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实乃忠臣良将[妹妹番外]》 第1页 [古装迷情] 《权宦实乃忠臣良将[妹妹番外]》作者:刘狗花【完结】 文案: 君令欢x段十四的番外! 内容标籤: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令欢,段十四┃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番外! 立意:他在深渊中,握住了一缕光。 第1章 长安城中,没人知道段十四,但无人不知段厂公。 自打皇上遭了难,卧床不起,天下便成了摄政王的天下。 朝廷内外,自然有不少与摄政王政见不合、阵营不同、或曾有龃龉的官员。新君上位,难免要清洗朝堂,拨乱反正。 故而摄政王掌权之后,连续两三年,朝堂上下、甚至整个长安城,都并不安宁。 而这种抄没家宅、捉拿官员家眷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东厂的身上。 东厂名声本就不好,清平帝在位时,因着不受信任,也算沉寂了些许时日,淡出了朝野。 但如今不同了。 如今,谁人不知,如今东厂掌权的那位段厂公,是摄政王殿下豢养的鹰犬。 那位段厂公如今年不过弱冠,据说当年还在襁褓中时,便被上一任厂公段崇收为义子。十来岁时,老段厂公将他派到摄政王身边,他却为了讨好摄政王,亲手将自己的义父斩于刀下。 听说,当时他生生刺了将近二十刀,一地的血,老段厂公的身体都被戳成了筛子。 众人都道,哪里会有这般恩将仇报,心狠手辣之徒? 东厂番子,本就是一帮恶霸,那位新上任的段厂公,更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朝中的官吏们自然是怕他。无论是许家残余的党羽,还是曾经受过贿、犯过事的官员,都害怕听到府门外哒哒而来的马蹄声。 那位段厂公,生来不会敲门,更不懂什么是先礼后兵。他手下的番子们会径直破门而入,至于是就地屠杀满门,还是将一家老小绑入东厂的大狱,就要看段厂公是如何命令的了。 而长安的百姓们,多少也见过那位年少的厂公办案归来、当街纵马的模样。 一匹漆黑如墨的良驹载着段厂公疾驰而去,身后的番子们策马跟随。刀刃上没有干透的血迹,在闹市的青石地面上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 如此几年,段厂公的名声越来越坏,成了能治小儿夜啼的良方。 比会吃小孩的老虎还管用。 不过,名声这种东西,向来是东厂人最不需要的。 任凭长安城中,东厂和段厂公的名声传得如何沸沸扬扬,东缉事厂都一派风平浪静,井井有条。 东缉事厂占地颇广,数百个番子,都是住在东厂之中的。缉事厂中还设有大牢,不过因着修建年月太久,所以墙壁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太好,偶尔审讯罪行严重些的犯人,还能隐约听见受刑的惨叫声。 不过东厂中人,早就习惯了。 这日清早,缉事厂的大门被打开了。 远远的,便见有一人策马在前,其后跟了是来骑人马,一路小跑而来。 赶在长安城中纵马的,除了东厂中人,再没有别的了。 守在门口的番子们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 便见那匹黑马一路行来,马上那道高挑的身影,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拽着一根绳索,绳索上拴着的,赫然是个衣冠不大齐整、狼狈地跟着马匹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的武官。 到了门口,马上之人单手勒马,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在东厂门前停了下来。 “厂公,您回来啦!”门口那番子一开口,便是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 马上之人嗯了一声,嗓音沉郁,带着两分沙哑。 他翻身下马,分明是颇为高大的马匹,他下得却极其轻松,如履平地。 墨色的衣袍随着他动作翻飞起来,看上去飒爽又漂亮,极其赏心悦目。 但这人的面容,却冷峻极了。 他生得颇高,身量修长,肩却宽阔。他眉眼生得疏冷,单眼皮,眼尾微微向下,嘴唇又薄,一眼看去,便是极为冷戾,又难以接近的模样。 他握着那道绳索,像拽了只牲畜一般,手下一挽,往前一拽,便将个人高马大的武将拽得一个趔趄,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头也没回,大步走到门口的番子面前,将那绳索递给了为首的那个番子。 “通敌,与突厥有书信往来。”他言简意赅,声音没什么感情。“派人去审。” 那几个番子连忙行礼应是,带着那武将,以及后头零零星星的家眷,一併送走了。 那武将只一个劲地喊冤,后头的家眷们哭成一团,远远看去,可怜得很。 来往的百姓纷纷侧目,小声议论,都道东厂的太监们,又上大臣府上抓人去了。 段十四却目不斜视,单手握着另一只手腕活动了几下,抬眼看了送进东厂的那众官员家眷一眼。 旁边便有番子上前,替他牵过了马。 “厂公此番去得久,想必又是个要犯了。”那番子笑眯眯地道。“咱们哥几个还说呢,能花厂公大半宿时间的犯人,想必滑头得很。” 段十四看向他,嗯了一眼。 他生得高,看人的时候显得居高临下的,加上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眼尾下斜,目光又冷,便显得他神情冰冷又倨傲,像只站在山崖上的鹰。 第2页 不过,番子们早就习惯了。 他们厂公,虽说寡言少语,性子又冷,待他们这帮手下的人也疏离得很。 但厂公也不是针对谁,他就这样,就算是对着摄政王殿下,也是冷冰冰的。 人都道他们厂公是只摄政王的鹰犬,才不是呢。鹰犬尚会对主人摇尾讨好,但他们主子,却是把没什么感情的刀。 指哪杀哪,见血封喉,嵴樑也像刀刃似的,从不对谁弯下来些。 对他们下头的人来说,这也是好事。 厂公办事利索,他们要承担的责任还少。更何况,摄政王殿下还向来信任他,连带着整个东厂都扬眉吐气,赏赐和待遇也跟着上了几个台阶。 故而,东厂里这群认钱不认人的太监,对他们这个冰冷的厂公,还是颇为感激和尊敬的。 故而,段十四只简单应了一句声,这番子面上却笑开了花,连道厂公辛苦。 就在这时,跟着段十四一同前去的一个役长牵着马走上前来,笑着道:“岂止是滑头?这老傢伙早几个月就准备好跑路了。要不是厂公在,咱们这次怕是要扑空。” 这役长姓赵,在东缉事厂是出了名的话多。 番子忙嘿嘿笑道:“厂公辛苦!属下给您拴马,厂公快进去歇歇!” 段十四嗯了一声,便抬步往东厂大门中走去。 就在这时,后头响起了一道声音。 “十四哥哥!” 清澈又明媚,如黄鹂出谷,又像石上清泉,骤然,周遭都被照亮了几分一般。 段十四回过身去。 少女提着裙摆,颇为努力地朝着他跑来,有些气喘吁吁的。一身浅绿罗裙,跑起来衣袂翻飞,像只翩翩飞来的小雀儿。她乌髮挽成了髻,头上青翠的玉饰随着她奔跑的动作轻轻晃动,几缕髮丝散落下来,落在她瓷白的颊边。 她眉眼隽秀,尤其一双明亮的大眼,熠熠地闪着光。 段十四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他自幼不懂什么喜好,对没有深仇大恨的人,也从来没什么喜恶。 在他接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上下级之间的命令和服从,目的相同时的合作、以及目的不同的对立。 这在他的价值关里,就是人与人之间全部的羁绊。 唯独面前这个小姑娘不大一样。 她没什么目的,也总没什么事要自己去办,却偏偏喜欢来找自己。 段十四不懂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过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永宁公世子的妹妹,对她有求必应,也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于是,他耐心站在原地,等着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停在自己面前。 他低下头,就见这个堪堪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正抬头看着自己。 “好巧哦,十四哥哥!”小姑娘脸颊有些红,像是累出来的。 她笑起来极其明媚,但眉梢唇角又有几分收敛,瞧上去像朵含苞的桃花。 段十四尚不懂,这种神情叫害羞。 “刚才我刚好路过,看到你啦,就来打个招唿。” 小姑娘眨眨眼,说道。 段十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的裙摆。 浅绿色的罗裙下摆染上了尘土,裙下的绣鞋也灰扑扑的,一看就是跑了不近的路。 她在撒谎。 不过,对于下属来说,主子撒没撒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等命令,服从就够了。 故而,段十四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拆穿她,只静静等着她接下来的命令。 不过,根据他的经验,小姑娘应该跟从前一样,仍旧对他没什么要求。 只会像只在屋顶上踩点的猫儿似的,小心翼翼,同他聊些没用的废话,再请他陪她干一些没什么目的的闲事。 第2章 任凭段十四的名声在长安城中传得多恶劣,君令欢都坚信,他们都是胡说的。 在君令欢的眼里,段十四哥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只是不爱说话罢了。 说来也有趣,君令欢自幼便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自打她那位五皇子哥哥做了摄政王,整个长安更是没一人不顺着她。 但她偏偏从小就喜欢跟在段十四的身后。 这还要从君令欢八岁那年说起。 那日,她和母亲被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官兵挟持,眼看着就要被抓进大狱。君令欢虽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但却知道,朝廷的大狱,是关押坏人的地方。 兵丁将她的胳膊捆得生疼,但她怕娘亲担心,不敢哭叫。 却早被吓得浑身冰冷,簌簌地颤抖。 却在这时,那个身染鲜血的少年出现了。 君令欢当时年纪尚小,记不清具体的情形,却只记得,那个年岁不大的哥哥,将她一把从兵丁手中救出,单手护在了怀里。 浑身都是血腥的气味,动作并不温柔,身上硬邦邦的,胳膊也勒得她疼,却让她油然生出一种莫名安全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她的记忆里留了好些年。 不过,她家里的人,似乎都并不喜欢这个哥哥。 就在那个哥哥救了她的第二日,她去问娘亲,昨日来救她们的是什么人。 她并不知道,当时的娘亲尚在气头上,还在痛恨五皇子哥哥将她大哥叼进了狼窝。只见她娘亲听到她问时,眼一横,道:“还能是什么人?豺狼窝里的小狼。令欢可要记得,离他们远些。” 第3页 她娘亲不过说了句气话,令欢心下却有些疑惑。 那个哥哥,虽然模样吓人了些,却是个救了她们的好人呀? 但是,即便她心生疑惑,也非常听娘亲的话。既然娘亲说那个哥哥是坏人,那她就暂且不把那个哥哥当成好人了吧。 不过,几天之后,她又遇见了那个哥哥。 那是她那日进宫去,去看有了小宝宝的姑母。恰在路过宣武门时,遇见了那个哥哥。 他领着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往宫里去。他岁数比那些人都小得多,个头也矮几分,但通身的气度,却冷得慑人。 君令欢却唯独注意到,这个哥哥洗干净脸之后,长得真好看。 她丢开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和下人们,一路跑上前去。 她心想,即便这个哥哥是个坏人,也是一个救了自己的坏人。哥哥说过,不可以知恩不报的。 令欢手里恰好捧着个桃儿,是她早晨吃饭吃得少,临走时,她身边的大丫鬟塞给她的。 令欢最爱吃桃儿了。 故而,她一路跑上前去,将留了一路都不捨得吃、本打算拿进宫去送给姑母的桃子,费劲地举高了,递到了那个哥哥面前。 “哥哥!”她声音软糯糯的,带着桃儿般的清甜。 可那个哥哥垂眼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他单手握刀,另一只手提着个布兜,绕开她便走了。 令欢看着他走远,并没注意到,他手中的那个布兜下浸透了深红的污渍,还有鲜红的液体,顺着布兜的底部往下滴。 里头装着一颗新鲜的人头。 令欢八年来头一次碰壁,手里捧着桃子,有一点点小伤心。 她试图将这种伤心藏起来,不过等到了鸣鸾宫,还是被淑贵妃发现了。 淑贵妃吃着她千里迢迢从国公府带来的桃儿,问道:“令欢今日怎么不大见笑脸?” 令欢摇了摇头。 旁侧的宫女插嘴道:“大小姐方才遇见了几个东厂番子,为首那个,好像是段厂公的那个义子。” 那个替薛晏杀了段厂公的小子,淑贵妃还是略有耳闻的。 她对东厂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前些日子得知,东厂那个姓吴的掌班,当年卖主求荣,靠着替宜婕妤害死了容妃,才得以进了东厂。 这下,她对那群太监,更没什么好印象了。 淑贵妃唔了一声,只当自己的侄女儿是被那几个番子吓着了。 “无妨。”她摸了摸君令欢的脑袋,温声道。“东厂那些个番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令欢离他们远一点就好。” 君令欢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这头点得却颇为心不在焉。 她看着淑贵妃手里拿个吃了一半的桃儿,闷闷不乐地心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哥哥,不吃她的桃子呢? —— 一直到君令欢离开鸣鸾宫,她都想不通这个事。 不过,不等她想通,便有别的事情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七皇子今年刚满十岁,母妃娇宠,清平帝又不管,正是猫憎狗闲的年纪。 这小子成日介在宫中上房揭瓦,招猫逗狗,还尤其喜欢欺负那种长得漂亮的小姑娘。 恰好,君令欢长得就尤其漂亮。 她正走在宫道上,忽然,一个两只爪子脏兮兮的臭小子蹦到了她的面前。 “嘿!小丫头!”那小子身上的锦袍也穿得歪歪扭扭,冲着君令欢咧嘴一笑,便把手里捏着的东西怼到了君令欢眼睛前面。 一只豆绿的大毛毛虫,扭动着肥肥胖胖的身子。 令欢被吓得惊唿一声,便匆匆地要躲开。可那小子越看她怕,便越来劲,捏着豆青的大虫子直往令欢眼前凑。 小姑娘吓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眶。 周遭的宫女,自然一个都不敢阻拦这个混帐小主子,纷纷躲在旁侧,一叠声地求七皇子别闹了。 可七皇子的眼睛里哪看得进这群奴才?他这会儿满眼都是面前这个吓得直掉眼泪的小妹妹。 在宫里待多了,这些人都没意思得很,平日里除了求他别闹、跟他母妃告状,就没别的本事了。 不像这小女孩儿,鲜活得很,还特别漂亮。 他咧着嘴直乐,还凑上前去,要将那大虫子丢到小姑娘的身上。 君令欢连忙往旁边跑,可脚下一慌,不慎踩到了裙裾,竟径直摔倒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便眼看着那脏小子坏笑着,捏着大青虫扑上前来。 君令欢抽噎着闭上了眼,别开脸去。 却在这时,周遭响起了宫女们的惊唿。 吓人的黏腻触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那个恶魔似的小皇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唿。 君令欢睁开眼,就见不知何时,那个东厂的哥哥站在了那小皇子的旁边。 他单手捏着小皇子的手腕,疼得他哇哇大叫。 君令欢的眼睛被泪水模煳了,只隐约看见,那哥哥比小皇子高了不少,低头看向他时,眉毛有些不耐烦地拧紧。 他的眉毛好看极了。 而七皇子疼得手一松,手里的青虫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段十四垂眼,看向那青虫。 ……就是这玩意,把那小姑娘吓成这样的? 第4页 他隐约记得,当时这小女孩被四皇子的手下挟持时,也一声没出,这会儿碰到个不会咬人的虫子,反倒吓哭了。 他瞥了君令欢一眼。 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软红的罗裙蹭脏了,这会儿正撑着地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段十四抬脚,轻轻一扫,便将那青虫踢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七皇子却不愿意了。 “哪里来的狗太监,敢挡本皇子!”他大叫道。 段十四没搭理他,只将他拽远了些,松开了他。 七皇子却不依不饶,扑上来就要揍他。 可他的拳头还没碰到段十四,就被他单手截住,反手一拧,摔到了地上。 七皇子屁股疼得直抽气。 “不就是个东厂的狗太监吗!你等着,我马上就去告诉父皇,让他砍了你的脑袋!” 他自然没这个本事。莫说他父皇如今卧床不起,除了眨眼什么都做不了,就算他父皇此时健健康康的,也绝不会搭理他这么个不受宠的熊孩子无理的要求。 七皇子只是叫嚣罢了。 段十四也没搭理他。 毕竟他这么做,全然是听命行事。 至于听谁的命…… 段十四瞥了旁侧一眼。 却见原本应该站在那儿的进宝公公,已经不知上哪儿去了。 刚才,进宝看到了这边的闹剧,却不愿出这个头,便干脆推了一把同行的段十四,道:“那个受欺负的,不是主子让你保护的君家大小姐?快点去。” 段十四不懂进宝肚子里的弯弯绕绕,看到那个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哭的小姑娘,确实是主子吩咐过要照应的,便径直上前,将那熊小子拉开了。 至于这熊小子的威胁……说是皇子,实则人微言轻,他自然也没放在眼里。 他只转过身去,一躬身,握住君令欢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说是扶,不如说是提。君令欢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可她朦胧的泪眼中,却全是面前的这个哥哥。 七皇子的话,周围人全都没放在眼里,唯独君令欢,将这句话听到了心坎里。 大家都说东厂的人都是坏人,骂他们是狗太监,可是,这个东厂的哥哥,却为了救她,马上就要被皇上砍头了。 君令欢的眼泪掉得更欢了。 谁说东厂的人,全都是坏人? 面前这个哥哥,就是个捨命救她的大好人。 第3章 君令欢提心弔胆地等了很多天,也没听到宫中下达斩首段十四的命令。 反而,东厂多了一位新任的段厂公,年不过十三,却已经是个能够号令东厂一众鹰犬的鹰犬头子了。 那段时间,东厂并不太平。过于年轻的新主子毕竟不能服众,东厂又没有善茬,故而总有人想挑战新厂公的权威。 不过,到头来,都以惨死告终,尸体被从东厂的侧门拖出去。 而朝野上下,原本也并没把东厂放在眼里。可段十四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接到命令,便立马去做,连杀带抓的,打了朝臣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长安城中,皆谈东厂色变。人人再提起新任的段厂公,皆是目露惧色,三缄其口。 唯独君令欢是高兴的。 原来那个哥哥叫段十四,那个哥哥没有被皇上砍头! 君令欢彻底放下心了。 不过,她放心归放心,却还依然记得,这个哥哥在宫里时,为了救自己,差点就被皇上砍头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被砍头……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厉害呢! 总之,君令欢的心里从此藏下了一个小秘密,跟谁都没有说。 大家都说东厂里都是坏蛋,但是那儿却有个大哥哥,对她特别特别好。 就像是在一片被家人警告过不要接近的泥泞之中,捡到了一颗珍珠般,有一种意外且隐秘的喜悦。 君令欢独自偷偷藏着这份喜悦。 不过,这种喜悦不能和家里人分享,却可以和那个对他特别好的哥哥分享。 毕竟,哥哥可是教过她的,要知道知恩图报呢! 她娘亲平日里就不怎么约束她,父亲公事繁忙,她大哥又忙着科举,二哥常年野在玉门关,全家上下,都没人会管着她。 于是,君令欢入宫入得更勤了。 每次入了宫,她陪淑贵妃说说话,临走时,便会想方设法地熘达到东华门去。她去好几次,总会有一两次能见到段十四,再找些小藉口,就可以跟这个哥哥说几句话,给他塞些小玩意儿,再顺带让他送自己回家。 次数多了,段十四也眼熟了她。 君家的这位大小姐,似乎特别不认路。鸣鸾宫离东华门远得很,她却每次都能走错路,迷路到东华门来。 段十四倒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偶尔撞见了,要花些时间,将她送回家去,还会被迫收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有时候是歪歪扭扭的剪纸,有时候是从宫中带出的糕点,有时候是些个他没见过的小玩具。 段十四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是他若不收,那小姑娘便又一副颇为失望忐忑的模样,眼睛里含着打转的眼泪,忍得极其辛苦。 想必收礼物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第5页 故而,时日久了,君令欢给他什么,他便收什么。不过,那些个小物件,他一眼都没多看,全都收到了自己住处的杂物间里。 渐渐的,他便也习惯了君令欢日常迷路的行为。 再之后,便到了冬日。 东厂自然没有什么年节假日,什么时候来了命令,什么时候就要立刻去办。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宫中一片灯火辉煌。长安上下,笼罩着一片喜气,红灯笼映着白雪,将整个长安都照亮了。 东华门外的大门却打开了。 一队人马,踏着夜色和爆竹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是薛晏掌权的第一年,朝廷中还残留着许家的余党,只是尚未拿到足够的证据,不可立即抓捕。 东厂得到消息,就在今夜,会有大臣借着年节之名,在府中私下集会,瓜分许相存留下来的、尚未被抄没的金银。 薛晏下了命令,若能够当场抓住,且证物俱全,人便不用留了,可就地处死。至于他们手中的钱财,便全数抄没,连同他们家宅中的金银,一併充入国库。 段十四自然不会耽搁。 于是,长安城大年三十的夜色之中,鲜血溅上了红灯笼,将那大臣家宅中的白雪染红了。 照例,钱财被封进了箱子中,段十四一手提着装在袋中的人头,收兵回了东厂。 恰在这个时候,皇城中开始放烟花了。 太液池畔的烟花升空,整个长安的天都被照亮了。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都从自家房中探出头来,往天上看去。 烟花在夜空中接二连三地炸开,明明灭灭的光照在长安城中,给年节的喜气都撒上了一层金粉。 段十四却头都没抬。 他手上染了血,多少有些黏腻,骑马的时候不大方便,让他有点懊恼。 他想快些赶回去,洗洗手。 马头一转,皇城已经近在眼前了。东缉事厂的大门大敞着,一看便是在静候着他的归来。 却在这时,他看见东厂大门口的雪地里,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她披着红色的斗篷,洁白的兔毛镶边,毛绒绒地将她的脸颊簇拥在一片绒毛中。远远一看,便知她是从宫宴上跑出来的,平日里簪着花的髮髻,今日满是珠翠,瞧上去分明是朵娇艷的小富贵花。 ……大过年的,又迷路到这儿来了? 段十四握着缰绳,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 似是看到他来,小姑娘看上去颇为兴奋,哒哒哒地朝他跑来。 冬日里雪厚,她的衣袍披风又颇为累赘。小女孩儿不擅运动,跑了几步,便在雪地上软软地摔了一跤。 就在她懊恼地爬起来,身上狼狈地沾满了雪花时,段十四在她面前勒住了马,翻身跳了下来。 他俯身,将君令欢恰好滚到他靴边的小手炉捡起来,一把塞进了她怀里。 他仍旧没说话,站在君令欢面前,单手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口袋。 君令欢早习惯了他寡言少语的样子。 娘亲说过呢,不要总听人家说什么,要看人家怎么做。 十四哥哥就是,从不跟自己多说一个字,但是对自己却特别好。 单纯的小姑娘尚且不知,面前这人不过是把听命行事的武器,只是恰好得过命令,要替主人保护一朵花罢了。 她只当自己是特别的。 她脸颊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手捧着手炉,另一只手费劲地在袖子中摸来摸去,半天之后,摸出了一个红封。 里头装着的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 她将红封递到了段十四的面前。 “十四哥哥,我来给你发红包啦!”她说。“新年快乐喔!” 段十四低头看向她时,太液池的焰火正好在他身后炸开,将君令欢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上,染着污秽的血渍。而隔着个红封,小女孩的手,洁白又温软。 段十四没来由地想将那个装着人头的口袋,往身后藏一藏。 第4章 当时的段十四并没有将口袋藏起来,如今的段十四,也坦然地提着那个淌血的口袋。 只是,当时的君令欢,并不知道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但如今,君令欢已经隐约能猜到,段十四提着的是什么了。 她快要十五岁了,还是知道人血是什么样的。 她平復着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喘息,眼睛往下一瞥,就看见了段十四手中那个滴着血的布兜。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肯定知道害怕。 可是,提着这东西的,却是她从小便仰慕信任的大哥哥,这大哥哥对她还特别好,所以君令欢告诉自己,不用怕。 不过,她还是仓皇地转开了目光,不去看那渗着血的物件。 她抬头,看向了段十四的脸。 段十四正静静地看着她。 君令欢追在他身后缠了他好几年,自然能看出,段十四这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交替握着,攥了攥。 “下个月初七,你有没有时间呀?”她问道。 段十四直截了当:“尚且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东厂接到的命令,向来非常紧急,即便是明日,他也确定不了,宫中是否会有紧急的命令。 第6页 君令欢闻言,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段十四自然不知,君令欢这次来找自己,是为什么。 前两日,君令欢去君夫人那儿请安,正好听见君夫人在房中和君怀琅闲聊。 “母亲,你寻这么些画捲来做什么?”她听到君怀琅问道。 君夫人压低了声音。 “娘闲来无事,替令欢相看相看。”她说。 就听君怀琅低声笑道:“令欢如今才多大,母亲急什么?” 就听君夫人似乎推了他一下。 “令欢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哪里还早?”她道。“你娘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经许给你爹了。” 君怀琅道:“还是早了。” 君夫人道:“令欢乖,可不像你这般主意大。娘想着,与其真到她岁数大了着急,不如先替她相看相看,若有合适的,先让令欢认识一番,也无不可。” 她这想法倒是开明得很。儿女嫁娶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小儿女置喙的地方? 君夫人却惦记着,想让令欢先看看,也省得日后嫁给个不认识的人。 君怀琅这般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 “倒也是这样……”他沉吟道。 君夫人笑道:“我看好了呢。这儿有两家的公子,都还不错,我瞧着挑出一个来。下月初七,恰是七夕佳节,你和薛晏若要去看花灯,便将令欢一併带上,也和这小公子见见面……” 门外的令欢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大高兴。 她不想跟不认识的小公子看花灯,即便她从没见过那个小公子,即便娘亲挑出的小公子,一定是最为拔尖、最最优秀的。 大雍的民风虽不算太封闭,却也有男女大防的说法。少年男女一同看灯这事儿,怎么说都会有一层特殊的意味。 令欢暂且说不清,这特殊的意味是什么,但她却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时,想到的是段十四哥哥。 她想去问问段十四哥哥,下月初七可不可以陪她一起去看灯。 她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 可是段十四哥哥说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空。 君令欢乖乖地哦了一声,努力把脸上的失望藏了起来。 “没事的!”她说。“那,那我过些日子再来问问你吧!” 她以为自己将脸上的失望藏好了,但却被段十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他眉心没来由地有些紧,让他有几分皱眉的冲动。 于是,向来不多话的他开口问道:“有事?” 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要紧事呢?在她的世界里,和某个人一起去看灯,就是天大的大事了。 但是君令欢也知道,段十四哥哥跟她不同,他还有其他很多的要紧事。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还是在撒谎。 她脸上极力掩藏的情绪,在段十四看来就像白纸似的,一眼就可以看透。 但他向来没有质疑主子的习惯。 于是,他没有说话,更没有戳穿她,只是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君令欢抿了抿嘴。 今天,她和自己的小姐妹一同出来玩,逛累了,便寻了个茶楼歇脚。 她就是在茶楼上,看见了正好收兵的段十四,想到那日在母亲门口听到的话,才一个人跑出来,一路追到了东厂门口。 她跑得好累,路上还崴了一下脚,虽说段十四哥哥拒绝自己也算情理之中,但她还是难免有几分委屈。 她声音都萎靡了几分。 “那,那我回去啦,十四哥哥。”她说。 段十四点头,目送着君令欢转过身去,提着裙子慢吞吞地走了。 来的时候,还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这会儿便像让骤雨淋了一通,垂头丧气的。 段十四不太懂,但眼神却有些收不回来。 平日里这小姑娘缠着他,向来是高高兴兴地来,再高高兴兴地走,鲜少会有这般明显不开心的模样。 段十四被她纠缠久了,看她这幅神态,心下忽然有些别扭,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一般,闷闷的。 ——许是因为,让这小姑娘保持开心,是他职责之内的事。 旁边,那个话多的赵役长笑嘻嘻地道:“下月初七,那不是七夕吗?” 段十四自然知道。 另一边的番子一惊,笑容顿时变得八卦又暧昧:“哟!君大小姐来找咱们厂公,怕不是要‘人约黄昏后’吧……” 话说了一半,他自知失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人约黄昏后啊,他们东厂里的都是什么人,哪儿有这个可能啊! 他们虽平日里厂公厂公的叫,但众人也知,自家主子职位的全称是“东缉事厂掌印太监”。什么是太监,那就是比正常男人多挨了一刀的东西。 那番子讷讷不敢言,旁边的役长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段十四虽说为人冷漠孤僻,但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这幅讳莫如深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但同时,他在主子们的面前是怎样的角色,他也极其瞭然。 他是工具,是武器,没人会对武器产生旁的心思。 第7页 他也从来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段十四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抬手将提在手中的人头递到那番子手里,转过身去,便迳自进了东厂的大门。 番子们都知道,这是段厂公的习惯。每次出去杀了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去洗一洗手。 但只有段厂公自己才知道,他这会儿有点不高兴。 有些事,他自己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被旁人重新提醒一遍,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5章 这日与君令欢一起喝茶的,是刑部周尚书家的三小姐。 周三小姐平日里没什么别的喜好,生平第一大爱好,就是看话本。 周三小姐阅话本无数,自然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光看君令欢这一点反常,她便断定,君令欢对那个让她一路追出去的男子,定然不一般。 至于哪里不一般…… 那自然是一问便知了。 故而,君令欢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茶楼中时,就对上了周三小姐热情如火的目光。 君令欢心性单纯,自然是藏不住话的。 周三小姐只略一盘问,君令欢就将她那点小心思,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出来。 她握着衣角,攥来攥去的,还在嘴硬。 “也没什么的。”她说。“十四哥哥平日里本就忙,我原本就不应该去问他……” 周三小姐的眼睛却在发光。 “令欢,你分明是心悦他了啊!”她道。 君令欢一愣:“……什……什么?” 这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只是这哥哥自幼对她便好,她也尤其喜欢跟在这个哥哥身后。 周三小姐一脸恨铁不成钢。 “那你为什么想跟你这个哥哥去看灯,不想跟你娘亲挑选的世家子一道?”她问道。 令欢抿嘴:“就是不想嘛……” 周三小姐捏了捏她的脸。 “那你娘亲还想让你跟那世家公子成亲呢,你想不想?” 君令欢一个劲地摇头。 “那你想跟谁成亲?”周三小姐问。 君令欢说不出话,但脸颊却渐渐红到了耳根。 周三小姐的眼都绿了。 她这小姐妹,虽说与她同岁,心性却稚嫩得很,想来是家中全心宠出的成果。她平日里跟这小姐妹一道玩儿,就总会被激发出母性,这会儿见她这般少女怀春的模样,心下自然更激动了。 “快同我说说,你那十四哥哥是谁?”她凑上前去。“是谁家公子?” 毕竟,听着这叫法儿,十四应当是这人在家中的排行。她对京中世家也算了解,似乎没听说过谁家这么大手笔,能生十四个儿子的。 莫不是个穷小子? 那这就难办了。 他们君家这般煊赫,即便不苛求门当户对,也不可让对方这般高攀吧?不过,这便又是话本中经典的桥段了…… 却见她的小姐妹脸颊粉粉的。 “他……也不是谁家的。”她说。“是东厂的。” 周三小姐:“……?” 就见她的小姐妹抬起眼来,一双干净通透的琉璃似的大眼睛眨了眨,睫毛小扇子似的上下扑闪了几下。 即便女子,也难免我见犹怜。 “你应该知道他。”她说。“我听人家都喊他段厂公的。” 周三小姐:“????” 第6章 周三小姐阅话本无数,自认极其开明,从没说出过“我反对这门亲事”这句话。 段十四倒是让她破了例。 这日,君令欢被周三小姐耳提面命、狂轰滥炸了一番,一直到回府的时候,都晕乎乎的。 周三小姐说,她喜欢谁都可以,唯独段十四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 她问了,周三小姐支支吾吾,也没回答。 她自然不知道,面对着她那双干净通透的眼睛,周三小姐只觉自己连说出“嫁给太监是不会有婚后生活的”这句话,都是对她的玷污。 不过,她还是再三重申,不可以。 “太监根本就不能娶妻,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你如果真的要嫁给她,会一辈子都……都没有孩子的!” 在君令欢生活的世界中,所有的女子都有孩子。 心悦某个男子,就会想要同他成亲,为他孕育子嗣。这在她所接触的世界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在周三小姐从小到大阅读的话本中,所有主角的结局,也是这样的。 一定会成亲,会儿女双全,似乎只有这样,故事才是完整的。 周三小姐自以为,自己的威胁够狠,一定会引起君令欢的重视的。 可是君令欢支支吾吾了半天,绞紧了手指。 “我……没想过那么多。”她小声嘀咕道。“我就是,莫名其妙就,就特别喜欢他。” 周三小姐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 “那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她问道。“长安城谁不知道,这人是个忘恩负义,冷酷无情之徒?” 君令欢忙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这样的……” 第8页 周三小姐道:“你怎么知道?” 君令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甚至,她连自己为什么喜欢段十四,都不知道呢。 倒是段十四在京中的风评、这些年他又做过什么事,君令欢特别清楚。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没底气地开了口。 “他……他对我特别好嘛。”她说。 这倒是真的。别看段十□□评多差、又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在她面前,却一直特别耐心。 他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不过君令欢也知道,她喜欢段十四,好像也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毕竟,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呀,谁能说得清理由呢? —— 最后,她们二人的交谈以周三小姐的气急败坏告终。 “谁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呢!”她气唿唿的道。“傻死了你!” 君令欢不太理解。 还能为什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不过,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周三小姐的一句气话。 小姑娘之间的架,向来吵不了太久。没两天,她们两个人就都忘记了吵架的内容,又开开心心地一起逛街喝茶去了。 不过,有一件不太让人开心的的事,却在君令欢的心里存了下来。 那就是段十四哥哥七夕那天,不会跟她一起去看灯了。 一时间,君令欢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甚至连着好几天,都提不起精力,再去想方设法地找藉口去寻段十四。 不过,没过几天,他们就又见面了。 时值盛夏,薛晏临时起意,要到长安城北的皇家园林中避暑。 那园林坐落在城外的山中,有一片围起的猎场。猎场中豢养了不少飞禽走兽,连带着猎犬猎鹰,专门供皇亲国戚打猎用。 薛晏此番前去避暑,本就是为了君怀琅。君怀琅又在自己母亲的催促下,把君令欢一併带上了。 因为君夫人说,她看好的那个小公子,此番也要一同跟随。 君怀琅与君夫人的心态不大相同。 君夫人惦记着君令欢的岁数,生怕她过了年岁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夫家。但君怀琅看着自家妹妹拔节长高,模样也长开了,漂亮得在长安都出了名,便像是自家的美玉遭人惦记了似的,对那些臭小子警惕得很。 故而,临走之前,君怀琅还对君令欢再三嘱咐。 “此番出京,就是为了避暑去的。”他说。“令欢只管安心玩,若是谁家的小子欺负你,便来告诉哥哥。” 君令欢直笑:“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君怀琅看着面前娇艷欲滴的少女,目光如刀,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朝臣的方向。 君夫人看好的那个臭小子,就在那一行人中。 “令欢还小呢。”他收回目光,面上仍一副清风朗月的温和。“还要在家再留几年。” 恰好,君令欢的心里还惦记着段十四,听到他这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令欢都听哥哥的!”她说。 —— 君怀琅的不放心,薛晏自然也知道。 他看君怀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凑过去亲他。 “怕什么。”他说。“外头的狗崽子,想叼走我妹妹,还要看看有没有本事过我这一关。” 说着,他抬头,吩咐进宝道:“去,告诉段十四,此番出京,没别的事让他做,但定要保护好君大小姐的安全。” 进宝应是,忙退了下去。 君怀琅不由得责备道:“段十四如今也是东厂掌印,你怎么使唤顺手了,还让他做这些随从的任务?” 薛晏不以为然。 “还有什么别的事,比咱们妹妹要紧?”他道。“更何况,我还是比较放心段十四。” 君怀琅不得不承认。 “确实,段十四极让人放心。”他说。 第7章 于是这天,君令欢马车的窗帘被风吹起时,她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窗外,一骑黑马,黑马上的那个人,赫然是段十四。 君令欢匆匆倾身上前,在晃动的马车中一个趔趄,险些磕在车厢上。 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掀开了车帘。 她对上了段十四的目光。 他的马行在马车旁侧,正好比君令欢的窗户靠前些。他似乎听到了马车中的动静,此时正微微回头,淡淡看向君令欢。 他的目光仍旧没什么温度,像只居高临下的鹰隼。他五官线条尤其锋利,尤其在侧过脸时,能看见鼻樑至下颌处的优越凌厉的线条。 君令欢从小到大,见过好看的人数不胜数。她的哥哥们就一个比一个好看,五皇子哥哥还尤其好看。 但唯独段十四,像是会发光似的。 君令欢单手笼着车帘,趴在马车的车窗上,一看到段十四,面上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笑,但那眼里含光,眉眼弯弯的模样,却在段十四的眼中狠狠烫了一下。 他淡淡收回了目光,转过脸去。 他平日里没什么喜怒,不过这几天,好像一直都有点闷,明明每天都是晴天,却又阴沉沉的。 第9页 像是有个小太阳,悄悄离家出走了。 就在刚才,君令欢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乌云骤然散去了。 多云转晴,且是晴空万里。 段十四皱眉,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挺奇怪的。 —— 一行人到了行宫中,修整了一日,便上了猎场。 薛晏的猎犬和鹰都养在这儿,各个膘肥体壮的,让人看着便跃跃欲试。 薛晏牵上狗扛着鹰,顺便拽上了君怀琅骑的马,便将他拽上一同去打猎了。随行的大臣和贵族子弟们,便也陆陆续续骑上马,一同进了山。 君令欢站在营地旁,段十四站在她旁边,手里牵着君怀琅给她准备好的矮脚马。 不过她从没骑过马,君怀琅本想留下来教她,却被薛晏拽走了。 “段十四去教。”薛晏命令道。 段十四哗啦一声抱起刀,应了是。 于是这会儿,他牵着马,君令欢站在旁边看着他。 段十四把马牵过去,调转了方向,让马匹横在她面前。 “上吧。”他道。 段十四确实没有系统地学过骑马。那时候他才从段崇的地牢中出来,手刃了全部自己的竞争对手,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顺便成了他的“养子”。 做段崇的养子,自然不是为了承欢膝下,而是要做他言听计从的猎犬。 要追穷寇、抓逃犯,自然需要会骑马。那时情况紧急,马摆在他面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会不会的。 翻身上去,自然就学会了。 于是,段崇无从下手,君令欢面对着高大的马鞍,也不知该怎么才能爬上去。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哒哒哒地近了。 君令欢抬头,便见是个一身骑装的十来岁少年,眉目清朗,芝兰玉树。 少年在马上冲着她微微一笑。 “是君家的妹妹吧?”他问道。 君令欢乖乖点了点头,便见他翻身下马,一手牵马,对君令欢作揖道:“在下吏部侍郎次子江远道。” 举止彬彬有礼又自然,贵族子弟的矜贵气度,是刻在骨子里的。 君令欢隐约记得,他应当是江相的孙子,自己母亲同自己提起过。 想必他也是得了家中长辈的指点,要来同自己相互认识一番的。 君令欢下意识地看向段十四,却见段十四神情冷肃,牵着马站在原地,像是没看见似的。 君令欢心下又小小地有些难受。 她勉强笑了笑,点头道:“原是江公子。” 她没注意到,段十四的目光在她唇畔漩起的梨涡上顿了顿。 早在那小子来,段十四的目光便已经不着痕迹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了。 按说主子和朝臣之间的事,并不是他该碰的,但是他却对这小子不由自主地有些戒备。 他尚且不知,这种戒备,并不是他完成自己任务时所必须具有的警惕,而是雄性动物被侵犯领地时,下意识的敌视。 他收回目光。 世家子弟,神态自若,既不见拘束也不见狎昵。 小姑娘冲着他笑,似乎还挺喜欢。 而那边,江远道冲着君令欢点了点头,问道:“君家妹妹怎么还等在这里?若是不会骑马的话,在下可以帮帮你。” 君令欢摇了摇头。 “没有啦!”她道。“就是不太想骑。他们都走远啦,你快去吧,不然追不上啦!” 江远道往远处的方向看了一眼。 的确,进山围猎的朝臣和贵族们,此时已然走远了。 他只当君令欢不喜欢骑马,只想在营地周围散散步,便没有再勉强,点头同她道了别,便翻身上马,策马远去了。 君令欢看向段十四,眼睛亮亮的。 段十四的后背莫名有些紧绷。 “不骑马了吗?”他淡淡道。“那回去吧。” 君令欢赶紧摇头,眼睛笑得弯弯的。 “骑呀!”她说。“五皇子哥哥不是说,让你教我吗?我就把他支开啦!” 段十四的嵴背绷得更紧了,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目光。 “……那上马吧。”他道。 他仍旧不怎么会教,只勉强让君令欢踩上马镫,小姑娘却趴在马背上,半天翻身都上不去。 段十四上前,便自然地要从她身后抽一把。 可他刚要伸出手,却看见了在骑装的约束下,那一把纤细柔软、不盈一握的腰。 他的手忽然顿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分毫了。 而前头的君令欢则恍然未觉。她费劲地握着马鞍,终于勉强翻身,跨坐在了马背上。 马背并不太平稳,但对于一个从没骑过马的小姑娘来说,这种感觉却是新奇而有趣的。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做成了一件事,这种成就感,一定要跟重要的人分享。 她回过头去,惊喜地沖段十四笑:“十四哥哥!” 声音清亮又柔软,像只刚褪去绒毛的雏鸟。 段十四一瞬间有点想夸奖她,或者揉一揉她的头髮。 但这种想法对他来说,过于越界了。 他只淡淡看了君令欢一眼,嗯了一声,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上前拉住了君令欢的缰绳。 第10页 “坐好。”他说。 君令欢声音低落了两分,还是乖乖地应下:“哦……” 段十四牵着她的马,往山中走去。 他向来习惯骑快马,可是手中牵着小姑娘的马时,他却下意识地拽住了自己马匹的缰绳。 两人两骑,缓缓地往山中走去。 君令欢一开始还有些怕,马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让她全身都紧张地绷起。但是没多久,她便习惯了这种节奏,逐渐感觉到了兴味。 段十四走得又慢,广袤的草场上,也再没旁人,只有远处围猎场上隐约传来的打猎声响,和远处青黛的远山。 君令欢渐渐放松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马蹄踏着青草的簌簌声。君令欢坐在马上,一抬头,就能看见段十四的背影。 她的唇边又漩起了梨涡。 真好呀。她心想。 二人渐渐离围猎场近了。 君令欢本就不是来打猎的,无非在草场上透透气,看看风景。 故而她也不着急,只任由段十四缓缓牵着她的马。 却在这时,箭矢的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是哪个世家公子箭法奇差,手中的箭射偏了方向,直冲他们二人而来。 那箭矢飞得不高,也没什么劲,段十四抽刀出鞘,凌空一斩,便将那箭矢砍断在了半空中。 箭矢却惊了君令欢的马。 小白马嘶鸣一声,便扬起了前蹄。君令欢本就不会骑马,在马背上坐得并不稳,也握不住缰绳。 她惊唿一声,随着马匹扬蹄的动作,便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君令欢听到耳边疾风骤起。 她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 这一次,这怀抱中的气味干净又清冽,不再是带着锈味的血腥气息,而是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颇让人安心。 但君令欢的脚却扭到了。 她痛唿一声,一头摔进了段十四怀里。 第8章 君令欢被段十四送回营帐时,太医已经候在那儿了。 君令欢伤得并不算严重,但脚踝还是肿了起来,撩起裙摆时,红肿的一片,看上去颇有几分骇人。 君令欢又疼又怕,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医。 这样的扭伤,在太医看来颇为简单,只需正骨后涂抹些膏药就能好。 比较棘手的,是这个怕得不停发抖的小姑娘,和站在旁边的那位虎视眈眈的厂公。 太医后背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正骨之前,他安慰君令欢道:“小姐不必担忧,只是有些疼,很快就好。” 君令欢颤巍巍地点头:“我不怕的。” 声音都在抖,任谁都能听出来,她怕得很。 站在旁边的段十四有些烦躁。 这小姑娘是他完完整整带出去的,又是在他的手底下被惊了马,扭伤了脚踝的。 从他认识这小女孩儿时起,她就被周遭众人众星拱月地宠着,从没受过一点委屈。 这次却在他这里受了伤。 段十四垂眼看去。 小姑娘坐在帐中的榻上,蜷缩在那儿,也不过小小的一只。 她似乎想强装出一副不疼的模样,但眼中闪烁着的泪光却骗不了人。 段十四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坐立难安。 他尚且不知,自己这样的情绪,只是因为心疼,心疼这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姑娘没被自己保护好,受了伤。 这是他从没经歷过的情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只得将之归咎于是自己办砸了薛晏安排的任务,故而自责。 他想,待主子打猎归来,自己定要去请罪。 即便主子不罚他,他也要按着东厂的条律,狠狠罚一罚自己。 似乎只有受了皮肉之苦,他堵在心口的那股难受劲儿才有办法消弭。 就在这时,太医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君令欢的足踝,开始替她正骨了。 他手下方一用劲,便听得君令欢一声痛哼。 她努力地紧闭着嘴,试图忍住,却只将痛唿全憋在口中。 声音不大,猫儿叫似的细微的一声,却可怜又懂事,听得段十四心口一颤。 他抬眼看去,就见小姑娘忍了半天的泪水,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段十四觉得,自己现在,立马就要去猎场上,向薛晏请罪。 他掀开营帐的帘子,便抬腿往外走去,步伐虽然利落,却隐约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是一个从没体验过“心疼”这种感觉的少年难得地露怯。 君令欢原本就一直偷偷关注着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也是怕他担心。 不过,她的段十四哥哥一直站在不远处,仍是一副淡漠冷肃的模样,仍旧没什么别的情绪。 君令欢难免地有点小失望。 不过,她还是在心里劝说自己,十四哥哥本来就是这般面冷心热的人,刚才要不是他接住自己,自己摔得还要更厉害呢! 这般想着,君令欢的耳根又有些红。 她忽然觉得,扭到脚的疼,不是不能忍受的了。 却在这时,段十四哥哥走了。 她连忙将他唤住:“十四哥哥!” 段十四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 第11页 君令欢拿手背擦了擦眼泪。 “十四哥哥,你去哪里呀?”她嗓音软乎乎的,还带着几分疼痛未消的颤抖。 段十四心下那股让他坐立难安的堵劲儿,又严重了几分。 他想立马赶回东缉事厂的大牢里,狠狠挨一顿鞭子。 他顿了顿,开口道:“属下去向主子请罪。” 君令欢不解。 “去找五皇子哥哥请什么罪呀?”她问道。 段十四仍旧没回过身来:“办事不力,理当受罚。” ……办事? 君令欢愣了愣。 陪她一起去骑马,是办事吗? 君令欢恍然想起了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今天掀开车帘时,段十四哥哥就在外面。她光顾着高兴,却没有去想,是谁让他到这里来的。 君令欢眨了眨眼,声音弱了下去。 “原来……今天是五皇子哥哥让你来陪我的吗?”她小声道。 段十四听到这话,心下的懊恼更甚。 “主子让属下保护小姐安全。”他道。 可他竟连这般简单的任务都没有完成,让这个小姑娘在自己的眼底下受了伤,还这般疼。 君令欢的唇角却渐渐地垂了下去。 “哦……”她小声应了一声。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周三小姐的话。 “谁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呢!” 为什么呢?君令欢从来没想过为什么。在她的世界里,对人家好就是对人家好,没什么为什么。 就像五皇子哥哥对她的哥哥好一样,要对谁好,那一定就是……喜欢谁。 至少,这个人是特别的。 君令欢的眼睛又有些热,泪花控制不住地往眼眶上溢。 “所以,哥哥早就得到过五皇子哥哥的命令,是吗?” 第9章 段十四不太懂君令欢为什么这么问。 若说命令的话,他早在当年赶在薛晏之前回京时,就得过薛晏的命令。 要保君家周全,要让君怀琅唯一的妹妹毫髮无伤。 在这之后,进宝公公也提点过他。 君令欢是他主子心上人的心尖尖,那也就是他主子的心尖尖。有些事,不需要主子下命令,他也应该主动做好。 所以,若说命令的话,的确是有的。 只是,段十四从没在完成命令的时候,像这样一般被牵动喜怒和情绪。 他心甘情愿,只是他尚未察觉。 这会儿,他只是诚实地点头。 “是的。”他道。 君令欢抿起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心想,我好傻哦。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还一直偷偷摸摸地以为,段十四哥哥唯独对她特别好,是全天下独一份的。 其实根本不是。 她抽了抽鼻子,眼泪还是没忍住地往下滚。 旁边的太医都傻了眼。 自己……自己手底下没使劲,怎么又把这位大小姐疼哭了? 却听这位小姐憋着一口气,强忍着哽咽,道:“哦,那我知道啦,你快去復命吧。” 段十四的脚步顿了顿。 他确实一心想要去找薛晏,挨一顿斥责、受一通处罚,好让心中那份负疚有个发泄的出口。 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他迟疑了一番,还是迈开了脚步。 他是往前走的,实际上却根本没有方向。 而他身后,君令欢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吧嗒吧嗒的掉。 —— 薛晏也从没见过段十四情绪如此外露的模样。 他更像一把刀、一道影子,永远利落而妥帖,同时没有喜怒、不会出错。 但今天不大一样。 他明显感觉到,段十四就是来讨打来的,似乎不罚他一顿,他就不舒服似的。 薛晏颇为意外,看了他好几眼。 “到底怎么了?”他问道。 段十四只单膝跪在他面前说:“属下没保护好君小姐,特来领罚。” 君怀琅听到原委后,也觉得没什么问题。骑马本就容易磕磕碰碰,令欢又是个小姑娘,段十四保护在她身侧,多少有些不方便。 既然太医都说了没问题,那肯定是伤得不重,也犯不上责罚段十四了啊? 本来段十四身在东厂,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事,让他跟在个小姑娘身边做随从,怎么说也是委屈他了。 可是,向来听话的段十四却没有起身。 “还请主子责罚,以儆效尤。”他道。 君怀琅察觉出了不对。 他连忙起身,顾不上薛晏,便要回到大营里去,看看君令欢的情况。 薛晏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原本好不容易答应陪自己打猎的君怀琅,骑着马回营了。 他看向段十四。 “要领罚是吧?”薛晏被坏了好事,咬牙切齿。 “是。”段十四道。 “自己去领三十鞭子,别在我帐外打,碍眼。”薛晏道。 —— 段十四如愿以偿地挨了罚。 但是,马鞭打在他后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心口淤积的气闷,却半点没有消散。 第12页 这种感觉,超出了段十四近二十年人生中的认知。 在他看来,他没有完成主子的命令,心怀愧疚,所以挨罚。挨罚之后,便可以两相抵消,他心中的愧疚,自然也消散了。 可是现在没有。 他挨罚之后,眼前出现的仍旧是君令欢泪眼朦胧的模样。 似乎这种愧疚,并不能在其他的事情上抵消,只有重新让那小姑娘笑起来,他才能真正地安心。 却在这时,薛晏重新将他叫回了帐里。 君怀琅也在。 就在刚才,他一路赶回大营中,却见君令欢并没有受多重的伤,扭到的脚踝也已经正骨上药,要不了几日,就可以消肿了。 太医也说,伤得没多重,小姐在正骨时,也只在第一下时闷哼了一声,再之后都是一点声音都没出,一言不发的,向来并没有疼得太厉害。 可是君怀琅一去,君令欢便扑到了他怀里,一个劲地掉眼泪。 君怀琅心疼极了,哄了半天,才堪堪让君令欢止住了眼泪。 “出了什么事?”君怀琅温声问道。 君令欢抽噎了几下。 “哥哥以后,不要再让十四哥哥来保护我了。”她呜呜咽咽地道。 于是这会儿,君怀琅看向段十四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要说段十四会欺负君令欢,他是不信的。不过看目前这两人的模样,定然多少是出了些事。 君怀琅不好问,只得按君令欢所说的去做。 他眼看着段十四带着背上的伤,面不改色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默不作声地等着他的命令。 他没看见,段十四低垂的眼睛里,藏着几分忐忑。 他更不知道,段十四在期待着,等着从他口中听到些与君令欢相关的话。 却听君怀琅开了口。 “以后,令欢不必你照顾了。”他道。“今日辛苦了。” 第10章 这天之后,段十四就没有再见过君令欢。 虽说君令欢不过小小地崴了一下脚,但君怀琅还是不大放心,没两天,便亲自将她送了回去。 正因为如此,薛晏心情也不大好,没少给段十四脸色看。 段十四倒是对此分毫不在意。 他的注意力早就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因为,他头顶的那个小太阳短暂地从云层中钻出来了片刻,便又躲了回去。 这次藏得很深。 一直到段十四跟随薛晏回到长安,重新回了东厂,他都没再见过君令欢。 君令欢不再来找他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很不认路,相反,她非常认路。 否则,也不会每次都都恰好地跑到东厂来,又恰好撞见了他。 段十四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而他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赵役长全然看在了眼中。 虽说他们厂公平日里就是这么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死人脸,但是死人脸和死人脸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现在,他就清晰地觉察到,死人脸这段时间气压极低,想必心情非常低落。 段厂公心情不佳,直接影响到的,便是他们手底下的这些人。 段厂公想要通过不间断的忙碌来分心,也想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回东厂。 不回东厂,就不会看见那个空空如也的、没有小姑娘朝自己奔来的大门。 于是,手底下的这帮番子,也跟着遭了秧。 更有甚者,锦衣卫那边也渐渐有了怨言。 毕竟,长安就这么大,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总共也就这么多。 送到东厂手里的案子不够段十四办的,没几天,他就开始抢锦衣卫的饭碗了。 这之前,谁也没听说过东厂厂公这么霸道的啊! 更何况,当年段崇做厂公时,段十四还是收编在锦衣卫的行列里,穿了好几年飞鱼服的。这么算起来,锦衣卫也算段十四的半个老东家,这般对老东家下手,属实有些不地道。 锦衣卫都指挥使为了这事儿,还去找薛晏告状了。 薛晏听到他这话,半点都不意外。 “段十四最近有病。”他懒洋洋地道。“你们随他闹,权当放假了。” 都指挥使急了。 这哪儿能这么放假啊! 谁知道段十四是不是借着这个由头,想跟锦衣卫博弈呢。自从朝廷有了厂卫起,东厂和锦衣卫便颇有此起彼落、你死我活的派头。万一到了以后,所有的活都让东厂干去了,那他们锦衣卫的弟兄们,岂不是永远地放假了? 到了那时,他就是锦衣卫的罪人了。 于是,他思来想去,又打上了赵役长的主意。 这几年,因着薛晏的缘故,东厂和锦衣卫一直都各司其职,挺和睦的。偶尔两边有些走动,都指挥使也认识了赵役长。 几年下来,两人关系也不错。 于是,都指挥使请赵役长到家里来喝了顿酒,酒酣饭饱之时,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他们厂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说到这个,赵役长可就来精神了。 他吐苦水道:“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啊!这段日子,弟兄们都跟着厂公没日没夜地忙,大伙儿都不敢说话呢!” 都指挥使一想,确实。 第13页 当年王爷在江南时,他也是随从中的一员,当时不过是个小队长。那会儿段十四已经是薛晏身边的红人了,他与段十四有些接触,也知道他是个没什么花花肠子的人。 二人一合计,得出了结论。 段十四肯定是心情不好了。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 赵役长端着酒,陷入了沉默。 都指挥使一看有戏,连忙凑上前去问:“怎么,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赵役长沉吟片刻,道:“……我怀疑厂公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都指挥使哈哈大笑,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头。 “你蒙我呢?我可没喝多!”他大笑着道。 但赵役长却豁然开朗似的,一时间,脑海里復盘了不少场景。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都指挥使笑了一会儿,也觉察到不对了。 他盯着赵役长,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 “你……你他娘的没开玩笑??” 他活像是听到了个鬼故事。 第11章 眼看着便入了七月。 每年七月初七,长安的街道上都会摆灯市。一到夜里,煌煌一片的灯火,好看极了。 长安素日都有宵禁,唯独在这样的节日里,会将宵禁取消。故而越是如此,到了这般节日时,长安便越是热闹。 早在初七之前的几日,便有店家陆陆续续地将花灯摆出来了。到了初七这日,一入夜,大街上便亮起了灯火,远远看去,一片鲜艷明亮。 君怀琅惦记着自家妹妹这些时日心情一直不好,这天便不顾薛晏的意见,将君令欢一併带上,去看花灯了。 薛晏敢怒不敢言,还要对君令欢笑脸相迎。 入了夜,三人便一同去了城中的灯市。 长安城里有条河,灯市就开在河畔。市集上除了各色灯盏,还摆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小摊,河流上飘荡着河灯,灯中的烛火煊煊地亮,远远看去,好看极了。 人群拥挤又热闹,薛晏在人群中,偷偷地去牵君怀琅的手。 却被君怀琅几次甩开。 就在这时,他们面前响起了一道声音。 “君大哥!”是少年清朗的嗓音。 君怀琅看去,就见站在不远处的,正是江皇后的侄儿,江远道。 这少年郎他见过几回,确实品貌兼优,为人谦逊,书读得也好。他母亲看来看去,似乎尤其中意他,还特意跟君怀琅提过好几回。 江远道的目光往旁侧挪了挪,就看到了站在旁边的薛晏。 他笑了笑,颇为坦然大方地对薛晏行了个礼:“王爷也在。” 薛晏淡淡颔首,没出声。 君怀琅问道:“原是远道,巧了,竟能在灯市上遇见。” 江远道点了点头,笑道:“灯市人多,我与家中兄弟走散了,四下乱撞,却没想到遇见了君大哥。” 君怀琅看向旁侧的令欢。 君令欢今天一整日都不大多话,此时站在一旁,也心不在焉的。 君怀琅彬彬有礼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不如同行?” 这小子看这模样,的确不是刻意和他们遇见的,这会儿见了面,眼睛也不乱转,不往令欢的方向瞟,想来也颇为守礼。 君怀琅在他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暂且让他过了第一关。 江远道大方地应了下来。 几人都没注意,薛晏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某个地方,停了停,便又收了回来。 几人重新往前走去。 街上人确实多,却也不至于走散。可是渐渐的,君怀琅却发现,自己走得愈发步履维艰了。 一直到他们被人群冲散,江远道和君令欢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君怀琅才确定,是薛晏在捣乱。 “你做什么!”他颇不贊同地瞪向薛晏。 却见薛晏大大方方地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自然是要同你一起看灯。”他勾唇一笑,道。 “那令欢……” “令欢不要紧。”薛晏说。“这不是有江远道那小子吗?” 君怀琅气急:“我还没答应!” 薛晏只笑,一把将他圈到了怀里。 君怀琅没答应,他自然也没答应。 他这么费心思地将那二人甩开,自然不是为了给江远道那小子创造机会。 一来,他的确想和君怀琅过过二人世界,牵牵他的手。 二来…… 他也想看看,那个隐匿在暗处的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第12章 君令欢的确心不在焉。 街道上热热闹闹地过去一群杂耍的艺人,她便在人潮的裹挟下险些摔倒。幸而江远道扶了她一把,才让她没有被挤得摔倒在地。 但是,等她站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哥哥和五皇子哥哥,都不见了。 周遭只剩下一个江远道。 江远道扶着她站定,便守礼地收回了手。 “我哥哥呢……”君令欢连忙慌忙地四下寻找。 江远道也四下找了一圈,凝神道:“许是方才被冲散了。街上人太多,想必不大好找。” 君令欢慌了神,有点懊恼。 第14页 她怎么一晚上都在走神呢,竟然因此和哥哥走丢了! 君令欢交握着双手,绞来绞去的,有些不安。 江远道看出了她的不安。 他淡淡笑了笑,温和道:“君妹妹不必怕。你若还想再逛逛,我便同你一起,若不想逛了,在下就送你回府。” 他虽对这门父母都很热衷的亲事不大感兴趣,但自家也有年岁尚小的妹妹。十来岁的女孩子孤身在外,会怕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在侧,自然要保证这姑娘的安全。 君令欢向来不太会拒绝他人的好意。 “那……便再逛逛吧。”她小声道。“到前头的路口,我们再往回拐?” 这也算给二人一个台阶下,既不显得自己不信任对方,也不必强求双方共处太久。 江远道欣然应下。 二人走着,便渐渐聊起了天。江远道对自家幼妹也颇为上心,应付起小姑娘来,也算有点心得。两人缓缓往前走着,渐渐的,也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意味了。 君令欢被成功分了心神,原本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此时脸上也渐渐有了几分笑模样。 走着,便到了那个路口。 路口处此时正摆起了一盏极大的花灯,灯下热热闹闹的,还有几个跑来跑去的孩子。 眼看着两个小孩你追我赶的,跑起来也不看路,正要一头扎在君令欢的身上,江远道连忙抬手,下意识地要护君令欢一下。 却在这时,异变陡生。 骤然有一道黑影凌空而来,无声无息的,却像一只扑向猎物的枭鸟,一把捉走了浑然未觉危险降临的白兔。 枭鸟挟持着白兔,消失在了黑夜中。 江远道一介文人,尚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君令欢被骤然掳走了。 他瞳孔震颤。 他……他把永宁公家的大小姐弄丢了! —— 那个怀抱颇为熟悉。 坚硬的胸膛、勒得她有些疼的胳膊,还有混合在血腥气息中的皂角味,都是熟悉的。 君令欢知道是谁。 她鼻子一酸,眼睛又有点湿。 她都说了,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五皇子哥哥也下了命令,他还来做什么! 君令欢赌气地挣扎起来。 但却分毫挣扎不动,只得任由段十四挟着她,一路踏着房檐和屋瓦,跳进了一道暗巷之中。 君令欢被段十四轻轻放开了。 月色之下,她那双习惯了明亮的灯市的眼睛一时间难以适应黑暗,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长相。 但她却精准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 不过,被她捶的人却纹丝不动。 “段十四,你干什么!”她怒道。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提前完成了任务。”他道。“有时间陪你看灯了。” 他没有说,今天薛晏派他去做的事有多棘手,他急匆匆提前完成,还因此身上带了伤。 他身上的血腥气味,不是别人的,而是他的。 但君令欢却分毫不领情。 黑暗中,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又柔软,像雏鸟柔软的绒毛,往人心口上蹭。 “谁要你陪我看灯!”她兇巴巴地说。“不要!现在五皇子哥哥不是收回命令,不要你保护我了吗,你还来干什么!” 段十四听她凶,心下却一阵安稳。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没有着落、空荡荡的心,似乎一直到了现在,才找到了落点。 只要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他便觉得安心。 甚至嘴角有些不听使唤,没来由地要往上翘。 “之前答应了你的。”他说。 “你才没有答应我!”君令欢委屈。 段十四没说话。君令欢赌气想要走,段十四却抬手,将她的去路拦住了。 “刚才那个人,”他问道。“是谁?” 君令欢气死了。 这是个什么人啊! 是他自己说的,一直以来待自己好,全是因为五皇子哥哥的命令。现在命令没有了,他还来问东问西干什么嘛! 自己已经……已经够为他伤心的了! 她赌气道:“是我娘亲为我相看的夫婿!怎么,这也是你职责范围内要管的事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行。”她听见段十四开了口。 君令欢委屈地瘪起了嘴。 她不想再跟这个招人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了。 这么想着,她抬手就要推开段十四。 但是,她的手覆上了段十四紧实的胸膛,却被段十四硬是压了回去,双手撑在她两侧,将她紧紧圈在了原地。 “别去找他。”他说。 君令欢却不理他,只一个劲地推他。 “你放开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既然五皇子哥哥已经说了,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段十四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尚且不知什么是亲吻。 但他却在这种和醋意交织的慌乱中,本能地俯下身去,将君令欢接下来要说的话,全都封在了她的口中。 第13章 段十四好像从没遇见过什么让他受不了的东西。 第15页 他从记事起就被段崇关在地牢中,在和同龄人的自相残杀中把自己磨鍊成一把人形兵器。那些寻常人接受不了的血腥、屠杀和阴谋,在他这儿,都是最为寻常的事。 但是却有一日,他会受不了一个笑。 一个在灯市上,那小姑娘冲着别的年轻男子的笑。 段十四的唿吸有些乱,还有点急。 他嘴唇下的唇瓣像枝头含苞的桃花一般,柔软又清甜,带着小姑娘特有的芳泽。他压上去,本能地辗转交缠,甚至因着动作的笨拙和急促,时不时会磕碰到她。 不过片刻,君令欢的唿吸也乱了,甚至因着喘不上气,而发出几声可怜的声响。 段十四却抬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强迫着她往上迎。 直到他终于放开君令欢时,君令欢的唿吸已经凌乱又破碎,眼睛里也浮起了一层水雾。 段十四喘着气,低头看着她,片刻都没有说话。 君令欢却看见了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的火焰。 她小小抽噎了一声。 “你离我远点。”她嗓音更软了几分,带着几分难以觉察的娇,却仍在嘴硬。“你是太监,成不了亲,生不了孩子的!” 段十四却低声道:“我能的。” —— 君怀琅脸色铁青。 段十四径直跪在他面前,一副诚心认错,但拒不悔改的模样。 薛晏在一旁,小心觑着君怀琅的神情,也不大敢说话。 他是没想到,自己手下的这个狗崽子竟这么大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一旦有了动静,竟是弄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动作。 “属下有罪,甘愿受罚。”他道。 君怀琅咬牙切齿。 你受罚,你受什么罚!他现在不想罚段十四,只想收回当初的仁慈,补给段十四一刀,将他那玩意儿重新剃干净。 片刻后,他咬牙道:“你既知错,就要悔改。” 段十四却说:“属下甘愿受罚。” 这意思,就是任由君怀琅罚,但是他妹妹,却是一定要叼走的。 他没想到,自己防来防去,朝中大臣家的小子,全都考量了个遍,到头来,自家妹妹却是被薛晏手下的这个狗崽子叼去了。 君怀琅与薛晏不同,再如何生气,也没有同人动手的习惯。他气得肩膀都在抖,最后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只留下薛晏和段十四二人。 薛晏打量了段十四一番,哼笑了一声。 “好小子。”他道。 薛晏分明就是一番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心态。 却没想到,君怀琅气极,竟迁怒与他,接连几日,他连君怀琅的院子都没进去。 一直到数日之后,跟着段十四一起吃了好些时日闭门羹的薛晏,才终于被君怀琅放进了门。 薛晏凑过去抱他,就见君怀琅冷脸道:“告诉你的手下,我妹妹还小,让他等着!” 薛晏忙应声:“等,肯定让他等!” 君怀琅补充道:“还有你,快些把段十四从东厂调走!” 薛晏点头:“对对,太监确实难听了些。” “你也把你手下的人管住了,即便我妹妹喜欢他,也不可总私下见面,更不能让他欺负她!” 薛晏仍旧连连答应。 不过,这种事,自然不是他们说得算的了。 这日阳光正好,君令欢院中的杏花开得极好,花枝探上院墙,喧喧闹闹的。 墙头上坐了个黑色的身影,修长高挑,眉眼锋利,单眼皮的眼睛像一对鹰隼的双目。 他面上没什么神情,目光却很深。 墙下,一袭杏色罗裙的小姑娘,正站在鞦韆架边,抬头沖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