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灰剑》 第一章 品剑大会 三年一度的品剑大会,这一次却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这品剑大会非比寻常,只有极有名的剑客方能参加。这一届品剑大会在泰山峰顶举办,规模严肃齐整,任谁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来到峰顶,拣了这一天,与半个江湖的剑客作对。 这三个人里,打头一位年近三十,重枣脸,丹凤眼,不怒自威,若加上长髯,活脱脱就是一位武圣人;第二位是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生得极是美艳;落后的则是个穿月白袍子的年轻人,恰是少年与青年之间过渡的年纪,身形单薄,眼神清澄,宛如森林暗处的水潭。 泰山峰顶一干剑客还在诧异,那女子已经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列位请了,小女子严妆乃是沧浪水的副门主。这两位乃是沧浪水门主龙在田与总护法殷浮白。我沧浪水一派冒昧前来,还请恕罪。” 众人面面相觑,沧浪水?这门派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从没听说过? 可人家门主护法一应俱全,再看三人衣饰虽简,怛质地讲究不凡,上泰山顶又有挑衅之意,有人心中道:莫非又出了一个魔教? 那严妆甚是机敏,随即又道:“我沧浪水虽非名门,亦属正派,决非奸邪一流。今日来此,乃是为了见证天下间不凡的剑术,并无他意。” 她这般说,众人虽然猜疑,总少了些敌对之意。但受邀来此的剑客却均不服,一人排众而出,喝道:“你们寂寂无名,若能接下我手中利剑,再来这品剑大会不迟!”说罢身形一纵,一剑向那掌门龙在田劈去,这名剑客名为厉成殊,以一柄二十三斤七两的重剑闻名江湖,曾连败铁脚帮五名长老,又曾将黄河三鬼立毙于剑下,成名江湖,已有七载。 这一剑未及身体,已闻一阵沉重风声。那龙在田不避不让,眼神睥睨,对这一剑视若无物。当着天下剑客之面,厉成殊自不能向一个不还手之人出手,剑势过半,骤然收回。此刻正值初春时分,雪未全融,粒粒冰雪被他这一剑退势激得飞舞空中。日光折射之下,晶莹剔透,极是好看。 这一剑气势固然强盛,但其收放自如更是难得,能参与这品剑大会的皆是行家里手,有人不禁喝彩道:“好!” 就在此时,一道水光忽地冲天而起,空中回旋,被激起的冰雪倏然串成一条直线。方才那一个“好”字尚未落地,叫好的人已经诧异难当。 那亦是一剑,来如骤雨,去似流星。有个清越的少年声音笑道:“我大哥……啊不,掌门不会轻易出手的,你须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正是那总护法殷浮白。那道水光却是方才电光石火之间,他从腰间抽出的一把软剑。阳光冰雪之下,剑刃似有水光流动,端地不凡。 三人之中唯有他最年少,然而这一剑既出,四下皆惊。单这一剑之利,已臻一流高手之境。厉成殊是见过多少大阵势的人,竟不由心中一凛,但此时自无退缩之理,他上前一步,喝道:“如此,你便接我一剑!” 这一剑声势更厉,地上冰雪被激出一道裂痕,与地上黑色泥土混杂在一起,绞成一条黑龙。殷浮白微微一笑,软剑一抖,一道水光笔直进出,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厉成殊手中的重剑竟已飞到了天上! 这一剑十分简洁,全无花巧,然而准头、速度、力道无不恰到好处,厉成殊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双手,叫道:“你……” “噗”地一声,那柄重剑落了下来,刺人峰顶的积雪之中。 又一名青年剑客跃众而出:“好剑法,在下愿来请教!” 这名剑客年纪颇轻,不过二十二三岁,众人识得他是今年华山一派的新秀薛连。此人被华山多位长老嘉许为“五岳英秀”,又称他是十年一见的剑术天才,一套青萍剑法使将出来,浸淫剑术多年的老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多有人讲若再排兵器谱,此人必然榜上有名。 薛连剑尖朝天,倨傲一礼。殷浮白一笑,漫不经心地抽出了软剑。 以薛连之剑术实力,从前哪有人对他这般轻忽?薛连原本就个性骄狂,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一个比他更狂的,不由心头火起,抬手便是他的得意剑式。只见剑光渐起,初时犹极微小,瞬息之间,竟如风起于青萍之末,飞速席卷半天,殷浮白整个人都被埋没在那无边无垠的剑光之中。 这一剑覆盖极广,气势力道更是极惊人。按理被那剑光所卷,必然再没有出来的道理,未想殷浮白转头看了一眼,轻轻松松便后退了一步。 薛连脸色一变。他这一剑看似完整,其实在东南方位有一个漏洞,但除了他自己,连几位长老也未能看出可这少年随便一眼,居然看到了? 他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却见殷浮白软剑遥指,水光在空中一卷一绞,薛连只觉手腕骤然一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长剑竟已飞到了空中! 薛连长到二十三岁,从来顺风顺水,何曾有过这般众目睽睽之下惨败的经历?骇然之下大叫道:“你,你用妖法!你这是邪术,师父!” 他转头看向华山掌门贺乘风,意欲寻求支援。但众人看得分明,殷浮白这一次出手,招式实与前番全然相同,薛连这般表现让他们不由都皱眉头,暗想这薛连虽有“五岳英秀”之称,但论及风度气质,实在是愧对此名。又想到这厉成殊与薛连均是一流的高手,却难挡殷浮白一剑之威。一名护法尚且如此,那掌门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各自惊疑不定。却只有东南角处一名身长玉立的剑客缓缓击掌,笑道:“好剑法!” 四下喧哗怀疑之声如潮水不定,这一句便尤显不同。严妆忍不住看过去,见那人白衣绿佩,腰悬淡黄长剑,暗道:从这服饰上看,原来是鸣蝉卫家人物,难怪如此。 江湖上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琅庄家、鸣蝉卫家、衡阳冯家和云水宁家。 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历史,高手辈出,却不似少林、武当、昆仑等大派参与江湖是非,隐隐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那剑客见严妆看他,也报之一笑,眼神中一派惊艳,却又不失大方。严妆倒不由得有些脸红,忙继续注目台上。 此刻泰山峰顶尚有许多名宿,但这殷浮白年纪实在太轻,赢了他是以大欺小,更何况看了前两次比剑,谁又能保证定能赢他?事已至此,一名神清骨秀,相貌清雅的道长咳嗽一声,缓缓踏前一步。 他一身白色道袍,愈发显得身形如皑皑雪峰巍峨,十分威势,这人正是昆仑名宿一清子。 见到这位道长出场,泰山顶上霎时肃静下来。 一清子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少年人,你多大?” 殷浮白未想到这名道长不说交手,先问这个,便笑一笑答道:“我十七岁。”其实他不过十六岁半,但这个时候的少年总愿意把自己说得大些。 一清子点一点头:“你在这个年纪,便有这个成就,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 殷浮白爽朗一笑:“道长,多谢您夸奖。”语气中却全无敬意。一清子微一皱眉,又道:“少年人,不知你师长是哪一位?” 殷浮白道:“我和师兄、师姐是一个师父,师父是谁,可不能说。”一清子眉头又一皱,但仍是平心静气道:“少年人,我想与你比试一场。” 众人再度哗然,未想今日品剑大会尚未正式开始,竟然便能看到一清子出手,这可实在是少见的事情。这殷浮白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怎样,一拔腰间软剑,笑呵呵地道:“好啊,道长请指教。” 他说得满不在乎,身后的龙、严二人却已动容。 却见一清子并不拔剑,续道:“我只出十招,你若能抵挡过这十招,我便容你们下山;若是败了,便要请你们沧浪水之人留下,说一说来此的目的为何。” 他语气森严,尽显威仪。龙在田与严妆对视一眼,严妆眼中已显出惧色,唯有殷浮白并无慌张,略一思量后道:“这位道长,这样会不会对你太不公平?我看还是公平对决,不然改成一百招也好。” 一清子眉头皱得更紧,也不答话,微一转身,身后背的三尺青锋已然出鞘。他这柄剑是江湖上有数的名剑,剑名“斩决”,能摧金断玉。起手招正是昆仑一派的入门招式“玉出昆岗”。这本是昆仑弟子入门应学的第一招,剑式极简,并无变化,然而在他手下使出,却有无限威势。 这一剑使出,泰山峰顶,霎时喝彩声一片。若是十分精妙的剑法倒也罢了,但一清子这一招昆仑子弟人人会使,然而哪有一人能使出他这般的威力?殷浮白双眼一亮,软剑轻舞,水波灵动,一剑向他身上空门刺去。 这正是这一式中唯一的空隙。也不知他眼睛为何如此之毒,一清子剑尖一颤,变招“六出祁山”,幻出雪光点点,难分是真是幻。 殷浮白退后一步,忽地弯身,软剑下扫,竟把软剑当成软鞭一样来使。 “六出祁山”亏在下盘略有空虚,又被他一眼窥出。 一清子纹丝不动,斩决剑平平下移,一招“不知火”削向他头顶,殷浮白举剑横挡,双剑相交,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好大一个火花直进出来。殷浮白“哎呀”一声,连一清子也不由暗自吸了一口气。 二人对自己的剑均是十分珍惜,却也未想到对方之剑竟也这般了得。 一清子剑招再变,接连五剑快若闪电,冰雪之上几无痕迹,这正是昆仑一派的“无影剑”,能使出这套剑法的在昆仑派中也不过寥寥数人。众人非但看不清他用的是何招术,连他身影也几乎看不分明。 殷浮白“啊”了一声,双眼更亮,不似是惊惶,倒更像兴奋。众人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出招,只见水光乱舞,瞬息间双剑再分,这快之又快的五剑竟然也被他抵过去。 与此同时,龙在田与严妆也松了口气。 一清子抽剑回身,平平刺出第九剑。这一剑速度却极慢,几可听到空中风声嘶嘶作响,显然附着于上面的内力十足。殷浮白皱一皱鼻子,十足的少年神气。纵然他天赋过人,但内力却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硬拼是不可能了,但若说躲避,这一招笼罩范围却又极广,躲避亦非易事。 他“嘿”了一声,一剑刺出。这一剑后发先至,速度奇快无比,犹在方才的无影剑之上,转瞬已到了一清子咽喉,迫得一清子不得不撤剑回护。 转眼九剑,一清子从最初的入门剑招到使出了昆仑绝技,从速度奇快的剑招到欲以内力治人,但并无一式奏效,峰顶众人感叹他剑术精妙的同时,对那少年殷浮白更是惊诧。 这殷浮白内力平平。剑招却是十分干脆利落,少有花巧,透着一种少年人方有的锐意自如,手法却又如浸淫剑技几十年的老手。更难得是那一眼窥破对手破绽的眼力,真不知他是如何习来。 眼见只余最后一招。一清子的面皮绷得极紧,一语不发,相较先前九招的精彩绝伦,这一次看去似乎并无特别,却是他的成名剑法“清风十九式”的起手式。殷浮白“咦”了一声,也是一剑递出。众人只见两把长剑骤然相交,之后一样物事直飞到半空中,竟是一清子的发冠被削飞了一半。 与此同时,殷浮白的衣袖也被刺破,论理二人应是平手。但一则,一清子的样子更为狼狈;二则,这已过了十招! 喧嚣声浪这次再也制止不住。一清子的面色白如他身上的道袍,他欲还剑入鞘,竟然连插了两次才把斩决剑还人鞘中。 殷浮白抬头一笑,笑意清朗,四下里拱了拱手:“承让,告辞了!” 眼见他出了这样大一个风头,怎么说走就走?众人很是诧异。却见那严妆上前一步,将殷浮白护到身后,笑道:“这次我沧浪水一派本就是准备前来见识一番,既见识过了,也便和诸位告辞。”说罢便要离去,慑于方才殷浮白三战之威,众人都不敢阻拦。 却只有东南角那剑客扬声问道:“在下鸣蝉卫家卫长声,严姑娘,却不知这沧浪水,究竟在何处?” 严妆一笑,歌道:“洛水之侧,冲山之南,天上明月,地上青莲。” 歌声渐没,人影亦是消失。 这三人来地忽然,去地亦奇。众人琢磨一番,皆是不解。 第二章 沧浪水 直到到了泰山脚下,严妆才长出一口气:“好了,这出戏终于唱完了。” 殷浮白笑道:“妆姐,你出的这主意可有意思。不过为什么要说什么‘天上明月,地上青莲’,直接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就行了?” 严妆笑道:“你不懂,江湖人就是这样,直接说他们不在意,装腔作势故作高深才让人高看。你放心,不用几天就有人来投咱们派了。” 一直未开口的龙在田道:“但愿如此。”说罢叹了口气。 所谓“沧浪水一派门主、副门主、总护法”云云,真实情况乃是:这个门派除了门主、副门主、总护法,可再没第四个人了。 这三人原本在同一个村子长人,一场洪水之后,村子里只余下他们三个还是活人。当时还是个少年的龙在田救下了一个身上带着剑谱的江湖人。为了报恩,那人传了他们功夫和一本剑谱上的剑法,然后离开。 数年之后,龙、严二人武功初成,都道外面这许多名门大派,为何我们不能出头?便立意也成立一个门派:殷浮白自是无可无不可地跟在兄姐后面。严妆又提议先闯品剑大会,露一把名头,自然就可招人前来了。 她兴奋道:“还是小白最能干!不过,”她长出一口气,“刚才那一清子说要和你较量时,我可吓了一跳,这个人,可实在了得得很。” 殷浮白道:“是吗?”他虽与一清子动手,却对其身份全不知情。 严妆抚一抚他的肩:“江湖上都传,这一清子文武双全,曾凭着一套清风十九式被百晓生列为兵器谱第四名;而且博学多才,通机关五行之学;因昆仑掌门闭关,他还代行掌门一职,亦是十分妥当。可说是个十全十美、几无缺陷的人物,没想到,还是败在咱们小白手下。” 殷浮白忙问道:“兵器谱是什么,那百晓生又是谁?” 严妆笑道:“你这小剑痴,平日和你说的都忘了?兵器谱便是江湖上兵器武功的排名,那百晓生便是排这兵器谱的人。他通晓天下百家武功,行走天下,无所不知,只是没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但见过的人都说,此人性情洒脱,有高山流水之风范,堪为良友。” 殷浮白听得煞是钦羡,笑道:“我若有这样一个朋友便好了。”又挂念起兵器谱的事,道:“那兵器谱的第一名是谁?” 严妆道:“那便是一清子的师兄,昆仑掌门剑圣长青子。”她平素虽多言笑,但提到长青子之名时,仍不禁肃然。 她道:“你可知道,江湖上剑法双分……”方说到这里,殷浮白道:“妆姐,我不知道。” 严妆轻轻打他一下:“你这笨孩子!”续道,“一半是指武当、嵩山、华山、四方山、沉渊门、海南派六大剑门,另一半便是昆仑一派,然而昆仑声名却更在那六派联手之上,但若不是剑圣长青子一剑压倒六大剑门,昆仑派焉有今日的风光?” 殷浮白只听得悠然向往,叹道:“我真想会会他。” 严妆嗔道:“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和一清子动过手,就敢去挑战剑圣了?那两人,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龙在田却忽然开口:“小白,那一清子倒数第二剑内力如此强盛,你是怎么后发先至逼他撤剑的?我看你平日剑法,还没快到这个地步。” 殷浮白笑了:“瞒不过大哥,那一剑我其实没用力,要是那位道长不躲,其实根本伤不到他,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快。” 严妆道:“是一清子,怎么连名字也记不住……等等,你没用力?”她大吃一惊,用力拍了一下殷浮白的头,“小白,你怎么这么大胆,他要是不理你那一剑,你岂不是连命都没了!” 殷浮白抱着头:“安清子又不会不躲……”严妆怒道:“是一清子!” 龙在田忙出头调解:“好在小白眼下没事,阿妆你就别气了。”又向殷浮白道:“话虽如此,你以后也谨慎些,不要再冒这样的险。” 殷浮白忽又道:“其实临清子最后一剑才最厉害,就是他用得不对。” 严妆也懒得纠正是“一清子”,只奇道:“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殷浮白一乐:“他要是用对了,我就输了。” 龙、严二人各吃一惊。殷浮白又道:“我也在诧异这件事,他出剑时,明显犹豫了,剑招慢一分。使出来就全然不对,可他为什么要慢呢?” 这一节道理,他想不明白,严妆却有分说:“我听说,这一清子把这套剑法看得极重,平时极少使用,他见前九招都胜不了小白,没奈何使出这套剑法,偏又好面子,犹豫到底用不用,结果反落了个下不来台,该!” 殷浮白嘀咕道:“其实我倒想见识一番那真正的清风十九式呢。”一语未了,已被严妆在头上敲了个栗暴儿:“你这小白,他若认真使出,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又说,“就这样,你还想挑战剑圣?” 殷浮白捂着头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嘀咕:“好容易来了次泰山,还没怎么逛呢就要走了……”他虽然好剑,个性却不大似江湖人,平素除了剑之外,便是喜好游山玩水。 严妆在他头上又敲了个栗暴儿:“还想着玩,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谈这些,我们还是上路吧。” 殷浮白皱着眉:“妆姐,我还有句话想说。” 严妆提高声音:“还有什么事?要是剑法或者玩的事,就不用说了。” 殷浮白道:“不是……妆姐,咱们没钱啦。” 真没钱了,严妆粗略算算,就算省吃俭用,也只够勉强赶回洛水。 “咱们还得撑起沧浪水,有弟子投来,还得有房舍住,有统一的衣裳穿。”严妆皱紧好看的眉头,从包裹里抽出一支眉笔,飞快地算着账。 龙在田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卖艺?”他盘坐于地,神态甚是威严。 严妆看都不看他一眼:“呸!卖上一年你也攒不下一间房子!” 龙在田又提议道:“要不去保镖?” 严妆“哼”了一声:“保次镖得一年半载,弟子来了,上哪儿去找掌门?” 龙在田冥思苦想,严妆一抬眼却见殷浮白正扒着雪玩,不由恼怒:“一个不会办事,一个不懂事,凡事都要我伤脑筋,哼……小白!” 她惊讶地看见殷浮白竟不是在玩,他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积雪掩盖的树洞里,拖出一根金光璀璨的棍子。 “先前我就发现咱们的路费不够,上泰山之前听说这附近有位黄金棍路老爷子,家里有钱得很,我就找了个晚上,把他的棍子拿出来藏起来了……”他眉飞色舞的看着师兄姐笑容灿烂,“黄金棍啊,很值钱吧!” 那两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龙在田才叹道:“小白……” 下半句他没说出来,终究还是严妆开了口:“所谓黄金棍其实是黄铜上面镀了层金,根本不值钱的!掂重量也能知道吧!” 两个男人默默听着她吼人,谁也不敢反驳。严妆说罢,心中忽然一动:“等等!” 路老爷子大名路不平,当年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如今已然退隐江湖。因黄金棍被偷之事,家中已是天翻地覆,未想这天竟有一个美貌女子叩门,身后又有两个挑夫,抬的赫然便是那根金光闪耀的黄金棍。 美貌女子浅笑盈盈:“路老爷子在么?小女子是特来送兵器的。” 路家人大喜,忙将这女子请了进来,连那两个挑夫都一并殷勤招待,又重重给了赏钱。那两人一个红脸,一个年少,拿着那赏钱欢喜不休。 路老爷子大笑迎出,请这女子入正厅上座。那女子十分谦逊,只道:“小女子不过是个平常江湖人,却也早就耳闻路老爷子的名声。今日里原是见有小贼在集市上拿着老爷子的兵器叫卖……” 听到这里,路不平一惊,却又疑惑:“多谢,不知那小贼人在何处?” 那女子神色肃然:“被我杀了。” “啊?” “他轻薄于我。” 这般一个美貌女子,竟面不改色说出这么句话。路老爷子是个老派人,听了这句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个……那小贼是如何偷盗的?” 女子正色道:“原来这小贼有一种家传迷香,无色无味,最是了得。那日他便是用迷香偷走黄金棍,又想暗算我,我一怒之下便把他杀了。” 她言之凿凿,路老爷子听得半信半疑,觉得这女子言语到处是破绽,可又想不到她到底是要对自己如何不利。 他抱着破财免灾息事宁人的念头,赠送了一笔程仪。只是他不知,那女子一出门,就和那两名挑夫会合,笑得如同一朵嫩红娇艳的芙蓉花。 路边的小茶馆里,严妆细细数着手边的银两:“原先咱们手边还有些富余,回家之后,余下的银两正好修补一下屋舍,或买几亩地也使得。” “只是到底是拿余钱修屋子呢?还是买地呢?”严妆陷入了思考。按说,今后有弟子前来投奔,没有地方住是必然不可的。但要是有了地,每年便可有一笔固定收入,以后的生活自然不愁开销。 她又想一想,拍板道:“修屋子!外表光鲜才能招弟子,看各大门派的规矩,徒弟总有孝敬的。” 龙在田却问:“若是穷人家的子弟,又哪有银子孝敬?” 严妆怒道:“总有富家子弟的!天赋好,出身好,总得占一样吧,什么都没有,还学什么武!” 殷浮白自顾喝着茶水,他对这些事情本无兴趣,也不理会。严妆却拿了块银子给他:“等下去前面的易安城,给你的剑配个好些的剑鞘。” 那块银子足有六七两,她方才对些许银子都斤斤计较,对这小师弟却甚是大方。殷浮白看了看自己腰间半旧的剑鞘:“妆姐,不用了。我这个剑鞘也挺好的。”他对这些身外之物,素来不甚在意。 严妆瞪瞪眼:“让你拿你便拿着。”龙在田也道:“正是,这是师父留下的宝剑,还应好好珍惜。” 这把剑名“止水”,乃是他们师父留下的一柄利器。听得二人这般说,殷浮白也只好答应。三人计议完毕,在茶肆里要了些东西。吃罢正要上路,却见在一边倒茶的小伙计冲了过来,看着他们眼神发亮:“三位好汉,你们就是最近传说的那个‘天上明月,地上青莲’的沧浪水么?” 龙在田不想一个茶肆的小伙计也知道了他们名号,不免得意点头。 小伙计忽然扔下茶壶,双膝跪倒:“我,我从小就一心想要学武,只是家里没钱也学不得,你们这么了得,请收下我吧!” 自从这沧浪水成立以来,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人之外,并没有第四个人要求加入,一时间龙在田十分激动,严妆也忘了方才自己说过的什么“天赋好,出身好”的话,异口同声地道:“好!” 这便是沧浪水一派的第一位开山大弟子。 三年后,洛水之南。 两个身穿青衣,发束竹簪的青年走在官道上,身后各背了一把长剑。 左首边那个年纪较轻的青年道:“贺师兄,这一次出门,咱们比原定早回来了三天,任务完成得也好。师父见了,定然欢喜。” 贺师兄看着他笑道:“纪师弟,我看你不是想师父会不会欢喜,而是想任务做得好,二师叔就不会骂人。” 纪师弟一缩脖子:“可不,二师叔骂人可真凶。”又道,“贺师兄,说起来我入门也一年多了,怎么都没见过咱们那个有名的小师叔?” 贺师兄笑道:“小师叔行踪似神龙出没无定,哪有机会随便见他?莫说是你,我比你早入门半年,却也未曾见过他。” 那纪师弟不由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向往之色:“小师叔真是奇人。我听师父和二师叔说,他一出道,就在品剑大会上扬名立万,连败天下成名剑客。连那传说中的昆仑派高人也没在他手中讨得便宜。” 贺师兄道:“这是自然。这一次出门,江湖上不也都在传咱们小师叔的消息?管他嵩山还是沉渊门,在小师叔手下,都是不堪一击。” 纪师弟更是向往:“有朝一日,能见识一番小师叔的剑法就好了。” 二人且说且行,正午时已到了洛水,便在这附近的集市打尖,选了一家忽然面摊,各要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师兄弟俩兑上辣油吃得正高兴,听一个少年自外面挤了进来,口中直道:“劳驾,劳驾!”却因生得单薄,被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贺师兄离他近,忙伸手搀了他一把,那少年站稳身形,抱拳一笑:“多谢你啦!”便拉了长凳坐下,招呼小二也来一碗牛肉面。 这少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细腰窄肩,眉淡唇薄,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清澄,整个人仿佛静夜里一杯竹叶青上浮起的清浅泡沫,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他依样画葫芦,也加了许多辣油在面里,随后多多挑了一筷,放入口中,一张脸却险些红破,眼泪噼里啪啦直向下掉。 那纪师弟忙倒了一杯冷茶递过去,那少年费了好大劲把面条咽下,随后猛灌茶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多、多谢。” 纪师弟看着好笑:“你既不能吃辣,放这许多辣油做什么?” 少年茫然:“这罐子里放的是辣油么?我方才竟未注意。” 纪师弟险些笑出声来,心想这少年生得一副聪明相,原来却如此糊涂。 正在这时,忽闻一声弦响,声如裂帛。面摊上众人看过去,却见面摊前面的空地角落里坐了个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抱了把琵琶,旁若无人自弹自唱。 琵琶声调洒脱悠扬,并不似一般歌伎人家那般柔媚,也不似有的大家那般金戈铁马,而是洒落自在,自有一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韵味。众人皆是听得出神,而贺、纪二人面前的少年尤其听得认真。他也不吃面了,只一只手支着头斜坐在桌旁,另一只手还随之打着节拍。 琵琶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待到高潮之时,那少年忽然一按桌子,一掠而起,众人只见一道淡淡水光自他腰间冲出,原来竟是一把软剑。 他也不管他人目光,只随着那蓝衫客的琵琶声响开始舞剑。手中之剑犹如行云流水,与那琵琶声响竟是配合得严丝合缝。 这少年不过是舞剑而已,并未像一般江湖人那般运用内力,但贺、纪二人依然是移不开眼睛。 贺师兄入门早些,年纪也较长,思量这少年用的招式也没有多么特别,但自己却绝用不到他那么精准自然,更别提那种洒落随意的韵味。自己只怕再练几年,依旧还是学不出一分。 他心中感慨,忽又听四弦一声,瞬息而停。那少年也随即收了剑势,搭配得天衣无缝。那贺师兄又想:这二人也不知配合了多少次,才有如此默契。正想到这里,却见那弹琵琶的男子放下琵琶,拱了拱手,那少年也报之一笑,双眼笑得弯弯,便即离去。原来这二人竟是素不相识。 那纪师弟看得眼睛都直了,面条也忘了吃,过半晌忽然醒悟到一件事:“啊呀,不好!” 贺师兄奇道:“怎么了?” 纪师弟还未答话,那小二已然走了过来,冲着二人道:“两位,方才那小哥是你们同伴吧,他那份面钱还没给呢!” 待到他们回到门中时,已是黄昏时分,门中灯火通明,一干弟子个个喜笑颜开。纪师弟拉住其中一人:“今儿是怎么了,大家这么高兴?” 那弟子笑道:“小师叔回来了,师父和二师叔都欢喜得紧呢!” 二人想到从前听说这小师叔种种了得事迹,均是又惊又喜。就在这时,却见两位门主与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走了进来。副门主素来厉害,此刻看着那少年却是神态柔和之极,门主亦是面上带笑,口称“师弟”。 “小、小师叔?” 第三章 陨铁天英 当日自泰山峰顶归来后,殷浮白在沧浪水只呆了半年时间。 托品剑大会之福,果然有不少江湖子弟来到洛水之畔拜师学艺。龙在田生得威严,便负责教导这些徒弟;严妆精明能干,便打理门中一切事务;殷浮白也想上手帮忙,可他虽天赋过人,却教不了普通弟子。学生过来问:“师叔,这一招手应该摆在哪里?力道该用几分?”他茫然不知应对。若是处理门中事务,他又委实没那根筋。严妆看不下去他成天叼了根草在门里闲逛,便说:“你出去逛吧!” 殷浮白一好剑术,次之便好玩赏山水,严妆这话正是得其所哉,他便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沧浪水毕竟是个新兴门派,殷浮白行走在外,那些有意对沧浪水挑衅的人便找上了他。殷浮白觉得在外帮兄姐解决点麻烦也不错,加上他的性子本就闲散随意,喜好游玩,这样一来,竟已有两年多不曾回来。 而这一番不经意间,他却已闯下极大声名。这两年多来,殷浮白共击退七十九名剑客,无一败绩。沧浪水殷浮白闻名天下,非但年轻一代剑客中再无人能与他争锋,成名已久的许多剑客亦是折在他手里。他名声愈响,前来挑战的人名声愈大。然而至今为止,他仍未输过一次。 而今提到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剑客,那必是殷浮白无疑。更有人言道,若是再给这少年几年时间,怕不又是第二个剑圣?只是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无双剑客,如今回到家里,也就和普通的少年无甚区别。 龙在田端详他面庞,叹道:“瘦了。”又说,“可也高了。”严妆却说:“我瞧着也没怎么变,还跟孩子似的,一笑眼睛弯,还是这么单薄。”说着和从前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触手却是一怔。 少年的外形似乎依然如昨,触手的肩骨却已嶙峋许多。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心里骤然一动,少年依旧是原先的少年,然而只是触手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却已是不一样了。 三人一起用过晚餐,又见过门中一众弟子。这些人身着青衣,竹簪束发,步伐沉稳,举止有度。殷浮白一眼就看到当日他们收下的第一个弟子,店小二出身的秦兴,笑道:“我还记得你,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秦兴此刻自也早不是当年的店小二模样,举止有礼了许多,他拱手道:“师叔,弟子愚鲁,剑法一路常被师父、师叔责备,实是十分粗浅。” 殷浮白笑道:“不碍事,我看看你的剑法。” 秦兴转头看向龙在田,龙在田笑道:“你便使来。” 秦兴应了一声,先行了一礼,道:“师叔请指教。”不论他武功如何,这一番举止已是可观,殷浮白笑道:“大哥,你教的徒弟可真不错。” 秦兴行礼已毕,凝气于胸,一剑刺来。这一剑正是沧浪水一派剑招的起手式,中规中矩,风声中已有“咝咝”声响,可见他内力已有了一定修为。殷浮白侧身避过,秦兴又刺一剑,亦是可圈可点。 待秦兴连出了三招之后,殷浮白终不再躲,闪身向前,一掌击到他剑柄上,秦兴“啊”了一声,长剑霎时脱手,忙跪倒在地:“师叔!” 殷浮白连忙挥手:“起来,没事。”又意兴阑珊地道,“内力不错,大哥你教得很好。”龙在田失笑。这个江湖中大多数人和殷浮白比起来,只怕都称得上“内力不错”。又听殷浮白可惜道:“就是剑法太规矩了。” 严妆奇道:“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 殷浮白略有苦恼:“我说不上,总之,太规矩了不好。”他神色一转,又高兴起来,“大哥,妆姐,我还没看过咱们派的房子呢。” 严妆也就不理,笑道:“好,我带你去转转。” 靠着这三年来殷浮白的名声,龙、严二人的经营,沧浪水已然颇具规模,殷浮白走了一遍,真心诚意赞道:“大哥,妆姐,你们可真了不起!” 严妆抿嘴一笑,容颜如花:“也要托你的福。” 傍晚,浙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人聚在龙在田的房间里,围着火盆烤栗子,恍然又是少年时分。 严妆给几人分别倒了一杯茶水,给殷浮白剥了几个栗子塞到他手里,问道:“小白,这两年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殷浮白得意洋洋道:“可多了。这两年里,我走了好多地方。比如说那锦江春色,长草连天,花开一片,配上水面上的小船,简直和画上的一样;北疆的霄山山高陡峭,只有山顶上有一棵大树,日出时山上的石头都被映红,仿佛着了大火;还有江南的廿四桥,月亮升起时波光潋滟,二十四轮明月都映在水中,我在月亮下端了杯酒,杯子里也多了个月亮……”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休,龙在田和严妆也只好耐心听着,心里都是好笑。殷浮白又说了一会儿,严妆便拦住他:“好了好了,这些景色委实是美得很。听说小白这两年来你会了许多高手,给我们讲一讲如何?” 这才是龙、严二人真正想听的事情,无奈殷浮白与人打交道上,委实少了一根弦。 “呃……我想想,去年在西北和一个人动手,他那把剑很是特别,我看足有四尺长,比普通的剑要窄一半,剑法也很刁钻……” 龙在田问:“他用的是什么剑法?”严妆也问:“那个人是谁?” 殷浮白茫然不知:“我忘了……”看一看师兄姐期待的眼神觉得不太好,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赢了!” 废话,你要是输了这消息早传遍江湖了。 看到两人表情,殷浮白赶快又说:“但我还记得他的剑法!”说罢,他把手中的栗子往火里一丢,振袖间止水已然出鞘,一闪一划,角度刁钻。原本是朝天一剑,待他起身之时,不知为何剑尖竟已向下,火盆里散乱摆放的栗子都被他串到了剑上。 殷浮白拔了个粟子下来,笑嘻嘻地递给严妆:“妆姐,给。” 龙在田到底见识多些,笑道:“这不是大盗秦十三的剑法吗?这人作恶多端,但剑法奇高,又仗着自己是沉渊门掌门的兄弟,人人都奈何他不得,到底还是折在你手里,很好,很好。” 殷浮白道:“这人原来如此之坏?我当时见他欺负弱小,一气之下就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早知便杀了他。” 严妆忙道:“小白,你年纪轻轻,怎么随便就说要杀人。” 殷浮白诧异道:“这人做了坏事,杀他不对么?我又不杀好人。”他眼神清澄,犹如阴影处的泉水,半点杂质也无。 龙在田在一边道:“男子汉大丈夫,手中沾点血也是寻常。”严妆嗔道:“大哥,你自己没杀过人,没事撺掇小白做什么。” 龙在田面色本红,被严妆这么一说,红得更甚,便不多言。却见殷浮白又演示了几种剑法,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出色剑技,虽然各式剑招均仅数式,却是形神俱备,看得龙、严二人暗自称奇。 都说殷浮白是剑术天才,他也确有两个与生俱来、众人再赶不上的能力。一是即使在激烈的打斗中,依然能一眼看出对方的破绽的能力;二便是复制他人剑法的能力。即使是只看过一次的招数,他也能完整无误地使将出来。前一点犹罢了,后一点,只有百年后江湖上的浪子莫寻欢,在看过他人武学之后可以再现出对方之剑意——譬如说,有人使了一招太极剑,莫寻欢也许不能把这招式重复一遍,但能使出一剑招式完全不同、却有太极剑法圆转如意之精髓的剑招。这虽不及殷浮白,却也是极难得的了。 殷浮白使了一会儿剑法,又坐下来闲聊。他忽然瞥见龙在田身畔佩剑与昔日不同,便笑道:“大哥,你换了一把剑?” 这把佩剑正是龙在田的一件得意之事,他便将那把宝剑拔出,灯下递过来:“这是一个徒弟送来的,当真是一把好剑。” 殷浮白接过,见这把剑长约三尺,剑刃颇阔,虽光芒不显,却有杀伐之气隐隐,剑身上刻了两个字“青龙”,古朴大方。不由赞道:“真是一把好剑,和大哥十分相配。”又转头问道,“妆姐,你的佩剑呢?” 严妆笑道:“我的佩剑可没变,就不必看了。” 殷浮白“哦”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他随手捞过来也不管是谁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抹一抹嘴笑道:“师兄,师姐,我困了。” 龙在田看着他这副样子好笑,心想这小白和从前有什么区别?不禁打趣道:“小白,你也大了,这几年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漂亮姑娘?” 殷浮白摇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姑娘见过,可都没有师姐好看。” 严妆一怔,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殷浮白先去休息后,龙、严二人继续品茗夜话。严妆忧心忡忡:“大哥,你看小白。当年咱们年少气盛,不懂江湖这些门道,直接闯了品剑大会,惹了昆仑派也就不提。小白又刺瞎秦十三、重伤嵩山掌门的侄儿钱之栋。七大剑门被他得罪了一半,将来若是惹来报复,可如何是好?” 龙在田叹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小白虽是率性为之,对咱们沧浪水的名声却也有好处。我只担心他的剑法,中间实是有大缺陷。” 严妆正起身去拿墙角一个罐子,打算丢两颗红枣进火盆里消消炭气,听了这话,罐子也不忙拿了,忙返身问道:“这话怎么说?” 龙在田道:“你看他内力,比起三年前全无进步。当年他与一清子动手,对方—剑贯注内力,他是巧才混了过去,难道今后还这么下去?” 严妆辩白说:“小白性傲,他不喜内功,你逼他学,他也不肯的。” 龙在田叹道:“我何尝是想逼他,但江湖路险,他如今名气如日中天,找他比武之人势必越来越强,若他输了,一则是丢了沧浪水的颜面,二则他自己若是因此受伤甚或身死,又当如何?” 严妆忙啐了一口:“大哥你不要乱说。”但她念及龙在田后半句话,心中到底一凛。当年他们师父传授武功的时日极短,殷浮白的剑法更多是自己摸索;而师父虽也曾教他们内功,但这套功法更适合龙在田。殷浮白本就不好内功,兼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练得一塌糊涂。 龙在田知道她已心动,又换了一个角度劝说:“当日我们建沧浪水一门,我们是为了什么,小白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当日,严妆不免叹气,龙在田曾道:“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乡间。”她自己则说:“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闺阁。”唯有殷浮白看一眼兄姐:“我喜欢练剑……那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好了……” 龙在田知她心中所想,叹道:“内力剑法,本是相辅相成。他若不习内力,可能一辈子不过如此,无法攀上剑道巅峰,岂不可惜?” 他说到这里,严妆不由心服,下定决心:“大哥,你说的对,正好小白回了家,以后一天至少得让他练两个时辰。我们两个轮流看着他!” 此等想法固然甚好,然而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因为第二天早晨,严妆来到殷浮白房间去叫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小师弟已经跑了。 殷浮白到底去了哪里?他收拾收拾行李,快马奔去了卖剑池。 这卖剑池位于洛水之西,原本是个人工开凿的大水池,后来有江湖人在这里卖了一把名剑,就此扬名。再后来,许多卖兵器的人都汇集到这里,有那幸运之人,真有可能在此找到一两件神兵利器。 殷浮白虽喜好游玩,此刻却不及观赏景色,只四下里细细查看。见虽也有几件像样的兵器,但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相符。踌躇之时,忽闻铮铮两声琵琶声响,甚是熟悉,他转头一看,不由笑道:“嘿,是你!” 原来却是昨日里集市上那个弹琵琶的男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衣。他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忽又想到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弹琵琶的,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蓝衫客放下琵琶,笑道:“舞剑的,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蓝衫客道:“来这里的,要么是卖剑的,要么是买剑的。我看你腰中那把软剑却也过得去,莫不是要卖?” 殷浮白忙道:“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剑,不能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咦?”原来那蓝衫客面前摆了一样东西,灰不灰,白不白,中间几块地方呈半透明状,他随手一敲,声音铿然。竟呈精钢之声。 “这是陨铁。”蓝衫客端坐地上,笑意微微,“天降陨铁天英于西南,地动山摇,红光遍野。怎么,你没听过?” 殷浮白摇摇头:“没听说过。”又问,“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蓝衫客掐指算道:“约是一百五十年前。” 殷浮白又好气又好笑:“那我哪里知道。”他又好奇地戳一戳那样东西,“陨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看上去真稀奇,这个能做什么用?” 蓝衫客笑道:“自然是铸剑。” 殷浮白面上神情便是一动,随即又摇一摇头,蓝衫客看得分明,笑道:“你不信?你那把剑好似还不错,拿来砍一下?” 殷浮白素以止水剑为荣,心下便动,却仍道:“要是砍坏了怎么办?” 蓝衫客大义凛然道:“砍坏了,自然算我的!” 话音未落,却见一道银光骤现,如星芒倒悬,眨眼间便已劈到了那陨铁之上,惹得周围几人侧目,暗想这小哥剑法好快! 两者一触即分,殷浮白连退三步,笑意弯弯的双眼此刻瞪得滚圆。 虽然仅是一触,止水剑上已经多了一道暗纹,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伤害不止于此。殷浮白不敢相信,这把师父留下来的名剑、与昆仑一清子的“斩决”相较毫不逊色的止水,在这块陨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蓝衫客看他目瞪口呆,笑出声来:“怎么样,我这块陨铁不错吧?”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赞道:“果然了得!”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只是这块陨铁材质似是十分特殊,要如何打造?” 蓝衫客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买下它了?怎不先问问价钱?” 殷浮白有些不好意思:“请问多少银子?” 蓝衫客笑而不语,半晌方道:“银子先放到一旁,昨日里我见你剑舞得不错,可否今日再舞一次?”又道,“舞你自己的剑法”殷浮白一怔:“什么是我自己的剑法?” 蓝衫客笑道:“也就是说,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剑法。” 这句话却是把殷浮白说得怔住。他从师父那里学过剑法,与江湖上多名剑客比武,又记下许多剑法,然而……什么才是他自己的剑法?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义呆了片刻,忽地笑道:“好!” 殷浮白一跃而起,起手便是昆仑派的剑招“玉出昆岗”,凌厉中不失端然。随即剑锋一转,走向诡异之极。乃是青海一枭的“夜枭剑”。继而软剑轻摇,乃是峨嵋派的“未若柳絮”,虽是女子剑招,被他使来却也无甚柔弱之感。下一剑快捷多变,才是沧浪水的正宗剑法。 瞬息间,他已连使了二十四剑,每一剑皆是出自不同门派,却被他配合得了无痕迹,最后一剑出毕,只闻周遭一片掌声雷动。原来这卖剑池的多是江湖中人,见到如斯剑法,焉有不叫好的道理? 蓝衫客也不由出神,片刻方才醒悟:“这哪里是你自己的剑法?” 殷浮白乐了:“为我所用,自然就是我的剑法。” 蓝衫客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妙,这一句说得真妙!你叫什么名字?” 殷浮白道:“我叫殷浮白,玄鸟殷商之殷,浮一大白之浮白。” 蓝衫客眼神一动,低声道:“原来是你……”但这神色一现既没,他又问道,“你辛苦学剑,所为何事?” 殷浮白道:“不为什么,不过是我喜欢练剑。”他想了一想,又道,“但我现在却有个目标,有朝一日,我想向剑圣挑战。” 蓝衫客大笑:“好狂妄。你可知剑圣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何等声名?你竟说要向他挑战?” 殷浮白奇道:“这关地位声名什么事,我只想领略他的剑法。” 蓝衫客又一怔,随即慢慢笑道:“你说的是,原是我错了。” 他慢慢抚摸一番那块陨铁,道:“你剑法委实不错,为人也甚是有趣,我倒很想与你交个朋友。这块陨铁,便送你罢!” 这下换成殷浮白吃了一惊:“送我?” 蓝衫客微微一笑:“是,送你。”他仰首望向天际浮云,“我每年都要来这卖剑池几日,欲为它寻个主人,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如意人选。三年前,我与鸣蝉卫家三公子卫长声交谈,觉得他也是个人物,但他却言道自己已有长辈所赠的长生剑,不肯接受,可见这陨铁天英的缘分仍是未到。”他含笑看向殷浮白双眼,“你却是有缘人。” 殷浮白心下感激之极:“多谢你……” 那蓝衫客哈哈一笑:“我既当你是个朋友,何必多这一个‘谢’字!今后你若是与长青子比剑,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又将一张纸条塞到殷浮白手中,“你去找这个人,他会为你铸一把剑。”说罢竟是飘然而去。 殷浮白抱起陨铁,心中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嘿,朋友。他漂泊江湖两载,这却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他出神片刻,又展开那纸条,不由呆滞:“怎么,要去这里?”正在踌躇,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小师叔,你怎么在这里?师父和二师叔都在找你呢!” 殷浮白回首看去,心中一喜,原来正是秦兴。他把陨铁往身后一背,翻身上马:“替我告诉大哥和妆姐,我去办点事,过段时间就回来!” 一身月白,绝尘而去。秦兴站在烟尘之中,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第四章 梁鱼务,碧明池 殷浮白策马前行,一路向北,行了多日,终于到了北疆。 他也曾寻过其他铸剑师,未想一连看了十八位铸剑师,皆是无法可施,无奈,只得赶赴北疆。不料四下打听,却没人知道他欲往之处。 眼见天色已晚,殷浮白只得寻了一家农户投宿。这一户中却只有一个老者,殷浮白见他一人忙里忙外,心中不忍,便帮着打水劈柴,又问道:“老人家,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者笑呵呵道:“我还有一个儿子,他今日上山打猎去了。”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忧心,“却不知为何这时还未回来……”正说到这里,忽闻远远山上,一阵虎啸之声。老者不由心惊起来,喃喃自语了一句,却觉身畔一阵清风拂过,再看身边那个穿月白衣服的小哥,竟已不见了踪影。 一个时辰后,一名身材魁梧的猎户连同殷浮白,一齐拖了一头死去的猛虎回到了家中。 山野农户,无甚美味,这只老虎却为晚餐增色不少。油渣炒饭、野葱汤、加上带尖一大盘用红辣椒炒的虎肉,吃得殷浮白满脸是汗,那父子两人犹在不停夹菜。猎户道:“今儿要不是小哥出手杀了那只猛虎,我只怕要是死在那畜生手下了!小哥你年纪轻轻,武艺怎的这般精熟?” 殷浮白忙道:“客气,客气。”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碗盖住,他实在是吃不下第四碗了。 猎户又道:“往日里这里并没有老虎,前几年,不知什么人占了梁鱼务,那里聚集的虎豹都跑出来了……” 殷浮白双眼一亮,几乎跳起来:“梁鱼务,你知道那里!” 这梁鱼务乃是前朝大郡,如今它已荒废多时,无怪乎殷浮白一路问去无人得知,只有常去深山打猎的猎户才知晓一二。 那猎户向殷浮白道:“去这梁鱼务路程不近,但我从前打猎时偶然发现一条小路,是从一个断崖下面穿进去,小哥你要去,我便教你。” 殷浮白大喜,忙作了个揖:“那就多谢大哥了!” 次日清晨,他把马留在猎户家里,按那猎户所言,一路前行。这一路上又遇到数只虎豹,他有轻功在身,亦不愿多造杀戮,能躲就躲。幸而越往后走,猛兽越少,倒像是刻意避着这一带。而那猎户说的断崖亦是轻易找到,殷浮白哼着小调,心想这来路如此顺利,定是吉兆。 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阳沉落之处,他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巨大城池。 那座城池以巨石垒积,远远看去泛着鬼子青的颜色。近看,才知是石上长满了青苔。不知名的小虫在上面爬来爬去,在如许空灵死寂之处,它们竟是唯一鲜活的生命。 这座名为梁鱼务的城池也曾辉煌显赫,偌大一个城池中,兵营居东,民居在西,佛塔寺院位于中心,凌晨时白塔上千百只风铃同时响起,夜晚里茶坊酒肆灯火掩映笑语盈门,释放着无拘无束,独属于“人”的一份热量。 而如今,它只是一座空城、死城,是巨人倒地后的残余尸骸。星星点点的夕阳余晖照射其上,勾勒出一份最后的庄严。 殷浮白怔怔站在城门前,默默而立,终于慢慢抬步,走入了虽有掩映、实则已经坍塌大半的城门。随即,他再次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不是那想象中的一片劫灰,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湖。湖中满是茵茵绿色,深深浅浅如同碧玉一般的荷叶摇曳不休,只因未到开花时节,那份绿便愈发显得明亮浓烈。在文人墨客笔下带着江南风韵的荷花,此刻反而流曳出一份肆意的张扬。 湖畔,坐了个眉眼如刀的女子,身畔有一把宛如繁花的剑。 女子在喝酒,手中端着只青花海水龙纹杯,一杯一杯,喝得不急,但是一直没有停。在她眉侧有一道纵长的刀疤,却丝毫不显突兀。 湖水、大片荷叶、酒、剑、刀伤,在她身畔,似乎自成一方肃杀而孤寂的天地。尽殷浮白一生,他再未曾见过这般华美而苍凉的景致。 他一脚踏入,声音清朗:“请问,可是袁乐游袁姑娘?”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一仰头又一杯酒喝了下去。随即开口:“过来一起喝酒。”声音中颇有几分沙哑,近似于男子的声音。 夕阳西下,废弃城池,巨石与大湖掩映的奇妙画面本就在殷浮白心中击起万点涟漪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几杯杜康才衬面前的景色。 于是他很干脆地上前,把身上包裹放到一边,地上还有一只釉里红海水龙纹杯,他便抄起来自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觉得酒味甚烈,但着实醇香,是上等的好酒,赞美道:“真是好酒!”又喝了一口。 女子也不理他,又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饮下。 以夕阳为伴,碧池为映,那一夜里,殷浮白与杀手阁上第一杀手袁乐游整整喝了一坛烈酒,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时睡着。 次日清晨,殷浮白醒来时只觉身上颇有些冷意,他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又见大湖边有几道溪流潺潺流入湖中,水极清澈,他便走过去洗了一把脸,就着喝了几口,清甜甘凉,甚是舒服。 正在这时,昨夜那女子皱着眉头,拎着一坛酒从一间木屋里走出来。 殷浮白迎上前去:“袁姑娘,你好。” 袁乐游也不理他,继续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酒:“带错了,我最不喜这种清淡的酒,怎带了这一坛过来?” 殷浮白便凑过来:“这种酒我见过,倒也未必非拿来喝不可。” 袁乐游疑惑地转过脸:“哦?” 殷浮白笑眯眯地问:“有锅子没有?” 湖中鱼虾极多,且不怕人,殷浮白轻而易举便捉了许多上来。又捞了许多蛤蜊,逮了几只螃蟹,洗涮一番,把鱼去了鳞片苦胆,一并都丢到锅子里,把那坛酒咕咚咕咚往锅子里一倒,寻来盖子往上一扣,又拿了两块石头压上去,架火便开始煮。 不消片刻,一股带着酒意的鲜甜香气已经传了开来,殷浮白乐呵呵地招手:“过来吃吧。”袁乐游皱着眉看他,闻到香气时亦未放松,抬头却见殷浮白一双眼睛清澄之极,全无杂念,似乎他前来这梁鱼务,不过是为了邀她共进这一餐而已。 她终是慢慢松了眉头,便走了过来。 吃过饭,殷浮白又收拾了锅碗,袁乐游忽然问道:“你想杀什么人?” 殷浮白一怔,连忙摇手:“我不想杀人。” 袁乐游道:“你来找我,却又不想杀人?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殷浮白忙背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方才转回身笑道:“你是袁乐游,杀手阁上排名第一的杀手。行踪不定,但每年的这个月都会来梁鱼务赏莲。”他笑起来,“我找你,是想请你帮忙铸剑的。” 袁乐游表情略缓:“你可知我铸剑的规矩?” 殷浮白笑道:“我听说,你只为剑法不输于自己的人铸剑。” 袁乐游平淡道:“不错,因此我只铸过两口剑。一口是昆仑掌门长青子的‘问天’,一口是我自己的‘繁花’。” 长青子乃是一代剑圣,而袁乐游当然不会输给自己,然而除这两人外,她竟没有铸过第三把剑!殷浮白愣了一下,随即拔出腰间止水剑,笑道:“沧浪水殷浮白,请指教!” 闻得他的名字,袁乐游面色也不由变了一变,瞳孔微缩,双眼霎时锐利如剑:“原来是你,却也值得这把剑。”展手处,繁花剑已脱鞘而出。 繁花剑极尽奢华,黄金为柄,翡翠为饰,剑鞘上宝石一如大片鲜花开放。而袁乐游剑法一如其剑,辗转之间,剑尖似是幻出万点金星,又如大片萤火虫飞舞于天地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周遭全都是她的剑招。何者为虚,何者为实?令人全然难辨。 殷浮白“啊呀”一声,一时间也觉眼花缭乱。他最擅找出人剑法中的破绽,如今看来,几乎她挥出的每一剑中,自己都可寻出破绽所在。然而问题也正出现在这里,她的剑招,实在是太多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面对着一盘菜,那可以轻易下筷,然而若换了一桌子菜,那到底是该夹哪一盘?殷浮白左冲右突,八方出击,速度竟也跟了上来,剑指之处,皆是袁乐游剑招中的破绽所在。 这几式速度奇快,更需在剑法上有极大洞察力之人方可为。袁乐游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剑锋一转,那点点繁花便全幻化成了利刃。先前她剑招变化已是极多,如今更是增了一倍有余。更了得的是这些剑招虽然纷繁,每一招每一式却均是力道不减。殷浮白暗叫不好,心道就算自己能看出破绽,可万没有一转眼能使出这许多招的道理,还需另寻他法。他在剑术上心思转得极快,转瞬间已平直向前,一剑刺出。 这乃是崆峒剑法中的一招,全无花巧,师法自然,袁乐游暗自点头,剑尖处繁花再绽。殷浮白返身一剑,不求变化,朴直可观,乃是东山剑法。 这是以简驭繁之法,若不是殷浮白,天下只怕也没几人能掌握这些质朴天然之剑招。袁乐游繁花再展,变化愈多。殷浮白也不管她的变化到底多少,反正自己所记的剑招如海,只依样对付便是。虽则如此,心中却也首次生出了自修习剑法以来的烦躁之情。 他可以抵挡袁乐游的剑招,可是,却也绝对破不了她的剑招。 他从来应变神速,洞察力惊人,所知晓的剑招更是远超江湖诸人。然而,这些自来所向披靡的优势在袁乐游面前,却全然没了用武之地。她这一套变幻莫测、绚丽无名的剑法是他入江湖以来首度遇到的克星。他难以取胜,却也不甘认输,便咬着牙,一剑一剑继续拼下去。 如是近一个时辰,袁乐游忽地收回繁花,淡然道:“可以了。” 殷浮白也收回止水剑,他手上汗水已浸透了剑柄,奇道:“怎么讲?” 袁乐游道:“再打下去,我可以杀了你。”殷浮白听得一惊,又听她淡然续道,“我只是能杀你,但我赢不了你的剑法。” 殷浮白一怔,他只想到自己胜不了袁乐游,却未想过袁乐游却也奈何不了他手中的止水剑。这一局,终究不过是平手。 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非喜,又非忧,有些酸涩,却又有些期待。 加上当年泰山峰顶对决一清子,这乃是有生以来他第二次与人打成平手,心中着实地佩服。忽又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便忙去湖边找到包裹,打开递过:“材料在这里,劳烦你了。” 看到那块陨铁,袁乐游竟也怔了一下:“这是一百五十年前大西南的陨铁天英,不见于世亦有百年,你是怎么得来的?” 殷浮白腼腆一笑:“一个朋友送的。” 原来袁乐游的铸剑之处就在这梁鱼务中。她不再搭理殷浮白,自抱着陨铁研究,留下他一个人在大湖前。好在这里水产丰富,殷浮白中午烤了两串鱼,晚上抓了三只青蛙,挖了一块藕,却也吃得自得其乐。 晚上夜空中繁星点点,他仰面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玩。清冽的夜风吹过,他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畔忽然传来响动,他便起身,笑道:“袁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虽只相识一天,这女子又态度冷淡,但他因钦佩她的剑法,便换了称呼。袁乐游道:“你倒是自来熟。”却也并未纠正,只道,“研究你那块陨铁研究累了,出来放松一下。” 二人并肩坐在湖畔,星光静静洒下,湖中的荷叶被风一吹,掀起一阵阵暗色的波澜。殷浮白问道:“袁姐姐,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大湖?” 袁乐游淡然道:“当这里还繁盛的时候,这个湖叫做碧明池。乃是依照原有小湖,人工开拓而成。过去每到佳节,满城之人都要到这碧明池上乘船游玩,通宵达旦,不去的人都会被旁人嘲笑。” 夜灯千盏,游人如梭,那是何等绚丽多姿的景象。 殷浮白“嗯”了一声,遐想当年情形,心驰神往,叹道:“那可真美,袁姐姐,不知这碧明池三字如何写法,是哪一个碧,哪一个明?” 这问话寻常,袁乐游却忽然发怒:“关你什么事?问这个做什么!” 殷浮白不解她为何发怒,却仍是诚诚恳恳道歉说:“对不起。” 江湖上这般出名的少年剑客,本应是性子骄傲飞扬,袁乐游实未想到他竟能这般谦抑,心里倒也和软了几分,便转了话题,只是语气依然生硬:“你的剑法不错,但怎么全是拾人牙慧?” 殷浮白自出道以来,从没听过这么重的话,他却也不以为意:“我的剑法是和师父学的,还有不少是动手时看别人使的,这样不好么?” 袁乐游道:“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般下去,剑法要更进一步却难了。” 殷浮白抓一抓头,自言自语:“那该如何做呢?”他向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仰望天上繁星点点,下意识地又抓了根草叼在嘴里。忽又问道:“袁姐姐,你的剑法真是漂亮,叫什么名字?” 袁乐游慢慢抽出繁花长剑,剑尖指天,她这把剑不仅剑鞘上装饰华丽,剑刃上亦是镶嵌了若干珠玉,略微一晃便是晶光灿烂,但丝毫不损其锋利。 “我的剑法,名为烟花九。烟花九变,每一变皆不相同。”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烟花,点燃后插在地上,红黄相间的火焰不住喷射而出,映于湖前,有种难解难分的灿烂。殷浮白赞道:“真是好看!” 袁乐游却又抽出第二支烟花,这次点燃后空中颜色亦是极为绚丽,她转头看向殷浮白:“这两支烟花,本是相同的烟花本无区别,放出的火焰粗看相似,其实却千差万别,烟花九便是创制于此。我花了三年时间想出这一套剑法,其中奥妙,你自想去。” 她站起身,回去研究天英陨铁。殷浮白一人站在湖边,茫然四顾。原来从烟花变化也能体会出剑法中的道理,那么世间万物,是否都有共同之处? 他想到来梁鱼务时,为寻找那猎户而杀死的老虎。那只猛虎十分凶恶,尾剪如风,爪利如刃,一扑一抓此刻思来都有其法度;又想到白日里抓鱼时,那些草鱼在水中一转一折,极是灵活,似乎也有其道理所在。 猛虎与游鱼的动作在他脑中来回打着转儿,忽然间,这三年里他对决的那七十九名剑客所使出的剑法又一一涌出。这些剑客皆是江湖中有名之人,所使剑法自也是精妙招式。他们风格各不相同,亦是各有所长。 他又想到自己所长之处,乃是一眼看出对方的破绽。然而如袁乐游这般的剑法,自己看出破绽又如何?自己所知的这些招式,根本无法可破,除非,除非自己能够独创一套剑法,能够尽破天下招式的剑法! 然而剑法又是如何创法? 他想得头都疼了起来,却依旧全无头绪。便索性抛开这些,宁心静气地回忆起当年师父教给他的剑法。 那名江湖人本以内力拳脚见长,主要传授他们的也是这些。他虽带了一本剑谱,自己却并不很晓得那上面的功夫。后来把剑谱留给他们三人,多少总有些偿还救命之恩的意思。龙在田与严妆对那本剑谱兴趣都不大,只有殷浮白照着剑谱,竟然练成了。 他问自己,剑是什么?剑法是什么?剑术又是什么? 然后他惶恐地发现,喜欢了那么久的东西,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袁乐游在铸剑室里连呆了三日,第四日里她再度到湖边放风,赫然发现数日前那个清爽天然的年轻人,此刻竟是蓬头垢面地坐在湖面发呆。 “嘿,小子。”她用脚尖轻轻踢一踢他。 殷浮白茫然抬头,忽地问:“袁姐姐,剑是什么?” “能砍人的东西就是剑。”她好笑。 “哦。”他呆呆地应。 她忽然觉得有趣,拍一拍他的手:“你的手要是能砍人,也是剑。” 殷浮白想了想:“不行,我内力很差,手砍不动人,还是用剑吧。”他呆了一会儿,又问,“剑法是什么?” “剑法就是砍人的办法。”她笑笑,“砍人砍得好,就是好剑法。” 殷浮白低下头,继续冥思苦想。 那块陨铁耗了袁乐游不少心力,她后来连续半个月都没有出来,殷浮白困守湖边,心无旁骛。深夜里,湖对岸的铸剑室常常升腾出颜色各异的火焰,绚丽诡异之极,他竟是一无所觉。 又过半月,铸剑室中火焰白日黑夜不绝,颜色转为诡异的青蓝,最后五日才终于转为金黄,如金蛇乱舞,猛烈狂热。 碧明池的白莲菡萏初绽,一点点微白在浓绿间探出头来,宛若满天繁星。殷浮白恍若未觉,犹在苦苦思索。湖的另一侧,火光愈盛,打铁声音日夜响个不停。一声声,一阵阵,仿佛要直击到人的心坎里。 终于到了最后一夜。那一日从早晨起便是乌云密布,天空低得几乎可以压到湖面,一呼一吸之间,空气潮湿而闷热,殷浮白抱着止水剑端坐湖畔,不言不动。 碧明池中的游鱼不断跃出水面,成为这压抑空间里唯一活跃的生灵。 打铁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地传来。 终于在夜晚,一声雷鸣,震动四野,瓢泼大雨全无预兆地骤然洒落,不给人以任何喘息的空间。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殷浮白的衣衫便已淋了个透湿。 雨声如击金鼓,激荡在这废弃已久的古老城池之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出征的兵士已不在; ——千乘的将军已不在; ——曾繁华如半个京城的梁鱼务已不在; ——曾游人如织的碧明池也已不在。 暴雨如织,笼罩四野,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一切事物都无所遁形,碧明池、梁鱼务、空城、天际,没有什么能够避开大雨的锋芒。大雨洒遍了梁鱼务中每一个角落,一切都被打得透湿。高的树,低的草,冷的水,热的人,只要你在雨中,便避不过去。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剑法,能如同这大雨一般,无隙不入,笼罩八方?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剑法,能如同这大雨一样,其速如风,顷刻难避? 殷浮白怔怔在大雨中立了半晌,忽然间心有所悟,一跃而起,合着雨声舞起剑来。那剑光如水笼罩四方,竟与这大雨紧密相合,全无区别。 夜色深重如墨,间或一道闪电劈下,映衬着大雨中这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少年身影。 一滴雨水自剑尖滚落,殷浮白盯着那滴雨珠,忽地朗声而笑。 次日清晨,风住雨息。尽管经一夜风雨摧残,许多花苞被打落水面,仍有大片白莲一夕而开,恍然之间,如若大片深雪。 第五章 十二月风雪客 向北,向北,再向北。 比北疆更远的极北之地,是罗刹人居住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很冷,海水很蓝,地上长着星星点点的苔藓与地衣,动物的皮毛丰厚而蓬松。间或也可见到一两个罗刹人,身形高大,金的发碧的眼,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令殷浮白觉得极有趣味。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由北疆继续前行,穿过了戎族人的地盘,来到了罗刹人的领土,最终赶到宁古楚海边。 这里的海中漂浮着小块清澈发蓝的浮冰。在此之前,殷浮白也曾在南方见过海,那里的海是一种暖洋洋的蓝色,广阔而博大。可这里的海却不同,即使是同样的深邃的蓝,却有一种刺到骨子里的寒意。 殷浮白却想:这里的浮冰颜色可真漂亮,要是能拿一块送妆姐多好。 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站在绵亘千里的海岸上,厉风怒号,他全然不觉。 在他身上,有两把剑。一把围在腰间,正是他惯用的软剑止水,另一把则背在身后,长短尺寸与止水没什么区别。 那一夜万点骤雨不息,殷浮白于大雨中得悟,创出平生第一套剑法。 次日清晨,他临水自照,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匆忙打理一番,袁乐游已负手而来,却只在湖畔独自徜徉。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转过身,看到殷浮白时,隐约露出一个笑容,甩了一把剑过来:“你的剑。” 殷浮白一怔,下意识伸手接住。刹那间只见一蓬水光扑面,半空间进出一道清冷冷的彩虹。那是一把长剑,剑身薄锐,长短与止水剑相似,剑身竟是半透明状,内中似有水光流动,片刻不息,看得他又惊又喜。 袁乐游叹口气:“我的铸剑室也毁在这把剑上。” 殷浮白昨夜全神贯注在剑法上,全然未注意到湖的那一侧骤然冲天而起的火光,连忙鞠了个躬:“多谢袁姐姐。” 袁乐游摇头:“罢了。”又道,“我在这梁鱼务之事,不要说与外人。” 殷浮白忙道:“是。”心里却想:大哥和妆姐却不是外人,我只说给他们便罢。没料想袁乐游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续道:“什么人也不准说,我不喜欢这地方有他人来。当日里我也这般嘱托过长青子,不想一代剑圣却也食言,到底把这里告诉了他的亲近之人。” 殷浮白只好道:“是,是。” 袁乐游看他态度诚恳,倒也满意,转了个话题又道:“听闻罗刹人的宁古楚海中有一种海兽,皮子又薄又韧,料想倒适合为这把剑做鞘。” 殷浮白忙问:“这种皮子哪里可以买到?” 袁乐游失笑:“我也只是偶然听闻,这种东西哪里去买。” 殷浮白低头想了一想:“既如此,宁古楚海可怎么走?” 袁乐游一惊,却见那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神色清朗自然,决非玩笑,她怔了一下:“你还真是执著。” 此刻,殷浮白便立于宁古楚海边,他吹着口哨,心情甚是愉悦。 一只圆头圆脑、深褐色的海兽忽然蹿出海面,憨态可掬,煞是逗人喜爱。殷浮白默念一声:对不住了!便抽出止水剑,一道剑光飒然而出。 九月浮槎。十月女泽。十一月乘衣归。十二月风雪客。 九月起严妆便扳着手指等殷浮白回家,可是到了十二月他仍未归来。 细雪一点一点落了下来,严妆抱着个手炉,在窗下算着账,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她心中方喜,却听一个弟子道:“二师叔,昆仑派来人了!” 自三年前沧浪水参加品剑大会以来,便与昆仑派再无往来。但严妆却时时忧心,一清子当年在殷浮白手里吃了大亏,怎能善罢甘休?如今她一听到昆仑派三字,霎时便紧张起来,心道:会不会又与小白有关?这样想着,她匆匆赶到前面,正看到龙在田在招待两个一身白衣的道人。 那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神气蔼然;另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上锐意逼人。那年轻道人正在说道:“龙门主,这品剑大会你到底是去不去?” 龙在田朗声道:“多谢昆仑相邀,我沧浪水自然……”刚说到这里,却听一个优美女声笑道:“两位道长,不知在这里说什么事啊?” 那小道长一转头,见一个美艳女子站在当地,如同雪中红梅,心头不由一震,道:“这位可是严副门主?贫道云荒,这是家师千山子,奉代掌门师叔一清子之命,特来邀请贵派参加明年三月的品剑大会。” 听到千山子的名字,严妆不由一惊。昆仑有云:玉虚雪,昆山月。说的便是除却剑圣长青子与一清子之外,昆仑一派的六大高手。这千山子在其中排名第五,剑法十分高明。此刻严妆早已清楚品剑大会究竟是何等声名,亦知当年已方三人能全身而退实是侥幸。她心中疑惑,便笑道:“久闻品剑大会三载一次,为何这次延迟许多,莫非本次有什么不同?” 云荒道:“严副门主所言正是,只因我昆仑掌门长青子将于明年三月出关,故此推迟了一段时间。而这次品剑大会召开的地点亦是与众不同。”他面上漾上了一层骄傲之情,“便是在昆仑山玉虚峰顶。” 这一句既出,龙在田、严妆二人,双双大惊。 要知昆仑一派虽然名扬天下,却是十分神秘,品剑大会举办多年,从无一次上过昆仑山。严妆心思电转,想到当年泰山峰顶殷浮白力挫一清子一事,暗道:这实是宴无好宴,何况又有个长青子在后方坐镇,这哪是什么邀请,分明是要难为殷浮白!口中却笑道:“小道长客气,面对一代剑圣,我沧浪水可实不敢当,不去也罢。” 云荒冷笑,“三年前,沧浪水殷护法便曾闯过泰山,今日怎说不敢?” 严妆微微一笑:“小道长也说了,当年在泰山连败数人的是我师弟殷浮白。他喜好游山玩水,已数载不归,如何能在明年三月上玉虚峰?” 云荒本来年轻,先前还是耐着性子遵循礼数说话,如今听严妆言语中诸多推脱,却又不好对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发作,一怒之下转头看向龙在田:“龙掌门,方才你对品剑大会多有称许,如今却一言不发,我倒好奇,这沧浪水一派究竟谁是门主?” 龙在田先前并不知剑圣出关以及在玉虚峰顶举办等事,如今才醒悟到事情严重,便笑道:“道长说笑,副门主不过是将我的意思说出而已。” 云荒大怒,千山子把他一拦,声音温和:“两位门主,小徒不通礼节,还请见谅。据代掌门师兄所言,比次大会邀请的是沧浪水一派,殷护法行踪未定,不来也罢了,两位门主却是一定要请的。”说罢,递上一张帖子。 听他这般说,严妆愈发相信这次邀请实无好意,又想那云荒不过是言语冲些,也还罢了,这千山子的主意却是好毒!自己与龙在田若是接了这张帖子,到时昆仑派将消息公布天下,殷浮白不来也得来。想到这里便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与龙掌门并不长于剑术,上次乃是陪同小师弟而去,实不够格参与这次盛会。” 其实上次她本是说“我沧浪水一派冒昧前来”,但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当场耍赖,你又如何分辩?云荒冷笑一声,拔出宝剑,指着侍立一旁的秦兴道:“他带的难道不是剑?怎说是不擅剑术?我且来讨教一二!” 他速度奇快,这一剑光芒夺目,凌厉十分,秦兴不过学了三年功夫,哪来得及细想,匆忙间也是拔剑相迎。 这云荒本是昆仑二代弟子中极出色的一个,剑法、经验,均超出秦兴许多。秦兴勉力支撑,但不到二十招,只听“叮”地一声响,秦兴手中的剑已经被斩为两截。 若按江湖规矩,此刻秦兴已是输了。但他本是市井出身,虽经教导,骨子里仍有血性。他也不管手中只剩下半截剑,一剑又刺了过来。 云荒奇道:“你输了,还打什么?” 秦兴咬着牙道:“不曾输!”不管不顾又是一剑。 云荒心里好笑,未过数招,秦兴手中断剑又被削去一截。云荒挑挑眉毛笑道:“这次你还要打?”话音未落,却见秦兴手中招式不停,这一剑力道更猛,虽只是一小截断剑,被他一拿竟有了几分搏命气势。 云荒毕竟是名门出身,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仓猝间竟退了一步,随即立刻觉得不对,自己是什么人,焉有退缩的道理?当即一剑挥洒而出,剑光如雨。这却是昆仑一派的拿手杀招之一,名唤“中继无双”,先前他不愿使出,如今一怒之下却再也忍不住。 越到这般时分,秦兴骨子里的那股悍劲越被激发,他不管不顾,连递到眼前的长剑亦不顾及,双拳挟带风声,朝着云荒的双耳便击了过去。这般一来,纵是他会死在对方剑下,云荒却亦会身受重伤。 这般不顾性命的打法,云荒委实不会应对,何况他又不想杀人,只得收剑跃开。结果他这一剑不曾伤到秦兴,自己束发的三清巾却被拳风击中,直飞到天上,一个齐齐整整的小道士,转眼已是披头散发站在当场。 云荒一张脸霎时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口银牙险些咬碎。抬头却见秦兴举着一双拳头,凶狠狠又冲了过来,一时间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暗道道爷还治不了你?手中长剑横直如带,一剑便削了下去。 眼见这一剑若中,秦兴必然重伤。危急关头,却听“叮”地一声响,一把剑架到云荒手中长剑之上,却是严妆见秦兴危难,当即出手。 云荒原先便慑于严妆美貌,见她出手,脸一红便收了剑。 千山子适时微微一笑:“严副门主这是何意?莫非是以大欺小不成。” 严妆笑道:“我担忧徒弟,一时心急,焉有欺负这小道长的道理。只是道长说的话我也不解,所谓以大欺小云云,难不成我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师弟和贵派一清子道长比了一次剑,便可称之为平辈了?” 各派掌门之间平辈相交原也是常理,但被严妆词锋锐利地这么一说,却又颇显讽刺。千山子也不怒,面上依旧笑颜温和:“我这小徒武功不到家,怎当得起长辈一剑。最近贵派护法殷浮白名声响彻天下,据我想,那殷浮白不过是贵派中一个护法,两位门主的武功定然是更加出类拔萃,贫道不才,想向龙门主请教一番剑法,不知龙门主可能赐教?” “玉虚月,昆山雪”中的“山”字岂是易与之辈?严妆当先一步,笑道:“小女子也是个副门主,道长若能打赢我,再来挑战龙门主如何?” 龙在田尚未答话,千山子却已笑道:“在下是请贵派门主赐教,严副门主……”他把那个“副”字上咬得极重。话犹未完。龙在田已上前一步,微一抱拳:“沧浪水龙在田,请指教。”随即一剑击出,风声过耳。 这一剑神完力足,内力强盛,千山子也不由暗赞一声。他反手还招,势若长缨,正是他成名江湖的一套“千山鸟飞绝”,光影霎时笼罩厅堂。 此刻已是腊月,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雪花,风声呜呜不绝于耳。千山子的剑光亦如白雪飞舞,却与厅外的风声刺耳全不相似,而是愈舞愈寂,真个如同干山鸟绝,万径踪灭。那一份清冷孤寂,连一旁的严妆都被感染,惶然四顾,究竟难言。 自来剑招,有的以招式凌厉取胜,有的以速度快捷取胜,又有的以变化莫测取胜,却少有这般舞出一种寂寞逼人的气氛,令对手心思随之变幻,难以应对的。也亏得龙在田素来心思稳重,内力强盛,这才不坠下风,饶是如此,他也不由屡屡想到少时孤苦又往历洪灾之劫,心魂几度险为之摄。 翻翻滚滚,二人已对了一百余招,堪堪打个平手,千山子忽然收剑。赞一声:“不错!” 龙在田微微一笑,正要客套一二,却听千山子又笑道:“龙门主这一身功夫,做个门主却也够了。我却只庆幸,贵派的殷浮白,只有一个。” 这一句话里意味深重,龙在田一怔,笑容便似贴到了脸上。 千山子看他神情,又是一笑:“这张帖子,还请收下吧。” 龙在田终于勉强恢复从前神态:“若我不收,又待如何?” 忽地一阵簌簌雪声响起,仿佛是大雪压断了枯枝。千山子微微笑道:“龙门主,你可知此次除我与小徒之外,尚有清灵一脉七位同门同来沧浪水,现在正在门外。龙门主,不知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龙在田脸色骤变,清灵一脉乃是昆仑代代相传的有名剑阵,据说组阵之人不需武功特别强盛,却可合力打败功力一流的高手,极是了得。纵是他为人沉稳,一时间却也流下了冷汗。 严妆喝道:“千山子,昆仑一派若以势压人,我们却也全然不惧!” 这女子真是胆大,千山子笑了一声,方要说话,却听一个清朗声音笑道:“妆姐,大哥,我回来了……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这句话一出,厅内诸人颜色陡变。严妆喜道:“小白!” 千山子亦是一惊,口中忙喝道:“清灵一脉!” 一个白衣人和着窗外的风雪。笑吟吟地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大捧断剑都被他丢到了地上。 他含笑抬头,骨重神寒,瞳剪秋水。厅中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那是殷浮白,却似乎又不是殷浮白。他的个头高了一点,面貌间多了风霜痕迹,仿佛一把绝世名剑缓缓人鞘,却仍是光华耀眼,莫可逼视。 千山子忽然想起方才那一阵雪落的声音,也许,那并不是雪落。 然后殷浮白看着龙在田与严妆,笑了起来:“大哥,妆姐!”随着他这一笑,两颗小虎牙从唇边露了出来,这才让严妆找到当初那个殷浮白身上的神气。然后他转向千山子与云荒:“请问二位道长是?” 到了此刻,千山子知道自己所谋已然全盘失败,但他毕竟是昆仑的有数高手,依然气度俨然:“贫道千山子,这是小徒云荒。” 殷浮白“哦”了一声,行了个礼:“那外面那七个人也是昆仑派的?” 千山子暗自咬牙,面色不变:“是。” 他以为殷浮白必要追究一番,未想殷浮白却只是问:“那道长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 千山子语气平板:“明年三月,掌门师兄长青子出关,是时将于昆仑玉虚峰顶举行品剑大会,特来邀请沧浪水一派参加。” 然后就见殷浮白的眼睛一亮,面上惊喜:“长青子先生出关?好啊。” 他伸手就接过了那张请帖。龙、严二人神色同时一变:“小白!” 殷浮白不以为意:“请帖我接下了,道长请回吧。”他用脚尖点一点地上那堆断剑,“这一堆剑一起带走也成。” 剑士断剑兼之被夺,实是奇耻大辱,焉有再拿回的道理?千山子未曾言语,带着云荒,转身便走。 殷浮白转过身,再度笑嘻嘻地说:“大哥,妆姐,我回来了。”“谁让你答应参加品剑大会的!”“你这大半年都上哪儿去了!” 迎接他的,是毫不客气的两声指责。 这一次归来的殷浮白,真个与从前全不相同。他不再是从前的少年,言谈举止间,已有了青年的意味。 严妆问他上一次为何跑走,去了何处大半年不曾回来。殷浮白却只是笑,东拉西扯不肯回答。气得严妆很想敲他的头,却终究未曾敲下去。 严妆又问他为何执意要参加品剑大会,殷浮白道:“妆姐,我一直便想向剑圣挑战,如今正好新创了一套剑法,正想看看如何。”又有些不好意思,“用这套剑法,我和武当派的凝云剑,还有四方门的连环动过手。” 严妆吃了一惊,凝云剑是武当高足,亦是武当掌门松鹤真人最心爱的弟子之一,一身蹑云剑已有十成火候;连环则是四方门护法之一,四方门青年一代里最了得的高手。她犹豫着问道:“你赢了?” 殷浮白点一点头:“就是和连环动手时没控制好力道,折了他一条手臂。”他怕严妆不喜,又道,“是他先找我的,动手前还签了生死状……” 严妆暗自叹气,心道江湖这七大剑门被你得罪的也差不多了。又听殷浮白道:“刚才我用的也是这套剑法……” 严妆又是一惊,道:“原来清灵一脉竟是被你这般打败的?” 殷浮白道:“清灵一脉?这名字真好听,可是今日外面那几个人?” 严妆颔首:“那是昆仑一派最有名的剑阵,小白你是如何应对的?” 殷浮白倒奇怪:“剑阵?这倒没见。我一出剑,他们的剑就都断了,我还没看到他们出招。” 严妆想了一想:“小白,你把那剑招重使一遍。” 殷浮白应了一声,抽出止水剑,面上的笑意浅浅,骤然间水光四现,仿佛大雨倾盆而下,充溢厅堂内每一个角落,速度之快令人全无半点反应时间。严妆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当真下了这一场骤雨。然后她才想到,这是在厅堂里,而且,这是冬天。 一张笑嘻嘻的脸凑了过来:“妆姐,怎么样?” 还能如何?这一招速度奇快,涵盖极广,清灵一脉不是不组剑阵,而是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严妆长叹一声,暗道:这样的剑法,只怕当真能与那传说中的剑圣一争也未可知。一直不曾开口的龙在田亦是感慨莫名,叹道:“果然出色。莫非这大半年来,你便是在研究这套剑法?” 殷浮白含糊点头。一路赶回到底疲惫,吃过饭,便被严妆赶去休息。 直到殷浮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严妆才疲惫地揉一揉眉心,低声道:“大哥,三年前我出主意去参加品剑大会……是不是错了……” 龙在田虽对殷浮白不满,但不愿让严妆忧心,安慰道:“阿妆,你莫要多想。当日你是为了沧浪水一派着想。何况小白一身好剑法,正该成名立万,此次上玉虚峰,虽然有些危险,但未尝不是一次磨砺的机会。” 严妆道:“这也对,但我……” 龙在田笑道:“不必担心,上次他回来时,我还担心他不好内功。今日里看他内力虽无甚进步,却已能触类旁通,自创剑法,这又是何等的天赋成就!说不定将来咱们派里又出了一个小剑圣,也未可知。” 严妆被他这么一说,也便笑了起来。龙在田又笑道:“说起来,小白上次忽然不告而别,倒不见得单为创这套剑法,说不定是在外面认识了女孩子。他也大了,说不定下次就能带个弟妹回来呢!” 他本是玩笑,严妆却听得一怔,过了半天才道:“这也说不定……”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忽地又抬起头,“大哥,我也回去休息了。” 严妆推门而出,此刻雪已经停了,天地万物一片银装素裹,呼吸都变得清冽起来,白日里昆仑派那一千人的到来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严妆叹了口气,手上间隔的水晶镯子和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忽然有一个人从柱子后走出来,光彩照人:“妆姐,为什么叹气?”一身白衣的殷浮白,笑意如朗月入怀,他越走越近,又叫了一声“妆姐”,一双眼清冽得仿佛天地之间飘扬的白雪。 严妆仿佛被那双眼摄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殷浮白在走到她一步之隔的距离时停下,从身后取出一把剑,微笑问道:“妆姐,你看这把剑好不好?” 这把剑的剑鞘又薄又韧,仿佛一匹青布,上面刺绣着花纹,十分雅致,观其大小与止水剑并无差别。因此他虽一直背在身后,龙、严二人都末想到这是一把新剑。严妆接过这把剑,只觉轻重极是称手。她抽剑而出,虚劈一下,地上积雪随她动作竟是分隔两侧。剑中似有一道流水痕迹,从剑柄处缓缓流向剑尖,又慢慢回转,水光流动,令人莫可逼视。 “好剑!”她脱口而出,赞叹溢于言表,又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殷浮白极是高兴,答道:“还没有名字。妆姐你为它取个名字如何?” 严妆正将剑指天,欣赏着那一道流水痕迹,闻言笑道:“这般别致的一把剑,便叫它‘流水’如何?” 殷浮白喜道:“好啊。”他见严妆对流水剑十分欣赏,终是鼓足勇气道,“妆姐,这把剑是送你的。” 严妆极是吃惊:“送我?”她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能要!” 殷浮白脸色霎时一白:“妆姐,你……你不要?” 方才严妆想到的是明年三月里玉虚峰顶的品剑大会,心想如此神兵利器,用之正可助殷浮白一臂之力。转眼却见殷浮白面色骤变,心中不知为何,亦是一痛。忙道:“明年你要去与剑圣比剑,这把剑还是你用。” 殷浮白脸色略好,却依旧紧攥着那把剑往严妆手里推,怎么也不肯拿回去。严妆哪里肯接,她一眼看到殷浮白腰间的止水剑,心念一转:“要不这样,我用你的止水剑,你用这把流水剑如何?”她这般说出,脸也不由微红了一下,好在此刻天寒风冷,只当是风吹红的,也无不可。 殷浮白一怔,他从小听兄姐的话惯了,便答了个“好”字,想想又道:“这个剑鞘也很好,妆姐你既然不要剑,那么这个剑鞘你拿去用……” 流水、止水双剑仿佛对剑一般,换个剑鞘并无不可,严妆便应了,她接过那仿佛青布一般的剑鞘,笑问道:“这是什么皮子,从前倒没见过。” 殷浮白含糊应了两声,严妆当他也不清楚,便不多问,只笑笑道:“这把止水剑本是师父留下的,你这把流水剑也是极好,流水,止水……” 她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几遍,忽然醒觉这两个名字好似一对,心头不禁跳了一下。殷浮白却较她紧张更甚,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低声又道:“那个剑鞘上面绣的是地图,是北疆的梁鱼务……很美……妆姐,有机会我们一起……” 虽然袁乐游曾叫他不准将梁鱼务一事说与外人,但他终究忍不住,便寻了匠人,将地图绣到剑鞘之上。心中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严妆能与他一同前往。 这一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声音又低,恰好此刻又来了一阵风雪,呼息入耳,严妆伸手在面前一挡,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然而殷浮白已经离去,那一句话,严妆终是不知他说了什么。 第六章 骤雨 次日,殷浮白一大早便醒来。雪后的空气冷冽清新,他心情十分舒爽,忽又听见有舞剑声音,他循声望去,笑道:“秦兴,好用功!” 那人正是沧浪水大弟子秦兴,见得殷浮白,连忙躬身施礼,口称“师叔”。 他年纪其实比殷浮白还大了两岁。殷浮白随意地挥挥手:“不用客气。” 又笑道,“怎么起得这般早?” 秦兴红了脸:“我昨天败在昆仑云荒手下,失了沧浪水的面子……” 殷浮白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师兄常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也……嗯,你怎么输的?”他本想说“我也曾输过”,转念一想,自己自学剑以来却还真是未曾败过一场,不好当面扯谎,也便收口不提。 秦兴听得师叔询问,也便老老实实把自己昨日一战经过说了出来。殷浮白站在当地思考了一阵,忽道:“照我说,你打败他却也不难。我前些时日创了一套剑法,应是那个小道土的克星。” 待到龙在田与严妆也起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院中雪地上,一个教一个学的情景。严妆眼尖,更辨认出这就是殷浮白新创的剑法。 殷浮白见二人前来,兴高采烈地停了手,叫道:“大哥,妆姐!我正在教阿兴剑法,他还给这套剑法起了个名字。” 龙在田微一皱眉,觉得殷浮白这做法似乎有些草率,他原想殷浮白要凭着这套剑法拼战长青子,怎么现在便泄露了。但教也教了,只把脸一板,对秦兴道:“阿兴,你倒胆大,起了什么名字?” 秦兴惶恐,低头不敢答话。殷浮白却笑道:“阿兴说这套剑法就像骤然下起的大雨一样,我觉得他说得很好,这套剑法就叫‘骤雨’如何?” 龙在田啼笑皆非,闹了半天还不是你自己起的?便笑道:“很好。”又听殷浮白道:“以往我教他们剑法,总教不好,这套剑法却不一样,我一教阿兴就明白了。”言语中很是自豪。 龙在田心中好笑,这并非骤雨剑法如何与众不同,而是由于如今殷浮白在剑术一途更上一层楼,体悟已与原先大不相同。若是他从前那种“剑往那边一点”、“这么一挥就对了”的教法,就是个神仙也学不明白。 就这样,殷浮白在沧浪水内住了一整个冬天。这期间内他除了将骤雨剑法传授给秦兴之外,更专心于剑,将这套在梁鱼务碧明池前思得的剑法几度苦修,几至无懈可击。 春未暖、花未红的时候,龙在田、严妆、殷浮白三人启程去了昆仑山。殷浮白又带上了秦兴,一路上指点不停,有时连吃饭睡觉都会耽搁,严妆好笑,殷浮白却说:“难得阿兴领悟得快,当然要教个明白。” 这骤雨剑法速度奇快,覆盖极广,加上殷浮白窥破对手破绽之天赋,真是所向披靡。秦兴虽无他的天赋,但单是学会这剑法,却也受益不少。 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几人已到了昆仑山下。此刻山下几家客栈皆已住满,目之所及处都是提刀携剑的江湖人。几人好不容易找了个住处,严妆拽着龙在田出去坐坐,错眼不见殷浮白,一转眼,他又教上秦兴了。 严妆好笑:“总得先吃了饭吧。”扬声道:“小二,有什么拿手酒菜?” 她一个美貌女子在酒店里吆喝酒菜,煞是引人注目,众人都向她看去,一眼又看到拿着筷子比划的殷浮白,不免都暗道这一桌人真是奇怪。 龙在田苦笑着坐直一些,心道:我是这一桌子里唯一的一个正常人,还得为沧浪水争些脸面才是。 那小二拎着条毛巾过来:“来了!客官,这里的顶有名的酒叫做‘三中’,别的地方可都没有,您几位来一壶?” 严妆奇道:“三盅?这是何意,难道只能喝三杯不成?” 小二笑道:“您误会了,这不是酒盅的盅,是一二三的三,中间的中。别看这名字,可是昆仑的老掌门长青子道长起的。当年长青子道长闭关之前,下山来我们这小店喝了一碗酒,连声称赞,又念了几句诗,这名字便是从这几句诗里来的。只是我大字也不识一个,这诗不记得了。但是来往的江湖人,可都要我们这三中酒哩!” 严妆凝神思量:“三中……剑法巾可有什么与三中相关的字眼?”却听角落里一个落拓蓝衫客笑道:“这三中与剑法无关,取的乃是张子野先生的几句词,道是‘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由此称为‘三中’。” 严妆虽在幼年时读过几天私塾,但这几句词却是第一次听过。她将这九个字咀嚼了几遍,好似口中含了一个青橄榄一般,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手中比齐了一双筷子,拿起又慢慢放下,方道:“多谢公子赐教。” 她又打量那蓝衫客,微笑道:“这位公子好生渊博,不知如何称呼?” 那蓝衫客却只一笑:“山野之人,不通武功,这名姓也没什么要紧。” 严妆知道江湖上有一些人原是秉性特异,便不多问,又寒喧几句便即归座,先要了一壶三中酒,又掂量了几个人的口味要了几个菜。 时隔不久,那壶酒便先上来,严妆见殷浮白与秦兴两人一个教一个学犹自不休,对身边一切充耳不闻,却也好笑,便不管他们,先为龙在田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大哥,我敬你一杯。” 一旁的龙在田在听到那蓝衫客言道“意中人”三字时,心情亦是一滞,说不出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此刻听得严妆敬酒,双眼凝望她良久,目光中全是难解之意,终是慢慢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便举起杯子,与严妆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严妆也喝尽了这一杯酒,觉得入口清冽,仿佛昆仑山顶的雪水,那酒味初品是淡的,甚至带一点微微的酸涩之意,待入喉间,却觉森森烈意,那一点酸涩便成了药引,撩拨得滋味无休无止,回味无穷。 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殷浮白。夜色缭绕之下,少年的侧脸轮廓如若月光下润泽的瓷器,因着正在教剑的原因,尤显坚韧认真。她倒了一杯酒,递与殷浮白,柔声道:“别教了,且进一杯酒。” 殷浮白却只道:“且等一会儿。”严妆把酒杯硬放到他唇边,他也便低了头,一饮而尽——然而殷浮白却不擅饮酒,这一杯喝得急了,面上登时染了一层红晕,淡淡的,便如那瓷器上又补了一层明媚的釉色。 殷浮白全神贯注看着他手中的剑;严妆全神贯注看着殷浮白,只想他也喝上一杯三中酒;龙在田眼里却只看着严妆,默默又为她倒了一杯酒。 这一边秦兴却委实没有殷浮白这等视周遭环境于无物的本事,低声道:“小师叔,师父和二师叔已经在用餐了……不如,我们等下再学?” 殷浮白有些不乐,却仍是停了手:“还剩下一招,吃完饭我再教你。” 秦兴忙道:“是,多谢小师叔。”便为殷浮白斟了一杯酒。 正在这时,隔壁桌上有个年老声音道:“一壶酒也不肯赊?好生无理!” 随后便是那小二的声音,点头哈腰甚是无奈:“老爷子,并不是我不肯给您赊酒,只是您已经赊到第十壶了,您又不给银子……” 殷浮白回头看去,见东侧窗下坐了个年老乞丐,衣衫破烂,拄了根拐杖,杖头挂了个光可鉴人的洒葫芦。看这老乞丐面上满是污垢,几乎看不出相貌究竟如何,但气概却极是雄壮,一副不好招惹的架式。他见殷浮白正在看他,便发怒指道:“小子你看什么看!” 殷浮白忙一缩头,笑道:“老爷子,对不住,不如我请你喝酒如何?” 老乞丐一听,倒也欢喜:“这个甚好,店家,拿酒来!” 殷浮白忙道:“且等等!”原来他这次回沧浪水之后,严妆恼怒他上次不告而别,又怕他再度忽然离去,只给了他极少银子。他将钱袋里的碎银拿出来数了一遍,颓然道:“真对不住,我只够请您喝两壶酒的。” 这话听得周围人等都是一阵哄笑,那老乞丐却不介意,一把夺过银子:“小二,打两壶酒来!” 殷浮白颇觉不好意思,他又见那老丐衣衫褴褛,连脚上的草鞋都是破破烂烂,心中十分怜悯,想了一想,便解下身上两个玉环,递过去道:“老爷子,这玉环还值些银子,你拿去做个小生意,莫要这般吃苦了。”这一双玉环玉质洁白,虽非上品,却也不差。那老乞丐却不理他,只摆着头,喝下最后一杯酒,醉眼斜睨:“小子,给我这个作甚?” 殷浮白被噎了一下,犹豫着道:“我看您……流离失所的,做点小买卖或可安定下来……”那老乞丐却朗声大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看我颠沛流离,焉知我不是就喜欢这种四海为家,行走天下的日子?” 殷浮白脸一红,讪讪地想把玉环收起,那老乞丐却又笑道:“不过你这小子好!现下少见你这般的为人,我若有个闺女,嫁给你却也无妨。” 殷浮白愈发面红,幸好这时两壶酒送上,老乞丐不再管他,先取了一壶,咕咚咚倒入酒葫芦,这才打开第二壶,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般浮白正要归座,却忽闻身畔一声清越弦响,心下一震,忙回首看去,却见那蓝衫客独坐一隅,正含笑看他。先前他与严妆交谈时,殷浮白全心教剑,全未留意。如今他乡遇故知,格外惊喜,忙走了过去。但待到面前,却忽地想起自己并不知对方名姓,便笑道:“嘿,弹琵琶的!” 蓝衫客还之一笑:“舞剑的,久见!” 二人落座,殷浮白忆及他赠剑之德与当年言语,道:“多谢你,我的剑铸好了,今日来昆仑山,便是和剑圣比剑的。” 蓝衫客笑道:“我知晓,今日我来昆仑山,便是为此。” 殷浮白歉然道:“对不住,我事先没有告知你。” 蓝衫客笑道:“你又不知我名字,如何告知?”他以竹筷蘸酒,在桌上写了“冯双文”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你日后若要寻我,便去衡阳冯家。” 衡阳冯家!这蓝衫飘零、不通武功的琵琶客,竟是出身世家的佳公子! 这名字若被旁人知晓,必然大大吃惊。但殷浮白却与众不同,他既认冯双文是个朋友,那他是出身衡阳冯家也好,路边的乞丐也好,都无关紧要。因此上只“哦”了一声,便继续与冯双文谈笑。 这两人交谈暂且不提,另一边严妆与龙在田方喝了几杯酒,忽有一个白衣绿佩的男子含笑走近,手中端一杯三中酒:“严副门主,许久不见。”这人风度十分俊美潇洒,正是鸣蝉卫家的三公子卫长声。 严妆见得是他,念及当日泰山峰顶此人一声赞好,便也含笑起身道:“原来是卫三公子。” 卫长声笑道:“当日泰山一别,卫某一早便想来拜会严副门主,只因有一些事情羁绊,眼下方得脱身。今日相会实是万幸,卫某欲待敬上严副门主一杯。” 严妆便也微笑举杯,道:“不敢,小女子回敬卫三公子一杯。”却听卫长声徐徐又道:“敬卫某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严妆面色一变,这杯酒却再喝不下去,抬头却见卫长声眸中神色清明,却又满是柔情,心中不由一颤。 他可以说是江湖女子梦想中的良人,出身不凡,人品俊雅,武功高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极好的。 只除了,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她微笑,放下酒杯:“卫三公子一番心意,小女子十分感激,只是小女子已是心有所系,却不敢领这杯酒呢。” 卫长声手一颤,杯中的酒便洒出了大半。但他毕竟世家出身,风度极好,仍是勉强笑道:“原来如此,抱歉,却是卫三冒昧了。” 这卫长声竟于酒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告白,说起来也是件极大胆的事。一旁的龙在田险些咬断牙关,直到严妆婉言相拒,方才松了一口气。他正要拉严妆坐下,却见严妆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卫三公子,你可愿与小女子打一个赌?” 殷浮白与冯双文畅谈良久,思及兄姐,正要归座,忽听旁边一个人“哧”地一声笑,正朝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谁家的小子,毛都没长齐,银子也没有就来参加品剑大会?” 殷浮白原不在意,严妆却是一怒。转头看去,见一个中年剑客正向身边人指点殷浮白,这人虽也颇具英气,但一张脸生得极长,看上去颇显古怪。 她便转身道:“这位先生,不知你对我家师弟有何意见?” 这人原是江湖上的一名独行剑客,名唤常路修。为人虽不差,但一张嘴最要不得,说好听些是口无遮拦,说难听些便是不修口德,因此上江湖中人替他改了个名字,都唤他“常不修”。他因见殷浮白袋中无钱,便出口讽刺。 又听得严妆开口,正要再补上两句,转头却见是个艳光动人的美貌女子,口气便柔和了几分:“这位姑娘倒也会提携同门,前来参加品剑大会还要带着师弟,只是怎不带个老成持重些的?” 严妆险些被气笑,却听他又道:“在下常路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严妆却也听过他的名字,心道难怪如此,便道:“沧浪水,严妆。” “沧浪水”三字一出,周遭众人忽然一片寂静,常不修停顿了片刻,方才道:“原来严姑娘竟是沧浪水中人,失敬。请问这几位是……?” 这话之于常不修,可也算是难得的客气,而这一句话直是问出了在场多少江湖人的心声,都静下来只看着严妆这一桌人。 严妆便先指着龙在田道:“这是我师兄龙在田,沧浪水一派的门主……”她话没说完,常不修已不耐烦挥一挥手:“门主不门主的都没关系,听说你们这一派有个殷浮白名声在外,那人也到了昆仑山么?” 龙在田本欲行礼,被这句话一堵,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殷浮白却不留意,他嘴里还叼了个包子,便道:“我是,您找我?” 刹那之间,客栈中又是一片寂静,远比前次更甚。 殷浮白,这样一个年轻人竟是殷浮白! 上一届品剑大会上,这年轻人一鸣惊人,连败厉成殊与华山薛连,昆仑派里长青子之下的第一高手一清子也未在他手中讨到便宜。之后此人入江湖,连战七十九名剑客从无败绩。几个月前,昆仑派的清灵一脉亦是败在他手中。更有传言这次品剑大会便是即将出关的长青子为他而来。这样一个传奇般的年轻剑客,竟是这样一个人! 一片寂静之后,随即是一声高呼:“殷浮白,原来你便是殷浮白!”三个人大踏步从酒店另一侧走过来,均是身材瘦高,头戴斗笠,身后各背着一把近五尺的长剑,众人识得他们是七大剑门中海南派的剑手。只听打头那人道:“某家海南黎永安,听闻你这小子在江湖上风头极劲,连昆仑的清灵一脉都败在你手里,你可敢领教我海南三星阵的滋味?” 这三星阵乃是海南派的当家剑阵,只因僻处南疆,江湖中人见过的极少。殷浮白见这三人手中持剑与众不同,非但极长,而且极阔,上面又带了许多细小锯齿,极是奇异,心中便生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龙在田却沉声站起:“黎先生,久闻海南派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但品剑大会正日来到,若今晚比武,于昆仑派这主人不敬。” 殷浮白满心想要看一看海南派的剑法,但既然龙在田这般说,也只得委委屈屈地把放在流水剑柄上的手又收了回去。 那黎永安上下打量了龙在田几眼,道:“你又是什么人?” 龙在田抱腕拱手:“在下沧浪水门主龙在田。” 黎永安冷笑:“龙在田?门主?没听过这一号!你既是那殷浮白的门主,某家便先来看看你这功夫配不配当个门主!”说罢,不等龙在田应允与否,三把阔剑便如怒海狂鲨,一道杀了过来。 在场众人多是顶尖的剑客,见这三剑之威,却也不由皆“啊”一声,暗道难怪这三星阵与清灵一脉并称双绝,果然极是了得。 原来海南派僻处南海,这三星阵便是仿效群鲨之态创建。连这几把阔剑,亦是仿照鲨鱼巨口打造而成。龙在田只觉一阵惊涛骇浪扑面而来,三把阔剑如同三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全无顾忌,威力直是大得惊人!他殊无防备,一时间青龙剑也不及拔,只得运足掌力,向外击去。 这一掌龙在田自己也不知是否能够奏效。然而掌力与阔剑尚未相触,忽有一道剑光升起,闪闪烁烁如流星碎屑洒落天地,待到近身之时,却又一分为三,“当当啷”一阵响声不绝,三把阔剑一并落地。 一个清朗中带着十分恼怒的声音响起:“休伤我大哥!”正是殷浮白。 龙在田忙收回掌力,只见黎永安三人一脸不可置信,瞪着地上的阔剑,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三人手腕上,均多了个既长且深的伤口。 黎永安等人捂着手腕,指着殷浮白的鼻子大骂起来:“你这小子,出手这般狠毒,怕不是魔教中人!” 殷浮白忙道:“对不住……”他方才一时情急,出手不顾轻重。严妆却已拍案而起,冷冷道:“黎先生却把话说清楚了!方才是你不待我家门主应声,便即出手,说起来有偷袭之嫌。我师弟护兄心切,出手失了轻重也是有的,却容不得你这般栽赃。你说他是魔教中人,不知有何物证,有何人证?还是你看他剑法高明便胡言乱语,意图打压?!” 她一个美貌女子,却气魄过人,字字如刀。黎永安原不过是随口一说,被她这般一驳一时竟难以回口,过了片刻才冷冷“哼”了一声:“你道你剑法便是天下第一了么?这昆仑山上,自有治你的人!殷小子你这般狂妄,将来必有果报!” 殷浮白又是茫然,思量自己是哪里狂妄了,忽又想到一事,忙将手中长剑放到隔壁桌上,鞠躬道:“这位先生,真对不住,我拿了你的剑……”原来当时紧急,他不及拔流水剑,顺手便拿了隔壁桌上的佩剑。 然而那剑却非同一般,那是长生剑。鸣蝉卫家,卫三公子的长生剑。 卫长声长身而起:“殷公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剑?” 殷浮白歉然道:“不知。” 卫长声冷然道:“这把剑乃是卫家长者所赐。我曾发誓,人不离剑,剑不离人。殷浮白,你既拿了我的剑,便与我比试一二吧!” 在座众人多有识得他的,心里都是诧异,暗道这卫三公子平素最讲风度,怎因这一件小事便要拔剑相对?卫长声却不多说,抄起长生剑,一舞如虹,幻起满天剑影,周遭八方都是他的剑招,将殷浮白罩了个风雨不透。周遭诸人看了,皆暗赞一声:鸣蝉卫家,果然非同凡响。 他这剑招虽然精纯华丽,但殷浮白一眼便看到他剑招中一个破绽,心道:原来这人不过如此。流水剑也不出鞘,只一击而去。 这一招单以内力来看,委实是拙劣不堪,说起来他这几年来在内力上着实没什么进步,一旁的龙在田与严妆看了都直想转过头去。但这一招盯的却正是长生剑破绽所在。卫长声退后一步,回撤剑锋,却是微笑道:“好剑法,我自愧不如。” 殷浮白一怔,心想:我这就赢了?他应当还有反击之力吧……却见那卫长声不再理他,反是深深看向严妆眼眸:“严副门主,我败了。” 严妆一怔,一时竟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这边卫长声话音方落,忽听客栈外马蹄声响,銮铃叮当,客栈大门一声响,数名白衣道人一同走了进来。为首的道士眉眼如剑,正是云荒。 第七章 玉虚峰顶冰雪漫 云荒推门而人,行了一个四方礼,随后道:“列位,贫道是昆仑弟子云荒,奉代掌门师叔一清子之命,前来邀请诸位上山。” 众人见他一身白衣,身后宝剑剑柄上篆刻“灵乙”二字。在场多有阅历,丰富之人,识得只有昆仑派极出色的二代弟子,方有资格佩带灵乙宝剑,心中对这云荒便也高看一眼。 此刻,却是常不修先道:“小道长,那品剑大会原是后日,怎么今晚便让我们上山?况且这天黑路滑,你们那代掌门,忒不会思量!” 也只有他才会这般肆无忌惮说出这等对昆仑派不敬的言语。 云荒一皱眉,扬声道:“这其中原因有二。一则,通往玉虚峰的道路外人不知,代掌门师叔派我等接诸位上山,原是一番待客好意;二则,掌门后日凌晨便要出关,诸位万一去得晚了,只怕不美。常先生所言天黑路滑云云,放在旁人身上也还罢了,诸位皆是一等一的剑客,焉有难住的道理?” 他却是用了个激将法,这里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自然不肯退缩。况且昆仑一派在武林中地位极高,又是十分神秘,早就激发了众人的好奇心,便异口同声地道:“好!” 云荒又道:“另有一事,还要事先讲明。凡是受邀前来者,相信必已收到请柬,那不速之客,便要请恕我们无法招待了。”说罢眼光一扫四周,忽地看到沧浪水诸人。殷浮白如今名扬四海他且不着意,一眼却盯上了秦兴,大怒戟指喝道:“这品剑大会原是请的天下英雄,你这小子武功平平,也敢上昆仑山!” 秦兴尚未开口,殷浮白已不高兴。他为人最是护短,秦兴虽只是沧浪水一个弟子,在他心中却亦是“自己人”,便道:“这位小道长……” 云荒怒道:“贫道云荒!”众人都想:这小道士真好胆识。 殷浮白仍道:“这位小道长,当日里发请帖时,只说邀请沧浪水一派前往,并未限制何人方能参与。”其实以往虽也有单发给一个门派请帖的例子,但该门派必是选拔最精锐的剑手参加,如秦兴这般却是首次。 云荒怒道:“他剑法远不及我,有何资格?” 殷浮白道:“这般说来,若是我这师侄能胜过小道长,便有资格了?” 云荒冷笑道:“他?他如何能有这个本事!” 殷浮白心道原来条件不过如此,那却好办,便转头道:“阿兴,你去和他比试,就用我新创的那套剑法。以你现在水平,必可赢他。” 秦兴苦笑,还未答话,殷浮白已道:“去啊。”一手把秦兴推了出来。秦兴只得拔了剑,向云荒行了一礼道:“请道长指教。” 云荒冷笑一声:“凭你?确是得让我好好指教指教!”连环三剑,正是昆仑派的绝技之一“凤凰三点头”,立意一招胜他,一雪前番之辱。 这三剑精妙绝伦,姿态美妙,秦兴只看得目眩神移,全然想不出当如何应对。只得握紧宝剑,将殷浮白教他的骤雨剑法前三招一并使出。 骤雨打新荷,池塘生清响。云荒只觉一阵剑雨扑面而来,速度奇快,笼罩四方,眼见自己这凤凰便要成了落汤鸡,心中大惊:这小子怎与前番大不相同!一招未老,反手剑势如紫龙腾空,向秦兴腰间削去。 殷浮白看得焦急,不住道:“怎么用了这招?力道不对……唉,用第九招就对了,怎么用了第七招?”但秦兴本就紧张,更无暇留意他话语。 这一边秦兴心中紧张,云荒却更为惊讶,剑出更疾,招招精妙。 先前殷浮白虽然两胜,但他胜得太快,众人未曾窥得他剑招完整面目。 如今见秦兴手中一套剑法在昆仑如此精妙招式下犹能苦苦支持,心中都不由感叹:这沧浪水成为武林中后起之秀,果然自有独到之处。 正在这时,却闻龙在田沉声道:“秦兴,你可以不胜,但手不可不稳,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秦兴一凛,定神许多,剑招挥洒,更胜前番。云荒心中一动,起先他一直对秦兴不屑,诚然秦兴骤雨剑法精妙如斯,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个学了一套神奇剑法的笨小子。如今方觉虽是个笨小子,却也有几分实力。 二人这一番比试,方才称得上酣畅淋漓四字,但秦兴内力经验均不及云荒,对骤雨剑法又是初学乍练,终还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若说胜他,却是仍有困难。 就在此时,忽闻酒店角落之中,清泠泠一声琵琶响动。却是那坐在角落的冯双文,应手拨弦而响。 这琵琶声音起初轻悄,三两下之后,忽又一转为清逸飘扬,中间依稀有金戈铁马之念。旁人还罢了,秦兴听了,却觉这琵琶声音丝丝入扣,若是剑招按照这音韵前行,便格外的流畅,竟有指导之意,心中大喜。 就在此时,坐在冯双文桌畔的老乞丐有滋有味地倒了一口酒,忽地以手扣案,和着琵琶声音,大声唱道:“四顾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缪郁苍苍,浪淘尽风流千古人凋丧。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声音苍老雄浑,意态挥洒倜傥,与琵琶声相合人扣,秦兴只觉其中每一个字似乎都打到自己心里,剑招依此而行,便连内力运转,都流畅了许多。 待到最后一句“困周郎”三字唱出,字调铿锵中带着战意,他只觉胸口一震,从前停滞迟缓的内力到了这一刻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一式剑招如倾盆大雨漫洒天地。只这一式之,已得殷浮白七分神韵。 云荒连退三步,单膝跪倒,长剑拄地,头上发冠被剑气劈成两半,眼红如血。身后一个道人正要上前扶他,他却把手用力一挥:“不必扶!” 那道人怒道:“师兄,这混小子……” 云荒却止住他言语,一字一字慢慢道:“是我输了。”这四字说得极重,在场众人均听得清晰。他拄剑而起,扯下剑穗束了发:“你上山吧!” 先前那个道人忙道:“师兄……” “代掌门面前,由我承担。”云荒骤然转身,一字字道来。 其余众人验过请柬,便随着昆仑诸人出发,只有冯双文留在原地。殷浮白心中诧异,心道冯先生原说要看比试的,他不上昆仑山,如何看法。冯双文却笑着挥一挥手,殷浮白无法,只得与龙、严二人一道前行。 前来昆仑山的众人都备了马匹,此时一溜马队一同上山,声威赫赫。直行了一个时辰,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又行一段,那树梢上已见了白雪。这些剑客哪个没有一身好内功?只是苦了殷浮白,独个冻得直打哆嗦。 严妆与他并辔而行,早看出这小师弟状态不对,有意掷过身上披风,殷浮白却忙摇手,心道:山上风冷,可不要冻坏了师姐。 绕过一个转弯,殷浮白座下的马忽然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直蹿到一旁的树林之中。他连忙拽紧缰绳,喝道:“停下!” 他内力虽差,骑术却佳,那匹坐骑被他一勒之下当即停下了脚步。忽听头顶一声响,一小堆白雪直打到他脸上。他伸手一抹,又一样物事落了下来,直罩到他头上,人手轻软温暖,竟是件珍贵之极的黑貂裘。 从来只听说天上掉馅饼的,却没听说天上掉貂裘的。殷浮白大是诧异,抬头却不见人影。他也不多想,喜滋滋穿上,拱手笑道:“多谢了!” 这一边龙、严二人见他人林,忙忙追来,却见殷浮白身上多了一件貂裘,无不诧异。殷浮白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支吾道:“天上掉下来……” 严妆道:“什么?”心道天下哪有此事。 殷浮白见二人眼里都是怀疑,只好胡乱掰道:“呃……是朋友送的。” 龙、严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解。严妆道:“小白你不要啰唆,自己穿上就是。”又见他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貂裘中十分有趣,情不自禁地,便伸手摸了一下。 他们从小长大,这般也是常事,殷浮白却不知为何,脸“刷”地红了。 马队又跑了一个多时辰,时近午夜,云荒在一个三岔路口处当先下马,道:“前方道路已不适宜骑马,请诸位将马留在这里,自有昆仑派中人代为照顾。若有粗重行李不便携带,也请一并留下,下山时再领取不迟。”说罢当先踏上了三条道路上最为狭窄的一条小路。 到了此时,众人自无退后之理,便纷纷下马,跟着云荒等人一路前行。 这条小路狭窄崎岖,复杂难行,因在夜里,更增了许多难度。又走一段,积雪过踝,若换成常人已是举步维艰,幸而这里一众人等都是轻功超群,倒也未曾发生什么事故。 那常不修忍不住道:“小道长,你们平日都这般上山?可太辛苦了。” 云荒敛容正色道:“常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普通弟子并不住在这里。玉虚峰原是掌门闭关之处,选择在此召开品剑大会亦是遵从掌门之意。” 常不修嘀咕道:“那你们送饭可真不容易。” 云荒怒目而视,但常不修毕竟是客人,道:“传言掌门人已修到辟谷境界,我们这些小辈虽欲效劳,亦不可得。” 常不修心道:还真有人能达到这等境界?但剑圣长青子在武林中地位极其尊崇,说不定当真能做到这一点也未可知。他虽胆大,倒也不敢对长青子大放厥词,也便闭口不言。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山路难行,路面又滑,有人不禁问道:“云荒道长,请问到玉虚峰还有多少时间?” 云荒手执火把,向前一指:“过了这道山涧便是。” 月色火光映衬之下,众人见得那山涧似有一丈余宽,黑黝黝地看不清下面深浅,衬着融冰带雪,尤显森然。云荒行至涧边,暗自调息一番,纵身而起,身形轻飘如云,一跃而过。随即提声喝道:“诸位,请!” 这山涧虽然难行,但在场诸人无一不是武功高明之辈,况是十停里已行了九停,万没有在此停下的道理。有人便已当先跃过,也有本是好友的便一同跃过,昆仑派其余几名道人则留在山涧另一侧为众人掠阵。 这里面唯有秦兴轻功不够,便由殷浮白带了他过去。云荒指着下面一片房舍,道:“这里便是了,请各位随我去歇息。” 原来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片高地,向下望去,但见雪地之中散布着一片白石构建的屋舍,夜色雪光中,望之如琼楼玉宇,清冷不似人间。 云荒垂首躬身:“请。” 这一片屋舍外表清冷,内里布置也难称舒适华贵,但众人先是好容易赶到昆仑山下,又奔波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但求有张床便可,有细心的还记得查看一二,随后也便纷纷睡下。 殷浮白却因过了最疲惫的时候,精神反而振奋。他坐在木榻上,拥着黑貂裘慢慢喝了一杯清茶,觉外面风卷纸窗声响,索性推窗向外望去。 此刻临近黎明,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白石所建的屋舍只余下个依稀的轮廓。这景色在旁人眼里殊无可看,殷浮白却是个懂得游玩的人,心中暗想:再过一段时间便就天亮,玉虚峰既高,又有积雪白石相映,日出必然好看。想到这里,他索性起身,悄悄走到门外去。 此时昆仑弟子也已歇下,一片静谧。殷浮白绕过屋舍,沿着同是白石砌成的小路走了一段,渐渐来到后山一处断崖,惊见那里竟还有个女子。她发无簪环,衣无余饰,只身边放了口剑,璀璨明丽不可方物。 殷浮白便笑了:“袁姐姐。” 那女子转过头,如刀般的眉眼在深黑的夜里少了几分锐利,她眼中有诧异一掠而过,随即便恢复了平常:“原来是你。” 殷浮白走过来,他见崖上风大,便解下貂裘,欲为袁乐游披上。袁乐游却道:“本是送了你的,不必还我。” 殷浮白甚是诧异:“貂裘是袁姐姐的?” 袁乐游面上隐约浮出一个微笑,道:“嘘,等着看日出。” 殷浮白便安安静静地坐好,不再多言。 玉虚峰上的风冰冷如月,雪明亮如银,月宁静如夜,夜则静逸如人。 如——便如此刻殷浮白身边的人。 二人就这般静静地并肩而坐。不知过了多久,玉虚峰上的夜色忽地撕开一个口子,一线鱼肚白从断崖对面缓缓地吐出,随即越扩越大,仿佛有龙蛰伏于天际深处慢慢地吞吐云霓。又过了一会儿,那白色的云霓上漫染橙红,似乎那条神龙酒醉,吐出的云霓也染上了纷飞的酒色。 殷浮白看得心动,转头向袁乐游道:“袁姐姐,这可真美……” 袁乐游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叫你不要说话。” 原来就在这二人交谈之时,天空已变了颜色,一轮红日骤然喷薄而出,犹如巨龙忽然跃出海面,天地万物,都生了一层光华。四周的断冰残雪因着这份光彩,更增添了十分的颜色,仿佛散落了一地的珠宝。 袁乐游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看到日头升起那一刻。” 阳光照向四周,这时方能看出他们脚下竟是万丈深渊。哀乐游抄起身边的繁花剑,敛袖而起:“我走了。” 殷浮白也随之起身:“袁姐姐,你也是前来参加品剑大会的么?” 袁乐游看着他:“殷浮白,我是什么人?” 殷浮白奇道:“你是袁姐姐。” 袁乐游怔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是杀手阁上排行第一的杀手,昆仑派焉有邀请我的道理?” 她慢慢抚摸着手中的繁花剑:“平日里杀人,我是不用这把剑的。自我铸成繁花以来,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对你,另一次,是对长青子。”她慢慢地抚过自己眉侧的伤痕,“我亦好剑。明日里这个难得机会,总想再让繁花能耀眼一次。” 她转身离去,殷浮白怔了半晌,开口又叫了一声“袁姐姐”。却未留意在他呼喊这一声之时,有道熟悉的美艳身影在山石后一闪而没。 殷浮白回到住处时天已大亮。又过了一会儿,有昆仑弟子送来早餐,殷浮白饱餐一顿,倒头便睡。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傍晚,才终于起身。出门去看望龙在田等人,见龙在田和秦兴的精神还好,只是严妆不在房中。龙在田道:“阿妆还在那边房中休息,倒不必扰她。”见殷浮白依旧满面倦容,便道:“你也去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正日子了。” 殷浮白本想出门寻找严妆,被龙在田这么一说便作罢了。他又休息一晚,次日凌晨,对镜洗漱,换了一套新衣,用罢早饭后与龙在田等人会合。随后在昆仑弟子引领下,来到玉虚峰顶。 这玉虚峰原是昆仑主峰之一,气魄雄浑壮丽。殷浮白且行且看,心中钦羡。又走一段,他发现自己所到之处,竟是前日一早自己与袁乐游看日出的断崖。只是昨日那断崖尚是平常模样,此刻上面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壳,晶莹剔透,煞是动人,想是昨日里昆仑弟子所为。 当日严妆上泰山峰顶叫阵不觉害怕,但眼下想到即将与剑圣对决的便是自家师弟,心头不由得一阵阵紧张,不禁侧头向殷浮白看去。却见他神态舒展自如,不像是即将进行生死之搏,反倒像是将要出门踏春游玩一般。也不知是他太过自信,还是心里少了根弦。 除却云荒等人接来的人外,犹有其他弟子带来多名剑客,在场者有近百人。在历届品剑大会中,虽非规模最大的一次,却可堪称品级最高的一次。然而统共这些剑客一起,也无人见过这样的比法。众人看着那块覆满冰雪的断崖,心中都在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正思量间,却见一道白影如巨鸟展翅,飘飘然直落到那断崖之上,身形优美,气魄如山,单这一式轻功,便已不同凡响。正是昆仑派的代掌门,剑圣长青子的师弟一清子。 他也不多做寒暄,只轻咳一声,便缓缓开口:“列位皆知,今日是我昆仑掌门,长青子师兄出关的正日。” 这一句声音虽轻,在场近百号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实是第一流的内力,众人无不肃然。只听一清子又道:“往日的品剑大会,固有许多程序,但今日里却要稍做更改。再过片刻,便是掌门人出关之时,为验证这三年闭关所得,今日里掌门会与在场诸人中的两人进行试剑!” 此言一出,下面便是一阵沸腾。须知长青子已有多年不曾与人动手,而在他闭关之后,昆仑一应事等由一清子打点,连见长青子一面都成了难得之事。如今竟有—个与这传说中的人物当面较艺的机会,又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 然而兴奋之后,众人却又思量,在场这许多人,却只能比试两场,到底谁有机会?这其中自然也有人觉得自己剑法未及臻境,见识一番也就罢了。 但更多人却是一心求剑,便叫道:“到底是哪两人有资格比试?” 一清子且先不答,不紧不慢继续道:“比试场地,便在这冰崖之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这冰崖地形极险,稍不留神,便有丧命之虞,更何况对决的乃是武功超凡脱俗的剑圣!有人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却也有人更加激起斗志。 “至于究竟是哪两人?”一清子微微一笑,“其中一人由掌门师兄指定,另一人是谁,各凭本事吧!” 随着他话音落地,断崖旁一处屋舍忽地房门大开,一个人犹如一朵白云般冉冉飘了过来,足不沾尘,姿态烈烈如神。这人甫到冰崖之上,众人尚未看清他容颜如何,忽有一阵旋风自崖下席卷而上。十余个璀璨如霞的剑光光圈自那道旋风中延伸而出,直面剑圣! 殷浮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烟花九!” 第八章 剑圣长青 那些剑光光圈太过绚烂,连日光都被映得失了颜色,众人不禁目眩神移。长青子却不避不让,待到光圈近身之时,一道浓烈剑气忽自他手中进发而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光圈与之一触,纷飞四散。那人一个倒纵,双足几退到崖边方才硬生生停下。他以手拭口,一串血珠自他手边滴滴答答地落到冰面之上,宛若碎裂的红宝石。原来仅此一招,他便已受了内伤。 这人穿一身粗布衣裳,青布罩头,面上肌肉僵硬,多半是带了人皮面具。手里的那柄剑却实在是耀眼夺目,黄金柄,珍珠络,上面镶嵌的宝石不计其数,随便找一块也有小指甲大小。两相映衬,更加奇异。 长青子目光转到这柄华丽无匹的宝剑之上,微微颔首,似是致意。那人立于崖边,身形似坠非坠,亦是微一颔首。随即双足一蹬,身形前进,剑光一幻,又是十余个光圈一挥而出,竞比前番扩大了一倍有余。 在场诸人皆是顶尖剑客,看出这次却不仅是剑光扩大而已,威力更增数倍。众人先前看他剑法,已觉惊艳,此刻更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人?” “没见过,江湖中何时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从未听说过?” “此人剑法,比起那出尽风头的殷浮白也毫不逊色啊!” 殷浮白听到这些言语,甚是自豪。暗想:袁姐姐剑法更加精进了。 正想到这里,却见剑圣足不动,身不摇,长臂一振,一柄青锋自他身后脱鞘而出。雪光辉映下,众人见这柄长剑三尺有余,通体古朴,剑尖处却有一点红芒直通到底,仿佛一条血线,朴拙之中便带了隐隐的煞气。只是再一细看,却又诧异,这把剑纵然极尽佳妙,却是大刃无锋!不知这样一把无刃剑,又是如何用法? 只殷浮白方知,这一把无刃剑,便是当年袁乐游输给长青子之后,为他打造的“问天”。当世之上,袁乐游只铸过三把剑,如今问天与繁花已然相遇,他手抚腰间,心中暗道:流水又当如何? 问天既出,剑圣右手轻抖,一蓬纷飞大雪一般的剑光泼洒而下。此刻他与袁乐游相距犹有一丈之遥,威力却似近在咫尺,二者一触,那十余个光圈如梦幻空花纷纷破灭。余劲未歇,袁乐游后边便是万丈深渊。她身形骤然一斜,向左侧连翻了三个空心筋斗,方才卸去大半劲力。小半力道仍是驱而不尽,一口血已涌到了喉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剑术,如此内力,飞花摘叶亦可伤人,又何必剑刃锋芒!而那袁乐游两剑逼得剑圣祭出兵器,方才变招迅捷可观,亦是搏得一阵赞叹。 唯有殷浮白连退两步,方才击在袁乐游身上的那一道劲力,竟是好像击在他自己身上一般,脑海中嗡嗡直响,心头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这击退袁乐游的一剑,若用在他身上,他亦是无法退敌。 两招已出,袁乐游双眼微眯,繁花侧于身畔,却不再急于出第三招。 剑圣面上神情漠然,傲岸身形中有着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淡。合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深不可测。眼见日光渐亮,冰面上光点闪个不休,袁乐游忽然一晃手中繁花,上面宝石光芒璀璨如星,幻出一道彩晕,连同日光一起,晃进长青子眼帘。 高手比武,自要讲究天时地利,利用日光乃是人之常情。但光芒一现之后,袁乐游却并未追击,反是繁花剑向地上一戳,掀起无数断冰残雪,携带内力,飞沙走石一般,直向长青子袭去! 长青子问天剑幻起万点光芒,那些碎冰与他剑招一触,纷纷化为水滴,其中隐含的内力亦是消失无形,袁乐游却利用这一息时间,双足骤然向前滑去。冰面本来滑溜,她又用上了轻功内力,速度更疾,转眼间便已到了长青子身前,口中清叱一声,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光圈再度划出! 这一招已尽她平生所能,杀手经验、地势利用、繁花优势、自身轻功,而烟花九的轻忽狠戾面色不改变幻无穷,在这一招里亦是发挥到极致。 剑光光圈逼近,她看见的却是长青子面上的表情。 无怒,无惊,无忧,无患。 剑圣面色不改,静如止水的目光中,却终于透露出了一份赞赏。 光圈寸断,繁花剑脱手而出。袁乐游摔倒在地,口吐鲜血,面上人皮面具被剑风激荡,碎成片片,她挣扎一下,又一口血直吐了出来。 殷浮白按捺不住,叫了一声:“袁姐姐!” 场下诸人注意的是这一场比试,无人留意他这一声。袁乐游却于此时半起身,清寒孤傲的面容上,一双眼寒冰利剪一般向他盯去,其中满是严厉的拒绝之意,殷浮白原有纵身跃出之意,却终是顿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这一番互动,他人未曾留意,却全盘落到了一旁的严妆眼中。 她神色骤然一变,唇瓣微启,本要向殷浮白询问一二,但念及这毕竟是品剑大会现场,不忍打扰于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袁乐游摸索着伸出手,摸到繁花剑,剑一入手,她的人霎时恢复了神采,挣扎起身,随后摸出一颗药丸嚼碎咽下,向长青子深施一礼。 长青子微一颔首,随即轻轻一挥手。 袁乐游不发一言,还剑入鞘,转身离去。那颗药丸甚是神妙,转瞬间便已行走如常,她施展轻功,鸿飞渺渺,霎时已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并无人见过杀手阁上第一杀手的真面目,众人立刻议论起这女子的身份。又有人想到一清子言道:比试两场,一场由长青子指定,一场各凭本事。 眼下这女子已占了先机,还余一场,不知长青子要指向何人? 却见长青子问天剑二度出鞘,一双眼向下巡视一圈,剑刃遥遥向下,已然指定一人。众人随他剑锋望去,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他。 人流如潮,自然而然分成两半,殷浮白卸下貂裘,踏步走了出来。 他也不拔剑,也不施礼,神情呆呆怔怔。众人心里都想:这殷浮白传闻中是个小剑圣一般的人物,怎的全无气概?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那长青子却也不急,只气定神闲立于冰面看着他。 殷浮白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施了一礼,诚恳地道:“我仔细想过了,道长,你的剑法我破不了,也没有招架的办法,我认输了。”长青子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在田与严妆各自张大了口,一个问:“阿妆,小白刚才说什么?”一个说:“大哥,我好像听错了什么,你重复一遍小白的话给我?” 秦兴与云荒本站得近,前者极是期待小师叔施展一番教过自己的剑法;后者则是输在秦兴手下后,一心想看看殷浮白使出这套剑法是何模样。 此时都忘了前番恩怨,彼此间道:“他说什么?” 众人议论声音如若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有站在冰崖上的殷浮白平平静静,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不出打败你的办法,我认输了。” 自来习剑之人,大多重荣誉胜于性命,焉有顶尖的剑客这般认输的道理?众人大惊之余,反倒是长青子最先镇定下来,“哦”了一声。 殷浮白却镇定地道:“请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想再与你比剑。” 长青子打量他一番,点一点头。他不看场中诸人,也不再多说一言半语。其身形如风行水面,转眼间已到崖下,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这一番变化令人惊异,一清子却展颜笑道:“殷公子这两年在江湖上名气大振,未想依然如此自知,难得,难得!但沧浪水一派两度参加品剑大会,唯有殷公子一人出手,未免遗憾,还要请二位门主赐教一二。”说罢,他一挥手,两名穿冰挂雪的道人轻飘飘跃到冰崖之上,正是“玉虚雪,昆山月”中的玉茗子与虚峤子。 这两人在昆仑派六大高手中名列第一、二位,仅次于长青子与一清子。 当日,排行第五的千山子与龙在田打个平手,而严妆的武功更在龙在田之下,今日一决,必败无疑,而那冰崖艰险,更有性命之忧。龙在田心中一沉,心知一清子果然是记恨当年之事,今日他先以剑圣压倒了殷浮白,又祭出玉、虚二人,看来不把沧浪水打得一败涂地,他是不肯罢休了。 然而身为一派之主,却万没有上门挑战而不应的道理。严妆脸色一白,正要应战,却被殷浮白窥得她面上神情,便道:“还是由我来应战。” 一清子微微笑道:“殷公子,你确是爱护同门。但我这两位师弟是向沧浪水门主挑战,殷公子却不是门主啊。” 殷浮白扬声道:“我不是门主,便不能应战么?” 一清子笑道:“原来殷公子亦知自己不是门主,那殷公子以为自身权柄在门主之上,还是沧浪水门主不过挂个名字,其实靠你一人支撑?” 这几句话他说得温文尔雅,究其实质,却已经十分刻薄。龙在田努力宁定心神,沉声道:“殷浮白,你且退下。” 龙在田从来昵称他“小白”,少有叫他全名之时,殷浮白怔了一怔,欲待要退。抬头却见冰崖之上,神色冷淡犹胜冰雪的两人,便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咬一咬牙,定定看着一清子:“这位道长,你是否因为上次品剑大会你险些败给了我,所以一直记恨到如今,又要伤我兄姐?” 一清子面色骤变,片刻才慢慢恢复:“殷公子,你想得太多。” 殷浮白却不答话,他一步步走上冰崖,冷冷道:“你叫他们下去。” 他说:“你若想比剑,我与你比,莫伤了我兄姐。” 一清子并不理他,只向龙在田道:“龙门主,这便是你沧浪水的规矩?你才是一门之主,到底……”话音末落,忽见一道水光冲天而起,映得四下冰雪一片明亮,那白衣的年轻人低声喝道:“闭嘴!” 仓促生变,一清子不及拔剑,一个鸳鸯连环步才躲过这水光顿挫的一剑。殷浮白一个箭步抢上,又是一剑刺出,这一剑已是骤雨剑法中的招式,整个冰崖瞬息间都笼罩在流水剑光之下。一清子不能再退,拔剑还击,出手间已是他赖之成名的“清风十九式”。 流水对斩决,骤雨待清风,三载后在昆仑玉虚峰,再度相逢。 两道剑光交错一起,倏然而分,众人这才见得殷浮白手中所持,乃是一把几近半透明的长剑,内里波光隐隐,竟似封了一泓秋水在剑身中一般,无不诧异之极,暗道:这般精致的东西也可以拿来动手? 无论一清子想不想与殷浮白动手,不管殷浮白出手是为了怎样的目的,两个顶尖的剑客一旦当真交上了手,便如两块磁石碰到一起,再难拆开。 冰崖之上,风雨大作。一道剑光如大雨倾盆,四下里水光一片,离得近的人几乎要伸手挥去面上本不存在的水痕;一道剑光如大风忽起,席卷断崖之上,剑锋带出的风声激荡得周边之人无法靠近一步。 这清风十九式原是数十年前一位昆仑长老所创,只是他留下这套剑法不久便已过世,尚不及传授弟子。后辈依照剑谱修习,无一人能够练成。因此上多有人说这位长老大抵是写错了。直到二十年前,一清子拾起这本剑谱,闭关两载,练就这套“清风十九式”,因而成名天下。 风卷长空,雨袭大地,时而风声压倒雨势,时而雨水浇灭长风。这两套剑法皆以速度见长,转眼之间,二人已过了一百来招。台下众人个个看得目不转睛,诚然先前剑圣那一场比试更高于此,但来往不过三招。这一场对决双方实力相似,惊险频出,真教人呼吸都怕浪费工夫。 崖上二人翻翻滚滚,难分胜负,冰雪碎屑卷了一天一地,忽然间二人双剑相交,一小截剑刃自剑雨中直飞出来,一清子连退几步,看着手中被削去一段的斩决,面色铁青。殷浮白连翻几个跟头,落地后在冰面一溜,他控制不住冲力,身子后滑数步,眼见后面便是万丈深渊,紧急关头,他单膝跪倒,剑尖拄地,一只脚已然悬空,方才停了下来。 这二人对的决,殷浮白流水更胜一筹,削断了斩决的剑尖,内力却不及一清子,被他激飞出去。 二人一立一跪,目光炯炯,打到此时,双双对对方剑招已然均有体悟。 一清子一振斩决,衣袂飞舞,正是清风十九式最后一式“清风无形”。殷浮白抿紧双唇,骤然而起,流水剑光倾泻天下,直向对方而来。 一招决生死,一招定胜负。 斩决名剑“铮”的一声,被流水剑一斩两段,半段雪亮剑刃直直坠人冰崖之下,良久,众人方才听到极沉闷的一声响。而流水剑锋芒毕现,终是指到了一清子的咽喉上。 殷浮白声音微哑:“以后不准拿我兄姐来威胁。” 一清子面色难看之极:“殷公子,你有所误会,方才我只是……” 流水剑尖逼近,已然划破颈间肌肤:“以后不准拿我兄姐来威胁!” 一清子辩解道:“我并无此意……” 流水剑尖再度逼近,一缕血丝缓缓流了下来,再近一分,便是致命,殷浮白双眼冷若寒冰:“说!” 一清子不禁向崖下屋舍望去,却见一座座屋舍皆是房门紧闭,心知自己这位师兄不知已去了哪里,心头暗恨,喉间却是疼痛之极。流水剑的寒气逼得他呼吸艰难,眼见性命只在瞬息之间,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开口道:“是,我以后不再以你兄姐性命威胁。” 流水痕迹一放即收,殷浮白轻飘飘跃到断崖之下,便要离去。 玉茗子与虚峤子二人先前被这一场打斗赶到崖下,此刻一个道:“伤了人就想走?”一个道:“殷浮白,你就这般视天下英雄于无物?” 殷浮白骤然转头,二人被他目光激得全身一冷,却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道:“这话奇怪,自来品剑大会上比试,别说受伤,死人的事情也发生过。怎么昆仑派这般特殊,看人家胜了还要把人扣下不成?又或者自这届起便改了规矩,但凡是胜了主办方的,都得留下来重新谈谈?” 这话说得十分之难听,却又让人一时难以辩驳。众人循声看去,见得这说话之人却是常不修,便都想原来是他,难怪这般说话。玉茗子自也一早知道他的名声,怒道:“他辱我师兄!” 常不修诧异道:“他辱你师兄?如何辱法?群殴?车轮战?胜了后又揍了你师兄一顿?我看都没有啊。” 玉茗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若是真和这厮不吝讨论一回殷浮白方才的逼迫,只怕对方反而要论上一番“你们确实威胁了人家兄姐”,那才是面子里子一起丢光。虚峤子却开口道:“这人年纪轻轻,如此狂妄……” 常不修却截断了他:“他可有说过什么不敬的言语?” 虚峤子语塞,这却真没有。此时却见卫长声站了出来,轻咳一声:“品剑大会历来从无不准人下山这一条规矩。若是新添规矩,不知可经过其余几大剑派及世家的同意?” 卫三公子这一开口,又要远高于常不修,众人肃然。他们虽也不满殷浮白锋芒太露,但听得卫长声之言,却也寻思:昆仑派历来仗着自家剑法态度强硬,万一日后换成自己得罪了昆仑中人,那又如何? 就在众人议论不休的时候,裹好伤口的一清子已经缓缓起身。他伤在喉间,却仍是勉力开口:“云荒,送沧浪水诸人下山。” 第九章 枫叶冷 昆仑山下,殷浮白与龙严二人作别:“大哥,妆姐,你们先回沧浪水吧。我想找一个安静所在,仔细研究一番剑圣的剑法。” 严妆道:“小白,和我们一路回去,在沧浪水里研究不好么?” 殷浮白笑了:“妆姐,在家里我就练不了剑了。” 他又向龙在田道:“大哥,那一清子不会找你们麻烦了。我先走了。” 龙在田闭紧了嘴唇,没有多说什么。 殷浮白甩镫上马,前行几步,忽又返身回来,来到严妆身边,犹豫了半晌方道:“止水剑交你……妆姐,我走了!” 他平日里绝少有这等眷恋之态,严妆怔了一怔,却见殷浮白二度上马,已是绝尘而去。 足行了半日,殷浮白方在一家小酒肆停下打尖,青布酒旗下坐了一老一少,他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冯先生……还有老爷子?” 冯双文见得是他,招手一笑。他走到桌边,却见冯双文手握狼毫,不知在写些什么。他有些犹疑,冯双文笑道:“不碍事,这本与你有关。” 殷浮白心中好奇,便走近观看,却见一张宣纸上写着端秀挺拔几个大字,道是“兵器谱”。他一怔,却见冯双文提笔蘸墨,另起一行又写道:状元:昆仑,剑圣长青子。 随即冯双文二度提笔,蘸墨写道:兵器谱榜眼:沧浪水,殷浮白。 殷浮白大惊:“这是……” 冯双文笑着搁下笔:“兵器谱已经七载没有重排,想不到如今甫一修订,就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殷浮白终于反应过来,“百晓生,原来你就是江湖传言中的百晓生!” 冯双文笑道:“抱歉,今日才告诉你。” 殷浮白正要答话,忽见一骑快马烟尘滚滚,由远及近,马上骑士一身白衫,腰悬淡黄长剑,正是鸣蝉卫长声。冯双文不动声色,便将纸笔收了起来,坐到一个隐蔽角落。 来到近前,卫长声翻身下马,向殷浮白行了一礼,道:“殷公子,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殷浮白心中不解,便道:“请坐,请讲。” 卫长声环视周围,见酒肆中除殷浮白外只有一个老乞丐,便一撩袍角,在殷浮白对面坐下,正色道:“殷公子,你需得小心一清子。” 这一句话一出,殷浮白尚且未言,那老乞丐面色便是一变,但卫、殷二人均未注意。殷浮白诧异道:“为何?他已答应我不再算计我兄姐。” 卫长声看向他:“那么殷公子你呢?” 殷浮白一怔,卫长声续道:“据我所知,一清子此人最重名誉身份。他虽属名门,心思却不若外表那般光明,而是心胸狭隘。诚然他当众立下誓言,不会对两位门主出手,但殷公子你自己,却要多加留意才是。” 殷浮白习惯了以剑解决问题,并不解这些是非,但也知卫长声乃是一番好意,忙道:“多谢。”心里却奇怪,当日在昆仑山下,这人因为自己碰了他的剑就要和自己动手,如今看来,却又像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卫长声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不瞒殷公子,我这一番说话,实是为了令师姐。” 他看着手中的长生剑,神态柔和:“你是令师姐十分器重的师弟,因此我不愿你有损伤,令严副门主伤怀。” 卫长声又道:“前番我向你挑战,原是为了令师姐的一个赌约。她说若我输在你手下,我便得在品剑大会上照应沧浪水。她却不知,纵是没有赌约,她要我帮忙,我也会应,只是她若愿打赌,也好……”他苦苦一笑,“当日泰山峰顶一见,此次又得见她一次,够了……”这几句话初听平常,细品之下,却是一派入骨相思。他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直到他身影消失,冯双文方才现身,叹道:“长生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虽不及你,却不至一招便败。他对你师姐,确是情根深种。” 殷浮白不假思索:“师姐不会嫁给外人的。” 冯双文笑了笑,也不与他辩驳,只放低声音,似有顾忌:“但卫三所言亦是有理,你自己需小心些。” 殷浮白并不在意:“一清子剑法不如我,没关系的。” 冯双文叹道:“可惜天下事,并非是只要有一把剑就能解决啊。昆仑派暂且不提,我听闻,你曾刺伤秦十三,剑败钱之栋,废了连环,胜了凝云剑,泰山峰顶你大败薛连,前几日又胜了黎永安。武当、嵩山、华山、沉渊、四方、海南,六大剑门被你打了个遍。你须知,并非天下人都如卫长声一般不计输赢,江湖中人,重名誉身份甚于性命。” 最后这句话,殷浮白却不能理解。在他看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他可以在品剑大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向剑圣认输,并不觉这有何要紧。 冯双文见他神情,又道:“眼下江湖众人,除剑圣外,再无人是你对手。这些人自不会以武功来对付你,但你须知,人心险恶,远胜其他。” 殷浮白奇道:“他们可都是名门正派,也会如此?” 冯双文笑道:“那又有何分别?” 殷浮白抬头道:“可我听说,当年剑圣亦是一剑压倒六大剑门。” 冯双文道:“剑圣比你可要通晓人情世故,只是……他也不喜就是了……”方说到这里,那一直自斟自饮的老乞丐忽然开了口:“你们两个小子,啰里啰唆,酒也不喝,是何道理!” 冯双文忙住了口,笑道:“那便喝酒。”殷浮白也不喜这些谈论,笑道:“好啊,老爷子,我们便喝酒。” 那老乞丐便从自己杖头解下酒葫芦,倒丫三杯酒出来:“小子,上次你请我,这次我请你。” 酒香扑鼻,分明还是殷浮白上次买来的三中酒,殷浮白也不介意:“多谢老爷子。”冯双文也笑道:“便以这杯酒,恭祝你夺得榜眼之名。” 殷浮白正要一饮而尽,听得这句话不由沮丧道:“但我输给了剑圣。” 冯双文微笑饮干杯中之酒,微笑着一个栗暴儿重重敲下:“你今年多大?” 殷浮白并不防他,也便没躲,抱着头直叫:“二十一岁。” 又是重重一下:“你才二十一岁!” 殷浮白忽地醒悟:“多谢。” 那老乞丐倒了一杯酒后便再不理他们,只在那里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自斟自饮,视这些江湖风云于无物,一葫芦酒喝干之后,手击桌沿,放声高歌:“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撺入渔歌樵唱,强的弱的乱纷纷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 冯双文抄起琵琶横在膝上,随着那歌声信手而弹。殷浮白也不继续吃酒,一手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冯双文却一把抽出流水剑塞到他手里,笑道:“你想白听?那可不成,舞剑来!” 殷浮白一笑,接过流水剑,随着那苍老苍凉沧桑不定的声音,随着那清朗清越如清风过耳一般的琵琶,纵身而舞。 若要修习剑法,该去哪里?这之于殷浮白,心中一早便有了答案。 他单人独骑,回到北疆梁鱼务。与前番不同,这一次梁鱼务城墙竟被修葺了一番,虽然依旧破败,却也大是不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入口,殷浮白绕着城墙转了三圈,心里满是诧异。 难不成要翻墙而过?他摩拳擦掌地正要试上一试,却听身后传来了个熟悉声音:“从这里进。” 古老硕大的旧城池,略略沾染了几分新颜色。 多了一间木屋,多了几尊铁马,零零星星还有一些新的物事。袁乐游平淡地说道:“自从我驱逐了这附近的虎豹,便传出一些谣言,道是这里留有前朝宝藏,又有王气,因此惹来了一些恼人的家伙。我索性把这里改造一番,加了些机关进去,免得心烦。”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浮白便如实答道:“我想找个地方研究一番剑圣的剑法。” 袁乐游听了,也不多问,只道:“随我来。” 她引着殷浮白在梁鱼务中走了一圈,把新设的机关一一指点给他,随后道:“你来的倒是时候,我正要离开。” 殷浮白忙问道:“袁姐姐,你要去哪里?” 袁乐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殷浮白忽地想到她身份,便不多言。眼见她身影逐渐远去,忍不住又喊道:“袁姐姐,碧明池的花期快到了!” 袁乐游脚步顿了一顿,但并未回首,继续前行。 殷浮白便留了下来。碧明池中物产丰富,人迹罕至,实是研习剑法的绝佳所在。尽管如此,殷浮白在这里连住一月,却仍是全无半点收获。 剑圣内力强盛,招式高明,速度奇快,经验丰富。诚然殷浮白也能寻出他的破绽所在,但寻出又如何?长青子内力强于他,招式与速度不弱于他,经验更是远胜于他,自己根本全无反击的能力。 只是殷浮白却也不急,思量剑术之事,于他而言与其说是一个目标,倒更是一种享受。闲暇时间,他在梁鱼务内走走转转,眼见那碧明池内白莲由满池碧叶转为含苞待放,料想再过不久便要盛开,心中倒也爽快。 不知道袁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心中转着念头,在池边又逗留了一会,抓了一小罐淡蓝色的虾子,打算当做今天的晚饭。 他哼着小调开门,却被屋中的景象惊住了脚步。“砰”地一声,瓦罐滑落地上,虾子爬了一地。 面色苍白如纸的袁乐游躺在地上,身上犹有血痕斑斑。 殷浮白并不擅长照顾人。一是因为他是小师弟,平日里多受龙、严二人照料;二是因为他几乎没在比试中受过伤,自然也就没有治伤的经验。 但金疮药他总还是有的。他先把袁乐游小心地抬到床上,意欲先为她治疗外伤。刚要上药,忽想到自己没有绷带,赶紧去撕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才跑回床边,又想到伤口似乎应该先消毒,忙忙地又去找了烈酒。 俗云男女授受不亲。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殷浮白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时事态紧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他折腾了许多时候,好不容易将袁乐游身上的外伤处理完毕,袁乐游却依旧未曾醒来。殷浮白搭她脉搏,发现她内息极是紊乱,多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不擅内功,这下真是全无办法。虽然为袁乐游治伤时发现她身上有几个药瓶,但不识为何,不敢给她服下。只得坐在床边,静待她醒来。 月冷风急,袁乐游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殷浮白凝神看着她,将近天明之时,他到底克制不住,一头栽到被子上,睡熟了过去。 神思纠结,睡亦不稳,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一人在碧明池畔飘荡,却见大雨倾盆,白莲一夕而落,他却只能远远观望,百般无奈,万种情结。仓皇间他睁开了双眼,却见一双刀锋般的眸子直盯着他。 “袁姐姐,你醒了?”他惊喜交加。 袁乐游没说话,用嫌弃的目光看着身上包扎拙劣的绷带。殷浮白误会了她的意思,小声道:“对不住,事急从权,你外伤那么重,所以才……” 袁乐游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极低地道:“瓶子,三颗。” 殷浮白一怔:“什么?” 袁乐游停顿了片刻,方才有气力开口道:“孔雀蓝的瓶子,三颗。”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地从那几个药瓶中寻出个孔雀蓝的瓷瓶,取出药丸服侍袁乐游吃下。袁乐游续道:“扶我起来。” 殷浮白依言而为,袁乐游声音平而低:“神庭、风池、风府、神堂、天宗……”她一连报出了十余个穴位,“逐次点下,不可停顿。” 殷浮白不敢犹疑,依言而行,他内力虽是平平,认穴却极准。这一溜穴位点将下来,袁乐游原先苍白如纸的面色,略现几分血色。 随后她转眼看向殷浮白:“食物。” 殷浮白忙冲出门外,匆匆煮了些面糊出来,缺油少盐,面粉还有些夹生。端过来的时候袁乐游看着那锅诡异的东西,一闭眼睛,半晌才说:“拿来我吃。” 吃过东西,袁乐游倒头又睡。殷浮白站在当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袁乐游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时间,到第四天才终于能够下地。她身上的外伤虽不少,却并无致命伤处,沉重的,却是她的内伤。 她中了一记金刚掌,内伤沉重之极,虽有疗伤药丸及殷浮白相助,但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多将她这条命吊住了几天而已。 碧明池内的白莲,终于慢慢绽放。袁乐游拖着病体来到池边,面上神色平淡,全不以伤势为念。“做这一行的,早晚有这么一天。”她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池中的白莲,还是对着殷浮白。 她不以为意,殷浮白心中却是难过之极。他为人极是重情,当日玉虚峰上,单为严妆一个脸色,他便挑战一清子,震惊群雄。只因秦兴是沧浪水大弟子,他便想也不想地将骤雨剑法传授出去。袁乐游与他有铸剑赠衣之情,虽然交往不多,他心里已将这位女杀手看做“袁姐姐”,怎忍她这般在自己面前逝去? “袁姐姐,有什么办法能治你的内伤?” 袁乐游抱膝坐在湖边,看那白莲当风摇曳,半晌方道:“没有。” 殷浮白怒道:“怎么说没有!” 袁乐游淡淡道:“坐下,你转得我头晕。” 殷浮白愤愤坐下,却听袁乐游道:“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湖边。” 殷浮白气得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干!” 这一声里满是委屈不甘,袁乐游诧异地看向他,只见那名震天下的少年剑客甩手蹲在湖边,双眼通红,神色极是难过。 像只猫。袁乐游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像只被人抢走了鱼干又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忍不住好笑,复又有一丝苍凉感触慢慢地浮上心头:未想到了今日,竟还有一个年轻人,会这般关注我的生死…… 只因这一丝感慨,她犹豫一番,终道:“殷浮白,你可知我练的是什么心法?”殷浮白茫然摇头。 袁乐游道:“我练的内功心法,名为枫叶冷。” 这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武功,练到高深时,纵是未触穴位,仍可侵入敌人体内,防不胜防,这派心法失传已久,不知如何竟被袁乐游习来。 换成其他一个略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听到这名字,也就明白了。但殷浮白对内功素无兴趣,亦无了解,只是点了点头:“哦,然后呢?” 袁乐游续道:“这派内功有一个弊病,受了内伤之人,旁人无法为他疗伤。只能由练同一功法之人替其疗伤,或自己慢慢运转内力医治。我如今内伤沉重,无法自行运转功力,而这门心法更无他人习练,所以……” 她不再多言,自顾自看起了莲花。殷浮白却从中听出了希望,他忙道:“袁姐姐,既这般说,我现在来练这种功法为你治伤如何?” 袁乐游听得好笑,这焉有来得及的道理?她顺手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你要想看,便拿去看吧。其实我自己也没练完,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却见殷浮白拿起那本册子,还当真去一旁研究起来了。 此后数日,殷浮白一有闲暇便修习枫叶冷,他素不喜内功,但此刻救人要紧。幸而这枫叶冷与他从前所练内功大不相同,入门极易,未久便觉一道冷线自丹田升腾而起,又过了一向,这道冷线已在全身四处游走。 殷浮白起初要练枫叶冷,多少还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如今一练见效奇快,心中也升起了希望,心道没准真能救袁姐姐一命也未可知。 过了三日,他自觉那道冰线在体内已可运行一个周天,便喜孜孜地要来为袁乐游治伤。袁乐游本不想理他,禁不住他再三要求,也就勉强答应。 这一试却大吃一惊,殷浮白体内内力极细弱,但确是枫叶冷内劲。若是用于打斗自然不及,但若用于辅助自己疗伤,却也隐有几分可能。 她强提内劲,在那股冰线的引导下,逐一冲破自己闭塞的经脉。一番运转下来,竟然小有收获。 她慢慢收回内劲,暗生诧异,殷浮白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过人,难道他在内功方面也是如此,三天之内就练出旁人三个月才能练就的本事?然而殷浮白从前内力平平,莫非他天生适合枫叶冷这套功夫? 此后半月里,殷浮白一边练功,一边替袁乐游医治内伤。说是医治,其实主要是以他修习的那点枫叶冷内劲为引,帮助袁乐游以自身内力疗伤。 这也幸好枫叶冷医治办法与众不同,否则就算他练一日抵得上别人一月,也还是远远不及的。但无论怎样,袁乐游终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殷浮白练内功倒练出趣味,一有闲暇便练个不停。袁乐游在他身边走了一圈,想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如何在一月内练出了自己一年才能练出的功夫。果然册子上最后那几句话自己未练,到底还是有所欠缺么? 她想到自己欠缺原因,心中微微一滞。便忍不住道:“殷浮白……” 一语未毕,一道内劲忽地自那盘坐的年轻人身上进发出来,在这极短距离之内,却极是强劲。幸而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袁乐游更为熟悉枫叶冷,她连退数步,手指疾点,连消带打除却这股内劲。然后忍不住问道:“殷浮白,你到底是怎么练的内功?” 殷浮白忙翻身站起:“袁姐姐,怎么了?” 袁乐游这时才醒悟到有哪里不对,她喝道:“你怎么练的枫叶冷?” 殷浮白道:“便是照着袁姐姐你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练的。” 袁乐游冷冷道:“把那册子拿来。” 殷浮白便依言拿来,袁乐游翻开道:“你现在练到哪一步了?” 殷浮白便逐次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袁乐游只觉一阵眩晕:“你……你倒着练的?还跳过去了好几步?” 这枫叶冷内功与众不同,最后几步与一般内功入门处极为相似,殷浮白对内功所知极少,便以为当从此处开始修习。练功过程中,自然会有许多艰难阻塞,他能练就练,练不好的就直接跳过去,他也不知内功原不可这般练法,稀里糊涂,竟被他练出了一身内力。 袁乐游呆了。自来内功心法,差一步便是天翻地覆,哪有殷浮白这般乱搅的?他练出的确又是枫叶冷的内劲,只是冷锐许多,真令人不解。 她伸手去搭殷浮白的脉搏,也未发现什么异常,心中愈觉不可思议。又问殷浮白:“你这般乱练,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殷浮白仔细想了一番:“没什么啊。”又道,“只是有时胸口有一点疼,但很快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袁乐游犹自不放心,正待再问,却见殷浮白又出起神来。 “袁姐姐。”他呆呆开口,“刚才那道内劲很是奇怪……” 是非常奇怪。自来武功招式,极少有能在极短距离内发挥出极大威力者,就算是剑圣长青子,他能让剑气在一丈内依然威力十足,却不能拿着把剑只举高一寸,然后在人身上劈出个洞来。 然而若将殷浮白方才那一道内劲用在剑上,却当真可以。 殷浮白忽然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剑圣的破绽等于没有破绽……但是我可以在近距离内让他露出破绽……” 他双掌互击,面上神情豁然开朗:“对,就这么办!”随后忽又疑惑起来,“这么办的话,剑招方面又该如何解决呢……” 袁乐游看了他两眼,不再理他,自顾自走回了木屋。 第二日清晨,在碧明池畔苦思了一晚的殷浮白回到木屋,却发现袁乐游正在收拾行囊,已然准备离开,他惊道:“袁姐姐,你要走了?” 袁乐游看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小剑痴,你好好练剑。” 她打马扬鞭,不顾而去。 第十章 与君生别离 袁乐游是个杀手。 杀手阁上排名第一的杀手。 作为一个杀手,她不可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之下。甚至于她想与对手比一场剑,亦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方能成行。 但她却也是个极厉害、极了得的杀手,因此比之一般的杀手,终是要多一些特权。譬如说,她还有每年一度,回到心爱的所在看花的权利。 她离开梁鱼务,走自己的江湖路,在黑暗中悄声不觉取走一个又一个人的性命,而在不知不觉中,已近了第二年的花期。 她收拾收拾行囊,回到了梁鱼务。未近碧明池畔,却已小吃一惊。 原本池畔的一间木屋,变成了两间木屋,门前一派绿意盈盈,仔细一看,竟然是种了满满的一片青菜。左边一片她认出似乎是韭菜,右边则搭了个架子爬满了豆角,看上去倒是生机盎然。 殷浮白一推门走出来,挺高兴地说:“袁姐姐,你回来啦?” 说得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袁乐游按捺住心头异样的情绪,问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种些菜饮食方便,看着也舒服,袁姐姐你说是不是?”殷浮白满脸笑意,又说,“我还搭了间屋子,这样袁姐姐你回来时也有地方住了。” 袁乐游怔了一怔,没想到他建第二间木屋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时竟想不到当说什么,便只“哦”了一声。 然而袁乐游只留了一晚,临行前她问殷浮白:“剑法研习得如何?” 殷浮白微微一笑:“还好。” “还好”两字有很多种解释,可能是很好,也可能是很不好,又或者是还过得去、还不错。袁乐游没有多问,翻身上马,正待离去时却听殷浮白提高声音:“袁姐姐,这一年来沧浪水可还好?” 她勒住马缰,一时间忽然兴起玩笑心理,也答了个:“还好。”抬头却见那年轻人一脸期待,到底不忍,答道,“没人敢去再得罪他们。” 殷浮白便笑了,面上极是欢喜。 又过一年,袁乐游再次回归梁鱼务,她心里想:殷浮白那小子总不会还在里面吧?看他那股剑痴劲儿说不定真有可能。 她抱着这等想法循机关走入城门,却见碧明池畔两间木屋空空荡荡,伸指一抹,全是灰尘,再看屋前那座豆角架,枝叶疯长得到处都是。 呵,原来那小子已经离开了。 入夜时分,袁乐游拎着酒坛和自己惯用的海水龙纹杯,独自坐在池畔。 她倒了酒自斟自饮,面前大片碧色荷叶亭亭如盖,风拂来时,摇曳如昏。花虽未开,却已有隐隐暗香飘拂其中,好一番良辰美景。 然而袁乐游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忽然惊诧地发现,她竟有些不习惯一个人坐在池边。 这可真是怪了,自己才和那小子看了几次花开?她屈指数来,当年殷浮白来粱鱼务寻自己是一次,那一次自己为他打造了流水剑,他创出了骤雨剑法;剑败之后他又来一次,那一次自己身受重伤,那小子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命;还有去年,因有任务,自己不过待了一晚…… 可见习惯真真是个要不得的事情,不过三年时间,自己竟已不能一个人回到碧明池了?她放下酒杯,以坛就口,大大地饮了一口酒下去。 没什么不能习惯的,她漠然地想。然后她看到身畔酒杯,又是一惊。这只杯子虽也是海水龙纹杯,却不是自己素来使用的青花海水龙纹杯,而是殷浮白第一次来梁鱼务时,用来饮酒的那只釉里红海水龙纹杯。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一朵乌云拂过,遮住月娘皎洁面庞。袁乐游心中愈发不乐,她又喝了几口酒,索性不饮,抽出繁花剑,幻出点点璀璨光芒,正是烟花九变。 纵然败在剑圣手下,这仍是天下间第一流的剑法。正在她沉醉之时,一道人影忽地掠出,身法之快宛若飞烟,一指向她点去! 这一指冷锐之极,其中蕴含内力如—,缕冰线,森冷如冬,锐如刀锋,其来无踪去无影之势比鬼魅还要出没无定。纵是袁乐游一生见惯风浪,在这等锐意十分、诡异更有十二分的内力下亦是措手不及。 仓猝之间,她竟不及拔剑,身形倏然平平后移,膝不弯,身不摇,竟如僵尸一般,直到一丈开外,方才避开了这等诡奇的指风。 那人轻功却也极好,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行进中犹有余暇反手拔剑,一剑便向她左臂挑去! 这也多亏袁乐游本是杀手出身,应变奇快。她反手拔出繁花剑,一剑隔开这迅捷无比的一招。两把长剑空中相交,一道白光连同火星一并乱迸,袁乐游心中诧异:这人剑法着实了得,这把剑也实在是出色! 那人一剑走空,距离袁乐游却已极近,转手又是一剑斩了下来! 此时二人距离几在呼吸之间,那一剑却是风声凛凛,寒意迫人,中间挟带的正是方才那等奇妙诡异的内力。按常理而言,天下间绝没有在如此之短的距离内,威力如此之大的剑法。但这套剑法与那等内力结合,却打破了天下一切剑法武功的藩篱。便是在梦中,袁乐游也从未想过有人能使出这样一套神鬼莫测、无可抵挡的剑法! 夜风凝噎,天上的乌云将月光遮了个风雨不透。袁乐游一时被这剑法所慑,心中只想:这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世间名剑化成的魂灵? 不对!她一咬舌尖,剧痛下恢复了神智,这不是鬼,也不是魂,这不过是个掌握了一套神妙剑法的普通人!但凡他是人,我必然战得了他! 想到这一点,她繁花再绽,夜空中霎时幻出点点彩星。 然而虽说要战,她却实无能力如对方一般,在方寸之间使出这等剑招。 心中微一寻思,便即腾身后撤,欲待留出一段距离。再使出烟花九用以克敌。未想对方这套剑法精巧之极,宛如一盘步步必杀的棋局,一招之后,更有许多着后手跟在后面,一旦沾上,脱身极难。 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剑法!袁乐游心中大震。剑圣长青子诚然天下无双,她却也有一拼而上的勇气;当日里殷浮白与她剑法相若,却也是打得酣畅淋漓。只有这一次,对方的剑招招招紧逼,自己虽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实是她平生仅逢的局面。 就在此时,大风骤起,明月乍出,月光下一道水光骤现,亦是映出对面那人的一张笑脸,袁乐游大吃一惊,继而大怒:“殷浮白!” 一身白衣,风姿清扬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忽地开口念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一语未罢,袁乐游忽地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 这一耳光力道不小,殷浮白既现了身,自不会再防备她,半边脸颊都被打得红肿起来。他捂着脸,怔道:“袁姐姐……” “这几天,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池边练剑,因练得入神,便忘了回屋……” “你方才又忽然蹿出来做什么!” “我看袁姐姐在池边舞剑,一时兴起,就想验证下新创的剑法……” “你念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冲着我念做什么!” 这最后一句声音尤大,殷浮白吓了一跳,自他认识袁乐游以来,见惯她冷淡镇定,少有这般失态。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这是袁姐姐你给我那本册子后面写的,我逆练枫叶冷,新创了一套内功心法,觉得与‘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这几句十分相合,所以就念了一下……” 袁乐游一怔:“枫叶冷的心法最后一页上,写的就只是这几句?” 殷浮白心道这册子不就是你的么,怎么还问我,口中仍答:“正是。” 袁乐游骤然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心法后面,只是这么几句……原来只是随口念了几句……”她声音极低,殷浮白并未听清,过了好一会她才转回来,神情已恢复从前模样,“你的新剑法练成了?” 殷浮白点一点头。 “那好,”她二度抽出繁花剑,“再比一场吧。” 月光皎洁,铺洒一地。两道剑影辗转腾挪于地上,一道影子明丽绚烂,另一道影子中间则有水光隐隐。这两道影子紧紧纠缠在一起,难以拆分。忽然间绚丽剑影直直平移到池畔石舫上,水色剑影随之而上,中间几无罅隙。 绚丽剑影又一展,转到碧明池面,夜色下幽黑清澄的水面霎时仿佛撒上了一层七彩的星星碎屑。 那些七彩缤纷的碎屑在湖面上跳荡不休,倏南倏北,倏东倏西,仿佛于水面上展开了一场盛大的烟花盛宴。只是无论烟花开到哪里,中间总是少不得银光一点,那是方才带着水波的影子,仿佛一把小小的银色匕首,一扎,便扎到了烟花的心脏深处。 烟花也有心么?也许,真的有。 当那只银色匕首一般的光影刺入烟花的心脏之时,碎集在水面上的烟花猛地一颤,随即一同消失,恢复成原先那把明丽的剑影。 再然后,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忽地变成了实物,一把华美的长剑击破水面,“叮”地一声直坠人湖中。 殷浮白“啊”地一声叫出来:“袁姐姐,剑!”他手忙脚乱地收了流水剑,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就往湖里冲,口中忙不迭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实不是有意把繁花打到湖里的。” 月下荷塘之中,风采宛若美玉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地捞着剑,袁乐游按捺不住,笑出声音,随后无可奈何地道:“这算什么,明明是我输了。” 她斜靠在碧明池畔的一棵柳树上,问道:“这便是你新创的剑法?” 殷浮白手里不停,口中答道:“是。” “你是怎么创出来的?” 殷浮白回首一笑,道:“当日里我逆练枫叶冷,发现按照这种方式,似乎可将全身微小内力汇集一起,在极短时间里瞬间爆发。我想若按这个方式练功,即便内力不够高,靠着这个爆发力威力也是极强。更难得的是,它能在极短的距离内发挥出来,这是其他剑法做不到的。就算剑圣剑法再高,我逼近他身前一尺内与他打斗,他也必不是我的对手。” 他停顿了一下,丢掉捞出的一蓬水草:“想到这个办法,我就在两年内苦练内功,又创出一套适合近身打斗的剑招,以逆练枫叶冷的内力为基,二者结合,直到前几日才终于练成。” 袁乐游想到最初那一指,冷锐不似人间所有。那是枫叶冷,却亦不是枫叶冷。或者这套功法是以枫叶冷为基,但其实已与枫叶冷大不相同。 她说:“殷浮白,这已不是枫叶冷,而是你自创的独属于你的功法。” 殷浮白又惊又喜:“真的?” 袁乐游笑了一笑:“是啊。”她说,“你为这套剑法起个名字吧。” 一条大鱼忽然自水面跃起,滴溜溜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殷浮白笑骂道:“要不是要为姐姐捞剑,便捉了你炖汤!”又回头答道,“本来我还没想好,但方才因念到那几句,便忽然想出来了。” 他念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又续道,“我想这套剑法便是在方寸之间争辉,便为他起名叫寸灰剑。” “寸灰,寸灰……”袁乐游低声念了几遍,终道,“这名字不错。” 年轻人抬头笑了,随后他弯下身,继续在湖水里捞着繁花剑。 若是在白日里,繁花剑彩色闪耀,自然便于寻找。但此刻夜已深沉,良久,殷浮白才摸到一个硬物,起手一看,可不正是袁乐游的繁花剑! 他兴高采烈地站直身子,向岸上走去,笑道:“袁姐姐,我找到了!” 袁乐游已喝得微醺,醉眼望去,却见一身雪白衣衫的年轻人手执繁花剑,微笑立于浅水滩上,赤裸双足如水中白石,闪耀的眸子中,仿佛盛了一天一地的月光。在他身后,万千白莲不知于何时缓缓绽放。 她猛地抄起酒坛,将余下的小半坛酒一并灌人口中,淋漓酒液洒在她身上发上,在银色月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芒。 过了许久,袁乐游终于缓缓开口,却也只道:“殷浮白,我一早觉得碧明池是旧时名字,并不中意。你既会起名,便为这里重起个名字吧。” 殷浮白想了想,凝望那一片亭亭如碧玉,澄澈如深雪的莲花,笑道:“袁姐姐,我看这莲花皎洁如千年万载的深雪,便叫‘深沉雪’如何?” 袁乐游点了点头:“你既通诗文,起的名字必是好的。我看你剑法已成,想必过几日就要离开了?” 殷浮白便点了点头,又道:“我日后定是还要回来的。” 袁乐游一挑眉毛,“哦”了一声,却听殷浮白续道:“我总希望,将来能和妆姐一起来这里一次。” “妆姐?”袁乐游回忆一番,“沧浪水副门主,你师姐?” 殷浮白便高兴地点了点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察,在他提到严妆名字时,言语中按捺不住的那一番喜意。 袁乐游忽地沉默下来,她转过身去,负手望天,过了许久才慢慢道:“殷浮白,我记得曾经说过,不准你向其他任何人透露这个所在。” 这句话声音冷冷,殷浮白省得自己错了,不由红了脸。却听袁乐游又道:“殷浮白,你这套剑法既成,必将名扬天下。只是你要记住,杀人的不止是剑法。论武功,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若说杀你,却也不难。” 殷浮白便笑道:“袁姐姐说笑了,你怎会杀我?” 袁乐游倏然转身:“那你以为,我这一遭回来,所为何事?” 月光照在她眉间的那一道伤疤上,冷淡尖锐,在那一瞬间,她似又恢复了殷浮白最初见到的那个袁乐游,杀手阁上的第一杀手。 殷浮白怔住。 晚风掠过湖畔,卷起淡淡涟漪,月色澄明如水,照上湖畔这—对青年男女。殷浮白忽一扬手,将繁花剑掷回,他微笑,目光澄明,一如往昔。他说:“袁姐姐,我依然信你。” 你若真想杀我,便不会任我去拿你的剑;你若真想杀我,今日早有机会无数;你若真想杀我,方才的比剑又怎会只是单纯的比剑而已? 白莲的清香自月下传来,涤荡心脾,仿佛身处广寒宫中。袁乐游许久未曾言语,终于她慢慢开口:“是啊。” 她说:“你说得没错。直至今日我才发现,也许你是这个江湖上,我唯一没法动手杀了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慢,很平淡。但细究其中深意,却实是荡气回肠之极。 江湖上的第一杀手说:只有你,我今生不会出手。 殷浮白站在水中,一时竟忘了上岸,亦是说不出话来。 月光如洗,白莲香清。终于先开口的却是袁乐游,她平淡地道:“你剑法既已成就,也该回家了。” 这虽是殷浮白心中所想,但此刻袁乐游说出,到他耳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眼见袁乐游转身离开湖边,向木屋走去,他忍不住叫道:“袁姐姐,袁姐姐!” 那道身影顿了一顿,却终于没有回头。 次日清晨,殷浮白终于离开了居住两载的深沉雪,他起得很早,是时袁乐游仍在屋中,不知是未起还是刻意不出来。他便也没有叫她。只在湖畔一棵高大白杨树里削下一块树皮,在树干上留下字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袁姐姐,只愿明年此日,依旧能见到你。 尽管心中有着对袁乐游的一分牵挂,也有着“究竟何人想要雇杀手杀我”的诧异,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回家更为重要。 两年未曾步入江湖,江湖上的一切似乎依旧没有什么不同,但说到变化却也并非没有。在殷浮白途经一个小城下来打尖的时候,便听到路边两个少年人在讲话,一个问:“要学剑,投哪个门派最好?” 另一个少年道:“论到剑术虽是昆仑第一,但昆仑派的道士眼睛长在额角上,六大剑门规矩又太重,统不如沧浪水。他们派里出了一个小剑圣,剑法必是高明。我又听闻他们的门主能干美貌,待人也公平。” 第一个少年便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正是想投到沧浪水门下。” 殷浮白在一旁听到,面上忍不住微笑,又听得这两人对严妆甚是推崇,心中泛起许多自豪得意。 吃过饭,他在街边看到一家店面,其中有一只汉玉镯子,古色斑斓,韵味十足。他心中暗想:这只镯子若买给妆姐,她定然喜欢。 那只汉玉镯子价值不菲,他几乎是倾囊而出方才买下。结果这下坏了,他继续走了没几天,身上已经一贫如洗,只得拉了坐骑,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马。寻了个角落刚刚站定,忽听身后有个极惊讶的声音:“这是……殷护法?哟,你怎么上这地方来了?” 殷浮白不由也怔了一下,却是因为那人这一声称呼。 他这个总护法的头衔,还是当年与龙在田严妆上泰山顶时,严妆为了给沧浪水充门面而信口诌的,说来龙、严二人平日里叫他“小白”,沧浪水的弟子叫他“师叔”,一般江湖人则叫他“殷公子”、“殷少侠”之类,这“殷护法”三字,还真是头一次耳闻。 他转头看过去,见身后站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脸生得极长。殷浮白虽想不起他的名字,这张脸却觉十分眼熟。那人反先笑了:“殷护法,我是常路修,你不记得了?” 殷浮白“啊”了一声,想起当日昆仑山下那个口不留情的剑客。这人说话虽然难听,却曾在玉虚峰顶为沧浪水讲话,忙道:“原来是常先生。” 常不修笑道:“可别这么说,我也是沧浪水派的,说起来殷护法你还是我上司呢。”又诧异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一眼扫到马身上的草标,“嘿,这怎么说,古有秦琼卖马,您殷护法也卖上了?” 殷浮白惭愧道:“我身上没钱了。” 常不修甚觉诧异:“堂堂一个兵器谱榜眼,竟然身上没钱?这可是怪事一桩,来来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坐坐聊聊。” 殷浮白却也诧异他方才所说“我也是沧浪水派”一句,便随着常不修一起来到附近一家酒楼,找了个雅座坐下。 酒菜未上,常不修先忙不及地问道:“殷护法,这两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严副门主四处寻你,我这次出来,也是听她吩咐找你来着。” 殷浮白心中惭愧:“我这两年在外闭关练剑。” 常不修道:“闭关就不能捎个信?这一年严门主找你都找疯了。” 也只有他这种口无遮拦的人才能这般对兵器谱榜眼说话。殷浮白不觉他语气有什么不对,反是心中更增愧疚。便低下头道:“原是我错了。” 常不修刺人刺惯了,一语既出,心中多少也有些惶恐,当日殷浮白在玉虚峰顶冲冠一怒可不是来假的,未想对方竟坦然认错。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没听说过闭关还能捎信的,理解,理解。” 这几句话说下来,两人倒觉亲近了许多。这时酒菜上来,二人吃喝,殷浮白想到心中疑惑,便问道:“常先生,你怎么也加入沧浪水了?”想一想这句话似易误会,又改口道,“你是何时加入沧浪水的?” 常不修倒觉奇怪:“怎么,殷护法你不知道,当日里在玉虚峰顶我便加入了,不然怎么为你们说话?” 殷浮白更是奇怪:“什么?” 常不修道:“那时我们初到玉虚峰,第二天一大早,严副门主就来找我,说要与我打个赌。若我输了,就要我加入沧浪水,在玉虚峰顶万一遇到事情便要为自家门派说话。我原是不应,但被她三绕两绕,一激之下还真就答应了和她比剑……然后,我就输了。” 沧浪水三人之中,严妆剑法不及殷浮白,内力不比龙在田,而常不修虽然嘴损,论其剑法实在也是颇高明,不然不会被邀请到玉虚峰顶。这一场比剑思想起来,实是凶险。殷浮白回忆当时情形,那时众人跋涉一夜来到峰顶,自己去崖边看了日出,严妆当时也应是极为疲累,却仍是为了自己与沧浪水,去寻了常不修定这赌约。想到这里,他心里愈发自责。 常不修感叹道:“这位严副门主,可真是思虑周详,胆大心细。她是怕沧浪水势单力孤,才找上我的。现在想来,当日那鸣蝉卫家的卫长声为沧浪水说话,怕也是因为她的原因。当日里我赌输了进沧浪水,心里原本是不甘愿的,可这么两年下来,我也不得不对这位说一个‘服’字!” 殷浮白默默不语,只倾了一杯酒下去。 两人吃了一番酒。常不修知道殷浮白是因银两用尽方才卖马,便硬塞了银子过去。殷浮白此刻恨不得一日千里飞奔回家,便也没有拒绝。 他一路飞驰,到了沧浪水切近。正行在路上,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喊:“小师叔,小师叔!”这声音甚是熟悉,他回首一看,见得却是秦兴。又有一人与他并辔而行,竟是那昆仑派的弟子云荒。 秦兴忙下马行礼:“弟子见过师叔。”又急急道,“师叔您终是回来了!前几日接到常先生消息,二师叔欢喜极了,门里弟子也都盼着您呢!” 那云荒也下了马,抱腕行了一礼,眼神里还有几分倨傲的影子。 殷浮白心下感动,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这位小道长……” 秦兴忙道:“自上次品剑大会之后。昆仑剑派已与我派交好,两派来往,如同一家。弟子与这位云荒道长也成为好友。” 说来有趣,云荒为人倨傲,武功又高,秦兴第一次与他打斗也还罢了,第二次败他却着实令云荒心服。在这两年之内,两人又交手数次,两人一个傲气,一个沉稳谦抑,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反而交好起来。 殷浮白闻言一喜。虽然当年卫长声曾专程找他,要他提防一清子,但他实未如何放在心上。心道两派交好,自然再好不过,又听秦兴问道:“小师叔,我听常先生说,这两年内您已练成了绝世的剑法,可是么?” 此语一出,连同云荒亦是十分关注。殷浮白反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虽是又创了一套剑法,也不知到底怎样。” 当年一套骤雨剑法虽未败剑圣,却亦是技惊天下,秦兴欢喜道:“那必是十分了得,盼得有朝一日能见识一二。” 殷浮白腼腆一笑,不知如何回答,便转移话题:“你们两个还没用饭吧,时近正午,我请你们。” 长者赐,不可辞,虽然这位长者的年纪也着实小了点儿。 路边恰就有一座极大酒楼,几人入内落座,点酒要菜。夏风拂面,温暖舒适。不知何处传来锣鼓唢呐的声音,曲调欢悦,仿佛是谁家在邻街娶亲,殷浮白扶筷听了,心神暖洋洋的,仿佛浸入一大盆温水之中。 再过半日,便可归家了…… 这间酒楼位于南北要道,座上客不少亦是江湖人,这边酒菜方上,便听得隔厢有人高声大嗓地叫道:“老二,最近有一桩新闻,你可听说?那杀手阁上排名第一的女煞神袁乐游,自己竟也被人杀了!” 一声脆响,隔壁一只酒杯被主人捏碎,青瓷碎片如雪,落了一地。 第十一章 为知己一切可抛 “那女煞神杀过多少名人,怎么自己也被杀了?是什么人干的?” “这我可不知,据说她是死在北疆一处藏宝地里,有江湖人去那里寻宝,便发现了她的尸首,血还新鲜着呢。那些人也不敢继续寻宝,忙退出去了。你说什么人能杀得了她?莫不是找宝贝起了内讧……” 后面的话,殷浮白再也听不下去,他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虽然欲待开口讲话,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分明,原来连牙齿也在一并打颤。 一旁的云荒连忙倒了一杯酒,放到他口边硬灌下去。 辛辣的酒液在喉间转了一转,大脑终于清明了几分,殷浮白站起身:“秦兴,烦你回去沧浪水告诉我师兄师姐一声,一个对我极重要的人被杀,我需去北疆调查这件事情。”说罢向外便走。 秦兴与云荒都听到方才那汉子言语,此刻皆大吃一惊,云荒性子耐不住,朗声问道:“殷先生,你何时竟与杀手阁的第一杀手有了深厚交情?” 秦兴却道:“师叔,你的手……”原来方才无意识捏碎酒杯,殷浮白的手上已满是伤痕。 殷浮白也不答云荒问话,只苦笑道:“这是小事……罢了,代我向师兄师姐致歉,此事一了,我必然回来。” 二人见他欲说还休,愁绪溢于言表,心中更添了许多猜疑,又不好当面说出。殷浮白却已大踏步走出酒楼,打马扬鞭而去。 殷浮白一生中,认定的人并不多。一个龙在田他视如长兄,一个严妆在他心中最重,冯双文是他良友,秦兴是他子侄。再有,便是袁乐游。 那是和他一起看过花、喝过酒、为他铸剑、赠他衣衫,说“今生我不会对你出手”的女子。 我还等着和你看明年深沉雪的花期,袁姐姐,你怎么能这般就走了! 他不眠不休,连换了几匹马,再度回到了北疆。 深沉雪一如往昔,湖畔的白莲皆已凋零,入目所见,一片萧瑟。天空中乌云密布,连那旧城池中的风,似乎也随之带了呜咽之声。 他看到了自己当初留下字迹的白杨,那棵巨树已有一半树干断裂水中,剩余的半截上满是剑痕。再看湖畔四下,剑气刀伤遍布四周,干涸的血迹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当初这里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在湖畔又发现几片瓷片,一片瓷片上半个龙头隐隐欲现,正是袁乐游惯用的海水龙纹杯。再走几步,草丛中亮光一闪,殷浮白抢步上前,却是半截繁花剑鞘,不知被什么兵刃一削两截。然而再度搜寻,却不见繁花剑痕迹,亦不见袁乐游的尸身。 他心中一动,一时抱了万—的希望,绕着湖畔又找了一遍。待到后来,忍不住便喊道:“袁姐姐,袁姐姐!” 白莲渺渺,湖水蒙蒙,却哪里有回音。他又寻一遭,天上的乌云愈发重了,不多时一两滴水落到他面上,眼见一场大雨便要降临人间。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忽在远方一晃,殷浮白心中一喜,暗道莫不是袁乐游魂灵未散,回到人间?他施展轻功跃到那人身后,叫道:“袁姐姐!” 随着这一声喊,大雨哗啦啦直浇了下来,一路奔波,他长发已散,紧紧沾在颊边,因数日不眠面色苍白,几与身上的衣衫同色,被雨水一浇犹显凄楚。那道人影转过头来,忽地“啊”地一声大喊出来:“鬼啊!” 这人獐头鼠目,却是个中年男子。 殷浮白十分失望,更增气苦,一把拎住那人衣领,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做什么?” 那人被他一拎,牙齿都打起架来:“鬼……鬼……鬼老爷饶命,小的不过是听了传闻,来这里寻些宝贝,你那个女鬼同伴的尸首,我我我……我也给埋了,宝贝我也没动,不要抓我走啊……”说着顺势就跪了下去,手指颤颤巍巍指向身后一座小小坟茔。 殷浮白听得是他葬了袁乐游,觉得此人却也可以原谅,一抬眼却又见他身后背了个形状熟悉的细长包裹,抖手打开一看,可不正是繁花剑!他气往上冲,一脚将那人踹了个跟头:“连过世之人的物事你也不放过!” 那人被他踹了一脚,连滚带爬就跑,一面跑一面道:“是是是,小人错了,鬼老爷饶命……”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身形消失在大雨之中。:殷浮白也不理他,径自来到那座简陋之极的土坟之前,一时间百感交集,双泪滚滚而下,忽地按捺不住,胸口一阵锐痛,几口血连喷出来。 衡阳冯家,位于寒江之西。传承百年,自有钟鸣鼎食之盛。 而这一夜的冯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请见冯家四公子冯双文。 这名客人年纪极轻,穿一身白衣,身材削瘦,冯家下人间他姓名时,他只答了三个字:“般浮白。”下人一惊,不敢怠慢,忙去禀告。 冯双文在自己的院落中接待了殷浮白。他不知殷浮白所来为何,却仍为他面上神情震惊。那年轻人一双眸子如若两泓死水,沉沉都是伤。 “冯先生,你既是江湖百晓生,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冯双文心中虽然诧异,面上却不表露,只道:“请讲。” 殷浮白扫一眼屋中,低声道:“若有损坏,我自赔偿。”一剑横削,屋间的木柱中霎时多了一道剑痕,人木半寸,上浅下深。 “若是这般的一道剑痕,什么人可以使出?是哪一派的招式?” 这一剑,与湖畔白杨树上留下的一道剑痕一般无二,天下间除了殷浮白,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复制出这般劲力、剑法一模一样的痕迹。 冯双文凝望那道剑痕:“此招下深上浅,痕迹纵长,如风行水面。是华山派的剑法,观其劲力,虽然锐利,却欠浑厚,是青年人的剑法。” 他又观测一番,道:“这人内力很好,虽然年轻,但应是华山派的翘楚,如‘五岳英秀’薛连这般人,方能使出。” 当日泰山蜂顶,殷浮白一入品剑大会,此人一剑而败,颜面大失。 殷浮白并不多言,一剑劈过,削落紫檀木桌一个桌角,速度奇快。 冯双文一见那桌角便道:“反手剑,这是海南派的怒鲨剑法,只怕只有他们掌门人黎永安方能有如此干脆利落的效果。” 黎永安,当日玉虚峰下,其所率三星剑阵曾惨败殷浮白手中。 殷浮白第三招挥出,这一次风声厉厉,地上青砖霎时碎裂如粉。 冯双文微微皱眉:“这却难说,飞鸟剑客与独行大盗秦十三二人的剑法,都能造成这般结果。” 秦十三当年亦曾与殷浮白比剑,落败之余,又损了一只左眼。 殷浮白一连举出七道剑痕,冯双文不负百晓生之名,一一道出来处。 薛连、钱之栋、秦十三、凝云剑、冷玉连环、黎永安。 七个人,六大剑门,过去数年,均曾败于殷浮白手下。 殷浮白越听下去,面色越是惨白,最后他手抖得直用了两次方才还剑入鞘:“我知道了,冯先生,多谢。”转身便要离去。 冯双文怎能容他这般离去?忙一把拉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殷浮白不发一言,微一用力,冯双文不通武功,被这一甩当即便松了手。但他心知涉及这许多著名的江湖人物,必定是出了大事,强拦既拦不住,便笑道:“殷浮白,我原当你是个朋友,谁知你为人竟是如此!” 殷浮白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怎样?” 冯双文笑道:“你先前说的好,损坏了我家中物事,需得赔偿,怎么一文钱不拿便离开了?” 殷浮白一时激愤,忘了此事,便解下钱袋递过。冯双文却不接,只笑道:“待我向你说来:这青砖是楼兰运来,花纹特异,价值纹银五两,你共劈坏五块;这紫檀木桌是前朝古董,价值一千七百两,被你砍了两个角;再说到我桌上这本词集原是宋版,被你剑风一激,撕坏数页……” 殷浮白直听得目瞪口呆,若说按此算来,别说他身上所有,就算把整个沧浪水卖了能不能赔得起还是个未知之数。冯双文却话锋一转,把那钱袋义塞回殷浮白手中:“……但我认你是个朋友,便也不提这些,殷浮白,我只问你,今朝你问我这些,到底是所为何事?” 殷浮白犹豫片刻,终道:“这些剑痕,是杀了袁姐姐的凶手留下的。” “袁姐姐?”冯双文一时茫然,心想这些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做什么要对一个女子下手?忽地想到最近传遍江湖的杀手阁上第一杀手身死之事,犹疑着问道,“难不成你说的是……袁乐游?” 殷浮白默然颔首。冯双文心中愈惊,他知自己已卷入一件大事之中,面上仍做镇定,斟了一杯茶递过,放缓声音道:“我也听得袁乐游身死一事,却不知其中有这些波折,这些剑痕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茶杯人手温暖,这些天来袁乐游之事一直压在殷浮白心头,终是忍不住哽咽道:“她……袁姐姐去世前不久,曾与我说有人想雇她杀我,她说不会杀我……没过两日,她便惨死,现场留下许多高手的剑痕……我只怕,只怕她是因我而死!”说罢,两行眼泪终究是缓缓流了下来。他却不愿在人前失态,道一声,“我走了!”便出了房门。 这一次冯双文没能再拦得住他,冯家四公子、江湖百晓生立于窗下,脑中闪过方才自己看出的那一个个名字,心下暗惊。 华山派份属五岳,玉女峰百年声名。 薛连作为华山年轻一代的翘楚,在玉女峰上有一处单独院落。此处幽美静谧,是练剑的好所在,平素薛连天未亮便会起身练剑,华山诸弟子人人称赞:果然是长老亲许的“五岳英秀”。 但是近几日,玉女峰上却再不见薛连练剑的身影,众人间或见他,只觉这位青年奇才面色苍白,眼神萎靡,倒似生了场大病。有人猜想:莫不是前段时间出门染了风寒?亦有弟子要前来照看,薛连却坚决不允。 这一晚,薛连孤身一人卧病小院之中,夜阑人静,冷月西斜,他依稀正要睡着之时,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声响,一睁眼,却惊见一道淡淡的彩色影子,映在窗纸之上。 他一惊坐起,几疑眼花,便在此时,忽见一道惨白的影子自窗外跃人,手中一把长剑镶珠嵌玉,华丽非凡。随后只见那人手腕一振,大大小小七八个光圈忽地暴起房中,锐利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薛连惊得跌坐床上,竟连剑也想不到拔出,口中叫道:“杀你的不止我一人,为何偏要找我!”剑光一晃,那七八个光圈霎时收起,满地光华归于一处。那道身影右手轻挥,一截蜡烛被他一斩之下移到剑尖之上,他收回长剑,左手展火折子轻轻将剑尖上的蜡烛点燃。 柔和光芒笼罩一室,也照亮那人一张淡眉秀目的面容。那不是袁乐游,然而这张脸对薛连而言,杀伤力却比袁乐游更甚:“殷,殷浮白……” 殷浮白平静看他:“半月前你不在华山,归来后不久,听得袁乐游身死消息便生了一场大病……果然,杀了她的人中,有你一份吧?” 薛连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从小长于华山,少年便因剑法成名,深受长辈宠爱、同辈尊敬。除了泰山峰顶输在殷浮白手下之外,实未受过什么挫折,亦未经历多少风雨。名气虽不小,心理上却极是脆弱。 殷浮白续道:“杀她的,一共有七个。除你之外,尚有海南黎永安,大盗秦十三、嵩山钱之栋、冷玉连环一双兄弟,以及武当凝云剑。” 薛连大惊道:“你如何知道?”话一出口,已知自己失言,却见殷浮白缓缓放下蜡烛,将繁花剑负在身后:“那好,我便先杀了你!” 斗室内水光乍现,流水剑已然出鞘,生死关头,薛连终于找回了最后的勇气,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是雇了一个杀手,并没有杀成你,你果然如……所说……” 一句未完,那闪着流水光泽的长剑已然指上他的胸口,当此时分,多年前泰山峰顶一招击败的记忆再度重现,剑意与惧意一起涌上心头,薛连大叫一声,竟不敢还手,一跃出窗,喊道:“师父,师伯,救我!” 静夜之中,这一声大喊极是清晰。他这院落虽然独立,却并不偏僻,立时便惊动了许多华山名宿。一众长老弟子,匆匆赶到那小院之中,却惊见一个身着雪白长衣的青年,一剑刺穿了薛连的心脏。 “殷浮白!” 武当山头,紫霄蜂。 一名身着水蓝道袍的道人立于峰顶,衣袂飘然,正是凝云剑客。 “在得知薛连是被你所杀时,我便猜到是当日之事泄露,一直在此等着你。我这一生只做过这么一次错事,一次,足矣。自北疆归来我便一直悔恨至今,幸好你出现了,这到底也算是一个解决之道。” 殷浮白握紧流水剑,一语不发。 “最后一事,望你能够应允。”凝云剑客言道,语调平缓冰凉,“我听得你此次闭关重出,乃是创了一套了得的剑法,便让我见识一番吧。” 两载前,殷浮白新创骤雨剑法,出深沉雪归家之时,见凝云剑客与人试剑,他少年心性,一时道了句“不过如此”,这一句惹来一场比拼。当着一众剑客的面,凝云剑客惨败他手下,方才惹来今日这一番风云。 殷浮白默然颔首,道了一个“好”字。这一字尚未落地,他身形快若飙风,已然贴近凝云剑客身前,内力锐冷,招式机巧若九连环纷纷不断,正是寸灰剑法。 凝云剑客负手身后,喝一声:“好剑法!” 或许即使他出手也躲不过这绝代无双的一剑,或者他可以支撑过几招。但是谁知道呢?凝云剑客未曾躲,也未曾还手,流水剑如入朽木,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强提内力,声音细微地道:“殷浮白,你记得。买凶杀你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武当一派……全无干系……” 直待说完了这句,他方才身躯一软,没了气息。 嵩山的钱之栋却着实没有凝云剑客的半点气概。他原是嵩山掌门的内侄,武功并不算得高明,当日殷浮白败他并非为了与他比剑,而是行走江湖时看不惯他恃强欺弱方才出手。待他马不停蹄上到嵩山之时,却发现这钱之栋不知如何说动了嵩山掌门钱万钧,迎接殷浮白的,正是这位嵩山掌门手中的利剑。 “不可伤我门下弟子!”钱万钧高声喝道。钱之栋则紧缩在他身后,比缩了头的乌龟还要不如。 殷浮白不理他喊话,身形倏忽上前,一剑刺出,冷锐风声嘶嘶过耳,出剑时竟无半点讯息征兆,正是寸灰剑法。 天下间怎有人能使出这样一剑?钱万钧目瞪口呆,暗道这小子虽然位居剑圣之下,但只怕长青子也使不出这样的剑法! 嵩山用剑本就较一般宝剑长,钱万钧出剑不易,更没有殷浮白这等在方寸之间出剑的本领,匆忙间只得闪过。殷浮白更不追击,一剑直向他身后之人刺下。这一剑正中钱之栋喉间,殷浮白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钱万钧高声道:“殷浮白,休走!”口中虽这般说,脚下却动也不动。 大盗秦十三素来独行天下,却有一个情逾骨肉的义兄,乃是沉渊剑派的掌门人成云易。 这沉渊剑派名称风雅,实则却是六大剑门中唯一的黑道门派,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只因这剑派势力颇大,白道众人一时却也动不得他。在这等关头,秦十三顾不得素来独行的规矩,直接去投了义兄。 殷浮白自嵩山上下来,不久便得知了秦十三投入沉渊门的消息。 入夜时分,他携了流水剑,径自来到沉渊门的总舵。一对明晃晃巨烛之下,成云易正与秦十三,连同门中一千重要人物商讨如何对付他的消息,未想殷浮白速度如此之快,竟已赶了过来。 成云易怒喝一声:“两位供奉,出掌!” 风雷之声过耳,两道威猛无匹的掌力朝着殷浮白便袭了过来。 第二次品剑大会之后,许多剑客曾见殷浮白出手,这名新任的兵器谱榜眼剑法奇高内力却平平的事情也便传了出来。而沉渊门每年花费重金请来的这两名供奉,恰是一对风雷掌的高于。成云易暗忖:只要逼得殷浮白无法拔剑,己方便定有取胜的机会。 此刻殷浮白确是不及拔剑,他也完全没有拔剑的意思,只身子一侧一拧,避过两道掌力,随后不待两人二次出掌,双手一翻,左右手食指已经各自抵上了那两人掌心。 两名供奉心下暗喜,他们浸淫在这风雷掌中已近三十年,这小子竟要与他们比拼内力,岂非送死?正想到这里,忽觉一丝冷森森,刺骨冰寒的内力自掌心倏然刺人,这股内力来得极快,二人不及防御,刹那之间竟已直冲心脉。两人后退一步,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惊道:“枫叶冷!” 只有传说中的邪派心法枫叶冷方能有这般来无踪、去无影的冷锐效果。这两名供奉并未见过这心法,只觉效果相似便这般说出。事实上,殷浮白所使这寸灰心法,与枫叶冷已是大不相同,冷锐更在其上。 秦十三脸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原来你和那贱人还有这重渊源,难怪……” 两名供奉受伤退后,十余名舵主便一涌而上。沉渊门吃的是黑道饭,这些舵主用的也多是斩马刀、紫金锤、长枪一类兵器。这于殷浮白正是得其所哉,他纵身上前,寸灰剑法连环施展,却到底控制着未曾伤人,只一一打落了他们的兵器。每一柄兵器尚未落地,他便在空中疾划数剑,流水剑锋何等锐利,但凡沾着,那兵器必然断为数截。时隔未久,便落了一地的废铜烂铁,一众舵主站在当地,个个面面相觑。 成云易退后数步,又高声喝道:“放箭!” 原来在总舵之后,安排了一排弓箭手随时待命。一声令下,弓箭手霎时现出身形,搭弓上箭,烛光之下,箭头上蓝幽幽的光芒极是分明。 殷浮白心下恼怒:何必如此狠毒!手腕—翻,身轻如燕,施展开骤雨剑法。这一套剑法如大雨灌注,覆盖面积极广,当日就是一清子亦是败在这套剑法之下,何况是这些武艺平平的弓箭手?只闻铮然声响连环不绝,一千弓弦皆已被挑断。 殷浮白一招解决弓箭手,更不停留,直冲到成云易面前,喝道:“让开!” 当此时分,成云易焉有让开之理?他怒喝一声,一掌朝殷浮白劈了下去。秦十三亦知此时只有与义兄合作,方能争得生存机会,便也不顾什么武林规矩,抽出宝剑,并肩齐上。 下面诸人皆知这殷浮白武功奇高,一心护主,也纷纷涌了过来。 冲杀之声不绝于耳,殷浮白起初尚有克制,但这种纷乱情形下,实是欲控制而不得,他身上连中数剑,眉头一拧,不再分说,一剑便刺中了距己最近一人的胸口。那人摇晃两下,便即倒地。殷浮白不发一语,剑光再动,数个光圈一闪而出,止是袁乐游的烟花九。 他这份擅长复制他人剑法的能力,在自创剑法之后。已很少使用。上一次为逼迫薛连,曾使过一次,这时再度使出。光圈到处,四周十余名舵主一并倒下,挨近的身死,略远些的亦足受了重伤。 众人骇然,纷纷后退,殷浮白借机一跃上前,连环数剑一并袭向成、秦二人。剑风扫荡之处,连烛火亦是一并熄灭,黑暗中只闻惨叫连连,机灵的连忙晃亮火折子,却见台上成云易与秦十三双双倒地,被一把长剑串成了冰糖葫芦。 六大剑门之一、黑道上赫赫有名的沉渊门,因这一桩事,自此陨灭。 第十二章 冲冠一怒犯天条 那一战之后,殷浮白受伤不轻。白衣上猩红点点,他却不及休息,只换了一套衣衫,便策马直闯江南四方门。 四方门在六大剑门中立派最久,但声势却非最大。冷玉连环原是一对嫡亲兄弟,在四方门中任左右护法之职。当年殷浮白骤雨剑法初成,连环约他比试,立下生死状,却因此折了左臂,成为废人。 当殷浮白赶到四方门时,迎接他的却非刀剑,而是冷玉的一杯清茶。 冷玉擅茶艺,人风雅,在江湖中声名颇好,殷浮白也没想到他竟卷入这场纠葛之中。他仗剑入内,并不落座,只道:“冷玉先生,我素敬你为人,今日前来亦想问一句,袁乐游之死,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冷玉神态自若,慢慢地将初沸的雪水缓缓倾人紫砂茶壶之中,手势之稳一若往日:“殷公子,请坐。” 殷浮白犹疑地看着他,并不落座。冷玉又道:“殷公子,我看你身上,应是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你一路奔驰至此,何不先休息一二。” 殷浮白皱一皱眉,终于还是坐了下来,而手中依旧扶着流水剑柄。 冷玉并不在意,他继续凝神在手中茶具之中,直至一阵淡淡清香浮出,他方才斟了两杯茶,递过:“殷公子,请。” 殷浮白接了那杯茶,却只是接过,并没有人口。冷玉看着他动作,微微一笑:“是了,我忘记了。据说殷公子是洛水人氏,听闻洛水有一个风俗,在复仇之前,万不可入口仇人家中的一粒食物,一口清水。” 他振衣而起,淡然道:“买凶杀你之事,是我一人所为。只因殷公子曾经重伤我兄弟,我为了替弟复仇,方才买凶。后来袁乐游不肯杀你,我唯恐她将此事泄露出来,便联合众人将她灭口。殷公子若想找我清算,我自然领受,但此时实与连环并无半点关系。” 他拿起另一只茶杯,一饮而尽。 殷浮白问道:“那为何深沉雪内还有连环留下的剑痕?”却见冷玉不发一语,身子缓缓滑落地面,原来那杯茶里,已被他下了致命的毒药。 一个人忽自帘幕后冲了出来,抱着冷玉的尸身哭道:“大哥,大哥!”正是连环。但那毒药作用极快,哪还有救?他恸声道:“这都是我一人之错,原是我听了奸人挑唆买凶。待到事情不成,又中那人毒计,前往北疆灭口。大哥起初全不知情,只是担忧我才一路跟随到了北疆……” 他再说不下去,忽自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刀插入自己胸口。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极快,殷浮白自是不及反应,只有连环那句“听了奸人挑唆”在他脑中一转。未及细想,四方门中门人听得房中声音不对,又见两位护法惨死,只道是殷浮白所为,各舞刀枪,已然冲了上来。 自四方门出来的殷浮白,身上再染碧血。 他没有休息,马不停蹄赶往海南剑派。未等到时,黎永安已约他在分舵中见面。分舵中只有他最精锐的两个弟子,这两人便是海南三星阵中的另外两人,当年在昆仑山下与殷浮白曾有一战之缘。 他端坐正厅,威严犹在:“殷浮白,某家已然听闻你连闯五大剑门之事,你连杀这许多人,又灭了沉渊门,真是天大的威风,地大的煞气?” 殷浮白不愿与他交谈,正要动手,却听黎永安话风一转,换了口气:“殷浮白,这几年你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可这名气,委实也不算如何吧?” 殷浮白不理睬他,黎永安亦不在意:“你剑法太高,剑法稍逊的都入不了眼中。有人约你战,你便尽你所能,决想不到要留些面子。若有人要伤你,要杀你,你也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十七岁成名至今,多少剑客因你丧了一世英名?死在你剑下的、伤在你剑下的,亦为数不少。” 殷浮白原以为他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未想他却说了这么一番话。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回想自己过去所为,竟与黎永安所说并无差异。当年冯双文曾对他说,江湖中人重视名誉身份,甚于性命,他不以为意,如今再闻黎永安所言,心头方才有所触动。又听黎永安续道:“当日里虽是我败在你剑下,但败的却是整个海南派,没脸的是三星阵!因此我深恨于你,有人撺掇我买凶,其实是我自己也有杀你的心,倒不完全怪那人。但后来袁乐游不对你出手,那人便对我说,殷浮白此人狂妄骄傲,睚眦必报,若是被他得知我等买凶之事,必然放不过我们。我想到你当日败我之事,又想到你个性传闻,只道不假,因此我们七人赶到北疆,杀了袁乐游。” “但此时,我实知是我错了!” 这一句话来得莫名,殷浮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错了什么?” 黎永安笑道:“据我调查,你虽找到我们这些人一一复仇,却只杀本人,未伤其门派;沉渊门虽然至此不存,但那是因为成云易一死,无人可以掌权。当日里沉渊门里欲杀你的人无数,你却只杀了几个逼你最紧的人,两位供奉联手暗算你尚且未曾追究;而到四方门时,门中弟子对你好一番逼杀,你在他们手下受伤不少,然而,你竟一人未杀!” 他慢慢道:“你不是那等睚眦必报之人,原是我看错你了。”这人字字道来,推理清晰,这等关头,到底显出一派之主的风采。 听了黎永安这一番言语,殷浮白脑中却也不由浮出薛连临死前所言,“你果然如……所说……”;而在四方门中,连环亦曾道“原是我听了奸人挑唆”。原来这七人所为,果是有人挑唆。那么这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杀自己?又为什么要杀袁乐游? 他思量到这里,黎永安却也问道:“因此你决不会是因为得知有人要买凶杀你前来复仇,而是因为袁乐游之死!你是沧浪水的护法,和一个杀手阁上的杀手,到底有什么交情?” 殷浮白应口而答:“她是我袁姐姐。” 随着这一个回答,他又想到那站在漫漫白莲之畔,眉眼冷锐,笑意冰冷的女子那一句“你是这个江湖上,我唯一没法动手杀了的人。” 黎永安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诡异一笑:“果然,果然!”然后他以一种十分神秘的态度对殷浮白言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当日在北疆那死城里,我们虽然是以七敌一,那女杀手原也是有机会不死的。” 这是殷浮白第一次听到袁乐游临终时的事,不由睁大眼睛,只听黎永安道:“那时我们原是战了个平手,钱之栋那小子蠢得很,还被她抓到手里。凝云剑向她劈了一剑,却没砍中,只砍折了岸边一棵白杨树,眼见那半截刻着字的树干落到湖里,顺水流走。那女杀手忽然问钱之栋:‘那树上刻的是什么字?’钱小子吓得只会抖,便照着念了,她忽然便呆了一呆,秦老兄最会掌握时机,一剑砍断她一只手,我们才有机会杀了她……哈,哈哈哈,那字,是你留的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 殷浮白如遭雷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 他二人碧明池畔初见,他问袁乐游,“碧明”二字如何写法,袁乐游忽然发怒;还有当日袁乐游掷给他记载枫叶冷内功心法的手册时,曾说自己也未练完,因最后一段不知到底为何。其实那本内功手册全是图谱,最后一段记载的根本就是那首“平生不会相思”的小令;而当他把这首小令在袁乐游面前念出时,她的神情极是惊讶。 原来,袁姐姐是不识字的…… 他心神大震,握着剑柄的右手不住颤抖。黎永安说了这许多话,等的便是这一瞬之机,倏然间,三把阔剑如怒鲨奇袭,狠狠向他胸前咬去! 这三剑联合,正是三星阵中的致命杀招。黎永安手中阔剑长驱直人,气势极猛,两侧两把阔剑攻守皆备,将殷浮白身畔所有退路一并封死。 他唯一的路只有前进,然而迎面而来的,正是黎永安手中的阔剑! 这一招,黎永安带着两个弟子已经排演了许久,眼见殷浮白神魂已失,而他们三人与殷浮白距离极近,对方决无可能反击,正是大好时机。 三柄阔剑已递到殷浮白面前,他犹不躲不闪。黎永安正在得意,忽地一蓬水光纷飞若雨,在这般短的距离之内,流水剑竟已夺鞘而出,连环三招间不容发,两名弟子被打飞出去,再看那柄闪着水光的长剑,已然抵到了黎永安的颈上。 “这不可能!”黎永安一瞬间几乎要叫出来。 然而被他认为决不可能施展出的剑法,已经施展在了他的身上。 殷浮白喘息着站在当地。方才他这一式寸灰剑法,有七分气力用于抵挡黎永安,余下三分才用在那两名弟子身上,那两名弟子虽被他打飞,手中的阔剑却也在他两肋留下两道纵长伤痕,鲜血一滴滴直落到地上。 他全然不理,手持流水剑锋,逐步逼近。黎永安忙叫道:“且等等!你就不想知道背后那人究竟是谁?” 流水剑锋一顿,黎永安马上飞快地续道:“袁乐游被杀不久,江湖上便传遍了这个消息,这必然也是那人所为。我一个堂堂海南掌门也被人利用。此人如此奸恶,你难道不想找他复仇?” 殷浮白凝望着他,剑尖轻轻一荡,如水波般摇曳不休,仍是未曾前进,黎永安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便道:“不如你我做个交易。” “参与此事中六人已死,我告诉你那人姓名,你放我一马,如何?” 他笑得很得意,似是已然确定这是个必然会成交的交易。殷浮白低头半晌,似在思量,片刻后他抬头道:“你这个交易……” 黎永安心下大喜,抬头时却见一把波光潋滟的长剑直刺了过来。 “我不接受!” 那个人究竟是谁,我心中已有把握。很多事情我从前不愿去想,却不代表,我想不分明。 洛水之畔,沧浪水。 严妆枯坐桌旁,心思暗淡。她等殷浮白,已经等了很久。 她从小看着这名年轻剑客长大,与他同门学艺,共创沧浪水,看着他由单薄少年长成眼神清澄的剑术天才。他也曾在她的羽翼下生存,但不久便振翅高飞,飞得高而远,飞到,她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严妆曾对自己说:无论小白去到哪里,沧浪水总是他的家,他总是会回来的。但在这两年的不通音信里,在得知殷浮白因为袁乐游之死放弃归家时,心中终是产生了犹疑。 有一些事情,一直藏在她心中,不曾对人言过。 譬如说到达玉虚峰顶的次日清晨,她匆匆去找常不修比武订约。却在归来时,遥遥看见殷浮白与一个陌生女子并肩亲昵坐在一处,观看日出。 同是女子,她一眼辨别得出,殷浮白半路得来的那一件珍贵之极的黑貂裘,竟与那女子的身材十分适合。 而在与剑圣比武时,那女子受伤之际,殷浮白更是惊得变色,脱口一句“袁姐姐”。 原来,便是她。为何殷浮白一直不曾透露她的事情? 她想到袁乐游的面容,剑圣最后一剑时,曾击破她面上的人皮面具,那并不是张多么美丽的面孔,却有着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魅力。就连面上那一道绵长的伤痕,给人的感觉也不是狰狞,而是冷艳。 那是个走过血雨腥风的女子,与自己大不相同。 而后不久,江湖便传来殷浮白连闯六大剑门的消息,薛连、凝云剑客、钱之栋、秦十三、冷玉连环、黎永安一一死在他手中。沉渊门更是被他一手所灭。都是为了她,那个如一把利剑般锐利而动人心魄的女子。 她正思量间,龙在田推门走了进来,面上忧色颇重:“阿妆,昆仑派来人,邀我上昆仑山。” 严妆面色一变:“莫非是为了小白的事?” 龙在田皱着眉头:“是,小白这次的事,实在是闹得太大了。” 殷浮白连闯六大剑门之事,已然沸沸扬扬传遍江湖。江湖中人不知殷浮白为何如此,有的说他人了魔道,也有传他失心疯的一一不等。只是慑于当年玉虚峰顶他一剑逼迫一清子之威,尚无人敢来沧浪水哕唆。 他又叹道:“江湖上的人都不知小白为何做出这等恶事,可是阿妆你知道,是不是?当日里阿兴归来,说小白听闻那袁乐游死讯,便连家也不回,即刻赶去北疆,你面色当时就变了,阿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严妆终于克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是,我曾见过,小白与那女杀手交情……十分之好……小白从不是滥杀之人,这一回之事,我想不出别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六大剑门之人,与袁乐游之死有关……”她为人极是聪明,这一番话,却也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这一番眼泪究竟为何而来,却连她自己也说不分明。 龙在田“啊”了一声:“难怪,他连闯六大剑门,原来是为他心上人复仇去了……”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六大剑门中,虽然沉渊门恶名昭彰,但其余五大门派可是好惹的?何况昆仑派统率天下剑门牛耳,焉有不追究的道理!我们这两年方与昆仑派交好,获了些名声,如今全要毁于一旦,小白此举,殊为不智!” 严妆惊讶地看着他:“大哥……” 龙在田亦是惊觉自己失态,叹道:“但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要保住他的性命。阿妆,你留守沧浪水,明日我带着阿兴一起上昆仑。” 昆仑山,积雪漫。 除却昆仑代掌门一清子与沧浪水掌门龙在田外,江湖上许多有名剑派的掌门人亦是一同到了昆仑山上。其中更有凝云剑客所在之武当派掌门松鹤道人,钱之栋所在之嵩山派掌门钱万钧,薛连所在之华山派掌门贺乘风,冷玉连环所在之四方门掌门乔琼等人。 昆仑六大高手“玉虚雪,昆山月”排列两侧,七名一身白衣的清灵一脉剑手列于堂下,云荒亦是身列其中。 一清子率先开口:“诸位,今日邀诸君前来,乃是为了商议那兵器谱榜眼殷浮白近日在江湖上大肆行凶一事。” 龙在田听得“行凶”二字十分刺耳,却又无法反驳。却听嵩山掌门钱万钧率先道:“正是,这殷浮白四处杀人,已是武林公敌,必须对他下追杀令!” 武当掌门松鹤道人老成持重:“虽然这殷浮白连续杀人,但他素来并无显著恶迹,此番所为必有原因,龙门主,其中缘由,你可知一二?” 龙在田尚未答话,华山掌门贺乘风已然怒道:“纵使有什么缘由,他杀了人,便不偿命了么!”薛连被他视为华山第二代的希望,却被殷浮白当着华山上下众人的面一剑刺死,贺乘风极是恼怒。 龙在田心中为难,只得勉强道:“这些人都是曾败在殷浮白手下的,或许是再次向他挑战也未可知。” 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贺乘风嗤笑一声,又要讲话,却听一清子慢条斯理地道:“据我所知,这殷浮白这一番所为,确是有理由的。” 他居然为殷浮白说话,这倒是一件异事。只是他尚未说出这理由究竟为何,一道雾蒙蒙的水光忽地扑面而来,却似观音大士失手打翻了琉璃瓶,一汪碧水霎时倾洒人间。一个清冷的声音喝道:“一清子!” 这道水光极冷,极锐,极快,便如三月春雨冻成了冰针,伸手欲捉,却一触即化。在场这许多高手拔剑欲拦,与那道水光一触,却觉其中内力极是诡异,捕捉不住,竟无一人能拦得住这奇快奇绝的一剑。 龙在田见得那人,一震喝道:“殷浮白,你先住手!”虽然当日一清子曾刻意难为过龙在田与严妆,但当此时刻,为沧浪水声名着想,龙在田决没有当着众家掌门的面,让他杀人的道理。 殷浮白见得龙在田在这里,心绪亦是一震:“大哥!”出手略缓,玉虚二人乘他分神之时,双剑合壁,生两仪之相,向他前后分别刺去。 此时殷浮白纵是想退,亦不可得。危急关头,他正反手各是一剑,方寸之间变招如风,正是寸灰剑法,玉、虚二人面露惊骇之色,手腕巨震,若不是二人功力深厚,长剑便要落到地上。 殷浮白两剑暂且逼退二人,上前一步又道:“一清子,我今日上昆仑来,只是为了问你一句,在袁乐游背后下手之人,是不是你?” 起先他凭着一股激愤之气杀上六大剑门,直至见到黎永安,被对方直接点出背后有人作祟,他才忽然想到:袁乐游每年至深沉雪一事极是隐秘,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另外袁乐游当初在深沉雪内遍布机关,而他却发现那些机关全无半分移动痕迹。 袁乐游曾对他说:“当日里我也这般嘱托过长青子,一代剑圣却也食言,到底把这里告诉他的亲近之人。” 长青子是道土,无儿无女,他却有一个极亲近的人,可以在自己闭关时将昆仑托付给他。那个人文武双全,亦是江湖上有名的机关高手;而且,他更曾两度败在自己手上,当众削了他极大面子…… 然而殷浮白到底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当日里他从冯双文手中拿到了物证,却又要从薛连口中探出事实,方才动手。如今纵然他已闯上昆仑山,却仍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眼见流水剑锋距己极近,一清子却也不惧,凛然道:“不错,杀袁乐游,确是我在背后设计,并下了手!” 这一句既出,连殷浮白都吃了一惊,未想他竟坦然承认。却听一清子大声喝道:“诸君可知,这殷浮白为何要四处杀人?” 这一句话问到众人心里。殷浮白先前连闯六大剑门就是谜团,而今更公然杀人高手如云的昆仑剑派,纵然他是剑圣以下的第二高手,江湖中年轻一代的传奇人物,这委实也太过胆大。其中原因,到底何在? “那杀手阁上的第一杀手,今年接了一个任务,便是刺杀武当派的掌门松鹤真人!” 松鹤一惊,他为人宽厚,在江湖中名声极好,实想不出为何有人要杀自己。一清子又道:“凝云剑得知此事,他知道以自己武功杀不了袁乐游,便会同薛连、冷玉连环等七人,成立一个锄奸盟,先一步除去这个女杀手!这件事,凝云道长事先曾与我招呼,我亦曾助他们一臂之力,除掉了那女杀手所在之地的机关。这殷浮白,”他用手一指,“与那女杀手勾搭成奸,交情匪浅,连闯六大剑门乃至昆仑正是为了替她复仇!这等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滥杀狂徒,当初我顾念着昆仑一派与沧浪水的交情,便未曾多说,而今他竟然公然杀上昆仑,我却再瞒不得了!” 他转向龙在田,十分诚恳地施了一礼:“龙门主,请见谅。” 龙在田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与众人不同,先前是自严妆那里得知殷浮白此举是与袁乐游有关的,如今被一清子这么一说,只当这便是事实真相,面上直是青白不定,嘴唇抖了一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殷浮白只气得双唇惨白,流水剑展,连环攻去,怒道:“你胡说,我和袁姐姐并没有什么……”但他剑招方展,玉茗子、虚峤子与其他几名昆仑高手已然围了上去,扑棱棱半空中火花数溅,堪堪挡住他的攻击。 一清子却也当真有定力,面对如此狠锐剑招,继续朗声道:“并无勾搭?袁乐游行走江湖从来一人,你为何与她称呼如此亲昵?你身上内功不是沧浪水心法,这般阴冷鬼魅,究竟是什么?”他一招手,先前沉渊剑门那两名供奉便从堂后走了出来,大声道:“在沉渊门里,我们曾与这小子对过一掌,他那内功,分明便是那女杀手的独门心法枫叶冷!” 恰在此时,殷浮白剑指昆山二人,内力到处,那二人手腕大穴一阵冰冷,宝剑双双坠地。下面众人见了,更是诧异。这其中又有方才殷浮白入堂时挡他一剑而未成的人物,心中便想:是了,方才我为何没能拦住这小子。 必是因为他使的是邪派心法无疑! 嵩山掌门钱万钧第一个便当先喊道:“是了,这小子使的确是枫叶冷!杀了他!”他这一声喊出,霎时群情激荡,一直一语未发的四方门掌门乔琼忽然一掠而上,双剑连环,直向殷浮白颈间抹去。 冷玉连环,之于乔琼而言恰似他的子侄一般。他不擅言谈,心中对殷浮白却是恨意十分,方才又听了这许多言语,心中早已将殷浮白视为毕生大仇,也不顾自己掌门身份不宜与人合攻,一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乔琼这一出手,压力更增,匆忙间他剑式变幻,三招反击,已使出了寸灰剑法,方寸之间,纵是四方掌门亦是无法抵挡,乔琼连退三步,左手剑被挑飞,血光乍现,肩上亦是多了一道纵长伤痕。 乔琼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华山掌门贺乘风与他交情匪浅,又伤心薛连之死,亦是加入战团,喝道:“老弟,我们便并肩除了这小魔头!” 一时之间,这厅堂上便如冷水溅进油锅,众人情绪,皆是激扬之极,恨不得除了殷浮白而后快。 其实在场诸人,有哪一个见过真正的枫叶冷内功是何模样?没有人,但凡有一人见过,也必然能看出殷浮白这套心法与枫叶冷全然不同。 何况就算殷浮白使的是枫叶冷又如何?这能证明的,只是殷浮白与袁乐游确有关系,又怎能证明薛连等七人是为了松鹤道人方才要锄奸? 然而这世间啊,最易鼓动的,最摇摆不定的,便是人心。 大厅之中一片混乱,龙在田坐在椅上,数度想要站起,却终是不能。 他该是如何?去助殷浮白与大半个江湖为敌,毁了自己好客易创建的沧浪水?还是去帮助他人杀了自己从小相伴的弟弟?他紧握青龙剑,汗水已将剑柄浸透。 秦兴一直站在龙在田身后。起初众家掌门发言,他身份低微,不敢开口,此刻却忍不住:“师父,我们快去相助小师叔!” 龙在田没有回答,却依然不动,秦兴心里诧异,心想师父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又道:“师父!小师叔是咱们门里的支柱,万万倒不得!” 他这一句话不说则已,入耳之后,龙在田全身一震,过去曾听得的许多言语,一时却都涌入脑中。 当日里千山子与他交手后,微微冷笑道:“龙门主这一身武功,做个门主却也够了,幸得贵派的殷浮白却只有一个。” 昆仑山下,严妆向常不修介绍自己,那口无遮挡的剑客眼神不屑:“门主不门主与我何干,你们派里有个殷浮白,今日可到了这里?” 海南派掌门黎永安向殷浮白挑战,自己上前阻挡,那掌门冷笑道:“门主?没听过这一号!” 还有,便是玉虚峰顶,玉茗子向己挑战,殷浮白却不听他的命令,代为出战。一清子笑容温雅,字字分明,向殷浮白道:“看来这沧浪水一派,门主不过是挂个名字,其实不过靠你一人支撑。” 这些言语,平日里被他埋在内心深处,不愿多想,然而在这等关头,竟然纷至沓来,字字如鞭,抽得他不能喘息。 沧浪水的门主,到底是他还是我?有殷浮白一日,天下还有没有人识得我龙在田! 秦兴见他不答,急得已要拔剑,龙在田却忽地喝道:“秦兴,住手!” 龙在田内心纷乱暂且不提,另一边众人激斗,却已到白热化的地步。 殷浮白剑法如神,但也只是“如神”而已,他毕竟不过是一个人。 一路奔波,连挑六大剑门,他身上本已受伤不少,上昆仑山几是强提着一口硬气而来。接连又被一清子诬陷,许多高手围攻。起先打斗之时,他还犹自分辩,但刀光铮铮,剑影重重,谁还听他说些什么?反被人趁他分神之际出手,身上连挨了几处剑伤。 一清子站在高处,并不出手,只是冷眼旁观,殷浮白身上每多一道伤痕,他唇边便多一分笑意。 殷浮白心中愈发愤恨,忽然间,他心口一阵尖锐疼痛。从前练习寸灰心法时,虽然有时会忽然胸口疼痛,但皆是轻微,从未有过这般剧烈。他右手猛然一颤,流水剑铮然落地。 他失了剑,便是猛虎蛟龙失了利爪尖牙。包围他的众位高手大喜,玉茗子单剑如风,直逼他喉间,乔琼右手剑挑胸前,钱万钧横腰一劈,这一剑犹是狠毒,若真得中。真要将人一劈两半。 秦兴大惊失色,叫道:“小师叔!” 当此时刻,殷浮白脑中反而愈是清明,他不言不语,不惊不惧,身子骤然低下,闪过乔琼与玉茗子手中双剑,随即右手食中二指骤然点出,钱万钧只觉一阵极冷内力自剑锋上传递而来,五脏六腑都似被这股内力戳了个洞一般,大惊失色,手一松,殷浮白却已将他长剑夺到手中。 这正是他闭关深沉雪两载,苦心修来的寸灰心法。 随着殷浮白使出这股内力,心头那阵锐痛更厉,他也不理,将内力直提到十二分,身若飞鸿,直奔一清子而来。 你们不信我,我却也不用你们信,我要除的,不过是面前这一个人! 这一剑实已倾尽殷浮白所能,其速如风,其势如虹,众人只见一道白影闪过面前,谁也未曾想到他在弃剑之后犹有这般威能。阻挡已是不及,眼见他手中长剑逼近一清子喉间,两年前玉虚峰顶那一幕便要重现! 就在这紧急时分,又一柄长剑骤然出现,大刃无锋,招式朴拙之极,殷浮白手中长剑直刺到那柄剑剑刃之上,两股内力互冲之下,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殷浮白手中之剑到底不是流水,碎裂成段,直落到地上。 那人飘然现身,高冠峨带,正是剑圣长青子。 殷浮白连退三步,手一松,手中一个剑柄亦是直落到地上。随即便觉口中一甜,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眼前一片昏暗,竟似亦是满溢血色。 玉茗子见时机大好,上前便是一剑,剑圣问天剑一转,不见他如何动作,却已拦住了玉茗子,他声音低沉:“拿下他,却不要伤他。” 武当派的松鹤真人一直未参与这场打斗,他为人较为持重,虽然一清子言道是袁乐游欲杀他方惹出这一番是非,却也道:“先不要杀人!” 殷浮白却挣扎着站直了身子,他手中已无剑,声音却冷冷地:“妄想。与其拿下我,不如杀了我。” 又一口血,从他唇边直涌出来,他一咬牙咽了下去,忽然间却见眼前水光一闪,下意识伸手抄住,竟是秦兴趁长青子出面,众人一时停手之际冲到场中,高声喊道:“小师叔,接剑!” 秦兴只是个普通的青年,站在这一群江湖中的高手里什么也算不上,他无法救人,也无力助人,但至少,可以在这种危急关头冲上来,掷给他想帮助的那个人所需要的一把剑。 殷浮白伸手抄住流水剑,喝道:“阿兴,你不要出手,退回去!” 他流水剑一旦入手,便又恢复为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殷浮白。尽管他面色惨白,衣衫遍染鲜血,众人见他前来,却仍是不自觉连退数步。 长青子皱眉看他的背影,竟未乘机追击。 殷浮白向外奔去,然而犹有清灵一脉等在廊下。当日里殷浮白虽能一剑破一阵,但此刻他内外伤皆是严重,却难应对。未想数剑之后,清灵一脉中云荒身形一慢,腿上竟中了他一剑。阵势霎时出了一个缺口,殷浮白咬紧牙关,提气纵身,跃出包围圈,便向山下奔去。 第十三章 有情无缘 殷浮白一路下山,胸口一路锐痛不已,鲜血不住自唇边点点滴下。体内经脉亦是纠结成一团,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早先练习寸灰内劲之时,他亦曾感觉胸口间或有些疼痛,但不久便即无事,他执著剑法,更是未曾多想。袁乐游身死之时,他亦曾在她墓前心痛呕血,但他当时只道是忧能伤人。 原来一切早有征兆,他一早便已身受内伤,只是他自己不知。 纵然提一分内力,胸中锐痛便增一分,但此刻已无选择。中途亦有昆仑弟子拦他去路,但哪一个能拦寸灰之威?辗辗转转,终是到了山下。寻了个山洞,也不管是否有野兽隐蔽其中,一头钻了进去,便晕倒在地。 天冷冷,风飒飒,山洞中白衣年轻人全无知觉,只是右手里依然紧握着流水剑的剑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殷浮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前一片蒙陇,想是外面已然天黑。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只这一个动作,胸中再度锐痛如狂,“哇”地一声,一口血直喷了出来。他刚起身,被这阵疼痛一刺,“砰”地一声又摔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再也挣扎不动。 隐隐约约中,他忽地听到外面有蒙眬歌声传来,是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似有些熟悉,前面听不分明,只依稀听得最后两句。 “人间世本荒唐,戏梦一场,醉花间又何妨,一枕黄粱。” 一个人举着一支蜡烛,走入山洞,这人衣衫褴褛,手中拄了根手杖,杖头挂了个酒葫芦。殷浮白一怔,这人他识得,竟是当日里玉虚峰下那个老乞丐,后来在冯双文排兵器谱时,三人还曾喝过一次酒。 那老乞丐也不言语,径直走到他面前,两根奇长的手指直搭到他脉搏上,殷浮白一抖,只觉这老乞丐手指冰冷之极。 那老乞丐搭了他脉半晌,烛光映衬之下,殷浮白只觉他表情十分凝重。 虽然面上污秽不堪,仍可见他两道眉头紧紧皱起。 过一会儿,那老乞丐改搭他另一只手,又过了良久方才放手,皱着眉头道:“你练的是什么内功?” 殷浮白心想:原来这老乞丐也懂武功?再一想自觉了然,这老乞丐常在昆仑山下,多半是一位昆仑前辈。他虽然对一清子极是痛恨,却不牵连昆仑他人。便道:“是我为一套剑法自创的心法,我叫它做寸灰剑。” 老乞丐哼了一声:“你懂不懂内功?” 他说话颇不客气,殷浮白素来尊重长者,也不介意:“从前确未怎样学过,只觉得这样练颇有威力,便这般练了。” 老乞丐忽然叹了一口气:“难怪,难怪!”他不再多说,便走出了山洞,这次过了良久方才回来,带了许多食水,向洞中一掷。 殷浮白未想当年两壶酒,竟换来今日救命人,连声道谢。 他在山洞连续休养了三天,竟未被人发现,吐血的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但胸口那阵锐痛却一直未曾消解。那老乞丐又来看他,这次除了食水外,还带了蜡烛、绷带等生活用品。看了殷浮白一会儿忽道:“你这小子的名头最近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事于殷浮白一直郁结于心,面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想也不想,便将袁乐游与七大剑门之事一一道出。那老乞丐默默倾听,并未打断,只是听他讲完,方才不紧不慢道:“虽然你这般说,但外面传言,可和你说的,大不相同啊。” 殷浮白瞬间想到昆仑山顶,一清子那一番言谈,霎时气得脸色煞白,胸口锐痛再增:“我没有说谎!” 老乞丐摘下酒葫芦,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你有证据吗?” 殷浮白怒道:“没有,又如何!你也要杀了我么!” 老乞丐放下葫芦“为何要杀你?你多说活不过三年,用我动手?” 殷浮白怔住,只听那老乞丐又道:“难怪你这门剑法威力十足,连闯七大剑门无人能破,原来是你不懂内功,胡乱创建心法所致。此法见效虽快,威力虽大,却是拔苗助长。眼下你体内经脉已乱,内伤沉重,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殷浮白这下全然怔住,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他才二十十几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我又何必骗你一个晚辈!”老乞丐咕咚又喝了一口酒,“你体内内力纠结,经脉错乱,你自己就一无所知?我看至少半年之内,你都无法再动武,否则,你就等着现在送命吧!” 殷浮白怒道:“我不信!”他年少气盛,竟然当即便催动内力,只是方一催动,又一口血直喷出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再度晕倒。 这次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户农家的床上。 那对老实憨厚的农家夫妇说是答应了一位昆仑前辈照料他。又捧来一碗药,说是按那前辈留下的方子抓的。言谈之中,对那人十分尊敬。 殷浮白心道必是那老乞丐所为,此时已无力挣扎,只得将药喝下。这药对他内伤虽无帮助,却也多少缓解了几分胸口剧痛。 他无力离开,只得停留在这小院之中。那两名夫妇对他照顾得十分殷勤周到。只是当他问到那老乞丐身份为何时,两人却都闭口不言。 他躺在床上,默运内力,觉察到自己经脉确如那老乞丐所言,已然损伤得七七八八,性命仅余三年之事,只怕决非虚言。 “哈……”他缓缓一声苦笑。 此事怪谁?从未认真教过内功的师父?未曾督促过自己的师兄师姐?将枫叶冷册子随意掷给自己的袁乐游?不不不,这些事情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自己不知轻重,胡乱练功。一切的根源,都是在自己身上。 他合上双眼,一行泪水慢慢落到枕上。 抱歉,袁姐姐,只怕不能为你复仇了。 就这样,殷浮白足足在这农家小院里休养了半年,直到半年后,他方能如常人一般行动。武功虽还勉强能用,但寸灰剑法,却再难使出了。 他心灰意冷,此刻仇已难报,性命不久,便向那一对夫妇道谢告辞,慢慢地向沧浪水而去。 纵然一切都已不复,我到底还有家可回。 往日里不到半月便能走回的路程,他花了两个月才回到洛水之畔。 此时已然入冬,白雪纷飞,天地万物一片皎洁。他尚未回到沧浪水,却已见大雪中一行红妆,锣鼓喧天,喜庆之极。他不禁抓住路边的一个老者:“老人家,那里为何如此热闹?” 老者笑呵呵地道:“小公子,今日是沧浪水两位门主大喜的日子。可热闹着呢,多少江湖人物都来庆贺,你也是来祝贺的么……小公子!” 在他身边的那位小公子忽地面色惨白,一口血,直溅到他的白衣之上,仿佛绽开了一朵鲜艳的花朵。 他曾经为了严妆少一把剑而远走宁古楚海,也曾为她在玉虚峰顶面色一变对敌一清子,他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做,只知道妆姐是他心中最重的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相思……已绝…… 沧浪水这一次婚礼,操办得十分热闹。虽有当年殷浮白得罪七大剑门之事,但沧浪水这些年来在江湖上亦有声名,仍有许多江湖门派前来道贺。 昆仑代掌门一清子虽未亲身前来,却派弟子云荒送来一份贺礼。江湖中人见了,无不赞扬昆仑果然是名门正派,气量如海。 那投身沧浪水的常不修领了个招待宾客的职务,众人无不好笑。但常不修因着看重严妆的缘故,竟然并没有口出不逊,办得甚是妥当。 鸣蝉卫长声今日也来恭贺。他出身名门,风度极佳,见到龙在田后笑道:“早年里,我亦曾对严副门主心许,但今日方知,二位门主少年相知,共创沧浪水,这一番互助互成方是佳偶天成,小弟自愧不如。” 龙在田心下得意,拱手一笑:“卫三公子客气。” 新郎倌在外面忙着招待宾客,新娘子却只能留在房中,这一日里严妆打扮得十分娇美,只是红巾遮头,外人却看不分明她容貌。 白茫茫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于天地之间,她思绪如雪飘荡,又回到了当日里龙在田向她求婚之时。 在龙在田尚未归来时,殷浮白在昆仑山上那一番所为便已传遍天下。 这名兵器谱榜眼先闯六大剑门,后闯昆仑山,在一众高手包围之下犹能逼杀一清子,后又全身而退。而他所使那一套威力无穷的寸灰剑法更是震惊天下。需知剑圣之剑法虽然在殷浮白之上,但其成就乃是内力、剑法、经验沉淀多年积累下来的结果,犹在情理之中。这殷浮白却是年纪轻轻自成传奇,所创之剑诡异近妖,实已超出想象的极限。 然而那神奇之极的寸灰剑法却再也未曾现于江湖,殷浮白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龙在田归来之后,沧浪水一派下了许多工夫四处寻人,严妆更是远至北疆。然而她手中全无线索,又如何能寻得殷浮白踪迹? 过去这些年,她一直以为殷浮白是一只风筝,无论飞得多远,线的另一端总是留在自己手里。然而当殷浮白两载不归毫无音信的时候,当她发现殷浮白与袁乐游私下有交情的时候,当她得知殷浮白为了袁乐游杀上七大剑门的时候,她终于一点一点对这个认知产生了怀疑。只有凭借着紧握当年殷浮白与她交换的止水剑,方能增加一丝丝的信心。 然而,当殷浮白在半载内再无音信,当她远赴北疆却全无消息之时,连这一分信心,终于也不复存在。 逝水东流,韶华易老,严妆转眼看向桌上的铜镜,镜中容颜若与同龄女子相比,虽仍是个中翘楚。然而若与当年那个敢闯泰山峰顶的美艳女子相比,却已是颇有不如。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已然慢慢地离她而去。而在这段年华里,她最重视的那个人重视着剑,重视着旁人,却始终未曾留在她身边。 龙在田缓缓从她身后走过来,一只手按在她肩上:“阿妆。” 她没有回头,只轻轻叫了一句:“大哥。” 龙在田斟酌着言辞,终于慢慢开口道:“不要再等着小白了。” 严妆猛然一震,转过头来,龙在田却没有在她面前退缩,而是道:“小白很有可能不会回来,即使他回来,也不再是过去的小白了。” 他说:“阿妆,其实你很清楚这一点,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严妆怔住,不发一言,面上神色几度变幻,却终究没有反驳。然而龙在田的下一句话,却再次彻底打破了她面上的平静。 “阿妆,嫁给我吧。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物事只有三样,你、小白和沧浪水。现下我们已经失去了小白,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严妆从未想过此事,素来精明的她一时竟有些口吃:“大哥,你……” 龙在田默默看着她,似在思量有一句话当不当讲,最终他还是开了口:“阿妆,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时便喜欢你,已经喜欢了这许多年啊。” 这一年白雪纷飞之时,沧浪水两位门主成婚,郎才女貌,羡煞武林。 龙在田在前方忙碌,严妆兀自在房中静思,而秦兴身为沧浪水大弟子,自是忙个不休。云荒虽是客人,但因与秦兴交情好,也就一起忙里忙外。好容易窥到一个空隙,两人才有机会坐下来喝杯茶,吃几口点心。 秦兴甚是歉意,道:“对不住,你原是客人,倒要陪着我忙来忙去。” 云荒挥一挥手:“废话。”好在秦兴知道他的脾气,却也不在意。只叹了口气道:“唉,若是小师叔此时也在便好了。” 从沧浪水弟子到道贺的宾客,这一晚,只有秦兴一人提到了殷浮白。 云荒一挑眉:“你师叔是个难得让我服气的人,当年玉虚峰下……”他叹口气,想到因那一套骤雨剑法,玉虚峰下秦兴大败自己的经历。 秦兴甚是惶恐:“当年……”却被云荒一拦,不以为意道:“当年我就是败了,这有什么。咱们最初在沧浪水里打那一场,你这人死缠烂打,我不屑是真的。玉虚峰下那一场你败我却是凭的真本事,有什么好说。” 秦兴讪讪一笑:“但当初你放走小师叔……还是要多谢你……” 当时殷浮白被清灵一脉拦住,云荒中他一剑,殷浮白这才有机会脱出重围。但秦兴后来方知,这一次受伤,实是云荒有意为之。 云荒却道:“我也不单是想帮你们,而是我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 秦兴一怔:“什么?” 云荒拧着眉喝下一口茶:“凝云剑想找帮手,武当派那么多人可以找,他为什么要找外派的人一起去对付袁乐游?” 秦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道:“多半是他与这些人交情较好。” 云荒嗤之以鼻:“交好个屁!凝云剑这个人,但凡武艺差些的人,都不在他心里。薛连、冷玉这些也倒罢了,钱之栋那种功夫,也能人他的眼?” 这道理其实十分浅显,但是当日昆仑山顶众人被仇恨蒙蔽,反是云荒这等置身事外的,想得分明。 他话音方落,忽听外面有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未想小道长年纪轻轻,竟也是个见事极明的人物。” 锣鼓喧天,灯彩满地。 良辰已到,宾客齐临,严妆凤冠霞帔,姗姗而出,与新郎装束的龙在田在厅堂之上三拜之后,忽闻窗外传来一阵极悦耳的琵琶声音。 这琵琶声音幽微婉转,款款深情。有那识得音律的宾客,晓得这是一曲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凤求凰》。演奏的这人手法高超,将那一派曲折之处演绎得极是深切。龙在田虽不晓得名字,亦觉动人,却忽见严妆身子轻颤。他诧异看去,却见一滴泪水,自红巾下落到那只素手之上。 琵琶声音忽又一转,华美清越,欢喜悦人,却是转为《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正是一首送新嫁娘的妙曲。随着这琵琶声响,一名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的男子手抱琵琶,飒然而人,笑道:“衡阳冯双文,恭喜二位门主连理枝谐,花开并蒂。” 这人衣着虽然朴素,但风度极佳,“衡阳冯双文”几字更是震动全场。众人都想,沧浪水好大面子,卫家祝贺不提,这衡阳冯家竟也来了! 龙在田亦是动容,忙回礼道:“原来是冯公子,实是贵客,沧浪水荣幸之至。还请入座,且饮一杯水酒。” 冯双文笑道:“酒自然是要喝的。但在下此次前来,实是另有一要紧事想与二位门主商议,不知二位门主可能容情一叙?” 龙在田皱紧双眉,但对方毕竟是衡阳冯家人物,不好当面驳回。严妆却觉此人声音煞是熟悉,但因头遮红巾,不好当面查看。冯双文微微一笑:“严门主可还记得当年玉虚峰下,‘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否?” 严妆一怔,旋即道:“冯先生,请进。” 三人延至一间静室,严妆自也除去红巾。冯双文道:“两位门主,大喜之日前来打扰实在是冒昧之极,还请见谅。”说罢先行了一个大礼。 纵然龙在田心中确有不快,见他态度诚恳,也连忙搀扶:“冯先生客气,却不知到底是有何要事?” 冯双文道:“此事,实与贵派之殷浮白有关。” 龙、严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冯双文又道:“实不相瞒,当年是我为浮白辨认出七人合攻袁乐游的证据,惹出这一番是非,我亦是十分愧疚。” 此事令人震惊,冯双文续道:“殷浮白是我好友,以我了解,实觉他不会做出此事,近日终于得到证据,二位门主,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这番话说出,二人更是震惊。龙在田说不出话,严妆身子颤抖,但终是开口道:“小白……殷师弟我已寻了他很久,却始终未见到他……” 冯双文一奇:“我查到他最近曾出现在这附近。你二位是他最亲近之人,他不回沧浪水,还能去哪里?” 严妆默然不语,冯双文看出她实非做伪,却也不好多说。一眼却扫到挂在墙上的止水剑。因今日大婚,刀剑不吉,因此严妆把它挂在墙上,冯双文见上面图案,甚是惊讶,问道:“严门主,这剑鞘你是从何而来?” 严妆犹豫片刻,方道:“殷师弟赠我……” 冯双文刚要接上一句:“你可知这上面图案是何含义?”却见严妆骤然间脸色大变,手上拿着一张纸条,抖个不住。 那张纸条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房中的,半压在砚台下面,虽是龙严二人皆熟的字迹,却有些颤抖。 “大哥,妆姐,恭喜你们,我一切安好,勿念。殷浮白字”曾经半生相许,终究各奔东西。 第十四章 付一笑 万念俱灰的殷浮白,孑然一身回到了深沉雪。 他的内伤愈来愈重,吐血的症状一直未曾缓解,他心中暗想:反正只有三年时间,何必留在沧浪水,让彼此心伤? 深沉雪内莲花已落,湖畔积雪皑皑,袁乐游的坟上亦是堆满积雪。他推开自己曾住过两载的木屋门,“吱呀”一声响。发现屋内已然满是灰尘。 他从湖里打来一桶冰冷刺骨的湖水,慢慢将屋里擦拭了一遍。然后他拾了些柴,在屋中的炉子内点燃,于是木屋中总算多了几分人气。 他回到湖边,破冰后捞了两条鱼上来,又打了点水,煮一煮喝掉。鱼也并未如何精细处理,只胡乱去了鳞,烤一烤便吃下肚去。 此后这些日子里,他不是躺在房间出神,便是坐在湖畔发呆,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他一生好剑,终究不过是创了一套害人害已的剑法;他一生重情,但袁乐游因他而死,严妆终是嫁给了旁人。 他茫然失措,索性不再深想,连流水剑都被他掷到一边,不愿再见。心中只想: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哪天内伤发作,死在这里,也就是了。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一天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梦里他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新学会了一套剑法,三招便挑飞了龙在田的手中剑,严妆在一边笑着称赞他。 这梦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只是尚未听到严妆对他说了些什么,便被外面一阵清亮的琵琶声吵醒。他揉着眼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却见大湖之畔,站了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衫男子,手里抱着一把琵琶。 殷浮白意兴阑珊地停住脚步,往地上一躺,冰雪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 冯双文觉得有趣,走了过来,调转琵琶柄戳一戳他:“还活着吗?” 殷浮白平平答道:“嗯。” “堂堂兵器谱榜眼,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嗯。” “我给你的陨铁铸的流水剑呢?” “嗯。” “你就这么消沉下去了?” “嗯。” “我说,一清子已经被惩治了!” “嗯……什么?!” 这一次,殷浮白当真从地上蹦了起来:“什么?” 冯双文索性也席地而坐,琵琶横于膝上:“当日里虽有一清子一番说法,但有人觉得不可盲信,又去调查,终于知道事实真相,公布天下。如今一清子已经被废去武功,免除代掌门一职,终身囚禁于昆仑山上。” 殷浮白颓然坐下,虽然一清子并未被处死,但那般留恋声名的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切,这惩罚实比处死他更要让他难过。他双眼遥望袁乐游坟茔,终是默默吐出了一口气。 “什么人查的?”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冯双文,“难不成……是你?” 冯双文笑了:“不完全是我。”他凝望殷浮白双眼,“当时我为你判出七人剑痕,深觉此事重大,但我不通武功,只得赶到昆仑山上,请求一位长辈出手。只是我赶到时为时已晚,你已闯下昆仑山,本来那位长辈亦想追捕于你,我找到他,对他说:这件事其中有疑点。” 这是殷浮白第一次听到有人为已辩护,虽然事情已然水落石出,仍是禁不住心中感激:“多谢你,但……” 他想问疑点究竟为何,冯双文却反问了他一句:“你说当我遇到这等事情时,为何不去找冯家人,而去找昆仑山那位前辈?” 殷浮白一怔,答道:“必是那位前辈武功极高,或与你关系极亲近。” 冯双文笑道:“两者皆中!若一清子所言为实,武当山那许多高手,凝云剑不去找他们,反倒去找一个钱之栋联手?”他停一下叹道,“可叹这当日,许多人被仇恨所激,竟无人想到这一点。反倒后来我见昆仑派一个二代弟子,却还心明眼亮。” 他又续道:“那位长辈对你也有了解,本不信你能做出这般事情,听我一番话后,便下了昆仑山,幸而还是救到了你。后来他花了半年调查真相,先找到杀手阁的阁主,证明确无这么一单生意交给袁乐游,后又遍寻六大剑门与你一战之人,终是找到了海南派的两名弟子。” 殷浮白也想到与黎永安交谈之时一旁的两名弟子,原是极好的证人,但自己当日在昆仑山上怒气填膺,早把这两人抛到了脑后。他犹豫片刻:“那位前辈……是那名老乞丐?不知他是昆仑山上哪一位高人?” 冯双文绝倒:“他是我长辈,我是衡阳冯家人,你竟还问我他是谁?” 殷浮白尚未答话,却听远处声响如雷:“小子,你就一直窝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质问,一道人影手持手杖,转眼已到了面前。 殷浮白对这老乞丐十分感激,刚要行礼,一手杖已经大力砸到他肩上。 他“呀”了一声,老乞丐怒道:“性命只余三年又如何?被人冤屈又如何?心上人死了又如何?你就打算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下去?” 冯双文忙道:“叔父,浮白的心上人并非袁姑娘,我想应是他师姐。” 老乞丐一怔,便改口道:“心上人嫁给别人又如何?你就打算这么窝窝囊囊活过最后几年?”想一想又道,“这般说来,你却也是够倒霉了。” 纵然是心灰意冷之下,殷浮白到底也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 老乞丐脸却又一板:“不准说笑,拔你的流水剑。” 殷浮白道:“剑不在我身上,被我扔屋里了,我不想看见它。” 老乞丐冷笑,忽从手杖里拔出一柄长剑:“那也先接我这一招!” 这一剑内力精纯,招式圆满几无破绽可寻。然而令殷浮白惊住却不是这些,只见老乞丐手杖中那柄剑大刃无锋,一道血线贯穿上下,不是问天剑,又是哪个? “你怎么会有问天剑?”他匆忙躲开这一剑,面上全是不可置信。 老乞丐长笑出声:“三年前你在玉虚峰顶,约我比剑,你竟忘了?”他口中言语,手中不停,接连又是几剑,殷浮白无法还手,十分狼狈,忙叫道:“别打,别打!”老乞丐却哪肯停手,追得他在湖畔四处乱跑。 便在此时,冯双文悠悠开口:“我一早便说过我是衡阳冯家人,又说昆仑有我一个长辈。”他摇头叹息,“江湖上哪个不知,长青子原名冯长青,本是衡阳冯家人?” 殷浮白惊讶之极,便仔细看那老乞丐,却见他虽然满脸污垢,但面貌轮廓,竟真的与那长青子有几分相似。 然而一个落魄江湖,苍老不羁;一个高冠峨带,武林楷模,谁又能将这样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他喃喃道:“我只注意过剑圣的剑法,却未留意过他是哪里出身。” 冯双文想要叹气,却终究未成:“还有,我当初给过你这里的地图,你也不想想,若非剑圣与我关系不同,我怎会得知这里?” 殷浮白“啊”了一声:“对。”当初他推测那幕后之人是一清子时,其中一条依据便是剑圣曾将深沉雪所在之处告知了他最亲近之人。却未想剑圣却是一共告知了两人,一是他极信任的师弟,另一位,却是他子侄。 冯双文摇一摇头:“小剑痴!”便扬手掷出一把剑,“接着!” 殷浮白下意识伸手抄住,人手极是熟悉,正是他的流水剑,却是方才冯双文乘他被剑圣追打之时,入木屋内找出来的。 这些天以来,殷浮白原已不愿碰,甚至看都不愿意看这把剑一眼,然而当流水剑人手之时,他天性中那种对剑的热爱与向往却已压倒了一切,不由自主反手便是一剑,正是沧浪水的嫡系剑法,刚柔并济,正大光明,一剑抵住长青子来招。长青子、冯双文二人,齐齐地叫了一声“好”! 长青子又是一剑,声势如雷,直刺他前胸,殷浮白侧腕翻身,一招武当的“秋雁回环”挡住来势。问天流水双剑互击,火花串串,幸而两柄长剑均未有损。长青子第三剑紧接着又来,这一剑内力十足,笼罩四野,殷浮白举剑向天,正是骤雨剑法,将所有来势一并击破。 长青子毫不容情,连环数剑击出,一剑比一剑疾,一剑比一剑勇,这一来,殷浮白渐渐便招架不住,长青子大喝一声:“为何不用寸灰剑!” 一旦正式比拼,殷浮白的全副精力便一并投入在剑术之上,他忘记了人生曾经有过的种种不如意事,忘记了这套剑法给他的人生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影响。心道:正是如此,我为何不用? 他瞄准长青子一个破绽,身形一掠,转瞬已到了剑圣面前,流水剑刺胸,刺腹,刺肩,刺足,连续四剑仿佛打造精致的碧玉连环,又如在三寸象牙上的精细雕刻,方寸之间,剑法精巧细密到极致,内力冷锐更不逊于任何一位大家。长青子纵然剑法无双,一时竟也打了个手忙脚乱。 但他毕竟是当世大家,虽有一时失措,数剑之后便即反应过来,手腕翻出,正是一套昆仑派的“锦绣山”。这套剑法素以绵密小巧著称,与殷浮白以快打快,以巧打巧,但未出十剑,“铮”的一声,问天剑锋已被弹了出去,显是锦绣山已然不敌寸灰剑。 长青子更不犹疑,出手又是清风十九式。这原是一清子的招牌剑法,但这一套剑法被他使来,威力增加何止数倍。只见剑势如风,气韵洒脱,真正不愧为“清风”二字。 殷浮白却也不理,窥得破绽,倏忽上前,寸灰剑法再度将其紧紧缠住,纵是怎样的清风,此刻也没了灵动气概。 长青子手腕再翻,这次却是昆仑派以朴拙闻名、以内力为基的“丁字剑法”,殷浮白双指搭住流水剑刃,冷锐内力自己方之剑传至对方天问之上,丁字剑法再度被破。 剑圣一连使出七八套剑法,殷浮白只以一套寸灰剑应对,却始终奈何不得他。然而殷浮白固然招式奇巧,剑法惊人,却也伤不得剑圣一分。 这一场比试,足足打了一个时辰,最终长青子收回问天,长笑一声:“不打了!”随即又忍不住笑道,“过瘾!” 殷浮白亦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时日,只有这酣畅淋漓的一战,方才是他真正觉得活过来的时分。忽然间他胸口一痛,却是因着使用寸灰内力,内伤再犯,几口血再度吐了出来,却依旧笑得欣然。 这一战,双方平手。剑圣的长处是在内力精纯,经验丰富,若再给殷浮白十年时间,将这寸灰内力修炼得更上一层楼,这胜负却也难分。 只是,殷浮白却再也没有十年时间。或者,这当真是天意使然。 长青子又道:“殷小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纵使你这不如意比旁人更多了几分又如何?你的身边,至少还有这一把剑!” 殷浮白下意识握住剑柄,是,无论如何,流水剑仍一直陪在他身边。 冯双文也道:“人生一瞬,花开一时,浮白,你看这大湖中的莲花,今年谢了,明年又开,不因风雨而改变,不因雪封而凋零。梁鱼务繁盛时,花开茂盛;如今这里只余空城,莲花依旧自顾绚烂。花犹如此,你又何必将自己困于一隅?” 殷浮白张了张口,一时难言。冯双文又笑道:“也罢,便不提这些。我听说你最喜剑,又喜与他人切磋,西域的剑客姚西城你可见过没有?” 殷浮白摇头道:“没有。” “长白山的云海真人你可曾与他比过?” “不曾。” “空明岛有六剑客,隐居世外,人人剑法皆有不同,你可曾相见?” “这个……我听也未听过。” 冯双文连问了十几名剑客,殷浮白皆是不曾见过。冯家四公子一笑,随即又转了话题:“我又听闻,你喜爱游山玩水,东海你可曾去过?” 殷浮白老实摇头:“我见过极南的海与极北的海,却未曾见过东海。” “泰山你可曾游过?” “虽在品剑大会时去过,却未曾游览。” 冯双文笑道:“至高莫如泰山,至宽莫如东海,这许多风景你没有看,这许多人你没有见,殷浮白,你就打算这么在这里过上最后几年?” 殷浮白握住剑柄,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转头向湖中望去,此时积雪未融,却见一点颤巍巍的绿色,正小心翼翼地从湖中冒出头来。 他忽有所悟,看了那点绿良久,终是慢慢笑道:“多谢。” 他抄起流水剑,转身向外便走。冯双文抱起琵琶,跟随在他身后,殷浮白转头诧异道:“冯先生,你要去哪里?” 冯双文笑道:“作为江湖百晓生,自然要随你这个新出炉的兵器谱状元一起,看看即将掀起的江湖风云。” 殷浮白“哈”地笑了一声,还未答话,长青子却已丢过一个天水青色的玉瓶来:“小子,接着。”他没有看殷浮白,“这东西治不了你的伤,至少还可以缓解你吐血和胸痛的症状。” 殷浮白见那瓶塞已然十分陈旧,玉瓶莹莹润泽,料得此药必然难得之极:“前辈,我的内伤反正也治不了,何必用这么珍贵的……” 长青子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当年是我一直不喜掌门之位的束缚,才把门中一切事务交给师弟,我谎称闭关三年,其实是借机四处游荡。而他性情逐渐狭隘偏激,我未曾纠正。今日之事……我责任亦是极重,这瓶药,亦是我欠你的……” 他收起问天剑,转身而去,风中唯留下他的歌声,苍老中犹带洒脱:“禄享千钟,位至三公,半霎过檐风。青山排户闼,绿树绕垣墉。” 一代剑客殷浮白,在江湖上的传奇延续了十余年。他出道时十六岁有余,泰山峰顶两战成名。二十岁创骤雨剑法,流传后世。二十一岁登玉虚峰,获兵器谱榜眼之名。之后蛰伏两年,创寸灰剑法,横扫七大剑门,名震天下。 其后不到一年时间,便与剑圣并列兵器谱首名。 他是自兵器谱排行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即便是百年后另一位以年轻闻名的兵器谱首名天子剑易兰台,也年长了他数岁。 之后数年,他萍影侠踪,漂泊不定,有人曾在长白山顶,见过他与成名数十载的云海真人比剑;也有人见到,他立于东海之畔的碣石上欢喜欣赏波涛汹涌,眼神沉醉;也有人见到他在江南一处不知名的小酒馆里对月饮酒,身边有个蓝衫男子,悠然自得地弹着琵琶。 他是不可复制的传奇,百余年后,江湖上依然流传着他的传说。 第十五章 尾声 五年后,殷浮白独自一人回到了深沉雪。 长青子曾预言他活不过三年,但不知是他赠殷浮白那瓶灵药的作用,又或是他这几年心情舒展,到底还是多活了两年。 然而天命难改,到此时,确已是极限。 靠着那瓶药,这几年在外,外人并看不出他身有沉重内伤。而当他发现自己即将难治之时,便避开所有人,静悄悄回到了深沉雪。 流水剑被他留到了北疆的一个山洞之中,他心想这深沉雪少有人来,留在自己身边反倒可惜了这把绝世名剑。将来若遇见有缘人,便拿去吧。 他抱膝坐在湖畔,大片白莲如雪绽放,阵阵清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多少故人一一涌人脑中。 他想到了严妆,这个与他相伴半生,为他深爱的女子。 “原是我太笨,直到最后才懂得自己对妆姐的心意,幸好妆姐现在过得很好,大哥原也比我懂得照顾人许多。” 沧浪水一对伉俪,始终为江湖中人钦羡不已。 之后是龙在田,这些年他始终未曾回沧浪水,冯双文曾问他为何不归,又小心问道:“莫非是因当年昆仑山顶你被围困,龙在田未曾助你……” 他诧异答道:“我原本就不愿大哥卷入这一场是非之中,他之所为正合我意。我不回沧浪水,是因为我不知自己何时会身亡,不忍他们伤心。” 他三岁父母双亡,是当时还是个少年的龙在田一手将他带大。他想,大哥待我,一直是很好的。 一阵风起,莲香中人欲醉,令他想到当年在深沉雪初遇袁乐游,那个眉眼如刀独自饮酒的女子。 他其实并不了解袁乐游,不知她为何入了杀手这一行,不知她过去有过怎样的经历,甚至不知她究竟多大年纪。可是他记得那一口流水剑,那一件黑貂裘,玉虚峰顶并肩观赏日出,深沉雪内共度的日日夜夜。 还有长青子。剑圣在揭露一清子之后,便回到昆仑山上,不再过他钟爱的游荡生活,真正担负起掌门的责任。他说,那是我该弥补的错。 随后是一清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个人。其实若不论一清子所为那些事,这个人真是很了得的。他剑法高超,文武兼备,连机关阵法亦是十分擅长,代理掌门多年,也未闻有何过错。 甚至看他后来陷害殷浮白的计策,亦是环环紧扣。他外表仍与沧浪水交好,私下却撺掇曾败于殷浮白手下、心中怀恨的七人买凶杀人。这样既杀了殷浮白,自己手中又多了那七人的把柄。当袁乐游不同意杀人时,他索性暗示七人将袁乐游杀掉,随即马上将袁乐游之死宣告天下。 一清子本想借机挑起双方争端,未想殷浮白方一得知这消息便杀上七大剑门,他立即将计就计,捏造那七人是为武当掌门除害云云,使殷浮白成为众矢之的。这份心计应变,实在是难得之极。 殷浮白也曾想:是不是我真的太过分,才令他费尽心机对付我? 冯双文却说:“那卫长声又如何?他是鸣蝉卫家三公子,败在你手下可曾记恨?他对你师姐有情,你师姐嫁给旁人,他还不是前来祝贺?” 这些年,冯双文一直陪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许多场精彩绝伦的比试,二人之间的友情清淡如水,却也绵长隽永。 还有什么人呢?对了,还有秦兴,半年前他曾与秦兴偶遇,当时秦兴被围困,他上前一剑解围,飘然而去。秦兴在后面大喊:“小师叔!” 他在远处回首,微微一笑。 听传言,秦兴与云荒,很可能是沧浪水与昆仑两派下一任的掌门候选。 若真能如此,对沧浪水,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回首一生,他哭过、笑过、伤过、爱过、认真过,拼命过,虽有遗憾,却无悔意。 殷浮白身子后仰,躺到草地上,低声道:“多谢你们。” 白莲香远益清,悠悠散散,他很想再睁开眼睛看一眼,却终究不能,于是他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说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