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 第1页 [穿越重生] 《贵珰》作者:翦花【完结】 文案: 自汉始,宦官头冠饰以金银珰,故世人以珰代指宦官。贵珰者,帝近侍也。 穿到明朝做了宦官,他见识了很多新鲜事儿。 比如:泡茶就着咸菜喝,成年人也会日常穿着开裆裤,女人们可以洗澡时都不洗脚…… 原来真实的宫廷生活是酱紫的! 日復一日,他年纪渐长,权柄渐重,不期然有一天,竟来了个绝色小宫女撩他:「看厂公青春年少,结个对食可好?」 附註: 1本文轻松日常风,背景明成化年间,细节尽量写实考据,人物和事件为剧情服务有所架空; 2男主真太监,真太监,真太监,重要说三遍; 3爱情线1v1,双洁,he,保甜。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汪直 ┃ 配角:蓉湘、李唐、成化帝、万贵妃、怀恩、张敏、周太后等 ┃ 其它:太监,宦官 一句话简介:宦官的宫廷日常 第1章 「元来」 【添加作者有话说】据说从前…… 据说从前,「原来」二字本是写作「元来」的,只因大明太.祖爷驱除鞑虏,平定天下,不想蒙元再回来,才改作「原来」,图个彩头。 展眼八十余年过去,已没什么人还记得世上曾有过「元来」的说法儿,「元」却忽然又来了一回。鞑子王带着他们俘获的大明天子,直杀到北京城下,天下险一险又改了姓。 后来兵退了,战事消了,过了一阵子,那位被俘的天子也被接回来了,在南宫做了七年太上皇之后,又回到紫禁城做了皇帝。民间自有人论其功过,也有不少人说,这位万岁爷爷福大命大,运道过人。 结果这位好运道的万岁爷总共活了三十七岁,就要死了。 自从天顺七年腊月,京城的人们就在担忧着皇上的龙体。并非天顺皇帝有多得民心,只因大伙儿都怕皇上走得不是时候,叫他们过不好年。 都说「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论城中乡下,穷人富人,过年都是难得放松乐呵的机会。穷人家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吃上几顿荤腥,小孩子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的压岁钱,闺中妇人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灯节那几天能公开出门逛灯会,万一皇上正赶这时候宾天了,举国守丧,所有这些好事儿就都没了,又要等上一整年。 好在皇上他老人家当真体恤民意。民间灯市自正月初八起开市,到正月十七收摊,十天工夫,灯也挂旧了,人也看腻了,就赶在撤灯的这天,天顺皇帝龙驭宾天了,留给了百姓们一个还算齐整的好年。 死讯公开的那天叫闻丧日,自这天起,在京文武百官每天都要去到紫禁城思善门外哭临。开始的时候丧服还没备好,大伙就各自穿上素服,在官帽外面裹上白巾。哭到第三天,各处的斩衰丧服都做齐了,大伙都换上,宫城内外都是一片白皑皑的,往日相熟的人不走个对脸,都认不出谁是谁。 天顺八年的正月格外冷,年前下的雪加上年后的,四下里扫到墙根里堆着,直堆了十天半月仍不见融化,湿的地界冻成了硬坨子,干的就浮成干雪沫子,一颳风扎人一脸,钻到脖领子里,冻得人魂飞魄散。 这样时候,人们拿粗麻布缝孝袍子都恨不得絮上一层棉花。于是大伙就想辙,把孝袍子尽量做得肥大些,等里三层外三层套足了冬衣,再罩上孝袍子。如此一来,冷是勉强不冷了,就是显胖,一眼望去,皇城进进出出,个个儿都是膀大腰圆的白胖子。 头七的前一夜又下了场雪,把宫城整个儿罩了一层白,麻布孝袍子没有雪那么白,被雪地一衬,显得乌突突的,宛似白衣裳穿久了洗不掉的污渍。这片白蒙蒙的天地里,陡然出现了一个暗色的点儿移动着,就显得格外扎眼。 谁也不知太监王纶那天是怎么想的,别人是在冬衣外面罩孝袍子,他却偏在孝袍子外罩了件冬衣,而且还是件深酱色的皮裘。 这天是大行皇帝的大殓之日,干清宫外汇集的人颇多,足有上千人记住了王太监那万白丛中一点黑的模样。 直至次日早晨,嗣皇帝朱见濡刚一醒来,眼前晃荡的还是昨日所见的王纶那个黑点。 「听说早在先帝晏驾之前,就有不少人巴结着王纶呢,除却宫里的宦官,外廷的文臣竟也有不少。怨不得那厮今日如此张狂!」 昨日初回寝宫时,皇帝已将此事与万氏说过了一回,今晨净面的时候,又忍不住一张口便是这事。 晨起净面这件小事,帝王也有自己一套排场。宫女们一熘儿端上来四个紫铜鎏金盆,头一个径二尺,洗一遍手,次一个径一尺,漱一回口,第三个径四尺的才是洗脸的盆,洗完后再在第四个径一尺五的盆里洗一回手。全程均由万氏伺候着,其余宫女只管递递巾栉肥皂之物。 万氏将擦手巾放回宫女手里,为皇帝撂下捲起的袍袖,用双手拇指把祥云眉子上的一道褶皱捋了捋,听见皇帝说了这话,便问道:「您是听谁说的?」 虽只时隔数日,昔日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在他面前议论他人的是非就再不会是闲话家常了,看看话出自谁口,便可揣测得出说话的人是何目的,进而推论话语有几分真实。 第2页 皇帝何尝不懂得这个?听她一问就问到了点上,他脸上笼上一抹暖色,道:「是牛玉。」 洗完了脸,万氏为其手脸上涂了防干防裂的珍珠羊脂,她涂抹得很细緻,双手对称地按揉在皇帝脸上,还在一些穴位上稍加按压,皇帝闭着双目任其施为,感觉十分舒适。 涂好后他坐到描金乌漆镜柜前栉发。栉发是个尊贵的活计,从来仅由每宫里的管家婆子掌理。但如今干清宫的管家婆子孙嬷嬷却只管备好镜奁梳篦等物就退出帘外,栉发同样由万氏一人过手。 皇帝坐定后接着道:「昨日王纶显见也察觉朕脸色不虞,很快便没入人群熘走了,牛玉一路追在朕身边歷数王纶近日恶行,直至朕听厌了出声喝止,他才住了口。」 万氏拿牙梳为他通着头髮,微露苦笑道:「牛玉偌大年纪的人了,怎地行事还会如此……如此毛躁?」她顿了一下才想出毛躁这个措辞。 牛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宦官,在司礼监任职多年,先帝跟前曾经颇受重用,而王纶是东宫主管宦官头一人,牛玉怕王纶挤了他的位子,有意告王纶的状,这并不稀奇,可像这样,追着皇帝告状直把皇帝都听烦了,未免太着痕迹了些,哪像是个老内臣的所为?简直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皇帝面现揶揄:「说的是啊,就为了一个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吃相都不顾了。」 万氏语调轻松:「左右都是您的家奴罢了,不值得您为他们动气。」 「也不是动气,」皇帝右手手指在镜柜上轻轻叩着,说了半句话就顿住。 王纶张狂无忌,牛玉落井下石,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确实不值得他动气,只是初登大宝,就看见身边的人换了这么一副可厌可憎的嘴脸,终归是恼人。 最令皇帝恼心的,还是他们把他当小孩子哄。 依照旧例,王纶这样的东宫首席宦官确实是要在新帝践祚之后坐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他自以为十拿九稳,才会大肆结交内外,官未当上,各样贿赂已然收在手里,还竟敢在丧服外罩着皮裘来哭丧,说到底,就是还当皇帝是那个由他看大的孩子,以为这孩子还会像昔日一般懵懂无知,由着他说什么都会信,他要什么都会依,纵是看出他张狂无礼,也不敢与他计较。 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如今内廷除却王纶,没人压得住他,逮着这个机会势必要把王纶拉下马,追着赶着告王纶的黑状,同样是以为皇帝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做得再如何着痕迹,小皇帝都看不出来。 这些人都把他看做小孩子,以为在他面前再如何搬弄是非,他也看不懂,即使看懂了,也不敢管,即使管了,也必定只会高拿轻放。就是这份轻视才最让皇帝恼火。他今年也十七了呢,又是立了多年的太子,春坊读书十余年,怎就在他们眼里那么好煳弄呢? 更烦心的,是皇帝想像得到,这种恼心事今后只会越来越多。除了内臣外臣,就是他母亲也在惦记着煳弄他。父皇才过世短短七天,母亲就已然两次在他面前哭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如何比钱皇后更有资格被尊为太后,并将来与先帝合葬——十来天前,先帝才在病榻之前亲口嘱咐:「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合葬。」母亲是以为这话已然被他忘了?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他才做了七天皇帝,跟前的人别说能信任能交心的,就是不诚心煳弄他、想从他这里谋好处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感觉着头髮根随着万氏的动作微微发痒,舒适感将心中烦躁抚平了些许。皇帝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万氏的手,不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了。 此刻刚过寅时,外面天还黑着,屋内掌着数盏灯烛,跟前除了万氏再无外人。静了良久,皇帝方道:「太公章皇帝三十七岁晏驾,先帝同是三十七岁晏驾,叔父……才活了二十八岁,朕如今看出来了,天天处置这些恼人的事,是不易活得长久。」 万氏已然娴熟地为他绾好髮髻,插好金簪,罩上发冠,闻言手上稍稍一顿,遂含笑道:「您可别这么吓我。」 皇帝回眸望她:「这怎么是吓你?」 「可不是吓我么?」万氏系好缨带,「我可比您大着十多年呢,您这就急着悲秋了,莫不是说,我已然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皇帝也不觉露了笑意出来,心中烦恼已去了大半。听见外面孙嬷嬷隔着门帘报说早膳送来了问何时摆膳,他敛了笑容,起身走出。 宫女打起宫门口沉甸甸的锦绣厚棉帘,传膳宦官将一个个食盒捧进门。盒盖上竖着小曲柄黄伞,颤巍巍的,伞沿儿上垂着拇指肚大小的金铃儿叮咚轻响,据说是为惊走鸟雀以防污损御膳。 宦官将食盒放在墙边高几上,拽下掖在衣襟上的方巾,对角折着蒙住口鼻,系在脑后,活像戏台上的蒙面大盗。蒙好了面,确保鼻息不会污了御膳,宦官才开了盒盖,一样样端出食盒里的膳食,摆到方桌上。 大丧期间,光禄寺早已撤去了荤食,御膳里不但没有肉食,连荤油也不能见一星。好在皇帝口味喜甜,有糖点可吃,是荤是素便不在乎,不会觉得太过寡淡。 进膳同样是万氏一人伺候,皇帝见她递了一个赤豆春卷在盘里,便道:「是昨日听你说这赤豆捲儿好吃,朕才叫他们今日多进一份,其实朕吃着倒是寻常。」 第3页 每日皇帝的剩饭都赐给宫眷或是下人,受赐都是极大的体面,皇帝尚未大婚,每次御膳剩下的都是留给万氏,特意叫了份他不爱吃、她爱吃的吃食,自然就是为她留的。 万氏听了,便将那春卷又放回碟子里,换了个玉米面糖糕给他,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劳您记着,您挂心那么多大事还不嫌累得慌。」 此时玉米极为精贵,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得,也只有皇家才能想吃便吃,随时供给。皇帝很喜欢玉米面甜点,吃了一口糖糕,道:「国家大事要记,记些你的琐事权当散心了,难不成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还趁万氏布菜的当口在她掌缘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丧在前,在自家寝宫里说笑也要谨慎适度,皇帝这动作虽小,话却说得已有些狎昵过露,万氏回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没有接话。 旁边一个捧着漱口盂侍立的小宫女抬眼朝万氏瞄了一下,皇帝偶然看在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刚刚伺候净面的也有这个小宫女在内,当时他与万氏说话,便见到这小宫女抬眼瞄了万氏两次,光是他看见的,这会子便已是第三回 了。一时皇帝心底怒气隐然,将手中银头乌木筷子「哒」地一声扣在了桌上。 以万氏的年纪,在宫人当中都可以被称一声「嬷嬷」了,连皇帝生母周贵妃尚且比她小着一岁,他与这样大年纪的一个宫女子说话不分贵贱,万氏自称「我」,他也偶尔顺口自称「我」,甚至话语间还情意隐然,外人看来稀罕也属自然。 可身为下人就该明白规矩,主人家的热闹也是你想看就看的?跟前十数个下人侍立,别人都知道低眉顺眼,怎就独独你一个频频抬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嬷嬷身为管家婆子,随时留意着主人意向,看出皇帝是因那小宫女发怒,她后嵴樑发冷,不等皇帝开言便跪地请罪道:「皇爷恕罪,是老奴没管教好,老奴这便叫她知道规矩。」说着便吩咐左右宫女擒了那小宫女的手臂,曳曳搡搡地拖着她走了。小宫女虽然惊慌,情知出声求饶罪过更重,就没敢出声。 皇帝懒得为个奴才费口舌,料着不是打死也要罚去做苦工,总归不会再叫他看见,也就罢了。看万氏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他便解释道:「眼珠子乱瞄,不知规矩。」 万氏一听便懂了,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意,当着皇上的面都有人敢如此看热闹,背后议论得还不知有多不堪呢! 她丝毫没将不快露在面上,仍挂着微笑道:「您也多省省心,别为这些子小事伤神。」 「总不能临到今日,还要受个奴才的气。」其实是「不能叫你受个奴才的气」,皇帝有意含煳了一下。 吃完最后一口糖糕,他将筷子摆回筷架,轻哂了一声,「正是人人都以为朕不会为他们做出来的『小事』伤神,才个个儿都蹬鼻子上脸呢!」 第2章 成化开元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地上的都被直殿监的杂役扫完了,房顶上的依旧像厚棉被似的堆着。歇山顶上琉璃瓦光滑如冰,保不齐什么时候熘下一大片雪,把屋檐下经过的人灌一脖子。 「这臭狗头日攮的!」怀恩勾着头急慌慌地往下拍雪,口中骂了一句。早晨天不亮就上值已经是苦差事,偏还遇见这样的倒霉事,真是晦气死了。 走在后面逃过一劫的覃昌「嗤」地笑了出来,道:「不瞒你说,平日里看你言谈举止,跟那些庶吉士出身的老大人真没个两样,只这一骂街,才现了原形。」 怀恩回首剜了他一眼,道:「说得倒像庶吉士就不骂街似的。」 覃昌笑着点头:「你说的是,那些内阁大人们别说骂,吵急眼了还动手打呢。要不当年马顺是怎么死的呢。」 随口提起马顺,覃昌心里便有些感慨。若非当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之上被文臣们活活打死,还真没人想得到,那些平日里斯文端严、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们还会打人,还能把人打死! 想起来就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实则,却足有十五年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内书堂背三字经,听说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还不信,以为是人编的。 锦衣卫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岂非天下大乱了?那时的天下还真就是大乱了,没多久鞑子兵打到北京城下,连皇上的禁军十二卫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敌,京城里谣言四起,很多妇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悬樑了。 后来于少保打退了鞑子兵,大明的年号也改了,从正统改为景泰,又从景泰改为天顺,期间又经歷了好多乱事,于少保叫人参了,死了,参他的人又叫人参了,死了,太监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为见深,被废了,天顺年又重新立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为见濡,诏书一出来,外人都以为太子是换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为之。 甭管叫什么名儿,如今这太子御及为帝了,他们一众东宫宦官要进司礼监了。 想起来,真跟一场梦似的。 怀恩与覃昌二人拂晓去上值,天还死黑着,他们各自领着一个管照亮的小火者。宫里走夜路照亮不像外头人家那样打灯笼,而是执「炬」,就是一种端在手里的特制烛台,黄铜制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圆径一寸的蜡烛,前面半圈纱罩挡风,后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黄铜挡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寻常灯笼更亮。 第4页 这种端在手里的东西毕竟不及灯笼拿着稳当,怀恩被灌了一脖子雪,小火者替他拍雪的当口,手里的烛台晃晃荡盪,几次险些燎了怀恩的头髮。 「成了成了,」怀恩抬手拦住小火者,视线落在他布满冻疮肿胀的手上,手指点着他手腕喝问,「瞧瞧你这对死猪爪子还能见人么?给你的羊脂膏子呢?难不成这几日守丧缺油水,你都就着粥吃了?」 怀恩平日总阴沉着一张脸,说话更是冷声硬气,就像总在生着老大的气,随时随地都要发火,这几句话不是训斥也像训斥,吓得小火者把脖子整个儿缩进了青贴里的领口里去,怯生生道:「年前爹来看我,连着您赏的银豆子,都给他了。」 怀恩紧皱双眉,一副好不耐烦的神气:「什么好东西,一会儿就到我直房里拿去,如今东西都搬去司礼监,还是上回那匣子,你进去看见了便认得。」 小火者低着头嗫嚅:「小的没有司礼监的牌子,怕人家不放我进去。」 另一个打灯的小内侍年岁比他稍大了些,正把炬揽在臂弯里,两只手笼着嘴哈气,闻听便昂然笑道:「哟,今日不同往日了,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爷登基当了皇上,师父们的身价也抬了,你去报说是怀恩师父叫你去拿东西,还有人敢拦你?」 话音未落便被覃昌在后脑勺上轻掴了一巴掌:「不长进的小崽子,胡咧咧什么?」 小内侍这才省起自己把面前这两位大太监都说成了「鸡犬」,一时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爬到地上一叠声地叩头请罪。 「起来。」覃昌拿靴尖蹚了他一下,「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狗卖了,仔细哪天嘴贱招来大祸,丢了你的狗头。」身在深宫内苑,纵是跟前没有住人的宫院也不得高声喧譁,覃昌责骂也只是小声地骂,连同先前怀恩的声调也是不高。 怀恩朝先前那小火者道:「他说得也不算错,你去报我的名儿,没人敢拦你。」 小火者连声道谢,也爬到地上磕了个头。说错话那小内侍与怀恩不熟,看他像个脾气大的,方才失言就怕他大发雷霆出言重责,没想到怀恩竟半点没见动怒,小内侍不禁暗暗称奇。 如今宫中大珰论资排辈,面前这两位大太监不说数一数二,总也能排到前五了,没想到他两个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和气。 四个人,两盏炬,两束光芒穿入静夜,沿着夹道一路前行。拂晓的小凉风嗖嗖吹着,直往人脖领子钻,四个人都缩着脖子。虽是立春好几天,还一点春意都没,看样子天顺八年会有个冷春。 「你说在太医们的嘴里,总是病人熬过冬天就好了,足见入冬时才容易坏事,未料想先帝爷却是熬过了一个冬日,在立春的档口宾天了。」覃昌慢声细语地说了句闲话,见怀恩只是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问:「你在想昨日皇爷的话呢?」 怀恩又「嗯」了一声,覃昌嘴唇开合了一下,没再出声。 他们两个都是东宫老人,资歷只在王纶之下,昨天干清宫前王纶穿皮裘现身时,他们都在皇帝跟前随侍,皇帝的脸色他们看见了,牛玉进的谗言他们也都一字不漏地听了。 等到牛玉退下,怀恩与覃昌随侍着皇帝回宫更衣的时候,皇帝对他们说了一套话,大意是:朕知道你们两位多年服侍朕辛苦了,你们学问也都不错,照理说司礼监掌印秉笔的职司交给你们做再合适不过,只是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资歷有目共睹,委屈你们二位屈尊其下,朕也是无奈。 话里的意思并没什么深奥难懂的,王纶已是必倒的了,昨日牛玉历数其罪,什么「收受贿赂」、「以内相自居」都是虚的,无据可查,但有一条罪是最最脱不得的。 宫中设内书堂,请学士教授内官读书,翰林学士钱溥曾在内书堂任过讲习,王纶、怀恩、覃昌都是他的学生,王纶与钱溥私交甚厚,然内官与外臣交结却是违法的事。《大明律》有云:「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近年来因内臣摄政,内外臣交结已是常事,本来没人计较的,坏就坏在王纶得意忘形,先帝病重那会儿,他便跑去府上向钱溥恭贺「入阁之喜」,与钱溥商议如何携手运作,保钱溥进入内阁。 这事不知怎么被住在钱溥隔壁的陈文知道了,陈文已是内阁学士,跑去对内阁首席辅臣李贤告状,说钱溥与王纶密谋让钱溥入阁,取代李贤,还说那两人已经在「私拟遗诏」。 如此一来,事情就大了。 昨天王纶穿皮裘,牛玉告黑状,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参奏钱溥与王纶私相交通的奏章便已呈到御前,两人的私信也被当做了私拟遗诏的证据。王纶是犯了内外交结之罪,可要说牛玉没跟陈文他们互通音讯,真是傻子都不能信。 横竖皇帝自己也深恶王纶,没有保他的意思,因此对怀恩覃昌说的那番话提都没提他,只是强调 「要是没有牛玉,司礼监掌印秉笔的位子交给你们二位就好了。」 这是在鼓励他们想法儿把牛玉整下去啊! 虽说宦官只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家一句话,但国朝最重孝道,父母亲养的猫儿狗儿都不能轻易打骂,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从前颇受重用,先帝留遗诏的时候都有牛玉在旁记录,如今皇上想要动他,自然需要有个立得住的名目。 第5页 怀恩与覃昌明白,皇上这是把找名目的差事交託给他俩了——你们能把他整下去,朕就把司礼监交给你们。 司礼监掌印是宦官中最高的职司,形同内相,秉笔仅此之。能坐上那样的位子,怀恩和覃昌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两人均未想到,这两个位子能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静静走了一阵,覃昌嘆息道:「可惜了钱业师。」 怀恩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也是一声长嘆。 现在哭临已经由整天哭换做了早晚各哭一次,怀恩与覃昌的差事仍是伴驾伺候,与前日没甚特别。皇帝也没再提起昨日的事。 临近掌灯时分,怀恩下值,迳自走去干清宫月华门南的一熘直房。新帝践祚,怀恩覃昌这些东宫出来的大太监都定下要入司礼监任职,只是现在尚未把住处都搬到司礼监直房去,原先贴身伺候的宦官们却都随着皇帝及时搬到干清宫直房来了。 怀恩走到一间直房外,隔着纸窗就听见里面一人正说着:「去年便有人打了一匣子五福拜寿的银人儿送去,我亲眼见着的,足有七八百两重,银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 「张敏。」怀恩沉声唤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迎出门来,边走还边抬起脚去提没穿好的皂靴,他满脸堆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说话间好几个年轻宦官都鱼贯出来,拱着手向怀恩殷勤见礼。 怀恩淡淡回应,对张敏道:「随我去直房一趟,有些活计要派给你。」 张敏答应着,跟在怀恩身后出月华门,顺着夹道往南走来。 「刚跟人说什么呢?」怀恩问。 张敏道:「这不是王局丞的寿辰快到了么?我们几个在商量到时送什么寿礼。」 怀恩阴沉着脸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亏你平日里还自诩消息灵通,昨儿个王纶出的事,你纵是没见着,难道也没听说?」 御前上值讲究多,这两日张敏害了伤风,有点淌清鼻涕,不能叫皇上见了腌臜,便请了病假,昨天王纶穿皮袍的事他是没亲见,只听同僚提了一句,当时以为只是小事,王纶是东宫故人,皇上不至于为这点小节与他计较,顶多申斥几句也便过去了。 听了怀恩这话,张敏微微一怔,明白了过来:「您是说……」一时间王纶就要倒了、倒了之后宫中形势会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会关乎自己等等利害都在张敏心头滚了一遍。 深宫之中说话安全的地界有限,在各处直房里说话都难保隔墙有耳,墙挡得住声音,纸煳的窗子可挡不住。像这样的夹道里,两边都是两丈高、一尺厚的红墙,看准前后无人,但凡不高声宣和,说话都不怕被人听去,正是说私话最方便的地方。 张敏见怀恩在此驻足说话,又是说出这么一件大事,便体会到,师父不是找他去直房做什么,而是就为了来这儿说话。这会子说的话,必定很重要。 怀恩没来回答,转而道:「听说你兄弟张庆已被定下要去坤宁宫当差,我有件事,想要你打听些风声。」 张敏忙欠身道:「您说。」 怀恩淡淡道:「我听有人说,牛玉私下里跟吴娘娘的娘家人有来往,你叫你兄弟打探一下,有没有这回事,切记别露了行迹。」 牛玉……张敏心里念头七扭八拐地翻了几番,很快瞭然,笑着点头道:「徒儿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就是,包在徒儿身上。」 所谓的「吴娘娘」,其实现在还没当上娘娘。两年前先帝爷便已降诏为太子选妃,採选来十二个秀女进宫,先帝从中选出三个作为太子妃候选。没想到紧接着孙太后薨逝,太子婚事被搁置下来,过了一年多,先帝也驾鹤西归。 那三个被选出来的秀女,吴氏、王氏、柏氏註定要成为一后二妃,如今周太后已经露出意向,欲立吴氏为后。是以宫里人背后说起这位註定要入主坤宁宫的贵人,都已称之为「吴娘娘」。 怀恩要依皇帝吩咐整倒牛玉,便从这位吴娘娘身上入手。 寒气又在京城盘踞了一个多月,临近清明才散。天顺八年三月初,王纶的案子便结了。王纶被发往南京闲住,因怀恩覃昌求情,皇帝法外开恩,钱溥被免死罪,降顺德县知县。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百日除服,直至天顺八年七月,皇帝与吴氏才行大婚,吴氏被立为皇后,当时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是大明朝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后。 立后大典才刚过去一个月,凤冠霞帔都还是簇新的呢,皇帝忽然降旨:「牛玉坏朝廷大婚,下都察院狱。」 案子很轻易就审清了,原来是吴皇后家人为了让女儿登上后位,托人向宫中大珰牛玉重金行贿,牛玉受贿后频频向周太后数说吴氏的好处,促成周太后应允立吴氏为皇后。 堂堂的国母之位竟然是行贿得来的,这还了得?于是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便被废黜,牛玉被贬谪南京种菜。皇帝随即授怀恩为司礼监掌印,覃昌为秉笔。 「这回宫里能消停些了。」与怀恩隔桌坐在司礼监掌印直房里,覃昌捧着一杯香气馥郁的热茶慢慢啜饮,含笑嘆道。 怀恩一如往日沉着脸,锁着眉,放下茶盅道:「处处小人当道,哪有那么容易消停的?」 废后的案子牵扯的不止是牛玉一个人,也不止是司礼监一个衙门,覃昌还当他是指那些人仍要蹦跶,便笑道:「别人咱们管不着,至少咱们宦官中间,是消停些了。」 第6页 皇帝想把司礼监交给他俩是有缘故的,要说忠心办事,王纶也不见得比他俩差,但王纶功利心重,眼皮子又浅,身居高位难免惹是生非。内官第一衙门由怀恩覃昌联手坐镇,像王纶牛玉那样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儿就能少多了。说难听点,宦官就是皇帝养的狗,皇帝还指望他们替他守宅咬人呢,要是狗儿们成天自己掐个没完还了得? 怀恩不再说话,回应的依旧是个似有若无的「嗯」。 看了他阴沉的脸色,覃昌很快明白了。他与怀恩共事多年,早年还曾同吃同住,对怀恩的性情十分了解。怀恩出身文官之家,因被叔父获罪牵连,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已有六岁,据说已然开蒙读书了。若非遭逢变故,将来必是要科举入仕的。大概正因如此,怀恩一直在以文人自居,颇有文士君子的风骨。 牛玉受贿的案子确有其事,并不是他们栽赃陷害,但指使张敏张庆打探内情扳倒牛玉的这种手段仍然会令怀恩不齿。用小人的手段对付小人,胜了也不光彩。怀恩是因受命皇帝做了件违心的事,心里头犯噁心。 覃昌不禁苦笑,他们是宦官,皇上如何吩咐他们便要如何做,哪有自主的余地?再说了,就是那些真正的文人,还不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又有几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做了宦官还想要做君子,真是庸人自扰了。 第3章 一时乱象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年四大节庆,眼下已入了八月,虽然过了禁宴饮的时候,宫里总也不好大肆庆祝,天顺八年的中秋是註定要简办的。 八月十四这天,张敏下值后捧了一匣果馅椒盐金饼并白糖火腿酥饼来为师父怀恩送节礼。宫内不兴送什么金的玉的大礼,像这种干清宫小厨房出来的私房点心就是上等礼品了,一般人见都见不到。 大明宫里流行「拉名下」,即资深位高的大太监收个刚入宫的小宦官做徒弟,大太监是小宦官的「本管」,小宦官是大太监的「门下」,口头上以师父徒弟相称。有时大太监会另派一位宦官替自己照看小徒弟,称做小徒弟的「照管」,小徒弟称之为「照管老奴」。 怀恩其实并非张敏的本管,而是照管,他只比张敏大十多岁,张敏刚入宫那会儿他还不够资歷拉门下,是另一个大太监做了张敏的师父,平日交给他照看。结果没几年,那个大太监害肠痨死了,后来的十余年都是怀恩亲自照管提携张敏,张敏便称唿他为师父,平日也确如其余宦官对待本管那般敬着他。 这日为师父送完节礼之后,张敏顺道去到他二哥张庆的直房探望,把兜在琵琶袖里的一小包点心拿给张庆。 宫里自来有着规定,有亲缘的宫人不得在同一宫当值。张庆一向羡慕张敏能在御前当差,也很想调进干清宫去,这回因牛玉的事立了功,张敏本想托师父破格把张庆也调过来,但怀恩没答应,只将张庆调进司礼监做了个随堂。 这职司虽比不上御前伺候,但也很不错了,多少宦官削尖脑袋想挤进司礼监都不成呢,兄弟俩也没什么怨言。但因张庆没上过内书堂,才将将认得几个字,随堂只能暂且做个挂名的,日常只为怀恩覃昌斟茶递水,收拾笔墨,做些杂活。 两兄弟在小直房里见了面,闲聊几句,话题便转到刚过去的废后风波上去。 「你可知道,这回事过之后,除了吴废后与牛玉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人当属哪个?」张敏笑呵呵地问。 张庆刚吃下一块火腿酥饼,右手将掉在胸襟上的碎渣拍落,用左手接了,又填回嘴里,道:「哪个最烦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个最顺心。」 皇后被废谁最顺心,已是阖宫尽知的事。有流言称,吴氏大婚之后,皇帝从未与之行房,直至被废,吴氏依旧是童女。彤史是绝不敢泄露实情的,此事无可落实,外人只能瞎猜。但宫内人所共知,皇上除大婚当夜之外,几乎夜夜都与万氏共宿一处。 万氏尚未受封,身份仍是从三品殿侍宫女,年纪还比皇帝大了十五岁之多,这样一个女子独占盛宠,会惹吴皇后怎样看,拿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今年初入夏那会儿,有一天因为天热,吴皇后早早差人在浴堂备好热水等物准备沐浴,结果万氏因被招侍寝,急着沐浴,就抢先进了浴堂,把皇后刚备下的热水香油皂豆等物全都用了。吴皇后为此大怒,没过两天,就寻了个不敬逾矩的由头,将万氏杖责了一顿。 当时有人说打狗还看主人,吴皇后未免太没眼色,也有人说万氏张狂太过,合该受此教训,过后却没见皇帝作何反应,倒像是对万氏被责漠不关心。 直至这次废后风波出来,宫里众人才明白,原来皇上的后手在这里。 到时至今日,宫外的人多在议论,皇上是为给一个万姓宫女出气才废了皇后。一时「宠妾灭妻」、「奸妃祸国」等等言论甚嚣尘上。宫里人都明白内情,知道吴皇后和牛玉罪名属实,皇上或许是「宠妾」了,但妻被灭的也不冤枉。不管怎样,皇上的废后之举还是为万氏大大地长了脸。吴后被废,最顺心的当属万氏了。 张敏笑着低声道:「那都是些浮面上的,谁看不出来?你听我的,皇后被废,除了吴家和牛玉那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当属周太后老娘娘。」 第7页 张氏兄弟三个在宫里当差,张敏最小,可因头脑最机灵,看人看事最准,张本和张庆两个当哥哥的反而平日多听他的。张敏说什么,自来都是两个哥哥判断宫中风向的重要凭证。听了他这话,张庆便直起身子,认真问道:「这话怎么讲?」 张敏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趴在张庆脸边说话:「你想啊,皇爷对外声称是牛玉受了吴家的贿赂,鼓动老太后立吴氏为后,可这话听在外人耳中,总得有人琢磨吧:哦,老太后怎就耳根子那么软,连立后这么大的事儿也能听个宦官的撺掇?这老太后怕不是个煳涂虫吧!嘿嘿,你说老娘娘她能不烦心么?」 张庆怔了片刻,又问:「依你上回说起上太后尊号的那桩事儿来看,这回皇爷怕不是有心的?」 「这也难说,二哥你能想到这官窍,倒也难得的紧。」张敏一向有点嫌弃二哥木讷,不够灵光,听他说出此话,很有长进,张敏心中甚喜,还在张庆肩上拍了拍。 说到太后,他撇着嘴,幸灾乐祸地笑着:「咱们这位皇爷不是吃素的,凭他是谁,敢在皇爷跟前自作聪明玩花活的,都别想得着好儿。亲娘又如何?也只能落个没脸!」 为太后上尊号还是今年三月里的事。依照祖制,为大行皇帝加尊谥之后,紧接着就要为其遗孀加上尊号。倘若嗣皇帝是先帝正妻所生,要加尊号的先帝遗孀就只有前皇后一个,若嗣皇帝并非先帝的正妻所生,而是庶出,便要为新皇生母也加上尊号。 类似的例子十五年前刚有过一次,景泰帝朱祁钰即位时,尊奉嫡母为孙太后为太后,也为生母吴太妃上了太后尊号。当时孙太后加尊号为「上圣皇太后」,吴太妃则仅为「皇太后」——两字之差,以示嫡庶有别。 这次的新帝同样是庶出,生母是周贵妃,而钱皇后无所出。本来还依照旧例行事即可,但周贵妃不像当年的吴太妃那么好说话,上尊号的事便也费了一番波折。 钱皇后是个公认的和气人,阖宫上下就没一个不说她好的。周贵妃是先帝一次出门游猎,从民间带回宫来的,出身寻常,又没经过正式选秀,教养难免差了些,生过皇子之后越来越嚣张跋扈,早就起意取钱皇后而代之,曾几次三番寻机鼓动先帝废后另立,但先帝并未答应。 当时周贵妃想做皇后,还有一大半是出于不愿殉葬的缘故。国朝一直有着嫔妃殉葬的旧例,除皇后之外,连生育过皇子的嫔妃也曾有过殉葬的,照理说新帝生母还是不会殉葬,但一则新帝的太子之位曾经被废过,似乎不甚牢固,二则周贵妃平日得罪钱皇后太多,自己心虚,就担心先帝一死,钱皇后主持殉葬时会把她也殉了,因此愈发加倍力争后位。 好在先帝弥留之际留下遗诏,废除了人殉之制。殉葬是不用担忧了,但周贵妃针对钱皇后十多年,以己度人,认定钱皇后已恨透了她,收手已经晚了,况如今的皇帝是她亲子,她如何还会想收手? 到了上太后尊号的时候,周贵妃便差人请了皇帝过去,要皇帝置钱皇后不理,只为她一人上尊号。皇帝推说这事他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置,得听听阁臣们的说法儿,就此把球踢了出去。 当下周太后就差遣心腹宦官夏时去内阁传话,说钱后久病,不足以母仪天下,不当称皇太后。周贵妃是今上生母,理应独得皇太后之尊号。 阁臣会有什么说法儿?那些读圣贤书的老大人将伦理纲常看得比天还大,比命还重,不合规矩的事别想他们能答应。而且掰扯道理正是他们的长项,一个太监夏时可不是对手。果然夏时在内阁与仁寿宫往来传话几次之后,周太后一方想讲道理讲不过,想以势压人又压不住,最终还是只能答应两宫太后并尊。 文渊阁大学士彭时起草上宝册文的时候,将钱太后的尊号写作「慈懿皇太后」,周太后的尊号只写「皇太后」。夏时就在一旁看着,还问为何要有分别,彭时解释说「只是便于称谓,并非尊卑之别。」 夏时并不知道景泰年间两宫太后的尊号有区别的旧事,等到回去仁寿宫禀告给周太后时,才明白那两个字就是嫡庶之别,原来他们是被阁臣们耍了,来回折腾了大半天,半点好处也没争到,周太后不仅仍然屈居于钱太后之下,还丢脸丢到了外廷去,难说还要被文臣传为笑柄——反正在宫里是已经成了笑柄。周太后垂床大怒,却因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当时皇帝做出来的事,张敏他们私下里都议论,周太后去跟内阁理论必定碰钉子,皇上会想不到?显见就是故意的。 这次废后的事出来,不论诏书上如何说是牛玉「偏徇己私,朦胧奏请」,横竖是周太后亲定的皇后人选被废,外人少不得耻笑她被个阉宦耍得团团转,真是老煳涂还专爱揽事儿。 张敏贴身服侍皇帝已逾六年,清楚皇帝与生母貌合神离,敬重都流于表面。周太后也明显更喜欢小儿子崇王,还曾有流言说,周太后撺掇过先帝改立崇王为太子。不论真假,母子冷淡都是有目共睹。 近日看来,皇上更像是有意在向外人显示:你们都看到了,我有一位煳涂老娘,我也拿她没办法,保不准她还会做出什么煳涂事来,请你们多担待。 皇帝宠幸比周太后年纪还大的万氏,周太后本就为此心怀忿忿,今见皇帝竟然还为万氏将她亲自选定的皇后都废了,怎能不烦心呢?张庆听了张敏的话,也深以为然。 第8页 佳节当前,仁寿宫里正在拣选过节用的应景补子。周太后盘腿坐在南炕上,什么都无心去做,看着炕桌上摆开的几个玉兔蟾蜍补子也嫌心烦,便敲着炕桌朝跟前几个心腹宫人抱怨:「你说说,才立了一个月的皇后就废了,叫百姓们怎么看?叫属国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嫌丢人!他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我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仁寿宫的管家婆子杜嬷嬷是这里最为老成持重的人,苦笑着劝道:「娘娘您想想,其实这事儿是越早揭出来才越不丢人呢。听说那吴家的人自从女儿立后的事定下便成日张扬跋扈,欺男霸女为祸乡里,那种不长进的东西迟早要惹出事来,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败露了行贿选后一事,被外人见到咱们皇家被矇骗了那么多年,岂不是更丢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拿着一个玉兔补子摆在一件摊开在炕上的簇新夹袄上试着,接着道:「您也别怪皇爷,再精明的人也难免有叫人骗过去的时候,您越是身份尊贵,想骗您的人才越多,牛玉那起子人煳弄了您,倘若皇爷没揪出他们来,那起子小人还不知背后如何得意、如何笑您好煳弄呢。难道您宁愿叫他们遂心?」 一番话说得周太后心气平復了不少,牛玉行骗,皇帝揭发,确实没有向着牛玉怪皇帝的道理。只是想起万氏来,周太后仍是堵心,转向一个宫女问道:「干清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那宫女忙道:「也没别的,只听说万氏曾向皇爷进言,力劝皇爷不要立她为后。」 周太后重重嗤笑了一声:「她何必这般惺惺作态?真要立了一个比我尚且大一岁的女子为皇后,不单大明,连朝鲜人都要举国笑死!」 杜嬷嬷忙道:「这怕是讹传了,皇爷不是早说了先帝爷原本属意王氏为后的么?既有了这说辞,立王氏为后便是定了的,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的事儿?」 她责备地瞥了一眼那个答话的宫女,宫女见状忙低了头不敢出声。 如今帝后大婚才过去一个多月,这期间万氏再如何受宠都没得册封,足见皇上是个守规矩的人,这样一个人单只顾念着万氏的出身,也不可能起意立她为后,皇上不会起意,又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足见都是宫里下人臆测讹传罢了。 杜嬷嬷心下打定主意,下值后定要好好训斥这宫女一通,下人们都想引主人注意,可也不能用搬弄是非的法子啊,不然勾引得主子们斗来斗去,她们做下人的又能得什么好? 杜嬷嬷又劝道:「容老奴多一句口,娘娘若想要劝说皇爷不要专宠万氏,也先缓一缓。近日不说废后一事已叫皇爷烦心,外廷也有大事烦着皇爷呢,说是两广那边猺獞作乱。在这当口,您劝了也是白劝,倒不如放一放再说。反正一个万氏再张狂,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周太后正在盘算说辞要劝说皇帝远着万氏,闻听不以为然道:「猺獞能成什么气候,还能打到京城来不成?」 「哎呀您还别说,」说到与外廷相关的话,宦官夏时就适时来炫耀自己的博闻广记了,「这回猺獞闹得乱子可不同寻常。早在先帝爷头七刚过那会子,就有两广的急报上京,说两广那边的猺獞作乱,一夜之间杀了好几百人。皇上这边刚急急批了调兵敕文下去,又有一份急报传来,说是猺獞乱民竟然攻进梧州成里,连布政使都一刀砍了,军械库也抢了……」 「布政使都叫砍了?」周太后瞠目插口,她对政事懂得有限,却知道布政使是一省之首,这样的大官都被人手刃,足见乱子是闹得够大了,随即周太后又觉得奇怪,「广西布政使为何身在梧州?」她对各省府城也不熟悉,但依稀知道,梧州似乎不是个大城。 「就是去与当地总兵官商议平乱的呀,」夏时道,「总之是流贼极度猖狂,军民死伤无数,府库钱粮都被劫了个空。打那之后,从两广来的高级文书就是一封接着一封,接连来了数十封之多,猺獞流贼从广西窜到广东,又从广东窜到赣南,侵扰的地盘越来越大,数目也是越聚越多,已然渐成大祸,皇爷这些日子正与兵部大人们急急商议平乱的事呢,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都已经在内阁班房里住了一个月没回府邸了呢。」 外人常以为宦官个个女里女气,其实宦官当中言行真透着女气的还在少数,夏时却是其中之一,他说话腔调总是妖妖娆娆,而且语气咬得很重,再轻小的事到他嘴里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还要配上些指指点点的动作,活脱一个言行夸张的妇人。听他说话,其余宫人们常会觉得好笑,这会儿几个宫女就连他究竟说些什么都顾不上听,只顾强忍着笑。 周太后倒是挺爱听他的腔调,一听他也这么说,才信了两广猺獞叛乱的确很了不得,很值得皇上劳心费力,这会子再为宫闱之事去向他唠叨,未免显得自己像个无知老太,白讨人嫌,先前那念头便也撂下了。 第4章 隔世猺獞 李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那阵子…… 李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那阵子,足有三四天的工夫根本闹不清自己身在哪里,身在什么时代。 紧跟前晃荡着的人们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剃着奇奇怪怪的头髮,说着奇奇怪怪的语言,李挚听不懂也看不懂,弄不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后来看见了几个士兵,依稀认出鸳鸯战袄的形制,他才猜到自己穿来的是明朝。 第9页 直到一个会说官话、名叫李唐的女孩子被分派过来照管他,李挚才真正弄清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 从天顺年间起,广西瑶、壮、苗三族便在频频反叛作乱,到天顺八年,乱民已然聚集逾万人,滋扰达四省,朝廷屡次调兵围剿,都收效甚微。 成化元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中军都督同知赵辅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韩雍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贊理军务,往征两广蛮贼。 赵辅与韩雍不负众望,于当年腊月平定了叛乱,扫平乱民老巢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 依着旧例,被俘瑶民当中有一百多名童男童女被选出来送往京城,入宫为奴。从广西桂林北上,经过南京时,有南京朝廷里的宦官过来,把这批小瑶民里的男童都阉割了。 李挚占据的这个身体是这批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不知是三岁还是四岁,被阉之后就一直病歪歪的,坐着大车北上的路上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死了——应该是已经「死过」了,所以李挚才会占了这具身子,也就是说,他刚一来就是个三四岁的小太监。 以往的小说里,主角穿越后常会抱怨一番自己的运气差,穿成了庶女、小妾、弃妇、老太太……可李挚穿成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太监却一点怨言都没。他还活着呀!经歷过前世死时那种身体迅速衰竭、渐渐喘一口气都做不到的绝望之后,发现自己又能睁眼看见东西,又能喘气,又能说话,他简直庆幸死了,一丁点怨气都没。 正因那时他病得要死,整日昏昏沉沉,再加上身边的瑶民学说官话还不利落,押运的官兵也是口音天南地北,他才会连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都闹不清楚。 四年之前,镇守湖广贵州的太监阮让曾经阉割了当地俘虏的东苗男童一千五百多人送往京师,结果半路病死了三百二十九个,阮让又叫人买了三百多民间幼童阉割了,充足了所奏的人数,为此当时的天顺皇帝狠狠斥责了他一番。所以这一回押运李挚他们的人就小心多了,轻易不会让他们死掉,看李挚病得重,还特意差派了那个叫李唐的女孩来照管他。 李唐今年十四岁,是这批俘虏当中年纪较大的,她模样清秀,举止斯文,对待李挚十分温柔尽心。她是李挚接触到的头一个会说官话的人,此时的官话是北京话,与现代普通话在有些发音和常用词上有着区别,但大体还是很相近,所以李唐是李挚遇见的头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人。就是从李唐口中所述,李挚才明白了自己是成化元年大藤峡瑶民俘虏的身份。 相传瑶民受评王赐封十二大姓: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唐、雷、冯。据李唐自己说,她原本姓唐,父母早逝之后被一个李姓土官收为养女,才改姓了李,养父母称唿她为「唐妹」,她没有所谓的大名,「李唐」是李挚据此为她起的代号,当然并不直接用作称唿,只是在心里这么记着,面上他唤她为「李姑姑」。 李唐曾被养父母送去学堂正经读过书,所以才学会了说官话,还会识字写字,这在同批的小俘虏当中算是很了不得的才能,其余的人漫说瑶民俘虏,连押运他们的大兵和军官也多是瞎字不识。 李挚没有原主的记忆,周围也没人认得他,他就自称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还刚刚大病一场,不记得前事也不奇怪,见他能说一口荒腔走板的官话,别人便当他也像李唐一样,是某个土官家出来的孩子。 有李唐悉心照料,李挚的身体总算一天天好起来了,押运的军官见到他们总在大车上无事闲聊,就又派了李唐去替他们烧水餵马。李挚一连几天没再见着李唐,等队伍到了保定府,在保定府西南扎营时,李唐忽然来找他告别。 「明日一早,我们的车就要先走了。」 李挚十分诧异:「同是去京师的,怎么还要你们先走?」 「说是那边正等着宫女子用,叫尽快送我们进去。」李唐脸上尽是怅然,握着李挚的小手捨不得放开,「咱们再见只能是在宫里了,不过听说皇上住的宫城大着呢,里头住着几千人,平日还不能随意走动,还能不能见得着,就难说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已明显发了颤。李挚也很心酸,论心理年龄,他比李唐大了十岁,现在这个身体又比她小了十岁,对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是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的,但李唐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又悉心照料了他一个多月,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自然对她有所依赖,也很惦念。 如今他们这些瑶民孩子算是「国破家亡」了,有些还是亲眼看着父母亲被杀的,但因大多年幼无知,过不多久也便抛诸脑后,到了李挚清醒过来之后,就很少看见还有孩子表现出伤感情绪了。 但李唐年纪大,又读过书,懂得事多,大约也是生来心思重,就总是神色郁郁,还常暗暗垂泪,有时与李挚谈及将来如何如何,李唐从来不抱什么好希望,总会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说不定到时我已经死了」。李挚总要宽慰她,让她想开些,他们活着就总比死了的那些人幸运得多。 眼下分别在即,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李挚很不放心。古人因为心绪郁结而夭寿的可是常事儿,李唐总这么郁郁下去,恐怕结果就只能是郁郁而终了。他反抓了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若也盼着再见我,就每日好吃好喝好睡觉,好好活着,咱们自有相见之日。说不定到时你已做了六尚女官,我还要指望你提携我呢。」 第10页 他们这批选送京城的童男童女都是挑选的相貌过人者,李挚是李唐所见这些男孩子里长相最漂亮的一个,五官比个女孩儿还要秀美,如今身体康復,脸色变得白里透红,更是粉嫩可人。见这样好看的一个小孩子拉着她的手,小大人似的说出这番话,李唐的哀戚之情便淡去了大半。 这一路也总是这样,李唐一直在伤痛亲人惨死,押运官兵们还总为了叫他们听话,吓唬他们说大明朝有哪些哪些酷刑专门用来整治乱民余孽,将来他们进了宫,更是稍有行差踏错便要大受折磨,生不如死,李唐愈发觉得前途晦暗,了无生路。过南京那会儿若非看守得严,她险一险就自尽了。 后来被指派来照顾李挚,常与李挚一处说话,得他日日宽慰,李唐的心情才转好了些。这个比她尚且小着十岁的孩子都不害怕,不担忧,而且还不是因为年幼无知才无所畏惧,对将来为什么没那么可怕,他都能说得出道理来。听他说得多了,李唐就渐渐也不觉得前途那么可怕了。 此事听李挚又来宽慰她,李唐含笑点头道:「好,我听小豆儿的,等我做了六尚女官,必定提携你做干清宫大总管。」 李挚自称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因为个子最小,就被跟前的人都戏称为「小豆儿」。看着李唐走了,他无奈嘆息了一声。其实他曾经拿来劝李唐的都是些空话,这时候人命轻贱,宫女宦官的命也很贱,影视剧里看见那些做宫女被主子打死,或是逼得跳井悬樑的,其实还在少数,多数都是得一场病,没声没响地就死了,谁知李唐能活多久呢? 人活着,就总会为自己寻个奔头。李挚初来乍到,建功立业出人头地那么远大的理想还没有,目前刚有了唯一一个念想,就是照顾好李唐这小姑娘,别叫她年轻轻地就死了。可惜他如今只是个小豆丁,所能做的,仅限于生活自理,勉强活下去。想要照顾别人纯属妄想。 这段歷史他从书上读到过,大藤峡送往京师的幼童俘虏当中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女的,姓纪,进宫做了宫女之后偶然被成化皇帝看中临幸,生下了皇子,就是将来的弘治皇帝朱佑樘,另一个是男的,名叫汪直,深受皇帝重用,皇帝还为他专门成立了西厂,让他担任提督,可说是成化朝风头最盛的宦官。 如今这些一同进京的小俘虏当中,李挚既没听说有姓纪的,也没听说有姓汪的,身边相熟的人几乎都姓李,有的是本就姓李,有的是自己没姓,父母在李姓大户里当僕从,随了主家姓李。另外还有不少人根本没姓,只有些父母给取的奇奇怪怪的小名,据李唐给他翻译,就是类似于「小狗子」、「小石头」之类。 当然这批俘虏总数有好几百人,除了他们这一批,还有晚些启程送来的,和他们不同路,或许汪直和纪妃正在他不知道的那群人里也说不定。不过李挚曾经问起过李唐,李唐说自己也没听说过族人当中有过纪和汪这两个姓。 纪妃也就罢了,李挚比较在意的是汪直。他既然穿成了同批进宫的宦官,如果能及早和汪直打好关系,将来总会是有好处的。等到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得到汪直的消息,而且听上去,好像根本就不会存在汪直这样一个名字,李挚就忍不住心动地想:我会不会就是汪直?亦或者说……我能不能做汪直? 宦官多有进宫后改名改姓的,很多后世闻名的宦官都叫的不是本名,比如刘瑾本来姓谈,魏忠贤本来姓李,汪直也说不定是后改的名姓,也就是说,现在的汪直还不叫汪直,那么,会不会是谁叫了汪直这个名字,就能占据汪直那条命运线呢? 如果他能得到汪直那样煊赫的地位,想要照应李唐就轻而易举了。李挚怀着这副心思到了京城。 到了京师跟前,又有两队从广西运过来的小俘虏跟他们的队伍合併到一处,每回逮到机会与其他人闲话,李挚都会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汪直的,那些外族孩子们经过这一路,都多少学会了些汉族官话,李挚得到的回覆仍然是谁也没听过汪直这个名字。 四月里一个春风和煦的天气里,他们被送进了北京。这时的故宫那片区域被称作宫城,周围套着一圈建筑称作皇城,皇城里分布着服务于宫城的二十四衙门。李挚他们在进北京城之前就从敞着口的大马车换到了一个个有帷子的小马车上,被小马车拉进了皇城,后来好像还进了宫城。 李挚在现代北京城里上大学到毕业,一共住了七年多,对这座城市还算熟悉,但因现代没有皇城那片建筑,而且这时天已经黑了,又没有电,到处黑洞洞的,他一点也没分清东南西北,闹不清他们被送到的是什么方位。 等进到一个南北长条的大院子里面,有人喝令他们下了车。就着房檐下挂着的风灯光芒,李挚见跟前立着的几个成年人都穿着暗色的贴里,戴着形状怪里怪气的乌纱帽。 路上已经见过几次宦官,他还不大分得清宦官和一些武官校尉的服侍区别,但找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区分办法——看鬍子。这时很多不到三十岁的人都爱留鬍子,留不长的也要在鼻子底下留一小撮,成年男人一根儿鬍子茬都没有的,就很可能是宦官。 跟前这几位,就都没鬍子。 虽然天色晚了,那几个宦官还是坚持要做完李挚他们进宫后的头一个必经步骤,就是录名。月历四月的京城已经很暖和,宦官们就在院子里摆了张方桌,点了个烛台,一个方脸高个子的宦官站在桌边,把接来的小宦官们一个挨一个地叫过来,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没名字的就当场现起一个,自己起不出来的就由那宦官随口代为起一个,叫小宦官自己记住,另一个微胖矮个的宦官坐在条凳上,把问出来的名姓年岁都录在一本灰皮册子上。 第11页 听着前面录下的名字都是「李强」、「冯安」之类平平无奇的名字,李挚不觉亢奋起来,心口跳得越来越快,攥紧的小拳头里都是汗。 终于轮到他了,李挚倒腾着小短腿走过去,脆生生地回答高个儿宦官说:「我叫汪直!」 「哦,汪直。」高个儿宦官信口重复着,示意坐着的胖宦官记下。 胖宦官抬起眼皮看了李挚一眼,「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名儿不行,重起一个!」 不……行?李挚傻眼了。 第5章 人命廉价 「怎还不行呢?」高个儿宦官…… 「怎还不行呢?」高个儿宦官替李挚问了出来。 胖宦官拿笔桿指着李挚,笑道:「你不知道,我刚听跟车的刘泽说,这小孩子一路都在向人打听有没有个人叫『汪直』。哦,他认得一个叫汪直的,打听着人家不在,就自己叫人家的名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来是为这,李挚忙道:「爷爷明鑑,小的是因为之前大病了一场,把名姓爹娘都忘了,只大略记着『汪直』这样两个字,想着不是熟人的名儿,便是我自己的名儿,问过好多人都说不知道,我就猜着这想必是爹娘为我起的大名,这才报给您听的。」 胖宦官本有些恼他随意插嘴,但听他出言乖觉,用语礼敬,怒气才算没发起来。刚才已经录了二十多个小宦官,其中也有年岁大些的对他们说几句奉承话,但因汉话都还说不利落,措辞更是生硬混乱,胖宦官连听都不耐烦听,这时见李挚个子小小的,却吐字清晰,言语明白,他心里倒有些纳罕,因笑道:「你这小孩子看着丁点儿大,话倒说得利落。今年几岁了?」 李挚道:「爷爷恕罪,小的不记得了,听人说我看着像四岁,大约就是四岁吧。」 两个宦官都听的笑了,高个儿宦官向胖宦官道:「这么点儿一个小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些心眼儿?横竖咱们的名儿多是自己起的,他爱叫什么,就给他叫什么吧。」 胖宦官在他说话这空儿已经把「汪直」两个字写在册子上了,提笔道:「也好,刚这会子写的都是姓李的,再多几个姓李的,咱都不知还能起什么名儿了,能自己起的就是好的。下一个!」 李挚走开的时候觉得有点云里雾里,从这会儿起,他就叫汪直了啊。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叫了这名字就一定占了人家的命运线,将来必定成为西厂厂花,或许这具身体真是原版汪直的身体,但换了瓤子还有个蝴蝶效应说不准的呢。不过总归是开了个好头,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这一批要录名的小宦官有百十来个,录完了的都由其他成年宦官招唿着进到屋里等着睡觉。李挚录完了名没进屋,折回队伍里去找他的小伙伴。本来人家不许乱跑的,好在他人小,黑洞洞地跑开也没人留意。 路上除李唐之外,他也认识了其他不少孩子。蛮族的小孩不说个个生性粗野,至少大都没受过教化,性子都很原始。原始的小孩性子就是大的欺负小的,高的欺负矮的,李挚接触到的男孩子基本都那样,看他最小就欺负他,即使抢不到他的吃喝穿戴,走路绊他个跟头、挤他个趔趄,也当是消遣娱乐。 一路下来只有一个男孩子跟他处的好,那孩子比他大着两岁,也姓李,因为在家行三,别人就叫他李三儿。 李三儿其实不是瑶童,而是当地的汉族小孩,只因战乱时与家人失散,被明军当做乱民俘虏一块儿收了,也阉了。这批选进宫的孩子长相都不错,李三儿算是当中比较出挑的,虽然瘦得好似豆芽儿,但脸色白净,五官秀气,一眼看去像个小女孩。 他不但不欺负李挚,还总「陪着」他一块儿挨欺负,李唐曾笑称,他们两个是这批孩子里最好看的两个,别人都嫉妒,才欺负他们。 李三儿性子也像个小女孩,动不动就哭,李挚看见他哭的次数比李唐哭的还至少多一倍。李三儿哭是心疼自己,也常顺带心疼一下一块儿受欺负的李挚,总帮他拿拿吃的,擦擦伤口什么的,两人朝夕相处,混的很熟。 刚才的队伍都是随便排的,李三儿被排到了队尾,李挚在黑灯影里找了一阵才找着他,上前小声问他:「你想好给自己取什么名儿了没有?」 李三这种名字是不可能被直接录用的,刚才他已经听见有个自称叫「李二」的就被改了,李挚怕今后他们被分到不同地方想找都找不到,就想先问清李三要叫什么名字。 李三儿面对生人仍很胆怯,这会儿正坐立不安等着轮到自己,哭丧着脸道:「我哪起的出名儿来?等人家替我起吧。」 李挚道:「刚听他们说,姓李的人太多,名儿不好起,等排到你这儿,你起不出自己的名,他们恐怕连姓也要给你改了。」 正说着呢,就听见那边胖宦官尖声说着:「怎么又姓李?记着,从今以后你姓王,就叫王……王树,记住了没?」 李挚便道:「你听。」 李三儿更是惶然无措:「那怎么办?」说着又滴下眼泪来。 排在前面的一个大孩子听见他俩说话,回头嗤笑道:「怂货,改个姓也要哭,还想学人家生儿子是怎地?」 李三儿抽抽搭搭地嘟囔:「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好歹留着我爹的姓,也算是个念想,不想叫人给改了。」 第12页 李挚默了片刻,道:「我为你起个名怎样?」 李三儿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自然是好,你快说。」 「就叫『李挚』吧,不拘哪个挚字,等到了前面,你就说,你叫『李挚』。」 话说出口的一刻,心里很有些澎湃,记得前世听父母说过,这名字是祖父给他起的,祖父已经死了,他也死了,不知现在爸妈他们怎样了…… 等到李三儿排到前面,胖宦官拿着已经微秃的毛笔在册子上写下「李质」两个字。 这座长条院子里一共有七间房,当晚他们这百十来个孩子就被塞进那七间房里睡觉,每间屋子都不大,砖砌的炕上挤得满满当当,简直快要叠起罗汉。 李挚,现在叫汪直了,在路上时也睡得很挤,早先他病得重,被小心养护那时还被单独放在一辆大车里,等好起来了就和其他孩子挤在大车里睡,一不小心翻身压到挤到其他大孩子,没准就要挨一脚踢。押运的官兵也不管这些小事,只要他们不互相打瞎眼睛,踹断胳膊腿儿,就全都不理。 到了这儿,他爬上炕时不小心碰了旁边的大孩子小腿一下,那孩子抬脚就把他踹下炕沿,还骂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脏话。 一个成年宦官正站在门口张罗他们躺好睡觉,见状就像只勐兽似的窜了进来,揪住那大孩子的脖领子掼到地上,狠狠在他身上乱跺了几脚,边跺边骂:「你当这儿是什么地界,轮得到你个小猺獞野崽子扎刺儿?」 那大孩子被踹的嗷嗷惨叫。宦官跺完骂完,指着炕上的其他孩子吆喝:「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再有哪个没事找事,看我不拧下他脑袋!」 一屋的大小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汪直却有点庆幸: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啊! 秩序标志着社会进步,有人维持秩序就好过简单的弱肉强食,好歹他是从原始社会迈进奴隶制社会了。长足进步! 原先听说古代会把战俘和罪臣家眷没入宫廷为奴,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让那样的人进宫服侍皇帝,难道不怕他们趁机行刺报復?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同路来的这些小孩子再如何兇悍蛮横,都只敢对着同行的小孩撒野,在官兵和宦官面前就一个赛着一个的老实本分,有的还已经学会了巴结上官。 人其实没多难管,有活的机会,没几个人会不珍惜。何况还都是些没受过教化的孩子,没人懂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什么意思。活着,有饭吃,不挨打,才是头等大事。 挤挤挨挨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人一碗小米粥做早饭,还有一大盘各样腌菜切成丁的粥菜。汪直吃的挺香。他们路上吃得很不好,他都认不出每顿吃的是些什么,经常就是一个灰不熘秋不知什么粮食做的饽饽,也没有正经下饭菜,他病重那时偶尔得到一个白水煮鸡蛋吃,就是很难得的小灶。 听有官兵说,这年头能吃饱、不挨饿就很幸福了。汪直对这话并不怀疑,所以这会儿能吃到一顿可口的咸菜小米粥,他就很知足。而且现在的小米粥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生长期也足够长的,确实很好吃。 早饭之后,一个宦官,就是昨晚站着问他们叫什么那个高个儿宦官,把他们都叫到院子里站成几排,指指点点地叫了几个孩子出来,叫另几个宦官把几个孩子按在砖地上,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板子。被打的就有昨晚踢了汪直的那个大孩子。汪直猜着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因为类似行为被认为不守规矩,拿来杀鸡儆猴。 打完了,高个儿宦官训话:「如今你们进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细緻的规矩以后一点点教给你们,这会子你们只需知道,叫你们吃你们就吃,叫你们睡你们就睡,疴屎溺尿都要听人吩咐,没叫你们干的事儿就一概不许干,但有一丁点出格的,他们几个就是榜样!宫里听差的人多着呢,可不多你们那一口闲饭吃!」 汪直觉得这个「教育」方式很不好,一番话说下来,具体什么行为才算是不守规矩,一点都没说,不过,或许人家只是想要把他们吓住,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处处畏畏缩缩,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也就达到目的了。 踢他的那孩子昨晚挨得踹就不轻,夜里睡着都在蜷着身子□□,这会儿挨完了打,其他几个孩子还勉强爬起来,那孩子就趴在地上一动都不动。高个儿宦官使了个眼色,手下两个宦官就拽起大孩子两条胳膊,拖着他出了院门。那孩子脚上的两只麻鞋一先一后被拖掉在地上,也没人理睬,看那意思,绝不像是拉他去疗伤的。 一院子小孩子都吓得噤若寒蝉,包括李质在内的不少孩子都吓哭了,汪直却没觉得害怕。照理说,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把人打死的场面,也应该害怕,应该有些物伤其类的情绪,应该担忧自己将来一不小心也会步其后尘,可是他确实没体会到任何恐惧的情绪。 琢磨了一番,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死过一次,就没那么怕死了。 大概死啊死啊的,也就习惯了吧。 当然他也没有因为那是个欺负过他的孩子就幸灾乐祸,要说情绪,他只是有点为一条性命这么轻易就送掉了而感慨。 高个儿宦官的最后一句话已经点明了,广西那边把他们送过来,是点好了人数上报朝廷的,所以路上要极力避免他们死了,到时对不上数目。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们的命就没人在乎了,宫里不缺他们这点劳力,全死了都没事。 第13页 在这方地界,人命很便宜。 第6章 挑剩下的 头一天除了看打人,没再出其…… 头一天除了看打人,没再出其他什么事,中午晚上的伙食都不错,虽然只是学校大食堂的水平,好歹是见着正经的肉菜了。 分菜师傅舀给汪直的菜里足有两大块肉,他这一世还是头次吃到肉,知足得不得了,嚼在嘴里简直捨不得下咽。看着同伴们很多都因为受惊过度饭量大减,他一边捧着碗大嚼,一边暗自检讨自己的没心没肺。 夜里又在炕上叠了一宿的罗汉,次日进来几辆马车,又送进一百好几十个小孩子来。汪直很惊诧那些人打算今晚要让他们叠几层罗汉,后来才知道,把他们临时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些后送来的孩子,人都送到了,他们就被分开送到了几个不同的院子里去住,还是差不多的屋子和大炕,总算不用再叠罗汉了,而且幸运的是,他和李质被分到了同一个院子。 听成年宦官说话透出来的信息,汪直很确定他们所在的确实是在紫禁城里,只是仍然不能确定是哪个方位。当年参观故宫只着重看了三大殿、珍宝馆和慈禧住过的储秀宫什么的,还真没注意哪些房子是给宦官住的,何况他们还只是预备役小宦官,想必住的距离那些中枢建筑还远呢。 分开院子后,有人来操持他们洗澡剃头换衣服。这些蛮族孩子一开始的髮型都是乱七八糟,进宫时勉强被梳一梳,扎一扎,这次却统一都给剃成了光头。 按汪直的想像,古代小孩的髮型应该是大多剃光,留少部分头髮扎个小辫儿神马的,就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那样,没想到人家嫌麻烦,全都给剃了。一时间小太监都变成了小和尚。 原来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七拼八凑的,汪直个子最小,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穿,那时李唐就把不知哪里找来的成人衣服袖子和裤腿撕掉一截子,给他凑合着穿。为避免衣服太大影响行动,就拿布带子在腰腹上多绑几圈,那阵子他总觉得自己就像个粽子。 这回发的衣服是每人一套中衣中裤和青贴里,大约是专给粗使小宦官预备的,都是小孩的尺寸,但其中最小的尺码汪直穿了仍是大,只能卷了袖口裤脚,再把袍子下摆掖在腰带上。虽说依然是怪模怪样,倒比粽子还好些。 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是,没有内衣内裤也就罢了,这些中裤竟然还都是开裆的,穿上之后最该遮住的都遮不住,只能靠外面的贴里下摆遮着,而且不管多大的孩子都领的是这种裤子,并不是看他小才刻意给他。 这令汪直很疑惑:古人要穿开裆裤穿到多大? 穿着这样的裤子他觉得很没安全感,别的孩子好像都没这感觉,该干啥干啥,也没特意遮着盖着。其实那种贴里的下摆不分叉,像个大裙子,有这东西围着,但凡不拿大顶,就没什么机会走光。 后来他听说,外面好多大人也都是这么穿的,男的女的还都有,为的是如厕方便。汪直颇觉涨姿势:难道古代人都是穿开裆裤的? 他本以为洗了澡剃了头换了衣服,就该有人来为他们「分配工作」了,至少也该给他们「上课」,教他们宫里的规矩和工作技巧,没想到一连好几天,都没人来搭理他们。他们就住在这里,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什么都没干。 有了那天的下马威,没人再敢惹事打架,说话都没人高声,也没什么东西可玩,这群孩子只能成天凑在一处聊天说话打发功夫,当然,都是小声地聊。谁都没了脾气,还有了同病相怜的气氛,大家就很容易相处融洽了,汪直不但不再受欺负,还因为汉话说得最利落,懂得事最多,引来了不少孩子的尊敬,有听见宦官们说了什么话不大明白意思的,就来请教他,汪直但凡懂的都好好为他们解释,于是几天下来,他又交了李质之外的不少朋友,在这座小院子里倒像个孩子王。 自从进宫后的第七天开始,这些朋友就渐渐散了。 先是来了四个生面孔的宦官,两个中年的带着两个少年的,都穿着贴里,与汪直他们的袍子形状相同,但汪直看见那两个中年宦官穿的是红贴里,衣料也明显比他们的青贴里细腻高档,就知道那两个应该是高品秩的宦官。明朝服色以红色为尊,他是有印象的。 他们都被叫出来,到院里站成一排,那四个宦官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几遍,从他们当中点了四个人出去,叫跟着他们走了。原来是来挑人的。 开了这个头之后,陆陆续续总有人来挑人,有时一天就来好几波,最多的一波来了十多个宦官,挑走十多个孩子。这样挑来挑去,最后竟然单单剩下了汪直和李质两个人没人要。 这其实也不稀奇,汪直是个瘦小豆丁,看着就像得场感冒就要嗝屁的样儿,别人都怕要了他去干不成活儿还得照看他,李质稍好一点,但人太腼腆又胆小,被人问句话都几乎要吓哭,俩人都不受人待见。 虽说汪直有着比别人会说话这个长处,但人家来挑人的时候都是看中了哪个孩子才问话,不会给他们机会毛遂自荐,汪直的长处没机会发挥。 其实有回一个宦官想要李质来着,李质壮着胆子问人家能不能一块儿把汪直捎着,结果人家嫌他多嘴,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整个院子住了四十二个人,竟然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其他院子也不知道怎样,他们不能打听,也不可能隔墙吼着问,不过料想也差不多,人家挑人没道理专拣一个院儿挑。说不定所有从广西过来的好几百人里,就剩他俩没人要了。 第14页 李质当晚发愁得睡不着觉。汪直对未来的命运好坏心里也没底,但他就没发愁。愁什么呀?他俩又消耗不了多点粮食,难道人家还会为了省口闲饭,就把他们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宰了?总会有人给他们这俩萝蔔找个坑儿的。 他劝了李质半宿,总算把李质给劝睡了。 汪直觉得李质这样心思重也有心思重的好处,虽说对身心健康不好,但身在宫廷这种地方,心思重总比大大咧咧脑袋里不装事儿的安全,也更容易混得好。被挑走的那些孩子基本都是脑袋不装事儿的,以后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干粗活。像他和李质这样有心思的,才可能混出头。 这想法儿好像有点自恋意味,不过汪直还是很有信心。 总管看守这几院子小孩的就是那个高个宦官,名叫孙籍,每天带着手下几个宦官早上开门,晚上锁门,来人挑人的时候他管接待,如今人挑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宦官都落得清闲,早上把院门开了,让送饭送水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就到附近闲熘达去了。反正料着剩下那俩小孩也没胆跑出来惹事。 四月中旬的太阳暖暖照着,孙籍背靠着夹道边的墙垛,捏着个耳挖子剔指甲,对面前一个少年宦官说:「挑来挑去倒剩下那个小汪直了,足见这些人都是棒槌,活该做一辈子粗活出不了头。」 少年宦官说:「您说的是,他们尽想着挑能干活儿的,就不想拉个机灵通透的门下,将来送进内书堂认字读书,出来到司礼监耍笔桿子,才真正是他们的依靠呢。」 孙籍道:「倒也怪不得他们,谁指望这批猺獞崽子里还能出个机灵通透的呢?你没见这回来挑人的一个司礼监的大太监都没,人家都猜着这批孩子都是野崽子,教化不来,只能干粗活,压根儿就一个都没打算收。」 「那您怎么也没跟人说说汪直那孩子的事儿?」 孙籍嗤笑:「我吃饱了撑的保举他?你怎知道他将来必定混得好?有哪个得脸的大太监是蛮族野崽子出身的?」 近年来因宦官权势渐长,自宫来投效的和父母主动把儿子阉了送进宫来的越来越多,但大多数宦官还是罪臣之后或是战俘,但同是战俘也有区别,少年宦官把知道的大太监在脑袋里一个个过了一遍,确实想不出哪个是蛮族出身的。 「我记着司礼监覃公公就是广西来的,不过也不是蛮族……」少年宦官正说着,一眼看见有几个人沿着夹道走了过来,赶忙闭了嘴,打着手势示意孙籍去看。 宫里这种长夹道很多,有人走过来,老远就能看得见,只是一时看不清面目,认不出是谁。 「娘唉!」孙籍一眼看见来人红袍子上金光闪闪的刺绣,就惊得一吐舌头。 宦官以穿红为尊,穿红贴里的都是缀本等补子,像这种精緻刺绣的,即使还看不清楚,孙籍也知道那只能是蟒袍,非御前行走的大太监不可得。别看他在汪直他们一众小孩子面前威风八面,官职才只是个长随,平日连远远望一眼皇上的福分都极少,跟人家御前大太监可差得远着呢。 他们先是规矩站着,等人家越走越近,显见就是奔这边来的,孙籍才领着少年宦官迎上去,并了两手一躬到地,道:「三位爷爷,可是来挑人的?」 来的是三个人,穿的都是大红蟒袍,走在前面的两个中年宦官没有应声,跟在后头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绕到前面来,笑呵呵道:「你就是孙籍吧?我师父和覃公公有意拉个门下,想看看你这儿有合适的孩子没。」 三个人当中,孙籍只认得出这个年轻的名叫张敏,品秩是奉御,官职不算高,但因是御前侍奉的,平素为人又比较张扬,认得他的人也就多些。听张敏称「我师父」,孙籍就知道那两个年长的里面有一个是司礼监掌印怀恩,另一个「覃公公」自然就是秉笔覃昌了。 两位大太监同时现身眼前,孙籍后嵴樑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说:「爷爷们来得不巧,前些天这儿的孩子们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两个了。」 张敏道:「不妨事,我师父说了,拉名下也要看缘分,没遇见的就是缘分未到,你这就领我们去看看剩下那两个孩子,成不成的都另说。」 孙籍连声答应着头前带路,还说:「不瞒爷爷们说,里面那两个小孩被人挑剩下,倒不是孩子不机灵,只不过人太小,别人都怕干不成重活,其实依小的看,最小的那孩子倒是最机灵的一个,要能经您几位爷爷的手一调.教,想必前途不可限量。」 第7章 拉名下 怀恩和覃昌会跟着张敏一块儿来…… 怀恩和覃昌会跟着张敏一块儿来「拉名下」,其实还挺偶然的。 自从新帝御及,张敏由太子近侍做了御前近侍,自觉身价倍增,满心得意,总想找点能体现自己身价提升的事儿来做做,拉名下就是其中之一。能有个小徒弟跑前跑后地奉承着,那滋味想必不错。 宫里不是随时都有新人进来,张敏等来等去,好容易才等到这批大藤峡瑶民小俘虏进宫,好几百个孩子呢,想挑一个聪明乖觉的想必不难。至于蛮族小孩好不好教化,将来能否进内书堂读书,再飞黄腾达来做他的臂膀,张敏并不考虑,只要能管教驯服听他的话、让他过足当师父的瘾就成。 他有这想法儿并没跟别人说,干清宫直房与外面消息也不甚灵通,等到张敏估摸着那批小孩子已经进了宫的时候去找相关管事的同僚打听,人家才拍着大腿告诉他:「哎呀您怎不早说呀,这会子人都快挑完了!」 第15页 张敏一听就急了,赶紧抓了个空去挑孩子。这事儿必定要他自己去,差遣别人他信不过。汪直他们所住的院子位于紫禁城西南边上,张敏从干清宫过来,途径司礼监,就顺道去拜见了多日不见的师父怀恩,还兴沖沖地说起自己想去拉个门下,问师父想不想也要一个。 没想到多了这一句口,事儿就黄了——怀恩一听就骂他:你小子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就想着拉门下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怀恩一向看不上张敏,尤其最看不得他得意忘形,稍一见他翘尾巴就要弹压他一顿,倒像是对人不对事。而张敏偏又往往稍一得意便要忘形,屡屡为此被师父训斥也改不了。 不过说起来,宫里确实没有二十多岁的宦官就拉门下的先例,张敏也无可辩解,就改口撺掇怀恩自己拉个门下,他来代为照管。 当不成师父,摆一摆师兄的威风也算聊作慰藉。 怀恩今年四十三岁了,在宦官当中也算是长者,更不必说如今地位煊赫,但谁也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从来都没拉过一次门下。别的大太监身前身后都是小徒弟跑腿伺候,怀恩只由几个小火者伺候起居,一个徒弟都不收。连张敏也不算是他的徒弟。 听了张敏这建议,怀恩不出意料地一口回绝。当时覃昌就坐在一边,笑着劝他说:「那些小孩子怕是都要被送去做苦役,要是有哪个能做你的徒弟就算修了福分,你就当是行善积德,收一个又何妨?」 怀恩说覃昌:「你是因为同为广西人,心疼同乡,不如自己去收一个。」覃昌原就收过几个徒弟,多一个也不嫌多,便说:「收就收,没什么大不了。」 这天一时没什么公务要处置,覃昌就说立马要去挑孩子。 张敏又在一旁死命撺掇,受了覃昌启发,他转为大力渲染这批孩子有多可怜,怀恩若能收一个做徒弟就是救苦救难,难得最后真说动了怀恩答应跟他们一道过来看看。 跟着孙籍走到小院门口时,正遇见两个十多岁的小宦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出来,孙籍呵斥道:「干什么呢?没点子规矩!」 见到三个穿蟒袍的太监,两个小宦官赶忙跪倒见礼。孙籍没理他们,正要请张敏他们进院,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里头那个大点的小孩哭了,可不是我两个惹哭的。是那个小的问我们,要是一直没人来挑走他们,会分他们到哪里去,我就跟他说……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那大孩子不识闹,就哭了。」 敢情是他们把人家惹哭了怕被怪罪,来提前撇清。孙籍哭笑不得,说了句「回头再跟你算帐」,就请怀恩他们进院。 院子很窄,正屋门口挂着褪了色的蓝灰色夹布帘子,一行人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抽泣的声音,另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听他们胡说呢,就是真有老公公为长□□吃小孩,也该是吃寻常小孩,吃咱们小阉人的肉,那玩意能长得出来吗?」 外头的一干人都是忍俊不禁,民间早就有着老太监为重生□□吃童男的流言,他们都听说过,原来先前那小宦官就是拿这话吓唬两个孩子,说他们没人要就要被老太监拉去吃掉。 这孩子说得对呀,真要为了重生□□吃孩子,也没有吃小宦官的道理。 说话的这声音听着颇为清脆,像是极小的孩子。宫里缺人的时候也会招收四五岁大的童男童女进来,但怀恩他们谁都没听过那么小的孩子说话会像这孩子一样,吐字清楚还罢了,关键是逻辑很清晰顺畅,跟这个嗲声嗲气的小嗓子一点都不相称。 孙籍要上前打帘子,被怀恩一抬手制止住。一行人又继续听下去。 只听那哭着的孩子抽噎道:「就是不被人家吃,又能好到哪儿去?我如今不男不女的,连从前给我家餵牛的奴才都不如,真不如死了算了。」 另一个孩子嘆了口气道:「我问你,你在家时最讨厌的人是谁?」 哭的孩子似乎是想了想,才答道:「是我三堂叔,他总来我家白拿东西,还叫他儿子抢我的肉脯子吃。我想抢回来,他把我推了个跟头,头都跌破了。」 「他现在怎样了?」 「死了,娘拉着我逃出门那时,我看见他叫乱民砍死在篱笆桩上。」 「你看,他死了,你活着,他气儿都不喘了,尸首都烂没了,你却能吃饭能睡觉还能说话,你已经比你最讨厌的人过得都好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外面的人都听得暗暗称奇,尤其怀恩覃昌张敏三人没见过汪直的,都在疑惑:这究竟是多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做了宦官的人不论地位高低,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惭形秽,正如李质所言,「我不男不女的,连最卑贱的奴才都比不上」这种心态宦官们普遍都有,连怀恩这样金字塔顶的大太监也不能免俗。 听了汪直的话,怀恩不禁有些自嘲地心想:想不到我都没参透的道理,倒被这小孩子一语中的。 他给了孙籍一个眼色,孙籍过去打起了帘子,将余人让进屋去。 孙籍迈进门槛道:「汪直李质,快出来给公公们磕头。」 面前一连三间的屋子,正在里屋炕上说话的汪直和李质爬下炕来,堂屋与里屋之间的门敞着,汪直一下炕就看见走进堂屋的人里有三个穿着大红曳撒,他也不禁咋舌:哇塞,蟒袍! 第16页 所谓的蟒袍也有多种形制,文官穿的御赐蟒袍与寻常官服形制相似,只有补子不同,怀恩他们穿的则是蟒纹曳撒。 曳撒和汪直他们穿的贴里都是改自蒙古服装,就像现代人熟知的飞鱼服那种形状,曳撒和贴里形制相近,最明显的区别在下摆,贴里下摆是百褶裙那样的碎褶,曳撒则在前面正中留一竖条平布,称作「马面」,就像女人穿的马面裙那样。 汪直前世上大学时有个室友是汉服爱好者,曾经网购过飞鱼服和蟒袍,还穿戴好了让他帮着拍照。那时见的蟒袍形制做得像模像样,但用料做工和眼前这三位穿的一比,简直就是地摊货和国际大牌的差距。人家这正牌蟒袍是真丝大缎缝的,娴熟工匠手工绣的花,当然不是人工缎和机器绣花能比的。 他记得那个室友为那两身衣服花了近两千块,现在看来,汪直觉得他就是冤大头。原来真正的蟒袍这么漂亮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华服,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漂亮衣服还会有兴趣。 盯着人家红彤彤、金灿灿的蟒袍,他简直挪不开视线,满心都是:好漂亮!好喜欢!我也好想要啊! 还是李质拉了他一下,汪直才醒过神,跟着他一块跪倒磕头。还没人教过他们如何行礼,只能照着见别的小宦官做过的动作学,两人的头都磕得七扭八歪的。 等被对方叫起了,汪直才抬头略略打量了一下三人的长相。怀恩面皮微黑,五官稜角刚硬,加上神情肃穆,有种凛然威严,同时也有一点愁苦之色,就好像总在操心着什么事。覃昌比他年轻几岁,面色白净眉目舒朗,浑身透着文雅的书卷气,一双眼睛弯弯的,总像在含着笑,显得比怀恩随和可亲。张敏属于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长相,平平无奇,唯一的特点是身形比较高壮,但他站在那儿总有点弓腰驼背,不够挺拔,高壮也就不大显。 嗯,还是中间这位白脸公公最配得上这身漂亮的蟒袍……汪直满脑子都是对蟒袍的垂涎,倒不是多想自己弄一身来穿,而是像前世攒手办那样,很想弄来做收藏品,平日珍而重之地收着,偶尔拿出来小心把玩,夜里还可以铺在身边,抚摸着睡觉……想想简直要流口水。 怀恩等三人都往里屋多张望了两眼,屋里再没第三个孩子,面前这个高一点孩子的脸上泪痕狼藉,矮的那个没有泪痕,显见刚才那话就是他说的,可是,就这么小小一个豆丁,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当真是件奇事。 两个孩子都长得挺好看,尤其这个小的,脸色粉□□白的,一对大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只是剃了光头、穿着哐里哐当拖了地的袍子不好看,要是换一身行头,比如穿个红段子绣花小肚兜,活脱儿就是年画儿上抱着鱼的小童。 张敏刚想出声,却听怀恩先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张敏不禁诧异,师父难得对什么人什么事感兴趣,今天来也是被他们撺掇来闲逛的,并没什么收徒弟的兴致,不想竟看中这孩子了。 汪直回答:「回爷爷话,我叫汪直,四岁了。」 怀恩点头道:「你想不想做我徒弟?」 这话问的,张敏和覃昌都觉好笑,自来大珰拉门下都没有跟对方商量的,看着还行就领走呗,再说人家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回答想还是不想? 怀恩有自己的道理,宦官拉名下名义上是师父收徒弟,其实更像是认干儿子,一认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将来做徒弟的都是要为师父养老送终的。怀恩觉得做了宦官,生儿子是生不成了,搞这些假凤虚凰的事也很没劲,所以才一直也对拉门下没兴趣。 但也不是下定决心一辈子不拉,只是觉得既然是一辈子形同父子的大事,就该看缘分,不能随便为之。要是总也遇不上有缘分的,也就算了。 这会儿问汪直,也不是具体想得到他什么回答,只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的沟通,试探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和自己有缘。 汪直顿了一下,回道:「蒙爷爷看中,是我的福分,不过爷爷您也看见了,这里只剩下我和李质两个,爷爷您想收我做徒弟,能不能一併也将李质收了?不然我走了就剩他一个,孤零零的无人照管,未免可怜。」 李质已经有过求人家收下汪直被拒的经歷,闻听忙道:「不不,爷爷您别听他的,您收下他就好,不必管我。」又对汪直说:「好容易有人要你你就走吧,剩我一个也没事,横竖就是这个命,将来是叫人吃肉还是喝汤,我都认了。」 他还惦记着被人吃肉呢,张敏他们都噗嗤笑出来,连怀恩都难得地露了点笑模样,张敏笑着呵斥:「师父还没发话呢轮得到你这么多嘴多舌?还吃肉呢,谁吃你的肉!」 怀恩望着汪直问:「你叫汪直,是你本来的名姓,还是进宫后宦官给你起的?」 汪直道:「其实我也说不清,路上我大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醒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心里依稀记得『汪直』这两个字,猜着兴许是我自己的名姓,就这样报了上去。」 张敏想说「也难说那是你爹的名字」顾忌着怀恩在跟前,才没出声。 「哦,你都不记得了。」怀恩轻轻地说完,微微嘆了口气。连父母都不记得,将来上香祭奠都不成了。 汪直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很清晰地在他脸上看出了悯恤的神色。这是他来到这一世后,遇见的除李唐、李质之外,又一个对他显露善意的人。路上遇见的人里,即使是怕他死了的官兵校尉,也只拿他当个小牲口一般照看,除李唐和李质之外,他连别人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见到过。 第17页 大概是因为知道面前这位大太监身份高,仅仅见到他露出这样一个眼神,汪直就心生暖意,对他好感倍增,连他这张有点吓人的黑脸都觉得分外亲切。 李质生怕怀恩不要汪直,又插口道:「爷爷您千万别嫌弃汪直,他不记得家乡父母,可他聪明着呢,比我聪明多了,别看他个子小,他什么都会干,有比他大的孩子还尿裤子呢,汪直都会自己洗裤子了。」 几个成年宦官又是忍俊不禁。 覃昌问李质:「你们两个是兄弟?」 李质摇头:「不是,我们一道过来,路上才认得的。」 路上才认得的,竟然就有这么好的情义,真是难得。覃昌伸出手摸了摸李质光刺刺的小脑袋,道:「罢了,这孩子挺仁义的,我收了。怀恩,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两个一人一个,如何?」 怀恩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听「怀恩」两个字,汪直险些吐血:怀恩啊!我当上怀恩的徒弟了? 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开挂模式。 第8章 廊下家 汪直前世对明史还是有过一定研…… 汪直前世对明史还是有过一定研究的,高中时就有同学大力推荐他看《明朝那些事儿》,他看了觉得有趣,后来就又找了一些讲明朝歷史的书来看,与平常人比,他已算得上半个明史通了。 不过被记下来的歷史终归是粗略的,比如歷史上的汪直有没有做过怀恩的门下,就没有什么书提过。他只记得有人说,汪直进宫后没多久,就进入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宫里当差,后来又去了御前侍奉,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上那条路,眼下看来,一个刚进宫的蛮族小孩子会被送去最受宠的嫔妃跟前当差,根本毫无可能。 记得有本书里猜测,是因为有人发现汪直长得像万贵妃夭折的儿子,为了讨好万贵妃才把他送去那里,汪直一点不相信这说法。会有女人在自己的儿子死了之后,愿意看见另一个长得像儿子的小孩成天在眼前晃荡吗?何况这小孩还是个蛮族小宦官!万贵妃拿个蛮族小宦官做儿子的替代品,未免太荒诞了,简直是亵渎皇室。 走之前孙籍对他和李质说:「同来的几百个孩子都没一个被人正经拉了门下,你们两个真是有福的。」 汪直自己也觉得很有福,能一举做上怀恩的徒弟,就是个天大的福分,能否到万贵妃宫里当差,现在就不去想了。李质虽然对师父的地位还不甚了解,但看见孙籍都毕恭毕敬,便也知道自己摊上了好事儿,同样喜滋滋的。 带着汪直和李质离开那所小院子时,覃昌叫孙籍去把这两个孩子做了他们门下的事报给尚宫局司簿,将这俩孩子都暂且挂名司礼监,算是给他俩落了户口,还说要给他们做腰牌。 覃昌要把李质直接带到司礼监去,怀恩也想把汪直带过去,他自己没工夫直接教化照看,可以先交给照顾他起居的小火者。但张敏自告奋勇要做师弟的「照管老奴」,替师父照看汪直。 怀恩皱眉:「干清宫哪是你想带他进去就进得去的?」 「干清宫是进不去,可以先送他住到我西长连的直房去呀。」张敏直拍胸脯,「师父您就放心交给我吧,管保把小师弟养得白白胖胖、硬硬朗朗的。等您下回再见着他时,必定看见他长高一大截。」 怀恩眉头皱得更紧:「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找个便宜杂役替你干杂活,也不看看这孩子才多大,连笤帚把儿都比他高!」 张敏连忙解释:「哪儿有啊?我真是好心替师父照看师弟,那边的直房我平日都不去住,哪有什么杂活可干?」 覃昌对怀恩道:「哎,我倒觉得他这主意不错。不论是司礼监还是干清宫,都是规矩大的地界,这俩孩子去了未免太拘束。让他们先住到西长连去,告诫那边的小子们不许派给他们活儿干,平日只教教他们宫里的规矩,或是大略认几个字,不也挺好?」 怀恩听了也觉有理,也不理张敏,直接欠身对汪直说:「你跟着这个师兄走,叫他为你安排吃住用度,今后他如何待你、给过你什么、叫你干过什么,你都好好记住,将来师父我要问的,你若答不上来,或是言语不实,都是要挨罚的。记着了没?」 汪直觉得这两位师父不像旧社会收学徒,倒像现代父母送孩子上幼儿园,他和李质遇见他们,真是交上了大运。 「多谢师父,徒儿记住了。」他又爬到地上给怀恩磕了几个头,虽然仍旧磕得不像样,总比之前那次虔诚多了。李质反应慢了一拍,也跟着他跪下磕了头。 怀恩与覃昌亲手拉了他们起来,覃昌笑道:「这孩子懂事又不是谄媚,有种难得的通透,日后□□得好,必堪大用。我看你收着他,算是捡到宝贝了。」 汪直忍不住道:「不不,我跟李质能遇见两位师父,才是捡到……不,撞见大宝贝了!」 一句话说的那三人又都笑了,张敏好难得看见怀恩心情这么好,趁机道:「师父您看,我今日请您来收徒弟算对了吧?他日师弟受您点化成才,我也是立了大功的呢。」 怀恩一跟他说话,就习惯性板起脸:「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好好将这两个孩子安顿下,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张敏一叠声地应是。到了一个岔路口,张敏就停下来,恭送怀恩和覃昌直行,自己则带着汪直和李质拐弯走了。 第18页 汪直觉得刚才被怀恩当着他们的面训斥,张敏面子很下不来,肯定心情不爽,他有意缓和一下关系,便说:「师兄……」 「闭嘴。」张敏果然很没好气,「宫里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叫你们说话的时候就不许开口,懂了吗?」 汪直只好闭口不言。宦官在宫里行走时,但凡空着两手都是将手端在胸前,并在一处,揣在袖口里,张敏是这样姿势,汪直也学着他揣起手,撒开小短腿跟在张敏侧后,李质见了,也有样学样。 张敏瞥见他们两个这样端着姿势追在身旁,不免觉得好笑,走了一会儿又道:「师父是谁你们知道了,我是谁你们还不晓得吧?记住了,我叫张敏,弓长张,每文敏,在干清宫御前听差。」 「……哦。」汪直不无骇异,今天遇见的都是名人啊! 第一次见到张敏的名字,是在《明朝那些事儿》里。那里说,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许其他嫔妃生,听说宫女纪氏怀了龙种,就差遣张敏去给纪氏堕胎,张敏没有听命,还把纪氏藏了起来,一直暗中关照,直到皇子生下来,长到了六岁,张敏寻到一个机会向皇帝报告说,有个皇子被暗中养大,促成皇帝接回纪氏和皇子,后来张敏因畏惧万贵妃的报復,就吞金自杀了。 这段基本照搬自清朝人修的《明史》,但被很多人指出过漏洞,其中最大的谬误当属张敏的命运。不少比《明史》更早的史料都有记载,张敏根本不是在那时候死的,在那之后还做过不少事,而且后来地位升得很高,他的两个哥哥张本和张庆都做过外省的镇守太监,兄弟三个全都烜赫一时。直至成化末年,张敏才过世,皇帝还给了丰厚的赏赐。 汪直记得还有个说法,说张敏最后是被怀恩「骂」死的,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被怀恩大骂了一通,张敏就气得吐血病死了。现今看来……这说法或许还真有几分可能。 不过,现在才刚成化初年,张敏还有二十多年可活呢,如果自现在起,他就总在挨怀恩的骂,一直被骂上二十来年,难道还没有被骂疲沓,还会气死? 不好想像。 汪直一路胡思乱想着,跟随张敏过了一座桥,来到一排院子跟前。他依稀感觉得出这排院子和他们之前住的那里好像南北向是同一排,他们刚才从南边的一个院子出来,也是过了一座桥,往东再往北绕了一段路,然后跟怀恩覃昌分开之后,张敏又带着他们折向西,又过了一回桥,回到了同一排建筑里,只是比从前那里往北挪了一截子。 虽然是同一排,这边的院子房子看着就比他们住的那里修缮得好,打扫得也更干净。一扇扇院门上还贴着门神,现在四月下旬了,门神的色彩都还鲜艷着。 张敏先带着他把李质送到一个院子,交给里面迎出来的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宦官:「这是你们师父新收的小徒弟,是你们师弟,你们师父交代了,平日就教教他宫里的规矩,认几个字,不急着派给他活儿干,更不许打骂欺负,被你们师父知道了不饶的。」 那两个宦官都恭恭敬敬地答应,听上去他们是覃昌的徒弟,但看样子,地位远比不上张敏高。 汪直和李质都不敢随便出声,只能简单地拿眼神告了个别,张敏见了便道:「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俩以后就住隔壁,饭都能凑到一块儿吃,有什么捨不得的?」 汪直和李质一听都放了心,张敏领着汪直绕到紧邻这里的另一个院子,一进院门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宦官迎出来,满面堆笑道:「哟,张哥哥回来了?屋子我跟盒子都给您收拾干净了,陈能前儿个还淘换来二两龙井高碎,给您跑一壶尝尝?」 张敏摆摆手:「得了,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吧。这会子全谁在呢?」 「盒子跟顺子哥刚下值,我正要上夜差,还没走。」 「你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我有话说。」 「好嘞。」 这里的院子依旧是前后很窄,横向一长条,面前是五间房子。张敏领着汪直进了中间的一间,屋里的结构也和汪直他们之前住的那里一样,一间屋子被通铺砖炕占去了足有四分之三,只在临窗这边留下一条二尺多长的走道,狭窄得刚够过人,摆不下东西,只在墙根处竖着个黄铜脸盆架,其余如桌子、箱笼、床褥等物,全都陈列于炕上。 虽然结构相同,这里可要收拾得好多了,刷了乌漆的窗框上裱煳着新纸,雪白的墙上一尘不染,炕桌箱笼板凳等物都是崭新的,床褥铺盖还是亮嗖嗖的缎子面儿的。 他们刚进来,那个少年宦官就叫了另外两个宦官过来,进门都向张敏殷勤拱手打招唿,称他「张哥哥」,虽然另两个宦官都明显比张敏年纪大。 张敏一一指着他们告诉汪直:「这是你刘哥哥,孙哥哥,胡哥哥。」然后对那三个人说:「这孩子是我师父新拉的门下,名叫汪直,今后暂且住在我这屋子,日常起居你们在的时候就照应着点,别叫他受了委屈,等见着韩允他们,也告诉他们一声。」 听说怀恩竟然收了门下,那三个人都面露讶色,纷纷点头答应着,朝汪直拱手道:「汪兄弟好。」 汪直赶忙也学着他们拱手回礼:「不敢,三位哥哥好。」 见他这么点的小孩应对得宜,虽然拱手的动作不甚专业,至少见了生人不怯场,说话也痛快准确,那三人都不禁想:果然能叫怀公公看中的孩子不一般。 第19页 张敏道:「成了,孙绍你该上值上值去吧,你们两个没事的,有吃的喝的先给我这小师弟拿点来。」 那三人都答应着去了,张敏指着炕上叫汪直坐,自己也跟他一块上了炕。炕中间摆着一个炕桌,他们隔着炕桌坐了片刻,那两个宦官回了转来,端了一碟炸麻团和一碟炒葵花籽来放到炕桌上,还拿着白瓷小茶壶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张敏看着炒瓜子抱怨:「这哪是给小孩吃的玩意?」 一个宦官赔笑解释:「这两天没得赏。」 「罢了,」张敏把炸麻团的碟子往汪直面前推了一下,「随便吃点,等回头我拿了干清宫的点心来,叫你开开眼界。」 汪直道了谢,抓了个炸麻团吃。麻团是白面掺了白糖和猪油、滚上白芝麻炸的,放到现代他根本看不上眼,可在这一世,就是他前所未见的好东西。 有点心吃,还有人给倒茶,他觉得生活质量一下子上了好大一个台阶。 第9章 你有对食么 张敏当天晚上还要上值,没…… 张敏当天晚上还要上值,没在直房里坐多会儿,他留下那两个宦官闲聊了几句,就起身说要走了,然后又警告那两人务必传话给其他宦官照顾好汪直,不得有闪失。 汪直发现,在怀恩面前,张敏和他好像还有一点「敌我关系」,等到了这些宦官面前,张敏又俨然拿他当了自己人,不断向那些人宣示:这是我师弟,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他不知道在张敏心里,这句话是不是最后要加上一句「只许我一个人欺负他」。 汪直与那两个宦官一同送张敏到院门口,张敏忽然想起件事,回头问那两个宦官:「你们可知道要给这孩子领袍子去哪儿领?」 「针工局领袍子裤子,巾帽局领帽靴,不过这会儿天晚了人怕是都下值了,我明儿个跑一趟给汪兄弟淘换一身儿来?」 张敏看着汪直咂了咂嘴:「算了,回头再说吧。」 张敏走了。汪直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怀恩是好人,就很容易推导出:怀恩看不上的人就该是坏人,既然怀恩认定张敏揽下照看他的任务是为了奴役他,应该就是真的,于是他总觉得张敏对他不怀好意,即使顾忌着师父的警告不敢明着欺压他,也会寻些名目暗中整他。 但看现在这样子,又不大像。 怀恩在歷史上的评价就是很好的,有着为人刚直的名声,而张敏虽然被《明史》记录成一个忠烈之士,却有点说不准。身为宦官掩护一个皇子,初衷有很多种可能,不能作为他秉性正直善良的铁证,而且汪直也见过有书记载说,张敏那两个哥哥在地方镇守时做坏事被御史弹劾,张敏还去皇帝面前替哥哥说话,告那个御史的黑状,这样看来,张敏就不像个好人。 现在张敏是什么样的人还看不出,汪直只是笼统判断,他对自己好像并没什么坏心。 那三个宦官年纪最小的就是走了的那个,名叫孙绍,剩下两个一个高瘦点,名叫胡顺,另一个矮胖点,叫刘合。等张敏走了,他俩就簇拥着汪直回去张敏屋里聊天,一个劲儿让他多饮茶多吃点心,言语态度都十分客套亲切。 汪直这还是进宫后头次得到机会与宫里人闲聊,也终于开始得到关于这个宫廷的各样信息。 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在的到底是紫禁城的什么方位,这回终于弄明白了。紧贴着宫城北大墙和西大墙都有着这样一大排窄窄的屋子和小院,名为「廊下家」,是宫人们的下处。 宫女都住在北面,就是故宫北门神武门的两侧那一带,从西北角开始到西墙边这一条住的都是宦官,不过仅限于在宫里当值的,另有很多在二十四衙门上差的宦官住在外面的皇城里,平日不会进到宫城里来。 汪直一点也无法把这片建筑和自己所知的故宫对上号,现代故宫里还有这些房子么?是不是已经都拆了?反正即使有,参观的人也想不起来去看。 他们这个小院的五间房里一共住了九个宦官,都是在干清宫当差的,除张敏是独住一间外,另外那八个人都是两人住一间。不用他们说汪直也看得出,即使工作单位都是在干清宫,张敏的地位也明显比那八个人高,他们都奉承着张敏。现在张敏的屋子由他暂住,那些人也奉承他。张敏平日都住在干清宫直房很少回来。 汪直问刘合他们:「我师兄平日不在这里住,为何这里还留着屋子给他?」 刘合笑道:「下处是人人都有的,张哥哥不住也不能就没他的份啊。」 胡顺补充:「张哥哥住干清宫直房是为了方便上值。」 汪直明白了,这里是宦官们的集体宿舍,干清宫那边是上班单位的临时休息室。身份高点的宦官都在单位住,只有低等级的才回宿舍。 很快天黑到了饭点,汪直地位升了,吃饭反倒不像从前那样有人给送到屋里来,而是到了时候,他们一人提着一个小提篮从小院里出来,去到几十米远外的一个院子里领饭,把简单的饭碗菜碗领了放到小提篮里,拎回自己屋里,吃完有宦官挨个院子来收碗盘。 胡顺说以后他们可以替汪直领回来,不过今天带他去,是为了认认地方和人。 很多宦官都集中这时间去领饭,老的老小的小,但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没一个像汪直这么点的。 第20页 其实汪直之前就从孙籍他们口中听说过,刚收进来的小宦官都要在皇城里做杂役学规矩,至少几年后才有望进到宫城里来当差,所以宫城里压根没有年岁太小的宦官。 一路上好多人都拧着脖子盯着他看。汪直都不禁心头髮毛,成了紫禁城里最小的一个,是不是坏了什么规矩啊? 管发饭的胖宦官看见他,还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这就是怀公公收的门下啊?这小模样儿真俊,一看就是机灵能干的好孩子。」 原来他已经出名了。汪直心说:其实半天之前我还是人家挑剩下没人要的呢。 他没看见李质,不过并不担心,他可以因为怀恩的关系得到善待,相信李质作为覃昌的徒弟也差不了哪儿去。 饭菜仍旧是大锅菜,比他们之前吃的也不明显好。汪直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的院子里没有灶头生火,院子最南头有个小半间屋子是茶坊,放着水缸,点着一只很小的小炉子,喝的用的热水就在这里烧。当晚刘合还要替汪直打洗漱的热水,汪直坚持没要,自己打了热水洗脸洗脚。生活条件的巨大改观已经很令他知足了,可不想麻烦人家伺候他。 大约晚上七八点钟他就睡了,宽大的炕上铺着松软的被褥,一觉睡得格外舒服,直至天大亮了才醒。出来洗脸时看见,邻居换人了。 宦官上值一天分三班倒,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截,八小时一班——原来宫人们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不过这份工作制不像现代那么规律,连着盯两班也是常事,而且还仅限于一些比较高等的部门,像那种做低等杂役的宦官都要随叫随到,有活儿就干,没什么规律休息的时间。 刘合和胡顺天不亮就上值去了,另有三个宦官下值回来,到正屋里来和汪直打招唿,也像刘合胡顺他们一样客气,招唿完了说他们下夜值还要睡觉,就回自己屋去了。原来人家专程在等着他醒了跟他打招唿呢,汪直还挺过意不去。 领早饭的点儿早过去了,人家给他留了两个肉馅包子扣在大瓷碗里,还热乎着,汪直吃了一个就饱了,为了答谢热心邻居,他给大铜壶里灌好了清水,小炉子里填好了炭,等着他们醒了为他们泡茶喝。 没有工作,生活自理,一天都过得既舒服又顺当,中午领饭时他看见了李质,李质问了他的情况之后说:「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儿,真好,我那院儿里住着三个我的师兄,抢着叫我干活,昨晚我一连打了三盆洗脚水。」 汪直觉得李质就是典型的悲观型人格,面前放着半杯水,他就只盯着空着的那半个杯子。他笑着说:「打洗脚水算什么?他们不是没人要吃你的肉么?」 李质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觉得自己太不知足了,便笑道:「你说的是,咱们又不是来这儿享福的,小蚊子他们这会儿干的活怕是比我重多了。」 小蚊子是前几天还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孩子,和之前被挑走的那些孩子一样,他们应该是都被带去到皇城里做杂活去了,留在宫里的只有汪直和李质。他俩真是相当幸运的。 汪直以为得有一段日子见不着张敏了,没想到当天傍晚张敏就过来看他,还给他抱来一身衣服。这时候留在院里的邻居又换人了,有两个没见过的宦官,还有昨天见了一面的孙绍。 孙绍向张敏大夸汪直:「看着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什么都会干,又聪明又勤快。果然怀公公挑中的孩子非同凡响。」 其实宫里宦官再小的孩子也都要生活自理,没有叫人伺候的份儿,像汪直这样会自己吃饭穿衣洗脸洗脚顺带给张敏打扫打扫屋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听有人夸他,张敏倒比汪直自己还显得高兴:「那是,我师父那慧眼能看错人吗?」 他两手拎着带来的小贴里往汪直身上比着,本以为能比他身上那件合身,没想到一样是下摆拖地。张敏皱眉道:「你多吃点饭,快长点个儿,不然连衣裳都没合身的。小蹦豆儿似的,总不能拿皇长子的衣裳来给你穿吧?」 汪直问:「现在皇上有儿子了是吗?」 张敏道:「那是,贵妃娘娘生的皇长子正月时下地,就快要过百天了。」 汪直又问:「师兄说的贵妃娘娘,是不是姓万?」 张敏失笑,转头对孙绍道:「你们好歹将这宫里的事都对他讲讲,别叫他像个小傻子似的。」 汪直忖思着,原来这时候万贵妃的儿子都已经生了。这个皇长子好像未满一周岁就夭折了,不管万贵妃为人是不是真像《明史》里说的那么坏,他都觉得女人生个儿子没过一年就死了,堪称人间巨大的悲剧。 张敏让他把新衣服换上,汪直提起那条裤子一看,一样是开裆裤,便问:「师兄你也穿这样的裤子吗?」 张敏笑出了声:「给你们小孩儿穿套裤是怕你们尿裤子,哪能个个儿都这么穿?哦,宫里娘娘们那么多,一颳大风,宦官都露屁股了,还了得?」 说滴是啊!果然不用一辈子穿开裆裤,汪直松了口气。他很快把衣服裤子都换上了,衣料做工是比原来的好多了,只是仍然哐里哐当。张敏抻着他的衣角道:「成衣是难找合适的了,干脆回头我给你做一身来。」 汪直很诧异:「师兄你还会做衣裳?」太监这么全能的? 张敏拿指节在他的小光头上轻敲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做,我托相熟的宫女做不就成了?」 第21页 汪直心头一动,小心地问:「师兄你……也有对食吗?」 张敏表情变得有点古怪,怔了一下,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没用的事少打听!」 汪直一时参不透张敏的反应,也没敢再多问。等到张敏走了,又得到机会和其他留守宦官闲聊,他就打听起宫里宦官找对食的情况。 这些宦官都是有问必答,告诉他宫里的宦官宫女结对食确实是很常见的,但仅限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因为年轻的宫女们说不定会被皇上看中,要是皇上偶然挑了一个宫女去侍寝,发现这宫女已经和宦官鬼混过……那叫什么事儿? 汪直还记得从书里看到过,朱棣那时的「鱼吕之乱」好像就和这种事相关,不少宫女宦官因为私底下乱搞,被人揭发就丢了命。所以结对食这种事没人计较就没事,但终归还是不合法的,不能太随心所欲。 张敏没有对食,汪直又问怀恩有没有,回復是怀恩也没有,怀师父不拉门下不找对食,就像打定主意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似的。覃昌就有对食,其余年纪在三十岁以上、地位还过得去的宦官基本都有,有的还在宫外养着妻妾呢。 回想着那时张敏的表情,汪直的解读是:张敏对结对食这件事心嚮往之,但清楚自己还不够格,有所遗憾,所以被他问起,有点被戳了痛处的意味。 第10章 导游师兄 过了一天,张敏下值后又来了…… 过了一天,张敏下值后又来了,给汪直送来一顶小圆帽,说是「遮一遮你的小秃脑袋」。 汪直还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戴瓜皮帽的,那小圆帽是青缎子的面儿,月白绫子的里子,里外各六片布片拼接而成,顶心缝着一颗樱桃那么大的珊瑚珠做装饰,看上去和那种清朝人戴的瓜皮帽没两样。后来他听其他宦官说,宫里低品级的宦官和外头的平头百姓,戴这种小帽的很常见。 李质很羡慕他有帽子戴——周围的宦官基本都有各样的帽子,少数少年宦官没帽子的,头上也有头髮扎着小鬏鬏,只有他们两个秃着脑袋,就显得很可笑。帽子是张敏给的,汪直不好转送他,只能安慰他「等头髮长出来就好了」。 汪直没想到,后来张敏竟然天天都会来,每次来都给他多少带点东西,有时是一小包杂样点心,有时是小鞋小袜子、面巾、羊脂膏子等等,不管是什么,都是挺上等的东西,比汪直得到的那些统一配发的明显要好。 尤其是那些点心,其中有种球形面皮裹着奶油的,形似泡芙,一咬一嘴奶油,好吃得不得了。张敏见他格外喜欢,还给他讲了一通如何用牛奶泡打奶油的技术,听上去与现代手法如出一辙。 汪直才知道,原来明朝人就有奶油吃了,真不能小看古人! 对张敏,他简直都感激得涕零了:师兄对我很好的呀!之前我那么小人之心揣测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张敏从前想自己拉个门下,还真不是为了找个出气筒天天虐待着玩,只是想找个人摆摆威风,过过当长者的瘾。所以每当汪直询问他什么事的时候,张敏好为人师的爱好得到发挥,就会很有心理满足。 小师弟乖巧懂事不麻烦人,还能带来心理满足,张敏也越来越喜欢和汪直相处。每月两天休沐,原来张敏都懒得回这边下处来,如今倒会主动回来陪汪直住一宿,连孙绍他们都调侃说,「张哥哥是拿汪兄弟当亲兄弟看呢。」 张敏并不情愿跟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孩子称兄道弟,有次孙绍刘合他们都在时,汪直一顺口跟着他们叫了声「张哥哥」,张敏就不满道:「你个小嘎嘣豆子也叫我哥哥?」 「师兄」和「哥哥」又有多大区别呢?汪直就卖了个萌,叫他「好哥哥」,张敏仍然不满意,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似乎挺费脑筋地想了想,出口叫了他声「好祖宗」,把一众宦官都逗得笑倒在炕上,张敏也哭笑不得。 张敏很看不上下处这边的大锅菜,但凡过来吃饭时,他都会从干清宫拎回一篮子饭菜,和汪直分着吃,那饭菜确实比这边的好很多,多是精緻小炒,有一道丁香兔肉丁儿做馅儿的包子,让汪直惊为人间罕有的美味。 张敏看他吃得香,笑着炫耀:「这算什么?回头我得了皇爷赏的菜来给你尝尝,才叫你开眼界呢!」 听上去他也不是能经常得赏菜,汪直问:「皇爷爷每顿都剩好多菜吧?都给谁吃啊?」 张敏道:「都散给各宫娘娘去了,有时师父那边也能得着些。不过内膳房那儿的人乖觉,时常能给我们分上一点。」 原来皇帝的剩菜还要当宝贝似的赏给嫔妃和大太监,御前侍奉的人都不易得到,汪直又涨了个姿势。 刘合胡顺他们听张敏的话对汪直着意关照,却不敢越俎代庖主动教他什么。还是由张敏亲自教给汪直宫规,告诉他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还有哪些事虽然宫规里没写,也同样不能做。 当然还要讲到宫里有哪些宫,哪些殿,都住着哪些主子,见汪直好像记忆得有点困难,张敏就说:「回头我带你出去转转,到了地方你就好记住了。」 汪直觉得很奇怪:「我也能去转?」宫规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随便闲逛,这宫里的下人跑去那宫里串门子聊闲天,是不可能的。 「当然能,」张敏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象牙腰牌,「有师兄领着你,侍长们的宫院不能乱闯,各处夹道遛一遛总没人拦着。」 第22页 汪直是最近才被他普及,这时的宫里贵人们不叫「主子」,叫「侍长」。他还不大放心:「那要是遛着遛着,忽然遇见哪位侍长的卤簿过来怎么办?」 宫廷剧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情节吗?主角正在夹道里散步遛弯,前面忽然哪宫的主子奴才们一大群抬着娇子过来了,然后就要引发一串事端。原先他陪着他妈看这种剧,他妈就常会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不出去乱串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所以出去乱串是不好的。宫里都没有他这么点儿的小孩当差,要是被哪宫的娘娘撞见了问:「这小豆丁是谁,怎么随便带进宫里来?」不就惹祸了吗? 张敏笑:「怕什么?侍长卤簿过来都有人提前清道的,咱们躲开了就是。」 汪直越来越觉得:宫廷剧都是胡扯的! 不光宫廷剧,如今他发现原来很多对明朝宫廷的认识都是不符合事实的。比如原来以为宦官都叫「太监」,现在才知道太监是宦官里的最高官职,下面还有少监、监丞、奉御、长随、典簿,多少宦官一辈子都熬不到太监的位子呢。 再比如,他曾听说清朝人记录明朝宦官最多时超过十万,连康熙皇帝都说过类似的话,到了这儿他才知道,把内官、长随、内使、小火者、净军连同外地的镇守宦官全都算上,人数一共才一万出头而已。 本来也是,真有十万,哪儿养得起? 没过多久张敏就真来领他去逛了内宫。沿着各处夹道走,看到的宫廷其实哪哪儿都是一个样,偶尔会遇见宦官宫女三三两两排队走过,有的会简单地向张敏打个招唿,有的则像没看见一样匆匆而过。 宦官们都穿着青贴里,没再看见一个像张敏这样穿蟒袍的。本来也是,宫里面穿蟒袍的宦官其实极少,只是汪直早早见识了张敏、怀恩和覃昌,才留下个好像蟒袍很平常的印象。 见到的宫女们都穿着袄裙,也是青的绿的蓝的色调,见了几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汪直很盼望一眼看见其中一个就是李唐,不过当然没有如愿。 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他进宫至今也快一个月了,还是今天才首次见到了宫女,以前见的全是宦官。他曾向刘合他们打听,李唐她们可能被分配去了哪里,那些人都说不清,看起来宫里下人们之间的消息也并不是很灵通。 到了这时,与师兄混得够熟了,汪直才向他问起:「我有个认识的姑姑一道被送来的,师兄可晓得她可能被送去了哪里?」 张敏瞥他笑道:「怎么,这么小就惦记着找对食啊?」 「不是,那姑姑比我大好多呢,我在路上生了病,是那位姑姑照料得我好起来,没有她我都活不到现在,我想知道她过得怎样了。」 宫里下人之间的消息确实并不很灵通,除非出了什么大新闻,像新送进宫的宫女被安置到哪里,张敏就不知道,便信口回答:「大约都送去浣衣局了,那边常年都缺人手。」 汪直已经听说过,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不在皇城之内的一个,也是最辛苦的地方,别的季节还好,冬天因为薪炭供应不足,总有宫人冻病而死,也是因此才总缺人手,送去再多的人也不嫌多。 他忙道:「我那位姑姑今年十四了,读过书,通文墨,直接去做女官都可以的,师兄你有没有办法替她说一声,将她调出来?」 张敏有些烦恼,调动一个宫女可不是他能办到的,可直说出来未免丢面儿,便道:「你顾好自己就得了,宫里受苦的人多了,你才交了点大运,就想着鸡犬升天啊?」 话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汪直也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点身份就想照应李唐并不现实。想来眼下即将入夏,李唐真要被送去了浣衣局,大约暂时也还不会太难熬,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现在除了祈祷,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 张敏领着他沿着夹道走着,指给他看「这里是景仁宫」、「这里是干清宫」…… 这时的宫廷确实和现代故宫有着很多不同,比如那个现代必看景点养心殿,现在还根本没有,那里只有个叫「隆道阁」的院落,没有正式宫殿。 隆道阁南面的一排房子是内膳房,汪直他们从外面经过时,看见一排宦官两两扛着扁担,担着一筐筐肉和菜送进去,半片的猪躺在筐里,颤巍巍的。张敏告诉他,内膳房这里专管供应后宫侍长们的饭食,像他们宦官们吃那种大锅菜,都是南边的外膳房做的。 现在东西六宫的名字也都和现代不同,紧邻干清宫的一处名叫「昭德宫」,是万贵妃的住所,听说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从前那儿叫毓德宫。 汪直不明白万贵妃为什么要选「昭德」这两个字,是害怕自己名声不好么?那么她很有预见性,后世她名声确实很不怎么样。 张敏告诉汪直,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在去年年初被封了妃,今年正月生下皇子,一个多月前被封了贵妃,还小声说:「宫里除了皇爷爷,就数这位侍长最风光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靠边儿站。」 汪直当然没说,他对这位万娘娘的履歷十分熟悉。在现代说起成化朝的名人,恐怕万贵妃的知名度要比汪直还高。 他不禁想:要是我能像歷史上的汪直那样做成万贵妃跟前的红人,想托人调动李唐或许就不难了。 可是又能怎么去呢?难道拜託师父怀恩调他过去?还是模仿影视剧制造一次偶遇,凭着自己的颜值向万贵妃自荐?纯粹异想天开! 第23页 等七扭八拐地转了一圈返回来时,从养心殿旧址那片区域的南面穿过隆宗门,张敏指着前面一座垂花门告诉汪直:「那里头就是司礼监,师父就在那儿当值。」 原来大名鼎鼎的司礼监衙门就在这儿,门洞小小的,连个牌匾都没,还真是低调。 汪直问:「咱们要进去拜见师父吗?」 张敏笑:「师父忙着呢,哪有工夫搭理你?」 师父应该是挺忙的,司礼监掌印是皇帝的首席秘书,国家大事样样过手,肯定不会清闲。而且以那天初见时的态度,汪直相信,师父有了空闲一定会来看他,或是叫他过去嘘寒问暖一番。怀恩不像是临时起意收个徒弟,过后就抛诸脑后的人。 怀恩确实很忙,本来司礼监掌印的公务就不清闲,他还是天生的劳碌命,对谁都不放心,不说全都亲力亲为,至少大事小情都要记在脑子里,都要过问。 伺候起居的小内侍常被他呵斥:「茶壶不能放那儿,桌子面儿都叫你烫坏了!」「枕头要往里面搁,回头就摔了!」就是真烫坏张桌子、摔坏个瓷枕头又算什么大事呢?司设监又不会难为他们,不出半天也就送来新的了。 小内侍们私下里都笑称:「怀公公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样作风当然有好处,经他手出来的差事从来一点差错都不出,不单皇帝很放心,连外臣都说,自从司礼监由怀恩主管后,简直万事顺遂。 如此作为的结果,就是特别忙,身体不忙的时候心也忙。这些日子怀恩经常等到上炕睡下的时候才想起来,汪直那孩子不知怎样了,明天得过问一下。等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大摊子事儿,就又忘了,然后等到晚间上炕后又想起来。 这样往復了足有十多天,直至一日,张敏拿了张纸献宝似的送来给他看:「师父您快看看,这是您那宝贝徒弟画的,瞧瞧这孩子多聪明!」 汪直总想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弄个清楚明白,就试着画宫城地图,先是按照孙绍刘合他们的介绍画了个草图,等到张敏领他逛了一圈之后,他就画了一张比较具体的图纸。 毛笔他用不好,就拿一小节炭条画,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连各处宫院的大小比例都和实际差不多。北边和西边的廊下家也画上了,只是因为炭笔粗画不细緻,看上去只是炭灰色的长条。整个儿就是一张很完备的宫廷堪舆图。 怀恩看得暗暗称奇,指着上面「干清宫」、「昭德宫」等楷书墨字问:「字是你写的?」 张敏笑道:「那是,他要再会自己写字,那真成精了。」 汪直当然不敢显露自己会写字,张敏一边替他註解上各宫名称一边教他认的时候,他只能装出好学生的样子乖乖学。 怀恩手里端着那张地图,心想:是该去看看小徒弟了。 第11章 出宫一日游 怀恩在张敏面前透了口风说…… 怀恩在张敏面前透了口风说要来看汪直,次日汪直还是先从张敏口中听到了消息,又过了三天,他才见到了怀恩师父的真容,没想到师父所谓的「看」竟然远比想像的要隆重——怀恩要趁着沐休带他出宫去玩一天。 话一出口,跟前陪着的刘合孙绍就都露出又惊讶又艷羡的神气,连张敏都推了汪直一把,酸熘熘地说他真是好福气。 汪直已经听刘合他们说过了,宫里的宦官们只有那些有实权、很得脸的大太监才可以时常出宫,其余的即使有了沐休假期也不能随便迈出宫门一步,比如张敏要想出宫,就要么去找个替侍长出宫办事的正经由头,要么央师父等贵珰带着出去,他自己是别想随便熘达的。像那些直殿监做苦役的宦官,自从进来了,一辈子都没再出去过的也不稀奇。 汪直早就做好了很多年都出不去宫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师父说了,趁着他还小,没得差事,正好带出去逛逛,等过几年又是进内书堂读书又是领差事的,就没空了。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这样带他出宫的机会这几年还会经常有的。 师父真太好了!汪直觉得自己又被幸运大馅饼砸了头,这次投胎一定是幸运属性满点的。 到了第二天,怀恩一早就亲自过来领他,离了下处一路步行往南。西边这排廊下家从北头往南是一连三十一座小院落,三十一个门,然后不知为何隔断了大约一间屋的距离,下面又是同样格局的一截,只有三个院子三扇门,就是汪直他们刚进宫那时住的地方。 三十一门的那截被叫做「长连」,三门的这段叫做「短连」,短连再往南是御酒坊。 汪直看见墙上御酒坊的牌子,问怀恩:「师父,御酒坊是为皇爷爷做酒的,还是为您和覃公公这样的公公们做酒的?」 怀恩微笑道:「自然是为皇爷做酒的,宫里哪能专门开个衙门为我们做酒?」 汪直也明白这个逻辑,只是仍有个疑问:「皇爷爷喝的酒难道不是外头进贡来的?」皇帝的吃穿用度不是都由全国各地挑最好的送来吗?他不明白为什么宫里还要弄个地方专门酿酒。 「外面贡的是有,但御酒坊为皇爷做的,也都是好的。」怀恩挺耐心地解释,「再说酒这种东西,有时也要饮新鲜的才好。」 汪直不甚理解:「不是都说酒的陈的香么?」 怀恩道:「有的酒是陈的香,可有的酒放不住,搁上几个月就酸了,不能喝了,还是新造出来的好喝。」 第24页 原来还有这道理,没等他再说什么,怀恩回头看了眼御酒坊的牌子,问:「你认得那牌子上的字?」 汪直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不认得,是师兄他们告诉我说,这里是御酒坊。」 怀恩点点头:「师父太忙了,回头叫师兄教你认字,过几年等你大些了,再去内书堂读书。」 祸从口出,汪直决定闭嘴。 御酒坊再往南是尚膳监,从这两处衙门的西墙外穿过去,再往南走就到了西华门,怀恩就带着汪直从西华门出了宫城。 今天怀恩换了身便服,靛青色的直身配灰布方巾,比大红蟒袍低调了很多,看着像个教书先生,就是少了一把鬍子。他穿了这样一身,出西华门之前遇见的宦官还都恭恭敬敬和他打个招唿,等到了皇城区域,就很少有人认得他、再招唿他的了。 怀恩一看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两天也就是问问汪直吃住的如何,有没有什么不惯,其它汪直问他什么他都回答,汪直不说话,他也就没话说。这会儿一路穿过皇城走出到京城大街上,怀恩也没再来说什么与他闲聊。 话是没说,但走到皇城外没多会儿,汪直隐隐听见,怀恩竟然在低低地哼着曲子,像是什么戏曲。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依稀还能听出唱词,什么「自那日宴席散,难再团圆……」再看师父的步子,也变得跟哼的拍子一致了,头也跟着微微晃着。 汪直颇觉意趣盎然,若非带着他,师父说不定已经大声唱出来了。果然连师父出了宫门,心情也是大好的。 这时的北京城整体格局跟现代的二环内大致相同,细处却有很多差异。现在的□□还叫承天门,他们走的是西长安街,比现代长安街至少窄了一半,最令汪直觉得稀奇的是,街道两侧竟然有着排水沟。 大约一米多宽、一米多深的水沟敞着口,他们沿着路边步行,一不留神都可能滑进去。等到转了个弯去到一条更窄的街道上,怀恩就拉起汪直的手,以防他真滑进水沟里去。 这条街窄了,车马行人反而多了,要说让汪直走在他外侧,怀恩又怕他被车刮到,相比被车撞被马踩,自然还是掉沟里好一点。 怀恩发觉汪直很安静,猜着小孩家家都点怕他,便尽力温和道:「你有什么话想问师父的就尽管说,不用怕,师父其实愿意跟你说话,就是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他几乎生平都没用这般语调讲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生硬古怪。 汪直问:「师父,是不是城里每条街边上都有这种沟啊?」 「是啊,好歹是京师重地,哪儿能连阳沟都没呢?」 原来有沟还是个优于其他城市的特点?地下的叫「阴沟」,露在地面上的叫「阳沟」,嗯,挺科学。 汪直又问:「那夏天下完大雨,这些沟是不是都要灌满水啊?」依照现代北京城的内涝情况,他觉得这些阳沟都不够装的。 怀恩嘆了口气:「是啊,每年都有小孩子淹死呢。」 竟然还会有小孩淹死在里面!「那为什么户部不能拨点银子,把这些沟上面都盖上石板呢?」 还知道是户部管拨银子,看来张敏教的还挺多的,怀恩笑道:「全城都盖石板,太多了,银子花不起啊。」 汪直点头理解,这时候没有水泥啊。车水马龙的街道,道边上敞着阳沟,看着真新鲜。 走了一会儿他又问:「师父咱们去哪儿啊?」 怀恩道:「先跟师父去看一位老前辈,中午师父带你去吃点好的。」 汪直猜得到,所谓的老前辈,一定是位老宦官。 他已经从张敏他们那儿听说了,这时大太监在宫外多有私邸,但除了当年的王振、曹吉祥那种张扬过头的之外,太监的私邸一般都不公开示人,大多建成寺庙的样子掩人耳目,表面看上去,就是太监们一出宫都住进寺庙里,跟和尚作伴去了。 除了掩人耳目二外,其实宦官们也确有很多都信了佛,因为宦官死后不能归葬祖坟,皈依佛门的话,死后就可以归葬佛寺,算是有个正经归宿,总比那些低等宦官死了就拉到煤山去烧了的好。相比现代人,这时的人都把身后事看得很重,很多宦官就是为此信了佛。 怀恩带他去到的就是城西南一座名为「隆德寺」的小寺庙。名为寺庙,其实供应香火的只有最外面的一进院子,从仪门进去二道院,就看得出是座宅邸了。他们进来时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接应,汪直一路跟着他们穿过一道穿堂,进到一间正房屋里,扑鼻就是一股中药味。 里屋摆了一张黑漆螺钿床,他们进去时,床上躺着的一个老人正被小厮扶着坐起来。说是老人,其实也就五十岁上下,在头顶绾成髮髻的头髮还大半黑着,只因精神萎靡,才显得苍老。和怀恩他们一样,他下颌光光,没有一根鬍子茬。 看见怀恩,老人笑呵呵道:「来了?」 怀恩只是「嗯」了一声,转头叫汪直:「这是师伯,快来见礼。」 原来是怀恩的师兄,汪直跪下磕头道:「汪直见过师伯。」 怀恩所谓的见礼大概作揖也可以,但汪直这些天看出来了,古代很讲究礼多人不怪,小宦官见了老宦官能磕头的时候就尽量磕头,他就有样学样。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也没什么可不平衡的。现在他磕头已经能磕得很像样了。 第25页 果然老宦官很高兴,连声叫小厮把汪直搀起来,对怀恩说:「这就是你新收那小徒弟啊?果然一看就透着机灵。」说着又叫小厮拿果子给汪直吃,还亲手塞了个小荷包到他手里。 汪直捏着荷包里好像是些小块的银子,就询问地看向怀恩。怀恩说:「师伯给你的,拿着吧。」 汪直就道了谢,学着别人那样把荷包揣进怀里。他人小衣服也小,揣点硬硬的东西在胸口真不好受,也不知道古人怎么习惯的。 小厮搬来坐墩放在床边,怀恩落座后,问起老宦官最近病况有何变化,老宦官笑嘆着说:「还是老样子,昨儿个梁太医才来过,说的还是从前那套话。好在现今离入冬还远,大约再撑半年还成。」 怀恩嘆息了一声,又问:「可缺点什么?跟前服侍的人可还周到?」 老宦官摇头道:「什么都挺好的。」 「但有什么不好的,你可别瞒着我。」 「都好,你就放心吧。」老宦官又笑了,「有司礼监掌印关照着,没人敢拿我不当回事。永诚他们都好?」 「嗯,挺好的。」怀恩顿了一下,「最近改十二团营,他们都忙,没空常来看你,你别多心。」 老宦官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可多心的?换做我是他们,也不情愿来。」 怀恩还想劝说一句,张了一下口又忍下了。转而见到床头上正放着一本翻开的旧书,旁边的小高几上也放着一摞书,便道:「你少看些书,伤神。」 老宦官嘆道:「如今地都下不来,书你再不让我看,叫我干什么去?不等病死,怕是倒要闷死了。」 怀恩又是张了一下口,没说出什么。 汪直陪小厮站在一旁,觉得听他们两人对话特别压抑。他并不理解,看上去那老宦官并没到了病体沉重、行将就木的地步,而且所住环境很好,一点也不寒酸,但听他和怀恩说起话来,却都像是他已经到了多么悽惨悲凉的境地。怎至于的呢? 那边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宫里的事,老宦官道:「叫你小徒弟跟着小厮出去前院玩会吧,在这儿听咱们两个老傢伙说话,怕是一会儿就睡着了。」 汪直忙道:「不必了师伯,多听听您和师父说话,也好叫我长长见识。」 老宦官笑道:「才这么小就如此会说话,长大了必是人精。」 怀恩对汪直说:「跟他们出去玩会吧,师父还要坐好一阵呢。」 汪直猜着他们或许就是想单独说话,便答应着跟小厮出去了。 待他们走了,屋里的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老宦官缓缓道:「别的也都罢了,眼看就快端午了,桂香那里……」 怀恩点头:「放心,我记着呢,今天下午就过去上香。」 老宦官也点了点头,长长嘆了口气:「展眼都六年了呢……」 第12章 宽怀 怀恩并没停留很久,汪直才跟着小…… 怀恩并没停留很久,汪直才跟着小厮在宅院里到处游逛了一遍,还没来得及想玩点什么,就有小厮来唤他们说,怀恩要走了。 怀恩平日里就总是一副愁苦相,他走出来时,汪直觉得他比平时显得更愁苦了,两道浓黑的眉毛更塌,双眼的神色也更晦暗。 临近午时,怀恩领他出来,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汪直也没问他要去哪。走不多时,怀恩领着他在一座酒楼门口拐了弯,进去酒楼大堂,怀恩指着酒柜顶上一熘杏黄色的水牌问他:「你爱吃什么?」 汪直不必思索就回答:「回师父的话,我爱吃肉。」 「什么肉?」 「什么肉都爱吃。」 这些日子他长胖了一点,小脸变圆了,也更白了,一双大眼睛就比原先显得更黑,更水灵,隐含着兴奋和期待。 看着小徒弟这模样,怀恩紧绷的脸终于又松快了少许:「好,咱们吃肉去。」 等上菜的时候,汪直忽然想起怀里的银子,把荷包拿出来要交给怀恩。怀恩不要:「师伯给你的就收着吧。」 汪直道:「我没有用银子的地方,还是给师父吧。」 怀恩拿过荷包直接给他塞回到怀里去:「没有就先好好存着,以后总有用到的地方。」还郑重其事地交代:「记着,师父不用你的银子,以后得了靴料银和赏钱都自己留着,不要学别人给师父买什么。」 汪直觉得挺诧异,他们现在没有赏钱,宦官每个月也会像领工资那样领一点生活费,叫做「靴料银」,名义上是给他们买生活用品的,其实如果不讲究什么,他们吃穿用度都有配给,可以完全不花钱。 前几天刚发了一次靴料银,李质对他说,自己得的靴料银都跟着师兄们一起孝敬师父了,一点都没留下,还说这是惯例,宫里所有做徒弟的都这么干。覃昌看上去是位仁慈厚道的师父,也可没见把徒弟的孝敬退回来。 没想到,他的师父却不遵守这种惯例。怀恩的作风真是处处都与众不同。 怀恩的脸色还是很愁苦,没话说的时候他就望着身边的窗外出神。等到饭菜上来,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肘子肉给汪直。那肉皮烧的红彤彤的很诱人,肥膘足有二指厚,夹在筷子上颤巍巍的,一放进碗里就列成几瓣。 要换做前世,汪直看见这样的大肥肉只会心惊胆战,一口都不敢吃,如今却发现,人在缺油水的时候就会爱上肥肉,现在他连鱼肉虾肉都不喜欢,鸡肉鸭肉也只勉勉强强,就独爱这种脂肪含量高的。 第26页 见到这肥肉他口水横流,说了句「多谢师父」就狠狠一大口咬上去,只恨自己嘴太小。 怀恩忍不住笑:「慢点吃,还多呢。」 怀恩真是顺着他的口味的点的菜,除了一道蒜苗核桃肉里面有一半是青菜之外,其余几乎都是纯肉菜——外焦里嫩的盐酥炸里嵴,喷香软嫩的蒜泥糟鸭肉,肥的流油的粉蒸羊灌肠,都是肉食动物的大爱。汪直每样吃两口就饱了,又恨自己的胃太小。 怀恩皱眉感嘆:「看来是大膳房的菜太差了,以后我叫手下人常给你送些好菜过去。」 汪直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什么都没做过呀,人家为啥对我这么好?他说:「师父见笑了,其实平日吃得也不差,师兄也带过不少好吃的给我,就是我嘴馋。」 怀恩点点头,道:「小时候谁不嘴馋呢,多吃才能长个儿。」 见他都没动过几筷子,眉头仍然疏解不开,汪直暗中鼓了鼓勇气,问道:「师父是不是在为师伯难过?」 怀恩摇了摇头,没说话。 汪直又多给自己鼓了鼓劲,道:「师父是不是觉得,师伯晚景凄凉,宦官们个个都是如此,您自己将来也难免这样,所以心里难过?」 怀恩很有些意外,有些兴味地问:「那依你看,此事不值得难过?倘若过个几十年,你也如他那般,病倒在床,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不难过?」 汪直双手捧着小碗放下,一脸认真地说:「不瞒师父说,我被送来京师的路上见过灾民,说是安徽遭了水灾,往河南逃难的,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有人家的老人小孩病了,只能躺在官道边的泥地里等死。 那时押运官兵每日只给我们两个杂面馍馍,味道有点苦,面粗得划嗓子,难吃得很,可那群灾民看见我们时,都涌上来伸着手向我们讨饭吃,有人丢半个杂面馍馍给他们,被他们中的一个抢去,一口就填进嘴里,好像嚼都没嚼便咽了。 我见了他们那样,就再也不觉得杂面馍馍难吃了。」 怀恩静静听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也有所触动。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到了,宦官当中普遍有着一种情绪,就是自怜,几乎个个都觉得:我好惨啊,我好悲哀啊,我过谁都不如,天下谁能比我惨? 这也不能怪他们,宦官失去了人生很重要的东西,之后再得到些什么,都难以弥补心里那份缺失感,人家又没死过,没那么容易像他这样看得开,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接着道:「所以师父,徒儿确实觉得此事不值得难过。师伯的晚景真凄凉么?他没有妻儿相伴,昔日的同僚不理他,看着是凄凉了些,可他衣食无忧,有小厮伺候着,有您关怀着,世上有太多人过得不如他呢。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的境况,怕是有好多人要羡慕呢,实在称不上可怜。」 以怀恩的阅歷,当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得茅塞顿开——总不能拿自己去跟乞丐比呀!我过得比乞丐好,不是因为我命好,而是因为我付出得比乞丐多,我得到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我就理所应当过得比乞丐好,这并不是什么幸运。 我付出了这么多,损失了这么多,得到的那点东西根本无法弥补,所以我才难过的呀。再说了,我又真比乞丐强多点呢? 时下自宫自荐还不是很流行,宦官大多都是被迫进宫的,要真给他们个机会与外头健全自由的乞丐对调身份,恐怕好多人都会情愿呢。毕竟身体健全了,就有个盼头,宦官们是连盼头都没了。 不过怀恩也觉得,小徒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人要是总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无视自己有什么,那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尤其是,人家才那么小点的一个孩子啊,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却让一个四岁孩子花心思来宽慰,也够惭愧的。 「你这样想很好,这样的性子才会有福运。」怀恩望着汪直笑道,「你想不起自己父母是什么人,依我看,你必定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个被贬谪到广西那边的汉官之后。不然的话,谁信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有这副心思?」 师父倒为他的「早慧」找了个缘由,汪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能让师父的心情有一点点好转,自己这险就没白冒。 怀恩不知是生就苦相,还是常年烦恼悲苦才成就了一张苦相脸,即使露了笑容,也笑得发苦,令人看了心酸。 汪直伸出小手去拉住他的大手,道:「师父,您还有我呢。等到您也像师伯那样病老在床,徒儿一定守着您,为您端茶倒水,端屎端尿。」 端茶倒水和端屎端尿连在一起说,真有点……怀恩手里摩挲着他白白的小嫩手,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不过有些事由不得咱们做主的。」 汪直道:「莫非我想孝敬自己师父,还会有人拦着?」 怀恩摇头:「万一到那时皇爷派你去到地方镇守,你又能怎么办?咱们做宦官的可不是想辞官就辞官的。其实你师伯也不是没有门下,只是现今那几个孩子都不在京师而已。」 汪直一时怔忪,记得歷史上的汪直二十多岁时就被皇帝遣到南京去了,名为贬谪,实为功成身退,如果自己也是那样的命运,等到怀恩病老的时候,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侍奉。 见他还挺当回事似的沉思起来,怀恩既触动,又觉意趣盎然,先前的烦恼已散去了大半。 第27页 结帐离开时,各样肉菜都剩了一多半,汪直觉得很浪费,但见怀恩没有打包的意思,他也没敢多嘴。说不定这时打包剩菜会被视作丢人的行径呢。 重新拉着他的手走回到街边上,怀恩说道:「其实你师伯只是冬日时感了风寒,请了假,本不重的。是前些时,听说有一位老大人新刊刻了文集,却没把为你师伯写的碑记收录进去……」 他觉得这些事说出来汪直不会懂,就捉摸着怎样从头说起,「是这样,咱们宦官平日里与外廷的文臣大人们也有很多交结,有的私交也还不错,宦官兴建寺庙的时候,常会拜託私交好的大人写篇碑记,有时宦官死了,家人也会托位文臣大人写墓志。 可那些大人们与咱们往往只是面上交情,实则心里还是瞧不起咱们,以结交咱们为耻,所以即使却不过情面写了碑记和墓志,等到刊刻文集的时候也不收录进去,就怕后世的人知道他们结交过宦官。 你师伯就是忽然知道了那位大人没把他的碑记收进文集,一时心情郁结,病就重了。」说完长长一嘆。 原来是这样,汪直很理解师伯的心情,说起来好像不算什么大事,但换做平常人,忽然得知一个好朋友其实跟自己只是面子交情,原是瞧不起自己的,甚至嫌跟自己结交丢脸,怎么说也是个打击,再叠加上宦官本就有的自卑情绪,郁结成病就很好想像了。 如此一看,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文臣真是可恶!瞧不起我们你就别理我们啊,师父说什么「却不过情面」,其实不就是看中宦官的权势来巴结吗?巴结完了还要撇清,真虚伪! 「那些文臣大人们就是嫉妒咱们!」他愤愤道。 怀恩问:「嗯?你说嫉妒?」 「是啊,他们十年苦读,考科举,熬资歷,鬍子都熬长了才当上大官,见到您和师伯、和覃昌师父这样的人不用那么辛苦就能穿蟒袍,系玉带,比他们还要位高权重,他们就眼红嫉妒呗。其实师父您受过的辛苦,他们又何尝了解?」 听说关于皇帝赐近侍蟒服这事也被文臣闹过好几次呢,皇帝想让跟前的人穿得威风点又关他们屁事?无非是文臣很难得被赐蟒服,见到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反而被皇帝的奴僕轻易就能得到,他们就难受,就不平衡。说到底就是红果果的嫉妒罢了,偏偏他们内心如此狭隘龌龊,还要装得正义凛然,一心为公,就更可恨了。 汪直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愤慨,小孩的表情都显得很认真,愤慨也是认认真真的愤慨,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小青蛙,有种自带的萌感。 怀恩又看得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没错,他们就是嫉妒。你师伯说得对,你真是个小人精!」 第13章 冲突 汪直没再问师父接下来要带自己去…… 汪直没再问师父接下来要带自己去哪里,怀恩一直领着他去到又一座寺庙大门前,才想起问他:「对了,你平日午睡么?这会儿困不困?」 汪直摇头:「师父放心,我有时睡也有时不睡,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关键是他觉得把难得的出宫假期时间拿来睡觉太浪费了。 怀恩领他进了寺庙的门,汪直进门时忘了看牌匾,不知这是什么庙,但见这所寺院前院比师伯住的那里大了不少,建筑也正规了不少,院子里香菸缭绕,进出走动着不少香客,看来应该是座真正的寺庙,不是宦官的宅邸。 有知客僧见到他们,过来双手合十施礼笑称:「怀大人来了。」 怀恩点头道:「可准备好了?」 「自然,您随我来。」 怀恩见汪直不错眼珠地盯着知客僧,便低声问:「怎么,没见过出家人?」 「嗯。」汪直点点头,他真是两辈子头一回见到真和尚,觉得面前这僧人跟影视剧里见的假和尚很有些不同,可具体又说不清不同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影视剧里的演员都在故意演绎着想像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而真正的僧人并非个个儿都那么死板和虔诚,像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个剃了头髮穿上僧袍的普通人,跟怀恩说话时那恭敬讨好的模样,和张敏也没多点区别。 知客僧导引他们穿过东侧一道仪门,进入一座侧院,走进正房。房内两厢打通,成为长条一间,正面一大排香台,上面阶梯式摆放着足有百十来个灵牌,原来这是个供牌位的祠堂。 汪直原猜测那些都是已故宦官的灵位,怀恩大概是来祭奠师父或者某个师兄的,等看清一个牌位上写着「爱妻董爱月之灵位——夫王云谨立」他才勐然想到,这些恐怕是宦官们专为故去的「妻子」供的牌位。 很多牌位前面都摆着些供品,有的是果品,有的是点心,更多的是燃着香,汪直见到最低的一排有个牌位前放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正楷墨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时有些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汪直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明朝宦官们会把故世对食的灵位供奉在寺庙里,而且宦官与宫女对食之间的感情大多很深,往往有一方早逝之后,另一方都不会再娶再嫁,感情反倒胜过俗世间的正经夫妻。 这也好想像,毕竟对食都是自由恋爱来的。相比此时绝大多数的俗世夫妻,反倒是这些对食们之间更可能有着真正的爱情。 第28页 知客僧殷勤地为怀恩递来备好的供果和香烛,怀恩在一个牌位跟前摆好东西,点了香烛,躬下身子深深施了一礼。汪直不敢显露自己认字,就没敢盯着那牌位细看,只能默默想像那里供的是什么人。 怀恩望着牌位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对他说:「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师伯母。」 原来是师伯母,汪直的八卦念头烟消云散,端端正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 怀恩望着牌位嘆道:「你师伯母已经过世六年了,她若还在世……你师伯的身子也能比现在好些。」 汪直抬头望着牌位,回想今天所知有关师伯的一连串信息,原来这就是一个宦官——还是个比较成功的宦官——的人生轨迹,这其实……已经挺好的了。 有事业,有爱情,难道不是比当世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了么?别说事业和爱情,当今之世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人都是难得的幸运,汪直实在不觉得师伯的境遇有什么悽苦可怜的。 大概怀恩也觉得自己今天给小徒弟灌输的负能量太多了,离开祠堂后,他自觉调整了情绪和语气,问汪直想去什么地方逛,汪直当然说不上来,这时的北京城有什么他一点也不了解,说多一点又怕露怯,怀恩就挑拣热闹的地段领着他逛。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摊子,怀恩还给他买了一大个龙形糖画,让汪直手里捏着竹籤子,咔嚓咔嚓地啃着吃。吃了一肚子肥肉又啃了一大块糖,汪直觉得肚里腻乎乎的。 师徒俩逛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汪直毕竟年岁小体力不济,没等天黑就累得快站不住了,怀恩就近雇了辆蓝布帷子的马车,和他一起坐进去。 听见他交代车夫去西华门,汪直觉得奇怪,问道:「师父晚上不回家住么?」怀恩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听说是前年升任司礼监掌印那时才置办的,张敏他们还曾去帮忙收拾过几天。 怀恩淡然道:「明早还要上值,还是回直房住更便宜。」 他不找对食,不拉门下,不爱回宅子,别的宦官闲暇时喜欢赌钱、吃酒,甚至是逛青楼,怀恩也没有这些爱好,闲时最多是静坐读读书。大多时候他根本闲不下来,总会找点事来管管做做。汪直觉得师父就像个苦行僧,奉行禁欲主义,半点娱乐都没。这样实在不大好,不利于养生长寿。 歷史上的怀恩活了多大年纪?他想不起来,只心里决定,以后要努力帮师父换种轻松点的生活方式,虽然现在肯定办不到,可以慢慢来。 有了这一天的相处,师徒两个比从前熟络多了。此后怀恩就时常有意多制造些和汪直接触的机会,有时是叫伺候他的小火者送些东西,有时是差人把汪直叫过来,在司礼监衙门待上半天,名义上是叫他来干点杂活,其实活儿没多点,就是招他过来玩。 汪直的腰牌也很快发下来了。宫禁中的宦官个个都有腰牌,内使、小火者用的是乌木牌,一面刻着「内使」、「小火」字样,另一面盖着长方火印。升为奉御或长随之后就是有了官职了,要戴牙牌。 说是牙牌,其实用料也不是象牙,而是兽骨。上面按照分属各衙门排着号数,一面刻着「忠xx号」,一面刻着持有者的姓名和职衔。牌子上缘穿着青绿丝绦,下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 身为怀恩的徒弟,汪直起点高,一上来就得了个长随的牙牌,比同院住着的孙绍他们职司还高。他一直觉得这种缀着长红穗子的腰牌很好看,挂在腰上走路摇摇曳曳的,比公子哥的玉佩还漂亮。可惜等自己挂上才发现,穗子会拖地。 张敏见了笑他说:「你应该挂脖子上,就当长命锁了。」 汪直只好忍痛把好看的红穗子剪掉了一截。 来司礼监衙门时他就学着小火者们为师父端茶送水,有时也收拾收拾桌上的奏摺,别人都当他不认字,对他没有防备,他想捧着份奏摺看可以随便看,别人只当他是在看画儿。 汪直发现奏摺这东西和想像的也有很大出入,最大的特徵就是——他看不懂。他自认为繁体字也大多认得,可那些文臣老大人写的是行书字,似乎有着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套连笔规则,好多字看起来笔画不复杂,他却认不出。 而且,没有标点符号也就罢了,还乱七八糟地错行,少的一行两三个字,多的一行写到头,而且也不像是根据断句来错行的,一点门道都也看不出。 还是有次怀恩为他解释了他才明白规律,怀恩指着一行字的顶头告诉他:「这个字念『上』,就是说的皇爷,奏摺里但凡提到皇爷的地方就要另起一行顶头写。」 原来如此啊!有了这个关键点拨,汪直终于能看懂一些内容了,只是字仍有很多不认得,尤其越是笔画少的字越不认识。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些怪字是朝鲜字——可听说这时候朝鲜用的是汉字啊! 他每次来都会见到覃昌,覃昌对怀恩这个小乖徒弟也深有好感,见到他受了启发,后来就时不常地让人把李质也叫过来。政务不忙的时候,两个师父就以教小徒弟认字为娱乐。于是汪直就找到了理由向师父问询奏摺上那些不认得的字念什么。 果然他不认得,就是不熟悉连笔规则的缘故。比如出现很频繁的一个看起来像「及」的字,实际是人家写的「以」。 有怀恩教授,渐渐地他就能看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要装作看不懂。 第29页 看懂后他就发觉,原来奏摺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废话,那些老大人们说点什么事都要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一通,想提炼出中心思想很费力。所以他看懂也还像没看懂时一样,几乎整篇读下来不知道人家究竟想说啥。 怪不得要用「票拟」呢,皇帝只看票拟不看全文,真是大大省了时间。真不知道当年朱八八老爷子既没内阁也没宰相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竟然没有累出脑溢血。 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出口托师父帮忙确定李唐在哪里,但还是忍了。求人这种事通常只能开口一次,如果被人回绝了,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他现今的面子还很有限,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用。 不久后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汪直的日子总体而言是过得很舒心的,两三个月下来,个子就长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一圈。张敏调侃他好吃懒做光长肉,说他「肚瓜子都长出来了」 汪直听了忍不住笑。先前看《红楼梦》里说吃「鸡瓜子」,他一直以为是鸡肉切成瓜子样的小丁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古人把成块的肉都叫做「瓜子」、「肉瓜子」,「子」是轻声韵,跟「脑袋瓜子」意思差不多,所以鸡瓜子应该就是鸡肉块的意思。 有着成年人的脑子难免常会觉得无聊,好在这具小孩的身体还保持着小孩特性,很容易犯困,时不时磕着头打个盹,犯半个时辰的迷煳,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不至于太难熬。 当然也不是天天平静无事。八月初时,有一天为李质的事,他和另一个宦官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打起来。 那天李质听从一个师兄的吩咐去到另一个宦官的住处送东西,之后过了半天,住在那边的另一个宦官找了过来,声称他放在桌上的一小包银豆子不见了,一定是李质偷拿了,叫李质交出来。 李质说没拿,那宦官就自行闯到李质住的屋里去翻,最终没翻出来,他仍然逼着李质交出银子,吵嚷的声调很高。在宫里当值的宦官都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即使是在下处也鲜少有高声喧譁的。那宦官尖利的声音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汪直就也循声跑了过来。 那个宦官他认得,名叫韦兴,约莫十六七岁,没什么尊贵身份,只不过他师父梁芳现任昭德宫副总管,才气势足了些。围过来的其他宦官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韦兴把经过大体一说,指着李质说:「今儿一整天就这小孩子一个外人进过我们屋子,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这会儿李质的三个师兄有两个上值去了,只有一个叫郑玉的师兄在,正在一旁笑劝:「韦兄弟你别着急,兴许这里头有误会呢,咱们再里里外外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放屁!你当我没找过?」韦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质,手指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趁早给哥哥交出来,不然我要你活不过今儿晚上!」 汪直简直目瞪口呆,覃昌很怂吗?司礼监秉笔呀!梁芳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徒弟敢在覃昌徒弟面前如此撒野?凭什么呀! 李质把该辩解的话都说完了,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汪汪地讷讷无言,韦兴就对郑玉说:「你看看,他自己都做贼心虚没话说了。」 汪直上前高声道:「李质不过是嘴笨不会说话,嘴笨也犯了王法了?《大明律》里头写了不会说话的人就是贼吗?」 韦兴看着他一撇嘴:「关你屁事?」 汪直道:「是啊,你丢了银子,关别人屁事?你说你放桌上的银子叫李质拿了,你有证据吗?翻出赃物了吗?同是空口白牙,你说是李质偷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赌钱输光了银子,欠了债,找茬儿来讹人的呢!」 赌钱是宦官们的一项常见娱乐,韦兴确实赌瘾很大,也常为此欠债,正因日常总缺钱,他前日刚托人把几样得的赏赐带出宫去卖了换成了银子,惦记着终于能还上债,剩余的还能充作赌本豪赌一场,不想竟丢了,他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一听汪直这话,周围一些知道他赌瘾大的宦官都笑出声来。 这下韦兴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着:「你个小畜生!」过来就朝汪直推了一把。 刘合正站在汪直侧后,及时拎着他后领子往后一拽,才没叫韦兴真搡到他身上,刘合朝韦兴陪笑道:「韦兄弟别这么大的火气啊,有话慢慢说。」周围的宦官们也都纷纷笑劝。 汪直心里腾腾地起火,这些日子时常接触司礼监贵珰,把他的心气也养高了不少,他是司礼监掌印的徒弟,别人不巴结他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拿他不当回事吧?这小子都来先对他动手了,周围的宦官们竟然还都笑脸劝说,连指责都没人敢指责一句的。不就是个梁芳的徒弟吗?梁芳算哪根葱?万贵妃的下人罢了,给怀恩师父提鞋都不配! 刘合拉着汪直,其他人忙着劝韦兴别动手,就没人留意李质,谁也没想到,李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墙边上一张条凳抄了起来,过来抡足了一个圆圈,「咚」地一声拍到了韦兴右脚脚面上。 韦兴只穿着布面靸鞋,疼的「哎呦」一声弯下腰去,李质抡着条凳兜头乱打:「我叫你打汪直,叫你打汪直!」 汪直认识了李质这么些日子,习惯了他软面团一般的性子,这还是头回看见他发飙,一时都看呆了,连心里的火气都忘了。 李质自然很快被宦官们拉开了,韦兴恼羞成怒也要动手,一时间众宦官拉架乱作一团。忽然之间,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班主任忽然走进了乱糟糟的教室——原来是张敏来了。 第30页 汪直从来没觉得师兄的形象这么高大威勐过。 第14章 过招 张敏挺胸叠肚地走进院门,周围的…… 张敏挺胸叠肚地走进院门,周围的宦官立刻就安静了,连韦兴也闭了嘴。 张敏迈着方步,瞥着韦兴笑道:「哟,韦兄弟,一阵子没见,脾气见长啊。」 韦兴绷着脸看李质:「我银子丢了,是这小子偷的。」 李质动了手后反而底气变足了,高声道:「我没偷!」 韦兴刚要说话,被张敏一摆手制止住,张敏声调不高,慢悠悠、乐呵呵地说:「你银子丢了是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到宫正司报案去,告诉那儿的周宫正说,你丢了银子,怀疑是谁谁偷的,让他们替你拿人起赃,多省事儿啊?省得你在这儿大唿小叫还挨打受骂。 哦,我说错了,宫正司衙门太小了,哪配给梁芳的徒弟断案?那你去都察院吧,不然去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成,我在那边有不少熟人,用不用替你递个话儿?」说着还亲热地拍了拍韦兴的肩膀。 韦兴不敢再发脾气,也不甘心说句软话,支吾了几声之后,索性扭头出门走了。 张敏还在后面叫:「不用啊?用就说声儿,别见外哈!」 周围众人多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却没人出声评论什么,只纷纷向张敏拱手招唿一声,很快各自散去,只剩下李质师兄弟两个,还有汪直和同院来的刘合孙绍。 张敏转过头先把郑玉数落了一通,语气可比跟韦兴说话的时候硬多了,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就这么给你师父丢人啊?要是梁芳来了还罢了,一个韦兴小崽子,你怕他什么?他敢把你怎么着?瞧你怂的那样儿,整个司礼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郑玉满面通红,一叠声地点头称是。 韦兴的下处与这里就隔着一个院子,汪直估摸这些话他都能听见,大概张敏也正想叫他听见。他心里颇觉痛快,本来嘛,梁芳算个什么东西? 要说郑玉怂,汪直觉得也不全怪他,李质的师兄住在这里的有三个,年纪最大的和张敏差不多,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单看他们都住在集体宿舍而非直房,就知道混得都不怎么样,听说覃昌都曾送他们去过内书堂,但他们仨都不是读书的料,三字经都背不全,时至今日,覃昌也不怎么管他们了,他们的底气自然就差了点。 不过,同是住集体宿舍的,韦兴其实也不比他们强多点啊,顶多就是在师父面前受宠一点罢了,说到底还是人怂。汪直觉得师兄把自己想骂的都骂了,特别解气。 骂完了郑玉,张敏招唿自己院里的人回去,索性连李质也叫走了:「走,跟你兄弟一块儿过来,尝尝哥哥新拿来的点心。」 等到了汪直院里落座,李质有些不放心地问:「张哥哥,你说……我是不是为师父惹事了啊?」 张敏端起孙绍送上来的茶水咂了一口,淡笑道:「小兄弟,我跟你这么说吧,在皇爷和娘娘们跟前,咱们得装孙子,受多大的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在外廷老大人们跟前,咱们的腰杆子就能挺一挺,既不能堕了内廷的威风,也不能太张扬得罪人家;可要说在这宫里的宦官里头,那……」 他轻拍着炕桌嘿嘿一笑,「咱们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该烧高香了,绝没有别人欺负咱们的份儿!」 汪直觉得师兄真是前所未有的帅,他还有些不解:「师兄,那你说韦兴怎么敢那么狂呢?」 李质补充:「就是啊,他还差点打了汪直呢。」 张敏笑道:「因为傻呀,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他了。你看他师父梁芳就没这么蠢,等梁芳知道今天的事儿,必定把韦兴狠批一顿,痛打一顿都说不定。」他欠身问李质,「对了,韦兴那银子你到底拿没拿?」 李质小脸立马又白了,忙摇头道:「自然没拿!」 张敏点点头:「你听我的,以后要得着机会拿他的银子,你尽管拿。经过了今儿的事,他绝不敢再放一个屁。」 李质与汪直对看了一眼,都笑了。 张敏歪着唇角冷笑:「你们等着瞧,说不定过个一天半日,梁芳还得跑去司礼监,亲自找咱们师父赔礼呢。」 张敏一点都没猜错,第二天梁芳就跑到司礼监赔礼去了。 提前也有人给怀恩和覃昌透了风,说了昨天的事,这两位大珰当然都没当回事,天天国家大事都在手里过呢,小徒弟们拌个嘴打个架算什么事儿?反正又没人打伤。 等到梁芳来赔礼时,覃昌还勉强支应了几句,怀恩则冷淡以待,一点也不掩饰「就这点破事儿也值得你拿来烦我」的意思。 梁芳拿热脸贴了冷屁股,回去昭德宫的直房,又把候在那儿的韦兴臭骂了一顿:「……你说你惹谁不好去惹覃昌的徒弟?我看你小子就是皮痒了欠一顿狠揍!」最后又问,「你拿得准你那银子是他偷的?」 韦兴缩着头含煳地「嗯啊」了一声。 梁芳一听就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韦兴垂手站着,讷讷地说:「昨晚上我才看见,其实是掉桌子后头去了。」 梁芳咬着牙又扇了他一个耳刮子:「你吃饱了撑的!」 他坐到护炕上,嘬着牙床生气,韦兴闷头站了一会儿,试探着说:「师父您说,怀恩他们咱惹不起也就算了,张敏算什么东西啊?凭他也配张口骂您,还不是狗仗人势?」 第31页 梁芳有点不信:「张敏骂我?骂我什么?」 当时在场人多,也有其他梁芳熟悉的人,韦兴没敢公然扯谎,只道:「太难听的话他没敢骂,就说什么『不就是梁芳的徒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您听听,不说别的,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就对您直唿其名,这叫人家怎么想?倒像是您跟他平辈儿了似的,他算老几啊?」 梁芳重重哼了一声,没再说话。韦兴这点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他并不放在眼里,但这件事如果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他这边什么都不做,未免太丢面子了。 万贵妃产下皇长子,昭德宫如今风头强劲,他身为昭德宫的副总管太监那么窝囊,以后谁还会拿他当回事?怕是连直殿监那些洒扫宦官都要背后传说他在怀恩覃昌面前装孙子的笑话。不管怎样,总得找回点场子才行。 梁芳吱熘吱熘地嘬着牙缝,思索着对策。 眼看就快到中秋了,宫里四处都在为过节做准备,就在这当口,张敏摊上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儿。 自从生了儿子,皇帝和万贵妃好得热火朝天,皇帝常去昭德宫,万贵妃也常来干清宫。万贵妃宫里常有底下人孝敬上来的一些小玩意,有天皇帝到昭德宫时,夸一件万贵妃新得的青瓷熏炉好看,万贵妃就叫人把那熏炉包好送到干清宫去。 负责把熏炉匣子抱去干清宫的就是张敏,等送到了地方打开木匣子一看,里头的瓷器已经破了个口。 这事儿是解释不清的,只能是最后过手的那个人认倒霉,于是张敏被罚了半年的月米。 「一看就是梁芳那孙子坑我!」张敏坐到炕上跟汪直说起来时,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张敏在干清宫也有朋友,但他中了别人的奸计,说出来毕竟丢脸,他就不想跟不明内情的人提,汪直是知道经过的,他只想来找汪直抱怨。 「你看着吧,我是那么好欺负的么?昭德宫再风光,还能压过干清宫去?不出半个月,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汪直忧虑道:「师兄你还真要跟他们一直斗下去么?这么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其实你也没多大损失,不如就消消气,甭跟他们那起子小人计较了。」 宦官有月米和靴料银两种固定收入,据说当初太.祖爷朱八八认为宦官是家奴,在皇家吃皇家穿,不必另外多领俸禄,所以洪武朝时宦官什么收入都不发的,后来才渐渐改观。 其实现在这两项进项也都不算多,被罚了月米也不是很大的损失,想来只是皇帝走形式的一点惩戒。汪直不知道歷史上的张敏是否也和梁芳他们有这段过节,他有点担忧因为自己的参与,产生什么不好的蝴蝶效应,给张敏惹上什么更大的麻烦。 他接着劝:「你看他们用这种手段,明摆着就是不敢明着招惹你,等于是已经向你示弱了的啊,外人不明就里,你也不算丢了面子,没必要再为他们费心费力。」 张敏嗤笑道:「你倒会说话。没错,在外人看来我是没丢面子,可我要是这回认怂了,不报復回去,梁芳那老小子就得意了,以为我是面团捏的,以后还得找茬拾掇我。再说了,这回我只被罚了月米,还不是赶上皇爷高兴?撞见皇爷不高兴的时候,还不知怎么着呢,说不定我挨上一顿板子,都能去了半条命!我总得叫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才行。」 见汪直小脸上尽是担忧,张敏抚着他肩膀宽慰说:「别怕,宫人之间这样你整我我整你的事儿常有,出不了大事。他能把我怎么着?还能撺掇万娘娘把我宰了?」他撇着嘴嗤笑,「万娘娘能听他使唤,算他能耐了!」 他刚说完要是赶上皇爷就可能去了他半条命,又说出不了大事,汪直也不知该信哪一句,见劝不住他,就只好道:「师兄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记得叫我。」 张敏在他头上揉了两把,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咱就没白做一回师兄弟!」 第15章 李姑姑的消息 过了中秋,京城的天就很…… 过了中秋,京城的天就很快要转凉了,汪直惦记着李唐说不定真在浣衣局受苦,再不敢拖下去,趁着有天和怀恩相聊甚欢,他就把李唐的事说了,求师父看能否打探一下李唐的状况。 怀恩略微思索了一下,对他说:「宫女的事不归司礼监管,回头我替你打听一下。」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出,师父对人情往来很冷淡,身在官场,却不喜欢官场交际,平时不求人办事,也不喜欢别人求他办事,若说让师父为他去托人,即使师父愿意,他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说:「还是不麻烦师父了,回头我再托师兄去打听吧。」 怀恩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也别把师父的能耐看扁了,我入宫至今二十年了,人脉总还是有点的。」 话说成这样,汪直就不好再客套,低了头道:「我是怕师父政务繁忙,再给您添麻烦。」 怀恩嘆了口气道:「你心里有个人可牵挂是好事,大大的好事,要真无牵无挂了,才难受呢。」 汪直眨了眨眼睛,道:「那师父以后就多牵挂牵挂我吧。」 怀恩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捏了捏他白嫩柔软的小耳垂,说:「师父这些日子还不够牵挂你啊?」 没出两天,司礼监的小火者来西长连叫汪直过去,汪直猜着是有李唐的消息了,没想到师父百忙之中效率也能这么高。真是,早知道能这么顺利,他就早说了。 第32页 等到了司礼监衙门,才知道师父不光是带回了消息,还专门找了位知情人亲口对他说明情况。 杜司膳是汪直直接接触的第一个宫女,她本名杜梅,在六局一司的尚食局任司膳。听怀恩为他介绍说,杜司膳就是「覃师母」,汪直很有些惊讶。 覃昌可是位帅叔叔呢,这位覃师母却不但相貌平平,还比较胖,一张鹅蛋脸都胖成了倒鹅蛋形,下巴是双层的,嘴唇肥厚得好似腊肠。 不但胖,还长得显老,汪直从前听李质说过覃师母年纪还不到三十,这样看上去,她简直都过四十了,显得比覃昌岁数还大,跟覃公公实在不怎么配。大概,这才是真爱吧! 怀恩安排他和杜司膳坐在覃昌的直房里说话,杜司膳告诉汪直:「和你们同来的那批宫女里,十岁以上的都分在了尚服局和尚功局两处,十三四岁大的说是总共有三个,不过没有一个姓李的。」 见汪直小脸立刻就白了,杜司膳温和笑道:「你别怕,人家说了,这些日子那批宫女个个儿都活得好好的,没有一个病死过,大约是你那个姑姑叫人改了姓了。」 汪直松了口气,想来李唐本来也不姓李,说不定录名的时候也像李质那时姓李的人太多,她就又改回姓唐了。这个很有可能。 杜司膳补充道:「她们平日里只管替两局的女官们做做杂活,收收东西,就像司礼监这里的小内侍一样,没多辛苦,你不必太挂心了。」 託了几道人才打听来的消息,这已经算是挺具体的了,汪直点点头,问:「眼看快入冬了,听说有些地方薪炭供应不足,常有宫人冻病冻死的,依师母您看,李姑姑她们那边应该不至于的吧?」 杜司膳笑道:「自然不至于的,不过说句实在话,就是薪炭足了,每年冬日里都难免有人伤风病死,连宫里的侍长们都说不准呢,所以,还得看各人的造化。依我看,倒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更有风险,更该顾好自己。」 汪直很期待能亲眼看看李唐的状况好坏,但听杜司膳的意思,显然她也不很清楚,是怀恩託了她,她又去托别人打听来的,要再求人家托人联繫他去找李唐见面,还不知要折腾多少人,他只好先忍下来,嘆道:「其实李姑姑读过书,会认字写字,直接做个女官都是可以的。」 杜司膳道:「这也只能慢慢来,毕竟各处有各处的规矩。」 汪直不好再说什么,人家不知熬了多少年才当上的女官,他张口就说李唐可以直接做女官,未免惹人家不悦。他爬下炕,抱起小拳头施了一礼道:「多谢覃师母相告,我先告退了。」 杜司膳笑呵呵地问他:「你有差事忙着去办啊?」 汪直摇头:「没有。」 杜司膳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没有就多陪师母说会儿话呗。」 汪直挺意外:原来我这么讨人爱呢! 这还是他这一世头一回如此亲近女子,坐在杜司膳结实的胖腿上,感受着屁股下面隐隐的触感,心里有种古怪的牴触。看着她的腊肠嘴唇近在咫尺,他更是有点害怕她会亲下来。 刚这一阵,他已经感觉出来了,杜司膳似乎特别喜欢小孩子,在后宫里,宫女想得到机会接触这么点的小孩子可并不容易。 想到她和覃昌的关系,汪直不由得有点替他们心酸。这时的人远比现代人更重视家庭伦理,没有孩子一定会被视作巨大的缺憾,杜司膳要是宦官在宫外娶的妻子,尚且可以领养孤儿,像这样在宫里当差,又不知何年何月可能出去的,还能如何弥补这个缺憾呢? 有了这层心思,他对杜司膳的那点牴触很快就散了,觉得自己忍一忍,能稍稍安慰一下人家的缺憾都是好事。 杜司膳问了些他的事,话题转到她这边来,汪直问她司膳的差事具体做什么,杜司膳说:「宫规规定,司膳是『凡进饮食先尝之』,皇上吃饭,我们要先替皇上尝。」 「哦……」汪直有点明白她为啥长这么胖了,他听张敏说过,每顿呈给皇帝的饭菜至少有十几样,皇帝不见得每样都会尝一口,司膳却都要尝一遍,想必日常总会吃撑的吧,能不胖吗?看起来这倒是个苦差事。 他问:「那,皇爷的饭菜都好吃吗?」 杜司膳笑道:「说实话,有的好吃,有的也不大好吃,如今吃惯了,觉得都那么回事。」 说到皇帝的吃饭问题,汪直上辈子研究明史,看各处衙门的分工觉得挺晕的。皇宫从里到外,最里面的部分由宫女管,六局一司就是宫城内由宫女掌管的部门;往外一层由宦官管,二十四衙门是皇城里宦官们掌管的部门;再往外就由普通朝臣管了。 与皇帝进食相关的衙门,从里到外这三层分别是六局里的尚食局、二十四衙门里的尚膳监,还有外廷礼部掌管的光禄寺——汪直原来一直弄不清楚为啥皇帝的吃饭问题需要这么多部门一起管。 如今终于明白了,明初的时候,宫里侍长们的饮食都归光禄寺管,光禄寺就是个皇宫大食堂,后来日子越过越好了,侍长们开始嫌弃大锅菜不好吃,就把做饭任务交给了尚膳监,现在光禄寺平时只负责皇宫所用食材的採办和筹备,遇到节日大宴群臣的时候,他们才管做饭。 尚膳监管着宫里的内外膳房,是御膳的制造者。而宫女管的尚食局则只负责饮食的监管,确定进给皇帝的饭菜干不干净,安不安全。 第33页 这回和杜司膳聊天,他才终于把这些事都闹明白。汪直颇觉涨姿势。 杜司膳跟他聊天的兴致很高:「等你再大点了,我安排人送你去上林苑和南海子玩玩,宫里吃的瓜果蔬菜和鸡鸭牛羊都在那边养着。」 上林苑和南海子是皇家农场的所在,汪直心想:可见她是进宫很多年的人了,要不是脱离了农民生活太多年,谁会觉得那些东西看着好玩? 大约是看他俩在屋里呆了好久都没出来觉得奇怪,覃昌忽然过来了,进门见杜司膳抱着汪直说话就笑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那是,」杜司膳抱了汪直太久,都有点冒汗了,才把他放下,「你那个小徒弟我还没见过呢,回头干脆调进司礼监来住吧,让我也能时常见得着。」 「不叫他们住过来,是怕他们拘得慌。」 汪直在覃昌眉眼间看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黯然神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话题涉及到小孩子的缘故。在外人想来,宦官与宫女的夫妻关系必定时凄凉且无味的,不过想起祠堂里那一排排灵位,他又觉得这个思路不对。 想来那些灵位的主人们即使曾经为没有过孩子遗憾,也一定没有因此动摇和后悔过,不然就不会存在那样的灵位了。这么一想,宫女和宦官的爱情似乎总带着一抹凄冷的味道。 杜司膳给了汪直一个小荷包做见面礼,荷包是藕荷色缎子做的,绣着精緻的海棠花,一看就是出自宫女的手笔——听说不论分到哪个部门、干着什么工作的宫女,都会一手好女红。 汪直捏着里面硬硬的几颗,还以为是寻常的银豆子——宫里流通的银子大多出自银作局,都做成类似花生仁那样的豆子形。等回到下处打开一看,汪直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四颗黄澄澄的金豆子,覃师母真大方! 他立刻觉得自己还曾嫌弃人家的腊肠嘴太不厚道了。下回再见,一定要好好奉上身体让人家玩个够! 他把几个月来得到的银子、铜钱和这四颗金豆子都放进这个丝缎荷包,藏到他前些日子偶然发现的一个小墙洞里。那是砖炕靠墙的一角上破损的一小块,全挖开了足有半尺多深,把钱袋塞进去,再盖上两块碎砖,缝隙里洒些渣土,一点也看不出破绽,估计连「抄检大观园」那样规模的洗劫也能顶得住。 汪直憧憬着等到将来自己混得好些了,这个小金库也能富足点了,他或许就能拿这笔钱打点关系,把李唐调到更闲适的地方去。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个小金库并不安全。 随着天气渐冷,宫里要生火了,砖炕地下通了火。汪直原先没发现,那个小洞的最底下和炕洞有一个小窟窿相通。他原先用了个棉布袋子装钱,后来看在杜司膳给的丝缎袋子高档就换了,丝绸的耐热性可比棉布差不少。 等他想起不妙,去把钱袋挖出来时,钱袋底部已经被烫破了一个洞,他用手一提,里面的金银豆子就哗啦啦地往外掉,任他再如何抢救,还是有一颗金豆子和两颗银豆子都顺着那个小窟窿掉进炕洞里去了,把汪直心疼得直想哭。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说一个人在住的屋子里丢了钱袋,后来遇见拆房子,才发现是被老鼠拖进洞里去了。汪直觉得和他的遭遇异曲同工。他决定等明年炕熄火了,一定要挖开那个洞,把金豆子找回来,拆了张敏师兄的炕也在所不惜。 张敏对梁芳的报復一直没见行动,汪直也不去问他,就盼着是他忘了,干脆放弃不干了才好。 京城的冬天说来就来,下过头一场雪,宦官们个个都穿的像个球似的,汪直这种个子小的更是接近正球形,一不留神摔倒了都难爬起来。 怀恩总怕他被冻出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皮袄棉袄可劲儿给,还反覆勒令他必须每样都套上一层才能出门。张敏、刘合他们也几乎个个都嘱咐过他,小孩子得了风寒如何如何危险,一定要万分注意。 汪直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他相信老天爷让他重活一世,就不会让他得一场感冒就嗝屁,所以他的命应该是挺硬的。 进入十一月份没几天,一个坏消息轰传全宫:万贵妃生的皇长子薨逝了。 第16章 李代桃僵 皇长子薨逝,礼部议按礼皇子…… 皇长子薨逝,礼部议按礼皇子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祭葬礼仪俱合从简。皇帝下令全宫茹素一个月。 这年头未满周岁的小孩夭折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闻,汪直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的,都是对全宫茹素的抱怨,其它最多是感嘆一下万贵妃福薄,心再高也做不成太子生母,几乎一个真正可怜母亲丧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觉得挺悲哀的,放在现代,对母亲而言,孩子死去简直就是天塌了,即使以后还能生,也一样是天塌了。然而在这里,竟然连点同情都难得到。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明史》里关于万贵妃是堕胎狂魔的描述,因为那根本不合逻辑。对于皇帝偏宠万贵妃导致成化初期皇子稀少,外廷已经大有意见,频频上疏劝谏皇帝雨露均沾,指责万贵妃独霸圣宠不够贤良,要是万贵妃还敢给其他嫔妃堕胎,那些老大人们还不疯了?午门都能叫他们给哭倒了。 再说后宫根本不是万贵妃的天下,有周太后那个恶婆婆压着,才不是万贵妃想怎样就怎样呢。 第34页 也不必说万贵妃偷偷做就行了,但凡她惹上一丁点嫌疑,比如哪个被堕胎的嫔妃哭喊出来是万贵妃害她,外廷和周太后都会跟万贵妃没完。而且话说回来,万贵妃堕胎的记录从来没有出现在过明代正史里,只被后来的文人笔记记录过,如果万贵妃做得天衣无缝,连皇宫里的皇帝和周太后都能瞒得过,宫外的文人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那自然是瞎猜的更有可能。 就拿《明史》里她叫张敏去给纪妃堕胎、张敏没有照做反而关照纪妃那段描述来说,如果张敏有胆量背着万贵妃照管一个皇子六年有余,还会连向周太后告密的胆子都没?而且皇上有个儿子在宫里养着,可不是那么容易瞒人的事儿。彤史、司簿等等知情的人很多。如果万贵妃那么一手遮天,怎会连一个向她告密买好的人都没有? 所以说根本不合逻辑。连干隆皇帝都曾经批驳过,《明史》这段有关万贵妃的记录很藐视他的智商。 成化初期皇子少,有另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这时候万贵妃还年轻,皇帝想让她再生一个孩子,所以只跟她睡,冷落了其他嫔妃。这一点在很多大臣反对皇帝偏宠的奏摺里都有所体现。 再说文人笔记里的记载有些真的很不靠谱,就说当世神童李东阳吧,小时候就出了名,被景泰皇帝朱祁钰接见,还被皇帝亲切地抱在怀里说话,这件事被后来的文人写进笔记里,有的就把皇帝写成了天顺皇帝朱祁镇,还有的更夸张,竟然写李东阳是被成化皇帝朱见深抱着——尼玛朱见深和李东阳是同岁的啊!朱见深抱着李东阳,那画面…… 不过对万贵妃,汪直同情归同情,也觉得一个月茹素很难熬,同情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嘛!好在有司礼监掌印师父顶风作案,中间偷偷给过他几次肉脯吃,说是怕他人小,没荤腥抵不住寒冷。汪直都拿着跟李质偷偷分了解馋。 就在一个月的茹素期刚刚结束的时候,张敏忽然过来,叫汪直跟他去艌木桶。汪直听不懂「艌」是啥意思,张敏路上给他解释,就是用桐油给新箍好的木桶熘缝。 师兄还是头一回叫他去帮忙干活,而且,还是这种明摆着不在张敏工作之内的活,汪直觉得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测,张敏领他去到宫城之外的一个大场院里,蹲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艌木桶,为的就是找个比下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说话,张敏要跟他说起的这件事,要确保没有外人可能听去。 「你当我这些日子没对付梁芳是干什么呢?就是找他的把柄呢。这回他的小辫子可是被我揪在手里了。」张敏手上拿着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木桶上刷着桐油,满脸尽是得意,「他不是昭德宫的副总管吗?近日万贵妃正四处找人回背,梁芳就趁这机会暗中动手脚,煳弄万贵妃为他自己牟利。」 汪直问:「回背是什么?」 「这都不知道?就是那些阴阳先生、神婆子什么的,为人驱邪镇凶,迴转运道。这回梁芳他们串通的就是一个神婆子。」 原来如此,汪直这些日子已经发现了,古人的迷信程度远超出他的想像,光是廊下家这一带就供着好几处小佛堂,宦官们几乎全都是每天一次过去上香,同院住的刘合他们每次丢东西了、被责罚了,都会更加殷勤地烧香上供。 而且汪直看得出,他们是真心信那些,认为自己倒霉是因为触犯了菩萨,只要更虔诚地拜佛就能转运。 听说连皇帝也是如此,有个叫张元吉的道士从景泰年间就很受宠,如今仍是皇帝最为尊奉的道教「天师」,据说有着唿风唤雨的神通,一遇到天灾,皇帝就会请他进宫来做法祷祝。 有着这样的氛围,万贵妃刚失了儿子,想要找神婆来为自己做法驱走霉运,就很好想像了。 汪直觉得真挺稀奇的,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民间都倡导不能和「三姑六婆」来往吗?皇宫内院怎么都不给全国人民做做表率呢? 张敏接着为他解释,梁芳虽然身为昭德宫副总管,但权柄有限,尤其是手一直伸不到万贵妃跟前去,于是就趁着这次的机会,联络了宫外一个有点名气的神婆,托人推荐给万贵妃。 神婆为人回背的时候往往会让事主找个镇物来压邪,梁芳已经找好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宫女,是他对食的徒弟,到时神婆来了,就告诉万贵妃要找一个什么样生辰八字的宫人作为镇物放在跟前便可转运,生辰八字自然就是那小宫女的,这样小宫女便能顺理成章被送去万贵妃跟前侍奉,梁芳也就有了一个能直接接触到万贵妃甚至是皇帝的自己人。 张敏说得满脸笑:「你想想,这事儿要是叫贵妃娘娘和皇爷知道了,他梁芳得落个什么下场?他可是拿侍长当傻子哄啊!不说万娘娘如何,皇爷的秉性我可是知道了,他最腻味别人哄他了。得悉了梁芳这勾当,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汪直十分惊愕:「这事他们必定做得十分隐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张敏得意洋洋:「梁芳为人鸡贼,手下管着的中官们没几个真心情愿替他跑腿的,不过是图他的银子,那几个小子认钱不认人,见着银子,祖宗都忘了。我挑了其中两个小子,比梁芳多给他们几倍的银子,就买来了这些消息。」 「你花了多少?」这么私密的消息,不可能便宜的。 第35页 「总共六百多两。」 汪直目瞪狗呆,他曾多次听张敏炫耀地说过「哥哥我攒了快七百两银子了」,这是妥妥的倾家荡产啊!可比张敏被罚的那半年月米多多了。 张敏昂首道:「人活一口气,这事儿要捅出去,能要了那老小子的命,花多少银子都值。那神婆昨天来了,为贵妃娘娘相了相面又走了,说回去作法三天再来,到时就该举荐那个小宫女了,我就趁这机会去上报皇爷,不怕皇爷不收拾他!」 「我觉得……不好,」汪直摇了摇头,「师兄你想,你是通过花钱买通那两个人,才得到这些内情的,要是真去告发梁芳,惹得皇爷和贵妃娘娘大发雷霆,那两个被你收买过的人也都跟着梁芳涉及其中了吧?是不是也都要被揪出来治罪?」 大概是去势少了精神寄託的关系,汪直这些日子也发现了,很多宦官都爱财如命,为了多赚点银子真是命都豁的出去。就说这两个卖给张敏消息的宦官,竟然都不想想后果,不怕张敏告发了梁芳之后,他们也会受牵连? 他接着道:「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牵连。就算咱们不可怜他们,可你想想,那些人为了活命,要是到时反咬一口,说是你收买他们蓄意诬陷梁芳他们的,你又怎么说得清呢?难道你告诉皇爷,消息是你花六百两银子买来的?皇爷能信你买来的消息属实么?到了那时,说不定被皇爷治罪的反而是你啊!」 他这么点儿的小孩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奇怪的,好在他表现出早慧是一步步来的,不是一上来就啥都懂那么吓人。张敏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习惯了他这样子,不然要是觉得他啥都不懂,也不会拿这事来跟他说了。 汪直也想过,太过早慧虽然奇怪,但只消他不说出什么飞机大炮之类太超前的话来,总也不至于被人当怪物拉去烧死,别人只会惊讶一下「这孩子可真早熟」,也就过去了。 另外他也觉得,死都死过一次了,不想让自己再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上辈子倒是一路装孙子来着,不是也没得什么好结果吗?所以说,能肆意时当肆意。 听他说完,张敏闷头坐了好一阵,才说:「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到了,可不就是……不就是不甘心吗!」 好不容易弄到梁芳一个大把柄,不利用上太亏了,来找汪直说,未尝不是期待着得到一份支持,让他多个理由忽略那些弊端。没想到,连小师弟都看出不可行。 张敏很沮丧,把手里的刷子往桐油桶里一扔:「那干脆这么着,我去跟梁芳说,他的勾当我都门儿清了,叫他拿银子堵我的嘴,不把我花的那六百多两银子翻几番儿还给我,就不算完,你觉得怎样?」他早已经把师弟的年龄忽略不计了。 汪直沉吟了一阵,问:「师兄你说,去到贵妃娘娘跟前当差,真是那么好的事儿吗?」用得着梁芳这么处心积虑? 「那还用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看看我,才是个六品奉御,为什么这么多人巴结我,不就因为我在皇爷跟前当差吗?自然像师父他们进司礼监、御马监掌权更好,可你知道那有多难?光读书就能把人累趴下。可能混到风光的侍长跟前,那就是一步登天啦!不过梁芳想安插人到贵妃身边,为的还不是风光,应该是为方便透到消息,宫里人谁不想摸清皇爷的心思啊?」 张敏说了一大通,才有点体会到了汪直的想法,欠过身来,「兄弟,你是想……」 汪直也像他一样,精神隐隐亢奋,几乎能听到了自己心口通通的急跳声。 第17章 万贵妃 万贵妃早在刚听神婆说,让她找…… 万贵妃早在刚听神婆说,让她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人来做镇物回背,就怀疑到这里头有猫腻。 能到御前侍奉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别的职位或许多花银子托托人就可以得到,只有皇帝跟前的位子绝非银子可以换得来的,能走到皇帝跟前的人,即使不是皇帝亲自审核,也是由信重的大太监严格把关。有人敢托关系整猫腻,被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轻饶。 万贵妃几乎是和皇帝过着一夫一妻的日子,虽说皇帝正是龙精虎勐的年纪,一年之中也会去临幸别的嫔妃大约十多次,但即使是在那十几天里,也照样都会保证一定的时间与万贵妃相处,万贵妃跟前贴身侍奉的人,就跟御前侍奉也差不多了。 所以万贵妃的近身下人同样遴选严格,有的还是皇帝亲自指派来的。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常年与宫女宦官相处,宫中下人们惯用的一些手段她很清楚,听说神婆举荐的镇物不是物,而是人,而且还必须是宫人,她就提起了警惕。 在派出心腹人手按照生辰八字去找的当口,她暗中交代,务必弄清楚找到的那个人的底细,尤其要看看,那人和昭德宫里的谁有联繫。她宫里的某些人想举荐自己人到她跟前侍奉不是一次两次了,万贵妃心里有底。 她没了孩子,确实栖栖遑遑有病乱投医地找寄託,要是有人趁这机会捣鬼煳弄她,不就是利用她死去的孩子么?那也太可恨了!万贵妃在这一点上与皇帝的观点很一致:吃点亏没事儿,但你把我当傻子哄,就是找死! 按生辰八字找人并不难,宫人的生辰年月都登记在册,连这回和汪直一道送进宫的瑶族孩子们都不例外,去翻册子就能找着了。 昭德宫的刘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去到尚宫局,叫上司簿和一众女史查了半天的名册,找出与神婆所说生辰相符的宫人两个,一个是尚仪局的宫女,另一个是御马监的宦官,这俩人倒是和昭德宫都看不出联繫,但刘嬷嬷去找到这两个人一细问,他们除生辰年月以外的八字都和神婆说的对不上。 第36页 古人好像把八字看得很重,即使是四五岁就被送进宫的小孩,也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八字是什么,这俩人既然说得对不上,就是没找对人。 刘嬷嬷无奈回宫復命,神婆就问:「宫人们的生辰嬷嬷全都找了?没有漏下的?」 刘嬷嬷勐然想起:「哦,常司簿说了,有个今年刚入宫的小宦官,挂名在司礼监,说是来前大病了一场,把什么事儿都忘了,他生辰那一栏上就空着没写。难说就是他?」 「忘了?」万贵妃听了奇怪,要真是有人捣鬼想往她跟前塞人,会绕这么大弯子么? 神婆双掌合十念了句佛,笑道:「娘娘明鑑,这才像是正经的缘分呢。上天的安排,没那么轻易叫凡人参透的。」 万贵妃虽然起过疑,其实对神婆的说法还是大半相信,不然也就不折腾这回事了。她听后就交代说:「先把那孩子领过来看看吧。」 * 汪直看过一些书上对万贵妃的描述,据说每次皇帝出巡,她都会身着戎服骑马走在前面开道,想像起来应该是个英姿飒爽风格的女人,甚至还有人记述她「貌雄声巨,类男子」。记得曾经见过某个电视剧的剧照,里面的万贵妃也是一个粗犷风格长相的演员扮演的,可见万贵妃「貌雄声巨」的形象深入人心。 如果「貌雄声巨」是真的,汪直真的很佩服成化皇帝的口味。 有关「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的说法,他曾向张敏打听过,张敏笑他:「你从哪儿听来的?贵妃娘娘从来都没出过宫。」 好吧,看来不光宫廷剧是胡扯的,连一些古代文人笔记也是胡扯的。 这次真见到了万贵妃本人,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万贵妃的相貌可谓平平无奇,几乎找不出什么可以概括出来的特徵。 儿子刚去世一个月,大概是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的缘故,万贵妃未施脂粉,头上也只简单戴了个金丝狄髻,左右各插了两根小金簪子,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一点油」式样,脸色很白,细眉细眼,鼻子不高不矮,嘴唇不薄不厚,处处都很中庸,没多美也没多丑,堪堪当得一个「五官端正」的评价。 而且不知是不是精神不好的缘故,汪直一点也感觉不出她有什么凌人的气势,想像中宠妃该有的霸道骄横一丁点都看不出。如果不是因为进了昭德宫西次间,她是里面唯一一个坐着的人,而且穿着华贵的妆花锦绣薄棉袄和金丝挑线裙子,汪直都看不出她和一般的宫女有啥差别。 比起屋主人,倒是面前这间屋子说不尽的华丽,地上墁着黑里透红的金砖,四面墙上左一幅捲轴,右一个壁瓶,东一个干花篮,西一个玉壁挂,四处满满的装饰,连一尺见方的空白墙面都找不出。 万贵妃坐的南炕上铺着杏黄色万字团花的丝缎炕褥,中间摆着描金镂雕蝙蝠纹炕桌,炕头挡着紫檀木销金美人图四扇小炕屏,连纸窗上都描着水墨花鸟,乌木窗框上也挂着玉珠璎珞串,真真是富贵精巧到了每一寸。 汪直觉得在这样的屋子里呆久了,恐怕对视力不好——眼睛没地儿歇着呀! 宫人是不被允许正视侍长的,但他扮演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进来就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打量了万贵妃一番。 万贵妃一见他就笑了:「哟,这小孩儿可长得真俊!」 见她竟然露了笑,不像想像中那么伤心欲绝,汪直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爬到地上磕头见礼,脆生生地道:「奴婢汪直,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时值腊月,他依旧穿的像个球儿,这一跪倒磕头身子就歪了歪,险一险翻个跟头过去,周围侍立着好几个嬷嬷宫女,见状都忍不住扑哧出声。 听见这几声失笑,万贵妃一时倒有些感慨,昭德宫里有些日子没听见过笑声了,从前皇长子好的时候,宫里每天笑声不断,自从两个月前皇长子病重,她再没笑过,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不敢笑。 笑声竟是那么久违了。再次听见,都有点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她亲自探身去拉了汪直的小手,扶他起身,旁边有嬷嬷替她搀扶汪直,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问:「你叫汪直?今年几岁了?何时进宫的?有师父了吗?」 汪直真有点不习惯,传说中阴险邪恶的万贵妃竟然说话这么和蔼,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简直像个幼儿园阿姨。不过他转念又觉得,这才对劲,一个女人如果真那么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坏都坏在表面上,还能常年独占圣宠,那……皇帝是脑残吗?从成化皇帝的政绩上来看,可不像是脑残。 万贵妃就不应该是个华妃,她爹又不是年羹尧,没华妃的底气啊,一个没靠山、只有圣宠的妃子,与人为善才是生存之道。不论真心假意,她表面上都该做到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回娘娘,奴婢今年四岁……其实先前的事奴婢都忘了,大概是四岁,今年四月里进宫的,承蒙司礼监怀恩师父看中,收了奴婢做名下。」 其实这些信息早在他被带来之前,已经有人报给万贵妃听了,现在问起只为听听汪直自己的说辞。 他是怀恩的徒弟,原先同是太子东宫里的下人,怀恩覃昌他们主管陪同太子读书,不管照料起居,万贵妃与怀恩直接接触不多,但对其为人秉性也有一定的了解。她绝不认为怀恩会有心塞人到她身边来,她倒是想了一下怀恩的另一个挂名徒弟张敏。她对张敏比对怀恩更了解,那倒像是个会耍心眼的。 第37页 不过,要说张敏有心送个人进昭德宫,应该也不会送这么小点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该说什么话都还保不准呢,能做得成什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还得惹祸上身呢。再说张敏已经是御前的人,有什么必要在昭德宫再安插一个师弟? 这么看来,就是没阴谋了? 面前的小孩子个子才刚比护炕炕沿高一点,身上裹着蓝绸子的棉袄,外套翻毛黑皮子坎肩,头上戴着黑底红花夹棉小圆帽,光滑的小脸白里透着粉,眼睛黑亮黑亮的,小嘴唇鲜艷的就跟帽顶上的红珊瑚珠一样,真是好看得没挑儿,让人越看越爱。 刚已经听人说了,他是大藤峡送来的瑶民孩子,宫里本不会要这么小的孩子在后廷当差,只因怀恩偶然看中了他,把他留下,才破了例。如此一看,这孩子会被选作镇物送来昭德宫,倒也是段奇缘。 说不定,这孩子真是老天爷为她准备的贵人呢。 「你才四岁,当年我也是四岁进的宫呢。」万贵妃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小嫩手,感慨道,「本来宫里选淑女不要那么小的女孩子,都是……」 都是爹娘心狠,为省一口粮食,才三两银子就把她卖了,也不管她那么小,会不会连头一个冬天都过不去就成了一具小尸首,被拉去净乐堂烧成一把灰。 每每想起这些事都难免刺心,自己受过那么多的苦,好容易熬出头,风光了,却还要提携当初卖了自己的人,让他们跟着鸡犬升天,真是叫人不甘心。可要说不提携吧,好像世上除了那些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人之外,也找不到其他什么更可靠、更贴心的人了。 唯一一个最该与她贴心的人,上个月刚死了。 万贵妃没说下去,转而问:「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差事?」 「奴婢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师父说我太小,等几年再说。」 万贵妃点点头:「你能遇见怀恩师父,确实是好福气。来,」 她拉着汪直到炕边来,亲手抱了他上炕坐着,从炕桌上的碟子里取了一颗糖渍杨梅,递到他嘴里。 汪直一点也不认生,毫无畏惧地任她施为,要抱就抱,让坐就坐,给了果子就吃,倒很符合他这么点小孩的反应。他没领过差事,没拜见过任何侍长,不懂规矩才最合理。足见,不论是他师父还是师兄,都没打算过送他来昭德宫当差。 万贵妃笑问:「好吃吗?」 汪直重重点头:「好吃,多谢娘娘。」 万贵妃问:「那以后你就来我这里当差,我天天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这哪像是贵妃娘娘想要个小宦官过来的样子?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眼神乱飘,暗暗盘算着以后该以何样态度对待这个即将成为他们同事的小孩子。 汪直似乎想了想,跳下炕来跪下道:「回娘娘话,奴婢得去问问师父。」 神婆在一旁看得快急死了,她这几日先后被梁芳张敏两拨宫廷贵珰威逼利诱,简直濒临崩溃,恨不得一时赶紧了了事抽身,便忍不住道:「娘娘厚爱是你的福分,还问什么师父?」说着还想过来亲手拉汪直磕头谢恩,被一旁的刘嬷嬷及时拉住了手臂阻止住,也使眼色叫她别再插嘴。 万贵妃对汪直含笑道:「你说的也是,是该问问师父的。」转头吩咐一个宫女,「你领这孩子去司礼监,把我这儿选镇物的事告诉怀公公,说我和他徒弟有缘,想叫他留在跟前。也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儿,就是留他陪我罢了,叫怀公公别担心。」 她顿了一下,又对刘嬷嬷说:「还是你去一趟吧,记着说话客气点。」 第18章 昭德宫实习 张敏这天拂晓时分就上值,…… 张敏这天拂晓时分就上值,一直魂不守舍,连皇帝吩咐他研墨都差点没听见,为此还被皇帝叱骂了几句。好容易熬到了下午下值,张敏熘出月华门就往廊下家赶,结果在内膳房外被个等在那儿的小火者拦住,告诉他,师父正在司礼监衙门等他。 张敏心里直擂鼓,师父想说什么?是不是小师弟在昭德宫惹事了、人家找到师父那里去了?真要事发了,师弟都招供了,人家会看在师父的面上,对我俩网开一面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前脚下值离开干清宫,贵妃娘娘的下人后脚就跑去报告了皇爷,说张敏撺掇一个小孩子矇骗贵妃娘娘,真罪大恶极…… 小师弟都不晓得这会儿还活着不!张敏额头都冒汗了,真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进司礼监直房的时候,张敏都不知迈哪条腿,差点被台阶绊了个跟头,等进了屋,一眼看见汪直正陪怀恩并排坐在炕上,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张敏真想大唿一声「小祖宗还好你没出事」,好在御前侍奉好几年练出来了心性,心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纹丝不露。 见他进来汪直就跳下地,率先向他施了一礼称「师兄」。 「哟,师弟在这儿陪着师父呢?」张敏笑呵呵地过来给怀恩打了个千。汪直是近来才知道,原来「打千」这个礼节并非到了清朝才有的,只是动作细节有些差别而已。 怀恩打量着张敏的脸色,淡淡道:「你师弟被贵妃娘娘看中,明日起,就要到昭德宫里去上值了。」 张敏面露讶色,看汪直道:「有这事儿?贵妃娘娘是在哪儿撞见师弟的?」 「具体情形,回头再叫他跟你说吧。」怀恩抚摸着汪直的小帽顶,「你是御前侍奉的,回去细细跟你师弟说说规矩,也就今晚一晚上的工夫,好歹别让他出什么大错。」 第38页 怀恩愁眉不展,汪直知道,师父是很不放心他。刚张敏来之前,怀恩先是怀疑张敏捣了鬼,毕竟回背找镇物的说法有点玄乎,问他张敏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汪直只能说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叫去昭德宫了——欺瞒师父真是有点过意不去,但这事确实没法直说。 怀恩觉得张敏如果想送个人去昭德宫,背着他也就罢了,总不会连气都不跟汪直通一下,信了汪直的话,他也就不再怀疑张敏,接着就跟汪直抱怨,翻来覆去都是「怎么就正巧挑上你了呢?」 汪直问他:「师父这么担心,可是听说过贵妃娘娘待下人严苛、动辄发落人命?」 怀恩摇头:「那倒没有,别看外人都传说贵妃娘娘如何嚣张跋扈,其实娘娘一直与人为善,没跟谁起过争执,手底下也没死过下人。」 果然万贵妃是不露锋芒的。汪直想起前世从某些女同学口中听到的那个词:「伪白花」。当然现在人家到底是不是「伪」的,他还无从知道,说不定人万贵妃还是真白花呢。 「只是,」怀恩嘆了口气,「去昭德宫就跟去御前差不多,那种地方是非少不了,我本想叫你松快几年,这下……唉!」 汪直劝道:「师父别担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徒儿相信,这回的事也不会是祸事。」 怀恩点头哂笑:「是啊,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呢。」 他又瞟了一眼张敏,还是有点怀疑这事不全是偶然。张敏几乎要把整根脖子都缩进腔子里去。 怀恩对汪直道:「去吧,跟师兄好好学学规矩,虽说听贵妃娘娘那意思,不指望你干什么活,真见你犯了什么错想必也不会太计较,可咱们做下人的,当然要力求不犯错,不给侍长惹麻烦,才是最好。」 汪直应了是,与张敏一起告退出去。 张敏领着汪直的手,几乎是拖着他出了司礼监,走到说话安全的夹道里,才停步小声道:「哎呦我的师弟啊,你真不晓得这大半天来我是怎么过来的,直至刚才看见你好好坐着,我三魂七魄才归位。」 汪直笑道:「师兄何必这么担心?我说了,真要惹了贵妃娘娘生疑,我也绝不会供出你来的。」 张敏撇了嘴:「合着你以为我就是为自己一个担心?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张敏活这么大,没义气的事儿还没干过一桩呢!」 汪直笑了笑,他相信这话是真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张敏的为人也有一定了解了,这人称不上厚道,更称不上高尚,但他特别明确敌我关系,你跟他是一拨儿的,被他视作自己人,他就对你好,不会出卖你。 仁义礼智信五项里头,张敏至少能占个「义」,或许还要加个「智」。 汪直拉了他的手道:「师兄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这回的事说到底也要感谢师兄提携呢,将来得了机会,我一定报答师兄的好意。」 张敏听得挺受用,表面却很不耐烦似的挥开他的手道:「甭跟我说这些虚的。哎,你倒跟我说说,平日里你总那么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还总劝别人,这回干什么自己想要跑去昭德宫当差啊?」难道这么点的小孩就学会心口不一了? 汪直略略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我想凭自己的本事照应李姑姑。」 张敏颇有点刮目相看,笑道:「你还真仁义。」拉着他往下处方向走,「走吧,来给我细细讲讲,在昭德宫里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看我这么小,谁都不信我会耍心眼算计他们……」汪直越来越觉得,自己年纪小真是个绝佳的先天优势。 当日掌灯时分,尚寝局的女史成姑姑下了值,跟着韦兴几乎是一路小跑去到了干清宫外直房。 东西六宫的地方小,能分给下人的直房很有限,坤宁宫和干清宫配备的直房就多多了,于是一些在东西六宫当值且权位高的宦官宫女就住在这两宫外围的直房里,这些直房的门朝外开,住的人不必走进干清宫地界,就可以进出。 才刚走近,成姑姑就听见直房里传出梁芳怒骂的声音。 韦兴小声道:「师母,您好好劝劝师父吧,徒儿就在外面守着,您有吩咐再叫我。」 成姑姑听着里面的声音气往上涌,推门进了直房,喝道:「你吵,你吵,再大声点吵,不叫娘娘听见不算完!」 地上满是瓷器碎片,梁芳手里抓着一个青花手炉正要摔,见到成姑姑,忽然就把火气憋回去了一半,垂下手闷闷地道:「在这儿吵嚷,正殿那边听不见。」 「正殿听不见,你左邻右舍也听不见?」成姑姑躲避着碎瓷片走进来,掩上了房门,「我早就说,你整的这档子事儿不把稳,你瞧瞧你手底下那几个人,哪个像是靠得住的样儿?怕是几十两银子就撬得开嘴。」 梁芳把手炉扔回床上,愤愤道:「回头再收拾那几个小子,现今主要是张敏……哼,他以为把他师弟捧出来是好事儿呢?到了昭德宫这块地界,可是我说了算。那么点儿一个小嘎嘣豆子,不够我填牙缝的!」 成姑姑冷笑道:「我劝你先消停些吧,你还看不出来?你整的那一套都已经叫人家摸到底了,人家将计就计送个师弟进来,还是给你留了余地呢,若是直接给你和盘托出,报给娘娘和皇上知道,你还想留着脖子上这颗脑袋么?往重里说,你这就是欺君!你是叫小宦官们巴结迷煳了吧?真当自己是侍长眼里的红人儿呢,你看贵妃娘娘一整天看的了你一眼不?」 第39页 梁芳有点词穷,憋了一会儿才道:「那不也是为了抬举你徒弟?」 「你可得了吧,我宁愿琦儿一辈子不出头,也不想因为这事儿一家子人掉脑袋。」成姑姑提起墙边的笤帚丢到梁芳怀里,「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善后吧!」 梁芳刚才大肆发泄,其实倒是强撑门面给徒弟们看的成分居多,心里也是虚得很,成姑姑说的后果他都知道,也十分后怕。听完这话他也想:确是该当好好善后,可不能再落下一点把柄。至于报復什么的,留待以后再慢慢计较。 汪直和张敏也关心善后问题,好几天后,张敏告诉汪直说,那个神婆似乎是全家都匆匆搬走了,一天之间走得无影无踪,很有种「地球太危险、我要回火星」的劲头。 汪直感嘆,宫里的事,哪是小老百姓能掺和的起的?出了岔子,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为点银子就敢玩这种手段,典型的人为财死啊。 那天让张敏为他集训了一晚上,汪直还以为次日就去万贵妃跟前上值了,第二天一早去到昭德宫才知道,人家还要继续为他培训。 昭德宫里一共有三位宫女嬷嬷,一个姓张的嬷嬷担任管家婆,另有一个年岁更大点的姓钱,然后就是去找汪直的那个刘嬷嬷。被指派来教汪直学规矩的就是刘嬷嬷,通过接触,汪直猜测万贵妃分派刘嬷嬷来,是看中她脾气最好,最有耐心,比万贵妃更像幼儿园阿姨。 参观过故宫的人都知道,东西六宫虽然名字都叫「宫」,其实每一座就是座四合院,整体空间并不很大。昭德宫的院子被一座横向五间的前殿隔成前后两进,后面一排是后殿,东西两侧有两排厢房,角上各有两间小耳房。 万贵妃自己住在前殿里,后殿空着,东西厢房大多是大宫女们的直房,东北角上的耳房是小厨房,西北角上的耳房通常被用来给受惩戒的宫人罚跪什么的,现今被用来做汪直的临时培训教室。 汪直自然又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常把好脾气的刘嬷嬷哄得更加喜笑颜开,为了不惹生人起疑,汪直只说是平日师父师兄没少教导过他,所以现在学起来也得心应手。 刘嬷嬷四十几岁,人很瘦,颧骨高高,脸上皱纹很不老少,一笑起来横横竖竖都是纹儿。每次把她逗笑了,汪直都有点觉得对不起她的脸。 头一天一整天都在耳房里学规矩,他没有见到万贵妃的面。据刘嬷嬷说,他还得这样至少学上十天半月,才能去到侍长跟前侍奉,即使他提早都学会了,这个日期也不能缩短,剩余的日子要用来巩固强化,这都是规矩。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第二天上午他受训的时候,一个年轻宫女忽然跑了过来,伏在刘嬷嬷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刘嬷嬷点了头,就让汪直跟着宫女走了,说是娘娘要见他。 万贵妃想见见吉祥物了?汪直并没太当回事,跟着宫女转到前殿门外,一眼看见门口廊子底下身材笔挺地侍立着两个宦官——平时那儿可没人站岗的——他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心头不由得颤了颤。 原先已经听说过,皇帝在后宫内行走并不喜欢随时带着全套卤簿,尤其昭德宫离干清宫很近,每次皇帝过来,也就由几个贴身宦官陪着步行。看起来,他是被带来见皇帝了。 这,有点突然啊…… 第19章 向最高领导求助 昭德宫前殿十分宽敞,…… 昭德宫前殿十分宽敞,说是正房五间,实则每一间都比寻常人家的屋子宽大很多,所以才配称作「殿」。光是西次间就用槅扇隔成了一大两小三间屋子,向阳的那间,也就是汪直进过的那间,就是万贵妃日常宴息之地,除了睡觉和进膳,万贵妃但凡在家都呆在这里。 汪直被领进前殿正门,见到堂屋通往西次间的门口外也侍立着两个宦官,心里的那份猜测就更加落到了实处。 宫女为他挑了帘子,进到西次间里,只见屋里一共七个人,三「男」四女,还是仅有万贵妃一人坐在南炕上,余人都站着,粗略一看,好像那些都是宦官和宫女而已。 汪直不禁猜测:难道那个谁上厕所去了? 万贵妃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来。」 汪直依照新学的规矩给她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万贵妃不等他礼毕就拉了他起来,携着他的手道:「叫你过来,是要为你引见个人,你看,这位哥哥是你师兄的同僚,到我这儿来也是常来常往,听说你过来当值,就想见见你。」 她指着站得最近的一个「宦官」,那人看上去二十来岁,面色白净,长方脸型,浓眉细眼,相貌并无出奇,身上穿着大红织金孔雀羽云肩通袖龙襕直身,乍一看和御前宦官穿的大红蟒袍差不多,但汪直很快聚焦到了他的下巴上。 男孩自青春期发育开始长鬍子,长了鬍子剃干净,和宦官那种完全不长鬍子看上去的效果是不同的。 还「这位哥哥」、「师兄的同僚」,这骗小孩的把戏好拙劣! 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汪直只打量了他两秒钟,就跪倒磕头道:「奴婢汪直,见过皇爷爷!」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出声来,万贵妃咯咯笑道:「您看,我就说这小孩子机灵着呢,没那么容易被骗过。」 成化皇帝欠身拉起汪直的手,坐到炕边上,笑着问他:「你说说,你怎么看出是朕来的?你师父师兄告诉过你,朕长什么模样?」 第40页 汪直飞快权衡了一下是该走早慧路线还是天真路线,是该拍马屁还是该实话实说,然后道:「回皇爷的话,您……」他抬起小手在自己下颌上比了比,小声道:「有鬍子。」 联想到万贵妃上次见他时的反应,他觉得还是天真路线会更好,他相信万贵妃和皇帝的口味应该是比较一致的。 这回周围那几个侍立下人没敢笑,童言无忌是可爱,但皇上听了是会高兴还是反感,外人摸不准。他们之前可没见过皇帝如何对待小孩子。 皇帝显然毫不反感,哈哈地笑出了声,转朝万贵妃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孩子,不管能不能镇邪,有这么个小孩守在跟前,总也是件趣事。」 万贵妃笑道:「您可别看他好,就想要走啊,我昨儿个才接了他过来,正在后面学规矩,还一天都没让他上值呢,这就被您抢走了,我可捨不得。」 皇帝问汪直:「你在学规矩啊?嬷嬷凶不凶?有没有打过你手板子啊?」 汪直摇头:「没有,嬷嬷对我……对奴婢可好了,总夸我聪明学得快,刚还奖励我吃肉馅儿果子来着。」 皇帝又听得笑,一旁的钱嬷嬷忍不住低声斥道:「还说学得快,皇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规矩?」 关于昭德宫里的大体人事关系,汪直已经听张敏讲过,像梁芳那样的宦官是不能进入正殿直接服侍侍长的,正殿下人就由三位嬷嬷主管。张嬷嬷早先在东宫里跟万贵妃一同服侍太子,想必是因为和万贵妃相处得好,才做了昭德宫管家婆,钱嬷嬷是万贵妃被封为贵妃后才按照份例分来的。 昭德宫里的下人一部分是像张嬷嬷一样从前在东宫与万贵妃是旧识,包括刘嬷嬷,另一部分就如钱嬷嬷一样是后分来的,于是自然而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钱嬷嬷比张嬷嬷直大了十岁上下,资歷也老,却成了张嬷嬷的下属,心有不服可想而知。 这会儿听见钱嬷嬷出声,汪直就体会到,她是急于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万一皇帝也有点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话不就说到点上了吗?不过,汪直真心觉得她真是太急了一点。 果然,见他被呵斥得闭了嘴不敢出声,皇帝沉下脸对钱嬷嬷斥道:「无需你多嘴。」 这样一句训斥听着平淡,但因出自他口,分量就非比寻常。钱嬷嬷已经好多年没挨过侍长的训斥,闻听不禁心头一跳,惶惶然应了声「是」,垂着头退开了一截。 万贵妃也很不满钱嬷嬷扫兴,皇上正在欣赏汪直的童真,她竟看不出来?真没眼力见。她朝钱嬷嬷吩咐:「你下去吧。」 钱嬷嬷只好灰熘熘地告退走了。汪直依稀见到她走时朝自己瞥了一眼,他有点怀疑,继梁芳之后,他怕是又多得罪了一个昭德宫里的人。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和这里的江湖比起来,他原来就是身处一个小水洼。 皇帝对万贵妃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才有趣,规规矩矩的下人咱们又不缺,何必把他也管成那样?依朕看来,干脆不必教他规矩了,他爱怎样就怎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朕看这孩子生得伶俐懂事,也不至于没人管束就无法无天。」 万贵妃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呢,只是不好坏了规矩,还得等您亲自发话。」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吩咐一个宦官,「你这会子就把话传下去,朕说了,谁也不许教这孩子什么,不然被朕知道了,立时卸了差事,领五十板子。」 汪直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着急下令,是怕一会儿又跳出一个人像钱嬷嬷那样败他的兴。不管怎样,不用学规矩还是很爽呀!这下是他要从吉祥物升级为宠物了。 他跪下谢恩:「多谢皇爷爷。」 皇帝笑道:「你也知道你不学规矩是件好事?刚不是还说,教规矩的嬷嬷待你很好么?」 汪直一脸认真地道:「确实好,不过……还是能不学更好。」 皇帝问:「哦,不学规矩了,你想做什么去?」 汪直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师父和师兄说了,奴婢过来当差是服侍娘娘的,娘娘和皇爷爷好像都爱听奴婢说话,以后奴婢就好好说话给您和娘娘听吧。」 两辈子他都没怎么卖过萌,说完这两句话,他觉得牙都酸倒了。 皇帝和万贵妃都笑不可仰,可笑了一会儿,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心里都不由得想到:要是那个孩子好好活下来,再过两三年,也是这样伶俐可爱的了。 确如汪直先前想的那样,皇帝和万贵妃是不可能对一个小宦官寄託上对儿子的爱,但看见小孩子,还是难免触景生情。 皇帝望向万贵妃,心里很有些怅然无奈。他春秋鼎盛,想生多少皇子都还多得是机会,但她就难说了。一个月以来,能劝的话他都说尽了,也情知什么言语都是虚的,解不了她的心头之痛,不知还能如何是好。因为这层心理,他最近都有点怕来昭德宫了。 万贵妃倒是自己很快敛起面容,重又含笑道:「您今天不是来说过年的事么?不如先叫下人领这孩子下去,为他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头住到昭德宫里来,咱们接着说咱们的。」 「不忙,」皇帝对汪直道,「朕该赏你点东西做见面礼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觉得像是认了个大佬做干爹,一时间心口又剧烈跳动起来,那件事,现在可以说吗…… 第41页 先前为了不提前穿帮,在叫汪直过来之前,皇帝就把随行来的张敏支到对面的东间里去了。等汪直进了西次间,张敏才回来继续侍立在门帘外。 只隔着一层锦绣棉帘,西次间里的说话声清晰入耳,张敏一边听一边得意:瞧瞧我师弟,多会说话,多讨人喜欢? 听见皇帝吩咐谁都不许教汪直时,张敏的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时忽听汪直说:「回皇爷爷,奴婢有个一道进宫的姑姑,奴婢一直想见见她,确定她过得好不好,求皇爷爷成全奴婢。」 张敏险些一头栽倒:小祖宗哎你怎么现在就说啊?好歹也等熟络点了,多赚点体面了再说啊! 皇帝与万贵妃听后都觉意外,皇帝头一回被人以这种小事相求,问:「这算什么赏赐?既然同在宫里,难道你只是想见见那个姑姑,师父师兄还不能替你办到?」 汪直低着头道:「宫女不归司礼监掌管,而且师父师兄都忙得很,奴婢不好劳烦他们,哦,自然皇爷您更忙,可您手下的人手多,说不定有一两个不那么忙的吧。」 皇帝与万贵妃又听得笑,皇帝对万贵妃道:「这事就交给你吧,问清楚那个宫女在哪儿当值,若是职位辛苦,就调动个地方,以便他们以后可以时常见见面。」 万贵妃道:「好,这事容易。」 汪直跪倒谢恩:「多谢皇爷爷,多谢贵妃娘娘!」 走过场的谢恩皇帝见的多了,一眼就看得出,汪直这次谢恩发自真心,这孩子简直都快感激涕零了,他笑问道:「你就那么惦念你那位姑姑?她是你在世唯一一位血亲?」 汪直道:「不是,李姑姑她是与奴婢一路来的,那时奴婢病重,眼看快活不成了,多亏了她悉心照料,奴婢才捡回一条小命,李姑姑是奴婢的恩人。」 这么小一点的孩子,竟然就把报恩挂在心上了,进宫做了宦官朝不保夕的,还惦记着报答恩人。皇帝不由得感慨:或许正因年纪小,待人接物才更情义纯粹吧。 他对万贵妃道:「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千万别拘着了他,倘若让他浸淫上大人的市侩气,就太可惜了。」 万贵妃笑道:「是,您都说了那么多遍,还怕我记不住么?」 外面的张敏悄然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真有点疑惑:师弟这会儿的率真是装的还是真的?大概平日看着再早慧的小孩,也有不那么懂事的时候? 第20章 宦官专用美食 要差人带汪直回去收拾东…… 要差人带汪直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昭德宫里来住,皇帝很贴心地指派了张敏亲自前往。 走到说话安全的地界,张敏就扯着汪直胳膊小声道:「小祖宗你可把我吓死了,皇爷跟前说话也能那么随心所欲?你要照应你姑娘,就不能多等些日子再说?」 古人有时会把亲缘上的「姑姑」叫做「姑娘」,这要是换个语境听见,汪直还真听不明白。他回答道:「我是觉得,眼下就是皇爷最喜欢我的时候,以后是会越来越好,还是见惯了就不在乎了,都说不准,所以现在求他就是最好的时机。」 果然他是装率真,张敏在他头上戳了一指头:「你个小嘎嘣豆子,我告诉你,以后少在侍长们跟前耍心眼,真被他们察觉出来,绝没你的好果子吃。你要倒了霉,我、师父,还有你那李姑姑,说不定都要受牵连,听见了没?」 汪直很中肯地点了头:「师兄你放心,我明白的。真叫侍长们发觉我在耍心眼还了得?以后我定会时时处处小心行事。」 见他这么乖顺听话,张敏才算气顺了,在他小脑袋上撸了一把:「这就对了。」 汪直从衣袖里退出一个小小的蟾蜍羊脂白玉坠子放到张敏手里:「以后还不知住什么样的屋子,这个给师兄替我收着吧。」那是临走时皇帝随手赏给他的。 「别介。」张敏却不收,「兄弟,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你要记着一件事,侍长们赏的金子银子可以随便花,赏的东西却不能随意送人。不然万一将来侍长想起来了,问你赏你那东西哪儿去了,你就抓瞎了。就算侍长想不起来,宫里这些东西都是入册记帐的,你那少一件,我这儿多一件,被人发现了,都是小辫子。」 原来还有这回事,汪直问:「可是,有人还拿侍长赏的东西出去换钱的不是吗?」听孙绍他们说,张敏就经常这样捞外快的。 「那也得看是什么东西。」张敏拿手指扒拉了一下他手里拿个玉坠子,「这是皇爷头次见面赏你的见面礼,你也敢拿去换钱?好好收着吧,平日挂在身上带出来,让皇爷看见了也高兴。」 汪直便将坠子收了,道:「我就是想着,师兄那六百多两银子收不回来,我都替你心疼。」 张敏歪了嘴角一笑:「不急,日子长着呢。我在御前,你在昭德宫,不愁没咱们的好日子过。」 汪直猜测,这就是告诉他「想补偿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的意思。 他已经发现了张敏的一个行事特徵,别看张敏平时总会给他些东西,衣服、帽子、肥皂、巾帕、点心、饭菜什么的,好像很大方,但细想想,那些东西无一不是免费得来的,涉及到钱,张敏一个铜板也没拿出来过。 而且对别人也是,别说对刘合他们张敏是只进不出,连偶尔过节给师父怀恩送礼,他拿出来的也是一些御赐的高档点心吃食之类,再高档也是不花钱、而且也不能换成钱的东西。 第42页 张敏是很爱财的,若非忍不下被梁芳摆了一道,急于出气,一定不会捨得花那么多银子买消息。不过汪直并不反感他这一点,尤其今天成功求得了李唐的事,他对张敏真心很感激,也决心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师兄,不能叫师兄吃亏。 张敏拉他去到廊下家下处,问他:「哎,你实话说,头次见皇爷害怕不?」 「也没觉得怎么怕。」汪直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么突然就近距离接触到帝国统治者,他却没有任何恐慌和被对方气势压迫的感觉。 好像他从前世起,就对高位人物缺乏敬畏心,小学时别的同学见到校长和教导主任就噤若寒蝉,他却什么感觉都没,还会仰着头好整以暇地端详人家的长相。 后来上学遇见全国闻名的院士,上班遇见跨国企业的ceo,还跟时不时在新闻联播露脸的某位领导同桌吃过饭,他都毫无感觉,只觉得对方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的人,并没什么特别。 现在面对皇帝也是,其实皇帝并不是没气势,比起他平时看见的宦官,皇帝的派头足多了,举手投足都透着天之骄子的独特气质,光是眼神里的那份自信,就像个自带的光环。而且跟前世见的那些「大人物」相比,皇帝才算是真正的大人物啊,还掌握着他的小命呢。 可汪直就是没感觉,依然觉得他只是个自己的同类生物。他现在对这个同类生物没有任何畏惧,只是很感激。 都说是无知者无畏,他不无知也一样无畏,张敏给了他一个评价:「你真是个怪孩子!」 这次面圣给汪直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皇帝与万贵妃的关系,可以看得出,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确实很好,说起话来就像恩爱夫妻。 他虽然没什么恋爱经验,却一向认为,真正的恩爱夫妻不会成天你侬我侬,卿卿我我,而是就该像皇帝和万贵妃这样,说话随意又温和,默契又亲切。真正恩爱的人是不屑于秀恩爱的,他们的恩爱渗透在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化成了自然的习惯。那些成天秀的人,反而都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而且说真的,万贵妃比皇帝大十七岁,看起来并不明显,大概是皇帝显得成熟的缘故,汪直觉得,他俩看上去最多相差七八岁。 总之那两个人的关系令他感觉很健康,很积极,听着他们说话,就如同春风拂面。 今天他走的时候万贵妃还要和皇帝谈别的事,李唐的事没有立刻得到结论,不过想必皇帝发了话,万贵妃揽了差事,很快就能落实。汪直隐然兴奋着,期盼尽早见到李唐,确定她平安无事。他几个月来的一大心愿,终于就快达成了。 他次日就要搬进昭德宫直房去住了,当晚刘合、孙绍、胡顺和另一个同院没上值的宦官谷优,四个人每人整了两个小菜,算是给他办个送别宴。 汪直挺过意不去,他们都没有从外膳房叫菜的权力,更不可能到宫外去买,弄这几个菜还不知怎么花钱托人呢。 听他连说客气话,孙绍笑着解释:「其实这几个菜不是托人从外膳房弄的,那帮孙子认钱不认人,我们不招惹他们。还是前日谷大哥托人从大庖厨要了点食材,叫清宁宫的李姑姑帮着做的。」说着就笑着朝谷优瞟了一眼。 宫里有个奇怪的规矩,宦官的下处不设炉灶,像汪直他们院里生的那个小炉子只能用来烧水烹茶,不能炒菜做饭,宫女的下处却设有正规灶火。也就是说,宫女只要弄得到材料,可以给自己开小灶做饭吃。所以有的宦官就为此巴结宫女,请宫女帮他们整小灶。不少对食也是这样结成的,确实是因「食」而起。 谷优是他们这院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宦官,今年有三十好几了,到了可以安全找对食的年纪。汪直见到孙绍的眼神便明白了:「哦,谷大哥有对食了啊!」 谷优咧嘴憨笑着,胖脸泛红,没好意思接话,给汪直添了一筷子菜:「来,汪兄弟尝尝这雄鸭腰子,大补呢!」 雄鸭腰子?汪直刚还在奇怪那盘「焖蚕豆」怎会那么大颗,竟然是鸭腰子。鸭子还有腰子?能……吃? 其他三个人都在强推:「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平日想吃都弄不来。」「李姑姑爆炒的手艺也好,光闻着就香!」 盛情难却,汪直只好壮着胆尝了一口,鸭腰子过了油,表面微微有点焦,里头嫩嫩的,浸着汤汁,带着动物内脏特有的劲道口感。不得不说,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心里还是难免膈应——他从上辈子就有个毛病,不爱吃内脏,总觉得那些玩意不是能吃的。 谷优还在说:「我本想弄两根牛鞭来着,最近筹备过年,光禄寺里备的肉食不少,可惜那玩意太抢手,大庖厨的六子告诉我说,不等新牛肉运到,牛鞭就早被人预定完了。想要得提前一个月去定,还不一定排的上。」 汪直好庆幸他没弄到。虽说不是内脏,却比内脏还难接受。 刘合往嘴里填了一整颗鸭腰子,咕哝着说:「听隔壁刘玉说,牛蛋才最好吃,拿酱油腌上半日,切成片儿大火一熘,勾个欠就出锅,再趁热洒上点辣椒面儿,啧啧。」 孙绍接过话:「你不晓得,羊蛋比牛蛋更好,听葛城说有回给他们师父做寿吃过一回,比御膳都强!」 四个宦官都啧啧赞嘆,几乎口水滴答,也都为自己品秩低、弄不到好东西深感遗憾。 第43页 汪直听得大感稀奇,问:「是不是中官们都很爱吃这些东西?」 胡顺道:「那是自然了,所谓『食之补虚损』啊。那些有对食的公公们都是常吃的。」 谷优还挺替汪直遗憾似的:「是咱们几个没出息,之前没得机会开小灶,汪兄弟你才没得吃。」 孙绍揽着谷优的肩膀笑道:「这下谷大哥有了李姑姑,咱们也能跟着享点口福啦!」 有对食的宦官都常吃这些玩意?汪直强行脑补了一幅文雅的覃昌师父啃牛鞭的画面。 还食补虚损呢,就是缺什么补什么?还是觉得吃多了下边儿可以长回来? 谷优又给他夹了几片肉,「来来,汪兄弟尝尝这个,牛鞭牛蛋咱没本事弄不到,只能吃点牛欢喜凑合了。」 「牛欢喜?哦……牛欢喜。」汪直本没听过这个词,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牛欢喜」是牛的什么部位,他刚才一直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熘肉片来着,已经吃了两片,还觉得挺好吃,现在看着那玩意,想像着它被切之前完整的形状,他简直头皮发麻,胃里直翻腾。 额滴神,古人竟然连这东西都吃!就算要食补虚损,那……补母牛的那玩意有啥用啊! 以后跟同僚聚餐,真的要谨慎! 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然后努力恢復笑容,道:「诸位哥哥这么喜欢,以后若有机会得了,我一定请你们饱餐一顿。」我自己当然就算了。 他如今高升了,这话说出来会实现的机率还是很高的。那四人喜笑颜开,纷纷拱手:「那就托汪兄弟的福了,来,饮酒饮酒。」 汪直确实需要喝点酒压压惊,端起白瓷小酒盅抿了一口。虽说中国古今都没有未成年人饮酒的禁令,但撺掇一个四岁小孩喝酒还是挺荒诞的。好在那酒度数不高,喝着还有点微微的甜味。酒是刘合弄来的,说是御酒坊新酿的竹叶青,这种内造酒被他们称为「内府」。 酒过三巡,刘合忽然道:「汪兄弟,你明儿就要搬走了,以后咱不能再天天见面,有句话,我想多一句嘴,嘱咐你一声。」 听他说的郑重,汪直放下筷子道:「刘大哥请讲,我洗耳恭听。」 刘合道:「上回李质兄弟跟韦兴起冲突那回,不知你是否觉得,我们这些人太怂了些,那么纵着韦兴,不敢惹他。我对你讲,其实大伙不愿招惹韦兴另有缘故。他师父梁芳虽不是一等一位高权重的宦官,但其为人着实难缠。」 孙绍插口道:「套句文人的话说,就是『睚眦必报』,看见你瞪了他一眼,他也要逮机会找补回来。」 刘合点头:「没错,之前有惹过他的人,全都或大或小地出了事。得罪了这种小人,必定麻烦不断。你说咱还千年防贼不成?我们都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他,所以才连韦兴也都让着。这回你要去昭德宫了,与梁芳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有之前韦兴那过结,千万要提防着些。」 汪直有些不解:「梁芳那样为人行事,难道就没人整的了他?他就没得罪过比他能耐大的人?」论起来梁芳距离宫中一等宦官还差一大截子呢,何时轮到他横行无忌? 刘合笑道:「比他能耐大的人,他不得罪啊。软的欺硬的怕嘛。」 谷优补充:「而且那老小子也算精明,做事不留痕迹,有时候你明知事儿是他干的,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汪直想起张敏被整的那一道,不禁点了点头。 胡顺道:「还有,他拍马屁很有一套,早在天顺年间,他就万般讨好万娘娘,但凡没有什么大过错被人捉住,你整不倒他。」 刘合给汪直续了杯酒,嘆息道:「这种话我们不能对张哥哥说,说了张哥哥也不会听,他是御前的人,心气儿高,瞧不上樑芳,觉得得罪就得罪了,没什么了不起。其实……唉,好鞋何必要踩臭狗屎呢?」 汪直很同意这个观点,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招惹上了小人,除非你有办法把他弄死,不然他就会不断噁心你。说不定一不小心,你还会反被他弄死。 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诸位哥哥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好好记着。」想了想,他又问:「诸位哥哥,宫里头有过哪些你们知道的人整人的事儿,你们都为我讲讲吧,说不定以后遇见类似的招数,我能提前防范着些。」 反正想不得罪已经晚了,还是先来做个挨整培训吧。 第21章 糖肥皂 这日正巧是昭德宫管家婆张嬷嬷…… 这日正巧是昭德宫管家婆张嬷嬷的寿辰,刘嬷嬷和另外几个与之交好的宫女帮着张罗了一桌酒菜为张嬷嬷贺寿,为了不惊动侍长,酒宴在她们下值之后设在宫北廊下家的下处里面。 她们张罗酒菜就比谷优刘合他们容易多了,都是昭德宫的大宫女,可谓是有钱有势,又就近守着下处的炉灶,雇了两个厨艺好的宦官来,不多时就整好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自然,嬷嬷姑姑们是不会吃牛鞭牛蛋鸭腰子那些「补品」的。 众人轮番为张嬷嬷拜了寿,献了礼,坐下赴宴,宴席间说起今天皇爷见汪直、钱嬷嬷多嘴被训斥的事,现场目睹的冯姑姑和吕姑姑一递一声,说得眉飞色舞,把张嬷嬷和刘嬷嬷都听得直笑。 刘嬷嬷拉着张嬷嬷的手笑道:「你说说,她今年都快五十了吧?这把年纪还挨了侍长训斥,换了我,简直都没脸活了!」 第44页 冯姑姑笑道:「嗳,说不定人家以为,那也是份难得的殊荣呢。」 众人都是一阵笑。 吕姑姑对刘嬷嬷道:「我在茶坊听英子说,老钱事后在茶房里唠叨了半日,数落你那小徒弟的不是,看那样是恨上那孩子了,今后她怕是要找机会寻那孩子的晦气呢。」 刘嬷嬷一撇嘴:「那可不是我徒弟,人家是怀恩的徒弟,如今又得了皇爷的青眼,她想找人家的晦气就试试呗,我擎等着瞧热闹。」 冯姑姑道:「要说这孩子真够神道的,来就来的神道,没出两天,竟还叫皇爷都喜欢上了,真就像那神婆子说的,福运过人。」 刘嬷嬷依然在幸灾乐祸:「说的是呢,所以说,想跟福运过人的人过不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要是那孩子来了能把老钱给挤走,他也算是咱们的福星了。」 寿星张嬷嬷一直只是笑没说话,这时才问道:「那依你看,以后咱们该怎么待这孩子?」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倒把刘嬷嬷给问住了。 所谓「怎么待」,自然不是善待还是恶待的意思。愁人的是,皇爷亲口吩咐谁也不许管教汪直,看起来像是给她们省事,可一点都不管,能行么? 小孩子再早慧懂事也总有不知分寸的时候,万一将来他犯了什么错儿,偏又遇见皇爷没有今天那么高兴,谁知皇爷会不会说她们「你们怎么连这点事也不教教他」? 侍长们亲口吩咐完了,过后又自打脸反而发落下人的,一点也不少见。谁让人家是侍长呢,人家就是可以不讲道理。她们昭德宫的下人跟御前下人相差无几,都是在全大明最尊贵的侍长跟前当差,享受着下人中最尊贵的体面,也就同时担当着最大的风险——那些低位份的小嫔妃连个姑姑都不敢随便训斥,平时还要被管家嬷嬷管束着,可皇上和贵妃娘娘却能随口就把她们全家都连根儿拔了。 刘嬷嬷捏着酒盅愣了一阵,才道:「哎呀你要不提,我还真没想起这事儿来,是啊,咱们可怎么办好呢?」 好像真成了一个难题了。 每日皇帝是寅正时分起床,上早值的宫人需在寅时到岗,因每日晚间宫中各处门户都要锁闭,负责开锁的宦官就要比余人起的更早,大约丑正就要起,就是现代的两点钟——在现代怕是还有很多人没入睡的时辰。 汪直次日就起了个大早,跟着头一批早上上值的宦官,提着自己的小包袱,搬家去到了昭德宫。 天还死黑死黑的,满天都是星斗,冬天常见的猎户星座赫然挂在头顶,北面闪耀着大勺星和小勺星。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汪直从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多星星,从零等星到六等星几乎全都可见,密密麻麻,简直像是黑色的幕布上洒了一层金粉。 抬头看着天,他觉得这会儿根本不能叫早上,该叫半夜。 前阵子他什么事都没有,早上总能睡到大天亮,前两天开始到昭德宫学规矩,需要起早一点,但也是天亮才来点卯,像这样半夜就起的,还是头一回。古代劳动人民真是辛苦啊! 昭德宫里的东西厢房最南头的两间是宦官白天的值班室,其余的房子分给宫内得脸的宫女们居住,总共十间。汪直等搬过来才知道,原来万贵妃不喜欢有宦官跟她同院住,所以即使是昭德宫总管段英、副总管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也都不在宫内住——他竟然是头一个在昭德宫里安家的宦官! 一个名叫金桂的宫女领他去到东厢房最北头的小屋子,天还黑着,屋里点着一盏烛台,吕姑姑正等在那里,一样样指给汪直看发给他的生活用品,最后笑着对他说:「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就跟我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抹不开。」 汪直觉得这个「一家人」的说法有点古怪,不过还是恭敬道了谢:「多谢姑姑,给姑姑添麻烦了。」 吕姑姑笑得两眼弯弯:「这孩子真会说话,怨不得皇爷娘娘都待见你。」 一个小宫女提着大铜壶从门外走过,金桂见了知道是前面宫女们洗漱用剩下的热水,便要了过来,问汪直道:「你洗了脸吗?要不要再洗洗?」 汪直道:「多谢姐姐,我洗过了。」 金桂还是把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架上的铜盆里:「水还滚的,再洗一道吧,娘娘赏你的肥皂和羊脂都是好东西,你洗完了正好试试。」 宠物的待遇真好!汪直又道了谢,听话又去洗了一遍脸。人家确实没哄他,他一拿起肥皂就闻见一股好闻的香味,像桂花,也像玫瑰,还透着甜味,一点也不像现代香皂那种化工香味,反而很像甜点,闻着能激发食慾。 这时的肥皂都做成球形,所以也被叫做「澡豆」。香皂盒是圆形的金属盒子,也像现代肥皂盒那样,有上下两层,上层底部带小孔可以漏下水。据张敏说,皇帝用的肥皂盒是纯金的,纯金的! 汪直之前用的肥皂是张敏拿给他的,按说也算是好东西了,却没有这股好闻的香味。看来还是女人会享受啊。 他捧着那块肥皂放在面前闻着,越闻越觉得:好香啊,好好闻啊,好想咬一口尝尝啊! 然后,他就真的咬了一小口……嗯,果然尝着也像能吃的东西,难道古人的肥皂是拿食品做的? 金桂和吕姑姑站在门口小声闲话,刚就留意到他对肥皂的特别兴趣,两人就在那儿笑着对他指指点点,金桂指着他小声说:「瞧他要吃了,要吃了……哎呀他真吃了!」 第45页 两个宫女顿时笑弯了腰。 汪直见她们笑成那样,一点也没觉得有啥难为情,他拿舌尖品着嘴里那小撮肥皂,越品越觉得像吃的。 外面刘嬷嬷走过来小声斥道:「娘娘还没起呢,也不知小声点!」 吕姑姑出来拿手遮着嘴告诉她,汪直刚咬了肥皂一口,刘嬷嬷也被逗笑了,然后说:「你们先去吧,我有几句话跟这孩子说。」 吕姑姑心里明白,当下唤了金桂走了。 见刘嬷嬷进来,汪直迅速洗掉手上的肥皂,边拿手巾擦着边给她行了个礼:「嬷嬷早。」 刘嬷嬷笑吟吟地问:「觉得这屋子还好么?可还缺点什么?」 汪直道:「都很好的,多谢嬷嬷。」 刘嬷嬷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好几项,心里思量再三,方又开口道:「今天起你就在这宫里上值了,有几句话,嬷嬷得提前嘱咐你。」 「嬷嬷您请说。」汪直看看周围,从墙根搬了个杌子来请刘嬷嬷坐。 刘嬷嬷笑着摆摆手,拉过他的小手道:「你昨日听见了,皇爷发了话,谁也不能教你什么。你看,皇爷是九五之尊,跟前都是唯命是从的下人,见多了就腻了,乍一看见你这样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孩儿自然新鲜,才会那么吩咐。 可是咱们得明白自己的本分,在侍长跟前,该守得规矩还是要守,不然的话,侍长一直高兴还罢了,万一遇见侍长不自在,说不定就要被降罪的。嬷嬷前两日教你的那些规矩,你还是要随时小心遵守着,要是有没记住的,就来问我,知道了吗?」 这番话她着实是硬着头皮说的,她先前被派去教汪直规矩,昭德宫里再没人比她跟汪直最熟,张嬷嬷就叫她来提醒汪直,她也责无旁贷,可又难免提心弔胆。大人尚且有那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天性,小孩只会比大人更胜一筹,寻常的小孩被大人发话「他爱怎样就怎样,谁也不许管他」,还不反上天去? 万一汪直这会儿答应了,转脸就去报告了万贵妃——报告万贵妃还算好的,还有的转圜,毕竟万贵妃待她们并不严苛,万一他专等皇爷来的时候去说「刘嬷嬷不听您的话,管教我来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汪直一早就猜到刘嬷嬷来的用意,这时故意道:「嬷嬷的意思是,皇爷爷的话可以不听么?是不是在昭德宫这里,大伙都要听嬷嬷您的话,不听皇爷的?」 刘嬷嬷一听就头大了:「瞎说,皇爷的话自然是要听的,在哪儿都要听,我是说……是说要是惹了皇爷不高兴,听话还不如不听的好……」她自己都倒腾不清自己说什么了。 汪直噗嗤笑了出来,这个嬷嬷还挺实心眼的,他改口道:「嬷嬷恕罪,我是跟您闹着玩呢。您说的道理我哪能不懂呢?即使您来不及教我,我师父和师兄也早都告诫过我来着。您放心就是,我一定乖乖听话不惹事。」 刘嬷嬷一时啼笑皆非,轻拍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唉,说的也是,你是怀公公的徒弟啊,看来我也是瞎操心了。」这孩子要是个恃宠而骄、上窜下跳的,头一个不饶他的该是怀恩吧?都是东宫旧人,刘嬷嬷同样熟悉怀恩的性情,想明白这一节,顿时觉得她和张嬷嬷都是白担心了。 这会子还无需上值,刘嬷嬷就坐下来陪汪直闲聊,问问他师父待他是否严厉啊,平日找他干些什么啊的问题。过不多时,前殿传来消息说娘娘起了,刘嬷嬷就走了。 汪直扒在门口看见外面传热水、送东西的下人络绎不绝,他还没有差事,听刘嬷嬷说,等到娘娘用完早膳,他过去前殿侍立就行了。 前两天学规矩的时候刘嬷嬷就教过他,做近身侍奉的下人一项最常用的技能就是「侍立」,有点像站军姿,今天他就做好了站一天军姿的心理准备。 没过多久,有小厨房当值的宦官来送了早膳,直到天大亮了,金桂才过来唤他过去前殿。汪直去到前殿西次间里,万贵妃一见他就展开笑颜,招手道:「来,快来尝尝这道点心。」 一来就有点心,宠物的待遇真好呢!汪直过去见了礼,道了谢。见万贵妃跟前的碟子里装着一摞累成小塔形的点心,都是平平无奇的长方块,形状就像麻将,颜色是香芋紫略微发灰。 他本想伸手去拿,万贵妃却抢先拈起一块,直接塞进了他嘴里。汪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那点心咬在嘴里甜香味沖鼻,有种嫩嫩滑滑的特别口感,不像寻常面食。 万贵妃笑吟吟地问:「怎样,吃着熟悉么?」 「呃,好像是有点……熟悉。」汪直没好意思说,贵妃娘娘给他的点心怎么吃着跟早上那块肥皂好像呢?听这意思,难道是听说了他吃肥皂,所以叫人做了块更好吃的肥皂来给他吃? 一旁的吕姑姑掩口笑道:「这是贵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给你做的皂角糖糕,皂角仁儿磨成粉蒸的,外面的人就叫『糖肥皂』。娘娘听说你都馋的吃肥皂了,就叫人做了这个给你尝尝。这下可解馋了吧?」 竟然听说他啃肥皂就专门叫人给他做了点心,而且才这么短的工夫就做出来了,汪直更加受宠若惊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啊,竟然待他这么好。 万贵妃想像着汪直啃肥皂的情景也是笑不可仰:「不怪你闻着肥皂都馋,是我偏爱往肥皂里掺蜜糖玫瑰那些东西,弄得肥皂确实跟点心味儿差不多了。连皇上都说过,我这儿的肥皂闻着就想吃。」 第46页 说着她自己也拿了一块皂角糖糕吃了,「你别说,有些年没吃这东西了,还挺好吃的呢。」 汪直这才想起来,他进宫之前在路上那会儿根本没条件好好洗脸洗澡,刚进宫时被发了用作洗漱的肥皂很粗糙,据说是猪胰子混着草木灰做的,那玩意自然不能吃,可等到张敏给他送了肥皂,就开始是皂角仁做的了,皂角仁是能吃的,所以理论上,肥皂确实也吃能啊! * 小厨房的掌厨宦官周大文正在厨房外间伸长了脖子等听正殿里的动静,不多时他徒弟王胜小跑着过来,一边拿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声报给他说:「师父您就放心吧,孙姐姐说了,娘娘和那小公公都吃了,说挺好的,还要赏您呢。」 周大文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抚着胸口重重喘了几口气,对跟前同样大松一口气的几个宦官肃然道:「这事儿传出去咱几个没谁脱得了干系,该怎么办,无需我交代你们了吧?」 那几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皂角仁这种东西平日极少用得到,他们小厨房没有储备,今早万贵妃传下令来要他们做皂角糖糕,还说要尽快,周大文就差人跑去大庖厨那边要食材,结果那边也同样没有,说是好几年都没侍长点过皂角糕吃了,就没预备。 管制作肥皂的混堂司肯定有皂角,但再要到那里去要就得出宫城,时间上肯定不赶趟,到时万贵妃传人来要他们拿不出来还了得?之前的掌厨宦官就因为有道万贵妃点的菜没及时办好,被贬回外膳房去打杂了。周大文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才得以从外膳房调过来,怎甘心这样就丢了差事。 他一咬牙,真拿了两块新肥皂来煮软了,掺上糯米面和牛奶糖粉做了份糖糕送进去了。其实平日万贵妃用的肥皂因为喜欢掺上牛奶和蜜糖,就都是混堂司发下来后,又由小厨房再加工过的。要论成分,肥皂做的皂角糕和真正的也没啥区别,只是,倘若叫万贵妃知道下人给她吃真肥皂,那……他们的罪过可比误了时辰重多了。 是以小厨房的人都提心弔胆地等消息,得知无事之后,也要相约绝不泄密。事后难免暗中抱怨:「那汪小公公就是个磨人精,一来就给咱们惹麻烦!」 第22章 面见李唐 严格来讲,汪直今天才是在昭…… 严格来讲,汪直今天才是在昭德宫正式当值的头一天,万贵妃很有新鲜劲,一上午都拉着他聊天,把刘嬷嬷早上问过的那些话都问了一遍不算,还要问他平日都做些什么,有过什么有趣味的新鲜事。汪直全然一副心直口快的小孩样,但凡不涉及私密的闲事,都信口说给万贵妃听。 万贵妃听他说宦官们喜欢吃牛鞭牛蛋鸭腰子,觉得十分稀奇,转头去问张嬷嬷她们:「有这事儿?我先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张嬷嬷笑道:「有呢,常有宦官提了那些玩意到廊下家厨下去做,您多年来都伴着皇爷左右,自然不晓得这些琐事。」 汪直暗嘆人家真会说话,说的就好像万贵妃一早就是皇帝的爱妃,而非贴身宫女似的。 「真是……」万贵妃心里想的是「真是想长回来想疯了」,却没说出口,转为摇头感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跟汪直聊天消磨了一整个上午,午膳的时候,汪直侍立在一旁,头一回见到了侍长进餐的排场——原来送餐来的食盒上还挂着惊鸟铃,原来摆膳的宦官还要先戴上口罩,原来贵妃的午饭只是四荤两素六个菜加一个汤,并不十分奢侈。 午膳后万贵妃歇晌,他们分拨去吃饭,下午继续上值。万贵妃午休起来就没再拉着他聊天,而是坐在南窗下拿了一块圆绷子绷住的方巾刺绣,间或跟张嬷嬷和刘嬷嬷她们闲聊几句宫里的琐事。 汪直觉得万贵妃过的日子一点也不比他之前住在廊下家时有意思,想来宫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挨日子的,一挨就挨几十年,怪不得会有「宫斗」呢,大家都太闲嘛。 总体而言,这是平静无事的一天。汪直这天没有见到皇帝,下午临近掌灯时分,干清宫来人把万贵妃招过去了,没有叫他跟着,他是昭德宫的「镇物」,只需要镇守在这里,而且随身伺候的活本也指望不上他。 要下值时,汪直对刘嬷嬷说:「嬷嬷回头也派给我点差事干吧。这里大伙儿都有差事,就我闲着,总显得不大好。」 刘嬷嬷笑道:「好,明儿个我就看看差你做点什么好。」 他们刚走出正殿,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提着裙子上前来,给刘嬷嬷施了个万福,道:「嬷嬷,娘娘交代为汪公公找的那位姑姑已经找到了,现正在内库直房那边,不知汪公公是想今晚就过去见,还是等到明天?」 「公公」是对宦官的尊称,后宫里够格被人称为公公的人并不算多,没有现代人印象里那么普遍,汪直还真不习惯自己被叫做公公,刚一听见,他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直至刘嬷嬷转头来问他:「你要这会儿就去见你那位姑娘吗?」 汪直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喜道:「要啊要啊,多谢嬷嬷,多谢姐姐!劳烦姐姐现在就带我去见李姑姑吧。」 宫里人办事的效率他不清楚,想着李唐连姓都改了,可能一时找起来不是很容易,真没想到才一天就能见面了,这个好消息来得真叫人惊喜。 那个宫女名叫素云。话说,不知为什么,宫里不会像寻常大户人家那样给宫女改名字,所以宫女们都还是叫着父母给起的小名,也就大多十分土气,什么「秀英」、「翠兰」之类都是好的,还有「大妞」、「二妞」呢。甚至还有个别家里没给起名字的,就叫「王女」、「郑女」。 第47页 其实宫女虽然很多是终身制,但并非奴籍,而是良籍,有时遇到新帝登基、皇子降生之类的喜事,会有部分宫女被放归回家,汪直就猜想大概是宫里人事太复杂了,不给宫女改名是怕放归的时候不好翻找档案。 素云领他去见李唐的路上告诉他,他那个姑姑原本是被分到了尚仪局打杂,这回万娘娘发话,就刚把她调到了内库来做女史,那是个既干净又清闲的差事,都是托娘娘的福。汪直真心感激,说次日一定要面谢娘娘。 「内库」指的是内承运库,就是区别于国库的皇帝私库,用来贮存皇帝的私产。内库由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那部分储存的东西用于宫廷日常开销,由宦官掌管,以甲乙丙丁戊分类,汪直的邻居刘合从前就在那里当过值,还正巧是在「内库」里的「丁字库」,令他听得很出戏。 另有一部分物资平时不会动用,存在另一个仓库,被宫人们区别叫做「里库」,由尚功局的司珍司女官掌管,李唐就是被分配到这里,做了个女史。 里库也叫「内东裕库」,坐落于干清宫以东。素云把汪直领过来,送他去到一间直房门口,交代他最多只能呆半个时辰,就去到门房等他了。 汪直望着眼前透出烛光的房门,心里很有些忐忑,万一一开门,发现等在里面的根本不是李唐怎么办?一瞬间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不光素云他们弄错了,从前杜司膳托的人也都弄错了,其实李唐早就病死了,世上早就没这个人了…… 他慢慢伸出小手去推门,没等触到门扉,房门倒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穿着月白色棉袄、墨蓝色百褶裙的宫女站在门首。汪直仰着脖子一打眼看过去,真以为是他们找错人了,盯了片刻才认出来:「李姑姑?」 「小豆儿。」李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 汪直一下子就哭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激动,这一瞬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所有促成李唐平安无事的人,真想给他们所有人都烧上高香,祷祝他们一辈子福寿安康。 大概就像怀恩说的,人总得有个人可牵挂,师父和师兄都很强,不需要他牵挂,李质就在跟前好好的,也不需要他牵挂,李唐是这一世第一个惹他牵挂的人,他真是怕极了她出事。 屋里是间寻常的直房,跟汪直在昭德宫的住处差不多,只陈设更简陋了些。李唐拉了汪直进去落座,抚着他的脑袋道:「真长高了不少呢。我都快认不出了。」 汪直抹着眼泪笑道:「李姑姑你还不是变了很多?我也快认不出了。」 大半年没见,李唐比原先高了一点,胖了一点,加上脸色红润,双眼有神,总算有了点少女的青春活力,不再像路上那会儿栖遑柔弱,像棵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草似的。看上去他先前确实白担心了,李唐过得还算好的。 另外她穿得也比路上那会儿好多了。宫里的女子无论主僕,基本都是身穿袄裙,头戴狄髻。狄髻就是个圆锥形的头冠,现代影视剧里多见的那些漂亮的女式髮髻在这里汪直一次也没见着过,所见的女人个个儿都是头顶着一个圆锥,所不同的就是有的是金圆锥,有的是银圆锥。宫女子戴的都是银圆锥。 李唐在来时路上只是草草绾着头髮,这时见到她也像其他宫女子一样头顶圆锥,汪直觉得看着怪怪的。 「听说你出息了,拜了一位好师父,还在贵妃娘娘跟前得了差事。」李唐倒了杯热茶给他,攥着他冻凉的小手焐着,「你看,还说等我做了女官提携你,我还要托你提携呢。」 汪直不知道李唐是否清楚这次调动是他托的关系,也不欲就此多说,便道:「那都是碰巧运气好,李姑姑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有过什么人欺负你,为难你?」 李唐摇摇头,轻嘆道:「还算好了,毕竟我大了,又懂汉话,受训时挨的打骂就比那些年幼无知的妹妹们少得多。对了,有件事还要对你说,刚进宫那时录名,我的名姓是一位同行的妹妹给报上去的,后来才知道,她们听那位妹妹吐字不清,竟把『李』听成了『纪』,将我的名字录成了『纪唐妹』,后来也没人给改了,我就只能改姓纪了。」 她笑了笑,「以后你也要改口叫我纪姑姑才成,不然,别人都不晓得你说的是谁。」 汪直已然惊呆了,大张了口说不出话来。 纪这个字用在姓上发三声韵,那些大藤峡瑶童的口音里,「李」和「纪」确实听起来很接近。原来李唐就是歷史上的纪妃啊!是明孝宗的生母! 《明史》说纪妃「俘入掖庭,授女史,警敏通文字,命守内藏……帝偶行内藏,应对称旨,悦,幸之,遂有身。」 内藏就是内库,如今纪妃的命运竟然每一步都与李唐相合。 面前的她眉眼秀丽,清隽可人,虽称不上绝色,在宫女之中还是称得上出挑,汪直没见过其他宫妃,只能确定,李唐至少比万贵妃明显要漂亮,皇帝要是偶然见到她,确实很可能会看中收用。 他的吃惊全都挂在脸上,李唐见了吓了一跳:「你怎么了?难道想起了什么?」 汪直百感交集,磕巴了一阵才勉强回过神,拉着李唐问:「姑姑,你……信不信仙人託梦那回事?」 李唐不解:「怎么,有仙人给你託梦来着?」 第48页 汪直道:「刚入宫那时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位长鬍子的老仙人为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这宫里将来会有一个姓纪的宫女姑姑,她在内库里当女史,后来有次皇上来内库巡察,看中那位纪姑姑,就临幸了她。纪姑姑因此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皇子。但后来好几年的工夫,皇上都没有理睬纪姑姑和他的儿子,还有其他的嫔妃因为嫉妒迫害欺负纪姑姑,纪姑姑就带着皇子在宫中一隅悽苦度日。直到那个皇子长到六岁时,皇上才叫人把他们母子接过去,封了纪姑姑为妃子。可是纪姑姑那时已经病痛缠身,没过多久就重病死了。」 他紧紧抓着李唐的手,小脸上满是栖遑,「李姑姑,我那时对这个梦一点也没挂在心上,可如今……如今你就姓纪了,还是在内库里当女史,处处都和梦里的故事相合,我怕……怕你将来就会像那个纪姑姑一样,你说会不会?」 李唐听得呆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相比京师汉民,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更要迷信,大藤峡的瑶民们还在信仰山神,生了病不看大夫,反而请巫婆跳大神,所以听到汪直说仙人託梦,还提到姓纪、内库女史这些相合的细节,李唐一点都没怀疑,很轻易便全盘相信了。 她也不像汉人那么重礼法,听见汪直说到被临幸和生子这些话题,并不觉得羞涩难堪,这时只顾凝神琢磨他话里那个纪姓宫女的命运。 汪直摇晃着她的手臂:「李姑姑,不如我再去求求人,再把你调去别处当差,或是……为你改回姓李,这样或许你就不会是那样的命数了。你说好不好?」 李唐痴痴地问他:「小豆儿,你觉得那位纪姑姑的命数不好,是吗?」 「她六年凄凉度日,才二十来岁就郁郁而终,自然命数不好了。」汪直有点怀疑她是被惊傻了。难道纪妃那能算是好命?皇帝睡了一次就不再理她,万贵妃还可能迫害过她,虽然身为太子生母,可她儿子当皇帝她没看到,连立太子她都没看到,总共没享几天的福就死了,能算哪门子好命? 李唐缓缓摇头:「小豆儿,你还记得咱们来京师之前那阵子吧?那会儿每次说起将来,我都觉得自己怕是活不了几年,不定哪天就死了,想也是白想。有你总陪我说话,为我纾解心绪,我才好了些,进宫后这些日子,我也不那么觉得自己没几天可活了。 可是,我毕竟比不得那些良籍宫女,人家还能盼着有朝一日被放归回家,我还哪里有家?将来只能是老死在这宫里,纵是可以长命百岁,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说句难听的,那种日子越是过得久,才越折磨人。长命百岁不是福分,反倒是魔咒才对。 倘若你那个梦可以成真,倘若我真有机会,生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脸上现出了笑意,仿佛云缝里露出的暖阳,双眸也变得光辉灿灿,「什么圣宠,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可我若是还能生个孩子,能留下条血脉,那……真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 她反握住汪直的手问:「小豆儿,你梦里那位仙人有没有说,后来那孩子怎样了?有没有平安长大?」 汪直怔怔地道:「那仙人说,那孩子是真龙之命,将来会继承皇位。」虽说也不是很长命。 李唐兴奋地仿佛全身都罩在艷阳之下,整个人都发着光一般:「那就太好了,小豆儿,我简直不敢想,自己能有那么好的命数!」 汪直大感惊诧,她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好像若能达成「生个孩子」这一心愿,她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什么受苦,什么夭寿,她全不在乎。 是不是这时的女人普遍都有这种情愫呢?汪直一时疑惑起来,在现代人的想像中,古代宫中嫔妃争着抢着要生下皇子,为的更多是权柄和地位,说不定,其实人家也更多是出于生个孩子、延续生命这种最朴实、最贴近于母性本能的心愿,其它的目的只是附加而已。 第23章 犯懒 这次与李唐见过面后,汪直不免有…… 这次与李唐见过面后,汪直不免有些心情沉重。他可不觉得纪妃那算什么好命运,他费尽周折照应她,把她调到清闲的内库去,结果竟然就是让她搭上了这条命运线,老天爷真是捉弄人! 如果他没有穿过来,原来的汪直或许就没有和李唐搭上关系,那么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会不会到时纪妃就成了其他人了? 他转念又想到,李唐被错记为姓纪总不是他促成的,恐怕即使没有他参与,她也会兜兜转转回到这条命运线上来。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些无法抗拒的东西。就好像他并不是原版的汪直,如今还不是走了汪直的命运线? 最终他只能暗暗宽慰自己:她自己觉得那样的命数好就好,我再如何盼她长命百岁,要是她自己过得不快乐,也是白搭。 这么一想,倒好像自己成了李唐的监护人似的,他也觉得好笑。刚结识李唐那时他刚穿过来,还没接受自己四岁小孩的新身份,对李唐确实有种成年人看小妹妹的心态,和他俩表面上的关系正好是反的。 素云把他送回到昭德宫门口,自己就下值迴廊下家下处去了。此时天已经全黑,临近宫中各处门户落锁的时辰,汪直独自走回自己那间新宿舍,见有个宦官正站在门口等他。天气冷,那人缩着脖子,两手揣在袖管里,鼻子前面唿出一团一团的白气。 第49页 一见他来,那人就笑着迎了过来:「汪兄弟,你可回来了。」 汪直两天前刚来学规矩那时,就由刘嬷嬷带着认过昭德宫里的所有下人,认得这人名叫赵权,是昭德宫总管太监段英的徒弟,他忙拱手道:「赵哥哥找我有事?这么冷的天怎不进屋去等?我没锁门。」说着就赶紧推开门请赵权进屋。 赵权确实冻得不轻,说话嘴唇都发着颤,跟着他进了屋子就一个劲搓手搓脸。汪直点着了烛台,请他坐,赧然道:「可惜这会儿没有热水,拿不出热茶招待你。」 「不必不必,」赵权也不落坐,转头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我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你是不是为什么事得罪过梁公公?」 汪直心感意外,一脸茫然道:「我和张敏师兄曾有回跟梁公公的徒弟韦兴起过争执,那算是得罪吗?」 赵权问:「就这事儿,没别的了?」 汪直摇头:「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怎么,赵哥哥,梁公公他可是对我有何不满、与你们说起过我什么?」 前两天他被领着在昭德宫里认人的时候也见了梁芳,当时梁芳就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笑呵呵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汪直猜想从前和韦兴的那次冲突之后,梁芳曾去找怀恩和覃昌赔礼,这些外人会听说,但这次他将计就计进入昭德宫的事外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所以如果赵权他们体会到梁芳对他有着不满,或许会觉得,只为前一件事,梁芳显得太过小题大做,总该有点别的什么。 赵权的师父段英也正是那么想的,所以才差遣赵权来打听缘由。本以为向一个四岁小孩套话很简单,奈何汪直装傻充愣,赵权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只得笑了笑道:「你不晓得,梁公公这人呢……对谁都多少有点不满,往日不是唠叨这个,就是抱怨那个,不大好伺候。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声,以后磕头碰面的,留心着他些,若遇见什么事不知如何应对,你就来找我,好歹我能帮你出个主意。」 说完赵权就告辞了,汪直还要留他坐、去找热水替他泡茶,赵权以即将落锁为由婉拒,很快就走了。 汪直送了他到门外,心里琢磨着:寒冬腊月的晚上挨着冻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这是段英借徒弟的口来向我买好? 因为昭德宫里的宦官没事都不进正殿,与正殿里服侍万贵妃的宫女不是一个体系,汪直这两天接触的都是宫女,对外面的宦官还不熟悉,他刚把宫女们的阵营摸了个大概,如今才看出,看来正总管和副总管也是俩对立阵营。 刚为李唐的事沮丧过,再有这番遭遇,汪直未免觉得很腻烦。唉,政治,真无聊! 话说当年,从中学到大学,他的政治就没考及格过几次,自身情商也很不过关,说话不过脑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得罪了人也不自知,自知了也不反省,反省了也懒得改,直至毕业工作也没有多大长进。 还是到了这一世,时时回想前事,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傻缺。 不过意识到归意识到,他现在还是懒得为为人处世多费心思,之前惦记着李唐时还上点心,总想着求个好人缘以便照应她,如今李唐自己对自己的命数满意了,他还争取个什么呢?爱咋地咋地好了。 话说回来,若说梁芳心里恨他,还嚷嚷得众人皆知,足见这人城府没多深,是个没咬人就露齿的狗,也不怎么可怕。这是件好事。 好,没事了,睡觉。 在昭德宫里吃的比廊下家的大锅菜好多了,直房的条件也比廊下家好,屋里家具精緻,床褥也高档,只是头一夜睡在这里,汪直有点认床,睡得不太踏实。他觉得自己是被惯坏了,原先在押运路途中时每天连脸脚都洗不成,跟一群人挤在大车里睡,一宿闻着臭脚丫子味,他照样睡得好像死猪,可见现在是太闲了,体力消耗太少才影响了睡眠,明天得找点活来干。 万贵妃被唤去干清宫过夜是常事,有时还会一连在那边住上两三天才回来,这次她倒是次日午膳前就回来了。昨晚出了一件对前廷影响巨大的事——内阁首席辅臣李贤过世了。 李贤是当代股肱之臣,这两年与皇帝配合治国也很默契,今天皇帝听说了噩耗之后心情很低落,外加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置,就让万贵妃先回来。 此前刚出过一件小事,因周太后为皇帝不去临幸其他嫔妃多抱怨了几句,皇帝就连续两日去临幸了景仁宫的柏妃,柏妃素来性子张扬跳脱,在坤宁宫请安时不□□露出得意之态,其余小宫妃也纷纷捧场逢迎。 其实这时的后妃们远不至于像宫斗剧里那样针锋相对,不论心里怎么想,大家凑在一处说话还是一团和气,连冷嘲热讽都不会有,柏妃也不过是春风得意了些,不至于真来当面向万贵妃示威。 况且谁都知道没有哪个嫔妃能抢得走她的圣宠,只是万贵妃在丧子不过月余的时候遇见这种事,终归是堵心。皇帝也是有益弥补她,这次才招她去干清宫过夜。寻常的嫔妃被招幸都是当晚回宫,或是皇帝去到别宫夜宿,被招去干清宫过夜一向是万贵妃的特权,皇帝此举就是为了给她长脸。没想到因李贤过世,万贵妃不得已提早回宫,心里难免不大痛快。 回到昭德宫前殿里,没看见汪直,万贵妃便问:「汪直那孩子呢?」 第50页 刘嬷嬷微笑回答:「在东厢房里跟慧莲一块儿餵猫呢。」 万贵妃奇怪:「谁叫他去的?」 刘嬷嬷发觉她语气不大好,脸色微变道:「是昨日他自己说,不想闲着,叫奴婢为他安排个差事,奴婢觉得他人小,干不成别的什么,就叫他去帮着慧莲餵猫了。」 万贵妃沉下脸来:「你就不觉得这事儿该问过我再决定?」 刘嬷嬷忙跪下来:「娘娘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这便去唤他过来?」 万贵妃心下十分不悦,刘嬷嬷这人就是这样,人不聪明,心也粗得很,做事常常不过脑子,教也教不会。 不过当初决定留下刘嬷嬷在跟前服侍,还正是看中的她的傻,精明的下人万贵妃只留了一个,就是管家婆张嬷嬷,遇到些事可以为她出谋划策,其余的但凡看出有心眼的,都被她撵了。她觉得跟有心眼的下人相处,太累。 张嬷嬷和她在东宫共处十来年,彼此知根知底,其他人即使同样来自东宫,万贵妃也不能做到个个都熟悉。她觉得要是听个下人说话还要费心去琢磨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也太累人了,还不如用刘嬷嬷这种没心眼的。 只是跟没心眼的人相处,另有其累心之处。就说这回的事,汪直又不是寻常的下人,是你想指派就能随便指派的?这还用侍长交代? 她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最后说:「你既是个没主意的人,平日就该少自己拿主意,遇事多问别人一句,才好少出点岔子。」 刘嬷嬷跪着连连称是,最后万贵妃也没让她去叫汪直,只叫她先退下,另差了人去招汪直过来。 刘嬷嬷不敢对别人抱怨侍长的不是,只等到了没人处,才愤愤小声唠叨:「一个没把儿的小宦官罢了,还当亲儿子养是怎地?」 她们年长的嬷嬷真是极少会挨训斥的,平日反倒常去训斥年轻宫人,时候久了架子自然而然端起来了,脸皮也变薄了,再挨训斥真有点受不了。 想到不久前自己还看钱嬷嬷的笑话,没想到这么快轮到了自己,刘嬷嬷懊恼不已,觉得汪直就是个小灾星,他一来,昭德宫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汪直早就猜得到,他突然空降到昭德宫里,还得了贵妃和皇帝两人的青睐,不会为下人们所乐见,换言之,万贵妃和皇帝越喜欢他,其他下人就可能越不待见他。 嫉妒是一个方面,他这种不按常理地进来相当于打乱了原来的平衡,势必会对身边的人有些不好的影响,引起他们的不满。他也不指望这些人也会喜欢自己。爱喜欢不喜欢吧! 反正有人讨厌他很正常,但要说讨厌到了要花心思整治他的地步,那还是很少的。我们上学时都有讨厌的同学,可也没多少人真会因为讨厌就去整人家啊。 像今天早上刘嬷嬷叫他来陪宫女慧莲餵猫,慧莲的态度就有点怪怪的。餵猫是个轻松活儿,按时从小厨房拿来配好的炖鸡肝和馒头,混一混拿给猫就行了,慧莲大概是怕他抢了她的饭碗。昭德宫是个不错的工作地点,如果这里的差事丢了,可能就要被派到辛苦的岗位上去了。 还是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状似无意地透露给慧莲说,他只是因为闲的没事求嬷嬷随便给个差事才被叫来帮帮忙,慧莲的脸色才转好了。 一上午的工夫他就跟慧莲凑在养猫的小耳房里聊天,倒是比在正殿里站军姿有意思多了。 前世看宫廷剧里养猫养狗,汪直一直觉得那都是胡扯,狗还罢了,猫都是不易被管住自由的,要是在宫里乱跑乱窜,随地大小便,甚至抓伤了哪个主子,可怎么得了?所以那一定是编剧胡扯的。 如今才知道,宫里真的会养猫,而且还很流行养猫,眼下正养在后宫里的就至少有十几只,万贵妃这里养着两只,据说周太后和钱太后那里也各养了两只,其他另有几个嫔妃养着。 平时有专门的下人看着猫,大多时候只是从这屋抱到那屋,必要时还关进笼子,并不让猫随意乱跑,而且到了实地汪直也发现,宫里的房子和墙头都很高,树木却又不多,所以猫即使散养,想全宫乱窜也不大容易。 这些猫都被起了名字,母的大多叫某某「丫头」,公的叫某某「小厮」,骟了的叫某某「老爹」、某某「公公」,据说周太后养了多年的一只老猫还被封了职衔,唤做「高管事」,还会和管事宦官一样领一份薪俸。 万贵妃这里养的是两只长毛大白猫,一只是一眼蓝一眼黄,是母的,名叫「蕉丫头」,另一只是两只黄眼睛,是太监猫,名叫「兔儿爷」。 汪直记得前世听有人说这种大白猫就是波斯猫,他问慧莲这猫是不是外国进贡来的,慧莲一听就笑了,告诉他:「这猫是山东进贡来的,叫『山东狮子猫』。」 汪直觉得前世自己真没少被人骗。 大约喜欢小动物是小孩子的天性,前世他对猫从来没有过兴趣,这次见到了却非常喜欢,觉得要能领这样一个差事、每天和猫作伴挺好的,没想到才干了半天,万贵妃就差人把他叫过去了。 「你人这么小,猫跑了你都追不上。实在想找点事做,就在这正殿里做些零活吧。」万贵妃全然一副哄孩子的慈爱语气,转头吩咐张嬷嬷,「殿里日常的差事拣轻省的、不会伤着他的,分给他点做做。」 此时刘嬷嬷没在屋里,汪直并没意识到自己被调回来和刘嬷嬷有何关系,直到后来,再见到刘嬷嬷,发觉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一些,笑容都有些假了,汪直才猜想到,怕是为派他餵猫的事,万贵妃申斥过她了。 第51页 这事儿……也不赖我呀! 事情已过,他又不能再巴巴儿地当回事去找万贵妃解释,人家哪有闲工夫听这些?他想补救也无从补救,只能作罢。 果然想要避免得罪人是很难的,汪直愈发想犯懒了,还是爱咋地咋地吧! 第24章 另类古代茶 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 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小窗幽记》里的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捲云舒。」在大学里几乎每个笔记本扉页里,他都会写上这两句话,奉为座右铭。 那会儿他是硕士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先和本科班的同学吃了一顿,从前的导员受邀赴宴,席间祝酒时导员就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遍这两句话。过了几天和研究生班的同学聚餐,那个导员也是研究生班的老师,也受邀到场,大概是没察觉到与前次饭桌上有着不少相同的同学在场,他在祝酒时又朗诵了一遍那两句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动作。 汪直对那两句话的印象就此全被毁了。 如今回想前事,他觉得那时的自己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为座右铭,其实只是为自己的犯懒找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应该是在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有了足够深厚的阅歷和底蕴之后才有的作为。啥都不懂的愣头青就想学人家对世事淡然处之,啥都不挂在心上,那只能叫犯懒。 为人处世思前想后多累呀?还是「淡然处之」轻松啊。 现在他还是很想犯懒,不过倒和那时不大一样了。死过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很多原先不懂的事现在懂了,回首看前世的自己,就像看个小孩。 所以现在的犯懒,是一种大无畏的犯懒:老子死都死过了,还那么委屈自己干嘛? 他也想到,现在的身体才四岁,总还有十几年能犯懒的机会。等他长大了,有两辈子叠加的阅歷,再懒也不至于比同龄人还差吧? 被万贵妃招回正殿,他很快就想念起那两只狮子猫了。 听慧莲说过,万贵妃只有在刚开始养猫的时候时常把两只猫放在跟前逗着玩,后来生了皇长子,怕猫伤着孩子,就没再让猫进过正殿,如今皇长子没了,万贵妃也没再对猫重生什么兴趣,这一个多月连看都没看过猫一眼。慧莲很担忧不定哪天娘娘就会吩咐把猫送走,然后她的差事就随之没了。 时值腊月,又是一连阴了几天,北风唿唿地吹,人不得出门,皇帝也为内阁换班子的事忙着一时没过来,万贵妃难免闲极无聊,汪直就看准一个机会,进言说:「娘娘何不把蕉丫头和兔儿爷招过来玩玩呢?」 万贵妃太久没接触两只猫,兴趣早都淡没了,不过听他一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差人去叫慧莲把两只猫抱到正殿里来。 陪慧莲养猫那半天工夫里,汪直教她做个简易逗猫棒,一时没有羽毛,就拿彩色小布条绑在一根扫帚上拆出来的细竹枝上,两只猫成天被关着,难得有点东西可玩,都玩得很欢。这回慧莲把猫抱过来,就也拿那个逗猫棒逗猫给万贵妃看。 看两只猫蹦啊跳啊地抓逗猫棒玩,万贵妃喜笑颜开,兴趣大炽,听汪直说羽毛应该更好,就吩咐人立刻弄个羽毛的来。鸡毛掸子到处都有,不大一会儿一个羽毛逗猫棒就做好了,果然猫玩得更欢,两只猫还抢着玩,几乎要打起来,逗得万贵妃笑个不停。 汪直又说要有个铃铛就更好了,万贵妃就吩咐去找铃铛来,吕姑姑一眨眼工夫就拿了两个鎏金小铃铛过来拴在逗猫棒上,万贵妃一见脸色却变了,冷声问她:「这铃铛你从哪儿拿来的?」 吕姑姑微怔了一下,连忙跪下道:「是奴婢煳涂了,求娘娘恕罪。」 万贵妃把手里的逗猫棒一撇:「自己去后面跪两个时辰吧。」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急剧降温,就像噼啪爆着炭花的火堆被泼了一盆水,谁都不再吭声,吕姑姑领罚走了,慧莲和另一个宫女把猫也抱走了,其余侍立的下人各归各位,站着大气都不出一口。 汪直还是头一次亲见万贵妃发脾气,从前不论是昭德宫内外,他所听说的都是万贵妃如何脾气好,待下人宽容,据说只有在刚封了妃那时必须立威,她才惩戒过几回下人,之后一年多的工夫都没怎么对下人发过脾气,连训斥都很少。 怎么他才来了这么几天,就接连见到她训斥惩罚人呢?而且,起因还都与他相关。 他有点过意不去,上前跪地道:「都是奴婢多嘴要铃铛,不如奴婢也去陪吕姑姑罚跪吧。」 万贵妃默然坐了一会儿,长嘆了一口气,探身拉了他起来,还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这次可跟被杜司膳抱不一样了,大名鼎鼎的万阿姨啊,汪直有点受不了这种高规格待遇,浑身都僵硬着,几乎气都不敢喘。 万贵妃搂着他问:「你明白我为何发火?」 汪直谨慎道:「是不是吕姑姑找来的铃铛……是皇长子的?」宫里下人们不能佩戴铃铛那种会响的东西,那两个小金铃看着就像小孩手镯脚镯上挂的物件,想必是皇长子的遗物。 见他如此机灵,万贵妃不由得心情好了些,脸色大有缓和,轻轻柔柔地道:「记着,今日的事你一点错儿都没有,以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有顾虑,别人的错牵扯不到你身上。」 第52页 她心里想得十分明白,自从这孩子来了,她才重新有了些乐趣,尤其今日是许久以来好难得玩得兴致高昂,都是吕姑姑败兴,要找铃铛去哪儿不能找?找不来也没人怪罪你啊,就是得意忘形罢了。可不能因为她一个蠢人,就叫这孩子以后说话做事畏首畏尾。 汪直当然也不觉得算是自己的错,只是……罚跪两个时辰好像挺重的呀,会不会为他这一句话,吕姑姑就跪成了残废?吕姑姑又会不会把这笔帐记到他头上?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昭德宫的下人中间是别想有好人缘了。 万贵妃不让汪直养猫,就为他找了另一个差事——为她捣果仁。 万贵妃有个习惯,就是吃喝的东西尽量用离自己近的人制作。比如吃饭能吃小厨房的,她就不吃内膳房的。汪直是到了昭德宫才知道,原来各宫的小厨房并不像宫斗剧里那样全能,啥都能做,其实小厨房日常只出产点心和某些简单食品,比如煮碗馄饨、面条什么的。 想像起来也是,整个昭德宫就这么点地方,厨房距离万贵妃的卧室也就十米远,要是那里每天哗啦啦地炒菜,油烟四处飘,那还了得? 所以复杂精緻的菜品还得由内膳房供应,不过万贵妃还是更喜欢吃自己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宁可吃简单点,也不要内膳房的菜,就像有什么不放心似的。好在她常会得到皇帝赏菜,所以自己不叫菜也不至于吃得寒酸。 另外日常喝的茶、吃的零食也常常是跟前的下人亲手制作,有些点心她都要看着人在她眼前捏好了形状,再拿去小厨房里蒸或是烤。交给汪直捣的果仁就是为万贵妃泡茶喝的。 参与了替万贵妃备茶的差事令汪直大开眼界——古人竟然有这样喝茶的! 万贵妃常喝的茶不是现代那种茶叶,外形有点像普洱茶砖,一坨一坨的,要喝的时候先用簪子戳下一小坨,放在容器里,倒入很少的一点滚水,拿专用的茶匙把那小坨茶搅开,视觉效果很像搅泥巴,还很容易引发人更噁心的想像。拌好以后加上大量水,在炉子上烧开一道,过一道细纱筛子,就能喝了。看起来那茶砖是茶叶研成末凝合成的。 万贵妃平时说到「吃茶」就是这种茶,要说到吃「叶儿茶」,才是泡那种茶叶。据说是早先吃茶都是那种泥砖块茶,叶儿茶反倒是自元朝起才渐渐兴起来的。大概是蒙古人懒得把茶叶碾碎。 这还不算奇特,奇的是茶里面竟然可以放很多种调料。 其他宫女拿夹子把核桃、榛子、松子、杏核等干果夹开,剥出仁来,叫汪直拿着小研臼把这些仁分别研磨成细渣,然后在茶烹好之后放进去,茶水就会飘着一股坚果仁的香味。他原先闻到屋里有这股味一直以为是点心来着,没想到竟是茶水。 除了加坚果仁之外,还常要加木樨(就是桂花)、木香、茉莉、冰片等香料。万贵妃有时要喝甜茶,宫女就往茶里加牛奶、蜂蜜、玫瑰卤,或是捣碎的杨梅、柿饼、胶枣等蜜饯渣,要喝咸茶了,就加切碎的笋干、雪里蕻之类腌咸菜…… 汪直头一次亲眼见到宫女把腌雪里蕻的碎末放进茶里给万贵妃喝,而万贵妃真就接过来坦然喝了,他简直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古人这么重口味吗?咸菜哎,茶哎!呕…… 原来现代大爷们在茶里泡点枸杞胖大海山楂片菠萝干神马的,都是小意思。人家古人的茶要丰富的多。 万贵妃喝茶有时是喝完液体部分就撂下,有时还会用茶匙把沉在水底的渣滓捞着吃了,无论甜渣还是咸渣,她都吃过。汪直领悟到:怪不得古人都说「吃茶」,原来茶真的是「吃」的。 他发现身边的人很少会说到「喝」这个字,真说到了,也是四声韵,用作「吆喝」、「断喝」那种意思。说喝酒只说「饮酒」和「吃酒」,喝茶就是「饮茶」、「吃茶」,他还从没听谁说过「喝酒」和「喝茶」。 闲时他向身边的宫女姐姐考证,是不是酒也曾经是「吃」的,人家笑答说确实是,酒大多是米酿的,讲究的人喝酒都把酒糟扔了,还要把浮在酒上的酒渣用小筛子过滤掉,但有很多人家捨不得扔,酒糟酒渣都是要吃掉的。 听宫女们的意思,现在时值冬季,可以入茶的材料已经很少了,夏天的时候,她们还会往茶里加很多新鲜瓜果,甚至是鲜花。据说皇帝就很偏爱西瓜瓤泡的茶…… 汪直:你干脆榨西瓜汁喝不是更好? 说到时令问题,他还发现一个怪现象。时值腊月,万贵妃跟前总摆放着鲜花,有菊花、芍药,甚至是碗莲,都开着好好的花朵,一看就是暖棚里培养出来的,可是宫里到了冬天却没有新鲜蔬菜吃,连万贵妃这么尊贵的人物,日常吃的蔬菜不是腌制的,就是晒干的,连片新鲜白菜都吃不到。 这问题他去问宫女,宫女们也说不清楚。于是借着一次万贵妃高兴,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有暖棚可以为宫里供应鲜花,却不能供应蔬菜。 万贵妃很耐心地为他讲,鲜花都是皇城南边的咬春圃养出来的,她描述了位置,汪直想着大约就是现代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那里。万贵妃说,咬春圃每年也会进奉一些冬季养出来的瓜果蔬菜,但侍长们都是当做玩物看看,没人会吃的。 「为什么不吃呢?」汪直百思不得其解,两个月没新鲜蔬菜吃,连他都很馋大白菜了。 第53页 万贵妃笑道:「不合时令的东西是妖物,看看也就得了,怎么能吃呢?」 啊?不合时令就是妖物了,那转基因是什么?妖王?!汪直的三观再次被刷新。 话说,冬储大白菜不算是妖物吧?这时候竟然也没有人懂得窖藏白菜,汪直准备等自己再大一点,就把这项技术苏出来,慰劳一下冬天没菜吃的古代人民。〔铱骅〕 第25章 送礼 说实话,虽然汪直觉得万贵妃那种…… 说实话,虽然汪直觉得万贵妃那种喝茶的方式很糟改,与印象中高贵人物饮茶的风格很不相符(比如让妙玉看见,恐怕就真呕了),但他同时又真心觉得,那些加了奶、糖、蜜和坚果仁的甜茶非常好喝,光是闻着香味就很诱人。 自从他来了昭德宫,万贵妃的一大乐趣就来自于投餵他各种饮食,看他的反应,他对哪种饮食有所偏爱,万贵妃都会很大方地赏他一些让他回去慢慢享用。茶这种东西煮好后的不能久置,不好直接赏成品,万贵妃就让人包了少许材料让他拿回去,不上值的时候如果想喝,就去小厨房要滚水现煮。 小厨房的周大文他们都很奉承汪直,见面常会主动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有就一定不要客气。但汪直还是觉得差遣人家替自己煮茶也太摆谱了,就考虑把得到的茶品拿去送礼。 张敏说侍长赏赐的东西不能转送人,但不限于食品。这几天来,万贵妃几乎每天都会赏赐他一些点心,汪直自己一点都没吃,全都趁着下值之后拿去送人了,一半给了李唐,一半给了李质,本来他也想送给怀恩一些,只因怀恩说过让他什么都别送,才有所顾虑。李唐的直房地处仓库重地,不能开火,茶这种东西送到那里也不能煮,他只能拿去送给师父。 本来宫里私自串门也被严格限制,还是万贵妃赐了他一块特别的腰牌,才让他可以在下值之后于各宫之间随意走动,连去到干清宫的下人直房找张敏都可以办到,去司礼监找怀恩自然更不在话下。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送礼物给师父。正赶小年这天,汪直下值之后向总管段英告了假,抱着装了茶品的小匣子跑去了司礼监。 怀恩正在司礼监大堂敦促秉笔随堂们收拾奏摺,守门的小火者领了汪直进来开始还不敢打扰,是覃昌见到来问汪直有什么事,汪直就说得了些茶品赏赐,送来给师父尝尝,覃昌就笑着夸他「真懂事,这么小就懂得孝敬师父。」然后周围的几个随堂都跟着夸,怀恩好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 汪直还担心师父连这点东西也不愿意收,没想到怀恩竟然非常高兴。 怀恩领他回去自己的直房,汪直拿出匣子里一小包一小包的材料说这都是贵妃娘娘日常泡茶喝的,他觉得新鲜就拿来给师父尝尝。怀恩当即吩咐小火者立刻烧水弄一壶来。 茶刚刚烹好,张敏也来了,一进门就笑着说:「打外边一听见师父说话的音儿,我就知道是小师弟来了。若非他在,师父就没这么高兴的。」 他向怀恩见礼,汪直向他见礼,招唿他道:「我带了贵妃娘娘赏的茶品来给师父,师兄也来尝尝。」 怀恩脸上仍带着笑,手点着张敏道:「你来的这么是时候,莫不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我来的确实是时候,正好给您配茶点。」张敏把一个抱来的匣子放在小方几上,打开盖,「这是皇爷新赏的玫瑰火腿馅儿金饼,我记得您中秋时说火腿馅的果子好吃,就特意给您送来。」 原来看《红楼梦》里的人提到「果子」,汪直一直以为即使指的不是水果,也该是和水果相关的干果、蜜饯之类,如今才知道,古人把点心就叫「果子」。 大概是制作工艺常用刷上鸡蛋液再烤制这个工序,宫里吃的点心大多都做成圆饼状,外观都差不多,都很像老婆饼。 他在万贵妃那里吃过很多种了,每一次万贵妃都会告诉他这个叫什么饼,那个叫什么饼,他无法全都记住,只能记成甜的老婆饼、咸的老婆饼,还有咖啡色的老婆饼、没有馅儿的实心儿老婆饼、酥脆的空心儿老婆饼…… 这次张敏给怀恩送的,就是玫瑰花瓣和火腿碎做馅儿的老婆饼。 怀恩瞟了一眼点心,却很冷淡道:「我也没多爱吃,下回不必送了。」 张敏陪笑道:「师父您别这样啊,小师弟给您送礼您就笑纳了,我给您送您就不稀罕,我知道我没有小师弟可人疼,可看在我跟了您这些年份上,您也不能太偏心了是不是?」 他这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还撒娇卖萌,看着说不出的好笑,汪直和旁边伺候的小火者都憋着笑,怀恩却面无表情,也没说话。 若论礼物轻重,这盒点心肯定比汪直带的那几包茶品贵重,可怀恩看的出来,两个徒弟送礼的心意截然不同。 汪直是真心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送给师父,张敏则是看着要过年了,总得给师父送点礼走个过场,就捧了盒不花钱的点心来。怀恩当然也不指望他送什么金银财宝,只是单纯看不上张敏那副市侩样,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心里就不痛快。 既然没真心,又何必送礼走过场呢?还不如别来理我、放我清净呢! 顾忌着有汪直在这,想给张敏留几分颜面,他才没有吱声,依着从前,定要呵斥回去:「以后少来给我整这些虚的没用的!」 第54页 张敏也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师父都看不顺眼,也很庆幸有小师弟在的时候自己就能少挨几句骂,卖萌也适可而止,见小火者递来热茶,他先接过来捧给怀恩,自己也接了一杯。 汪直也接了一杯,并不急着喝,只呆呆看着师父品尝的反应。从前出入司礼监时,他也曾多次替怀恩泡茶,那时见到怀恩喝的只是寻常的茶叶,一点也没发觉古人喝茶与现代人有多大差别,也不知是因为师父没有万贵妃这样讲究的条件,还是口味差异。 牛奶蜂蜜那种液态的东西不好存放,万贵妃就叫人做成奶和蜂蜜凝固做成的膏块,有点像蒙古人的奶豆腐,放滚水里一烫就化。汪直拿来的就是这种奶块,配了奶块和坚果仁的茶光闻气味就知道是什么味道,怀恩端着茶杯就不禁苦笑:一看就是小孩儿喜欢的东西。 汪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见了他的表情,便道:「师父要是觉得不合口味,就别喝了。」 小小的脸上尽是赧然,倒没什么委屈沮丧,好像觉得他自以为是带了件师父不喜欢的礼物来是给师父添麻烦了。怀恩看得笑了,吹着茶抿了一口,道:「也不是不合口味,只是觉得这东西饮着不像茶了,其实滋味也是好的呢。」 张敏倒是喜欢得很,尖着嘴唇连啜了好几口,夸赞道:「确实好得很,这么精巧的茶也只有侍长们能吃得到啊,今天我是沾了师父的光了。」 汪直听了忙道:「难得师兄喜欢,下回再得了,我也给师兄送来。」他还真没想过拿这些吃的喝的给张敏,因为觉得张敏会看不上。 怀恩又不禁冷笑,张敏这人就是这样,但凡是比他地位高的人吃的用的,在他眼里都是好的,那些不如他的人吃什么用什么,他就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这人就是这么俗不可耐! 听见他轻轻的冷笑声,张敏跟汪直对了一下眼神。张敏:师父又不高兴了。汪直:是啊是啊。 汪直觉得他跟师父师兄这两个人的关系挺微妙的,要是有朝一日张敏和怀恩打起来了,闹得水火不容,让他必须站队,他肯定站怀恩。但若论平日亲近,他还是跟张敏更熟更亲,怀恩的性子委实令人难以亲近。 茶盅不算大,但怀恩喝到最后两口还是觉得腻了,勉强喝完了,看了眼汪直拿来的小匣子,便道:「剩下的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要是不便煮茶,当点心吃也好。这些东西给小孩子补养才合适,放在我这儿,怕是要糟蹋了。」比起不让小徒弟失望,他觉得不糟蹋东西才更重要。 汪直很听话地收起了匣子:「徒儿知道师父吃不惯,只是想来给您尝个新鲜。等下回得了更好的玩意,再来孝敬师父。」 张敏接口道:「师父这些年吃茶愈发喜欢清淡了,记得从前在东宫时还爱加点香菜,现在连香菜也不加了。」 香……菜?怀恩神情平淡没有说话,可见张敏的话全都属实,没有半点调侃成分。汪直这时要是嘴里有茶,必定全喷了。 记得现代有人曾拿喝咖啡加香菜做调侃,现在看来,那个梗也没多荒诞啊! 茶喝的差不多了,怀恩就来细细问起他这几天在昭德宫的见闻。 如果换个人,比如张敏,来这样问他万贵妃都对他说过什么干过什么,汪直只会觉得那是在套话打探消息,但他知道怀恩不是,怀恩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教导他为人处世的技巧。 比如听他转述万贵妃说了什么话,怀恩就会问他「你觉得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还有没有隐含意思?」「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对?」这样的教育模式原来就开始了,只是自从他进了昭德宫之后,怀恩更加抓紧了教育进度。 最近汪直一共来看过他两次,怀恩都抓紧机会为他把过往都捋一遍。比起学习文化知识,显然怀恩认为学这些人情世故更要紧。 每次这样和师父对话之后,汪直都觉得受益良多,要是上辈子也能有这样一位长辈提点着,他就不会直到成年还那么傻缺了。 张敏不走也不出声,就在旁边听着,汪直估计他就是想趁机搜罗消息了。 听到汪直说他可能是把钱嬷嬷、刘嬷嬷、吕姑姑她们都得罪了,怀恩一笑说:「那些不必放在心上,贵妃娘娘待你好,她们就不敢轻易给你使绊子,何况还只为这点子小事。」 汪直本也没想放在心上,听师父都这么说,就更宽心了。 话题说到了皇帝,已经好几天没见皇帝来昭德宫,汪直都有点怀疑,他一来皇帝就不来了,万贵妃要再迷信点,说不定会认为是他招的祸。 怀恩告诉他,皇上是在为内阁的事操心,没心思临幸后宫。 内阁首辅李贤死了,内阁里还剩两个人,需要找人补上来,确实是件很大的大事。汪直很意外地发现,现在竟然还没有「首辅」这个词,他顺口说出这个词后,怀恩就笑他「你这缩简得倒也不错」,原来现在还只说「首席辅臣」的。 汪直觉得好新鲜:那啥时候才开始叫「首辅」的呢? 怀恩为他讲起皇上对李贤的特别敬重,说在天顺末年那时,曾有人在先帝面前诋毁今上,致使先帝生了易储之心,问询李贤的意见,是李贤为今上说了公道话,才让今上顺利登位。所以皇上对李贤的敬重非比寻常。这一次李贤去世,对皇上可以说是个打击。 第55页 汪直原先还真没听说过这回事,说起来明宪宗朱见深是在两岁时被立为太子,叔父朱祁钰执政时被废为沂王,父亲朱祁镇復辟后重新立为太子,然后还又在天顺晚年差一点被废?命运可真够跌宕的。 怀恩讲完过往就问他:「你来猜一猜,皇爷那时曾想改立谁作太子?」 汪直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了解到的皇家亲戚,问:「是简王?」 怀恩赞许地点点头。 还真是简王,说真的汪直是有点意外的。明英宗朱祁镇一共生过九个儿子,简王朱见泽是第三子,与宪宗朱见深同样都是周太后所生。太.祖爷朱八八留下的祖训是立嫡立长,按说即使朱祁镇真找到什么理由把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给废了,也轮不到简王被立,这两个儿子之间还隔着一个德王朱见清呢。 汪直会猜简王,只是想到了周太后而已,以他对周太后的了解,易储的主意很可能是她出的。 怀恩接着问他:「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在先帝面前诋毁皇爷?」 汪直道:「是周老娘娘?」 怀恩再次赞许地点头:「没错。」 话越说越像阴私了,可怀恩依旧说得很坦然,既没压低声音,也没在乎旁听的张敏和进出伺候的小火者,可见这些恐怕已经是阖宫尽知的「秘密」,没必要避讳。 周太后更疼爱小儿子,想把大儿子的太子之位夺过来给小儿子,还闹得阖宫尽知,汪直觉得这位老娘娘的双商怕是有点堪忧。 他忍不住去发散地想,这些事要是放在宫斗剧里,皇帝一定会把简王弄死,会把周太后软禁……可现实却是,皇帝很看顾简王,也对周太后很孝顺。生活真的不是宫斗剧啊! 怀恩问:「那你可想得到,周老娘娘为何会有意易储?」 「想必简王更听老娘娘的话,也便更得老娘娘的欢心。还有……」汪直有点迟疑。 怀恩鼓励他说下去:「还有什么?」 「皇爷似乎对景泰旧臣有所同情,不满先帝的一些作为,恐怕也会因此招致先帝与周老娘娘的不喜。」截止现在,皇帝已经为以于谦为首的很多景泰旧臣平反过了,汪直知道他将来还会为叔父朱祁钰恢復尊号,他不认同父亲的作为,是显而易见的。 见师父听得连连点头,汪直受了鼓舞,忍不住放飞自我,又说下去:「不过,先帝爷毕竟比周老娘娘更有见识,知道祖训不可违,纵然真去废了今上的太子之位,改立也该立次子德王,而非三子简王,改立简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行的。是以,先帝才会轻易听从了李大人的进言,没有废太子。」 怀恩问:「你说『轻易』?」 汪直道:「是啊,相信先帝爷倘若真下定决心要改立太子,就不会只听李大人一人进言便改了主意,事情怕是要闹得更大呢。」 万历朝的国本之争闹得多大?嘉靖朝的大礼议闹的多大?就连本朝钱太后死后、周太后阻挠其与先帝合葬,都惹得群臣堵在午门之外跪地群哭呢,要是先帝真的决心要废太子,绝不会无风无浪、后世人都鲜有人知的。汪直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童年工藤新一的范儿。 怀恩露出嘉许的笑容,张敏在一旁笑道:「师父您看,我就说吧,小师弟就是个小人精。」 这些日子,汪直的人精特性在张敏面前表现得比在怀恩面前多多了。 怀恩抚摸着汪直小圆帽的帽顶,温言告诫:「你聪明是好事,师父也盼着你聪明,可是要时刻记得一点,在外人面前不能聪明太露,宁可让别人都觉得你傻,也不能让他们都发现你聪明,记住了么?」 汪直很中肯地点了头。金玉良言啊! 第26章 周太后 从怀恩那里告辞出来时,汪直和…… 从怀恩那里告辞出来时,汪直和张敏一路走,到了说话安全的地界,他问张敏:「师兄,这些日子梁芳可有什么动作?」 梁芳如果想报復,自然是更可能冲着张敏去,他在万贵妃跟前当差,在万贵妃眼皮底下整汪直的危险性太高了,而且冒名顶替那回事,他也不会认为是汪直这小孩子的主意,恨也是恨张敏。 张敏笑道:「梁芳没动作,段英倒有。原先我跟他不过是见面点个头、作个揖的交情,这些天他一见着我就上来没话找话说,上赶着告诉我你的近况,跟我夸你,死命套近乎。」 汪直也笑了:「他徒弟也来找我套近乎来着。」 昭德宫正总管段英和副总管梁芳不和几乎阖宫尽知,敌人还没行动,敌人的敌人先来套近乎了,这是好事。说不定梁芳见到这个趋势,就不敢再做什么了呢。 张敏也问汪直近来有没有人欺负他,还刻意说:「有什么话不便对师父讲的都可以对我直说。师父是君子,而且树大招风,你记着,他不便管的事师兄能管。」 汪直心里很感激。其实这几天他是感觉得到有人对他不友善,比如昨天,万贵妃发现摆在屋角高几上的一个翠玉镂雕香熏炉被挪动了一点位置,就问是谁动的,还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那香炉关乎风水,决不能动的么?」然后一个名叫「梅英」的宫女就接话说,是汪直动的。 汪直在一旁听得发懵,他从来没碰过那个香炉啊!结果没等他出言分辩,万贵妃就责骂梅英道:「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看见他动了你不知告诫他,也不知道摆回去?你是干什么吃的!」 第56页 最终反而是梅英被罚到小黑屋跪两个时辰。话说上次罚跪的吕姑姑好几天过去,都还躺在直房里休养呢。 事后汪直向万贵妃解释说自己并没动过香炉,万贵妃什么都没说,只抚着他的小手温言安慰他「不用怕,不关你的事。」听上去好像她啥都明白。 那个梅英在正殿里负责洒扫,不是日常伺候的,汪直不熟悉她,不清楚她跟谁是一派,猜不出她是听了谁的指使来栽赃他。 他把这事跟张敏说了,张敏听得哈哈直笑:「这就好了,娘娘待你好,别人就不敢惹你。」笑过又说,「这是有人利用那女的试水呢,想看看娘娘有多看重你,可惜贵妃娘娘精明得很,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煳弄。」 汪直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这样的事再多几桩才好呢,娘娘最恨有人煳弄她了,要被她知道了是谁在搬弄是非,那人必定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错没错,」张敏摩挲着他的帽顶,两眼兴奋得放光,「不管他们如何出招,你就一味装傻好了。依我看,这次很可能就是梁芳的主使,娘娘待你如何,屋里服侍的人有目共睹,只有梁芳这种进不去正殿的人才会想这种笨招来试水。」 汪直之前还怀疑是刘嬷嬷钱嬷嬷吕姑姑她们主使,听了这话深觉有理,果然师兄还是比我道行高啊! 分手之前张敏又鼓励他:「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梁芳算个什么东西?凭着咱俩如今的地位,没人敢轻易动咱!」 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成了宫里一霸似的,汪直不禁失笑。 截止这时,宫里的侍长汪直还只见过万贵妃与皇帝两个,其他人在他脑子里都还只是个称谓,没想到,今天刚和怀恩说了周太后的坏话,次日他就有幸见到了周太后的面。 周太后原先给汪直留下的一个直观印象,就是喜欢摆谱。 宫里现在有两位太后,钱太后一早放出话,让嫔妃们不必时常去向她请安,只需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走个过场就行,可周太后那里却要嫔妃们天天都去请安。 据说前些日子,有次王皇后因为染了风寒没去,也没提前告知,只等到了请安的时辰才遣下人去找周太后告罪,周太后就不高兴了。虽然不能为这点小事对皇后降罪,但她当着去请安的其他嫔妃们撂下脸色,唠叨了一通皇后的不是,把对皇后的不满宣扬了出去,引得皇帝事后不得不去申斥了皇后的无礼。 对正宫皇后都尚且如此,别人当然就更要小心了。汪直来了昭德宫后,就知道万贵妃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去向周太后请安,无论颳大风下大雪,都不敢晚上一点。 后宫不是寻常的大宅院,从昭德宫去到仁寿宫挺远的呢,大冷天即使是坐暖轿也不算舒坦。看着风雪天气万贵妃也要一大早裹上斗篷去请安,连汪直都觉得周太后这人挺没劲的。总之他已经对周太后有个讨人嫌的印象。 这天早上有下人来传话说,周太后病了,让万贵妃不必去请安,但万贵妃吃完早膳之后,还是穿戴完整出门了,说是得去探病。 汪直想像着自己要是病了,肯定懒得敷衍外人,万贵妃去大概就是做个姿态,很快就会回来,结果这次探病比请安耗时还长,汪直和屋里的两个宫女都搭手做出够两天喝茶的材料了,也没见万贵妃迴转。 跟着去了仁寿宫的刘嬷嬷忽然回来了,说外面下雪了,比早上还冷,叫人给娘娘找件带风帽的厚斗篷,由她带过去。 偏偏今天当值近身服侍的大宫女们都跟着万贵妃出去了,留守的几个都是干杂活的,并不清楚万贵妃的物品都收在哪个柜子里,刘嬷嬷也不管这摊事,又是个粗心的,也说不清楚,一众人等就开始七手八脚地翻箱倒柜,汪直见状指着上面道:「我记得钱嬷嬷说起过,娘娘的狐裘斗篷都搁在那个黑檀木大柜子左边最顶层,貂裘斗篷在右边最顶层。」 宫女听后果然找了件大毛斗篷出来,刘嬷嬷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记得清楚。我这脑子可不成了,真是要服老了。」 汪直笑道:「嬷嬷别这么说,都是我平日太闲了才记得。」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指厚的一层,最初下到地上的那层化了,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刘嬷嬷接了斗篷出去,刚下正殿的台阶就滑了一跤。汪直和宫女们闻声出来扶她起来,刘嬷嬷扭伤了脚踝,一沾地就疼得直哎呦。 汪直把斗篷抱过来道:「让姐姐们帮着照顾嬷嬷,斗篷叫我送过去吧。」 刘嬷嬷赶忙拦着:「别介,外面天冷地滑,要把你冻着摔着了,娘娘又要怪罪我了。」 汪直差点笑出来,刘嬷嬷在他看来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刘嬷嬷想的是如何不再担责任,而非报復他来出气,这会儿说话也是有一说一,都不绕弯子,这人终归不算坏。他抱着斗篷道:「嬷嬷放心,我一定小心着。」 顿了一下,他又道:「嬷嬷,上次是我不懂事,自顾自让您为我派差事,惹了娘娘不高兴,我已经知错了,以后定不会再犯。一会儿等我见着了娘娘,就说您摔伤了脚,伤得很重,怕是伤筋动骨了,要请医婆来看,娘娘一定关心您的伤势,就不会计较我去送斗篷的事了。」 刘嬷嬷听得有点发怔,直至汪直抱着斗篷出了宫门去了,扶着她的宫女请她进屋,刘嬷嬷才回过神。等回到了自己的直房,她忍不住嘆息道:「那孩子……其实挺不错的呢。」 第57页 扶她的宫女名叫常月,是她带的徒弟,闻听便苦笑道:「您要早这么看开了,梅英姐姐的腿也不至于跪伤了。」 刘嬷嬷瞪了她一眼:「那能怪我么?又不是我叫她去的,我不过是当着她面抱怨了几句,她就想向我买好……哼,就她出的招儿,那叫一个笨!幸亏还没连累到我身上。」 常月从抽屉里翻出药酒,坐到床边为她按摩着脚踝,含笑劝道:「以后您有话跟我在屋里说说就罢了,别叫外人听见,这回遇见个想买好的还罢了,下回要遇上个想坑您的,去外面添油加醋一嚷嚷,还了得?」 刘嬷嬷鼓着脸没有说话。其实早在梅英刚被万贵妃罚跪那时,刘嬷嬷就已经在后怕了,万贵妃的心思在她看来,足可以称得上「深不可测」,距离上次她被训斥才过去没多久,谁知万贵妃会不会认为梅英是受她指使报復汪直的呢? 这几天她一直在为此担忧,无奈万贵妃不发作,她也不好主动分辩,为这事她简直夜不能寐,早恨透了梅英,反倒把对汪直的厌恨抛在了一边。 如今虽然觉得汪直不是个坏孩子,但刘嬷嬷对他是个灾星的看法仍未改观,没他那会儿,她们这些下人循规蹈矩地伺候着,一年也难得有谁犯错受罚的。他一来,昭德宫里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倒霉。 * 周太后其实并没多重的病,不过是一点伤风鼻塞,她只是很享受一大群人过来探病嘘寒问暖的感觉,所以但有一点小症状,也要把消息传得阖宫尽知。 不过大家明知如此,除万贵妃以外的其他嫔妃却都很乐意捧周太后的场,原因无他,周太后病了皇帝也要来探病,这是她们好难得面圣的机会。 皇帝御及以来才选秀过一次,如今后宫仅有十一个后妃,与两年前被废的吴皇后同时选进来的王氏受封了皇后,柏氏封了妃,此外万氏为贵妃,去年选进来的六个秀女都被封了昭仪、才人、选侍等位份,另有两个被皇帝收用过的宫女封了淑人。 今天这些嫔妃都来了,其中两个小嫔妃也得了伤风,病得比周太后还重,都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是坐的离周太后远些,免得病气过人。 皇帝同样每天早上都要来给周太后请安,然后才去上早朝,今天也是早上收到消息不用请安,然后下朝之后就过来探病了。 仁寿宫正殿东二次间里,周太后倚靠着引枕歪在正面的坐塌上,皇帝陪坐在一旁,王皇后与一众嫔妃分坐在周围,大伙凑着趣说话。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宫女们的笑声。 宫人们平素规矩严谨,没人会这么放肆地笑,还叫侍长听见,这一听就是遇见什么太好笑的事,一时没忍住。 皇帝吩咐跟前的宦官去看看怎么回事,因为刚才大家说笑的气氛还不错,皇帝心情也好,就刻意嘱咐:「不要呵斥她们,问清有什么好笑的事就来说说,好让我们也跟着笑一笑。」 片刻之后宦官回来了,笑眯眯地说:「奴婢斗胆,请皇爷和老娘娘往窗外看一眼。」 看来好笑的事就在窗外了,隆冬时节窗框大多由厚纸封住,一间屋子仅有一扇窗子留着打开透气,位置就在皇帝陪周太后坐着的旁边。得了皇帝首肯,有宫女打起了那扇窗户,周太后与皇帝便朝窗外望去。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院里的雪刚扫过又铺了一层薄雪,但见一个个子极小的小宦官穿着赭黄色的小棉袍子,将一个大包袱举在头顶上,捣腾着小腿颠颠儿地穿过庭院跑过来,样子果然说不尽得滑稽。皇帝和周太后都看得笑出了声。 皇帝知道,宫女们刚才笑说明那时汪直已经这样跑过来了,这会儿是为了演给他们看,才刻意又让他回去门口再跑一次。他一边笑一边责怪:「这些人也真是,捉弄个小孩子取乐。」 第27章 婆婆找茬儿 万贵妃留了个小宦官在宫里…… 万贵妃留了个小宦官在宫里做「驱邪镇物」的消息早已在后宫传开了,背后自是有人说三道四,笑她鬼迷心窍,被神婆哄骗,但同时又人人都存着好奇,想看看那个小镇物到底什么模样。 听皇帝说来的这孩子就是那个镇物,周太后便叫人带汪直进来看看。 汪直事先真没想到这样也能出风头。那个斗篷厚重,他个子小,怕一不留神沾了地,那就顶在头上呗,又轻省又安全,没想到这样子会惹得廊庑底下的几个宫女笑成一片,还惊动了皇帝和太后。本以为只是来送个东西,要么直接送到就回去,要么就等万贵妃告辞后跟着回去,结果这下还要被叫进去见人。 宫女在他面前掀起厚重的棉帘,扑鼻就是一大股味儿,就是屋子里不通风、又呆了太多人的那种「人肉味儿」,虽然说不上臭,也不大好闻。他进来一看,真的是好大一屋子人。 每个侍长都有至少两三个贴身下人守在身后,此时一间屋子里就挤了四十来人,汪直见了就想:这样没病都要惹上病了。 周太后这间宴息室没有万贵妃那里布置得雅致,摆设点缀也不少,但大多是靛蓝、赭石、墨黑等寡妇专用色调,看上去就显得有点压抑。现在是成化二年年底,距离先帝过世已经快三年了,按理说已经不必那么避讳,汪直觉得这色调应该就是周太后个人喜欢的。 没人指望他这么点的小孩多懂规矩,一个嬷嬷级的大宫女领着他过来向太后和皇帝见礼。 第58页 汪直早就听说周太后的年纪比万贵妃还要小一岁,但说实话,这么当面见了可一点也看不出来。要让他猜,他一定会猜周太后比万贵妃大个七八岁。 要对比她俩的脸,还看不出太大差异,三十几岁的女人脸还不会太显老态,周太后与万贵妃都没什么皱纹,只是,大概是有爱情滋润的关系吧,万贵妃的精神气明显要比周太后足,看着有朝气,就更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周太后朝气全无,还要刻意摆出长者的威严架势,就显得暮色苍苍。 这时周太后端详着他道:「这孩子真是一副好模样,要改个装扮,就是观音菩萨跟前的善财童子了。」 「这孩子不但模样好,还很聪明懂事。」皇帝在一旁夸着,周太后没有接话,招着手叫汪直到跟前去,等汪直过去了,她伸出两手捧住汪直头上的小帽一摘,看见他露出的小光头,周太后哈哈笑出声来:「怎么把孩子的头剃成这样?」 刚才她一直端着一副吓人的威严相,汪直走近她时还有点心里惴惴的,没想到忽然就见她做出这么孩子气的行为,画风突变,他一时都有点接受不来。好吧,好像老娘娘也没那么暮色苍苍。 皇帝解释道:「宫里对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连小宫女都不例外,大约是怕他们自己不会梳头。」 周太后笑着点头:「说的是,当年你小时候还不是一样?时隔多年我倒忘了。」 其实汪直这个脑袋自从刚进宫那时被剃光了之后人家就没主动来给他剃,后来已经长了一层毛刺刺的头髮,是他前些日子自己要求再剃光一次的,为的是好洗。 他发现古人都很不爱洗头,尤其北方到了冬天,更是全民不洗头,连侍长们都不洗,平日就拿篦子篦一篦。人家说是怕伤风,因为伤风感冒可能发展成肺炎,进而死人。不洗头固然难受,但跟死比起来实在是小事,没人会冒着生命危险穷讲究。 汪直可受不了几个月都不洗头,也无法想像那些留长髮的大人们怎么受得了的,他就干脆让人又给他剃光了,平时洗脸时就能拿肥皂一道洗洗头皮。 听了皇帝的解释,汪直判断,他是很怕周太后对万贵妃不满,所以一丁点小事也要解释清楚。周太后不喜欢万贵妃,这也是史书上明文记载的。顾忌哪个婆婆也不会喜欢比自己还大的儿媳妇。 周太后似乎满喜欢他,拉着他问了今年几岁、认没认字、平日当差累不累等话,又叫他也去见见其他侍长们。 那位嬷嬷领着汪直,自王皇后往下一一拜见了一番。汪直也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反正表面看来,这些阿姨们都特别喜欢他,挨个儿把他拉过去盘了一顿,还或多或少地给了他些赏赐。 若非亲眼所见,他真想不到自己一个小宦官也能这么招人喜欢。 实因后宫里没有他这么小的宦官宫女当差,现今又没有皇子皇女,周太后与后妃们都是长期见不到小孩子的,见了这个俊俏可爱的小宦官,这些老阿姨和小阿姨们就都很新鲜。 说是阿姨,其实这些嫔妃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也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看着和李唐差不多,有她们一衬,就显出万贵妃年纪大来了。汪直觉得万贵妃应该不会喜欢这种和其余嫔妃济济一堂的场面。 这样粗粗见过一轮,他对其余人都没留下多点印象,只记住了一个王皇后,一个柏贤妃,哦,现在她还只是柏妃,没有「贤」字封号。 记住王皇后完全是因为她那特别尊贵的身份,其实王皇后看上去性子温吞,容貌也不出挑,说话都显得讷讷的没点气势。他早就从书上读到过,吴皇后被废之后,王氏受封皇后,终其一生对万贵妃都格外忍让,无论万贵妃如何跋扈逾矩,王皇后都装聋作哑。 表面看来,王皇后是吸取了吴皇后被废的教训,但这次见面后,汪直有点怀疑其实王皇后本来就是个低调内敛的性子,没有吴皇后的教训在前,她也同样不会与万贵妃争锋。 总体而言,这些选秀上来的后妃相貌都过得去,但也没有哪个格外出挑美丽,汪直听说过,选秀女更看重的是温良婉约的性情,而非美貌,如果性情不好,貌美也会落选,所以正经选进来的秀女不见得很美,大概这也是歷届皇帝都热衷于「吃野食」的原因。 像周太后就是个例子,她是先帝出巡时候看中的民女,现在虽然有点缺乏朝气,汪直还是能看得出,周太后年轻时必定比这些小嫔妃都漂亮。 他不免想到了李唐,对比起来李唐也比王皇后等人都要秀丽一些,怪不得会被皇帝看上呢。一想到这事他就有点糟心,好像自家的白菜迟早要被猪拱一样。 相比王皇后,柏妃倒显得活泼了不少,说起话来顾盼神飞,有股子机灵气,大概是资格老的缘故,柏妃比那些小嫔妃说话大胆,还拉着汪直逗他说:「我也想回回背呢,不如你舍了万姐姐,跟我回长春宫去吧。」 汪直觉得当着这么多人宜装怂,就没有应声,而是求助似的去望万贵妃。万贵妃笑道:「你可别吓唬他了,瞧瞧这孩子都快叫你吓哭了。」 「这怎么是吓唬呢?」柏贤妃干脆把汪直揽进怀里来,狼外婆一样地哄他,「你跟了我去,万娘娘给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给你双倍,好不好啊?」 皇帝笑着插口道:「你别想了,当日连朕夸了这孩子几句,她都警告朕别打这孩子的主意,怎可能捨得给你?」 第59页 柏妃撒娇似的嘟着嘴:「那是万姐姐跟您不分里外,才敢驳您,换做是我,万姐姐必会答应。如何,万姐姐?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就割爱给我吧。」 汪直心里怀疑:她这是不是故意给万贵妃添堵? 反正他不认为柏妃是跟万贵妃好得不分里外。据史书记载,柏妃将来诞育皇太子,受封贤妃,然后太子两三岁的时候夭折,没过多久柏贤妃同样暴毙,外间都传言母子二人是遭了万贵妃毒手。汪直不认为那传言可信,但也不觉得这两个女人会相处很好。 看现在的样子,他觉得柏妃就是在跟万贵妃叫板。 之前他曾经通过张敏和刘合他们了解过一些后妃们的状况,王皇后就不必说了,中正平和,循规蹈矩,小嫔妃们各有各的性情,但哪个都不算受宠,有的还从未被皇帝临幸过,相比而言,柏妃虽说受的宠爱远不能和万贵妃相比,也勉强算得上仅次于第二宠妃了,大约因此,她认为自己有望与万贵妃一较高下? 话说,同样是最初选进宫的三个太子妃人选,吴氏先被封了皇后,然后被废,继而王氏受封皇后,那么,柏妃的心情说不定就有那么点微妙了呢。 万贵妃仍是很自然的满面笑意,望着汪直问:「你想跟这位娘娘去么?」 汪直小眉头一皱,一脸要哭的样子说:「娘娘,您这就不要我了?」 顿时满屋侍长哄堂大笑,王皇后坐得离柏妃最近,伸过手去轻推了她一把道:「快把人家放回去吧,再迟可真要把孩子惹哭了。」 汪直重获自由,看见柏妃虽然唇角仍挂着笑容,双目里却明显露了些不悦的神色出来,看起来这位娘娘的段位真的是不太高。这也难怪了,大明朝的后妃都选自平民人家,听说有的人刚进宫那会儿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双商低点也不奇怪。 周太后向皇帝道:「你看,大伙儿没一个不喜欢孩子的,宫里若能及早添几个皇子,必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万贵妃刚亲亲热热地将汪直揽回到身边,闻声接话道:「老娘娘不必忧心,皇上还年轻呢……」 话未说完,皇帝向她递了个眼色,万贵妃便住了口,心里也有点明白了。 周太后嫌宫里没有皇子,根由就在于皇帝独宠万贵妃一人,极少临幸其他嫔妃,在周太后眼里,至今没有皇孙,都是因为万贵妃独霸圣宠。原来万贵妃生了皇长子也还罢了,如今皇长子没了,周太后就时常向皇帝唠叨,让他雨露均沾,好让那些年轻嫔妃及早绵延子嗣。 因为怕惹万贵妃抑郁,皇帝从未把母后的这个意思透露给她过,万贵妃习惯了随时替他解围就顺口接了那句话,见到皇帝的眼色才醒过神,可惜话已经说出去一半,也收不回来了。 这样时候她来主动接话,怎可能落得好?周太后果然立时就冷下了脸色,淡笑道:「说的是,皇上是年轻,可哀家不年轻了,能不盼着早些抱孙子么?近两年哀家都觉察得出来,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说起来,你比哀家尚且年长一岁呢,咱们这把年纪的人都该留神着些,可不能再像年轻人那么不小心了,哀家这里有刘太医新开的保养方子,回头也为你抄一份去吧。」 屋里的气氛骤然尴尬,万贵妃自然是面不改色地微笑应答,还要道谢,汪直偷眼朝后妃们一一望去,王皇后垂着眼装没听见,柏妃翘着唇角窃笑,其余小嫔妃多是眼神躲闪,尽量降低存在感。 后世有人传说万贵妃害死了柏妃,也有人传说她害死了纪妃,现在汪直觉得,如果万贵妃真有想害死谁就能害死谁的本事,应该一早先把周太后害死才对。 虽说那是皇帝老妈,但害死皇帝的小老婆也不可能得到皇帝的默许对吧?既然同样是不能让皇帝知道的勾当,不如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先把自己最讨厌的人干掉。 反正汪直觉得如果换了自己是万贵妃,现在就会很想把周太后灭了。 皇帝与一众嫔妃告辞离开仁寿宫后,一个宫女进来正殿,报告周太后说,皇上是坐上万贵妃的轿辇,与万贵妃一道走的。 儿子果然立马就去安慰爱妃了,周太后听了就生气:「我真不明白,那骚狐狸有什么好……说她是骚狐狸都抬举她了,人家狐狸精哪个不是年轻貌美,哪有她那样儿的?」 如今这样粗鄙的言辞,全宫也就只有周太后一个侍长会说了。宫妃们平日被要求谨言慎行,跟前都有管家嬷嬷盯着,即使是背后谈论,也没人敢吐出「骚狐狸」这种话来。 「可不是怎的?娘娘说得真真在理。」管家婆杜嬷嬷扶着周太后为她调整了一下引枕,笑道,「您看一会儿就快传午膳了,昨日您吃那酥烂的黄焖鸭肉一直夸好,要不要再让他们进一份?」 这两年她也看出来了,周太后对万贵妃的恶感极深,平日以抱怨万贵妃为乐,劝是劝不过来的,还不如先顺着她说两句,再转换话题来得好。 这一招对周太后确实好用,别看杜嬷嬷话题转换得生硬刻意,周太后得了她一句附和,心情就好了不少,转而真去与她谈论午膳吃些什么了。 贵妃的轿辇是八个宦官抬的,里面也很宽敞,坐两个人一点也不挤。见到皇帝坐上万贵妃的轿子,谁都会猜测是因为刚刚周太后损了万贵妃,皇帝去安慰她了。 其实还真不是。皇帝一个字都没安慰万贵妃,原因无他——他从来不会说安慰人的话。 第60页 生为皇子,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哄他劝他安慰他的,他从没同样待过别人,有时周太后为什么事不高兴了,他有心劝劝,也只会讲讲道理,要他软语温言地哄劝安慰,他就从没点亮过那个技能。 这会儿他陪万贵妃同乘一轿,确实也为的是安慰她一下,万贵妃才刚从丧子之痛中走出了来一点,周太后提及皇子对她已经是戳心的了,还那样蓄意奚落,还当着所有嫔妃的面,万贵妃此时心情如何,太好想像了。 只是,纵是安慰的话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皇帝还是吐不出口,好像那些话怎么说出来都不对劲。坐上轿辇从仁寿宫返回昭德宫,眼看路程走了一多半,他还没说出话来。 他不说话,万贵妃也没说话。她需要点时间收拾心情,周太后不待见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她出言不逊也不是头一次了,如今周太后损她、当着其他嫔妃下她的面子,万贵妃都有点疲沓了,她不年轻了,没那么看重面子那种虚的东西,只是今天的话题实在扎心。 她确实不年轻了,这两年她问过不少人外面像她这年纪的女子还能否生育,那些人自然都会说那是常事,叫她不必忧虑,可她还是清楚,这年纪的女人真的很难有孕,而且真生下了孩子也不容易立住,这次皇长子早夭,或许就是实例。她真的很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这种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已经很刺心,听别人说出口就更是双重的刺心。生为女人,怎么能没孩子呢?尤其是,原先想得好好的,她会有个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将来也会做皇帝,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周太后一样,住进仁寿宫,日日接受儿子与儿媳们的请安…… 心里的梯子早已经一步步搭得很高很高了,却在一夕之间塌落到了平地,换做谁能受得了? 与皇帝并肩坐在暖轿里,两人挨在一起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挽到一起,谁也不说话。直到暖轿经过了干清宫前,眼看就快到昭德宫了,万贵妃才转过脸含笑道:「还没问您呢,刚看见汪直在外头做什么了,那么好笑?」 「哦,就是他把你这斗篷顶在头顶上跑,模样怪逗人的。」皇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一丝丝的歉然。这就是与万氏相处最大的好处,她从来都不会让他为难,再多的委屈苦楚,她都咽的下去,一滴苦水都不会倒给他。 其他嫔妃都做不到这一点,偶尔想要点新鲜感他也会去找其他嫔妃,王皇后与柏妃正好是两个极端,王皇后太过温吞畏缩,当着他好像一句话都不敢说似的,去到坤宁宫说完互相问安的套话,他就和皇后对坐无言了。 柏妃则太过活泼高调,几乎每次都要撒娇抱怨「您怎么这许久都不来了?」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觉得有趣,心情稍差的时候就会很烦。 其余的小嫔妃们就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有的畏缩太过,有的活泼太过。只有万氏最为适中,该说的大胆说,不该说的就知道忍,从来都不会惹他烦。 周太后总不明白他为何偏宠万氏,皇帝也不明白母后有什么可不明白的,整个后宫就只有万氏一人能陪他自如谈天,余人他连句话都没得可说,说多一点就要惹他烦,他不宠万氏还应该去宠谁呢? 皇帝握着万贵妃的手放到自己腿上,道:「近日忙内阁的事都没去看你,你那边可有些趣事?」 「您还别说,自从有了汪直这孩子,趣事真挺多的。」万贵妃一桩桩讲起数日以来的有趣经歷,脸上再没一丝负面情绪。 第28章 有阴谋? 皇帝陪万贵妃回了昭德宫,一…… 皇帝陪万贵妃回了昭德宫,一起用了午膳,之后没有离开,还叫人将下午要阅看的奏摺也搬到了昭德宫来。 饭后两人一同去到东梢间的暖阁里小憩,汪直就和几个宫女一同在东次间里站班。他不和其他下人排班轮值,上值时间没什么规律,基本整个白天都呆在正殿里。来昭德宫前他没事时午后都会睡一觉,如今是没那待遇了,刚来那几天午后就总犯困,这几天稍好些了,但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无聊之中还听着滴漏很规律的滴答轻响,想不犯困也难。 皇帝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汪直困得一下下磕头,像个小磕头虫,看得他忍不住笑。 汪直都快站着做起梦来了,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扶到了自己肩上,睁眼看见皇帝袍子上的盘龙团花,他惊得头髮都竖起来了——虽说没头髮。 皇帝揽住他的小胳膊没让他跪下,还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待坐到南炕边,拉着他笑吟吟地小声问:「这会儿又不用你当差,困成这样怎也不去睡?莫非你家娘娘不许?」 汪直也压着声音道:「回皇爷爷,娘娘说过奴婢可以回去直房午睡,是奴婢坚持要站班。师父说过,侍长恩典是好事,但我们自己要懂规矩。哦,皇爷明鑑,这是师父一早就告诫奴婢的,那时您还没下令让谁都不许教我呢,是以,并非师父不听您的话。」 小孩子,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孩子,无需卖萌,单只这样眨着大眼睛认认真真说话的模样就自带萌点,皇帝看着他忍不住想:怨不得母后她们个个儿都喜欢他呢,这孩子确实生得可人。 想到他是个小宦官,皇帝都有点替他可惜了。从万氏所述的几桩过往来看,这孩子天资聪颖通透,若生在平民之家又有机会读书,将来或许能有个不错的前程,如今做了宦官,顶多也就像他师父一样,领个司礼监,表面再如何风光,依然是外人口中的「阉竖」。可不是可惜了这等人才? 第61页 他拉着汪直的手问:「你对朕说说,今日从仁寿宫回来后,你是为什么事不高兴?」 汪直心里打了个突:我不高兴?表现到脸上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飞快地斟酌了一番,以他的道行,在皇帝面前编瞎话怕是不成,还是得说真话,他斟酌着措辞道:「回皇爷爷,奴婢没有不高兴,只是,您也看见了,今日是因为刘嬷嬷跌伤了脚踝,奴婢自作主张替她去送斗篷,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贵妃娘娘不悦。奴婢是自责,觉得自己身为镇物,不能驱邪,反倒给娘娘招祸了。」 皇帝觉得奇怪:「你怎看出娘娘不悦了?」万贵妃始终没有显露一点不悦的神色在外,皇帝也不认为汪直能听懂周太后的那几句话里奚落万贵妃的意思。在这么点的小孩听来,那更像是关心万贵妃的吧? 汪直望了一眼暖阁方向,道:「那时老娘娘说的话奴婢半懂不懂,但奴婢看太后老娘娘的模样,显见是不高兴了,奴婢便猜想那些话恐怕也不是好话,贵妃娘娘不会爱听的。何况但凡说及皇子,便是戳中贵妃娘娘的痛处。奴婢才因此自责,倘若奴婢今日没去仁寿宫,就没这回事了。」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真心,不论万贵妃歷史风评如何差,不论将来她会不会敌对李唐,至少这些日子汪直是实实在在享受了她的关怀善待,善待过他的人他都会有心善意回报,听周太后那么刺激万贵妃,他是真的有所不忿和心疼,也是真的后悔不该自己跑去。 皇帝看得出他是真心所言,心底不禁有些隐隐的触动。年纪大的忠僕也有心疼主子的,他不是没见过,但总觉得那样的心疼还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不及这小小孩子表现出来的情义更纯粹,也更动人。 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云:「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在圣人眼里,稚子之情都很难能可贵。这份至真至善若能保持终生就好了。 皇帝深深嘆了口气,抚着汪直嫩嫩的小手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你家娘娘也说了,自从你来之后,她的心绪转好了许多,日后你便还照这样当差,好好陪着她,尽量叫她高兴些,就好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也不必刻意讨好,你平日还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朕与娘娘都会乐见。」 他说什么,汪直都只有连声应是的份,心里却不大明白:前面几句是嘱咐我替他安慰老婆,那后面这两句又是啥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 开始时汪直并没去想这一次皇帝与他的单独「谈心」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但他很快从周围人的反应中体会到了这份影响——好像所有人忽然间都对他更客气了。 这种转变非常明显,原先因他被训斥的钱嬷嬷和受罚的吕姑姑虽然没给他甩过脸色,但也待他很冷淡,能不搭理他就不搭理他,其他有几个和这两人相厚的宫女也随之对他爱答不理的,如今这些人却都来陪着笑脸对他没话找话说,在万贵妃面前就寻着各种名目夸他,简直夸得汪直心里直发毛。 小厨房的人也来巴结他,又是送点心又是送私房小菜,还是厨房主管周大文亲手送到他屋里。 最令他震惊的是,次日傍晚回直房的时候,竟然见到梁芳在门口等他。 「眼看要过年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小公公尝个新鲜吧。」梁芳满面堆笑地留给他一个匣子,没多停留就走了。 汪直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糖,像现代的灶糖那样,有长的、圆的、花瓣形的,有的粘满芝麻,有的裹着花生碎、松子仁、榛子仁。 这年代不知是不是因为国内甘蔗产量低的缘故,糖属于贵重物品,这种灶糖用的是粮食里提炼的麦芽糖,外面市面上卖得很贵,在宫里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一般只有侍长们可以享用,下人极难得能得到。 这一匣子糖比一匣子点心价值要高两三倍。 近些天来偶尔碰面,梁芳只是程序性地与他打个招唿,这样热情讨好还是头一回。连主动向他示好的段英还不曾给他送过礼呢,梁芳竟来送礼?汪直的头一个反应是——有阴谋! 于是他点起双倍灯烛,把直房各处边边角角都仔细搜查了一遍。 下人直房通常是不上锁的,谁知他回来之前梁芳有没有推门进去捣什么鬼呢?说不定他褥子里头正裹着一个万贵妃屋里失窃的宝贝。结果汪直翻了一通之后一无所获,然后他才联想到了昨天的事。 大概在外人眼里,皇帝那样拉着他谈心,与上回初见他时下令谁也不许教他相比,有着更加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那些人都觉得,他比原来更不好惹了?于是连梁芳都来主动缴械,想跟他们和解了?汪直不大想得通。 小孩子大概天生都会对甜食着迷,汪直闻着匣子里那股甜香味就垂涎三尺,想着梁芳总不可能明目张胆给他送毒.药,他就掰了一小块尝了尝,果然酥脆香甜,好吃得很。 本还想着回头分给李唐和李质一些,结果他一开吃就收不住嘴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咔呲咔呲地吃了少半匣子,甜的胃直反酸,然后睡前又狠命地刷牙。 他原先还没留意过,小孩子的乳牙只有二十颗,比成人少八颗大牙,嚼东西非常不好使。牙齿少当然更要好好保养啦,不然没等换牙就烂掉更不够用了,所以必须刷牙。 第62页 他原先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牙刷。刷牙用具还是他见到刘嬷嬷她们用才特意要的,在别人看来,他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用刷。 那支牙刷是木头柄上打了两排小孔,栽上猪鬃毛做成,形状和现代牙刷差不多,只是尺寸比现代成人牙刷还大一圈,像把小号鞋刷子,杵进他那张小嘴简直能把腮帮子都撑破,他只能把周围的鬃毛剪掉一圈再用。 牙膏是没有的,别人都是沾着青盐刷牙,汪直觉得盐粒子磨在牙床上太难受,就拿牙刷沾了水后在肥皂上刷几下再来刷牙,这样一来真的更像前世刷鞋了…… 转过天来,汪直下值之后去找张敏,上来先跟张敏借蜡烛。 张敏咬了咬牙,才给他拿了一根:「我这儿剩的也不多了,实在不够用就先点菜油吧。我说你怎么蜡烛还不够用啊?还挑灯夜读是怎的?」 「唉别提了。」汪直把昨晚梁芳来送礼、害他点灯翻屋子、把两根蜡烛都燃了一多半的事说了。 张敏听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老小子还挺开窍的,倒比我想的识相。」他抚着汪直的小帽顶——这已经成了他与汪直在一起时的习惯动作,汪直觉得自己的新帽子都被他的手磨旧了,「不过当然,你这么谨慎也没坏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汪直问:「依师兄的意思,梁芳就是看见皇爷待我好,想跟咱们休战了?」他还是挺想不通的,上回皇帝下令谁也不许教他,还赏了他体面差人调动李唐,那份面子不比这回的大?为啥这些人要赶在这回对他态度大变? 张敏头头是道地讲:「你不晓得,别看皇爷平日待下人还算宽厚,可要说单独跟哪个下人闲聊,那可是极少见的事儿,最多只是跟师父他们谈谈国事罢了。上一回他下令叫谁都不许教你,还可看做是他看你一个小孩生得有趣,随口说的,可能事情一过就抛诸脑后忘个干净,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可这一回他单独找你说话,才看得出是把你放在心上了。尤其是,你看,事儿是出在贵妃娘娘刚因你在仁寿宫受了太后奚落,皇爷非但没怨怪你,还拉你谈心,足见是真心待见你啊!将来谁再敢对付你,被皇爷知道了,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如此一说张敏都有点泛酸了,他从东宫起服侍皇帝,至今已有十年了,十年之间皇帝与他单独闲聊的次数,用两只手的指头就数的过来,小师弟一共才见了皇帝两次,竟然就得了这种体面。 汪直也听明白了,原来还有这些深层的意思,果然还是师兄更通透,自己可学的东西还多呢。 其实他也曾有点担忧万贵妃和皇帝会把仁寿宫那件事归咎于他来着,事后一点也没看出那两人有这个意思,他觉得是因为人家两口子都是明白是非的人,不会随便怨天尤人,都没去想,这也说明那两人是真心喜欢他,才不会轻易迁怒于他。 原先由于李唐的关系,他对皇帝和万贵妃的感情总有点复杂。歷史上万贵妃是否真的欺压迫害过纪妃不好考证,但皇帝待纪妃十分冷漠无情确是真的,而且把纪妃和皇子冷落在安乐堂六七年之久,也至少有着顾及万贵妃心情的缘故,所以说纪妃的悽惨命运是他们两人一手造成的,并不为过。 可这两个人现在却又真心待他很好,给了他常人无法企及的风光体面,汪直就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他们。同样是善待过他的人,将来等到一方伤害另一方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想通了一件事:歷史上的纪妃二十多岁就抑郁而终,排除掉被万贵妃毒杀和逼迫自缢那两种不靠谱的猜想之外,最可能的就是因为在安乐堂住的那几年心情抑郁、身体也没受到妥善照顾,以致疾病缠身,最终早逝。 现在有他在,如果等到那时候他去好好照顾李唐,让她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地活到皇帝接她回宫封妃的时候,未尝不能免她早逝,逆转她的命运。 汪直不禁暗骂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我竟然之前都没想到,还认为她都已认命我就无事可做了,真是愚蠢透顶!可见转了一世,双商的进步还是很有限。 正事说完了,他看着手里的蜡烛问:「师兄,蜡烛是怎么做的啊?」 「白蜡树流的汁儿拧的,」汪直问这话还真问对人了,张敏十来岁时在二十四衙门里的神宫监做小帮工,不知亲手做过多少根蜡烛,简直回忆起那股蜡油味就反胃,说起这事张嘴就来,「你问这干嘛?」 白蜡树的汁儿?汪直问:「白蜡树很精贵么?为何咱们每月只发这么几根蜡烛?」 他们一个月发放的份例当中只有四根白蜡,汪直平日都捨不得多点,每晚就拿一根点一会儿,及早睡觉以节省蜡烛,昨晚燃了那么多,他真心心疼。宫里发放吃的穿的都有宽裕,为啥单在蜡烛上那么抠门呢? 「确实精贵啊,」张敏笑着拿过他手里的蜡烛掂了掂,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白蜡值钱得很,外头这么一根蜡烛要卖一百文钱呢。」 「一百文钱……是多少?」汪直接触过的最小面值货币是二钱的银豆子,而且从没亲手买过东西,对面值毫无概念。 张敏拿蜡烛轻轻敲了下他的脑门:「这都不知道?够个小户人家吃一天的!」 一根蜡烛顶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费啊!汪直惊诧莫名。怪不得他见到宫里四处的石砌路灯里点的都是油灯,不是蜡烛,原来那玩意有那么贵,连皇宫里都不能放开了用。 第63页 张敏把蜡烛在手指尖像转笔那样转着:「外面小户人家点蜂蜡猪油做的蜡,腾腾地冒黑烟,这种细白蜡都是宝贝,咱有的用就不错了。」 白蜡树,蜂蜡,猪油……要能开採点石油多好呀?汪直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啪嗒」一声,张敏转笔失手,宝贝蜡烛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只剩棉线烛心还连着。 「你拿回去点火把断茬烤烤,粘上就成了,实在不成……就分两截用吧。」最终张敏也没捨得再拿根新的给他。 第29章 首个古代年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是汪直……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是汪直在古代过的第一个年,难免觉得到处都很新鲜。 他记得前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因为那种名叫「夕」的怪兽害怕红色,所以家家户户贴上红春联和红窗花来驱邪,如今才知道,连这都是骗人的,或者说,是现代人附会的典故。 他所在的这个时候,明朝中叶,还根本没有过年贴年红的习俗。 没人知道「春联」是神马玩意,各处门户两侧挂的不是对联,是桃符。桃符长二三尺,宽四五寸,用长条桃木板雕刻彩绘而成,彩绘里面当然也包括红色,但不是主色调,有的桃符还根本不上色,只保留木板本色。 上面的内容也不拘于对联,有的写吉利话,有的没有字,只画上狻猊、白泽等象徵祥瑞的神兽——汪直觉得那些瑞兽个个面目狰狞,一点也看不出祥瑞的意思,说是用来吓鬼的还差不多。 除了桃符之外,每座门外还会摆放「炭将军」,这在汪直看来也是个新鲜玩意。 宫里冬天都用炭来取暖,烹调饮食则用煤,紫禁城后面的景山被称作「煤山」,就是因为那边产煤。宫人们用的炭叫「红萝炭」,每根长尺许,直径二三寸,用专门的红漆大筐盛放,已经算是比较高级的炭了,但还有种更高级的名叫「兽炭」,镂雕成兽形,专供三宫六院的侍长用。 汪直在万贵妃屋里见过了兽炭,一根根炭的两头被雕出猫头、虎头等形状。他觉得很不理解,都是要被烧掉的一次性物品,竟然还要费劲镂雕?宫里的劳动力可真宽裕! 不过这种镂雕的炭烧起来时,那些兽头的眼睛和嘴里都会冒出火光,就像活起来一样,确实有一定的观赏性,大概这就是富贵闲人们追求的效果。 其实,即使是高档的兽炭,燃烧的时候还是会有少量烟气,闻久了会觉得口鼻干燥,甚至会头晕。 当初皇长子刚过世那时,汪直就听孙绍他们议论过,屋里烧炭的烟气大人还好抵受,不满周岁的小孩子却难,被熏一熏就容易生病,可是不烧炭又会太冷,小孩子也容易伤风,所以初生的小孩头一年过冬最危险,最容易夭折。这一次皇长子过世,很可能就和烧炭的烟气有关。 汪直觉得古人就是对伤风感冒格外惧怕,其实屋里有火炕,宫室地下还有地龙,他觉得室内不烧炭也是足够暖和的。像他们烧的红萝炭比兽炭烟气更大,他嫌呛得慌,就常在夜间睡觉时把炭盆熄了,多盖床被子也就不冷了。但其余的人都宁愿忍着呛也要烧炭。宫室里更是要烧得温暖如春,连棉袄都穿不住。 当然这也难怪他们,他还记得现代有早结婚生了小孩的同学就曾说过,小孩子很容易感染肺炎,寻常的感冒咳嗽,很可能没两个星期就转成肺炎了。在古代没有抗生素的时候,肺炎就是绝症,人家对伤风感冒怕得厉害也就很好理解了。在可能呛死皇长子的时候还要坚持烧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总之这时的小孩子就是冻着可能夭折,捂着也可能夭折,想健康长大实在不容易。 汪直为皇长子和万贵妃唏嘘了一番。 除夕之前,宫里无论侍长还是下人的居所,各处门户之外都会放上一根炭,用金丝彩带束着,就是「炭将军」,也是驱邪之意。各宫院门口的炭将军是兽炭,宫人下处门口自然只能放红萝炭了。 今年还有一件和炭有关的事是汪直没想到的。用作炭将军的炭是二尺长的,平常烧的炭是一尺长的,所以摆炭将军的炭需要另外发放,不是随便拿一根就行。 尚宫局的司簿司管着薪炭发放,这时就也管着每个门户发一根长炭的差事。发到孙绍和刘合住的那一屋时,偏赶上一根断了的。大过年的,迷信的古代人都不愿凑合,孙刘二人就跟司簿司的人交涉,想再要一根,那边的人却不愿给,明摆着是想要他们出钱。 该发的东西干嘛花钱呢?孙刘二人不愿出钱,那边的人就坚称都发完了没有了,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孙绍说了句「昭德宫的汪直小公公原来就在我们隔壁住,隔三差五还回来找我们玩呢,回头我们托他替我们来要好了。」 司簿司的人听后立即换了张脸,笑呵呵地说愿意把自己留的一根让给他们。 这是事后孙绍和刘合他们当笑话讲给汪直听的,汪直才知道,敢情自己的面子已经有这么大,都可以抬出来唬人了。 这次见面,汪直顺嘴将梁芳来「和解」的事也对几个老街坊说了。这几人却不像张敏那样乐观,听后都劝他不要掉以轻心,这事可不说明梁芳就放下纠葛愿意和解了。 年纪最大的胡顺更是忧虑道:「你想想,梁芳越是趁着你风头劲的时候来巴结你,才越显得他心里把你们往日的纠葛看得重。他正是知道恩怨没那么容易一笔勾销,才要这样稳住你,怕你先去找他的麻烦。实则皇爷此举反倒是惊着了他,将来他说不定更要加紧寻机对付你呢!」 第64页 刘合接过话道:「没错,小人惯会以己度人,他定是觉得不及早整了你,他便要为你所害。」孙绍不解道:「说来也是奇怪,不就是为韦兴那点子事么?梁芳有必要如此记仇么?」 是啊,冒名顶替那回事外人都不知道不是么……汪直听了这些话倒没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挺好笑的,他真挺好奇,有皇帝和万贵妃罩着,梁芳将来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整他。他等不及想看看了。 大概也是日常跟万贵妃和皇帝这样的高精尖大佬混得多了,他还真没法把梁芳当个人物看。 说到过年,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一过年大家子人聚在爷爷奶奶家,一边看着春晚一边包饺子吃年夜饭,半夜十二点大伙一块儿出去到马路边放烟花,自己拿了压岁钱,等商店一开门就去买平时捨不得买的玩具,那时的年过得既热闹又快乐。 后来家人们有自己组织了小家庭就不愿再参与大聚会的,也有到外地上学上班过年嫌票不好买就不回家的,春晚越来越不好看了,城里也不让放烟花爆竹了,过年的乐趣一重重地减少,已经所剩无几。他时常会怀念小时候那种讲究很多、花样繁杂的年。 如今在古代过年,他发觉——古人过年的花样讲究可真tm多! 桃符和将军炭还算简单的,除夕当晚要辞岁,各处宫室要提前拿松柏树枝点着了,屋里屋外到处燻烤一遍,这叫「烧松盆」,是辞岁的一项重要步骤。 北京的冬天天干物燥,宫室里的摆设又多,烧松盆的时候就很有火灾隐患。刘嬷嬷和钱嬷嬷领着宫女在昭德宫正殿里烧松盆时,松柏枝上爆出的火星就点燃了一幅美人画轴。丝帛质地沾火就着,画轴腾腾地着着火掉下来,差点连一旁的百宝阁都引燃,最终在一众宫女手忙脚乱之下扑灭。 目睹了这一事故的万贵妃倒没发怒,还觉得这个意外挺好玩的,笑着宽慰大伙说:「这叫红红火火」。 后来听说,其他宫也有两处在烧松盆时差点着火,汪直就想:这些人就不能为安全着想,把这个高风险项目免了么? 说起来,歷史上明朝皇宫着大火好像有过不少次,说不定其中有几次就是烧松盆烧的。 辞岁的下一个步骤就是磕头。每座宫里都要悬挂上先帝的画像,画像前供奉着狮仙斗糖和麻花馓枝,一宫的人从主子到僕人,按照高低品级一波波上来对着画像磕头,然后主人会给下人一些赏赐。这是汪直在昭德宫辞岁的步骤。 此外包括万贵妃在内的嫔妃们还要去到干清宫,也依照高低品级一波波向皇帝磕头,皇帝颁赏,然后皇帝还要带领众嫔妃去找两宫皇后,再依照高低品级一波波向太后磕头,太后颁赏。汪直觉得万贵妃她们比自己要辛苦多了,等都磕完了怕是大伙的头都要晕了。 头磕完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处饮宴,就是守岁的步骤了。 当儿子的没有让妈去到自己宫里守岁的道理,可两位太后分住两座宫院,皇帝只能带着后妃去陪着一个妈,让另外一个妈自己过年。 汪直是近期到了昭德宫之后,才渐渐了解到两宫太后受到的待遇有多不同。当年上尊号的时候,是外廷的坚持让钱太后比周太后多得了「慈懿」两个字的体面,但具体到两宫太后的日常待遇,就不是外廷能管的着的了。 每年钱太后的寿辰办得简简单单,周太后的寿辰却办得风风光光,除夕夜辞岁,皇帝率领众嫔妃先去清宁宫向钱太后磕头,但最终是留在仁寿宫陪周太后守岁。 万贵妃有意带汪直去看看热闹,汪直去到清宁宫时首次见到了钱太后。 早就听说在英宗被俘年间,钱太后终日哭泣跪求神灵护佑英宗,以致伤残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见了面才知道,除了伤残之外,钱太后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她年纪只比周太后大几岁,看着却像是大了十多岁,瘦的脸颊干瘪,失明的那只眼睛灰白无神,没失明的那只眼睛同样神采暗淡,说话也是慢悠悠,声音低低的,有气无力似的,才四十出头,简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这样的钱皇后却又十分随和,干瘦的脸上总是慈和地笑着,丝毫没有周太后的那种骄横和戾气。待皇帝和后妃们辞岁跪拜完了,钱太后就主动说:「哀家有些睏倦了,想早点睡,叫皇上带着你们及早过去仁寿宫吧。」 皇帝和王皇后客套了几句,就真的带着众嫔妃告辞走了。 真要按规矩行事,应该是让周太后来到钱太后宫里,与大伙一同守岁,就像住在清宁宫和仁寿宫的几位太妃一样,可皇帝要真那么安排,周太后是铁定要大闹不从的。如今这样的分配,是所有人一齐向周太后妥协的结果。 汪直早就听张敏他们说,平日里也总是钱太后主动让着周太后,从来没因为什么事与周太后争锋过。 其实皇帝对嫡母也还算照顾的了,吃穿用度晨昏定省都没少过,周太后偶尔找茬闹事,皇帝都会从中斡旋,尽量不让钱太后吃亏。但是……汪直去到仁寿宫里,看着帝后嫔妃们簇拥着周太后热热闹闹地守岁,想起钱太后那边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太妃陪着,连他都觉得她太凄凉了。 那可是曾经的皇后啊!跟周太后相比,她不就是少个儿子吗?如果皇帝是她生的,周太后还能有什么戏唱? 忽然想起李唐对生个孩子的嚮往,以及万贵妃对失去孩子的惆怅,汪直觉得愈发可以理解了,这时代是否有个孩子,真的会让女人的命运天差地别,有这样的命运垫底,观念便跟着深入骨髓成了价值观的一部分,纵是如李唐那般不指望命运的,观念也随之根深蒂固了。 第65页 在全天下人都认为女人生了儿子是一大幸事,不生就是人生悲剧的时候,又怎么指望她能免俗呢? 清宁宫里住着钱太后和三位太妃,钱太后本说了让那三位太妃也一块去仁寿宫热闹热闹,其中两位听话去了,仅万太妃一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去,留下来陪钱太后闲坐。 两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倚在暖阁里的罗汉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偶尔静下来,便只听见更漏滴答和熏炉里的爆炭花的轻响。 万太妃终忍不住道:「你真就打算这么让着她一辈子?以你的身份,争一争未必不成。」 钱太后笑道:「你还是老样子,看不得她得意。」 同是姓万,万太妃与万贵妃的命运倒也有几分相似,从前她受封宸妃,论位份论受宠,都不次于当时的周贵妃,生育子女还比周太后多,仅仅输在生儿子晚了周太后一步。以周太后的脾气,与性情慈爱的钱太后都争锋多年,与万太妃的关系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况且万太妃是选秀入宫,出身于诗书之家,当年就是凭着文采出众受宠,自然更加看不上没文化的周太后。 听了钱太后的话万太妃也不否认,只道:「我看不得她得意,是因为她本就不该那么得意。万事皆有规矩,凭什么她蹿上跳下,旁人便该让着?」 钱太后轻嘆了一声,脸上却仍是笑着的:「去年我兄弟想要向皇上请赐庄田,我便劝他说,人贵在知足,我们一家能有今日荣宠富贵,已经是天恩浩荡,不该再有所求。人就该多跟自己比,少去跟别人比。」 她在万太妃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凡事计较得太多,不是跟别人过不去,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第30章 元宵节,私奔节 年三十守岁守了大半夜…… 年三十守岁守了大半夜,直至拂晓众人才各归寝宫休息,初一的白天却还有一连串的内外庆典,不得补觉,这令汪直觉得,过年就是受罪。 初一的晚上,他才得了机会去看李唐,带去了些赏赐做新年礼物,也向李唐发表了由钱太后凄凉命运引发的感悟,最后说:「可见李姑姑你想得也没错,女人家能有个儿子确实是件大好事。要是你能时时留意保养身子,将来说不定也能长命百岁,不见得像那位神仙预言的一样。到时你既有儿子,又得长寿,该多好?你看看如今周老娘娘的境遇,说不定你能过得比她还好呢。」 「瞧你小小年纪,想得倒真多。」李唐笑着说,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生生忍住了笑,坐姿也端正了些。 汪直看得奇怪,便问道:「姑姑你想说什么?」 李唐笑道:「你不晓得,隔壁住的张姑姑是生过孩子才进宫来做女史的,前日闲聊,我问起她生养孩子的一些事,结果被她训斥了一顿。她说这种话不是一个年轻闺女当说的。」 她轻蹙着眉头苦笑,「尚仪局的嬷嬷们只教了我们如何站如何坐如何下跪请安什么的,可没说私下里连这种话都不能说啊。」 汪直听得忍俊不禁,拿这种话去问个古代汉族中年妇女,可不是找骂的么?李唐虽然读书识字,却自小没受过汉族人的礼教教育,头脑里没有那种观念,不过……他想起皇帝听他说出些天真话时的反应,看起来皇帝就好这一口,未来李唐会吸引皇帝的注意,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她的天真无邪呢! 「李姑姑你不知道,那些姑姑嬷嬷们就是事儿多,没事也要找茬训斥你,你有心里话就找我说,别去问她们就好了。」 皇帝会不会喜欢另当别论,汪直是真心觉得李唐现在这样挺好,被规整成传统女人那模样太可惜。 其实他有时觉得有点看不懂李唐,寻常女孩,亦或者说,换成这宫里随便一个其他的宫女,被告知说将来会被皇帝临幸,生下皇子,皇子还会继承皇位,都是难以保持平静的吧?当初告诉李唐那时,汪直也有过这种忧虑,怕她为此心思不稳,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比如提前得意露锋芒得罪同僚啊,甚至等不及了制造机会去接近皇帝啊什么的。 可事后看到,李唐仅有的变化就是心情好了点,以及怀揣着好奇,像她说的那样去找人打听生孩子是种什么体验。 据汪直进宫前朝夕相处的经歷来看,她绝不是个善于装相的人,所有表现都是真的,看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就是个心思极为单纯的女孩子,换句话说,就是傻。 汪直真心盼着,她能够傻人有傻福。不过想到后宫里所见的这些深不可测的人精们,他还是难以乐观。 正月初的每一天,宫里都有不同的庆典和饮宴,过得热闹而忙碌,初五之后稍有降温,等到十五又是一个高潮。 元宵前后民间有灯会,汪直最近常听到一种言论:「又到灯节了,外面不知又要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被人家勾搭了。」 灯节为啥要跟女人被勾搭相关呢?后来问过别人才知道,原来灯节期间是女人们一年当中仅有的可以合理合法出门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这几天就是女人被调戏、被揩油、甚至被拐跑的高发时段。 前世他曾经好奇古代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这里后曾寻机找同僚们谘询,所有被他问到过的人都是一致回答:「那是当然的了!」 这时的古人们坚持认为,女人和男人自由见面就是万恶之源,什么偷情的、私奔的都是由此而起,所以想杜绝那些罪恶行径就要让男人女人见不到面,具体实施方法就是不许女人出门。 第66页 貌似缠足的盛行就与这一目的紧密相关,确实缠足的大范围流行和礼教变得森严几乎都是从明朝初期开始的。前朝的女人还很少缠足呢。 宫里女子都不缠足,但汪直听说,现在外面已经很流行给女孩子缠足了,最小的有从四五岁就缠的,近些年选进宫的嫔妃和宫女都有些是家里给缠了足,等选上才放开的。选宫女的年龄越来越小,也和这个相关,毕竟缠过的脚再放开也有可能影响走路干活,还是压根没缠过的好。选小女孩进宫,才好选到没缠过足的。 那些被禁止了出门的女人只有在元宵灯节期间可以光明正大出门逛街看灯,尤其在元宵节当晚出门还有个讲究,叫「走百病」,据说要尽量过桥,那样才更能得到百病尽除的效果。 灯节期间是性骚扰的高发时段,女人失踪和私奔神马的也时有发生。汪直很理解:既然人家只有这一天方便出门,要是早就有心与人私奔,当然选这天最合适啦! 正月十五这天白天,清宁宫里摆了戏台唱戏——汪直猜着地点选在清宁宫,是为除夕夜冷落钱太后的补偿。 看到一折戏讲到小姐和书生私定终身,就有个站班的宦官对皇帝和万贵妃说了一段去年灯节的逸闻,说是有家的小姐逛灯会因为人太多和家人挤散了,家人找来找去也没找着,过了几个月终于寻到了下落,才知道小姐压根不是走失,而是和情郎约好了灯节上相会私奔呢。 这其实不算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年的元宵灯节期间都会有类似案件发生,但巧妙的是那宦官指名道姓,说出事的那家主人是个翰林院的编修,皇帝也知道那人的名儿。 熟人家的瓜当然比生人家的好吃。没想到,其他人都当逸闻听了,皇帝听后却皱眉道:「连杜编修家的女儿都能被人拐走,京师重地已经混乱至此了?传朕口谕给五城兵马司,今年灯节期间务必加强城防,不许再出有人走失的案子!」 那宦官下值后就挨了同僚们一通数落:「你说你没事说那些个闲话干嘛?这一下得给多少人找了事儿?」 后来听张敏说起这个后果,汪直也觉得啼笑皆非。那个宦官名叫黄赐,在司礼监挂名随堂,做的是御前侍奉的差事,比张敏的品级还要高一些,年纪也比张敏大,已有三十多岁,平日里常会想各种名目讨皇帝的欢心。 汪直总觉得「黄赐」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依稀是现代曾经在史料上读到过的,只是具体有什么事迹,已想不起来了。 这些还是后话,听戏那会儿皇帝说完那句话后,就跟身边的几位侍长就此话题随口议论了一番。 后妃们有说小姐抛下父母与人私奔太不孝的,也有说小姐私奔还被抓回来怪可怜的,汪直听得心里奇怪:这时候的人不是很讲究礼教大防么?女人跟外男见个面都要被批判,现在说到私奔了,怎么她们没谁控诉那个小姐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呢? 目光转回到戏台,他忽然明白了,这会儿正看着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戏,而且戏还是周太后亲自点的,皇帝也正看得入味,要是她们再去指责私奔的小姐……说扫皇上和太后的兴还是轻的,简直是打太后的脸啊! 如此一看,这些后妃们别看年轻,情商还是很过硬的,至少比他十几岁那会强得多。 再往深里想一步,现在的人一边宣扬着礼教,一边又层出不穷地编着少年男女私定终身的故事,显见心里还是都嚮往着自由恋爱的。这应该也是几十年后王学兴起的基础吧,毕竟这会儿的人被礼教洗脑还不算彻底,奴性还不很强,还有可救药…… 皇帝一撇眼,目光落在了他脸上,便笑问道:「汪直,你想什么呢?」 汪直不禁心里又打了个突:我又露出什么表情被他看穿了? 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他答道:「回皇爷,奴婢是想到,那小姐平日必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见到外男,就像这齣戏里的小姐一个样,可为何她们见到一个男人就轻易芳心暗许了呢?奴婢觉得,正是因为小姐平日不出门,见不到男子才会如此。倘若女人家也能自由出门,平日见的男人多了,也便不会那么容易对人动心了。」 听见他这么点的一个小孩头头是道地说出这番话,周围的人都多少露出意外神色。皇帝失笑道:「你这说法儿,有理,也没理。」 汪直眨着大眼睛不明白,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还请皇爷赐教。」 皇帝笑道:「你想啊,女人家不出门,男人倒是不受拘束,都见惯了男人的,可为何还有那么多好男风的一见到相貌标緻的后生便动心思的呢?所以说,你说见多了便不会动心,也是没理的。」 一语出口满座皆笑。汪直听得目瞪口呆,他倒忘了这时候还男风盛行呢!而且盛行得光明正大,相比女人偷情是说不得的腌臜事,男男乱搞反而没什么可避讳人的,还能算是风流韵事,不然的话,皇帝也不会这么当着后妃和太后公然说出口了。 人家说得对呀,你说女人没见过男人,所以见一个就动心了,男人倒是见惯了男人的,为啥还有那么多「动心」的呢?比如薛蟠对柳湘莲,又该怎么解释呢?汪直也煳涂了。 第31章 大宴灯会 今天的两位太后都很「体恤民…… 今天的两位太后都很「体恤民意」,听戏听到下午未正时分,就说自己乏了,叫皇帝带着后妃们自去娱乐,晚上不必管她们了。 第67页 汪直判断,钱太后是真心想让年轻人自己去娱乐,周太后则是身在钱太后宫里处处不自在,巴不得寻个名目趁早走,但又没有理由叫帝后嫔妃簇拥着她回仁寿宫,只得也装大度放过大伙了。 皇帝也便从善如流地领着后妃们回了干清宫。 从皇帝到最低级的嫔妃各有各的卤簿,最低品级的嫔妃也要坐四人抬的轿辇,有两个宫女随行,皇帝皇后则各自坐八人抬的大轿,随行的人一堆。这些人加在一起就是一大群,从清宁宫转移到干清宫,真是蔚为壮观的一大长队。想像着将来皇帝的嫔妃越来越多,汪直觉得到时的队伍恐怕队首到了干清宫时,队尾还在清宁宫排号呢。 掌灯时分,在干清宫开了大宴。汪直近日才见识了古代宫廷大宴,这里还实行着分餐制,皇帝和妃位以上的后妃每人一席,其余的小嫔妃两人一席。 席面是吃一看三,就是说桌上的菜餚只有四分之一是吃的,其余的都是摆设,名为「看席」。比如会有些形状方方正正的糖糕、做成桃形、花瓣形的面点在盘子里堆成小塔状,每张桌上都放几份,但没有人吃。人吃的那部分菜每次只上两盘,隔一阵再上两盘,把之前的两盘替换下去。 吃的时候还要分宾主位份轮流敬酒,说吉利话,来回要好几轮,「酒过三巡」就是这么来的,真正花在吃上的时间少之又少。汪直觉得这样的宴会简直就是一种礼仪流程,根本算不得吃饭,一点聚餐的气氛都没,想吃饱都难。跟现代围桌吃火锅相比,这些古人真可怜。 宴会快结束时,张嬷嬷悄悄拿过来一个描金雕漆小圆盒,里面盛着一整盒玫瑰馅儿金饼,对万贵妃说:「这是汪小公公看娘娘在大宴上吃得少,怕娘娘饿着,特意叫人送来的。」 汪直就站在旁边,听后十分意外。确实是他看出万贵妃在大宴时吃得少,今天又是中午晚上两顿都吃大宴,刚才就去问张嬷嬷需不需要给万贵妃拿点点心顶顶饿。可他只是那么一问,最终拍板的还是张嬷嬷,张嬷嬷竟然连这点事也不居功,上来就说是他的主意,这……只是因为厚道么? 万贵妃却是一听张嬷嬷这话就明白了,她平日里很不喜欢下人们自作主张,无论什么事,但凡是她没有吩咐,下人就替她做了主的,都可能会引她不悦。这两年下人们知道了她的秉性,像这种她没要、下人就送东西给她的事都不会有,张嬷嬷直说是汪直让送的,哪里是不居功?只是不想担责任罢了。 万贵妃笑盈盈地揽过汪直来道:「难得你惦记着我,今日两餐大宴,我确实吃不惯,正馋着自家小厨房的点心呢,你便叫人送来了,真是全昭德宫都没人比你更贴心。」 瞥眼看见柏妃正撒着娇跟皇帝斗酒,别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万贵妃迅速拿银筷夹起宴席上的一块盐酥鸡翅,塞进了汪直嘴里,笑着小声问他:「好吃么?」 汪直嘴里已经出不来声了,只得连连点头「嗯嗯」。那块鸡翅是翅中,肉是炖煮过再裹了面炸的,外焦里嫩,一咬就淌汁儿,两根骨头已经抽出去了,替换地插了两根竹笋丝,又嫩又脆,嚼着咔呲咔呲的,真的是极品美味。 他还当宴席上的菜都是中看不中吃的,这下才知道自己错了。嚼着这口鸡翅,他的幸福指数噌噌地暴涨,小脸上满是陶醉。 万贵妃看得直笑,一眼都没再去看张嬷嬷。体察到下人们的小心思,她总会觉得好笑:你们想讨好我,又想趋利避害,处处玩花样,那就来试试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多深的道行! 这么一比,倒是汪直这孩子才真正心疼她,没有那么多替自己打的小算盘,之前就听皇帝对她说过:「汪直这小孩子心思纯善,既懂事又疼人,十分难得。」 万贵妃信得过皇帝看人的眼光,自己也确实看得出来,就更想加倍地宠汪直,也好让其他下人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忠心才更合她的心意。 元宵节后宫里同样有灯会,就开在西苑的太液池东岸一带。早在月初那几天饮宴当中,汪直就听见过柏妃她们谈及逛灯会,简直是无限憧憬,昭德宫的宫女们说起来也同样很期待,有知道到时不能随行前去的,就都很沮丧。 对此汪直并不很理解,西苑而已,就是现代的中南海,从故宫跑到中南海去看灯,又不是出宫,有那么值得高兴么?可怜这些白头宫娥常年被关在宫里,就连这么点小乐趣都要看得天大。 等到他真跟着队伍去到灯会上,才觉得这样的热闹确实值得来凑一凑。太液池边上各式彩灯组成一条灯廊,比起平日里在宫中绣花聊天饮宴打双陆那些小娱乐,来逛一圈这样的灯廊确实有意思多了。 三宫六院里的体面下人,除了极个别留下看屋子的之外几乎都来了,只是在后妃们游览的时候,宦官还是要退远些,只留宫女在近前随行,这时候汪直当然又是宦官里唯一的异类,万贵妃把他带在身边,还特意嘱咐刘嬷嬷领着他,免得人多把他给挤丢了。 刘嬷嬷一路指着灯让他看:「瞧这是荷花灯,这是芙蓉灯……」 汪直觉得「荷花灯」并不像荷花,「芙蓉灯」也不像芙蓉。古人就是这样写意,曾经别人让他去拿个「海棠纹」的茶盘,他茫茫然不知哪个是。等被人指出来了,他才觉得:那哪儿像神马海棠啊?只是稍有点花瓣形状的圆盘子而已! 第68页 不过总体而言,今晚的灯还是都很漂亮的,尤其有些会动的灯令他大开眼界。书生形状的灯会作揖,媒婆形状的灯会摇扇子,鲇鱼灯会吞藻,龙形灯会吐珠……在现代看灯展时也见过会动的灯,可那都是电动的,这会儿没有电,竟然也有动态灯。 他询问刘嬷嬷,刘嬷嬷也说不清,只说灯里燃着蜡烛,火一烤,热气一升腾,就让灯动起来了。汪直大体明白了一点,那大概就和走马灯是同样的原理。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觑! 经过两个小嫔妃身边时,他听见那两人在娇声抱怨:「没什么看头,还是外头街上的灯会更好看,那满街的灯比这里多得多,够逛到大半夜的。」 「就是啊,前年还听说丽正门那边要起一个两层楼高的宝塔灯,结果因为我入选了,被关在家里学规矩,就没看成,以后也没机会看了。」 汪直暗暗感嘆,她们不是在嚮往外面的灯会,而是嚮往外面的世界,她们这辈子已经能看到头了,来西苑看个灯都算是远足,大多时候连自己住的那所院子都不能随便出,要这样一直到老,所以想起外面的什么,都觉得无限美好。这么一说似乎是挺凄凉的,不过…… 「梁娘娘,听说您家凤凰山有好多柿子树,那是不是总能吃好多的甜柿子啊?」说话的那两个小嫔妃之一姓梁,受封昭仪,自从腊月间在仁寿宫见了汪直之后就很喜欢他,一有机会就拉着他说话,与他混的很熟。汪直这会儿就刻意放慢脚步,仰着头向她问道。 梁昭仪见是他,说话也无顾忌,苦笑道:「柿子确是挺多的,可我们家早都吃腻了。你是不晓得,遇见灾荒年没有粮食吃只能吃柿子,才大前年那年,我们家一直吃了一整个儿冬天的柿子,鲜柿子冻柿子柿饼子轮着吃,如今听见柿子这两个字,我简直就要吐了。」 钱太后正站在不远处欣赏一个道士灯,这时回过身笑道:「说的是啊,以你们的出身,没进宫时,日子也不见得过得多好,进了宫至少衣食无忧,家里还要得不少好处。俗话说,有所得必有所失,知足常乐,就别惦记什么外头的灯会了。」 她自始至终微笑着,语气也十分温和,没有一点教训的意味,那两个小嫔妃听了,脸上都露出顿悟和惭愧的神色,一同垂头称是。 钱太后指着那道士灯又道:「其实你们也是眼光养叼了,宫里的灯都是全大明顶尖的匠人扎的,比外头那些不知精巧多少倍,你们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罢了。」 两个小嫔妃忙都欠身称是,承认是自己「见识浅薄」。 汪直心想这多亏是被钱太后听见了,要是换做周太后,这俩小嫔妃说不定要受到什么惩罚呢。 钱太后转过脸望了眼他,心里疑惑着:这孩子刚说那句话,是有意的么? 汪直自然是有意的,他早就听说京西凤凰山一带近几年频繁闹灾,穷人要么饿死,要么离家讨饭,富人也多有以柿子当粮食艰难度日的,梁昭仪才进宫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就忘了当年的苦,又嚮往起宫外来了,可不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么? 不过这会儿他已经装回低调,拉着刘嬷嬷的手去看围屏灯了,心里还在暗暗检讨:小嫔妃们得陇望蜀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身在后宫该谨记祸从口出,我又何必多那句口…… 第32章 纠结于洗脚 元宵节过去,年就大体算是…… 元宵节过去,年就大体算是过完了,宫中不再有大型的聚会饮宴,人们又过回循规蹈矩的生活。 今年还算暖和得早,正月底就明显转暖了,宫里人渐渐开始恢復洗头洗澡——想起这事儿,汪直就替他们浑身发痒。 说到洗头洗澡,他又发现了一桩新鲜事,或者该说是怪事,就是万贵妃她……好像不洗脚! 万贵妃平日只有洗漱和床上的事会让他迴避,他没有见证过万贵妃晚上洗不洗脚,也就顺理成章地默认,人家也是每晚都洗的,直至春暖万贵妃开始沐浴。 当然他更不可能有机会伺候万贵妃洗澡,但那天站在浴室外候着的时候,他偶然发现,万贵妃进去沐浴前和出来后相比,身上的衣服全都换了,脚上的鞋袜却似乎纹丝未动。 有件事他是来了古代才知道的,就是女人即使不缠足,也会用布条裹脚来代替袜子,裹脚布称作「脚带」,她们有种介于袜子和鞋之间的用具叫做「睡鞋」,平时是在裹好脚带之后再套上睡鞋,然后在屋里起居就在睡鞋外套穿着靸鞋,要出门时再脱掉睡鞋,换上棉鞋或是布鞋。 另外她们还会佩戴一种名为「膝裤」的东西,就是一尺多长的一截裤腿,用细布带子绑在膝盖下,下面的长度刚好盖上脚面。如此一来等于是把脚藏得严严实实,平日站立和走动时连鞋尖都不会露出来。 汪直只有来京城的路上,见到李唐和其他同行的女孩子没这些讲究,入宫后见过的所有古代女子不论老少,都是这么穿的。 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万贵妃平日在正殿里起居没多少顾忌,对他也不避讳,有时他会见到万贵妃的绣花睡鞋露出来,但遇见外面的宦官来觐见送东西什么的,她都会刻意调整一下裙摆和里面的膝裤,连套在睡鞋外的靸鞋都不会被宦官见到。 早就听说过古代女人的脚十分私密,如今他才见识到了究竟私密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连穿着鞋的脚也不能轻易叫人看见,即使对方只是宦官。 第69页 然而汪直不认为这些藏起脚的必要性能成为不洗脚的理由,他相信一定是自己想歪了,万贵妃沐浴之后一定是换了一对完全相同的脚带和一双完全相同的睡鞋。在现代即使有人很不喜欢洗脚,也没有连洗澡还不洗脚的道理啊!况且这会儿洗澡还是洗盆浴,不洗脚该怎么洗澡?难不成把脚翘在浴盆外面? 这个疑问他在心里揣了几天,还是跑去谘询张敏了,顺道给师兄送了份小小的重礼。 「娘娘赏了我六颗金豆子,我托赵权哥哥替我去银作局打成了这样,我觉得花样不好看,戴着也太重,就给师兄拿着玩吧,师兄可别嫌弃。」 新打的小金锁黄澄澄,亮闪闪,沉甸甸,张敏提着链子端详,双眼里闪烁着汪直意料之中的光芒。然后张敏当然要坚辞不要,汪直则坚持要给,最终张敏才收下了。汪直知道,古人对虚礼的讲究是比现代人更要复杂很多的,做什么都要推辞一番。 果然这样的礼物很对师兄的胃口,汪直见他收了,心里还挺高兴,以他自己如今的年纪,既不能出宫去买东西——即使买了也不能随便带进宫来,也不必给谁打赏——谁会伸手要个四岁小孩儿的赏?所以要金子银子是一点用都没有的,能用来做公关就是最好的用途。反正以他现在得赏的频率,不怕等长大了需要钱时会缺钱。 闲聊了几句,汪直就问:「师兄,是不是这时候的女人……那个……不怎么洗脚?」 张敏很意外:「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儿?」 汪直当然不能说因万贵妃洗澡有感而发,在宫里,尤其是他们这种近身侍奉的下人,私下传说侍长们的私密事是大忌中的大忌,你说一说哪个侍长脾气不好、哪两个侍长不对付,这些都没事,因为那些算是公开信息,但涉及侍长的隐私决不能说,不然万一拐个弯被侍长听说了,追究起来是谁泄露出去的,乱棍打死一点也不稀奇。 汪直就说:「是几个姑姑闲聊时我听来一耳朵,半懂不懂的,女人该不会真不洗脚的吧?」他们宦官可是全都每晚洗脚的呀,冬天住在廊下家那时,还见刘合孙绍他们很享受每晚拿热水泡脚呢。 张敏嗤笑道:「近些年,宫里这些女人越来越爱跟外头的妇道人家学了。人家自小缠足,为不叫脚长开,才常年拿脚带裹脚,为免脚带散了才套上睡鞋。宫女子不缠足,也要学着人家裹脚带,学着人家套睡鞋。她们也不瞧瞧,人家三寸金莲裹起来尖尖俏俏,小饺子似的,多好看?她们一双天足老大一对,还里三层外三层地裹,都成猪蹄子了。就那样儿还要藏得严严实实,怕谁看见似的。嗯,藏着也好,省的脏了咱的眼。」 汪直听来听去没听见关键内容,又问:「裹脚就不能洗脚吗?」 「能洗,可麻烦吶!」张敏跟他并排坐在炕沿上,拿手点了点汪直穿着小牛皮靴子的脚,「回头我给你找条脚带,你试试洗完脚再拿那玩意把两只脚都缠裹好了得花多少工夫。」 因为这,就干脆不洗了?汪直眨巴着眼睛问:「那沐浴的时候总要洗的吧?」 张敏摇了头:「不一定。你晓得为啥女人要在脚带之外套睡鞋的么?」 「你刚说了,是防止脚带散开啊。」 张敏又摇摇头:「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为了防臭!」说着还像真闻见了那股味儿一样,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这是一句有气味的语言,汪直下意识就想捂鼻子,心里觉得非常难以置信,道:「洗澡时候都不洗脚?那脚放哪儿的?难不成女人泡澡是举着两只脚泡的?」 那画面…… 张敏朝屋里四处看了看,从屋角取过洗脸脚用的铜盆外加一小块搓衣板,把搓衣板横搭在铜盆一侧:「比方说这是个浴盆,她们就在这儿横搭上一块『浴板』,泡澡的时候身子坐到盆里,脚就搭在浴板上,脚带睡鞋全都不会弄湿。」 还真是举着两脚泡的!汪直下巴都快掉了:「师兄你逗我的吧?」他觉得张敏马上就会指着他的鼻子笑他「哈哈哈这么荒诞的事儿你也信」。 却见张敏眉头一皱:「怎会是逗你?」冲着刚得的金锁,他没好意思直言奚落汪直幼稚无知,「这叫『洗坐脚』!我虽没见过,可是早就听说过的,宫里宫外的女人都这么洗澡,人尽皆知,也就你这样的小孩儿家才当新鲜事儿!」 汪直真是三观重置了,原来真有人可以连洗澡都不洗脚,还不知道过多久才会洗一次。原来不止是「懒婆娘的裹脚布」才又臭又长,谁的裹脚布都好不了哪儿去啊! 想像着这些日子看见的那些外表光鲜亮丽的后妃们,身下竟然都有着一双常年不洗的脚,用布带和睡鞋裹得严严实实,把臭味都封在里面,睡觉前不打开,洗澡时不打开,跟皇帝ooxx的时候也不打开…… 汪直真想问:她们图啥呀?就不怕烂掉吗! 自从落实了女人都很少洗脚这件事,汪直再也无法平静面对身边的女人了,再看见万贵妃和宫女们,他直观想到的都是:她上次洗脚是啥时候? 现在有了不洗脚比着,他已经不觉得古人不洗头很难受了。古人们冬天不洗头,但他身边接触的都是会见到皇帝的人,外观形象需要保持整洁,他没见过任何一个人露出过头皮屑。 除了用篦子篦头之外,人家还有一套「干洗」头髮的办法,就是拿草木灰和一些中药碎末混合在一起,干搓在头髮上,充分摩挲之后,再拿篦子篦干净。张敏听他说起对洗头好奇,就特意让汪直这样给他干洗了一次,压榨了一回汪直的劳动力。 第70页 汪直发现那样处理上一遍,张敏那头齐腰长发确实能处理得很干净,头油头屑泥垢全都能够清除掉,最终效果就像洗过的一样,又有效避免了沾水晾干过程感冒,古人真是有一套呢! 所以如今他就觉得,不洗头还没多难受,不洗脚才难受。 再去看望李唐的时候,他都不由自主地关注李唐的脚。 李唐都发觉了,提起裙子来看了看,问:「怎么,我穿错鞋了么?」 她调来内东裕库这段日子真没少因为各种小事被管事女官们训斥,比如年前宫女女官们都被发了新头花,她觉得那些彩纱堆的绢花很好看,收到的当天就戴头上了,隔壁住的方嬷嬷就训她:「还没过年呢你就戴了?浪给谁看啊?」 李唐不敢戴了,好好收到抽屉里,等到了正月初一,方嬷嬷见了她又训她:「都过年了你怎么还不把给你的花儿戴上?这么丧气存心给人招祸啊?」 汪直听她说了一些事之后,给那个嬷嬷定义为「心理扭曲变态的恶婆婆」。挨训多了,李唐就养成了小心翼翼的习惯,总担心自己又哪儿出了差错,见到汪直看她的脚,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又出错了。 汪直听她问,很不好意思地纠结了一阵,才道:「李姑姑,我问你件事,你……平日里洗脚的么?」 有了这段日子的文化浸淫,他想像得出,这话要是拿去问随便一个汉族宫女,人家即使不扇他一个耳刮子,也至少得骂他两句,连他是小孩子也不可能姑息。但李唐不同,听他问完,李唐只是一脸的莫名其妙,道:「洗呀,怎么了?」 「每天都洗么?」 「是啊,如今每晚都有好好的热水用,当然要洗了。」 「那你不知道,其他的宫女们,都是很少很少洗脚的么?」 「……啊?」 于是李唐的三观也被刷新了。在广西家里那会儿,别看她还是个大家小姐,平日跟其他女孩子们出去山里玩,光脚淌溪水什么的都是常事,上书堂读书习字,人家当地的先生也不教授礼教规矩,她就从没接触过女人不能露出脚的教育。 进宫后跟别的小宫女群居那时,大伙都是没地位的人,每天早上有凉水抹一把脸就得了,她还以为别人不洗脚都是因为没条件洗,来了内东裕库她就是自己住一间屋子了,隔壁嬷嬷常常差派她干些零活,但没让她服侍过洗漱,她没机会见到人家不洗脚就睡觉。 终于又遇见了一个认为女人不洗脚不正常的人,汪直大感亲切,两人为这事好好说笑了一番。汪直有了这次发泄,才总算不那么纠结这回事了。 唉,和一群不洗脚的女人日常相处也很心累的啊! 第33章 反程序徇私 成化三年算是比较平静的一…… 成化三年算是比较平静的一年,年初朝廷定下一些对西北河套和荆襄叛民动兵的事宜,但都不至于对后宫构成影响。倒是三月间定下復开浙江、福建、四川、云南四省银场,有了个影响到汪直的事件。 银场需要派驻内臣去监管,所有内臣派驻外地的差事都是肥差,银场更是肥差中的肥差,去上一年,能攒下宫里寻常宦官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银子。是以宫中所有没在司礼监、御马监等衙门混上高位的宦官全都心嚮往之,一些有望被选上的宦官就四处活动,送礼托人情。 这事最终是皇帝拍板,所以所有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宫人都成了被行贿的香饽饽。一时间怀恩烦不胜烦,张敏趁机致富,甚至连汪直都被人堵门送礼。 汪直哭笑不得地反问人家:「您想想皇爷要听见我出言保举您,他能听吗?」 对方却笑着说:「也不承望小公公保举,只消听见皇爷提起我来,您能顺口说句好话就是了。」 「那你就不怕我人小不会说话,一时再说错了?」 「不怕不怕,谁不知道小公公您早慧得很,冰雪伶俐?」 「……」原来他早慧都已经出名了。 有一天,皇帝来昭德宫闲聊时问起他:「近日是不是有许多宦官同僚送礼品给你?」 汪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回答:「回皇爷爷,一直都有许多叔叔伯伯们关照奴婢的。」 他还有点担心皇帝会追根究底,结果皇帝也没再问下去。但有了这两句对话之后,确实没人再敢来烦他了。汪直也说不清皇帝是好心替他解围,还是就想要逗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宦官们玩。 这些日子皇帝常来昭德宫,也常会叫过他来闲聊几句,多是问问他吃的如何睡得如何等琐事,有时也会问他有没有去看望过师父师兄,与同僚之间有没有过什么趣事。 汪直先前就曾怀疑,皇帝有时像是在套他的话,想要借他的「童言无忌」,了解其他宦官们的动向。不管是不是,但凡话题涉及到其他人,他都会字斟句酌地回答,尽量保证别因为自己的话给人家找麻烦。 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公然说谎骗皇帝就是自取其辱,但要装装傻,还是有望矇混过关的。 这一次皇帝问有没有送礼就那么含煳过去了,没过两天,皇帝又问他:「你师兄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是在忙着收别人的礼呢,还是忙着给别人送礼呢?」 汪直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奴婢好几日都未去看望过师兄了,不知他忙些什么,皇爷既问了,下值后奴婢便去问他。」 第71页 这回他是真的心里打鼓了。好在皇帝点到即止,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张敏的两个哥哥张本和张庆,头脑都不是很灵光,在宫里一直担不上要职,张敏一直很想把他们推出去做镇守,那样不需要多灵光的头脑就能发大财。这阵子别人送礼请託他,他就收着,一转脸他又去给比自己身份更高的同僚送礼,请人家为他哥哥们美言。里外里一算,他送了礼还能有赚头。 先前汪直去看他,他就拿这当件得意事眉飞色舞地说给汪直听,当时汪直就劝他适可而止,别为这点小利得罪人,将来再惹祸。张敏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如今汪直知道了,得罪人还是小事,惹皇帝看不顺眼才更严重。 他一得了机会就跑去找张敏,把皇帝问起这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张敏十分懊恼:「送礼又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事儿,那么多人都送礼收礼呢,干什么偏要敲打我?」 汪直劝道:「也不是偏敲打你,想必是皇爷知道近来宫人们相互请託风气过重,想要有所遏制,就借你做个由头而已。他敲打你,传出去后,别人看见你这么受重用的人都挨了敲打,不就都要收敛了么?难不成还有傻子自认为在皇爷眼里比你尊贵,就接着顶风作案?师兄比我更了解皇爷,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张敏同样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一时心气不顺,听他说了便摆着手道:「成了成了,这话还用你劝我?你个小人精,每回看着你这么丁点的孩子学着大人讲道理,我都后嵴樑发寒,你怕是个小妖精变的吧?」 汪直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我都忘了啊,说不定真是。以后再遇见张天师进宫,我可得躲着他走,别叫他看出我的原形来。」 张敏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闷头想了一会儿,道:「这还真是件难办的事儿。别说是你,就是我们在皇爷跟前混了多年的,抽冷子叫皇爷问起话来,都难保有应答不周的时候,他要真是有意这么从你嘴里套话,那……可真有点儿险。」 原来他纠结的已经不是收礼送礼的事了,汪直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便道:「依我看,以后师兄但有什么不想叫皇爷知道的事,就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皇爷问我我也不必说谎,也便不会惹他生疑,就不会给师兄惹麻烦了。」 张敏嗤地一笑:「好,你这主意挺妙。只不过……嗯……没事。」 他还是觉得,自己根本没做什么害怕皇帝知道的亏心事,收礼送礼疏通关系嘛,算什么大不了的?虽说是比别人蹦跶得更欢实了点,可毕竟不算什么实在的罪过啊。奈何皇爷就是看不惯,当然张敏也知道,师父更加看不惯,估计这阵子师父都烦死他了,就是懒得搭理他罢了。 唉,既然如此,就还是收手吧。 汪直知道他心里不服,就又劝他,反正如今已看出来,送礼也没什么用,还是老实等消息更好。 送礼为的是请对方替自己美言,可实际上谁都没什么机会替谁美言,皇帝根本不会去询问身边伺候的人的意见,要商量也是和怀恩覃昌他们商量。而怀恩和覃昌都不收礼,送礼的人使的都是瞎挣劲。 最终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定下来的名单,里头没有张敏的哥哥,竟然有梁芳。 梁芳往日常在宫外淘换点趣味玩意送给万贵妃,以此博得万贵妃欢心,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原先他在宫中当值,想淘东西常需请託其他宦官转手,为此白花了不少银子,也便早就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得个外放的差事,既捞足银子,又更方便搜寻玩意讨好万贵妃,这一次正是称心如意。 至于他能入选是不是有万贵妃在枕边美言的作用,汪直也不得而知。 他听说后有点怀疑:梁芳该不会是害怕我总有一天要对付他,所以才藉机跑路的吧? 当然他也觉得这种猜测太自恋了。 这日在司礼监里,怀恩将梁芳单独唤过来,嘱託了他一番,尤其告诫他,将来要谨言慎行,不能因去了地方便得意忘形,倘若惹得御史参奏他行为不检,司礼监可不会姑息。梁芳都好好应下了。 待他去了,怀恩静坐良久没动,转头看见一旁坐着的覃昌似笑非笑,因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覃昌笑道:「我只笑你行事总是另闢蹊径,独树一帜。」 怀恩苦笑道:「难得你都有心嘲讽我了。」 覃昌道:「并非嘲讽,你得知梁芳筹划对付你徒弟,想要阻止他,竟是选用这样的法子。身为司礼监掌印,想叫一个梁芳安分收手,竟然不去以势压人,反倒给他个美差,调他出宫?难不成你还觉得汪直冒名顶替进昭德宫,是占了梁芳的便宜,叫梁芳吃了亏,就有意补偿他不成?」 怀恩一时缄口未答。 他入宫多年,现又身居高位,可谓人脉发达,有心向他买好的小宦官不计其数。这次偶然得到两个小宦官的线报,梁芳竟然联合了十多个昭德宫和干清宫的宦官,准备见到时机合适,就向外散布许多皇帝与万贵妃的隐私小事,再将矛头一致引向汪直,要让皇帝与万贵妃都认为是汪直人小口无遮拦,将那些隐私信口说出去的。 这事一旦实施,必定引来皇帝与万贵妃对汪直的不满和厌恶,或许看在他是个小孩子不会对他追究罪责,但等到汪直失宠,梁芳再想用别的法子整他也便容易多了。 第72页 至于梁芳为何如此针对汪直,怀恩也得知了。 后宫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想要严密封锁住什么消息其实并不容易,何况梁芳的手笔还不小,前次收买神婆和这次算计汪直,都动用了不少人手,有消息泄露出来也不奇怪。 怀恩要保护徒弟,以上临下对付梁芳是徇私,像这样把梁芳调开同样是徇私,哪一样都不是光明手段,哪样做他都不情愿。但相比而言,现在这方式更令他心里好过一些。 他绝不情愿利用手中的权柄去害人,哪怕对方是个恶人。 他嘆了口气道:「就这样吧。能息事宁人便是好的,再说论起外调的人选,余人也不比梁芳好到哪去。」 覃昌又问:「汪直那事,你也不打算追究了?」 怀恩摇头道:「罢了,他那时是急于关照他那位姑姑。那孩子毕竟没有坏心。」 覃昌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过他实在人小鬼大,将来还要防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第34章 有个兄弟 梁芳受封总领浙江银场,高高…… 梁芳受封总领浙江银场,高高兴兴地打点行装,很快出京赴任去了。 昭德宫副总管外调,皇帝把身边的宦官黄赐指派过来顶了缺,原昭德宫总管段英本想求万贵妃把自己徒弟赵权扶上副总管的位子,结果没能成行,就把怨气都撒在了黄赐身上。 汪直听刘嬷嬷她们当笑话说起,黄赐初到昭德宫的头几天里,吃东西闹肚子,睡觉又不知对什么过敏,起了一身红疹子。 有天皇帝在的时候黄赐进来回事儿,汪直就看见他的疹子都沿着脖子长到下巴上了,皇帝询问黄赐怎么回事,黄赐只说大约是水土不服,皇帝叫他去御药房找点药,就叫他走了。 黄赐的直房依旧还在干清宫直房区域,只与原先的屋子隔了几十步远。连昭德宫也才与干清宫隔着一条夹道,「水土不服」的说辞也能说得过去? 汪直觉得有点奇怪,段英这么明目张胆地整治能在皇帝和万贵妃跟前露脸的人,就不怕侍长收拾他?而且,黄赐也该明白是段英捣的鬼,也没打算向侍长告状? 他有这类的疑问都去问张敏,张敏听后就笑着对他解释:「黄赐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皇爷替他做主?要是外臣整治他,皇爷或许还要护个短,他跟段英俩宦官窝里斗,皇爷还理他作甚?他挨了人家的整是他自己不中用,起点疹子还罢了,要是脸都弄烂了,皇爷还得叫他滚蛋呢!」 汪直问:「那为什么外人都对我那么好,没人敢那样对付我呢?」他可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比黄赐高,人家黄赐都已经是少监了。 张敏嗤笑:「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也叫人弄了一脸疹子,贵妃娘娘跟皇爷会怎么说?」 那肯定是要问明白前因后果,再把责任人狠狠惩治一番的。汪直明白了,地位神马的只在一定范围内管用,对他们宦官而言,还是在侍长心里的地位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保证。 张敏摇晃着二郎腿接着道:「你再想想,同样都是侍长,要是有人看梁昭仪、诸选侍她们不顺眼,给她们下一碗泻药叫她们卧病一个月,皇爷会怎么办?叫人传话去慰问几句,送点补药就顶天了。还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再给她们出气?皇爷才没那个闲心呢!可你换成贵妃娘娘试试? 在后宫这块地界,要有谁觉得自己当了官儿就想为所欲为压人一头,那纯粹是傻子。这里只有皇爷一个官儿,皇爷心里没你的地儿,什么都是虚的!」 所以嫔妃们要争宠,下人们也要争宠,有宠顺风顺水,无宠寸步难行,甚至还要任人宰割。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却没有领悟出来,汪直暗暗自我反省了一番。 梁芳外调的另一个后果,是他留在宫里的三个徒弟都老实了。据李质对汪直说,韦兴竟还主动跑去给他送礼,为好几个月前的那次冲突向他赔礼,说自己「当时灌了黄汤昏了头,才做出那等荒唐事,如今才想明白了。」 汪直笑:合着他喝一次酒,半年才醒酒。 对于李质,汪直这些日子有时会有一点歉意。他来了昭德宫之后的闲工夫就变得很少了,有时万贵妃连晚膳都要他在一旁服侍,他就一整天都花在正殿里,出来就该睡觉了,有限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他去看望李唐、张敏和怀恩的时候多,去廊下家找李质的时候少,毕竟西廊下家隔得远,晚上下值之后去一趟,在落锁之前返回来太紧张了。 所以几个月下来,他见李质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李质本就是个抑郁型的小孩子,难免透露出「你登高枝了,看不上我了,唉,我好可怜,最好的一个朋友也不要我了」的负面情绪。 汪直很有些过意不去,也曾抓机会给李质带些上好的礼物,表示自己没忘了他。 令他没想到的是,有一次闲聊,皇帝竟然对他提起了李质:「朕听你师父他们说,你还有个小兄弟在廊下家住,他与你相比如何?是否也像你一般模样漂亮、头脑机灵?」 汪直一时听愣了,这话该怎么回答呢? 万贵妃在一旁摇着宫扇笑道:「我知道,您就是看中了汪直,奈何我又不肯割爱,就想再找个差不多的小孩来放在身边儿。我劝您算了吧,世上再想找个像汪直这么好的小孩,可忒难了。」 第73页 皇爷笑道:「朕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既然他二人情同兄弟,大可以将那小孩子也招来昭德宫,在院里随便分配个差事,权当跟汪直做个伴也不错。 汪直待他又将视线转回到自己脸上,才道:「回皇爷爷,依奴婢看,李质他模样头脑都是好的。但有一点,他比奴婢胆小,不像奴婢这么敢说话。」 听皇帝的意思怕是要招李质过来看看的,到时说不定能把李质当场吓哭了,汪直认为有必要先给皇帝打个预防针。别等李质真的御前失仪了,再受怪罪。 皇帝觉得意趣盎然。「胆小」算是个什么评价?要是去询问一个成人宦官「某某人和你相比如何?」对方要么自谦一通,要么自夸一通,都是有其道理的,问汪直这孩子,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可见小孩子就是实诚,有一说一。 他又问:「那你觉得,朕若是将他调入干清宫,也像你在昭德宫这样当差,如何?」 怎么又是调入干清宫了?汪直觉得要是像刚才的说法那样,调李质进昭德宫担个闲差,跟他做个伴还是很理想的,但要单独调李质进干清宫…… 连他这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人这阵子在昭德宫里混,都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未开化的笨瓜。李质可是个古代土着小孩子啊,又是那样胆小腼腆的性子,还没受过多点教育,也没有张敏那么强力的师兄提携,汪直绝不认为现在的李质就具备了到干清宫当差的条件。 他迟疑着说:「回皇爷爷,奴婢以为,这种事要看缘分。像奴婢来昭德宫,得了贵妃娘娘和皇爷您的喜欢,是奴婢的福分,也是咱们的缘分。说到李质,奴婢只知道他人是顶好的,一同上京那时,别的大孩子欺负奴婢,也欺负李质,他还常来关照奴婢,奴婢的饭食被人抢了,他的也被抢去一半,剩下的一点点还要分一半给我吃。他确是个心地纯善的好人,不过若说皇爷调他侍奉,他有没有那样的福分和缘分,奴婢实在不好说。」 听了他这番话,皇帝与万贵妃对看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真是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有一说一。 调进干清宫御前听差,是多少宦官到老都无法实现的夙愿,而且李质真到御前当差,就相当于获得了比汪直更高的地位,汪直却既没艷羡嫉妒,也没有为多一个自己人登上高位而欣喜,只是单纯表示「我是觉得我兄弟很好,可不知道他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小小的脸上没有喜也没有怒,有的只是对兄弟的担心。皇帝见惯了各样人精,每次体会到汪直的这种纯净心态,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之后喝到一口不掺杂质的山泉水,身心都会为之一畅。 「那就……将你那位兄弟唤来,朕先见见他再说,好么?」皇帝完全是与汪直商量的语气。 「好。」汪直重重点头,忽想起自己初见皇帝时的情景,便道:「皇爷爷您看,这样安排怎样……」 李质被一个宦官领到昭德宫时,天已经黑了,汪直站在门洞里等来他,就安抚他说:「你别怕,贵妃娘娘跟随皇爷爷到干清宫去了,这会儿昭德宫里没有侍长在。正殿里只有一位管事的爷爷和一位姑姑在等你。他们听说我有个兄弟在宫里,想见见你,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差事分配给你做。你拜见了他们,他们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有一说一就成了。」 李质听传话的宦官叫他来昭德宫,一路为要拜见侍长提心弔胆,怕得眼圈都已红了,听了这话顿时一块大石落地,紧抓着汪直的小手道:「那就好了,哎呦这一路真吓死我了。」 汪直:我就知道。 等进了正殿西次间,因光线已比白天昏暗了许多,隔着炕桌坐在南炕上的皇帝与万贵妃又提前换了较为素净的服饰,果然没让李质起疑。话说汪直在提了这个建议时,真没想到皇帝与万贵妃会连衣服都刻意换了,看样子是对演这场戏很有兴致。 骗小孩真有那么好玩? 第35章 小小清流 李质依照参见高位宦官的规矩…… 李质依照参见高位宦官的规矩磕头行礼,道:「小的李质,见过爷爷姑姑。」 宫里下级对年轻的宦官上司一般称「哥哥」,对万贵妃这年纪的宫女一般称「嬷嬷」,李质是因刚才听汪直说的「爷爷和姑姑」,才随着叫了。汪直也是考虑到万贵妃心里一定很忌讳被人看出年老,才有意那么说,果然李质见礼之后,他见万贵妃的脸上更多了些暖意。 端详着李质,万贵妃对皇帝笑着说:「这孩子也长得挺好看,难不成那一趟送进宫的小孩子个个儿都生得漂亮?」 皇帝道:「他们自是都要选相貌过人的孩子进来。」他唤李质到近前来,细细问他平日和谁住在一处,吃用如何,可曾认字读书。 李质老老实实地回答,中规中矩,不显得机灵过人,也不会太过木讷怯懦。汪直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放松,很庆幸自己想了这么个主意,不然要让李质知道面前的人就是皇帝,他非吓瘫了不可,哪还说得出话? 皇帝最后问:「我要分你个差事做,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李质问:「爷爷是说,差事可以任我挑么?」 皇帝微笑着问:「若真任你挑,你想做什么?」 李质一点都没犹豫,就看向汪直道:「那您就叫我给汪直做下人吧,能来天天跟他做个伴就好了。」说着还露出满面欣喜笑容,好像得了个天大的好机会。 第74页 此言一出,连汪直都大感惊讶,李质不该不懂「下人」是什么意思,他竟然会把自己的心态摆得那么低? 皇帝与万贵妃听得失笑,万贵妃笑道:「往日我还觉得汪直就够淡薄的了,不想这孩子更甚,做着覃昌的徒弟,竟也半点野心都没的。」 皇爷笑着摇头:「这才难得呢,天下间又不缺有野心的。」他欠了下身,又向李质问:「我要是安排你进干清宫去皇爷跟前侍奉,你愿不愿意?」 这会儿再听见他提出这句话,汪直倒没有白天那么担忧了,经过刚才这段谈话,皇帝还有这个心,就说明是真看得上李质,有他的喜欢,李质就等于穿上了黄金圣衣,真进了干清宫也不怕有闪失。 李质怔了怔,又看了一眼汪直,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这差事比给汪直当下人好,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乖乖回道:「承蒙爷爷高看,小的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皇帝随时观察着他和汪直的神情,将两个孩子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很有兴趣多逗逗他们,便道:「你知不知道去干清宫当差有多好?成了御前侍奉宦官,你能拿到好多好吃的,好穿的,别人都会巴结你,讨好你,你的地位会高过你兄弟汪直,到时你想照应他也有的是机会,又有什么不好的?」 李质垂下头道:「回爷爷说,小的自然知道去干清宫当差千好万好,连师兄们都还没那个福气呢,只是……」他又朝汪直看过去,「小的正是觉得,汪直样样比我好,连他都还没去干清宫当差呢,我处处不如他,为他做个下人跟班还好,怎么能越过他、去当比他还好的差事呢?」 这话出口,皇帝与万贵妃一时都没出声,别人也不插话,屋里就这么静了下来。李质不明缘由,不禁紧张起来,两只并在一处的手都出了汗。 最终皇帝道:「这样吧,嗯,你是覃昌的徒弟,据朕……据我所知,覃昌收过好几个门下,平日司礼监的职司又忙,想必他也没有多少工夫亲自管教你,今后就叫你师兄廖寿替你师父代管你,教你规矩和读书认字,你先挂名在干清宫,也不必担什么实差,等长大些了再分派差事也不迟。」 他虽及时改了自称,李质还是听出了奇怪之处,全皇宫一共有几个人会对覃昌直唿其名的? 不过他还是没去想面前的人就是九五之尊,只先出口答应了下来。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安排确实比直接让他进干清宫御前侍奉更理想,他是真心不想一步迈到皇帝跟前去,除了刚才说的那个缘故之外,他也真是怕呀! 皇帝提到的廖寿其实不算是覃昌的正牌徒弟,而是像张敏那样,因为原来的师父死了,挂名给覃昌的,如今也做到了御用监太监,是太监哎!宦官里的最高品级,比跟李质住在一起那三个正牌师兄牛多了,皇帝亲自指派了他来带李质确实是个极好的安排。汪直也很替李质高兴。 等告退出来后,李质小声问他:「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何那两位姑姑公公忽然都不说话?」 「没有,正是因为你说得太对太好了,他们都听傻了。」汪直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如今是越来越觉得了,皇帝就喜欢看他们「本色」出演,他们越是直来直去地说心里话,皇帝就越喜欢。 这真是太好了!正好契合了他懒得装羊的本性。 李质又问:「你还没告诉我,这位公公到底是谁呀?」 汪直觉得已经没必要保密了,便道:「他就是皇爷,旁边那个就是贵妃娘娘。」 「啊?」李质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四肢软如面条,连汪直拉他都拉不起来。门外站班的两个宦官看见了,都笑着过来帮着搀扶。 汪直心想:果然我当初的担忧一点也不过分。 「兄弟你振作点,好歹千万别尿裤子啊!」…… 正殿里,万贵妃有些疑惑地道:「您说,那孩子不会是提前知道了您的身份,才有意说那番话讨您欢心的吧?」 李质比汪直大,今年已有七岁了,万贵妃觉得那么大的孩子已经有可能耍心眼骗大人了。她像李质那么大时,弄坏了东西编瞎话骗姑姑们说是别的小宫女干的,已经驾轻就熟。 皇帝手捧茶盅轻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滴,含笑道:「你不晓得,朕之前已然听怀恩与覃昌说过,当日他们去挑门下时,那帮新送进宫的孩子都已分去了皇城各处,只剩下汪直与李质两个。就因为汪直最小,没人爱要。那之前本有人想要李质来着,李质求人家连汪直一同收下,人家嫌他多话,就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怀恩他们去的那日,正有个小宦官吓唬汪直与李质说,没人要的小孩子都会被大太监拿去煮了吃,把李质吓得直哭。等见了面,先是怀恩相中了汪直,汪直就出口求怀恩连李质也带走,结果李质因为有之前被人拒绝的经歷,生怕惹怒了怀恩,连汪直也不要了,就赶着插口说不用管他,请怀恩务必收下汪直,还说他自己『真被人拉去煮汤吃也认了』。」 说着两人都笑了,万贵妃想像着那情景,也不禁有些动容,感嘆道:「原来您是因为这事才想见李质的。」并不是单纯因为喜欢汪直,就想找个「代替品」放在跟前。 皇帝微微颔首,嘆道:「你说说,多难得的情义啊!亲兄弟也不见得能如此。」 亲兄弟都在宫里当宦官的例子不少,就说御前的人,张敏就是三兄弟,还有个叫钱能的是连从弟算上一共哥儿四个呢,那样的兄弟虽然也会互相提携,却总是在打着「同富贵」的主意,为对方考虑的心思里怕是至少有一半是为自己。 第75页 如果汪直和李质也是那样的,就都不会对调李质进干清宫这事有所迟疑,他们之间想的,单纯是怎样才对对方好。 说到这点,皇帝真觉得汪直这小孩不简单,李质不想进干清宫是不想超越汪直,汪直却是心知李质太过单纯,不适合担当那样的差事,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想到这一层! 皇帝觉得平日自己的身份还是吓住汪直了,让他没敢在自己面前显露更真实的一面。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真这么纯的性情,尤其是,汪直并非头脑简单,明明懂得很多,却还是那么至真至纯,皇帝觉得实在很难得。 万贵妃笑道:「其实我先前说不肯割爱,都是说笑的。您要真那么喜欢汪直,就调他过去吧。您常来昭德宫,我也常去干清宫,他在哪边当差,我都能常常见得着,也不必非要将他拘在这里。」 皇帝朝她望过去,驱邪镇物那一套,他知道万贵妃还是大半相信的,只不过与他的喜好相比,她总会将自己的喜好放在第二位。 他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不急。干清宫毕竟要比昭德宫规矩大,他还小呢,先在你这里过几年清闲日子吧。」 第36章 补子 李质暂时还无需进干清宫当差,住…… 李质暂时还无需进干清宫当差,住处也没有动,但确确实实是挂名在了干清宫,就算是干清宫的人了,而且顶的职司是奉御,与张敏都是平级的,颇有一步登天的意思。 不用听他说汪直也知道,从此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他师兄们要他替打洗脚水的事了,那仨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对李质高升这件事,许多人都做出了反应,首先是张敏把汪直埋怨了一通。 「你想没想过皇爷干嘛想见李质?他是因为喜欢你,有心把你要过来又怕贵妃娘娘不情愿,才会听说你有个小兄弟就起心见见。你要是趁机说说好话,表表忠心,这位子就是你的了!你当你在昭德宫当差就挺好了啊?比干清宫差一大截子呢!没见当初梁芳再如何恨我也奈何不了我么?梁芳还是副总管呢,能跟我比吗?你平素那么鬼精灵,怎就单这事儿上犯傻了?」 汪直被他唾沫星子喷了一脑门子,不住地拿衣袖去抹。万贵妃不喜欢他光头戴小帽的形象,就让他留起一点头髮来,现在他的髮型类似于茶壶盖头,不过是左右对称的两个茶壶盖,为的是将来留长了好扎两个对称的小扎髻。 等张敏终于喷的告一段落了,汪直才解释道:「师兄你别着急,这些我都明白,李质是咱们自己人,多一个自己人出头,难道不比我一个人高升更有好处?你试想想,当初黄赐调去昭德宫的那时,倘若有望叫张本哥哥来顶缺儿,位列你之上,也可以升你去顶缺,却不叫令兄调进干清宫,你说你会选哪样?自然是你原地不动,张本哥哥高升更来得好,不是么?」 张敏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真要有那样的机会,最理想的当然是他升到黄赐的位子,再调张本来顶他原来的位子。说真的,他是不大看得上那两个笨哥哥的,要真有一天让那两人升到比他还高的职位,张敏心里也不会高兴,只是当着汪直的面,他不好意思承认这份私心。 顿了顿他才道:「我也是为你好。要是你也调进干清宫来,咱哥俩天天都能见面,时常彼此照应,别人谁都别想小瞧了咱,那有多好?」 汪直点头道:「我知道师兄是替我着想,不过现在这样也有好处。师兄你听我的,有机会时多提携帮助着点李质,他是个实心眼,谁待他好,他就真心实意地回报,你照应着他,将来他也会是你臂膀。」 张敏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但愿如此吧,那小孩子啊,哼,一看就没你精!」 后来,汪直渐渐发觉,此事还有了另一个影响,就是宫里人开始达成一个共识——皇上喜欢小孩子。 原先宫里没有太小的宦官当差,汪直和李质是两个特例,万贵妃喜欢汪直可能是因为驱邪镇物的关系,可皇爷为啥喜欢汪直啊?为啥见了李质也喜欢啊?除了皇爷喜欢小孩子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啊? 李质面圣那事过去半个月的时候,汪直有次去见怀恩,才听说最近不少大太监都去皇城里找过当初和他们一批送进来的大藤峡小战俘,最终真挑出了几个长得好看、头脑也较为机灵的孩子拉作门下,领到了宫城里养着。 汪直听得目瞪狗呆,这些人……也把皇上想得太简单了吧? 怀恩与他说起来也是觉得荒谬好笑:「我倒想等着瞧瞧,他们能寻个什么名目把孩子送到皇爷跟前去。」 汪直抖了个机灵:「或许……就像献仙药那样献上去?」 「献仙药」是外臣和内臣都常用来讨好皇帝的招数,简单而言,就是送些增加床上战斗力的补药而已,这种手段向来为正派人士所不齿,这正派人士包括一些秉性正直的外臣,当然也包括怀恩。 汪直此言一出,师徒二人相对捧腹大笑。 而张敏得知了那些人找小孩的事后却是不同的反应:李质是师弟的好朋友也就罢了,皇爷跟前的好位子怎么能再分给外人? 于是他找了个皇帝心情大好的机会,把这事当做笑话直接讲给皇帝听了:「……您说好笑不好笑,那些人真以为随便捡个小宦官过来,就能讨您的欢心呢!」 皇帝听后也没问具体有谁,只传令下去,有主动进献徒弟者,无论以什么名目,一概降职三级,贬出宫城。没出一天,那些被非正常关系带进宫城的小宦官又都被送回皇城里去了。 第76页 事后张敏得意洋洋地跟汪直说了这事,汪直听得啼笑皆非。皇帝这么处置,是顺了你的心了,可这样拿皇帝当抢使,不是玩火吗?一个弄不好就是烧自己呀! 不过转念一想,他觉得皇帝未尝体会不到张敏的小心思,张敏也未尝想不到皇帝会体会到,那俩人是在故意配合而已,由此也可见,张敏还真是挺受宠的。 这事之后挺长的一段日子都很平静,宫里人都在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偶尔出点事也都是小事。 与万贵妃逐渐相处日久,汪直发现,她几乎和谁都不交心。 前世陪老妈看宫斗剧,总见到那些嫔妃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上喜笑颜开亲亲热热,一转脸就和心腹下人说起人家的坏话,甚至还要策划怎么算计人家。在万贵妃这里,这种情况他一次都没见到过。 万贵妃除了那些必须他迴避的时候之外,平时说什么话都不避着他,无论与皇帝说话还是与嬷嬷姑姑们闲聊,都是当着他的面。汪直就发现,她与皇帝说起话来似乎还是最掏心掏肺的,但也很有保留,因为她只会说皇帝想听的话,有可能引起皇帝不悦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提,与跟前下人聊天时,有时说起别人的坏话,比如说起柏妃如何无礼啦,周太后如何不通情理啦,都是下人们在说,万贵妃一个字也不附和,有时听下人说得太过火了,她还会阻拦。 六月间出过一件事,皇帝偶然点了景仁宫的梁昭仪去干清宫侍寝,这是梁昭仪自去年选进宫后头一回侍寝,大概有点兴奋和紧张过度,伺候皇帝进晚膳时,不知怎么话题说到了先帝,梁昭仪就极尽所能把先帝颂扬了一通,简直把明英宗朱祁镇夸成了远超唐宗宋祖的旷世明君,连「北狩」的经歷都说成了先帝「大捷」,和「自愿为之」。 当时皇帝听着并没什么表示,没有高兴也没有发怒,吃完饭却立刻把梁昭仪打发回去了,另招了万贵妃过去侍寝。梁昭仪的初夜就此半途而废。 侍长们的是非不许下人随便传说,尤其涉及皇帝的话更是忌讳。但这件事却清楚细緻地传了出来,未尝没有皇帝故意为之、以儆效尤的意思。 事后万贵妃回宫,张、刘、钱三位嬷嬷和两位大姑姑就簇拥着她说起这桩笑话,都说「梁昭仪进宫这许久都看不出来,皇爷要真认可先帝的主张,怎可能连于少保都给平了反?」「她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愚蠢透顶!」「还将北狩说成大捷,知道的说她傻,不知道的还要当她是反讽先帝呢。」 汪直就在一旁,看见万贵妃自始至终只是似笑非笑地喝着茶旁听,一个字也没评论,最后还嘱咐说:「这些话你们在我这儿说说我也不拦着,可别叫外人听见。」 倒像是她好心为下人们准备了一个发泄情绪的安全地点。 汪直想得到,万贵妃是做惯了下人,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谨言慎行,一个字的错都不犯。况且下人们在她跟前说外人的坏话,也算是一种替她发泄的方式,她自己不说,听听也能稍稍过瘾。 但是,万贵妃对人疏离并不仅仅表现在不说坏话上,她面上看着很随和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汪直每每回想,竟想不起任何一句自她口中说出的话能算得上是心里话。 她心里怎么想,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别人只能根据她的言行去揣测,她自己从不直接透露出一点来。 汪直觉得,这样跟谁都不交心的生活方式很不利于身心健康。万贵妃中年丧子,没了再生孩子的希望,还总挨着周太后的压迫,心里总归是压抑苦闷的,再总这么隐忍,把痛苦悲伤都憋在心里,连一丁点吐槽都杜绝,毫无情绪发泄的渠道,时间久了很容易心理扭曲,到时或许就真要变成传说中的那个恶毒女人了。 万贵妃现在心里有没有恶毒一面他也不知道,只是至少还没亲见她做出什么恶毒的事。平日见到的万贵妃都那么温婉和气,他就更倾向于相信,她现在至少没什么坏心。 假设她真是将来才黑化的,要是能让她转变一点作风,适当发泄情绪,或许就能杜绝那样的结果,到时她心里能舒服一点,柏妃李唐她们也都不会受害,不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么? 可惜这事儿以汪直现在的身份并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谁会听一个五岁小孩的话?他只能时常卖卖萌,多逗万贵妃笑一笑,尽可能为她增加点快乐。 几个月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转眼到了中秋时节。 后宫生活的一大项目就是庆祝各种节日,在不同的节日里穿不同的衣裳,吃不同的食物,玩不同的游戏。枯燥的日子全靠这些乐子帮忙打发。 后妃们每逢节日,都会在外衣上缝上应节的补子,就是左右对称的两片绣片,有方的也有圆的,上面绣着特定的花纹。 皇族人和太后、皇后的补子花纹以龙纹为主体,其余嫔妃的以蟒纹为主体,然后周围再装饰上其它应节的花纹。比如端午节时就装饰艾虎五毒,乞巧节装饰鹊桥,重阳节装饰菊花,中秋节就装饰玉兔、月宫、桂枝等。 其实汪直觉得这些补子一眼看上去都一个样,区别很小,因为主体花纹都是龙或蟒,周围的应节花纹并不显眼,而且什么艾虎、玉兔之类的动物也都不写实,看起来都差不多——他觉得都像是白毛的毛驴。 他挺佩服那些姑姑嬷嬷们每次给万贵妃挑补子时都能一眼看出哪个是哪个节的补子,在他看来都一样,这大概和直男看不出口红色号是一个道理吧。 第77页 中秋节这天正日子,因中午便要到干清宫饮宴,万贵妃早早装扮起来,估摸着皇帝下朝之后,就准备动身去干清宫了。 每一次过这种重要节日,汪直都觉得万贵妃的装扮简直要晃瞎眼。今天也不例外,她头上戴着金丝狄髻配全套金蟾桂枝头面,上身穿硃砂色遍地锦五彩妆花对襟通袖袄,下配翠蓝宽拖双膝襕遍地金裙子,腕上两对嵌珠镶宝的金镯子,两手各两只金马蹬戒指,衣裙上的金线妆花与这些金首饰交相辉映,整个人都是金灿灿的,确实晃眼得很。 每一回赶上大节饮宴都是如此,一屋子侍长个个金碧辉煌,晃得汪直总想闭目养神。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万贵妃站起身要走,汪直忽然望着她胸前的补子,迟疑道:「娘娘,您这补子……真是中秋的补子么?」 前天钱嬷嬷她们挑出补子要往衣服上缝的时候,他曾看过那个中秋补子,虽说上面的图案跟其他节日的大同小异,玉兔跟艾虎也差不多,可他偶然记住,那上面一角有一小段桂枝绣花,当时还想,原来这就是桂枝,跟一截柴火也没分别,可今天这个补子上却没见有那截柴火。 万贵妃闻声低头看去,周围的下人也都注目过来,她们都是看熟了各样补子的,这一细看便分辨出来——那哪里是中秋的补子?分明是冬至节的阳生补子! 人们认为冬至过后,阴气下降,阳气生发,冬至的补子中有口吐上升瑞气的山羊图案,谐音「阳」。万贵妃胸前的补子就是山羊绣花,根本不是玉兔。 钱嬷嬷就站在一旁,此时脸都没了血色,浑身颤抖着跪爬在地:「老奴……该死。」 汪直感觉到周遭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紧张,好像出了件……大事? 第37章 替人做嫁 这天的饮宴万贵妃迟到了半刻…… 这天的饮宴万贵妃迟到了半刻钟,连皇帝和两位太后都到了,才等来了她。万贵妃免不了请罪了一番,钱太后一如既往微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周太后则撇着唇角道:「是啊,这点小过错我们都要计较的话,真是计较不过来了。」 皇帝深知万贵妃行事比其他后妃都要谨慎,从来不会出这等小差错,便在开宴前寻了个机会过来低声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万贵妃含笑道:「小事而已,下人们弄错了点东西,临时抓瞎,就迟了。」 皇帝道:「你平日待下人也是太宽纵了些,那些下人是该好好管管了。」 万贵妃一概应是。汪直就在她座位后侍立,看着万贵妃平静如常的表现,心里总有些隐然不安。 刚才来干清宫之前,时间紧迫,完全不够发落处置责任人的,拆了缝错的补子重新缝也一样来不及,好在歷年过节万贵妃都是穿的新衣裳,过后就原封不动地收起,连应节补子都不曾拆,刘嬷嬷她们手忙脚乱地翻找出去年中秋缝着玉兔桂枝补子的旧衣为她换上,就匆匆赶过来了。 汪直来了昭德宫大半年,所见万贵妃偶尔发点脾气处置下人都很平淡,最多就是冷下脸色叫人去罚跪,还从未见过她对谁大发雷霆,印象里她好像就是一个惯于隐忍、不会大发脾气的人。 但之前下人犯过的每一次过错都不能和这次相比,试想若非他及时发现,万贵妃穿着缝错了补子的衣裳来了干清宫,被人家看出来,岂非成了全场的笑柄?说不定还要被周太后以此为由,问责她的失礼。 看着一如往常谈笑风生的万贵妃,汪直总觉得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微风,这件事不知会引发多大的风暴。虽说没有他的责任,或许还能算他立了一大功,但他还是满心的不安。满室黄金首饰和金丝刺绣的闪闪金光,愈发晃眼得令他心烦。 万贵妃的席位离王皇后最近,开宴后两人时不时闲聊几句。汪直发现「食不言」似乎是现代人的一项误解,古人吃饭时聊天是很寻常的事,万贵妃陪皇帝吃饭时每一次都要聊天,这样的正规大宴上席位近的人也会聊天,连师父怀恩那么重规矩的人,和他吃饭时也同样聊天。 因贵妃与皇后席位近,每一次大宴汪直都会见到她俩闲聊,听上去好像两人感情还挺好的样子,说话大有闺蜜之风。 这会儿王皇后说了一件事,昨日她遣一个宫女到尚食局去传话,想对今日宴席的看席做些调整,竟被尚食局的人给驳了,王皇后觉得很气愤很没面子,对万贵妃吐槽道:「你说说,我为的还不是今日的饮宴体面些?这些尚宫局的女官们也未免太张狂了些,也该管教管教了。」 万贵妃道:「你也别急着生她们的气。这事究竟内情如何,还不好说呢。你想想,今日饮宴,你昨日传命调整看席,尚食局很可能已经来不及操办了,若是你遣去的那个宫女跟尚食局的人有什么过结,人家对她好言解释,她却返回来向你搬弄是非,说尚食局的人如何拿你的懿旨不当回事,傲慢以待,你听后便一味怪罪尚食局,回头真去管教她们,不就是上了那个宫女的当了么?」 王皇后吃惊溢于言表,道:「哎呀你这话有理啊,我竟没想到。」 万贵妃嘆了口气道:「下人们也是一个个儿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小心思,纵是再忠心可靠,也难保怀揣自己的打算。想找一个真真和你一条心的下人,可难比登天了。」 「那依你说咱们又该如何呢?总不成哪个下人跟谁私下里不对付,我还都要做到心里有数?」王皇后苦笑了下,「不瞒你说,如今打理宫务都够我心烦意乱的了,可真没余力去管别的。」 第78页 万贵妃略略一笑:「跟前人的底细,自然是能摸清的最好,他们之间谁跟谁好,谁跟谁坏,谁给谁下过绊子,能心里有数最好心里有数。若实在没那个心力,至少她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别尽信,顶多信一半,也就罢了。 像这回的事,尚食局驳了你的话,可不还是将饮宴操办好了么?那就没出大错,大可以放着不理。总好过你听信那宫女的一面之词便去整治她们,被下人们见到你如此轻信她们,将来更要想方设法摆唆你了。你护着她们,她们反倒愈加不把你当自己人看,只当你好摆弄。」 王皇后听得连连点头:「唉,多亏了与你说说,听你一席话,当真是受教了。」 汪直并不是第一次听见王皇后向万贵妃讨教管宫经验。论及对宫内事务的了解,王皇后肯定是远比不上万贵妃的,她会向万贵妃讨教,万贵妃也「不吝赐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他还是觉得今天万贵妃的表现异于平时。 平时的她极少会在言语中流露出对别人的不满和敌视,今天把下人说得如此不堪,足以看出她对「下人捣鬼」的行径十分恼怒。 眼角的余光见到有什么正在微微颤抖着,汪直转头望过去,见那是一旁侍立着的刘嬷嬷垂在衣袖外的手。回想方才万贵妃说的话,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昭德宫三大嬷嬷里,刘嬷嬷与张嬷嬷都是东宫旧人,钱嬷嬷是后分来的,两方派别对立,时常争锋。如此看来,钱嬷嬷怕是被人坑了。当时钱嬷嬷亲手挑了补子缝上,她再如何老眼昏花粗心大意,也不可能弄错,何况汪直当时也亲眼看见那个补子上有着中秋桂枝,那么今天这个冬至补子又是谁偷换上去的?昭德宫里有几个人有条件私动万贵妃的衣物还不被人发现? 再深想一步,今天他指出补子错了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下人又有几个是真没留意到,几个是故意装煳涂、等着看钱嬷嬷倒台的? 这些事,万贵妃恐怕心里已经有数了。 汪直望着刘嬷嬷暗暗感嘆:嬷嬷您真能煳涂到这份上啊! 中秋是大节,欢庆的日程安排很满,中午饮宴过后要去御苑赏菊花,晚上还要一同大宴,然后吃月饼赏月。这途中也有嫔妃告假回去自己住处歇一阵,但像王皇后与万贵妃这样的高品级人物还是都坚持陪在皇帝与太后们身边,万贵妃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回宫处置补子的事。 大概是平日过于寂寞的缘故,宫妃们总会趁着大节庆的时候多寻些名目来尽兴玩乐,依汪直看来,光是这大半天官方的日程安排已经够累人的了,没想到晚上赏月的时候,还有人提议投壶玩。 时辰都已过了戌时,在古代算是夜深时分了,两宫太后已经回宫歇息,平日这时候众人也都已就寝,今晚皇帝和他的妻妾们却还在狂欢。 汪直对投壶这项运动不算陌生,前世在影视剧里都见过,不就是拿根箭往小嘴壶里扔吗?没想到今天他却开了眼界。 皇帝随手点了张敏做司射,就是投壶的司仪与裁判。待下人备好了壶和箭,张敏上前去检查.见他拿起壶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响声,汪直觉得很奇怪,万贵妃见状就为他解释:「那里面放了干黄豆,好让箭投进去不至于弹出来的。」 此时的气氛比饮宴时宽松了许多,汪直觉得若能适当分散一下万贵妃的注意力,或许能减少她的怒气,降低「暴风雨」的杀伤力,便有意询问她有关投壶的规则。万贵妃真就拉着他饶有耐心地为他解释。汪直才知道,原来投壶并非拿根箭往小嘴壶里扔、比谁扔的准那么简单。 作为司射的张敏检查完了壶,就去测量壶与坐席的距离,要保证距离是标准的「二矢半」,看上去还是挺远的一段距离,在干清宫东二间里,要从东墙到西墙的全部距离才够。量好后张敏回去他的席位设置好一个木雕笔筒状的盛器,名为「中」,里面放着一大把涂着彩漆的筷子,名为「算」,用来计数每个人投壶的成绩。 都准备好了,张敏当众宣布规则,话还说得文绉绉的,汪直只听明白什么「箭头朝下投入为算,反之不算;未轮到者先投亦不算」。 万贵妃看着他发呆便笑道:「这都是《礼记》里来的话,将来等你进内书堂读了书,就懂了。」 原来《礼记》连投壶都管。孔子他老人家真累。 投壶开始时,还有宦官在一旁咚咚咚地打了一通小鼓。开局每人连投四支箭,谁投中了,张敏就取出一支「算」摆在身前计数。一局终了,就按照每人算的多少定胜负,然后投中最多的人要罚最少的人酒。 第一轮投壶大家还都中规中矩地投,一轮下来气氛活了,大家玩开了,花样就多起来了。先是柏妃先投入一支箭斜插在壶口处,再投入一支箭将前一支箭顶进壶里,汪直还以为她只是碰巧投成了这样,后听见有人喝彩,柏妃也面露得意,才知道她这是故意的。 万贵妃为他解释:「那叫『倚竿』,是投壶常见的花样之一。」 紧接着顾嫔投了个「双龙入海」,即将两支箭朝上抛起,自空中划一个高高的抛物线再落进壶里,汪直见了都忍不住跟着喝彩。后来才知,这都还不算什么奇技,有个往日不见出头的董才人才叫厉害,第二轮投了个「及第登科」,就是将箭重重扔到地上,再反弹进壶口,汪直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第79页 再到下一轮,董才人又投了个「蚨蝶穿花」,即一次投一把箭出去,仅有中间一支箭插进壶口,其余的都落在壶外,竟在壶的周围散落成整整齐齐的放射状,像朵绽开的花,汪直觉得这不像竞技,倒像魔术,甚至怀疑那壶周围设置了磁铁之类的机关。 再到下一轮,董才人又投了个「流星赶月」,即先投一支红箭,后投一支绿箭,反而是绿箭先入壶,红箭后入。一时间满堂喝彩,汪直直想喊一声「再来一个」。 投壶到了这种地步,乐趣已经不在于输赢,反而更像是表演。众嫔妃有争着去学董才人试投的,也有极力表演自己其它花样投技的,皇帝也在兴致高昂地点评技艺,游戏的输赢早被人抛在脑后。 万贵妃只中规中矩地投了几次,没玩任何花样,这时众人喧闹着,她偏过头低声问汪直:「你还记得头里是谁提议投壶玩儿的么?」 汪直回想了一下,道:「像是顾娘娘?」 万贵妃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汪直忽地明白了,顾嫔提议了投壶,刚才这一阵花样投壶表演,最出风头的是董才人,次之的就当属顾嫔,这会儿看过去,顾嫔面带沮丧,董才人则满面红光,兴奋得意溢于言表。 看样子,很可能是顾嫔暗中练就了一手投壶巧技,想要趁机大出风头吸引皇帝的注意,才牵头提议投壶,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到头来反而成就了他人,替人做了嫁衣裳。 万贵妃见他似有顿悟,便问他想到了什么,汪直将这番推测简单说了,最后问:「娘娘觉得奴婢猜的对不对?」 未等万贵妃回答,忽听「咕咚」一声,竟是诸选侍滑下座椅,栽倒在地上。众人吓了一跳,都当她是犯了什么急病,陪侍在诸选侍身后的两个宫女急慌慌地搀扶她起来,其中一个满面惶恐地向皇帝跪下解释道:「请皇上恕罪,侍长她不胜酒力,睡过去了。」 原来诸选侍从没玩过投壶,刚才几轮投壶她一支箭都没投进去,每一轮都被罚酒,就喝多了,刚去净房将胃里食物吐了个干净,回来后就睏倦难耐,竟靠在座椅上就睡了过去。刚这一摔已摔醒了,被宫女们搀扶起来,她还睁着一双大眼茫然朝周围望着,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吉娃娃。 明白了原委,众人都大笑起来。皇帝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诸选侍既然睏倦若此,嗯,就叫她今晚留在干清宫吧。」 一听这话,余人尚好,刚还满面得意的董才人明显僵住了。 万贵妃微撇唇角,对汪直道:「你说得没错,真就是——为她人做了嫁衣裳啊。」 头一次听见她用上这种刻薄外露的语调,汪直觉得可以下定论了:今天万贵妃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地糟糕! 第38章 喜讯 大节的夜晚宫中各处落锁都要推迟…… 大节的夜晚宫中各处落锁都要推迟,万贵妃回到昭德宫的时辰放在往日,已经是大伙全都睡熟的时候了。 刚一进昭德宫的大门,万贵妃就叫汪直回去睡,汪直也料到天这么晚了自己肯定没机会旁听补子事件的处理结果,心里既失望又担忧,只能按捺下来,应了是告退。 万贵妃进了正殿,张嬷嬷与吕姑姑搭着手为她换衣裳,期间一个小宫女进来向张嬷嬷小声传了句话,张嬷嬷便向万贵妃禀告道:「钱嬷嬷一直在后头自行罚跪呢。」 万贵妃转头朝一个小宫女吩咐:「你去告诉她不用跪了,自行回屋歇着,看需要的话,给她上点伤药,年纪那么大了,别把腿整废了。」 小宫女答应了退去,张嬷嬷脸上多了一抹忧色,不禁朝刘嬷嬷望过去。刘嬷嬷姿势依旧站得规矩,脸色却已是一片死灰。 冯姑姑进来问万贵妃是否马上洗漱,万贵妃让她再等会儿,自己坐到南炕边,接过张嬷嬷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垂着眼道:「你就没什么话说?」 这话不明是对谁说的,跟前三个高品级宫女张嬷嬷、刘嬷嬷和吕姑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应声,其余侍立的小宫女更不可能答言,屋里一时静下来。 万贵妃放下茶盅,依旧是垂着眼,道:「此时不说,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纵是你年纪大,活够了,你兄弟、你侄儿,你也都不顾了么?」 刘嬷嬷已然浑身抖如筛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娘娘……饶命,都是老奴痰迷心窍,煳涂透顶,求娘娘看在……看在……」一时便似有东西堵住了喉咙,竟说不下去,牙齿反倒碰撞得咯咯直响。 万贵妃也不见如何怒气冲天,只一手搭着炕桌,冷冷淡淡地道:「只因你是东宫出来的,她是尚宫局分来的,你便与她不睦,你们全都与她不睦,」 她目光清冷地朝张嬷嬷和吕姑姑一一望过去,那两人连忙也都跪下,连声道:「娘娘明鑑,奴婢事前半点不知此事。」其余宫女也都跟着跪下,只是没资格出言分辩,个个都噤若寒蝉。 万贵妃没有理她们,视线又转回刘嬷嬷:「平日你们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我看着不算大事,便都睁一眼闭一眼了。想不到这便惯大了你的胆子。你想借我的手除了她,难道就没想过,今日若非汪直指出来,我会落个什么结果?你为了对付她,就敢对我动这样的手脚,你眼里还当我是个侍长么?!」 第80页 刘嬷嬷只顾连连磕头,口中除了「娘娘饶命」四个字再说不出其它。 万贵妃数说了几句没觉得解气,反而越说越是气撞顶门,不觉间攥紧了手掌,切齿道:「我知道你是个傻的,交代你做事,说三件你仅能记住两件,我从未因此嫌弃过你,还觉得你傻些也好,性子直总好过花花肠子,想不到人傻到了头便会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生出些荒唐念头还不自知,敢去肆意妄为!在你一个傻人眼里,是不是别人个个儿都比你还傻,任你如何蹿上跳下,都看不穿的?」 多骂了一会儿,看着刘嬷嬷仍旧只顾涕泪横流地求饶,万贵妃反倒想明白了自己生气的根源——这个愚人本就没有脑子,再怎么骂也无法让她开窍明白她究竟错在哪儿,就是立即杀了她,也会像丢了颗石头到火里。想让她死容易,想叫她真心想明白,却是终生无望。 正是因此,她才无法泄愤,心口气得火烧火燎,索性叫人先将刘嬷嬷带下去看起来,自己胡乱洗漱睡下,也没去搭理其他人。 这一宿註定是睡不好了,万贵妃辗转反侧地琢磨,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连最亲近的下人都可以无视她的利益到这种地步,她自然是有错的。 她是下人出身,也因此一直自认为比王皇后甚至是两宫太后都更了解下人的心思,更不易被下人煳弄。这一次她也不算是被煳弄,但发觉一个蠢得像猪的人都敢来算计她,简直比被聪明人煳弄还要耻辱和噁心。 她有意选脑子笨的人伺候错了么?没错呀!再忠诚的下人也都有各自的私心,当初在东宫见得多了,王纶曾是太子跟前最信重的宦官,最后那份私心还不是昭然若揭?怀恩和覃昌为人够厚道、对皇上也够忠诚的吧?他们没私心么?有时皇上吩咐他们做什么事,那两人还不是常会劝阻,劝阻不成就阳奉阴违?甭管那私心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都是私心,是和主子不一条心。 那么当然是选笨的下人比选聪明的把稳,至少和他们对着算计的时候,能保证自己赢得过他们。可是这一次,她就真差点栽在一个蠢人手里! 怎么才能保证将来再没类似的事发生?万贵妃想来想去,除了杀一儆百之外,也想不出什么更高明的主意。杀一儆百是必须的,只是这个「儆」只有刚杀的时候最起效,过个一年半载,难保又松弛了,只能到时寻机再杀…… 她从前一味追求个好名声,改宫名为「昭德」,平日尽其所能与人为善,对下人也绝不苛待,两年多下来,杀一儆百的事还从未做过,大约也正因如此,那些人才不拿她当回事,以为犯了多大的过错都没事。 可见也真是该杀一儆百了。杀一……就够了么? 又该如何处置其他下人?她们谁是粗心之过,谁是看出补子错了也不言语,都是一笔煳涂帐,真都拉去严刑拷打,顶多只能问出有没有谁做了刘嬷嬷的共犯,其余的很难计较明白,反正打疼了都是你想听什么她们就说什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人倒不算什么,反正没个真正忠心的,全都打死了换新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真去牵连的人多了,闹大了,只会让全宫人看笑话,再给前朝和周太后奉上个把柄,好像也划不来。 再说真都换了新人来伺候,就能保证比这些人好么?新人也不见得更忠心,对她的喜好习惯还要从头调.教,也是麻烦得很。或许来个杀一儆百,吓唬一顿让她们不敢再犯,才更两厢便宜…… 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再有下一次! 一想像起自己穿着缝错了补子的衣裳去到柏妃、顾嫔、周太后她们面前的情景,万贵妃就头皮发炸,那真是不堪设想的后果。 因睡得晚,这一夜本就短,万贵妃直至拂晓时分才勉强眯了一觉,朦胧醒来时,听见幔帐外头传来汪直与张嬷嬷低低的说话声。 张嬷嬷道:「夜间娘娘没睡好,我们不敢叫她,想必去向太后娘娘称病也无妨。」 汪直道:「不,嬷嬷您想,娘娘往日真有生病的时候还要坚持去仁寿宫请安呢,今日怎会只为多睡一阵就不去?您还是快去叫娘娘起来吧,再迟就来不及了。晚了请安,娘娘还不是要怪罪您?」 张嬷嬷道:「这……可你怎知道,眼下我去唤娘娘起来,不会受怪罪?」 万贵妃已然清醒了,听着张嬷嬷百般为难的声音,心里很是烦躁嫌恶:这点子小事就不知如何裁夺了,跟了我这些年,还不及汪直一个刚来的小孩子心里明白。瞧她怕的那样儿,倒好像是我平日待她们太过严苛,吓得她们畏首畏尾,我若真有那么严苛,昨日又怎会出那种事?都是一群不中用的蠢材! 她坐起身高声吩咐:「伺候我去请安!」 候在外面的下人闻声都忙碌起来。 结果这天的请安又是一次无意义的点卯。她们去到仁寿宫,连周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周太后跟前的嬷嬷出来称,老娘娘昨晚饮酒多了,没睡安稳,正歇着呢,请诸位娘娘回去自便。 万贵妃早起时就觉得头脑昏沉,四肢虚乏,最初还当是没睡好的关系,到仁寿宫走了一遭迴转时症候愈发严重,头昏得直想呕吐,就遣了个宫女去唤太医来。 这还是汪直头一回见到太医来为嫔妃看诊。他还清楚记得,前世陪老妈看宫廷剧,曾见过嫔妃屏退所有下人,和太医躲在屋里说私房话的情景,甚至还有嫔妃可以跟太医偷情,如今才觉得,那些情节简直扯出了天际。 第81页 明宫里明确规定,宫人有恙需传人到御药房「说症取药」,就是让下人口头描述病情来开药。寻常情况下,后妃们都是尽可能不请太医的,实在需要请的时候,需保证有至少八个宫人在当场见证。 也就是说,在太医为嫔妃号脉看诊的时候,要有八个人在一旁盯着,而且这八个人还不能是同样的来源,不能都是嫔妃跟前服侍的亲近人,最好去院里拉两个,再到别宫拉两个,品级太低的小嫔妃光是这通麻烦都折腾不起的。 据说,这是太.祖爷朱八八同志亲自定下的规矩,好像是鑑于元朝宫廷曾出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丑事而为之。 万贵妃这里请太医当然不必有何顾虑,太医院的乌太医过来时,在场见证的八个内外宫人已经都找好齐了候在正殿里了,当然也包括汪直在内。 谁也没想到,这次乌太医看诊,竟然爆出一个震惊全宫的消息——万贵妃又有身孕了! 因昨日的补子事件尚未定案,刘嬷嬷还被关着,昭德宫正殿服侍的下人们都不了解内情,只隐约猜着是刘嬷嬷为整治钱嬷嬷而偷换了补子,这事说起来所有正殿服侍的人都多少要担一点责任,于是从昨日到今早,昭德宫正殿里总有点人心惶惶的。 直至传出贵妃有孕的消息,大家才都喜气洋洋起来,均想着:娘娘有了这么大的大好事,应该就不会对下人们太过追究了吧? 只有汪直一人一点喜气都没有:万贵妃没生过第二个孩子啊,那么这次怀孕的结果只能是…… 他无法想像,经歷过丧子之痛又再流产一回,对万贵妃会是多大的打击。这样的「好消息」 纯粹是把人举起来再重重摔到地上啊!真的不如没有。 第39章 惩戒 万贵妃有孕的消息一落实,立刻就…… 万贵妃有孕的消息一落实,立刻就有人去报给了皇帝,皇帝立马放下手上的公事赶过来了,连已经传了、就快摆上桌的午膳都让送到昭德宫来吃。 万贵妃今日却没胃口吃午膳,头昏噁心的劲儿一直没过去,太医给开了方子熬了药,结果她才喝下去半碗又给吐了。皇帝赶到时她还在暖阁的床上躺着。 皇帝进门见她正挣扎着起身,忙快走进步亲手扶她躺下:「这些虚礼还讲究什么?你不顾念自己身子,还得顾念小的呢。」 张嬷嬷备好靠垫,待万贵妃躺靠好了,皇帝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看朕平日里总劝你孩儿的事不必心急,等等总会有,现如今不正是应了?」 万贵妃一脸幸福的笑意:「是啊,果然金口玉言就是不同凡响,连神仙也不敢不听的。」 皇帝见她脸色发黄,唇无血色,神采也远较平常萎靡,便蹙眉道:「是昨晚上累着了吧?你总是如此,什么事都要忍着,早说身体不适,提早回来歇着又值个什么?还能有谁怪罪你不成?」 万贵妃苦笑道:「唉,您可甭提了,我熬成这样,还真不是因为昨晚。」说着便将刘嬷嬷偷换了补子嫁祸钱嬷嬷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那奴才已都招认了,现正关着,我还未腾出精神发落她。」 皇帝越听脸色越阴沉,听完已是怒气满腹,下人这么胆大妄为已经很该死,还偏赶上侍长有孕,万一就为她整出来的这点么蛾子导致什么惨痛后果,把她们全家都剐了也不够赔的。 他们所处暖阁是万贵妃的卧室,跟前只留了张嬷嬷和吕姑姑伺候。皇帝转头看向她们,冷声道:「你们都是死的?都是做惯了的差事,当时就没一个看出补子错了?」 张嬷嬷与吕姑姑赶忙跪倒,颤声分辩:「奴婢愚钝失职,求皇爷饶命。」 万贵妃本就倾向于不对主犯以外的人多做追究,有了怀孕这个喜讯更是不想多做杀戮,便劝道:「您也别怪她们了,正因她们都是做惯了的,自以为循规蹈矩便可,才没留意。不像汪直头一回看,更易发觉不对。」 皇帝不想刺激到她,便也不再去理那两人,只道:「你昨日说有下人出了差错,原来就是这事。这些没用的你不想处置也就罢了,那个胆大妄为的奴才还留着作甚?这便传人拖出来,就在这院里杖毙,好以儆效尤吧。」 万贵妃无力地笑道:「您说的是,就照您说的办吧。有您主事,今日我便拿个大,偷闲这一回。」 张嬷嬷与吕姑姑仍跪在一旁,虽然听见万贵妃讲情、皇帝带过之后大松了一口气,待听见那两人轻易判了刘嬷嬷杖毙,二人脸色还是变得煞白。 这两人还真是因为走惯了流程、没有看出补子换过的,本来无故受了连累,她们都对刘嬷嬷有着怨怼,可同是东宫过来的熟人,得知刘嬷嬷即将惨死,难免物伤其类。何况自从两年前跟随万贵妃入住昭德宫以来,还从未见过有下人被处以极刑,神经也就随之松弛,骤然听说要杀人了,怎能不怕? 万贵妃用余光留意着她们两个,见到跪的近的吕姑姑整个身子颤抖个不停,她心中不禁冷笑:这会儿知道物伤其类了,但凡你们平素私下里闲聊时少几句煽风点火,多几句息事宁人的劝解,刘嬷嬷那蠢货也不至于有胆做出这种事。都是做下人过来的,当我不明白你们那点子底细! 她又对皇帝道:「不过,有个事儿我觉得还需避免……」 * 补子的案子一上午都未公开宣判,极少数几个知情人也不敢擅自传说,汪直一直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不过一早听说了钱嬷嬷被释放、刘嬷嬷被关,也就确定了内情和自己猜的一样。 第82页 他知道刘嬷嬷可能并不真心喜欢他,但昭德宫的下人里,他还是跟刘嬷嬷最熟,心里虽怨她煳涂,还是盼着万贵妃能因有了身孕一时高兴,免了刘嬷嬷的死罪。 午饭过后,万贵妃叫人拿给他一个锦缎包袱,里面放着两匹缎子和一小包宫花首饰,告诉他看着有好玩的就自己留下,剩下的就拿去送给李唐,还嘱咐他今日无事,可以多陪李姑姑聊聊天,另外无需李唐过来谢恩。 万贵妃平时待他一直很大方,常会让他把这个送去给师父,把那个送去给师兄什么的,所以虽然这次给李唐的礼物比以往每次都重,汪直也没多想,只猜着是因为昨天他发现了补子不对,又逢今日万贵妃心情好,就多赏赐了些东西。 他自己一样没留,看了看就包好包袱,抱了去找李唐。因有着侍长赏赐的由头,东裕库的女官很痛快就放了李唐回直房陪汪直说话。 李唐回到直房里打开包袱,一见到两匹亮嗖嗖的妆花锦缎就吓了一跳:「这……是给我用的呀?」 宫里对女官和宫女们的服侍都有严格规定,即使是皇帝太后皇后跟前最得脸的嬷嬷,也不可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像这种带着精緻金丝妆花的缎子,李唐是绝不可能有机会穿出去的,除非等到她受封宫妃之后。 汪直也知道这个,因笑道:「反正是好东西,用不上也先收着。回头拿去送礼也成啊。比如那个总来刁难你的方嬷嬷,你送她一匹缎子,说不定能保她半年不来挑你的茬儿。」 方嬷嬷当然也不能穿那样的缎子,但对女人而言,用不上的东西未必不喜欢,再说还可以托门路带出宫去换钱呢。 李唐受了提醒,两眼一亮,随即又发起愁来:「那样怕是不成,方嬷嬷只是掌珍,送了她就免不了也要送另一个掌珍韩姑姑,然后还有典珍路嬷嬷、司珍李嬷嬷和冯嬷嬷,那样这两匹缎子就不够分了,倘若裁开再送,又恐怕只够她们一人做一件肚兜的,顶多再加一对膝裤,剩下的边角料连做双睡鞋都不够……」 她这是把脑筋都用在什么上了?汪直听得哭笑不得:「你觉得需要送哪个就偷偷地送,不叫余人知道不就成了?反正这些缎子你不能公开穿出来,她们也不能,谁收了你的礼,也不可能四处宣扬不是?」 李唐又是两眼亮起来,连连点头:「是了是了,还是你懂得多。」她笑着摸了摸汪直的头,「小豆儿真不愧是在昭德宫里见过世面的,已然比我更像个大人了,做你姑姑真是惭愧。」 汪直暗嘆:难得我也有情商盖过别人的时候。 李唐问起万贵妃为何忽然赏赐,汪直觉得补子的事算不得什么隐私,而且很快就得公开处置,便一五一十对李唐讲了,最后嘆道:「那位刘嬷嬷平日待我还挺好的,人也不坏,不想竟一时煳涂干出这等事,这下还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 李唐听说后却有些心惊:「竟有人会做出这等事,这……倘若贵妃娘娘没有体察出内情来,那位缝补子的嬷嬷,岂不是就要冤死了?」 汪直苦笑:「是啊,说起来自然还是钱嬷嬷更冤。」见李唐简直有些惶惶然坐立不安,他问道:「怎么了?」 李唐道:「你不晓得,上个月里,有一位干清宫的姑姑过来库里要取一对翡翠杯子,说是皇上要赏人的,结果等找出那对杯子来,却见已经摔破了一只,当时方嬷嬷一口咬定是另一个女史姐姐规整东西时摔的,摔完还藏起来隐瞒不报。那位姐姐哭着喊着辩说不是,却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叫人给拖走了,再没放回来,至今生死不知。听了你说这事,难说……难说也是……」 汪直摇摇头:「这都不好说的了。总之是……李姑姑你也时时处处小心着,对谁都多存一份提防吧。」 这种事说起来确实令人心惊胆战,钱嬷嬷还是因为素日与刘嬷嬷不睦才被栽赃,女史摔杯子这事却难说只是单纯地推卸责任,还有先前宫女梅英冤枉他擅自挪动了香炉那件事,倘若万贵妃没那么精明,又没那么喜欢他,他还不是可能轻易着了人家的道儿? 说不定挨上一顿打,小命就没了。他又何尝招惹过梅英? 宫里又有谁会去多费心思断这些小案子?反正宫人们的命都不值钱,冤就冤了,死就死了。表面上看,这些小打小闹的争斗跟办公室斗争差不多,可后果却常常是见血的。 昨天琢磨补子事件的前因后果,汪直还曾觉得,就是因为万贵妃平常跟谁都不说心里话,没拉拢到一个真正贴心的人,才会有这种贴身下人都不拿她的颜面当回事的情况发生。可是反过来一想,他又觉得万贵妃的做法也说不上错,她跟前那几个下人真值得她坦诚相待么?怎么确定她坦诚了,人家就也会对她坦诚,而不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利用她、算计她?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或许正是真理呢,尤其在后宫里如是。 见李唐依旧惶然不安,汪直安慰道:「李姑姑你不必怕啊,依着那位託梦仙人的话,你总不至于步了那个女史姐姐后尘的。将来还有后福等着你呢。」 李唐稍稍宽心了些,勉强对他微微一笑。汪直见她两颊升起两片红晕,心感好笑:她终于也受了汉家女子的影响,知道提起生孩子之类的话题该脸红了。说来也是,在这里当女官不比做寻常宫女,这里接触的都是「文化人」,肯定更容易受到礼教薰陶的。 第83页 李唐想起一件事来,迟疑着道:「依你所言,将来受封太子的是……是我的……那个什么,那么,如今贵妃娘娘有孕,想必生的会是位公主吧?」 一提这事汪直就心情沉重,他缓缓摇头道:「真是位公主还好,依我平日所见娘娘身子状况,恐怕这孩子都撑不到落地。」 李唐惊呆了一阵,方喃喃道:「她都已然没了一个孩子,倘若这回又没了,该多难过啊……」 她自从听了汪直的仙人託梦之说,这大半年里几乎夜夜都在憧憬想像将来生下孩子、逗弄幼儿的情景,越来越觉得那就是人生极致的乐趣,是最值得为之活着的美事,想像起自己的孩儿也像万贵妃的皇长子一样夭折或是流产,她觉得那样自己简直会活不下去。推己及人,她便对万贵妃无限同情。 汪直望着她心想:你是会体恤她,可等到你和她易地而处的时候,难说她会不会体恤你。 有的人因为自己受过了苦难就不忍心见到别人也去受同样的苦难,有的人却是恨不得让世上所有人都去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难,甚至都比自己过得更苦才好。万贵妃会是前者么? 他从离开昭德宫过来东裕库到告辞李唐回去,一共花了半个多时辰。走进昭德宫正门的时候,见到几个杂使宦官正在清理院子。 这倒是件稀奇事,往日他们都是早上趁着万贵妃起床之前的时候打扫,从没有大白天打扫的,而且现在还不是一般的打扫,是在地砖上泼了许多水,拿着扫帚将浮水扫到两侧墙根的排水渠里去。就想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汪直见状就猜想着,是不是有人一不小心弄洒了汤锅药锅之类的东西,把院子弄得很脏,看样子还是洒了不少。 他回到正殿里,万贵妃见到他只如常笑着说:「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比起你那李姑姑,你竟是更捨不得我吧?」 汪直笑着回覆:「奴婢确实惦记着娘娘呢。」 万贵妃拉过他来道:「有件事还需让你知道,刘嬷嬷犯了过错,方才已然依着皇上吩咐处置了,我怕吓着你,才特意不叫你看见。将来咱这儿就没她这个人了,你知道便好,也不必多想什么。」 汪直已然惊呆了,一霎就明白了院里的宦官们正在清理的是什么污渍。 刚他还曾想着等万贵妃提及对刘嬷嬷的处置,自己能不能插嘴讲讲情,好歹别叫她丢了命,没想到…… 昨日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人,刚就在这院子里被活活打死了。现场会是怎样的一副惨状,以至于事后要那样泼水清扫? 第40章 大人的世界 汪直记得,前世曾看过一部…… 汪直记得,前世曾看过一部名为《1000种死法》的美剧,每一集都会讲一些人因为各种离奇意外死去,在主人公死前总会铺垫那人如何坏或是如何蠢,最终把自己作死。 他当时就对一起看的朋友说,这样的铺垫就是为了降低片子的恐怖系数。 试想人们看到一个正常生活的好人死了,和看到一个总做各种坏事蠢事的「坏人」死了,哪种感觉更恐怖?当然是前者! 所以这一回,他也不断用「刘嬷嬷是自己作死的」来自我暗示,好降低心中的恐怖感,亲测确实有效。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经歷了两宿半的失眠。 尤其头一夜,他几乎完全没有睡着,躺在直房炕上,听着夜色中的一片寂静,神志稍一迷煳,就会幻听,好像窗外有人在走动,是那种宫女的软底布鞋特有的声响,真睡着了就会一遍遍梦见自己早上睡醒了,刘嬷嬷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问候他,然后又一遍遍吓醒。 原来得知一个朝夕相处的熟人死于非命是如此的恐怖,和当初刚进宫时见到同来的孩子被打死完全不同。 万贵妃见到他精神不济就问他「是不是吓着了?」汪直一概摇头掩饰,说只是偶然没睡好。 他是真心想让自己尽快调整好状态,身处这样的环境,遇见这样的事难道有什么稀奇么?这里是后宫,难道还指望每天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和气相待、吃喝玩乐地过日子?可见自己是这大半年来都过得太好了,受得善待太多了,被惯坏了! 万贵妃能够顾念到他,特意不让他目睹,还不够好?还不该知足?听说有时宦官犯了过错会被凌迟,还要全宫的宦官都去观刑呢。到时他又能怎样?难道要活活吓死? 他必须学会适应,不能惯着自己。 如此两日,他终于勉强恢復,不再那么心惊胆战了。 万贵妃有孕才两个月,不能行房,皇帝反而来昭德宫比原来更勤,每日但凡能来的时候都尽量来,连政务也都搬过来处置,夜间也都宿在这里。 这天夜间,两人上床就寝的时候,皇帝随口说起:「汪直那孩子是不是还是被吓着了?朕见他这几日都没什么精神。」 万贵妃没有正面回答,只笑道:「您真是惦记他,连他没精神都看在眼里。」 皇帝道:「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护着他,他小是小,可又不是个小闺女,胆子小,练一练也就大了。这孩子伶俐过人,将来说不定能堪大用,不能总护在闺阁里。」 万贵妃嗔道:「您看看您,上回还说他太小,怕干清宫规矩大拘着他,就留他在昭德宫里多快活两年,如今我顺着您的意思护着他,您又嫌我多事了,您可真不好伺候。」 第84页 皇帝笑道:「好好好,是朕不好伺候,朕不说他了。横竖是个小宦官,你看着裁夺就是。」 万贵妃替他理了理被脚,静默了好一阵,方道:「您不知道,我也是看着汪直这几日都魂不守舍的不放心,今儿晌午您过去内阁那会儿,我特意问过他的话。」 她迟疑地顿住,皇帝偏过头问:「嗯?什么话?」 「我本想逗逗他高兴,便说他果然是个小福星,我能再怀上身孕,都是他携来的福运。没想到他却说,他若是真是福星就好了,可惜他担忧他没那么有用,怕我这一胎会有差池,他的那点福运根本不顶用。」 回想着汪直当时稚嫩小脸上的担忧神情,万贵妃又刺心又触动,「我当时还宽慰他说一定不会有事。他竟然摇了头,反而劝我说,该及早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说有时人就是拗不过天命,希望抱得太大终要绝望,还不如打一开始就做最坏的打算才好。」 皇帝听得直皱眉:「他怎会说出这种话?」 「您别生他的气。当时跟前的宫女们都呵斥他说话不吉利,可我觉得……觉得汪直说的话才最实在啊!」 不觉间,万贵妃的声音已发了颤,「太医开了那么多的补药给我,嘱咐了那么多小心事项,我怎会不晓得是为个什么?我都年近四十了,身体底子也不好,怀上孩儿也不易生下来,生下来了也不易养得活,纵是别人都不说,难道我就不晓得么?别人个个儿都说吉利话,便能保得我孩儿平安无虞么?汪直说的又有什么错?我正是该及早做好最坏的打算,不然……不然……再出一回事,我都不晓得还能怎么活!」 皇帝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她必定已然泪流满面,事前乌太医其实已经背着万贵妃对他奏报过,说贵妃这次胎像不稳,恐怕很难顺利将孩儿产下,极有可能中途小产。他叫太医尽力保胎,太医则直言说,如果强行保胎直至孩儿落地,万贵妃的身子也可能受不住,到时说不定大小两个都难保住,结果会比小产还惨痛。 别人可以尽量说吉利话,太医却必须有一说一。皇帝听后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叫太医先别告诉万贵妃,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现在想来,也确实如她自己说言,吉利话有什么用?都是掩耳盗铃罢了! 还不如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把心放到最低,将来有个坏结果才不至于太难接受,有个好结果还是惊喜。比较起来,汪直说这样的话不但实在,也比吉利话更贴心。 听完了太医的说辞之后,皇帝便曾背着万贵妃交代昭德宫的下人一定小心伺候,如有异状及早报到干清宫。所以说这些下人当中但凡不是太迟钝的,都该清楚万贵妃的生产前景很不好。这样时候别人都还在说着空洞无用的吉利话,只有汪直担忧万贵妃将来受不了打击,劝她做好最坏的准备,难道还该为此责怪他么? 倘若所有人都围着万贵妃说吉利话,帮着她憧憬美好未来,等到坏事的那天,她还不是更要生不如死? 皇帝伸过手臂去揽住万贵妃,隔着她身上的杭绸里衣轻抚着她的后背,温言道:「生育儿女是要看缘分,缘分未到无可强求,你也别怕,纵是老天不看顾你,还有朕呢。将来,朕必会让你养个孩子,叫你终身有靠就是了。」 * 汪直对万贵妃说出那番话实属一时兴之所至,说白了就是嘴瓢了,心里那么一想,嘴就没忍住。主要也是这些日子被宠被惯得精神麻痹,头脑一热就把万贵妃当闺蜜了。等话说完了才惊觉:我特么都说了些啥啊!他简直想抽自己个嘴巴。 记得前世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脑残嘴瓢经歷,大一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背书,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考砸了,偶然提前在学院老师的办公室看见了成绩单,他就一时冲动当着老师的面大发厥词:「这门课一点用都没有就该取消!」结果就是他大学四年都没入成党…… 可入不入党还没什么,现在嘴瓢的后果可能是丢命啊! 当天晚上下值之后,钱嬷嬷一直追到直房里来告诫他:「日后说话可别再这么直冲沖的,侍长高兴你时你说什么都没事,万一赶上侍长不高兴,你就小命不保了。唉,我今儿个可真替你捏了把汗。」 汪直连连表示知道自己是冲动了,以后不会再犯,钱嬷嬷才走了。他觉得钱嬷嬷这几天明显在拉拢他,也不知是有心「代替」刘嬷嬷来关怀他,跟他做朋友,还是因为有了刘嬷嬷栽赃一事之后,她吸取教训,想跟身边同僚都搞好关系。 其实公允地来说,万贵妃对待下人真算是挺宽容的,补子事件只处置了刘嬷嬷一个,对其他人都没再追究——当然,也或许杖毙刘嬷嬷、让全宫下人都亲眼观刑,也算是一种追究了。 夜间他坐在炕上,好好做了一番检讨:今天太过放飞自我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学着其他宫人韬光养晦。活着很好,我不作死! 没想到,这个g才树立了短短一夜零少半天,就倒了。 次日下午万贵妃仍在午休,皇帝先起来了,将汪直唤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道:「你近来服侍娘娘当差当得好,朕有意要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以为他是指看出补子缝错那件事,便道:「奴婢只做了微末小事,不敢当皇爷的赏赐,况且……其实奴婢当差当得不好,昨日奴婢还曾当着娘娘的面说错话来着。」 第85页 因万贵妃不在跟前,他怀疑皇帝想要赏他万贵妃并不知道,万一万贵妃正为他昨天说的那番话不爽,事后再听说皇帝竟还赏了他,岂不是双倍添堵?所以还是自己主动招认比较好。 皇帝听后却哈哈笑了,道:「你哪里说错话了?你家娘娘都对朕说了,正因你那些话说得对,说得好,朕才想赏你呢。」 汪直眨巴着眼睛愣着,发觉自己昨晚刚建设好的新三观又被推翻了。有一种尴尬叫做:我刚决定了绝不再犯,领导却鼓励我继续保持。 他也不知道应该讨个什么赏,最终皇帝赏了他个官儿当,封了他为太监,因顾虑到怀恩总领司礼监,汪直挂职在那里倒显得怀恩有多任人唯亲似的,皇帝便让他挂职在了御马监里。 汪直自此就成了御马监太监,也是大明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太监。汪直自己还没觉得怎样,感觉皇上只是为了逗他玩给他扣了个帽子,就像逗小孩的时候给小孩戴个纸片王冠就说他当了国王一样。 可是这个消息一传出,却是全宫震惊——太监啊,宦官里的最高官职啊!有多少宦官混了一辈子都没拿到呢。 那些事不关己的,像两宫太后和后妃们都拿这事当笑话,说皇上真会玩,为跟个小孩子闹着玩就封了这么大个官儿。连万贵妃事后都调侃皇帝「遇见孩子就也变得孩子气了」。 那些事关己的就没这么轻松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均属内臣二十四衙门,司礼监代替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掌印太监被尊称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掌印太监被视作内廷「枢府」。两个衙门一个掌政权,一个掌军权,表面上是司礼监比御马监更风光一点,实际是势均力敌。 要放在外廷,两个势均力敌的衙门之间,除非有了什么具体的纷争纠葛,不然都是相安无事、正常合作的,可内廷却不一样。宦官们都会把同类看做一个区别于常人的特别群体,同类之间既会相互抱团,也会相互排斥,就好像听说一个陌生人升官发财了,一般人都没什么感觉,但听说一个熟人升官发财了,心里就会刺刺地不舒坦。 司礼监与御马监之间就有着这种同类间的敌视。别看两方的职司没什么重叠,相互合作和制约的时候都不多,可还是总会看着对方风光就生气,看着对方倒霉就叫好。 这一次皇帝指派汪直做了御马监的太监,就惹得御马监掌印刘永诚非常不高兴。据说两天的工夫里,从御马监的下属到伺候刘永诚起居的小火者,不少人都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挨了他的叱骂和惩处。 「皇上是有意为之。」 有了如此重大的升迁,汪直自是一早去和师父怀恩碰面,怀恩便如是为他解释,「前些时有位御史参奏刘永诚的侄儿刘聚为扩建府邸强拆民房,还指使家丁打伤数人,皇上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将奏章留中了。这一次将你挂职御马监,就是藉机敲打刘永诚,让他叔侄两个都收敛着些气焰。」 汪直才明白,原来皇上要赏他的缘由不是补子事件,也不是他对万贵妃的直言进谏,而是在这里。人家的出发点压根就不是他。 皇上想要敲打一个宦官都不去直接说,还要绕这种弯子?汪直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怀恩望着他问:「你是不是觉得皇上多此一举?」 「确实有点。」汪直道,「皇爷直言警告他不成么?」 怀恩解释道:「刘永诚是永乐年间便受重用的内臣了,能给的面子,皇上还是要尽量给的。」 因为是祖爷爷那辈就用着的老太监,皇帝就该给他面子?汪直愈发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还是做小孩轻松,做小孩,嘴瓢都能得赏赐,多好? 要能一直做小孩就好了! 第41章 命数 一开始汪直完全没拿这次升官当回…… 一开始汪直完全没拿这次升官当回事,在他看来,自从皇帝表现出对他的特别喜爱,宫人们就已经对他非常恭谨亲热了,很多比他品秩高得多的宦官嬷嬷们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再好还能怎么好呢? 等受封了太监才知道,原来真的还可以更好。 最显着的差别就在于,那些人见了他不再是简单笑着打个招唿,而是要郑重其事向他行礼了。 张敏为他解释,他现在是太监,是宫人中最高一等,下级对他行礼参见都是有明文规矩的,要只是平时见面还罢了,等到有什么事需要郑重向他传话报告时,低级的下人还得朝他下跪磕头呢。 事实确实如此,昭德宫里原本只有总管段英是太监,连原副总管梁芳和现副总管黄赐都才是少监,原先汪直见了他们都要施礼,现今反过来了。刚受封的次日早上,他见到黄赐时还习惯性先作揖,慌得黄赐什么似的,连搀扶他带还礼,闹得手忙脚乱。 汪直觉得非常搞笑,皇帝把他这么点儿一个小孩捧到这种地位,难道不应该是只对挨敲打的刘永诚叔侄算是件正事、在别人看来都是桩笑话么? 「横竖是皇爷亲口给的体面,你就坦然生受吧!」张敏说这话时语气简直酸气逼人。他在皇上跟前辛辛苦苦服侍了这么多年,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当上太监呢,结果小师弟才五岁就当上了,真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汪直还是觉得自己升官儿这事是个笑话,他觉得万贵妃和皇帝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接连几天工夫,他们两个每天都会笑眯眯地问他,升了官之后别人都有哪些反应。 第86页 听见他说「段英师傅原先每次见了我都会摸我的头,这回再不敢摸了。」「门子小六哥哥今早见了我就朝我作揖,因为我个子矮,他一使劲弯下腰,都差一点栽倒了。」万贵妃与皇帝就会听得笑不可仰。 可见明明就是个笑话! 就因为这笑话是皇帝讲的,只有他和他的宠妃可以笑,别人都得当个正经事,像模像样地捧场。见到万贵妃能因此多笑一笑,暂且放下对生育前景的忧虑,汪直倒也很欣慰。 就他自身而言,其实一点也不享受众人突如其来的尊敬,他还是更怀念从前低调的日子。体面这种东西,只需保证别人不敢来欺负他就成了,到了别人都要向他下跪的地步,就过头了。 不过倒也有个始料未及的好处。原先听李唐说起隔壁那个顶头上司方嬷嬷总刁难她,汪直一是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二也是他的确管不了人家,就没做什么。这次他升了官,还没等他亲自说什么,方嬷嬷对李唐态度就忽然转好了。 据李唐说:「方嬷嬷这会儿待我比待她干闺女还好呢!」 汪直不禁又自我检讨,既然别人都追求名利,就说明名利有其可追求的意义。在这里,「淡薄」不见得是对的,恐怕不值得提倡。 等转过天来,万贵妃和皇帝又问他有没有什么事关升官的趣事——这俩人真有点听上瘾了。汪直把李唐这事说了。他原先怕万贵妃和皇帝误解成讨赏,就从没主动提起过李唐,这还是头一次。 讲完了他总结说:「原先奴婢还没觉得升官儿有多好来着,如今看来,还真是件大好事儿。」 万贵妃与皇帝又是听得一阵笑,皇帝指着他对万贵妃道:「瞧瞧,他自己风光体面不当一回事,见到亲人得了好才觉得好,朕就说这孩子纯善过人呢。」 一旁侍立的钱嬷嬷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听汪直对侍长说话她总觉得提心弔胆的,换了别人,谁敢对皇上说「我觉得您赏的官没多好」这种话?也就他说出来,皇上一点不生气,还特爱听。果然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汪直则感悟到:我还是继续淡薄吧! 他越来越确定皇帝希望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巧的是,他自己也正想做那样的人。so lucky! 皇帝在昭德宫陪着万贵妃一连过了十多个纯洁的夜晚,终于回干清宫去了,当晚就招幸了一个姓鲁的选侍。汪直知道,在其他人眼里,甚至包括在万贵妃的眼里,皇帝这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相当给她长脸了,整个大明朝都找不出几个嫔妃能被皇帝这么给面子,但汪直还是打心眼里为万贵妃觉得凄凉。 她怀着孕,三天两头地出血,孕吐,吃药,又吐药,还要承受着孩子很可能保不住的心理压力,她男人却在睡别的女人。古代女人过的真不是人的日子! 后宫各方对万贵妃怀孕的反应,明面上肯定都是恭喜和高兴,私底下就不好说了。汪直怀疑,恐怕全后宫除皇帝之外,就再没一个侍长是真心为此事高兴的,包括周太后在内。 万贵妃每日早上但凡还能起得来床,都还坚持去向周太后请安,汪直也常随侍左右,常听见周太后当面嘱咐她「好好保养,别太劳累」什么的,却没一次吐口过让万贵妃不必天天强撑着过来请安。 过了中秋,京城的天气就一天凉似一天,下上两场秋雨就要穿上薄棉的衣裳了。这样的天气还要起大早来请安,连汪直都觉得辛苦,何况一个本就胎位不稳的孕妇? 汪直怀疑连周太后都在盼着万贵妃的孩子生不下来,毕竟她儿子才二十一岁,要给她生孙子还有的是机会,而万贵妃成为太子生母,绝不是周太后愿意看到的。如果万贵妃落胎,很可能从此再没生育能力,周太后就会更有理由让皇帝多去临幸其他嫔妃,分走万贵妃的宠爱,怎么算都更顺她的意。 所以万贵妃如今面对的景况就是——身体天天受着折磨,周围一圈人都在盼着她滑胎,男人还在跟别的女人睡觉。 汪直觉得换了自己是她,恐怕会有心一把火把整个皇宫都烧了! 他有心为这些事吐槽,不能去找张敏说,张敏只会认为「我过得比她惨多了干什么要同情她?」也不能去找李质说,李质还不能理解,他只能去跟李唐说。 李唐虽然不算聪明,倒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嘴严,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跟熟悉的同事们也很少闲聊,别人说起后宫八卦她都是只听不评论,转头只对汪直吐槽,所以汪直跟她说话最放心。 如今李唐就是他唯一一个可以随便吐露心声、无需有所顾忌的人。人总得有个地方说话呀! 李唐在对万贵妃这事的态度上与他高度一致,一听他说了便会真心感嘆「贵妃娘娘未免太可怜了」,然后思来想去琢磨自己能为万贵妃做点什么,最终她在直房里立了个小佛龛,每天为万贵妃上香祷祝。 汪直见了也是哭笑不得——这就是一个善良的古代女子能想到的招数。 一般来说孕妇怀孕至三个月后,胎位会渐趋平稳,进入安全期,就在万贵妃怀孕临近这个期限的时候,状况却越来越糟糕,她愈发频繁地出血,腹痛,有天夜里还发起了高烧。 乌太医被连夜请了过来,诊治之后,一如从前那样开了些补益的药,嘱咐了几句休养事项,便要告退。万贵妃差人送乌太医出去,待屋内的下人少了,她单独招过汪直来低声道:「你去悄悄追上乌太医,问问他,我的情形究竟如何。让他别再隐瞒,务必从实叫我知道。」 第87页 汪直答应了小跑而出,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因为延请太医的时候跟前总要有内外八个下人「监视」,一些话很可能太医不便直接对病人说,万贵妃叫他私自来问,恐怕就是已经察觉到这次的症状与之前不同了。 那个期限,这么快便到了么? 时值半夜,乌太医出了昭德宫就仅有一个小火者执着炬照路随行,汪直很快在夹道上追上了他,将万贵妃的吩咐学说了一遍。 炬烛的光芒之下,他看出乌太医的神情有点迟疑,明白他是看自己年纪太小,疑心是否方便透露真正重大的讯息,便道:「大人但请明言,娘娘派我来问您就是信重我胜过其他嬷嬷姑姑,大人说些什么,我必定一字不漏转述给娘娘。」 乌太医点了点头,轻嘆道:「其实,这些话我早已对皇上直言,皇上也说,娘娘但凡问起,不必再隐瞒,今日我便向娘娘交个底吧。娘娘这一胎最初便怀相不稳,很难保得住,如今便已到了极限。」他向空中比了个作揖的姿势,「还请娘娘想开些,滑胎既已註定,早一点,反而对她身子有益。」 汪直已有了心理准备,闻听后却还是心头一沉。 待他回去昭德宫正殿,将这番话单独转述给万贵妃,却见万贵妃神情平静,不见任何震惊哀戚,听完连沉默一阵都不曾有,便叫他回去睡了。汪直猜着,她自己心里也是早就有了底的。这样也好,就像他之前劝她的,心里做好最坏的准备才好。 令他意外的是,次日一早万贵妃竟然仍坚持要去仁寿宫请安。 看她连站着穿外衣时都要冯姑姑搀扶着,简直摇摇欲坠,汪直忍不住劝道:「娘娘何必这般苦撑着也要去?告病少去一日,老娘娘就真会怪罪您不成?」 万贵妃转过苍白的脸朝他一笑:「好孩子,你不懂。」 汪直确实不懂啊,依着乌太医的说法,她现在可是随时可能流产的啊!跟这比起来,给周太后请安算个什么大事儿?万一真搞得在半路上出了事,受罪的还不是她自己么? 果然未出所料,万贵妃就在请安迴转的半路上,滑胎了。 抬轿的宦官们都是跑着回来的,万贵妃的嘶声惨叫简直响彻全宫。她是被嬷嬷们抬进正殿的,鲜血湿透了棉裙,滴落到了殿外的台阶上,大滴大滴的殷红,触目惊心,一时间昭德宫忙作一团。 皇帝一下朝就赶过来了,当时胎还没落,万贵妃只是出血不止,躺在床上发出阵阵悽厉的惨唿。乌太医守在房外,不断指挥下人们如何处置,见皇帝来了,便与皇帝商议说:「这样下去贵妃或有性命之忧,不如由老臣施针加速落胎。」 皇帝打老远就听见万贵妃的惨唿声,早已心烦意乱得不成,闻听便摆手道:「那便快去施针,还等什么?无论如何,要保贵妃无虞!」说完亲自领着乌太医进了暖阁,宽慰了万贵妃几句,便叫乌太医动手。 自暖阁出来,皇帝一撇眼看见侍立在多宝阁边的汪直,小小的孩子竟已哭成了泪人。 汪直觉得一定是小孩的身体更容易做出哭这种反应,他前世经歷过最伤心的事是祖父去世,刚听说消息那时,他心口疼得直想呕吐,绝对比现在要难过得多,可那会儿他都没哭,现在却是眼泪忍都忍不住地往外冒。 他是心疼万贵妃,但真没觉得自己心疼她到这份上,所以哭成这样一定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就因为身体是小孩的身体,稍有情绪波动就容易哭。 皇帝见了他这垂着头满脸是泪的模样,心里的烦躁一下子淡去了很多,更有些难言的滋味,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劝道:「别怕,你家娘娘必会平安无事。」 汪直抬袖匆匆擦了擦涕泪,哽咽着道:「奴婢也知,娘娘福大命大,必会平安无事,只是……只是,身子纵然平安了,心痛心伤却是难免。」 皇帝一时无语,是啊,心痛心伤自是难免,算起来他平日素喜万氏玲珑体贴,自以为也够宠她爱她,可真心去体恤她心痛心伤的时候却少得可怜,比起对她的体恤,自己恐怕还不及不上这孩子呢。 第42章 贴心之人 直耗了两个多时辰,万贵妃才…… 直耗了两个多时辰,万贵妃才顺利落了胎,脱离了风险,期间光是下人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便不可计数,汪直想像着她光是失血就要失了多少,只觉得心惊胆寒。 万贵妃在暖阁里卧床休养,他作为宦官不得传唤不能进去,就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万贵妃的面。 有天夜里起夜,偶然听见直房窗外传来钱嬷嬷的低语声:「你说怕人不怕人?方才娘娘一觉睡醒,竟拉了我的手问:『你可忠于我么?』我自然回答:『老奴忠心服侍娘娘。』结果她紧接着问:『那我要你为我去死,你也情愿?』」 寂静的黑夜里听见这样叙叙的低语声,说的又是这样诡异的内容,实在有点渗人,汪直都听得嵴背发冷,感觉阴气森森。 接话的是养猫的宫女慧莲:「啊,然后呢?」 「然后我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娘娘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看样子仅是说胡话罢了。」 两人一通唏嘘,后来似是走开了,声音变低,汪直就听不清了。 他不知道时辰,想来是临近拂晓,钱嬷嬷值夜换班,遇见慧莲才有了这番交谈。 汪直躺回床上,反覆想着此事,算起来还是中秋那天、刘嬷嬷偷换补子事件之后,万贵妃动了气才发现了身孕,这一个来月过去,她又尝了不少人情冷暖,或许因此安全感变得极低,觉得身边没一个能信任、能指望的人,才会问出那样的话。 第88页 是否情愿为她去死?能忠诚到肯为主人赴死的下人哪有那么好找?尤其宫里的下人还不像外面大户人家买来的奴僕,那些买的奴僕是终身制奴籍,就会把自己当成主人的人,更容易一颗心全都拴在主人身上。 宫女们则是良籍,虽说被放归回家的希望不大,也终归是有希望,所以她们心底里,就不会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后宫的一份子。 像汪直所见这些昭德宫的宫女们,个个儿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别说送死,就是万贵妃的利益和她们的个人利益起了冲突的时候,她们是否情愿以侍长利益优先考虑,都是难说。 宦官或许比宫女好一点,但也难说能好多少。张敏对皇帝很忠心么?会情愿为皇帝赴死么? 连皇帝都是如此,万贵妃更不用说,如果皇帝和贴身下人都不能和她贴心,她还能指望谁去?这当然也有她自身的责任,但恐怕也是全后宫的常态,那些常与贴身下人交心的侍长也不见得真获取了下人的忠心,不过是多了个渠道说说心里话,遣怀罢了。 躺在黑夜里辗转想了好一阵子,已经睡意全无,汪直忽然自嘲起来:要被外人知道我在心疼万贵妃,一定会嘲笑我「一个下三滥的小宦官不知道自己可怜,倒还有心去可怜锦衣玉食的侍长」。 自己更可怜,就不该去可怜别人么?他觉得这个逻辑也不见得成立。 他每天上值时,都会先向贴身服侍的宫女打听一下万贵妃的状况,据她们说,万贵妃头两日一直昏沉嗜睡,不分白天黑夜地睡了足足两日,期间只随便进了几口流食,直至第三日精神才稍好些了,正经吃了两餐,不过还是清粥小菜,到了第五日,她才叫人唤汪直进去见她。 「听说你那天哭的什么似的,这几天来也总在惦记我,如今赶紧叫你来瞧瞧,我没事,你也能放下心了。」万贵妃靠着靠垫拥被而坐,脸上笑容一如往日。 看出她脸颊瘦了一圈,神采也远比从前暗淡,汪直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又想哭,暗中狠狠告诫自己「忍着点,至于的么?」才勉强剎住,遂施礼道:「奴婢知道娘娘有神佛庇佑,必会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就算是个好结果了么?难道如今这状况,还能算她幸运?万贵妃默了一阵,伸出手来拉他:「过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汪直就着她的力量过去床前,坐到了脚踏上,转脸一看,暖阁里的其余下人都被万贵妃挥手屏退了。这之前连转述太医的话那时也有一两个宫女在侧,还从未有过万贵妃故意屏退所有下人单独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时间,汪直十分好奇她想说些什么。 万贵妃道:「你来对我说说,据你所知,外面都有些什么关于我的传闻,尤其是在宫外,你从你师父那边总也该听说过些吧?外头的人都是如何议论我的,前廷的奏章里有没有什么与我相关的事?」 汪直大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万贵妃用手臂揽住他小小的肩膀,温言道:「那些事皇上怕我听了不高兴,从来不对我说,我跟前也没人知道,纵是知道了也不肯对我实言相告。可事情在那里摆着,又不是不听就没有了的,我就是想弄个明白。你要真与我一条心,就别怕我听了生气,但凡知道些什么,都对我说说。」 汪直还真不确定自己算得上和她「一条心」,虽说如今是很心疼她,体谅她,也很感激她,但与她之间,明显还是有着很深的隔膜。与她的亲近程度,别说不能与李唐相比,连与廊下家那些旧邻居都难以相比,毕竟万贵妃平日心里想些什么,他都不曾知道过。他都不知道她的心意什么样,如何与她一条心呢? 不过,他觉得让万贵妃知道她在外面是何样名声,也不是什么坏事,便道:「娘娘明鑑,奴婢知道得也不多,只听说过有大人参奏您擅宠后宫,延误皇嗣什么的,就跟太后老娘娘平日那些难听话差不多,也没什么稀奇的,您不必往心里去。」 猜想着是那么回事,和得知真是那么回事还是有差距的。万贵妃听后心下暗嘆,果然我从前隐忍成了那副德性,名声也没好到哪儿去,在外人眼里,我还是个擅宠专横的奸妃,我那些苦全都是白受了的。 这几年来处处小心隐忍,打落牙齿和血咽,又换来了什么?没了孩子还是轻的,说不定哪天就连命都没了,真到了大限之日,再回想以往的窝囊,岂不是更要憋屈苦闷? 女人生育出了差错很可能引发崩漏,为此丧命的不计其数,万贵妃经歷了那天的惊心一幕,自觉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便有些心灰意冷了,回想往昔种种,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谨慎都很荒唐可笑,不知都是图个什么。 就好像平日总在辛辛苦苦地省吃俭用,有朝一日发觉自己不定何时就要一命归西,省下再多家财都无福消受,自然觉得往日的省检都成了笑话。还不如放开了手脚,快活一天算一天呢。 她又问汪直:「这几天可听见宫里人如何议论我?」 后宫诸人再如何盼着她倒霉,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公然叫好。不但不能公然喊好,还要尽可能表现出感同身受的悲伤,至少也是替皇上少了个孩子悲伤,不然不等万贵妃收拾她们,皇帝也要收拾她们。背后喊好的人再多,但也不可能轻易传出来。 所以汪直也没什么刺耳的坏事可说,只说了这几天王皇后和柏妃她们来探望哪个来得早,哪个来得迟,哪个洒了几滴眼泪,哪个慨嘆万贵妃安然无恙便是老天庇佑。 第89页 这些万贵妃都已经听张嬷嬷她们说过了,见汪直也没说出什么新鲜的,便问道:「你就没有听谁私下里议论我的?你要不敢说,可以不说具体名姓,只把他们说的话告诉我便可。」 汪直想了想,钱嬷嬷她们那些话也不值一提,便道:「哦,我对李姑姑说起娘娘的事,她一直感念您的恩德,也像奴婢一样盼着您逢凶化吉,早在上个月,她便为您设了佛龛,每日为您烧香祈福呢。这几日我没去见她,昨日她还托人递话给我叫我过去,就是特意想听我说说,您的近况如何了。」他觉得适当为李唐买买好应该没坏处。 万贵妃听了笑道:「我对她称得上有什么恩德?果然你心思纯善,私下结交的也都是心思纯善的人。」她深深嘆了一声,「说不定我这一次逢凶化吉,还真是你们这寥寥几个心思纯善的人替我祈福的功劳呢。」 汪直对这话很有些受之有愧:「娘娘您忘了,我来昭德宫本是来做驱邪镇物的,如今您这样了,可见我这个镇物没做好。」 万贵妃笑道:「怎么会?若非你在,难说我这一遭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呢。」 汪直真有点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好意,一时鼻子又发起酸来。看着他蹙起眉头、鼻孔翕动的小表情,万贵妃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抚着他的肩膀道:「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有些乏了,你也去歇着吧,不必在外间站班了。」 汪直见了她这一次,心放下来了,精力才开始转向别处,然后才渐渐发觉,如今几乎全宫下人都在背后数落着周太后的不是,连皇帝都一连好几天找茬儿没去仁寿宫请安。 他才勐地觉察到,万贵妃那天说的「你不懂」,原来并不是当时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果然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 如果只是下人非议,周太后还不会有何反应,这几年有杜嬷嬷把关,仁寿宫的下人们都不敢把外头的风言风语随便说给周太后听,但皇帝也一反常态地找茬不来,一天两天还罢了,到第三天上,周太后就开始觉察了,难免又是一通生气。 「就为那个贱妇,他便敢来对我撂脸色!那贱妇算个什么东西!」周太后连素日喜爱的猫扑蝶茶具都摔碎了一地。 杜嬷嬷忙着劝解:「您先别急着这么想,皇上声称政务繁忙精神不济,兴许都是真的呢。」 「你少来煳弄我,真当我老煳涂了呢!」周太后坐在炕沿上切齿道,「一国之君竟敢如此不孝,就不怕外臣参奏他?差人去打听打听,这两日有没有外臣参过他,若还没有,便多将此事传扬出去,叫外臣都来评评理!」 杜嬷嬷真觉心累,太后还想着拉外臣来站边儿呢,殊不知这几年来,外臣都在为钱太后受她排挤多有微词,上表劝皇帝多关心嫡母的人多得是,哪还会有人为皇帝少来请安几次就为她说话?听说了皇帝慢待了她,人家说不定还要拍手叫好呢。周围的人都是怕了她动辄生气大闹,才没将这些事告诉她罢了。 素日只有杜嬷嬷还能劝得动周太后,见周太后动气,其余的嬷嬷姑姑们便都各找各的活儿干,六七个人一同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将劝解太后的差事都留给杜嬷嬷自己。 杜嬷嬷道:「娘娘您且平下心气想想,在外人看来,贵妃娘娘滑胎,是皇上少了个孩儿,您少了个孙儿,皇上心里难过,也体谅您心里难过,便多几日不来,等他和您都过了这个劲儿再见面,不也挺好的么?」 「他才不是……」周太后想说他才不是因为难过才不来,忽然就体会到了杜嬷嬷话里的用意,万贵妃滑胎,要是在这当口被外人看见她这个做祖母的一点没有为孙儿难过,反倒在跳着脚地计较皇帝少来请安几天的小事,成什么样子?岂不是更要让人家以为,她是蓄意要折腾万贵妃的,连祖孙之情都不顾念? 这话传扬出去,外人说她冷漠无情倒还罢了,说不定还要指责她耽搁皇家子嗣降生,那就是大罪过了呢。到时哪里还会有朝臣替她说话?不上疏参她德行有亏就不错了。周太后岁满心不甘,可想到这里,也冒起了冷汗。 杜嬷嬷看出她明白过来了,便继续劝道:「娘娘,咱们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贵妃娘娘的孩儿没了,听说身子也虚得很,日后怕是再难有孕,这是眼下后宫里的大事,其余末节小事,能不计较的,咱就别计较了。」 是啊,大事已经顺了她的心意,再多去揪着小事不放,不但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多给外人留话柄。 周太后憋了一阵子没说话,然后问:「外头是不是真有人那么议论我?」 杜嬷嬷笑着为她添了一杯茶,道:「无根无据的传言常年都有,倒也不必顾忌,只需您把该做出来的样子做足了,真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就没了。」 难得周太后真听进去了,当日便叫人开库房,给万贵妃送了不少补品过去,嘱咐她好好将养身子。 杜嬷嬷还想劝周太后也差人去安慰皇帝的丧子之痛,周太后却无论如何都没答应。这会儿她生儿子的气可比生万贵妃的更大。 第43章 万人迷和万人恨 「师父,您说咱们做宦…… 「师父,您说咱们做宦官的,应该对侍长绝对忠心不二么?」 汪直自从进了昭德宫还从未有过一天的整假,大约也是万贵妃觉得他素日都没什么活干,不需要放假休息,只偶尔叫他宽松半天,去找小伙伴们玩玩。这次万贵妃休养期间是头一回让他正经沐休了两天,怀恩知道后特意藉此机会又领他出宫玩了一圈。 第90页 刚出宫门走到西长安街上的时候,汪直便对怀恩问出了这句话。 回想之前这一年多的工夫,师父教他的只有文化知识、做人的道理和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不包含任何向侍长尽忠的理论。感觉在师父心里,那个「忠」字似乎并不十分重要。他挺好奇,怀恩这样人品方正又价值观端正的人如何看待忠心。 未等怀恩回答,他紧接着问:「比方说,眼见侍长需要咱们以命相拼,咱们就真该去赴死么?」 怀恩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有此一问,平静答道:「所谓的忠,绝非侍长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比起忠君,咱们更该忠于大义。倘若侍长言行有失大义,咱们便该良言规劝,实在劝不得了,也算你尽了本分,至少不能明知不对,还去助纣为虐。圣人教咱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修身』才是首要。」 他低头望着汪直,神情十分郑重,「你要记住,不是做了宦官,就不能做君子。」 汪直忽然就发觉自己问的多余了,师父是打心眼里以文臣的道德规范为准则的,文臣如何看待忠诚,还不是很好想像么?当然不会是下人对待主子那一套。 他不禁心下感嘆:没错,您是做了宦官,也做了君子,可这样……真的很累啊! 怀恩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同意,也不像是存疑,便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汪直问:「师父,您品性高洁,心思也通透,您想做君子自然做得成,可若是我没您那么聪明,遇事分不清楚哪样是对,哪样是错,不知如何才算是君子所为,也来不及来问您,又该怎么办?」 怀恩慈爱地笑了笑:「等你再大些了,进内书房读了圣贤书,自然就明白了。」 「圣贤说的道理就一定对么?孔子孟子都是千年之前的人了,万一有些事参照圣贤的道理也行不通,又该怎么办呢?」汪直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刁难师父的意思了,不过他是真心盼着能从师父这里得到一点简单易行的处世之道。 最近对待万贵妃,他总有点……怎么说,力不从心的感觉? 怀恩还真被他问住了。要是换了张敏问他「圣贤的道理行不通该怎么办」,他一定直接骂回去「凭你也配质疑圣贤?」可听了汪直动问,他却默然思考起来。圣贤的道理确实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又不是没体会。 看着小徒弟那对纯净水亮的眸子,他嘆了口气道:「或许具体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本来有些事,我就还不及你看得透呢,又如何能够事事都来指导你?」 汪直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皇帝、怀恩、万贵妃这些人情商智商都能甩他好几条街,可他们却好像都认为,他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完美,完全无需调.教雕琢,顺其自然就很好了。 这是开了个什么外挂?汪直怀疑自己转世时被神仙喷上了万人迷香水,人家一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就迷上他了,他怎么说怎么做,人家都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对,这个「人家」可不是所有人,讨厌他的人也不少。 原先李质还没被皇帝召见、调入干清宫那时,想主动来见汪直一次还很不容易,那样时候,李质就曾连托几个人的关系,递话进昭德宫,费劲吧啦地将汪直唤出来,正经八百地告诉他说:「我前日领饭时听见两个昭德宫小厨房的宦官议论你,说话难听得很,你是不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他们会不会设计害你啊?」 汪直听了一点都不觉奇怪,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劝他说:「我受娘娘和皇爷的宠,他们眼红嫉妒都不稀奇,你放心,他们奈何我不得。」 之后被皇帝指派给廖寿、挂职在干清宫后,李质接触的人多起来了,又有一次正儿八经地跑来报告他说:「我听见两个来御用监取东西的女史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是怎么得罪她们了啊?」 汪直哪有什么机会去得罪女史?连李唐的同事们他都没怎么接触过,他问李质:「她们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不过是个没把儿的瑶獞小杂种,捧得好像干儿子似的,好吃好喝都紧着他』?」 李质呆呆点头:「差不多,怎么,她们当着你的面也那么说过?」 汪直不禁失笑:「她们还是眼红嫉妒我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话说,那两个女史说那种话不单是非议他,也算是在非议侍长了,这样还叫外人听见,也是够心大的。 这次以后,李质也真心明白了,他这个小兄弟太红了,所以招惹了好多人嫉妒,可他还是放不下心。冬天里他又惶惶然来对汪直说:「我总能听见别人说你的坏话,到处的宦官宫女都有,昨儿个一问廖师兄,他说宫里恨你的人可多了,尤其御马监里的人,都在咒你早早得场风寒死了,这可怎么办吶?」 二十四衙门里多得是混了大半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宦官,看见他一个小孩子直接当上了太监能不嫉妒么?汪直啼笑皆非:「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去捂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他们爱咒咒去呗。咒贵妃娘娘的人更多,你看娘娘不也没事么?」 李质问:「贵妃娘娘还不够艰难么?」 emmm……这个例子举得不好,汪直道:「那你看咒太后老娘娘的人也不少吧?老娘娘不是好好儿的?」 「咒老娘娘的人多么?」李质没听见过。 第91页 「当然多了……不过,你可别去跟外人说哈。」汪直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话多了。 李质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默了一阵又道:「可你明明是好人,干什么要挨那么多的骂?」 汪直道:「我问你,你所知道说我坏话的人里面,可有咱们在廊下家的熟人?」 李质摇头:「没有,孙绍哥哥他们说起你升官,都替你高兴呢。」 「那有没有昭德宫正殿里近身服侍贵妃娘娘的下人?」 李质想了想:「也没有,顶多有外院的杂役。」 「所以说,骂我的都是我根本不认识、平日也接触不到的生人,对不对?」 李质点头:「对。」 这就对了,这些日子昭德宫的同僚们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冲着侍长的面子也都要善待汪直,对他十分照顾。汪直则不管旁人出于什么心态善待他,他都会尽力回报,常拿得的赏赐分给大伙,面上也都客气礼遇,从不拿大,所以这些日子他跟同僚们相处得越来越好。原先他曾间接得罪过的钱嬷嬷、吕姑姑她们早都对他没有一点敌意了。 他如今算是「既得利益者」,会对他不满、说他坏话的甚至咒他早死的,都是那些分不到利益、可能还要因他损失利益的人。身边的熟人与他没有利益冲突,还享受到了他给的好处,即使没来真心喜欢他,也总不至于有多厌恶。 「你看,都是些生人骂我,我又何必理他们?」 李质不大闹得明白这个道理,被生人骂就不必在意么? 汪直也没法给他举例,在现代要是像他这样忽然受了居高位者的青睐一步走红,来骂他的陌生人说不定会数以千万计。他除了无视,还能怎么办? 好在那些外人再如何厌恨他,也只能背后咒骂,没人敢来对他动手。这就足够了。 据他了解,宫人们之间的争斗,最常见的就是暗中拆台、让对方的差事办砸、再受惩处这种手段。像梁芳算计张敏送瓷器,刘嬷嬷偷换了钱嬷嬷的补子,以及宫女梅英冤枉他动了摆设,都属于这个范畴。 这个手段汪直最不怕,他现在就没什么正经差事,又有皇帝大佬亲自罩着,没人敢对他动手脚。 至于宫斗剧里常见的下毒打胎推水池那一套,在这儿根本全无发生的可能。 早在住廊下家那时,汪直便问过张敏和孙绍他们,往年宫里可曾出过哪些人害人的案子,得到的答案都是谁给谁进了谗言、谁给谁办事拆台这种,很像办公室斗争。 大明朝开国以来,后宫就从来没有过一桩能定案的谋杀案。 永乐朝那时倒有过一桩闹得很大的案子,称作「鱼吕之乱」,说是一个嫔妃出于嫉妒毒杀了另一个嫔妃,最后审讯攀咬牵扯进去上千人,闹到朱棣血洗紫禁城,不过最终案子其实也没查清,究竟有没有人真的下过毒,还是存疑。 而且那事追根究底还是在宫外出的,是朱棣带了宠妃出征时出的事。要说在宫内,毒.药那种东西压根不可能带得进门来,一旦真发生了毒杀案子,不论兇手能否抓到,至少负责宫禁的一干人等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种事没人敢玩忽职守。 就是段英整黄赐那时,也不是下药,能叫人上吐下泻又起疹子的办法很多,真去下药的话,只会给人留把柄。 说起来其实古代也是法治社会,秩序真没有现代人想像得那么混乱。古人想要排除异己,也要遵循一定的约束,不能为所欲为。王熙凤那么恨尤二姐,潘金莲那么恨李瓶儿,她们也没买包毒.药给人家下不是? 现在有皇帝罩着,汪直一点也不怕有人会动手害他。 据他亲身观察,相比下人们之间的互相倾轧,侍长们之间的「宫斗」反而更要平淡和谐得多。 这也很符合逻辑,下人们再如何斗,即使斗出人命,也兴不起大风浪,侍长们可能随口带过就得了。可侍长们斗起来就是神仙打架,牵扯的就多多了。 如果嫔妃之间可以像宫斗剧里那样,看谁不顺眼就下毒打胎推水池,那下人们之间做起这些事就更方便容易了啊!刘嬷嬷想整钱嬷嬷,直接在她吃饭时下点药不就得了?宫里是死一个嬷嬷更受重视,还是死个嫔妃更受重视? 所以逆推过来,如果主子们真能斗成宫斗剧里那副德性,全后宫早就乱成修罗场了。 单说万贵妃与其余嫔妃之间,也没见有过宫斗剧里的那种紧张气氛。万贵妃还怀着孕那时,常有别的嫔妃或是亲自过来探望她,或是送她些礼品,汪直从没见到万贵妃提防过谁的谋害,连那些嫔妃们送她的吃食和补品,她也多会放心地吃一吃。 有次柏妃送她的燕窝羹她觉得味道好,还整罐都给吃了,当时汪直都曾怀疑,她是不是有心把流产栽赃给柏妃,事后证明并不是。 就是因为万贵妃很清楚没人敢对她动手脚,才会这么放心大胆。那些人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所以行事比她还要小心呢,唯恐惹上一丁点嫌疑。 要不怎么最后万贵妃流产时,周太后单单因为不曾免了她请安,就被外人责怪上了呢?要是下药打胎和绊个跟头的手段很常见,谁还会觉得周太后这点刁难算个事儿? 别说害人的手段不见有,连面上相处,大家也总是其乐融融的。 柏妃就算是性子挺直的吧?连她不满意了,也最多是脸上带出情绪来,别说没跟谁翻过脸,像宫斗剧里常见的那种当面酸一句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最最过分的,也就是拉着万贵妃的袖子撒娇一样地抱怨「咱们的福气哪儿能跟姐姐您比呀?」 第92页 表面看来,后妃们真真儿是一团和气的。 汪直在这里呆的越久就越会觉得,真正的古代和宫斗剧的差别还是很大很大的啊! 如此一看,万贵妃即使受了这次打击后真会黑化,总也不会真去变成堕胎狂魔的,这里就没有能滋生堕胎狂魔的土壤。汪直总是隐隐觉得她会有些变化,只是具体会是什么变化,他猜不到,一时也看不出矛头。 第44章 老天本无眼 刘嬷嬷没了,昭德宫需要再…… 刘嬷嬷没了,昭德宫需要再进新嬷嬷,万贵妃想了个办法,叫张嬷嬷和钱嬷嬷各举荐一个,然后把那两个嬷嬷都要了过来,凑了四个嬷嬷。这下嬷嬷级的阵营成了二对二,势均力敌。不过从此往后,肯定双方谁也不敢斗得像从前那么露骨了。 张嬷嬷举荐来的嬷嬷姓马,汪直总觉得「马嬷嬷」这三个字十分拗口,很容易叫成「马麻麻」,事实上,他有回真的叫出了这样的发音,承包了昭德宫正殿里好几天的笑料。 钱嬷嬷举荐的嬷嬷姓赵。赵嬷嬷和马嬷嬷有个共同点,就是巧嘴,逮到机会就争着说好话谄媚,而且不光对万贵妃百般巴结,对汪直及其他同僚也都极尽友善,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巧嘴讨好,连守门的和洒扫的粗使小宦官都能受用她们几句好听话,一时间倒把昭德宫的气氛搞得其乐融融。 万贵妃的身体一天天将养好了,汪直有点担心她会「黑化」,可惜究竟有没有,人家也不会让他看出来。 要说变化,万贵妃倒像是比从前更开朗了,听嬷嬷们说起什么趣事,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做听众,而是也会来凑趣几句,当然她还是不会公然说别人的坏话,只在嬷嬷们说得有趣的时候,跟着说笑,甚至偶尔还会有兴趣跟着「实施」。 比如,钱嬷嬷她们说起坤宁宫里的一出恶作剧,有人因和那里的侍膳宦官不和,背地里给侍膳时要戴的那块面巾上洒上了辣椒面,结果那宦官伺候王皇后进膳时就憋不住连打喷嚏,好在王皇后待人和善,事后那宦官只被罚了俸,没受重罚。 万贵妃听后大感兴味,竟然动员手下人积极效仿,也给昭德宫的侍膳宦官面罩里洒了辣椒面。她是一宫之主,想整手下的下人玩儿,还不是手到擒来?侍膳需用的面罩平日就在宫内收着,并不由侍膳宦官自己保管,万贵妃命令一下,嬷嬷们便拿来实施。 辣椒面洒得着实不少,那宦官侍膳时涕泪横流,喷嚏不止,吓得跪地求饶,一边求饶还一边打着喷嚏,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万贵妃看得开怀大笑,活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跟从前那个随时保持端庄矜持的她判若两人。 汪直旁观着这些,觉得非常奇怪,她这是经歷了一劫,有心过一天快活一天,就放飞自我、回归真性情了?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事。对她是好事,对别人也是好事。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 也不知是不是宫里那种歇山顶和宽房檐的缘故,汪直总觉得古代的京城比现代气温低,夏天不热,冬天则冷得刺骨。 十月底有一天从半夜里开始下冻雨,早晨汪直从直房跑过庭院来正殿上值,半分钟的路程就冻了个半死,见万贵妃还要穿戴好去给周太后请安,他就忍不住抱怨:「这样天气老娘娘也不免了请安。」 万贵妃笑道:「这算个什么?不说远的,就说前廷那些老大人们,还不是天不亮便要来午门候着上朝的?人家要走的路可比我长得多呢。」 汪直还从未想过这回事,曾听过这会儿上早朝的地点是在奉天门,就是现代的太和门,是奉天殿前的一座穿堂。和影视剧里表现得不同,真实的上朝官员远比影视剧里的要多得多,事实上,几乎所有在京官员都必须上朝。 就在今年六月,曾有人奏报皇帝说,早朝官少,很多在京官员无故不来,连假都不请。皇帝立即下令「按门籍阅之」就是对照着牙牌细细点名。结果竟然一举发现了三百一十八名官员「 旷工」(汪直:318人旷工都没被发现,那总数该有多少啊……)最终朝廷罚这些人每人搬砖五百块——京郊正在修缮一座国有大寺庙。 一天上朝的官员有那么多,一座奉天门里面再如何宽敞也站不开,所以真实情况是——皇帝坐在殿堂内视朝,官员都是站在庭院里的,依照官职的高低来排列远近次序,官职高的、也是最有可能需要在朝堂上与皇帝交换意见的人,站得也就离皇帝近些。 那么也就涉及到这次汪直发现的问题了,遇到下雨下雪的天气,那些站在院子里的朝臣们怎么办呢?就那么淋着?好多官员岁数很大了,像今天这种冬季冻雨,真淋上一两个时辰,不会出人命么? 他把这个疑问在闲聊中提出来,万贵妃竟也答不上来,她完全没去想过,转而问身边宫女,甚至叫来院里的宦官问,也没人知道。这些没接触过前廷的人,谁也没去想过这事儿。 一个问题竟然把整个昭德宫都问住了,等到皇帝来了,万贵妃很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了他,皇帝听说是汪直问的,便哈哈笑道:「难得他小小年纪会想到此事。」 随后解释说,遇到雨雪朝臣们上朝可以穿雨衣,这还是太.祖爷亲自定下的规矩,而且因为北京比南京冷,自从迁都之后,真遇到那种很冷很恶劣的天气,皇帝都会让大伙行礼完了就有事奏报,无事回家。 第93页 汪直对古代雨衣已经不陌生了,在宫里有时下雨宦官们也会穿雨衣,那种雨衣并非蓑衣,而是用丝绢外面涂了油脂做成的,质地与现代雨衣比较近似,比蓑衣要轻便许多。 原来上朝还可以穿雨衣,如此看来,古人也有人性化的时候啊! * 总体来说,成化三年的冬天还不是很冷,雪是下过几场,过后都很快晴了天,饶是如此,还是难免会有人染上风寒,其中就包括钱太后。 钱太后的身体状况一向不是很好,汪直常会见到万贵妃或是亲去清宁宫探病,或是张罗下人送去补品。那位太后性子和善,与世无争,又境遇堪怜,汪直无论是在昭德宫、廊下家、司礼监等哪个圈子里听人提起她,无一不是称赞颂扬。 这样的好人竟然不受天佑,眼看病得一日重似一日,怕是时日无多了。宫人们背后唏嘘感慨之余,纵是嘴上不说,心里也都难免想到:仁寿宫的那位成日作天作地,怎么活得倒挺硬朗呢? 真真是老天无眼! 月历的冬至常在十一月底或是腊月初,这时的冬至是个大节,皇帝要去亲自祭天,还有一系列的节庆活动,另外成化皇帝的生日也是在十一月,所以每到年底,宫里就会一连挺长时间忙碌于筹备节庆。 等到这一连串的忙碌都过去,就已到了成化四年开春了。 天气渐渐暖和,花开得越来越多,四处生机盎然,清宁宫里越来越是一片愁云惨雾。 钱太后自年后起就很少下床了,堪堪熬了一个春天,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就饮食骤减,不必听太医说,人们也都知道她时日无多。 皇帝皇后和嫔妃们都常来探望,尤其帝后二人几乎是每天都来,钱太后却很少接见,多是让跟前嬷嬷说一声她正睡着,就请人家回去了。帝后还安排了日程与嫔妃们轮流侍疾,钱太后也没有应允,只说多个人在跟前反而乱心,不利养病。 太妃们也常来,但除了少数几个与钱太后交好的,她也很少接见,周太后春天时也曾来过几次,近日则都以入暑身体不适为由,已有月余不来了。 这天万太妃陪在病榻跟前,随着钱太后刚接见了几个来探病的太妃,待得众人散去,钱太后望着万太妃道:「你又是如此。」 万太妃问:「我怎么了?」 钱太后含笑道:「你方才好几次欲言又止,当我没看见?」 万太妃蹙眉冷脸道:「我不说,是怕你不想听。你既看出来了,倒来告诉我,你想听么?」 钱太后微微一嘆:「你不说,是因为知道不当说、不必说。既然如此,不说也罢了。」 万太妃不再言语,却是毫不掩饰地生着闷气。刚才那几个太妃来访,有个嘴快的无意间透露说,近日仁寿宫的宦官们频频打探前朝的动向,连被外人看在眼里都无所顾忌。 周太后的下人打探前朝动向干什么?还不就是因为看着钱太后快不行了,想要施压给前朝,阻挠钱太后与先帝合葬么?这事周太后从前都曾宣之于口,不止一次向皇帝提起不要让钱太后附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一点都不难揣测。 人尚且活着,她就在明目张胆地钻营这事了,真是狂妄至极,恬不知耻!那女人凭什么呀?哪条祖制也没说,身为皇帝生母就可以这样上窜下跳,为所欲为的吧? 万太妃看着钱太后,着实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 钱太后无数次劝说万太妃别太计较,每一回都习惯性地拍拍她的手背,这一次她又想抬手,却发觉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掌已经不听使唤,竟提不起手腕,她只好嘆了口气说:「妹子,你听我的,凡事别往牛角尖里钻,自己想开着些,日子就好过了。」 万太妃胸口闷得几欲炸裂:可是你这么想得开,也没见得着什么好日子过啊!你看那姓周的什么都想不开,什么都要争,却活得比你舒坦多了呀!直至此时,你还相信善有善报那一套?明明是老天无眼!说不定你把眼一闭,将来连跟先帝合葬的资格都要被人夺了去! 万太妃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看着钱太后这虚弱模样不忍心说,憋闷一阵,她淌了眼泪出来,索性拿帕子捂着嘴大哭起来。 周围的下人们多少年都未见过侍长哭得如此失态,一时都有点慌,几个年长嬷嬷忙都围过来劝说,吩咐小宫女去打热水给万太妃洗脸。 钱太后看着万太妃哭得像个孩子,也是既好笑又触动,有心再多劝慰几句,却感到气力不济,别说说话,余下的力气支撑唿吸都显得艰难。 成化四年六月二十八,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的反应一点也没出乎众人的意料,钱太后刚报丧,她便立即召集心腹宦官议事,研究如何阻止钱太后附葬裕陵。 第45章 内外拉锯 仁寿宫里的大太监有两个,除…… 仁寿宫里如今有两个大太监,除了先帝驾崩那时替周太后去向内阁要封号的夏时之外,又多了个副总管太监傅恭。 天顺年间,傅恭曾在司礼监做了几年随堂,后来据说是怀恩升任掌印之后看不上他,就调了他去仁寿宫。汪直听张敏说,是因为傅恭此人惯于熘须拍马又常拍不到点上,所以才被师父一脚踢开。 汪直知道,即使是「拍的到点上」,爱熘须的人也必定被师父讨厌,要是换做张敏去到司礼监任职,也迟早要被师父踢出来了。 第94页 不管怎样,傅恭因在司礼监接触过庶务,对前廷政事要比夏时了解得多,在大事上便能给周太后更多的参议。 四年前先帝驾崩时,周太后为了独占太后尊号差遣夏时在仁寿宫与内阁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结果交涉了半天,仍是以两宫太后同上尊号告终,最后还被彭时玩了个文字游戏,在钱太后尊号前加了「慈懿」二字,压了周太后一头。周太后已经为此憋了四年多的气。 这一次有了傅恭,她认为打赢一仗、一雪四年前被彭时他们煳弄的前耻,大有希望。 闻丧日的次日一大早,傅恭与夏时二人就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奉天门,就钱太后附葬一事向前来上朝的诸位大臣发难。 这事发生在朝堂上,汪直自然无缘目睹,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要说钱太后的人缘真不是虚的,她一过世,不用侍长组织众人哭临,便有许多宫人自然而然已落了泪。周太后在这样时候差人去阻挠钱太后附葬,可想而知会有多不得人心,所以朝堂上的那一幕很快便被传遍后宫,版本也十分一致,传了几道也毫不走样。 现今的内阁仍是三位阁老坐镇,与当年夏时去理论尊号问题时相比却已换了两个人,首席辅臣李贤过世之后,陈文也驾鹤西归,只有当年亲笔为钱太后加上「慈懿」尊号的那位彭时彭大人尚在,另外就是后入阁的两人,一个商辂,一个刘定之。 汪直对彭时、刘定之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商辂这名字熟悉,好像前世在什么书上见到过,而且是和歷史上的汪直有着瓜葛,可惜具体是什么,他也记不起了。 据说那天早上傅恭和夏时去得很早,三位阁臣都还未到,其余群臣无人统领,待傅恭夏时抛出的钱太后不宜附葬理论时,无人接茬。两个太监的气焰未免又高了几分。 等三阁老到了,夏时就又说了一遍:「慈懿太后无子,且有疾,岂可入山陵附葬?只可比宣庙胡后例,葬于西山。」 没有儿子,有病,就不能与先帝合葬?宣庙胡后是谁?那是宣宗时被废的胡皇后,钱太后不但没有被废,还深得先帝敬爱,怎么能效仿胡后例?这都是哪门子歪理? 怀恩当时就站在一边,听了两遍夏时这番鬼话,简直气得脑壳疼,奈何身为内臣,皇帝的立场都尚不明朗,他不宜出口评论,只能强忍怒气听着。 首席阁臣彭时听完同样义愤填膺,马上驳斥道:「太后母仪天下迨三十年。为臣子者,岂忍议别葬?此事关系非小,若不依礼行事,何以示天下?」 商辂刘定之和礼部尚书姚夔等人也都据理力争,将怀恩想到的那些道理都文绉绉地数说了一通,傅恭和夏时早就做好了讲理讲不通的准备,既不跟他们争论,也不退缩,最后只道:「且等上请圣旨后再议。」 汪直最开始是听段英和赵权师徒两个说起的这段朝堂之争,最后听见结尾不了了之,不禁着急。歷史上这事结果如何,他已记不清了,毕竟一位太后是否与皇帝合葬了,放到大歷史里不算什么大事。可如今他熟悉了钱太后和周太后两个人,当然就很关注进展。 听上去周太后一方虽然胡搅蛮缠,但好像底气十足、胜券在握啊,难不成最终真被他们搅得钱太后无法合葬?他追问:「然后呢?哎?对了,这不是上朝时的事么?难道皇爷不在跟前?怎都没有发话?」 段英笑道:「皇爷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临朝。」 汪直知道,皇帝的性子很像某些现代直男,就是很不善于处理家事,因为不善于就懒得费心,像平日周太后讨厌万贵妃啦,周太后挤兑钱太后啦,嫔妃之间争风吃醋有点小矛盾啦,他都是能躲则躲,躲不开就抹稀泥,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利落的手段解决家庭矛盾,甚至连出面说句公道话都不肯。 看来这次也是一样,把蛮不讲理的老娘甩给朝臣们去对付,他反倒躲了。汪直也正是因此才担忧,要是皇帝真对周太后服了软,钱太后附葬岂不真要黄了?虽说依他看来,人都死了,葬在哪儿都不是大事,可也真心不想让周太后那种人遂心啊。 那样也太没天理了! 赵权见状便道:「听说事后皇爷去了文华殿,将三位阁老都唤了去商议。最终结果如何,我们是不知道,可怀公公一直跟随在皇爷左右,必定知道啊。你去问过怀公公便清楚了。」 段英也撺掇:「正是正是,我等也都关心此事结果,汪兄弟你若去打听了来,一定记得告诉我们。」 汪直原来就觉得,别看段英四十多岁,赵权才二十,这师徒两个说起话来却都一样语气,宛似两兄弟,连八卦之心都是一样的。不过他自己当然也很想知道此事后续。 当日下值之后,他便去到司礼监找怀恩,怀恩却没在,说是仍在伴驾,具体正在哪里也无人知道。夏天天黑的晚,汪直一直坐在怀恩的直房里等到天色死黑,连晚膳时间都过了,灌了一整壶小火者送来的凉茶,才把师父等了来。 怀恩听说他只是急于知道附葬一事的进展,倒一点也没认为他是八卦,反而觉得:这孩子宅心仁厚,体恤钱太后才来的。 至于所谓的进展,怀恩却觉得根本没什么可说。 在文华殿那时,皇帝接见三位阁臣,傅恭夏时同样在场,说起附葬一事,彭时带头主张「必定依正礼而行」,皇帝却问:可是周娘娘不答应又当如何?彭时、商辂和刘定之三人便一递一声地引经据典,申明依礼而行的必要性。 第95页 怀恩就在一旁听着,觉得人家三位阁老当真句句箴言,每一条道理都很立得住。当年先帝显然就是怕周太后生么蛾子,才亲口留下遗训要钱太后陪葬。虽说周娘娘是皇帝生母,皇帝必须尽孝,不可忤逆,可先帝还是皇帝生父呢,人家亲口留下话的,难道可以置之不理?是对亲爹尽孝重要,还是对亲妈尽孝重要? 何况皇上还是庶子!放在外头寻常人家,但有庶子敢为了生母亏待嫡母的,衙门都是要治罪的,如今别说嫡母,若叫皇帝连生父的遗训都不顾,那简直是大不孝,圣德何在?如何服众? 可惜说来说去,皇帝依旧錶示:你们说得都没错,可我娘的话我怎能违背? 怀恩简直听得想跺脚。 最后彭时提议,从前就有过一墓三穴、两宫太后一齐合葬的说法,现今不如就这般处置。这已经算是内阁让步了,可夏时等人却仍然不同意,说来说去,就是不许钱太后附葬。皇帝也不表态,彭时只好提出事后具本详述,请皇帝先去试着劝说周太后。皇帝也答应了下来。 怀恩回来直房之前那时,彭时的奏本就已经呈上来了,皇帝看过之后,下旨让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集议。 竟然还是不了了之!听怀恩陈述过往,汪直心里起急,问:「依师父您看,皇爷他究竟是何意思啊?」 原先他曾听张敏说起过上尊号那回事,依张敏的意思,皇帝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把球踢给外臣,最终事情按照礼法办成了,他守了礼,还不得罪亲娘,甚至还借外臣的手羞辱了老娘一番,手段甚是高明。 看这回好像也是那样的意思,可谁又说得准呢,万一皇帝这次是真的想要顺从老娘了呢?说不定他觉得上次上尊号的事是让老娘受委屈了,这次正好补偿呢。汪直也没见过其它什么实例可以证明皇帝是个恪守礼法的人。 怀恩摇头嘆息:「都说天心难测,我又如何知道?」 其实他心里也倾向于相信皇帝还是在打同一招太极,是借外廷之手修理老娘,可即便如此,怀恩还是很看不上——明明是很占理的事干什么不能据理力争、非要打太极呢?在文华殿时旁观皇帝抹稀泥,怀恩依旧是气得脑壳疼,这一天下来,他简直被气得精疲力尽。 见汪直忧虑,他劝道:「不必担心,外廷大人们才不会有人声援老娘娘呢,此事既然交给外廷集议,便不会出何闪失。」 听他这么说,汪直就放心了。虽然想不起来这事最终怎么解决的,但印象里,好像明朝的国事从来都是士大夫们在把持着,连皇帝都拗不过他们,有那些大人们主持公道,应该不会让钱太后吃了亏吧。 第46章 看个大热闹 【二更】要说皇帝心里究竟…… 要说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下定论,至于世上最了解他的万贵妃知不知道,汪直不清楚。 这夜皇帝是来昭德宫过的夜,次日早朝过后也依旧回来昭德宫,不知他与万贵妃夜间同宿时是否谈及过附葬的事,反正汪直从白天他们两人的交谈之中,没有听见一点与此相关的内容,就好像完全没那回事。而且皇帝不在时,汪直也没听万贵妃私下里谈起过这事,也不明白她是在避什么嫌。大概是怕惹周太后不高兴? 次日百官集议的结果丝毫不出所料,众朝臣一致认为,钱太后附葬裕陵是必行之举,礼部尚书姚夔遂领衔百官上疏请命——真的就是「百官」,据说签字请命的官员正好九十九个。 上疏言道:「大行慈懿皇太后作配先帝二十余年,诚孝一心,夷险一德,孚于中外。是以先帝眷礼优隆,始终无间。陛下嗣位之初,既致隆于所尊,而加『慈懿』之徽称;復推崇于所 亲,而上『皇太后』之尊号。两宫之名号既同,二母之体位相等,陛下之孝餋如一,天下皆知。陛下克体先帝初心,以为至仁大孝莫过于此。夫善继善述,是之谓孝。事死如生,尤孝 之至也。今慈懿皇太后之丧,与皇太后千秋万岁后俱合葬裕陵,慈懿皇太后居左,皇太后居右,配享英庙,礼亦宜然。是乃天理人情之至也。万一合葬祔庙之制少有疑沮,不合典礼,关系非小。在廷百辟,将有言之;天下之人,将有言之;宗室亲藩,将有言之;万世之下,亦将有言之。安保将来终无据礼改而从正者乎?」 可谓有理有据,详实又全面,可皇帝看完之后,批覆却是:「卿等所言,固是正理,但圣母在上,事有窒碍,朕屡请命,未蒙俞允。朕平昔孝奉两宫如一,若因此违忤,致有他虞,岂得为孝。今当于裕陵左右择吉地安葬,崇奉如礼,庶几两全。卿等其体朕意。」 你们说得都很有理,可惜我娘她就是听不进去,我能怎么办吶?不如就把钱太后葬在别处如何?皇帝当真把自己的孝子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把周太后蛮不讲理的嘴脸暴露得一览无余。 文武群臣简直都被气炸了,纷纷上疏据理力争。最先只是文臣,后来以魏国公徐俌为首的三十多位公、侯、驸马、伯、都督、甚至是锦衣卫指挥等高级武官也参与进来,大力声援钱太后附葬,指责周太后无视礼法,欲置皇上于大不孝。 后宫里包括张敏、段英、赵权在内的许多爱看热闹的宦官都热情洋溢地传说着此事进展,说起朝臣们如何指责周太后,大伙全都两眼发亮,兴奋异常——那个我们一直想骂又不敢骂的老妖婆终于叫人给痛骂啦! 第96页 这一来传说版本就很容易被添油加醋,本来彭时他们只是引经据典地讲道理,被宦官们一传,就成了问候周太后祖宗十八代了。 可惜几天下来,皇帝的表态依然停留在「你们说的都对,可我妈不听我能怎么办」这一步,竟然丝毫没有进展。 群臣的怒气越来越盛,渐成群情激奋之势。礼部尚书姚夔再次联合数十名文武高官上疏言道:「天下者,祖宗之天下。皇上有祖宗之天下,当谨守祖宗之成法。我国家立法垂宪,一本乎三纲五常之道,而议礼制度尤严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各有伦序,莫敢踰越。今于慈懿皇太后之丧礼,宜合葬祔庙,乃祖宗之成法,而先帝之遗意也。陛下重以母后之命,恐咈其意,有所从违。臣等以为母后之命,固所当重,而祖宗之法尤所当重;母后之意固未可违,而先帝之意尤不可违。母后天性聪明,敦厚伦理,其意未必不可回。若母后之意果不见从,则当断以大义,亦在陛下处之而已。」 这一次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你娘再重要,重得过祖宗去?为了孝顺你娘,你就连祖宗都不顾了? 而这一奏疏上来,竟如石沉大海,皇帝没有给出任何回復。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疑惑:皇上好像不是在打太极,而是真心想要支持周太后? 汪直也在这样想着。他不好每天晚上都去烦师父追问进展,有些细节就无法及时跟进,数日过来,只知道大臣频频上疏,皇帝频频抹稀泥,而仁寿宫方面一直没再有什么动静,周太后似乎稳坐钓鱼台。 未料这天上午,怀恩竟然亲自过来昭德宫,声称找汪直过去有事,向万贵妃替他求个假。万贵妃自然不会驳怀恩的面子,当即应允,叫汪直跟他走了。汪直觉得非常奇怪,究竟有什么大事要事,值得师父特意来叫他去? 路上他问怀恩,怀恩只说:「等等你便知道了。」 怀恩神色平淡,汪直从他脸上看不出吉凶祸福,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不过依往常来看,怀恩但凡有事烦心,都会脸色分外阴沉,今天看来还算平淡,或许就说明,没有坏事? 汪直跟在怀恩侧后,一路沿着夹道往南,经过司礼监衙门门口,怀恩竟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前行。汪直心里疑窦重重:师父这是要带我去前廷啊! 前廷和后廷的划分只是一个说法,其实并不是方方正正排好的前后两部分,前廷仅指三大殿区域以及南面的内阁、文华殿等,司礼监所在位置在横向上已经与前廷三大殿齐平了,但仍属于后廷。 汪直常来司礼监,被怀恩带出宫也有好几次,却还从未到过前廷,宫里的大多数宦官也都没有这种机会。眼见怀恩领着他一路向南,穿过司礼监以南的宝宁门,便已进入外廷区域,之后自一道汪直不清楚叫什么的门走进,贴着一道高墙折向东行。 面前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奉天殿广场,汪直望着广场对面巍峨耸立的奉天殿,感觉好像一霎又回到了现代,自己只是在游览故宫。 还记得那时见到脚下的砖地破破烂烂,坑坑洼洼,宫殿屋檐下的和玺彩绘也黯淡无光,他还挺失望的,觉得「大名鼎鼎的故宫怎会这么破」。如今踏着平整无缺的砖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彩绘,他却怀念起置身于破旧故宫里的时候。 要是还能一步迈回到那时去,就好了。 看怀恩领他过去的方向,汪直猜着他们不是去内阁就是去文华殿,大约今天将有什么重大辩论,师父想让他到场去开开眼界? 正这么想着,忽听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嗡嗡的喧譁声,汪直纳闷:朝臣们议论会议论得这么嘈杂?这样不算失礼?而且听上去那么乱,得有多少人在同时发言啊? 再走了一小段,他渐渐听出来了,那不是一般的喧譁声,竟然是哭声!一大群人的哭声!还是一大群男人的哭声!一大群男人嚎啕大哭,嗓子都要嚎哑了的那种哭声! 汪直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怎么了?皇帝死了不成? 怀恩转过头,看见他小脸都吓白了,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伸出手拉了他的小手道:「别怕。」 一感受到他大手上的温暖,汪直立刻就安下神来,点头道:「嗯,师父,我不怕。」 怀恩微笑颔首,终于道出了来意:「文武群臣频频上疏,劝谏皇爷依照礼法为钱太后下葬,皇爷一直没有应允,以致群臣激愤难耐,今晨起,礼部尚书姚大人领着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和科道官等二百余名文武官员,来在文华门前哭谏。」 说话间他领着汪直沿着台阶登上文渊阁南的崇楼,到了楼顶,哭声立刻清晰了起来。他们登到了三大殿东南角的城墙顶上,东面就是文渊阁,站在这里凭栏而望,二百多文武官员跪地大哭的情景清晰呈现眼前。 怀恩手指着下面,淡然道:「这种场面百年难得一见,你好好看看,记在心里,或许对你将来有着用处。」 汪直抬头望了他一眼,师父就是师父,看热闹也能说得这么高大上。 他其实有印象读到过明朝大臣的集体哭谏,只是具体为什么事想不起来了。模煳记得,好像万历时期为皇帝想要废长立幼有过一次,没想到这时也有一次,还是如此大的规模。 他看得好生新奇,古人竟然会用这种办法来请愿,听他们的哭声是震天响,他们真能哭的出眼泪来吗?钱太后不能附葬就能让他们伤心到这程度? 第97页 这场面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啊!文武百官依品秩职权不同,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有红的、绿的、蓝的、土黄的、深赭的,二百多人花花绿绿的跪了一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或不停以头抢地,以上临下地看上去,他们就是一会儿爬下去一会儿又挺起身子,起起伏伏,绸缎官服反射着太阳光,闪闪耀耀,好像一群挤在水面上翻花的鱼。 不知为什么,汪直竟然脑补了一下萤光棒闪烁的观众席…… 第47章 活人主持 汪直转头问怀恩:「师父,以…… 能有机会被师父带来见证如此特别的政治事件,汪直很荣幸,但也有所疑惑。他转头问怀恩:「师父,以您看来,他们这么哭谏,有用么?」 哭声再大,也是他们来的路上一直走到几十米外才听得见,文华门离仁寿宫远着呢,别说周太后自己听不见,全后宫就没人能听见,人家耳不听心不烦,不搭理他们又能怎样?这些老大人们难道还能一天接一天地哭下去?就算他们个个身强体健,汪直也不认为他们有那个本事。 再说哭一天不行,多哭几天就能行了?根本就对周太后构不成任何实质威胁。人家管你哭不哭呢!最多就是有点丢脸,可周太后现今那那副德性,哪儿像是个怕丢脸的? 没等怀恩回答,忽有一个年轻宦官跑上台阶,来到跟前施礼道:「禀怀公,方才内阁三位阁老的奏疏呈上御前后,皇爷传旨令群臣退下再说,群臣不肯,坚称不得旨则不退。」 怀恩点点头,摆手叫他退下,对汪直道:「走吧。」 汪直不确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来回答问题,一时也未追问,跟着他下了崇楼往回走。 直至进了武成门,回到后廷区域,怀恩才道:「有用无用,我也难下定论。不过……今年四月间,庆云伯周寿冒禁求涿州田地六十余顷的事,你听说了么?」 汪直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双手:「啊,徒儿明白了!」 怀恩露出慈爱笑容,问:「你明白什么了?」 汪直道:「皇爷想藉由大义劝谏老娘娘怕是难以奏效,想要老娘娘松口,只能许给老娘娘其它好处来做交换,这下庆云伯求田的事怕是要被应允了,嗯……说不定将来皇爷还会再许给周家更多好处。」 庆云伯周寿是周太后最年长的弟弟,之前因皇亲国戚以各种名目上奏求皇帝赐予田地过多,还有不少是以此名目侵吞良民的私田,甚至有人闹出人命,便有朝臣上疏言明利害,请皇帝下旨禁绝求田行为,皇帝也应允了。 可今年四月,庆云伯周寿无视旨意,又来奏请赐田六十余顷,这事儿之前还吊着没办,这一回皇帝要与周太后讲条件,很可能便要将此事批覆通过了。 合着怎么算都是周太后一家占便宜,不吃亏。 汪直觉得很不是味儿,嘟囔着:「如此说来,就是老娘娘被皇爷说服了,答应钱太后附葬,也不见得……不见得就是多好的事儿。」 批准了庆云伯占田,说恐怕就要有许多平民人家被赶出自家土地,是一个死了的太后葬在哪里重要,还是活着的平民被赶出家门重要? 这么一想,汪直倒开始盼着周太后别被说服,如果附葬这件事是她占了上风,以后皇帝再拒绝她娘家人来讨封赏,也就更有话语权了吧。 怀恩见他能想得通这些利害,既欣慰又有些心酸,用大手抚着他的肩膀道:「你要记得,世上的事难有什么纯粹的好事,大多时候,能从坏事当中选一样不是太坏的结果,便已经不错了。」 是啊,坏人总是更容易占上风,更容易得逞,正所谓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脸皮厚的周太后就是能比脸皮薄的钱太后更加长命,也过得更顺遂,老天就是如此不讲理,地上的人又能跟谁讲理去? 汪直被塞了一肚子的负能量,觉得堵心得很。 去到司礼监门外,怀恩对他说:「今日皇上必定要去仁寿宫劝谏老娘娘,中途说不定会去昭德宫,你关心事情进展,到时便有机会了。」说完他回了司礼监,叫汪直自行回宫。 事情被怀恩料得很准,汪直回到昭德宫时,皇帝正坐在西二次间里与万贵妃聊天呢。 路上他还在琢磨,倘若皇帝问起他师父唤他去干什么了,他能否直言说师父领他去看大臣嚎哭了?这事儿不论怎么措辞,说出来似乎都不大好听,但要撒谎的话,风险又比较大。 直至进门向皇帝万贵妃见礼,他也没想好怎么回答,没想到皇帝和万贵妃都没有问。好像侍长们心里也有桿秤,并不会对下人们的隐私太过寻根究底,大约他们也清楚了解得太多往往只是自寻烦恼,该煳涂的时候当煳涂。 这也能推导出另一个结论:他们真来开口问的时候,就是真心想打听内情,不是为了八卦了。 皇帝这一次总算没再迴避附葬,似乎就是无可奈何之下,来找万贵妃吐槽的。汪直见礼之后,就听他又说了几句劝谏周太后无效的话,然后皇帝忽然转而问他:「你们广西瑶人可讲究这些丧葬之事?」 万贵妃插口道:「您忘了,汪直他都已不记得了。」 皇帝道:「从前的不记得了,后来也会听人说到嘛。」他又问汪直,「李质还有你那姑娘,可曾与你说起过这种事?」 汪直回答:「回皇爷,身后事奴婢也听他们说过些,不过什么合葬、神主附庙,那边确实没有的。」 第98页 皇帝苦笑嘆道:「果然,还是没有的好啊,省得生者为死者的事费心。」 汪直却摇了头:「倒也不是全为省心,据奴婢所知,那里的人常年缺吃少穿,战乱频仍,朝不保夕,活着的事尚且顾不过来,又哪有闲心去想死后的事?不比中原京师国富民丰,安耽和乐,才有力讲究这些礼法。」 话说出口,屋里竟然静了下来,一时无人接口。汪直勐地想到:我这话莫不是在说周老娘娘逮住个附葬的事较劲,是吃饱了撑的? 可他觉得就是这么个意思啊,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都是真理,是真理还不许人说么? 再说,周太后她本来就是吃饱了撑的啊! 于是他呆呆站着装傻,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话。张敏侍立于门帘之外,这时的表情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对小师弟的口无遮拦,他已经有了种虱子多了不痒的大无畏心态。反正汪直总这么说话,皇爷从没见不悦过,师父还总夸,自己又何必操心?张敏暗中平復心情,无视额头冒出的冷汗。 与万贵妃对视了一下,皇帝又露出笑容,微微欠身向汪直道:「看你好像懂得挺多的,你来说说,对近日钱太后附葬一事,你是如何看、如何想的?」 汪直躬身施礼道:「此乃皇爷家事,更是天大的大事,奴婢不敢置喙。」 皇帝道:「你不是置喙,只是与朕随口闲聊,但凡想到什么,都说出来无妨,朕又不会治你的罪。」 万贵妃也笑着鼓励:「皇上叫你说你就说说吧,说错了也没人怪你。」 汪直这两年胆子也被他们俩惯大了,听后便道:「奴婢也没想到什么,只是这两日想起过宣宗朝的胡皇后,还有前朝吴太妃、汪太后她们。」 皇帝意外:「为何想起她们?是因为夏时他们拿钱太后比拟宣庙胡后?」 「也不是,」汪直摇了一下小脑袋,「奴婢想到这几位老娘娘,是因为她们都是身后事几起几落的人。」 皇帝立刻就明白了。宣宗朝的胡皇后生前被废,由孙贵妃继任皇后,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数十年后孙太后薨逝,胡皇后竟然又被恢復了皇后封号,追封了尊号;景帝的生母吴贤妃在景帝登基后,被尊为皇太后,英宗復辟之后又被废为宣宗贤妃;还有景帝汪皇后,当时因忤逆景帝被废去后位,如今同样被恢復了尊号。这三个人的身后事都是几经变换。 汪直侃侃说道:「奴婢想到她们的境遇便觉得,所谓身后事,其实均由活人主持,没谁能自己为自己做主的。看似如今做了主,将来也说不定有些什么变数。是以,还是活着时候能活得快活更重要,无需把身后事看得那么重,看重了,也没有用。」 他觉得这些话说出来都是废话,一点用都没,反正周太后不会听到,听到了也不会搭理。没想到皇帝听后竟然手扶着炕桌,陷入了沉思。 他不说话,余人都不会出言打搅,屋里就静了好一阵,听得外头的张敏好生心慌。最终皇帝站了起来,对万贵妃道:「替朕赏这孩子点东西,朕要再去仁寿宫,午膳你先吃,不必等朕。」说完便立刻摆驾走了。 万贵妃送了皇帝出去,回来对汪直笑道:「你看看皇上这样儿,要赏你还要我代劳,当真是小气。」 汪直嘴上推脱着「没有功劳不敢讨赏」,心里却很是奇怪:我这番话对皇帝有什么启发么?难道从这个思路出发,可以劝动周太后? 皇帝还真的是得了启发,去到仁寿宫后,他便将汪直所举这三位太后的例子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母后试想,文武群臣素来都是依照他们认定的大义行事,纵是一时服了软,将来一旦得了机会,也还是要推翻重来。朕说句大不敬的话,母后与朕都有千秋万岁的时候,纵是这一次将钱氏别葬他处,到了那时,还不是要由后来人做主,再将钱氏迁回裕陵?倘若此时母后答应一墓三穴还好,若不答应,怎知后来人不会将您迁出裕陵,反而只叫钱氏一人附葬?」 周太后不为所动:「那有何难?你大可留下遗训,叫后来人不敢违背。难不成,还有谁敢于违抗先帝……」话未说完,她自己便反应了过来。 皇帝苦笑道:「正是啊,钱太后附葬裕陵是先帝留下的遗训,倘若朕可以违背先帝遗训,后来人违背朕的遗训,又有什么稀奇?所谓身后事,都是活人主持,没谁能自己为自己做主的。母后听朕一言,与其将事做绝,不如预留后路,您就答应了一墓三穴吧!」 周太后静坐不语,良久过后,才嘆息道:「不瞒你说,方才你离去后,我与夏时傅恭他们商议,也有了妥协之心,他们还为我提了个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歷经多日皇帝头一回听她有了些许松口,忙道:「母后请说,朕洗耳恭听。」 周太后朝一边的宫人招招手,宫人手捧着一个二三尺长的纸卷过来,收去桌上的茶具,将纸卷铺展开来,原来是裕陵的堪舆图…… 当日傍晚,宫中传出消息,周太后应允一墓三穴,不再反对钱太后附葬裕陵。皇帝在几份奏章上都批覆道:「卿等所言,皆合朕意,合葬之礼,蒙允行矣。」 文华门外的群臣闻听消息群情鼓舞,齐声高唿万岁之后散去。至此,好像一场风波终于消弭于无形。 不久之后,朝廷为钱太后上尊谥为「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因先帝谥号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同有一个「睿」字,难免令人想到是朝臣们为了显示钱太后才是先帝唯一正妻而有意为之。 第99页 听说了这消息,周太后又着人请了皇帝过去商议,问他是怎么回事,皇帝解释说:「朕与群臣已就此事商议过了,既是一墓三穴,两位附葬太后不当再有高低主副之分,将来母后千秋,谥号也必有『睿』字。」 周太后听了才放下心来,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如此便好。你看看,本是咱们皇家的自家事,偏总要外人指手画脚,也真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正是。」见母亲没再提出更多异议,皇帝着实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拉锯战简直令他身心疲惫,也心有余悸,总担心又出点什么么蛾子。 周太后挥手屏退了部分侍立的下人,微笑着问:「裕陵那事,皇上可定了谁去办?」 皇帝道:「母后放心,朕已定了人选,一定保证事情办妥,又不会走漏风声。」 周太后满意地点了头:「那便好了。叫我说啊,早该如此,倘若早便想到了这一遭,之前那些是非都可以不去惹了。」 皇帝一应应是,没再多说什么。 迄今为止,还仅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表面上是周太后向群臣妥协,答应钱太后附葬,其实是傅恭暗地里为周太后出了个主意,在裕陵的墓室之中多砌一堵墙,将钱太后与先帝的梓宫分隔开,表面上看钱太后是葬入了裕陵,实际却等于是她自己单独在一间墓室,而真正与先帝合葬的,只会有周太后一人。 那日最初听到周太后说出这一建议,皇帝还很有些不满和烦恼,只因当日被朝臣哭谏逼得没有办法,他才勉强答应,心里却在愧疚不安,还在琢磨着,将来如何再去说服周太后放弃。 事后,见到朝臣散去,危急解除,大家还都交口称颂他圣明仁厚,皇帝的愧疚不安很快便淡了,开始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就随了母后的意愿行事,不再折腾了。 能解除困局才是大大的好事,不是么?至于如何亏待了钱太后,汪直那孩子说得好,人活着能活得快活才更重要,无需把身后事看得那么重,看重了也没有用。 所以,就这么过去吧!为死了的人为难活着的人,不值得! 第48章 拨乱反正 很快,裕陵墓室里的那道墙便…… 很快,裕陵墓室里的那道墙便有专人进去砌了,庆云伯周寿请求赐田的事也得到了批准。 又过了没多久,皇帝下旨:「赐庆云伯周寿推诚宣忠翊运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食禄一千石,子孙世袭,给诰券,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周太后的三弟周吉祥早年在报国寺出家当了和尚,皇帝很快也找了名目为其加了封号,赐了田地。 外廷的人都说,没想到钱太后之死,倒成了周氏一族的福气。 汪直每次多听说一点周家人如何风光的事,都会多一重堵心。待到初秋时节一次怀恩又带他出宫的时候,他便问怀恩:「师父,您可曾憧憬过,倘若自己有朝一日权势熏天,可以为所欲为,必定要让恶人都受到惩处,善人都得以善终,将世上不公之事全都矫正过来?」 怀恩一听便知道他是因周太后的事有感而发,不禁失笑,拉起他的小手温言道:「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世上从来就没有谁能为所欲为。您看皇爷能么?太后能么?彭阁老能么?凡事力所能及也便罢了。」 汪直问:「那王振呢?他能么?」 怀恩竟被问住了,王振,当年确实可以算得权势熏天,比之天子更能为所欲为,只不过他干的不算是好事罢了。 汪直紧接着问:「倘若师父您也能得到王振那般的权势,您想不想扭转干坤,还以公道?」 怀恩摇头嘆息:「你还小,这么想想也便罢了,但心里要明白一点,咱们是宦官,是天子家奴,註定不该得到那种权势,治国平天下的事该交给皇上和朝臣们去办,咱们只需帮帮忙而已。」 他竟然会是这种论调,汪直着实惊诧:「师父您怎会这么说?倘若皇爷煳涂,朝臣庸碌,导致朝纲不振,难道就因为咱们是宦官,咱们便不能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没错,就因为咱们是宦官,不该咱们管的事咱们就不该管。」怀恩已然肃穆下来,语气分外郑重,「汪直,你一定要记住,为人的底线便是管好自己,世事不论正邪对错,哪怕天下大乱,超出宦官职权之外的事,你也不能做!做了,便是错!」 汪直哑口无言,平日见师父人品刚毅,嫉恶如仇,他常想着倘若师父能像王振、刘瑾、魏忠贤那般权倾一时,一定是天下之福,绝不会再叫周太后一家这样的跳樑小丑占到便宜,却没想到,不用别人限制宦官权力,光是师父自己心里的那道底线,便杜绝了这种可能。 如此看来,如果自己将来像歷史上的汪直那样煊赫一时,即使到时做的都是好事、对的事,也不会得到师父的支持,在他眼里,宦官越权不论对错,都是狗拿耗子。 怀恩见到小徒弟呆愣愣的,便缓和了语气,抚着他的头顶道:「这些道理你此刻不明白也没什么,将来总会懂的。」 汪直没再说什么,就因为成了宦官,超出职权的事即使明知是对的,也不能做?这种道理他永远也不想懂。是谁规定了宦官的职权?祖制罢了,谁说朱重八他老人家留下的话就是金科玉律,绝无错误,必须执行?孔圣人都没那么权威! 第100页 汪直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师父有了分歧,原来师父的想法也不一定都对,说的话不一定全都值得他听从。 记忆,有时是种神奇又玄幻的东西。年纪小的时候,经歷过的事就像规整收好的文件,桩桩件件都记得很清楚,等到年纪渐长,经歷渐多,脑子没那么多余力规整文件,就常有事情会被抛诸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但有时候会有些特例,看似已经被忘了个干净的事,就像被胡乱收在抽屉里的东西,有时会偶然被翻出来,重见天日。比如汪直前世曾经看过的一些明史史料,看似忘了,有时一个偶然,又能想起一点来。 他近些天一直在为周家人大占便宜、老天无眼而心怀负能量,今天被怀恩一通郑重告诫后,负能量又多了一重。大约是这份负能量过重,使大脑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刺激,晚间上床就寝时,他反覆琢磨着这些事,忽然就不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好像……歷史上有个太后为了不让情敌跟丈夫合葬,就在墓室里砌了堵墙来着,会不会就是周太后?! 他一下子弹坐起来,绞尽脑汁去回想,很快拼凑起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记忆——周太后叫人在裕陵里砌了一堵墙,阻断了钱太后与先帝合葬,这事要一直到弘治末年、周太后去世时才被人发现,而且最终也被明孝宗默认,那堵墙就那样被保留了下来,钱太后孤零零地被隔断在了一间墓室里,终究没能与英宗合葬。 我靠那老妖婆还整了这么个么蛾子!看似她做了让步,还叫娘家人多占了好多便宜,实则,她屁都没让! 汪直气得连觉都睡不着了,琢磨了大半宿,次日一得了机会,他就跑去司礼监找怀恩,将精心编好的一套说辞奉上。 「……我听见他们说,要在裕陵里砌一堵墙,将钱太后的梓宫与先帝隔开,如此一来,钱太后依旧不会与先帝合葬,周老娘娘的心意也便达成了。」 怀恩神色极其严峻,显见是十分震惊,追问道:「你不识得说话的那两人是谁?」 汪直摇头:「昨晚从您这儿回去时天已黑了,而且仁德门那里进出的宦官不少,我没看清那两人的模样,也听不出他们的声音熟悉,只知道是两个年长的宦官。」 他特意选择了「倒装」的说法,先抛出事情的重点,然后再补充获取消息的细节,这时怀恩的精力已经被前面的重点吸引去了大半,就不容易再怀疑细节的真实性。 其实怀恩不是察觉不到他的说辞有着漏洞,既然仁德门进出的人多,怎么会有人把这么私密的事在那里出口议论? 不过,他一点也不会怀疑汪直言辞里的这个重点,且不说这孩子会不会说谎,至少这个谎就凭他不可能编得出来。谁能凭空想像出周太后会在裕陵里砌墙这种事?而且汪直编个这样的瞎话来骗他有啥好处? 至于究竟是不是真有两个粗心的宦官私下议论,被汪直碰巧听来了,怀恩也不想去计较了。后宫里阴私太多,有时候怕牵扯到无辜的人而隐没一些细节,编个谎话,都是可以理解的小错,他不想深究。 他拉住汪直的手臂郑重警告:「这事你再别对任何人透露,你师兄、李质、还有你那李姑姑,都包括在内,对谁都不能提,听见了么?」 汪直还没见过师父如此严峻的表情,感受着他握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他都有点紧张起来,重重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晓得利害。」 怀恩道:「好,你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就当……当你听见那些话只是做了个梦,明白了吧?」 汪直有点疑惑:「那,师父,这事儿您会管么?总不能就当做没那回事吧?」 怀恩拿指节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刚说完就忘了?我管不管与你无干!横竖你就当没有过就是了。」 这么说,即使有所处理,他也不能获知后续?汪直有点郁闷了。 打发走了汪直,怀恩立刻行动起来,派遣出四个可靠的下属宦官,去到裕陵现场勘察。司礼监职权范围很广,想找个由头去查验皇陵也是小菜一碟,但这一次却被挡了驾。很快宦官便来回报:裕陵里面正在动工,负责的宦官声称是在「修缮」,但不许他们进入里面验看,看起来有着什么隐私。 这就没跑儿了!真的只是修缮还会连司礼监掌印派出的人都挡驾?怀恩又气得脑壳疼。 覃昌得知此事后,劝他说:「光凭老娘娘一人,如何敢做这事?显见是皇爷应允的,说不定还是皇爷的主意呢,不成就算了吧。」 怀恩可不想算了,他教导汪直不能越权办事,但说起来这事根本不算越权。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不管,怕是将来夜夜都要梦见钱太后来责问。 他直接就把这事报到皇帝跟前去了,当然不会提是汪直提供的消息,只说自后宫中听到流言,说周老娘娘暗中差人在裕陵里砌墙,企图以此方式阻止钱太后与先帝合葬,他差人去到裕陵求证,见到确有可疑,故来奏报。 最后恳请皇上及早下令阻止,不然消息传到外廷,老娘娘此举必会令皇室颜面扫地。 皇帝简直头痛死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仁寿宫里不就只有母后那两个心腹太监知道此事么?怎么还会有流言?那两个阉竖竟还敢拿此事到处乱说? 「皇上,由此事可见,老娘娘对钱太后附葬一事终究心意难平,倘若皇上当面驳回砌墙之举,难免叫老娘娘心绪郁结,说不定还要伤及凤体。依奴婢所见,不如皇上私下差人阻止砌墙,但瞒过老娘娘,才好两全。」怀恩最后道。 第101页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皇帝清楚,事到如今即使他有意叫怀恩守口如瓶,先不论怀恩这个死拧筋能不能被他说服,就说流言已经传到怀恩耳中,怀恩还差人过去裕陵查看过,再想对外廷保密已经不容易了。 万一叫朝臣们听说他表面答应了钱太后合葬背后又搞这种事,结果就只能如怀恩所言,皇家大大地丢个脸,到时那堵墙一样是砌不成。 反正自己图的还不就是老娘和外臣谁都别折腾吗?是顺着老娘、背着外臣去砌墙,还是顺着外臣、背着老娘停止砌墙,只要结果一样就行了。相比而言,还是单瞒着老娘不砌墙,比瞒着所有外人去砌墙更容易一些。 于是皇帝下令,撤回了在裕陵砌墙的人,裕陵墓室恢復原状,所有相关消息对后宫严格保密。之后没过多久,周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夏时就被皇帝捏了个错处,贬到南京守灵去了,傅恭也挨了一顿板子,在床上趴了半个多月。 周太后不明所以,但也没起什么疑心。如今合葬的事顺了她的意,娘家人又多得了许多好处,她心气顺得很,才不会为两个太监动气。 这些日她常会美滋滋地想像着将来自己单独一人与先帝合葬的情景,为终于「击败」了素日的眼中钉钱皇后得意洋洋,对裕陵里的变故全然不知,有生之年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得知。 汪直却在抓耳挠腮地想要获知事情后续。奈何从别的渠道他完全不可能得到消息,怀恩又完全不许他过问。一次他见师父高兴,壮着胆子问起这事,怀恩立刻变了脸色,又拿指节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还警告说:「再敢多嘴就罚跪!」 汪直好生郁闷:好歹让人家知道,人家到底有木有改变歷史啊!qaq 第49章 马步达人 汪直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体的生…… 汪直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体的生日是哪天,反正依着古人的算法,过年之后人就长了一岁,所以到了今年成化五年,他就算是六岁了。 自从来了昭德宫,由于饮食不错,他个子长了不少,虽然仍是整个昭德宫甚至整座宫城里海拔最低的,至少比从前那个穿着棉袍一磕头就会像球一样滚倒的小豆丁好多了。 除了吃得好,他也一直保持着锻鍊,刚穿来那时病得半死不活的经歷他记忆犹新,这辈子是白捡来的,能不能长寿暂且不管,他至少不想再病成那样,劳累别人伺候。 不过身在后宫里,想找点项目来进行体育锻鍊可不容易。在廊下家时还好,其他年轻的小宦官们有时会踢踢毽子、跳跳百索,他借用人家的工具就成,想在自己的小院里来回跑几十圈步也可以,来了昭德宫就没那么自由了,他只能每天抢着帮洒扫宦官扫扫地,另外就是在自己的小直房里做做广播体操。 有一回做早操的时候他随手打了几下军体拳,忽然想起来,按说紫禁城应该是全国安保最严密的地方,该有很多武功高强的人守卫才对,可他进宫两年了,竟然没在后廷里见过一个能称作「侍卫」的人。 禁宫之外倒有很多人守卫,那些宫城之外的带刀侍卫分属上十二卫,由于他们归司礼监调遣,汪直从怀恩那里听说了不少有关上十二卫的事,知道他们每日每夜都在皇城各处门禁守卫,其中旗手卫守的是内宫四门,是距离后宫最近的,每天还要负责在钟鼓楼撞钟击鼓。 汪直每天早晨和日暮,都能听见他们击的钟鼓声,但再近他们也不能进入禁宫之内,汪直除了几次跟师父出宫时之外,都没见过他们。 听说皇帝去到前廷上朝时,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负责仪卫和安保,但回到后廷好像就没有专门的人保护了。汪直之前还没想过这事儿,难道对皇帝的保护仅限于守好宫门就行了么?皇宫内一定不会有什么威胁到侍长们安全的隐患么?万一哪个宦官宫女发了疯想行刺怎么办?对了,嘉靖皇帝差点被宫女勒死那时是谁救驾的…… 张敏是七月里的生日,从前每年都是在干清宫直房里凑几个人摆桌小酒来庆祝,近两年因汪直的关系,他都把寿酒摆到廊下家西长连的下处,带着汪直与孙绍刘合他们一道吃,倒比在干清宫直房更为自在。 酒宴摆了整整一炕桌,众人都盘腿坐在炕上围桌饮酒说笑,待得酒过三巡,汪直忽想起那个疑问,便问道:「师兄,咱们后宫里有侍卫么?」 张敏已有五分醉意,听了乜斜着眼问:「宫里干什么要有侍卫?」 「在宫里就不要人来保护皇爷了么?」汪直问完这句话,见到余人面面相觑,他觉得好奇怪:我问的话很多余么?大伙都觉得皇爷进了后宫就万无一失? 「来来,」张敏爬下炕沿趿上布鞋,朝刘合招手,「你来陪我练两手给小师弟看看。」 刘合立马苦起脸:「张哥哥你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叫孙绍去吧,他年轻,身子骨结实。」 孙绍几乎跳脚:「盒子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前儿个刚跌了尾椎骨,现在屁股还疼呢。」 张敏站到地上,招着手催:「快着,怕个什么?又整不死整不残的。」 汪直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好奇等看,最终刘合与孙绍推让几句,还是孙绍硬着头皮下了地。他与张敏对面而站,张敏拿手指着自己胸口笑道:「来,奔这儿来。」 孙绍呆站片刻,勐地一拳朝他肋下打过去。汪直本来看架势也知道他们要动手比划,见到孙绍出手这么快时还是吓了一跳。 第102页 饶是孙绍一拳打来得快,张敏却一闪身就避了过去,动作极其轻巧,孙绍的拳头擦着他身侧过去,张敏两手擒住他的手腕顺势超前一带,孙绍站立不稳,「噗通」一跤扑倒在地上。 刘合胡顺他们都鼓掌喊起好来。汪直看得目瞪口呆,平日总见师兄形容猥琐,点头哈腰,还欺软怕硬,活脱像个阿q,没成想人家不露相,是个武林高手阿q! 前世曾经见过真正的练家子交手,他知道真正的习武之人动手都不会像武侠片里那样跳来跳去,而是就该像张敏这样,动作简单又轻巧,好像随随便便就取了胜。看张敏刚才这一招,简直堪比鲁提辖武都头,决计是个高手。 张敏坐回到炕上,余人都来向他恭维敬酒。汪直见孙绍也揉着摔疼的胳膊肘坐回来,连忙扶了他一把。 张敏得意地问汪直:「知道后宫干什么不用侍卫了吧?我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就兼着侍卫的差。」 汪直满心佩服:「师兄真厉害,这身功夫是何时学的?」 张敏道:「十岁那年起,跟着宫里师父练的,现如今我也当师父啦,干清宫里有俩徒弟呢。」 汪直两眼放光,赶忙往前凑了凑:「那也收我一个吧,我也跟师兄你学!」 张敏看着他就撇嘴笑:「就你?好歹等几年,我刚练马步儿那会子,比你现今高一头。」 汪直打上辈子便有习武的心愿,奈何家里怕他上学分心一直没答应,这时发觉跟前就有个师父岂肯放过机会,直拿两手去摇张敏的袖子:「师兄你就教教我吧,你觉得不好教也没事,好歹教我些入门本事,我先自己练着,绝不多麻烦你。」 众人与他相处日久,都还是头一回见他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般撒娇恳求,不免觉得新鲜,暗嘆果然看着再早慧也还是小孩心性。 余人也都笑着说情:「既然汪兄弟如此有心,张哥哥就答应了吧。」「是啊张哥哥,汪兄弟生来伶俐,一定好教得很。」「所谓名师出高徒,也只有汪兄弟这等资质才配给张哥哥做徒弟呢。」 张敏被捧得飘飘然,头晕又增了几分,便笑道:「那好吧,明日起我便教你入门功夫。」 汪直大喜过望,在炕上跪好朝他拜了拜:「多谢师兄!以后再蒙侍长们赏了金子,我全都拿来孝敬你!」 张敏:「……」 其他宦官:「……」 汪直:一不小心又嘴瓢了。 汪直记得歷史上的太监汪直供职御马监,成年后曾多次监军出外打仗,似乎在用兵方面很有着些天赋,至于自身会不会武功倒不见记载。不过,想来去带兵打仗大概也不需要自己会什么武功,三国演义电视剧里那种领兵武将冲锋在前挥刀对砍的情景其实在真的战场上并不容易出现,不然统帅一个不小心被砍死了,仗还怎么打呢? 他自认为这番猜测有着一个很强有力的证据:现今明朝的大部分领兵武将都是文官出身啊,像带兵扫平他老家大藤峡的韩雍就是进士。那些十年寒窗考上进士的文官怎可能有什么武功? 汪直脑子里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至开始向张敏学武时,将这想法宣之于口,才被张敏彻底否决:「你噹噹年锦衣卫马顺是怎么死的?是在朝堂之上叫文官们打死的!不会功夫的人能空手打死人?」 「那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么?」汪直反问,一群鸡还能啄死一只狐狸呢! 张敏嗤笑:「兄弟,我告诉你,文官们寒窗苦读,不光是读书,还要学『六艺』,其中有一项叫『射』,就是骑马射箭,书生们都是要学的。你看朝堂上那些老大人们面上端严肃穆,其实个个儿都会几手功夫,真动起手来,有些还不见得次于我呢。」 张敏一向喜欢吹牛,不易服软,他会出言捧的人,必定不是虚的。汪直大感惊讶,敢情「文弱书生」都是讹传的?怪不得本朝开国时是武将压制文官,后来文官渐渐居上,将武将压制其下,人家文武双全,脑子还更灵光,那些世袭武将反倒因为有现成的爵位可承袭,就养出越来越多的败家子,拿什么跟人家文官比呀? 等到真开始学武了,张敏却只教了他一招——扎马步。 「也不拘每日扎多久,你有工夫就扎,越多越好,如此坚持三年,我再教你别的。」 三年?汪直一朝变成武林高手的梦想深受打击:「真要那么久啊?」 「三年还久?我十岁开始练,还扎了两年多马步呢。」 「那……要是这三年间有人欺负我,我还是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张敏撇嘴:「你都是太监了,谁欺负你?难道侍长想打你板子了,你还要打回去?」 汪直无言以对。 后来真去实践了,他才发现,扎马步这事儿看着简单,其实很累人,最开始才一刻钟左右他就受不住了,一天这么扎个两三回,到了晚上腿都只打颤,睡觉睡得特别沉,一沾枕头就着。 从此每天一有机会他都摆好马步姿势,能坚持的时间也就渐渐长了。才一个月下来,他就觉得自己的体能大有提升,走路都比原来轻快了,原来基本功的锻鍊真的有用。不管武功如何,倒是轻易达到了他想强身健体的目的。 看到了效果,动力也就足起来了。开始他只在自己屋里偷着练,后来觉得业余时间太短不够用,干脆在万贵妃午歇的时候,也站在正殿西次间里练,嬷嬷姑姑们见了都觉新鲜好笑。 第103页 万贵妃和皇帝听说后也都觉有趣,还兴致勃勃地叫汪直当着他们表演,甚至点上一炷香来计时,看他能坚持多久。汪直并不喜欢给别人表演,因为扎马步没啥观赏性啊,姿势跟蹲马桶差不多好吗……奈何侍长想看,只能表演。 结果头一回给万贵妃和皇帝表演,他就扎足了一炷香的工夫,万贵妃跟皇帝闲聊着都已经把他忘了,赵嬷嬷提醒香已经烧完了,大伙才发现,那小傢伙的马步还扎着呢。一时众人都很惊嘆。 这事被当个新闻传说出去,连干清宫里的宦官都去对张敏说起「听说你那小师弟扎马步能扎一炷香呢」。 张敏不禁郁闷:我能扎一炷香那会儿怎没人夸我? 汪直越来越觉得,扎马步是一项很科学的运动,甚至开始觉得:师兄不再教别的什么招式都没关系了,光是这样练几年的马步,我踹谁一脚,也能踹他个半死! 第50章 飞锅 转眼又到了中秋,据说这一年咬春…… 转眼又到了中秋,据说这一年咬春圃种了好多菊花,所以趁着中秋佳节,在西苑太液池边摆了个菊花展,请宫里侍长们都来游玩观赏。难得除了元宵灯节之外,嫔妃们又得了次机会集体到西苑出游。 「万姐姐,」赏菊的时候,柏妃忽然快步凑到万贵妃身旁,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臂,「你今日怎没戴那套羊脂玉观音的头面出来?」 万贵妃道:「上月乞巧节刚戴过,这次就换一副戴了。你怎问起这个?」 柏妃一脸甜甜的笑,手上缠绕把玩着一小根柳条:「这不是前日皇上来了景仁宫吗,当时我随口提起看你戴的玉观音头面好看,皇上就说来日也赏我一套来戴,如今东西尚未拿来,我便想再看看你的,也好回头比一比,看看是否一模一样。」 汪直随侍在万贵妃身后,听着这些话便感好笑。这两年他也见过柏妃许多次了,常会听她说出类似意味的话,尤其每一次皇帝去临幸过她之后,她都得找茬来跟万贵妃说一说,什么「皇上昨晚睡觉有点打鼾,不知在姐姐那边时是否也这样」,什么「皇上昨儿个把整盘芙蓉莲子虾仁都赏我吃了,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不爱吃那东西啊」。 汪直往日接触的人,上有皇帝、万贵妃、怀恩这层次的大佬,下有张敏和廊下家同僚以及昭德宫的下人们,即使从中拎出情商最低的一个,也至少明白如何隐藏情绪,顺应形势。像柏妃这样「真性情」的,再找不到第二个。 汪直觉得柏妃也就跟李质是一个水平,连李唐都比她强,至少李唐懂得低调隐忍,不会像她这样随随便便把小心思都流露于外。其实,李质都比她强!至少李质胆小,谁像她这么拿自己当根葱呢! 总体而言,整个宫廷都大体和谐,而柏妃就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那么和谐的个体。她总要找茬挑挑事儿。 这真挺奇怪的,因为她也没多受宠啊!无宠还嘚瑟,把这种人扔到宫斗剧里去,一定分分钟炮灰。汪直真心认为,柏妃和万贵妃这方面的性格真应该互相匀一匀。万贵妃要能有她这么张扬,心情应该能好得多。 听完柏妃的话,万贵妃一笑道:「这简单,等你拿到了东西,再过来昭德宫与我的对照一番就是了。不过呢,妹妹,我得提醒你一句话。」 柏妃兴致勃勃地问:「什么话?」 万贵妃朝周围望了望,压低了声音说:「你怕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皇上有个性子,就是喜欢空口许诺,一转头便抛诸脑后忘个干净。他自龙潜之时,成日价被太师们拘在春坊读书写字,都常会将随口许下的诺忘记,像他说起要赏我个什么,赏怀公公他们什么,都常是说完就忘。我们都清楚他是这性子,也无人计较。如今他国务繁忙,时时要应付前朝那些老大人,再忘事就更不稀奇了。 他说了要赏你东西,很可能过后就忘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哦,自然了,等再见着他时,你去跟他要也成。」 柏妃听得怔怔的,皇帝并不喜欢看她撒娇耍嗲,这两年她也感觉到了,如果皇帝真把许诺赏她东西的事忘了,她再去主动讨要,很可能要惹皇帝不悦,一套首饰当然不值得牺牲皇帝的好感去得,如此说来,岂不是要空欢喜了? 汪直在后面听得意趣盎然,心情畅快:娘娘说得好啊! 他望着万贵妃琢磨,好像要是放在一年之前,她没有怀上又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话来刺激柏妃。那时的她对谁都和气,对谁都忍让,没有一点宠妃的架势。看起来,她是比从前要张扬一点了。 这样很好啊!人就是不该太压抑自己,就是该及时排解负能量。对周太后不得不忍也就罢了,对柏妃这样的犯贱小行径还忍什么?直接怼回去就是! 这事只是个极小的插曲,对柏妃或许还有点影响,对昭德宫的人就是浮云,过去便过去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竟然传来一个震惊全宫的消息——柏妃有孕了! 吕姑姑将消息报给万贵妃时,汪直侍立于一旁,一听便是心头一颤:皇次子朱佑极要来了? 好像歷史上朱佑极只活了两三岁,他死了没多久,柏妃就也跟着暴病死了。汪直一直挺不待见柏妃的,如今一想到她没有几年活头了,还要经歷一次丧子之痛,对她的那点厌恶也便烟消云散。 第104页 万贵妃正坐在炕上,端着绷子绣着一簇红梅,听后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笑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你们都替我想想,送点什么贺礼给柏妹妹才好。」 汪直紧紧盯着她,留意她的反应。万贵妃自始至终神情如常,似乎都是正常该有的反应,只是说完那话,她还想接着绣那幅梅花,却只绣了两针便放下了,转而去与钱嬷嬷、马嬷嬷聊天,说的却也不是柏妃有孕这事,而是谈论前日皇后送来的花样点心是怎么做的,自家小厨房能否学做的上来。 汪直暗嘆了一声,看准个时机,插口道:「娘娘,对那对铁皮小人儿,奴婢昨日又想到一个新玩法,您可想试一试?」 「好啊,」万贵妃一听也来了兴致,吩咐小宫女,「这便去取来玩玩!」 各地的镇守宦官常会搜罗些新鲜玩意儿进献到宫里来,皇帝和万贵妃得到的最多,前不久梁芳刚差人送了一对铁皮小机械人来,两个小人做成武将形状,涂着鲜艷油彩,一个拿长刀,一个拿长矛,头顶有个发条机括,拧紧之后放开,小人就会一边舞动武器一边往前走,在当今时代,算是挺罕见的玩具。 刚拿到时,万贵妃和一众下人都觉得很好玩,有意让两个小人对打,可惜小人总是触碰两下,就要么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走了,要么干脆倒地,完全打不起来。 今天汪直想了个主意,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两个小人放在中间的缝隙上方,脚上拴好细绳,细绳穿过桌缝在下面拽紧,这样再拧好发条让小人动起来后,就可以控制它们都沿着桌缝活动,两个小人就顺利对打起来,叮叮噹噹打得很热闹,活像戏台上的武生。 万贵妃看得喜笑颜开,一边抚掌大笑一边夸汪直聪明过人,先前的郁气已然不见。 汪直暗中松了口气。日子总要过下去,既然生孩子没希望了,就该从别的渠道另找乐子,谁说一定只有生孩子养孩子才算人生乐趣了?咱们有钱,咱们有宠,咱们是全国金字塔顶端的贵人,可享受的好东西多着呢! 身在这样尊贵至极的位子,干什么还要过得凄风苦雨啊! 话说,后世史料指责万贵妃的罪过,除了擅宠和子虚乌有的堕胎害人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说她穷奢极欲,享受了太多宦官进贡来的奇珍异宝,导致劳民伤财。 对此汪直只有两个字评价:啊呸! 寻常金的玉的根本入不了万贵妃的法眼,送进宫来讨好她的基本都是这种新鲜玩意,就这点东西才值几个钱?跟她的身份相比,一丁点都不出格好吗?要说外地宦官打着进贡万贵妃的旗号违法敛财了,那谁敛的找谁去,有万贵妃什么错? 真是什么锅都要女人背! * 柏妃的这一胎似乎怀得不大顺当,自从有了反应开始,她就成日病病歪歪,三天倒有两天下不来床,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没过半个月,人便瘦了一圈。 好在她怀孕是人心所向,皇帝高兴,周太后也高兴,不但全然免了她请安,还日日遣人嘘寒问暖,赏赐补品,并亲口告诉她,但有什么需要均可提出来,只消对皇子有利,什么事都可以依着她。 柏妃本就是那般性子,一朝有了这等尊荣怎会耐得住?成天有限的那点精力都用来去想吃点什么,用点什么,怎么精贵费事怎么来,开始还仅限于今天想吃「皇后姐姐送过的玫瑰双丝馅儿点心」,明天想喝「万姐姐宫里的芙蓉三鲜豆腐汤」之类,还算好满足,后来就花样越来越多,想起什么点什么,想一出是一出,常把膳房师父为难得团团转。 据说有次她曾要吃「蛤.蟆腿肉做馅儿的饺子」,被传为全宫笑柄。 眼看入冬了,一日柏妃竟说得了仙人託梦,必须吃上一碗冰糖莲子羹才能保得住肚里孩儿,还点名必定要新鲜莲子,干的不行。这季节上哪儿找鲜莲子去?内膳房主管太监实在没辙,只好跑去问询皇帝,看采点咬春圃暖房里的莲子吃行不行? 事关「保住孩儿」,皇帝也不敢随便回绝柏妃,便准了内膳房去咬春圃采反季节「妖物」莲子给她煮汤吃。 柏妃不光性子作,身子也在「作」。寻常孕妇到三个月后早孕反应便会减弱,她却一点没有减,孕吐不止还不算,后来还多添了个毛病,就是做噩梦。夜里睡夜里做,白天睡白天也做,总梦见各式妖魔鬼怪要来抢走她孩子。 开始时柏妃吓醒了就哭,后来就开始大肆宣称,一定是有人厌胜给她下降头了。 古人确实常把噩梦归结为这种缘故,于是皇帝叫了和尚道士来驱魔驱邪,顺道算命打卦,算出来的结果都是「柏娘娘洪福齐天,必生贵子,没谁沖犯得了她。」 汪直听说后暗地里念佛:还好高僧仙长们大公无私,不来配合着柏妃折腾人。 柏妃却没有为此安心,只说是谋害她的人道行高深,这些和尚道士都奈何不得。 昭德宫的下人们议论起这些事,多会认为柏妃是装的,是故意求关注。汪直倒不那么觉得,根据听说来的种种症状来看,他觉得柏妃应该是激素紊乱引发的焦虑抑郁,虽说他原只听说过产后抑郁,还没听过产前就能抑郁的,但想想又觉得也不见得没可能——有的女人家姨妈期间都可以情绪紊乱,怀孕后有这种反应,更不奇怪了吧? 他认为柏妃不会是装的,因为现今连皇帝再听见下人奏报她的种种折腾,都会蹙起眉头显露烦躁,柏妃只为求关注,没必要求到连皇帝都腻烦的地步。 第105页 女人遇到这种事,真挺可悲的。不过,他对柏妃的悯恤并没维持很久。 后宫里平静无事的时候,人们尚且要编排些是非来暗中嚼舌头,出了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放过。很快便有流言蜚语,传说某某人嫉妒柏娘娘怀孕,意图加害,用了些阴私手段叫柏娘娘噩梦连连,为的就是叫柏娘娘的孩子生不下来。这个「某某人」当然是最受宠又失去过孩子的万贵妃嫌疑最大。 到了腊月里,竟然整个后宫都在传说万贵妃有意谋害柏娘娘,还传的有鼻子有眼,什么在柏妃床褥地下发现写了生辰八字的小人啦,院子里的花树地下刨出小鬼木雕啦,昭德宫里每天一到半夜就在烧香做法啦…… 甚至是,之前被柏妃要这要那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宫人们从前都是抱怨柏妃事儿多,如今竟也调转枪口,说「若非万贵妃迫害,柏娘娘也不至于那么疑神疑鬼作天作地」,总之都是万贵妃的过错。 汪直听说后简直惊怒交加:凭什么她做噩梦,就一定是别人谋害她啊?这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么? 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眼看着万贵妃没做堕胎狂魔,他们就非得把她逼成堕胎狂魔是不是?合着宫里没真的出一个堕胎狂魔,他们就闲的难受! 昭德宫里的几个嬷嬷姑姑私下里一商量,都觉得这些流言想瞒也不可能一直瞒住,真叫万贵妃从外人口里听见,反倒更增闲气,还不如自己人大大方方说给她听,顺道劝慰,于是便来说给万贵妃听了,最后劝道:「那起子奴才闲极无聊满嘴胡嗪的,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真气着了自己,反倒叫他们遂心了。」 汪直就在一旁听着,听见嬷嬷姑姑们的语气就像说个荒诞无稽的笑话,尽量淡化外人蓄意中伤的痕迹,他心里很有些宽慰:自从刘嬷嬷坏事之后,这些嬷嬷姑姑不说素质提高了吧,至少比原来要自律规矩了,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可能不惹是生非,出了事也遵循大事化小的原则。这终归是个好现象。 万贵妃听后一如往常一笑置之:「既然你们都知道是他们闲极无聊满嘴胡嗪,也当别往心里去才是。咱们自己挺直了腰杆,身正不怕影子斜,外人自然就没话说了。」 汪直仔细观察着她,却无法看出一点她的真实心境。小产之后的万贵妃看似是比之前率性了,可她依然是跟谁都不交心,她的真实想法,依然不会轻易流露于外。 汪直不无忧虑。歷史上柏妃母子的先后暴毙,本就有着万贵妃蓄意谋害的传言,如今局势如此,谁知这件事里,会不会真有她亲手参与的成分…… 第51章 情薄如纸 之后的几个月里,都不断听说…… 之后的几个月里,都不断听说柏妃娘娘如何折腾人,汪直最开始还曾体恤柏妃怀孕辛苦,后来听多了她的各种作,再加上有关万贵妃的谣言甚嚣尘上,他开始怀疑,很可能就是柏妃自己制造的谣言,对她的悯恤也就所剩无几。 这期间万贵妃一直表现如常,该有的礼数一项不缺,别人怎么对柏妃嘘寒问暖、送补品送吃食,她都是一样从众,甚至还有过之,对外人背后如何议论她,似乎全没放在心上。 据说柏妃对她十分提防,她送去的礼品碰都不敢碰一下,但凡她一走,柏妃便会命人立即将礼品丢出殿外,这些风声也吹到了万贵妃耳中,但她始终表示并不在意。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到了成化五年四月初,柏妃终于生下了皇次子。皇帝终于又有了一个儿子,一时间宫里宫外俱是喜气洋洋,各处大臣宦官外加周边属国都上表恭贺,可谓普天同庆。 万贵妃当然也表现得真心为皇帝高兴,但几乎没什么人相信她的高兴是真心的,包括皇帝自己在内。 这天礼部议定为柏妃上封号「贤妃」,消息公开出来,晚间皇帝宿在昭德宫,夜间下人退去,躺在床榻之上,皇帝便握了万贵妃的手道:「为孩子的事,你心里苦,朕一向明白,你在外人跟前强颜欢笑,可不必在朕面前也来如此。有何难过,均可叫朕知道。」 万贵妃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委屈动容,反而笑了:「您可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强颜欢笑?难不成在您眼里,我也如外人传说的那般不堪?」 皇帝有些意外,直望着她问:「你真不介意?在朕跟前可不必装。」 万贵妃双手反握了他的手,嘆息道:「您体恤我,我都明白。若说别的妹妹为您生了皇子,我为您高兴,怕是没谁信我是真心的。可您想想,朝臣们如何参奏我独占盛宠、耽误皇室子嗣,外人私下里如何骂我是不下蛋还霸着窝的母鸡,您当我都不知道么?所以您说说,在这当口,柏妹妹给您生了位皇子,于我难道是坏事?这下那些人终于能闭嘴了,没人再指摘我独霸圣宠,这是多好的事儿呢,我干什么不能真心高兴?纵是不为您,我还为自己高兴呢,是不是?」 皇帝心头一片熨帖。先前他曾打定主意,将来不论哪个宫嫔生下皇子,都抱来给万贵妃抚养,叫她做不成太子生母,好歹也要做成太子养母,将来自己若走在她前头,也要留下话保她得个太后尊号。 为此他这些日子还特意一次都不去临幸王皇后,就怕皇次子为皇后所生,不好抱来给万贵妃,却没想到最终生下皇子是柏妃,柏妃是天顺年间选秀的三秀女之一,身份仅次于王皇后和万贵妃,她生下的皇子同样没办法顺理成章地抱来给万贵妃养,皇帝为此总觉得自己是对万贵妃食言,心下很有亏欠。 第106页 没想到万贵妃全不计较,还这般有理有据地申明她是真心高兴,皇帝亏欠之心愈发重了,揽住她的肩头道:「外人的闲言碎语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看朕御及这几年来如何勤政,如何虚心纳谏,外人还不是有人要骂朕昏庸?理他们就没个完了。」 万贵妃噗嗤一笑:「您被他们骂昏庸还委屈么?您这么偏宠我一个,什么好处都紧着我,把我抬得比皇后还高,真真儿的宠妾灭妻,还不承认自己昏庸?」 原来她非但没怪他食言,还在觉得被他偏宠着,皇帝忍不住搂紧了她。 * 六月初覃昌过生日,往年与之相熟的宦官以及他的徒弟们都会凑份子为他办一桌寿酒,去年起汪直也跟着李质及怀恩去为覃昌做寿。 今年四月时,汪直还曾听李质说起过师兄们如何筹备食材,要弄哪些好酒好菜,还说好了等到动手办酒宴时来叫汪直过去帮忙,如今眼看日子临近,就剩最后两三天了,却不见李质的动静,汪直觉得奇怪,便在一日下值之后去找李质询问。 「唉,你可别提了。」李质扯着汪直的袖子,几乎是趴在他耳朵上说话,「我跟你说明原委,你可一定答应我别去外传。」 「那是自然,你说便是。」汪直一瞬脑补了好多种可能,什么事会导致覃昌办个小型寿宴都办不成了?犯政治错误了?出作风问题了?得罪大人物了? 李质把声音压到最低:「您看,皇次子降生,皇爷大赦天下,还要宫中放归一批宫女,你知道的吧?」 汪直一下就想到了关键:「是覃师母?」 李质塌着一对小眉毛,嘆气道:「谁能想得到呢?师母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什么都没提,连跟师父说都没说过,等到放归宫女出宫的时候,她竟然招唿都没打一个,不声不响地就提着个小包袱出宫走了!你说说,出了这种事,师父哪还有心思办什么寿宴?」 覃师母把覃昌甩了!汪直惊讶得掉了下巴,这两年他去司礼监时,时不时便会见到杜司膳去看望覃昌,不论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传说,杜司膳与覃昌都是一对恩爱又融洽的对食,谁也没见过他俩闹过矛盾,似乎彼此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简直是全宫对食楷模。 这样的一对,杜司膳竟然会狠心抛下覃昌,不告而别? 汪直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覃师母的家就在京郊吧?覃昌师傅事后没去找过她?」 李质摇头:「这事儿师父绝口不提,就当没有,我们做徒弟的自然更不能提。」 汪直不禁着急,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怎么能不提了?万一覃师母是被逼无奈的呢?怎能就这么煳里煳涂地完了?」 李质有点烦躁起来,甩开他的手:「还有什么被迫无奈?师母不说别人也都知道,她想要孩子!为这都不知跟师父哭过多少回了,她是回家嫁人生孩子去了!」 汪直哑口无言。当年头次见面时,杜司膳抱着他说话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确实很喜欢小孩子,为这她一直对他和李质特别好。说到底,这时的女人好像鲜少有不喜欢孩子、不期待生孩子的,没机会时只能忍,眼见有了个机会,心就活了,再也忍不下去。 一个招唿都没打,想必也是不知如何面对,亦或者说,其实杜司膳清楚覃昌会明白原因,她不说,他也能理解。所以事情出了,覃昌绝口不提,就那么放她去了。 汪直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后宫那么多相濡以沫的恩爱对食,难道都是假的?难道都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那些被宦官供在寺庙祠堂里的宫女们,如果曾经得到过出宫嫁人的机会,难道个个儿都会抛弃爱人,一走了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轻薄如纸吗! 李质说完了还又嘱咐:「你可记得别去跟别人说啊。」 汪直也烦躁起来:「你别傻了,覃师傅的对食甩了他出宫走了,你当这事儿我不说就瞒得住外人啊?没几天就要阖宫尽知了!」 事实正应了他这话,没过几天,全后宫都传开了杜司膳不告而别的事。好在平日覃昌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以权势压人,在后宫中人缘甚好,听说了这事,纵是有个别背后说几句风凉话的,也都有所收敛,更是没人会去当面提及刺激覃昌,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就当从没有过杜司膳这么一个人。 说起来这事对汪直没什么影响,但对他的心理冲击却是不小。 他原来就发现过一个现象:宫女似乎整体都不大看得起宦官。 像这次这种皇帝为皇子降生而放归宫女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即使遇到了,也仅有极少数的宫女能得到出去的机会,宫里的宫女们绝大多数都会一直熬到老,也没机会迈出宫门一步。 相比而言,宦官倒是自由多了,地位熬高了便可以时常出宫,可以在宫外开府,还可能被派到外地去做镇守,论及权柄地位,也普遍比宫女要高,宫女即使做到尚宫局尚宫,所管的也就那一小片的事儿,权势跟直接接触国家大事的大太监们没法比。汪直觉得光是自由这一点,自己穿成了宦官而非宫女,就很值得庆幸。 总体而言,宦官的境遇要比宫女好很多。但汪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宫女们普遍并不羡慕宦官,反而还瞧不起宦官。 进入昭德宫后,他常日接触的都是宫女,那些人都当他是不懂事的小孩,有时闲聊也不避着他,汪直就常会听见她们谈论起哪个宦官,用的都是那种鄙视嘲笑的语气,什么「瞧那谁谁走路一颠一颠的,活像个乌龟」,什么「听说没,那谁谁想找某姑姑做对食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德性」,甚至是「不过是个没把儿的玩意,当自己也是个人物呢」。 第107页 那种普遍的蔑视根本不是针对个别人,而是针对整个宦官群体。好像在她们心里,宦官就是一群低贱可笑的小丑,只配给她们当谈资笑料。 对此汪直很不理解,文官们瞧不起宦官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有着很多方面比宦官的境遇好,即使官做得不如宦官高,至少还能娶老婆生孩子组织正常家庭呢。宫女有什么比宦官好的地方? 大多数宫女都没机会被放归回家,偶尔被放出的也常常是人老珠黄不好嫁人甚至是疾病缠身的,宫女也不像宦官可以到内书堂读书,绝大多数都没机会读书认字,所以也做不上女官,女官多是从民间直接选来的有文化的妇女。所以说,宫女真没任何比宦官好的地方。 别人境遇比她们好,她们还瞧不起人家,这算什么逻辑?而且他很确定,她们不是妒忌,是真心的瞧不起! 早先他刚发觉这个倾向时,曾拿这个疑问去问张敏,张敏只大咧咧地说:「女人家头髮长见识短,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又拿这个疑问去问师父怀恩,怀恩略带苦笑对他说:「你也是个受过苦的孩子,难道没发觉,你受苦的时候,要能跟别人背地里说说其他人的坏话,一块儿嘲笑嘲笑人家,心里就能痛快点儿?」 汪直觉得师父真是个大大的明白人!不过,见到怀恩说完这话之后,生来愁苦的脸色显得更愁苦了几分,他就觉得以后再有类似疑问还是不要再去问师父比较好,师父这人虽然看事明白,却负能量过重,实在不宜再给他添堵。 那时候的他,还能拿杜司膳和覃昌这样的恩爱对食来自我安慰:至少还有宫女并不歧视宦官,还跟宦官有着真感情。如今连这点佐证都倒了! 原来连杜司膳那样的人,心底里也可能是看不起宦官的!谁敢说她不辞而别单单只为了生孩子,没有一点为嫁给宦官而委屈呢? 汪直从来都没为自己成了宦官而自卑过,如今他也同样不自卑,只单单是愤懑:我们怎就那么招你们看不起呢? 引用一句电影台词: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啊! 何况还是一群常年不洗脚的…… 第52章 坏天师 张敏大概是因为抠门的缘故,在…… 张敏大概是因为抠门的缘故,在干清宫同僚们中的人缘并不是很好,下级宦官对他巴结都是表面功夫,上级宦官就对他不冷不热。不过,凭着一张巧嘴,他跟干清宫里的宫女们反倒相处得都很好。 尤其与一个名叫「春莲」的过往甚密,汪直刚被怀恩收为徒弟那会儿,张敏给他的一些小帽子、小袜子等物件就都是托春莲帮做的,如今春莲已是二十多岁的姑姑了,又是常年在皇帝跟前服侍也没被皇帝看上过的,眼见没有被临幸的可能,张敏便愈加与她来往频繁,孙绍刘合他们私下里都说,春莲姐迟早会是张敏的对食。 这日与汪直一同拜望了师父怀恩后,出了司礼监,张敏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小乌木盒子递给汪直,笑道:「给你看个好东西,刚托人从宫外淘换来的,还没叫别人看过呢。」 汪直接过来打开一看,盒子里铺着宝蓝色缎子,上面搁着一支翡翠镶金花簪子,做工极为精细,在他这种看惯了万贵妃各样名贵首饰的人看来,也算得上件好东西。 「如何?」张敏半是炫耀半是甜蜜,眯缝着眼笑着,「过几天是你春莲姐寿辰。」 汪直被触及了这几天来的心事,小脸上顿时满是烦躁,「啪」地一声合上盒子,塞回张敏怀里,道:「出了覃师母那回事,你竟还有心思整这些!你怎知道你那宝贝春莲面上跟你好,背后没跟她姐妹在一处笑你是想吃天鹅肉的癞□□?」 到如今他们两个彼此都很熟络了,汪直对师兄说话不再像从前那么小心恭谨,也常会开张敏的玩笑,但这样说话不留情面还是头一遭,张敏听得一怔:「你这是怎地了?谁惹着你了?」 汪直强压着烦闷摇摇头:「师兄,你比我年长,也比我进宫早,宫里的宫女们是怎么看咱们的,你心里比我清楚吧?你看看,连覃师母都能把覃师傅甩了一走了之,你怎还有心思找对食?你怎知道春莲姐对你能比覃师母对覃师傅更真心? 万一下一回皇爷下令放宫女出宫,她也甩了你走了呢?就算不走,万一人家就是贪图你给的这些好处呢?你在这儿饶有兴致为她准备寿礼,说不定人家正在背后与人议论你,说『不知那傻子这回要送什么好东西给我』。将来真要发觉她是这样看你,难道你不寒心?」 张敏听了他一大通数落倒也不生气,含笑道:「兄弟,平日看你像个小人精,果然还是小孩儿心性,有些事儿你看不透。」 他前后看了看夹道无人,揽了汪直的肩膀缓步前行,「你说说,如今咱们师父是司礼监掌印,我是御前红人,你是御马监的太监,更是贵妃娘娘的心头宝,外头的宫女宦官见了咱们仨人全都笑脸相迎,好言奉承,他们当中又有几个是真心敬着咱们的?他们嘴里那些好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汪直愣愣听着,已经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敏语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玩世不恭:「人活一世,警醒着点是好,可该煳涂的时候还得煳涂,心里清楚别人看不起咱,难道咱就索性不活了?好歹人家面儿上还过得去,咱就得知足。说句大不敬的话,别说咱是宦官,就是皇爷,你觉得后宫这些侍长们,是个个儿都对皇爷真心爱慕么?还不是……」他笑着摇摇头,在汪直肩上拍了拍,「你听明白了?」 第108页 汪直没想到会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张敏在他眼里是个俗人,似乎平日想的都是名利权钱那点子俗事,想不到人家心里也有练达的一面。 不过说到底,师兄传达的依旧是负能量——别人确实都是看不起咱们的,所以谁也别强求,面上过得去就成了? 连找对食这种事都是不求真心,只要凑合能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汪直觉得自己能理解那些爱财如命和虔诚信佛的宦官了,这种境遇之下,空虚都是难免的。人情毫无指望,只有钱权名利能带来心理满足。真是悲哀透顶! 他点了点头,道:「师兄,我明白是明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换做是我,明知人家心里看不上我,我就绝不会去招惹人家,自讨没趣,我以后……」他不觉间脸色有些涨红,赌咒发誓一般地加重了语气,「要像师父一样,不找对食!」 张敏嗤地一笑,在他头顶胡噜了一把:「好,这是你说的,将来你看上哪个小宫女走不动道儿的时候,可别忘了自己今儿撂下的豪言壮语!」 才不会呢!汪直实实在在憋了一口气,你们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别指望我也像师兄这样给你们当舔狗! 何况还是一群不洗脚的……他实在对这事儿耿耿于怀。跟个常年不洗脚的人在一块儿,日子怎么过? 这天直至回去下处之后,他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先入为主地把张敏代入了覃昌,春莲代入了杜司膳,觉得将来若说辜负,一定会是春莲辜负张敏,张敏似乎註定了是个受害者,却没去想,张敏对春莲就一定付出了真心么?就张敏那性子,恐怕想找对食更可能是为了跟风和炫耀吧…… 他觉得自己这次吐槽是找错对象了。 可是想通了这一点,不免更觉得人情冷漠,负能量爆棚。汪直索性拿了些银子出来,托相熟的宫女宦官整了几个菜,叫上李质去到廊下家直房,跟孙绍刘合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聊以发泄。 席上众人见汪直大声说笑大口喝酒,一派豪气干云的洒脱样,都不禁感嘆:汪小公公真是越来越小大人儿了。 * 当年夏天,出了一桩与内廷有所牵扯的案子。有个道士,名叫张元吉,是正一嗣教天师。 本朝的皇帝们都很尊奉道教,自从景泰年间,这个张元吉就很受皇帝敬重,时不常地进出皇宫,要么为宫中贵人做法祈雨祈福,要么陪皇帝讲经论道。从景泰到天顺,再到成化,皇帝换了三个,大臣换了几茬,张元吉的荣宠却不减反增。 别看成化皇帝朱见深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也像他的父亲和叔父一样崇奉道教,对张元吉十分宠信,几乎是有求必应,张元吉频繁请赐小道士度牒或是田地,皇帝都会很痛快地答应,几年来给了张元吉很多甜头。 然而这位御前红人张道长却不是个好东西,平日纵徒行兇,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今年春天终于犯下了一桩大案子。说是他在江西置了一块田产,想跟不远处的另一块早年的田产连成一片,就要强占两块田中间的一片民田,住在那里的十几户百姓不满他给出的苛刻条件不愿搬走,张元吉便叫人于一日夜间悄然纵火,将那十几户民居尽数烧毁,共烧死平民四十余人,里面包括好几个小孩子。 别看案子闹得这么大,若非有个张元吉的族人因不愿听从他的命令去放火,得罪了张元吉,害怕被其报復所以跑来京城告状,这案子便会被当地消化掩盖,根本不为人所知。由此可见,类似的案子还不知他犯过了多少。 朝中文官们早就很看不惯这些抱着皇帝大腿蹭吃蹭喝的僧道妖人,听说了这消息简直炸了窝,参奏的奏摺雪片一般砸向内廷。 皇帝初闻案情也动了怒,同意了将张元吉收监解往京城,可下一步的论罪判处却迟迟不见动静。案子是二月底发的,三月间张元吉被押到京城,刚进入四月,三法司便会同九卿将案子审讯完成,为张元吉拟了死罪,奏摺递给皇帝,皇帝却只批覆了个「监候处决」。 依照大明律,死刑都要分为「监候」和「立决」两种方式处理,监候就是俗话说的秋后问斩,立决就是立刻执行,遇到谋反、大逆、大盗之类重案重罪都要以立决处置,决不待时。 以张元吉杀四十余人的罪行决计是该立决的,皇帝判了监候,很显然就是不想杀张元吉,是缓兵之计。为此各部官员频繁上疏言明利害,催促皇帝对张元吉立即执行,皇帝却不为所动。 内廷的人都明白,不说张天师往日常常进宫陪皇帝讲经论道的交情,他祈雨祈福的仙法也特别令皇帝信服。也不知人家是真有仙术还是运气好,每次旱灾祈雨都很灵验,做法过后没两天便会降雨。为此皇帝也相信他祈福很灵验,觉得这两年自家但凡运道好,都是张天师的功劳。 尤其正赶上柏妃产下皇次子,皇帝本就认为这份福运是往日张天师祈福的效果,恰逢柏贤妃正处在神经高度过敏的时候,出点什么事都会联想到会不会伤害到她儿子,听说了张元吉犯事之后,还在月子里的柏贤妃便拉着皇帝恳求,一定要保住张天师平安,不然触怒上神,一定会报应到她儿子身上。 皇帝听了这话,当然就更不愿杀张元吉了。别说张元吉杀了四十多个人,就是杀了四百人又如何?值得拿皇子的命去冒险? 第109页 这几年亲身接触皇帝,汪直总会觉得,要单从后宫角度来看他,明宪宗朱见深真的很像个昏君。 其实皇帝这几年的政绩还不错的。他爹英宗朱祁镇给他留下了一个很烂的烂摊子,天顺末年那时,南方的瑶民叛乱扩散到四个省,荆襄一带的乱民也是个大泥潭,简直半壁江山都乱了套,局势说是风雨飘摇都不为过。 成化皇帝上了台,虚心纳谏,任用贤能,该动兵的果断动兵,该怀柔的主动怀柔,没出两年就把这些乱象都治理清明,看上去决计是个英明君主。 可从后宫看上去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周太后上窜下跳,外廷指责万贵妃擅宠善妒,柏贤妃作个没完,皇帝的处理一概都是:抹稀泥,抹稀泥,再抹稀泥…… 而且年纪轻轻的他还特迷信,对以张元吉为首的一众僧人道人都很宠信,劳民伤财地养着这些人还不算,像张元吉这样无恶不作犯了杀人案的,他还要护着。 汪直若非知道他在外面的那些好表现,一早就会在心里给他定性为昏君了。 按理说,张元吉这桩案子放到整个明朝歷史当中,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不过汪直前世阅读歷史书籍,还真就对这事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是太.祖爷朱八八亲自把道教划分为二(朱老爷子真的是什么都管),一个就是张元吉这个「正一」,另一个在现代的名气要响亮得多——「全真」。 张元吉是正一教的头头,地位相当于与王重阳齐平。汪直那时刚看完了新拍的一版《射鵰英雄传》,再看到史书上对张元吉一案的描述,才因王重阳的同行这个渊源,对其印象深刻。 他还清楚记得,案子被皇帝拖来拖去,张元吉最终也没被判处死刑,只判了个流放。这种道教领袖是父子世袭制,朝臣请求对张元吉的儿子也做相应处罚,并且剥夺其嗣教资格,皇帝也没有应允。 于是张元吉的儿子继承了正一教天师之位,才过了两年,他就向皇帝请旨,说他奶奶身体不好了,想让被流放服刑的父亲提前回来尽孝。皇帝不顾朝臣们的强烈反对,真就答应了。〔依誮〕 坏事做尽的张元吉就那样被流放了短短两年,回家来继续享清福。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汪直其实对这个案子没有多少直观感受,毕竟兇手张元吉他没见过,受害者他更没见过,听说了这件事,还不及见到钱太后遭受的不平待遇对他更有冲击。虽说想到恶人终将逍遥法外是有点气人,但反正他也插手不上,只能当个故事听,安心吃瓜。 他全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有机会参与到这桩案子中去。 第53章 正义的嘴炮 秋后问斩一般安排在每年「…… 秋后问斩一般安排在每年「白露」之后,今年的白露和中秋节只相隔三天,中秋之前的某日,万贵妃因去了干清宫并要在那里住上两天,便叫留在昭德宫的下人们自行轮休放假,松快松快。于是汪直得了白天的清闲机会,捧了个点心匣子去给师父送节礼。 虽然同是送点心,与张敏直接拿赏赐转手送礼不同,汪直这匣点心是他挑了几样他在昭德宫吃着好吃的点心,专门托小厨房的周大文定做的,他还拿了四个银豆子给周大厨做谢礼,周大文自然不收,汪直坚持塞给了他,并根据师父怀恩的口味,请周大文在点心上做了些改动,比如降低甜味,多加了些青丝红丝等等。 这样一份爱心点心送到面前,怀恩自然十分高兴。当时司礼监正在忙着处置张元吉的案子,近来怀恩已开始有意培养汪直的政治素养,便为他解释说:「这不是到了白露了么?皇爷先前判了张元吉监候,如今到了秋后处决的时候也不见批覆行刑,外廷的大人们都在上疏催着呢。」 催也是白催,汪直暗暗自我开解:横竖与我无干,我又插不上手,不必为这事闹心。 正这么想着,有个随堂过来双手呈给怀恩一份奏摺:「爷,都批好了,您再过目一遍便可送去内阁。」 「没什么可过目的,又不是我过目了便可判下张元吉的刑。」怀恩语带揶揄地说着,接过奏摺来随便翻看了两眼,忽然含笑转向汪直,「是了,这差事便交予你吧,你将这摺子递去内阁。」 汪直怔住,不敢接他递过来的摺子:「这合适吗师父?要是那边的大人们问什么话,我都不知如何应答。」 怀恩笑道:「谁会朝个送摺子的小宦官问话?你权当去前廷玩一圈,也见见世面,反正迟早要跟那帮老大人打交道。」 汪直只好接了,怀恩对他十分放心,一句话都没多嘱咐,就叫他走了。 要说他差汪直去内阁送份奏摺,确实不算什么离谱的事。 汪直做上太监之后,宫里为他也定做了一身大红蟒袍,他虽然早就很垂涎这身华丽衣服,却不太习惯穿在身上,觉得那样太招摇,尤其宫里人都知道有个小不点宦官被皇上封了太监,再看见他穿那身衣裳,老远便对他指指点点,令他很不自在。 平日在昭德宫上值时他不得不穿,初时万贵妃和皇帝还都夸他穿着好看,下值之后,尤其像今天这样离开昭德宫的时候,他都会换回原来的青贴里,把蟒袍好好收起来。 再加上这几年他吃得好,运动多,个子长得很快,如今已然和比他大两岁的李质差不多高了,虽然在内廷来说还是最小的,但已经不像四岁时那么小得扎眼。 第110页 这会儿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贴里,打眼一看就和宫里寻常跑腿的小火者差不多,去到内阁也不会引起注意。怀恩也是有意要让他接触些庶务,为将来做准备。 汪直知道怀恩将奏摺交给他,就不会怕他看,路上走在无人的夹道里,他便将摺子翻开看了一遍。奏摺是刑科都给事中毛弘写的,内容就是申明张元吉如何罪不可赦,请求皇上不要再拖延,必须立即批准对其行刑。 汪直看到「使监候日久,万一死于狱中,全其首领,恐无以泄神人之愤。乞即押赴市曹诛之,庶足以明朝廷之法不少假借。」几句话,他差点笑出声来。 这帮文臣书呆子可真迂腐!皇帝把判决从春天拖到秋天,眼看到了白露的正日子仍然没有批准的意思,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 人家压根就不想让张元吉死!而他们竟然还在担心张元吉「万一死于狱中」,明正典刑的效果就不如市曹诛之了。张元吉要真能死于狱中,才是天下大幸了好不好?那个老坏蛋两年后还要出来继续祸害人呢! 汪直对这帮老大人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去内阁的路线跟上次怀恩带他去文华殿看百官嚎哭时差不多,只比那更远一点,汪直到的时候,内阁大堂里正有好几个官员在等待消息。一见有个小宦官捧着奏摺进来,这些人立刻围拢过来。 汪直摆着很标准的小内侍架势,不卑不亢地向他们施了一礼,双手递上奏摺:「诸位大人,这是司礼监发回的奏摺。」 果然就如想像中的一样,那几个文官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急慌慌接过奏摺去挤在一处观看——你是不是比寻常的跑腿小内侍年纪小,是不是长得格外漂亮,在人家眼里都不值得多费一个眼神。 汪直使命达成,其实可以直接扭头就走了,内阁如果有什么反馈意见,也都会以书面形式正式传达,不会托个小宦官传话。只不过头一次来,他捨不得立刻就走,便站在原处端详了一阵周围。 内阁是所有国家大事过手的地方,可这地点却并不十分讲究,横向打通的三间房子不太大,装潢摆设也一般般,要是与他见惯了的昭德宫正殿相比,简直可说就是几间小破屋。 他正看着,只听一个官员嘆息说道:「果然今上依旧批覆了监候,眼看错过了秋后处决的日子,再要监候,岂不是拖到了明年?倘若冬日里张元吉那厮在狱中侥倖冻病而死,还如何明正典刑?」 汪直一听就忍不住撇嘴哂笑。 文官从一品到四品都穿绯红色官服,五品到七品穿蓝色官服,面前一共站着六位老大人,年岁从五十多到六七十不等,各自留着长鬍子短鬍子黑鬍子花白鬍子,其中五个穿着绯红色官服,只有一个穿蓝色官服,说话的就是这个穿蓝袍子的。 汪直知道,这人必定就是写奏摺的那个刑科都给事中毛弘。刑科是六科之一,与都察院一样属监察部门,权柄虽然很重,堂上官的品级却很低,每一科的都给事中才只七品官而已。 也不知一时间哪儿来的胆气,汪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诸位大人为何那般看重明正典刑?难道坏人伏诛不比明正典刑更为重要?」 六个文官一齐朝他看过来,神色间多少都有些惊异。这种往来传话的小宦官在他们眼里就像背景墙,毫无存在感,往日都是办完了差事就走的,今天这小孩子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主动对他们开口说话? 汪直整个儿心都提了起来,却仍坚持说了下去:「事到如今,皇爷的意思诸位也当看明白了,皇爷不想要张元吉死,那么张元吉非但不会被押赴刑场受刑,也一样不可能病逝于狱中。试问,哪个狱卒敢来慢待皇爷想保的人呢?事有轻重缓急,诸位大人该当警惕夜长梦多才是,倘若拖得久了,将来又叫张元吉逍遥法外,结果还不是比他死在狱中要糟糕得多?」 说完也不等那六个人作何反应,汪直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打扰了! 屋中六位高官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目光都集中到彭时身上,彭时就是当年亲手为钱太后尊号加上「慈懿」二字的人,素来为人刚正,颇受敬重,如今又是内阁首席辅臣,大事的主意自然由他来拿。 毛弘拱手道:「不知彭大人如何看?」 彭时看向兵部尚书商辂,沉声问道:「素庵如何看?」 「大人,依学生所见,既有宫中贵珰传讯如此,我等再要循规蹈矩,指望着说服今上,就未免太过迂腐不化了。」商辂虽然姿态语气十分恭谨谦和,心里却在好笑:明明大伙心里都已有了定论,这番话却还非要我说出口。 果然彭时听后点了点头,嘆了口气:「虽是下下之策……我等也是逼不得已。」 从来不会有小宦官贸然向大臣提意见这种事发生,所以一听汪直开口,这些高官全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必是宫中哪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有建议秘密传达给他们,又不便亲自开口,便差遣个小徒弟转达。 文官与宦官之间是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大多时候还是好好地合作,所以大太监为了什么事与文官暗通款曲、甚至是瞒着皇帝暗箱操作这种事并不少见。 尤其今天来的还是个他们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小宦官,也不知是谁的徒弟,这么一推想就更显得顺畅——人家就是刻意做事不想留痕迹。 第111页 意思传达给你们了,该怎么办,你们心里有数,办还是不办,由你们自己拿主意。 宫里都有人来提醒他们,皇上根本不想杀张元吉,还要拘泥于什么市曹诛之,只会夜长梦多,让张元吉逍遥法外,那…… 还等什么? 汪直离开内阁,几乎是小跑着返回后宫,不觉间两手手心里全都攥了一把汗。 刚才想到张元吉终要逍遥法外,他是真的忍不了了,就想打个嘴炮发泄一下。料想那几个人都不认得他,跟前也没有第二个宦官,而且那几位老大人都是大佬级的,应该也不会刻意来打探他一个跑腿小宦官的身份。所以打打嘴炮应该没事。 嘴炮过后,他现在又兴奋又恐慌,暗暗设想了一下最坏的结果,万一那几位老大人真有个较真的,来跟司礼监打听他是谁,被师父知道了,想来也只会责备他一番,说他不懂事乱说话,应该没啥严重后果吧? 应该是! 他放下心,四平八稳地走回昭德宫,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就在京城的天刚凉下来不久,一个消息传入后宫:张元吉张真人于刑部大狱中病逝,死因据说是风寒引发的肺病。 这天汪直站班时正在犯困,听见张嬷嬷对万贵妃八卦「听说张真人死在大狱里了」,汪直勐然惊醒,冲口问道:「谁?谁死了?」 万贵妃她们都被他吓了一跳,汪直见状赶忙谢罪,倒也没人怪他,张嬷嬷接着道:「张元吉张真人,据说是害了肺病,死了。」 汪直惊诧非常:「是谣传的吧?张真人怎可能会死?」 众人都听得稀奇,万贵妃笑道:「张真人为何就不会死?」 「因为……」汪直的理由张口就来,「他不是神仙吗?」 大伙都是一阵笑。 纵使张嬷嬷是昭德宫管家婆,对前廷传来的消息也只是口耳相传,不够牢靠。汪直急于确定消息的真假,但他心虚,不敢去司礼监打听,就找了个由头去找张敏,张敏常年伴驾,与张元吉很脸熟,又是个喜欢打听、消息灵通的,如果张元吉真死了,张敏一定知道确切消息。 汪直还想要装作信口聊天打听这事,先是又给张敏送了点金子做礼品,再慢慢转换话题,没想到没等他提,张敏先当个新闻对他说:「听说了没?张真人死了!」 汪直瞪大眼:「真死了?」 「还有假的是怎的?」张敏看在刚得的金子份上,极热情地又是给他泡茶又是拿点心,「说是天冷了害了风寒,转成肺病,咳了几宿就死了,可实情谁又知道呢?他手上伤过那么多条人命,原又树大招风的,也保不齐……咦,门怎么开了?」 忽然被一阵冷风打断,张敏回身看见房门敞着,就走过去关,等关完才发现,汪直已经不在屋里了,那孩子竟然没声没响地走了! 真是奇了,张元吉死了!汪直走在路上都还是懵懵的。会是自己那番话引起的么?那必须是啊!除了自己是个歷史bug之外,还有什么力量会改变原有的歷史走向? 原来我真的能改变歷史啊! 照理说他不是原版的汪直,他的出现註定是要改变歷史的,可没经歷过的事谁又拿得准呢?万一就像有些电影里表现的那样,不论人如何抗争努力,歷史走向都是殊途同归,最终结果无法改变呢? 上一次告诉怀恩周太后在裕陵里砌墙的事如何解决的,他一直不得而知,就很想找到一个机会证明一下,好歹要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希望改变李唐的命运。 这下终于得到证明了。张元吉竟然被他几句话给整死了!那些老大人们可真厉害啊,面上冠冕堂皇的,竟然也会暗地里悄咪咪地把人弄死。 其实有一点,他之前想的不对。他觉得皇帝不想杀张元吉,应该就会差人在监狱里照顾好张元吉,不让他受苦。事实上皇帝根本不会费那个心,他拖着行刑也就罢了,要是再安排人去监狱里关照张元吉,那也太露骨了吧? 而且文官们很看重明正典刑,还在怕张元吉死在监狱里呢,当然就会尽量保证他的健康,不会让他受罪。那是刑部大狱,又不是锦衣卫诏狱,原本就很少会有犯人非正常死亡。 但如果真有文臣高官想让哪个犯人死,也是易如反掌。就像这次,天冷了,晚发两天的棉衣,再餵两天的冷汤冷饭,人就得生病,张元吉往日酒色财气无一不沾,身体也不怎么好,感冒、肺炎、病死一气呵成,都不用下毒用药。 皇帝也逮不到把柄,难道还要为个本就该判死刑的人去找人追责? 说起来这算是汪直间接杀了个人,要换做他从前去想像,一定会觉得自己会害怕,会心虚,然而这会儿他一点都没害怕没心虚,他只觉得欢欣鼓舞。 当晚他回到自己的小直房,憋着声音手舞足蹈了一番,作为庆祝。他真的能改变歷史!可以弄死一个坏人,就也一定可以救好人!这真是太好了! 仿佛从去年经歷了钱太后过世、今年杜司膳跑路等等破事儿,胸口积攒下了一团郁闷之气,至此终于一扫而光,一下子痛快了。 世间本没有公道,至少,我还可以创造一点点公道!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能干上几桩好事,就不枉多活这一回! 第54章 杀人于无形 汪直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 第112页 汪直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 很快昭德宫内外的人都看出来了,汪小公公的精神气比之前明显上了一个台阶,原来已经是个机灵孩子了,现在又多了一重斗志,像打了鸡血,说话反应都比原先快了一拍,谁都不知是什么缘故,问他他也说不清。 有天夜间万贵妃侍寝时都忍不住问皇帝:「汪直近日格外精神,该不会是偷吃了您那仙丹吧?」 皇帝啼笑皆非:「笑话!那仙丹阳气充盈,若给宦官吃了,能把人活活憋死。给汪直那么小的宦官吃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丢了小命,怎可能会越吃越精神?」 明朝歷代皇帝几乎都多少吃过道家练就的「仙丹」,最常见的两种原料,一种叫「红铅」,是处女初潮经血里的提取物,另一种叫「秋石」,是童子尿里的提取物,两种的成分其实都是浓缩的性激素。 所以说,「仙丹」最主要的功效就是壮阳,大约是这时的人认为,床上的战斗力勐了就说明身体好,可以延年益寿。 皇帝如今年轻力壮,无需很指望仙丹,只是偶尔服用一点提升情趣。万贵妃并不很懂仙丹的成分和作用原理,因为之前皇帝有过「前科」,有时会像逗宠物一样拿些古怪吃的逗汪直「给你尝尝这个如何」,有回竟然拿中药丸当糖球骗汪直,把汪直吃得小脸皱巴成一团。万贵妃对此十分反对,这一回便以为皇帝是给汪直塞了仙丹。不然那孩子怎么忽然就变精神了呢? 听了皇帝的话,她才道:「您说的也是,那或许……就是他长大了吧。」 提起仙丹,皇帝心里就有点郁闷。张元吉原先也是他的仙丹主要供应者,虽说差不多的东西别处也能得来,但他一直信奉张元吉真有着非同寻常的法力,心里便也认定张氏仙丹比别的更「仙」,更灵验。 没想到张真人竟忽然驾鹤西游了,他也派了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去调查,看有没有人暗下毒手,却也一无所获。住在监狱里的人病死也没多稀奇,张元吉生前身体又不怎么好,皇帝也并不认为是有人下了毒手,毕竟那些文臣们叫嚣的都是明正典刑呢。 老道长升仙了,皇帝只好予以厚葬,另指派张元吉儿子张玄庆尽快接掌正一教,期望着能通过厚待小张真人的方式,告慰老张真人的在天之灵,让老张真人安息,不要怨恨他曾保佑过的皇帝一家,再来报復他什么的。 事实上,后宫里对张元吉之死反应最大的还并非皇帝,而是柏贤妃。 张元吉的死讯传开之后,柏贤妃简直惶惶不可终日,叫人将景仁宫里外贴上了无数张仙人画像和驱鬼符篆不说,更是对皇次子用上了变态型保护。 早在怀孕时柏贤妃就处处邪乎百怪,皇次子降生后更上一层楼,下人给皇次子多穿了衣裳不成,少穿了衣裳也不成,太阳升起来要减衣裳,太阳落下去要增衣裳;窗户开大了不成,开小了也不成,下雨了起风了没及时关窗更不成;抱着出去透风晒着太阳不成,在背阴处吹了风也不成,必须有人抱着站在太阳底下,用人的影子罩住皇次子才最合适。 总之三天两头便有景仁宫的下人因照顾皇子不周而受罚。最初定下的四个乳母没出两个月就只剩了一个,两个挨了板子被撵出宫,一个被挤兑生了病,在安乐堂躺了几天就死了。 下人们都说,那两个挨了板子出去的也够呛能活,而且这种乳母都是带着自家孩儿一块吃奶的,娘死了或是半死不活,孩子就很难活,光这一桩事就可能糟蹋几条人命,柏贤妃纯粹是造孽,给皇次子招祸! 如今入冬了,临近幼童夭折的高发季节,又是皇次子降生后经歷的第一个冬天,柏贤妃的邪乎自然也更上一层楼,据说她现在已经把皇次子完全与室外隔离,不但全免了每天抱出去透风,还命人提早给窗户缝隙都贴了绵纸封条,每一重门户都挂了最厚的棉帘子,宫殿外门随时关严,皇次子只养在最里面最暖和的暖阁里,连外间屋子都不许去,还绝不让人开气窗通风。 如此没几天,皇次子就病了,日日高烧不断。太医来看诊后,告诫需要适度透气,而且不能捂得太热,柏贤妃却只听一半,每天只在午后让人把气窗打开一道缝,仅短短两刻钟,期间还要把皇次子包成个粽子,唯恐吹了一星半点的凉风。 下人们背后闲谈起来,都说皇次子若是养不大,必定是被他娘亲手摺腾死的。 「这……就没人管管她吗?」汪直在一日听见万贵妃与马嬷嬷她们聊起这些事时,瞠目问道。 万贵妃苦笑道:「我们顶多只能是劝一劝,她若不听,又有何用?」 那就让她不敢不听的人去管她啊!很难吗?汪直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话。 他最近开始察觉,万贵妃对待柏贤妃母子的态度似乎有着点微妙之处。 从前,他对柏贤妃生子一事都是冷淡旁观的心态,孩子註定是要死的,孩子妈也是註定要死的,他再觉得他们可怜,也无能为力,别说挽救他们,他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偶尔跟随万贵妃去景仁宫探望,他都是站在正殿堂屋里侍立,根本见不到柏贤妃和皇次子。自从柏贤妃怀孕养胎减少了出外活动开始,他已经有一年工夫没见过她的面了。 所以说,除了冷眼旁观,他没什么可做。 他也想过,若说他有机会救一救柏贤妃母子,那只能是一种情况——柏贤妃母子确实如后世传说的那样,是被万贵妃谋害致死。只有这个死因,他或许能有一点机会帮着避免。 第113页 但他一直不认为万贵妃真会去下手害人,万贵妃在他眼里不见得是个真善美的完人,可谋害皇子和嫔妃,这种事代价太高,实际操作起来太困难,真不是宫斗小说里写得那么容易,在现在的汪直看来,什么手段都不可能行得通。 买通下人把皇子弄死?皇次子身边的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而且对外界防备得非常严密,真出了意外,那些人一个都别想活——听说万贵妃的皇长子过世时,奶口和近身下人们就遭受了好一番严查,有的几乎被拷打剩了半条命,最终还是万贵妃亲自讲情才留下性命——谁会为了钱干那种註定丢命的事儿? 借送东西的机会带点有毒有害的玩意进去?柏贤妃根本不用外人送来的礼品,你前脚送了东西过去,人家后脚就让人丢去外面,金的玉的放进仓库,不值钱的直接丢弃,别说万贵妃送的礼,据说连周太后送的孙子的长命锁小镯子,柏贤妃都不让用,婆婆的面子都不给。 至于宫斗小说里幻想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和下毒手段,更是不可能存在。别说柏贤妃如今还在严重神经过敏,就是她不过敏,正常走程序,别人想害他们也是难比登天。 所以汪直一直很坚定地相信,皇次子就是死于自然夭折,柏贤妃则应该是死于丧子之痛的打击,没人害他们。 不过事到如今,他的这份笃信开始有点动摇了。 自从柏贤妃怀孕那时起,万贵妃就对其表现得十分热络关怀,纵是柏贤妃当面冷落她,公然在她刚走便将礼品丢出门外,万贵妃也没有一点态度变化,依旧是该问候问候,该送礼送礼,把礼数做得极尽周到。 皇次子出生之后这几个月来,万贵妃更是极尽所能关怀景仁宫母子,时常亲去探望,听说母子俩哪个生了病,更是立刻便要去探病,送礼除了吃穿用度之外,还有特意遣人出宫去寺庙道观求来的符篆法器之类。 当初万贵妃要谋害柏妃的流言究竟是谁放出来的还无从知道,但有着这个茬口在,柏贤妃早就已经避她如瘟疫,几乎听说她来了就想锁门,就差当面撕破脸骂她出去了,多数时候是爱答不理,偶尔出言已经很不礼敬,万贵妃送的东西更是一样都没得善终。 万贵妃越是热情,柏贤妃就越神经过敏,然而不管她如何过敏,万贵妃的热情有增无减。 张嬷嬷她们常会劝说万贵妃别去惯着柏贤妃,万贵妃总是笑着说:「不管她怎样,我该做的总得做了才成。」 以汪直这两年对她的了解,并不认为她会是个真圣母。所以他原先是猜测,万贵妃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得个贤良的名声,好扭转外廷对她独霸圣宠的观念——这一点确实有着成效,自从皇次子出生,外廷再没人上疏指责万氏独占盛宠,甚至近期还出了零星几个称颂万贵妃贤良淑德的彩虹屁奏疏。 可是最近汪直开始觉得不对劲。如今柏贤妃的神经病越来越重,简直威胁到了皇次子的生命安全,万贵妃却愈发频繁地去景仁宫送关怀。她会不会是故意刺激柏贤妃,想叫她自己把孩子折腾死? 汪直联想到了万贵妃上次流产前夕还故意要去向周太后请安、最终成功将罪名扣到周太后头上那一次,当时她对他说:「好孩子,你不懂。」 现在他懂了,一懂就是一身冷汗! 但他还是劝说自己:或许是我小人之心了呢,人家并没有那副歹毒心肠,真的只是好心,或者只想图个好名声,不过是无心做过了头而已。 反正人心隔肚皮,是红是黑又没人能看见。 直至这一天,皇帝来昭德宫,对万贵妃吐槽起这事来,万贵妃却劝皇帝不要忧虑,只放手让柏贤妃去做就是,还说:「她好歹是亲娘,世上还有谁比亲娘对孩子更知冷知热的?再没人能比亲娘更好照看好孩子了,论起来啊,连您这当爹的都该算是外人呢。」 汪直在一旁听见,又是一身凉荫荫的冷汗。 依照常理,下人们没谁敢去主动报告皇帝,柏贤妃如何虐待孩子,那样是挑拨侍长,万一生出什么事端,没谁担得起责任。但昭德宫的下人们对万贵妃八卦起这事来无可顾忌。所以说,皇帝并不清楚事态的严重,万贵妃却很清楚。 皇次子有可能要被柏贤妃折腾死了,能阻止她发疯下去的人只有皇帝和周太后两个,皇帝不明情况,万贵妃如果这时是劝说皇帝去管束柏贤妃,而非劝他放任自流,很可能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后果。 可她没有,因为她本就在努力促成柏贤妃越来越疯,促成柏贤妃自己把儿子整死。现实来讲,柏贤妃如今的发疯,真的很大程度上是被她刺激出来的。 这一招该叫什么?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还是……我惯着你? 原来杀人不见得只能用刀子和毒.药! 原来真实的宫斗是这样的,不是下毒打胎推水池,更不是当面撇嘴翻白眼,而是——我对你仁至义尽,好的没挑,你和你儿子死了,却没人怪得到我头上。 想通了这一节,汪直觉得好像整个昭德宫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度,万贵妃的模样看上去也大有变化。 其实这两年,他发现万贵妃是耐看的长相,乍看一般般,看得久了才觉得,她也挺漂亮的。如今他仍然觉得她挺漂亮的,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站在她近前,就觉得她好像是只随时会扑过来吃人的勐兽,一听她跟自己说话,他心里就打突。好在这两年他也修炼出来表面功夫了,要还像刚来那时一样,非被万贵妃看出异样不可。 第114页 恐惧之外,他其实更觉得痛心。 你真要黑化,就去找周太后算帐啊,你想把她整死,我都双手双脚支持,需要我递刀子捧毒.药,我也乐得帮忙,哪怕你针对的只是柏贤妃呢,那个小女人对你没怀什么好意,往日也很招人厌,你想对付她也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你要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叫我怎么支持你?再说这么干对你有什么好处?皇帝迟早要跟其他女人生孩子的,你杀了这个还会有下个,你不可能一直杀,除了给自己造孽,还能有什么好处? 万一露出一点端倪,还要给你自己引火烧身呢! 第55章 理想化干预 猜到了皇次子可能的死因,…… 猜到了皇次子可能的死因,汪直就无法再冷眼旁观了。 按说这事与他毫无相干,而且说起来,皇次子还是李唐儿子的绊脚石,如果他出手保住了皇次子的命,李唐再生了儿子也不会立为太子,可能会对她将来很有害处。更不必说,这么做还有背叛万贵妃的意味。 可是想到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子可能会死,自己有希望挽救却没去试一试,汪直就觉得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他一定要去试一试,哪怕担上性命风险,他也要试一试。这条命是捡来的,性命和良心相比,他毫不迟疑选良心,为了对得起良心,他豁的出去。 * 周太后已于去年从仁寿宫搬到了清宁宫居住,一应下人也都带了去。 管家婆杜嬷嬷已然年过半百,这几年又操心过度,不免越来越觉得心力不济,力不从心。细论起来,她的心力几乎都花在阻拦周太后与人冲突上了。 自从做了太后,周太后就像一只失了控的斗鸡,不找茬跟人斗一斗就难受,平日没事也要生出点事,有了小事就要闹成大事。杜嬷嬷之前是拦着她别跟钱太后和万贵妃别矛头,近日则是拦着周太后别跟柏贤妃打起来。 汪直前阵子还曾在疑惑:周太后一向那么说一不二,为什么单单这么纵容柏贤妃呢?只为给万贵妃添堵,就要无条件去捧万贵妃的敌人? 最近他着意打听了才知道,周太后没跟柏贤妃干起仗来,都是杜嬷嬷在拼命调停的成果。周太后那种连别人少请安一次都要计较的人,柏贤妃屡屡削她面子,非但不用她给孙子的东西,还连她想见孙子的面都要尽力找茬推掉,提三次才让她见一次,周太后怎可能不炸毛? 每当这样时候,杜嬷嬷都会劝说她,柏娘娘好歹是皇子亲娘,处事必定是以皇次子利益为重,绝非有意针对老娘娘。 这番话倒与万贵妃劝皇帝的异曲同工,仿佛这时的人都认可一点——亲娘决计是对孩子最好的人,亲娘为孩子决定的事就该是对孩子最有益的。因此,万贵妃用这一点来劝皇帝和杜嬷嬷用这一点来劝周太后,都很容易奏效。 周太后自己养活了三个孩子,被杜嬷嬷一番巧言勾起对柏贤妃的共情之心,也就不再计较了。如此一来,杜嬷嬷就间接促成了另一件事——周太后一直没发觉柏贤妃自己对皇次子的安危构成威胁。 因有杜嬷嬷管着,清宁宫里的下人绝不敢当着周太后说柏贤妃一丁点的坏话,于是在周太后看来,皇次子有个病啊灾啊的也是自然情况,没有柏贤妃的责任。即使有时听说柏贤妃又发了什么神经,有杜嬷嬷淡化矛盾,周太后还会主动替柏贤妃找个理由:「都是那姓万的贱人逼的!」 这下杜嬷嬷都不好再为万贵妃说好话了,好在周太后只是过过嘴瘾,也没真去打压万贵妃,大家勉强相安无事。杜嬷嬷就像个生活在□□桶上的人,天天只忙着给□□桶泼水避免爆炸,别的都没心力去管。 她就住在清宁宫的直房,平日除了跟随周太后外出之外几乎不走动,只是偶尔闲了,会沿着西一长街走去北廊下家找相熟的宫女们坐一坐聊聊天。 十一月初的一日是她一个老姐妹的生辰,杜嬷嬷早早与周太后打好招唿,待得下值的时候便独自离开清宁宫,沿着西一长街往北走去。 一路上偶尔遇见些经过的宫人,都会驻足向她恭敬施礼。东西六宫的宫女大多住在本宫内不回直房,所以走过了翊坤宫外,夹道上就看不见什么人了。没过多会儿,见到前面站着个穿青贴里的小宦官,竟是昭德宫里的汪直。 杜嬷嬷笑道:「哟,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给嬷嬷见礼。」汪直施了一礼,一脸纯真无邪的笑容,「我替师兄去北廊下家跑腿传话,走累了就站这儿歇会儿。」 「歇也别在这儿歇呀,天冷风大的,我正要去喝寿酒,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热闹热闹?」 「多谢嬷嬷,我一会儿还得赶回昭德宫去,就不麻烦您了。」 几句过场话说着,杜嬷嬷依旧缓步前行,汪直自然地跟在她身边。听他刚才的话,杜嬷嬷也不知他去传话是去的路上还是迴转的路上,见他跟着走也没在意。 汪直忽道:「见到嬷嬷您,我倒想起件事来说。听说近来柏娘娘总将皇次子捂得严严实实,都捂出病来了,不知太后老娘娘怎么看的,为何没有劝劝柏娘娘呢?」 杜嬷嬷挺意外地看他一眼,心想到底是个小孩子,什么话都敢说。 不过,人家是皇上亲口下令谁都不许管教的,自己也没必要得罪人。她笑道:「想是老娘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多嘴。」 第115页 汪直接着道:「是么?可我听有的姑姑说,再由着柏娘娘这么热腾,皇次子非害在她手里不成。我听得都吓死了,就想,好歹为着皇家血脉着想,也得有人管管才成啊。」 杜嬷嬷笑道:「以后再听见谁这么嚼舌头,你就去告诉你家娘娘,让娘娘打她们的板子。」 汪直抬头望着她问:「嬷嬷,您是真心觉得柏娘娘那么对待皇次子出不了事,还是觉得即使真出了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杜嬷嬷被噎得没话了。她吃惊地驻足看着汪直,飞快盘算着:这小孩子会是谁派来敲打我的?是万贵妃?是皇爷? 怎可能是万贵妃!早在柏贤妃还没生产那时,万贵妃频频探望送礼的居心,就被杜嬷嬷看透了,只是一直未曾宣之于口而已。 那会是皇上?皇上有意敲打她,还用得着借一个小宦官之口?杜嬷嬷想不明白。 汪直刚才一直是一副天真小孩的模样,这时忽地肃然下来,郑重道:「嬷嬷,我知道我说这种话不合规矩,可规矩再重,重不过人命去,何况还是皇次子的命。别人都说嬷嬷您是明白人,您懂得道理必定比我多多了,别人也都说,您是个心慈的人,想必您也不忍心看着皇次子这般受罪不管。如今能救皇次子的人只有皇爷和老娘娘,皇爷日理万机顾不到这边,就只能指望老娘娘了。老娘娘若是未想到,就得指望您了。」 杜嬷嬷愕然问:「是谁教你说这番话的?」 汪直一笑:「嬷嬷别多想,要是有人教我说的,我还用的着躲在这儿等着跟您说么?能找个方便说话的地界堵到您,可着实不容易呢。」 说完他拱手深施一礼,转身走了。 杜嬷嬷望着他瘦小的背影,怔怔地心想:这孩子竟会特意来找我说这样一番话,就不怕风声吹到万贵妃耳中,给他自己招来大祸? 他是找多少人打听,才做到在这儿堵到她的?一旦泄露出去,又会担上哪些风险?说到底,皇次子若是死了,对他没有坏处,说不定还有好处。竟还有人为了有害无利的事费这么多的心思,冒这么大的风险? 而且这人还是个小孩子!杜嬷嬷忍不住啧啧惊嘆:怀恩吶,你小徒弟都成精了! 汪直并不确定杜嬷嬷听了这番话是会真去劝说周太后插手,还是不当回事,甚至是认为他不守规矩,找地方告发他,他全没把握。他未尝不知道找他不了解的杜嬷嬷曲线救国并不是个好主意,可惜他实在没有别的渠道可选择。 想改善皇次子的处境只能让皇帝或是太后去出手。他没有躲过万贵妃耳目和皇帝说话的机会,托张敏劝说皇帝也不现实,张敏根本不会情愿管这种没好处还有风险的事,怀恩最近因荆襄平叛的公务常在宫外,汪直跟他说不上话,怕等师父回来,就已经来不及了。 虽说歷史上的皇次子朱佑极也不是这么快就死了的,可谁知会不会是这时种下的致命病根呢。 他也没机会去直接与周太后对话,只能指望杜嬷嬷,听别人都说,杜嬷嬷为人和善,又是个极明白的人,周太后的一言一行几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他只盼着这番话能起到作用,盼着事态沿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他本有点担忧,别人听一个小孩说出来的话一般都会不当回事,却没想到,人家还会有另外一种心理: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显见是很严重了! 杜嬷嬷琢磨着他的话,便如同一直目视前方偶然转了一下头,蓦然发觉,自己往日都习惯了和稀泥,只想着侍长们别干仗就好,完全没去想过,有时会不会就是该干仗,干起仗才更好。 ——该干仗时就得干! 没过几日,便有消息传遍后宫:周太后指派了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去景仁宫,「协助」柏贤妃抚养皇次子。 汪直听说后松了一口气,这安排极好,他之前一面担心杜嬷嬷会没有行动,一面也担心周太后一怒之下会直接把皇次子抱到自己跟前抚养,那样对皇次子或许是好了,可对柏贤妃刺激过大,说不定保住孩子的同时,就得把孩子妈给逼疯逼死。他对柏贤妃素无好感,可也不希望孩子没妈啊。 现在这样柏贤妃也必定气得跳脚,但好歹孩子还在眼跟前看着,如果真能见到孩子一天天身体好转,想必她也有望变得越来越正常吧。 听嬷嬷们说起此事,万贵妃只苦笑道:「老娘娘也真是,这般处置,岂不是要跟柏妹妹闹僵了?她们一个是孩子的祖母,一个是孩子的亲娘,都是真心为孩子好的,何必这般针锋相对?」 人家快把孩子整死了她觉得不用管,结果祖母插手拨乱反正她反而担心起人家婆媳失和?是婆媳失和重要,还是孩子死活重要?汪直觉得万贵妃再这样下去,比如真去把这话说给皇帝听,就快要被皇帝怀疑到真实居心了。 其他嬷嬷还在附和万贵妃,汪直忍不住道:「娘娘您想,再要由着柏娘娘乱来,真叫皇次子有个万一,外面的人必定会将罪名都扣在娘娘您的头上,说是您下的毒手。老娘娘这番作为,对娘娘您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啊!」 万贵妃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方笑道:「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说话愈发是个大人样儿了。」 这日下午午休过后,万贵妃给几个跟前伺候的嬷嬷姑姑都分派了些差事,差派了出去,西次间里只留了汪直一个下人侍立。 第116页 万贵妃坐在炕上,手拿着绷子慢慢绣着一幅蝶恋花,屋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更漏声。她忽然说道:「小孩子能否养的大很难说呢,纵是我躲得远远的,一丝儿都不沾,皇子若出了事,外间的人便不会说是我下的毒手了么?」 汪直一时怔住了,这才察觉,方才万贵妃找由头将嬷嬷姑姑们都遣了出去,竟然为的是单独与他说话。 刚才他说的那番话有那么露骨么?万贵妃从中体察到了多少意思,体察到了,又会对他如何处置…… 很奇怪,他竟然一点都没怕,连心跳都没加快一星半点。 万贵妃抬起眼帘,如往日一般微微含着笑:「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呀。」 你不参与别人也一样会疑心你,可这也不能作为你真去下毒手的理由啊!难道别人都疑心你是杀人犯,你就理所应当真去杀人? 汪直道:「回娘娘,奴婢觉得,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公道自在人心。」 这后一句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亏心。人心没有公道,四百多年过去,知道万贵妃的人大多数都以为她是个打胎狂魔,纵使那些被载入史册的故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也没有任何证据,甚至都不合逻辑,也还是被无数人相信。 想起这点,他真替她心酸。说到底,他这一次坚持想保住皇次子,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万贵妃,他希望传说中被她害死的人没有死,希望为她减去一桩骂名。她也在乎着自己的名声,他想帮她。 「公道?」万贵妃不禁哂笑,她觉得自己有点荒诞,竟然想跟一个七岁小孩交心,纵是他再如何早慧,甚至都能先别人一步体会到她的真实居心,他还不一样是小孩心性?在他眼里,世界非黑即白,人心非善即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迟早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都是怀恩教他的吧?怀恩就是个傻子,迟早把徒弟也教成一个小傻子! 可是除了这个七岁的小傻子,她想袒露一点点的真实心绪,竟然真的找不到第二个对象。 汪直迈步走来她跟前,伸出小手拉住她的一根手指,说道:「娘娘,不论别人如何看您,如何待您,您还有我呢。奴婢虽然人小力薄,若是有人想来害您,奴婢必定跟他拼命,必定护着您!」 但是您要想去害别人,就恕我不能帮忙了。 万贵妃轻轻摩挲着他的小手,最终没再说什么。 她何尝不知道稚子无辜,无论如何不该对小孩下手?只是有时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就好像全身都在剧痛难忍,这时看到一丝丝儿的止痛希望,就像看到一粒止痛仙丹,只想扑上去一口吞了,顾不得去管这粒仙丹是否还有点毒。 如果皇次子死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心里舒坦,一定一定会,可理智上她也明白,那仅限于皇次子的死与她无干,倘若是她自己插手去促成了皇次子的死,那么事后的舒坦快活就会大打折扣。 每一次去景仁宫刺激了柏贤妃,回来后她心里都是痛快与恐慌并存,就像在喝着一杯甜丝丝的毒.药,滋味其实一点都不好。 杀人不是件愉快的事,杀个小孩子尤其不会愉快。她讨厌死了柏贤妃,恨不得早早见到她和她儿子一块儿去死,可也能想像得出,如果是她亲自出手结果了那母子俩的命,从此脏了手,将来未必会真心高兴,未必会真心痛快。 她也不想脏了手,不想啊! 不知不觉间,万贵妃收紧了拉着汪直的手,只觉一阵酸楚涌上鼻樑,她竟然很想拉着汪直大哭一场。可泪水刚蒙湿了眼睛,便又被她硬生生忍了回去。一个四十岁的贵妃拉着七岁的小宦官大哭,也太古怪了。她还没冲动到那份上。 她静静望着汪直,心情很快重归了平静。或许这孩子看不过眼想要阻拦她,也是真心为她好吧。毕竟有些门槛一旦迈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世上总算还有个人,是真心为她好的。哪怕只是个傻孩子。 第56章 受罚 皇次子的病真的很快就转好了。 …… 皇次子的病真的很快就转好了。 皇帝最开始听说周太后遣人过去接管了皇次子的抚养,还不大满意,因为老娘一向行事荒唐,他下意识就觉得但凡周太后出手,都不是什么好事。为此他去了清宁宫,想要劝周太后把人叫回来。 自从杜嬷嬷放开言路,将柏贤妃把皇次子整病了的事实透给周太后知道,周太后就憋了一肚子火,被杜嬷嬷狠命劝着才没去朝柏贤妃发飙,皇帝正好撞到枪口上,话没说完便被周太后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 「那个疯婆娘就快将我孙儿捂死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的朝政是国之大事,皇子的生死就不是国之大事了么?莫非你是铁了心想要绝嗣!」 皇帝之前还真没具体了解过柏贤妃带孩子究竟有多糟糕,挨了这顿骂,他跑去景仁宫亲自转了一圈,又唤来负责皇子的太医询问了一番,才知道儿子确实经歷了一番危险。 柏贤妃还扯着他的裤腿跪地哭求他主持公道,别将宝贝儿子交给外人照管,却被皇帝一脚踢开。皇帝把从老娘那受的气都发泄给了柏贤妃,将她痛骂了一顿之后关在了正殿里,不许她再插口皇次子起居一个字。 听说了这消息之后,汪直躲在自己直房里合十双手祈祷了半天:柏娘娘您一定想开点,要活下去,活下去总会等来好日子过的呀! 第117页 「都是姓万的贱人害我,都是她搬弄是非,我必要报仇!」柏贤妃伏在炕上哭了大半天之后,被贴身下人提醒该洗漱就寝了,她便跳起身指天骂出了这番话。 下人们简直吓死了,纷纷劝说:「娘娘您别喊了,留神隔墙有耳!」如今可是有两位嬷嬷住在偏殿的啊。 柏贤妃兀自咬牙切齿:「除非那贱人先一步害死我,不然,我必定要她的命!」 跟前几个都是景仁宫的大嬷嬷和大姑姑,服侍柏贤妃多年,这时都面面相觑地想到:娘娘真是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这回的事与万贵妃又有什么干系?若说万贵妃对景仁宫有恶意,正是不该惊动太后,就叫娘娘自己磋磨皇次子,不是正好? 可惜这番简单道理讲给柏贤妃听,如今已是鸡同鸭讲。 这之后没过几天,怀恩回宫来了,汪直虽然一直不曾与师父朝夕相处,可像这次一样分开半个多月不见面也是头一次,一听说师父回宫,他当天下值之后便跑去司礼监请安。 结果师父的面没见到,熟悉的小火者把他领到怀恩就寝的直房,竟然对他说:「怀爷说让你先在这里罚跪一个时辰。」 「……啊?」汪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火者伸手指指屋中空地:「就在那儿跪着就成了,时辰到了怀爷会来跟你说话。」 说完就走了。汪直瞠目结舌,这是为什么呀?为张元吉的事?内阁那几位老大人会把消息透出来?透出来对他们没啥好处啊!那是为皇次子的事?杜嬷嬷的嘴那么不严实?从没听说过她跟师父有什么交情啊! 两件事似乎都不可能外泄,可是除了这两件,他真没干什么啊。汪直一头雾水地在地上跪下,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难道是被谁嫁祸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呢? 据说进宫做下人头一项基本功就是学会跪,可惜汪直从来就没练过,他自打进宫就没受过苦,打骂没挨过,受罚更没有过,从来都是被捧着宠着过来的,可以说连皇子皇女都难有他过得这么顺当的。 所以刚跪上一刻钟就快受不了了,他只能左右腿倒换着重心,一条腿吃力时让另一条腿歇着,如此坚持了少半个时辰还是熬不下去了,两个膝盖都像钉了钉子,疼得钻心。汪直竖起耳朵听听周遭没有声音,料想一时半会没人会来,索性直接坐地上了。这下终于舒服了。 也就才坐了几分钟,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吓得汪直直接跳了起来。小火者在门口看看跳站起来的他,道:「怀爷说了,你实在跪不住了可以站着,但不能坐着。」然后又关门走了。 「……」这小火者真是随了怀恩的性子,刚正不阿,都不会看在汪直受宠来巴结他,汪直觉得他比自己还像师父的徒弟。 剩下的时间他就站着,站着就好多了,他这几年练的最多的就是站着了。 不知不觉凑够了时辰,怀恩准时过来了。 「师父。」汪直膝盖还在疼,强忍着给师父施了礼。 怀恩走到太师椅跟前坐下,语调淡然地问他:「知道错在哪儿了么?」 不太确定,汪直一时没接上话。 怀恩问:「还不知道?」 汪直可不能让他再说出「不知道就多跪一个时辰」,忙道:「师父我知道了!」然后半委屈半赧然地问:「是杜嬷嬷跟您说了吧?」他权衡来去,还是这一条可能性最大。 怀恩看着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有点想笑,又强忍了下来。在旁人眼里,他与昔日宫里的同僚来往都很少,多年以来除了与覃昌交厚,似乎就没什么朋友了,其实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是朋友很少,而且联络也不热络,但互相之间的交情却比寻常的酒肉朋友深厚得多。 他与杜嬷嬷是前后脚进的宫,杜嬷嬷比他大几岁,少年时两人曾经十分熟络,后来一个去了东宫,一个在周贵妃跟前伺候,见面的时候很少,联络也少,外人几乎都不知道他俩还认识,而事实上,这两人互相之间都很钦佩欣赏对方的人品做派,即使长久不见面,也保持着神交。 这样情况下,杜嬷嬷见到怀恩的徒弟在耍小聪明,岂有不告诉他的道理? 怀恩嘆了口气道:「你一向聪明,本该是叫人放心的,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我最怕的就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稍一停顿,他就又多嘆一口气,「你是聪明,可世上聪明人多了,保不准哪一回你耍小聪明的时候,别人就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你,转脸便将你卖了。师父可没法儿照管你一辈子。」 汪直闷头听着,待他停下来后又静默了一阵,才问道:「师父,依您所说,我这回管闲事是管错了?是不该管?倘若我不去多口,皇次子真就叫柏娘娘糟蹋死了,我也该冷眼旁观?」 怀恩毫无迟疑地吐出一个字:「是。」 汪直不说话了,有意见全部保留。 怀恩又嘆了口气:「规矩定下来,便是叫人去守的,自有其道理。你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救了一条人命,为此坏了规矩也是应该,可你怎能确信,你每一回出于好心去做的事一定就能得个好结果? 就拿这回的事来说,倘若老娘娘差人接管皇次子还不及柏娘娘,反而养坏了呢?倘若此举刺激到了柏娘娘,将柏娘娘逼死了呢?倘若老娘娘一怒之下对整个儿景仁宫都下令严惩,弄死几条人命呢?到时你还有底气站在这里对我说,你觉得自己管闲事管对了么!」 第118页 汪直终于被镇住了,是啊,那些结果都是可能的,现在得了一个好结果只是碰巧幸运罢了。一次幸运,如何能保证次次幸运?他何德何能,认为自己能做救世主? 他顾不得膝盖仍然疼着便跪下来:「师父息怒,是徒儿错了,徒儿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自作聪明。」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冒出一个疑问:一定不再?那再遇到我伸手就能管的事,就该因为不在我的职权之内而冷眼旁观?我良心受得了么? 或许,还是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 怀恩却当他是真心认错了,亲手拉了他起来,安慰道:「知错了就好,你是好孩子,有一副好心肠,但凡别用错了地方,将来必会有所作为。」 汪直望着他问:「师父,您不想让我管闲事,除了认为不合规矩之外,是怕我把事管坏了,还是怕我引火烧身?还是……两样都有?」 他觉得师父一定会选c,没想到怀恩笑了一下,毫无迟疑地回答:「怕你引火烧身。」 汪直忽然就鼻子酸了。 * 眼看又快要进入腊月了,宫里的一切事务循规蹈矩,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十一月最后一天是冬至节,大伙过得四平八稳,冬至节一切都与「阳」有关,汪直吃了一肚子羊肉馅饺子,晚间早早上床睡觉「养阳气」。 次日又是平静无事的一天,下值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宦官来给他传话:「东裕库的李姑姑请您过去,说是有点事说。」 这小宦官是昭德宫的门子之一,说是有个东裕库打杂的小宫女来到大门口传话给他,让他来叫汪直的。 汪直觉得很奇怪,算起来他托皇帝和万贵妃将李唐调到东裕库,至今已经快满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李唐极少极少会主动找他,即使有些手作的小内衣、小鞋袜想送给他,也都是等他去看她时再拿出来,依她自己的话说:「我去昭德宫找你怕别人说闲话。」汪直也很理解。 这一次显然是有了很特殊的变故,最最奇怪之处在于——李唐还不是自己亲自来的,而是要个宫女来传话。她原来那么低调,职位也低,没有一个直属手下,怎还会差派别人来传话呢? 那个宫女传完话就自己回去了,汪直来不及向她询问。动身过去东裕库的路上,他飞快设想了好多种可能,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李唐得罪了人,或是弄坏了东西,需要我帮她解围。 她那么小心谨慎的人,会犯什么事?怕是被哪个恶姑姑恶嬷嬷嫁祸顶包了,这种事我一个人去能解决吗?那个讨厌的方嬷嬷会买我的帐吗? 唉李唐这丫头也真是粗心,叫人捎话来的时候就在昭德宫跟我说个清楚,让我去回娘娘一声多好?这样我跑上一趟还不见得顶用,耽误下去谁知会有什么变故呢! 走到东裕库大门口时,他几乎已经构想出了一个戏剧化的场面:李唐跪在院子里,脖子上架着几把刀,一见他进来便流着泪向他求救,她的直属上司方嬷嬷单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他冷笑说:「你总算来了。」…… 然而现实是,他刚一迈进东裕库大门门槛,便见到方嬷嬷迎过来笑道:「哟,小公公可算来了,纪姑娘早都等急了。」 汪直三年间来过这里无数趟,大多时候都会见到方嬷嬷,还从没见她这样笑过。原先难得嘴角是弯朝上而非撇朝下,就算是她在笑了,可今天却是真真正正地满脸堆笑。 那张常年硬板板的面孔陡然堆起满脸笑容,仿佛每一条肌肉都不习惯,僵硬得好似面具——汪直想起了那种日本能剧的鬼怪面具。 冬至刚过,正是一年中天最短的时候,这时天已经黑了,风灯之下看见这样一张鬼脸,真的很渗人。 这是怎么地了?汪直心慌慌地应答着,迈步往里走,方嬷嬷像个热情导游似的陪着他走进,直至送他去到李唐的直房门外才走。 风灯的光芒里,李唐正站在门口等着,这时迎上来几步笑道:「小豆儿你总算来了,我都等你一天了。」 汪直见到她的直房门窗上扎了一些绸布,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准确,依稀是红色的,他不解道:「这是干什么的?」 李唐没回答,牵起他的手开门进屋。 扑面一股炭火的暖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高几上点着三根蜡烛的青花瓷烛台——三根蜡烛啊,不得了的奢侈!汪直游目四顾,屋里的桌椅板凳床褥杯具全都焕然一新,尤其床铺由原先的简单搬床换成了有幔帐的架子床,最为显眼,另外窗户和门的里侧也同样扎上了红绸,要在贴上个红喜字,简直就像间婚房。 汪直惊诧道:「李姑姑你升官了?」 李唐从刚才起表情就很不自然,这会儿更显侷促,两颊都红红的,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地别扭了一阵,才道:「昨天……晚上,皇上忽然来了……」 汪直一下掉了下巴:难道,难道…… 李唐一副「你都明白了就不用我说了是吧」的为难表情。 第57章 渣男! 汪直拉住她李唐的手道:「李姑…… 汪直拉住她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快跟我说说细节……哦,是说说他来这儿见到你时的细节。」当然不是那方面的细节。 「他怎么看你的,跟你说过些什么话,你都跟我说一说!」他急于确定,皇帝对李唐究竟印象如何,喜欢到什么程度,这对将来的路线很有指导意义。 第119页 李唐两手交在一处,用力地相互摩挲着,艰涩地说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冬至节一样有宫廷大宴,干清宫的大宴结束后已经过了戌正,照理说大冬天的这样时候就该早早躺进温暖的被窝睡下,可皇帝偏偏觉得吃得肚里油腻,想四处走走消食,而且还不满足于干清宫广场,坚持要出去走。 出了日精门往南一拐就是东裕库,别看这么近,皇帝之前还一次都没进去逛过。这日饮酒有点上头,他甚至还问侍从宦官:「这是哪座宫殿?」听说是他家储存宝贝的地方,皇帝就说进去看看。 东裕库的人虽然几个头头偶尔会跟侍长们打交道,却都没有在工作地点接驾的经歷,而且这会儿还都就寝了,突然被宦官传话叫起来列队迎驾,一片人心惶惶。 之前的司珍在上次宫女放归时,与杜司膳一波被放出宫去了,李唐的顶头上司方嬷嬷接任了司珍,是现在东裕库的一把手。 皇帝在众人簇拥之下去到库房中厅落了座,唤过方嬷嬷来问话。问的不过是「近来库里又收了些什么宝物」、「朕记得前年吕宋国进宫了一匣红蓝宝石不知收在哪里」之类寻常事宜,方嬷嬷却一是紧张过度,二是平日公务全都推给手下去做,太过偷闲心里没数,因而回答得吞吞吐吐,含煳不清。 见皇帝就要不耐烦了,李唐忽然出列接过话茬,先替方嬷嬷分辩说嬷嬷平日只管统筹大事,细节末节并不清楚,随后便一条条回答了皇帝的问话,条理清楚,语调平稳。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似乎是在场东裕库二十几个女官当中,唯一一个见了他不慌的。而且,这个不慌的小姑娘,模样长得还挺好看,似乎比他的嫔妃们都还标緻些。 李唐也解释不来自己的心态,刚听说皇上突然造访那时,她还吓了一跳,首先便想:不会就是今天吧?但后来看看天色,她觉得这么晚了皇上应该很快就要睡了,不会那个啥了。 虽说嫔妃侍寝都是在晚上,可也没有这么晚占用睡觉时间的吧? 然后她就一点都不心慌了。听汪直说起那个命数至今三年了,期间曾无数次想像那个男人的模样,想像到时可能发生的情景,尤其她年龄渐长,对男女之事越来越了解,常是光去一想她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而且她还是个胆小的,往日同僚们得着机会去各宫送东西,都是能得赏赐的好事,她却尽力推脱给别人,就因为害怕去面见侍长。 可如今她面对全大明最高层的侍长,还是那个她无数次幻想过的男人,她竟然特别平静,什么感觉都没,答起话来比平日跟方嬷嬷说话还坦然。李唐自己都觉得奇怪,简直鬼使神差。 她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上的模样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令她感觉根本不是那个人。面前这个真皇上长得太寻常了,一点没有想像中的威武豪迈,她看他,就像看个普通人,毫无仰视之感。 那个穿着盘龙团花圆领袍的普通人听完她的答话后静静盯着她不说话,李唐垂着眼站着也不说话,静了好一阵,那人身边的宦官小声提醒他夜深了,冬夜寒气太重,请他回宫歇息。他听后站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了。然后他走近了两步,问她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奴婢纪唐。」李唐忽然跪了下来,「皇上,奴婢与昭德宫的汪直小公公是旧识,当年承他向皇上与贵妃娘娘求情,才将奴婢调来此处,这两年也多蒙贵妃娘娘赏赐,奴婢一直未得机会拜谢,在此请容奴婢叩谢皇上恩典。」 调来东裕库后的生活比之前明显上了一个大台阶,李唐感谢汪直,也同样对皇帝和万贵妃很感恩,后来万贵妃又时常让汪直带些赏赐来给她,李唐几乎每次都会跑去昭德宫谢恩,但万贵妃一次都没接见过她,每次李唐都是跪在正殿外磕个头就走。 在她看来,终于见到皇上是个大好的谢恩机会。可在外人眼里,她这行径就是故意卖乖引起皇帝注意。 方嬷嬷不等她拜完便呵斥道:「圣驾面前哪容得你废话?还不快退开!」 皇帝理都没去理方嬷嬷,直接指着李唐对身边宦官吩咐:「带纪唐回干清宫。」 截止那时李唐还没明白:带我回干清宫做什么?我要调进干清宫当差了? 她还小高兴了一下下,因为总听说在御前当差特别风光特别好,去了干清宫就可以不总受着小豆儿的照顾、可以反过来照顾他了么? 然而她被宦官催促着小跑去到干清宫,立刻被两个陌生嬷嬷、四个陌生姑姑围了起来,她们急匆匆地为她操办了一次沐浴,期间又急匆匆地口授了她一番伺候皇上的要领,把李唐直接听傻了。都这时辰了怎么还会…… 直至洗剥干净被送去皇帝面前,她还是懵的。皇帝所见的每一个突然被临幸的宫女都是这样懵的,倒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接下来就是不可描述了,李唐牢记那个脸型好似窝窝头的嬷嬷告诫她的要诀:「你什么都不会也没事,一定要听话,听皇爷的话。」一定要听话,即使这男人没有自己想像中威勐英俊,即使自己心里很有些牴触,即使疼得直想推开他翻身下床逃走……还是要听话! 「然后,他就叫人送我回来了,」李唐很有点抱怨地说,「我半夜才睡,累得很,本想早晨多睡睡,不想今日一早又给人叫醒。他们说宫女子承了圣宠之后都要『铺宫』,便将我赶出门去,给屋里换了这些器具。」 第120页 按说她的这段经歷并没多曲折跌宕,但还是把汪直听了个目瞪狗呆,外加哭笑不得。 朱佑樘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啊!好吧,大概很多意义重大的事情过程都很平淡。 想来也是讽刺,怀恩反覆强调让他别去管闲事,可惜李唐这件闲事他是早在告诉她命数的那一天就开始管了,想撂下不再管也不可能,师父的命令他终究是不可能完全听从的了。 汪直眨巴着眼睛回了回神,问:「那皇上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有没有许诺你什么好处?」 李唐摇了摇头,忽又道:「哦,他问我,想不想替了方嬷嬷,做司珍。」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又难受又害羞,就什么都没说出来。」 原来是在爽的时候问的,睡了个女孩子不想着给人家名分,倒想给她升个官? 渣男! 汪直拉住她的手道:「李姑姑你听我说,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不论你心里怎么想,都千万千万不要透给外人知道。原来你怎么过,此后依旧怎么过,就当从没有过这回事,千万别觉得自己做了皇上的女人,将来还要生下皇子,就对身边人区别以待。」 李唐一笑:「这还用你嘱咐我?你看你跟我说了仙人託梦这么久了,我何曾露出一点风声给外人?」 汪直点点头,又道:「皇上很可能从此便将你抛诸脑后想不起了,他对很多女人都这样,不单是对你,你别为此难过,熬上几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唐更是笑了:「你放心,我不难过。」 这下汪直倒意外了:「你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李唐摇头,脸上也有点迷茫:「大概是因为……他跟我想的不一样。眼下我一点也不盼着他喜欢我,不盼着他以后还来找我,反倒盼着……」她朝门口瞟了一眼,压低了点声音,「盼着他干脆将我忘了、再别来理我才好。」 她心态还真平和,初尝人事的女孩子会对对方是这种冷淡看法?汪直觉得很新奇,復又嘱咐:「这想法你也千万千万不要透给外人知道!」让人家得知她不待见皇上,更不得了了。 李唐笑着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瞧你说的,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傻?」她嘆了口气,「小豆儿,当年一起进宫的人虽多,可这几年来,我的真心话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在外人眼里,我是根木头,只会听吩咐做事,没事就发呆傻笑,我心里怎么想的,从来没人知道,她们也不想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透给她们的。」 汪直也不禁感慨,拉起她的手道:「其实,我也是一样。」他的真心话,也只敢在她面前口无遮拦。 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偶尔口无遮拦一下,真是很好命了。 对于李唐被临幸这事,因为是早就在脑子里做了备案的,真发生后,汪直也只是在刚得知时震惊了一下:啊怎么这就发生了!之后很快就趋于平静,觉得只是过去了一个早就在计划之中的门槛。 不过再面对万贵妃时,他还是有了点异样的感觉。 你男人在外面偷腥,把我姑姑给睡了!汪直也不知这种想法是想朝万贵妃吐槽她的渣男丈夫,还是对自己姑姑无意间「插足」他又不能对万贵妃提及而有所愧疚。 他知道这事真要说出来,连万贵妃自己都会认为不算是个事儿。皇帝常去临幸其他嫔妃,也时不常会收用个临时看上的宫女,后宫里再没一个人会拿这当做什么大事来看。万贵妃所有的伤心压抑都来自于孩子,还从来都没显得对这种事吃醋嫉妒过,对古代女人而言,计较男人的专一太奢侈了。 只有在他心里才是件大事,时不时地想起来,简直就像怀里揣了一颗仙人球。 他好奇怪皇帝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没事人一样,李唐当时就对皇帝声明了与他的关系,皇帝再来昭德宫时,竟然也没对他提上一句:「最近有没有见到你李姑姑啊?」看见他时,皇帝都是神色如常,慈和依旧,跟他说起的闲话也和先前没啥差别。 看上去,皇帝真的是转脸就把李唐忘了,一丁点都没挂在心上,她说过什么,他根本没往脑子里去。 渣男! 汪直十分地为自家小白菜被猪拱了而伤感气愤。 第58章 泥胎皇后 临近年底,有一回听万贵妃与…… 临近年底,有一回听万贵妃与嬷嬷们说起新年大宴上能吃到些什么新鲜好菜,万贵妃信口说道:「当年怀着皇长子的时候我特别馋萝蔔丝鲊。」 汪直勐然想起:李唐这就开始怀孕了啊!该开始补养了啊! 这好像是件大事,记得前世工作后有个女同事要备孕,在怀上之前就细细研究好了该吃什么补养,怀上之后就讲究的更多更细。还说女人生孩子是大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对将来宝宝和妈妈的身体都造成不良影响。 这么一想,歷史上的纪妃早逝,以及孝宗短寿,说不定都跟孕期补养没跟上有关系呢! 可惜当年听到女同事那么说的时候,他只觉得人家是作,完全没去留意人家的健康食谱上有哪些内容。孕妇该吃什么,忌吃什么,他全都不知道,如今想知道了也没处去打听,一个小太监跑去问别人孕妇食谱? 他想当然地觉得,只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就一定没错。然后小年那天被赏了几只清蒸蒜泥酿螃蟹,他就颠颠儿地端去送给李唐吃。 第121页 李唐听他说竟然是来给她怀孕补养的,一时羞得满面通红,见了食盒里的螃蟹,她疑惑地说:「好像……听说怀了身孕的女子不宜吃螃蟹来着。」 这就尴尬了!汪直「啪嗒」一声把食盒盖上,道:「是了,还是不要乱吃为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都有点后怕了,身为一个歷史bug,随便做点什么没准就蝴蝶了,什么都不做李唐的孩子也能顺利生得下来,做多了没准反而出岔子。 他拉着李唐嘱咐:「你自己一定小心着些儿,听说头三个月最容易出事,这阵子有什么重活都先推给别人干,千万别累着,吃东西也要讲究,尤其别冻着,别生病。」 李唐今年都十七了,被个七岁小孩嘱咐怀孕注意事项,她哭笑不得道:「成了成了,我这里哪儿有什么重活累活?吃的也好,穿的也好,你就别操心了。」 她反过来笑着宽慰汪直,「你也别太当回事了。总这么慌里慌张的,迟早引人注意。」 汪直有点对她刮目相看,这傻丫头终归也是长大了,变聪明点了……唉,就是让猪给拱了! 汪直还曾有点忧虑,皇帝都不闻不问了,将来李唐的身孕开始有反应了,又如何叫人知道呢?难道等她有感觉的时候,自己跑去干清宫报告吗? 事后才知道是自己无知多虑了。后宫对于皇帝的子嗣相关事宜有着非常完备的管理程序。 六局一司里的尚仪局有个司贊司,里面设两个女官名为彤史,是正六品,专管记录「后妃群妾御于君所」的日期,甚至还会详细记录当时的情景…… 当然不是记录皇帝用了哪些姿势,比如某个宫女嫔妃被临幸时地点在哪个宫的哪个房间,当时贴身伺候的人有谁,事前做了哪些准备工作,中间有没有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之类都会被记下来,将来但有疑义都可以寻迹查询。 事后即使皇帝不闻不问了,彤史及其手下女官们也会密切跟进被临幸女子的状况,尤其两三个月之后,会着人检查女子是否怀孕,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皇帝记着才执行。 后妃的事均由皇后主管,成化六年刚出了正月,彤史便将东裕库女史纪氏有妊的消息报到了坤宁宫。 王皇后听后非常之意外,算来皇上大婚至今都快七年了,后妃们有过身孕的就那么寥寥几个,生下来和没生下来的算在一起数一数,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用不完,如今一个才被临幸一回的宫女,竟然就怀上了,不得不说真是桩奇事。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彤史得了王皇后吩咐却没立刻告退,而是迟疑着问:「皇后娘娘,您看此事还要不要去跟贵妃娘娘说一声?」 王皇后尚未答言,一旁侍立的坤宁宫管家婆程嬷嬷肃然接口道:「叫你下去你下去便是,其余的自有侍长做主,还多嘴什么?」 彤史吓得垂下了头,连连应是请罪,告退而出。 王皇后看了一眼程嬷嬷,微笑道:「你又何必朝她发火?她多问那一句,本也算不得错。」 近年来表面上是王皇后主管打理后宫诸事,实际但凡遇到大一点的事,比如节庆寿庆之类,王皇后都会过问万贵妃的意思,与万贵妃商量着办。皇帝并没明确指定万贵妃做副后协理后宫,这些都是王皇后主动为之。这一次李唐有孕也是件大事,彤史多那一问确实不算奇怪。 程嬷嬷一向很看不上王皇后对万贵妃的示弱行径,板着脸道:「您怎能这般纵着她们?这些奴婢们个个儿都生了一对势利眼,您越是不拿架子,她们就越不拿您当回事。再这么下去,下回她们有事都先报去昭德宫了!」 王皇后淡笑道:「那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落得清闲呢。」 「话怎能这么说?!」程嬷嬷不觉间声调就高了起来,她是从王皇后刚被选进宫那时便分过来伺候的教养嬷嬷,最初两年都是她在教养王皇后,而非王皇后使唤她,所以对王皇后说起话来,她一向底气很足,时不时还会搬出做师父时的气势。 「您是皇后,该立的规矩就要立起来。您看看钱太后隐忍了一辈子最终落个什么结果?您要再这般忍下去,将来怕是还不及她呢……」 程嬷嬷脾气一上来,连跟前有哪些下人侍立、说话方不方便都不管了,对着王皇后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说教数落。这样时候其余的下人便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王皇后低垂着眼帘,手里端着描金粉彩的茶盅,一边慢慢刮着杯盖上的水汽一边小口啜饮,对程嬷嬷的说教不置一词。 她早就想明白了,虽然都顶着皇后的名头,将来总也要得个太后的尊号,她却根本不能跟钱太后相比。钱太后当年好歹是得了先帝的真心敬重,她如今却形同虚设,空有一个头衔。若非当年吴氏得罪了万贵妃被废,连这个头衔都轮不到她来顶。 她也希望能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后,也希望生个孩子,最好还是皇长子,将来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后,比现在的周太后更风光,更强势,可那是想要就要的来的么?截止现在,皇上都已经超过一年半未曾与她同床了,她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争到自己床上来? 她生来性子没有柏氏张扬,模样也平庸,要没这个皇后头衔护着,境遇会比现在更加清冷的多。她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有什么可争的? 第122页 真要去跟万贵妃争锋,结果只能是步吴氏的后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可惜程嬷嬷不这么觉得,她做了坤宁宫的管家婆,受到的敬重别说赶不上昭德宫的管家婆,怕是连那里的普通嬷嬷都不如,她心里不平,总想撺掇王皇后去争一争,替她争回一份荣宠来。 留着这样不安分的下人在跟前,烦心还是次要,说不定迟早是要出事的。 「嬷嬷,」待程嬷嬷终于数落得告一段落,王皇后抬头道,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上回听你说,夜里时常睡不好,老寒腿也时时发作,依我看,不如就放你出宫,回家去养老吧。虽说眼下不年不节的,也没什么喜事放归宫女,但我是皇后,这点权柄总还是有的。我想放你出去,没人拦得住。」 她始终都是笑着说的,程嬷嬷却已听得浑身冰冷。面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姑娘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她十五岁,自己做了她的教养嬷嬷,自己说什么她都要听,自己指东她不敢指西,即使是这些年,她对自己也极为敬重,几乎从未顶撞过一个字。今天又是怎么了? 这会儿……是该跪下请罪求情么?程嬷嬷连这都拿不准,就在那儿呆呆站着,回不过神。 周围侍立的下人们之间悄然打着眼神官司,脸上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一点喜色。 * 当天,王皇后就遣人过去干清宫,将李唐有妊的事报给了皇帝。 皇帝同样十分意外,当然也很惊喜,他今年虚岁二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年纪才刚有了一个不满周岁的皇子,怎么说都是挺寒酸的,能多一个当然是个大好消息。 王皇后都没想到,皇帝听了奏报之后,竟然直接摆驾到坤宁宫来了。皇帝每月初一和十五到坤宁宫点卯是常例,近两年他也一直在履行这点职责,只是一年多都未曾在坤宁宫过夜。除了这两天之外,皇帝极少会驾临坤宁宫,今天真是有点特别。 不但来了,皇帝还留下用了晚膳。王皇后依着规矩殷勤伺候着,也依着常例恭喜皇上又多了个孩子,本没多期望什么,没想到皇帝吃完了饭还决定留下过夜。 坤宁宫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侍长一年半没侍寝了,见皇帝要过夜个个儿都喜形于色,整个坤宁宫全都喜气洋洋。 王皇后自己却什么感觉都没,这一年多的工夫她已经劝服了自己什么都别去指望,横竖这个后位是白捡来的,做个无宠的泥胎皇后,清清静静地过完一辈子也挺好的。 晚间与皇帝上了床榻,她只觉得面前的男人特别陌生,跟他如此亲密地接触一点儿也不愉快,他亲她摸她,都令她心生牴触。她纯粹是配合他点个卯,心里只盼着快点完事。 她也稍稍去幻想了一下,说不定自己能像那个好运的宫女一样,才这一次就怀上了龙种,但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宫里比她侍寝频繁的嫔妃多着呢,那么好的命数怎就那么正好临到她头上? 「纪氏有妊这事,你还未告诉过别人吧?」终于完事之后,皇帝忽然问道。 「还没呢。」王皇后已然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传令约束一下你的宫人,此事暂且不要外传。」 「哦,好。」 她没有问为什么,倒让皇帝有点不自在。宫人有妊,是大大的好事,在这皇子稀疏的时候,几乎可算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正是该公告天下,让全大明朝的人都跟着高兴才对。为什么反倒不许外传? 这么奇怪的决定,王皇后竟然只应答了两个字,一点疑问都没,皇帝本来也不喜欢为人解释什么,可真见对方如此消极,他反倒像是噎了一口气似的,很不痛快。 他解释道:「这几年后宫皇嗣稀少,纪氏刚有了身孕,能否顺利诞下还难说,与其让大伙跟着空欢喜一场,不如暂且瞒着,等孩子真生下来了再说。」 「哦,说的也是。」 这一次回答只多了三个字。皇帝觉得特别没趣,都有心穿好衣裳就回干清宫去,想了想觉得不好那么不给皇后留面子,才忍了下来,洗漱就寝,再不想跟王皇后多说一个字。 两人躺好睡下后,王皇后又问:「皇上,消息可以暂且瞒着,但人总得好生照看才成。依您说,也先不给纪氏封赏了吧?那又当按什么份例照管她呢?」总不能让怀了龙种的宫人还像从前一样正常当差吧? 「此事你不必管了,朕自会着人处置。」皇帝背对她躺着,连眼都没睁。 王皇后也没说什么,替他理了理被脚便睡了。 皇帝为何不许放出消息,她随便一想就能明白是何原因:怕万贵妃知道了伤心难过呗!柏妃那时时常侍寝,怀上身孕也就罢了,一个宫女才侍寝一回就怀上了,这份福运跟万贵妃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皇后觉得换做自己是万贵妃,听说后一定也要伤心难过。好在她还没叫下人去通知过万贵妃。 皇上心疼贵妃,照顾她的喜怒,也没什么奇怪的。王皇后觉得皇帝那句解释完全是多余,简直藐视了她的智商,不过她也不会跟他计较,她才懒得计较呢! 她还有心问问,难道连太后也要一气儿瞒着?想了下还是没有开口。既然他说叫她不必管了,她就安心享清闲吧! 第59章 心结 皇帝真的把对李唐的后续安排全都…… 第123页 皇帝真的把对李唐的后续安排全都接手过去了。 事前要让汪直去自行想像,纵是想破了脑袋他也不可能想到——第一个来通知他李唐怀孕的人,竟然会是张敏! 「……哎呀真没想到,你那位姑姑是个大大的有福之人啊!后宫这么多侍长轮流侍寝这么多年,都没几个有动静的,你那姑姑竟然一举中第。这福运可真非同一般,足见你就是个小福星,谁跟你亲近就能享福,以后哥哥我就指望着沾你的光啦!」 张敏啪啪地拍着汪直的肩膀,若非他练过扎马步,几乎就要被拍趴了。 汪直尚有点回不过神:「你是说,皇爷要调李姑姑去安乐堂住,差你过去主管照顾?」 「是啊,你哪句话没听懂?」张敏揣测着他的心思,手上转拍为抚,宽慰道,「你别忧心,这些都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你也知道,皇爷疼万娘娘嘛,不忍伤她的心,为了瞒着她,连太后老娘娘都一块儿瞒了。 等到你姑姑好好生下个皇子来,什么封号,什么尊荣,哪样也少不了她的。再说皇爷安排得妥妥帖帖,名义上是去安乐堂养病,实则到了那边,就全是享清福了,一群下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跟宫里的侍长们一个样儿,决计受不着苦。再说还有哥哥我亲自替你照管着,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原来是这样。 汪直从前就曾想过,《明史》里说什么为了躲避万贵妃的迫害,张敏和一群忠义的下人自发行动,把怀孕的纪妃藏在安乐堂,瞒过了万贵妃,也瞒过了皇帝和周太后,直至皇子生下来一直养到了六岁,张敏才忽然报知给皇帝,然后皇帝叫人把皇子带过来,一见面就说「是我的儿子,长得像我!」于是父子相认。 那些压根儿就是扯淡! 别说光看画像就知道,明孝宗和明宪宗父子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最重要的是——有关皇子这回事,宫里有一整套极其严格的规则负责确定皇家血统的纯正,不容许出现一丁点疑义。 皇子是在安乐堂出生的,安乐堂已经都在宫城之外了,一个宫城之外出生并长了六年的小孩子,能只因为皇帝自己说「他长得像我」,就被承认为皇家继承人?纯粹是笑话! 外廷的老大人们会说,你皇上是捡了个野孩子来,我们绝不会答应这个来歷不明的小孩做太子。如果皇帝单方面坚持,老大人们会再来堵门大哭,哭不奏效,他们会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要立个野孩子做太子。总之这事绝非皇帝想就能成的,万历皇帝可是连废长立幼都做不成呢! 朱佑樘可以被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就说明他的出生和长大过程必定是严格按照规则进行的。彤史以及六局其他衙门,但凡是该走程序的地方,都一定为这个孩子走了相关程序,同时也就为皇子的血统正统性做了证明。 要系统地协调好这一连串的程序,就不可能全都背着皇帝进行,换言之,只有皇帝主持安排了这些事,才有可能在走全了程序的同时,还能瞒得住万贵妃和宫里其他侍长。光凭下人自发行动,根本做不到保密保得那么好。 所以说,皇帝一定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儿子的。 正如现在这样,皇帝没有公开李唐怀孕的消息,安排她以养病为由,搬去安乐堂,但一应伺候照料都安排妥当,该知会的衙门也都知会到了,只是吩咐他们守口如瓶,这才是符合现实的状况。 经过短暂的懵逼,汪直很快恢復常态,道:「我知道了师兄,你放心,我懂得利害,绝无怨言。」 李唐怀了龙种却没有依着规矩受封,还要搬去宫外住,看似是受了很大的亏待,可总归是比传说中那样受迫害好多了呀,名分尊荣什么的汪直不在乎,李唐自己也不在乎,比起受封之后待在宫里看人精们的眉眼高低,汪直反倒觉得出去躲清静才更适合她。 他问张敏:「师兄你竟然主动请缨去做这事,就不怕离了皇爷身边太久,失了宠信?」 据张敏刚才说,是皇帝向他们提出要派一个心腹宦官去照管李唐时,张敏主动站出来揽下职责的,皇帝想着他和汪直的渊源,觉得由他照管李唐可能更靠谱,便应允了。 汪直知道张敏素日的威风全都来源于御前侍奉这个身份,主动离开御前真不太像他的作风。 张敏得意洋洋道:「这你就不懂了,侍奉皇爷是尽忠,侍奉皇子一样是尽忠啊。再加上那是你姑姑,有我去亲自盯着,也好叫你放心是不是?」 汪直也不难明白,张敏是押了一回宝而已,他在御前侍奉多年,虽然还算受宠信,近些年的地位却几乎是原地踏步,眼看再想往上爬很不容易,逮到这个差事,万一李唐生下的是皇子,前面才仅有一个幼小的皇次子,将来说不定就被他攀上一株参天大树。 不错,师兄,你这个宝是押对了。汪直想到将来张氏三兄弟的飞黄腾达,已经完全可以明白原因了。这样挺好,自己人知根知底,共同进步。 张敏又嘱咐他:「哎,你可记住了,在贵妃娘娘面前别露出端倪,这才是皇爷叫我嘱咐你的重中之重。」 「呃……哦。」一提这事,汪直就含煳了。 他原来还没细想过这事儿,先前李唐只是被临幸,如果他去报告万贵妃「皇爷把我姑姑睡了」,恐怕连万贵妃都会觉得他多嘴多舌,无事生非,如今李唐有孕了,皇帝吩咐了要瞒着万贵妃,他想说也不能说了,心里才系起了一个疙瘩,觉得有点对不起万贵妃。 第124页 近些日子,万贵妃已经不再去招惹柏贤妃了,对待景仁宫的态度恢復了自然。汪直觉得她之前那些作为均可算是一时冲动,或说是一时煳涂,反正他不认为她是个恶毒的真小人。 迟早要有别人给皇帝生孩子,汪直相信这事她能想得通,能接受得了。所以他一点也不支持皇帝把李唐有孕瞒着她的做法。 或许皇帝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见得生得下来,生下来也不见得养得活,所以瞒一天算一天,没准将来无波无澜地就过去了。 可他知道这孩子会好好生下来活下来,要真像歷史记载那样,等到孩子长到六岁才叫万贵妃知道,得知身边那么多人合伙骗了自己这么长的时间,汪直觉得要换做自己是她,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很难过,相比此时得知,要更生气失望难过得多! 皇帝为了防止昭德宫的下人有偶然听到风声去跟万贵妃嚼舌头的,索性暗中差人对这些下人都做了通知和警告,让她们不许透露给万贵妃。 所以说,万贵妃如今就是被一大波知道真相的人包围着,独自一个被蒙在鼓里。 每次面对她,汪直都会觉得心虚,觉得自己是帮着外人做着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他知道,恐怕再没第二个人会如他这样想,人家都会觉得「既是皇上吩咐的,我听皇上的自然没错」,还会有人觉得「皇上刻意瞒着贵妃娘娘是对娘娘好,是娘娘的福气」。心意难平的只有他一个。 他心里结着这样一个疙瘩分外难受。有一天又是万贵妃午歇的时候,皇帝提前出来了,还唤过他来闲聊,主动问起他:「最近有没有再去探望过你姑娘?」 汪直答道:「只有纪姑姑搬走那天奴婢去为她送行来着,之后便没再去探望过了。」 安乐堂是宫人看病养病的所在,紧靠在宫城西北角上,汪直再如何行动自由也不好时常出入神武门,再想亲去探望她就很难了。 他补充道:「不过,那日奴婢亲眼见到,纪姑姑的新房子很漂亮,家什也都很精良,还有好几个下人伺候,师兄也亲自盯着,想必她会住的很舒坦,奴婢并不挂心。」 他说的是真心话,李唐被安置的是一座单独的小院,不会和其他生病的宫人接触到,而且一应设施都配备得不错,安排的下人看起来也都是老实靠谱的,张敏也跑前跑后得很殷勤,最关键的是——李唐自己很知足很高兴。 果然像汪直想的一样,她也认为这样住着,比得个封号搬进宫殿当侍长舒服多了。而且真的怀了孕,她当然也很高兴,那天乔迁之后就拉着汪直叽叽哌哌地说了老半天的闲话。 看着她那副阳光快乐的样子,汪直一点也想像不出她会是个只有六年多可活的人。想来这时候抑郁成疾十分普遍,如果能一直让她这么阳光快乐下去,应该就能避免她的短寿吧。 皇帝听完他的话,笑道:「你挂心也没什么,朕叫人给你弄块出宫的腰牌,以后你得空时想去便去,来不及回来时,陪你姑姑住一晚都没事。只消留意一点,别叫你家娘娘察觉到异样。」 汪直谢了恩,抓紧这机会主动进言:「请皇爷恕奴婢斗胆,奴婢觉得,纪姑姑有孕这事其实不必瞒着贵妃娘娘的。娘娘并非心窄善妒之人,得悉之后纵是稍有不快,也不会持久。反倒是耽搁日久,将来再叫娘娘知道她被这么多人瞒着,恐怕她反而更要难过。」 周围侍立的马嬷嬷、张嬷嬷和两个宫女不约而同地眼神飘了一下。每一次皇帝单独找汪直说话,她们旁听着都会胆战心惊,至今都四年多了,这一点也没改。 皇帝只含笑道:「你不懂,听话便是。」 上一次柏贤妃怀孕生子,他没能兑现给万贵妃一个孩子养的承诺,对她一直心有亏欠。这回怀孕的是个才承宠一次的宫女,万贵妃得知后肯定不会真心高兴,但她究竟会有多难过,皇帝其实也不确定,他只是单纯不想再为自己多增加一点对她的亏欠感,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瞒了再说。万一过不多久孩子就掉了呢,正好省了告诉她这一关。 他处置家事一向嫌麻烦,这一次当然也是拖一天算一天的打算。怎可能听从汪直的建议? 汪直明白他的心思,见他如此说,只好作罢了。再要多嘴,只会引他反感。 如此一来,他心里的疙瘩依旧难解,面对万贵妃的时候,依旧觉得对不起她。 后来有一天,皇帝来了昭德宫,叫人给万贵妃送来几匹新缎子,万贵妃随口说起:「对了,上回翻库房见到还有几匹上好的杭绸,我不喜欢那几匹青的蓝的,不如都叫汪直捧去给他那姑姑吧,那些料子素净,宫女裁了衣裳也穿得出去。」 汪直一听就发了怔,「嗯啊」了两声竟没说出话来。 万贵妃见状便问:「你怎么了?哟,莫不是你那姑姑出什么事了?生病了么?」 汪直忙摇头:「没有没有,姑姑她好得很。娘娘恕罪,奴婢只是一时岔神。」 万贵妃转向皇帝笑道:「这孩子也不知是怎的,这些日子时不时便这般心不在焉的,您可知道是不是他师兄师父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有,大约只是长大了,心里的事儿多了罢。」皇帝去看汪直,汪直低眉顺眼不做声。 皇帝默了一阵,忽道:「汪直今年都八岁了,差不多可以进内书堂去读书了。依朕看,不如近日便将他调进干清宫去吧。」 第125页 啊?汪直和万贵妃都是大吃了一惊。进内书堂读书和调进干清宫有什么联繫?汪直知道,皇帝就是怕他守不住秘密而已。只为保守秘密,竟然就要把他调走了? 他脱口道:「皇爷,奴婢纵是要去读书,也依旧可以在昭德宫当差啊!」 「汪直!」万贵妃及时喝止了他,已敛起了脸上吃惊之色,如常笑道,「皇上叫你调进干清宫,是莫大的荣宠,还不快谢恩!」 在皇帝面前,撒娇也要有个限度,明确显露出不愿去服侍皇帝的意思怎么能行? 汪直看得很清楚,万贵妃刚刚也很意外,皇帝这个安排对她也一样太过突然,她一样不情愿放他走,可为了他好,她还是得顺着皇帝的意。这个女人是真的真的待他很好的,而他不但要帮别人瞒着她,如今还被迫要离开她了,连将来她失落时再想逗她笑一笑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他跪下对皇帝谢了恩,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简直都要当场滴下眼泪来。 他只能垂着脑袋隐藏情绪,可又如何隐藏得住?万贵妃见他竟然难过若此,心里也是好一阵惆怅,怎就这么突然呢? 她陪着皇帝二十多年了,一向是看他喜欢什么,她能给的都给他,看出他喜欢汪直,她也曾吐口说给他,可那是三年多以前,如今却已经捨不得了,她终于有了件东西,捨不得给他。 可惜再捨不得也得给啊,她又朝皇帝笑道:「您早就说过,这孩子仁义纯善,知道疼人,果然一点都没错。等他到了干清宫陪您两年,您也便体会到了。」 这话说得巧妙:汪直现在捨不得我,都是因为他仁义纯善,将来跟您相处日久,他自然也会这样捨不得您了。 汪直却知道根本没那个可能。他来昭德宫三年多了,万贵妃早已不像最初那种养宠物一般地待他,而更像是真心换真心,她太缺少别人的真心相待了,所以连一个小孩子的真心都很珍惜。 皇帝根本不可能同样待他,从性格来讲就全无可能,所以他对皇帝也不可能会像对万贵妃这样心疼和依赖。 可惜再如何心疼和依赖,他也得走了。 第60章 一抹阳光 皇帝给他留了两天收拾东西。…… 皇帝给他留了两天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这两天时间就是留给他和万贵妃做情绪缓冲的。 「……你一向懂事,叫人放心,不过,你性子直,有时说话口无遮拦,小时还罢了,以后大了,也该留意着点了。干清宫毕竟非比寻常之地,以后不论是对皇爷还是对同僚,说话还是再三在心里过一过再出口,听见了么?」 真到了要走的时候,万贵妃就像个头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一边亲手为他打理着外衣衣襟,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诫。 汪直一概点头回应,却不敢出声,他紧紧咬着牙关,生怕稍一松劲就哭出来。 万贵妃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样满是酸楚,却还是笑着宽慰:「瞧你这样儿,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漫说干清宫离这儿才几步路,你看皇上三天两头到这儿来,偶尔不来还常要招我过去,你跟在皇爷身边儿,不就跟跟着我是一个样儿么?顶多一个月就几天不见面,有什么好难过的?」 汪直极力平復了一下心情,颤着声音道:「娘娘,您以后多保重,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别往心里去,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活一天就快活一天才是正经。」 万贵妃蹙着眉心苦涩一笑,抚着他滑嫩嫩的脸蛋道:「好,我都听你的。」 去御前当差确实依旧可以时常见面,可像这样好好对面说话的机会,却恐怕很难再有了。 汪直眨着水亮的大眼睛望着万贵妃,一时间心里冲动的厉害:我想告诉她!好想告诉她!我能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告诉了她,她就会设计去害李唐?她明明不是个恶人,柏妃曾经那么招她讨厌,她的反击也仅限于说几句话去刺激,针对皇次子那事是她一时冲动,而且也不是她直接出手,柏妃得了抑郁症又不是她的责任。 朝夕相处了三年多,他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真的不是个恶人! 那他干什么还要帮别人骗她?就因为那是皇帝的旨意? 望着万贵妃,汪直清晰听见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在说:我对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孩子尚且要讲良心,难道对她,对一个善待了我这么久的人,反而可以不讲么? 「娘娘,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您说。」 万贵妃看着他忽然郑重起来的神色有点意外,转头便屏退了其他侍立的宫人。 汪直知道这种屏退左右很多时候只是个形势,即使屋里没人了,隔着门帘说话也可能会叫外面的人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道:「奴婢这话不能叫人听见。」 万贵妃觉得有点好笑,但也十分好奇,道了声「好」,便拉着他的手走去了里间,这下隔着一整间西次间,但凡不大声叫嚷都不必担心被人听见了。 汪直这才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去年冬至那天,皇爷偶然驾临东裕库,见到李姑姑,竟然看中了她,将她带回干清宫临幸了。结果李姑姑竟然怀了身孕,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皇爷怕您知道了心里难过,便将此事瞒了下来,着人将李姑姑送去了安乐堂暂住,还叫我们知悉此事的人都向您保密。这一次皇爷调我过去干清宫,也是为此事的缘故居多。」 第126页 万贵妃完全听愣了,直至他说完了,她依旧怔了一阵,才缓缓道:「那……你这还是说了。」 汪直伤感道:「我不想骗您,不忍心骗您。」 不想,不忍心?就因为不想,不忍心,他连抗旨都不顾了。这一次屏退其他下人与她单独说话,将来她但凡在皇帝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端倪,皇帝便会知道是他抗旨告密,到时他会落个何样结果,就只看皇帝的心情了。这些利害,他难道不知道么? 万贵妃呆愣愣地望着他不言不动,汪直见状心里也有点打鼓,她听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呢?伤心总还是会有的吧?会怪皇上小人之心、生皇上的气么?哎呀,她会不会觉得其他下人都瞒着她,是对她不忠诚? 他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 他满心忐忑地等着,万万没想到,万贵妃忽然哭了。她眉心一凝,鼻尖微微一抽,滑下两行眼泪来,然后就紧紧捂住嘴,低声呜咽着,瞬间哭得满脸是泪。 汪直直观猜想就觉得她是因为听说皇帝与个宫女上床导致宫女怀孕而伤心得哭了,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这该怎么办?是该劝吗?她为她男人出轨难过,我能劝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道:「娘娘您别难过,您看,皇爷平日也会去临幸其他娘娘,也会临幸宫女,遇见李姑姑都是偶然,李姑姑怀上身孕也是偶然,全都是偶然……」 听了他这些话,万贵妃忽然又笑了,挂着满脸泪就「噗嗤」笑出声来,双手揽住他的肩膀道:「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鬼话?我哭是因为高兴,高兴你对我说实话,高兴……你即使抗旨,也要对我说实话。」 她一把将汪直紧紧搂进怀里,又忍不住淌了泪下来。 相处四年多,除了头一年汪直最小时被她抱过寥寥几次之外,她再没这样抱过他。汪直很有点不自在,他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被女人抱了总会感觉怪怪的。她头上凤翅金步摇垂着半尺多长的珍珠流苏,这会儿扫在汪直脸上,他浑身僵硬着,一心盼着她快点放开。 不过听了她的话,他倒是放心了,她确如他想的那样,只是个特别渴望被人真心相待的女人而已。皇帝去睡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她没那么计较。 明白了这点,他就又觉得她小题大做: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至于这么感动么?女人啊…… 能放开了么? 万贵妃极力平復下心神,静静地道:「你放心,你是为我好,皇上也是为我好,你家娘娘是个明白人,知道好歹。」 「嗯,奴婢知道娘娘是明白人,您可比柏娘娘聪明多了。」汪直忍不住想放飞自我了。 万贵妃松开他,对着他的小脸又是噗嗤一笑。 她脸上仍挂着不少泪水,可以说是很有些狼狈的模样,但同时却又神采奕奕,笑容分外温暖沁心,透着宛如少女的活力。 汪直忍不住想:她真漂亮,大明宠妃就该是这个样! 没想到万贵妃忽然一揽他脖子,凑上前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被漂亮阿姨一亲芳泽的汪直立刻就转变了心境,浑身发毛地祈祷:一下就行了,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啊…… 刚这一阵万贵妃进来里间一直没落座,本想听他说完话便出去,这会儿倒不急着走了。她拉着汪直就近坐到靠墙的罗汉椅上,嘆了口气道:「皇上也真是,何必为我一人做这些?倘若传到外廷去,人家又会怎么议论呢?」她苦笑了一下,「恐怕到头来,坏名声还是我一个人来顶。」 听着是平平常常的话,这却是汪直四年多以来头一次听她直接吐露心声——平常的她从来从来都不会抱怨皇帝一丁点的坏话。 他有些震撼,也有些受宠若惊。 万贵妃顿了一下,问他:「对了,你那姑姑现今状况如何?」 「还挺好的,皇爷指派了我师兄亲自过去打理照看,吃穿用度一概齐全。」 「再如何妥帖,终归是不如封了封号住在宫里好啊。」万贵妃又忍不住抱怨,「唉,都是皇上!真要叫皇嗣出点什么岔子,外人还不是都要指摘我的不是?都是因为我,人家才叫皇上迁出宫去住的,都是因为我,人家才没受到妥帖照料,都是因为我,才叫皇家子嗣出岔子!我想也知道!」 汪直听得只觉好笑,顾忌着他跟李唐的关系,万贵妃说起话来这么「自私」真的好么?看来平日太过隐忍的人一旦坦率起来,就一点弯子都懒得绕了。 他劝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依奴婢亲眼所见,李姑姑那儿的状况确实挺好的。再说既然皇爷叫瞒着您,这事儿您终归是不好亲自过问什么。别去为它费心就是了。」 万贵妃望着他又嘆了口气:「是,单单是为你,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她握紧了汪直的小手,「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去干清宫吧,我一定不会做什么叫你操心的傻事。」 汪直也忍不住笑了,他们俩到底是谁在为谁操心?还真是笔煳涂帐了。 临出去时,万贵妃又嘱咐:「你姑姑那边有什么难处,都及时报给皇上知道,但有皇上管不过来,或是你不便对他说的,你便来找我商量,不管怎样,都要以皇嗣为重。」 「奴婢知道了,多谢娘娘。」 有两个干清宫当值的宦官接汪直过去,万贵妃竟然亲自将他送到昭德宫的垂花门外,招着手与他告别。 第127页 汪直走在夹道里与她挥手,一时没忍住,还是哭了。 万贵妃看在眼里,同样心酸不已。但今天于她而言,却仍算是难得开心愉快的一天,仿佛自今日起,阴霾许久的身上多了一抹阳光,整个儿天地都变亮堂了。 汪直后来想像过,要是把他对万贵妃和盘托出这一段拿去说给那些编排「堕胎狂魔」故事的文人听,一定会被他们揣测为:万贵妃只是对他演了一齣戏,实则一转脸就去策划如何给李唐堕胎,甚至如何把李唐害死。李唐后来短寿而死,以及孝宗朱佑樘幼年体弱,都是拜他所赐,就因为他多了一句嘴,人家母子就深受其害。 只有身在其中的他心里清楚,那只是故事的套路,绝不会是现实。 现实其实远比故事复杂,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怒哀乐各样情绪的复合体,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有理智也有冲动,不像故事里的纸片人物那么黑白分明。 现实也远比故事要简单,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多阳奉阴违,阴谋算计。称得上好心的人或许并不多,但真正的恶人,也还是很少的。 * 汪直调进干清宫,编制上还惹了点麻烦。 他是太监,宦官的最高等级,依着宫规,每座宫里的太监编制都是有限制的,调了他进来,原先的太监怎么办呢?挪一个出去?可他才是个八岁小孩,人家原先管的那一大摊子事都交给他能成么? 管事的宦官们开了几天会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推举了一个人,去问了皇帝的意思。皇帝不同于东西六宫的侍长们,人家是管国家大事的,拿这种零七八碎的事去问他,结果只能是挨骂。 皇帝听后果然开口便骂:「这点子事都裁夺不来,要你们何用!管他是太监还是少监,横竖只是个几岁的孩子,随便安个差事不就完了?」 确实是可以这样随便就完了,可没您发话,别人还不是不敢做主么?干清宫的宦官们背地里嘆气:听说这位小祖宗是个小瘟神,刚到昭德宫那会儿就牵累了不少同僚倒霉,如今轮到咱们啦! 第61章 羊角的魔术 阳春时节的北京城依然有着…… 阳春时节的北京城依然有着些许寒意,后宫诸人的薄棉袄都还没脱。可身在神宫监甲字号作坊里却暖意融融,简直连袷衣都穿不住。 作坊仅有小小的一间,还有半间被几排大木架子占了去,木架有十层高,上面一直顶到屋顶,隔层上放置着五花八门的材料器具,有的装箱,有的散放,看上去乱糟糟的,还蒙了不少尘土。 空着的半间屋里靠西墙砌着一个大灶头,灶眼里火烧得很旺,火苗斜着窜到灶眼之外,灶上面煮着一口生铁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烧着一大锅水。 又是火烤又是蒸汽,汪直和李质并排坐着小板凳,都热得小脸通红,汗水直冒,忍不住又松了松团领袍子的领口。待得徐老太监将大锅锅盖一掀,水蒸气大股冒出来,汪直和李质不约而同地都把板凳往门口又挪了挪。 徐老太监年过六旬,胖得完全没了脖子,这会儿已脱得只剩一层单衣,还高高挽起了袖子,露出比汪直和李质脖子还粗两圈的小臂,一手提着锅盖,一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的木头夹子,从大锅里的滚水中夹起一个空心的圆柱形东西来,送到他们两个面前:「来,摸一摸,看软了没。别怕,没多烫。」 李质看汪直伸过手指去摸才也跟着伸出手,那玩意看着表面麻麻砾砾的,没想到表面其实并不粗糙,手指头触在上面,感觉就像在摸一个煮熟的鸡蛋,光滑又有弹性。 「软了没?」 汪直和李质一齐点头:「软了。」 「我就说能煮得软吧?」徐老太监从一旁拿过一个楦子,那是一块纺锤形的木头,两头尖中间粗,最粗的部位大约直径十公分,表面十分光滑。 他把楦子一点点地塞进那个空心圆柱里面,圆柱原本只有常人手腕那么粗,被这个楦子一撑,中间就变粗了一圈,颜色也变浅了一点,原先是浅棕灰色,现在更接近于乳白色。 汪直与李质都看得十分新奇——原来羊角真的是可以做成灯罩的! 干清宫有着一个独特景观,就是宫外悬挂的灯笼不是其他宫殿里的那种风灯,而是「明角灯」。汪直原先来找张敏,早就见过了那种灯,那种灯罩的质地很像磨砂玻璃,透光性很好,看上去硬硬的,他一直以为那是琉璃做的,也没觉得有多稀奇。 直至去年有一回听张敏吹牛说起「干清宫的宫灯都是羊角做的,换别人谁用得起」,汪直才惊讶得知,明角灯也叫羊角灯,竟然是用羊角做的。 羊角能做成那德性?骗鬼呢!他一直不敢相信,很想亲眼看一看制作过程,可惜那时他在昭德宫当差,腾不出太长的工夫出来,而且张敏也懒得为了给他开眼界就联繫神宫监的宦官给他表演。 他调来干清宫,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李质。如今张敏被调去照顾李唐了,虽说只是主管,无需随时守在李唐跟前,每夜仍然回干清宫直房住,但留在干清宫里的时间还是很少了,与汪直见面的时候一点也不比以前多。 倒是李质,自从定了让汪直调来干清宫,皇帝便叫李质也自此开始在干清宫里当值,两兄弟终于可以朝夕相处了。平日皇帝闲了便常唤过他们两人来问问话,聊一聊,汪直就提起了对羊角宫灯制造过程的好奇,皇帝听后便说:「这有何难?叫神宫监的太监演给你们看去。」 第128页 于是他们两个就得到了观看神宫监掌印徐老太监亲自表演的殊荣。徐老太监年轻时就是制作羊角灯的好手,这些年偶尔也会亲自下场动动手,其人又很随和可亲,得了这机会给两个小孩子表演绝活,他不但一点也不嫌烦,还比他俩都更兴致高昂。 听徐老太监说,羊角可以用水煮软,然后拿楦子一步一步撑大撑薄,最终做成灯罩,汪直依旧很难想像。徐老太监拿出来给他们看的羊角倒是比他们见过的山羊角都要粗大一些,可最粗的地方也才比他们的小胳膊粗一点点,干清宫的灯罩有多粗?比他和李质俩人的腰绑一起还粗!羊角这么干硬的东西,能光靠撑就撑大那么多倍? 徐太监就开始表演,拿个小手锯刺啦刺啦地把羊角最粗的部位截了一段圆柱形出来,和一些切碎的白萝蔔一起放到大锅里去煮,说是白萝蔔可以促进羊角变软。煮一阵他拿出来用楦子一撑,那段羊角就变粗变薄了一些,终于让汪直和李质看出了一点做成灯罩的希望。 整个制作过程其实是漫长和枯燥的,光是每一次下水煮就要煮上两三刻钟,这期间只能干等着,好在徐老太监有耐性,汪直和李质也觉得新鲜,双方闲聊着琐事就把时间混了过去。 等到煮好了,徐老太监又拿木头夹子把羊角夹出来,换个比之前粗一圈的楦子塞进去,一边塞一边用手指调整形状,于是羊角又变粗了一圈,形状也更接近于灯笼。 就这样煮一阵,楦一次,反覆了六道之多,直耗了汪直和李质一整个下午,那截羊角终于变成了一个长和直径都大约一尺的灯罩,半透明质地,而且是标准的两头收口、中间大肚的灯笼形状,汪直和李质都看呆了,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之前那根灰不熘秋、癞里吧唧的羊角。 徐老太监把冷却好已经变硬的灯罩拿给他们把玩,汪直摸着觉得那东西看似玻璃,其实更像是树脂,因为重量比玻璃琉璃都要轻,他拿手指轻轻敲了敲,听到很轻的脆响,便问道:「这东西也怕摔的吧?」 徐老太监道:「那是自然,不信你摔摔看。」 汪直和李质都觉好笑,费这么大工夫做出来的东西哪儿能随便摔着玩?李质接过灯罩来小心翼翼地托着问:「既然这么难做还怕摔,干什么一定要用这种灯呢?」 汪直也问:「就是啊,觉得纱罩灯透光不好,不是还有琉璃灯、料丝灯么?好歹哪样都比这个好做啊。」 徐老太监嘿嘿一笑:「贵人管什么好不好做、怕不怕摔?人家要的就是体面,越是费工费事,就越体面。对皇上家而言,这一个羊角灯算什么?」 说着他就一把拿过李质手里的灯罩,往地上一扔,「啪嚓」一声脆响,刚做好的圆润灯罩顿时破碎成片,汪直和李质一齐惊叫了一声跳将起来。 徐老太监哈哈笑道:「就是摔了听响儿玩儿也没事!」 两个孩子都目瞪狗呆,连他俩在这儿干坐了一个下午旁观,都觉得这工夫是有价值的,这位爷爷怎么反倒半点都不拿劳动力当回事,说摔就摔了呢? 李质都快心疼哭了:「爷爷您不想要,给我拿着玩也好啊,我还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呢。」 徐老太监跟御用灯烛物品打了几十年交道,见过摔坏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哪里会把一个刚做好的灯罩放在心上?没想到摔个灯罩能把李质心疼成这样,他赶忙笑着哄了哄,最后给了汪直和李质一人一个精緻漂亮的料丝小灯笼做礼物。他们走的时候他还嘱咐,以后有闲了尽管来找他玩。 料丝灯也是昂贵的灯具,比羊角灯也便宜不了多点,回去干清宫的路上,汪直便为李质讲解:「听说他们是拿产自滇南的玛瑙、石英等物磨碎成粉,加些药品熬煮化了,缫成细丝,再像织布那样织成的的。」这种制法他倒是前世听说来的,无需今生被科普。 李质很惊讶,将灯笼举到眼前细看,确实能看出,灯罩是透明的细丝编织成的,他不解道:「那些人干什么要那么麻烦啊?既然这东西能熬的软,直接筑个模子做成灯罩形状不就行了?」 「说的是啊!」汪直忍不住笑了,「咱们都能轻易想得到的事儿,那些专做这东西的人怎会想不到?正如刚才徐爷爷说的,贵人们要的就是体面,越是费工费事人家就越喜欢,为的不是别的,就是要费事!」 为什么费事等于体面,以李质现今的头脑还不能完全理解。 汪直经过了这次观摩,倒有了些全新心得。 不久后去探望李唐的时候,他便对李唐说起:「黑灯瞎火的时候盼着有盏菜油灯,点了菜油灯又盼着有蜡烛,有了次蜡烛盼着有好蜡烛,有了好蜡烛又盼着有烛台,有了烛台盼着有纱罩,有了纱罩盼着琉璃灯罩,一步赶一步的,也就盼到羊角灯了。 全天下又有几个人用得上羊角灯呢?所以那么多人忙活了一辈子,到死都还不满足。」 李唐如今已经开始显怀了,搬过安乐堂来后养尊处优,比之前养白了,人也圆润了一圈,原来的尖下颌都变圆了,汪直疑心等生下孩子,她会像很多现代产妇那样,变成个胖纸。古代 原先他还疑心过,李唐每每对他说自己很知足,不知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只是宽慰他,如今见她真的有了心宽体胖的模样,他才真正放下心。 没那么以瘦为美,胖点大概也算等于健康吧。至少是心理健康。 第129页 听了他的话,李唐也真心感慨:「说的是啊。人之本性就是贪心不足,不用说别人,单说我自己,要真害了那贪心的毛病,进了宫想做女官,做了女官想升官,升了官又眼红侍长,承了宠想生皇子,生了皇子想要儿子做太子,儿子做了太子又想自己做太后,做了太后还要像如今的周老娘娘一般争这争那,真就没个头了!早都忘了,从前我只是个家破人亡被押进京城来的小囚犯。」 她忽然一笑,拉了拉汪直的手:「说起来,还是小豆儿你早在进宫之前那时便时常宽慰我,叫我一切往好处想,知足常乐,我才有了后来这么平静的心气儿。不然的话,如今的我怕是也要天天以泪洗面,怨皇上不管我,怨自己没有贵妃娘娘受宠,怨老天待我不公。都是因为你,我才能过得像今日这般快活。」 「是么……」汪直有一点不敢置信,原来他对李唐的影响已经这么大了?那么,难道做到现在这一步,就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命数了?就这么简单? 「自然是了。」李唐笑得温暖,配上她圆圆白白的脸,显得分外喜庆,「是你教会了我,凡事去跟不如自己的人比,别跟那些强过自己的人比,跟那些人比就是自寻烦恼,自讨没趣。我进宫后总去看着那些不及我的人,看着那些到老还在洗衣裳干重活的宫女们,我就觉得自己命数可好了,再有了你和贵妃娘娘、皇上他们的关照,我简直就是登了天,太后老娘娘也没我过得舒心。」 汪直听得也很舒心,正飘飘然呢,不想李唐忽然揽过他来,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你就是我的小福星!」 汪直顿时又浑身不自在起来:怎么现在大伙都还习惯动手……动嘴了呢! 第62章 不测风云 成化六年七月中旬,京城正值…… 成化六年七月中下旬,京城正值夏末,暑气未消,安乐堂布置好的产房四处封闭,一丝儿风都不透,里面想一想就知道会很热。 「热点好,总比冷好。你是不知道,听说产妇就怕冷着了,别说身上,连脚受了冷,都要坐下病。」 张敏坐在小院东厢房里的交椅上,紧挨着一座冷气森森的冰山,身上只穿着单衣,手里还要拿着一只蒲扇唿唿地往脸上扇着风,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这会子孩儿落了地,等到天凉已经出了满月,到三九天时已经过了百天,身子骨就硬朗了,挺得过冬三月,是个好时候。」 汪直坐在他旁边的交椅上,静静听着,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张敏转过脸见他闷声不响,神情平淡,只当他是心里忐忑在强忍着,便劝道:「你别忧心,纪姑姑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母子平安。」 汪直朝他一笑:「我没忧心啊,不是师兄你自己在忧心吗?」 张敏瞠目道:「你凭什么不忧心啊?女人生孩子就是脚踏鬼门关,出个岔子你从今儿个起就再见不着她的面儿了,你小子竟然一点不忧心?」 张敏确实忧心得很,这几个月来他跑前跑后照料李唐,发现这位纪娘娘人特随和好说话,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没心机,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样的好侍长简直就像下凡的神仙,精贵得不得了。跟她处好了,她再生个皇子,将来对他的提携之力不可限量。 可要是今天生产出了什么岔子,一切就都打水漂了。他白白离了御前好几个月,再回去跟皇上都生分了,那真真儿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境遇差得一天一地,他怎能不忧心?简直忧心得都快疯了。 刚才他说个没完,是宽慰汪直,更是自我宽慰,见到汪直没事人似的,张敏反倒不平衡了,又要反过来吓唬他,势必要让他陪着自己一块儿忧心才成。 汪直有啥可忧心的?歷史上的纪妃可能一直在抑郁中度过这段日子,那样都能顺利生下儿子,如今李唐补养得白白胖胖,心情也轻松愉悦,母子平安不更是註定了么? 我干啥还要忧心?我知道剧透啊! 「师兄你刚说了纪姑姑她是个有福的人,怎这就忘了?她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母子平安,你就安心等着吧。」汪直拿过蒲扇来替张敏扇着风。 张敏撇着嘴松了松襟口,一点也不信他这些虚空无用的吉利话。 李唐的生产过程总体是很顺利的,从开始阵痛到生完,一共还不足三个时辰。皇子落地时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张敏也顾不得看一眼皇子,一得了消息就撩起袍子,飞奔回去干清宫报讯去了。 原本皇帝还安排了万贵妃今日来干清宫侍寝,只因一早得到消息说纪氏今日生产,为免来报讯的人惊动万贵妃,他特意找了个託词让万贵妃明日再来,这时也正坐在干清宫里等消息。 干清宫里有可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下人都受到了保密警告,张敏来面圣无需避讳他们,一进来就径直去到东次间的小书房里,对着坐在罗汉椅上的皇帝跪下磕头,气喘吁吁地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纪氏生了小……小皇子!」 皇帝霍然站了起来,喜形于色道:「好,好,很好!」 虚岁二十五了才有了第二个儿子着实不算多,皇帝欣喜非常,连叫张敏起来都忘了,来来回回在金砖地上快步踱了一阵,又问:「小皇子重几斤几两?」 张敏一愕:「皇爷恕罪,奴婢急着报喜,还没来得及问。奴婢这便回去确认?」 第130页 屋内燃着直径寸许的蜡烛好几根,亮堂堂的光芒之下,清晰看出张敏大汗淋漓,三山帽两边露出的头髮都湿的直滴水,皇帝看得失笑,这奴才是急着报喜都快急疯了吧? 他问:「汪直怎没跟着你一块儿来?」 张敏道:「回爷爷,小师弟留在那儿守着他姑姑呢,这种跑腿的辛苦活儿奴婢理当代劳。」 皇帝心里清楚,歷来报喜这种差事都为宦官所争抢,被他们视作一大美差,也就只有汪直那样淡泊的小孩子看不上,不来跟师兄抢。 原来就知道那孩子淡泊,如今调了他来御前,皇帝才发现,汪直比原先自己以为的还淡泊,自己夸了他赏了他,也看得出他高兴,却一点也没有别的下人那种受宠若惊,更别指望他会来主动讨好谄媚,偶尔凑趣说点笑话也都是他自己想说的,根本不是投侍长的脾气故意为之。 皇帝有时在他面前都会有点挫败感——这孩子竟然不来讨好他,他一向对他恩宠有加的不是吗?怎都换不来他一点讨好? 他对万贵妃吐露了这个意思,万贵妃就笑他贪心不足:「您一向看中的不就是汪直待人真心么?他若是也像其他奴才那般谄媚讨好,还算什么真心?」 好像是这个意思……罢了。皇帝当然也不会为这点事怪罪汪直,只是时常觉得他是个另类。就说眼下这回事,过来报喜是多讨好的差事?至少能得一份丰厚赏赐呢,他竟然看不上。 他招手让一旁侍立的宦官拿来早就备好的赏赐给张敏:「你回去吧,叫人及早将生辰八字和孩子的分量都报过来。」 这些日子张敏一直对李唐照料得无微不至,该请太医请太医,该找奶口找奶口,比皇帝自己还要细心周到得多,很令人放心,皇帝便没多嘱咐什么,任由张敏去自行操办了。 * 李唐刚生产完时精神还很好,但毕竟精力耗费巨大,等到张敏跑回安乐堂小院时,她已经睡下了。 张敏看了眼乳母怀里的小皇子,就对汪直说起皇爷听说消息后如何高兴得坐都坐不住,不过赏赐什么的他都没提。 汪直对皇帝的反应一点都不满意,儿子生了,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渣男简直渣得没边儿! 不过他当然不会跟张敏吐槽,也不会跟李唐吐槽。李唐正处在心情巨大满足之中,生完那会儿她抱着儿子,简直笑得像个傻子。她这么高高兴兴的才好,他不想给她添堵。孩子生了,渣爹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依照宫里的规矩,一位妃嫔生产总要至少配备四个奶口,李唐这边事无巨细,都是张敏亲自过问操办,奶口也是他仔细盯着挑的。没等李唐生产,奶口就已经到位了。 李唐还没生产那会儿,汪直过来探望时,听见厢房里有小孩子的哭声简直被吓到了,听了张敏解释才知道:「妇人一两天不餵奶就要回奶,是以奶口都要抱着自家吃奶的孩子一块儿住进来,没他们天天嘬,奶口就会没奶了。」 原来还会这样,汪直又涨了个姿势。只是听张敏嘴里说出「嘬」这个字,他感觉特别古怪。 李唐觉得叫人家抱着孩子早早住进来怪折腾人的,另也觉得为自己一个孩子用不着这么多奶口待命,就选了两个看着人老实的留下,叫另两个回家去了,给了不少赏钱。如今孩子生了,就交给那两个奶口餵奶。 因汪直说过,听说亲妈最初的奶水对小孩健康很有益处,李唐也坚持自己试着喂,周围的嬷嬷乳母们都坚持认为她没必要亲自喂,尤其要餵也该把初乳挤掉,李唐一概不听,只听汪直一个人的。 她住在宫外其实比在宫内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请太医方便。宫里的贵人延请太医,要走一连串的手续,还要备齐八个下人作证,李唐这边就没人管,万事由张敏主持,但凡孩子妈有一点头痛,孩子有一声咳嗽,张敏就叫人去把老太医叫来,倒把他们母子照料得分外周到。 自从李唐即将临盆那时起,皇帝就特许汪直时常过来看她陪她,这阵子他流连于安乐堂的时间就比从前多了很多。如此一来,与万贵妃碰面的机会就相应地少了。 直至中秋临近,小皇子都快满月的时候,汪直才终于得到机会,以送节礼为名来昭德宫拜见万贵妃,将李唐生子的消息报给了她。 万贵妃这阵子去到干清宫侍寝时都很少见到他,皇帝也是找各种理由搪塞,即使不听人说,万贵妃也便猜到是李唐那边生了。只是结果具体如何,她也心有惦记。 听汪直说李唐生了个男孩,万贵妃松了一口气般欣慰笑道:「这真是大明之福了。」 汪直知道,即使只为柏贤妃的关系,她也会真心盼望李唐生个儿子,这下有皇子的就不只是柏贤妃一个人了呀! 接下来万贵妃细细交代了他不少注意事项:「……天热,千万别让她贪凉,不论是吃喝还是穿戴,能捂着就尽量捂着,好好劝着她,难受也就忍这一个月,真坐下月子病,将来可是要难受好些年的。」 汪直一一答应着,没好意思告诉她:这些事我师兄交代得比您还细緻呢。 交代完了,万贵妃又细细问了孩子重多少,有没有退红,饭量大不大,夜间是否哭闹等等,汪直都一应答了。 最后万贵妃转望一边,淡笑着感慨道:「要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第131页 汪直暗嘆,连皇上看上去都没有这种心愿。他卖萌道:「娘娘您要不嫌沉,就拿我当孩子抱抱好了。」 万贵妃被逗得笑了好一阵,说道:「你有这种鬼点子别光对着我使,也去讨好讨好皇上吧,他必会喜欢。」 那还真不大好做到,汪直如今是对皇帝不满情绪居多。 万贵妃最近时不时就有点替他发愁,别看地位相差似乎不是很多,皇帝跟她可完全不是一样的侍长,她是四岁进宫、一路讨好着别人过来的,皇帝是一生下来就被所有人讨好着长大的,能一样么? 对汪直的直性子,皇帝不熟悉时会觉得新鲜,熟悉了说不定就会嫌他不通时务,说白了就是嫌他不懂事。可万贵妃也拿汪直没办法,她没法强按头让他去讨好皇帝,这孩子天性如此,勉强去演戏也一定会演得很生硬,被皇帝看出痕迹来更不好。 只能先顺其自然了。 这天说完了话,汪直高高兴兴地与万贵妃告了别,拿了万贵妃悄悄为李唐母子准备的礼物离开昭德宫,全未想到,今日一别,下次再想见她的面,竟然成了个难题。 中秋过后没几天,昭德宫忽然被封了,万贵妃和一众下人都被禁止了出入,每日仅有专人在角门将饮食和便溺递进递出。 封锁昭德宫的旨意是皇帝亲自下的,理由是——在万贵妃从前送到景仁宫给皇次子的礼品当中发现了违禁之物,万贵妃惹上了谋害皇次子的嫌疑。 第63章 查案 所谓的违禁之物并非毒.药。皇次…… 所谓的违禁之物并非毒.药。皇次子生来对几样薰香过敏,出生后偶尔几次接触到薰香,轻则起疹子,重则发烧,太医便曾叫全景仁宫停止薰香,警告柏贤妃说一定要严格管控,不然若有不慎,可能威胁到皇次子的性命。 这一次据说是原先的摇铃摔坏了,嬷嬷叫下人去库房再找一个,等新摇铃拿给皇次子玩的时候,发现皇次子不断打喷嚏,闻起来摇铃也隐约有点味道,嬷嬷们一检查,才发现摇铃的一颗滚珠里头藏着一团香块。然后一查帐册,这摇铃是万贵妃送来的。 万贵妃要谋害柏贤妃母子早就是传遍全宫的流言,嬷嬷们索性一查到底,将所有万贵妃送来的礼品都细细查验,发现几乎每样东西都有着问题,能藏香块的物件都藏着香块,最惊人的是,两件绸缎小夹袄的夹层里竟然缝着许多钢针,一根根都用丝线固定着,平铺着时一点看不出毛病,孩子要穿在身上,一动弹必定被乱针攒刺。 这是何其歹毒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如今照管皇次子的都是周太后派来的人,消息率先报到周太后处,周太后当场大怒,要将万贵妃立即收监治罪,有杜嬷嬷等人劝着,她才先叫人去报给了皇帝。皇帝就暂且下令封闭了昭德宫。 论起来如今是汪直在干清宫待得时间长,张敏只偶尔回去,可昭德宫封宫的事却是张敏转告给汪直的。 皇帝最近特许汪直时常来陪伴李唐,这一夜汪直是在安乐堂小院的厢房里过的夜,张敏却是回的干清宫直房,次日再过来安乐堂时,歷来消息灵通的张敏已经把案件始末都了解清楚了。 汪直一听就惊了:「怎么可能?必是柏娘娘嫁祸贵妃娘娘的,不然就是老娘娘,反正不可能是贵妃娘娘!」 他稍一转念便想到了各样漏洞:「香块那种东西,藏得太严实了不会起效,藏得稍浅便会被人闻出味道;至于衣裳里的针,孩子一穿上身疼得哭闹不就叫人发现了么?再说被针扎几下又死不了人,」 这年头又没有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产自云南的那种树蛙毒素挤出来放不了两天就失效了,运不来京城,这里谁还能整毒针害人?这时的小说和话本都还编不出那么离奇的情节。 「贵妃娘娘干这种引火烧身又没好处的事图什么?她哪有那么傻?!」 张敏道:「道理是这么说,可眼下是有万娘娘害人的证据,却没有别人嫁祸她的证据,老娘娘更是咬紧了这事不放,又能怎么办?」 汪直觉得匪夷所思:「这点案子还不好查么?可能接触到那些东西的下人有哪些,都抓来拷问不就成了?」 「那样宫外的人都会说咱们屈打成招。」张敏苦笑,「你还没明白,如今最难救的不是万娘娘的人,而是她的名声。倘若事情都叫咱们宫内处置,那自然简单了。该拷问的拷问,该查的查,纵是查不清楚,皇上也不会为这点证据就降罪处置娘娘。 可若是消息传到外廷,惹得外廷老大人们为此争相弹劾万娘娘,那才成了大事!咱们审出来的结果,他们信吗?万娘娘这些年的名声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到被他们弹劾围攻,皇上总也不得不做点样子。怎么算,万娘娘都难免要吃点闷亏。」 他喵的凭什么啊!汪直简直瞠目结舌。 明知是哪些人动的手脚还不能拷问,问了也要被说成屈打成招?那难道就没辙了?平白无故被人泼了污水,只能自认倒霉?嫁祸一个人就这么容易得逞? 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看着他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张敏劝道:「你听哥哥一句,这事儿你千万别过问,尤其别去找皇爷讲情。谁都知道你是昭德宫出来的,你才离了昭德宫几天啊?你一过问,皇爷光是为着避嫌疑,也说不定要将你一道塞进昭德宫里去关着。」 第132页 汪直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不能去跟皇爷讲情,皇爷也不会听我的。我得保证自己别被关了,才有望帮娘娘脱身。」 张敏「啧」地一声,拍了他脑袋一下:「我说你没听明白啊?我是叫你一点别管!侍长争锋就是神仙打架,你个小嘎嘣豆子能干的成什么?一不留神小命都能饶进去!你还别当我是吓唬你,周老娘娘恨不得借这机会把万娘娘整死呢,有皇爷护着,不能整死万娘娘还不能整死几个跟班给老娘娘撒气么?留神老娘娘到时拿你们开刀!」 这些话汪直都听进去了,可一点也没打算听从。别说万贵妃的事他必须要管,此事还很可能是因他而起,他更是责无旁贷。 歷史上根本没出过这回事,不然的话,以万贵妃那么坏的名声,这桩案子一定会被绘声绘色地记录下来,并生发出去。 若非他管了皇次子的闲事改变了歷史走向,万贵妃就不会经歷这一劫,所以也可由此推断,将来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万贵妃会不会遭受什么严重后果,都还无法预料呢! 他怎么能不管!汪直无比痛心,果然师父告诫他不要管闲事是有道理的,他看似好心地一插手,根本无法预料引发哪些连锁反应。 皇次子死了又怎样啊?那是他投胎倒霉遇见了个疯子妈,孩子妈发疯整死自己孩子,关别人什么事?万贵妃只是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又不是亲自下杀手,凭什么要为这事买单? 真不该管这些破事儿!他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两个是在厢房里避着李唐说的话,之后汪直向李唐告辞,只说皇上有些差事,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不能常来了,没说缘由,李唐也没多想。张敏在一旁听着,知道小师弟不会听劝,还是要去为万贵妃奔走,只有暗暗喟嘆。 汪直一路沖回宫里,进了神武门走在夹道里不得不端着仪态行走,不能奔跑,他心里急得火急火燎,浑身都像要烧起来一样。 路过昭德宫外时,果然见到宫门紧闭,门外还笔挺地站着四个宦官守卫,汪直的心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她做了多年宠妃,这样被软禁就已经是奇耻大辱,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笑话,将来真要被外廷争相弹劾,皇帝再为了做样子夺了她的封号,甚至打她一顿板子…… 汪直简直不敢想下去,皇帝爱她么?他只爱他自己!这些年为了他自己省心、舒坦,他让万贵妃吃的亏受的气还少么?那种事他干得出来!万贵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在这后宫里一个可指望的贴心人都没有——她本来拿他当个贴心人来着,可却正是他的一次自作聪明,让她有了今日之厄。 汪直暗暗攥紧了拳头:娘娘你等着,我一定尽快救你,还要让害你的人自食恶果! * 宫人们多会在每日傍晚时分交班,白天当值的下值回下处,夜间当值的从下处出来上差,再加上掌灯时分要给宫道上的各个石灯笼里添灯油,点灯,是以每天天刚黑的这段时间都是各处夹道上人来往最多的时候。 等过了这一阵子,天全黑下来,直至各处门户落锁之前这段时间,就是后宫四处最清净的时候。 景仁宫的西北角开着一扇角门,门上没有挂灯笼,门洞里黑漆漆的,宦官孙绍就躲在这团黑影里,与一个十多岁的小宦官悄声说着话。 「……哦,原来如此!兄弟,不听你说我还真想不到。」孙绍从怀里取出几颗银豆子,拉过小宦官的手放到他手心里,「这点好处你先收着,日后哥哥还另有谢礼。」 小宦官有些忧虑地道:「孙哥哥,我跟你说这些话是没拿你当外人,你不会转脸就将我卖了吧?」 「哪儿能呢?」孙绍拍着他的肩膀安抚,「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这些事儿确实是汪小公公托我打听的,你放心,汪小公公看着人小,其实懂事得很,绝不会拿这些事四处乱说。」 小宦官听后却更不放心了:「那他要是报给皇爷可怎么办啊?到时我岂非连命都要没了?」 「你放一百个心,绝不会的,他真有那个心,我还能顺着他?」孙绍连番安抚劝慰,才叫小宦官放心收了银豆子,进去关了角门。 孙绍转身小跑着去到一处墙角,汪直正等在这里,孙绍小声道:「问清楚了,早在上月月初,那个嬷嬷便告病出宫回家去了,是柏娘娘亲自着人向皇后娘娘上报的。」 汪直很有些兴奋,双目灼灼地点头道:「好,多谢你了孙哥哥,这消息太重要了!」 他是最近才发现,后宫里看似闭塞,其实真想打探什么消息并不难。他在宫里能信得过的人除了李唐、李质、怀恩、张敏之外,就还有孙绍刘合他们几个廊下家的旧邻居。因他这几年地位再如何升都没摆过架子,对这几个旧邻居也一直照应有加,这几人待他都比待张敏更真心,对他是有求必应。 别看这几个宦官看似是个住在一起、工作也在一起的小团体,实则每一个都另有着自己的小社交圈子,有给景仁宫的小宦官施过恩的,有和宫正司的女官认过干姐弟的,还有跟清宁宫的小宫女调过情的,这个打听到这样一点消息,那个打听到那样一点消息,拼拼凑凑,就形成很详实很具体的一条证据链。 原来身边就有着这样有用又高效的资源,汪直颇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133页 这一次根据胡顺和孙绍分别打探来的消息,他确定了一件事:早在一个多月以前,柏贤妃曾经送了一个身边侍奉的嬷嬷出宫回家,从前景仁宫的库房一直由那个嬷嬷在打理,自从那个嬷嬷走后,库房里的东西都没别的人怎么动过,也就是说,最可能给万贵妃送的礼品动了手脚的就是这个嬷嬷,可惜人已经被柏贤妃送出去一个多月了,现在想找都不见得找得着了。 人家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打理好了,擎等着关键人证跑没影了才发动呢。 原来没看出来,那个说话都像没脑子的柏贤妃,竟然还会搞这些啊! 汪直原先就觉得,周太后那老妖婆虽然坏,却真不像是会搞阴谋的人,她跟钱太后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也没见搞过什么阴谋啊!这事还是更可能是柏贤妃的手笔。如今已经可以下结论了。 可是,下了结论又该如何呢?把这些证人都赶到宫正司大堂上去作证么? 孙绍他们在答应帮他打探消息的时候就对他明确表示:我们打探来的消息只能供你心里打个底,可不能给你做呈堂证供,不然的话,你就是把这一连串的人都卖了。 别人且不说,景仁宫的下人们要站出来指证他们的侍长搞阴谋诡计,万一出点岔子,他们都会变炮灰。难道指望他们能像现代的正义平民一样,按着圣经发誓作证?那纯粹成笑话了。 这年头本来就有很多案子很难审得清,明末三大案,梃击、红丸、移宫,都没有多复杂的案情,可真相如何,却最终也没闹清楚。 所以司法程序是指望不上的。 再说,张敏说得对,眼下最难挽救的不是万贵妃的人,而是她的风评。你摆出再如何有力的证据证明万贵妃是无辜的,外人依旧会说,都是皇帝偏袒她,才让她脱罪。她就是谋害了皇次子。 只挽救她的人,任由外人颠倒黑白,汪直是不甘心的,更不必说如果朝臣持续施压,还不知皇帝会向着哪边。 那么又该怎么做呢? 汪直回去想了一宿,才终于有了个成形的主意。 一场秋雨一场凉,下着秋雨的阴凉天气里,宫人们能不出门的都不出门,四处都是清清静静。 汪直穿着油绸布的雨衣站在司礼监衙门大门外踯躅良久,还是没有进去,扭头走了。 他要去求师父出面替万贵妃主持公道,师父有可能管,也有可能不管,万一师父不愿管,还发话不叫他管,他就真的不便再管了。他不敢冒那个险。 还是先斩后奏好了!不,应该是斩了也不奏。 司礼监里门房里,小火者从窗口离开,跑去门口,撑开一柄大伞,举着跑过细雨淋漓的庭院,将伞放在房檐下的迴廊里,推门进了怀恩的直房。 「怀爷,汪小公公走了。」 怀恩「嗯」了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眼朝敞开的窗子之外望过去。 那孩子确实是个聪明的,知道来跟他说了,这事就可能管不成了。 这事确实不宜司礼监掌印亲自出面去管,究竟要不要放任汪直去管,怀恩心里也有着疑虑。世间不公道的事那么多,他何尝没有过拨乱反正的抱负?就说当初张元吉的案子,他就不曾想过透给外廷一句话、指示他们暗中斩草除根么? 可是年龄越长,顾虑就越多,他早已不是那个自认为正义附体、可以力挽狂澜的少年了。很多时候是管好,还是不管的好,他根本拿不准,就干脆选择了冷眼旁观。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他一点都不喜欢。往日大伙都觉得怀公公总在跟人较劲,却没谁知道,大多时候他是在跟自己较劲。 汪直比他少年时更冲动,更有热情,也更聪明,有时怀恩觉得自己就像菩提祖师,真想把自己的天才徒弟孙悟空放出去,像闹天宫那样大闹一场。 他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重又转回头来写自己的奏本,默默心道:你就放手去干吧,让师父看看你的本事,出了事,有师父给你兜着! 第64章 转折 汪直已经想好了,说到底事情牵涉…… 汪直已经想好了,说到底事情牵涉到外廷,最终会起关键作用的也是外廷。所以外廷的风向才最重要。 想要和外廷建立联繫就要出宫,他现在有着随时去探望李唐的自由,想出宫倒是不难,但他还是太小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跑去跟人家说话,直观上就容易让人不重视。他需要找个成年的代言人。 张敏的御前身份有点敏感,而且也不会情愿听他分派,廊下家的那几位的职责不能随意出宫。汪直挑中了一个人选——韦兴。 就是梁芳的徒弟,曾经为丢了银子跟李质打过架的那个韦兴。 距那次风波过去都快五年了,韦兴如今二十多岁,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张牙舞爪的愣小子。自从梁芳外调,韦兴没了靠山在跟前,夹起尾巴来做人,处处看人眼色行事,这几年来倒是长进不小,行事做派比大多同龄的宦官还要老道。 他托梁芳的关系得了个御用监的差事,参管进出宫廷的御用宝物,其实是个挂名闲职。他师父梁芳常年在外地搜罗些新鲜玩意送回宫来讨好万贵妃和皇帝,韦兴就是借着职务之便为梁芳做接应。 汪直选定他是看中三个条件:一、韦兴的职务可以随时出宫;二、韦兴一直在大力献媚万贵妃,有机会帮万贵妃做事他会非常卖力;三、韦兴本人还算机灵,有力承担任务。 第134页 他很快将一份书信交到了韦兴手里,让他去送到兵部尚书兼内阁次辅商辂的手里。信的内容他也不向韦兴保密,当场就打开给他看了。 韦兴勉强上过一年多的内书堂,文化学得很稀松,倒是勉强认了些字,那封信上的字都是工工整整的正楷,他看了一遍大体懂了,不禁皱眉问道:「小公公,这能成么?这上头连个署名都没,商大人能搭理?好歹你去求怀公公给署个名儿也好啊。」 汪直笑道:「师父署了名不就成了公务了么?我也不必找韦哥哥你帮忙了。」 「那倒也是。」韦兴不禁点了点头,怀恩派出的差事哪还轮得到他过手? 他近日也在为万贵妃犯案着急,极想找个机会帮上忙,既能解救靠山,又能向靠山卖好,正是两全其美。汪直的主意他看着不是很可靠,但也还是不愿放过机会,想去试一试。 「再说信上都是真话,纵是商大人不为所动,不愿帮咱们,咱们总也不担心会为此牵累,总归是对咱们没什么坏处,你说是不是?」汪直劝说着,「韦哥哥你比我精明,到时怎么说话无需我教你了。娘娘这回能否脱困,可就指望你了。」 韦兴挺起胸脯道:「好,承蒙小公公你如此信得过,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都包在我身上!哎,小公公,这信是谁执的笔,可否告诉我?」 「我呀。」汪直说得轻描淡写,心里还挺奇怪,我交给你的信不是我写的还能是谁? 韦兴却大惊失色:「你?你会写这么多字,还写得这么好!」 很奇怪么?汪直不能理解。我又暴露了什么超人技能?明明几年前师父就教我认字写字了啊。 韦兴勉勉强强可以阅读,拿张白纸给他写,他连自己的名儿都只会写一半,繁体字的「兴」可不好写呢,所以看比他小一半年纪的汪直能写一手端正的楷书,真就像是超人技能。 * 这天晚间商辂从兵部衙门下值回家,才刚换下官服坐下喝了杯茶,晚饭都未摆上桌,便得到家人奏报,有位宫里来的公公求见。 商辂虽然也算是高官,却是内阁里的二把手,说起来总显得有点半瓶醋的意味,若说司礼监的大珰有要事相商,都没有绕开首席辅臣彭时来找他的道理。所以一听说有宦官求见,商辂直观猜测,是御马监里有人为与兵部相关的公事而来。 文官们再如何瞧不起宦官,面上的工作却大多做得完美。加上个「宫」字便无人怠慢,商辂当即又换上官服,在家中的正厅接待了韦兴。一看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公公,服色品级看起来也不太高,商辂猜不透他的来意。 韦兴表现得十分谦恭,商辂请他上座,他都坚辞谢绝,站在堂下将那封书信递了上去。 商辂展开书信,习惯性先去看署名。匿名?宫里人送一封匿名信给他干什么?他瞟了韦兴一眼,去读信的正文,神色渐渐肃穆起来。 信上字句直白简明,讲述了自去年起柏贤妃的种种特异言行,列举了几件典型事件来说明柏贤妃如何一步步发疯,如何威胁到了皇次子的安危,周太后如何插手才拨乱反正,柏贤妃反而迁怒万贵妃,在宫中指天大骂万贵妃。 叙述的过程中还清楚列明了每一个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甚至写明了某些见证的下人名姓。对此汪直有着考量,他提及的都不是那些暗地里透给他们隐私的下人,而是一猜就知道事发当时一定在场的旁观者。这样即使事后官方去找这些人问话也更像是正常司法程序,而非那些人出卖侍长。 可既然是铁定的见证者又何必多此一举要写出来呢?因为写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的事件才更具有真实性,更能取信于商辂。 而且信上写的都是宫里人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有关柏贤妃指使某嬷嬷在仓库动手脚的事只字未提。 别看宫里宫外就隔着那几道墙,消息却隔了好几层。在看这封信之前,商辂真就丝毫没有听说过柏贤妃发疯的事,反倒是听多了万贵妃善妒、有意谋害柏贤妃母子的传闻,看了信,他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隐情。 对其真实性,商辂并不怎么怀疑。什么塞香块、缝钢针,这些已经传出来的案件细节都禁不住推敲,除非万贵妃疯了,不然才不会使用这么低幼的手段谋害皇子。外臣们,包括那些最近已经在上疏弹劾、逼皇帝处置万贵妃的外臣,都不见得真心相信万贵妃的罪行属实,他们不过是看着万贵妃多年专宠,延误皇嗣出生,盼着能扳倒她、让皇家血脉延续回归正轨而已。 对此商辂并不看重,有柏贤妃能生下皇次子,就说明万贵妃也没有把持圣宠那么严重嘛,何况皇上这一脉子嗣不丰又不是特例,没必要都归咎在万贵妃身上。 这封信里的前因后果写得有鼻子有眼,商辂也交结着几个内臣,再去稍作打听,也便可以确定真实与否了。 他抬头问韦兴:「既然这位公公送信给下官,又因何不愿署名呢?」 他认定了写信的人必定是个比韦兴年长且位高的贵珰,至于信上的字,他认为是写信人不想流露出本来的笔迹,才刻意写了笔法稍显幼稚的正楷。 韦兴道:「大人明鑑,那位公公是看不过万娘娘身受不白之冤才仗义出手,但顾忌着身份,才不便署名。」 商辂点了点头,微微含笑道:「那么,那位公公又为何选中了下官呢?商某何德何能,被那位公公委以重任?」 第135页 韦兴恭敬道:「商大人才华过人,且秉性刚直,我家公公素来对您钦仰有加,小的来时便听他亲口说,此事全大明非商大人不可委任。万娘娘能否洗刷冤情,公道能否主持,都要指望商大人了。」 商辂不禁暗笑,这位小公公真是个会说话的! 选中商辂,是汪直仔细权衡之后的决定。 他模煳地记得,歷史上在朱佑樘被接回宫那时,商辂这个人好像还曾为万贵妃说过好话,称颂她贤良,请求皇帝将太子交由她抚养。这是好难得为万贵妃说过话的外廷朝臣,而且人家还不是个谄媚宠妃的奸臣,商辂在歷史上的风评很好的。 所以这一次也很能指望商辂出面为万贵妃说句公道话。 而且根据正史记载,商辂将会是下一任的内阁首席辅臣,他确实才华过人——是全明朝仅有的两个「三元及第」的人之一。早在景泰年间,商辂便被推举入阁,也正因是受过景泰帝朱祁钰重用的臣子,经过夺门之变的冲击,还得罪了夺门功臣石亨,商辂被贬为平民,全天顺朝未再起用。直至成化三年,商辂才被召回京城,重新入阁。 所以论起来,商辂的资歷决计要在首席辅臣彭时之上,这样才华与资歷并存的人物却只做着内阁二把手,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珍惜每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眼下这件事,其实就像现代左右风评一样,大家都在说万贵妃不好,你也跟着说万贵妃不好,还能显得出你有什么厉害?大家都说万贵妃不好的时候,你忽然站出来,有理有据地说万贵妃是被冤枉的,坏人另有其人,当然更容易一鸣惊人。 汪直相信,商辂会珍惜这次机会,露一次大脸,笼络一波拥护者,也给皇帝大大地卖一次好,正是一举多得。 商辂一点都没辜负他的期待,才过了两天,他便发动同乡言官上疏参奏柏贤妃教养皇次子失职,还无故迁怒万贵妃,怀疑有关万贵妃谋害皇次子一事纯属柏贤妃蓄意栽赃,望圣上明察。 商辂率领一众同乡同年同门齐声附议,从皇子生母品行良莠对皇子教养的影响出发,细细分析了查明此案的重要性,请求皇上明察秋毫,维护公道。 其他不明就里的朝臣们听后都很诧异,商大人怎么忽然抛出这么一个风向来,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没有根据?他们从前听说的可都是万贵妃专宠善妒、裁害别人啊! 皇帝简直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近些天弹劾万贵妃、要他严查案件不得徇私的奏摺还仅有零星几份,但谁都看得出那是大势所趋,他如果拖延不办,很可能又要像钱太后附葬那时一样,被朝臣群起而攻。 这下有一批朝臣提出相反意见,让他去查柏贤妃,简直太好了啊! 要知道,如果外廷众口一词都让他去查万贵妃谋害案,他查出的却是柏贤妃栽赃,外廷一定都要指责他徇私舞弊,到时不管真相如何,大风向都会由外臣掌控,他和他的宠妃只会沦为外人口中狼狈为奸的反派,怕是要跟纣王妲己、幽王褒姒都有的一拼。 但由外臣提出柏贤妃有嫌疑就大不一样了,有这一批文官为他们正名,尤其还有商辂这样的重臣领头,形势就会大为好转,简直柳暗花明! 案子至今已经拖了十来天,昭德宫就那么关着,皇帝一直拖着没让严查,就是因为没想到好的处理办法。这下总算好了,当日他便下旨叫宫正司严查此案,务必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真查起来也就快了,昭德宫与景仁宫的下人都被一个接一个地带去问话,皇帝还特别交代,尽可能不要上刑,免得留人口实。古代问案很讲究言行逼供,但有时候不上刑也不见得就问不清案子。 问昭德宫的下人自然问不出什么,至于景仁宫的下人,真有可能涉事的那几个含煳其辞不愿招供也没关系,光是打杂的人证词便够用:每一回贵妃娘娘送来了礼品,柏娘娘看都不看便叫吕嬷嬷丢掉,吕嬷嬷觉得丢了可惜便自行处理,吃喝是跟大伙分了,贵重物品则暂且收进库房里,库房一直都由吕嬷嬷亲自掌管着,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忽然告病,出宫回家去了。 宫正司再多问几句,案情就很快清晰明朗起来。 问:吕嬷嬷真病了吗? 答:谁都没看出来,反正娘娘叫她出宫她就出宫了,临走前貌似还得了娘娘不少的赏赐,连娘娘素日钟爱的御赐翡翠熏炉那个无价之宝都给她拿走了; 问:吕嬷嬷走后还有谁动过库房里的东西没? 答:没有了,娘娘自从吕嬷嬷走后就严命所有人不得开启库房; 问:那为何时隔一个多月,忽然要去库房里取摇铃给皇次子玩了? 答:我们不知道,那天好像是孙姑姑提起去开库房拿的,哦,孙姑姑不是太后老娘娘指派来的,她是柏娘娘跟前伺候的人,很受柏娘娘重用。 行,把孙姑姑叫回来重新问话。 结果孙姑姑才挨了一番吓唬就全招了,说都是柏娘娘吩咐的,她只管先弄坏原来的摇铃,再出主意去库房拿新摇铃,其它什么都不知道。与此同时,去宫外找吕嬷嬷的人也回来了,吕嬷嬷一家人都人去楼空。 这下已经不必非去追究是谁亲手塞的香块了,傻子都已经看得出真相如何。前些日周太后总在欢快地叫嚣着要严惩万贵妃,如今也卡壳了。开始她还质疑宫正司帮着皇帝徇私舞弊,宫正司直接将所有证词记录呈给她过目,甚至叫人送过几个关键证人亲口把证词说给周太后听,周太后才没词儿了。 第136页 杜嬷嬷少不得又是一番心力交瘁的暗嘆:我早就劝您别急着说话呢,贵妃娘娘或许有过没安好心的时候,可柏娘娘又何尝是个善茬儿?整个儿案子疑点那么多,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会真去认定是贵妃娘娘做的…… 汪直则在感慨:其实这件事挺简单的,可惜这么简单的事,皇帝都没有去为她打算。如果是由皇帝亲自布局去调动商辂一派参与,不是比自己这样要容易? 第65章 做好事要不留名 案子审到最后就轮到柏…… 案子审到最后就轮到柏贤妃本人了,有了下人们的证词,她已是戴罪之身,宫正司请了旨意,直接派人来收押她,没想到刚进来申明来意,柏贤妃就跳起来疯狂大骂,说他们都是姓万的贱人派来谋害她的,她要找皇上来救她,找太后告状,说着就硬要往外沖,被人拦住就又打又咬,折腾得披头散髮、裙钗凌乱也不管不顾,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大力宦官都被她带的滚倒在地。景仁宫正殿里好一阵鸡飞狗跳。 大伙都惊呆了,原先虽听说柏娘娘神神道道,还没谁知道,她已经疯成了这样,简直与个会说话的疯狗无异。 宫正司完全低估了逮捕柏贤妃的难度,在几乎来的每个宦官和女官都挂了彩之后,柏贤妃冲出殿门,跑到了景仁宫外,一路叫嚣着要找姓万的贱人拼命,在夹道里乱跑乱窜,从东六宫绕过坤宁宫北门,一直闹到了西六宫,最后在清宁宫门外才被按倒在地制住。 无数宫人亲眼见证了柏娘娘的发疯之旅,没见着的也大多听见了她悽厉骇人的叫喊声。据最后的目击者所见,当时是深秋时节,别人都穿起薄棉袄了,柏娘娘上身却只穿了件丝绸肚兜,外衣早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头髮蓬乱披散着,脸颊上带着擦伤(摔倒擦的),十根手指都沾着血迹(抓伤别人弄的),浑身还沾了不少泥污,哪里还有一丁点宫廷贵人的模样? 汪直当时身在干清宫里,没见到那场面,后来听说后,不禁暗嘆这女人竟然会疯到这个地步,虽说万贵妃是有意去刺激过她,可用的方式也只是去献殷勤,向她买好,又没恐吓过她,她疯成了这样,还起了歹意去害别人,真没法去归咎别人,叫人没法再同情了。 背后说起来,有人提出质疑猜测柏娘娘是为脱罪装疯,但很快都被人否定——柏贤妃发疯时亲口大叫:「我就是要先下手为强要那贱人死,不然她必来害我!」很多人都听见了,想装疯脱罪的人不会自己认罪,再说景仁宫的下人们也可证明,柏娘娘早就很不正常了。 几乎全宫人都在感嘆:宫里住着这样一个疯子好几个月了,我们竟然全都不知道! 别人也还罢了,周太后听说后最是惊怒交加,叫来住在景仁宫偏殿里照管皇次子的两个嬷嬷责问,怎么她孙子跟前住着这样一个疯子,她们都不来回报。 两个嬷嬷也很委屈,平日里虽然偶尔听见柏娘娘在正殿里骂人,她们都只当是柏娘娘脾气坏而已,哪想到她疯成了这样啊! 毕竟自从皇帝那时下旨关着柏贤妃开始,她过得就是封闭日子,除了近身侍奉的下人,别人对她的具体状况都不了解。 柏贤妃被捕时还反覆大叫着要皇上来救她,皇帝听说了她发疯落跑的惨状后,别说心疼她,简直都要被她气疯了:这么丢人的事要是传去宫外还了得! 旨意一下,景仁宫伺候的下人全部极刑处死,还是宫正司拿着证词求情,才让积极作证的一部分下人保住了命,最后七个柏贤妃的近身下人一齐被杖毙。 怀恩覃昌等一众司礼监宦官为皇帝参议,若要对外宣称是柏贤妃因妒生恨栽赃万贵妃,倒显得皇家女德教化失败,更丢皇家脸面,而且生母品行低劣,对皇次子的名声也大有损害,不如就直说柏贤妃自怀孕时起便患上了癔症,是因为病况加剧、心智尽失,才犯下的案子。 这样与事实接近,更容易取信外人,也可以弱化柏贤妃的罪责。皇次子将来是可能要继承大统的,怎能有个犯下故意杀人案的亲妈? 皇帝觉得有理,就下旨按这意思去办。 一切都是一个疯子折腾出来的,外人或许还会有些疑义,但听说是商辂商阁老主持查处的柏贤妃,并非皇帝单方面放出的解释,很多人的疑义自然就打消了。 在外人眼里,大袖飘飘的文官大人们是圣贤的代言人,基本都是好人,皇帝、娘娘和宦官们则都是坏人,坏人说什么都不可信,只有好人说了,才能信一信。 既然柏贤妃是因为生了病才犯案的,自然也不好极刑处置了,索性也没换地方,还把她继续关在景仁宫,只是比原先严密了许多,下人也全都换了,皇次子迁出,景仁宫全面封闭成了一个临时监狱。 「朕有意将鲁儿抱来你这里养着,只是母后还不答应,待朕多劝说几回,想必就好了。」 皇次子由皇帝取小名为「鲁儿」,时隔多日,皇帝终于又来到昭德宫,见到万贵妃,稍稍慰问了几句,便说出了这番话。 在他看来,将鲁儿送给万贵妃养是赐给她一个天大的好处,万贵妃必会感恩戴德欣喜非常,自己也正好藉此机会对她补偿一点。 没想到万贵妃听后半点迟疑都没,就拒绝了:「您可别,孩子要送来给我养,外间人会说些什么呀?好容易有件事人家不归咎于我了,我还要捡个大便宜,不是擎等着找骂么?您就交给老娘娘去养吧,天下最适宜教养鲁儿的就是她了。」 第137页 她这一回说的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她是很想要个孩子来养,但绝不想碰柏贤妃的孩子,把那个疯子生的儿子放在跟前,她都担心自己会做噩梦。 皇帝讨了个没趣,心气不大顺,可转念想想,这下不必再去费心想怎么说服老娘了,倒也不错! 不久后,皇帝应外臣建议,为皇次子正式赐名为「朱佑极」,开始筹备立太子大典。 * 等到事情了结到这地步,时间都已进入了成化六年的十月,汪直整整一个多月没有来找李唐,倒也不是真的没空,只是心里挂着事,怕见面后她询问起来,编瞎话不好,直说也不好。 李唐也猜着是出了什么事,可惜问张敏张敏不说,其他下人都由张敏管着,也都不说,她只能等着。 汪直终于再来安乐堂的时候,才原原本本把万贵妃被栽赃的始末说给了李唐听。 李唐都听得心惊肉跳:「天,这不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么?据你说,贵妃娘娘从未慢待过柏娘娘啊,还一直待她很好不是么?柏娘娘怎就恨她恨成了那样?」 汪直没法直说万贵妃也不是没对柏贤妃起过歹意,说了也没意义,人家万贵妃确实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柏贤妃的坏事啊。他道:「人都疯了,你就没法儿跟她讲理了。好在一个疯子犯下的案子没多复杂,查一查也就查清了。」 他怕李唐担心,没细说自己联络外廷帮忙的事,只说这阵子帮着跑前跑后查案来着。 这会儿乳娘和下人们都被遣出去了,小皇子躺在炕上玩,身上穿着大红缎子的薄棉袄,剃得光光的小脑袋上戴着一顶翻毛小圆帽。 汪直拿着个木质摇铃逗了逗他,小傢伙躺着飞快地挥动着两手两脚,引发了汪直一个很大不敬的想像:好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哦…… 不过说真的,这小孩子长得真挺好看的,跟刚生下来那时一点儿都不一样,那时红红皱皱的好像个猴子,汪直头一回见到刚出生的小孩,简直被吓了一跳,怀疑朱佑樘的画像是假的,其实孝宗他老人家长得奇丑无比。 才短短两个月过去,小孩已经大变样了,脸上的红色早就褪净了,小脸白嫩嫩的,一对眸子黑如点漆,五官透着些秀气,很像李唐,与皇帝的相貌没啥相似之处,与之前那个小红猴子一样没啥相似之处。要是有人告诉汪直说这不是李唐生的那个孩子,是被换过了一个,他也一定会相信。 李唐依旧在感嘆:「这事儿真是吓人。你说柏娘娘图什么呀?她儿子都生了,若是好好儿的,以后日子能不好过?这下才是全都完了。说起来宫里果然就是是非之地,我住在外头倒好得多了。」 汪直这一回也曾这样想过,多亏皇上把李唐生子的消息压下来了,要让她按正常程序封妃进宫,万贵妃不会害她,保不准这个柏贤妃倒会害她呢!那个疯女人能平白无故想像万贵妃要害她,见到一个真与她有着竞争的女人,还不更要犯了被迫害妄想症? 他眼望着小皇子,压低了些声音问:「李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倘若皇次子好好活下去了,将来做太子的就会是他,不是你儿子了。那可怎么办?」 李唐苦笑了一下:「能怎么办?总不能为了我儿子当太子,我就去盼着别人的小孩出事啊。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从前那些皇上的兄弟们都去哪儿了?」 「他们都被分封到外地做王爷去了。」 「平常都不回京城来么?」 「很少很少会回来。也有可能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李唐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伤感溢于言表。她不知道王爷们都去了哪里,但知道王爷的亲娘们都还住在宫里,这么说如果当不上皇上,自己的孩儿有朝一日也会去到外地,直至自己老死都见不着了。 她把张牙舞爪玩着的小皇子抱了起来,拿着纱布帕子为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搂在怀里低头凝望了一阵,忽又抬头笑道:「依着你梦里神仙那意思,我能不能长命到看着孩儿长大都还不知道呢,现在就为那些操心,未免太早了。还是过一天快活一天得好。」 话虽然悲观了些,总归还是积极向的。汪直也不禁笑了:「没错,过一天快活一天才最好。」 要是这后宫里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多起来,好多是非就都没了。 * 昭德宫终于又恢復了正常,笼罩其上的阴霾都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万贵妃穿着茜草红妆花对襟袄和墨蓝挑线裙子,富贵雍容一如从前,坐在西次间南炕上垂眼抚弄着一只仅剩少许残茶的描金茶盅,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那么,这主意都是你一人想的么?还有没有旁的人插手过?」 韦兴半弓着肩膀站着,听了这话一时迟疑着没吭声。他原先帮着师父来送新鲜玩意儿给万贵妃很多次,但最多只被允许走进正殿明堂,今天还是头一回进来西次间面见万贵妃,被四周花里胡哨的装潢和万贵妃一身金碧辉煌的装饰晃得头晕目眩,脑筋都不如往日灵光。 钱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地插口:「娘娘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啊?主意是谁给你出的?是不是你师父?」 万贵妃转眸望了她一眼,话还有这么问的,是不是你师父?是不是人家自己心里没谱,用得着你引导? 她早就听张嬷嬷她们说过,这个钱嬷嬷原先便与梁芳私下来往密切,很有相互提携关照的意思,看今天这样儿,她不定私下里跟韦兴计议过什么呢。 第138页 「怎可能是他师父?」万贵妃淡笑道,「梁芳远在千里之外,就是再有这个心,也不赶趟啊。难不成他用八百里加急给徒弟出主意?」她又转向韦兴,「你的功劳我都知道了,横竖别人也抢不去,还有谁出过力,你便实话对我说吧。」 韦兴倒是没起过抢走汪直功劳的心思,这种功劳根本抢不了,汪直比他受宠得多,他敢说谎话骗万贵妃,汪直事后过来把真话一说,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只不过他事前去找汪直商量该怎么告诉贵妃娘娘时,汪直表现很冷淡,含煳地告诉他「韦哥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都没所谓」。 看那样子,汪直竟然好像并不情愿叫万贵妃知道他是主使。于是韦兴就有点迟疑了。他跟钱嬷嬷很熟,平时拿她当长辈,来前便与她商量了一下,钱嬷嬷热情洋溢地劝他骗万贵妃说是梁芳给他出的主意,把功劳都揽到自家来。韦兴一时也有所犹豫。 这时听了万贵妃的话,韦兴心下打定主意,躬身施礼道:「娘娘恕罪,并非奴婢有意瞒着娘娘,实在是汪小公公他不愿居功,奴婢才迟疑着不知当说不当说。」 万贵妃心里本已有着猜想,听他这一说,还是微微动容:「是汪直?」 「正是。」韦兴笑道,「主意都是汪小公公出的,给商大人的那封信也是他亲笔写的,奴婢只是替他跑个腿罢了。若非奴婢正好担着这个差事出宫便宜,怕是还轮不到奴婢来替您做事呢。」 钱嬷嬷瞪着他暗暗生气:这么好的立功机会非要拱手让人! 韦兴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心想着:以后有事不能再来跟这位嬷嬷商量了,她是个老傻子,再这么自作聪明下去,迟早跟那位刘嬷嬷一样下场。 万贵妃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不觉现出一脸微笑:我说事情都过了,那小子怎都不来看看我呢,原来是立了大功,不好意思见我呢! 第66章 操心劳碌的命 不好意思很奇怪么!汪直…… 不好意思很奇怪么!汪直确确实实是一想像到万贵妃得知是他替她奔走解围之后,搂着他一边哭一边亲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待我好」,他就浑身发毛。 想叫韦兴不提这事,别去向万贵妃买好,是绝不可能的,汪直有心嘱咐韦兴干脆想个其它的说辞应付,别提自己,可又觉得叫人家说瞎话骗侍长是给人家惹祸,这才含煳其辞,想叫韦兴自己去决定怎么说。 他是太监,李质是奉御,按常例他们俩在干清宫分到的直房应该是不同等级的,但汪直为了省事也为了跟李质亲近,干脆叫人把李质和他安排在同一间直房住。他们两人如今真正是朝夕相处了,倒也没有因此有过什么矛盾,反而感情比从前还要亲厚。 韦兴过来时是晚上,汪直正跟李质一人一盆热水泡着脚聊天。 「我对娘娘实话实说,主意是你出的,信是你写的,我只管跑跑腿,都是沾了你的光。事实也本就如此,我都是实话实说罢了……」 韦兴又洋洋洒洒地附加上许多「被你委以重任我好荣幸、简直就是天大的馅饼砸了头」之类的溢美之词,直至汪直和李质滚烫的泡脚水都凉了、李质提醒他恐怕日精门就要落锁了,他才匆匆告辞离去。 汪直趿着靸鞋关好房门,回过身笑着问李质:「你可想得明白他为何过来说这些话?」 这些日子就像怀恩当初培训他一样,汪直也开始有意培训李质,让他遇事多过脑子多分析,提升待人接物的本事。 李质笑道:「我早就说他绝不敢吞没你的功劳。」 汪直摇摇头:「不光是不敢的事儿。你看自从他师父梁芳外调之后,他立刻就收敛了气焰,夹起尾巴做人。他是知道他师父在外如何风光,对照应他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指望师父,还不如就近另找个靠山。」 李质恍然,「哈」地笑了一声:「对呀,我成天跟你在一处倒还未想到,如今你已经是棵大树,也该有人来抱你的大腿了呢。」 汪直其实自己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嗯,我也是会被人抱大腿的人了呢! 从前别人再如何看他受宠,还是都当他是办不成什么事的小孩子,这回韦兴见识了他的本事,可不就来投靠他、抱他的大腿了么? 「你别忘了,以后别管多少人来抱你大腿,你都要留一条给我抱。」李质在他的一条裤腿上抻了一下,「嗯,我就选这条了!」 * 汪直如今与万贵妃见面的机会,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皇帝是那样的鸵鸟性子,他觉得愧对谁了,便会选择避着人家少见面。这一回昭德宫解禁,他只在头一天过去坐了一会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事情都过去了」之类的话,连一句像样的宽慰都没说,就匆匆走了,好像唯恐被万贵妃抱怨似的。 万贵妃深知他是这样的性子,抓住机会便表示「多亏皇上明朝秋毫,还我公道」,绝不流露一丝一毫的怨气。 如此一来,倒像是她做了得罪皇帝的事,在慢慢争取他,拉拢他,向他赔罪。这么小火慢熬了足有半个月,皇帝才终于重新待她回归自然,把之前的尴尬都揭过不计。 这期间汪直都没来昭德宫主动探望,偶尔随着皇帝过来,也只是默默侍立做个背景,一直没跟万贵妃说过话。 直至皇帝态度恢復如常了,这天再次招万贵妃到干清宫侍寝,再见了汪直,万贵妃才笑着拉过他的手,嗔道:「你这么多日子都不来看我,莫不是前阵子见我犯了案子,以为我要倒台了,就不想理我了?」 第139页 有韦兴在他们之间通气,两人间是半点误会都不会有的,没等汪直回话,皇帝先笑道:「你可是冤枉他了。前日朕也问过他有没有去探望过你,他说因为之前你出了事,他却无力相助,故而对你心怀愧疚,才觉得没脸见你呢。」 万贵妃与汪直对望着,一时都恍惚想到:皇上是个外人。 万贵妃轻轻捻着他的手指,道:「你放心,你待我的好,我时时刻刻都知道。」 汪直忍不住朝她一笑。 韦兴因为为贵妃娘娘办差得力,被娘娘赏了一盒金子,另外还叫她娘家人帮着安排,给韦兴在宫外购置了一座小宅子,虽然不大,但以韦兴才二十出头年纪而轮,已经是极难得的殊荣。 外人都说,足见常给贵妃娘娘进贡些稀奇玩意很讨她的欢心。 对汪直,万贵妃却只叫小厨房精心做了一盒点心给他,用的都是他往日最喜欢的食材。汪直高高兴兴地谢了恩,跟李质分吃了,转过天来毫不见外地表示:娘娘能再来一盒么? 于是他和李质吃了半个多月的点心,直至腻得再也不想吃了才作罢。 两个孩子都吃胖了一圈。 * 下一次再去探望李唐时,张敏将汪直拉到厢房里,问他道:「兄弟,你跟贵妃娘娘熟得很,依你看,倘若叫贵妃娘娘知道有位纪娘娘在这里,生了皇上的儿子,贵妃娘娘真会伤心得很么?」 当然不会了!汪直觉得奇怪:「你怎忽然琢磨起这事来?」 张敏转开脸,捏着下巴道:「我琢磨着,纪娘娘带着小皇子在这儿过活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回宫封妃啊!不瞒你说,我从前最怕什么?最怕的是皇爷一声令下,将小皇子直接抱给贵妃娘娘去养,到时候纪娘娘的死活就没人在乎啦!」 汪直听得一怔,他早就知道李唐会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上很久,就从未去想过,皇帝有可能会把她的儿子抱走去给万贵妃养,这会儿才想到:是啊,皇上为啥没那么干呢? 皇帝想给万贵妃一个孩子,这话没当着外人说过,但平日张嬷嬷她们有时宽慰万贵妃,便会说到「皇上迟早会给娘娘一个孩子养的」,似乎这是不用说也很好被猜到的事儿。可眼下能看出来,皇帝好像完全没有那种打算。 张敏接着道:「前日去向皇爷汇报近况,我便试着探他的口风,问他可否将纪娘娘母子接回宫来,按例封赏。皇爷却说,如今万娘娘刚经歷了一劫,怎好再叫她多伤一份心?好歹也要等等再说。如此一看,皇爷根本没想把小皇子给贵妃娘娘,不然的话,孩子往昭德宫一抱,不是正好叫万娘娘高兴么?」 汪直道:「你既然也害怕皇爷叫人抱走孩子,他没这打算不是正好么?以后你也别再去提醒他了呗。」 张敏将头一摇:「这我知道,我只是奇怪,皇爷眼下到底怎么想的?他一共才生了俩儿子,这小儿子他连看都未看过一眼,就让母子俩这么在宫外住着,何时是个头呢?万娘娘哪里就会那么伤心难过了呢?」 汪直想了想,忽笑道:「师兄,你也是了解皇爷脾气的,怎还看不出,他就是怕麻烦罢了。」 「此话怎讲?」 「李姑姑生孩子之前,皇爷想的是孩子不见得生得下来,所以干脆谁也别告诉,混过去就得了。等孩子真生下来了,皇爷再有心去告诉别人,却又觉得,之前自己已经把大伙都瞒过去了,忽然一宣布生了个孩子,不论是贵妃娘娘,还是太后老娘娘,都会埋怨他之前缄口不言,隐瞒不报。皇爷是何其怕落埋怨的人啊!所以他现在进退维谷,只好拖一天算一天。」 汪直这会儿真庆幸皇帝是这样的性子,不然皇帝真要强行抱走李唐的孩子给万贵妃,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再去求万贵妃把孩子还回来么?那是皇帝判的,求有什么用?何况万贵妃自己一定也很乐意。 他勐然想到,万贵妃自己也很想要个孩子来养,如果她这阵子装作偶然听到风声的样子,去找皇帝,请求把孩子要过来,应该就能轻易如愿。 但她没那么做,她都是看在他的面上,没去那么做。那个感慨「要能抱抱孩子就好了」的女人,为了他才把心愿忍了下来。 听了他的分析,张敏重重点着头道:「有理呀有理,可是,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去呀?」 什么时候?歷史上拖了六年啊!汪直觉得现在或许不需要那么久了,现在万贵妃知道了呀,什么时候真想回去,请万贵妃去求皇上就成了,并没什么阻力。 他宽慰道:「师兄你别着急,李姑姑生的是皇子,迟早是会回宫去与皇爷父子相认的。拖得久点也没坏处啊,等过两年小皇子都记事认人了,能记得住你对他好,对你将来不是更有好处?」 张敏歪着头坐在护炕上,对这番话似乎充耳不闻,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还不就是因为宫里正有个活蹦乱跳的皇子在,这边这一个才不稀罕么?要是那个出了事,这一个就成了太子,由不得皇爷不稀罕!」 汪直凛然一惊:「师兄你想干什么啊?」 张敏看看他,仿佛勐地警醒过来,笑着伸手胡噜了一下他脑袋:「我能干什么啊?难道还能钻进老娘娘宫里把皇次子摔死?过过嘴瘾罢了。」 汪直紧张地看了眼门窗,凑近了些道:「师兄你也说话留神着些,这种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回头皇次子真有了什么闪失,人家还不得说是你动的手脚?」 第140页 张敏不耐烦地摆摆手:「成了成了,还要你小子来提醒我?」 汪直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劳碌的命,身边每个人都不叫他放心。像张敏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吧,有时冲动起来也是不管不顾,就是师父所谓的「得意忘形」。 看着他说话做事,汪直时不时就替他提心弔胆。若非知道将来他的命数还不错,汪直怕是会觉得师兄比李唐还叫人不省心。 第67章 李质的粉红物语(上) 「寄名?哪两个…… 「寄名?哪两个字?寄託的『寄』么?」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的。也叫『讨外名』。」 刚到成化七年开春,周太后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建议,忽然起意要给皇次子鲁儿「寄名」。 具体而言,就是差人带上鲁儿的生辰八字和一些随身物件,去到宫外找一座够权威的大寺庙,托那里的僧人向佛祖祈祷,给鲁儿求赐一个法名,让鲁儿当上佛门的挂名弟子。是一种为小孩祈福的手段。 这也并不稀奇,自从鲁儿出生以来,宫里大大小小的祈福活动有过不少次了,古人迷信嘛。汪直没想到的是,这回的差事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且还是杜嬷嬷亲自过来找他说的。 「横竖是个难得的美差,又能出宫走一遭,又能得赏赐,你还不愿意是怎的?」见他听后发怔,杜嬷嬷就满脸是笑地如是说。 「不是,」汪直真心没什么兴趣,但当然不好意思表露,只说:「嬷嬷,我不解的是,老娘娘怎会愿意让我去啊?我去年才刚从昭德宫出来,老娘娘怎会信得过昭德宫的人呢?」 依杜嬷嬷的说法,是因为他最初就是被当做驱邪镇物选出来的,这些年来好像别人都对他有了个很吉利、能避祸得福的印象,所以周太后才会想要委派他去。但汪直觉得奇怪,他再有招财猫特性,也是万贵妃的人啊,周太后就不怕他去给鲁儿寄名的同时,扎个小人神马的? 杜嬷嬷听得咯咯直笑,边笑还边数落:「我说你这孩子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能总这么口没遮拦的啊!这都调进干清宫了,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能出口。」 汪直觉得沟通有点累:「这不是没拿嬷嬷您当外人吗?您就告诉我吧,老娘娘真没介意我是昭德宫出来的人?」 杜嬷嬷这才道:「其实老娘娘是有疑义来着,是我跟老娘娘说你是个人品刚正的好孩子,她才答应叫你去。」 原来如此。汪直感觉到,杜嬷嬷好像经过上一次的接触后对他印象超级好,所以得着机会也想和他套套近乎。 他得了这个差事,还没等去,先来安乐堂跟李唐说了一遍,想问问李唐,要不要他顺道也给小皇子寄个名。反正都要跑一趟,寄两个还效率翻番了呢。 李唐最近最计较的事,莫过于皇帝给她儿子起的小名。皇子皇女也像常人家的孩子一样,要起个小名,平时只称唿小名。皇次子早就起了小名鲁儿,前不久也正式起了大名朱佑极,再过不久便要行立太子大典了。 皇帝也暗中给小皇子起了个小名,叫「果儿」,让张敏捎回来叫这边的人都叫着,李唐却很不喜欢,她从前就提过想拿她给汪直起的小名来为儿子命名,也叫「小豆儿」,作风倒有几分欧美风范。 汪直对此哭笑不得,刚一听说时便道:「李姑姑你不能这样啊,他也叫『小豆儿』,以后你这么一叫,我跟他谁答应好啊?」 李唐觉得这不成个问题:「我脸朝着谁,就是叫谁呗。」 这天汪直来了,李唐抱着孩子,又是一等外人退出便朝他吐槽:「我真觉得皇上起的小名儿不好听,还不如听我的就叫『小豆儿』呢。」 汪直无奈,另闢蹊径来宽慰她:「京城人把花生豆叫做『果仁』,所以『豆儿』和『果儿』本是一种东西,你就别计较了。」 他一说寄名的事,李唐也像他一样,没听说过那是怎么回事。等听明白了,她笑问:「依你看,那种事有用么?」 那当然没用了,汪直笑道:「说是给孩儿祈福,其实是为了叫大人安心罢了。横竖也没什么坏处。」 李唐附身逗弄着小皇子,道:「我倒觉得没所谓,要孩儿沾染什么神了鬼了的,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呢。」 汪直觉得有些奇异,当初说起仙人託梦她那么容易就信了,如今她却是个无神论者? 其实李唐并非不信神,只不过不信佛家道家这些神。当年在广西老家,也流行生了孩子去求神祈福,她在三观成形之前就耳濡目染,所以单说「神仙」她是信的。但这几年到京城后接触的佛教道教理论已经对她构不成影响,与其叫孩子去认个她不承认的神仙做祖师,她觉得还不如自己悄悄向「山树神」祈祷有用呢。 * 既然李唐不感兴趣,汪直就只为鲁儿一人去求寄名了。此事已经呈报给了皇帝,要去自然也不是汪直一个人去,只需由他带头,一些祈福仪式由他出面去做,随从总要带着几个。 他得了皇帝给的腰牌和敕令,平时本可以随意出宫,但当时怀恩便曾告诫他,想出去皇城之外他会带他去,他自己不要单独出去。毕竟他还是个小孩子,光是去街上走走,怀恩还怕他会被马踢了,被车撞了。 不知是不是在宫墙内待太久的缘故,汪直这两年的性子倒有点变宅了,对出宫去玩的热情不怎么高涨。而且现今的北京城就那么点的一块地儿,每年被师父领着出去逛几圈,新鲜感也没了,真没什么很吸引他的地方。 第141页 比起他,李质更加小孩心性,这几年来出去的机会也少,平日说起出宫都是满心神往。汪直便求得皇帝答应,让李质跟他一块去,趁此机会让李质去散散心。 寄名仪式是周太后亲自定的地点,城南宣武门外的悯忠寺。 这会儿还没建北京城外城,宣武门外就是城外了,不过这一带民居房舍仍很密集,已经有了将来外城的雏形,并没想像中郊外荒凉的样子。对于逛过城内没逛过城外的汪直和李质来说,反倒更有新鲜感。来路坐在马车上,他们就一个劲儿挤在车窗上观览街景。 寄名过程没什么稀奇,到了地方,汪直依着僧人的指示,该拜佛拜佛,该念祷文念祷文,走了一串流程就完事了。 最后僧人挺郑重地给了他一包袱东西,出门前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小孩子的僧衣和鞋袜,样子都和寻常的僧袍、僧鞋、僧袜一般无二,只是按比例尺寸缩小了,都是两岁幼童的大小,看着很是可爱。 汪直看着这些小玩意就想:要让李唐看见这些东西,或许就想叫她儿子也来寄个名了。 他们一行共八个人,其余那六个都是成年宦官,领头的还是干清宫一位权柄较重的老太监陈祖生。名义上是汪直领头、他们随行,实则为这趟出行做主的还是陈祖生——皇帝当然不会让两个小孩子出了宫还自己做主。 所以寄名完事后看时候还早,汪直就徵求陈祖生的意见,他和李质能否在周围随意逛逛。陈祖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他的印象很不错,知道他不是个没分寸的小孩子,就很痛快答应,告诉他别走太远,午时饭点回到宣武门跟前来就好。 他们早上天不亮就出了门,这会儿才相当于上午九点多,时间十分宽裕,汪直和李质兴奋雀跃地跑去游逛。一逛才发现,他们有一招大大滴失策了。 刚才和那六个同伴坐车来的,直接到悯忠寺大门里下车,他们还没察觉什么异样,等单独走在街上才发现,他们两个简直成了熊猫,走到哪儿都被路人目光攒刺——人家都没见过这么小的宦官逛街呀,尤其其中一个,还穿着大红蟒袍!世上竟然有这么小的太监,有这么小尺寸的蟒袍! 今天是来办正事,他们当然都要穿「正装」,也没提前想到带着便装来换。这么走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扭头来看他们,有的行人还驻足下来对他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甚至连马车经过时,赶车的车夫都要拉缰绳慢下来,叫车里的人掀开帘子来看他们。 如此没一会儿汪直和李质就受不了了,李质拉着他袖子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汪直肚子里一顿骂街:这群少见多怪的古代人!娱乐生活忒匮乏了是不是? 就为这浪费掉好容易得来的逛街时光也太冤了,他拉起李质加快脚步:「走,看看有没有地方买身衣裳换。」 没走一会儿,就看见一间估衣店,汪直像看见救星一样,拉着李质飞快钻进门去。 估衣店里的衣裳不像现代服装店那样靠墙挂着,而是都像经幡一样错落地悬挂在房顶上,长长地垂下来,很多长袍子的下摆离地仅二三尺,既遮挡住人的视线,也把屋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挡得所剩无几,看着有点阴嗖嗖的意味。 李质没逛过这样的店,一进来就新鲜地四处摸四处看,汪直只想快点买身衣裳换上,进门就问:「店家,店家在没?」 一时没人回应,汪直知道这时的店铺大堂通常都有后门,店主很可能从后门去到后堂了。挂着的衣裳乱七八糟地挡着路,他一路拨开衣服往深处走,想找到后门去叫人,忽然一双穿着靴子的脚映入眼帘。 就在二尺远的前方,与他胸口齐平的高度,一双脚挂在一席青色长袍下面,悬在半空,摇摇荡荡。 汪直一霎脸就白了,浑身毛髮都竖了起来:店主上吊了?! 他抬头看去,电光石火间就脑补了好几种影视剧里见过的吊死鬼恐怖的脸,然而真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青色袍子的领口上是空的,只有个木头衣架子勾在房梁垂下的绳套里。 他上下连看了几眼才确定,那只是一件男士道袍下面挂了一双靴子!我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老子的魂儿都吓没了好不好!险一险就尿裤子了! 这时李质扒开挂着的衣裳走过来,笑着推了推那双靴子:「这个店家挺会配的啊,你看这身袍子看着不显眼,可一配上这双靴子,立马就精神了。」 汪直看着他,忽然就想起在现代时见过的一段视频:有人拿狗饼干变魔术给狗看,把狗饼干悬浮在半空中,聪明的狗看了害怕,傻狗却只知道张嘴就吃…… 这么想太不厚道了,那么,是我恐怖片看多了么? 第68章 李质的粉红物语(下) 很快去后堂出恭…… 很快去后堂出恭的店主回来了,看见顾客是两个小宦官,店主也很意外,不过还是很殷勤地招唿了他们。 估衣店卖的都是旧衣裳,好在大多是从富人家收来的,质量倒也不差。只是适合汪直和李质的小孩衣服不多,店主一连翻出来好几身让他俩挑,里面有尺寸偏大或偏小的,有带着不明污渍和破了洞的,还有女孩穿的,实在没几件可选择。 最终汪直拿了件粗布灰袍子,李质拿了件粗布短打,都像是家丁穿的。他们里里外外穿的都是绸缎,脱了外袍换上这两件,仍然露着里面亮嗖嗖的大红纨裤,显得格外不搭调。他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不像穿着贴里蟒袍那么扎眼就成了。 第142页 选完了一问价,店主笑呵呵地张开右手五根指头:「五两银子。」 李质拿出小钱袋对汪直说:「你别跟我争,往日我沾你的光不少了,这回让我请你。」 「两件旧衣裳要五两银子?」汪直瞟了店主一眼,对李质道,「你帮我记好了这间店在哪儿,回宫去咱们报给皇上听,请他评判评判,这家店的定价合不合理。」 他本以为县官不如现管,抬皇上出来恐怕还不如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管用,未料店主一听还是脸色大变,忙赔笑改口道:「是我舌头打卷说错了,哪里是五两银子?是五钱……不,五十文钱罢了。」 光是看汪直穿着蟒袍进来,店主也不会觉得他说报给皇上会是说大话,他听说过宫里一些年纪小的宦官不谙世事,花钱没数,便起意坑上一笔,但对宫里来的人,平头百姓可没胆得罪,被汪直一较真,立刻就怂了。 李质听后倒有点犯难:「那我这儿没铜钱怎办哪?」 汪直取了自己一颗足有二钱的银豆子丢给店主,哂笑道:「恭祝店家生意兴隆,少发不义之财。」说完就抓起包了他俩袍子的包袱,拉着李质走了。 店主倒一点也没为他的奚落生气,反而连连道谢着送到门口外。 李质被汪直拉着出来,不由得心想:跟他一比,我真是个傻子。 换了衣裳,他俩终于免了被围观之厄,可以安心游逛。 城南这一带常年是一大片贸易市场,很多京城周围的农户把自家产的果菜、牲畜、鸡鸭鹅运过来这里售卖,周边开的店铺最初都是服务于这些卖家和买家的,售卖的商品就那么几样。汪直和李质逛了一会儿就发现,也没啥新鲜的。 汪直其实觉得看看人家卖的活猪活鸭也挺好玩的,他吃了两辈子猪肉,还都没见过猪跑呢,但李质是农家出身,一点都不觉得那些玩意有啥好看,只觉得臭烘烘的想躲远点。 他们俩逛了一阵就开始觉得没趣,停下来询问一个坐在街边台阶上抽旱菸袋的老人周围有哪里好玩。 老人操着一点不知何处的方言苦笑道:「这地界不是和尚庙就是尼姑庵,有什么好玩的?要玩去城里玩嘛。」 周边确实除了市场之外,就是寺庙庵堂比较多,汪直和李质都是见惯了寺庙的,几乎每次出宫都会进寺庙,对那种地方毫无兴趣。 李质忍不住抱怨:「还不如跟陈公公说说,咱们回到城里再去逛了。」 汪直宽慰他:「横竖是难得的自在时光,逛哪儿都比在宫里好。」 他们兜了个圈子,朝宣武门方向折回,路上觉得走得渴了,恰逢路过一间小型寺庙,李质就说进去讨口水喝。 小寺庙里十分清净,一进门是个青砖墁地的正方院子,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鱼池,里面游着不少鲤鱼,靠里面大雄宝殿前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苗圃,一个身材微胖的僧人正背对这边、拿着小锄头给西边的苗圃松土。 汪直见到旁边就放着个大水缸,里面满满一缸清水,上面还漂着个水瓢,便高声道:「打搅了大师傅,我们想舀点水喝成吗?」 那僧人直起身子,转过来打量他们两眼,笑道:「天还凉,别喝冷的,我去给你们倒点热茶喝。」 他一说话把汪直和李质都吓了一跳,看着他就像个穿着僧袍、戴着僧帽、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僧人,可一出声才发现,他其实是「她」——不是和尚,是位老尼姑。 李质连连客套,说喝口缸里的凉水就成,老尼姑却很坚持要去屋里给他们泡茶,还说叫他们先到对面的庑房坐下歇脚。 老尼姑进了屋,汪直跑去门口又看了眼牌匾,果然上面写的是「清圣庵」。他颇觉不爽,早在前世他就对尼姑很没好感,熟记着令狐沖那句「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总觉得尼姑都是一群怪胎,这一世又听说了很多关于尼姑的不良传闻,说是很多尼姑都会以给姦夫淫妇牵线搭桥来创收,甚至会逼良为娼,是「三姑六婆」里面顶坏的一种,他的印象就更差了。 《红楼梦》和《金.瓶.梅》里的尼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当然他认为妙玉不算尼姑(男人总是要给美女找个藉口开脱嘛),尼姑专指那些剃光了头髮的女人,在他看来,光是剃个光头这回事,就不是心理正常的女人能干得出来的。 早知这是尼姑庵,就不进来了! 他重新进来就招唿李质:「咱们走吧走吧。」 李质却道:「人家还去给咱们泡茶呢,这么走了多不好?」 「那就去说一声,茶咱不喝了,有急事先走了。」 「你这是急什么呀?」 「先走了再说。」 李质虽然不明白,还是习惯了听他安排,见他着急,就先拿起水缸里的水瓢舀了半瓢水来喝了一大口,准备喝完就跟他走,没想到水一入口,他就「噗」地一声都喷到了地上。 汪直吓了一跳:「怎么了?」难道尼姑庵还给自家水缸下毒? 李质咧着嘴把水瓢递过来:「你尝尝。」 汪直满心好奇,舀了一点水送进嘴里,只觉得又咸又涩,无法下咽,只好也吐到了地上。早就听说,京城的井水喝不得,宫里饮食用的水都是从玉泉山运下来的,汪直还从没想到,本地水会难喝到这地步。 「人家平日里就喝的这种水啊。」他有点同情尼姑们了。 第143页 李质问:「宫里的水井打出来的水你喝过没?」 「没有。」 「我尝过,其实跟这差不多。」 上辈子就受过生水不能喝的教育,汪直从没喝过宫里的井水,那些水都是用来洗漱和洗刷东西的。原先进宫之前被押送在路上那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整体条件太差,他并没印象水很难喝,等进了宫,纵是最初等待分配那阵子,喝的也不是井水。似乎宫里就是默认了井水不是给人喝的,所有人的饮用水都是玉泉山来的甜水。 原来宫外的百姓连喝水这点事都是如此艰苦啊!汪直忍不住再次庆幸自己穿了个宦官。 「咦,你看。」李质扯了扯他,朝前一指。 汪直转过头,见是一个小尼姑自仪门里走了出来。看上去年纪跟他俩差不多,人瘦瘦的,细细的一根小脖子,反衬得袍子显得格外肥大,脸色很白,眉眼也还算秀气。汪直一看她便觉得:这小姑娘要是换身花衣裳,扎上两个小揪揪,必定比现在这样漂亮多了。唉,可惜了。 他想起了被老尼姑拐走的芳官。 小尼姑看也没看他们,手里端着个竹篾笸箩,走到院子中间的大鱼池跟前,抓起笸箩里的饽饽渣滓去餵鱼。 李质看得十分新奇,转过头对汪直道:「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女孩儿就做了尼姑。」 整个院子都格外宁静,李质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也必定要被小尼姑听去,汪直暗骂一句「你个憨子」,压低声音道:「说人家闲话也不知小点声!」 那小尼姑真的听见了,瞟了他们两眼,撇开小嘴唇冷笑道:「我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男孩儿就做了宦官!」 李质大奇:「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宦官?」 小尼姑指指他脚下:「当我没见过世面么?只有宦官才穿那种油靴,我师父可认得好些个宫里的公公们呢!」 李质更加奇怪:「你师父认得好些公公?我怎没听说过宫里宦官与尼姑结交的?莫非你说的师父不是尼姑,竟是个和尚?」 小尼姑蓦地脸颊涨红,撅着小嘴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扭头提着笸箩走了,很快消失在了仪门门口。 汪直本来还在检讨自己思想不纯洁,把尼姑都想得太坏,一看这意思,心里那微小的一点疑义竟然落到了实处——我好像没想错她们啊。 李质还转回来一脸懵逼地问他:「她生什么气啊?」 正巧这时,先前那个老尼姑从厢房门口出来招唿他们:「你们怎没进屋坐啊?过来这边吧,茶都烹好了。」 汪直看见她就心理牴触,连忙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谢,声称他们的师父还在等着得赶紧走,就拉着李质出门而去。 离开庵堂远了,汪直才对李质解释:「你没听说过么?有些尼姑庵看着是佛门净地,其实就是暗门子。」 「什么是暗门子?」 「就是青楼妓馆!」 一句话把李质唬愣了。 汪直边走边说:「咱们所知的宦官都只跟和尚有结交的,哪儿听说过结交尼姑、来拜尼姑庵的?尼姑庵都是给妇女求神拜佛的地方啊。正经人家的男人都不会来,宦官来岂不是更古怪?那老尼姑很可能就是养着一些女孩子做那种营生,而且取悦的,多是宫中宦官。」 他朝后望了一眼,「你看她刚对咱们那么热情,恐怕也是因为看出咱们是宦官来了。小尼姑都认得出咱们的靴子,老尼姑如何认不出?」 这么一想,刚才老尼姑待他们热情还不定是出于什么心态呢,以为他俩也是顾客?汪直简直不寒而慄。 李质没听过有宦官拜尼姑庵,倒是听过宦官嫖娼,那种事一点都不罕见,有的宦官还把名妓娶回家做小妾呢。听了汪直的分析也觉得很有可能,他问:「那依你说,刚那小尼姑也是……」 「她才那么小,或许还不会,但养着她,恐怕就是为那种营生准备的。」汪直道,豆蔻梢头二月初也要十三岁啊,刚那女孩恐怕连十岁都没到,这么一想可真黑暗,「你看她为何听你一质疑就生气了呢?就是因为她也知道,她师父结交宦官,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 李质频频回头去望,其实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截,早都望不见那座尼姑庵了。他又道:「才听了那么两句话,你便猜出这么多事,怕不是你会错意了吧?说不定她只是气我说她师父是和尚。她师父认识宦官,也或许另有其它缘故。」 汪直嘆了口气:「但愿是我会错意了吧。」他何尝愿意相信那种龌龊事是真的?反正不管真的假的,都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他们走到宣武门外,与陈祖生等人碰头,陈祖生领着他们去找了家馆子吃了午饭,期间汪直和李质都没再提起尼姑庵的事。 直至坐上马车回宫路上,李质忽然含笑说道:「你说是不是很稀奇?咱们是宦官,不是男人,可我见着那小尼姑才发觉,我还是爱看女孩子,就好像心里还当自己是个男人似的。」 汪直啼笑皆非:「这有什么稀奇?咱们是宦官,不是男人,可也没变成女人啊。」 宦官或许不再当自己是男人,可依旧会把女人当异性。爱看女孩子有什么奇怪的…… 推迟了几分钟,汪直才忽然反应过来,大惊问:「你对个小尼姑一见钟情啊?!」 李质竟然脸红了:「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不过是……唉,你怎说得那么难听!」 第144页 「一见钟情」很难听么?若非见他真脸红了,汪直还没真敢信。这丫居然脸红了,他是真对那小尼姑动了心啊! 李质才十一岁啊,古代的男孩女孩都早熟也就罢了,连宦官都这么早熟咩? 不过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对异性产生一点朦胧好感,也不奇怪吧?他们在宫里是常见宫女,但极少极少见到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宫女,那些十岁以下的小宫女都在辛苦地方干杂活呢,李质难得见到一个同龄女孩子,而且长得还算漂亮,动点小心思也不奇怪。 不奇怪……吗? 第69章 太子的命数 从成化六年初冬、万贵妃被…… 从成化六年初冬、万贵妃被栽赃的案子结案那时算起,汪直一连过了好几个月平静无事的生活,期间万贵妃好好的,李唐好好的,师父师兄好好的,皇帝侍长也好好的,疯子柏贤妃被关,周老太后也没作妖,皇帝说要送他和李质去内书堂读书却也不急着施行,他就成天循规蹈矩地过日子,恍惚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平静悠哉地过下去了。 真能那样,倒也挺好。反正他也不追求名不追求利,不追求爱情,自己好好的,关心的人们也都好好的,他就很知足。 毫无预兆的,四月初的一天忽然就出事了。 宫里负责侍奉的下人每晚都会留下一部分在侍长寝宫里值夜,在昭德宫时,万贵妃不让宦官值夜,汪直就从未干过这活儿,每晚都回直房睡觉。到了干清宫,皇帝不会花心思嘱咐下人对他格外照顾,他就依着规矩跟其余下人一起轮班值夜。 他不是近身伺候的人,不必亲手为皇帝穿衣洗脸,值夜也轮不到他起来给皇帝端茶倒水,只不过是拿条专用的褥子往皇帝的寝室外间地上一铺,合衣睡上一宿而已。 最开始张敏还怕他不适应似的,反覆告诫他值夜很辛苦,到时不要怕苦。汪直亲身经歷过后,就觉得师兄太小题大做了:这有什么苦的?不就是打地铺睡觉么? 宫里还有种专为值夜宦官设计的服装,名为「一把莲」,穿在身上时看着跟寻常贴里差不多,实际结构更简约一点,值夜睡觉时脱了,需要起身时抓过一把莲往身上一裹,带子一系,就成了。 汪直干脆都不费那个事,直接穿着一把莲睡觉,几个月下来,一直也没遇到过什么需要他半夜起身的差事。 小孩比成人普遍睡觉沉,四月初六这天轮到他值夜,半夜忽然被一阵不明来源的嘈杂声音吵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身,迷煳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禀皇爷,是清宁宫走水了!」 一个宦官的回报声终于令他清醒过来,清宁宫失火了?歷史上有记载过这事儿么?好像没印象,那就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迅速起身,三下两下把自己的简易铺盖捲起收好。 干清宫从外观看是一整座很大的大房子,其实里面做了很复杂的分割,配备着大大小小好多房间,有的地方还搭起阁楼,分上下两层,据说后来的嘉靖皇帝遭遇了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厄运之后,就每晚换一个卧室睡觉,让人弄不清他身在哪里。 现在的皇帝还没那么神经过敏,每一夜都固定睡在干清宫东次间的一间卧室里,汪直就是在那间屋子门外值夜。 这会儿里外间的蜡烛都一支接一支地被点燃起来,屋里变得亮堂堂的。皇帝也已从里间出来,身上披着一件起夜专用的夹布披风,听了那个宦官的禀报,他急问道:「老娘娘可还平安?」 「皇爷恕罪,尚未探知老娘娘状况,不过皇爷也不必太过忧心,火势并不大,老娘娘想必不会遇险。」 皇帝向左右吩咐:「立刻替朕更衣,摆驾清宁宫!」 一听这话,跟前一众体面下人连忙都来阻拦劝说:「皇上乃千金之体,稍有伤损便要动摇国本,去不得!」「老娘娘有上天眷顾,必定逢凶化吉,皇爷不必亲临。」 汪直在一旁听得都觉好笑,这些人直说「您去了也不能亲自救火,下人们顾忌着您在跟前恐怕还要束手束脚,反而误事」不是更有说服力?现在这样的劝说简直不痛不痒,全是走过场。 然而皇帝真就轻易被这不痛不痒的劝说劝住了,吩咐下人随时奏报进展,自己就坐回了交椅中等待。 汪直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内起居注中官,感觉皇帝刚才只是摆个样子,让人在内起居註里记上一笔听说清宁宫失火他如何心繫老娘安危而已。谁知此时在他心里,是不是真有一点盼着老娘干脆死了,好以后再不给他找麻烦呢? 可是,清宁宫里不光住着他娘,还住着他儿子啊!皇帝问都没问一声鲁儿的情况,也是怕外人指摘他顾儿子不顾老娘吧? 做皇帝真是累! 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之声,干清宫里却已静下来了。时间在静静等待中一点点过去,管家婆孙嬷嬷替皇帝理好了髮髻,皇帝自坐到交椅上之后,几乎动作都没变过,除了下人奉茶的时候他摇了下头拒绝之外,他就像尊泥塑。 汪直侍立良久,看皇帝还是那样子一点没变,他忍不住劝道:「皇爷不必太过忧心,您想啊,清宁宫住着那么多下人呢,走水肯定一早儿就叫人发现了,然后再有周围其他宫的宫人帮着一块儿泼水救火,很快就能把火扑灭。老娘娘和太子有那么多人护着,绝出不了事的。」 第145页 皇帝蓦地转眸来望向他,目中的神色却令汪直心头一凛。 他还从未见过皇帝露出这种神色,当真吓人,而吓人的并不是因为他眼中有什么凌厉之色,而是因为恐惧。此时的皇帝看上去就像一个恐惧到了极限、就快失去理智的人,谁也猜不到下一秒他会干出些什么。 见了这个眼神,汪直才发现,皇帝搭在一旁高几上的手也是紧紧攥成拳头的,他浑身其实都在紧绷着,原来他不是在担心,而是在恐惧。 他怎么会这么害怕?汪直想不明白,怕太子出事么?看上去不像啊,现在的皇帝完全不像因担心而紧张,他就是单纯地害怕,就像在害怕有怪兽随时会冲进来吃他似的。 皇帝望着他怔了片刻,勉强张开口舒了口气,朝他招了一下手:「过来。」 汪直走近他跟前,皇帝握住了他的手腕,汪直感觉到他手心又潮又凉。皇帝语调温和地问:「你进宫这些年也是头一回听见走水吧?你一点都不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汪直很坦然地说:「奴婢不怕啊,正如奴婢方才说的,知道有那么多人能帮着救火,就没什么可怕了。」 皇帝轻嘆了口气,瞟了一眼,确认跟前侍立的都是心腹下人,才继续道:「你听说过『夺门』那回事吧?」 「是,奴婢听过。」 「夺门之变」过去十五年了,参与的几个领头人都已经死光了,当时被迫害的景泰旧臣也都被平反了,那事也不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忌讳。只不过,夺门之变的时候并没着火啊!汪直奇怪皇帝干嘛提起这事。 皇帝缓缓道:「那日半夜间,朕在南苑的睡房里睡得好好的,毫无预兆地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其中最吵人的,是一阵撞门的声音,『咕咚』一声,一会儿又是『咕咚』一声,动静特别大,简直震得地都跟着发颤。 朕遣出小宦官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他回报说,有好多人聚集在大门之外,正抱着木柱撞门,有宦官爬上墙往外看了,说外头那些人举着火把,持着刀枪,来者不善。 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些人是来血洗南苑、要将我们杀个干净的,跟前的宫女宦官都吓哭了,我也……朕也哭了,正巧那天,你家万娘娘不当值,朕很想找她过来,却因四处乱糟糟地找不到。朕亲自跑出去满院找她,依旧找不到…… 院里到处都是乱叫乱跑的宦官宫女,还飘着些烟气,应该是外面那些人打着火把飘进来的烟,可朕当时以为是着火了,一定是外头的人见撞不开门,便要烧死我们。 那时朕以为自己死定了,活不到天亮了……」 汪直听得呆呆的,光是这么一听,他都能感觉到当时情状的紧张和恐怖。后人都知道,那是一伙人去南苑迎立明英宗復辟的,对他们父子都是大好事。可身为当事人,半夜里忽然遇到那种变故,谁能猜到是吉是凶?当然只会害怕。更不必说,那年皇帝也才是个九岁的孩子。 皇帝没把故事讲完,就转了个话题:「曹吉祥叛乱你也知道吧?那一晚朕住在东宫,同样是半夜间叫人吵醒,遣了三个宦官出去探听风声,却只回来了一个,说是东华门那边有火光,好像是有人叛乱。 事后朕知道了,另外那两个宦官是叫宫正司的人扣下了,因为当时宫里太多人胡乱奔走,他们怕出事。可当时朕不知道啊,便以为那两人是叫人杀了,叛军一定是已经攻进宫城了。宫禁最严的便是门户,叛军都攻进来了,还有哪道门能挡得住他们?朕与父皇,怕是都要在劫难逃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来真是巧,那一夜你家万娘娘又正巧不在,她患了伤风,怕过给朕病气,便宿到北廊下家去了。于是朕那日又过了提心弔胆的一晚,以为自己活不到天亮了。」 他竟然主动向他吐露这种不光彩的往事,甚至并不避讳他对万贵妃的依赖,汪直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或许是今天的火灾触及了他内心最脆弱的一面,忍不住想找人倾诉一下?那有为何找他呢? 不管是什么缘故,听了皇帝这段自述,汪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与他拉近了一大截,好像在他心里,皇帝立刻就从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变成熟人了。 皇帝抚着他的肩膀道:「你家娘娘常说,你心地坦荡,凡事都往好处想,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走水便是寻常的走水么?说不定是有人潜入宫中、声东击西意图行刺呢,你倒一点都不怕。」 汪直有些愧疚:「皇爷谬赞了,其实不过是奴婢没见过世面,没亲歷过那些大事,才会觉得走水只是走水罢了。说白了,就是奴婢人小心傻而已。」 皇帝不禁失笑,跟汪直说了这几番话,他心情好转了许多,先前被勾起的恐惧已所剩无几。他笑道:「这种傻也不是坏事,你看前两桩变故过去,朕不是都平安无事么?事实为证,当时那些胡思乱想全都是无用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提前知道了结果,谁处在那种境地会不怕呢?汪直还想顺着这意思多说几句,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宦官跑进来,喘息着奏报说:「禀报皇爷,清宁宫的火已扑灭,太后娘娘安然无恙,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站起身问,有了刚才与汪直对话的情绪调整,再听说火扑灭了,老娘娘无恙,他已经不觉得还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问话的语调也很平静。 第146页 「只是,」宦官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声音艰涩,「太子出事了。」 皇帝愕然定住,汪直也惊诧地想: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晚出的事,当真是叫外头最好的话本师傅去编都难编的出来。 清宁宫失火,最先烧起来的是东南角的茶房,其实火势并不大,距离周太后和太子两处住房也不是很近,只不过半夜里的人们本就容易惊慌失措,再加上黑灯瞎火里烟气一起,一时也闹不清到底过火程度如何,人们就更加慌了。 正殿的下人们都忙着护着周太后往外跑,周太后一个劲儿嚷着要去看孙子,要带着孙儿一起跑,杜嬷嬷不放心将侍长交给别人,便差遣两个宫女去看看太子的状况再回报太后,自己和几个嬷嬷先劝着太后出去,料想太子也出不了事。 院里进出下人乱糟糟的,那两个宫女去转了一圈也没找见太子在哪,只知道偏殿里没人了,想必下人们早抱着太子出来了,就想去找太后復命。 谁都没经歷过防火演习,周太后出来了该去哪里暂时安置成了个问题,杜嬷嬷主持着大伙先就近去了隆道阁,可其余的人都不知道,所以想找太后主事的下人只能四处乱撞。 大半夜的上哪儿找人去?一个养护太子的嬷嬷想找太后找不着,想找皇上又晕头转向找错了方向,最终竟然跑去了昭德宫找了万贵妃,报告她说,她们几个下人抱着太子从偏殿出来时,遇见了一个力气很大的「宫女」,硬是把太子抱了就跑,这会儿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万贵妃自然不便派出自己的下人去满宫乱串,一听赶忙一面差人去坤宁宫报告王皇后,请皇后派人寻找太子,一面叫人分去各处门户,监督严守,别叫人把太子带出宫城去。 这一耽搁,王皇后调遣的人尚未出门,便有消息回报说,那个偷抱太子的人已经被抓了,竟然是柏贤妃。 而就在她眼看要被捕、慌乱逃走的时候,太子被她掉在了地上,摔伤了后脑,当场昏迷,不省人事。 第70章 替朕去查查 汪直记得在现代时曾听过一…… 汪直记得在现代时曾听过一则新闻,说有个妇女突然横穿马路,差一点就被一辆公交车撞死,公交车急剎车,导致车上的乘客不是自己摔伤了,就是摔坏了东西,于是乘客们愤怒地冲下车,一齐将那妇女拉到车上,要扭送她去派出所索赔,然后那妇女竟然半路跳车了,还是在高速行驶当中从车窗跳出去的,当场就摔死了,倒像是追着赶着要去找阎王报到。 柏贤妃干出的这档子奇闻就给了他同样的赶脚。事发后太子伤情严重,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据太医说很可能颅内已然出血,回天乏术。跟着皇帝去探望时,汪直看着躺在炕上婉如熟睡的小太子,心头隐隐抽痛。这小孩子刚满三岁,好像歷史上都比这活得还长一点吧。 没几日,太子就死了,又过了两天,柏贤妃也死了,对外声称是暴病而亡。 至于她真是病死的,还是听了儿子死讯自尽的,亦或是被皇帝赐了毒酒毒死的,汪直觉得没必要去计较了,反正人是死了,就跟歷史上记载的一个样。而且连记入史册的内容都差不多——柏贤妃纵火摔伤太子的事被严密保密,没有透给外廷,母子俩的死都被记载为病逝。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拖延到五更。想起来真有点渗人。 自从柏贤妃上回被关,景仁宫正殿是常年锁着门的,只有必须的打扫和递东西才会开门,而且里里外外随时都有好多人看守着,怎么会让她跑出来的呢? 据宫正司调查称,是前一晚下人们为一个嬷嬷做寿,聚众饮酒,全都喝大了,才误了事。柏贤妃是砸开了一扇窗子逃出来的,宫殿的窗子都是木质的,还都镂刻着花纹,拼出大力去砸确实砸的坏。 可是,谁都知道这时的三更半夜有多安静,尤其是后宫,周遭一大片区域都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人车声音,没有犬吠鸡啼,这季节连虫鸣都还没有,那样时候生生把窗子砸破(柏贤妃不可能拿到刀子锯子之类利器),别说那些醉倒的下人,怕是连隔壁宫殿的人都要被惊动了吧? 汪直觉得很可疑。然而审出来的案情就是这样,他又插手不进去,不信也没辙。 事后最伤心的人似乎是周太后,清宁宫要修缮,她又搬回了仁寿宫暂住,汪直跟随皇帝过去探望时,见到周太后拉着皇帝的手放声大哭,连连说着:「若是当时我晚走一步,多看顾一眼,就没事了。」 汪直听得很心酸,这位老太后素以不讲道理出名,这一回她竟没去迁怒下人们,反而只怨恨自己。 皇帝的表现很平淡,但汪直不觉得他是冷漠。出事后他常见到皇帝坐着发呆,听人回话时也常走神,总是魂游天外似的,这在原来是没有过的,应该就是他很伤心落寞的表现了。毕竟男人的伤感不一定要用眼泪来表现。 这时的坤宁宫后面还没建御花园,皇帝偶尔想走走散心,便坐上车去西苑。来了干清宫伴驾之后,汪直得了一项好处,就是去西苑的次数大大增加了。 这天又到西苑太液池边来散布时,皇帝忽然问他:「依你看,宫里会有人蓄意谋害太子么?」 汪直忍不住瞟了一眼身后,没留意是何时起,其余的随行人员都退开了,仅余下他一人跟着皇帝,眼下左边是一片藏不住人的开阔地,右边是更加开阔的太液池水,正是说话最安全的地界。皇帝私下问起他这种话,是为什么呢? 第147页 若说会谋害太子,汪直自己不就是个嫌疑人?为李唐的儿子扫清障碍,不是很符合他的利益?汪直不是没想到这点,但听皇帝的语气,看皇帝的神色,他一点也不认为皇帝对他有所疑心,是在试探他,他自己心里也很坦荡,就没露半点异色,平静想了想,答道:「奴婢还真想不出来谁会有那份祸心」 全后宫数下来,太后没动机,嫔妃们也没动机——谁都没孩子,也没谁跟柏贤妃结过仇,若说最有嫌疑的还是当属万贵妃,排除了她,余人再没谁谈得上有动机。还能有谁会想害太子呢? 皇帝默然走了几步,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宫里查案的本事太差,一点简简单单的小案子都查不清,那些人太过无用?」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汪直含煳地回答:「是有一点,不过奴婢也知道,我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真叫奴婢去查,也不见得查的清什么。」 皇帝略略笑了一下,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道:「漫说宫里,就是刑部都察院,接的案子里也要有一多半是无头公案,最后含煳了之。尤其是那些牵涉了权贵人家的。 京中的权贵们,这家娶过那家的小姐,那家主人是这家主人的恩师,还有那些同门同乡同年……彼此利益勾连,查起案来,这边不敢问,那边不敢碰,还能查的清什么? 宫里就更别说了,那边是对食,这边是师父徒弟,这个收过那个的礼,那个承过这个的情,整个儿皇宫都是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还想查的清什么?」 汪直也听得感慨,是啊,葫芦僧判葫芦案还不就是这样的?人情高于法律,自古如此。 皇帝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不禁暗嘆:果然正如万氏所言,这孩子心思正,性子直,除他之外,全宫还有几个人听了我这些话会就事论事地考虑,不动一点私心杂念? 换了其余宦官,必定早都在忐忑怀疑皇上是在敲打自己了,也就只有汪直,会真的坦然跟皇上聊天。 皇帝感嘆道:「身在这群人当中,朕纵是再不想做聋子瞎子,还难清明得起来。他们报到朕面前的消息,都不知是过了几手的,不知还有几分可信。」 汪直道:「别人奴婢不敢说,但我师父对您必定是有一说一,秉公办事的。」 皇帝笑道:「是啊,可惜只有怀恩一人,还不够。」 汪直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但又有点觉得不可置信。他自认并没对皇帝做过什么很博好感的事,不明白皇帝对他的格外信重都从哪儿来。就像上回拉着他说起夺门之变和曹吉祥叛乱时的恐惧也是一样,那绝非一个皇帝会轻易对个宦官吐露的。 皇帝望着他道:「你去打探打探,看能否探听到什么与太子遇害相关的隐情,算是替朕查查案。横竖已经是桩煳涂案了,能查的清最好,查不清也没事,朕只想不聋不瞎,好歹听见点动静,看见点东西。」 汪直眨巴着大眼睛愣了片刻,道:「爷,您为何单单差我去呢?干清宫里奴婢年纪最小,也没什么手下,打探消息不见得比前辈们得力。您是看中了我什么呢?」 皇帝笑道:「你打探消息不得力?去年你家娘娘蒙冤的案子,不就是你查清的?」 汪直凛然一惊:他知道了些什么?知道了我通过廊下家邻居们打探消息,还是知道了我托韦兴去送信? 皇帝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郑重道:「不必多想。朕交给你,正是看中你年纪小,你去打听消息,别人只会以为是你小孩心性好奇心盛,不会想到有朕委派。再说你没有派系,不像其余宦官利益勾连,朕信你会对朕说实话。」 汪直放下了心,勐然觉得看到了一点未来西厂的雏形,他跪下叩首道:「奴婢必不辜负皇爷厚望。」 接了这么个任务,说受宠若惊或许夸张,但类似的情绪还是有着一些的,毕竟是得到了全国最高领导人的重用啊! 但同时他也觉得,根本无从入手。 他真心认为宫里没人有谋害太子的动机,后来去找孙绍、刘合他们聊起此事,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他还反过来推想过:会不会是有人本意并非谋害太子,而是为了帮柏娘娘呢? 这也说不通,弄开窗户放柏贤妃出来去放火偷孩子是帮她?那做事的人为何没有一帮到底,干脆把她和孩子送出宫呢?谁会觉得放个疯子在后宫里放火抢孩子是对她好?除非犯案的人也像柏贤妃一样,是个疯子。 皇帝既然放他来管这事,便将相关的审案卷宗都给他看了,汪直对案情细节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柏贤妃逃出来的窗户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是直接砸坏的,还是有人事先就破坏过,比如用刀割过裂口什么的。那晚景仁宫的下人确实无一例外地参与了聚众饮酒,直至子时才散,各自回去睡下都睡得很死,完全没听见柏贤妃破窗逃走的动静,甚至也没听见惊动了全宫的失火消息,还是柏贤妃被抓,有人来景仁宫问责时,他们才醒过来,据说当时他们每个人的直房里也满是酒气。 而且当时连景仁宫的外大门都是开着的,下人们也说不清是他们忘记了关,还是柏娘娘跑出去时才开的。 汪直知道后宫里是不会有毒.药,也不会有蒙汗药,但太医院药房有着些安神助眠类的中药,若给正常人吃了,足以让人睡得比平常死。这类药品各宫的侍长几乎都开过,都是各宫下人去拿的,有剩余也是下人们收着,剩药的分量不会精确地记录在案,无从去查会有谁用它搞事。 第148页 那些人吃的菜是小厨房由他们自己人做的,喝的酒却是来源五花八门,有他们自己人托人买的,也有去贺寿的外人带去的,所有涉及到的外人也全都接受了宫正司的盘查。汪直看着记录上那些人的身份,没有一个能跟柏贤妃扯上关系的,有仇有恩都无可确定。 这么一看,好像又没那么可疑了,好像就是下人们掉以轻心,饮酒误事。可是汪直总觉得,他自己先前认为可疑也还罢了,皇帝总比他精明吧,既然皇上都认为有猫腻,应该就是真的有猫腻。他也很想趁机挖掘挖掘自己做西厂督主的潜能。 非要说疑点的话,其实还真有一个,就是柏贤妃在被抓时,嘴里大喊着:「顾荣,顾荣快来救我,顾荣你不是说要护送我跟孩儿出宫的吗?」而且在后来被审理过程中,她也曾说「是顾荣来救我的,助我点了火抢了孩儿之后,顾荣就不见人了」。 「顾荣」是吕嬷嬷的名字,就是曾经帮着柏贤妃在库房对万贵妃送的礼品动手脚的那人,她早就跑没影了,绝没再进宫来的可能。柏贤妃的话只被当做没头没脑的疯话,这个疑点也不成为真正的疑点。 动用起前世看柯南练出来的思维,汪直想到:会不会是有个人在下人们的酒里下了药,然后又装作吕嬷嬷的样子(比如穿戴得差不多,黑灯瞎火里想骗过一个疯子或许不难),去破坏了窗户(比如拿刀子锯子划开木料),放出了柏贤妃,再为她出主意、领着她去清宁宫放火抢孩子…… 可惜一切的一切,还是得先确定谁有作案的动机。他最无法确定的就是动机。能做到上述那些的必定是下人,哪个下人有动机这么干啊?难道是昭德宫哪位姑姑嬷嬷想为万贵妃报仇出气? 他去找怀恩聊,问师父的意思,怀恩也想不出有谁可能有动机。他也去找万贵妃聊过,问万贵妃怎么看。万贵妃自嘲地笑道:「那必定是我呀,外人倘若猜想有谁谋害太子和柏妃,自然是我的嫌疑最大。」 这点没谁比汪直更清楚了,好在经过了去年被栽赃那桩案子的正名,万贵妃的妖妃形象大有改善,这次的事出了之后,外面还真没多点有关她谋害的传闻。 再去看李唐时,他也把这事跟李唐聊;呃起来。 按照编故事的套路,嫌疑最重的不是万贵妃,该是李唐才对。可是抛开她的人品不谈,汪直也清楚知道,李唐如今根本没那个本事,她的手完全伸不到景仁宫去。 汪直把柏贤妃摔死太子的案子当做闲聊谈资说给李唐听,最后道:「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案子有着些疑点。柏娘娘怎会自己想到去清宁宫放火这种主意呢?倒像是有人帮她的。可是想来想去,根本想不出谁会有心谋害太子。」 原先他来找李唐说话,张敏总会迴避,让他俩单独聊天,后来李唐与张敏越来越熟了,有时会觉得不好意思,就也请张敏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坐聊。 这会儿张敏就在,听完便拍着腿道:「这有什么可疑的?人家是疯,又不是傻,怎就不能想个主意呢?说到底还是那班子下人饮酒误事,皇爷也不知在等什么,把他们都宰了泄愤不就得了!」 李唐没说什么,小皇子果儿已经会爬了,这会儿正坐在炕上玩着一串银手环,李唐往他屁股底下摸了摸,果儿发出不满意的嗯嗯啊啊声,像是要哭,李唐对张敏笑道:「果儿的尿布该换了,劳烦张师傅您去说一声吧,让他们别用旧的了,去拿东厢房红木箱子里那叠新的。」 张敏对他们母子一向殷勤,闻听立刻站起往外走:「好好,我亲自去拿,这帮奴才哪个有我精心?」 待他出门去了,李唐欠身小声问汪直:「小豆儿,依你看,你师兄有没有动机?」 汪直愕然一怔,张了张嘴道:「李姑姑你为何这么问?」 李唐警惕地看着门口,低声道:「前日太子刚出事那时,就是他最先来告诉我的。我一听便感嘆,怎会出了这种事,好好的一对母子全完了。他竟然笑着说,何必可怜他们?他们一死,果儿可就是太子了,将来我们全都要享福了,这可是大大的喜讯呢。 我听得好生诧异,人怎么能这么想?听说人家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摔死了,反倒高兴?」 她难得对谁表露出不满情绪,这时便露出了罕见的愤怒和嫌弃的神色,「不瞒你说,我原先便时不时觉得,张师傅这人心地不大好,只不过他一直待我很用心,我心怀感激,也便不计较什么。这一回我才发觉,他果真是心地不善,再与他打交道,我都心里发冷,简直不愿他再碰果儿。 你说说,他如今跟我在一条船上,听说人家孩子死了他拍手叫好,将来万一他又攀上其它的高枝,焉知会不会对我也这般幸灾乐祸呢! 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更是疑心起来,你说他会不会去动那种手脚?以他在宫里的人脉,也做得出来吧?」 汪直愣了一阵,郑重嘱咐道:「李姑姑你先别这么想,师兄或许人不算多厚道,但应该做不出这种事,他那人不过是嘴没把门的,喜好乱说话。你千万……至少千万别露出疑心他的意思。」 安抚完了李唐,汪直回去宫里,立刻又向皇上讨了卷宗来看,一细查出事那晚与景仁宫下人的宴席有过联繫的外人名单,他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两个名字上:一个叫孙智的宦官,和一个叫卓玲的宫女。 第149页 两人是一对对食,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卓玲与那晚做寿的嬷嬷相熟,曾留在那儿一起饮酒,是落锁之前才走的,而卓玲送过去的一坛酒水就是孙智替她找来的。当晚像卓玲这样去贺寿的外人有好几个,以至于之前汪直并未留意到他们。 关键是,这两人从前都是东宫出来的,都是张敏的老熟人,汪直对张敏的密友们也都有所了解了,孙智和卓玲都与他很亲密,尤其孙智,可以排在张敏最好的朋友前三名。 汪直看完都浑身发冷了,这事真会是师兄做的? 第71章 师兄的命数 「你究竟想说什么啊?」汪…… 「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汪直除了偶尔夜宿在安乐堂厢房的时候以外,其余每次探望过李唐之后,都会在晚膳时间之前回返,张敏则都是等到掌灯时分才回宫。 在安乐堂厢房说话不安全,在干清宫直房说话也不安全,汪直这日便特意在向李唐告辞离开之后,盘桓在安乐堂与神武门之间的清净地带耗到晚上,等来了张敏,对他说有话要问他。 天已经黑了,旁边就是筒子河,周围静悄悄地没半点动静,张敏拉汪直:「有什么话一边走着一边说,不然等落锁了再叫门就麻烦了。」 看着他好像挺坦然的,汪直心情放松了些,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兄你跟我说,柏娘娘逃出景仁宫的事,有没有你插手参与?」 张敏愕然愣住,静了片刻才惊怒叫道:「你说什么鬼话?那事怎会有我插手?关我屁事!」 汪直的希望瞬间所剩无几,这反应不就是被人戳破之后的惊慌失措和恼羞成怒么?如果真的与他毫无关系,他就该失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吃错药了瞎想什么呢」,完全无需反应这么大。 他接着道:「师兄,是你串通了孙智和卓玲,给景仁宫宫人下了药,还弄坏窗户,叫卓玲自称吕嬷嬷诱骗柏娘娘出来去到清宁宫放火的对不对?」 「对你个臭狗头!什么下药,什么放火,什么跟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敏又是急眼,又要压着音量,嗓子都憋得沙哑,愈发显得歇斯底里。 汪直又是痛心又是着急,也压着嗓音恳切道:「师兄,你当我为何要问你这话?我跟你交个底,是皇爷有所疑心,差我打探这事。可真要是你做的,你觉得我会把你卖给皇爷吗?我会眼看着你丧命吗?我只想要你对我也交个底!」 其实他也没想清楚这事要真是张敏做的,他该怎么办,应该不会去向皇帝告发,真告发了张敏就得被千刀万剐,为了给柏贤妃母子伸张正义让张敏被剐,他自认还没正义到那份上。但无论如何,他都想知道真相,必须要确认真相究竟如何。 他拉了拉张敏的袖子,往旁边一指:「筒子河就在跟前,反正我已经疑心到你头上了,师兄你要不信我,现在就把我打晕了,往河里一丢。没人知道我今天在这儿等你,他们只会以为是我贪玩失足,怀疑不到你头上。 只不过,咱们怎知道皇爷只派了我一人来打探,没派别人呢?将来要叫外人查到你头上,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张敏望着他,呆呆站了一阵,忽然像抽空了身上力气一般,身子一塌,坐到了路边,颓丧无力地说道:「都是我这张嘴招了祸,之前有回跟孙智他们一帮人在一处喝酒,我喝高了,信口抱怨了几句皇爷对小皇子不闻不问,只顾疼太子,太子都还不知养不养的大呢,怎就理都不理小儿子呢?他们都对我纷纷附和,还有人说,柏娘娘是个疯子,生下的儿子说不定也是个小疯子,如何能继承大统,还不如趁早退位让贤。我那时喝得头晕目眩,也不记得说话的是不是孙智,后来……」 他声音发起了颤,脸上尽是骇人的恐惧,「柏娘娘和太子出了事,我本来挺高兴的,这是老天帮我啊!我还去找纪娘娘吹牛皮……没想到过了没两天,孙智竟然悄悄跑来对我说,那是他跟他对食做的,这下为我的前程立了大功,以后他们两口儿就指望着我提携了。我……我都吓死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把拉住汪直手臂,直握得汪直发疼,「兄弟,你看看我,看我像个有胆子谋害太子的人吗?我听了孙智的话也吓得冷汗淋漓啊!他在清宁宫当差,我这些日子远远望见清宁宫就胆颤,更别说再搭理孙智两口子了,我……我恨不得把他俩毒死!让他们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儿还拉上我!这是往火坑里拉我啊!」 他甩开汪直的手,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关我什么事啊?我是盼着太子早夭,可我连扎个小人都不敢啊!」 原来是这样么?汪直稍稍思忖了一下,就驱除了疑义。他很熟悉张敏,张敏算是个有心眼的人,却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的心眼都在表面上,绝非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若说这会儿是装羊骗他,那不是张敏的作风。 而且张敏的说辞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是个小人物,格局就那么大,做什么事都是小打小闹,打小算盘,谋害太子来博前程那种大手笔,确实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有胆子做那种惊天大案的只会是两种人,要么是大佬级的boss,要么是不起眼的小虾米,因为只有最有知识的和最无知的人才最无畏。相比而言,小虾米犯起蠢来,胆子能比大boss还大。 张敏是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而孙智和卓玲两口子连字都不认识,人到中年还做着高不成低不就的职差,眼见一辈子也没希望混出头,正是典型无知小虾米。 第150页 「你都想不到,」张敏闷了一阵又抬头道,「孙智那孙子为了邀功还告诉我说,他不是在清宁宫当差吗?那晚火起之后他趁乱接应柏娘娘,最后太子坠地都是他亲手所为,而非柏贤妃失手所致。也便是说,是他亲手杀了小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汪直摇头喟嘆,不论是真是假,堂堂大明朝太子就害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动机只是为了向另一个皇子的团体邀功投诚,这种荒唐事恐怕如实写入史书,都难为后世人相信。 他蹲到旁边温言劝道:「师兄,依我看,现今你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跟着我去向皇爷和盘托出,说个清楚。」 张敏惊得跳将起来:「你疯了啊?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实话实说,你想我叫人千刀万剐啊?」 汪直急道:「你不明白啊,世上什么话最好取信于人?是实话!你老老实实去向皇爷说实话,他才会信你。你当这事我不说,就能瞒他一辈子吗?依你说,亲手做事的是两个人,可那天喝酒当场听见你们说话的还有好几个呢!万一将来有一个向皇爷买好告密,你还洗得干净吗?到那时,你才是真要叫人千刀万剐!事情既不是你做的,你甘心叫那一对儿恶棍拖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现在的现实已经偏离歷史了,歷史上的太子和柏贤妃不是这时死的,也不是这样死的,谁又敢说张敏还一定会像歷史记载那样寿终正寝?汪直想起这些来真是胆战心惊。当初何曾想得到,多嘴救了皇次子一回不但没成功,还可能把师兄搭进去! 张敏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好一阵没说话。皇帝有没有派出其他人暗查这事还不确定,那天跟他们一起喝酒的人有没有谁会生了疑心、跑去找皇帝告密也不确定,但张敏能确定的是,孙智打着向他买好的旗号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以后孙智再来纠缠,他该怎么办?真去照应他们两口子么?那样才真是一辈子都被他们榜上了,万一出点岔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势必要跟那两人陪绑。 「你容我想想,」他瑟瑟缩缩地站起来,朝汪直竖起一根指头,「就容我想一个晚上。过了今儿晚上,我再答覆你。」 「好,师兄,我等你的答覆。」汪直顿了顿,道,「你要实在不想说,不说也成。这事我就当从没听过好了。」 反正确定了不是张敏亲手做的,他的心就平静多了,剩下的就是怎么帮张敏摘出来不被牵连,说到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去向皇帝坦白是最好出路,被害人是皇帝的亲儿子,会因为张敏不是亲自动手的,就不对他追究吗?汪直只是觉得,就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风险会越来越大。 还是让张敏自己想想吧。 结果张敏说要想一个晚上,其实刚到了就寝时分,他就来找汪直了。他们晚间都在干清宫直房歇宿,来回串门十分方便。 「我想通了兄弟,就听你的,我去跟皇爷交代,你说现在就去成不成?」 现在当然不成了,皇帝很可能都睡着了,把他硬揪起来再有点起床气,好事都要变坏事,更不用说,本来就是坏事。 汪直劝他先回去歇着,等明天早朝过后再说。这一宿他也没睡好,还怀疑会不会等到天亮张敏就又打退堂鼓变卦了,好在并没有。 早朝过后,张敏便来求见皇帝,请皇帝屏退除了小师弟以外的下人,然后跪下讲述了这段始末。 他这一讲,汪直才发觉内容作了不少修饰,喝酒时抱怨皇上对小皇子不闻不问神马的都没了,只说他奉命照管纪娘娘母子,很令孙智他们羡慕,孙智就起了歹心,伙同卓玲设计谋害了太子,事后来向他买好,想要借他去攀上小皇子那棵大树,为了邀功已经亲口招认了所有案情细节。 原来还可以这样,汪直才知道,师兄昨天所谓的想好了,就是编好了说辞。不得不说,这套说辞的确对他有利多了,犯案完全变成了孙智一厢情愿的行为,他自己几乎毫无责任,反正那些酒后抱怨什么的,即使有孙智和酒友们作证,一群酒鬼的话也不可靠。还是师兄聪明啊! 张敏陈述完了,连连叩头请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求皇爷恕罪,奴婢未能及时来禀告皇爷,只因奴婢一听孙智的话便吓破了胆子,惶恐无措,直至昨日被小师弟提醒,才恍然醒悟,该当报知皇爷。求皇爷看在奴婢粗鄙无知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汪直也跪下求情道:「皇爷明鑑,此事虽与师兄相关,他本人却既未亲自涉案,更无谋害太子之心,求皇爷看在他主动请罪份上网开一面。」 皇帝坐在罗汉椅上听着,手搭在小炕桌边沿,手指轻轻摩挲着乌木桌边,神情竟是格外平静,没有一点惊异或是愤怒。 静了一阵,他开口道:「汪直,你传旨下去,叫宫正司依着张敏所言,将涉事众人都押去宫正司审问。告诉他们是朕的意思,叫你代替宫正,亲自问案。」 汪直怔住,这……信任有点过头了吧?他道:「皇爷,这事毕竟牵连上了我师兄,奴婢理当避嫌的,由奴婢出面,恐怕不好服众。」 皇帝失笑:「朕信你就是,管他服不服众。不过……也罢,就叫宫正司程昭去做吧。」 他由张敏近身服侍了十多年,对张敏要比对汪直熟悉的多,听完那番话就明白,若非汪直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张敏是绝不会主动来向他坦诚这些事的。由此可见,汪直这孩子果然没辜负他的信任,果然很值得他信任,果然万贵妃总在他跟前吹枕头风说汪直的好话,一点都没夸张。 第151页 不愧是怀恩的徒弟啊!只可惜,这一对儿刚正不阿的人正好是师徒,碰上与他们相关的人涉案,完全不避嫌还是不大好。 皇帝转向张敏道:「你先回直房去吧,暂且不要私自出门,等着听消息。」 这话虽然没有最终判罚,却已亮明了态度,横竖是没生张敏的气、不会严惩他的了。张敏感激涕零地叩头谢恩。 汪直有点想不通,皇帝得知儿子确实是被人害死的,还是被两个又愚蠢又野心爆棚、不上檯面的奴才害死的,他竟然一点怒气也没露。换做想像中的皇帝,早该大发雷霆、气得浑身乱颤、恨不得大开杀戒给儿子报仇了吧? 是皇帝涵养好,还是天家亲情淡漠呢…… * 太子的死因对宫外保密,对宫内是保不住密的,宫里人都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对孙智的审讯结果和处刑也不必瞒着宫里人。 不久后,宫正司便尊皇帝旨意宣布,宦官孙智与宫女卓玲系柏贤妃出逃纵火、导致太子夭亡一案的真兇,案已查明,两名案犯供认不讳,择日处以极刑,明正典刑。 至于两人谋害太子的动机,被解释为「挟私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们对柏贤妃有何不满一样。 孙智和卓玲被判了凌迟,全宫宫人观刑,汪直又被特许了可以不去,到了时候他就远远地避到安乐堂去了。 景仁宫的下人们也不可因此卸责,集体被杖毙,又是全宫人观刑,当日汪直避去了昭德宫。 张敏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但皇帝也不愿再让他看顾李唐母子了,叫司礼监谋了个缺儿,把张敏打发到安徽做镇守去了。 送行的时候,张敏声泪俱下地拉着汪直说:「兄弟,多亏了你啊,若非你及时点醒哥哥,我迟早也要落个孙智那样儿的结果。」 汪直苦笑道:「我有什么功劳?师兄你不怪我就好了。」 在他看来,张敏本该一直陪着李唐母子,将来凭这份功劳飞黄腾达,都是自己惹出的蝴蝶效应才叫人家的前程落空了,是很对不住张敏的。但张敏不但自己心里就清楚是汪直救他一命,这次听皇帝叫他外调时,皇帝还亲口对他说,没有对他追究都是看在汪直的面上,张敏自然更对汪直感恩戴德。 他抹了眼泪笑道:「你尽说傻话,我有什么可怪你的?都是我乱说话招的祸,再说如今我这结果不挺好么?未必不比继续留在宫里当差强。你看四处镇守太监总给宫里的侍长们淘换好东西吧?以后我就专门给你淘换,让你也享一享做侍长的滋味儿。」 汪直也笑了。说起来张敏得的差事确实不能算差,多少宦官梦寐以求想外调做镇守呢。 张敏就这样走了。对这事,怀恩的态度是:「他出去也好,其实他那张扬性子不适宜在御前侍奉。这么多年没出事,都是他命好。」 这一点汪直也很同意。 怀恩还苦笑道:「再说他要一直呆在我跟前,说不定将来会被我骂死。」 还真有史书说张敏是被您骂死的来着!汪直呆呆心想:难道是我无意间救了师兄一命? 第72章 意外的后续 太子夭亡的一连串风波过去…… 太子夭亡的一连串风波过去后,万贵妃再次得了与汪直单独交谈的机会,便与他商量:「你看现今太子都没了,也该寻个机会劝服皇上,将纪氏母子接回来了。总在安乐堂那种地界住着,不是个事儿。」 汪直倒不在意:「这事怕是难,依我看皇爷完全没那个考虑,而且李姑姑自己也在那边住的舒坦,并不想回宫里来,这两年听说宫里频频出事,她更不想回来了。」 万贵妃苦笑:「那迟早也得回来啊,再说柏氏都已没了,别人还会有谁生事害她?」 汪直踢球:「您比我熟悉皇爷的性子,您给出个主意劝动他呗。」 万贵妃也卡壳了,怔了会儿才笑道:「咱们不便说,可以叫外廷说啊。你不是很能联络外廷么?叫外廷大人们上疏劝皇上啊。」 汪直裂开嘴嘿嘿干笑着:「我再敢那么整,早晚被师父打板子。」 上回罚跪的滋味可着实不好受。 万贵妃也笑了一阵,嘆息道:「也可以考虑从太后入手……唉,可惜宫里再没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手,我又不便亲自出面。」 汪直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儿,一点也没必要着急。皇上不急,李唐也不急,他要是急就真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这阵子他发现李质忽然对他特热情,虽说原来也挺热情的,最近又忽然热情得上了一个台阶,除了当值时候之外总找茬粘着他,轮休的时候还破天荒地主动邀请他出宫去玩。 「你是怎么回事啊?这些天干嘛总拉着我?」 李质倒也坦白:「廖师兄说了,你师兄走了,宫里少了个贴心人,让我替你师兄多关怀着你点。」 还真是多谢廖寿了!汪直觉得好笑:让李质粘着我,是叫他关怀我,还是我关怀他啊? 这天出宫,李质领他去的是覃昌的外宅。汪直之前没来过覃昌外宅,见到这里倒没伪装成寺庙,就是座表面看来挺寻常的中小型宅子,对照覃昌的官职,算是很低调的。 进门后里面一重重的院子都不很大,但左一丛花、右一棵树的,布置得很是清幽典雅,令汪直想起了现代逛过的江南园林。 第152页 这天覃昌有事没来,只叫李质随意招待汪直,李质领着汪直在院里逛了逛,最后带他到一座小院里闲坐。小院里植着一棵老槐树,树帽像个大伞一般罩住了整个院子,树下有一套大理石的石桌石凳。 时值春末,四处落了不少槐花,空气里尽是花香。坐在石凳上抬头望着树上累累的小白花,汪直心想:以后我也要住一座有这种老槐树的宅子。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李质好像挺迟疑地开了口,「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汪直见他虽然出言含煳,脸上神情却是带着笑的,不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痛,他心下好奇,催道:「那你倒是说呀。」 李质像是挺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上回出宫去到个尼姑庵的事你还记得吧?回宫后我找师兄他们打听了一阵,得知你猜的一点没错,那尼姑庵真是个暗门子,招待过不少宫里宦官,廖师兄的一个御马监同僚还是那里的常客呢。」 他停下来,汪直就「哦」了两声应答,还未明白他说起这事有什么可为难的,难不成他发现覃昌师父也造访过那里,觉得丢人? 李质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搓着两手嗯嗯啊啊地磨蹭了一阵,就在汪直等得心焦想出言催问时,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穿过月洞门给他们送茶来了。 李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指着小丫鬟对他说:「你看你还认得出她不?」 汪直一看,那小丫鬟十岁上下,穿着水绿色的衫子、天青色的撒腿裤,罩着鹅黄色比甲,腰间扎着杏黄汗巾子,一副标准的丫鬟打扮,只奇怪的是她头上裹着块头巾。这时寻常民女也常会裹头巾,但都是只缠住髮髻的一部分,这小姑娘却拿头巾包住了整个头,像个绿林大盗似的,看着有点古怪。 与他俩视线一触碰,小丫鬟俊秀粉嫩的脸上露出了些羞窘神色,匆匆放下茶盘就转身走了。 汪直已然大惊:「你你你……把小尼姑拐回家里来了!」 李质满面通红:「唉你怎么说话总是这么难听?这是我师父家,我不过是拿出所有积蓄,托师兄帮我把她赎出来了,她自小被卖,记不得家在哪里,我就求师父暂且收留她,让她在府上干点杂活。」 汪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发觉自己好像头一天认识了李质。上回清圣庵一见,只能叫「惊鸿一瞥」,他对这小尼姑生了好感,竟然之后就行动起来,把人都给弄回来了。 妥妥的行动派啊!汪直自嘆弗如。 「不是,我说,」汪直看看月洞门那边小丫鬟已经不见了身影,才道,「你有什么长远的想法么?」 李质很坦然地说:「要多长远呢?我算计过,无需我师父师兄帮忙,单是我的俸禄银子,也够养她的。横竖能叫她过得比清圣庵好啊,唉你说那种地方多造孽?真该赶紧叫锦衣卫封了它……」 「不不,你别打岔,我是问你,你想跟她怎么样啊?想娶她做媳妇,跟她过一辈子吗?你想没想过,万一她将来有一天也像覃师母那样,为了嫁人生孩子把你撇开,你怎么办?」 或许人是他赎回来的,会对他感恩戴德,情愿伺候他一辈子,但汪直还是觉得有必要给李质打个预防针,免得将来出点岔子再伤心失望。像李质这种傻孩子,在男女关系上也只能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的二货,汪直对他很不放心。 没想到李质既没害羞也没惆怅,依旧很坦然地微笑道:「我为翠儿赎身……哦,她家里给她取的名儿叫翠芝,我就叫她翠儿,我为她赎身,是因为我想这么干,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干,不干我就心里难受,我不是想买个人回来做媳妇。你看我不是还打听了她家在哪儿么?将来她愿意留下便留下,我自然高兴,何时她想走了,我都好好送她走,绝不强留。我想得很明白,到时也不会难过的。」 境界啊!汪直颇觉对他刮目相看。 「李质你什么时候变这样儿了?当初你不是凡事都往坏处想、遇事总会哭鼻子的么?」 李质还挺奇怪:「咦,不是你常年劝我想开的么?怎么我真听你的想开了,你反倒奇怪?」 是吗?都是我的功劳吗?汪直觉得非常的迷。 小丫鬟翠芝背靠着粉墙躲在月洞门外,听着他们的话题不再涉及自己了,才捂嘴忍着笑,快步走了。 厨房的聂大娘正在切菜备饭,翠芝进来还茶盘,聂大娘便道:「哟,怎这么快就回来啦?你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半个月才把人盼来,都没坐下陪人家说会儿话?」 翠芝脸上一红:「您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盼他来过?」 聂大娘笑道:「你逢人便打听李小公公何时会来,当我不知道啊?」 翠芝已然脸如红布,嗫嚅了下也想不出还能辩解什么,索性扭头跑了。 聂大娘探身看着她的背影笑道:「有什么可抹不开的!」 后来隔了一阵子,李质就拿着个小荷包给汪直看:「你看你看,这是翠芝给我做的哎!听说她原先没练过女红,好容易才做成这样的。」 再过了一阵,李质洗脚时又对他说:「听说翠芝给我做了双鞋来着,结果完工了又嫌做得不好,气得又给绞了。唉,其实不好也该拿来给我看看呀。」 汪直:这酸臭味儿的狗粮…… 至于李质和翠芝都才小学生的年纪,如此早恋会不会有何不良影响,汪直也忍不住去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瞎操心! 第153页 七月里有一天,汪直下午时过去安乐堂探望,远远地看见有一行人刚从李唐住的小院里出来,折向西走去。看上去共有七八个人,看服色像是宫里的宦官与宫女。 汪直觉得很奇怪,李唐这里还能有访客?虽说宫里知道她和小皇子的人不少,但基本仅限于宫人,没几个侍长,宫人又不会私自决定过来找她,除非皇帝亲自吩咐,可他很确定皇帝没有过这种安排。 而且那些人出门后还是折向西的,从安乐堂再往西就是西苑了,那些人上哪儿去? 他进来见到李唐,还没等问,李唐先笑着说起:「你猜这两日谁总来看我?」 汪直问:「就是刚才走的那伙人么?我正想问你,他们是谁?」 「是吴娘娘。」 吴娘娘是谁?汪直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宫内侍长们的名单,好像没谁姓吴呢! 李唐看他发愣,更是笑:「你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吧?就是住在西苑的那位吴娘娘啊!」 汪直这才恍然大悟,那是吴废后啊!就是他进宫之前、皇帝刚登基那年、才大婚一个多月就废掉的那个皇后。皇家媳妇离了婚也不可能放回家,况吴氏还是戴罪之身,从被废时起就迁到了西苑居住。 「就你没来的这些天里,她今日已经是第三回 来了,每一回都要陪我聊上半日,还为我送了些礼品来。我觉得她过得势必比我艰难,不愿收她的东西,她便强要我收。」 李唐扶着果儿练习在炕上站立,笑着感嘆,「我看她也是这些年都寻不到几个人说话,实在闷得厉害了,一过来就对着我说个不停,我有时都被她吵得耳膜酸痛。说起来她也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这么长的一辈子还要慢慢熬呢。」 汪直冷淡道:「我看你下回还是待她冷淡些好,她来亲近你,未必都是好心。如今知道你的人谁不清楚,果儿成了皇长子,将来就是太子,来讨好的你的人,十之八.九都怀着私心。」 李唐笑道:「这我自然知道,可是私心也不见得就是坏心啊,吴娘娘也是为了排遣寂寞,总不至于害我的吧?我又妨害不到她.」 汪直道:「这我也猜不到,不过我看你还是对她提防着些。像吴废后这种人,或许本来没什么坏心,可心思正不正,脑子清楚不清楚,却是难说的,你看连柏娘娘日子过得那么好,还疯成了那德性呢。你不为自己,只为果儿,也该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对李唐说话,时不时便会这样端出以上临下的姿态,仿佛长辈在告诫晚辈,而李唐这些年来倒也习惯了,心理上也默认他比她看事准,他说的话她应该听,听完她便正色了些,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以后我便提防些。」 其实汪直还记得,前世看史料就看到过,吴废后曾经关照过纪妃母子,这是载入了史册的。不过如今身临其境,他却开始觉得诡异——一个被废的皇后住在西苑,难道可以随便出来闲熘达吗? 如果不可以,她这行径就是犯禁,被宫里的侍长们发现是要判罚的。她冒着受罚的风险来找李唐串门子,说是出于好心,或是排遣寂寞,都不可能。那又会是为个什么呢?只为讨好一下未来的太子母子、谋个好点儿的前景? 孩子刚这么小,就开始做人情投资,期待着熬死了皇帝、等孩子继承大统再来帮她翻身,那得等多少年?怎么想都不大合逻辑啊! 第73章 绯闻 「你为何常要拉着汪直单独说话?…… 「你为何常要拉着汪直单独说话?」 入冬之后,有一晚皇帝留宿昭德宫,就寝时待下人都退了出去,他忽然如此问了万贵妃。 万贵妃觉得莫名其妙:「还能为何?没外人在跟前,那孩子才能说话自在啊。」她笑了笑,「难不成您还疑心,我与他密谋了些什么?」虽说真有点密谋来着。 皇帝由她宽去披在中衣外的鹤氅,坐到床边,蹙眉嘆道:「你不晓得,你或许是无心之举,可事情传到外人口中便走了样儿。朕也是近日才听闻,外面竟有人传说你与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宦官过往甚密,常屏退了其他宫人单独相处,传说得极为不堪。」 万贵妃惊呆了,一瞬间简直气得头髮都竖了起来,身上微微发起了抖。 几乎用上全身力气忍了再忍,她才表面平静地坐到皇帝身侧,略带埋怨道:「您怎么也听这些?只有没外人在场,汪直那孩子才好放开了说真心话,这事儿您自己也当有体会了。他从我宫里分出去了,一直对我十分惦念,我便寻机与他说说私话又算个什么? 如今显见是我身边儿有下人看汪直受宠就眼红,编排了这些不堪言语出去传说,您没去追究他们乱嚼舌根,反倒来责问我,岂不是被奴才们牵着鼻子走了么?」 皇帝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啊!他当然不信万贵妃会跟汪直有什么苟且,别的不用说,就说汪直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孩,谁会跟这么小的孩子有苟且?信那种话就太荒谬了,只是一听说有这种传闻,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来告诫万贵妃留意自身言行,而非去找外人追责。 经万贵妃这一提醒他才醒悟,为何会有那种传闻?自然是昭德宫近身服侍的人先出去乱说的了,外人又不知道被贵妃拉去说私话的小宦官究竟多大,听说后便轻易信谣传谣。 第154页 这么一想,那些下人何其胆大妄为,何其可恶可憎! 「没错,这种下人真该严惩!」皇帝也带上了怒气。 万贵妃又反过来劝他不要为小人动气,伺候他睡下,心里却暗暗盘算好,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 「……没错,除了那老货,再没别人了!」 万贵妃与跟前下人虽然从不推心置腹,但也总会有个远近亲疏,尤其对张嬷嬷这一系东宫跟来的下人知根知底,知道她们再如何各怀私心,也不敢做出乱嚼舌头这种事。她私下分别找来张嬷嬷、吕姑姑、冯姑姑等几个最熟悉的下人稍一探听,便将目标锁在了钱嬷嬷身上。 钱嬷嬷别看年纪是昭德宫下人当中最大的,心眼却是公认最小的。昭德宫很多人都知道,她最初就因为呵斥汪直反被皇帝呵斥,对汪直有所衔怨,背后说了汪直不少坏话。 刘嬷嬷被杖毙之后,她才消停了一阵子,还曾有意讨好汪直,然而汪直待她一般般,只是面上尊敬,并没给她提供过什么好处,她便觉得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背后又总骂汪直不知好歹。 坏话说得多了,张嬷嬷她们这边的人即使没亲耳听见,也都听到过风声,知道钱嬷嬷是全昭德宫对汪直最不满意的。最近不知为什么事,这份不满还又升级了,好像跟韦兴有点什么关系。 一提韦兴万贵妃就明白了,敢情韦兴报功的时候说了实话,没有顺着钱嬷嬷的意思说是梁芳出的主意,也能叫钱嬷嬷归罪于汪直。一个人讨厌上了另一个人,真是什么罪过都能归到对方身上去。 如果散播谣言的真是她,那她的目的不会是针对万贵妃,而是汪直,她是想藉此终止万贵妃对汪直的宠信。 以万贵妃对钱嬷嬷秉性的了解,也知道她干得出这种事。她总是心气不平,谁没给她好处,就像欠了她的债,她就要想办法讨债。 这一体察到是钱嬷嬷散播谣言,万贵妃不由得忧惧起来。那天叫韦兴进来回话时,就是钱嬷嬷在场,而且看那意思,她像是知道全部始末,既然她能编排谣言外传,这件事她就不会外传么? 说不定皇上都已经听说了!皇上会怎么想汪直? 这种近身下人还把侍长隐私往外传的,真是死有余辜! 横竖案子没多复杂,锁定目标之后,万贵妃没惊动钱嬷嬷,先差人唤过几个平日与之交厚的宫女来讯问。同僚间的交情也没多深厚,没用动刑,几个宫女便都说了。 钱嬷嬷确实背地说了不少汪直的坏话,也常抱怨万贵妃煳涂,偏宠一个小宦官,至于外面的流言,因宫女不可能接触到外面,很可能是她串通兵仗局的一个名叫王希的宦官传出去的。王希曾想跟钱嬷嬷结对食,钱嬷嬷看不上他,但两人一直过往甚密,王希常会送东西讨好钱嬷嬷。 万贵妃对宦官不是想审就能审了,但也容易,她直接把案情进展报给了皇帝,皇帝吩咐人将王希提审,很快问清了来龙去脉。 谣言竟然还并非钱嬷嬷「托」王希去传的。王希天生是个大嘴巴八卦王,大概也正因如此才没混到侍长跟前去当差,而在兵仗局打杂,钱嬷嬷只是把编好的万贵妃与汪直暗通款曲的八卦告知王希,王希便自动跑出去大肆宣扬。 因着兵仗局提供给锦衣卫兵器的关系,他熟悉不少锦衣卫的大小官员,聚众喝酒的时候一说,话也就传出去了。 如此一说,直接编造谣言的钱嬷嬷就更显得尤其罪不可恕。 连皇帝听完都震怒了,将问罪处理全权交给了万贵妃。 这天汪直被叫来昭德宫时,还全然不知是为什么事。等进了门才发现,昭德宫正殿前的院子已经成了临时法庭,东、南、西三个方向都站了不少宫女和宦官,放眼一看,除了昭德宫全体下人都在之外,还有其它各宫的一些有头脸的下人也来了。 正殿门外的台阶上摆了张太师椅,万贵妃在上面端然稳坐,俨然法官。见汪直来了,她叫人将他领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便开始了对钱嬷嬷的最终审判。 前一日其实对钱嬷嬷已经审问完了,这时只是让她跪在院中、当着众人的面将罪行重新供认一遍。 钱嬷嬷已然知道罪责难逃,老泪纵横地叙述着,有语音含煳可能叫人听不清的,站在台阶下的张嬷嬷便冷着脸喝止,叫她重新说。 汪直这么听了一遍,一时都懵了:我……跟万贵妃也能传绯闻?!这位嬷嬷的脑洞很精奇啊! 待钱嬷嬷交代完,万贵妃扬声说道:「你们大伙儿都听明白了吧?」 她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一把将汪直拉到跟前来,「那奴才去跟外人传说,我与这孩子有苟且之事!你们大傢伙儿来做个见证,纵是我今日这般亲口对你们直承,我确实与这孩子有着苟且,你们信不信?我就问问,你们能不能信!」 众围观下人有不少都失笑出声。 万贵妃身材比较高挑,还穿着此时流行的高底鞋,汪直这两年长得再快,也才勉强到她胸口高,而且发育前的小孩子都是细细瘦瘦的,跟近年稍有发福的万贵妃站在一起,对比非常强烈。 更不必说论起年纪,万贵妃都能长他两辈了。要说这两人有苟且,真是天大的笑话。 汪直这会儿却更懵了:怎么感觉万贵妃有点王熙凤的范儿呢? 第155页 她原先一直那么低调隐忍,啥时候这么高调过?这毕竟是件丑事,如此张扬其事,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传闻么?不会惹皇帝不满么? 万贵妃当场对钱嬷嬷宣判,杖毙的时候又叫汪直迴避了。 汪直怀揣着担忧,事后有次皇帝闲聊对他说起此事,他便试探着问:「皇爷您会不会觉得,贵妃娘娘如此处置有何不妥?」 皇帝并没明白:「你觉得有何不妥?」 「就是……娘娘她把这事儿当着那么多人处置,毫不避忌,会不会惹来更多闲话?」不用打听就知道,这下「万娘娘与个小宦官有苟且」话题的热度肯定又上升了,知道和传说的人更多了。 皇帝笑道:「你不懂,你家娘娘这么广而告之,大伙再去说起此事,都会将其当个荒诞的笑话。外人谈论起来,也都会说『有个无知下人传了个荒谬谣言』,而非『贵妃娘娘与个小宦官有苟且』,再没人会去相信后者。真若有人再去信谣传谣,反而都会被视作无脑傻子。她这做法,是高明得很呢。」 汪直恍然大悟,有时候越是丑事才越该大声喊出去,真喊破了,外人就没了疑义,越是藏着掖着,他们才越要瞎猜。 这么一看,万贵妃的做法确实挺高明。 尤其令汪直欣慰的是,她终于不再像从前那么瞻前顾后,处处隐忍。 其实,她就是应该端出王熙凤的范儿嘛! 凤姐上头有婆婆和太婆婆两重大山压着,男人还不爱她,有时还要跟她对着干,拆她的台,捧别的女人来压她,背后盼着她快点死,下人们也对她阳奉阴违,背后咒骂,连平儿也算不上与她一条心。 这么一对比,万贵妃比她的境遇还要好得多呢,干什么要做受气媳妇呢? 再得了机会单独说话,万贵妃嘆着气对他说:「此事也是个警钟,以后我是不好总这般私自拉着你说话了,你一天天大了,将来再有什么不堪谣言,更不好办呢。」 汪直听得心酸,那些吃饱了撑的坏蛋们,真是看不得别人过几天好日子,非要无事生非。 他宽慰了几句,万贵妃转而道:「我还很担心,那死奴才口无遮拦,偏还知道你托韦兴传信给商辂的事,也不知会不会已然传到皇上耳中了。」 汪直平静道:「依我看,皇上确实是已经知道了。他先前也曾在我面前露过端倪,不过看上去,他并未因此对我不满。」 万贵妃颔首道:「那还好,不过你还是不要因此掉以轻心,这一次或许没事,再有下次就难说了。」 汪直应了,又道:「其实,皇上迟早是会派我去接触外廷办差的,所以娘娘您说,我传信给商辂,是不是也并没犯什么忌讳?」 宦官联络外廷是很平常的啊,皇帝刚登基那时王纶翻车,是因为与外臣私交过于密切,虽然这次汪直同样是背着皇帝去找外臣捣鬼,可说到底他没跟商辂建立私交,信上连名字都没署呢。所以好像并没犯忌讳。 而且论起来他还是帮皇帝解决了一个难题,汪直认为皇帝很可能就是因此才没戳破此事追究他,还对他更加信赖。 万贵妃看着他苦笑,拿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点:「你怎会连这都没明白?宦官联络外廷确实并非什么大忌,以皇上对你的重用,你去联络外廷办事是迟早的,见你自己已有那份本事,他或许还会宽慰呢。不过,皇上始终会对宫内秘闻外传有所介意,将来你要做什么,尽量避开这一点。」 汪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有可能引起皇帝不满的不是他传信给商辂,而是他把柏贤妃发疯的细节传给外廷。是啊,谁的家务事也不愿叫外人知道了去品头论足啊。 原来要避的雷在这里呢。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 这事之后,他一直都觉得,万贵妃与他传绯闻是极其荒诞无稽的一件事,或许此时有人会信,后世却绝没有人会相信。因为即使只看歷史上汪直和万贵妃的年龄差,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俩能有什么呀。况且,他看过那么多万贵妃的黑歷史,也确实没见过这条。 后来不经意地,他忽然就想起「雨化田」来了。呃,那是谁编的呀…… 第74章 女人的脑迴路 李唐住在安乐堂小院,是…… 李唐住在安乐堂小院,是院里一共八个宫女伺候起居,另有四个宦官住在门房和院外的小房,管看门和干些粗活。汪直每一次来看望,都是门房的宦官为他开门,然后里面打杂的小宫女来为他引路。说是引路,其实只是稍微接引一下,就放他自己进去。 这一次却有点特别。汪直叩开了门后,守门宦官朝廊子底下的一个小宫女连压着嗓音叫带招手,小宫女连忙小跑着过来,引着汪直往里走,却没让他进正屋,而是带他绕到侧面,进了小耳房。 那小耳房与正屋的次间有一扇门相通,另有扇小门通院里,本是备用的净房,现今净房在另一头,这里就只放着一些简易家具,给值夜的下人暂住用。 汪直还从没进过这间屋,小宫女领他进来后,压着声音对他说:「是纪娘娘吩咐,请你在这儿听一听。」说着抬手朝挂着门帘的正房方向指了指。 汪直一进来就听见正房里有个女人在说话,只是声音很陌生,认不出是谁。他满腹好奇,就静静地在罗汉椅上坐下听着。 前面几句话没头没脑的,他没听明白,然后听见李唐的声音道:「这样啊,真想不到。」 第156页 随后那陌生女人道:「你自然想不到了,若非亲见,谁又想得到天底下会有这种货色?唉,可嘆柏妹妹性子那么好,命数也不错,却还是母子双双遭了她的毒手。」 汪直心头一动,抬头低声问小宫女:「这是吴娘娘?」 小宫女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听。 只听那边李唐只含煳地回应了一下,吴废后便接着道:「这还都是明面儿上的,她干过的阴损事儿简直不计其数。这不前些日子,她又打死了一个跟前伺候的嬷嬷。那可不是寻常宫女,是嬷嬷呀!我当着皇后那会儿,对跟前的嬷嬷都是百般敬着的,她倒好,捏个错儿就将人家打死了! 说起这个错儿,就更稀奇了。唉,妹子,有些话当真是说出来都嫌脏了我的嘴,污了你的耳朵。你是不晓得,有的女人啊,越是岁数大了,就越离不了男人。到了她那个年纪,更是夜夜寂寞难熬,皇上都满足不了她,她就躲在自己宫里,跟个小宦官鬼鬼祟祟。结果那个嬷嬷一时倒霉,竟给她撞破了,这还了得?她不就把人家打死了么? 哼,可是天理昭张,她也别以为打死了人,自己办过的那点龌龊事便不为人所知!」 汪直听得又惊又怒,天,这是何其奇葩的造谣! 只听李唐道:「这事儿有点离谱了吧?我也听说过此事,说是贵妃娘娘当众闢谣,那个小宦官还只是个小孩子呀。」 她语调淡淡的,连汪直隔着帘子都听得出她也动了气,吴废后的热情却一点都没消退,反而愈发高涨:「小孩子又怎么了?横竖都是宦官,纵是个大人也不能来真的不是?既是假凤虚凰,大人小孩还不都做得成?身上的部件儿不全,那不是有角先生吗?你都想不到,那种见不得人的玩意,昭德宫里放着几大箱子呢,金的玉的犀角象牙一应俱全……」 李唐似乎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转而唤下人交待:「你去看看小厨房的饭做得怎样了,方便的话为吴娘娘多做一份,留她在这儿用膳吧。」又对吴废后道,「让您见笑,我这两日睡得不好,三顿饭都不按点儿开,刚也忘了交待他们为您多做一份,只能劳您多等会儿了。」 吴废后还不至于连这点眉眼高低都看不透,这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一个劲儿道歉:「妹子你千万别介意,我没坏心,不过是一时气愤难当,说出话来就难听了。唉,说到底也是那些事确实不堪吶。」 她还当只是所述的事情太过龌龊引发了李唐不适。 打发她走了,汪直不等请就自己挑帘子来到了次间里,李唐看着他阴沉的小脸,苦笑着说:「你就当是听了个蠢人说的蠢笑话,可别为她生气。唉,早知她会说得如此难听,我都不叫你听了。」 汪直问:「她最近时常来对你说贵妃娘娘的坏话?」 「是啊,最开始是试试探探地提一点,后来就越说越放肆。我就交代了玉儿她们,要是赶上你来的时候正好她在,就引着你到隔壁来亲耳听一听。」 李唐手里为果儿打理着因爬行弄歪的襟口,想着刚才吴废后的话,她也是哭笑不得,「看样子,她是把我当个傻子看了,那么荒诞的鬼话,我也能信?」 还什么各种材料的角先生,李唐简直佩服吴废后的想像力。 「稀奇么?」汪直还是有些气愤愤的,「倘若我不认得你,你从未接触过昭德宫的人,有关万娘娘的事全靠耳闻,听了这种谣言,未必半点都不信。」 李唐怔住想像了一下,点头道:「这话也是,若非听你说了那么多贵妃娘娘的事,兴许真要信了些。如此一说,外人便真有会信这些鬼话的呗?万娘娘也太可怜了。」 汪直冷笑道:「要让我凭空去想,还真想不到她安的是这种心。」 李唐也撇了撇嘴:「说的是啊,她就是指望着我回宫替她报仇呢。论起来当年她们家行贿选后,她被废去后位一点也不冤枉,我干什么要为她出头啊?贵妃娘娘对我的关照可比她多多了!」 还好她是个明白人。汪直望着她心想,幸好现今的走向是这样的,歷史上的吴废后关照李唐母子,很可能也是打得这种主意,她说万贵妃的坏话给李唐洗脑,等着李唐回宫去跟万贵妃打擂台,替她当枪使,为她报仇。 这比单纯买好、等着孝宗登基再来回报她要合理多了。只不过歷史上的纪妃被接回宫时已经病痛缠身,才回去一个多月就病死了,吴废后的计划就此泡汤,投资的仇恨都白费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汪直脑中仍迴响着吴废后的那些恶毒言辞,若说不去搭理她,他真忍不下这口气。干什么任由这种小丑蹿上跳下?若非歷史上有着些巧合,可能真叫她得逞了呢! 他回去路上想了想,索性直接跑去昭德宫报告了万贵妃。太难听的话他没好意思转述,只说最近吴废后常去骚扰李唐,向她灌输万贵妃的坏话,问万贵妃该怎么办。 万贵妃一听就急了,敲着炕桌说:「那女人都被关在西苑七八年了,发起疯来怕是比柏氏还要厉害呢,怎能任由她随意接触到皇子?万一她哪天发疯了,谋害李唐母子可怎么办?她住在西苑,想叫心腹下人买点砒.霜进来都可能办得到啊!」 汪直倒不认为事态会有那么严重,但也觉得不能听之任之,便问:「那依娘娘您看该怎么办?要不,我通知宫正司,叫他们出面去警告吴氏那边的下人,管着她不许她出门如何?」 第157页 万贵妃道:「不,你去报给皇上,皇上定会差人搜查吴氏的住处,看她有没有密谋些什么勾当。」 「啊?」汪直之所以来对她说而非直接报给皇帝,就是觉得事儿还不算大,真要上报皇帝,会不会惹出人命来了?叫吴废后因为挑拨离间被杀掉,再连带上几个下人? 「娘娘,那会不会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万贵妃望着他默了下来,眼神似乎另有深意。汪直忍不住想:她在想什么?觉得我偏袒吴氏? 万贵妃道:「你听我的,去报给皇上,皇上要叫人去搜查,你便主动请缨,亲自带人去。」 为啥还要亲自去?汪直心里不明白,却还是一一都答应了。他看出来,万贵妃似乎有点不高兴,她很少这么武断地叫他去干什么,既然这样,就听她的吧,反正无疑是她看人看事更准。 皇帝的反应都与万贵妃猜测一致,听汪直一说,他便差人去搜查吴氏住的盈翠阁。汪直主动请缨领队,皇帝痛快应允。 领着一伙青壮年宦官气势汹汹地赶去西苑,汪直觉得自己像个纠察队队长。 盈翠阁是个小院落,比安乐堂李唐住的地方还大一点。汪直到了地方叫人守好了正门和角门,将里面所有下人都叫出来,在院门外排队看守好,还恶趣味地叫他们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然后才叫宦官进去搜查。 他们来的巧,吴废后叫两个宫女陪着,到太液池边散步去了,不至于大哭大闹妨碍他们工作。 汪直:竟然还能随便去湖边散步,这个废后过得比皇后还惬意啊! 搜查很轻易便有了收穫,从吴废后的褥子里翻出一个木制小人,身上套着绫罗绸缎,做成宫装女子模样,正面写着个「万」字,北面写着万贵妃的生辰八字(汪直身为吉祥物对她的八字有印象),身上刺着不少钢针。 没多会儿,又在一个箱子底发现另一个小人,身上写着同样的字,刺着同样的针。又过一会儿,又在柜橱底下翻出一个小人,也是同样…… 最后竟然一共翻出了十二个一样的小人!汪直好生惊诧:怎么都是小人,吴娘娘你这么没创意么? 若非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亲眼看着宦官翻出来的,他都要怀疑这是被人栽赃陷害。毕竟太荒诞了啊,跟变魔术似的! 最后一个宦官从屋角的一块松动的砖块后面又翻出一个小人,这个倒不同了,写的竟然是周太后的资料。她连周太后都恨着呀!汪直记得从听说当年废后风波的始末来看,周太后明明是站在吴氏这一边的呀。 汪直拿着个小人去逼问下人,下人都慌忙撇清说自己不知情。这时派去湖边找吴氏的人领着吴氏和两个宫女回来了。主僕三个都唬得脸色煞白。 汪直指着她们朝随行宦官们吩咐:「你们都看好她们的脸色变化,这些都是呈堂证供。」 他把那个小人收在袖子里,对那两个宫女道:「你们两个想必都是吴娘娘的心腹人了,她的事没有你们不晓得的。眼下便来说说吧,她都做了哪些违禁之事。说清楚了,我保你们两个活命,说不清楚,一概打死不论!」 这些年虽然早就身居高位,他还从没耍过威风,这几句恶霸台词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别别扭扭。 那两个宫女却都噤若寒蝉,一个年长些的道:「娘娘素日常说些宫里贵妃娘娘的坏话,其它的……我便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些的抢着道,「娘娘扎了贵妃娘娘的小人,日日咒贵妃娘娘早死,我都看见过,也曾劝过,无奈她不听罢了。」 这下都对上号了。汪直曾听吴氏在李唐那里大放厥词,还当她是个如柏贤妃一般疯狂又胆大的女人,没想到这会儿她却瘫坐在地,抖如筛糠,面如土色,连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汪直看着她暗嘆,何苦来的呢?虽然被废了好像挺可怜,可这些年她住在这座豪华小院,依旧吃得好穿得好,有下人伺候着,还有机会去湖边散步,有什么可不知足的?非要回去当皇后才满足?可你被废也不冤枉啊,干嘛非要归咎别人? 前世刚上班那会儿,他曾听过女同事们凑在一起争相吐槽自家的婆婆如何找茬为难儿媳妇,那时他一直认为是这些女同事夸大其词,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人放着顺顺噹噹的好日子不过,非要作妖呢? 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这样的人真不少! 说到底都是吃饱了撑的,要是像外面的穷人家那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为口粮操心奔走,就没得可作了。 案子轻轻松松结了。吴废后被赐死,压胜本就是宫中大忌,何况还扎了太后的小人,周太后听说简直气死了。跟前的一应下人也都要被严惩,仅有老实交代的那两个宫女因汪直求情而免死,被发往浣衣局服役。 皇帝派了汪直亲自去传旨处置,听着一片哭爹喊娘的声音,汪直心底的一点点不忍很快消散。这些下人并不冤枉,他们的职责除了伺候之外明明还有监管,一个废皇后哪儿能四处瞎熘达?更不必说还要去接触皇子。 那是皇子!也能任由一个废皇后去随便串门子?现在最多是杖毙,要真等出了什么大事,他们还得被凌迟呢,连家里人都要受牵连。 人真的是应该守好本分吶。 「我不明白,为何娘娘要我亲自去。」再去找李唐时,汪直讲述了事情经过,最后提起了这个疑问。 第158页 李唐道:「我想娘娘是为了避嫌。」 「避什么嫌?呃,这话怎么说?」万贵妃身为受害者要避嫌好想像,汪直只是想不出她避嫌跟自己亲自去搜查有啥逻辑关系。 「当年她与吴娘娘争锋,是她赢了。如今她出主意搜查吴娘娘住处,若是别人去经手的,那么是真有那些东西,还是去查的人故意栽赃陷害的,就说不清了。回头反倒是她惹人嫌疑。」 汪直还是没明白:「那由我去的,别人还是有可能怀疑是她授意我去栽赃陷害的呀。」 李唐笑着颳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怎不明白?她想避的就是你的嫌疑啊!差你亲自去,就是要你亲眼看看吴娘娘的过错,她是怕你对她生疑!」 怎么感觉这么绕呢?汪直发起了呆,我干什么要对她生疑?就因为她有栽赃吴废后的动机,我就应该怀疑她? 她从前说的哪句话我没信过? 勐地回想起那天他去昭德宫报告时的情景,他终于理解了万贵妃当时那略带深意的眼神,她确实以为他怀疑了她,以为他反应平淡、觉得小题大做,都是对她生疑的表现。这…… 他当时反应平淡,是因为知道歷史上的吴废后没亲手害过人啊!他也没想到她背后扎了那么多的小人啊。 汪直忽然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李姑姑,你上回让玉儿姐姐领我到隔壁,叫我亲自来听吴氏说贵妃娘娘的坏话,是不是也为的是取信于我,怕事后仅听你一面之词,我会怀疑你蓄意挑拨?」 李唐怔了一下,露了点尴尬出来:「让你亲耳听一下,总归更好啊。」 女人的脑迴路都这么复杂么?汪直颇觉神奇。 第75章 母子回宫 出了吴废后这档子事,万贵妃…… 出了吴废后这档子事,万贵妃再也不放心让李唐母子在宫外住下去了,就找来汪直,告诫他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皇上及早接那母子俩回宫,不然说不定还要出什么岔子。 汪直本来放心的很,觉得李唐可以带着孩子一直像歷史记载那样平平安安过上六年的,可如今一想,张敏犯事被外调了,又出了吴废后的事,歷史已经跟原有轨迹大不相同了,谁还能确定不会出别的事呢? 他便提议,请万贵妃装作偶然听说的样子,主动去请皇帝接回李唐。他还记得歷史上好像就是那么个流程。 万贵妃却摇头拒绝:「那样太过行险了。你常来与我说私话,我去找皇上那样一说,再如何编瞎话说是听别人说的,皇上也会一下儿就猜着是你,到时纵然不对你降罪,也怕是要心怀不满。」 汪直问:「那依您看该怎么办呢?光是我去进言,怕也不顶用啊。」 万贵妃道:「这我已然想了个主意,你去请你师父出面。如有必要,再联络外廷上疏奏请。如今宫里都没个皇子,事关国本,外臣们比皇上还急呢,叫他们知道有个皇子住在宫外,必定联名上疏,请皇上接回来。」 好像歷史上也有这样的步骤,汪直迟疑道:「那样的话,会不会又叫外人嚼您的舌根子,说您擅宠善妒什么的?」皇上都是为了她才叫皇子委委屈屈地住到宫外啊。 万贵妃笑了:「有你上回帮衬我,我的名声已好多了。等到外廷真上疏了,我再装作刚听到风声,去求皇上接人回来,不就都圆全了么?」 果然还是她想得周全,汪直点头答应:「好,就依您说的办。」 万贵妃目光旁落,嘆息了一声:「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就有心这般行事,将她们母子接回来,我一直以来顾虑的是……恐怕他们回宫来了,孩子就不能再叫你姑姑自己养了。」 汪直心有感触,道:「娘娘,我明白您的心意,也一直心怀感激来着。」 万贵妃微怔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所指何事,笑道:「你能想得到这一节,我自然欣慰。不过我说的还不止如此。倘若皇上坚持要我教养皇子,我尚可以推脱,可你莫要忘了,宫里想要养孩子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啊。」 嗯?那还有谁?王皇后?其他嫔妃?那些人想养就干想着呗,谁会给她们?汪直头顶一堆问号。 万贵妃笑着捏了一下他鼻子:「我说的是太后老娘娘啊!她若是强要抱过孩子去养,谁拦得住?」 原来还有这么个问题!汪直才想起来,自从悼恭太子朱佑极去世,周太后每次见了皇帝,都会唠叨起皇帝至今没有子嗣的事,确实流露出对再养个孩子的极度渴望。 那老妖婆竟然还可能要抢李唐的孩子!给她养还不如给万贵妃呢,务必要想个办法阻止! 汪直离了昭德宫直接先去司礼监找怀恩,一路走一路想辙,等走到司礼监门外时,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 见了怀恩,他一提请师父去求皇上接李唐母子回宫的事,竟然把怀恩惊着了:「你说什么?皇上有个皇子?还住在宫外?」 汪直也被吓了一跳:「怎么……师父您不知道啊?」 怀恩拉他坐下:「快快,是怎么回事,你快从头到尾为我讲一遍。」 从哪儿开始讲呢?汪直也不明白他是从哪儿开始不知道的啊,于是他从李唐被偶然临幸讲起,然后发现,师父竟然对这些事的始末一点都不知道! 汪直好生惊诧,他是没来直接对师父说起过有关李唐的事,宫里本来就忌讳谈论八卦,师父又是那么刻板的人,他在怀恩面前一向谨言慎行,可以不说的闲话都尽量不说。李唐的事与怀恩从没有过牵扯,他就没提过。可是,还有其它不少渠道可以知道的啊! 第159页 「不是……师父,师兄他一早就被派去照看李姑姑,您都没听他说过?」 「他对我说是调了差事而已,我也没细问啊。」怀恩一点也不关心张敏调动了什么工作。 「那,师兄上回犯了事,被皇爷下令外调,起因不就是他照管着小皇子,孙智他们想巴结他,才去谋害太子的吗?」 「他对我说是因为跟景仁宫的私怨,我同样没细问啊!」那时看张敏只是外调,不像犯了什么重罪,怀恩就没太当回事,说到底是他对张敏的事太漠不关心了。张敏也知道他这样,所以都懒得向他细细汇报。 汪直眨巴着眼睛发愣,这事儿好乌龙哦! 「师父,我不是故意瞒着您,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 「唉!」怀恩当然也没什么可责怪他的,他们司礼监平日接触外廷多,与内廷沟通少,而且以他的性子,谁都不会拿些闲事来找他聊八卦,几乎不是需要向他禀报的公事他就听不到,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也怪不得旁人。 「成了成了,横竖是件好事儿,我都知道了。」 这是个大事,还要牵扯到外廷,怀恩打发走了汪直就去知会覃昌,发现覃昌听他说完只是平静点头,一点讶色都没。 「怎么,你也早就知道皇上另有个皇子?」 覃昌一脸懵逼:「啊,你不知道?」 「……」 接下来的步骤,怀恩是生着一肚子闷气去办的。世上最生气的事莫过于,生了气还没人可怪,只能怪自己。 他还给汪直出了个主意,让汪直去找万贵妃,请万贵妃大大方方出面求皇上接回李唐母子,就说是怀恩认为不宜再叫皇子住在宫外,才主动差遣汪直去告知万贵妃真相,请万贵妃出面的——估计连皇帝也没想到怀恩是至今才得知。 如此一来,既不会让皇帝迁怒汪直抗旨泄密,又能凸显万贵妃的贤德,对她的名声转好十分有利。 汪直很喜欢师父这个安排,从前他与怀恩极少谈论到万贵妃,只觉得师父对万贵妃的评价还算公允,不像外人那么偏颇,除此之外也不见还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色彩。如今才发觉,怀恩对万贵妃也是心怀善意的,或许以他那么耿直的性情,也会同情万贵妃的境遇吧。 怀恩去知会外廷的时候才发现,连彭时、商辂这些人都听到过有个皇子居住安乐堂的传闻,没谁像他一样大惊小怪。唉! 谁都知道,皇帝其实并不会真心不想接李唐母子回来,他顾虑的不过是被宫里人唠叨埋怨,外加被宫外人嘲笑议论,这些事怀恩都替他筹划好了。 等到计划施行,宫外的人上疏表示「我们早就听说您有个儿子,赶紧接他回来吧」,宫里的人也表示「您有个儿子是大好事啊,赶紧接回来吧」,双管齐下,皇帝再没顾虑,自然就虚心纳谏了。 最后的难点就是周太后,似乎也只有她是在消息公布之后才得知的,没人敢去招惹那位刺儿头老太后,连怀恩也不想沾她。好在周太后听说有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就喜出望外,再有杜嬷嬷帮着引导,她也没抱怨皇帝什么,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事实。 得知周太后也是至此才听到消息,怀恩对她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至此,李唐母子回宫再无障碍。 汪直暗中感嘆:这时间比歷史上早了四年呢!以后的走向再也没法儿参照歷史来看了。 皇帝就近选了个吉日,差人备好车辇,接了李唐母子过来。 这之前对于安置他们住哪儿的问题,皇帝跟周太后有着显着分歧。 如今这位皇子就是皇帝的长子,将来是要被立为太子的,太子生母按例该封妃,也就该独领一宫,不能依附在别的宫主之下。皇帝的嫔妃虽然还不算多,住得却比较分散,东西六宫如今仅有两处空着没人住——永安宫和景仁宫。 景仁宫是柏贤妃的故居,不吉利,永安宫长久没人住,需要修缮打扫。皇帝就顺势提议,让李唐带着孩子去到昭德宫暂住,以后再做安排。 如此司马昭之心,连周太后的智商都瞒不过,周太后当即反驳:若说暂住,其他哪个宫都没住满呢,干什么非去昭德宫暂住? 皇帝解释说,因为万氏毕竟年长有经验,有她关照纪氏母子,令人放心。 周太后表示:那我更年长(并不)更有经验,更令人放心,就叫他们母子到清宁宫来暂住吧! 皇帝拗不过老娘,只好暂时答应。所以李唐乘着车辇进宫,直接被送到了清宁宫。 李唐原就得过不少赏赐,又有多年来万贵妃的关照,好衣裳本是不少的,只是她惯于低调,这两年又专心育儿不出门,那些衣裳都是拿来时上身试穿一下便收起来,从没穿出去过。 这一次消息放出来,王皇后又主持为她赶制了好几身新衣,被接进宫时要穿戴华服,还要头戴全套头面,当日李唐全身打扮得金碧辉煌,像只孔雀似的,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尤其感到戴了全套黄金镶宝石头面的脑袋异常沉重,压得脖子发酸。 她愈发觉得,回宫就是受罪。 此时已是成化八年初春,一岁半的果儿已经会走路了。李唐进来清宁宫,参拜过了周太后与皇帝之后,便从乳母手中抱过果儿放到地上,让小傢伙自己走着去投奔父亲和祖母。 果儿还不知道怕生,被周太后招手一叫,就展开一脸天真笑容,摇摇摆摆地扑上前去,周太后伸手抱过他到怀里,竟然喜极而泣。 第160页 李唐见状不禁心酸,暗中反省道:看来我一直坚持不回宫来是太自私了,毕竟血浓于水,人家也盼着团圆呢。 之前听多了周太后的奇葩传闻,她对这位婆婆的印象一直很差,如今头次见面就见到周太后真情流露,李唐反倒对她印象蛮好——可惜这个好印象才维持了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被周太后亲手毁掉了。 皇帝身为抛妻弃子的渣男,面对李唐终归是挺尴尬的,有周太后在还好,问候起居什么的均由周太后出言,他只偶尔在一旁插两句话就成,陪坐了一个多时辰,逗了逗孩子,他便起驾走了。 皇帝一走,周太后立刻就转换了话题:「明日一早,趁着后妃们来请安时,你便可以顺道认认人了。回头坤宁宫那边还需你亲自去拜一拜,别处也就罢了。我得提醒你一声,咱们后宫里不是什么太平之地。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皆因昭德宫的那一位啊,不是个省油的灯!唉呀,这些年来她生出的是非,叫我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李唐来前虽然已经被汪直打了预防针,知道周太后跟万贵妃抢抚养权的蓄谋,听见周太后这些话还是很意外——太后老娘娘怎么说起话来跟吴废后一个样? 还真就是一个样,吴废后说是万贵妃谋害了柏贤妃母子,周太后也这么说;吴废后说万贵妃如何如何挤兑过其他小嫔妃,剋扣抢夺人家的好东西,周太后也这么说;甚至是和汪直的绯闻…… 「……最荒唐的是,她去年竟然还与个小宦官私下里勾勾搭搭,为此把一位五十好几岁的嬷嬷都打死了,就因那嬷嬷撞破了她的丑事!」 李唐若不是与汪直关系足够铁,这会儿都要怀疑起到底谁是谁非了,谁能想得到一位老太后也会知谣传谣啊?万贵妃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坏事,周太后明明都清楚的啊! 最令她惊奇的是,吴废后久居宫外、不熟悉宫里人事关系也就罢了,怎么连周太后也不知道她跟汪直的关系?竟然还在她面前直通通地说有关汪直的坏话。 她下意识去瞟杜嬷嬷,汪直说了,老太后虽然煳涂,她跟前的杜嬷嬷却是个明白人,真在清宁宫有什么难处,找杜嬷嬷就没错。 这时只见杜嬷嬷面上平静,眼睛却紧紧望在周太后身上,眉眼间隐约透着些无奈和焦急。 李唐忽然觉得这形势很好笑,事实上,她也真的没忍住,露了笑容出来。 「你看,你也觉得这些事荒唐好笑吧?」周太后自以为理解了她的表情,对她大生知己之感。 李唐一概点头称是,反正周太后说什么她都点头称是,漫说周太后只是传万贵妃的谣言,就算她说万贵妃是只九尾狐狸、曾经当着她面现过原形,李唐也会点头称是——这都是计划好了的! 第76章 比汪直还直 当天晚上李唐被安置在了清…… 当天晚上李唐被安置在了清宁宫偏殿,皇帝晚膳之后又来探望了她一次。 皇帝这次来,纯粹是被万贵妃赶来的。他根本不想来单独见李唐,万贵妃却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听汪直说了,他那姑姑心气平得很,从没出口抱怨过皇上对她不闻不问,还总在感激皇上的各样关照,皇上总该主动去看看她才对,不然拖得久了,才真正尴尬呢。 皇帝也不想跟太子生母闹僵啊,尤其今天还见周太后似乎很喜欢李唐,他有点担忧李唐会被周太后争取过去,以后再被当枪使,跟万贵妃干仗就麻烦了,趁现在能拉拢一点算一点,于是就答应了。 晚上来了,依旧先到正殿拜见周太后,见到李唐没在,果儿仍然留在次间南炕上由周太后逗着玩。皇帝心有忧虑,尽量控制着语调劝说道:「果儿还小,从没离开过娘,倘或哭闹起来未免吵您,夜间还是叫他陪着纪氏去睡的好。」 周太后出奇地好说话:「那是自然,再叫他玩一会儿,看着困了也便抱去偏殿了。」 她越好说话,皇帝就越担忧。谁知她是不是已经跟纪氏达成什么协议了呢。 接下来周太后还说了李唐许多好话:「……原想着她是宫女出身,还是蛮族,不定有多粗野呢,没想到竟是个极规矩稳重的,言谈举止倒比宫里这些嫔妃还要上得台面。」 皇帝越听越不安,又陪周太后闲聊几句,他便告退,去偏殿见李唐。 李唐这边有周太后给分派的下人,也有她从安乐堂带过来的贴身下人,天黑之后,她早早便以累了想歇着为由,将陌生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知根知底的四个宫女。 皇帝来后,李唐依着规矩见了礼,皇帝不尴不尬地问候了几句「可住得惯」、「还缺点什么」之类,没等他转换话题,李唐先道:「奴有个不情之请,贸然说出来,还请皇上恕罪。」也不等皇帝回应,她便一气儿说下去,「早年贵妃娘娘便给过我诸多恩惠,听闻她人品高洁端方,处事也沉稳老道,奴便想着,若有幸能在她跟前待上几年,学学东西,必定受益匪浅。眼下奴居住何处尚未定下,可否请皇上全了奴这心愿,让我带着果儿住到昭德宫去?」 皇帝好生意外:「是谁对你说了贵妃的好话?」他直观便想:莫非母后还会说万氏的好话?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唐嫣然一笑:「皇上您忘了,奴与汪直小公公是旧识啊。」 皇帝还真把这茬忘了!前面三年工夫他都没见过李唐的面,虽然一直都知道汪直总去看她,但这次接她回来的事他并没跟汪直谈起过,于是一见了李唐的面,印象里的那个纪氏跟她对不上号,倒把汪直的关系忘了个干净,连来前还听万贵妃提过汪直,他都没往那边想。 第161页 这时他才暗骂自己犯傻了,她与汪直那么亲厚,自然是心向万氏的了,怎可能轻易被母后拉拢了去? 如此一来,他对李唐顿时生出一股「自己人」的亲切感,感觉看着她都比刚才更顺眼了。 皇帝颔首道:「其实朕也早有此意,眼下永安宫正在修缮打扫,你与果儿去到昭德宫暂住,将来再迁过去便好。」 李唐却道:「皇上,奴无意迁居别宫,倘若贵妃娘娘不嫌弃,奴愿常住昭德宫。」 皇帝一怔:「可你若封妃,总该独领一宫,住在昭德宫不合规矩。」 这也是周太后最最揪住不放的一条,歷来没有两个妃位以上的皇妾同住一宫的,当然也没有妃位皇妾带着孩子住在太后宫里的,但相比较而言,住清宁宫还是比住昭德宫面上好看。这是周太后留李唐母子住下最强有力的一项理由。 李唐笑道:「封妃什么的,倒是小事。我宁愿暂不封妃,也想陪伴贵妃娘娘左右。她待我有恩,若能侍奉她几年,聊作回报,才是最好。」 皇帝这下更意外了,后宫里的女人,还有连封妃都看不上眼的?他直观判断,李唐是另有什么图谋,然后想起汪直,这点疑虑才打消了。纪氏是跟汪直还真是一类人! 不管怎样,她能主动这般要求,都是正中皇帝下怀,他嘱咐道:「你既然有这份心,朕也乐得成全,只是恐怕有违老娘娘心愿,明日早晨待后妃们来晨省之时,朕再当众向老娘娘提起,到时你别随意插言,一切听朕安排。」 李唐一概答应,也谢了恩。 她跟前的下人原先都是些比较年轻的,最年长的一个是个姓韩的姑姑,也才不到三十岁。这次要回宫了,王皇后才指派了两个年长的嬷嬷来教她规矩,但李唐与她们不熟,这会子也没叫她们留在跟前。 等送走了皇帝,韩姑姑便问李唐:「娘娘,您这样能成吗?」 李唐没明白:「怎么不成了?这不都是早定好了的吗?」 「是定好了,可原先咱也没想到,老娘娘下午跟您说了那么一套话。」韩姑姑苦笑着替她换衣裳,「她刚说了那么多贵妃娘娘的坏话,您就主动要去昭德宫,这不是打老娘娘的脸吗?」 李唐却不以为然,撇嘴道:「若非听她唠叨了那一通,我还没这么急着走呢!」 吴废后传谣言还可能是真的不分真假,可周太后明明都清楚万贵妃有没有做那些事呀,堂堂大明朝的太后竟然知谣传谣,说瞎话不眨眼,当真品行恶劣!李唐再不想叫儿子在她跟前多呆一刻。 之前汪直为她细细分析了局势,最理想的前景当然是她封了妃,独领一宫,也把果儿带在身边养,但那样防不住周太后,到时周太后纵是不直接把孩子要走,也可能三天两头叫人把孩子抱过去住,那样的话孩子名义上没养在清宁宫,实际也差不多了。 李唐可没有柏贤妃那么坚厚的背景,也没那么强势的性子,到时只能任由周太后施为,毫无反击的底气。所以她很需要找个「靠山」。指望皇帝?没可能的,这辈子也没可能。她只有跟万贵妃抱团,才能跟周太后打擂台。 听汪直这么说了,李唐一点反对意见都没,她本来就有点害怕回宫,乐不得找万贵妃为她撑腰呢。何况还有汪直担保,只要她不情愿,万贵妃绝不会留子去母,抢走她的孩子。李唐毫无顾虑。这会儿见识了周太后的嘴脸,她更是迫不及待逃离清宁宫,赶紧去投奔万贵妃。 次日一早,皇帝与众后妃们都来清宁宫请安。大家都已经听过了纪氏母子回宫的消息,见李唐带着小皇子出来见人,没谁觉得意外。只是这些多年不得怀孕的女人们见到人家被临幸一次就生了儿子,艷羡和自怜都是溢于言表。 李唐依着规矩一一拜见了太后、皇帝、皇后、贵妃,再往下妃位就没人了,李唐尚未正式受封,论品级是最低的,但剩余那些小嫔妾哪个敢对太子生母不敬?见她施礼,个个儿都慌忙站起身还礼。 这是李唐与万贵妃头一回见面,两人也算神交已久,面对面时都打量了对方一阵,心里都是一句「原来这就是她」。 每人都为果儿备了见面礼,待寒暄过后,皇帝便直奔主题,对周太后道:「果儿还太小,住在清宁宫势必吵着您。依朕看,还是尽快叫他们母子到昭德宫居住为好。」 周太后很意外他为何忽然当众「发难」,淡漠道:「此事哀家不是已然说过了么?哀家知道皇上早有心将皇子交给贵妃抚养,可如今果儿生母健在,难不成皇上是有意叫她们母子分离?」 皇帝料想着今日直说李唐要走,周太后很可能当场发怒,强行留下孩子,只叫李唐自己走,这就是今日谈判的重点。他正盘算着如何把话题转到「母子分离」上来,没想到周太后倒自己上道了。 皇帝心下庆幸,含笑道:「那自然不能,朕承诺母后,绝不拆散纪氏母子。母亲住到哪里,孩儿便跟到哪里。」 周太后撇嘴冷笑,慢条斯理道:「那便好了,纪氏不日便要封妃,住在昭德宫不合规矩。将来她独领一宫之前,还是暂住清宁宫为好。」 「朕想对母后说的重点正在这里,纪氏已然对朕提出,她自己情愿暂不封妃,也要常住昭德宫,与万氏相伴。」 皇帝此言一出,除周太后大惊之外,王皇后和其他小嫔妃们也同样个个吃惊,面面相觑,仅有万贵妃微微含笑,不动声色。 第162页 周太后视线从皇帝转到万贵妃,最后落到李唐脸上,不可置信地问她:「这真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是不是有人威逼过你?」 老太后冲动起来,连皇帝的面子也顾不得了。 李唐跪下,含笑回道:「回太后娘娘,没人威逼过我,确确实实是我自己情愿暂不封妃,去昭德宫侍奉陪伴贵妃娘娘。」 她微顿了一下,如黄鹂一般清脆利落地说下去,「太后娘娘怕是有所不知,原在昭德宫当差的汪直小公公与我是旧识,多年以来汪小公公常来看我,早对我说了无数贵妃娘娘的事,我与贵妃娘娘也算得神交已久,对她人品处事钦仰有加,如有机会去她跟前陪伴侍奉,正是求之不得。请太后娘娘成全!」 周太后怔怔看着她,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侍立一旁的杜嬷嬷已在急急盘算:这下娘娘怕是要气病了,上回吃的静心平气丸不知还有没有剩余…… 周太后都没话说了,皇帝便趁热打铁,发话叫人立刻行动帮李唐母子搬家,当天上午,李唐便抱着果儿住到了昭德宫里。 昭德宫没有东西偏殿,万贵妃早就叫人将一直空着的后殿收拾好了,一应器具干净又齐全,连壁挂、花瓶之类摆设都极尽周全,李唐一迈步进来,简直被一屋子的金碧辉煌晃瞎了眼,惊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奢华的屋子! 万贵妃跟进来对她说:「你的份例还未送来,这里头都是我的旧物,只能委屈你先用着,回头再依着你的喜好换新。要还缺什么便跟我提,千万别见外。」 李唐受宠若惊得不得了,把怀里的果儿交给乳母,便对万贵妃跪下来谢恩。 万贵妃亲手扶起她笑道:「你也是快受封的人了,没有外人在,就不必这么在乎虚礼,咱们都是自己人。」 待李唐母子安顿下来,必须说的话都说完了,万贵妃陪她坐在后殿西次间里闲聊,没聊几句,俩人就冷场了。 有汪直往来传话,她俩对对方都有一定了解,也都知道对方对自己有一定了解,只是不知道究竟了解多少。这种半生不熟的状态比陌生人还别扭,还不好处理。 最终还是万贵妃先找到了突破口:「这回来前,汪直是怎么跟你说的呀?」 果然一提汪直就有话说了,李唐笑着把汪直如何与她计议,联合皇上,达到住到昭德宫来的目的过程说了一遍。 当初汪直是给她们两个分别传话定好的计策,这会儿俩人一对照,都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得意。如此往来一说,两人便熟络了许多。 万贵妃提出一个疑问:「今天老娘娘的反应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她会动气是一定的,可最后看她那脸色,也忒阴沉了些。你可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隐情?」 她没好意思直说,那时周太后的眼神就像要把李唐一口吃了,万贵妃本来料着她会恨自己,或是怨皇上,不明白她为啥好像更恨李唐。 李唐一听这话就笑得更开心了:「您不知道,昨日皇上走后,老娘娘拉着我的手说了老多老多您的坏话,全都是外人胡编乱造的那些,最好笑的是,她竟然不知道我跟汪直熟识,还当着我说您跟小宦官如何如何,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昨日才那么说了,今日便见到我主动来投靠您,可不是要生气的么?」 万贵妃都听呆了,天啊,老娘娘都快被她气死了吧?这会儿会不会已经传太医了? 见她脸色变了,李唐才醒悟道:「哎呀我是不是话多了?娘娘您可别生气,老娘娘是何样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就是……嗯,不大会说话么?」她差点一顺嘴说周太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是……」万贵妃怔了一阵,好不容易把思绪拉回到重点上来,「老娘娘都那样说了,你怎好还这么直古龙通地就过来?好歹该给她留点颜面,徐徐图之才好啊!」 李唐也愣了,再想起昨晚韩姑姑也说过类似的话,才醒悟到好像是自己犯了错:「啊,那现在……是不是已经晚了?」 万贵妃眨着眼睛无话可说,这妹子,比汪直还直! 第77章 闺蜜 如果直接对外宣布,刚接回宫的纪…… 如果直接对外宣布,刚接回宫的纪氏母子被安置到昭德宫,而且是长期居住,还要延缓为纪氏封妃,外廷势必会有人上疏反对,再如何对他们解释是纪氏自愿,也没用。 外臣光是说不合规矩还是小的,到时势必又会有人质疑皇帝偏宠万贵妃而威逼皇子生母,甚至是万贵妃为了抢夺皇子,蓄意求得皇帝如此安排。 皇帝深知这些套路,就在没有正式公开之前,先招了商辂来商议对策。 自从上次商辂领头上疏请求调查柏贤妃之后,皇帝对他好感大增,时而有意与他增加接触,随后越来越发觉,商辂处事圆融,比首席辅臣彭时那个倔老头更会办事,也更会说话。时至今日,皇帝单独招商辂来议事的次数已经明显多过彭时了。 而且此前商辂便已上过一份奏疏,称颂万贵妃贤良淑德,请求皇上准许将小皇子交予万贵妃抚养(李唐被放在安乐堂住了两年多,皇帝对外所称的理由是她多病,所以理论上皇子应该另外找人抚养),这回的事自然也正好找商辂商量。 其实商辂除了内阁二把手的身份之外,如今又擢升吏部尚书,皇帝单独招他议事也属正常,外人没什么可评判的。 第163页 听完皇帝的叙述,商辂拱手道:「恕微臣不解,那位纪娘娘因何会自愿定居昭德宫,为此不惜放弃封号?」 皇帝没说话,朝一旁的怀恩递了个眼色。怀恩便道:「商大人有所不知,那位纪娘娘与贵妃娘娘跟前的一位近侍是旧识,早年还因此受过贵妃娘娘的关照,对贵妃娘娘十分感恩,也颇有了解,才会有意侍奉陪伴贵妃娘娘。」 「哦。」商辂虽点了头,却毫不掩饰「你拿这点话来敷衍我我怎可能会信」的意思。就因为这点缘故,宫中唯一一位皇子的生母就能自愿放弃妃位封号?骗鬼呢。 本来嘛,请他来就是为了商量如何服众,让外人别来反对,如果连个底都不跟他交,让他都无法信服,又怎么指望他去说服外人? 皇帝对怀恩嘆道:「把老娘娘那事也说了吧。」 怀恩这才道:「其实纪娘娘也是不得已,只因太后娘娘也有意教养皇子。倘若纪娘娘封妃独领一宫,皇子便是不被接进清宁宫教养,也会时常被抱过去。」 商辂这才一脸恍然,点了点头后,他笑着向皇帝施礼道:「皇上请放心,此事包在微臣身上,您只管为纪娘娘另拟封号,昭告天下,届时必不会有人上疏反对。」 别看朝臣们分帮别派,平日里为政见吵得不可开交,大有势不两立之意,但对周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品、适不适宜教养太子这一点,朝臣们的意见绝对整齐划一。 有过为钱太后闹的那两次,又有这几年周家人不断欺男霸女强占田地的消息传出来,周太后还能有什么好名声?要把周太后在外的名声与万贵妃名声最差的时候相比,真可算是不分伯仲。更不必说,上一位太子才在去年死于周太后的监管不力。 就是不为公、只为私,也不能任由周太后教养未来的储君。朝中重臣们都多多少少参奏过周家人,万一将来当今圣上走得早,由周太后教养出来的太子登了基,他们还不得集体回老家? 只需透露给朝臣们「老娘娘想抢孩子」,再没谁会反对孩子住进昭德宫!与此相比,让太子生母受点委屈算什么大事? 皇帝见到商辂答应得如此干脆,又这么胸有成竹,还有点奇怪,但稍一转念,便也想到了这一节。不得不说,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目的达到了就好吧! 汪直再来昭德宫探望时,接引的下人告诉他,贵妃娘娘正在后殿陪着纪娘娘呢。 好,这下他常需探望的俩人凑到一块儿了,他可以少跑一趟了。 后殿完全是依照前殿的样子布置的,李唐日常待的西次间跟万贵妃的西次间连装潢摆设都相差无几。汪直还是头一回进来看,一看就觉得:万贵妃一定是生怕别人(尤其是他)认为她慢待李唐,所以极尽所能要把李唐的住处装扮得跟她的一模一样。 这屋子简直就她房间的復刻,除了家具样式、炕褥和门帘用的绸缎料子一模一样之外,竟然连炕屏、壁瓶、熏炉、挂灯等等好多摆件都是一样的,其余个别不一样的,想必都是她实在找不着同样的,就找个类似的代替一下。看见不同的摆件,也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哦,这个是代替那什么东西而放的。 而且连摆放状态竟然也都是一样的,汪直记得前殿一只高脚方几上的四耳翡翠熏炉的四只耳朵常年都以与墙面四十五度角的样子放着,在这儿换了一只大小相近、形状相同的白玉熏炉,摆放角度与那一个分毫不差。 汪直都有了一步迈进前殿西次间的错觉,原来都没发觉,万娘娘是个强迫症! 话说,有些东西拿给李唐用,难道不算逾矩吗…… 李唐还没正式册封,定下的位份为嫔,汪直进来依着规矩先给万贵妃行礼,然后也向她行了礼。 这还是李唐头一次受他的礼,原先对张敏的礼都受惯了,一见汪直竟来下跪,李唐顿时如坐针毡,连忙从南炕上起身将他拉了起来。 万贵妃笑着劝道:「这些过场还是免不了要走一走的,你也及早学会受着吧。」 李唐坐回来笑道:「您说的是,我该学的还多着呢。」 看见她们两人对坐笑着交谈,汪直总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毕竟歷史上没谁记录过这两个女人曾经这么和谐相处过,他之前也不曾想像过她俩会有机会交朋友。 万贵妃遣了外人出去,也让汪直在小杌子上落座,三人一处自在闲谈。说完了几句相互问候的过场话,汪直挺郑重地说道:「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们两位说。」 万贵妃与李唐互相看了眼,又都一起将目光转回到他,洗耳静听。 汪直道:「如今我在宫里真正信得过的人只有三个,你们两位就是其中之二,第三个是李质……」 李唐忍不住含笑插口道:「你连师父都信不过?」 汪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师父是好人,但他不是随时听得进我的话,所以对着他,我也不敢随心所欲地说真心话。你们两位都是我最最信得过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拿对方都当最最信得过的人,将来相互提携,彼此间谁都别去心怀芥蒂。在后宫里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可太难了。你们两位,都是对方做心腹人的绝佳选择。」 万贵妃与李唐听后又互相看了看,李唐问:「他平时也这么跟您说话?」 第164页 万贵妃笑道:「我正想问你呢,他平日是不是这么跟你说话。」 李唐也笑了:「差不太多,不过这算是最怪的一次。」 万贵妃更是笑出声来:「我原就总觉得这孩子怪里怪气的,时不时便要说些怪话,尤其我越宠着他他就越怪。」 李唐笑道:「可不是吗?换个人谁会这么说话?」 汪直呆呆看着她俩,一时无言以对。 好吧,我是个外人! 他当然并不是外人,李唐与万贵妃才刚结识,总要有个磨合期。平日万贵妃常来后殿找李唐闲聊,也有时会差人请她去前殿闲坐。万贵妃独居昭德宫多年,从没跟哪个嫔妃亲近,没有过密友,其实挺想找个信得过的闺蜜好好作伴,只是一时还闹不清李唐是也自愿亲近她,还是只为面上交情,实则更想自己呆着。 李唐当然也很想亲近万贵妃,但也同样不清楚贵妃娘娘待她热情是却于情面还是真心实意。两人都保持着客气的疏离,一时半会还走近不到一处去。 这样时候汪直就好发挥作用了。没有万贵妃在时,李唐就向他吐槽贵妃娘娘太过客气了,好东西总成箱成箱地搬给她,弄得她好惶恐。 没有李唐在时,万贵妃又来问他,李唐是不是有什么心里不满又不敢说,看她好像总有点不大高兴还欲言又止的。汪直就给她解释:李唐是穷日子过惯了,突然收了您给的那么多好处,她心慌。 万贵妃笑说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去叫她怎么自在就怎么过吧,我送过去的东西有她不喜欢用的,尽管收进库房里便是。 她一发话,次日再去后殿一看,李唐几乎把所有非功能性摆件全都收走了,屋里一下子素净到了极致。 看见万贵妃一进屋脸色就变了,李唐满心惴惴,再看见汪直就拉着他问:娘娘看她送来的好东西我都不用是不是生气了呀?你快去替我问问,记得措辞委婉着些啊! 汪直见了万贵妃,万贵妃又拉着他问:是不是我送给李唐那些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啊?唉,她是读过书的人,想必是看那些金的玉的太俗气了吧? 汪直解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她是穷惯了,用不惯那些好东西。 万贵妃又说:那她是不敢用?你好好宽慰宽慰她,以她的身份,用着没事。 汪直哭笑不得地说:您没明白,她是嫌屋里东西太多了,眼睛累。 万贵妃奇怪:还有人会这么想? 汪直没好意思说:其实我也一直那么想来着。 有他在中间往来传话几次,万贵妃与李唐对彼此的秉性很快就加深了了解,渐渐熟络了起来。 看着李唐性子温婉内敛,性子又单纯直率,万贵妃是真心挺喜欢的,平日也都尽心关照,只是有件事,有点惹她发愁。 昭德宫本就是皇帝常来的地方,这下有了皇子入住,皇帝更加有理由常来,几乎是每天都来一趟。当然每次来他还是直接走进万贵妃的前殿,不会主动移步后殿,这样时候万贵妃都会差人去抱果儿,每一次都是乳母抱着果儿过来见驾,李唐绝不跟过来。 如此两次,万贵妃还当是李唐面子薄,认为没特意请她她就不便来,等皇帝再来了,她再差人去抱孩子时就多交代一句,请纪氏也一起过来。结果李唐却叫乳母传话说,她身体不适,不宜见驾。 万贵妃就明白了,李唐根本不想见皇上。对此皇帝倒是没什么意见,他面对李唐一样尴尬啊,能不见更好呢。 万贵妃却有点担忧,身为嫔妃,不愿见皇上算怎么回事呢? 其它的都还罢了,有一次李唐正在前殿陪她闲聊,忽然皇帝来了,李唐一听奏报就立刻从炕上弹了起来,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见驾之后,她就急慌慌地告退走了,皇帝好像不没觉得怎样,万贵妃反倒尴尬得不得了。 大概也是太多年背负善妒擅宠恶名的缘故,万贵妃忍不住会想:这传到外面,该叫外人怎么说我呀!压着皇子生母不叫人家见驾? 汪直早就说过,李唐对皇帝是一丁点怨恨都没有的,万贵妃就闹不明白,不怨恨的话干什么连见都不愿意见啊?尝过人事的年轻姑娘怎会连自家男人都不愿搭理呢?看看其他的嫔妃都是什么样儿的,恨不得钻到昭德宫里来堵皇上呢! 也不能啥事都指望汪直,万贵妃就去试着找李唐谈,问她是不是有点怕皇上。 李唐很坦然地回答:「也没什么怕的,只是觉得不熟。」 万贵妃苦笑:「这算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啊,你总躲着皇上,到何时都熟不了。」她拉着李唐的手劝说,「你如今是正经嫔妃了,是皇上的女人,以后还是多亲近着他些。身在后宫里,圣宠才是最好的护身符,什么都比不上这个。」 李唐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万贵妃见状鼓励道:「你想到什么,尽管说就是。」 李唐一脸纯真无害的笑容:「我是想到,我有果儿,有汪直,还有您这么大的靠山,还要什么圣宠啊?不是已经挺好了吗?」 「……」万贵妃也不知是该高兴还该继续发愁,「罢了,你不情愿也不好勉强,回头我去跟皇后说一声,先给你报病吧。」 李唐没明白:「怎么还用报病呀?」 万贵妃啼笑皆非:「你都没想过,你回了宫,就理当要侍寝的呀!你如今牴触皇上,真要去伺候他,流露出来,难保会惹他不快,到时对你更不利。还是先为你报病,将你从侍寝单子上下来,等你自己情愿了再说吧。」 第165页 李唐无言以对。她最近越来越发觉,原先汪直偶尔对她流露出「你怎这么傻」的意思,原来一点都不夸张,跟万贵妃一比,她真就是个小傻瓜。 万贵妃为她报病倒没什么难度,别的病说了或许唬不住人,大可以说是妇科病,这种病外人看不出有还是没有,而且真的不宜侍寝,也还真的十分常见。 李唐认为皇帝应该不会再次对她发生兴趣,但凡事不能保证没个万一,有万贵妃为她请了长假,她还是安心多了,事后又对万贵妃好好感谢了一番,结果却唤来万贵妃一顿说教:「我这么做只是为你稍作拖延,你不能当做长久之计呀!以后多多随我陪皇上说说话,跟他熟络着些,记住你是他的女人,迟早还是要伺候他的!」 她之前一直对李唐十分温和客气,这还是头一次摆了架子,倒比分给李唐的教养嬷嬷还更像教养嬷嬷。 李唐就像个被班主任训了的小学生,一概点头应是。 等汪直再来了,李唐就对他说了这事,最后笑道:「原先总听人说贵妃娘娘如何善妒,我还想着,人家是宠妃,善妒也实属正常。如今才知道,那些都是再荒唐不过的笑话!」 汪直笑道:「更可笑的你还没听说过呢,外间有人传说贵妃娘娘是打胎狂魔,宫里多年没有子嗣,都是因为她给怀孕的嫔妃喝了打胎药。」 李唐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怎可能有人信那种鬼话?」 汪直心想:再过几百年还老多人信呢! 第78章 军训式读书 李唐是得罪了周太后,不过…… 李唐是得罪了周太后,不过也算不得多严重的事儿。 全宫公认,周太后其人别看很讨人厌,其实有着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暗中行使阴谋诡计害人。说到底也是她头脑简单性子直,更看重面上压人一头的风光,而非暗地里讨到便宜的窃喜。她看不惯谁就直接怼谁了,懒得事后再去想办法暗地里使绊子。 钱太后附葬时明面上服软、暗中在墓室里捣鬼,算是周太后人生唯一一次行使的诡计。为此她当时还很不爽了一阵子,就因为没在明面上压倒外臣,面子没讨回来。 那次是夏时和傅恭两个宦官为她出的主意,后来夏时调走,傅恭挨了一顿板子后就开始缩头做人,又有杜嬷嬷随时弹压着,没谁敢随便给周太后出鬼主意,周太后的诡计生涯便因此断绝。 得罪了这样的人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基本上只要她的脸色再难看你也视而不见,她说什么难听话酸你你都听而不闻,就没事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一定得老老实实别犯事叫她逮到把柄。为此万贵妃替李唐操了不少心。 李唐在嫔妃里是个新人,别人是刚入选就被指派了教养嬷嬷教规矩,她是等到要回宫时才行驶这个步骤,哪个教养嬷嬷敢对太子生母太严厉啊?于是李唐就保留了大量的「天性」。 她从前在东裕库当差的时候,也是处处规矩小心的,搬去安乐堂住了两年,并没多添什么做侍长的派头,性情倒是散漫了许多,习惯性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留意的编外人员,散漫点也没谁会在意。她生就也是自由散漫的性子,这两年里就放飞了自我,搬回宫后一时也没降落。 节庆宴会上要戴的金冠太重?那就不戴了嘛! 大礼服太厚太热?那里头就少穿一层嘛! 老娘娘自称身体不适无需请安?那太好了我再多睡会儿! 老娘娘要逛西苑所有嫔妃都去陪着?既然所有嫔妃都去还要我去凑什么热闹?不去也行吧! 对此万贵妃只能大刀阔斧地否定三连: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万贵妃一开始担忧奴大欺主,一直替她弹压着分给她的两个嬷嬷,当着嬷嬷的面告诫李唐,万事尽管自己做主,别叫奴才们管着你。然后很快就发现不成,她又只好转而去叫李唐多听听嬷嬷们的意见,别去任性而为。 那都不是任性而为,简直是任性胡为! 李唐倒是很听话,嬷嬷们劝说什么她还常有疑义,但只要是万贵妃说的,她都毫无意见坚决执行,张嬷嬷她们都曾打趣说:娘娘的懿旨对纪娘娘比圣旨还灵呢。 这样严防死守还是难免百密一疏,有回正式饮宴被周太后发现,李唐的裙子底下竟然穿了双缝着小猪的靸鞋!而且不是小猪绣花,是塞了棉花做成的立体小猪头,一走路还颤颤的! 那是李唐为逗孩子玩,自己做的。她以为从上到下规规矩矩穿戴好就成了,哪成想一双鞋也会惹事? 周太后这次还真不是有意找茬,是真的要气疯了:你穿着一双猪鞋来见我是什么意思?骂我是猪?下回要不要直接顶着个猪头来见我? 皇帝和王皇后都帮着说情,周太后才答应只判了李唐罚跪一下午。李唐回去直躺了十来天才把膝盖养好,万贵妃身为宫主,也因监管失职被罚闭门思过一个月。 事后李唐很内疚,万贵妃很头痛,两人相约:决不能再让类似的事发生! 汪直听说了这些事全都哭笑不得,不过非常欣慰一点,有了万贵妃帮衬,李唐融入后宫环境顺畅多了,而有了李唐陪伴,万贵妃也比从前阳光多了。把她俩安排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汪直对她们两人都更放心了。 万贵妃一开始对果儿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只初见时抱一抱,后来每次见到稍稍哄逗几句就完了。李唐私下里问汪直,感觉贵妃娘娘也没像他说的那么喜欢孩子,不知会不会反而觉得院里多了个小孩子吵闹烦人呢。 第166页 汪直告诉她,因为皇上早有抱个孩子给贵妃娘娘养的心意,贵妃娘娘怕你会疑心她想抢走孩子,才故意对果儿疏离,你以后有意多让果儿与她亲近亲近,她必定喜欢。 李唐听后就常主动带果儿到前殿去找万贵妃,鼓励果儿去粘着万贵妃,甚至让果儿留在前殿过夜,万贵妃果然心情大好,待他们母子都更比从前亲厚。 汪直好难得看见万贵妃一扫阴郁之气,笑得更多,也更真心了,整个人变得开朗了许多,仿佛都变年轻了,虽说,好像表情纹增加了…… 盘点一下关心的人,怀恩循规蹈矩,张敏外调高升,李唐和万贵妃成了闺蜜,李质爱情有了归属,汪直有种自己可以退休了的悠闲赶脚。 这一年是成化八年,他才十周岁。 皇帝早在两年前刚调他来干清宫时,提的理由就是该送他去内书堂读书了,等真调来了,他却将此事全然抛诸脑后,从没再提过。 皇帝不提,汪直也不急,甚至怀恩都不急,即使没上内书堂,怀恩也看得出小徒弟读书写字是把好手,比很多上过内书堂的小宦官都强,有什么可急的呢? 最后倒是覃昌急了,他也想送李质去内书堂,李质虽然平日总显得憨憨的,文化方面的天赋却比较出众,学认字写字都挺快,背书背诗也不错,汪直自认若非自己是个作弊的,也不见得胜得过李质。 覃昌一共拉过五个门下,就遇上李质这一个有读书天赋的,其余四个都是棒槌,他怎能不珍惜这个好苗子?因早就跟怀恩甚至是皇帝都说过,等两个孩子长大了,送他们一起去内书堂,覃昌就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俩孩子年纪都差不多了,却没人再提这事,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他的宝贝徒弟耽误了? 他鼓动怀恩去奏请皇帝,怀恩却认为无所谓。在怀恩看来,内书堂的读书经歷只是个文化宦官的文凭,是个象徵而已,想让徒弟读书,自己平常教一教也是一样,很可能效果还比去内书堂集体学习好呢。所以不急。 覃昌还是急,一般小宦官十岁左右就上内书堂,眼看李质再过年就十三了,覃昌终于等不下去,私下跟李质说,咱不等汪直了,师父先送你去读书吧。 李质听后就笑了:师父您真这么急,叫我去跟汪直说,再叫他去求皇上不就成了? 覃昌还真没想过这个渠道,他行事讲究的是隐忍消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跟皇帝说的话就忍着不说,从未想过拿这点小事去打扰皇上。 结果还是如李质所言,由汪直去向皇帝提了,皇帝就亲自发话送他们两个去内书堂——奉旨读书。 汪直早在前世就听说过内书堂的名声,今世也总会听人提起,却在穿过来六年多里,一次都没去当场参观过,原因无他,内书堂实在太太太远了! 他不明白,一座给宦官读书的书院干什么要建到宫城之外、而且是皇城的东南角上去。那个位置又偏又远,他在宫里时不便过去遛弯,出宫时也不会从那经过,所以多年来看都没看过一眼。 出了内书堂外门,街对面就是皇家大食堂光禄寺,难道是为了学员吃饭方便?可内侍们一般并不在光禄寺吃饭吶。 这个原因其实不难索解,等到他真去了内书堂,看一眼就明白了。在内书堂教书的老师都是外臣,一般由翰林院的翰林充任,学生也不仅限于内侍,还有极少数外来的陪读幼童,多是宦官收养的义子、从子之类,那些都是生理正常的男性,宫廷当然不可能允许这类人接近宫城,所以地点也就安置得越远越方便。 这就难免苦了上学的小宦官们。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吃几口早点就起身往内书堂赶,穿过宫里夹道的时候还不许跑,那样是失仪,只能快步地走。汪直和李质住在干清宫还算好的,那些从西廊下家、甚至是住在宫城之外赶过来的学生路途更远,相当于每天早晨来个一公里竞走,大冬天到了内书堂也是个个头顶冒汗。 内书堂每年入秋时分招收新生,汪直和李质就在成化九年的初秋正式入学。 内书堂的统一校服为青贴里,就是低品级的宦官那身标配制服,汪直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把扎眼的蟒袍收起来,每天只穿青贴里装低调。那种青其实是石青,就是有点偏灰色的深蓝,颜色非常素,汪直总会联想到民国时的长衫。 穿着这颜色的外袍,腰间挂着牙牌,垂着一尺多长的大红长穗子,一走路摇摇曳曳,其实很好看。汪直觉得这一身校服比前世从小学到大学的校服都漂亮。 上内书堂的宦官年龄在九到十四岁之间,年纪稍大的戴乌纱三山帽,年纪小的梳髮髻,人数有近四百个。近四百人都穿一样的袍子,进了书堂便会见到一大片石青色,谁跟谁都差不多,想在其中找出个熟人都不容易。 真来读书了汪直才发现,内书堂的教学制度非常滴稀松二五眼。学生有那么多,年龄上下相差九岁,而且有的已经就读三年,有的像他们一样刚入学,可这些学生竟然全都集中在一起读书,连个年级都不分。 他们提前领到了课本,是《内令》、《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千家诗》、《神童诗》等一大摞,刚开学从《百家姓》开始学。 汪直询问了一个读到第三年师兄,才知道老师教学就是按照这些课本轮着教,大约一年多转满一轮。《百家姓》已经是这位师兄第三次学了,还有来得更早的师兄都学第四轮了,而跟汪直他们同时入学的小宦官里有的连字都还认不了多少,翻着书几乎是睁眼瞎。这样的学生们就在同一个课堂上上课。看起来这样的教学纯粹是形式主义啊! 第167页 而且更神奇的是,一说起古代书堂,现代人想像出的画面应该是学生们席地跪坐,每人一个矮矮的书桌,摇头晃脑地那样读书对吧?内书堂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的课堂上只有老师一个人是坐着的(跟现代课堂正好相反),而且只有老师坐在书堂的屋檐之下,学生们别说没有书桌、需要站着,还连头顶一块瓦片都没——近四百个学生,是挤挤挨挨站在院子里听课的,跟现代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差不多,遇见大太阳天气要晒着,遇见小雨小雪天气要淋着,遇见颳风天气要吹着,只有雨雪太大了才可以暂时停课。 这是上学?军训也不过如此!那些字都认识不多的小宦官在这样条件下还能学得会什么? 汪直听说过,宣宗时开始设立内书堂教内宦读书,对此外廷一直是有着反对声音的,宦官们学好了文化,不就跟他们抢权力了吗?大概正因如此,内书堂教书才教得这么吊儿郎当。文官们或许巴不得他们啥都学不会呢。 汪直好佩服师父和覃昌那些学问好的前辈们,在这样的书堂也能学到那种水平,恐怕百分之九十靠自己了吧? 真来上了学,汪直好后悔听了李质的怂恿去求皇帝,他们在干清宫当差多清闲吶,没事儿跑这儿军训来了! 第79章 小汪老师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忽然变得特别好。不光是因为每天上下学增加了很多运动量,也是因为上课内容太催眠。 他真心怀疑那些老师们是故意不好好教课,明明有不那么催眠的上课方式啊! 一共五个老师,每个人一连授课五天,轮流上课,五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读,慢条斯理地讲解意思,最后慢条斯理地收尾总结,连偶尔提问,都一样是慢条斯理的,就像随时都在深情朗诵。 若非汪直在内阁听过毛弘、商辂他们几位老大人说话,他会以为文官们全都是这样拖长了声音慢慢说话的。 站在课堂上听一会儿这样慢悠悠的声音,他就开始犯困,困得昏天黑地,别说听课,简直坚持站着都困难,总会磕着头想栽倒。在入学近一个月的时候,他真有一回栽倒了,李质想拉他没来得及,他就扑到了前面一个小宦官身上,把人家给压了个马趴,一时间课堂上哄堂大笑。 汪直在笑声中爬起身,还一片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儿? 教课的老师铁青着脸叱骂他有辱师长,要叫他去孔子像前罚跪——内书堂刚进门的门厅正面挂着一幅孔子像,很多受罚的学生会去那儿对着画像罚跪。还是学长们纷纷替他求情说好话,老师才放过了他,改为罚他抄书十遍。 汪直最初听见「学长」这个称唿,还觉得很出戏。书堂里有六位学长,是老师选出来的六个年纪较大、学问也教好的学生,相当于班干部,平时帮着监督学生的规矩,管理秩序。 汪直是史上年纪最小的太监,还是御前红人,又是怀恩的徒弟,宫里宦官没人不知道他,也没谁会想得罪他,大多还都会找机会讨好他,他惹了事这些人自然都来帮他说话。而且连做老师的都是品秩不很高的文官,也都情愿给怀恩多留些面子,对汪直并不很较真。 这次栽倒事件之后,学长们都来告诫他,以后还是小心些,不然真被罚了扳箸,可不是闹着玩的。 扳箸是起源于后宫的一种刑罚,受罚的人背靠墙壁,躬下身子,两手抱紧两腿那样头朝下呆着,时间稍长就会引发头晕呕吐等症状,据说还曾死过人。在内书堂违纪的小宦官,轻则别打手板,重一点罚跪,再重就是扳箸。 汪直知道,学长们只是好心劝他重视规矩,没谁会认为教官们真敢那么整他。而且他也觉得那样的刑罚太过头了。只是读书而已,至于的么?宦官是皇帝的家奴,说到底就是皇帝的私有财产,你们一群外人有什么资格把人家整得半死不活啊? 但听学长和同学们说起来的意思,那样受罚的学生还不少,一年至少也有好几个,其余罚跪和打手板的更是多见,光汪直上了一个月的学见过的,都已经有好几个小宦官被打了手板,理由只是因为被点名背书没背下来而已。 听说之前那些被罚扳箸的,也不过是书没背好、字没写好、不小心打翻了墨盒之类的小错。小宦官们基本都被管得很乖,没谁敢去调皮捣蛋,像汪直这样课上睡着的,几乎就是最严重的违纪了。 那几个被打手板的都是刚入学的新生,字都没认全呢,背不下来《三字经》奇怪吗?说到底还不是你们没教好啊?汪直很为小同学们抱不平,他觉得真要见到有老师敢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罪名罚同学扳箸,威胁到同学生命,他一定会忍不住站出来公然反对,并坚决跟老师抗争到底。 那些教官们平日对待学生的态度也很不怎么样,一副鼻孔朝天、看都不屑看人一眼的模样,据说文官们都很不喜欢来内书堂教书这差事,能推的都推了,推不掉的也是迫于无奈才来,所以个个儿都怀着怨气。 汪直因此怀疑,他们惩罚小宦官都是出于扭曲的报復心理,而且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被罚过扳箸的那些小宦官们无一例外,都是师父职位不高的,没一个司礼监和御马监大太监的徒弟。 这帮文官们真坏! 第168页 内书堂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放假,汪直需要趁机去看望万贵妃和李唐,另外也要常对师父汇报一下学习进展。 怀恩对他的学习完全放任自由,一丁点都不操心,汪直去到司礼监直房,对他说起这段日子读了哪本书,学得效果怎么样,怀恩只是嗯嗯啊啊地听着点头,一点评价都没,搞得汪直都觉得说着无趣。 随后怀恩问起他读书可有什么趣事,汪直把课上睡着栽倒这事说了,惹得怀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汪直本以为以师父这么端严肃穆的一个人,听说他不敬师长竟然睡着,即使不来批评他,也该严肃告诫他以后不要再犯,哪儿想到师父完全当笑话听了,还笑成这样——他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见师父笑成这样过! 怀恩眼泪都笑出来了,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在汪直的小肩膀上拍了拍:「好好好,真不愧是我徒弟。你师父当年刚上内书堂那会儿,也站着睡着过!」 汪直大感新奇:「真的?那师父您当时被罚了什么?」 怀恩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为师比你聪明,那院里不是有两棵老松树吗?我是背靠着树睡的,没有叫人家发现。」 师徒二人默对一秒,然后相对放声大笑,一齐又都笑出了眼泪。 汪直这两年也已经有体会了,师父待他不再像从前那么严格,很多时候似乎乐得放任他的真性情,这一方面是对他的人品做派越来越信任,另一方面也说明,师父其实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死板,有些事面上不会做,不代表他真心认为不该做。 再多聊下去,汪直索性把自己对内书堂教学制度和教官素质的不满也说了,最后道:「师父您说,那些小孩子们字都认不得几个,如何能背得好书?咱们就不能叫他们改改规制,至少分两个班教书么?」 怀恩摇摇头:「此事牵涉到外廷,想改千难万难。你不晓得,当年内书堂成立,外廷反对唿声便很高,后来没给关了,已经不错了。」遥想起当年,他轻嘆了口气,「内书堂也并非没有好教官的,当年教授我们的钱业师就很好,授书耐心,极少罚人。可惜因被王纶拖累,他前程尽毁。其余的,确实再难找见一个好的,一个个儿都辱没了业师这两个字。」 汪直道:「那为何不干脆找宦官教书呢?咱们宦官当中,学问好的也多得是,教那些书手到擒来。」 怀恩笑着反问他:「你倒说说,依你看,宦官当中学问好的那些,都是因为上内书堂时遇见教官教的好,才学好了学问的么?」 汪直怔住,无言以对,心里已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你当我这些年为何没来急着送你上内书堂呢,」怀恩提起铜制小茶壶,亲手给他添了杯茶,「那地方你总得去上,不然将来叫外人说起来,你连内书堂都没读过,一下儿便将你看轻了。同样道理,内书堂就得由文官来教书,不然叫外人一看咱们宦官自己教宦官,又要一下儿便将咱们看轻了。说到底,做过文官的门生,不过是给外人看着好看罢了。」 看出汪直欲言又止,怀恩问:「你想起什么来了?」 汪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瞒师父说,我原本还想跟您商量,既然您也觉得内书堂教官教得不好,能不能让我干脆不去了,回头我自己个儿把那些书都学透背熟,再有您指点着,也不比跟他们学的差。听您这一说我才明白,不管有用没用,我还是得去学,得把样子做足。」 怀恩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笑道:「实在不想去的时候,称病请假不就成了?」 汪直问:「那我三天两头请假也可以?」 怀恩竟毫无犹豫地点了头:「书背好了就成。」 真是绝世好师父!汪直差点没忍住去拥抱他,愣了一下才爬下地去跪拜道:「多谢师父!」 怀恩笑呵呵地拉了他起来,汪直又犹疑道:「可是师父,我那些小师弟们可怎么办呢?看着他们因学不好频频受罚,我心里不落忍,也怕回头真有哪天他们被罚扳箸。」 怀恩道:「你比他们学得好,平日教教他们,叫他们好歹跟得上学不就成了?」 汪直道:「不瞒师父,我确实课后多次指点他们认字来着,可又有点担忧,我这么越俎代庖,被他们的师父知道了,未必会高兴。」 怀恩淡笑道:「你越俎代庖,怕他们师父不高兴,那等到书堂教官罚他们扳箸,你站出来指骂教官,到时又会有多少人不高兴?」 汪直恍然大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的事儿,竟然还要师父点拨,我真是笨! * 到了成化九年秋天这时,李唐已经在昭德宫住了一年半了。 有万贵妃时常有意安排,李唐常会在前殿陪着她和皇帝一起聊天说话,有时还会伺候他们用膳,她与皇帝之间的尴尬早都没了,说起话来流畅自然。 这天正好说起汪直上内书堂的事,皇帝笑道:「不知你们可曾听,汪直如今当了小先生呢。与他们一同进学的小宦官们有些认字都认不好的,上学听课也学不好,背不下书总受罚,汪直便将他们招到一块儿,每日教他们认字写字。」 万贵妃与李唐听了都十分惊奇,一个问:「在哪儿教啊?」另一个问:「何时教啊?」 「就每日晚膳后抽半个时辰,在原先张敏廊下家那直房。」皇帝道,「他们成日站着读书,一天下来累得很,他不说歇会儿,还要教人,倒不嫌累。」 第169页 李唐道:「他前两日才刚来过,竟然没听他提。」 万贵妃笑道:「那孩子就是这样,露脸的事儿,他自己才不会往外说呢!」 这一次皇帝走后,万贵妃与李唐在一处就汪直的话题闲聊了一阵,万贵妃话锋一转问她道:「这都一年半了,你有没有想过何时开始侍寝呢?」 见李唐有点愕然,万贵妃恳切道:「你跟我说话,没什么可抹不开的,但凡你心里不牴触这事儿了,这回好歹透点意思给我,我便替你去跟皇后说。依我看,皇上也挺喜欢你的。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再生两个孩子多好?」 李唐如今却是没有之前那么牴触皇帝了,可想起那种事,却还是心惊胆战,一丁点盼望都没有,只是再拒绝,她总觉得挺对不起万贵妃的一片苦心,嗫嚅一阵,她说:「您再容我想想吧。」 第80章 第二春 日子一天天过,后宫里最大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后宫里最大的事,还是皇帝的子嗣。 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皇帝春秋鼎盛的年纪,后宫妻妾成群,几乎夜夜不空,却在二十好几岁的时候才仅有一个儿子。 这些年经过两次选秀,后宫的嫔妃大大小小一共也有三十好几人了,只是因为没谁生育过,也便没机会进位份,自万贵妃以下就没个妃位侍长,都是一群昭仪、才人、选侍神马的。皇帝个个儿都临幸过了,其余幸过的宫女也有不少,却仍是不见一个孩子,别说生下来,就是连怀过身孕又流产的,多年以来也才寥寥三个。 随着时间流逝,这方面的压力越来越重,宫内宫外大家齐动员在各个方面找原因,做法事的做法事,进补药的进补药,后宫里常年香气缭绕,药香四溢。 说起皇帝的子嗣难题,连怀恩都难免唉声嘆气一番,全后宫大概只有汪直最不发愁:愁啥呀?过两年皇上的孩子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啦! 因为子嗣的关系,周太后竟都奇蹟般地把李唐给原谅了。在她看来,全后宫只有李唐健健康康地生下了孩子,而且才被临幸了一回就中标了,不论是从科学的角度还是迷信的角度,都说明她非常适宜生孩子。 想通这一点后,周太后就开始特别关怀李唐,每次请安都会和颜悦色地拉着她说说话,一开始还把李唐搞得浑身发毛。汪直猜着,那时李唐的心情大概就像见到狼外婆的小红帽。 周太后下定决心要让李唐继续给皇家传宗接代,当众待李唐热情是为了给她长脸,向全宫宣布:哀家很看重这个儿媳妇;另外更重要的,当然是促成皇帝去睡李唐。为此她还大力主张让李唐尽快搬出昭德宫,独领一宫居住,因为在她看来,皇帝一直没去睡李唐,都是万贵妃善妒阻挠的缘故。 经杜嬷嬷提醒,周太后还当众夸赞李唐这两年把果儿教养的很好,表示以后会一直支持果儿由她亲自带大。 形势到了这地步,似乎也是该考虑让李唐封妃搬出去住了。万贵妃私下里找李唐一商量,李唐是真心不情愿走,留在昭德宫万事有万贵妃这把大伞罩着多舒服啊?一想到去自己单住一座宫殿,李唐就觉得冷得慌。 万贵妃也不情愿让她走,但还是劝道:「总要有这一天的,你搬出去了,咱们依旧可以常来常往,到时你只需夜里多走点路回去住,每日请安过后便来我这儿进早膳,白天都在我这儿呆上一整天,如何?」 李唐也知道自己不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总赖着人家,只好答应了。 为李唐准备的永安宫早就收拾好了,只需洒扫一番便可入住。但永安宫位于西六宫,李唐嫌那儿离昭德宫太远了,就求皇帝看能不能为她安排个近点的地方,能隔壁是最好。皇帝乐得看到有人跟他的宠妃关系好,痛快应允,大手一挥,叫隔壁启祥宫住的几个小嫔妃都搬到永安宫去,把启祥宫留给了李唐。 如此一来,启祥宫的旧房子免不了又要粉刷打扫一下,时间又多拖了一个多月,李唐高高兴兴地又多在昭德宫赖住了一个多月。直至封妃大典,皇帝为她赐了封号为「淑妃」。 等到真搬家的时候,李唐自己还好,毕竟眼看着就跟万贵妃隔开了那么几步路,没想到反而是果儿不适应了。 这会儿已是成化十年,果儿四周岁了,能认人认地方。按说李唐的新家和旧居屋里摆设格局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果儿怎么就发觉这地方不对劲了,晚上大哭大闹着要回去找母妃,怎么哄都不成,最后李唐不得已,叫人把他干脆抱去陪万贵妃睡。 从此以后果儿就有了两个家,计算下来,还是在昭德宫睡的时候多一点。 李唐乔迁之后没多久,皇帝终于跟她「破镜重圆」了。其实皇帝心里也有点别扭,李唐对他的那点陌生感他感觉得到,他这些年从不缺新鲜女人,李唐当年吸引他的那点魅力早已不构成吸引了,他真没什么动力来睡一个不大喜欢他的女人。 只不过周太后信奉的那套理论他也同样信奉,一切为了孩子,上吧! 那晚皇帝来了启祥宫,李唐伺候着他,两人别别扭扭地聊天,别别扭扭地洗漱更衣,别别扭扭地上床。结果等完事儿之后,两人竟然都觉得:其实也没有先前想得那么糟糕。 大概是皇帝这一次被多重复杂心理约束,动作有所拘谨的缘故,李唐没有第一次时那么受罪,才终于有点发觉,这种事儿好像也有点意思。这时她已经二十二岁了。 第170页 皇帝则发觉,好像纪氏也有种别样的风情。 于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这两人隐约进入了爱情的「第二春」,感情忽然就好起来了,皇帝来启祥宫的次数直逼去昭德宫的次数。 汪直上着书堂时间紧,李唐刚搬家的时候没来替她温居。等到来启祥宫新家看她的时候,他就发现,李唐好像比原来漂亮了。他说不上来是哪儿的变化,她眉眼没变,穿戴也和原来差不多,连表情也只是如原来那样微微笑着,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比原来好看了。 他琢磨了半天,想起应该是气色,她是气色比从前好了,脸上似乎在放光。 「李姑姑你是不是乔迁新居睡得比从前好了?我看你气色转好了许多。」 他这一说,李唐忽然发了窘,脸上升起两团红晕,说不上话来。汪直正纳闷是怎么回事,为他端来点心的韩姑姑笑着说:「小公公你不知道,这几天皇上天天都来,晚间都宿在这里。」 汪直脑子还没转过弯,直挺挺地便说:「啊,那不是应该更加睡不好了么?怎么还会气色变好?」 李唐都快钻到地缝里去了,韩姑姑笑弯了腰:「小公公你也不小了,怎还连这都想不通?」 哦!汪直这才恍然,果然做惯了小孩,都快不懂成人的思维了。 皇帝会重新喜欢上李唐,李唐也会接受皇帝,汪直觉得满神奇的,不过再如何神奇,毕竟还是好事。身为嫔妃,能跟后宫最高领导搞好关系自然是好的。 李唐好容易过了羞窘不堪的劲儿,便问他说:「我这两天很担忧,怕这样下去会惹贵妃娘娘不快。这些年她一直这么抬举我,我却要抢她的风头,不是忘恩负义么?可是皇上来了,我又不敢劝他走,怎么办好呢?」 汪直眨着眼道:「你原先不是说过,贵妃娘娘也是鼓励你去亲近皇上的么?」 李唐道:「话是那么说,可如今这模样,我还是于心不安,尤其是,皇上每日过来,还要从昭德宫门外经过……」 对于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话题,汪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以他从前的观察,万贵妃是从没为谁吃过醋的,连对那个讨厌的柏贤妃不曾有过,但从前也确实没有哪个嫔妃的风头压过过她,她一直稳居第一宠妃的宝座,不去吃醋是很自然的。如果皇帝真的喜新厌旧,冷落了她,汪直也不敢说她心里不会有所苦闷。 歷史上的宪宗皇帝好像至死也没有「变心」,万贵妃去世之后才几个月,他就死了,年仅四十一岁,怎么看这之间都是有着重大的联繫。他对万贵妃的感情或许和现代人眼中的真爱不一样,但那种心理依赖也是极重的。 不过即使不到变心的地步,要是为李唐引起万贵妃一点心里不适,总也不大好。那样的话,李唐与万贵妃迟早会变生分,反而叫外人看笑话。 汪直想了想,问道:「李姑姑你觉得,这两年万娘娘教导果儿效果如何?」 「挺好的呀。」李唐笑道,「比我这个亲娘强多了。」 果儿四岁了,越来越不好管。李唐是个标准的「慈母」,就是能由着孩子的都由着他,能不管的就不管,时日长了,就想管也管不了了。皇子跟前除了乳娘之外,还配备了养娘,由学问好的女官充任,在果儿两岁多、刚进入人生第一个叛逆期的时候,分来的何养娘採用严厉方法管教他,想压灭果儿的调皮矛头,却被万贵妃及时制止了。 万贵妃的育儿理念很超前,主张既不能放任孩子调皮捣蛋,也不能用规矩把孩子管傻了,要实行和善而坚定的「正面管教」。何养娘的过度严厉和李唐的过度宽纵都不可取,万贵妃总会出面从中调停。汪直偶尔听说她这样的教育理念,都觉得很惊奇也很佩服。 大概果儿也体察到了养娘和亲娘都干不过万母妃,所以愈发只听万母妃一个人的话,对亲娘养娘最多是阳奉阴违,有时还连阳奉都懒得奉。 「那就好了,」汪直也知道李唐会是这样的回答,「你只管时常送果儿到贵妃娘娘那里去,甚至常住在她那儿都没事,有果儿帮着调停,你跟贵妃娘娘就生分不了,她也绝不会难过你抢了她的圣宠。」 李唐恍然大悟,当天就送了果儿去万贵妃宫里过夜,后来也常以「万娘娘教得更好」为由,请万贵妃替她带孩子。反正她俩就住在相邻的两座四合院里,两道院墙之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夹道,站在这边院里大声吼一嗓子那边都能听得见,李唐把孩子交过去一点也不担心。 她想过了,即使皇帝突然发话,叫果儿就养在万贵妃跟前,她也不反对。反正万贵妃教养孩子有一套,又不会藏起孩子不让她见,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后宫里确实已经有了些人在看她们的热闹,背后议论着万贵妃养了个白眼狼,护了两年却来抢了她的圣宠。结果见到每日请安时,万贵妃与李唐依旧亲亲热热地在一处说话,果儿还总赖着万贵妃不放,甚至回去时,「一家三口」还要同乘一架车辇,哪有半点争风吃醋的意思? 众人吃不到想吃的瓜,便都无聊散去。 「我知道你想什么。」一日请安过后同车回宫时,万贵妃轻拍着李唐的手道,「你放心,我从没拿你当外人,外人想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不会去想,你若去乱想,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第171页 李唐听得鼻子直发酸,强笑道:「遇见您,我真是好命得不得了。」 好命?万贵妃一时失神。果儿被李唐抱在膝上,手里拉着万贵妃身上垂下的一根丝绦,玩弄着上面的莲叶锦鲤玉坠子,把丝绦穗子一圈圈地绕到锦鲤尾巴上去,很快就缠了个瞎疙瘩。果儿得意地仰头道:「母妃你看,鱼儿叫我捉住了。」 李唐一见赶忙去替万贵妃解:「哎呀你怎这么手闲?」 「不怕不怕,果儿这是做了张网,来网鱼儿呢。」万贵妃手上轻轻捻着果儿嫩白肥厚的小手掌,笑道,「说起来,当年汪直来昭德宫还是来做驱邪镇物的,如今看来,他果真是个吉利人儿,你我的好命,怕是都託了他的福呢!」 汪直:阿嚏! * 自从上了内书堂开始,汪直就觉得日子忽然间过得特别快。 内书堂没有寒暑假,每个月才放两天假,另外就是过年放半个月,真要按时去,简直全年连轴转,比现代上学还累。有了怀恩发话,他就经常请病假,一年几乎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日子都会请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过得比上学之前忙,一忙就显得日子过得快。 不知不觉,竟然就迈入了成化十一年,这一年汪直有点紧张。 歷史上的纪淑妃就是这年死的,之前看着李唐一直活蹦乱跳,跟万贵妃处的好,跟皇帝也不错,连周太后也不找她麻烦了,好像一切顺风顺水,没什么值得他担忧的,他也确实曾经一度把心都放下了,可等到真临近了这一年,就像临近了一个关口似的,他又重新揪心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总劝慰自己别去瞎操心,已经眼看着那么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干什么偏偏李唐要如歷史那般去死呢?没想到进入三月竟然听到一个消息,李唐怀孕了! 周太后那叫一个高兴啊!逢人便讲,她看人就是看得准,纪氏就是皇家福星,就好像李唐是她亲自从民间採选来的、亲自推到皇帝床上去的一样,完全忘了两年前她还当人家是眼中钉。 皇帝也很高兴,而且颇觉扬眉吐气:可见这么多年子嗣稀疏,不是朕这头牛不行,是你们这些地不行啊!你们看看淑妃这块地有多争气! 连万贵妃都真心为李唐高兴,只有汪直不高兴。 李唐怎么能又怀孕啊?她会不会到生的时候难产而死,或是因为这一次怀孕伤了身子,回头就病死了?汪直简直愁死了。 第81章 惊鸿 李唐怀孕的消息最初是皇帝亲口告…… 李唐怀孕的消息最初是皇帝亲口告诉汪直的,皇帝完全当做一件大喜事来对他说:「你姑姑又有身孕了。」说完一脸「高不高兴?惊不惊喜?」的表情等着,结果就看见汪直一脸的大受打击兼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呢? 汪直赶忙对皇帝解释说是自己太意外了,实际也是很高兴的,并对皇上表示了恭喜。 皇帝自然看得出,他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寻常宦官听说嫔妃怀孕是这种反应,皇帝就得怀疑他跟那嫔妃有私情,但对汪直他绝不会那么想。 不提汪直的年纪比李唐小着十岁,皇帝这几年来对他已经了解很深了,对他跟李唐之间的感情也十分了解。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自信,若说事后真的证明汪直对李唐有私情,皇帝会觉得自己眼瞎了。 他又不是从小跟令狐沖长大、还人云亦云骂令狐沖的无脑岳灵珊。 那汪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皇帝怀揣着疑问去找万贵妃聊起此事,万贵妃笑着说:「这有何难以索解的?他清楚女人怀孩子生孩子是个难关,没生的时候掉了要伤身又伤心,生的时候脚踩鬼门关,生完了还要处处小心别坐下病。所以听说了自家姑姑有孕,他不当是件喜事。」 原来如此,皇帝终于觉得说得通了。 万贵妃又劝他不要跟汪直计较,那孩子性子直,没学会别人的圆融处事。 皇帝当然不会计较,他这两年越来越看重汪直的这项品质,熘须拍马的奴才他一点不缺,缺的就是敢跟他说真话的。 这两年他时不时便交给汪直一些小任务,让他去打听点这个,打探点那个。汪直总能为他带来从别人那儿绝难获得的信息,当然为了不波及外人,汪直从来不提他打听来的话是出自谁口,皇帝也不细问,多数时候他只为做个心里有数,为规划事情做个参考,并不是想听汪直打谁的小报告。 有了汪直帮忙,皇帝觉得自己对后宫状况有了前所未有的全盘掌控。简直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可珍惜汪直的这副直性子了,时时处处都像呵护幼苗一样呵护着,生怕吓着他一点,叫他以后不敢说真话。 有时皇帝自己都觉得好笑,汪直极少极少会来主动讨好他,反倒像是他总在讨好汪直。还好汪直也从未恃宠而骄过,那孩子直率又淡泊,真是很合皇帝的胃口。 汪直常为皇帝打听事情,一开始只是装作闲聊去跟人套词,后来就渐渐摸索出了一套专有的方式方法。 人的本性其实包含着传说秘密这一项,一般人心里怀着越不该说的事,就越会想去找人说。你给他提供上一个可以说的理由,他就很乐意一抒胸臆。关键就在于这个理由,没有足够的理由,后宫里的人都会像小野猫一样警觉,没谁敢随便传说八卦。 汪直致力于为自己打造一个好奇心重、爱听新鲜事、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向侍长报告的人设。他还会从听过的八卦里选一些无伤大雅的来与人「交换」信息,比如把从a那里听说的私密事拿来跟b说, b听后就会觉得,别人那么私密的事说出来都没事,我这点说了也没事,防御心理便会大幅降低。 第172页 毕竟大伙顾虑的都是话传到侍长耳中惹出事端,在同类之间相传是不那么在意的。 时间久了,汪直感觉自己都成了蒲松龄了,搜集了一肚子的故事。其中只有少数有转告皇帝的价值,有一些是完全没用的八卦信息,还有些一听就是假的,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其中最荒唐的莫过于一些宫廷鬼故事,那些人也当做真人真事一般,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真成了聊斋了。 汪直觉得自己可以起个别号,人家是聊斋先生,他可以叫「侃斋先生」,或是「吹斋先生」。 上了内书堂之后,汪直的交友面也大幅扩展,全班近四百人,只要他不摆架子,几乎所有人都会情愿结交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师兄、师父,他认识的人就一下翻了好几番。 这还只是萍水相逢的,顶多是拉他去喝过酒的酒肉朋友,至于那些被他召集到一起认字补课的小宦官们,一共二十多人,全都成了他的铁桿马仔,出口就称他为「汪业师」,对他比对书堂的学长和教官还尊敬,他有什么需要,这些小宦官争着抢着帮他。 汪直对他们不可能像对李质一样信得过,只挑其中几个脑子机灵、看着也忠厚的,偶尔委託点小任务,也不敢真的透露皇帝派他打探的意思,其余的就只是泛泛之交了。 他曾经怀疑过,这般帮皇帝刺事似乎总有点向领导打小报告的嫌疑,万一哪天皇帝较真了,逼着他交代说话人的身份,他难道要把朋友卖了?为此他去问过怀恩有没有问题,怀恩让他「自行权衡」——这就是没问题的意思咯。 他也曾怀疑过,他交朋友太多了,今天被这个请去喝酒,明天被那个拉去出宫逛园子,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都有他的熟人,这样下去会不会被皇帝看不惯、怀疑他结党营私呢?为此他也去问过怀恩的意见,怀恩同样让他「自行权衡」——看来也没有问题。 而且师父说那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汪直事后琢磨,也明白了师父的笑点在哪儿:看起来那么多人都是他的朋友,可那些人互相之间都没有勾连啊,有些人还是仇家呢,背后常拉着他说对方的坏话,这样松散的一群人怎能算是结党?也太侮辱党这个字了。 何况皇帝差他搜罗消息,当然是他朋友越多越容易办到,皇帝怎可能反对?应该是乐得看到才对。 听说了李唐怀孕的消息之后,汪直的恐慌感大幅升级,工作热情也大受影响。他在后宫待了近十年,换做别人早都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却因为一直被怀恩、万贵妃、皇帝这些大佬宠着纵着,这项技能一直没能成功点亮,心里恐慌就常带到面上来。 皇帝知道他为李唐担忧,只当是小孩儿家心思,是个笑话。万贵妃和李唐本人都宽慰他没事,对汪直却是隔靴搔痒。后来他觉得人家都认为是好事,他却这般反应太丧气,就在侍长面前刻意忍着不流露出来。 在侍长跟前压抑的情绪更容易在其它时候流露。没过多久,连亲近的好盆友们也都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了,有个他的马仔名叫陈塘——这名字因谐音「沉塘」而被整个内书堂传为笑柄——年纪比汪直还大一岁,当年刚入学时,蒙汪直教认字才少受了许多责罚,这两年鞍前马后对他分外忠心,是汪直的亲兵之一。 陈塘向汪直进言说:「这种事问别人没用,问太医才好用。我师父与御药房的秦药师相熟,你随我去找他,听他说说如何为淑妃娘娘补养调理。」 汪直不以为然:「娘娘有专门的太医诊脉,何必再去问个药师的见解?」 「这你就不懂了,」只因他极少摆出上官的架子,这些马仔与他说起话来也都十分轻松,「秦药师医术极精,比如今的太医院院正也没差,去了御药房皆因被同僚排挤罢了。他还最擅妇人科,生育的事问问他准没错。」 这倒也难说,汪直觉得听听也没坏处,就答应下来,与陈塘约好时间,去拜会秦药师。 太医院和御药房紧邻,都在宫城之外,紧贴着宫城西外墙。汪直从前还从未进去过。这天由陈塘领路来了,见御药房是座独立小院,院里红砖墁地,东南和西北两角种着两棵大柳树。 此时正值阳春,柳树新抽了嫩芽,一树亮眼的新绿,真如碧玉妆成,看着便叫人心情怡然。汪直进门时,正有几只雀鸟在树上叽喳乱叫,令他想起「两个黄鹂鸣翠柳」来。 御药房是个冷情衙门,平日没人来配药时就仅有管事药师和几个打杂小宦官在。秦药师是位清癯老者,垂着花白鬍子,听陈塘引见,笑呵呵地接待了他们,吩咐小宦官备茶。 汪直是穿着蟒袍官服来的,见秦药师待他热情却不谄媚,和蔼而不倨傲,汪直对他的第一印象挺不错。只是真坐下谈起李唐的情况,却如想像中的一样,没什么收穫。 秦药师听他细细描述了李唐的近况,就连说「无妨」,言语意思就跟汪直听别人说的大同小异,李唐又不是头胎,是二胎,而且怀相平稳,身体状况良好,不胖也不瘦,真可谓形势一片大好。秦药师也不明白汪直愁个什么。 汪直也没法说他知道李唐命里该今年死啊,谘询了一番,看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他便道了谢,起身告辞。 外头柳树上的雀儿好像又引来了同伴,叽叽喳喳叫的特别欢。因着它们的吵闹,汪直没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推开门帘一脚踏出门槛,正好踩在外头一个人的脚背上,身体也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第173页 对方「哎呦」一声,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汪直赶忙缩脚抽身,一时失去平衡差点歪倒,手上紧抓住门帘,外加陈塘在后面扶了一把,他才重新站稳。 对面的女子被他连踩带撞,一脑门子的火气,差一点冲口骂街,瞟见面前的人穿了身大红蟒袍,她才及时闭了嘴,再抬眼看见汪直的脸,她又怔了怔。 汪直今年十三周岁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没有第二性徵,他这身体竟还发育得特别早,这一年便开始迅速抽条,已经超过了李质,长得有一些矮个子的成年人高了,骨架也随之展开,有了宽肩细腰的形态。 这就苦了针工局的工匠,别人的蟒袍做两身能穿十来年,他却几乎一年就要换一身,不然就露脚脖子了,汪直五岁做上太监,不但是年纪最小的太监,如今还成了拥有蟒袍最多的太监。 个子长了,脸却没怎么变,如今他的脸还带着些孩子气,皮肤白嫩,齿白唇红,眸正神清,如描似画的,任谁头一回见了,都难免「惊艷」一下。 而此时的汪直,却比那女孩子更惊。 对面的女孩儿看着跟他差不多年纪,细细瘦瘦的身条,穿着寻常宫女的鹅黄衫子和天青色比甲,头上绾了个堕马髻——这算是个新鲜事儿,后宫从侍长到宫女,都是简单在头顶绾个髮髻再扣上狄髻,只狄髻的质地有高低之分,还没谁像这样绾个颤巍巍的堕马髻的。 汪直的注意力没在她的髮髻上停留超过半秒,便都集中到了她脸上去。从前总见有人描述「美人如玉」,他一直不能理解,人是怎么像玉的。他见过白的玉、绿的玉、红的玉、粉的玉,还有花的玉,从来想像不出,什么样的人长相能和那些石头有所相似。 这回见了面前这小宫女,他却很直观地想到了「美人如玉」这个词,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玉做的,处处通透,处处精緻,女娲造人的时候一定给她加了特殊材料和特殊手法,格外地偏爱她。 总之就是,这小姑娘太漂亮了! 前世曾有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一个电视剧剧组,见到了几个跑龙套的小女演员,那时他才发现,平常同班同校的那些漂亮女同学都只是刚过及格线,跟她们相比,那几个小演员简直就是仙女,美的令人不忍移开视线那种。敢情隔着电视看着平常的演员们放到普通人当中,都是仙女。 现在他有了同样的感觉,这些年见过的女人里,李唐算是挺漂亮的了,前年新选进宫的小嫔妃里也有两个挺出众,但拿她们跟面前这小宫女一比,就差了一大截子。 这脸蛋,这眉毛,这眼睛,这睫毛,这鼻子这嘴,真是处处都好看,处处都完美,这还只是配着一身平淡无奇的打扮,若是精心装扮起来,那还不得上天了? 两人都盯着对方怔住,还是那小宫女率先回过神来,见汪直仍然身子歪斜着、手抓着门帘,就那般定型看着她发呆,小宫女忍不住抬手掩口,扑哧一笑。 这一笑差点把汪直的魂儿笑飞了,他赶忙收回目光来站好,平復下心神:这小姑娘简直是个妖怪,要留神别被她把魂儿勾了去! 第82章 展开行动 陈塘从汪直身边挤出门来,瞪…… 陈塘从汪直身边挤出门来,瞪起眼睛手指着那小宫女喝道:「撞了上官你还敢笑?知道你撞的这是谁吗?」 汪直精神尚有些恍惚,一时奇怪,他一眼望见这小姑娘惊为天人,好像自然而然便对她有了一份敬意,为何陈塘却对她那么凶?人和人看见美女后的反应差这么多么? 恍惚只是一瞬之间,他很快反应过来跟上前道:「别别,你别骂人家,是我踩了人家的脚,该向人家赔礼才对。」话虽这么说了,再看向那小宫女,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倒像有点怕她似的。 陈塘还不依不饶地嘟囔:「即便是那样,该赔礼的也是她,谁让她没站对地方?」被汪直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出声了。 小宫女始终看着他们没出声,秦药师送汪直出门,看见小宫女便笑道:「是蓉湘来了啊,你稍等等,我送走了贵客便替你取药。」 蓉湘?蓉香,还是荣香……汪直忍不住胡思乱想着,由秦药师送到了御药房门外。 走在路上,见汪直还频频回头,陈塘问他:「你是不是在琢磨那小宫女是谁?」 「没,」汪直有点心虚,「我是在琢磨秦药师的话。呃,不过,那小宫女也挺怪的,宫女们都不让梳那种髮髻的吧?她为何可以例外?」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平常些。 「为何例外?浪呗!」陈塘撇着嘴,一脸的鄙夷不屑,「你不知道,外头镇守的宦官们总要挖空心思讨皇爷的欢心,有送东西的,也有送人的。寻常选上来的宫女咱们见得多了,哪儿有一个长这模样儿的?」 听他的语气如此不友善,汪直觉得好生奇怪: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看脸啊,我也要好好检讨才对。 「这么说来,她就是镇守太监进献到宫里来的?」 「是啊,我听师兄说起过她,好像是江苏还是浙江一个太监托人送来的,花了大把银子疏通,结果呢,还不是如今都挨不上皇爷的边儿?」陈塘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听说最近正称病养病呢,这不是又来御药房取药了吗?咱们宫里规矩大着呢,要是谁花点银子便可以凑到皇爷跟前去,岂不是乱套了?」 第174页 汪直苦笑看他:「你又何必这么泛酸?横竖人家攀上了皇爷,也不碍你的事不是么?换做我是你,倒不如趁早讨好一下这姑娘,或是帮帮她,你看她长的那么……那么俊,真叫皇爷看见了,还怕日后不受宠?你若帮过了她,日后也可受她提携。」 陈塘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个理啊,果然你看事儿比我看得准。唉,可惜我刚那么对人家吆五喝六,再想巴结怕也晚了。再说,我也没本事帮她见着皇爷啊……」 他絮絮叨叨说着,汪直却已没在听了。那小姑娘是外面的太监进献给皇上的?她那种姿容,要真被皇上看见了,还不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到时万贵妃和李唐都要失宠了吧…… 她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四五岁,才那么小,不过,好像当年周太后生皇上的时候,也才十六,怀孕的时候也才十五…… 这些没人性的古代人啊…… 秦药师送走了汪直,回去招唿那个叫蓉湘的小宫女进屋,笑呵呵地问她:「还是上回那几味药?」 「是,烦劳您多包一副,省的我吃完又来麻烦您。」蓉湘出言温和客套,视线却总垂在自己的脚上。 小宦官过来殷勤地请她落座,蓉湘随口道了声谢,便坐下来将整个左脚抬到裙子外头细看。崭新的藕粉色缎子鞋,上面彩线绣着一簇萱草花,鞋口用紫色丝绦滚边,还细细密密地钉了一圈米珠,做得十分精巧别致,可惜鞋面上赫然印了一个大脚印,连鞋口露出的白袜子都脏了。 蓉湘蹙起眉心,心里一个劲儿地骂晦气。她伸出手去在鞋面上拍了拍,只勉强拍去一点浮土,一些泥巴都渗到布料和刺绣的缝隙里去了,她又拿指甲去一点点地抠,眼见再如何抠也抠不干净了,蓉湘心疼得不得了。这是今天头天下地的新鞋啊! 小宦官笑眯眯地献殷勤:「蓉湘姐,我拿双布鞋给你换上,你把鞋留我这儿,我一准儿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蓉湘一抬头,就看见他眼神色眯眯地盯着自己,她心里一阵嫌恶,「刷」地抖好裙子,板起脸没搭理他。 正在查看药方的秦药师朝小宦官瞪了一眼,冷声道:「你闲得很吶,还不快去抓药?」 小宦官灰熘熘地干活去了,蓉湘问:「秦先生,刚走的那个穿蟒袍的小宦官是谁呀?」 秦药师笑道:「你都看出他穿的是蟒袍,还想不到他是谁?宫里那么小年纪的宦官只有一个。」 蓉湘没等来答案,就又问:「那到底是谁呀?」 「汪直啊!」 汪,直。蓉湘还真没听过这名字。 取完了药,她提着药包告辞离开御药房,出门往北一拐,到了一片很不起眼的屋舍跟前,推门进了一座小院。院子很小,比廊下家直房配的那种院子还小,旁边摆着一个炉子,靠墙堆着一点木柴,就只剩一条过道了。 正有一个中年微胖的宦官坐着小杌子生炉子,拿着根竹管朝炉口里吹火,见蓉湘进来,便问道:「药都拿回来啦?」 「嗯,」蓉湘将药包往他怀里一丢,责问道:「你还总向我吹牛如何消息灵通?为何我连汪直是谁都没听过?」 宦官愣了愣:「你听说他有什么用啊?」 「这么说你知道他了?」 宦官失笑道:「全大明朝的宦官也没谁不知道啊。他是御前的红人儿,司礼监掌印怀恩的徒弟,万贵妃的心腹,全皇宫最厉害的人物都是他靠山。」 他那么厉害呢?蓉湘静静听着,先前心底隐约升起的那个想法愈发清晰成形,不由得亢奋了起来,便如长久期许的心愿,终于见到了一点实现的希望。 宦官又道:「哦,还有生了太子那位淑妃娘娘,据说也跟他是旧识。你看看,全大明朝都没哪个宦官能跟他比!」语调之中尽是艷羡。 蓉湘心头一动:「你不是还说,想托人调我去到淑妃娘娘宫里当差么?怎么没想到托人去求汪直?」 「托他?」宦官扔下竹管,手扶着膝盖一脸荒诞地笑着,「你不看看你这张脸,他既是淑妃娘娘的人,怎可能把你这样儿的人调过去去分皇上的宠?咱想托人,也不能托娘娘的人不是?」 蓉湘静静站了一会儿,道:「不管怎样,你今后多打听打听汪直的事,来报给我听。」 「打听些什么啊?」 「看他平日都在做些什么,喜好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急难之事……」 * 汪直后来想想也是怪好笑的,他这辈子还没对哪个女人生出过一丁点的兴趣,别说兴趣,就是一点对待异性的心态都不曾有过,对万贵妃和李唐以及宫女同僚们,他心理上都跟对待同性一个样。 这固然有着身为宦官自觉不做非分之想的缘故,汪直觉得,也有自己这副长相的原因。有时听见别人夸赞哪个侍长美貌,哪个小宫女俊俏,他都会想:俊个什么俊,还不如我呢! 长了一张比一般女人还漂亮的脸,大概就会自然而然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这天见识了蓉湘,回去直房里,他从抽屉里拿出雕漆小手镜来,对着脸左左右右地照了一番,确定:还是她比我好看。 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比他好看的小姑娘。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颜狗,也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见了蓉湘一面,他心里就像种了一棵草,时不时便会想起她来,隐隐盼着能再见见她,再看一眼那张绝美的脸蛋。 第175页 他觉得这种想法蛮可耻的,应该坚决予以扼制。 这之后他继续上书堂读书,继续给皇帝做包打听,继续为李唐的命运发愁,在御药房见过的绝色小宫女只偶尔晃荡在他脑子里,他跟谁也没提过。 李唐知道他是因为「仙人託梦」那回事才担忧,宽慰他说:「这些年托你的福,我有了儿子,享了不少福,还有了圣宠,已然知足了。真要是劫数难逃,我也认了,再没遗憾,你也不必太过挂心。」 话是这么说,汪直想像得出,如果面临生死关口的是他自己,他也能像李唐一样看得开,可轮到关心的人,就没那么容易放得下了。 刚入夏的时候,另一个他的马仔刘征送了个礼物来给他,是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观音坠子:「这是送子观音,有外头庙里高僧给开过光的,而且是古物,据说已经保过老多妇人平安生子,最灵验不过。将它挂在淑妃娘娘屋里,必定保佑娘娘母子平安,多福多寿。」 汪直见那个观音玉坠托在手上沉甸甸的,玉质白里透着一点杏黄色,表面有种长期被携带摩挲形成的特别温润感。他是见识过好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绝非刘征这种小宦官可以随便弄到并送人的。他便直问道:「说吧,你想求我什么事?」 刘征憨憨地咧嘴一笑:「不是我,这是别人叫我转送的。」 「哦,那说吧,他要求我什么事?」 「你别这样儿成吗?」刘征知道他性子直,对请託人情那一套从来都不吃,就扯着他袖子陪着小心劝说,「也没什么大事儿,是我有个同乡想荐个小宫女到侍长跟前去伺候,听说淑妃娘娘待人宽厚和气,便想进启祥宫……」 汪直不等他说完,便将玉观音塞回到他怀里:「你去回那同乡,让他另请高明,这忙我帮不上。」 刘征忙道:「这观音真挺灵验的!」 「那叫那小宫女自己随身带着,说不定她哪天撞见皇上被临幸了,也能生个皇子。」汪直扭头就走。 刘征追上来道:「那小宫女我见过,人干净又利索,女红也好,做的衣裳和鞋可好了……」 汪直回过身来拿手指戳着他的头告诫:「你也不小了,长点心成不成?淑妃娘娘跟前也是送个礼就能随便去的?那小宫女你才见过几面?她什么性子你知道吗?会不会另有图谋你知道吗?万一真调她过去,她惹出什么祸端,你情愿随她一块儿被杖毙吗?」 刘征被他问懵了,答不上话来。等汪直数落完他,都转身走远了,刘徵才伸长脖子扬声问:「那我回头再多问问她?」 第83章 可怕的女人(修) 刘征拿着白玉观音回…… 刘征拿着白玉观音回去,先是找师兄交代事情办砸了,被师兄数落了一通后,又跟着师兄一块儿去找蓉湘还东西加道歉。 面对蓉湘,刘征头都不敢抬,说话也吞吞吐吐,最后还是师兄替他说了:「他嘴笨,没说通,人家不收他的礼。」 刘征补充道:「我早说了,汪直他从来不收礼的。」 师兄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不是让你说那是给淑妃娘娘的吗?」 刘征揉着脑袋委屈道:「我说了的……」 从来不收礼?蓉湘这阵子已然听说了不少有关汪直的事迹,越是听得多,心里那点希望就越炽热。她对刘征含笑道:「那你跟我说说,你给他这东西时,他是怎么说的?」 刘征抬眼瞟了她一下,又赶忙垂下眼去,把他与汪直那几句对话复述了一遍,复述比自己说话简单,他总算不再吞吞吐吐。师兄在一旁听他把汪直说的「被皇上临幸了也生个皇子」、「另有图谋惹出祸端」之类的难听话也照直说出来,暗暗着急,一个劲儿地拿眼瞪他。刘征低着眼看不见,还是都说了。 蓉湘听完半点没露怒气,脸上的笑意还深了些许,又道:「这人真挺好玩的,不如你再多跟我说说有关他的事,他何时入宫,都做过些什么,跟那些人相厚,都与我说一说如何?」 刘征又抬眼看她一下,简直大脑都停了转,只顾朝她捣蒜一般地点头…… 刘征进献玉观音的事很快就被汪直抛诸脑后,至于是什么人想要调到李唐宫里当差,他想都懒得去想一下。 不期然有一天,他照例来启祥宫探望李唐时,一步迈进西次间的门,就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宫女站在炕桌边上,竟然是蓉湘! 汪直仿佛见了鬼,一霎时惊呆了:她怎会在这儿?! 蓉湘规规矩矩地向他福了一礼:「奴婢蓉湘,见过汪公公。」 汪直含煳地答应着,都不知道自己嗓子眼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炕桌上放着两双绣鞋,一双枣红缎子,一双藕色缎子,上面都满满绣着精緻的绣花,镶着五彩滚边,钉着米珠,十分华丽精緻。李唐坐在南炕上招手唤汪直:「正好你也来瞧瞧,这姑娘做的鞋多好看?宫里的巧匠那么多,我都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呢!」 汪直走过去,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着蓉湘,这小姑娘出现得太诡异了,真的就像个女鬼,走过她跟前,他不由自主地满心提防,就像随时防备她扑过来吃人似的。 李唐炫耀似的为他指指点点:「你看看这绣花多精密,这珠子钉得多是地方……」汪直都嗯嗯啊啊地含煳应答,精神依旧都用在防备蓉湘上。 第176页 李唐对那两双鞋爱不释手,抚摸着鞋口的米珠笑道:「今日起,蓉湘就留在启祥宫做绣娘了,我这两年迷上女红,正好儿多跟她学些手艺。」 「啊?」汪直仿佛打着瞌睡被人一棒子打醒,大惊道,「她要留在这儿?为什么?」 李唐被他吓了一跳:「怎么,有什么不行么?」 有什么不行?她就没觉得跟前放上这么个小美人有啥不妥?汪直张了嘴却没想好该怎么说,直说她留在这儿会勾引皇上分你的宠么? 蓉湘忽然插口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自小练了这点手艺,满心想着能得一位贵人看得入眼,叫奴婢混一口饭吃,进宫后请託了不少人也没寻到门路。前不久还曾去託过汪公公,无奈没得他答应。汪公公怕是依旧觉得奴婢不配来这儿当差呢。」 原来那个进献玉观音的就是她,汪直差一点脱口而出「是啊我都回绝你了你又是怎么跑来的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一步跨到启祥宫来的?照陈塘说的那意思,不应该是很难的吗? 顾忌着这当中不知涉及到了哪些人和事,他才忍下来没出声。 「是这样啊?」李唐略带责备地看了汪直一眼,「好在你还是来了,不然我上哪儿再找手艺这么好的绣娘去?」 为了找个绣娘,你就情愿留这么个货色在跟前?汪直不明内情,就憋了一肚子的话没有出口。李唐是个没长进的煳涂虫,跟前最信重的韩姑姑倒是个老成持重的,汪直出来后就悄悄托一个小宫女进去,找个茬儿把韩姑姑请了出来。 他拉着韩姑姑的袖子去到正殿侧面的僻静之处,伸着脖子看准周围没人,才问:「姑姑,那小宫女是怎么回事?她究竟是怎么调来启祥宫的?」 韩姑姑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就是……前儿个有人送了两双她做的绣鞋过来,一下儿就叫娘娘看中了,就招做了绣娘。」 李唐是自从搬去安乐堂养胎时就迷上了女红,只是性子使然,做出来的活计都比较粗糙,这几年下来热情没减,技术却也没多点长进,倒是启祥宫里的得脸下人个个儿都得到了一两套淑妃娘娘亲手做的衣裳,一时传为笑谈。 皇城里有专门负责裁剪服装的针工局,主僕们的服装多是产自那里,另外每座宫殿也都会各自配备几个擅长女红的宫女为侍长做些针线活,李唐招个绣娘连干活带陪玩,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为啥是她呢? 汪直看出她有点为难:「姑姑,咱们都是一心为娘娘好的人,您跟我说话可别藏着掖着。」 「唉!」韩姑姑索性也不隐瞒了,烦恼地顿了一下足,「这事儿怪我,娘娘这阵子不是迷上绣花儿了吗?我就四处叫人出去搜罗新奇好看的花样子,另也想找手艺好的绣娘招进来。前日有个外头守门的宦官送了两双鞋过来给我看,我一见手艺这么好,难得一见,想都没多想,便拿去给娘娘了,然后娘娘就发话说,无论如何要把那绣娘招进启祥宫里来。然后等她来了……唉!」 等她来了见了脸,才知道是个祸害。汪直忽然想起来,因为刘征就是针工局的宦官,李唐喜欢上绣花这事儿他曾对刘征说过,还叫刘征有好的刺绣材料可以进献到启祥宫来,蓉湘得到的情报,看来还是从他这儿泄露的。 「姑姑你别自责了,这事也不怪你。」汪直迟疑了一下,「好在她只是做绣娘,不是近身伺候,纵是来路奇怪,也没机会捣什么鬼。回头你们多留意着点她,看看她有没有什么特异举动吧。」 韩姑姑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呃,也没有了。」 等到告辞走了,汪直心里还在犹疑:我是不是该对韩姑姑直说,那小姑娘是外地宦官特意进献给皇上来的? 如果说了,韩姑姑必定会更加对蓉湘深恶痛绝,或许还会严防死打,坚决不叫她与皇上碰面。但汪直倒不觉得这事儿有必要坚决执行。 其实早在初见那天,跟陈塘说起帮蓉湘一把的时候,汪直便曾考虑过:我要不要帮帮她? 毕竟一个小姑娘被送进宫来,想见皇上见不着,想出去也出不去,混到住到宫外去养病的境地,好像挺可怜的。若说为了李唐和万贵妃,他就拦着其他美女接近皇帝……他能拦得住几个、拦的了几年啊? 皇帝年年都会睡新的女人,连李唐和万贵妃自己都没显出对这事有什么介意,就看李唐现在这样子,准是真的看不出蓉湘容貌出众吗?她只是没那么在乎罢了。她们都不在乎,他却替她们拦着,未免就可笑了。 蓉湘不就是想做皇帝的女人、想平步青云么?真要帮她实现心愿,就会是引狼入室么?全大明朝也没出过一个真正的祸国妖妃,就让她成功,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当时就想过要不要帮帮她,之后只是觉得不便管闲事多生是非,才撂下了。 如今见到蓉湘进了启祥宫,汪直也不觉得是多严重多有威胁的事。但韩姑姑这样的忠僕肯定看不过别的女人来拿自家侍长做跳板,真知道了蓉湘就是抱着那种目的来的,就是不去拼了命把她挤出启祥宫,也得坚决防备她与皇帝见面。 汪直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直说更对。 就让那小姑娘实现心愿去吧,过两天皇上来了,她跳出来见上一面,惊鸿一瞥,就被皇上接走了,不必再在启祥宫里蹦跶,也就无需再叫自己挂心。到时宫里又多一个侍长,说不定过两年还能生几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唐要真跟她谈得来,还能多个朋友呢。 第177页 走在寂静的夹道里,汪直无意识地长长唿了一口气,不明缘故地,心口总有一点不舒坦。还是在为李唐和万贵妃被分宠抱不平么?他细细自我分析了一下,觉得不是。 皇帝眼看就要三十岁了,大概是长期窝在宫里运动少的缘故,竟然早早就有了中年发福的态势,全身上下最粗的地方就是腰,下巴上也留起了小鬍子,看着像个油腻大叔。一想到蓉湘那样水葱儿一样粉嫩的女孩子去被他那个啥,汪直就胃部不适。 可是这事儿哪轮得到他去操心?别说现在,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说不定皇帝也会因为蝴蝶效应比歷史上长命了呢),只要皇帝还有能力,都会再有水葱一般的新鲜女孩子被送上龙床供他使用。 话说回来,人家姑娘自己都还在上赶着呢不是吗?汪直很快收敛起心神,强令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 * 汪直那时托人唤了韩姑姑出去说话,李唐没有注意,蓉湘却是注意到了的。 一步迈到启祥宫来,她最担忧的莫过于叫这里的人知道她是被人特意进献给皇上的,一旦那事暴露,这些虎视眈眈的姑姑嬷嬷们便可能硬将她送回原处去,淑妃娘娘如此和气好说话,到时能不能留得住她,也是难说。 她知道陈塘了解她的来头,汪直也便应该知道,一见韩姑姑被叫出去,蓉湘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韩姑姑纵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当时就发作,蓉湘的心就一直提着,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依旧没见韩姑姑她们有何行动,仿佛只是对她稍有提防,眼神也不怎么友善,并没什么明确的敌意。 他没说!蓉湘意识到这一点,简直心花怒放。他没说,他果然对她口下留情,就像别人传说中的那样,他耿直又心善,纵是见到她可能去分纪娘娘的宠爱,依旧给她留了余地,果然是个好人! 回想着初见那天汪直盯着她的眼神,蓉湘忍不住带着小窃喜去猜想,或许也不见得只因为他好心吧…… * 李唐得到蓉湘就像捡到宝了,如今她怀孕养胎,日常还总把果儿托给万贵妃养,本就常常觉得无聊,蓉湘来了,她就成天留蓉湘在正殿里,让蓉湘教她各样刺绣针法,陪她讨论女红心得。 韩姑姑不喜欢搬弄是非,虽然心里对蓉湘的到来很不看好,也不愿背着她向李唐进谗言,让李唐提防着她,只自己随时观察着蓉湘,留意着她的动向。 她不知道蓉湘被送进宫的意图,但凭直觉也会觉得这样一个小美人对龙床情有独钟,私下里与几个相熟的嬷嬷姑姑都商议好了,但凡看见一丁点蓉湘去勾引皇上的矛头,就去狠狠对付她。 李唐怀孕,皇帝是不会再留在启祥宫过夜了,但还是常会过来看望她,陪她说说话。李唐远不如万贵妃会说话,但胜在直率单纯,就像当年的汪直一样,与她聊天有种别样乐趣,皇帝也很喜欢来,大约每三两天便会来坐一坐。 李唐成天拉着蓉湘玩,自然免不了有皇帝驾到时,蓉湘仍在正殿里的情况。韩姑姑她们打算得挺好,可看见自家娘娘这么不长心,她们也没辙,总也不能当着李唐的面就呵斥蓉湘出去啊。 可是她们很快发现,蓉湘根本不会叫她们费心。每一次一听到皇上来了,她便会自行告退,从正殿后门出去,绝不跟皇帝照面。 有一回李唐与她讨论长短针的绣法正在兴头上,听说皇上来了,李唐主动对她说:「你也留下来,给皇上说说这针是怎么走的,保准他听着新鲜。」 蓉湘却一脸惶恐地恳求:「奴婢胆小,不敢参见圣驾,万一失仪,未免连累娘娘,求娘娘让我迴避了吧。」 李唐才放她走了。韩姑姑十分意外:看来我们都看错她了,人家根本就没有勾引皇上的心啊! 汪直下一回再来启祥宫的时候,也不叫门房宦官通报,也不直接进去正殿,而是又差遣了个小宫女,先不露声色地请了韩姑姑出来说话。 「蓉湘挺好的,娘娘叫她来她便来,不叫她,她便规规矩矩在直房里干活。」韩姑姑料着汪直最想知道的也是事关皇上,「这些天皇上来过好几回,她都及时迴避,从没见过皇上的面,连娘娘主动留她,她都託词避走了。」 汪直听了也很意外,脱口问:「她会不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啊?」 韩姑姑一笑:「我们一众下人也曾这么想来着,还当她是看出我们防着她才不敢造次,想要徐徐图之。可是眼见着纪娘娘总留她在跟前,但凡她自己不走,我们也不好出言赶她走,只消她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儿,不就齐活了吗?皇上真看上她了,旁人有谁拦得住,还用得着放长线? 足见就是咱们小人之心了,人家姑娘本就没那个心,自己都在躲着,以后我们也都帮她躲着点,娘娘能解了闷,又不会叫小狐狸精分宠,不就是两全其美了么?」 这……不对劲啊!汪直满腹疑窦,她本就是别人塞来给皇上的,躲着皇上又图什么?难道陈塘说她是宦官进献来的是讹传?还是说……难道她另有打算,目的不在皇上? 如果不在皇上,好像就有点可怕了…… 第84章 珠宝控 邵恩今年四十六岁,在宫里混了…… 邵恩今年四十六岁,在宫里混了三十多年,还只顶着一个御用监不高不低的职差,眼见这辈子都没了出头的机会。与他同一年入宫的刘忠就幸运多了,十多年前被分到了东宫侍奉太子,今上登基后也频频升职,四年前还被调去杭州富庶之地做了镇守太监,简直一步登天。 第178页 邵恩曾与刘忠交厚,满心盼着老兄弟能有机会提携自己一把,无奈外地的镇守太监再如何风光,也难照应得到他,邵恩都心凉了,没想到去年忽然有了转机,刘忠差人送了个女孩子过来,交给邵恩,同时托给他一大笔银子,请他帮着打点,送这女孩子去御前。 女孩儿的容貌可谓是万里挑一,看着人也挺机灵,邵恩终于看见了出头的希望,开始为送女孩去御前四处奔走。可惜这事儿真不是有了银子就能办成的,他多年来也没攒下多点有用的人脉,反倒是刘忠外调之前还曾树了一些敌,帮他的人没有,使绊子的反倒更多。眼看女孩进宫快一年了,仍然距离圣驾十万八千里。 这一回蓉湘一步成功进去了启祥宫,邵恩简直就像被大馅饼砸了头,大喜过望。送走了蓉湘后,他每晚做梦都会梦见大好消息砸到头上——蓉湘被皇上进位了,连带着他和刘忠都鸡犬升天,他也穿上大红蟒袍,迈着方步走在东西六宫的夹道上,遇见的小宦官小宫女纷纷矮下身子去施礼…… 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也没等来什么消息,邵恩未免越来越焦躁。想打探打探却又没法接近启祥宫,以他的品级职司,连宫城都不能随便迈入。蓉湘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不出几天便会送个信给他,是好是赖至少叫他知道,结果眼看半个多月都过去了,一点风声都没。 邵恩忍不住又去打点,一气儿花出去百十两银子,才终于得到一个去到启祥宫外与蓉湘见面的机会,一个宦官领他去到启祥宫后角门外,叫他等着,他站了好一阵,才终于见蓉湘出来了。 「小祖宗,你怎都不给我来个信啊?我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蓉湘很冷淡也很不耐烦:「我能出什么事啊?你放心吧,样样都好好儿的。」 「那你见着皇上了没?」 「你急什么呀?这才几天?」 「哎,我听说皇上三天两头的来看淑妃娘娘,你就一回都没叫他看见过你?」 「你也知道皇上是来看娘娘的,又不是来看我的,我还能堵着门口见他去?」 「那你总得想个办法啊,只消叫皇上看你一眼,咱的事儿不就都成了吗?」 「你说得轻巧,我一来,别人就都当我是奔着勾引皇上来的,我要真去堵皇上,正好应了人家的猜测。」 「你怕他们干什么?攀上皇上就是一步登天,管他们怎么说呢,他们算个屁!」邵恩都要急了。 「我知道攀上皇上就是一步登天,可你想叫我一来就把淑妃娘娘得罪了吗?就算皇上看我一眼就相中了,我也早着能压的过淑妃娘娘呢,人家是太子生母,咱们好歹也别把事儿做绝了,你说是不是?」 邵恩听了这话才觉得有理,不住点头:「说的也是。何况隔壁还住着贵妃娘娘呢,是不宜太张扬了。」 「就是说呢。」蓉湘又多安抚了他几句,劝他安心等着,自己心里有数,就打发他走了。 邵恩看得出这丫头确实有心眼,不是个笨的,被她安抚了这一通,便重新放下了心,回去接着做自己的蟒袍梦去了。 跟蓉湘同住一间直房的是另一个绣娘董英,今年已有三十来岁,蓉湘初来时,董英见她一来便得李唐重用,对她还有些敌意,后来蓉湘日日做小伏低,巧嘴讨好,把董英哄舒坦了,如今才待她十分和气。 蓉湘回到直房时,董英正缝着一件披风,抬头笑问道:「是谁找你呀,你对食?」 蓉湘一咧嘴:「姑姑您可别噁心我了,那是个我的同乡,我进宫来后他照应过我,如今见我飞黄腾达了,就想着来分点好处呗。唉,我才来这么几天,哪儿有什么好处分给他?他也未免太心急了。」 董英抿嘴笑着,半玩笑半当真地道:「下回皇上来的时候你别躲回来,铁定立马儿就得好处。」 果然人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蓉湘默默嘆了口气。 她拿起炕上做了半截的一方绣帕来缝了两针,有些失神地问道:「董姑姑你说,倘若你有机会做上皇上的宠妃,另也有个机会可以出宫去,你选哪一个?」 董英也是像万贵妃一样自幼便进了宫,二十多年都没出去过的,依着蓉湘想像,她理应比自己更嚮往着能出去才对,没想到听了她问,董英挺荒诞地一笑:「这还用问,能做宠妃还出宫去干什么?谁会那么傻?」 蓉湘问:「倘若能有个人品好、也待你好的人在宫外等你呢?」 董英认真去想像着:「那也要看他有多少家财……唉家财再厚还能跟皇上比呀?自然还是留在宫里受宠的好,哪怕不受宠呢,你看看从启祥宫搬去永安宫的那些侍长们,还不是个个都穿绸裹缎吃香喝辣的?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后宫更好的地方?」 蓉湘觉得好难索解:我是个怪物么?难道天底下只有我一心想出去?哪怕……并没有一个「人品好也待我好」的人在等我? 她简直想出去都想疯了,想摆脱那些把她卖来卖去、送来送去的人想疯了,想得慌不择路,奋不顾身,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别人的想法好像都跟她不一样?恐怕全后宫的女人见了她,都会羡慕她天生了这样一张脸,而她却羡慕着那些人老珠黄、终于可以被放出宫去的宫女们。 哪怕出去要沦落到沿街乞讨呢,哪怕出去几天就冻饿而死呢,好歹吸上一口自由的气儿,这辈子也没白活。一想到将来要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里耗尽余生,一辈子都叫那些噁心的人们操控着,她就恐慌得直冒冷汗。 第179页 汪直有权有势,人品端方,尤其模样还长得那么顺眼……简直就是老天为她安排下的救星。只要她避的开皇上,汪直又有意带她走,就没谁拦得住。她在启祥宫里,只消她自己不去上赶着见皇上,没谁会把她往皇上跟前推,人家还一心想防着呢!而只消汪直有意要她,邵恩又哪里拦得住?刘忠也鞭长莫及。 是啊,一切的前提还得是汪直有意啊!那个人人品似乎是不错,可惜会不会待她好,还一点都说不准。 他是个宦官,蓉湘从前被填鸭了不少讨好男人的招数,似乎都用不上,而且一想到拿那些龌龊招数往他身上招唿,连她自己都觉得噁心。 那个柳荫下初见的俊俏少年,就像个晶莹无瑕的雪人,她摸一下都怕把他弄化了呢,哪敢亵渎一点。 可是没辙也还是得想辙啊,不然她就只能依着刘忠邵恩他们划下的道去走了。 不能心急,心急了会害了自己,说不定还要连带他一块儿给坑了……可是不急也不成。来了启祥宫,可以暂且脱离邵恩的监控,又可以借着淑妃娘娘的关系接近汪直,似乎是一步好棋,可惜皇上三五不时就从房门外经过,她能躲得了多久?就算面见不着,万一有风声吹进皇上耳朵里了呢? 蓉湘发觉自从遇见了汪直自己添了许多烦恼,原先认命的时候,心就是一潭死水,爱死哪儿死哪儿,看见了希望,这潭水就煮沸了,时刻都在翻滚沸腾,觉都睡不安生了。 她面对着墙壁,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老天爷,好歹看在我叫人转卖了那么多回,苦了这么些年的份上,就让我顺心如意这一回吧! * 汪直再想去见李唐,都刻意躲着蓉湘,来了先向下人打听,听说蓉湘在里头,他要没事就在一边廊子底下坐着等着,要有事就走,改天再来,反正不要跟蓉湘碰面。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总要偷偷叫出韩姑姑来,问问蓉湘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轨举动。 韩姑姑不能理解:「她还能干得出什么啊?」 汪直知道,别人都以为蓉湘就是个正经进来的宫女,只是碰巧长得好看而已,只有他清楚她的来头。那天他走后立马便去找了几个马仔询问,陈塘和刘征都很确定地回復他,蓉湘就是杭州镇守太监进献给皇上的,一点疑义都没。 她有这样的来头却避着皇上,可不就要惹他去往别的方向猜想了吗?想来想去,也没挑出一样靠谱的。他要是头一天来,还会依着宫斗思路猜想蓉湘是被别的宫妃买通,过来给李唐打胎的。可如今知道那毫无可能。 她要是近身伺候的,动点小手脚还有可能,做绣娘的就管点针线活,就算平日多在正殿里陪了李唐一阵,众目睽睽之下,没机会碰她的吃喝,没机会在褥子枕头里头塞东西,能干的成什么坏事?拿绣花针去扎李唐吗?再说,本来宫里这么多年也没出过谋害侍长堕胎的案件。 那她还能是什么目的呢?这几天汪直已经连她是日本国派来的间谍都想过了。 现在在韩姑姑她们看来,反倒是他在神经过敏了。蓉湘老实本分又勤快机灵,最近混得人缘还不错。启祥宫的姑姑嬷嬷们都私下约定:这姑娘只想好好做个绣娘,咱也别给人家招祸,以后谁都别出去对外人说,咱这儿有个绝色小闺女。 有了蓉湘的刻意躲避和同僚们的相助防守,皇帝就从与蓉湘一门之隔的地方过来过去无数回,也没见到她一片衣角。 李唐就更喜欢蓉湘了,见着汪直也不忘说起她来,称赞她手艺好:「记得原先听人说过,模样好的女子通常手笨,老天爷行事公允,给了谁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巧手。没想到还有蓉湘这般生得模样好看,手还绝顶巧的。」 汪直问:「那依你看,她人品怎么样?」 「挺好的呀,」李唐有点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怎还问起人品来了?做宫人,老老实实守本分不就很好了吗?也不需要向你师父那般刚直不阿,是吧?」 「那倒也是。」汪直根据韩姑姑说过的那些蓉湘的表现,确实挑不出一丁点她不守本分的地方。他又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异的言行?就是跟别人不大一样的地方?」 李唐稍稍想了一下,笑道:「还真有!」 蓉湘似乎对所有漂亮华美的东西特别的钟爱,钟爱到了着魔的地步。她头一回进正殿时,就像个乡下小孩头次进城似的,看着满室的华贵摆设两眼放光,为此还被个嬷嬷呵斥她失礼。 李唐当初自己刚住进这种屋子时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倒也没去怪她。后来多次发现,蓉湘看见什么华丽的东西都常会盯着发呆,她换了身衣裳,新戴上件首饰,桌上换了个玉雕,都会吸引到蓉湘的目光。 最近李唐都拿这事儿当成了个乐趣,有时故意弄个蓉湘没见过的漂亮镯子戴上在她面前晃,看着蓉湘的眼睛追着镯子一忽儿转到左边,一忽儿又转到右边,李唐觉得特好玩。她自己并不拿这些东西当宝贝,就曾要赏几件给蓉湘,蓉湘却又坚持不敢收,说那些东西不是她那身份该拿的,无论如何不能要,连李唐叫人送去到她屋里的,她都要送回来,坚辞不受。 为此李唐愈发觉得,蓉湘既本分又可爱。 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特徵,汪直听了李唐的描述,终于难得地感觉蓉湘像个正常的活人了,不再是个诡异的妖怪。 第180页 一个小女孩,还是个出奇漂亮的小女孩,喜欢好看的东西很正常,可是她有着那样的追求,不是更应该极力想要爬上龙床吗?她在等些什么呢? 等到下一回汪直再来探望时,李唐刚巧得了一匣子坠子,那是种首饰的半成品,就是不同形状的黄金托子镶好了宝石那种,可以自己搭配做成首饰,也可以缝在衣裳和鞋上面,是下人们见淑妃娘娘喜欢做手工,拿她的份例去银作局定做的。 乌木雕漆匣子一打开盖,金玉宝石的光芒夺人双目,满室生辉。 李唐笑着对汪直道:「正好给你看个热闹。」她盖上盒盖,转对下人吩咐,「去唤蓉湘过来。」 汪直知道她想表演什么,心里虽然还是不大情愿与蓉湘碰面,却也有着点好奇,就没出声。 不一会儿蓉湘进来了,先朝李唐施了礼,后也向他施了礼。汪直见她打扮的素素净净,髮型已改成了与其他宫人一样的头顶银丝狄髻,除此之外几乎没戴什么首饰,也没擦脂粉,真的是一副最最本分的装束。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决计是满屋最靓的妞,汪直一看见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神经紧张。 蓉湘比他还紧张得多,一见他也在屋里,她就好像独自登台的戏子,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 近些天有时会听见韩姑姑她们提一嘴汪直来过了,却没见娘娘就又说有事走了。蓉湘感觉得出他是在躲着她,难免心下焦虑。他对她特殊看待或许是好事,或许说明她真的在他心里扎了个根儿,可也难说他是在防备她、厌恶她啊。 蓉湘生来多思,这几天一天比一天忧心,昨晚失眠神游天外,想的尽是将来由汪直带出宫去,如何回报他,倾尽全力待他好,让他不后悔要了她,连他俩一块儿过到七老八十、想要孩子的时候到哪儿去领养,她都想到了,这会儿陡然见到正主儿出现眼前,她如何能自然得了? 汪直瞟着她,偶然发现,咦,她的耳垂是红的,是天生特异么?哦,她脸也有点红,大概是抹了点胭脂,我刚刚是看走眼了……有人会把胭脂一直抹到耳垂上去?真是怪了。 「来来,你来替我看看,这匣东西怎么用最好。」李唐招手唤了蓉湘过来,将那匣子的盖子双手一掀。 果然不出所料,悦目的宝光一放出来,蓉湘的视线立刻就锁定住了,好像连眼睛都不眨了。 李唐柔柔地说:「你看看,这种东西缝在鞋头上好,还是鞋帮上好呢?」 蓉湘嘴里含混地「唔」了声,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李唐朝汪直招招手,指了指蓉湘,俏皮笑着招唿他看。她将匣子往炕桌一边推了推,蓉湘的视线就跟过去,她又把匣子拉回来,蓉湘又跟着看过来,活像个牵线木偶。 李唐掩着口笑出声来,连一旁侍立的韩姑姑和另两个宫女都忍俊不禁。汪直也捂着嘴噗嗤出来。李唐这么耍人玩太不厚道了,可是,也实在是好玩啊! 蓉湘听见他的笑声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他果然在笑,她抿紧了小嘴,俏脸上露出愠怒烦躁之色,暗骂自己:我怎这么不中用,非在他跟前出了丑! 见了她这神情,汪直愈发感觉她像个有生气的活人,不是个诡异的妖怪。她其实就是个正常的小姑娘,喜欢漂亮的宝物,被人笑了会懊恼,异于常人的只是相貌而已。 这张脸真的太好看了,汪直觉得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直接移到李唐脸上,就会反衬得李唐成了路人长相,要是移到韩姑姑她们脸上,简直会衬得她们都成了歪瓜裂枣……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只是个太监献给皇帝的宝物,若非她长了这样一张脸,还不会被当做个物件来送人呢,可见于她而言,美貌一点也不是福气。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定定地盯了蓉湘许久。蓉湘被他盯着,就像挨着聚光灯照射,浑身都不自在,白玉般的两颊又升起两团粉红,这回简直连脖子都红了。 看出她的侷促,汪直才发觉自己像个痴汉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讪讪地转开眼。 「得了得了,蓉湘都叫咱们逗生气了,谁也不许笑了啊。」李唐这么说着,自己却仍忍不住笑个没完,将不厚道发挥了个透彻。 她一连拿了好几个坠子出来摆到炕桌上排成一排,对蓉湘说:「我看这些东西缝在鞋头上一准好看。你替我做一双,也给你自己做一双,我赏你首饰你不要,这点玩意总可以收了吧?」 蓉湘福礼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您赏了我,我也不敢穿出去,收在屋里白糟蹋了好东西。还不如都给您穿呢,你穿在脚上,叫我平日看见了,知道好东西用上了,心里也舒坦。」 真够会说话的,汪直忍不住心想:你要被皇上看见了,也做了侍长,不就能穿出去了么? 她这么压抑着欲望不越雷池一步,到底是为什么呢?就算真不去打皇帝的主意,也没必要连赏赐都不敢收啊,难道她是不想承李唐的人情? 第85章 若为自由故 汪直好不容易那么觉得蓉湘…… 汪直好不容易不那么觉得蓉湘异于常人了,没出两天,就又受了她一番惊吓。 这天皇帝去承干宫临幸一位姓张的昭仪,要留在那边过夜,每一次他去别宫过夜,只要不是去的昭德宫和启祥宫,都不会叫汪直伴驾。到了傍晚下值时间,汪直便和李质轻松聊着天走回直房。 第181页 「咦,门怎么是开着的?」李质指着敞开了半边的房门说。 这种宫殿里的下人直房都是不许上锁的,人进去了可以把门拴上,出来时只能随便掩上,挂上门口的一个铜制挂钩,外人想要推门而入可以随意,但像汪直这样的身份,又是干清宫这种规矩最严的地界,没人会随便进他的直房。汪直见门开着,也觉得奇怪。 他俩走近门口,还没等朝里面看,里头一个人迎了出来,身条俏生生的,声音脆生生的:「你可回来啦。」 汪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陡然看见她,一时间只觉汗毛倒竖,脸都白了。 蓉湘微怔了一下,歉然笑道:「抱歉吓着你了。」顿了顿,她又巧笑嫣然地反问:「我有那么吓人么?莫非我长了一副鬼样子?」 没错,她长了一副鬼样子,话本子里的女鬼个个儿绝色,还神出鬼没,不正是她这样儿么?汪直脑子里正是这么想的。 蓉湘这副笑容是早就练就了的技能,是别人替她甄选出来的「最美笑容」,练成之后今天还是头一次实战施展,没想到却被对手看成了摄魂女鬼。汪直看着她就觉得自己的魂儿在被她往外吸,即将面临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极力定下神,迅速看看左右,拉着李质从蓉湘身侧挤进门去,迟疑了一下,他小心地捏着蓉湘的衣袖,把她也拽进门,掩上房门,才朝她喝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给你送东西啊。」蓉湘提起放在一旁桌上的一个小包袱给他看,「淑妃娘娘给你做的靴子做好了,要给你送来,我便自告奋勇来跑腿。哦,鞋帮上的那一排祥云是我绣的。」 她说最后这一句时还刻意欠身凑近了些,仿佛说起一个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汪直闻到她身上一点似有若无的气味,更是心慌意乱,连忙退了一步,忘了身后立着个花架。 花架被他撞得一晃,上面养着的一盆垂盆草眼看便要掉落,李质一旁见了赶忙伸手去接,汪直同样回身去扶,两人撞在一起,一通手忙脚乱外加狼狈不堪,最终都被洒了一身土渣,才算把青花瓷的花盆保住了。 蓉湘看得想笑又强忍住,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还在捂着嘴憋着,直把小脸憋得通红。 汪直烦躁不堪地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私自跑进我们的屋子,在外头站着等会儿不成么?」 蓉湘道:「我也不想私自进来,可外头人来人往的,我不想站那儿叫他们看着。」 这时间正值换岗,直房附近确实人来人往,她这模样要是在外头站上一阵,名声很快就要传遍干清宫了,她还真是有意低调,专门挑了今天来,显见也是考虑到皇帝不在,绝没撞见的可能。 可是,因此她就应该私自钻进他们的屋子吗?万一叫人家看见一个小宫女钻了他们屋子,难道不是更加引人注目?她不在乎名声,他跟李质还在乎呢! 汪直板起脸道:「那现在东西送到了,你走吧。」 李质一直不出声地旁观,这时觉得他的态度过于恶劣,便劝道:「人家好歹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你别这样儿。」 果然他相熟的人也都是好人,蓉湘朝李质感激地笑了一下。李质也忍不住心头跳了几跳,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最近他已听了不少汪直对蓉湘的吐槽,不必见过面,一看见蓉湘这张脸,就能猜得到她必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这一见面才知道,汪直之前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这小姑娘真是美到了让人头晕的地步。 不可多看,不可多看。 「东西既送到了,我是该告辞了。」蓉湘朝他俩福了福,裊裊婷婷地出门走了。 汪直仍站在原地僵着,李质伸头朝门外看看,掩上门回来道:「你怎至于对她怕成了这样?」 「我怕她?」汪直刚气势汹汹地反问了一句,很快就又馁了,「哦,我好像是有点怕她。可是,这奇怪吗?你看看她这鬼样子,神神秘秘就跑来咱屋里,吓着我了,奇怪吗?」 还不够奇怪的吗?李质看着他,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虽然从前没有宫女来过他们屋,可别的宦官屋子时不常就有宫女造访,也没什么稀奇,人家态度挺正常的,唯一的特异之处,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长得好看就吓人? 汪直自己也说不清,似乎从头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有点怕蓉湘,看见她心就缩紧。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小姑娘。他明明连皇帝都没怕过! 经过今天这件事,他有点察觉了,蓉湘的目标不是皇帝,倒更像是他! 李唐时常做点衣服袜子鞋之类的东西给他,但每一次都是等着他去的时候给他,他每隔几天便会去一趟,哪儿用得着专门找人送来呢?显见都是蓉湘自己的主意。 他想不明白:难道是有人想要借她来陷害我?可是又能怎么害呢?就是直接去报告给皇帝,说有个被人进献来的小姑娘在跟我套近乎,也算不上我什么罪过呀。 「来,咱把屋子好好搜一搜,别叫她给咱们撂下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汪直点上灯指挥李质。 「不能吧?这可是干清宫。」李质觉得好荒诞,谁敢明目张胆跑干清宫直房来塞违禁物品?何况以汪直如今的圣宠,根本不会因为一点东西受什么责罚。 「搜一搜,至少落个心安。」汪直其实也觉得不可能,可不搜一遍又不安心。这间屋子他早就住熟了,今天却因为蓉湘来过,沾染上了一股诡异的气息,不好好检查一遍,他就觉得晚上没法再安心睡觉。 第182页 于是又像多年之前梁芳给他送糖的时候一样,他又点着蜡烛把屋子搜了一遍,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蓉湘返回启祥宫,一路躲避着来往的宫人。人往往是同伴越多的时候越不会留意到路人,所以遇到人多的一队宫人走过她就垂着头继续走,遇到一两个人,她就尽量避开,等没人了再走。好在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又还未掌灯,也没人留意到她。 路上她将刚才与汪直互动的细节反反覆覆细细思量,细细推敲,越想就越是兴奋。 她十一岁那年,一个经验极其老道的虔婆曾经为她细细分析过男人看待女人的各样心思。宦官不等同于男人,但心思还是与男人相差不多,根据那时学来的经验判断,汪直这反应绝对不会是厌恶她,真厌恶她的话,直接上来赶她走就是了,没必要表现得那么不知所措,那么怕她…… 对呀,他有什么理由怕她呢?明明就是心里也有她才对呀! 蓉湘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理,越想心情就越好,脚步都更轻快了,心里那份希望就像团火一般,烧得炽热。 当年那个培训她的老虔婆曾经是个名妓,从十多岁一直做到四十多才退下来,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满脸皱纹,嗓音沙哑,却仍是举手投足一副妖娆姿态,活像个老妖精。 蓉湘头次知道她时还曾觉得她好可怜,那种事干了那么多年,却很快发现,老虔婆自己反倒一点也不自怜,似乎一点不觉得做妓是件坏事,还常常流露出恨不得让天下女人都来陪她做妓的心思。她有一句口头禅:「男人算什么?那就是个物件儿,你把他往两腿中间一塞,保准你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 回忆突如其来闯进脑中,蓉湘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胃里一阵噁心,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那些过往太骯脏了,要能把脑袋灌进水,再抓一把皂角粉塞进去,彻彻底底洗个干净就好了。 她往墙角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把所有晦气全都吐出去。 * 治癒焦虑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分散注意力。自从见到蓉湘进了启祥宫,汪直牵扯了大量精力去推想她的目的,提防她,对李唐的担忧都有所减少,焦虑症倒好了一半。 每一次去看李唐,他依旧要专挑蓉湘不在屋的时候去,可又每一次都会向李唐问起蓉湘的近况,了解她有没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李唐觉得奇怪:「看你好像挺不待见她似的,怎么还每次都要问起她呢?」 「那不是……正因为我不待见她,才担忧她不怀好意,更该多了解她的言行吗?」汪直觉得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而从李唐口中得知,蓉湘真没什么异常举动。不知不觉,她来启祥宫就满两个月了,依然是从没在皇帝跟前露过面,也没收过李唐的赏赐。 李唐反倒有点过意不去,对汪直说:「那姑娘也不知怎的,明明喜欢的要命,却怎么说都不收。别的宫人也得过我的赏啊,就她一件都不收,真是怪了。」 侍长硬给的赏赐都不收,要换个脾气不好的侍长,都要为此生她的气了。汪直也猜不透蓉湘是怎么回事。 李唐对他说:「她做了那么多的好活计,却不收赏赐,我都有点不落忍了。你也替我想想辙,看有没有办法叫她收下点东西。」 我能想什么辙?汪直稍微想了一下,还真想起一个辙来:「对了,她不收你给的贵重首饰,是因为宫女本就不能戴那些东西,大约她是觉得收了之后看着眼馋又不能戴更难受。首饰不能戴,纽扣可以戴啊,你下回赏她个好点的纽扣,或许她就笑纳了。」 李唐听后眼睛一亮:「哎呀我都没想到,我这心是有多粗!」 是啊,这点事还要个太监提醒。汪直心想,我都习惯了。 宫里的宫女统一穿着交领袄子,每个人都在领口处别着一枚纽扣,防止活动的时候交领散开。纽扣是金属的,像胸针那样别在衣服上,有时上面也会镶嵌一些珍珠宝石之类。 以大明律的规定,平民身份的女子使用首饰不可以用黄金,最多可以用银鎏金,但到了成化年间这时候,这些规定已经没多少人遵守了,连宫女们有条件的,也会使用黄金质地的首饰。 但宫女在上值的时候很忌讳打扮花哨,头饰和手镯戒指之类都不能随意佩戴,只有纽扣这种东西特殊,因为是必须用品,又不是很惹眼,很多宫女想要爱美的时候,就在纽扣上花心思,佩戴各种花样的纽扣出门。有的人戴的纽扣也有镶珠镶宝的,十分华贵。 李唐一得了主意就也不等了,直接就差人去叫蓉湘过来。汪直一听说蓉湘要来就如坐针毡,可不知为何,他又并不想起身便走,好像心底隐隐有点盼着见她似的,他认为,自己是想藉机亲眼观察一下她,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反常举动。 不一会儿蓉湘来了,依旧是先向李唐施礼,又向汪直施礼,动作神态都规规矩矩。 等着她来的工夫里,李唐已然从自己的首饰里挑了四个黄金镶宝石的纽扣出来,分别是双鱼戏珠、蝶恋花、蜂赶菊、如意云头宝相花四种样式,这时便叫蓉湘拿回去用,没想到蓉湘依旧是婉言谢绝。 「娘娘好意,奴婢心领了,这些宝贝太过贵重,奴婢实在不敢收。」 「到底是为什么呢?」李唐牵过她的手来柔声问,「你若不拿我当外人,今日便来跟我交个底。我跟前的宫人个个儿都得过赏赐,你为何一样都不愿收呢?」 第183页 她是真拿蓉湘当了新闺蜜了,汪直看得有点新奇,同时也很好奇蓉湘的答案。 蓉湘伸过手去,将炕桌上的四套纽扣一个接一个地翻了过来。纽扣的底面都是平滑的黄金,上面清晰的錾着一个「御」字。那是御用之物的特有标志。 「娘娘既问了,奴婢也不相瞒。」蓉湘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御」字上面,声调平淡,「只因奴婢有个痴念,总觉得这些宝物再好再美,也都是宫里的,带着这个字,即使配到我身上,也不是我的。我若佩戴上有这个字的首饰,便像是叫人也錾了这个字在身上,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唐开合了一下嘴唇,一时没说出话来。她虽然单纯又粗心,蓉湘说的这番意思却很能体会。她们不论是主是仆,进了宫的女人就都是皇家的人,但凡一天不出去,身子就是皇家的,不是自己的,这样时候还去计较身上有没有扣着个「御」字的戳儿,确实可谓是痴念,是傻念头。 可是再怎么傻,也还是会有那么点追求,有,就比没有的好。李唐还不是也曾经有过?一时间她竟有一点羡慕蓉湘,这小姑娘还有余地保有这种追求,自己却早就没有了。 如今有了果儿,又有了肚里的第二个,她早就学会了知足,可是心底里那份久远的幻梦其实从没消失过。自由,那种永远都没希望再得到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华美的宝物,无论何时,都仍躺在美梦的深处,闪着微光,是什么金银财宝都比不上的。 汪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竟恍惚想起肖申克监狱里的安迪来。 这天回去直房后,他问李质:「你知道城里哪儿有首饰店吗?」 「知道啊,我给翠儿买过好几回了。」他家小尼姑已经满头青丝了。 「好,下回出宫,你领我去逛逛。」 「难得你也起意给人送礼了。」李质笑着调侃,还当他是想送礼给李唐。 汪直明白他的意思,可也觉得他并没误解。他就是要替李唐去买礼物送给蓉湘而已,所以,确实就是要买给李唐的啊。 第86章 不是我送的 汪直知道自己性格很多方面…… 汪直知道自己性格很多方面都符合现代女性口中的直男特徵,但有一方面他很有自信,就是审美。他坚信自己的审美是非常正常且与大众相一致的,比绝大多数直男要强。 这些年来,他对宫内各位侍长的审美都有一番自己的独特见解。万贵妃虽然出身不高,文化也不高,审美却是后宫之中首屈一指的。她搭配出来的穿着打扮和室内装潢,汪直都看着很协调,缺点只是过于奢华,有一点点俗气。 审美排在第二的,是当年的钱太后。同为太后,周太后则因为太注重庄严肃穆地摆谱,导致服侍和装潢都显得老气横秋,不像钱太后那样,庄重大气又不失清新靓丽,一看就有文化人的意味。 其余的小嫔妃虽然有的也号称是诗礼之家出身,毕竟眼光都受着小户人家的局限,服侍都看不出什么个性,多是由近前的嬷嬷操持的,有着一股整齐划一的「后宫风」。 至于李唐嘛……汪直只能说她,一言难尽! 还是从昭德宫搬出来之前,有一回汪直去到前殿拜见万贵妃,万贵妃差人叫李唐过来,便见到她竟然穿了身豆绿色的袄子配赭黄色的裙子,汪直一见就被勾起了一段诡异的回忆—— 前世他曾经帮一个同事养了几天狗,那只狗平时只吃狗粮,他一个没留意,狗把他养的多肉给啃了,然后吃了狗粮和绿色植物的狗狗拉出的排泄物,就是李唐身上这两个色的组合…… 真真儿是辣眼睛! 万贵妃一见也立刻便说:「哎呦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儿?多亏皇上没在!」 这时代的女人有一套标配穿戴配色,就是红色袄子和深蓝色裙子。汪直觉得很科学,红色袄子换成橘红、粉红、茜草红、胭脂红等等,深蓝色裙子换成藏青、墨绿、纯黑甚至是酱紫,搭配在一起都能看得过去,不容易翻车。 他把这套理论传授给李唐,李唐总算没再穿得太离谱过。有一回听了他的建议配了两件首饰,还得到了万贵妃的夸奖,因此李唐对他的审美也有所佩服。 这一次出宫为蓉湘挑首饰,汪直也颇有自信能挑得好。只是真去实地操作了,他才发现,自己眼光太高了,挑来挑去也挑不出来。 薛姨妈把宫里新样式的宫花当做稀罕玩意送给贾府的小姐们,李瓶儿也拿宫里出来的寿字头金簪当宝贝送给西门家的各位夫人,足见宫里的东西就是极好的,论做工是头等,论样式也是最最时新流行的。 汪直见惯了宫里的好东西,再去看外头首饰店里卖的,纵是京城最出名的银楼出品,他依旧觉得又粗笨又俗气。尤其一想像那些玩意戴在蓉湘头上身上,就觉得配不上她。她是个小仙女,寻常俗物如何配得上? 李质直劝他:「这个不就挺好的吗?我上回刚买了差不多的给翠儿。」 汪直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鄙视:「这种货色你还买去送人?没见过贵妃娘娘戴过的比这好多了吗?」 李质这方面倒比他直男多了,虽是供职干清宫,这些年他同样无数次见到过后妃们的盛装模样,人家戴过什么样的首饰,他却一眼都没留意过。只知道一片黄烘烘的金子,点缀红的蓝的宝石,只要是这几个色调齐全的,大概就算是好东西。 第184页 被汪直一鄙视,李质也觉得自己似乎亏待了女朋友,索性好好跟着他挑选,以期也买些高档次的首饰回去。 这两年他俩年纪大些了,出宫逛街已然可以随心所欲,但这一天无疑是他俩逛得最久的一天。汪直反覆对比反覆挑拣,等到终于选好了几样,天都黑透了。 依照宫规,宫人是不许私带物品进后宫的,皇城还松懈些,宫城是什么私物都不许带进,连外头出产的衣服都不能穿进去。但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古往今来一向如此,宫里有头脸的宦官带东西进宫早已不是新鲜事。 汪直和李质这天都穿的是低调的便装,看上去就像寻常的少年宦官,回宫城时天又黑了,守东华门的几个羽林卫小校都没认出他们,还叫他们把携带物品一样样地取出摆在条桌上检查。 接着风灯的光芒,汪直望着买来的一样样首饰被从檀木雕花匣子里取出来,一套四枚蝶恋花黄金镶红宝石纽扣,一对黄金镶翡翠草虫花头簪,一对葫芦形白玉耳坠,一支金镶五色宝石花顶簪……想像着蓉湘戴上它们的模样,他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她还是头一回见时梳着堕马髻那模样更好看,后来像其他宫里女人那样头顶一个圆锥形狄髻,就逊色了很多,可惜宫人们个个都那样戴,她也不能特殊化,所以这一回他给她选的几样簪子也都是搭配狄髻的,还不知她会不会嫌太过华贵,不敢戴…… 「哎哎,差不多就成了吧?」李质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个守门小校似乎是看出他们带的东西很值钱,有心刁难一番剐他们点油水,就拿着那几件首饰左查右查整不完,甚至还想拆开纽扣看里面有没有夹层藏东西。李质见汪直一直发着呆不说话,就忍不住端出干清宫宦官的派头呵斥。 「几件首饰而已,又不是吃的喝的,至于翻这么半天吗?」李质拿出自己的腰牌往长桌上一抛,「我叫李质,他叫汪直,你们没见过我们的人,好歹听过我俩的名儿吧?回头这些玩意要真出了什么事,就叫你们上官直接来干清宫找我们!」 小校们一见他拿出的是最高等宦官的兽骨牙牌,便已知道来头不小,再听见汪直的名字,立时都矮了半截,赶忙七手八脚地把首饰装回匣子里,点头哈腰地赔着礼请他俩进去了。 「你刚想什么呢?把腰牌一亮,不就省得站这么半天了吗?」李质问。 「哦,走累了犯困呢。」汪直手里捏着匣子,依然忍不住接着刚才的思路去想像蓉湘戴上这些首饰的模样,就像在脑中细细勾画一副美人图,倒也是种别样的娱乐。 第二天他就抓了个空把首饰给李唐送去了,告诉李唐说,这是替她给蓉湘筹备的赏赐,宫里的东西蓉湘不要,外来的总该会要了。依照宫规,宫女佩戴外来首饰也不合适,但这项规定同样名存实亡,只需把东西简单地登记入册,没人会管。 这天他时间紧,没多坐就走了。转过天有空了再来时,李唐一见他便笑着说:「首饰已然给蓉湘了,她一听说是你给的,就高高兴兴地收了,今早还见她已然把耳坠子戴上了呢。」 汪直一听就炸毛了:「干什么要说是我给的呀?!」 李唐好意外他的反应:「你也没说不能说啊。」 汪直跟这个傻瓜真是没话可讲,东西是她赏的还是我特意买来送的,能一样吗?这还用我交代! 他烦躁得不得了,简直从此都不想再来启祥宫了。 他一连八天没去启祥宫,也不向内书堂请假了,每日好好上学,天天向上。 别看内书堂的教育模式那么稀松二五眼,书堂的学生们却享有一份殊荣,就是很受外人尊敬。每天傍晚下学时,穿着青贴里抱着书本的内书堂学员们三五成群地结伴回住处,路上遇见了人,不论是宦官、宫女,甚至是外臣高官,都会驻足停下让路,还会向他们拱手行礼,似乎是种对学问的敬意。 其他那些小宦官们很享受每次下学看着穿着官服的外廷大人们朝他们施礼的过程,汪直却觉得这套形式主义特无聊,有那精力你们倒是改善一下教学质量啊! 学生里只有他和李质两个是住在干清宫的,每天下学后进到内右门里,就仅剩他们两人同行,其他同学都走别的路线去了。这天刚进了内右门,竟然见到蓉湘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汪直一下子又是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蓉湘先问候了李质:「小李公公好。」 李质礼貌地回应了一声,退开了两步。 汪直暗暗调整好状态,尽力保持自然,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呀,」他自认为的保持自然就是横眉冷对,蓉湘看着都有点怕怕的,尽力拿「他没有恶意,并非真厌恶我」来自我宽慰,她才保持住自然微笑,「我收了你送的重礼,一直没得机会当面谢你,不得已只好到这儿等你来,好歹也该道声谢啊。」 她头上戴了他送的顶簪,喉前白护领上别着他送的纽扣,耳下垂着他送的坠子,有了这几样首饰点缀,她的模样更显得秀丽非凡,愈发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 汪直瞄过那几样首饰,忍不住神思飘忽,在脑中去将她的模样与那晚的想像去比对,好容易才又定下神来道:「那些东西不是我送的,我是替淑妃娘娘买来的而已,是她想要赏你东西你总不要,我才想帮她一把。你要谢,该去谢她。」 第185页 「哦,」蓉湘慢悠悠地反问,「那是娘娘她主动托你去买的吗?」 「不……是,没错,就是她托我去买的!」汪直头顶冒汗,觉得自己真该锻鍊一下说谎能力,即使平时用不着,也总不能该用的时候如此抓瞎。话说出去了,他自己都觉得智商受到了鄙夷。 蓉湘掩着口噗嗤一笑,又是百媚顿生:「娘娘这两日总念叨起你,说你不知为何,忽然就好些天没来了。但凡有空了,你便快来看看她吧。」 她说着话,信手把一团东西递了过来,汪直想也没想就自然接在了手里,蓉湘说完就转身走了,墨蓝色的裙摆随着步子自然摇曳,从后面看去,倒像她脚不沾地,是驾着云飘走的。 汪直望着她走远,才忽然反应过来,咦,她给了我个东西!她怎提都没提,就塞了个东西到我手里? 蓉湘深谙「送礼之道」,要是直说「我有这么个东西要送给你」,汪直肯定会推拒不收,但她嘴里说着别的话,手上却把东西直接递过来,随便是谁,都很可能下意识就伸手接了,然后再等着听她的解释。她没解释就扭头走了,对方会不会再叫住她还给她,就看反应速度了。 反正这会儿汪直是反应慢了。他把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条藏青色的绣带,二三尺长,两根指头那么宽,藏青色的布料上用银灰色的丝线绣着蟒纹,与他常穿的蟒袍正好唿应——应该是个抹额。 想像着自己把这玩意勒在头上的样子,汪直觉得那会像个帅气逼人又意气风发的少侠,大概被灭门前的林平之就那样……不对,应该是自宫之后的林平之才更符合自己身份。 他回头一看,李质竟然躲出去两丈多远:「你怎么也怕她怕成这样?」 「我哪里怕她?」李质荒谬地一笑,「她又不是找我说话的,我站开点有什么不对?」刚他还想绕道先回去来着呢。 有什么不对?什么都不对!汪直觉得自从遇见了蓉湘,什么都在朝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所有事情都变得怪里怪气。 那小丫头决计有古怪! 他察觉蓉湘在李唐面前和单独跟他说话时就是两副面孔,在启祥宫里她规矩的好似一个木头人,对他也是恭恭敬敬,就像对待侍长,可一到私下里跟他说话,她就「你」来「你」去,跟他自来熟,还笑得媚里媚气的像个小妖精,就像故意要勾走他的魂儿似的。 这样还敢说她没古怪? 没错,她那模样就像是要勾他的魂儿! 她勾我的魂儿干什么?汪直想不通自己的魂儿有什么值钱的。她该去勾的是皇帝的魂儿,就算勾引一个御前红人做了她的裙下之臣,对她未来能否受宠,好像也没啥助力啊! 他又低头看了看那条抹额,心里其实挺想回去照着镜子看看自己cos林平之的模样,可想着蓉湘的诡异样子又不甘心受她摆布,索性团了团,往李质怀里一塞:「送你了。」说完就走。 李质拿起来看了看,见他大步走得飞快,便先揣进怀里道:「好吧我先替你收着。」 第87章 她喜欢你啊 蓉湘自来了启祥宫后一向深…… 蓉湘自来了启祥宫后一向深居简出,除了两次出去找汪直外,几乎都没踏出过启祥宫的门,平日无事,就连自己的直房都不出,也极力避免与别宫的人碰面。 李唐因性子直率热情,跟后妃们相处得都还不错,得了蓉湘这个宝贝人物,她一早便去向姐妹们炫耀蓉湘给她做的漂亮鞋子,全宫一多半的侍长们都很感兴趣,有的表示也想定做一双,有的还上门来想要亲自找那手艺精湛的绣娘讨教,但每一次蓉湘都会以各种理由推辞不出。 其他人也都罢了,纵是王皇后,与李唐也保持着客套的疏离,被她的下人驳了面子也不计较,仅万贵妃终归是最特别的一个。万贵妃很少来启祥宫,只因李唐带着果儿去昭德宫十分频繁,无需她过来启祥宫做客。 那一次万贵妃过来时,已经是蓉湘来到启祥宫一个多月的时候了。见万贵妃也很欣赏蓉湘新绣的绣片,李唐就差人去叫蓉湘过来见见,结果下人回禀说,蓉湘自称昨夜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们,就不来了。 万贵妃一听就心有不悦,宫里称病是一种最流行的託词,就因为被人用烂了,真的也会让人想成假的,万贵妃一听就知道,是那个绣娘找茬儿不出来,这样的下人也太拿大了。 她跟李唐说起话来一点顾虑都没,直来直去:「你也别太好性儿了,下人们惯不得,你纵着她们,她们便要蹬鼻子上脸,拿你不当回事。」 李唐陪着笑说好话:「蓉湘那孩子年纪还小,胆子也小,可不是只冲着您,谁来了都叫不动她,不过平日叫她干什么,她都是极听话的。您看上了哪样东西,我叫她做一份给您送去,保准又快又好。」 横竖是件小事,万贵妃当时也没多计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是蓉湘小心谨慎又有启祥宫的同僚们帮忙打掩护,日子久了总也不可能连隔壁院儿的人都瞒得过。终于有一天,万贵妃听见自家下人说,据说淑妃娘娘跟前那个小绣娘是个绝色小美女,姿容之出众,可算是全宫头一号。 万贵妃听了焉有不好奇的,知道去了启祥宫叫不出蓉湘来,她便差人过去启祥宫,以做女红需要人手为由,指名道姓叫蓉湘过来昭德宫一趟。 第186页 这样隔着两道宫墙发过来的指令,要再任由蓉湘推脱,就太扫万贵妃的面子了,李唐就命蓉湘过去,连带送去前阵子万贵妃定制的一方绣片。 蓉湘被一听就惊惶起来,赶忙对李唐说:「娘娘恕罪,奴婢一向胆小,又不会说话,哪儿敢去见贵妃娘娘?您改叫董姐姐过去成不成?」 李唐笑道:「你哪里不会说话了?胆子小也无妨,练一练就大了。」她也看得出蓉湘是一心避着不敢见外人,便极力安抚,「放心,贵妃娘娘是咱们自己人。她看着严厉,其实人特别和气,你规规矩矩该做什么做什么,她绝不会苛待你。何况你是我的人,纵是犯点小错,她也不会与你计较。」 蓉湘实在推拖不得,只好领下任务走了。她拿上东西就得立刻动身,想要再回去准备准备、扮丑一点也来不及了,再说她都不施脂粉,还能怎么扮丑呢?总不能往脸上抹锅底灰吧? 蓉湘满心忐忑,走在路上把耳坠子和头上所有装饰全都摘下来揣进怀里。这会儿是夏天,衣裳轻薄,那支花顶簪揣在怀里硬硬地顶着胸口,倒令她有种异样的踏实感。贵妃娘娘与汪直交厚,也与淑妃娘娘交厚,或许也是个好人,也能像那两个人一样善待她吧。 结果万贵妃确实没恶待她,反应却也跟想像中的如出一辙——一看见她就惊呆了。 万贵妃屋里的华丽装饰比李唐屋里多得多,样样都值得蓉湘盯着发上半天的呆,可惜她站在万贵妃面前时心慌得不得了,头皮一个劲儿发麻,眼睛只敢去看自己的脚面。 纪氏那个傻子,是在想些什么?!万贵妃一句话都没跟蓉湘多说,就打发她回去,告诉她:「告诉你家娘娘,片刻之后我便过去造访。」 若非李唐这会儿怀孕月份高了,万贵妃说的话一定会是:「立刻回去把你家娘娘叫过来!」 蓉湘一听就知道坏事了,完啦,我在启祥宫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本还指望着万贵妃真如李唐所言是「自己人」,能听她解释几句呢,结果人家根本不给她机会就轰她走了。她只能乖乖回去报告李唐说贵妃娘娘马上要来,然后恳求李唐:「贵妃娘娘怕是对我有所不满,倘若她要您赶我走,求娘娘看在我这些日子还算尽心本分的份上,不要答应。」 李唐觉得奇怪:「莫非你在昭德宫说错话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那贵妃娘娘干什么要对你不满啊?」 「……」连蓉湘都觉得自家娘娘真是单纯得令人可怜,「反正求娘娘您多替我说说好话吧。」 不一会儿万贵妃就过来了,这时蓉湘已然退去,跟前只留下可靠的下人,万贵妃便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留那样一个货色在跟前?」 李唐眨着眼不明白:「到底怎么啦?」 「……」万贵妃若非很熟悉她,一定会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她长了那样一张脸,若叫皇上看见了,还不得魂儿都叫她勾了去?」 李唐一听就笑了:「原来为这呀,您别担心,蓉湘可本分了,这都来了两个多月了,从没跟皇上碰过一次面。从前有次皇上来时我叫她过来,她都推辞不来的。再说……纵然她真是为那才来启祥宫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正如汪直猜想的,别人想到的,李唐也同样想得到,只不过是没那么介意罢了。她这几年来一直处在心满意足的状态,就是这两年重拾圣宠,也从没想过霸住皇上、阻拦别人分去宠爱,那些她从来都没多在乎,尤其如今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就更不在乎了。 蓉湘刚来时,她还曾想着「这姑娘若叫皇上看见,肯定立马就被接走了」,吃醋是一点没有,她只是觉得留不住蓉湘有点可惜。 后来见到蓉湘有意躲着皇上,有望长期留下来了,到了这会儿,李唐几乎都把最初那些想法忘了,所以才会在万贵妃问起时懵逼。 万贵妃也不认为有其他美女想打皇上的主意是多严重的事儿,她只是看不得蓉湘拿李唐做跳板——你们各路小妖精谁想勾引皇上就去自己想辙,别来噁心我们就成!听李唐这一说,她也觉得奇怪:「她有意躲着皇上?」 「是啊。」 「那她有过什么特异举动没?」 特异举动?李唐一边想一边把蓉湘是珠宝控说了,可也觉得万贵妃想听的一定不是这些鸡毛蒜皮,她想了想,朝万贵妃探过一点身子道:「这姑娘好像跟汪直有点特别的交情。」 万贵妃问:「什么特别交情?」 「就是……」李唐也不知该怎么说,「本来汪直好像不大待见她,总在提防着她似的,可蓉湘对他倒满热络,她平日没事连房门都不出,仅有的两回出启祥宫,都是去找汪直。」 「找汪直干什么?」 「说是去送东西。」 嗯?万贵妃觉得事情有点微妙了,八卦之心就此引燃,也欠了身说道:「你把各样细节都对我讲一讲。」 …… 万贵妃回去昭德宫的路上,就差人去叫了汪直,当晚就跟汪直在昭德宫里碰了面。 听万贵妃一问「你跟蓉湘是怎么回事啊」,汪直顿时吃了一惊,飞快脑补「难道是那小妮子给我造谣了?我在后宫已经跟她有绯闻了?她到底想把我怎么着?」 他脑补着,万贵妃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样脑补出几千字的小作文来,温和笑着说:「哦,我就是随口问问,横竖是你的私事,你不想说便不说好了。」 第187页 别呀,不说不就更显得有鬼了吗?汪直平復下心神,自认行得正,立得直,从没做过亏心事,便道:「我没跟她怎么着,都是那丫头自己古里古怪的。」 「怎么古怪来着?」万贵妃欠了欠身,两眼放出光芒,已经把自己刚说完的「不想说便不说」选择性遗忘。 汪直烦恼迟疑了一阵,索性对她和盘托出。猜着万贵妃对李唐那边见得到的事已经都知道了,他就专挑李唐不知道的细说,把跟蓉湘在御药房偶遇、得知她的来歷,以及两次被她造访的细节全都说了。〔?璍〕 最后他说:「至今我也闹不清那小丫头在打什么主意,依您看,她会是什么居心?」 万贵妃听完有点发怔,问他道:「依你所言,她本是外地宦官进献给皇上的,进了启祥宫后却躲着皇上,反倒频频讨好你?」 「那算不算是讨好,我也说不清,不过,差不多是如此吧。」汪直急于想听听她的分析意见,就又问:「您觉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万贵妃又将今天听到的各样细节思忖了一遍,觉得心下疑义尽除,就舒展开五官,笑道:「没事了,依我看,她不会有何坏心。」 怎就没事了呢?汪直一头雾水,若说蓉湘是好心,他就更不能理解了,她这么行事诡秘,能是来做慈善的?「那她到底想干什么呀?」 万贵妃望着他,笑意更深了些:「想必过不了多久,你自己便能知道了,无需我来多嘴。」 这算几个意思?她不说,汪直也不能逼她说,只能顶着一头雾水走了。 他一走,万贵妃便向张嬷嬷吩咐:「你安排可靠的人去打探一下,那个蓉湘究竟是谁送进宫里来的,如今除了启祥宫里的下人之外,她还跟谁联络着。」 * 有关蓉湘的事,万贵妃是汪直的第二个吐露对象,第一个了解到所有内情的是李质。 当晚从昭德宫回去,汪直便对李质说了一遍刚才的经歷,最后道:「也不知娘娘怎么回事,看透了什么事还不肯对我说,有什么可守密的呀?」 李质倒有点悟了,都说旁观者清,李质这个旁观者虽然天资不算机灵,却是个比汪直开化早的,在男女之情方面就灵敏了些。之前他就隐隐有所觉察,这一次听汪直描述了万贵妃那故作神秘的反应,那点疑义便也都落了地。 他笑道:「是没什么可守密的,娘娘是觉得好玩,跟你闹着玩呢。」 汪直听他这一说,忙拉住他道:「你明白了?猜到那小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她喜欢你啊。」 「……」李质轻轻松松吐出的一句话,却令汪直呆若木鸡。他很快觉得,这是他听说过最荒诞的笑话了,比万贵妃是打胎狂魔还荒谬。他指着自己鼻子笑问:「她是别人送来献给皇上的,不喜欢皇上,喜欢我?」 「奇怪么?」李质琢磨了一番该怎样阐述这个问题,然后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我要是个女的,我也不喜欢皇上,喜欢你。」 「……」对话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第88章 你这人变了(一更) 蓉湘是认的邵恩为…… 蓉湘是认的邵恩为干爹,这层关系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得出来,这阵子邵恩上下打点惊动过的人不少,来龙去脉很快便被张嬷嬷派出的人打探清楚,报到了万贵妃面前。 万贵妃理了理思路,就过来启祥宫对李唐直说了,连客观事实带自己的猜测,全都说给了李唐听。 听完她的话,李唐也怔住了一阵,随即笑道:「哎呀我心里还总当小豆儿是个孩子,竟都忘了,他也长大了呢。」 「可不是吗?」万贵妃摇着宫扇笑道,「他也长大了,是个少年郎的模样儿了,模样还那么好看,人品又正,难怪会有小姑娘瞧上他。」 两人都是一脸既欣慰又亢奋的笑容:我们家小男孩长大了,开始吸引到小闺女看上他了,真好,嘿嘿,嘿嘿…… 李唐却很快又转而忧虑:「可是,这事儿能怎么办呢?」 万贵妃道:「咱们还能怎么办?将来如何,关键还要看汪直自己怎么想。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咱们若去插手做什么,说不定反倒坏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闹吧,横竖闹不出什么大事。倒是你也留心些,管着下人别出去嚼舌头,要让别宫的人都议论说你这儿有个绝色小绣娘,可就难保皇上也听说了。」 李唐在意的正是这事,她欠身凑近,压低了点声音道:「说的是啊,依您说的,蓉湘可是别人献给皇上来的,这么下去,难道没有隐患?」 人家处心积虑献给皇上一个宝贝,却喜欢上了个太监,人家能干?被皇上知道了,似乎也是凶多吉少。 万贵妃却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你就不必忧心了,我心里有底。」要是连这点事都摆不平,真是白做宠妃这么多年了! 李唐简直对她奉若神明,认为天底下就没有贵妃娘娘摆不平的事儿,听她这么一说,立时便把心放下了。 蓉湘自那一次打发走了邵恩之后,邵恩依旧心心念念盼着能听见她的好消息,隔一阵子便要打点上下,钻进宫里来询问她一番。为免他心急生事,蓉湘总要拿出些好处来给他,让他多少尝到点甜头,不来紧逼她。 李唐赏赐蓉湘首饰总不成功,但赏金银豆子是一直没断过的,她只是见到蓉湘那么喜欢漂亮首饰,才觉得不赏点首饰就留有遗憾。 第188页 蓉湘把得到的金子银子尽数都给了邵恩,一点没留,可惜邵恩每次进宫来找她会面都要给不少人进贡,门票太贵,拿了她给的金银也没多少赚头,欲望得不到满足,就还是很为蓉湘没得圣宠而心急,不但每一回都要变着花样地催她尽快行动,还总跃跃欲试要去另想办法帮她。 这天邵恩又和一个御酒坊的宦官约好了,让对方在西华门接应他,带他进去宫城。邵恩早早来到西华门外等着,过了约定时辰也未见宦官过来,正伸着脖子翘首以盼,却见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大太监挺胸叠肚地走了过来。 「你就是邵恩?」大太监撇着嘴岔问。 「小……小的是。」邵恩认不出对方是谁,怀恩覃昌等几个司礼监和御马监的贵珰他都见过,这一个却很面生,他直观猜测,应该是哪座宫殿的总管,因平日少在外面走动,才没叫他看见过。 大太监瞄了他两眼便不再看他,翻着眼睛道:「你那点事,已经叫贵妃娘娘知道了,贵妃娘娘叫我告诫你,宫里的规矩大,万事都要依着规矩来,趁早别再打你的小算盘。以后老老实实干你的差事,别再进来了。」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个绸布小袋丢给邵恩,扭头走了。 邵恩摸着那小袋子又硬又沉,解开抽带一看,里面是金光闪耀的四枚小金元宝。他嘴角抽了抽,想笑又没笑出来,回想着那大太监的话,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贵妃娘娘知道了?那蓉湘会怎样?外人都传说贵妃娘娘是天下第一醋罈子,如此下去,蓉湘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看看手里的金元宝,邵恩又想不明白,如果贵妃娘娘视蓉湘为眼中钉,还送这么贵重的赏赐给他是干什么呢? 邵恩往回走了一截路,忽地恍然大悟:必是贵妃娘娘近来失宠,想要拉蓉湘做个臂膀,与淑妃娘娘争宠打擂台,她怕我无知误事,才叫我别再掺和,回去等着好信儿。必是如此! 他顿时乐呵起来:唉,早知如此蓉湘还去什么启祥宫啊?直接去了昭德宫就好了! * 有了万贵妃的语焉不详和李质的真爱揣测之后,汪直愈发不愿见到蓉湘,愈发连启祥宫都不愿去了。 可是一味不去也不是办法,他知道太久不去,蓉湘就敢跑来找他,那样更闹心。果然他才七八天没去,蓉湘就跑来干清宫直房了。 「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了?你总不去启祥宫,娘娘惦记着,叫我给你送点小厨房新花样的点心。」 「好好好,点心放下,告诉娘娘我明儿个就去,快走吧快走吧!」 汪直几乎是把蓉湘推了出去,他关了门,还听见蓉湘在外头声音柔柔地说:「那就说定了,明日一定来啊!」 汪直几近抓狂地问李质:「我怎么才能摆脱她啊?」 李质一脸的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摆脱啊?」 「你什么意思?」 「你嫌她难看?眼光太高了吧!」 「不,那个……她不难看,我就该跟她怎么着?再说了,她还是人家特意进献给皇上的呢!」 李质闷声望了他一会儿,板着脸道:「你这人变了,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怎么变了?」 李质好好想了想,道:「你说,这事儿要是我遇见的,你看见一个绝顶漂亮的小宫女喜欢上了我,我却躲着不想理人家,你会怎么劝我?」 那铁定要劝他答应人家呀……汪直无言以对,头上无声地冒出了冷汗。 「我为啥说你变了呢,」李质拿右手手背往左手心里拍着,给他娓娓道来,「你原先从来不把什么权贵、什么规矩放在眼里,要看见一个小姑娘叫人当个物件似的献给皇上,你该可怜她才对呀,她另有了心上人,你该帮着她实现心愿才对呀!如今为何对象是你自己,你就不想管了呢,是吧?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呀。」 那么,难道我应该去跟她谈个恋爱?我该娶她回家做老婆?汪直随便一想,就觉得那是天大的笑话。 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其实对于李质「她喜欢你」的揣测,他理智上是并不信服的。 一个女孩儿,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孩儿,放着做宠妃的大好前程不要,喜欢上一个太监,还来主动追求,怎么看都不合道理。话本子都不会编的这么离谱! 他认为蓉湘必定另有所图,她主动接近他,一定是想要借他之力达成其它什么目的,只是这个目的还没被他猜到而已。 一定是这样没错! 把跟蓉湘的关系定位为敌我关系,他就觉得顺畅多了。汪直极力劝自己平心静气:我是成年人了,两辈子加一块儿都活了三十好几年了,这点事不论怎么解决,都不是多大的难题,我要保持心平气和,随遇而安,见机行事…… 他打算着以后不再刻意躲着蓉湘,真碰了面,他就保持平静以待,既不热情,也不躲避,该怎样就怎样,只当她是个寻常宫女,就跟韩姑姑一个样……一个样。 心里这么想着,再到启祥宫正殿真的见到蓉湘时,汪直张嘴就说:「韩姑姑……呢?」还好及时灵机一动加了个字。 在场的李唐、韩姑姑外加蓉湘,全都眨着眼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汪直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真正做到拿蓉湘当个寻常宫女去对待:「昨日的点心挺好吃的,有劳蓉湘姑娘跑一趟,下回我自己过来拿就是了。」 第189页 「这是新绣的花儿?哦,是挺好看的,手艺真好!」 「有了你在,李姑姑这里热闹了,她也不闷了,姑娘功不可没。」 他觉得自己值得拿个影帝。 李唐原先见到他总躲着蓉湘,对待蓉湘好像防贼似的,还怀疑他不待见蓉湘,她这么对万贵妃说了,万贵妃却敲着炕桌笑道:「这才证明他心里也有人家呢!」 李唐却有点怀疑,她自己没经歷过对异性的春心萌动,又不是个细心人,一点都不能体会那种欲拒还迎的小心思。如今见到汪直一改态度,对蓉湘自然起来,她才终于觉得见到了点希望。 汪直小小年纪就成了宦官,没了正常生活的希望,这事儿他自己从没遗憾过,李唐却一直都在替他遗憾着,只是嘴上从来不提。她自己曾经把生个孩子看做毕生夙愿,怎可能不认为做了宦官是一大遗憾呢? 所以能有个小姑娘喜欢上汪直,尤其还是像蓉湘这样才貌双全的绝佳小姑娘,李唐特别的欣慰,别提多盼着他俩能成事了。 在汪直这般「自然」地来访两回之后,李唐忽然问他:「你近日可有空闲?」 汪直道:「我的空闲想有便有,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做?」 李唐从一旁拿了一串丝线络子给他看,笑道:「这是皇上新近从不知哪个大法师那儿听来的说法儿,说是在我生产之前,叫跟前亲近的人连打一千个这种长生结,便可保佑我母子平安,孩儿聪敏长寿。这种事本不好麻烦你,可谁让你是全后宫头一号的吉利人呢?我便想着,倘若这一千个里头有几个是你打的,福气必定更要旺些。你若有空闲,就也打几个吧。」 汪直为她的担忧一刻也未停过,只是觉得自己担忧也帮不上忙,又有蓉湘的事分神,才压抑住了,他对这种迷信祈福的事并不信服,但也盼着能找一种方式尽一点心意,便痛快答应道:「好啊,我是没的说,只不过我不会弄,还得由你们教我。」 「这好办,」李唐等的就是这句话,「启祥宫里就数蓉湘最手巧,叫她教你打,你得闲时便过来,跟她去学吧。」 汪直第一时间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但若说李唐会有意撮合他跟蓉湘,他又觉得没可能。在他看来,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起意撮合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跟太监谈恋爱。所以,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得了机会与蓉湘单独相处,他心理很牴触,但又觉得,有这个机会探一探她的底,看看她究竟有何居心,总也是好的,就当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 第89章 扬州瘦马(二更) 李唐指给汪直「学艺…… 李唐指给汪直「学艺」的地点是启祥宫东次间,那边是书房,平日空着无人,与李唐起居的西次间隔着一座空阔的堂屋,外加两道门帘,这边说话只消不太高声,都不会被那边听见,算是挺私密的了。 头一次跟蓉湘两个人来到这种环境里,汪直都不是芒刺在背了,简直浑身都是芒刺,手手脚脚都没处放。 相比他,蓉湘倒是极为自然。这间屋仅有几样基础家具,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摆设,蓉湘将打络子用的丝线剪刀等工具都放在一个扁圆的小竹筐里端进来,放到一张罗汉椅中间的炕桌上,礼敬客套地招唿他来跟自己隔着炕桌落座,便开始为他展示如何打长生结。 「……先这样打个疙瘩,下面这缕从这里穿出去,这样,然后这样往下编……再打个结,你弄反了,是朝这边穿……」 她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跟寻常宫女一个样,甚至比韩姑姑她们待他还要冷淡一点,从前私下里去找他时那份自来熟,在这儿一丁点痕迹都没。 汪直都恍惚怀疑,这宫里头还另有一个她的孪生姐妹,那个想勾引他的小妖精不是面前这个她,而是另有其人,亦或者,就像青霞和紫霞那样,她身体里另有一个人格。大概等出了启祥宫,那个坏人格才会跳出来。 他知道这些都不可能,但不管怎样,她能规规矩矩的当然好,他真怕她不顾身在启祥宫里,都来对他眉来眼去,说些鬼话。 原先在昭德宫时,他帮万贵妃干过很多零活,但打络子这种事完全没做过。汪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手笨的人,早在前世他便拿彩泥捏过游戏手办,手艺令一众同道好友都很惊嘆,如今要是让他做点木工,修理个家具什么的,也都不在话下,但不尝试不知道,女红这种东西完全不同。 眼看着蓉湘那葱管似的白皙手指灵巧地动上几动,就打好一个漂亮的绳结,他照猫画虎,却只得到一个难看的瞎疙瘩,半个多时辰过去,他得到了十多个难看的瞎疙瘩,连长生结最初的一个步骤都没学会。 汪直觉得很难想像:「这么难打的东西,你们还要打上一千个?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去啊?」 「哪里有那么难啊?」蓉湘将刚才为他示范就轻松打好的一堆绳结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看我打的,一天我便能打好二百多个。」 汪直拿起她打好的结端详着,真心佩服。这种长生结并不是很简单呢,就像一种中国结,上面一个小绳结,下面一个大花结,连着一串小辫子,最下面垂着穗子。她果然是手巧,那么复杂的东西,她指头那么动几下就编好一个。而且最神奇的是,那一堆绳结仔细去比对,几乎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哪里松哪里紧哪里大哪里小,都看不出一丁点的差异。 第190页 他真心贊道:「娘娘夸你手巧果然没错,你们女孩儿家练女红很辛苦的吧?又是绣花,又是缝纫,还要打各种花样的络子,没个十几年都出不了师。」 蓉湘好难得被他夸了一句,心里甜丝丝地受用,一时得意笑道:「这算什么?你听说过扬州瘦马吧?第一等的瘦马学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第二等的学理家管帐,第三等的才学女红针织。这点手艺还排在最末呢!」 汪直笑道:「这我还真没听说过,你知道的真多。」 蓉湘怔了一下,才勐地反应过来:我怎么跟他说出这种鬼话?什么扬州瘦马,他听了会怎么想我? 一时间简直比吃了苍蝇还堵心,她虽然心思机敏,却仍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城府尚浅,心里一烦躁,就全然带到脸上来,话也不愿说了,结也不想打了。 汪直再去练习打结,问她什么她也是懒懒的,汪直一开始还猜想是自己这个徒弟太笨了,让师父失去了耐心,后来才联想起来,她是说完了那句话才变了态度。 扬州瘦马……哪个寻常的女孩子会了解扬州瘦马是怎么训练的呢? 横竖汪直是无法一堂课毕业的了,这天练了一个多时辰,他一个成品都没做出来,两人过去找李唐一说,李唐特别乐见其成,笑着说让汪直下回接着学,蓉湘下回接着教,而且还发话必须让汪直自己学会多做点,蓉湘代劳是不行的,因为他更吉利嘛! 汪直离开启祥宫,当天便去放学路上堵到了刘征,向他询问:「那个叫蓉湘的小姑娘是从哪儿调进启祥宫的,在宫里还有什么熟人?」 刘征就领他去找邵恩。 邵恩活到四十多岁,平生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犯懒,只要能偷闲呆着他就高兴。刘忠差人送蓉湘过来时给他留了一千两银子的巨资,邵恩就拿出一部分来打点了他御用监的上官,只求能任由他顶着职差不干活闲待着。 先前蓉湘养病的那处小院就是他的下处,这阵子邵恩天天都在那里闲待着,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是靠在屋檐底下阴凉处的躺椅上,喝着茶扇着扇子,混过一天又一天,每日不分时辰地打瞌睡,浑身的肉越呆越懒。刘征领着汪直来找他,倒不怕扑空了找不着。 院门虚掩着,汪直叫刘征先回去,自己抬手拍了拍门,没听见里头有回音,见门反正也自己开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院子小得离奇,一进门他就看见一个白胖的宦官在屋檐下靠在躺椅上。 眼下是夏末,天气仍有点热,邵恩只穿着中衣中裤,上衣敞着怀,袒露着肥胖下垂的肚子,仰着头闭着眼,发出微微的鼾声,嘴角好像还淌着点涎水。 这副尊荣甭提多辣眼睛了,汪直觉得把这样一个人和蓉湘想像在一起,那就是一部恐怖片。进去启祥宫之前的日子,她过得很难熬吧…… 他扬声咳嗽了一下,邵恩哆嗦了一下惊醒过来。汪直今天穿的是青贴里,邵恩一见他吓了一跳,赶忙朝藏着巨款银子的屋角瓦罐望了一眼,瑟缩起身喝问:「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呃,我叫汪直,是干清宫的宦官,想来问问你有关蓉湘的事。」一涉及到蓉湘,汪直就总难保持坦然,说话也总像心虚似的。 邵恩伸着脖子问:「你说你叫什么?」 「汪直啊,你听过我吗?」 邵恩的脑子终于全然清醒过来,刘征对蓉湘说的那些有关汪直的话他也都听见了,这时全都与面前这个容貌清俊的少年宦官合併到了一起。他一下子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哎呦,原来是汪公公,您瞧瞧我这……您坐您坐,我这就给您煮茶……」 「别忙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邵恩死活要请汪直去坐他的宝座——那个竹制躺椅,汪直见到躺椅靠背上泛着人类油脂的光芒,胃里一阵不适,便自己从墙角拉过一个小杌子:「别客套了,我就坐这儿了。」 手指触上去才发觉,那小杌子表面似乎也有一层油脂和灰泥的混合物,他有心拿过旁边挂着的一块手巾擦擦,一摸发现那手巾也黏煳煳的,得了,看来这身衣服回去就没法儿要了…… 也是自小就在全国一流侍长跟前生活的缘故,他养成了时时处处整洁无瑕的生活习惯,而且看得出,蓉湘也同样特别在意形象,随时都保持着一丝不苟,真想像不出,她在这个环境里是怎么过活的。 好不容易拦住了邵恩泡茶,又听他说了一通「久闻汪公公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恭维话,汪直才把话题拉回到正题上来,问起他蓉湘的事。 邵恩陪着笑道:「蓉湘他爹与我相熟,觉得自家闺女手艺好,模样也过得去,就送进宫来托我照管,想去到侍长跟前谋个差事。」 汪直平平淡淡地道:「你既听过我的名声,想必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有一说一,对着皇上说话也不带拐弯的。我对你实说,我是想听你说说蓉湘是哪里来的,家里状况如何,还有什么亲人,这是因为她如今在淑妃娘娘跟前当差,我为娘娘着想,想要对蓉湘知根知底。」 邵恩刚张了嘴要说话,汪直又道:「你们的底我也知道一些,蓉湘是进宫做什么来的,我心里清楚。你若对我说实话,我或许还可以帮帮你们,若不说实话,那就对不住咯。」 邵恩琢磨着这句「对不住」隐含几重意思,头上冷汗直冒,连连点头道:「好好,小的一定实话实说。」 第191页 接下来他就讲了一个故事。蓉湘是杭州昌化人,自幼家境贫苦,小小年纪便定了亲事,可没想到还远未长到成亲的年纪,男方便出了意外死了。她家又给她定了门亲事,没过多久,男方又死了。如此一连定了七门亲事,每一次新郎都会不明不白地死掉。 最后一个倒霉的新郎还是个当地卫所的指挥使,那时蓉湘已经十三岁了,男方喜欢她的美貌,连亲事都定好了,结果在迎亲的路上,指挥使竟然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 于是蓉湘在当地有了个克夫的恶名,再没人敢娶她,有位高僧为她算命说,她只有嫁给当朝天子才能扭转命数。她父亲便将她托给了当地镇守太监刘忠,刘忠将她送进了宫。 邵恩说了一大通,汪直一个字也没信——编话本子呢?《醒世姻缘传》都没这么离奇! 不过,他隐隐觉得,一个克夫的少女嫁了七次剋死了七任未婚夫这个故事他曾经听过,还是上辈子听过,只是主角是谁想不起来了,这么看来,大约是不止一个人都曾宣扬过这故事、这一次碰巧套在蓉湘身上了? 他听完了,又平平淡淡地说:「我说了,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上你。你若是铁了心煳弄我,我这便走了。」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别别别,」邵恩慌忙劝阻,「公公恕罪,并非小的有意欺瞒,这些都是蓉湘她干爹交代的,没办法,咱们都怕她叫人看不起不是么?」 可见她果然是有个容易叫人看不起的过去,汪直重新坐好,等听真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就没什么新意了,她就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家里生下来养不起,就把她卖了,当时她顶多才三四岁,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娃娃,在人牙子中间倒了几次手,长到了懂事的年纪,有人看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就开始好好培养她。 瘦马不是只有扬州才有,蓉湘自小被当做好苗子培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理家管帐、女工针织她全都学过,将来是把她当高级瘦马卖给达官贵人,还是送进青楼长久赚钱,令她的主人纠结良久。 后来杭州镇守太监刘忠发现了她,以势压人把她强买了下来,放在家里养了两年多,觉得已经养熟了,就送进宫里来,等着她得了圣宠好去回报他。 汪直听完,静坐良久没有出声。跟她一比,他觉得自己这一世简直是在天堂里长大的。 他俩年纪差不多,他在昭德宫里被万贵妃亲手餵果子吃的时候,她已经在人牙子手里颠沛流离了,恐怕流了鼻涕也没人给擦,尿了裤子都没人给换,一天挨一天地活下去。 比起蓉湘,李唐都算是很幸运的,至少她在关爱她的养父母跟前长到了十四岁,甚至连万贵妃也是幸运的,至少她在后宫里循规蹈矩就可以衣食无忧,没人逼着她学这学那,更没人把她卖来卖去。 在这个拿女人不当人看的世道,生得美貌是种原罪。身体受过的苦还另说,在她年纪渐渐大起来,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女性魅力之后,还不知见过了多少人性之丑恶。心里的那份噁心,怕是至死也难忘记的。 看她失言说出扬州瘦马之后流露出的愤懑,便能想像得出,她有多噁心那段经歷。 汪直一直沉默着,邵恩初时不敢打扰,后来总等不来他的回音,便试探着说:「您可别因此看不起蓉湘,她虽然出身不好,人才却是一流的,而且绝不曾叫人碰过了身子。您想想,借我和刘忠几个胆子,也不敢送个叫人碰过了身子的女子给皇上是不是?」 汪直听得一阵反胃,站起身道:「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们着意照应着她的。」 邵恩大喜过望:「哎呦那可太谢谢您了!只是……不知您能否帮个小忙,您看蓉湘如今在启祥宫当差,小的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他上次受了段英的警告之后一直在发愁如何再与蓉湘联络,又不敢跟汪直吐槽万贵妃,只能含煳其辞。 汪直觉得这不是个事儿,点头道:「这样,你要去看蓉湘需要过哪几道门,告诉我,我去替你打个招唿,将来你去的时候说一声便可通行。不过你也别走动太勤了,万一打搅到娘娘就不好了。」 邵恩更是欣喜非常,千恩万谢了一番。 第90章 失恋 蓉湘感觉到,汪直忽然间对她好了…… 蓉湘感觉到,汪直忽然间对她好了。 虽说自从开始学做长生结之前,他就转为了温和态度,但从第二次学开始,她还是察觉得出,他待她更温柔了。 他没送她什么礼物,也没刻意说什么话讨好她,非说行动上对她的照顾,也就只有在需要拿东西时帮她拿一下,可蓉湘发觉,他对她说话变得十分谨慎小心,似乎都是在心里过了几道才说出口,生怕出言不合适引她不高兴似的,与从前那个直冲沖恨不得赶她走的小汪公公判若两人。 这种时时赔小心的关照才是最实在的善待,比送什么重礼都更显得走心。蓉湘只是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呢? 直至几天之后邵恩又跑来找她,才为她揭晓了答案。 「……汪公公人可好了,听我讲了你那些过往非但一点儿都没瞧不上咱,还主动说日后会照应你。你可要对人家客气着点,能巴结尽量巴结着,攀上了他这棵大树,将来的圣宠就不愁啦!」 原来是这样,蓉湘颇觉意外,他得知了她的过往,得知她是个差点沦落青楼的女子,竟然一点都没瞧不起她,还会来主动关怀她? 第192页 原先通过耳闻对他的了解,就是单纯的人如其名,一个字,直!性子直,说话直,做事更直,谁也别指望能让他打个弯,人家是连皇上都宠着护着的人物,从小横冲直撞地在宫里长起来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皇上、贵妃和司礼监掌印都不管,别人想管也管不了。 这样的人,就该像前阵子那样,对她动辄呵斥,一点面子都懒得给她留。蓉湘从前十分担忧汪直是个固执刻板的人,他人品也直,决计是个好人,可越是好人越可能容忍不了她那些骯脏的过去,比如外头那些正派文官们,越是正派的人就越家风严谨,决计不会跟风尘女子扯上一点关系。 在那些正派人眼里,好像全天下的风尘女子都是自甘堕落,是自愿跑去卖笑求财的,沾上一点就要被她们带坏了。 如今勐然发现,她竟然看错他了,把他看俗了,也看扁了。他跟她之前知道的人,全都不一样。知道了她的过往,他的反应是可怜她,体恤她,关怀她。他比她想得还要好得多! 体察到了这一点,蓉湘有点亢奋,也有点内疚。但更多还是亢奋。 好像自从遇见了他之后,她的命数就突然转好了,纪娘娘待她好,万娘娘也没难为她,而且最近隐隐约约地,两位娘娘好像还在帮她,蓉湘觉得自己终于等来好运了,这些都是汪直的功劳,怪不得别人都说他是个吉利人呢! 决不能叫这个吉利人跑了! 汪直很快感觉到,蓉湘也忽然间对他好了。 这种好跟原先的讨好一点都不一样。原先她面上像是在讨好他,表现却总是有点有点掺假,好像随时在演戏给他看。那时汪直牴触她,除了觉得她行事诡秘之外,也有这方面的缘故,总觉得她是在演戏耍着他玩。 如今她也没送他什么东西,也没说什么讨好的话,只是单纯对待他的态度有所扭转,好像忽然间待他真诚了,对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与他彼此信任的朋友,给他一种特别亲切又舒坦的感觉。 汪直倒没多想,只当是「日久生情」,相处多了,熟了,大概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吧。 反正这样挺好的。不知不觉,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跟蓉湘说起话来,从前那种别扭荡然无存,还特别舒心愉快。别人说的「如沐春风」,大概就是这样的。 他在第二回 来跟蓉湘学打络子时,便勉强可以做出一个完整的长生结了。但李唐那里不给他过关,坚决要求他继续跟蓉湘好好学,要打得更完美才行,而且还以不能耽误他的私下工夫为由,不许他带丝线回去打,要打就要来启祥宫,由蓉湘盯着打。 后来汪直终于能打出完美的长生结了,李唐又说,让蓉湘陪着他去打,打得越多越好。汪直身为吉祥物,也觉得尽这点力是应该的,便没有推脱。 就这样他隔几天便来启祥宫打两个时辰的络子,一连过了一个多月。 私下聊天是增进了解最简单易行的办法,经过这么多次一起打络子,汪直和蓉湘彼此熟络多了,除了公事之外也常会聊几句闲天,日子越久,聊得公事就越少,闲天就越多。 一开始汪直觉得她忌讳说起过往,出言十分谨慎,一丁点涉及从前的话题都不说。蓉湘体察到他这一点,心里感激触动之余,自己反倒放开了,偶尔会主动提及一点往事,说起「我在杭州时听说过」、「我十岁时所在的那户人家有个人」之类。 邵恩那次来跟她说话因时间紧没有细说,这阵子跟汪直聊起天来,蓉湘才知道,邵恩是真的对他和盘托出了,听她提及原先的什么经歷,他一点都没有意外之色,他是真的对她那些过往全盘知情。而且提起的时候,他对她流露出的都是体恤,是不忍,没有一丁点的鄙夷。 他真是个好人!蓉湘觉得这辈子打着灯笼都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好的人了。决不能叫这个好人跑了! 汪直见她自己常会随口提及旧事,才不那么刻意躲避雷区,说话也随意起来。这天忽然对她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么久了我都还没问过,你姓什么?」 「我没姓。」蓉湘手里打理着一束弄乱的丝线,随口回道。 「哪有人没姓的?」汪直有点怀疑自己又踩了个雷,但看她不像有所不悦的样子,便讪讪地说下去,「贵妃娘娘四岁就进宫了,都还记得自己姓万呢。是你都忘了吧?」 蓉湘放下丝线,嘆了口气道:「确实是忘了。我也是四岁时被卖出来的,先是跟了个干娘姓韩,我就跟着她姓韩,后来跟了个干爹姓李,我又改为姓李,一连改过五六回,连我都记不清都姓过些什么了。再后来被个姓刘的太监买回家,我跟着他姓了刘,这次被送进宫,他叫我去认邵恩做干爹,我就又姓了邵。我哪儿还记得我亲爹姓什么?」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说起来,我现在这位干爹的姓也不是他的本姓,是他进宫后现改的,说不定误打误撞的,我真就姓回了亲爹的姓,谁又知道,我亲爹是不是也姓邵呢?」 汪直又忍不住涌起一股体恤之情,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小年纪改了那么多回姓…… 忽然之间,脑海当中便如漆黑的黑夜闪了几点亮光,跃动起几个思绪:邵恩,姓邵,嫁了七次的克夫女、杭州镇守太监…… 几点亮光越来越强,越来越亮,很快连成了一片,将脑中的黑暗一举驱散。他一时骇然——她姓邵,姓邵! 第193页 蓉湘一开始低着头摆弄丝线,无知无觉地说:「你又觉得我可怜了?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听说过,你也不姓汪,而且进宫之前大病一场,命都差点没了,同样不记得自己姓什么,纪娘娘与你的交情,不就是那会儿结下的么?」 听汪直毫无回应,她抬起头,才发现他在发呆:「你想什么呢?」 汪直转头望着她问:「你姓邵?」 「是啊,怎么了?」 「你今年……十四岁?」 「对。」 年龄也差不多对的上号……她是杭州镇守太监进献给皇帝来的,身背剋死七任未婚夫的传言,姓邵,有着只消被皇帝看上一眼就铁定受宠的绝世美貌——她是邵宸妃!是嘉靖皇帝的奶奶啊! 蓉湘看着他的神色简直吓人,忐忑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没事。」汪直站起身,匆匆将手里打好的几个长生结放进小篮筐,「我忽然想起还有一桩差事要办,先走了,娘娘那边也不去告退了,你替我说一声。」说完不等蓉湘回应,他便出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蓉湘怔怔地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姓邵就吓着他了。 月历八月里的天,秋老虎还剩着一点尾巴,偏赶今天阴天,天空灰白,仿佛一个旧棉花絮成的罩子,罩的大地密不透风,一团闷热。 汪直脚步匆匆走在夹道里,很快后颈便出了一层汗,他却无知无觉。他的精力全都用在骂自己上了,骂自己傻,骂自己笨,骂自己痴心妄想自不量力。 这些天与蓉湘相处下来,他的心态有了老大的变化。不但对她不再牴触了,还越来越觉得与她相处很舒心,很快乐,对每一次过来与她一处打络子他越来越企盼,甚至已经在想像,要能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处,想见时便见得着,想说话便可说话,那该多好。 他又不是个真的小孩子,对自己的心态也能体察。蓉湘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还不确定,他却知道自己已经在喜欢她了,而且可以推断得出,其实早在见她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对她特别看待,之前对她的「怕」,也是一种喜欢。 就因为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碰男女之情,才会一发觉心底有了点矛头,就想逃避,想牴触,会不知所措。 可这阵子不一样了,他越来越觉得她真的也在喜欢自己,而且他们的彼此喜欢好像也没有多大的阻力。 身为宦官就不该耽误别人那种念头,他其实并没有。他从不认为成了宦官就该自卑,也不觉得做宦官就没资格与人两情相悦。 她是别人进献给皇上的又如何?但凡皇上没见过她,她又不想跟皇上,就没谁可以把她硬塞到皇上怀里。邵恩算什么?刘忠算什么?他是汪直,是御前红人,谁都不用怕,只要蓉湘也是真心喜欢他的,他就能把她拐走,让皇上根本没有看见她的机会。他有那个信心。 可得知蓉湘是邵宸妃就不一样了。 邵宸妃的命数实在太好了,她是仅次于万贵妃的成化朝第二宠妃,会给皇帝生三个儿子,将来她孙子朱厚熜还会回来继承大统…… 最最关键的是——这时代的女人们个个儿都想生孩子想疯了,生孩子就是她们的最大心愿,好像能生孩子才算活过,生不了孩子就是白活一回。蓉湘要是个无名氏还罢了,本来也难说会不会有孩子,如今知道她命里註定会生三个皇子,汪直才发觉,他曾想要把她拐走、让她陪着个宦官过一辈子,是何其的荒谬。 她有着那样万人艷羡的绝好命运,他却想把她拐走! 在这一世过了九年多,一直都为重生一世庆幸着,从没为成了宦官怨天尤人过,就因为这,竟然就连自己是什么货色都给忘了! 汪直是头一回感觉到,原来我成了宦官,真的是个悲剧! * 这天汪直请假没去内书堂,李质下学后独自回直房,路上同学们都说天气又闷又热,怕是马上要下雨,大伙都是能走多快走多快,尽量往住处赶,李质也是一样。 还算幸运,他前脚进了直房的门,后脚便听见外面闷雷翻滚,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见汪直还未回来,李质便琢磨着不知他在启祥宫会待多久,回来时雨会不会停,正这么想着,忽然门一开,汪直进来了。 「哟,你冒着雨回来了呀?淋湿了没有?」李质拿了块手巾为他递过去,一眼看见汪直的脸色比外头的天还阴沉,他吓了一跳,「怎么,出什么事了?」 汪直闷声看着他,就像个受了大委屈回家见到家长的小孩,抽了一下鼻子,五官一缩,竟然哭了,眨眼间便像小孩子一样,哭得满脸是泪。 李质见了更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急,坐下来跟我慢慢说。」 汪直由他拉着坐到绣墩上,继续抱头痛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简直昏天黑地,死了爹也不过如此。任由李质怎么安抚怎么询问,他也不说一个字,就是一味地哭。 等到李质几乎把能想到的坏事都脑补了一遍,汪直才忽然雨停风住,抹了一把脸道:「没什么事,就是太多年没哭过了,我闷得慌。」 李质自己曾经是个爱哭鬼,小时候一年哭上无数回,还曾奇怪过汪直比他小,为什么从来不哭,听了他这解释,李质乍一听,好像还有那么点道理似的…… 第194页 第91章 西厂预热第一番(一更) 干清宫东次间…… 干清宫东次间的御书房里,皇帝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怀恩手端拂尘侍立一旁。汪直面对皇帝站在堂下,回答着皇帝提出的问题。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出自何处?」 「出自《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意思是,世间万物皆有本末始终,洞晓了它们的先后次序,也便近乎了解到了万物道法。」 「『好问而好察迩言』出自何处?」 「出自《中庸》。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意思是,爱向别人请教,且喜好体察别人浅近的言语;消除消极之物,宣扬人之善行;善于把握世事的两个极端,採用恰当办法施行于民。」 双方你来我往地问答,不论皇帝问到什么,汪直都对答如流,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怀恩也同样满面欣慰,与有荣焉。 皇帝把想到的都差不多问完了,转头望了一眼怀恩,又向汪直道:「该背的书你都背熟了,却不知你领会了多少,又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汪直略略打了一下腹稿,说道:「回皇爷,其实依奴婢看来,孔夫子不及孟夫子明白。」 「哦?」皇帝欠了欠身,「怎么说?」 「读他们两位留下来的书,奴婢便觉得,孟夫子深谙做人行事的道理,说出话来字字珠玑,令人常有豁然开朗之感。纵然如此,孟夫子却又极为谦逊,单单只是阐述道理,并不向人强行说教。 孔夫子就不同了,您看《论语》,几乎通篇他都是在说:『你们看我是这样做人行事的,这样才对,你们一定要来学我,不学我就不对了。』如此一来,纵然他说的真有道理,奴婢也不情愿听了,觉得他太啰嗦。」 皇帝与怀恩都听得直笑,这真真是汪直特有的语录,十年过去都不带变的,换个人,还有谁会对着皇帝说孔夫子的坏话? 汪直这几年深入学习四书五经,真的是越学越佩服孟子,越学越讨厌孔子。他觉得孟子是个真正的圣人,而孔子只是个很会装逼的傢伙,孔子的着作总是在说:「你们瞧,逼是应该这样装的,你们都要学着我这样装逼才对。」 比如「吾日三省吾身」那一段,意思是说「我每天都要作多次自我检讨:为人出谋献计做到忠心不二了吗?与朋友交往做到诚信了吗?老师所传授的东西经常温习了吗?」 谁说为人出谋献计一定要忠心不二?要是被迫的呢?谁说与朋友交往一定要诚信,要是朋友本来就不诚信呢?谁说老师传授的东西都要经常温习,老师教的又不一定都是有用的玩意,您爱三省就自己省去呗,干嘛还要别人都学您吶? 如今毕业在即,他把孟子奉若神明,却把孔子看成了个骗子,认为孔子之所以出名,就是被他牛逼的学生捧起来的。对着皇帝和师父只说他「啰嗦」,还是很有保留了。 那两位大佬都不去评判他的怪异言论,皇帝对怀恩道:「依朕看来,汪直的书确实读够了,不再去内书堂也无妨了。」 怀恩颔首道:「全凭皇上做主。」 于是汪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内书堂就读三年零半个多月,终于可以毕业了。 内书堂教书都是循环教的,本没有学到什么时候算学完的规定,一般正经会读书的宦官都是学个三年左右,读不下去的棒槌也有几个月就退出来的。很多没有基础就被送进去的小宦官都会早早退学,汪直就读的这三年里,好几十个小宦官都是靠着他帮忙补课才勉强跟了下来,如今也成了文化宦官。 有没有文化对前程影响巨大,像陈塘和刘征他们被汪直带出来的宦官将来都有望进入司礼监与御马监之类大衙门任职,若非如此,就还只能去皇城里做苦役,这些人如何不对他感恩戴德?内书堂三年,汪直最大的收穫是一大群宫廷马仔。 他这次毕业是自己向师父提出来的,其实他毕不毕业都没多点影响,反正也总旷课。迈出这一步,纯粹是因为蓉湘的影响——他想让自己尽快把精力都投入到别的事当中去,少去想她。 一个多月之前,曾经出过一件看似不大的事。 韦兴这两年一直没断了向汪直靠拢,他今年新认了一个本家兄弟,名叫韦寒,在织染局任职。这其实是件挺好笑的事,宦官里有一多半姓的都不是自家本姓,韦兴原先就不姓韦,韦寒也不姓韦,俩人姓都不是真的,哪儿来的「本家」呢?汪直听说后就笑他说:「碰巧取了一样的姓也算是种缘分。」 那天韦兴有意让兄弟也跟汪直联络一下感情,便请汪直出宫去,与韦寒以及另外几个作陪的武官官校一起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 这样的应酬汪直这两年越来越多,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酒桌上听他们谈起的一件事,吸引到了他的注意。 据韦寒说,他不久前结识了一位「神仙」,名叫李子龙,有唿风唤雨、占卜吉凶的神通,被他祈福一番,便能官运亨通,万事如意。 古人迷信,汪直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一开始只当是个笑话听着,听到后来才大吃一惊——那位李神仙眼下竟然就住在皇城里,地点在万岁山的东边,就跟李唐原先住的安乐堂是左右对称的位置,距离宫城城墙也是差不多的远近。 第195页 一个外来神棍之所以能跟皇帝做邻居,是因为他收了不少宦官做信徒,那些宦官还时不常就领他去万岁山游玩。万岁山就是景山,是皇帝的御苑,即后花园,山头虽然不高,但也比寻常楼宇高得多,登临山顶,可以将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宦官们领李子龙去登万岁山,正是去观赏宫城去了。 当日在座的有四个人就是羽林卫的禁军,汪直听完韦寒的话登时便责问他们:你们怎敢任由这样一个人进入皇城?不怕掉脑袋吗? 这几个人都跟他多少相识,知道小汪公公素来直来直去,听他问了,那几人都面面相觑地解释,他们不管那一片,想管也管不着。 汪直也知道禁军职位分派明确,没有跨区域行权的,便又责问韦寒:你怎么敢参与这种显然犯禁的事?不怕掉脑袋吗? 韦寒一时不知所措,韦兴赶忙打圆场,汪直丝毫不留情面地警告韦寒:我看在韦兴面上可以不去告发你,但你必须尽快叫那个神棍滚出皇城,不然的话,以后出了事别指望我替你兜着! 等酒席散了,汪直又警告韦兴:你跟他们远这点,这事可大可小,万一闹起来,你也得被他们连累。 韦兴是个足够机灵的,心里也恼恨韦寒惹事,当即答应不迭,还担保说一定敦促兄弟尽快把事摆平。 那天之后,汪直逐渐被蓉湘迷得五迷三道,也没再搭理过这事儿。直至近日,多日不见的韦兴忽然跑来找他说,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韦寒那天答应了去赶走李子龙,事后韦兴一直盯着他的进展,韦寒一开始总拖着不愿办,后来被韦兴催的没辙了,才好好答应了去跟李神仙摊牌。韦兴跟他说定,等办完事要来报知他一下,他也好去向汪直復命。 结果等了一些天,一直没见韦寒来回报,韦兴以为他又变卦不想干了,就跑去韦寒在皇城里的住处找他。没想到却扑了个空,韦寒竟然没在家,而且据左邻右舍说,他好几天都没见人影了。韦寒失踪了! 韦兴还没急着来报汪直,先去刻意打听了一番,越打听越觉得恐怖。 就在万岁山以东那一带,宦官们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李子龙的信徒,说起话来都是「上师神通广大」、「上师法力无边」挂在嘴上,问起他们韦寒哪儿去了,回答一概是「不知道」。即使是有人作证前日还跟韦兴有过接触的人,也睁眼说瞎话:「不知道,好久没看见了。」 这还是在皇城里吗?韦兴来跟汪直一说,汪直也觉得极为诡异,这不都成了邪教组织了吗? 这时他正好失恋了,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事管到底。他先去问了怀恩的意思,怀恩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务须严肃对待。 但当汪直问他「师父您看该怎么办」时,怀恩却对他说:「这事全权交给你了,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实在办不成了,再来找我。」 呃?交给我?好吧,那就交给我吧。 汪直想了想,先去找韦兴,朝他袍袖一挥:去把韦瑛给我找来! 韦瑛也是韦兴认的本家(汪直从前还不知道姓韦的人有这么多),与韦兴韦寒不同的是,人家韦瑛是真的姓韦,而且不是宦官,是位穿着帅气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卫千户! 自去年起,韦瑛通过韦兴的关系结识了汪直,多次殷勤表示:公公但有用得着小的效力的地方一定要开金口,小的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回就该用得上他了,对付党羽大量的邪教领袖,光靠皇宫里这些小伙伴不成。 其实皇城里的事动用东厂比动用锦衣卫更方便,因为毕竟东厂是宦官统领,说起话来也方便。但汪直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怀恩似乎一直有意让他疏远着东厂,不愿让他与东厂有联络,反倒一点也不反对他跟锦衣卫的人结交。汪直只能猜想,大概是同为宦官,之间有什么利益纠葛吧。 韦瑛向汪直领了任务,又听说是这么一个非常有望立大功的差事,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热情高涨,召集起自己的手下就扑奔事发地点。 案子本身其实没有什么悬疑的,只是一说出来,事实显得既荒诞又诡异。 那天,汪直见到韦瑛竟然领了两百多个锦衣卫校尉去抓人,他还觉得可笑,认为是韦千户大人太过喜欢出风头,小题大做,等跟着到了现场才发觉,人数还差点不够。 一说要抓李子龙,上百个宦官唿啦啦地聚集起来表示反对,眼看还在越聚越多,有一个跳得最欢的小个子宦官反覆煽动,声称拼死也要护住「上师」。最终还是韦瑛手起刀落,直接把这人砍倒在地,吓住了其他宦官,才算免除了一场百人大肉搏。 汪直这天真是开了眼界,邪教暴动很可怕,绣春刀砍人同样很可怕,他一看见血喷出来就赶紧转开头,压抑住好奇心不去看那人被砍成了几截,就这样还是弯着腰干呕了一阵。 韦瑛事后毫不见外地拍着他的肩膀,笑他毕竟还是年纪小,以后见多了就好了。 汪直:可别。 想到歷史上的汪公公将来还要领军挂帅上战场呢,到时还不知得看见多少人被刀砍成无数截,多少人被箭射成马蜂窝,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要那么长寿,早早夭折也挺好的…… 案子就此进入查问阶段,韦寒竟然已经死了,因为他要劝李子龙移驾离开皇城,就被李神仙的信徒们群殴致死——这就是发生在距离皇宫北墙仅有数十米之遥的人命案。 第196页 李子龙原本姓侯,名得权,保定易州人,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到狼山广寿寺做了和尚。大概是因为这番经歷跟太.祖爷有点像,后来遇见一个姓田的道士声称看出他有异人之相,他立刻就信了。 当地有个传说,说是有个姓李的人家生个儿子叫李子龙,有大富大贵的命,侯得权就为自己改名叫做李子龙(汪直:肿么跟我冒名顶替的过程有点像……)。 后来李子龙养起头髮,在京畿一带不断活动,结交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人或真心或假意地不断替他宣传,说他如何有神通,如何信他得永生,李子龙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信众越来越多。 他名气大了就进了京城,被一些富贵人家引为上宾。饱读诗书的文官们不易被他矇骗,一些迷信又无知的宦官却是难免。渐渐李子龙的势力就扩大到了皇城之内,眼看着距离宫城仅有一步之遥。信他的宦官们倾尽家财供养着他,还领着他在万寿山一带随便熘达,登上山顶眺望宫城,甚至替他把稍有不敬的韦寒打死,并极力替他抗拒前来拿人的锦衣卫。 汪直听说了审理出的这些案情之后,真心觉得:这么离谱儿的事,真是写进正史都要让人怀疑是编的! 皇帝听说始末之后也是惊怒交加,直接核准了给李子龙定罪为「意图行刺」,採纳言官的建议,严厉惩办了一系列宫里的责任人,对韦瑛等擒贼有功的官校做了封赏,又单独问汪直想要什么赏赐。 汪直表示:功劳您都先替我攒着,等我想好了有什么想要的再说吧! 在拿人与查案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亲自跟着韦瑛他们做事,每天早出晚归,到了尘埃落定的这天晚上回到直房,李质已是第三次告诉他:「蓉湘来找过你了。」 汪直什么都没说,次日直接去了启祥宫,把这些日子用零碎工夫打好的两百多个长生结拿给李唐,对她说:「以后管着点蓉湘,别叫她到我直房来。一个小宫女总跑来找我,叫外人看见算什么样子?」 李唐讶然发现,原来他不喜欢蓉湘啊! 第92章 红线(二更) 李唐的身孕已经怀到了最…… 李唐的身孕已经怀到了最后一个月,眼看就快足月了。周太后一早免了她请安,时刻嘱咐她小心对待,能不走动就别走动。太医却说,为了生产顺利,但凡她还走得动,就尽量坚持每天都走一走,能散步半个时辰左右最好。 果儿作为安全隐患,如今已经完全养在昭德宫了。汪直常会觉得奇怪,看歷史上对明孝宗朱佑樘的记载,那应该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对文官们的进言常是无条件听从,因此得到了一个全明朝最佳皇帝的好名声,可实际上因为他太没主心骨,任由文官们乱来,把国家治理得并不好,他儿子正德皇帝登位时,北方边境被鞑靼人频频进犯,国土缩减,南方又是多地灾害叛乱,流民成灾,着实是个烂摊子。 所以汪直认为,朱佑樘应该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可现在的果儿一点也不乖,简直就是个小混世魔王。他精力旺盛得惊人,但凡没在睡觉,就总要找点茬儿来生事,一会儿没看到,就不定又惹了什么祸。 这两年之内,万贵妃宫里一共走失了十只猫,这么说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十猫次」。因为猫其实只有四只,只是丢猫的次数达到了十次。 汪直刚来那会儿养的那两只猫已经老死了一只,新养了一只仍凑成一双,然后果儿来玩一玩,猫就丢了一只,半个月不见回来,万贵妃就说那再重新养一只吧,然后没多久又丢了一只,再重新养一只,没多久又少一只。 万贵妃奇怪,猫这种活物哪儿是那么容易丢的?她养了那么多年的猫从没丢过呀,难道是果儿把猫杀了偷埋在哪里了?有下人总看着也不至于的啊!事实很快揭晓了答案,有丢的猫失踪一个多月后回来了,也有丢了两个多月又回来了,然后回来一阵子,就又丢了。 万贵妃终于确认,是猫们受不了果儿的折磨,出走了,等养好了心灵的创伤再回来,然后重新受创伤,重新出走。两年的时间内,昭德宫的猫一直维持在一到三只之间,最少的时候至少能剩一只,最多的时候三只,四只猫轮流来轮流走,从没凑齐过。 李唐刚搬到启祥宫时在院里养了一缸锦鲤,拿来时才巴掌那么长,据说可以养的很大很肥,李唐就满心期待地等着,结果还一点都没看出长大,鱼就全没了,被果儿拿去餵猫了。 李唐头皮发炸地责问下人:那缸那么高他掉进去可怎么办? 下人一头雾水:没见他爬过缸啊! 那大水缸有成人胸口高,外壁光滑如冰,以果儿的身高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爬上去,连想看鱼都要别人抱着帮忙,他要是搬个板凳过去爬,早就被人发现了。 后来又重新养了一缸鱼,大伙有意观察,才发现了真相——果儿竟然拿柳条和棉线自制个小鱼竿,挂上一小块肉去钓鱼,鱼对人毫无提防,下饵一会儿就能钓上一条,他趁着下人偶尔没留意的空隙就去钓一条,每次也就用时两分钟,没两天就全钓完了,鱼全进了猫肚子。 李唐问他钓鱼的钩儿是哪来的,果儿招认说,是他从长命锁上拆下来的部件做的,还是纯金的金钩! 汪直觉得这小皮孩子一点也不像弘治皇帝,反倒像正德!大概是李唐她孙子投错胎了。 第197页 像正德也不错,别看正德皇帝在史册上形象那么差,其实原因只是他太不听文臣的话,他爹孝宗死的时候北方边境一片糜烂,还是正德皇帝御驾亲徵收復失地,把鞑靼小王子打得好些年不敢再来,为此还得了个武宗谥号。 像正德总比像弘治强!对了,弘治还是个妻管严,儿子都只生了一个,还曾被质疑不是他亲生的。 汪直脚踩在果儿的立场上,一点也不支持他将来深情专一,被个女人管得服服帖帖,老婆娶几个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多生儿子,别像歷史上那样只有一根独苗,出了意外还要找兄弟家的男丁来继承皇位…… 咦,那样蓉湘的孙子不就当不上皇帝了?一想到蓉湘,他就立即终止思绪,再不让自己多想下去。 混世魔王果儿在李唐怀孕六个月起,就常住到了昭德宫。李唐平日散步,有时是在自己宫里围着正殿转几圈,有时就走去昭德宫,连看儿子带陪万贵妃说话。 这天她过去,就把汪直对蓉湘态度的新进展都报告给了万贵妃听。 「如此看来,他竟然看不上蓉湘啊。」李唐觉得特遗憾。这两年见到汪直愈发受皇上器重,她还想着说不定过不多久便能争取到让他出宫开府,到时把蓉湘这么乖巧贤惠的小闺女往他宅子里一搁,替他打理生活又陪他解闷,多理想啊?没想到他自己倒不愿意。 万贵妃一听就心生疑窦:「怕是他觉得自己是宦官,不忍心耽误人家吧?」 李唐道:「我也曾这么想来着,可您看,小豆儿也不像个那么在乎俗礼的人吧?我觉得他要真心喜欢上了蓉湘,不至于为这就退缩。再说他要真是那么想的,应该早就不来搭理蓉湘才对,这一回的反应太过突然,不像是为那个。」 「那倒也是。」万贵妃琢磨着,难道是因为年纪还小没有开窍?她觉得也不像,汪直大小就像个小大人,如今说出话来更是个大人样子,不至于开窍那么晚。那就真是他看不上眼?可是前阵子听李唐描述他跟蓉湘一起打络子时的一些细节,万贵妃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蓉湘的呀。 「罢了,咱也别盲猜,干脆叫他过来,直接问问他怎么想的。」 「……好吧。」李唐对这个建议不大看好。 结果万贵妃自己提议得挺有底气,等汪直真站到她俩面前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启齿。她跟汪直熟是够熟的,也可算是无话不谈了,却是从没提过这方面的话题,连开玩笑地问一句「以后你想找什么样的对食呀」都从没有过。 如今就像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昨天还少儿不宜呢,今天就谈婚论嫁了,做母亲的想问问他找女朋友的相关事宜,却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拿眼神去鼓励李唐:你倒是说话呀。 李唐同样为难:您怎么不说呀? 事儿是你宫里出的,就该你说呀! 可是您要叫他来的,该您先说呀! 汪直面对她俩连眼神都不需要避讳,见到她俩打眼神官司,他满心不解:这俩女人咋回事? 最终还是万贵妃先稳住了心神,换上一脸笑意,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们是想问问你,你对蓉湘是怎么看的?」 汪直心里忽悠了一下,霎时间就明白了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们……竟然还想撮合我跟她?」 李唐的撮合手法一点都不隐晦,他早就往那边想过,只是觉得像她那样的大老粗不该会有那种心思,这一见到还有万贵妃做帮凶,就全明白了。 看出他竟然有了怒气,万贵妃反倒有点兴奋了起来,含笑道:「那又怎么了?蓉湘那么俊俏又乖巧,跟你挺配的,不是么?」 汪直简直气成了河豚,女人家怎这么多事,竟然想给个太监保媒,真真儿吃饱了撑的!一时间怒气满怀,他冷笑了一声,冲口道:「你们倒是胆子不小,蓉湘是人家专门进献给皇上的,她又是那样一副容貌,万一叫皇上知道了你们想把他的美人塞给个宦官,还不治你们一个善妒的罪!」 李唐不安起来,轻斥道:「你说什么呢?娘娘是一片好心!」 万贵妃却是半点都不生气,逍遥自在地摇着手里的美人宫扇,慢悠悠地道:「我还真就不怕,被皇上知道了,我便直承自己喝醋善妒,要拦着美人儿近他的身,皇上听了,说不定反倒高兴呢。」 汪直方才气撞顶门,就像个叛逆的少年,心里隐约就想要跟她们撕破脸一回,哪怕为此被万贵妃动怒打上一顿,他反而觉得痛快。可一见到万贵妃完全没生气,他反倒迅速冷静了下来,一时满心愧疚,跪下施礼道:「是奴婢失礼犯浑,娘娘您别生气。」 万贵妃欠身拉了他起来,恳切道:「你要没当我是外人,就跟我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汪直蹙着小眉头,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迟疑了好一阵才道:「我没怎么想啊,我就是不想找什么对食,觉得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挺好的。」 万贵妃直望着他道:「那你一点都不喜欢她么?她要真成了皇上的人,成了你的侍长,将来你再见着她还要朝她跪拜施礼,还要看着她伺候皇上,为皇上生儿育女,你一点儿都难过?」 汪直道:「不难过啊,那不挺好的吗?她铁定能受宠,还能生孩子,该难过也是您跟李姑姑难过,我又难过什么?」 李唐在一旁听着,觉得一点戏都没了,心里遗憾的跟什么似的。唉,小豆儿连蓉湘都看不上,以后更难看上别人,难道这辈子只能一个人过了么? 第198页 万贵妃嘆了口气道:「好吧,你既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强求。你去吧。」 打发走了汪直,万贵妃对李唐道:「他不是不喜欢蓉湘,一定是另有其它什么缘故,他才执意要放弃。要是心里没有鬼,他生气干什么呀?刚他嘴上说不难过,眼神儿里可别提多难过了!」 李唐刚凉下去的心又火热起来:「啊,那您怎都么劝劝他就放他走了?」 万贵妃苦笑道:「那倔孩子怎么劝吶?反正问他是问不出来了,咱去问另一个吧。」 第93章 明志 万贵妃就跟蓉湘见过一回面,对她…… 万贵妃就跟蓉湘见过一回面,对她品性的了解全都源自李唐,李唐看人的本事,万贵妃一点都不信服,当初只不过觉得,蓉湘被人安排下伺候皇上的前程却还能相中汪直,足见品性高洁,不媚权贵,像是个好女孩子,她才愿意支持李唐撮合那两人,如今却开始怀疑,怕是蓉湘有什么问题,才导致汪直退缩。 等到蓉湘被唤来跟前,与她说话万贵妃和李唐就没那么侷促了,万贵妃开门见山道:「你的底细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你对汪直的心思,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本来呢,我跟你家娘娘都是有心成全你们的。可如今才知,汪直竟不愿意,你可知道,他是为何不愿意?」 蓉湘头一回这么光明正大地被人问起私情,一时满脸通红,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她浑身紧绷地垂头站着,嗫嚅了一阵,才道:「回娘娘,奴婢也……也不知道他是为何。」 万贵妃嘆了口气道:「我们可是想帮你的,你不说个清楚,又叫我们从何入手呢?反正汪直那个倔孩子,我俩是管不了的,他若是执意不要你,我们也强拗不来。」 李唐也劝:「蓉湘你就直说了吧,到底你俩怎么了?前阵子一块儿打络子不挺好的吗?怎么忽然他就不高兴来了?」 蓉湘哭丧着小脸道:「奴婢也不知道啊。那天……他最后来的那天,问起我姓什么,我对他直言说,我叫人卖过好几次,认过好几个干娘干爹,姓也跟着改了好几回,如今是跟着邵恩姓邵,早不记得亲爹姓什么了。然后他忽然就变了脸色匆匆走了,打那时起就不来了。我也不明白是为何。」 这问题她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了千百回了,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汪直不是个俗人,连她被当做瘦马培训过都不在乎,还能听说她认过几个干爹干娘就看不起她了?蓉湘怎么也不明白那天的对话是哪儿得罪到他了。 眼看都快一个月没见他了,蓉湘知道事情好像要凉,可今天听见万贵妃直言说汪直不乐意,才是真正被浇了一头冷水,这会儿蓉湘心里酸楚得要命,仅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都快哭出来了。 万贵妃与李唐听后也是面面相觑,那算是个什么得罪汪直的茬儿?万贵妃问:「你真想不出别的什么惹了他的事了?」 蓉湘摇头:「实在没有了呀。」她暗中鼓了鼓勇气,「不瞒娘娘说,两位娘娘有意成全,奴婢也是察觉到了的,一直心怀感激也特别珍惜机会,对待他……对汪公公,我也是处处陪着小心,生怕惹他一丁点的不高兴,哪敢触怒他呢?」 李唐是没主意了,就望着万贵妃等她拿主意。万贵妃直直地凝望了蓉湘一阵,问道:「你来告诉我,倘若汪直情愿要你,你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想跟他怎样?」 蓉湘的脸又红了起来,互搓着两手垂头道:「就是……我想陪他出宫开府,想好好照料他一辈子。」知道这是表决心的大好机会,她又鼓起勇气道:「他拿我当什么人都无妨,哪怕将来他还要娶别人做媳妇,只拿我当个丫头使唤,我也情愿只当个丫头,伺候他一辈子。只要能跟着他,我别的什么都不求。」 李唐听得感动得不得了,唉这么好的小闺女,汪直竟然还不想要,回头就是硬拗也一定要让他收下蓉湘! 万贵妃却敏锐地听出了一点异样的意味,故意嘆道:「你想的虽好,无奈汪直不领你的情,我刚说了,他不答应,我们也没辙。如今看来,只能劝你死心了。」 李唐大感迷惑,朝万贵妃看去,却见万贵妃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蓉湘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不可置信道:「娘娘您都没有办法?您……就把我当个丫鬟,硬赐给他都不成么?」 万贵妃苦笑道:「那哪儿成?强扭的瓜不甜,你也别觉得自己自贬身价做个丫鬟,他就一定情愿要了。依我看,汪直根本是从此都不想再看你一眼,我又如何能送你去烦他?你还是安安心心在宫里待下去,顺着你干爹的意思,伺候皇上吧。」 蓉湘浑身都冷了,近日邵恩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频频跑来启祥宫外找她催她,前日来的那一回,还语气不善地威胁她,叫她别想整什么么蛾子,但凡察觉她有一点异心,他便跑去张扬的全宫都知道这里住着个进献给皇上的美人,看她还能拖延什么。 已经再没什么余地供她徐徐图之了。抱过了希望又破碎,比从没抱过希望更要痛苦万分,蓉湘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去原点,依着刘忠邵恩的安排去服侍皇帝,为那两个噁心的宦官谋福利,就觉得简直是坠下十八层地狱,比死还要难受。 「娘娘……」她再出言时,声音已经颤的厉害,「奴婢想求您一件事,早就听闻,您的娘家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您能不能……能不能请娘家人接应,安排我出宫去,出去之后叫我做点什么都行,哪怕……叫我做牛做马,每日端屎倒尿,我也认了。只要别再叫我在宫里待下去。」 第199页 她竟然这么不想留在宫里,李唐讶异之余也心有佩服,而万贵妃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她倚靠到靠垫上,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如此,你根本不是看中了汪直,而是想借他之力出宫而已。汪直必定是对你动了真心,再看出你这般利用他,才被你伤了心,决意不再理你。你这样的货色,哪里配得上他!」 她真是要气炸了,早就听说美人多是蛇蝎心肠真是没错,这小丫头宁死也想出宫不愿伺候皇上,乍一听好像还挺叫人佩服的,可她不该去耍弄汪直的感情啊!汪直是多天真多纯善的孩子,头一回动情,竟然就叫这么个刁钻小丫头骗了! 不等蓉湘回话,万贵妃便对李唐吩咐:「立刻叫人将这小丫头送走,从哪儿来的便送回哪里去,以后都不准她再踏进宫城一步,她不想伺候皇上正好,咱就别叫她近皇上的身儿。以后她爱死哪儿去便死哪儿去,死了正好儿能如愿出宫了!」 李唐还懵懵的没跟上她的节奏,蓉湘已然大惊失色,「咕咚」一声跪倒在金砖地上:「娘娘您误解了,我求您送我出宫,还不是退而求其次么?我对汪直是真心的,一星半点都不带掺假,他那么好……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人里顶顶好的一个,跟我从前打交道的那些畜生相比,他简直如天神一般,我怎可能只想利用他?」 她说着说着就再忍不住哭了出来,绝美的脸蛋都哭得走了形,通红的脸上满是涕泪,绝望得无以復加,也渐渐不知所云,「我初时遇见他,听说他是御前红人,确实存了利用他带我出宫的心思,可是后来,越来越看出他是好人,处处都好,我才真正一心扑在他身上。本来只消能守着他,真要不能出宫去,我也没有怨言,可是,谁叫我是人家送来给皇上的呢,哪能容我在宫里安安生生常住下去?前日我干爹还来骂我,说若是再见我拖延,便要嚷嚷得阖宫尽知,这里有我这么个人在……」 宫女都受着严格礼仪管束,在侍长跟前决不能情绪太露,像蓉湘这样已经是最严重的失仪,侍立在门口的张嬷嬷就等着万贵妃递个眼神过来,就叫人拖蓉湘出去了。 李唐不很明白万贵妃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看蓉湘哭得可怜,她心疼得很却也没敢插话,就静静望着万贵妃等着。 万贵妃抿着唇,观察着蓉湘的神色,许久都没再出声…… 此时已过了重阳,夜里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后宫里四处寂静无声,隔上许久,才能听见一阵提铃下人摇着铃铛,唱和「天下太平」的声音,打破宁静。 蓉湘躺在炕上毫无睡意,听过了第二遍提铃唱太平的声音,估摸着已经过了寅时,长夜已然过了大半,都快到皇帝上早朝的时候了。 她坐起身,推开被子,看了眼一旁唿吸匀净的董英,小心地爬出被窝,披上夹袄。 直房里漆黑一片,纸窗外透进细微的一点月光,蓉湘摸到炕边上,找出火摺子,打开盖帽。眼前多了一个暗红的光点,她静静地吹气,火摺子上的光点越来越亮,直至闪出一些细微的明火,她伸过手去,点燃了炕桌上的一支半截蜡烛。 蓉湘摸过一面圆镜来,在炕桌上撑好,就着蜡烛的光,望着圆镜里的自己发呆。 镜子里的人下颌尖尖,眉清目秀,虽精神萎靡,眼皮浮肿,依旧丽色天成,比身周的所有人都要美。蓉湘定定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脑中又把已经想了好几个时辰的事重想了一遍。 白天时万贵妃最终只说叫人领她回来,先关到直房看起来,没说如何发落。蓉湘猜着,自己走后两位娘娘肯定又商议过什么,淑妃娘娘待她那么好,一定会替她说说好话,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后来等来等去直等到天黑,也没等来什么回音,她的心就渐渐冷了。 恐怕真是没希望了,在那两位娘娘看来,汪直的事还能算是大事,她的事,根本就不值得费心,她是死是活,只要汪直不在乎,就没人在乎了。只要汪直不管她,她怎么都只能落个惨澹结局。 要是仍然有意促成她与汪直,淑妃娘娘怎可能都不跟她说一声呢?看来娘娘讲情的结果,仅止于不把她送还给邵恩,还是要让她去伺候皇上,在她们看来,伺候皇上于她还是个好出路。 伺候皇上真的好么?如今在她看来,也不比被退回给邵恩好哪儿去,反正一样是生不如死。从前没动过心就罢了,等动了心,认准了一个人,再想到叫另一个男人来挨自己的身,她就头皮发炸,简直都不想活了。哪怕能留在宫里做个寻常宫女呢,也总比去伺候一个除他以外的男人强。 蓉湘缓缓将视线移开,转到一旁的针线篮子上,她探手取过剪刀来,张开手指,看着那尖利的刃口在烛光下反射出冷森森的光芒。 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最噁心人了,自己一死百了,却要留下一具发臭的尸首噁心别人,听说死了的人还会失禁,即使新鲜没烂的尸首,也是一股屎尿臭味儿,一想到自己变成那副德性叫人看见,蓉湘自己都觉得丢人。再说活着难受了就死,多没出息啊? 其实,不死也有不死的办法儿。蓉湘定定望着剪刀的尖刃,一时间瞳仁都放得老大…… * 汪直被启祥宫下人传话叫去,一听就猜着是为蓉湘的事。这才隔了两天,李唐一定是跟万贵妃又商议了对策,想着如何说动他接受蓉湘呢,真是好事的女人! 第200页 他黑着脸、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进了启祥宫,一见到李唐却愣了愣。李唐眼圈红肿,一看就是不久前刚哭过,出什么事了? 「这会儿叫你来,是想再问你一句准话儿。」李唐的声音都是蔫蔫的,「你是不是真铁了心不要蓉湘了?」 「是啊,怎么了?」汪直不明白自己不要蓉湘为啥就惹她这么伤心,是蓉湘朝她哭求来着? 李唐愁眉不展地道:「那她落个何样结果,你是不是也全不挂心了?」 汪直道:「本来就无需我挂心啊,她好好去伺候皇上不就成了?」 「可她根本不想伺候皇上!」李唐忍不住怒喝出来,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对着汪直露出怒色,「你连她这份心思都看不穿?她宁死都不想伺候皇上,你是不是见她自尽死了,也都无动于衷的?!」 汪直大惊失色:「她自尽来着?」李唐就是为这伤心?难道蓉湘已经死了! 李唐又眼含了泪,摇摇头:「没有,但昨日半夜里,她想拿剪子把自己的脸划了,多亏同屋的董英叫蜡烛光照醒了,才把剪子抢下来。可惜,还是叫她伤着了一点……」 汪直已然浑身石化,她竟然对皇上抗拒到那份上! 第94章 汪天师 蓉湘已经被送到安乐堂去了,因…… 蓉湘已经被送到安乐堂去了,因为夜间董英抢下她剪子的时候,还发现她已经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病成这样的宫人不能再留在侍长跟前。 因有淑妃娘娘特别关照,蓉湘被破格送到李唐曾经住过的那座独立小院安置下,还分了个小宫女照看她。 汪直进屋的时候,蓉湘还躺在炕上睡着。小宫女退了出去,汪直走近炕边,见到蓉湘披散着长发,脸色倒还如常,只是右边脸颊上有一处新结痂的小伤口,就像拿指头蘸了胭脂,按上了一个指印。 李唐说了,董英发现时,蓉湘已经拿剪刀戳破了脸,血都在脸颊上淌下了一行,董英去抢剪子时,她还划伤了手。汪直朝她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看去,果然见那裹着纱布。 他心里好一阵刺痛,怎就会这样了呢?那么多人都挤破头地盼着得圣宠,生儿子,怎么在她眼里,反倒成了火坑呢? 他没出什么声,蓉湘却忽然醒了,慢慢转过头,眼神迷离地望向他。汪直与她眼神相对,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路上想好的那些劝她的话,好像哪一句都不合适。 蓉湘一看清是他,竟没一点喜色,反而烦恼地转开头,拿被子往头上一蒙,含煳地怨怪了一句。 汪直隔着被子依稀听见她说的是「你怎么还真来了」,他满心迷惑,道:「怎么,你本不想见我来啊?」 蓉湘把被子拉下一截,只露出一对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好歹也等我好点了再来啊。」 汪直心思转了几转,才明白她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又病又伤的太难看,他勉强笑了一下,在炕沿上坐下来道:「你放心,现在这样一点也不丑,依然比别人好看得多。」 蓉湘一点也不信他的客套话,转开眼睛不去理他。 她不说话,汪直也不知该说什么,犹犹豫豫地问:「你……生了什么病?」 蓉湘依旧看都不看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思春。」 「……」怎么气氛跟想像中的不大一样呢?这就是一个数小时前差点给自己毁容的女孩子应有的情绪反应? 汪直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归位,嘆了口气道:「你就真那么不想伺候皇上?」 蓉湘脸朝一边,幽幽地道:「不想,我早在进宫之前就想出去,但凡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想出去。这辈子没有别的心愿,只想躲开那些卖我管我的人,吸一口自由的气儿。」 李唐已经对汪直说了,蓉湘特别想出宫,她还劝汪直说「你实在不想跟她怎样,先领她出去,全了她的心愿也好啊」。 领她出去确实不算多难的事,只是汪直没法相信,蓉湘真会对她原本该有的命运那么抗拒。 他正色道:「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有相面的本事,看得出你以后必会成为宠妃,会给皇上生下三个儿子。不信你去问问你家娘娘,我当年为她相过的事,如今全都成真了。」 蓉湘转过脸来望他,汪直猜着她一定认为他是在哄她,一定会说他骗人,便接着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早在成化二年那时我便说过……」 「那你相不相得出,」蓉湘打断他道。「那个成了宠妃、生了皇子的我,过得快不快活?」 汪直一时语塞,他还记得那段史料描述——邵宸妃在儿子离京去就藩的时候,曾苦苦恳求孝宗皇帝让自己陪儿子一道去,最终被拒绝,留在宫里抑郁度日,等到亲孙子朱厚熜被接回宫里来继承大统,她一双眼睛都已经瞎了,连孙子的长相都看不见,只能流着泪去摸他。 邵宸妃快活吗?她留下了三个儿子,一直很受宠,在万贵妃被封为皇贵妃后,是她继任了贵妃封号,而且比李唐、万贵妃以及皇帝都活得久,她熬到了亲孙子登基,受封太皇太后,她比太多太多的后宫女人都幸运,可是,她真的快活吗?古代女人又有几个过得真心快活的? 汪直回答不来她的问题,只好转而道:「你出宫去了,嫁个人,生几个孩子,同样要被关在内宅里,还不及留在宫里侍奉皇上过得好。」 第201页 「那也要看是跟谁在一块儿,」蓉湘直直望着他,「你就那么不想要我?」 话题这么直冲沖地落到自己头上,汪直就烦躁起来:「你跟了我有什么好处?」 蓉湘幽幽回答:「好处太多了,我数不过来。」 汪直霍然站起,快步踱了几步道:「跟了皇上,生三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当初纪姑姑听我说她有望生下儿子,她别提多高兴了!你看看贵妃娘娘过得金尊玉贵,还不是想要儿子想得发疯?人家都想生儿子,怎就你一个这么特别,放着生皇子的命不要,非要跟个太监?」 蓉湘又转开脸道:「那你走吧。」 「……」汪直倒愣了,「你要我走啊?」她还没缠着他说几句好话呢,怎么就下逐客令了呢?她并不怕他真的一走了之? 蓉湘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嗯,以后听说我死了,你也别愧疚就行了。」 都是无知小女孩的套路!汪直待下去也不知还能劝她什么,索性扭头走了,先回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再说。 怎么想都觉得蓉湘的反应不大对劲,他都怀疑自己是中了李唐的什么全套,可蓉湘脸上的伤口又是真的,一个绝美女孩可能伤着自己的脸来诳他?当真古怪! 其实汪直来的这会儿,蓉湘的高烧已经退了。她本来就是心病,心情疏通了病自然就减轻了,等和汪直说完了这通话,她的病就全好了,只还剩身上有点虚浮。 汪直一走,她就招唿那个小宫女进来,帮她洗漱更衣,送她回去启祥宫。 半个时辰之后,蓉湘就站到了万贵妃和李唐的面前。李唐见她仍然虚弱无力,好像吹口风就要倒似的,便叫人给她搬个杌子做,蓉湘却推辞不坐,坚持要依着规矩站着说话。 万贵妃看得好笑:这姑娘还挺倔的,倒跟汪直性子差不多。 「……两位娘娘猜的一点都没错,他确实心里有我,都是因为什么怕耽误我的傻念头,才退缩的。」蓉湘说起来气愤愤的。 昨日李唐与万贵妃便已商议好了,先不对蓉湘交底,看看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李唐交代董英务必把蓉湘看好了,出了什么事唯她是问。董英夜间睡觉都睁着半只眼,一会儿眯一觉一会儿眯一觉的,被烛光惊醒,看见蓉湘动剪子那会儿简直吓了个魂飞魄散。 李唐和万贵妃也想不到蓉湘会动剪子啊,她俩都是皇妾,从没觉得伺候皇上是件生不如死的事儿,关着蓉湘,只是想看看她是否会真心难过罢了,可想不到她会如此刚烈决绝。李唐也是被吓了个半死。 那时临近寅正,其实已经是古人的早晨了。董英大唿小叫地喊人,消息立刻报到正殿,李唐也大吃一惊,赶忙招来蓉湘,对她交底说,贵妃娘娘其实仍有心帮她的,只是想看看她有多大决心,如今她的心意都已明白了,她们一定帮她帮到底。 所以说蓉湘其实早在见到汪直之前,已经被餵了一颗定心丸,病已好了一半,情绪当然就没那么糟糕了。 然后,就是怎么套出汪直真话的步骤了。李唐告诉蓉湘,万贵妃已然看穿汪直心里有她,只是不知为何才退缩,让她去养病,等见了汪直,想办法问出他的心里话。 蓉湘还有点怀疑,等听完今天汪直说的话,才下了定论。原本她也像万贵妃想的一样,觉得汪直没别人那么在乎俗礼,没想到,他也同样那么俗! 万贵妃与李唐听她细细转述了与汪直的对话,心里也都有了底。万贵妃笑道:「那孩子劝人的办法儿倒也奇特,还扯出什么相面来了。」 李唐留意了一下跟前没有靠不住的人,便直言道:「说起来,他确实早在我刚调到东裕库那时便对我说过,曾有仙人为他託梦,说我将来会被皇上临幸,并生下皇子。连年头他都说得相差无几。」 「啊?」万贵妃大吃了一惊,眼睛都睁圆了,「他真说过?」 李唐点头:「是啊,此事我从没跟别人提过,如今看来,他预言蓉湘将来受宠生子,恐怕也是真的。」 万贵妃还真没想到,她们平日求神拜佛的,对一些模稜两可的事情常会用非自然原因解释,但真要说亲眼见到神迹,谁都不曾没有过,就是张元吉那种天师级的人物,说出的预言也都是模稜两可,怎么解释都行,没一个像汪直这么神道的。 李唐说的时间是成化二年啊!那时他就预言了成化六年果儿的出生?万贵妃颇觉刷新了对汪直的认识。看不出来,他竟是汪天师呢! 蓉湘反倒比她反应平淡,他神道就神道呗,反正他预见的那些命数她也不想去履行,管他预见的准不准呢。而且看当时汪直被她问住了那反应,便知道预言当中的那个自己必定过得不快活,那都是一想就知道的。 所以管他真不真假不假呢,反倒是自己看中的人又多了一项本事,她还觉得脸上有光。 李唐看向她道:「你真想好了,倘若你真有那个命,将来能受宠,生三个皇子,你也情愿跟汪直?」 蓉湘苦笑道:「娘娘您也太小看我了,又不是听了他说,我才想到将来我可能受宠,可能生儿子。他不说我一样猜得到,我要看得上那些,何必折腾到现在这地步呢?」 李唐与万贵妃交换了一下眼神,万贵妃道:「那好,你就安生等着吧,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第202页 蓉湘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娘娘这般说,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奴婢不明白,为何还要等呢?既都明白了他的心意,您就立马下令,将我赐给他做丫鬟还不成么?」 这姑娘想做人家丫鬟都想疯了,李唐和万贵妃同时「噗嗤」笑了出来。蓉湘见状,也察觉自己一个女孩家这般热络太过厚颜,一时羞得满面通红。 万贵妃笑道:「何必急这一时呢?汪直那孩子倔着呢,连皇上都不曾强令他去干过什么。倘若我们慢工细活,能叫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娶你回家,不是更好么?」 蓉湘蹙眉道:「可是……我那干爹邵恩还在逼我呢,再拖下去,还不知他会生什么事。」 万贵妃干笑了一声:「我还当你怕谁,一个邵恩,算什么东西?」 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蓉湘听后却是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榜上了一座大靠山——李唐不算,看淑妃娘娘那份傻白甜的样儿,就不像能靠得住的人。 蓉湘底气大增,只是仍有些不放心,问道:「除了邵恩之外,这宫里知道我的人也不少,万一风声吹到皇上耳中,娘娘觉得,也不妨事么?」 万贵妃手指点着炕桌忖思了片刻,脑中的几条脉络都汇集到了一处,她轻松微笑道:「交给我吧,你不必再为这忧心了。」 「多谢娘娘!」蓉湘绽开一脸大大的笑容,却扯痛了脸上伤口,一时又苦下脸来。 万贵妃见了便懒懒地问:「又怎么了?一气儿都说了吧,我能办到的,一併都替你办了。」 蓉湘抬手抚着伤处,愁眉苦脸道:「娘娘您看,我这脸都毁了,汪直他从前看上我都勉勉强强的,如今我成了这样,眼见是配不上他了,他会不会更不想要我了?」 「哎呦,」万贵妃不咸不淡地嘆了一声,「你这就叫脸毁了,存心埋汰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是不是?」 第95章 渡劫 汪直那时打算的是回去好好想想,…… 汪直那时打算的是回去好好想想,其实真去想,也想不出什么。他还是盼着蓉湘能想开,盼着李唐能替她做通她的工作,让她去接受应有的命运。 小女孩嘛,年纪轻的时候难免任性,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执着追求,等将来年纪大了,就该知道还是有男人好,有儿子好,知道那些最俗气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真要现在跟了他,将来她铁定会像杜司膳一样遗憾后悔,到时再想嫁人,也再不会比做皇妃出路更好了。 汪直觉得李唐肯定还会找他过去谈,没想到等了一天又一天,没见有什么动静。然后他去启祥宫探望,没见到蓉湘在正殿里,跟李唐说了几句口水话,也没见李唐提起蓉湘。他满心奇怪,难道她们已经放弃了?这么容易? 他讪讪地问起:「蓉湘她病好了吗?」 李唐不冷不热地道:「哟,你不是不关心么?还问什么?」 汪直就再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在现代要想让一个追求者死心,最好的做法莫过于主动冷淡疏远,理都别理人家,多说一句话都算是勾引人家,所以大概在古代,也是应该这样的吧。 如此又过了两天,这日汪直走出干清宫去司礼监找怀恩。 自从前阵子顺利了结了李子龙的案子,皇帝对他的器重又上了一个台阶,还明确指示怀恩,以后多让汪直接触庶务,即使他插不上手的,也都让他接触一下,至少对现今朝廷上下都有哪些人,进行着哪些事,做到心里有数。 所以这阵子汪直几乎天天都去怀恩那里点卯,已经成了个司礼监临时秘书,怀恩还曾笑他说:「你本是御马监太监,却在司礼监上差,这下御马监的那些上官们更要不痛快了。」 九月里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宫里人已经开始穿上冬衣了。汪直在大红蟒袍外头套了件藏蓝色缎子的夹棉比甲,与宫娥们常见的绯红袄子与墨蓝裙子的搭配倒像是情侣装。他顺着西一长街往南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唿唤:「汪直!」 如今宫里对他直唿其名的人屈指可数,连王皇后见他都会称一声「小公公」,一听那声音娇嫩嫩脆生生的,汪直就知道是小明孝宗来了。 他驻足回身,看见果儿倒腾着小腿朝他跑了过来,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球儿似的,好像一倒地便能就势轱辘起来,倒跟他当年刚进昭德宫那时形象近似。 如今的他却已比果儿高了老大一截子,站在果儿面前,他已经像个纯粹的大人了。 见到果儿跑的气喘吁吁,小脸上都挂了汗珠,汪直动作熟练地把手伸到他后领里头,摸到也有了汗湿,便对追过来的乳娘道:「是不是给他穿太多了?春捂秋冻嘛。」 要是换个人这么问,乳娘就得嫌他多管闲事,对汪直她们是既不敢也不会,乳娘笑道:「唉,我们本也这么说呢,都是娘娘交代的。」 果儿朝乳娘和两个随从宫女吩咐:「我有重要话要跟汪直说,你们站开些,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走近!」 因皇帝觉得上一次立了太子之后没几个月儿子就没了,足见那种大典以小孩子的命受不住,不宜操之过急,这回就一直拖着没办,但谁都知道,果儿就是未来的太子储君,对他也会比对一般的皇子皇女更敬重些。 乳娘和宫女们都答应着,最后给了汪直一个「先拜託你了」的眼神,便退开了。 第203页 汪直觉得挺奇怪,果儿这孩子倒是从小就跟他很熟,但是大概因为他从不会哄孩子,果儿对他就像对待个长辈亲戚,面上的尊敬还算有,就是不大亲近,从没跟他说过什么私话,这回会是想说些什么? 果儿一脸的严肃,问他道:「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蓉湘?」 汪直心头轰地一跳,赶忙朝身周左右看了看,还好周围都没外人,所处地段也还算说话安全。 果儿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根本不想娶她了?」 汪直一时简直把万贵妃和李唐都恨得牙痒痒,她们怎把这种事都当着小孩子说啊?就不怕童言无忌传到皇上耳朵里?叫皇上知道别人献给他的美女在跟个太监谈恋爱,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他反问果儿:「这话是不是你哪个母妃叫你来问我的?」 果儿喝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五岁半的小豆丁,还「顾左右而言他」呢,亏他小舌头绕腾得过来。汪直皱眉道:「果儿你听我说,这些话不是你当说的,回头我自会去找你母妃说个清楚。你就不要管了,好吗?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完就继续大步往前走,果儿一边追一边喊:「你别跑,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呢!」 「回头我去找你母妃说,再叫她转告你!」汪直回头朝站在远处的乳母等三人招手叫她们来接应,自己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你们别过来!」果儿回身重新确定了指令,又来追汪直,「汪直你别跑!」 汪直本还没跑,一听这话索性撒开腿真跑起来。哼,你个小豆丁还想跑过我?小爷我练过七年扎马步! 他天生一对儿长腿,真跑起来果儿如何追得上?果儿一边喊他别跑一边追,没一会儿就「哎呦」叫了一声扑倒在地。李唐儿子摔跤了,汪直总也不能再跑了,只好折回头来扶他:「唉小祖宗你就快回去吧,可别在外头乱喊了。」 没想到他刚到跟前,果儿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今天你不说个清楚就别想跑!」 汪直挣了几挣也没挣出来,又不能真使劲甩他,就朝远处的乳娘招手求助:你们倒是来帮个忙啊! 乳娘苦笑着朝他摊手表示:太子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您见谅吧。 汪直腿上就像挂了个秤砣,真觉得匪夷所思,这个小明孝宗怎这么难缠?都跟谁学的?李唐跟万贵妃会教他这种招数? 他们这儿正僵持着,那边忽然有个宫女快步去到乳娘跟前说了几句话,一行四个人就匆匆朝这边过来。 「快松开快松开,你乳娘过来了,好像有事。」 果儿瞥眼看见乳母她们随着那个宫女跑过来,也察觉事情有异,就松了手站好,却还是不放心地揪住了汪直的衣袖。 那几个人到了跟前,乳母对汪直说道:「朝英刚说,今早淑妃娘娘肚子疼,传了太医,这会儿说是就快生了,叫我们领果儿过去,好歹在外头给娘娘打打气。您看您要不要一道去?」 李唐要生了?汪直一下子提起心来,向后来那宫女问:「太医有没有说状况如何?」 宫女苦着脸道:「不大好,太医说,胎儿有点大,恐怕是艰难。」 汪直一下子身上都发了冷。坏消息竟然会来得这么毫无预兆?! 宫里女子生产都会提前操办月子房,就是就近布置好一间屋子,保证比一般房间更整洁且更保暖,等产妇发动,就转移到这间屋里生产。 李唐生果儿时的月子房设在她住的那所小院里屋,这一次就设在启祥宫后殿西间里,皇帝一下了早朝便得到奏报,也赶了过来,与汪直、万贵妃等人一同候在对面的东间里等消息,一直等到过午,李唐仍未生下来。 万贵妃见到汪直面无血色,坐立不安的,抚着他的手安慰他道:「毕竟不是头胎,不会有多兇险的。」 汪直摇着头,也不知能如何回应,歷史上的纪妃就是这一年才从安乐堂被接回宫,然后才住了一个多月就病死了,大约跟现在这个时间点都差不太多吧,看起来她很可能还是过不了这个关头,就和柏贤妃母子一样。 最初几个时辰还听不到什么动静,只是隔一阵便有人过来报告一下娘娘的反应,自未时开始,对面传出了李唐的惨叫,奏报的人也来往频繁,但每个人传过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李唐果然难产! 汪直简直都要灵魂出窍了,头顶背后和手心里全都是冷汗。他还记得李唐生头胎的时候,他与张敏坐在一处等消息,那时的他有多悠闲自在啊?要是这回还能是一样好的结果,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去换! 李唐的哀嚎越来越频繁,渐渐嗓音都嘶哑了,听着格外悽厉。汪直每听见她大叫一声便觉得她下一秒就要死了,心简直受着凌迟。 两个留守的老太医进去诊断了一番,过来回报皇帝说:「娘娘形势兇险,请皇上留个话,倘若大小只能保一个,当如何定夺?」 皇帝也正异常焦躁,想了想说道:「再等等看。」 汪直知道,先前听太医说了,从胎儿的大小判断,这一胎极大可能还是男胎,如果只能保一个,皇帝一定会放弃李唐的,再在这里等下去,只会听见皇帝「保小不保大」的指示,他觉得真等听见了,自己说不定都会当场崩溃。 他谁也没惊动,悄悄从侧面小门退了出去。 第204页 宫人们怕把果儿吓着,只带着他在前殿等消息。汪直从穿堂走进前殿,看见果儿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上神色十分镇静。汪直心感意外,问道:「你倒不担心母妃有事?」 果儿道:「全宫人都说,母妃是好人。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像母妃这样的好人才不会连生个孩子都出事呢。」 这份自信虽然并不靠得住,难得的是气度过人。汪直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果然皇家的孩子不同凡响。被果儿影响着,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许。 在正殿里坐等了一阵,韩姑姑忽然满头是汗地匆匆跑了进来,一见他便道:「哎呦可算找着你了,快随我进去,娘娘有话要对你说。」 汪直心里轰然一震:完了,她都要交代遗言了! 若非遗言,哪儿会生到半截叫个太监进产房呢?汪直伤感非常,看了眼果儿:「要不要我把果儿也领过去?」 韩姑姑也急得都快虚脱了,一脸疲惫地摇头道:「娘娘没说,你还是先自己来吧。」 跟着韩姑姑穿过后院,后殿的西小门走进,一路上汪直脑子都是空白的。产房是间密不透风的屋子,窗户缝隙都拿绵纸煳着,前后两扇门都挂着厚重的棉帘子,汪直一进去就觉得缺氧,好像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没心思去看屋里有哪些东西哪些人,直接快步去到床边。李唐身上盖着被子躺着,一头青丝折腾得蓬乱,屋里光线昏暗,她闭着眼,看上去整张脸都是灰色的,包括嘴唇在内,就好像已经是一具死尸。 才刚两天没见,她便由那个珠圆玉润的贵妇变成了这副德性,汪直一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再如何想保持冷静都绷不住,拉起她的手颤声唤道:「李姑姑。」 李唐睁眼望向他,面现喜色,抓紧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小豆儿,我怕是不成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汪直泪流满面点头不迭:「好好,你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唐费力地喘着气:「你答应我,带蓉湘出宫去,好好照应她。」 「好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这会儿别说叫他带蓉湘出宫,就是叫他带万贵妃出宫,带果儿出宫,汪直也义不容辞。 李唐欣慰地笑着,只又说了一声「好」便眼神迷离,似是意识又模煳了。 汪直只觉眼前发黑,她这就要死了!要死了! 韩姑姑在他身旁劝说:「小公公你可别高声了,尽量别叫皇上知道你进来过。」 汪直迷迷瞪瞪地被她劝着又从角上小门出去。 回到院里,只觉得天地无色。这种巨大的悲伤他在前世祖父去世时就感受过,并不像故事里描述爱侣丧偶那样「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而是感觉那个重要的人死了,从此自己身体就缺了一块,永永远远也拼不完整了。 李唐跟祖父还不一样,祖父老了,他早早就有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可李唐才二十二岁啊!命数怎就那么不愿放过她,非得要她这时死不可?正如果儿说的,她是个好人啊,又不像柏贤妃那样作死,干什么不能活下去? 汪直急需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情绪,就钻进了角落里的小耳房。跟昭德宫的小耳房一样,这里也是专门给下人受罚用的地方,屋子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汪直进来就靠墙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昏天黑地。 他好后悔这些日子为蓉湘的事岔开了心思,都没多花时间陪陪李唐,也好后悔没有早早为她度过这一关做打算,要是之前猜到这些事,想办法阻止她重拾圣宠,甚至动用手段把她弄出宫都有一线希望,非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真后悔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纤细裊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屋里黑得很,倒是院里有着光芒,如此逆着光抬头一看,汪直还是认出那是蓉湘。他怔了一下,一时有点为自己满面涕泪的狼狈样讪讪,又很快觉得,我关爱李姑姑又不是什么秘密,她死了我哭有什么奇怪? 「你来干什么?」他抹了一把泪站起身问。 蓉湘平平淡淡地望着他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不要我了,原来你对娘娘有私情!」 「……」汪直拧起眉毛,「你胡说什么鬼话!」 蓉湘犟嘴:「我才没胡说,若非被我揭破了心事,你慌什么?」 「我哪里慌了?纪姑姑待你那么好,你还编排这种鬼话,怎对得起她?」 「我又没说娘娘怎样,娘娘行得正,坐得端,是你心怀鬼胎,你才对不起她呢!」 汪直思绪被她搅得一团糟,一时都怀疑自己是哭着哭着睡着了,正做着一个古怪的梦。他好不容易又回来正题上,指着蓉湘道:「我说你怎这么没心没肺?娘娘眼下都生死未卜了,你还有心思跟我逗闷子?」 「谁说娘娘生死未卜?」蓉湘绽开一脸欣然笑容,「她已经顺利生下来了,又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韩姑姑正叫我们满宫找你呢!」 「啊?她生下来了?」汪直也顾不得追究她耍自己玩了,赶紧往回跑,晕头转向地「咕咚」一声撞上了门框,直撞得尘土乱飘,然后才在蓉湘的一阵笑声中冲出门去。 一出来才看见,外头天都已经黑透了,原来他已经在屋里坐着哭了好久。 庭院里四处挂满了象徵吉庆的红灯笼,整个启祥宫一片喜气洋洋。望着满院橘红色的柔光,汪直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又重活了一回。 第205页 想起李唐那时对他的「临终」嘱託,他有点疑心自己是被骗了,回身望去,见蓉湘笑意婉然地跟出来,柔红色的明亮光芒之下,她的眼周明明也还带着痛哭过后的浮肿。 见被他盯着眼睛,蓉湘抬手摸了下眼皮:「干嘛?只许你心疼娘娘啊?我这些日子陪她一块儿说过的话,怕是比你还多呢!」 汪直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起来蓉湘刚才会对他说那些古怪笑话,都是出于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 他没有被骗,李唐也没有死,她是渡过了一劫,终于从宿命里逃出来了。 第96章 一对儿怪胎 产后的李唐还要继续在月子…… 产后的李唐还要继续在月子房里坐月子,孩子生下来后屋子需要彻底清理。做稳婆的柳嬷嬷捡起最后几团纱布丢进盆里,叫小宫女端出去,一转头就看见汪直像做贼似的从后角门钻了进来。 柳嬷嬷下意识便想堵住他:「哎呦小公公你怎这么就闯进来啦?要是我们给娘娘还没擦洗完呢可怎么办!」 李唐在床上招手道:「叫他过来吧,你们先都出去,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那您也悠着点,才一碗参汤吊起来的气力,要真伤了身子,以后可难补回来呢。」柳嬷嬷嘱咐了几句,带着几个宫女出去了。 汪直来到床前,见李唐头髮已经梳好了,打成一条麻花辫子垂在一侧肩膀,脸色依旧有点灰白,但神采却是很好,两眼的光芒已经好得跟平常差不多了。他放下心的同时,也不忘追究:「你那会儿以为自己过不来坎儿了,就没点别的话可交代我?叫我收下那小丫头,对你就那么重要?」 李唐笑着嗔他:「我哪儿还有心力想那么多?那会儿我脑袋都煳了,不瞒你说,要是事后你们告诉我说,我根本没拉着你说过那几句话,那些都是我发梦的,我也能信。不过,这几天我挂怀的都是这一桩事儿,是得先紧着这事交代。」 汪直虚惊了一场,还被挤兑的做出那样的承诺,怎么想都有点懊恼。刚一直在为李唐揪心着,他还一点都没去想那个承诺,这时才琢磨起来,我真要领蓉湘出宫去了? 领出去好像也没什么,可领完之后又该怎么办呢?真要娶她?怎么想都是笑话一样啊! 烛光之下,李唐看他眼皮肿的厉害,嘆道:「唉,真是把你吓着了。」一眼瞥见蓉湘在后门帘子那里探头探脑,李唐笑着朝她招手:「来。」 汪直忍不住翻了一下眼睛,得,肯定要上演电视剧里那一套,把我跟她的手拉到一起,嘱咐一通「你俩要好好的」。真是无聊的要死! 没想到蓉湘才刚迈步进门,就听正堂屋那边传来一阵皇帝的笑声,蓉湘登时吓了个激灵,匆匆向李唐施了个礼就又扭头钻了出去。汪直与李唐都不禁看得失笑。 李唐笑道:「怕什么?他才不会进产房里来呢。」 汪直其实一直拿不准她对皇帝是种什么感情,这一年多来好像不牴触了,但若说喜欢,似乎也算不上,就是去年最热络的那阵子,他也没见李唐有多盼着看见皇上。这时听她流露出一点不善的情绪,他低声问道:「是不是皇上下令保小不保大来着?」 李唐摇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也懒得问。猜也猜得到,他纵是嘴上没说,也仅是没来得及说,心里必是那般想过的。」她伸出手在汪直手上轻拍了拍,「你放心,我从没对他生出过什么傻念头,如今我是两个儿子的娘了,更不会犯那种傻了。」 是啊,她有两个儿子了,成化朝的皇长子和皇次子都是她一个人生的,再有万贵妃做她的铁桿闺蜜,她是不需要去犯任何傻了,大明朝的后宫她几乎可以横着走。 汪直真心替她高兴,感觉到她手心潮湿,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他便起身道:「你好好歇着吧,我出去了。」 李唐都答应了,他才忽然又想起来,问她:「依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叫我尽快便带蓉湘出宫去?」 李唐噗嗤一笑:「什么叫我的意思?我什么意思都没,你们的事,自己商量着去办吧。」 汪直感觉自己就像被她卖给蓉湘了,是她和万贵妃背后合计好了,跟蓉湘商量好了价钱,就把他打个包,卖了。被这样诡异的感觉包围着,他出了小门,看见蓉湘仍站在廊子底下的阴影里。 那边堂屋正敞着门,婴儿奶声奶气的哭声和皇帝的说话声清晰传出,比刚在产房里听得更加清楚。汪直走过来小声问:「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又不怕叫人家看见了?」 「娘娘之前叫人告诉我,有话要跟我说来着,我在等她的回音。」蓉湘道,「她刚没跟你说让我进去?」 「没……」汪直心头一动,问道,「你不知道她那会儿嘱託我什么?」 蓉湘迷茫道:「不知道啊,你说的是哪时?」 原来都是自己阴谋论了,汪直正发着愣,忽然听见堂屋那头皇帝透着笑意说:「不瞒你们说,朕连这孩儿的大名都想好了,就叫『朱祐杬』!」 汪直差点咬了舌头:what?! 果儿大名叫朱佑樘,是皇帝去年就给定好了的,可是这个朱祐杬…… 蓉湘看出他表情古怪,便问:「又怎么了?」 汪直也不瞒她,小声道:「我不是相出你会生三个皇子吗?最大的那个,就叫朱祐杬。」 第206页 太诡异了!本该由邵宸妃生下的朱祐杬成了李唐的儿子,而且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太多,如果蓉湘没有为他拖延这么些日子,早早被皇帝临幸,便可能只比这晚几个月时生下大儿子朱祐杬。 汪直的感觉只能用「诡异」两个字来形容。这些人的命运线都被搅成什么样子了! 蓉湘竟然一点都不怀疑,还欣喜地拍拍小手笑道:「那太好了,你看,我不生也有人替我生的吧!」说完又发觉这话似乎对李唐不敬,便改口道:「我是说,反正不用我生了就好。」 这话好像更不对劲了,她又说:「我不想要儿子,可娘娘很想要啊,这下我与她都随了心愿,正是两全其美。」总算顺畅了。 汪直却更加觉得诡异:「为什么你不想要儿子啊?难不成……你也是个穿越来的?」 「什么月?」蓉湘没听明白。 「……没什么。」汪直觉得自己秀逗了。今天经歷的大起大落太剧烈,大脑已经濒临崩溃。 蓉湘伸头朝堂屋那边望了一眼,又小心地往阴影处多避了避,还拉着汪直的衣袖把他也扯过来,才说道:「我不怕跟你交个底,你也知道我从前是什么出身,打我刚记事起,就不断有人教给我如何伺候男人,如何取悦男人,那档子事儿我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纵是从没干过,心里却早已极为牴触,真是一想到便噁心的要命。 你不知我有多盼着一辈子别有男人来碰我,管他是街上的乞丐还是宫里的皇上,但凡是个男人,是个会干那种事的,我都不想碰!既然碰都不想碰,我又怎会想要儿子呢?」 她直直望着他,说得十分郑重,「你还怕你是个宦官便会委屈我,你若不是个宦官,是个寻常男人,我才不会看上你呢!早就躲你远远的了。」 原来是这样,汪直有种前所未有的触动。想想当真神奇,她讨厌男人,正因他是宦官才心甘情愿接受他,这姑娘倒像是老天特意为他量身打造的。 别人再如何喜欢生孩子又如何?没人规定她就不许跟别人喜好不同,就不能追求别人看不上的生活方式。正如这时候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宁可沿街乞讨也要做个健全男人,不愿做宦官,他还不是一样不认同他们? 他们俩就是一对儿怪胎!想来想去,似乎再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们之间,已经再没阻碍了。 蓉湘转开眼,嘆道:「其实我从前还盼着能去出家做姑子来着,可是,我还爱吃肉……」 她说得挺正经的,汪直却「噗」地笑了出来。 蓉湘板起脸来瞪他:「你是不是不信?」 「没有,我都信。」汪直含笑道,「不过好在你没去出家做姑子。据我听说,尼姑们大多不是好人,平日挑唆是非不说,外头还有好多尼姑庵看着清净正经,其实都是暗门子。这事儿李质清楚,他就曾从一个暗门子尼姑庵里救出一个小姑娘,如今是他媳妇了。以后我领你去找他们串门儿,叫那个小姑娘为你讲讲尼姑庵里的新鲜事儿。」 蓉湘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不可置信地愣住,两眼之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汪直已然打好了主意,不就是领她出宫,让她过上自由又舒心的日子么?自己应该学学李质,先考虑眼前,人生苦短,快活一天算一天,至于将来她会不会动摇后悔,都等将来再说吧。那都不是事儿! 他笑得极为柔和:「我眼下还连宅子都没有呢,所以怎么都得再等等,总不能叫你出去寄住在别人家吧?你长成这模样,不找个安生地方安置,怕是不周全呢。」 蓉湘忽然转头看向一边,汪直见了还当是有人来了,也随她看过去,却见后院里依旧空无一人,不料蓉湘忽然欺身上前,双臂攀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汪直浑身血液都「轰」地震了一下,仿佛沾了明火的汽油。 * 邵恩从前来启祥宫找蓉湘,所能打点到的只有守门的小宦官,托人家替他去叫蓉湘出来,里头稍有点头脸的宦官都没个会理他的。这一次十分意外地,小宦官竟然领了启祥宫的总管太监刘德来角门外见他。 邵恩若非顾忌地点,差一点就给刘德跪下磕头。他猜测着,一定是刘公公早就有心来收他的供奉,只是顾忌影响不敢妄动,这回因为淑妃娘娘产子,宫里乱,才敢来见他。 刘德制止住他的奉承,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你还不知道吧,你家那位姑娘已经快叫汪直给拐走了。她叫汪直迷得五迷三道,铁了心不想伺候皇上,我们家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愿帮着汪直。怕是过不了多久,你家姑娘就得跟他出宫回家了。」 邵恩如五雷轰顶,忙问:「那可怎么办?」 刘德笑道:「别急,两位娘娘帮着汪直,你只能去求比她们两位更高的侍长去,才能成事儿。比如……」 他朝西南方努了努嘴,那是清宁宫的方向,邵恩恍然点头。多年以来太后娘娘一直恼恨万贵妃独占圣宠,好不容易捧起一个纪娘娘分宠,偏生纪娘娘还叫万贵妃收罗成了铁桿盟友。 据说前两年有次大宴上外命妇进宫,周太后看见其中一个高官的夫人生得貌美,还曾细细询问为何当初没有选那位夫人进宫,言语十分遗憾。足见太后娘娘早盼着能找位绝色美人把皇上从万贵妃跟前拉走。 要叫太后娘娘知道这里就有个铁定能受宠的美人,必定会推给皇上,到时谁也别想拦着! 第207页 刘德道:「不过你到时说话要留神些,贵妃娘娘你都能惹,却不能惹我家娘娘,两位皇子都是我家娘娘生的,惹了她绝没你的好果子吃。」 邵恩点头不迭,道谢走后,一路上他都咬牙切齿:汪直!一个小不点宦官也敢来截胡皇上的人,看我不叫你脑袋搬家的! * 启祥宫后殿里,李唐虽然仍在月子房里休养,却已不需要像生产那天捂得严实,外人也可以出入了。 万贵妃坐在炕边,抱着新生婴儿逗弄着,一脸慈爱笑容,爱不释手。果儿刚在一旁探头探脑,她便板起脸道:「留神着点,弟弟刚生下来,娇嫩着呢,碰一下便可能伤着了。」 果儿一脸哭相扑到李唐怀里:「母妃,万母妃只要弟弟不要我了!」 李唐哭笑不得:「我抱着弟弟哄的时候,怎没见你去找别人哭?你心里到底认哪一个当娘的?」 万贵妃在一旁笑不可仰,眼泪都笑出来了。怀里的婴孩受了她的感染,竟也随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顿时一屋子人都被吸引住了。 「哎呀,从没见过才生下来几天的小孩儿会笑的。」「就是说,足见这孩子天生聪敏过人!」 李唐笑着拿手指点了一下果儿的头:「看来弟弟比你聪明呢。」 果儿「哇」地一声哭了。 万贵妃又心疼起来,忙将婴孩交给乳娘,揽过果儿来哄着,责备李唐:「有你这么跟儿子说话的吗?偏心也不带这么偏的。」 李唐笑得格外没心没肺:「我偏点怕什么的,您不偏就成了。」 等哄好了果儿,打发走了外人,李唐对万贵妃道:「说实在话,我倒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孩儿。」 「哎呦你可别犯傻了!」万贵妃一脸鄙夷地瞪她一眼,「就是再生七个八个,也还是生男孩儿好!」 她不好直说,小孩子养到十来岁再夭折的都不稀奇,所以当然是男丁越多才越保险。如今宫里就这两个崽,老大老二都是李唐一个人生的,万贵妃真心觉得她太争气了。最好她再生两个,都是男孩儿,然后再叫别的嫔妃去随便生。 忽然总管太监刘德来到外间门帘跟前,与侍立在那里的张嬷嬷悄声说了一番话,张嬷嬷便走进来,对万贵妃小声汇报了一番。 万贵妃点头应了,转过脸笑着对李唐说:「你等着,很快咱们便有一齣好戏要看了!」 第97章 贵妃妙计 周太后刚得了第二个孙子,正…… 周太后刚得了第二个孙子,正是最心满意足的时候,每天都神清气爽、喜笑颜开。 这日天气晴好,她由几个嬷嬷姑姑们陪着,在清宁宫后的小花园里熘了一会弯,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与下人们聊天,忽然总管太监傅恭小跑着进来,奏报导:「娘娘,外头来了个宦官,说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周太后没问什么事,反而问:「什么宦官?」这是居高位者的惯性,先看来人的地位,地位不够的再如何宣称「要事」,他们也懒得听。 傅恭含煳回应:「他是御用监来的,说是事关一个献给皇上的美人,具体奴婢也还没问。」 杜嬷嬷皱眉道:「这种鸡毛蒜皮,也值当的你拿来烦扰娘娘?」 傅恭陪笑道:「我也觉着是鸡毛蒜皮来着,可听他说什么进献给皇上一个美人,结果被万娘娘挡着见不着圣驾,如今还要叫万娘娘送给个宦官了什么的,我就想着或许娘娘想听听。」 周太后听他这么说,便有了点兴趣,道:「你叫他进来说说吧,横竖这会儿也是闲着。」 傅恭应了出去,很快就领了邵恩进来,邵恩爬到地上给周太后磕了头,等周太后叫他说出始末,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控诉:「小的蒙旧友刘忠託付了一个干闺女名叫蓉湘,今年十四,生得比花朵儿还俏,说句美如天仙也不夸口。这般的美人自该进献给皇上,小的劳心费力好些日子,才算将蓉湘送进启祥宫,想着借一借淑妃娘娘的势头,叫皇上看见她一眼,便能将她收了。 哪儿想到万娘娘横空杀出来,不但拦着蓉湘不叫她接近圣驾,还指使那小太监汪直勾引蓉湘,如今眼看着蓉湘好好一个闺女便要被汪直拐走了。小的无奈,才来求老娘娘主持公道。蓉湘那丫头不但生得貌美,手艺活儿也好,人才一等一,倘若跟了皇上,必定是后宫头一等,像万娘娘那般早就人老珠黄的,如何能跟她相争?求老娘娘发话,立马送蓉湘去干清宫伺候皇上!」说完又接连磕了几个头。 周太后自听见「将蓉湘送进启祥宫」之后,几乎就没再听见一个字,待他废话完了,她问:「你送了那丫头去启祥宫,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邵恩想了一下,「哦,今年七月间。」 七月间,李唐的身孕已经怀了六个多月了。周太后勃然大怒,信手抓起手边的白瓷茶盅朝邵恩砸过去,扯开嗓子大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纪氏怀着身孕,你竟然送个小妖精去她宫里给她添堵,谁借给你的胆子!真要叫我孙儿出了事,千刀万剐了你也赔不起!」 一边骂一边砸,直至把手边高几上的几件茶具都砸完了,周太后仍不解气,还想起身去踹邵恩,杜嬷嬷等人忙都拦着劝着,防止太后伤着自己。 邵恩被砸了个鼻青脸肿,慌忙分辩:「娘娘息怒,蓉湘她机灵讨巧,从未惹怒过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这些日子还待她极好,与她亲如姐妹,她若得宠,必能照应淑妃娘娘……」 第208页 他越说周太后就越气,傅恭见状赶忙支应另一个宦官来拉邵恩:「成了,你就少说几句吧,太后娘娘跟前也能容你信口开河的?」 他们拖了邵恩往外走,周太后在后面指着他们大喊:「将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哦,还有他送进来那小妖精,传话给启祥宫,就说是我的懿旨,立刻将那小妖精丢出宫去,决不能叫她近皇上的身!」 邵恩这一回得见周太后的面,是下了血本的,听了刘德的话后他便决定破釜沉舟,将所存巨资都拿了出来打点门路。 傅恭收了他五百两银子才情愿替他传话,见了周太后的反应,傅恭大为庆幸自己一开始没有替邵恩说话,不然这下老娘娘势必连自己都恼恨上了。拿了邵恩那么多银子,他当然不会真叫人把邵恩打死,只象徵性地叫人举着棒子吓唬了邵恩几下,将他赶跑了。 以万贵妃的身份,是她不想搞事则以,想搞事就有本事在后宫翻云覆雨。清宁宫里也早有她的耳目,邵恩被轰走后不足半个时辰,万贵妃便听说了消息,一时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哗哗的。 张嬷嬷也陪着她笑,问她道:「这下都齐活了,便通知淑妃娘娘,准备送蓉湘走吧?」 「别急呀,」万贵妃好不容易止住笑,拿来丝帕擦着泪道,「我还没玩够呢!」 她忽然发现,做个搞事的奸妃原来这么好玩!原先那么多年都老老实实做缩头乌龟,真是太浪费自己这身份了! 黄赐,就是从前供职干清宫,后来梁芳外调,便被调到昭德宫做了副总管的那个宦官,在前两年曾极力恳求汪直帮忙,让他再调回干清宫去,在昭德宫他被段英师徒欺负得太狠,待不下去了。 汪直是不喜欢请託人情那一套,但也视情况而定。他看出黄赐这人人品还算端正,其实比段英师徒都要正派,便也有心帮他一把。但是干清宫的职位空缺不是想要就有的,汪直就求师父帮忙,给黄赐在司礼监谋了个职位,离开了昭德宫。 黄赐文化学得还不错,人也勤奋,在司礼监干了一年多还挺让怀恩满意,如今也已升职为太监了。对汪直,黄赐自然是感恩戴德,巴不得有机会回报他几分。 这天邵恩离开清宁宫,灰熘熘地逃回住处,刚翻出药酒擦抹了一阵头脸上的伤处,外头忽然来了个陌生的小宦官,声称他师父请他过去说话。 能拉门下的宦官都比邵恩地位高,邵恩不明所以,就跟着小宦官离开住处,又进了宫城。在一处僻静的夹道拐角上,他见到了身穿大红蟒袍的黄赐。 「你认得我么?」黄赐似笑非笑地问他。 邵恩打量着他:「请恕小的眼拙,认不出爷爷。」 「我叫黄赐,早先在干清宫当差,后来在昭德宫当了几年副总管,如今是司礼监的随堂。」 三个地方都是如雷贯耳,邵恩赶忙施礼恭维。 黄赐止住他道:「时候紧,废话咱就别说了。我听说你的事儿了,那种事找太后老娘娘不顶用,就该直接找皇上。」 邵恩一听两眼就亮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爷爷帮了我,小的将来必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黄赐笑眯眯地拉了他起身:「不必客套,等你的事儿成了,咱就是自己人了,你叫你干闺女别忘了有我这一号人,将来提携几分,也便成了。」 邵恩点头如捣蒜…… 转过天来,正赶上皇帝招了万贵妃到干清宫去,俩人一块儿进了晚膳,正对坐在次间炕上闲聊呢,干清宫总管太监陈祖生进来奏报导:「禀皇爷,外头来了个宦官,说有极其紧要之事,无论如何要面见皇爷禀告。」 皇帝跟周太后的第一反应一样:「哪儿来的宦官?」 「说是御用监的。」 「御用监的能有什么大事来报给朕?」 「皇爷恕罪,老奴问他他不肯说,只说这事重要得很,务必要见了您才说。老奴寻思着他大费周章跑来干清宫奏报,说不定真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老奴不敢耽搁,便来报给您听。」 其实邵恩对陈祖生全都说了,还特意托他先去跟皇帝说上一遍,以免像见周太后时那样不被接受。但陈祖生以不知真假不敢传话为由拒绝了。 汪直调来干清宫这几年,陈祖生也跟他相处融洽,有时说笑起来,别人都说他们就像亲祖孙两个。若非顾念着怀恩的关系,陈祖生就差真认了汪直做孙子了。是以一得万贵妃差人传话,听说事关汪直,陈祖生就乐得相助。 陈祖生今年六十多岁,已有些龙钟老态,这般做出有点老煳涂又格外谨慎的模样来,半点破绽都没。 皇帝听得皱眉:「你也是老人了,怎这点事还不能决断?朕跟前也是什么人想来便可以来的?」 万贵妃在一旁劝道:「反正这会儿闲着无事,您就叫那人来,听一听是何要事呗。说不定还真有几分紧要呢。真要无关紧要,咱就当解闷了。」 皇帝这才道:「罢了,那就叫他进来吧。」 万贵妃还作势起身:「我是不是迴避一下的好?」 「不必,」皇帝摆摆手,「朕不信他还真能说出多重大的事来。」 邵恩被周太后砸出来的伤才养了一天,头脸上的淤青比昨日刚伤着时还要重,青一块紫一块的。今天来前他特意找御用监管库的人要了一盒香粉,厚厚地涂抹了一脸,勉强盖住伤处。 第209页 他一进来,皇帝见了便想:这人怎这么白?莫不是生了白癜风? 继而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皇帝不禁蹙起眉,先对邵恩有了个极恶劣的第一印象。 万贵妃也是头一回见到邵恩,看出他满脸白,就想起昨日听说的他挨周太后砸的事来,一时她差一点都没忍住笑出来。 等见完了礼,被容许开说了,邵恩便将昨日跟周太后说的那一套又讲了一遍。蓉湘就在启祥宫里,这事他没法说谎,为免皇帝也像周太后那样心疼纪娘娘,他极力淡化了一下蓉湘进入启祥宫这方面的内容,说的好像蓉湘只是去那儿住下,与纪娘娘从没见过面似的。 说的过程中,邵恩还时不时挑衅似地朝万贵妃瞥一眼,意思是:我来告发你了,你完蛋了! 万贵妃端然稳坐听着,手指不断摩挲玩弄着一只粉彩陶瓷手炉,一丁点的不安都没。 皇帝听完了,皱眉向万贵妃问:「他说的都是真的?」 万贵妃有点懒懒地回道:「差不多吧。」 没等皇帝再问,邵恩先道:「原只听说贵妃娘娘善妒,小的还没信过,如今才知竟是真的!」 皇帝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要换个御前侍奉的宦官这么随便插话,他就要开口降罪了,看在邵恩是个不入流的小虾米,他才懒得计较,连降罪都懒得降。 万贵妃怡然自得地接口道:「是啊,我就是善妒。正正经经选进宫来的宫妃,我都当姐妹敬着爱着也就罢了,什么猫儿狗儿也塞人进宫来争宠,这种人我容不下还有何奇怪?」 「你接他的话干嘛!」皇帝觉得她给了邵恩的脸,反倒是丢了皇家的颜面,「我问你,他说的那小姑娘真跟汪直有意思?」 邵恩又想插话,被陈祖生一个眼神狠狠制止。 说到这儿万贵妃就恢復了一脸笑意:「是啊,您看您也想不到吧,汪直那孩子大了呢,蓉湘那姑娘见了他两面便瞧上他了,频频主动讨好他,倒是汪直总躲着人家不乐意,好不容易到了这几天,态度才松动了点。这其中趣事不少,回头我细细讲给您听,保准您也听得乐。」 邵恩都听傻了:她怎这么有恃无恐?难道她跟汪直算计皇上的女人,不会惹皇上动怒?那怎么可能! 「这倒是难得。」皇帝脸上也带着笑,真的是丁点怒气都没。 邵恩终又忍不住道:「皇爷,汪直曾来找过奴婢,他早就知道蓉湘是要献给您的人,这般还要勾搭人家,不就是……就是有意跟您对着干么?他哪里把您放在眼里了?您纵是不治他的个重罪,也当尽快喝止他,把蓉湘接过来吧。」 「闭嘴!朕如何做,还轮到你来指手画脚?」皇帝沉下脸喝道。 邵恩赶忙连连磕头:「奴婢不敢,皇爷恕罪,奴婢就是看着本是您的人叫个奴才截了,替您不平。」 皇帝冷笑了一声:「『疏不间亲』的道理你都不懂?汪直是天子近臣,朕对他信重有嘉,会为区区一个女子便降罪于他?其他宦官可以找对食,汪直又何须例外?既然他看上了那小姑娘,朕这便做主,叫他与那姑娘即刻成亲好了!」 什么!邵恩呆若木鸡,万贵妃终于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皇帝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他也像寻常男人一样喜好美色,但绝非一个重色之人,在他眼里,世上比美色更重要的事多着呢,其中一项,就是他的自尊。 漫说他没见过蓉湘,就是见过了,发现蓉湘已经跟汪直两情相悦,皇帝也会端起自己的高傲,成全那两人,不可能自贬身价跟汪直去抢人。 尤其是,人都是越在自己在乎的人跟前,就越重视形象。皇帝再如何渣,睡过再多女人,万贵妃还是他心里一等一的女人,邵恩还觉得能当着万贵妃揭露这事是个绝好机会,没成想正因万贵妃在旁,皇帝才更受不了这样被他小瞧—— 朕就是那么见色起意的人?要沦落到跟一个小太监抢女人的地步?!人家是以天之骄子自居的呢,哪儿能干出那么没品的事! 高傲的人行事风格就是:宁可把脸打肿了,也得充成胖子,不能叫人看穿了。而人家皇帝自认为阅歷极其丰富,不信真有什么叫自己看一眼就走不动道儿的绝世美颜,所以——根本不存在需要打脸,朕生来就是胖子!不需要抢小太监的心上人,朕也不缺美女! 邵恩呆愣了一阵,仍不甘心地道:「皇爷,要不,您看一眼蓉湘再做计较?」 看她一眼就要改主意?皇帝觉得这是平生自尊被人践踏得最狠的一回。 他不耐烦道:「你当真不开眼,朕之所以尚未治罪于你,都是看在你干闺女即将做上汪直媳妇的份上,治了你未免叫他俩难做,不然哪容你在御驾跟前放肆乱讲?你快滚出去,再叫朕知道你生什么事端,必然取你狗命!」 邵恩还想再恳求什么,却被陈祖生的眼神吓住,很快便被两个宦官连拉带拽地弄出门去。 万贵妃劝了皇帝几句别跟不入流的俗人计较,然后笑道:「说起来,汪直都还没有宫外的府邸呢。娶了媳妇都不知放在哪儿好。」 皇帝点点头:「有理,这事好办,前阵子还刚抄没了两名贪官的家宅,就叫他自己去挑一处先住着吧,算是朕赐给他的。上回李神棍的案子破了,朕还欠着他一份赏赐呢!」 第210页 第98章 奉旨出宫 接蓉湘出宫这回事,连汪直自…… 接蓉湘出宫这回事,连汪直自己都觉得云里雾里的。 他才刚做了决定没几天,忽然李唐差人叫了他去启祥宫,告诉他说,太后老娘娘知道了蓉湘的事,大发雷霆,下令叫人立刻送她出宫,所以他的慢慢来计划要终止了,需要及早把蓉湘送出去。 汪直觉得好生奇怪:关老娘娘什么事? 蓉湘倒是兴奋异常,好消息竟然来得这么快! 李唐叫汪直赶快想好地方安置蓉湘,汪直只好说,那就先住到师父那儿去吧。 怀恩早就有自己的私宅,但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只留着一家三口的僕人管日常打扫看门。他不回家汪直也就没机会跟他回,与那一家僕人都不熟,汪直觉得贸然把蓉湘託付给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便又考虑干脆先到覃昌家去,有李质媳妇在那里接应,应该好些。蓉湘是去哪都无所谓,一听说立马就能出宫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活像只小麻雀。 李唐忍不住笑骂她:「你个小没良心的,出去了就不容易见着我了,敢情你这么捨得我!」蓉湘这才消停了。 他们这边还没定下主意呢,万贵妃忽然差人送来消息,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再等两天。 汪直才发觉,好像是万贵妃在搞事。关于万贵妃的计划,李唐也只是稍有体察,不知详情。 然后等了一天,到了次日晚上,汪直竟忽然被宣到干清宫里接了皇帝的口谕,要赐他府邸,让他迎娶蓉湘回家。 没错,皇帝用的就是「迎娶」这个词。汪直自己决定了把蓉湘领出宫,心里都还从来没对她用上过「娶」这个字。听完皇帝的口谕,他就懵逼了,然后就看见一旁的万贵妃在捂着嘴笑。 这算不算皇上赐婚?汪直觉得好荒诞。 虽然被赐了府邸,那是罪臣罚没的宅子,锁都锁了好几个月了,空中还飘着闹鬼的传说,总也不能直接拎包入住。但蓉湘总是要尽快出宫的了,汪直就还是决定,先让她住到覃昌那去,跟翠芝作伴。 那两位师父都还不知道他谈恋爱的事。汪直专门挑了个怀恩跟覃昌同在司礼监正堂办公的时候,登门汇报。 怀恩正手执狼毫,誊写着一份圣旨,一手端正刚直的行楷字,好似印刷的一般整齐漂亮。听他站在书案前刚说到「今天有件事要对师父说」,就止住没声了,怀恩抬眼望他一下:「那就说呗。」 汪直抬手指指他手里的毛笔:「您先把笔搁下,听我说完了您再接着写,成吗?」 怀恩轻笑了一下,继续写自己的圣旨,慢悠悠道:「凭你也能说得出什么惊人言辞吓着师父?」 既然这样……汪直便道:「师父,我最近……那个……要奉旨……娶个媳妇。」 「啪嗒」,怀恩手里的毛笔掉了,咕噜噜地滚了半尺多远才停下,一张好好的圣旨专用绢帛毁了。覃昌在一旁单手托着茶盅刚喝了口茶在嘴里,「噗」地一声全喷了,呛得连连咳嗽。 汪直看着他心想:你至于那么惊诧吗?你徒弟娶媳妇比我还早呢! 为究竟把蓉湘安置在哪儿,怀恩与覃昌还「争宠」了一番。覃昌听说需要自己帮忙,一口痛快答应,怀恩却说:我徒弟的事怎好麻烦你?还是住到我那儿去吧,怕家僕们不可靠,我派两个宫里小火者去帮忙不就成了? 覃昌又说:你家里常年没人住,连点人气都没,叫一个小姑娘孤身住进去,人家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 怀恩:有什么不安稳的?我那儿前头还是和尚庙,有正经和尚时常念经,最最安稳不过。(汪直:……) 见他俩都快吵起来了,汪直赶紧劝架:其实也就暂住十天半月,住哪儿都行。 他觉得还是到覃昌家去理想,但看这意思又怕师父不满意,就有意妥协,最后反倒是怀恩让步了:也罢,汪直跟李质那么好,就叫她们小妯娌两个先去亲近亲近吧。 听见「妯娌」这个词,汪直觉得万分诡异。他还是没法把自己和蓉湘的关系想成夫妻,好像她是自己「捡来的」,只是个弱小可怜的救助对象而已。 做了简单的筹备,就该动身了,万贵妃也来到启祥宫「送亲」。当然汪直不会大张旗鼓办什么喜事,蓉湘也毫无高调的意愿,万贵妃只是来和李唐一块儿送行。 头一次看见汪直和蓉湘两人并肩站在一处,万贵妃左看右看看个不够,转头对李唐笑道:「哎呀我真想找个好画匠来给他俩画个像。」 李唐也笑着说:「可不是吗,人家说『一对璧人』,想必再没人比这俩孩子应景儿的了。」 万贵妃伸手在汪直戴着乌纱三山帽的头顶按了按:「就是这个小新郎官还是太小了点,比新娘子都高不多点,再长两年就好了。」 其实这会儿汪直跟蓉湘几乎是一样高,女孩子本就发育得早,蓉湘还比汪直大了几个月,又天生偏高,若非汪直长个儿早,还得比她矮呢。这会儿是因他脚下穿的靴子底厚,才勉强比蓉湘高一点点。 汪直就像个玩偶娃娃任凭万阿姨搓弄逗趣,自岿然不动,蓉湘却很有些离愁别绪。 她跪下磕了个头道:「若非两位娘娘倾力相助,我绝无今日。两位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也不说什么来世再报,那些都是空话。这回出去了,将来我一定常来宫里看望两位娘娘,把外头搜罗来的新鲜事儿讲给您两位听。」 第211页 「你还是别来了,」万贵妃笑道,「别忘了,这后宫的正主儿,可不是我们俩。」 蓉湘望着她,感激之情充满胸臆,听了此言也更觉伤感,一时泪水都在眼中打了转,又多向两人拜了几拜。 李唐见状也受了感染,泪水盈然,她还在月子里,本就情绪容易波动,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汪直忽道:「想来总会找到机会再来的,有我帮忙,哪怕扮成个小宦官进来呢,都不是难事儿。而且这趟出去,我立马就找个画匠来给我俩画张相,一式两份送进昭德宫和启祥宫,您两位谁想蓉湘了就拿出来捧着看看,要么就干脆挂墙上天天看,聊解相思。」 万贵妃和李唐都叫他给逗乐了,连蓉湘也忍俊不禁。万贵妃在他头上拍了一记:「要画画蓉湘一个就成了,你呀,我三天两头见一面,都看腻了。」 汪直道:「您既这么说,回头收拾好宅子我便住进去,没事都不来宫里了。」 万贵妃笑道:「好啊,听说那宅子闹鬼,别忘了捉一只养起来,回头送进宫来给我们看看解闷。」 说说笑笑之间,伤感情绪都烟消云散,汪直与蓉湘一同拜别。李唐不能出屋,万贵妃便起身一直送了他们到启祥宫门外,最后叫别人都先退开,她拉着汪直的手问:「有件事我还没问你,你真有本事能给人相面?」 「呃,有时候……好像是能。」 万贵妃兴致勃勃地问:「那你相出过我什么没?」 汪直想了一下有什么能告诉她的,回道:「不瞒娘娘说,我早便看出您註定此生无子,所以成化三年那会儿见您又怀了身孕,我便猜到孩儿怕是生不下来,才会那么为您担忧。」 原来如此,万贵妃早已不再会为那时的旧事伤感,听后只觉触动,那时他才来昭德宫不满一年,原来早在那时候,他便有那么心疼她了。 「好,我果真一点都没看错你。」万贵妃笑着拍拍他的胸脯,「以后你再相出别人什么事,别忘了也来对我说说。」 汪直感嘆果然人的好奇心与智商也常常成正比,你看李唐早就知道他被仙人託梦,却从没提出过这类要求。 他跟蓉湘由两个帮拿东西的小火者相送,步行走到西华门门外,乘上一辆早就备好的小油车,由一个小火者赶着车,不多时便驶出了皇城。 车里空间狭小,汪直与蓉湘并肩坐着,一开始还相安无事,出了皇城没多会儿,蓉湘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握了起来。汪直偏头看过去,她便朝他咧嘴一笑。 汪直有点怕她又像那天一样忽然扑上来啄他一口,身子紧紧绷着劲儿。这些年听也听说了不少宦官娶老婆的日常细节,好像那些人平日里一样会亲亲热热,会做些少儿不宜的事,现在套用到自己身上,汪直就觉得又荒诞又诡异。 不过蓉湘既那么反感男女之事,想必不会有那种要求吧……汪直祈祷她不会有。 蓉湘并没进一步跟他亲近,握了他的手后,她便转头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朝车外窥视着。 汪直探过手去将窗帘「唰」地一下全都拉开:「想看就好好看,何必做贼似的?」 那车窗有一尺见方,拉开了帘子光照进来,仿佛与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没了隔断。蓉湘吓了一跳,下意识缩身躲进角落里:「正经人家的女人哪有这样儿的?叫人家看见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汪直笑道,「你放心,咱家绝没那些臭规矩,以后你想到街上去逛逛走走都随你,只需带够了随从,别叫恶霸把你抢了就成。」 蓉湘绷着脸望了他一会儿,撇嘴道:「你根本不拿我当你的人,才这么不怕我叫别人看见!」 「……」汪直理了理思路,反手也将她的手握了,温言道:「你难道都没听说过,我就是个怪人,这些年怪话说了无数,怪事也做了不少。我就是跟别人想法儿不一样。什么你是我的人,我就该把你关在我家里,不叫外人看见,那种鬼念头我才没有呢。咱们过日子,就该是咱们怎么快活怎么来,别人怎么说,咱管他干什么? 你看我这些年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名声也就那么回事。做宦官还想要多好的名声?连我师父都还有人骂呢。别人背后说些什么,我一丁点都不在乎。」 蓉湘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你还真是个怪人。」 汪直有点小得意:「你还不知道,我当着皇上的面都骂过孔夫子呢。他规定女人不能上街,我干什么要听他的?」 蓉湘噗嗤笑了:「亏你还是读过书的,孔夫子哪里规定过女人不能上街?那些玩意都是朱夫子定的。」 汪直一怔,好像是错怪了孔子啊。原来封建糟粕并不都是孔子的锅。 他隐约觉得心底藏着一桩事,好像还是挺重要的事,不确认一下决计不成,是什么事呢?想了半天,他才忽然想起来,迟疑地问:「那个,你……平日……洗脚吗?」不知现在才问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蓉湘掩口而笑,歪着头看他道:「就知道你迟早要问起这事。我自小没缠过足,原本也不是天天都洗脚的。是后来听我家娘娘私底下跟我说,你特别介意女人洗不洗脚,我才天天都洗了。你放心吧,我每晚都洗脚,都换干净袜子,决计臭不到你。」 汪直点头,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好,不用娶个臭脚老婆回家。 第212页 蓉湘鄙夷笑他:「这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你挂心。你真介意什么,跟我好好儿说了,我还能不愿照做?」 汪直可不觉得人人都那么好说话,比如清末时候,新派人士让女人们都放开脚,男人们都剪掉辫子,可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情愿听呢! 第99章 皇帝的么蛾子 自从李唐生了老二,万贵…… 自从李唐生了老二,万贵妃几乎天天都会跑来她这儿坐着,除了夜间睡觉,几乎就拿启祥宫当家了。这下皇帝也不必去昭德宫了,想见她俩中的哪个都直接来启祥宫就对了。 其实连皇帝都有点费解,为何万贵妃能跟李唐处得这么好。宫里最受宠的两个妃子,竟然好得比亲姐妹还亲。而且这种亲绝不是装的,他过来找她们说话,时常会感觉到万贵妃与李唐之间默契隐然,有时话说半句,对一个眼神,彼此就都明白了,反倒是他才像个外人。 皇帝有时都会有种类似于吃醋的情绪,还要追问她们:「你们说什么呢,就不能也跟朕说一说?」 最气人的是,果儿也跟万贵妃比跟他这个亲爹还亲。皇帝来看他们,倒好像人家是一家子人,他反倒是来做客的。 皇帝不能真去为这流露出不满,那样也太孩子气了,于是他想到一个曲线策略,就是总去抱着小朱佑杬套近乎,以期将来二儿子能被自己争取过来,墙角能挖一个算一个。 小朱佑杬被取了小名叫「桂儿」,汪直听说后总联想到桂公公韦小宝,而且觉得皇帝一定没听见过四川话,不然绝不会给儿子起名叫「龟儿」…… 很快到了桂儿满月,宫里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李唐也出了月子,大体恢復了正常生活。不久,她偶然发现果儿好像总不大高兴。 果儿虽然一直挺淘的,却不像这阵子这样,这阵他时常闷闷不乐,也时常莫名其妙朝下人发脾气,能不听话时就尽量不听话,总要找点茬儿来跟大人拧着干,问他怎么回事他也闭口不说。 李唐跟万贵妃说了,万贵妃也觉得有点异样,就叫了果儿到她俩面前,屏退闲人,温和又恳切地询问果儿,究竟有什么事不开心。 果儿平素跟她们沟通不少,并没什么母子隔阂,稍作迟疑之后便直说了:「原先大伙儿都说,我就是太子,将来会继承父皇的皇位做皇帝,可自从有了弟弟,眼见父皇更疼弟弟,以后立太子的恐怕就是弟弟,不是我了。」 李唐与万贵妃都是大惊失色。孩子虽小,涉及到储位的事却都是天大的事,她们还从没想到过,这事儿竟然这么早就被提出来了。 果儿说完倒有点羞赧,扭开脸道:「养娘说了,做皇帝第一要『贤』,倘若弟弟真比我贤,我让着他也没什么,可他才那么小,真能看得出比我更好吗?反正……我心里不高兴。」 万贵妃正色道:「什么改立弟弟做太子的话,是谁对你说的?」 果儿道:「没人对我说啊,我自己想的。」 小孩子以为是自己的想法,也难说是身边的人有意灌输的。万贵妃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务须郑重对待,便拉着果儿道:「你别胡思乱想,父皇看着像是更疼弟弟,那都是因为弟弟还小。你是长子,将来太子铁定是你,没人改得了。」 果儿却一脸的不信服,望向李唐道:「我也有过小的时候,纵是如今记不起了我也知道,那时母妃带着我住在宫外,父皇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更别说像抱弟弟这样抱我了。他终归是更喜欢弟弟。」 事情比想像的还严重!万贵妃和李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没那回事,那会儿是事出有因,绝非因为父皇不喜欢你。」「就是,父皇现今更疼弟弟,就是因为弟弟小,不信你看等到弟弟也像你一样能跑会跳,不用人抱着了,父皇铁定就待你俩一模一样了。」 哄了果儿一通之后暂且打发走了他,万贵妃就让人把他的养娘和乳娘叫了过来,严肃逼问她们是不是向果儿灌输过皇上更喜欢弟弟、有意易储的意思。 养娘和乳娘也都明白利害,赶忙跪地表示,自己绝没露过一点那种意思,而且果儿也全没在她们面前说起过类似的话,不然借她们几个胆子,她们也不敢不来及时报知娘娘们。 万贵妃一向对果儿跟前的下人十分留意,对这两人的品性还算信得过,听她们分辩完也没感觉出什么破绽,就叫她俩下去了,然后对李唐说:「兴许就是果儿自己胡思乱想的,那孩子挺聪明的,自己能想到这一层也不奇怪。」 李唐这会儿是真的又心惊又发愁,虽然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外人看来好像哪个登皇位对她都一样,可也正因两个都是她亲生,她才更怕看见两个孩子会有隔阂,涉及储位就是天大的大事,真只是有点隔阂还算好的,歷史上又不是没出过比隔阂严重得多的恶果。真想不到,老二才刚过满月,这事儿就摊到眼前了。 她心慌慌地问:「依您看,皇上会不会真有那种心思?」 万贵妃摇头道:「不好说。」 对皇帝那点小心思,万贵妃有所体察,他只是想要个跟他亲的儿子,享受父子天伦。他或许还没往那儿想,没琢磨过他要是真的这样厚此薄彼地养大二儿子,跟两个儿子的亲热程度相差太多,会意味着什么。 天下父母没有一点都不偏心的,可是皇家人的偏心就意义重大,就算皇帝本人没多想,也很容易向外人传达微妙的信息。 第213页 万贵妃也说不清皇帝会不会已经考虑过换太子,或许现在看着孩子太小他还没想过,可谁敢保证任由他这般搂着老二过下去,以后他也一直都不想? 全宫就数她跟皇帝说话最不分里外,但连她也不可能去直接询问皇帝「您是不是有易储之心」,那样太犯忌讳。 她甚至也不能半开玩笑地去向皇帝说「您太疼桂儿,果儿都吃醋了」,皇帝只会想:「那他跟我不亲还怪我咯?」 万贵妃宽慰李唐说:「你先别急着为没影儿的事忧心,就是等到桂儿长大了,皇上真露出那个意思,也不可能实施的了。你看当年先帝爷当年还不是想过改立简王做太子?那会儿先帝天天把简王带在身边,待简王可比待今上亲厚多了,宫里宫外都看得出来先帝有了易储之心。可那又怎么样呢?招来李贤商量了没一个时辰,事儿就黄了! 皇上要真有那个心,就得叫群臣反对的奏摺埋了,到时又得上演一出『百官哭临』文华殿,决计成不了。」 李唐一点也没宽心:「可真要那样儿,果儿和桂儿的兄弟情义也全毁了呀。」 万贵妃想了想,冷笑了一声道:「其实这事儿出来的早也有早的好处,从现在起防微杜渐还更容易。」 「您有主意了?」 「简单,皇上咱们管不了,咱管得了果儿啊。」 果儿是个小孩子,皇帝是个大孩子,都是叫人捧在手心里的人,习惯了叫人哄着惯着,不会情愿让着别人。比较起来,当然还是果儿好掌控一点。 万贵妃与李唐商定,此后便变着花样向果儿传达意思:「知道你父皇为什么疼弟弟多一点么?那是因为弟弟更乖,你不够乖。要是你懂事听话,不调皮捣蛋,还把功课学好,父皇看见了必定就会越来越疼你了。」 小孩子都有着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以期博眼球的天性,果儿被树立了「只要我表现得更好父皇就会更喜欢我」的信念,便很快将精力转移走了,不再为皇帝多抱一抱弟弟就心塞。 皇帝再来时,果儿总会缠着他,向他炫耀自己新背下来的诗文,新写的大字,皇帝欣喜地发觉,儿子终于有了跟自己亲近的意思,也便很顺畅地接受了果儿的投诚,分了些精力给果儿。 看似是个皆大欢喜的趋势,李唐在一旁看着,却总会觉得心疼:身为皇家的儿子看着金尊玉贵,哪儿想到在自己家里还得争宠。 她觉得这种想法说出来万贵妃也不见得理解,就趁着一回汪直来的时候跟汪直说了。 汪直名义上是有「家室」了,可送走了蓉湘,他自己还一样住在干清宫直房。那天安置好了蓉湘之后,他当天就回宫来了。这之后的日子,他反倒比娶媳妇之前见媳妇的次数还少。 其实皇帝还好心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婚假」,但汪直觉得,本来蓉湘住的也不是他们自己家,他又还没想好怎么去过婚后生活,还是继续保持原貌更自在一点。这些日子他白天照旧到司礼监给师父当秘书,偶尔出去看看蓉湘过得如何,晚上都回干清宫过夜。 那之后头一次再来看李唐和万贵妃时,还曾被她们打趣「春宵一刻值千金都捨得耽误」,他也是一脑门子的无奈。 果儿这回事终归是件烦心事,李唐一开始没好意思拿出来烦他,直至事情都大体过去了,她才向汪直吐了槽。 汪直一听便想:皇上那个大猪蹄子,多生了个儿子这种好事也能让他生出么蛾子来! 李唐忧虑道:「万姐姐的主意看似不错,可我却仍不安心。现今桂儿还小也就罢了,以后俩人都懂事了,要还来这么在父皇跟前争宠,可怎么好?」 汪直想了想,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定能帮你解决。」 次日他就跑去司礼监找了怀恩,把来龙去脉照实一说,怀恩听完,不动声色地问他:「看样子你已然有主意了,先说来听听。」 汪直道:「依我看,果儿眼看就六岁了,不算小了,不如及早知会外廷,请商大人他们联名上书,求皇上行立太子大典,毕竟现今有了两个皇子,就是果儿不乱想,也难保有外人打什么鬼主意。 另外也更重要的是,该尽快让果儿开蒙读书,他之前虽然一直有养娘教着读书写字,毕竟那还是不算真正的读书。等有真正的老师教给他圣贤道理,让他明白是非对错,眼界随之宽了,自然就不去乱想了。」 教育小孩子,给他树立起正确的三观,让他自己学会分辨是非对错,才是根本,比给他灌输什么大道理都更有用。 怀恩特别特别贊同他这想法,不禁笑道:「没想到啊,你那么看不上圣贤书,倒也明白这样的道理。」 汪直挠着头傻笑:「嘿嘿,其实徒儿也没那么质疑圣贤,只不过觉得活人不能读死书,应该学以致用,对圣贤不能盲目追捧而已。」 成化十一年的冬天,皇城里的人比往年都要忙碌,筹备完了皇次子的满月宴之后便要筹备百岁宴,在此期间还不能忘了万寿节、冬至节和过年,没想到皇上忽然又下令,叫他们筹备立太子大典,相关人等一时叫苦不迭。 腊月里,礼部与司礼监联合主持了立太子典礼,期间也为太子朱佑樘选好了老师和伴读,准备一开春便叫太子开蒙读书。 有了万贵妃和李唐暗中调整策略,皇帝终于不再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开始享受到天伦之乐。有一天他逗果儿说:「你看你这两位母妃,哪个模样更好看?」 第214页 果儿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冲口回答:「蓉湘最好看!」 嗯?皇帝没想起蓉湘是谁。李唐有点尴尬,万贵妃却自然笑道:「蓉湘是人家特意送进宫来献给皇上的美人儿,比我俩模样美,是自然的。」 皇帝才知道说的是汪直那个小媳妇,一时也有点怅然:早知道还是趁那时看上一眼啊,现在后悔也晚了…… 第100章 御赐新居 蓉湘一开始跟翠芝相处得并不…… 蓉湘一开始跟翠芝相处得并不好,理由很简单,蓉湘太漂亮,翠芝压力太大。 用她对李质的原话来说就是:「原以为我也算是个美人,跟她一比,简直没脸见人了。」 她不好意思提,其实身在暗门子尼姑庵那时,她也被当做个潜力新人培养呢,为此挨得打骂都比小姐妹们要少些,以美女自居活了十多年,一朝看见蓉湘,自信就被打击成了碎末末。她连看都不想看蓉湘一眼。 好在蓉湘一点也没有女神的架子,反倒早早练就了曲意讨好人的本事,没过多久,便把翠芝哄高兴了。 对她们两个这些纠葛,李质是一丁点都不能理解:女人家怎会连这都能当个事儿?看汪直长得多好看,我就从没为此讨厌过他! 汪直则只能理解一半:早就听说两个美女之间不可能建立友谊,可是,她俩怎后来又好了呢? 蓉湘和翠芝的友情升温,有很大的原因是同命相连。俩人都是差一点沦落风尘的女孩子,一说起来就是——「当初训练我的那个老虔婆别提有多噁心人了」「哎呀我那个也是啊」、「学弹某某小曲儿好难我手指头都磨破了」「哦原来你也学过啊」,特别有共同话题,而且大家半斤八两,谁都不用担心对方看不起自己,统一阵线别提多好结成了。 两人成天亲亲热热地腻在一块儿,一开始还分两个院睡觉,后来干脆连住处都搬到了一起,白天夜里都不分开。 翠芝因刚来时被託付给厨房的聂大娘照管,这几年跟着学了不少烹饪技巧。蓉湘从文学艺术到理财女红都多少涉猎,却唯独没学过烹饪,于是很快迷上了这份新手艺,成日跟着翠芝和聂大娘学艺。 一个月下来糟蹋了不少食材,倒不是因为蓉湘手艺差,她天生聪慧手巧,学这种技术类的东西都很有悟性,上手没多久就做得像模像样。只是她瘾头太大,喜欢起来就从早到晚地做,产品数量明显大于府上人口的食量(本来人口就不多),做太多了,难免要有扔的。那阵子连附近邻居外加街头乞丐都享用到了不少汪夫人的手艺。 每一回汪直和李质来看她们,都会得到一大桌子菜餚的盛情款待,聂大娘负责亲自报菜名:「这是蓉湘包的虾饺,这是翠儿炒的百合……」等都介绍完了,菜都已经凉了一半。 汪直觉得这样下去终归有点太打搅覃昌了,覃昌从前还时不时回家来住两天,自从蓉湘来住,就干脆只住司礼监直房。李质或许跟师父不分里外,汪直却觉得不落忍,就紧盯着自己的新宅子修缮状况,以期及早入住。 那户宅子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住人的,因雨季时无人管理,主屋屋顶渗水,房梁多处被泡糟,需要大修。 宦官们多与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武官衙门来往密切,汪直这两年宫里宫外、直接间接交下的朋友不少,都没用他提,就有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官嗅到风声,跑来主动请缨帮他找泥水班子修房子,连银子都不要他掏,令汪直头一遭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跻身特权阶级的行列。 没想到房子修了一个多月,眼看快要竣工了,风声忽然吹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一听,原来朕赏给汪直那座宅子那么差劲?太糟糕了,赶紧叫人另找一处更好的给他,这回决不能再是连房梁都要换的破屋子! 御笔一挥,汪直搬家。只苦了那个拍马屁没拍成的军官,汪直也是哭笑不得,还是坚持把请工匠的银子补给了他。 皇帝这次没再赐给他罪臣家宅,或许也是忽然意识到那种宅子风水不好,怕把他的第一福星给带累了。这回他叫人从内库里拨了一笔皇家私房钱,直接去买了一幢私宅给汪直。 皇帝亲自拨款买宅子给宦官,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成化朝却是头一例,算得上一份极高的殊荣。一时间风声传遍京城,很多从前没听说过汪直大名的人也都被惊动了——原来宫里有个汪公公,才十多岁的年纪,就有了一等一的圣宠。 「你知道外头的人这阵子都怎么传说你的么?」一次见面时,蓉湘笑着问他。 「就是议论我圣宠颇隆呗,还能有什么?」汪直自己也听说了一些。 蓉湘使劲憋着笑道:「竟然有人说你,年少貌美,是皇上的私宠。」说完就笑弯了腰。若非出宫后的这些日子跟他混得更熟了,知道他不会为这种荒唐传闻动气,她还不敢这么直接告诉他。 汪直听后果然毫不生气,但也没她觉得那么好笑,只搔着头说:「哦,其实换做我忽然听说这种事,说不定也那么想。」 其实上辈子见到皇帝对汪直宠信有嘉的史料,他都曾往这儿想过,一个未成年的小宦官能有多大本事,为啥能叫皇帝那么信赖呢?自然是「情义」最说得通。 现在想想,真是天雷滚滚…… 成化十二年的春节,汪直是和蓉湘、李质、翠芝以及怀恩和覃昌一起在覃宅里过的,一家子人同桌吃了年夜饭,一块儿聊着天、吃着当时还算名贵的烤红薯守岁,每个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其乐融融。 第215页 但除了当夜守岁到凌晨后随便歇了一觉之外,汪直还是及时跟着怀恩和覃昌回宫去住了,跟蓉湘在同一屋檐下过夜,他还是一时不好接受。 皇帝后来新买的宅子比之前那座更令汪直满意,之前那座虽然有点破,却因是贪官府邸,处处透着官场腐败的气息——院子足有七八进,后头还有花园,占地之广,格局之大,在整个京城里也算名列前茅。 宦官的家宅从来都讲究低调,一些想摆谱的宦官也都是去城外建大宅子,没有敢在城里就这么拉风的。就是当年的王振都不曾有。 汪直觉得自己住那样的宅子也太惹眼了。大概皇帝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后买的这座就低调多了,只有三进,住宅区在主院之外只还有两座小跨院,整体格局跟覃昌那座宅子差不多,汪直觉得这样才理想。 皇帝还很贴心地对他说,听说宦官都喜欢在家宅门口盖座庙,你想盖的话就自己去盖吧。 汪直才不会想把自己家伪装成个寺庙,就像覃昌师父家那样,住个低调的小四合院不就挺好的吗?最好地段清净,也没什么人来往,平日种种花,养养猫狗,在院里整棵大树,扎个鞦韆,摆个躺椅,他跟蓉湘坐在树底下吃着西瓜聊着天,想想就美滋滋。 可是以他现今的身份,已经不是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了,新家还没等搬过去住,向他预约要来温居的人就排起了长队,除了宫里宦官之外,就都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的武官们,一个文官都没。 汪直以后开展工作还用得上这些人,不好太过不近人情,就顺应形势,在看好了宅子、定好入住日期之后,就在搬家当天摆了宴席,请这些人大吃大喝了一顿。 面上的工作虽做了,汪公公还是那个耿直的汪公公,宴席间有人涎着脸劝酒,他一摆手:「酒量浅,不能喝。」有人提议听说新夫人貌若天仙,请出来让大伙开开眼界,几乎所有人都跟着起闹凑趣,汪直依旧是一摆手:「不行。」 能给的面子给你们,但谁也休想蹬鼻子上脸。 众人私下里有的说他果然是御前头号红人,年纪不大架子倒大,也有人说他正因是年纪还小,不通人情世故,还有人说他自来性子刚正,对谁都这样。有人贊有人贬,汪直统统不在乎,一切只依着自己性子来。 古代的请客宴席一般都开在晚上,极少会在中午。今天刚搬过家来汪直就去操办宴席去了,蓉湘入住主屋,因避着前边的客人也不好到处参观,只趁天黑前大略看了看后宅部分。 本来还曾有人提议叫那些宦官和武官们的夫人也都过来赴宴,见一见蓉湘,也陪她热闹一番,汪直却没答应。他自己懒得热闹,蓉湘更不喜欢热闹,尤其她特别讨厌被陌生人盯着看的感觉,就算是陌生女人,也很讨厌。两人一拍即合,不请女客。 汪直赴宴的时间里,蓉湘就自己呆在主屋里拆礼物。这是难得巴结汪直的机会,每个登门的宾客都送了礼物来,还没多少人了解汪直与夫人的喜好,就只能是尽可能送值钱的。 那些宦官们尚有些文化好的,送些名人字画之类,蓉湘见了,就合计着能挂在家中何处,武官们都是粗人,送的都是金的玉的宝石的,总之怎么看着贵重怎么送,其中有摆件,也有不少给汪夫人的首饰。 这下才是投了蓉湘所好,打开一个盒子:「哇好大的蓝宝石!太美了!太华贵了!简直眼睛都要闪瞎了!」「哇好大颗的珍珠!太美了!太华贵了!简直眼睛都要闪瞎了!」…… 其实在此之前,汪直已经为她买过不少首饰,但喜欢的东西谁嫌多呀?那绝对是越多越好,把自己埋了才最好啊!而且她还不像汪直那么眼光刁,只要是贵重又漂亮的东西她都喜欢,来者通吃。 汪直在前头应酬客人还总担忧蓉湘自己会寂寞无聊,浑不知蓉湘点了好几个烛台,独自一人在屋里拆礼物,每拆到一样贵重首饰就抚摸着陶醉半天,非但一点都不寂寞,还兴奋得不得了。 汪直回到主屋时,一掀帘子就觉得金光耀眼,屋里点着十来根蜡烛,蓉湘坐在炕上,头上插戴了一堆金簪子,脖子上套了三个金璎珞,两手各戴了七八只金镯子,怀里还放着一堆金手炉、金熏球之类,整个儿一个金人! 「咦,你这么快就回来啦?」蓉湘朝他一笑,「我还当你们得喝到后半夜去呢。」 汪直看她笑得露出白牙,便指着她笑道:「你再镶颗金牙,就更配套了。」 蓉湘听出他调侃的意思,蹙眉道:「怎么了啊?」 汪直在一旁找了找,才从一只箱子里拿出个圆镜,双手端到蓉湘面前照给她看。蓉湘刚是看见一样好看的就往身上戴,全没多想,这时看见镜子里的金人才察觉形象何其好笑,「哎呀」叫了一声,赶忙把身上各样金子卸下来。 汪直拿过礼单来,坐到椅子上翻看着,还不停在忍不住笑她。 蓉湘卸货完毕,见他在看礼单,便问道:「这些人送的礼物如此贵重,你收了会不会有麻烦啊?」 汪直故意道:「说不定哦,要不咱们把这些金子宝石都退回去别收了,如何?」 蓉湘面对华丽珠宝急剧降智,脑子都要停转了,听他这么说,就抱了一大捧金首饰低头抚摸着,蔫蔫儿说:「不该收的当然就不能收,不过纵是要送回去,也得明天了吧?今晚就别急着装盒了,让我多摸一摸也是好的。」 第216页 汪直点头道:「嗯嗯,那没问题,今晚你就抱着它们睡觉吧,留神别叫簪子扎着就成。哦,还要小心别一翻身压坏了哪个,不然退回去叫人家一看金凤凰都叫你压扁了,一猜就猜到是你抱着金子睡觉来着,终归是有点丢人,是吧?」 蓉湘终于听明白他又是在拿自己开涮,抛下金子绷起小脸道:「人家就是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又没为此就对人折腰谄媚,用得着你这么取笑么?你这辈子就从没看什么喜欢的东西看直眼过?」 汪直挑了一下眉:「说起来,还真有过。」 「是什么?」 「你呀。」他只有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直眼过。 「……」蓉湘再说不出话,两秒钟内脸就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第101章 西厂预热第二番 其实汪直真有心把那些…… 其实汪直真有心把那些太贵重的礼物退回去。他跟那些宾客里的大部分都不算熟,收了人家的礼物,万一将来再知道他们为非作歹,要他助纣为虐,该怎么办? 但此前积累下的一些社交经验告诉他,还是收了更好。这时代官场当中人情往来十分正常,尤其明朝初期朱元璋老祖宗亲自定下了官员工资水准,没考虑过通货膨胀,到了成化年这时候,死工资早已经太低了,要全靠死工资,所有当官的都只能过得像海瑞,谁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出来当官,还想过吃不上肉的苦日子啊? 所以多种灰色收入早已成了官场常态,最普遍的就是下级以过节、做寿、嫁娶等名义向上级进贡送礼。当官的几乎个个都会收礼,收得不太离谱的就算是清正廉洁了,汪直收到的这些贵重首饰其实都不算重礼,仍在正常社交范围之内。等那些人家里办什么酒宴,他再送去差不多价值的礼物也就成了。等到将来真有人存心向他行贿时,再推脱也不迟。 他一说这些东西都可以留下,蓉湘就是一声欢唿。汪直觉得很有必要把她当个女儿富养起来,让她尽快开开眼界,别看见金子就这么五迷三道的。 汪直今晚肯定是要宿在这里的了,到了该准备就寝的时候他就不自在起来。最里间放着一座挂着帐子的绣床,宽度不足一米五,他看一眼就头皮发麻,出来说:「你睡那儿吧,我睡外间,我习惯睡炕。」 蓉湘跟出来:「那我陪你睡炕。」 「为啥呀?」 蓉湘倒很坦然:「不为啥呀,我就想跟你睡一块儿。」 「睡一块儿……又能干啥呀?」汪直索性不绕弯子。 蓉湘笑得格外坦荡:「能拉着手说话呀,有什么不好的?」 汪直反省是自己不纯洁了。 外头的厨房一直给他们备着热水呢,叫一声就送了进来。汪直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说:「我都忘了,好歹该有个丫鬟,来不及准备就向覃师傅先借一个也好。」他们搬了新家,才刚僱好了两户僕人看家护院外加洒扫做饭,连今日饮宴的帮手都是现雇的打杂班子,一个料理生活的下人都没。 蓉湘笑道:「要不要丫鬟有什么要紧?我还是专门伺候人的呢,没人伺候我更自在。」 汪直见她还要来上手帮他宽去外衣,赶忙退缩拒绝:「不必,我也从不要人伺候的。」换下外衣,他又说:「就是不要人伺候,也得有个人陪你说话才好啊,不然以后我不在时,你就一个人了。」 「说起这事,我倒有个主意。」蓉湘手上麻利地为他调好洗漱温水,「翠芝总借住在覃师傅府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咱们把她接过来住在跨院,以后就让李质与她拿那里暂时当家,那样我也有伴了,对他俩也好。你觉得如何?」 汪直两手一拍,真心贊道:「绝妙好计!」 李质的圣宠远不能跟他比,是正经靠熬资歷升官的,还早着也能出宫开府呢,正好这宅子太空没人气,接他们分享正是两全其美。 当晚两人就在次间炕上铺开被褥,聊着天睡了一夜,当然衣服谁都不好意思脱,身上都穿着中衣中裤。汪直恍惚觉得,他跟蓉湘如今的关系就像……睡在上铺的兄弟。 他这两天又被皇帝给了假,本想次日带蓉湘出去逛逛玩玩,没想到天刚亮,就来了个宫里的小宦官拍门,进来向他传话说:「宫里出事了,皇爷叫你立刻回去。」 「出了什么事?」 「说是昨夜闹鬼来着。」 汪直一听是闹鬼就一点都不当回事了,还挺搞笑地想:我才一宿没在宫里住就闹鬼了,可见我是驱邪镇物的名声货真价实! 这时却听小宦官说:「皇爷说了,本来无需来叫你的,可昨夜碰巧,纪娘娘从万娘娘宫里出来时,正好跟那野鬼撞见,被吓着了。」 汪直这一听才提起心,匆匆跟蓉湘说了一声,就穿戴好进宫去。 怎还能撞鬼了呢?汪直既觉荒谬又感担忧,他是干清宫的人,回宫之后必须先到皇帝那里报到,不能直接去探望李唐。 皇帝半侧着身子坐在书案之后的太师椅上,右手撑在书案面上,手指不断点着桌面,一脸都是忧虑烦躁之色。等汪直来见礼过后,皇帝指示侍立一旁的陈祖生:「你来对他讲吧。」 陈祖生便对汪直讲起昨晚的事件经过。那个传说中的鬼并不是个披头散髮、青面獠牙、身穿白衣的传统鬼魂,而是个体型庞大的怪兽。 第217页 一夜之间后宫里目击到它的人不少,所有人的描述都差不多,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只大黑狗,全身黑毛,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可是从没有谁见过那么大的狗,块头都赶上小牛犊子了。总之是非常吓人。 李唐平日与万贵妃来往,因路途近都是步行,不设仪仗,只要几个贴身下人随行,昨晚她从昭德宫告辞出来时已过了酉时,走在两宫之间正好跟那怪兽撞了个正着。伤倒没伤着,就是吓着了。 她还算吓得轻的,只是夜里心慌睡不着觉,叫人熬了安神汤喝,据说有个提铃的宫女都被那玩意吓晕了,在夹道里一直躺到了天亮才叫人发现,这会儿是早春时节,夜里还冷着呢,那宫女险一险就冻死了。 汪直听完立刻就说:「这必是有人装神弄鬼,那怪物不是人扮的,就是用别的什么活物装的,总之不可能真有鬼怪就对了!」 皇帝苦笑了一声,正了正身子道:「你说得没错,必是有人装神弄鬼,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就是朕。」 啥?汪直呆了。皇帝的笑容很有些自我嘲讽的意味,朝陈祖生摆摆手:「都叫陈老伴去对你讲吧。」 皇家人都对陪伴多年的老宦官称唿「老伴」,是种尊称,也是种暱称。皇帝新指了个名叫覃吉的老宦官照管果儿,果儿也称覃吉为「老伴」,每次听见,汪直都会觉得出戏。 他跟着陈祖生出了干清宫,一路朝西南方向走,去到说话安全的夹道里,陈祖生便对他说起事情经过。 其实这场宫廷闹鬼事件都是皇帝自己导演的,只因近两年京城里很不太平,总出些怪事,去年起锦衣卫就奏报说,京城里盗贼猖獗,今年年初又来奏报一回,等到皇帝下旨严厉缉盗之后没多久,竟然抓来了七百多个盗贼。 其中虽不全是纯种盗贼,另有些游方僧人、道士、无业流民、不法小贩,甚至还有一部分在宵禁时间里随便走动的本地居民,但说到底确实都属于社会不安定因素。皇帝一听就觉得,京城治安简直坏到了极致。 再加上去年的李子龙神棍事件,得悉有不法之徒都大摇大摆地走到宫城墙根底下了,皇帝的安全感大受威胁,就打算大力整顿一番。 这些汪直都很好理解,只是还不明白:「那装神弄鬼有什么用啊?」 陈祖生笑道:「你还不知道,皇上是有个好差事想要派给你。」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宫城,走到了皇城的西南角上,这里是一排常年空闲无用的屋舍,房子都年久失修,看上去摇摇欲坠,四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土,墙角高高低低长了不少蒿草,屋檐下飘着巨大的蜘蛛网,看上去倒很有鬼屋的氛围。 陈祖生领着汪直绕到这排房舍的侧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进了一座院子,穿过一座好像随时可能塌掉的穿堂,进入后院,推门进入正屋,汪直看着房门上方飘飘摇摇的蜘蛛网,有点头皮发麻,尽量矮着身子进门。 一进屋门就听见一阵犬类呜呜的轻叫声,汪直闭眼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睁眼看见,房子的西间钉着一排像监狱那样的粗大木栏,里面关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狗。 那真的是一只狗,虽然认不出是什么品种,模样确实是狗的模样,其实就跟寻常土狗差不多,只是个头实在太大了,真的像只小牛犊,平常抬头站着就跟汪直差不多高,要是两腿立起来就比他高了一大截。 而且神态也完全是狗的神态,竟然一点都不凶,看见他们进来就耷拉着舌头使劲儿摇尾巴,噗哒噗哒地扫下不少灰尘,嘴里发出的也是呜呜讨好的声音,并不吠叫。 汪直生来就很喜欢狗,一眼就喜欢上了:「哎呀这大狗真耐人儿!」 他先伸手让大狗闻一闻,然后小心地摸摸它的头,很快就迎得了大狗的好感,被它在手上舔了好几口。若非有木栏隔着,大狗就要立起来把他扑倒了。 陈祖生看得好新奇:「你这孩子还真胆儿大!」 汪直回头问他:「就是它把宫里人都吓着了?」 「是啊,」陈祖生笑道,「这是黄赐他们偷着找来的狗,偏生这狗个子虽大,却很胆小,夜间放到宫里去,不怕它去伤人。看见了生人,它反倒会扭头逃走。如此一来,外人更要以为它只是鬼魅妖物。」 汪直来路上还有点惦记李唐被吓得怎样了,看见这只大狗,心就放下了大半,有人会被这么可爱的狗狗吓到吗?不好想像。 有关皇帝所谓的好差事,汪直也猜到了:「皇上是想让我不再仅限于在后宫里打听消息,而是去宫外打探吧?」 陈祖生点头,嘆了口气:「你也知道,那些外廷老大人办差事不见有多大本事,煳弄皇上却个个儿都是高手。皇上是觉得,京城一片乱象,自己高坐龙庭却两眼一抹黑,需得派个信得过的人出去看看,外头到底怎样了。」 「可是,」汪直回应着大狗的握手请求,抓着它那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爪爪,「只为这事,有必要特意弄只狗来装鬼么?」 陈祖生笑道:「单为派你出去暗访,或许没必要,但长远来看便有必要了。李神棍闯入皇城,后宫里闹鬼,自然是怪事越多,皇上越有理由多派给你差事呢。」 汪直明白,这些都是在给将来的西厂预热罢了。 整了一出后宫闹鬼事件,将来想要立西厂的时候,有朝臣反对,就对他们说「看看朕的后宫都有人在搞事了我难道还不需要一个西厂来维持治安吗?」皇帝只是没料到,才放了一次狗,就正巧把李唐吓着了,所以他那时才是那样烦恼又自嘲的表情。还好现今李唐没在怀孕,而且孩子们都睡得早,没在跟前。 第218页 回到干清宫去,汪直正正经经向皇帝表了一番忠心。其实他真心挺喜欢这种特务工作,大概也是顺应了人类探知未知领域的好奇天性,能探听到更多消息,筛选之后掌握到更多的真相,本来就很令人兴奋,如果过程中再包括揭露丑恶、惩恶扬善,就更爽了。 他是真心情愿还是被迫答应,皇帝也能轻易看得出来,看出汪直真的很有工作热情,他也很欣慰,含笑点头道:「好,需要哪些人手,哪些衙门配合,均可与你师父商议,实在遇见难处,直接来报知朕亦可。总之你就是没有金牌的钦差,除了朕之外,谁也别想挡你的路就是了。」 汪直再不看重权贵,听了这话也难免热血上涌,谢恩之后又道:「不知皇爷打算如何处置那只大狗?」 皇帝完全没往这儿想过,一怔道:「你想如何处置?」 汪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您要是用不着它了,能赐给我不?我保证把它关好了,不让外人看见它。」 皇帝失笑,摆摆手:「好好好,是养着还是吃肉,都随你了。」 欧耶!汪直觉得这是自己获赐的最好一件御用宝物。 * 李唐夜里喝了安神汤睡了一觉之后,其实已经没什么症状了,只是想到宫里竟然住着个怪物,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出没,心里还是总慌慌的。 汪直一回宫就有小宦官跑来报给她了,李唐就满心盼着他能过来,陪她说几句话,压压惊。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眼看天快黑了,汪直还是没来,李质倒是来了。 请李唐屏退了不够可靠的下人,李质说:「汪直托我转告娘娘,您不必再害怕了,那不是个鬼怪,只是宫里人养的一条狗,昨晚不小心跑了出来,皇爷已然处置了相关人等。只是此事涉及的人多,请您自己心里有个底就好,千万不要对外人传说。」 「哦,」李唐听后确实安心了不少,「那汪直自己怎么没来说,还要托你?」 「汪直……他跟皇爷把那条狗要走了,需得回家安置,所以不得闲过来,还请娘娘莫怪。」 岂有此理!李唐大为不满,竟然为条狗就不来看我了,是狗重要,还是我重要!那小白眼狼! * 汪直把狗领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他怕昏暗光线之下乍一见到这么个庞然大物会吓着蓉湘,领她过去跨院看时,他一路上都在嘱咐:「只是个狗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大黑狗脖子上栓了一根粗麻绳,另一头系在跨院正屋门廊的柱子上,跟汪直倒是自来熟,反而看见蓉湘时有点警惕,一边使劲摇尾巴一边又犹犹豫豫地往门廊里躲。 汪直还在嘱咐蓉湘:「别怕啊。」 蓉湘指着狗笑道:「你看它比我还胆小呢,我怕个什么?」 汪直颇对她刮目相看,看不出她还是个豪杰! 其实蓉湘是近来才养成一个习性,就是但凡有他在一旁撑腰,就什么都不怕。别说是条大狗,就是真有个鬼怪站在那儿,只要汪直守在旁边,蓉湘也不会怕。 世上竟然有这么大的狗,蓉湘也看得很稀奇,转头问他:「你是要来吃肉的么?」 「……」汪直觉得好神奇,今天跟李质说起时,听了他对狗个头的描述,李质头一个反应也是:「那得多大一锅狗肉啊!」大家都是广东人吗?吃不吃福建人?好像陈祖生和黄赐就是…… 「不是,我是想养着的。」 蓉湘点点头:「也好,据说狗肉性热,是大补,冬天吃才最为适宜。现在都开春了,至少养上八.九个月再杀了吃才好。」 「……」倒忘了,这还是个新毕业的厨师呢。 第102章 潘驴邓小闲 汪直领了任务替皇帝到宫外…… 汪直领了任务替皇帝到宫外刺事,其实并没什么具体侦查目标,只是要去搜罗一下信息,看看外面的人们都在议论什么,在意着什么,比对出有哪些情况跟皇帝原先掌握的不一样,再来报告给皇帝。 他向怀恩具体说了之后,怀恩让他先自己安排可靠的人手,以后看需要再随时调派增加。汪直自然第一个就选了李质。 这下他可以名正言顺住到宫外去了,正好把李质也从宫里拉出来,再叫他接翠芝过来跟他们一块儿住,到时他们四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闲着就一块儿娱乐,工作就是逛街找人聊天,想一想就是爽得不得了。 怀恩见他一派轻松,忍不住提醒他道:「你可别当出外刺事是桩清闲差事,在宫里有宫规管着,大伙儿面上全都规规矩矩,没人敢做多出格的事。出去外头就是三教九流扎堆儿,什么样的货色都有,何况你不亮明身份,也没人会怕你。你跟李质都还年纪小,尽量叫着韦瑛他们一同行事才把稳。」 汪直全都答应了,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正是因为他跟李质年纪还小,别人看他们是俩十多岁的孩子,才会对他们放松警惕,提供给他们各样信息,要是找韦瑛叫来几个彪形大汉跟着,还指望能听见外人说什么真话? 他也去跟李唐和万贵妃分别打了一下招唿,只简单说皇上派了他些差事,没有具体说内容。以后他就常住宫外了,不过只要想,随时都还可以再进宫来探望她们,倒也不算是什么重要告别。 在昭德宫找万贵妃说,万贵妃亦如怀恩一般对他嘱咐了一通:「宫外不比宫内,在宫内只消应付好了皇上就万事大吉,宫外的人就个个儿都敢充大爷了。像你平日说话直冲沖的那个样儿,没准惹上个暴脾气的混混儿就敢跟你动手。纵是事后叫来人手替你出气,当时的亏还不是你自己吃了?一定记得时时小心行事。」 第219页 这个建议更具体了些,汪直真心实意地答应了。 等去到启祥宫,李唐又为那天他只顾狗不来看她抱怨了一通,汪直却毫不掩饰地笑她:「一只狗也能把你吓成那样。」 李唐不免更加光火,举着手想打他,又不愿在下人跟前失了太子生母的仪态,就指示果儿:「去替我揍他!」 果儿就从胆瓶里抽了根鸡毛掸子来打汪直,把汪直撵得满院跑,整个启祥宫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要不是跟前还有许多外人,汪直一定要对李唐说:「这小瓜娃子才更像你养的小狗呢!比我家『小黑』凶多了。」 等宫里各方该支应的都支应完了,再回了家,汪直就动员蓉湘跟他出去逛街。 「李质要搬过来也得等几天,等他跟翠芝也住过来了,咱们进出总归没眼下这么自由,要逛还是趁这几天去逛为好。」 虽说将来的工作可能也不会多紧张,汪直还是有心在正式展开工作之前,先陪蓉湘好好玩一回。 蓉湘却兴趣缺缺:「干什么非得去逛啊?」 汪直觉得十分费解,足不出户的女人们不是理应特别想出去逛吗?看每年元宵灯会的时候,女人们摩肩接踵,绝不放过出门的机会,要是平常也被允许出去逛街,她们得多高兴?何况蓉湘还是早就嚮往自由的,不是更该想逛街吗? 原先还住在覃昌府上时他就曾鼓励她出去玩,只消带上人手确保安全就行,那时蓉湘不愿去,他还当是因为他没空去,她就没兴致。没想到现在他提出亲自带她去逛街,她依然不想去。为啥呀? 蓉湘对此振振有词:「正是因为别人家的女眷都不上街,偏我去了,满街人不就都看我了吗?走到哪儿就被人家盯到哪儿,我能自在吗?回头还要惹上好多风言风语,还不如老老实实不去呢。」 这倒也是个事儿,真是万恶的旧社会!汪直想了想说:「那我要是有办法不叫人都盯着你,是不是你就愿意去了?」 蓉湘果然眼睛亮了:「你是说,咱坐车去?」 汪直笑:「坐车还有什么滋味儿?你去翻翻我的衣裳,找一身你能穿的,扮一身男装就成了。」 又能逛街又能穿男装,真是双重诱惑,蓉湘立时兴致高昂。汪直的很多旧物都从干清宫直房搬了出来,其中包括一些便服。蓉湘去里屋翻箱倒柜了一通,挑了一套他前两年穿着合身的青布直穿上,她虽然跟汪直差不多高,却比他肩膀窄,身条细,穿上这身汪直穿小了的旧衣裳正合适。 她戴了顶小帽,把头髮在头顶绾好,全都盘进帽子里,自认为一身打扮完美无缺了,出来向汪直展示:「如何?」 汪直看看她:「只有一种人看不出你是个女的。」 「什么人?」 「盲人。」 「……」蓉湘小脸紧绷,「有那么差劲?」 汪直端起圆镜给她看,蓉湘才发现,两寸长的大耳坠子还没摘呢…… 其实就像前世看有些影视剧里女扮男装那样,无论蓉湘怎么打扮,即使粘上大半脸的络腮鬍子,只要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是女孩儿,汪直觉得看不出的都是睁眼瞎。但毕竟时代不同嘛,这时候没什么人见过女扮男装,大约就不那么容易看出来,而且只消不那么惹眼也就行了,也不需要非得乱真。 别说蓉湘了,就是他前两年有次跟着怀恩出来,还有个老太太捏着他脸蛋笑说:「哎呦这小闺女长得真水灵。」……所以大概真看出来了也没所谓。 为了自在,汪直什么外人都没带,准备好了就领蓉湘出门了。 其实在他看来,京城的治安还是蛮好的,至少像戏文里常见的那种恶霸当街抢民女的情节绝无可能上演。这里是天子脚下,权贵遍地都是,没谁敢太过放肆,谁知道大街上随便得罪一个人会不会就正好是皇亲国戚呢?就算你得罪的那个不是,一边旁观的还可能是呢! 但为保险起见,汪直还是领着蓉湘尽量找繁华热闹的地段逛,反正她也一定更喜欢逛那种地段。 他们两个都穿着青布直缀,头戴小帽,打扮很像两个书院的学生,走在街上确实不很惹眼,偶尔有人留意到了,暗贊一句「这俩小童儿真好看」也便过去了。纵是这样,蓉湘起初还是有点不自在,紧抓着他的袖子说:「有好多人看我们啊……」 汪直昂然道:「是啊,谁让我长得太好看了呢。」 蓉湘被他逗笑了,很快也不那么紧张了。确如汪直想的一样,真有机会出来游逛,她还是非常欢欣雀跃的。在繁华市井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兴奋得像只出笼的小鸟。 蓉湘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能出门逛街的命啊,原先日日夜夜盼的都是能脱离开那些卖她调教她、指望着靠她谋好处的恶人们,觉得只消躲开他们就算得上自由了,如今跟着汪直走在京城大街上,才真切感觉到自由意味着什么,感觉到天地究竟有多广阔。 她真觉得自己命太好了! 看着汪直近在眼前的俊美脸蛋,她特想去到没人地方搂过他来狠狠亲上一口。汪直被她拉扯得不自在,便告诫她:「你别这样扯着我胳膊,你看街上走的男人,哪儿有这么拉扯着的?」 蓉湘笑道:「怕什么?就叫他们当咱是一对儿龙阳之好,我就是你养的外宠小童儿。」 「……」她倒是懂得真多。 第220页 午间他们找间酒楼吃了顿饭,本想下午接着逛,却没走多会儿下雨了。这时是早春,本是少雨季节,竟然还叫他们赶上雨,汪直颇觉晦气,蓉湘却说:「下雨也没什么不好,我还从没在街头避过雨呢!」 豆大的雨点很快连成片,他们就近跑到一个小茶摊的油布棚子底下躲雨。看着棚子外头雨落如注,在地上溅起大量水花,然后沿着街道灌进路边阳沟里,蓉湘竟然就像看电影一样兴奋,几乎要鼓掌叫好。 汪直看着她颇觉欣慰,足见决定了带她出宫才是对的,如此鲜活的生命被关进后宫,就像关入金鸟笼的雀儿,生机全无。 旁边桌上另有两个老太太正聊天聊得热火朝天,不多时雨小了,她们的说话声清晰起来,汪直看了看她们,对蓉湘小声道:「你看,等你到了她们那个年纪,再出来逛街就无需扮男装了。」 蓉湘把声音压得比他还低:「那两个老婆子都不是好人,不是虔婆,也定是常给狗男女牵线的老牵头。我一看她们的眼珠子就看得出来。」 听她这一说,汪直倒好奇起来,转头去多观察了那两个老太几眼。两个老太说的都是外地口音,汪直分辨着应该是河北与山东交界那一带,因为怀恩是山东人,有时会说一些山东常用词彙,比如骂张敏「臭狗头」就是,他听着那两人话里也有点山东味儿。 偶然听见一个老太说了句「『潘驴邓小闲』,五样儿里头他一样儿都不占,你说叫我还能咋办?」 汪直心头一动,觉得「潘驴邓小闲」这五个字好熟悉,是哪儿来的?绞尽脑汁他才忽然想起来,是王婆儿的台词嘛!可是具体是什么意思来着? 好难得遇见了一点与前世记忆相联繫的细节,大脑顿时兴奋起来,可惜怎么想也想不起,越想不起来就越心痒,他索性开口问道:「这位奶奶,您刚说的『潘驴邓小闲』是什么意思,可否为我讲讲?」 那老太转头来看看他俩,笑出一脸皱纹儿:「哎呦,瞧这俩孩子长得这个俊,把满城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蓉湘一跟这种人对上眼神就起生理反应,赶忙转开眼去。 那老太对汪直道:「那五个字啊是五种东西,『潘』说的是潘安一般的相貌,『驴』说的是驴儿一般大的行货,『邓』是邓通一般的家财,『小』是哄女人的心思小意儿,『闲』就是闲工夫。」 汪直恍然大悟,点着头道:「神奇,这五样里头我倒占了四样,只欠一样『行货』。」 老太乐得跟个小帅哥说荤段子,摸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还小呢,过两年也就大了。」 汪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您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生了一场怪病,割了。」 两个老太都呆若木鸡。汪直本就不拿宦官身份当生理缺陷,有了蓉湘之后更是一丁点的自卑自怜都不再有了,一见把俩老太都唬愣了,他就破功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真心觉得好笑死了。 那两个老太见他笑了,也都疑心他是胡诌说笑,可是哪个正经男孩会这么说自己呢?俩人依旧面面相觑。 蓉湘完全get不到笑点,她虽受过相关培训,却是受的江南风格培训,对那老太的外地口音就没听懂几个字,听汪直说到「行货」也没懂是什么玩意,听他说「割了」,她还当是割了头髮,割了瘤子什么的,谁能想得到有太监会这么没心没肺、拿自己这种事当笑话说啊? 她拉了拉汪直袖子:「你笑什么呢?」 汪直看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便起身道:「走吧,咱们走着说。」 他们走后,另一个老太便撇着嘴跟同伴说:「那必是两个小姑娘扮了男装偷跑出来玩儿的,小妮子耍咱们呢!」 几天后,启祥宫内,皇帝兴致勃勃地朝万贵妃和李唐问:「你们听说过『潘驴邓小闲』么?」 万贵妃与李唐其实比他早一天便已听汪直讲过了,这会儿对看一眼,都很捧场地笑答:「没听过呀……」 第103章 头天上工 汪直还曾去司礼监刻意找了一…… 汪直还曾去司礼监刻意找了一趟黄赐。因为据陈祖生说,大黑狗是黄赐买来的,汪直要了人家的狗,觉得怎么也得说一声。 黄赐一听狗叫他领走了,就哈哈大笑:「替我养狗的那几个小子还心心念念等着完事了饱饱吃上一顿狗肉呢,这下儿可是要竹篮打水了!」 「……」怎么古人都这样?汪直道:「是我占了大伙的便宜,全都有哪些兄弟出过力,您替我招唿一声,我请您和他们一块儿吃酒,保准比一顿狗肉吃的香。」 黄赐大手一摆:「你理他们呢?是他们满心惦记着占便宜才对。狗是我踅摸来的,其实我也挺喜欢,能有个看得上的人好好养着正好。」 黄赐今年有四十岁了,比怀恩也才小十岁上下,跟汪直比几乎能长他两辈,但念着汪直当年调动他的情分,黄赐待他一直像平辈人,有时一顺嘴还会跟他称兄道弟。 听黄赐一说来龙去脉,汪直才知道,原来早在后宫闹鬼之前,「鬼」已经在京城里闹过一个多月了。早在去年腊月里开始,黄赐就依着皇帝的指示,叫人隔三差五趁着半夜里到北京城街上去「遛狗」。 理论上京城夜间宵禁,鼓楼响过了暮鼓之后,五城兵马司就有专人出来驱赶开路上仍未回家的行人,在各处路口都摆上鹿角阻止通行,真到了深夜,街上除了更夫和巡逻官校就不该再有闲人了。 第221页 可近些年法度愈发松弛,京城内多了不少来谋生的外地游民,有些只能露宿街头,也有许多本地居民夜间或是去红灯区娱乐,或是聚众饮酒,大半夜地才往家赶。总之半夜里街上总会有人。 黑漆漆的夜间街道上突然看见一只小牛犊那么大的黑狗,就是换做现代人也要吓一大跳。一个多月间不少人都受了惊吓,据说还有被吓得跌进路边阳沟里淹死的(汪直:那铁定是谣传,冬天的阳沟没有水,淹不死人)。所以,在后宫闹鬼之前,其实京城里早就有着闹鬼传闻甚嚣尘上。 听黄赐这一说,汪直才想起来,吃年夜饭那时确实听翠芝和蓉湘说起过外头闹鬼,只不过他从来不信就没放在心上,敢情那时「小黑」就在执行任务了啊! 听黄赐的叙述他觉得有一点奇怪:「黄师傅您一直在替皇爷办事啊?」他还以为自从黄赐调去昭德宫那时起就被皇帝彻底「抛弃」了呢,想这回的差事绝对需要十分可靠的人去经手,看起来黄赐好像圣宠还不错。 黄赐笑了笑:「你可别多想,皇爷对谁的器重也比不上对你呀,只不过他老人家手下差事多,总也不能桩桩件件都劳你去。」 汪直赶忙解释:「我绝非介意这个,只是奇怪,既然皇爷还那么重用您,您当初为何还需要借我之力调离昭德宫呢?」 黄赐又笑了笑:「这有何奇怪?皇爷想用谁便用谁,可若是谁都为差事不满意这点小事去烦他,他铁定不情愿管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回事,跟皇帝的「友谊」总也不可能是平等的,他想用你是你的荣幸,你想用他嘛……这么一对比,汪直才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真是御前红人,他别说对工作不满意,就是为点什么生活琐事有点情绪,被皇帝看出来了,皇帝都会主动询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不高兴?」 他真的是很受宠的! 如此一想,汪直倒觉得有点愧对皇帝似的。原先总认为李唐、万贵妃、怀恩、李质这些才是真正关怀他的人,也才值得他以真心真意回报,哦对,现在还多了个蓉湘。皇帝比这些人都差了一层,对他不够真心,也不值得他真心以待,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得了。 其实人家皇帝也是在尽力对他好了呀!人家是从生下来就金尊玉贵的皇子来的,怎么指望人家也像个常人一样对他掏心掏肺?能把姿态放得像现在这么低,已经够有诚意的了,至少已经待他比待其他人都好了,还不够值得他臭屁的? 汪直暗暗决心,以后要对皇上好一点。 「小老弟,有些话其实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不过老哥哥还是想多费几句话。」黄赐语重心长道,「咱们身为宦官,都是皇爷的人,办差事的时候要时刻记得以皇爷为重,其它什么事儿都得往后排。」 这是句汪直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的套话,他点头道:「我知道啊。」 黄赐欠了欠身道:「有件事你可能还没想到,你想想,这些私密差事原本该派谁去做的?」 汪直想了一下才有点悟了:「是东厂。」 「没错,」黄赐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皇爷为何信不过东厂了呢?就是看出近些年来,东厂督主尚铭跟外廷走得近,也学着那些外廷老大人们煳弄皇爷,忘了自己身为宦官的本分。」 汪直对此并不意外,若非东厂失宠,皇帝怎可能会想立西厂?他只是忽然想了个明白:怪不得之前师父也不贊成他与东厂有瓜葛呢,原因也在这里。 怀恩也知道东厂督主倒向了外廷,不想他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相比较而言,他结交锦衣卫倒没关系,锦衣卫本来就跟宦官集团没有直接联繫,用得着的时候就拉一拉,出了事关系破裂也没事。反倒是东厂比较尴尬。 为此汪直又多了一重领悟,原先想起将来会统领西厂那些事,他总有点怀疑师父会反对,甚至都想像过自己可能为此与师父决裂。 因为表面上来看,怀恩太像那些外廷文官了,在处理政事上也时常站在文官一边,有时还不惜与皇帝别矛头。多年下来,怀恩在文官里的名声特别好,被很多文官真心敬佩。看起来,好像怀恩是个比东厂督主尚铭还要亲近文官的人。 立西厂会是被外廷文官大力反对的一件事,顺势一想怀恩就也应该会反对,汪直隐约记得,好像确实有史料记载过怀恩反对过西厂。可是现今从越来越多的迹象看出来,师父应该不会反对他。 他越来越确定,其实怀恩的立场既不倒向外廷,也不仅止于内廷,在师父眼里,文官不等于公理,宦官也没义务无条件地给皇帝做帮凶,师父的脚只稳稳站在「公道」两个字上。 所以只要西厂不做坏事,师父就不会反对。 汪直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正能量储备。 皇宫闹鬼的事一传出去,就比街头闹鬼的影响力大多了,皇帝煞有介事地派遣太常寺少卿到城隍庙去祭祀,问责土地神没尽到责任,另外也在皇宫里头祭告天地,以期妖物尽快退散。没出两天,全城皆知,有个吓人的黑毛巨兽在闹腾。 那只巨兽却在汪直的新家里过起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汪直没想到的是,蓉湘竟然很快就喜欢上「小黑」了,她表示喜爱的方式就是利用上新学的厨艺,变着花样给小黑做好吃的,看小黑把食盆舔得一干二净,她就特兴奋。 第222页 汪直以现代带来的养狗知识告诉她哪些东西不宜餵狗,其实这时候没有巧克力,没有咖啡,味精还没发明出来,辣椒尚未传入中国,真正需要忌讳的食物并不多,只需降低盐度,基本都可以餵。在蓉湘的快乐投餵之下,小黑很快都吃得黑毛髮亮了。 汪直确认过眼神,她绝非是想把小黑餵肥了好吃肉,而是真心喜欢。 用蓉湘自己的话说:「咱家有了小黑,什么看家护院的都不用雇了。」 是啊,令京城百姓闻风丧胆的「黑眚」在我们家镇宅呢。只不过这只黑眚比较胆小,一看见生人就夹起尾巴想逃跑。想起前世邻居家养的那只个头极小却见人就吼的白毛博美,汪直怀疑有时狗的胆量会跟个头成反比。 李质也很快正式领下任务来给汪直做助手了,但对于跟翠芝一块儿搬来跟他住这事儿,李质持保留态度,只同意让翠芝偶尔过来陪蓉湘住几天,依然还是当覃昌府邸为家,他自己也只当汪直家是暂住之地,不需要宿在宫外时仍回干清宫直房。 他对汪直说:「我跟你说话也无需绕弯子,让翠儿住在师父那儿,平日帮着做些活计,算是我们对师父的孝敬。可若是搬来你家住,我们就真成了寄人篱下了,我知道你跟蓉湘都会待我们好,可我心里还是不得劲。还不如现在这般更自在。」 汪直从前还真没往这儿想过,听完才觉得是自己头脑简单了,活了两辈子,依旧是个情商不及格的,连长大后的李质都比不过。 李质听他自谦了两句,便笑道:「你不明白么?早先明明是你比我通透明白得多,如今怎会反倒不及我了?这都是因为你叫人惯得呀。这些年来先是怀恩师父,再是贵妃娘娘,然后又是皇上,他们全都由着你、纵着你,叫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你都惯了直来直去,想事儿自然也渐渐不会绕弯了。 这也不算是你什么短处,不过以后咱们出宫与外人相处,还是该多加谨慎。再要直来直去,那些人怕是不会惯着咱们。」 连李质都看出这一步,看来真是个隐患了。汪直点头道:「有理,以后跟外人交涉我都尽量少说话,多由你来说,看出我有什么言行不当,你都及早提醒我。」 都准备好了,他们就开始工作了。结果头一天上街,他们就跟人打了一架,还是李质先动的手…… 有关什么样的地点最容易採集到信息,蓉湘的主张是高档红灯区,比如北京城大名鼎鼎的本司胡同。那种地方的顾客非富即贵,而且环境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很多平时不敢说的话也可能随便往外冒,最好打探消息。 但汪直和李质不适宜,排除掉太监上青楼的尴尬,他俩实在太小了,十四五岁就逛本司胡同太扎眼,再说正因那里的顾客多有权贵,万一遇见熟人还麻烦。 所以汪直退而求其次,把重点工作地点定为茶馆和酒楼。 第一天上工,他俩换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装,去了附近一座大酒楼,点了酒菜在大堂里饮酒聊天,留意着周围的人都在谈论什么。 黑眚依然是京城百姓的焦点,十个里有九个都在关注此事。两人听了一阵子听见的都是这回事,最搞笑的是,竟然有个人声称:「你们不知道吧,黑眚是宫里头淑妃娘娘养的,只因万贵妃有意谋害太子,淑妃娘娘不得已蓄养黑眚来镇宅……」 汪直都要笑死了,这些人都不知道淑妃娘娘差点被小黑吓死。 他俩装作闲着无事的富家子弟,在酒楼上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耗走了周围好几波客人,到了饭点都快过去,两人正考虑要走时,旁边来了五个男客,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虽身上穿的是便装,汪直却一眼留意到,他们都穿着黑色油靴。 虽大明律不许平民穿靴子,其实现今穿的人也不少了,但这几个人不大一样——他们五个人穿的靴子都一模一样。汪直便对李质小声道:「这几个应该是锦衣卫的人。」 抓捕李子龙时,他见过韦瑛带的锦衣校尉都穿着差不多的靴子。锦衣卫里的高官们汪直都认识,这五个年轻人应该官职都不高,他没有印象。 见那五个人坐下大唿小叫地要了酒菜便开始高谈阔论,他们都觉得或许能从这几人口中听见点特别的讯息,便又都留下没走。没想到听了不多时,讯息没听见,倒听见那几人说到了汪直。 「听说了没?宫里那位小汪公公要奉旨出来暗访了呢。」 「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的?皇上嫌总听不见真话,就派了心腹人出宫来替他打探消息。你看看,那小汪公公的圣宠如何,这下可看明了了。」 汪直暗觉好笑,皇帝派他出来暗访,虽然没有太刻意地保密,但也不是个公开行为,也不知消息是从哪个渠道泄露出去的,北京城就这么小一块地界,这样传的众人皆知他要出来暗访了,那还算哪门子「暗访」啊? 那五人谈论了他一会儿,忽有个人笑道:「听闻小汪公公相貌生得极好,若是单枪匹马出来暗访,怕是要被哪家达官贵人拐进内宅做童儿去。」 一桌子人都听得笑,另一人道:「真若那样,万一真被强脱了裤子,岂不露馅?」 此言一出,更是全桌人哄堂大笑。 汪直正在想着,这些人也真没点警惕性,公开场合就说这种话,就不怕传出去惹祸?不料李质已然怒髮冲冠,「唿」地一声起身扑了上去,「砰」地一拳怼在那个说话的校尉脸上,口中骂道:「不开眼的东西,我们的闲话也轮得到你来讲!」 第223页 汪直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李质如今也十六岁了,一拳打过去有些个力气,那人冷不防挨了这一下,身子歪倒到去了地下,嘴唇也跟牙齿间硌出了血,旁边的人俱是大惊,虽站起的站起,拉架的拉架,却并没一人敢向李质还手。 他们都是粗人,但听了李质的话,看见他跟汪直是两个俊秀的少年宦官,也都猜到这其中一个恐怕就是那来暗访的小汪公公,一时间五个人都脸色煞白,满是恐惧。 倒是那个挨了打的反应最快,也不爬起身了,直接跪地磕头道:「是小的口没遮拦,求小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小的这回。」有他带头,另外那四个也都有样学样,刚才还颐指气使春风得意的四个大汉全都跪爬在了地上,连连求饶。 李质还又骂着踹了两脚,汪直赶忙来拉他,对那五人说:「起来吧,以后说话小心着点就是。」说完就拉着李质匆匆走了。 李质根本没解气,被他拉到外面僻静处,甩开手问他:「你这么急着拉我走干什么?」 汪直苦笑:「我不拉你,就任由你揍他们一顿?咱们是出来干什么的?这样打上几架,不出几天名声就传遍京城了,还暗哪门子访啊?」 李质闷了片刻,看看他道:「你怎么一点没生气?」 汪直反问:「我干什么要生气?」 「他们说那种难听话,就一点都没戳到你的痛处?」 汪直伸出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问:「痛吗?」 李质摇摇头,汪直道:「是啊,你自己不痛,别人戳了也不痛,别人戳了你痛,还是因为你自己本来就痛。我又没觉得自己做宦官矮人一头,干什么要怕别人戳?」 李质颇觉惊奇,汪直比他们都要淡泊他是早知道的,可之前是在宫里,大家都是宦官,涉及不到被平常男人瞧不起这个敏感点,没想到出了宫,他依旧是一丁点的自卑都没有。 「咱们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外人瞧不起宦官了,有何稀奇?」汪直拉着他边走边说,「咱们自己瞧得起自己才最重要,管谁瞧不起咱呢。他们瞧不起我,也掉不了我一块肉,少不了我一口饭,我理他作甚?」 他确实丁点不快都没,反倒在悠哉地想着:有人怀疑我会叫人拐进宅子里当小童儿,嗯,下回进宫又有话题跟皇上和娘娘们说了。他们听了又能笑一笑,也算这消息有价值。 他觉得眼下工作的最大收益,就是为万贵妃、李唐以及皇帝他们搜罗谈资。本来嘛,真从民间直接听来的消息十之八.九都是鸡毛蒜皮,除了挑其中好玩的拿来解闷之外,想真派上用场还不容易呢。 第104章 放狗事件 小黑是只两岁多的狗狗,寻常…… 小黑是只两岁多的狗狗,寻常的狗都是一岁的时候便长成了个头,以后都不会再长,小黑比较特别,长个儿一直长到两岁整,而且还比寻常的狗长得快,所以个头长成的时候就比寻常的土狗大了两倍都不止,勐地叫人一看,委实吓人。 个子大饭量就也大,早在小黑还没长够个儿的时候,它在昌平乡下的主人就养不起它了。主人是想要个凶一点的看家狗,开始看着小黑比别家狗长得雄壮还挺高兴,渐渐发现它吃的比一个成年男子还多,小农户出身的主人就吃不消了,索性将小黑领到镇上去卖。 也是赶巧,太监黄赐正想给自家外宅寻一只厉害的看门狗,一个五城兵马司小校听说了消息正想拍黄赐的马屁,又恰巧见到小黑,便将其买了下来,送到了黄赐宅邸里。黄赐虽早就置了宅子,其实极少回家住,有时半年才回去一次,听家人说养了狗完全没放在心上,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小黑已经长够个儿了,于是—— 黄赐被吓了个半死,认为自家养了个妖怪。 好在没等黄赐处理掉小黑,皇帝就传出了让他找个「妖怪」的密令,小黑几乎都被绑上屠宰台了,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家御犬,还进皇宫住了一阵子。 这些当然小黑自己都不明白,它只知道自己换了几次主人,挪了几次住处,直至被一个新的小主人领回家,看起来是不会再换了——小黑直觉是这么认为的。 到了新家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有肉,大多是下人送过来,也有时是女主人亲自送过来,女主人每天下午都会牵着它在宅院四处走一走遛一遛,男主人大多是晚上回来看看它,也有时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算起来它与女主人相处的时候更多,小黑一开始不喜欢女主人,只喜欢男主人,但看在男主人似乎挺喜欢女主人的份上,它也不讨厌女主人。后来相处日久,它越来越喜欢女主人了,与她倒比与男主人还亲热些。每次见到女主人,小黑都把尾巴奋力地摇起来,用比看到男主人时摇得更用力的方式来表达它对女主人的偏爱。 小黑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只除了一点。 不论是哪个主人,都不会带小黑出门去玩。每天大部分时候小黑都被一根粗绳子拴在小院里。小黑很想出去,它记得原先曾有人夜晚领它出去街上「玩」,那里虽然很黑,还会遇见些不认识的人,看起来有点吓人,不,吓狗,但毕竟新奇,比成天关在这个四方小院里有趣的多。 小黑很想出去玩,每次见到男女主人,它都会极力撒欢,盼着他们能明白自己的心愿。但一直也没能如愿。直至有一天…… 第224页 「不得了了,小黑跑了!」 汪直托聂大娘给蓉湘找来的贴身丫头名叫小黄杏,嗓音极具穿透力,喊上一嗓子别说整个宅院的人都听见了,依汪直的说法,半个北京城都能被惊动。蓉湘想要吩咐下去什么事,直接叫小黄杏站在主屋门口吼一嗓子就成。 小黑在宅院四处撒了欢地乱沖乱跑了一通,最终并没有跑出院门便被抓住,重新拴了起来。 蓉湘很快把家里所有下人都召集了起来,在主院里站成两排听训。整个宅院的下人并不多,男女加在一处才有三十八个,其中一些外院打杂的男下人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女主人蓉湘,一时都看呆了。 蓉湘一脸严肃地问:「谁是最后看过小黑的?」 因为男主人做着皇家特务,保密工作是重中之重,家里下人早就经过严格告诫,家中所有事务都决不能透露给外人一星半点,谁敢违抗必会严惩。对于大名鼎鼎的「黑眚」就养在家里这种事,自然更是决计不能走漏风声的。今天小黑差点跑出门去,全家下人都明白是出了件大事。 负责餵狗的一对夫妻下人一起跪下连连磕头:「夫人明鑑,我们早上餵食时候还见绳子拴得好好的。」 蓉湘又问别人:「除了他们,今日还有谁去过跨院见小黑?」 众下人面面相觑不再有人接话。蓉湘牵过小黑的绳子,轻拍着它的头说:「小黑,是谁把你放出来的,你给我找出来。」 就在下人们都暗觉好笑的时候,小黑却慢悠悠走到一个下人跟前坐下,一只前爪按在那人脚面上,转过头再明白不过地向蓉湘示意:「就是这个」。 众人都看呆了,那个下人名叫孙虎,见状忙跪下道:「夫人,狗的话您可不能信。」 蓉湘一撇嘴:「狗的话比狗奴才的话可信多了。」 今天是汪直如常微服私访的一个工作日,晚上下班回到家,蓉湘便向他汇报了小黑险些逃走事件经过以及自己的处理办法。 「……他自然是不认了,我就叫其他下人挨个儿来细说,从早到晚都做了什么,有谁可以作证,说来说去,就他的言辞有着漏洞。而且也另有别的下人举证说,见他近日有些不轨举动,有时无故跑出门去,也不说去了哪里,手头好像还多了些银钱。我再吓唬他说,要送他去锦衣卫诏狱里受大刑,孙虎就全招了。」 蓉湘说起自己的审案经歷很有些得意,「你说多险吶!当时可是大白天,真要让小黑那样跑出去,还不闹得全北京城都知道黑眚是咱家养的?这么重大的事露馅了,到时皇上该怎么看你?买通孙虎那人当真居心险恶,这是想叫咱们家破人亡啊!可惜孙虎也不晓得那人是何身份,只知道拿钱办事而已。」 汪直的关注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你说,小黑真能听懂你的话?」 「听得懂啊,这有何奇怪?」 这怎么会不奇怪?要是人人都知道小黑能听懂她说话,孙虎还敢放狗出来?汪直立刻吩咐小黄杏把小黑牵过来,当场表演。 蓉湘叫小黑坐小黑就坐,叫小黑站小黑就站,叫它转圈它就转圈,汪直都没觉得这些有何特别,直到蓉湘叫小黑「去给你爹看座儿」,而且没打任何手势,仅靠语言指挥,小黑竟然就听话推了个杌子到汪直跟前,汪直惊呆了——原来小黑不光个头儿大,脑容量也比一般的狗大啊! 蓉湘无不得意:「若非小黑听话,记着我平日总对它讲『不能出门』,它今日便真要冲出大门去了。它真若想去,哪个家丁能拦得住?」 汪直更是惊异:「你告诉它不能出门,它就乖乖不出?」 蓉湘点头:「是啊,门房的老崔说,小黑都冲到大门口了,却只在门里转来转去,一直没敢出去。」 汪直有点怀疑那单纯是因为胆小,没有主人领着就不敢出,可毕竟小黑指认出了孙虎是事实,已经足够人惊嘆的了。 汪直抱着小黑喜欢得不得了:「我真是捡到宝了,明天起每日给小黑加一斤牛肉!」《大明律》明令禁止吃牛,权贵们都不怎么遵守,权贵的狗自然也可以沾光,不过每天。 蓉湘提醒:「你倒是想想啊,究竟是谁想害你?」 汪直并不太当回事:「想害我的人多了,管也管不过来。反正他们害不成也就罢了。」 蓉湘很不满:「怎么能就罢了呢?这人知道小黑养在咱家里,知道这事的人能有多少?你想查真查不出来么?」 汪直想了想:「明日进宫,我去与黄赐说说这事。」 「怎知不会正好就是黄赐呢?」蓉湘本来就直观想到的是黄赐,据汪直往日描述来看,黄赐不像是个厚道人,若说口蜜腹剑、嫉妒汪直受宠想坑他,完全有可能。 汪直一笑:「人心没那么险恶,谁对我好,我还是清楚的。」 次日汪直进了宫,找到黄赐把这事一说,黄赐果然不出所料地震惊了一下,然后给汪直出主意说:「干脆,你就把这也当做件新鲜事儿,跟皇爷说去。」 汪直瞠目:「那能成?」 黄赐道:「宫里知道狗落到你手里的小子少说也有好几十个,这事又不好大张旗鼓把人抓来一一审问,查能怎么查?反倒是你去告诉皇爷,来一招敲山震虎,叫那帮孙子都见到你啥事儿都能跟皇爷说,他们才不敢再跟你耍花招。」 第225页 汪直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只是有点顾虑:「黄大哥,那样不会跟您找麻烦吗?」 黄赐一笑:「能找什么麻烦?你要是担心皇爷怀疑到我头上,便也当闲聊一般与皇爷直说,是我给你出主意去说的,便好了。」说着还拍着汪直的肩膀笑道:「你能先想着来找我,而非先去告诉皇爷,老哥我就知你的情。」 汪直心底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没了,如果放小黑的事真是黄赐指使的,他就绝不敢叫自己去说给皇帝知道,直观推断皇帝是不会搭理这种小事,可谁说得准呢?万一皇帝一时兴起,吩咐人真去严查到底,那不就引火烧身了么? 汪直当天就去跟皇帝说了,皇帝总是特别忌讳手下人背着他捣鬼,同时就特别乐于听见有人向他汇报别人捣鬼的事儿,这会令他有种全盘尽在掌握的快感。听了汪直说起这事,皇帝就挺兴奋,想了想后问他:「那个放狗的家丁你打算如何处置?」 汪直道:「奴婢还未想好,现在正关着呢,不过奴婢不想杀人,或许回头给他点盘缠,打发他远离京城吧。」 关于如何处置孙虎,蓉湘是主张决不能轻饶,倘若汪直不忍心在家里打死,就真送到锦衣卫诏狱去,让锦衣卫练手用。汪直觉得即使间接杀人也是下不了手,就想着送走了事。听皇帝问起,他有点紧张,觉得这条人命怕是无论如何都得葬送了。 他又补充道:「他虽不忠心,但毕竟人微言轻,便是出去乱嚼舌头,也没人会信他。纵是没他乱说,外头还不是各样流言也不少的?是以奴婢觉得,便放他走好了,不必要他的命。」 皇帝用指尖叩击着桌面,轻轻松松道:「这种蝼蚁死不死都不值什么,不过可以借他之手,查出主使者究竟是谁。你且将他放了,恩威并施,叫他继续与那收买他的人联络,必要时亦可出卖些你的消息,顺藤摸瓜,查清主使人身份。」 汪直并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事上花心思,一时有些发愣:「皇爷您觉得有此必要么?那人不过是嫉妒奴婢受宠,给奴婢使个绊子,宦官之间这类事并不少。奴婢以为无需费神计较。」 皇帝不禁苦笑:「你才十几岁的孩子,正该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怎么倒像个老头子一般心宽?朕叫你出去暗访,就是想叫你查清楚一些其他人查不清的事,你若事事都这么不计较,囫囵带过,朕还能指望你查的清什么?」 汪直一听确实是这个意思,那个幕后主使看起来是在给他使绊子,其实也是在坏皇帝的事,他怎好就替皇帝大人大量了呢? 「皇爷说的是,奴婢知错了。这便回去好好布局,尽快查清此事。」 第105章 汪夫人 时值夏日,天早早就亮了,本该…… 时值夏日,天早早就亮了,本该是清晨早起的时节,这日万贵妃却起得很晚,险一险都误了请安的时辰。 伺候她洗漱时,张嬷嬷见万贵妃仍有些萎靡,便劝道:「娘娘若觉得不舒坦,就告个假吧。」 万贵妃也没说什么,直接点了头。大约是有了孙子,周太后幸福指数大为提高的关系,这两年她变得越来越宽容随和,对嫔妃们请安已不像从前那么计较。这倒不是因为她性子转好,只是精力转移,没心思计较那么多罢了。 梳头时张嬷嬷问:「娘娘睡得不安稳?」 万贵妃淡淡「嗯」了一声,她这一夜睡得确实不好,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见了老多老多事。这会儿她不想说话,就是在忙着转动思绪回想梦里的情景。 在梦里,她过着与现实中差不多的日子,只是境遇有着一些区别。梦里的那个她没有在捧杀皇次子的时候收手,柏贤妃受着她的刺激,对皇次子的过度保护不断升级,最终皇次子真的被生母折腾而。 虽比现实中那样被摔死的时间更晚了几个月,期间却多受了许多折磨,据说因为柏贤妃怕孩子受冷总捂着不肯给皇次子沾水洗澡,那小孩子后来浑身长疮,皮肤溃烂,整日整夜的嚎哭,闻者心惊。 梦里的万贵妃听说了这些消息,感到既内疚又亢奋,或许内疚已然压过了亢奋,可自知已来不及收手,她只好骗自己说,那些都是柏贤妃自行为之,不关她的事。 自从皇次子死了,柏贤妃也死了,她就进入了一种虱子多了不痒的状态,坏事做一件也是做,多做两件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外间都传说她是坏人不是么?她就真的做起了传说中的奸妃,平日里欺压小嫔妃,挤兑王皇后,在皇帝跟前挑拨离间,都是常事。 梦里的那个她也同样在李唐怀孕时便听到了风声,但那个她的做法是去到皇帝面前哭诉自己生不出孩子的委屈,使得皇帝更加心疼她,从而更加不愿接回李唐,也降低了李唐母子的待遇。 之后的几年,因为她明里暗里的施压,宫中下人们总在各种冷落刁难李唐母子,送过去的东西能送坏的就不送好的,能晚送就不早送,能叫李唐母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才最好,反正皇帝也不闻不问。 偶尔张敏想跑回来找皇帝告状,也告不到万贵妃头上,没人抓得到她什么把柄,她还会使人收拾张敏的两个哥哥以要挟,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她就那样以折磨李唐母子为乐,享受着做坏人的乐趣,偶尔午夜梦回,也会觉得自己失去本心,做着并不符合本意的坏事,其实痛苦大过了快乐,可一想到反正无法收手,又会劝自己:她们再如何苦,还能苦过我去?我挨了这么多的苦,让她们也受一点怕什么? 第226页 再转念一想,她做些什么了呢?她并没叫柏贤妃折腾死孩子,也没直接吩咐谁虐待李唐母子,连皇帝的冷淡也不是她亲口教唆的。严格来讲,没有哪件坏事是她直接「做」的,所以,她没什么错嘛! 在梦里,她与李唐母子见面时,果儿已经六岁了,小小弱弱的好像一根豆芽菜,她与身边下人说起这样一个小豆芽要被立为太子,都觉得是个笑话。那时的李唐已经病入膏肓,与现实中她熟知的那个圆润富贵的李唐完全不像一个人。 后来没过多久,李唐就死了。万贵妃想接收果儿来养着,但周太后几乎以死相挟,要走了果儿。万贵妃也没所谓,继续做自己富贵逍遥的皇贵妃。 做了那么辛苦的一个梦,万贵妃总有些精神恍惚。早膳只喝了半碗粳米粥,张嬷嬷她们都担心她是病了,想请太医来开药,万贵妃却没让。她清楚自己身体并没什么不适,只是很想静静地把梦境里的事梳理清楚。 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就像她的亲身经歷。人们常会有种感觉:这梦是我从前梦见过的。万贵妃这时也一样,觉得好像并不是整件事都是她这一夜梦见到的,她从前就梦到过一些片段,这次是接着从前的梦梦下去,但又恍恍惚惚,似是而非的想不清楚。 她也忍不住问自己:我真的会变成那样? 好像真的会,她是真的想过,也可以说是憧憬过,变成那样的人,做出那样的事,那次小产之后她难过得好像被活埋,尤其是听说柏贤妃有孕那时,更是生不如死,急需找个出口发泄。有时她简直想去冲过去直接把大肚子的柏贤妃勒死。 可最终又为什么没有变呢? 她勐地想起,当年之所以停手没再紧逼柏贤妃,皆因汪直一次含蓄的劝阻。只是因为那个孩子献上的一点暖意,她才没有变成梦里的那样子。这么一想,便有点劫后余生之感。像梦里那样有什么好的?看似痛快,实则活成了自己厌憎的样子,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都噁心。下半辈子会一直生活在自我噁心当中。 万贵妃歪在窗口吹着夏日清晨的凉风发着呆,越想越觉得顺畅:是汪直那孩子把我救了,这梦就是老天爷在跟我提醒儿呢,叫我别忘了这份情。 想通了这点的时候,已过了巳时,忽然马嬷嬷通报:「娘娘,汪夫人递牌子来见您。」 外命妇偶尔也会有进来拜访高位嫔妃的,万贵妃这里的访客当中,来得最频繁的当属她的亲嫂子,国舅爷万通的夫人,每次来无外乎忽悠万贵妃多给娘家谋些福利,万贵妃对她烦不胜烦,顺耳一听便以为马嬷嬷说的是「万夫人」,万贵妃便蹙眉道:「怎么又来了!」 马嬷嬷一听就笑了:「不是万夫人,是汪夫人。」 「……谁?」万贵妃将认识的外命妇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没想起谁家男人姓汪来。 张嬷嬷笑着接话道:「就是蓉湘啊,现在可不是汪夫人了么?」 原来是蓉湘来了,万贵妃觉得挺纳闷,蓉湘才「嫁」出去没几个月,当时也说的是叫她尽量别回来省得撞见皇上,她怎么还来了呢?而且来了怎会来昭德宫拜她,不是该去启祥宫拜李唐么?是出于礼节,还是另有缘故? 不一会儿蓉湘就被领了进来,见她一个还未长成身量的少女就穿了全套已婚贵妇的穿戴,头饰沉重,衣裳宽大,活像个穿错衣裳的玩偶娃娃,万贵妃觉得怪好笑的。见礼过后,万贵妃便问:「你怎没先见你家娘娘去?」 蓉湘规规矩矩道:「理当先来拜访贵妃娘娘的。」 万贵妃噗嗤一笑:「少说这种虚头巴脑的,你先来昭德宫没去启祥宫,肯定另有缘故。我告诉你,我这人就这样,你不跟我说实在话,也别指望我跟你说实在话。汪直就没跟你说过?」 话说出口,万贵妃又觉得一阵恍惚,好像梦中的那个自己就从不会跟谁说「实在话」,世上一个会让她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在谁面前,她都像戴着面具,可如今纵是面对没说过几句话的蓉湘,她竟然都可以言辞如此爽利。 原来都未发现,汪直对她的影响竟如此大么? 蓉湘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瞒娘娘说,我刚去了启祥宫来着,可韩姑姑说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没叫我见。」 原来如此,这丫头果然不会先来看我,万贵妃还是有点小受打击,默默琢磨:要是汪直来了,是会先看我的吧?那样是出于礼节,还是因为跟我更亲呢? 蓉湘觑着万贵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贵妃娘娘可知道淑妃娘娘是何病症?我问了韩姑姑,韩姑姑不愿说。」 万贵妃拈了片冰糖杏脯吃着,轻飘飘地说:「不愿说你就别问了呗。」 蓉湘蹙眉道:「可是,我心里惦记呀。您看我跟淑妃娘娘又不是外人,她得了病连我都不能见了,我总也得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呀。等回去了,我也得跟汪直说不是么?」 万贵妃瞟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对淑妃还真是有情谊的,对我呢,也就是面子事儿了。 她挺无所谓地道:「你就把心放下吧,淑妃不见你,不是因为病得重见不得人,是因为病得不好意思,不愿见你。」 「哦……」蓉湘飞快地转动脑筋琢磨什么叫「病得不好意思」,是脸上长疮了嫌难看?还是什么隐私部位生了疮怕她问起?她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以她与李唐的关系,李唐都不会因为这些病症就不愿见她。那又会是怎么回事呢? 第227页 万贵妃看出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意思接着深问,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病啊,在皇宫内院难得有人能得,得上了,还是福气呢!」 就在蓉湘头顶问号成堆的时候,万贵妃终于道出了答案——李唐的「病因」,是房事过度。 在后宫诸位嫔妃难得怀一次孕的当口,李唐一人生了两个儿子,谁都会觉得她是块高产试验田,这回不用周太后撺掇,皇帝也总来找李唐,一个月难得分几晚上给别的嫔妃,由于近几天有点生勐过度,李唐就吃不消了。 她本就对皇帝不感冒,这回纵是没病,她也坚持要称病,好跟皇帝争取到几天假期。 蓉湘终于明白了,原来跟她无话不谈的淑妃娘娘还真有一种「病」会对她也难以启齿。听明白了这意思,蓉湘脸上就是一阵红。 「这下你明白了,就说说你的来意吧。」万贵妃清楚,蓉湘要没什么紧要的事,绝不会跑进皇宫里来,当初她为想出去都想疯了呢。 话一说到这儿,蓉湘就扭捏了起来,红着小脸,支吾了两声也没说出下文。 万贵妃见状有点好笑也有点不耐烦,刚要出口催促又勐地想到:这要是换做梦里那个我,或是从前的我,见人对我说话扭捏为难,想必便要客客气气地打个马虎眼过去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心寻根究底。那时的我,只对自己的事在意,对别人谁也不关心。 她真的是变化好大呢,要没有这个梦强令她去回想,竟然都没发觉。 蓉湘扭捏了好一阵,才红着脸憋出一句话:「其实就是闲来无事进宫来看看两位娘娘,也没什么事。」 万贵妃往引枕上一靠,慢悠悠道:「我跟你讲啊,你要是直说来意也就罢了,要不说,我回头便去对你家李娘娘说:蓉湘那丫头是耐不住寂寞,跑宫里勾引皇上来了。」 蓉湘一听就急了:「娘娘您怎能这么说啊!我……我说还不成吗?」 一旁侍立的张嬷嬷和两个宫女一起「噗嗤」笑了出来,万贵妃也笑出了声:「好好,你说。」 蓉湘蹙着小眉头,费力地斟酌起措辞。 至今蓉湘已经「嫁」给汪直七个多月,搬进新居也有半年了。这期间汪直偶尔回宫,夜间几乎全都是留宿新家,与蓉湘「同居」。两人每日说说笑笑相处极好,还没有过一丁点的不快,这一点很令蓉湘引以为荣。 蓉湘最要好的朋友莫过于翠芝。翠芝名义上已经做了三年多的宦官家眷,在京城里有了一定人脉。 宦官在官场上总有着一点自卑情绪,宦官家属在官宦家属圈子里的自卑情绪更甚。这些人不去跟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往来,只在同类间抱团。同类中间还要再挑出身更接近的,宦官娶来的媳妇没有出身好的大家小姐,但也有良家女子和贱籍女子之分,翠芝从前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名叫红桃,是一个司礼监随堂娶回家的青楼女子,如今也成了蓉湘的密友之一。 一日汪直又照例出门办公去了,蓉湘受邀去到红桃家里,与红桃、翠芝两人小聚,闲谈之间说起夫妻和睦的话题,红桃抱怨自家丈夫疼人起来真疼人,可发起脾气来也真暴躁,有时还会对她动手,翠芝说起李质虽然脾气十分温和,但有时太过木讷不解风情,两人也时不常会闹点小矛盾,只有蓉湘数月以来每晚都与汪直同宿,见面频率比那两人都多,还从不与汪直有矛盾,惹得红桃与翠芝都很羡慕。 正当蓉湘自得之时,那两人的话题不知不觉转了弯。 红桃比她们两人都大,如今已十八岁,又是真正在风尘场里混过的,说话很放得开,便向蓉湘道:「原来不好意思问你,如今也熟了,你便说说,小汪公公做那个,如何呀?」 蓉湘一听就懂了,却没想到如何回答,只得顺口装傻:「哪个呀?」 红桃拿手肘顶她一下:「你别装傻,可别说你俩夜夜睡一个炕上,还从没来过呢。」 蓉湘更不知怎么回答了,转头去看翠芝,见翠芝似笑非笑地等答案,仿佛一点没觉得红桃这问话有什么不正常,蓉湘便问:「你跟李质,也做过那个?」 翠芝一脸惊讶:「啊?你们真没做过呀?」 蓉湘呆了:「稀奇么?我俩……都还小呀。」 早就听说宦官也会与妻妾亲亲热热,蓉湘也憧憬过将来与汪直如何如何,可这几个月两人纯洁相处,她还真没多想。他们两个都是虚岁才十五的小孩子,她觉得谁也没往那方面想是很正常的,哪想到,连李质都……蓉湘不知不觉就脸红到了脖子根。 红桃与翠芝对看一眼,红桃问:「那亲过吗?」 「我……亲过他。」蓉湘开始觉得心虚。 「常拉手吗?」 「也是我拉他的多。」蓉湘更心虚了。 红桃与翠芝又对看了一眼,红桃笑着摆摆手:「你说得对,小汪公公还小呢。」 蓉湘心虚得不得了,原先还觉得自己小两口是「模范夫妻」呢,如今才发觉…… 「娘娘您说,他是不是……是不是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啊?」蓉湘对万贵妃问出这句话时,都快哭了,「他带我出宫,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勉强答应的?」 原来就为这事儿,万贵妃挑着眉嘆了口气——果然人太安逸了,就无聊,要生事。 第106章 大佬 汪直险些掉了下巴,大佬啊! 第228页 汪直近几个月来的感触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就是——和谐。 自从他刚上工那天跟着李质与几个锦衣卫小子打了一架之后,就再没与人出过冲突,连一丁点小摩擦、小不愉快都没有过。宫外如此,宫内也如此,不但所有人都与他相处融洽,每个他关心的人也都没出过任何问题,小病小灾都没有过,最近倒是听说李唐告病,可其中缘由他也隐晦听说了,那都不是事儿。 总之就是太和谐了,和谐得令汪直觉得不正常,不真实,连他在现代时随便在街上转悠两天都难免会与人发生点小龃龉,文明差很远的封建社会又怎么会一连和谐这么长时间? 他的微服私访工作也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总是只打听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去给皇帝他们当笑话讲,一开始他还挺享受这样的轻松,但几个月下来总是这样,他就开始觉得无聊,觉得自己在干吃饭不干活,在辜负皇帝上司的信任和高工资。 他实在很盼着能出点事。为此他近日常找来韦瑛等锦衣卫里的跟班,向他们打探些消息,想看看有没有哪些「案子」自己能管一管。可是锦衣卫又不是顺天府,并不处理寻常纠纷,真正的案子并不常有,韦瑛他们便把一些知道的新鲜事讲给汪直听,直至这一天,才终于奉上了一个「案子」。 见面地点又是约在一座酒楼二层。汪直这阵子才发现,大城市里的酒楼这种地方并不像现代人想像的那样,只有在饭点才有人,有些古人会把这里当成咖啡厅,要点小酒要点小菜,一坐就做几个时辰。混迹在他们中间,东一嘴西一嘴地听些他们的闲聊,就能获取很多讯息。 这天因为要谈事,他们刻意选了一家比较清静的酒楼,整个二层只有寥寥几个酒客,汪直、李质和韦瑛三人都着便服,围桌而坐。 韦瑛的故事以经典的「朋友式」开头:「我有一个兄弟,是做租头口生意的。」 头口就是牲口,因为饲养牲畜尤其是养马需要的成本大,很多人平时都不养,只在需要的时候再去牲口行租来用,纵是有些看着富裕的家庭也会这么做,汪直一开始搬家时置办了马和马具,后来都被蓉湘操持卖掉了,现今用马和车都是租,租确实比自己养要便宜和方便很多。 「前不久,有好几匹马都泄了肚子,还死了两头。那几匹马都是前些日租给了一人的,如今已知那人就是一家对头头口行东家的狐朋狗友,显见就是那人下了药使坏,可因马送回来时都好好的,去顺天府告官对方不认,我那兄弟又拿不出证据,告不下来。」 汪直听完点点头道:「所以你那兄弟找到你这里,想叫你替他出气,将那使坏的人胖揍一顿?」 那确实是厂卫中人在宫外常用的行事之道,韦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咱们的人在外头一向是如此的名声,也因此惹人侧目,我也不想叫人当混混看吶。所以才找汪兄弟来看看,能否有更好的主意不是么?」 汪直想了想道:「那个租头口的人你知道身份了不?能否叫他或是他的得力手下来这儿一趟?」 「那没的说。」韦瑛随时带着跟班等在楼下,这便去叫跟班去找人,汪直特别交代,务必隐瞒身份,就说要找他们谈生意。 本以为古人办事效率挺低的,在宫里要传个人都常要等半个时辰,没想到锦衣卫效率倒高得多,汪直才和李质韦瑛闲聊一会儿,韦瑛手下便领了个人来。 那人自称名叫王五,汪直差点问「你大刀呢」,租头口的主家朱方是他「大哥」。王五一副标准的市井无赖模样,松散着衣襟,歪戴帽子斜着嘴,令汪直一看就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郑屠,倒不知他那位朱方大哥又长啥样。 汪直开门见山地道:「兄弟,孙二家死了几头头口那事儿,是你们办的吧?」 韦瑛一听差点笑出来,哪有这样问案的? 王五虽身为泼皮却也不傻,见汪直穿着富贵,又身在这样高档的酒楼上,必是富人家的小公子,他不敢得罪,便笑道:「小爷说的什么笑话?我们几个不过租了孙二家的头口,事后他家头口才出了事,顺天府大老爷都断了,没我们的事。」 汪直面现失望:「那倒可惜了,不瞒你说,我也与那孙二有仇,想找人整治他一番,听说你们已动过手,才起意託付你们,你瞧我银子都备好了。」 汪直说着就提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出来放到桌上,虽未露出里面的金银,单听碰撞在桌上的声音便知不少。王五立时两眼放光,迟疑了一下伸着脖子笑问:「小爷是想怎么整治他?」 汪直也随着他神秘兮兮地道:「越重越好,如能要了他的命,赏金翻倍。」 王五一拍大腿:「那好办!」又后知后觉地压低声音,「不瞒小爷说,那几头死头口确是小人与大哥做的。」 韦瑛的双眼也亮起来,汪直竟然这么轻易就套出了对方的实话,可韦瑛还是不明白,套出来又能怎样呢?这里又不是公堂,他们也都不是管断案的官,难不成就这样把这小子的话当供词去告官么? 汪直一脸的怀疑,哂笑道:「你怕是看见我的银子才改了口的吧?」 王五有点着急:「怎么会?小爷若是不信,我……是了,我的几个兄弟均可作证。事儿是我大哥定的,腿儿可都是我们一众兄弟跑的,连给那几匹头口下的药,都是我亲自去回春堂抓的,你待我回家翻翻,药单子怕是都还在呢……」 第229页 王五显见是怕极了汪直不信,竹筒倒豆子一般地交代起案情证据,头儿是谁提的,主意谁出的,谁负责出面租头口,谁负责下药,谁负责还牲口,被对方告官了又是朱方指派了哪个最口齿伶俐的手下去公堂抵赖,所有流程事无巨细,他知道的全说了。 这下不用签字画押,只需根据王五说的这些细节去抓人搜证据,案子就能结了。 韦瑛简直目瞪口呆,汪直这主意聪明吗?好像也不见得多聪明,王五这人傻吗?好像也不见得傻得离奇。大概只是因为这种僱佣泼皮报私仇的事儿太过常见,汪直的计策才显得够逼真,王五才会毫无戒心。韦瑛不禁连连自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王五一直唾沫横飞地交代了半天,话音刚落,没等汪直说话,先听旁边一桌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汪直循声望去,隔着两丈多远,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垂着文人常有的五绺黑须,穿着打扮也像个寻常文士,那人并未望向这边,笑过那一声后更是转脸望向了窗外。 汪直心感奇怪,他向王五问话以及之前与韦瑛说话,虽然都尽量不涉及到他们的身份,不怕被外人听去,但他还是觉得谨慎为妙,所以选择坐在了大厅一角,刚才这会儿厅堂里客人尤其少,除他们这桌外只剩下了窗口那个中年文士,厅内是比较安静,可窗外街道很喧闹,所有的声音都是从窗口进来的,加上隔的距离又远,汪直觉得很有把握不会被那人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纵然是王五有时声调高了被听去,也只会被那人听见几句,不会明白内情,他又在笑些什么呢?退一步说,就算他全都听去了,又有什么可笑的? 汪直正自疑惑,韦瑛忽然接口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们也便信了,看来我们是没找错人。」 汪直便也不再分神,点头道:「不错,既然如此,这点银子你先收下,权当定金。」说着拿了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到桌上,「回去告诉你那大哥,我等近日必会上门叨扰。」 「好,好。」王五笑呵呵地取过银子,「还请小爷留下名姓,小的好跟大哥说。」 汪直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姓雨,名叫雨化田。」 汪直已经千万次地幻想过这个情境了,一有人问起他的名姓,他就报名雨化田,自己或许还没电影里的厂花那么酷炫,可自己心里感觉爽啊。今天终于得以实施,没想到话一出口,便见王五的笑脸明显僵了一下,汪直不禁心里嘀咕:怎么了?难道是这时代原本就有个叫雨化田的名人?可我打听了这么久的消息,怎从没听说过呢? 王五勉强又恢復了正常神色,连说着「小人记住了」,殷勤地拱手告辞。 待王五下了楼,一直坐在另一张桌旁扮酒客的李质起身走过来,交给汪直一张写满字的纸:「都记在这里了。」 这一点汪直挺佩服李质,用毛笔做速记不容易呀!人家李质就做得到,一边听王五正常语速地说着话,一边就把其中涉案细节和人名都写了下来,而且字还写得很漂亮。自己做了那么多小宦官的汪业师,其实李质才是真学霸呀! 汪直大体看了一下就交给韦瑛,刚想交代几句,又忍不住朝窗口那个中年文士看过去。那人看起来就像是在独酌,并没看向这边。谨慎为妙,汪直还是招唿李质与韦瑛先离开这里再说。 起身往外走时,只见那个中年文士抬眼朝这边望了一下,他是一副挺符合古人审美的长相,瘦长脸,五官端正,一部好鬍子,就像很多古画上画的那种世外仙人。但在汪直的现代审美来看,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长鬍子大叔。 汪直回想刚才说的话里并没什么涉及自己的身份,即使全盘都被人听去,也不会惹出大问题,便没在意。 出了酒楼来到街上,他才对韦瑛说:「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了。」 韦瑛琢磨着问:「依你看,此事还是要去找正经官差来办吧?」 汪直笑道:「那是自然,若是由你们出手抓人,证据也不成证据了。」 汪直从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里数出五锭银子交给韦瑛。他随身不带很多银钱,刚才为了充数给王五看,临时跟韦瑛借了几锭。依着混迹官场的习惯,韦瑛本想拒绝,送出去的银子怎好再往回收呢?可他已很了解汪直的秉性,便收了,带了自己手下告辞离去。 办了一桩案子,汪直还是挺兴奋,问李质道:「刚这一场,可比平日有趣多了吧?」 李质笑道:「有趣是有趣,可你干什么要报上那么拗口的一个名字?」 汪直不解:「那名字怎么了?不好听么?」 李质笑得荒诞:「哪儿有人会叫那种名字的?你怕是从哪出戏里听来的吧?」 这样啊,看来王五那时也是觉得这名字不接地气才会那样反应,汪直问:「那下回我报名王小二怎样?」 李质点头道:「虽然与你穿戴不甚相符,还算好得多了。」 汪直有点小受打击,难得想耍个帅,还失败了! 「要回去了么?」李质问。 汪直看看天,估摸此时才下午四点的样子。难得今天遇见了一点刺激的事儿,他着实有点不尽兴,便拉了李质道:「想不想这会儿便去那朱方的地盘去刺探一番?」 汪直在这辈子过了十多年,可以说还从没遇见过一次真正的危机,大概也正因如此,他对自己的运道有着十足的信心,并不相信真能遇见什么危机。毕竟宫内才是常人眼中的龙潭虎穴,他在那里都一帆风顺地过来了,还会在小河沟翻船么? 第230页 对李质说那句话的时候,汪直自是想不到,短短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便经歷了人生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危机的经歷…… 心脏急剧地跳动着,好像就要冲破胸膛跳出来。汪直面上保持着冷静,瞥眼数了一下前后的人数。前面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两个,后面三个,一共八个人,虽然称不上评书里那种彪形大汉,甚至有两个还瘦骨伶仃,一个还是个驼背,但毕竟是八个年轻男子,而且其中三个拿着棍棒,五个拿着长短不一的刀,其战斗力不知比他和李质两个少年小宦官高了多少倍。 「你松开手,动起手来总也灵便些。」李质低声道。 汪直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李质的手腕,松开手时,感觉到手掌中都是一层汗。 他为寻求刺激,领着李质按照韦瑛告诉过他的地址,一路打听着找来朱方门口。朱方名义上是经营着一座酒窖的东家,实际是个泼皮头领,汪直本想着上门来报个名,让朱方接待一下,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微服私访,没想到一到门口先是见到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地忙乱着,就像在准备搬家,还是非常急的搬家,等他上去一报名「雨化田」,立刻冲出来好几个人将他们围住,一个领头的冷笑着吩咐:「这就是算计大哥那小子,决不能叫他们跑了!」 这是怎么了呢?是王五回来一说就被朱方察觉了?汪直分辩道:「你们胡说什么?谁算计你家大哥了?我们若有歹意,会两个人便登门来么?」 那领头的尚未答话,忽然又从大门里走出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看他穿戴和气派都比旁人高上一等,汪直猜想这人怕就是朱方本人了。 那人打量了汪直两眼,沉声说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头?照实说了,我朱方或可以放你们一马,不然的话,就叫小的们将你们就地分尸!」 此刻加上新出来的人,敌手总共已有十多个,绝无应对的可能,汪直念头急转,想着应对之策。朱方见他们不出声,冷笑道:「不说是么?管你们是何来头,一刀一个砍了,丢进灶膛里烧成灰,你是皇帝老子又如何?」 见其余手下就要动手,李质忽道:「我们是宫里来的,都是皇上跟前的人,你得罪不起,你若好好放了我们,尚可留一条命在,否则你就是犯了千刀万剐之罪!」 汪直刚刚本也倾向于直接报出身份吓住对方,可听李质真说出来,他又立刻感觉不妥。电视剧里微服私访的皇帝遇见危险直接报出身份后,结果都会是吓得对方跪地求饶吗?难道就不会有人意识到自己闯了天大的祸,索性鱼死网破,杀人灭口? 他和李质要真死在这儿,怕是连韦瑛都想不到吧?汪直觉得自己今天这一步走得真是傻透顶了。 果然朱方听后先是震惊,随后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就在他的嘴张开一道缝要吩咐手下的一瞬,汪直勐地转过身,一脚踹在挡在前面的一个泼皮肚子上,扯住李质的衣袖,拔腿就跑。 那泼皮被踹倒在地,疼得嗷嗷大叫:「这小子竟还会功夫!」 会哪门子功夫啊?汪直那时跟张敏学功夫只学了一招扎马步,这点功夫倒没落下,他一直当做广播体操在经常练着,可除此之外他啥都没学。这会儿汪直肠子都悔青了,要不是他后来兴趣减淡,没跟师兄多学几招,现在也就不用这么抓瞎了不是吗? 忙乱中也没听清朱方吆喝了一句什么,反正其他泼皮都吵嚷着朝他们追了过来。 朱方的家宅大门开在一条一丈宽的短胡同尽头,门口一带清净没有外人,汪直拉着李质朝胡同口勐跑,只盼着转出胡同口能多遇见点外人,让这些狂徒有了顾虑不敢伤他们。 眼见就快奔到胡同口了,只听迎面也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另有一群人从拐角那头勐扑了过来,险些跟汪直他们撞个对脸。 汪直下意识地脚步一缓,只当是前面也来了敌人围堵,自己再没路逃了,没想到前面来的人却将左右一分,绕过了他和李质,迎向了追他们的泼皮。 汪直和李质都愣住了,只见来人源源不断,直从拐角那边跑过来二十来号人,看起来像是家丁打扮,每个都手持长棍——那种漆成红色的长棍也是大户人家家丁的武器标配,这样一群人一窝蜂地朝朱方那群泼皮迎了上去,挥棍就打。 汪直和李质都忘了跑,齐齐看呆了——这是正赶上朱方的仇家上门吗?还别说,那群拿棍子的家丁似乎训练有素,不但人数占上风,功夫也比泼皮过硬,一上手就占了上风,把泼皮们打得东倒西歪。 正这时一阵马蹄声来到跟前,一人翻身下马道:「两位没伤着吧?」 汪直一看,竟是酒楼上的那个中年文士,这下他更懵了:「您是……哪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见一个泼皮持刀朝汪直刺过来,中年文士一推汪直肩膀令他避开,随即左手擒住泼皮手腕,右手一拳「砰」地一声击中泼皮面门,泼皮顿时掉了手中的刀,捂着鼻血长流的脸踉跄退去。 汪直更加看呆了,早就听说文人习练射御,那些朝堂上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们不乏武林高手,他却一直都不怎么信,今天才算开了眼界,这位大叔看着文绉绉的,可身手不在张敏师兄之下呀! 「官差抓人,哪个还敢妄动!」随着嗓门奇高地一声断喝,韦瑛晃着手中佩刀出现了,样子活像个炸毛的斗鸡。汪直曾以为他们的佩刀就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后来被普及了常识,只有锦衣卫的堂上官才有绣春刀,韦瑛这种百户拿的只是普通的雁翎刀而已。 第231页 不管怎样,这一刻汪直都觉得那刀拉风死了,韦瑛的样子帅死了,当然,中年大叔也帅得很。 朱方再如何兇悍,也只敢考虑把他们两人毁尸灭迹,真见到锦衣卫出面抓人也就横不起来了。 事后汪直才明白,都是「雨化田」惹了祸。就因为他报了个「雨化田」,惹王五生了疑心,王五跑回来报告了朱方,朱方比王五心眼更多,自然更是意识到这是有人要整他,当即动员手下开始销毁证据做准备,没想到汪直还傻呆呆地送上门。 那会儿韦瑛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一定要找正经官差呢?就因为韦瑛也看出来了,王五恐怕已经被惊动,如果再等他支应了现管的官差出手抓人,很可能朱方已经做好了准备,证人证据都没了。但韦瑛还没想到,汪直会领着李质去自投罗网。 果然还是自己太嫩了呀,可汪直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一个「雨化田」就至于惹出这么大乱子? 「那可不是么?」韦瑛笑道,「谁会起这种名儿啊?」 汪直更加受打击,自己一向淡泊,就这么一回想耍个帅,还如此失败透顶。 「多亏了王老大人从楼上看见你们朝这边过来,猜着你们要来找朱方,一边叫人支应了我,一边自己领了家人来接应。」韦瑛如今也不跟汪直客气,拍了拍他肩膀,「汪兄弟,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要不是王老大人,你说今天得落个什么下场啊?」 「王老大人?」汪直再次看向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含笑一拱手:「汪公公好,下官王越。」 我k!王越?汪直险些掉了下巴,大佬啊! 第107章 那点事儿 咦?跟韩剧很不一样呢!…… 自从这一世坐实了汪直的身份,他就着意把记忆中与汪直有关的歷史内容都整理过很多遍。了解汪直的经歷,绝少不了王越这个人物,只是关于汪直和王越究竟是如何结识的,他没见到过记载。 这一次真的和传说中的王越结识,他觉得这段经歷简直可以写进书文,放到茶楼上让说书人去绘声绘色地讲给人听。 汪直打定主意,等以后自己真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一定要利用职权之便找人把这段事编成本子拿去说书。好人怎么了?好人也有虚荣心嘛。 当日由韦瑛做东,他和李质与王越一起被请到酒楼去吃喝了一通,席面上说的自然都是官话,还看不出王越将会成为他至交好友的迹象,但汪直看得出,王越对他真的很有好感,绝不会是像后世有些书里推测的那样,只是为了前程而来攀附他。 这一晚汪直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往日虽说他都不去在乎外人的眼光,可明明身为一个正派人,总叫人骂成坏蛋,又怎可能一点都不堵心呢?当世文官被普遍认为是牛逼的人群,好不容易遇见这些牛人当中也有一个欣赏他的,他自是心怀大畅。 晚上挺晚才回到家,汪直带着一身酒气坐到主屋炕上,眉飞色舞地把今天的奇遇讲给蓉湘听,蓉湘却反应淡淡的,像是心不在焉。 「你这是怎么的了?身体不舒坦?」 「没有。」 「心里不高兴?有下人办坏了事儿?」 「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跟我说呀。」 「没事。」 汪直再如何直男也知道,女人这样说没事肯定就是有事了。他拉起蓉湘的手恳切道:「别这么着呀,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你不说,搁在自己心里就这么囫囵过去,将来咱们就越来越生分了。」 蓉湘垂眼瞥着手,小嘴一撇道:「难得你来拉一回我的手呢。」 汪直不自觉地挑起眉,用白天留下来的断案思维飞速判断了一番,也没想明白会是怎么回事,只得继续好言追问,不但用上了自认为最温柔的语气言辞,还临时学贾宝玉摇晃着蓉湘撒娇了一番,才终于哄得蓉湘直言。 其实蓉湘也想直言,也没想作,只是心里这话她实在没想好怎么开口说。连很多现代人都不好宣之于口的话题,她只能闪闪烁烁地说个意思,好在光是看她小脸通红吞吞吐吐的模样,汪直也能明白了。 「……我心里憋闷得厉害,今儿个都进宫问贵妃娘娘去了,可娘娘人家能说什么?无非是劝我别多想,」蓉湘脸红得都快滴血了,神情却依旧怨怼执拗,又斜瞥了汪直一眼,「明明不是我多想。」 汪直真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夫妻生活会这么快落到他一个周岁十五岁的太监头上,听蓉湘说完了,他愣了好一阵才又出声:「那别人不也都这么过的吗?」 蓉湘反问:「谁?」 汪直哽了一下:「那宦官娶妻……不是都只能这样吗?」 蓉湘一下炸毛了,声调高了起来:「你问过人家?」 那当然没问过了,汪直眨巴眨巴眼睛:「你问过?」 「是啊!人家都……全都……有那回事,连翠儿和李质都……都……」蓉湘想说的不得了却又说不出口,小脸憋得通红,简直要捶胸顿足。 汪直完全傻了,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古代太监娶妻也会那个啥,但那都是上辈子听的,他一直将信将疑,觉得那些很可能是后世健全人的想像和杜撰。这一世他至今未成年,从前张敏他们都不会当着他一个小孩子讲荤段子,后来年龄大了权势也高了,张敏也走了,更加没人会与他说起这种事,他从没机会跟谁谈起过相关话题,往日见到的有家室的同僚面上都端端正正的,推想不到人家夜里能干些啥,另外更重要的是——他虽娶了蓉湘,自己却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欲望。 第232页 守着蓉湘这么一个绝世美人,他也一直满足于和她聊天,没有过对肢体接触的任何嚮往。于是他就更加认为,太监娶妻就都是这么过的,那些龌龊的传说肯定都是瞎编的! 他是绝没想到,连李质和翠芝都那个啥过?!简直是天下奇闻! 见蓉湘还在瞥着他,汪直努力让自己从呆若木鸡中復甦回来,磕磕巴巴地说:「那不是……咱们都还……还小吗?对,就连李质也比我大两岁呢!」貌似是个很靠谱的理由。 蓉湘紧蹙着眉头:「原本我也这么说呢,可红桃她们……她们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儿,都以为咱们也那样儿过,所以……足见本还是应该那样儿的!没那样儿,就不对劲儿!」 汪直眨巴着眼回不上话,应该吗?所以没那样过就说明他不够喜欢蓉湘?他又愣了好一阵,才道:「怕是翠芝她们哄你玩儿的吧?」 刚说完他看见蓉湘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便意识到:这一定是个直男自杀式回答。 蓉湘勐地扭过身去,气急败坏地把炕笤帚往角落里一摔,汪直脑中很无稽地冒出很多韩剧套路:她要跟我冷战了,一定会好久不来跟我说话,各种跟我闹别扭,怎么哄都哄不好,这种日子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就在他已经开始为将来态势头痛的时候,蓉湘又勐地转回身来,身子一窜,扑到了他身上。汪直毫无准备一下被她扑倒在炕上,眼前一阵暗,嘴唇上一阵绵软温湿的奇异触感,那是蓉湘的嘴唇。 咦?这一定是个直男自杀式回答。其实他根本没看过韩剧…… 之后的好几个时辰汪直的头脑都是昏昏的,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那点子不可告人的事儿。次日早晨起,他每见到一个人,都很想开口问人家:「你知道吗?原来太监也会有欲望,也会想跟女孩那个啥,也会在跟女孩那个啥的时候很嗨……」 直至下午,他去到王越家里见到王越,头脑里还是这档子事儿,当然他对谁也没真说出来。 王越现在正处在一个事业的小低谷,在西北战场上立了功,回到京城满指望能升官,结果眼看着刚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之位给了别人,所以后世人常会揣测,他就是因此才来攀附汪直的——虽说后来王越当上兵部尚书也没看出有汪直什么功劳。 昨天一起吃酒时,汪直真心夸赞了一番王越,说早听闻王老大人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牛逼,王越只是连连谦逊,倒也没表现出任何对不得志的郁闷,更没表达任何希望他协助的意思。汪直倒没客气,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期许——他想跟王越学武。 有了昨日遇险的一番经歷,汪直特后悔没好好跟着张敏师兄学武,如今遇见王越这样一个高手,还是个传说中他自己的好朋友,他岂肯放过机会。王越最近正赋闲,见汪直很热切,就约了他次日在府中开学。 然后,就是他在学习时频频走神。 身为在带兵方面扬名的文官武将,王越家里还真有个院子专门辟出来做了练武场,平日他常督促儿孙和家丁们练武。见到汪直状态不佳,王越笑问:「公公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确实不太好。」汪直尴尬一笑,暗暗期盼着自己没有脸红,「这不是白天经歷过于跌宕吗?」 看着王越他依旧很想谘询人家相关话题,听说王越已有好几个子女,还有了幼小的孙子,想必比他对那点事了解多了……汪直极力驱散了脑中的荒诞思绪,那种事他面对最亲近的李质都无法启齿,还能跟谁去说?实在想交流经验,只能指望蓉湘去和她那几个没羞没臊的小闺蜜去说…… 不知不觉就感到脸上发烫,汪直赶忙强力回神,转移注意力,勐然想起了一个昨天就萦绕心头的茬儿,问道:「王大人,我还忘了问您,您昨日在酒楼上遇见我办案,可是巧遇?」 王越是通过韦瑛才认得出他,汪直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昨日为何王越正巧在酒楼上听他问案,他尚未确认。 王越倒也坦诚,手捻着鬍鬚笑道:「不瞒公公说,昨日并非巧遇。早听说公公为皇上刺探民情,下官着意打探了公公行踪,刻意想要结识公公。」 汪直开始有点心慌了:「那么……您是说,如今很多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城里为皇上刺探?」 王越的神情似是在觉得他明知故问:「正是,此事早已于京城之中尽人皆知,小公公难道不知?」 汪直顿时冒了冷汗。他清楚记得,现代的资料里说,汪直替皇帝出宫刺探民情,骑着小毛驴走街串巷好几个月,都没被人洞察,因此令皇帝大为满意,之后才会统领西厂。如今,怎么他的微服私访竟成了满城皆知的秘密? 是因为私访头一天李质就打了一架吗?汪直想想觉得也不对,那时李质之所以与那几个锦衣卫动手,还不就是因为听他们谈论起出宫私访的事吗?也就是说,他和李质刚被派出来,这事儿就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现在的北京城只有现代二环里的那一小块,和现代比简直就像个县城那么大,老百姓又没娱乐项目,最广泛的娱乐就是八卦,有点消息就会传得飞快。听说皇帝派了个小太监出来私访,自然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可见走漏消息并不是他和李质的责任,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有没有希望修正?会不会因为这个重大偏差,影响到他西厂督主的命运线? 第233页 那样可就玩儿大了! 汪直再没心思学习,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辞离开了王越府邸。一路走一路想,当初刚开始出宫刺探,他也想过像史料那样骑个小毛驴走街串巷呢,后来很快发现不现实——驴一般都被作为乡下的交通工具,北京城里根本没人骑驴。 如此一想,汪直互感轻松了一些,既然有关驴的记载不符合当今现实,那是不是说明那整条记载都是不实的呢? 汪直站在街上仰头看看天色判断了一下时间,一扭头,走去了皇宫方向。 第108章 皇帝的表白 汪直去到干清宫时已临近申…… 汪直去到干清宫时已临近申时,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传晚膳了,皇帝每日这时倒是最清闲的时分,一般都是撂下庶务,起身散散步,与近侍们聊聊天。听说汪直觐见,皇帝十分意外,因为他有生之年都没见过谁在这时候进宫求见,皇帝第一反应就是——出啥大事儿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汪直见到皇帝郑重又略显紧张的模样,也感到自己今天来得冒失了,就为自己一点疑惑就跑进宫里来问皇上,是不是太矫情了?会不会引得皇上反感?虽说自己受宠,可宠爱是禁不住消耗的,几次惹上司反感可能就所剩无几了呢。 没办法,来都来了,他只能硬起头皮,先把结交王越的事说了,早在受命出宫那时,他便问过皇帝有关结交文官的话题,皇帝早已准许,所以近侍结交文官这一大忌在他这儿并不存在。 皇帝听着他这一段奇遇还挺津津有味,只是越听越不明白,汪直有什么可急着进宫汇报的。汪直说完才进入正题:「奴婢今日才得知,竟然早在奴婢出宫之时起,您派奴婢出宫探访的事便已传得满城皆知,如此一来,奴婢这……还算什么暗访呢?怕是每日去到哪里,都能被他们认出来,也叫他们轻易提防,进而什么事都探访不出,要将您的信任尽数辜负了。」 汪直用无辜委屈又略带撒娇的语气说完,偷瞄了下皇帝。皇帝微蹙着一点眉,但不像是不悦,倒好像是觉得好笑,就像刚听见一个小孩子说了什么荒诞又可笑的事儿。 果然皇帝真的笑了,朝他欠过身来道:「朕来问你,你受命去暗访这些日子里,可曾想过你能探访得出什么大案子?」 汪直眨巴着眼睛答道:「那自然是想过的,好比……有贪官卖官鬻爵啦,有富人子弟强抢民女啦……」 皇帝哈哈地笑出声来打断了他:「你真当京城是个戏台,处处唱着大戏啊。」 汪直心里不以为然,艺术源于生活,戏文里的故事怎就不可能在现实里遇见呢?他转念又道:「至少若再有个李子龙装神弄鬼,奴婢或许能体察到端倪,不至于叫他们闹得那样凶。」 皇帝摇头笑道:「李神棍那样的事,百年难得一遇,不会那么轻易再叫你遇见了。汪直,朕明白你一心想把差事办好,唯恐有负于朕。可你也要明白,大案子本就少有,纵是有了,人家也都会暗中行事,不是你走街串巷便能探听到的。探不到大案,也不必勉强。」 汪直暗觉稀奇:皇上这是在宽慰我呀?大老闆会在员工尚未完成任务的时候宽慰他「做不成也不必勉强」吗? 他但凡不刻意收敛,便习惯性地把各样情绪都大大地显露在脸上,一觉得稀奇,就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噗嗤噗嗤地眨巴,模样甚萌,皇帝见了又笑道:「你是奇怪,朕既然派了你去暗访,自该期盼着你查到大案,立下奇功,如何又劝你无需勉强?」 汪直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皇帝轻嘆了一声:「朕何尝不盼着能将那些居心叵测之徒的行径查个清楚明白呢?只是朕明白,满朝文武私下勾连甚密,想查明他们的勾当难比登天,哪是只靠你能做到的?叫你去城内查访,不过是敲山震虎,叫他们收敛着些,不要如之前李神棍闹得那般猖狂罢了。」 汪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要把派他出去暗访的事宣扬的满城皆知。可是…… 看出他另有疑惑,皇帝笑呵呵地问:「又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汪直塌下眉毛,沮丧道:「皇爷,如此一说,奴婢本就无望查出什么大案,此行出宫,岂不是……岂不是白拿了您的俸禄和赏赐,奴婢觉得惭愧得紧。」 皇帝又笑了,这种「我好惭愧辜负了您的信任」的话他听无数人说过,但其中的真心往往还占不到一半,大多都只是臣下敷衍塞责的场面话而已,也就只有汪直,真是十成十地在惭愧。大概也正因为他年纪还小,得了任务就真心想去大干一场报答主人的信任,发觉做不成大事就真心惭愧,觉得有负重託。 皇帝一时有些恍惚失神,汪直的这份真如此难得可贵,只是如今他已十五岁了,又即将步入官场,谁知他还能「真」多久呢? 汪直听他好一阵没出声,又抬眼瞄了他一下。皇帝又向他欠了欠身,说道:「汪直,你答应朕,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涉及何人,你不要当朕为外人,只对朕说真话,以真心待朕,如何?」 这话说出口,他觉得既好笑又可悲,好笑的是,这种话就像小孩家约定「咱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一样幼稚又无力,真不是他一个中年皇帝该说出口的;可悲的是,这是他的真实心愿,却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说出口。 第234页 汪直也体会到这是皇帝极难得的真情流露,心里暗暗震撼,不知不觉中,竟抬眼与皇帝四目对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微微发福,相貌平平,并没什么传说中专属于帝王的威严与伟岸,看上去并不显得高高在上,神圣遥远。 汪直忽然想起他抗旨将皇帝叫他隐瞒李唐的事告诉万贵妃时,万贵妃喜极而泣的情景,或许正如万贵妃一样,一句真心话,一份真心相待,对皇帝也是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他暗暗平復了一下心情,低下眼帘,郑重说道:「奴婢自然愿意,对皇爷真心相待,只对皇爷说真话,不拿皇爷当外人。」 本来说的时候他还觉得挺郑重也挺激动,说完了他却觉得好笑起来:这情景怎么像极了表白?「你答应我要一辈子爱我一个呀」「我答应你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完了没法直视了。 心意都表白完了,皇帝反而没那么激动了,在他看来,承诺其实都是放屁,能否持久一点也不靠谱,重要的只是朕把态度表明了,以后你违背朕的意愿,就都是你的责任,到时有帐再算。心里如何企盼对方的承诺是真的都没用,只能是但愿而已。 汪直也想的很清楚:你想和我真心相待没问题,我还懒得编瞎话骗你呢,是自己人的时候咱们凡事好商量,要是将来你不讲理了,我再跟你打太极也不迟。 两人虽然「各怀鬼胎」,有一点倒是一致——他们还是都盼着真心相待可以持之以恆。 皇帝点了头,又恢復了语气宽慰道:「你也不要觉得探不到大事便是有负于朕,一则你敲山震虎确实有效,这些时日不是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么?二则,你探听回来那些小事也不是全无用处。」 汪直道:「那些鸡毛蒜皮不过是说出来博您与娘娘们一笑,能有什么用处?」 皇帝笑道:「怎会无用?至少叫朕知道,京城百姓都在想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这些事若非你来告诉朕,朕还能听谁说去?别人说的,十句里头八句假话。」他想了一下道,「你前回进宫曾说起坊间议论御史刘哲得了一对双生孙儿,后遇奏章参奏刘哲以百岁宴为名收受贿赂,朕便是依据你的叙述判断出,那份奏章所言为真。」 汪直恍然点头,原来是自己搜罗来信息以为无用,但皇帝筛选总结后就有用了。就好像他是研究生,皇帝是导师,他做实验搜资料,供导师发表论文。 说完了这些,汪直就打算告退了,皇帝却又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汪直一怔:「没有了呀。」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可是刚刚承诺了朕,要对朕说真话。如今隐忍不说又是怕些什么呢?」 汪直心里暗惊:我的表情控制就这么失败吗?如此下去,以后真有心要跟他打太极时也不可能矇混过关了。 他是没把想法都说完,这次之所以急着进宫来问皇帝,都是因为觉得事态走向和已知歷史不一样,怀疑这样发展下去自己做上西厂督主的命运线可能要改变。如今得知皇帝不在意他查不出大案,还觉得他带来的鸡毛蒜皮也有用,这当然是好事,可似乎也进一步说明,让他成立西厂什么的,根本没有必要,那他还能当西厂厂花吗? 这些又怎么能直言给皇帝听? 皇帝见他仍在犹豫,便道:「你一向直言直语,真有话说错了,朕也只当你是年幼无知,难道还能怪罪你不成?」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汪直只好一边谨慎斟酌一边道:「回皇爷,奴婢受命出宫探访之时,便曾有个想法儿,就是……您看,您既然派奴婢去暗访,说明本该负责这些事务的东厂与锦衣卫靠不住,对吧?是以奴婢便大胆设想,您是不是有意成立一个新衙门为您探访消息,比方说……一个西厂?」 他努力将话说成一个小孩的无稽畅想的意思,而皇帝看起来,也真的当做小孩的畅想去听了,他又哈哈笑起来,点点头道:「你果然还是小孩心思,小小年纪便做了太监还不知足,还想着做个督主。」 汪直有些胆战心惊:「那皇爷您着实没有过这想法儿了?」 皇帝道:「你也跟着你师父学过庶务,该晓得新建一个衙门有多麻烦,当年锦衣卫成立,东厂成立,文官全都大力反对,经歷多少波折。朕再成立一个西厂?」他满面荒诞地笑着摇头,「朕当真想都不敢想,亏你倒有这胆量。」 那……果然是没希望了吗?汪直觉得心底有些凉,他这辈子已经和正史有了很多不同,难道最终连西厂督主这一条都会改?那可损失有点大。 事情尚未临头,他只能先宽慰自己,或许将来会有什么事让皇帝改变想法。 汪直告退,皇帝随口问他还要不要去拜见娘娘们,汪直推说时辰不早不去打搅——蓉湘前两天刚就夫妻生活谘询了万贵妃,他今天还总在为偷尝禁果犯迷煳,这样时候去见万贵妃,就万贵妃那双慧眼……前景不堪想像。 出来时,皇帝还贴心地差遣在跟前服侍的老宦官送送他。路上老宦官语重心长地对汪直说皇上如何如何真心器重他,一定要为皇爷肝脑涂地,用心当差。汪直明白,任谁听了刚才皇帝叫他真心相待那话,都会这样想。 今天最大的收穫,是获得了皇帝的「表白」。至于西厂的事,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235页 其实汪直对眼下的生活已经十分满意,能不能做什么督主并不成为他的奋斗目标,只是,既然托生成了这个人,如果连他最标志性的身份都不能获得,就好像托生成了朱元璋却没当上皇帝,那未免还是很遗憾。 回去家里,有蓉湘的温柔乡招待,汪直就暂且什么都不想了。初尝滋味的小两口自然是得了机会继续温存。 如此过了两天,蓉湘竟然病了,一觉醒来发起了高烧。汪直还是头一回见她生病,又是正值两人感情最好的关头,汪直十分紧张,请了京城最出名的妇科大夫来看诊,追在大夫跟前问长问短个没完,结果被蓉湘淡定地轰了出去。 汪直推测蓉湘大概是月经不调之类羞于让他知道的病,见蓉湘似乎有意遮掩,大夫也语焉不详,就没细问,反正听他们的意思是不难治,那就没事。 大夫走后,蓉湘对他说:「你去忙你的吧,别耽误了你的公务,回头对皇上不好交代。」 汪直挨着她坐在床边:「我那公务有啥可急的,不过是探来些新鲜事讲给皇上解闷,这几天我就留在家里守着你,大不了下回进宫,我就把我媳妇生病当新鲜事讲给皇上交差。」 他满以为这话可以算作贴心的情话讨蓉湘开心,没想到蓉湘听后却涨红了脸,怒沖沖地抓起一个引枕砸到他头上:「你还想讲给人家听?你都不晓得我得的什么病!」 汪直一脸懵,得的什么病?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不对呀,我们那个啥的时候都没那个那个啥,应该相当卫生,难道太监还能传染什么特殊的脏病不成?没听说过呀! 蓉湘看他的呆样就知道没法指望他自行醒悟,只好咬牙措辞道:「我早就听红桃她们说过,做那种事,你们宦官……只顾你们自己舒坦,我们女子却……只能憋着,不得释放,是以……便会发烧生病,刚那大夫……虽未明说,也是这个意思。」 汪直又懵了好一阵,才明白了「憋着」什么,「释放」什么,但也还是半懂不懂,只好问:「那……怎么才算释放啊?」 蓉湘脸红的几欲滴血,扁着小嘴憋了一阵,伸手在褥子边缘摸出一个东西来塞到汪直手里,随后一头躺倒,拿被子蒙住了头。 汪直一看,手里这东西一扎来长,擀面杖那么粗,是白玉雕的,形状……十分熟悉,他下意识地感嘆了一下:这玩意雕的可真像! 然后他才意识到蓉湘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更懵了。 第109章 西厂预热第三番 这事儿……就挺秃然的…… 要是退回到汪直刚带蓉湘出宫那会儿,他是绝想不到他俩有朝一日会用上「那玩意」的。那时他想的还是高兴一天算一天,将来蓉湘年岁大了,若有心再去正经嫁人生孩子,他也情愿顺从其意。至于她的身子,他那时是绝没想过去染指的。 他也没想到才短短半年多相处下来,自己心态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巨大变化。他惯以真心待人,也便很擅长分辨别人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敷衍。如今已经明明白白看得出,蓉湘就是一心一意跟他的,没什么过些年就会起意去跟别人生孩子的可能。他也渐渐拿她当了真正的贴心家人,不会再留着一份心,为以后送走她留退路。若非如此,前几日也不会顺从蓉湘与她那般亲热。 只是,真要用上手里这玩意……好像就有点夸张了。这怎么下得去手! 他试着跟蓉湘商量:「你看既然是用东西来的,你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动手也行?」 蓉湘呸他一脸:「人家可是……可是头一回,头一回竟是自己来的?我冤不冤吶!」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汪直看着手里的「玉雕」发愁,怎么想像也不知能如何操作,怎么想都觉得那样……简直是犯罪! 蓉湘也猜到他不中用,少不得还得自己加把力。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两人摸摸索索试试探探,总算齐心协力,把这桩大事办成了。 汪直听她的声音判断,这一回她好像是比之前几次亲近更舒服了些,他试探着问:「这样就能达到释放之效了吧?」 「嗯……」蓉湘不大情愿回答他这种羞人的傻话,可也知道对付他这样的傻瓜,不说透就别指望他能懂,「不过只这一回可不行,以后……要是不来,我还得生病。」 汪直原先还真想不到,女人也有需要纾解这一说,不纾解还会生病。他问:「那以后……你自己来是不是就行了?」他还是对这事有犯罪感。 「……」蓉湘没话可答他,看他挺精的一个人,单单这方面傻了吧唧,也不知是只因为年纪小未开化,还是生性如此。人家宦官夫妻过日子都有这套日常,怎就他总那么大惊小怪呢?罢了,以后再慢慢调.教吧! 对那天皇帝的「告白」,是过去几天了,汪直才又多回过一点味来。原先万贵妃那么渴望被人真心相待,也没来宣之于口,主动对他说「以后你真心待我如何」。相比起来,皇帝只会比万贵妃说话更含蓄,更不屑于将这种意愿直言表达。如此一说,那天皇帝的话还真是挺特别,挺有重大意义的。 念及至此,汪直自我检讨了一番平时没有把皇上併入师父、万贵妃、李唐那样的贴心人之列,很对不起人家,以后一定要改正。 成化十二年是很多事的一年,倒不是说这年国家打过什么仗,有过什么重大内乱,这一年发生的一些事放到史书里都该算是小事,只是单说出来,在此时代的百姓们看来,都是些怪事。 第236页 年初的李子龙神棍案就是一桩,然后正月里的郊祭大典上也出了件事,其实就是皇帝在进行祭祀典礼的当口,遇到天气突变,颳了一阵又冷又勐的大风,把当时的人吹得一团乱。这事到了百姓口中一传,就变成了皇上祭典遇上了妖风,还说当场死了人,是一大怪事。 之后皇帝导演的黑眚伤人事件就流传更广、影响更大了,毕竟真有很多百姓目睹了小黑的矫健身姿。然后京城消停了几个月,到了秋后,又出了一件怪事。 事情发生在早朝上,汪直没有亲歷,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因为几乎所有京官都要上早朝,所以可想而知,当时的广场上就像一所大学校广播体操时一样,站满了文武官员。人虽然多,却因规矩极严,现场十分安静,除了官员和皇帝互动的说话声外就没了别的动静。没想到,从广场东南角那边忽然传来叮叮噹噹的声音,像极了盔甲与刀剑相碰的响声。 在场的人都极为吃惊,官员们顾不得礼仪左顾右盼。因声音听上去就像一群穿戴重甲的人在抽刀拔剑,大汉将军们赶忙抽出刀剑来准备护驾。成化皇帝朱见深本就是个从小吓大的,经歷了夺门之变和曹吉祥叛乱两场风波,没说练出胆子,倒比寻常皇帝胆子还小,见了这阵势便想立马避走,慌乱之中竟然还踩了袍角跌了一跤,形容可谓十分丢人。 之前的李神棍、郊祭大风、黑眚三事件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神奇,至少皇帝和厂卫等许多人都是对其内情知根知底的。这一次却不同,根本没人说得出那声音是怎么来的。 皇帝这边听见声音出自广场东南,可差了锦衣卫去问责当时站在那边的文官们,那些人却众口一词说听见声音是来自西南角,再去问西南的,又说声音是来自东边。然后其它方位的官员有的说西南有的说东南,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所有人说法一致——谁也没看见真有穿着盔甲拿着刀剑的人现身! 站班的官员来自各种衙门,上朝站得近的不见得关系近,有的相邻的人还甚至都不怎么认识,按说没有一群人合起伙来说瞎话的道理。再说大家都是穿着官服来上朝,也没谁带的进盔甲刀剑来制造声音。这年头也没有迷你录音机,谁也搞不清声音到底是哪儿来的。 出了怪事为皇帝查案释疑是厂卫的任务,汪直虽编制不在厂卫,这种时候也有责任尽一份力。他阅看了相关卷宗,了解了事发过程后,推想应该只是因为广场空阔,有什么地方传来一点声音,就在广场里反覆迴荡,制造出了奇怪声响而已。 这事件被称为「鼓妖案」。歷史上曾有过很多次对「鼓妖」的记录,都是人们听到一些查不清来由的怪声,汪直虽然说不清具体原理,但觉得事因应该就是自己推断的那样,类似于一种回声,就和风吹过石笋之间发出怪声差不多意思。 他把这想法对皇帝说了,皇帝还有点惊喜,笑道:「没想到连你也想得到这里。」 原来除汪直之外,早有其它衙门更专业的人为皇帝分析到了类似的结论。 只是,真相再如何可以用科学解释,宫外的老百姓们却都更热衷于传播他们喜欢的那些言论。 成化十二年国家没遭受严重的外敌入侵,没有成气候的内部叛乱,更没有宫廷权力更迭,甚至全国都没什么可记录史册的天灾,可以说是风调雨顺、一团和气的一年,仅仅出了京城这几桩怪事,这一年却被百姓传说成了鬼怪频出、乱象满地的一年,甚至都有人说,怕是皇帝无道,大明朝气数药丸! 汪直听了这些传言就想:可见是国富民安,大伙都吃太饱了! 临近年底,一次汪直又来向皇帝述职的时候,也将新听到的类似传闻换做比较顺耳的措辞对皇帝说了。 皇帝听后手上轻敲着炕桌,面上挂着冷笑道:「如今朕也愈发察觉了,外头的人,从官到民,鲜少有懂得好歹的,朕越是对他们宽纵顺从,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越拿朕不当一回事。真由着他们胡作非为,还不知下一回又要出什么么蛾子!」 单是「鼓妖案」,好像也谈不到和他的「宽纵顺从」有什么关系,汪直劝道:「皇爷不必与那些愚民一般见识,他们都是些没读过圣贤书的粗人,成日家说长道短,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况古往今来,还不是越是仁慈宽厚的明君,才越是受人非议?真换了昏君,他们哪个还有胆子嚼舌头?」 他从来都只说由衷的话,这话也半点不掺假——看看朱元璋当政那时,肯定没人敢这么放肆传说皇帝的风言风语。 皇帝失笑:「你当朕是叫无知小民骂得生了气?他们的话,朕如何会往心里去?」 有宫女端上果脯点心,皇帝很自然地抓了些递给汪直,汪直也很自然地就接了吃,连句过场的谢恩都不必说,两人都习以为常。皇帝又拿手指轻敲着炕桌道:「市井小民如何传谣朕管不来,可也由此看出,必定是许多朝廷官员行为不端,导致风气败坏,令百姓看得心下不平,才会有此言论。他们见不到朕,却见得到那些人平日如何作为,见到朕手下的官为非作歹,自然推想朕也是个昏君了。」 汪直听得连连点头,也对皇帝的思路十分佩服,可见人家的道行比自己高深得多。 「是以,」皇帝到了总结陈词说结论的时候,语调便郑重了些,「那时听你说成立个西厂,由你提督,朕还只当个笑话。如今看来,此事竟是大有可行!」 第237页 汪直险些被半颗杏脯呛到,愣愣地圆睁了双眼:难道…… 皇帝道:「东厂锦衣卫是祖宗旧制,本来也该够用,可惜近年来其中官员浸染官场,与其余官员早已打成一片,指望他们查些案子,得到的都是些冤假错案。朕本来想过,直接撤了尚铭的职司,叫你去提督东厂。可若是东厂自上而下早都串通一气,只你一个去了又如何拿得住他们?你那提议才好,咱们就成立个西厂,由你做西厂提督,人手从锦衣卫和东厂调拨,你大可以将你平时熟识信得过的人随意调来为己所用。回头由你带着他们查案,必能肃清官场,给满朝文武套上根紧箍咒!」 汪直眨巴着眼睛愣了一阵,才道:「皇爷您不是说过,新成立一个衙门难得很?」 皇帝笑了:「难是难,可只需朕真心想做,又怎会难得住朕?」 汪直简直回不过神,这事儿……就挺秃然的。 第110章 厂花驾到 现在连汪直自己都觉得:我是…… 汪直一向觉得古人的办事效率极低,说到要办什么事,常常一拖能拖几个月,要是只拖一个月,就会被人感嘆雷厉风行了。没想到成立西厂这么大的事儿,却开展的十分雷厉风行,皇帝年底提出来的构想,才到成化十三年正月,就开始公开实施了。 今年汪直才周岁十五,虽说原先早就传出了一个小太监如何讨皇帝欢心,如何受重用,甚至还领皇命出宫探查这些消息,而且汪直如今愈发身条高了,长得有成年人的样儿了,可不论宫里还是宫外,人们听说皇帝要成立个西厂,指名叫汪直做提督,还是大多都只有一个想法——皇上只是整个花样逗着自己的小宠物玩儿! 还不说外人,连万贵妃和李唐听了都是这样想法:皇上可真会玩儿! 消息已然公布出来,相关衙门都动起手来筹备了,汪直某日去探望两位娘娘,万贵妃与李唐齐聚在昭德宫见他,说起这事就像说笑话。两人俱是感嘆:咱们也曾想着法儿逗他玩,可谁也没皇上玩的这么大,这么高境界! 汪直也不想跟她们解释皇上人家是当真的,反正在这俩看着他长大的妇女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小孩儿,永远长不大,所以别人交给他办事,只能是逗他玩的。他解释了她们不见得信。 怀恩师父就和她们不同了,之前已得了诏书通传,再见汪直来拜见时,怀恩便拉着他感嘆:「皇上也真是叫那起子贪官逼得没辙了。」 汪直分析着师父这话的言外之意应该是「皇上都被逼得要在东厂锦衣卫之外又成立一个西厂了」,而不是「皇上都被逼得要重用你这么个小孩儿办差了」。两种意思对他的自尊心冲击不同。 多年前他还曾疑心师父会反对成立西厂,模煳记得歷史上的怀恩好像真的是对西厂持反对态度的,而这些年共处下来,他已经不会再担忧这回事了。皇上叫他提督西厂的初衷是好的,是为了肃清朝廷里的不正之风,怀恩对此只会支持,即使明面上不支持,心里也是由衷支持。 本以为自己担上这么一份重任,师父总该会叮咛嘱咐一番,或许也会为他指些行事方法,没想到怀恩沉默了一阵之后只说:「将来该怎么做相信你也心里有数,无需我多言了。」 这下汪直反而心里没数了,拉着怀恩袖子道:「师父您还是多言点儿吧,徒儿一朝担此重任,其实该怎么做,一点都不清楚。」 怀恩笑道:「你的心性师父看得明白,只需依你本心行事,绝差不了哪儿去。」 汪直觉得特奇怪:我都没那么相信自己,您反倒相信我。 现代人多以为东厂整个儿都是公公们的天下,甚至还有人由此以为连锦衣卫都是一群太监,其实整个东厂只有提督一个人是宦官,手下人全都是锦衣卫调拨过来的正常男人。西厂也会是一样的建制,汪直要调配手下只能从厂卫那些正常男人里调,宫里的小跟班们再如何忠心,也不能编制进西厂。 头一个要委以重任的自然是韦瑛,另外也有不少锦衣卫的百户副千户之类的小官与汪直相熟,这些人说起来品行其实都不大好,说他们是市井无赖都不夸张,汪直本不喜欢和他们多结交,可眼下用人,也没太多可挑拣的,只能先收揽这些人。 这帮子人本就为着飞黄腾达而来攀附他,见到竟有机会跟着他另立门户,都觉得是得了个天大的好机会,个个儿摩拳擦掌两眼放光,阿谀奉承更是变本加厉。 但汪直能感觉得到一点——连这些手下人,都在觉得皇上是为了逗小孩玩儿才成立的西厂。 下一次再见皇帝的时候,他就把这现象跟皇帝说了,最后问:「您说叫外人都以为咱们是闹着玩儿的,对咱们是好还是坏呢?」 皇帝笑道:「眼下自然是好的。你看当初,别说东厂成立之时,就是内书堂开办之时,外廷多少人曾上疏反对?凡是对内廷有益的事,外臣无不大力反对。而今朕要在东厂锦衣卫之外成立个西厂,外臣上疏反对者却寥寥无几。还不是都因为他们也都觉得,朕此举只为哄孩子玩儿么?」 这么一说也是,汪直道:「可是,将来办起事来,总会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玩儿的。」 「那是自然。」皇帝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便要随着朕,挨他们的参了。」 第238页 听了这话汪直还真有点紧张。十多年下来,他没在乎过被宫女瞧不起,没在乎过被嫉妒他的同僚背后咒骂,也没在乎过外面的人嘲讽污衊,可还真没承受过文官的参奏。 若说被参,去年年中时还真有过一回。那时他正成天走街串巷给皇帝探听八卦,忽然有天来了个宫里的小宦官给他传话说,有个御史上疏把他给参了。文官,尤其是御史,都是成天瞪着眼睛去找别人的错处,御史可以风闻奏事,更是捕风捉影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参奏到御前。 汪直闲散了十多年,还从没想到那帮子人能参到自己头上。等听说了前因后果他才明白,那个御史参他的理由竟然是铺张浪费——我们家还能铺张浪费? 蓉湘虽是珠宝控,却同时也十分抠门,对花钱处处都很算计,宁可寒酸一点也绝不浪费,有时汪直催着她去放开手脚买点好东西来享受,她都捨不得。就这样还能因铺张浪费被人参? 再后来了解了细节他才知道,人家是听说他们家拿上好的牛肉餵狗,认为他这样铺张浪费太不像话。话说,蓉湘却是给小黑吃过几顿好的,可是,达官贵人家里谁省下那几斤牛肉了呀? 那事当时在宫里传为了笑谈,万贵妃、李唐、皇帝,甚至是怀恩覃昌他们,传说起来都是笑:汪直竟因餵狗吃肉叫人给参了! 今日今时可不一样了,汪直暗暗做好心理建设:我也是即将被人参的人了呢! 但凡有点头脸的宦官同僚,几乎就没有哪个没叫人参过的,怀恩覃昌人品作风够正直吧?立场也够倾向外廷吧?就那样都一样叫人参过!如此一看,汪直真觉得那帮子文官挺不是人的,就像网上的槓精们一样,为了自己冒个头儿,惩个威风,就不管别人是不是真做错了什么,先怼了再说。 原来的东缉事厂之所以被叫东厂,其实是因为衙门地址坐落于东城,眼下西厂定了名,倒也不是皇帝刻意根据东厂来起的,而是早就想好西厂衙门定在西城,就在西城监狱附近。汪直根据西单牌楼定位,觉得自己的衙门应该就是现代的西单商场附近。 衙门很快开张大吉,必须的人手也基本到位,韦瑛等下属都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干出一番成绩叫全天下都知道西厂的厉害,汪直反倒一点都不急。 有司衙门给他定制了一套新官服,是一身带着金丝刺绣的赭色曳撒,总体来说还不及他的大红蟒袍拉风。汪直穿了这身官服,戴了乌纱官帽,站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看着镜子里已经很有成年男子模样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厂花雨化田的风味了。真该也在东厂的人面前说一句「东厂管的事我们西厂要管,东厂管不了的事我们西厂同样要管!」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比雨化田长得更好看……当然这话决不能拿去找现代的厂花粉丝炫耀,会被围殴的。 心里也有着cos厂花去抖威风的期盼,但汪直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他记得很清楚,歷史上的西厂刚开办不到一年,就被文臣联合起来大力反对,皇帝被迫将西厂关闭,后来费了一番周折才重开。箇中原因,最重要的就是歷史上的汪直年轻气盛,做事太过张扬,短时间内就树敌太多。 他不想走那样的老路,就算他自己不在乎外人评判,也不想给师父和皇上招惹麻烦。所以见到韦瑛他们翘着尾巴撺掇他去找大案要案来立威时,他就肃然拒绝,并且告诫手下,一定不许轻举妄动惹是生非,有谁敢不听话的,必定不留情面严惩不贷。 手下们因此还挺奇怪,看着他这么点个孩子一下得了偌大荣宠,竟然还能如此冷静,一点都不骄矜。 厂卫查案的惯用手段汪直早就听说过,按理说人家被现代人称作特务机关,而且流传下来的一些传闻也是说厂卫如何神出鬼没,暗中搜索到官员们的隐私,虽不动一刀一剑也让人闻风丧胆,那么看,厂卫应该是中统和军统,是保密局和党通局,面上看着平平静静,私底下却能搜集到很多隐私情报。 可眼下的事实却不是这样,厂卫面上的工作是查案,可手段却很少称得上是「查」。如今最广泛的查案手段就是抓人刑讯,看谁有嫌疑,就一群人上门去锁了来,拖进刑房里施展各种酷刑逼供。和刑部大理寺那些一样是以抓人问讯为主要手段的衙门比起来,厂卫大概只有两点不同:一,抓人时走的步骤少,二,用刑时,花样更多。 西厂开张之前的准备工作汪直都是交给韦瑛他们去办的,反正那些人比他有经验,一切先按照东厂锦衣卫来就是了。等到一切筹办好了,汪直才去参观,然后才发现,这里也早早设好了刑房。 原先光是听说就够骇人听闻了,这次亲眼一看…… 「这桌子干啥用的?」 「剥人皮呀,你看这里这钉子,到时穿个挂钩,勾住人顶门,皮就从那儿开始剥……」 「……这锥子呢?」 「『弹琵琶』用的,哦,就是戳人肋巴骨,一根儿接一根儿的戳,直到肋骨寸断,血肉模煳,准保什么都招了!」 「……这铁刷子呢?」 「『刷洗』呀!拿开水往身上浇上一壶,铁刷子一下一下刷,皮呀肉呀哗哗地往下掉……」 汪直觉得当天的饭是吃不下了,好在那些刑具都干干净净的,没有粘着什么皮肉毛髮,不然被他见到一星半点,必定要当场就吐了。 第239页 韦瑛解释:「这些都是新的!咱们新衙门开张,自然不能用他们脏里吧唧的旧货。」 汪直捂着嘴快步出门,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回身指着刑房大门吩咐:「把这屋子给我锁死,贴上封条,以后没我吩咐,谁也不许动用这些玩意!」 怪不得外面无论官民,都说厂卫不是好东西呢,现在连汪直自己都觉得:我是做了一群坏蛋的头儿! 第111章 御用背锅侠 敢情这个「奸佞」的锅不是…… 汪直记得很清楚,歷史上的西厂开门红、办的头一桩大案,就是一个姓杨的搞出来的。 他还不至于因此就叫手下去四处打探一个杨某某有没有在搞事,该来的自然会来,等着就是。于是汪直就打算先从自己前一年在市井暗访时搜罗到的一些消息入手,办一些谁家违规造房子、谁家强卖民女做小妾之类的「小」案子来练练手。不成想,还没等他正式开展工作,那个杨某某就来撞枪口了。 杨泰和杨晔是父子俩,宣宗朝曾有三位顶尖级的能臣干吏都姓杨,世人称为「三杨」,其中有个叫杨荣,这父子俩就是杨荣的直系后人,是能臣之后。 这时代比现代更重视传承,能人的后人即使什么本事都没有,人品也很低劣,也同样在场面上能得到重视和尊敬。杨氏父子便因此在文人圈里广受敬重。 这对父子显然没继承下来杨荣的本事,谁也没考过像样的功名,只杨泰依着先祖的风光,得过一个指挥同知的虚衔吃了一些年的空饷。这一次是因为他们父子 「暴横乡里,戕害人命」,为仇家所告。 朝廷知道后派了刑部和锦衣卫的人去调查核实。杨晔发觉情况不妙,就跑来京城投奔姐夫——礼部主事董序,疏通关系以避祸。董序恰巧认识韦瑛,于是自然而然地,把新近炙手可热的西厂也当做了行贿疏通的一大目标。 韦瑛其人人品算不得多好,平日里收受贿赂甚至欺男霸女的事儿也都沾染过,只是不算太严重,在这时那可以说就是厂卫官员的常态。但和汪直走近了之后,韦瑛大有收敛,一是因为汪直警告过他,不可做坏事授人以柄,另外他也看得出汪直的为人,有心投其所好,就主动规矩了言行。反正比起追随汪直将会得到的好处,那些小便宜不占也罢。 到了西厂开办这会儿,韦瑛这个骨子不算好人的人,已经在面上做的很像个真好人了。所以一见董序为这事登门拜访,韦瑛面上含煳应对,转脸就把事情原委报给了汪直。 比起汪直准备要办的那些小案子,杨家这案子可就是大案了,只为政治目的,韦瑛也会非常积极。 汪直一听说这桩大案竟然已经砸到了头上,顿时绷紧了神经。韦瑛还在摇头晃脑地憧憬未来:「咱把那老小子抓了,一顿弹琵琶,叫他交代这些日子都给谁送过礼,保准牵出一串蛤.蟆……」 「人可以抓,」汪直打断他,「但不许动刑,不然就是授人以柄,外人都会说咱们屈打成招,案子审清楚外人也不认。」 他还记得,歷史上西厂就是因为对杨晔动了大刑,尤其是最终还导致杨晔死在狱中,自此西厂广受非议,甚至查案动机都被传说成了索贿不成,恼羞成怒。 韦瑛一愣:「不动刑,又如何审案子?」 「查案查案,用查的呀!派咱们自己人去他们老家,邻里邻居中间一打听,事实就还原个八.九不离十。」 韦瑛咧嘴:「他们老家在福建吶!一来一回查好几个月,到时朝中多少大官儿都做好准备为他脱罪了,咱们得应对多少变数啊?」 这也是个问题,汪直想了想,道:「那这样,杨晔抓来就关起来,好吃好喝养着,你把他们从老家带来的随从家人拿去拷问,相信比问那父子俩还容易招供。」 韦瑛恍然点头,汪直最后又嘱咐他:「动刑也悠着点,尽量别出人命。」 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让杨晔像歷史那样死在西厂监狱里,等人真的被抓来了,汪直又反覆向手下人申明,对杨晔本人绝不可虐待,不然人在谁手里出了事,他就要唯谁是问。一时间都有手下人怀疑督主大人是留着余地想跟杨家讲和。 杨晔犯的罪,说起来倒和当年的张天师有些相似。他自家开着不少店铺,其中有家绸缎庄,一户外乡商人也来开了座绸缎庄,压价抢了他家生意,杨晔先是串通当地官府找茬压制对手,遭到反抗之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指使手下半夜放了把火,把人家的店铺外加住宅给烧了。 城镇里的房屋一间挨一间,半夜起火扑救不及时,很多邻居也受了波及,最终一场火灾竟然伤了三十多条人命。 韦瑛率人抓来杨晔主僕一共十二人,能被杨晔从福建带来京城的下人自然都是他的铁桿心腹,了解杨晔做过的几乎所有坏事。这些小人物其实胆子也小,都不用真去动用什么太厉害的刑罚,有的只是摆上刑具一吓唬,便都老实招供了。 分别审了所有僕从,把供词一比对,众人说法一致的便可以基本确定属实。汪直拿了供词一看才知,这杨晔还真是个不小不小的坏蛋。原来听说的坏人常是「勾结」当地官府,这杨晔不是勾结,他就是当地官府,朝廷派去的地方官都要听他调遣。前些年有个当地小官因为不愿奉承他,竟然就被他使人在必经之路上动了手脚,遭遇「意外」摔成了残废。 第240页 这样的败类,竟然时至今日才被告发!汪直看完供词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亲自冲到牢房去把杨晔打个鼻歪眼斜。后来一想:我干嘛要忍着呀? 于是,汪厂花真就叫人领他去了囚室。手下人,包括里面关着的杨晔本人,都以为厂督终于要提审主犯了,没想到汪直进去就先一个窝心脚将杨晔踹翻在地,然后就骑上去兜头一顿狠捶。 手下们都看傻了,醒过神就赶紧拉架:「您别伤着自己,要动手小的可以代劳!」 叫人代劳就出不了气了呀。汪直有张敏留下的马步基础,最近几个月又跟王越学了不少功夫,出手已比常人厉害不少,只是这般真去亲手揍人还是头一回。打了没几下就发现——手疼!只好收手。 杨晔真被打了个鼻歪眼斜,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少年小太监好吃好喝供养着他多日不肯动刑、却忽然亲手来胖揍他一顿,算是个什么操作。 早在刚抓了杨晔那会儿,汪直就将此事与皇帝和怀恩都通过气了。光是从杨晔是杨荣后人这关系看,便知道这会是桩震动朝野的大案,汪直觉得不该擅专,需要及早知会师父和皇上。没想到那两位都是差不多的回覆:你看着办就成! 汪直自认为有点明白:他们叫他看着办,一是对他全心信任,认为他不论人品还是智慧都过硬,二也是把责任都交给他一个人承担,有意让他自己顶一边天。 只要那两位不出主意,他做好做坏都是他自己的责任,外廷参奏也是参他一个人,到时真闹大了那两位自然会帮他收拾,但如果他们两位也跟他下了场,到时一块儿被人家参,反倒不好收拾。 如今审出了结果,汪直又第一时间去报给皇帝。这一次正赶上怀恩也来干清宫奏报,汪直便在皇帝与师父面前陈述了案情进展。那两位大佬听了杨晔的恶行之后倒没什么情绪波动,等他说完了,皇帝没去评判,反而拉起他的右手问:「这是怎么弄的?」 十五岁少年的骨架基本长成,手型也生得修长好看,挺白白嫩嫩的一只手,手背四个关节处却都磨破了少许,露着新伤初愈的粉红。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汪直只好赧然道:「还有一点后续奴婢尚未报知皇爷,昨儿个刚看了供词,见到杨晔干了那么多坏事,奴婢一时义愤难捱,便冲去囚室将他揍了一顿……哦,奴婢一直规范手下不许对杨晔动刑以免授人以柄,他身子好得很,昨儿打他那一顿,也不会致命……」 不等他说完,皇帝已经笑得直不起身,怀恩顾忌着御前不可失仪,就使劲憋着,一张脸简直憋成了紫色,笑虽然勉强憋住了,眼泪却淌了出来,只能抬起袖子频频来擦。 有那么好笑吗?汪直觉得自己完全做的是件人之常情的事。有多少人看红楼梦的时候,想过把薛蟠痛揍一顿的?如今他真有机会痛殴坏蛋,是他的一项幸运。 这桩案子除了落实杨晔罪行之外,另有一项就是查他到了京城之后的行贿路线,看有哪些京官收了他的礼。 这一项也已很有进展,杨晔除了请託董序外,还送了打量财帛给他的亲叔叔、兵部主事杨仕伟,请杨仕伟替他去行贿,这些也都被杨晔的僕从招认出来。 董序是礼部主事,杨仕伟是兵部主事,都是中层官员,汪直对直接差人抓捕京官还是很有顾虑,担忧授人以柄,所以一直没去动那两人,这次奏报也就此问询了皇帝和师父的意见,那两人又是一齐表示:你看着办! 好嘞!汪直回去便指示韦瑛:去抓人!不光抓主使,连同其亲信手下一同抓来!还像上回一样,主使关着,手下人拿去用刑审讯! 没过多久,一份受贿名单便由汪直送到了御前。没想到杨晔疏通的门路还挺广,名单上涵盖了京城重臣中的一多半,连现今的内阁首席辅臣商辂都赫然在列。汪直心想:皇上总不可能叫我把这些人一块儿抓来问罪吧? 那样几乎要把官场一锅端了。想来皇帝彻查这事应该只是做个心里有数,知道谁清谁贪,也是藉机敲打群臣。果然皇帝看过名单之后只说:「朕知道了。」没有下一步指示。 汪直问:「皇爷觉得杨晔该如何处置?」 拿到供词那时,皇帝便已应允他派人赶往福建去抓杨晔的老爹杨泰。西厂的职权只包括抓人和审讯,可不包括论罪量刑,现在审讯完成,就该把人犯送去相关衙门量刑判处,应该是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门。 汪直挺庆幸自己没有像史书上那样把杨晔给弄死,现在杨晔除了松动了两颗槽牙外还活蹦乱跳的,史书上那些为杨晔之死大骂西厂的文官们这下就没话说了。 「不急,」皇帝却没有给出明确指示,「先关着就是。」 于是只能继续留杨晔在西厂吃闲饭。汪直也没太当回事,如此过了一些天,某天早上他迈着方步悠然自得地走进西厂衙门上班时,忽然就被手下报知:杨晔死了! 汪直立刻睁圆了双眼:「死了?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 韦瑛带过来的锦衣卫手下里多有亲手动刑折磨过人的,这些人因多次与半死不活的人体打交道,本事与专业仵作也差不多少,检验过了杨晔尸体便奏报汪直:看起来人是中毒死的。 谁会给杨晔下毒?汪直手下脑补到的,就是影视剧里那种在牙齿缝里藏一点氰化钾,需要自杀的时候用力一咬牙…… 第241页 这次的事其实并不算悬疑,据看押杨晔的番子说,昨晚来了两个宫人面见杨晔,宣称是奉皇命问杨晔一些话,手里拿了禁宫的牌子。人家打着禁宫的招牌,没人敢拦阻,问话的时候也没人敢旁听。那两人走后没多久,杨晔就死了。 来人大大方方做了登记,汪直一看本子上写的两个名字,一个叫李非,一个叫韩盛,俩人他都认得,的确都是干清宫的近侍,而且还有重要一点——他们都是干清宫总管太监陈祖生的徒弟。 汪直立刻就串起了这事背后的逻辑。无论是陈祖生,还是他这俩徒弟,都是没什么动机需要杀杨晔的。而且如果是他们想杀杨晔,就会做得更隐蔽些,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来,还签上大名。事实很明白,人家是皇上的人,是皇上安排人来把杨晔给杀了! 为什么呢?是怕走正规程序便有朝臣阻挠,杀不成杨晔?这不对劲,杨晔死不死对皇帝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汪直稍一深想便明白了:我一心避免着西厂像歷史上那样成为一个横冲直撞的衙门,可皇上成立西厂,本意就是想叫我横冲直撞的!就是想叫那些人以为,西厂是个想抓人就抓人、想杀人就杀人的魔窟。 他觉得应该尽量走正常程序,尽量以理服人,可皇帝清楚,论讲理他们永远都别想讲得过那些文官朝臣,他们就是该用蛮不讲理的手段叫那些人知道厉害! 汪直至今才明白,敢情这个「奸佞」的锅不是我想不背就可以不背的,皇上偏要我背呀! 杨晔死了,他理应再去御前奏报。一点也不出所料,他与皇帝你来我往地说上几句话,全都透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最后皇帝还笑吟吟、慢悠悠地问他:「是不是心里觉得有点委屈?」 这话基本就是将那层意思挑明了,汪直道:「也不是委屈,皇爷明鑑,其实……您将意思透给奴婢,奴婢也能为您办好,本不需劳动其他同僚。」杀个坏蛋杨晔而已,他一点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皇帝笑嘆:「你还小,能不脏了手,便不脏手吧。」 第112章 汪青天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开始有人往…… 自从杨晔被抓开始,外廷一直都在紧密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也有过不少朝臣上疏斥责西厂乱抓人,求皇帝开恩释放杨晔,但皇帝没搭理,汪直挨了少量参奏,听了些二手骂,也没搭理。 等到杨晔招供,外廷反应就陡然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上疏指责西厂滥用私刑,好好被关在西厂牢房只挨了汪直一顿捶的杨晔被说成受了大刑,屈打成招。再等到杨晔死了,外廷自是更要一片譁然,纷纷斥责西厂滥杀「无辜」——反正厂卫「屈打成招」的供词朝臣们不会承认,杨晔自然被说成是无辜的。 汪直一看,果然我想做好人也得不来好名声,我想走程序领导也不支持我走,那就干脆放飞自我吧! 早年在宫里耳闻目睹那些坏人坏事,他都曾有过cos救世主拨乱反正的心思,如今大权在握,真有了实施机会,自然也有着大干一场的亢奋之心。不过性子使然,汪直当然不会像真的少年那么容易头脑发热。 厂卫的专职是搜索情报,早在西厂刚成立时,汪直便指派所有手下时时处处去搜罗各样信息,尤其是官员们违法乱纪的信息,但也同时对他们严正警告,风闻奏事不是造谣生事,如果被他知道谁为了立功就给人造谣,或是蓄意传谣,他定会严惩不贷。 话说,风闻奏事和蓄意传谣好像也没多点差别……那帮子御史果然是吃闲饭的。 他是把直属手下管住了,却管不到西厂以外。有一个影响令汪直始料未及,就是听闻了西厂办杨家的案子之后,外面的人见到了西厂的威力就开始各种动心思,越来越多的人跑到西厂来告状,求汪督主客串包青天「主持公道」,其中有些是真的挨了官员欺压投告无门,也有不少就是编了些谣言来「献宝」的。 汪直早就有体会,大明朝的言论开放简直令人髮指,就在此时,京城街上还有人公开售卖廉价小抄本,上面写着成化皇帝朱见深与万贵妃花样百出的「宫闱秘史」,竟然没人管。于是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就不免有人造谣生事。此时的人们把那些厉害的谣言称为「妖言」。 西厂的第二桩大案就是「妖言案」。 汪直直至此时才知道,原来民间还有一撮人是专门以编纂「妖言」为职业的。这些人编出一些类似于谁谁谁是真命天子、必将取代当今皇上一统天下这一类的鬼话,拿去鼓动一些愚民,等鼓动成功了,他们再把消息报给有关衙门,以此领赏。 这次案子的中心任务王凤就是这样一个妖言专业户,写好了妖言运作一番想投效给风头正盛的西厂讨赏,却被明察秋毫的汪厂花抓了。 案子本来不算大,只是王凤在山东临清运作妖言的时候,得到了当地一个地方官叫曹鼎的支持,曹鼎有个哥哥叫曹鼐——汪直想起了红楼梦史太君家的史鼎和史鼐——曹鼐曾是正统朝的内阁大学士)……于是西厂一抓曹鼎,案子就又成了大案了。 汪直很搞不懂文人们的逻辑,好像在他们眼里,阵营比是非要重要,自己文官阵营的人再如何做了坏事,也不许阵营之外的人去惩办,见到皇帝和宦官集团的人要办他们阵营的人,他们就跳脚反对。 第242页 这真是怪事!照汪直看,自己阵营里出了坏蛋,不是更该义愤填膺并清理门户吗?比如他身为宦官,见到有宦官干坏事,他一定会比对立阵营的文官还要愤怒:这是我们阵营的败类,为我们整个宦官阵营丢人吶!管他负责惩办的人是哪阵营的呢,越早惩治了越好! 可显然文官们都不这么想,目前的两桩案子还都没直接涉及到文官高层,杨晔和曹鼎还都只是重臣的亲戚,而且是曾经的重臣的亲戚,就这样,西厂抓了他们,文官们也是几乎一边倒地大声反对。 这样时候,汪直知会了王越:咱们暂且不要往来频繁了,来日方长。 王越虽面上没多说什么,在朝堂上却态度明确,与少数官员一起,站在支持西厂秉公断案的一方。 去年因为餵狗吃肉被参那时,汪直还有点愤懑,如今几乎天天被参,他反而没感觉了。反正那些都是二手骂,他又明知自己没做错事,谁爱骂就骂去吧,骂骂更健康! 不过被骂得多了毕竟有点烦,汪直就干脆指示韦瑛等人:去给我查查,那些参我的人背后都干过哪些违法乱纪的坏事儿! 真有心查,满大明朝也没几个官员完全干净的。不然海瑞也不会那么出名。 厂卫的人其实也不是只会逼供,不是查案,查案也没多难,散出人手去暗中打听对方的底细,左邻右舍总会漏出些消息,谁家儿子或是管家欺男霸女强占民产,谁以什么名义收过谁的贿赂,暗里为谁行方便之门,保举过哪个不称职的亲戚去顶过值缺,甚至是因为什么小事与谁结怨,进而构陷对方拉人家下马……真有心好好去查,这些事都能查得出来,并不一定需要把人抓来严刑拷打。 只不过近年来厂卫里尸位素餐的风气大盛,做官的都没多点心思正经办事,小卒们更是能省心就省心,比起好好查探来,自然是直接抓人拷打更省时省力,还满足了他们抖威风的心理。这次被汪直整肃起来,西厂这些人只好都捡起了查案老本行。 等查出东西来了,汪直叫人将某某大人的罪状好好落实于文字,不但上报给皇帝,还写成大字报沿街张贴,叫老百姓都看看,那些嘴上骂西厂的大人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下倒好,本来皇帝想惩办违法官员还要走程序,如果刑部大理寺的文官们不配合,说不定还惩办不成,被汪直这一广而告之,没等走法律程序,那些犯罪官员先要在京城待不下去了——文官们虽然大多做过些不要脸的事,但那都是私底下,面上人家还都是极为要脸的。 虽然也有不少文官上疏指责西厂造谣污衊,但显然力度不够,那些大字报上把他们犯事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任谁看也不像造谣污衊。 一时之间,先前骂西厂的主力们纷纷开始奏请辞官回乡,皇帝大多允准——反正其中很多犯的案子不太重,交给有司也不一定重判——只极个别还是批捕入狱。 有天晚上蓉湘笑着对汪直说:「你如今的名声可好着呢!」 汪直并不太信,自从他做了西厂督主,对他家奉承的人呈指数增长,蓉湘听说的他的名声不见得真实。毕竟外面的风气大多由文官操控,他被传说为凶神恶煞的可能性更高。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开始有人往西厂送锦旗……呃,是牌匾。头一个写的就是「在世青天」,后来的也都差不多意思。汪直从来想不到,自己还成「青天」了,天大的笑话! 第113章 新交「老」朋友 这段不长的交谈被汪直…… 按汪直从前的想像,有朝一日真让自己做了西厂督主,自己一定不会像歷史上的汪直那样横行无忌授人以柄,一定不会那么招文官的骂。如今,他面对的局势却跟歷史上很一致,而且,他还乐在其中。因为他心里清楚一点:我惩治的的的确确都是坏蛋! 这感觉就像做了替□□道的大侠,汪直的心理满足感空前高涨,走路都比从前更加挺胸抬头,以至于身边人都说他「越来越有官威了」。 皇帝特许了他专心办差可以不用上朝,汪直就每天正常上值的时间来西厂点卯,相当于早上八点多,这时间看起来算早的,其实已经是官员们散了早朝的时候,在古代算是晚的。 汪直习惯了随着古人早睡早起,早上时间很宽裕,经常还在出门后去到半路上一家茶楼坐着喝杯茶汤,吃点点心。 这天刚大体吃喝完了,有一个家僕模样的人忽然过来恭敬又低调地对他施礼道:「汪督主早,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与督主一叙。」 「你家主人是哪位?」 「督主请随小人来,即可便会知晓。」 汪直心怀好奇,虽然没带随从,也不怕光天化日的会有人在京城打西厂督主的闷棍,便起身跟了这人去。那家僕只领他上了一层楼,去到一个半封闭的小隔间,隔间里正有一人等候。 那是位年逾六旬的老人,鬚髮花白,做文士打扮。光是看对方的神态气度,汪直就知道是位文官,而且官职应该还不低。只是他从没上过早朝,认不出。 见他来了,老人也没起身,只抬手朝对面座位一让,微笑道:「汪督主来了,请坐。」 汪直落座问道:「请恕汪某眼拙,阁下是哪位大人?」 老人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导他面前,平淡答道:「下官商辂。」 第243页 饶是汪直近期官威大涨,闻听这四个字也险些咬了舌头:内阁首辅……私下约见我,还对我称下官? 虽说早已经跟皇帝知交莫逆,汪直这会儿也很有些得意洋洋和受宠若惊,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全国最高级别的文官,是远比皇帝更高贵更值得敬重的人物,汪直面前再如何瞧不起文官,观念上也无法完全不受浸染。 他忙站起身恭恭敬敬拱手施礼:「失敬失敬,汪直见过商大人。」 外人口中锐气逼人风头正盛的西厂督主竟然如此知礼,商辂目中闪过意外与赏识,含笑道:「汪督主不必如此多礼,请坐下叙话。」 汪直重新落座,问:「不知商大人有何见教?」 商辂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下官有位同乡,两年前曾做过内书堂教谕,下官曾在他那里见过汪督主当年读书期间抄写的文书,得悉汪督主写的一笔好字。」 「……」汪直从听他报名起就在心里急急揣测他想说什么,回想自己最近正在办的案子里有没有涉及到哪个商辂的同乡同门或是学生,听他说到「同乡」,就更加认定他是想为谁说情,请他「高抬贵手」,万万没想到,商辂说的话题竟然是「好字」,他这是说啥呢? 而且商辂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似笑非笑地望着汪直,就像在说「你懂得」。我懂个头啊!汪直只得尬笑着说:「商大人过奖了,您今天不会只为贊我的字好便唤我过来吧?」 商辂发觉他没懂,眉心皱出一抹荒诞,又慢悠悠道:「汪督主不记得了,下官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汪直很受不了他这种语速又慢、话又不说完整的语言习惯,还好王越不这样儿,不然他一定得跟他绝交! 商辂脸上笑意深了些:「成化五年时(汪直就像听到了『从前有座山』,已经开始犯困了),下官曾与几位大人于内阁商议对正一教张元吉的判罚,那时忽然有位小公公来送奏本……」 汪直一听见「正一教张元吉」就精神了,不但精神,简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年他跑去内阁打了一顿嘴炮,怂恿官员不要只顾走程序,及早杀了张元吉才是正经,最终导致张元吉真的死在了刑部大狱,这是他知道的头一桩改变歷史的大事。 这事到现在再翻出来,怎么也不至于对他还构成威胁,他只不过说了那么没头没尾的一番话,就算在场那几位老大人集结起来向皇帝指证他,他也可以解释为年幼无知随口说的,反正张元吉又不是他亲手去杀的。 只是,这事儿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任何人体察到过,汪直之后再没接触过当时那几位文官,师父怀恩那边也没露过什么马脚,他早就以为此事已被深埋,只要他自己不提,再没人会知道。如今忽然就被人当面戳破,汪直可不是要大惊? 他欠身问:「商大人您能记得住我的样貌?」说完又觉得不对,「可您今日之前没见过我,又怎么知道那是我?」说完才又想了个明白,「您是早在那时便刻意打探过?」 商辂手捋着花白的长须:「此事并无难处,汪督主在内廷早有名气,稍一打探便会知道了。」 这倒也是,不说别的,大概是怕寂寞宫娥思春,内廷近侍一般不要相貌太出众的,满内宫就汪直和李质两个例外,光是打听长得好看的小宦官就能随便打听到他头上。 商辂接着道:「汪督主还未明白下官为何提及内书堂抄书一事吧?」 「正是正是。」汪直真想直言催他说快点。 「一个人的秉性于书写之上尽可体现,汪督主就读内书堂时,字已写得很好了,只是下官一见,便认得出,」商辂捻着鬍子拉长语调,把关子卖了个足,「早在成化六年时,下官便已见过督主的墨宝了。」 成化六年?汪直脑子里翻了半晌史册,才终于恍然大悟——他那时为了查清柏贤妃陷害万贵妃的案子,曾托韦兴送了一封匿名信给商辂,商辂与内书堂抄书比对(或许是偶然或许是故意),就从笔迹确定了写信的是他。 这事早已经被皇帝体察,更不怕外泄。汪直不解:「商大人提及这两桩旧事,不知有何指教?」 商辂笑道:「下官只是想告诉督主,下官与你此前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对汪督主的为人做派,下官早已心中有数。而且说起来,张天师与柏贤妃两桩案子均可算是成就了下官仕途,尤其是经由汪督主提点,当年下官领衔为万贵妃请命彻查一事,对下官大有助益,下官对督主已感恩多年。」 汪直忙道:「不敢不敢。我当时那么做都是为了报答贵妃娘娘昔日恩典。」 商辂直视着他道:「下官提及两桩旧事,是为向督主示意,下官清楚汪督主的人品,清楚你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汪直心想:只有在文官中间才不堪吧,老百姓都给我送牌匾呢!),是以,下官有几句话,想要劝一劝督主。」 终于到正文了,汪直点头道:「商大人不说,我也能明白几分。只不过,我是个为皇上办差的,行事一为皇命,二为良心,只要不违背这两条,其它的,我真管不来。」 商辂笑道:「督主将皇命说在良心之前,依下官看来,督主心里怕是将良心看得更重,倘若皇命与良心相违背,督主定是要选良心的是不是?」 第244页 这一点看他之前管的那两桩事就明白了,张元吉和柏贤妃那两件事要是提前知会了皇帝,他都别想干的成。汪直又点点头:「商大人既然明白,一定不会劝我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了吧?」 商辂轻轻一嘆,转为更加缓慢的语调:「有句话督主需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汪直不禁笑了:「商大人您说笑话了,现在的水呀,离『至清』可还远着呢!」他不自觉就学着商辂也说得慢条斯理,配上笑容,活像个跟老师嬉皮笑脸撒娇的中学生。 商辂直望着面前的少年,一时没再说话。 宦官历来被视作皇家走狗,是几乎所有文官都会鄙夷的一群人,文官们自诩圣贤门生,是天下公理的代言人,在他们眼里,连外间最卑贱的乞丐、盗贼、骗子也好歹算得上是人,而宦官就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骯脏物种。 宦官只有做到怀恩那种程度,有学问,人正派,立场又常与文官相一致,才能勉强被文官们纳入同物种之列。 眼前的少年是怀恩的徒弟,虽然不及怀恩那般为人中正,却也是依着良心行事,绝非如很多文官斥责的那样「好大喜功」、「滥权专横」。商辂本来想了很多要劝他的话——他是一等一的文臣,想讲道理,全国也没人讲得过他——可此刻望着汪直,他却不大情愿说了。 对面前这个眸光清澈、意气风发的少年吐出那些陈词滥调,商辂自己都觉得不大忍心。 他原先还有些不明白,为何怀恩那么刚正的人,竟会放任自己徒弟这么肆意妄为。此刻却有点理解怀恩了。那些看似肆意妄为的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静默了一阵,刚启唇想再开言,汪直却抢先道:「商大人,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我常需向皇上奏报所见所闻,而且常是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您若是有什么不便被皇上听去的话,还是不说为好,不然我怕哪天我一不留神,便转述给皇上听了。」 他这话跟很多人都说过,对身边的宦官小伙伴、西厂的下属、厂卫里的酒肉朋友都被他提醒过:但有不想叫皇上知道的事都别跟我说,不然保不准哪天我一秃噜嘴就说漏了。 他是真心言之,可在外人听来,倒更像是他在炫耀他跟皇上好得不分里外。 商辂听了便失笑出来,问道:「王越王大人就没说过一句不能叫皇上知道的话?」 汪直很肯定地点了头:「没错。」 王越还真没用他提醒,就没说过任何不可泄露的话。如此一想,连汪直也觉得,王越更像个老狐狸,而非真的发自内心地与他立场一致。歷史上的王越最终也确实「出卖」了汪直,成为汪直被贬的关键人物之一,现在汪直倒也没有真去把他当做至交好友掏心掏肺,只是切身体会到王越的心机,这会儿还是头一回。 这么一看,好像文官们真的难找一个纯粹的好人,比他在宫里那些宦官朋友都差得远,与李唐、万贵妃、怀恩他们更加没法儿比。那些朋友里,即使是心眼最多的黄赐,或是老谋深算的陈祖生爷爷,汪直也有把握——他们遇到危机也绝不会出卖他,但王越嘛……还真难说。 他说完话便转去若有所思,几乎把这番所思所想全都写在了脸上,商辂跟人精们打了一辈子交道,很轻易便解读了出来,不禁心想:这孩子人品正直已很难得,竟还有几分心机,更加难得了。 他说道:「如此看来,汪督主已无需商某提点了。只是商某还要多啰嗦几句,官场险恶,督主还需多加谨慎,防备小人,不然一朝圣宠稍淡,便可能惹上大祸。」 汪直还当他会一味劝他收敛,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吐出肺腑之言来了,而且不再自称「下官」,也像是刻意淡化官场社交的意味。汪直很有些触动,又忙站起身郑重施礼道:「多谢商大人提点,晚辈一定谨记于心。」 商辂也站起,微笑告辞。汪直迟疑了一下,说道:「商大人,也请您听我一声劝,皇上成立西厂,是铁了心要整肃风气,绝不会轻易动摇。以后别人再参奏西厂,您能不能……别去为他们挑头?」 自从西厂成立以来,朝臣的反对声音一直没断过,近期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每天都有斥责西厂的奏摺新鲜出炉,商辂身为文官之首,一直立场清晰地站在反对西厂的一方。 据史书记载,在一次以商辂为首的群臣联名上书之后,皇帝迫于压力关闭了西厂,但很快对反西厂一方的几个领袖文官大肆清算,最终导致商辂辞官回乡。后来西厂也重开了,暂时关闭西厂成了皇帝整肃官场的一步棋。 有了刚才这番对话,汪直完全不相信商辂会真心反西厂,如果他依旧做出歷史上那样的举动,应该是受同僚裹挟,汪直不想让他落到那步田地。 他与商辂四目对视,恳切说道:「既然您也不当我是个恶人,也不当我做的事是恶行,又何必为他人出头来反对我?您信我,那么做对您绝没益处。」 商辂望着他笑了,笑意或苦涩,或欣慰,他朝汪直拱了拱手:「多谢小公公金玉良言。」他嘆了口气,「商某今年已然六十有五,在朝为官多年,不瞒小公公说,商某无心如当年李贤李大人那般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眼下商某心中已有退意,若可以……」他竟露出一抹略显调皮的笑容,「若可以于离任之前再博一个好名声,那便更为称心了。只是,如此怕是还要委屈小公公你,多听我几句参奏了。」说完又向汪直连连拱手,便似道歉。 第245页 汪直哑然失笑,一时觉得面前这老头儿好可爱,简直就像干清宫的陈祖生爷爷一样可爱。 以商辂的身份,在现在的风头之下别说支持汪直,就是不去支持反西厂,也都不容易做到,那可以说已是他的必行之路。他能对将来的坏结果看得开,就是最好的了。 最后商辂道:「倘若小公公不嫌弃,商某望能交下小公公这个朋友。将来纵是不能时常往来,互通信件总还可以,小公公若遇难处,商某也愿尽力相助。」 官场上遇见难处,内阁首辅愿意指点,那可比师父怀恩还要靠谱。汪直赶忙施礼:「汪某求之不得,只是……到时还请商大人别嫌我的字写得难看就好。」 两人不禁相对而笑。 这段不长的交谈被汪直视作奇遇,简直比那次与王越初遇还更像奇遇。 在此之前,汪直其实一直以为自己和王越算是能交心的好友了,可被今天商辂的几句话一衬托,王越平日的言谈却显出假来,更像是为博前程的蓄意而为——毕竟王越是真有攀附他的需要,而商辂没有任何讨好他的动机,商辂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是完全无需掺假的。 汪直是真真想不到,自己还能跟商辂成了忘年交。 成化十三年五月丙子日,内阁大学士商辂、学士万安、刘珝、刘吉联合上奏,请求裁撤西厂,罢免汪直之职。 皇帝迫于外廷压力,遂罢西厂,召怀恩数汪直罪而责之,退还本监,调韦瑛于边卫差操,散诸旗校还锦衣卫。 但只一个月后,裁撤西厂便被「查清」为一桩「冤案」,皇帝下旨西厂重开,汪直及手下一众人等恢復原职。 就在西厂重开后的第八天,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商辂奏乞休致,皇帝允准。 第114章 权倾朝野 汪直霍然醒悟:咦,这么听起…… 简而言之,皇帝就是借着西厂罢黜与重开这一起落,给京师朝堂来了一次大清洗,将平日与他唱反调最卖力的那些人一气儿都赶了出去。 自从首席辅臣商辂请辞之后,刑部尚书董方、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宾、太僕寺少卿吴谦等一连二十几位高官相继上疏请辞,皇帝一概「许之」。 一时间满京城甚至满大明朝都充斥着一种慄慄危惧的气氛。至少表面看上去,皇帝都是为了给西厂、给汪直「出气」,才裁撤了这些高官,西厂与汪厂督的风头自是比之前更加如日中天。 西厂的番子们为此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汪直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这些朝堂变故都与歷史相合,没有一点惊喜,他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令他在意的是,师父怀恩的态度有点变化,近日他一连两次去到司礼监求见,怀恩都没露面,只叫小火者传话给他,说公务繁忙没空见他,有事以后再说。 这种事还从未有过,汪直难免心里打起鼓来,疑心是师父终于对自己太过张扬不满了。可是,最近这些事也并非他运作的呀!明明都是皇帝自导自演。 办公时间总见不着,汪直便挑了一天晚上临近就寝时间,去到怀恩直房拜见,这一次总算见到了怀恩的面。 一见面汪直便忽闪着大眼睛委委屈屈恳求:「师父若是觉得徒儿哪里做得不对,大可以当面训斥,何须这么冷着徒儿不见?」 怀恩顿时笑了:「瞧你,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儿。我还当你如今独当一面,该明白我的用意了,想不到你仍是一副小孩心思。」 汪直显然没懂,怀恩便拉了他到近前解释:「你做的事,我都不反对,可面儿上我却不好公然支持。以后你再有话找师父说,就都挑这样时候、换好便服来找我说,在外人面前,咱们好歹冷一冷,别叫他们觉得我也是支持西厂的。不然以后皇上跟前需要一个□□脸的,我不就唱不来了吗?」 汪直恍然大悟,点头道:「徒儿明白了!那……师父您对我近日作为,没什么不满吧?」 怀恩笑道:「对你,我是一百个放心,只是你如今并非孤身一人了,要留意约束着手下,别叫他们闯祸,也为你惹事。」 「那是自然,师父放心就是。」 汪直一直把约束手下当件大事,时常提醒韦瑛他们留意言行,别去授人以柄,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婆妈,同样的话颠来倒去地嘱咐。 总体而言,在西厂重开之后,别看气焰比从前更高了,办的大案反而一下子少了,只因大伙都见识了西厂的能耐,全都夹起尾巴做人,没人再敢像从前那般挑战汪厂督的权威。 对汪直而言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越来越多的文臣高官来与他「交朋友」。除都御史王越之外,吏部尚书尹旻、监察御史戴缙、内阁辅臣刘珝等都相继来向汪直示好,成了常与他沟通联络的「朋友」。 这个「朋友」并不限于没事时互相走访聊天那么简单,而是常要以公务往来。汪直是眼下公认的御前头号红人,这些朝廷众臣有什么事想要奏报给皇帝,拿不准皇帝会是何样态度,便都提前来问问汪直的意见。连之前与汪直交情还算纯净的王越,如今也不免俗。 一连几个月下来,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汪直的主要工作便从领着韦兴他们查案变成了每天坐在直房里接待来访朝臣,为他们出谋划策。有时候等着见他的朝臣们都能排起队,就像医院排队等待叫号就诊一般,一个一个等他差人传唤。 第246页 汪直很不喜欢这种事儿,在他看来,那些人来找他参谋纯粹是多此一举,任他再如何精明早熟,对很多朝廷大事也不及那些现管的大臣懂,他能给得出啥建议啊? 大多时候,他听完对方的来意,都只是强忍着不耐烦回復人家「我也没有好建议您就直接上奏皇上吧」。可即使只是听了他这样毫无营养的「见解」,人家也总是高高兴兴地道谢告辞,而且那份高兴还不像是装的。就好像听他批准了可以上奏,就是过了一关似的。 汪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思,他现在是皇帝的代言人,敬着他就是敬着皇帝的一个步骤。经过了前阵大清洗,现在留下来的官员们都战战兢兢揣测着圣意,可不是得把任何一个可以表态的机会全都抓住? 他只是单纯觉得应付这些事很无趣。尤其令他不喜欢的是,王越也成了这些官员当中的一个。 当年七月里还出了一件事,那时西厂重开不久,朝臣们刚开始纷纷到西厂「拜山头」,吏部尚书尹旻知道王越与汪直早有私交,便请王越领着自己去西厂见汪直。 因为外间把汪厂督的气派传说得很神,说什么朝臣进见必须向汪厂督磕头跪拜,有事跪陈,说完还要叩头告辞,尹旻便提前询问王越是不是见了汪直要下跪磕头,王越笑着告诉他绝没那回事。 可王越嘴上那么说了,却故意没有领尹旻一起进去见汪直,而是叫尹旻在偏房等着,自己先去进见,这已经是为尹旻传达了一个进见汪直需要十分礼敬谨慎的信号,而且尹旻还差遣了随行手下去偷看王越如何进见,王越也知道他派了人偷看,于是去到正房一见到汪直的面,王越就「咕咚」一声跪下了。 汪直被吓了一跳,差点直接窜到椅子上去,王越背对门口,笑着朝他连打手势带使眼色,将一出拜见的戏演了个足。汪直当时也没明白他的用意,就暂且那么听之任之,结果没多会儿尹旻进来,果然学着王越的样子,一进门便朝汪直大礼参拜。 汪直又差点窜到椅子上去。我靠那是吏部尚书啊!而且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他赶忙过来双手搀扶起尹旻,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尹大人何须如此?那是王大人跟您开玩笑呢!」 事后,王越还笑着嗔怪他:「你何须与他说开?此事虽说是我哄他,可也是他先自己存了那份心思。你便安心受了,将来也由着其他官员都来这般敬着你,又有何不好?」 汪直嘴上敷衍,心里却很不高兴。他原以为自己与王越之间的交情会是君子之交,如今却越来越觉得,王越与他并不是一路人,他们三观不合。 也罢,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之交?合则来不合则去,大家面上亲亲热热,合作时能大体过得去,也就不错了。这辈子已经有了李唐、万贵妃、蓉湘、李质、怀恩,甚至是皇帝,那么多个能与他交心的人,还不够他知足的? 文官啊,果然都是花花肠子! 不过倒也有个例外,汪直估摸着商辂已然回到浙江老家安顿下来后,便开始写信给他。彼时信件来往走官驿途径也比现代慢得多,京城与浙江之间往往寄出去信件要等至少半个月才能收到回信。汪直确实在半月后便收到了商辂回信,可见商辂是收到他的信后很快便写了回信。 头一次通信两人还都是说些互相问候的口水话,之后来往几次,就越来越有笔友交心的意思了。从此汪直心里有事除了向身边人吐槽外,又多了个人吐,连王越开的这个玩笑,汪直也毫不在意地向商辂吐槽,商辂在一些事上的反应与怀恩很像,觉得好笑之余,也委婉劝他「官场就这样你就忍着些吧」。 到了成化十三年年底,朝臣每日排队进见汪直询问政事已成惯例,汪直每天都这样无聊办公,本来他只是觉得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成了个皇上的高级秘书,可后来听李质他们说起外间的传言才知道,在外面的人看来,他已然权倾朝野,全国各地报上来的消息只要他不点头,都无法传达到御前。 汪直霍然醒悟:咦,这么听起来我怎那么像魏忠贤呢?! 第115章 飞雪连天射白鹿 那可是建州女真!…… 后世总有人把王越和陈钺说成汪直的「两把钺」,好听的说法是这俩人是文官当中与汪直关系最铁的两个好朋友,不好听的,当然就说他们是汪太监最忠心的两条走狗。 汪直与陈钺的相识就没有与王越那么戏剧性了,陈钺时任右副都御使,与王越很熟悉,也是经由王越引见给汪直认识。大概是因为相识的时候汪直就已经有了如日中天的地位,他总觉得陈钺对他巴结讨好的痕迹很重,就像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与王越的交情好歹还有段「蜜月期」,对陈钺,汪直却打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原先自是想不到,他与「两把钺」的交情,竟然比与李质、甚至是宫里其他那些宦官伙伴们都要远远不如,只能维持于表面。 与陈钺相交,还意味着另一件事的开启,就是汪直的统兵之路。 早就知道汪厂花的一大功绩在于军事,汪直却对此从没感冒过。前世在和平新社会长大,今生在相对和平的后宫长大,他一点跑去塞北苦寒之地领兵打仗的兴趣都没有,简直是随便想想就头痛。 可惜他不想去,不代表别人不想要他去。 大明朝的宦官历来在三个渠道最能接近权力巅峰:司礼监秉政、统领厂卫、领兵督军。西厂重开一年多之后,表面看来是汪直权倾朝野,实际是皇帝通过他,通过西厂,让满朝文武前所未有地听话,将朝政大权紧紧把持到了手里,实现了宣宗朝以来最强力的一次集权。 第247页 下一步要收拢的,就是军权了。 为了传达出这一信号,皇帝指派汪直去出巡北疆,就是以钦差名义,去辽东巡视边防。这个信号本是对朝臣发的,汪直却也由此明白,自己的军事生涯就快开启了。 巡边还是很简单的,只是过去边防看一看,一应事务有人给安排好,去的时候有人送,到的时候有人接,简而言之就是公费旅游。汪直去的时候是夏天,辽东也不冷,接待的人也很殷勤周到,他一路半点苦没受,只是想到不久的将来可能就要亲临战阵,汪直心里有点慌慌的。 该来的总会来,汪直巡边回返之后不久,陈钺便被指派为辽东巡抚,准备统兵远征建州女真伏当加。 虽然汪直并不喜欢陈钺,但「两把钺」平素出入西厂最为频繁,陈钺是汪厂督最好的朋友之一已是朝□□识。皇帝刚派了汪直巡边,又指派陈钺筹备出征,任谁都看得出,监军一职非汪直莫属,只是皇帝却迟迟没有明示。 很显然皇帝也有点捨不得把温室里养大的汪直送去战场。汪直自己也有点抑郁,可没想到的是,不论他为此事去与谁说起,对方竟然都是由衷表示支持,连想像起来最不该支持他上战场的蓉湘都不例外。 「怕什么呀?你是监军,人家又不可能叫你冲锋陷阵,好吃好喝地跟着走上一圈便能立功受奖,何乐不为?」 万贵妃和李唐她们也是差不多的论调,于是汪直也开始觉得是自己想得太严重了,他作为监军去到前线也不可能亲自去抡刀杀人,更不可能被对方抡刀砍到,其实没什么危险性。 尤其是,敌人不是兇勐剽悍的鞑靼铁骑,而是现今还不是很成气候「女直」。 汪直刚听人说起这个词时非常懵逼:「女直」是神马玩意儿?原来是宋朝时为了避讳宋真宗的庙号,就把女真改为女直了。都一百多年过去了,现今的人还习以为常地叫「女直」。 汪直觉得这也太荒谬了,「真」是那么常用的一个字,就因为宋真宗占了,别人就都不能用了?那铁木真是不是也要改名叫铁木直? 还好我本来就叫汪直,没叫汪真……话说,这个名儿也是他自己起的,歷史上的汪直,不会是一开始叫汪真的吧…… 大体做好了心理建设,汪直便去主动向皇帝奏请,讨要监军一职。皇帝捨不得他去,也有很大程度是怕他自己不想去,见他主动奏请,也便顺道准了,少不得啰里啰嗦地嘱咐了他一通安全事项,告诉他如何坐不垂堂,千万别去逞能冒险。 汪直不禁觉得,眼下最疼他的人倒是皇上了。 其实这一次的出兵必要性很有争议,建州女真伏当加只是势力很小的一股,就像一伙占山为王的盗寇,偶尔侵扰一下边境的平民。对付这样一伙人,大明朝还派出正规军去打击,有人认为没有必要,所以也有一些朝臣持反对意见。 只是在此皇帝大权在握的时候,反对意见自然没什么力度。皇帝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寻个茬口动动兵,让自己的势力渗透到军队中去。 于是这一次出征的难度之小可想而知,汪直真就像蓉湘推想的那样,被好好保护在后方,别说亲自上阵杀敌,就连别人上阵杀敌的情景都没机会看清。 没想到如此一来,汪直自己倒觉得无趣了。大概男孩子都会多少有一点征战沙场的情结,汪直原先光凭想像,总觉得战场杀人是很残酷、甚至很噁心的事儿,可真来见识了军队行军,见识里金戈铁马的场面,心底便似被点燃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豪情,也有点盼着能有机会纵马扬刀,像传说中的名将飞骑那样,杀几个外敌,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 没错,就是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有了这份崇高理想支撑,还怕什么噁心?怕什么危险? 只可惜头回出征的敌人太不上檯面了,战斗规模太小了,别说他没机会去杀敌,连军队里的小兵都有一少半根本没来得及动手,他们就「大捷」了。 汪直刚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连热闹都还没怎么看,就要班师回朝了,非常地意犹未尽。这趟来倒有一大收穫,他每天都与陈钺混在一处,向陈钺讨教用兵之道,细细问询遇到什么样的敌人该如何打,遇到何样情况该如何处置,听了陈钺的详细讲解,汪直纸上谈兵的能力大有提升。 成化皇帝接到捷报后,升右副都御史陈钺为右都御史,汪直因是内臣,不同于外官,增加禄米,「食米岁三十六石」。 对于这次大捷,好像最不高兴的人是王越。此时王越已然升任兵部尚书,又早有军功在身,还常以懂兵事为荣,又是相比陈钺与汪直关系更近的好朋友,却没能做上汪直头一次统兵的战友,未免心有不甘。好在没过很久,好机会就送上门了。 成化十五年冬,迤北亦思马因犯边。皇帝接奏后于成化十六年正月,任命太监汪直监督军务、 兵部尚书王越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佩平虏将军印,充总兵官,率京兵万人,赴延绥御虏。 这一次出征总算稍稍像点样子了,正月里的辽东仍然白雪皑皑,王越也同样不会放任汪直去亲自杀敌,不过也没像陈钺那样将他像个宝宝一样保护在最后方的马车里,领兵出战的时候,他便叫汪直如他一样,穿戴起甲冑骑着马临战指挥,至少亲眼见证了两军交战的热血场面。 第248页 亲眼见到成万的人在雪原上冲锋厮杀的场面,汪直当真是热血沸腾,觉得从前两辈子的见识加在一起都不敌这一刻的所见所闻更加震撼人心。 他们的敌人虽然现在不强大,可那是建州女真!是野猪皮努尔哈赤的祖宗!将来就是他们南下入侵,杀了数百万的汉人,统治中国两百多年,把汉族文人的风骨打压殆尽,让做奴才成了官员的唯一追求,还通过无数次的文字狱将自身恶行洗刷干净,颠倒黑白把自家的杀人狂皇帝吹成旷古明君,让直至现代的大量国人都还蒙在鼓里,以为「兲朝上国」只是古人做过的梦…… 汪直早在学初中歷史的时候就噁心死他们了!恨不得钻进歷史书里去把那伙人灭族才好。后来看了相关书籍才知道,那些人比歷史书上还要更坏着千百倍,尤其是,他们曾经那么坏,却因要维持民族和谐的缘故,其劣迹在现代鲜为人知——才有百分之几的现代人知道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详情啊?那死的人数可比南京大屠杀多了十倍不止啊! 现在终于有机会泄愤了,真该杀光丫的! 本来此次出兵的目的还只是给予对方适度打击,让他们不再侵扰大明边民即可,汪直却不满足于此,等击溃了对方军队之后,他又亲率兵马追击百余里,直捣黄龙,沖入对方后方营地,也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把见得着、逮得着的女真人都杀了。 对此王越不太支持,事后劝他,这一次杀也就杀了,以后最好别再这么干,杀对方的老弱妇孺是动兵禁忌,容易授人以柄,被人当做冒功来参奏。 汪直全不在乎:「怕什么参奏?这帮子野人兇狠非常,有朝一日真叫他们成了气候,他们可是要来杀光咱们大明的老弱妇孺呢!没事,上奏之时都说是我的主意好了。」 他只盼着这一次是把野猪皮的祖爷爷祖奶奶都杀干净了,就此改变歷史,将来江山哪怕交给李闯呢,总比被这帮子人祸害强得多。 王越听后也只好苦笑作罢。 他们出兵离京才过了不到两个月,皇帝便收到了汪直、王越派人送来的威宁海子大捷捷报,随后进封王越为威宁伯,子孙世袭,仍兼任太子太保之职;太监汪直岁加食米四十八石。 第116章 最终章 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了天………… 建州女真不成气候,此时明朝面临的外虏威胁还主要来自于鞑靼。汪直领兵打建州女真是试刀,胜利回返后才过了半年,大同宣府一带又传来几乎每年一次的扣边讯息,皇帝便指派汪王组合再出兵过去。 鞑靼的战斗力也是时强时弱,这时就算是比较弱的时候,也是因为皇帝即位之初那几年对军队的大力整肃,近几年在宣大一线对付鞑靼可谓是游刃有余。这样情形之下汪直与王越的天子之师开过去自然更是所向披靡,又很容易就大捷了。 可奏本送回京师,皇帝却只叫游击、参政和京营的官员们带着大部分军队撤回,而让汪直与王越留下总镇大同宣府。 对现在的汪直而言,打仗还算是件好玩的事,唯一的坏处,就是离开家,离开媳妇。原本出来打个仗随随便便就要离家三五个月,这下留下镇守,时间更是要拉长许多,他很惦记蓉湘。也没别的可惦记,就是怕蓉湘太过惦记他。 或许在外人看来,王越是他的至交好友,与他好得无话不谈,可汪直感觉得出,因为他的首次领兵是与陈钺去的,王越自那时起便与他生了芥蒂。这种芥蒂王越也不可能挂在脸上,更不可能直说出口,但汪直这些年也是与人精们打交道得多了,能够隐隐体会得出王越笑容之下隐藏的疏离。 以汪直的性子当然很忍不了这种阴嗖嗖的负面情绪,便逮住个机会对王越直言解释,他那时与陈钺出兵是多种元素促成的,不是故意冷落老朋友,王越当然哈哈笑着解释自己也没多想,当然不会介意。 可汪直还是感觉得出,王越根本没听进去,简而言之就是: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只信我心里所想。 汪直认为自己仁至义尽,又没真做什么亏心事,就撂下懒得理了,由此也更加觉得,跟文官打交道真累心,真没趣。 他知道皇帝放他在哪里都肯定有其用意,留他镇守大同宣府,就肯定是觉得这里有问题,需要他这个出了名的御用愣头青来搅合一番。于是汪直不再分心,安心投身于搅合宣大官场的工作中去。 可是众所周知汪直近几年是头号的御前红人,原来偶尔派出去打个仗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派驻外地长期不能回来,外人难免有了另一重会意,认为是汪直开始失宠了。 自从商辂那一批老臣敌对西厂失败被肃清之后,明着反西厂反汪直的人是极少了,但可想而知,文官当中看不惯宦官擅权的、厂卫当中眼红汪直受宠的,都大有人在。嗅到了汪直可能失宠的气味,这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以各样方式试水。 皇城钟鼓司有着一伙长于表演的戏子宦官,其中有个年纪不足二十的小内侍最善表演各种喜剧丑角,得了个绰号就叫「阿丑」,常在各样宫廷聚众娱乐的时候登台表演,是当时的紫禁城第一名角。 这年冬至节宫里照常摆宴开戏,阿丑也照常登台。他演的是一个醉汉,正歪歪斜斜、嬉笑怒骂,一个配戏的内使上前玩笑咋他:「万阁老来了!」阿丑醉汉不为所动,依旧如故,内使又说:「皇上来了!」阿丑还是不为所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喊:「汪太监来了!」阿丑即刻做惊醒状,一边转身逃窜一边惊唿:「今人但知汪太监也!」 第249页 因阿丑表演得滑稽,在场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万贵妃与李唐却隐含忧色地对望了一眼,又一同去看皇帝,皇帝倒像是没多想什么,同样随着大家一笑而过。 事后李唐与万贵妃私下碰了头,万贵妃便择机去探皇帝的口风,皇帝坦言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万贵妃听后便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放下心来。 皇帝与汪直曾经朝夕相处了多少年,互相之间的信任早已十分牢固,哪里会是才分开几个月便能被外人挑拨动摇的?早年看一些歷史故事,见到帝王轻易听信谗言,对曾经的心腹臣子生疑,皇帝都会很鄙视,觉得那样的帝王傻到家了,活该丢了江山丢了命,如今他自己又怎可能做那种傻事? 不过有件事也确实该提起重视了。 阿丑这次的事并不是个例,近两年因为汪直屡次被派出监军,对西厂的直接管理难免松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针对他的西厂下属们挑刺参奏,其中有文官,也有东厂提督尚铭。汪直离京的时间越长,这样的参奏就越多。而真要去查其实又查不出什么大事,都是些官场常见的旷工早退之类鸡毛蒜皮。 这些都充分反映出来一个现实——汪直拉的仇恨已经相当多了。是时候该处理一下了,不然说不定就要为他酿成大祸。 在宣府的时候,有天闲谈,王越对汪直说起自己偶然听来的一桩「奇闻」,说皇帝陛下平日与万贵妃亲密敦伦之时,总会拆一名小内宦在一旁拿着某些工具辅助助兴。王越只当是个听来的荒诞笑话讲给汪直听,汪直听后却是大惊失色。 与那些街头小黄书的瞎编不同,这条传闻有着部分属实,皇帝近两年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需求更多刺激,却是在那种时候安排人拿些情趣用品助兴,但参与的都是宫女,绝没宦官,不然皇帝的女人被宦官看光了,不是皇帝自己吃亏吗? 汪直知道这回事,但绝没目睹过,更没参与过。虽然王越面上只是说笑话,汪直却感觉得出,这传闻就是编排他的,不但传闻当中那个为皇帝贵妃助兴的人就是他汪太监,而且还要让听到的人都以为,对外传出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他汪直。 那样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立刻写了一封信发往京师,向皇帝申明现在有关宫廷内帷的一些谣言是有心人蓄意为之,绝非自己所泄露。 信件走厂卫的绝密渠道,确保直接送达皇帝之手。皇帝看过之后,当天就与万贵妃聊起这事,荒诞笑着说:「你看看这孩子急的,事儿要真是他传出去的,还能说成是内宦吗?朕哪有那么傻?」 万贵妃嘆气道:「可见宫里下人们,又该整顿一番了。」 在外人看来,宫闱秘事外传,最可能做到的就是汪直这种了解宫中事又接触外廷的人。事实上宫女日常接触宦官,宦官日常接触外廷,宫中事可以外泄的渠道实在太多了,查都无从去查。 想要管理,只能是杀鸡儆猴,一般就是找个犯了错的宫人,多扣上一条泄露秘事的罪责打死。这样一震慑,至少能消停一阵子。 汪直在宣府都听说了的事,自然是在京城已经传开了,而且正如汪直猜想那样,传言的主角就是他。东厂提督尚铭直接把这事当做个正经案子报给了皇帝,直说就是汪直蓄意泄露宫闱秘闻。 皇帝对此未予置评。当晚与怀恩一同参详政务的时候,怀恩状似无意地说起一桩旧事——十五年前,昭德宫副总管梁芳因与张敏结怨,有意报復在汪直身上,便安排人散布谣言,做出汪直失口泄露宫闱秘事的样子,挑拨皇帝与万贵妃对其生厌,再设法除去,只是尚未达成,梁芳便外放走了。 原来早在那时,便有人打过这种主意了。皇帝其实要说对汪直没有一丝丝的怀疑也不尽然,毕竟汪直看上去心直口快,又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谁知会不会一时不慎真拿宫闱秘事当谈资了呢。他是不可能像传言那样说自己在皇帝贵妃敦伦的时候打下手,但如果真说起过一星半点相关内容,就难保听的人会去大肆生发渲染,真要那样的话,追根究底还是有汪直很大的责任。 听了怀恩的话,皇帝才将疑虑摒弃殆尽。身边他信任的人里,像汪直和万贵妃他们说不定还会为他们重视的人说点谎话,只有怀恩绝不会说谎,怀恩向来有一说一,要么不说,说出来的必定是实话。 既然那么早就有人打过相同的主意对付汪直了,现在他树敌无数,又有人如法炮制还有什么稀奇?毕竟这一手是挑拨皇帝对近臣生厌非常有效的招数。 怀恩陈述起这件事也不说用意,只是干巴巴地陈述事实,说完了就掖着手静立。 皇帝沉默良久,方道:「怀恩你说,是不是该到了放他走的时候了?」 怀恩垂眼平静道:「回皇爷,宦官乃家臣,一切听凭皇爷安排。皇爷认为当用则用,皇爷认为当走便走,奴婢与汪直师徒二人皆无怨言。」 皇帝回想前事,心中很有些感慨。十五年前不就是汪直刚到昭德宫当差的时候吗?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小豆丁,一跪下磕头就像是团成一团,可爱的不得了。 十五年说起来似乎很长,可算起来,当年的小豆丁如今也才不到二十岁而已,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使是官宦人家,像他这年纪也多是还在读书,别说仕途尚未起步,很可能连功名都还没有半点。 第250页 可他呢,竟然已经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么? 皇帝一直没有出声,只深深嘆了口气。 没等皇帝有何行动,内阁辅臣万安与刘吉帅同六科十三道联名上疏,陈述近年来西厂的诸般劣行,请求罢黜西厂。 其实西厂在汪直严格管理之下,即使是他不在京城的时间,也没人惹出过什么明显罪行,奏疏上可列举的无非是西厂的人太过兇悍吓得平民和官员如何无法正常工作生活之类。内容不重要,主要是大家都认为汪直已经失宠,到了给皇帝一个由头处置他的时候了。 万安与刘吉奏疏写得很有水平,最后还隐晦点出另一个意思:反正汪直现今有了别的职差,西厂没了首领已经形同虚设,干脆革除得了。 皇帝很痛快地下旨应允,革罢西厂,群臣一片欣然。 万安紧接着又上疏劝皇帝招汪直回京,所述理由简而言之就是:汪直年幼无知,与王越那个老狐狸朝夕相处难保不被其忽悠的犯错误。 理由虽然荒诞,毕竟只是给皇帝递个□□,皇帝又顺势应允,并下旨调汪直到南京御马监任职。 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是皇帝对汪直彻底生厌,要卸磨杀驴了。 汪直在宣府接到圣旨倒没有任何意外,这些命运转变他即使不知具体年份,也知道个大概。连王越接旨都有点慌神了,觉得自己仕途可能要完蛋,汪直却一点都不慌,自己有那么多的靠山,有那么多真心好朋友,绝不会落得什么悲凉境地,他此时只是有点猜不透皇帝的想法。 近几年相处下来,他已经真心把皇帝也看做了如万贵妃、李唐、怀恩、李质一样亲近又值得交心的亲友,如果皇帝真的信了那些小人的挑拨,对他起了怀疑,汪直不会怕,却会难过。 虽然调职南京,他总还是要先回北京的。从宣府回京的一路上,汪直都在忧心,会不会等回去皇帝已经不想见他了,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留,甚至连他去辞别万贵妃和李唐的机会都不给了…… 好在一切都是多虑,他进京的消息一送入干清宫,皇帝立刻便传旨召见。待得见了面,皇帝就像见了阔别许久的亲儿子一般,不等他行完礼便一把拉他到近前上下端详着道:「瞧你既黑了也受了,可见是辛苦你了。」 汪直有些鼻子发酸,带动的眉毛也跟着皱了皱。他如今刚好周岁二十,早已是一副大人样子,脸却仍有稚气,这表情也像极了小时候的模样。过去这些年,经歷了那么多的事,竟都没怎么变。 他本来是为自己小人之心错怪了皇上而内疚,皇帝见到却错会成了另一重意思,赶忙温言解释:「你不晓得,这阵子针对你的各样言论越来越多,朕是担忧,如此下去你愈发树大招风,万一将来一个不慎被他们揪住什么把柄,到时群臣联名逼朕处置你,也都是麻烦。纵是朕能护得住你,难保等到朕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对你清算。倒不如趁着你树敌还不甚多,及早收手。 你看这些年来有你相助,京城官员大为收敛,边防军纪也大有改善,你已然帮了朕老大的忙,朕便想着,也该叫你歇歇了。你放心,什么贬谪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等你去到南京,绝没一个人敢为难你,朕是要你功臣身退,去享清福的。到时你什么职差都不用管,成日只想着怎么玩就好……」 被皇帝这么拉着手叙叙解释安抚,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享受到这般待遇?汪直愈发鼻子发酸,堪堪忍住没落下泪来,等皇帝交代完了,他说道:「皇爷放心,奴婢不是怕被您贬谪。您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该尽力为您做好,绝无二话。来前奴婢只是担心……担心您听信那些小人谗言,从而生气难过。」 皇帝嘆了口气,含笑道:「你看,你怕我生气难过,我也怕你生气难过,咱俩既有这份心,又如何还会受了外人挑拨,变得生分?你说是不是?」 汪直忍不住抬起视线,与皇帝直直对视,一时视线还是忍也忍不住地模煳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皇爷,奴婢觉得,自己尽力还不够,为您做的事还不够多呢。」说到底他才刚满二十,这年纪就退休,实在有点对不住国家对不住领导。 皇帝笑嘆:「已经够多的了,家国天下,总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你做了你的事,剩下的,就交给朕与你师父这些人去操心吧。」 成化十八年三月,陈钺因被揭发受贿被迫致仕,之后不久咸宁伯王越亦获罪除名,发往湖北安陆州。其余汪直「党羽」接连获罪贬谪,但这仅限于汪直那些官场上的酒肉朋友,都是为前程攀附他的,没一个他真心关切的人。 李质仍好好在司礼监做着长随,已经是覃昌手下最得力的下属,汪直的忠心手下韦瑛因仇恨拉得有点多,只能被贬官回乡,但也私下得了丰厚赏赐。 自李唐生下次子朱佑杬之后,就像解开了一个封印,宫里接连传出喜讯,皇子和公主如雨后春笋般接连生出,周太后对皇帝子息的忧虑一去不復返。皇帝不再专注只耕李唐这一块地,李唐就没再怀孕生孩子,每日与万贵妃一齐照料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清闲又快活。 果儿朱佑樘一直延续着正德附体的作风,上学读书期间一边被称赞聪明过人一边被训斥顽劣难管,汪直断言这孩子以后一定比歷史上的孝宗更有出息,只是到时还能不能得个「孝宗」这样的美称就难说了。 第251页 成化十九年八月,科道言官发扬破鼓乱人捶及痛打落水狗的优良传统,又联名上疏,陈述汪直「八大罪状」,请求皇帝予以严惩。皇帝下诏说:「直等结党乱政,欺罔弄权,开启边衅,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遂降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为奉御。 这些都是做给北京百官看的罢了,对汪直已经构不成任何实质影响。其实早在半年之前,他已经离开北京南下了。 因为知道歷史走向,原先也无数次想像过离别的场景,每一次想像与万贵妃李唐她们告别,汪直都觉得挺伤感,与怀恩和李质都还有望再见,但和万贵妃、李唐以及皇帝这些註定不可能离京的人,这一次就算是永别了。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想像中已经耗光了伤感情绪,等到真与这些人告别的时候,他反而没伤感起来。他本以为那两个女人也会很伤感,尤其李唐,一定会抱着他大哭一顿,没想到她俩也没很伤感。 相比万贵妃,李唐是显得更失落些,但也没到大哭的地步,只叙叙嘱咐好多事,万贵妃则是笑着与他告别的,她们都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没什么可意外的。 汪直却觉得:这俩女人是日常带两个熊孩子已经够充实了就把对我的感情淡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要向前看嘛。 与怀恩告别,汪直很遗憾不能留在北京为师父养老,怀恩则很豁达地表示,等将来自己老了干不动了,就去南京投奔他。 与李质告别就更平静了,简直像是大学同学毕业各奔东西,伤感虽然也有点,也更多是青春特有的积极与乐观——分开没什么,保持联繫就是了,而且将来会见识到不一样的天地,说不定更有谈资了呢。 当年三月初,汪直带同蓉湘启程南下,一时倒有些「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味。 皇帝本还有意安排锦衣卫随行护送,汪直却婉拒未受。他们要走的都是阳关大道,近些年来一直很消停,没有被盗匪抢劫的风险,而且随身带着相关手续,到了城镇都可以叫官驿接待照护,没必要再叫人护送。 既然皇上想做个不再宠他的假象给人看,汪直也情愿做得更完美一点。 不但没要锦衣卫护送,他还连僕从都没带,北京宅邸的下人们愿意走的他都给转了良籍放走了,一部分还想继续跟他的,他就叫他们押着行李先行一步去南京收拾房子等他,真上路的时候,就他带着蓉湘两个人,赶了辆裸车,名副其实地轻车简从,为的就是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 汪直亲手赶车,等出了京城行在清净地界,蓉湘也从车厢出来,与他并肩坐在车夫位上,两人聊着闲天慢慢赶路。 「原先刚听说你要被贬去南京我还当是件坏事,听你说是好事,我都还未尽信,这会子才真切觉得,这还真是桩好事。」蓉湘兴致十分高昂。〔铱誮〕 她本就极度热衷自由,离开皇宫是自由了一大步,但身在京城总要恪守一些规矩,纵是汪直不限制她,她也不能随意出门抛头露面。眼下离开城市到了乡野之间,身边仅有汪直一人陪着,蓉湘才真切感觉就像出了笼的鸟儿,能展翅随意飞了。当真是喘每一口气儿都更顺畅。 「那是当然了!」汪直翘着二郎腿,信手摇着马鞭,随口唱起了歌:「桃叶儿尖上尖,」 蓉湘很自然地接口唱道:「柳叶儿遮满了天。」 「在其位那个明呀公,悉听我来言吶……」 汪直原本并不爱哼曲儿唱歌,在宫里的十来年他都极少会哼一哼,只是与蓉湘住到宫外后,有时听蓉湘随口哼唱小曲,他才受了点感染,就把前世最熟悉又比较像古代小调的《探清水河》拿来唱。这曲子他熟悉得不得了,十多年没提过也照样把整段词记得很清楚。 蓉湘初听少不得要问他歌儿是哪儿学来的,以及「大烟是什么烟」、「蓝靛厂是哪儿」,还有「怎么没有『四更』」。汪直只说是很早以前听过的,在哪听的听谁唱的都不记得了,只是因为觉得好听就记住了——反正小时候记性好,至于那些细节,他大概是记错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小时候难免记错事儿。 蓉湘也无从计较,听他唱的多了,也跟着学会了,此时就跟着他一人一句地唱着。 「痴情的女子这多情的汉,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歌声撒一路,汪直觉得,自己比歷史上的汪直境遇最好的一条,莫过于南下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如花美眷。 ***** 此时代的人,六十岁算是高寿,七十岁是古稀,除了英年早逝的之外,一般人都常会在五十多岁时过世,五十多就是这时的标准老年。 不知是因为採用了些现代养生知识,还是单纯命好,汪直一直活到五十九岁,身体还很健朗,也没生过什么大病。高寿的一大坏处,就是要眼看着自己关心的人走在自己前面。 万贵妃仍如歷史记载那样,于成化二十三年过世,七个月后,成化皇帝朱见深追随而去。当年冬天,怀恩也与世长辞。 原本该死于成化十二年的李唐倒是又心宽体胖地过了不少年,儿子朱佑樘继位为弘治帝,李唐受封太后,与一众太妃们成日抹牌玩乐,很是过了些年的自在日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少了贴心的万姐姐陪伴。 第252页 弘治皇帝的政治手腕确实如汪直所想,比歷史上强硬了不少,只是基本命运线并未改变,依旧是与张皇后几乎一夫一妻,只生了一个儿子,然后也只在位十八年,只活了短短三十五年。 弘治皇帝去世半年后,淑裕太后李唐过世,享年五十三。 朱佑樘的儿子朱厚照还不及他,只活了三十年,还没留下儿子。到了正德十六年,大明朝就又面临着改天换日。 不过时至今日,汪直已经对这些没什么可关心了。他关心的人早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该悲伤的已经悲伤过去,只有李质还好好呆在司礼监,此时已经做了秉笔。 当然,还有蓉湘。 现在是正德十六年,原本该呆在皇宫西苑双目失明等着不久后靠摸来辨认孙子朱厚熜的邵蓉湘,此时眼神好得仍可绣花纳鞋底,每天对家里两个养子生下的七个孙子孙女吆来喝去,精力充沛又中气十足,汪直觉得她一定能比自己活得更长。 对于李唐的二孙子去京城继承大统那点事,他就不关心了。 他现今是个标准富家翁,在南京城里有铺面,在南京城外有田产,想热闹就进城住,想清静就下乡住。 这天赶上想热闹的时候,汪直在自家的绸缎庄闲逛一圈后,叫人在门口凉棚地下放了张竹椅,他托着个小泥壶坐在上头,一边喝茶一边闲看着来往行人,不知不觉地,嘴里就又哼起了《探清水河》。 旁边停着个卖面人的小贩,一个年轻妇人领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站在那儿挑面人,听见他哼唱的声音,妇人便朝他望过来。 汪直发觉有人看他,也朝她看过去。 相比之下,南京的民风比北京要明显开放,大街上偶尔也能见到年轻女子抛头露面,但那大多还是平民人家。这妇人却是十分华贵的穿戴,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这样的人不带僕从,直接领着两个同样穿着华贵的女儿逛街,还是十分罕见。 她看上去年纪不足三十,倒是一副十分周正姣好的容貌,虽不能与年轻时的蓉湘相比,也算得是个美人了,两个女孩儿也是如花似玉,粉雕玉琢似的。 见她眸光闪闪地望过来,好像挺新奇、挺惊喜似的,汪直一时想不明白缘故。但见那妇人眉眼一弯,欣然笑道:「敢问老人家,您哼的这曲儿……可是从德云社学来的?」 汪直心头忽悠一下,手里的小泥壶一歪,茶水洒了一脚面。 喵的,穿来古代五十多年了,竟让我又碰见一个穿越的? 东莞侯夫人何菁倒没他那么激动,毕竟早知道老公就是个穿来的,所以除他俩之外再遇见个同伴也不算多离奇。见到汪直被她一句话惊成这样,她也就获知了答案,一时忍不住掩口一笑。 见她笑得轻松俏皮,宛似少女,汪直真不知该做何感想:我靠人家可是上年纪的人了,真把我老人家惊个好歹的,你个小妇人赔得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