《我四十分钟后到家》 第1页 《我四十分钟后到家》作者:周路明【完结】 内容简介: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爱情中有多少条谎言?你大笑时有暗处的眼睛在注视你。你陌生的邻居正在等你推开家门的瞬间……《我四十分钟后到家》是周路明首部生活推理故事集。本书精选了作者周路明近十年最杰出的8个短篇故事。 《我四十分钟后到家》:初到邻居家里,对方女友发来一条「我四十分钟后到家」的微信。我看到她发的信息一口咬定她出轨了。那么是真的吗? 《血与骨》:因为好友的失踪,接到信息后我去了泰国。竟然发现「绑架者」是我未曾见面过的双胞胎兄弟。 献词 献给一位不在身边的朋友, 我们无需见面,魂魄却站在一边。 我四十分钟后到家 我感到一双眼在黑暗里盯了我几秒。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得特别直,好像下一步就要敬军礼,以至于我只能用挺拔来形容他。不需要看脸就知道这是个规矩人。印象很深的是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仅靠这双手就足以吸引不少异性的垂青。我们也终于进入一个可以从容地欣赏男人的身体细节的年代,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没有理由去过分地愤世嫉俗。 他的四肢过于优秀,反而让我轻视起他的五官,像是一个外表高贵奢华的钱包,里面有没有现金已经不重要了。他穿着一身设计有些前卫的居家服,眉毛修过,脸色有点儿苍白。如果没有看到他那双同样色调的手,我会以为他的脸上擦了粉;但丝毫没有女气。他的躯干瘦削,手背上青筋暴起,体脂低到了专业层次,带着一副可以修饰脸型小的缺憾的黑框眼镜,浓郁的书卷气扑面而来。总体而言,这个人对自己的肉体有着近乎严酷的刻意塑造,不是肌肉男,而是线条和稜角分明。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并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关键在于,他在自己家里,并且此时是午夜——这可是一般人最不堪入目的时刻。他的身高不适合当艺人,太高了,做歌手缺乏灵气,做演员又不好搭戏,也没有运动员身上的侵略感。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职业模特。强迫症让我在须臾间脑补了有关他的一切,幸好这一切都因尼古丁暂时切断而被神经系统强行制止了。 我:「我是你的邻居,这么晚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他:「我见过你,在电梯里,好像小区里也见过。有什么事儿吗?」 我:「你家有打火机吗?我想借用一下。」 他:「不好意思,我没有,我不抽菸的。」 我:「哦,那算了。」 我转身准备走。 他:「进来坐会儿吧,就我自己在家。这层楼就咱们两户,我一直想认识认识你。」 他真是个居家好男人,把普通公寓布置成了高级酒店的感觉。客厅被打扫得像是样板间,无法想像这是跟我家一模一样的户型。我一直很佩服这样的人,能把平凡的日子磨成钻石。不一会儿,十分像样的工夫茶像杂技一样在我的眼前完成了。两个男人坐在家里喝茶,画面一度比较尴尬,不过我向来是那种不怕尴尬的人,默默地等待对方来打破沉默。我其实不想在这里多耽误时间,但我一回家就会没完没了地抽菸,几乎是个重度菸民。我每天都想戒菸,今天尤其如此,赶上了每月一次的焦虑之夜。这一天我无法独处,s跟f都有重要的事儿,我像是两栖动物被扔到了内陆,死不了,但也仅仅是死不了。 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我是编剧,你知道编剧嘛?」 他:「当然,就是写剧本吗?有什么大作吗?」 我:「没有,目前都是一些小项目,直白点儿说就是小垃圾。」 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有点儿无所适从。 他:「你太谦虚了,感觉你很有才华的样子。」 我:「这都能看出来?」 他:「对啊,就是一种感觉,挺像艺术家的。」 我:「得了吧,穷得要死,还艺术家呢!你是模特吗?」 他:「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你女朋友也是吧?」 他:「你见过她?」 我:「见过你们俩在小区遛狗,你们俩的身材比较令人瞩目,我就偷偷地多看了一会儿。你家的狗呢?」 他用下巴点了点客厅不远处的狗笼,一只可爱的博美犬正在酣然入睡。 我:「你怎么不喝茶啊?」 他:「你喝吧,反正你们写东西的经常熬夜。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不想喝了睡不着。」 我:「那多浪费啊。」 他:「茶叶是我女朋友家自己种的,没啥浪费的。」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武夷岩茶肉桂系列霸气张扬的味道流窜在舌的两翼,一口入魂。 我:「你女朋友是福建人?」 他:「神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我稍微懂点儿茶,瞎矇的。那你女朋友呢?」 他:「给她闺密过生日,还没回来。」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此时已经是二十三点整。 我:「你没跟着去啊?」 他憨厚地一笑,露出了孩子的本质。 他:「我们有约定,不介入彼此的朋友圈子。」 我:「蛮好的。」 第2页 如果此时的我回家就好了,这样一来,这会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夜晚,我认识了英俊的邻居,可能下一次他会邀请我去他家吃饭,进而还会认识他的超模身材的女朋友——也许这才是我半夜敲门的主要目的。都是红尘中人,这些都无伤大雅。我喜欢结识美好的人,多认识一个,就觉得活得更有意义了一寸。况且我确实坐不住了,才过了短短的几分钟,尼古丁就已经开始勐烈地召唤我了。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意志力的人,我的精神偶像王尔德说过,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就是臣服于诱惑。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口告辞。这时候,他的手机一震,微信消息传来。他看着微信界面,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谁的信息?」 尼古丁的缺失导致我神经错乱,直接表现就是话多,平常的我绝对不会问出这种缺心眼儿的问题。我管得着吗?我问得着吗?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我这个月说的最傻的一句话。 他:「我女朋友啊,说她四十分钟后回来。」 我点点头,继续盯着墙上的时钟。突然,一个念头毫无徵兆地跳了出来。说到这里,我必须坦诚交代,事件发展至此,我并没有什么瞭然于胸的阴谋论,只是认为既然他女朋友确定四十分钟后才能回来,那不如索性再聊一会儿。当有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轴之后,我刚才有些焦躁的心逐渐被安抚下来,仿佛看到了终点,有了盼头。谁让今晚是我一月一次的焦虑之夜呢?况且还有正宗的肉桂岩茶。我自我解释着,又坐了下来。 我:「咱俩要不要玩个游戏,开开脑洞?」 他:「狼人杀啊?人不够啊。」 我:「不是,是推理游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我脑子太笨了,肯定玩不过你。」 我:「你就跟我聊,或者随时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但要说实话。」 他:「好吧。怎么玩?」 我:「有个外国推理小说家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具体什么情节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从报纸上看到一句话新闻,推导出了整个案件,也就是一句话推理。」 他:「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想推理什么?」 我:「就从你女朋友给你的这条微信消息开始推理,怎么样,敢玩吗?」 他:「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推理的,这不就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一句话吗?」 我:「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做一句话推理的,一句话推理的前提是,这句话看起来正常,其实很不正常。」 他看着我的眼睛,明显有些胆怯,转瞬即逝。但他不好意思拒绝我,我早就看出来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主动说不的人。当时我的内心甚至无耻地暗自窃喜,像是拿到了赛点的教练。面对同性,我有种天生的对抗欲,尤其是预判自己稳操胜券的时候。自我分析可能是现实生活承受的失败过多,所以不甘心放弃任何一次侥倖取胜的机会,哪怕对方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竞争。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女人输在虚荣,男人死于面子,人类的本质没有性别之分。 他:「好吧,虽然我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我:「我先声明啊,推理这玩意儿压根儿跟现实没啥关系,只是一个脑力游戏。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要在意。推理过程中任何一丝丝的错误都会对结果产生巨大影响。」 他:「我明白,就是个游戏。没事儿,我不会当真的。」 我注意到,他说「我不会当真」几个字的时候,脸色异常认真。这是一个好人,好到过分的好人,我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单纯的人了。这种人像一面镜子一样反衬着我的狡黠,让我有些于心不忍,但这点儿违心的同情很快就被游戏即将展开的快感所吞没。我一再替自己解释着,他得到的最多也就是真相而已。 我:「好。你把你女朋友给你发的那条微信消息原封不动地告诉我,标点符号也不要落下。」 他看了看手机说:「『我四十分钟后到家』,没有标点。」 我:「那她上一条微信的内容是什么?」 他看了看手机。 他:「『老公,我到了,放心吧,我不喝酒。』」 我:「再上一条呢?」 他:「『老公,你记得我说过的蕊蕊吗?她今天生日,我跟你说过的。今晚我下班后去k王陪她待会儿,不会很晚的。』」 我:「她真的给你说过这个蕊蕊吗?」 他:「说过啊,还说了好几遍。」 我:「具体几遍?什么时候说的?」 他:「起码三遍了吧,半个月之前就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半个月之前就说今天要给闺密过生日?」 他:「对啊。」 我:「这个蕊蕊,你见过吗?」 他:「也算见过吧。」 我:「也算?」 他:「就是在视频聊天里见过,我女朋友前几天在家跟她视频,叫我过去打了个招唿。」 我:「那之前呢,她有没有提过这个闺密蕊蕊?」 他:「提过啊,经常提。」 我:「最早是什么时候提的?」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拿起一杯茶。 他:「最早也没有多早,我记不清了,反正这半个月经常提,几乎天天都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第3页 我:「当然。」 他:「你觉得她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就是『我四十分钟后到家』这句。」 我:「你女朋友经常去k王吗?」 他:「应该没有。反正我们同居半年了,天天在一起,就是旅行也是一起。她应该一次也没去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问题出在四十这个数字上。一般我们说到家的时间都会说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四十分钟这个时间过于精确,如果再加上她应该没有去过k王,那这个四十分钟就更加值得怀疑。能一口说出这么准确的归途所用时间,前提一定是走过很多次。四十分钟是个累积了多次的平均时间值。退一步说,即便你跟你女朋友同居前她去过k王,只是你不知道,现在你们搬到了这里,你家与k王的距离她也应该没有经验才对。所以,我可以假设两种可能:一、你女朋友经常背着你去k王;二、她去的地方根本不是k王。」 他的脸色没有发生我意料中的变化,只是又喝了一口茶,看来他已经不担心自己睡不着了。我残忍地将他一步步拽进另一个维度,一个也许精确、也许虚幻的维度,我追求的就是这种虚无的控制感。 他:「这也太牵强了吧。我现在一个电话不就可以确认她在不在那儿了吗?不行就发视频聊天,这总假不了吧?」 我:「她说了四十分钟后回来,就说明她已经开始往回走了,你现在给她打电话或视频聊天都没有意义。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应该发生的,那此时也应该结束了。她现在应该在车上,随时等候你的突击检查。」 他:「我看你是写剧本写疯了吧?」 他明显开始不安起来,不是愤怒,而是不安。这是个有家教的孩子,如果我是他,早就开骂了。但我已经来不及收手了,做坏人跟做好人一样,都要做到底才有意义。我知道这种信口雌黄的理论多荒谬,我自己都有一百个理由去反驳,但此时的我已经不是我了,或者说是另一个我,一个不受控制的我。焦虑之夜让我漏洞百出,这个我也跟着跑出来了。 我:「她给你发的微信消息,前面的都有老公的前缀,而且都是她主动发给你的,只有最后这条没有。」 他:「这又能说明什么?」 我:「她有负罪感,不想打出『老公』两个字。」 他:「我觉得到此为止吧。你还是回家睡觉吧,你的黑眼圈太浓了,睡不着的话我有褪黑素可以借给你。」 开始了,现实开始逐渐伤害到他了,匕首已经刺破表皮,有了轻微的痛感。在惊悚片里,坏人总是喜欢用刀尖在受害人的表皮上轻轻滑过,这样受害人就会提前感知到痛苦。随后我又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测量。 我:「看,我们小区距离k王两千米多一点儿,现在是午夜,又不是周末,四十分钟都够走两趟多的了。」 他:「这有什么可较真的?说不定她给我发微信的时候还没走,想再待会儿呢!很奇怪吗?」 我:「你看,现在的时间是二十三点多一些,既然是陪所谓的特别亲热的闺密过生日,那么都陪到这个点了,为什么不干脆陪着过零点呢?如果说想再待一会儿,那她的信息应该是大概多久后会走,而不是大概多久后到家。」 他:「你真的是不可理喻,是不是做你们这行的都这么不正常?」 我的内心完全放弃了自我抵抗,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在我耳边迴荡:「他有权知道真相!」这个声音很响亮,响亮到触发了我短暂的耳鸣。 我:「你仔细想想,你的女朋友在这一年中有没有给你发过一次类似『我四十分钟后到家』这样冰冷的像机器人发送的信息。」 他:「我女朋友是可爱类型的,她的每条信息都会带着表情符号,每条都是。但我们也吵过架啊,吵架的时候……不对,即便是吵架,她也没有发过类似的话。我都被你带煳涂了!怎么可以只凭这么一句话就随便怀疑她?!」 我:「但你必须承认,这句话特别不像你女朋友发的,是吗?」 他缓缓地点点头,奏响了投降的序曲。 我:「你的感觉是对的,因为这条信息就不是她发的。」 他第一次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此时更加雄伟,初见时的儒雅一扫而光。男孩迅速进化成男人,准备捍卫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他急了。 他:「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调高亢,吓醒了入睡的博美犬。它不知所措地盯着主人,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 我:「她在赶时间,所以就让身边的那个人帮她发了这么一条。先前我的推理有误,她不是出于愧疚才没打老公两个字,而是疏忽了。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疏忽呢?也许她很开心吧。如果换作她自己发微信,无论如何,哪怕是出于惯性也不会发成这样。」 他:「胡说什么呢?!什么身边的人,什么开心不开心?!」 我:「那个代替她给你发信息的人不会打出老公或者什么表情符号的,因为那是一个男人。」 他:「请你现在就离开我的家!」 我:「那个蕊蕊根本就不是什么闺密,只是一个临时的幌子,为了演给你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提出不介入彼此的朋友圈也是在这个月内发生的。毕竟,刚交往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先提出这样的要求,反而应该是想见到彼此更多的朋友。」 第4页 他没有说话,把壶里的茶都喝完了。他在强装镇定,像是一个小学生被老师怀疑作业是抄的,又不肯在众人面前服软。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此时的心跳,一下下愈演愈烈地爆炸在无声中。 我:「既然她说不想你介入自己的朋友圈,为什么跟闺密聊天的时候又要你加入呢?」 他:「我已经对你无语了,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我的家!」 我:「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出轨行动。」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煞有介事的威风被我一眼看穿。他从没正面跟人进行过肉体搏斗,起手式就看出来了。虽然他比我高得多,但一分钟内我就可以让他哭出来。不过我不会动手,即便他打了我,我也不会还手。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这点我必须承受。勐然间,像是冥冥中被谁遏制住了,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了我的衣领。 他:「你回家吧,好吗?」 我:「我可以马上证明她对你的欺骗。」 他:「怎么证明?」 我:「她不会只有这么一个所谓的叫蕊蕊的女性朋友吧,走得近的还有谁?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好。我再说一遍,这只是个游戏!」 他:「但我并不想玩下去了。」 他看了看我,无奈地摇着头,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只是第一回 合,就已经筋疲力尽。 他:「还有一个叫小k,以前她们是闺密。她也是模特,两人刚到北京的时候合租过,后来小k回老家结婚了。」 我:「那这个小k知道你跟你女朋友在一起的事儿吗?」 他:「应该不知道,她们是闺密的时候,我跟女朋友还没有确立关系。即便是现在,周围的朋友知道的也不多。我们早就约法三章过,我跟女朋友的职业背景差不多,不想让太多同行知道我们的事儿。圈子太小,也许会影响工作,这也是我们搬到这里的原因。」 我:「那太好了。你有小k的微信吗?」 他在手机上找了一圈,找到了。微信号就是手机号码,幸好。 我:「你女朋友叫什么?」 他:「倩倩。」 我:「她的手机号码最后四位。」 他:「8573。」 我看了一眼小k的手机号码,拿起自己的手机拨过去,开的免提。 我:「(故意装作老迈的声音)喂,是小k吗?我是倩倩的爸爸,我来北京看看她。但她说跟朋友出去玩,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给她打电话她总是不接,最后我发现她的手机落在家里了,调成了振动,没带出去。幸亏没有设开机密码,我在她手机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你的号码。我记得她还有一部手机,她肯定是带着那部手机出去了。对对对,不是尾号8573那个,是另一个手机号,你有吗?」 对方那个叫小k的不慌不忙地把倩倩的另一个手机号码背了出来,我扭头看到男孩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血色,像是浓妆艷抹的小丑演砸了,钉在台上,不知道如何收场。 我来不及听小k劝我别着急的话了,挂了电话。 他:「你怎么知道她还有一部手机?」 我:「天天在你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一部手机怎么可能完成这种规模的骗局?」 他:「那她为什么要这样精心布置?我又不会查她!我们说好彼此信任,绝对不看对方的手机的!」 我:「她开车了吗?」 他:「没有。」 我:「那你想过她为什么不开车吗?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喝酒。」 他:「为什么?」 我:「因为你们的车上有行车记录仪,我在停车场见过。」 他的最后一丝信念被我的这句话彻底撕碎。 我:「如果她再足够小心,就不会叫车回来,因为软体上会有行驶记录,而应该随手打车。」 他:「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因为她爱你。」 他:「爱我?这叫爱我?」 我:「因为爱你,才要如此骗你;因为太过小心,反而露出了破绽。也许她只是去见一个不想让你知道的朋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我:「其实我之前的推理都是瞎说的,直到我验证了她的确背着你还有一部手机这个事实。这是核心事件,如果这是假的,那我之前的所有推论都是错的。即便如此,我的推论也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无论如何,她的确骗了你。」 他瘫软在沙发上,仿佛四肢筋脉已断。 我:「还是那句话,这只是个游戏而已,不要太当真。」 他:「你觉得我能不当真吗?」 我:「对不起。」 他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他点燃一根,然后发给我一根。 他:「我戒了很久了。」 我接过烟点燃后,离开了他家。 抽着烟走到小区停车场,我蹲在黑暗里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同样暗黑的另一个自己逐渐烟消云散,低气温及空间的扩大让我恢復到了正常状态,熟悉的负罪感开始浮现——那人本来可以成为我的朋友,至此我也彻底失去了认识他女友的机会,我亲手断送了人生中一段本来极有可能很美好的时光。他们都不是坏人,都爱着彼此,虽然有些言不由衷。我甚至怀疑刚才的男孩根本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傻,或许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身上背叛的味道。别以为只有女人才有第六感。背叛是有味道的,实实在在的味道,瀰漫在空中,瀰漫在背叛者的左右,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其吹散,会成为背叛者身体的一部分,如影随形。这个夜晚糟透了,我没有资格戒菸,让尼古丁摧残我的肺叶吧,如果这样可以让我稍微感觉舒服一点儿。 第5页 四十分钟的期限很快就要来到,我看到一辆计程车停靠在电梯房旁,他的女朋友慌乱地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进了电梯房。我拦下那辆计程车,让司机带我去这个女孩上车的地方。师傅愣了一下,然后车辆发动,开出停车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融入黑暗,细数心跳,祈祷黎明。 血与骨 01 在f人间蒸发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健身房里,彼时的我正在器械上挥汗如雨。我喜欢健身,但根本动机跟健康无关。在我心跳加速到临界点的时候,身体会同时分泌三种物质——荷尔蒙、多巴胺、肾上腺素,翻译成人话就是「欲望、心瘾、快感」。一般人体会不到三箭齐发的感受,我也不是每次都行,看命。你可以把这一切理解成一种相对健康的自我放逐,像是拼命打通连接某个世界的隧道。我看到了远处微弱的光亮,仅凭这一点,就值得我精疲力竭到最后一刻。身体骤然升温,燃烧着自己,滴落的汗液如同火花四溅。就在我沖向灵魂奇点的最后关头,f毫无徵兆地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吓得差点儿抽筋,转头看到是她,顿时没了脾气。你的生命中一定也有这样的人吧?再大的脾气见了他也没治,无论天塌地陷,就是无法对他动怒。他像bug(漏洞)一般存在于你的神经系统中,多次升级也无法根除,除非哪天发狠彻底格式化。 f沖我笑了笑,说:「这么拼呢?」 我:「你这样很危险,容易出事儿,你知道吗?」 f:「能出什么事儿?」 我:「出大事儿!」 我关了跑步机,倚靠在一边,补充着电解质饮料,喘着奇怪的粗气,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f,准确地说是瞪着f被紧身健身裤勒出的身体轮廓。此时的我感觉整个人都在不停地蒸腾。我讨厌自己这样,因为面对的是f。我以为自己跟她早就超脱了男女之间的低维度吸引,进入了更高层次的精神交涉。我可以把自己动物性的一面交给任何除她以外的女人。每次面对她破功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跟世间的万千凡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加卑鄙——我企图脱离低级趣味,从而进入更高的段位,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就是一个动物,还总觉得特有思想。想到这里我又颓了,体温冷却,毛孔收缩,连澡也不想洗了。 f:「你去泰国吗?想去咱一起。我想去散散心。」 我:「咱不是刚玩完回来吗?」 f:「那是去欧洲,欧洲是欧洲,泰国是泰国。」 我:「这才几天啊?大姐,我还有工作要做呢,我又不是职业陪游的。」 f:「你能有什么工作啊?」 我:「写剧本啊,我是编剧啊。」 f:「你都编了什么?咱俩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特别短,我每次问你编过什么你都支支吾吾的。我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我:「我不是说了吗?还不到时候,现在写的都是垃圾,混口饭吃,不想你看。」 f:「那你现在写一部剧本多少钱啊?」 我:「要看是网剧、网络大电影还是院线电影了,不贵,也不算太便宜。」 f:「你还在s的那家公司啊?」 我点点头。 f摇摇头。 f:「s现在是一线明星,哪有什么心思管理公司?你在她那里没前途的。」 我:「那你说我怎么办,跟你干?」 f:「我自己还没工作呢,工作什么的最没劲了,天天玩儿才有意思。」 我:「我没你那么好命!最近我好像有点儿灵感,咱上次从欧洲回来发生的那些事儿对我有点儿触动,我想使使劲儿,看看年前能不能憋出来一个剧本,说不定能成为我的代表作。」 f:「这一竿子给我扯到过年了?这样,今年你陪我最后一次,咱去泰国,回来你安安心心地写你的代表作,我绝对不打扰你,成吗?」 我:「我已经动笔了,真陪不了你,你不能找别人陪你去吗?」 f:「我身边只有你。那这样,你写剧本不就是为了卖吗?多少钱我给,就算是你给我写了个剧本。你也不用动笔,陪我玩就行。」 我从跑步机上下来,转身离开。 f:「行行行,当我没说吧,不去就不去吧。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我转身回头,本来想说她几句,没想到她走得比我还快。几分钟后,我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f:「你别生气,我说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我自己去了。我的身边真的只有你。」 看完微信消息,我想给她回点儿什么,写了半天又觉得矫情,就都删了,也认为该让她重视一下我的工作了。虽然我一辈子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但我的工作态度是认真的。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她必须尊重这一点。我本来的计划是晾她一会儿,等晚上直接拿着酒去她家,跟她聊聊剧本。每次跟她聊完都会激发我的创作欲。她就像一部一流的美食纪录片,刚看完就必须迅速地大快朵颐,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犹豫和纠结,晚一步仿佛就要窒息。但谁能想到,自此以后,她就彻底失踪了。 s这几天一直住在办公室里,我知道她一直在等待f的消息。女人之间的友谊跟爱情很像,热情与坍塌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对于f的消失,s表面上很淡定,毕竟她是明星,每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毛孔看,上亿人巴不得她出点儿洋相来嘲弄,用来抵御自己的命运不济。况且她还要养活小一百人的团队,不能让别人也不能让自己人看笑话。她卖的就是强势女人的形象,这是她一辈子的人物性格,就好像被上帝写进了人物小传里,不能再更改一点儿,没得商量。但当她独自面对我的时候,最后一道防线也会自我决堤。我有一种让对方放心对我释放崩溃的能力,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第6页 s倒了满满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一饮而尽。虽然杯子不大,但好酒不是这么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喝健怡可乐,连眉毛都不带皱一下的。 s:「她太傻了!自己能把自己搞丢了!」 我:「别老傻傻的了,你是江南女子。」 s:「那我说苏州话你听得懂吗?还不是天天被你们两个北方佬包围,硬生生给我把温软的口音改拧巴了?你不是平常特别有主意的那种人吗?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啊!你忘了吗,上次,在她家,我们仨喝得烂醉如泥。天色微凉,你指着东升的旭日说,f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当时听了怪不舒服的,但我也理解,我每天忙得跟孙子似的,没时间跟你缔造友谊的小船,f可有大把时间挥霍。我有时候特别羡慕她。」 我:「她应该没事。」 s:「人都不见了还没事呢!你觉得她会被人绑架了吗?我一直在打听警方的进展,目前他们还没有什么线索,但初步怀疑是被绑架了。毕竟你也知道,她那么有钱,还特别喜欢嘚瑟……这下行了,嘚瑟没了!」 我:「我倒不这么认为。」 我在咖啡机上接了一杯咖啡,这还不到中午,我就已经喝了五杯咖啡了。这几天我都没怎么睡,剧本也没写成。傻的不是f,是我,我就应该跟她去的,我这人一清醒就喜欢装,这一点太讨厌了。我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算什么? s:「除了绑架,还有别的可能吗?」 我:「你最后一次跟她联繫,是在什么时候?」 s:「就是她在飞机上的时候啊,当时我也在飞机上,我俩的飞机都没有起飞。我让她在泰国多加小心,毕竟是一个女生独自出国。而且你也知道,f有暴露癖,如果法律规定可以光腚上街,她早就裸奔了。我真的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你别看我平常跟傻大姐似的,其实特别心细如髮。反而她平常看着猴精似的,其实脑子里全是美国大杏仁儿!对了,以前不都是你陪着她吗?」 我:「我不是还要工作吗?剧本不写了?」 s点点头:「也是,你也该出点儿东西了。我也不能白养着你,那么多员工都看着呢。」 我:「你发微信让她注意安全,她怎么回覆你的?」 s拿出手机,找到聊天记录。 s:「她只回了个笑脸,就是那个假笑的笑脸,太傻了。」 我:「这太不像她会发的东西了。」 s:「对对对,我也觉得奇怪,平常恨不得一条语音说满六十秒的人,这次就回个笑脸?跟我玩神秘呢?」 我:「也就是说,她在飞机上的时候就跟以前有所不同了。这次泰国之行对她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她有某种预感,我觉得。」 s:「你是说……你觉得她故意藏了起来,就凭一个笑脸符号?」 我:「也不是,我只是说有些不正常。不要小看人的日常小习惯,里面往往透露着巨大的信息。习惯突然改变,可能就意味着有意外事件发生。而且f已经失踪整整一个月了,如果是绑架,对方应该早就知道f的身价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要求赎人的信息呢?」 s:「那会不会不是绑架,而是她出了意外?」 我:「虽然我承认她有暴露癖,但她也是个惜命的人啊。我们仨经常海岛游,你见过她下一次海吗?人多的夜店她去过吗?一个陌生男人多看她一眼,她都会吓得跑去你家过夜。而且泰国又不是穷乡僻壤、土匪遍地,她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就算她真的出了意外,都过去一个月了,也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吧?」 我拿过s的手机,看着f最后给s发的那个假笑的笑脸。 我:「我记得这是她最讨厌的表情符号,你记得吗?每次我们几个微信聊天,无论是谁发这个表情,她都会骂几句。所有表情符号她都会发,就是这个不会。所以,当时她一定不是正常状态,我指的是心理。」 s:「你能不能说人话,你觉得她到底怎么了?」 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出事了,但这件事算不算意外,我现在不好说。而且你想想看,我们彼此认识那么久了,f每次都玩到哪儿拍到哪儿,尤其是国际旅行,从机场就开始拍个不停。一旦她出国旅行,我就会屏蔽她的朋友圈,太『刷屏』了。这次泰国之行,她却一张照片、一条信息也没有发,她总不可能是一下飞机就出事了吧?」 s:「有道理!这个女人上个厕所都要发三条朋友圈,晚安都要说七遍!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儿蹊跷!所以,你的意思是,f事先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也不对啊,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邀请你陪她去呢?」 我:「这就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假定我的推理是正确的——这次泰国之行,她事先知道自己会面临一种意外,她也知道这次意外的后果,但她还是邀请我一起去,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可能,但这个可能太过匪夷所思。」 s:「什么可能?」 我:「她的这次泰国失踪事件与我有关,无论我在还是不在。」 s:「天哪!」 回到家,我迅速进入梦乡。梦里我跟f进入了一幅巨画,四周散发着硫黄的味道。我一直追问她这是哪儿,她总是笑而不语。我在画中看着一男一女飞翔在崇山峻岭之间,犹如两架失控的无人机。我问她这是否是我们,f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融入水里的冰。 第7页 第二天,我决定只身去往泰国查个清楚,具体城市就选择f最常去的那个。s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我当然不会蠢到带一位大明星去泰国调查失踪的大富婆。不过s还是帮上了忙,她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查到了这个案件在泰国的最新进展。通过泰国警方最新得到的信息是,f的失踪,很可能跟当地一个叫「熵」的地下宗教组织有关。「熵」代表的意思比较复杂,也可以用来形容复杂,在很多科学领域有着重要的位置。从有序到无序,就是熵的增加。在这个地下宗教里,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大师,相当于教主。这位大师在教会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很多匪夷所思的「神迹」,据说除了起死回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最新消息是,现在连起死回生也在实验中。这不明摆着忽悠人吗?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降智的事儿从来没有少过。这个叫「熵」的宗教组织这几年发展得很快,经常组织大规模集会。这位大师也经常上节目,跟一些明星关系密切,很快就成「网红」了。泰国警方一直在密切关注他们,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他们进行了什么违法活动,也就一直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f被拍到的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在「熵」组织的集会上。监控照片我看到了,f并没有被胁迫的感觉,相反,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古怪的笑容。f很喜欢笑,但她的笑是那样离经叛道、肆无忌惮,好几次我都被她过于夸张的笑容吓到。这张照片上的笑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客观地说很好看,但那不属于f。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才是最宝贵的,而不是因为不属于你而宝贵。 此时,我坐在机舱里等候起飞,一种熟悉的感觉如约而至。我紧盯着手机屏幕,果然,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一条微信消息传了进来,不过我还是被吓了一跳。有时候,当你的预感成真后,你反而会害怕,而不是满足,像是小时候无意间窥视到了女人的裸体,首先感到的是惊恐,而不是兴奋。消息来自消失了整整四十天的f。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像是准备登台的演员,打开微信。 f:「我很好,一切都好,不能再好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在机场等你。」 我没有给她回復,我知道,即便我回復,她也不会回復我。 不得不说,看过这条微信消息后,我感到浑身冰冷。飞机上的冷气很足,但尚不足以构成造成我此时的身体状态的客观理由。我可以确定,f绝对只给我发了微信,并没有联繫s,否则以s的脾气,肯定第一时间联繫我了。如果她没有联繫s,那么她怎么知道我要去泰国找她呢?而且她说要在机场接我,说明我的具体航班她也知道。而这些信息连s都不知道,除了航空公司,整个世界就只有我知道。 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但此时此刻,我感觉,在机舱的黑暗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时时刻刻盯着我,好像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长年不断重复的噩梦:我躺在床上,感觉背后有人也上了床,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与我此时相同的冰冷气息。他的每一次唿吸都让我感到与真实世界多了一分距离,然后他就躺在我的背后,与我同眠,直至天亮消失,我才可以安心地睡一会儿。这个噩梦一直到我离开孤儿院才逐渐绝迹。我记得那种冰冷的震颤,但因为曾经长期饱受折磨,我恐惧之下居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大师,会是你吗? 在泰国机场接我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奇怪,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命中注定」要来接我一样。他微笑着打开了黑色的车门。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被煅烧得灿烂的光芒从车窗蜂拥而至,整个车厢如同末日天堂,f就坐在一片辉煌里。她带着太阳镜,身上的衣服我没见过,像是高级企业里的工作服。她一把把我拽进车厢里,像要逃离地震现场一般迫不及待。 中年男子把车开得很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了,感觉像是在路上散步。 f:「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来泰国了。」 我:「我并不想知道,我现在已经想回国了。」 f:「怎么,刚看见我就想走啊?」 我看了f一眼,要不是这个人真的跟f长得一模一样,我绝对不会认为她是f。我一把摘掉她那让人心烦的高级太阳镜(肯定是高级的吧,反正她身上的都是高级的,我如此没见过世面且固执、武断地认为)。啊!那双眼,就是她,没毛病。一个月没见,f还是老样子,只是脸上的妆不见了。她素颜其实更好看,长期以来靠高科技维持的脸庞不需要多余的廉价的修饰。但她的魂魄被抽走了,此时展示在我面前的是f的肉身、皮相、外包装。 我:「s很担心你。」 f:「很多人都很担心我,但只有你真的来找我了。」 f的嘴角露出转瞬即逝的冷笑,我抓住了这个熟悉的瞬间。这的确是她标志性的冷笑,每次在我面前占据上风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种微笑。但这一次,冷笑消失的速度让人惊讶。她在极力掩饰有关自己的过去的一切,像是畏罪潜逃。 f:「我特别怕你不来,我不能确定咱俩的关系是否到了你可以为我赴汤蹈火的地步。还好你来了,我这个人最害怕的就是失望。」 f抓住我的手,冰冷感传来,与梦中大抵相似。 第8页 我:「你是不是还在等我问你,为什么你知道我来了?」 f:「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安全,有时候又很害怕。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f的语气太奇怪了,目前为止的对话完全不是她平常的风格。这些肉麻、感性的话是她最讨厌的,以至于每次我跟她交流之前都要先过滤一下脑部矫情的文字。她几乎从未夸赞过我,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吹捧。 我:「你在等我问这个问题,说明你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而这个答案与我接下来的一系列行程都有关。根据泰国警方的回覆,你加入了一个叫『熵』的地下组织,你能知道我来泰国找你了,一定与他们有关。我被监控了吗?」 f:「你猜对了一半。我之所以知道你能来,的确与我们的组织有关。但你并没有被监控,这一切都是我们全能的大师洞察到的。」 我:「你们的大师在泰国,能够洞察在中国的我?」 f:「如果他想,整个宇宙都在他的眼里。」 我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我知道f对此深信不疑。说实话,眼前的状况让我更加担心,甚至比她真的失踪了还要担心。如果她真的失踪了,我可以用余生在全世界不计后果地去寻找,但眼前的f让我束手无措——这个人看起来疯了,且暂时无药可治。 路上我们没说话,我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所以也许她跟我说了,我没听到。整理一下目前已知和可以初步推理的信息:我在飞机上收到了f的微信消息,更加确定了我之前的推断,此次f失踪事件的确与我有关。从见到f及她疯癫的话语中,我可以看出她的「失去正常」与那位「全知全能」的大师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她在泰国遇到了那位「大师」,被洗脑之后成为「信徒」?不对,如果这件事与我有关,那么她应该是早有计划的。她并不是来到泰国后才被洗脑的,她希望我陪她一起来泰国,也许就是为了让我见到那位大师。我拒绝后,f(或者是大师)又确信我会来泰国找她。最终的结论是,那个「全知全能」的大师想要「结识」我,这就是f假装失踪的目的。就算我推理错了,他并没有这层意思,我也想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处于一种愤怒的状态,有一种想要把他揭穿和击败的欲望。他毁了我也许是唯一重要的朋友,f变成今天这样是我无法容忍的。他是我的敌人,如果f永远变不回来了,他就是我一辈子的敌人。 f把我带到了一家奇特的酒店,四周光秃秃的,两层楼就像是平地拔起的。f说,这里本来是一家大型宠物医院,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原来的老闆不死心,重新装修,二层做成了酒店式公寓,一层改成了会所和酒吧,居然勉强维持下来了。老闆跟她有过一面之缘,就算是朋友吧。f想让我住在朋友这里,这样她会比较安心。 f:「你先住在这里吧。」 我:「给s打个电话吧,她很关心你。」 f:「还是你打吧,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我:「你说的那个大师想见我,对吗?」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或许我根本就没打算憋着,我准备直面核心。 f吃惊地看着我,这个样子我太熟悉了。 f:「你怎么知道?」 我:「我们什么时候见?」 f:「大师最近不在,很快就会回来。最多两天,你们就会见面。」 我:「我只等两天,为了你。」 f:「谢谢你。我就知道。」 我:「你知道什么?」 f:「反正就是知道。」 f站起身往外走。 我:「你很崇拜那位大师吗?」 f:「他是我的领路人,我的精神领袖。」 我:「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变回来?变回那个真正的你。」 f走近我,用纸巾帮我擦去眼角的一粒眼屎,又捏了捏我的脸皮。 f:「你又怎么能肯定,现在的我和过去你认识的我,哪个才是真实的我呢?」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但又多出了更多的困惑。她跟那位大师不是这个月才认识的,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短短几天就可以缔造的,也许她与他的羁绊要远胜于我。我心慌起来,像是准备豪赌一场的赌徒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筹码在对手眼里其实只是沧海一粟。 我:「你们早就认识了,你跟那位大师?」 f收起笑容,沖我眨眨眼,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渐行渐远,停顿了几秒后,彻底消失在电梯间。我听到她下电梯,听到她走出这家奇怪的旅店,听到她上了车,听到她扬长而去。我听到了风声,我听到了她在哭。 我本来想早睡,但稍微思考一下就头疼,于是去一层的酒吧点了黑咖啡。我必须打起精神,来面对这个可能是此生最强劲的对手。到目前为止,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对我的了解应该是全方位的,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虽然他经常上泰国的媒体节目,但所有场合都戴着面具,甚至说话都用变声器。据说,除了组织的核心成员,连大部分教众都没有见过他真实的样子。我理解他这么做是为了制造神秘感,尤其是在宗教领域,神秘几乎是一切的基础,没有人会把每天都看得到、摸得到的普通人当作神一样供养。问题来了,大师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在网上反覆查看大师录制过的视频,举手投足可以基本确定他是男性,但会不会是他刻意如此来误导大众呢?我又仔细听了他的讲演,虽然他用了变声器,但我几乎可以确认了,他的确是男性。男人和女人的语言体系和逻辑重音都不同。肯定这个事实让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害怕与女性对峙,尤其是聪明的女人,赢了也算输。 第9页 咖啡因促使我想起来,要给s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无法跟她解释这边具体的情况,只是告诉她f一切平安,但目前没有回国的打算,她有自己的事要处理。s劝我回去,知道f平安后,s又开启了以往对她的吐槽模式。挂了电话后,一种莫名的焦躁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大师根本没有外出,一定就在这附近。如果连我在中国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我对他来说应该是足够重要的,而且他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万事俱备后,我终于来了,他更没有理由在此时离开。他一定在暗处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咖啡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必须要来一杯酒。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摘下了大师的面具,结果就像站在镜子面前。 我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准确地说是没怎么睡。我的睡眠质量一直是天大的问题,大到基本放弃治疗的地步。f一大早赶来,说是要带我出去转转。她像导游一样带我去附近的各个景点参观,她以前根本没有这种耐心。我沿路没有心情看风景,一直在仔细观察着f。与其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如说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过去的一切好像被某种异常强大的力量给封印了,这激起了我的好胜心。下定决心要打破她的封印后,我不再敷衍地对待她,而是全程配合,并且主动拉住她的手,主动十指紧扣。我们像是一对情侣一样甜蜜。f丝毫没有因为我态度的忽然转变而感到诧异,她的手依然很冰。我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不安,我不相信这是信仰的力量,我没有信仰,也不需要。 夜晚来临,我提出要去当地最热闹的夜店。f一通电话后,我们就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夜景里最显着的位置。这里充斥着不同类型的美女和一排排的美酒,让人眼花缭乱。我居然忘了f是个富有的女人。在电子乐和烈酒的双重攻击下,f原本机械的假笑终于有了一丝人性,那个我熟悉的f在酒精中稍有復活。f的酒量很大,为了今晚的攻坚,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解酒药到浓牛奶,甚至是随叫随到的输液救护。今晚我一定要让f「復活」过来,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会儿。 f:「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找我。」 回到酒店的f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这样跟我说。 我:「从现在开始,我才算真的见到了你,白天的你根本就不是你。」 f苦笑着摇摇头,说:「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大师呢?」 我:「那你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f一把抓住我的手。 f:「因为我亲眼见过他的神迹。」 我:「我在当地的新闻里看过了。就算他的那些神迹是真的,与你又有什么帮助呢?你需要神迹干吗,永生吗?」 f:「不,我需要他。」 f松开手,身体像是脱离了手指的铅球,重重地躺下,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她真的喝得太多了,这短暂的人性回归转瞬即逝了。 f需要大师?做什么?用他的神迹做什么? 我在当地的媒体上看到过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失明的人恢復视力,让瘫痪的人站立起来,教众们感动得哭成一团。神迹看起来是可以救人的。f对大师的需要,应该指的就是这个。 不过,救人?她会想救谁?她自己?不会。我并不是什么理智派,如果她真的得了绝症,如果一切希望都不存在了,如果寄託于这种邪乎的神迹能给她一些精神安慰,作为朋友我当然会全力支持,所以她没有瞒着我的必要。她的孩子?也不会,孩子的身体状况良好,她时不时会拿医生的话跟我们夸耀,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现在剩下的问题有两个,第一,为什么她要瞒着我们;第二,还有什么重要的人值得她做到这种地步?答案显而易见了,就是她一直不肯在我们面前提起的表面上是恨、实际上依旧很爱的丈夫,准确地说是前夫。之前我只看到了f对他恨的一面,没有看穿实质。如果一个人真的放下了另一个人,那应该连恨也没有了,有恨,从某种程度来说,就还有爱。 她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我记得她无意中说过,她的前夫现在在美国疗养,身体不适。一切都说通了,这都是她自愿的,这个大师给了她承诺,答应救活她濒死的前夫。 那么大师的条件是什么?是我吗? 得知她的最终诉求之后,坦白地说,我有一丝失落。我这一生,是否也会有人如此对我?忽然想起f去年生日的时候,我们在罗马,狂暴的欢乐后迎来了狂暴的孤独,一无所有的我只能送给她一句话:「愿你我能在互相安抚中永垂不朽,也能在彼此的阴谋中如胶似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天亮后,f不见了踪影,再出现的时候,她又恢復到了白天的状态。像是昨晚我们一直在喝果汁一样,今天的她不仅没有宿醉的迹象,而且更加显得容光焕发。她敦促我洗澡,还带来了一套西装,她送过我整套衣服,知道我的尺码。今天大师终于回来了,约我过去。「你要显得精神点儿。」她对我说。 所谓的教坛其实就是一座高级别墅,只不过大得不像话。如果没有f带领,我肯定会迷路。奇怪的是,f原本是个路痴,就算她经常来这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熟悉得如同回家吧。我能感受到这里的磁场与外界不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莫名的静谧相结合的错觉。f把我带到一个泳池边,然后离开了,留给我的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偶尔的说不出名字的鸟的叫声。过了一会儿,一只杜宾犬叼着一个篮子走到我身边,篮子里有果汁。很少看到这么听话的杜宾犬。我接过果汁,它放下篮子,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 第10页 我一直提醒着自己,从现在开始,要注意周围的一切细节。大师想通过这只狗给我传达什么信息呢?我仔细地打量着这只杜宾犬。它保养得很好,但身体的某些地方能隐约看到过去的伤痕,一看就是人为虐待的。纯种杜宾犬成为流浪狗的概率很低,也就是说,它的前任主人是个变态。尤其是它的两条后腿,有明显的做过手术的痕迹。 大师无声无息地来到我身后,我转过身,他穿着一身白,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脸上依然带着那个华丽的面具。 大师:「可算见到你了,你猜我现在有多开心,一到十的程度,你猜一下。」 他没用变声器,声音有些单薄,甚至有些孩子气,这与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一场决斗,但他的第一句话就给这次会面定了性,像是神交已久的朋友在异国相遇。我感受到了他话里的真诚,不是装的,因为我喜欢装,所以总能一眼分辨谁在装。 我:「七。」 大师:「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我看你应该叫大师!其实是八,但你也算很接近了。我能抱一下你吗?」 我:「不行,我不喜欢男的碰我。」 大师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尬笑,是真的觉得好笑的那种笑。我大失所望,大师很可能是个傻子,不过我有什么资格去说谁是傻子呢,谁又不是呢? 大师:「那你能告诉我你看出啥了吗?f说你啥都能看出来,你懂我的意思吗?f说全世界她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咱俩又不一样。我是用我的神迹,神迹你懂吗?就是说我其实是神,我把你看透,用的是我的特异功能。x光知道吗?ct知道吗?就是这种感觉。原谅我的滔滔不绝,见到你我实在太开心了,好像见到了家人。而你不同,你没有我这种非凡的能力,你用的是你的逻辑。当然,这些逻辑是否真的成立可以再议,但你的确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你说说看,你从这条狗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我完全没想到大师说起话来像个神经病,或许他真的就是神经病,只是误以为自己是神。 我:「这只狗做过大型手术,两条后腿粉碎性骨折过,被硬生生砸断的。身上的旧伤痕很明显,应该是用皮鞭之类的长期虐待过,但现在恢復得很好,也没有出现性格上的病态,可见它目前的生活环境有多好。也就是说,这只狗的前半生就是地狱,后半生就是天堂。」 大师:「厉害,厉害。那你觉得地狱是谁给的呢?」 我:「既然你问我了,就说明了你的答案。地狱跟天堂都是你给的,你曾经虐待过这只狗很久,近几年又对它温柔起来。」 大师:「狗的记性很好,如果我虐待它,它会记得。」 我:「虐待并不需要亲自动手。」 大师:「哇!你一眼就把我看穿了!这么多年来,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看出这只狗曾经被我指使别人虐待过,只有你!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因为你有人格分裂和躁郁症。」 大师:「天哪!神了!你神了!你咋知道的?不好意思,我的助理祖籍东北,这几天让他给我带跑偏了口音,我原本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你跟我一样有超能力吗?」 我:「我没有。这两种病我也有,所以我特别了解具体症状和磁场。」 大师:「啥磁场?」 我:「健康的人有健康的磁场,病态的人有病态的磁场。你的磁场对我来说有着熟悉感,所以我看出了你的病。」 大师:「为啥你看起来那么正常呢?」 我:「你自己都说了,我只是看起来正常。」 大师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在此之前,我只在剧院里看莎士比亚的戏剧时才见过如此戏剧化的笑容。 我:「开门见山吧,你为什么想见我?」 大师收起迴荡在半空的笑声,剎那间,他像是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虽然隔着面具,但我可以准确地断定,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在剎那间消失的,这是人格分裂和躁郁症患者经常出现的病状。佛经说,一剎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天一夜有二十四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那么一天一夜就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以此推算,一须臾就等于两千八百八十秒,一罗预就是一百四十四秒,一弹指就有七点二秒,一瞬间约三分之一秒,一剎那(或一念)仅约五十分之一秒。我那个问题让他在五十分之一秒内灵魂错位、人格转移了。 大师:「我想让你杀了我。」 大师缓缓地说完,然后背着手走向别墅的房间。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形容一下,却哑口无言。 02 蒸汽房里,水蒸气很快模煳了大师的面具,我们都穿着有些奇怪的浴服。 我:「为什么想让我杀了你?」 大师:「我刚才说了这句话吗?」 我点点头,怕大师因为水蒸气而看不到我在点头,又重重地说了一声「是」。 大师:「我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很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你可不要误会,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好吧……也许没那么正常,但这一切与你无关……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死在你手里,你明白吗?但我又只能死在你的手里,或者说,死在你的手里是最佳的方案。别看我说话啰唆,其实很有逻辑的。」 第11页 我:「两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必须是我杀死你?」 大师:「我会告诉你的,难得遇到一个能跟我无障碍交流的人,你别急。怎么样,浴服怎么样?这衣服是我亲自设计的呢。」 我:「挺舒服的,衣服最重要的就是舒服。」 大师:「谢谢你,真的舒服吗?」 我:「反正是我穿过最舒服的浴服。」 大师:「谢谢。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不喜欢蒸汽浴,这种在中国叫湿蒸,我更喜欢桑拿浴,你们好像叫干蒸。」 我:「我不喜欢干蒸,没有安全感,你把我调查得真清楚。」 大师:「不是调查,是被我看到了,我有这种能力。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就会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比你自己都要了解你。」 我:「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人。」 大师勐地站起身,身边的水蒸气跟着恍惚了一下,好像缠绕在他身边的真气,他可以让它们随心所欲。 大师:「那简单,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第一次交女朋友失败,第一次做爱失败,第一次做饭失败,第一次高考失败,第一次写剧本失败……总之,你的一切失败和几次微不足道的成功我都知道。你左边的眉毛里有一颗很小的痣,需要用放大镜或者把眉毛烧掉或剃掉才能看到。你的左侧睪丸上也有两颗并排的痣。你没有固定的口头禅,没有固定的口音,在很多城市待过,见不得光的事做过但不多,总体算一个好人。你的身边没有朋友,即便是你引以为傲的f跟s也算不上你的朋友,你清楚地知道你跟她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但你从未觉得孤独,你喜欢这种感觉。你来泰国寻找f,其实不是因为你有多在乎她,你只是不想失去她。在你的眼里,f跟我身边的杜宾犬一样,只能被自己摧毁,不能被别人占领,对吗?」 我的灵魂一丝不挂地呈现在大师的面前,虽然此时体感温度爆表,但我感受不到任何炽热。身体的隐私我并不介意暴露,但他站在上帝的角度对我进行精神审判,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没有人可以审判我,因为我根本不是罪人。但此时我并不想激怒他,这场表演秀不应该因为我的愤怒而停止。我不讨厌这个人,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是演员。 我:「除了最后一条,其他的我都承认,你的确很有能力。」 大师:「这些能力你应该也有,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开发出来而已。可惜我已经快死了,快被你杀死了,否则我会单独拿出一段时间,亲自来帮你开发潜能。你的能力绝对不会在我之下,也许会远超我,因为我具有的是天赋,而天赋你也有,你身上有的东西我却没有。你知道吗?你来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直接见你,是因为这间蒸汽房还没有调试好。我本来想把它作为一个礼物送你的,你那么喜欢蒸汽浴,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蒸汽房,有点儿说不过去。言归正传吧,反正都要有个答案的,我必须开始讲我的故事了。这里很热,要不我们出去说?」 我:「如果可以,我想再待一会儿。如果你觉得热,可以出去等我。」 大师:「你是客人,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我的故事开启之前,我想问你,听到现在,你……你知道我到底是谁了吗?当然,不知道也正常,但你在f的嘴里是那么富有智慧,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刚才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的时候,即便你戴着面具,我也感觉到了你的真实身份,但那时我还不确定。现在我完全确定了,也明白了我对于你为什么那么重要。有心了。」 大师:「那我就没有戴面具的必要了,好热啊!」 大师突然停止摘面具的动作。 大师:「等一下,也许你还不知道,只是在诈我,对吗?当然,等我摘下面具,你又会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这是你的把戏,对吗?你小子总是这样,能不能真诚一点儿,哪怕面对我,能不能真诚一次?」 大师显得有些不高兴,他的手一直放在面具上,动作很奇怪,像一只生病的老猫,出于自尊心,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只能抱着自己的爪子挡住脸佯装酣睡,佯装一切如故。 我站起身,走到烟雾缭绕的大师身边。 我:「你是我从未谋面的双胞胎兄弟,对吗?」 大师:「你的理由?」 我:「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在意我的一切。」 我伸手一把摘掉他的面具。即便此时的水蒸气像是老式电视机里的雪花,我依然看得一清二楚——那副脸庞,那副熟悉的脸庞,那副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容……一种异样感油然而生,像是死在过去的自己復活过来,与现在的我相遇了。正负物质对撞后,等待着的是未来的湮灭。 大师:「我就知道你能猜出来。我们小时候被父母遗弃,扔到了孤儿院。我被带走的时候还很小,你却一直留在那里。你是我生命的一半,我的血与骨。」 我:「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遗弃我们?」 大师:「啊哈!这些我都用我的能力观察到了!咱爸一辈子窝囊,没有一技之长,长得倒是挺端正,但也只能用端正来形容了,没什么特色。男人不怕丑,就怕没特色。现在他老了点儿,反而看着舒服多了。咱妈是个诗人,想不到吧,咱妈居然是个诗人!诗居然写得不错,也就是说,她是个才女,还挺货真价实的。我后来把她的诗印成集子在海外发行了,圆了她一个梦。她写了一辈子诗,没有真正发表过,连网上发表也没有。」 第12页 我:「我是问你,他们为什么要遗弃我们?我对他们是否活着、以前是怎样的人没有任何兴趣。」 大师:「看,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你小子心太狠了,所以你干不成大事。很多人以为干大事的人必须心狠手辣,错了,那都是小市民思维、杀猪思维,没有仁慈的心,成不了什么大事儿。咱妈生下咱俩的时候还是高中生,当然养不了,但她没有选择流产,而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咱俩生了下来,单凭这点,我就无法从根源上去记恨她。她是可以选择流产的,如果是那样,你跟我就像此时我头顶的水蒸气一样,很快就灰飞烟灭了,没有任何意义。」 我:「你怎么知道她生下我们不是因为被迫无奈、做不起流产,或者有更加自私的原因?算了,我现在不愿意想这些。你接着说,你的养父养母是怎样的人?比起我们的亲生父母,我更加敬重他们这样的好人。他们虽然没有把我一起带走,但至少养育了你,而且让你出人头地。」 大师:「等等,你不要插话,让我一口气把故事说完,不然会没完没了。你发现一个细节没有,当你确定咱俩是双胞胎兄弟的时候,你的智商陡然下降了。你慌了,之前的淡定去哪儿了?你不应该这样,此后你的人生都不应该这样。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你都不应该让你的头脑不冷静,你明白吗?接着说我的事儿。领养我的夫妻巨富,是在泰国生活的华人,做餐饮生意的,开了很多中餐馆,都是大馆子,日进斗金。幸运像一把砍刀一样噼在两人的脸上,短短几年,两人就坐上了整个东南亚中餐业龙头老大的位置。除了中国大陆,在那里,他们失败了。但两人生不出孩子,什么办法都用了。问题主要出在我养父的身上,据说是创业的时候累坏了身子。那天也是凑巧,养母在大陆投资失败,瞎熘达,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咱们的孤儿院。那家孤儿院是养母出资办的,她在东亚开了很多类似的慈善机构,我觉得也是为了要孩子,想积点儿德吧。总之,她无意间看到咱俩了,萌生了领养的想法。根据我后来的调查,她本来是想两个都要的,但养父坚决不同意,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咱俩就活生生地被拆散了,我进了巨富之家,成了阔少爷;你还是你,天天喝粥,连肉都吃不上。据说,之后几年,养母有事没事还去孤儿院看看你,后来就不去了,彻底把你忘了。」 我的内心没有什么波澜,我一再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他说得对,我应该随时保持冷静,因为即便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也不能证明此时此刻他嘴里的话都是真的。 大师:「我的童年记忆尤为清晰,从三岁开始,几乎每天发生了什么我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但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知道,也许我的一生会发生彻底的改变。在当地,不,就算是在整个泰国,我们家也算是最有钱的那类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因为是合法收养,所以,从法律上来说,养父母家庞大的家业会由我一个人继承。他们对我很重视,找了整个东南亚最好的老师来家里给我上课,我不需要去学校。我更喜欢文学,但养父想让我学好理科。我喜欢学习,跟别的富家子弟不同,我特别喜欢学习。他们都叫我神童,并不是恭维我,我参加了所有正规考试,即便是在最好的学校里,我的成绩也是极为突出的,这是我们优秀的基因决定的。」 我:「如果我们的基因那么好,为什么我们的亲生父亲混得那么差?」 大师:「我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你提醒了我。」 我:「说不定他并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大师:「不可能,我首先找到了我们的亲生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测了dna,是她没错,然后……」 我:「然后你并没有测她的恋人的dna,只是通过她的叙述来确定的。我理解,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你属于基因突变,也许我们的父亲属于基因突变,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你那么优秀,我这么失败,这不也说明了基因的不靠谱?你接着说吧。」 大师:「弟弟你太可爱了。我说到哪儿了?」 我:「你说你的成绩好。」 此时,蒸汽房里的蒸汽已经彻底充满,我只能听到大师的声音,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好像脱了浴服,因为温度太高了。其实我早就受不了蒸汽房的温度了,但之所以不走,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当然不是为了寻找什么线索,只是觉得很不公平,我的整个身体他已经了如指掌,对于他的身体我却一无所知。我喜欢公平,尽管这件事很少出现。很不幸,即便是在很模煳的环境中,我依然看到了他的身体,这成为一切的关键。 大师:「我接着说,我的成绩特别好,一转眼就准备上小学了。」 我:「等一下,你说了半天,原来连小学都还没读呢?」 大师:「对啊,中学生还配称神童吗?有问题吗?」 我:「请继续。」 大师:「本来他们想把我送到美国读中学,然后读常青藤大学,最终回来接管家族企业,缔造更大的商业帝国。但这一切都在我出国之前的那一夜改变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跟你啰唆了,这里太热了,我准备长话短说。我从家庭教师那里下课后,下了楼,看到养父养母的尸体凌乱地摆在客厅里。他俩被肢解了,被很残暴地肢解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我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復正常,脑子里一直嗡嗡响。我慌乱地把他们俩的身体拼凑在一起,但由于过于紧张,我把养父的脑袋放到了养母的身上,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其实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于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第13页 大师说到这里打开了蒸汽房的门,像是不小心走光的红毯少女,一闪而过。 大师:「不行了,太热了,要熟了。」 大师一边说一边走,穿着自己精心设计的浴服。我说浴服很舒服是违心的,不是浴服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讨厌一切衣服,人就应该赤条条的。 我趴在按摩床上,只穿着一条一次性蓝色裤衩,大师在我旁边,跟我一样趴着。我们看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打到地上,再反射到彼此的耳中。两个技师在给我们推经络,手法介于轻重之间,非常有功夫。 大师:「那次的打击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对了,中国现在特别流行这句话是不是,『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还行。」 此时技师应该正在按摩大师的嵴椎,导致大师的声调上下起伏得厉害,很滑稽,但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大师:「我再也无法去读书了,不仅如此,我以前的书也基本白读了。每天我在地上打滚,用头撞墙,最好的生理医生和心理医生都逐渐对我放弃了治疗。他们说我的脑子里有东西,有一道不小的阴影,还说要把我的脑袋切开。我认为这一切都是阴谋,这些医生都被一个恶人控制了,他现在只想杀了我……」 我:「什么恶人?」 大师:「就是找来杀手杀掉我的养父养母的那个幕后黑手,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以为跟你交流可以完全没有障碍,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一样的血。我们不仅是亲兄弟,而且是同卵双生,我们在生理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怎么现在我的话你居然不懂?我以为世界上只有你,也只能有你能懂我在说些什么了。」 我:「我明白了。那这个恶人最终你抓到了吗?」 大师:「我知道你着急,你们凡人总是那么着急。我也理解,这不,我找来最好的技师给你做spa,就是想让你放松下来。恶人不是关键,还没有到说他的时候,不过很快了。我讲到哪儿了来着?」 我:「医生都对你放弃治疗了,他们都被恶人控制住了。」 大师:「对,我跟所有人说,没有人信我。警察说是有人入室盗窃,被养父发现后,杀人灭口,养母出来帮忙,也被杀害。骗子,全都是骗子!你见过入室盗窃杀人还肢解的吗?」 我:「那个恶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钱吗?」 大师:「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打消了。然后,我开始认为他特别有钱,甚至比我们家还要有钱,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他卖命,替他演戏,说那些疯言疯语?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彻底摧毁我们家,彻底摧毁我!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不一定要很有钱,就像我跟你一样,我具有超能力,你也具有,但你不必成为我,你明白吗?恶人有自己的能力,能让别人为他服务的能力,这就是智慧,大智慧,比金钱更重要的智慧。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最关键的东西。」 我:「我还是不明白他的动机。」 大师:「你当然不明白!因为我还没有说完。你总是打断我的故事,你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吗?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总是沉不住气呢?」 大师咳嗽了几声,像是跟谁打着暗号。 我:「是哥哥你的故事太精彩了,我太着急了。」 大师:「你叫我什么?」 我:「哥哥啊。」 大师再次勐地坐起来,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坐起来,其实我早就偷偷地坐起来观察他了。 大师:「你叫我哥哥?」 我:「对啊,这个怎么可能造假?我仔细看了你的脸,你没有做过任何一项哪怕是微型整容的手术,这就是真实的样子。除了同卵双生儿,不可能有人会跟我如此相似。无论在你身上、在我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你是我的双胞胎哥哥这件事都错不了。」 大师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我,哭得像是迷路的孩子。 大师:「弟弟,我骨肉相连的弟弟,我此生无憾了。你知道吗?养父母被杀后,每个人都以为我疯了,我无法去学校,也无法跟家庭教师交流。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復仇,我要杀掉那个杀掉我养父母的人。他们是多么善良啊,是我的守护天使。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那个人血债血偿。虽然当时我只有十几岁,但我已经明白了人世间的所有道理。大人太傻了,他们不想看到我如此疯癫,害怕我有一天会自杀,于是把我送到了医院。在医院我也没有放弃疯狂的念头,我一次次企图破窗而逃,又一次次拉在床上、尿在床上、拉在床上……与所有的人拼命,以此来宣洩我的愤怒,表达我视死如归的决心。但他们看不懂,他们以为我真的疯了,干脆把我带到了疯人院——泰国最着名的疯人院,只有疯子中的疯子才有资格住在那里。」 大师跟按摩技师说了几句泰语,两位技师离开。 大师:「后面的故事你从我的自传或者媒体那里也能知晓大概。我的确很厉害,但他们吹得有些过头。我的确是神,但我不是造物主,我只是干预者。我成功地预言了疯人院的大火,救了很多人的命,从此,我在疯人院中树立了绝对的威信。改变我命运的两个院子——孤儿院和疯人院。我治疗好了疯人院里几乎所有的疯子,是真的治好了,他们通过了智力测验,现在是教会的核心成员。此后,我又预言了好几次大火,他们开始叫我火神,他们真的对宇宙一无所知。我的能力逐渐增强,可以让残疾人参加马拉松,可以让奄奄一息的人来个托马斯全旋。我的教众越来越多,成了一股新兴势力,谁都不敢再小看我了。在罗马度假的时候,应该是七年前,我认识了f,通过f认识了她那已经病入膏肓的丈夫。在我的帮助下,她的丈夫基本摆脱了死神的围剿。但很不幸,今年他又不好了,是新的疾病,更加恶劣恐怖的疾病,即便是我也感觉到棘手。我需要全力以赴,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是否能帮到f,我很喜欢这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我通过她,知道了你,运用我匪夷所思的能力,洞察到了你的一生——天哪,原来你是我最亲爱的弟弟!」 第14页 大师一口气说完,口渴,拿起水壶直接用自己的嘴吮吸着。 我:「那个恶人呢,杀你父母的恶人呢,你怎么处理的?」 大师一口气喝完了水,根本没有给我留一口的意思。 大师:「我放弃了,我不准备向他报仇了。我应该知足,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他成就了我。如果没有他,没有他杀了我的养父母,如果我没有受到如此大的磨难,又怎么会成就今天的我?如果悉达多不经歷身体的苦修,耶稣不经歷十字架的摧残,他们又能成为什么?如果我不是今天的我,又怎能在多年以后认识f,从而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的存在?又怎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众多教徒的祝福中见到我真正的唯一的亲人?又怎能亲眼看着你结束我的生命,替我开启下一段轮迴呢?」 听完他的自白,我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这些话我早已听过,也像是在无数个无聊的周末,我打开电视机,关掉声音,看着屏幕上的那些人舌战群儒。我就这么看着,他们说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一个光亮,需要一点儿专注,好让我尽早进入睡眠。我不喜欢光明,但更惧怕黑暗。 我:「你就不想知道那个杀掉你养父母的恶人是谁吗?」 大师急切地走到我身边,再次拥抱了我。我跟他一样高,像乐高玩具一样契合。 大师:「别再说了,我们不要再提那个恶人了,他是谁不重要了,我甚至要祝福他。」 我:「我想知道。」 大师抱我的力量加重了几分。 大师:「你真的想让我说出口吗?那个杀害我养父母的恶人,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吗?当我成为全知全能的神之后,这点儿疑问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我慢慢地推开他,第一次正式地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眶早已抵抗不住,眼泪汹涌,像瞬间切碎了一整箱洋葱。 大师:「就是你啊!你就是那个恶人!你恨我的养父母,你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为什么他们不把你也带走,你在那家可怕的孤儿院里经歷的一切我事后都知道!天哪,你都经歷了些什么?!那些数不清的可怕的夜晚……洞悉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弟弟,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让时光倒流,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儿去解救你?在你身上发生的故事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我并不恨你。我必须找到你,我必须拯救你,你是我唯一的至亲。这些你都忘了吗,还是根本不想记起?!」 大师这次哭得极其兇勐,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这样,仿佛全世界即将把他抛弃,或者他即将抛弃全世界。至于他给我安的那些罪,当然是莫须有的,因为此时我已经心知肚明,真正的恶人、真正的兇手,真正让他变成如今的他的人是谁。想到这里,我难受起来,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曾经的不幸其实都是不幸中的万幸。 夜晚,我坐在大师的跑车里扣紧了安全带。我一向讨厌跑车,除了买不起这个原因之外,空间狭小是最主要的。而且,由于我根本买不起,我就无法坐驾驶位。晕车的人都知道,开车是不太容易晕车的,坐车才晕,没有安全感是很大的原因。我必须坐在驾驶者旁边,忍受着空间的狭小,忍受着超高速带来的眩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一切发生,生死由身边的人来决定。 大师:「我真的不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明白这层道理?我承认养父母对我很重要,或者说,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但你对我更重要,而且没有可比性,你明白吗?」 我:「我没有杀掉你的养父母。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童年在孤儿院的境遇的确很糟糕,糟糕到我至今什么都想不起来。」 大师:「想不起来的意思是失忆了吗?你是遭受了重大外部创伤导致阶段性失忆,还是那段回忆过于悲惨,以至于你的大脑放弃了唤起功能,久而久之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大师的驾驶技术让我惊讶,车子行驶得如此之快,我却感觉稳如磐石。 我:「两者都有吧,反正我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离开孤儿院那天。事实上,我只知道自己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十三年的童年时光。成人后,我经常做奇怪的梦,梦里我看到了另一个我的存在,有时候是我们两个人,有时候是我们俩共用一个身体。我回到孤儿院,用了很多方法,终于打听到了我小时候的一些蛛丝马迹。我的确是双胞胎之一,我还有个哥哥,但早就被人抱走了。所以,你口中的那个恶人根本不可能是我。我很多年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的存在。」 大师:「我可怜的弟弟,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补偿你,我真想代替你去受罪。」 我:「真相。」 大师:「啥?」 我:「你不是说想补偿我吗?我这个人对真相有一种信仰般的渴望,如果说我有什么信仰,也许就是真相吧。大多数人并不喜欢真相,或者说他们只喜欢自己喜欢的真相,但真相就是真相,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直面魂魄的艺术,不需要任何粉饰。」 大师:「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相。」 我:「你把车停下,我撒泡尿。」 大师把车停靠在一棵大树旁。这一带靠近海岸线,应该也是属于他的领地,风景绝佳,但空无一人。 大师跟着我下了车,我们俩在树下一起撒尿。 第15页 掏出来后,我们彼此看了一眼,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你跟我说的只是你自己认为的真相。」 大师:「那你觉得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实在忍不住了,掏出一根烟放到嘴里,并未点燃。现在我的嘴里只想叼着什么东西,我脑补了一下菸捲点燃后尼古丁扎进身体循环系统的那一刻。 我:「刚才在蒸汽房里,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虽然烟雾缭绕,但我还是看到了你的裸体。」 大师:「没事,我不介意,看到我就跟看你自己一样,咱俩就连生殖器都是一模一样的,不是吗?你发现了吗?我现在甚至觉得咱俩可能不是双胞胎,可能是复制人,你是根据我克隆出来的。这个想法你别觉得匪夷所思,等我静下来,好好用我全知全能的能力来观测一下。我们也许是外星人的孩子,我们也许有自己的使命,对!一定是这么回事。那些大教主其实都是外星的孩子,还有我,还有你!人类!我明白了!弟弟,谢谢你提醒了我,一对一模一样的生殖器提醒了我!我是不是岔开话题了?你说到哪儿了?」 我:「我说在蒸汽房里看到了你的裸体。」 大师:「所以呢?」 我:「你的身体构造跟我完全相同,但皮肤完全不同。你的肩膀、背部、腰部、大腿部有大片的外力重创造成的瘀伤,像一幅狰狞的水墨山水画,虽然已年代久远,但依稀可以感受到曾经的可怕。以你今天的能力,大可以做手术去掉这些痛苦的回忆,但你选择铭记于心,永不忘却。这也是你曾经折磨自己的狗,又细心照顾它的原因,你想让它拥有跟你一样的心路歷程。你选择在蒸汽房见面也有这层意思,你希望我把你看穿,但不是一眼看穿,有些东西你只能展示在我的面前。」 回到车上,大师没有说话,继续保持着自己的驾驶技术,此时的他专注得像是诵经的高僧。 我:「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养母才是真正的虐待狂。这一点只有你的养父知道,所以他坚决不同意收养两个孩子。其实我才是幸运的那个,虽然在孤儿院的日子很悲惨,但总比天天被打得死去活来要好。他们之所以不让你上学,就是怕别人发现。家庭教师、用人、管家这些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没人敢去报案,他们拿着超高的报酬,其实就是封口费。你根本走不出家门一步,也无法伸张自己的正义。有一天,你终于无法忍受了,你觉得自己不再是孩子,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了。你杀掉了养母,养父求饶,但你没有丝毫怜悯地也杀了他。虽然他不曾虐待你,但你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恶人。他像观众一样默默地欣赏着一切,他更应该被碎尸万段。但你缺乏杀人技巧,犯罪现场给你搞得一塌煳涂。警察来了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判定你是兇手。于是你开始装疯卖傻,扮演疯子、精神失常的人。从某种程度来说,长期遭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虐待必然会对你产生深远的影响,说你装疯属实有点儿冤枉。不过,在杀人这件事上,你没有疯,你冷静地看着他们流光了最后一滴血。」 大师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但驾驶技术真的没得说。我看了下仪錶盘,速度更快了,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我们好像根本就没动,车窗外,大片大片的风景扭着身子,飞一般地仰面栽倒。 我:「警察很快得到了答案,你杀了自己的养父母,但根据你身体受伤的情况也可以得知,你遭受了长期的虐待,精神专家认为这造成了你的精神失常。最关键的是,你还是个孩子,真真正正的孩子,量刑是个大问题。而且这种新闻如果真相爆出来,会给当地造成巨大、恶劣的影响。于是他们就把你送到疯人院接受治疗。但没想到的是,疯人院成了你事业腾飞的摇篮。由于外界并不知道真相,作为你养父母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你几乎继承了他们全部的财产。你就是利用这笔巨额财富,构建了属于你的神的帝国。钱几乎是万能的,预言火灾,可以真的找人放火;让疯人院的人康復,也许他们只是缺乏真正有效的治疗;至于让残疾人站起来,让失明的人看到,甚至观察到远在中国的我的一举一动,这些都跟神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做到!你很早就戴上了面具,无论是脸上还是灵魂的,没人知道这个全知全能的教主曾经是被养父母虐待多年、成功反杀的精神变态。警方也许有几个人知道你的底细,但还是那句话,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封口。你的确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遭遇过不幸,但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两个人头和巨大的谎言之上的。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你骗了f,给了她希望,让她以为你真的可以治好她的前夫。别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也可以不管,我不是神,没有那么博爱。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的f还给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至于杀你,我是不会做的,我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你现在可以停车了!」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仪錶盘瞬间扭曲,大师把跑车开到了极限速度,再好的驾驶技术也无法完全驾驭,整辆车冲着海岸线上的一座斜坡而去。在巨大的加速度的带动下,跑车冲上斜坡。这座斜坡早就在这里准备好了,它的使命即将在这一天完成。跑车沖天而起,车轮离地,如果没有阻力,没有重力,我们应该会飞向天际。我幻想过这一刻的来临,我的脑海里没有闪过任何人,没有f,没有s,但被封锁的童年记忆由于飞翔而炸开,我开启了上帝视角,看到了襁褓中的我和大师。我们是那么渺小,像两颗眼屎。在跑车停止滑翔即将落下时,大师按下了按钮,我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几条带子死死地锁在座位上不能动。我的面前出现了缓冲气垫,而大师则解开了安全带,举起双手,像是在投降。然而,他的眼前却空无一物。我瞬间明白了,他想自己死在我的面前,他只是不想孤独地死去。 第16页 哥! 我们下去了,掉进了无底深渊。多年后,我跟f一起从飞机上跳下。降落伞开启之前,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那时我才明白,飞翔也是坠落的一部分,仅此而已。那时候幸运的是,我可以抓住f的手。但此时,我抓不到大师,抓不到我的血与骨。 我们终于一起坠入海中。 我的座位早就安装了极其安全的保护装备,入水后很快就有人潜入水中,砸开车窗,塞给我氧气罩。他们一行人早就在岸边准备好了,但他们没有救大师,想必那也是大师事先的安排。在水下,我看到了大师的身体漂浮在驾驶舱内,他的脸与车窗进行了殊死搏斗,颈椎也撞歪了,面目却没有狰狞。他一心求死,没有一丝犹豫。浮出水面后,皓月当空,我第一次因为月光而感到刺眼,周围物体的具体样子我一半是看,一半靠猜,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也许是困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懒得猜了,于是晕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我已经在夜航飞机上。这是一架私人飞机,客舱我很熟悉,甚至连空少也是熟悉的面孔,他递给我温暖的毛巾和一个橘子。这是s的飞机,我坐过几次。有那么一次,飞机遇到强烈的气流颠簸,垂直坠落了很久,f吓得尿到了她昂贵的白裙子上。 我揉揉眼,用毛巾擦了擦脸,周围的物体终于不用靠猜了。我看到f坐在不远处,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正当我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场旅行间隙的梦的时候,f看我醒来了,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精美的信封,然后又坐回原位。我打开信封,信是大师写给我的。一切这才彻底回到现实。 弟: 此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去另一个空间继续修炼了。这封信是写在你我见面之前的。我一共写了三封,按照三个不同的结局写的,你拿到哪一封会根据我们之间的故事的最终走向来定。除了感恩,我无话可说。无论这三种结局有何不同,我最初的想法都没有改变。这封信只有你能看到,别人不可能也不敢看。其余两封此时应该已经被销毁,我相信我的身边人绝对不敢忤逆我的意思。两年前,也许是更久以前的某一天夜晚,在罗马,我同时得到了最好的消息跟最坏的消息。好消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我,也就是弟弟你的存在;坏消息是,我的脑部肿瘤已经确定是恶性。因为我坚信这封信的安全性,所以我可以坦诚地承认,我治癒不了自己。我尝过各种方法都无效,我可以治癒别人,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但我治不了自己。这是我的原罪,这是神帮助人的代价,我无话可说。如果我的脑袋坏掉,影响我的思维、我的举止,我看起来会像一个疯子,我的嘴角会歪斜,我的口水会随时随地流出来,我的记忆会消失,不用说神,就是作为人的基本尊严也会丧失殆尽。我自己无所谓,我不想我的教徒们失望,我是他们的精神力量。「熵」组织发展到今天,做了数不清的好事,拯救了数不清的人。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有着强大的你难以想像的坚强意志和资金鍊,足以支持我们的组织一直前行下去。 但我快不行了,最近我开始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我知道我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但造物主把你送给了我。我死了之后,你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把组织继续发展下去。除了几个永远不会开口的人,没人知道我死了。教会里,只有最核心的几位长老知道我的样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得到他们的信任简直易如反掌。他们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扮演我的角色,维持过去的秩序。至于你我的秘密,连他们都不知道。弟弟,我们来自同一个受精卵,接受了完全一样的染色体和基因物质,我们连dna都是一样的,由你来代替我再合适不过了。我知道你也许不肯,但这是哥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这一切的一切,都由你来掌管。组织有组织的命运,这些我不强求,我只希望你能通过接收组织明白,哥哥每天究竟在干些什么。我是一个透明的人,五脏六腑都可以被直视的人,我并不是骗子。 至于f,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会知道我死了。她是个好女人,无论是作为她丈夫的妻子,还是作为你的好朋友。不要拆穿这一切。她的丈夫的确得了绝症,至于死神何时悄然而至,真不好说。我一直在努力帮她,也希望你可以继续努力,起码为她祈祷。 就这样吧,我在另一个空间等着你,我爱你。 哥 我放下手中的信,开始吃橘子。f帮我倒了一杯烈酒。 f:「看完了吗?」 我点点头,f拿过信,交给空少。空少拿出一个金属盘子,把信放进去,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切化为乌有。 f:「大师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此时,飞机上的电话响起,f接起后,脸上荡漾起久违的笑容。她挂了电话,空少调暗了客舱的灯光后离开,f披着毯子躺在我身边。 f:「我前夫的病情好像控制住了,大师答应我的事儿做到了。」 我:「你答应他的事也做到了。」 f:「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因为我把你当成救我前夫的筹码?」 我:「那倒没有。」 f趴在我身边,嘴唇靠近我的耳朵。 f:「大师究竟长什么样子,你看到了吗?」 第17页 我摇摇头。 f:「我跟你说个秘密,那一年在罗马,在大师的车上,他的面具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起了一些,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侧脸,跟你一模一样。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其实你就是大师,一直在用各种方式保护我、帮助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几秒钟后,f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嘴角带着微笑,享受着温暖的梦境。这一次,飞机没有遇到气流颠簸,我们像躺在平静的湖面上,周围都是画,巨大的画。 玩偶之死 01 我讨厌坐飞机,不是因为怕发生空难,而是怕自己过于执着脑补空难时的具象场景,甚至有几次可以到达以假乱真的境界,窗外晴空万里,内心粉身碎骨。很多人不敢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往下看,不是怕自己掉下去,是怕真的会想跳下去。 我坐过无数次飞机,也无数次幻想过空难,搞了半天反倒像我在期盼它发生一样,难免有那么几次会让自己产生困惑,尤其是在我整个人都不太好,或者遭遇巨大心灵颠簸的时刻,比如此时此刻。我躺在s的私人飞机上,f在我身边已经熟睡,得到了前夫的病有所好转的消息让她可以暂时获得安宁。虽然至今为止我依然困惑于泰国发生的一切,比如f面对我的时候的状态——是我不曾预想到的,看来每个人都是一座神庙、一条深渊。过于平稳的夜航飞行也不能避免我的强迫症,我脑海中沖刷着飞机爆炸的样子,我甚至看到我跟f的身体被冲击波拉扯,像是那年冬天我在家给她做油泼扯面。机身一片火海,犹如扯面的最后一步——泼上热气腾腾的辣子。面对着恐惧与飢饿的双重压迫,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s时的场景,她从那辆造型怪异的跑车里钻出来,环视四周,像在检阅着一切,最后目光极其不情愿地锁定在我身上。当时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这个剎那却怎么也忘不掉。 02 那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我依旧瘫软地坐在咖啡店的角落,窗外瞬间倾盆大雨,人群四散而逃,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我喜欢看到别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可以幻想自己以胜利者的姿态假象聊以慰藉。咖啡很好喝,按步骤进行完的早晨也无可挑剔。我本来应该像所有剧作家一样奋笔疾书,缔造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我面对空空如也的文档,宛如一只被圈养的宠物猪,满足了食慾,却只能直视前方——因为生理构造,永远无法仰望天空。此时m导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带着一小股风雨交加的气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仿佛早已在窗外注视我很久。 m导:「哎哟,好久不见啊。」 m导是最近圈内炙手可热的导演,苦了那么多年,终于靠着一部小成本恐怖片翻了身,谁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去年还吃不饱饭问我借钱的男人,现在成了娱乐资本追逐的宠儿。我跟他算不上很熟,有那么几次差点合作,但给的钱太少了,我接项目只看钱,钱到位,一切都到位。这完全是出于对自己专业的尊重,商业社会,尊重你,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给你应有的报酬,谈事儿谈事儿,只有谈到了钱,才算谈事儿,否则就是瞎聊。 我:「您不是去拍戏了吗?」 m导去帮我点了一杯咖啡,端过来,坐在我对面,经济条件的大幅度改善依然没有提高他的穿衣品位。 m导:「早杀了,做后期呢,最近忙什么大项目呢?」 我:「小东西。」 m导:「要不你签给我得了,来我工作室吧,以前我是没这个能力,现在手头的项目太多了,你来帮帮我,也不用非得亲自写,找一帮小孩儿,你负责把握一下方向就行,你说你入行时间也不短了,别越做越小。」 我:「咱俩之间合作挺难的,对剧本看法分歧很大,不是说谁对谁错,你懂我的意思。」 m导:「我知道你是对的啊,我肯定是错的啊,这我承认。但我能有票房啊,能赚钱啊,我知道你也想赚钱,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以为自己很商业,其实比谁都拧巴。说句实在的,我觉得你有点眼高手低。」 我有点心烦意乱,好像一个刚能变成人形的小妖被道行更深的老妖精当面拆穿,从某种程度说上,他说得对极了,这更让我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在他来之前我仅仅是缺乏灵感,现在却已经开始如坐针毡。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在精神层面上我其实一无是处,并没有比m导高明到哪儿去;而现实层面,我更是不堪一击,m导虽然还是穿着富有乡土气息的衣服,但骨子里已经完全变了,他变得极其自信,面对我,他成功地找到了一种俯视感。 m导观察到了我面露不悦。 m导:「算了,说了也白说,但我真的是为你好,聊点别的吧。」 我:「改天吧,今天我写得不太顺,回家继续。」 我站起身,忽然看到m导一脸严肃地盯着我,那种严肃是我之前从未见到过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此时窗外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我又坐了下来。 我:「外面雨太大,还是等雨小一点再回去吧。说吧,你想聊什么。」 m导:「我其实一直挺欣赏你的,我知道你不怎么欣赏我,没关系,但我拿你当我哥们儿,不说是最好的哥们儿吧,也差不多,因为在我最不堪的时候,你帮过我。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个聪明人。」 第18页 我:「商业互吹就免了。」 我再次看向窗外,开始质疑自己对同性的要求为什么总是如此严苛,也不知道究竟哪来的底气。此时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风势起来了。 m导:「我有点私事儿,也不知道怎么跟身边的朋友开口。」 我把视线移回m导脸上,此时他一脸诚恳,褪去了那些趾高气扬,这让我相信他接下来的话起码不是主观臆造。 m导:「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跟我老婆感情不太好吧?」 我:「我为什么要知道?」 m导:「我以为你知道呢,周围的朋友都知道。」 我:「我算不上是你朋友。不仅仅针对你,严格意义上说,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m导:「那你不会孤独吗?」 我:「不是要说你的事儿吗?」 m导点点头,喝了口咖啡。 m导:「我有一个秘密情人,我给她偷偷租了一间公寓。」 我:「然后呢?」 m导:「我是不是很渣?」 我:「不好说。」 m导再次环顾四周。 m导:「她太漂亮了,想看看照片吗?」 我点点头。 m导从手机里找出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的绝色女子的确堪称完美,五官极其立体,大得出奇的眼睛流出一丝忧郁,白雪一样的肌肤看上去吹弹可破。 我:「好看是好看,是不是整得有点太过头了,太假了。」 m导的脸上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像是终于矇混过关的偷渡客回首看着有惊无险的关口。 m导:「看来我的钱没有白花?」 我:「你帮她做的整容?」 m导微笑着摇摇头。 m导:「关于你,有一点我一直不太理解。我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我从没有见过你的身边有女孩出现,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你的取向,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你对于女人缺乏耐心,缺乏欣赏的耐心,再美丽的事物,放到一个盲人面前,也只能默默无闻。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照片。」 我把照片放大,仔细看着这个美丽的、假得不像话的女人,终于明白了m导的意思,也明白了我为什么感觉这个人特别假,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真人。这是一个高级仿真玩偶,连玩偶最难模仿的富有感情的眼神都惟妙惟肖,透过照片,我甚至能感到这个「人」在唿吸。我理解了m导口中的美,但与此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我:「这就是你的秘密情人?」 m导:「这是我拜託了最伟大的艺术家,花了大价钱,用了很长的时间打磨细节,才为我做出的完美情人。我爱她,不是随口说说那种爱,是真真切切的爱,像鲨鱼爱着鲜血。记得这个比喻吗?这是你最喜欢的。」 我:「你为了一个玩偶租了一间公寓?」 m导:「当然,我总不能把她带回家吧?而且,她也应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那里就是你们秘密幽会的地方?」 m导:「是的,我这大半年累死累活地干活儿,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 我:「没有,你想跟我分享的就是这个?」 m导:「我不是要跟你分享,而是要你帮我找出兇手。就像你以前剧本里写的那样,找出真正的恶人。」 我:「恶人?」 m导极其沮丧地看着手机里的情人。 m导:「有人闯进了那间公寓,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她的头带走了。」 03 我上了m导的车,冒着狂风暴雨,来到他给秘密情人租的公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假人的房间比我家要好很多,只是内部城乡接合部洗浴中心的装饰风格完全符合了m导的个人喜好。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才是m导真正的内心世界,他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将内心世界实体化。想到这里,我不知道是应该嫉妒他还是可怜他。 此时m导的情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呈大字形,身上的精緻衣服被撕扯到一边,露出了具有逼真质感的身体。科技有时候真的令人心惊胆战。唯一违和的就是,她的头不见了。 我:「这算入室盗窃,你应该报警。」 m导:「别闹了。」 我:「我说真的。你去物业调监控了吗?」 m导:「去了,但这是刚刚开始入住的新公寓,看着有摄像头,其实都是没使用的。我们家附近也就这么一栋像样的公寓了。」 我:「公寓里少了什么贵重东西吗?」 m导:「本来就没啥贵重东西,现在谁还在家里放现金啊?」 我:「不一定是物质上贵重的,对个人来说贵重的有吗?」 m导蹲下思考。 m导:「要说对我个人重要的,我丢在这儿的一个打火机找不到了。」 我:「很贵重的打火机吗?」 m导:「本身倒不贵,但对我意义很大,从大学一直珍藏到现在,坏了无数次,又翻修了无数次。最近找不到了,应该是落在这里了,反正我自己家里没有。」 很快,我们发现了第二现场,阳台。 老式zippo(芝宝)打火机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阳台上,已经被摔砸得变形了。雨还在下,打火机躺在一片湿润中,更加显得锈迹斑斑。 m导眼泪差点出来了。 第19页 我:「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这几年的感情生活里,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女人。你要仔细认真地想,如果你真的想找到兇手的话。」 m导:「我老婆算一个,她一直想跟我离婚,但我不同意,我说离婚起码要等到女儿上了大学再说。她太贪心了,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真的有点歇斯底里,早早就开始计算离婚后的财产分割。说句实话,我的律师早就介入了,我这个人最看重的就是感情,你对我真情实意,我的命都是你的,但你要想整我,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我:「还有谁?除了你老婆之外,别的女人。别跟我说再就是你这个秘密情人了。」 m导:「你怎么确定我还有别的女人?」 我:「如果你没有真的外遇,那你这个秘密情人就肯定是你老婆干掉的,你也不需要问我的意见。现实世界中,一定会有一个对你来说不一样的女人,除了你老婆之外。」 m导:「还有一个叫玉儿的女演员,全名我就不说了,你肯定知道。以前是跑龙套的,后来认识我之后慢慢地好起来,现在也是戏约不断,钱没少赚。我跟她一直都有关系,但她特别懂事,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从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当然,我对她也不错,她现在已经是准二线了。」 我:「你爱她吗?」 m导拿出一根烟,到处找打火机,我递给他。 m导是个菸鬼,一口气抽下来,整根烟的四分之一都没了。 m导:「我也不知道,但有她在,我很安心。她把我当男人,你懂吗?」 我点点头,自己也点燃一根烟,看着依旧蹲在地上的m导,垂头丧气,像是自家田地被严重虫害的老农,眼前一片荒芜。我见过m导的老婆,一个面相兇狠的女人,虽然m导婚内出轨很噁心,但要面对那样的老婆也确实是一种悲哀吧。我能理解m导的话,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是一个男人,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我:「还有别人吗?」 m导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腰。 m导:「没了,别的根本不重要,也不会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 我:「你老婆知道这个玉儿的事儿吗?」 m导:「我不知道,也许吧,也许她早就不在乎了。」 我:「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这不像你老婆干的事儿。」 m导:「对,她是那种一言不合恨不得把房子点着的人,如果她真的发现了这些,会第一时间找到我,跟我拼命,而不会干这种……」 我:「你老婆不是肢解你情人的兇手,但理由绝对不是这个。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了,你明白吗?一个跟你闹了很多年要离婚的女人,一个明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的女人,是不会因为一个玩偶就大发雷霆的,我必须承认这个玩偶很漂亮,甚至堪称艺术品,但玩偶就是玩偶,它只对你才有重要的意义。」 m导:「那是玉儿干的吗?不会啊,这些事儿她都知道啊。」 我:「她知道玩偶的事儿?」 m导:「岂止知道,这间房子都是她帮我租的,那会儿我在横店拍戏,一待就是小半年,没白没黑的,根本没时间处理这些事儿。这么说吧,除了拍戏之外,我身边所有的事儿,几乎都是玉儿帮我处理的,她办事儿特别靠谱,这也是我离不开她的原因。」 我:「她没有生气吗?」 m导:「她为什么要生气?我跟你说了,玉儿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她连我老婆都不在乎,会在乎一个玩偶?」 此时我才明白,m导才真的是对女人一无所知。那个玉儿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m导有老婆,但毕竟有先来后到,她既然接受了m导,就必须接受他的一切,只要她心知肚明m导只爱她一个人,或者再直接点说,只有她这么一个情人就好。但m导对一个玩偶念念不忘,玉儿肯帮这个玩偶找房子住,帮m导「照顾」这个玩偶,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这一切,因为这并不是她必须要接受的。自己的位置竟然遭到了一个假人的挑战,玉儿可能不会说出来,但内心也许失望,也许愤怒,m导想得太简单了。不过,即便是这样,肢解玩偶的「兇手」也不会是玉儿,我隐约感觉到玉儿是个冷静隐忍的女孩,虽然不甘,虽然不满,她也不会为了一个玩偶就跟m导撕破脸,不值得。 我仔细端详着玩偶失去头颅的身体。 我:「把玩偶的头再给我看一下。」 m导把手机递给我,我仔细看着那张完美的脸庞,一丝熟悉感油然而生。 我:「这张脸……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是某位明星吗?」 m导:「天哪,这都看得出来,准确地说是某位明星年轻的时候,其实她现在也不算老,这只是她更年轻更漂亮的时候。」 我终于意识到照片里的假人真正的属性了,是s,是那个全国皆知的s,天天在电视里、gg里、影院里出现的女明星。岁月的确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某些痕迹,我没想到s更年轻的时候,原来是如此惊艷。 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她的玩偶,你喜欢她?」 m导:「你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吗?」 我:「没兴趣。」 m导:「她其实跟我一样大,我们都是那年电影学院的学生,她其实是导演系的,没想到吧?她毕业后就失踪了,又过了很多年才从国外回来,没人知道她都经歷了什么,脸也基本都整了,名字、年龄都改了,网上曾经有人扒她的料,但都被她花钱抹掉了,她好像很不喜欢别人提及自己的过去,虽然她曾经那么美。」 第20页 m导呆呆地望着手机里的照片,像个智力欠缺的残疾人。 我:「你俩以前好过吗?」 m导:「当然没有,我当初一无所有,没钱还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导演系的学生,我连基本的才华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考进去的。我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当年追她的男人多了去了,但她好像并不讨厌我,专业课后经常主动跟我聊天,还经常一起在天台抽菸……把别的男生都要气死了,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她喜欢你?」 m导冷笑了一声,再次点燃一根烟,右手轻微颤抖,像是刚刚听到一个噩耗。 m导:「怎么可能!我只是单相思。那个年代没有女神这个词,但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一辈子唯一的一个。」 我:「先不讨论这些,后来呢?为什么相隔这么久,你突然要制作一个她那样的玩偶?」 m导:「去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终于接到了一个大制作,本来是做执行导演,那我也很开心了,因为眼看都要揭不开锅了,家都没脸回。但我没想到的是,那部戏的女主就是s,开始我没敢认,剧本会之后她主动来找我,说是老同学叙旧。我们俩在酒店的酒吧里喝了点,结果我没出息,喝多了,抱着她哇哇大哭。这一幕被玉儿看到了,她把我扶回房间,我借着酒劲儿把s过去的事儿跟她说了,她依然没有生气,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从那天后,我就不敢再直接联繫s了,但一直忘不了她,而且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于是就……就做了这个精緻的玩偶,本来就想留个念想,结果我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其中难以自拔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跟玉儿坦白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m导陷入回忆中,我的目光继续环视四周,最后落在床对面的桌子上,上面有一个迷你的玩偶,是迷你版的s。 m导注意到我的视线方向。 m导:「那个是制作玩偶的人赠送的,挺可爱的吧。」 我:「你说房间是玉儿帮你租的,是她亲自来租的吗?」 m导:「也不是,那段时间她也在横店拍戏。」 我:「那她怎么租的?」 m导:「亏你还是编剧呢,她不能再委託人帮着租吗?反正她委託的人也不知道这间公寓的真正用途。」 我站起身,径直走向对面桌前,拿起那个迷你的玩偶,仔细端详着。 m导:「你喜欢啊?你喜欢我可以送你,反正我有……」 m导的话没有说完,我就一把撕碎了玩偶的身体,它的整个身体被我硬生生分为两截。 m导:「你有病啊……」 m导的脏话戛然而止,他看到有东西从迷你玩偶的身体里掉了出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捡起那个藏在小玩偶肚子中的玩意儿。 m导:「这是……」 我把那玩意儿扔给他。 我:「作为一个导演,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是什么。」 m导仔细打量着手里的玩意儿,脸色像手纸一样惨白。 m导:「摄像头……」 我:「里面的储存卡已经不见了。你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跟你的秘密情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被人记录下来了,带走了。」 m导一脸惊恐,像是刚作完案就被迅速抓获的贼。 我:「你有没有想过,那部s主演的戏,为什么你本来是执行导演,后来却成了真正的导演?」 m导:「那个导演太耍大牌了,而且理念又过时,资方给辞退了,再临时找别的导演来不及,我就顶上了啊?」 我:「从那部戏开始,你的命运就开始转折了,对吗?」 m导:「的确,找我的投资方越来越多,如果没有那部戏,我现在连房贷都还不上。」 我:「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我就直说了。你觉得你真的配拍那部戏吗?」 m导:「你什么意思?」 我:「你自己都承认了,作为一个导演,你连最起码的才华都不具备,为什么那么大的制作团队,会放心让你领导,明明你之前拍的那些东西都上不了台面。」 m导:「我承认,我都承认,但这就是老子的命啊,老子就是命好!没才华怎么了?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挺有才华吗?可惜你没这命啊?羡慕嫉妒恨啊?」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m导有些不好意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谈话。 我:「我的命好不好不重要,你的命好不好也与我无关,我刚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儿。你能成为那部改变你命运的戏的导演,这一切的背后,一定与s有关。以她的影响力,用她自己的方式逼迫资方挤掉原来的导演换成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m导:「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可能喜欢我啊……」 我:「是的,她不喜欢你,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m导:「那是为什么?」 我:「因为她可怜你。」 m导没有说话,张着嘴大口唿吸着,像被拿掉氧气管的病人。 m导:「那是谁在玩偶里安装了摄像头?」 我:「是你老婆。」 m导勐地站起身,睁大双眼企图看清这个他一直没有看清的世界。 第21页 我:「那天晚上,玉儿在剧组的酒店里看到你趴在s的身上哭,她当然很难过,但也说不出什么。你也没有完全跟我坦诚,这些年你身边的女孩绝不在少数,光我听说的就好几个。所以玉儿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你的所作所为,而且你也真的帮助了她,让她从一个群众演员成为真正的演员,她很爱你,也很感恩。但当你决定要做一个s那样的玩偶,甚至要租个房子与这个秘密情人幽会的时候,玉儿无法忍受了,你的老婆从来就不算她的敌人,她知道那个女人在你心里早就死了。别的女人她也无权干涉,毕竟你俩没有名分,只要你自始至终会回到她身边就足够了。但这次不同,她竟然输给了一个假人,一具玩偶,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你对s的迷恋程度已经超乎了玉儿的想像,这触碰了她唯一的底线,于是她决定反击。她把你跟s及玩偶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老婆,你老婆本来对此毫无兴趣,她只盼着早点跟你离婚,早点分钱。玉儿让你老婆帮着租房子,在适当的地方藏一个针孔摄像头,这样记录下你跟玩偶所发生的一切。然后,她就可以勒索她真正想要报復的人了。」 m导:「s……」 我:「对,如果这件事上了媒体被大众知道,如今影视圈最炙手可热的新锐导演背着老婆,秘密约会的地下玩偶情人,居然是根据当今大明星s的脸仿造的。你觉得以后,大家会怎么看待你?」 m导:「会觉得我是变态。」 我:「s背后帮你上位的事儿你自己不知道,玉儿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某些方面的感知,只有女人跟女人之间才能了解。玉儿知道s在乎你,想帮你,于是把监控视频发给了s,这件事传出去,对s也会有不利的影响,对你更是毁灭性打击,s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这么一出闹剧给毁了,还是那句话,她可怜你。于是s决定拿钱消灾,息事宁人,你的老婆也得到了想要的,你的玉儿也报復了自己想报復的人,还算相对完美的结局。」 m导:「那……玩偶的头是谁拿走的……」 我:「是s。」 m导:「她……她亲自来过这里?」 我:「这可能是她跟玉儿提出的要求吧,要亲自到这个房间看一看。她想仔细看看那具玩偶,但她最终失望了,s这才明白,你迷恋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曾经的再也无法挽回的她,她输给了自己的过去,这让她无法接受。于是她割下了玩偶的头,气愤的她想抽菸,于是在抽屉里找到你大学时代曾经用的打火机——她一定对这个打火机印象深刻,毕竟你们曾经经常在一起抽菸。她觉得你不配再拥有这个打火机,不配再拥有她过去的回忆,也不配再被她可怜,于是她又砸烂了打火机。」 04 一周后,还是在那家咖啡馆的门口,我看到s从造型怪异的跑车里钻出来,我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感情波澜,像是一对年少时的劲敌,经歷过蹉跎岁月之后,最终选择了互相遗忘。 s:「我不想进去了,就在这儿聊几句吧,m导把你的事儿跟我说了,我就是想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m导现在怎么样了?」 s:「跟老婆离婚了,净身出户。那个玉儿也跟他分了,新戏也因为投资问题暂时搁浅了,他出国散心去了。」 我点点头,此时空间仿佛瞬间缩小,s与我似乎被什么东西绑在一起。 s:「你编的故事还挺有意思。」 我:「我说对了吗?」 s:「当然不对,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让我有兴趣见你只有一个原因,有一点你看得很准,就是我对m导的态度。」 我:「你可怜他。」 s:「是的,虽然他并不值得可怜。」 s摘下太阳镜,面露微笑地盯着我。我知道此次会面即将结束。 她:「你是职业编剧吗?」 我点点头。 她:「来我这儿吧,我缺人。」 我:「什么待遇?」 s戴回太阳镜,再次钻进跑车。 s:「跟着我,就是最值得的待遇。」 我:「你也是可怜我吗?」 s:「我相信你值得我可怜。」 s的跑车扬长而去,恼人的轰鸣声如约而至,我回到咖啡厅内,忽然灵光乍现,双手开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好像之前曾经失忆,如今痊癒。 潮湿 01 迄今为止我依然记得那天空气中那股强烈的湿润,一种在北方很难玩味的潮湿感。明明一滴雨都还没有下,我跟w已经被由外而内地彻底浇透,她拉着我的手走入早已预定好的民宿房间,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凛冽刺骨的冬夜。我毫无经验地租了一个最冷的房子,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电力第二天才会恢復,我跟w紧紧相拥,整个人都在颤抖,我那时已经连续高烧好几天,但坚决不回温暖如夏的学生宿舍,我告诉她,考验我们俩感情的时刻到了。那时候空气中极度干燥,仿佛几声咳嗽就可以把一切点着燃烧。第二天我因为肺炎住院了,那年我们大二。 极端的环境下孕育出雷同的心境,宛如初生与死亡时有大抵相同的恐慌。回忆起这些并没有让我觉得感动,因为曾经真挚地感动过,如今想起来,更像是在看别人的演出,而且演技拙劣。大学毕业后我们分手了,但却经常保持联繫,她经常说再也不会有人像我那样去爱她。其实她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她对自己的认知模煳,因为那时我们彼此的爱意不相上下,像是两个业余摔跤手,技巧平庸,却把胜负看得比命都重要,从她之后,我也从未见过拿命爱我的人。 第22页 我知道她这几年过得很不好,但我实在不忍心去拆穿一个残忍的现实:曾经的我是如此爱她,是因为不知道除了用生命去爱一个人之外,我还有任何活着的意义。我想她那会儿也是如此,我们曾经一无所有,疯狂相爱只是为了证明彼此存在。w说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跟我去旅行,那会儿实在太穷了,如今她马上要走了,想跟我旅行一次,而且一定要是穷游,她想要找到曾经的痛觉。她选择了中国地图上最南方的一个角落,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偏僻小镇,仿佛要去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我本想拒绝,但还是答应了,一种强烈的坏预感逼迫我必须答应下来。 02 我们走进事先定好的民宿,w用密码锁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客厅的地上,嘴巴张得很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仿佛结束她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生命的兇手就藏在天花板里。w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故作镇定,伸手探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脉搏,这是我在现实世界里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人,并没有预期的震撼感。我拿起手机报警,详细地报告了我们的位置,警察说因为这里过于偏远,前几天通往这里的道路边山体出现滑坡,所以他们必须绕道前来,最快也要三个小时。 虽然我一再叮嘱w不要破坏现场,但她好像置若罔闻,去卫生间洗了个澡,不一会儿擦着湿漉漉的头髮,裹着房间里的浴巾走了出来,她打开行李箱,拿出面膜敷在脸上,面对着一具未知的尸体。 w:「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 我:「我也是。」 w:「刚才我真的要吓死了。」 我:「我没感到你很害怕。」 w:「等警察到了,估计天就彻底黑了吧?」 我:「应该是。」 w:「你现在真的是对我越来越冷淡了。」 我:「发生这么大事儿,你还能洗澡敷面膜,心够大的。」 w:「什么叫心大啊?又不是咱俩杀的人,怕什么,等警察来处理好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也只能这样了。」 w:「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 我:「那还能干吗?咱俩不是说好了,绝对绿色出行,不能做任何超友谊的行为?」 w:「你想什么呢!根本没戏我跟你说,死了这条心吧!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以前特别喜欢看推理小说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俩就看看能不能破案吧!」 我:「破案?」 w:「哎呀,你现在怎么变得跟冷血动物似的,你以前不是特别喜欢玩儿这种破案游戏吗?」 我:「那是游戏,这里可是真的出了人命。」 w:「那这样,你就当作是你在写剧本,现在给你这么一个开头,一对恋人,不不,一对曾经的恋人结伴外出旅行,住在一家民宿,结果发现房间中有一具女尸,如果最终的结果是这对曾经的恋人通过推理找到了兇手,作为一个编剧,中间你会怎么编?」 w兴高采烈地问我,甚至有些眉飞色舞,要不是脸上的面膜限制了她的动作,她也许会手舞足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过去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胆子特别小,恐怖片都不敢自己看,看来这几年虽然我们有联繫,但彼此的变化早已翻天覆地,这种陌生感从在机场见到她的时候就出现了,我们互相拥抱,却丝毫不为彼此所动。想到这里,一种对我自己深深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像是我们从未分手,我却背地里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儿,为了避免这种情绪的继续蔓延,我决定听从她的意见,把注意力转移到女尸上来,只要能让她开心一会儿就好,因为我隐约地感受到她早已绝望,只是想在最终绝望来临之前找回一丝过去的温暖。如果我连这也给不了她,我都不会饶了我自己。 03 我们很快地把整个房间搜索了一遍,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异常,唯一有点异样的就是在卧室的桌子上,发现三盒崭新未开封的安全套。 我:「这应该是死者留下的,我们就从这个开始推理吧。」 w:「我们?没有我,只有你,我可不会什么推理,我只想看你的表演。」 我:「但我需要别人配合,起码要跟我交流,提出质疑,尽量减少逻辑漏洞。」 w:「哇,好!」 我:「这个牌子的安全套并不便宜,而且她买的都是大包装的,什么样的人会需要这么多的高级安全套?」 w:「难道是做那一行的?服务业?」 我:「如果在她是单身而没有伴侣或者丈夫的情况下,一次性买这么多备用的确有做那一行的可能。」 我走到女尸身边,缓慢地趴在地上,闻了闻她身上和手上的味道。 我:「身体乳和护手霜的味道。加上她是一身睡衣,她本来是想睡觉的,结果死在了梦里。」 w:「那也应该躺在床上啊,为什么会在地上?」 我:「身上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应该是死后被人移动过。」 w:「为什么要移动她?」 我:「这个目前无法解释。」 我再次回到卧室,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空药盒,盒子上并没有标註是什么药。抽屉里还有相关病歷。 我:「病歷上显示她是三天前去这里县医院开的安眠药,这有点奇怪。」 第23页 w:「哪里奇怪了?」 我:「现在很少有医生会一次性给患者开整瓶安眠药。」 w:「所以呢?」 我:「也许死者与这个医生认识,或者是别的隐秘关系。」 我看了看死者留下的病歷,大夫的字迹并非传统意义上龙飞凤舞般的草书,而是一手漂亮的娟秀字体,医生签名叫孙佳佳。我打开手机,迅速搜索着有关于这个医生的一切,幸好这个医生比较勤劳,经常利用间歇时间在网上帮助患者看病,我迅速查到了她的相关资料,以及她的样子。 我把孙佳佳的照片递给w看。 w:「很普通嘛,干吗?别说你怀疑这个人就是兇手。」 我:「我认为的兇手未必就是真的兇手,而且你不是也说了,我只是在创作,在写剧本而已,这一切无非只是咱俩在等待警察来之前打发时间用的小游戏。」 w:「可就算是游戏我也希望你认真对待啊。」 我:「我挺认真的。」 w:「得了吧,刚才我也以为你很认真,这么草率就推理出了兇手是谁,还能叫认真吗?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我:「我没有。」 w:「我知道你不想陪我来这儿。」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w冷笑了一声,扯下了脸上的面膜,走进卫生间。 w:「听说有个女明星看上你了?」 我:「什么叫看上我了?我是去人家公司工作。」 w:「那就是看上你了。」 我不想与她争辩,但眼前的女尸更让我心烦意乱,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过去。那时我们总怕一切都来不及,只能在黎明之前结束,狂暴的欢乐也伴随着狂暴的争执,像是同一个受精卵分裂成的两个胚胎,虽然染色体序列完全相同,但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生命。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彼此的生命之火,其实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对红尘世界一无所知、因为惧怕外界而进行自我鼓吹的一种当仁不让。我们吵过无数次,甚至动过手,我的胳膊曾被她抓得体无完肤,像是常年迷恋割腕自杀的重度抑郁症患者。我也曾经给过她一耳光,她的嘴角甚至流出了血,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耻辱时刻,值得被永远唾弃,尽管后来我用多种方式企图强行自我解脱,比如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之类的屁话,但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像是大手术之后身体上留下了刀疤,会变淡,但绝不会凭空消失。 w:「你想什么呢?」 w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身内衣,虽然她的身体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但此时的她宛如新生。她的身材并不完美,甚至还有些缺陷,但总会让人觉得很舒服,并不是说要立马做些什么,而是单纯的视觉放松。我是一个特别容易神经紧张的人,平常懒散惯了,进s的公司后想痛改前非试试看,看看这无望的人生里还能有什么意外惊喜。但老实说这段时间我过得十分焦虑,有种无从下手的错愕,更让我焦虑的是,我并不想停下来,而且有种越战越勇的精气神儿,这并不像我,虽然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我在想,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w:「哪一步?当初为什么分手?」 我:「是你跟我分的。」 w:「我只是说出了你想说的话而已。」 w嘴里叼起了一根极细的烟,像是一桿微型鱼竿。 我:「这里是犯罪现场,不要在这里抽菸。」 w根本不在乎我说的话,我也没有指望她能在乎。 w:「那会儿我的确是跟别人好了。」 我:「我知道那个人。」 w:「你知道?」 我:「没有人能在我眼前撒谎。」 w:「这倒是真的,您是谁啊,聪明人!」 我:「你喜欢他什么?」 w:「我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能离开你。他现在长什么样子我都要忘了。」 我:「离开我?你开始讨厌我了,那时候?」 w:「没,我一直很喜欢你,不,是很爱你,你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能确定的一场爱。但跟你在一起太可怕了。」 我:「可怕?」 w:「我也说不上来,你经常会变得很可怕,你知道吗?这种可怕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你突然对我怎样,而是你并不想让我知道,你也不想让我跟你一起面对,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当你预感自己要『变身』的时候,就会找藉口暂时离开我,开始我以为你背叛了我,几次偷偷跟着你之后,我看到你一个人……」 我:「别说了!」 我勐地站起身,像是没有铺垫就喝了一大口劣质白酒,不想当众丢人现场吐出来,只能靠着意志力硬压着胃里的翻涌。 w:「看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不肯诚实面对自己。你为什么不爱你自己呢?」 要不是地上还躺着一具死尸,我真想立即离开这里。但我现在不能走,我必须留下,有更重要的东西等我去面对,去承受,虽然我极其不情愿,但犹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站在这里,有种天经地义的味道。 我喝了一口水,平復了一下情绪。 我:「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w:「有,而且非常非常喜欢。」 第24页 我:「你们在一起了吗?」 w:「当然,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那跟我出来旅行,他没有意见吗?」 w:「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我:「那你这叫背叛。」 w盯着我,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残酷,宛如绝世高手,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但却不忍心下手。 w:「你啊,永远不知道爱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恨是什么,你的眼里只有行为和行为背后的逻辑,当你无法自我解释的时候,你就选择逃避。我喜欢谁是一回事,我爱谁是一回事,我选择跟谁旅行是另一回事。我跟他很快就要移民了,出去了,我就再也不会回来,我现在只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跟你单独待上几个小时,哪怕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我们虽然很久没见,但如果相见也是可以的,但从今以后,可就真的见不到了呀。」 w的眼圈泛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像是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因为不想背叛自己而说不出口。 我:「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有见面的可能。」 w:「不!说不见就不见!这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再见就是下辈子了。」 我:「怎么还是这样要死要活的?」 w:「那还不是因为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让我误以为爱情就应该是这样!走出校园,走进社会之后我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但我已经习惯了,我改不了了你懂吗?我不想长大,也不想成熟,可以吗?我就不信了,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比曾经的你更爱我,更要死要活!你等着瞧吧!」 我的脸一阵发烫,曾经的回忆蜂拥而至。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忽然意识不到自己的额头的存在,我跟w说让她带我去医院,w说我是神经病,就此两人吵了起来,好像还扯到了「分手」「受够了」等幼稚词语,我忽然丧失了一切活着的动力,我抓起桌上的剪刀刺向自己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在我即将再次刺下去的时候,w抓起我最心爱的打口黑胶唱片,硬生生地掰断,并警告我如果再这样做,就把我所有的珍藏一把火烧掉——那些曾是我珍宝。我放下剪刀,w带我下楼,在社区诊所进行了简单包扎,我们和好如初,回到房间躺下,还喝了几瓶啤酒。入睡前我捧起w的脸,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最让我心碎的是,她并没有对我怒目而视,而是摸了摸我的脸。 她说得没错,是曾经的我害了她,虽然事隔多年,但如今她变成这个样子,我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我没有照顾好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w看着我陷入沉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w:「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那我道歉吧,我的确有点没事儿找事儿,因为现在已经没人可以让我没事儿找事儿了。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接着推理吧,你刚才说,你怀疑给她开安眠药的医生会是兇手?」 我:「目前看是这样。」 w:「这位医生……」 我:「女医生。」 w:「这位女医生给死者开了一大瓶安眠药,然后呢?」 我:「然后尾随死者来到这间民宿,用某种强迫的方式,逼死者吞下了一整瓶强力安眠药。」 w:「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支持我这一观点很有利的证据是女医生的科系,她是产科大夫,而且算是当地最有名的产科大夫。」 w:「这个女孩怀孕了!」 我:「而且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许就是这位产科女医生的丈夫。」 w:「这也太狗血了吧!」 我:「世间的事,有多少是不狗血的呢?」 w:「不过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女孩怀孕后随便找了个产科大夫,就碰上了自己的情敌?」 我:「不是随便找的,这个女孩也住在民宿,说明她并不是当地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这个产科女医生的,她要当面告诉她这个结果。」 w:「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你仔细看看这个死了的女孩,再看看我在网上找到的女医生的照片。」 w:「怎么了?」 我:「死者无意间认识了女医生的丈夫,甚至并没有产生爱情,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个孩子。女医生当然愤怒,但她并不是疯子,真正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女孩身上透露出的那股傲慢和理所应当:她认为女医生根本不配成为她的对手。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女医生并不想随波逐流,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她努力工作,对患者有耐心,经常在网上义诊,虽然钱赚得不多,但心灵一直是可以自我满足的。她的丈夫老实诚恳,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也许是她自身的问题,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并不低廉,并不卑微。但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依仗年轻貌美就卖弄风骚的女孩如此轻而易举就摧毁了这一切,她甚至不爱自己的丈夫,甚至觉得一切都特别好玩儿……等一下,不,不对,我刚才说得不对,死者找到女医生,不是为了谘询养胎的相关医学知识,她并不想把孩子生下来,而是想打掉!死者知道女医生生不了孩子,作为一个产科医生,却看着无数鲜活的生命从自己手中诞生,这无疑是命运最大的玩笑,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但眼前的女孩,对此嗤之以鼻,当着女医生的面,女孩对那个让她怀孕的『客人』破口大骂,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碰到这种事儿,也许是因为安全套质量不过关,所以她以后会用质量更好、档次更高的安全套——这就是她买那些东西的原因,她在宣洩自己的愤怒。她不可能要孩子,对,她现在这个年龄,这个阶段,这个工作性质,怎么可能?她还没有找到真正爱她、宠她,更重要的是肯给她花大钱的豪门之子,怎么可能栽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呢?她也无法找到那个男人去挞伐,那个人也没钱,对她只是一时兴起。她肯定要把孩子打掉,但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找到了那个『客人』的妻子,她要在打掉孩子之前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女医生在那个黄昏后彻底崩溃了,尾随到这里后,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威胁女孩吞下了整瓶安眠药。」 第25页 w:「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多年来你的推理水平直线下降啊!失去了我,怎么连智商也跟着失去了?」 我:「还有一件事儿比较奇怪。」 w:「什么?」 我:「兇手选择用安眠药致死对方,是为了伪装成死者自杀的假象,那为什么现在死者会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 w:「我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虽然兇手不是兇残的暴徒,也不是冷静的杀手,但人就是这样,有一丝活着的可能性,没人会想死。死者本应该是躺在床上,但我们进门的时候她却在地上,显然是被兇手移动了,兇手想把死者移动到别的地方。也许兇手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场谋杀简直漏洞百出,就这么把犯罪现场交给警方基本就等于自首了。于是她想毁尸灭迹,她是医生,她有办法处理尸体。除了她跟自己的丈夫,可能没人知道死者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南方小镇,不如让她就此消失。抽屉里的处方药和病歷也没有来得及处理掉,看来是我们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w:「你的意思是……那个兇手……有可能还在这个房间里……」 04 警察来了电话,说还在路上绕圈,告诉我们一定不要离开现场。我把一身冷汗的w抱进卧室。我们躺在狭小的床上,潮湿如同潮汐,如同暗涌,把我们撞得天旋地转。w紧紧地搂住我,开始轻吻我的脖子,我忽然想起那些无助的夜晚,我们亦是如此,彼此扭曲在一起,任由我们与世界隔离,连踏出房门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好像无数的怪物正在门外窥视,等待将我们和这个世界一起吞噬。 躺在客厅地上的女尸根本就不是什么「特殊服务人员」,我见过她。跟w分手后,我痛不欲生了很久,体内另一个自己蠢蠢欲动,逐渐将我的灵魂彻底占据。我开始偷偷跟踪w,用我自己的方式。这些年来,我知道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人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对,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曾经的我,w也患上了严重的人格自毁倾向,后来我好了,w却没有,准确地说我们算曾经的病友,我不想她出意外。 那个男人根本不可能跟w一起移民,正相反,他准备抛弃她了,而代替她的,就是地上躺着的这个女孩。我见过她,w找过她,两人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显而易见,是w杀了她,我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也不想知道了。医生、病歷、安眠药、安全套,这一切都与真相毫无关联,w布置好这次旅行的整套安排,就是需要我给她做不在场证明,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之中,我成为她最后的利用对象,她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利用。但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即便我不告发她,警察也很快就能拆穿她的谎言,快到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拙劣,一切都太拙劣了,像个孩子推倒了积木。 w:「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兇手给死者强行吃下整瓶安眠药之后,确定她死亡后,死者却奇蹟般地出现了短暂的迴光返照,她坐了起来,想报警,却发现手机不见了。于是她想离开房间,但又无法控制身体,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只爬到了地上,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死了。也就是说,兇手现在不可能还在房间内。」 我:「你推理得比我好。」 w的脸上露出笑容,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她还想继续吻我,被我阻止,我把她整个身体翻过去,我不想直面她。我从后面抱住她,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了,她说得对,再见就是下辈子了。 周二是抑郁的好日子 01 周二夜里,我被一辆黑色摩托车高高撞起,在如此阴暗的小路上,微弱的路灯成为唯一的目击者。我当时左手拿着酒瓶(应该是伏特加),右手拎着一串水果(应该是葡萄),穿着紧身背心和黑色短裤,刚从健身房出来,结束了胸背对抗超级组,心情如同刚刚幽会过秘密情人一般舒爽。那晚有等待很久的电影资源上线,一位我最钟爱着的、存活于世的恐怖片天才导演的大作横空出世,大半年来我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回家之后我将把自己扔进热气腾腾的浴缸,再进行冷水淋雨,让自己的体内循环加速,把自己打开。喝几杯加冰的伏特加,吃几口巨甜的葡萄,这个夜晚没人可以打扰到我,我也许会放声哭泣,也许会放声大笑,总之一切都在掌握中,最近我不想失控,一点都不想。 当我被撞到双脚离地的时候,我意识到完美之夜彻底泡汤了。我飘在空中,酒跟水果都脱了手,眼前瞬间漆黑一片,落到地上的时候宛如陨石坠落,我甚至能感受到自身重量带来的尘土飞扬,一阵噁心,差点吐了出来。我的意识还算清醒,但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我想破口大骂,却只能哼哼唧唧,像是被饿了一天的小猪仔。耳边传来摩托车再次发动的声响,很快就飘向了远方,我怀疑那人是故意的。此时仿佛四周瞬间真空,静得像在外太空,我以为我聋了,此时我才开始学会恐惧,对我来说,听觉在某种程度上说比视觉重要。 躺在地上如同躺在另一个世界,我身处在光的深处,一阵痛彻心扉的悲痛袭来,我想起永远失去的那个人,坚信该死的是我,而不是她。这段时间我刻意练习着去忘记、淡化这件事,但如同溅在身上的血,沖洗干净并不能遮盖腥味,我是荒野中的猎人,面对野兽茫然无措,却只能把枪指向弱小的野兔。我特别想就此晕厥过去,但脑子异常清晰灵动,如果现在我能动,我甚至可以写一首诗,甚至可以写一篇短篇小说。 第26页 一位大醉的中年妇女救了我,据说她跑到我身边时原本只是想撒尿。她刚结束了和几个老闺密的聚会,也许聚会上得知每个人都过得比她好一些,情急之下多喝了几瓶劣质红酒,她分不清自己是想吐还是想尿,阴差阳错地走到我身边,刚蹲下就发现了这里躺着一个人。在被抬上救护车之前我恢復了一些意识,对她千恩万谢,并且再三确认她并没有尿到我身上。 02 在医院里,耐心芬芳的女护士正在给我处理额头的伤口,她喃喃自语,说什么我这算破相了一定要严惩肇事者之类的话,口气好像我跟她在过去有种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有点一切宛如命运的安排的味道。她嘱咐我别忘了去做头部核磁共振,看看有没有脑出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问她是不是给我打了麻醉,她说没有,现在的伤口都是用美容胶水粘起来的,不需要针缝,很神奇的。我说那为什么我感到身上轻飘飘的,她笑着说她也不知道。她还说看我面熟,问我是不是上过电视。我说我不是艺人,她说也不是艺人,就是上过电视。我说小时候上过,她问我多小,我说很小,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上电视台朗诵来着。得知我是孤儿的时候女护士的眼睛湿润了,虽然我一直没怎么睁眼,但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湿润。她说虽然她的父母康健,而且对她疼爱有加,但一直太干涉她的生活,她并不想当护士,她想自己开直播,她准备借一些钱去做医美,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的,每天打开手机吃饭、聊天就能赚大钱。此后她又谈起了自己刚分手的男朋友,像个弟弟,不,不是像,就是个弟弟。他太喜欢玩儿了,还没玩儿够,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自己这点工资连他的饭钱都不够,说现在的小男生比女孩都娇贵。之后她又聊起了自己养的猫,她给它起了个我认识的人的名字。 话痨护士并没有让我心烦意乱,相反,此时我需要这么一个人为我驱散心中的恐惧。她的笑声干净响亮,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胸腹式唿吸法,声音富有金属般的穿透力,她其实应该去做一名花腔女高音,纯技巧派,不要去碰威尔第的作品,干干净净,空空洞洞。我喜欢这个我一直没看清长相的女护士,她让我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在陌生人之间的交流中这种体验极为罕见,以至于当她结束了细腻的缝补伤口过程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甚至有了一丝失落。像是在人潮汹涌中与一个有意思的人擦肩而过,你忍不住回首,期盼那个人也能回头看你一眼,但却没有。临走前她关掉了观察室内刺眼的灯,只留下不远处一盏橘色的光亮,宛如一束婀娜的火苗。她说我可以在这里小睡一会儿,这里是备用观察室,平常基本不会用,今晚急诊室的病人也很少。像是拿到了圣旨,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我预感自己会做一个离奇的梦,梦中的情节严丝合缝到让我恍惚这一切是否早已冥冥之中自有设定。 03 我梦到自己出现在一栋空旷的别墅中,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产生了梦境里独有的光线弯曲,最后落在我的身上。一瞬间我仿佛被刺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此时才发现我异样的身体。这是一具全新的躯体,根本不是我的。梦境里特有的欢愉让我忘掉了世俗的所有烦恼,为了这片刻的欢愉我甚至开始感谢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车祸——是的,我带着自己的意识进入了梦境,做了一个传说中的清醒梦。我曾经尝试过、训练过,有时貌似成功但都不算完美进入,那些破碎的虚空也称不上真正的梦境,但这一次完完全全不同,我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剩下的就是要往哪里去了。 正当我还在努力适应这副陌生的躯体的时候,偶然间看到落地窗外,一个穿着短裙的少女正躺在草坪上,戴着墨镜,正在直视着火一样的太阳,没有丝毫怯懦,好像这是她出生后第一次看到阳光。她不切实际地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像一幅画,像一幅即将被燃烧的画。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儿,女孩歪着头望向我,沖我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可能意识到我有些惊讶,她的脸上瞬间洋溢出苹果一样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苹果去形容,只是在我想起她那张青涩脸庞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青苹果。此时,现实世界的种种逐渐瓦解,梦境中的设定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就是此次「清醒梦」的女主角,她叫l,我也明白自己与她的关系,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设定,但我无法改变,我不知道下一步我跟她会走向何处,但看到她总会有种归属感,她能让我安宁。 彻底搞清楚梦境的全部背景设定花费了我不少时间,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像是一个初级玩家,倾家荡产买了世界上最昂贵的游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低级错误满盘皆输,时过境迁我才明白,我并不适合玩游戏。 04 l的家庭特别富裕,她的父母像是所有创业大神一样,每天恨不得自己不睡觉永远都在工作。虽然金钱对他们来说早就是一个数字代号,但他们就像吸食鸦片一样对玩儿命工作这件事欲罢不能,两人平常住在城里的高级公寓,l则更喜欢郊区的别墅。这附近有贵族学校,学校里有跟l一样的富家女孩,更有又帅又坏的男同学——我烦透了这帮窝囊废,他们几乎千篇一律,坏得毫无特色。l的内心过于早熟,她不想与父母住在一起,并不是出于青春期的叛逆。有时候我觉得孩子,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是世界上最无序的生物,他们无法自控,也无须自控,他们并不觉得伤害别人或者受到别人的伤害有什么问题,出于无知者无畏的心理,他们甚至深陷在互相伤害的游戏中不能自拔。l是他们当中的另类,有时候我觉得她比那些孩子要优秀得多,有时候觉得她比那些孩子可怕得多。 第27页 我是l爸爸的老朋友了,他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我上了点年纪,但又不会太老,没什么本事但做事认真仔细,又很安静。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他很信任我,甚至连他多次想跟战友一般的妻子离婚的隐私都会跟我倾诉。要知道,富豪的婚姻就是一场大型战役,尤其还是两个旗鼓相当的富豪,我没有表态,也无法表态,也许沉默以对是l爸爸最喜欢的我身上的特质之一。他说他这一辈子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怪不得别人,以前还喜欢打打棒球,现在连规则都快忘了。他不信任任何人,连对l的妈妈也是如此。但他特别怕l也变成自己这样,几次说到动情的时候他甚至哭了。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他只有在谈及自己女儿的时候才会像个正常人。他活得太累了,我不喜欢这个人,之所以跟他如此交心的原因很简单,从很多年前他就一直「养着」我,我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也不会什么特殊技能,但却很忠诚,「背叛」这个词永远不会存在于我的词典里,l爸爸就是看重了这一点而邀请我住在他们家,就算作l的玩伴吧。 l妈妈对我一直处于一种表面热情、实则冷漠的态度,她并不是对我不好,而是她根本不在乎我,我根本不算个事儿。她的过于理智更甚于l爸爸,让我有种恐惧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是个机器人,外部仿真肉体只是不想引起过多的骚动,她把自己的每一年、每一季度、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计算得清清楚楚,而且从不会出错。我必须承认l并不是一个好女孩,但我真心可怜她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好在富裕是世界上最恰如其分的遮羞布。 l爸爸希望我能去郊区的别墅里陪l。他们夫妻本来说好轮流回别墅照顾l,但只维持了两个月,两人的公司又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商战。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我跟l,还有几个如同人工智慧一般的用人了。l搂着我的脖子说,这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只有你跟我,只有你跟我,只有你跟我。」l重复了三遍,看得出她是真的特别开心,她赶走了佣人,把音响开到最大,把橱柜里的衣服都扔在大厅地板上。她有数不清的衣服,衣服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她跳到衣服堆上,示意让我躺在她的身边,她还抽起了烟。我对烟味敏感,即便是对雪茄痴迷的l爸爸也不曾在我面前抽菸,但我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这就是我跟她之间最诡异的地方,我不喜欢她,但却无法抗拒她的命令。有时候我想,会不会这小兔崽子会什么魔法,暗自用了一个极其隐秘且深刻的咒语在我身上,以至于我条件反射般的反抗都会消失无形。 05 以下就是l的秘密了,有时候我特别想昭告天下,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想做的事情通常都做不到,这也是我的原罪。l在十岁那年走丢了,当时l的妈妈正在商场购物,小l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人潮人海中。整整四年后,l才突然出现,独自回到了家中。刚回来的整整半年,l没有开口说一句话。l的父母在l的身上发生了大量的瘀伤,没人知道这四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l的父亲拒绝了警察继续调查的请求,他不想再让l回忆起这些痛苦,他们甚至没有让l去做体检——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如果真的发生过,他们的一生都会蒙上巨大的阴影。l还活着,生理上健健康康的,依旧是他们的宝贝女儿,这些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但我深深地知道,她根本不是l。 l小的时候,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她周围,朝夕相处让我对她身上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是味道。我天生对味道极其敏感,即便是在紧闭双眼的时候,我单靠嗅觉就可以分辨几米外的人是谁。但四年后出现的女孩并不是真正的l,她们只是很像,像极了。至今我一直怀疑l的父母是否也在隐约中感知到了真相,但我也十分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想去拆穿这有可能的真实。你见过恶童吗?就是天生的坏孩子,不受成长环境的影响,就是一种本恶。十岁前的l就是如此,世间一切熊孩子的特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了,任性撒娇没什么,但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魔鬼,小时候把家里养的鱼都用火柴棍挨个捅死,再后来几次用小刀划伤照顾她的保姆,导致l的妈妈花再多的钱也没人敢来了。虽然只是孩子,但她发自内心地喜欢看人或者说看着生命痛苦受折磨的样子。我也被小l刺伤过,在腹部,用的是一根长针,当时她装作要抱我,我有些感动,因为她之前一直很讨厌我,正当我跑过去靠近她的时候,她给我来了一下。急救后我没有大碍,只是留下了明显的伤疤,事后l爸爸唯一一次动手打了她。 l妈妈其实后来还生过一个,是个男孩,这可怜的孩子成了l的新的残害对象,趁着妈妈不注意,小l对这个亲生弟弟不是掐就是咬。那会儿l的父母忙于工作,加上对小l的厌恶,开始对她变得冷淡,把全部的爱都给予了小l的弟弟。小l把这股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到了那个婴儿身上。终于有一天,因为弟弟哭个不停,小l给他的嘴里塞了个玩具小人儿,可怜的弟弟被活活卡死了。 l的妈妈差点因为这件事自杀,心理也遭受了重大创伤,从此就变成了如今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警察也的确在小婴儿的嘴里发现了异物,判定就是他自己吃着玩儿出的事。l的父母不仅是有名的企业家,也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家,没人会怀疑他们会杀死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更别提怀疑同样也是个孩子的小l了,这件事总算被压制住了。但l的母亲知道,这个玩具小人儿是小l的「保镖」,每天与她形影不离,是她杀了自己的弟弟,在她不满十岁的时候。 第28页 我不敢确定小l的失踪事件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为妈妈的故意,这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但无论如何,那个小魔鬼从这个家庭里彻底消失了。四年后,一个自称是l的小女孩出现在他们眼前,虽然女孩的十几岁正处于样貌巨变的阶段,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我想l的父母应该也不难看出,这并不是真正的l。但他们还是接受了她,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无奈,我真的不敢去想。 但这个l,却跟真正的l完全不同,虽然有着小公主的傲娇,但做事极有分寸,所有人都喜欢她。我慢慢理解了l的妈妈爸爸为什么可以接受这么一个冒牌货了,他们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小天使可以代替曾经的小魔鬼,是不是真的又能怎样呢?这个l非常喜欢我,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提过去的事情,因为她跟我没有过去。确认她并不是真正的l是在某个午后,她躺在草坪上看书,我路过的时候她发现了我腹部上的伤痕——就是曾经小l留给我的礼物,她问我这道伤疤的由来,然后她就哭了起来。说实话当时我有些感动,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一直在表演,因为她的一生都是一场骗局。在我的世界观里,背叛与欺骗是最无法容忍的品质,我始终无法完全接纳她,虽然我心知肚明,她早已对我特别重要,她是我留在这个家唯一的原因。 l的父母不在的第二天晚上,l就叫来了很多朋友,大家一起喝得烂醉如泥,有几个坏孩子还趁机想摸l,但都在我发怒之前被l聪明地化解了。她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十几岁的孩子,就有胆量过着虚假的一生。凌晨5点,l赶走了所有人,带着我跑向海边,说是要看日出。我很久没有折腾到这么晚还不睡觉了,但我又的确不放心让她这么晚独自在外面,l爸爸把她交给我的时候说,要我用生命去保护她,对,生命。 l醉醺醺地躺在有些微凉的沙滩上,月光把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了银色,海浪乐此不疲地互相击打着,我喜欢这种安宁的声响。l告诉我,她并不是真的l,她是个冒牌货,今天其实才是她的生日。她小时候在海边游泳,曾经遇到过美人鱼。那天也是跟今天一样的月色,她一个人在海边玩儿,看到不远处有人在往深海里游,速度快得像一条鱼,她也跟着走入海中游了起来。l说自己很有游泳天赋,水性好得不得了,但真正的l并不会游泳,为了避免穿帮,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在海里游泳了。故事继续,她在海里追逐着那条美人鱼,但距离越来越远,感觉头顶的月亮越来越大,海风凛冽,暗涌袭来,她逐渐失去了继续前进的能量,正当她准备放弃追逐返回岸边的时候,她的大腿抽筋了,这让她在水里失去了平衡,一口气喝了很多海水。黑色的海浪张开大口,没有一丝犹豫地吞没了她,像是一只抹香鲸吃了一根小虾米。再醒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块白色的浮板上,像一叶翻船的小舟,美人鱼姐姐双手趴在浮板上看着她。她说她一直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很重要的人听,但她最终发现并没有什么对她来说重要的人。说到这里她再次一把搂住我,也许是因为压抑已久的感情终于得以释放,也许是因为晚上的那些酒对于她这个年龄来说太烈了,她趴在我身上放声痛哭,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无法安慰她,也不能安慰她,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跟她是一类人,一生都在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此时此刻,我是如此地想念f,如此地想念s,甚至是w。这三个女人都趴在我的身上恸哭过,我亦是如今夜一般无奈,不知如何劝慰,我帮不了任何人,除非陪在她们身边也算一种慰藉。 l忽然破涕而笑,她缓缓站起身,脱去了外衣,慢慢走向海里,好在今夜海风并不兇勐,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也下了水。l惊喜地看着我,看到我笨拙的泳姿她笑得特别夸张,上气不接下气。怕我呛到水,她总是在浪头打过来之前紧紧抱住我,让我跟着她一起纵身一跃,跳过海浪,跳过扑面而来的汹涌,跳过眼前的一切。 06 第二天的下午,l依旧躺在草坪上看书,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吃着葡萄,时不时还给我一颗。她说她昨晚喝多了,说的都是瞎编的胡话,让我不要相信。她说最近她喜欢上一个男孩,是她的同班同学,昨晚她找了一大帮朋友来家里喝酒,其实主要就是为见他。虽然他也是富二代,但他跟那些花花公子不同,他学习很好,可能是班上除了自己外唯一认真学习的榜样。l说她从小就崇拜学习好的男生。他还经常告诉l自己将来的志向,不靠家庭,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准备去英国留学,邀请l一起,他嘴里的未来是那么具体,具体到每一刻都仿佛能亲眼看到,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光。l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发自内心真正属于她的微笑。 我知道那孩子,我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与l的关系,而是通过长期的训练得到的一种心理暗示,他绝对不会像l口中说的那么完美。这种披着人皮的野兽我见多了,他们的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邪恶的味道」。为了证明自己的预判,我偷偷跟踪了那个男生。这一片都是别墅区,大家住得都不远,跟踪和窥视某种程度上说算是我的强项,我隐藏在暗处,看到l口中的那个完美男孩与其他男孩在家里彻夜狂欢,当然其中还有不少的女孩。天生卓越的听力让我隔着落地窗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经常谈及l,l在他们眼里属于异类,没有一个男生曾经把她「拿下」过。喝得醉眼迷离的他在众人面前吹嘘自己早就能「拿下」l,在l眼里,他简直就是罗密欧,就是白马王子。众人起闹不信,他有点气急败坏,与众人相约就在最近,去l家,正好她的父母不在,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拿下」l!谁不敢去谁就是小狗!我吓坏了,快速跑回家,跑回l的身边,l的父母还要很多天才能回来,这段时间我必须与l形影不离。 第29页 l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有些高冷、沉默寡言的我这几天总是黏着她,我时时刻刻地警戒着,几天都没有睡好觉,最终因为实在撑不住,倒在床上晕了过去。还是上了点岁数,高估了自己的体能。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梦中梦的感觉异常诡异,像是打通了某种连接通道,过去、现在、未来连成一片,时间成为永恆,不断流逝的只有我自己。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身上盖着l的衣服。我听到楼下传来电子乐和众人的笑声,心想大事不妙,我蹿了起来,卧室的房门却被反锁了。我冲撞着门,把自己撞得眼前发花,好在最终房门被打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却不是l,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生,他温柔地望着我。我没工夫搭理他,发疯一般地沖了出去。来到楼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此时的l已经人事不省,上衣已经被扒光,很明显她的酒里被下药了,像个人偶一般任人摆布。那个她嘴里的完美男生正坐在她身上,用他骯脏的舌头亲吻着l白皙的脖子。身边几个男生一阵欢唿,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拿着手机拍摄。最令人髮指的是,还有女生在现场,躲在远处捂住嘴,脸上却是一副该死的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本能地冲上去,死死地咬住那个男生的手,霎时鲜血淋漓。我从没有咬过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恨自己不是人类,只是一个年老体衰、忧郁成疾的黄金猎犬。我不能说话,但却拥有异常的嗅觉与听觉,我从未兇狠过,但此时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阻止我的兽性,这帮人才是真正的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头狼,甚至是一只勐虎,把这些人全部咬死、撕烂!但攻击人类并不存在于我的基因内,我并不擅长撕咬,更不懂技巧,偶然间的兇狠只能镇得住他们一小会儿,我只能死死咬住他的手不放,期盼着l能赶紧醒过来。传来女孩们的尖叫声:「打死它!」一个男生沖了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身上,看我没有反应,余下的男生也跟着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下定决心,今晚唯有一死,也绝不松口。那个打开房门放我出来的男生此时缓缓下楼,我本以为他是这帮人里唯一还有一点人性的人,但我的判断还是出现了错误,我还是不够了解人类。他有些冷漠地走进客厅,把l爸爸珍藏的棒球棒从橱柜里拿出来,然后走到我身边,高高举起,然后不断地砸向我,仿佛要将我碎尸万段。那一瞬间我被撕裂,伴随着刀噼斧砍的剧痛,我想起了此生无数的心碎,那些视死如归的酒,那些游到深海才敢流出的泪,我疯狂地怒吼着,歇斯底里,宛如野兽。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脱离了梦境,躺在医院的病房里,s跟f站在我身边,s说我昨晚睡在观察室后突然陷入昏迷,还一度被拖进icu,还好最终一切都稳定下来。s一脸疲倦,脸上的舞台妆都没来得及卸,f一身酒气,双眼通红,窗外阳光明媚,传来阵阵狗吠。 希望l一切平安。 套路 s:「在吗?」 我:「在,有事吗,老闆?」 s:「你来公司一个月了,加了微信也一直没说话。现在方便语音吗?想跟你聊聊。」 我:「能打字吗?我有语音恐惧症。」 s:「咱俩正好相反,我最烦打字,小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写作文。行吧,那我克服一下,咱就打字吧,谁让我有求于你呢?我是真的不知道能跟谁聊聊了。我也是够贱的,微信好友上千,非要跟你这个刚认识的聊天,而且还是说比较隐私的事儿。」 我:「这个我特别理解,我所有隐私都不会与朋友分享,都是跟陌生人说的。」 s:「陌生人?怎么说?」 我:「软体啊,现在那么多社交软体,我都是用假名字假头像,随便找个人一顿倾诉,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后就删了对方。」 s:「那……管用吗?」 我:「有点儿作用,有时候越是亲密的人,就越不能说心里话。」 s:「为什么?」 我:「因为亲密的人通常都比较重要,对于重要的人来说,只想给对方留下好一些的印象,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 s:「不堪,这词儿好,对,我现在就有点不堪。」 我:「说吧,我听着呢。」 s:「你是在认真听还是同时跟好几个人聊天呢?」 我:「只有你。」 s:「信你一回。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需要铺垫了,你找我肯定不是问这个问题的。」 s:「我想知道。」 我:「你是太阳白羊加上升白羊,不回答你的问题,才能让你对我的印象更加深刻。」 s:「你还懂星座呢?」 我:「我不懂星座,星座只是人类性格缺陷的庇护所。」 s:「我觉得星座都是胡说八道的。我找了好几个星座大师帮我看,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啥用没有。」 我:「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s:「你是狮子座,不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也会加深你对我的印象?」 我:「是的,但作用完全不一样。」 s:「为什么?」 我:「第一,你是我的老闆,无论我想怎样减轻对你的印象都很难,而且没有必要;第二,我太阳狮子,上升天蝎,也就是说我的真实想法跟具体动作很可能是完全相反的,这是不受我自己控制的。」 第30页 s:「我有时候觉得你挺深的,有时候又觉得你傻乎乎的,这样,你猜一下,我想问你什么?」 我:「你找我,是想让我帮你看一个人,洞察一下他。」 s:「天!你吓到我了!你怎么知道?」 我:「用排除法。第一,你是老闆,在m导事件之前,对我的印象应该是极为模煳的,公司一口气签了十二个编剧,我们就在例会上见过,我还没有单独发言过。你对我这个人,除了工作之外感兴趣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所以你是不会找我聊骚的,我也配不上。第二,公司的项目目前都已经步入正轨,各个团队都有负责人,你也不会深夜向一个基层人员询问有关项目进度的事,而且你在例会上说过,你不会具体参与剧本方面的创作,完全交给文学部,连参考意见都不出,你只看结果是否ok。第三,您日理万机,是个空中飞人,通告满天飞,更不会找我打发时间。第四,您是通过m导事件才对我另眼相看的,您对我的推理洞察能力有所认可,您唯一需要我的,就是这个能力,所以我说,您找我是为了让我洞察一个人。」 s:「你跟所有人都这么聊天吗?跟写报告似的。」 我:「我打字时跟说话时完全是两个人,打字的时候比较有条理吧。」 s:「怪不得你没什么朋友……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不想以老闆的身份跟你说这些,因为涉及一些隐私问题,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你是个聪明人,至少比我聪明得多,我一直认为只有聪明的人才最可靠,喜欢传闲话、嚼舌头根的人都不是聪明人。」 我:「你可以信任我,如果我能帮得上你哪怕一点忙,对我也有好处不是?我要是背叛你,以您时至今日的江湖地位,我的职业生涯应该就此断送了。」 s:「不至于,我没那么邪恶,也没你想得那么狠。总之,我就不跟你客套了,是这样的,你知道那个jh吗?」 我:「是不是就是那个jh?最火的那个小鲜肉?」 s:「对,就是他,不过他现在也不鲜了。这些不重要,还有别的jh吗?」 我:「当一个人太有名的时候,提他的名字,反而有种虚假的错觉。比如说我有个朋友叫刘德华,你就不会觉得就是那个刘德华,一定会想,肯定是同名同姓而已。」 s:「你举的例子真够老的……jh最近是蛮火的,你了解他吗?」 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s:「对!还是狮子座痛快,咱火象星座就是这点好,直切要点!」 我:「不是说不信星座吗?」 s:「哎呀!我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可以吗?你了解他吗,那个jh?」 我:「我就是个小编剧,连个代表作品都没有,怎么会认识这种一线明星?」 s:「不认识更好,你能客观帮我分析。本来我还想把他签到咱公司呢,结果一开口就是天价……妈呀,现在小孩儿都这么自信吗?」 我:「我认识一个朋友,也是编剧,但他是一线金牌编剧,也做制作人,叫大闪,他应该认识jh,他俩合作过,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s:「千万别!求求您了。大闪我也认识,就他那张嘴,跟他说了等于告诉了全世界……我还混不混了?」 我:「明白。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对jh是心动了还是只想玩玩?」 s:「我也不知道,我有他微信,参加一个活动的时候加的,除了聊过几次工作上的事儿再没别的。他很少更新朋友圈,发微信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总是白天发晚上回的。」 我:「很冷淡?」 s:「也不是,就是总是……不好说,像是很不方便。」 我:「他有女朋友?」 s:「我不知道。」 我:「你等一下,五分钟。」 s:「干吗去?你别聊一半不管了啊!」 (五分钟后) 我:「我问了大闪,你加的应该是他小号微信,他自己的号朋友圈每天都刷屏,话痨一个。放心,没提你,我就是说认识了他一个粉丝,帮着问问。」 s:「天哪!我就说呢!见面的时候话可多呢,怎么一扭脸就开始跟我装高冷了?他为什么这么对我,肯定是有女朋友了吧?」 我:「我刚才问了大闪,他没有女朋友,以前不火的时候有,现在分了。」 s:「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 我:「这可不好说,分手这种事,说不好谁对谁错。」 s:「这还用问吗?肯定是他火了,身边的妞多,甩了自己的女朋友。」 我:「那你是不是对他的印象变差了,不想撩他了?」 s:「并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女朋友更好,我可不想闹得绯闻满天飞。」 我:「看来你是对他真的有点动心了。」 s:「怎么说呢?」 我:「以你的名气跟他在一起,甭管是什么关系,一个不小心,都会闹得满城风雨,这些后果你比我明白,代价你也明白。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放弃,而且你根本不需要通过他来炒作自己,只有风险,这不是动心又是什么?」 s:「你太可怕了……也许吧,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越看他越顺眼。」 我:「跟他对你有些冷淡有很大关系,你早就习惯万人追你,还不习惯一人之下。」 第31页 s:「哈哈哈哈哈,也对,我不否认。那他拿小号加我,是不是说明我根本就没戏了?」 我:「用小号加你才说明有戏。」 s:「为什么?」 我:「大号人杂,指不定谁跟谁认识,你俩朋友圈都是圈里人,一互动,很麻烦。如果用大号加你,说明问心无愧,用小号加你,说明已有企图。」 s:「天哪!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怎么就那么傻!那我该怎么办?」 (一分钟后) s:「人呢?」 我:「我去查了一下他的星盘,他是也是狮子,上升射手,总体跟咱俩都是一个大系统的,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没有什么定性,但人还是比较真挚的。他不就因为很真实才受欢迎的吗?」 s:「我觉得也是,虽然就见了几次,还是因为工作,但感觉到他挺孩子气的,没办法,我对表面坏坏又孩子气的小男孩毫无抵抗力。但感觉他很难搞啊!我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他应该还是比较好拿下的,性格缺陷比较多,比较容易掌握。」 s:「大师!快教教我!看来我找对人了!」 我:「我出的都是馊主意。由于常年单身,身边的朋友找我谘询感情方面的问题,开始都觉得我说得挺对,后来一个个都散了。」 s:「为什么?不是说得挺对吗?」 我:「感情的问题,尤其是爱情的问题,其实有时候越对越不对,越不对越对。」 s:「啥玩意儿?绕口令啊。」 我:「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说我的意见,但我劝你最好别听我的,我要是感情专家,哪会至于这么多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s:「得了吧,你没女朋友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穷!我这人说话一向直接,你别难受啊,贫穷有时候是无解的,但我看好你,你不会穷一辈子的。既然跟了我,我虽然不会让你暴富,也不会看你再这么穷下去哈哈!这样,你帮我,我帮你,你帮我搞定这个小孩儿,我帮你介绍女朋友,都是靠谱的,而且都吃过见过,不缺钱,就喜欢有才华的那种。哈哈哈!你赶紧说你的办法,怎么拿下他!」 我:「你先给他发信息,说想见他,如果半小时内没回,你就把他删了。他一定会问你为什么删他,然后你再加回来。这一步很重要,记住,加回来之后不要说话,我再重复一遍,不要主动说话,等他说。他发十个字,你发五个字,他发三个字,你发一个字,这样就能变被动为主动。千万不要给他朋友圈点赞,把他的小号单独分个组,发一些你以前蹦迪喝酒的视频,别怕,只有他可见。他给你评论你也不要回復。凌晨给他发一条信息,然后迅速撤回。他问你发的什么,你也不要回復。去他的贴吧,看下他的演出日程,找个你喜欢的城市,飞过去。找个你喜欢的酒店,越贵越好,狮子座都虚荣,多拍照多发定位,还是只是他可见。然后就是等他找你。如果他找你,一切ok,必须是他找你,你找他没意义。 s:「哈哈哈哈,如果他不来找我呢?」 我:「那我去。」 苦艾酒 01 f经常跟我提起第一次见我的那个夜晚,我感觉从那一刻到此时此刻,她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有一种语言暴力强迫症和最要命的易碎感。「在别人那里我是一块石头,在你这里我是一块有裂纹的玻璃。」这是f跟我说过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但她事后矢口否认。她不想承认这些,不想承认过去哪怕一刻的软弱,这与我不同。我时常陷入过去的种种无可奈何,一次又一次地成功打捞自己,然后再次陷入,循环往復,自导自演,乐此不疲。 在某些时空的某些时段,f会突然卑微到尘埃里,像是一片荒芜里的蒲公英,随便什么都可以将她连根拔起。我猜这一切与她的过去有关,但我很少问及她的过去,这么做是为了公平,我也不允许她过问我的过去。我们彼此说好了,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算起,一切清零,干干净净,赤赤条条,身体的每根毛髮都是崭新的。f说我形容事物的时候总是越说越噁心,我告诉她,用显微镜观察宏观世界的一切你都会觉得噁心,真实到了一定程度必然会噁心,噁心是因为不习惯。我们距离真实的距离,就是地狱与天堂的鸿沟。f微笑着,嘴角的笑容是医学整形后的产物。想要怎样的微笑是可以定制的。我问她,有人定制愤怒表情吗?f说目前没有。我说我想做一个,一个专属于我的愤怒表情。在寺庙里,比起庄严静谧的佛像,我更喜欢看怒目而立的金刚。有人用安详入定,我却用愤怒抵达彼岸。我没有力量,所以特别喜欢看有力量的东西,可以让我暂时想像拥有力量。 f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今夜我不想入睡,不想再次进入梦魇。夜晚的凉风让我精神抖擞。我帮f盖好被子,又不放心,干脆把她捲成粽子一般。不必担心会将她吵醒,她每次睡觉都像死过去一样。有几次我以为她真的死了,于是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意或者无意(我实在无法辨认二者的真正区别)地触碰了她的敏感地带。她突然睁开双眼,嗔怒相望,但丝毫没有推开我的意思,她知道我是怕她死掉。我们之间如同电闪后必然的雷鸣,不需要过多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感情是我最看重的,因为总有一天,或者总有那么一刻,我会失语、失聪、失明,但一片混沌中,我能知道这个人还在,还在对我嗔怒,犹如护法金刚。「站住!」她会对我说。要是有这么一个声音,那f就是那个声音。她让我没有白白走过,虽然我未必会听从指挥。 第32页 为了驱赶无聊,我开始第七遍回忆第一次见到f的情景。那是七年前,除了不认识她跟s之外,我跟现在完全一样,甚至比现在还要苍老一些。混迹在编剧届,比碌碌无为更可怕的是小有名气,像是在矮小的房檐下锻鍊弹跳力,甚至不敢过分用力,怕一头撞到顶樑柱,怕头破血流,怕连这种隐藏实力的弹跳都不敢再次尝试。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我很会泡妞,这完全是个误会,但我没有过多辩解。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坏的事儿,起码能在别人的脑海里有一个轮廓,哪怕是扭曲的轮廓。我不喜欢接触人,但又特别渴望别人认识我,这种不自然的拉扯是造成今天的局面的主要原因。 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所以如何定位大闪这个人一直是我的困扰。在认识s之前,我一直跟着大闪混。他是金牌编剧,跟我在一个咖啡馆里写剧本,境遇却是云泥之别。有一次,趁着他撒尿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正在进行的科幻题材的剧本。经过一个小时精神内斗后,我写了一个纸条让服务生递给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幼稚至极,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给一个老流氓传授生理卫生课的知识要点。万幸的是,我在意见的最后提出了我的思路,这是我比较擅长的,毁灭对方的思路,重新建立思路。我不会修改,只会重写,我特别擅长毁灭虚无的东西。用大闪的话说,我的思路打开了他的思路。他问我要了联繫方式,然后我们就成了有着工作关系的朋友。我没有帮他动笔写过剧本,但策划会倒是经常参与,他们一直信仰般地笃定好故事都是聊出来的。每一次的策划费都可以让我饱餐还略有盈余,这是大闪对我的照顾。 慢慢地,我也跟着大闪参加一些社交活动,认识了一些圈内圈外的大人物。那天晚上,大闪带着我去了7酒吧,这是他发现的隐于闹市的高级威士忌吧。那时候的我喝酒喝不出贵贱,别人替我付钱的都好喝。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在s跟f的帮助下认清了琼浆玉液与马尿的区别。那天晚上,大闪还邀请了两个人——国内偶像级美女漫画家kate和如今身价上亿的玄幻大ip(智慧财产权)作者风谷老师。说实话,我跟这三个人在一起感觉压力很大。我之所以选择编剧做自己的职业,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荒唐且充分的理由去逃避现实生活。现实生活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儿虚的东西,这是我讨厌也并不具备的技能。 当晚我故意稍微晚到了几分钟,宁愿打破自己从不迟到的良好记录。我在酒吧门口看到了并排的三辆豪车,像三座大山一样屹立在我眼前,其中一辆我认识。这让我想起某一年,在我还相信爱情的年纪,我的内心有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虽然我知道此生与她无缘,但仍然带着一丝漏网之鱼的侥倖与之接触。她举办婚礼那天,我站在停车场上,看着现实世界里她的朋友们的豪车鱼贯而入,一辆、两辆、三辆……渐渐地,整个酒店的停车场几乎被塞满,我甚至找不到一辆在我的认知体系内算不错的奔驰或者宝马。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改装豪车马达齐鸣,迎接最后一辆载着女神与她丈夫、造型夸张、据说全球没几辆的顶级座驾。女神打开车窗,冲着我微笑。「你干吗呢?」她问我。她还说了几句话,随后声音就被震耳欲聋的车声淹没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宛如孤岛,眼前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汪洋。 我忐忑不安地进入酒吧,诸位大人物已经就位。大闪寒暄着介绍我,说我前途无量。那年我都三十岁了,居然还被人称赞前途无量!但我也只能假装谦虚,嘴里说着两位的大作都拜读过云云。酒过三巡后,游戏即将开始。简单介绍一下游戏规则。这曾经是属于我跟大闪的游戏,就是在酒吧里随机挑选一个陌生人,用最快的速度想像关于这个人的一生。这是编剧或者小说家的创意思维游戏,编得差的人最终以请客结束游戏。大闪跟我玩了几次,互有输赢,但他嫌不够过瘾,于是这次叫上了kate跟风谷老师。两人欣然前来,大闪在业内风头正盛,他的邀请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们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值得发挥的人物。此时,酒吧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不是那种真正的运动服,而是一种装饰性运动服,彰显着女人身体的婀娜,她步履矫健得像是准备去阅兵。她拉着一个精緻的行李箱,中等个子,素颜,脸上的皮肤亮亮的,梳了一个马尾,非常有气质。她点了一杯酒,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诡异的是,她的年纪难以猜测,你可以形容她是一个过度保养的中年女性,也可以说她是风华正茂不需要浓妆艷抹的少女。时间在她的面前如同她手里的苦艾酒,喝下去就会不见踪迹。 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如同欣赏一幅画,一边欣赏一边思考画家的创作意图。此时,酒吧的音乐骤然一变,像是经过彩排,在冷爵士的旋律中,她深陷入自己的世界。很快就有两个不同风格的型男前去搭讪,都被礼貌地婉拒。女人喝了一小口酒,眉头微皱,又继续看窗外的月亮。我们四个相视一笑,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人物。通过摇骰子,大闪第一个编故事,众人有些兴奋地喝完了杯中酒。 「姑且叫她小莲吧。」大闪说,然后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小莲的父亲好赌,这让原本还算不错的家境很快滑向贫困。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母亲只好寄希望于小莲快快长大,早点儿找个不错的人家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小莲天生长得漂亮,在这座称不上繁华的小镇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她还没有考上大学,就有来提亲的了。但小莲誓死不从,她有自己的野心,她要成为人上人,掌握自己的人生。小莲的身上有一种原始的野性美,躺下或者站起来,她只能选择一个。也许她遗传了父亲赌博的基因,不过她要的不是赌桌上的利益,而是人生的翻盘。 第33页 小莲在高中有个初恋叫高歌,引吭高歌的高歌。高歌是班上的尖子生,瘦瘦高高的,戴着眼镜,像全世界所有尖子生一样。老师对他抱以厚望,说他有可能考上北大或者清华,让他们这个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追小莲的男生很多,但小莲没有看上眼的,唯独这个高歌与众不同,从不多看她一眼,这反而激发了生性孤傲的小莲对他的好奇心。事后,小莲在无数个夜里梳理着自己的感情线,她究竟爱上了高歌的什么?以至于在此后的人生里,这个人望向窗外的脸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跳跃。像是劣质碟片突然卡住,他变成了一幅粉笔画——冷漠,她终于找到了一切的根源,她爱上的是他的冷漠,是他那副对世间一切冷眼旁观的模样。在这个人人急于登场的年纪,这种疏离于天地之间的冷漠尤其突兀。还有一个原因,高歌的理科很好,做任何题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像是答案早就瞭然于胸,解答完问题后嘴角还会露出嘲笑命运的表情。小莲爱极了他的这个动作,她喜欢只凭藉本能就能解决问题的人,这才是男人。 很快,在小莲的主动攻势下,高歌缴械投降了,两人在一起了。小莲根本没有要隐藏这段关系的意思,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她被父亲打了一耳光,嘴角流出血,脸上挂着泪,心里却乐开了花。自己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横加指责了,这一巴掌也许是她一生里最值得的惩戒。小莲身上的野性美也吸引着当地的小痞子,他们没见过这种女孩,她矮小的身躯里硬生生挤下了威武的灵魂。她成了小痞子们的女神,但没人敢越雷池一步,小莲眼神里的决绝仿佛可以凌迟世间的一切垂涎三尺。很自然地,高歌被小痞子们打了一顿。小莲找到打人的小痞子,警告他们下次再这样,她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她会杀死他们及他们的全家,寸草不留,寸草不生。肉体上的痛苦让两人的感情更加坚固,小莲认为青春就应该这样,就应该与全世界为敌。许多年后,小莲听到了「朋克」这个词,她才意识到自己小时候是个朋克,觉得除了自己的心头爱,其他的都应该被毁灭。但青春期很快就会过去。小莲在爱情的滋养下变得温柔了,以前的义无反顾消逝了,她现在唯一的梦想是成为明星。她喜欢万人之上的孤寂,如同当年喜欢高歌身上的绝世冷漠。 有一次,小莲进城玩,机缘巧合她在购物街被「星探」发现了。「星探」问她想不想做明星,说她应该去演戏。小莲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个骗子,但她内心的欲望被点燃了,她的确想去演戏。回到学校后,小莲告诉高歌,她想考电影学院。高歌用理科生惯用的思维模式告诉小莲,她成功的概率无限接近零。小莲当然知道自己机会渺茫,城里是首都,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自己这点儿姿色算得了什么?她也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演训练,电影都没看过几部。但别人可以这么说自己,高歌不行,他是自己的男友。这是她第一次对高歌产生隔阂感,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世界分为两层,她与高歌住在一层,其余人住在第二层。也许就是她这种视死如归的爱情吓到了高歌,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内心发育严重滞后。 艺考的日子到了,小莲背着所有人参加了电影学院的面试,不出意料,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她连普通话都不够标准,更不用说什么表演了。回到学校后,小莲很沮丧,开始觉得高歌说得对,自己想太多了。但是,就在她偷偷参加艺考的这段时间里,高歌跟另外一个女生混到了一起。那是个小太妹,非常早熟,家境是班里唯一称得上有钱的,在城里都有大房子。小莲知道,高歌的理性思维告诉他,跟那个小太妹在一起比和自己有前途得多。小莲举着菜刀追着高歌,两人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小莲冲着黑暗噼了下去。她听到惨叫声,以为自己真的砍到了高歌。此时高歌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或者说是用自己的身体捆住了她。高歌希望小莲放过自己,他说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不配得到小莲的垂青。小莲还没有缓过神来,她确定自己听到了黑暗里的惨叫声,如果声音不是高歌的,又会是谁? 这次的背叛让小莲彻底丧失了对这里所有的留恋。与家里大吵一顿后,小莲放弃高考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家,独自来到城里,开始了年轻的北漂生涯。这期间,高歌几次联繫她,跟她解释,劝她回来。她知道高歌心里是爱着自己的,但理智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她当然也爱着高歌,但内心的愤怒让她不得不这么选。 小莲从群众演员开始干,她几乎不要钱,只要剧组管饭管住就行。群头巴不得这样的群演能多一些,而且小莲的条件不差,冰雪聪明会来事儿,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人见人爱。在混剧组的日子里,小莲一直磨鍊着自己的专业水平,从台词到表演,剧组就是最好的电影学院。不富裕的家境也让她从小就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跟那些没有公主命却得了公主病的女演员相比,高下立判。很快,小莲便在群演里有了小小的名气。更关键的是,她有了自己的人脉,认识了不少导演,但也沾染上了抽菸、喝酒的习惯。至于潜规则,小莲从来没有经歷过,她来者不拒,但最后一步总是能把握住。她知道,睡出来的名气,飞不了太远。 就在小莲终于拿到一个网络电影女二号的角色时,她听以前的同学说,高歌高考考砸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尖子生名落孙山,他放弃復读,也进了城,进入了一个普通的大学。那个小太妹倒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听说两人准备大学毕业后就结婚。小莲设法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几次想打个电话回去祝福一下,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并不是说高歌此时对她多重要,而是她觉得这么做虚伪极了。看到高歌过得不好,她很开心,由衷地开心。她想诚实地面对自己,她还很年轻,以后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自我欺骗。 第34页 小莲演的女二号有床戏,她认真地准备了很久,导演都要不耐烦了,于是这段戏的调度基本是她独立完成的。小莲倾尽全力的表演风格相当令人震撼,据说把男演员吓得几乎改变了自己的性取向。网络电影上线后,她爸爸看到了,非要进城打死她。她知道爸爸的脾气,家族基因里的暴力倾向不是闹着玩的,吓得她换了好几个地下室公寓。那部低成本网络电影很快就被勒令下线,悄无声息,但她在片中的表现引起了一个导演的注意。 导演叫张昂,典型的艺术中年,无意间看到了这部烂片,小莲那段惊世骇俗的床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就是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女演员,敢于毁天灭地。他很快联繫到小莲,希望她成为自己下一部艺术电影的女主角。小莲调查了这个张昂,了解到他虽然年过四十依然没什么名气,但至少不是个骗子,反而是圈里公认的天才,很多大演员都对他欣赏有加。更关键的是,她在张昂身上看到了曾经在高歌身上乍现的那股冷漠。一股异常的熟悉感悄然而至,感觉像是高歌迅速地死掉了,转世投胎到了张昂身上,张昂又迅速老去到合适的程度,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两人很快成为恋人,小莲搬出了地下室公寓,住到了张昂的家里,虽然不是高级公寓,但对小莲来说已经足够了。但小莲很快就发现,张昂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他的确很有才华,谈起电影头头是道,但也过于愤世嫉俗,什么都瞧不上。筹备的艺术电影资金都已经到位了,他的剧本却还没有写几个字,总是对自己不满意。张昂还有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从酗酒开始,慢慢地,甚至沾染上了毒瘾。小莲几次想离开这个定时炸弹,却总是不甘心。她很清楚,高歌也好,张昂也罢,她只爱他们灵魂中的一个侧面,绝对不会与之白头偕老。与高歌不同的是,张昂是个纯粹到可怕的人,小莲敬佩他、可怜他。 张昂终于完成了剧本,开机拍摄,小莲也终于演上了梦寐以求的女一号。经歷了地狱般的几个月的拍摄期,张昂把一切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为了心中的完美,张昂的拍摄成本勐增,投资人临时撤资,后期没钱做了。张昂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抵押了父母的房子,全片才终于完成。小莲陪着张昂戒毒,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头撞击墙壁,满头都是血,简直生不如死。小莲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第一次看到人性的不堪,濒临死亡的状态是如此丑陋。小莲决定结束自己的精神青春期,做一个庸俗但体面的大人。 一个月后,噩耗传来,影片没有过审,需要重新删减,否则无法上映。删掉的内容都是张昂最想表达的,对他来说,这就等于白拍了。制片人希望他能按照审查意见重新剪辑,张昂誓死不从,以命相逼,制片方只有作罢,电影搁置。张昂生性脆弱,这个致命的打击让他又回到了毒品的怀抱。小莲意识到,这个人废了,彻底废了,这一次,她选择了离开,及时止损。一个寒冷的冬夜,张昂在毒瘾发作后,从顶楼纸鹤般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莲得知消息后,内心没有一丝涟漪。那段时间,没人知道小莲去哪儿了、干了些什么,她不想见任何人。 圈内人为了纪念张昂,在得到了家属的同意后,无偿地帮他重新剪辑了那部电影,终于拿到了龙标。电影上映了,但排片量几乎没有,成了院线一日游,票房连百万都没到。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部电影居然在国际电影节上拿到了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三项大奖,作为天才导演的遗作,震惊圈内。于是,消失了许久的小莲再度出现,这一次,她像脱胎换骨一般涅磐。显然她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也许她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不需要着急。她做了脸,但很自然;做了胸,也很自然。她的牙齿白得像玉,戒掉了菸酒,声线都变了,还起了一个英文名字,除了至亲,没人知道她曾经叫小莲。回到家中,她找出张昂的遗物——拷贝的没有删减的电影,看着那些被删去的电影片段。她在影像中宛如一只蝴蝶,穿梭在成群结队的英俊少年中,周围的一切潮湿极了。大哭一场后,她烧掉了这仅存于世的电影拷贝。 她在众多邀请的公司里选择了一家,明年所有的时间都已经被工作排满,都是跟大导演合作。虽然此时的她并不是一线明星,但一年后她便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莲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买了属于自己的车,组了属于自己的团队,距离内心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今晚是张昂的忌日,小莲走出家门,来到附近常去的酒吧。看着窗外的月色,她想起了张昂在月下给她念诗的画面,虽然她听不懂;想起了高歌在月下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的画面,虽然她并不想回家;也想起了自己消失的那段时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人;甚至想起了自己已经中风、住在城里的医院的父亲。而此时此刻,高歌在干吗呢? 今晚,她只想一醉方休。 大闪说完故事,把自己感动得不行。kate打趣地说张昂就是过去的大闪,吓得他赶紧解释。我并不喜欢大闪的故事,准确地说,我不喜欢他笔下的任何故事,虽然他一直照顾我。kate没说对,大闪嘴里的张昂并不代表他自己。大闪的内心极其坚硬,这也是他能够在短短几年间从白手起家飞跃到行业翘楚的原因。这一行根本不是在拼什么才华,而是比谁的内心更加坚硬。但大闪的坚硬与传统意义上的男性坚强有所不同,我觉得他的内心住着一个女人。这丝毫没有侮辱大闪缺乏男性气概的意思,与此相反,大神内心深处的女人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坚硬,完全没有世俗女子的优柔寡断,正如他嘴里的小莲。这个女人清晰地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但她原本不需要如此,如果高歌的爱真挚一些,如果张昂靠谱一些,她就不至于如此。现实生活如同潮水一般把她推向坚强的海岸,她原本可以生活在水里,原本可以安静祥和地度过平凡的一生。煞有介事的野心只是註定平庸下的垂死挣扎。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吗?如果她是这个故事最终的胜利者,今夜的她看起来为什么会如此落寞无助呢?这并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小莲像剔骨刀一般切开了大闪内心深处最鲜嫩的部位,像是牛臀股二头肌边缘分离出的半腱肌——俗称「小黄瓜」——很小的一条,是一头硕大的牛身上最鲜嫩的可以直接生吃的部位。对于食用者来说,那才是一头牛真正的核心。不管这头牛的外部有多么强壮,都只是铠甲,只有需要冲锋陷阵、遍体鳞伤的人,只有身后空无一人、只能独自面对万丈深渊的人才需要铠甲。 第35页 时间尚早,游戏必然要继续,这次轮到kate了,我一直不敢正眼看的kate。她经常沖我微笑,但我知道她根本不在乎我是谁,她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大闪和风谷老师。我是谁,我是男是女、干吗的、是否英俊、是否有趣、写过什么……根本不重要。此时,我们几个同时望向独自坐在窗边的「小莲」,她已经抽起了细细的烟。 「别『小莲』了,换个名字,就叫jessica吧。」kate喝了口威士忌,又开始用表面销魂实则空洞的微笑看着我。「你不配跟我们坐在一起。」也许她的内心一直在这么说。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开始了自己凭空捏造的谎言。 jessica生下来就成为身边所有女孩羡慕的对象,顶级富豪级华裔,爷爷是海外私人能源集团的创始人,即便是在那个富裕的国度,也上过好几次富豪榜。爸爸并没有继承爷爷做生意的基因,成了一名联合国志愿的战地医生。他对自己的父亲藉助自然能源发展个人财富帝国的行为嗤之以鼻,父子俩的关系极为紧张。在一次国际战地救援的行动中,爸爸认识了jessica的妈妈——一个美丽英勇的战地护士。在生命考验的加持下,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没有多久就生下了jessica。由于爸爸妈妈职业特殊,jessica从小就很少见到父母,一直都待在爷爷身边。不知道是受了爷爷的影响,还是因为诞生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中,总之,jessica很小就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她喜欢战斗,但不是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她想继承爷爷的一切,想成为一名商业帝国的女王。 但好像全世界的好运都突然用光了一样,不幸降临在这个富可敌国的家族里。jessica的妈妈在一次战地救援中被流弹击中,不幸身亡,爸爸悲痛欲绝。小jessica虽然也难过,但由于从小与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并没有切身之痛,勉强了几次也无法感受到切身之痛。父母对她来说更像一个符号,没人会因为一个符号而流泪。妈妈为了她无法理解的事业而献出了生命,这并不值得她流泪,她甚至觉得这是愚蠢的,妈妈并不是强者,强者不会愚蠢。至于父亲,她只是觉得可悲,除了哭,他几乎不会别的。jessica认为,父母的眼里有全人类,唯独没有自己。 在爷爷的逼迫下,爸爸又娶了一个当地高官的女儿为妻。两人并不相爱,只是沦为了各自的家族博弈的棋子。那个女人很快又生下一个男孩,爷爷如获至宝,每天和小孙子形影不离。那一刻jessica才明白,这才是爷爷最想要的——一个孙子、一个男孩,一个可以真正继承他金钱帝国的继承人。jessica之前所有的幻想都被刺破了,被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刺破了。她很快就被冷落,爷爷不再需要她了,他找到了新的宝藏。商人的无情在此刻彻底体现,小男孩的高官家族的血统加剧了这种反差感。小jessica逐渐明白,在爷爷眼里,自己跟死去的妈妈没什么区别,她根本没有资格鄙视自己的母亲。妈妈走了,爸爸整日酗酒,爷爷的冷漠让jessica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赢的概率。某天深夜,jessica路过躺在摇篮里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身旁,他身边的保姆已经陷入深度睡眠,胸口间歇断气般地起伏着。jessica看着襁褓中这个此生最强的敌人,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此时弟弟却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他继承了父亲的英俊和母亲的柔美。那个笑容彻底击溃了jessica,她松开手,把弟弟抱了起来,紧紧地裹住,留下了懂事后的第一滴泪。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血缘至亲,她甚至开始为死去的母亲难过,难过自己当初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难过。 弟弟很快长大,上了最好的学校,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开始在爷爷的集团里实习,很快就爬到了别人半辈子都无法触及的高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个花花公子,只会花天酒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便如此,他依然受到爷爷的宠爱。但jessica无法恨他,因为他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实在太好了。在弟弟的眼里,全世界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没有姐姐美丽。他无数次想放弃自己的集团继承权,他知道姐姐喜欢这些,而他自己对商业没有兴趣,但都被爷爷严词拒绝了。 jessica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处于非常两难的境地,干脆眼不见为净。于是她主动要求出国留学,爷爷欣然同意,甚至没有问她报考的什么专业,也慷慨地给了她一笔钱,在钱的方面他倒是从不吝啬。她临走那晚,弟弟喝得烂醉,他想跟姐姐一起走,无论做什么都好。有那么几次,jessica真的被打动了,但她灵魂深处的声音跟她说:「离开,再杀回来,不要被小温存欺骗,你要的是全世界。」面对弟弟的热情,jessica一时无法分辨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弟弟混乱的私生活她早有耳闻,他身边的女友如同t台上的模特,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像他真正的爱好是挑选,而不是确定。这种心态她能理解,她自己就喜欢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等找到心仪的频道时,困意同时袭来。当你面临的选择太多的时候,最终的选择就不再重要了,选择的过程才是快感的来源。jessica一直认为,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区别就是,除了死亡,上等人永远有的选。即便弟弟对自己是真的好,那又能怎样?只要爷爷活着,不,就算爷爷死了,他留下的遗嘱也一定会把她排除在集团之外。她十分了解自己的爷爷,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死也不会改变。她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第36页 jessica的爸爸则每天生活在炼狱里,午夜梦回,梦里都是和jessica的妈妈在战地发生的一切,于是偷偷地离家出走,继续奔赴战地。爷爷一气之下,对外宣布,自己百年之后,不会给爸爸留一分钱。远在国外的jessica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把自己跟爸爸的合照打碎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如此不争气,明明拿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牌,却非要把牌桌掀翻。爸爸为什么这么自私,为什么不想想自己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儿?如果爸爸真的一无所有了,那么她的未来又在哪里?爷爷不会连学费都不给她了吧?jessica选择的是贵族学校,如果没有钱,真的不如去死。不过爷爷应该不至于不给,他只是恨铁不成钢,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但她的处境的确是越来越危险了,只能拼了,用尽所有能量去拼。 jessica考的是金融博士,很快就成为这所贵族商学院里最耀眼的女学霸。学业上拼命三郎的精神,加上家族企业的光环,让她很快成为众多海外富家公子追逐的对象。但jessica的性格太过刚毅,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梦想,对爱情、对男人提不起一点儿兴趣。在众多追求者中,jessica唯一不讨厌的有两个,这两个人都是各自家族企业的继承者,而且都是爷爷的能源集团公司的死对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jessica才萌生了跟这两个男生交往的念头。于是她找来这两个人,对他们实话实说,她希望两个男生公平竞争,谁先拿下博士学位,她就跟谁在一起。她的男人起码要有跟自己平起平坐的能力。 这两个富家公子出国留学本来就是个形式,基本上是在混日子和泡妞,哪有什么能力考下博士?但为了得到jessica,两人都打算卯足劲儿拼了。三人经常在一起学习和讨论,甚至一起约会。流言蜚语纷至沓来,甚至有人说他们三人住到了一起。但那两个富二代心知肚明,他们甚至没有牵过jessica的手,这加剧了他们的求胜欲。jessica与他们之前交往的女子完全不同,她像是一个终结者。jessica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世俗的规则并不适合她。对于她来说,女人只能拥有一个男人是一种耻辱。 爷爷病重的消息传来,jessica带来了国际顶尖的医疗团队救治爷爷,失踪了许久的爸爸也再次出现,成了救治爷爷的医疗团队的负责人。无数次的抢救之后,爷爷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立好遗嘱没几天就死了。 虽然jessica之前有预感遗嘱会对自己不利,但她万万没想到,除了全额留学学费,爷爷居然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简直就是一毛不拔!连把爷爷气病了的爸爸都分到了几座别墅。后来,她听爷爷身边的人说,她在海外留学期间,其实爷爷一直在派人暗中调查自己。得知jessica居然跟他的两个死对头的继承人混在一起,他气得暴跳如雷。只有爷爷最了解jessica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宁愿把所有的家业都让孙子毁了,也不肯给jessica一分钱。 jessica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承了爷爷的绝大部分财富,而且成了能源集团新的接班人。jessica如五雷轰顶,她开始痛恨死去的爷爷,甚至偷偷地跑去爷爷的墓碑前撒泼。她气疯了,却毫无还手的能力。弟弟在暗中看到了jessica疯癫的样子,现身安慰她。他说,虽然按照遗嘱规定,他没有权利把集团交给她,但他会让她过上公主一般的生活,成为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女人。jessica给了弟弟一耳光。她在爷爷的墓碑前撒泼的丑态居然被弟弟看到了,如果此时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插向弟弟的身躯,然后自杀,她没有脸活着了。弟弟的好言相劝更加激怒了jessica。弟弟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他以为自己跟别的女人一样,给钱花就会觉得幸福。此时此刻,她肯定了两件事:第一,弟弟是真的喜欢自己;第二,弟弟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她内心的最后一丝对弟弟的好感被彻底抹杀,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jessica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开始了属于她自己的復仇行动。她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态度,跟两个一直追求自己的富家公子更为亲密。她怂恿两人积极争取各自家族的利益,成了两人幕后的军师。两人奇蹟般地同时拿到了博士学位。jessica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从此,她属于这两个人。两个人她都爱,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两人刚开始无法接受,但因为jessica的帮助,他们的确在家族中树立了前所未有的威信。即便没有爱情,他们也离不开jessica了。他们也明白,jessica永远不会管他们,她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jessica根本不可能有兴趣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这样的女人某种意义上是完美的。 两个男人回国后,按照jessica步步为营的布局,逐渐掌握了家族企业的控制权,jessica则一直在远程操控。为了感谢jessica,两人都赠予了jessica大量的自己公司的股份,jessica成了真正的幕后大佬。 与此同时,jessica的弟弟把爷爷留下的商业帝国糟蹋得体无完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个帝国在业内的位置还是没有人能抗衡。 jessica预感时机逐渐成熟,在她的怂恿下,她的两个男朋友的家族企业完成了合併,成了行业内唯一可以跟爷爷的集团抗衡的巨型公司。两个男朋友对她坚决服从,他们知道,没有jessica,就没有他们的今天,jessica是不会害他们的。而且他们清楚,她的目标不是他们的公司,而是那个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位置。 第37页 终于,jessica作为巨型公司最大的股东,联合其他中小公司,对爷爷的能源集团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攻击。弟弟依旧迷恋女人和酒精,群龙无首的集团根本毫无招架之力,集团内的大部分人纷纷倒戈,归顺了jessica。 jessica最终吞併了弟弟的集团,坐上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位置。为了验证这一切并不是梦境,jessica把自己的大腿掐得紫红一片。此时,弟弟出现了,他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恭喜姐姐终于走到了今天的位置。jessica毫不留情地剥夺了弟弟的一切,她想让弟弟体会一下一无所有的感觉。她残忍地告诉弟弟自己跟两个富二代之间糜烂的生活,事无巨细地描述着那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场景。她知道弟弟畸形地迷恋着自己,他本来就对事业不上心,剥夺他的财产对她来说算不上復仇,真正的復仇是内心的切割。既然爷爷已经死了,就让他最宠爱的孙子来代替他受罪吧。jessica眉飞色舞地胡编乱造着,弟弟泪如雨下地听着,终于听不下去了,跑出了jessica的别墅。此时窗外大雨倾盆,jessica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弟弟在暴雨中失魂地走着,像是狂风中摇曳的树枝,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雨越下越大,落地窗也越来越模煳,弟弟的背影被拉长,被扭曲,被摺叠。jessica勐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本想掐死弟弟,却看到了弟弟天使一般的笑脸。毕竟是弟弟啊,毕竟他是真的爱着自己啊!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比起冷漠的爷爷,比起不争气的爸爸,比起自私的妈妈,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疼爱自己的人。他爱上她有错吗?她的内心何尝不是喜欢过他?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是一种只有这两人才能懂的面对这个残忍的世界互相取暖的共情,尽管她不想承认,弟弟是世界上她唯一还会在乎的人。想到这里,jessica拿起屋里的雨伞,跑了出去。jessica在雨中狂奔,大喊着:「弟弟!」她撕裂的声音穿透了狂风暴雨,传到了弟弟的耳边。弟弟转过身,看着姐姐冲着自己飞奔而来,脸上露出了二十多年前的天使般的微笑。但他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马路中央。一辆卡车因为暴雨而看不清前方,发现弟弟的时候急剎车已经来不及了。弟弟像纸片一样被高高顶起,枯瘦的四肢完全张开,在空中像是凋零的花,再落到地上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jessica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凭空消失在眼前,一阵气血翻腾,她也晕倒在路边。那夜的雨在jessica的心里下了一辈子。她醒来后,爸爸告诉她,弟弟走了。 多年的废寝忘食让jessica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她原本以为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却越来越难受。爸爸告诉她,她的体内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就是这种病夺走了爷爷的生命。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得的是家族遗传疾病,这是爷爷最终的诅咒。爸爸还告诉jessica,她一直都误会弟弟了,他其实非常要强,私下里下的功夫一点儿也不比jessica少。他跟jessica一样,偷偷地拿到了很高的学位,表面上的花天酒地其实是为了蒙蔽集团外的竞争对手。弟弟准备继承爷爷的遗志,把集团发扬光大,尤其是要干掉那两家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但没想到的是,那两家竞争对手背后的老大居然是jessica。此时弟弟才知道jessica復仇的火焰是多么勐烈,他决定放弃一切,让姐姐得偿所愿。他真正地过起了放浪形骸的生活,故意引起集团股东的不满,加快了集团被吞併的速度。爸爸递给jessica一份弟弟生前写的企划书,企划书里详细地罗列了集团的未来发展构想。jessica此时才意识到,弟弟是真正的商业天才,自己万不能及。爸爸说,弟弟还私下给她藏了一大笔钱,她将来万一经营不善,那一大笔钱可以让她起死回生,那些钱其实是弟弟的全部财产。jessica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撕心裂肺却毫无声息地哭着。如果眼泪可以让一切重来,她愿意哭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天。 在爸爸的细心照料下,jessica的身体逐渐好转,但体内依然有一颗定时炸弹。不过此时的jessica没有丝毫害怕,她甚至在等待那一天的来临。她要去另一个世界跟弟弟道歉,跟弟弟讲清楚一切。jessica彻底断绝了与两位富二代的关系,精心管理着集团,把自己赚到的绝大多数钱都以弟弟的名义捐给了慈善机构。越来越多的人因为jessica而获得了幸福,这一定是天使一般的弟弟最想看到的吧。今天是弟弟的忌日,jessica来到常去的小酒吧里,望着窗外的月色,回忆着自己与弟弟的点点滴滴。她甚至开始怀念狠心的爷爷和自私的妈妈。她没有哭,她的眼泪成了眼前的酒。 02 kate讲完故事,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这让我感到厌恶。她并不感动,即便是她自己编的故事也不能让她感动。她把这一切都看作竞争,如同赌马的赌徒,只在乎押的马是否第一个达线,至于马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啊。我承认,在她叙述的过程中,我有过一丝感动,但那种纯生理性的小感动一文不值,连刻奇都谈不上。kate的故事就只能到达这个维度,堆砌成吨的自我感伤,满足自我意淫。故事里的jessica值得同情吗?完全不。对待生活,她没有丝毫感恩,她把自己的幸运理解成不幸,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她。如果她算不幸,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又算什么呢?我越想越愤怒,要不是因为大闪在,我简直想拔腿就走,离开这个自以为是的磁场。kate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一直在用一种高超的抄袭技术自我进化着,她的漫画我大多都看过,陪我度过了无数个便秘时刻。有一点我必须承认,kate有着天才般的抄袭能力。你无法举出抄袭的具体桥段,但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没有自己的东西,内核是虚的。kate很漂亮,很能干,很优秀,但就是让我喜欢不起来。比较一下她跟s,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同样是各自行业里的顶尖儿,同样是粉丝无数,同样是一掷千金,但s的内核是自己的,也许不是最高级的,但是她自己的。s有自己的表演方式,只属于她的方式,而且表演艺术对她来说是崇高的。kate则不是,她就像外表与人并无二致的鬼魅。我不排斥这样的人,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但我排斥她得意扬扬的状态。世界虽然就是如此,但不应该如此理直气壮。 第38页 大闪则连连称赞,提前自我认输。我认识大闪很多年,太明白这个人的性格,他几乎把一切社交活动都看成是自己的工作应酬。虽然他几乎天天在喝酒,但没有一滴酒是完全没有作用的。他最近跟kate走得很近,高调宣布了与kate的漫画工作室的战略合作,但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kate的漫画的确风靡一时,甚至创造了业界神话,但二次元与三次元还是存在着强烈的壁垒。想要突破次元完成完美的转化,大闪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最关键的是,他也不擅长这类题材。他真正擅长的、真正想做的是风谷老师手里的ip。风谷老师一直很低调,成为顶级ip作家后也很少露面,一场签名会都没办过,虽然作品卖出了天价,但从不张扬,不缺钱,不要名,想要拉拢这样的人太难了。但大闪不愧是前辈,他很快就发现了风谷对kate的爱慕。kate并不喜欢小眼睛、留着不合时宜的小鬍子的小白胖子,但kate喜欢风谷时至今日的江湖地位,所以对风谷老师的追求没有一口回拒,静观其变。只要抓住了kate,风谷早晚会到手,大闪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两个人拉来参加这个游戏。无论这个小游戏的最终胜负如何,最大的赢家一定是大闪,这位老江湖像是陈年的醋。 「你们想什么呢?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一直沉默寡言的风谷老师看着各怀鬼胎的我们仨。 kate笑眯眯地帮风谷老师倒上一杯酒,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像是就等着看身边的人如何出丑。到目前为止,大闪的故事乏善可陈,kate的故事徒有其表,这三个人里,我最想听的是风谷老师的即兴故事。他的故事总能出人意料,又残酷又魔幻,是我的菜。风谷老师转过头,看着窗边的那个女人。此时她杯中的酒已经喝下去大半,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但依旧是毫无表情。 「就叫她清如吧。我写的所有故事都存在于架空歷史背景下,我喜欢古代,但并不喜欢真正的古代,只喜欢自己意识里的古代。哪个朝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里有一个皇帝,一个一统天下的皇帝。」空谷老师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年,投射到女人的侧脸上,开启了他的传说。 一日午后,皇帝看到天空雁群飞过,忽然萌生了选妃的念头。自己戎马一生,开疆扩土,江山都是拿命换来的,所有人言必称明君圣主,殊不知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摆脱内心的孤寂,有什么比起义更忙碌的事情,可以让他暂时摆脱空间、摆脱时间、逃离内心呢?他从没想过成功,这也许就是他成功最大的原因。 但此时天下太平,那种久违的孤寂感油然而生。午夜梦魇,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只巨大无比的鸾凤胸前。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自己的帝王生涯仿佛是躺在这里的南柯一梦,此时他只是回到了母体,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鸾凤与之交谈,温柔中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威严,最终带着他腾空而起,翱翔星河。宇宙中罡风威勐,远处星子爆裂,无数光华乘风破浪般四散,鸾凤与他也化作一束光,溶解在万千光明之间。醒来后,皇帝惆怅不已。他决定去寻找一个女人,一个能让他把自己的梦讲清楚且愿意听也听得懂的女人。此时他的下体早已湿润,进入了贤者模式,误以为自己超脱了一切,寻找的是知己,而非红颜。他高估了自己,他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了。 甄选活动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展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世间的美好容颜用一种极其廉价的方式呈现在皇帝的面前。但他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兴趣,直到他看到了清如。她并不是甄选对象,而是奉师命来给皇帝送仙丹的。她是一个道姑,一身的不食人间烟火,却长了一双摄人魂魄的眼。那双眼皇帝在梦里见过,那是鸾凤之眼。四目交汇,皇帝又感觉到了宇宙中的风,一身的鸡皮疙瘩油然而生。从此,皇帝扔掉了常年服用的仙丹,他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解脱之道。 清如答应入宫,但有两个条件,一是重修自己的道场紫霄观,二是任命自己的师父为国师。皇帝连连答应。清如自幼与师父相依为命,修习了一身道术。她知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早晚会位列仙班,自己在,也只是打扰师父清修。皇命不可违,自己不是仙子的料,被皇帝喜欢了,只能尽力守住内心最后一间密室。那里是只有师父才能走进的幻境,那里就是清如的宇宙。 入宫前,清如洒泪拜别师父。真人闭目假装魂游天外。自从清如长大成人,他就再也不敢与之直视。他知道自己的心魔早已无法抑制,只得依靠不停地回忆清如小时候的天真无邪来压制自己的心魔。「无上天尊。」真人默念,一直等到殿内的花香散去才睁眼,却已经是双眼通红。身后的天尊凝视着一切。真人自知这一世飞升无望,也落得一个心知肚明。 有了清如,皇帝犹如游龙入海。比起做皇帝,他更愿意成为清如的男人。清如很少笑,从不卑躬屈膝,不喝酒,更不会歌舞助兴。她不住皇帝给的寝宫,在后宫搭建了一个小道观,名曰天静宫,并且对皇帝约法三章,每七天才能相见一次,每年只有三次同床共眠的机会。这更让皇帝欲罢不能。他甚至不在乎能不能跟清如有床笫之欢,只要能见到她,就是一种心灵的释放。清如一不论风月,二不谈国事,只论仙法玄学。她知道,自己破身之后,此生再难以修道,但成不了不代表忘得掉,于是她并不快乐。她怀念与师父在山中清修的日子,采日精月华,与万物再无差别,持咒诵经,内心如湖,再无波澜。有那么一刻,她真的觉得飞升不重要,现在自己就是神仙。而此刻,皇宫内的天静宫就像一根绳子,勒得她喘不动了。她越想越难受,出了定,一身虚汗。一阵无缘无故的妖风袭过,清如自知不妙,差点儿走火入魔。 第39页 清如中了严重的风寒,没几日就气若游丝。皇帝心如刀割,日夜守候。太医说,清如的病容易传染,最好放到宫外医治,免得伤了龙体,也殃及整个皇宫。皇帝下令封闭天静宫,留下必要的食物和水,不让任何人进入,但单单留下了他自己。为了能陪在清如身边,皇帝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夜晚,皇帝抱着清如滚烫的身体向天尊祈祷,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得她的康復。此时此刻清如才明白,自己追求的那些成仙之道是多么镜花水月。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肯如此对自己,夫復何求? 也许是皇帝感动了天尊,清如的病居然奇蹟般地好了起来。此后,清如性情大变,她开始化妆修发,学着琴棋书画,甚至找来当世最厉害的舞姬学习跳舞。她要做世间最美丽、最优秀的妻子,她不再求仙,她已经求到了。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清如很快晋升到了皇后的位置。皇帝本想赐给她一个端庄大气的封号,但她想沿用「清如」。虽然不再求道,但她不想忘本。这是师父赐的名,这个名字是她与师父之间仅剩的关联。至此,皇帝心满意足,完全地拥有了清如。两人经常通宵达旦,醉生梦死,清如这才意识到什么叫红尘。 此时,宫外流言四起,传说清如根本就不是什么道姑,而是狐妖,跟她那个师父从小就不干不净,一对狐狸精。两人千年双修,危害人间,她师父利用清如迷惑皇帝,让皇帝成了自己掌权天下的傀儡。 朝中大臣本来就对皇帝沉迷清如颇有微词,此次便藉助宫外流言,找了一个藉口,彻查了清如师父的紫霄宫,在天尊像里居然发现了一件龙袍!真人被打入天牢,皇帝震怒,震怒的不是真人造反,而是众人居然敢背着自己把亲封的国师抓起来。清如哭成泪人,希望皇帝替自己的师父做主。但就在此时,有人在真人的密室里发现了很多情诗,都是真人咬破指尖写的血书,都是写给清如的情书。这是真人心魔的唯一释放,这些可不是能轻易伪造的,就连清如也承认,的确是师父的笔迹。此时清如才领悟,为什么豆蔻年华之后,师父再也不肯正眼看自己。师父一直深爱着她,这些血诗的字里行间毫无淫秽,字字真情,笔笔深意,更多的是无限的悔恨。师父一直默默地惩罚着自己。清如哭得死去活来。 皇帝陷入两难。此时,朝内反对派的气焰更加嚣张。血情书事件传了出去,间接印证了民间传说里清如师徒的苟且。清如欲一死以正清白,被皇帝强行软禁。他负担不起清如之死,但如果不採取任何行动,众怒难消。 无奈之下,皇帝下令,因真人谋反,故将其五马分尸,念其少年出家,世俗家人不受其牵连。行刑当日,万人空巷,真人仰天长啸,躯体被烈马分开。据称真人会异法,行刑官恐其起死回生,当即命人把真人的尸体分别运往东西南北四个边塞之地,仅在皇宫留下首级。 此次事件过去后,清如面对皇帝不再多说一句话,她的心已经碎了。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梳理整个事件,之前在爱情面前她丧失了慧心。清如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拥有半仙之体,怎么会一阵邪风就偶感风寒呢?就算是邪风入体,又怎么会才几日就撑不住,要死要活的呢? 经过自己的调查,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局。她是被下毒了,被皇帝下了毒,只是这种毒不会杀人。他随即表现出一副誓死相随的样子,用来打开清如的内心,让她放弃坚持的信仰。那场龙袍的戏,背后的始作俑者也是他。同样身为男人,他早就洞察出了真人对清如的爱慕,密室里的情书也是他早就查到的,甚至民间的流言也是宫内传出去的。他只是想找一个看起来骑虎难下的理由去杀他。身边的妖道告诉他,普通的砍头或者腰斩不能让真人彻底死掉,必须分尸,分尸到神州各地,纵然真人再有神通也无力回天。 她就不应该答应皇帝,她就不应该入宫,更不应该离开师父。如今清如对修道毫无兴趣,她只想找到那个真正爱自己的男人。 清如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托人从东西南北的边塞处找到了师父的遗骸,与自己藏在宫中的首级合併在一起。清如亲自缝合尸体,重新入殓下葬,然后回到天静宫,从此闭门不出。 一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的皇帝强行闯入天静宫。清如早就准备好匕首,准备与他同归于尽。就在此时,漫天黄沙出现在宫内。黄沙中,金仙露出面容。虽然与尘世间的模样不再相似,但清如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自己的师父。她不禁泪如雨下。 醉眼迷离的皇帝看到了神仙,不知是真人,立刻来了精神,祈求长生不老之药。金仙拿出一粒丹药递给皇帝,皇帝想都没想就吞了下去。很快,皇帝的身体就开始羽化,慢慢地变成了一只鸾凤,和他梦中的那只一般模样,不知所措地遨游在空中。清如恭喜师父得道,师父告诉清如,五马分尸在无意中成就了自己的大解脱之道,但他的元神出窍了。幸亏清如把他的尸体拼接在一起,元神才能归位。他并没有得道,更没有成仙,前修尽毁,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术。成仙也罢,爱着清如也罢,都是自己的心魔,很快他就要转世投胎,忘掉此生,重新来过,希望清如好自为之。临走前,他拿出另一粒丹药,说自己的一生其实就炼了一粒真正的仙丹,他捨不得吃,一直等到自己死了都捨不得吃。他知道,这粒仙丹是属于清如的,最重要的东西还是要留给最重要的人,他亲自帮清如服下。清如哭着想要抱住他,结果只是抱住了一身黄沙。师父和皇帝幻化的鸾凤都不见了,只剩下远处悲戚的凤鸣。 第40页 清如偷偷地出了宫,藏在深山里隐居修炼,重拾道法,重拾信仰,内观五脏六腑,俯瞰宇宙洪荒。那粒仙丹让清如心静如水,她终于了悟宇宙之道,突破了生死,学会了长生不老的秘法,从此不生不灭。时间在她的体内静止,她成了地仙。 后来,不生不灭的清如开始寻找投胎转世的师父。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天南海北,此后每一世的师父她都会主动结识,跟他或朋友,或知己,或情人,或夫妻,甚至是对头,是敌人,她照单全收,变着法儿地与他产生这样或者那样的羁绊,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游戏。等这一世的师父灯枯油尽,她就会开启自己的下一场旅行。他十八岁之前,她不会去见他。无数个天涯相隔的十八年,清如走遍了地球的每个角落。她经歷了战争,经歷了革命,经歷了衰败,经歷了繁荣,像一颗永恆的泪珠,亘古不变地停留在天尊的眼眶里。这一世,清如累了,她准备这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把自己的一身先天妙法传授给他。红尘俗世她已经腻了,她有些想念几百年前的山野小林。她想成为天仙,她想领悟大道,她想与光同行,但师父必须跟自己在一起。她会教师父跳出轮迴,一世不行就两世,反正註定了生生世世。 风谷老师讲完故事,身边的kate已经泪如泉涌。我不知道她是逢场作戏还是有什么眼疾,动作之夸张,让我怀疑她以前就读的是表演专业。学表演的人、刚学表演的人,尤其是刚学表演的女生,总觉得能毫无徵兆哇的一声哭出来就算好演技。大闪赶紧递过去纸巾表示安慰,我不能肯定他是虚与委蛇还是真的如此绅士。风谷老师此时的表现让我对他原本不入流的故事增添了几分敬意,他没有像大闪一样自我感动,也没有像kate一样扬扬自得,他依然平静地陷在自己的故事中,像是在跑步机上狂奔后,逐渐降低速度,逐渐稳住心率,而不是让一切戛然而止。 我们四个人中,大闪面面俱到,kate只在乎大闪跟风谷老师,我纯属瞎凑热闹,风谷老师则是谁都瞧不起,即使表面上有些憨厚和温文尔雅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骄傲。他迷恋kate的肉体——这太正常了——但骨子里是瞧不上她的。风谷老师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故事,虽然是不入流的故事。他的故事本来可以发展成高纬度的精神探索,最后却沦为《还珠格格》了。风谷老师的想像力是充沛的,感情是真挚的,视角是全息的,最重要的能力却是有限的。就像有一年过年,我在陌生人家里喝多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沖我微笑。此时漫天雪花纷飞,老人遗世独立地站在我眼前,宛如一切问题的答案。我眼眶一酸,有东西流了出来。正当我沉浸在太虚幻境里时,老人却说:「小伙子,我送一卦。」顿时一切破功,眼前的大罗金仙成了江湖骗子。我还是喜欢风谷老师的,但他的故事欺骗性太强,骗着骗着自己都信了。 他们的故事我都不喜欢,当然这也反映出了我的潜意识。这三人在世俗的世界里都太成功了,是我无法企及的成功,脱了裤子也赶不上的成功。我这些主观臆测的偏见,几乎完全出于羡慕嫉妒恨——他们已经那么有钱了,怎么可能还写得出好故事呢?就好像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具备特别厉害和特别善良两个品质,我怎么这么狭隘? 轮到我了,一种绝望感油然而生。按照游戏规则,我如果输了,就要买单。我大概算了一下,基本上一个月的生活费没了。但要比胡编乱造,我根本不是几位前辈的对手。于是我喝完了杯中酒,直接宣布自己输了。我看向大闪,他心领神会地把我数落了一顿。我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两瓶酒,刷了卡。这笔钱大闪事后一定会给我。「跟我在一起你永远不要花钱。」这是大闪曾经跟我说的话,也是我一直跟着他的主要原因,直到日后我认识了s——我的新老闆。我总要靠谁养着才能活,这是我灵魂的劣根。 kate大唿我没劲,风谷老师依然皮笑肉不笑。众人推举风谷老师获胜,三人推杯换盏,开始聊合作项目。这是大闪此次的主要目的,之前都算大战前的前戏。他们说的是汉语,每个字我都明白,但综合起来我就听不懂了,像是进行间谍活动,有一套自己人的通关密语。我明白,那是我根本不曾触及过的真实。我转头看向我们讨论了半天的女人,她依然坐在原地。酒精带给我勇气,一无所有赐予我力量,我拿起酒杯,走向了那个女人,理直气壮地坐在她的身边,甚至没有徵求她的同意,粗鲁、傲慢、恬不知耻。 女人:「对不起,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给我一分钟,一分钟之后,我绝对不会烦你。」 女人:「你要干吗?」 我:「我想做个游戏。」 女人:「我没有兴趣。」 我:「你不用参与,听我说就好,一分钟。毕竟我是这里的客人,你是这里的老闆娘,给客人一个面子,也是经营之道。」 女人转过脸,仔细地打量着我。 女人:「你怎么知道这家店是我的?我们认识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只是观察出来的。」 女人好像有点儿兴致了。好奇心是所有女人的软肋,很多女人一辈子都栽在这里。 女人:「请开始你一分钟的表演。」 我:「你只是跟吧檯的调酒师打了个招唿,他就把酒送过来了。当然,熟客也有这个能力,但之所以判定你是老闆娘,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调酒师及服务生的态度。显然你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老闆娘,平常甚至很少来,反正我是熟客,第一次见你。所以,你一定事先叮嘱过工作人员不要叫你老闆娘,见到你也不要大惊小怪。他们对你很尊敬,但又不敢多说话,这个微妙的状态对待熟客是不会有的。二是你点的酒。你要了一杯苦艾酒,但酒吧里没有苦艾酒。我作为熟客,作为苦艾酒爱好者,问过调酒师这里有没有苦艾酒,他说没有,但我明明看到酒架上有。那瓶苦艾酒已经被打开了,也许是别人存到这里的。别的存酒上都写着客人的名字,只有那一瓶没写,因为没必要写,这瓶苦艾酒是专属于你的。第三就是你身上的自信感。你虽然不是熟客,但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自信,完全没有第一次来的客人东张西望的动作。苦艾酒度数超高,喝的话大多会勾兑一下,但你连冰水都没加。两杯酒基本已经喝完了,你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可见你的酒量,也可见你是个爱酒之人。最重要的理由是,自从你进来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特别卖力。你看调酒师,都快跳起舞来了。服务生就差跪着服务了,桌子都快擦成镜子了。音乐也换成了你的专属。他们不敢直接看你,但总是用余光偷看你,即便是余光也透着一股畏惧,看来你的脾气不怎么好。说句实话,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可不是这样的。综上所述,你不是老闆娘,又会是谁呢?」 第41页 整晚,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微笑。 女人:「你是算命的吗?」 我:「我不能再多说了,一分钟已经到了。我只是来给你敬一杯酒,表达一下爱慕之情。」 女人:「爱慕?」 我喝完杯中酒,示意离开,却被她叫住。 女人:「反正我也无聊,再给你五分钟。」 我拿出一根烟,递给她。 女人:「我不抽菸。」 我:「你已经憋了一晚上了,今晚是特例,抽一根吧。」 女人:「这你都知道?」 女人接过烟,我帮她点上。一口烟入肺,她一脸的如释重负,一脸的心满意足。「为什么你说今晚是特例?」 我:「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女人:「加了也没用,我没有朋友圈。」 我拿起她的手机,直接输入了密码,打开了她的手机,把自己加上了。 女人:「天哪,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 我:「我盯着你看了半天了,你前后一共打开了十八次手机,从你按键的手势,瞎子都能看出来你的密码是654321。」 我这一切行动完全就是借着酒劲儿,其实心里吓坏了。既然知道自己成不了大闪他们那样厉害的人,不如及时行乐,一往无前。 我上了个厕所,很快就回来了。 路过大闪那桌时,我看到他们三人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我留给他们一个匪夷所思的背影,飘然而去。 女人:「你还看出什么了?」 我看了一眼她的微信头像,又把视线重新放到了她的身上。「一周至少三次健身瑜伽,虽然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但肩膀和臀部的训练痕迹依稀可见。微信头像上那个可爱的孩子应该是你的宝宝,为了尽快恢復自己的身材,你付出了很多。桌上豪车的钥匙说明你不缺钱,型男的搭讪你不理,说明你不缺男人。这么美好的夜色,你却想孤独地一醉方休,一定是有心事。无名指有戒痕,却没有婚戒,你这种对自身要求极高的成熟女人,是不会因为一次吵架就把婚戒扔掉的。没有朋友圈,却把孩子的照片设置成头像,说明你是一个对家庭非常看重的人。而一个生活优越、懂得独处的女人不惜伤害自己的健康,只求一醉,一定是因为家庭的变故。也许你已经离婚了,看目前的状况,这应该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你不会因为前夫的事情而借酒浇愁,你已经过了那个受感情支配的阶段。那么,让你烦心的就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孩子。你正在跟前夫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你可以放弃一切,但一定不能放弃孩子。看你的条件便可知道,前夫的条件一定更是优秀。在争夺抚养权方面,你目前处于不利的位置。你可以容忍前夫的花天酒地,你不在乎这些,豪门婚姻会是怎样的结果,你比谁都预料得到。但孩子,孩子不行,这是你唯一的寄託,你绝对不会轻易让出。不过目前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们是和平离婚,他的把柄你也没有抓住,或者你根本就不想抓。孩子判给条件更好的父亲的概率很大,何况他还有顶尖的律师替他操办一切。所以,你打算今晚一醉方休,明天出国散心,换个心情,换个环境,想清楚一切,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女人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刺进了她的心。 「我都是胡说的,我说过,就是一个游戏而已。看到那三位了吗?」我指向大闪那桌,「这三位都是我的老闆,我只是打工的。这三人一年的收入,我也许一辈子都赚不到,这是我的苦闷。我能做的也就是找到同样苦闷的人,喝点儿同样苦闷的酒。如果你想尽兴,我就陪你喝,陌生人。」 女人跟我迅速地把杯中酒喝完,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但一直都是说得少、喝得多。 我真的这么厉害吗?鬼才信。 在大闪他们胡编乱造的间隙,我偷拍了一张女人的照片,上厕所的时候,把照片发给了一个「北京名媛」朋友。北京这个地方说大很大,说小又很小,尤其是东部。不再年轻,但很漂亮,又有品位,又开酒吧,又嫁入了豪门,这样的女人不少,但也不多。名媛朋友一眼就认出了她,甚至认识她的前夫——那位曾经夜夜笙歌的着名年轻富豪。我让她用一分钟的时间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从此我知道了她叫f。 真相是一回事,如何解释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在那之后,我一直试图点燃她内心的冲动,无论这股冲动是因何而起。今晚我很冲动,不是有非分之想的那种冲动,而是面对自己惨澹无望的人生时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我没什么可失去的,这也许是我最大的财富。 终于,在高度酒精的催化下,在天快要亮起的时候,f对我说:「跟我一起去吧,出去玩,落地签,三天。我喜欢跟你喝酒,但你不要多想,只是喝酒。」 我:「嗯,好,只是喝酒。」 f:「你朋友那桌的单我买了。我改下机票,改成明天晚上的,咱俩一起。我想回家睡一会儿。」 我:「好,我也想睡一会儿。」 f:「你家住哪儿,我把你带上。」 我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当然不是我真正住的地方——就在f家所在的高级小区的隔壁。当然,这也是那位名媛朋友告诉我的。 第42页 f:「太有缘了,我们就住隔壁!干脆去我家吧,我家还有更好的酒,我们再喝点儿,睡醒之后你再回家拿护照。」 f最终拉着我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酒吧的门。我坐在她的那辆豪车里,f把头靠在我身上,此时我收到了大闪的信息:「我服了。」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f叫了代驾,我俩并排坐在后面。f说,没想到我是个如此惜命的人。她那时不明白,我从没在乎过自己,但我不能不在乎她。 真爱游戏 01 s的身上总有一种顶级艺术家才具备的残忍气质,并不是说她要去害谁,而是她脱离了普世价值观的伪善表象,连最后维繫体面的甘之如饴也懒得去表演,只剩下对生活本质的狞髯张目。单就对我的意义而言,这让她本质上不同于f。我一直坚信,我跟f的友谊会撑到彼此的生命尽头,因为就算出于某种原因我被f抛弃了,我也会恬不知耻地在她身边苟延残喘。失去她就会让我失去唿吸。与此同时,我又十分笃定和偏执地认为s迟早有一天会彻底离开我。弔诡的是,我同样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再去找她。她并不是我的空气,她像一条垂在悬崖边上的破损严重的绳子,如果我现在用那条绳子往上爬,可能中途绳子就会断裂,我会立即粉身碎骨,万劫不復,还不如停留在悬崖下,即便是逐渐饿死也算死得明白。如果说f是一个面狠心善的法师,s就是一个为杀戮而生的战士,她能够掏出来的只有匕首。 f去美国照顾她那位一直在与死神搏斗的前夫了,我被暂时遗弃。这段时间我突然灵感大发,每天窝在家里写个不停。作为一个徒有虚名的被精神包养的文字工作者,我其实特别懒,很少写东西。不仅如此,我还给自己的这种懒惰进行了一种强词夺理的定义:「我认为一流的文字不应该是写出来的,而是应该喷薄而出,射!最起码也应该是流淌出来,需要硬挤的都是脓疮而已。」但致命的问题在于,我写的并不是一流的文字,三流都不是,根本不入流。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头扎进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也是我的幸运。缔造这个世界并不容易,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以至于每次想起来我都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扬扬得意,这极大地缓冲了现实生活带给我的勐烈撞击。在那个异度空间里,我集造物主与众生于一体,光明与黑暗、暴雨与骄阳、苦集灭道都在弹指之间,每次眨眼都是时空转换,每一滴泪都是滔天洪水,在那里爱过值得的人,杀过狰狞的鬼。 一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门铃响起,我立刻停止打字,佯装家里没人。此时的我不想见任何人,但门铃一直持续,按门铃的人执着得可怕,仿佛来我家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为了按门铃。至此我才意识到门口站着的是谁。 我打开房门,看到s戴着口罩,还没等我说话,就把我推到一边,自己进了门,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我只是帮她看房子的。她进门后没有换鞋,径直走到卫生间里,说了一句「你别进来」后,就锁上门开始狂吐。我刚认识s的时候,她经常拿我家当呕吐室,喝多就来,吐完就走,也不需要我的帮忙。f始终不能理解s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她,每个人都有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行为模式,你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好,但还是会去做,像是一同渡河的毒蝎跟青蛙,毒蝎当然知道蜇死青蛙自己也会死,但它还是会这么做。跟大多数人理解的不同,我不认为这种行为模式源自毒蝎的本性。那一刻它并不在乎谁死谁活,它只是想同归于尽,这是两码事。s就是那只毒蝎,但我不是青蛙。 s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帮她打开了门。按照惯例,此时她应该大步流星地离开,只留下一抹轻蔑的微笑,好像这些都是对我的赏赐。 s:「我想再待一会儿。」 她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又熟练地用牙咬开瓶盖,大字形躺在我那杂乱的沙发上,好像谁家叛逆的女儿。谁又会相信,这是一位年赚几亿、光彩照人、屡次篡改年龄、被时光被迫无视的明星呢? 我关上门,走回工作檯,一点儿灵感也没有了。这就是我最不喜欢s的一点。同样的蛮横,f是出于玩笑,只是单纯觉得好玩;s则完全是理直气壮,好像自己是天神下凡,所有人就应该跪着。那一瞬间,我的整个意识世界土崩瓦解,像是处心积虑搭建好的积木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喷嚏给毁了。我从不怕被毁,就怕不值得,气得我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此时我发现s的眼圈红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景象,要不是那年她喝多摔骨折了,我甚至一度以为这个女人天生没有泪腺。显然她故意想隐瞒这一切,连纸巾都没有抽,只是顺势擦了几下。时至今日,我早就有能力区分女人是真的想哭还是只是想哭给你看了。 s:「打扰你了吧?」 我:「你咋了?」 s:「没事,我待会儿就走,司机在楼下等着我。」 我也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你不是经常让人家一等就是一宿吗?」 s:「挺有意思。」 我:「什么挺有意思?」 s:「你没看新闻啊?」 我:「我这几天连手机都没开。」 s拿出手机扔给我,我看到手机上写着:「着名男演员e在自己的婚礼宴会结束后被砍掉了左手,因失血过多而死。兇手并没有逃逸,目前已被警方抓捕。」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占据了所有新闻版面,我瞬间明白s为什么是这个状态了。 第43页 我:「你跟他那会儿真的好过?」 s点点头。「那会儿我还是小演员,天天混吃等死。他帮了我不少,但从来没说要跟我怎样。他跟别的男演员不一样,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跟他好了能有……我算算啊……差不多俩月吧,我们就分开了。」 我:「为啥?」 s:「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忘了?」 我:「哦,对,你觉得他有暴力倾向,对吧?」 s:「虽然他没有跟我动手,但我见过他打别人。哪怕是哥们儿之间开玩笑,别人也就意思一下,他可是真下死手,而且打的处处是要害,喝多了还会自己抽自己,怪吓人的。我最受不了喝点儿酒就变身的人,男女都是。除了这些,这个男人几乎是完美的。」 我:「这还完美呢?」 s:「吃醋了啊?」 我:「我吃什么醋。」 s:「你要是吃醋我还能开心一点儿。」 我:「你是我的老闆,别搞得这么暧昧。」 s:「要不要脸,谁跟你暧昧了?我是喜欢看你吃醋那劲儿。」 我:「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醋?」 s:「别不承认啊,咱仨之间很多事说穿了就没意思了。你不是没事就吃我跟f的醋吗?不过这也难怪,追我俩的男人从你家可以排到北京南站了。」 我:「你赶紧喝完回家睡觉吧,明儿不是还有例会吗?」 s听到这话,双眼再次泛红,一股绷不住的委屈。 s:「你能别赶我走吗?你知道出了这事儿后我多难受吗?你知道今晚我看了多少遍通讯录,想找个人陪陪我?我但凡有人,会来找你吗?」 我:「啥意思啊?就是实在没人陪了你才想到我呗?」 s失望地摇摇头站起身,擦掉眼角的泪往外走。我当然不会允许,这是我的地盘,于是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回原位。 我:「我道歉。」 s:「不,是我不对,我总对你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又不是我养的小狗。」 我:「咱俩之间没必要说这些,我生气的是你心情不好没有第一个就想到我。」 s:「胡扯!我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根本没翻通讯录,我通讯录上那些人都是工作关系,他们不配跟我聊心事。我知道你在家闭关写剧本呢,我纠结了半天,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天天见,白天见了晚上还得见,我都替你烦我。」 我几口把啤酒喝完,s迅速赶上了进度。她永远不能容忍自己落后,我指的是任何她力所能及的方面。有这种性格的人,无论做哪一行都会建功立业。所以,与其说她是我的朋友,不如说是我的人生偶像。 我:「看来你还挺喜欢他的。」 s:「特别喜欢也谈不上,我们分手后一直有联繫。你知道我最烦分手后纠结不清的恋人,又不是小孩子。但他是个例外。一方面,他在工作上的确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的第一部 女主戏就是他帮我介绍的。另一方面,他这个人特别正派,我说的是真正的正派,感觉不到一丝邪气,你能真诚地感受到他跟你的交流没有一丝恶意和非分之想。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人。」 我:「其实我跟f偷偷地研究过他。」 s:「研究他干吗?」 我:「那次,我们玩过真心话游戏后,我俩知道了你跟他以前好过。f特好奇,就小小地研究了一下。」 s:「这大姐真够无聊的!研究出啥结果了吗?」 我:「他的脸好像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 s:「对啊,他整过容,在圈里这算事儿吗?我也整啊,三天两头动这儿动那儿的。f自己也没闲着啊,她以前不就是干医美的吗?」 我:「有意思的就在这里。f最早是医院整形科的大夫,后来才去做的医美,所以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前男友e的脸没那么简单。他做过大型外科整容手术,完全恢復后才进行了医学美容。一般都是遇到什么意外事故才需要做那种大型手术,而不是为了好看。」 s:「他好像跟我提过很多年前被车撞过,还开玩笑说撞成神经病了。看他一直活蹦乱跳的,我也没怎么在意。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问题啊,这不闲聊嘛。」我打开电脑上网搜索e被杀事件的详细新闻,端详起来。 s:「又不搭理我了。那我走了,你还是好好写剧本吧,到时候交不上……」 我:「你觉得兇手为什么要把他的手砍下来?」 s:「我怎么知道?两人动手打起来,不小心呗!我不是跟你说了吗,e打架的时候下手特别狠,可能把人家打急了,失手把他的手砍下来了……别说这个了,再说我又要吐了。」 我:「你知道把人的手整只砍下来有多难吗?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力量,甚至需要经验。绝大多数砍手行为都不是突发奇想。而且e先生被砍掉手之后,兇手没有再给他致命一击,也没有救援,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失血过多而死,这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到的地步啊?看来,比起要e先生的命,兇手更在乎的是砍下他的手。」 s:「我真的有点儿噁心,你能别说了吗?」 我:「你觉得这一幕熟悉吗?兇手砍下了受害人的手,好像某部电影里的情节。」 「这种变态杀人电影不是特别多吗?」她紧缩眉头,再次走进卫生间,但很快又跑了出来,像是在里面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第44页 s:「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部!e演的那部!我记得!一模一样!也是兇手砍下了受害人的一只手……e就是那个变态兇手的扮演者……那部电影叫……叫《真爱游戏》!那部电影叫《真爱游戏》,我想起来了,那好像是他的成名作!」 02 s突然把我拉出门,上了她的车,一切都显得那么迫不及待。她应该预感到了什么,但她无法接受在我家那样破落的环境里去接受这个真相。我太了解这个人了,她把仪式感看得比命都重要。在车上,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们像两个搭顺风车的陌生人,只是图便宜才坐到一起,彼此都希望早一点儿下车,早一点儿回家,好像家里还有一个更加迫不及待的人在等着我们。车窗外的霓虹快速掠过s的侧脸,酒精在她的肝脏内被分解代谢,乙醇脱氢酶用同样的迫不及待将它撕裂为乙醛。在乙醛的作用下,她脸部的毛细血管充分扩张,整张脸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我几次想伸手抚摸,都被从窗缝吹进来的寒风所阻止。我怕她会狠狠地咬我一口,我甚至看到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 到家后,她倒上两杯香槟,又把巨大的浴缸加满水,脱去衣服钻了进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在数不清的泡沫下,我什么都看不清。我没有指望她邀我共浴,只是让我坐在她身边已经足以证明我对她的重要性。 s:「你别误会,你知道我有洁癖,要不然就让你一起洗了。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对咱们仨不重要,我跟f早就把你看作最重要的朋友。我现在特别害怕你要说出来的东西,所以就找了一个最能给我安全感的地方。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我:「你记得这部叫《真爱游戏》的电影讲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吗?」 s:「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特别害怕看惊悚片。奇怪的是,我不怕恐怖片,因为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自己也演过这两种类型片。恐怖片的拍摄现场我完全害怕不起来,一大堆人陪着你,导演、灯光师、摄像师、场记紧紧地把你围住,你还硬要演出自己孤身一人特别恐惧的感觉。当你知道下一秒会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时,你还会害怕吗?作为演员,在片场,再可怕的怪物也不会令你出现真正的生理反应,我们又不是孩子!我们都清楚这些玩意儿是道具师一点点地做起来的,甚至有时候我还会亲自参与设计怪物的具体细节,我爸以前是个木匠,扯远了。但惊悚片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真爱游戏》这种赤裸裸的肉体伤害。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发生过,比如说硬生生地砍下对方的手。我是个执着的演员,虽然天赋能力有限,但我很努力,我会一次次地去想像那个可怕的画面如果真的降临在我面前我会有怎样的客观反映。几次下来,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这部电影的导演我认识,当初他也找过我,不过不是演女一号,而是其中一个不怎么重要的角色。在剧本里,我被e先生扮演的变态给……好像是给迷奸了……我无法接受这种戏,不是尺度问题。我觉得一名真正的演员永远都不应该考虑尺度问题,就像外科手术医生不应该晕血一样,这都是起码的职业素养。我考虑的是我的神经系统可能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只是看剧本就已经胃痉挛了,更不要说去演了。那部电影让e先生一炮而红,但我没去看。刚跟e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放这部电影的碟片反覆观看。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自我审视表演的缺点,后来我发现他居然很得意。当然,我没有陪他一起看,所以至今为止我依然理不清这部电影讲述了什么。但我看过剧本,所以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看了看躲在泡沫里的s,她又恢復到了以往的戏剧模式。这是她固定的心理防御系统,每当遇到自己无法抵御的情绪时,她就会进入这种戏剧模式——想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幕戏剧,她会全身心地投入,但也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假的」。进入这个模式后,s连说话的语气跟语速都会判若两人,好像一个一辈子都在表演舞台剧、从未涉及影视的话剧演员,夸张、激昂、滥情,但懂戏的人一看便知。卸掉这层表演型人格的铠甲的话,她就宛如一地碎玻璃渣,早已分崩离析。 我:「我还真的仔细研究过这部电影,大概讲的是一个变态喜欢绑架情侣,先将双方用麻醉剂放倒,捆绑好男方后将其唤醒,然后让男方在砍掉自己的一只手与亲眼看着他迷奸其女友之间做出选择,他自己称之为『真爱游戏』。」 s:「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这个变态至极的游戏设定!好像很多男人都选择了后者……」 我:「我记得很清楚,所有被绑架的男性都选择了让兇手迷奸自己的女友,无一例外。这是那个变态希望看到的结果,也是这个所谓的真爱游戏的内核。他就是想亲身证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爱,在特定的条件下,几乎所有人都会放弃对方的肉体,保全自己的生命。」 s:「就没有一个例外的男人吗?就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了对方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吗?世界真的如此残酷吗?」 我:「这个游戏的狡诈点就在这里,这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如果游戏规则是必须在自己跟女友当中选择一个人砍手,我相信会有真正的男人选择自己残疾甚至死亡来保全恋人的安全。但规则是在自己的一只手甚至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与女友被迷奸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你可以换位想想,如果你爱的男人被绑架了,绑匪让你跟他打一炮,就可以换取男人的自由。如果你不愿意,他不仅不放他,还会砍下他的一只手甚至杀了他,你会怎么选择?」 第45页 s:「我当然会妥协,生命只有一次。就算从此我们分手、决裂,我也不希望他为了保卫我的贞洁而献出生命。毕竟都什么年代了,虽然被迷奸也是很痛苦的事情,但至少两人都能活下来,活下来就有希望。等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个兇手是想模仿这部电影的情节?这也太夸张了吧!他是精神病吗?」 我:「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s:「起初?」 s用浴池的水洗了把脸,高温水让她原本就轻微酒精中毒的脸显得更加红润,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来了例假的小女生,隐约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很难说清此时的心情是羞愧还是惊喜,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藏起来,与世隔绝。 按道理说,我不应该坐在这里。虽然我们经常喝多了躺在一起,但我一直提醒自己,s跟f不同。在f那里,我真的可以做到肆无忌惮。但s除了是我的好朋友之外,还有一层老闆的身份。几年来都是她养着我,我也一直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也许以后永远都写不出)。我跟s之间所有的亲密都是在f在场的前提下进行的。我隐约感受到了,当我单独跟s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有些放不开。f不在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好像一个常年被敌方监视的间谍习惯了掩饰自己的行为的真实意图,却突然被告知监视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他又悍然发现自己早就习惯了被监视的生活,虚伪逐渐蜕变成了真实。但我现在不能起身走开,我怕她会因为低血糖而晕过去。我有一条底线,就是我在场的时候,s跟f一定不能出半点儿意外,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 s:「你的『起初』是什么时候?」 我:「就是你给我手机,我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 s:「你反应够快的啊!然后呢然后呢,你现在为什么又不这么想了?」 我:「模仿犯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但就像你说的那样,都什么时代了,我们每天通过网络能看到无数的暴力惨剧,看一部血腥电影就去模仿着真的杀人,这的确太匪夷所思了。但如果这一切不只是电影,而是现实中真的发生过的案件呢?」 s:「我有点儿晕。」 我:「那你别泡了,我去卧室等你。」 s:「我不是泡得有点儿晕,是让你说得有点儿晕。什么叫现实中真的发生过的案件?」 我:「当初为了『调查』你的前男友e先生,我顺便查到了这部电影。看完电影后,我觉得很不错,你知道我喜欢重口味电影。于是我又上网查了电影的相关评价,无意中居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纯虚构的剧本,而是改编自一个真实案件。作为编剧,我深知好的罪案题材的剧本大多都源自真实案件,人为的编造总会有一种刻意的做作,即便残酷,也只是徒有其表。看《真爱游戏》的时候,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寒而慄,不是说画面太过血腥,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是表演者,也就是你的那位e先生带给我的恐惧过于真实……我查到几年前真的发生过类似《真爱游戏》的案件,兇手的作案手法与电影里一模一样,同样的规则,同样的结果。这个案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虽然发生在我国比较偏远的城市里,但造成了十分恶劣的社会影响。据说那段时间,深夜时分,周围城区的情侣都不敢一起出门了。」 s:「天哪!那兇手最终抓到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反正没有查到。现在没人提这个案子了。本来我以为抓到了,目前看来没有,只是兇手停止了继续作案。」 s:「那你的意思是说……砍掉e先生一只手的那个兇手……其实就是真实案件里的兇手?」 我:「我在来你家的路上也是这么想的。我当时想的是,真正的兇手突然停止作案,消停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光荣事迹』被搬上了银幕,本来他很高兴——多数的变态杀人狂都希望自己可以名垂千古——但他在观影过程中越来越生气,甚至是愤怒。他觉得这个演员曲解了他的本意,种种细节都完全错误,根本就是在亵渎他的『犯罪艺术』。于是他愤然离场,回家后郁郁寡欢,但自己安慰自己,毕竟那人只是个演员,不可能看到自己真实的犯罪现场。按照演技来说,那人算不错的了,何必呢?为什么要强人所难呢?就在他逐渐平静下来,准备继续安静生活的时候,一个突发事件却彻底惹怒了他,以至于他不得不亲自用那个扭曲他的演员作为对象,演绎一把真实的『真爱游戏』,以正视听。」 s:「什么突发事件?」 我:「那部电影是小制作,没请大腕儿,e先生那会儿也是名不见经传的演员。根据我查到的资料,这是他的第一部 电影,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号人。这部电影本来会是院线一日游的那种烂片,制片人只想靠着观众的猎奇心理,能捞一点儿是一点儿。但没想到,这部电影意外地火了,而且是大火!几百万的投资成就了过亿的票房——你也是干这行的,你明白这种边缘题材、小制作、没腕儿的类型片,票房的天花板最多也就几千万。其中最受益的就是e先生跟电影的导演。尤其是e先生,他太幸运了,没有经过普通演员的奋斗和挣扎,一跃成了一线明星。当然,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总之,你的e先生瞬间爆红。这下真正的兇手不干了——凭什么风头都让e夺走了,还是建立在利用他、扭曲他的基础上?没有人再谈论这个案件本身,甚至没几个人知道这曾经是个真实案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e先生的身上,这是兇手无法忍受的,所以他决定再度出山。但时机很重要,而且他不能违反『真爱游戏』的规则,即便这个规则是他自己建立的。e先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兇手一直没有动手,或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 第46页 s嘆了一口气,说:「或许兇手觉得那些女孩并不是e的真爱。没事儿,我还要庆幸自己不是他的真爱呢,否则也许被迷奸的就是我了。」 我:「你能这么想就最好。」 s:「这些都是你在来我家的路上想的吗?也就是说,你现在又不这么想了?」 我点点头,把杯子里的香槟酒喝完。「你别泡了,别晕过去,我还得送你去医院。」 我从架子上拿起厚厚的浴巾递给s。 s:「你扶我起来吧。哎哟,别那么多事儿,多少人想看我我都不让呢。你是我的闺密,没事儿。」 s缓缓地站起身,我故意躲过那个致命的瞬间,帮她把浴巾围到身上。她显然有点儿站不住,我干脆把她抱了起来。 s:「行啊你小子,这招用得挺熘。」 我:「管用吗?」 s:「有点儿用。」 我把s抱回卧室,替她盖好被子。她家的床软得要命,我在这里睡过,第二天像被人揍了一顿,至今心有余悸。很快,我又递给s一杯蜂蜜水。 s:「你其实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我:「那你早点儿休息吧。」 s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极大。常年的力量训练让她宛如女角斗士,随时准备上战场全力以赴将敌人一招毙命。 s:「今晚你必须把你想到的都告诉我。」 我:「我真的都是在胡扯,没有任何依据。」 s:「我就喜欢听你胡扯,别人扯的我不稀罕。你必须说完,这是命令,我是老闆,你必须听我的话。」 我看到视死如归的s宛如德拉克洛瓦笔下的自由女神,赤裸半身,半人半神,世俗与圣洁完美交织,几秒钟之前在浴室里的娇羞和绯红一扫而空。我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作为一名凡人。我点点头,再次帮她盖好被子,点燃一根早就想抽的烟,打开了卧室的窗户。窗外处于黑夜和黎明之间,远处好像有人在引吭高歌。 我:「当初我之所以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那个e先生,另一方面,我一直好奇真正的兇手为什么要搞出这么一个残忍的游戏。作为一个编剧,我对他的动机抱有极大的兴趣。」 s:「他肯定遭遇过爱情的背叛,而且是致命的。」 我:「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同样刻骨铭心的背叛。从作案手法和一直没被抓到这两点来看,兇手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所以我不认为这个人的精神有问题。相反,我觉得他异常冷静。但最让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是,是什么让他停手了?在制造了一系列事件后,是什么让他突然停止了?」 s:「怕被抓呗。」 我:「能够把案子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因为害怕被抓而停手这种理由有些勉强。他并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条不紊,犯罪现场应该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否则早就被抓了。你知道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做到不留一丝痕迹有多难吗?可惜我根本查不到案件的相关细节,只能靠主观猜测。总之,兇手停手的原因,我不认为是出于恐惧。」 s:「我知道了!他一定是爱上别人了!」 我:「这个人的心早就死了,早在当初他被深深地背叛的一剎那就死了。能做出这种案件,兇手对待感情一定已经偏执到了极点,我不认为做到这份儿上的人还会相信爱情。」 s:「那他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看了一眼神情紧绷的s,在犹豫要不要把我想的告诉她。今晚我没有喝多,理智始终占据上风,我怕伤害到她。但随即,我看到s再次掀开被子站起身,浑身赤裸着走到桌前点菸。我看着她肌肉线条分明的曲线和胳膊上隐约可见的血管,那个具有力量的背影屹立在我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造作。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低估了s的坚强,这个女人经歷过比我经歷的残酷得多的现实,现实的洪流曾经不断地沖刷着她。曾经一无所有的她,靠着自己非凡的意志力杀到了今天,魂魄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磨鍊得坚不可摧。她跟f最大的区别是她没有破碎感,她也不允许自己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痕。她就像瀑布下的鹅卵石,沖刷和打磨早就成了常态,根本不是我能伤害的。有时候,伤害别人也是需要资格的。 s:「你接着说嘛,兇手到底为什么突然停手了?」 我:「你觉得兇手是谁?」 s:「什么兇手是谁?不是很明显吗,就是被抓的那个人啊!这个王八蛋砍掉了e的手,让他活活疼死了。」 我:「他是杀害e先生的兇手,但不是现实里开展『真爱游戏』的兇手。」 s愣了一下,但聪明的她很快就隐约地捕捉到了我的意思。「你是说……不可能吧……」 我:「一个多年把警察耍得团团转的连环杀人犯根本不可能站在犯罪现场等待自己被抓,也不会愚蠢到在婚礼结束后,几乎可以说是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这个害死e先生的人根本就没想逃跑,这不叫犯罪,这叫復仇。」 s坐到沙发上,拿烟的手微微颤抖。 我:「这个被抓的人应该是曾经的受害者。新闻里没有说明,但我相信,这个人一定只有一只手。他缺失的那只手在多年前被『真爱游戏』案件的真兇砍了下来,而真正的兇手,就是你的e先生。」 s:「他……」 我:「仅仅是失恋,不会让e先生蜕变成一个杀人恶魔。一定是他曾经的人生被彻底毁灭了,一定是作为人的一切,他基本上都失去了。」 第47页 s:「车祸……毁容……所以他才会去整形?」 我:「e先生并不是开始杀人的时候整容的,从他决定犯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孤注一掷地成为恶魔,外表好看与否根本不重要了。相反,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会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仇恨。」 s:「你刚才不是说兇手不可能再相信爱情了吗?那如果兇手是e,他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因为他一直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对那个曾经因为他出车祸毁容而抛弃了他,夺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切美好的女人念念不忘。」 s:「你是说……跟他结婚的女人其实就是最初背叛他的那个人?」 我:「此时的e先生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即便是新婚妻子,也无法辨认出现在事业有成、温文尔雅的丈夫其实就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s:「我的天哪……」 我:「你认识那个女人吗,e先生的新婚妻子?」 s:「她以前好像也是个演员,但一直没混出来,没什么名气,后来就退出不干了。」 我:「新闻里没有提有关她的信息,e先生此次的婚礼也是极为低调,媒体甚至后知后觉。你记得《真爱游戏》的女主角是谁吗?」 「我因为讨厌那部电影,所以没关心这些。你的意思是,那部戏的女主角就是e先生现在的妻子?」s赶忙拿出手机,迅速地查阅着。她打字的速度出奇地快,像是钢琴家在演奏李斯特的名曲。 s:「果然是她!她改了名,但就是她!没错!她就是那部戏的女主角。只不过,当时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e的身上,她反而被忽略了。」 我:「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女人的前男友应该是《真爱游戏》这部电影的导演。」 s继续低头在手机上搜索着。「手机上查不到,你等一下。」她快速地翻阅着微信,又给业内人士发语音确认,很快她就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s:「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有这样,一切才对得上。给你梳理一下目前为止我认为的故事大纲吧。你千万不要当真,就当是我给你汇报工作吧。你要时刻记住,我只是个靠你养活的三流编剧,我的专业就是撒谎,我靠谎言吃饭。」 03 一切假设的前提都是e先生是真正的连环杀手。 e先生以前不是演员,根据作案手法来看,他对受害人的手特别有执念,加上他可以轻易地搞到麻醉剂,所以他曾经应该是医生,甚至是外科手术医生的可能性很大。那时候的e先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事业小成,还有一个人生中的挚爱——那名女主角。女生只是一个小演员,也许家境平凡,遇到e先生这种条件的男生算不错了。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如胶似漆,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演员可能觉得有些快了,她还有些不甘心,她太年轻了,说不定将来拍一部戏红了呢?但e先生的爱过于勐烈,这一切都让她招架不住——那会儿的她也是爱着e先生的吧,我想应该是。 那是e先生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如同上帝握住了自己的手,一切都是那么精准无误,犹如他高超精湛的外科手术技术。他治癒了很多患者,有口皆碑。也算是极具天赋吧,那双精緻的手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颤抖,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握住了。他爱极了这种控制欲,爱极了他的恋人,也爱极了当时的自己。 但他不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做演员,他这种自以为是的理智型人士对娱乐圈有一种本能的鄙夷。那些算什么,在镜头前搔首弄姿、风情万种?跟他造物主般重新赋予他人生命这样的伟业根本不能比较。而且e先生早就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恋人根本没有演戏的天赋,一夜成名只能是她的午夜美梦,仅此而已。而他的恋人早就看到了e先生身上的万种闪光和致命的不足——他太得意忘形了,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谁又是完美的呢?她不想失去这样的珍宝,就算带有瑕疵,那也是珍宝。她也逐渐意识到,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哪个男人如此疼爱自己了。每次拥抱,她都能深刻地感受到那个男人源源不绝的炽热。她需要被照顾,被怜悯,被捧在手心,被融化在心里。她那会儿也年轻,陷入纯度极高的爱情酒精里无法自拔。「就是他了,我不能太贪。」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但就好像上帝突然撒手了,命运在两人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之前骤然改写,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e先生失去了一切,肇事者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原本目若朗星的e先生如今惨不忍睹,五官几乎被剷平,成了一个没有脸的男人,如同地狱恶魔,让人不寒而慄。曾经与他心心相印的恋人如今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丧失了。更为致命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宛如艺术品的双手也遭受重创。他并没有失去动手能力,只是再也无法拿起精美至极的外科柳叶刀,再也无法重塑他人的生命,像是被剥夺了神通的神,剎那间成了他曾经最为鄙夷的凡人。 但他没有死心,他还有爱情。当他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他还有最为珍贵的恋人,那个山盟海誓永不变心的恋人,她会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她会不离不弃的。五官毁了还可以修復,双手毁了他还可以做别的,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些都不是问题。他非常自信,即便遭遇了人间惨剧,依然可以笑对人生。他还可以站起来,甚至也许会比以前站得更高,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她已经成为他的信仰,是他用来缓冲命运的捉弄的护身符。 第48页 但她离开了,彻底消失,人间蒸发,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好像自己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过量的麻醉剂让他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残疾,被人遗弃在医院里,迄今为止的生活只不过是自己因为难以接受苦难而造就的一场美梦。在梦里,他拥有了她,拥有了全世界……但当麻醉剂的效果消退时,巨大的痛苦如约而至,他很快就清醒了,他意识到是他的信仰彻底背离了自己。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她从未有过片刻的犹豫,从确定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离开了,连惺惺作态的怜悯都彻底省去。 漫长的治疗期间,他逐渐地体会不到疼痛了,神经彻底麻木,看见针尖刺入自己的静脉,像是被一滴水侵蚀,无数的针尖宛如无数的水滴。他没有选择自杀,因为没有必要,他已经死了,毫无争议地死了,比心脏停止跳动、大脑终止运行更加确定。 出院后,他把自己藏在屋子里与世隔绝。他不配再去看这一切,准备余生面壁,静静地步入死亡的永恆,等待一切推倒重来。他不信人有来世,但这一世已经彻底结束了。 然而命运并不准备就此饶过这个可怜人。他在为数不多的出门的行程里,经常可以在街上见到形形色色的恋人,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互相拥抱,大庭广众之下宣示着自己的爱情,甚至肆无忌惮地拥吻。他看到这一切,如同濒死之人经歷超负荷的电击,那种久违的痛彻心扉再次袭来,他险些被当场击倒。 从此,他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梦里都是曾经甜美的欢愉和永远无法饶恕的背叛。e先生决定復仇,向热恋中的情侣復仇,向全世界復仇,让那些幸福的人明白自己的切肤之痛。于是他亲手缔造了「真爱游戏」,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发誓生死与共的恋人分崩离析,男人一次次被砍掉手,那只他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手;女人一次次被迷奸。e先生在这些幸福得发光的肉体上歇斯底里地发泄着。男人们都选择保全自己,牺牲对方,这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即便是迷奸了女人,他也会出尔反尔地砍下男人的手。他觉得这些?货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根本不配拥有纯粹的爱情。最关键的是,那些男人见过他的样子,所以他们更不能活着。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有着狂暴的欲望,但过去做医生的冷静与精细让他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超长的耐心和谨慎让他屡屡得手,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犯罪痕迹,在这方面他花费的时间跟精力甚至远超实施犯罪本身。他已经死了,根本不在乎世俗法律的制裁。他从来不害怕被抓起来枪毙,他怕的是被人剥夺惩罚游戏的权利,他怕自己被迫停下来,怕自己又陷入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每次得手,他都会拍摄下全部过程,用来在事后慢慢品味。渐渐地,他开始遗忘那个背叛他的人,对她的仇恨不再像最初那样强烈。陷入杀戮游戏的快感中无法自拔的他甚至想知道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现在在哪儿、在干吗。在他的心目中,她就好像自己曾经养过的一条流浪狗。原本他好心收养了这条狗,却被不知好歹地咬了一口,鲜血淋漓。为了避免得狂犬病,他只好静心养伤。出于愤怒,他遗弃了这条傻狗,甚至恨不得杀了它。但时过境迁,伤口逐渐恢復,只剩下一丝不仔细看都无法辨认的痕迹,他也没有真的得病。此时他开始四处游荡,希望在某个街角遇到那条傻狗,看它是否已经死了。 e先生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那个女人,他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如今的她依然是个不知名的演员,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他是个导演,还是个大导演,丑陋猥琐,跟那个女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两人住在城郊的别墅里,e先生看着他们出门、回家。他在别墅里窃听,两人做饭、吵架、打闹、做爱,事无巨细,所有声音都没有逃过他的耳朵。深夜,房间里传出丑陋男人雷鸣般的鼾声,他曾经的女人无法入睡,开门走到别墅的院子里抽起了烟。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根烟的牌子,是一个稀有、小众的牌子,不贵,但不容易买到。这也是他曾经唯一抽过的烟。e看着那个女人独自抽着烟,眼神有些呆滞地望向远方。没有任何酝酿,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不像是抽泣,更像是切洋葱时的条件反射,没有丝毫感伤,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e站在黑影里,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开始后悔来找她了。现在的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从救人到杀人,从天堂到地狱,从上帝的杰作到恶魔的代言人。他不再继续跟踪她了,回到了家里,抛开一切杂念,开始酝酿下一场杀戮游戏。但令他感到沮丧的是,他已经失去了继续作案的欲望,从那个注视着她抽菸的夜晚之后。任何情侣都不能再点燃他的冲动,无论他怎样自我暗示、自我推动,甚至自我强迫,那种紧张兴奋的快感都荡然无存,像是被阉割的公狗,以为自己可以,但根本不行了。 不知所措的焦虑感再次席捲全身,e先生意识到,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自己的余生就会一直处于这种折磨中。真爱游戏不可以就这么结束,绝对不行!他意识到问题的根源还是那个女人,如果不把她除掉,自己就无法彻底恢復。说得直白一点儿,她必须死,这不是为了復仇,而是一种不得不的解决方式。当你不知道试卷上的问题如何作答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试卷,彻底遗忘这场原本就不应该发生的测试。 第49页 于是,他很快就决定,在那个女人和她的现任男友身上进行一次真爱游戏测试。不过,无论结果怎样,这两个人都不应该继续活在世上,他们已经成为自己苟延残喘的绊脚石。当他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奇蹟发生了,焦虑感不见了,好像自己以前的杀戮都是这次现场演出的彩排。原来他一直在做着准备却不自知,这才是他真正应该去做的事。 很快他就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他伪装成送水工,谎称是公司福利,免费送一桶水,事先把麻醉剂混入了水中。他戴着口罩,熟练地把水桶插进设备中。此时那个女人正在跟导演男友看片,导演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述着电影的拍摄手法。e先生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神依旧呆滞,像个瞎子,她根本就对眼前的生活毫无兴趣。 半夜,他熟练地按下电子锁密码,导演跟那个女人已经晕倒在地。e先生摘掉口罩,露出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脸庞,用颤抖的手脱下了女人的衣服。当那副熟悉的躯体再次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e先生终于痛哭起来。从出事到现在,这是他唯一的哭泣。他趴在女人身上,像是失明的患者终于重获光明,像是復仇的男人终于手刃了仇人,无尽的释放感彻底倾泻而出,多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充分的缓释。但他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他无法玷污这个女人,这个他朝思暮想、恨不得碎尸万段的女人。那一刻,他极其惨烈地认识到,自己自始至终都深爱着这个女人,无论她是否爱着自己,是否背叛了自己,是否爱上了别人。他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他从未强大过,即便是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他依然如此,从未改变。 e先生的怒火很快就转移到了导演的身上,他给了那个男人一针。导演悠悠转醒,看到自己被绑了起来,身边的女友赤身裸体,他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吼叫,因为锋利的手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e先生擦干眼泪,开始重复自己说过很多遍的游戏规则。出乎意料的是,导演听完后,双眼瞬间流露出了兴奋之情,他马上知道e先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真爱杀手」。e先生的「事迹」被传播得沸沸扬扬,警方在到处通缉他,导演想不知道他也难。导演丝毫没有掩饰对e先生的「崇拜」,称赞他是真正的「男人」。他还表示,如果他想迷奸自己的女友,请便;如果他想砍掉自己的一只手,也请便。但他希望e先生考虑一下他的「蓝图」——导演正在筹拍一部电影,是根据「真爱游戏」这个真实案件改编的。他对这个连环杀手一直有着狂热的崇拜,无论如何都要为他拍摄一部传记片聊以慰藉。剧本早就写完了,只是演员太难找了,大腕儿不想演,怕破坏自己的形象,新人又驾驭不了内心如此复杂的角色。他正一筹莫展呢,上天赐给了他一个机会,让真正的杀手来扮演自己的故事里的男主角,本色出现,完美至极,还有谁比e先生更适合演e先生呢?导演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疯狂,他并不是一定要e先生答应自己,只是希望他能认真考虑一下。他看到e先生的脸已经毁掉了,这正是他重新书写人生的好机会。导演承诺e先生,他会聘请全世界最优秀的整容医生替他再造一张脸,一张举世无双的脸。除了导演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他有半句假话或者是背叛,e先生随时可以要他的命。他说他会是世界上最关心e先生的人,是他忠实的奴僕,他会守口如瓶,带着这个秘密走到生命的尽头。 e先生心动了,成名与否他根本不在意,但如果真的能藉此重生,为什么不试试呢?如果造物主要再给他一次辉煌,为什么不接受呢?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他看着躺在一边依旧昏迷着的女人,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让这个女人做自己的女主角,导演满心欢喜地答应。 半年后,从国外归来的e先生拥有了一张英俊的脸庞。电影顺利开拍,e先生很快就适应了演员的生活,他是天生的演员。由于电影出自自己的亲身经歷,在拍摄现场,他几乎代替了导演,完美详实地安排着一切调度。所有演员都不理解,为什么导演会对一个新人如此唯命是从,甚至是诚惶诚恐。作为女主,那个曾经背叛了e先生的女演员也惊讶为什么第一次跟他搭戏就如此顺畅,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犹如他们前世就彼此相识。她甚至由衷地喜欢上了e先生,但他过于冷漠,出了戏,就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电影上映后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导演跟e先生成为最大赢家,两人双双成为年度焦点人物。尤其是e先生的横空出世让整个娱乐圈都震动了,他甚至建立起一套只属于自己的表演体系,一种冷漠残忍但犹如外科手术医生般精准的演技从此独树一帜。极为低调的生活作风让他更加受到大众的追捧,他从来不会出席任何银幕之外的场合,谢绝一切採访,被誉为「真正的演员」。 e先生谈过几个女朋友,这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不可能对其他女人动心,他只是想刺激那个女人。他深知对方已经爱上自己了,他要她体会到得不到的无力感。这让那个女人受到了极大的挫败,她很快就跟导演男友分道扬镳,本想靠自己的能力在影视圈杀出一条血路,但就像多年前e先生给她下的判断那样,她根本没有天赋。在绕了一大圈后,眼看女演员就要患上抑郁症了,e先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安排了几次刻意的巧遇后,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第50页 与此同时,某个遭受过e先生的毒手却幸运地活了下来的受害者在一遍又一遍地看《真爱游戏》这部电影,犹如显微镜一样仔细。他惊奇地发现,e先生在影片中的一举一动跟他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一模一样,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也毫无偏差,就连下手过程中的小动作、嘴里轻哼的旋律也毫无二致。e先生之所以如此自信地展示了这些秘密,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没有留过一个男性活口,以为这些不为人知的动作没人会发现。这是他最大的失误,因为这个失误,他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那个侥倖活下来的可怜男人很快就意识到,e先生就是「真爱游戏」案件的杀手本人!不会错,绝对不会错,只有魔鬼自己才能扮演好魔鬼。 这个失去了生命中的全部的可怜男人千方百计地暗中打听e先生的消息,发现他马上要结婚了。最终他杀到了婚礼现场,他根本不屑什么游戏规则,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最终,他砍下了e先生那只徒有其表的手,e先生在一脸惊恐和不解中逐渐走向死亡。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警笛声传来,e先生逐渐失去了意识。在最后的最后,他凑到e先生的耳边,轻声告诉他:「游戏结束。」 s仿佛被钉在床上一般听我一口气说完这些,随即露出一丝冷笑,「这是你写的剧本吧?」 我:「还可以吗?」 s摇摇头,「我不喜欢,你重新写一个吧,这个就算了。」 我:「没问题。你不会把我编造的故事当真吧,真的以为你曾经的e先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s:「我又不是f。」 我:「f怎么了?」 s:「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信。」 我:「真的很烂吗?」 s:「也不算,就是平庸而已。」 我笑了笑,上床躺在s的身边,闭上双眼。就在即将进入梦境的时刻,s勐地骑到我的身上,用双手死死地掐住我。真实的力道让我相信这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想掐死我。我本可以一脚把她踹开,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不忍心。s滚烫的泪珠一滴滴地落在我身上,宛如强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肌肤。由于脑部紧急缺氧,我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人反而松弛下来。紧急关头,s松开了她的手。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艰难地完成了一项冗长、烦琐的水下仪式。她趴在我的身上,锋利的指甲穿破我的皮肤,直至骨髓,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s:「是不是你才是那个杀手?」 我亲吻了s的额头,像是一个祝福,或是一记诅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