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隐》 第1页 [古装迷情] 《青碧隐》作者:延琦【完结】 纵横江湖的剑客与深闺大院的千金,原本不该相遇的两人偏偏一次次的相遇了,是前世仇怨还是今生姻缘?若是仇怨,为何不快意恩仇,若是姻缘,却为何阴差阳错? 云琪的幸运是因为遇见他,云琪的不幸也是因为遇见他,但无论如何,她是清醒的,知道自己非他不可,也明白这份爱註定不能被王权允许,她该怎么做,她能怎么做? 内容标籤:恩怨情仇 因缘邂逅 铁汉柔情 骑士与剑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琪朱子琰 ┃ 配角:周恆安乐江允墨娴妃 ┃ 其它:佳人山庄郡主飞燕门冷玉剑 ☆、狭路相逢 ?  盘狐山。 半山黑狐寨,已近亥时,仍灯火通明。 三天前寨子做了笔大买卖,没费多大精力就劫了山下两匹过路的快马,当然,令寨子里众人至今还欢欣鼓舞的乃是快马上两个人携带的八百两银票。通常他们要劫过路财的时候少不二三十个兄弟得大费一番体力,有时还得挂点彩,但这次这个只有两个少年人,功夫还不咋地,因此这笔横财实在来得轻松。 寨主一高兴下令众弟兄大醉三天,因此三天来寨子里到处瀰漫着酒肉气,浓得熏人。 寨主正在堂内开怀畅饮,眼看罈子里酒没剩多少了,开口向门外喊道:“来人,上酒!” 这一声喊却不太灵光,门外半天没动静,他醉醺醺的又大喊一声:“上酒!” 这次有反应了,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抬脚进来的不是寨子里的兄弟,却是个携着剑的黑衣人。 寨主有点诧异,眯了眯醉得有点重影的眼睛,问道:“你谁?这样闯进本寨主的地盘,找死啊!” 黑衣人冷冷道:“是找死,但死的是你!” 寨主仍歪在榻上,道;“来人,给我把这个口出狂言的砍喽!” 敞开的门外冷冷清清,没有半点动静。 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酒醒了些,边拿起榻上的长刀边起身问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黑衣人不紧不慢,将手中的冷剑拔出,慢慢道:“冷玉剑许久未尝过血的味道,今日来个痛快!” “冷……冷玉剑?”寨主顿时酒醒的彻底,结巴道:“你是朱……朱三爷?我盘狐山与你素无瓜葛,三……三爷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黑衣人道:“好,让你死个明白,前两天你们是不是劫了两名少年?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们身上的钱是拿去进药材的?” 寨主立刻头皮发麻,继续结巴道:“有,只……是当时不知他们是三爷的人,对不住啊,我这就把银票全数归还,全数归还!”说着就要翻箱倒柜的找。 黑衣人渐慢慢往前走,边冷声道:“治病救人的钱也劫,今日我不除你,有违天道。” 五个时辰后,阳光慢慢照进盘狐山,暖色日光下,横尸遍地的黑狐寨格外刺眼。 自此后,附近乡民的日子倒是过的安稳多了。 清明过后,正值暮春时节。 这是京城一年中景色最美的时候,西郊越山脚下有座大相国寺,是京城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庙外,由马车上下来一对母女。走在前面的母亲四十来岁,气度雍容举止优雅,身后的女儿大约十六七岁,穿一套淡兰襦裙,裊娜聘婷,姿态清丽。也许是因为到庙宇上香,母女二人均打扮素雅低调,但身边几个僕人婢女,均是穿戴整齐行事训练有素的模样,由此可以看出这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 来人正是当今太尉韩肃府上的家眷,今日是韩太尉母亲的七十岁寿辰,按照韩府的惯例,每年的安排都是上午来大相国寺进香布施,算是为老夫人做些善事,祈求神明保佑她老人家福寿安康,晚上则会在城内的韩府内举办家宴,招待诸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的亲友。而为表表虔诚与重视,来相国寺进香这件事一向由韩府内务的当家人——韩夫人亲自出面。 时候不久进香完毕,一行人沿着城郊的路回府。 今日特意跟随母亲来的韩二小姐其实对进香之类氖虏2桓行巳ぃ哪耸浅抢锍峭舛杂谝桓錾罟肷倥圆豢啥嗟玫木吧 山上成片的树木初春时刚抽的嫩芽此刻正要茂盛,偶尔一树树的踊ǎ夯u阕浩浼洌奖橐昂彀谆坡蹋獠槐壬鍅笤褐刑匾庵种驳幕灸前愎嬲赐嘎蹲挪吹萌顺磷砥浼洹 “云琪,小心风吹着凉!”母亲细心叮咛道。 这位叫云琪的韩二小姐只是微微一笑,仍然仰着头迎接拂面的春风。 马车渐渐往城里走,也越来越热闹。进入集市,路两边摊贩售卖着各种各样的商品物件,琳琅满目,瞧着颇新鲜。 “母亲,我下去玩儿一会可好?”云琪忽然转头问母亲。 “不许胡闹。”母亲边闭目养神边淡淡的说。 云琪却不依不饶的撒娇:“求您了,这不马上就到家了,我边逛边往回走,不会有什么事。” 夫人睁开眼看见云琪一脸认真,又看看马车外的街道,是快到家了,这条街一直走个三四里,拐角处就是她们韩府的正门。白天的大街人声鼎沸,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孩子一向乖巧听话,平日里净关在府中,着实没什么机会出门,又正是爱玩的年纪……夫人想了想,向着马车外吩咐道:“桂儿,你跟着小姐,不准胡闹!” 第2页 “是。”车外一个清凌的声音响起,一个看起来与云琪相同年纪的丫鬟应答着。 桂儿是云琪的贴身丫鬟,八岁进府,与小姐相伴长大,平日里伺候小姐吃穿,陪着小姐玩闹。虽说是下人,但长在书香门第,从小受诗书礼仪教导的小姐从不曾苛待她,因此主僕二人的情份更像是姐妹。 马车缓缓停在街道宽敞处,韩夫人对云琪嘱咐道:“别耽误太久,早点回去准备,别误了晚宴,不然祖母会担心。” “是!”云琪立刻欢唿雀跃,下了马车。 桂儿也心内窃喜。 马车继续向府中行进,主僕二人却早已等不及在街上逛了起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更添热闹。云琪一会瞧瞧这边各式各样的纸鸢,一会摸摸那边的首饰髮簪,一会又暗自点评下哪位书生文人的字画……身后的桂儿匆忙地紧跟着小姐转来转去,生怕一不留神跟丢了小姐,那回去可少不了得挨板子。 忽然,一阵女孩子的哭声传来,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循着声看过去,只见一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少女正跪在地上哭泣,身上土黄色的麻布衣衫已近褴褛,凌乱的头髮上插了根草标,旁边一个衣着光鲜公子模样的人身后跟了两个身材高大的随从正对她说着什么。 “这是干什么?”从未见过这种情景的小姐云琪转头问丫鬟桂儿。 “她要卖掉自己!”桂儿小声回道:”大概是家里有什么难事过不下去了,所以卖掉自己换些钱。” “啊?卖自己?”这种事云琪从来只在书上看过,大街上如此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 “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固执?你现在跟我们公子回去不就正好偿了你爹的债?又何必非要来这么一出!”其中一个随从说着就要拉扯那女孩。 女孩忙躲避,一边哭着说:“要不是你们在赌场下套蒙我爹,又放高利贷,他也不会欠你们那么多钱去上吊寻死。我现在就是把自己卖到别人家做苦力下人,也不会跟你们回去!” 女孩又向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们求助:“各位好心人,求你们帮帮我,我什么苦都能吃,把我买回去吧,我一定好好干活!” 看那几个男子面目张狂,周围的人群只是纷纷议论却无人敢搭女孩的话。 “这女孩好可怜,那几个男的不像善茬,要是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没有好日子过了。”桂儿小声沖云琪嘀咕。 “你就是求破天去也没用,谁还敢跟咱们公子抢人?”说着这几个男人就要硬拉她走。 “求求大家!求求各位好心人了!”女孩边哭边咚咚的朝围观人群磕头,一张秀气的脸煳满泪水,沾着尘土的额头眼看要有血渗出,状况十分悽惨。 云琪用手肘碰了碰桂儿:“你去,刚才夫人不是给了你一个钱袋?去给这女孩些钱。” 桂儿如临大敌:“我?我……可不敢,瞧这几个男的可不好惹。” 云琪斜了她一眼:“你平日里不一向伶牙俐齿的吗?这时候倒没本事了。” 桂儿闭嘴不说话,云琪嘆了口气。 “慢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看着指望不上桂儿,云琪自己挺身而出了。 众人被这位忽然杀出的少女程咬金镇住了。 “这位姑娘,你欠他们多少钱?”云琪目不斜视,镇定问道。 “二十两银子。”女孩含泪望着眼前这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怯怯的回道。 云琪从桂儿手中拿过钱袋,随手掏出三个大银锭,递给那女孩:“这些够吗?” 女孩迟疑了片刻,而后破涕为笑,沖云琪磕了几个头,接过银锭道:“够了够了,谢谢姑娘,谢谢!”接着转身递给那几个男子:“这些钱够还你们了,现在这位姑娘买了我,我要跟她走了!” 那几个男子跟围观众人一样怔了片刻,等反应过来,一打量云琪跟桂儿,立刻拦在她们面前。 “哎,这位姑娘,以前从未见过你们,可是刚从外地来的”领头的公子模样的男人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 看阵仗不太妙,桂儿立刻将云琪挡在身后,故作镇定道:“我们从哪来的不关你的事,这姑娘的钱已经还你,让开!” 那公子摸样的不依不饶:“萍水相逢就是有缘嘛,既然这小丫头我们领不回去,不如请姑娘回我府上坐坐?” 话一出两个随从立刻会了主子的意,一人一侧的将云琪二人围在了中间。 看这形势,这几人是看见美貌更胜一筹的云琪一身朴素,又只带了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以为她是哪里的小家碧玉,已经打算转移目标了。 “你,你们……”眼看形势不妙,桂儿急的有些束手无措。看来这几个人是看上了很少出门的小姐,有意要找麻烦了。虽然家门口就在不远处,原本快跑几步也就能到家,但眼下这三人将她们堵在中间,根本动不了。 “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没王法了?”云琪也有些生怯,刚才不过是路见不平随手相助一下,以为给这女孩些钱就能解决她的麻烦,没想到这伙人如此不讲道理竟然来为难自己,平日里深宅大院琴棋书画的千金小姐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间也急的面色泛白。 第3页 “慢着!”就听见一个沉沉的男声,众人扭头望去,一个青衫男子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定在这几个男人对面:“几个大男人众目睽睽之下欺负女孩子,就不怕人笑话?” 云琪这才看清眼前这个挺拔的青衫青年,他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瞪着那几个男人,俊朗的脸上流出的目光严峻清冷。 “怎么,出来个管闲事的,滚开!”那三人意外了一瞬,一人随即挥出拳头。 却只听一声惨叫,那先出手的随从倒反被这青年单手制住了胳膊,动弹不得。然后只见青年轻轻一推,那堪称壮汉的随从竟然被甩出去五六丈远,跌在地上。 周围人群仿佛有轻声人喝彩。 看到同伙被打,另一个随从也上前挥拳,却见这青年面色不改,仍然只是单手几下就打得他鼻青脸肿,同样摔在了地上。 看见遇到了高手,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两人犹豫着不敢再上前。 “敢打本公子的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旁的主子终于开了口,虽恶言恶语却颤颤巍巍:“你可知道我是谁!” 青年冷笑:“任你是谁,天子脚下竟能如此目无王法?”语声淡淡,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语罢还轻轻拂了几下衣衫。 “好,好,你有种,有本事报上名来!”那公子依然挑衅。 青年没有接茬,表情依然冷淡,只是一开手中的摺扇,轻轻扇了下。 一个随从定睛瞧了瞧青年手中的摺扇,脸色忽的煞白,赶忙在主子耳边嘀咕了一句,就只见刚才还在大街上横行霸道的三人一阵快跑,一熘烟的消失了。 没了热闹看,人群也纷纷散去。 “公子!”看到那青年也正欲转身,云琪急忙道:”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说完侧身行了个礼。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青年客气的低头,只是抬头间看见云琪的脸,似乎微微一顿。刚才忙着打发那几个人场面混乱,没看清楚她,此刻一瞧,才发现这确实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加上此刻正微笑着向他行礼,嫣然一笑间翩若惊鸿,也难怪他有一顿了。 但他顷刻回神,淡淡一笑道:“告辞。” 云琪二人也转身正欲离开,忽听见身后有个怯怯的声音:“姑娘,你们带上我吧。” 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刚才那卖身的女孩,竟忘了这茬了,云琪莞尔一笑,摆摆手道:“我家里人多,用不着丫鬟了,你不用跟着我,快回家吧!”说罢跟桂儿急急的往前走了。 女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立了良久,直到看她二人远去后才又泛起泪来,喃喃自语道:“真是遇到贵人了,多谢姑娘,多谢……” 不远处,青年望着云琪二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转身走进路边的茶肆里。 刚才出来的急,茶钱可还没付呢。 ? ☆、夜探韩府 ?  朱子琰走进茶馆,坐回窗边自己的位子。 只耽搁了一会儿功夫,茶肆里说书的还在说,桌上的一壶好茶已微凉。“小二,换一壶。”他轻声唤道,生怕吵了台上说书人眉飞色舞的精彩表演。 不一会儿,一壶新茶重新换上,清香四溢,仍是他爱的峨眉雪芽。 此刻茶肆里的人正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说书,没人看到他是怎样从窗边一跃而下去出手助人,也没人注意他又慢慢走回来。这也难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冷玉剑朱三爷轻功了得,一向来去无踪,岂是浪得虚名。 台上说书人说的是许多年前的一段江湖风云,主角正是他的大哥谢良,众人皆沉浸在其中,他也在旁一边品茗一边听,时而涵笑时而皱眉,颇有一番乐趣。每回办完一桩事回来,在这街边小茶肆里喝会儿茶听篇书就是他最惬意的消遣。 今日虽是韩府老夫人的寿辰,但因韩府已过世的那位老爷子从前是位鸿儒又曾官至太傅,为人正直和善,现朝中的不少官员亦是出自他的门下,在京城颇有威望。所以虽然老爷子已辞世,作为他的遗孀,韩老夫人寿辰每年还是有很多高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来贺寿。 韩府的后花园原本已有些年岁,种植的树木花草虽并非罕见的名贵珍品却胜在园丁们料理的错落有致,亭台水榭环绕其中,甚具韵味,再加上提前几日的修整,此时正值百花齐放,奼紫嫣红。午后陆续到来的客人们或在前厅寒暄,或被引领至此休憩。 云琪的闺房就在这园子的深处,一座二层小楼,门口朱红漆的大门上挂了一块匾额,上题“落月”二字。 好在下午只耽搁了不久,眼下她已经装扮完毕,可以盛装出席晚宴了,其实她本就称得上绝色,只需简单梳个头换身装,就立刻成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 主僕二人穿过一条碎石小径,再经过一片初露荷角的碧绿湖水,偶遇两三位结伴交谈的客人与她打招唿,她都拿出小姐的教养来端端行礼。湖畔几株白玉兰开得正盛,风一经过,有几朵轻坠下枝头,正落在她的发上,云琪停下来由桂儿帮她摘下。低头间忽感觉正被一缕目光注视,她下意识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位衣着华美,贵气儒雅的男子隔着湖正沖她点头微笑。 “这位是?”云琪觉得眼熟。 第4页 “咦,那位不是世子吗,今日连他都来了!”一旁的桂儿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小声道。 啊对,此人正是齐王世子周恆,云琪记起来了。上次见他还是四年前长姐入宫被册封娴妃的时候,那时自己还是个黄毛小丫头,难得如今这位世子还认得她。 ——其实韩太尉膝下只有三女,长女云珮早已入宫当了皇妃,幼女云珊此时年纪尚小仍是个孩童,眼下这府中正当碧玉年华的小姐不就只有云琪了么。—— 与他父亲齐王的淡泊避世截然不同,这位世子周恆文武双全,好学进取,年起轻轻就已成为皇上的得力臂膀,是皇室宗亲中出类拔萃的翘楚。听闻前些日子已被圣上亲封上将军,平日公务繁忙,今夜还抽空前来赴宴,真是难得。云琪忙微笑回礼,然后继续向前厅走去。 夜幕渐渐落下,晚宴正式开始。宴厅分为东西两处,中间一处假山池隔开,男宾客在东厅,女眷们在西厅。通常女宾们不怎么吃酒,宴席结束的早,韩夫人就特地请了戏班在与西厅一水之隔的戏台上表演,以招待各位女宾客,这当中除了家族的亲眷就是王侯贵胄们的夫人小姐,自然要尽力周全,不敢怠慢。 原以为今天能见到自小的闺中密友安乐郡主,谁知却听说她身体抱恙并没有来,看了一会戏,云琪直觉得无聊,便起身跟祖母和母亲告辞。 “二小姐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名门毓秀,国色天香,老夫人好福气啊!”看见云琪起身,众女宾纷纷向祖母夸赞,祖母呵呵笑着点头,母亲脸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二小姐可定下亲了?”有人问道。 “不着急,且先留她些日子吧,我们还没稀罕够呢!”祖母依旧笑着,脸上却隐隐有些怅然。 人人都羡慕她韩府出了位娴妃娘娘光耀门楣,可宫门似海,其中滋味又有谁人知?她这个祖母已经四年没见过长孙女云珮了,如今眼看着云琪也长大,左不过一两年也得出阁了,到时候她这个祖母身边可要愈发冷清了。 听见宾客们竟然谈论起自己的婚事,云琪立刻不自在起来,赶紧出了西厅。 桂儿前面打着灯笼,云琪跟在后面,两人边慢慢往园子深处走边细语刚才看的戏,恰逢今夜月光甚好,如银纱般铺在地上,加上时而飘散的花香,夜色醉人。 忽然,地上树影勐晃了一下,好像有疾风吹过,二人抬头看去,廊檐上好似有个身影一下闪到了暗处的花丛里。二人一惊,桂儿正待大喊,云琪竖起手指却示意她噤声,然后壮了壮胆子,表情严峻的朝那暗处说道:“是谁?……不知阁下何人,有什么事可以出来说,何必躲在暗处吓唬我们?” 须臾,一个身影从暗处转出,站定在她二人面前,轻声道:“是在下失礼,惊扰到两位。万望谅解。”顿了顿又道:“可在下并无恶意,请不要害怕。” 暗影中这低沉的声音似曾相识,云琪定睛仔细分辨,眼前的人一身青衫,月光衬着挺拔俊朗的身形,是他? “这不是下午在街上救我们的那位公子吗!”桂儿也认了出来,在一旁轻声惊唿。 闻此言,青年抬头,似乎也认出了她们,道:“原来是你们!”语间似有几分惊喜。 云琪微微笑着打量他,方才的惊惧荡然无存,心跳却不知不觉间悄然加快。 她歪头问道:“请问公子尊名?为何会这样……出现在这里?” 她随即狡黠一笑,又打趣道:“公子白日里刚行了回仗义,晚上又这样从天而降到别人府里,这倒是什么路数啊?” 青年有些惭愧,俯身道:“在下朱子琰,因有急事需寻一个人,而他现在正在贵府中做客,因事情紧急,不好惊动旁人,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刚才惊扰到姑娘,十分抱歉。” 听到他是有急事,云琪赶忙认真道:“既是如此,公子不必多礼。”思虑了一下又道:“只是今日府上有许多宾客,园子里的路又曲折交错的,公子这样去寻人恐怕也不太好找到,不知你找的是哪位?既是要紧事,不如我带你去找?” 朱子琰坦诚道:“在下要找的人叫江允墨,不知姑娘是否认识?” 江允墨?云琪当然认识。 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昔日曾拜在她父亲韩肃门下,是父亲颇为器重的门生,甚至曾不惜甘他人口舌将其举荐至刑部。不过江允墨本身也是位难得的人才,文武俱佳,心思缜密,为朝廷屡破奇案,才在不过几年的时间里,由一个无人知晓的后辈一路成为刑部侍郎,令人侧目。 云琪道:“我认得这位大人,方才还曾见过他,他现在正在东厅,公子随我们来吧。”说完便令桂儿前方掌灯,三人往东厅走去。 不知为什么,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虽然他这次来的有些不算正大光明,她却十分信任他,心底里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信任他?难道就因为他白日里救过自己? 不多一会儿,已经来到东厅前的台阶下,桂儿挺机灵,不用云琪发话便自己上前叫住一个相熟的小厮道:“你去找下江允墨大人出来,他有位朋友有急事找他。” 小厮点头立刻进去,不过片刻,就远远看见那位江大人出来了。云琪担心立于此被宴厅内的宾客看到难免会失礼,便朝朱子琰说:“人已寻了来,我便要先告辞了,请恕待会不能相送,公子见谅。” 第5页 朱子琰忙感谢:“今夜多谢姑娘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云琪点头一笑,与桂儿缓缓走回园子中。 这女孩子着实有趣,白日里见她,她在街头欲助人却把自己陷进麻烦中,原以为她是个莽撞煳涂的丫头,谁知自己却看见位清丽出尘的佳人。尽管今夜他今夜造访的方式的确有悖君子之道,她却仍肯出手相帮,实在是难得一副侠义心肠。 朱子琰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原来她是韩府的小姐,今日他们相遇,难道是冤家路窄? “子琰兄!”一声唿唤把他拉回眼前,江允墨正快步向他走来:“不知你急来寻我所为何事?” “京郊发生血案,有个叫王昌知的一家七口被灭门,而现场留下了一枚这个……”朱子琰拿出一枚飞镖,神情凝重的说。 江允墨盯着朱子琰手中的银色燕子飞镖,倒吸一口冷气。 燕子镖乃是飞燕门的独门暗器,江湖上已多年未见。而飞燕门,与他们二人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江允墨沉声道:“容我去同主人家道个别。”语罢返回宴厅内。 不多会儿功夫,两人同出了韩府,分别上马,往城郊发生血案的王昌知家飞奔而去。 飞燕门是江湖中一个颇为神秘的门派。 人人都知道他们武功高深,尤其以轻功及剑术见长,江湖中各门派都望尘莫及,因轻如飞燕,来去无踪,故得名飞燕门。然而并不像其他大的门派,他们门徒并不多见,其弟子学成出师后,也并不以师门自居,除过少数几位有踪迹可寻,其余多半都鲜为人知。比如江允墨与朱子琰,江湖都知道他们功夫高深,却并不知他们也出身飞燕门。 勘完现场,朱江二人回到江允墨的住处,商讨这个颇有些蹊跷的血案。 通常而言,飞燕门的弟子学成下山后并不被允许轻易使用燕子镖,因而更不得随身携带这种飞镖。那它怎么会轻易出现在兇案现场,而且被遗留在较为显眼的位置,才让正巧路过朱子琰一眼发现,带了出来。 江允墨掏出那枚燕子镖仔细观察。 借着灯光,他忽然发现些异常。这枚燕子镖的尾端线条特别清晰,刀刻的痕迹尚未被磨的圆滑,显然是新造之物。而尖端的燕子嘴处似被液体浸染过,有些油迹,他赶忙找来一块白布轻轻擦拭,拿到灯上方用热气一熏,那白布上的痕迹竟赫然变成墨绿色。 “你来看!”江允墨忙喊朱子琰。 朱子琰紧皱眉:“这毒,明显不是中原之物。”联想到那几名死者身上的伤痕,似乎是被极其有力的左手出力所伤,而这在江湖中极为少见,他沉默片刻,似有所悟的一惊,道:“这难道就是传闻中西域的雪狼之毒?” 雪狼之毒,顾名思义,人或任何动物一旦沾染,便会如被恶狼咬住喉咙般窒息,身体犹如置身雪中一般寒冷,从沾染到毒发身亡绝不会超过一刻钟。传闻中此毒是用西域所产的九种至毒之物淬鍊而成,所以在中原极其难得。 江允墨点头:“我飞燕门从未传授弟子任何用毒的方法,更何况这是西域都罕见的狼毒,加上这枚特意新制的飞镖……”他看了眼朱子琰,续道:“将一家七口灭门,还欲栽赃江湖门派,其居心之毒,可见一斑。” 朱子琰点头贊同,他身在江湖多年,仇杀场面也见过不少,如此兇残卑劣的手段还真是不多见。 被杀的户主王昌知乃朝廷兵部主事,料想不多时此案必定会惊动朝廷,身为刑部侍郎的江允墨重担压身,缓缓道:“朱兄,这次恐怕要麻烦到你了!” 朱子琰拿起桌边一杯茶,目光清冷道:“放心,我也正想看看,到底是谁要如此用心良苦的栽赃。” ? ☆、冤家路窄 ?  午后。 云琪正在房中临帖,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身影一下子就闪到了眼前。 “安乐!”云琪惊喜。 眼前的少女也笑吟吟,她穿一身明艷的桃红绣裙,仿佛一抹灿烂的霞光照进屋子里,这便是云琪的好友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的父亲是骠骑大将军,因战功赫赫被皇上加封镇远侯,其长子被封世子,那时尚且年幼的安乐也被赐封郡主,可谓满门荣耀。但可惜她的生母早逝,虽然两位哥哥已经长大,但可怜的安乐尚未成年就丧失母爱,令人垂怜。也正因为如此,父亲镇远侯裴崇特别宠爱她。 或许因为生在将门,或许因为父亲与兄长的溺爱呵护,安乐相较于云琪,性子更加随性活泼。 “你怎么来了?”云琪高兴地问。 安乐一脸娇嗔,佯装生气道:“怎的,你不欢迎我啊?”。 “哪里哪里,我高兴都来不及,上次我家宴会以为你会来呢,可惜都没见到你!”云琪拉着安乐的手,忙令桂儿搬座位。 桂儿也在旁插嘴:“就是就是,郡主您好长时间没来,小姐她都最近都闷闷不乐呢!” 安乐扑哧一笑:“就知道你想我啦,所以我这不来找你了!那天我正好生病,倒也想来,可是父亲不让,我也闷得慌呢!” “那你最近可好些了?”云琪忙关怀。 第6页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早好了!”安乐笑嘻嘻的回答。 两个人许久未见,聊了会儿天,安乐朝云琪挤挤眼睛道:“听说回音坊最近排了出戏不错,咱们一起去瞧瞧?” 云琪无言,嘆道:“幸亏你是个女儿家,要是个男子,定能上京城纨绔的前三甲,回音坊也能经常去,真佩服你!” 回音坊是京城头号的歌舞坊,那里的乐师歌姬据称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的确是公子哥儿们的聚集地,也难怪云琪有纨绔一说了。 安乐不以为然:“只是个歌舞坊而已,又不是风月场所,女儿家凭什么去不得?你被你们家养的也太食古不化了点吧。”又笑着诱惑道:“那里不光戏好看,有位琴师的琴艺也不错,听说是武林派的传人呢!” 武林派?那可是南派筝乐的发源地,云琪一向醉心于音律,武林派三个字让她有些动摇。 “听说人家还会弹很多失传已久的古曲呢!”安乐继续火上浇油。 云琪没能耐住诱惑,半个时辰后已经跟安乐坐在了回音坊二楼的包厢里。 因有郡主大人发话,母亲没有多阻拦,云琪这趟家门出的挺顺畅。跟随两位千金来的家僕本要守在包厢门外,却被安乐以挡住视线为由赶到回音坊大门外去了。 这里的茶水不错,几样小吃倒也精妙,难怪有钱有闲的公子哥们喜欢到这来,不过吸引云琪的倒真是台侧那位乐师的琴技,琴声果然深具武林派风格,令她耳目一新。 两人正悠然欣赏间,忽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扫了雅兴,眼光循声望去,原来是一楼堂内一桌男子正在划拳。 在回音坊里划拳,实在是暴敛天物。安乐皱眉招来小二:“叫楼下的小声点儿,要喝酒去别的地方喝去。” 小二难为道:“小姐有所不知,楼下那桌是咱们回音坊大主顾张公子请来的客人,张公子一向不太好说话,咱们实在不敢打扰啊。” 安乐的郡主脾气立刻上身:“他不好说话,我更不好说话!本小姐亲自去赶人!” 没等云琪伸手拉住她胳膊,安乐已经三步并两步的起身下楼了。 郡主大人站在那桌醉汉旁,不耐烦道:“要喝酒去酒楼,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不听戏还有别人要听呢!” 一个满身酒气的鲜衣男子瞧见安乐,眼中立刻放光:“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摸样竟生得这样好?来来,陪哥儿几个喝杯酒来!” 见情况不对,云琪已经来到安乐身边,拉起她欲走道:“别跟醉汉论理了,咱们回去吧!” 谁料那男子望见云琪,笑得更甚:“还有个更漂亮的!今儿爷运气不错,来,二位姑娘请坐,咱们认识一下?” 一时间起闹声四起,眼看满桌的醉汉就要拉她两个坐下。堂内的喧譁声提醒了门外候着的家僕,两个人赶紧沖了进来要解救两位小姐,可无奈对方人多,又是些根本听不进劝的醉汉,亮出了镇远侯府的门牌也无济于事,他们竟也束手无策了。 江允墨与朱子琰正结伴欲再赴兇案现场,此时正巧从回音坊门外路过,听见里面的嘈杂声,身为刑部官员的江允墨道:“我进去看看。”朱子琰点头在门外等,今日有江允墨在,用不着他出手。 江允墨抬脚进入大堂,眼前的画面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被几个面红耳赤的醉汉困在中间的两位少女,一位是镇远侯府鼎鼎大名的安乐郡主,一位是太尉府自己恩师的爱女韩二小姐。幸亏自己及时路过,否则这两位千金今日若真吃了亏,恐怕这回音坊甭想再开下去了。 他大喝一声住手,震住了嘈杂的场面。没等醉汉们说什么,已掏出随身的令牌,亮在堂内道:“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退后。”然后,趁醉汉们酒醒呆立的时机赶忙将两位千金护送了出来。 终于脱困站在大街上的两位少女面面相觑,云琪无奈的嘆口气道:“安乐,你以后还是少来这地方的好!” 安乐嘴硬道:“怕什么,这不是总有人出手相救吗!” 云琪摇摇头,没再理她,转而向江允墨道谢,余光中感觉有个熟人正望着她笑,她抬头望去,看见不远处微笑看着她的正是前不久刚救过她一次的朱子琰。 她一瞬间有些脸红,又有些尴尬,干笑着打招唿道:“朱公子,真巧啊!” 朱子琰笑着点头,没有言语。 家僕们已经备好马车,催请她们二人回府。 双方作别,两位小姐回府,青年们继续去办正事。 江允墨疑惑道:“朱兄怎么会与韩二小姐认识的?” 朱子琰微微一笑:“没什么,前不久也有一场英雄救美,只不过男主角是我罢了。”停了一下,復又自言自语:“既然回回都这么招人,怎么还不晓得安分些?” 江允墨没听明白:“啊?” 连日碰见朱子琰三回,令云琪不由自主的总能时常想起他。 少女心中像轻抚过一阵微风,夹着淡淡花香与丝丝凉爽,却又无从寻觅,漫长的夏夜无端平添了几分寂寞。她心中似有一处静谧的湖水,从前的岁月平静无息,却被这阵风吹动,泛起了阵阵涟漪。 又是如水的夜色,窗外月华如练。 第7页 落月小楼的窗前置着台鸾筝,云琪踱步过来,随手划了一下,顿时响起流水般的银弦声。她嘴角弯了弯,索性坐了下来,抬手弹开一支曲子。 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去似朝云无觅处。”她喃喃自语。 她有些出神,停了抚琴的手。 忽然,远处一缕笛音轻轻飘了过来。 她竖起耳朵,那清脆的乐声入耳清明,仿佛此刻天上的明月,透彻又飘渺。 难道这个吹笛的人也像自己一样,有些无处倾诉的心事?云琪边听边想,随着流畅的笛声静静出神。 入夜后的街道没了白天的喧嚣,安静宽阔了不少。朱子琰独自走着,白日里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不过月色尚好,此刻放松下来,漫无目的的散散步,倒是挺惬意。不经意间他走到一个街口,似乎有些熟悉,抬眼望去,他明白过来到了哪。 是她住的地方。 那长长的街道后面,就应是她花园深处的闺房。 一阵琴声传来,他伫立倾听,那纤指拨动银弦,每一下像是也拨到他的心中,丝丝愁绪霎那间烟消云散。待这乐曲听得分明,他微微一笑。 自幼时家中突遭变故后辗转进入飞燕门,行走江湖至今,他的心何曾如今夜这般柔软。轻舒一口气,披着丝缎般的月光,他拿出随身多年的竹笛,也清吹一曲,来和那深闺幽思。 一连几日,只要云琪的琴声响起,不过多久那股笛声必定会来相和,乐声有时婉转恬淡,有时缓缓忧郁,这令云琪更加好奇,吹笛之人是一位寂寞雅士,还是像她一样的深院少女? 但无论是谁,虽未曾谋面,云琪却都将他看做了知音。 已近黄昏,江允墨才回到自己的府中。 一个清清爽爽的院落,与其他同僚的府邸相比这里并不算大,但因他向来一心都扑在公务上,并不太在意身外之物,所以也并不奇怪。只是因他尚未成家,当每日的公务办完,他独身回到自己的小院,这里就似乎显得有些冷清。好在他习惯饭后读读书,练练剑,时间也还算好打发。 这日晚饭后他正看书,忽然管家来禀报,说镇远侯府有信送到,务必请他亲启。他赶忙接下书信,打开一看,简短寥寥几个字: “江大人:请七月初七日酉时于盛和居外桥头见,有要事商议。 裴 ——” 落款只有一个镇远侯府的姓氏“裴”字,究竟是哪位找他,他不得而知,但见上写有要事商议,他也并不敢怠慢。 入夜,朱子琰从茶肆里走出来。 街道上行人寥寥,两旁店铺里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斜拉在地上,偶有路边收摊的小贩也正急匆匆的赶回家吃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今日手里提着把剑,冷玉卧龙剑。走到一个宽阔无人的巷口,朱子琰停下身,淡淡的说:“既然已经跟了我一路,有什么事不妨当面说,何需鬼鬼祟祟?” 原本空无一人的路上忽然闪出三个黑衣壮汉,皆身材魁梧,目露凶光。其中一人冷笑了声道:“朱三爷洞查敏锐,果然不愧冷玉剑的名号!只可惜今日我哥几个必要取你性命,恕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三人已经拔刀,从三面向他袭来。他却面不改色,等到那三人手中的弯刀逼近他身体,才骤然拔剑,凌空跃起。一时间刀剑相触,暗夜里火花四起,那三人招招夺命,狠辣逼人,朱子琰却逐一躲过,以退为进。不过二十招,刚才那杀气满盈的三人已经倒在地上,痛苦□□,朱子琰却毫髮无伤,依旧面无表情,轻松将剑回鞘。 “说,是谁主使?”朱子琰冷冷问道。 三人虽重伤在地,却不松口:“我们也有规矩,恕难相告!败者为寇不必多说,动手吧。” 朱子琰淡淡道:“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想要杀我,下次要派身手好点的人,我很忙,不想浪费时间!”说罢转身离去。 从地上爬起的三人望着他冷清的背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中。 今夜已经抚琴许久,云琪却还没等到笛声,或许是那吹笛之人今夜有事不在,又或许是他的心事已经解决,不再以乐抒怀了,云琪在窗边呆呆立着。 忽然那熟悉的笛声飘到了耳边,依旧婉转悠扬,她不禁微笑。扑面而来的阵阵微风,她深吸一口气。嗯,不知是园子里哪株茉莉开了,习习花香沁人心脾。 吹罢一曲,朱子琰在三层楼高的盛和居顶上静坐了良久,直到看见那不远处园子里的朱红小窗熄了灯火,他才起身轻跃到街道上,慢慢离去。 从今夜伏击他的那三人的功夫与所使的弯刀,他已经感觉到,那桩意图栽赃飞燕门的惨案背后,定有一个惊天的阴谋,而他已然身陷,看来以后要应付的,是越来越多了。 ? ☆、七夕之夜 ?  七月初七。 才刚过申时,百灵鸟一样的安乐就来到了韩府,看她今日这打扮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一套鹅黄窄袖襦裙,坠一枚碧绿云纹玉环,髮髻斜插一只镶玛瑙的梅花金簪,脸上只薄施淡妆就已明媚的像一抹朝霞。 云琪眼前一亮,颇有些惊讶的问道:“我的郡主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 第8页 “今天是我们要去乞巧夜市上逛街游玩的日子!你呀你,快去换衣服!”安乐一脸得意,把云琪往房里拽。 云琪诧异道:“啊,去夜市?现在会不会有点早,都还没到黄昏呢!” 七夕乞巧节,自古就是女子们的节日,是连云琪这种家教严格的大家闺秀都能堂堂正正的逛夜市的日子。她与安乐是髮小,安乐又没有姐妹,自然每年的今日都是她们俩个相伴一起过的。 “来来来,让本郡主替你挑挑衣服,桂儿!来替你家小姐梳妆!”安乐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已经开始差遣桂儿了。 打开衣柜,安乐看看里面的衣裳,皱了皱眉:“我说你的衣服怎么都这么素啊,不是淡蓝,就是淡紫,淡粉,一点儿都不像我!” “我与你不同,一向喜欢这样的,既然是便服,当然自己穿的舒服最重要了。”云琪笑着说。 “嗯,就这件吧!你穿这个颜色最好看!”安乐挑出一套淡蓝如意月裙递给云琪。 云琪接过衣裳,笑的有些无奈,这急性子安乐,今儿连穿衣都要替她做主了。 在安乐和桂儿的合力“帮助”下,云琪也打扮完毕,与安乐的明艷不同,她一身兰衣配一个琥珀坠子,云髻上只别一根云白玉簪,虽清淡素雅,却也难掩青春灵韵,宛若一朵出水清莲。这二人等会上了街,一定是七夕夜最亮眼的美景了。 日头才稍稍西斜,安乐已经等不及拉云琪出门了,迈出门槛前瞥见一旁欲跟着的桂儿,她一下停住,对着桂儿一本正经道:“桂儿,今日你家小姐不用你伺候,你歇着去吧!” “可是……”桂儿显然没料到安乐来这一手,急的话都说不全了,“可是小姐她一个人……” 安乐斜了她一眼:“哪里一个人呢,这不还有我嘛!再说了,她这么大一个人,有手有脚的,没了你伺候还上不了街了!” 云琪也有些为难,向安乐解释道:“不是我非要人伺候,只是若桂儿不跟着,恐怕我娘不让我出门呢!还有若是像上回那样……” “放心,韩夫人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不会再像上次了,我今晚一定低调。再说,我还请了个高手,随时保护我们,不会有事的!”安乐立刻打断云琪的话,还朝她眨眨眼眼睛,笑得很是神秘。 高手?这个安乐鬼主意越发多了!云琪没能再说什么,已经被安乐连拉带拽的出了门。 酉时才到,街上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出双入对了。两位明丽少女一路走来,难免引人侧目。云琪有些不自在,但看看旁边的安乐,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不愧是经常见大场面的郡主大人。 没过多久,两人已经走到了号称“京城第一食肆”的盛和居门外。抬眼望去,只见桥头处立着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那淡雅似风的背影有些眼熟。没等云琪叫出他的名字,安乐已经径直迎了上去。 “江大人!你来得这么早啊!”安乐轻喊了声,银铃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清甜。 听到有人叫他,江允墨回头,待看清眼前的少女,愣了一愣。 他按照那纸条所写前来赴约,未见镇远侯府中来人,却遇见了她。 他诧异道:“安乐郡主?”聪明的脑子一转,眼前这位安乐郡主不正是镇远侯府中的千金,也是姓裴的? 安乐倒很淡定:“嗯,正是本人!” “那……信是你写的?”江允墨有些摸不着头脑。 安乐一本正经:“的确是我写的。” 江允墨哭笑不得,俯首问道:“那不知郡主找在下来是有何要事?” 安乐假装气定神闲:“要事就是……就是陪本郡主在这街上走走,体察民情,还有听说大人你武功了得,为避免像上回那样,所以请你顺便……保护我们!”说着一把扯过同样正诧异在一旁呆立的云琪。 “江大人,又见面了!”云琪一边干笑着打招唿,一边拉过安乐小声嘀咕:“这就是你说的高手?” “是啊,武功绝对一流,有他跟着我们,咱们什么都不用怕喽。怎么样,我想的是不是很周到?”安乐言语间有些小得意。 听了半天刚才二人的对话,再联想到今天安乐这些反常的表现,云琪方才罩在一片迷雾里的心中顿时清明了几分。瞧着那安乐假装无辜的脸,嘆了口气道:“唉,我说怎么有人这么好心特地拉我来游玩,还如此心急的,原来拉我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怜我啊,煳里煳涂被人当了幌子,还在这傻开心呢!” 话说完只见安乐的脸上一片绯红,急急的说:“这个坏丫头,你胡说些什么啊,人家真是诚信诚意叫你出来玩的!你,你……” 眼看着安乐又羞又臊的样子,云琪忍不住扑哧一笑:“好啦好啦,说实话你眼光还不错!不过既然咱俩情同姐妹,那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啊,好歹我也能多帮你想些主意呢!” “什么主意!”安乐倒是反应迅速。 云琪想了想:“嗯,不如我给你们制造点单独相处的机会?” 安乐听完,抿嘴笑笑,瞥见一旁等待的有些无奈的江允墨,立刻清清嗓,正人君子模样的大声道:“你悄悄话说完了没有,人家江大人都等了好久了,你这样多失礼啊!咱们赶紧走吧!” 第9页 云琪白了她一眼,三人终于一道挤进了七夕夜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渐入热闹的集市,京城一年中最热闹的两个日子,除过上元节,就是今天这乞巧节。街上走的除了三五成群结伴的姑娘家,便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们。路边摊贩们摆的各式手工织物,不知是出自哪家姑娘媳妇们的巧手,样样精妙,街道两旁的店铺趁热闹也都挂上了灯笼,随习习凉风轻轻摇曳,灯火交辉,相映成趣,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正看得起劲,忽然感觉被人扯了一下,云琪转头望去,发现安乐正朝她使眼色,她有些无奈,会意的点点头。 “哎呀!”只听见云琪一声轻唿,江允墨跟安乐两人忙转头看。 “你怎么了?”安乐假装关切。 “我腿有些抽筋,恐怕不宜再走了,”瞥见安乐脸上一瞬间的小满意,云琪连忙补充道:“不如你们继续往前去看吧,我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蒙在鼓中的江允墨关切道:“云琪小姐一个人恐怕不行吧,不如我们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难得这样热闹的场面一年才一次,江大人你还是护送郡主要紧,这儿离我家近,我等会儿自己能回去的。”云琪一边宽慰,一边趁他不注意朝安乐使眼色。 安乐顺水推舟:“云琪时常出来玩,自己认得路的!我们走吧!”不由分说便推着还在犹豫的江允墨往前走了。 时常出来玩?时常出来玩的那个人是安乐才对!望着二人前去的背影,云琪觉得无奈又好笑。君子有成人之美,她虽不是君子,这个道理还是懂得。 只是眼下时候尚早,就这么回家岂不浪费?她环顾了下四周,看见不远处有家茶肆,酒楼去不得,茶肆应该清静,索性进去一坐,瞧瞧来往的人群,也不枉费难得能出家门一趟。 走进茶肆,云琪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去,这样热闹的日子里能进茶肆清静的人着实不多,她独自一人倒不显得突兀。 “请问姑娘可否同坐?”忽然一个声音传来,正望向窗外的云琪赶忙回过头来,抬眼一看,吃了一惊。 站在桌边问话的青年分明是与她有过三面之缘的朱子琰。他身穿一件鸦青长袍,温柔的光泽仿佛夜色倾泻而下,衬得人俊朗挺拔,丰神如玉,他此刻正笑着看她,眼睛被茶肆里的灯火映着,仿佛有融融暖意。 怔了剎那,云琪赶忙道:“当然可以,朱公子请坐!” 他坐定后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云琪无奈的解释道:“我本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别人重色轻友,半路把我丢到这了。”话说出口,她惊觉有些失礼,只好笑笑又道:“此事说来话长,公子怎么也一个人?” 他也笑笑:“今儿这街上人多得走不动了,我竟忘了是七夕,只好避清净来了。” 云琪刚进来还没来得及点茶,店里的伙计看见朱子琰进来倒是没等吩咐就熟练的上了茶。 朱子琰替云琪斟茶,闻着茶香,她轻品一口,忍不住贊道:“茶气馥郁清雅,是上好的绿茶。” 朱子琰点头:“看来小姐也是品茶之人,这正是产自峨眉的上等白芽。”没等她接话又继续问道:“小姐独自一人坐在这,不怕像前两次那样再遇到登徒子?” 她顿时脸红起来:“我哪能每次运气都那么好?” 见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品茶,她顿了顿又道:“说起上次的事情,我还未正式向你道谢呢,今日以茶代酒,敬朱公子一杯,多谢你那日的相救之恩!”接着端起一杯茶。 他没推却:“小姐实在不必客气,小事一桩,不必挂在心上!”说着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云琪大方道:“公子不必一口一个小姐,我姓韩名云琪,你直接叫我云琪就好了!” 朱子琰含笑应允。 闲坐对饮良久,看见云琪时不时望向窗外,朱子琰提议去外面走走,云琪却推脱道:“我刚才已经去走了几步,热闹是热闹,只是眼下这人也越来越多,怕是要走不动了。” 朱子琰思量片刻,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想不想去一个既安静又热闹的地方?” 云琪好奇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在哪,远吗?” “并不远,就是有些高。”朱子琰神秘的笑笑,带云琪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子。 “可能你会怕,不如先闭上眼。”朱子琰提议。 云琪虽有些疑惑,却也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忽然感觉身子一飘,耳边风声唿的一响,等她再睁开眼,才发现已经站在了一处高高的房顶上。 “盛和居本就处在地势高的地方,它的楼顶,可是这街市上的最高处了,地处繁华,俯看人群,又无人打扰,这是不是既安静又热闹?”还未等云琪开口问,朱子琰已经回答了。 云琪兴奋的勐点头,夜色中居高临下,一条条人来人往的道路望去笔直又明亮,周围的万家灯火犹如天上点点繁星,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她的衣裙。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眷养在笼中的雀鸟终于飞到了高空,她很想大喊几声,可是毕竟身边还立着一位微笑的青年,万千汹涌的情绪只好化作脸上的嫣然一笑。 第10页 两人并肩坐在房檐上,云琪指着不远处的地方惊喜道:“你看,那不是我家?咦,还能看见园子里我住的小楼呢!” 他微微一笑,也指着不远处一处地方说:“那个门口挂着葫芦的地方是我家,我就住在那后面。” 仁济堂?那个医馆?朱子琰住在那里,难道他是位大夫? ? ☆、明月亭亭 ?  仁济堂的叶稽丰大夫是京城的名医,云琪幼时曾跟随祖母去找他看过几次病,所以还有印象。 “你住在那,难道你是位大夫?”云琪问道。 “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朱子琰笑着解释说:“那是我大哥的家,我来京城就住在那里,我们兄弟感情深,兄嫂待我都很好,所以我也把那当家了。叶大夫是我大哥的岳父,他老人家过世后,医馆就由我大哥这个徒弟兼女婿接手了,大哥大嫂跟随叶大夫行医多年,深得老先生真传,现在医术已经很高超了。” 原来如此,云琪点点头:“我也听说过京城里有位有名的女大夫,就在仁济堂,原来就是你大嫂。”望着楼下纵横的街道,她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于是又问道:”既然你住的也不远,那是否也听到了笛声?” “笛声?”朱子琰一顿。 “是啊,我近来夜晚总能听到有人吹笛,乐声婉转,有时轻快有时沉缓,所以我常常好奇,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能吹出那样的笛声,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云琪的声音轻缓,柔柔的飘在夜色里。 朱子琰没有说话,片刻后,拿出一根十一孔竹笛,横在嘴边轻吹,一曲《相见欢》顿时飘散在夜风中—— 亭亭秋水芙蓉 翠围中 又是一年风露 笑相逢 天机盼 云锦乱 思无穷 路隔银河犹解 嫁西风 —— 曲终人沉默,良久。 脚下的街道笑语喧譁,头顶的夜空月朗星稀,鹊桥上的牛郎织女此刻应该也得以相会了。好一会儿,云琪才按住砰砰乱跳的心,轻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弹琴?” “丝丝入扣,触人心弦。”朱子琰缓声道,眼中似星子般闪烁。 云琪的心跳得更勐烈了,脸也好似火烧一样滚烫,倘在白天定能看见她脸颊上的绯红已蔓延到了耳根,幸好此时有夜色掩映,她只好低着头,尽量平復。她原本有好多话想问那吹笛之人,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然而就这样与他并肩而坐,又仿佛不需要太多语言。 一阵的沉默后,眼看夜色渐深,街道上的人群也在慢慢散去,云琪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我该回家了。” 朱子琰带着她轻落到地上,二人相跟默默往回走,那条原本不算近的路竟这样快就走到了。眼看着家门近在眼前,都望见门前悬挂的灯笼了,终须要告别。 她轻声道:“我到了,今晚真是多谢你,你的好茶,美景,还有……笛声。”然后却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只好轻轻施了一个礼,往前走了。 “云琪!”朱子琰却轻声唤住她。 她转过头来,正望见微笑的他满眼的温柔。 “过几天我要出趟门,恐怕你有段时间听不到笛声了。”朱子琰凝视着她。 她点点头,脸上的笑如春风拂过,然后前行几步转身进到了韩府的大门中,只将一句话留在夜色里,随风飘到朱子琰的耳旁:“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终于将安乐郡主送回了镇远侯府,江允墨今夜这趟特别的“要事”才算是终于办完,此刻他正一个人慢慢朝自己家中走。 又是一年七夕节,夜凉如水,上一次他来七夕夜市时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只是忽然间发现,时间已经匆匆过去了五年,而当年身畔的人也已经永远无法陪伴在他身边,永远。 五年的时光也许已经足够沖淡一切,但今夜若不是这位特立独行的安乐郡主,他恐怕再也不愿来个故地重游。然而当熟悉的场景又回到眼前,他还是难以抑制心潮,要不是煳里煳涂的答应了要护送这位古灵精怪的安乐郡主,也许他现在已经在哪个酒馆里大醉了一场。这也许一点不像平日里别人眼中的他,那是因为并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心中的那种痛,那团火,也许早应该熄灭,但不幸的是,它一直在燃烧,尽管幽幽冥冥,它却一直在烧,在那无人知晓的暗处。 她,还好吗?在那个深似海的牢笼里,她的每一天过的快乐吗?不敢想,也不能想。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依照着当初的选择,一步步的向前走,实现对她的另一种守护。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今夜的每一步,江允墨走起来都好似特别沉重,可偏偏安乐郡主又兴趣盎然,不停在人群中穿梭,定要逛个尽兴,所以尽管不动声色,此时的他却已是疲乏之至,只希望赶快回到家中,睡个好觉,因为明天,依然有很多事等着他做,而他,不容许自己懈怠。 次日午后,江允墨见到了朱子琰。 朱子琰开门见山:“听闻你前日去医馆找我,我当时正有事外出,不知你找我所为何事,可是与那京郊灭门案有关?” 第11页 待他坐稳,又为他斟了一杯茶,江允墨才坐下道:“刑部已经查到一些重要线索,表面看来,兇手是为江湖恩怨,将一家七口灭门復仇。据说王昌知三年前曾负责为朝廷运送一批龙泉所产名贵兵器,为保险起见,他找到江南万氏家族旗下一镖局,由他们共同护送进京,但不料半路遭到伏击,万氏虽几乎无人伤亡,但王昌知手下却损失惨重,不但损兵折将,那批兵器也几乎尽数丢失,不知去向。为此本任兵部郎中的王昌知被罚奉降级为主事,因为押失了那趟镖,万氏也被迫关停了那处镖局。故而有传闻王昌知与江南万氏的仇也因此而结下。” 朱子琰接下话道:“所以三年后,万氏派门下的杀手前来復仇,这理由,本来倒顺理成章。况且万氏掌门万天成曾师从飞燕门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兇手在兇案现场特地遗留一枚燕子镖,意欲坐实万氏罪名。” 江允墨点点头:“只可惜这一步做得有点过,燕子镖被你先一步发现带走,后又被我们看出是伪造,所以恐怕江南万氏也可能是被栽赃陷害的。” “但万氏想与此事完全撇清关系必定是不可能。那日你我二人都已经看清,死者身上致命伤皆是由万氏的破雪刀造成这一点并无疑问。而据我所知,万氏内部已经起了争斗,听说万天成掌门已经心力交瘁,卧病多日了。”朱子琰意味深长道。 万氏家族雄踞江南多年,旗下有货运,粮行,织造,镖局等多种产业,家业雄厚,称霸一方。这一代的掌门万天成更一度叱咤江湖,但他本人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怎么会做出因一夕仇怨就灭人满门的事情? 朱子琰提醒江允墨:“万天成与我二哥郑铎多年故交,我明日就会动身去江南亲自查探,不管此事与万家究竟有多大关联,但恐怕王昌知自己身上的秘密更值得探究。江兄,就此别过。”他语罢转身作别,出了门去。 江允墨心中当然明白,谁要下毒手,为何要下毒手,死者自然是最清楚的,但死人已然不能开口,那他就得一步步找出真相,为死者洗冤。 三日后。 日暮时分,朱子琰已经到达江南郑园。才刚下马,郑园门口的小厮就远远的认出了他,急忙跑过来迎接。待他刚踏进大门几步,管家裕叔也出来笑脸相迎:“三爷怎么突然来了,也没提前来个信,让我们好生准备准备啊!” “此次是急了些,二哥可在家?”朱子琰边走边问。 裕叔呵呵笑道:“老爷夫人都在,正准备用膳呢,三爷来的正巧! ” 江南园林向来以精緻闻名,就如这郑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入夜掌灯后,花影重叠,掩映池塘,更别有一番韵味。 绕过后园数十步,饭厅中的郑员外已经瞧见了正向内走来的朱子琰,边笑边摇头向夫人道:“瞧这小子,这饭菜刚上齐,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他就来了,不早不晚,赶得刚刚好!也不晓得这是趁的什么福?” “二哥二嫂,你们近来可安好?”朱子琰边迈步进门边笑着打招唿。 “嗯,不痛不痒,没病没灾,自然是好!”郑铎招唿他在饭桌前坐下:“这次来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唿,在京城呆够了?大哥他们可好?” “大哥他们都好,二哥放心。我这次是临时决定过来。”朱子琰回答。 “来了就好,我们还以为是嫂子上次给你说的亲事不合你意,把你吓跑了,可担心你再也不回来了呢!”二嫂一向幽默,边拿碗筷边打趣他。 听到这话,朱子琰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呛得连咳嗽了几声。这可逗坏了旁边的郑二爷,他哈哈大笑安慰朱子琰道:“三弟莫怕,你二嫂的那位西施表妹前两天已经跟别人订了亲,不会再来祸害你了!别怕别怕!” “什么叫祸害?怎么说话呢!“二嫂白了二哥一眼:”我那表妹论模样,身段哪点差?还一心痴迷你,可三弟你就是看不上。不过人家后来也想清楚了,见你这整天东奔西跑的,还怕将来拴不住你不着家呢!总之,你俩没缘分,不过没事儿,二嫂还给你留心着呢,下回有好的我再跟你说啊!对了,我可听说,有好多姑娘都惦念你呢。” 看见他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二哥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明儿他又跑了!” 他也赶忙投降:“就是啊,我的好二嫂,你看我这日夜兼程的才刚落脚,您就容我先吃口饭吧!” 只有在兄嫂面前,外人眼里孤傲冷清的朱子琰才会有些孩童脾性。虽然多年前那场变故已经使得他没了家,但自从遇到两位兄长,与他们结成异姓兄弟后,他又感受到了那种温暖。 当年大哥救下了他,又设法将他送入一般人本不能进的飞燕门,他才得以在师门内习武读书,修身养性。而大哥他自身虽已退出江湖不握刀剑,却归隐市井,怀揣慈悲心悬壶济世,不为豪侠但为良医,这番对苍生的悲悯之心一直深深的影响着他。 而随性洒脱的二哥,虽富甲江南,却豁达谦和,从不自居于他人之上,因而才能在江湖间广交好友,对他更是提携引导,关怀倍至,为他设身处地的着想。可以说若没有这二位兄长,便不会有今日的朱子琰,他们二位兄长,一在京城,一在江南,让他无论到了哪,总能有个温暖的归处。 第12页 与二哥一家用完晚饭,朱子琰便向二哥坦诚了此行的目的。二哥听完后,虽表情镇定,但还是些意外,因为万天成与他多年故友,他并不相信万天成会做出如此狠绝卑劣之事,但他也相信清者自清,所以答应明日与朱子琰一同去万氏庄园拜会老友。一来,友人抱恙,他理应前去;二来,由他带领,朱子琰顺理成章的进入高手如云的万氏打探内情,才不会引人怀疑。 ? ☆、万式风云 ?  经过三天的昼夜奔波,这晚朱子琰终于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虽已初秋,但江南依旧一派繁花似锦,绿意盎然。次日一早,朱子琰便在鸟语花香中醒来,待用完早饭,他就与二哥一道,往城郊的万氏庄园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兄弟二人已经到达。 待人通传后,一位少年前来迎接他们,虽是第一次见面,朱子琰却立刻认出这是万天成的独子,万氏的少东家万清远。他与他父亲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的父亲万掌门年轻时便已闯荡江湖,以破雪刀法闻名天下,后虽久居庄园,却也将万氏门下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堪称一方霸主。与父亲相比,万清远眉宇间少了几分霸气,白净的面容倒是更像书生。身材远不及父亲魁梧,消瘦间似还有几分孱弱——据传这位少爷自出生就一直体弱多病,并不能习武,令人有些惋惜。 “叔叔到来,侄儿有失远迎,还忘见谅!”万清远一见他二人,远远的鞠躬,十分有教养。 二哥也回礼: “不妨,有劳贤侄!”在他看来,万清远虽出身富贵却十分有礼貌教养,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万清远虽不认识朱子琰,却也抱拳致礼:“这位是?” 郑二爷介绍道:“奥,这是我三弟朱子琰,你未曾见过他所以并不认得,但你父亲与他却是旧识。” 万清远虽未习武,但因家族的关系,也精通江湖事,听到朱子琰的名字忙恭维道:“原来是朱三爷光临,久仰大名!在下有所失礼,还忘见谅!” 朱子琰抬手回礼:“贸然前来该是我失礼,只是听闻令尊身体抱恙,所以特地前来探望。” “父亲他……”万清远欲言又止,清秀的脸上立刻染上愁容:“二位还是随我前来,亲自去见见吧!” 眼见他这个样子,兄弟二人心内一紧,忙跟着万清远往内厅去了。 万天成仰卧在榻上,脸色苍白,印堂隐约发青,昏沉的睡着。曾经叱咤武林,武功何等高深的人如今这个样子实在令人意外,身为好友的郑二爷更是大惊失色,连忙问道:“天成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病得这样严重?” 万清远看看一旁哀泣的母亲,低下了头:“一言难尽……” 郑二爷心急如焚:“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要隐瞒我的吗,天成病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嫂子如实相告,我们也好想办法救他啊!” 万夫人虽停了哭泣,却仍然一脸哀伤,吩咐道:“郑二爷并非外人,事到如今,也隐瞒不了了,清远,你说吧!” “是,母亲!”万清远既得吩咐,便向他们二人如实道来:“我万家发生变故已有月余,一月前,我的二叔万天威与父亲发生严重争执,而后,他就带着万家一半的人马和大部分家业与父亲决裂,另立门户了。二叔走后,我父亲急火攻心随即病倒。” 朱子琰仍然不解:“但依照万掌门的身体与功力,只是一时怒气又怎么会病得如此严重?” 万清远沉声道:“我们当时也觉得意外,请了很多名医,他们都说,父亲是日积月累慢性中毒,一旦气急,内力出现空匮,毒性就一齐发散,不可收拾,所以才会是现在这样。” 郑二爷急道:“那是何人下毒,既然是日积月累,你们素日竟无察觉吗?” 万清远怒中满含无奈,嘆道: “据大夫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素,叫雪寒草,它量少时无色无味,吃下也并无异常,所以定是被混进父亲日常饮食中,我们才都无察觉。至于下毒之人,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能猜到。” 朱子琰心里一顿:“是你二叔万天威。”方才听到雪寒草的名字,他立刻明了,这雪寒草与雪狼毒共生于西域,均是极其罕见的毒,如此看来那京郊灭门案与这万式家族的分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繫,只是这兇手肯定不是此刻躺在床上亦受毒的万天成,而是他的二弟万天威了。 郑二爷愤恨道:“你二叔究竟有什么仇怨,竟能对自己的亲生兄长下毒手?”他站在好友的角度去想,居然被自己的亲兄弟所害,万天成心里的伤心失望必不会亚于身上所中的毒。 “并非仇怨,而是贪慾!我家老爷向来最看重亲情,对这个弟弟更是疼爱有加,这么多年器重栽培他,甚至大半的家业都放手与他经营,谁料到头来却养肥了他的狼子野心,让他越来越任意妄为……”满眼含泪的万夫人终于开口,说出了甚至连她的儿子万清远都不曾料到的隐情:“想必两位也有耳闻,不参与朝廷政事是我万式家训,可近年来,老爷发现万天威居然与朝廷某些高官暗中勾结,妄图染指朝政,老爷当时就严斥了他,让他断绝与朝廷的来往,谁料他就因此怀恨在心,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对他的亲哥哥起了歹念,现在想来,下毒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第13页 “唉!”郑二爷长嘆一口气:“我等生意人,如何能参与那些朝廷之事,要知道一旦发生党派之争,遭殃的必定是那些尾随其后的从商者,家业受损不说,极有可能会家破人亡!天成制止他二弟,不正是怕他引火烧身,会祸及万家吗!” 朱子琰盯着母子二人,沉声道:“只可惜万掌门的良苦用心他二弟并不懂,而且已经越陷越深,如果在下没有猜错,那日他二人的争执应是因京城王昌知被杀有关,是吗?” 听见这话,万夫人花容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万清远却开了口:“没想到朱三爷已经知道了,这也难怪,听说那个案子已经轰动了京城,想必过不了多久刑部的人也要上门了。” 万清远虽然年纪轻轻,却难得沉稳冷静,头脑清晰,朱子琰见他如此,便不再隐瞒,如实相告:“朱某此次前来一是为探望万掌门,另外也是为那件案子。实不相瞒,刑部现在已经怀疑此案与万家有所关联,只是刑部侍郎江允墨与我等一样,均不相信此事是由万掌门所为,所以他现在没有贸然派人前来,也是怕一旦引起朝廷注意,到时候万家想与案件完全撇清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万清远对着朱子琰深鞠一躬:“清远在此替父母亲谢过朱三爷与江大人的帮助信任,只是眼下我父亲病重如此,家里又发生这么大变故,实在不知该如何为我父亲洗脱嫌疑?” 朱子琰问道:“万天威应该不会自己动手,你父亲有没说过谁人有可能去下手?” 万清远表情茫然:“想必父亲并不知晓,否则依照他的脾气,定会亲自捉拿此人去京城投案。” 朱子琰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那昔日你可曾见过万氏旗下有武功招式较为特殊的并非来自中原门派的高手?” “这个……”万清远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是有这么一个人,此人名叫胡大,我万家门下的镖师大都来自中原各派,招式套路一般都能看得出,但这个人很奇怪,平时不见他轻易练武,只有一次我在后院悄悄瞥见过他练功,他的招式很是罕见。” 朱子琰心里已经明白,赶忙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是几年前我二叔领进门的,说是我二叔的贴身护卫,所以我二叔一走,他自然也跟着消失了。难道兇手是……”万清远也恍然大悟。 朱子琰却抬手示意他止住剩下的话,轻声道:“既然万天威能将下毒之事规划得如此周密,想必贵府中也仍留有他不少脉络,眼下他虽然已经离开,但二位仍然小心为妙。现在有两件要紧事需要办:一,清远即刻修书一封,写明此次万氏家变的前后细节因由,尤其胡大其人详情,一定要尽可能详尽,然后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前去京城亲自交到江允墨手中;二,还请二哥即刻派人去寻大哥前来,万掌门之毒,也许他能解。” 听完朱子琰此一番话,母子二人感动不已:“多谢二位相帮,我们也知道谢大夫妙手仁心,医术高超,此次若能请他出山,将父亲救醒,又能帮助江大人查清案件,替我们洗刷嫌疑,我万家定将感激不尽!请受小侄一拜!”万清远眼看要向二人跪下磕头。 郑二爷赶忙拉起万清远,道:“贤侄不必行此大礼,我二人如何担当得起!况且你父亲与我这等关系,你们万家出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实在惭愧,若不是今日前来亲眼所见,否则万兄倘有三长两短,我定会懊悔终生啊!” 万夫人忙劝他:“郑二爷实在不必自责,我家老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他自己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况且是自家人起祸,我们实在说不出口啊!” 郑铎何尝不知,诺大一个家业横生变数,万天威蓄谋已久,这万氏多半精锐人丁恐怕已经被他带走,天成病重卧床不起,万一消息走漏,恐有歹人趁火打劫,眼下只剩这孱弱母子俩如何能抵挡得了,虽然能请大哥救治天成,还存一份希望,但在天成病癒恢復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扶持起清远,帮他们撑下去。 待安顿好母子俩,兄弟二人稍稍宽心,慢慢往回家走。 曾盛极一时的万氏庄园在这场风波过后一片沉寂,阳光尚温暖,庭院与草木却在阴影里默然。只有背后的锦空山依旧苍翠,仿佛这家族的变数只是山尖的一片青云,不久就会随风而逝一般。 朱子琰心中无限唏嘘,在这风云万变的世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本应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牢固的纽带,但当人心中充满不可抑止的欲望时,什么都会变得没有价值。 他看看身边的二哥,又一瞬间释然,在这人世间,当然还有许多功名利禄以外的东西值得珍重,最起码他就遇到了许多。 二哥边走边拍他的肩膀:“为兄今日要谢谢你,替万家,也为我自己。”一句简单的话语,此刻从二哥口中说出仿佛有千斤重。 朱子琰微微一笑:“谢就免了,今晚多做些好吃的吧,好久没尝到郑园的糖醋鱼了。” “不光有糖醋鱼,今年新收的秋茶还特意给你留了一份。”二哥笑道。 “一份哪够,既然留了就多给我些,我也好顺便拿着去做份人情!”朱子琰越发得意。 第14页 二哥斜了他一眼:“别跟哥得寸进尺啊!” ? ☆、茫茫垚苍 ?  垚苍山。 群山环抱,云烟深处。 如果说当今的武林还存有一方净土,与世无争,真正只潜心于习武修身,颐养心性,那便是这片隐匿于深山,依山势而起的青灰院落。这,便是飞燕门所在地。 朱子琰正沿着山路缓缓而行,许多年前他初次走上这条山路的情景渐渐在脑中浮现,那时候他刚经歷完人生第一次的变动,便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十八年前,先帝在位,如今的皇帝当时还是太子。在诸多皇子中,除过太子周搏,就只有兆王周炬才干谋略皆较为出众,因此兄弟间虽表面一团和气,但太子私下对兆王还是存有忌惮。 彼时恰逢御史台查出一桩徇私贪污大案,证据直指兆王,太子辅臣们遂藉机大肆渲染,恳请严判,藉机狠狠打击兆王,以除去后患。然而兆王一向狠辣决绝,岂会轻易被打倒,因而为自保,牺牲了手下的一名吏部侍郎,来替自己挡罪。尽管太子辅臣们不肯善罢甘休,但无奈那位忠心的吏部侍郎抵死咬定自己犯事,并且还没等到案件宣判就已经在牢房里自裁谢罪。而皇上大有对兆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所以后来案件草草了结,没能动摇兆王的实力,也没能衬了太子一党的意。 只是可嘆那位畏罪自裁的吏部侍郎的妻子,原本夫妻伉俪情深,听得丈夫死讯后一时间万念俱灰,也自杀追随丈夫去了。唯独可怜那个一时间没了爹娘的孤儿,那时尚且只有五岁,由于是罪犯后人,薄情的亲眷们唯恐避之不及能躲就躲,只由他流落街头。 世态炎凉,可悲可嘆。 那个畏罪自杀的官员,姓朱名牧良,正是朱子琰的父亲。 那个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正是朱子琰。 正在他流浪之时,一名敦厚的男子将他寻到,带他到了一间医馆。在那里,原本只剩半条小命的他慢慢被调养了过来,那男子本想叫自己的岳丈——那位慈祥的老大夫收他做个学徒,老大夫却摇摇头:“这么好的一副身子骨,单单学个医倒是浪费了。”于是男子左右思量,在医馆过完那个冬天后,就领着他长途跋涉上了这垚苍山。 男子不是这里的门人弟子,他的岳丈与这里的掌门却是故交,于是掌门收下了朱子琰。从此他在这里住了下来,一呆就是十年。 那个敦厚的男子曾是他父亲的一位旧识,那时也是位闯荡江湖颇有盛名的侠客,名叫谢良,正是现如今他最敬重的大哥。 十年的光阴里,他尊听师傅教诲,每日与师兄们辛勤练武,刻苦读书。大约是因为他曾饱尝人生变故,因而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时光,并不曾有所怠慢。 虽然与其他门派的声势浩荡相比,飞燕门弟子不过寥寥数十人,又半隐于世外,有些冷清,但也正是因为少了那些虚妄的尘世烦扰,这里的弟子们才能潜心静气,习得真本领。 这其中当然包括朱子琰及与他年龄相仿的江允墨。 朱子琰到这里时,江允墨已经先他半年而来。 与朱子琰相比,江允墨的幼年算是平顺多了,他的家就在垚苍山脚下的小村里,幼时他常跟随父亲上山为飞燕门运送些粮食菜蔬,也就常有机会看那些弟子们日常的习武,听他们读书。他那时常常躲在角落安静的看,有时也会抬起小胳膊腿模仿着比划几下。一日,师父正在回前几日所教的功课,一位师兄背到“人恆过然后能改”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句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而这时只听见门外有个童声传来:“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恆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声音稚嫩,一篇《孟子》却背的流畅。师父吃惊,出门一看,正是那小小的江允墨。师父见他身子骨结实,目光炯炯有神,很是喜欢,遂动了收他为徒的心思。随意与他的父亲一提,而他父亲也很有几分远见,并不想儿子将来如自己一般辛苦务农,平庸一生,于是怀着对师父的百般感谢,把他送了进来。 从半山的浮慵涧至山尖的揽月峰,山路兜转,共五千五百级石阶。除过夏日的闪电暴雨天,一年四季师兄弟们每日均要往返一遍,算是早课,其后才是一天里正式的文武课程,寒来暑往,年復一年。 凡求学者,吃得苦中苦却不一定能成人上人,须知一切还得看个人天分造化。师傅以五年为一期,十年为上限,考察弟子们的学习情况,资质平乏或心有杂念者学满五年会被师傅宣布结业,遣送下山。而即便天资过人心无旁骛的优秀弟子一旦习满十年时光,也得要收拾行囊,拜出师门。 而飞燕门最重要的一条门规,便是出得师门后,在这里的一切便已是前尘,日后诸弟子无论做得高官豪侠青史留名,还是潜隐于世了无踪迹,一切再与飞燕门毫无干系,均不得以师门自居,一旦违背,师门将与他永不再见。因而江湖上仅闻飞燕门其名,却不常见飞燕门弟子。而江南万氏掌门万天成,曾在即将下山之际因不舍之故偷携了一枚银燕镖返家,之后却不小心被身边人看到传了出去,随即他的身份在江湖便已人尽皆知,造成了他不能重返师门的遗憾。 第15页 也正因如此,十年后朱子琰与江允墨分别拜别师傅下山,后经几年又重逢时,已不再以师兄弟相称。 纵然曾经年幼时共同拜于师门下,但成人后他们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江允墨感怀人间疾苦,怀揣父辈期翼,加之自身的天资与努力,考取功名走上仕途。 朱子琰却因幼时遭遇看透官场,不再愿意与之有任何纠葛,由于师父与大哥对他的影响,他情愿游走江湖,自在潇洒。 只是宦海与江湖,均不会有长久的风平浪静,其中众人,谁能躲得过一场又一场的风云变幻恩怨情仇?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对于朱子琰来说,陈年往事不过远处的一片烟云,待山风一来,就被遣得无影无踪了。 此刻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浮慵涧,与从前相比,这里似乎变化不大,依然是山林丰茂,涧水淙淙。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若还像从前早课时那样的上山,他的速度相较之前会如何?于是他微微一笑,顺着山阶奔跑而上。 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到达揽月峰,还好与从前并没什么差别,他长舒了口气,稍微整理下衣衫后拍响眼前的木色院门。 木门缓慢打开,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如他们当年一样,身着青灰色衫子。少年见他一幅生面孔,略有些吃惊,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前来所为何事?” 朱子琰双手抱拳,礼貌低头道:“弟子朱子琰,前来探望师傅。” “那请稍候。”少年说完把门合上往里去了。 不多一会儿,大门重新开启,依旧是那个少年,向他微鞠一躬,伸手道:“师兄,请。” 多年后再次听到有人称他为师兄,朱子琰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随后马上恢復镇定,跟着那位师弟往前进去了。 院落一如从前,有挥拳练武的身影,亦有朗朗书声,白墙青瓦,古木参天,虽沧桑却充满生气,一方平台处俯瞰群山,云烟渺茫。这里依旧是他梦里的那个世外桃源。 后院那排厢房是师父的居所,师弟将他引到门口,道:“师父正在里面,师兄请自便。”说完转身往前院去了。 他顿了顿身,上前去轻推开门,然而并未见师父在房中,正疑惑间,忽地有人从樑上俯身向他袭来,不由分说间空拳已近他身,他忙后退几步,会心一笑后上前接招。身影交换间二人过足三十招,却仍不能明显分辨出谁占上风,片刻后,那先出之人收了手,站定在他面前。 “弟子朱子琰,特地前来探望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朱子琰忙下跪行礼。 师父欣然道:“几年未见,功夫有长进,看来没给师门丢脸。” 朱子琰谦瑾:“方才师父承让,赏弟子几分薄面罢了,师父过奖,弟子不敢当。”语罢望向师父,虽过了八年,师父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当年他上山时,师父已是知天命之年,这么多年过来,眼下他老人家已近古稀了。 二人略寒暄完,师父关照起他来:“这几年也有些弟子陆续返回来看我,倒是一直没见你来,你都忙了些什么,身居何处,可已成家啊?” 他略有些谦虚: “弟子不才,尚未成就大业,这几年四海闲游,愧对师父的授业了,至于成家……弟子还尚未。” 师父笑道:“为师虽然长居深山,但你的事这几年倒也听闻了几件,江湖人传冷玉剑朱三爷,武功胆识过人,守德仗义,立强于世。你说你未能功成,未免有些过于自谦了。所谓人各有志,如允墨那般志在庙堂,以你的脾气秉性当然也不适合,但莫忘初衷,勿泯良心便是对得起我们的师门了。” 师父他老人家一番语重心长,令他恍若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欣然一笑,重重的点了个头。 师父话锋一转:“此次你来的正巧,为师近来有桩事想託付于人,思来想去,你最合适。“ 朱子琰敬立:“但凭师父吩咐。” 师父缓缓道出:“为师早年与关中秦南派掌门徐广群道长匆忙之下有过一次交手,当时因种种机缘我略胜一筹,因当时匆忙,我二人约定二十年后再来一次正式比武,谁料还没等到约定日期,徐掌门已先驾鹤西去。本以为约定就此作废了,但前些日子我却辗转收到了一封战帖,是由他的弟子现任秦南派掌门所发,帖中邀约我前去关中比剑。想来为师始终比他的弟子年长一辈,若这样赴约恐被人不齿,既然对方是由弟子应战,为师也打算派一名弟子前去。在这些弟子中,你的资质一向不错,你意下如何?” 虽然他一向对比武论剑之类的事不感兴趣,但师父发话,他当然义不容辞,遂应声道:“是,弟子定全力以赴,不负师傅所託。” 师父点头一笑,又补充道:“好,关于这次比武,当年徐掌门并不知为师属飞燕门的身份,所以你此次前去顶的只是我顾嵩砚弟子的名号,无须担心会泄露你飞燕门弟子的这个身份。比剑时间定在九个月后,明年清明前,你心里有数,下山后记着些吧,好生准备,此番打的可是为师的名,别让我失望。” 朱子琰肃然,道:“是,弟子谨记!” ? ☆、君赠玉簪 第16页 ?  八月,京城。 时节将至秋分,北方已初显萧瑟之意。 韩府的花园却别有洞天,池塘里的荷花虽已落尽,一盏盏莲朵却正含羞怒放,片片红粉如少女的面庞。早年间从京郊的山上移栽下来的黄栌与槭枫木叶正红,露染霜干,翩翩轻舞。金桂也到了开放时候,阵阵甜香浓能远溢,随风扑鼻,入夜更甚。这一派金秋美景果真不枉费园丁们平日里的细心劳作。 不久前,韩府更是得了一件喜事,听闻已经进宫四年的大小姐云珮,当今的娴妃娘娘,已怀孕数月,明年开春便能诞下孩儿,为皇上绵延子嗣。这个好消息令韩府上下都兴奋不已,云琪的母亲韩夫人更是喜上眉梢。虽说大女儿云珮进宫不久就被封了娴妃,但肚子一直未见动静,后宫中一向母凭子贵,如今云珮已经怀有龙胎,只待来年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利于稳固她在宫中的地位,对韩太尉的为官之路也会有所帮助。更何况若生下一位皇子,恐怕皇上的恩宠会更甚,韩夫人久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她还记得四年前云珮得知自己被皇上选中即将入宫时的样子,那时云珮不喜反悲,满脸泪花的拉住自己的衣角,跪下来求她说:“母亲,求求你,我不想进宫,那个地方一进去便终生不得再出来,我只想陪在你跟父亲身边。” 韩夫人自己也是女子,当然懂得云珮心中的担忧,却只能嘆息一声安慰她道:“好孩子,你也要明白我们的苦衷,娘无能,未能为韩家生下男孩,你是长女,便要承担咱们整个家族的重任呀。更何况皇命难违,你一向乖巧,定不会叫我们韩家为难的,是吗?” 好在云珮懂事听话,不过郁郁了几日,最终还是进了宫。 虽然韩大人没有明说过,但韩夫人心里明白,自己未能生下男孩,始终是他心中一件憾事。好在她为韩家生养了位娘娘,为整个家族的荣华富贵锦上添花,他们夫妻心中才宽慰许多。眼下只待云琪与云珊日后能得好去处,那她百年之后也能含笑九泉了。 晚饭后韩夫人命人沏了壶茶,说是今年新进贡的秋茶,云琪品着味道香醇便多喝了几杯,谁料这会儿已近亥时还全无睡意,直到听见一旁的桂儿哈欠连天了,才方觉夜深。云琪笑着打发桂儿去先睡,自己倒又坐到窗边发起呆来。 算起来已有将近一月没有听见笛声了,朱子琰这趟远门出的真是够远。不过自己倒是也有日子没弹琴了,此刻应着大好月色,微风送桂香,再配上一曲美妙琴音,的确是件雅事。于是她索性纤指拨动琴弦,一首《卜算子》潺潺响来——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 因为夜深,琴音衬得这园子里格外寂静,一曲弹罢,才听见园子里的秋虫犀犀鸣叫起来,只不过才鸣叫了不多一会儿,又被一阵乐音掩盖了。 时隔一月,那熟悉的笛音再次响起,吹的竟也是她刚才弹奏的《卜算子》。云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又听了一会儿,终于嘴角上扬,盈满了笑意。只是忽然那笛声又戛然而止,这让她很是意外,要知道朱子琰以前从来都是完完整整的吹完一整首曲子,她凝眉等了好一会,那笛音却一直没再响起,这的确不太正常。 正在她疑惑间,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大概是见夜凉母亲差人送被子来了,云琪原本没打算理会,却忽然想起桂儿早已睡下了,只好自己下楼去开门。 一打开门,她呆住了。立在门口的并不是母亲遣来的哪位嬷嬷,却分明是许久未见的朱子琰。此刻他长身玉立,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披着一身月光,俊朗的脸上挂满笑意,正暖意融融的看着她。 云琪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忙问道:“怎么会是你?你……回来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饱含温柔: “今日白天回来的,本来想着你已经睡了,方才听见了琴声,知道你还没休息,便过来看看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嗯,还好。”云琪点点头,问他道:“你呢?” 他也笑着点头,一只手伸向云琪,摊开,手掌上卧着一支碧玉簪子,簪头上精雕一朵玉玲珑,下坠着几颗珍珠,月光下莹莹透着淡光,很是精緻。 “前几日路过江南偶然见的,当下就觉得很适合你,喜欢吗?”朱子琰望着她,眸子里闪动着亮光。 云琪自然喜欢,目不转睛的打量着这支玉簪。达官贵人们向来喜欢用金银打造饰物,来彰显贵气,但她却钟爱玉石,温润剔透,知人冷暖。眼下拿起这只碧玉簪子,在秋夜里它却并未寒凉,还带着朱子琰手上的温度。 她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可是,平白无故的怎能收你的礼物,况且我也没准备什么回礼。” 朱子琰一笑:“美玉赠佳人,是人人乐见的美事,你若是想谢我,就时常戴着些它,别让它受冷落就好。” “嗯。”她点点头,也回他甜甜的一个笑容。 两人立着说了一会话,云琪觉的有些不太妥当,人家大老远的送她礼物,按道理她应该邀他一坐,但夜深人静的,她又是个未出阁的少女,若就这样请他去房中,断然不合礼法。难道去园子里找个廊亭歇息?暗夜幽幽的倘被巡防的家丁们撞到就更不合适。 第17页 正在犹豫间,朱子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指着落月小楼的屋顶说道:“想不想再试一次居高临下?” 这倒是个好主意,云琪虽已在这住了四年,还从没上到过屋顶,她满眼兴奋的望着他点点头,于是二人故技重施,转眼来到了落月楼的青瓦上。 云琪自出生就长在韩府,今夜从房顶上瞧这花园却还是头一回。与白日里不同,夜色中所有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被蒙上了一层暗影,皎洁的月光一洒,一切都像披着一层银白色轻纱,呈现着别样美态。 “云琪,”朱子琰轻唤她的名字。 “嗯,”她歪头看他,:“怎么了?” 他嘴角轻扬着笑:“刚才那首《卜算子》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结巴道:“没……没什么意思啊,你这样问我,你自己刚才不也吹了一遍?” 他笑着又追问道:“那你是想弹给谁听的?” 她脸红了一下,反问道:“那你又是想吹给谁听?” 他抬头望着夜空,轻声道:“我只为一个人吹过笛,自然是吹给她听的。” 她嘴角向上弯起,片刻后也学着他的语气,道:“我也只弹给一个人听。”看着他转头望向自己,咳了一声,低头轻声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只管低着头,他只管望着她。 并坐一会,寒意渐来,云琪因刚才一直在房内并未穿厚外衫,朱子琰便脱下自己的外袍替她披上,外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与气息,云琪心内暖意浓浓,弯起的嘴角上笑意更深,不知不觉间,头歪向了他的肩膀。朱子琰轻轻一颤,笑意也更浓了。 更深夜寂,楼顶上的两人并肩而坐,听着园子里的犀犀虫鸣,云琪觉得,虽然天上月亮尚未圆轮,此刻她心中却十分美满。 直到听见外面街道上隐约的打更声,两人才恍然发现已经子时,朱子琰起身作别。 云琪脱下外袍交还给他,轻声道:“谢谢你的玉簪,我很喜欢,还有这个。” 外袍领口处沾染着云琪的浅浅发香,朱子琰伸手接过,忽然想起什么,对她关切道:“过些日子京城可能会有事情发生,外面会乱一些,你千万不要像上次一样独自出门,不□□全。” 云琪点头,他笑着又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这夜,有碧玉簪陪在枕边,她睡的别样香甜。 转眼中秋。 往常的中秋韩府与普通百姓家过的并没什么两样,皆是全家团聚在一桌,晚饭过后一起赏月,倒也其乐融融。 今年的中秋却有些特别,因娴妃娘娘有孕,皇上龙颜大悦,体贴娴妃入宫后几年未得与娘家团聚,为彰显皇恩,特地在皇宫内举办宴会,邀韩府家眷与诸皇室宗亲,共度佳节。 酉时过半,天色已黑。 皇家内宫果真不同于别处,各处宫殿檐廊亭台楼角处,宫灯尽数高挂,灯火辉煌与天上圆月交相辉映,尽显繁华。 小妹云珊缠了母亲好久,韩夫人始终不答应带她一起来,只说道:“今日去皇宫赴宴不比在家里,容不得你胡闹!”眼见她一脸不高兴又哄道:“放心,等你长姐诞下皇子,以后进宫的日子多着呢,母亲一定带你去。”宽慰了好久,云珊才悻悻找老祖母玩去了。 于是韩家今晚进宫赴宴的只有韩肃夫妇与云琪三人了。 晚宴设在御花园中景色最佳的涵滢殿里。殿前盈盈一汪湖水,映照天上圆圆明月,清风徐来微泛波澜,灯火投影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出门前,韩夫人特地派了几名婢女为云琪梳妆,道是皇室宴会不可轻视。婢女们忙活了好久,终于将她装扮妥当。抬眼望去,倾国倾城的佳人不可多得。 这会儿打从云琪跟随父母一进到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顶着一身的灼灼目光微笑颔首,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不久,皇上与几位娘娘都进了大殿,众人便把目光都投向了他们。因是家宴,皇上与皇后共坐中间,娴妃虽坐皇上的侧方,但也离得很近,看得出近来圣宠正浓。许久未见姐姐,云琪仔细望着她,娴妃现在虽有孕在身,却仍难掩国色天香的秀丽容貌,除过孕肚隆起,依然身材纤细。母亲韩夫人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才能生出这样绝色的几个女儿来。姐姐也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欣喜表情却仍含蓄,远远的对着他们轻轻点头,眼框略有些微红,云琪余光中瞥见母亲似乎也欲泛泪,忍不住心中一阵嘆息。 皇上入座后,神色威严的朝殿内扫了一圈,看见坐在父母身边的云琪,也惊艷了一回,问道:“这可是韩肃家的次女?” 父母与她三人立即起身俯首,父亲低头道:“回圣上,正是臣的次女云琪。” 皇上面露笑意:“几年未见,也出落成一位美人了,韩卿好福气啊!” 父亲马上恭顺道:“小家碧玉令皇上过奖,微臣不敢当。” 皇上呵呵一笑,示意他们坐下,又转向镇远侯裴崇处问道:“今日怎么没有见到安乐?” 镇远侯也赶忙起身,回道:“小女安乐今日身体抱恙,故不能前来。” 第18页 “如此那就让她生休养吧。”皇上语罢抬手示意。 晚宴正式开始。 ? ☆、皇宫夜宴 ?  其实凭良心说,皇宫中的宴席不过就是排场大些,菜品精緻些,另有宫廷乐师奏乐,宫娥伴舞之类的表演。其实云琪向来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若不是母亲早就下了命令定要她来,说不能失了姐姐的颜面,而她自己也确实想念姐姐,她也许很乐意把类似赴宴的机会让给小妹云珊。 酒过三巡,歌舞表演也告一段落,宫人们纷纷端上几样玲珑精緻的月团小饼与瓜果,君臣共赏一轮明月。 许是眼见席间有些沉闷,上座的一位贵妃娘娘开了口:“今日这些乐师奏的曲子虽欢畅,却没有一支能与这赏月雅事相配的,听闻娴妃妹妹的琴技一向很好,深得皇上圣心,不知今日我等诸位可有福气能有机会一闻呢?”语罢眼光瞥向了娴妃,嘴角仿佛还有些上挑。 听见这话,云琪心里咯噔一下,姐姐现在是皇妃,又有孕在身,岂能随意为宴席间宾客臣下奏乐,这岂不是太降低她的身份?这位贵妃娘娘不像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想必是在故意挑衅,找姐姐的难堪。云琪的心替姐姐一紧,眼光偷偷扫了下上座。 皇上没有说话,脸色却并不像刚才那样好看,皇后倒是余光扫了一眼刚才说话的那位贵妃,嘴角轻微一扬,颇有赞许之意。云琪心内一凉。 姐姐脸上微微一笑,开了口:“贵妃娘娘太抬举了,妹妹手拙,只是偶得圣上错爱,岂敢误了各位宗亲的耳朵?” 皇上仍不发一语,饮了一杯酒。 “是臣妾忘了,娴妃妹妹现下有孕在身,圣宠正浓,又岂会为我等闲人奏乐呢,请皇上恕臣妾方才语失。”贵妃娘娘见皇上没开口,索性来个以退为进。 殿内众人皆知,这位张贵妃是先皇后的亲侄女,父亲是先皇亲封的沛国公,现在新帝虽已继位多年,但沛国公府势力一直强盛,连皇上还须忌惮几分。今日席间张贵妃凭着自己的身份,又仗着有表哥兆王在旁,所以才敢如此嚣张。明眼人皆能看出,她此举既是在找娴妃麻烦,也是在向韩家示威。 云琪当然也听出了张贵妃话语里的刺,她望向父亲,父亲脸上表情虽平静,握茶杯的手却已有几分用力,显然已有愠怒。可上座的两位娘娘一来一去,皇上都尚未开口,自然谁都不便开口。 云琪眼看这殿中陷入僵局,姐姐是断不可能出来奏琴的,可张贵妃这不依不饶的架势实在太过逼人,云琪忽然有了想法,眼睛定定看着母亲,母亲看了她一会,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了一下,微点了点头。 云琪平静了下心情,忽的起身,走向了大殿中间,众人被这一幕惊住,齐齐的望向她。只见她站定后端端行了个礼,从容道:“昔日长姐在家中时,曾教小女弹琴,小女不才,不敢望姐姐项背,近日却也弹了几首小曲,私以为还听得过耳,今日愿为陛下及诸位娘娘演奏一曲,还望陛下恩准。” 张贵妃没料到云琪会有这样一举,有些惊呆,姐姐看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赞许。皇上闻言笑了起来,道:“皓月当空,又有佳人献曲,如此雅事朕岂能不准!来人,命乐师上一台好琴!”显然,对于云琪挺身而出的这一举动,皇上十分高兴。 不过片刻,乐师们已经置好一台秦筝。上好的梧桐造内,周附紫檀,精雕九龙,颇具皇家气势。云琪轻拨了一下,声音通透,音色华亮,暗自赞嘆果然是台好琴。遂坐定,轻吸一口气,待她抬手时,一首《春江花月夜》便如泉水般缓缓流动开来。 虽则秋夕弹奏春江夜,但妙在同贊明月一轮,曲调富丽优雅,尤其允合今夜宴会的格调。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潺潺筝音,一弄入云。一曲弹完,殿中众人皆深深沉醉。 片刻后只听见一个沉稳的男声贊道:“好!”众人才回过神来,云琪顺着声音望去,见一身华服英武之气十足的男子正是那日祖母生辰时在园子里见过的齐王世子周恆。周恆端起一杯酒,向着云琪顿了顿,似有敬酒之意,然后一饮而尽,云琪朝他轻点一下头,算是感谢。 众人被这一声好提醒,纷纷鼓掌赞嘆。云琪起身向皇上鞠躬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形态落落大方。 皇上也欣然大悦,赞赏道:“果真好琴艺,今日这台九龙紫檀就赐予你了,韩肃女儿也教养的好,该赏!” 姐姐笑着替她谢了恩:“这把九龙紫檀一向为皇室珍品,今日赐予小妹,臣妾替她谢皇上隆恩!”刚要起身,却被皇上伸手止住了,柔声道:“爱妃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却见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张贵妃悻悻独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一转,仿佛落在了不远处兆王的身上。兆王回看了一眼,也饮了一杯酒,表情冷淡。 皇上开口赏赐,心情大好。一时间宴席的气氛重归祥和,君臣同悦,其乐融融。 晚宴到戌时将尽时方结束。 云琪今夜有些怅然。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她曾偷偷留意了一下父母亲,父亲的脸上看不出起伏,表情平静,大约每日朝堂上的政事远比今夜的这一点风波要复杂得多,想必父亲已经司空见惯,颇为淡定。母亲倒微露喜色,大约是因为看出了皇上对姐姐的宠爱,以及满意她今夜的表现,母亲脸上一派轻松。 第19页 可云琪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姐姐入宫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只记得当时因家里出了位娘娘,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很高兴,可当今夜再见到姐姐,她才明白,固然姐姐当上皇妃,享着世人都憧憬的所谓荣华富贵,看起来皇上也很宠爱她,但姐姐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和顺。对于贵妃的挑衅,皇后的冷漠,她只能自己辩解一句,连皇上,她的夫君,也只是沉默不语。她固然明白朝堂与后宫互相牵连,皇上不能轻易褒贬,但姐姐每日过着这样的生活,受着家里人并不所知的委屈,云琪忽然很心疼。想到今夜姐姐初见到她们时眼角的微湿,她此时也忍不住的心酸,将要泛泪了。 许是见云琪一直不说话,母亲以为她累了,摸了摸她的手道:“好孩子,终于长大了,今晚给咱们家长了脸。等会儿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些日子没听见安乐吵闹嬉笑,云琪有些想念,前几天皇宫晚宴上,听到镇远侯说安乐身子不舒服,云琪起了些担心。于是这日早饭后,她特地向母亲提出想去镇远侯府看看安乐,母亲这几日心情一直不错,马上就应允了,还立刻命人做了几样安乐爱吃的点心,加上一箱据说是今秋岭南进贡的上好柑子,一併交由僕人随云琪带去。 这箱贡柑令云琪一路的心情有些黯然,歷年的贡品皇上但有赏赐也均是那些皇室近亲才能得着,韩府虽说也算是官宦之家,往年这样的赏赐并不常见,最近却频频出现在家中,旁人或以为是皇上宠爱娴妃,母家韩府自然也跟着沾光,可经过那夜所见,她也明白了姐姐的真正处境,心中总免不了替姐姐嘆息几声。 好在从韩府到镇远侯府路途不远,不多一会儿就到了。 从大门口一直走到后院,一路并未见安乐的身影,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安乐一向随性,没出来迎接她倒并不意外,但直到走进了安乐的房门,云琪却着实惊奇了一回。 一向活泼的郡主大人此时正恹恹趴在圆桌上,无精打采的,按照云琪以往的经验,这次安乐不是真的病了就是受了什么打击。 “乖乖,你还真的不舒服啊,有没瞧大夫啊?”云琪忙上前去关问。 听见声音,正在发呆中的安乐醒了醒神,看见云琪,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下去,只是有气无力的回话:“你终于来了。我是不舒服,闷透了。” 安乐这样说,云琪真紧张起来,忙问她:“到底是哪病了,大夫怎么说的,你可有按时服药?” “心病。没有大夫能治好,无药可医啊!”安乐边说边摇头,一脸委屈样,仿佛要哭出来了。 “啊?心病?”云琪越听越煳涂,一想心里最藏不住事的安乐也会有心病?只好安慰道:“那可否跟我说说,我帮你诊诊?” 安乐总算坐直了起来,朝门口的婢女们看了一眼,婢女们立刻心领神会,连同云琪带来的桂儿一齐低头退到房外去,还一併带上了门。 眼看这阵势,云琪越发摸不着头脑,但见安乐就要开口,忙也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原来那日七夕夜游时,安乐在江允墨陪同下游玩的的确很是尽兴,虽然江允墨面上表现清淡,但不管她随意钻到哪,他都时时跟紧,这样的紧张的确令她有些小得意。但那日以后,安乐再想藉机邀请他时,他却总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为藉口推辞,前几日一向不拿针线的安乐好不容易绣好了个像样的荷包,派人送过去,他竟也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这令安乐很是心伤。躲在家中一连郁郁了好几天,一向爱热闹的她连中秋那日的宫宴都不想去,这令一向疼爱女儿的镇远侯大人也很是奇怪,左右关怀她,但女儿家的心事如何容易向父亲说得,安乐只得自己闷着。父亲也只好由着她,那日宫宴上皇上问起,只称她身体不适罢了。 说完这些,安乐嘆了口气。云琪也在心中嘆了嘆。 从小到大,她一向见的都是安乐明丽的样子,安乐自小被父亲兄长们娇惯长大,从来不曾委屈过几回,此刻眼见她这般愁眉不展顾影自怜的模样,可见确实伤情伤的深。而如安乐所言,江允墨这般冷清也让人意外。 江允墨从前是父亲的门生,云琪几年前也常在府中见到他,他不同于寻常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一向正直进取,文武兼优,听说正当婚配年纪的他一直未见娶亲,成了京城许多少女的梦中良人。 安乐明艷动人,本应少有男子会不为她动心。但情之一字,旁观者最是说不得。她当然很想安乐得偿所愿,却也并不想她希望越大,落空后伤的更深。 “你说,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他真的无意于我?”安乐沮丧的望着云琪,想寻求个答案。 云琪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才能对安乐更好,只好讪讪道:“也许……你也知道的,江大人一向勤政,或许真的公务繁忙吧。” 安乐抬头看看她,眼睛里越来越黯然,又重重的嘆息一声。 “唉……” ? ☆、昭然若揭 ?  马车缓缓停在一家医馆门外。 医馆门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面饱墨三个大字:仁济堂。 在镇远侯府上见了安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云琪左右岔开话题也引不起她半分笑容,只好陪她用完午饭后便告别了,只道过几天再去探望她。 第20页 朱子琰正在后院房中看书,听闻有人找他,来者正在医馆大堂等着,他便立刻出来了。刚走进堂口,他愣了一下,才明白来报信的小学徒为何一脸怪笑。 大堂内盈盈立着的正是云琪。她今日一身雪青锦袍,黑髮云髻上正别着那日他给的玉玲珑簪,沉静恬婉的样子仿佛凝住了时光。见他出来,云琪眼睛一亮,暖暖的笑了,和着午后斜照在厅内的阳光,暖意融融。 云琪自七夕夜听到朱子琰住在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心内自然存着几分忐忑。方才从安乐府中出来,藉口身体不适想找大夫瞧瞧,而仁济堂有位医术精湛的女医谢夫人,在京城赫赫有名,这样一来命车夫将马车驾到这里自然就顺理成章了。她下车前命车夫在门外侯着,只带了桂儿进了来。 朱子琰望着突然出现的云琪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忙上前轻声问道:“你来了,来找我?”柔声里还有几分惊喜。 “嗯。”云琪依然笑着,点了下头。 医馆内片刻前还在坐诊的大嫂谢夫人此时已经来到了他二人跟前,刚才打从云琪一进门,谢夫人就跟着其他人的目光一起望了过来。她一代京城名医,又是难得的女大夫,这些年找她瞧病的夫人小姐自然有许多,当中也不乏模样标志的人物,但云琪这样出尘的绝色佳人却实在少见。方才见她不为看病只是来寻人时,还有些奇怪,这会儿见到眼前这个画面,三弟这样少见的温柔神情,谢夫人心中顿时明白了。 枉他们做哥嫂的还一直操心三弟一直不着急成家,原来他已经寻着了这样一位模样气质出众绝尘的美人,她这个做大嫂的深感欣慰。 谢夫人笑着对朱子琰说道:“三弟,既然有贵客来访,在这大厅里立着总不像话,不如请这位姑娘去后院叙事吧。” 看到大嫂脸上和煦的笑容,朱子琰忙向云琪介绍道:“这位是我大嫂,京城有名的女大夫,我大哥这些日子不在京城,医馆里都是大嫂在当家。” 云琪行了个礼:“久闻谢夫人医术精湛,妙手仁心,小女云琪,今日前来打扰,还望夫人见谅。” 谢夫人笑道:“没什么所谓打扰,三弟但在京城就呆在我们这医馆,你以后可多多常来,不必见外。” 大嫂原本爽朗的一番话反令云琪顿生出几分羞涩,脸一下变得绯红,又说不出什么,只好低头笑笑。朱子琰见状忙对大嫂笑道:“大嫂您先忙,我们去后院叙话,不打扰你了。” 大嫂瞥了他一眼,嘱咐道:“好生招待!”便回了诊台。 医馆后院只有三进院落,虽称不上大,却收拾的整齐雅静,院中并无太多繁杂花草,一架忍冬藤近碗口粗,蓬在院落中间,虽已深秋依然绿意点点,几株参天侧柏,看得出年代久远,两棵丹若树参差齐下,阵阵药香漫进院中,使得原本就古朴的小院更具韵味。 朱子琰引云琪在院中一个石桌旁坐下,又沏了壶新茶,才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她,眼睛里含着藏不住的暖意。 桂儿早知趣的立在院子的一边。 朱子琰今日没什么事便没有外出,因在家中,只随意穿了件白色便装,一身素衣衬得他更加俊朗。云琪打量着他轻轻笑了下。 “笑什么?”朱子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不解问道。 “没什么,头一次见你便装,挺好看的,白色很适合你。”云琪解释着,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有说话,也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这次换云琪不解。 他凝视着云琪,慢慢道:“你来找我,我很开心。” 云琪宛然笑了下,拿出一个物件,摆在他面前。 精巧一个扇形香囊,些许淡淡桂花香味。 朱子琰拿起,眼中几分惊喜,问道:“这是给我的?” 云琪点点头:“当然,你送我东西,我还未回礼,不知道你都喜欢些什么,前几日我窗前丹桂开得甚好,就采了些晾干,缝了这个给你,你……可喜欢?” 他拿近鼻前,香囊散发的丝丝甜香犹如那夜在云琪的楼前闻到的一样,沁人心脾。 他柔声道:“当然,既是你做的,我一定得好好收着。” “那就好。”云琪放下心来,与安乐相比,她的香囊送的算是容易多了。 喝了口茶,云琪又想到另一件事,不解道:“为何你大哥姓谢,你姓朱,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朱子琰笑了笑,解释道:“我同大哥二哥的确没有血缘关系,而是结拜兄弟。我幼时家中发生变故,流落街头差点冻死,是大哥将我捡了回来,给了我一条命,又送我去学艺。待我学成后,二哥又带着我几年,教了我许多处事道理,两位兄长对我恩重如山,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亲人就是他们。” 云琪没想到他从前经歷如此坎坷,顿时泛出一阵心酸,轻声道:“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自己一番话引的云琪如此动容,朱子琰有些意外,淡淡说道:“还好,过去了很多年,很多都不记得了。”看了看云琪,又道:“我二哥姓郑名铎,与二嫂常居江南,他们若是见了你,也一定很喜欢。” 第21页 这句话又令云琪的脸漫上一片红云,仿佛丹若树春夏时开出的花朵。 因车夫还在医馆门外等着,不能耽搁太久,闲聊了几句,她就同朱子琰告别了。回去的路上,桂儿望着云琪窃笑,云琪嗔着脸问她:“莫名其妙的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姐您今日别着这个髮簪特别漂亮。”桂儿回道。 她抬手摸摸髮簪,脸上不经意也起了笑意,那笑容甜甜的,仿佛丹桂沁人的香气。 江允墨这些天的确很忙。 自上月朱子琰亲自去了趟江南万家后,万式少东家万清远就亲自派人将一封手书送到了他手里。他顺着手书陈情又派人去查探后,手上那件京郊灭门案已然渐脉络清晰,兇手胡大也已经浮出水面。不过胡大其人确如万清远所言,虽平日很少出手,然实际武功颇为高深,以至于江允墨派去的诸多高手都难以制住他,未能成功将他抓捕,使他潜逃后愈加难抓。 但眼下最为棘手的却并不是捉拿胡大。随着这件案子的水落石出,随之而来的另一桩大案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眼下他必须找到一位值得信任的位高权重的朝中重臣,才能将这件事合盘托出。 这日上午,他来到了韩太尉府上。 韩肃的父亲虽曾位居太傅,算来他自己也算是出身官宦之家家,但他却向来最欣赏那些凭自己能力奋斗的有志青年。在他眼里,江允墨正是这样难得的人才。所以他当年才鼎力举荐江云墨,事实证明他做得很对,允墨也从未让自己失望。 韩肃在书房见到了江允墨。见允墨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他心内一沉。 果然,江允墨向他行完礼后,开门见山道:“学生今日来打扰老师,乃是有一件大案,不得不禀报。” 韩肃点头:“你已进入朝廷多年,手上处理过的案件大大小小也有不少,既然你都觉得是大案,那就说来听听。” 江允墨如实道来:“今年早些时候的京郊灭门案,兇手现虽已锁定江南万式万天威手下一名杀手胡大,但日前学生在复查时发现,王昌知之死恐非单纯江湖仇怨。经查时任兵部主事的王昌知曾发现近年来兵部军械储备有所异常,军械出入变动与记录档案有所不符,曾几次上书兵部侍郎沈黔,却均不了了之。今年四月初时,即王昌知被害前半月,曾欲越过沈黔直接上报兵部尚书,却被沈黔察觉,将他拦截,而半月后王昌知即遇害。但刑部此前去王昌知家中勘查时却并未搜到关于上报兵部军械异常的文书卷宗,才令刑部忽略了这一部分,一度以为王昌知一案仅为江湖恩怨。直到上月学生去兵部探访,偶然间得到一封由他人保管的王昌知亲笔信,才发现此隐情” 韩肃望着他:“即便这桩案子另有隐情,你应上报的也该是刑部尚书大人,为何前来找我?” 江允墨道:“老师所言极是,只是另有些事情,学生还得向老师请教。沈黔其人多年间曾一直就职于吏部,缘何忽然在五年前从吏部调往兵部任职?” 韩肃心中一顿,说道:“若我没记错,当时兵部侍郎空缺,是由兆王推荐,吏部选出的人去补任的。你这样问,难道这沈黔,与兆王有什么干系?” 江允墨点头道:“老师没有猜错,恐怕不止沈黔,京郊灭门案兇手胡大,与兆王也脱不开干系。胡大原本是在从大夏来京城从商的生意人,蹊跷的是他几年前结识万天威后跟随其去了江南,成了他的手下。而三年前王昌知负责的那批龙泉兵器丢失一事正是在胡大去了万家后发生,江南万式兄弟反目,是因为万天威与朝中官员暗中有往来,坏了万式门规。前几日万天成掌门病醒后亲证,当时运送兵器一事正是由万天威负责,多年来与万天威相往来的的朝中要员正是兆王。” 韩肃大惊,忙问道:“可曾查清胡大是什么时候来京城从商的?” “正是在六年前,兆王受命代君巡视北疆之后,兆王回京不久,胡大即到了京城,从商之名,恐仅是掩人耳目。”江允墨神情凝重,沉声道:“仅以上种种就已说明,王昌知之死并非江湖仇怨,而是杀人灭口,兇手胡大也是替人行事,其幕后主使,恐怕就是……”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出来。 “兆王。”韩肃却说出了口,书房虽关着门,他的声音还是骤然变轻。作为曾经的东宫辅臣,他非常清楚,现下虽距先帝归天新君即位已过去了十二年,兆王表面对皇上安分恭顺,实际上却一直暗藏野心。近几年屡传其封地有官员强夺乡民田产,掠劫商贾,实际幕后主使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他势力仍算稳固,也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罪行,皇上并无十足因由,若贸然将其除之,恐遭朝野妄议,令天下人心不稳。 江允墨此番陈情,如他所言,王昌知被害一案背后隐藏的大案已然初见端倪,加之前几日朝堂上已有人参奏兆王这几年以安保为由频曾召护卫之事,兆王的野心已经浮出水面。 韩肃明白,兆王的野心既起,恐怕其背后的谋划安排必然已经细緻周密,倘若这个胡大只是孤身一人与兆王狼狈为奸还好说,倘若其背后有大夏王权的撑腰,那事情就会颇为棘手,一旦稍掉以轻心,恐将天下大乱。 江允墨看见他的老师韩肃慢慢站起,沉沉道:“这场斗争拖了十几年,终于还是要来了。” 第22页 ? ☆、噬天梦破 ?  深秋的天空一向湛蓝清冽,京城这几日却乌云密布阴沉了多时,像是在等一场少见的大雨。 朝中也似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岳州城兆王府内,兆王周炬已连续多日心神不宁。 京城内的眼线来报,皇上最近频招太尉韩肃觐见。近日并未听闻朝堂有什么要事,韩肃频频与皇上会面,并且是在散朝后秘密觐见,这令兆王颇多猜疑。 多年来的大计,在他苦心经营下原本一切进展顺利,不料却在今年除掉王昌知时泄露了蛛丝马迹。派胡大去杀王昌知这一步,还是进行的晚了些,若在王昌知第一次向沈黔汇报时,就将他除去,肯定不会引起眼下这么大动静。 现在刑部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这件案子一直悬而未破,必然已经有所察觉,一旦查到沈黔,有那个死对头韩肃在,朝廷一定会会查觉到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另一方面,前几日听说江南万氏的掌门已从昏迷中甦醒,这又是一桩棘手的事。只怪万天威办事不力,该除的人没有及时除掉。倘若这些事情都一併被朝廷发现,那么他筹谋多年的大计,就一定要提前进行了。 云琪觉得最近府中的气氛有些特别。比如她最近在家中常能见到江允墨,虽然江大人曾是父亲的门生,但那也已是前几年的事了,他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刑部侍郎,还能常常来拜会恩师,的确令人敬佩。 又比如今日将近中午时,母亲身边的一位嬷嬷忽然来到园子里,传话说午饭时将贵客至,要她务必装扮得体。 她收拾妥帖来到饭厅时,才发现桌前众人皆已坐好,上座的那位客人正是齐王府的周恆世子。母亲见她才来,责怪道:“怎么这么半天,倒叫客人等你了。” 她行了礼坐好,世子温和笑道:“今日原是我打扰,怪不得云琪小姐的,请诸位不必拘礼,当我是寻常客人就好。” 原来世子今日是来同父亲议事的,待他们谈完要事,以至午膳时分,韩大人尽主人之谊邀请世子留下用膳,世子也没做过多推却。 席间世子不经意道:“前些日子差人送来的秋茶,不知府上各位是否已品尝过,可还合贵府的口味?” 韩夫人欣然答道:“家中都已品过,味道很不错,说来还未当面向您致谢呢。” 周恆含笑点头,转而问向云琪:“不知可还合云琪小姐的意?说来自那日晚宴间听过小姐的琴声后,便一直在脑中绕樑,小姐的才情实在令人佩服。” 云琪一顿,方才才明白过来原来前几日喝过的贡茶是来自世子之手,现在人家又这样夸她,她礼貌谦虚道:“不过雕虫小技,能得世子这样谬赞,实在惭愧。” 周恆是位教养良好的王府公子,虽为贵客,午膳间的气氛倒很是轻松祥和。 其实正如岳州府兆王所忧虑的那般,韩肃进来密会朝中几位要员,的确是与他这些年密谋的事有关。待将他这些年暗中的所作所为,意图谋反的相关资料证据搜集齐全,太尉韩肃的确即刻便密报给了皇上。皇上的意见正如韩肃所料,一方面分别查清朝中与赵王相勾结的官员,另一方面召集禁军分别在边境与京城做好万全防备。未避免打草惊蛇,这些行动均在暗中进行。 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半个月后,没容朝廷下旨公开削判,兆王已然起兵造反,意欲篡夺帝位。 兆王周炬毕竟筹谋多年,其在封地集结的十万叛兵迅速北上,短短半月间,已临济水,逼近京城。 朝堂巨震。但尽管周炬起兵突然,却因朝廷在事前已有所准备,还不至猝不及防。京中一声令下,镇远侯裴崇的父子阵早已携二十万精兵前往北疆驻扎,谨防大夏侵犯。镇远侯早年就已战名赫然,有他在边疆镇守,大夏纵有冒犯之心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出过观望,并未贸然出兵支援在内反叛的周炬。 另一边,由上将军周恆统领的十五万禁军挥师南下,兵分两路,正面迎击叛军。济水之滨,一路禁军与兆王拼杀十日有余,诛杀叛军近半,另一路禁军则趁其不备时由东路向南潜进,直捣其封地重郡岳州城。周炬叛兵毕竟不顺天命民意,又前后被夹攻,一时间人心涣散,当岳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时,其叛军已是风声鹤唳。 禁军进一步追击,不消半月,叛兵已溃不成军。而乱臣贼首周炬眼见大势已去,不甘束手就擒,趁乱潜逃。头目一潜逃,其余部自然不敢拼死抵抗,已尽数投降。 这场兆王酝酿多年的叛乱,歷时将近两月,终被平復。 除过后来缴械归降者,叛兵伤亡已过六成,禁军方面亦有两万余人死伤。无数条人命一夕之间成为流连的冤魂,无数个家庭瞬间破碎,多少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而这一切,竟只是为了周炬的一场荒唐的噬天大梦。 血雨腥风过后,已至冬月。 天寒地冻,一派肃杀。 叛乱虽平,京城内仍有驻军巡逻,往常繁华市井已实施宵禁,皇宫内院加强的护卫也一直并未撤销,戒备森严。 江允墨两月来没有丝毫放松,眼下虽大局已定,但他明白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尚有一人,在这场风暴中一直未见踪迹,这是一件非常蹊跷且棘手的事。 第23页 此人正是胡大。 他记得朱子琰曾跟他提过,胡大此人武功颇为高深,并不好对付。朱子琰在江南时曾同胡大交过手,但被胡大逃脱了。江允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江湖中能成朱子琰对手的并没有几人,胡大竟也能从他手下逃脱,的确不能掉以轻心。胡大既没有在这场□□中出现,也没趁乱逃往北疆返回大夏,这就意味着此人还在中原。他潜伏多年,未达目的理应不会轻易收手…… 江允墨心中勐然一沉,顾不得茫茫夜色,匆忙向外奔去。 戌时三刻,沐华殿内,皇上正陪着娴妃。 接连两个月的烽火硝烟,虽未危及皇城,但始终到处人心惶惶,宫内氛围尤其紧张。娴妃有孕在身,皇上前些日子一直在前朝忙于镇乱之事,没顾得上她,眼下大局一平定,他得了空马上过来陪伴安慰娴妃。 宫人们才将特地为娴妃做的凝神汤端上来,还未来得及掩上殿门,忽然就从殿外闪过一道寒光,一个黑衣身影即刻扑进殿内。皇上身旁随侍的太监马上大喊:“有刺客!护驾!”等到外面的侍卫赶进来时,挡在皇上身前护驾的宫人已倒下了五个。 冲进殿内的侍卫们一边围起人墙保护皇上与娴妃,另一边与黑衣人拼杀,想将他引至殿外,却不料这黑衣人武功实在高强,连由禁卫军中层层选出的这些精壮侍卫们竟然也拿不住他,不过一会儿,殿内原本二十几人的侍卫已经剩余了不足十人。刺客目的已非常明显,今夜必定要取皇上性命,眼下这个形式,他最多不过片刻就要直逼皇上近身了。 千钧一髮之时,一个身穿红色朝服的身影忽然而至,眨眼间已抽出玄剑将刺客挡住,与之拼杀开来,刀光剑影间,十多招后已将刺客引至殿外的庭院内。然而两人交手数十招,却并未明显看出谁占上风,势均力敌之势一时难以缓解,可见这名刺客确实难以对付。 出乎意料,就在院内二人酣战之际,又由空中一跃而下一个靛青身影,携一柄冷剑,与那红衣朝服人一齐合力向刺客出招,两柄剑如天雨一般落向刺客,原本势均力敌之势顷刻颠覆,不过半盏茶功夫,刺客已被制伏在地,弯刀被打落,两只手腕处亦在滴血。 “微臣救驾来迟,令圣上受惊,请皇上赐罪。”红衣救驾者待将刺客交由侍卫们绑好,即刻跪在皇上面前请罪。 被众人合围在内的皇上才松了一口气,方才一直瑟瑟发抖的娴妃听见他的声音,似乎一怔,勐然间抬头。 皇上在位十二年,本已见惯了生死,但方才这刺客步步逼身的场面,还是太过惊魂,此时他稍稍缓解出来,长出了一口气,才认出地下跪者正是江允墨。忙抬手示意他平身,道:“免礼,若非爱卿,今日朕恐将遭到这刺客毒手了,救驾有功,救驾有功。” 娴妃或许是惊吓过度,朦胧的眼光一直定定望着下跪的江允墨。 “爱卿怎么会到这来,这刺客究竟是何人?”皇上缓了口气,问道。 江允墨起身将刺客面上的黑布罩扯下,看到旁边靛蓝衫子的青年一点头,心内一定,转身向皇上復道:“回皇上,此人正是逃犯胡大!臣连日来一直在追查此人踪迹,发现他已潜入京城,恐对陛下不利,遂漏夜赶来,幸亏皇上与娘娘平安,否则臣万死不辞。” 皇上闻言十分惊诧:“这个胡大,竟然武功如此高深!今夜若非你们将他拿下,他一旦潜逃,岂不是后患无穷!” 江允墨俯身回道:“皇上请放心,方才朱兄已将他手筋挑断,他身上功夫已经尽毁了!” 皇上闻言定了定心,手指向殿外问道:“爱卿所言的朱兄,可是指那个与你一齐制伏刺客的青年?” “正是!”江允墨转身向殿外,对靛蓝衫子青年说道:“皇上请朱兄前去。” 青年早将冷剑回鞘,闻言从容走过来,神色清冷。进到殿内,向皇上施礼道:“草民朱子琰,见过皇上!”言语恭谦有礼,姿态却不卑不亢。 皇上示意他免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前这个名叫朱子琰的青年,虽举止恭顺,但堂堂仪表上的清冷神情与方才亲眼所见的一身利落功夫相併,衬得他的气质孤傲清高,这种桀骜不驯已很难在朝臣身上所见。皇上惜才之意顿起,开口问他道:“年纪轻轻却这样一副好身手,的确难得,是个人才,你今夜救驾有功,朕可该赏些什么?” 朱子琰却道:“草民一介散人,实在无须皇上封赏。况乱臣贼子,理应人人得而诛之,草民也只是尽本分而已。”。 朱子琰的反应令皇上颇感意外,竟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江允墨见状赶紧开口:“皇上,眼下才将刺客擒住,宫内上下恐怕还有些慌乱,不如先将刺客问监。”目光似乎扫了一下座上的娴妃,继续道:”现已夜深,请陛下与娘娘先行休养,封赏之事可日后再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也终于想了起来,眼下这寝殿内横七竖八的已经躺了不少人,一片淋漓的血腥场面,再看看娴妃,已经在瑟瑟发抖眼中噙泪,真是难为她大着肚子还遭受了这般惊吓,皇上顿生疼惜,忙拉住娴妃的手安抚了几句后吩咐道:“也好,时辰不早,你们都退下吧,改日再说。” 第24页 一旁的太监忙使眼色令宫人们收拾,随后陪着两位主子往另外的寝殿去了。 众人各司其职,宫人们收拾打扫殿内残局,侍卫继续巡逻。 待皇上与娴妃走远,江允墨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顿了顿,仿佛还有一时的失神,然后也与朱子琰往宫外走去。 经过刚才一场打斗,此刻已过亥时,原本就宵禁的街道在寒夜里更显冷清。 江允墨抬手谢道:“朱兄,今夜多谢你出手,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 朱子琰淡淡回道:“我也不过是冲着胡大来的,江兄不必言谢!“停顿了一下后又道:”不过皇上日后倘再提封赏之事,还请你务必替我挡掉。“ 江允墨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朱兄这般淡泊名利之人,恐怕世上再不好找,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 语毕,二人作别,各自消失在夜色中。 ? ☆、何以安乐 ?  在太尉韩肃主持下,朝中已陆续清扫出兆王余党近十人,歷经两月有余的兆王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虽主犯周炬仍在逃,但穷寇残兵,已不成气候。况已是年末,朝廷亦打算好好休整一番。等镇远侯从边境回京后,皇上就此次镇压叛乱之事将有功之臣逐一封赏一番,以慰人心。 韩肃此次在兆王叛前检举揭发,后肃清余孽,被加封太师,官升一品。镇远侯裴崇远赴北疆,虽未动武,但也全因他的镇守,大夏才未敢轻举妄动,皇上特封其为卫国公。江允墨忠心勤政,为朝廷洞察叛乱先机且在胡大行刺之时护驾有功,官升一级,提任刑部尚书。而此次平叛功劳最为突出的,应是齐王世子周恆,但他已是世子,将来必定承袭亲王之位,皇上一时竟想不出该赏他些什么,只好亲自询问他的意思。 周恆却卖了个关子,道:“为皇上尽忠是臣的本分,本不该开口向皇上邀赏。不过眼下,臣的确有一桩心愿,只是臣想将叛臣周炬亲自抓获后,再来向皇上求成全。” 皇上哈哈一笑:“你倒是会卖关子,好,朕便先允了你,只要是朕能做到,到时一定答应你!” 周恆欣然。 年关将至之时,通常是各番邦朝拜之时。 往常朝拜,不过是使臣觐见朝贡,皇上象徵性的赏赐一番。但听说今年北辽的使臣却提了一个颇让皇上头疼的请求。 这日晚饭时,云琪见父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忍不住关怀了一句,却见父亲嘆了口气,对着饭桌上的一圈人说道:“近日番邦来京朝拜,北辽使臣向皇上提了个请求,令为父颇感不安。” 云琪疑惑道:“即使时臣提请求,也总有皇上定夺,父亲怎会不安呢?” 父亲望着她,缓缓道:“北辽替他们的太子向陛下求一门亲事 。他们求我朝的一位公主下嫁,众所周知皇上亲生的公主最大的才只有十岁,定然不合适。所以,皇上与太后的意思是,要在朝中选一位世家女子,封为公主,下嫁北辽。” 母亲眼中一派惊恐。 云琪问道:“为何辽臣来求亲,皇上就一定要应允,往年并没有听说有赐过公主下嫁的啊?北辽这样的请求不是有些无理吗?” 父亲嘆息一声:“北疆大夏对我朝一直虎视眈眈,况朝廷刚经了一场叛乱,此时若与北辽联姻,的确不失为稳固江山的一件好事,此举可拉拢北辽,防止其与大夏结成联盟,他们主动示好,皇上自然愿意成全。” 母亲在一旁急急地开口道:“那看来皇上与太后已经有所打算了?可曾明说是选中了哪家的女儿?” 父亲摇摇头:“还没有定下,不过一旦选中……便是谁都不能抗拒的!” 云琪怅然沉默了半晌。 母亲也重重的嘆了口气。 和亲这回事,云琪向来只是在史书上看到过。早些朝代,边关各族战争不断,烽火连天,人民遭殃,掌权者为避免战争,休养生息,便会以同外族联姻的方式来换取边境和平。是以才有昭君出塞,文成和番的典故。当然,很少会有真正的公主去和亲,因为皇上也是为人父母者,哪里能忍心让自己的亲骨肉嫁去遥远的荒蛮之地?所以古往今来,去和番的几乎都是大臣之女。 但自我朝开国以来,歷经几位天子,从来都没有过和亲这个说法。但如今,这件事竟然一下落在了人眼前,确实让人手足无措。不知最后皇室会选中哪家的女儿?会不会是自己?诸多猜测担忧让她一连几日都辗转反侧,心乱如麻。 三日后,父亲早朝归来,带了一个令云琪震惊的消息:皇室最终选定的女子,竟然是卫国公裴崇的女儿——安乐郡主! 安乐?安乐! 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 云琪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要选世家女子,以她的看法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安乐,她父亲卫国公早年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皇上怎么能让这样一位功臣之女前去和番? 她手足无措了半天,才想起应该亲自去看看安乐,此时此刻,她应该更震惊难过,一定需要人安慰的。 母亲也颇感到惋惜,虽被选中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但安乐毕竟从小与云琪一起长大,她也满是不忍,待云琪提出要去探望安乐时,她也二话不说马上准允了。 第25页 云琪原本满腹的言语,见到安乐的那一刻,也不知怎么开口了。房间内的瓷器摆件已成满地的碎片,一片狼藉,看得出来,安乐定然是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可眼下她却只是一个劲地哭,伤心的哭,云琪便由她抱着一直哭。一直哭了好久,安乐也许是累了,转成小声的抽泣,这让云琪心内更加难过,从前那么明丽活泼,骄纵任性的安乐,平日里时时都是明媚的笑,此刻却哭成了这般的泪人儿。 许久,她轻抚着安乐的背,轻轻说道:“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不如让裴大人去求求皇上?” 安乐红肿的双眼依然含泪,沙哑道:“没用的,爹爹说,那些女孩子里,只有我尚未定亲,年纪最为适宜,这是太后的意思……” 尚未定亲?云琪心内咯噔一下。自己也尚未定亲,自己与安乐年纪相同,为何不是自己,却是安乐?难道还是因了姐姐,皇上顾念姐姐,才没有选中自己?她心乱如麻,但深知绝不能将心中所虑说出口,否则只会令安乐更难过。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继续安慰安乐…… 一直到安乐哭到累极睡着,云琪才从卫国公府出来。走到门口,望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只觉得疲乏无力,一片茫然。 忽然,脑海间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还有一个人。去找他,安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许现在,只有他能帮助安乐! 云琪随即上了马车,令车夫赶往江府。 升官后的江允墨已不住原来的小院,皇上特意另赐了一处府邸给他,这处崭新的大宅终于能配得上他现下的阶品。 云琪到时,江府的僕人们正忙着收整院落,由内到外次第有序。 眼见一架马车停在门前,一位妙龄小姐从上面下来,神色匆忙,管家迎面上前正待询问,小姐已经开口道:“太师府,韩云琪。江大人可在家?” 管家一听太师府,忙弯腰回到:“大人正在书房,小姐可待老奴前去通传……” 话还没说完,云琪已经径直往门里走了,只是匆忙间的话语还算客气:“不必了,请前面带路。” 江允墨正在查看从衙门里带回的卷宗,忽听到书房外有匆匆的脚步声,接着管家的声音就响起:“大人,有位韩太师府的小姐前来找您。” 韩太师府的小姐,江允墨乍听到似有些晃神,片刻后回到:“请进。”然而还没等他起身站稳,来人就已经立在他面前。 仿佛同样的妙龄,同样的蹁跹身影,颇有几分相像的秀丽容貌,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微有一征。 云琪看到江允墨有些意外的表情,才意识到方才她的匆忙的确有些莽撞,忙开口道:“江大人,小女此番贸然来访,很是失礼,还请大人谅解。” 这一句话将江允墨的思绪拉回,他忙回道:“云琪小姐言重了,只是不知你前来找在下所为何事?”边说边示意下人上茶。 云琪深吸了口气,说道:“的确有些事想要请教大人……”言语间顾了下四周。 江允墨领会了她的意思,抬手示意下人出门。 房间内已经没了其他人,云琪轻咳了声,开口道:“不知大人现在可已订亲?” 江允墨脸上一派惊讶,半晌摇了摇头。 云琪见他否认,又继续问道:“那大人眼下可有意中人?” 江允墨这次讶异更甚,片刻后仍是摇了摇头。 云琪见他皆是否认,镇定了一些,又问道:“那大人可知,卫国公府安乐郡主属意与你?” 江允墨听见这一句,不再有讶异的神色,倒是默了片刻道:“小姐玩笑了,江某何德何能,敢得郡主赏识?” 见他此言明显是在闪躲,云琪有些愤愤,急切道:“她邀你七夕夜游,又送你香囊,虽然你拒绝了,但一个女子主动至此,大人如此聪明,难道不明白她的意思?” 江允墨面无喜怒,眼中却十分谨慎:“在下区区凡夫俗子,怎敢妄得郡主钟意,郡主只是偶然起玩心,跟在下开的玩笑罢了。” 云琪有些无奈,颓然道:“有哪个情窦初开的女子会开这种玩笑?大人您这样说未免有些残忍。大人可听说,安乐眼下面临着什么吗?” 江允墨倒不再避讳,沉沉的直言:“听说了。” 云琪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看着他说:“大人既没有订亲又没有意中人,不如你考虑下安乐?她对你的心思确实是真心实意。大人若肯帮郡主,不如请你去跟皇上说,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兴许皇上就能收回成命,安乐她就不必去和番了……” 江允墨一声嘆息,打断了她的话。他顿了片刻,说道:“并非在下不肯帮郡主,一则,皇命难违,皇上既已选定郡主,必然有充分的因由,绝不会轻易改变的。二则,退一万步,就算皇上肯收回成命,然……在下心中已有一人,再难以放下其他人,实在不能耽误郡主。” 云琪呆立了半晌,其实她心里已经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为了安乐,还是想来试一试,所以听完江允墨的话,依然免不了替安乐悲凉,只是木然道:“可你方才还说没有意中人的……”嘆息了一声又冷冷道:“那大人能否告知,是哪家小姐,不知我可有幸认识,能得大人如此倾心,真是好福气啊!” 第26页 江允墨沉默的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当然认识。只是,我与她已经再无可能,所以是不是意中人,已经没有必要。” 云琪勐然抬头,正望见他眼中无限的悲凉。 ? ☆、相顾无言 ?  江允墨虽生在农家,但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幼年时幸被师傅看中,在飞燕门下习了十年的文武艺,下山后考取功名,无论乡试省试一路过关斩将,实属顺畅。 进京后因他一身过于常人不可多得的良好修养被当时的太尉韩肃慧眼识才,过了殿试后便将他保举至了刑部,一身的好武艺加之严谨的心性令他如鱼得水,一路的官途也算十分平坦顺利。 他最敬重两位恩师,除过他在飞燕门中的师父,江湖一代宗师顾嵩砚,便是后来在官途中遇到的韩肃。初入京城为官的他有有很多朝中事宜需请教恩师,于是在开始的那几年,身为韩肃的门生,他经常出入韩府。 他第一次见她,便是在韩府。 那日他正在书房与老师议事,不知不觉间已至中午,忽听得房门口一声清脆的声音甜甜的唤父亲,他与老师双双抬头,就看见一位粉衣少女立在门口。 粉色的衣裳,映着少女甜甜的笑容,那画面仿佛他幼年时常见的暖春三月里一簇簇的桃花,因那是他心中最美的景色,那忽然闯入眼帘的少女从此便成了他人生中最惊艷的色彩。 他才知道,那是他恩师韩肃的长女,名唤云珮。 老师膝下无子,却有三个女儿。云珮因是长女,又出身书香世家,自然被教养的知书达礼,那时云珮常常会趁他闲暇时捧着本书来向他请教,常常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他比云珮年长,满腹诗书且又是殿试的佼佼者,自然能轻松帮她答疑解惑。每当这时,云珮总会报他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面若桃花的羞涩离去。他见过她在水亭中独坐沉思的身影,也听过她幽幽飘渺的琴声,他总是远远的安静望着她,她若发现了,便会朝他温婉一笑。那些情景在那样柔似春水的时光中过去了两年。 他什么时候动了要娶她为妻的念头?他想应该是在云珮送了他亲手绣的一方锦帕之后。他虽从不自轻,但也晓得大丈夫立业成家的道理,出身寒门的他在心中暗定决心,等到自己在京中基石稳固,事业有成时,一定向老师提亲。到那时,以老师对自己的看重,云珮对自己的情意,他们定能终成眷属。 他歷经一番兢兢业业,努力进取,终于成了令人刮目的后起之秀,因他才干突出,皇上提任他为刑部侍郎,他总算立稳了事业,终于可以向云珮提亲了。 然而那年七夕,竟成了他与云珮在一起的最后回忆。 皇上五年一度的选妃,选中的正是他心中唯一不可替代的云珮。 他还记得云珮伤心的面容,哭红的双眼,他没有别的方法,唯恨自己为何不早些说出他的心愿,早些提亲。 云珮立在他面前,秀丽犹似灿烂的桃花一般,只是用很沙哑的声音哽咽地跟他告别:“母亲说,我是长女,就应像长子一般担起韩家的责任,我真的不想去,可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她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心上。 萧瑟的秋风中,他远远看着皇宫的马车将云珮从韩府接走,不久后便得知云珮被封娴妃的消息。 他知道也许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只怪自己太过矜持自卑,就算他早些提亲,老师未必不会答应。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所能做的只是从此将云珮深深藏在心里,默默的远远的守着她,就算那以后的几年都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直到前些日子他判断出胡大要进宫行刺。当他差人送信给朱子琰,又急忙赶至宫中后,听宫人说皇上正在沐华殿中陪伴娴妃,他大惊失色,倘若让那胡大伤了娴妃,那他此生便决不能再原谅自己。于是他顾不得礼制约束等不及宫人通传,立刻前往沐华殿。幸好他赶到及时,又有朱子琰出手,才没叫胡大伤了娴妃一丝半毫。 那也是他五年后第一次再见云珮。他知道云珮也认出了他,他向皇上俯首的余光中感到了云珮盈在眼中的泪光。 可他们如今只能在这般情况下再见面。 再见面,她已是别人的女人,怀着别人的骨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江允墨语停,房中沉默了良久。 云琪吃惊的呆立了半天。她没有想过江允墨与姐姐会有这样一段前缘。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记得姐姐要进宫前的那些日子一直精神不好,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见到姐姐,也总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母亲说,那是因为姐姐捨不得家里,女儿家出嫁前都会那样的。 直到刚才,听完江允墨的一番话,她才明白姐姐那时的痛苦。什么家族的荣耀,无上的皇恩,那原来是用姐姐一己柔弱之躯,牺牲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换来的,原本该与心上人相守,一生幸福的姐姐,等来的却是晦涩阴暗的深宫。联想到中秋夜见到姐姐时,她眼中隐忍的思念悲伤,欲言又止最后却化为了嘴边一丝无奈的微笑,云琪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云琪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的江府,回程的马车上,岁末傍晚的寒意瑟瑟的渗进厚帘,冰透了她的手指,也凉透了她的心。 第27页 回到家正赶上摆膳,她寡淡的吃了几口,便回了自己园中的小楼。母亲以为她是为着安乐的事情心烦,只嘱託了桂儿早点服侍她休息,也没有多管。 世上从来不管谁人欢喜谁人愁,该来的一样会来。 转眼间年节就近在眼前,从小年开始,韩府全家上下人人都欣然忙碌着预备过年的事宜,韩大人刚升任太师,大小姐年后不久又即将临盆,今年的年节,上门拜贺的人必会不少,细緻周到顾全礼数一向是韩夫人的行事风格,僕人们遵照指示自然事无巨细都马虎不得。 除夕夜一至,九州纷纷响起炮竹声声。京城更是热闹,从子时起,阵阵炮竹如隆隆雷声不绝于耳,连片烟花如朵朵祥云开满夜空,整座王城都笼罩着满满吉祥瑞气,连空气里都瀰漫着炮仗烟花的味道。新年伊始,初一天刚亮,城中的百姓们纷纷出门相互拜年,韩府也一如人所料,登门拜贺新年的人络绎不绝。 云琪早起为诸位长辈拜过新年,今早的早膳如昨晚的年夜饭一样丰盛之至,除过府里的厨师们精心制作的珍馐美味,当然也少不了几样宫里御赐的稀罕贡品。只是自那日知道了姐姐当年的事后,望着这些所谓恩赐,云琪再也无法下咽了。 眼看着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云琪也就回了自己房中。这些日子她心里沉闷许多,安乐,姐姐她们的事仿佛一块块石头压在她心里,从前她还觉得除过有些无聊,日子也算轻松惬意,可如今她渐渐明白,越长大,那些自以为是的轻松便会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每个人身上仿佛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往后的岁月却不知还有怎样的艰辛。 她后来又去看过安乐几回,慢慢的,安乐已不再哭,似乎接受了命运,她看着安乐这样似乖巧的黯然,心里却更沉重。 她又想到朱子琰,最近一段时日没有再见过他,只记得上次见面时他说过不久后要去江南处理事务,或许年节是与他的二哥一家一起过的吧。 听着窗外偶然一两声的炮竹,前院中远远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在年初一湛蓝冷冽的寒意中,落月小楼显得格外独立幽静。云琪握紧了手中的玉玲珑簪,原本冰凉的玉簪慢慢温热,她又想起了七夕那夜对朱子琰说过的那句话,喃喃自语道:“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不论富贵人家还是寻常百姓,过年的习俗大都相同,无外乎亲友间各种拜访走动,联络感情。几天后,父亲带给她一个消息,卫国公与父亲宴饮时提到,十五元夕,安乐想找她一起看灯会,问她可愿陪同。 云琪自然愿意,眼下安乐想做的事,大家都尽力满足着她。按照圣旨,安乐与北辽太子的婚期定在二月末春暖之时,这样来说,今年这个上元灯节就成了安乐在京城过的最后一个上元灯节了,前路遥遥,缥缈未知,云琪想到此,心里难过更深,但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多陪陪安乐。 上元节这日,安乐倒没像往常一样早早过来,直到将近酉时,卫国公府的马车才缓缓到来。下车前,安乐朝随从们嘱咐道:“你们且先回吧,等会儿我同云琪看完灯会还有好多话要说,今夜便宿在韩府了,明日自然有韩府的车送我回去,我已经同我爹说过了的,不必担心。”随从们一向晓得郡主的脾气,低头应了一声,便都回了。 与韩府的大人们打过招唿,安乐便拉着云琪回到了园子里,进到屋里还命婢女们出去将房门关上,转眼间,房间里就只剩了她们两个人。 云琪瞧见安乐这般架势如同回到了以前,稍稍有些心安,便开口问道:“我看你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年过得怎么样,我担心你情绪不好,都没敢去找你。” 安乐含煳的点点头:“不就那样呗。”转而又拉她至内间。“快快快!收拾几件衣服,阿,对,你还得悄悄的问桂儿要件她的衣裳,动作快!”安乐急匆匆的小声的催她。 云琪很是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问道:“你说什么?收拾衣服做什么?不过去看个灯会,外面天寒,最多带件厚斗篷就够了啊!还要桂儿的衣服做什么?” 安乐拉过她,小声的在她耳边说:“灯会自然是要看的,可看完咱俩还得走啊,可不得多带几件衣服,奥对了,还得带些盘缠,我身上带了些,应该够,你那要有也可以带着点。” 云琪越发煳涂,问她:“还要带盘缠?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安乐莫名的看看她,嘆了口气道:“还有一个多月我就得走了,走之前不得好好玩玩啊!你若当我是姐妹,今夜便一同随我去,你若不敢,我自己去也可以,不过你可得假装不知道才好!” 云琪听着她的话,皱眉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后忽然一惊,张大了嘴巴道:“你……你要逃婚?” ? ☆、双姝歷险 ?  安乐一把捂住云琪的嘴巴,小声急急道:“别胡说,当心叫她们听见!” 云琪推开她的手,白了她一眼,却仍是疑惑:“既然不是要逃婚,干嘛还要盘缠衣服什么的,还故弄玄虚?” 安乐无奈,黯然道:“事已至此,既然谁都改变不了,这些日子我也已经都想通了,我不过是想趁走之前再去玩玩,眼看就要离开中原去那么个鬼地方,还要嫁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什么太子,唉!”她嘆了口气接着道:“我长这么大一直还没出过京城呢!这些日子府里里里外外的人都看得我格外严实,你说就这么走了岂不冤枉,我想趁走之前,先去游山玩水一番,开开眼界也好啊,说不定哪天我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 第28页 云琪终于弄懂了安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乐的一番话虽然听起来已颇叫人伤感无奈,但她还是狠心提醒了一句:“可是就算你计划的周全,也并无逃婚的心思,但你这一走,裴大人定会心急如焚,再说,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如何独自出得去远门,倘若在外面碰到个坏人,你又怎么保自己周全?” 安乐一拍云琪的肩膀,看着她道:“所以我才叫你跟我一起去啊,我们俩一起路上也有个照应!别忘了,我也会功夫的。”安乐眨眨眼睛,继续道:“再说,你平日里家教比我还严,恐怕京城都难得逛几次吧,你就不想跟我一同出去看看?” 安乐出身武将世家,小时候也随父兄习习武,的确是会点功夫的,不过功夫的水平就实在难说了。云琪无奈的笑笑:“的确想出去看看,但倘若咱俩一走,两家府上一定会鸡飞狗跳,天下大乱,到时候要怎么收场啊!” 安乐此时却拿出几分武人的直脾气来,斜眼看着云琪:“我说你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咱俩走都走了,你管他们鸡犬不宁呢!再说,等玩够了一回来,就不信他们还能拿我们怎么样,到时候就算你家的人要怪罪你,你大可把责任推我身上,就说是我拐走你的,让他们找我来算帐!” 安乐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后,云琪倒觉得自己真有点婆妈了,何况她一直因安乐前些日子的低迷而担忧,眼下看她这个精神头,确实不忍心再打击她。她左右思量了一番,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依了她了! 虽然下了决心,但怎么个出去法还得细细研究一番,为了能悄无声息在一大家子人的眼皮底下偷偷跑出去,还得尽量不连累桂儿她们几个小丫头,云琪安乐思量了半天,拿出了个主意来。 先是谎称她们自己有点饿叫桂儿她们去到前院的厨房端些糕点来,接着趁她们一离开,马上翻出几件桂儿平时的衣裳换上,原本千金小姐的二人,虽一身婢女的打扮,气质上同婢女却仍有些出入,但好在外面天色已晚,夜色掩映下,还算不太容易被发现。 一口气把这些做完,她们二人便出了小楼,不一会儿就到了园子边上的一个小角门。看门的小厮正在一旁倒腾一个小火炉,见有人来抬头瞥了一眼,问道:“桂儿姐姐,您要出去啊,旁边这位姐姐是谁,怎的瞧着有些面生?” 因云琪穿了桂儿的衣服,眼下天色又暗,小厮这一瞥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桂儿,而旁边那位自然是同样穿了婢女衣裳的安乐,云琪低着头捏了嗓子学着桂儿的声音道:“这是安乐郡主身边的雪英姐姐,方才郡主跟二小姐说想吃蜜富轩的点心,这不差我们两个去买吗,你行个方便给开开门呗。” 小厮依然忙着给刚添了炭的火炉扇风,一阵烟涌出来呛得他勐咳嗽了一阵,边淌着被烟燻出的眼泪边道:“哎,姐姐客气,门没锁,劳你们自己开开门闩吧,出去麻烦替我掩上。” 云琪跟安乐嗯了一声,便顺着小厮的话出了门去。 待匆匆跑出去了好远一段,她们二人才扶着一处墙边狠狠的喘了几口粗气,顺便把刚才捂在厚袄里的包袱掏出来。 不愧是上元灯节,大街上来往行人颇多,各色花灯流光溢彩,路两旁各色小摊贩们也迎来了新年开市后的第一拨人流,光影掺着喧譁鼎沸的人声显得很是热闹,竟也让人一时忘了眼下的严寒。安乐引着云琪在街市上穿梭了一阵,粗粗略了几眼各色摇曳的花灯,便来到了街边一家不太起眼的门面前。 这是家车马行,看安乐如此轻车熟路的就能找到家车马行,可见她早已做好了准备,云琪在心里默嘆了口气。安乐果然是探好了行情做足了准备,一进店门便掏出一个银锭,放在柜檯上,说道:“要一辆马车,配匹快马,拉我们二人去趟江南。”语气简练干脆。 柜檯后的掌柜听见声儿刚抬头,柜檯上的那个明晃晃的大银锭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刚才还懒洋洋的脸立刻堆出了一脸笑,起身道:“不知二位姑娘什么时候用车啊?” 安乐答得干脆:“现在就要,越快越好。” 掌柜立马弯腰一伸手:“后院就有车,请二位随我前来。” 不多会儿功夫,一辆马车,一个车夫,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便离开了热闹的京城,在上元节的夜色中朝江南去了。 安乐原本是打算一路从京城玩到江南,再返回,但考虑到当夜韩府的人发现了她俩不在一定会大肆寻找,未免夜长梦多便临时改了主意,先直奔江南而去,然后再慢慢玩着折返,到时候就算半路被家里人发现,也好歹能先玩个几天,也不枉偷跑出来一趟了。 其实这个主意打得不错,当夜她们二人出走半个时辰后韩府就已经发现了,即刻开始寻找并联繫了卫国公府,两府的人在京城慌忙寻找了一夜,但因正赶上灯节游人尤其多,再加上大户人家走失了小姐这种事又实在不便张扬,也一时没有什么进展。 就在京城里的两府人马急得团团转时,二位千金小姐已经在三天后抵达了江南,只不过虽还没被家里人寻着,却已被其他的人盯上了。 江南歷来好风景,曾有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虽则眼下并未入春,但江南俨然不同于北方京城的婉约气质也顷刻间吸引了两位小姐的芳心。 第29页 同样是冬季,若下雪在北方定是鹅毛大雪铺就一片茫茫雪原,天地间顿显苍茫肃然。但江南却别有滋味,泠泠碎雪翩翩轻舞,恬然水乡一时间淡妆素裹,宛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娇娘,有股柔到了骨子里的美。 一家临水而建的客栈里,安乐正躺在客房的软被里沉沉睡着,云琪还不困,便倚在窗边看了会儿雪景,心里忽然想到了朱子琰。不知他现在是不是就在江南,江南这么美,难怪他说一年里有一半时间呆在这。她依稀记得他说过二哥常居在此,仿佛是叫郑铎,她这几天要不要去看看他…… 飘渺的思绪忽被一阵脚步声打乱,云琪转头向掩着的门口望去,正发现一个身影在门口一闪,云琪起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外并没有人,心内顿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便转身去摇醒安乐。 安乐正睡得迷濛,恍惚间听到云琪说外面好像有什么人,还以为是家里的人找来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忙起身偷偷打开门去看,却也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正想责怪云琪扰了她的好梦,忽然想起以前常听人说的江南有名的酒楼禾香园,眼看将近中午,摸摸正咕咕叫的肚子,便拉了云琪一同往外走了。 从她们落脚的客栈到禾香园并没有多远,沿路打听打听,没多走几步也就到了。虽然安乐大大咧咧心情很好,云琪却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她们,但当她回头却又没有发现什么人,一路上内心很是忐忑疑惑。 待她们两个吃饱喝足从禾香园里出来,这份忐忑就果真成了现实。她们原打算沿着来时的路细细踱个步回去,前脚刚出酒楼的门口,那些原本还隐藏的跟踪她们的人便现了身。两人顿时一路快走想甩掉他们,然而毕竟路不熟,原想绕来绕去甩掉这帮身份不明的人,一阵快跑后却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死胡同。 眼下安乐与云琪被逼进一处死胡同里,两人躲在了一户人家门外的石壁后方。安乐小声地问:“你说他们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京城家里派来的?” 云琪蹙眉摇摇头:“应该不是,倘若是家里的,肯定一发现我们时就现身了,何必偷跟着我们这么久?” 安乐大惊:“那他们到底什么目的?难不成看我们身上有钱,要劫财?” 云琪冷静些道:“说不准!不过一定没有好意!” 就在她们一筹莫展之时,外面的那帮人先开了口,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两位姑娘莫怕,我们只不过奉主人命请两位到府上坐坐,并没恶意,这江南并不比京城,没那么容易逃的。还请两位乖乖出来吧,免得待会兄弟们手脚不知轻重伤了姑娘。” 这一番话明摆是说来者并非家里人,也并非劫财,却好似知道她们的身份定要带她们两个走,来者意图这么明显,若她们一旦被抓去必定难以脱身,云琪冷静的想了会,对安乐小声说道:“看来我们遇着麻烦了,但也绝不能就叫他们这样捉了去……” 话还没说完,安乐攥了攥拳头:“我跟他们拼了!” 云琪一把拉住就要冲出去的安乐,急急又小声的道:“你疯了,他们几个大男人你难道真的能打过?这不是在京城有家里人撑腰!你听我说,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趁机赶紧跑,你多少有功夫跑得快,去找府衙也行,或者还有……”云琪定了定,从发上拔下一柄玉簪交到安乐手里,继续说道:“还有你去找一个叫郑铎的人,就说你是朱子琰的朋友,把事情告诉他,他们一定会帮你!记住了吗?” 还没等安乐回话,外面那几个人的声音又响起了:“姑娘们倘若再不出来,我们可要真的进去了!” 云琪又小声的催促安乐:“你记住了吗?郑铎,朱子琰,记住了?” 安乐手里捏着那根玉簪,木木的跟着重复了遍两个名字,忽然反应过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出去,要走我们一起走!” 云琪匆匆说:“眼下只能这样办,你一定要趁机跑掉,别叫他们发现,否则我们真没救了!” 然后还没等安乐再回话,云琪就果真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见只有云琪自己出来,问道:“另一位姑娘呢?难不成真要我们亲自去请?” 云琪倒很淡定,道:“她身手好,刚才进来的时候就丢下我自己跑掉了,倒是我想问问,既然是请我回去坐坐,那好歹我也得知道你们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多人偏要请我们吧!” 只听外面的人并没有回答,反而冷笑一声冲进了云琪身后的死胡同,但那里却真的没了安乐的身影。 ? ☆、山林夜奔 ?  朱子琰的确正在江南。 安乐匆忙找到郑园时,他刚与二哥办完事回到园中歇息喝茶。 其实安乐趁乱从胡同里逃出时第一个念头是去府衙告官,但当她一转念,才发现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云琪现在被带去何处更不得而知,显然告官并不是捷径。她又想起云琪叫她去找的那两个人,她一直知道云琪遇事冷静清晰,虽然自己并不知道这二人的身份底细,但此时事情紧急,何况既然是云琪叫去找,那这两个人必定有办法,于是她一路打听,好在郑铎在江南颇有声望,她不多时就找到了郑园。 第30页 待安乐语无伦次的描述完事情经过,拿出那柄玉簪给朱子琰看时,郑二爷发现他一向冷静内敛的三弟居然如临大敌一般,脸色瞬间变白,眉头紧锁,这般紧张可是身为二哥的他已许多年未曾在三弟身上见过。常言道“关心则乱”,可见这位被捉去的姑娘在三弟心中的分量着实不轻。好在郑二爷尚算冷静,问安乐道:“姑娘可知对方是何人?身上可有什么标记?” 安乐皱紧眉头回想道:“我匆忙间听见云琪走前问过,可他们并没有说是谁派来的,好像……”安乐勐然间想起其中一身腕臂上似有一枚印记,便续说道:“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手上有一枚印记,像是一个狼头。” 闻此言,郑二爷与朱子琰对看了下,说道:“万天威!” 朱子琰冷笑一声:“好啊,朝廷的人满天下找不到,现在居然敢自己送上门来。”语罢提剑便要出门,却被郑二爷伸手一拦。 郑二爷道:“听这位姑娘的描述,万天威应当是早有准备,甚至她们二人才出京城时就可能已被盯上,既然这样,那位姑娘恐怕必是被关在隐蔽的地方,你这样贸然前去岂不浪费时间。不妨稍等片刻,待去打探的人回来,你我再行动。” 朱子琰闻言轻嘆一口气,手方才一直捏紧的拳头却重重击在了桌上,使得茶桌勐然一晃,看得安乐心内一惊。他此举算是默认了二哥的建议,但紧锁的眉头却久久不能放下。 云琪坐在马车上辗转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被请下了车。入眼处已不在城镇的街道,变成了隐蔽在山中的一处不小的院落。院内一个平坦的圆场,周围摆着些七七八八的兵器,看样子像个练武场。带她来的几名男子把她围在中间,直到将她引到武场后排的一间房内,才离开站在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其实郑二爷他们猜的没错,这些人确为万天威的手下,但他们口中真正要见云琪二人的主人却并不是万天威。 一阵脚步声过,门口有男子问:“人带来了?”方才引她来的一名男子即刻答:“是!正在房中。”云琪警惕的抬头向门外望去,那个抬脚进来的男子令她大吃一惊。 来者分明是兆王周炬。 几个月前起兵造反被朝廷镇压后潜逃的周炬,因一己妄念造成几万人死伤的野心家周炬,此刻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云琪眼前。 云琪呆了一瞬,一种彻骨的恐惧顿时生起。她们不过才到江南,这个人就已摸清她们的底细,还抓了她来,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难道要拿她与安乐做要挟,找她们两家復仇?还是……云琪此刻更庆幸安乐已经逃脱,否则若她们俩都被抓来,事情便真的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还没等云琪想清楚,周炬先开了口,笑道:“本王听闻今日小小江南之地竟来了两位倾城美人,便想请来坐坐,谁知一见竟是故人,本王一定好生招待一番,韩二小姐,路上本王的手下可有怠慢?” 这话配上周炬一脸阴森的笑令云琪不寒而慄,但她还是故作镇定行了个礼道:“王爷手下还算客气,许久未见王爷,小女这厢有礼了。只是不知王爷硬要邀请我们来这般客气,到底是为何?” 周炬又是一笑:“好说好说!昔日本王与令尊同朝为官也算同僚,你们远道而来,做长辈的招待一下晚辈理所应当。等等本王手下把裴崇家的安乐郡主也一同请来,你们俩作个伴,等着京城里你们自己府上的人来,我同他们谈便是。二小姐先在这好生休息着,安乐郡主估计不消明日也能到来。”语罢便要出门,又想起什么,嘱咐道:“外面山林深茂,又即将入夜,这处场地虽说不大却也有个几百号人,小姐且安心住着,否则一旦闹的动静大了,手下们都是些粗人,万一伤着小姐,本王可不好向你父亲交代啊!” 云琪冷笑一声:“多谢王爷提醒!” 周炬点头,阴鸷道:“好!”便出了门。 门又被重重关上。 云琪嘆了口气环视了屋内一周,找了个椅子坐下。经过这半日内的一番折腾,此刻酉时将末,冬日里天短,外面已是一片茫茫黑夜,周炬说的不错,此处山林深茂,凭她自己是很难逃出去的,却不知安乐是否已经安全,可万万不能再让周炬的人给捉了来。云琪心内越来越不安。 好在自周炬走后他的手下也再没什么动静,除过不久有人送了饭菜进来,放下后立刻又出去关了门,几个时辰内也再无其他人进来。云琪没心思吃饭,一直默默坐着听房门外的阵阵响动,心里却再难得平静。 又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外面的响动慢慢小了,许是夜深,周炬的手下们也都休息了,沉沉夜色笼着深山中一片寂静。连日来的奔波让云琪也很是疲乏,却又实在不敢贸然躺下去睡,她只好手撑着桌面托着腮,一点点的对抗着困意。 忽然一阵窸窣响动,门外仿佛有人倒下的声音。云琪立刻惊醒,片刻后,屏息移到门口,轻轻试着开了一下门。门一打开,眼前立着一个持剑的黑衣人,云琪一惊,来者赫然竟是已许久未见的朱子琰。 朱子琰一看到她,眼睛忽地睁圆,却含着喜色,没等她开口,便竖了个手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云琪强忍住心内的惊讶,点点头,朱子琰紧拉起她的手,带她向外走去。一路穿过连廊,云琪才发现脚下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十几个人,她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紧握着朱子琰的手,急匆匆的跟着他走。 第31页 两人趁夜色匆匆穿过来时的习武场,眼看大门已不远,身后却响起了不小的动静,一阵阵人声唿喊和愈加杂乱的脚步声,看来他们是已被人发现了。朱子琰脚步变得更快,云琪也不由得跟紧。可就在还有十几步将到门口时,却还是瞬间有许多人急急拦在了面前,那些人满脸杀气,提刀便向他们扑来。朱子琰朝云琪嘱咐了一声“小心”便松开她的手,迎了上去。 这是云琪第一次看见他用剑,眼下虽有二十几个人,携着刀剑四面八方的向他砍来,但他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更没有丝毫惧色。他剎那拔剑上前,随着冷剑挥舞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四周就已没有再立着的人,这身手恐怕连周围的武士们都要在心内暗贊。但周炬手下毕竟人多势众,人群不断涌上来,如此的以一敌众不多时候已过了几轮,尽管来人不断倒下,却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扑上来,朱子琰武功再高,却也一时难以进退。云琪明白,他一面与那些人拼力打斗,一面还得分神护住身后的她,实在是不容易,若没有她,他轻松闯过这百人之阵肯定不在话下。 正在她担忧之际,忽然远望见门外的山路上一片火光晃动,还有众多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喊:“大胆逆贼,你们已是穷途末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莫要再负隅顽抗!” 听这话语,应该是官衙的人来了,云琪稍稍安心。果然,周炬手下的武士们一听清来人的话,瞧见山路上迎面而来的阵仗也顿时慌了神,朱子琰趁机将围攻人群破开了口,拉着云琪往密林深处隐去。 两个人急急在山林中 奔了许久,身后的晃动的明火与耳边嘈杂的打斗唿喊声渐渐越来越远,云琪才终于松了口气。冬日的山林遍地枯叶,加上前几日积的薄雪,脚步踩上去引来沙沙响声。今夜原本应有好月色,却被几片云遮住了大半,借着朦胧的月光,脚下尚勉强能辨出几分。朱子琰在前尽量引着云琪避开石块洼地,拉着云琪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方才生死攸关的混乱中,云琪仿佛感官麻木,此时放松些许她才感觉到朱子琰的手温暖宽厚,自己方才因恐惧而冰凉的手渐渐回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这冬日山林中的严寒。 又匆忙走了约两刻钟,两人已经离刚才杀戮的山头隔了很远,山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鸣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响。大约是怕云琪体力不支,朱子琰渐渐放缓了脚步,云琪刚才奔跑时的重重喘息也得以舒缓下来。她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安乐找到你了?安乐她还好吗?”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轻声回到:“她下午就找到了我,现在很安全,你放心。” 她稍稍安了心,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那刚才上山那些人可是衙门来的?他们知不知道那个是叛乱的兆王周炬?” 朱子琰点点头,说:“知道了,朝廷的人一直在追查他,加上京城里你们两家也派了人来寻你们,现在应该都已经真相大白。”他停了片刻,又急忙转头问道:“他们可有伤害到你?”语气里藏不住的担心。 云琪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周炬大概从开始就盯上我们了,一直想拿我们当人质想要挟家里什么,所以对我还算客气。” 他握着她的手指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抚。 迎面的山风寒冷,云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子琰停了下来,柔声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你再忍耐些,等会儿找个避风的地方给你歇息下。” 因从午后再没有进过饮食,加上刚才一通折腾,此刻云琪其实真有些体力不支,只好诚实的点点头,却又担心道:“倘若他们追来怎么办?” 他轻笑一声,安慰道:“朝廷的人还不至于这么疲软,会让区区两三百人逃脱,况且我们已走了这么远,还有我在,放心。” 復行几步,山下隐约现出一团灯火,仿佛有人家,应是已接近某处村落了吧,云琪终于安下心来,与朱子琰加快了脚步往灯火处行去。 ? ☆、碧隐山庄 ?  两人渐渐走近灯火处,才发现那并不是村落,只是一处孤零零的小院,独立在山中。 云琪警觉的看看朱子琰,朱子琰却笑笑道:“你且先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他悄悄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院内只是些生活杂具,除过一张猎鸟的旧弓,并无什么武器,便放下心来,也领了云琪过去。 拍了拍木门上的锈迹门环,门内传来一个女子弱弱的声音:“是谁?” 朱子琰答道:“我们是过路的,不小心在山中迷了路,看见你们这里有灯火才寻了来,不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避避寒?” 屋内的声音犹豫了片刻后,怯怯道:“我家相公现在并不在家,一个弱女子家,实在不太方便让你进来,抱歉……” 云琪听得这话,看了朱子琰一眼,忙朝屋里说道:“这位娘子请放心,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实在因天寒夜深又迷了路,实在没办法,所以才来打扰你,不知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大概是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屋内的人不久后终于打开了门,伴着灯光,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二人眼前,这年轻的女子还大着肚子怀着身孕,他们这才明白为何她方才称不方便,顿时心内一阵感激。 第32页 那女子看到云琪,仿佛怔了一下,大概看出他们二人确实不像坏人,便将他们让进屋内。 屋里虽简陋却整洁,一盆炭火加上一盏灯光笼的屋内暖暖的,隔开外面的寒冷,透着一股温馨。那女子又打量了云琪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姐可是从京城来的?” 云琪一惊,警惕的问她:“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却眼眶潮红欲泛泪般拉着云琪的手颤颤道:“小姐不记得我了吗?您再仔细想想?” 听见这话,朱子琰也靠近站了过来。云琪只觉得这女子秀气的脸庞是有几分面熟,却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她,只好狐疑的摇了摇头。 那女子却好似异常激动,眼睛里的泪水几乎要淌了出来,说道:“去年春末,小姐不是在京城救过一个卖身还债的女孩子?您替她偿了欠款,却又放了她走,您不记得了吗?您再仔细看看,我就是那个女孩啊!” 云琪恍然一惊,脑海中那个女孩子的样貌浮了出来,再仔细看看眼前的人,才明白过来,惊讶道:“是你?原来是你!”惊喜之余又有些疑惑道:“你当时不也是在京城吗,怎么现在到了这里?你成亲了? ” 女子缓了缓情绪,眼角还有泪光,却羞涩笑道:“我叫小芳,那日多亏小姐相救,我原本是定了亲的,可那个梁少爷私开赌场,我爹一时沉迷,欠了他们赌场好多债,我爹眼看还不起就上吊死了,我家原本也就我们俩个人,爹爹一死,我孤苦无依,梁少爷的人便想来抓我,小姐救了我后,我就嫁到了原先许的夫家。” 云琪又问道:“那你们怎么大老远跑到了这里?” 小芳嘆了口气:“我们成亲后,那个梁公子还经常派人来骚扰我们,我家相公看不过眼,与找麻烦的人动了手,可那梁公子背景深,反而变本加厉,要抓我相公见官,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躲,就来江南投奔一位远亲。可亲戚家的光景也不太好,只能帮我们找了这个地方,说是他们从前的祖地,空闲着,叫我们先住着。入了冬,没什么农活可干,我相公就时常出去网鱼打猎,今夜他便正好出去打猎了,所以不在。”小芳摸了摸隆起的肚子,一番话虽无奈,眼神里却含着满足与幸福。 这情景引得云琪一阵唏嘘,问道:“你说的那个梁公子就是那天要拉你走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怎么如此嚣张?你眼下怀着身孕,家里就你们两个人,这样的日子有些辛苦吧?” 小芳愤愤道:“他爹就是京兆府尹,养了许多手下,净做恶事,平日里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他们官官相护的,我们惹不起只好躲。”又低头道:“眼下日子虽然是清苦些,但好在平静,两个人能安稳度日,苦些也不怕。” 云琪点点头,她这般的千金小姐实在是养尊处忧,似小芳夫妻遭遇的这般民间疾苦或许还有很多,只是她从前不知道罢了,她一时觉得仿佛有些愧疚,但又实在不知该些说什么。 说了半天话,炉上的水也沸开了,小芳给她们二人一人倒了碗热水,不好意思道:“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我们也没有茶泡,只好怠慢两位了。” 云琪一面笑道:“没关系。”一面看了看朱子琰。 一看不得了,她这才发现,方才朱子琰没有牵她的那条胳膊,上臂竟已殷出大片血迹,刚才他们一直在夜色中奔跑她并没有察觉,眼下借着灯光,她才发现这个状况,顿时大惊失色,口中惊唿道:“子琰你怎么了,你……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我竟不知道。” 小芳闻言也围了过来,看到血迹,一边去翻箱倒柜,一边安慰道:“这位公子怎的受了这样重的伤,我家相公有时外出打猎也会有些小擦碰,我这里找找,应该还有些止血的草药……” 朱子琰看云琪惊慌失措的脸色惨白,笑着安慰道:“没关系,皮外伤,你不用这么害怕。” 小芳找来些草药布带,云琪颤着手摺腾了半天总算给他包扎好了些。朱子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慌张样子,有些好笑又心疼。于他们习武之人而言,这种伤口并不算什么,但云琪毕竟从小娇生惯养在富贵人家,今日却亲眼见到这么多血腥场面,实在难为她了。 门外有些声响,大约是小芳的相公打猎回来,小芳忙去开门,进来的果然是她的相公。 她相公带着一身寒气,还有些许疲惫,眼见到他们一愣,待小芳向他说明他们的渊源,他立刻感激的要向他二人鞠躬。 朱子琰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上臂的伤口血已止住,本来这种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眼下周身却渐渐越来越冷,受伤的左臂居然隐隐有麻痹感,这种症状非同寻常。他一瞬间想到万庄主的病情,才恍然明白,万天威近来善用毒,那些人的刀剑上可能都有毒。他忙不动声色的点住肩部的穴道,怕云琪担心而没有表现出异样。镇定的向小芳的相公问道:“兄台可知此处离鸿浮山有多远?” 小芳相公回道:“并没有多远了,大概再走一个半时辰就能到。” 朱子琰向云琪道:“歇息了一会儿,你应该也好些了吧,我们尽快赶路吧。” 云琪顺从的点点头,便起身向小芳告别,临走前,她解下身上的一枚玉璧,赠到小芳手里,因担心小芳拒绝,就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如此一来,小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还是收下了。 第33页 小芳相公原本执意要将他们送至鸿浮山下,无奈朱子琰坚持婉拒了,于是他将二人送了一段,又为他们悉心指好了接下来的山路,便回了家。 漆黑渐渐褪去,天色在慢慢变亮,两人依然在山路上行进。朱子琰依然像初时握着云琪的手防止她跌倒,云琪也一直由他握着,脸上却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渐渐发热。可她渐渐感觉出,他的手不像刚才的那样暖,似乎在慢慢变凉,她有些担心,问道:“你没事吧?我觉得你的手好像变凉了些。” 他却淡淡笑笑,安慰道:“我没事,可能是山风有些冷,吹的,我们快些走吧。”边依然快步赶路。 云琪便放下心来,也加快了步伐。 又行了许久,天已蒙蒙亮了,他二人也终于走到了鸿浮山脚下,随着天色渐亮,云琪才看见朱子琰的脸相较半夜在小芳处时已经苍白了许多,她大惊,急切的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血流得太多?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 他摇了摇头,像是屏住长长一口气后忽然松开,道:“马上就到了,别担心。” 云琪望着他微蹙的眉,心里始终惴惴不安,隐约觉得他一定是伤得不轻,但眼下也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心内祈求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让他缓缓。 转出一片山林后,一条宽阔的道路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顺着路望去,不远处有一片不小的庄园依山而起,就筑在鸿浮山的半山处,微微晨光中还有灯火亮着。大门前有一湖碧水,看样子像座山庄,云琪心内一安,觉得看见了希望,拉着朱子琰快步向前奔去。 果然,穿过湖上的一座桥,走近大门处,云琪抬头看到,大门边石墙上砌着四个大字“碧隐山庄”。她大喜,正待要前去拍门,朱子琰却先开了口,似松了口气道:“到了。”然后伸手摇了摇门上悬着的一挂铜铃。 正在云琪不解时,漆色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出现了几个人,领头的一位五十多岁的阿伯一看见他们,脸上顿时现出惊喜之色,弯腰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朱子琰笑笑,脸色却愈加苍白,抬手拍了拍阿伯的肩膀,手还没收回,身体却直直栽了下去。他晕倒了。 云琪在他身后哭腔大喊:“子琰!子琰……。” 待人们将朱子琰抬到他的寝室安置好,云琪才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这处碧隐山庄的主人。才明白过来刚才他晕倒前那句“到了”是何意。 那位阿伯是山庄的管家,因姓单,人们都称他单叔。单叔除过平时管理山庄大小繁杂事务,本身也略懂些医术,他查看了一番朱子琰的伤处,简单处理过后,凝眉沉思。 云琪心一紧,急忙问道:“子琰怎么样了?他昨晚受伤流了许多血,可我隔了好久才看到……”她一顿,很内疚的继续问道:“是不是失血过多,会不会有什么大碍?” 单叔略皱眉,沉沉道:“公子应该是中了毒。”又转头吩咐门外人:“立刻下山去通知郑员外,务必请谢大夫前来。” 云琪脸上一派惊恐:“中毒?那怎么办,单叔你能治好他吗?” 单叔安慰她道:“姑娘放心,老夫这几分浅薄医术虽然没把握,但谢大夫必定有办法,况且早先公子自己已止住了穴道,应该没什么大碍。” 云琪才稍稍放下心来,刚才一张煞白的脸慢慢回了血色。 单叔看了看她,道:“姑娘也应是一夜没休息吧,暂且让人带您去客房歇息歇息,您也缓缓吧。” 云琪蹙眉摇摇头说:“他这个样子,我怎么有心情休息?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样……我还是在这里陪他吧。” 单叔笑笑道:“公子知道姑娘遇险,便急忙前去救您,眼下你们总算回来了,您又这样熬着,若是等公子醒来,您再晕过去,可叫我们如何是好?谢大夫眼下应该就在山下郑园,左不过一个多时辰也能赶来,您请放心。” 云琪听到这番话,虽还是一脸愁容,倒也不再执拗,长舒了口气,起身跟着一个婢女往客房去了。 单叔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看床上躺着的朱子琰,摇头轻嘆了口气。 ? ☆、拳拳执念 ?  云琪一觉醒来时已是中午。 经过一夜的惊魂,她的确疲乏之至,婢女引她来的这处客房处在山庄的内侧,除过偶尔山中一两声鸟鸣,便没有其他杂音,很是安静。她睁眼时正午的阳光正透过窗洒进房中,明亮中带着暖意,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清醒后却突然想起之前还在昏睡的朱子琰,便随意理了理装束,急忙就要出房门。 许是听见房内有动静,一个婢女轻打开门进了来,看见云琪醒了,轻声问道:“姑娘这么快就醒了,您睡得可好……?” 没等她说完,云琪已经急急打断道:“你家公子怎么样了?醒了吗?” 婢女见她一脸着急,笑着安慰道:“姑娘别急,谢大夫两个时辰前就已赶来为公子诊治了,公子用了药,方才已经醒了,谢大夫说幸亏公子自己发现及时,止住了穴道,否则连他都要棘手呢。”婢女眨了眨眼又续问道:“姑娘您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第34页 听见朱子琰醒了,云琪这才放下了心,摇摇头说:“不急,我想先去看看他。” 怕云琪迷路,婢女又引着她去朱子琰房里。隐隐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云琪一迈进房里,不由得一顿,除过已经醒来的朱子琰半躺在床上,房中还另站了两男两女。其中一位是她在京城仁济堂中见过的女医谢夫人,其他的她并不认识。 房中各位见她进来,也仿佛都吃了一惊,原本的谈话也停住,齐齐望向她。还是谢夫人先反应过来,笑着走进来拉她的手,道:“原来是云琪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云琪也笑着回礼:“当然记得您,能在这见到您真是惊喜,谢夫人好。” 谢夫人点点头。一旁的另一位女子开口道:“这样一位漂亮姑娘怎的大嫂见过,我们却没见过?三弟,你还不快给咱们介绍一下?” 朱子琰虽半躺着床上,气色看着倒比先前好多了,听见二嫂的话,笑道:“云琪,你来得正好,这是我的大哥,二哥二嫂。大嫂你们之前在京城见过的,其他人应是头一次见。” 云琪微笑着端端行了个礼,道:“小女韩云琪,第一次见各位,这厢有礼了。” 大哥与二哥含笑点头,二嫂倒迎了上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赞嘆道:“哎呀,我说怎么三弟一听见姑娘遇险就急成那样,原来是位这样出众的佳人,三弟果然好眼光!” 二嫂一向风趣直言,一番话说的一向落落大方的云琪也脸红起来,低头轻声说:“夫人过奖了。” 二哥在一旁朝二嫂使了个眼色。 倒是大嫂善解人意,过来解围道:“嗯,这都忙了一早上,我们连顿饭还没吃呢,也该到时候吃饭了吧,听说三弟这里的桂鱼不错,今儿咱们也都尝尝?” 朱子琰点头,沖门外道:“来人,准备午饭吧。” 虽说早先朱子琰因中毒晕了过去,但好在他多年习武体质好,又经过大哥大嫂这一双名医的妙手诊治调理,伤口的毒已经得以控制,眼下除过受伤的左臂还僵硬着用不了力,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云琪渐渐放下心来。 二哥二嫂府中事务繁忙,当日晚些时候就下山回了郑园。大哥大嫂二人留下来照顾了朱子琰两日,眼见他身上毒已清的差不多,由单叔接下来再看护调养即可,再加上京城来信有事需处理,便也一同告别回了京城。山庄热闹了几日后又恢復了宁静。 第三日午后,山庄又迎来两位客人。其时,云琪与朱子琰正在厅内下棋,听单叔差人来报有客至,便一同去了前厅。刚进到前厅,云琪看见来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正是安乐。 安乐一见到云琪,不由分说便扑上来抱住了她,哽咽道:“云琪,看见你就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要是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云琪也眼眶泛红,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我这不没事吗,我也一直担心你。现在就好了,我们都好好的,都能放心了。” 安乐却哭得更加厉害:“都怪我,要不是我硬要拉你来江南,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那天你让我先走,自己却出去引开他们,我心里不知有多后悔,特别害怕你万一……对不起,对不起。” 云琪也落下泪来:“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儿,裴大人那么疼你,却还要忍痛捨得你去北辽,万一你要真出什么事,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啊!安乐,别哭了,好在我们一切平安,就不用再担心了。” 两人抱着一番落泪,安乐忽然想起,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听说他们是反贼,兇残得很,有没有伤到你?” 云琪摇摇头,看了眼身后的朱子琰道:“没有,子琰一心护着我,我没有受伤,倒是他自己被伤着了,还中了毒。” 安乐闻言,含泪看了看朱子琰,道了声谢。 朱子琰点头算是回了礼,转头向一同来的江允墨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案子都办好了吗?” 云琪这才看清,原来陪安乐来的是江允墨。 江允墨跟云琪打了个招唿,接朱子琰的话回道:“都差不多了,主犯周炬与万天威已被捕,现下在押。朝廷派来处理的官员应该过几天就到了。我们此来,是为接云琪小姐,案子办完,人无大碍,也应该回京了。” 原来,自上元夜云琪与安乐出门后,两府人一直急着寻找,但大户人家走失小姐这等事实在不好张扬,不得公开通报官府,韩肃不得已,便私下寻了江允墨,请他帮忙找人。江允墨是一等一的查案高手,自然轻松的探查到她二人是来了江南,便也一路赶来。谁料碰见叛乱余案,但好在安乐及时脱困,冲出去求救,正赶上江允墨一行也赶到了江南,在郑园中遇到,待郑二爷的人查清周炬一行人的落脚点,当夜朱子琰打头阵先去救云琪,江允墨知会当地府衙后,也带人随后支援上山剿匪。 安乐一直担心想见云琪,待案件查清,罪犯收押,手上的公务办完上报朝廷后,江允墨便带了她来这。 既然是父亲韩肃亲自拜託江允墨来找寻她们两个,此时云琪自然是应该跟安乐一同随他回京,可几日来遇到的这些事让云琪不再是以前笼中金丝雀一般的深闺小姐,她亲眼见了许多生死,心内也起了不小的波澜。她看了看安乐,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江允墨道:“多谢江大人的尽心,照理说我是该跟你们一同回京,可眼下子琰伤还没好,他是因救我受的伤,我若这样一走了之心内必然过意不去,因此,我还想多留几日,就请大人先带郡主回去吧,我过两日会自己回去的。” 第35页 江允墨闻言一怔,迟疑道:“可是……” “我知道这有些为难大人,但请大人谅解,若父亲怪罪,待我回京自会向他请罪。”云琪没等江允墨说完,已经打断了他。 安乐也着实吃了一惊,但她看看云琪,又看看朱子琰,心内明白了几分,她握了握云琪的手,安抚道:“好,那你先暂且再待几天,就算等我们回去你家里人再派人来找你,最快也还要六七日,事是因我而起,我一回去就亲自向你家请罪,你放心。” 云琪握紧了安乐的手。 其实听完云琪的一番话,再细想一番朱子琰救云琪的前后,江允墨也已有几分瞭然。在情上面,他失去过,以至于如今仍在追悔,当然最清楚珍惜的重要,于是他默了一会,也应允道:“也好,我们先回去,那就请朱兄这几日多多照顾云琪小姐了,老师那边,我自会交代。” 云琪感激的沖他笑笑。再回看朱子琰,他也正望着她,深邃的眼睛里好似含着浓的化不开的温柔与暖意,如同午后的阳光,在冬日里更显难得。 寒暄几句后,因还要赶路,江允墨与安乐一行便告别离开了。 江南,府衙监牢。 朝中皇上亲自指派的钦差在江南府衙上报案件三日后已至,很快此次叛乱余孽祸乱江南案件已有了结果,除过当夜在官府剿匪时死掉的两百人,剩余的包括头目周炬,万天威在内一律就地处斩,以永绝后患。 行刑前夜,死牢迎来一对探监的父子。 经神医谢良的妙手救治已醒来数月的万氏掌门万天成在儿子万清远的搀扶下缓缓踱步至关押万天威的监牢处。万天成虽转醒后又经数月调养,但毕竟经年累月中毒太深,且已年长,虽从前一身超群武艺威震江湖,如今也只能每日须在人搀扶下缓慢行路。英雄暮年至此,的确令人唏嘘。但好在他的儿子,少庄主万清远歷经家变后,一夜长大,原本就少年老成的他如今已可独当一面,且还在渐渐成长,令人感概,万氏大业,虽歷经波折,但好在后继有人。 此时的万天威早已没了从前的威风,在死牢关押几日后现已是身着囚服满面蓬垢。他正盘腿坐在一堆枯草上,闭眼凝神,听到耳边沉重的踱步声越来越近,他睁开了眼,呆住了。 半年多来亲兄弟的第一次见面,却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中,且将是至亲的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万天威望着眼前的兄长,半天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曾经差点死在自己手上亲哥哥。令人唏嘘的气氛中,兄长万天成先开口道:“天威,为兄来见你一面。”兄长声音已明显沧桑沙哑许多,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明日后,我会派人替你收尸。你如今是死囚,不能再葬于我们万家的祖墓中,清远在别处替你选了块好地方,也是山清水秀,你以后可以安心长眠。” 万天威目中已经湿润,身体止不住开始颤抖,却仍然没有开口,只是定定望着自己的兄长。 兄长嘆了口气,继续道:“早就叫你收手,你执迷不悟,如今真的落到如此下场,可又称了你的心意?你自己一条命不说,倘若连累了妻儿,你死后如何面对我们父母及列祖列宗?好在钦差大人仁厚,只道你是受周炬蛊惑,自己担罪即可,祸不及家人。我已将你妻儿妥善安置,算是尽为兄最后一点情义了。” 万天威终于流泪颤抖着说出一句话,声音嘶哑道:“兄长……”却没有继续下去。 万天成继续道:“爹娘早逝,为兄念你那时年纪幼小,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栽培你,扶植你,真心望你成才,生怕因自己的失误耽误了你,没法向死去的父母交代,可你……你执意违背祖训,孤注一掷,天威,你这次犯的错太大了……” 万天威脸上泪水肆意横流,表情痛苦之至。 兄长深深嘆息一声,闭目道:“你我兄弟就此别过,走好。”语罢,转身,由万清远搀着缓缓走出牢房。 唯留身后一声嘶哑的大喊:“哥……” ? ☆、亭台之约 ?  自安乐与江允墨一行启程回京算起,云琪已在碧隐山庄待了五日。 这五日,是朱子琰许多年来最宁静的五日。 他刚将云琪带来山庄的初几日,因自己有伤,行动暂且还不灵便,云琪只每日不定时来探望他,与他一起用餐,聊天,因顾念着他需要休息,不多时就会回自己房中看看书之类的。后来他渐渐转好,便可经常带她在山中散散步,白日里在一起待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带她去看自己在山中种的一片茶园,这片茶园虽不及二哥手下的名贵广阔,却胜在是自己亲手种植,养在自己的山中,平时若有闲暇他还会亲自採茶制茶。长在北方的云琪第一次看见成片茶园,自然很是兴奋,眼睛亮亮的仔细听他讲解茶树的生长习性,培植方法及制茶的工序,逛完茶园回到房中,他就特意拿出自己园中今秋才採制的新茶,亲自泡上与她对坐而饮,相视之下即便一时无语,也是心中自有默契。 山中泉水汇集的深潭中有天然的美味,除了桂鱼,还有一种冷水鲥鱼,在他们同去欣赏潭边一挂银瀑后,他便钓了来,回到山庄中,命厨房做出来,一起享用,自然是味道鲜香,无上的人间美味。 第36页 而他最难忘的味道却是她第一次炖给他的一碗汤。那日,他正在房中看书,忽听见一阵敲门声,其实书房的门是敞开的并未关,他就没抬头只道了声“进”,随着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一只釉色梅花碗就摆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还伴着渺渺的热气同扑鼻而来的香味。 他一愣,抬头一看,正望见她轻笑的脸,遂笑问道:“这是什么?” 她有些忐忑:“刚跟厨房的师傅学做的汤,头一回炖汤,我刚尝了下觉得还可以,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 他惊喜,端起碗,热汤入口,味道鲜美浓醇,放下空碗,看见她期待的眼神,他笑道:“味道很不错,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老师傅们做的。” 她松口气,满足道:“那就好!” 她紧张的样子实在可爱,他望了她半天,问道:“这些事不必你去做的,厨房烟燻火燎的,干嘛非要去受罪?” 她就认真道:“你此次受伤都是因为我,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又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报答,就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好歹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心里也少些内疚。” 他也认真的看着她,半晌,方柔声道:“如果真让那些人伤了你,我才会后悔,习武之人握刀提剑,不就是为了除暴安良保护弱者吗,更何况,我若连你都保护不了,那还要这一身功夫干什么?” 她的心一热,紧紧的凝视着他温柔的眼睛,然后甜甜的笑了。 那日日暮时分,天空纷扬起碎雪,雪虽小,但不多时倒也铺了满地,他怔怔望着天空,耳边忽然就传来一阵琴声。他循着琴声走去,正看见她在抚一把绿绮,那是他从前收藏的一把好琴,怕她住着闷,前几日命人找出放在她房中。他从前只听过她弹筝,因筝声华丽明亮,他才能隔着园子听到,如今近看她,才晓得原来她的琴弹得也不错。一首《梅花三弄》从她指尖流出,古朴宁静,遥远空灵,正恰似清冷雪中梅花幽远的暗香,又似正在抚琴的她,沉静淡然。 他忽然觉得,若能有她陪在自己身边共度余生,岂不正是世人孜孜追求的所谓圆满。心内有个声音在问自己,真的放下了?不管她是哪个名门的小姐,不管她是谁的女儿?他自己又在心内轻笑,其实在送玉簪给她时,在为她深夜吹笛时,在那夜心急如焚去解救她时,在每一次见到她时,他不都早已放下了? 一曲弹完,她抬起头来,看见倚在门边的他,暖暖笑道:“我最喜欢在落雪时弹这首曲子,觉得心里十分宁静。” 他凝目注视着她,缓缓道:“我也是。” 第二日雪停,他带她去看山中的一片梅林,仿佛是也听了她昨夜的那首曲子,梅花纷纷盛开,缀在漫山遍野的雪白中显得格外清丽。他折了只梅花递到她手中,她微笑接过,低头闻了闻,问道:“这片梅林也是你亲自种的?你也喜欢梅花吗?” 他目光深远,望着梅花道:“我母亲名字中有个‘梅’字,种这片梅林,也是为纪念她。” 她记起他父母早亡,惊觉这个问题问得不好,怕引起他的伤心事,低头道:“你一定很想她,这个话是我问错了。” 他却只是笑笑,伸手轻拂开落在她肩头的一簇残雪,道:“没关系,已经很多年了,都过去了。” 从前因为忙,也因为孤单,他很少在山庄能待得住很长时间,但有云琪在的这几日,他忽然发现,山庄居然开始有温馨的感觉,似乎就像一个家。 这何尝不是云琪这些年来最愉快的几日。 自与他相识以来,每次见面都很短暂,最长的也不过个把时辰,他们从前只是简单的说说话,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才终于更多的了解他。 她见到他那夜救她时一身黑衣拔剑出鞘逼退悍匪的样子,那是一名侠客的威风。也见了他淡淡素衣在家中随意读书饮茶踱步的安闲样子,又有一位隐士的淡泊。大约因为幼年吃过苦,他对山庄的下人们都平易和蔼,从不大声对他们说话。他钓鱼时候的气定神闲一点都不像手握冷剑时随时能取人性命的江湖高手,似乎有天壤之别的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却又都那么合适,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闲时会进他的书房取几本书读,他的书架上不仅有武学秘籍,诸子百家,还有一些药理医书,也许因为经常在大哥大嫂医馆处长待的缘故吧。 云琪觉得,朱子琰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身上好像有许多矛盾,却又浑然天成,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每次都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也许这就是从第一次见他就对他充满着信任的根源。 第六日,阳光明媚。 他与她在一处亭台下棋。虽然常言大家闺秀理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云琪明白自己下的其实并不怎么样,刚刚这一盘她居然赢了他,很显然他暗中让了不少。偏他又装作无辜状,讶异自己竟然输了,云琪望着他会心笑笑,他英俊的眼尾一弯,也笑了,笑过后,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俯身替她别进发中。 是那柄碧玉簪。那日她遇险时交于安乐手上作为信物去找他的那柄玉簪,自安乐交给他后他一直带在身上,今日才拿出来又还给她,与第一次不同,他这回亲自别在了她的发上。 第37页 她一呆,抬手摸摸发上的玉簪,低头笑了。片刻后,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子琰,你会去我家提亲吗?” 他心一顿,凝视着她,点点头,问道:“你愿意离开京城吗?” 她脸颊微红,也点点头,甜甜一笑:“我觉得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早春,微寒。阳光下碧湖上亭台内,棋盘的两端,对坐的朗逸青年与翩翩佳人,这原本应是一幅绝妙画面。 可不多时,亭内走进来一个人,彻底把这幅画面打乱了。 单叔来到近前,俯身说道:“公子,山庄外头来了位贵客,说是……”他顿了顿,看看云琪,续道:“说是来接云琪小姐的。” 云琪看到单叔的神情,心内一紧,起身与朱子琰向外走去。 来的人着实是位贵客,因他身份确实尊贵。他便是此次替皇上南下办案的钦差,齐王世子周恆。 朱子琰虽一向不爱与朝廷的人打交道,但宾客上门,身为主人,自然还是要尽礼数。华贵儒雅的世子周恆被请进前厅奉茶坐定,他一面端起茶盏用杯盖轻拨浮茶,一面环顾厅内四周。一看见云琪进来,他蓦然站起,微笑道:“云琪小姐,韩肃大人得知你在此,托我顺道护送你回京。” 云琪方才听见有人来接她还以为是自己家中的什么人,但一看来人竟是世子,颇感惊讶,疑惑道:“我父亲为何会托世子,他怎敢劳动您?” 周恆并未着急回答她的问题,看见进来的朱子琰后,礼貌的一点头,道:“想必这位就是庄主朱少侠,这段时间有劳贵山庄照顾云琪小姐,本公子替韩大人在此谢过。韩大人请我向你奉礼致谢,只是不知道朱庄主想要些什么……” “本庄不缺什么,何况见义而为一向是江湖人的分内事,世子实在无须如此客气。“没等周恆话说完,朱子琰已打断开口道,面上挂着与周恆截然不同的冷淡地笑。 周恆闻言也报以礼貌的一笑,转而答方才云琪的话道:“我正奉旨来江南办案,令尊得知后特地修书一封,托我护送你回去的。今日案件皆已办妥,我们该要动身了,所以,就请小姐跟我们一道起程吧。” 世子的这番话再明了不过,云琪前几日以朱子琰伤未好为由已经延迟了回京,如今他的伤已然大好,她自然再没有理由不回去了。况眼下是世子亲自来接,她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几日确实是一生难得的好时光,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纵有万般不舍,她终归还是个未出阁的世家闺秀,终归要会回去的。 她默了默,转身对朱子琰说:“有些事终究要交代,你既然已经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她顿了顿,好似在强忍什么,继续道:“我先走了,你若去京城,我再给你写信。” 朱子琰望着她淡淡一笑,道:“好。” 其实从那日凌晨她来到这里,已经待了整整八天。是不短了,该走了。 于是这日午后,云琪跟随世子周恆回京的人马一行,离开了碧隐山庄。回家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知为何,她出来山庄大门时,回头一望,心中竟隐隐作痛。 ? ☆、与君同梦 ?  世子很周到,为她单独备了辆马车,怕她疲乏特地着人在车内铺好了软垫锦被,安排人在车外候着,随时听她吩咐,路上时时有人嘘寒问暖递些茶水点心。从江南至京城,满打满算也要三天的路程,她是知道的,也做好了准备,心内却一直闷闷不乐,是因为像一只雀鸟又要回到笼中,不知该如何向父母亲解释推迟归期?还是因为几天相处下来她已不捨得离开那个山庄,那个人?这一别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或许是因为差事办得妥当,世子这一路回京倒并不是很着急,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歇息片刻。每天刚到日暮时分,打头的几名侍卫就先行找好客栈,车马一行人就停下来住店休养。 因此次下江南是为办公,世子并未带婢女,云琪是与安乐偷跑出来的,自然也并没有婢女,于是眼下这回京的二十来人里就只有她一名女子。但毕竟世子身份尊贵,她总不好为显矜持躲进房内用餐,把世子晾在大厅,于是每次吃饭她只好与世子同桌而坐,等用餐完毕后再礼貌的告辞回房。 每次吃饭时,世子见她哪个菜夹得次数多些便会将那个菜特意往她跟前放放,一向被人伺候着王府里长大的世子会这样照顾人倒令人有些意外。但每次云琪见他这样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朱子琰,跟他吃饭时,他也是这样的习惯,想起他,云琪心内又有些莫名的怅然。 她离开后,他都在做些什么?也如她一般,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世子一行人不紧不慢,路程也已走了大部分。算下来最多再半日就能到京城了,近中午时,云琪忽然想到一件事,在脑中思来想去,也许拜託这位世子周恆最合适。 于是,一行人下马午饭时,云琪向周恆开了口。她假装不经意,向世子道:“听说京兆府尹是位姓梁的大人,不知世子您认识吗?” 世子想了一下,回道:“京兆府尹梁孚道,的确是姓梁的,怎么小姐认识他?” 第38页 云琪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认得他,倒是与他的儿子有过一面之缘。” 世子停下筷洗耳恭听,云琪继续道:“那是去年我祖母生日时,我与丫鬟随母亲去大相国寺进香回府时,下车在大街上随意逛了逛,却正碰见这位梁公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我本着好心上前说了几句公道话,没想到那位梁公子竟然恼羞成怒想改抢我。”说到这里,云琪顿了顿,“后来幸亏有路人出手相助,我才安全回到家,回想起来,真算惊险!” 世子听完皱眉道:“有这等事?天子脚下,小小京兆府尹之子竟敢如此作恶,也太胆大妄为了!” 云琪趁热打铁:“恐怕还不止,我在江南时又遇见一位故人,听说梁公子还私开赌场,豢养打手,祸害乡民,这位故人正是受了欺压却又申诉无门,才携家带口逃至江南,如今寄人离下孤苦无依,真是可怜哪。”说完还深深地嘆了口气。 世子肃然道:“朝廷官员私开赌场是大罪,更何况还残害乡民,我回京后立刻着人调查,倘若果真如小姐所言,朝廷决不会姑息。” 云琪微微一笑,道:“世子英明。” 日已西斜,酉时刚至,一行人终于进了京。 世子尽礼的先将云琪送至韩府,进门与韩大人寒暄片刻后,因还要进宫向皇上復命,便告辞了。韩大人纵有万般感激也只好送客至门外,言改日隆重宴请世子一番。 云琪向祖母父母亲行过大礼,忐忑的思量着该如何解释晚归的事,不料父母亲除了关怀她有无受伤之类的却并未询问晚归的事宜,想必是江允墨与安乐事先已替她找好藉口了,她便也不再多想。 晚饭过后回到落月小楼,四下无人,桂儿终于抱住云琪激动哭起来,哽咽道:“小姐,您没事就好了,您出去也没跟我说一声,可把我吓坏了。” 云琪心内对桂儿其实有几分愧疚,担心因出走一事连累到她,便关怀道:“府里可有为难你?” 桂儿脸上还挂着泪花,回道:“那倒没有,因老爷夫人一直都知道小姐的脾气,认为一定是郡主拐跑小姐的,再加上初几日府里一直着急在寻找小姐,后来有了小姐的消息后也便放了心,倒一直没怎么罚奴婢。”桂儿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小姐,您下次再有这种事,可一定先告诉我,要不然我真的要担心死了。” 云琪笑笑拍拍桂儿的胳膊,心里却是暗自惆怅,怎么还会有下次? 算起来,自上元节与安乐出京城,经过这些日子的惊险奔波,待云琪再回到家时已过了半月,现下已是二月初了。 二月初有件大事,韩府已出阁的大小姐,宫里的娴妃娘娘即将临盆。 二月初八,宫里传来好消息,娴妃为皇上诞下龙子,母子平安。皇上龙颜大悦,韩府更是喜气盈门。听宫里传言,皇上已有意晋娴妃为贵妃,待到小皇子满月之时,即会昭告天下行册封礼。 京中官宦世家,通常家规严格,尤其韩府这类重礼数的书香门第,一向有着诸多规矩条框。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是最基本的礼数,加之韩肃大人向来端严,甚少会在一家老小的饭桌上提及政事,或许因长女添子近些天来心情好,韩大人竟破例在饭桌上话多起来。 如今日晚饭时,他嘆息一声向夫人道:“梁孚道夫人还记得吗,许多年前与我曾一起在国子学中同拜师的那个梁师兄?” 韩夫人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位京兆府尹,老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韩大人感慨道:“原本是做了许多年的京兆府尹,今日却做到头了。” 云琪心里顿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韩夫人问道:“是升官了?” 韩大人摇摇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前几日齐王世子周恆居然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罪名是私开赌场,暗养打手,祸害乡民。皇上着御史台核查后竟又查出如收受贿赂假公济私等重罪,圣上大怒,今日已下旨革职流放了。”他顿了顿,嘆息道:“算来当年与我一道同入国子学拜师的数十位师兄弟,如今仍在京的几乎没有了。” 云琪心内感嘆,世子办事果然有效率,她倒没托错人,等日后消息传出去,小芳夫妻可以安心返乡了。 官场风云瞬息万变,其中众生浮沉自是亘古不变的常景,韩大人这一番感慨也引来夫人的一阵嗟嘆。饭桌上气氛竟有些凝重起来,好在韩夫人及时转移话题,说道:“看不出周恆世子年纪轻轻,却谋识过人,与他那位清净避世的父亲倒很是不同。” 韩大人点头附和:“这位世子行事果决稳重,的确是这么多年来难得皇室中的翘楚。” 用完饭正在喝茶消食的云琪感觉母亲的眼风好像扫到了自己,原本就百无聊赖的她于是放下茶杯,从餐桌上告退了。 时间似流水过的太快,云琪在园中边散步边想,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再有个十几天,安乐就要去北辽了,不由得轻声嘆道:“安乐现在不知怎么样,过几天该去看看她了。” 身旁的桂儿轻声道:“小姐可是在挂念郡主?其实奴婢听说郡主的那位夫婿风流潇洒,才干过人,是位难得的人才呢!” 第39页 云琪惊讶的转头看桂儿,道:“听说?那位太子远在北辽,这你也能听说?你听谁说的?” 桂儿急忙解释道:“奴婢没骗小姐,是上元节那日奴婢同郡主身边的雪英姐姐一道去厨房时她说的,说卫国公府上的几位主子在外出访时曾与那位太子见过面,他们也曾安慰过郡主,可郡主不愿意听,每次一说起就把他们推到门外去。” 云琪心内一嘆,安乐不想听那些安慰话当然有她的道理,心里若存了一个人,就算别人再好却也再进不到心里,她很理解安乐。可遗憾的是,那个人与安乐却并非两情相悦,这一番情深意切却都只是安乐一个人的徒劳罢了,但愿她能早日想开,早点解脱。 她不由自主的又想到朱子琰,脚步也顿了一下。那日在山庄的亭台之约,他曾点头答应过她,那他会什么时候来?这几日心内一直不□□宁,她时时会想起那夜他来救她时的情景,以及在山庄中与他相处的点滴,不知为何,心里总会有隐隐的担忧,总担心这一切希望到头来会落空。 她抬头望向夜空,心内喃喃问道,子琰,你会来吗? 一骑快马停在仁济堂后院侧门前,大约是院内听见了马蹄声,侧门“哗”一声打开,出来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见到下马的来人,鞠躬笑道:“三爷,你回来了。”朱子琰一点头,将马交由少年牵去,自己进到院内。 每日酉时医馆闭门,夜间若有急症前来就医者皆由轮班的弟子接诊,忙活一整天的名医夫妻便可休息了。这夜晚饭过后,朱子琰来到大哥书房内,正在批註药籍的大哥抬头看了看他,见他一脸肃然,搁笔道:“难得见你这副表情,有什么要事要同我商议吗?” 朱子琰在大哥对面坐定,缓缓道:“我来,想向大哥取一样东西。” 大哥闻言默了默,望着他道:“你可想清楚了?都放下了?” 朱子琰脸上诧异一瞬,復又平静道:“是都想好了,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 大哥淡淡一笑:“那日在山庄中初见那位姑娘,我便瞭然了几分。那一副出众的端庄作派自然是寻常人家小门小户教养不出的,她又姓韩,试想京城中姓韩的高门望族能有几家?这么些年我一直担心你是嘴上说,心里却放不下,如今你能下这个决心,我倒真能放心了。” 朱子琰低头也释然一笑,却没有作声。 因为幼时双亲的骤然离世,他曾恨透了官场。少年时的他不是没有想过去为父母的早逝寻一个说法,去报仇,但随着日復一日在飞燕门内受到的薰陶,以及出师下山后这些年在江湖中见惯了生死,他感悟到了冤冤相报的痛苦,他放弃了那些极端的念头,只是告诫自己永不要同官场纠葛。他之前之所以肯帮江允墨破案,以及拦截胡大行刺,不过是因那关乎师门清誉。 但当他遇见云琪,得知她是韩肃的女儿,他其实曾很纠结。他想过要远离她,可偏偏上天给他们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相遇,渐渐地,她的笑脸,她的琴声,她乐于助人的心肠,她的教养,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深的在他心内烙下印记,成了二十多年来路过他人生的唯一一人。 江南那日得知她遇险,他的心顿时空了一大半,一瞬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心只想救她,让她平安。就如他自己所说的,若连她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要一身功夫干嘛。 现在这个女孩子让他放弃了自己下过的最严的禁令,为了她,他愿意亲上韩府,向她父亲去求亲。 大哥起身,进到书架后的内室,不多时又出来,手中拿了一个小巧狭长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盒,交于他手上,嘆道:“命中注定,都是缘分,让人不得不信哪!” 他接过木盒,手轻轻抚过盒面上的木纹,道:“多谢大哥。” ? ☆、阴差阳错 ?  两日后,韩府。 韩大人的书房,今日上午迎来一位稀客。 韩肃望着眼前这个面若冠玉的年轻人,似乎觉得有些面熟,脑海中闪过一副面容,他不太敢确定,待他将这个年轻人呈上的木盒打开,一支呈微有些磨损的紫毫硬笔赫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心中存的那个名字终于清晰。 他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青年,问道:“朱牧良是你什么人?” 青年俯首,恭顺道:“正是在下的先父,在下朱子琰,拜见大人。” 他点点头,道:“果然,你同你父亲年轻时很像。”復又问道:“你这些年一直在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 朱子琰回道:“在下这些年常居江南,打理些生意,有些田产。家中已无亲人,孑然一身罢了。” 韩肃闻言嘆息一声,一幕幕往事又浮在眼前。 三十年前,韩肃与朱牧良同拜师于国子学,学中弟子皆为官家子弟,都算出身良好,那一众学子中,出类拔萃者无非四五名,其中就有朱韩二人。同窗读书,在学业上又都是佼佼者,他二人惺惺相惜,常一起谈学论政。那年殿试,进入考场时韩肃惊慌发现自己的笔竟然断了,正不知所措时却有只手递支笔到他眼前,他抬头看,正是自己的好友,邻座的朱牧良。朱牧良向来行事细谨,此次多带了支笔,且知道韩肃一向用惯硬紫毫笔,特意将这一支递给他,韩肃大为感动,接过笔后顺利完成了殿试。 第40页 事后,他归还这支笔时郑重向朱牧良道:“朱兄此番救急,韩某铭记于心,就以此笔为信物,他日若朱兄有事需韩某帮忙,韩某定不惜余力,竭尽所能。”朱牧良却只当做了件小事,一笑置之。 硬毫之诺,就此许下。 殿试后,不出意外的,他二人都进入官场,只是因家族关系,韩肃做了东宫辅臣,朱牧良则进了当时兆王一党势下的吏部。 宦海之中,择主不同,以后的路定然渐行渐远,尽管如此,韩肃一直在心内看重朱牧良,一直没忘却硬毫之诺。那年兆王徇私贪污案发,韩肃作为东宫党人,自然是幕后推手之一,谁料想兆王找了一名死士顶罪,却正是朱牧良。韩肃心知朱牧良只是替兆王顶罪的,一再劝他供出幕后的兆王,但无奈他却忠心之至,死死咬定硬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韩肃本着救他之心正急切想办法时,却传来他在狱中自裁的消息。而后是他的妻子也一同殉情离世,一时间家破人亡,甚至连他的幼子也不知去向。 一晃眼就近二十年,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他拿起这支硬毫,问道:“看你如今的形态,应该是自有一番作为,老夫也能放一放心了。你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相助?” 朱子琰郑重道:“确有一事向大人相求。” 韩肃道:“且说来。” 朱子琰依旧保持郑重姿态:“在下想向大人求一门亲事。” 韩肃怔住,紧敛眉头,半晌,缓缓开口道:“你与我的次女年纪般配,我与你父亲又有过承诺,本来不该推辞……可你来晚了些。” 朱子琰勐然抬头。 韩肃嘆息道:“今日早朝时,皇上已将我的次女云琪赐婚于齐王世子周恆,怕是没多会儿圣旨就要到了。” 云琪正在房中看一本医书,这书还是上月在山庄时向朱子琰借的,尽管医书一向枯燥乏味,令常人难读下去,这本却是个例外,里头多记着些奇特病症及传奇药方,读起来挺有意思,她闲暇时便时常拿来看看,打发下时间。忽就听见外头人声喧譁起来,正欲着桂儿去看,母亲身边的一位嬷嬷喜滋滋的进了门来,给云琪施礼后便开口:“老身给小姐道喜了。” 云琪摸不着头脑,桂儿在一旁急忙问道:“嬷嬷,这平白无故的,你给小姐道的什么喜啊?” 嬷嬷继续喜滋滋的道:“刚才宫里来了道圣旨,皇上亲自给咱们二小姐赐婚了,这姑爷正是那位鼎鼎大名一表人才的齐王世子,那可是京城里多少姑娘的梦中良人,咱们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呢!眼看就要成世子妃了,将来还会是王妃,这么天大的喜事,我还不赶紧来给小姐道喜?这不,老爷夫人正在前院等着小姐呢,就请小姐过去一趟吧!” 桂儿皱着眉头刚把嬷嬷话里的意思理顺,就看见方才一直握在小姐手中的书突然坠地,小姐她勐然站起,仿佛声音还有些颤抖的问嬷嬷道:“你,你说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嬷嬷一脸嗔怪:“这等大事,我怎敢编来诳小姐。” 云琪紧皱眉头茫然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皇宫里前来宣旨的公公前脚刚出韩府,齐王府浩浩荡荡来下聘礼的车队就到了。整整八架马车的聘礼,几乎要堆满韩府的前院。 前来下礼的王府管家乐呵呵的恭敬道:“世子原本要亲自前来,但因公务繁忙,便差了老奴,世子说改日一定亲自前来府上,还请韩大人韩夫人及二小姐多担待。今日就暂由老奴将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取去请高人看个好日子,王爷的意思是尽快操办,但请大人和夫人放心,其实为着世子的婚事王府早几年就已开始着手准备了,定不会仓促。” 一番话说的客气圆满,韩府竟然没有什么要反驳的余地,也自然将管家好好招待一番。 齐王府来人走后,云琪望着满院的聘礼发呆,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她怎么就与世子订下了婚约,她心里满心期盼的人明明是朱子琰,她一心一意要嫁的那个人是朱子琰啊! 身后一阵脚步声提醒了她,她回头看见父亲,急急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赐婚?” 父亲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母亲,感嘆道:“前几日才说世子行事果决,居然真的如此果决。皇上说世子在年前平乱时立了大功,当时要赏个恩典给他,世子却说要亲手捉拿周炬后再求赏,这次他办妥了案件从江南回来,果然就去找皇上要了恩典,求的正是请皇上赐婚,要娶你为世子妃。” 母亲在一旁道:“难怪你们还在江南时,世子捎信回来说要亲自护送你回京,原来这娶你的心思,他早就打算好了,还特地去求一个皇上的恩典,真是用心良苦,事情虽说是有些突然,好在这位世子人还不错,合你父亲与为娘的意。” 云琪咬住嘴唇,脸色惨白了半晌,对父母说道:“我不想嫁给他。” 母亲瞪大眼晴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云琪重复一遍:“我不想嫁给他。” 母亲身体开始巍巍颤抖,训斥的话正待出口,一旁跟过来的嬷嬷忽然道:“二小姐这是还没反应过来呢,毕竟事先没打个招唿,事情确实突然了些,夫人别动气,小姐缓两天就好了。”说罢忙朝桂儿使眼色。 第41页 桂儿心领神会,忙拉着小姐离开了。 是夜,云琪来到父母房中,未说话先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抬身后郑重的望着父母亲,母亲诧异,半天,问她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云琪深吸口气,开口道:“女儿不孝,实在不能嫁给世子,请父亲想办法让皇上收回成命吧。” 父亲神情凝重的望着她没有言语。母亲气的勐然从床边站起身,指着她道:“这个丫头,你,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魔风,好,好,那你倒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能嫁给世子?” 云琪仍跪在地上,低下头,道:“因女儿心里已有了一个人,女儿不能负他。” 母亲气急败坏:“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说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不怕人笑话吗!你想气死为娘是吧!” 父亲倒尚算平静,沉气问她:“你说你有了意中人?他是谁?” 云琪道:“他叫朱子琰,曾救过女儿,这次在江南时女儿被反贼抓了去,当时困在荒山上,情况危急,正是他来救的我,他拼力护着我没叫我伤到一丝一毫,他自己却受了伤中毒,还一直忍着痛直到将女儿带到安全的地方。”她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常教导女儿为人当守仁义礼智信,他施给女儿这样一个救命之恩,女儿岂能不报答。况女儿曾与他有过约定,他定会来京城当面向父亲求亲,如今他还没来,我却要嫁给别人,岂不辜负了约定,有失信义?” 父亲定定望着她,良久,长嘆口气道:“他已经来过了。”见云琪满脸疑惑,继续道:“今日早些时候他就来了,可早朝时皇上就当面向我下了赐婚旨,我便没能答应他,也告知了他皇上赐婚的事,他现在恐怕已经回江南了。” 云琪定定望着父亲,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来过了?我却都不知道。” 父亲又嘆:“说来还是天意弄人,若他能早两天来,今日早朝皇上询问我时,我也就有理由推脱,可……眼下,你与世子的婚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皇命难违!你也就不用再想这回事了。” 云琪一时失神,半晌,冷笑一声:“皇命难违?姐姐进宫是皇命难违,安乐去和亲也是皇命难违,皇上为什么这么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我绝不嫁给世子,绝不,父亲没有办法,我自己想办法……” “啪”一记耳光响亮的打断了她的话,云琪煞白的脸上留下了指印。父亲颤抖的手还未放下,气急的声音却响起:“你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些什么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当然能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你可知道你刚才这话若叫有心之人听见,我们韩家几代人的心血就全废了!连你在宫里伴君侧的姐姐都会受你的连累,你可知道,若不是你姐姐与世子护着你,过几天去北辽和亲的那个很有可能就是你!” 母亲哭腔的声音传来:“早知道就不该叫你同安乐常待在一起,原本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现在却成了什么样子……”哭声一顿,想起什么又急切地小声问道:“你这般执拗,莫不是与他……发生了什么?” 云琪手还捂着方被打过的脸,瞪大了凝着泪光的双眼望着母亲:“难道女儿在母亲心中竟如此不堪吗!”目光转向别处,又道:“他不是母亲想的那种人!” 母亲深唿口气,道:“那就好!料你也没那么大胆子,既同他没有什么,你这样倔强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冷冷道:“我看你这些日子是心玩的太野了。”转头向门外厉声吩咐:“传我的话,将二小姐禁足十日,没有我跟夫人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半步!送二小姐回园子!” 门外传来僕人们怯懦的一声“是。” 云琪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到园子里的,脸上挂着泪痕的桂儿在一旁扶着她,方才被父亲一怒扇过的脸颊还隐隐作痛。原本并不远的一条路眼下却变的如此漫长,她只觉得无力,从小到大从不曾被父亲打过,方才果然是引父亲动了大怒。可她却并没有哭出来,只凝眉回想方才父亲说的那些话,子琰,他来过了?他履行约定来了,父亲却没有答应他。好一句皇命难违!她又苦涩的笑笑,现在看来,她难道真要负了他?闭上眼,滚烫的泪珠终于滑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 ? ☆、泪啼红颜 ?  叮咛大醉的朱子琰被人扶回医馆。 醉得不醒人事的他刚被扶上床,大嫂望了片刻,忧愁的转头问大哥道:“这是怎么了?昨天刚回来时不都好好的吗,今早出门也挺正常的,这怎么就一下醉成了这样?三弟可是许多年都没醉过了!” 大哥深嘆了一口气:“昨夜我说命中注定,难不成是命中注定他要受这番折磨?老天有些不长眼!” 大嫂更疑惑,紧追大哥问道:“你说折磨?谁能折磨他?” 大哥看着大嫂,沉声道:“你今日没瞧见大街上齐王府下聘礼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往太师府去了?” 大嫂回想了一下:“看到了,王侯贵胄们联姻一向讲究排场,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听说还是皇上亲自赐的婚,可这跟三弟有什么关系?……”话没说完,她疑惑道:“你说太师府?韩太师?难不成,那云琪姑娘是韩太师的女儿?” 第42页 见大哥并未说话,她也嘆口气:“难怪那位姑娘有那般气质仪态,唉!都是命,转来转去,又栽到韩家头上一回,我说这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开开眼呢,就不能叫三弟圆满一回?” 窗外,夜空,又是一轮满月。 可嘆半年前尚并坐依偎在落月小楼屋顶共赏月的那两个人,如今却是一种相思,两处哀愁。 最怕从今后,遗恨绵绵,永无绝期。 齐王府办事很有效率,下聘过后没几日就已请高人选好了日子。 婚期定在三月十六,春暖之时,百花齐放,宜嫁娶。 算来距离婚期已不足一个月,着实有些急,但也确如齐王府管家所言,早在一年多前王府就开始预备世子大婚,特意将原本就已恢弘的王府扩建,新修了园林,将世子原本居住的院落重新翻盖整修,新添的家具器皿装饰物件一应都是早早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好的,为迎接世子妃可谓做足了准备。 从小到大从未被禁过足的云琪是如何过的这几日?一直随侍她身旁的桂儿最清楚。小姐不再弹琴,不再看书,不再习字,小姐不像郡主脾气急躁,所以并没有摔打东西出气,小姐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人呆呆坐着,前院送来的饭食总是热热的端进房中,后又凉凉的端出来,却丝毫没动过筷子。小姐像着了魔怔似的,除过偶尔流泪嘆息,简直就似一个木头人,不吃不喝。 夫人看不下去,来到小楼内,却并未软和的劝慰,反而兇狠的放话:“你即是我生养的,娘就绝不会吃你这一套。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这般道理你读过圣贤书却不懂吗?你既生在韩家,就要为韩家担着一份责任,就是你姐姐当日也不敢对为娘使这般脾气!你就算不吃不喝,也要给我撑着嫁进王府!” 夫人语罢摔门去,桂儿从未见过夫人说过这样的狠话,吓得瑟瑟发抖,小姐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一声言语,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无声的从她眼中滚落。 桂儿很是心疼,待门外回復安静后悄悄安慰小姐:“小姐,您这样耗下去身体真的会吃不消的,老爷夫人眼下是铁了心,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别这么熬着自己了。” 云琪迷茫的看向桂儿,半晌,问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想不出。” 桂儿认真想了会儿,小心翼翼的回道:“桂儿以前听的戏文里,不是也有些那婚事不合心意的佳人小姐,她们都是怎么办的?好像……好像有的同意中人私奔了呢!”桂儿说的不差,的确有这种故事,最着名的当属西汉时与大才子司马相如一见钟情私奔后当炉卖酒的卓文君了。 云琪抬眼看了会桂儿,眼中忽然有了神,道:“对,你说的对,他一定能带我走,离开这,走得远远的。” 桂儿点点头:“小姐不如写一封信给那位公子,我想办法替您送出去,到时候,小姐就等公子来接你一起远走高飞,这样不就好了。”见小姐有了精神,復道:“所以小姐现在要吃些东西养好身体,等公子来了你才好有力气一起走啊!” 云琪泪痕未干的脸感激的看着桂儿,握着她的手说:“你说的对,桂儿你真聪明,我要写信,还要吃东西。” 嬷嬷从园子里回来,向夫人传话道绝食几日的二小姐终于开始进食了。夫人长舒了口气:“到底是我生的孩子,还能拗得过我?” 桂儿以为小姐买胭脂为藉口外出将信送出,而后的一连几日,园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云琪在信中说,从即日起至三月初八,她会等他半月,无论哪天夜深时他来,她就毫不犹豫的跟他走,随便去哪都好。她知道以他的武功,随意从园中带走她并非难事,她一直在等。 桂儿说,去医馆送信时,她并未看见那位公子,医馆中的人说他外出了,桂儿不敢耽搁太久就把信交给了那位女大夫,临走前还特意告知了是云琪姑娘的信。云琪相信以大嫂的性格,一定会把这封重要的信交给他的,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来?他是不是在准备为他们寻一处安身之所?还是在交代手头的事以好尽快赶来接她走?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加惴惴不安,可她强按下不安,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 十日的禁足结束,韩大人夫妇欣慰的发现,女儿终于不那么执拗了,她虽兴致还不太高,却已每日正常饮食,还会时不时在园子里散散步。他们韩府的女儿,云珮也好,云琪也好,一向被视为京城中闺秀的典范,且不论倾国倾城的容貌,就脾气品性而言,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也难怪外人都羡慕他们韩府一门飞出两只凤凰,一位即将是贵妃,一位势必也是将来的王妃。单就这两件殊荣,已大大抵消了他们夫妻二人膝下无男丁的遗憾。 安乐行将去北辽,云琪终于赶得及见她一面。 又是一番抱头痛哭,安乐嘆道:“我们两个怎么都是这般苦命,原以为你会比我强些,可没料到,你也不能嫁给意中人,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云琪勉强一笑,安慰道:“不用管我,我好歹都是在京城,你一去这么远,亲人都不在身边,可要自己珍重,敛一敛大小姐脾气才好。” 安乐点头:“好在北辽与我朝邦交甚好,父亲说,我还可以同家中通信,到时候我给你写信,有机会我要常常回来看看……从小到大,父兄宠我,我就一直觉得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不想做的事谁都无法强加给我,可是……“她语声突然哽咽:“可是这次,我认命了。” 第43页 云琪悲伤的听着安乐这一番话,感嘆着她这一句认命,王权强加给她们的命运,姐姐与安乐都认了,那自己呢,自己会认命吗?她想到那个人,心内暗暗的说:“只要你不放弃,我绝不认命!” 尽管等待令人煎熬,日子还是丝毫不留情的过去。 三月初五,娴妃召云琪进宫叙话。 娴妃进宫的初几年恪守宫规,行事谨慎,因怕宫内非议她恃宠而骄刻意低调,从不曾主动召自己的娘家人入宫。因去年兆王叛乱之事受牵连的张贵妃已被打入冷宫,少了一向针对自己的劲敌,娴妃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许多。加上近来产子后坐月子,皇上特地开恩允她可常召娘家人进宫来陪伴解闷。 为着三日后娴妃晋贵妃的册封礼,沐华殿内已全然铺设一新。 云琪逗了会儿即将满月的外甥,小皇子柔软白嫩,眉眼间能寻到姐姐的影子,想来长大定是位俊朗皇子。不多会儿小皇子睡着,奶娘抱了下去。 姐姐瞧着她,笑问道:“前几日祖母,母亲还有小妹都来了,你却没来,母亲说你身子不舒服,今天姐姐特地召你来看看,你身子可都好了?” 料想前几日母亲她们进宫时自己正在被禁足,生病一事应是母亲的藉口。云琪淡淡一笑,回道:“原本也没什么大事,早都好了。姐姐放心。” 姐姐拉过她的手,轻声问道:“可是因为与世子的婚事?你心里若有不顺意的,可以讲出来让姐姐听听。” 姐姐竟洞察到自己的心事,令她颇有些吃惊,她抬眼看着姐姐,或许在尔虞我诈的深宫呆久了,姐姐的美丽的眼睛里暗藏着疲惫,她想起去年中秋那夜的情景,想起姐姐同江允墨的那段过往,对姐姐的心疼又如潮水般涌出,她尽力克制住将要泛出的眼泪,模煳道:“不瞒姐姐,确实一时有些不太好接受,不过也没什么,姐姐不必担心我。” 姐姐微笑着看她:“那日我听说后也很觉得吃惊,确然有些仓促,可那位世子我常听皇上及宫人们提起,都是贊他的,的确是位人才。况听说,皇上原本早就要赏他,还允说要什么赏赐都由他自己提,可他却只求了你,可见对你确实上心。”姐姐轻嘆一声,放低声音道:“我这些年不在家,常常挂念你与小妹,担心你会如姐姐一样……可眼下你若嫁给世子总要好些,姐姐无论升到什么妃位,其实都还是皇上的妾侍,何况古往今来,又听说过有哪个女子能得为君者一世盛宠的。你与世子大婚,却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他以后若让你受委屈,会有姐姐与父亲替你撑着,你大可放心……” “姐姐……”云琪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撑住,随着姐姐这一番话落了下来。 不论如何她与朱子琰的事,都不能告诉姐姐,她不能再让多一个人为她担心,况且那还是同样错失过真爱,如今却为家族兴盛担着重任,以后还要隐忍一生的姐姐。她虽然很想向人倾诉这一段时日来心内的苦闷,但好在她一向理智,始终没有告知姐姐。 久未见面的姐妹俩闲话许久,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两个半时辰,眼看午膳将至,最近皇上甚是体贴娴妃,每日议完政事后都会特意赶来沐华殿陪她一起用膳,云琪怕再待下去遇见皇上反而麻烦,便向姐姐告退,姐姐体贴她喜清净的性子,也允了她。 谁料冤家路窄,刚从沐华殿出来没多久,正碰上沿路徐行的皇上一行,皇上身边那个锦衣华服英姿华发正一路陪同议事的,正是她近来最不想见的世子周恆。 站定向他二人行过礼,皇上笑吟吟的问道:“今日听你姐姐说要召你进宫叙话,怎么这么快就聊完了?不留下一起用午膳吗?” 云琪恭谨道:“早上就来了,一直在叙话,怕打扰姐姐休息,就出来了。” 皇上嗯了声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不强留了。”转头向周恆道:“事议完了你不是正要走,送送云琪吧,顺道商量下婚事,算来也没几日了。” 周恆俯身恭顺:“是。” ? ☆、安得双全 ?  待皇上一行走远,他二人也缓缓向宫门外走去。尽管心内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无奈皇上刚才下了口谕,她还是遵圣旨伴着世子走一路。 云琪一路默默无语,倒是世子率先开口,周恆柔声道:“前几日去府上拜会时并未见到小姐,听闻小姐身体抱恙,不知眼下是否可大好了?” 云琪冷淡回道:“都已大好,请世子放心。” 察觉出她话语里的冷淡,周恆止住步,郑重向她道:“小姐是否因赐婚一事还有些心结?此事我没能与你提前打招唿确实是有失妥当,我向你道歉。可,这有别于其他家族的联姻,我对你,确实真心,确实是爱慕你的品□□娶你为妻。”他踱步至她面前,认真的轻声道:“令尊与令堂鹣鲽情深,为京城中人人称赞的夫妻典范,想必小姐常年耳濡目染,深受影响。云琪,你放心,我可以向你承诺,你我成婚后,我定会以韩大人为榜样,绝不会娶其他妾室,一生只你一位妻子。” 凭心而论,这一番话情真意切,若是寻常女子必然为之动容,可无奈云琪心中已深深的藏着一个人,这一番表白只是徒增她的无奈罢了。 第44页 云琪深嘆一口气,既然世子表明心迹,她也不怕将心事如实告知:“世子这又是何苦,您是人中之龙,天下间好女子多得是,爱慕您的也不记其数,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常庸俗之人,劳您这样挂念实在惶恐。”她顿了顿,轻声道:“其实我对世子没有心结,只是因为心内已存了一个人,便不能再有他人的位置了。世子您还是……” “云琪,”剩余的话还未出口,被周恆的一声唿唤打断了,他凝视了她片刻,却没有接这一番话,转开话题道:“我近来听闻一件旧事,与当日江南碧隐山庄的朱少侠有关,不知小姐可有兴趣一听?” 听见他提到朱子琰,云琪恍然抬头。 在云琪的注视下,周恆缓缓开口:“十九年前,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令尊是当时的东宫辅臣,时值朝中查出一件贪腐重案,令尊正是主审官员之一,在他主导下,幕后黑手浮出水面,也正是当时朝中一名要员,名叫朱牧良。因犯下重案他自知不能活命,便在狱中自裁以谢罪,令人唏嘘的是,隔天他的妻子也自杀殉情了,后来案件便以主犯畏罪自裁为由结案。他的幼子后来流落至江湖,时隔近二十年,现在正是小姐熟知的那位碧隐山庄庄主朱子琰。” 见云琪一脸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他慢慢道:“可能这番话有些复杂,我替小姐理理,简而言之,朱子琰是当年朝中大案主犯遗子,他的双亲皆因此案而死,而当时主审官员正是您的父亲韩肃大人。不过听说有个隐情,那个案子真正的主犯其实是周炬,朱子琰的父亲只是被拉来顶罪的,想来其实这些幕后隐情,韩肃大人应该最清楚不过。所以,若说朱子琰后来接近你不是别有居心,恐怕不会有人相信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胡说!”话没说完已被云琪颤抖的凄声打断。 周恆冷笑一声:“我从不胡说。我想知道的事一定能知道,江湖之事,江湖之人,远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归根结底一心一意待你的人,最适合你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我。” 云琪盯着他,冷冷道:“你今日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周恆凝视着她,沉声道:“你我成婚之后,你就是我的妻子,对于他的救命之恩,我自会奉上重礼报答,但若他还执意纠缠于你,恐怕就要休怪我不客气了。天下虽大,无论他是再高明的剑客,本世子想寻的人总能寻到,想解决的麻烦也总有办法解决。” 云琪紧咬嘴唇,片刻后冷笑道:“人言世子行事利落果决,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恆忽然嘆了口气,语声变得温柔:“云琪,我做这些不过想让你安心的嫁给我,我利落也好,果决也罢,永不会对你。” 云琪木然听完他后来的话,木然地走出宫门,在等候了许久的桂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家的路上,桂儿说了些什么,到了大门口下车时,一路跟随送她回来的周恆又说了什么她已全然听不见,记不得了。她脑海里反反覆覆只有那句话“朱子琰是当年朝中大案主犯之子,当时主审官员是您的父亲韩肃大人”…… 也就是说,自己的父亲正是早年令子琰一夕之间失去父母的那个人,更何况那案子背后还另有隐情。他恨父亲吗?恨自己吗?背负着这样的深仇,他为何还要一次次的救自己? 她终于明白为何眼看半月之期一天天过去,他却一直没来,也没有丝毫回信,他大概已失望透了。她并不相信子琰真如周恆所说接近自己是另有目的,她相信子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出自于真心,可当他摒弃旧恨前来求亲时父亲却没能答应他。她不懂命运怎会忽然如此残酷,她觉得自己已经欠他太多。 是夜,桂儿望着窗外的夜色喃喃道:“朱公子怎么还没来?难道那位夫人没有把信给他吗?“ 云琪木然失神道:“他不会来了。“ 桂儿大惊:“小姐为何这样说,小姐你不想等了吗?打算放弃了吗?“ 云琪惨然一笑:“并非我不想等,也许是命中注定有缘无份,老天太残酷。“ 有缘无分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唏嘘。 果然一直到三天后的最后约定之期过去,始终没有再见到朱子琰的身影。 她彻底失去了他。 三月初九,皇宫内传旨,娴妃晋为贵妃,除过册封她本人,圣上皇恩浩荡又对母家进行了赏赐。韩府上下无不欣喜。八日后又是二小姐出阁的大日子,里里外外又是一通忙碌,众人皆感嘆这个三月喜事真多。 云琪仿佛被笼在了一个罩子里,家里的喜悦与自己毫无关系,她感觉不到快乐,似乎也没了悲伤,这几日过的真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她坐在亭中餵荷塘中的游鱼,一把鱼食撒过手却还停在半空中,暮春的暖风拂过,吹落纷纷杏花,白色的花瓣落在她发上肩上,若不是桂儿看见替她摘去,她竟丝毫未察觉。 她望着府里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僕人们,常常在想,这个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与他几次毫无徵兆的相遇,若是原本命中无缘,为何要让他们相遇相知,既然相遇相知为何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归宿?难道他们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命中注定今生要受这一番痛彻心扉的折磨? 第45页 她要像姐姐一样捨弃今生刻骨铭心的爱,而去嫁给一个她丝毫没有感情的人?此后的日夜都想现在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过麻木的日子,她能忍受那样的一生吗? 原来她也好,姐姐也好,安乐也好,她们这些别人眼中锦衣玉食富贵娇养的所谓大家闺秀们,都不过是王权下的一件物品,始终逃不过被随意安置的命运。不管从前关于自由与爱情的梦有多美,终究会破灭,朱子琰这个曾近在咫尺的梦,终究也还是破灭了。 她苦涩一笑。 夜风习习。随风飘来一阵丝竹声,云琪回神,问桂儿道:“哪里来的乐声?” 桂儿竖起耳朵听了听,回道:“大概是盛和居请的歌舞班子吧,大约是那盛和居的老闆最近为了招揽生意,特地从江南请来的,听说很见成效,去吃饭的都快挤破门坎了呢。” 丝竹,盛和居,江南,这些熟悉的词牵动着与他有关的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从心底涌出。她呆了一瞬,迎着忽然扑面的一阵暮春晚风忽然意识到,去年正是这个时节与他初次相遇,一年了,既然终究逃不过一场空,但事情好歹也还要有始有终吧。 她走向书桌,研墨提笔,给他写下最后一封信。 离大婚还有三天,她用完早饭忽然向母亲提出想出去走走。见她最近一直安心窝在家里,眼看马上要嫁作人妇,母亲没有拒绝,只嘱咐要乘马车出去只能在近处转转,便由她去了。 马车在街上兜转许久,待要归时,她言要抓两幅沐浴的药包吩咐车夫将车驾到一家医馆处。自然而然,车夫带她来到仁济堂京城最有名的女医那里。 她下车,望着医馆的门口,眼睛止不住一阵迷濛。她静了静,抬脚迈了进去。 谢夫人正忙,见到她一愣,随即命人将她领至一处内室,桂儿乖巧的留在门外。她静候不久,在外厅忙完的谢夫人进了来,在她面前坐定,看她的目光却有几分凉薄,开门见山道:“三弟他已不在京城了。” 她淡淡一笑:“云琪此来,是特意寻夫人的。” 谢夫人诧异道:“韩小姐是来找我的?听说三日后您就要与世子大婚嫁进齐王府了,怎么还有闲情来我这陋室一坐?说来也是鄙人眼拙,以前竟不曾看出您是堂堂太师之女,想来还是我们三弟太过自不量力,自然是高攀不上您的……” 她紧咬嘴唇听完谢夫人这一通颇具嘲讽的疑问,开口道:“是我配不上他,我对不起他。”后没等谢夫人再说什么,又转而道:“我来想向夫人寻一种药,想来全京城恐怕只有夫人能帮我。” 谢夫人瞧着她,问道:“是什么药?” “乌蒿丸。”她平静说完,平静回望。 谢夫人似有一惊,眉头皱起,面色严肃道:“你要它做什么?” 她淡淡道:“自然有我的用处,不过请夫人放心,绝不是要去害人的。” 谢夫人凝视着她:“不是要害人,难道是要害己?难道那婚事你不情愿?那为何不拒绝?” 她苦笑:“世上有谁能拒绝皇命?” 谢夫人深嘆:“纵然如此,你也不该走这条路。你年轻貌美,家世又好,以后路还长,何苦如此想不开?” 她眼中似有一层薄雾,苦笑道:“是啊,以后路还长,走下去也不过继续做一只笼中鸟,若心无杂念,也许做的还挺快乐,可我遇见了他,却又捨弃了他。今后还如何再得快乐?此后一生,不过始终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谢夫人摇头:“你来错地方了,我这里是医馆,救死扶伤当竭尽全力,但绝不会有那味药可以给你。” 她眼中湿润却笑得深深:“我想过夫人会这么说,我也只是来试试,看夫人能否念及往日情分帮我一回,但若实在令夫人为难,我也不勉强,毕竟还有很多方法,世上恐怕再没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简单的了。” 谢夫人凝视着她,无奈又切切:“你又何苦呢?” 她悽然:“世间安得双全法?我不愿负他,又不能负我的父母亲人,想来,唯有此法。” 谢夫人沉默良久,方道:“此药需要时间配制,今日我暂且拿不出来,明日晚些时候,你叫人来拿吧。” 她笑得释怀:“多谢夫人。”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我与他虽此生无缘,毕竟相识一场,感念他救我多次,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我知道夫人一定能见到他,不管何时,等夫人见到他后,替我转交一下吧,云琪此生,铭记夫人大恩。” 谢过后起身离去。 ? ☆、冷玉锋芒 ?  关中,秦南镇。 地处秦南山脚下的这个小镇虽不大,却得益于秦南山上临鹤观的鼎盛香火而常年热闹。临鹤观是关中乃至全国都有名的道观,传说曾有得道高人曾在此羽化成仙,当时曾有数百只仙鹤飞临,引仙人升天而去,临鹤观因此得名。几百年间香火鼎盛,乃众多信客心中问道的圣地。 而临鹤观也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秦南派的所在地。秦南派弟子,虽为修身的出家道人,平日里除过悟法参道,还有一门极其重要的功课就是习武。众弟子皆以能参透秦南派的镇派绝学封极剑法为终生追求。 第46页 封极剑法由秦南派始祖兀元真人创出,传说此剑法共分五段,能习得三段者可傲视武林;能习四段者,已是登峰造级;若能参透全五段,实能称得起后无来者,可睥睨天下。近年来习此剑法最为高深者,只有已故的前掌门徐广群道长,传闻他已参透四段,当时是名副其实的秦南一派镇山高人,可惜天不假年,徐掌门才至天命之年便驾鹤西去,引得江湖一片唏嘘。 传闻二十年前,正值盛年的徐掌门曾与另一位高人顾嵩砚有过一战,彼时因是匆忙之下交手,顾大侠虽略胜,两人却觉得并不能酣畅淋漓,便约定二十年后待各自参透各自门派的心法,心无杂念之时再来一较高下。可还未到约定之期,徐掌门已升天而去,而顾嵩砚也归隐多年,江湖中已再难寻其踪迹。天下皆以为二十年之约会就此作废,但听说徐掌门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即秦南派现任掌门汪适浔决定代师赴约,已于去年就向江湖各处撒下战帖,而出人意料的顾嵩砚一方也已接下战帖,不过为公平起见,顾大侠一方派出应战的亦是其座下的一名得意弟子。 在三月十五日双方约定日期之前十天,已有江湖中的各路人马陆续来到秦南镇,预备观战。因此原本借着临鹤观每年的四月开启观门才迎来客流高峰的秦南小镇,今年的三月初时便早早迎来了颇为热闹的人流。这一方面归功于秦南派早早向四处撒下的战帖,另一方面乃是因为听闻归隐多年的一代宗师顾嵩砚前辈也会亲临观战,以告慰徐广群掌门的在天之灵,众多武林新贵们纷至沓来,亦是想亲眼见见这位曾叱咤风云的高人,一睹他的风采。 临战前三天,秦南镇的一家客栈内,久未露面的朱子琰见到了刚刚落脚的大哥谢良。 兄弟二人坐定,大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不错,看你心态恢復至此,我就放心了。” 他微微一笑,问道:“还以为大哥不会来的,一路可好?” 大哥端起杯茶,道:“还好,一路悠悠行来,半欣赏风景倒也不错,本想叫你大嫂一同前来,她挂念着孩子们的功课,也放不下几个病人,就作罢了。我此次,一是为了藉此机会探望一下顾老爷子;二来,也是看看你,你的武功我虽然一向放心,但毕竟一个月前你离京时才刚大醉了一场,出来前我与你大嫂还是有些担心的。” 他略敛眉,默了片刻低头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错过就是错过了。想来,如此也许是对她最好的,毕竟她从小就是在京城深宅大院里长大,要她跟我离开那里,还需时常担着风险,对她未必算是好事,安稳的日子也许才适合她。” 大哥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能如此想,我便可安心了,今天看来当年岳父大人没说错,你这小子,有根硬骨头,果真是条好汉,以后总能遇到合适的。” 他淡然一笑,没有再言语,手中握着茶杯,深邃的眼睛却像是在放空。 三月十五,暖阳,和风。 秦南山顶。 等待了二十年的风云之约即将在脚下的这方平台上实现。平台是临鹤观的一处广场,因秦南山是关中最高的一座山,此广场处于山顶,居高临下,将四下风景尽览无余,是临鹤观素来祭天地的圣地。 今日广场四周坐满了前来观战的人们,秦南派的诸位辈分高的道长也已莅临。申时将到,论剑即将开始,众人皆已坐定,只见一位气质卓然,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缓步而来,泰然的向看台的一处空位走去。 秦南派中一位年近花甲仙风道骨的道长见到来人,定睛看了片刻,忙起身道:“原来是顾兄大驾,多年不见,顾兄一向可好啊?” 中年人忙抬手回礼道:“有劳道长挂念,老朽这些年还算稳当,道长近年来可安好?” 道长边伸手让座,边道:“还好,还好,请顾兄入座。” 众人这才知晓,这位来者竟是已归隐多年的武林一代宗师顾嵩砚。一时间感嘆四起,都道顾嵩砚是位年近古稀的老前辈,但今日一见,竟要比一般的同龄人年轻十几岁,难怪是位高人,今日可真是令众人开了眼界。 立在场中的朱子琰见到师父莅临,忙上前跪拜,师父抬手免他礼,待他站定打量他一番后道:“今日看着状态还可以,想来已做好准备了?” 他低头回道:“徒儿半月前已到此地,不敢辜负师父嘱託。” 其实确如他所言,京城那日他叮咛大醉后,隔天醒来便回了趟江南,待向单叔交代好山庄中最近诸事,又去二哥那里扎了一头,他便来了关中。他正因一直记着师父嘱託的论剑之事,所以提前来到关中适应地形气候,以将自己的身体调理至应战的最佳状态。 山中报时钟声响起,申时至,比剑开始。 年近不惑的汪适浔身着暗红色道袍,手持七星剑,向对面站定的朱子琰抱拳道了声“请”,朱子琰礼貌回手一揖,将手中的冷玉卧龙拔剑出鞘。待众人看清他手中的剑,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白衣应战的冷峻青年原来正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冷玉剑朱子琰。 乒乒声起,两剑相拼。 阳光映出冷玉与七星两道剑光,明晃晃的直刺人眼。汪适浔虽看上去年长稳重,却招招刁钻逼人,十几招内剑锋已找尽多个角度欲刺向朱子琰。然朱子琰身手敏捷,回回轻巧躲过,但他的剑峰却不像对方那般贸然出手,看上去似处于下风似的在躲避。其实明眼人皆能看出,这是他在试探从未交过手的对方的招式,灵巧躲避间却不忘隐藏自己的锋芒。 第47页 眼看三十招过,他似乎摸清了对方的套路,不再躲避试探,冷玉剑终于锋利起来,双方的过招也逐渐紧张。已过六十招,两个敏捷身影携着七星与冷玉两道冷光交错间婉若游龙。忽然间,一道寒光直噼朱子琰右肩,眼看剑锋即将削进身体,千钧一髮间但见他勐然一斜撤身,趁对方尚未收回手之际冷玉剑已被左手握住,不等眨眼的功夫已抵在对方喉咙一寸处。 汪适浔剎那立定,胜负已见分晓。 四周鸦静。 须臾,汪掌门后退一步,面色苍白似有冷汗,持剑抱拳道:“在下输了。朱少侠好身手!” 方才论剑中一直面色冷凝的朱子琰面色回暖,将冷玉剑回鞘,亦抱拳道:“不敢当,承让了!” 众人片刻前都沉寂在这场比剑中,皆惊诧于场上的朱子琰竟然关键时刻左手用剑赢定对方,被汪掌门这一句认输的话提醒才回过神来。 只有大哥与师父两人眼中似有微笑。少顷,师父由座上起身,含笑道:“汪掌门的身手间颇有尊师之风,假以时日,相信定能与之比肩,甚至超越,相信尊师在天之灵,定能安息了。” 汪适浔抬手抱拳道:“前辈谬赞,汪某愧不敢当。方才与朱少侠此番过招才令汪某茅塞顿开,朱少侠年纪轻轻就已有如此身手,我岐南一派日后想要在武林立足恐怕需更加刻苦,身为掌门,汪某亦需更加努力参透封极剑法才是。” 汪掌门一番谦虚大度认输的言辞令在座无不动容,然朱子琰的身手更令众人震惊。 经此一战,冷玉剑已稳立于江湖,扬名于天下。 入夜,客栈内。 顾嵩砚,谢良,朱子琰三人把酒围坐。 朱子琰端起一杯酒敬向师父:“徒儿已许久未同师父共饮了,这一杯敬师父,谢师傅今日前来观战。” 师父欣然接受,饮完后也为他斟了一杯:“那这一杯,我得敬你,好小子,没让为师失望,为师这辈子也算弟子众多,能有你这一个,也能称得上此生无憾了。”似感慨一番,又道:“如此,为师也能放心离开了。” 谢良与朱子琰大惊,忙问道;“您要离开?可是有何打算?” 师父停杯:“想来我前半生浪迹江湖,后半生隐于垚苍,也算丰富,余下这几年,倒想四处走走,去看看几位老朋友,不然再不去,恐怕都像你岳父一样,一个个的都入土为安了。” 谢良点头:“前辈此话甚有道理,一生若能像前辈这般来去潇洒,也不枉来人世一趟了。” 朱子琰却若有所思:“师父想好怎么处置飞燕门了吗?” 师父嘆息:“就这一件,叫我为难。半生心血倒不想白费,只可惜还没寻到一个能替我的。”扫了眼朱子琰,又道:“你倒是功夫不错,可惜太年轻,早早招你上去隐居,太惨忍了。待我再想想吧。” 语罢三人又举杯。 朱子琰心内无端略过一阵痛,因他此次出战担着师父的尊名,此前又受过伤,这些日子他一直为着比剑之事全力准备,竭力令自己专注于此,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因一己之失误了师父多年来的威名。现在比剑结束,他紧绷的心弦终于能放松。 放松后,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举头,一杯烈酒入怀。 ? ☆、风去云散 ?  京城。 云琪去过医馆的第二日下午,桂儿如约而至。谢夫人将一个小巧的瓷瓶并两副调理的药剂一起交给了她,望着桂儿渐行渐远的身影,谢夫人忽然走至后院,喊来一个正在切药的青年。 青年走近,俯身道:“师娘,叫我来有何事吩咐?” 谢夫人掏出昨日那封信,连并上月云琪写的第一封未拆的信一起交到青年手中,神色庄重道:“速去关中岐南山,寻三弟,将这两封信给他,就说京城出了大事,请他速归,速归。”语顿片刻又叮嘱道:“关中路途遥远,最快也要两天,你去马房挑匹结实的快马,多带些盘缠,路上小心,务必要见着他,把话带到。” 青年抱拳:“是,徒儿这就去。” 一刻钟后,一匹快马由医馆而出,朝关中方向奔去。 韩府花园,落月楼。 夜灯下,云琪拿出那个小瓷瓶,打开闻了下,一股淡淡草香扑鼻而来,她笑笑,合好后置于枕下。 桂儿打好洗漱的热水进来,云琪边走近边说:“桂儿,我后天出阁,你不用随我一起去了,就留在府里吧。” 桂儿蹙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带我做陪嫁丫鬟了吗?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您不想要我了?桂儿要一直陪着您,不要你一个人去王府!”语罢委屈的竟流下泪来。 她其实心里十分酸楚,却依然强忍挤出笑来安慰道:“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当然捨不得你,但王府不像咱们府里,人多眼杂规矩必定更加繁琐,我担心你以后更受束缚难免会吃苦,你不如就留在家里照看云珊吧,权当替我这个姐姐陪着她,可好?” 桂儿不肯答话,依然十分委屈的样子。 她嘆气,让步道:“那就我先过去,三日后回门的时候,你再跟我一起去,这样总行了吧。” 第48页 桂儿终于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三月十六,大婚。 云琪早起沐浴后,去了前院向祖母父母行跪拜大礼。礼拜过祖母眼眶已红,声音微颤道:“又送出去一个,唉,我这几个如花似玉的乖孙女,可都是我的心头肉,一个个长大越来越好却都要走了。丫头,嫁过去了不比在家里随意,要记得孝顺公婆,体贴夫君,有空常回来看看啊。” 云琪一瞬间喉咙梗塞,点头道:“是,孙女牢记祖母叮嘱。” 父亲面上平和,眼中却也似有水气般,云琪不忍多看。倒是母亲开口:“今日见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要说的方才祖母都告诉你了,母亲只再多一句,嫁过去也要时时谨记是韩府生养你,凡事谨慎细心,万不可叫娘家丢脸。” 云琪低头:“是。” 行过礼后全家一起用早膳,今日早膳丰富,也许顾念她今日婚礼上礼节冗杂,吃不了正经午饭晚饭,厨房特地做的都是她平常爱吃的,她心情好像也格外好,吃得比往常多些。 用完早膳回到园子里,齐王府里派来的喜娘嬷嬷婢女等十来人已候在了门外,这是王府特地指派来伺候她今日梳妆上轿的。 毕竟是王府里的人,行事相较她们韩府的家僕们还要格外麻利些。年长些的那位嬷嬷善言语,一边立在一旁候她梳妆一边笑吟吟的恭敬道:“奴婢我有幸也见过京城里许多位千金小姐,要论这容貌品性,咱们世子妃夫人当属头筹。瞧瞧,这还没怎么正经上妆,就已经这般国色天香,等会儿装扮完毕啊,那可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了,韩夫人真是会生,宫里的贵妃娘娘同咱们的新夫人都这般绝色,倒要叫其他府里的夫人们羡慕死了。” 云琪笑笑:“嬷嬷真会说话,我母亲要是听见定要乐开花了。只是这还没正式行礼,您称我夫人有些早了,在府里还是暂且称我二小姐好些。” 嬷嬷笑道:“是,是奴婢疏忽了,比不得二小姐矜持。这也是眼见我们世子娶到您这样的人物高兴不是?咱们就暂且称二小姐,等会儿过了门咱们再改口。” 自古以来王室大婚就隆重非凡,单单一项梳头上装,戴冠更衣就足足折腾了近一个半时辰,待园子里这厢收整妥帖,世子迎亲的队伍已临在府门外。 听见外面传来的热闹吹打声,嬷嬷喜气盈盈的催道:“吉时到了,二小姐,上轿吧。” 云琪最后环顾下已住了五年的落月楼,浓妆喜服的她淡然一笑,披上了盖头。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荡,穿过半个京城。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红衣世子今日格外英俊潇洒,这也难怪,世上有谁在新婚之日还不是最得意的?周恆出生在亲王府,作为当今圣上的长兄,齐王唯一的儿子,他身份显赫,血统高贵。他虽世袭着亲王之位,却从不甘成为昏庸无能碌碌无为的皇室后辈。他立志要成栋樑之才,自幼便勤习文武,刻苦用功,当然凭着他的努力与身份,这个志向轻松得以实现。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报国的志向虽得伸展,早已在适婚年纪的他却一直未娶亲,王府里的父王母妃一直着急,早早就替他张罗筹备,却久不见有哪位世家女子得他中意。正在二老心焦之时,他却自己寻到了意中人,还亲自去向皇上求赐婚,使这桩婚事更显荣耀金贵。 那日韩老夫人寿宴,他早到了些便在韩府后花园闲逛,无意间抬头远望,隔着湖一位少女缓缓闯进他的视线。少女姿态翩迁,一阵微风过几片花瓣坠落在她身上,她停下等侍女打理间,视线正与他相对。少女微微一笑,那清丽姿态绝色面容瞬间越过水面,直撞进他心里,他忽然有种感觉,那在水一方的少女,正是他今生寤寐欲求的佳人。 中秋皇宫夜宴,他又见到了她,她坐在父母身边,乖巧娴静,浓淡得宜的装容使她更加倾城。然那夜后宫勾心斗角之势被嚣张的张贵妃三言两语的轻意扯到了檯面上,正在众人尴尬,甚至连皇上都沉默之时,她却勇敢挺身而出,机智的用才华化解了当时紧凝的气氛,护住了娴妃与韩府的颜面。他看着从容奏琴的她,她的落落大方,端庄淡定在他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他坚定的告诉自己,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时至今日,愿望终得以实现。尽管前些日子他猜测到她或许并不十分情愿,其实早在从江南接她回京时,看到她与那人告别时的情景,他已有几分怀疑,但经过他的查证,他确信正如自己所说的,这世上与她最匹配的,最适合的,对她最真心的绝对是他。所以他冒昧的直言,尽管有些让她伤心,但那全是为打消她的顾虑与杂念,安心嫁给自己罢了,如他所言,他的决断与利落,从来不会针对她。 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吹打声,婚辇内的云琪倒十分安静。与前些日子的殚精竭虑,灰心失望相比,此时的她非常淡然。无论如何,她还是迎来了这一天,坐在了别人的婚车上,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轻笑,此时心内已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她觉得现在身心从未有过的安然宁静,她心内暗嘆,果然如那本医书上所说,乌蒿丸,真是难得的好药。 一阵礼炮鸣起,婚队已至齐王府。在奏的愈加喧闹的喜乐声中,她下车,任由婢女搀着跟随前面的新郎周恆一步一步走进大厅。 第49页 成亲礼节繁琐,她一步步应对过来,已有些不足力。拜堂时的三次跪拜幸有婢女在旁搀扶,她才能勉强撑起。待走入洞房时,她已有些恍惚。 王府的一位丫鬟前来询问她是否用些饭食,她摇摇头,强压下颤抖轻声说道:“我想自己坐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婢女们皆以为新娘娇羞,便知趣的退到门外静静候着。 门前渐渐安静,客人们应是都到前厅吃酒了。她松了口气,终于撑下了婚礼,现在已经拜过堂,正等晚些时候宾客们散去,世子前来揭她盖头之时,她就完成使命了。 她觉得有些累,唿吸渐缓渐慢,但感觉安静祥和。她坐在床边,倚着床栏,慢慢睡去。 日暮,天色渐渐漆黑,热闹了许多日的韩府也逐渐回归宁静。夜色下,没人注意到,园子里的湖底淤泥里,静静的沉着一只小巧的瓷瓶…… 因周恆的父亲齐王爷是先帝的长子,周恆自然就是他这一辈世子中最年长的,也就是最先大婚的那一个,今日这场婚宴成为了近年来王室婚宴中最隆重的一场。加之两位新人皆出身显赫,因此今日登门赴宴的宾客皆为朝中显贵重臣,婚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待到戌时将尽,诸位高朋方尽兴散去,应酬完宾客的世子终于得空入洞房去揭新娘的盖头。 席间他虽饮了几杯酒,但尚不致醉,只是微醺。婢女为他打开房门,他缓步踏进寝房,朝着正坐在喜床上盖着盖头的,他心中唯一的新娘云琪走去。 喜娘递给他喜秤,喜道:“请新郎挑起盖头,一生称心如意。” 他接过,温柔的对新娘道:“云琪,我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云琪没有出声,喜娘调笑道:“新娘子这是害羞了,请世子拿喜秤来揭吧。” 他笑笑,没再言语,接着就手持喜秤轻轻的挑开云琪的红盖头。 “啪”一声响,喜秤摔在大理石铺就的光滑地面上。 已被挑下盖头的云琪似安然沉睡般,依然闭着双眼,但睡颜冷冷的,已没了起伏的唿吸。 周恆抬起颤抖着右手,探向她的颈脉,而那里早已没了起伏。 房内的喜娘婢女们顿时乱作一团,向屋外大喊:“来人,快去请大夫,快来人啊!” 只有周恆呆立,片刻后,他紧凝着眉头,抱起云琪的双肩摇起来怒喊道:“你给我醒醒,给我醒过来!嫁给我就这么让你痛苦吗?你宁愿死都不肯吗!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而他怀中安然睡去的已经冰凉的云琪,哪里还能醒过来? 第二日才上午,一个天大的新闻已传遍了京城。众人都道昨日才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喜宴的齐王府一夜间喜事变丧事,刚进门的新娘子于昨夜突染重病暴毙,已于今早入殓下葬了,昨日还风光无限的齐王府与韩太师府已是上下一片悲痛欲绝。一时间京城上下都感嘆世事无常,连天之骄子齐王世子都能遇到这等悲事,可嘆天不遂人愿呢。 齐王府,世子的院内,周恆已经独坐了一夜又大半天,一阵脚步声惊醒了他,他抬头望去,来的是他手下的一名贴身侍卫。 侍卫单膝跪在他跟前,俯首道:“世子,夫人已离去,您还是要顾念自己的身体的,请节哀。”他停顿了片刻,又道:“王爷的意思,夫人此番突然离去颇有些可疑,您看要不要请人来验一验……” 周恆抬手打断了侍卫的话,半晌,沉沉道:“她自己的决定,谁能拦住她?终究是我强求……让她好好安息吧。” 侍卫低头道:“是!” ? ☆、一线回天 ?  前一天午后,关中秦南镇。 朱子琰与师父,大哥三人经一夜畅饮,痛快地睡了个懒觉,醒时已至正午,他起床后吃完早饭并午饭,正欲与大哥师父作别分别回各自的地盘。还在客栈外寒暄间,就望见大路上急匆匆的驶来一人一马,来人看清是他后,大喊道:“三爷留步,有急事。” 他三人定睛一看,那风尘僕僕赶来的竟是大哥的徒弟连峰。 大哥蹙眉道:“你不在京城呆着,怎么跑这来了?是你师娘有什么事叫你来的?” 连峰行之他们近前,扑通下马,大口喘着粗气回道:“的确是师娘叫徒儿赶来,但不是来找师父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递给朱子琰,又道:“师娘叫我将这个给三爷,还说京城出了大事,叫您赶紧回去一趟。” 朱子琰心内略感不安,疑惑的接过这两封信,其中一封里还夹着根硬硬的东西,摸着像柄簪子,他一惊,忙拆开信来。 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两封信都出自云琪之手。 第一封信简短,寥寥数语大意是那桩婚事并非她所愿,她知道他已如约来过韩府,心内愧疚,婚事虽为皇上亲定,她家里人不敢违背皇命,但她敢,并约他半月内入夜至韩府花园她居住的落月楼外,只要他肯去,她便随时跟他走,海角天涯,绝不后悔。 他匆匆读完看见落款日期,竟然是一个月前,他刚离开京城后。 他颤抖着又打开另一封信,握着随信附上的玉玲珑簪,读着长信中的一字一句,他的心终于止不住的剧痛起来。—— 第50页 子琰: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不在人世了。不知你读信的时候是何时,在哪里,是否还记得我? 时光匆匆,转眼已近一年。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救我于市井嘈杂之中,从那时起,我便已忘不了你。感谢上天让我们几次遇见,你初次赠我玉簪时,我便觉得上天待我的确不薄,能遇见你,你这样待我,我已经不枉此生了。江南深山中,你又一次前来救我,我那时觉得你一定是上天垂怜我,特意安排给我的救星,在山庄的几日,我已暗定决心,此生非你不嫁。 奈何天意弄人,我无力抗拒皇命,亦不能违背亲恩,便只能负你,可我如何能负你,如何能负几次三番救我,将我的命看的比自己的还要重要的人?我想不出这个道理,更没有解决的方法,唯有选择此一条路。 我已知晓当年你父母的事,知晓他们的早亡与我的父亲有关。无论对错,我替父亲向你说一声抱歉,对你从前吃过的苦,我非常内疚。对不起,我知道的都实在太晚了。 此生与你相遇,不知是缘是劫。若是缘,我深深感谢天恩,与你相遇相知,有你真心待我,我已无遗憾。若是劫,此番就让我一人去赴吧,我欠你太多,也应该还了。 既然已无缘做你的妻子,玉簪就此归还。愿你以后能找到适合戴它的人,愿你们永不必分离。 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不要怪我,因为我这一生,只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仅以此信,以慰君意。 愿你此后,再无痛苦,一生幸福。 云琪绝笔 满纸清新隽秀的字迹,一如云琪的微笑,字里行间还有渗透的斑斑泪痕,她执笔时该是如何的心碎?他不敢再想,他的脸色已煞白,顾不得与别人再道别,已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三月十八,丑时三刻。京城。 一阵急敲门声响起,须臾,药庐的侧门打开,朱子琰急问开门人:“大嫂呢?” 开门的学徒回应:“师娘在房中,她说三爷这几日必定回来,特地叫我们在这给您等门呢……” 没等他话说完,朱子琰已旋风式的进到院中去敲大嫂的门了。 灯光下,大嫂望着一脸急色的朱子琰道:“两天的路程,你一天半就赶回来了……” 他打断大嫂的话,急问:“大嫂,这怎么回事,云琪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 大嫂沉默了一会,没回答,却肃然转问道:“三弟,我只问你一句,若要你放弃一切去换云琪姑娘,你可愿意?” 他紧盯着大嫂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只要她平安,莫说一切,便是拿我的命去换,也无妨。” 大嫂嘆道:“那便好,你定要记得方才说过的话。事不宜迟,你随我来。”说罢,领着他又招唿了几个徒弟,趁着夜色向城郊奔去。 一行人匆匆来到城郊的越山,半山处一块平坦的地方正是齐王府的墓葬用地。新垒的一处尚未立碑的坟包被刨开,笨重的棺门开启,里面正躺着和衣而卧的云琪。朱子琰的心被勐揪了一下,她的身体虽已冰冷,但却并未僵硬,他将她轻轻抱出来,其他的人从马车内抬出一具女尸,匆忙替换上云琪身上的一身寿衣,放入棺中,重新合上棺盖,合起坟包。 做完这些事,一行人随即匆匆离去,趁着天还未亮赶往城郊的另一个方向。 老天爷终于开眼,一场大雨在天亮前倾盆而下,肆淌的泥水将地上凌乱的车辙脚印沖刷了个干净。 京城南郊,鹿鸣山。 正午的阳光覆盖着山中一座院落。三进的院落向来幽静古朴,今日自凌晨起却没再安静过。 风尘僕僕的谢良与顾嵩砚刚落脚,向看门人问了几句话,便匆忙赶到后院一处厢房内。 厢房里屋的床上,云琪安静的躺着,一旁的朱子琰紧握住她的一只手,不只是因被握久了还是大嫂方才施在她身上的银针起了效果,她的手竟慢慢有些回暖,鼻尖也有了微弱的气息。 两个时辰前,他们刚到这里时,大嫂已将银针刺入她的百汇与神庭两处穴位,并令朱子琰以内力为她运气,沖开她已被封闭的经脉,推动她体内已停滞两天的气血。因此她冰冷了许久的身体才有了现在这些微弱的反应,但有了这些反应就说明有了一线回天的希望。 谢良与顾嵩砚进门的脚步声唤醒了一直凝神望着云琪的朱子琰,他回头,发现来者是大哥与师父,正欲起身,师父却示意他不必动,他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大哥走近床前瞧了瞧依然闭目的云琪,问大嫂道:“这是怎么回事?三弟走的太快,我同前辈相跟着回来的路上听说齐王府的婚事一夜成了丧事,云琪姑娘这是怎么了?” 大嫂望了眼朱子琰,回大哥道:“她前几日去医馆找我,向我要乌蒿丸。” 大哥惊呆:“那你……给了她?” 听见乌蒿丸三个字,没等大嫂说话,朱子琰已勐抬头问道:“大嫂你说云琪吃了乌蒿丸?”声音已近颤抖。 大嫂白了他两人一眼,道:“我若真给的是乌蒿丸,你们也无需来这里白费力气了。”见众人不解,她补充道:“我自幼习得是救人之道,当然不会造□□去害人,我给云琪姑娘的药丸里多添了几味药,改了药效,她前几日不过是处在假死中,不然,便是我医术再高明,也没办法将死人医活啊!” 第51页 大哥思虑了片刻,问道:“你添了些什么药?能将致死无疑的乌蒿改掉药性?难道是曼陀罗?可所添的剂量一旦有偏差,即便有唿吸脉搏,也难以让人彻底清醒过来啊!兰黛你这样,始终有些太过冒险了!” 大嫂敛眉嘆道:“我也实在无法,那日她找我寻那种药,我原本没有答应,可她却说即使我不给她也会有其他法子,没想到这姑娘是这般烈性决绝的,倘若我不出此下策,由她使其他的法子,那现在岂不是更无力回天!不过话说回来,乌蒿丸这种老一辈江湖人才知的顶级□□,她一个千金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乌蒿丸,的确是老一辈江湖人才听说过的一种毒性极强的致死药,传说是几百年前由南越之地流入中原,其与其他常见的□□最大的区别乃是服下后几个时辰内慢慢毒发,过程无任何疼痛,药性逐渐麻痹人的神经乃至唿吸,最后服药之人在睡中死去,倒也算种柔和的死法。 朱子琰低头:“恐怕是从我那里带走的医书,她此前离开山庄时,带了我那儿的一本医书,说是路上打发时间用的,没想到,竟让她起了走了绝路。”他深深嘆息,握着云琪左手的手指加深了力道。 “也许并非绝路,是上天给的一条生路也说不定。”一旁听完他们谈话的师父缓缓走近床前,开口道:“看样子,你们已经通了她的经脉?只是这姑娘何时能醒,兰黛你可有判断?” 大嫂点头,沉声道:“不瞒顾前辈,云琪姑娘身子弱些,眼下虽已回了气血,但要想完全甦醒,恐怕还要月余,这期间须得每日按时行针运气,否则稍有疏忽,也许……也许醒不过来也有可能。”说罢嘆了口气望了望神色疲惫的朱子琰。 朱子琰倒没有嘆息,凝视着云琪的睡颜,坚定道:“就算她不醒,我也要守着她一辈子,再也能不离开她。” 师父淡淡笑道:“嗯,看来你这次动了真格的了,也是,人活一辈子,难得能遇到一个知心如意的,更何况这位姑娘这样痴情,倒是实在难得。罢了罢了,你前几日岐南山顶一战替为师挣了面子,现在为师也给你做个人情可好?” 此言一出,房内醒着的其余三人齐齐望向他,朱子琰不解道:“师父的意思是?师父有办法救醒云琪?” 师父呵呵笑道:“为师近几十年常待在垚苍,除过教教你们这些孩子,平日里不过也就养些内力,人年纪大了不长打架,留着些内力也多余,此番就借花献佛吧,若能救醒这位姑娘,成全你们,也就不算浪费了。” 闻此言大哥欣喜道:“若有前辈能为云琪姑娘运功再配合银针去毒,那她醒来的希望定有十之□□了,三弟,还不赶快谢过你师父。” 朱子琰立刻起身向师父跪拜,师父拉起他,轻拍他的肩道:“不必客气了,你倒是挺有眼光,这位姑娘睡着都能看出这样一副好样貌,与你倒十分般配。” 于是,往后的一连十日,师父每日早晚两次为云琪运内力,配合大嫂的银针疗法,逐渐的,她虽依然睡着,脸色却慢慢红润,脉搏与气息也越来越强了。 ? ☆、更名换姓 ?  云琪醒来时,已是半月后的清晨。 她微微睁开已紧闭了许久的双眼,室内朦胧的晨光让她有些恍惚。她无意识间动了动手指,觉得身体绵软无力,正疑惑间,耳边忽然有个声音响起:“云琪,你……醒了?” 她转头循着声音望去,就看见那张她睡前还在想念的脸,朱子琰的脸。那张脸俊朗依旧,只是略有些疲惫,他深邃的眼睛正紧紧望着自己,温暖的手掌向她的额头拂来。 她凝望眼前人良久,忽然就眼底一热,眼泪涌了出来。她轻声道:“子琰,真的是你吗?我……这是在哪里,我不是已经……” 他温热的手指为她拭泪,柔声道:“你没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现在很安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握住他正抚在自己脸颊的手,指间传来的温暖让她安心,她眼中依然含泪,却微笑着望着他说:“你终于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他将她的手转握住,俯身轻吻,深深凝视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等了,我们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 云琪醒来后,渐渐能进些饮食,体力就大大好转了。 眼看着她已醒来五六日,已能下床慢慢走动了,朱子琰如约的寸步不离,扶她在院内散步晒太阳,陪她一起吃饭,有时甚至亲自餵她喝药。 大哥因医馆事务繁忙,几天前就回了城内,因顾念她是女儿身一直以来都是大嫂每日替她把脉行针。大嫂见他二人形影不离的模样,打趣道:“我这三弟一向来去潇洒,如今是真遇到能降住他的了。这么多年我倒没见过,他原来这么会照顾人,云琪姑娘,好福气啊!” 两人相视一笑。 暮春的暖风徐徐,他们并肩坐在廊下,望着阳光透过枝叶投落在地上的斑驳树影,听着山中阵阵鸟鸣,青年少女,与幽静的山林,此情此景,何曾熟悉。他侧身端详她良久,再次拿出那柄玉玲珑簪,认真的看着她,道:“娘去世的时候我年纪小,没存下她些什么东西,这柄簪子是她从前最常别的,她走了以后我就一直留在身上,直到给了你。现在我再替你别上,答应我,一直留着它,不要再还给我了。”说着替她别在发间。 第52页 听着这一番话,她眼光有些朦胧,抬手轻抚了下他别的端端正正的玉簪,点头微微笑道:“再也不还给你了,我一直好好留着。” 因尚有些余毒滞留在肺腑暂未排出,云琪入夜后会时不时的咳嗽,朱子琰就每晚守在她房内,陪着她入睡。她躺下时,他就坐在一旁就着盏微烛看看书,一直到夜深她睡熟才轻轻离去。 一连数日都如此,云琪有些心疼。这夜她躺下时,轻声说道:“我不太咳了,你白天陪着我,夜晚又这样熬太辛苦了,你去休息吧,我要有事会去找你的。” 他替她掖掖被子,柔声道:“不必担心我,我白天趁你行针时都补过觉的,你好好睡。”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道:“要不然,你也一起躺下吧,这样我若咳嗽你也能听见,没咳时你也闭上眼休息会儿。” 他闻言一怔,道:“不好吧。” 她扑哧一笑:“反正你也每夜在我房里,躺不躺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区别?况且这里除过大嫂与师父,也没几个人了。“她顿了顿,又道:”再说……我眼下这个样子,相信你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烛光下他眼睛里似有东西闪了闪,点头道:“也好,我躺外面,尽量不挤到你。” 云琪就笑着点点头,往里挪出地方来给他,他也和衣躺下。 熄了烛火,放下床帐,夜深而安静。 两人静静躺了许久,云琪忽然开口,轻声道:“子琰,你恨不恨我父亲?” 他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也轻声回道:“已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已经很淡了,况且朝廷里的政事,岂能轻易分清对错?”黑暗中拉过她的手握住,復道:“我们都放下吧,你……想念家里吗?” 黑暗中一阵沉默,感觉到她摇了摇头,轻声道:“韩云琪不是已经死了吗?以后你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他心内一震,侧身将她深深搂在怀中。 眼看在山中已调养了近两月,云琪的身子已大好了。师父从秦南山论剑到如今,离开垚苍山也有些日子了,待他老人家为云琪运完内力,访遍京城周边的几位老友,再回来时,就打算与他们告别返回垚苍山了。 师父回程的前夜,大哥大嫂为他们准备了场婚礼。 因云琪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婚礼极其简单,没有邀请其他的友人,只有山庄中的几位。尽管如此,二哥二嫂还是特意从江南匆匆赶了来,这令他们俩非常感动。 婚礼前夜,众人齐聚,二哥打量了他们俩一番,嘆道:“我们从江南一路过来,两个月前秦南论剑之事已传遍天下了,江湖盛传冷玉剑如何凌厉无敌,都欲争相一睹你的真颜,谁知你却躲在这里清净了这么久。” 朱子琰笑笑没有说话。 二嫂嘆道:“你们歷经波折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实在值得欣慰。只可惜得一切从简,委屈你们两个了。”又想起什么,望了云琪一眼,斟酌道:“只是不知太师府的千金大喜的日子殁在齐王府,两家以后可会生什么芥蒂?” 云琪脸上黯然,低头道:“太师府有贵妃镇着,齐王府有亲王,即使有什么芥蒂也碍不到两家的前程。“转头望向朱子琰,惭愧道:“不过确实是委屈了子琰,是我的身份连累得他,连成亲也得刻意低调。” 朱子琰握了握她的手,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大哥插了一句:“说道云琪姑娘的身份,的确得有一番考虑,你们二人成亲后,京城不宜久留。到时,恐怕得换个名字身份较为妥当。” 云琪点头,贊同道:“的确如此,可是不知该换个什么身份?”她抬头见望见大嫂的笑意,也笑道:“既然我这条命是夫人给的,就请夫人赐我个身份吧。“ 大家齐齐望向大嫂。 大嫂笑意暖暖:“既然如此,让我想想……我原本有个妹妹,只是不幸在娘胎里时先天不足,幼时便夭折了。家父曾给她取过一个名字,叫青碧,不如你以后就用这个名字身份,如何?” 云琪欣然一笑:“承蒙夫人看得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姐在上,请受小妹一拜。”说着向大嫂行了个跪拜大礼。 大嫂赶忙拉起她,慈祥道:“姐姐今生能得你这样一个漂亮妹妹,也算有福了。你记住,家父姓叶名稽丰,五年前过世,我本名是叶兰黛,你从今以后就叫叶青碧。” 众人都点头称赞。 从此,世上再无韩云琪。 ? ☆、双玉归隐 ?  安静的盛夏夜,没有礼炮花轿,简单一桌酒菜,几位本无血缘的至亲,低调的如同一场家宴。 只有房门上两个大红喜字,房内烛台上一对龙凤红烛,宣示着今夜有一对新人成亲了,雀跃的烛火映照着身穿喜服的两人微笑对视的眼眸。 合卺酒过,他轻吻她的唇,她含笑垂头,衬得本就倾城的面容分外妩媚。除却衣衫后,她曼妙的身体散发着幽香,他有些情不自禁,在她耳边低语:“可能会有些疼,我尽量轻一些,别怕。” 她轻轻点头,揽住他结实的肩膀,一阵撕裂的疼痛过后,他们终于彻底成为夫妻。 第53页 第二天,艷阳高照。 待新人向师父兄嫂敬过茶,众人各自离去,忙碌了两个多月的山中院落重归于寂静。 按照计划,师父返回垚苍山,大哥大嫂回了城内的医馆,朱子琰夫妇则同二哥二嫂回到江南。 回江南的路上,二哥略有些担忧,向朱子琰道:“虽然你向来低调,但毕竟前些日子秦南山上一战立名,今后碧隐山庄想继续淡泊避世,恐怕不太可能了。” 他敛眉点头:“我也明白,当时背负着师名也是不得已。我若继续一人倒也还好,只是现在……”他望了眼不远处正同二嫂聊天的云琪,眉宇间略过一丝温柔,续道:“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山庄已不能久留,要另作打算了,倘若哪天我们要离开,山庄还要请二哥替我照管。” 二哥点头:“看来那么好个地方,以后要便宜我了。”復又嘆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从前只在诗中读过,今日却在你二人身上看见了” 他淡然一笑:“二哥与二嫂难道不是?只不过我们从前的路是难走了些,今后就算再不容易,两人携手,总好过一人孤单。” 二哥抬眼远望,也笑道:“好,好,以后你们无论去哪,总要告诉我一声。我手上春秋新制的茶,也好有个去处。” 他点头:“一言为定!” 盛夏的碧隐山庄别有生趣,山林茂盛,树木青翠,山庄掩映在一片碧色中,云琪终于明白了“碧隐”这个名字的来由。山庄内的僕人们见到他们两人归来,都心生欢喜,朱子琰令大家聚齐,宣布道:“这位是我的妻子叶氏,今后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众人皆向云琪行礼,道:“是!欢迎夫人!” 云琪微笑,紧握住他的手。 才刚回来没多久,云琪就马不停蹄的开始里外忙活,甚至下到厨房亲自学着做菜。朱子琰瞧着饭桌上她亲自端上的各色菜品,笑着说:“倒是听说过新嫁娘三日下厨洗手做羹汤,但那是为着讨好公婆,你现在已经是女主人,又没有公婆要讨好,何必这么辛苦?” 她边顾着往他碗里夹菜,边回道:“从前在娘家娇生惯养,一向没有做过这些事,可能要多学些时日,但我现在既是你的妻子,今后得要照顾你还有孩子啊,哪能日日想着让别人照顾,当然得亲自动手了。今天这些都是头一次做,不晓得味道如何,你尝尝,给我些意见。” 他就放下筷子,认真的说道:“以后我们可能还要离开这里,我寻到个地方,也是在山中,风景不错,不过就是没有人能伺候你了,日子可能还会有些清苦,你意下如何?” 她也认真的看着他:“我不是说过了,以后你在哪,家就在哪,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我都没有意见,我有手有脚的,自己能动就不必别人来伺候,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你其实也挺会照顾人的。” 他望着她秀丽的脸,忍不住亲了一口,她就立刻脸红,嗔怪道:“大白天的,还有旁人在……” 他凛然:“我亲自己的老婆,谁还会有意见?”没等她接话,拾筷夹起碗里的一块鱼放进嘴里,贊道:“嗯,糖醋鱼,我最喜欢吃了,第一次就做的这么好吃,很有天分!” 她惊喜:“真的?” 京城齐王府。 书房内,一名侍卫敲门进入,站定俯首道:“禀世子,江南那边有消息。” 书桌后的周恆抬头:“说吧。” 侍卫小声道:“听说朱子琰已经回了碧隐山庄,还带了他的新婚夫人,姓叶,名青碧。好像是以前那位神医叶稽丰的养在老家的次女。” 周恆抬手,示意侍卫下去。 他静默良久,起身踱至窗前,自言自语道:“他已经娶了别人,云琪,你后悔吗?你那样是不是太傻了?” 窗外一池碧水,几多清莲开的正盛。 几个月后,垚苍山。 正值金秋,漫山黄叶。 一对身影正拾级而上。 朱子琰扶着气喘吁吁的云琪,关切道:“怎么样,要不要歇一歇?已经过了浮慵涧一个多时辰了,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了。累不累?肚子里的小傢伙乖不乖?” 云琪笑着摇摇头:“才刚一个月,哪能不乖。这里风景的确很好,气质非凡。但是你说你们从前练武时只用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爬完,我有点不信。” 朱子琰笑笑:“真的没骗你,等你上去了,过些日子看看现在的那些弟子们每日什么时辰下山,多久能回来不就知道了。” 云琪有些担忧,摸摸尚且平坦的小腹,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也要让咱们的孩子这样吃苦啊?” 他也将手覆上,温柔的道:“那要看看是男是女啊?若是女孩,就像你,养的娇贵矜持些;若是男孩,像他爹也无妨,毕竟幼时吃些苦能换来些真本事,也没什么不好啊。” 云琪笑着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你肯定会是个好师父,好父亲。” 他笑意正浓,轻揽过她的腰,道:“现在也是个好夫君。” 她在他脸上甜蜜一吻,握住他的手臂,和风暖阳下,两人继续往山顶而去。 第54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