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鬼事录》 第1章 菜地惊魂 乡村夏日的深夜,空气中呱噪的蛙声此起彼伏,草丛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声凄厉的鸟叫,一个黑色的身影划破半空完整的月亮。 清亮的月色映照在一间普通的乡村院子。 小院的一间房间灯光亮起,吕翠竹全身穿戴整齐,坐在房内的一把散发暗光的木椅。 “是它回来了。”她的鼻腔再次弥漫起浓郁的血腥味。 85岁的吕翠竹已经记不清,养母曾经的模样。但她忘不了,从养母光滑的脖颈皮肤间迸发的鲜血,热乎乎地溅在了她脸上的感觉。 她的视线里是漫天飞舞的血雨。那一年她15岁。 “这一次,我要杀了它。”吕翠竹紧握手中桃木剑。 桃木剑在亮白的灯光下,剑身褪去了白日的温润油亮,散发摄人的气息。 站立在吕翠竹身后的彭小莲,抬手放在好友肩膀处。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吕翠竹按捺住内心的急躁,直到耳边传来不停作响的铃铛声。她飞身走出房门。她已经等不及杀死那头怪物了。 一头粉色长发的女孩从另一间房走了出来。她双手揉眼,抓发,说:“阿奶,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事,回去睡觉。”吕翠竹平静说道。彭小莲跟在她身边,拍拍好友肩膀,示意她不要浮躁。 彭小莲扭身消散在原地,先去查看陷阱的情况。 站在两人眼前的少女,似乎没注意到有“人”在原地消散了,像一阵轻烟被吹散。 她打着哈欠,视线落在吕翠竹手里的桃木剑上。 “阿奶,你怎么又出去做那种事,现在这事它算封建迷信。” “我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少女的身体斜斜歪在院子的铁大门前,口齿不清地说道。 “崔柯,你给我走开。” 吕翠竹上前拉扯崔柯的肩膀。崔柯也犯了倔脾气,死死地扒在铁门前,两条腿扎成马步。 “阿奶,现在凌晨三点半!” 老人手上的力气渐大,崔柯有些难以坚持了。 她的拖鞋已经跑到了脚踝,脚底板前后左右摩擦着地面,擦得人生疼。 “阿奶!你平时给人算命看相,我都捏鼻子认了。我跟你科普过多少次,有人要去告你的话,你会吃牢饭的!你现在三更半夜,又要去做什么!” “你不懂,快走开。”吕翠竹轻而易举地将崔柯掀翻在地。 粉色长发飞舞在半空,而后一具年轻的肉体重重摔落在地。 躺在院内泥地上的崔柯,觉得委屈极了,于是她直接不管不顾地大喊: “我不懂。你搞封建迷信,还有瘾了。你不是答应我,干完上次那活再也不干了吗?” 吕翠竹听而不闻,干枯却有力的手利索地打开了铁门的锁,侧身从门里快步走出去。 崔柯看阻止不了阿奶离开,索性从地面爬起,跟在老人身后就要走。 “回去。你做不了这个。”吕阿奶走在全黑的田间小路,回身要将跟随的崔柯赶走。 崔柯趿拉着拖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恶声恶气地说: “做什么咯。我今年没考上大学,也要去打工。跟人打工,不如跟阿奶学做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不行。崔柯,你再给我瞎胡闹,我明早打折你的腿。”吕翠竹伸出双手,架在崔柯肩膀上,奋力地想将她推回不远处的家。 崔柯倔起来,谁也拉不住她。 她前后扭肩,硬是甩开了阿奶强有力的手。 紧接着她一脚摔进了菜地里,四脚朝天,脚上的拖鞋顺势飞到了半空,再听得前后“啪嗒”两声。 拖鞋掉落在菜地的某个地方 后背着地,摔在菜地里的崔柯,双手撑地坐起身,揉揉肩膀,眼前一片漆黑。 原先远处的灯光消失了,估计是菜地上的作物挡住了光线,崔柯想。 她低声喊:“阿奶。” 半晌过去,只有菜地里的虫鸣声,“咻咻”作响。 吕翠竹的双耳听见越发激烈的铃铛声,有一股热血鼓噪着想要冲出她的胸膛。 她再也顾不得安抚崔柯,她转身向后准备以实际行动困住崔柯。 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她注意到了这片空间内不寻常的波动。 没事,对方没有恶意,吕翠竹决定不再纠结。她再次转身,奔向远处亮起诡异红光的森林。 阿奶没有回应崔柯。 崔柯这下气狠了,咬起后槽牙嘟囔,这个老太婆脾气越来越怪,等我出去打工了,十年八年都不回来看你,你求我,我都不回来! 崔柯一边放狠话,一边伸手向四周摸索,找她的拖鞋。 很快,左手边找到了一只。但另一只,她怎么向四周扒拉也找不到。她只好先将寻来的拖鞋穿上,拍拍双手的泥,再用手捋捋被菜地勾乱的头发,接着双脚用力,站了起来。 清风拂过,崔柯的双手被一丛丛的叶片滑过。 奇怪,村里的路灯怎么都关了,星星和月亮都灰扑扑的,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崔柯想。 崔柯睁大双眼看前方,黑乎乎一片,别说是阿奶了,她连自己抬起的手都看不清。 她气哼哼地想,老太婆甩脱她这个包袱后,直接走了。 夏季黎明前的黑,像浓稠的墨汁笼罩在崔柯的周围。 “妈的,找不到算了。”崔柯双手乱摸,摸到的尽是叶子、瓜果、藤等形状的东西。 她不找了,脱下已穿在左脚上的拖鞋,打算赤脚走回家。 幸好离家不远,两三分钟就能走回去,崔柯想。 她一手提着拖鞋,一手前后大幅度摆动,气冲冲,脚下动作大开大合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脚底板被砂砾硌得生疼,小腿也渐渐有些发胀。 崔柯心里有点打鼓了,她想自己走了多久了?起码不止5分钟了吧? 她扭头看向身后,走错方向了?心有点慌。 脑袋昏昏沉沉,崔柯有点困了,恍惚间有一件事从她脑海中像一道光滑过……飞走。 好像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苦情的男声在一片寂静中低吟,怨气深重,惊醒崔柯昏沉的大脑。 对了,她带着手机呢。崔柯伸手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点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扫向周围。 手电筒的光在半米后,倏然被黑暗吞噬。 但这点光,也足够让崔柯看见脚下的地,不是水泥小路,是菜地的泥路。她走了多久了,怎么好像还在菜地,她的手指不安地搓动手机壳。 下一刻她瞧见了总找不到的拖鞋。 崔柯准备弯腰捡起拖鞋。她的视线中,有一只手比崔柯的动作快,它把拖鞋抓起,递到了崔柯胸前。 血红色的指甲,青白色的皮肤,衬得崔柯15元2双的粉色小熊拖鞋,越发粉红。 “你的鞋?”对方的声音好像碎玻璃碾过,吱嘎作响,让崔柯的背脊长出一根麻筋往头皮上窜。 她想起来了,那一件顶重要的事——小院附近没有菜地! 第2章 你的拖鞋 崔柯不由自主地将手电筒,向上打,光线顺着粉色拖鞋向上移动。 手电筒光下,最先露出的是皱皱巴巴的碎花面料,仔细看上面有数不清的泥点,比碎花还多。 不,有些好像不是泥点。好奇心驱使下,崔柯盯着泥点研究,是什么呢? 泥点太多、太密,让崔柯看花了眼。泥点有了生命,在涌动。 不!不!不! 不是泥点,是虫子! 肥胖饱满的身躯,在快速地蠕动,在碎花裙下的肉体里进进出出。 崔柯想将手电筒收回,但来不及了。发抖的手握不住手机,灯光摇晃着往上照到了对方的脖子。 一根白到毫无血色的脖子,上面有几圈青紫色的掐痕,深深的青紫色,越发显得皮肤惨白,毫无生气的白。 没了,其余的亮光消失在黑暗中。 因为这女的没有头!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崔柯的大脑中。 她嘴里传出咔哒声,是牙齿在上下磕动。她控制不了。 她想动,身体却不听使唤,硬生生、直挺挺地站在原处,小腿有千斤重,火焰在皮肤下燃烧,烧得皮肤渗出大片大片冷汗。 青白色的手移动,凑到崔柯的眼前,再一次问:“你的鞋?” 崔柯被迫仔细打量这只手,发胀到透白的手指,里头有东西在游动,是蛆!肥嘟嘟、白嫩嫩的蛆,它们兴奋地在手指里外穿进穿出。 “呕。”崔柯看清一切后,突然能动了,她敏捷地向后倒,避开眼前的手,侧身用力地大口呕吐。 在剧烈的呕吐中,有东西,它冰凉凉的,碰到了她的肩膀。 大脑像被按下了循环键。崔柯无法抑制地,要命地回想起刚刚的画面。然后,她什么都没想,摆动四肢,像一条疯狗似的冲进黑暗中。 崔柯从来没有跑过那么快,喉咙干到发痒,心脏轰隆隆,肺部快要炸裂。 她跑了很久,手机的电量被手电筒耗光。 天色依旧是浓重的墨黑,崔柯什么都看不见,除开黑色,还是黑色。 此刻,崔柯正用发抖的双手,支撑在打颤的膝盖上。她太累了,累到她无法坐下,只能以这个姿势休息。 “嘿,你喜欢跑步吗?” 崔柯听到耳边传来的女声,跑步带来的全身燥热,迅速褪去。 她的牙齿和全身一起颤动。“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仿佛下一秒,心脏要从喉咙滑出。 “这就是你的拖鞋。你看,你刚又掉了一只,合起来是一双。” “我看不见。”崔柯咽下口中的唾沫,带着哭腔回答。 她确实看不见,周围除了浓郁到极致,要凝结成液体,呛进人口鼻的黑,再没有别的了。 “啊呀,你要走了。你的拖鞋。”崔柯的手背,被滑腻冰凉的物体触碰,接着她的手被它以强硬的力道塞进了一双鞋。 “我叫刘小羽,记得我叫刘小羽。” 崔柯想到那蛆,双手便奋力地挣扎起来,不能自己地挥动。她想尖叫,你别碰我,别碰我。 “啪。” “啪。” 两声,崔柯的手拍打到了温热的,毛茸茸的皮肤。 崔柯眼前的黑,被巨大亮光吞噬。她受不住白到刺眼的光,条件反射地眯眼流泪。等再睁开眼,她正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床头的阿黄,正两眼委屈地盯着她的手,誓要崔柯给一个说法。 崔柯一手推开这条肥狗,一手狠抓自己的头发,想这场梦做得实在太真。身体一动,肚子上的粉红小熊拖鞋,一只滑落在床内侧,一只掉落在地。 崔柯该抓为挠,想她自己做梦,已经认真到这样严谨的程度了?她能在睡梦中把床下的拖鞋抓在手里了。那昨晚的事都是梦? 崔柯坐在床上,朝半开的房门,中气十足地吼道:“阿奶。” 吕翠竹坐在大厅,听见房间传来的声音。她半隐在黑暗中的脸,褪去阴郁的神色,换上了寻常老人的疲倦面孔。 昨晚,以江伥精魂为饵的天罗地网阵轻易被罗刹鸟捅破。 罗刹鸟暴虐嗜杀、喜血,所以贯来没有亲朋挚友。唯有一只江伥与它交好。她以为老江伥的死能影响它,使其心烦意躁,让她有可乘之机将它囚禁。 谁知被囚禁在法阵中鬼魂精怪的所思所想,全然不是她能揣度的。这只罗刹鸟更是早已脱离了人间秩序,它所追求的只有凌驾万物的力量。 她赶到后山设置陷阱的地方时,只见罗刹鸟一口吞下江伥的精魂。而后,江伥的位置显现天罗地网阵。 罗刹鸟幻化成人形,面浮诡异神色,抠下自身双眼。 双眼落地,变成两只小罗刹鸟,它们以尖利的鸟嘴,锋利的爪子撕扯罗网。同时,失去双眼,流下血泪的罗刹鸟本体,对她高声嘲笑: “吕翠竹,谢谢你的礼物,我很满意。”桀桀怪笑。 她抬腿向前,手心的桃木剑也在铮铮作响。 片刻间,天罗地网阵破了。她被阵法反噬,倒吐大口鲜血。 罗刹鸟闲适地站立在她的身前,“吕翠竹,杀死这只老江伥费了你不少力气吧。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急着找我算账呢。” 腥臭的血气弥漫在她的口鼻。罗刹鸟俯身向下。一个巨大的鸟头歪斜着,血红的眼瞳死死地盯住她。 “吕翠竹,我不杀你。但你害我伤心了,你杀了我的好友。这个利息我就从你好友身上讨回吧。” 一早被罗刹鸟定在原地的彭小莲,应声倒地,因非人的疼痛发出哀嚎声。 罗刹鸟挥动双翅飞离树林。 她匍匐向前,一步两步三步……砂石割破松弛发皱的皮肤。塞满泥巴的指甲,颤巍巍地往前伸,想要碰碰好友扭曲苍白的脸。 苍老的手指穿过彭小莲的眉间,坠落在地。她的心被多年前发射的子弹再次射中,破裂的弹片又一次深深扎进血肉。 “翠竹,我帮你。我不走了,你把我炼化为鬼仙吧。” 多年前的女声清脆而坚定,与现下的哀嚎纠缠,响彻静谧的群山。 第3章 床尾有人 崔柯倚靠在床头,望向房门的视线中刻意地忽视了床尾的一个身影。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人的大脑像是独立于身体的另一个灵魂,它非常善于欺骗与编造谎言。 “你喊什么?我还没老到耳背的程度。”吕翠竹背着双手跨进了崔柯的房间。 她眉眼不抬地扫视站立在床尾的鬼魂,再将目光落在了崔柯乱糟糟的头发。 “我看见你这一头粉毛,我就难受。”吕翠竹坐在了崔柯的身边,双腿斜放在床沿。 干瘦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梳理一头凌乱的长发,“你看好好的头发,被药水泡坏了吧,现在像一堆枯草。等过两天,阿奶有空了,给你做五黑粉,好好养养你的头发。” 崔柯却无心听老人的话,反手将老人干枯的手握在手心里。她低垂的视线中,只有长着老人斑的手背和粉色的小熊被套。 “阿奶,你昨晚出去了吗?” “嗯,你忘了?你还和我在铁门前,闹脾气了呢。” 崔柯咽下一口口水,继续问:“然后呢?我跟你出去了?” “是啊。你这倔脾气上来了,谁能劝住你……”吕翠竹将手掌从孙女的手心里抽出,反手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我之前是答应过你,以后不再干这事了。但昨天有情况,大家乡里乡亲的,他们也不容易,你说是吧。” 吕翠竹的指腹有老茧,她前后摩挲的动作,让年轻柔嫩的皮肤泛起了一片浅红色。 她的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尽是含糊的字词语句。 “……我答应你,以后尽量少半夜出去。大家找我,也是图一个心安不是?我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人心总要有着落,什么都不信,人心不安定啊……” “阿奶,我以前那个家里有没有人有精神病?” 崔柯没头没脑的话,打断了吕翠竹对她的安抚。崔柯是吕翠竹领养来的孩子,那家人孩子生太多,实在不想再养女孩了。 流丝镇这样落后的农村乡镇,这种事不少见。 “唔,没听说过他们家有谁有这个毛病。”吕翠竹觑向崔柯的脸,“你怎么了?他们来找你了,跟你说了什么话?” 送养崔柯的那户人家,后来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十几年来,两家人住的距离不远不近,但他们是从没找上门来的。 在农村乡镇,送养出去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了。要是哪一户人家把孩子送出去后,又反悔了,那是不行的。会被周围人的唾沫淹死的。 尤其是在孩子成年后,闹着要领回家的。别说没几个孩子愿意回去,孩子们都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心里的盘算,还会引发两个家庭的械斗。 “没有,他们没来找过我。”崔柯摇头,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阿奶领养的孩子。 小时候也曾偷跑去看过那户人家,但她真见到了他们,却只觉得他们陌生得很。自己的身上是有他们的影子,可他们跟她毫无关系。 她颤巍巍地抬头,床尾的那个东西却没有消失不见。崔柯想起了自己看过的电影。 她知道自己怕是糟了,“那昨晚我跟你出去后,我干什么了?” “能干什么?年轻人爱睡觉,我把你甩脱以后。办完事回家,发现你在小路上靠着树睡着了呗。” 吕翠竹咂咂嘴,“你现在的体重,阿奶抱不动了。只好去找了隔壁的小林,她儿子正好在家,就把你背回家了。” 这是吕翠竹瞎编的话。昨晚她经历了一场情理之中,预料之外的失败。好友的受伤,更令她难以忍受这场失败。 彭小莲的魂体飘荡在她的身边,即将下落的月色穿透轻薄透明的魂体,照射在了她日渐衰老的脸庞。 她把崔柯给忘了。 直到小莲说话,“小柯呢?你是不是又和她大吵了一架?” “小莲,你别生气。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嗯,你说吧。” 她们俩都太累了,没什么能让她们的情绪再起波澜。 “崔柯,好像被一个游魂拉进了幻境里。”这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吕翠竹!这么严重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彭小莲的魂体上下颤动,是她生气的表现。 吕翠竹赶忙解释,说:“不严重。那个游魂,在这里游荡二十来年了,说起来还是我们的老相识。她不坏,没恶意。” 她抹抹脸,“也许是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吕翠竹,你听听你说的话!小柯,今年多大,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死了二十来年的游魂,找上了小柯,你竟然不担心!她可是你的孙女。” 彭小莲的魂体疾行在树林间。 “绝对不可能出事。崔柯顶多在原地打转,身体上是会有点累,但对她来说也许是好事,你想想高考完之后,她成天吃吃睡睡的……” 吕翠竹迈开腿脚,小跑着向彭小莲继续解释。 “我就知道,你不会带孩子!” 最终,两人在离家的不远处,寻到了晕倒在路旁的崔柯。一头粉毛稀稀拉拉地挂在野草丛中。 煞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冰冷的皮肤,这副模样让吕翠竹内心止不住打鼓。她差点以为崔柯死了。幸好,她摸了摸崔柯脖子,皮肤下的动脉还在有力地跳动。 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吕翠竹直视着崔柯的脸,崔柯的目光却望向房间的另一侧,似乎是在回避谁的注视。 吕翠竹状似不经意地转头,见到了立在床头的游魂。它的眼神热辣辣地盯着崔柯。如果视线有温度,那么这个游魂的注视足以洞穿崔柯的身体。 “阿奶,我觉得我好像生病了?” 崔柯是一个皮实的孩子,极少让人看见她的脆弱。 “怎么了?在野外睡觉着凉了吗?”吕翠竹抬手,将手心覆在了崔柯的额头。没有发烧,有些发凉,脑门上全是细汗。 “怎么了?你怎么出汗了呢?”吕翠竹一边想要掀开盖在崔柯身上的被子,一边说道。 崔柯却死死抓住被子,不让吕翠竹掀开。她嘴唇颤抖,张张合合间吐出一句话。 “阿奶,你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美丽心灵吗?” “记得。”吕翠竹不爱看电视,但彭小莲、崔柯爱看。这些年,陪着一老一小,看过不少电视剧、电影、动画片。 “男主角脑子有病后,会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崔柯喉咙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喉音,像烧开的水,再次说话带上了哭腔。 “阿奶,我也生病了。” 湿淋淋的小手抓住了吕翠竹的手臂。 “我看见床尾站着一个人!” 这句话让吕翠竹睁大了双眼,一道锐利的视线注视着女孩苍白的面孔。 “崔柯,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第4章 家中来客 “我床尾有一个人。” “她长什么模样?” 崔柯鼓起勇气,小脸快速地转向床尾,瞄了一眼,再像活见鬼似的,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是一个年轻,清秀的女孩,她在对我笑。脸上的笑容还有几分腼腆。” 吕翠竹的手指在崔柯看不见的地方抓紧了,“然后呢?你说的太模糊了,她五官什么样?身材如何?穿什么衣服?” 一句一句问下去,老人的心被高高吊起。 “她穿着大翻领的碎花上衣,一条牛仔裤。”崔柯的头在女孩和阿奶间转动,看一秒转一次。 “……眉毛颜色有点淡,嘴唇偏薄……身体不胖不瘦。” 崔柯每说一句话,吕翠竹的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崔柯的话没错,那个游魂的外表,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 房间的门框上出现了一只干枯的手,随后是一个陌生的老人家。崔柯望见了门口的老人,不好意思地朝老人笑了笑。 “阿奶,家里来客人了。” 听见这话,吕翠竹侧身看向房门。门口的老人不是客人,正是彭小莲。 她的心彻底跌落谷底,“门口的人长什么样?” 崔柯被阿奶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低声说:“阿奶,你说什么呢。你明明看见了,你快出去招呼人家啊。” “她长什么样?”吕翠竹坚持追问。 崔柯推了推阿奶的手,没能推动老人起身,只好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跟阿奶你穿得差不多,头发银灰色的。” “阿奶,你快出去。”崔柯再伸手摇动老人的手臂,“她在对我笑呢。阿奶,你快把人带走……” 听到崔柯说话的内容后,彭小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没想到…… 在走出崔柯的房间前,吕翠竹默念咒语,双手结印,右手食指中指的指尖挥动,一道金光从指尖漫出。顷刻间,游魂消散于无形。对方落荒而逃了。 “翠竹,这是怎么回事?” 彭小莲将好友拉到了客厅。她眉头紧锁,嘴角上的纹路因抿嘴而越发深刻。 “崔柯身上的阴阳平衡被打破了。” “怎么会!” “我不知道。” 两人陷入了沉默,长久的沉默。 崔柯在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病情绵延了将近一个月,病好后,她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常因突然看见什么,而被吓得大哭大叫,不再跟寻常孩子不同,惹得镇上人说闲话。 吕翠竹虽然是因为崔柯的不同,才领养了这个孩子,但当孩子回归平常后,她反倒松下一口气。她想那样的能力,只会让人走上艰辛苦难,危险重重的人生路。 一个普通的乡镇小孩,就该老老实实上学读书,再争气点考上一个大学,离开小镇,在大城市扎根。 可崔柯天生不爱读书,高考成绩出来后,让吕翠竹和彭小莲都发愁,一百多的分数,连大专也读不上。两人商量了一阵,准备再送孩子去复读学校试试。 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一个让她们都措手不及的变化。看似回归正轨的人生道路,被这个变化推向了不可预测的路途。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接受吧。”吕翠竹说。 “可……可我什么都没教过她。”吕翠竹成了两人间,难以承受变化的人,“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小莲,我老了,我怕啊。” 话音刚落,两人都感到一股悲凉。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要走这样艰难危险的路呢。 说到底,是她们的自以为是害了她,白白地让她虚度了13年的光阴。 崔柯在阿奶离开房间后,捏紧手里的被子,又忍不住看向了床尾。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她抬手揉揉眼睛,再看向床尾,那个人不见了。 骤然放松的精神,让崔柯感到困意袭来。她的四肢变得沉重起来,不一会就被拉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当吕翠竹和彭小莲前后脚踏进崔柯房内时,叫醒崔柯的不是两人略微沉重的步伐,而是彭小莲手中那硕大一碗的食物。 冒尖的牛肉片,热腾腾地散发馋人的香气。香味荡漾在半空溜进崔柯张大的鼻孔。 她眯着眼,像往常一样,懒懒地嘟囔着,说:“阿奶,喂我。我先吃两口,再起床。” “坐起来吃吧。” 一道温和、慈祥的女声响起。但这绝不是阿奶的声音。崔柯猛地睁开眼,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臊红了脸。 她两手胡乱地拨弄散乱的长发,又慌里慌张地坐起身,想赶紧下床,从客人手中接过那硕大一碗的食物。 但她刚掀开被子,预备下床。 吕翠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悠哉散漫地说:“你不用下床……” 崔柯哪里好意思自己坐在床上,让客人给她送早饭。她不听阿奶的劝阻,翻身下床。 一骨碌,崔柯两脚跟软面条一样不听使唤,她慌手慌脚朝床边扑去,试图扒住床沿,结果却是顺着床往下翻滚摔倒在地。 “你也下不来。”吕翠竹见到崔柯滚落在地了,才说后半句。 那你不早说。崔柯半倚靠在床边,心里头埋怨阿奶。 彭小莲走到一旁,将碗放在床头柜,单手将崔柯提回到床上。崔柯直愣愣地躺回了床。这下,她意识到不对劲了。 哪里有七老八十的人,能一只手提起百来斤的人。她单手提二十斤都费劲。 吕翠竹坐在椅子上,双手拍打身上衣服的褶皱。 “你没有精神病。你看到的她,和昨天的女孩,她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吕翠竹拍打的动作,不得不因她十指的抖动停滞。 “阿奶,你在说什么呢?大早上跟我闹着玩是吧。”崔柯说话时,牙齿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吕翠竹看见孙女脸上的茫然与紧张,她心下不免一阵抽痛。她站起身,坐在了床沿。 她不紧不慢地用干瘦的手指,梳理崔柯凌乱的头发:“她是我少女时期最好的朋友。你叫她彭阿奶吧。” “哪个彭阿奶?我平时怎么没见过。”阿奶的手指刮得崔柯的头皮发紧。 她觑着老人家,堆起笑干巴巴地说:“阿奶,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只有一个闺中好友。她不是……不是出嫁半年后,在夫家自尽了?” 第5章 女鬼道歉 “就是这个。”吕翠竹以指作梳,缓缓爬拢手指间的头发。它干枯毛躁,像狗尾巴草,却比不上草的柔顺。 这个回答,让崔柯的头皮不止是发紧了,而是阵阵酥麻,炸得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她藏在被子下的手,跟浸了水似的,手掌心湿淋淋的。 “阿奶,你是不是糊涂了。”崔柯想阿奶年龄大了,脑子转起来慢,说话也容易说错了。 “你这头发发质不行,让你别去镇上染头发,你不听。原先漂亮柔顺的头发,染成一头粉毛,毛毛躁躁,像鸡窝头。” 吕翠竹忍不住生气地抬手拍了崔柯的头顶。 她侧头对一旁的彭小莲说:“给她看看。” “不好吧,会吓到孩子。”彭小莲长着一张老实敦厚的脸,憨憨地说道。 吕翠竹摆手,低叹:“你跟她说不明白的,她脑子笨。这事你比我清楚。” 崔柯听见这句话,心下不忿,仰起头正想反驳。 这时,彭小莲老实慈祥的脸,瞬间起了变化,她的眼睛忽地鼓胀,下一秒便从眼眶中掉出,深紫色的舌头呼啦垂下到胸口,脖子扭曲对折成90度,银发成青丝,暴涨垂落至脚边。 崔柯青天白日见鬼,她还没来得及尖叫,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吕翠竹早有预料,一手里抓紧了崔柯头发,这才没让她一头磕在实木床头。 “原来你叫崔柯。” 崔柯一睁眼,那清秀面容的女孩正与她面对面。冷冷的气息萦绕在崔柯的鼻尖,激得面部皮肤紧绷绷。 女孩的手慢慢抬起,想要抚上崔柯的脸。 “你别碰她。”吕翠竹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 那手即刻乖顺地收回。 崔柯紧闭着眼,带上哭音堪称凄切地喊:“阿奶。” 吕翠竹慢吞吞走进房间,举起左手指向屋内的角落。女孩便温顺地飘去角落,浮在空中。 “崔柯,睁眼。你知道的,她是真的。”吕翠竹的声音十分平静,也显得格外冷酷。 崔柯在棉被下的身体,正阵阵发抖,她用牙齿狠咬舌尖,逼自己睁开双眼。她两眼含泪,见到了坐在床沿边的阿奶,同时也瞧见了飘在角落的女孩。 “阿奶,其实我是真得了精神病是不是?家族遗传的那种。”崔柯小声问道。 “据我所知,你们家四代人,都健康的不得了。”吕翠竹慢条斯理地作答。 “那,那,那个怎么回事?”崔柯不敢指名道姓,只含含糊糊地用那个代替。 吕翠竹抬手整整旧外袍的褶子,说:“ 你被他们送来给我养。一是他们穷,再养不起你一个女孩儿。” 她略带疼惜的视线扫过孩子发白的脸,“二是你天生看得见,你学会说话后,跟你妈说的第一个句子是,‘妈,为什么你脚边那么多女孩’。你差点吓得你母亲发疯。” 崔柯紧张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听我说下去。”阿奶干燥的手掌心落在崔柯的额头,带着崔柯熟悉的暖意。 “你这种是天生的,谁都害怕。他们也算不上心狠,还找了人,把你送给我。 前夜叫你留在家里,你非不听。你看,你这下把谁招回家了!崔柯,你以后少不了见这些,你给我坐起来,挺直背,看着她,看清楚!” 吕翠竹的手,一边突然用力将崔柯从被窝中生拉硬拽拖出,让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挺直上半身,另一边向角落里的女孩,厉声说: “我知道你耍了什么花招。你要真喜欢蛆虫在你身上钻来钻去,我就让你以后都这副德行。” “阿奶,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崔柯看似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但仍怀有渺茫的希望。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还未醒来的噩梦。 吕翠竹说:“我们这类人,在唐初叫‘见鬼师’,从那时起一直为宫廷服务。后来,王朝不在了,我们就散落在各方,自找生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但我这一门,不求大富大贵,只是为了活命,吃上一口饭。所以,我们也不像开山祖师那般,为鬼所杀。我也顺顺利利活到老,还养大了你。” 她抬手指指角落的女孩:“昨晚,我半夜出门就是为了举行厉祭。她是厉鬼,死伤非命同时绝嗣无后。 你跟着我出门,被她盯上了。她冲破了你身上的阴阳平衡,以后你只会遇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 崔柯懵了,颤声说:“厉鬼?那她找我,是要向我索命,还是想……” 头上挨了一巴掌,崔柯痛得龇牙咧嘴。 “你少看点电视剧。她是好的,没干过坏事。”翠竹对崔柯的话,感到无奈。这孩子高考才考一百多分,可能也不怨她不认真读书,她的脑子不够用,兴许是那场高烧烧坏了。 “自古以来,上至都城,下至府县,官府都设有厉坛。每逢三大鬼节,都会举行厉祭,祭祀的就是野鬼游魂,他们去不了阴间,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人世间飘荡。 有些会怨气不散,变成厉鬼作恶,有些就像她,成了厉鬼,有潜在的‘为厉’作恶的倾向。她找你,是你倒霉。你昨天在阴气最盛的时间出门,身体呈现了半死不活的状态,她这时不找你,哪时找你。” “那她找我做什么?”崔柯可怜巴巴地看向阿奶。 吕翠竹抬起手,撩起脸庞的银发,挂在耳后,冷淡淡地说:“她就在那里,你怎么不问她。” “我怕。” “怕也没用。崔柯,这是你的命。”吕翠竹说完,干脆利落站起身说:“崔柯,你可以当她不存在,她伤害不了你。” 这句话说完。吕翠竹直接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女孩在吕翠竹离开房间后,从角落径直飘向床头:“嘿。崔柯,我叫刘小羽啊,你不记得了么?我昨晚说过的。” 崔柯用被子蒙起头,不作答。 刘小羽看见崔柯如此抗拒,她扭捏半天,飘在原地说:“我道歉,我昨晚不该这么吓你。我就是贪玩,这么多年了,只有你阿奶看得见我,但她好凶,我不敢跟她说话。 我太闷了。昨天看你挺好玩的,才想逗逗你的,谁知道你阿奶生气了,差点要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我很可怜的,你要是知道我的故事,你肯定不会怪我的了。 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吓你,我保证。” 崔柯裹在棉被底下,闷得要死。刘小羽又在一旁絮絮聒聒,崔柯原本打算让刘小羽自讨没趣,就乖乖闭嘴的。 谁知道刘小羽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人,愿意听她说话,一时之间哪肯放弃呢。 第6章 帮我找头 “姐妹,你能消停了么。整整四个小时了,你不带停的啊。” 崔柯受不了了,她掀开被子,露出头大口呼吸。闷在被子里的几个小时,她差点要跟这个女鬼,同为鬼友了。 刘小羽挺惊喜的,她怯生生地笑了,说:“原来,你还没睡着呢。” 阿奶说的话,她根本不可能做到。无论谁面对一个,对自己喋喋不休的鬼,都没法当成她不存在。 “刘小羽?” “是的呢。刘备的刘,大小的小,羽毛的羽。” 我没问你名字怎么写,崔柯有些不耐地想。 她在心上祈求女鬼赶紧离开。醒来后,她一顿饭也没吃上。这么一联想,肚子立即咕叽咕叽叫。 “你饿了?”刘小羽有点惊讶,她死去的时间太长,已经有点记不清作为活人时的饮食作息规律。 她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你在。”崔柯想也没想,老实回答。因为你在,我会想起那些蛆,腐烂的身体,青紫色的伤痕,脖子上的断口。 刘小羽生前,应该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因为她听懂了崔柯的言外之意。 “抱歉。我先走。”刘小羽几乎是仓皇而逃,如果能从鬼的飘荡中,看出仓皇的话。 崔柯在刘小羽离开后,躲在房间美美饱餐一顿。凉透了的饭菜,跟出去面对彭小莲,她选择吃冷饭冷菜。 直到第二天,崔柯才正式踏出了房门。她强撑着身体,同手同脚,走出了僵尸似的步伐。 今天天气好,吕翠竹将饭桌放在了小院。 崔柯走到桌边,目光仅仅落在阿奶的上身,绝不再向左偏移一分一毫。她僵滞的身体费了几分钟,才塞进桌下的木凳与坐在院中的两人,坐在了同一张饭桌。 彭小莲一点都不怕阳光。她坐在阳光最好的座位。明亮的金色阳光倒映在她的双眼。撞见崔柯偷瞄的视线,她大大方方地回以浅浅一笑。 崔柯却被这笑容吓得差点摔碗掉筷。 “稳当点。你怕什么,你刚来的时候,都是彭阿奶照顾的你。” 手指间的筷子真掉地上了,崔柯赶紧弯腰去捡,上身回到原位后:“阿奶,你说什么?” 吕翠竹的筷子夹起一块香煎带鱼,闻着煎鱼的香气说:“我养你之前,一直独身,没结婚没生小孩,哪里会带孩子。” 她吮吸筒骨里的骨髓,歇一口接着说:“我也没那个耐心。你来的时候一岁多,很烦人。小莲……” 空闲的左手指向彭小莲,“她喜欢小孩,她有耐心。也是她说看你可怜,非要我把你领回来的。” 这番话说下来,崔柯对彭阿奶的害怕去了小半。毕竟阿奶,真不是个慈祥的长辈,她这人经常一声不吭玩消失。崔柯以前放学回家,最怕一推开门,家里空落落的,只有几张钱压在她房间的桌面。 “你别说了。你让小柯,很紧张。”彭小莲在一旁,窥见崔柯脸上的暗淡,立即阻止好友再继续说下去。 她伸出右手悬在半空,刻意地保持手与菜之间的距离,点了点桌上的韭菜炒河虾,说:“小柯,你最爱吃的,趁热多吃点。” “啊对对,你吃多点。你彭阿奶,非让我一大早去跟人买的。这个河虾不便宜,新鲜的。” 一顿饭吃下来,崔柯的别扭去了大半,面对彭阿奶的行为也比较自然了。 崔柯捧着茶水问阿奶,“刘小羽,怎么办呢?她为什么找我,不找阿奶。” “你年轻,好欺负,耳根软。”吕翠竹嘴里叼牙签,干瘪的两片嘴唇上下拨动,吐出几粒米。 人年龄大了,牙缝也变大了,米也能塞下几粒,过几年指不定能塞下一盘菜,吕阿奶想。 阿奶辛辣的话,让崔柯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只呆呆地捧着茶碗。“阿奶。”崔柯没了前夜的气势,变得软弱。 吐出牙签,吕翠竹将手边的茶水拿起一饮而尽后,说:“你要是不想管,就不要问。你只要忍,忍到她走。她这样的,你以后不知道要遇到多少。” 这话让崔柯混淆了阿奶语句里的关键点信息,她只发愁现下的事:“她一直不走,怎么办?” “不走也得走。她快不行了。”阿奶放下茶碗盖,说:“顶多忍二十年,就没了。” 前半句,让崔柯悬着的心放回到肚中。后半句,让崔柯放回到肚中的心,快速攀升到半空摔死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碗:“20年!让刘小羽对我呶呶不休20年,我忍不了。” “那你把她打散,打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个我可以教你。”吕翠竹站起身,双手叉腰,身体缓缓地左右摇摆,做起饭后养生操。 这,崔柯也做不出来。刘小羽其实没那么坏,那晚除了吓吓她,再没做别的事。 她忘了,刘小羽的“玩笑”也真能把人活活吓死。她陷入了苦恼。阿奶也不理她,做完养生操后,回房补觉了。 刘小羽在入夜后,再次悄悄潜入崔柯的房间。这一回,她老实乖巧地站在门口,虽然人已在房内,但还是有教养地敲了敲门。 “你都进来了,还多此一举敲门,做什么?”崔柯有气无力地讽刺刘小羽的故作礼貌。 刘小羽露出牙齿,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怕吓着你么。” “那你下次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崔柯毫不留情地揭穿刘小羽蹩脚的谎言。 刘小羽被人揭穿,倒也不生气。她今晚没再飘荡在半空,而是一步一脚印,跟活人一样,慢慢走近崔柯。 崔柯心里还是有点怕的,但她面上可不能显露出来。她在进房间之前,偷拿了阿奶的桃木剑,放在床头抽屉。 “你找我做什么?”崔柯问。 她想了想,还加上一句:“说实话。” 刘小羽寻了一张凳子坐下,两手交叉,低头沉默半天,后又掰扯身上的衣服,等崔柯快不耐烦时,她才犹犹豫豫地说起: “我想你帮我,找到我的头。我想你还记得,我没有头这件事。” 第7章 她动摇了 崔柯脑中不自觉回想起前晚的画面,手掌有汗珠沁出,胃部翻滚紧缩,心跳骤然加快,嘴巴泛起酸水。 她甩甩头,试图压抑自己的恶心和恐惧。 “我不干,你快走。”崔柯记得阿奶的话,不想管就不要仔细问。 刘小羽的眼睛,滚出黄豆大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向崔柯哀求: “你小时候,我还给过你鸡腿吃呢。你帮帮我,我想走的。你帮我找到头,我就能投胎转世了,再也不来烦你。” 崔柯听到刘小羽说到鸡腿,她满脸疑惑:“你看上去,就比我大一两岁。你能给我拿鸡腿吃,我怕我在玩泥巴时,你也在玩过家家呢。” 刘小羽抿嘴笑,她故作骄矜的,缓缓梳理起自己的长发:“我死的时候是21岁。但我已经死了将近21年了,以年龄论,我能当你的妈。” “我还没出生,你就死了。你拿鸡腿给我吃,你蒙谁呢。” “你小时候能看见我呀。”刘小羽俏皮地说道。 后半句的实情,她没继续往下说。当崔柯接过她给的鸡腿时,周围人都吓坏了。因为小崔柯说,她旁边有个大家都看不见的姐姐。 “别看了。人死了,一般会保持死之前的年龄模样。” 这话让崔柯的脸变得五颜六色,她快速地上下打量刘小羽。刘小羽现在看起来就是20岁左右的女生,完全看不出她已40岁出头了。 刘小羽语气凉凉地说道,“而且你真不懂礼貌,怎么能问一个女生的年龄呢。”她捂嘴偷笑。 崔柯不想搭理刘小羽的调笑,她只想到了彭阿奶的银发。彭阿奶的身形完全是老人模样,但彭阿奶死的时候,应该正值十八九岁。 “你彭阿奶,跟我不一样。”刘小羽像是知道崔柯在想什么。 她收起笑容,换上一本正经的神色,说:“彭阿奶,不是鬼,是鬼仙。她被你阿奶炼化了,受你阿奶驱使,再也不能转世为人,只能一直飘荡在人间。 她也没有自由,等你阿奶走了,她还得依附别的术士。所以她有了一点仙的本事,可以变换样貌。”刘小羽抚摸着自己的脸。 “她看起来是老人家的模样,估计是你阿奶要求的。这也是我不敢找你阿奶的原因。我可不想被她炼化,受她驱使。” 刘小羽的话说到后头,越说越气,一时忘了顾及崔柯的感受,“你阿奶,凶狠不讲理,从来不帮我们,只知道维持什么人间阴阳平衡,说白了还不是拿钱办事……” 她转眼想到崔柯是吕阿奶养大的,立即刹住话头,不敢再说。无故地大笑两三声,掩饰自己的口多失言。 这些话,没让崔柯不高兴,因为她根本听不进后头的话。 她震惊于彭阿奶的遭遇,她在想阿奶究竟出于什么心理,将闺中好友炼化成鬼仙,不让她再转世为人,永世为人驱使。 刘小羽察觉到崔柯的心不在焉,她又重启话头:“崔柯。你帮帮我吧。我爷爷是镇上摆猪肉摊的,以前他对你阿奶不错。 后来,我爸妈接手猪肉摊后,还时常给你阿奶留好肉。我的事不难,你只是帮我找个头。谁能想到阴间那么多规矩呢。 我也是第一次死没经验,鬼差带我走时说我没头,他们没法证明我是谁,不能带我回去,还说万一我不是刘小羽,那阴阳两界会乱套。” 崔柯随手一指,说:“你现在不就有么。他们还看不出来?” “这是假的。我自己努力练出来的,实际上我的样子就是你那天看到的。”刘小羽继续赶紧解释:“肉体要完整,魂魄才完整。我现在头身分家,所以魂魄也……” 崔柯奇怪地说道:“那你家里,怎么把你的头跟身体分开了?” 刘小羽脸上浮现戚哀的神情,双眼包住两汪水,故意用引诱的口气说:“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如果你听了,你肯定也会可怜我,你要听吗?” 崔柯警醒了,赶紧连连摇头,摆手。她可不想管这件事,阿奶都不管,她肯定也管不上。 被拒绝的刘小羽站起身,想要凑上前去。崔柯见这女鬼不讲道理,慌张地转身从抽屉里,抽出桃木剑。 剑尖对准刘小羽,晃悠悠震颤的剑身,在光线照射下闪出摄人的光芒。 “我不听,你最好现在给我离开。”声音乍听平淡无波,细究之下却有些犹疑。 但刘小羽被凶狠的利器吓破了胆,她连连倒退几步,身形散成了一缕轻烟,“我走就是,我走就是,手中的剑你可握紧了,戳到了谁,可不是好玩的……” 她颓丧地在小院溜达,崔柯的房间她可不敢再轻易进入了。彭小莲提着浇花洒水壶,从昏暗灯光的走廊走到了小院。 彭小莲刚一显身,刘小羽瞄到她的裤腿边,便想立即离开小院。她跟彭小莲可是家养和野生的区别,听说被炼化的鬼魂精怪,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对他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可没有好脸色。 “你是刘榴的女儿吧?” 一句话让刘小羽顿住了身形。 “你认识我妈?”她反问。 彭小莲弯腰浇花,蓝紫色的绣球花开得正好,绣球喜水。 “刘榴是个好孩子,比男人都强。16岁能自己杀一头猪,你说你妈得多厉害。” “哦,是吗。你说的这件事,我从没听她说过。”刘小羽脸上露出怔怔的神色。 彭小莲拿起放在墙角的花铲,给前阵子新栽下的薄荷苗松土,“你妈做事风风火火,猪肉摊上一堆事全靠她,她哪有时间跟你说说话呢。” 刘小羽脸上的神色转为冷淡,“她是很忙。” “小柯这孩子,面冷心软。你找她帮忙,得讲究方法。”花铲一下一下铲进湿润的泥土里,“慢慢来,好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起身站直,像个真正的老人似的捶打自己的后腰,“你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着急这个把月,你说是吧。” 刘小羽不再说话,面带思索的消失了。 她一消失,隐藏在暗处的吕翠竹走到了庭院里。吕翠竹板着一张老脸,咬着牙吐出话,“真想活刮了她。” 她指的是刘小羽。 “她已经死啦,你想活刮也活刮不了。”彭小莲拍拍好友肩膀。明明她们俩人已经做好决定,让刘小羽这件事引领崔柯走上见鬼师的道路。 但吕翠竹仍对刘小羽怀有深深的厌恶,“她的事不简单。这个刘小羽,想拿崔柯当刀子使。” “那也是崔柯该走的路。”彭小莲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8章 陪同扫墓 一周下来,刘小羽每晚都找崔柯聊天。 起初,刘小羽提起自己头的事,崔柯就作势要拿出床头柜里的桃木剑,直接把刘小羽赶跑。 后来,刘小羽只找崔柯说她生前死后的好玩的事。崔柯听多了也不好意思老拿桃木剑吓唬她。毕竟她是游魂野鬼,怪可怜的。 “阿奶。你现在还去刘家的猪肉摊买猪肉吗?”崔柯夹起一块排骨放进碗里,状似无意地问道。 现在经济发展好了,镇上的猪肉摊有七八家,每家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垄断镇上的猪肉生意,因此他们时常会打价格战。 镇上人讲究实惠,哪一家肉好价宜,就去哪家买。只有极少人讲究情分,才会专门找哪家买。 吕翠竹嚼碎口中的猪肉吞下去后,说:“哪里还有什么刘家哦。他家20年前人都死光了。” “什么?”崔柯吓了一跳。 “老刘头说自己命不好,成天跟镇上人抱怨自己的婆娘只生出了一个女儿。但抱怨婆娘是一回事,疼爱女儿是另一回事。女儿长大后,他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就让小榴子招了上门女婿。 不过上门女婿也短命,他在老刘头死后,接手了猪肉摊,没几年也生病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小榴子又自己给自己招了上门女婿,那男的是外乡人。他们生活没几年,小榴子的女儿跟人跑了。 留下小榴子两口子,小榴子可能是太想女儿了,竟然在自家门口摔到了脑袋,当下人就没了。那男的,后来把猪肉摊顶出去了。但没离开镇上,重新找了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 唔,好像还开了一家小百货,他的日子算是过得红红火火。只是人不厚道,有了新人忘旧人。老刘一家的坟地,他从没去打扫祭拜过。” 吕翠竹嘬嘬手指头上的油,笑眯眯地看向崔柯,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崔柯只问了一个小问题,吕翠竹却拉拉杂杂地讲完了刘家的故事。显然吕翠竹知道崔柯在想什么。 崔柯算不得隐秘的心思被阿奶揭穿。她脸上浮起傻笑,想要糊弄过去: “我可不想掺和这些事。我预备九月到了,去复读。我觉得阿奶你说得对,我要上大学,走出去。” 桌边的两位老人,目光相视,会心一笑。崔柯埋头,大口吃饭吃菜。 刘小羽在晚间又来了。 这次,她没了前几次笑嘻嘻的模样,像个无赖似的抓住崔柯说个没完。她沉默地坐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成了一座石雕的人物塑像。 “你怎么了?”崔柯耐不住房间里的沉闷,率先说话了。 刘小羽没像之前那样,崔柯给她一个由头,她能顺杆爬,嘚吧嘚吧地说下去。她摇头:“没什么。” 崔柯看不惯刘小羽的消沉,忍不住多嘴说:“你有什么事就说。” “明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刘小羽照实说了。 崔柯心里咯噔一声,想起白天阿奶的话,他们刘家的坟没人祭扫了。她在书桌前坐直身体,眼神却忍不住瞟了几眼刘小羽。 刘小羽的脸上浮现了少见的忧郁。 她一时不忍,便脱口而出地提议道:“要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我带点东西,顺便给他们拔拔杂草,擦擦墓碑。” “真的吗?”刘小羽当下忘形地飘到崔柯身旁,她惨白的双手穿过崔柯的手臂,想要搂住崔柯的双肩进行拥抱。 人阳气弱时,才容易被鬼物触碰。崔柯现在神清目明,按理说是感受不到刘小羽的触碰,但她却觉得自己的肩膀皮肤处有一阵凉意浸透骨髓。 她立即向右边移动,拉开一人一鬼之间的物理距离:“别再过来。再过来,这话就不做数了。” 第二天,崔柯按照阿奶的指点,买了鸡鸭鱼肉,再带上了一壶茶酒,五把线香,两根大红蜡烛,和三袋纸钱金银,两串鞭炮。 她撑着一把黑伞和伞下的刘小羽,一起向刘家的坟地进发。 刘小羽的形体弱,受不了阳光直射,只能在黑伞庇护下,勉强前进。崔柯眼见刘小羽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到后来成了一道影影绰绰的投影。 她软声说:“要不,我自己去。我肯定保质保量完成。” 刘小羽在太阳下分外虚弱,近乎说不出话来,她为了省点力气,对崔柯的建议,只微微地摇摇头进行拒绝。 她们一路无言,闷头儿走到了刘家坟地。 崔柯将黑伞放置树下,此时,刘小羽的身影已快恍惚不可见了。崔柯张张嘴,却没再说话,只身提溜两大袋的东西,奔向墓碑,开始上下忙活。 除草,擦拭墓碑,摆放祭品,烧纸钱。 火焰燃起那刻,崔柯大腿颤颤,小腿发软,脚底凉透。 她看见了好多的鬼,他们在祭品、线香、蜡烛、金银纸钱间飘飘荡荡,忽而消失,忽而又在另一处显现,它们三三俩俩的聚集,有些神情激动,有些哈哈大笑,有些满脸怒气。 最后出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只有她能在祭品前吃吃喝喝。可她没吃喝几口便开始抹眼泪,擤鼻涕,默默地张望远处。然后她收下金银纸钱,就在原地消散了。 其余的鬼,也作鸟兽散,走了个干干净净。 崔柯放完两串鞭炮,给刘榴的坟墓鞠了三个躬,她转身向树下走去。忙活五六个小时,太阳也快落山了,刘小羽又恢复成平时的模样。 “谢谢你,崔柯。”刘小羽红着眼,扬起笑说。 崔柯挥手,表示听到了。她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不说话呢?你们现在不都是……我以为你坚持要来,是知道你们能见面,说说话呢。” 崔柯将一些话咽回肚子里。她打扫墓碑时看见了刘榴的出生死亡年月,两者相减,刘榴去世时也不过是40岁出头,跟刘小羽现在差不多的年龄。她们母女俩都短命。 刘小羽站在树下,远远地望着那片他们刘家的坟地,“他们入了坟,和我不同。而且我没头,我妈也认不出我。等过几年,我妈应该能投胎转世了。到时,我也算放心了。” “我想问,怎么会出来那么多?”夕阳西下,崔柯将鬼字含混过去,她可不想再遇见什么了。 第9章 死亡故事 刘小羽耐心解答:“有些是刘家的人,有些是附近坟的。投胎转世都要等的,他们今天聚过来是有些惊奇。毕竟我们刘家的坟,好多年没人祭扫了。” “噢。” “放心,他们没有坏心,也没有能力,只是短暂地返回人间。最后不也回去了么。他们不轻易上来的,都着急排队转生呢。” 刘小羽的话安慰到了崔柯,她的心现在还上蹿下跳,跟电视机里的跳楼机似的。 “阿奶,我去镇上染头发。”崔柯向吕翠竹的房间大喊。 吕翠竹一脚踢开门,双手背在身后说:“还染。你这头杂草,还禁得起你瞎折腾。” “你看我发根发黑,粉色掉色变黄了。”崔柯撸起头发凑到阿奶的跟前。 “一头枯草。”吕翠竹嫌弃地用手拍开眼前的一头黄毛。 “人不青春枉少年啊。高考结束了,不得疯狂一把。”崔柯抓抓头发,“我现在去镇上把头发再弄弄。走了啊。”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家门。 彭小莲从院子角落腾跃到吕翠竹身前,抬起双手拦住好友高举的右手。 吕翠竹看不得崔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预备给崔柯的头顶来一记爆栗。 崔柯来到镇中心后,也不着急去理发店。她先找了一家新开的螺蛳粉店,用开店优惠吃了加料多多的螺蛳粉。接着东走西逛,时不时买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最后她随意逛到了一家小百货。 说是小百货,实际上也不小。上下两层楼,货物种类齐全,员工都有七八位。两位大妈正在门口的特价果蔬区,挑挑拣拣,顺带闲聊天。 “易林,这个男的真是命好。” “谁说不是呢。当年他来到我们镇上时,那个寒酸样,除了一身力气,要啥没啥。” “刘榴就看上他有力气了。” 两人相视后互相露出粗野的笑。 这是流丝镇长久流传的八卦,猪肉摊的老刘头也就是刘建军家发生的事。 “现在好了。倒插门的成了家主,把刘家的钱都存进易家的户头。” “谁说不是呢。男人最爱发财死老婆,易林死了老婆发大财。他原先说不准是为了刘家的钱捏着鼻子娶刘榴。” 一个大妈手中抓起还算新鲜的洋葱,放进保鲜袋里。她那张脸被生活摧折过后,遍布皱纹。 “可惜了刘榴。名字太大了,受不住。老刘头也真是的,他自己本来就是命薄子少的运,却硬要给女儿借多子多福的石榴名。”她的皱纹因嘲弄的笑容,越发深刻了。 另一个长着蒜鼻头的大妈,笑着补充:“他们刘家不是这个命!” 这话被一个后来插入这场闲聊的大妈,反驳了。她说: “她那个女儿,刘小羽才真是来克她妈的。二十出头,为了男人丢下她妈跑了。就因为那个男的,不愿意倒插门。衰人呐,活生生让刘家绝后了。” 崔柯搜寻着特价区旁边货架上的洗发水,手指移动在上下五六层货架。整整半小时,她没找到合适的洗发水,却将刘家那点芝麻绿豆大的故事听了个杂七杂八。 天太晚了,崔柯不能去理发店染头发了。她两脚趿拉粉色小熊拖鞋,手里提着买来的小玩意,悠悠荡荡地回家了。 入夜,刘小羽已经是熟门熟路地坐在崔柯房里的老位置了。 不等刘小羽说话,崔柯主动发问:“听说你当年为爱私奔了?” 刘小羽冷下脸,扯起嘴角,难看地笑着说: “这话,估计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人乱传的。我那时,只想跑去省城开店做生意,哪有心思谈恋爱。” 崔柯坐直了身体追问:“那你怎么没去省城?反而成了现在的样子。” 刘小羽听到崔柯的追问,心下迟疑问道:“你要听我的故事了?听了,就……” 听了就不能不管了。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崔柯要听,便会和刘小羽种下因,必须得结下什么果。 崔柯点头。 刘小羽看到后,站起身,竟朝崔柯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崔柯无法阻止,只好赶紧站起来,往自己的左手边闪躲,想要躲避这一跪三磕头,说: “我不搞这套。你快说,我也不一定能解决,你这个举动弄得场面很尴尬。” 反观崔柯的局促,刘小羽磕头后倒是坦然地站起身,坐回原位,沉思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刘建军,老刘头是我的爷爷。我想你也从别人嘴里了解到了我们家的故事。我爷爷只有我妈一个女儿,他很疼她,所以不舍得我妈嫁出去。 你知道的,嫁出去做别人家的儿媳妇,总是没有在家做女儿时舒服自在的。”刘小羽笑着解释说。 “所以我爸是倒插门的女婿。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的成长经历跟大部分人差不多,没什么好说的。我爷爷在我10岁那年去世了。 他去世后,猪肉摊就由我爸妈打理了。后来,我爸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过了两三年吧,我妈就跟易林结婚了。在我记忆中,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干巴巴,毫无细节的叙述。时间、地点、人物都交待的极为清楚,但缺少了很多重要的枝干,这些枝节才会是故事的重点与关键。 但崔柯显然没意识到刘小羽的讲述有问题。她的目光落在刘小羽的脸上,疑惑地问“没了?” “没了。”刘小羽点头,干脆地回应。 “那你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崔柯有些着急。 刘小羽面露奇怪的表情,“我要是知道,怎么还会来找你呢。” “那你之前说,我要是知道你的故事也会同情你,是什么意思?”崔柯以为刘小羽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她把凶手指认了,一切便都解决了。 刘小羽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你看看我的样子。” 崔柯猛盯着刘小羽的手指,视线随着她手指头的移动而移动。可崔柯没瞧出什么信息,总不过是一张清秀的鬼气森森的脸。 “你没看出来吗?”半晌过后,刘小羽忍不住问道。 崔柯摇头。 “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扼腕的故事?” 崔柯听见这话,顿时给气得眼冒金星。 第10章 死亡疑云 刘小羽想崔柯大概不懂,人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她继续说道: “我晕晕乎乎的,被鬼差叫醒。他说要带我走,后来又说我没有头,不能带我走。就把我丢在原地了。人死后,鬼魂的只有两尺左右,大概是70厘米左右。 如果没有鬼差带走,鬼魂游荡在人间,会渐渐消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两个眼睛,等眼睛也没有后,那就是魂飞魄散了。” 说到这里,刘小羽似乎是有些后怕,她双手抱胸,缩成一团说: “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开始,只知道停留在原地。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是你阿奶路过,她跟我说赶快去做些好事,不然我很快动也不能动,只等意识消亡了。 按照你阿奶的指示,我才渐渐想起了以前的事,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生前的一切。等我恢复过来,我才知道,我妈已经去世了。” 崔柯听了刘小羽的话,只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她想起在小百货听到的那场闲谈,刘榴的死亡会跟女儿的私奔有关吗?刘榴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不到6点,崔柯已经在厨房手忙脚乱地,做出了一桌,卖相不佳,味道尚可的早饭。 等到阿奶起床,她笑盈盈的将人迎上桌,同时也不忘将彭阿奶的座椅搬到日头最好的位置。 崔柯上次做饭,正是高考出成绩的第二天。那次,早饭有煎得焦香的鸡蛋。饭桌上崔柯在吕翠竹咬上煎蛋时,才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高考的各科成绩,有一门是零蛋,数学,一分没有。 吕翠竹上桌,又看到煎蛋,她顿时心下沉,两眼微闭说:“说吧。你又有什么事要交代了。” 彭小莲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舒服地直眯眼,说:“小柯,是孝顺孩子。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有了彭阿奶的帮腔,崔柯心里那点心虚,霎时烟消云散。她伸出筷子,夹起鸡蛋放进阿奶的碗里: “彭阿奶,说话就是好听。我能有什么事交代。” 早饭吃的七七八八,崔柯将早就预备好的茶碗,递给阿奶,说:“阿奶。刘小羽的事,你能不能管一管?” 好嘛,原来在这里等着呢,等着她吃人手软,拿人手短呢,吕翠竹想。她不动声色接过茶碗,说: “你觉得她可怜?我不管,老太婆老了,没钱的事干不了。” 崔柯一早上伏小做低,就是为了哄骗老太婆。没想到阿奶红口白牙,直说没钱不干,直接将崔柯气个仰倒。 她把捏在手里的茶碗盖,“啪”的一声放落在桌面说: “好啊你。阿奶,刘小羽说,以前老刘头对你可不错。你那天叫他女儿叫小榴子,说明你们两人大概有私交。他们家家破人亡,你连问都不问。只跟我说没钱不干,你真是眼睛钻进钱窟窿里了。” 崔柯气咻咻,彭小莲想说话,却被吕翠竹阻止了。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钱。我做这些事,不都是为了养活我和你。崔柯,你要是有侠肝义胆,你可以去做。阿奶我绝不阻止你。” 吕阿奶吐出口中牙签,端起手中的茶碗,小口喝茶。 “我不仅不拦你,还给你提供点消息。你听不听?” 崔柯站立的道德高地,被吕阿奶两三句话整成道德洼地。她愤怒的气焰,瞬间熄灭了。 崔柯自己都靠阿奶养活大的。直到今日,崔柯还没赚过一分钱,她凭什么慷他人之慨。她低垂着头颅,丧气地点点头。 “杀人犯,把刘小羽的头割下来,是为了毁灭罪证。这个人的打算是,如果有人挖到了刘小羽的尸体,她没有了头,只会被当做无名女尸。” 崔柯没往这方面想,她错愕地抬头看向阿奶:“可是有dna啊。割头有什么用?” “真是傻孩子。刘小羽二十一年前死的,我们这个小镇听过什么dna。”吕翠竹嘲笑崔柯的提问。 “你再想想那么大一颗头,杀人犯要怎么藏呢。他要藏在哪里,才能确保别人找不到呢。”吕翠竹站起身,开始饭后养生操。 “是啊,这么一颗人头。他要怎么保存呢。”崔柯重复着阿奶的话。 吕翠竹摇头晃脑,甩手甩脚,一套动作做下来。崔柯还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想着什么。 她不禁心上叹气,这个孩子可太笨了。吕翠竹站直了身体,“你坐在这里能想到什么?”语气有些严厉。 彭小莲看不得孩子受苦,一个眼神向吕翠竹刺过去,制止她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小柯,重要的不是藏在哪里的头。你不是杀人犯,你怎么能想到他藏在哪儿呢。”彭小莲温柔地说。 “那我该想什么?”崔柯的视线看向彭阿奶,面上的迷茫显露无疑。 彭小莲有耐心,不像好友脾气暴躁。 “你该想想,谁会杀了刘小羽。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杀人犯愿意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而且为什么是刘小羽。”循循诱导的话,引发崔柯的联想。 “刘小羽的死亡让谁获益了,谁就最有可能是凶手!”崔柯大声说道。 可下一秒,崔柯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没人受益。刘小羽的妈妈——刘榴因为刘小羽失踪的事失足摔死了。她继父易林,没有杀人动机。” “为什么易林没有杀人动机?”吕翠竹质问。 “因为刘小羽说过易林跟刘榴的感情很好,人都是爱屋及乌的,刘小羽是刘榴的女儿,他就算不喜欢刘小羽,也不会要杀她。他们之间也没有利益冲突,易林和刘榴没有孩子。”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崔柯觉得没有嫌疑人了。她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刘小羽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吗?”吕翠竹坐在了崔柯的对面,锐利的眼神直视她。 “人是唯一会说谎的生物,有时会把自己都骗了,以为自己的谎言就是真相。”干瘪的嘴唇继续吐露着话,“崔柯,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你怎么能认定耳听为真呢。” 这个问题,崔柯从没思考过。她潜意识里认定了死去的人不会说谎,但刘小羽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死去”了。 于是崔柯决定再去镇上。 第11章 陈年旧事 今天是周末,镇上的人格外多。崔柯凭借小时候的模糊记忆,竟寻摸到了以前属于刘家的猪肉摊。 猪肉摊上的生意爆火,摊位上围着满满一圈人。被叫做老蔡的摊主,整个早市都在忙活,手起刀落,砍骨头,分猪肉。他身旁的妻子,负责装袋,收钱,同时和顾主交谈几句,拉拢感情。 围挤在猪肉摊的人群在11点后渐渐少了。崔柯起身从菜市场的早餐摊离开,经过付款码时,她用手机扫码付款2元。 “微信到账2元。” 摊主听到收款语音,不由得朝这一头金毛的女孩的背,狠狠地白了几眼。年轻人脸皮厚,坐了好几个小时,只点一根油条一杯豆浆。 吃完了,人还不走咧,屁股粘在椅子上,低头玩手机,早餐摊的摊主想。 “蔡叔,我。您还记得吧?”崔柯热情洋溢地站在猪肉摊,跟老蔡玩起了猜谜。 蔡山岳忙活一早,正拿起水壶,大口喝茶水,听到人声,抬头打量来人。他记忆中不记得自己亲戚里,有这么一个叛逆的小年轻。 他上下扫视一圈后说:“我不认得你。妹仔,你记错人了吧。” “我怎么能记错呢,蔡叔。”崔柯睁眼说瞎话,攀扯起关系:“我阿奶,吕翠竹。您有印象吧?” 蔡山岳点点头,这镇上谁不知道吕半仙呢。他脸上露出笑容,说: “怎么,你阿奶叫你来买肉了?”巡视案板上的肉,没剩下好肉了,尽是边角料。 “哎呀,今天生意好,不剩下什么好的了。”蔡山岳拿起剔骨刀旁的毛巾擦手: “明天,我给你留最好的肉。你回去,跟你阿奶说,晚点,我让我儿子把我们留着吃的肉,送去给她。” “不用,不用。”崔柯没想到阿奶的人缘那么好,猪肉摊的摊主还能给阿奶提供送肉服务了。 她当下另起了想法,朝蔡山岳略显犹豫地笑笑:“蔡叔,我今天不是为了买肉来的。是阿奶,她来让我问问,您当时怎么买下了刘家的猪肉摊?” 蔡山岳心里发紧,吕半仙平时极少过问个人私事,能让她老人家张口问的,大多是这件事有点问题,他握紧刀把问: “怎么了。你阿奶,怎么想起问这件事了?是不是……” 杀生损阴德,蔡山岳知道这事。但他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从没滥杀,也不浪费粮食。 平日逢年过节,他还去庙里上香,在家做做法事。 崔柯见到蔡山岳握紧刀把,她不知道戳中了人家暗藏的心事,只继续说道: “阿奶前几天突然感慨说,20年前的猪肉摊真是一门好生意,就提起了刘家将摊顶出去的事。她年龄大了,对这件事的一些细节想不起来。 她就非要想起来,越琢磨越糊涂,越糊涂越琢磨,脑子乱得晚上都睡不好了。我担心阿奶的身体,所以才厚着脸皮来问你。” 崔柯虽然损害了阿奶的声誉,却无意间化解了蔡山岳的内心危机。 蔡山岳长舒一口气,说:“没什么细节。那时,刘小羽离家出走了,刘榴又没了。好好的一家三口,剩下易林一个人。他估计是没了盼头,也就不想再继续摆摊卖猪肉。 我那时,刚回到镇上,也不知道做什么。看见他找人顶摊,我回家跟老婆盘算了,觉得这是门好生意,也就跟他买下猪肉摊了。”说话间,蔡山岳的老婆——蔡嫂回来了。 她听到老蔡的话,嘴角往下撇,两眼眨巴,显露一脸的不屑,说: “他没了盼头。那时,那个狗东西才是刚有盼头咧,死老婆发大财。赔偿款,新房子和顶摊费都落入他腰包了。刘小羽跑不见了,没人跟他争家产。 他有多伤心,第二年开春,就又结婚了,摆酒的时候,谁看不出来,那个女的肚子都大了。要我说,指不定是他,为了独吞刘家的钱,把刘榴给害了。” “去去去,没影的事。你别去跟陈嫂她们瞎混,学了几嘴,到处胡咧咧。镇上的风言风语,一大半是你们鼓捣出来的。” 蔡山岳忙不迭地打断,想让自己的老婆闭嘴,背后说人阴私太缺德。 蔡嫂被丈夫驳了面子,有些气恼,立即两手叉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男的都一路货色。我要是死了,怕是还没过头七,你都给我儿子找好后妈了。” 蔡山岳无故被易林牵连,很是郁闷,只见他梗起脖子,张大嘴说:“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你说别人就说别人,别扯到我身上。” “不是你要给他打抱不平。我说的事,都是有根有底的事。他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住新房子,将近一百平的房子,崭新崭新的。他要是不怕,怎么不敢去给刘榴上香。你说说他是不是心里有鬼!” 蔡嫂跟斗红了眼的公鸡,非要老蔡点头认怂。老蔡心里指不定怎么想,但现下却是频频点头,就差高举双手求饶。 夫妻俩的斗嘴透露了刘家的海量信息。崔柯没想过刘小羽家里曾发生过那么多的事。 她趁夫妻俩吵嘴喘口气的时间,见缝递上了自己的话,“蔡嫂,你说刘家的房子那时在征收?” 蔡嫂原名陈秋惠,20年前嫁给蔡山岳,跟着他来到了流丝镇,如今可以说就是流丝镇的百事通了。虽然刘家出事那年,她还没来到镇上,但这不妨碍她了解内情。 “这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那时候刘家的老房子划进了征收的区域,那片地要修高速公路,和一个度假村。”她喝下一口浓茶,“但度假村没建起来。” “你别说了,你跟小妹仔胡说什么啊。”蔡山岳不喜欢自己老婆的碎嘴。 蔡嫂听了这话,重重放下手里的水壶。水壶中挤挤挨挨的茶叶,有几片随着大幅度的动作,跳出了水壶,落在了摊面。 “我胡说了。那统一建的回迁房,就在镇上呢。你没看见啊。”蔡嫂一手戳在蔡山岳的胸膛。 “那房子除了离开镇上的,其余人都搬进去住了。你说说他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搬进去住!” 第12章 夫妻争吵 崔柯离开猪肉摊,又向几个人谈起这件事。 她发现易林的事,原来在小镇上是热门话题。谁都能说上两句,谁都觉得刘家的母女俩可惜,谁都认为易林有些古怪。 但大多都是嘴上说说,没谁能拿出一个真凭实据,证明易林在刘家母女死亡、失踪的事情里,进行了掺和。 崔柯来到刘家分到的房子。十来年前卖出的房子,眼下仍旧是十来年前的模样。 房子长期没人住,与周围热闹、有人气的房子相比,甚至显现了少见的破旧与衰败。 “你看什么?”一个过路的大姐,叫住正要离开的崔柯。 崔柯摇头不作答,大姐却来了兴致,低声说:“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你们这帮年轻人,三天两头想来这里抓鬼。” 抓鬼,崔柯感兴趣了。她停下脚步,问:“是想抓。所以先来踩踩点。大姐,你还知道什么?” 大姐抱胸,昂首说:“这间房子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她很享受,享受三不五时地有人向她打听,而她可以向每个人细细讲述一番。虽然她常常在细节上有些出入,但这些人依旧是听得发愣,像个呆头鹅,别提多有意思了。 “大姐,我想听。你跟我说说呗。”崔柯上道地扮演起好奇心过重的年轻人。 大姐缩起肩膀,降低声音说:“这房子是真的闹鬼!我亲眼见过,一团黑气,在房里飘来飘去。第一次见的时候,把我吓惨了。那个易林,肯定干了不少坏事。 第一件,就是把这个闹鬼的房子,卖给外乡人。那一家外乡人被他坑惨了。买下房子,准备装修呢,工程队的人说房子有怪味,住进第一晚,都做噩梦咯。 装修没几天就出事了,一个工人回家路上被车撞死了,剩下五六个工人全跑了。镇上做装修的听了这事,没人敢接这门生意。他们是想赚钱,但也不能把命搭上哇。 外乡人没办法,想自己随便弄下住进去。结果他自己也闻到了怪味,害怕下一个死的是他,装修的事也停摆了。不久,过了一两年吧,开始闹鬼了。” “怪味?什么怪味?”崔柯抓住大姐的话,问道。 大姐皱皱鼻子,说:“真是怪味,我也闻到过。很难闻,人闻了想吐。这两三年味道倒是没了。” 崔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她告别了热心的大姐,转而在镇子上闲逛。 她在脑子里回想着蔡嫂、几个镇上人、热心大姐的话,想要从中分析出真正有用的信息。目前,有一点是确认的,易林真从刘家母女的死亡中获得了切实的好处。 但这是有意的安排,还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崔柯现在不能下定结论。她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易林开的百货。 一头酒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他们应该是一对母子。女人气冲冲走进百货,不一会儿,百货深处的小房间,传来巨响的关门声。 “易林,你背着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女人的声音透过不大隔音的房门,传进百货中众人的耳朵里。几个好事的大妈,不动声色地拿着挑选的商品,靠近房门。百货的员工,见怪不怪地相互挤眉弄眼。 “我干了什么?你说啊!”易林的吼声,也不甘示弱。 “你背着我,又去跟我哥借钱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年轻真是瞎了眼……” 房内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 “老婆,别生气啊。”男人的声音明显软了,“做生意需要周转,我这也是没办法……有了钱,我一定尽快还给你哥……” “这么多年,我可没见过你还。你妈的,易林你真是一个死骗子。吃我们家,喝我们家的……外头传你有多少钱,我一分也没见着!” 几位大妈听到这里,相互对视,脸上生动的表情,传递着她们才明白的信息。 崔柯听着房内两人的争吵,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原先的推测又被这场夫妻争吵推翻了。易林似乎没能从刘家母女的死亡,获取到切实的好处,除了一套没能住进去的房子。 大家口中易林获得的巨款,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 房门倏然被打开,崔柯正对着房门站立。迎面而来的女人,与崔柯迎面相遇。 女人约莫40岁上下,她略显妩媚的双眼,流露着高傲的目光,透过松落的酒红色鬈发看向崔柯。 她面上的怒气未褪,胸口起伏不定,无意间展现了她傲人的身材。崔柯没被女人的目光吓退,或是感到无措。毕竟她站在这里,太像偷听。 崔柯只默默地侧过身,让母子两人从她身前离开。她的视线扫过女人身后的孩子,他幼嫩的脸庞显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冷漠。 他应该已经经历了足够多如此的场面,父母的争吵,厮打。他低垂的视线像是在关心,平坦的地面会突然开裂,变作不可挣脱的陷阱,将他吞没。 崔柯顺着孩子的身体,望见了房门后的场景。散乱一地的纸张、笔、文件夹、原本该是一个整体的水杯、键盘……还有一个像被油泡发了的男人。 硕大的肚子最令人瞩目,如果是一位孕妇,那么该是快临盆的状态。崔柯探究的目光,没有逃脱男人的注意。 他沉下脸,站起身,沉重的身体跨越地面的垃圾,走到了房门前,宽大肥厚的手掌扭住把手,对着不肯离场的好事者,说: “看什么看,没看过夫妻吵架啊。要买东西就买,不买就回家去。” 他仰头对远处闲站着女孩,高喊:“给你发工资,不是让你在店里像个傻逼一样站着的,还不干活去!” “嘭”的一声,男人凶狠地关上了门。 聚集在门前众人,不知是哪一个,突然笑了几声,说:“这不就是软饭硬吃么。还是刘榴有福气,起码那时他长得还不错。” “你不要脸。你敢啊,这男人可是砒霜外面裹蜜糖的。” 又几声粗狂的笑声响起。崔柯见再也了解不到什么信息,便转身走出了百货。 第13章 谁的新房 崔柯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等待刘小羽的到来。 刘小羽今天特地换上了新衣服,将头发收拾得十分整齐,看上去比之前端方周正不少。 她怀揣着喜滋滋的心情,等崔柯对自己夸赞一番。 谁知,崔柯完全没注意到刘小羽的大变化。她神情严肃地让刘小羽坐在了老位置,开口第一句是: “你死的那年,你家老房子被征收了?” “啊?”刘小羽冷不丁地接受拷问,同时她也不想撒谎,照实说了:“是啊。” “这件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因为它不重要呀。”刘小羽眨巴着双眼说,“它跟我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财帛最是动人心,金钱可是谋杀最主要的动机之一。 “你难道没想过你的继父——易林会因为想独吞这笔钱和房产,而杀了你?”崔柯一眼不错地盯着刘小羽的脸,她不能放过刘小羽脸上的丝毫变化。 “啊,可是我记忆中好像房子的面积是按人头算的。”刘小羽的手指头划拉着自己的大腿,“杀了我,不就分得少了么。” “是么?”崔柯有些懊恼地摇头,仿佛在为自己错误的猜测懊恼。 刘小羽反倒抬起头,恢复了喜滋滋的心情。她起身提起裙摆,在崔柯面前旋转。 “好看么?你阿奶突然发了善心,给我送了一条裙子。你看这条裙子,跟电影《情人》里女孩穿的米色长裙是不是一模一样?” “什么电影?”崔柯反问。 刘小羽放下裙摆,说:“《情人》呀,你没看过么?” “我没印象。” “好吧,算了。”刘小羽倍感无趣地坐回原位。 崔柯却饶有兴致地提起另一件事,“我去了你家的新房子。有个热心的大姐,告诉我说你家的新房子经常闹鬼。” “噢?” “于是,我就在想那个鬼会是谁?” “说不定是人家瞎编的呢。”刘小羽以十分老道的口吻说道,“牛娇娇从小就这副德行,爱胡说八道。” “你怎么知道是她住在了你家新房子附近?” 崔柯的疑问让刘小羽有些坐立不安了。她那两条淡淡的眉毛皱起,薄嘴唇却努力向上弯,显出点笑意。这脸难看滑稽得很。 她张嘴想吐出点什么,崔柯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是你吧?那个常在房里的一团黑气是你。”刚开口是疑问,结束时已是肯定。 但崔柯没有对刘小羽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你宁愿留在那房里,却不去追寻你想要的答案。 她以为刘小羽可怜,却忘了阿奶告诉她的,刘小羽是厉鬼,她有冤,就有力量。 在这场见面之前,崔柯去找了吕翠竹。 那是夕阳欲落未落的最后时刻,吕翠竹躺在院子的躺椅,听完崔柯的提问,老人家闲适地摇晃躺椅,直说是崔柯没问。 “是我。那是我家的房子,我去看看不很正常么。”刘小羽不再强装笑脸了,歪着头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崔柯摇头,“你们都死了,你说的家早已不存在了,房子是谁的,还重要么?” 这句话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 刘小羽的双眼突然爆发成两道赤眼,假似正常人的脸皮,变得发青发白,她的头发瞬间长长垂落到地,淡粉色的指甲覆上深重的血色,持续疯狂生长。 她碎玻璃渣般的嗓音重现,“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家的房子落到别人的手里。” 崔柯被刘小羽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她慌忙从座位站起,两股战战,膝盖发软,双手颤抖着握成拳,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只化作了一声尖叫。 “啊!” 彭小莲出现了在房间的窗户外,一道剪影落在了房内,当她凌厉的面孔转向刘小羽。刘小羽立即转变了模样,又成了一个长相清秀的普通女孩。 这一变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崔柯手脚脱力地,倒在了地面上。刘小羽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嗫嚅嚅,十根手指在她小腹前拧成了麻花。 她眨眨双眼准备上前搀扶崔柯。 崔柯却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这回被吓坏了的成了刘小羽。她向后接连倒飘了几步,从房间的中央飘到了房门外。 她放轻了声音,弱弱地说道:“我走,我走。你别嚎了,你再嚎,你两个阿奶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刘小羽的碎碎念,没能进入崔柯的耳朵里。她被今晚的事情,吓得半夜发烧,死活要阿奶陪她一同睡觉。 一场吓出来的病折腾了三四天才好。 彭小莲看见孩子这么胆小,有些发愁。一天午后,她拉住去房里补觉的吕翠竹,说了自己的担心。谁知,吕翠竹却一反常态的摆手,“儿孙自有儿孙福,崔柯吓不坏的。” 正如吕翠竹预料的那般,崔柯病好后又开始往镇上跑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崔柯成了镇上的包打听。就连陈嫂蔡嫂这样的小团体,都比不上崔柯。她们熟悉的东家长西家短,崔柯如数家珍,还时不时能添上些她们不知道的细节。 毕竟陈嫂她们除了干活,还得照顾老公孩子,跟崔柯无事一身轻的小青年相比,在时间投入上就已经落后了。 因此她们非常欢迎崔柯的加入,有了崔柯,她们就像是从石器时代直接跨入了工业时代。 崔柯嗑着瓜子,坐在镇上的老树下,对陈嫂说: “我跟你说,刘榴肯定是横死的。你知道金嫂吧,她跟我说这几天,易林的那套房子又闹鬼了。不止她瞧见了,好几户都瞧见了。一团黑影,有时还有阵阵哭声。” 陈嫂捂住自家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脸色紧张又好奇,说:“真的?你的意思是刘榴回来了?” 孩子被母亲捂住耳朵,感到极不舒服,两只小肥手向上扒拉,涎水直流,大声咿呀啊啊的抗议。陈嫂被孩子的手,揪到手背的皮,痛得撒开手。 崔柯模棱两可的表情,激发了陈嫂的想象力。 第14章 树下闲谈 “我之前就怀疑那个男的。你看啊,刘榴当时才多少岁,她那体格,壮实有力。一般人可不敢杀猪,我听老人说刘榴刚学杀猪,就能一次过的给猪放血。” 陈嫂完全忘了,前几年是她到处说,亲眼见到刘榴自己在家门口摔死的。 她接过崔柯递来的瓜子,嘴皮上下翻动,将瓜子皮快速地剥开,舌尖勾住薄薄的瓜子仁,瞬息之间,瓜子仁便已吞入喉咙: “我当时跟人说了,刘榴死的古怪,应该快找人将刘小羽带回来。 但镇上人去天南地北的都有,但谁也没说见过她,刘小羽跟消失了似的。 她对自己的妈可够狠心的,为了一个见了几面的男人,把自己的家抛下。估计她现在都不知道她妈死了呢。” “那个男的,你见过?” 陈嫂伸手将孩子流到脖子上的涎水一把抹去,吐出瓜子皮,说:“没见过。刘小羽都才见了几面,我怎么可能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刘小羽是跟男人跑了?” “易林说的啊。她是刘小羽的后爸,这些事他能不清楚吗?再说了,刘榴多伤心啊,女儿跑了以后,猪肉摊都不开了,整天在家呆着。”陈嫂对这些都不用回忆,她说过太多回了。 “那就奇怪了。我听别人说,那阵子刘小羽忙得很,她跟朋友合伙,准备去省城开服装店。她没见过刘小羽身边有男的。” 崔柯伸手将挂在塑料袋里的瓜子,抓了一大把递给陈嫂。 “陈嫂,你想想。刘小羽突然跟男人跑了,这件事是不是也挺不对劲的。她跟那男的留下,也许能再分一套房子呢。且不说分房的事,就说刘榴,你觉得她能因为刘小羽的事不开摊? 老刘头走了,到她老公突然病死,她都能第二天开摊卖猪肉呢。”崔柯给陈嫂进行分析。 陈嫂觉得崔柯说得有些道理,但她还是嘴硬反口说道:“哪能一样呢,孩子可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这就对了啊。陈嫂你说的没错,刘小羽跟男人跑了,又不是死了。谁知道刘小羽的男人,能不能一直对她好啊。谈恋爱又不是结婚,户口本还在家呢,要结婚还不是得回家。 刘榴姨开摊赚钱才是正理啊,等女儿回家了,谁有钱谁做主不是?刘小羽那样子,能在外挣到什么钱,说不定小两口都要回家。” 崔柯身边打着一把黑伞,伞下的刘小羽听到崔柯对她的评价,她恨恨地给崔柯一记飞刀。崔柯才不管呢,接着往下说。 “陈嫂,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你再想想,刘小羽跑了,刘榴没了,这期间,你说……”崔柯停下话,让陈嫂独自琢磨。 十几米开外,蔡嫂结束了菜市场的活,也赶来和姐妹们闲聊,解解乏。崔柯站起身,和蔡嫂挥手。等蔡嫂坐到树下了,崔柯拍拍手,将手指缝里的瓜子皮碎渣,拍落掉地。 她跟两人说:“回去了,等会儿太阳毒。这袋瓜子,留给你们了啊。我阿奶炒的,比外面卖得好吃多了。”崔柯拿起黑伞,撑着黑伞走远了。 留下身后陈嫂嘀嘀咕咕的说话声:“……男人没一个好的。易林在外面搞大了女人的肚子,回家闹着要离婚,刘榴不同意,他把人给打了,打得刘榴下不来床。 那天我见到的,很有可能是刘榴要出门求救呢,因为被易林打坏了脑子,这才从台阶上摔下摔死了……刘小羽这事也古怪,你说十五十六年了,一次都没见回来。 她妈那么疼她,就算不回来看她妈,也要想想钱呐。一大笔的拆迁款,老刘头的地说不准能赔上好几百万呢……” 刘小羽回头,见到老树下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一群人为了易林那点事,说得唾沫横飞,瓜子皮四散在半空,七八张嘴巴将刘家的事嚼出汁。 “你成天跟她们嚼舌根干什么?”刘小羽转回头,不解地问。 崔柯抓抓自己的半黑半黄的头发:“闲着没事干,给自己找点乐子。”这显然不是实话。 刘小羽沉默了,她不是自愿跟随崔柯来这地方的。她不喜欢那群女人集聚的地方,她们最爱说人长短,无事生非。 她们家的事,这些外人都比她了解清楚。想到这里,她难以忍受地开口,“她们说的事不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跟别人说我们家的事……” 憋在心里的话,一旦开了头就像水库泄洪,汹涌的水流会呼啸而下。 “我不想再听她们说我家那点事。我都死了!崔柯,我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听她们的闲言碎语,对我指指点点。我真是受够了!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不行吗?” “好啊,那我问你。” 一人一鬼正往回家的方向走,崔柯突然打着伞停在了树下。刘小羽不能离开黑伞,便也被强制停下了脚步。 崔柯的目光落在刘小羽的脸上,“你和易林的关系好吗?” “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崔柯在追根究底。 刘小羽抓了抓衣服,说:“就是还行啊。他来我家时,我都17岁了,快成年了。” 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所以你指望我们的关系能有多好。” 崔柯似乎没有察觉刘小羽的情绪变化,只哦了一声。她又接着追问,“听说你上学时成绩一直不错呀,你怎么没考上大学呢?” “你听谁说的?” “流丝镇就这么大点地方,随便拉个人都可能是你的同学。”崔柯不以为意地说道。 刘小羽对这个话题,有些逃避,含糊着说了一些原因。崔柯也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要不,你说说刘榴吧。你觉得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刘小羽彻底的不说话了,她拒绝再继续聊下去。为了逃避崔柯的眼神,她甚至冒着被阳光伤害的风险,向伞外飘去。 不过是几缕发丝溜出了伞外,立马冒出了轻烟。崔柯见到刘小羽的反抗,她仍站定在原地不动。刘小羽的苦肉计失败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崔柯了。一个18岁的女孩,没经历过风雨,没见过世面,该还有点愚蠢的善良。 可崔柯没有。 她稳稳地撑着黑伞,问:“说说吧,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第15章 厉鬼本性 “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刘小羽沉默片刻后,张口。 仅仅一句话,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我是阿奶领养的吧。”崔柯的话打破了黑伞下,两人的沉默。 “阿奶没瞒过我这件事。所以,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别人不要的孩子。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那视线里带着的怜悯与同情……我还遇到过同龄的小孩,他们天真又恶毒地嘲笑我…… 加上阿奶总是要出远门,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一次,我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想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那天,我逃课了,直接找上门去。” 崔柯的声音平静,冷漠。 “我的亲生妈妈见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我推出门去,她脸上惊慌的表情,展现了她内心的想法,她害怕我被人退回了,要赖在这个家里。 她将我推搡出门后,我的身体不会动了,四肢在那瞬间消失了,我成了一块死肉,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发生了什么?我脑子里的各种场景在旋转。 但哪一种都不及真相伤人。我的亲生母亲并不想要我,甚至害怕我……” “崔柯,我……”刘小羽打断了崔柯的话,却不知道再接着往下说什么。 崔柯笑了,“关上的门被她重新打开了,她给了我一袋吃的,低声劝我,‘崔柯,回去认个错。你阿奶是个好人,我没办法养你的,没办法……’ 她哀哀的语气让我感觉眼前的事很没劲。我转身走了,没和她说一句话。但她在我走出十几米后,突然又追了上来,她站到了我身前,蹲下身。 双手想碰我却不敢碰,她僵笑着讲话,‘……崔柯,要是你真没路走了,你偷偷来找我,别让他知道了,有事我来想办法。’她甚至没说自己是我的妈妈。 可有了那句话,我不知怎的就对被她抛弃这件事释怀了。后来,我再没去找过他们,他们也从没想要联系我。” 崔柯拍拍刘小羽的肩膀,虽然她只拍到了一股冰凉的气体,但却让刘小羽紧张晃动的魂体,停止了晃动。 “我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总可以谈论一下你的妈妈了吧,你妈妈再怎么样,都不能比我妈妈糟糕了。” “她很忙……”刘小羽终于想要说什么。 路边迎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身形肥硕,步伐有些快,带动腰腹上的肉像果冻似的抖动。 “小柯,幸好你没走远。”来人正是牛娇娇,她用手掌作扇,挥动在脸庞,“你之前问我的事,我想起来了。” “金嫂,什么事啊。我现在着急回家……”崔柯装作着急的模样。 刘小羽还没这么近距离看过昔日的邻居,从小红润润的小脸,现在成了一张红通通的大肉脸。 肉脸耸动,“几句话的事,耽误不了几分钟。”牛娇娇挥着手掌,“林四炀出事那一晚,他们是吵了一架,声音很大。我在房间里都听见了。” 刘小羽的脸倏地僵硬了。崔柯暗叫一声不好,但她赶不走谈兴正浓的牛娇娇。 牛娇娇将那晚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她哪还能将二十多年前的,将近三十年前的事记清楚呢,更别说她现在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细节了。 “……她就是看不起他。他们刘家牛呗,全镇唯一的一家猪肉摊,富得很。刘小羽知道她爸死了,一个星期都不吃不喝呢,刘榴跟没事人似的。 这里能看出什么。看得出刘榴跟林四炀一点感情都没有,刘榴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的心硬得很,唯一能让她上心的,只有她后来的小老公——易林……” 见牛娇娇的话越说越跑偏了。崔柯急得脑门子冒汗,直接上手推了一把牛娇娇。牛娇娇突然受力,肉墩墩的身体几个踉跄后,勉强稳住身形。 “金嫂,你身上有虫子。我看它要爬进你衣服里了。”崔柯为自己的动作进行了解释。 不等牛娇娇再说话,崔柯就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放在耳边说:“好好好,阿奶,我现在在回去的路上了。你不要催,不要催哈。” 放下手机,崔柯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牛娇娇看得懂小妹仔的脸色,她也不继续刚才的话题。 两只手相互揉搓着说,“小柯,你上次说我儿子的婚房,你有个好办法……” “过几天就有眉目了。”崔柯赶紧将牛娇娇打发走了。牛娇娇是病急乱投医了,这样的事竟然也会相信一个20岁不到的小妹仔。 刘小羽脸上的怒气已经按压不住了,她的声音生硬且冷淡。 “你不止是在跟那群女人在嚼舌根,还跟牛娇娇胡扯我们家的事。崔柯,你想干什么?我拜托你的事,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她有些丧失理智了。 怎么,你爸妈不要你了,你也以为我爸妈也不要我了。你不会以为是我妈把我杀了吧。你有那么狠心的爸妈,是你倒霉!我没有!” 话说出口,伤害就造成了。 往日里那些同龄人的嘲讽,浮现在崔柯的脑海。她撑着伞,往回家的方向继续走,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要起飞了。 二十来分钟的路,缩短到十来分钟。 崔柯踏进家门,走到小院的阴影处,放下黑伞。脸上像戴了一张面具,“刘小羽,你跟他们都一样。” 刘小羽早知自己说错话了,在路上几次欲言又止。 “你很幸福,爸爸疼妈妈爱。那你为什么撒谎?你当我是傻子,很好骗吗?你说你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你说你是因为没有头,无法转世投胎?” 崔柯语气中的质疑,讥讽像巴掌连连扇在刘小羽的脸部。 “我……” “你别说,我不想听了。”崔柯摇头摆手,语气颓靡“你给我走吧。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帮你。” 霎时间,刘小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一个无头的女人,身躯里尽是翻滚的蛆虫。她飞身向前,两手的指甲挥出锐利的白光,朝崔柯扑来。 “你不帮我,你就去死吧!” 她想要把崔柯给杀了。这就是厉鬼的本性! 第16章 她的道歉 崔柯在刘小羽变化之际,就将手伸进了裤兜,抽出了携带大半月的香囊。 香囊看款式不过是普通的丝绸面料制作的,上面遍布着叉形纹的花样,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刚近身的厉鬼,闻见这股味道,立即倒退回了原位。 厉鬼形态的刘小羽,耸动着鼻子,她感到刚刚闻见的气味在灼烧她的五脏六腑。她目露凶光,朝崔柯瞪去。 下一秒,双眼爆出血泪。崔柯将香囊套上了脖子,垂在胸前,变作了项链。映入刘小羽双眼的正是香囊上的叉形纹花样。 它散发迫人的黑光,一进入刘小羽的眼里,就化作了万千黑剑利刃直戳进她的眼瞳。 要命的是,这叉形纹花样似是有某种法力,它游走在刘小羽的体内,与那股难闻气味结合,闹得她疼痛难忍。 “你这是什么东西?”刘小羽忍痛,咬牙切齿问道。 崔柯见一个小小的香囊竟然能制住刘小羽,顿觉有些稀奇。原来阿奶的话是真的,什么鬼魂精怪,都比不得见鬼师厉害。 见鬼师有的是料理鬼魂精怪的法子,它们再是力量强大,嚣张跋扈,面对见鬼师也只能俯首帖耳,跪地求饶。 虽然崔柯并不是见鬼师,但这次的胜利,也让她对刘小羽的莫名恐惧消退了大半。 她手指拨动香囊,说:“一个普通的吴茱萸香囊而已。” 崔柯踱步上前一步,刘小羽闭眼后退一步。一人一鬼,活人前进,厉鬼倒退。 一路前行后退。刘小羽狼狈地迂回后退,她需要阴影躲避阳光。崔柯也不想真让刘小羽付出点代价,每每等刘小羽找到藏身的阴影,她才继续前进。 直到刘小羽退出到院门外的阴影处。 “你走吧,等你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再来找我。”一人一鬼隔着一扇铁门。崔柯没有忘记,她与刘小羽已有了因,就必须得结下什么果。 刘小羽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她紧闭双眼,血泪顺着脸往下流,滴答滴答掉落在地面。 “对不起,崔柯。”杀戮的欲望消融,理智重回大脑。 她们两人都明白这个道歉是为了什么。 崔柯把自己的伤疤揭开,不过是想以笨拙的方式安慰刘小羽。而刘小羽的口不择言,将这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再度变得鲜血淋漓。 “嗯,知道了。”崔柯不会说没关系、没事,这样原谅的话。她确实受伤难过了,现在也不想原谅。 她将香囊挂在了铁门的锁头处,拒绝刘小羽进入的意味明显。刘小羽黯然地离开了。 家门打开,一头酒红色的波浪卷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蓬松,现下松散毛躁地耷拉在女人两肩,颈间鲜亮的丝巾乱糟糟的打着结。 她一张嘴连串的炮火,射向刚打完电话的易林:“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去听听,镇上的人怎么说我的。说我是破鞋,以前在外面做皮肉生意的……” “你又怎么了?”易林挺着大肚子窝在真皮沙发里,他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扶头敷衍地问道。 男人的行为激怒了她。女人的脊梁原是弯得像扛着什么重负,此时却因怒火充盈,高挺了脊梁。 她一手提菜,一手提活鸡,两只眼睛喷出火光说: “说我跟你,就是为了你的钱,我们俩合起伙,把刘家母子弄死了……现在孩子也不去上学了。班上的人说他是私生子,说他看上去不像你,搞不好是野种…… 你躲在家里舒服。说我为了你的钱,你钱呢。十几年前就欠了一屁股债。我傻,还跟我哥借钱,帮你还钱。我哥人好,看不得我们母子跟你过苦日子…… 你个窝囊废,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在外面没用,在床上也没用,我是被你害了……” 易林最先是背靠沙发,仰头闭眼,装作听不见,等听到女人说他下面没用时,他像被刺中了痛处,从手边抓起水杯,猛地砸向女人脚边。 “罗伟靓!你这个贱货,我骗你,你不也骗了我!你怀着野种嫁给我,我做初一,你做十五,我们俩彼此彼此……不,我才是最倒霉的,被你买一送一!” 罗伟靓的小腿被摔碎的水杯溅了一滩水,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见男人戳中了她的痛处。 这下,她像是疯了,捡起地上的活鸡,扔向男人,同时不忘把散落在地的菜抓起,往前全招呼到男人身上,厉声尖叫: “窝囊废,在家里还给我横起来了……我今天跟你拼了!” 他们俩谁也没想起,躲在房间里的孩子,会亲眼目睹父母最丑陋不堪的模样。 男孩站在二楼,他像是一道暗影融入了走廊转角处的阴影中。父母不堪入耳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贱货!他们说你是卖肉的,都算夸奖你了。你是不要钱的,扭着你的大胸、大屁股就往人家身上贴!” “我再怎么样也比你好!为了一口饭,老女人,你也下得了嘴……上赶着给人做便宜爹……谁不知道,刘榴一身油腻的猪肉味,她克夫,你为了钱真是什么都不怕……” “……罗伟靓,你真是烂货,免费鸡!你以为你生个孩子,那男的会来娶你,哪个女的不会生孩子……下贱,赔钱倒贴的命,遇到我你烧高香了哈哈哈。” “我下贱,你狠毒!你这个没有心肝的男人……你别提孩子,你不配……他长得不像你才好!像你,那就是吃软饭的,裤裆里存软肉……” 男孩垂在两腿旁的双手,渐渐收紧,成了攥紧的拳头,手背泛起青筋。他身旁站立着一个女人。 “你看,你确实是个野种。你的同学没有说错呢。”女人尖细的声音带着调笑声说道。 男孩不说话,眼底却泛起雾蒙蒙的水汽。 “别哭啊,易方圆。”又是一阵轻笑声,“明天你就要上学了。你得想想怎么面对你的同学、老师……怎么跟他们解释,你妈是个贱货,你爸是个杀人犯这件事。” “……我爸没杀人。”易方园生硬地反驳道。 女声嘲笑道,“你说的对。你都不该姓易,易林杀人,跟你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 那放肆的嘲笑、讥讽彻底地击垮了这个14岁的男孩。 第17章 再次发作 “你看到方圆了吗?”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男孩,戴着黑框眼镜,这么高……” “……你这几天有跟方圆在网上聊天吗?” “神经病,罗伟靓,你放开我孩子。”路边开店的老板娘,一把扯开头发蓬乱、神色疯狂的女人。 老板娘一贯看不上罗伟靓在人前花枝招展,趾高气昂的模样,大家都是乡镇人,她却把自己打扮成港城来的女明星。妖妖娆娆的样子,跟谁作怪。 “我跟你说,你孩子丢了,跟我们没关系。你去别处找,不要吓到我家孩子,也别影响我做生意……”老板娘像赶苍蝇似的,将罗伟靓赶回到大街上。 这是在流丝镇的镇中心。以老菜市场的原址改造成的商业区,以此辐射开来,形成镇上最繁华的几条路。说是商业区,也不过是追随潮流的说法。 现在是傍晚,路上的行人不多。罗伟靓被人推到了大街,几个年轻的路人也就看多了几眼,没有谁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 崔柯恰好吃了一碗螺蛳粉,刚走出店里便见到了熟悉的人影。但她却有些不敢确定,这人是她见过的。 罗伟靓的红色大波浪卷发,现在成了一缕一缕油腻的发丝。没有上妆的脸,显露了与年龄相符的状态,甚至有些老相。张扬的丝巾,仍旧系在她的脖颈间,却有了一些油污。 她朝店门口大吐一口口水,右手手指擤鼻涕,再将一大坨的鼻涕甩到了门口的地面,“臭烂货,再也不会来你家买东西!” 她扯过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你认识方圆吗?他戴着黑框眼镜……” 听到这句话的崔柯,确认了这女人是罗伟靓。同时,女孩被罗伟靓死死地箍住了手臂,吓得脸色发白,不管对方问什么,她一个劲摇头。 崔柯一边上前问,“方圆怎么了?”一边拉扯罗伟靓的手,让她的手掌松开。 女孩的手立即像一条鱼似的从罗伟靓的手心滑走。她甚至想不到要跟崔柯道谢,就憋着哭腔跑远了。 罗伟靓听见有人提到方圆的名字,立即话布袋破了口,嚎哭出声: “方圆离家出走了!前天留了一张纸条,就不见了。我找了两天,问遍了所有人,没人说见过他。我要报警,杀千刀的易林却不肯,他死活拦着不让报警……” “纸条上写了什么?”崔柯趁着罗伟靓擤鼻涕的空隙问道。 罗伟靓原先略显妩媚的眼睛,装满了两包水,水流顺着眼角下滑,流淌过沟壑纵横的皱纹。她变得有些苍老。 嘴唇阵阵颤动后,却吐露出含混的字音。崔柯听不清那些字音是什么意思。 罗伟靓说不出口。那字条上的话,字字句句全是对她的羞辱。易林见到字条上的话,立即将那张纸撕成粉碎。因为字条上的话同样刺伤了他。 “没写什么,都是小孩子的气话。”罗伟靓说。 崔柯在罗伟靓挣扎期间,却有了一个猜想。这个猜想,让她在夏夜中打了一个寒噤。 她需要立马去验证自己的猜想。不等罗伟靓再哭嚎几句,崔柯转身抛下她跑走了。 夏季夜间的晚风吹走了白天的燥热。远离镇中心的区域,建筑随距离拉长而逐渐减少。南方山区里的乡镇,它们被群山环绕,密林包围。 一阵凉风吹拂,树叶发出诉说秘密的簌簌声,虫鸣渐响,蛙声阵阵。路过稻田,崔柯听见了小鱼拍打水面的声音,或许那不是小鱼。 她走到了一片被废弃的菜田,这里已经接近流丝镇的后山。后山下的菜地在崔柯小时候,都渐渐被废弃了。 它们被切割成小方块,分给了十几户。每户到手的土地巴掌大,种什么都费时费力,还收成一般。 随着家家户户都外出闯荡,在大城市寻找工作机会,谁也不想在家当脚踩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这块荒地被人废弃了,却自顾自地长得十分好。从前人种下的瓜果菜苗,依旧是年年开花结果。崔柯在这里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男孩。 “易方圆?” 14岁的男孩长得比同龄人瘦薄,他迷迷瞪瞪的双眼看向崔柯,显然有些意识不清了。 崔柯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光,朝男孩的方向照射。男孩左手握着一把小刀在亮眼的电筒光下,无所遁形。刀尖上有浅浅的血色。 崔柯心里发寒,手电筒光顺着刀尖向四周扫射。男孩右手已有几道划痕。她静下心,仔细查看划痕的深浅,幸好都还不深,只划破了一点表皮。 “刘小羽,我知道你在这里。”崔柯低声呼喊,“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她知道刘小羽本性不坏,如果她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易方圆在两天的时间里早都死透了。 菜地一片寂静,没有虫鸣蛙声,连星星与月亮都归于昏暗。 “刘小羽,你以为你有多特别?世界上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不止你一个。” 话音未落,一根惨白的脖子——蛆虫翻滚,渗出鲜血的血管,黄腻腻的脂肪连带着沾染着泥巴的皮肉,怼到了崔柯的眼下。 崔柯被吓得一声尖叫,身体发软,手舞足蹈间打翻了手机。手机在泥土里翻滚了几下后,被熄灭了灯光。 “崔柯,你这样子真可笑。”那根脖子的主人正是刘小羽,她被崔柯的话惹恼了。 崔柯虽然心脏仍在狂跳,开口说话时声音却稳当:“那你多笑笑,别整天仇大苦深,谁欠你二五八万似的。” 她的目光集中在那可怖的脖子上,像看得见刘小羽并不存在的头部。 “你来做什么?”刘小羽明知故问。 “我来带易方圆回家。”崔柯直说来意。 无头的刘小羽,谁也不能通过她的“脸”揣摩她的所思所想。崔柯感到周围的气温在降低。刘小羽不高兴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易林?” “失去孩子,该比杀了他难受。” “是吗?但这孩子也不一定是他的吧。”崔柯从菜地里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她不需要刘小羽回答,她径直走向刘小羽,凝视着脖子上的“头”,说: “刘小羽,是易林杀了你,是他把你的头剁了下来,然后藏了起来。但我想你最恨的人不是他……” 这句话像是咒语,瞬间点燃了刘小羽的怒火。她再次丧失理智,化身夺命的厉鬼,伸手想抓取崔柯的心脏。 第18章 诉说往事 一回生两回熟。崔柯这次早已做好了准备,她站定在原地,吟诵经文: “群魔束形,鬼精灭爽。回尸起死,白骨成人。至学之士,诵之十过。则五帝侍卫,三界稽首,魔精丧眼,鬼妖灭爽,济度垂死,绝而得生……” 刘小羽以厉鬼之姿伸出的利爪,还未触碰到崔柯的衣领,便骤然收回。 暴涨的指甲寸寸回缩,指尖乌黑的戾气渐渐转淡,赤红散发凶光的双眼变幻为她往日的杏眼,眼中含泪。她痛苦得双手捂住耳朵,跌落在地…… “所以尔者学士,秽气未消,体未洞真,召制十方,威未制天政,德可伏御地祗,束缚魔灵,但却死而已,不能更生……” “不要念了!闭嘴!”刘小羽撕心裂肺的叫喊。 菜地恢复了夏季演奏会,虫鸣合唱,蛙声伴奏。高高悬挂的月亮,这时靠近了群山,只有清辉的月光未变,依旧洒满大地。万里无云的天空,群星闪烁。 刘小羽的幻境破了。易方圆怔愣着,惊惶地看了一眼崔柯,下一秒身体歪向了地面。 “清醒啦?” 刘小羽俯趴在地面,两手伸进土里,“我一直都很清醒,是你总是让我生气。” 声音低落,“易方圆不见了,你怎么会想到是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吧。一个懦弱,胆小,爱逃避的人。不,我现在不算是人了,就是一个可怜可悲的鬼魂。 我承认我对你撒谎了,但那又怎样?这世界上的人,不都是你骗我,我骗你的么。我骗了你,也不是想害死你。我可比你惨多了,我不仅被人害死了,还不得重入轮回,转世为人。 你说的对,我没有多特别,世界上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些甚至比我还要恐怖。但那又如何,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真真切切的。 痛苦是可以被比较的吗?我知道有些人比我悲惨,我的痛苦可以减轻吗?那种强烈,几近将我吞没的痛苦,它永远在那儿,每分每秒冲刷着我……” 近乎崩溃的内心独白,也许在二十年前,不,也许更早就已经埋藏在刘小羽的内心里。她想说给谁听呢,绝不会是站在她面前的崔柯。 “喂,我说那一句没别的意思。” 崔柯说完话,走向了易方圆晕倒的地方,她先是将易方圆仍紧握在手心的小刀抠出。接着给小孩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平躺在地面。 做完这一切,她手握小刀回到了刘小羽的身前。蹲下身,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抚摸了刘小羽的头部。 这一次,她真确抚摸到了21岁的刘小羽。她那一头长发柔软细滑。 “这些话,你是想要说给刘榴听的是不是?从你爸爸走了以后,你就有好多话想说给她听是不是?” 或许是今晚的夜色温柔,或许是虫鸣蛙声动听,或许是她没有真的杀人,或许是崔柯的声音好听,或许是无法得到回应的悲痛…… 刘小羽突然想和人聊聊,她的妈妈刘榴。 “我妈这个人不像个女人,常年一头齐耳的短发,每天洗澡只用五分钟。身上常年有一股猪肉味。她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妈妈,会在家洗衣服做饭,干家务。 这些都是我爸做。我爸是个男人,干这些女人的精细活干得不好。比如给我扎头发,最早的一两年,我经常顶着乱蓬蓬的小辫去上学。衣服永远有洗不干净。 一日三餐更别提了,早餐全是对付着过,中晚两餐的菜,猪肉摊剩下什么吃什么,没剩下的那就再说。什么样菜都在我家餐桌上出现过,你吃过玉米软糖炒番茄吗?” 话音一转,崔柯被这个问题惊住了,“这是什么样的菜?” “这是我爸去世后,我妈给我煮的第一顿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才能把这两样东西放进一个锅里。她敲门让我出来吃饭时,我看到那道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小羽清秀的脸庞,随着回忆浮现了哭笑不得的笑容。 “好吃吗?”崔柯有些好奇。 刘小羽摇头,“我不知道,我没吃。那顿饭在饭桌摆了三天,我一口没动,直到它散发出恶心的馊臭味才消失在了饭桌。” 那是一段很煎熬的日子。她没了爸爸。出事前一天,爸爸还保证会带她进市里买最时兴的衣服,第二天爸爸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面目全非。 她甚至觉得躺在那里的人,不会是她的爸爸。她不明白自己的妈妈刘榴,怎么能对丈夫的意外离世无动于衷。 确认林四炀被泥石流砸死的第二天,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去开摊做生意。葬礼举行了7天。她雷打不动的开摊卖猪肉,卖完回来再穿上粗糙的白色麻衣,臂膀戳上一圈黑布。 这场葬礼好像是她另一个活。 亲戚们的窃窃私语,不加避讳的当面讨论,她只当做听不见。刘榴是个狠心的女人……刘榴早盼着林四炀死了……刘榴命硬,她克夫的…… “……我听见那些话,一边想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一边又想冲上去把他们骂一顿打一顿。但我最后什么都没做。葬礼过后,我妈继续杀猪开摊卖猪肉。 她似乎没想到需要照顾我。我磕磕绊绊地学会了照顾自己和她,我会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了……我们不说话,除了学校需要交钱的时候,我会跟她说需要多少钱。 那一年多的时间过得还算平静。”刘小羽平淡地点评自己的生活。 崔柯没说话,她知道转折在后面。 “直到我17岁那年,易林来到了我们家。”刘小羽的声音变了,变得像锐利的刀锋。 “我从没见过我妈对我爸露出那样的笑容和神情。我那时已经知道什么是恋爱了,而我妈正在陷入热恋。易林到家那天,他们已经领证了。 没人询问我的意见,她就是告知我这件事。易林对我还不错,家里的什么活都干得有模有样,摊上的力气活他都包了。但我不喜欢他,他进入了我的家,我变成了外人。” 第19章 突发危机 “……他就像一个公狗,为了确保地盘到处撒尿。”刘小羽终是忍不住对易林口出恶言,“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等我高中结束后,再让他住进他们家不可以吗?” 听到后面半句,崔柯才明白那个他是她,是指刘榴。 “我一直以为她的眼里只有猪肉摊。她和我爸的争吵撕扯,大多是为了那个摊子。她从来不顾及我们父女俩的想法。如果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也认了,谁让是她生的我。” 刘小羽说到这里冷笑出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谁。 “她对易林不这样。她会对他笑,会跟他说没意义的话,会一起做家务,一起去屠宰场,一起去猪肉摊……她从没对我爸有过那样的笑容,她把我爸当成了她的奴隶。 而我就是传承刘家香火的工具。她怀第二胎的时候,意外流产损伤了身体,无法再生育。爷爷从小就告诉我,我得像她那样招上门女婿,给刘家生个男孩。” 说到这里,刘小羽止不住的吸气,像是她的魂体有个破洞在泄气,她需要通过不断地吸气维持魂体。 但泪水还是从她略带深棕的琥珀色眼瞳溢出了眼眶。崔柯侧头望向远处,易方圆仍静静平躺在地面,胸膛规律的起伏。 “高考失败后,我不愿意再花她的钱复读,我在镇子上找了一个活干。我从小就爱在外头晃荡,以前他们一吵架我就溜出门……21岁那年,我决定跟我姐妹去省城试试。 我以为我要抗争一番,她才会同意我离开小镇。没想到,她听完了我的想法,便点点头同意了。这么轻易的同意,让我感觉自己更像她和易林间的障碍。 她早早就想将我从她的生活中铲除了,我是她前段婚姻中的垃圾。我懒得管她怎么想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准备离开……直到易林跟我大吵了一架。 我才知道我家的老房子要征收了。易林打听来的分房政策,是房子面积按人头计算。他要我留下尽快结婚,最好能赶在分房前怀孕。他理所应当的下达命令,好似他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刘小羽抬手擦去眼泪,接下来的话成了一段毫无感情的陈述: “我们没能达成一致,他在一个晚上把我约到家里杀了。我死后的事我确实不了解,等我恢复意识时,她也死了。我猜想她的死亡也跟易林脱不了关系。 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她被她唯一爱过的人给杀了。” 刘小羽已经将她所知的全部事实讲完了。后半夜的菜地有些凉,虫鸣蛙声的动静减小了,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间。 “你最恨的人是她。”崔柯漫不经心地戳破事实,“你没有头不能转生为人是真的,但你成了厉鬼是因为你有怨恨,你怨恨你的母亲。” 刘小羽捂着嘴开始哭,但她的哭声从指缝间传出,漫溢在沉寂的黑夜。她就那样哭了很久,哭到后头只剩无声的啜泣。 天要亮了,崔柯起身走向在野地里躺了一夜的男孩。她俯身拍打他,直到男孩迷蒙地睁开双眼。 她回身望向她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刘小羽已经消失了。崔柯三言两语地搪塞住了男孩,或者男孩受了太大的惊吓,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乖乖地听从了崔柯的指挥。 两人默默无言地来到他的家。这是一处原先修建较好的房子,房主是流丝镇最先发家的那一批人中最有钱的那位。崔柯没见过这位阔佬。 听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全家早就搬去了省城,也有的说他们移民去了国外。这栋房子修建于90年代,那时看起来的阔绰奢华,现在也不过是老旧普通了。 易林的钱去哪儿了?崔柯已经确定易林从刘家母女的死亡中获取了巨大的好处。但她不明白,易林现在这副窝囊的样子,可不像个有钱人。 “……我要报警!我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不能报警!这个年龄的孩子离家出走,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他能有今天都怪你慈母多败儿……” “你去死吧,你个窝囊废!没用的东西……你一早就知道了吧,他不是你亲生的……” “罗伟靓!第一个不是我认了……第二个还不是我的,你这个贱人,我今天非要把你弄死……” “来啊,不弄死我,你不是男人……” 翻箱倒柜,摔碗砸盆,惊叫怒吼……崔柯带着易方圆站在门外,她余光中瞥见男孩发白、屈辱的脸。她不由心底暗叹,他们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我就送你到门口,你自己进去吧。”崔柯转身离开,她在试图假装一切如常,以此来维护男孩的自尊。 但走下几个台阶后,她回首望见男孩低垂的头颅在前后摇晃。瘦薄的身躯加上硕大的脑袋,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狂风折断。崔柯几步跑上楼,拍拍孩子的肩膀。 男孩的身体在颤抖,他双眼全是愤怒与惊恐。 崔柯说:“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你可以离开。” 她知道这句话很无力,但男孩点了点头。 崔柯在这片区域徘徊,她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可能是男孩进门前的眼神过于惊恐,也可能是打开房门时易林的嘶吼声过于骇人。 没想到几个来回的走动,从楼里出来的人会是易林。他穿着一身不甚干净的衣服,眼睛下的两个眼袋已经要耷拉到胸口了,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贱货……免费鸡……野种……烂肉……下贱货……臭……”期间夹杂着太多不堪入耳的粗话。 崔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跟在了易林的身后。一路尾随,易林穿街走巷,像是在漫无目的闲逛。不知不觉间,路面上的人越来越少。 易林在远离小镇的树丛旁突然转身,“喂,我最近总是看见你。你是谁?” 崔柯因易林的突然转身,与他正面接触了。 她内心坦然,“我帮你把孩子送回了家,你怎么不感谢我。” “那你听见了,他不是我的孩子。” 他语气中隐藏着男性尊严受挫后的愤怒,但崔柯没能注意到期间的危险。 “嗯。听见了……”崔柯的话还未说完。 易林就向崔柯奔来,十几步的距离,转瞬间,他就站定在了崔柯的身前。他油腻腻的肉脸,正被怒火点燃。一双眼白发黄的眼睛下,是因愤怒张口的嘴巴,露出了被尼古丁染黄的牙齿: “我要杀了你,小贱货!” 第20章 临近死亡 崔柯浅薄的社会经验从没预料到,易林已经杀过人而未受到惩罚。这也许会导致他倾向于通过谋杀的方式,解决自己遇到的羞辱与困境。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崔柯意识到死亡降临时,她只来得及向后倒退了半步。片刻间,她的脖颈被一双有力且粗糙的大手扼住。 男女的力量是如此的悬殊。崔柯拼命的抓挠挣扎,完全无法撼动那双紧握自己喉咙的双手。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映入她双眼的景象是男人疯狂且丑陋的嘴脸,他兴奋地喘着粗气,双眼鼓起,鼻孔臌胀,涎水从他干燥的嘴角流下,粗壮的脖子皮肤下跳动的青筋…… 无法呼吸……崔柯想自己怕是快死了。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雾蓝,像火焰一样轻柔,被恐惧与毁灭的低吼填满。 即将迎来黑暗之际,握紧崔柯脖子的双手放开了。崔柯瘫倒在地,猛烈咳嗽,像重新回到水里的鱼那般大口大口的呼吸。她全身在轻颤,是迟来的惊恐情绪。 泪水不自觉打湿了崔柯的脸庞,她在泪眼朦胧中发现天黑了。 一片死寂中,她心跳如雷,双手摸索着周围的环境,警惕从哪一处角落猛然跳出来的男人。 “快走,往前跑。我撑不住了!”这是刘小羽的声音,她没给崔柯思考的时间,以焦躁的语气催促道,“快跑啊,快点!往哪里跑都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崔柯听见了男人喘着粗气的声音,他像是在经历什么恐怖的画面。 粗重的喘气声距离崔柯十分近。崔柯再次被恐惧控制了身体,她脑中一片空白,在刘小羽越发焦急的催赶中,按照刘小羽的指引,玩命狂奔。 等到意识回笼,崔柯才发现自己离家不远了。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带动她的身躯向前。 撞上半开的铁门,滚落在小院的地面。她的手脚发抖,好像有电流流过四肢。 “小柯?”彭小莲走上前,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 崔柯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感觉到恐惧在慢慢消逝。她喘着气,舌头牙齿乱作一团,好不容易张口。一句“彭阿奶”,立即让她流泪不止。她无法再说出任何一个字。 当晚,刘小羽久违地重新进入了吕家小院。院子里摆上了一张四方桌,各面各坐下了一个人。 崔柯的脖子现下显现出青紫的红痕,说不出的恐怖与骇人。她脸上倒是扬起了笑,朝刘小羽招招手。 刘小羽坐在仅剩的空位。吕翠竹先说话了,“刘小羽,今天谢谢你救了崔柯一命。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崔柯自从惊恐中恢复后,就一直担心刘小羽的安危。只是她想出门,却被吕翠竹拦下。 “没事,被太阳灼伤了一点魂体。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 吕翠竹听了点点头,转头看向崔柯说: “今天这事,你自己做错的地方你好好想。你是我的孙女,虽说你现在算不上是见鬼师,但自保的本事还是得有。你让她搭救了你,你就必须好好帮她解决问题。” 说完,吕翠竹领着彭小莲离开了小院。院内,只剩下崔柯与刘小羽两人。 刘小羽的目光落在崔柯的脖颈处,崔柯颇不自在地动了动。横亘在两人间的冰川,终于在这刻消融。 易林挂断电话,心里烦躁极了。每次潘三眼在电话中是翻来覆去地讲房子的事,顺带咒骂他,坑害老乡,丧良心。 这次潘三眼先说要他按现在的房价,把房子买回去,后又闹着要去报警,说易林坑骗了他,让他买了有问题的房子。最终是易林拗不过潘三眼,以身作保,准备自己去那房子里住几天,破除镇上愈演愈烈的谣言。 第二天,易林在家收拾衣服被套。他上周撞见怪事后,去了镇上的观音庙求签,摇了好几次的签筒,才勉强摇出一根中下签。这让他的感觉很不好。 罗伟靓倚在房门口,看易林上上下下的忙碌。 这些天,他们已经分房睡。易林在客厅打地铺。罗伟靓不肯让他进房,还把他在房间的衣物鞋袜,通通丢到了客厅。易方圆对他也是避之不及。 短短几天,他成了这个家里的透明人。 “哦呦,你准备去哪儿?”罗伟靓是明知故问。她对眼前的男人厌烦极了,巴望着他赶紧离开。 “你最好把东西带齐,不要再跟蚂蚁搬家似的,回来五六七八趟地取。如果潘三眼还是对你不依不饶,那你再多住一些日子,多好的房子不住白不住。”罗伟靓说完转身离开。 那套房子,是两人婚姻开始时覆盖于头顶的一道阴影。罗伟靓那时跟家里把易林吹捧成,天上有地下无的有钱的好男人,有新分的一百多平的小区房,再加上他存折上的三百万来万。 在她家的镇上,有钱的男人没他年轻,年轻的男人没他有钱。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等不起了。那个该死的男人知道她怀孕后,竟然一走了之。 在她苦苦挣扎之际,易林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猛烈地追求她,展示了自身财力后,他还许诺对她肚中的孩子视如己出。由此,她忽略了易林刚死老婆的鳏夫的身份。 罗伟靓踏进了易林精心编织的陷阱。未婚有孕,她只能降低对婚礼的期待,祈求在肚子大起来前举办仪式。 婚后,她正摩拳擦掌,要亲自参与新房的装修设计。易林却跪下来忏悔说,生意失败已经将新房卖出抵债。她不抱希望地问易林的存款,还剩下多少。 那么刚好,剩下的钱勉强能买下一套破旧的二手房。她想离婚的念头,也就歇下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就这么过吧。罗伟靓对肚子里渐渐长大的孩子,有了极深的感情,她时常忍不住想这孩子会长得像谁。 最后还是罗家看不得女儿受苦,大哥出钱出力给夫妻俩弄了一个小百货为生。罗伟靓看在孩子的份上,对这件事也不置可否。 如果没有镇上忽然兴起的异常凶猛的流言蜚语,那么罗伟靓为了孩子也能凑合着和易林走下去。毕竟跟谁不是过呢,找个听话的也还不错。 第21章 午夜惊魂 “门没锁,进来吧。”她在自己画的鬼画符前,一面咬着圆珠笔的笔头,一面抓挠自己的脸进行冥思苦想。 吕翠竹朝崔柯的书桌走去。站到书桌前后,她看见崔柯画得糟乱的线条,干巴的手从衣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 她一手拍开崔柯压在画前的手,一手举起纸,将纸凑在台灯灯光下。抬抬老花镜,细致地查看后说:“就你这画工,还好意思跟我说你要转艺术。你当时就是看中学画画的,不用上晚自习!” 崔柯嘿嘿一笑,她在心里说,不止不用上晚自习,还能经常去采风,不上课呢。这话她可不敢再说出来,她那时去找林老师,向来温和的林老师对她的“大作”,也气红了脸。 “你真确定好了?要是丢人了,我可不会帮你说好话。”吕阿奶不放心地再问道。 崔柯点点头。 易林骑了一辆三轮来到房子门前,他的车被罗伟靓扣下了。 牛娇娇从远处望见男人费劲地踩着三轮,身后摞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这阵势起码要住好一阵子,她这下安心了,躲在树后偷偷查看男人的举动。 看到男人来往三轮与房子之间,哼哧哼哧地搬行李。牛娇娇小心地从树后离开,扭着胖乎乎的身体一边走,一边拿起电话拨号,电话接通了。 “三眼,易林真回来住了。要是他住几天没事,我就跟我家那位商量,把这个房子买下来。” “好好好。咱们也有交情,就按当时的价格卖你。” “好哩,好哩。” 挂断电话。牛娇娇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小柯,谢谢你咧。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金嫂怎么了,你买到房子了?” “快了,快了。到时候,我儿子结婚,我请你和你阿奶参加婚礼。”牛娇娇的儿子要结婚了,已经30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女朋友。但女方娘家提出要小两口单过,不接受租房。 牛娇娇家里没买房钱,儿子结婚的事却不能再拖了,她为此着急上火,日愁夜愁,差点想老两口搬出去租房,现在的房子留给儿子结婚。 但崔柯的话,像一盏明灯指引了金嫂的迷途。 牛娇娇找上了潘三眼。她知道潘三眼想卖了这房子,只是找不到买家。他找不到买家,也有她出的力。 她这些年,给这房子做了不少“宣传”。她没想干坏事,只是人闲着也是闲着,不找人说说嘴,日子过得闷。 易林把东西搬进屋里后,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先是掏出几张符纸贴在四周墙面。符纸是他从观音庙里特意求的。 然后再掏出几把香灰撒在地面。最后检查四周,特意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看,拍拍手出门了。 崔柯在太阳下山后,来到大门紧锁的房子前。她依旧撑着一把黑伞,这回不是为了遮阳,而是为了锁住几次想跑的刘小羽。 刘小羽的鬼脸,随着距离的缩短,越发青青白白。她哆嗦着声音说:“崔柯,我怕。” 崔柯举着伞,侧头看在她身旁上下漂浮的刘小羽,她觉得自己当时被这货色吓到,真是她人生中的巨大污点。 “你怕什么。你是厉鬼,他是活人。” “他杀死过我。” “对啊。你都死的不能再死了,还怕什么。”崔柯还有心情开玩笑。 刘小羽真不想去,她还是想跑,奈何吕翠竹给这把黑伞下了禁制,让她动弹不得。她又朝崔柯苦苦哀求了几次,崔柯不为所动。 崔柯在晴亮的夏夜撑着一把黑伞,加上她金黄的杂草般的头发,实在太引人注目,为此她只得躲在偏僻的树丛中,站的脚疼,蹲到脚麻。 三小时后,终于是把人等来了。易林以醉醺醺的模样进入了两人的视线范围。 她扭头跟身旁的刘小羽说:“按照我们先前说好的做。我明早来接你。” 刘小羽看到易林,早已吓得鬼容失色,她听见崔柯的话,连连摇头抗拒。崔柯也不理她,用没撑伞的手,使劲地抓挠身上数不清的蚊子包。 等易林摇摇晃晃地打开大门进去后,她才解开了黑伞的禁制。刘小羽抓住机会当场想跑。崔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钉在原地。 “刘小羽,你不想知道你妈怎么死的吗?没有你,我答应你的事,我也能做到。你怨她,到底在怨什么?是怨她不肯做一个安分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 还是怨她不够爱你?你怨她不愿意只做母亲,而要去追求爱情。如果没有这场鲁莽的爱情,你或许现在还活着是不是。 母女一场,今生已过,来生未必再有母女亲缘。有些问题,得你自己寻找答案。” 刘小羽踌躇片刻,不声不吭地潜入黑夜。 崔柯收起黑伞离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玩弄感情,为钱杀人的易林,是时候该让他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了! 盛夏的小镇夜晚极其闷热,家家户户早早地打开空调,为的是赶走房里白日残留的燥热。这房子里没有通电,易林在出门前将所有的窗户打开。他进门后,去厕所撒了泡尿,便迷糊地躺上了折叠床。 睡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身体很冷,像是有风吹进了骨头缝的冷。 易林喝多了酒,不想动弹,只将凉被紧紧裹在身上,但还是被冻醒了。醉酒的人,突然惊醒,脑子仍是一团糨糊。 他手脚并用,恍惚着翻身下床,原先想半蹲在床边解开行李,愣是蹲不住,身体前后左右晃荡,最后膝盖着地。他跪在了粗糙的水泥地面。 他脑子里只想找一两件衣服盖在身上,双手扒拉了五六个行李袋,他也没想起衣服装在哪一个袋子里。他有些气急了,因为太冷了,手指头都要冻僵了。 易林随手拖动一个行李袋,双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将袋子打开。行李袋上的拉链,怎么拉不开了?他想。他用手抹抹眼,再把两手放在大腿的裤子上摩挲,让手指暖和点。 拉链拉开了,一双青紫色的、肿胀的小手拉开了行李袋。 夜里寂静,“滋滋~啦~” 窗外的蛙鸣声忽地减弱,剩下寥落的几声声响。 这双小手的指甲抹上了黑色的指甲油,黑色的指甲油有些斑驳,因为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他顺着手往里看,打开的行李袋里没有衣服,是一袋子的头发! 源源不断的,正在生长的头发。它们会动,像蛇一般,游荡在行李袋里。它们被惊醒了,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忽地朝易林看去,下一秒朝他奔去。 “啊!啊!啊!” 第22章 她回来了 这下,易林酒醒了,他手掌向后撑住身体,两只脚在地面狼狈地滑动,向后倒退身体。偏偏这时有一阵穿堂风吹过,“啪”的一声响,不知房里的哪扇窗户被关上了。 他一头是汗,坐在了屋里的墙面前。 他的视线再次扫向打开的行李袋,大开的袋口,像是被挤压过后的洞穴,狭长而幽深,但里头是凌乱的衣物,甚至有一件白色的t恤软趴趴地掉落在地面。 狂跳的心脏,渐渐放缓。 他背靠墙面慢慢地喘息,年龄上来了,有些事的反应是慢了。双手垂落在两旁,左手的手指头碰到冷硬的水泥面,再往后,摸到一片脚拇指头大小的硬片,湿乎乎的,有泥巴的触感。 抬手往鼻尖送,一股粪味! 易林没想到长年无人居住的房子,竟有人偷偷在这里拉屎拉尿,他有些恼怒,同时觉得晦气,把手指按在水泥地面摩擦,想蹭去那股恶心的味道。 “易林,这味道你不熟悉吗?” 易林的耳后传来低低的女声,说话的气音吹拂在他的右耳,让他痒极了,同时又感到一阵阴冷的风,夹杂着恶臭。 他抬起右手捂住耳朵,一边惨叫,一边像狗一样往前爬动,像少了右前腿的残疾狗。 “阿弥陀佛……”他口中念起了这四个字。 他爬回到折叠床附近,一手拨开行李袋,行李袋里的衣服尽数散落在水泥地面,沾上地面的灰尘。他想起胸口前的挂坠,那是一包观音灰。 他赶紧抬起左手,伸向脖子,打算掏出挂坠。一根,两根,三根,五根冰冷的手指,点在的脖颈下方的红绳上,幽幽的女声再次响起: “阿林叔,一只手解不开红绳的呀。” 粗重悠长的喘息声。 女声轻笑,“你忘了么,以前你和我妈可是各在手上系了一根红绳呢。你跟她说什么来着,你说这是你们爱情的红绳,除非你们互相帮对方解开,否则一只手是永远解不开的。” 易林爆发惨烈的叫声,没有人叫他阿林叔,除了那个孩子,除了那个死了21年的,被他亲手扼死的女孩。他全身抖动,想要用力甩开脖颈上冰冷冷的手指。 他的鼻间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南瓜苗的气味。 他两手乱摸,摸到一块硬的,冷的,干的物体。抓起它,易林像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一边将那手里的物体甩向身后,一边大声喊: “臭婊子,当年我能掐死你,现在我也能再弄死你!” 手中的物体黏在了手里,没能甩出去。 “阿林叔,你把我弄得好痛啊。别用力了,我的大腿骨都快被你捏碎啦,你这样它们可要不高兴啰。” 窗外的云层飘走,月色射入屋内,清辉的月光足以让易林看清手掌心的物体。那是一块还未彻底腐烂的肉,肉上裹着黄泥,薄薄一层。他能看见黄泥下淤血凝结在表皮。表皮下,有一粒粒的东西,在四处游走,涌动,它们想要出来,挣脱皮肤的桎梏。 出来了,出来了,一大坨白花花的蛆虫,张开黑色的小口,愤怒地朝易林的脸袭去。他猛地甩手,但那蛆虫已经落在他身上,一接触到他裸露的皮肤,便钻进了皮肉里。 易林顾不得手中甩不脱的肉,他感到血液中有成百上千条虫在流动,他高喊:“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你个臭烂货,你要什么。”他觉得有些虫爬到他脑子里了,就在头皮那里,它们想从那里破皮而出。 他要把它们都打死,都杀死。他低头朝墙跑,一头撞在墙面上。把这些恶心的蛆,都撞死,都撞成肉泥,他发狂地想。 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撞墙。 “阿林叔,你累了吗?”这声询问堪称温柔。多么像以前的日子,那时林小羽19岁,是个腼腆的善解人意的女孩。 易林的心像是被人用鼓槌拼命捶打。心脏跳得飞快,下一刻就要脱离他的身体了。他瘫坐在角落里,浑身是泥,上衣碎成一缕缕,裤子的皮带被解开,套在了脖子上。 他低声喘息,头垂向地面,头顶有一道道的血痕,他用自己的双手抠破了头皮。因为他曾试图把手指伸入脑子里,拔出游动的蛆。 “刘小羽,你来索命了是吗?”易林全身没有一丝力气了,恐惧像河底的淤泥堵塞在他的喉咙深处。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几声有气无力的蛙鸣声响起。 “我妈,她怎么死的?” 疲惫,沉重的肉体,像要把他拉进无尽的地狱深处。易林的脑子却十分清晰,他发现自己尿裤子了,潺潺的水流浸润肮脏的裤腿。 “我没有杀她,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易林做事讲良心。她看见了,看见了你的头。然后她说要杀了我,举起了刀砍伤了我。 她追我,然后她被台阶绊倒了,就这么后脑勺着地,瘫在了地上。她死死地看着我,嘴里有血渗出来,她重复说要报警。她说她要报警,我就这么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直到她咽气。” “多长时间?我妈多长时间才咽气。” “半小时吧,也许快一个小时。我记不清了。20年前的事情,我怎么能记清楚呢。我也快要60岁了啊。” 话音刚落,易林终于用隐秘的手法,将胸前的挂坠扯落在手中。 他扬手将掌心里的观音灰洒落在他的正前方。香灰轻盈,又正值半夜,夏风徐徐,一包香灰散落于十来个平方的上空。他坐等,等着林小羽发出惨痛的嚎叫声。 时间估摸过了两三分钟。易林的面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一根光滑细腻的脖子,缠绕着一圈圈移动的蛆虫,顺锁骨往下,是一片高度腐烂的胸脯,隐没在碎花面料下。 “阿林叔,你在干什么?” 易林看见了,脖子里凝固的血液、脂肪随着说话声在跳动。他缩起脖子,尽力往后退,可退无可退,他的头撞击在粗涩的砖墙前。 他努力屏住呼吸,用发僵的声音说:“没什么,没什么的。” “别害怕呀,阿林叔。我知道我这样子,是有点吓人。但这不是因为你嘛!”陡然尖利的女声,高亢而嘹亮地钻进易林的脑中。 他的头痛到要炸裂,那些蛆虫好像又开始游动了,顺着他的头皮向四周游动,想从他的耳朵窜出。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身体触电般的抖动。 “因为你,我没了头。没有头的我,走路看不见,肚子饿吃不了,连阿林叔你的话,我都听不清呢。”哀怨的女声回荡在空空洞洞的房间里。 她噗嗤一笑,“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阿林叔,以后你做我的头好不好。白天你用,晚上我用。” 易林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惨白的,肿胀的,隐约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第23章 新鬼来到 数根手指指腹沿着他的脖子上下左右地比划,“阿林叔,你当时是怎么割的头,是这样?”一根手指,慢慢地围绕着他喉结上方的位置画成圈。 “还是这样?”另一根手指从他下巴处滑落,斜斜地向下滑,最后落在他的肩膀。 “这样好像跟我的对不上。还是这样吧。”十根手指落在他,上下跳动的喉结处,猛力收紧。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样才对。得要先掐死了,才能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割开。” 易林喘不上气了,他的眼珠胀得要从眼眶跳出,嘴巴张大了,也吸不上一口空气,耳朵再听不见蛙鸣声,他听到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周长生右手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办公包,左手拿着包子往嘴里塞。他身后站着刚分来不久的实习生杨道庆。杨道庆两手也没空着,一手抓油条,一手端豆浆。 吞下油条后,他问:“师父,我们一大早来这里干什么?” 周长生已经把包子吃完,随手将塑料袋塞进裤兜,“不知道。”杨道庆听完周长生的回答,十分不解,什么叫不知道呢,是师父不想说,还是他没理解其中的深意。 他摸不准师父的意思,但也不敢再问,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吃早餐。 小区门口出现了一位少女打着黑伞,最令人打眼的是那头糟乱的黑黄长发,发根极黑,而后是一片金黄的枯发,身上穿着小镇常见的黑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还有一双小镇不常见的粉色小熊拖鞋。 她见到两人,赶紧小跑到两人身前: “周队长,阿哥,早上好哇。我阿奶跟您说清楚了?” 崔柯脸上的笑容,跟她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挺讲礼貌的女孩,杨道庆想。 周长生点点头,看了几眼少女头顶的黑伞,说:“你阿奶说,你找到了刘小羽。刘榴在去世前,曾到我们所里报案,说她女儿失踪了。但因为刘小羽已经成年,所以我们不好判定她是自己走了,还是真的失踪了……” 崔柯看周长生身后的青年,正慌张地将手中的油条,大口塞进嘴里。她收回视线,面对周长生说:“有一个人知道刘小羽在哪儿。我们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 说罢,一行三人踏进了小区。崔柯领着两人走到,她昨天来过的房前。房门大开,一眼望去,就能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男人双手紧紧抱着什么。 “周队长,您进去吧。”崔柯站在门外,掩住口鼻说道。 杨道庆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这让他刚进胃里的油条,迫不及待地想从胃里滑溜出来了。但他不能,他要忍住。这是他第一次跟师父出现场,一定要给师父留下好印象,他想。 周长生面不改色地踏过门槛,往里走。他听见了,这个男人还在说话。 “小羽的头在这儿,小羽的头在这儿,谁也不能拿走……” 周长生听清后,他猛地看向男人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干瘪的女性头颅! 紧抱头颅的男人的手,十根手指正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同时还不停地渗血,其中有三四根的手指只剩下皮肉松松的包裹着,里头的骨头好似是不翼而飞了。 周长生继续察看房内的环境,整间屋子充满天然肥料的气味,他放缓呼吸,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厨房内的地面被挖开了,新鲜的血渍凌乱的涂抹在地面四周。 显然,是房里的男人徒手挖开了水泥地面。 正是这样的行为,才导致了男人十根手指的变形。但水泥地面能仅凭人力被挖开么,周长生凭借常识便知道是不可能的事。 他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见过比这更稀奇古怪的事。 有些事,别去想,这是周长生跟吕翠竹讨来的方法。 他身后的杨道庆,“哇”的一声,半抱着身体,伏在大门边上不停地呕吐。 周长生回手,将从裤兜处掏出的塑料袋递给杨道庆:“吐里面,不要破坏现场。出去打电话,叫多几个人来。” 很快,根据易林的供述,刘小羽的尸体从刘家已荒废的菜地挖出。开挖现场的菜地,没有人再种菜,但却长着十分旺盛的南瓜苗。经过检查,法医确认了死者的身份。易林的案件性质恶劣,移交给了市里。 崔柯大白天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跟身旁的黑伞说:“刘小羽,你过几天是不是能走了哇?” 刘小羽躲在黑伞下,笑成了一朵花,双手捏住一缕头发不停地抚摸: “是的呀。哎呀,原来有了自己的头,是这样子的。你看,我的发质是不是可好了。当年,我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 这时,吕翠竹迈着小碎步,从房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崔柯坐直身体,再侧头看伞下的刘小羽。她眨眨眼,原地消散了。 吕翠竹坐上另一张躺椅,一边慢腾腾地躺进椅面,一边说:“崔柯。” “嗯?”崔柯立即回应。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易林的观音灰,符咒都没用?”吕阿奶前阵子一直对崔柯的这个问题,闭口不言。 今天她却突然自己提起来了。崔柯当即说:“是想知道。” “那你是决定走这条路了?”吕翠竹自问自答,“是了,这些你该知道的。观音慈悲,易林,刘小羽,都是一样的,是人是鬼都是众生。 所谓的符咒与观音灰,束缚不了易林内心的邪恶,自然也不能桎梏刘小羽的仇恨。再说了他估计也没认真研究,没背些《千手千眼咒》《金刚经》,没诚心…… ” 话音刚落,吕翠竹拿起桌上的蒲扇,一晃一晃地给两人扇风。 她苍老的面孔显现出一种哀伤,“我快死了。之前,我总担心在我死后,小莲要交给谁。左思右想,好像交给谁,我都放心不下。 现在好了,她可以跟着你。她很好很好,好到我都不忍心拒绝她那时的请求。那年,我还年轻,时局又动荡,想不到太长远的未来,想不到我会死……” 吕翠竹的语气是往常难见的轻快,嘴里说着生死大事,却好像在讨论今天的黄昏景色。 崔柯被这番话,吓哭了,她呜咽着说:“阿奶,你得什么病了。我现在带你去大医院看,你别死。我不要你死了,我们去省城,省城不行,我们去北京……” 她揪着阿奶的袖口,像刚来这个家时那样。 吕翠竹被崔柯说来就来的眼泪弄得不耐烦,她使劲地往回抽被崔柯揪住的袖口:“不是现在。别哭了,我没病。阿奶我都85岁了,不就是快死了,你给我放手……” 崔柯在阿奶的解释下,止住了抽噎,但一时激烈的情绪还未收回,所以正在时不时地打嗝。 “额,你没病,额,为什么骗我。额,我下个月要去复读了,额,我额,要走出小镇,额去省城,见大世面额,成为城里人额……” “晚啰。”吕阿奶躺在摇椅上,面孔朝天。此时,火红的晚霞照亮了灰蓝色的天空,不时还有归巢的鸟群在半空盘旋。 她抬起左手指向院墙,“你看。又有来找你伸冤的了。” 崔柯顺着阿奶的手指头,看见了院墙上弯背弓腰的男人,一根清朝的长辫子,垂落在他胸前。 第24章 长得不错 什么鬼?这是什么鬼?崔柯被站在院墙朝自己笑呵呵的男人,惊得只剩下这个念头。 恰在此时,院子的大门被人由外向内推开。蔡嫂提着一串腊肉,站在了院大门口。她满面笑容地朝院内扫视一圈,想要寻找这间院子的主人。 第一眼便看见院墙的男人。半个秃瓢,一头长辫子,深色的对襟长袖和宽腿裤,脚上蹬一双死人才穿的黑布鞋。蔡嫂啊一声,想起了镇上那些关于吕翠竹的传说。 她吓得全身直哆嗦,手边的腊肉也拿不住了,身体歪向大门。 吕翠竹在蔡嫂开门时,立即从躺椅上起身。弹跳的速度不亚于年轻人,等她走到蔡嫂身边时,恰恰好扶起因腿软而向下滑的女人。 吕翠竹的老脸因微笑皱成一团菊花,“蔡嫂,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来了。” 蔡嫂听到吕翠竹的声音,立刻朝吕翠竹看去,目不斜视,坚决不看不该看的地方。 语气又急又快,一边说:“啊。没什么。我们家去年冬天熏的腊肉,味道蛮好。我想着给您和小柯试试。”一边连话带肉塞进吕翠竹的手里,转身便要走。 吕翠竹却伸出干巴的手,拦住蔡嫂,扭头跟仍坐在原位崔柯,说:“蔡嫂拿了腊肉给我们。崔柯,你快去我房间里,拿出我去年晒好的干货。” 干货,劳什子干货,吕半仙,你放过我吧,蔡嫂在心里哀嚎。 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眼睛只看向门外,生怕眼珠子乱转,看见那个秃瓢子的东西。 崔柯进房子里后,跟消失了似的,半天不出来。蔡嫂等得心焦,她左脚右脚,不停地前后移动。吕翠竹跟看不见似的,又朝院墙处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 角落里的男人,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我叫维新,粱维新。梁启超的梁,百日维新的维新。” 要不得了,我要回去用柚子叶水洗洗耳朵,再擦擦眼睛,蔡嫂一边想,一边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她连带着对崔柯都有了意见,年纪轻轻的女孩,怎的手脚这么慢,拖累她又听了不该听的话。 “噢。小梁啊,我叫你小梁可以吧?”吕翠竹问道。 院墙角的人头如捣蒜,“可以的,可以的。” 吕翠竹一手拿腊肉,一手拦着蔡嫂,还跟粱维新拉家常。 “你找崔柯干什么吗?我跟你说过的了,她不跟你去跑龙套。她虽然不上学了,但她也不能跟你一样哇。你看你剃的头难看死了,崔柯最爱她那一头长发了。 再说,你们这一天能赚多少钱。顶天了几百块,机会还不是天天有。风里来雨去,冬天要泡冰水,夏天穿棉袄。崔柯受不了那个苦。 你们年纪轻,爱做梦,以为多拍几场戏,就有导演慧眼识珠了,挑中你演男主角,一下子成男明星了。没吃过苦头噢,你自己去,别拉上我们崔柯。” 吕翠竹这番话说下来,蔡嫂可就来劲了。她以左脚脚后跟为圆心,带动身体原地转圈,像一把圆规似的转向墙角的小伙子。 她说呢,青天白日的,谁能穿成这副模样,闹半天是崔柯的同学。小伙子不学好,爱做梦。男明星,那是他们乡下人能做的么。 蔡嫂再细细打量了几圈,这孩子长得还算周正,但离电视上的大明星,那可差远了。 “小梁是吧?你别怪蔡嫂多嘴,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但也得切合实际。你这样子,实在是难成……”蔡嫂为了不伤年轻人的脸皮,想着意思到了就成,话没必要说得太明白。 粱维新站在原地,给吕翠竹和蔡嫂的话弄糊涂了,但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积攒了不少应对这场景的策略。 他点头,弯腰,再立正站好,示意自己听懂了,受教了。 崔柯从房里拿出一包干木耳,路过墙角时,免不了又看了几眼粱维新。 蔡嫂望见崔柯的眼神,落在粱维新身上,心下不免有些焦急。她侧身避开吕翠竹,朝崔柯走来的方向,向前走多了几步。 她一手接过干货,一手将崔柯往院门口拉,再看几眼粱维新,在转头低声劝导崔柯,“小柯,你是好孩子。可别给你同学带歪了。你看他那样子,把头发剃光一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啊?”崔柯被蔡嫂的话,弄得大吃一惊。蔡嫂能看见墙角的玩意儿,这是怎么回事。崔柯还没弄清楚这件事,就接着被蔡嫂以过来人的身份继续教育了。 “我知道你读书不行。你看你读书都不行了,还能去演戏吗?你照照镜子,再看看手机里的女明星,你跟她们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你听蔡嫂说。谁年轻不做梦呢。我也做过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镇上的一枝花。那时追我的人能从你家排到镇上的菜市场,你蔡叔都排不上号。要不是我对他有点意思,他能把我娶回家。我年轻的时候,可以算是小邓丽君了。 我都没想过要去当大明星。做人呐,要脚踏实地。你阿奶的活可赚钱了。你可别听小梁胡说,跑去什么横店,做跑龙套的活。你就算能演,也肯定是做群演,电视上出现不了几秒钟……” 蔡嫂的话整得崔柯一愣一愣的,什么叫让她照照镜子,她崔柯好歹长得不错,自觉比现在的小花长得好看呢。她每次发朋友圈起码有十几个点赞呢,崔柯想。 两人的重点完全跑偏,鸡同鸭讲,角落里的粱维新成了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蔡嫂直到离开院子前,还絮聒着让吕翠竹看好崔柯,别让女孩跑远了,女孩独自出门太容易吃亏。 吕翠竹满脸慈祥的笑容,送走了蔡嫂。一转身,对仍站在原地涨红了脸的崔柯说:“你……” 才起一个开头,话就被崔柯打断了。 “阿奶,蔡嫂说自己年轻时是小邓丽君。她那样都是小邓丽君,我这样的,可不是张曼玉了。我长得可不差,我每次发自拍时,起码有十几个点赞。 蔡嫂这人,凭什么说让我照照镜子!下次,我再有炒瓜子,我也不分给她。我分给陈嫂她们。”崔柯气得连瓜子都不分给蔡嫂了。 吕翠竹没想到,崔柯对自己的外貌是相当自信,她不由地用目光将少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扫视了几圈。 崔柯依旧是拖鞋、黑裤、白t恤老三件。 吕翠竹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白t恤上还沾有中午的卤菜汁,甭说白t恤上的陈年脏污。她再看看那一头迎风飘扬的枯黄杂草。 蔡嫂说自己的年轻时是小邓丽君,确实是胡扯,但崔柯也不能是张曼玉,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但她眼睛还没瞎,吕翠竹想。 第25章 生身活鬼 “阿奶,你怎么不说话。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崔柯被蔡嫂的话,刺激大发了,非要求一个认同。 彭小莲从远处走来,大声说:“好看。小柯你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哪里不好看了。” 彭小莲的话实属是火上浇油了,狠狠刺伤了18岁少女的心,“彭阿奶,谁长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别说了,你说的话太气人。” 吕翠竹可管不了这些少女心思,她也没被蔡嫂的话带偏,她接上被崔柯打断的话。 “你还不去处理他?崔柯,蔡嫂差点没给他吓死。”吕翠竹伸指头点点崔柯身旁的粱维新。 崔柯反应过来了,她想起了大辫子鬼。她猛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旁的大辫子鬼。这鬼除了外表跟出土文物似的,其余的地方并不可怕,不像刘小羽。 她不跟粱维新说话。她问起了阿奶,“蔡嫂怎么能看见?难道她跟我一样,也是天生的?” 吕翠竹摆手,“你把他拉去街上,谁都能看见。他现在这打扮,还能成为今晚镇上人饭桌上的一道菜。他是生身活鬼,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见他。” 这话,粱维新听懂了。他微弯下腰,双手叠放在腰部,顺从又恭敬的模样。 “放心,我在没有大人们的允许之前,绝不踏出这座院子。” 崔柯给粱维新的话整无奈了,她可没打算留下他,怎么变成了没她们的允许他绝不出门了呢。这大辫子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可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崔柯想。 饭桌上,崔柯、吕翠竹无论谁夹一口菜,都能听见粱维新声音响亮的吞咽口水声。 这让崔柯吃不下饭了。 试想想,如果有人面露渴望之色,眼巴巴地盯着你吃饭,时不时还发出吸溜的口水声,谁能坚持继续吃饭呢。 崔柯重重地把碗放到桌面,筷子甩到饭碗旁,对吕翠竹说: “您真神,这您都吃得下。阿奶,你不能跟他说说,别在我们家呆着了吗?就算想呆几天,也别在人吃饭的时候,在桌边吸溜口水,怪恶心的。 他也吃不了是不是。做鬼都那么馋,他做人时是不是活活被撑死的。”她不指望阿奶能给她出头,但起码能让大辫子鬼自己懂眼色,快快离开饭桌,让她吃一顿饱饭。 “我能吃,我能吃饭。”粱维新饿极了,他原本是站在桌旁,听到崔柯的话,立即蹭到了崔柯手边,他已经顾不得饭桌礼仪了,声音弱弱地说道。 “什么?”崔柯跟痴呆了似的,顺着粱维新的话反问。 吕翠竹夹起一块腊肉,放进碗里,挑了一口米饭连带腊肉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后吞下,说:“他能吃。我不是跟你说了,他是生身活鬼。” “然后呢?” “他跟我们一样,要吃饭睡觉。只是不会死,不吃饭不会死,不睡觉不会死。不吃饭会一直肚子饿,不睡觉就一直困。”吕翠竹觉着蔡嫂熏腊肉的手艺真不错。 她又夹起了一块腊肉,空口放进嘴里咀嚼。 崔柯等着阿奶继续说。吕翠竹空口吃下一块腊肉,觉得有些齁住了。粱维新眼神机灵,立即转身拿壶倒水,双手捧起水杯殷勤地递给吕翠竹。 吕翠竹接过水,喝下一大口解渴,继续说:“你不明白吗?他跟我们活人一样,什么都需要,只是不会死。” 吕翠竹边说边摇头,半路出家的崔柯,少了系统的学习,脑子还不灵光,真是愁死人。 崔柯怎么听不明白呢,她明白得很。 崔柯抓起头发,有些崩溃地说:“然后呢。他能不能去找别人要饭,别找我啊。我才多少岁,我能养他了,我还靠你养呢。阿奶,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吕翠竹斜眼看向崔柯,砸吧嘴说:“你问我的。我给你解答,还解答出错了。” 婆孙两人在饭桌上的氛围变成一点就炸,即将要吵嘴的前奏。 粱维新接下水杯,屈膝卑躬地向崔柯解释,“崔小姐,我没有要您养。您别误会,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开。您别生气。”这话是真卑微。 吕翠竹再看一眼转身离开的粱维新,叹一声。 “封建王朝都完啦,谁还是大小姐。崔柯可算不上,放在以前,我和她可都是跟你一样做下人的命。可怜你了,快一百年没吃上饭了吧,肚子一直饥着,那时真难受。” 快一百年没吃饭。崔柯心软了,一百年的时间里,都在饿肚子,她可受不了。她想左不过一顿饭,让大辫子鬼吃就吃了吧。她心是软了,但却不能让阿奶和这个大辫子鬼看出来。 “阿奶,你今晚煮多了。我肚子吃圆了,也吃不下这好些。明天,我可不想吃剩菜。你说这些让他吃了怎么样?”崔柯捏起筷子,状似随意地说道。 吕翠竹看破不说破,“嘴巴真挑。你要给就给了,去拿张黄纸,写下他名字。他就能吃了。” 粱维新听了这话,立刻从几步远的距离,回到了饭桌边。 崔柯不仅拿来黄纸和笔,还从厨房里带上一副碗筷。她脸色不耐烦地问清楚粱维新的姓名是哪几个字。写下名字后,她按吕翠竹的指示,将黄纸用火烧成灰。 粱维新立即拿起碗筷,在桌上大快朵颐。他吃得又凶又猛,真像一辈子没吃过饭的人,连汤带菜裹起白米饭,塞入嘴巴,嚼上两口就吞下,接着又重复以上动作。 足足吃了八碗米饭,桌上的菜一扫而空,连骨头都被嘬光了肉和油,像极了小溪里被水流打磨光滑的鹅卵石。粱维新吃饱后,颇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为自己刚刚的进食状态羞愧。 吕翠竹示意崔柯收拾桌面,粱维新立马站起身,明眼手快地收拾盘碗,将骨头残渣扫进垃圾桶,再从厨房拿出抹布,撅起屁股擦桌面。收拾完饭桌,他还给婆孙两人泡了一壶热茶。 温度适宜,一人一杯,放到两人身前。再退到两人身旁,神情诚敬地站立在一旁。 粱维新一系列的动作,真让崔柯有了做大小姐的错觉,被人伺候的感觉,那真是十分不错。 第26章 谁爱吃辣 但崔柯可不是什么皇亲贵族、地主官僚,她是现代社会里接受了12年国家教育的现代人。她可不剥削任何人。 她手捧热茶,喝下一口,好像这茶比平时的好喝。 接着润润喉咙说:“粱维新,你吃也吃了,活也干了。我和阿奶,跟你之间也算是不拖不欠。你可以走了啊。” 放下茶碗,崔柯站起身,作势准备走人。 谁知道粱维新听了,突然朝崔柯跪下了。“崔小姐,您别走。我来找您,不是为了这顿饭。您能不能……” “不能。”崔柯赶忙一边打断粱维新的话,一边将人拉起身,她朝粱维新挤挤眼,说:“这里有真佛,你不找。你找我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别给我跪啊,受不起。” 崔柯说完,转身要走。走,走不了。粱维新趁崔柯扶起他的瞬间,捏住了崔柯的衣角。崔柯低头看阻碍自己前进的东西,粗大结实的一只手攥紧了她的衣服。 “放开。”崔柯生气了,她不是气粱维新的手突破男女大防,而是这成套的行为,使用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可太让人熟悉了。 她磨牙问道,“你和刘小羽认识吗?” 粱维新松开衣角,他察觉到崔柯的怒气,磕巴地说:“不,不认识。她,她是谁。怎么会认识呢哈哈……她才40岁出头,我都快一千岁了,怎么可能认识呢……” 说多错多,粱维新的话让崔柯恍然大悟。 她想呢,怎么这么快就能遇上大辫子鬼了,原来是刘小羽给她做广告呢。崔柯怒气升腾,“她在哪儿?” 粱维新被崔柯生气的模样,吓得缩起脖子,摇头说:“我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呢。”这是个蹩脚的谎话,他却不磕巴了。 “你不说是吧。那可太好了,我自己找,你的事我管不了。”崔柯说完要走,粱维新立即倒豆子似的全都交代了。 刘小羽刚被鬼差接走了,她生前没做什么坏事,等地府审核完她的身份,她就能投胎转世了。他跟刘小羽认识五六年了。 刘小羽将崔柯的事都告诉了他,说按照她的说法做,崔柯准能帮他解决问题。粱维新交代完,崔柯气得吐血,连连追问刘小羽还有没有跟其它鬼说起她的事。 粱维新激动地摆手,保证说绝对没有,刘小羽只跟他说了。都是因为刘小羽认为他太可怜,才告诉他这件事的。 吕翠竹在一旁听两人说话,低垂着眼皮,隐藏起眼里的精光。 刘小羽是只跟粱维新一人说了,但崔柯这个人怕是早已让这片的鬼魂精怪了解得明明白白了,以后的事那可是源源不断了。 话说回头,崔柯也不想管粱维新的事。 她抓头挠耳,摆手推拒说:“你的事,我管不了啊。别叫我崔小姐,也别跟我说您。我跟您比,我可连婴儿都算不上。” 快一千岁的老鬼,崔柯在心里想我艹,他的事得多大啊,一千年了都解决不了。 这是个大麻烦,崔柯不想沾惹。更何况再过一个月,崔柯要去复读学校复读,她可不能耽误学习了。 粱维新没走。崔柯的拒绝,对于他这个千年打工鬼实在是不痛不痒。他开始在这里家里卖力的干活,日常的洗衣服做饭,扫地拖地,家具、家电的表面除尘,这些都是常规操作。 等梁维新开始打扫这间老旧的院子时,才让崔柯坐立不安了。 他先是将崔柯记忆中,从未打扫擦拭的院墙洗刷。接着擦洗所有玻璃,不管大到是窗户、门框玻璃,还是小到挂在院门外的小路灯,他都撅着屁股仔细地,一点点地抠、洗、擦。 最最让崔柯难受的是,梁维新跟被剥削的奴隶似的,睡在院子的大厅里。崔柯和吕翠竹,谁也没给梁维新枕头被套。他睡觉的地方,还是彭小莲随意给指的一处。 陈嫂那天拉着孩子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梁维新将一头辫子盘在头顶,蹲在院子里,顶着热辣的太阳光,在擦洗一院子里的家具。 陈嫂的孩子,还不大会说话,左手大拇指含在嘴巴里,被陈嫂拉拔出时,涎水流了一手。梁维新见状,立即拿着水管,对上小孩的手,用细细的水流给孩子冲洗。 “没那么娇贵。小孩口水嘛,他自己擦身上也行。”话虽这么说,陈嫂脸上的笑容可是真心实意了。 前几天,听蔡嫂说起崔柯的同学,她还以为有多不靠谱呢。现在看起来,不是挺机灵懂事的嘛。 陈嫂接着说:“你大中午的,在院子里干什么呢?”她一眼就看全了院子里的东西,这不是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嘛,但从屋里搬出来做什么呢。 梁维新关上水管的水,拿着水管站起身,一脸实诚地说:“今天天气好,把家具拿出来洗洗。晒几天,然后再给上木蜡油进行保养。” 哦呦,陈嫂想,一般同学能对崔柯这么上心,这里头肯定有点子东西是那天蔡嫂没看出来的。 她再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小伙子,长相身高还可以的,但那头辫子实在是难看。 崔柯抓着一头黄毛,懒懒地跨出大厅,就看到了陈嫂对自己露出挤眉溜眼的笑容,眼神勾向崔柯,像是了解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陈嫂牵着孩子上前,“小柯,当年老陈也是这样,在我家当了半年的苦力,我爸妈对他都满意得不得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脸上流露起怀念当年的表情,“当时,他样样都顺着我,结婚后的那几年都不让我碰凉水,谁知道后头……” 崔柯一听,头立马要大了。 陈嫂最爱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让她说起来那可没完没了了。再说她显然是误会了崔柯和梁维新的关系。崔柯赶紧摆手,随口扯谎: “陈嫂,这是梁维新,我爸那边的远房亲戚,算起来是我堂叔。” 接着她向梁维新介绍:“堂叔,这是我们镇上的陈嫂。” 乡下人亲戚多,大家庭孩子一个连一个,最大和最小的能差上二十来岁。再过几辈,孩子更多了,都能出现姑姑比侄子小的事。崔柯和梁维新的辈分关系,不算是稀奇事。 镇上谁都知道,崔柯是被吕阿奶领回来养的。崔柯是女孩,大家伙都大概知道,崔柯的父母是什么心思。陈嫂听崔柯这么介绍,哪里还敢问下去,她都深怕自己嘴上没把门,说错了伤了崔柯的心。 陈嫂收起脸上怪模怪样的笑,一边拉扯孩子站好,一边递出右手的红色塑料袋: “拿着,拿着。这是我最近炒的辣椒油,我两个大的吃了都说好,我想着你之前说过你爱吃辣,今天顺道给你送来了。” 崔柯还没伸手接,梁维新从旁接过了塑料袋,顶着一头高耸的辫子头,说:“谢谢陈嫂。我今晚就拿来做菜。阿珂,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爱吃辣呢。难怪这几天我做的饭,你都不怎么吃。” 第27章 免费保姆 梁维新热忱的模样,让崔柯磨了磨后槽牙。 她不怎么吃,是因为她知道吃人嘴软。陈嫂见两人的氛围有些怪异,原本她打算带孩子来崔柯这里消磨时间,现在却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她带着孩子不顾崔柯的盛情挽留,又原路返回了。 崔柯将人送出院外,再转身回到院子里。她对上梁维新辛勤干活的背影,一口恶气没处撒,只能冷哼几声,去找房间里的吕翠竹。 “阿奶,你怎么不让他走。”崔柯大手推开门,房间里的老人正惬意地喝着冰镇酸梅汤。 老人咂咂嘴,乐得眯起双眼,眼角的皱纹散开成一道道小鱼尾,她乐呵呵地对彭小莲说:“真没想到,普普通通的酸梅汤,他能做的这样好。” 崔柯怒气冲冲的抱怨被吕翠竹无视了。 吕翠竹吸溜嘴里的口水,酸梅汤的酸和冰刺激口水分泌,接着说:“小梁说他会做的可多了。连我小时候从说书人那儿听的糖蒸酥酪,他也知道怎么做呢。还有……” “阿奶。”崔柯听不下去了,大声叫嚷打断了阿奶接下来的话。吕翠竹将手里的瓷汤匙丢回碗里,汤匙碰上碗壁发出当啷一声响。 “干什么,干什么。我是老了,但耳朵还不聋,也没死呢。你大声喊什么呢。”吕翠竹转换了语气,声调高而响,与前一刻谈起糖蒸酥酪的语调完全不同。 崔柯直接坐在了长凳上,挤到了吕翠竹的身旁,“阿奶,你怎么不让梁维新走啊。他这样留在家里,我心里别扭。” “别扭什么。他自己要留下的,又不是我扣下他的。” “他这样成天干活,你不觉着不舒服?”崔柯两眼直直地射向阿奶。 吕翠竹捡起瓷汤匙,舀了一勺酸梅汤,说:“挺舒服的。崔柯,你看,这酸梅汤里有碎冰梅。我还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做法。” 崔柯的眼睛顺着阿奶的话不自觉地看向汤碗,看到碗里的紫红色的碎冰里真有杨梅肉,眼神也是一亮。她嘴里发出惊讶的“哎呦,真有哇。” 后又醒过来自己被阿奶牵着鼻子走了。 她收回视线,用手推开吕翠竹的瓷汤匙,气急败坏地说:“阿奶,你忘了你以前跟我说的了?你现在这样的行为,跟你以前说的土地主有什么区别! 啊。你不给他钱,不给他地方睡,也不给人解决事情。他干得跟一头老黄牛似的,你心真黑。”崔柯越说越是气愤,好像她是在替梁维新主持公平正义,全忘了开头要赶人家走的事。 吕翠竹一边笑着听,一边慢悠悠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酸梅汤。 “小梁干这些活,你就要说我是土地主啦。你呢,崔柯。这些活平常你干了? 不是你彭阿奶干,就是我干。你以前上学要用工,家里的活我也不想让你干,怕浪费你时间。现在呢,高考都过多久了。你每天早睡晚起,饿了渴了叫阿奶。 噢,现在还加上彭阿奶了。吃饱喝足没事了,你就趿拉着拖鞋,去镇上闲逛。家里的活你是一点没沾手啊。崔柯,你说说你是土地主,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哇。” 吕翠竹的嘴巴是淬过毒的,一番话夹枪带棒地将崔柯刺成大红脸。她老人家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喝酸梅汤。 彭小莲看不过眼,心焦地用手指头戳了戳好友,示意她别把孩子弄哭了。 吕翠竹侧身躲过彭小莲的手指头,反手给了彭小莲一巴掌,拍在她的手指头上。崔柯低头嗫嚅,手指头抠着坑坑洼洼的木头桌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天,她抬头说: “阿奶,你说得都对。我承认错误。从今天起直到我去复读前,家里的活,我干多点。”说完,起身就走。 彭小莲生怕孩子气坏了,对着好友的嘴巴,隔空扇了好几个巴掌,又巴巴地去追崔柯了。 话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放出去了。崔柯出了房门,就抢过梁维新手中的水管,自己撅屁股洗桌椅板凳了。 但干没两天,崔柯便开始受不了了,勉力又维持了三天。 她干得两眼发黑。崔柯从没觉得家里的这座小院,有多么老旧。也不知道梁维新从哪儿发掘出这么多活。梁维新从柜子里拿出好些锅碗瓢盆做大清洁,崔柯一把抢过有模有样地清洗擦拭。 梁维新站在淋浴间清洗排气扇,崔柯强硬拽走他手里的抹布,自己上手擦。梁维新不知道在哪里找出油漆,拿着油漆刷准备给掉漆的墙面补漆,崔柯生无可恋地拿走油漆刷,有气无力地补漆…… 梁维新手脚麻利地拆下窗帘,崔柯两眼紧闭,大声喊: “梁维新,梁大哥,不,梁祖宗。你不是除了已经死掉这件事,其余的地方都和活人一样吗?你这么天天干,夜夜干,每时每刻都在干,你不累!” 被崔柯吼到懵头转向的梁维新,抱紧了怀里的窗帘,语气有些心虚地说:“习惯了?好像也还好。” 这句回答,彻底让崔柯歇下较劲的心思。 她手里拿着油漆刷,指向梁维新,“你跟我来。”接着她穿过大厅,走过吕翠竹的房间,进入走廊,站定在杂物间前。 崔柯倚在墙面上,用油漆刷指着门,说: “你暂时住在这间房。枕头被子什么的,你找彭阿奶拿。”崔柯又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服了你了,一套衣服晚上洗,白天穿。拿两百块钱,去镇上买两套。” 崔柯累极了,这五天上洗房顶下擦地,连耕田的牛都没她勤快。她困倦地眯起眼,想回房睡觉,视线却落在了梁维新锃亮的青色头皮上。 “别了,你别去镇上。你这个造型,太吸睛了。我给你买三套衣服,轮换着穿啊。” 崔柯将钱放回到口袋里,她清清嗓子说:“你看我给你买衣服,提供食宿。你要干活,那就是相当于你用干活来换取吃住了啊。” 梁维新心甘情愿地点点头。崔柯才不管他点头还是摇头呢,让梁维新住家里有吃有喝的,她心理上的那关已经过去了。至于梁维新身上的事,那可不关她事了。 现在,吕翠竹、彭小莲、崔柯三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梁维新变成家里免费保姆的事。准确点说,是崔柯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了。 第28章 人生规划 此刻,崔柯一手捧着碗,一手拿汤匙往碗里捞,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的摇椅上,“梁维新,你说这是冰酪?我感觉像小布丁。” 她往嘴里送上一勺,唇齿皆是新鲜冰甜的口感,接着点评道:“比小布丁好吃。” 吕翠竹从外面回来,见着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 梁维新顶着出汗的光头,在墙角哐当哐当地除杂草,崔柯像土财主似的,躺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抱着一碗食物,吭哧吭哧地吃。 “小梁,别干活了。”吕翠竹少见的良心难安了。 她朝崔柯挥挥手,“你给我把厨房里的冰酪舀两碗来。一碗给我,一碗给小梁。”随后,让梁维新坐在院子的阴凉处休息。 吕翠竹见到梁维新发了汗的光头,在日头照射下反光。她就不自觉闭了闭眼。 崔柯,这个挨削的小混球,把人家的一头辫子给绞了不说,还拿隔壁邻居给狗剃毛的电推剪给人剃成光头,把梁维新从稀奇古怪的模样,剃成刚出狱的囚犯,吕阿奶想。 另一头,崔柯从厨房里端出两碗冰酪。在远处,瞧见梁维新的光头,便颇觉满意。比起顶在头上的一坨辫子,她剃成的光头可令人眼睛舒服多了。 日上三更,崔柯懒懒起身,套上黑t恤,黑短裤,扎起一头黄毛,趿拉拖鞋,推开房门。 她一手揉眼,一手撑在门框上,“梁维新,今早吃什么啊。” 梁维新用一张竹盘端着几样食物从厨房出来。他一边往饭桌上放碗碟,一边扬声回答:“柴鱼花生粥,油条,豆浆,凤爪。” 接着,他便急匆匆走了。 崔柯走向饭桌,看菜色还算满意。她坐下来,慢吞吞地吃起早餐。 崔柯坐在桌前,算算还有十来天就得去复读学校了。她又再三确认了报名时间,才将资料放回到抽屉里。拿起手机,点开小视频刷手机。 吕翠竹也在这时推门进来了。 “小柯,阿奶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一听这话,崔柯警醒了。上次,阿奶叫她小柯,可是知道她三模考了倒数的事。她关闭小视频,放下手机,正襟危坐,显露出十分乖巧的模样。 崔柯实在是怕了,上次阿奶这么一说,她就少了两个月的零花钱。 吕翠竹也像是故意在给崔柯施加心理压力似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她迈着小碎步,慢腾腾地走,直到坐到崔柯身前,才继续说剩下一半的话。 她先是酝酿半天,而后张嘴说: “小柯。你对你的未来有什么规划?” 开口第一个问题,就把崔柯整懵了。她结结巴巴地反问,“规划?什么规划?” 吕翠竹向前倾身,抬手摸了摸崔柯的发尾,说: “你18岁了,成年了。想当年,我10岁就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路了。这一路走来,虽有变化,但总体还是朝我设想的方向走了。” 10岁,这么早吗?崔柯不由得回忆起自己10岁时的事情,她那时好像还在傻乐呢,不是跟一帮小孩出去玩,就是躲在家里偷偷玩电脑。 崔柯好像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自己真正喜欢什么,以后要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太遥远了。她以为日子就是这么流水般滑过,她永远都跟阿奶待在这个家里。 “我……我没有规划。”崔柯上下牙齿打架,磕巴了一下,再泄了气地说,“我没想过那么远的事。现在就等着十几天后去复读学校报到,这算规划吗?” “读了一年之后呢?上大学?读什么专业呢?” “考上再说,不成吗?” 吕翠竹慈爱地摸摸崔柯的小脸,掏出手机说:“这阵子,阿奶学会了上网。了解到了一些新知识,你想不想gap year?” “哈?”崔柯觉着话题跳跃太快,她有些跟不上,只重复了阿奶的话,“gap year?” “是呀,间隔年。你这年不去复读,你花一年时间去见见世面,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怎么样?” 吕翠竹的思想太新潮,让崔柯这样的小年轻都反应不过来了。她紧盯阿奶手里的手机。新手机,是前阵子她眼馋不已的最新款。 她考得太差,没好意思跟阿奶提换手机,崔柯想。 “别看了。我买给自己的。”吕阿奶将手里的手机放回兜里,“你要是想买,也给你换一部。如果,你不去复读,这卡里的钱,是你接下来一年的花销。” 吕翠竹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了崔柯手里。新手机,加上银行卡里的巨款。崔柯想不到拒绝gap year的理由。 上大学嘛,晚一年也是晚了,晚两年也是晚了,一年两年有什么差别呢,崔柯想。 “好。我先花一年时间好好想。”崔柯立刻毫不犹豫,将银行卡收进兜里,生怕晚上一秒,阿奶就反悔了。崔柯留在房里,拿出抽屉里的复读资料袋,随手塞进了更下面的柜子。 彭小莲跟着吕翠竹回房,她对吕阿奶做的这件事,是十分的不赞同。 她皱起眉头,说:“翠竹,你这件事不对。你怎么能真让小柯不读书了,这个年头没有文凭,你叫她以后怎么办喏。” 吕翠竹掏出手机,“干我们这行的,哪几个有文凭了。现在是有几个小年轻,读了本科,有那么一个还听说读了博士。但崔柯的情况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都是从小学习了这行的知识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看崔柯,知道个什么。这孩子成天只会吃吃喝喝,脑子不灵光,心肠又软得要命。 你放她一个人去学校寄宿。那些鬼魂精怪,不把她生吃活剥了才怪。你想想没我们看着,你让她稀里糊涂地去接触那些东西,你不怕她把命都赔上了。你舍得?” 吕翠竹的嘴巴不饶人,彭小莲被说得神情尴尬。她确实没想到那么深远,甚至打算偷偷去学校里照看小柯。但她却忘了崔柯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寻常的人生轨迹了。 如果小柯在学校跟她说话,在其他人眼里小柯会不会成了神经病,彭小莲想。 滑动手机屏幕,点开直播,吕翠竹连划过几个主播,同时跟彭小莲颇为刻薄地说: “再说了。就崔柯那个脑子,你让她再读三年,她都考不上什么正经学校。想想她也不能老实地坐下学三年。有些人是读书人的命,有些人不是。 崔柯这孩子就不是,但谁说读书考试才是出路了。行行出状元,她不是状元又怎样呢。这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很不错了。她用不着赚大钱,我们不都给她留下好些钱了么。只要她不大手大脚地花钱,那些钱也够她过日子的了。” 主播欢快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吕翠竹又想起了什么,从手机屏幕前扭头,严肃正经地叮嘱好友,“这笔钱,你可不许告诉她。得等她再长大成熟点,或者等我死了。” 第29章 雨天谈话 崔柯呲着牙,一手拿新手机,一手拿菠萝味的冰棒,心情美极了。 连带着看梁维新的眼神都更加友好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闲聊,“你出门了?”她晃晃手里的冰棒。 也是,梁维新的头皮已经长出一层短短的头发,比板寸再短点,说不上多好看,但比秃瓢时好多了,能出门见人了。 他这一个星期,经常出门转。 不得不说,打工打得时间久了,脑子是比普通人灵活。百来年的大变化,梁维新很快便适应了。他听到崔柯的话,一边忙活手上的活,一边点点头。 “你怎么认识的刘小羽?”崔柯过了那么一段时间,终于开始跟梁维新说点吃喝干活之外的事了。原因没别的,纯粹是心情好了。 梁维新做事没得说,连她爱吃的棒冰口味都留意到了,崔柯啃下一口冰棒想道。 梁维新手拿抹布,背对崔柯的脸庞面露迟疑,像是在琢磨这件事该说到几分真,才能既不惹怒面前的姑奶奶,又对得起自己的好鬼友。他思索了片刻,张口说: “前几年,发大水。把我藏身的洞穴冲垮了,我醒来后就见到了刘小羽。她那时刚刚有点做鬼的心得,但还是不够醒目,被其他鬼排揎了,立在我门前哭呢。 我算是这片最老的了,说话还算管用,替她说过几句话,做了一点小事。后来,她就时不时来找我说说话。其余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梁维新继续擦拭厅里的摆设。 崔柯听着他说话,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细细去想,又觉着话没问题。她埋头捣鼓新手机,“人家说十年一代沟,你跟刘小羽起码差了七八百年吧。你俩能聊得来,真是稀奇。 刘小羽,四十来岁的鬼,脑子发育的程度跟青少年差不多。她做鬼的时候,肯定也很惹鬼烦。不过,她有时还蛮机灵哈,找到了我给她解决事。你说她怎么知道我……” 崔柯继续说,丝毫没注意到梁维新的手渐渐捏起了抹布,动作停在了半空。 干瘪的棒冰塑料壳,崔柯随手丢进了垃圾桶,站起身跟梁维新说:“我进去睡一会。” 崔柯进房了,留下梁维新站立在客厅,他微微下塌的腰又重新挺立起来,继续干起了手上的活。吕翠竹从另一侧入口,进入大厅,她手拿跟崔柯同款的手机。 手机里播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她对梁维新扬起笑脸,路过干活的他说:“是啊。刘小羽怎么知道崔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你说是吧,小梁。” 梁维新听了老人的话,手稍停顿又继续活动起来,他抿嘴笑:“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她运气好,瞎猫碰死耗子。” 吕翠竹点点头,挑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戏曲声不知在什么时候销歇了。偌大的厅里,只剩下洗、柠抹布的动静,时不时穿插着梁维新轻轻巧巧的脚步声,和他摆弄物件时发出的几道碰撞移动声。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明明半小时前还是烈阳高照的天空,此刻却是乌云密布,愤怒的轰鸣雷声预示着接下来这场雨,会是一场瓢泼大雨。 “哗啦……”雨水像是上空有人拿着盆在倒。 梁维新在雷声响起后,赶忙去收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晾晒的干货,禁不住大雨泼洒的盆栽……等他将一干物件都收进屋里后,吕翠竹说话了。 “小梁,42年的时候,我见过你。那年,我3岁,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我师父很忙,她顾不上我,就把我托给你照顾。你跟现在没什么不同。由此,我们之间种下了因。” 这话让梁维新停下了脚步,他悚然看向吕阿奶,82年前的事,她竟然记得。那几年的娃娃,大多被饿得很瘦,活下来的全都发育不良。 当吕翠竹被托付给梁维新时,她甚至还不会说话。等吕翠竹被他送还给她师父时,她还差一个多月才满4岁。 43年,大饥荒带来的影响还未消退。 那时,梁维新不仅要忍受自身的极端饥饿,还需要打起精神给娃娃找吃的,同时看好孩子。因为有时在生存面前,人会变成野兽,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是最好捕获的食物。 “也许,我不该叫你小梁。但那时,我师父就叫你小梁了。师父她也比你小多了。因果循环啊,那时你我中下的因,也是该到收因结果的时候了。 师父和我说过,你生前作恶太多,死后才苦苦挣扎于人世。师父说你不坏,我是信的。所以,你设计刘小羽打破了崔柯阴阳平衡的事,我也算了。 这也是崔柯的命运,我想明白了我护不了她一辈子。之前是我对她的爱太深重了,导致我一叶障目。你我之间的果,报在了崔柯身上,我认。 但你千万千万别忘了,崔柯是善良的好孩子,她笨又心软,你可要在关键时候护住她。如果她之后死在了这些事上,我和小莲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寻你讨回她!” 吕翠竹按下播放键,欢快热闹的歌曲与滂沱大雨的哗啦声,共同响彻在院子里。 大雨整整下了两天。 潮湿闷热的天气,让崔柯懒得出门,成天窝在房间里,一天吃三顿,午餐、晚餐和宵夜。整个作息彻底乱了,饭点也跟他们对不上。 如此过了几天,崔柯察觉出不对味了。以前寒暑假,她颠倒黑白的日子过不上两天,阿奶就得提起鸡毛掸子,在她床前给她来几下,把她打得哭天喊地,老老实实的早睡早起,到点吃三餐。 想到这儿,她推开阿奶的房间,房里没人。她再往下一间房间走去,又推开彭阿奶的房间,房里也没人。 奇了怪了,这个时间点,大晚上的,两个老太太能去哪儿了呢。 她转身去了梁维新的房间,敲敲门。房门从里头打开了,梁维新的头发终于长成了常见的板寸。崔柯双手抱胸问:“阿奶,她们去哪儿了?” 梁维新睡眼朦胧,举起双手搓搓脸,说:“走了啊。说出趟远门,预计要一个来月吧。你阿奶说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个屁。崔柯愤愤地想,阿奶又跟以前一样,一声不吭又出远门了,她老人家也不担心,她和梁维新,一人一鬼同住一个院子,会不会出事。 “别担心。你阿奶走的时候,给了一笔生活费。足够我们吃喝两个月。她去的地方,手机没信号,你不用给她打电话。” 梁维新清醒了,趿拉着拖鞋往房间里走,手上拿起一根鸡毛掸子后,折返走向崔柯。 “但你阿奶说了,你要是再颠倒作息,明天我就可以拿这个,打你一百下。” “我去你丫的。这么要紧的事,今晚我没来找你,我都不知道。明天我就得挨打了……” 第30章 上门说媒 阿奶出远门了,崔柯以为自己的快活日子来了。她那晚抢走梁维新手里的鸡毛掸子后,就又放肆地过了一个多星期黑白颠倒的生活。但人就是贱,一段日子后,她竟觉得日子过得有点百无聊赖了。 崔柯在高考前,一直过着上学放学的生活。她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躲开阿奶和老师,尽量多玩一会儿,或者想怎么逃掉补课,或者想怎么不学习又考高分。 特别是最后一年的时间,日子过得飞快。她睁眼闭眼,一天过去,接着睁眼闭眼,一个月过去了,再眨巴两下眼睛,高中生活便悄无声息地落幕了。 现在,崔柯说得上话的朋友同学,去上大学了,最不济的也去城市里挣前程了。她为了刘小羽,结识的陈嫂蔡嫂们,她们也有自己的生活。 崔柯就这么的被闲下来了,每秒的时间都被拉得好长。她此刻坐在饭厅,用手杵着脸,跟又在忙活的梁维新搭话。 “梁维新,你怎么死的?”崔柯估计他比刘小羽悲催。不禁猜想着,难道他是不知道被谁杀了?因为是活活冤死的,所以怨气不散,成了一个千年老鬼。 梁维新放下手中的扫把,“老死的,在睡梦中离世的。”他说起这事,脸上还浮现了淡淡的,平静的笑容。 这个回答,就让崔柯摸不着头脑了。她赶紧追问,“那你怎么成了现在的样子?” 梁维新的笑容消失了,他陷入了回忆,一边搜寻着准确的回忆,一边组织语句,言辞谨慎地说:“因为我有罪。” “什么?”是什么样的罪孽,需要一个凡人用千年时间去偿还。崔柯有些好奇了。 “鬼差说我罪孽深重,需要用人间的金银购买冥间的赎罪券。” “赎罪券,这不是西方基督教那套吗?你犯什么大罪了?烧杀劫掠之类的?”崔柯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梁维新瘦瘦巴巴的身体,好像也没法做杀人越货的匪徒吧。 梁维新摇头,“我不知道。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确定我没杀过人。”他有些怅然地说道。 “那你生前是做什么的?”崔柯想从职业入手,推断梁维新的罪。 梁维新露出颇为自豪的笑容,“做官。从六品的员外郎。” 崔柯学习不好,自然也不懂员外郎是个什么级别,但她觉得自己知道梁维新是什么罪了。 她啧啧两声,“你都是做官的,还能不知道是什么罪。十有八九是贪官呗,贪腐是大罪,难怪要赎罪咯。” 崔柯的话把梁维新气死了,他抬头挺胸,左手握紧扫把,右手背在身后,“你不懂就别胡说,我是清官。我为官一辈子,没拿过不该拿的钱。” “噢,是吗?如果按你说的,说不定史书有留下你的名字。”梁维新来不及阻止,崔柯就已点开手机屏幕,打开网页搜索梁维新三字。 她手指滑动屏幕,一连点开五六页,也没见哪个历史人物是这个名字。 “别查了,没有的。梁维新,不是我原来的名字。”梁维新张嘴打断了崔柯手指滑动的动作,他再放低声,有些窘迫地接着说:“就算知道我的原名,估计历史上也找不到我。” “什么意思?”崔柯从手机屏幕前抬头,不解地问。 梁维新不知道是被气恼了,还是有些难堪,他粗声粗气地说: “员外郎没什么实权,是寄录官。像我这个官职的,多如牛毛,没什么大作为都不会被官方史书记录,” 他有些想找回脸面,辩解道,“就像你。一百多年后,谁能知道世界上来过一个崔柯呢。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崔柯下意识反驳,“不会。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说不定还没到我死呢,人类就实现永生了。脑机,你知道吧?人的大脑和电脑相连,也许能实现永生呢……” 驴唇不对马嘴。梁维新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脑机,却给崔柯这个倒霉孩子气得半死。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当晚崔柯吃上了梁维新掌勺以来,最难吃的一顿饭。 现下,梁维新每天都去镇上买菜。有不少镇上人,都能和他说上两句。他为人和善,做事灵活,得了不少人的称赞。大家都觉得他是现在年轻人里,少见的脚踏实地的人,性格也成熟稳重。 “……小柯,你要不帮我问问呗?我二表姐喜欢梁维新的性格,觉得他要是跟我外甥女处了,她放心。” 平嫂——蔡嫂的远亲,和崔柯搭过几句话。她极其罕见的来了吕家院子,她手上还提了两袋礼品。 平嫂不知道吕翠竹出远门了,家里只剩下崔柯这个不着四六的孩子。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也顾不得这些,只能厚脸皮拜托崔柯。 毕竟梁维新模样能力都不错,说不准还会有别人看上了呢,平嫂想着。 崔柯吃着早饭,就遇见了平嫂上门,平嫂客套话没说两句呢,就直奔主题了。崔柯喝进嘴里的粥,听到这话差点没又吐出来,没吐出来后便呛到了。 “咳咳咳……” 平嫂赶紧给孩子拍背,“吃饭别着急,呛着了容易出大事……” 等崔柯缓过劲来,“你二表姐的孩子多大?” “21岁,她是个听话懂事的……”平嫂的话都不用打草稿,上下嘴皮一碰,花一样的好话就源源不断了。 “等等。”崔柯赶紧打断,“才21岁,就要相亲了?你二表姐也太着急了吧。” “没读书,18岁出门打工。21岁都够领证的年龄了,这一两年领证结婚了,再生个孩子。我二表姐还能帮忙带大呢。”平嫂见怪不怪地说道。 她看看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崔柯,“小柯,过两年,你阿奶也会给你张罗了。” 崔柯摇头摇成拨浪鼓,她很确定阿奶不会有这些想法。 吕阿奶的脑子里就不存在这些情情爱爱,对于崔柯所谓的人生大事,她没有什么着急安排,她自己这辈子不是独身过的快活极了。 “梁维新,不行的。他有老婆了。”崔柯跟平嫂一样,说话不用打草稿。跟平嫂相比,她还时常满嘴跑火车。 崔柯的话将平嫂震在原地。还未说完的好话,也用不着继续往下说了,她的外甥女可不能破坏人家家庭,随后她就失魂落魄地出门了。 平嫂走出门后,又折返了回来。 她一边对崔柯露出难看的笑容,一边带走来时提的礼品——一袋水果、一袋零食。其实崔柯的话也不算说谎,梁维新都是老死的人了,肯定娶过老婆。 梁维新提着菜肉,回到院子时。崔柯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见到梁维新就问:“哎,你生前娶老婆生孩子了吗?这件事,你不会也不记得了吧。” 梁维新闹不清楚崔柯又抽哪门子疯,“我不仅娶亲生子了,我死的时候,重孙子都满月了。”他特意强调了重孙子三字,好似是在炫耀自己儿孙满堂的事实。 第31章 向人讨薪 两人坐在饭桌前吃午饭,今天的菜色不错,有松子鱼、芋头蒸排骨、凉拌黄瓜、清炒菜心,还有一锅玉米莲藕猪骨汤。 崔柯先是夹了一筷子鱼肉,尝一口,味道酸甜可口,外壳酥脆鱼肉鲜滑。 她太爱这味道了,连连夹了好十几次,吃下了半条鱼。崔柯的味蕾被满足了,她喝下一口清汤,说:“梁维新,你的厨艺真不错。你都是跟谁学的?” “这道菜,是跟省城的太史府上的师傅学的。他看我好学,特意教我做这道菜。学厨是要拜师的,我没认谁做过师父,千百年来谁教我,我就学点。 时间长了,学成的东西也不少。除了做菜,五花八门的事我也略懂……”梁维新作息饮食规律后,吃饭再不像第一次那般,猛兽出笼狼吞虎咽的。 他举起筷子,隔空指指芋头蒸排骨,说:“今天的芋头好,你尝尝。芋头味浓,口感粉糯。” 崔柯听了,挑了一块芋头进嘴,果然跟他说的相同。她这下有点子理解平嫂的二表姐了,拴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拴住她的胃啊。 梁维新天天早起去菜市场买菜,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青年这么贤惠,谁不喜欢呢。但二十出头的女孩天生就该会这些了。真是讽刺! “你既然没仇没怨的,好像也没什么需要找见鬼师的地方吧?”崔柯吃得肚圆,很顺手地接过梁维新递来的桂花龙眼冰。 冰冰凉凉的碎奶冰铺上一层打碎的龙眼肉,再加上一层桂花干。一勺抿进嘴里,顺溜滑进喉咙,正是盛夏解暑的最佳冰品。 梁维新也拿起勺子吃冰,听见崔柯的疑问,他吞下口腔中的龙眼肉,颇为委屈地说:“我生前是没有对谁有仇有怨,但死后就有了。” “这话怎么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需要人间金银购买赎罪券么。我打工将近九百年,这笔钱还是没有着落。”梁维新说起这事,手里的桂花龙眼冰都不香甜了,拿着勺子猛戳碎冰。 “你到底需要多少钱?”崔柯惊讶问道。她眨巴着眼皮,震惊极了。这得是多大的一笔钱,需要一个人打工九百年,都还没能攒够。 梁维新听崔柯提起这笔钱,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当啷”声响,手里的碗和勺碰上了,他喘着粗气说:“50文。” 多少,多少?崔柯对于历史上的物价,不太明白了解,但似乎50文,放在哪个朝代,也算不上是巨款吧。她摸出手机,偷偷搜索宋朝物价。 她随便点进一个网页,默默将50文换算成现在的物价。唔,好像也就是现在的350元?崔柯觉得可能是她算得不对。 她又找了好几个说法,算来算去,这笔需要900年工作时长的“巨款”都太小了。她喝下一口融化的龙眼冰,说: “要不,这笔钱我给你。当做你这段时间给我打工的工资了。我一次性给你500。” 崔柯使唤梁维新,使唤了这么长的时间,于是才“大方地”提出了“一次性给500”的建议。 这话捅到马蜂窝啦。梁维新的好脾气,霎时间消失了。 他起身,在大厅里疯狂地来回转圈,手臂举起又放下,拳头握紧后又松开,下颌肌肉因过度用力地咬紧牙关紧绷着。 “你不明白。我需要的是他们的。我的主家、雇主、东家们给我的薪俸。你给我是没用的。”他像是气极了,便在空气中胡乱挥舞起拳头。 “什么见鬼的规定。我每次打工,都收不到一分钱!一分钱都落不进我手里!每每到发薪俸时,他们要不是死了,要不是就消失了。而我辛辛苦苦一场,却是一分未得。 我找鬼差诉苦喊冤,他们就只知道板着张毫无变化的丧气脸,说照章办事。你说我冤不冤,恨不恨。我想知道,谁做鬼能做成我这般倒霉! 我生前可是个官,死后却活得不如猪狗。将近九百年啊,九百年,我什么都要干,不会干的就去学。学不会,学不好,都得学!学到会,学到通!劳心劳力,却始终是一场空……” 崔柯没想到梁维新真是有天大的冤屈。别说九百年了,崔柯初中叛逆期去给镇上的饭店打暑假工,一个月累得眼泪哇哇流。她这下真能共情梁维新了。 “那我能帮你什么?”话说出口,崔柯隐隐有点后悔了,但想起眼前人令人同情的遭遇,也就将那后悔稍微压了下去。 崔柯的话,像灭火器顿时浇灭了梁维新的悲愤。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你想帮我了?” 万分希冀与渴求的语气,让崔柯脑中的警铃大作,她想反悔了。一时的同情心泛滥,说不定给她带来天大的麻烦。在她正准备改口的空当,梁维新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了。 他高声说出自己的请求,“崔柯,我想让你帮我讨薪!向我最后一位雇主,拿回我三年的工资!” 崔柯听到请求,真是眼前全黑,“梁维新,你最后一位雇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起码有一百岁了吧?” “是的,他今年应该有138岁了。” “你见过活到138岁的人吗?”崔柯不抱希望地反问,企图通过这句话,让梁维新意识到他的请求是多么的不切合实际。 梁维新摇头,“没见过。而且他也许早死了。他身体不好,应该活不到七八十岁。”他的话证明他清楚自己的请求有多么的离谱。 “好了。话都让你说了。他人都埋土里了,我可做不到去阴间替你讨薪。你要不自己去找找?”崔柯喝完最后的龙眼冰,将碗放在桌面,预备趿拉着拖鞋离开。 “他是死了,但他有子孙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要找他的后人讨薪!我找过他,但找不到。动荡的时局,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 我怎么可能找得过来。况且,就算我找到他了,他愿意给我钱,那死人钱也不能买我的赎罪券。”梁维新说到后头,语气又渐渐低落了。 崔柯这人嘴硬心软,刚吃完人家做的桂花龙眼冰呢,她也做不到放碗无情呐。她又坐回原位说:“那你自己也能找,为什么还需要我帮忙?” “我没钱没身份,连这个镇上都不能离开。”梁维新语气无奈,“以前需要路引关防,现在就需要户口身份证。现在的官府查得还比以前严。你说我一个鬼,哪里搞来这些东西。 是你,你敢雇佣没有户口身份证的人吗?要是我去给人打工,有些不符合这些时代的想法行为。我说不定得给人抓了!抓了之后,又回到了上面的问题。 我是一个鬼,没有户口和身份证。你说等着我的是什么?给我补办身份证和户口本吗?如果要补办这些,是不是得找人证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第32章 又见说媒 好吧,谁能想到难住一个鬼的事情,是他没有上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件事呢。崔柯挠头,这件事从开头就已经是大麻烦了。她又想到另一个可以打消梁维新念头的想法。 “你说得对。我也许能给你解决出行问题。”崔柯先是肯定了梁维新的想法,表现了自己愿意帮忙的意愿。她摆弄着手指,做出一副思考的姿态,酝酿了一会儿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能跟着你出去讨薪。但你也得知道他当年的后代在哪儿吧?你说的,当时社会动荡,每天都有人死,换句话说每天都有家庭离散。隔了那么多年,你还能找到他的后代么?” 崔柯担心自己的话不够有力道,再添上了自己的猜测,“你想想,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他的后代都没了呢?” 这个猜测让梁维新的脸色发青,崔柯觑着对方的神色。 她忙不迭地改口,“当然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能请下人的家庭,一般不至于发生这种情况。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都出国了呢?世界那么大,国家那么多,我没签证护照出不去,你也办不了这些。 按理说……”崔柯说不下去了,她觉着自己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有充分的理由让梁维新晓得事情的难度了。 她也不着急让梁维新一下子想通,因此她打算给梁维新一些思考的时间,自己回房间睡个午觉。 梁维新又摇头了。崔柯见到他摇头,脑袋就发胀。果不其然梁维新接下来的话,让崔柯头大如斗。他说: “我一定要去讨薪。因为如果没有他后人的解约,我就不能再去找活干,我一直只能是梁家的仆人。而且,你放心,他有后人。”梁维新说着说着,抬手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后背的皮肤。 崔柯在男女方面惯来大大咧咧,缺少女孩羞涩的心思。梁维新让她看,她的视线就落在了他的后背。梁维新的身材果真是瘦瘦巴巴,没甚好看。 他隐藏在衣服下的皮肤,有着病态的白色。她看到了,梁维新肩胛骨下方的字,像是纹身的“梁”字,在明亮的光线下还反射出幽微的亮色。 崔柯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我的卖身契。只要契约未破,我背上的字就不会消失。”梁维新放下衣服,脸色平常地说,“所以他有后人。我还是梁家的仆人。” 这下崔柯明白了,梁维新这百来年的饥寒交迫,原来是逼不得已的。崔柯咂咂嘴,讨薪是一回事,解约又是另一回事,两件事都是大麻烦,加在一起成了好大一个麻烦。 “他叫梁振华,是留日归来的新派人物。他回国后,奉父母之命跟从小订下婚约的未婚妻结婚。他与妻子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没有共同话题。所以结婚后,他就跑来了康城。” 康城?这不就是现在的省城康州,从崔柯居住的镇上去康州坐车走高速,四个小时即可到达。 梁维新继续往下说:“在康城的日子里,我成了他家中的下人。我说我是孤儿,他便给我取名叫梁维新。他起先是一个人住,成天写东西,不停有人来拜访他,家里成日挤满了人。 我也忙得不行,迎来送往,打点各种杂事。听多了他们说话,我也知道梁振华在忙什么了,他忙着推翻当时的政府。这可是要杀头的事。 我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他是个优秀的人才,所以也曾劝过两句,他反倒同情我。我可管不了这些,就继续干活。有天,他让我回乡送信,等过阵子他叫我回来时,我再回去。 结果,我就在这里等了一百来年。”梁维新说完,好像是又回到了百年前的生活,眼神中透露出茫然。 崔柯听完梁维新说的故事,突然猛地拍大腿。她又回想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做起了加减法。忽的,转头对梁维新说:“这也许还真不难!” 第二天,一大早,崔柯罕见地早起出门去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崔柯蹭着陈嫂的雨伞回到家时,她头发丝沾水,半个肩膀的衣服渗出水滴,和陈嫂一同跨过院子的大门。 梁维新正从厨房端出早餐。他以为崔柯还在睡呢,谁知道她都出门淋了一场雨回来了。崔柯撞见梁维新,便指使他去招呼陈嫂。她进房间去换衣服。 陈嫂进门,见到梁维新端着一锅粥,又望见饭桌有小菜,包子,油条。她先是将湿淋淋的伞,放回到房子的屋檐下,再笑着说:“小梁,这都是你做的。” 她一面说,一面往饭桌走去。陈嫂的意图很明显,梁维新赶紧从饭厅角落搬多一张木凳,让陈嫂坐下吃点。 陈嫂也不客气,坐下便拿起筷子,夹起咸菜拌白萝卜的小菜,尝了一口,接着又拿起一个包子吃起来。包子是叉烧馅的,肥瘦比例恰好,甜而不腻。梁维新还给陈嫂舀了一碗白粥。 煲白粥有讲究的。这里的人爱用陶瓷砂煲煮粥,半杯米,一煲水,水先烧开再放米,米粥烧开了,用小火慢慢煨,一边煮一边用陶瓷汤勺绕着锅壁转圈,直到米花开。 米和水都不贵,贵在人花时间和精力。眼前的这碗白粥就是按照这法子慢慢煮的。一口白萝卜,半口白粥,陈嫂吃得舒服极了。她咽下口中的白粥,说: “小梁。我堂姐的女儿,今年22岁……” 崔柯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出来,就听见了陈嫂的话。她赶紧上前,连声阻止,“陈嫂,你别介绍了。梁维新,他有老婆了。” 她大喇喇坐在陈嫂旁边,拿起包子往嘴里塞。 梁维新倒是很含蓄地朝陈嫂笑笑,也不说话。陈嫂心下觉着有点可惜,但也能理解,乡下人结婚都早。她继续夹菜吃粥。三人就着哗啦啦的雨声,吃完了一顿早餐。 送走陈嫂后,崔柯道出了今早出门的原因。 她站在屋檐下,向正在收拾碗筷的梁维新宣布,“明天,我们就跟隔壁邻居林叔的儿子壮壮一起去省城。” “啪嗒,啪嗒。”梁维新手中的筷子掉落桌面。他没想到崔柯能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件事。他内心高兴极了,却不知道该朝崔柯说些什么,只加快手上的动作收拾东西。 崔柯以为梁维新起码会跟自己说声感谢。没料到人家只默默地收拾,走回厨房了。她嘁了一声,自说自话。 “再不把你送走,我看陈嫂她们能把我家院子踏破。一个男人会买菜做饭而已,就好像成了一个宝贝。女人千百年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第33章 抵达康州 林叔的儿子林壮壮,在康州上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康州工作。这次回家,是因为林叔在地里干活时闪到了腰。林叔为了省几个钱,没去医院看病,而是在家擦药油。 林壮壮知道这件事后,向公司请了假,回家带林叔去医院看病。本以为是门诊的事,却没想到要住院做手术。一人生病,全家都得轮流去医院。 家里的一些事也只能拜托左邻右舍帮帮忙。吕家院子只住了一对婆孙,吕阿奶还出远门了。所以林壮壮也没指望这户邻居帮忙,结果崔柯却是帮上了大忙。 林嫂被林叔要做手术的事吓坏了。好好的一个人进了医院,怎么就躺下了呢,还得在身上挨刀子。林嫂的情绪没被父子俩发现,日常的洗衣服做饭还在干,人的精神却坏了。 人的精神坏了,有些东西就找上门来了。 一天傍晚,崔柯刚从镇上溜达回来呢,便看见了神情恍惚的林嫂后头跟着一道影子。那道黑影已经有五分之一的宽度,贴在了林嫂的后背。 林嫂的背部原本就有些驼,这下又更弯了,像是黑影的重量沉沉压住了她的双肩。 黑影见到崔柯,有些瑟缩地挤在林嫂的左肩,并渐渐变淡。 崔柯当下神情未变,直接走上前去,邀请林嫂去家里坐坐。林嫂为人内向,在镇上也没什么说话的姐妹。但这阵子她心情抑郁,十分需要跟人说说话 因此林嫂也就顺着崔柯的话跟着她进了吕家院子。她虽然脚步随着崔柯走,嘴上却还不时说着话。 “……真是客气了……小柯,你说你林叔平时身体多好啊……怎么就……要不是我……” 一进院子,林嫂背上的黑影便想逃,奈何它有五分之一已紧紧贴牢在林嫂的身上,想走就得舍去这五分之一。它犹豫间,林嫂已彻底走进了吕家院子。 崔柯让林嫂坐下,自己去沏壶茶。她去厨房烧水沏茶,回大厅的路上顺道将阿奶房间的桃木剑拿到手上。 崔柯一进大厅,背对着林嫂一手放下茶壶茶杯,一手拿起桃木剑砍下黑影。 黑影顷刻间消散,化作一缕散烟。崔柯面朝林嫂坐下,给林嫂倒茶,两人说了大半天。林嫂出门时,感觉心上连日来的想寻死的念头消失了。 事后,她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儿子听。 林壮壮一听,吓得头皮发麻。林嫂的事可开不起玩笑,人的一念之差有时就是生与死的区别。林壮壮特意上门去感谢崔柯,崔柯摆摆手没当回事。 等林叔出院了,林嫂上门找崔柯说话时,说起了林壮壮过几天回康州上班的事。 于是今天早上,崔柯一大早去了林家。林嫂说林壮壮去镇上买特产了。 崔柯又跑去了镇上,找到林壮壮提出搭顺风车的请求。林壮壮很爽快的答应了。崔柯没出过远门,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初中的春游,去了隔壁市,当日来回。 她怀揣着春游的心情,收拾好行李。临睡前,她还给阿奶发了条信息。以通知的形式告知吕翠竹。 第二天,一大早。崔柯和梁维新就站在家门口等待林壮壮的车。 等到了康州,也不过是12点半。两人挥别林壮壮,开始在康州的商业街找饭店解决午饭。时隔百来年再踏上康州的土地,梁维新的神情颇多感慨。 他试图从街道两旁找寻到熟悉的细节。 但街上的建筑多是新建的楼房,刻意设计成近代洋楼的模样,以此招揽游客。街边的游客们,不时有人站在表面做旧,实则崭新的楼栋前抬手比耶拍照。 崔柯饿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琳琅满目的食物上。她边走边买上了热狗,烤鱿鱼,大肉串,吃两口递给梁维新。 梁维新心不在焉地接过若干食物,一口没吃。这些食物不用尝,闻一闻就饱了。梁维新往前继续走,他远远地望见了自己曾多次经过的老树。 他经过垃圾桶,将崔柯给的食物丢进了垃圾桶,语气兴奋地说:“崔柯,你别再乱买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崔柯正准备买马蹄糕呢,听到梁维新的话,收起手机,跟着梁维新往前走。 起先梁维新的步伐有些快,崔柯要集中注意力加快脚步跟随,不然他们随时会被拥挤的人群挤散。而后,穿过十几米的人群,他们转弯进入了一条破落的小巷。 小巷两旁的建筑,墙面几乎都已剥落,该有玻璃的窗口只剩一口黑洞洞,乱拉的电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头顶上空。 梁维新在小巷里穿梭,脚步越来越快,像是一只即将要起飞的小鸟。崔柯跟着他,小跑起来,眼角不时瞥见墙面,木门上大大的红圈里头一个拆字。 “到了,就是这里。”梁维新停下脚步,眼睛亮亮的闪着光,嘴角不自觉上翘。 崔柯一路小跑,微微有些气喘。猛然停下,她双手叉腰,抬头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栋单独落成的楼房,装修老旧,收银台上坐了一位上年龄的阿奶。 黑面金字的牌匾写了店名——同清楼,旁边有一行小字,始于1904年。崔柯望见店里头的顾客,全是老爷爷老太太,便扭头跟梁维新说:“这家店肯定好吃。” 两人落座后,梁维新拿起菜牌没有询问崔柯的意见,就已熟门熟路开始点菜。梁维新等服务员离开后,立即向四周张望。 他想从熟悉的酒楼中寻找当年留存的细节碎片。说不定,这里还有他当年留下的痕迹,比如他用鞋底不小心蹭黑的墙面,或是有一次他无意间撞裂的栏杆扶手。 “看来这里重新装修了好几次。”梁维新转脸扭头许久,并没有找到当年的痕迹,不禁有些失落地说道。 崔柯吹吹热茶,说:“你那时候还是封建王朝,现在可是现代社会了。你别说装修了,说不定这里的老板都换了好几个了。只剩下名字还在。” 路过的老人听见崔柯的话尾,本来已经从他们桌前走出几步了,又掉头走了回来,站在两人身前,慢声慢气地说:“后生仔。同清楼百年老店啦,从来没换过老板。我今年80岁了,从小吃到大的啦,” 老人扞卫了同清楼的名声后,也不等两人做出回应就仰起头,迈出大步走了。这个插曲让崔柯噗嗤笑出声,她觉得这个老人很可爱。 “梁振华,是个很有平等意识的人,他让我和他同桌吃饭。这点在当时很罕见。每次来同清楼,他总会点这几样,说这些是同清楼做得最好的几个点心。” 梁维新用公筷夹起一个鲜菇烧麦,放进崔柯的碗里。 第34章 风水鬼地 百年老店的味道没有走样,已是对得起众多老食客了。价钱上还如此实惠,这点让崔柯更满意。两人吃饱了饭,走出同清楼。 同清楼所在的街巷,早已远离热闹繁华的商业街。 闷热的午后,街道上只剩寥寥无几的赶路人。路人们都手持一把遮阳伞,尽量避开火烫的日光,走在两旁茂密的林荫树下。崔柯趿拉着拖鞋,感觉到自己的脚板要被烤熟了。 她几乎是立即就受不了铁板烧脚,又拉着梁维新躲进一家糖水店。做街坊生意的糖水店,物美价廉,两人一共点了五份糖水,总价也不到60元。 崔柯自己点了4份,因为她都想尝尝。 喝下一口糖水,沁润心肺,崔柯刚在街上被点燃的心火霎时全消。店里的空调温度不低,但加上头顶旋转的吊扇,室内的空气清凉舒适。 崔柯吃饱喝足,当然需要叹人生了,于是她想再听听梁振华的故事,“你说梁振华是公派的日本留学生?” 梁维新搅动碗里的绿豆沙,说: “是。他被派去学医。回来后,在康州当过一段时间的医生。这段经历,是他有时跟朋友间聊天无意间说起的,或是有时为了提高我的卫生意识,也会跟我讲一些病例。”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崔柯去消毒碗柜里,拿来了小碗,将龟苓膏一分为二,一份推到梁维新的手边。 梁维新将炼奶挤在龟苓膏的表层,再拿勺子将一整块的龟苓膏分成碎块,“我是在1918年进了梁家。梁振华的妻子来到了康州,跟着他妻子来到康城的仆人,得了重病返乡了。 他们急需先找一个仆人。我就在那时成了梁维新。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不和谐,梁振华的妻子住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康州回婆家了。同时,在那年梁振华频频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抨击当时的政府。” 崔柯抓住了关键点,“他那时不做医生了,是在做什么?” “我不大清楚。大概是写写文章吧。那时,我没想过社会能发展成现在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维新盯着崔柯的双眼,想从中找寻她的想法。崔柯显然是不明白,所以她摇摇头。 梁维新只能继续解释,“我浸染在忠君爱国的思想里,我不能想象我有一天会生活在没有天子的世界里。人人平等的事,我更是想都不敢想。 所以,我认定梁振华的事业一定会失败。我刻意不去听,不去想他在做什么。虽然我已经是一个鬼了,但我骨子里还是他说的奴隶吧。所以你问我,他在做什么,我确实并不清楚。” 他自嘲地笑笑。 崔柯听着梁维新的话,若有所思。夕阳西下,白天地面吸收的热气在夜晚蒸腾上浮。现在,他们在商业街的行李寄存处取回了行李,两人前往预先定好的住处。 梁维新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宾馆。再说,如果他们需要长期停留,居住在酒店花费太多。幸好林壮壮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临时的落脚地,他同事的出租房。 并且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他们不需要押一付二。两房一厅,因为位置偏僻,所以一个月只需要1200元。 等两人打车到达租房处,崔柯才明白房租低廉的真正原因。开车去往市中心需要2个小时的车程不是问题,问题是房子对面是一座墓园。 崔柯在距离租房还有15分钟车程时,便看见了各式各样、丰富多变的鬼。有好几个胆大的,趴在她的车窗前,跟她打招呼。真正抵达楼下时,她还见到了新鲜出炉的鬼魂。 两人刚下车门,另一个鬼就钻进了后座。 梁维新从车尾箱拿出行李。崔柯打开随身背包,上前敲敲司机的车窗,顺道跟后座的鬼魂对视。 刚死的鬼魂正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用婴孩一般纯真的眼神看向崔柯。崔柯知道,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沟通并不管用。 崔柯将手中的茱萸香囊递给司机,说:“阿叔,这个给你。这是华台山的茱萸香囊,我今天刚从华台山回来,这可以求财保平安的,你放在车里吧。 我一看阿叔你今年肯定走大运,所以才将我千辛万苦从山上带来的茱萸香囊送你,给阿叔助力。你回程路上注意安全啊。”华台山的道观,全国闻名,老少皆知。 司机很惊喜地收下,连连说崔柯的面相是有福的,他今天的运气真好。茱萸香味进入车里,车上的鬼魂迅疾逃离,连带着周围的鬼魂都远离了出租车。 梁维新拖着两人行李进入一层公共大厅,他抿嘴笑说:“明明是你在家门口摘的,随便塞进了一个香囊袋里。你一张口就变成了华台山的了。” 崔柯掏掏耳朵说:“司机的驾驶位上有华台山的平安符,我不这么说。人家指不定不要呢。他不要,华台山的平安符可驱不散一车的鬼魂。 阿奶讲过,有些人的命格偏弱,容易招惹鬼魂精怪。司机要不是接了我们这单,他不会来这里。” 电梯门开,梁维新按下楼层键,“它们害不了他,也害不了你。你不用大惊小怪的。你再用力点,你阿奶的桃木剑要被你折断了。” 梁维新说罢,崔柯讪讪松开紧抱在胸前的桃木剑。 她心想,谁能不害怕,她算是进了鬼的老家了。楼下的鬼魂,多到比今天在商业街上见到的人都多。 崔柯说是害怕,但等她沾到床,她睡得比谁都快。一夜无梦,好眠。早上起床后,崔柯吃着梁维新买来的早餐。两人讨论起在康州寻人的方法。 “你说要不先试试登报?”崔柯吞下一口肠粉,拿出手机搜索登报寻人的价格。稍微显眼的版面,刊登的费用突破了崔柯的心理价位。她放下手机,当作无事发生。 梁维新不赞同这个方法,“这年头还有人看报吗?登了也是白登。” 崔柯听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登报不行。”她继续吃早餐,含糊地提议道: “你不是说他写文章么?要不我们去市里的图书馆,找一下当年的报纸。看看你离开后,他还有没有写文章。” 这个提议可行,梁维新点头同意了。两人吃完早餐,直接向市图书馆进发。 第35章 线索中断 “这位先生,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图书馆入门处的工作人员,面带微笑的伸手,拦住了崔柯和梁维新。 两人来到市图书馆,一进门就看见了一排的证件识别通道闸机。崔柯上前研究,发现要不用读者证刷,要不用身份证刷。 她回头看一眼梁维新,他是个黑户,什么证件都没有。崔柯退回到梁维新身侧,正巧这时有人刷卡进馆。崔柯发现只要刷卡人没走,闸机门不会关上。 她灵机一动,打算自己刷卡后站在原地,利用关门的时间差让梁维新通过闸机口。利用这个方法,两人顺利通过闸机口。 但还没走两步,神出鬼没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崔柯谎称梁维新的身份证遗失了,结果工作人员说可以人工录入身份证号。最后,梁维新留在馆外,崔柯一人进入图书馆。 崔柯只去过一次镇上的图书馆。镇上的图书馆就在镇政府附近,不大,没什么人会去。所以等崔柯来到图书馆的报纸文献区,她傻眼了。 成千上万份的报纸,她翻一年也翻不完。等崔柯按照年份走近时,更是两眼一抹黑。这里的报纸全是缩小的印影版,这么薄薄的一摞,有上百份的报纸。 密密麻麻的缩小字体,再加上那个时期的印刷质量。崔柯粗粗看去,只看到一个个黑点,还是繁体字。当下,崔柯已经想打退堂鼓了。 要不,在这里坐一会,再出去跟梁维新说没找到得了,崔柯想。 “小姑娘,你在找什么呀?”一位戴着厚底眼镜的老人,出现在书架的尽头。 崔柯看了一眼老人,说:“学校布置的学习任务,我来找一些以前的文章。” 老人有些欣喜的目光落在,站在书架前翻找报纸的姑娘。这年头,能来翻故纸堆的年轻人可不多见咯。他踱着脚步走到小姑娘身旁,“你这样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哇。 这些报纸都用电子扫描,存进电脑了。你在电脑里输入关键字,就能快速找到文章刊登的报纸原始页面。”老人说完,手指头点点崔柯的肩膀,再指向书架空隙处。 从空隙处往前看,能看见一排电脑。崔柯这下高兴极了,朝老人轻声道谢后,快速找了台电脑坐下,在旧报纸搜索系统打下梁振华三字。 搜索页面显示,查无此人。老人跟随崔柯的脚步,停留在她的电脑屏幕前。他抬起左手,食指弯曲顶了顶镜框,“梁振华。小姑娘你找的谁喏?” 崔柯滑动鼠标点击了几次刷新,怎么会一篇文章都没有的。梁维新不是说梁振华写了很多文章的么?崔柯又扩大了搜索范围,再次进行检索,还是一无所获。 老人没等到回答,静静留在了原地,自己思索起来:梁振华,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新发现? 老人有些认真了,“我是康州大学的文学院的教授,研究方向是民国时期的康州报刊。你别担心,我不是坏人的。” 崔柯正抓耳挠腮呢,老人的话反倒让她抓住了希望。她转身仰头望向老人,热切地说:“教授,那你听说过梁振华吗?上世纪20年代左右弃医从文的作家?” 老人想起几个名字,但他们都早已被记录在文学史上,研究他们的学者不知几何。可梁振华,他确实从未见过,也许是哪位作家尚未被发现的笔名。 “是笔名吗?你从哪里看到的?” “不是,是本名。”崔柯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 “本名?”沈教授微笑摇头,“没有的。小姑娘你的基础功不扎实啊,那时候用本名是很危险的事。作家为了避免当时政府的迫害,大多用各种不同的笔名。” 崔柯疑惑重复,“笔名?那谁知道是谁写的哇。”崔柯的疑问戳破了自己前头随意扯的谎言。一个有基本素养的文学生,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沈教授知道了小姑娘在说谎,但也不生气,还耐心地给她解释了当时的社会情况说明笔名的重要性。教授上课上习惯了,不知不觉就给崔柯讲了几个小时。 崔柯不是成绩好的学生,但也尊师重道。即使她早已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耐着性子聆听。 沈教授,低头看手表,讶异时间过了那么长,而眼前的小姑娘还在聚精会神的听讲。“小姑娘,你真有兴趣,以后可以做我的学生。我是康州大学的沈温铭。” 崔柯出了图书馆,梁维新立即迎上前来。他两手各拿着几个塑料袋,里面尽是些小吃。他先给崔柯递上插好吸管的奶茶,“这是康州卖得最好的奶茶,低糖,少冰。” 崔柯接过奶茶喝上一大口。梁维新又打开另一袋子里的花生酱西多士,递到崔柯手边,“我刚买的,还热乎呢,赶紧吃吧。” 一口西多士,一口奶茶,崔柯的精神头回来了。她觉着有些腻味时,梁维新又递上了薄荷柠檬水。连番操作下来,崔柯吃饱喝足了,对上梁维新期盼的眼神,说:“没找到。” 这下梁维新的手,连带着举在崔柯身旁的垃圾塑料袋都垂下了。崔柯照搬别人的话,安慰梁维新:“你只记得梁振华的原名,没说他笔名呀。那个年代,都用笔名发表文章。 看来这条路行不通,回去吧。看了一天的报纸,我眼睛都看花了。” 崔柯扭肩摇头,大步往前走。梁维新怔愣在原地,而后也追着崔柯走了。 回到租房,崔柯发现手机上有阿奶发来的信息。吕阿奶极少发信息,一般都是打电话。崔柯觉着新鲜,打开信息查看。 我就山,错,错,错。 信息上就那么一句话。崔柯看了觉得莫名其妙,直接拨打电话,打不通。而后她也发了一条信息——阿奶,你的信息是什么意思? 崔柯洗完澡,哼着歌洗衣服时,在黑黢黢的阳台撞到一个物体,吓得崔柯一声惨叫。 “别害怕,是我,梁维新。”梁维新摸索到阳台开关,打开灯,灯光照亮小阳台。 “你没事不开灯,杵在阳台干什么?”崔柯气咻咻地说,抱着一盆衣服放进洗衣机,倒洗衣液。 梁维新眺望远方的黑暗,“我在回想。想那一封送回梁家的信。” 一封信,这有什么好想的,不呆在客厅想,躲在黑灯瞎火的阳台想,崔柯在心里说道。 第36章 柳暗花明 “那一封信我没能送回梁家。”梁维新低沉的声音回响在小阳台,“他们都因为乡下闹土匪搬走了。这件事我想梁振华也不知道。梁家的人对梁振华不再从医的做法很有意见。 他的大哥曾上康城劝导责骂过他。我回乡见梁家的老宅无人,就打算返回康城。但我在路上听到人说康城闹革命了,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是血。 不知怎的,我又回到了老宅,决定按照梁振华的吩咐,在宅子里等他叫我回去……” 崔柯听了,冷哼一声:“别说了。你都是一个鬼了,怎么还那么怕死。你不就是因为害怕,不敢回康城了吗?” 冷冽的话像一把刀扎在了梁维新的心上,他站直的身体又慢慢弯下去,直到蹲在了地上,像一块大石。 “崔柯,你懂什么。我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你生活在现代,根本不能想象那些场景有多可怕。你看过人是怎么活活饿死的吗?他们死前跟你想的不一样,一点都不骨瘦如柴,他们发胀! 你见过小孩的腿泡在热水里被煮熟了,围在四周的人却是在流口水……一家人,男的被刺死,女的被当……不只是血,还有随处滚落的人头,尸块。 那些惨死的人会化成疫鬼,我不止见到死人,还会被各种恶鬼奴役。阴阳大乱,我比活人的境遇还悲惨。我是生身活鬼,既是人又是鬼。我当然怕了,我害怕极了……” 崔柯对这些事全是一知半解,面对梁维新当下描述中的场景,她实在难以想象,但也知道自己刚说的话是多么刻薄。 她僵立在原地,喏喏不敢说话。 尴尬的气氛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能化解。既然在图书馆找不到线索,崔柯也想不到什么方法。她特意早起避开梁维新,自己跑去了市里。 梁维新起床后,见到客厅中的字条,也松了口气。 交浅言深,说多错多,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昨晚将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恐惧,告诉崔柯。崔柯对他而言,还只是个小孩。 崔柯去到市中心,原本是打算通过沈教授的指点,再去跑一些地方的找找线索,以弥补昨天她对梁维新的伤害。 但她一进市中心,就被中心广场的游乐园广告带偏了。 崔柯长那么大还没去过游乐园呢。她在电视上,网上看见过许多次的游乐园场景,也曾希冀阿奶带她去玩一次。可吕翠竹没空注意崔柯的小孩心思,也常常不在家。 一来二去,崔柯直到成年也没能达成童年心愿。中心广场的led屏幕上的广告里,画面上的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天空似乎都在冒着幸福的粉色泡泡。 崔柯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查询起游乐场的位置。游乐场距离市中心不远,坐地铁也就五站。她的思绪飘向了向往已久的游乐场,将梁振华的事抛之脑后。 梁维新没法闲下来,他去了出租房附近的超市购买了清扫用品,用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将勉强能住的出租房,硬是里里外外清洁了个干净。 下午,他一人闲坐在格外洁净的房子里,心绪烦乱。 等他从一团乱麻的情绪中清醒时,他已走到了同清楼的门口。门口的阿姐一声,“后生仔,又来吃茶点?”让梁维新徘徊在门边的脚,踏上了同清楼大堂的瓷砖。 照旧是前天的几道点心,一个人吃没必要再额外点菜。等点心都送上桌面,梁维新举筷悬在半空,却不知该夹哪块点心。 “维新,肠粉要趁热吃,凉了味道就差了。”梁振华第一次带梁维新来同清楼时,对他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梁维新的上一任雇主,到达康城的第一天就死于港口暴乱的流弹。雇主是小气苛刻的人,来康城是为了出人头地,发大财做洋人生意,最好在这里再买个老婆。南蛮女人,比他老家的女人便宜。 雇主还听说这里的女人不上学,不会像他的未婚妻,上了几天学就要悔婚。梁维新在雇主死前,找到了自己的卖身契,许诺会送雇主回乡安葬,让将将剩一口气的雇主答应还他自由之身。 等找到运输队答应托送棺材返乡,雇主身上的钱财也花光了。梁维新在暴乱后的康城,找不到工作。人心惶惶的时局,谁也不愿雇佣孤身一人的外乡人。 他忍饥挨饿,躲躲藏藏地在大街上睡了一整个月。暴乱后死去的鬼魂游荡在城内,时不时有化为厉鬼恶鬼的找他麻烦。就在他无望之际,梁振华决定聘用他。 梁振华得知他几天未吃过饭时,就将他带来了同清楼。进门时,门口的茶博士还拦下了他。梁振华落座后,他自然站立在梁振华身旁后侧。梁振华却微笑让他坐下。 也是这顿饭,梁维新成了他名字。将近千年的时间,梁维新已渐渐不再记得自己也曾是人上人的官员,他已习惯动则下跪,揣摩主家心态,尽力伺候。 “后生仔,肠粉要趁热吃,凉了味道就差了。”一道中年男性的雄厚的声音,将梁维新的意识从记忆长河中打捞起来。 他笑笑,筷子夹起一块肠粉,小口小口地吃。 一位阿奶拄着拐杖,身形摇晃地从桌前慢慢走过。 她皱巴巴的左手用力撑起颇不灵活的腿脚,眼皮松弛下垂只露出一部分狭窄的眼球。她漫不经心的视线落在了梁维新的脸庞上。 她费劲地停下脚步,全身的重量全依靠那根细细的金属材质的拐杖,“阿权,他像不像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 被叫作阿权的中年男人,正是刚刚提醒梁维新的那道男声的来源。包有权转身扶住老人的手臂,熟练的动作表明他们之间的亲昵,“叔婆,你说什么喔。” 阿奶不耐烦地将自己手臂从男人手中抽出,“一次中风,还能走。你不要每次都把我当做要死的。”她颤巍巍地举起手指,虚空中点点梁维新的侧脸。 “你家的老照片啊。前几年,有电视台过来拍,你不是在店里摆了一面墙的照片。你看他像不像?”包有权茫然地看向叔婆,又去看看年轻人,他全然不明白叔婆在说什么。 阿奶的手掌用力打在包有权的身上,“你曾祖留下的照片!其中一张有两个人,坐在店里喝早茶,一个穿西装,一个大辫子。大辫子像他。” 第37章 新的线索 “叔婆,你不要胡说。惹得客人生气啰。”包有权架起老人的手臂想送客。 “老板。”梁维新从两人的对话中,知道了中年人是同清楼的老板。他赶紧站起身,叫住两人。 包有权以为叔婆的多嘴多舌,让年轻的客人心里不舒服了,他堆起招待客人的笑容,“包涵包涵。人老了,眼神差。” “老板,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梁维新说道。 “噢,可以的。我去找找看。”老板扶住老人缓缓向外走,不时低声说叔婆,你下次要吃什么,打电话给我,我送过去……老人怏怏不乐回应几句,多嘴……我还走得动……走不动,也吃不了了…… 梁维新从下午等到晚上八点多,终于等来了包有权。 包有权递给他一张相片,“后生仔,我叔婆眼神不差喔。你跟照片里的这个人,真的好像。” 包有权的手指点在照片中留有大辫子的人身上。 老板怕年轻人不高兴,又说:“长得像也是一种缘分。我之前跟我女儿去博物馆,她还说我长得像唐朝的人咧。”老板的脸圆圆,身圆圆,肚圆圆,他拍拍肚皮上的肉笑笑。 梁维新只一眼便看出照片中的人,是梁振华和他。他指着梁振华问包有权:“老板,你知道他吗?” 老板拿起照片研究,说:“我曾祖留下的照片,应该是我们店的老客……”他揉搓手指,“但过了那么久,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梁维新暗暗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你等等,我打电话给我阿爸问问看。我阿爸是曾祖带大的咧。”包有权胖乎乎的手指掏出手机,拨出电话,电话接通: “阿爸,店里有客人问曾祖拍的一张照片,……就是那一张啊,照片里是两个男人在店里喝早茶,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短褂……” 挂断电话。 包有权跟梁维新说:“我阿爸说他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这个男的,”包有权的手指点在梁振华的衣服上,“好像是当时闹革命的。他去参加了康城起义,后来就没再来店里了。 这个人,”包有权的手指滑向照片中另一人,“他也没来过了。这两人是主仆关系。曾祖喜欢这个穿西装的男人,总会跟我阿爸提起梁先生喜欢吃什么。跟你今天点的几道点心一模一样噢。” 梁维新虽然心中一早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答案,他心中仍是不免一颤。向老板讨来这张老照片,神情黯然地离开了同清楼。 崔柯这头,在游乐场疯玩了一天。过山车,跳楼机,大摆锤,海盗船……她玩了个遍,直到闭园时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晚班地铁从头坐到尾,这才回到租房的地方。 下了地铁。崔柯走在无人的道路上,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终于是忍无可忍回头说:“你们跟我一天了。你。”她指着年轻的少女,“你从我进游乐场后就一直站在我旁边。” 手指往左移,一个年轻的男人“你,刚刚在地铁上的第二站就贴过来。”手指继续往左边点点剩下的二男一女,“你们是三胞胎吗?穿得一模一样。” 年轻男人先说话了,“她真的看得见我们。” 少女嚼嚼口中口香糖说:“当然啊,都传遍了。” 三胞胎中的女生说:“看来刘婆婆说得那些话,不是骗人的。” 崔柯听他们竟各自聊起天,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快走。我要回家。你们谁再跟着我,我拿桃木剑戳死你们。” “可是我们已经死了啊。刘婆婆说得对,她真的不懂诶,跟那些人不一样。”三胞胎中的一个男生说道。 五人又继续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崔柯再也不想理这群精神病鬼,丢下他们回家。在楼下,她碰见正在跟人聊天的梁维新。这下,她想起被她抛在脑后的事情了。 崔柯有些尴尬,想趁梁维新不注意,从他的视线死角偷溜回租房。 “诶,她怕那个鬼。” “可是他好像不厉害啊。” “也许这个女的,更不厉害吧。” 三胞胎的话让崔柯的偷溜失败,即使没有他们的说话声,梁维新一早就看见他们了。崔柯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鬼,他想看不见都难。崔柯知道自己偷溜失败,又气愤这几个多嘴多舌的鬼。 她从包里掏出一手米,撒向那群鬼的位置。 它们齐齐向后退,嚼口香糖的少女大叫,“你干嘛!他们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原地渐渐消散。男青年叹口气,不说话也跟着少女消失了。 三胞胎倒是一点不生气,又相互间聊起来,“她脾气好大。”“是吧,刘婆婆说她那天,看她拿桃木剑,要随时乱砍。”“没事,她今天没带桃木剑。” 崔柯眼角抽搐,“你们再不走,我包里还有桃枝,你们要不要试试。” 梁维新上前按住崔柯伸进包里的手,“他们只是觉得你很稀奇,没有恶意。康州几十年没出现过见鬼师了。” 他又转头问三胞胎,说:“你们说的刘婆婆是谁?” “刘婆婆就是刘婆婆。” “他确实比她厉害。” “我可不敢用手去碰她。”“我也不敢,你敢吗?”“你跟我打赌是吗?赌什么?”三人又叽叽喳喳聊起天。 崔柯因对梁维新有些许的心虚,便也没再发作,只又向吵作一团的三胞胎说:“快说,刘婆婆是谁?” “喏,那就是刘婆婆啊。”三胞胎的女生指向十几米外的树下。 三胞胎中的男生接着说,“刘婆婆,是我们知道留在这里最久的鬼了。她胆子很小,你那天把她吓坏了。她现在也不会出来见你的。” 说完,三胞胎又开始争论起刘婆婆的事。这三张嘴比得上一千只鸭子。崔柯再不想向三只鬼讨没趣,她用眼神指指树下,梁维新点点头。 两人走到树下,果不其然刘婆婆跑了。崔柯摊手,准备回租房,梁维新一句话,将崔柯蠢蠢欲动的腿拉回原地。 “阿柯,你阿奶教你的东西,也该到实战了吧。” 第38章 峰回路转 崔柯啊了一声,想推拒这件事。偏偏这时,三胞胎又开始饶舌。 “她真的不行啊。刘婆婆说的事看起来不像真的。”女生自以为压低了声音说话。崔柯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崔柯正想张口反驳。一个男生大声说道:“可能是刘婆婆胆子太小了,把见鬼师的本事说得十分夸张。” 另一个男生并不是很自信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也许只是她不厉害,刘婆婆说,她见过霸道的,差点把她抓走拿去炼化了。” 男生哈哈大笑,“这你也信。刘婆婆那么没用,谁要她啊。这些准是她编出来骗我们的。” 崔柯额头上的青筋因这三胞胎的话,欢快地跳动起来。这三个蠢材,非让你们今天见见世面不可,崔柯火冒三丈地想。她那个小背包,像是百宝袋。 崔柯伸进包中摸索,分次掏出黄纸、朱砂、毛笔,最后拿出一个硬板纸,毛笔沾染上朱砂后,黄纸贴在硬板纸上。饱含朱砂的毛笔,在黄纸上滴下斗大的赤红色水滴。 三胞胎最先是捂嘴偷笑。崔柯的动作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画一张符硬是画得扭七拐八。画到一半,崔柯攥在手里的朱砂罐还掉落在地了,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以吾之令,命尔前来,速速前行,不得有误。”肃穆庄严的女声响起。 黄纸无风自起,飘荡在半空。 三胞胎收了声响,三个鬼缩成一片薄薄的纸张。 因为他们看见黄纸霎时飞作一道金光,而后刘婆婆被捆在了原地。刘婆婆说是婆婆,模样倒是分外年轻,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头麻花辫,身着粉色倒大袖,黑色长裙。 她脸上堆着笑,朝崔柯点头哈腰,“是小的冒犯了,冒犯了。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崔柯看着刘婆婆卑躬屈膝的模样,有点难受。手指点点,立即松开了那道金光,“我们有些事问问你,不是要对你做什么。” “好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婆婆继续讨好地朝两人卖笑。崔柯因刘婆婆半弯的腰,走开到一旁,跟梁维新说让他自己问。 梁维新点头,正是这一点头的功夫,刘婆婆又跑了。 三胞胎在一旁,呀的出声。已成一片纸的三胞胎,三双眼齐齐整整扫向崔柯。 那眼神,让崔柯愈发暴躁。她这次的画符,比上一次快多了,三下五除二,一道金光闪过,刘婆婆又出现了在众人眼前。 这次,她被结结实实地捆成一个粽子。她想弯腰也做不到了,只能直挺挺地立在半空。声音比之前更低声下气了,连套的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泼。 “你别说了。他问,你答。”崔柯指指梁维新,示意他赶紧问。 梁维新站在绑成人棍的刘婆婆前,问:“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刘婆婆真是惯会捧高踩低的,见来自己的人不过是一个生身活鬼,她脸上的笑淡了,语气平淡地说:“清末,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崔柯在一旁紧盯着三胞胎,一双眼在它们三个鬼之间滴溜溜的转。吓得三胞胎不再是一片纸了,而是一小团纸球,五官挤在一块,三双眼睛可怜巴巴看向崔柯。 “大人,我们不是三胞胎。”女生怯怯地说,她指着自己“我叫三金。” 接着又指向两名男生中相较瘦的那个,说:“瘦的是四银,胖的是五宝。我们只是一同死在了交通意外,都无人认领……”崔柯听到这儿,可不敢再听了。 生怕三胞胎说着说着,想起可以来找她“帮忙”,那她真是自找麻烦了。崔柯抬手制止了三金的话,突然转头向刘婆婆说: “你好好想想,自己什么时候死的,这还能记不清了。” 崔柯的语气并不凶神恶煞,甚至算得上讲道理。刘婆婆却立即心开目明了,答道:“1925年,康城的港口暴乱,洋人乱开枪,我就这么被打死了。” 梁维新抓住年份,“那你记得3年后的康城起义吗?” “记得。那些个乖学生,知识分子,还有什么组织领导人,都死光咯。当时的政府,到处开枪,还有用刀的,刀都砍卷了。这批人,倒也没什么留念,没什么怨。 死了,徘徊两日都给鬼差接走了。那些跟我一样,死得稀里糊涂的,倒还有一些留下了。不过,后来也都渐渐散魂了,做不成鬼。”刘婆婆说起这些事,面上出现几分感慨。 “那你见过一个叫梁振华的鬼魂么?”梁维新焦急地问。 刘婆婆狐疑地看向梁维新,“没见过,那时死了那么多人,我能每个都见,那我得在冥府挂职当差了。”这话让梁维新的脸色暗了下去。 “但他的墓我倒是见过,不就在那座墓园里么。”刘婆婆说话总说不到重点,关键的话藏在最后头。 这让梁维新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一般,从最低处飞速爬升到了最高点。 梁维新拔腿想往墓园的方向走去。崔柯逗弄够了三胞胎,站起身拉住梁维新的手,说:“大半夜了,黑灯瞎火,你也看不着啊。要不明天吧。” 有了切实的目的地,倒也不用着急在一时了。崔柯松开刘婆婆,再对三胞胎摆手,四个鬼立刻跑得比鬼快多了。崔柯与梁维新回到租房。 睡觉前,崔柯递给梁维新一部手机,语气随便极了,“拿着。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现代社会,人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啊。” 说完崔柯擦着湿头发进房间。 梁维新右手举起手机,前后左右地翻看。他很早便注意到了,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拿着一个方块,形状大小各不相同,但小小的方块发挥的作用却是出奇的大。 他不久就知道这是手机,好玩意。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部手机。隔着房门,梁维新对空气道谢,“谢谢你。等我拿到钱,我只要50文,剩下的钱都归你。” 他不知道房间里的崔柯听见了没,但他觉得崔柯肯定是听见了。 崔柯起了一大早,摸出手机。屏幕上梁维新给她发了一个笑脸,最最最阴阳怪气的笑脸。崔柯一大早就被这笑脸,笑得耳清目明,头脑冰凉。 打开门,梁维新买好了早餐,还买了一束花装点租房里唯一的多功能用途桌——出租房里仅有的一张大桌,用途十分广泛,房间里只有跟学生课桌大小相同的破桌子。 “阿柯,我去买了这附近老店的招牌,每天限量五十份的鱼片粥。你快来试试。”梁维新特意摆好碗筷。 崔柯不客气地坐下,拿起调羹舀上满满一勺的粥水,放进嘴里。这味道,真绝了。 第39章 我见过她 梁振华的墓。一块小小的方碑,立在墓园最深处的僻静的位置,石碑没有照片,只简简单单的写了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 碑面布满青苔,丛生的杂草缠绕在墓碑周围。梁维新站在墓碑前,静静的不说话。崔柯站在黑伞下,刘婆婆撑着伞说:“这个人有些凄凉咧。 这座碑还是他朋友帮忙立的。那时候可不敢吹吹打打,一拉一埋就完事了。后来他那个朋友也死掉了,那个朋友好些。父母妻儿都来送了,还做了好大一场葬礼。 但跟我的比嘛,还是有些差距的……”崔柯听得脑袋嗡嗡疼,这个刘婆婆莫不是刘小羽的同姓远亲吧。 刘婆婆来时一路的嘴巴便没停下过,对路过的每一座墓碑都如数家珍。 “他怎么死的?”梁维新蹲下身,开始除草。 刘婆婆想了想,“被官兵打死的。跟他同一批拉来这墓园的,还有十来个。但后来陆陆续续都迁走了。所以这里才长了那么多杂草,没人来了啊。” 杂草长得茂盛极了,梁维新只不过是蹲下身,就被杂草掩盖住了大半的身躯,他一边除草,一边问:“他怎么没被迁走呢?” 刘婆婆砸吧嘴,“他大哥来过,带着他刚出生的儿子。说他们全家要出国了。他大哥对着墓碑都爱教训人哩。我全然没看出,那是亲大哥。 你说亲人就是亲人哇。至亲兄弟死了,咋能一点儿都不伤心了。他大哥是个老古板,对他不去做医生去搞革命的事,意见大极了。对他的死,还有点松了口气。 不过,你说也是。那时候,我也不敢想我们要去革皇帝的命。你想想,自古造反不都是成王败寇……”她说着说着,越发起劲,逐渐离题万里,指点起已经死去的帝王江山。 崔柯听得耳朵痒不想再听,便蹲下身帮梁维新一起除杂草了。 杂草除尽,扫落青苔,一张干净的墓碑穿过百年的时光,伫立在两人眼前。崔柯干起本职工作,点香、插炉、烧纸。梁维新在一旁摆放祭品。 刘婆婆在一旁嘟囔,“费这事,他老早就投胎哩。他有大功德,不像他有罪孽。”刘婆婆指向站在一旁,盯着墓碑的梁维新,“也不像我有怨气。” 崔柯对刘婆婆的嘟囔简单回应两字,“闭嘴。”刘婆婆就乖乖站在了崔柯身后。 扫墓归来,崔柯坐在租房客厅,对在厨房里忙碌的人,说:“你看,他没有主观意图想要拖欠你的薪水。你现在心里好受多了吧。” 梁维新把刚刚祭扫完的鸡,重新过热水。他听见崔柯的话,手下的动作停顿片刻,接着继续剥蒜。 崔柯等不来梁维新的回应,只能硬着头皮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没法带你出国的……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有吃有喝。你以后……” 手机铃声打断了崔柯的说话声,同时也让厨房里的梁维新加快了手下的动作。他没法想自己现在要何去何从。 “小柯,你们现在还在康州吗?”电话那头传来林壮壮的声音。 “还在的。壮壮哥,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公司举办了一个活动是动漫游园会,挺有意思的,邀请了许多知名的coser……我想你们也许可以过来玩玩……” 崔柯对动漫兴致缺缺,她正准备回绝,林壮壮说游园会中有动漫美食区,他们请了中外大厨还原经典动漫中的美食。 听到这里,崔柯将拒绝的话跟随口水吞咽入喉,改成一定去。林壮壮积极地说给他们留两张邀请函。 刚挂断电话。同时,梁维新从厨房端出菜。 崔柯兴致勃勃地说起游园会,不容梁维新拒绝,就决定两人同去。 到了游园会当天,崔柯不往人多的coser展演区走去,反倒是一路奔向美食区。现下美食区,一片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崔柯扑了个空。 林壮壮和梁维新紧随其后。林壮壮来不及阻止崔柯的行动,只见小姑娘一头扎进游园会的深处——美食区。他在崔柯背后高声说:“美食区在11点后才开放呢。 小柯,要不我陪你去别的区域先逛逛?”林壮壮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两人在游园会里玩得开心。 崔柯转身摇头。她想找块阴凉地等美食区的开放时间。 梁维新看出了崔柯的打算,他倒是想到处转转。于是,他跟崔柯说了一声,再让林壮壮不用理会他们,赶紧去忙工作。 人群涌动,五花八门的衣服,七彩缤纷的妆容、发色,还有不同人聚集在一处后,热烈的交谈声。梁维新置身其中,想让这份热闹驱赶他内心的空洞。 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吸引了梁维新的注意力。 他不知不觉中被身影牵引,脱离了热闹的人群,跟随她走向游园会的工作通道。那张侧脸,那个背影,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 “小梁,回去了。”林壮壮拉住在员工通道前行的梁维新,同时对那个女人不停地道歉。 “灵灵姐,这是我带来的朋友……他没恶意,估计是走错路了,看到前面有人,又接着跟你走了……” 女人身穿一袭黑裙,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用发簪随意盘起。她微笑着说没关系。 等人走远后,林壮壮眼中浮现警告,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说话的语气并不像跟崔柯说话那般亲近,他低声警告说:“小梁,一个成年男性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尊重女性。” 林壮壮在乡下长大,知道那里的男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大多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但并不懂得尊重女人。他改变不了家乡的氛围,但他决不允许眼前的年轻人,在此地此刻做出这样的行为。 “我见过她。”梁维新没听明白林壮壮话语中暗藏的警告。他受到了梦境的冲击,他的梦好像在成真。 林壮壮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梦里见过她,很多次。她很哀伤,我很想碰碰她。”无数次,近千年来的梦里,总会出现她,一个模糊的侧脸,一道沉默的背影。 她总是那么哀伤,让我的心难受极了,梁维新沉浸在思绪里。他也无数次想伸手拭去侧脸垂落的泪,往前追上那道日渐消瘦的身影,可每次,即将触碰之时,她就像水中花镜中月消散在他的指尖。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就不客气了。”林壮壮被梁维新厚颜无耻的话气坏了。 “你们怎么了?”崔柯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第40章 意外遇见 梁维新仍旧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林壮壮朝崔柯走来,将她拉到一边,小声且谨慎地说:“小柯,梁维新是你的堂叔是吧?” 他曾听他妈嘴里提过几句隔壁吕家的事。 崔柯点点头。林壮壮垂在腿边的左手捏成拳头,紧了紧后又松开,他下垂的眼皮掩盖了眼中的怒火,“你跟他两人出来的事,你跟吕阿奶说了吗?” 崔柯继续点点头。林壮壮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但崔柯只是一个刚满18岁的少女,有些事学校里不会教,吕阿奶也许可能也没意识到。 他慎之又慎地再次开口,“在私底下,只有你们两人的时候……他会不会……会不会说一些不合适的话……会不会有让你不舒服的行为?” 林壮壮说得太过模糊,又结结巴巴的,着实让崔柯乱猜了一阵。得知林壮壮说的情况后,崔柯直接摆手。笑话,她可是梁维新的克星,崔柯想。 这让林壮壮松了口气,罪恶总在生活细微之处潜伏,女孩是最容易被伤害的性别。但林壮壮说的事,让崔柯对梁维新有了疑问。 林壮壮正想三人间好好讨论刚刚的事时,游园会有了突发状况,他被同事叫走了。 崔柯上前拍打梁维新,从刚才到现在他就像电线杆一样,身朝女人离去的方向,傻傻站着。 梁维新回头,委实唬了崔柯一大跳。圆滚滚的泪珠,像掉线的珠子滑落,如果是美人落泪这番景象确有几分美感,但梁维新一个顶多算五官端正的男人,哭得眼睛鼻涕糊一脸,那可就太丑了。 丑得只想让人拿点什么东西,盖住这张脸,好叫他免得去恶心人。崔柯当下就这么干的,她从包里掏出黄纸,手忙脚乱地盖在了梁维新的脸上。 “你哭什么?”崔柯环抱起手臂,手掌相互使劲搓揉大臂上的冒出的大片鸡皮疙瘩。 梁维新如梦初醒,抬手揭下黄纸。这张黄纸已被眼泪鼻涕浸软了。黄纸在手指间的触感,才让梁维新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竟然哭了,他难以置信地用手指抚摸脸庞。 抚摸脸庞的动作,让崔柯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地冒起一大片。她简直有些受不了了,“放下你的手指。你,你这动作实在是有点令人恶心。” 听了这话,梁维新立即放下手,他有些摸不清自己为什么哭。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他愣怔着,视线落在虚空处,“我见到了总在我梦中出现的女人,接着我就流泪了。” 总在梦中出现的女人?崔柯立即想到了梁维新生前曾成亲生子的事,人有轮回,他的妻子或许就那么凑巧得以前生的面貌,在刚才出现了。 她想一世夫妻,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但哪里来的那么生死相随的千古绝恋啊,他妻子肯定不会再是他妻子了。 她在腹中打好草稿,张嘴说:“梁维新,人转世投胎后,前生和今生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了。这个道理,你活了快一千年,你应该明白吧。你重新遇见的人,她也不会是她。” 话说到这儿,崔柯看梁维新还在呆呆地痴想。 “别想了。那个人不会是你以前的妻子,就算是,你们的缘分在你死了之后,也就完了。你想想过了几百年了,她都不知道轮回几次了,她不会是几百年前的那个人……” “她不是我妻子。”梁维新出声打断崔柯的长篇大论,他早已想不起自己结发妻子的模样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很高傲的女人,在婚后他们相敬如宾,互不关心。 “我和她的感情也谈不上刻骨铭心。我有几房妾室,还比她让我惦念。” “咦,脏东西。”崔柯想不到梁维新,还是拥有过三妻四妾的男人。 梁维新被崔柯毫不留情的话,哽住。他扬长脖子,挺起肩膀,自我辩解,“那时,是正常的,是合法的。我在这方面已经是很节制的人。” “噢。好像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是你们古人写的似的。”崔柯才不想跟梁维新纠结这个,老黄瓜的芯是烂黄瓜,也跟她没关系。 她接着问,“你梦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记得了,还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梦中女人的正脸。她永远侧对着我流泪,或背对着我离开。”梁维新越回想,越陷入一种茫然。 得嘞,崔柯听得满头问号。她捋不清梁维新的梦,梦就梦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实中尾随女性,那可绝对不行。 她对梁维新的行为,大批特批后,警告他再犯,她就会告诉阿奶,让阿奶好好教训这个色鬼。 说罢,她看看时间,美食区快开放了。崔柯使唤梁维新,去给她领吃的。 梁维新对自己的行为,表现出良好的反省意识。去往美食区的路上,他对所有女性都采取了退避三尺,目不斜视的行动。这行为更引发崔柯的白眼,道德伪君子。 等他们去到美食区,入口处已经有十几人在排队。崔柯赶紧排在十几人的身后,等待开放时间。 两人一手拿托盘,一手拿吃的,崔柯指使梁维新给她拿了很多甜食。等他们托着盘上小山堆的食物,走去就餐区时,林壮壮一行人与他们再次相遇。 “梁总,这是我老家的邻居崔柯、她亲戚梁维新。”林壮壮给梁雁南介绍两人。 崔柯对着中年男人笑笑。这个男人的长相十分让她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崔柯用眼角余光继续打量男人,进行仔细回想。 “梁振华。”梁维新凝视着梁雁南,轻轻地喃喃自语。 这句提醒,顿时让崔柯回过神来。没错,这男的不就是梁振华么。她这下是明目张胆地进行打量了。 没错!他跟梁振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发型的改变,还有一点年龄上的增长。这几乎是中年模样的梁振华。 第41章 守株待兔 林壮壮被崔柯强留了下来,她抓着林壮壮一直打听梁雁南的信息。林壮壮心上虽感到有些奇怪,还是大概说了说梁雁南的一些个人信息。 但林壮壮只是公司的基层员工,涉及到梁雁南个人隐私信息时,他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一边回答崔柯问题,一边时不时状似不经意地扫视崔柯。 崔柯见打探不来关键信息,她咬下一口菠萝油,说:“壮壮哥,你有事去忙吧。等会儿,我们自己回去。” 菠萝包的外皮甜蜜酥脆,黄油咸香油滑,两种滋味口感在口腔中交织,崔柯觉得凭这一口,今天就来得太值了。 林壮壮听着这话,嘴上应和着要走,身体却一动不动,依旧坐在崔柯对面。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崔柯身旁的梁维新,两手放在桌面下的腿间搓手指,说:“小柯。我们梁总今年40岁了。” “嗯嗯。”崔柯嘴里咬着一块南乳鸡翅,口齿不清地应和。油渍蹭在她的嘴角,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 林壮壮看见崔柯的这个动作,他顿时反思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把人心想龌龊了。他起身走开,几分钟后,拿着一包100抽的纸巾,放在桌面。 林壮壮叮嘱两人几句,再深深看了一眼崔柯后,便走了。 这一五六分钟,崔柯抱着椰子壳大啖椰子冻。 她对林壮壮内心的起伏变化,毫不知情。梁维新则在一旁,观看了全程,对于林壮壮的担心,他只觉好笑。 梁雁南,40岁,本科毕业于弗吉尼亚大学。现任爱腾梅公司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 崔柯念读从网页上扒拉下来的资料,基本和林壮壮的介绍大差不差。她一手放下手机,一手放在后脑勺,叉开双腿,仰躺在沙发上。 “超级有钱人呐。我们怎么能跟梁雁南说上话呢?” “林壮壮说过梁雁南有观星的爱好,这周有英仙座的流星雨。” “然后呢?” “我们可以去观测点守株待兔。” 崔柯深深叹了口气,“梁维新,你知道康州有几个观测点吗?你的这个提议,不如让我们在公司楼下等他呢。” 于是,崔柯和梁维新真化作了爱腾梅公司总部的看门狮。风雨无阻地蹲守了两星期,等来了警察叔叔。年轻的警察,一身警服站在两人眼前时,崔柯叫的外卖正好到了。 黄色衣服的外卖员,一边打电话,一边高举外卖喊:“手机尾号3415的外卖。”他心里着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这单还有一分多钟就要超时了,后面还有三四单的外卖等待配送。 崔柯见到眼前的警服,一脸疑惑地注视对方,同时又左右摇头,扫视人群,最后对着警察同志板正的面孔,缓缓用食指指向她自己,“您好,找我吗?” 年轻的警察点点头,说:“还有他。”说的是站在崔柯身旁的梁维新。 手机铃声响起,外卖员松下一口气,快步走向崔柯。等他越过人群,见到崔柯身前的警察时,已经递给对方的外卖,又被他迅速收回,“警察同志,我守住后面了。他们跑不了。” 外卖员如临大敌地张开双手,防止嫌疑人逃脱。崔柯扭头看到外卖员的姿势,默默又转回头说:“警察同志,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什么也没干过。” “爱腾梅的保安报警,说你们俩人已经在公司门口前蹲守两周了,同时他们内部人员也有人报警说,自己的电动车放在公司门前被偷了。” 年轻的警察想想又强调了一句,“两周内有三四辆电动车被偷。” 林壮壮气喘吁吁赶到时,热心的外卖员被警察口头表扬后,已经乐滋滋地离开继续送外卖了。现场的四人,就这么坐在同一张桌子。崔柯正用吸管戳开奶茶。 “警察同志,误会了。这是我老家的邻居。”林壮壮站到两位警察对面,握手解释道。 “这么说。他们每天蹲守在这里,其实是为了等你下班?”崔柯面对警察的询问,直接扯谎了。毕竟梁维新可没有身份证,如果进了警局,这就不好收场了。 “是是是。我们老家偏远,他们从没出来过。家里人不放心,要我看着点他们。我租的房子不大,两人整天呆在了房子里也不是一个事。 所以,我就让他们在公司附近等我下班。我下班后,会带他们到处逛逛……”林壮壮一边说,一边用纸巾擦汗。他在大太阳底下赶过来,确实热得流汗了。 但更多的是他在绞尽脑汁的圆谎。崔柯电话里只说了,他们两人在公司遇到警察了,需要他来解释解释。 不知道是林壮壮的解释,还是崔柯的气定神闲起了作用。警察终于是走了。林壮壮拦住,同样准备离去的两人。 三人坐在僻静的角落里,林壮壮皱眉说:“你们怎么回事?” 崔柯张嘴胡说:“我们就是爱吃这家的菜,所以最近来得比较勤快。” 林壮壮几次接触崔柯后,发现这死孩子没心没肺,最爱胡说八道。他听了她的话,眼神看向梁维新,“你来说。” “她爱吃这家菜……” “别说了,你们俩撒谎都不能用点心。”林壮壮摆手,“上次你跟我一直打听梁雁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直接开门见山了。 崔柯也不惊讶林壮壮猜到了他们的意图,她双手趴在桌面上,身体向前倾,反问道:“我们想见见他。壮壮哥你有办法吗?” “一你见他是为了什么?二我是普通员工……”林壮壮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崔柯出声打断了。 “哦哦,那没事了。壮壮哥,我们有事先走了,下次一起吃饭。”崔柯的身体后退,一脸丧气地说道。 “但我们下周有一场活动,梁雁南会出席。”林壮壮坐在椅子前,说着话,眼看已经站起身的两人,立马又坐回到原位。 崔柯张嘴想说话,林壮壮却不再客气了,直接说:“你想让我带你们去,就必须跟我说实话。我不傻,你们要是再骗我……” 崔柯默默吞下溜到嘴边的话。说实话?说谎话?说听起来真的谎话?最后一个选项,是最实用的方法,但崔柯不会,她卡壳了。 第42章 眼见为实 过了两天,崔柯打来电话,让林壮壮去租房处找他们。林壮壮在黄昏时刻到达楼下。崔柯和梁维新站在楼下。 三人相遇后。林壮壮对租房周围的环境不禁皱眉。且不说房子周围的配套设施,单说楼房对面满满一山的墓碑,就足以让人不适。 “你怎么没说这房子有大问题。我被我同事给骗了,你们如果还要继续留在康州,我给你们找个新地方。” 崔柯笑嘻嘻说:“我们住着还行。壮壮哥不用给我们再找了。”她从包里陆续掏出一些玩意,“壮壮哥,我之前听林嫂说你原本的高考志愿想填殡葬类的,但你分数考得高,家里没同意是吧。 那你胆子应该挺大的吧?不过,你怎么想的想去学殡葬?真奇怪,乡下人都嫌这个晦气。我阿奶,说她遇到过不少歧视呢,比如她碰过的东西,他们会丢掉……” “胆子还行,我不信这些。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我们害怕死亡是正常的,但我们为什么要歧视送走亡人的职业呢……”林壮壮见崔柯掏出包的东西,越来越多,便伸手接过。 他接过东西后,低头看全是朱砂、毛笔、黄符……尽是封建迷信那套的玩意。 他暗自思忖崔柯来康州也快一个月了,该上大学的年龄晃荡在外,是不是吕阿奶给孩子输入了什么错误观念,让十八九岁的孩子跟着她做这些事。 林壮壮想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崔柯再怎么样也得再读一年试试。他决定今晚回家后,给他妈打电话,让他妈去和吕阿奶说说,尽量说服老人重视教育。 林壮壮在这边思考怎么解决崔柯的失学问题,崔柯在一旁做着万全的准备工作。两人各干各的,直到崔柯在地面画出完整的圆,让林壮壮站进去。 林壮壮这才集中精神回到现实。他手里的东西被崔柯要回。崔柯又递给他一根树枝,说:“壮壮哥,你怕鬼吗?” 林壮壮摇头,他欲言又止的,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崔柯一边宁心静神地努力驯服手中的毛笔,尽量让毛笔下的每一处线条落在该落的地方,一边继续发问,“看到鬼片里的鬼,你什么感觉?会害怕吗?” “没什么感觉,不害怕。” “那就好。壮壮哥,等会儿你一定不要踏出你脚下的圈。”崔柯叮嘱道。 林壮壮看崔柯如此郑重其事,他忍不住张口说:“小柯,我们现在是科学时代……” 黄昏时刻,阴阳相交。 最后一笔落下,整张符算是没有出大差错的画完了。崔柯看向梁维新长舒一口气,这张符是新学的,花了两天,崔柯才画得像模像样。 她举手一扬,“一阴一阳,往来升降。祛除障叶,阴阳互现。” 黄符无风自起,在半空中燃烧。 下一秒,林壮壮尖声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手中紧紧捏着树枝,全身抖动。他看见了,这圈外有好多好多的鬼魂。它们游荡在周围,有不少的鬼,被他的尖叫扰动,循着声响飘荡在他周围。 “壮壮哥,别出圈!”崔柯站在他身旁,扶住他往下滑动的身体。林壮壮听了这话,僵立在原地。 他侧头寻找熟人,却看见梁维新青白不似活人的脸。他颤巍巍地说:“他也是吗?” 崔柯顺着林壮壮的视线看去,她点点头,“是哦。并且比这里的资历都老多啦。” 三胞胎好奇地看着林壮壮,三金说:“他长得真好看。等他死了,我想让他当我老公。” “你省省吧。每次见到一个好看的,就追上去让人当你老公。我看他能活到八九十岁,你到时都忘了……” “就是,就是。之前的那些个,你还记得几个。这个还比不上之前的好看……” 林壮壮听到三个鬼的对话,脸色红红白白,羞愤欲死。 崔柯这时倒善解人意了,她拿出桃枝甩向话痨三胞胎,三胞胎顿时齐齐哀叫,原地消散。 “它们死了?”林壮壮有些适应过来了。他暗自用力脱离崔柯的搀扶。 崔柯说:“没有,它们只是跑走了。它们除了爱说话,也没干什么。” 林壮壮鼓起勇气问,“那他是怎么回事?”林壮壮偷偷打量梁维新,身体又不禁抖了几下,他想起之前跟梁维新的身体接触,心下一阵发颤。 “他,就是我们要找梁雁南的原因。他和梁雁南,也许有点渊源。”崔柯看见林壮壮不安的神情,继续解释说,“放心,不是要向梁雁南索命。我看着呢。”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梁雁南之间,能有什么渊源?”林壮壮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壮壮哥,等事情解决了,我再和你说,行不行?”崔柯保证道。 “小柯,你又是怎么回事?你阿奶也是这样的吗?”林壮壮接着问,他有十万个为什么。 崔柯不得不一一解释。等林壮壮接收所有信息后,他视线中的一切都已恢复成平淡无奇的日常街景模样,但他依旧不敢踏出那个圈。 崔柯不好意思地摸头,“壮壮哥,没事的。我的技术没那么精进,黄符的力量已经消失了。阴阳分隔后,你们其实就处在不同世界了。” 她进一步讲述,“你就理解成,它们和我们是在平行时空里。我的符咒,就是在两个平行时空搭建了桥梁。” 林壮壮听着崔柯狗屁不通的解释,他忍不住牙疼似的说:“你别说了。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解释。要是你直接跟我说了,不就完了。我也不用害怕……” “我也想,但你能信么?要不是有这一幕,你肯定又觉得我满嘴跑火车。”崔柯不甘不愿地说道。 听到这里,林壮壮往前踏出一小步,心想如果崔柯只是跟他说说,他确定自己会把崔柯扭送精神病院。 踏出圈后,林壮壮下意识更加远离梁维新,他已经被崔柯普及了梁维新的种类。 “你不要靠近我啊。”林壮壮高声警告,“也不许你靠近小柯。”虽然林壮壮知道崔柯相较他,远远厉害于他,但他还是不免承担起邻家哥哥的责任。 “下周的活动,我带你们进去。”崔柯将林壮壮送回了家,林壮壮向崔柯要了一包赤豆后,放下话才关门。 崔柯和梁维新转身回去时,身后的门又打开了。 “小柯,以后别见人就来今天这套。梁总心脏可受不了!其他人也没这个胆量!我今天的表现,已经是远超常人了!” 门再次关上。 第43章 往日重现 晚宴地点设立在康州一座百年侨宅。这座侨宅曾是某国华侨兴建的家族大院,花费了40余年才落地完工。侨宅糅合了中西建筑风格,期间以欧式的楼体,点缀中式的亭台楼阁。 整座大宅萦回曲折,精致典雅的园林形成一步一景。今夜的老宅,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 女性宾客衣香鬓影,灯光下不时有珠宝闪烁的光芒;男性宾客身着价格不菲的西装,喷洒浓烈气味的香水,他们时而与人举杯,时而三五人交谈。 崔柯身穿白衬衣,黑西裤,时不时给问路的客人指路。而梁维新同是白衣黑裤,额外多加一双白手套,正在冷餐区,给客人解释菜式。这就是林壮壮把他们带进来的方式。 成为承接活动的酒店临时工。林壮壮在三天前,以甲方的权利硬是往酒店的服务生队伍里,塞进了这两个关系户。 酒店经理面对关系户,一样毫不手软。他对崔柯和梁维新,进行了紧急的职业训练。崔柯学会了皮笑肉不笑的服务业微笑,梁维新比崔柯争气,基本上能会的都会了。 所以,最后崔柯只能做指路的门童,而梁维新成了主厅冷餐区的服务生。 崔柯在给第32位宾客指路,“前面直走五十米左右,您会见到一盏黄色的灯笼,接着往右拐,直行大约10米,就可到达洗手间了。” “好的,谢谢。”第32位宾客比较有礼貌。 崔柯提起职业性微笑,“不用客气,祝您今晚心情愉快。” 等人走远,崔柯左右察看,寻找经理的踪迹。确定经理不在视线范围后,她抬手使劲揉揉两颊,肌肉已经笑僵硬了。揉松了两颊的肉,崔柯掏出手机,连发几条语音。 “壮壮哥,高粱出现了吗?收到,请立即回复。” “站不住了,小腿都要抽筋了。壮壮哥,要不你跟杨经理说我不舒服,我找个地方猫起来行不?” “我要是知道这么累,打死我也不同意这个方案。壮壮哥,你没有挟私报复的想法吧?” 崔柯自顾自地把接近梁雁南的事,设定为增产计划,梁雁南的代号是高粱。她语音信息发出好几条,却没收到一条回复。崔柯只好继续给第33位宾客指路。 杨经理巡视到了冷餐区,立即注意到了餐桌上好几种类的甜食摆放数目不对,他指挥梁维新快去通知冷餐区负责人,补充这几类甜食的数量。 梁维新转身穿过人群,走向员工通道。 幽静的长廊,月光照射下,廊架上的雕饰映照在青灰色的墙砖面。行走中的唐灵,被迎面而来的年轻男性伸手拦下。 她抬眼看去,对方是今天酒会的服务员。她用疑惑不解的眼神询问对方。 梁维新先前的举动全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当他的视线中再一次出现这个女人时,他脑中一阵恍惚。竟有了许多模糊的片段,全是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比现在更年轻的她,不……不是她。画面中的少女,一袭长发,身着绯色对襟上衣,下身是绀青色的长裙,服装式样远不是现在的衣裙……她对他放肆大笑,脸庞上两个深深的梨涡…… 她拿笔点他的脸,眉毛倒竖,嘟着嘴,一手叉腰……她依偎在他怀中仰起脸,紧蹙着两道可爱的眉毛,低声说着什么……她愤恨的眼神冷冷地向他扫来,双手不停地撕扯身旁的纸张…… “婉婉,这世是我负你,若有来生我必……” “……沈琅,你为前程仕途负心于我。今日,我以我自身命魂为价,咒你死后不得转世为人,历经千年奔波苦,终是担雪塞井,永囚贫寒!” 唐灵看着男人猩红的眼眶,她倒退半步,面目冷静地说:“这位先生,请你让开。”自从接触的教育,使得她忍耐住心底的厌烦,尽量以礼待人。 梁维新的头疼痛欲裂,但他不想放走眼前的人。心脏疼痛得似要片片开裂,梁维新步履不稳的向前,伸出剧烈抖动的手,去抓眼前的女人的手掌。 “喂,你干嘛?”崔柯从走廊外道大喊,“梁维新,你给我站好!”她远远的便望见了,梁维新的反常行为。 走近,她插入两人中间,将梁维新挡在身后。 “对不起,对不起。他有精神问题,可能今天没吃药,发病了。真对不起您,我立马带他回去。希望没有影响到您的心情,真是十分抱歉。” 崔柯胡乱扯谎,同时真心实意的道歉。 “没事。”唐灵淡淡说了声,就想从两人身旁穿过。 梁维新却是不肯放唐灵走。他倚在墙面上,一手紧抓前胸,面上神色极为痛苦,一手又想越过崔柯的肩膀,去阻拦唐灵的离去。 “不要走……婉婉……不要走,吕婉棠!”他高声叫喊过后,却震惊于“吕婉棠”三字。 梁维新用力摇头,带动身体往左前方滑倒,摔落在地。阴差阳错,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摔倒在唐灵的身前。双手还在不停地上前抓握。 崔柯烦死梁维新突然的发疯了,她一边对唐灵连连道歉,一边试图将梁维新拖起身带离现场。 梁维新的高声喊叫,吸引了来人——梁雁南。他从走廊另一头走来,远远地分辨清楚事件中的三人后,更加快了步伐赶来。 “灵灵,你怎么了?”梁雁南上前,自然抬手搂住唐灵的腰肢,低声询问。 唐灵摇摇头,“没什么。遇到一个服务员发病了。” 崔柯一时之间,没法用无伤害性的方法制住梁维新的疯癫。她又担心,今晚再也没有比当下这个更好的机会,跟梁雁南面对面。 她心下着急,直接咬破了手指,用血液在梁维新的额间一点。 滚烫的血液灼烧了梁维新的三魂七魄,霎时间,他仿佛置身地狱历经最可怕的刑罚。三魂七魄重新归位,梁维新的脸色煞白,神志却恢复了清醒。 他俯趴在地面,伸长脖子,努力对上梁雁南的双眼,说:“梁雁南,你的曾祖是梁振华吗?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第44章 深情错表 “你是?”梁雁南带着唐灵往后倒退几步。他对曾祖没有记忆,只在族谱上见过这个早逝的曾祖姓名。 梁维新单手撑地,两膝跪地,一手由崔柯搀扶后,他才从地面上狼狈起身。他拍打身上的尘土,眼角余光不住地瞄向唐灵。 梁雁南在商场上打拼多年,爱腾梅是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对于像梁维新这样不算隐晦的视线,他自然立即敏锐地察觉了。 他面上露出十分不快的神色,抬手打断梁维新的视线。 梁维新神色恍惚地收回视线,“我是梁振华当年在康州雇佣的仆人的后代。梁振华当时叫我曾祖送信回乡,然后在乡下等他。但我曾祖等了几十年,都没等回他。” 梁雁南面色古怪地听着,“一百多年前的事,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梁维新咳嗽几声,见鬼师的血是鬼魂精怪的天生克星,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虚弱。他忍不住向后依靠在墙面,右手勉力支撑在栏杆处,说: “跟我有关系。我曾祖是孤儿,被梁振华改了姓名。他建国后,自觉不再是梁家的仆人,所以想找到梁振华拿回卖身契。他等不到梁振华,便让他的后代——我们继续寻找梁家的人。” “然后呢?”梁雁南对于这个离奇的故事,有些怀疑。这个故事听起来,十分荒诞,像是骗局。他好奇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企图从他身上骗走什么。 梁维新的全身血液都在燃烧,他在烈焰中被炙烤。接近千年的岁月,他从未像此刻那么清醒。他舌尖渗血,吞下一口血,张口说:“他要梁家后人说一句话。 这句话是:梁维新,你不再是梁振华的仆人,你自由了。”他的喉咙开始胀痛,近乎不能呼吸。 梁雁南听完,他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真是十分荒唐,与此同时也有点迁怒于负责这场活动的部门,正是这个部门的疏忽导致了现在如此怪诞的局面。 让他不得不在陪两个疯子聊天,同时他们差点伤害了唐灵。梁雁南紧皱眉头,嘴角向下,将唐灵挡在身后,拿出手机,滑出通话页面准备拨打电话。 崔柯高声打断,“梁总!” 梁雁南不耐地看向,在刚才谈话中一声未吭的少女,他极力压下心中的烦躁。少女漆黑的眼瞳里有冰冷的光,忽闪而过,像素来不详的黑猫眼瞳。 “梁总,您曾祖的墓您回国从来没去过吧。墓穴年久失修,正在惊扰先人的安宁。正是这件事,导致您最近气运不佳。如果,今晚您能减少您曾祖的遗憾,我相信您所忧虑的事情,在今晚必有转机。” 年纪轻轻的神棍也敢在他面前招摇撞骗。梁雁南顿感气愤,这场活动的负责人必须要为今晚的事负责。 “如您不信,请看。”崔柯指向走廊高挂的一整排黄色灯笼,里头都是由一根蜡烛点燃照亮的。 她手指一点,“梁家曾祖,如果您想您的子孙完成您的生前所想,请您让蜡烛熄灭后再次亮起,以此为证,重复三次。” 而后灯笼里的烛光,如此熄灭点燃,重复三次。明明灭灭的烛光,映照在走廊中的四人面庞上。与唐灵相握的手掌,此刻正沁出细腻的汗,唐灵感受到了梁雁南内心的震动。 “说吧。雁南,一句话而已,没什么含义的话,不浪费什么。”唐灵递给梁雁南台阶。 梁雁南环视周围,沉稳的声音响起:“梁维新,你不再是梁振华的仆人,你自由了。” 话音刚落。走廊上的一排灯笼烛光大盛,像是对梁雁南的肯定。崔柯眼皮下垂,实际上是用余光警告漂浮在半空的游魂。她嘴唇微动,几句话轻不可闻地说出。 “别玩了,再玩玩脱了,你们仨当人祖宗当上瘾了是吧。给我滚。” 三胞胎吹气吹得腮帮子都疼了,没想到崔柯翻脸不认账,一句好话都没有,就想让他们走。三胞胎中的四银五宝,正准备再闹腾出什么。 只见崔柯,露出破皮的手指头,对准他们仨就要……说时迟那时快,三胞胎一溜烟跑了。他们可太知道这厉害了,那个千年老鬼都快死得不能再死了,竟然还痛成那样,这血一点儿都碰不得。 梁雁南对于未知的事,总是心怀敬畏。 他顿觉眼前的少女神秘莫测,正想再说些什么。梁维新痛苦得呻吟出声,崔柯忙不迭要将他带离现场。 她不敢再伸手去触碰梁维新,梁维新体内的那滴属于她的血,感受她的身体后,恐怕会更加躁动。 她转身面向梁维新,以身后两人看不见的角度,掏出衣兜里的黄符:“安神定魄,凝聚心神,结。” 黄符亮起微凉的银光隐没在梁维新胸前。 梁维新低哼一声,他能呼吸了。 “你一个人能不能走?”崔柯问。 梁维新尝试着动动手脚后,他点点头。他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唐灵身上。在近千年后,他知道了他的罪孽。 他微微抖动着嘴唇,“婉婉,我错了。我终究是错了……我确确实实是可笑可恨的负心人,为了自己权欲将你我的感情当成了祭品……荒唐啊荒唐……” 崔柯听见他的喃喃自语,扭头,将视线落在唐灵身上,毫无探究之意,只是想看清唐灵的模样。她明白了,一切都很明白了。 “闭嘴吧。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你迟了八九百年,你的这坨深情狗吃了都坏肚子。快走,再表演深情,你从此过不了清明。” 崔柯对梁维新腻腻歪歪的深情,只觉恶心。 “你动作再不快点。你自己留在这里吧,我走了。我都后悔帮你了,陈世美跟你相比都逊色。” 崔柯转身就走,梁维新拖起残破的身躯在她身后追赶。 两人动作匆忙,容不得梁雁南再多说一句。他想上前追赶,手机铃声响起,接起电话:“梁总,成了!梁总,成了!我们……” 梁雁南挂断电话后,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一把抱住身旁的唐灵。两人在原地转圈,他激动地说:“灵灵,我们的事业又要迈上新台阶了!” 接着他松开唐灵,掏出口袋中的戒指,单膝下跪:“灵灵,这一枚戒指,在你我相遇之时,我已预感到你会是它的主人。但,我总是错过将它给你戴上的机会。 六年前,你为了理想远走异国,我不愿意用它束缚你。三年前,你说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我害怕它改变你,所以我将它默默收起。现在,我想明白了。它只代表了我对你的爱与承诺。 唐灵,你愿意跟我携手相度这一生吗?”梁雁南从未如此不自信,喉咙不自觉吞咽口水,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声。 时间缓慢得如同一个世纪。 梁雁南等来了那一句。 “我愿意。” 第45章 毫无意义 一滴血足足让梁维新疼痛了三天三夜。这段时间里的时时刻刻,他意识清醒的体验着人类肉体所不能承受的痛苦,千刀万剐之苦痛远远不及他经受的万一。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滚动的沸油,他的皮肤在忍受片片肌肤刀割碎裂,他的骨头正被亿万只虫蚁啃噬,他的神经,他的五脏六腑…… 与此同时,他近千年的记忆被唤醒,在他脑中横冲直撞。那些被克制、被压抑、被淡漠、被遗忘的七情六欲,全都一一复现。他被人侮辱、被人践踏、被人欺骗、被人抛弃…… 这一切,终于在第四天的凌晨结束了。梁维新睁开双眼,跟房间里的刘婆婆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刘婆婆是被崔柯召来的,她战战兢兢地听了三天三夜的哀嚎。起初她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到后来却是受不了长时间的恐惧,转而变为麻木。 她木木地回答:“刚过凌晨12点。” “噢。”梁维新怔怔地应了一句。片刻后,“刘婆婆,你走吧。” 刘婆婆听见这句话,木木的面庞顿现活色,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说:“那我就走了。”话音落地,她即刻在原地淡去。 一大早。崔柯右手提着一袋食物,从外面进来。 进门后,见到在客厅沙发里窝着的梁维新。她提起手边的食物,说:“同清楼的及第粥加叉烧包。” 崔柯坐在桌面玩手机,梁维新在她对面慢慢地喝着粥。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的血那么厉害。”崔柯的声音闷闷的。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没办法化解这种情况。她将阿奶给她的书翻烂了,也没找到解决方法,给阿奶打电话也没打通。 “你把刘婆婆召来做什么?” “看着你咯。万一你不行了,我还找到另一种方法。” “把我炼化成鬼仙?我可不愿意。”梁维新咬下一口包子。 “你不愿意,我更不愿意。”崔柯忍不住语气中的嫌弃,“你太弱了,还是渣男,我可不愿意一直带着你。” “那就好。你不用说对不起,幸好你没把我炼化。如果前几天,你出现在我面前,我说不定会哀求你把我炼化了。”梁维新语气平静地说道。 崔柯放下手机,上下扫视梁维新,“真这么痛?” “不愿意再回忆。这件事就过了吧。”梁维新听到痛字,皮肤掀起一阵战栗,喉咙里的叉烧包差点吐出。 “那你现在自由了。你什么打算?”崔柯收拾好行李,坐在沙发上,准备回家。出来一个多月了,吃过了玩过了,崔柯想阿奶和彭阿奶了。 梁维新不作声,他沉默的打扫租房。 “我还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将租房打扫干净后的梁维新,低声向崔柯说道。 崔柯撑着手在沙发上刷视频呢,听到梁维新的话,白眼向上翻。 她这几天有暗自反省,那晚她是不是太刻薄了,毕竟是将近千年前的事,受伤的当事人已经都不再记得了,她也不必站在道德制高点对梁维新指指点点。 虽然她刚刚还说了人家是渣男,但这已经是她充分克制后的评价。崔柯扶住头,“你见她干吗?” 梁维新倚在门框边,手里抓着拖把,说:“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现在好得很。你打开手机网页,搜索唐灵,唐朝的唐,灵魂的灵,就什么都能知道了。她现在事业爱情双丰收。”崔柯忍不住自己搜索了。 同时,她站起来将手机页面怼到了梁维新的眼前,“你看见了吗?照片里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接着她将手机收回,对着手机屏幕念道:“梁雁南高调示爱…… 长跑多年的完美爱情……唐灵双心订婚戒指高达1600万……知名建筑设计师唐灵……”太多了,前几天唐灵上了几次网络热搜,现在关于她的各种讯息满天飞。 崔柯单是念新闻标题都念到口干舌燥,她喝下一口水后对梁维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全网到处都是她的信息。” “她过得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梁维新自嘲的笑道。 这下可把崔柯气坏了,她放下矿泉水瓶,指着梁维新的鼻子,大骂:“你什么玩意儿。我那天说你是说轻了,你在表演给谁看呢?给我看?给唐灵看? 你是表演给你自己看!她过得好,你就放心了。人家根本用不着你关心。你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自己藏好了别见人就撩出来。我是不知道你们具体发生过什么, 但你能逼得她愿意以自身魂魄为代价,放弃转世轮回,承受灵魂湮灭之剧痛,都要咒你千年,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货色,不,你是渣滓……” “你知道了?”梁维新有些震惊于崔柯的敏锐。 崔柯放声大骂后,才觉得解气,她喝下一口矿泉水说:“你那个什么官,我是不知道,但我会查,你那个不就是找关系花钱买的么。” 她擦擦嘴边的水渍,接着说:“还有你说的赎罪券,实在是古怪,你不记得自己的罪孽,这点让我极其在意。我又不傻,我会查,阿奶留给我书里有,你这个也不稀奇。 当时你那个样子,再加上你的只言片语,我能不知道么。我原本是好奇,谁能这么恨你,愿意把自己挫骨扬灰了来完成诅咒。”崔柯拿起行李。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和她之间,你不就是为了当官之类的,把她抛弃了么……她被你害苦害惨了,你要是有点良心。麻利地收拾好东西,以后都避开她。” 崔柯要出门走人了。走了几百米,她实在忍受不了,身后跟随的梁维新。她转身盯着他。 “你没有说完?”梁维新的行李不多,一个简单的背包装下了他全副身家。 崔柯疑惑,“你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诅咒了我。她现在能转世为人,会不会又付出了什么代价?”梁维新的手指握紧背包肩带,“……我担心她,我想如果有任何代价,我……” 第46章 虚情假意 “什么代价?”崔柯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梁维新,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们男人。她爱你的时候,你为了自己的欲望抛弃她的爱,实际上就是看不起她。 现在她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又巴巴来说你放不下她,就算现在这个她不再是那个她,你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了?” 崔柯笑够了,才为梁维新解疑答惑,“不会有的。她应该是遇到某个心软的好人或者接近神的人,救了她。她能转世轮回,说明她的魂魄已经被人修补好了。 你担心自己吧,你还有一百多年的欠债要还呢。你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深情。当然你都为此赎罪近千年了,那时的你和现在的你,或许早已是两个人,毕竟诅咒中的一部分是让你忘了她。” 她不等梁维新再说些什么,拉起行李,对他挥挥手,转身大踏步走了。梁维新留在原地,无处可去。三胞胎看够了这场大戏,他们确是好奇的鬼,好奇梁维新的故事。 “老鬼,你那天是怎么回事啊?”三胞胎中的五宝搭话了。 见梁维新不作声,三金细声细气地说:“有些事,憋在心里难受呢。你跟我们说了,或许会好受多了。” 梁维新沉浮在近千年的记忆洪流中,实在是痛苦不堪。这一句话让他轻易卸下内心的高墙,或者说他一直在等待崔柯跟他说这样类似的话。 可惜的是,崔柯不想了解不想听,因为她实在太过黑白分明,不能明白男女情爱里,不是只有是非对错。很多的事,他是身不由己,明明他最不想失去的是婉婉…… “我原名沈琅,是一名普通的寒门学子。多次参加科考,都没能考取功名。婉婉,是我父亲朋友的女儿。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很有才学,我常感叹如果她是男子,一定能考取功名。 她总说我取笑她。在婉婉15岁那年,两家人提议之下,我们定下亲事。待我21岁时,我就娶她过门。为了这门亲事,我更加努力读书。我不想婉婉嫁给一个没有功名的人。 而后,我真走大运了。不知是我努力温书,或是那年录取名额增多。我竟在21岁那年考取了功名。我欣喜欲狂,只等授官后归家迎娶婉婉。 但没料到,我竟没有被分派到官职。那年考取的人数大增,根本没有足够的官职分派。跟我一同等待的人不少,其中一位跟我私交较好,我们出身相似,又同出一个州,自然比较聊得来。 我跟他两人苦苦在京城煎熬。每每见到有人授官离去后,我们两人的心情更是不胜其苦。有一日,他跟我说他授官了。我惊讶极了,他说他娶了富户的女儿,岳家给他用钱买官了。 他临走前,告诉我有一家人也看中了我,让他来当中间人问问我的意向。那时,距离我考中已过了两年,这两年间家中书信不断询问我近况,唯独婉婉只写信鼓励我,从不问我授官的事。 想到婉婉还在家中等我,她从15岁等到20岁,实在是等不起了。我为了她,也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跟一个豪族的女子成亲了。成亲后,我成了从六品的京官。 但虽是京官,却无实职。我原本打算等我稳定后,再给婉婉争取平妻之位。可婉婉却随同她父亲进京了,她得知了我已成亲的事实。吕家父亲坚决要退婚。婉婉亲自上门质问我。 我许她的平妻之位,用多年感情苦苦挽留,她不屑一顾,并将我们多年的书信往来撕毁,掷还我们的定情性物——金簪,我给她亲手做的金簪。她索回她亲手缝制的香囊。 临出门前,她说她恨极了我,自此刻起死生不复相见。等过了几个月,她就病逝了……” “好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三金擦擦眼角的泪水,然后青白的脸上又露出了些疑惑,“但感觉你这故事不完整?” 五宝不知道口中在嚼着什么说:“三金,你还不算太笨。亏得你个猪脑子能发现这故事不太对劲。你从哪儿听出凄美了。这完全是老鬼的自我美化啊。” “为了当官,抛弃未婚妻嘛。这不是常见的故事么,不新鲜不新鲜。”四银摇头晃脑地说道。 “但为什么崔柯说你,陈世美跟你比都逊色呢?”五宝吞下口中的食物,“还有这个吕婉棠到底是怎么病死的?看起来她不是挺决绝的么,怎么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三金听到这儿双手一拍,“我知道了!”她刚刚还在流泪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说:“吕婉棠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毒死的!” “你胡说!你疯了是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毒死她,她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梁维新面含怒气,大力挥动双臂,倒退几步。 “刘婆婆说得对。他骗人骗得把自己都骗了哈哈……”五宝哈哈大笑。 四银飘上前去,瘦长的脸浮起嘲弄之色,单手抱住梁维新的肩膀说:“老鬼,男人杀妻的事常见。你别想太多,杀了就杀了。你最后不也是过上了富贵人生么,儿孙满堂,在睡梦中老死。” “你们胡说,你们胡说。你们就是为了戏弄我,这样好玩吗?!你们给我滚,给我滚……” 梁维新痛苦地倒地抱头,像菜市场卖鱼摊上跳出水面,摔落在地面的鱼,鱼唇不停地一张一合,鱼身上下蹦跳,但终归是要缺氧而死的模样。 三胞胎看着,三人嘻嘻哈哈,不时指指点点说上几句,“你别哭了,快认真想想……”“你这样子,估计还没吕婉棠死的时候痛苦呢……”“听说你后来的几个小妾,都长得像她,够深情的……” 梁维新不得不忍受这一切。真实的记忆如浪潮一般拍打进入他的脑海。 他想做官,娶谁不是娶呢。两人再相爱,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再说吕婉棠能看得起他么,她的才情远远高于他。如果他连当官都当不成,那他凭什么压住她。 都说了会给她争取平妻的地位,她还是要退婚。她为什么要退婚,是不是想要去告发他,万一岳家知道了,那他的前途怎么办呢。她不仁,别怪我无义。 一杯毒酒下肚。不到半刻钟,她毒发了。 她说:“……沈琅,你为前程仕途负心于我。今日,我以我自身命魂为价,咒你死后不得转世为人,历经千年奔波苦,终是担雪塞井,永囚贫寒!” 他上前抱住她因毒发而痛苦抽搐的身体,他也为爱人的逝去痛苦不已。他颤抖的手抚摸她冰冷的脸庞,说:“如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梁维新遥望着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他只觉得可怕陌生,那个男人怎么会是他! 康州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半个钟前是大太阳,现在就乌云密布,雷声轰轰。第一滴雨珠坠落在地,紧随而来是“啪嗒啪嗒……”更多的雨滴落地。 雨中的那个老鬼,在地面蜷缩成团,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不停地尖声嚎叫…… 第47章 回家去也 下车。 一双脚完全踩实在小镇的土地上,崔柯才感觉到真的到家了。 省城康州是好地方,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聚集着五湖四海的人,他们让这座原本就充满希望的城市,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发展,几乎到了日新月异的程度。 但崔柯滞留在康州的一个多月里,却怀念起了流丝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它有一股奇异的魔力让她魂牵梦绕。 崔柯想也许她还会死于斯。 流丝镇以龟速的发展速度向前,十来年了也未有什么大变化。 小镇唯一的出入口有一块大石头,它在崔柯的记忆中一直静静矗立在那个位置。就连高速公路在它周围贯通了,也没改变它的位置。 崔柯走到大石头边,伸手摸了摸石头面。这是流丝镇不成文的习俗,每一个归乡的游子,在进入小镇前都会摸摸石头。天长日久下来,大石头的顶部变得光滑可人。 不曾想,崔柯回到镇上见到第一个人会是平嫂。她扯着自己家的孙子上前,说:“小柯,回来了?” 崔柯朝平嫂笑了笑,点点头。 小孙子已经是上小学的年龄了,却还是爱吸吮大拇指。这时,他拔出口中的大拇指,抬头跟平嫂说:“阿奶,她身上怎么背着一个人?” 这话让平嫂红润润的脸,霎时变得五颜六色。她可知道吕半仙是干什么的。她心下慌乱地想,这可不得了了,小宝看见脏东西了,回去要给他用柚子叶水擦擦眼。 “你胡说什么!这是你小柯姐,人家出去玩了回来了。小孩子就会乱说话……” 平嫂抬手拍下孩子正要往嘴里塞的大拇指,“多大了,还吃手指……再吃,给你手指涂辣椒水……” 崔柯听见孩子的话,倒是没想到平嫂的孙子“会看见”什么。她反手拿下背包上的小玩偶,弯腰递到孩子跟前,说:“你说这个吗?” 小孩点点头,不由分说地从崔柯手中拿走玩偶,举到平嫂眼前,气鼓鼓地说:“这不就是她背上的人!阿奶,我没胡说,你胡说,你乱骂人……” 一个小人玩偶笑得傻乎乎的,被小孩硬是举到了平嫂的脸前。小孩生怕他阿奶看不见,使劲往平嫂眼眶前戳,玩偶头上的那顶大帽子直直戳在了平嫂的眼皮。 “要死啊,你。看到了!死孩子,你要戳死阿奶了……”平嫂一手拍开孩子的手,眼神却觑向崔柯,脸上挂起窘迫的笑,“小柯,这孩子随他妈,他妈只知道出去打工……” 等平嫂从孩子手上抢下玩偶递给崔柯时,崔柯摆手说:“送他了,他喜欢。”玩偶身上尽是湿哒哒的口水,连那张笑呵呵的脸都涂满了口水。 崔柯忍下内心的膈应,再三隔空地跟平嫂推拉,说:“平嫂,一个玩偶而已,不值钱……” “哎呦,哪里能拿你的东西,这个看起来不便宜啊……” “便宜的很,我去领的,不要钱。回来就碰上了,说明这就该给……” “……那多不好意思啊。小宝,快谢谢小柯姐。”平嫂扒拉着孩子,心想白得一个玩偶,这起码能给孙子玩一个多月吧,买玩具的钱也就省了。 小孩并不喜欢玩偶,“阿奶,我不要!我要小汽车,你答应了今天给我买的……” 话还没说完呢,平嫂一巴掌打在孩子头上,“你瞎说什么呢。小柯,孩子还小,不会说话……” 小孩被巴掌打蒙了,立马“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眼泪鼻涕顺着肥圆圆的下巴滑进脖子的皱褶处。平嫂用手一拽,生拉着原本打算在地面打滚的孩子走远了。 崔柯拖着行李箱,准备往家的方向走去,迈开步子前,左右张望后,说:“你们三个,看够了没有?” “你说那条鼻涕会不会掉进他嘴巴里。” “我觉得会。” “我觉得不会。要不,我们来打赌,赌什么呢,赌输了的,一个星期变成球!” 三胞胎热切地讨论起来。三金甚至还跟崔柯讨起了主意,“崔柯,你说我赌会掉进去好,还是不会掉进去好?你刚刚距离他最近,肯定看得最真切。” 崔柯伸手一挥,手中的小提包飞起甩向三个鬼魂的魂体,“你们没完了是吧。从康州跟我坐到流丝镇,你们要干嘛!信不信,我拿桃木剑戳死你们仨!” 三个魂体受到了小提包的重重一击,在原地散成好几段,成了几缕青烟,面目都模糊了,声音也卡成了噪音,连续发出“哔哩吧啦”的声响。 相较于崔柯的气急败坏,慢慢恢复成原样的三胞胎很是心平气和。 五宝口中嚼着不知什么玩意儿,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们这不是好久没旅游了嘛。跟着你来小镇逛逛……” 嚼嚼嚼,“我们不干嘛,你别动不动说要戳鬼,我们仨脾气好……”嚼嚼嚼,“你要是遇上脾气不好,又厉害的……”嚼嚼嚼,“你就惨了……” 崔柯给这死胖子鬼嚼得脑壳疼,她挥动手臂想再给他来几下。三金这时出声了,“崔柯,来人了,别打了……” 听见提醒,崔柯松开握在手里的小提包,对着来人哈哈笑。 向崔柯走来的人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给崔柯的哈哈笑,弄得摸不着头脑,擦肩而过后,还回头了几次。 三鬼一人闹得不是很愉快,在小镇主街上就已分道扬镳。 其中尤以四银最为火气旺盛,他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了,“崔柯,你求我们,我们都不会去你家。我们走……” 三金走得最慢,还回头跟崔柯指指四银的脑子,在他脑子上转了三圈,示意说四银脑子有问题,让崔柯别跟他计较。五宝口中仍在嚼嚼嚼,拍下三金不安分的手指,三鬼身影渐渐消散了。 崔柯原以为自己回到家,会见到阿奶和彭阿奶两人。谁知,她竟是第一个到家的。 个把月没人住的房子,灰尘已铺的厚厚一层。 灰尘这玩意儿最是奇怪,像是能知道哪些房子没人住似的,天天有人的房子灰尘少,不常住人的房子,只要稍微离开几天,灰尘立马占领全屋。 崔柯打开门,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一手挥开大门掉落的尘土,一手捂住口鼻。她站在大门口,望向整座院子,院子其实无甚变化,但她总觉得院子衰败了。 忧郁的心情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崔柯便已想起最迫切的现实问题,这么一座院子,只有她自己得打扫多久?想起梁维新在时的情景,她有些悔恨了。 应该把人先诓回来干活才对,什么公正善良都是虚的,眼下要干的活才是真的! 第48章 返回家中 五天,整整五天!崔柯上蹿下跳,忙活了五天,才将小院打扫成往日的模样。期间,她想过只将自己的房间收拾收拾,但不知怎么回事,路过阿奶房间时,她就忍不住走进去了。 接下来的事,她跟被鬼上身了似的,将阿奶的房间擦洗扫拖了个干净。那既然打扫了阿奶的房间,彭阿奶的房间也得打扫了,不然彭阿奶该伤心了。 彭阿奶的房间都打扫了,那其余的地也顺带拾掇拾掇吧。最后,她连梁维新暂住过的房间,都草草搞了一遍卫生。 现在,崔柯躺在院子的躺椅里,身心疲惫的无聊着。没人,没事,真是空虚啊,崔柯想。 “滋啦~” 门被推开了。 崔柯估计是自己早起出了一趟门,回来后两手都提着东西,只用手肘应付式的关了门。 现在,一阵风将门吹开了。 微风轻拂,纵横交错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只剩一人的院子,连夏末的虫鸣都无端地气弱声嘶,简直是寂静得让人发慌。 走两步,退三步,再走三步,退两步,略带犹疑的脚步声。那人一直在原地徘徊。 崔柯也不想睁眼看看是谁,只换了个躺的姿势,从正面仰躺,换做向左侧躺,抬起右手胡乱挥动放松肌肉,试图让腰酸背痛的身体更舒适些。 “崔柯……我跟你签下卖身契,可以吗?” 崔柯被这熟悉的声音,震得从躺椅上爬起,她睁开眼,望向院门口,同时盘腿坐在了椅面,她敏捷的动作带来了身体肌肉部位的疼痛,“嘶……” 她看见梁维新重回初见时的邋遢模样,一身衣服全是泥巴尘土,稍长的头发打结成一团团,脸上好不容易肥起来的几两肉不翼而飞,两颊凹陷,眼眶突出,眼底两道淡青。 “你,你好意思回来?”崔柯有些吃惊于梁维新的行为,他当真是大丈夫哈,既能屈又能伸,橡皮泥的柔韧性也不及他。 她没等梁维新张嘴,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弄成了这样?现代社会很安全啊。” 梁维新给崔柯的第一个问题,弄迷糊了。他拍拍身上的脏污,几层泥沙簌簌掉落下来,“为什么我不能回来?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把我丢在康州,自己走了,你还好意思说。” “我把你丢在康州?哎,你没事吧。” “我是跟梁雁南成功解约了,也没讨到钱。但你也不至于把我留在康州的大街上吧!我向你委托的事,你是完成了,我也没说不跟你回来了啊……” 他独自一人对着崔柯叨叨不休,尽数诉说自己的委屈,长达千年的打工生涯没赚到一分钱,说着说着,甚至有些呜咽了。 崔柯尝试打断他的话,“吕婉棠?婉婉?” “你说谁?”梁维新忍住眼眶中即将要掉落的泪珠,用手背蹭蹭身上衣服后,手背按在了眼眶下方。他要维持住最后的尊严。 崔柯紧盯梁维新脏兮兮的脸,他任何一丝的情绪波动都别想躲过她的眼睛。但他只有一脸的疑惑,丝毫不像作假。 “你不记得了吗?” “我该记得谁?”梁维新放下手,双眼浮现一阵茫然。 崔柯趿拉着拖鞋起身,让梁维新别动,她有事需要处理一下。梁维新听了这话,在小院子里站成了一根木桩。 崔柯冲进吕阿奶的房间,打开吕阿奶床下的一排抽屉。 抽屉里存放着许多物件与书籍,崔柯连连翻动几本书籍、册子、笔记本后,终于在一本磨蹭到起毛的红色笔记壳里,翻到了吕阿奶写下的笔记。 吕阿奶的字是娟秀的小楷。写下这段笔记时,估计她还没见过几个痴男怨女。这一行字后头,她写上了几句小字后又被匆匆涂画。 ——前世情缘断,前世已求报。今为隔世人,不得相侵扰。奉此天地命,永以此相忘。 涂画的部分太过随意,崔柯十分轻易地解读出了阿奶划掉的感叹——怪事?哪里来的千古爱情,统统是骗人的!这个符咒用不上!不学! 她放下手中的笔记,咂吧咂吧嘴,想着梁维新记忆的残缺原来是这一回事。 吕婉棠真是万分坚决地斩断了青丝啊,她不仅要让沈琅用千年时间费尽心思的收获一场空,还要他彻底忘记她,他们共有的记忆,他都不配回忆。 崔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又随意地翻弄了手上笔记本,发现这本笔记估计是吕阿奶的课堂笔记,好几页上都是吕阿奶写下的小心思。崔柯看了几眼,觉得有意思,决定“借”走看看。 她双手背在身后,走回到院子里。梁维新老实巴交地站在原地。崔柯站在几阶台阶之上,两人的位置有了上下之分。崔柯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端量起了梁维新。 “你,怎么想着跟我签卖身契了?我可是待业的闲散人员,没钱雇你。” 崔柯露出痞里痞气的笑容,不大像刚毕业的高中生,反倒像街上的小混混。 要是吕翠竹看见了崔柯这副模样,崔柯怕是会被一顿好打。 梁维新有些腼腆地笑着说:“我没户口,不敢留在康州。”他搓搓手肘的泥巴,“我试过找人雇佣我,第一个就怀疑我是逃犯,差点把我扭送派出所了。 虽然我跑得快,没让他追上。但前几天,康州天天下大雨,你突然走了,我身上又没钱……”梁维新眼神扫到崔柯面上起了变化,赶忙解释说: “主要是我身上没钱。后来嘛,我又被人赶来赶去的,索性就从康州走回来了。” 他的脸上堆起笑容,“我想着做生不如做熟。你们也知道我身份,能省下好多麻烦。我要求不高,只要求包吃住,等契约结束后,给我50文就好。” 崔柯面上阴晴不定,梁维新看不明白崔柯在想些什么。他为了提高契约的吸引力,接着夸耀起自身能力: “除了家务做饭,我会的不少,比如木工、建造、种植、养殖、绘画、刺绣、裁衣、烹茶、书法、鉴别中药材、货物贸易……翻译,翻译是中英翻译,其他语种我可以学……” 嘀里嘟噜说个没完,崔柯看梁维新还要报菜名似的说下去,直接扬手打断,“别说了,知道你会的多。那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害我干了好几天的活。” 梁维新的“报菜名”被打断了,他怔愣间听到崔柯的抱怨,连忙想解释一番,解释从康州走回流丝镇得花多久的时间,期间他又经历多少坎坷,以此来博取崔柯的同情。 哪知崔柯没耐心听,直接就说了签,说完便走了。 第49章 签订合同 梁维新改名了。 崔柯拿起文言文版的契约文书,一眼扫过去。 虽然崔柯看得磕磕巴巴,但文书里的重点她是明白了,梁维新全然成了她的奴隶了。崔柯放下手中的文书。 “不签这个,我是接受过国家教育的人,是有道德有文化的现代人。”崔柯从房间拿出来一沓子纸,然后分成了两份,一份递给了梁维新。 “看看这个。”崔柯用下巴点点梁维新刚拿到手的纸。 梁维新低头,“劳动合同?”他念出了声,“你让我签这个吗?这是什么?” 崔柯咂咂嘴,“劳动合同啊,你不是念出来了么。” “我知道这几个字,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现代社会的卖身契。”崔柯自己拿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签了这份合同呢,你就要给我当牛做马了。我呢也给你发点工资,让你享受基本的待遇福利。” 梁维新接过崔柯递来的笔,看也不看合同里的内容,便学着崔柯将劳动合同翻到最后一页,“你想我叫什么名字?” “你不就叫梁维新么?”崔柯稀奇地说道。 “那是梁振华给我取的名字,我现在不是梁家的仆人了。我需要新名字。”梁维新认真地解释说。 崔柯摇头,“我可不要你跟我姓。要不,你叫回原名沈琅?” 梁维新疑惑地看向崔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原名?” “你忘了?你自己跟我说的。”崔柯又开始乱说了,她想起来这个名字,还是那晚在康州侨宅知道的。估计这段记忆跟吕婉棠有关,梁维新的记忆已经自行删除了。 “是吗?” “是的。你年龄太大了,记性不好也正常。” “那你想给我取个什么名字?” “你自己爱叫啥叫啥,真是烦人。”崔柯拿过梁维新的那一份,直接将自己的姓名签上去。 “崔柯,只有你赋予我名字后,我才能‘行走’于这世间。”梁维新低声说。 崔柯愣了,她没想到名字的意义在这里。是了,生身活鬼与活人一般行走在人间,但他们并没有活着,他们需要借助活人赋予的‘气’才能活得像个人。 而梁维新需要的“气”,就是每一任雇主给他的姓名。梁振华的突然去世,造成的后果是梁维新“活”得十分悲惨。换句话说,梁维新成了活又活不得,死也死不掉的状态。 “你具体还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结束你现今的状态?”崔柯软下声音问道。 “126年。”梁维新回答。 崔柯听得眉头直跳,感叹道:“你这个时间,还能把我给送走了?” 梁维新摇头,“不会。你之前不是说什么脑机,人类要永生了么,你死不了。”他说得十分诚恳。 这下把崔柯给噎住了,她差点想一巴掌打在梁维新的脸上。她忍住了,“你跟我阿奶姓吧。126年,四舍五入就是130年。你以后就叫吕百三,怎么样?” 崔柯这个名字取得相当随意,跟给猫猫狗狗取名字似的。 梁维新听到这个名字,轮到他被噎住了,他想张嘴再提意见时,恰好被口水呛得咳嗽。 “我咳咳咳……要不咳咳咳……” “吕百三,叫起来不太顺口。不如叫吕三吧,好记又顺口。”崔柯觉得自己取名真是又快又好。 就这么样,梁维新成了吕三。 这天,吕三留在家里搞卫生,崔柯去镇上溜达顺便买点菜。 在路上,崔柯见到了平嫂的孙子——吮大拇指的小宝。小宝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娃娃,在马路边上玩。 崔柯路过时看了几眼,她望见平嫂正在马路边上的凉亭里跟人聊天,也就抬腿走了。 等到崔柯提菜回家时,已是临近中午的饭点,有家有口的都回家吃饭了。 一整条大马路没几个人影,他们都在匆匆赶路。因此不会有谁去细看周围的环境——马路下方的小河。 崔柯偏偏看见了,河岸边有两个小孩在玩水。这两孩子正是她认识的——小宝拉着小娃娃试探着往小河中央走去。 “小宝,你给我过来!”崔柯吓得提着菜,跑向小河边,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一边高声喊。 小宝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抬头四处张望,一时还有些紧张,将小娃娃的手抓得更紧了。 崔柯跑到河边,看到那俩倒霉孩子还在河里泡着呢。她丢下菜,蹬开拖鞋赤着脚下河,直接将俩孩子一手一个扯回到河岸上。 夏末初秋的日子,白天的温度仍是高温炎热,加上许久未下雨,小河水位下降了一大截。现下河心的水,最高只到正常成年人的膝盖处,时常有人带上孩子来玩水。 但这看似驯服的小河面对独自到来的孩子,却会露出危险的爪牙。他们一旦被河水冲倒,身高和体力将会成为制约他们从河水中再次站立的重要原因。 尤其是摔倒后带来的紧张情绪,会让孩子口鼻不自觉吸入大量河水,口鼻被呛会让紧张情绪演变成惊恐,他们会浪费更多力气拍打水面,扭动身体挣扎,再也无暇想办法站起来。 崔柯将人带到岸上后,第一个炮火开向又在吮大拇指的小宝。她压低怒火问:“你阿奶呢?” 小宝含着大拇指说不清话,“……去打麻将了……” 崔柯被孩子言语间的毫无悔意气得压制不住怒火。 她怒瞪着小宝吸吮着的那根大拇指,扭身翻找起了她买的菜。 她刚刚才买了半斤的指天椒。找到塑料袋里的辣椒后,崔柯直接捻起一根掰断,然后动作强硬地将小宝嘴里的大拇指拽出口腔。 那湿哒哒的涎水顺着指尖向下滑,看得崔柯犯起恶心。她举着断开的辣椒,两三下将其涂在了小宝的大拇指上。 “吃吧,再吃辣死你。”她语气恶狠狠地说道。 小宝立即瘪嘴了,他眼睛紧闭,眼皮下眼珠子乱转,鼻头颤动,喉咙发出尖利的叫声,作势就要躺在地面上哭。 崔柯牵住两三岁娃娃的手,说:“哭,使劲哭。等会儿,快用你的大拇指擦眼泪,好让辣椒汁擦进眼睛里。让你眼睛直接疼瞎。”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宝识得小柯姐不会心疼人的。 他喉咙里的发动机立即停止震动。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谁说我要哭了,我不哭!” “那就好。” “你们两人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吃过了。” “那他呢?”崔柯拉拉手掌里的小孩。 “我带他一起玩啊。” “你真是会惹乱子啊,带他来河边玩!他多大,你多大?你们俩还跑到河里玩,都跟我走。我给你阿奶打电话……” 崔柯捡起河边的菜,穿上拖鞋,拖着两个孩子回家了。 第50章 领人回家 回到家,崔柯让吕三领着两个孩子去洗洗。 吕三正在院子里除杂草。 短短一个多月的外出,让院里长势不错的花草都显露了倾颓之势,从犄角旮旯里奋力挣扎的杂草却活成了一片欣欣向荣。 吕三左手里抓着刚连根拔出的一束野草,右手握着锄头,听见崔柯的说话声后,他站起身看向崔柯右手边的孩子。 崔柯牵着小的,小的牵着大的,三人身高成了一道对钩。 吕三有些疑惑地说:“你怎么把他们带回来了?” 崔柯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她现在热得只想去吹空调。听到吕三的提问,她懒得解释:“找不到他们家大人,我等会儿打电话叫人来领走。” “但是……” 吕三的话才开了个头,崔柯就撒开小娃娃的手,一边继续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不耐烦地说:“但是什么啊,你领他们去擦擦就完事了,别说了。热得很,我去拿根冰棒吃。” 等崔柯囫囵吃完一根冰棒,两个孩子也给吕三擦洗干净了。吕三领着大的那个走到大厅里,小的跟在后头。小娃娃走路挺稳,上下台阶也不需要人扶。 不像大的,他的大拇指又开始上下活动了,隐隐想要钻进它不该待的地方。这让崔柯回想起那个湿哒哒的玩偶,她其实还挺喜欢的。 想到玩偶的遭遇,她的目光便如同利剑一般射向那蠢蠢欲动的大拇指。 这大拇指像是感觉到了杀气,原本上下摆动着呢,现在成了一根僵死的木头。小宝屈辱地说:“别给我擦辣椒水!辣得皮肤疼。” 你不吃手指,我就不擦啊,崔柯在心里想。她朝小宝点点头,“你阿奶快要到了。你今天中午做的事,我已经告诉她了。” 小宝一听,面上发慌,他站在原地转圈,然后抬头瞪着崔柯,恶狠狠地喊,“我知道怎么回去,你怎么可以给我阿奶打电话!你……你……我都不吃手指了! 你……你……我还听话,没有哭……还去洗干净了,你……你告状!阿奶会把我屁股打烂的……你……”小孩越说越觉得委屈,将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说到后头,竟小小声地哭起来了。小小一个人,站在崔柯面前,默默地流泪,眼眶红红的,两颊肥鼓鼓的抖动。 这个委屈死的模样,可把崔柯吓到了。 “哎!哎!哎!你别哭啊。”崔柯从椅子上下来了,蹲到小孩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我买了好多雪糕,你要不要吃?”她转头就让吕三去厨房拿雪糕。 小孩听到雪糕二字,哭泣的动作顿了顿,但想想烂屁股的痛,他又接着嚷嚷了,“我,我害怕……呜呜呜,阿奶打人很痛……” 吕三从厨房里带来了几根雪糕,小孩边哭边选了巧克力味的。 崔柯为了赶紧止住他的哭声,手脚麻利地撕开包装,将雪糕直直塞进小孩因鼻腔被鼻涕堵塞后张大的嘴。 小孩咬住雪糕后,伸手将雪糕从崔柯手中拿走。 崔柯赶紧安抚道,“我保证,保证不让你阿奶打你。你吃吧,这个可好吃了,里面还有榛子仁,流心的巧克力液。” 小孩迟疑的片刻,融化的巧克力雪糕流淌在他的舌尖。浓郁的甜香,让他停下了哭泣。 他没办法做到边哭边吃,他不舍得从嘴里拿走这好吃的雪糕。 “……你答应我的……”小孩吃到嘴边全是乌黑的巧克力液,还不忘口齿不清地索要崔柯的保证。 崔柯看他消停了,那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她觉得小孩的哭声像用铝制水壶烧开的水,水蒸气总把盖子顶开,盖子啷哩啷当地撞击壶身,同时壶嘴还会发出怪声。 这些动静烦人得很。 “我保证,保证你阿奶不会在我眼前打你。”崔柯举起右手发誓道。 平嫂跨进小院时,小宝手中的雪糕还剩一丁点没收尾。她在电话里头,听到崔柯说的事,当下就吓得心脏突突地跳。 镇上的小河里,可真是淹死过孩子的。 要是小宝出了什么事。她活不了了,先不说儿子的反应,儿媳恐怕会先把她活吃了,再把整个家都拆了,平嫂心有余悸地想。 她一脚跨进门,最先朝崔柯说:“小柯,今天的事真谢谢你!我哪里想得到他能自己跑出去了。”平嫂边说边抬手扯住了小孩的耳朵。 小孩立即张牙咧嘴地喊“阿奶,疼疼疼……”他眼角瞥向崔柯,求援似的说:“小柯姐!小柯姐!”手里的雪糕攥得死紧。 “疼疼疼,你这时候知道疼了。等你在水里淹死了,你就不疼了!阿奶平时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河边,不要玩水。你当我的话是放屁是不是!” 小宝疼得要死,只一个劲地叫,“小柯姐!小柯姐……” 崔柯可对小孩发过誓的,她不紧不慢地走向平嫂,拍开平嫂揪着耳朵的手,说:“平嫂,你别在我面前教训孩子啊。孩子不小了,也要脸的。” 大人间的暗语,小孩是不懂的。小宝只觉得阿奶的手松开了,他的耳朵保住了。他感激地朝崔柯展开笑脸。 平嫂为了打麻将把孩子自个儿锁在家里是不对。 她现下就有点心虚,怕这事传出去了,又传啊传的传到儿子儿媳的耳朵里,那可糟透了,她笑呵呵的摸摸崔柯的手臂,说: “小柯。今天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帮我捉到这死孩子,他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也没脸活了。平日里,平嫂我跟你接触少,但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她说着说着伸手把住了崔柯的胳膊,接着说:“今天,也是他们找我救场呢,三缺一。我抹不开面子,才去应付一下的。这事能不能,就你知我知?” 崔柯点点头,连连保证不说出去,才能把自己的胳膊从平嫂箍得死紧的怀里抽出来。平嫂得了保证,又说最近自己家里酿了酒,说等酒酿好了就给崔柯拿来,让试试味道。 平嫂扯过小宝朝外面走。婆孙俩刚消失在崔柯眼前,崔柯就听见了孩子的大哭声。 “阿奶,疼啊,别打了,别打了……” “你还知道疼,你妈要是知道今天这事,你阿奶也别想清净了……不把你打疼了,你记不住……” “……她骗我,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说什么今天这顿打你都逃不过!非要让你记住了,别往河里去……” 崔柯听到小宝控诉,她转头跟吕三说:“我可没骗他。我不是答应他了么,我保证平嫂不会在我面前打他。我做到了啊。” 就是说话间,崔柯发现她忘了让平嫂带走小娃娃了,她两手拍起巴掌,说:“我去追平嫂。这里还有一个呢,这个我不认识啊。平嫂真是的,只顾自己的孙子。这估计是他们家亲戚的小孩。” 崔柯拔腿要追。吕三回过味来了,原来崔柯不知道自己领了个什么东西回家,她还以为这是普通的小娃娃呢。 吕三伸手拦下崔柯,崔柯着急追人呢。一手打开吕三的手,说:“你干嘛!” “这个小娃娃,平嫂看不见的。它是白骨小儿鬼。” 第51章 自找麻烦 吕三的话像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声响雷,劈得崔柯傻愣愣。她指着小娃娃说:“哪里是白骨,不是肉乎乎的么。” 小娃娃朝崔柯甜甜一笑,下一秒,通身成了白色骷髅。原先还是水汪汪、圆溜溜的葡萄眼,现下成了两个黑洞洞。 崔柯被这宛如国产惊悚鬼片的变化,吓得吱哇乱叫。她最近的胆量是见长,但还没练成崔大胆,能面不改色地观看活人爆改成骷髅。 胖乎乎,怪可爱的小娃娃,成了一具全身哗啦哗啦作响的骷髅。崔柯丢下吕三和骷髅,就往房间里跑。 同时,嚷着,“吕三,你赶走赶走!我要,我要……”结结巴巴的话没说完,崔柯的人影就跑不见了。 吕三长叹几口气想道,白骨小儿鬼哪里是能轻易赶走的,都说是小儿了。要是吕翠竹在,小儿鬼今天肯定是进不了家门。 哪像崔柯是个心肠软的蠢货,学不到家,还爱管闲事。真是倒霉孩子,尽是会给自己找事。她是没听过这句老话啊,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啊。小儿鬼更是其中翘楚! 吕三没指望白骨小儿鬼,能乖乖地被自己两三句话赶走了。他看向白森森的骷髅,低声责备说:“你骗她是图好玩么,还乱吓人!你看把她吓的,脸色比你骨头都白。” “吕翠竹是一个混蛋。她当时把我哄骗走了,我现在吓吓她孙女怎么了?”骷髅说话时,上下的骨头乱碰,发出清脆渗人的撞击声。 它嘴巴一张一合,继续笑嘻嘻说:“再说了。是她自己要带我回来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吕三看不惯它这幅样子,“你给我变回来。说两三句话,骨头乱撞,听得人心烦。你骨头硬得很,撞不坏,我耳朵可受不了。” 它倒是听话,一下又变换成胖乎乎的小孩模样了。它长得喜庆,跟年画里的抱鱼娃娃似的。 头发浓黑茂密,肤色粉白粉白,一对水嫩圆亮大眼睛,小嘴粉嘟嘟,两颊肉鼓鼓,小手小脚像一节节小莲藕。难怪能让崔柯带回家。 人的天性就是爱美。这么漂亮的小娃娃,谁不喜欢呢。 崔柯嘴上不说,实际上最爱看脸。生身活鬼的面貌是会随着雇主喜好发生改变的。因为名字不同,那“人”就不同了。 原先吕三是梁维新时,五官周正,瘦瘦巴巴,崔柯经常是满眼嫌弃。后来梁维新成了吕三,模样大变。崔柯才会在说话时,正经地看吕三几眼。 吕三在镜中看见了自身外貌的变化——五官走向成阴柔,身材均匀,四肢修长。这下,他彻底知道崔柯就是一个看脸说话的家伙。 首先是好看,其次是实用,这是崔柯不曾明说的标准。 抱鱼娃娃说话了,“你要听她的话,赶我走吗?” 吕三翻白眼,“我能把你赶走吗?我赶得走?我要是有这个本事,还跟你好声好气说话呢。” 他饿了,中午那顿还没吃呢。 他抬脚走向厨房,“来厨房里帮忙,边做边说。”抱鱼娃娃倒也听话,还真跟着吕三去厨房了。 崔柯被吕三从房间里喊出来吃饭。一走到饭厅,崔柯见抱鱼娃娃笑成了一朵花似的跟她打招呼:“吃饭吗?我帮着一起做的。” 本来看见它,崔柯心里是有点不舒服。但是它现在这个模样嘛,崔柯也还能将就将就。她迎着抱鱼娃娃的笑脸坐下了,想着先吃饱再说。 崔柯刚坐下,抱鱼娃娃的话让她的大脑,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些画面——滑溜溜白兮兮的骨头时不时在汤里搅拌,时不时给菜添盐加糖,时不时……这跟吃骨灰拌饭有什么区别。她想吐了。 吕三端着两碗白米饭出来,他看一眼崔柯五颜六色的脸,给抱鱼娃娃一记白眼,说:“它什么也没干。就在厨房找了张凳子坐着,看我干活。” 崔柯不想吐了。 心神回归后,她看向桌面——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青瓜、青豆烧豆腐、素炒笋干丝,一桌全是素菜。崔柯不干了,她接过吕三递来的碗,说: “我今天不是买了猪肋排、牛棒骨么?你怎么都不给做!全是素的,你当我是尼姑啊。” 吕三举起筷子夹菜,说:“我做了,你吃得下?”他的眼神睃向端坐在崔柯正对面的抱鱼娃娃。抱鱼娃娃感觉到了吕三的视线,抬高了脸对着两人甜甜笑。 崔柯给这个甜笑,激起一身鸡皮。她确实是吃不下肋排、棒骨了,眼前就有现成的,活蹦乱跳的肋排、棒骨。 她乖乖拿筷,捧碗吃饭了。 一顿饭,崔柯吃得食不知味,只将桌上的菜混合着白米饭,呼噜呼噜往嘴里塞,嚼两口就吞下。 抱鱼娃娃却是极有兴致,他一双莲藕手捧着脸,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一时看向崔柯,一时看向吕三。他丝毫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吕三,你……” “食不言,寝不语。”吕三没让抱鱼娃娃把话说下去。抱鱼娃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还是听了他的话,闭口不言了。 崔柯吃饱了,脚底抹油就想跑回房间。 抱鱼娃娃,模样看着小,心眼却多成筛子孔。它在崔柯放下碗筷时,就麻溜地从座位上滑下,小手扒住了崔柯的小腿。 它抬起脸,跟崔柯低下的头,正正面对面。露出喜气洋溢的笑容,崔柯被这笑容激得小腿抖了几下。她怕这小儿鬼,突然又变了脸,化成一具骷髅身。 “你想干什么?”崔柯扭动着小腿,想撒开抱鱼娃娃。 它的小手像螃蟹钳住了猎物,死死地焊在崔柯的小腿上。 抱鱼娃娃,手上用力,面上却不显费力,露出白生生的小牙齿,笑着说:“我叫黄斌斌。” “我叫崔柯。” “你阿奶骗过我。” 没头没尾的话,让崔柯弄不清楚黄斌斌要做什么,她只得顺着话说下去,“那怎么呢?” “我原本只是想在镇上等她回来,再找她说道说道的。”黄斌斌坐在了地面上,站着抱小腿有点累啊。于是它手脚并用,彻底地困住了崔柯的小腿。 崔柯感觉到小腿上该死的束缚感,心里十分不得劲儿,她很想一脚踹飞黄斌斌。她脑子里瞎想着呢,黄斌斌接下来的话,让崔柯哑巴吃黄连了,有苦没法说。 “但你却把我领回来了,那你该晓得道上的规矩。小儿鬼领进家门口,不给甜头打死不走。” 第52章 奶债孙偿 黄斌斌软糯的语调,却说出了阴森森的威胁。崔柯哭丧着脸,看向正在收菜擦桌的吕三,满怀希望地问道,“这真是道上的规矩?” 她期望吕三的回答戳破黄斌斌的谎言。 吕三点头,“真的。” 他朝坐在地面的黄斌斌扫了几眼,接着说:“白骨小儿鬼最是难缠。它还跟你阿奶有过节,你不帮他把事办了。你这辈子别想过好一天。” 崔柯听到是阿奶欠下的债,立即说:“我打电话给阿奶。我给你找她,行不行。”她示意黄斌斌松开她的腿,她进房间拿手机。 “首先,你联系不上你阿奶。其次,是你把它带回家的。现在它是你的债了。”吕三眉眼不抬地说道。 “它能拿我怎么办?整天吓我玩?”崔柯反问吕三。心里头却想着,今天是第一遭才给吓坏了,天长日久地看多了也能习惯,并不碍事。 “你带过孩子吗?”吕三收拾完了桌子,用干净的抹布擦擦手后,又问,“你手机放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崔柯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吕三说:“我今年才多大,我还是个孩子呢,我疯了想不开给人带孩子?” 她回想了几秒,“手机应该是放在床头。” 吕三说帮崔柯拿手机,抬腿走了。剩下崔柯和黄斌斌,大眼瞪小眼。崔柯闹不明白,吕三帮她拿手机干嘛? 黄斌斌也不说话了,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崔柯。 吕三拿了崔柯的手机回来,只说让崔柯了解了解别人怎么带两三岁的孩子。他的语气正经严肃,不容置喙。崔柯虽然不知道吕三,为什么要让她了解这些,但还是去搜索了相关信息。 还没看几个视频,崔柯就被那些孩子的行径,气得不行,耳朵也被哭喊声震得嗡嗡作响,脑壳痛。 她放下手机说:“哎呦我去,你让我看这些干什么呢。我看得难受死了。” 吕三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它留下来了,以后你每天都得过这样的日子,小儿鬼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 崔柯背部发寒,脚上用力,抬起腿想甩开小腿上的黄斌斌。黄斌斌却跟小猴子似的,三两下攀爬到了崔柯的背部,手脚并用搂住了崔柯。 “它估计刚苏醒没多久。现在还能维持成年人的智力,但随着时间发展,它会倒退回到两三岁孩童的智力。这就意味着,它成了一个真正的孩子,他的需求你必须满足。 直到你死,它才会恢复成年人的智力,寻找下一个寄主。所以白骨小儿鬼,要不趁着他清醒时,帮它达成心愿,让它脱离白骨状态去转世投胎。 要不就养育它一辈子,直到它将你活活耗死,你的一辈子也会极大地缩短。只有这两种方法,别无他路可以走。” 吕三面色逐渐沉重起来。 他接着说,“平嫂今天没看见,是因为小宝没死。如果你今天没阻止他们,小宝会溺死在河里。等小宝死了,平嫂就会看见它了。她会心甘情愿地照顾它,养育它。 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平嫂就会被它耗尽心力精气,到濒死之前还会牵挂着它,担心无人再照顾的婴孩该怎么办。最后,她死时会甘之如饴地将魂灵赠予它吞食。” 夏末燥热的空气里潜伏着危机,平缓的河流诱惑着懵懂的孩子,每一滴水都在轻晃身躯,欢迎下水的孩子们来到死亡地带。它们愿意温柔和缓地将孩子们窒息。 崔柯的身体止不住地抖颤,她身后的东西,不是一具会动的枯骨,不是爱作弄人的小儿鬼,是实实在在的恶魔。它咀嚼的是每一个饱受丧子之痛的灵魂。 “哎!你抖什么,我可没做过这事。”黄斌斌的声音从崔柯的背后传来,娇嫩的嗓音略带愤恨地说:“要不是你阿奶,说不定我现在早就投胎转世了!” “你给我下来。我知道你的厉害了,我跑不了。”崔柯极其想甩开身后的“恶魔”,她的内心里既充满愤怒又拥塞着恐惧。 黄斌斌心有留恋地慢慢地从崔柯的背上下来了,“你的背好温暖。无论是触感还是味道,都像是我妈妈。” 崔柯被黄斌斌的“高度评价”恶心坏了。她站起身在原地蹦跳转圈,想要抖落黄斌斌可能留存在她身上的痕迹。同时凶巴巴地喊: “我18岁!18岁的妙龄少女,你说有妈妈的味道,你胡扯!” “我妈生我的时候是16岁,我最早的记忆是在我妈妈的背上,那时她也就十八九岁!”黄斌斌不甘示弱地回喊。 两人互相扯起嗓子,来回争吵。胡乱说些没有含义的话,到最后演变成你来我往的叫骂,诸如: “……你的头发跟烂海带一样,风一吹,不知道的人以为鱼成精爬上岸了……” “……你长得跟胖头鹅似的,头那么大,手手脚脚肥成猪蹄……” “胖头鱼也好过你,你的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听说你高考数学0分,让一条狗去考,狗都能选对一道选择题……” “……你看你的嘴巴,肥肥肿肿像烂掉的番茄,难怪说出来的又酸又臭!你是一个烂番茄、烂西瓜、烂茄子……” “你吃饭还掉饭粒,你衣服上的饭粒是不是留来做宵夜的,脏兮兮,你是烂芒果、烂臭虫、烂苹果……” 吕三站到两人中间,双手伸长叉开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他们俩喊得脸红脖子粗,手舞足蹈地像在跳大神。 他先将崔柯压回椅子上坐好,转身拿了桌上的茶递给崔柯,“喝茶润润喉咙,你嗓子都喊哑了。”再指挥黄斌斌坐到对面的凳子上,说:“你说说吕翠竹,她怎么欠你的了。” 黄斌斌人小,凳子高。它两手撑在木凳上,双脚划拉了几下,才在木凳上坐定。葡萄似的大眼,满眼委屈说:“吕翠竹,真不是好人! 我那年刚成白骨,萌发了意识。才幻化成小娃娃呢,第一个撞见的人就是她。她那时看起来很和蔼,像是爱照顾人的大姨。她见到了我,表现的是爱不释手。 她摸摸我的脸,捏捏我的手臂,直说自己快40岁了,唯一的遗憾是自己的孩子刚走了。”黄斌斌不知想到什么,气得眼眶里噙满泪水。 第53章 受到惊吓 葡萄大眼真成了汁液饱满的黑葡萄了。它硬是不让眼泪流下,昂起头望天。 “倒立,眼泪就不会流下来。要不,你倒立一下?”崔柯看不惯黄斌斌假装坚强的模样,拿腔作样的。 于是她非要嘴贱地来上一句。 这话把黄斌斌气得呀,眼泪刷的没了。眼神成了飞镖,一支支直往崔柯的身上扎,拧着头,阴恻恻地说:“我不会倒立,但我会爬树。我现在就想爬到你身后去。” 崔柯有点怕,但面子上叫她不能让黄斌斌看穿了。 她喝下一口温茶,跟吕三说:“大夏天的,怎么不弄一些糖水。阿奶现在又不在家,不要泡茶了。” 紧接着,她故作不满地放下茶杯,视线从茶杯转移到黄斌斌的身上,双眼假意透露着不耐烦,“你说啊,我阿奶怎么你了。你说事情要说重点,别老是说东说西!” “说东道西!语文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词都说不清楚。”黄斌斌牙尖嘴利地反击。它的话跟蜜蜂尾刺一样,扎进崔柯的皮肉里,疼得崔柯龇牙。 因为崔柯的高考语文是分数最高的一门,但距离及格还有点小距离。 它看见崔柯的脸皮发涨了,自觉身心舒畅,也就顺着之前被眼泪打断的话头,继续往下说:“我那时,还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见鬼师。我听了她的话,只觉着自己运气好。 刚化形就遇到宿主了。我愈发装娇卖痴,只想把她哄得晕乎乎的,好把我带回家去,当成她的心头肉、小心肝,以此供养我。我的行动很顺利。不过几句话,她就眼红红地要带我回家。 她把我抱起,往家的方向走。走了大概半小时后,她跟我说,她要去领小棺材。她在孩子住院前,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提前去找人打了一副小棺材。 说着说着,她真哭了。她翻来覆去地念叨,自己死去的孩子多么可怜,就跟我差不多大。我听她哭了一阵,还给她抹了几把眼泪。她总算是不哭了,握着我的手,交代我留在原地。 她去领棺材回来。我怕她把我丢下,想跟着她走。她却说做棺材的地方阴气重,会冲撞了我。说没两句,她又哭了。我只好留在原地等她。她去了半个多小时。 我们分别的地方是在河边,我无聊极了,只能拿石头打水漂打发时间。等她回来时,她领了一个极为粗糙的棺材。准确说都不像棺材,就像随便组装的木箱子。 她来到我身边放下棺材后,不说话只望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棺材做得不好,也怪她没钱用不了好木料。她连木匠工费都出不大起,一句话没说完,她又哽咽了。 接着她拿出一只毛笔,说她要自己给棺材画上点她孩子喜欢的画。画得扭扭曲曲、七弯八拐的,一点也不好看。她望着我说,她孩子跟我一般大,不知道她孩子躺进去舒不舒服。 我不是一般的小孩,这话我能听不懂嘛。我顺势就装成懵然不知的模样,提议我进去躺躺。她听了,更是怜爱我了。一双大手,在我身上揉揉捏捏,十分不舍得的神情。 我一脚跨进木箱里,再顺着木箱边缘躺下去。彻底躺好后,我觉得刚刚好,多一分也没有了。一刹那间,吕翠竹这黑心肝的女人,把木箱的盖子合上了! 她在盖子上钉钉子。一边连三跨五地钉满一圈钉子,一边念起咒语‘光明云基遍法界,供养十方一切神,见闻普熏证升灭,一切众生亦如是。今人借神持剑戟,一切鬼物誓必禁!’ 在她口诵咒语之初,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但我一用鬼力,木箱子周围便燃起烈焰灼烧我。偏偏,那咒语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我的意识也因此渐渐消散。” 前尘影事,黄斌斌就此说完。 它颇有些意难平。说到后头,它又死死地瞪向崔柯,心想这婆孙俩,没有一个是好的。一个两个,全来破坏它的计划。 崔柯沉浸在黄斌斌的叙述中,向吕三说道:“这真像阿奶能做出来的事。阿奶这个人,没给钱的事都不想干,但又会出于她的良心糊弄两下子。” 崔柯当看戏呢,还跟吕三点评起吕翠竹的行为来。 紧接想到今天这桩旧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又不禁跟吕三骂道:“阿奶真是会糊弄。当时她直接戳死解决了。今天也没我什么事了! 你说她都愿意去买木箱子了,戳两下费什么力气!阿奶真是的,她觉得鬼魂精怪大多可怜,不想帮又不想杀。这下子好了,落回到我头上了。” 越说越是想给阿奶打电话,就算不能打通电话,也要发几条60秒的语音骂骂她,崔柯气哼哼地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什么叫直接戳死解决了?什么叫戳死解决了!吕翠竹不是好东西,她孙女更是活阎王。黄斌斌给崔柯的话刺激大发了。 它像一只小猴,从木凳上滑溜下来后,一个起飞窜到了崔柯的背上,脆生生的嗓音变调成阴森森的语气,嚷嚷说:“你不给我找到我妈,你这辈子都得背着我!” 天老爷啊。崔柯被黄斌斌扑倒在椅子上,像陀螺一样左旋右转。等她稳定身躯后,眼角瞄到黄斌斌从喜庆的抱鱼娃娃,又成了一具骷髅,要命的是这具骷髅是青苔色的! 崔柯吓得乱叫,抓住吕三的手,昏头昏脑地叫,“去拿桃木剑,快去拿桃木剑!我要戳死他,戳死他,他要变异了!快啊!他要成精了!” 吕三给崔柯的手劲拽成了风中的落叶,前后左右,上下摇摆。他抓住木椅旁的桌面边缘说: “没有变异!他的骷髅身原本就不是白色的,他现在的样子只是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人死后的骨头,不少都有颜色变化。” 崔柯依旧叫喊着,要拿桃木剑戳死黄斌斌,语气没有丝毫掺假。吕三扭身耸肩,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自己从崔柯的手下挣脱。 他伸手,把上衣抻平。 “桃木剑戳不死他。他是一具骷髅,没血没肉,你怎么戳死他。你在他骨头间隔里打鼓作曲呢。” “戳不死?”崔柯这句话恢复成平时的声调。 吕三点点头,“戳不死。我跟你说过了,白骨小儿鬼最是难缠,就是因为能杀死它们的方法,十分极其的麻烦。所以,大多数见鬼师,都跟你阿奶一样,给他封箱下咒扔河里。” 第54章 祸在旦夕 崔柯的后背,可以说是软硬适中,气味温和,实是黄斌斌的理想居所。但黄斌斌最后还是从崔柯的背上下来了。 不是它不想继续在崔柯的背上待着,是崔柯这个活王八想出了奸计,让它不能再近身。 崔柯从网上定制了纹身贴,纹身贴的内容是易经选段。她是一个狠人,将一整个身体贴满了易经纹身贴。 卖家保证,水洗不掉,因此收取了高价费用。 黄斌斌现在看见崔柯裸露在外的皮肤,眼睛就被她皮肤上的金光刺激得眼泪直流,跟活人生切洋葱的效果类似。 崔柯得意极了,一见到黄斌斌流泪,她便撸起长袖,显示出更多的易经文字,说:“你来呀,让我背你呀。你不是说要我这辈子都背着你嘛,你倒是来践行的诺言呀哈哈哈。” 她结结实实地被黄斌斌折腾了四五天。这四五天的时间里,她没法洗澡睡觉,差点就给整得精神崩溃了。 要不是吕三,想了法子,哄得黄斌斌短暂离开。崔柯得了机会,想出办法。现下她才能压着黄斌斌,肆意发泄怨气。 黄斌斌泪眼汪汪地紧闭着眼皮,几道泪痕生动分明地留在它肥嘟嘟的胖脸上,他磨牙凿齿地说:“崔柯,你有种这辈子都不洗澡。你的纹身贴再防水,也不可能一直水洗不掉!” 它两手背在身后,挺起圆肚子,想撑起一股气势,“你就跟我斗嘛。不着急,等我彻底退化回到两三岁,你再想跟我讲道理,那也没用了! 你最好先找个技术好、审美高的纹身师。起码不能像你这样,字写得跟鸡爪子一样难看。然后再让纹身师,给你全身上下,角角落落里都纹上易经。 否则,就算你去了天涯海角,也得背着我了!”它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呢,嘴唇却是微微上翘,显露出开心的面容。 崔柯给黄斌斌毫无掩饰的威胁,快要气成斗鸡眼了。黄斌斌在讽刺她呢,她现在连脸上都是黑漆漆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是长满了黄褐斑。 不止黄斌斌受不了崔柯现在的模样,吕三也受不住。只是吕三稍微比黄斌斌强上少许,他戴上墨镜后,还能跟崔柯隔着一米来远的距离说说话。 崔柯正倚在床头斜斜地半躺着发呆,手机给她丢在了被子上,她双眼无神地仰望着房顶。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吕三戴着一副黑沉沉的墨镜,手里端着盘子走进房间。他将一盘金乳酥、一大海碗的菜心肉丸粥放上桌面,说: “我先站到房间角落了,你再过来吃。” “我不饿,不想吃。” 崔柯的话音刚落,肚子却响起咕噜咕噜的响声。 她懒得狡辩了,等吕三退到房间角落,她从床上起身直接走到小桌前,捻起一块金乳酥,沾沾白糖后,塞进嘴里。 一块糖饼落肚,她低落的情绪就得到了缓解。 她拿起调羹喝粥,一边喝,一边说:“吕三,你真是好厨子。就凭你这个手艺,你都可以在镇上开一家私房菜,肯定赚钱。” 说起这个想法,崔柯竟认真盘算起如果她开饭店做老板,吕三给她的饭店做大厨,她能赚多少钱。吕三不要工资,只用管吃住,这里就省下一大笔钱…… 生意做得好,她是不是也是有了一份稳定收入了。那么她已经有了稳定收入,她大概也不需要再去复读考大学了吧。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有一份工作。她都有工作了,还上什么大学呢。 崔柯在无限的畅想中,不知不觉吃光了一盘金乳酥,一碗菜心肉丸粥。等她回过神来,她都撑得打嗝了。她一面张大嘴打嗝,一面迫不及待地想跟吕三说自己的创业计划。 “吕三,你说我们去镇上……” “黄斌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它清醒……” 两人几乎同时说起了话,只是吕三的话比崔柯快了几秒,所以他的话比崔柯多了几个字。 崔柯的创业计划还没到半道呢,就已经胎死腹中了。她现下有个更紧要的问题需要面对解决,该死的白骨小儿鬼,天杀的黄斌斌!她放下调羹,有气无力地说: “黄斌斌还能有多长的清醒时间?你说我那天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我阻止了这件事不就得了。我可以将小宝送回家的呀,如果我那天把小宝送去平嫂家,就不会……” 吕三的双眼隐藏在墨镜后,所以崔柯没看见。当她从如果开始诉说后,吕三发愁地闭上了眼睛。他觉着崔柯遇见黄斌斌后,有点像怨妇,尤其是那类无人帮助的育儿妈妈。 这是黄斌斌带给崔柯的影响。她显然没意识到她已经深陷泥沼中了。崔柯的纹身只能防止白骨小儿鬼的近身,却不能消除白骨小儿鬼给她带来的精神影响——母性吞噬。 “阿柯……小柯?崔柯!”吕三不得以打断了崔柯滔滔不绝的诉苦。因为崔柯已经停不下来了,她被一种虚假的无力感困住了,她开始丧失行动力。 崔柯哀怨的神情还未从脸上彻底褪去,“嗯……怎么了?”她茫然无知地说道。 吕三看向崔柯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 “你应该跟黄斌斌好好谈谈。你明白吗?它不是全然不讲理的。白骨小儿鬼,全是凭着极深的执念,才能化形成功。它们是不常见的。因为婴孩多数对这个世界没有概念。 死了就是死了。也因为没有概念,他们的灵魂最是纯净,没有罪孽与执念,死后几乎都能立即转世为人。能化为白骨小儿鬼的,生前大多遭遇了非人的对待。 它们所渴求的是爱,才会想要寻找‘妈妈’。找不到真正的妈妈,就会找替身妈妈。这是它们白骨小儿鬼的本能欲望。黄斌斌只是想找到它的妈妈,它清醒时也不愿意害人。” 崔柯嘴角下撇,不屑地反驳道:“那天,它不就在准备害人么。现在还缠着我,想烦死我呢。” “那是因为它清醒的时间不多了!”吕三的话当头一棒,敲在了崔柯脑门上。 崔柯下撇的嘴角,硬结在了原处,与吃惊的双眼,共同变作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第55章 我的妈妈 想起吕三昨天的话,崔柯老实地洗去了面孔、脖颈、四肢等部位的易经文字,只留下背上的易经。 商家果然诚信,单纯的水洗擦不去纹身贴,加上卸妆油后也费劲。最后崔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用毛巾裹满卸妆油后擦洗,擦得她全身红通通,皮肤一碰就疼。 黄斌斌此刻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青苔色的骷髅平摊在躺椅,立体的骷髅架散开成平面图。初升的日光照耀下,青苔色染上淡淡的暖色,再与四周茂盛的绿色植被映衬。 此情此景,像疯狂凶手选了一个好日子,晒晒自己的纪念品。如果这时恰好一个路人经过,透过大开的院子铁门往里看,他没有被当场吓死,就会立马报警。 崔柯穿了几天的长袖长裤,现在仍是一身长袖长裤,还额外戴上了一顶宽边的防晒帽。她口中碎碎念地快步穿过小院,抬手大力地关上院子大门。 “你晒之前,也不懂要关门啊。没教养的家伙。” 黄斌斌的24根肋骨移动了,胸骨随之而动,紧接着他的顶骨带动蝶骨朝崔柯的方向移动。 “嘎啦……嘎啦……嘎啦啦……”骨头移动带来的碰撞声,听得崔柯后槽牙发酸,下颌的肉收紧。 平面型的骨头成了侧躺的立体骷髅,“你怕什么。没人看得见我。”骨头清脆的碰撞声,没影响黄斌斌的奶音。 崔柯一听,是这么回事。她想自己是发傻了,除了她和吕三谁能看见黄斌斌,她纯粹是做贼心虚,生怕别人看见她家里藏着小孩骷髅。杀小孩,听起来多可怕呀。 “哎,你脸上的字给你洗了?”黄斌斌霎时间变回抱鱼娃娃的模样,“你擦破皮了?” 童言无忌,黄斌斌真会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柯哪知道自己的皮肤这么不堪用力,睡觉前明明还是一点红,起床后竟然皮损了。她抬手拉低自己的帽檐,尽量友好地说: “死小孩,不该问的别问!”她收敛起心中的不快,“听说像你这样的,最多能维持一个月的清醒状态?你能说说你现在剩几天?” “剩半个月吧。”黄斌斌掰着胖乎乎的手指头,数来数去后,胸有成竹地告诉崔柯。 “那天,你带小宝去河里到底做什么?”崔柯思来想去,总觉着那天的事不对劲。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她也不想帮一个“恶魔”消除它的执念。 黄斌斌圆溜溜的眼,笑成弯弯的月牙,淡淡的毛茸茸的眉毛像两道小拱桥。崔柯发现黄斌斌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这一笑显得他越发可爱喜庆。 “当然是骗你带走我们呀。你不知道那天我等你等了好久。原先在马路上,我跟他两人在镇上主干道的马路边玩,旁边车来车往的,多危险呀。谁知你看了两眼就走了。 等你买完菜,等到我脖子都长了。我哄那个活祖宗,哄了多久噢,差点要把天上的太阳打下来给他玩,他才愿意跟我跑出家门玩。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这番话直戳到崔柯的肺管子里,她怎么会觉得这鬼东西笑起来可爱喜庆,明明是面目可憎的肥头大耳丑八怪。 她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声,像摩托车的发动机。平心静气,世界可爱,我心如水,崔柯自己给自己催眠。 她喉咙里的发动机熄火了,刻意控制后的平稳语气问,“那如果,我没去阻止你们下河呢?” “放心。那天我还不想害死他啦~”奶音十足的回答。黄斌斌舔舔嘴唇说:“还没到时候啊。我还有那么多时间,总有一次会骗到你的吧。等到没有时间了,我再带他去河边,也不难呀。” 他的一排小牙齿像小小的白色贝壳,在阳光下露出尖利的锋芒,“能不杀人,还是尽量不杀人,杀人多麻烦呀。那个小男孩又蠢又烦,可以想见他阿奶也会是个蠢货。 我的第一个寄主是一个蠢货,我怕影响我的运气。而且你也没我想象中聪明嘛,不过两次就上当了。”黄斌斌露出了纯洁无瑕的笑容,此刻他软糯可人,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崔柯忍下心中的怒火,她默念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实际上黄斌斌确实是十分干净,无论生前亦或是死后,他都没有伤害任何人。 “我尽量帮你在这个半个月找到你妈。”崔柯神色正经地对黄斌斌说道。 她凝视着黄斌斌的双眼,语气冷峻地往下说:“如果这半个月里,我们找不到。我不会封印你,我要诛杀你。” 黄斌斌笑意吟吟地回答,“好呀。到那时,看谁有本事喽。” 面对小孩般的纯净笑容,崔柯也大笑起来。两人各躺在一张躺椅上,晒着初秋的太阳。崔柯双手放在脑后,微闭双眼说:“你现在可以说说你妈妈的事。” “她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也很温柔,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笑着解决,从不对我发脾气。”黄斌斌的声音袒露着无尽的思念之情。 他柔嫩的童音低低地诉说着,“可是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我拼命印刻在脑子里的妈妈,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面目模糊了起来。一闭眼,我的耳边会回响起她的歌声, 今日去,愿为春来归,盼归,莫把心揉碎,莫把心揉碎……”他唱起那模糊不清的歌词。 稚嫩的歌声回荡在初秋时节,微风中夏季的余韵荡漾,植物仍在茂盛生长,阳光热辣,虫鸣狗叫声从院墙外传入,万物都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一切与黄斌斌的歌声格格不入。 “我能记得的就剩下几句歌词。我想她的时候,我就唱歌。太想太想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睁开眼,一睁开眼连那点模糊的面目,都会散去。 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但幸好我还记得她的名字,人如其名,我妈妈的名字也很美,她叫黄雨云。”黄斌斌提高声调,向崔柯眨巴着双眼,期望得到她的认同与赞美。 但崔柯实是一头不懂欣赏琴声的笨牛,她没能领悟到黄斌斌语调中隐藏的期待,躲藏在宽边帽檐下的嘴唇,上下张合之间,问了一个十分煞风景的问题, “你姓黄,你妈也姓黄。你不会跟你妈姓吧?” 第56章 艰难的事 “我不知道!那时我那么小,怎么能记得这些事。说不定我爸爸也姓黄。”黄斌斌给崔柯的话气个倒仰,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尖利大声起来。 崔柯被小孩尖利的语音刺激得耳朵生疼。她立即坐起身,抬起双手揉耳朵,嘟囔着说:“不知道,就不知道。用得着,这么大声么。我耳膜都给你刺穿了。” “不大声,怕你睡着了。你问的是什么狗屁问题,这重要吗?”小孩叫嚷着说。 崔柯也不甘示弱地回吼,“怎么不重要了!你见过有几个小孩跟妈姓的,这是重要信息!你爸咋可能姓黄!我们这个小地方,人都是连亲带戚的,一般同姓不婚!” “你胡说八道!我妈不是这里的人,她是大城市来的。你个乡下人,土包子。你懂个屁!” “我乡下人,你不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什么土包子,你比我土,你年龄比我大,土死了你。你也真死了……” “你,你怎么说话的,你骂谁呢……” “骂你,就骂你,怎么了满意了吗……” 果然,崔柯和黄斌斌处不来,平和不过半小时就得掐架。兴许是两人心理年龄上相差不大,两个都是倒霉孩子,谁能让着谁。 时间紧张,崔柯没等到第二天,就往镇上谣言集散地跑。午后,树下的人不多。除了被孩子闹觉,闹出来的几个年轻母亲,平时镇上的“百晓生”嫂子们并不在。 “小阳姐,今天的太阳真大哈。”崔柯找了一个见过几面的姐姐,准备闲聊。 她顶着一头炽烈的日光,走了二十来分钟的路。来都来了,可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被叫做小阳姐的女人,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齐刘海,圆眼睛,尖下巴,两颊略微内凹。崔柯不大有把握地回想,小阳姐的脸,好像还有点肉乎乎来着吧 女人怀里抱着半睡不睡的婴儿,一手轻轻拍打着婴儿后背,身体前后轻微地摇晃。小孩原本快要眯上的眼睛,冷不丁听见声响,立即又睁得圆圆的。 小小的嘴唇向上嘟,下一秒就咧开了嘴,哇哇哇哭。 崔柯给这变脸吓了一大跳,她这才发现小阳姐的圆眼下有两道青影。小阳姐被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弄得要疯了。 她大声地对哭闹不休的婴儿说:“闹闹闹,哭哭哭。你这样搞,我的命都要给你搞掉了!你怎么不去闹别人,你找不到别人闹,只有我倒霉,天天要带着你。 你那个爸爸又去打麻将,他命好,是个男的。做爸爸好,爸爸只用抱两下,谁都夸是好爸爸。我咧,你哭一下,谁都可以来说我两句,说我怎么当妈的,连一个婴儿都照顾不好……” 崔柯给这个景象弄得手足无措,她感觉似乎小阳姐的崩溃,是由她那一句该死的话所引起的。 “哦呦。小宝宝,别哭啦。” 另一位年轻妈妈从小阳姐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成了摇篮,前后晃动着,再轻声唱起几句儿歌。 婴儿嚎天动地的哭声减弱了……她放松了咧大的嘴唇,渐渐地闭上了瞪大的圆眼。过了片刻,她的呼吸声均匀起来。年轻的妈妈,继续摇晃着怀中的孩子。 在轻柔的歌声中,她将孩子放进了婴儿车。 确认孩子熟睡后,她扭身轻拍小阳的肩膀,微笑着说: “谁第一次当妈妈,都是你这样的。小阳,你是好妈妈,别怀疑自己。 ”她的语气温和,坚定地鼓励着初为人母的黄阳。 崔柯站在一旁扭动双手,一脸窘相,期期艾艾地说:“小阳姐,这事怪我。我刚刚不该大声说话……” 黄阳张口打断了崔柯的道歉,她脸上浮现自嘲的神色,“跟你没关系,你说什么呢。小柯,是我的问题,我怎么做她都不满意,她总是不满意…… 或许,我不适合当一个妈妈。可是谁也没告诉过我,当妈妈那么难。我之前以为怀孕是最苦的,谁知道等孩子生出来后,怀孕时的难受都不值一提…… 更令我难以想象的是,我好像没那么爱她。我有时爱她,有时烦她,有时甚至恨她……我竟然不爱我的小孩,这件事更让我害怕。” 她捂住双眼,泪水从手掌后流下,顺着她尖尖的下巴,落入她皱巴巴的领口中。 “不是你的错!黄阳,你只是太累了。”甘春霖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包抽纸,放在黄阳的膝盖上。她轻抚黄阳抽动的双肩,说:“你需要休息。明天,让林鸿胜来照顾宝宝。” 黄阳的头顺势搭在了甘春霖的肩膀上,她拿起纸巾擤鼻涕,擦红了鼻尖后,眼带怨恨,鼻音浓重的嘲讽道: “他,他怕是在麻将桌上下不来……我是傻的,听了他的话,辞了工作回镇上……我活该,我妈说得对,女人的腿别随便张开……” 甘春霖想不到黄阳说着说着,话里的内容走向粗俗。她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她为了父母选择回乡创业,踩中电商的风口,历经辛苦后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 事业上有了根基,她就和相恋多年的男朋友结婚了。今年,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她成了二胎妈妈。与初为人母时相比,她有了更多经验,这才能在今天顺手帮黄阳哄孩子。 “你……你说什么呢。这里还有别人!”甘春霖脸色尴尬地看向崔柯,连声说:“你小阳姐,都瞎说的。你……你……你当没听见。” 崔柯点点头,但黄阳显然是恨死了自己,她仰起头,一边胡乱地梳理头发,一边自嘲说道: “小柯,过来人的话要听。我黄阳,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不像你春霖姐,她凡事都有计划。先是有事业,再是有孩子。 甘春霖,当年我们镇上的高考状元,而我排第二,你看我读书也不差的,但是我没脑子啊。男人两三句话就把我骗得团团转……” 第57章 十月烧衣 崔柯踏入家门时,见到院子里堆满了新鲜出炉的纸衣。吕三把原先放着两张躺椅的平地,改成放一张木桌和两把木凳。躺椅暂时被堆放在院墙角落。 木桌上放着毛笔、白纸、彩纸、剪刀、裁纸刀、浆糊等东西,吕三正伏在桌面上画什么,左手边的手机屏幕在发亮。黄斌斌在一旁指指点点,不时说几个字。 崔柯绕开一堆纸衣,走到两人跟前,弯腰看向手机屏幕,屏幕里的图片好像是今年哪个奢侈品牌的秀场图。崔柯分不清奢侈品品牌,这玩意儿距离她的生活太远。 “吕三,你干什么呢?”崔柯站直身问道。 吕三一边对着手机屏幕,一边手下不停地画画,“十月朝要到了。我在准备要烧的纸衣。” “十月朝?是什么来的?”崔柯背起手,挤开黄斌斌坐在了木凳上。她刚从镇上走回来,累得很,要不是为了黄斌斌,她也不至于又揽多一件破事上身。 她自觉,她十分应当拥有这张木凳的座位权。 黄斌斌硬生生给崔柯的屁股顶下地,他在地上晕头晕脑地转了两圈,站稳后,那两只莲藕手,立即掐向崔柯的手臂。 崔柯跟背后长眼睛了似的,抬起手躲开了黄斌斌的攻击。 “你给我下来!我的凳子。” “什么你的我的,这个家里的都是我的。” “我搬出来的凳子,我要坐!” “那你再搬一张啊!有这个时间早搬完了。” 崔柯的手在桌面上挥来飞去,吕三怕自己好不容易画好的图案给她毁了,连声说:“黄斌斌,你再去搬一张。崔柯的手再乱动,你的衣服可给毁了啊。” 崔柯听了,立即作势要抢走吕三手里的毛笔。黄斌斌真怕这活阎王把他新衣毁了,他赶忙不情愿地说:“我去搬,我去搬。” 黄斌斌跟个小煤气罐似的,甩着小胳膊小腿跑向大厅。 他想赶紧搬一张木凳回来,盯着吕三,防止崔柯使坏。崔柯看煤气罐走远了,转回头说:“说呀,什么是十月朝。” “过两天,是十月初一,就是十月朝,也是烧衣节。”吕三点亮手机屏幕,对比自己笔下的画。 崔柯四下扫视,“这么多?都给黄斌斌烧的?”吕三穿不上这些,他需要真正的衣服。崔柯发现不少的女装款式,“怎么,黄斌斌还爱穿女装?他的穿衣喜好够特别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些都不是我的。”黄斌斌的身体完全被高大的木凳遮蔽。远远看去,木凳无人自动,像是木凳成精了。 吕三再三对比图片和画之后,满意地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笔,说:“黄斌斌,你快来看是不是你要的款式。” 他再跟崔柯说:“你阿奶每年在烧衣节都要举行厉祭,给周围的游魂野鬼烧新衣。她今年估计赶不回来了,你要替她做这件事。” 崔柯听了摇头,“我不干。这钱又没到我手里,我阿奶收钱不办事,是她的事。” 吕三起身离开,黄斌斌扑在吕三原先的位置上,仔仔细细地查看自己的新衣。 崔柯看着黄斌斌认真的模样,不禁嘲笑道:“这些图案好是好,但给你这个胖墩穿,那就出不来效果了,撑变形的图案谁看得出来是什么啊。” “你个土包子。你不知道什么是量身定做是吧,土老帽!”黄斌斌露出虎牙笑着讥讽崔柯。 两人间的第数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吕三回来了,他将手里薄薄的一叠百元大钞放进崔柯举起的手,她的手原本是要飞向黄斌斌的两颊,用力掐他两颊的肥肉。 崔柯下意识捏紧一叠子钱。 “喏,举行厉祭,烧新衣的劳务费,在你手里了。”吕三赶走黄斌斌坐回了原位。 这么点,崔柯捏捏手里的钱,感受这叠钱的厚度。她估计这钱最多是两千块。 “1200元,你收好了。”吕三拿着裁纸刀进行粗裁。 “这么少?阿奶是不是抽水了?她怎么能算定自己赶不回来了,是不是一早打算好坑我了。”崔柯不满地叫嚷。 她想想又接着嚷,“我也不会啊。我要怎么搞嘛,我能不能把钱退给你,不干?” 吕三将废纸丢进一旁的竹篓里。篓子里满满的废纸,已经溢成小尖尖,“不干不行。如果游魂野鬼少了新衣,周围会不太平。钱没有少。她房间里肯定有举行厉祭的记录,你看看就会了。” 看看就会了?要是我看看就会了,我能考不上大学,崔柯想。她仍想张嘴说些什么。 吕三扭扭脖子,试图缓解肩颈的疼痛,语气平静地说:“我都帮你做纸衣了。你看看,我做了一天,明后天还得继续做。我一分钱没要,还得做家务煮饭……” 崔柯不说话了。她心有不愿地想,是你自己要做,还给我上道德大棒了,做就是了。崔柯起身走向阿奶的房间,撅着的嘴巴,能挂起一瓶油壶。 她边走边自说自话,“不知道是哪个大善人,年年给阿奶钱,三不五时就要举行厉祭,还要这个那个的……” 一直没说话的黄斌斌见崔柯走远了,一双眼看向吕三,显露出许多疑惑,说:“你好奇怪。刚刚那笔钱,不是你随手拿的么?” “不该说的话别说。你没听过好奇心害死猫。”吕三淡淡地说道,他手指间的纸衣已经逐渐成形,“你别以为你已经死透了,你还能再死到不能死。” 黄斌斌观察吕三的神情,他摸不清吕三的路数。吕三是个再低贱不过的生身活鬼,没什么力量,顶多有点见识。可吕翠竹怎么像是把崔柯托付给他了似的。 白骨小儿鬼在鬼物中的鬼力算是排得上号。碾死吕三,他的力量绰绰有余,可他惹不起吕翠竹那个黑心肝的女人。 他心下不禁琢磨吕三这个千年老鬼和崔柯那个半吊子见鬼师,他们俩的组合实在是诡异,但也不关他的事。他么,只要崔柯帮他找到妈就行了。 “我不好奇,也不想管。我可不是怕你噢,我只是讨厌崔柯那个傻子。她不好过,我就开心。”黄斌斌笑嘻嘻说道。 第58章 男人难为 “黄斌斌,你本家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崔柯拿着一本笔记本随手翻着,不时还用手指比划动作。 黄斌斌懒洋洋地趴在崔柯的书桌上,短短的胖脚前后晃荡在高高的木椅边缘。他肥嘟嘟的脸侧转,变成侧脸俯趴桌面,过多的肥肉将他的五官挤得变形。他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本家?” 崔柯头也不抬地,埋首在笔记里回答:“你叫黄斌斌,黄家不就是你本家。” “嗯?” 崔柯揉揉脑袋,两手又开始在空中比划,动作磕磕绊绊,比划到一半,她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她恼火地放下双手,再用力关上了笔记本,一抬头便看见黄斌斌舒舒服服的模样。 她真是难受极了,人的痛苦果然是比较出来的。 凭什么!她要挑灯夜战,而黄斌斌却能在她面前如此闲适,坐她的椅子,晃荡他的肥短腿,崔柯愤懑地想。 于是,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桌边。举起两手,掐向黄斌斌肉嘟嘟的两颊。手指尖接触到柔滑细腻的皮肤,再用力一掐,这皮肉好像可以掐出水来。 崔柯感觉这比她买的解压玩具还要解压。 黄斌斌给崔柯冷不丁地偷袭了,她还下了死力气,对他又掐又揉,搓搓捏捏,像是要把他的皮肉生剥下来。他疼得哇哇叫,“锤哥,呢哥哥房盖……” 意思是,崔柯!你给我放开。 他被崔柯捏得说不清话,口水顺着嘴角淌下。 崔柯这才嫌弃地撒开手。她现在神清气爽。不等黄斌斌调整好皮肉归位,对她破口大骂,崔柯就叉腰说起了正事。 “我看见我阿奶的笔记上说白骨小儿鬼,有一项特异的技能可以捉弄男人。找你妈妈的事已经有点眉目了,现在只要你去捉弄一个男人,我就能从你本家得到线索。”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黄斌斌问道。 崔柯不想从头解释,或者不想从头瞎编,她挥挥左手,说:“这件事解释起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不会总结,所以说起来麻烦。” 黄斌斌听崔柯的话,听得眉头半挑,显然他是不相信崔柯能有什么好屁要放。 “我能骗你么!你去打听打听刘小羽的事,谁给她解决的,我!”崔柯挺胸,抬手拍胸口,说:“你别不信,你就算再不信。你想想等你时间到了,受罪的是谁。” 黄斌斌虽然对崔柯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但他信崔柯不想让她自己倒霉。这个懒鬼,不得不做的事,她才会去做,黄斌斌想。 “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黄斌斌问。 崔柯想想就笑了。 两人在房间共同密谋了许久。 林鸿胜觉得今天的运气实在太背。他出门前揣进怀里的两千元。刚在麻将桌坐下不到三小时,两千元就已经输得精光,还倒欠钟临实五百元。 钟临实是个不要脸的无赖,林鸿胜如果不在下周一之前,将五百本金加五百利息还他,钟临实怕是会闹上林鸿胜家里去。林鸿胜不怕这个矮个子麻脸,但他怕黄阳。 想到黄阳,林鸿胜更是心烦。这个婆娘,生了孩子后,身材走样不说,性格也大变。 他真是看走眼了,以为娶一个读过书的,她会比自己周围的村妇讲道理。谁知道呢,黄阳婚前明明是温柔体贴的姑娘,说不上多好看,但她对他好哇,不像之前那些个要管东管西。 结果黄阳生下孩子后,比之前那些个还难搞,整天在家摔摔打打。黄阳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忍了,忍不了就去打麻将消遣消遣。 但这个泼妇连孩子都照顾不好。几个月的婴儿除了吃奶就是睡觉,有什么难弄的。偏偏这个读了大学的“高材生”不会照顾孩子,成天哭哭啼啼,吵着闹着要回娘家。 他让她回去,她又不走了。他妈不过说她两句,她不是抱着孩子哭自己命苦,就是厮打他说要离婚。 林鸿胜想到这些,又怪起了他妈。要是他妈能多帮帮他们,黄阳也不至于这么快没奶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唉声叹气。是了,林鸿胜早上揣出门的两千元,说是给孩子买进口奶粉的。 他昨天就差那么点钱就能翻本了。 许是老天爷知道他好运要来了。一大早,林鸿胜吃饱饭,走进主卧。母女俩都还在床上,黄阳昨晚没睡好,眼睛红红肿肿,眼下又发青,活活老了十岁不止。 林鸿胜一进房间,看见黄阳这个样子,他忍不住反胃。幸好他提出了分房睡,不然半夜见到这张脸,他都得睡不香了。 他伸手去逗弄孩子。孩子随她妈,不就是用指头戳了两下,她张大嘴又开始干嚎哭闹。林鸿胜受不了这母女俩抬腿要走。 黄阳伸手去抱孩子,说: “我妈昨天给了我两千,你拿钱去找你表嫂,我找她订了进口奶粉。你不要把钱拿去赌了。这是我妈给她外孙女的,她觉得圆圆可怜,妈妈不争气,爸爸也没用……” “得得得,你妈最心疼圆圆。她给你那么点钱,你就觉得你妈好。我妈给你洗衣服做饭,照顾月子,你还觉得我妈做得不够……不就是买奶粉,我再怎么混蛋,也不至于拿孩子的吃奶钱……” 林鸿胜打断了黄阳的话,出门去找他表嫂。林鸿胜一出门,就碰上平日的麻将搭子,说三缺一,叫他来救场。怀里的两千,不正好是翻本的本钱么,万一运气回来了,还能赢上不少钱。 他想赢了钱拿回家,黄阳还敢给他脸色看? 他要黄阳也看看他的脸色,对他奉承一番,让她黄阳知道谁是一家之主,谁在家里说了算。带个孩子算什么,别再给他成天攒眉苦脸地叫苦。 唉,想什么都晚了。林鸿胜倚在桥栏杆上,从裤兜里拿出一盒烟,点上深吸了一口。有了家庭的男人责任重,回家前都得有些独处的空间,吸上一支烟。 “哥哥,你看见我妈妈了吗?”稚嫩的童音。 林鸿胜顺着话音,低头看,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揪着林鸿胜的裤子,眼里蓄起两汪泪。 这小孩长得真可爱,还有点面熟,他在哪儿见过呢,林鸿胜想。他顺着孩子的手,蹲下身,细细打量起小孩。他想起来,像财神童子啊,这小孩长得真喜庆。 第59章 报应到来 林鸿胜莫名其妙地将孩子带回了家。他心里头一看见这孩子对他笑,他就十分高兴。等他回过神来,小孩都进家门了。 黄阳正站在客厅哄孩子入睡,她一打眼便看见林鸿胜空空如也的手。她愤怒的视线射向林鸿胜的双眼。 两人在半空中,视线相遇。林鸿胜面对妻子的怒气,选择了回避战术。他牵着小孩的手回房了。他知道黄阳不会立马跟进房间,因为圆圆还没睡着呢。 林鸿胜和小孩两人站在狭小的房间,他有些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你妈妈叫什么?”林鸿胜想做一回好事算了,当攒攒运气。 小孩却不说话,爬上了林鸿胜的床。林鸿胜还想追问,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是表嫂。他有些烦躁,不想接通电话,便任由电话铃声作响。 “林鸿胜,你个畜生!你还算是个人?你把圆圆的奶粉钱花到哪里去了!” 五六分钟后,黄阳推开了房间门,她涨红的脸和急速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了她有多愤怒。林鸿胜正刷手机,研究自己能从哪些渠道再弄些贷款来偿还钟临实的钱呢,听到黄阳的指责。 他将手机随手放在桌上,咆哮道:“要不是你没奶,圆圆要去喝奶粉?你怎么当妈的!” 黄阳的眼神落在林鸿胜的手机屏幕上,她太熟悉这个界面了。她上前拿起手机,声音喑哑地说:“你又想去碰网贷了?去年你怎么说的?” 黄阳举着手机摇晃,“我把我攒了几年的钱拿去给你还款的时候,你怎么跟我承诺的?你下跪感谢我!说你这辈子会好好对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说你以后只想当好丈夫和好爸爸!” 她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她怎么能相信这么一个人呢,她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人跟父母闹翻呢。她尖叫,“林鸿胜,你王八蛋!你是畜生!你不是人! 这件事,我不想帮你兜着了,我要告诉你妈,让她来评评理。你妈不知道你这些事吧,她还以为是我害得你离职的呢。”林鸿胜想抢下黄阳手里的手机。 他上前想也不想地,一手抓住黄阳的马尾。力气之大,让黄阳一声惊叫,头向后仰,双手止不住地乱抓。这段时间忍下的怒气,涌到了他胸口,窜向他的手臂,他举起手给了黄阳一巴掌,说: “老实点。你说的这些事,我妈都知道。她可是我妈,我怎么会瞒她骗她。” 他趁着黄阳震惊的瞬间,从她手心里薅出了手机,“我妈不喜欢你,你要想想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你这个样子,鬼才受得了!” 林鸿胜说完话,将黄阳一把推出了房间,像丢掉一袋垃圾似的,将她甩落在地。“嘭”的一声,他关上了门。 “哥哥,我饿了。” 房间里骤然响起的童音,让林鸿胜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一个孩子回家。他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再帮一个孩子找妈妈。他几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想让这孩子去找别人。 下一刻,林鸿胜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声,“骨头!骨头!骨头!” 床上的孩子化作了粘连着腐肉的骷髅,床面满是黏腻的黄绿色的液体。手掌上的皮肉还算完整,手臂抬起,小小的巴掌搭在了林鸿胜仍捏住被角的手。 “哥哥,我说我饿了。”头骨的皮肉已经消失殆尽,黑洞洞的眼眶,上下颌骨上下磕动,中间因缺少牙齿形成一道洞口。 洞口喷出几道冰冷湿滑的气息,像大雾笼罩,落在了林鸿胜的上半身。 “啊……”林鸿胜这才反应过来,甩开了被子,身体倒退,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他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好像忘记了自己能站起来这件事。 他的肩胛骨处有水珠滴落,紧接着他的腰部被重物压塌。 一双森然的骨爪捏在了林鸿胜的肩膀处。“驾……驾……驾,哥哥我最爱骑大马了。” 脆亮的童音在林鸿胜的背后响起,伴随着话音,更多的水珠滴落在他的头部、脖子、背部。他想这不是水珠,这是那些黏在他床上的液体! “快爬呀,快爬!是不是马儿没吃草,没有力气?”骷髅自问自答,“哥哥,你也饿了吧。放心,我有吃的!” 一只骨爪松开了林鸿胜的肩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脖颈处蹭滑而过,直抵他脸前。 那是一团半流动液体,被泛青苔色的手指骨攥在手里,“吃吧,哥哥。这是我的心脏。” 林鸿胜僵硬的头颅没法扭动,他张口想说话,想拒绝那一团颜色诡异的半流动液体。但他张开口的那刻,骨爪迅速地捅入他的口腔,片刻间抵达他的喉咙。 那一团半流动液体,充盈在他的口腔内。那个“心脏”,它似乎还在跳动。 它有力地跳动撞击着林鸿胜的牙齿,一部分像流动的鱼,游动进入了他的喉咙。 腥臭、腐败的气味强烈地刺激口腔,林鸿胜开始无法自控的呕吐,酸腐的胃液灼烧喉管,从口中喷涌而出,洒落地面,一大片的黄黄绿绿,夹杂着紫黑色的碎块。 “哎呀,哥哥。你浪费食物了。妈妈说,这样是坏孩子噢。” 林鸿胜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动,他呜呜咽咽地哭泣,眼泪鼻涕一部分下落到地面,一部分流淌进他张开后,却无法说出一字半句的嘴。两根腓骨箍住了林鸿胜的腹部。 “哥哥,你哭什么啊?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变调的童音,像粉笔大力擦动黑板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林鸿胜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他吞下口腔中的鼻涕,口水,或许还有说不清的液体,急慌慌地说:“我……我没干过坏事。你放过我吧……” “我找你,不找别人。哥哥,你要想想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呢?”噪音咯吱咯吱地从林鸿胜的耳道钻进,直直地在他脑中炸开。 林鸿胜哀叫着,捂住耳朵,失去双手支撑的身体,栽倒在地。身体浸泡在一地的污秽中,鼻腔被灌入大量的难闻的腥臭。 “是不是?哥哥,你刚刚也是和那个女人这么说的,她那样的都只有鬼受得了,你这样的只有我来消受了……” 地面的液体突然流动起来,肆意涌入林鸿胜的口鼻。液体在进入身体的那刻,即时凝固。林鸿胜感觉到窒息,他的四肢奋力抽动,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模样。 第60章 再受惊吓 “崔柯,你给我的那个黏糊糊的玩意儿是什么?”黄斌斌坐在高椅上,左手撑着头问。 崔柯仍在为明天的厉祭,临时抱佛脚的加紧练习,她的动作明显比昨晚流畅多了。她停下手中的比划回答:“阿黄的零食。” 隔壁邻居林嫂养了一条用来看家护院的土狗。因为土狗是一身黄毛,林嫂就叫它阿黄。阿黄今年10岁了,在狗的年龄里也算是老人了。 所以阿黄有些个老人的固执与毛病,也没人去较真与矫正了。阿黄从小就爱去捡腐烂的食物藏起来吃,这么多年也没吃死。除了那些食物都特别臭外,也没给林嫂带来多大的麻烦。 阿黄今早出门,不知从哪里叼回来一袋子腐臭的食物。她出门遇见了阿黄,顺手就从狗嘴里抢下了这袋子食物——红色的塑料袋,滴滴答答的流水。 崔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提起袋子,尽可能远的隔着袋子查看袋中的食物。她觉得袋中的不明物体像哪家做冬酿酒时,没发酵好的糯米,酸败腐臭了。 这袋子食物,阿黄不能吃,吃了肯定坏肚子。崔柯下定结论。 阿黄被抢了零食,平日跟崔柯的亲热劲儿都消失了。耷拉着狗嘴,尾巴竖下,像是在生闷气。崔柯一看阿黄,就知道这老狗不高兴了。她把塞在裤兜里的油条拿出,一把塞进了狗嘴。 阿黄这才又高兴起来,跟崔柯连连摇尾巴,咬着油条的狗嘴流淌着哈喇子。崔柯摸了摸狗头,说:“阿黄,回家吧。”阿黄也就再略表对崔柯的亲热——狗头蹭崔柯的小腿后就扭着屁股跑回家了。 “你给他吃阿黄捡来的东西?” “嗯啊。” “他会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阿黄这么多年都没事。”崔柯嗤笑道,“我原本还想给他吃阿黄的粑粑呢。但我想想也就算了,因为你肯定不愿意。” 黄斌斌点点头,他可不愿意手里捏狗屎,太邋遢。看看时间,估摸着林鸿胜该醒了。黄斌斌跟崔柯说了一声便消失了。 崔柯继续埋头于笔记,双手又跟抽筋似的练习动作。 林鸿胜满头大汗的惊醒。他一睁眼便望见头顶的蚊帐,随之双手慌乱地摆动。他抚摸到干爽的床单、被套。他再爬起身,四处查看,房间的摆设一如往日。 没有骨头、没有黏液、没有小孩。之前的一切都是做梦,林鸿胜又重新躺回到床上。他闭着眼,平复猛烈跳动的心脏。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冯巧明探头查看躺在床上的林鸿胜。她发现儿子把被子踢开了。这个天气,醉酒后受凉会感冒的。她踮起脚,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边。 林鸿胜察觉到身边有一道黑影,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猛跳。那手轻抚过他的脸庞,顺着他身体越来越往下走。林鸿胜的身体逐渐发僵,他想可不能再下了,再下就到要紧的地方了。 如果要紧的地方完了,这辈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吞咽口水,鼓足勇气,抖动的右手快如闪电般移动,抓住那个继续往下的东西。一刹那间,他睁大眼。 与冯巧明四目相对。 “妈?!” “哎,听见咯。那么大声干什么,耳朵要被你喊聋了。”冯巧明莫名其妙地看向儿子,同时想抖开儿子抓得死紧的手。 她见儿子醒了,想去厨房端碗汤。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唠叨地说着:“不是你妈,还有谁来照顾你噢。你老婆,你指望得上,她不要你伺候都不错了……” 林鸿胜听得心烦,只说:“妈,你别讲咯。我头痛。” “喝个烂醉,哪里头会不痛咧。要不是我来房间看你,你都要被你吐出来的东西呛死了,那么大人了,娶老婆是拿来当菩萨供起来的……” 冯巧明的这些话说习惯了,并不特意说给儿子听,所以出了房门仍在嘟囔。自然,林鸿胜没能听清冯巧明的这些话。他赶走了自己的妈,头颈又重新沾上了枕头。 “哥哥,别睡了。”清亮的童音在林鸿胜的耳边清晰响起。 林鸿胜被这句话,吓得坐起身,他牙齿发颤地微微侧身,余光中便看见了那具骷髅。他在床上跳起,软和的床垫成了煮沸的油锅,烫得他手脚慌乱,像一条狗似的跌落在地。 继而,狼狈起身向房门外跑去。他不知道去哪儿,晕头转向地乱闯,一头闯进了黄阳的房间。 黄阳泪眼朦胧间看见林鸿胜跑进她的房间。 她想起几小时前的事,身体被吓得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高声问:“你进来干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打我! 林鸿胜眼角余光中,见到追来的骷髅,脚下一软跪倒在黄阳跟前。骷髅停留在了门外,徘徊不进。他顿松一口气,歪下身体,回呛黄阳:“我家里,我哪里不能去。疯女人,闭嘴!” 话音刚落,骷髅飞起,向林鸿胜的面部扑来。 电光火石间,他一面抬手打了自己两巴掌,一面抓紧黄阳的手腕,说:“小阳,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不是人,是畜生。” 骷髅倏忽间又落回门外,徘徊不进。 黄阳闹不清林鸿胜来哪一出,她抽出自己的手,冷眼看向林鸿胜说:“你确实是畜生。我想明白了,我要跟你离婚。我就算过得再苦,也比跟你过日子好。” 她说完,似乎是有了勇气。俯身,抬手给了林鸿胜一巴掌,“你今天打我的,我还你。”接着,她狠狠地抓住林鸿胜的发根。手下了死劲儿,生生拔下林鸿胜十来根头发。 林鸿胜被黄阳的一系列行为弄得丧失理智。他站起身,抬脚准备给这疯女人一记窝心脚时,身后冷风吹起。 “哥哥,我妈妈说过男孩不能打女孩噢。” 说话时,骨头间的猛烈碰撞,勉强垂挂在骨头上的皮肉、脏器、或是脂肪的半流动液体,溅射在林鸿胜的身前。骷髅严严实实地贴在他身前,如同他拥有了外部骨骼。 摇晃的头部,黑魆魆的眼眶,无牙的口腔,里头有跳动的舌头?舌头脱离了骨架,飞速向他面部袭来。 第61章 厄运缠身 这两天镇上出了两个热门话题。一是18岁的崔柯昨天在山脚举行了祭祀活动。二是刚结婚一年的黄阳和林鸿胜要离婚,两人都争孩子。 前一件事,着实让不少镇上人解开了多年的谜题。当初吕翠竹以将近70的高龄,带回一个刚会说话的小娃娃。大家都知道吕半仙这辈子都没结婚,没儿没女的。 她老人家突然带回一个女娃娃,有不少人就嘀咕吕半仙是不是给自己找传人呢。毕竟她干的事,一般人也干不了啊。吕半仙,在镇上的传说可不少。 据说有老人见过她能呼风唤雨,有一年旱情缓解就跟吕半仙去找了龙王有关系;还有些人说见过她生啖小鬼,那鬼还活蹦乱跳呢,给她老人家咬得嘎吱嘎吱响。 但其实谁也不清楚吕半仙具体干了些什么。镇上人只找吕半仙算算命,合合八字,看看风水……都是些小事图个心安;什么请神,镇鬼,除煞之类的大事,那是没有的。镇上人大多是安分过活的,折腾不出什么事。 再说都21世纪了,信这些的人都老了。大家没事的时候都相信科学,有事的时候再相信点玄学。只是镇上人见吕半仙还时常被人请出山办事,多少有点说不清的敬畏。 所以当崔柯上学门门挂科后,当初那些找传人的说法自然消停了。小姑娘脑瓜子太笨,跟吕半仙熟悉的人家,还替她老人家操心过这个孙女的学习成绩。 经过昨天的事,谜底解开了。难怪崔柯高考分数那么差呢,原来是人家韬光养晦的结果。吕半仙的传人天生吃的这碗饭,没有大学能教,所以崔柯何必上大学呢。 第一件事嘛,就是让镇上人,在昨天的晚饭桌上添了点调料。因为没什么好说的,这个范围的事他们不懂,这顶多像个通知。通知大家,以后算命,合八字,看风水可以找崔柯。 第二件事,那可是这两天的大菜了。镇上人一天三顿,顿顿都能就这事说出新发现,新进展。男女间的事,没有逻辑章程,谁对谁错,谁也说不清,从这个角度看是对的事,换个角度就未必是对的了。 最先是黄阳的娘家人上门,要搬走黄阳和孩子的东西。冯巧明坐在家门口拍腿大哭,吸引左邻右舍来看她家的好儿媳。冯巧明在家门口真是唱念做打,整套戏做得足足的,势必要将黄阳讲臭讲烂。 接着黄阳在娘家人的拥护中,走出冯家门。她把头发全部扎起,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那张脸一侧全是青紫的巴掌印,她抱着孩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围聚在门口的人群说: “我黄阳,婚前替林鸿胜还了十几万的网贷。婚后,从我生下孩子起,林鸿胜就没给孩子换过一张尿片,喂过一次奶。他天天烂在麻将桌上不回家。 前几天,我妈看不过眼,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给孩子买进口奶粉。我带孩子脱不开身,让林鸿胜拿钱领回我订的奶粉。整整两千块,他全花在麻将桌上了。 我不过替自己的孩子争口吃的,林鸿胜就对我下了死手!” 黄阳抬高下巴,“大家可以看看我的脸,打我,我忍了。但我不能让我孩子饿死,我嫁错人了是我自己的错,我孩子没错!我今天走,是为了她。” 后来的发展,在场的每个人说的都不大一样。有人说冯巧明听了,给儿媳下跪道歉,有人说冯巧明跟黄家人厮打起来了,还有人说冯巧明当场昏了过去,黄阳理都不理就走了。 本以为黄阳出走,这件事的高潮就在这儿了。 谁知道当晚,林鸿胜就跪在了黄家门口,要死要活的,比他妈还能演。不少人都看得心软了。说林鸿胜能浪子回头,黄阳该原谅他。 黄阳没出来,下跪的戏码也不好看了,没有女主角啊。就在现场的人要散去的时候,林鸿胜突然变脸了,对着黄家大门手舞足蹈的,像是吸毒了似的。 这还不算完,他口中还胡乱念着,“神仙,饶了我吧……我给她跪下了,人家看不着啊……我害怕,你别过来了……好,我知道了……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紧接着,林鸿胜疯了,他爬上了围墙翻了进去,里头一阵喧闹后。林鸿胜抱着孩子跑出来了,他跑得速度之快,谁都没能看清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今早的事,更是让镇上人兴奋了。谁能想到林鸿胜一大早抱着娃娃,去找了崔柯呢。两件大事搅和在一起了,挑动了大家八卦的神经。 崔柯正在菜市场的早餐摊吃完一碗汤米粉。林鸿胜抱着熟睡的婴儿,走进店里,径直向崔柯的座位走去。 店里还有好些食客,大家的视线不自觉地跟随林鸿胜移动。 昨晚林鸿胜刚跑出围观人群的视线,紧接着黄阳就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睡衣的追出来了。她手脚俱软赶不上林鸿胜,跑了两步在院门口跌跤大哭了一场。 在她哭声中大伙才知道林鸿胜抢了孩子跑走了。最后黄阳哭得都没力气站起身了,是被家里人搀扶回去的。经过这事,舆论风向又变了,哪个当妈的能受到了和孩子分开哦,林鸿胜真不是个人! 崔柯看也不看坐到她面前的父女俩。黄斌斌倒是十分自觉地坐在了崔柯的身边,大声叙说林鸿胜昨晚的罪状: 一是将抢来的孩子丢给冯巧明了事,他立即显形将这个狗男人吓个屁滚尿流。二是带孩子不上心,竟想给孩子冲泡炼奶替代奶粉,气得他又给这个狗男人,喂了阿黄的零食教训他。 三是孩子哭闹,狗男人准备给孩子喂他妈的安眠药,这下他彻底忍不了了,他自己化成了三岁的模样,逼狗男人体验极限带娃…… 黄斌斌聒噪不停,崔柯也从中长了见识,原来一个人可以猪狗不如到此种地步。难怪,林鸿胜现下身后跟了这么多“好东西”,他这辈子注定事事不顺,一事无成了。 “你看见了吗?”林鸿胜双眼充血,语气癫狂地向崔柯小声提问。 崔柯将手里的茶推到对面,林鸿胜的鼻尖下方,语气平淡地说:“你说的是哪一个?是现在坐我旁边的,还是跟在你身后一大串的?” 第62章 家族遗传 林鸿胜紧张地咬起手指甲,震颤的双手暴露了他极度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同时也让他怀中的孩子感到不舒服。 他丝毫没意识到,那孩子快要被他震醒了。 “你的手再颤动,孩子就要醒了。”崔柯慢悠悠地提醒,“孩子醒了,我旁边坐着的小儿鬼就要闹了。” 神经质的男人听后,立刻埋头查看怀中的孩子。幸好,孩子还没醒。他勉力控制着双手的震颤,“你说什么?你知道它?” 说出那个它字时,林鸿胜四处张望,像是生怕召来什么。 明明黄斌斌就在他对面好端端地坐着。 崔柯觉得黄斌斌再来吓林鸿胜几下,这个男人就要疯了。所以她制止了黄斌斌想要现身的举动,惹得黄斌斌在一旁跟她直眉瞪眼,只想挣脱她的束缚。 “这几天不好受吧?小儿鬼专找你这种人。”崔柯桌下的手使劲按住躁动不已的黄斌斌。“小儿鬼生前遭受亲生父母的遗弃,化形后撞到不负责任的父母,就会激发它们的怨气。” 林鸿胜抱紧怀中的孩子,说:“胡说,你胡说。你看,我带着孩子呢。”他依旧在四处打量,飞速转动的眼球是想把可能发生的变化,搜集进脑子里。 崔柯看不起这种人,明明怕得要死了,还要维护自己的名声,“爱信不信。你找我干什么?” “我听说,你是吕半仙的传人。”他吞咽口水,“你帮我驱鬼怎么样?你说的什么小儿鬼。” “不止一个噢。”崔柯提醒道。 林鸿胜发狂地摇头,“只有一个!我只见到一个。”他的眼白遍布着红血丝,盯视崔柯时,眼中升起了怀疑,“你看得见吗?” 崔柯懒得理他,昨天的厉祭花费了她大量的精力与体力。 她松开黄斌斌挣扎起伏的手,还将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快速地写写画画,口中默念:“一阴一阳,往来升降。祛除障叶,阴阳互现。” 早餐摊里的食客与老板,都听不见崔柯和林鸿胜在聊些什么。 只见突然间,崔柯站起身,伸手接住从林鸿胜怀里掉出的婴儿。林鸿胜发疯了,他先是大喊大叫,抱住自己的头,用力地敲打头部。 接着他竟用滚烫的茶水泼向自己的眼睛。随后被热茶烫得发红的脸,又被他自己用手抓挠出血……这场景太过渗人,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 崔柯不曾想事情变化得如此之快,她原是想吓吓这个烂男人而已。她感觉事情闹大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吕三在这时出现了。跟他一同到场的,还有黄阳及其家人。 “我的孩子,圆圆……”黄阳对林鸿胜的诡异行动,视若无睹。她冲到崔柯面前,接过孩子抱在怀中,不时地抚摸孩子,不停地低声啜泣。 与此同时,黄家的兄弟不由分说围住了林鸿胜,五六人将他架出狭窄的早餐摊,一众人扬长而去。原本在早餐摊的食客,也紧跟着起身追赶他们。 连早餐摊的老板也赶去看热闹了。这下子,摊上只剩了崔柯、吕三、黄斌斌。黄阳不知在什么时候也离开了早餐摊。吕三连续长叹了几口气,“这件事,你们谁搞出来的?” 黄斌斌想都不想,直接出卖崔柯,“她叫我干的。” 崔柯一听,哎呦,黄斌斌真是一个小人。他们原先说好的,只是给林鸿胜一点教训啊,明明是黄斌斌刹不住车,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混乱。 她瞥了一眼黄斌斌,说:“我们原先只是想吓吓他。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你们那是吓吓他?”吕三手指点向黄斌斌,“白骨小儿鬼性情最是不稳,你明明是想让黄斌斌去将林鸿胜吓死吓疯!崔柯,你受黄斌斌影响了,你自己还不知道?” 这话让崔柯迷糊了,她指指自己再指指黄斌斌,不可置信地问:“我让他影响了?” 黄斌斌也是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他觉得他自己可是什么也没做,这一切全是崔柯指使的他。 “你阿奶留给你的那堆东西,你真是看也不看。自从你那天将他带回来后,他就开始影响你了。你过于同情黄阳,是你也成为了‘母亲’!”吕三的话让两人神色各异。 黄斌斌先说话了,“你说什么呢?我可没那么想,我才不想让她当我妈。” “谁想当你妈?给我钱我都不干!”崔柯大声反驳。 吕三打断两人的斗嘴,身体直插进两人的中间位置,说:“白骨小儿鬼,需要寄生才能活。黄斌斌这么多天了,还能蹦跶是为什么?崔柯,你不清楚吗?” 他又转头看向黄斌斌,“你刚化形就被吕翠竹封印了。你也许以为自己需要特定的方式才能寄生,但你应该了解你没有寄生的话,你体内的力量早已枯竭了吧。” 黄斌斌沉默了。崔柯从他的沉默读懂了答案,她好像是被黄斌斌给坑了。 “我以为,我还有时间。”黄斌斌弱弱地辩解道,“我没想寄生崔柯。” 他神情不安地看向崔柯,“我真的不知道。崔柯,我……我没想害你。” 三人将事情说清后,就该商量起怎么解决林鸿胜的事。没等他们想办法,事情就异乎寻常的顺利解决了。 冯巧明在黄家人的围堵下,说出了一件惊天的秘密。林鸿胜的父亲林大军不是在外打工,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林大军从爷爷辈起,亲戚里就不断有人闹疯病。 直到了林大军也染上疯病,冯巧明带他去求医问药后,才知道他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病是遗传的。冯巧明害怕这事让镇上人知道了,儿子林鸿胜娶不了老婆。 所以将林大军送去了隔壁市里的精神病院。林鸿胜并不知道这件事。冯巧明一直和他说,他爸在外头挣大钱。这个谎言是为了让青春期的林鸿胜不用因为父亲缺席,而在同龄人面前感到自卑。 可谁能想到。一句谎言带来的后果是,林鸿胜轻易地沉醉在“富二代”的美梦中,养成了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性格。等他染上赌博恶习之后,他愈加相信自己会是“富二代”。 他的这个秘密,从没跟黄阳提起过。林鸿胜不想让黄阳分享他的“富二代”人生,就连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也防备着她。 冯巧明抱住发疯的林鸿胜,大声哭喊说:“他也病了,你们饶过他吧……我的儿,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你爸爸害惨我了……”她瘫倒在地,拥住仍在喃喃自语的林鸿胜。 第63章 为母则强 黄家人看着已过五十的冯巧明,散了头发,衣衫不整,一脸悲戚的模样。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黄阳的堂哥气不过黄阳的遭遇,说: “你们家的事跟我们没关系。你明明知道林鸿胜有可能会发病,却让黄阳跳了这个火坑。你把我妹给毁了!我们要离婚,不管他疯不疯,这婚都得离!孩子归我们。” 说罢黄家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了。冯家的邻居,有几个好心肠的嫂子婆婆,将冯巧明和林鸿胜弄进了他们家。但她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搭了把手,就离开了。 她们也有女儿,想起黄阳的遭遇,她们害怕自己的女儿也落入了相似的陷阱。黄阳还跟林鸿胜生了一个女儿呢,她以后也得活在担惊受怕的日子中了。 当晚有好事者说起早餐摊的事,谈论林鸿胜怎的会突然发了疯,没人觉得崔柯有什么异常与问题。毕竟林鸿胜在头天晚上已经有点疯癫了,他能走到崔柯面前,也能走到他们面前。 只是他们运气好了点,没被林鸿胜选上。不然万一他们没接住林鸿胜发疯丢出的孩子,黄家人说不定还得跟他们闹气。崔柯的反应真是不错,能在瞬间接住孩子。 “崔柯,你说林鸿胜真发病了吗?”黄斌斌在镇上晃荡许久后,回到了院子,低声问向崔柯。 崔柯翻看手中的笔记,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呢。是又不是,黄阳的事也算解决了。”她伸手推开黄斌斌,“你给我走开,你挡住我光线了。” 黄斌斌气得又想跟崔柯吵架,但一想起早先的事,他的气又漏了个干净。他现在没底气跟崔柯吵架了,谁让他把崔柯寄生祸祸了。 他跳下桌出门了。 吕三站在月光下,像是在晒月光。他侧头望见黄斌斌从崔柯房间的方向走来。喜庆的娃娃脸,此刻却显得黯然无神,平日里欢快的步伐变得拖拖拉拉,跟老黄牛拉犁似的。 他不想跟黄斌斌说话。白骨小儿鬼邪气、不易控制。黄斌斌也瞧见吕三了,他不喜欢吕三,但他总得找个人说说话,不然他一个人可是要被憋坏了。 “你说林鸿胜是不是真发病了?”黄斌斌将问过崔柯的问题,照搬去问吕三。 吕三张开双臂,闭目养神。他嘴巴微张,轻轻地吐出最是讽刺的话,“你问的是他有没有被你逼疯吗?” “你!你怎么说话的。”黄斌斌先是怒气冲天地说出个你字,后面却是后劲不足了。他是有那么点害怕,怕自己害了人。他没真害过谁呢,干干净净的鬼生。 他扭捏着为自己找补,“林鸿胜不是好人。你看他是一个赌鬼,他打老婆,你没看见他有多混蛋,他是这样揪起了黄阳的头发,然后再这样……” 黄斌斌生怕吕三不明白,林鸿胜是渣滓般的烂人,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了这两三天发生的事。 “那也不是你和崔柯该管的事。”吕三不紧不慢地说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错的,什么对的。那都是自有因果。你们俩横加干涉他人因果,你们没想过今日之果,会成为他日之因?” 他呼出一口浊气,“等你脱离鬼体,重新投入轮回,你或许是可以事了拂衣去。崔柯呢,她还是一个活人。你或许不知道,见鬼师是无一善终的,都会死于非命。” “吕翠竹呢?这个黑心肝的女人……”黄斌斌噤了声。 “我不知道。”吕三既是在回答,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崔柯是个半吊子,办事没有章法,多是凭直觉走野路子。她运气好,但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天道无情……” 黄阳带崔柯去见了她二爷爷。 黄家二爷爷当年是大队队长,知识青年全是由他经手安排的衣食住行。老人家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忘记了许多事,时常以为自己还是生产队队长。 “黄队长,你记得你队上有个姑娘叫黄雨云吗?”崔柯陪老人聊了许久,才将老人的记忆引导去向70末80初的年代。 老人独自游历在激荡的时间长河中太久太久了。他找不到锚点,辨不清方向,一时回到了三四岁,一时又在五六十岁。前一刻还在眼前说笑的人,下一刻他却参加了他们的葬礼。 “雨云是个好姑娘!文备武,可惜了,最坏是雨云生了个男孩……他把雨云给害了呀……也怪我,她真是可惜了,也怪我啊……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孩子没错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姑娘 ……我劝她留下了……文备武……好得很,什么东西……不应该嫁人,进火坑了……他把我骗了哇……没了,完了,什么都没了……造孽啊。”老人浑浊的双眼放出亮光,语速越来越快。 崔柯听得很是费解,老人的话颠三倒四,散落的语句如同一份被打乱的拼图。她尽量捡拾碎片,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画。但太难了,崔柯只好在忘记之前,将老人的话记录下来。 崔柯和黄阳走在回家的路上。黄阳这几日并没有休息好,脸色发黄,眼下发青,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疲惫。崔柯原不想这么快麻烦黄阳的,可黄斌斌的事再拖下去,恐怕对她和黄斌斌都不好。 崔柯虽是记挂老人的话,但现在要紧的是黄阳。 她觑着黄阳的脸,斟酌着话说:“小阳姐,人生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你这次的难关算是过了吧,你说是吗?”她放轻了声音。 “这几天,好多人来问我好不好,劝我想开点。”黄阳眯起眼,流露出让人说不清的笑,“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事过去了的。他们都怕我想不开,你怎么跟他们都不一样?” “什么?”崔柯反问。 黄阳突然站住不再往前走,她咧开嘴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珠,说:“小柯,你真是一个妙人。没想到,最后只有你懂我。” 黄阳抱住崔柯,用劫后余生的口气说: “我生下圆圆是因为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她的爸爸恰好是林鸿胜而已。我承认自己爱过他,但我更爱的是圆圆。他们都不明白。” 第64章 她们知道 崔柯、吕三、黄斌斌三人聚在大厅。他们分别念叨着: “文备武是坏的,还是生孩子是坏的?” “可惜了文备武,还是可惜了小男孩?” “谁把谁害了?嫁人,谁嫁人?” 崔柯咬着圆珠笔问,“你看到这些信息都没个印象?” 被问的人是黄斌斌,他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揉成杂草堆了,“我那时才几岁,我怎么能记得。”他理直气不壮地回答。 崔柯原是没报什么希望,听到这回答也不失望,“80年的事了,当年的人都找不见几个了。听说你妈是最后一批来的,那时人心已经乱了,好多人逃跑。 一片乱糟糟里,能知道这些事的人都流散到全国各地去了。黄家的二爷爷也痴呆了,其实他说的话未必全是关于你妈的。”崔柯自问自答了。 她手中的笔围绕文备武这个名字,画下了好多圈。 吕三皱着眉头地看向这三字,他一句话没说,撇下两人走了。黄斌斌看了看吕三的背影,小声问了问崔柯,“吕三需要吃喝,那他能拉撒吗?” “什么?”崔柯随口反问道。 她还在想文备武这个名字很熟悉,她像是在哪儿看过听过似的,但流丝镇上没有姓文的人家。等她意识到黄斌斌的问题时。 她真想给这个死小孩一记爆栗,“你不好好回想你的记忆,你琢磨这些事。” 吕三抱着几本相册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相册,说:“我之前打扫卫生时,在杂物堆里收拾出了这几本相册。” 打开其中一本,翻找几页后,吕三的手指头点在了一张集体照片上。“你们看,这人就是文备武。” 崔柯和黄斌斌顺着吕三的手指头,见到了集体照中的男人。他约莫50岁上下,地中海,戴一副黑框眼镜,身穿浅蓝色的衬衣,黑色长裤,脚踩黑皮鞋。 看起来跟照片中其余的六七位没什么不同。属于是丢在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人。崔柯的视线从男人的身上移开,注意到了人群背后的建筑物。 “这不是镇上的图书馆?”崔柯惊奇道。 照片里是还未正式完工的图书馆,但大概的模样却是已经出来。崔柯拿过相册翻动起来,整本相册中没有出现过吕翠竹。她疑惑道,“这是我们家的相册?” 她翻回到最前面。相册的封面上印着流丝镇图书馆建设纪念册一行字。崔柯自言自语道:“阿奶怎么拿到这本纪念册的,不会是她顺手捡回来的吧。” “是工作人员送给你阿奶的。是她给图书馆选的地址。”吕三拿过相册,翻到第一页。“喏,上面写着呢。” 崔柯细细查看后,发现镇上图书馆是集体照中的人集资捐赠建设的,而文备武出的钱最多。崔柯放下相册,说:“这就好办了。我说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她站起身说:“图书馆的那面墙上有他的名字。”拉起黄斌斌,两人一边往外走,她一边说:“好像还有他的介绍。这会儿找他不麻烦了。” 如果顺着事情的发展,没有意外的话,就会出意外。崔柯十分顺利地在图书馆打听到了文备武。 文备武先是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随后毕业分配到了某所中学教书。他教了没几年的书就下海经商了。生意做得大,孩子们也争气,各自继承了他几家公司进行经营。 说到继承,那么文备武自然是已经去世了。 没想到花费半天时间,崔柯找到了一个死人。崔柯有些郁闷,“黄斌斌,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黄斌斌也有些泄气了,他摇摇头说:“我那时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清。” 他们走出图书馆后,与一对母女擦肩而过。母女手挽着手,在聊天。 “妈,外公今早又在闹什么?快70岁的人了,还闹着要打人。要不是舅舅拦住他,他是要用刀把外婆砍了吗?”说话的女生,声音听起来极是愤怒。 当妈妈的伸手拍拍女儿的手背说:“你外婆说起你外公前面的那个。你外婆脑子糊涂了,一时讲差了。你外公这辈子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脾气。” “控制不住脾气?他这辈子就没控制住过。人家为什么要走,那就是他不把人当人。外婆这辈子都被他欺负,也欺负你。妈,你说起以前的事,我都心疼你。” 女生反手握住妈妈的手。 女生冷笑说:“人老了,他以前的错误就不算了?他为一个名字要打人,下次我跑到他面前说。我大声喊黄雨云,黄雨云……” 已经远离母女俩的崔柯与黄斌斌,听到了黄雨云的名字。崔柯立即返身向母女俩追去,黄斌斌跟在崔柯身后。 短短几句话的距离,母女两人不过距离崔柯五六米。崔柯跑到母女身前,她正准备说话呢。母女俩里的妈妈先说话了。 “崔柯?” 崔柯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看向对方。 哦豁,崔柯遇见老熟人了。对方竟是她小学的数学老师——徐奋华。崔柯,当下感到头皮酥酥麻麻。 徐奋华对崔柯印象极深。当全班人都能背出九九乘法表时,崔柯还搞不清楚加减法。她给崔柯开过几次小灶,她发现孩子态度挺好,就是一点都不学。 崔柯对许老师的印象那可是刻骨铭心了。徐老师因为崔柯背不出九九乘法表,把吕翠竹请来了学校。吕翠竹原本是对崔柯没什么希望,只想将崔柯领回家。 但不知道徐老师对吕翠竹说了些什么。 当晚回去后,吕翠竹下了死命令,要崔柯在9点前背出九九乘法表。崔柯没背出来,吕翠竹用鸡毛掸子打得崔柯第二天下不来床。 第二天虽然崔柯下不来床,但九九乘法表是背出来了。自此,凡是徐老师说要叫吕翠竹来学校,崔柯的学习进度就能赶上班里的平均进度。 “徐老师好。”崔柯自从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徐奋华。 两人算起来有6年没见面了。崔柯习惯在徐老师面前表现乖巧了,她现在腰杆挺直,双手垂放在两侧,眼睛紧盯徐老师的鼻尖。 据说不敢与人对视时,看人鼻尖或人中会显得人的眼神比较集中,这是崔柯前几天刷手机时得来的方法,没想到这么快她就用上了。 “崔柯,好多年没见了啊。”徐奋华对崔柯热情说道,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崔柯一圈,心头感叹果然是没读书了。 她觉得可惜了,崔柯这个孩子,本性是好的,但玩心太重,坐不下来学习。 崔柯尴尬地笑笑,“是好多年没见了,徐老师。徐老师,你最近还好吗?”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拉家常。全程是一问一答的客套话聊天。 黄斌斌在一旁听得着急了,他不明白崔柯怎么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他先是扯扯崔柯的衣角。 崔柯不为所动,像是察觉不到他的动作。 这让黄斌斌急躁起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崔柯的衣角,像爬树一般直接爬到了崔柯的背部,双手吊在崔柯的肩膀处。 “崔柯!黄雨云!她知道黄雨云!”黄斌斌尖锐的童声,像一把刀子插进崔柯头颅里去。 第65章 徐家旧事 崔柯的头为躲避巨响,不免大力往黄斌斌说话声的相反方向歪倒。脖子跟断了似的,把徐奋华吓一跳。她“哎呦、哎呦”两声,把在场的三人的注意力都收回到这场谈话中。 “妈,你不是说你还有事要办吗?”女生偷偷摇了摇妈妈的手,示意想走。 徐奋华难得见到往日的学生,虽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跟崔柯能聊的话题不多。崔柯成绩差,但还不算调皮,在班里并不显眼,是个中不溜。 “噢噢,是有事要办呢。”徐奋华说了这句场面话,想让崔柯顺着话离开。 崔柯快被黄斌斌吵死了,眼见徐老师也想走了。崔柯心下一横,盯着徐老师的鼻尖,说话了。 “徐老师,你知道黄雨云这人吗?” 崔柯的话让徐奋华的笑脸僵住了,她失去了老师的模样,紧张地问:“你说谁?” “妈,你学生说的就是黄雨云。外公以前的那个老婆。”女生听得真真的,她替自己的妈回答了。 谁知徐奋华抬手打了女儿的手背,一边瞧着崔柯,一边跟女儿说:“你胡说什么呢。你外公的事,你能知道多少。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能乱说话。” 徐奋华的女儿吴杉风平白无故被自己的妈教训了。她仍想张口回说时,徐奋华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徐奋华拉起她,跟崔柯说了有事,绕开崔柯想走。 徐奋华的反应谁能不觉着古怪呢。 崔柯明白了,从徐奋华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黄斌斌倒不知道崔柯的打算,他不明白崔柯怎么让人走了。他恨不得自己跑上前去拦住母女俩。 黄斌斌在原地跺脚犹豫之间。崔柯却撇开他,自顾自地快步走向镇中心的方向。 陈嫂一般会在10点半左右将孩子带到树下。树下这个点的孩子多,孩子们一起玩,能消耗掉大量精力。等到饭点,各自把各自的孩子领回家,孩子们基本是吃着吃着饭就困了。 崔柯赶到树下时,陈嫂正和蔡嫂嗑瓜子聊天呢。 陈嫂的孩子在一旁玩沙子,嘴巴里吐着水泡泡,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抓着一把沙子要往嘴里塞。崔柯走上前,拍开孩子手里的沙子,拿起孩子脚边的沙铲搡进孩子空了的手。 蔡嫂扬扬手里的瓜子,欢迎崔柯的到来,“小柯,你可好一阵子没来树下了。我以为你忙得把我们忘了呢。” 接过一把瓜子,崔柯捻起一颗放嘴里,上下牙齿磕动,瓜子壳和瓜子肉自动分离,瓜子壳掉在了地上,瓜子肉被舌头卷进嘴里。 “我来了好几回,你们都不在。不信,你问问春霖姐。”崔柯顺势坐在蔡嫂身旁,说:“这阵子,我听了一个事,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能将人与人距离拉近的,永远是八卦。崔柯和蔡嫂陈嫂们的情感维系,也离不开八卦。 崔柯这话头一起,蔡嫂和陈嫂来劲了。她们眼冒精光,磕着瓜子催促崔柯讲下去。崔柯是来打探消息的,哪里来得真八卦呢。但她爱瞎说啊,“你们知道教书的徐奋华吗?” “知道,前几年不是调去市里了么。当时算是一件大新闻呢,你想想我们镇上有哪个老师能被调去市里。”陈嫂吐着瓜子皮说道。 崔柯引导话题走向继续往下说,“徐奋华的爸爸,娶过两个老婆,你们不知道吧。” 蔡嫂呵呵笑,“我知道。我堂叔之前跟徐奋华的爸爸徐建民是邻居。徐建民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才能有徐奋华这个好女儿。你们估计不知道,徐建民以前爱喝酒打老婆。 第一个老婆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徐建民不知道走哪门子狗屎运娶到了她。要是他俩没结婚,说不定他老婆能返回城里呢。” 蔡嫂说起徐建民,语气里尽是鄙夷不屑。这其中一定是有崔柯想要知道的信息。崔柯耐下性子说:“我听说徐建民可比她大多了呢,她的名字听起来就是有文化的,叫黄雨云。”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云化雨,雨凝云,黄雨云。”蔡嫂记起来了,有了名字,那模糊的记忆又变得真切了。蔡嫂见过黄雨云,在她三四岁的时候,黄雨云还给过她一颗糖吃。 那时,有糖果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张亮粉色的糖纸,蔡嫂还保存了好几年。黄雨云在她的记忆里,和周围的女人不一样,她跟她的名字一样,是像云一般柔软,也像云一般易散的女人。 “我也不清楚徐建民是怎么把黄雨云骗到手的,但他实在不是东西。他把人娶回家后,三五天就得喝得烂醉打人。我堂叔都劝过好几回,但毕竟是家务事,他也没得办法管到底。 后来黄雨云被他打得受不了了,没有跟他离婚,反而是找了黄队长分到了另一间没人住的破房子,自己出去单过了。那时候,就有人说黄队长和黄雨云有首尾了。 这事不是谁传出去的,就是徐建民自己传的。他喝得醉醺醺的,逢人便说黄雨云的孩子不是他的,他给人骗了。他平白戴上绿帽子,替人养孩子。 黄队长的老婆是个好人啊。她亲自上门照顾黄雨云,这才破除了徐建民散播的谣言。黄雨云那日子过得太难了,她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找活干。 所以,最后才落得母子俩都死了……”蔡嫂吸了吸鼻涕,说:“徐建民真不是个东西。母子俩都没了,硬是要了黄队长的一笔钱,才给他们下葬。小的,还不给葬在他们家的坟地里。” 陈嫂听到这儿,悄声说:“难道之前传的事是真的?徐建民将小的扔山里了。” “不知道。这样的事,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做,他做了也不能到处去说吧。”蔡嫂气咻咻地说道,她放下手里的瓜子,这瓜子她嗑不下去了。 “他找黄队长讹来的那笔钱,正是他第二次的老婆本。他从更深的山里,买了一个女人回来。也就是徐奋国、徐奋华的妈。她这几十年也没少受徐建国的打。”蔡嫂说得更生气了。 “徐奋华是自己争气,考出去了,又回来当上了老师。她日子才好过。她哥却成了第二个徐建民,爱喝酒,喝酒后也打老婆。现在人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老婆直接离婚走了。” 蔡嫂说起这事,笑得拍大腿。她笑着问,“小柯,想说的事是什么?” 崔柯憨憨一笑说:“都给你说完了。蔡嫂,这镇上的事就没你不知道的。” 蔡嫂听后喜滋滋,再也不往下问。树下聚拢起了一小批人,大家一起说起徐建民家的事。无论听没听过的,听完蔡嫂的话,都对徐建民做过的事,大加讨伐。 第66章 人之将死 崔柯帮黄斌斌找着妈妈了。她预备明早准备些祭祀的用品,就带着黄斌斌去了结他的执念。可黄斌斌在旁听完了,崔柯她们的谈话后,却没显出惊讶。 崔柯跟黄斌斌说了明日的计划后。 黄斌斌摇头,说:“我不去。”他不等崔柯再说些什么,原地便消散了。 但崔柯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你怎么不去啊。不是你要找妈妈的吗?”话未过半,黄斌斌给她留下一团空气。 崔柯给他说变就变的行为,弄得摸不着头脑。这个活祖宗的行为,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站在原地踌躇,想了想还是先趁着早市没散,去买祭祀要用的食物。 一只鸡、一条鱼、一大块猪肉,加上各类的糖、巧克力、薯片等零食。崔柯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进到家门口就把东西放到了地上,喊吕三出来帮忙。 吕三出来见到一堆吃的,鸡和鱼还活蹦乱跳的。他手举锅铲问,“你买这些是要加菜?” 崔柯揉搓着手腕,说:“黄斌斌的妈找到了。明天,我带他去看他妈妈。他这事也就结了。”崔柯脚踩住鸡爪子上绳子,接着说:“这些先养着,明天再杀。” 她完全将黄斌斌的拒绝逃跑,当作了小孩子闹脾气。计划还是按照她说的来。 黄斌斌一夜未归。崔柯和吕三两人忙活了一早上,不仅准备了十分丰盛的祭祀食物,还亲自折了几篓金银元宝。崔柯还从阿奶的笔记里,描摹了几道符咒。 她还没好好学,符咒是否起效还待考验,但起码没有坏处。崔柯秉着替黄雨云举办一场迟到的葬礼的心思,等黄斌斌回家。她从中午等到半夜凌晨,也没等回黄斌斌。 到了早上,昨天的一只鸡,成了早餐里的鸡肉粥。猪肉和鱼,等到中午可以做成菜。吕三庆幸崔柯买的那堆零食,能放好几个月。不然,这些食物都白白浪费了。 崔柯有心没想地搅合着碗里的粥,她在想黄斌斌跑去哪儿了,黄斌斌怎么能连半句交代都没有,就玩失踪了呢。 吕三看着崔柯将碗里的粥,搅合来搅合去,热腾腾的粥搅得肉凉粥冷,她也没吃上一口。他想张口说话,但停顿半刻后,只选择了将桌面上放凉的一锅粥,再拿去厨房热热。 在这时,黄阳着急忙慌地敲打小院的铁门,“小柯,你在家吗?小柯?小柯!” 崔柯赶忙说:“在呢,在呢。”趿拉拖鞋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打开门。黄阳抓起她的手,转身就要走。崔柯不明所以,忙问道:“小阳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身上还穿着在家穿的衣服,发黄卷边的白t恤,洗开线的初中发校服短裤。 黄阳脸色发白,想要两人边走边说,她拽着崔柯往前走,气喘吁吁地解释:“我二爷爷要不行了,他说他想见你。” 他想见我?崔柯感到莫名其妙,她和黄阳的二爷爷只在前几天见过一面,聊了一场鸡同鸭讲的天。但黄阳脸上的着急,让崔柯说不出拒绝。 两人前后小跑,奔向老人的家。 老人确实要去世了,他身上死气已经溢出房间,四散在小房子周围。崔柯一进房间,便注意到了老人床旁的黄斌斌。他不露声色地凝视着即将死去的老人。 房间里的人已经被黄阳清空了,屋内凌乱地摆放着各色物品,将狭小幽深的房间,提前布置成了棺材,老人的寿衣也大喇喇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床上的老人身下铺着的是提前换上的被单。他的头垂落在枕头边,缓慢悠长费力的呼吸还在持续,证明着老人还有活气。 老人十分迟缓地感知到房间有了新的人。 黄阳注意到老人轻微地挣扎动作。她立即走上前去,按照老人的指示,将他搀扶起身。他半躺半倚靠在层层摞起的枕头堆前。 老人浑浊的目光看向崔柯。霎时间,他恢复了精力。 他挥手将黄阳赶出房间去。现在这间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老人先是咳嗽两声,喘了几口气说:“现在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要向你们忏悔我的罪。” 崔柯随着老人的说话声,眼神扫向老人床旁的黄斌斌。黄斌斌对老人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是站立在老人的床边,不言不语。 “黄雨云母子的惨剧,和我脱不了干系。”老人的眼里渗出泪珠。 “当年,黄雨云听说能回城了,就找人打听了回城的方法。她找的人是文备武。文备武和她是一个地方来的,虽然不是同一批,但有老乡情,两人比其他人更能说得来。 文备武说他有法子。一天,他带着黄雨云去了另一个大队。回来后,两人却因此闹翻了。没过多久,有人来通知我,文备武被允许参加考试。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早晨,黄雨云没打伞,冒着大雨来到我家。 文容,我婆娘。她看到黄雨云一身湿淋淋的,先将黄雨云带去了换衣服。换衣服期间,文容发现了不对劲。黄雨云怀孕了,看起来已经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黄雨云这时才16岁。她苍白着脸,说她不知道她怀孕了,起先是以为跟之前一样,月经不准。等两三个月没来了,肚子还渐渐鼓起来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她来找我。我那时是负责他们事的人。她跟我说‘是文备武把我骗了,一个陌生人进来对我做了那些事。事后,我害怕极了,文备武又威胁恐吓我不准说出去。我也怕说出去后,我再没脸见人。’ 我听了顿时明白文备武的考试资格是怎么来的了。我叫文容,先在家陪着黄雨云,我去找人。我知道干了这事的人是谁……” 老人被一阵咳嗽打断了说话声。崔柯站起身,向四周张望,找到水壶,倒出热水掺和上冷水后,给老人喂了几口水。在喂水期间,崔柯的眼角余光偷偷瞄向黄斌斌。 黄斌斌依旧是沉静的模样。 第67章 她的委屈 “我找到了那人。他知道黄雨云怀孕后,很是愕然。他坚决不承认他有做过那些事,也说明这孩子不是他的。并跟我说黄雨云的名声十分不好,这孩子的来历可疑。 但他愿意帮黄雨云解决这件事。他说她这辈子算是毁了,要是让人知道她未婚先孕的丑事,这也是我的问题。我没管理好这批人,闹出这样影响极坏的事件。 他给了我一个主意,他会找个人跟黄雨云结婚。这样对大家都好,尤其是对黄雨云本人。他说服了我,虽然我知道是他干的。” 老人沉默了,他的泪水顺着下垂的眼角,滑过他的老人斑,掉落在枕头上。 “那时候,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也怕我会出问题,文容和几个孩子,还靠我吃饭呢。”老人为自己辩解,“回去后,我跟黄雨云讲了那人的主意。她比我儿子还小,并没有什么主意。 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眼睛里全是茫然。她问我,如果她在这里结婚了,是不是不能回城里了。我说,你要是狠得下心,把孩子留下,再离婚回城也可以。我会帮你照看这孩子。 她就答应了。她说她想给孩子一条生路,它很乖,没有让她难受过。就这样,她和徐建民结婚了。我们都以为徐建民知道,这场婚事是假的。 可他竟然不知道。他被那个人给骗了,也觉得黄雨云把他骗了。徐建民原本就爱喝两口,这下喝得越发狠了。他开始打人,黄雨云怀孕6个月时,他第一次打她。后来打得越来越狠,越频繁。 黄雨云跑到我家里来躲着。文容经常让黄雨云留在家里过夜,尽量少回她家去。徐建民还有点要面子,不敢上门来找人。就这样,黄雨云挨到了生产的日子。 她生了一个男孩,很健康的孩子。说好的事情却起了变化。黄雨云不舍得将孩子独自留下。她决定为了孩子,先暂时留下。她对徐建民也不报以希望。 但她的孩子需要一个爸爸。所以他们没有离婚。我给她找了一处闲置的房子,让他们母子两人有安身的地方。文容时常上门照顾他们。 可徐建民对黄雨云却起了心思。 他先是到散播孩子的问题,后又屡次上门找她麻烦。黄雨云跟我讲她想离婚时,我却说如果离婚,孩子必须要留下……”老人又是一阵咳嗽,这次的咳嗽夹杂着风箱似的喘气声。 “她生的是男孩。徐建民家的老人不会放孩子走的。他们虽是也有怀疑孩子的身世,可这是一个男孩。徐建民是独子,因自身问题,一直讨不上老婆。这可能是徐家唯一的香火了。 听了我的话。黄雨云舍不得孩子,没了办法只能暂且留下来。就这样过了两年多。孩子生病了,在一天夜里烧了许久,都没能退下来。夜里下雨,她不能抱着孩子出门求医。 房子是原先安置外来人的。那时人都走光了,她周围没住人。她害怕孩子会烧坏,决心自己去镇上找医生。雨天路滑,她肯定既着急又害怕,以至于她没看清路。 半夜摔进了荒废的坑洞里。那坑洞原本是勘探地质资源打下的,不大不小刚好能通过一个人。她摔倒时后脑磕到了洞边的石头,如果那时有人经过,她也许不会有事。 但越晚雨越大,还打起了响雷……她是两三天后才被人发现的,而孩子也在那几天里走了……”老人的眼泪糊住了眼睛,鼻涕顺着人中耷拉在干瘪的嘴唇。 崔柯拿来纸巾递给老人。老人颤巍巍的手,无法使力抬起,更别说擦眼泪鼻涕了。崔柯上前仔细擦拭后,老人艰难扯起嘴巴,做出一个笑脸,以此感谢崔柯。 老人声音微弱了,“我最大的错,就是骗了她。骗她说,她带不走孩子……她要是偷偷跑了,谁能让她留下孩子呢……我没有帮她,徐建民的老子娘求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是我的错,把母子俩都害死了……斌斌,我错咯。我死了,会下地狱的,该要我还的我都还……”老人的眼神渐渐弥散,视线却落在了黄斌斌的身上。 房间哭声顿起,大大小小音色各异的哭声中,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假意,是无需在意的。老人两年前得病,在病情尚未严重到折磨亲人的地步时,以体面的姿态离世。 78岁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离世,走时身上清清爽爽,没有淤青磕碰带来的伤口,没有长期卧床无法翻身的褥疮,没有遗憾未了的故事。他随意游走在记忆的长河中,一切遗憾都已遗忘。 “崔柯。”黄斌斌清脆的童声响起。 崔柯听到黄斌斌喊自己的名字,侧低下头看向走在自己身旁的小孩。她的神情从未如此温柔,“怎么了?我们回家好吗?”她的语气是在哄一个孩子。 黄斌斌也确实是一个孩子。他抬头仰望崔柯,笑得开心极了,露出两个梨涡,一排小白牙。他说:“我一直知道,妈妈是不可能抛弃我的。” 他身形如烟雾般慢慢消散,“所以,我也不能无视妈妈的委屈。她到死都很委屈呀。” “黄斌斌,你冷静!黄斌斌……”崔柯着急地大喊,忘记自己根本无法拥抱黄斌斌的事实,上前搂住了一团消散的烟雾。 崔柯必须要阻止黄斌斌。 白骨小儿鬼,因死亡时年龄过小,脑部发育尚不完全,化为鬼体后多邪气,不易受控。同时因幼小而化形,鬼力尤为强大,如能炼化必成掀天扑地的鬼仙。 但古今以来,炼成者终被反噬。皆因白骨小儿鬼,邪性不从道德,只尊本心,故而易丧失理智,爆发怒气,大开杀戒。 要而言之,如遇白骨小儿鬼,封印为上,解怨次之,诛杀最下。 这是崔柯从阿奶的笔记中寻到的白骨小儿鬼的记录。 吕翠竹还在后头标记上了自己的感悟——如我遇之,能跑则跑,最是上策。诛杀,那是万万不可,打不过就得死! 第68章 今世报应 崔柯匆忙跑回家,钻进房中,找到这阵子私下练习画下的符咒。这些符咒,无一是精品,是否有效都尚未可知。她 随手寻来一个背包,将各项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通通能塞就塞。背起包,奔出房门。 吕三挡在门前,阻拦了崔柯的前进。崔柯抬手推开吕三,继续向前。他手持扫把,问:“黄斌斌跑了?” 崔柯点头,她再说话会耽误事。 吕三却是闲适的模样,继续慢悠悠问道:“他去哪儿了?” 黄斌斌会去哪?崔柯没想过,这一路她跑得脚底生火,根本没想着黄斌斌会去找谁。她一门心思回忆,自己应该带走哪些东西,才能制住黄斌斌,让他恢复理智。 崔柯的脚步顿住了,没有目的地,她再加快速度都是无用功。她思索着黄斌斌的去处。 “徐建民,他该是最先去找他。”崔柯嚷道。 崔柯捏紧背包肩带,准备去徐建民家。 吕三摇头,“徐建民是最后的,他会先去找这一切的源头。” 吕三的话让崔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细节。但关于徐建民的事,从昨天起,就有不少镇上人在传。我猜也猜到了这和黄斌斌相关。他恐怕是从你这里学来的技巧,找来了小孩散播谣言。” “散播谣言?” “徐建民这些年再也不肯提起的黄雨云。昨天,却传有好几人跟我聊起她。你昨天呆在家,等黄斌斌等了一天。你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崔柯瞪起双眼,打断吕三的话质问他。 “你昨天傍晚后,一直闷在房间里,我隔着门和你说话,你是理也不理。今早我预备和你说的时候,你又被人拉出家去了。你说我有什么机会和你说。”吕三的话有理有据,让崔柯无可反驳。 现在也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那个人是谁,才是最重要的。黄斌斌一旦开了杀戒,他就不再能重入轮回,投胎转世了。沾上了血腥,他体内的邪气无可压制,最终会彻底失去理智,沦为欲望的奴隶。 吕三明白崔柯的所思所想,他在内心不住地叹气。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诛杀的第一个鬼体,会是白骨小儿鬼。黄斌斌长得是多喜庆可人的孩子模样啊。崔柯这关难过啊。 他故作轻松地说:“小柯,鬼魂精怪能日行千里,你一个大活人走能走多远呢。你应该学会开车。” “车?哪里来的钱买车?买了车,谁给我养。而且考驾照又是一笔钱,万一我挂几次呢。阿奶抠门得很,你让她给我买辆车,你不如让她叫我阿奶。”崔柯说起阿奶,可以说一长串的坏话。 要不是阿奶把黄斌斌得罪狠了,他能在破除封印后又杀回流丝镇来,如果他不挑在这阵子回来,如果阿奶不在前段时间走了,如果她能破除老人先前的谜语…… 太多如果,只要那么一个如果发生了,崔柯想她或许不用在此刻面对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残忍事实。她拖着身子走向大厅,背在身上的背包被她随手扔在地面。 她搓搓手,揉揉耳朵,放平了声音说: “吕三,你说黄斌斌有没有可能,只是看一眼就回来呢。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替黄雨云争一口气,有那么重要么?黄雨云估计早已轮回了吧。” 吕三不说话,他想崔柯大概是不需要他的答案。 “我……我没想过,我真要亲手诛杀他。”崔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其实应该担心我自己。他见了血,鬼力增强后,我未必打得过他。说不定,第二个死在他手下的是我。” 她将两手盖在了脸上,把整张脸埋在手后,仰起头。呜呜的哭声还是从她的喉咙里传出了。崔柯不爱哭爱笑。人生苦短,去他妈的苦多,能玩就玩,这一直是崔柯的信条。 “我……我难受,我难受得很……”崔柯不明白,不明白这世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什么错。为什么该死的会变成受欺负的,而她偏偏是执刀之人。 黄斌斌说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知道他的妈妈在哪儿,他知道他的妈妈是怎么死的,他知道他的妈妈不可能抛弃他。 他要的不是这些,他把崔柯给骗了。 他要知道的是他的妈妈怎么走上的死路,谁让他可怜的妈妈就这么委屈的死了。他要替他的妈妈向那些人讨债!支撑他化形的真正原因正是这一腔的愤恨。 黄斌斌想着该是在徐建民家见到崔柯的。 所以,当两人相遇之时,黄斌斌兴奋地舔了舔嘴角。他刚结束了那个人的生命。那个人肥胖似猪猡,眼神肮脏,见到他来索命,只会大喊大叫,一点人样也没有。 他没那么痛快放过这头卑贱的猪猡。他逗弄他一整晚,让他被自己内心的恐惧吓得屎尿俱出。只不过这头猪猡最深的恐惧,竟然是家中的大量现金被查抄。 委实可笑的是,这头猪猡想不起来黄雨云是谁。黄斌斌对这点最为愤怒,这头猪猡如此彻底地毁灭了他妈妈的人生,他怎么可以不记得。他必须要记得,他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去赎罪。 黎明最后的黑暗时刻,黄斌斌许诺留下他的性命,他的眼中升起了惊心眩目的希望。那瞬间,黄斌斌撕开了他大动脉,血液自他肥粗的脖子飞溅开来,喷射在四周。 他眼中的希望迅速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惧。他捂住脖子,想要用他那粗鄙不堪的手掌,挽留飞速涌出的血液。他发出嗬嗬声,不知是在求饶,还是在求救…… “你杀人了?”崔柯明明已经看见黄斌斌身上的变化,可仍是想问。 黄斌斌抬起双手,露出十根手指皮肤包裹下的指骨,青苔色的骨头已起了变化,染上星星点点的血红,鲜红与暗绿相映衬,无端让人后颈发凉。 他的双眼露出挑衅之色,眼白处闪烁血色,“看见了么?”狂傲不羁的语调。 崔柯在等待期间,难以平静的心,在这刻,终于是平定下来。她抿直嘴唇,说:“你不能杀徐建民,他自有他的因果报应。” “什么报应?”黄斌斌歪着头,露出天真无邪的面容,“他的报应是这辈子儿孙满堂,无病无痛安度晚年?”他嘲讽道,“什么因果报应,不在今生今世报的,那都不算!” 第69章 讨回公道 他大声吼,“他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了……他的报应就是我,我来索命了……” 黄斌斌说完后,仰天大笑,神色癫狂。崔柯没想到黄斌斌的理智被复仇的欲望吞噬的那么快。这也说明,他的鬼力在快速增强。 崔柯手掌出汗,背脊发凉。 “黄斌斌,你想想黄雨云,你想想她,她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你妈妈是为了你留下的,她才不在乎徐建民、林建民之类的呢。”崔柯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劝诱道。 黄彬彬的眼白覆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她不存在了。她早已在这天地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了。她入不了轮回,不会有来生。”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却让崔柯吃了一惊,她像是没听清似的,反问道:“你说什么?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徐建民拿了那笔钱,是将我妈埋入了他家的坟地里。”黄斌斌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几声,“但他用桃杙钉棺木,再在她的坟墓前种下了桃树……” 崔柯听到这里不禁感到齿冷。徐建民是真恨死了黄雨云,他用桃杙钉棺木是要将黄雨云的魂体与肉身强硬分离,新生的魂体没有意识,绝不能脱离肉身。这一步已是手段毒辣了。 徐建民还在坟头种下桃树。桃树生长会自动吸食魂魄。黄雨云的魂体不能远离肉身,只能游荡在坟头。生长中的桃树苗,天性霸道,为了扎根生长它怎么会放过就在一旁的肥料。 不用49天,黄雨云的魂体就会被桃树吞没。黄雨云甚至来不及生长意识,就在寸寸碎裂的剧痛中,被桃树吸食殆尽。这样的酷刑,一般是用来对待生前恶贯满盈的罪犯。 黄斌斌冷笑着说:“我还应该感谢他。他不想我这个野种脏了他们家的坟地,将我丢在了山里的野桃树下。没有棺材隔绝生气,魂体又被野桃树强硬脱离肉身。 老天有眼,在风吹雨淋下,肉身化成白骨。一个雷雨夜晚,我的白骨被天雷辟中,残留了雷霆之力,白骨从野桃树根茎中抢回魂体。我才在机缘巧合下化形成功……” 他上前一步,“你说老天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是不是该珍惜?” 一群鸟从远处群山的树冠里惊起,大声鸣叫。夕阳西沉,余晖将淡蓝色的天空挑染成粉蓝的色彩,密集的白色云层渐染成明亮的橘色。凉风从无名处吹来,掠过流丝镇。 度过盛夏的花朵们勉力维持着大张的花萼,从而躲避即将到来的衰败与死亡。虫鸣声渐起,像是在抒发对暮色的渴望。种种迹象表明,今晚会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初秋夜晚。 “他自有报应。”崔柯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毫无可信度。 黄斌斌继续上前,他用恶作剧般的口吻说:“你知道徐奋华怎么调走的吗?不是因为她教学能力多么出众,而是徐建民利用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人换来的机会……” 尖利的童音划破隐藏在空气中的焦灼不安,“他让我妈不得好死,不得往生。多年后,却还能利用她,去威胁那个人让他动用权力关系,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市里…… 这样他还不该死吗?他该被我抽筋扒皮,千刀万剐!”黄斌斌怒号道,同时猛然冲上前,身影之快只在崔柯的眼中留下不连续的残影。 “开阵!”崔柯怒喝。她退后半步,踢开脚下的石头。水旱八阵开启,黄斌斌像一只极速飞行中的大雁,突然被织网捕获,于半空中坠落在地。 阵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见天地。只有怪石嶙峋,风沙中夹杂着成百上千的刀剑,快如闪电急遽向黄斌斌飞来,短短几分钟,他身上已有数十道伤痕。 不仅如此,在刀光剑影中,黄斌斌还听得不远处有江涛拍岸之声,正渐渐逼近。那隐含的强大的肃杀之气,不知江浪声后还有什么即将袭来。 黄斌斌在阵中狼狈躲闪。崔柯的声音在阵外清晰地响起。 “黄斌斌。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你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你就应当明白你放下恨意,才是你妈妈最想看到的。她是不在了,但你还在。你在,她就还在!” “你说什么屁话!要是你是我,要是吕翠竹是黄雨云,她被人践踏被人侮辱,被施暴者遗忘。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你能不能放下?”黄斌斌喘着粗气反问。 “我问你,你只要回答我……你能放下,我也就放下……你扪心自问,诚实地回答我!”他的话断断续续从阵内传出,“如果你是我,你会放过他们?!” 崔柯在霎那间恍惚了心神,她想阿奶离家的日子从来没有那么长过,除了那条奇离古怪的短信,阿奶再也没发过任何消息。阿奶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吕翠竹是黄雨云?崔柯顿感心如刀剉,她放不下,她不原谅,她不会放过每一个伤害了阿奶的人。 就在这一瞬间,崔柯大吐一口鲜血,水旱八阵被破,生门大开。 黄斌斌破阵而出,与弯腰吐血的崔柯擦肩而过。他讥诮大笑,“哈哈哈……崔柯,你也看不破。你还劝谁看破?” 阵法的力量借力于天地,来源于设下阵法之人的心绪。黄斌斌的反问,影响了崔柯的情绪,她本已被黄斌斌寄生,他们可说是互相通感了,再加上吕阿奶长达数月的不知去向的现状。 在黄斌斌丧母复仇的悲痛情绪操纵下,崔柯不能自控地将黄雨云的遭遇套在了吕翠竹的身上。分不清现实与想象,崔柯立刻被阵法反噬,口吐鲜血。 黄斌斌逃出阵法后,直直向躲藏徐建民的房间飞奔而去。 他要快,要再快,要更快……他要趁着他还记得这一切时,亲手了结这一切。他不能忘了,为什么杀戮。 黄雨云,他那可怜可悲的妈妈。他要替她,向最后一个施暴者讨回属于她的公道! 第70章 酒鬼本性 徐建民半躺在狭长而昏暗的房间里,他身前的墙面贴满了奖状,那都是徐奋国、徐奋华从小到大的奖状。床边周围堆满了散发着酒气的酒瓶。 他俯身迎着亮白的灯光光线,眼睛微眯,手下不停摩挲,手指摩挲过十来个空酒瓶后,终于找到了一瓶还剩不多酒液的酒瓶。他一手撑着床沿直起身,一手颤巍巍拎起酒瓶。 徐建民的眼睛有些坏了,他拿起来的不是残留酒液的酒瓶。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瓶盖,一股难闻的腥臊味冲进他的鼻腔。这是尿,他不知什么时候撒出的尿。 该挨千刀的婆娘,两天没打,就要上房揭瓦了,这些酒瓶子,都不给他清出去了,徐建民愤怒地想。 下一刻,他就大力拍打起铁桌,乓乓乓的响声激烈地回荡在房间。 “牛德华,你死哪里去了!我的酒给我拿过来!你这个欠收拾的懒婆娘。两天没打你,你就忘了你是谁了是不是?!我现在还没发火,你再惹我,我今天非把你往死里打…… 别以为,孩子大了能护住你。我还是他们的老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我花200元买来的!家里的牛都比你值钱,你是越老越跌价……还跟我叫嚷起来了……快给我拿酒来…… 好好好,今天你皮痒骨头硬了……你贱不贱,非要我打你一顿,你才知道什么是你的天……牛德华,你站稳了,今天你要挨上我十几腿,才能倒下去……” 喊了半天,无人回应。这让徐建民气坏了,他宿醉后的身体并不那么听他使唤。他从床上起身,就花费了十几分钟,他像一条吃得过肥的蚕,在油到发亮的枕头被单上不停蠕动。 晃悠悠站稳身体后,徐建民一脚踢开了脚边碍事的玻璃瓶。 被踢中的玻璃瓶,先是一路疾行碰撞掉更多的玻璃瓶,随后速度渐慢,滑落到墙角后,原地打转几圈后,失去了动力。 “你是谁?”徐建民发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小孩。 他讨厌孩子,眼前的这个更令他厌恶,“你是哪家的小孩。给我滚出去,你走错了。”他上前伸手,就是一推。 “爸爸,你不记得我了吗?”黄斌斌仰起头,朝徐建民露齿微笑,两个深深的小梨涡。 徐建民抬手揉眼。他想喝多了,做梦了,梦到这个野种,真是让他倒胃口。他打了几个酒嗝,“你给我滚。信不信,我把你杀了,野种。”他无甚所谓地说。 黄斌斌摇晃左手手中的玻璃瓶,正是那个被徐建民一脚踢去墙角的玻璃瓶,绿色瓶身上贴着粗糙的印刷画面。“啪”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黄斌斌胖乎乎的小手中,剩下半个玻璃瓶身,他深深的小梨涡随着说话声时隐时现,“爸爸,我回来了呀。你喝多了吗?那我帮你醒醒酒。”话音未落,惨叫声回响在房间。 半个玻璃瓶身扎进了徐建民的右腿大腿。 他残存的酒意因剧烈的疼痛飞快褪去,他的双腿由于疼痛而战栗,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抚向自己受伤的大腿,惊恐地看向身前的小男孩。 “你……你……你是谁?”他睁大双眼想看清楚,但长年酗酒已经损害了他的视力。 黄斌斌微微歪着头,向前迈了两大步。他们间的距离不足一个拳头,黄斌斌的发旋就在徐建民的下巴下方。他要比之前更用力地仰头,几乎将头往后仰到了90度。 “是我呀,爸爸。黄斌斌。”他纯真的面孔掀起笑容,“你不记得了?或者你更喜欢叫我野种。” 伴随说话声,黄斌斌抬手,将已经嵌在徐建民大腿处的玻璃瓶,继续往肉里推进。 徐建民惨叫连连,他没办法站稳了。不知怎么的,他已摔落在地面,周围响起乒铃乓啷的玻璃碰撞声。他双手随意抓起两个酒瓶,便笔直飞向黄斌斌站立的位置。 酒瓶穿过黄斌斌的身体,飞向墙面。玻璃瓶身撞击到水泥墙面,两个酒瓶渐次碎裂在不同位置的墙面。玻璃渣四散在房间内,有几粒按照来路,穿过黄斌斌的身体,划伤了徐建民的脸。 徐建民发抖的手指抚过面孔的伤处,几滴鲜血蹭在粗粝的指腹,他嬉笑道:“你这个野种,化成鬼来找我了?”他的手长年发抖震颤,这是酗酒的副作用。 “你妈怎么没来?黄雨云这个荡妇怎么不来?她是没脸来见我吗?这个贱人……” 徐建民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惨叫代替。更多的玻璃渣子,嵌入了他的身体。在亮白灯光光线照耀下,徐建民的皮肤在闪闪发亮,像钻石那般发亮。 “她不是!徐建民,你在扮演受害者吗?她嫁给你时,你看不出来她的大肚子?或者那个人没跟你说清楚,这不会是你的老婆。因为你,配不上她!” 黄斌斌的话像一把尖刀扎进徐建民最阴暗的角落。 徐建民当然知道黄雨云怀孕了,哪个人看不出来。黄雨云的身材匀称修长,稍微那么一点腹部起伏,也十分惹眼。哪个男人看不出来,牲畜怀孕生产,他们都得把握得准准的,不然家里的钱可要缩水的哩。 可他讨不到婆娘。乡里乡亲都知道他人懒散,爱喝酒,谁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也好好卖力地干过一阵活,但酒实在是戒不掉。有酒快活一辈子,有婆娘顶多快活几分钟,不值当咧。 他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了,打光棍有打光棍的欢喜。虽说看到女人胸部屁股,他总手痒痒,心里和那里更痒。哪里知道人的运道说不准的,喜从天降,他平白得到一个好看的婆娘。 那个人跟他说,要他和黄雨云结婚。等孩子生下后,那个人会给他一笔钱,黄雨云她想留下就留下。生下来的孩子如果是男孩,那个人会带走;如果是女孩就随便他处理了。 徐建民高兴坏了,黄雨云这个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年龄小他十来岁,最要紧还是城里人。等他们结婚了,说不定他能跟她进城,改头换脸也当个城里人。 第71章 杀人偿命 “徐建民,你是想起来了? ” 黄斌斌嘲讽的语气再次深深扎了徐建民一刀。 徐建民从迷乱的回忆里回到现实。他手掌指尖向后费力支撑起上半身,镶进肉里的玻璃渣被鲜血染红,流露出诡异的美感。他的脸在全身的疼痛下不停抽搐。 颤抖的方形下巴,口中吐露“嘶嘶”的喘气声,“我想起什么来了。野种,你给我滚出我家。你以为我会怕你,我活够了。要命,你就拿去。儿子杀老子,你也敢!” 他继续嘶嘶吐气。身上的玻璃渣真要命,他需要酒……他需要酒缓缓。徐建民以自身身体为半径,俯身向四周摸索,寻找酒的踪迹。 他遍寻不得,身上细密的伤口渗出了更多的血。 “你杀了我吧。”徐建民暴躁地叫喊,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这是酒瘾犯了,再没有酒喝,他全身的骨头都会被蚂蚁啃咬。 黄斌斌站在陷入烦躁的徐建民身前。他忍下头脑中狂暴肆虐的杀意,心想这个男人,好像已经一脚踏进了地狱了呢,或许不需要杀他,才是让他永沦地狱的方法。 “黄斌斌,不要。你不要杀他!” 崔柯嘴边的鲜血被她自己草草擦去,留下几道血渍。作为抹布的白t恤短袖袖口,留下一团深红的暗影。 她不仅蓬头赤脚,更是身受重伤。崔柯太弱了,不评估自身实力,不顾死活,以初生牛犊的心态强行设下阵法。 阵法要是能困住黄斌斌,她或许不用跟他你死我活的去厮杀。黄斌斌或许能有机会,重新投入轮回。崔柯知道,天道惩罚会很重,黄斌斌的来世定是辛苦。 崔柯是半吊子还不爱学,但天道无情,她怎会一点不知。阵法是向自然天地借力,也以设阵者自身作赌,赌输了自然要赔钱,赔上她的身体。 说一千道一万,崔柯还是想让黄斌斌有机会活下来。她撑在门框上,新鲜的血液又因她的说话声,缓缓溢出浸湿嘴唇,“你不要杀他。他现在这样,还不算报应么?” 她气若游丝。倚靠在门边的阻拦像螳臂当车般可笑。 崔柯不能再打了,准备好的符文她用不上了,插在身后的桃木剑,她无力再拔出,更别说去挥动它。黄斌斌不用费力,甚至不用移动,一个指尖微小的动作,就能将崔柯杀死。 崔柯感到自身的神志在抽离,她吃力地张开嘴,上下牙狠狠咬向舌尖。 疼痛让她的意志勉强回笼,她不知道舌尖出血没有,因为她嘴里原就全是血。 “你回答我。如果你还要杀他,那我会诛杀你。”崔柯的威胁毫不可信,她下巴上也流淌着血,血在下巴尖集聚,滴落在领口,绽放成一朵朵鲜艳的花。 她撑不住了,身体顺着门框一点点下滑。暗自用力,想要延缓身体的下降之势,“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你知道的吧……见鬼师的血天生克鬼魂精怪……我现在满嘴血……我……吐你一……个血沫子,保准你……不好受……” 黄斌斌脑中疯狂叫嚣的杀意消退了。他想崔柯是何必呢,何必让自己这么狼狈不堪,没有一丝见鬼师的骄傲与傲慢。她可是鬼魂精怪的克星啊。 历代大成的见鬼师,能驭万鬼,令鬼魂精怪闻之丧胆。最不济的,也能驱使几个小鬼,拿班作势地威吓鬼魂精怪。哪有像她这样的,现在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你干嘛?你怎么不像之前那样,让我气得牙痒痒,只想跟你作对唱反调。”黄斌斌万分委屈地控诉,“你使苦肉计是不是?你知道你打不过,就用奸诈诡计……” 他哽咽道,“我已经杀人了,没救了。过不了今晚我就会发疯,我会到处杀人……杀戮的欲望主宰了我,你懂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救我!” 黄斌斌受不了了,他大哭大喊,喜庆的脸蛋糊满了泪水,他像是房中三人,最是备受屈辱那个。 “你会把自己害死的。你明不明白?你真是个蠢人!” 他回望昏迷在成堆空酒瓶与玻璃碎渣中的徐建民。他想算了,算了吧,徐建民已经半陷在地狱中了,他该满意了。妈妈,你也会满意了吧。 黄斌斌往前走,一步步靠近已半晕厥的崔柯。她说过,如果他发狂了,她会诛杀他。现在她不行了,他可以帮她践行诺言。见鬼师的一滴血能让鬼体哀嚎。 他只要蹭上她的血,再抽出她的桃木剑自戕。很快,他就会消散在这片天地间。他还是干净的,他没杀无辜的人。 黄斌斌在崔柯瘫软的身体前蹲下身,他的手徐缓向前但毫不迟疑。再往前一点,他就能触碰到见鬼师的血。 “抓到你了。”原以为是半晕厥的人,唰的一下睁开了双眼。崔柯咳咳笑道,她干净的手指握住黄斌斌的小胖手,口中默念: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黄斌斌全身拼命挣扎,被崔柯握住的手却不敢用力晃动,他焦急地吼叫道:“崔柯,你疯了是不是!你现在还想净化封印我,你是不是活够了!你给我闭嘴!你会死的,死得比我还死!” 一连串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因急迫音调严重变形。清脆的童声被成倍加快后,说不出的搞怪可笑。 崔柯依旧紧握黄斌斌的手,口中默诵四次后,才脱力般松开松开对方的手,她面如金纸,哼哧道,“我可净化不了你。你想什么好事呢,别说我现在这个状态,就是平时,我也做不到……” 她强撑着一口气,狡黠笑道:“我只是压制住了你体内的游走窜动的鬼气。效用最长也超不过一个月。”她吸入一大口气,费力呼喊,“吕三,你再不来。我真玩完了。” 吕三不知从哪出现了。他全身穿戴得如同要进入无菌室,还戴上了全黑的防护镜。他快速走到崔柯身旁,抱着几张沙滩毛巾,摊开裹住崔柯。 崔柯被裹成了宫廷剧里送上龙床承欢的妃嫔。吕三打横抱起崔柯,架在肩膀处。崔柯的声音隔着几层毛巾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 “黄斌斌,叫人去打120,把徐建民送去医院。” 第72章 告别世界 吕三健步如飞,崔柯虽是被抱着,但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她还有精力吩咐吕三,将她手机里写好的信息,用吕三的手机号发给阿奶。 一切事宜交待完毕,崔柯终于是彻底不省人事了。她被紧急送往医院,在三天后才苏醒。 消毒水味、刺眼的白色灯光、走来走去的白衣服、滴答滴答的仪器声。崔柯恍惚着清醒后,第一眼看向周围,她想吕三和黄斌斌还算有良心。 吕三靠在床边护栏,塌着头瞌睡,一下两下,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句号。黄斌斌,两只脚离地甚远,缩坐在凳子上。他倒是不打瞌睡,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崔柯。 他眼睛眨巴眨巴,说:“醒啦。没死掉?” 崔柯口干得厉害,听到这句嘶哑吐出几个字,“没死,不满意?” 吕三被惊醒了,立时倒了一杯温水打算喂给崔柯。 恰好在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她严厉制止吕三的行为,“刚苏醒,家属不要喂水!拿点棉签先沾沾,过一会儿再喝水,避免呛到气管。” 吕三十分听话地将温水放下,准备换成一根浸湿的棉签。崔柯看不惯吕三的婆妈行为,直接端过桌面上的温水,咕噜咕噜全喝下了。吕三在一旁,“哎呦哎呦……”直叫唤。 崔柯喝完水,抬手就是一擦。穿长袖就是方便,不用再费力凑到胳膊处,崔柯想。 “我阿奶有信息吗?”崔柯急不可耐地问道。 昏迷前,崔柯让吕三发的信息内容是:崔柯情况危急!速回!目前她既遭阵法反噬,又被白骨小儿鬼寄生。恐大祸将至! 吕三掏出手机,点开信息说:“有事脱不开身。送医院,相信现代医学。死不了,出院后督促她勤勉学习。转账一笔,请查收。请用于改善伙食,增加营养。” 崔柯听后,躺靠在病床上,说:“臭老太婆,心真狠。” 但她终于是得到了阿奶的消息。阿奶只是在外很忙,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这则短信平复了崔柯近日来惴惴不安的心。 她盯着手背上的针管,“这笔钱有多少?”语气里暗藏期待。 “三万。一万改善伙食,剩余两万还有别的用处。”吕三如实相告。 崔柯闭上眼,咬牙切齿道:“一万,是多久时间的改善伙食。” “不知道。”吕三一边将手里的湿棉签丢进垃圾桶,一边回答道。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家?” “短信上没说。” “你也不问。” “你没让我问。” “……好,吕三。你真是……”崔柯刚醒,她没那么多精力跟吕三置气。说着说着话,她就又阖上眼睡着了。 徐建民和崔柯住在了同一家医院。流丝镇就那么一家医院,不就该住在同一家医院么。崔柯昏迷着被送进医院,吕三只说崔柯自己摔了一跤,磕昏迷了。一番检查后,没查出什么问题。 值班的医生只好将她收治入院,观察治疗。前脚吕三刚给崔柯办理好住院手续,后脚他就看见徐建民被医生从救护车上拉下。崔柯在普通病房进行观察,徐建民送进了icu。 徐奋华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悬在她心上的巨石彻底落地。 她去收费处缴费,碰上在院内溜达的崔柯。她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叫住了崔柯。 崔柯穿着一身蓝白的病号服,病号服宽大,在她身上晃晃悠悠。崔柯的气色倒还不错,她被徐奋华叫住之后,又无意识地成了乖学生的模样。挺背收腹,双手垂落在腿旁。 “徐老师好。” “崔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要住院了?我听别人说,你阿奶出远门了,你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徐奋华的关心不掺假,她是好老师。多年来,她记得每一个自己教过的学生。 崔柯的手指捏着裤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她稍微抬起脸,视线落在徐奋华的鼻尖,抿嘴笑笑,“医生说观察几天,有人照顾我。徐老师,你怎么也在医院?” 面对学生的关心,徐奋华感到说不清的尴尬和羞愧。徐建民是徐奋华的父亲,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污点。 她痛恨他对她妈妈的施暴,憎恶他酗酒的恶习,痛苦于他对她的暴君做派;同时也是他坚持让她读书上大学,寻找了关系将她调入市里工作。 徐奋华做不到彻底地仇恨徐建民,同时无法拥抱回应这个男人给予的父爱。 “家里老人病了,住院了。”徐奋华含糊回答着,又急切地结束了两人的聊天,“你没什么事,老师就放心了。我还有事要忙,住院期间,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徐建民的具体消息并不难以获取。黄斌斌坐在椅子上,满脸喜色,双脚开心地晃荡着,“崔柯,徐建民竟然中风了。昨天醒来后,被发现偏瘫了。医生说难恢复,让家里人做好准备咧。” “哦。” “哦,是什么反应。”黄斌斌从椅面上滑落下来,哼了几声,抬腿走了。他与提着保温饭盒的吕三面对面,碰个正着。 吕三放下饭盒后问崔柯,黄斌斌怎么又气鼓鼓的走了。崔柯摆手说没事。吕三也不再问了。崔柯躺在病床上,瞧着黄斌斌远去的背影,心下叹气。 黄斌斌的童稚化现象越来越明显了。那天的净化仪式是失败了,黄斌斌撑不了一个月。还没到一星期,黄斌斌的退化已经在加快了。崔柯一手舀饭,一手翻开阿奶的笔记。 住院一周后,崔柯正式出院了。医院方面没发现崔柯身上的问题,出院小结上只写了常规的医嘱。 回到家,崔柯一头钻进了吕阿奶的房间,并跟两人说谁也不允许打搅她。整整两天,崔柯闭门不出,渴了饿了就给吕三发信息,让吕三将水和食物放在门口。 崔柯踏出吕阿奶的房门时,头发蓬乱,满身馊味,眼睛却熠熠生辉。她看也不看,守在房门口吕三和黄斌斌,径直跑回房间,痛快地洗了个澡。 当晚,三人第一次聚在屋顶看星星。 “黄斌斌,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崔柯摇着阿奶的蒲扇。 被叫到小孩,拧起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他笑着露出两个梨涡,“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记忆。拢共就三四年,其中的一两年,我还没有一点记忆。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那我明天送你走咯?”崔柯询问道。 “好呀。”黄斌斌响亮愉快地答应了。 第73章 无法放弃 “……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崔柯再次口中诵念咒语。 黄斌斌端坐在崔柯身前,神情十分无奈。他觑向站在崔柯斜后方的吕三,用无声的口型询问,“要不,你让她算了吧?” 吕三轻微地摇摇头,示意不可能。 崔柯呆在吕阿奶房间里整整两天,想出来的便是这个办法。她不知道有没有人这么尝试解决过,但她决定这么试试。 第一步是将黄斌斌身上的杀戮欲望压制,抑制他魂体的堕落,从而让魂体成静止状态。第二步是净化,这一步能困阻他的童稚化,使他留存理智。最后一步是封印,把他封禁到某一器物中。 一番操作下来,崔柯虽然没法让黄斌斌重入轮回,但也不用在当下将他诛杀。简而要之,崔柯打算将问题保存,等未来有机会了,她或许能给黄斌斌一个重来的机会。 想法是美好的,操作起来却卡在了第一步。 崔柯翻遍了阿奶的笔记得来的压制法子,在她尝试数次后,都不曾起效。反而是榨干了她刚有起色的身体。 “……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 崔柯的声音在逐渐嘶哑。 “崔柯,要不算了吧。”黄斌斌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对这个世界实在是没有任何留恋。崔柯何必要为他做到这般的地步。诛杀他,是现今局面的最好选择。他不怨不恨,他愿意让崔柯结束他。他也很庆幸他能死在崔柯手下。 听到这句放弃,崔柯睁开了双眼,眼白充血,显然是已力竭。可她还是不肯放弃,也不允许黄斌斌放弃。她缓缓摇头,嘶哑的嗓音渐成无声。 “……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崔柯不信她做不到,在失声后,她咬伤了嘴唇。 血液弥漫在口腔内,她提起身体,用堪称尖厉的嗓音喊:“……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 黄斌斌感到身体陡然间变得轻盈,他露出了原型——染上鲜血的青苔色骷髅。血色从他的肋骨处快速褪去,顺着肱骨往下,血液从指骨顶端飞射而出。 与此同时,崔柯大喝一声,口中默念,“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飞散在空中的血珠子,被瞬间净化消失。崔柯不敢抹去额头上的汗,转身面对黄斌斌再次诵念数次净化咒语。 恢复成青苔色的骷髅失去了鲜血覆盖,被咒语击中后,顷刻间骷髅散开为一块块的骨头。 骨头在祭台上无风自动,剧烈碰撞着木台面,响起令人牙酸的异响。黄斌斌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灼烧。疼痛在升级,每当他以为到了顶点时,下一波更为可怖的疼痛又向他涌来。 他早已不存在的皮肉,被升腾的赤焰炙烤。他想跑走,他的本能在驱使他逃走,他准备离开了……他被浸泡在灼热的熔岩中,他奋力挣扎,凝聚自己的骨头…… 一回眼,他见崔柯的嘴角渗出了血液。模糊的意识中,他在想这个蠢货又因为他受伤了吗……一念而过,下一波剧痛将他裹挟……算了,就当是还她的,黄斌斌忍住尖叫默想。 年轻的身体经受不住术法的冲击,已经呈现摇摇欲坠的姿势。吕三忍不住向前迈了半步。这半步的距离,就让他面孔感受炽热袭来。 “退开,你想死吗?”崔柯没有回头,却感应到了身后的变化。她吞下掺杂血丝的口水,轻声口诵: “光明云基遍法界,供养十方一切神,见闻普熏证升灭,一切众生亦如是。凶秽消散炁长存,万物所愿皆遂成。”她改变了封印咒语。 愤怒的熔岩火海褪去,黄斌斌被清凉沁润的水泉包裹。他的意识缓慢被收拢。这是他对这世界的最初记忆,他四肢蜷缩着漂浮在一片海洋里。波浪中会传送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宝宝,你今天开心吗……宝宝,你在我肚子里打拳呢……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健康就好……”那是黄雨云的声音。它深藏在黄斌斌的记忆最深处。 悬浮在祭台上空的透明事物飘荡而下,那是一个婴儿形状的魂体。幼小的身躯舒展了四肢,肉嘟嘟的面孔浮现了一抹浅笑,露出两个深深的小梨涡。 崔柯已右膝跪地,左腿勉强支撑着身体直立。她看到了放松静谧的魂体,惨白的脸上不由露出微笑。下一刻,她收束了笑容,咬紧牙关,举起重若千钧的手臂,阵阵发抖的手指牵引魂体飘向祭台。 淡黄色的光圈缓缓隐没在一个木制娃娃身上。崔柯看见光圈彻底消失后,左腿立即放弃了坚持,全身瘫倒在地。她的后背紧贴着水泥地面。 初秋的地面散发着阵阵凉气。崔柯在朦胧的意识中回想起,阿奶曾因为她爱躺在地板上,对她大发脾气。 “崔柯,我数到三,你就给我起来……如果到了三,你还没起来,我扣你半年的零花钱……又想生病是不是?上个月咳嗽了多久!你这个孩子……” 吕三上前打算把崔柯扶起时,突然听到崔柯用微弱的声音在说:“阿奶,我好想你啊……”声音渐小,后面的话他没能听清。 谁在笑?这笑声真吵,黄斌斌晕乎乎地想。笑声不断,越发烦人。“谁在笑?别笑了!”黄斌斌大喊出声。然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说话。猛地,被自己能说话这事吓到了。 “……我,我说话了?”声音无措且惊讶。 崔柯按下视频的暂停键,因嘴里含了满口食物而口齿不清地说道,“咋的,你原来是哑巴啊?” “你才是哑巴呢,你个蠢货!” 一根木制的手指头顶到了崔柯的额头上。下一刻,手指头在崔柯的眼前从一变五,再乘以二。十根手指头在崔柯眼前胡乱挥舞。 “我还能动!崔柯,你看见了吗?我还能动!” 第74章 新的麻烦 “看见了,看见了。”崔柯举起叉子拨开了眼前的手指头,“你别乱晃啊,等会儿戳我眼睛了。”她看见手指头从她眼前移开,接着继续大幅度摆动。 崔柯加速咀嚼口中的食物吞下后,立即以劝阻的口气说:“黄斌斌,黄斌斌,黄斌斌!” 木娃娃的动作慢下来了。 “黄斌斌,你这个身体很贵,你得注意点儿。”崔柯万分肉疼地说道,“它虽然是木头做的,比一般的陶瓷、棉布之类的材料结实,但也禁不住你搞破坏啊。” 这个木头娃娃,是崔柯想出来的折中办法。她很早便注意到了黄斌斌是个很怕寂寞的人。他爱热闹,最不喜欢夜晚。所以他情愿被崔柯挤兑,也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他是在寂寞无助中慢慢死去的,后来又被吕翠竹封印了几十年。 在木箱中漂流的日子,他总渴望箱子能飘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好让那里的欢歌笑语,驱逐他体内疯长的寂寞。 “……你听好了,这个人偶娃娃坏了的话,修是一大笔钱。黄斌斌,你身上可是一毛钱都没有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身体。其次,你只能在家里自由活动,而且千万不能给人看见。”崔柯叮嘱道。 “第三,以后不经过我同意不准偷偷进我房间!”崔柯算是一个没那么注意男女相处细节的人,但黄斌斌则是完全没有男女意识。他经常是随意进出崔柯的房间,从不管崔柯在房间里干什么。 有几次,甚至让崔柯都感觉到了尴尬。而黄斌斌依旧是嘴上叭叭叭的,说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崔柯或在抠脚丫子,或换衣服,或在房间放屁…… 今天市场人多,连摊贩的叫卖声都比日常响亮许多。迎面而来的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装了螃蟹的袋子。崔柯想到煮熟的螃蟹,嘴里不禁分泌起唾液。 她今天起得算早,应该还有好螃蟹可以挑一挑。她脸上挂起开心的笑容,脚步轻盈地迈向卖鱼摊。 “阿奶,小柯姐身上又背了一个人。”小宝拖着平嫂的手走到了崔柯面前。 他喜欢崔柯身上的木偶,比上次那个好多了。 平嫂吸取了上次的经验,往崔柯的肩上看去。崔柯又在背包的肩带处扣上了一个木偶娃娃。 崔柯那么大了,怎么还喜欢孩子的东西,平嫂在心里头想。 “小柯,来买螃蟹啊?吕半仙还没回来呢?”平嫂唠起了家常。 “是,这几天不就是吃螃蟹的日子嘛。”崔柯注意到了小宝的动作,身体侧向平嫂,敷衍着说,“我阿奶说不准明天就回来了呢。” 小宝听着两人的对话,大拇指塞进了嘴里。贼溜溜的眼珠子直往崔柯肩上的木偶看。 等到拇指头上的口水够多了,他上前一步,原地起跳向崔柯的肩膀蹦去,再伸手去捞木偶娃娃。 崔柯一边应付着平嫂的话,一边注意小孩的动作。小宝起跳的那瞬间,崔柯立刻往左侧移动了一小步。 湿乎乎的大拇指抠到了一位路人的衣领。对方被这从天而降的咸猪手吓了一大跳,“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中气十足的质问声。身体尚好的老姨抓住了小宝的手。 “你的孩子?你不教教他?你看他手往哪里去!”老姨抓着孩子的手在胸前比划,“这是什么地方?” 平嫂撇开崔柯想从女人手里夺回小宝的手。 “……你是他阿奶,你怎么教的?啊,你说说,那么大个男孩子了,还是什么都不懂吗?他还吃手指……” “……他妈没教好他……我有什么办法呢……都怪他妈不管孩子……” 崔柯听着两人的争吵声,转身离开。黄斌斌气哼哼的声音响起,“崔柯,你差点就让我沾到口水了!他的口水丝拉得真恶心,他要是碰到我了,我要求换身体!你听到没有!” 崔柯往卖鱼摊的方向走去,她脸上挂着笑,嘴唇微动说: “不让你出来,你死活要出来。我没让小宝把你带走不错了,意见还那么多!以后,你让吕三带你出来,我不伺候了!” 最后崔柯还是没能吃上一口螃蟹。 就在她前往卖鱼摊的路上,她碰上了三金。对于她来说是偶遇的行为,对三金来说可是翘首以待。 三金连连横穿好几个活人的身体,向崔柯快速飘来。被三金穿过身体的人,无一不是浑身抖几抖,他们抖完后都怀疑是不是换季生病了。 “崔柯,你可算是来了。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等你呢。”三金一脸着急地说道。 她飘荡在崔柯周围喋喋不休地叙说原委。 “这里来了一个新鬼,十分不讲道理,很是霸道!把我们仨都给欺负了!我跟你说……” “你跟我说不着啊。”崔柯疾步走到菜市场的僻静处,打断了三金的话,“你们仨怎么还没离开,这个小镇就那么点大,游览了那么多天,你们还没玩好?” 三金是个脾气好的,她没听出崔柯语气中腻烦。 她跟在崔柯身边,解释说:“我们前一个星期就想走的。但我们遇到了那个鬼,她把四银和五宝,扣下来给她当手下了。你说我们怎么走?” 说到这儿,崔柯发现四银、五宝确实没跟着三金在她周围打转。三胞胎一直就是三个鬼在一块儿,跟连体婴似的,谁也不能离开谁。 “你们三个还打不过一个新鬼?”崔柯顺着三金之前的话问下去。 听了崔柯的反问,三金白兮兮的脸变得铁青,她哆哆嗦嗦地说:“她凶得很!而且性格古怪,她只因为五宝咀嚼的声音,就将他扣押下来了。” 崔柯想起那个胖子鬼嚼嚼嚼的声音,也觉得烦人。她最烦吃东西吧唧嘴的行为了,五宝不仅吧唧嘴,还发出咀嚼的嚼嚼声。 “五宝被扣押,我们着急。四银上前跟她讨要说法,她却说四银的声音像她的男朋友,把四银也给扣下来了。”三金的声音发抖。 冥间跟人间没什么不同,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鬼的地方自然也有争斗。三胞胎斗不过人家,跟她崔柯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是什么居委会干调解的。 崔柯敷衍的嗯嗯两声,打算将三金打发了。 “你们?你的伙伴不都被扣下来了?”黄斌斌说话了。 “他们也在菜市场呢。那个女鬼她附身了!” 崔柯听到这儿,感觉到事情的复杂了。 第75章 记忆缺失 “你说什么?”崔柯反问。 三金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女鬼附身了一个女孩,还驱使四银、五宝当作她的仆人!”三金对后一件事的重视程度更高,虽然她知道鬼附身才是大事。 崔柯听到这儿不再平心静气了,她让三金赶紧带她去看看那个被附身的女孩。 辛艾宝觉得自己十分的冤枉,没谁能比她倒霉了。 不过是喝了一碗鸡汤就中毒死了。 辛艾宝是个新鬼,记忆存在大量缺失。 她起初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慌里慌张地游荡着,每每见到鬼魂精怪便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那些鬼魂精怪,没几个正常的。有的不会说话,只是一团模糊的气;有的不会理她,人模人样的睥睨着她,回以她几声冷哼或完全无视她;有的凶神恶煞,她还没靠近呢,对方就准备将她吞了…… 辛艾宝晃荡在一栋建筑物周围,不能离开,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束缚在了原地。成了这栋建筑物的npc,她此前遇上的种种鬼魂精怪,也像是这栋建筑物的附属品。 它们同她一样,被困在了这栋楼。 飘荡的日子久了,记忆也就回来了一些。也许是天可怜见的,辛艾宝终于遇见了一位好说话的鬼——一位将头发染成红色的烫头大姨。 烫头大姨以过来鬼的身份,为她答疑解惑。比如她是谁?大姨将辛艾宝领到了停尸房里的冰柜,告诉她: “喏,这就是你。我看你爸妈和你男友都来过。你是意外离世的吧,他们瞧着情绪都不太好。” 辛艾宝站在自己的身体前,难以相信那个变形肿胀的人是她。她无法接受真相,连连倒退了几步,“这是我?” “如假包换。”烫头大姨知道这事,一般人都难以接受。游荡在这栋楼附近,不得离去的他们,都是因为他们的肉身被冷藏存放在这里。 有些人运气好,稀里糊涂死了。虽然他们的肉身落在了这里,但鬼差接走了他们。一副皮囊而已,存放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跟冻鸡冻鸭的性质差不多。 有些人运气太坏,生前有未了之事,或有怨气、遗憾、执念等乱七八糟的原因,魂体跟一般鬼魂不一样。这就比较麻烦了,鬼差不收,魂体也不能远离肉身。 日久天长,他们这些有的慢慢丧失意识,消散于天地;有的成长了化为鬼魂精怪,是善是恶各凭本心。但离开这里,都需要机缘。 他们大多都是孤魂野鬼,少数才能成为精怪。孤魂野鬼,本就是人世间的一抹游魂而已,他们既没有亲人收敛尸身,也没有力量挣脱肉体。只能年复一年,围绕这栋楼打转。 “大姨,我不记得他们了。我的爸妈,你说的男朋友。我生前的一切,只剩下零散的碎片在我脑子里打转。”辛艾宝飘离了停尸房,站在这栋楼的外部。 烫头大姨,生前该是爱抽烟的。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这事不着急。我看你的魂体一天比一天密实,你的记忆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 手指微动,抖落并不存在的烟灰,“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一天,终是会离开这里的。” 两道黑蓝色的纹眉微微皱起,全包眼线内的黑瞳隐隐闪过水光,烫头大姨的脸流露着惆怅。 人死后,时间似乎是静止了。辛艾宝记不清自己在这栋楼里度过了多少的白天黑夜,但她原以为再也无法记起的记忆,却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拼凑了她的人生。 很多的事,辛艾宝仍是不记得。唯独死亡那天的记忆,还算完整。 那是三月份的某个早晨。她醒来时间是6点34分,身旁是她的男友梅杏南。他仍在沉睡,但被她翻身起床的行为扰动,于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抿紧嘴唇。 她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杏南,今晚我做饭给你吃好吗?你从来没吃过我做的饭呢。”一根食指蹭过男人的耳朵,“我煲汤给你喝,在我的家乡,我们是要天天喝汤的。” 他回以一个拥抱,用睡意朦胧的声音说:“好,你想做就做。你不嫌累就好。” 在他即将重回梦乡之时,他又强撑起精神,呢喃了几句,“你这阵子工作那么辛苦,多休息几天吧,不要勉强自己。做饭哪天做都可以。” 她紧紧地抱住他,说:“为你做饭,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话音刚落,她由心向外洋溢着一股轻松愉快之感。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就出发去了租房附近的菜市场。但她应该从未去过菜市场,因为那天出门后,她用手机查找了附近的菜市场位置,再用地图查询了路线。 她的菜市场之旅并不愉快。她不擅长挑菜与讲价,而菜市场的摊贩们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哪些买菜的人是生手且脸皮薄。 她除了按照手机里收藏的菜单买了必需的菜,还在摊贩的轰炸推销下买了不少,她不需要也不会制作的菜肉鱼。 沉甸甸的塑料袋勒红了十根手指,红白交错的痕迹让她回到家时的心情很糟糕。 等到分类装袋的环节,她发现了不新鲜的青菜、部位不佳的猪肉、缺斤少两的鱼。 她的心情更差了,她索性将已经分好、还未分好的菜,全抖落进了一个大塑料袋里,一股脑地塞进了冰箱,双手沾满了黏糊糊的水、关紧的冰箱门滴滴答答渗着水。 她蹲在厨房地面上崩溃大哭。 她哭了一阵,哭到脚麻站不起身。 借助冰箱缓缓站直后,她环顾四周,死死地盯着案板上的刀具,一股难以遏制的想法涌入脑海,她想割伤自己。 被这想法吓到的她,选择了回房睡觉。这一觉睡到了下午5点45分。她连续错过了两顿饭。早上为了买上新鲜的菜,节省了吃早餐的时间,中午因睡回笼觉错过了午餐。 她起床后,在一阵初醒的茫然中,感觉到了身体的饥饿。 她依照肌肉习惯走出房间,在杂乱的客厅中拿了一碗泡面,烧水泡面,吃面。 花五六分钟喂饱了自己,她开始准备做饭。 第一件事是煲汤。 在这里,记忆出现了空白。 第76章 重构人生 辛艾宝曾静静等待过这段空白记忆回归,但这段记忆就像电影中的因技术问题出现的雪花画面,它始终没能回来。 她记得她查看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她担心自己来不及做好饭,同时责怪自己睡懒觉。 之后,她陷入了繁重的厨房劳动。她一边紧张地洗菜切菜,一边估算梅杏南到家的时间。 饭菜在7点30分时被她摆上了桌。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他们吃晚餐的点。她解下围裙,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打算边喝汤边等梅杏南回来。 这就是那天的全部记忆。 那一煲致命的汤,从没有经过任何的手,除了她自己。 辛艾宝从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慢慢重新构建了自己的人生。 她这一生,平凡、普通、快乐。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爱她的父母。从小学到高中,她面对的是一份份作业,一张张试卷。她有偷偷暗恋过一两个男孩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青春期故事里,最多的故事只关于她的好朋友们,她们互相打闹、分享一切、有过争吵与和好。 她从不为自己的平凡感到痛苦,她很愿意坐在台下,为每一个光芒万丈的人鼓掌。 毕业后,留在了本科就读的城市——平州,一座北方城市。 她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友。她和梅杏南从校园走向职场,他们感情稳定,生活上互相扶持,工作上彼此鼓励,在可预见的未来里能携手走入婚姻的殿堂。 辛艾宝极力想弄清楚,是什么让她那天蹲在厨房大哭,又是什么让她想要拿刀割伤自己。她能回忆起这两段记忆的情绪,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记忆是记忆,情绪是情绪。她的记忆跳针了,情绪也就失去了上下文,变得难以理解。她从拼凑起来的人生里,了解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性格敏感脆弱的人。 辛艾宝很想知道那些消失的人生片段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处在什么状态。可她无人可问,也无人能答。 她只能极其耐心的等待,等待记忆的回归。 她日复一日地游荡在这栋楼里,游荡的范围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增大。烫头大姨惊叹她魂体的成长速度,断言她生前肯定有极深的执念,不然凭她的死法,不可能被困人间又不消散。 她摇头又点头,摇头是她确定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执念,点头是她遗憾自己的人生如此短促。死亡来得出人意料,她没能跟她爱的人好好告别。 辛艾宝正在走廊的最后一间房间里,观看家属道别仪式。她看见新生的魂体还处懵懂之中,小女孩拼了命地想要擦干他们脸上肆意流淌的眼泪。 魂体半透明的手徒劳地触碰每一位亲人,然后穿过他们的身体。小女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许她还不知道眼前的他们都是她生前的至亲至爱。 小女孩残存的本能让她想阻止这场悲伤。 “哎,你。”辛艾宝向魂体说话了。 尚不成形的脸部转向辛艾宝,模糊得像抽象画的五官出现在现实中,有种既艺术又惊悚的感觉。小女孩举起自己像一道烟的手,指向自己一团气体的身体。 “说的就是你。你已经死啦,别再碰他们了。目前看来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触碰受到伤害,但阴阳相隔还是少接触为妙。” “我……死……了?”新生的魂体慢吞吞地说道,“我……不……知……道……” 辛艾宝摆手,“你别说了。说不定过几天你就被接走了,如果你没被接走,你再来找我,别找其他东西,他们很危险。我叫辛艾宝。” 她觉得眼前的新生魂体,不会来找她了。她添上这句话,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 “艾宝,他们来了!你快来呀。”烫头大姨从长廊的尽头一下飘到了辛艾宝的身前。 听到烫头大姨的话,辛艾宝失去了在新生魂体前“老”鬼魂的镇静。她化作一道烟雾消失在烫头大姨眼前。 烫头大姨见怪不怪,转头打量起眼前飘浮着尚不成型的魂体。 她喃喃自语,“又是一个好运的。”大姨随手抚摸着头上的烫发,“你别飘了,你走不远的。乖乖地等着吧,很快会有鬼差来接你。” 辛艾宝在一楼遇见了他们。她一眼便认出面相苍老了好几岁的父亲辛壶鲁。站在他身旁的是梅杏南,他消瘦了许多,之前合身的衣服现在空余了不少地方。 他们正在谈话。 梅杏南神情激动地低声说道:“叔叔,艾宝的事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没有加班,或者我在加班途中给她打个电话,发条信息。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辛壶鲁摇摇头,抬手打断了梅杏南的话,“你不怪我们就好。”他长叹一口气,“警察说了这是个意外,我们怪不了谁,怎么能怪你呢。” 辛壶鲁拍拍梅杏南的肩膀,“你也别怪你阿姨,她现在还没接受这个现实。对你……难免有些怨气。你知道的,艾宝要不是为了你,也不会留在平州……” 听到这里,辛艾宝惊讶地看向梅杏南,她竟然是为了男人选择留在了平州。 她这近十年的记忆是大段,大段的空白。现有的零星记忆都充斥着她对平州的厌倦。她讨厌平州寒冷干燥的天气,她吃不惯平州干硬的面食,她听不懂平州话…… 辛艾宝望着已经走远的梅杏南,陷入了思考。 她记忆中他们的爱情是相配多于激情。她原来这么爱这个男人吗?为了他告别家乡,放弃亲朋好友?辛艾宝对此感到疑惑,甚至对那个拥有完整记忆的辛艾宝感到陌生。 她们之间好像成了两个互不相关的人。 辛艾宝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送进了焚化炉,化成了一罐骨灰。辛家父母要把她带回家了。 她和烫头大姨进行了告别。烫头大姨指间的烟毫无变化,一缕缕青烟从烟头萦绕而上,飘散在半空,没有烟味,香烟的长度跟她们初次见面时的长度相同。 烫头大姨捋了捋头发,抖抖香烟灰,说:“没想到这天来得那么快。我送走的鬼魂精怪不少,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烫头大姨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我们这样的,生前多是有些惦念,这念头是好是坏,也决定了我们的下场。你的魂体成长速度不寻常,以后的路千万千万别走岔了。” 辛艾宝在车站告别了梅杏南。 辛壶鲁抱着怀中的骨灰罐,跟送他们到车站的梅杏南说:“小梅,之前的事你多理解我们。我们突然失去了女儿,自然是会怀疑她身边的所有人。 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们之前对你态度不好,你见谅……你和我们一样都失去了她。”辛壶鲁看向站在远处的妻子方安珑。 第77章 恋爱片段 方安珑的脸色在冷风中更显冷峻,她瘦削的身体在大风劲吹下如同一棵经历风霜的松树,挺直的脊背增添了几分倔强。她的眼睛直视前方,前方是开阔的铁轨。 辛壶鲁收回视线,对眼前的男人再增几分歉意,说: “你阿姨她不好受。她不是针对你,她只是现在还没办法好好跟你说话。你多体谅体谅她吧。你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平时也要多注意身体。” 梅杏南这段时间频繁出入医院、派出所,还要面对周围的流言蜚语,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又疲惫颓丧了许多。 他的嘴唇干燥起皮,“叔叔,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明白你们的感受。” 喉结上下滑动,“……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想去给艾宝扫墓可以吗?” 辛壶鲁点点头答应了。 辛艾宝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她跟随父母重新踏上小镇的土地时,她的内心充盈着难以言说的欢乐。 她比她想象中还要怀念、留恋这片她出生成长的土地。 她日日夜夜陪伴在父母身边,期望他们早日恢复平静的生活。她时常在父母的耳边絮叨,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许多事,她有哪些小秘密一直不曾告诉他们…… 直到那一天,散乱的记忆碎片击中了她。那是关于她和梅杏南的恋爱细节。 梅杏南第一次牵住她的手时,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耳朵发红,嘴角上翘,面色却是强装镇定。她作势要甩开。他立马松开手,吓得面色发白,慌里慌张地给她道歉。 “辛……艾宝,对不起。我会错意了,牵手前我应该问问你的,是我太……太……”梅杏南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道上,手足无措,满脸着急地解释。 她噗嗤一声笑了,笑他的磕磕巴巴。梅杏南也笑了,他将手在外套上蹭了蹭,真挚地发问:“辛艾宝,我可以牵牵你的手吗?” 她点点头。梅杏南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仍有点微微发颤,手掌却是暖烘烘的,充满了安全感。 “梅杏南,我饿了。今晚饭堂的菜太差了,我都吃不下。”她躺在宿舍床上发出一条信息。这是一条期望得到安慰的信息,她没那么不现实,要人大雪天给她送吃的。 三十分钟过去,她没收到任何回复。她有些生气,她知道梅杏南这阵子为了参加竞赛很忙,但再忙也有回信息的时间吧。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引得舍友取笑她想男人了。 “你穿好衣服下来,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炸串和烤鹅腿。”她看到信息,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外套,便匆匆跑下楼。 她见到雪地里站着青丝变白发的梅杏南。 她赶紧跑上前,拍打他发顶,肩膀的雪,说:“你傻不傻啊,我一个抱怨而已。你回我一个信息就好了,怎么还给我送外卖了。出门也不戴帽子。” 梅杏南从怀中抽出食物,说:“出门急,就忘了戴帽子。你别说我了,你呢,连围巾都没系。”他将食物放入她手里,又解下了自己的围巾,非要给她系上。 “你身体差,吹点风就要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的。我看了比我生病还难受。”他不由分说地给她系上,然后连忙催她回宿舍,不然炸串和鹅腿都要凉了。 她闹嚷着要将围巾还他,却被他赶进了宿舍楼道里。宿舍阿姨站在窗前紧盯这对情侣,她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这个男孩子会偷溜进女生宿舍。 她拗不过他的坚持,也担心他再待下去会生病,只好赶紧上楼。等她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时,她低头看见他还站在宿舍楼下。他们隔着五六层楼的高度相望。 她催他回去,他却傻乎乎地摇起双手,再小跑着远去了。 那是一个夕阳很美的傍晚。天空铺满小云块,它们排列发展出了波动起伏的外观,形成一个个云浪。天空高远湛蓝,像浩瀚无边的海面。云浪翻滚其中,成了激荡的浪花。 云浪从橘子黄渐成水彩粉,再渐渐晕染成枫叶红。太阳将落未落,剩余一道薄薄的弧线。她牵着他站在操场,问:“你说现在的太阳像什么?” 他沉思片刻,不确定自己的答案,迟疑着说:“像鸡蛋面,细细长长的一根。” 她大笑,说:“你的想象力永远都在吃上面是不是?你怎么不趁机说点好听的呢。你已经快一个月没陪我散步了,你见过哪个女生有我这么体贴的!” 他急忙解释,“我很想你,十分十分想你……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都在想你在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发信息,打电话?” “我……”他低头,凝视她的眼睛,“我不敢……我怕跟你联系了,听见了你的声音,我会忍不住想来找你……” “你这个太像谎言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抱怨道。 他沉默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到她的身前,“不是谎言,你看看我的手机,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她接过手机,看向屏幕,那是他的日记,写给她的30篇日记。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所做的每一份努力都是为了我的将来里能有你,艾宝。” 辛艾宝在去世八个月后,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热烈地喜欢着梅杏南。这份感情对于她,不是相配,是刻骨铭心。 是她短暂匆忙的人生之旅中,唯一喜欢深爱的男人。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他们再也没有可能与未来了。幽明永隔,注定从此陌路。梅杏南最终会将她忘了吗?他以后会跟什么样的女孩在一起?他们会幸福吗? 从此他的悲伤幸福,都与她无关…… 以上种种念头开始折磨着她。辛艾宝不可抑制地想,她也许可以用别的方法回到他身边陪伴他,他们仍能幸福生活在一起。 或者他会愿意为了她,跨越阴阳间隔,毕竟失去了她,他是如此的痛不欲生…… 梅杏南曾无数次许下承诺,他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第78章 宋家往事 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辛艾宝没想到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这么快就降临了。 那天方安珑被自己的二姐邀请参加她的生日会。 方安珑的二姐方安玲嫁去了流丝镇,生了3个孩子,现有2个外孙。方安玲读书不行,比不上考了师专的方安珑。但她运气不错,嫁对人了,日子过得和和满满。 自从她得知三妹方安珑失去了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她就焦心得不行。三妹不像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三妹性格敏感,情感细腻,老年丧女,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三妹这几年刚退休,站在三尺讲台的生活突然换成了无所事事的退休生活。她已经有些闲不住,总想去做点什么。过年前,她还计划着先去平洲看看孩子。 谁能料到后头会出这样的事。 方家5个兄弟姐妹,想尽了法子,也没能让方安珑回家后再踏出家门一步。他们担心,方安珑就此垮了下去。 于是,方家大哥方安国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方安玲的小女儿宋芙乐认三姨为妈妈,并由她负责三妹夫妻的养老送终的事。 这件事乍听十分荒唐,但根据方家实际情况又确有几分合理。 方安玲生小女儿时,是高龄产妇,这是一个计划外的孩子。但她前两胎都是女孩,婆婆李云荣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有些不满的。 鉴于那时的社会情况,方安玲再不能生第三个孩子了。 她的丈夫宋晓华对于只有两个女孩这件事,虽感到有些遗憾,但他们夫妻感情十分好,他也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哪能想到,后来又可以多生了呢。只是他们夫妻两人年龄也不小了,宋晓华对这件事也看淡了。 他家的两个女儿争气,上学成绩好,模样长得好,为人处世好。大女儿明年要高考了,估计会上个好大学。 小女儿过三年,也要高考,凭她的成绩最差也会是个重本。一个家庭里,飞出两只金凤凰,宋晓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家之前可从没出过大学生。 所以当方安玲身体不舒服时,谁也没往怀孕这方面想。等到两三个月没来月经了,她才决定去医院看看。她以为自己要绝经了。谁知,这一看得到了怀孕的结果。 方安玲并不想要这一个孩子。她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孩子,再说了她都42岁了,再生一个孩子多折腾啊。 可她婆婆心思活络了起来,万一这胎是个男孩,那这不是老天可怜她儿子没有香火么。她在中间很是搅弄了几番,逼得方安玲不得不生下这个孩子。 宋晓华在自己妈妈的鼓动下,对这孩子的到来也报以了说不清的期望。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孩子非常顺利地出生了,是个健康的女婴。 与此同时,宋老爷子却突发急病,住进了医院。不知是谁传出了话头,说方安玲生的女婴跟老人犯冲。 方安玲高龄生产,身体恢复得很慢,宋晓华既要照顾家里的产妇、新生儿,又要照看正在住院,病重的爸爸。 在他心力交瘁之际,他妈闹起了迷信,非要将新生的女婴送到外头养。 “晓华,你听妈一句劝吧。这孩子克你爸呢,你要是想你爸多活两年,让安玲将孩子送到哪个亲戚家去寄养两年?”李云荣站在病房提出了这个建议。 宋晓华紧皱眉头,“妈,你能不能别添乱了。爸生病,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爸一心想抱孙子,想得都发疯了。一听,你这第三个还是女孩儿,他可不就心里受不了了。” “这是我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妈,你可是小三的亲奶奶。”这时孩子还没取名字,他们按照出生顺序给孩子起了个代称。 李云荣眼睛眨巴,淌泪了,“你不按我说的做。你就等着她把你爸克死后,把我也克死吧。” 老人的倔脾气上来了,实实在在地折磨着夫妻俩,闹得全家不得安宁,连带着两个大孩子的学习生活也受到了影响。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将孩子送去了方安珑家寄养。 那时,方安珑只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她天生喜欢孩子再加上姐妹情感,她也想帮二姐脱离困境。所以她跟辛壶鲁商量后,就把孩子接回家养了。 女婴的名字都是由方安珑取的。辛芙乐——芙蓉,荷花的别名,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音还同福;乐,欢喜、快乐。 方安珑希望这孩子,能有一颗通透的心,一生幸福快乐。毕竟她一出生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亲奶奶苛待了。 说好的寄养两年,最终却是方安珑将辛芙乐从几个月的小娃娃,养到10岁。 辛芙乐10岁那年,她的奶奶李云荣终于离世了。她的爷爷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年年尾病逝。 李云荣的头七刚过,辛芙乐便被宋晓华和方安玲接回了家。 10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的爸妈是方安珑和辛壶鲁,她的姐姐是辛艾宝。宋晓华和方安玲是她家亲近的亲戚。 是了,他们为了不让孩子察觉自己是被送走的孩子。宋、方两家的亲人们都对辛芙乐撒了谎,这造成了10岁的她拒绝回自己真正的家。 小孩的想法不重要,辛芙乐被硬是带回了宋家。但她从不喊方安玲、宋清华为爸爸妈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爸爸、妈妈仍是辛壶鲁、方安珑。她往返于两个家庭中成长,更多时候与辛壶鲁、方安珑居住。 宋芙乐与宋家的一切都那么隔膜。而方安玲、宋晓华经过多年的努力,终究是认清了现实。这个错误已经铸成,他们也该承担后果,他们接受了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方安玲不再执着于宋芙乐喊自己妈妈,她明白生恩不如养恩大。她也不敢叩问自己的内心,做出送养决定时,她心中也曾闪过几丝松快的情绪。 她接受了大哥的建议。宋晓华在一夜过后也同意了这个做法。他永远都无法回报二姐的恩情,况且宋芙乐也不认他做爸爸。他再去争一个虚名有什么意思。 宋芙乐被方安玲从大学叫了回来。当她面对家中长辈的提议时,她感到一丝滑稽,她自认的情感远远比不上一个仪式重要。但她难得顺从地同意了参与改亲仪式。 因为她也在担心方安珑的精神状况,她害怕姐姐的去世给妈妈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她不想失去妈妈。 第79章 大闹一场 方安珑在二姐家看见宋芙乐时,她蹙紧眉头,拉住宋芙乐的手问:“贝贝,你怎么从学校跑回来了?” 辛艾宝的小名是宝宝,方安珑为了不让宋芙乐感到奇怪,就将宋芙乐的小名叫作贝贝。 “妈妈,我想你了嘛。”宋芙乐抱住方安珑的手臂摇晃。 辛艾宝在一旁看着几年未见的妹妹——那个游走于两个家庭的孩子。她们相差13岁。当仅有几个月大的婴儿变成了她的亲妹妹时,她已经能隐约察觉明白了什么。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因而她能接受这个婴儿即将分走原本属于她的一部分爱。她们感情深厚,真从表姐妹变成了亲姐妹。她们彼此间分享一切,亲密无间。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相拥的母女,内心不禁闪过一个念头,那么此刻,她是不是也能分享她的身体呢?这个念头很快被她压制了下去,她不能这么做。 但很快辛艾宝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先是她的父母知道了这场生日宴的真正意图。他们面露惊讶,后流泪拒绝,然后亲戚们上场轮番安慰,劝说。大舅方安国,拍打着父亲的后背说: “妹夫。这都是我们商量好的。芙乐她也很愿意,她一直就把你们当作她的爸妈。艾宝……她知道了也会很高兴。” 于是她的父母泪中带笑,在亲戚们的催促下答应了这件事。她的妹妹上前,搂住了她的父母,一双略显狭长的双眼,满溢泪水,喉咙哽咽地说: “爸爸,妈妈。我们好好的……你们还有我呢……我们好好的,姐姐才能安心。妈妈,答应我好吗?从今天开始,多出门,跟人聊聊天,只散散步也好呀……” 最终,他们围坐成几桌。她的妹妹依靠在她的妈妈身边,她们宛若亲生母女,血肉相连。 现场氛围一片喜庆,她的死亡已是仪式结束点燃鞭炮后,那串炸响之下残余的灰烬。 辛艾宝感到心头的怒火在燃烧,这一切都不对! 我的父母怎么可以这么快将我遗忘,去接受一个新的女儿?! 我的亲戚们怎么能在宴席上笑得如此开心,你们为我的死亡惋惜落泪过吗?! 宋芙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鸠占鹊巢抢走我的父母,我的家?! 她开始狂乱地游走在众人四周。 房子里的灯光时明时暗。 方安国举着小酒杯,酒气熏红了他的眼,“玲玲,你家的电路是不是有问题?”他酒杯伸向灯管的方向,“我还没喝多呢。灯光怎么就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了。” 宋晓华已经有些醉了。今天这件事,他是答应了,但心理上不好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踉跄地起身,向方安国略带怨恨地说:“没有。刚搬的新房子,怎么会有电路问题。” “降温了?起风了?”席中的女声说道。她没喝酒,“你们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这是什么月份?还能冷了?”宋晓华大声嚷道,两米多的路走了十几步,前进三步后退一步。 他用力地关上大厅的窗。 返身回桌时,宋晓华撞进了一团轻雾。 同时,辛艾宝被一阵旋涡吸入。 她意识回笼后,发现自己正趴在桌面上。方安国正在大力推搡她,一张紫红的脸,扭着两道粗眉,眼白发黄,鼻孔喷洒酒气,嘴中被烟酒熏坏的牙齿上下磕动: “晓华。我看出你今晚心情不好了。但这些事,你怨不着谁。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人要想开呐……” “你说什么?”辛艾宝有些糊涂。 方安国最瞧不上宋晓华的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护不住,让他那老虔婆的妈作怪,方安玲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可是看在眼里。 酒意上头,平时藏在心里绝不会说出的话,他这下借着酒精发作了。 “我说你,敢做就要敢当。你以为这件事里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你想没想过这孩子,是我二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你就为了你妈的几句胡话,让母女俩生别,从此离心。 你才是这所有事情里,最大的罪人!一是无能,你连自己家里的事都处理不干净;二是无耻,你将孩子送去给我三妹就了事了,那些年你看过孩子几次; 三是无心,你对玲玲有几分真心,几分实意?枕边人的死活比不上别人的几句闲话!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样样都不称职!今天我非要把你骂醒不可!” 方安国的音量随着说话声逐渐增大。席间洋溢的欢乐氛围,随着他的字句,渐渐降至冰点。 “大哥,你喝多了。下去休息吧。”上来一人想把方安国扶出大厅。 “我怨不着谁?!”一直沉默的宋晓华腾地站起身,他一手挥去手边的碗碟筷子调羹。它们摔落在地,发出好大一阵碎裂声。 这不再是宋晓华,这是被亲人们“遗忘”的辛艾宝。她满腹委屈,深觉怨愤,她才走了多久。她的亲人们就让另一人来“取代”她! “辛艾宝,她才死了多久!你们就将她忘了?你们谁为她真真切切哭过一场,掉过几滴泪,今天还整出一场改亲仪式,真是太可笑了。” 她转身看向父母,眼里的冷漠喷射欲出。 “你们养孩子跟养狗似的吗?死了这个,就换下一个?狗死了,主人都得哭丧几天。你们倒是好,转眼搂着新女儿哈哈笑了。” 方安珑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的身体止不住发软,脚下打滑,顺着力道将要倒下去。宋芙乐赶忙抓紧方安珑的手臂,支撑起她的身体。 辛壶鲁的手发颤,眼角逼出几道红血丝,他倒坐在椅子上。 她看到这些反应,只觉讽刺,像是猫哭耗子的假慈悲,这些都是假的。 “宋芙乐,你这么想做他们的女儿。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你也别怪我!” 辛艾宝无师自通,她在极度的愤怒中明白了附身的关窍。 说罢这话,她像是金蝉脱壳般,褪去宋晓华这个粗笨的躯壳,起身跳跃,冲撞进入了宋芙乐的身体。 现场陷入了扰攘,前一刻骂骂咧咧的宋晓华,翻起白眼,口吐白沫,晕厥在地,身体不住抖动。接着是宋芙乐,她惊叫一声,侧翻跌落,晕倒在地。 第80章 打草惊蛇 崔柯望见了被附身的女孩。只一眼,她便确定,这是已成厉鬼的魂体。 她不太有把握地走上前,同时将黄斌斌放在了路边的架子上。嘴唇微启,透出气音般的话。 “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许你插手。”说完这句警告。 崔柯堆起笑容,举目四望,尽可能地在十几步之间,搜集周围的环境情况。 这是流丝镇常见的建筑,一楼是商铺,往上两层是自住房。这栋三层小楼坐落在菜市场出入口的主干道上,房子是近几年新建的,房体很新。 房子周围尽是类似样式的三层楼房,或新或旧,毫无规划地散落在道路两旁。楼房周围谈不上有什么绿化,有些在门前、两侧种了一两棵树,有些则是一些精心侍弄的花草,最差的就是楼房四周全是野草。 因而形成了四通八达,随意延伸的小路。如果崔柯贸贸然上前,她不能确定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对方是跑是战,对她来说都极为不利。 女孩原本倚靠在自家酒坊窗台边,随着崔柯的到来,她慢慢挺直了腰背。她旋转手腕,像是放松被自己压麻的手臂。 她的眼神先是略过了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再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放在了即将上门的崔柯身上。 崔柯的笑脸保持得不错,女孩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她回以浅浅一笑。 意外在这时发生了。 “崔柯,你傻笑什么呀!这是一个厉鬼,你还不抓了!” “闭嘴,你个死胖子。” 五宝催促的话音未落,四银赶紧补救。但一切都晚了! 崔柯飞奔上前,放在身后的右手,大拇指掐食指中节。冲到女孩面前,再将右手抵到女孩左胸口处。这是缚鬼诀。 女孩面色如常,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她心上有些难受,但这点伎俩,还不足以压制她。 她凉凉开口,“你没事吧,妹妹?” “我没事,只是跑了几步有些气喘。”崔柯笑嘻嘻地回答,“姐姐,万事好商量。你先把这他们放了怎么样?” 女孩肤色白皙,面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在阳光照射下,像饱满的水蜜桃,让人想啃上两口。但她的眼神,却让女孩身上散发一股阴晦之气。 “我不放,你又能拿我怎样?”她语气冷飕飕地回复,“他们打不过我,就得听我的。” 崔柯听后点点头,“有些道理。你们冥间的事,我管不着。” 在角落缩头缩颈的四银、五宝听到这话,他们可受不了了。五宝大叫,“崔柯,你可是见鬼师。我们是老相识了,你你这样做,传出去了,谁不笑你。” “你传吧,我也不在乎。”崔柯爽快地回应,她笑眯眯地盯着五宝的眼睛,“你这个鬼,讲话难听,总该有谁来治治你。” 她转回头,跟女孩打起商量,“冥间的事,我不管。但人间的事,我就得稍微那么上点心。姐姐,你说是吧?” 不等对方说话,崔柯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个女孩还小呢,你长期住她身体里,不大好吧。阴气过剩,损伤寿命啊。” 崔柯伸手捞来一张小镜子,镜面对向女孩,“姐姐,你看啊。这女孩的嘴唇,有点发白了哈。你再在她身体里待几天,她起码得少五年寿命吧。 我知道姐姐不在乎她寿命的长短。但这人还活着,我就有那么点小小的义务,管上一管。这具身体,你也待不长。最多两三个月,她就被你榨干啦。” 崔柯小嘴嘚吧嘚吧一阵说。 女孩拿走镜子,端在胸前,仔细打量着镜面中的人,19岁女孩的脸蛋真是满满的胶原蛋白啊,再丑的脸在19岁都会好看,何况宋芙乐原本就长得好看。 “这身体是我的。”女孩笑着说道,“他们说你是见鬼师?见鬼师是什么?” 女孩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崔柯的请求,反而向崔柯提问,她是个什么东西。 “见鬼师,就是我们鬼魂精怪的克星。臭女鬼,我劝你把四银、五宝给放了!不然,崔柯给你好看!”一直飘在远处的三金,不了解现场情况,却恰恰好在这时飘到了崔柯身边。 三金口出狂言的勇气都是崔柯给的。她还记得崔柯怎么将刘婆婆治得服服帖帖,再加上外头听话的白骨小儿鬼。崔柯拿下一个厉鬼,那不是手到擒来。 “噢,是吗?”女孩,也就是宋芙乐,倚在窗框边似笑非笑,视线巡回在三金和崔柯之间。 三金给宋芙乐的视线,看得发毛。她下意识,想躲在崔柯的身后。她的魂体还未飘动。 蓦地,她被一股力量甩向四银、五宝的位置。伴随她降落的是,宋芙乐少女的娇声,“那我倒想试试,她怎么给我好看。” 三金、四银、五宝团聚了。只是这个团聚,跟他们仨预想的不一样。 崔柯对这一个变化,主打眼不见为净。她对三胞胎扬声说:“我今天有事,改天再来啊。” 这话也是她对宋芙乐说的。 崔柯的行为像是在认怂。宋芙乐手拿镜子,摆摆手,意思是崔柯可以走了。 三胞胎见崔柯真要走。三金顿时哭喊,“崔柯,我可没做坏事啊。你怎么可以把我们抛下了。” 三金像喊妈的行为,让崔柯摸不着头脑。这三胞胎,怎么会觉得她有这份好心,有这个义务管他们的闲事呢。 崔柯不回答三金的话,转身走出了酒坊。 酒坊另一个出入口,进来一个男人。 “芙乐,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辅导员,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男人是宋晓华,他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 女孩趴在窗前,“不知道。” 宋晓华望着宋芙乐的背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一晚的事,方安玲以异常冷漠的口气叙说了,他醉酒后的所作所为。他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女儿宋芙乐也给他的话,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宋芙乐性情大变,无论是对他们夫妻俩,还是三妹夫妻俩,全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她谁也不理,成天无所事事坐在酒坊里。这可是她以前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读过几年书。还是方安珑告诉他,芙乐可能因为那晚的事,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她让他们谁也别再刺激孩子。 可过去一周了,宋芙乐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第81章 新的法子 崔柯原路返回,将黄斌斌放回肩膀,加紧脚步走回家。 一进家门,崔柯把黄斌斌顺手放在窗框上,就奔向了吕阿奶的房间。 关上房门时,崔柯对黄斌斌说:“你去和吕三说,我没买到螃蟹。今天不吃螃蟹了,我有事。” 黄斌斌的木偶头歪向一旁,死板的木偶脸透出疑惑,但不等他说话,崔柯嘭地把门关上了。 翌日,崔柯临出门前给自己抓了好几把豆子,装进小罐子里。出门,直奔酒坊去。 走在小镇的主干道,碰上了买菜回来的吕三。吕三昨天已经从黄斌斌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两手提菜的他,伸手拦下疾走的崔柯,说:“早饭还没吃,你这是去哪儿啊?” 崔柯摇手,不说话,打算绕开吕三。吕三扫向崔柯腰间的小罐,面上露出思索之色,他张口问:“你打算拿豆子对付?” 崔柯点头。她昨天翻了吕阿奶好几本笔记,愣是没找出这个女鬼的来处。魂体已成厉鬼,神志却还清醒,最让崔柯在意的是女鬼竟然还有心。 那不是一般魂体的五脏六腑,而是如活人般跳动的心脏。 “豆子,对她没用。反而有可能激怒她,做出过激的行为。”吕三提醒道。 “我就是试试。她做不出伤害人的事,昨天我已经用缚鬼诀,将她困在原身了。除了对那具身体有些坏影响,她现在算是借住在那具身体的客人。”崔柯回答。 这是黄斌斌不知道的事,他不在现场。 吕三听了,觉得崔柯还有点小机灵。缚鬼诀,能抓住大部分游魂野鬼,但对于鬼力强盛的鬼魂精怪并不管用。 昨天那个女鬼,就是鬼力强盛的厉鬼,更加棘手的是她还附身在活人身上了。缚鬼诀抓不住她。但如果在左胸心口处施行缚鬼诀,却能把被附之身变作肉身囚牢,活活困住魂体,让它无法逃脱。 虽是个好方法,却要消耗被附身之人的精气。所以只能是一时的权宜之策,这就是为什么崔柯又急匆匆跑去酒坊的原因。 吕三告诉崔柯豆子没用。于是崔柯从背后抽出桃木剑,说:“豆子不行,拿桃木剑戳死她?” 崔柯思维过于跳跃。 吕三直被崔柯手中散发杀气的桃木剑,逼得后退半步。他也怕桃木剑,现下剑尖对着他。这个倒霉孩子手一动,遭罪的可是他。 “你戳死谁?你这桃木剑需要戳进魂体,换句话说,你要戳,就要一并把那个女孩也给戳出个洞。你想杀人啊。”吕三提起菜,抖动塑料袋把对准他的桃木剑剑尖打偏。 他松下一口气。 “你怎么总是动不动就想拿剑戳。要你戳,其实你也戳不下手。杀只鸡,都手抖。你还敢戳死谁。要你戳死黄斌斌时,你却把自己差点弄死……” 吕三越说越是恨铁不成钢。崔柯不好学,没事的时候就是玩,遇到事了,才想起去吕翠竹的房间翻两本笔记。他知道很多事急不得,崔柯比其他人起步晚,逼她也没用。 崔柯听了吕三的话,觉得吕三有时真敢蹬鼻子上脸,他是不是忘了,他实际上的老板是她。吕三说这些话的语气,跟她阿奶一模一样,真是气人。 他是把她当孙子教训了? 崔柯想到这,她可忍不了了。她准备解开腰间的罐子,既然这豆子对付不了那个女鬼,先拿来让吕三难受难受。 “……我听说过人吹气,可以将魂体吹离被附身之人。你或许可以用这个方法。” 崔柯豆子都包在手心里了,吕三却给她想出了办法。 “啊?”崔柯愣愣地发问。手心里的豆子抓太多,她有点包不住了。 吕三将两手的菜,全放进左手,空出右手比划,说:“人气。人呼出的气体。阳气越重的人,呼出的气体对阴魂越有杀伤力。如果是心有正气的人那更好。” “哦哦。”崔柯为了包住豆子,五根手指头绷成鸡爪样,掌心渗汗。 “但你要想好下一步。你让女鬼离开了这具身体,那她可以去找另一具。你打算怎么困住她?” 崔柯满脑都是豆子,豆子不要掉出手掌心了的念头。吕三见崔柯心不在焉的样子,大喝一声说:“你做事情前,每一步都要想好了!你现在打算之后怎么做?” 完了,豆子包不住了,崔柯一闪而过的念头。 下一瞬间,满地跳动的黄豆、绿豆、红豆、赤小豆、青豆、黑豆。好一幅五彩斑斓的豆子画。 吕三连忙低头避开脚下的豆子,接着抬头瞪向崔柯,惊愕地说:“你把豆子拿出来做什么?” “没什么。”崔柯脸上的心虚显而易见。 “你准备拿来砸我身上?!”吕三生气了,“我给你想出了办法,你却在想怎么用豆子教训我。”他避开所有的豆子后,站直身体向崔柯宣布。 “我生气了,今天不会做你的饭。我要罢工一天。”说完,绕过崔柯气冲冲走了。 “心有正气的人吹气?”崔柯陷入思索。 早市时间结束,被人挑剩的果菜鱼肉,无故就失去了鲜活。明明半小时前,还汁液饱满、青翠欲滴的蔬菜,现在却显现着一副过时黄花的姿态。 卖鱼摊上的鱼虾海鲜,懒洋洋地游走,真不知早市时拍打水面的生猛,是因为过于害怕,还是因为过于兴奋。不过没关系,生猛的那一批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贩卖鸡鸭牛羊肉的肉摊,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竞争最为激烈的猪肉摊,呈现极端的两极分化。蔡山岳为人豪爽,价格公道,猪肉品质好,他的猪肉还没等早市结束,基本售卖完毕。 “老蔡,今天卖的不错啊。”陈志烽心上暗妒,口中却说着好话。他摊上的猪肉,还剩下一半以上没有卖出去。 蔡山岳正在清理摊上的碎肉油渣,听见这话,他笑说:“今天早上出门,我听到喜鹊叫,就想今天的生意可能比较好。”他边说,边抬腿碰碰妻子的脚。 多年夫妻,一个小动作,蔡嫂立马会意,她甩下手中的抹布,放声说:“生意好,都是你给他们送得多。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你送咧!” 竖起耳朵偷听的肉摊摊主,听到蔡嫂的叫骂声,心头上的那点嫉恨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自家的生意一般,但夫妻感情总比他们好。男人嘛,家和万事兴。 陈志烽扬声拉架了,“阿妹,不要骂老蔡啦。生意好就行了,别讲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第82章 招来旧鬼 崔柯在这场风波结束后登场。她先走去跟蔡嫂打了个招呼,再将蔡嫂拉到一旁说出来意。 “蔡嫂,我能不能找蔡叔帮点忙?”崔柯问。 蔡嫂不问原因,直爽地说:“可以。你用得着专门来问我嘛。你蔡叔,谁找他帮忙,他不帮啊。没见过几个人来问我的,就你才会来问我。” “我这不是看得出来,你们家的小事,都蔡嫂你说了算嘛。我和你好,又跟蔡叔没什么联系,怎么能越过你直接找他呢。” 崔柯这番话说进了蔡嫂的心里。蔡山岳的为人,镇上是人人称赞。他热心肠,谁家有点事找他,他从不推脱。甚至,有时人家还没找他呢,他看见了都会上前搭把手。 可他总在外帮忙,谁来处理家里的事呢。 蔡山岳的父母身体还算健朗,日常小事也少不了需要儿子处理;家里的两个男孩,大的上大学了,按月打生活费不是一件麻烦事,小的呢才上初二,青春期的男孩总要看着点。 再说一头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少不了,大到给家里添置大件,带老人看病,小到今天早上吃什么,下水道堵塞需要维修。桩桩件件,都需要有人做。 蔡山岳在外热心帮忙,人人夸。家里的事大多落在了蔡嫂肩上,忙成陀螺那样转,还容易落下埋怨。 蔡嫂觉得崔柯有一颗玲珑心,这位忘年交姐妹值得她深交。她发自内心地笑了,扬声叫老蔡过来。 蔡山岳走到两人面前,他笑呵呵地跟崔柯打招呼,“小柯,吕半仙还没回来啊。我们家前阵子,有人送来了两条腊鱼。我记得吕半仙爱吃。等有空,让阿惠给你们送过去。” 陈秋惠,蔡嫂的名字。自从她结婚后,大家多叫她蔡嫂。她的名字,只剩下在这时才被提起。 “蔡叔,今天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不用这么客气,你有事就直接说。”蔡山岳撸起袖子,单手叉腰说。 崔柯笑着说,“那我不跟蔡叔客气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去玲华酒坊一趟?” “下午两点多左右,可以吗?”蔡山岳想了想说道。下午两点多,没人来菜市场买菜。阿惠心疼他半夜杀猪到天亮,这时都会让他回家补觉。 崔柯不确定这个时间点,那个厉鬼还能不能待在酒坊。她先要确定人在哪再说。 “我也不确定两点多这个时间行不行。”崔柯沉吟片刻,“要不这样吧。蔡叔,我确定这个时间可以后,给蔡嫂发个消息?” “好。”蔡山岳爽朗一笑,答应下来。 崔柯走出菜市场,找了一个僻静的旮旯角落。从裤兜里,掏出黄纸,默念,“以吾之令,命尔前来,速速前行,不得有误。” 下一刻,三胞胎齐刷刷被崔柯召唤到了旮旯角落里。他们仨战战兢兢过了24小时。四银、五宝早把女鬼的可怕,给三金渲染得极其到位。 三金只以为女鬼又想出了新法子,来戏弄折腾他们。她出于鸵鸟心态,紧闭着眼,信奉不睁眼事情就不存在的自欺欺人信条。 四银、五宝已给女鬼训练出一大点的心理素质。他们先是快速打量周围环境——一排废弃的房子,脚下一半水泥路面,一半黄泥路,两米不到的距离长着三四棵树,大片茂盛的野草。 而后他们注意到了眼前的人——崔柯。他们大叫一声,“崔柯?!” “哎,听见了。”崔柯捂住耳朵说。 三金听到崔柯的名字,立即睁大眼,叫了一声,“崔柯!”这声不是惊讶,而是愤怒。 “原来那么简单,你就可以把我们从女魔头手上救走!”四银脑子转得快,最先发现关键。 他嚷着说:“好哇,好哇。我们原以为你跟刘婆婆口中的见鬼师不一样。看来是我们涉世未深,自作多情把你想太好了。” 崔柯见三胞胎如此激动,倒也有点牙齿咬嘴唇——话不好说出口了。她先是嘿嘿一笑,打算安抚三胞胎的情绪。 “你们也看出来了哇,我打不过她。不然为什么昨天我转头就走了。”崔柯把自身能力有限的问题点明了。“你们想想,昨天要是我跟她硬刚了,现在我们是不是都被困在那里了?” 崔柯的话乍听有几分道理。三金喷火的眼睛,火小了。四银和五宝,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像是在等崔柯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那女鬼是吓唬你们的。要是她想怎么着你们,四银、五宝,你们还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呢。她是想打打我的脸,我的脸哪有你们仨的性命要紧,你们俩说是不是?” 五宝点头了,“她除了不让我吃东西,也没把我怎么样。” 四银咂嘴,清喉咙,“她除了让我一直给她念书,也没对我做什么。顶多三不五时,阴恻恻地恐吓我们。” 崔柯拍手,“这就对了哇。所以我昨天走是对的,就为了在今天把你们仨救出来。” 三金被这一天一夜的恐怖遭遇吓破胆了,她听见崔柯的话,立即接上了话,“我们走吧。走远了,那女鬼也不想抓我们了。” 这就要走,怕是不好。崔柯想问的还没开始问呢。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五宝摇头,“镇上有家店的东西,我还没吃过呢。我们吃了再走吧?不然,这趟是白来了。” 崔柯从没觉着五宝的话如此动听过,如同仙籁。她顺着五宝的话,接茬说:“镇上还有一家手打肉丸店,开了五十来年了,别的地方可吃不着。” 五宝凭空又发出了嚼嚼嚼的动静。 三胞胎能成三胞胎,重点就在于他们彼此迁就,从无怨言。三金知道五宝最是在意口里那点吃的,她想到这处,也不提着急走了。 “三金,你别怕。那女鬼虽是成了厉鬼,但她也不会滥杀无辜的。她这类就是之前刘婆婆说过的卖花娘子。” “是吗?那好吧,等五宝吃够了,我们再马上离开。” 听到两人对话,崔柯心想真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她遍寻不得的答案,原来就在眼前。 第83章 卖花娘子 “卖花娘子是什么?”崔柯向四银问道。 四银觉得这是常识,崔柯作为见鬼师,应该比他们更清楚。所以他没多想,直接说:“那个女鬼是卖花娘子呀。你昨天没看见,她跟我们不一样,有一颗红心扑通扑通跳。” 五宝只想走了,快去吃好吃的。他一边手戳四银的后背,作为催促,一边跟崔柯说:“你昨天不是在她身上左胸乱摸了,你没发现她左胸上有两颗心在跳嘛。” 三胞胎的魂体要在原地消散了。 崔柯从四银、五宝的话里咂摸出味道了,卖花娘子这是个人人皆知的事。她崔柯,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经的见鬼师,但无端有了脸皮,拉不下脸对他们仨说不知道。 “五宝,你吃东西不容易吧。我可以叫吕三给你们买,放在祭台上,你们想吃多少吃多少。”崔柯突然好心地提议道。 冥间不提供任何物质生活,但鬼魂精怪可需要衣食住行。它们对活人来说是死了,可在冥间它们还“活着”呢。 它们不管生前是什么类别,都有七情六欲、吃喝玩乐的需求。它们在人间死了,需求可不会死。它们也不是成神成仙,修炼成佛了。绝大部分,还是俗得很。 有些鬼魂精怪看得淡,需求不大;有些鬼魂精怪生前死后需求都一样;有些鬼魂精怪反而需求欲望加重了。这时,人间有人脉的,它们不会缺衣少食,但这部分大多很早就投入轮回了。 能成鬼魂精怪的,相当一部分是生前无人在乎,死后自然也无人问津。它们凭着惦念化成鬼魂精怪,要想解决衣食住行,就各有各的办法了。 冥间也有黑市。但三胞胎看上去也不是买得起的。五宝是乞食身,皇帝嘴,为了点吃的,干过很多荒唐事。他在流丝镇上用的办法,就是随机给人托梦,让人去扫墓摆贡品。 这招时灵时不灵,全看那人有没有心,同时看他去祭拜的坟上正主还在不在。如果正主还在,脾气差的,还会给五宝一顿削。 五宝听到崔柯的提议,立即回身了。他脸上的笑比蜜还甜,“这怎么好意思,既然你这么坚持。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五宝短短两句话将客气拒绝与热情接受,两个意思都表达到位了,生怕崔柯反悔。 崔柯顺着五宝递来的梯子往上爬,说:“你要是不好意思,你就跟我说说卖花娘子。我怕我知道的不全面。多方搜集,查漏补缺,有备无患嘛。” 五宝手肘顶向四银的腰间,“你来说。刘婆婆说的话太多,我都有些记不住了。你脑子好,你来说。” 被五宝手肘乱顶的四银,平日里很喜欢显摆知识量。今天能在崔柯这个见鬼师面前显摆,他日后还能跟别人吹牛,说见鬼师都找他咨询过一些事。 “卖花娘子。这类全是女鬼,她们生前基本都是被男人欺骗坑害了,有些是被那男的杀了,有些是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她们死后,会有一颗跟活人相同的心脏,这是卖花娘子的标识。” 四银说到这里,故意地停下叙述。一手凭空化出块惊堂木敲打在虚空中,竟也发出一声脆响。 三金、五宝立即拍手叫好。三金见崔柯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伸手拉扯崔柯的衣角,放轻声说:“四银的志向是成为一个优秀的脱口秀演员。他往常说事,喜欢走流程。” 说脱口秀的不用惊堂木吧,崔柯腹诽道。但她还是举起双手。 啪啪啪啪……,好一阵鼓掌,还双手放在嘴巴边大声叫好。崔柯的情绪价值给得十分到位。 四银微笑点头,向四周致意,好似现场有成百上千的观众。 “卖花娘子这类女鬼是怎么来的呢。传说是出自《稽神录》的记载:鄂州有个农家子弟,侥幸当了官,就想娶豪族的女子,但问题是他有个妻子。 为此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雇人杀妻,连带着婢女一起杀了,再将两人抛尸江里,再佯称妻子被盗贼杀害了。周围的人都没有怀疑这个说法。崔柯,你听了有什么想法?” 四银冷不丁,像老师上课点学生回答问题那般,点到崔柯。 崔柯皱眉思索,“农家子弟,怎么能当官?普通百姓也能有婢女使唤?” “对了,这就是记载里缺少的部分。这个农家子弟怎么当成的官,他是不是先依靠了妻子娘家的资源,换个现代的意思,这个男的有可能是一个凤凰男。 所以当妻子满足不了他攀升的欲望时,他就将她杀了。还有一点,为什么妻子的意外身亡,无人怀疑呢?也许是这个男人,早已操控了妻子的日常生活。妻子无论是跟娘家,还是跟外界早已失联。 故事的后半段,很简单。农家子弟如愿娶了豪族的女儿,飞黄腾达。过了几年,这人被调去广陵做官,晚上在驿馆住宿时,看到了一个卖花的女子,很像他多年前被杀的妻子的婢女。 他走前去辨认,确定是妻子的婢女,便询问她是人,是鬼。婢女回答:‘是人,当年我和小姐被强盗袭击,都侥幸没死。醒了之后,我嫁给了一个商人,现在就住在这里,和小姐一起卖花为生。’ 他于是问:‘我的娘子现在住在哪个地方?’婢女说在附近。他就跟着婢女想去见原先的妻子。婢女领着他,进了一个小巷子,她指着一间破败的房子说他妻子就住在这里面。 婢女进屋后,妻子便出来了。他们两人见面相拥,妻子跟男人哭诉这些年的苦楚。男人听后,就指使自己的奴仆去买酒菜,和妻子、婢女一同喝酒。 仆人在房外从白天等到黑夜,发现主人还不回驿馆。仆人走进房里一看,发现主人变成了一具白骨,衣服也被彻底毁坏,遍地是凝固的鲜血。” 三金不由得双手环胸,紧抱自己的魂体,牙齿发颤地说:“每次听这个故事。我总感到害怕,卖花娘子实在是凶残啊。” “你说这类女鬼凶残?你怎么不觉得以情感作饵,对她们敲骨剥髓的男人心狠无情,更为可怖。”崔柯回应说。 第84章 她的妄心 五宝拍手说,“对,崔柯说的没错。骨髓最是好吃了。”五宝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个故事上了,他的心神飞向了祭台上的各色美食。 四银手中的惊堂木砸向五宝,低哼一句吃货。他再转头望向崔柯,“看来你听懂了这个故事嘛,你说说故事中缺失的部分。” 崔柯对四银的夸奖有些难以言喻之感,她是不怎么好学没错,但这不意味着她是个傻子。 “那个卖花的婢女和小姐,都是同一个鬼魂扮演的,也就是说男人见一面便认出的,不是婢女,而是妻子。他上前去寻问,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 听到婢女说:‘我嫁给了一个商人。’男人听到万分愤怒,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商人怎么可能只娶一个婢女,而放弃他的妻子。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心下认定妻子一定对他不忠了。 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上位者的角色,傲慢地认定无论对方是人是鬼,都得是他的人他的鬼。这也就是故事中的不合理之处。他明明知道妻子已死,他却仍然跟随她走近了一间破败的屋子。 他想的不过是再把妻子杀一遍,上次他需要雇凶杀人,是他还没有权力壮胆。这次,他可以亲自下手了。支开奴仆买酒菜,我想男人应该是有什么秘密,不想第三个人听见。 最后男人是没预料到,曾经温顺可人的妻子已经异化成厉鬼。她一心所求,就是将男人的心剖开、吞食。她以此方式,借阳还魂。 所以男人一夜成白骨,衣裳尽毁怕那件衣裳也不是他原本穿在身上的吧。凝固的鲜血,是躲避天道的追罚吧。 心头血是精魂所在,凝固的鲜血是障眼法,女鬼要的不过是男人的心头血,以什么法子短时间骗过天,延迟天罚的到来。” 说到这里,崔柯想想这个故事,还有不完整的地方。她看向四银,说:“这则记载,你是不是还漏了点什么?” 四银还没做出反应,三金嘴快将缺漏的结尾,说了出来。 “少了结尾的一句话。后来,有位邻居路过说:‘这地方是荒宅,早就没人居住了。’” 她撇嘴说道,“这算什么缺漏,无关紧要的情节而已。我不懂记载的结尾,竟然是一句邻居的话。刘婆婆也不懂。” “全乎了。三金,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情节。”崔柯向她一笑说道。 “奴仆啊。这故事中的奴仆,见到主人的惨死,没有被吓坏,还能跟邻居聊天,这得是什么人才。邻居呢,见到惨案只说这是荒宅,这是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怪异得紧。” “你一说确实有点怪异。也许是这则记载流传过程中,有不少内容散失吧。”三金说道。 崔柯摇头,“不。正因为有这个结尾,记载才是正确的。奴仆,邻居都是婢女。我要推翻前面一部分推测,叫奴仆去买酒菜的不是男人,而是妻子。 奴仆也不是被叫去买酒菜了,而是婢女借阳还魂也需要时间……”崔柯陷入沉思,她有些问题需要考虑清楚。 忽的,她原地转圈跺脚,“卖花娘子!它指的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两人以上。婢女也曾被那男的以情感诱骗,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一个农家子弟能娶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们被同一人情感欺骗,走向死亡后,共同联手才能偷天换日,既把负心人杀了,又能借此重生! 那个邻居是妻子!她们重生后,再聚现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那个男人和奴仆的魂魄永远困在那栋房子里,这样就谁都不能发现,平白的两个活人被换了芯。” 四银笑笑,“崔柯,你还不算笨嘛。现在那个女鬼是半个卖花姑娘,她还少了另一半呢。所以她现在的记忆有大片缺失。” “那颗跳动的心是什么?”崔柯顾不得这个提问,会暴露自己的无知了。半个卖花娘子,崔柯都已有些吃力对付,等另外半个来了,她不得又进一次医院。 “她的妄心。卖花娘子的妄心——贪恋爱欲之心。这是她们能借阳还魂的原因,她们的心还活着。强烈的爱恋让她们还有活人的气息,严格意义上,她们不像我们,她们还没死透。” 抓取关键,崔柯说:“这也是现在这个女鬼记忆有大片缺失的原因?” “那当然,这是她们的保护机制。因为她们这类女鬼仍想还阳。爱欲怎么保持,那只能记住这段恋情的美好,用以供养妄心存活。”四银嬉笑说。 “卖花娘子什么时候会彻底恢复记忆?” “那当然是男人到位之后了。不然,怎么痛下杀手呢。” “我怎么只见到一个女鬼?卖花姑娘不得两个以上么?”崔柯的脑子陷入了混乱,“如果卖花娘子是一群受害者,可只有一个男人。她们都想借阳还魂,这怎么可能?” “这种男人将女人作为实现欲望的垫脚石。一贯以来,他们的成功之路,不知道要践踏多少女人的真心。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卖花娘子一般有且只有两个。她们生前被男人以情感为名操控,受尽精神虐待,被榨干得最为彻底,身心皆已崩溃。除了死,她们无可选择。 你说的男人只有一个,她们会为此争抢。你也太看不起她们了,她们最想的是将身上的遭遇返还给那个男人。谁若想活那就活。另一个可以继续做游魂野鬼。 有仗义的甚至愿意将天道惩罚一并承担了。并不是谁都想复活,渴望重返人间。她们有时会结伴游荡在世间,那会演化成另一种鬼体。我所知道的,有的会合二为一。” 四银甩头,像是脑海中浮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五宝在这时却插嘴了,他略带生硬地说道,“人心鬼蜮。有时活人可比鬼魂精怪可怕。我们有时还怕你们这些活人呢。” 崔柯被五宝的话刺了几针,她不认同五宝的说法,却也只在心里腹诽,什么鬼魂精怪,什么活人,不都是“人”,谁比谁高尚似的。 但阿奶笔记中说得没错,死后化为鬼魂精怪的生前大多可怜,他们明明是最努力活着,尽量不伤害任何人的人,却一生坎坷,无缘情爱,饱受摧折,最后以遗憾收场。 因此他们才会有怨、有憎、有恨,诸多的欲念成以惦念化形。 崔柯当下抛开心中的不快,反向四银、五宝询问关于女鬼的所有信息。他们在这点倒是不卖关子,将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了崔柯。 了解清楚后,崔柯给吕三打电话兑现诺言,并敦促三胞胎尽快离开流丝镇。 第85章 灵魂脱壳 蔡山岳提前到达了玲华酒坊。 初秋的午后,日光虽有些灼烧的燥热感,但比刚过去的夏日烈阳天,已经是温和了许多。 光线稍稍偏斜从窗台射入瓷砖地面,洒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酒坊内的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略带甜香的酒味,吸入鼻腔,沁透心肺,让人有些微醺。 酒坊的面积不算大,三排贴着墙的顶天立地的木架子。实木的架子颜色温润,外形厚实,这才能承载住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有些已不算是瓶罐,而是一缸子的酒。 放在架上的份量不算夸张。摆在坊内中央地界散卖的酒类,那真是一大水缸、一大水桶的份量。 有这些容器摆放在坊内,还得留位置给客人行走挑选。能坐人的地方就只剩两个角落。一个是靠近内门出入口的地方,那里是称重,收钱的地方;另一个就是窗台前小小的空位。 窗台前的空位,宋晓华放了一张大小合适的躺椅。平常是他和方安玲谁想休息了,就上去小躺一会儿。现在这个位置,则被小女儿宋芙乐长期占据了。 宋芙乐闹脾气不回学校,只天天坐在酒坊的躺椅里,常常俯趴在窗台,眺望远处。只要你别惹她,她安静乖巧地如同角落里的一株长势喜人的植物。 但谁要跟她说话,她立即就成了张牙舞爪的猛兽,非得被她“抓伤”,或“咬下一块肉”来。 宋芙乐的事,成为宋晓华与方家的最大秘密。 “芙乐,你怎么不在学校?”蔡山岳踏进酒坊,就注意到了女孩双手扒着窗框发呆的身影。 辛艾宝听见声音后,转头看向来人,她不认得这是谁。故而,她只看了一眼,眉头都不曾动一动,就把头转向窗外。 蔡山岳不理解宋芙乐的变化。他认识的宋芙乐,是个外向活泼,懂事礼貌的孩子。每次见到他,宋芙乐总会高兴地叫声蔡叔好。现在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崔柯晚了几分钟,也是提前到达了酒坊。她见到蔡山岳正疑惑不解地盯着宋芙乐的背影,连忙上前说:“蔡叔,你怎么提早了那么多的时间来了?” “没事。我忙完了手边的事,就先来这里看看。”蔡山岳是怕崔柯一人先忙活了。 崔柯一进酒坊,宋芙乐就打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杏仁型的指甲恰好穿过了光线,折射出一道寒光。 “崔柯,你还敢来?”宋芙乐生硬地厉声问道。 蔡山岳已被崔柯支去了酒坊外的仓库里。崔柯听到宋芙乐的质问,她面带微笑,说:“我为什么不敢来?我买了酒,肯定要来拿货呀。” “你少给我打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宋芙乐的手掌捏在窗框边缘,“你那天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 “为什么你出不去了?”崔柯接下宋芙乐未说完的话,往下说道。 她满脸惊奇,“你不是说这是你的身体?我好心帮你定魂了,你还不感恩我?” “你骗人,你这是定魂?你是把我困在这具身体里了。”宋芙乐拧起眉毛,眼露凶光地说道。 崔柯像是看不见宋芙乐即将爆发的怒火,嘻嘻笑说:“那你现在想走了?也行,我给你解开。但说好了啊,走了可不许再回来。”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给我定规矩。”宋芙乐出手了。她凌空飞向崔柯,十指收拢并作刀子状,闪烁冷光,朝崔柯的胸口处劈去。 厉鬼就是这点不好,它们容易生气,一个字词不中听,就要大打出手,崔柯忙往后退地想着。 化作刀锋的指尖,在即将要碰上崔柯肩膀处的衣服时,劈向了虚空。宋芙乐更加气恼。 偏偏崔柯火上浇油似的说话了,“诶,我们不是在商量嘛,你怎么就动手了。宋芙乐,不,是辛艾宝。你的脾气可真差。你跟宋芙乐真是不能比啊,我听别人说宋芙乐长相性格样样都好……” 被人识破身份,辛艾宝并不惊讶,她没想隐藏自己。但崔柯说她脾气差,说她不如宋芙乐,她可没办法吞下这口气。 辛艾宝再次向崔柯伸手劈去,这次的速度比上次快了几倍,她的身形化作一道闪电扑来。 崔柯不敢再开玩笑,她连忙将左右脚掌相抵成九十度夹角,成丁字形。前举左,右就左,右就左,左就右,右就左,左过右,右就过左……以此反复移动身体。 辛艾宝的数次劈刀全都落空。 胸中爆发的怒气凝结成一股侵入身躯,令人发冷的杀意。 “辛艾宝,你也不怎么厉害嘛……”崔柯实际上已快喘不上气,“你是本事小,脾气大……鸡毛性子,点火就着啊哈哈哈……” “你找死!崔柯,你要是死了,全该怪你这张狗嘴,成天乱叫!”辛艾宝返身回到了窗台边的躺椅。 她盘起双腿,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到胸前,双眼不加掩饰的杀气射向崔柯。辛艾宝以损耗自身魂体为代价,要强行突破缚鬼诀,挣脱这具肉身牢笼,将崔柯杀死。 片刻之间,宋芙乐的身体全身放软,瘫倒在躺椅上。 崔柯为了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她见辛艾宝的魂体从宋芙乐的胸前悬浮飘荡而出,立即手伸向脖颈处,拽出一道红绳,期间有一小小的金子做的铃铛。 她以五指并拢的手势,像摘取桃子一般,将金玲从红绳处摘下。 辛艾宝已彻底脱离宋芙乐的肉身,只剩脚尖处的点点粘连。电光火石间,崔柯将金铃铛抛掷在地,同时大喊:“蔡叔,你进来。宋芙乐晕倒了!” 崔柯左手背向身后,右手小指搭上无名指,中指勾定大拇指,掐无名指中节,无名指勾定大拇指,中指弯曲,食指掐虎口。 金铃铛落地,爆发万丈金光,光线化作实质的金针射向辛艾宝。辛艾宝的心头无端发寒,她耳中被灌入声声刺耳的铃铛声,这要命的怪声游走在她头部,刺激得她的头发昏。 她躲避不及,一根金针扎入她的手臂,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不停嚎叫。四面八方满布金针,进退维谷,辛艾宝便想返回到宋芙乐的身体里。 偏偏,蔡山岳已跑进了坊内,面对晕倒的宋芙乐,他用起了常见土方法,嘴里含住一包水吐向宋芙乐的面部。 辛艾宝刚靠近宋芙乐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推出。她不死心地再次尝试,又被气流刮飞。金针随着她的移动,调转针头再次织成天罗地网,对准她。 除了那一处的漏洞! 第86章 计划顺利 辛艾宝不能再多想了。金针不等她反应,已经向她气势汹汹地飞袭而来。她只能逃向那个缺口…… “成了。”崔柯低头捡起那块木头,顺手将金铃铛放入裤兜,再走向蔡山岳。 宋芙乐被水喷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蔡山岳,弱弱地说:“蔡叔?” 蔡山岳见到人醒了,他立即后退几步,扭头跟崔柯说:“人醒了。小柯,你看着她,我去找她爸妈。” 他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宋芙乐的精神还好,便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念叨,“这个是什么病。看来宋晓华家出了大事,他怎么不跟我说呢,大家乡里乡亲的,说不定能有我们帮得上的地方……” 蔡山岳快步走了。宋芙乐的意识乱成一团,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她记不起梦里的事。她的脑子发胀,胀到疼痛的地步,心口发闷,全身酸软。 她摇晃着手臂,缓慢移动举起,手指发颤,终于是费劲地擦去了眼部的水珠。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小柯,我这是怎么了?” 短短一句话,好像花去了她全身力气。她挺直的脊背落回到躺椅,四肢失去了控制,无意识垂落于躺椅。 崔柯上前,掐诀默念:“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横金梁,竖玉柱。盘四山,掐斗诀,众神临,邪鬼灭!”拿起蔡山岳遗留在原地的一碗水,喝下一口,再次喷向宋芙乐的脸部。 崔柯手中的木头,发出阴阳怪气的说话声,“崔柯,你最好能一直困住我。你保得住宋芙乐的身体,你保不住所有人的!” 听到说话声,崔柯擦去嘴边的残水,说:“你有病吧。你能不能别像一个变态似的说话。” “你说我变态?你才有病吧!她宋芙乐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木头里的女声暴跳如雷的回应道。 崔柯一边在店内巡视,一边说:“我可不是多管闲事。宋芙乐,是我学姐。她还帮我补习过。” “噢,原来你是她说的那个人。” “哪个人?” “你问我?我偏不说!” 崔柯回到吕家小院,黄斌斌便从院子里的花丛里钻出来。小木偶身体上沾满了泥巴,他一手握着小花铲,花铲跟他的身体一般高,一手紧握成拳。 “怎么样?事情办好了吗?”黄斌斌着急地询问。 他嘴上不说担心崔柯,其实心里上上下下,没个安稳时刻,脑子里总是飘向崔柯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受伤,会不会被厉鬼挟持了……如果最坏的结果出现了,他和吕三该怎么解救这个蠢货。 想着想,吕三交代他干的活,他干得一塌糊涂。手脚不听使唤,骨碌骨碌在泥地里打滚,连带扯掉了吕三前两天刚种下的薄荷嫩苗。 “没看出来你有这个爱好啊。在家里养鬼?年龄跨度真大,一个近千年的老鬼,一个小儿白骨鬼。”崔柯鼓囊囊的裤兜里发出了嘲笑声。 吕三正从厨房方向走出来,他实在不放心黄斌斌的办事能力。他见到菜地里的狼藉,两眼一黑,对上黄斌斌的木偶身体,真是有气没处出。 他听到了三人之外的声音,自是知道崔柯解决了这件事。对于话里的讥讽嘲笑,他才不在意。为了避免自己被气坏,他决定眼不见为净,转身回厨房。 黄斌斌可不干了,他是小孩,心眼小脾气大的那种。他见到吕三是乖顺地低着头,看到人走了。立即小跑到崔柯跟前,隔着崔柯的裤兜跟人对骂。 “你什么意思?你笑谁呢?谁都比你好,你现在就是个烂木头。我用剩的边角料!”他气咻咻地大吼。 “你……”对方气结。 黄斌斌可不懂见好就收,“你什么你,你是边角料!” 他的话不算错。崔柯拿的木头,正是先前为了制作黄斌斌的木头人偶,用剩下的木块。整块木头制作前,进行了复杂的法事,使其能承载黄斌斌的魂体。 既然能承载黄斌斌的魂体,也就能承载辛艾宝的魂体。木头人偶是黄斌斌的身体,也是他的牢笼,他被封印在此。同理可得,剩下的木料也具备了封印的作用。 崔柯从三胞胎那里得到了辛艾宝的信息,也思考了吕三的话。她是想将辛艾宝从宋芙乐的身体里驱逐,但也不能只单单进行驱逐,让辛艾宝有机会再去祸害别人。 再说,她还没遇到另一个魂体已经如此厉害,崔柯可不敢放她走。崔柯思来想去,时间紧迫之下,快速返回了家中,拿到了近些天刚学会的流金火铃,又塞了好多符纸。 路过黄斌斌时,崔柯福临心至,想到了制作木偶时剩余的木料。她便又迅速拿了没舍得扔的木料,用手锯锯下一小块,揣进裤兜里赶去了酒坊。 崔柯抓捕辛艾宝的计划,就是在这么仓促和随机的情况下制定的。计划里其实有不少漏洞,但幸好辛艾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愣头呆脑地冲进了陷阱里。 三胞胎美美饱餐了好几顿之后,终于是离开了流丝镇,临行前,他们耐不住好奇,还是来找了崔柯看百闻没能一见的卖花娘子。 他们保持在安全距离,对着一块木头叽叽咕咕。惹得被困在木头里的辛艾宝,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辛艾宝,其实你爸妈挺好的,你不应该这么对他们。”三金吞吞吐吐地劝说道。 木头里发出冷笑声,“我不该这么对他们?他们那么快把我忘了,要跟宋芙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他们心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你真觉得梅杏南还没放下你吗?” 木头里的声音充满自信,“你不明白他有多爱我。如果你看见过他,你就知道他失去了我之后,几乎是痛不欲生。如果我回到了他身边,无论我是人是鬼,他都会愿意跟我在一起。” 春风般的笑声响起,“有句诗你听过吗?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期。你如果真正被人爱过,你会明白,有些感情可以跨越生死。不过你应该没有,因为你问出了这个问题。” 语气中的轻蔑与嘲弄不加掩饰地砸向三金。 “他痛不欲生?那他为什么不去死,来陪你?”四银的声音酷似梅杏南,这也是他被辛艾宝扣押的原因。但他用如此相似的声音,提出了这个尖锐的反问。 这着实让辛艾宝感到不快,“你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你脑子有问题,你爱一个人会希望他用死来证明吗?!” 吕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了这场谈话。 他以口型对崔柯说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她会死了。用网络流行语来说,她就是个恋爱脑。” 这话恶意十足,全将错误归结到了女人身上。 第87章 深夜聊天 木块放在哪里,崔柯都不太能放下心。她干脆把木块放在了自己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里。连带在抽屉把手处贴上了好几张符咒。 夜深人静,崔柯昏昏欲睡了。 忽的,床头柜里传出了声音。 “哎,你睡了吗?” 崔柯不作声。 “你睡了吗?” 崔柯不回应,从平躺改为翻身,背朝床头柜,面朝里。 “你没睡,我听见你翻身的声音了。”辛艾宝自问自答了。 她确定了崔柯还未入睡后,以谈交易的口吻开启了聊天。 “我听他们说你是见鬼师。你之前帮了好几个鬼,你能不能也帮帮我?”她的语气略微带上了点请求,与之前的狂妄、跋扈截然不同。 崔柯闭着眼,不作声。 “梅杏南,我男朋友。他很快就会来这里祭拜我,到那时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保证,出去后我绝对不会再干附身之类的事。我愿意以鬼魂的姿态陪伴他。” 她说得诚恳深切,话语里带上了颤音,甚至要哭了似的。 “他们都忘了我。只有他,为我的死痛苦不已,只有他,不会忘了我。”她停顿了几分钟,“只要你愿意在那天放我走。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答谢。” “死人钱?那我可用不上。”崔柯终于说话了,她翻身平躺。她回答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床头柜里传来一阵悠长的吸气声,“不是死人钱。”她似乎是在咬紧牙关说道。 “你很喜欢他吗?你男朋友。”崔柯无所谓地问道。 “我不是喜欢他。我是爱他。” “什么是爱?” “你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吗?”辛艾宝奇怪地感叹一声。 崔柯不说话了,她知道什么是爱,但她想知道对于辛艾宝来说,能将她杀死的“爱”是什么模样。 “你怎么死的?”崔柯不回答辛艾宝的问题,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别说了,倒霉得很。自己把自己毒死的。我给自己煲了一煲汤,认错了食材,黄花倒水莲煲鸡汤, 把钩吻的花认作了黄花倒水莲。” 她说起自己的死因,不免都有些冷幽默了,“钩吻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武侠小说里经常写的断肠草。只是大侠能用断肠草解情花毒,而我直接是被毒死了。” 崔柯听到这里难免有些奇怪,“你第一次煲这个汤吗?” 以流丝镇为中心,附近的城镇,几乎是家家户户都会用黄花倒水莲煲汤,崔柯从没听过哪家人中毒送医了。 黄花倒水莲跟钩吻是有些相似,但对于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的人来说,分辨它们是轻而易举的事。 “怎么可能。我爸妈工作都忙,从初中开始,寒暑假我基本是天天做饭。这个汤,我不知道煲过多少次了。”辛艾宝反驳着说道。 “那你怎么会?” “哎呀,所以我才说我倒霉得很。”辛艾宝大声哀叹道,且不想再谈论这个让她感到非常不愉快的话题。 无论是谁,都不想对自己的死亡大谈特谈。原因是死亡的过程,是非常不美妙的,它带来的痛苦与恐惧,比死亡这件事本身还要令人胆颤心惊。 崔柯难得顺服地转移了话题,“那你可以谈谈梅杏南?他是什么样的人?” 梅杏南是什么样的人? 辛艾宝或许自己都有些迷糊,她缺失的记忆给她带来了大麻烦。她难以清楚地描述她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能记住的全是爱情悸动的瞬间。 这种感觉让她沉醉、迷恋,甚至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与此同时,他不在她身边这件事,也让她越发难以忍受,她极度渴望他们的再次相逢。 梅杏南成了辛艾宝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后的唯一寄托。 “崔柯,你知道的,鬼魂的记忆需要慢慢恢复。你说梅杏南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没法向你讲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肯定是好人。”辛艾宝以笃定的口吻下定结论。 “你不知道,他在我死后给我爸妈报警抓了!他成了杀人嫌疑犯。你想想他经历的这一切,他一边为失去我痛苦不堪,一边要面对各路人等对他怀疑和猜忌。 这期间得经受多么大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等到他被证明无罪时,那都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因为这件事失去了工作,遭受了舆论非议,可他对我爸妈的所作所为毫无怨言。 他陪同他们处理了各类手续,将属于我的东西全还给了我爸妈,包括我的存款。他安慰他们,只对他们提出了一个恳求。那就是等我周年祭日时,他能不能来给我扫墓。” 辛艾宝情感激动地叙述以上这些事,她又要再次被梅杏南的行为感动了。这个男人是她的恋人,她为此感到一种骄傲。 与之相比,崔柯听得要打瞌睡了,她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你说用来答谢我的那笔钱,就是他还给你爸妈的那笔存款?有多少?” 钱钱钱,就知道钱。这个小姑娘真是掉进钱眼子里去了,她动情的讲述全是对牛弹琴,辛艾宝疾首痛心地想。 “三万。” “多少?”崔柯提高了音调反问。 “三万!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可你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只存下了三万块?”崔柯疑惑道。 辛艾宝听见崔柯竟然对自己有些了解,她感到不可思议。她追问,“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宋芙乐是我学姐啊。她给我补习过一段时间,我们之间也会聊聊天。她说过,她的偶像就是你。” “我是她的偶像?” “是呀。她很崇拜你,她觉得你很厉害,虽然你读书一般,但你有一股劲,大学就开始创业了。大学期间,你开了一家网店,卖服装的。你可以一个人从学校跑到康州进货呢。” “我这么厉害吗?”辛艾宝冒着傻气提问道。 “嗯。你父母反对你留在平州,你独立的经济给了你拒绝他们的勇气。我印象中,宋芙乐说你的服装店开得很成功,你甚至有了一个团队。” “这个是我吗?”辛艾宝愕然地自问,“我是这样的人?我……我怎么都不记得了……我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吗?” 苍白的月色透过窗户洒进来,微光照亮了床头和床头柜,崔柯的双手背在脑后,她适应了黑暗。月光帮助她看清了整间房,明明暗暗的家居摆设,以及床头柜轻微地颤动。 “你在宋芙乐的口中,你不是。你很厉害,很洒脱,很勇敢……” “那是我吗?我的记忆中,我是个很差劲的人,被菜市场的摊贩骗了,也只会躲在厨房里大哭。” 第88章 冬至新鬼 清晨,崔柯还想躺在床上睡一个回笼觉。门外传进来的当啷、啪嚓的响声却频繁地骚扰着崔柯的耳朵。 “……我不干!”伴随哐当的噪音。 “你必须干!”刺啦一声,什么东西划过地面。 “我不!”咣当咣当响 “你的活!”玎珰作响。 崔柯将腋下的被子提升到头部,企图借此隔绝噪音。但这样的举动毫无作用,该来的噪音还是该死地钻进她耳朵里。 她两腿蹬开被子,以鲤鱼打挺的姿态从床面上跃起。蓬乱的长发,像泡发的紫菜耷拉在两肩,她一手撑床面,一手随意地抹抹脸。双脚蹬进拖鞋,拖鞋就成了风火轮。 她窜出了房间,站到了小院子里。 黄斌斌正在极力拒绝吕三的安排——重种薄荷苗。他从昨天的尝试里发现,他不爱干这些事。 一脚踩进黏糊糊的湿泥巴,脑袋两旁全是嗡嗡作响的虫子,有些不发声却实在长得恶心,两个眼睛比头大,肥呼呼的身子还不停地前后蠕动。 他金贵的木偶腿可不能再踏进泥地里,万一陷进去,一脚拔不出来,再用力给弄断了。崔柯那么吝啬,可不会再花钱给他安一条好腿。他可就要成瘸子了。 他摇头晃脑地推拒着,恍惚的眼神瞄到了崔柯。他立即二话不说朝崔柯奔去,顺着崔柯的睡裤一路蹭爬到了崔柯的肩头,恶人先告状了。 “崔柯,你管管吕三。他让我这个木偶去给他种东西,你说这听起来合理吗?” 吕三手里头攥着好几样工具,脸气得发白,说:“要不是你昨天自告奋勇,弄坏了我的苗。我今天还懒得跟你掰扯呢!” 崔柯可不是来主持公道的,她是来这两鬼麻烦的。她抬手将木偶抓进手里,不顾黄斌斌的挣扎,手臂重重地飞舞在半空,紧接轻轻落在了身旁的桌面。 这个木偶花了大价钱,可不能摔坏了,崔柯脑中闪过制作的价钱,不由地肉疼。 “你!”她指向黄斌斌,“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没同意的情况下,你不准往我身上爬。” 手指狠狠地戳在木偶硬邦邦的头顶,“我不是你妈。你少跟我告状。你弄坏的苗,你自己想办法。” 院子里原本是有一片薄荷的。崔柯之前练习时,不小心把流金火铃丢进了薄荷地里,她为了找回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将整片地翻开了。薄荷自然也死了。 薄荷可是彭阿奶亲手种下的。崔柯可不敢让老人家不高兴,自己又不耐烦种,就使唤了吕三干活。 她口头承诺,如果吕三把薄荷种活了,会给他发奖金。 崔柯双手大力薅头发,盯着吕三说:“他这么费钱的身体,你做什么要他干这些。等会儿,这碎了那损了,你给钱补吗?” 她是有些起床气,但她从来不承认。 崔柯朝两人大发脾气后,心情顺畅了。她伸着懒腰,打哈欠,揉搓揉搓鼻尖,又趿拉拖鞋回房,睡回笼觉了。 留下黄斌斌、吕三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擦出愤怒的火花。手脚的动作却是放轻再放轻。 辛艾宝自那晚夜谈后,再未发出任何动静。崔柯看床头柜的封条丝毫未动,也懒得去想辛艾宝是个什么状况。 日子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早晚的天气渐凉,吕家门前的桃树倒还是郁郁葱葱。阿黄有些犯懒了,不再大早上出去给自己找零嘴吃。它时不时趴在吕家的院门前,等候崔柯给它丢点吃的。 今天是冬至,冬至大过年。早上七八点,林嫂就送了一只现杀的鸡给崔柯,还顺手带了一些林壮壮从康州寄回的食物。 她提着大袋小袋跨过院门时,黄斌斌就发觉了院子里来人了。他原本正在小院晒太阳,听闻脚步声后,躲藏不及,脚掌打滑勾到了椅子腿,顺势摔在了小院道路的正中央。 脚步声渐近,黄斌斌跑是跑不掉了,索性趴在了原地,充当一个被谁丢在地上的木偶娃娃。 林嫂眼睛不坏,一眼看到了路面上的小木偶。她弯腰伸手捡起,被塑料袋勒红的手指轻轻地掸走木偶身上的脏污。她将玩偶抓在了手掌心。 吕三早早地打扫干净了家里,他知道冬至这天家里会来不少人。邻里乡党,都会给吕半仙送点东西。 崔柯在这天可不敢睡懒觉。她被阿奶敲打出了冬至综合症,身体比大脑都清楚,哪天是冬至。 十几年来,在这天,她都会早早起床陪阿奶等客送客。 林嫂放下手指间的几个塑料袋,“小柯,这只鸡今天早上杀的,正新鲜。中午,你做来吃啊。”她打开塑料袋,掏出一盒点心,“你壮壮哥从康州寄来的,他说是当地百年酒楼推出的点心。叫……” “同清楼吗?”崔柯问。 林嫂拍着胸说,“对对对。年纪大了,记性差。昨天刚到,我连吃了好几块,味道真不错。” “林嫂,你爱吃你拿回去吃呀。” “这份,是你壮壮哥说给你的。我那里还有好多。”林嫂笑着将点心盒放在桌面上,手指扫过外套口袋。一阵起伏,她才想起还在外头捡了一个木偶。 她从口袋里掏出木偶,“你噢,东西乱丢。这个木偶,看起来不便宜的……” 林嫂将木偶塞进崔柯手里,同时又念叨了好些话。崔柯不停应和,乖乖巧巧地应对了林嫂的唠叨,把人舒舒服服地送出了家门口。 林嫂提着崔柯给的回礼,高兴地离开吕家小院,往自家的方向走。 林嫂走了不过半小时,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上门了。宋芙乐提着几袋东西,身后跟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鬼登门了。 崔柯站在大厅里,应付着宋芙乐。 “芙乐姐,你还没回学校?今年怎么是你来送东西的?”崔柯状似随意地扫过男人,眼角余光打量着男人身后的女鬼,“这是谁呀?我好像没见过。” 宋芙乐微抿起嘴,露出了一点笑意。这个笑容看起来有些牵强,她慢慢地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生前的男朋友,梅杏南。”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身后安分的女鬼,窜上半空,化作一道残影奔向崔柯的房间。 第89章 姓甚名谁 崔柯听到男人的名字,立即明了他身后的女鬼不是缠住了梅杏南,而是要找自己的同伴! 她顾不上回应宋芙乐的话,跟随残魂跑向房间。 吕三见到这个阵仗,连忙找个托词将两人带离吕家小院。 崔柯踏进房门,就见女鬼盘旋于床头柜半空。她约莫16岁上下,脸庞上还有些婴儿肥,一头黑色长发漂浮半空。她见崔柯进了门,略大的双眼撑起单眼皮,冷冰冰的眼神凝视着崔柯。 “你是谁?”她毫不客气地提问,“你为什么要困住她?你是那个烂人的帮凶?” 她的指尖泛起青色光芒,于虚空中集聚起丝丝缕缕的阴冷黑气。 崔柯后退半步,“你问我是谁?你自己到我家里来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这个鬼好不讲礼貌。今天是冬至,你怎么也不挑挑日子就上门了。” 崔柯真像是被女鬼的出现,弄得有些不开心了似的。她低头拉扯着外套的长袖。 “你把她放了,我就走。”女鬼嘴上这么说,手中的动作却不曾停下。她召集来的黑气越来越浓郁,期间夹杂着微弱的亮光。 “她是你的谁啊?你非要来救她。”崔柯低着头说话,语气有些冲。 “她和我是一体的,哪里来得救不救?”女鬼冷笑一声,“你别装傻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崔柯抬头,两眼露出疑惑,说:“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她不再拉扯袖口,一抹贼兮兮的笑容挂在了她的脸上。 “但我很快就能知道你是谁了。” 崔柯前进几步,极快地逼近女鬼。她一边念出咒语:“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 一边两手捏出天罗地网诀,以左手中指、无名指、小指勾定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右手大拇指掐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下,左右手食指张开。 左右两手食指共同指向女鬼所在方向。 咒语响起,女鬼手指间的黑气被一道清风强力驱散,她弯曲手指,指尖的青色光芒爆发,她试图再度凝聚黑气。 崔柯在这时,将张开的食指收拢,一道散发青紫色雷电的网状物自上而下笼罩在女鬼的周围。 女鬼的指尖轻触罗网,立刻有万箭钻心之痛从指尖窜入到她的心肺。她那颗如同活人般跳动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猛烈收缩。 她紧闭的嘴唇,还是露出了一两声痛呼。 慌张之间,她发现了罗网的漏洞,她脚下还有未被罗网覆盖的空间。似乎是一块碍事的木块,阻挡了罗网的聚拢。 来不及多想,罗网的范围在缩小。她为了避免再受一次万箭钻心之痛,缩小了自身的魂体,淡化成一缕烟,打算从那小小的漏铜中逃跑。 崔柯这人实在是懒,一个方法有用,她能用到天荒地老。上次这么坑到了辛艾宝,这次她就这么坑到了这女鬼。 崔柯两手抹去满脸的汗,手背小心地擦去眼皮上残留的汗珠。外套早已被一身的大汗浸湿。 “哎,咋样?这木块不错吧。”崔柯对着床头柜上的木块,笑嘻嘻地说道。 她大腿发抖,两手震颤,根本不能再移动半步,或抬动手臂。不然,她早把被汗浸透的外套脱下。窗门大开,冷风吹入,湿淋淋的外套成了绝佳的刑具,要把崔柯的皮肤活活刮下。 木块在床头柜上左右猛力摇晃,却连一个翻滚都做不到。 “别晃啦,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从床头柜翻到了地面上。”崔柯趁自己还有些力气,向外高声喊:“黄斌斌!” 句子的尾音还未彻底消散在半空呢。崔柯像头死猪似的,昏倒在地。 等崔柯清醒时,屋外的天色已是一片灰蓝,清透的月亮斜斜地挂在树枝缝隙里,几片羽毛状的薄云分散在辽阔的天空。 冷风透过半掩的窗户吹进房间,驱散房间内憋闷熏人的檀香,同时也让崔柯连打两个喷嚏。她睁眼望向房内的横梁。 横梁有些年头了,有几处裂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爆裂的表皮下,露出淡黄的木色,比原有的表皮鲜艳一些,像是老人和孩子的区别。 崔柯胡乱地想着,这是第一个不跟阿奶过的冬至,不知道阿奶她们现在在哪里。 她此刻有些难以言说的感伤,但却无人诉说。 房门从外向内推开,“崔柯,你醒了?”清亮的童音透着高兴,向崔柯奔来。 木偶人的腿咔哒咔哒敲打着地面,三步并作两步欢快地蹦跳着,“今早上林嫂给的鸡,吕三拿去煮干煨鸡了,特别香。他没有加水,只用了黄酒、酱油慢火煨了好几个小时。” 他已靠近床头,两手抓着木床的床腿,两脚圈住床腿,接着像攀岩似的往上爬,“林嫂的鸡果然是好鸡。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送来了好多东西。 当然,吕三比你靠谱多了,他不仅给人回礼,还陪人聊天喝茶呢。不像你只会点点头,笑一笑,说几句好好好。我看你除了说八卦时有精神,其余时候一点场面话都不会说……” 黄斌斌抵达了终点,给自己的屁股找了一个好位置——棉被堆积的地方,他两手拍打又捏出一个舒服的窝,就坐进了窝里,两脚悬空晃荡在床沿。 崔柯有点小毛病,不允许黄斌斌没擦洗过的脚踏上她的床。黄斌斌可不想又因为这点小事,跟崔柯在冬至这天闹不愉快。 他背靠棉被,舒服得扭扭肩。 他嘚啵嘚啵说了好些话,没听见崔柯的一个字音,“崔柯,你不是醒了吗?怎么不说话?” “听你说就好了,你那么多话。”崔柯感觉自己刚才的那点感伤,有点像发昏了,神志不清醒。 她的呛声把小木偶气到了。黄斌斌提起悬空的左脚,一脚踩在了崔柯的棉被上,这让他有些报复的快感。 “我说那么多话,不是怕你不知道你昏倒后发生了什么。你真是一条狗,专咬好心人。” “吕三做汤圆了吗?” “做了。就你要求多,不吃外面买的。我还帮忙了,花生、芝麻的馅料都是我做的。” “噢,那我谢谢你。”崔柯的语气毫无感谢之意。 黄斌斌感觉自己的真心实意被她轻视了,他直接起身站在了床上。崔柯嚷着脏东西不可以上床,爬起身要将他抖落下去。 第90章 你该是谁 碗碟挤挤挨挨地堆满一桌,林嫂的好鸡,蔡叔的腊肉,陈嫂的卤鹅,饭桌正中央一条清蒸鱼,再加一份烫好的青菜。桌角边还放了一碗糖炒栗,黄斌斌倚在碗边,探头探脑。 吕三放下两碗冒热气的米饭,说:“汤圆在厨房。晚点再煮来吃吧。” 崔柯拿起筷子,敲开黄斌斌摸着栗子的手,“你干嘛?你又吃不了。” “吃不了,还不能摸摸过过瘾?”黄斌斌回嘴。 “香喷喷的糖炒栗被你的手摸脏了。不能吃,就不给摸!” 黄斌斌两手抓住了一个栗子,放到脚边,抬腿将板栗当成球踢到崔柯的面前。 两人的战争一触即发。吕三为了好好吃上一顿饭,眼疾手快地捡走了仍在翻滚的栗子,转头又从碗里拿出一个新栗子,塞进了黄斌斌的手中。 他们吃饭的时间晚了,外头的烟花爆竹声已经噼里啪啦,蹦嚓蹦嚓的作响。三人,蹭着院子外的喜庆氛围,安安稳稳地吃完了一顿饭。 崔柯坐在阿奶的房间,盯着眼前的木块,再一次重复问道,“你是谁?” 木块里的女鬼不出声。微黄的灯光下,木块岿然不动,真成了一块死木头。 女鬼没有崔柯想象中的厉害,辛艾宝还需要用符咒加强封印,而她只用木块原本的封印禁制,就把女鬼困死了。 崔柯打开手机刷视频,在视频播放的空隙间又再次说道,“你是谁?” 回以崔柯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手机上收到了新信息——小柯,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你有空吗?这是陌生的号码。 崔柯发去一个问号。 收到回信——我是宋芙乐。 手机铃声响起。崔柯接听了电话。 手机那头传来宋芙乐的声音,“小柯,镇上人都说你能看见鬼。这是真的吗?” “谁说的?”崔柯不自在地反问,“镇上的人就爱乱传一些事。我怎么能看见鬼呢。芙乐姐,怎么换了一个手机号呢?”她提起另一件事,想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这是我上大学后换的当地手机号,为了方便办理宿舍的网络宽带。”宋芙乐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没事。今天这事你就当我瞎问的吧。”宋芙乐显然不想再与崔柯闲聊。 崔柯觑到木块在轻微抖动,已经挂在嘴边的客套话就给她吞咽了下去,“虽说我看不到鬼。但我还真从我阿奶那里,学到了点东西。” 这话吊起了宋芙乐的谈兴。 “真的吗?那你学到了什么?”宋芙乐急不可耐地追问。 “那得先看你有什么问题呀。我学的东西杂。你得说出来了,我才能对症解决。”这些话像极了诱骗钱财的神棍。 但宋芙乐真有心结难解,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骗。 “我怀疑我姐不是意外死亡。”她确信的语气,让她的话不像是猜想,而是一个结论。 崔柯见木块比之前更强烈地抖动了。 “你为什么会怀疑这个?警方不都出结论了吗?” “我不信。我不信我姐会分不清食材中毒而死。她不是那种人,那种不懂生活的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手机那头的声音有些焦躁。 “那你觉得,她是被人杀了?”崔柯犹疑地问道。 手机的听筒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呼吸声,“我不知道。”她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小柯,世界上有鬼吗?” “你觉得你姐的死跟梅杏南有关吗?”崔柯不回答问题,却提出了新问题。 这一次宋芙乐的回答干脆利落,“有。我姐的死,跟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她近乎武断地下定了结论。 她很轻快地把结论的依据信息都说了出来,就好像它们一直积压在她的嘴边。 “我姐跟他恋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因为性格不合提出了分手。那时我很小,我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总要躲着爸妈偷偷哭泣。我撞见过好几次,她却哄我说是两姐妹间的秘密。 后来,他们好像又和好了。姐姐忙着创业,那几年我们很少见面。她还是时常给我买爸妈不允许我玩的玩具,我们的关系依旧亲密。她很少提起梅杏南。 仿佛他们已经分开了。直到,高一的暑假,我去了平州。我才发现他们都已经住在了一起,像夫妻一般生活。只是那个感觉很奇怪,他们不是平等的……” 崔柯不禁打断宋芙乐的说话,追问道:“他们不是平等的,是什么意思?” “姐姐很怕他。”宋芙乐停顿了片刻,“虽然梅杏南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好,以此显示他们的感情稳定。但那种扮演感太重了,有一次,我们逛街,姐姐的鞋带散开了,他立马蹲下去给她系上。 我看见了姐姐的手指抓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脸上的表情僵硬。不是害羞,而是像小动物受到惊吓的模样。她一动不敢动,维持了一个极为不舒服的姿势,直到梅杏南系好鞋带。 我曾趁着只有我们两人在家的时候,问过她‘姐,我感觉你们不对劲,你还好吗?’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很快以其他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去年,姐姐回来过年了。自从,姐姐为了留在平州的事,和爸妈闹矛盾后,她很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她给了我一个非常厚实的过年红包,庆祝我考上了大学。 年初一那晚,我们一整晚都在聊天。姐姐突然跟我说:‘芙乐,我好累啊。我有时都在想我怎么还没死呢。’我被她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紧紧搂住她追问,她怎么了,遇上了什么事。 她低落的情绪像是幻影,一闪而逝。她笑着回答我,说她是开玩笑的,只是考验我爱不爱她。我回答了好多句,表达我有多爱她,她开心极了,说:‘原来还有人这么爱我,被爱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句话像是一句不详的谶语。在四月初,我收到姐姐死讯。”宋芙乐在讲述期间,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隔着手机,崔柯都能听见她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声。 但崔柯还是必须要打断对方的哭泣,“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猜测。它不是坚固的事实。” “不是猜测。那个红包里,有一张银行卡,卡里的金额有86万。她如果不是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她会给我一笔巨款吗?!”宋芙乐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第91章 私下会面 挂断电话。 木块里的女鬼说话了,她的嗓音跟她的外貌并不相符,失去了强横的语气后。同样的嗓音,带有一种茫然失措的虚弱感。 “他跟以前一样啊。我是梅杏南的初恋,我叫冯柔岚。你还想知道什么?”她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兔子。 崔柯听到冯柔岚的话,也收起了先前略带调侃的语调,“我想知道你跟梅杏南之间发生过什么。”她的语气严肃,不带判断。 木块以最猛烈的姿态摇动,久久不能平息。崔柯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待林柔岚的情绪冷静下来。 “我们读同一个高中。他在特优班,我在普通班。那时,高中有一个荣誉墙,会将每次考入年级前二十名的学生照片贴出来,下面还会写人生理想,再加一句名言之类的。 梅杏南的学习成绩很好。三年来,都没有掉出过前十名,有好几次还拿了第一。你昨天见到了他,他的外貌还算出色是不是。所以,我在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时,就喜欢上了他。 我花费了很多心思,终于在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加上了他的qq号。那一晚我激动得睡不着。后面,我们时不时会聊天,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是谁。我太普通了,长得也一般。 我虽然幻想过我和他在一起的场面,但现实中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暗恋他的事,只有我的一位朋友知道。她比我活泼,交往广泛,每次在我陷入有关他的幻想时,我的朋友都会敲碎我的幻想。 就这样。高中三年,我和梅杏南成了网络好友,线下却不曾见过面。我无数次与他擦肩而过,也常常幻想在某次面对面的时候,他会认出我——那个在网络世界里,跟他无话不说的女孩。 毕业了。他去了平州读大学,我留在了当地的普通院校。大学生活远比枯燥的高中生涯有趣多了。我对他的暗恋,随着我扩大的世界消失了。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想这场暗恋不失为我人生中一段美好的记忆。”她的声音泛起苦涩。 冯柔岚沉默了很久。崔柯坐在原位,耐心地等待着冯柔岚的重新开口。 流丝镇的冬天来得特别晚,今日白天的温度还是在20度以上。太阳在5点30分后,才温吞吞地消失在群山之间。 失去了阳光,丝丝的凉意从各处偷摸摸地漫溢。 崔柯的脚趾在慢慢地变冷,渐渐失去知觉。她盘起双腿,腰背躺靠在绒布面的椅背,忍住了对热水袋的渴望。 “我和他重逢,在一场同学聚会上。”冯柔岚开口了,她的语气平静。 “是我们各自班级的聚会恰好选择了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举行。我们在走廊里撞见了,他好像喝了点酒,我准备走开的时候。他低声问我,‘你是不是柔软的雾?’ 我那时的心跳得飞快。那多像一个偶像剧的情节啊,而我是女主角。我以最快的速度点头承认了。我太渴望他知道这件事了,我都被自己的渴望吓住了。 我没有去问他怎么知道的,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他有朋友来叫他回去聚会,我们再也没说第二句话。当晚,他在凌晨3点多的时候给我发来了消息,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女朋友。 我以为他是喝多了发错了人,或者是跟人玩大冒险输了。虽然我是这么认定,却在他发出那句话后,立即回复了我愿意。我们的关系就这么轻易地确定了。我在那个寒假恋爱了。 这段恋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似乎也没和周围人提起过。确定关系的第三天,我们约见面了——在一家旅馆。然后,我们发生了关系。那个寒假,我们的约会地点都在床上。 开学了。他很忙,很少联系我。我有些不开心,但从来没说过。他找我聊天时,总会说想我了。我听到这句话,总会忍不住去平州找他。而他在这段关系里,从没为我回来过。” 她的语调发生了变化,一种怨恨渐渐掺杂在字句中。 “有一天,跟我同专业的男孩跟我表白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个肯定。这个表白证明了我的异性吸引力,我像是有些炫耀似的和他提起了这件事。 我没想到。他生气了,他以最刻薄的语言攻击了我,并且怀疑我在学校的私生活混乱。他说他需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我哪里能想到这样一件事,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哀求他,求他不要离开我,他不理我。几天之后,他给我发了一则信息,要我跟他打着电话,将那个男孩约出来,当着他的面,拒绝那个男孩。 他还为这次的拒绝会面,写了一段极其侮辱人的话,要我照着念出来。我太害怕失去他了,因此我按照他的要求这么做了。我忘不了那个男孩受伤的眼神。 但即使我这么做了,我们的关系还是在一个月后结束了。他说他只要想起那个表白事件,他就难受。他受不了异地恋了,也担心我会背叛他。 他说起了我们的第一次,他说感觉我太放得开,他怀疑自己受骗了。他的那些话,到现在我想起来都忍不住胃痉挛。我都死了啊,我还能感觉到胃痉挛的痛苦。” 她放缓呼吸,像是在重新理清思路。 “我为了证明他说那些都不存在。整整一个月,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证明自己有多干净,有多爱他。可他还是消失了,他不再回复我的任何话。 分手后的两个月,我发现我没来月经。最可笑的事来了,我怀孕了。知道这个消息时,最初是一种恐慌,而后巨大的喜悦向我席卷而来。我可以凭借这件事,再去找他了。 我在网上发出了这条消息。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恐慌,或是震惊,或是惧怕,我知道他不可能开心的。但没有,这些负面情绪都不存在。他冷静地回复了我,‘我们分手了,你确定孩子是我的吗?’ 他戴上了礼貌而客气的面具,一步步引导我怎么去流掉这个孩子。他不像是这个错误的始作俑者,他像一个与事件无关,友好且理智的第三人。而我为了能和他一直聊天,默认了这样的发展。 我还是个学生,没有钱,也不懂任何这方面的知识。我怕孩子大了打不掉,很快就找了一家私人医院做手术。孩子没了,我当天就回到了学校。 但很快,我开始发烧。因为怕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我自己偷偷买了退烧药吃。一个星期后,我在课上晕倒了,被送去医院抢救。抢救失败,我死了。我和他的故事说完了。” 崔柯捏紧手指,“他可不是烂人啊,他是人类渣滓。” 第92章 约定见面 宋芙乐和崔柯约在了镇上的咖啡店见面。 这间咖啡店是黄阳开的,她原先的工作是一家高格调的私人咖啡馆里的烘焙师。说是一间咖啡馆,不如说是一家面包店,里面的咖啡选择并不多。 咖啡店开在镇中心的边缘角落,原来是黄阳大伯家的小铺面。大伯老了,腰不好再也没法干重活。他的几个孩子,都扎根在了大城市。没有人想回乡接手这个小店面。 小店面租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大伯就想到了黄阳。黄阳是个好孩子,现在遇到了难处了,自己看着长大的,现在他能帮一把就是一把。 他跟家里人商量后,大家都同意了这个做法。黄阳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将店面承包了下来。她简单装修后,就开张了自己的咖啡店。咖啡卖得一般般,但面包卖得很好。 崔柯进门跟正在收银台忙碌的黄阳打了一声招呼。接着就在店里的角落,找了一张桌椅坐了下来。 黄阳等顾客走了之后,踱步走到崔柯的桌前,拿一张饮料单问崔柯想喝点什么,她最近增加了新的饮品,并执意不肯让崔柯付款。 崔柯挑选了饮料单里比较便宜的新饮品——6元一杯的茉莉柠檬茶。黄阳把饮品端上来时,宋芙乐还没来。 崔柯一边亲手接过柠檬茶,一边与黄阳闲聊。 “小阳姐,上次我来的时候,看到圆圆了。今天她怎么不在店里呢。” 黄阳手抱盘子,说:“天气冷了,带出门不方便。再加上换季,有不少人感冒发烧,店里人来人往的,我担心她被传染。” “哟,小阳姐,你在变相说自己店里的生意好呢。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个镇上也能开一间咖啡店了。”崔柯打趣道。 黄阳没像平时那般客气,脸上反而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咖啡不好卖,除了你和几个年轻的来尝尝,没几个人喝。但我的面包,那确实卖得很好,不到晚上6点基本都卖光了。 我现在还接单做定制蛋糕。今天就接了三单的生日蛋糕。我之前在康州工作时,还有想高薪挖我去他店里工作呢。”她脸上因过度消瘦凹陷的两颊,恢复了之前的饱满。 宋芙乐推开店门,向店里望去,崔柯坐在角落朝她招手。黄阳见到崔柯等的人来了,也就说自己去做蛋糕了。 宋芙乐坐下后,她两眼凝视着崔柯,双手紧握放在桌面上,淡粉色的指甲因过度用力泛起一片白色。 嘴唇干裂,因为她频繁地无意识舔唇。 “你昨天说,你确定我姐不是死于意外。你认同我的说法,认为梅杏南有问题是吗?”她的语速很快。 崔柯点头。 “小柯,你是不是能……能见到鬼?”宋芙乐的内心燃起了希望,崔柯从未见过辛艾宝。她怎么能了解到辛艾宝的事。除非,她能看见辛艾宝的鬼魂。 她快速地左右张望,确定店内无人。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能看见,你能不能让我跟她说说话。我很想她。我保证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对谁都不说。” 宋芙乐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但崔柯摇头拒绝了,“芙乐姐,我不能看见她。”她说了一半的真话。 辛艾宝被封印在了木块里,崔柯是没法看见她。 听到这句回答,宋芙乐内心的希望被浇灭了。她又开始无意识地舔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她给我托梦了。”崔柯睁眼说瞎话了。宋芙乐失焦的双眼,霎时锃亮,十根手指下意识抖动了。 崔柯煞有介事地忽悠起宋芙乐,“你爸妈把你姐的骨灰带回来了吧?你知道的,我现在做的这份工作性质特殊。离开的人,如果有未了的心事,就会找到我。” 这番话听起来毫无可信度,正常人听了只会觉得自己要遇到江湖骗子了,还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死骗子。但有些人会信,他们会紧紧抓住这句话,并且深信不疑,只害怕骗子不再骗他们。 宋芙乐就是那些人。她像是即将被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朽烂的浮木,便相信自己能活下来了。 她一手大力地握住了崔柯的手腕,追问:“我姐找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很想念你们,放心不下你和爸妈。”崔柯被宋芙乐渴盼触动了,她选择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她说很多事她记不清了,但她相信自己的死不是意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的死,不可能是意外。”宋芙乐声音渐响。 崔柯晃动手腕,“你说话的声音小点。” “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没了。我说了她很多事记不清。这对于鬼魂来说,是正常的。它们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想起生前的所有记忆。” “我姐未了的心事是什么?我能替她完成吗?人死后会去哪儿呢?她什么时候会离开?她为什么在梦里的时候那么冷冰冰?她知道我想她吗?她……” 宋芙乐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就没完没了了。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让崔柯解答。 崔柯忍受住了宋芙乐的言语轰炸,她用吸管搅动柠檬茶里的柠檬片,在宋芙乐的喘息之间,提出了她的问题。 “梅杏南来你们家是为了什么?周年祭还没到呢。” 宋芙乐眉眼低垂,看向自己的十根手指,说:“他说公司账户上,不见了一笔钱。不多不少,正是86万。” “他是开公司的?” “不是他的,是我姐的。我姐开的服装公司。不知道为什么,实际经营者成了他。” “那这个公司,你们家打算怎么办?”崔柯关切地问道。 宋芙乐笑笑,“没怎么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姐有这么厉害呢。他们以为这公司是梅杏南一手创办的。他们说不占人家便宜,什么都没要。”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家公司是你姐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姐没和我断了联系,她什么都和我说的。”宋芙乐说起这件事,眼底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又迅速地黯淡了,“但她从不和我说有关梅杏南的事。” 第93章 不请自来 一场会面,崔柯从宋芙乐口中了解到的信息不多。昨天早上的三人见面,完全是因为梅杏南的提议。 宋芙乐非常讨厌梅杏南,而梅杏南对此却像是毫无感觉。他这几天住在小镇的酒店里,停留的原因是他想了解辛艾宝出生成长的地方。 同时,他邀请宋芙乐充当向导。面对宋芙乐的冷漠拒绝,他从不退缩。只要宋芙乐不回信息,不接电话,他就会一直发信息、打电话。 宋芙乐不敢将这件事告诉爸妈。因梅杏南的突然到来,方安珑又一次病倒了。她对梅杏南一点都不客气,她将男人赶出了家门,扔出了他带来的东西。 辛壶鲁对梅杏南的遭遇感到抱歉。他分身乏术,最先要顾及妻子的情绪与身体,无奈之下只好叮嘱宋芙乐,如果梅杏南有什么需求,她来给他传话。 崔柯走在回家的路上,对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感到了棘手。她昨晚听完冯柔岚的故事后,就感觉到辛艾宝不会是梅杏南杀的,她恐怕是自杀。 梅杏南这样的男人,他懂法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当作赌注。他应该是用了不着痕迹和潜移默化的方式,麻痹了他的猎物,蛊惑她们顺从,顺从并不总是感觉像操纵。 辛艾宝也许遭遇了长时间的情感虐待,身心受创后,无法有意志力、行动力逃脱这个男人。万般绝望下,她在年初回家是为了见亲人的最后一面,力所能及地给了一笔钱,然后返回平州决定去死。 她想以死来逃脱情感困境,却没想到自己内心滋长的怨恨,足以支撑她以另一种形态——鬼魂,对梅杏南进行复仇。 崔柯知道梅杏南的确该死。有些罪恶,是目前的法律所不能惩罚的,这是人间法律的局限。也是因为这种局限,才会滋生一些冤魂厉鬼。他们生前的冤屈与痛苦,需要消解。 可崔柯的身份,注定了她是站在人类这边的,她的职责是要她驾驭鬼魂精怪,约束他们的行为,维护人间的阴阳平衡。 如果她放任冯柔岚和辛艾宝复仇,她就违背了见鬼师的责任。除此之外,她也不能让厉鬼从她手上逃脱。卖花娘子,见了血的厉鬼,怎么会满足只杀一个男人。 这段时间,她从各类笔记里了解到卖花娘子这类女鬼的生长变化。之前四银说的那些话,只让崔柯了解一些皮毛,也有些不准确的地方。她越是追查下去,越是感到心惊。 生前受尽情感虐待的她们,不敢反抗无力逃跑,内心一边憎恶自己的软弱,唾弃自己的情感;一边压抑对伴侣的嫌怨,将恨扭曲为爱。 她们的内心世界是混乱荒诞的战场,自己攻击自己,自己伤害自己。 由此,等她们彻底崩溃死亡后。她们会用扭曲的爱来浇灌魂体成长,她们只记得极少的被爱片刻,支撑她们的心脏跳动。等到,她们进化成厉鬼形态。 就会自发地去寻找同类。她们凭着残缺的记忆,寻找到被同一人伤害的魂体,她们会短暂地合二为一,以成倍的怨恨增强鬼力。同时诱惑那人,将他带入陷阱,由两鬼共同将他屠戮。 四银说的借阳还魂,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很少。尝到杀戮之味的厉鬼,怎么会想做回一个普通人,她们只想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惩戒每一个负心人。 最终迷失在杀戮的欲望里,不是被见鬼师诛杀,就是被其余更强大的鬼魂精怪捕杀。因为她们跳动的心脏,是强劲的补药,是一些鬼魂精怪还阳的希望。 “你好,崔柯。” 崔柯站在自家门口的小道前。站在桃树下,向她打招呼的是她不曾想到的人——梅杏南。 三十多岁男人,一头被精心修剪过的黑发,偏白的皮肤,浓眉,嘴唇偏薄,一身剪裁合体的衣服,没有小肚子,175左右的身高。 他像是老熟人一般,笑着跟崔柯打招呼。 “你好。”崔柯两手插在外套兜里,随意地回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梅杏南直接上前走在了崔柯身旁,说:“我听说你阿奶是个很灵验的神婆,你最近接下了她的班。你能给我算算吗?” 他昨天跟着宋芙乐来找崔柯,不是临时起意。五六年前,他碰见过吕翠竹。那是在平州的机场,他的飞机延误了,他只能留在贵宾室等待。 吕翠竹被一群人簇拥,从他身边经过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老女人,轻轻地扫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嫌恶,她面部的皮肤松松地挂在下颌处,跟他说: “因果报应,莫说无报,时候未到。年轻人,你的嘴唇太薄了。” 他怔愣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时。老女人身旁的一个中年人,立即谄媚地说道:“翠竹姨,我们抓紧点时间,飞机快起飞了。” 她看一眼外面万里无云的天气,“今天都走不了了,找个酒店住下吧。” 她的话被当成了圣旨,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贵宾室。 他反应过来之后,感受到了一种冒犯。死老太婆,吊梢眼,短命相,以为年龄大了,就可以随便指点年轻人了是吧。 但自从那次相遇后,他蒸蒸向上的事业突然一落千里,并再也翻不了身。后来全靠女人生活,幸好辛艾宝够听话,他依旧能勉强维持从前一样的生活。 此后几年的时间里,每每遇到不顺,那句话就会回响在他的耳边。像是一个事先张扬的恶毒诅咒。 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呢。一个南方的无名小镇,竟然能让他再次重遇那个老女人。这次,他依旧不信,但他偏偏要算! 崔柯听到梅杏南的要求后,摇头说:“我不会算命。”她说的是实话,她没学也不想学。 崔柯拉下了十几年的功课要补,她讨厌学习,算命这类的能不学便不学吧。笔记上可说了,给人算命,算得准容易折寿。 她在家门口停下脚步,对梅杏南下达了逐客令,“我家不欢迎陌生人。你可以走了。” 她的语气和吕翠竹嫌恶的眼神重叠,让梅杏南再次感受到那种被冒犯。他不再是五六年前的他,眼前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老女人。 她怎么敢这么对他说话。梅杏南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让他撞开崔柯,大踏步冲进了院子里。 第94章 花儿真香 猛力推开的铁门撞在青灰色的院墙,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吕三正在院墙边角摘菜,听到这样的响动。他以为又是崔柯这个倒霉孩子,毛手毛脚没收住力气,大力摔门了。 他面朝菜地,背朝小院铁门,高声喊: “崔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大力推门。这个铁门岁数比你都大,你能不能敬老,你再推搡两下,等它掉了,你给出钱装新的!” 说完,他没听见崔柯大呼小叫的喊冤声,只听得她怒喝一声,“梅杏南,你给我出来。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菜篮子被挎在吕三的左手手肘处,菜篮子在空中旋转了半圈,他便转过了身。 他看见了一个脸熟的男人。 昨天早上,崔柯突然转身跑走了。宋芙乐的脸上立即流露出一些疑惑,但她倒也没多问什么。而这个男人——梅杏南的面上却是相当的不满,好似崔柯的行为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将两人送走时,这男人脸上的不满从未下去过,眼角眉梢俱是不忿。吕三对他过于敏感的自尊心,感到十分的膈应。 这样的男人,他可见太多了,无一不是自恋狂。他们认为世界都该绕着他们自身转动。 吕三右手两指还捏着新摘下的菜叶,他拧住眉头,说:“梅先生,你没见崔柯说我们家不欢迎你么?” 崔柯踏进院子,接上了吕三的话。她满脸腻烦地摆手,说:“我不会算命。你找别人去算。趁我还好说话的时候,你快从我们家出去。” 梅杏南从踏进这座院子后,就不发一言。他的神情呆滞,同手同脚地往里走,对吕三和崔柯的话听而不闻。 他低声呢喃说:“好香的花啊……这么多的花呢……这花真美……这朵开得真艳……这个也不错,开得好漂亮。” 崔柯和吕三不明所以,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崔柯也不想管这个男人又发什么疯,她只想把他赶出这个家。 她三步当作两步走,两步当作一步行,跟到了梅杏南身后。 她抬手向梅杏南的后背猛推。她手下的力气之大,肯定叫这个男的摔个狗吃屎。 梅杏南被人猛推,身体前后左右地摇晃,差一点就要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但他却在摔倒前一刻,趔趔趄趄地转身。同时欢快地说道:“艾宝,这些花是你的?” 语气之轻柔,内容之诡异。唬得崔柯抬头看向他的脸,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梅杏南睁开的双眼,不见瞳仁,只剩一片淡灰的眼白。他的眼皮不像常人一般眨巴,而是固定在了眼眶处。大片的眼白看向虚空,好似那里有他口中的人和花。 崔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竟在原地发愣了。 梅杏南伸手推开身前的阻碍物,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说:“小岚,这是你的花吗?” 在梅杏南的手即将触到崔柯的肩膀时,崔柯身体反应比他的手快了一步,她向左移动。同时朝吕三大喊,“不好,她们俩都出来了!” 吕三立即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他抛开菜篮子,向崔柯的房间跑去。崔柯被辛艾宝和冯柔岚的安分蒙骗了,轻视了这两个女鬼的厉害。 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黄纸,一边将符纸贴在梅杏南的前额,一边安静念诵:“安神定魄,凝聚心神。” 符纸燃起亮白的光,瞬间隐没在梅杏南的眉心处。下一刻,梅杏南的双眼眼角像流泪一般渗出两道血迹。 崔柯被这个变化,吓得向后跳。我的天老爷,这个梅杏南要开始七窍流血了? 这时,吕三跑到院中,神色惊惶地向崔柯喊:“床头柜的符咒消失了,木块碎裂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崔柯对吕三的话早有准备,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吕三,“你带上黄斌斌,出去。这里的事,你们帮不上忙。” 吕三是听话的,他立即脚不沾地地跑远了,没过一会儿,黄斌斌脆生生的童声从崔柯身后传来。 “崔柯,让我留下。我能帮你!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两个……哎,吕三,你他妈给我放开,你是怂包,我不是……你个老鬼,放开我的腿……” 他愤怒的话音逐渐转小、消散。 期间,崔柯扯下胸口的流金火铃,向天空砸去。 而后她右手小指搭上无名指,中指勾定大拇指,掐无名指中节,无名指勾定大拇指,中指弯曲,食指掐虎口。 金铃铛在高空中,迸裂出巨大的金光,金线四射,紧接聚集成一道粗壮的金色光柱,向梅杏南射去。 光柱穿身而过,四散在梅杏南身后。梅杏南眼中的血泪不止,口中仍在喃喃自语,飞沫中带出了新鲜的血丝。 “艾宝,我真的不能失去你……你说,辛艾宝我对你哪里不好!你为什么看那个男的,你说啊……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谁呢……”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情绪转变极快,上一句的语气是款款深情,下一句的语气却成了歇斯底里。 “……我是爱你的,我曾经那么爱过你。但现在不再是了,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你……那又怎样?你说你爱我,你只是说说而已……你要证明你的爱,好啊。你证明给我看……” 男人的话一句接一句,语速越发地快了。他唇齿间碰撞砸出的唾沫,夹杂着血红色,颜色越来越深。 崔柯对此,束手无策。光柱透身而过,证明了两个女鬼并不在这间院子里。她们以独特的诡术,操控了梅杏南。 卖花娘子的记载不多,她们杀人的具体过程从未有人记录下来。因为没有幸存者。记载者多以事发后的现场,做出相关推断。见鬼师能捕杀的,是已杀人成功的她们。 偏偏这时候,院子里来人了。 宋芙乐站在铁门外撞击,“姐姐,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回家,姐姐!” 她悲怆的语调,让崔柯瞬间明白了,辛艾宝与冯柔岚是如何逃脱的——宋芙乐撕开了床头柜上的符咒。 第95章 忙中添乱 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站在原地状若癫狂的男人,猝然朝铁门的方向狂奔。 不好,宋芙乐有危险。 崔柯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让她一边追赶男人的脚步,一边扯起嗓子大喊:“宋芙乐,你快回去!” “我不走。崔柯,我知道我姐姐在里面,你把她还给我。无论她是人是鬼,都是我亲人。我要带她回家!”宋芙乐高声坚定地回应道。 天知道,辛艾宝在哪个时候,以哪种方式,跟宋芙乐说了哪样的谎言。 崔柯听到宋芙乐的回答,胸腔内的一口恶气就要喷涌而出。宋芙乐给她弄出了那么大一个麻烦,她还成了她口中的恶人。崔柯想干脆让宋芙乐自己吃下自己种的恶果。 但这个念头,只闪过了一瞬,便被崔柯摁下了。她胸口起伏,像是在将恶气吞咽进腹。 她再次扬声喊道:“你姐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一个发了疯的男人,你快走!” 迟了。小院短短的几十步路,梅杏南以不似普通人的奔跑速度,跑到了铁门前,他不见瞳仁的大白眼将宋芙乐吓出了几声尖叫。 她转身要跑,紧握铁门栏杆的手却被男人包在了手心里。男人对她扬起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 宋芙乐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想要说话嘴巴却被牙齿咬出了血。男人见到血,愈加兴奋。他手下的铁门发出不正常的声音,他要把铁门卸下! “神刀自下,万鬼自溃!” 崔柯气喘连连赶来,她扬起手中的扫把充作刀剑,由上至下挥动打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扫把在咒语的加持下,闪现一道浅色的金光,只维持了三秒左右的时间。 男人嗷的一声,他的手掌从栏杆上收回。不知道是崔柯的咒术起效了,还是她挥动扫把的力气起效了。 崔柯顾不得思考这些,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小铁罐扔到宋芙乐的身前。宋芙乐的手掌挣脱了男人手心的束缚后,她立即瘫坐在地。 她见到面前掉落的铁罐,愣愣地向铁罐的来源看去。 “拿起这个,快跑!”崔柯急急地喊道。 宋芙乐被男人吓哭了,两眼泪汪汪地盯着崔柯,说:“我姐呢?” 你姐,你姐。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你姐整出来的大功劳。你问我你姐呢,我也想想知道她在哪儿!崔柯气得拧眉毛,瞪眼睛地想道。 “我不知道。你快走,他要把门打开了!”男人的手又握住了铁门的栏杆,大力地摇晃着。“他要吃人的,你再不走,别说你姐了,你自己都回不了家!” 宋芙乐有些动摇了,她捡起了地上的铁罐,包在了手掌里。崔柯急切地催促道,“快走。铁罐里的是豆子。回去路上记得走几步撒几颗豆子!” 铁门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咔嚓声,固定铁门的螺丝钉飞出了门柱,画出一道弧线后坠落在地。 宋芙乐反应过来了。她一手撑在地面,两腿前后蹬,翻身站起,接着摇晃着身体,向小镇的方向跑去。她跑了十几步,又停下转头朝崔柯喊道: “小柯,你会没事吧?” 崔柯被宋芙乐停下的脚步,再次气坏了,她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我没事。你快走!你看我跟他都在里面,他都没对我怎样!你快走,跑快点!”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 宋芙乐用她最快的速度跑走了。 这头摇晃铁门的男人,像是听明白了崔柯的话。他的手掌松开铁栏杆,头部缓缓转向崔柯。耳洞内渗出的血迹,蜿蜒向下,顺着头部的动作画出一道斜线。 “噢,怎么你想杀我了?”崔柯嘴上无所谓地说道,背在身后的手,掌心却是一片湿润。 消失的瞳仁突现,像是一大坨墨水落在清水中,它们迅速染黑了眼白。 不知是全是眼白恶心,还是全是眼瞳恶心。反正崔柯觉得两个都无甚差别,都极其恶心。 梅杏南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蹲在地面身体发抖。 “小岚,我错了放过我好不好……不,不,我不想杀人……我害怕……小岚,宝宝会找到比你我更好的父母……不不不,是我说错话了……好好好……” 他蜷缩在地面,宛若刚出生的婴儿。他的鼻子下又新添了两道血迹。 崔柯观察了几分钟,见梅杏南只是耸肩缩背的侧躺在地面。她先是试探性地后退一两步,见对方未有动作。她快速转身,跑向了阿奶的房间。 她推开房门,查看原本放置木块的桌面。不出崔柯的预料,桌面上只剩一堆木屑。她抓起房间内的一个背包,返回院子。 短短两三分钟的事,地面上的男人不见了,只剩下他躺倒在地磨蹭出来的印子。 铁门斜斜地挂在院墙边,微微地晃动。 崔柯瞧见铁门栏杆处的几滴鲜血,赶忙走向门外,低头四处查看是否还有血迹。 不用仔细查看,第一眼她便找到了血迹。不能说是血迹了,滴落在地的鲜血,像是用饱蘸墨水的毛笔涂抹于地面,只是这墨水的原料是人血。 崔柯跟随血迹往前跑,同时预估梅杏南流失了多少毫升的鲜血。梅杏南移动的速度很快,崔柯拿出百米赛跑的速度都没能追上血迹的源头。 血迹到了后头,不再是被涂抹下来的,而是在黄泥地里集聚成了一汪汪的血。 崔柯沿着一汪又一汪的血,逐渐走入了流丝镇的后山。如此庞大的失血量,梅杏南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最终,血迹延伸蔓延至一排已被废弃空置许久的房屋。正门上的对联,早被雨水刷洗干净,只留下一点点淡粉色的纸屑粘黏在墙壁。这估计是已经迁走的人,过年时回来贴的。 崔柯跨过门槛。房顶早已破了几个大洞,阳光从洞口射入,将屋内的照临得清清楚楚——破败的家具,残旧的装饰,掉落的墙砖、从屋顶蔓延到地面的青苔,地面缝隙长出的茂盛杂草。 还有站立在一束强烈阳光下的梅杏南。他正在吐血,无法计量的鲜血从他嘴中喷涌而出。他剪裁得体的衣服沾满了鲜血,成了饱吸鲜血的抹布。 他活不了了,她不可能救下他,崔柯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了结果。 第96章 女鬼合体 “辛艾宝!冯柔岚!我们谈谈吧。”崔柯放声大喊。 她的话在这座破房子里形成了回音,但无人回应。梅杏南这个人形血棍已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正摇摇欲坠。 下一刻,他跌落在地。头颅低垂,双肩内扣,背部僵直,膝盖碰撞,双腿弯曲成奇怪的曲线。 一块红砖抵在梅杏南的左膝盖,鲜血一滴快似一滴,连成了珠串,发出滴答滴答……的敲击声。 崔柯放弃了她们自动现身的可能,她从背包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符咒,飞向空中,低声念道:“以吾之令,命尔前来,速速前行,不得有误。” 黄纸飘荡在空中,无风自动,霎时间变作一道金光。 下一刻,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女鬼。一头黑长发,略大的双眼撑起眼皮,内里透出活泼泼的光,方圆形的脸,略低的鼻梁,两瓣厚厚的嘴唇,她嘴唇微动: “你找我来杀你吗?崔柯。” 混杂了两种音色的说话声,不显突兀怪异,反而变得格外吸引人。 “你们合体了?” “你这不是看见了么。”女鬼闲适地抚弄垂在身侧的发梢。 崔柯知道梅杏南今天必死无疑,但她不想闹出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现在是法治社会,这是她生长的小镇。 她不是悲天悯人的救世主,她也认为梅杏南该死。可她不想梅杏南死在这里,太晦气。她上前半步,抬手作祈祷状说:“你们能不能在别处弄死他?” 这样的请求,让女鬼惊诧地放下手指间缠绕的发丝,抬起眼皮盯着崔柯,轻笑道:“你不救他?” “救不了,这个失血量,他肯定死。”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下去呢?” “你们会给我这个机会?”崔柯双眼眨巴,用清澈的眸子凝视女鬼。 女鬼垂下眼皮,说:“不会。” “那不就结了。我费事做那无用功干嘛。”崔柯耸肩说道。 “你可是见鬼师。” 崔柯摇头,“还不算是吧。而且,我们这个职业不讲究扶正祛邪,我们是拿钱办事。”她用下巴点点不远处的梅杏南,“他也没给我钱。自然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 “他们不是这样说的。” “他们是谁?” “那三个夹着尾巴逃掉的冤鬼。你也是用这个方法,从我身边带走他们的吧。”女鬼嗤笑道。 崔柯明白对方说的是三胞胎了,她笑笑说:“他们跟我,还没你们跟我待的时间久呢。你们怎么能信他们的话呢。” “噢,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不想这么麻烦。”女鬼轻飘飘拒绝了崔柯的要求。 “这个地方很好,很适合我们把他的灵魂囚禁在这儿。”女鬼有些满意地笑了,“他会在这里无聊发疯到死,然后再慢慢一点点消散意识。最棒的是,房子外头有大片荒废的果园。” 那是不知谁承包下来的项目,桃树苗还没成长为粗壮的果树,就没人再来了。桃树自由自在,随意地生长,有些在不知不觉中枯死了,有些遇上了点造化活下来了。 但从未结果。它们在年复一年的花谢花开中,生长得郁郁葱葱。 “他要是有机会跑了。一踏出这个屋子,他脆弱的魂魄立即会被几十上百的桃树撕裂。你说这么好的地方哪里找呢。” 这地方确实好哇。崔柯一年到头也不见有谁来这里,除了原先住在这里的老人,非要让快60岁的儿子回来贴春联之外。 “你们准备借阳还魂?你们谁想重回人间?”崔柯不想在这件事上让两女鬼不愉快,所以暂且搁置。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女鬼游荡在房子上空,穿壁绕梁,笑意满满地窜到崔柯面前,尖声质问:“怎么你想阻止我们!” “你们觉得我能阻止吗?”崔柯的身子后退半步,僵笑着反问。这么近接触厉鬼,这味道太冲了。 “不能。”她们哈哈大笑。 崔柯屏住呼吸,怪声怪气地奉承起她们,“你想想,你们单独分开时,我都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困住你们。你们现在合体了,我怎么可能有能力一次制服你们呢。” 女鬼的脸上显现出一抹得意自满的笑容,“算你识相。你可以走了。我们不为难你。” 崔柯倒退几步,长舒一口气,却不抬腿走人。她抚摩着自己的下巴,沉默地瞪着地上那块流淌鲜血的红砖。 女鬼再次开口,“你还不走吗?” “我在想你们是怎么从封印里逃脱的。” 女鬼低头俯视崔柯,散发淡淡光泽的指甲从她嘴唇划过,仿佛是很满意自己的计划。 “很简单。我们之间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说话的是冯柔岚,她嗓音清软,“像是互相吸引的磁铁。她化形后的那一刻,我就接收到了信号。” “你之前一直跟随在梅杏南身边。”崔柯以陈述的口吻说道,“你看着他,伤害一个又一个女孩。” “不,我没有!”这是一声激烈的回应,“我被困在了一个地方,我花了十年时间才从里面逃脱。我找到这个男人时,阿宝已经死了。” “不要激动,回到我原来的问题吧。你们是怎么逃脱的?”崔柯摆摆手,对冯柔岚剧烈波动的情绪视若罔闻。 “是冬至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浑浑噩噩地缩在木块里,突然一阵声音叫醒了我。”辛艾宝的声音显得低沉颓丧。 看来冯柔岚被崔柯激怒了,她不再想回答崔柯的问题。 “是她,阿岚让我清醒了。下一秒,我听见了宋芙乐的声音。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不可言宣的情绪,我想要回到她身上。我被炽热的欲望灼烧。” 辛艾宝在这段讲述中,掩藏了自己愧疚的情绪,对宋芙乐的,对父母亲人的。 “而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一种海浪般的喜悦冲刷了我的整个魂体,随后我的魂体在极速成长密实,瞬间冲破了木块的封印。有一个柔软的触角,轻触了我的魂体。 这种接触是一种全身心的融合。我在微秒之间经历了她的人生,体会她的喜怒哀乐,可以说她成了我的一部分,她就是我。我在飘然恍惚间,寻回了我的全部记忆。” 一声哀叹,让一个处在热恋中的女人回到了鲜血淋漓的现实人生。 崔柯恍然大悟地想道,难怪那天冯柔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投降了 第97章 服从测试 “……虽然我还被你困在床头柜里,但我能给宋芙乐托梦。你不是今天约她去咖啡馆么。她迟到了吧……” “是她撕开了封条?”崔柯脑中回想起了宋芙乐的话——她为什么在梦里的时候那么冷冰冰?原来宋芙乐也有事瞒着她。 “那一切都很明了了。”崔柯耸耸肩,并没有生气。 她好像忘了自己原先的问题,对另一个真相产生了兴趣。崔柯踱步向前,不经意间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见梅杏南的状态。 “辛艾宝,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她的视线从梅杏南身上转移到了女鬼身上。 略大的眼睛起了变化,渐渐变得稍长稍细,单眼皮顷刻间添上一层皱褶,变作双眼皮。原先墨黑色的眼瞳转淡,变换成清浅的棕褐色。 “自杀的。”那双眼里蕴含着的千仇万恨倒是没变,“你想听听我的故事?” 辛艾宝不给崔柯回答的时间,便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了。 “这个男人很会包装自己。”她侧过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我第一次碰见他时,他已经保研成功了,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你能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对一个平凡普通的女生展开一场人尽皆知的疯狂追求吗?就在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对我表白了。他说我是第一个让他一见钟情,彻夜难眠的女生。 我可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很谨慎地拒绝了他,也不能说是拒绝,只是清楚我很普通,不敢接受罢了。然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在追求我。 所有人都在说他有多么优秀,多么完美。这些言论的潜台词是,我多么普通,多么平凡,怎么会吸引到他呢。”辛艾宝笑了,眼角向下微弯,溢出嘲讽。 “跟我预想的不一样。他的私生活很干净,他没跟哪个女生谈过恋爱,搞过暧昧。所以他的追求只持续了一个半月,我就答应了。” “一个半月的时间,你就确定自己喜欢他了?”崔柯诧异地追问。 辛艾宝点头,“为什么不能确定呢。这是多么完美的校园恋爱啊,平平无奇的大一新生,跟搅动学校风云的大四学长在一起。他还苦苦追求了我一个半月,让多少暗恋他的女生心碎了呀。 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少人羡慕我。更别提,我们在一起后,他为我做了多少事,满足了我对爱情的完美想象。他那时像是从言情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唔,听起来好的不正常啊。”崔柯点评道。 辛艾宝听了崔柯的话,突然放声大笑。持续了几分钟的笑声,让崔柯摸不着头脑,她双手抱在胸前,以防备的姿态说:“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辛艾宝抬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你比我聪明。” 她止住笑声,说:“你说得对,这不正常。没有人能在一段关系中一直做付出的那个。所以他对我的好,在半年后突然收回了。不知是哪一个瞬间,他变得极其冷淡。 从十来条信息回一条,五六个电话接一个,到后头的发信息打电话都不再回复。我说去找他,他就回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不要来,我在忙。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次半次的争吵,我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从天堂瞬间坠入了地狱。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在这场冷战中,我先低头了。 我直接跑去了他的实验室等他。我等了整整一天,等到了他。他看到我,并不吃惊。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就给了我答案。他说他要分手。” “那就分手嘛。但显然,你们没有分手。”崔柯将肩上的背包放在了地面,双手揉肩地说道。 辛艾宝的脸上挂起一丝微笑,同时一声叹息从她嘴唇间倾泻。崔柯感到她的微笑比这声叹息还要痛苦。 “没有。我被这次分手的痛苦彻底打倒了,整整三天我没吃下任何的东西,人瘦了五六斤。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感到一股羞耻。 这段恋爱开始时太过张扬,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草草收场。我感觉问题不在他,在于我。因为我回想了这半年来的情况,我想到了很多自己的错误。 第三天的傍晚,那是一个晴冷的春末,夕阳染红了宿舍前的天空。三个舍友刚从外头回来,她们嬉笑地同我说他在楼下等我。她们开了我许多玩笑,说我这几天是害了相思病,是望夫石…… 我顾不得这些调笑的语句,一头冲到了楼下。他真的在那儿,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睡眠不足的眼睛,下方青黑一片,皮肤干燥起皮。我冲到他面前时,又有些犹豫地顿住了脚步。 是他上前一把搂住了我。他附在我耳边,用颤抖的声音和我说他不想和我分手。他从说出那个词以后就感到了心痛,他为此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睛都是我。 我听得泪流满面。于是我们在彼此的眼泪中复合了。他跟我解释了要分手的原因,就是我前一阵子跟一个男生吃饭了。他觉得我跟那个男生在一起时更快乐,他希望我更快乐。 我按照他的提示回想起那个男生是谁。那根本不是我和那个男生的单独吃饭,而是社团活动的聚餐。那个男生只是凑巧坐到了我的旁边。为了让他安心,我当着他的面删掉了那个男生的联系方式。” “什么?!你竟然同意了这么一个荒唐的要求?”崔柯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下。 “是啊。我竟然同意了。”辛艾宝自嘲地笑,“这明明应该是让人产生警惕的事件,我却把它当作了被深爱的证据。”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将死男人身后的远方,“这像是一场服从性测试。我的顺从,证明了他的一些猜测。自此,有些事开始变化了。” 她看见了崔柯脸上的同情,她有些无法忍受,“但我也不是从未反抗过,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辛艾宝骤然间爆发的负面情绪,让崔柯措手不及。 在一束阳光下,像待宰的羔羊准备迎接死亡的男人,有了些许的清醒意识。 梅杏南在断断续续地低声哀求,“……艾宝,放过我好吗……艾宝,我很爱你……柔岚,你多体贴啊,让我离开……求求了……求你们了……” 第98章 被操纵者 “闭嘴!”两道女声的尖叫。刺耳的噪音划破空气,让崔柯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梅杏南再次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挺直的脊梁彻底地塌陷,弯成虾米状。整具身体有了触电般的轻轻抽动。 “他频繁地检查我的手机,切断我跟任何异性的交流。跟他在一起时,如果我的眼神瞟到了一个异性,他就会拷问我,我为什么要看另一个男生,我那时在想什么。 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后我跟他爆发了争吵。他说是因为太爱我了,他的天性让他容易嫉妒,他保证会克制自己……为了避免这种争吵,我远离了一切异性。 我退出了所有社团,避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我在学校除了上课,其余时间不是陪他,就是呆在宿舍。可是他很忙,所以我在宿舍的时间非常多。 舍友们和我关系实在一般。她们最开始会拉上我一起吃饭旅游,但在我几次拒绝之后,她们三个成了朋友,而我只是舍友。我为了摆脱等待他的感觉,开了网店。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网店生意不错。从开始的代发,到后面自己去批发进货。期间虽然很累很苦,可我找到了快乐。这个快乐,终结于他从国外交流回来。 他发现我瞒着他做了这么一件大事。无休止的争吵再次爆发……我确定我不能放弃我的店,所以这次我提出了分手。他暴跳如雷……我们的分手场面不堪到了极致。 我们互相用最恶毒的字词,攻击对方……我为这场分手流了数不清的眼泪,几个月辗转反侧甚至需要服用安眠药,整个人瘦脱了形。 我从学校宿舍搬到了外面,一是不想让周围人发现我的异样,二是方便我开网店。我本以为这场恋爱就此终结了。 但在半年后,他站在了我的租房楼下,他瘦了好大一圈,整个人像一具骷髅。他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眶便红了,他死死地撑住不让眼泪流下。 我不和他说话,把他当作陌生人看待,从他身边路过。他也一句话不说,却坚持天天来,晴天雨天雪天都雷打不动。如果我搬货了,他会抢过去搬上楼。他天天在我门口放奶茶、放水果、放鲜花…… 他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和未来的前程,以这种方式逼迫我开口。我明白我只要一张开嘴,一切也许就完了。” 她的声音穿透了眼前破败的房屋,追溯到了那一天。 “我扔掉了他送来的一切,冷眼旁观他的付出。下雪天,他被飘雪覆盖成了一个雪人;暴雨中,他的伞被吹翻,他全身淋湿……这些都不能使我心软。 可偏偏有一天,他不来了。我那一天都在想他为什么没来,到了夜晚,我忍不住拨打他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同学,说他生病住院了。后面的事,你也猜到了吧。” 辛艾宝两眼无神地笑着,“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这次,他不再强硬地要求我关掉网店,他会跟我一起熬夜,一起去进货,一起打包发货…… 后面我们一直重复这样的情节,他因嫉妒想要控制我,我因个人意志努力反抗他,于是爆发争吵,接着分手,最后和好。但一次次的和好,都让我好累。 我为了不那么累,妥协了越来越多的事。妥协的尽头,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我这辈子都躲不开他。我分不清我是爱他,还是怕他。 在这样纠缠难解的关系中,我离不开他了。我走出家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忙完工作,不知道要干什么;我拿手机翻开通讯录,不知道要联系谁…… 我发现,这一路走来我只剩下他了。我知道我不快乐,活着也没意思,我很久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可笑的事是,就连发现他出轨,我都不想放弃他。 有多少个他说是逢场作戏,工作需要的女人时隐时现在我们的关系中,我都只能当作看不见。痛苦是有的,但我无法离开,我们的关系是命运。 ……当我发现他在转移资产时,我瞬间被一阵剧烈的痛苦击倒了,同时觉得我解脱了。那种复杂的情感缠绕着我。 我一边想着他触犯到了我的底线,我终于看清楚了他是怎样的人,一边想着我只剩下他了,连他都要背叛我,这人生没意思透了……” 移动的日光带动了光线的变化,崔柯看见缩小的光柱下纷纷扬扬、永不停歇的飞舞着的灰尘。同时,也看见辛艾宝脸孔中呈现的绝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望。 “于是,我想我们一起死好了。他把我的人生毁掉了,我把他的人生结束,这样我们互不相欠了。”辛艾宝忽然笑了,她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高兴。 “可是那天他加班了。我做好了一桌饭等他呢,他一点都不期待。我亲手做出的饭菜,比不上是真是假的加班。我们十来年的感情里,他没吃过我做的一道菜,我也没吃过他给我做的一道菜。 明明是两个都会做饭的人呀,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我想,我为什么要让他尝到这一桌的菜呢。我把菜全倒了,仅留下那一锅汤。 我不想跟他一起死了。我觉得他不配跟我一起死,那样周围人都会惋惜我们,感叹我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恋人,连死亡都在同一天。 我想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不愿意我的死亡里都有他。我自己喝完了汤,随后毒发死了。” “你好疯,你不能离开他,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崔柯听完辛艾宝内心的自我剖析,她实在震撼于这人的所思所想。 “是吗?我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呢。”两种音色混杂笑着说道,“我们生前太傻了,以为自己的爱很宝贵,容不得自己私心的玷污。”女鬼抚掌大笑,“他该死,死就是死,他该下十八层地狱!” “那要不你们别让他现在死了?冥间真有十八层地狱,按照他的做法,他死后是要下地狱的。何必脏了你们的心呢。”崔柯用商量的口吻小心询问道。 女鬼略大的眼睛撑起眼皮,瞪向崔柯。 她手指摩挲着嘴唇,“不,我们想杀他。我们要剖开他的身体,扯断他的肠子,掏出他的脾脏、肝、肾、肺、胆,取出他的心脏,我们想知道他的心长什么样。” 她一步步缓缓走向那具血人,“我们想一口一口,吞下他的心。” 第99章 一分为二 眼见一场凶残的杀戮即将上演。崔柯却只关心自己心中还未得到解答的疑惑。 她跟在女鬼身后,慌忙地喊道:“不忙!不忙!我还有问题要问呢。” 女鬼为她们自己脑中设想的画面而激动震颤不已。 她们会先在胸肋间由上至下划开男人的皮肤,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刚开始会渗出亮汪汪的鲜血,接着是一层层的皮肉、脂肪。 最妙的是他还活着。她们可不能让他死了昏了,不然这奇妙的体验会大打折扣。 他会睁大双眼,眼里满是明晃晃、无法抑制的恐惧,放大的瞳孔,像是正在绽放的绚丽烟花。嘴唇颤动,如同浮出水面已经缺氧的鱼,可能还会留下令人恶心的涎水。 但这不要紧,她们的手指不会触碰他胸腔以上的位置。 “喂,话还没说完呢!”崔柯聒噪道。 女鬼的奇思妙想被崔柯打断了,她们感到一股克制不住的不耐烦。女鬼用她们所能用上的,最冷漠无情的声音说: “我们不想再和你聊天,趁着我们的心情还算不错。你现在可以平安离开。” 崔柯从后背抽出桃木剑,指向了女鬼。她摇晃着手中紧握的剑,脸上挂着严肃的笑,说:“这场聊天,你们没有叫停的权利。我必须知道我想知道的。” 友好平和的现场气氛因崔柯的这番话,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 女鬼盯着晃动的桃木剑,歪着头,用浮夸的语调,说:“怎么?现在你决定我们打一架?为了这个人?”她的手指随意指向瘫坐地面的血人。 “我可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魅力。” “跟他无关。”崔柯嫌恶地回答道。 “那你一直跟我们聊天是为了什么?拖延时间吗?” 她们竟然知道,知道崔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间。崔柯的桃木剑直指对方跳动的两个心脏——一前一后,像同一根枝丫上结成的两颗果实。 它们在慢慢融合,但还未完全形成一体。这说明现在她们还不是最鼎盛的形态。 为什么是今天?再推迟几天,她们的状态会更好。这是崔柯一直在脑海中思考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你们这类厉鬼为什么叫卖花娘子。”崔柯张口了,“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翻遍了阿奶留下的笔记资料,也找不到答案。” “你现在明白了?” “花不是花,卖不是卖。卖花是埋华,你们是埋葬了自己的人生年华的厉鬼而已。”崔柯笑着说,“我不知道这卖花娘子是谁想出来的名字,还挺浪漫。” “也许是你们每次杀人时,都爱用花来制造幻境。一种自怜?女子如花?”崔柯挠头,“我学习不好,只能想到这些了。” 女鬼挑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倒是有些能自圆其说。但我们可没说自己是卖花娘子,是你们这些人给我定下的名字。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去。” “那为什么用花制造幻境?别的不行么?”崔柯追问。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呐。”女鬼调笑。 这不由得让崔柯想歪,她讷讷不言。 “骗你的!因为开花结果,我们开杀人花,结剜心果。”女鬼桀桀怪笑。紧接回头察看血人的状况,返身向前凑近崔柯说:“什么名字,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我们不在乎。我们只想复仇!” 唰一下,女鬼张开巨口,咽喉处涌出一股血腥之气,紧接是她们已在融合状态的心脏,在缓缓撕裂,由一分二。手指抚向心脏处,五根手指直穿魂体,包裹住分裂的心脏。 “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女鬼的眼神阴郁,包裹心脏的手指加重了力道,她在阻止心脏的分裂。 崔柯倒退几步,桃木剑往地面戳下,莹白的净化之气顺着几道裂缝迅速游走于房子周围。 她单膝跪地,重复念道:“……交阳混阴,阴升阳降,混融二炁,扫除不祥……以吾之名,祛荡邪精。” 以桃木剑为圆心,破碎的水泥地面的缝隙处,泻出一丝丝的微风。微风聚合,渐起大风,飞升至半空形成狂风之势,横扫整间屋子。 女鬼被微风轻拂之初,已有刀割之痛。等到狂风大作,她嘶吼出声。 一个鬼体,时而多出一个头,时而多出几只手脚。在女鬼的声声哀嚎之中,她们被迫从一分为了二,各自跌落在崔柯的左右手旁。 被迫分裂的两个女鬼,犹如初生的婴孩,她们的魂体变得孱弱,莹莹透光。 “你为什么要帮他?”辛艾宝双手支撑在地,发指眦裂地质问。 冯柔岚听到同伴的追问,忍不住轻笑几声,说:“你这个问题太傻。”从喉咙中爆发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不是在帮他。她是在救你。” 冯柔岚忍住胸口中的剧痛,费力地将脖颈扭曲,朝崔柯看去。略大的眼透出天真的稚气,“崔柯,我说的对不对?” 崔柯借用天时,以活人之身向天偷取“神力”,强行启动了净化之气。她自身的能力低下,所能承载的“神力”不过是千万分之一,仅是这点“一”就让她吃尽苦头了。 她的后背濡湿,脑袋大如斗,针刺般的疼痛插入她的五脏六腑。轻轻吸上一口气,她立即疼到发抖,“我说了,你们不能在这里杀他。” 一句话耗费了崔柯剩余精力,说完话,她立即一头栽倒在地。她强撑精神,侧着头,字不成句地说: “他还没死……你们……走……这不算……你们不算……辛艾宝……回家吧……他们等你呢……托个梦,好好道别……为了他,不值得……冯柔岚,不值得啊。” 她还想多说两句,身体却不允许了。她陷入了迷蒙中,喃喃几句,嘴唇沾满了青苔与灰尘。 梅杏南还活着,但也仅剩下一口气在吊着了。他极其悠长缓慢的呼吸声,预示着他的死期将至。 冯柔岚看着嘴唇嗡动的崔柯,那片嘴唇惨白,粘黏着灰尘泥巴,和暗绿色的青苔。她嘲笑这个不自量力的见鬼师,只在嘴巴上说什么拿钱办事的蠢货。 这样的见鬼师,注定赚不到一分钱,说不定过阵子就跟她们作伴了。 “阿宝,你把她带出去吧。”冯柔岚转头,看向颤悠着挺直身体的辛艾宝。 辛艾宝点点头,短短两日的相处,她已习惯听从冯柔岚的指挥。她的魂体经受了大变,不再像之前那样可以随意俯身。她只能以笨拙的方式,缓慢推动崔柯的身体。 第100章 开肠破肚 辛艾宝一步一挪动,耗尽剩余的鬼力,将崔柯放到了房屋外的空地里。她不敢靠近树林,她现在太虚弱,说不定桃树能摄走她的魂体。 她抬头望天,天边聚集了呈水平卷轴状的云,又黑又长。云下有鸟群飞向更深处的山林。微风轻拂过崔柯的脸颊,她不自觉地抖动了嘴角。 辛艾宝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感受清风。她的魂体退回到了初初化形的阶段,只有朦胧的幻体。清风吹拂,将她的手掌吹散成烟。 她该回去了,她要和阿岚一起完成她们该做的事。辛艾宝转身飘向房屋。飘到房屋门前,却发现一道木门拦住了她的去路。 有形之门拦不住无形之魂。辛艾宝迎身上前,没曾想被这道破烂的木门挡在了外面。她再次尝试进入,又被木门反弹回来。 “阿宝,别费事啦。你进不来了。你看看门口锁头的位置有什么。”冯柔岚的声音隔着木门传出。 情绪有些发慌的辛艾宝,不假思索抬手摸锁头。手指尖被尖锐之物刺破,她有些惊诧。魂体怎么能被阳间的物质刺破指尖。她来不及多想。 下一刻,锥心之痛袭来——她活泼泼跳动的心脏被剜去了。她痛得魂体四散,几乎不成人形。 “阿宝,你回家吧。剩下的事,我可以办。”冯柔岚用轻松的口气说道。 辛艾宝双手捂住胸口,弯下腰,万分惊惶地说:“阿岚,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俩的事,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办!” “崔柯说的对啊。阿宝,你可以回家的。他还没死。你的妄心,我拿走了。你可以跟家人好好告别,说不定你能有来生。”冯柔岚温和地说道。 辛艾宝彻底明白了冯柔岚的打算,她拍门说:“凭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决定。那个狗男人,我要亲手宰杀。” “我帮你,我会按照我们之前设想的那样,将他好好折磨至死的。” “那天罚怎么办?”辛艾宝低声问,“你要魂飞魄散吗?我们之前说好的呀,我们不借阳还魂,我们一起结伴游荡世间。我们不稀罕做人了,做鬼多好。” 她越说越是悲切,“阿岚,按我们之前计划进行下去可以吗?” “我们都知道。那都是假的,即使我们不借阳还魂,杀了人,杀戮的欲望会将我们慢慢吞噬。我们要想主宰这欲望,最后也要相互厮杀的。一个身体里,怎么能有两个灵魂呢。” “那也是之后的事。阿岚,放我进去吧。”辛艾宝大力拍门,她脸上露出哭相,但她眼睛流不出一滴泪。 她已经在哭了,她却没有眼泪。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啊。 冯柔岚转身飘离木门。她站立在将死的男人身前,以看死人的目光,俯视着他。 冷意自她眼角倾泻。 一人一鬼之间保持着沉默,比他们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更深沉、漫长的沉默。他的血快流光了。 梅杏南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像是彻底死亡前的回光返照。他流畅而自然的脸部,被鲜血弄得脏污了,带上了一点猥劣,反而凸显了他真正的模样。 “柔岚,是你吗?”他用悠悠忽忽的声音说道。 冯柔岚低垂的头部,额头前倾,眼皮下垂。左手的两三根手指抚摸着嘴唇,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露出了淡淡的嘲笑。 “是我。” “你死了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了。” “你恨我?” “很快就不会再恨你了。” “是吗?” “是的,今天过后再也不会恨你,连想都不会想起。” “真的吗?你要放过我了?你真好,跟我记忆中那样好。你和我这辈子遇见的女人都不一样。你是这样的体贴,永远为我着想。我有后悔过的,我想都怪我们那时太年轻……” 苍白到病态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忽隐忽现。他像是开心极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遗憾”,他们的“错失”。 由于说得太多太快,他的下颚有些神经质地抽动。 “你跟我记忆中一样虚伪自私。” 大段的深情表白,被冯柔岚的话断定了性质——毫无新鲜可言的套词。 她不想再听这些肯定对许多女人重复过的陈词滥调。 冯柔岚弯腰,将手伸进男人的口中,指尖滑动,两指间夹住了一条湿软的肉状物。 缩回手,她将那深粉色的肉状物高举在半空。随即抛掷在房屋中的某处。期间,她耳边萦绕着痛苦惊恐的呜呜声。 “你看到了?你的舌头长得可真难看,难怪你这么会说谎、骗人。” 她的手指从他的喉结处滑落。冰冷的手指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一路向下,指尖凝聚起一团青黑色,指甲轻轻用力,皮肤被划开,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哇,你的脂肪真多啊,厚厚一层呢。”她举起两手间柔滑,油腻的物质。 男人的双眼睁大,眼珠子要从眼眶中掉出了,眼泪止不住地,争先恐后地掉落在地。他吚吚呜呜地叫着,吐出好多血沫子。 她低头一把扯出他的肠子。男人嚎叫不止,像杀猪般的凄厉尖叫…… “哎呀,力气太大了?”她手指间把玩一段肥腻、微黄的肠子,“等我把你的肾、脾、肝、肺、胆摘下来时,我会小力点的。” 男人想死,却又无法死去。他清醒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呼嚎、嘶吼、哀叫…… 冯柔岚满意地查看地面上琳琅满目的人体器官。她不懂解剖,但似乎完成的不错。鲜血四溢,地面变得滑腻、粘黏。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蚂蚁,它们成群结队、声势浩大地游走在这片巨大的、丰富的粮仓。 “还剩下什么没做呢?”冯柔岚看似眉目温柔地说道,眼角眉梢却透着阴冷森森之意。 梅杏南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他茫然睁大的双眼看见冯柔岚脸上的笑容,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他的胆子早已被吓破,说不定三魂七魄都离体了。 她的双手沾满鲜血、汁液。手指垂下有饱满的血珠,凝聚在指尖。指尖悬在男人身体上方,半寸的距离,隔着凝滞、腥臭的空气缓慢向上游走。 “我记起来了。”女鬼的脸庞沾上了几道细细的血迹、满布硕大的血点子。她因笑容张开的双唇,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最要紧的事,差点让我忘了。” 第101章 天降雷火 “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心是什么样的?跟我们这些普通人,是不是长多了些什么?”她的视线落在了男人的胸腔处。 那里有一个东西正隔着皮肉影影绰绰地跳动。 “不然,你的心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狠!”话音刚落,冯柔岚抄起房屋角落里废弃生锈的两根钢筋,直插进男人的蝴蝶骨处。 嚎叫声再起,那个隔着皮肉跳动的东西跳动的速度加快,越来越快,快到要挣脱皮肉血管的束缚进行逃脱。 “听说剜心很疼,我怕你受不了。虽然你现在是动不了呢,但万一你还能动呢,那就影响我手下的动作了。所以我先把你固定住了,也是为你好。” 十根手指掠过钢筋,“免得你要受多一次罪,你说是不是?”她吃吃笑着,“我是这样的体贴你,永远为你着想……” 左手五根手指陷入皮肉,扒开皮肉血管,甩向空中,有些碎肉、烂皮、鲜血、汁液不免掉落在男人紧绷的脸皮、青筋暴起的脖颈上。 “拿到了。”冯柔岚的右手举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声音愉悦地说道。 那颗心脏似乎还在微弱地跳动着,它被递到了男人眼前。 “你看看,你的心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她语气寂寥地说道。 男人在一次剧烈的颤抖中,彻底的死去了。 “它跟猪心,有什么不一样呢。你的心,跟我们的心有什么不一样……”冯柔岚继续自言自语,仿佛没发现地上的男人已死。 一只血红色的蝴蝶在房顶的破洞中翩跹而舞,几经盘旋降落在了心脏表面,足部站定后,啜饮鲜血。 冯柔岚盯着眼前的蝴蝶,耳边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 这么快,天罚便来了。 “阿岚,我们一起好吗?”安静许久的木门被大力拍打,依附在门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冯柔岚朝门外厉声高叫,“你带着人给我滚!快给我滚!你不想走,是要害死那个见鬼师!” “我……我……” 不等对方说出个所以然。 “你不想再看看他们?我没什么牵挂了,我的父母早被我这个蠢女儿夺走了生命。” 她哈哈大笑,“我不想做鬼,也不想做人了。我只想消散在天地间,重归尘土,无知无觉。” 远在天边的黑云,闪着雷电光向这排房屋移动。不出半小时,它们就将笼罩这片天地,以雷霆万钧之力纠正错误。 “阿宝,走吧。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家人。你欠他们的,你得还呐。” 这句话隐含着的深意突破了辛艾宝的心理防线。她亏欠父母,有愧妹妹,她确实该给他们一个答案。 “阿岚,我走了。” “嗯,你走吧。” 她们不说再见,她们永不能再见了。 几道白亮发紫的闪电劈中了那排废弃房屋,房屋瞬间燃起火势,发出崩塌碎裂的轰然之声,依稀听得有男女哭嚎。 这是今天小镇上的热门话题。小镇上的人们,谁也没见过雷电劈倒房屋这事啊。 更不用说,恰好见到这一事件发生的平嫂了。她平时爱去流丝镇的后山找药材。昨天,她感觉到要下雨了,正准备下山呢,远远地就望见几道闪电劈在了对面山腰的老房子。 她吓得加紧脚步跑下山,同时不忘回头多看几眼,好跟人详细说说她看见了什么。她想这场景,镇上的人肯定没看过。 “吕三,你们家距离那块老房子挺近的啊。你昨天没听见什么?”平嫂提着一条鱼站在卖鱼摊,跟来买鱼的吕三说道。 卖鱼摊周围的人,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围聚在两人周围。 吕三好似没发现这些人的动作,低头挑选着鱼,说:“没啊。我是看到消防队的人上山了,才知道的这事。谁能想到,闪电能把房子给劈了啊。” “我昨天下山的时候吧,刚好看到了全过程。有件事,我不得不和你说,我听到了哭声,有男有女的。”平嫂凑上前放低声音说。 放低的声音恰好能让围聚的人群听清楚。 “平嫂,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吕三点了一条比较活泼的桂花鱼,让摊主宰杀。 平嫂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这不是你家的崔柯,是干这个的嘛。” “崔柯又不是消防员,干不了灭火的活。幸好,昨天闪电引发的火势没有蔓延,半夜就扑灭了。除了那一排被人废弃、没人住的老房子烧光了,其余的地方都没受影响。” 吕三一边说着,一边看见今天的虾格外新鲜,于是让摊主再称了两斤九节虾。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听见的那个声音,很渗人……”平嫂话说一半,想吊起周围人和吕三的兴趣。 吕三接过鱼和虾,一面付钱,一面说:“你说的那个声音有可能是燃烧时,塑料、钢筋、木头那些东西发出的。平嫂,当时,你隔一座山的距离,你情绪也有些紧张,你能听见什么啊。” 吕三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他刻意地控制了那点不耐烦,又恰好能让周围人感受到。 “平嫂,不是我说你。崔柯是爱跟你们叨叨一些有的没的,她多少岁,你多少岁。她还是个孩子呢,你别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省得你把她吓坏了。” “她跟吕半仙,不就是做这个的嘛。”平嫂有些不忿地回嘴。 吕三两手提菜,说:“做哪个啊。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些算命看相、合八字、探风水的这些事,不得找人做啊。”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客套的假笑,“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面上又露出一点不痛快的意思,“平嫂,你别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们做这些是求心安,找个好意头,不是大搞封建迷信。你别再乱传啦,帮帮忙。” 一套组合拳下来,臊得平嫂脸孔发红,她僵笑着说:“许是我听岔了。昨天那场雷雨,雷声大,雨下得急,我难免多想了……” 周围人听得没劲,懒得再听平嫂车轱辘话来回说,全都各自散开,各买各家的菜。 吕三提着两大袋的菜肉鱼回到吕家院子。一进门就看见,大厅房檐的阴影下,飘忽忽的鬼魂。 崔柯白着一张小脸,躺在院子的躺椅里。她看见吕三,笑着说:“托辛艾宝的福,今天我有口福了。” 第102章 辞旧迎新 吕三听见崔柯的话,面色发冷。一声闷哼,从紧闭的嘴唇中溢出。 黄斌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头,跟随吕三的哼声,大声斥责崔柯。他板着木偶脸,双手背在身后,“你好意思说这话。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贪吃的。昨天你怎么没想着吃!” 他有些气狠了,抡起小胳膊小腿,跑到崔柯的身前,大动作轻力气地拍打崔柯的脸,说:“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干?!你真是活腻歪了。你没想到你会死吗?” 昨天,他们俩人返回吕家小院时,差点没给崔柯的小白脸吓出心脏病。那时她病恹恹地瘫在院子的泥地里,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除了一个她,整座小院既不见梅杏南,也不见两个女鬼。吕三着急地把人就近搬上了躺椅。黄斌斌飞跑进吕翠竹的房间,怀里抱着满满登登的药片胶囊。 黄斌斌摸不准该怎么办,拿着一粒药就准备塞进崔柯的嘴里。他的行为被吕三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你干什么?我听说了卖花娘子这类厉鬼,最爱吃心脏。我看崔柯身上没流血,但保不准心脏受内伤了,我们看不出来。这个速效救心丸总有点用吧,快让她吃下去。” 黄斌斌的话说得看似有些道理。 吕三摇头,说:“我检查了。她人没事,只是脱力了,养两天就好了。” “她跟人打架了?以一敌三?” “不,她做的事比这个厉害。”吕三字里话间里有些怄气,“她用自身的浊骨凡胎,向天借神力了。崔柯,她真敢!” 黄斌斌听了,舌头打结了似的说道:“她……她……崔柯,她竟然这么做!” 他们都听过见鬼师以凡胎肉身向天借神力的事迹,但那些人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听过更多的是,有那么些个不自量力的见鬼师,为夸耀自身能力,向天借神力后气竭形枯。 “为了什么啊。”黄斌斌哭丧着脸说道。他脸上愁苦的神情,似乎崔柯快要死了。 吕三苦笑不说话。 他一早猜到崔柯肯定觉得这两个女鬼可怜,她定然不肯看着她们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她这阵子比高考还认真,时常躲在吕翠竹的房间鼓捣些什么。 但吕三想不到,崔柯敢将自己的性命拿去下注作赌。现在小院里除了她,谁都不在,也不知道她如此舍命的行为,落得个什么结果。吕三禁不住再三叹气。 崔柯在第二天清醒后,只见到了徘徊在她房门外的辛艾宝。她便知道了,她的努力好像在这场悲剧中毫无作用。 辛艾宝身上的戾气已消,魂体渐淡,预计不出几天,她便要被鬼差带走了。 她见到被吕三搀扶走出房门的崔柯,神情黯然,又强打起精神,向崔柯道谢,“崔柯,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没有机会好好跟家人道别。” 崔柯依靠在门框上,说:“你不怨他们了?不怨你爸妈‘忘’了你?不恨宋芙乐要‘取代’你。” 辛艾宝牵起嘴角,露出狼狈的笑容,“你别再说了。我那时的想法都是错的,都不是我真正的所思所想。” “那你放下了?” “放不下又怎么办。我都已经死了……”辛艾宝近乎透明的脸庞,显露了几分凄惘。 “这些事,我是帮不了你。有什么事,我能帮的,我会尽力帮你达成。”崔柯垂下眼说道。她其实对自己的“失败”有点难以释怀。 冯柔岚被天雷彻底绞杀了,魂飞魄散。辛艾宝必须得转世轮回,但投入人道,是不可能的了,她的新生大概会是什么动物。梅杏南这个罪魁祸首,只是“下落不明”可太便宜他了。 崔柯想,希望辛艾宝能转生成为保护动物吧,这比成为虫子好点。 听见崔柯的话,辛艾宝的眼睛发亮,面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没想到崔柯还愿意帮她,“我想要大吃一顿。我要喝黄花倒水莲煲鸡汤。” 吕三忙活一上午,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黄花倒水莲煲鸡汤、荔浦芋扣肉、纸包鸡、清蒸桂花鱼、白灼九节虾、凉拌枸杞芽、湿炒牛河。 “吃吧,这一桌菜都是按你的菜单做的。”崔柯斜靠在椅背上,慢吞吞地说道。 不是崔柯不想坐直身体,而是她的身体还需要好好疗养,根本无法坐着。 辛艾宝低头看菜,笑着说:“吕三的手艺真不错。比我爸妈都好。”面上是笑,眼里是哀。她没法哭了,她是个将要消散的鬼魂,没有眼泪。 一桌菜,她一点一点全吃光了。等到夹起最后一根枸杞芽,她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吃好了,吃够了。我该走了。” “等等。”崔柯手撑着桌子,头颅稍微能正对着辛艾宝,“我还叫吕三煮了一碗汤圆给你。你吃了吧,下辈子肯定幸福甜蜜。” 流丝镇的人出远门,家里人都会给远行的人煮汤圆。流丝镇的说法,出门吃汤圆,离家永不远,回家吃汤圆,一家常团圆。 “好。”辛艾宝一口口吃下十来个汤圆。 辛艾宝飘飘荡荡走出吕家院子,院中回荡着她话,“我走了。崔柯,你是好人,对自己好点。” 桌上的菜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依旧是热气腾腾、香喷喷。崔柯扯起嗓子,朝外大喊:“吃饭啦。饿死了,你们快过来呀。” 流丝镇是个四季并不分明的地方,漫长炎热的夏季长达八个月,春冬秋瓜分了剩下的四个月。冬季尤为短暂,零零碎碎的冷天加起来也不足一个月。 崔柯修养了个把月,年轻的身体皮实,她现在能自己杵着拐杖出门了。 出门第一件事,她便找嫂子们谈天说地去了,相互交流八卦信息。期间还去黄阳的咖啡店溜达溜达,宋芙乐三不五时就从学校给她打电话,劝崔柯明年复读,争取上个大学。 崔柯往往是一口咬着面包,一口哼哼两句,应付着对方。 今天是年三十,崔柯在小镇上收了不少的小红包,她对每个发红包的人,都咧开了嘴高兴地说一句,“恭喜发财,身体健康啊。” 他们递给崔柯红包后,也笑吟吟地叮嘱这个小姑娘,说:“过一年,长一岁啦,要谂(懂事),听话,稳妥,唔好再跌伤(不要再摔伤)……” 崔柯边听,边乖乖点头。直到外套里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崔柯,回家吃饭了。” 第103章 那只山魈 1月末,现在是早上6点30分,空气中夹杂着海水的咸腥气味略带些潮湿,初升的阳光尚且不会烧灼人的皮肤。 吕翠竹倚靠在一家海滩边的咖啡馆,她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难以让人忽视的瘙痒感。她侧头,对一旁的彭小莲说:“背后那个地方有些痒,你帮我挠挠。” 彭小莲虽然摆出了一副冷战中的脸色,但一双手却是熟门熟路地精准落在了吕翠竹背部的瘙痒处。那是一道巨大的贯穿伤,斜斜横跨了吕翠竹的背部。 她能想象淡粉色的新肉正在缓慢生长,一点点缝补这个衰老的躯体。吕翠竹老了,她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拥有强大惊人的恢复力量。想到这里,彭小莲避开伤痕,指尖用力按在了好友身上。 吕翠竹忍不住痛呼一声,惹得咖啡馆里的客人纷纷看向声源处。他们见到一个老婆婆,孤零零地坐在靠窗的角落,扭曲着一张老脸,露出两排牙缝巨大的牙齿。 他们没了兴趣,转头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吕翠竹扭着肩,低声抱怨:“你个老太婆,下手真重。” 彭小莲低哼一声。 “别生气了。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吕翠竹搅拌眼前的咖啡。 “有事就晚了!”彭小莲呵斥道,她慈祥的面孔被一股忧愁笼罩,“我知道你着急,但你现在不再年轻了。翠竹,我们一定能杀得了它,为你养母报仇。” “可惜它又跑了。”吕翠竹放下手里的小调羹,一向锐利的眼神黯淡了,惘然的心绪爬上了她苍老的脸庞。 6个月前的那场失败,崔柯天赋的意外觉醒,打乱了吕翠竹和彭小莲的计划。流丝镇的平静生活也一去不复返,像是一场美好的幻梦。她们为了崔柯的未来,必须尽快扫除一切危险。 但罗刹鸟自从流丝镇那场大战后,踪迹全无。她们只能依照一些蛛丝马迹,满世界寻找它的下落。期间,她们诛杀了一两个从法阵逃脱的鬼魂精怪。 从发切这只精怪的嘴里挖出了罗刹鸟的下落。 发切这种精怪,以剪取人的头发为乐。从法阵中逃出的这只发切,被法阵净化了数百年,力量孱弱。它出逃的四百年时光里,只敢躲在深山老林,没有伤人。 吕翠竹得知了罗刹鸟的去处,便先把发切带回了流丝镇。发切瘦弱的身躯,没入法阵时跟回家一样高兴。吕翠竹原本想顺道回家看看崔柯。 却碰见了几十年前的那只白骨小儿鬼破除了封印。那天,她见崔柯傻乎乎地将白骨小儿鬼领回家,就决定等过段时间再回家为好。 发切说它撞见的罗刹鸟受了重伤。罗刹鸟见到它,原是打算一口将它吞吃的,但它由于怕死练就了一身逃跑的功夫。罗刹鸟没这耐心追捕力量低微、善于逃跑的它。 它在外头躲藏了一阵子,估计罗刹鸟已经离去时,却在自己的老巢中听见罗刹鸟不知与谁在说话,言语间透露了即将启程的目的地——马西。 就在吕翠竹奔赴马西的途中,她撞见了从法阵逃脱的木龙。这头木龙近四百年间,制造了数十起的船难事故,吞噬了数千人的性命与魂灵。 一场艰难的战斗最终以吕翠竹被木龙贯穿后背,木龙被吕翠竹就地诛杀的惨烈局面结束。等吕翠竹的身体恢复到稍微能赶路的状况,她们立即去往了马西。 可惜罗刹鸟似乎是已经离开了马西。吕翠竹与彭小莲准备离开此地时,却撞见了被妖邪之气缠绕的吴婕苣。她们两人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从法阵逃脱的山魈。 彭小莲心事重重地盯着好友的脸,说:“你真的决定将这只山魈留给崔柯解决?” 她们下午就要乘坐班机离开马西,先去一趟中部,再返回流丝镇。 “不把崔柯支开,她能不晓得法阵周围的异动?万一她头脑发昏上了山,再遇上罗刹鸟。你觉得她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但罗刹鸟回流丝镇的事还说不准。这只山魈却是板上钉钉的存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吕翠竹喝下一口苦咖啡,“小莲,是你叫我要对崔柯放开手的……” “但也不是一下放的那么开!”彭小莲有些焦急地插话。 吕翠竹背部的伤口又开始瘙痒了,她皱着眉,说:“这只山魈被女巫收拾过一次。这次的供养不过十年左右,它的力量还远远未恢复,是崔柯锻炼的好机会。” 她在劝说好友时,实际心下也有些沉重。吕翠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让崔柯离开流丝镇的方法有很多,解决这只山魈不止有一种方法。 她在担心另一个未来,脱离了她设想的未来。吕翠竹知道那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决不允许这个可能性成真。但若有若无的阴霾笼罩在她的头顶,于是她说服自己,让崔柯多经历一些总是好的。 “……崔柯现在身旁有吕三。那个老鬼惦记着我的承诺,不可能真让崔柯玩完的。小莲,放宽心吧。崔柯也不是小孩了,我15岁都孤身满世界搜捕鬼魂精怪了,她都19岁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彭小莲被吕翠竹脸上大大咧咧的轻快神色,气得抿紧嘴。两道又深又长的皱纹像是两道幽深的深谷。 “那个女人看上去有问题。” “哪个?”吕翠竹放下手机,检查自己拍摄的视频,随口问道。 彭小莲见到吕翠竹手机里笑呵呵的脸,心里又添几口恶气,硬邦邦地说:“陈季娉。” “哦,她啊。她看起来却是有些不正常,但无论是谁经历了她的事也不可能保持正常。” 彭小莲听出了好友的敷衍,她有些急躁地强调,“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在跟巫觋世家这一代的继承人做交易……她手上的东西很危险。” “你说崔柯怎么比不上巫觋世家的继承人呢,那个女孩真是好啊,用不着人操心。你再看看崔柯……真是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 吕翠竹絮絮叨叨了一堆话,重点全落不到彭小莲在意的地方。 彭小莲算是看出吕翠竹的打算了,她在好友咬下一口面包时,绷着脸说: “你心里头有你的打算,但你不想说。吕翠竹,我们俩建国前就认识了,你能不能不每次都用同一招打发我……崔柯,要是真出了事,我跟你没玩!” 第104章 踏出国门 第一次,崔柯和吕翠竹没有一同跨年。 崔柯心里是有些空落落的,她给阿奶发的消息、打的电话,通通被阿奶无情忽视或挂断了。 直到初一早上,崔柯才收到了阿奶拍的短视频。视频中,老太太坐在一家吊着风扇的餐厅里,风扇正呼呼转着,她高兴得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自由自在地哼着小曲。 “崔柯,你别整天给我发信息、打电话啊。影响我办事。” 崔柯有眼睛且视力非常好,她可看不出视频里的阿奶,在忙着办什么要紧事。她只见到老太太在外潇洒自在、乐不思蜀不想回家。 吕翠竹突然将手机镜头凑到了自己的嘴下。镜头里剩下吕翠竹核桃纹路般的嘴唇,张合之间漫不经心地向崔柯告知了一件事。 “崔柯啊。阿奶我在这里接了一个活,但我时间上有些排不开。我就想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看看世界。阿奶收下的这份钱,一分不扣,都给你。” 视频到这里就断了。崔柯看视频时,就见到手机提示收到新信息。她关上视频,打开短信。 银行信息,收入2万元。 吕翠竹这些年外出办事,可从来不跟崔柯说她出去做什么。小时候,崔柯问过几次都被吕翠竹搪塞一番作罢。等崔柯大点了,她也习惯了,不关心吕翠竹外出办什么事。 反正总归过一段时间,阿奶就会回来了,崔柯想道。 现在,崔柯收到了一笔钱款。她有点没底了,见鬼师办什么样的事,对方会给2万元。这价钱是高还是低呢。她也不知道这一行的市场价啊。 崔柯想自己的阿奶真是十分不着调,她索性再打一个电话过去。她也没答应说要做事了。她的gap year可还有半年呢,她还想多躺半年再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电话没打通。吕翠竹将手机关机了。 崔柯在年初一早上被派了活,足足等到年十六才等来第二个电话。 “崔小姐,过年好啊。”电话那头是一个中老年男性的声音。 崔柯接到电话时,她和吕三、黄斌斌正坐在饭桌上吃晚饭。这一通电话,让吕三、黄斌斌齐齐看向了她。 “你好。请问你是?”崔柯放下手中筷子,手指敲击桌面。她有些紧张。 “我是吴恩益。我想崔小姐,已经从你阿奶那里知道了我们委托你的事吧。”男声和和气气地说道。 崔柯不知道。于是她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说道:“我阿奶很忙。她只是跟我说了会有人来找我。” “理解,理解。翠竹姨是大忙人,我们这点小事,她可能认为不麻烦,不需要特意和崔小姐说明。”男人的态度十分友好。 “是这样的。我们委托的事是,请崔小姐协助我们家送走一尊神像。事情很小、不麻烦的。” 敲击桌面的手指头停下了敲击的动作。这对崔柯来说,确实不是一件难事。请送神像的事不难,她虽然没做过,但这些都有规定好的流程。 她临出发前抱抱佛脚,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崔柯轻松地想着。 “是这件事啊。没问题,你快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崔柯回想到2万元的报酬,她有些飘飘然。 原来见鬼师这个职业,来钱那么快,单价那么高。她有些兴奋,于是决定今晚熬夜翻翻资料,熟悉流程,明天就把这件事办了。 “要不明天我就上门?”崔柯趁对方还未作答,追加了这句。 “这个……”电话那头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说道,“崔小姐,明天你恐怕到不了。我听翠竹姨说,你年龄有些小,还没有出过国。” 崔柯皱眉,“你们家在?” “在马西。或许是翠竹姨贵人事忙,忘了和崔小姐讲清楚。”男人自动给吕翠竹找补了。 “哦哦。”崔柯去年才第一次去康州,这么快她要出国了?她有些茫无端绪,怔愣着回答道。 “崔小姐,我们家的事说急不急,说不急也有点着急。要不,我们会面的时间定在下周二?” 今天是周二,崔柯不晓得办理护照、签证需要多长的时间。她含糊着答应了。 挂断电话,饭桌上的菜还热乎着。崔柯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起饭碗,夹菜放到饭碗里。她却没了胃口,端在手里的碗被重新放回到桌面,手里的筷子倒还攥着。 黄斌斌听清了电话里的内容,他可不管崔柯在想什么,“崔柯,我还没出过国呢。你这次去带上我嘛。”他揪住崔柯的外套袖子,撒娇地说道。 崔柯一手甩开黄斌斌的禁锢,眼里茫然着说道:“想事呢,别捣乱。” 被崔柯一把甩脱的黄斌斌,一屁股坐在了桌面上,两条腿叉开,双手支撑在身后,勉强没有跌落到地面。他气哼哼说道:“有什么好想的。送神像又不难,你能出国去玩,怎么不能带上我?” “黄斌斌,你别胡闹啊。她真在想事情。”吕三举着筷子,用筷子头轻轻敲在小木偶的头顶上,制止了黄斌斌接下来的长篇大论。 崔柯除了吕三,没人可以商量。她没出过国,突然要一人远走异国,实在是有点脚不着地的飘忽感。 她仰头对在收拾桌面的吕三问道:“吕三,我记得你说过,你会说英语的是吧?” “基本的日常交流没问题。” “我想出国了,得说英语吧。我不会啊,我英语一向不怎么好。”崔柯有些谦虚了,她不是不怎么好,是几乎不会说和写,一些单词倒是勉强认得。 吕三把脏碗碟堆叠在一处,扫除桌面的骨头、崔柯挑食检出的葱段。 “我想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你给我当翻译。” 崔柯提出了这个建议,表面上是她不会说英语,实际则是她有些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无措之类的复杂情绪,急需一个熟悉的人或物作为她心理上的支点。 “崔柯,我没有身份。”吕三头也不抬地提醒道。 “噢。”崔柯忘了这件事了。 吕三手端脏碗碟,看着崔柯愣神儿的模样,忍不住说:“马西有很多华人。你去的城市,华人占比有90%。你只要会说中国话,就没问题。” “噢。”崔柯有气无力地应付道。 第105章 热情过头 崔柯说不清的烦恼经过一晚后,仍是一团乱麻。 但这件事很快被解决了。 中午,崔柯收到了一份快递文件。她打开文件袋,里面掉落了几份证件。她打开一看,是她的护照、签证,还有吕三的户口本、身份证,以及护照、签证。 她有些稀奇地看着手中的户口本、身份证。吕三竟有了户口身份了。她还没来得及向吕三说这件怪事。黄斌斌已经从崔柯的手上抢走了这份文件。 “吕三,你有了新名字了。”他急不可待地跑进小院里,做最先告诉吕三这个好消息的人。 身份证的上的吕三是吕山,虽仍是有些敷衍,但山比三总归是多了点严谨,褪去了随意。 吕三掂着手里的几份证件,仍有些不真实感。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欢喜,也有些惆怅,最后是欢喜的笑容爬上了他略显阴柔的脸。 “这些证件是你办的?”崔柯从欧式别墅款的双开铁艺大门处走进小院。 重新安装的铁门,黑金相间的颜色,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油亮亮的光。这笔钱,崔柯花的心不甘情不愿。她在网上货比三家后,拿着网图在线下找了镇上的店家做。 线下制作的价格比网上都便宜,只是样子么,稍微有些走样,显得不中不洋,带上了点土气。 吕三听着崔柯的话,摇摇头,“上年10月中旬的时候,你阿奶叫我去镇上拍了证件照,又叫我将照片发给一个人。后面的事,我也就不知道了。” 他的话没掺假。 “阿奶跟你联系,都不回我信息?”崔柯的重点落在了这儿。她面上有些不快,“算了,不管了。没想到阿奶会有这方面的路子。” 她打开手机订票,给她和吕三订了下周一的飞机票。黄斌斌坐在崔柯的肩膀上查看屏幕信息,见崔柯订了两张票,他登时叫嚷着也要去。 崔柯莫名觉得这一趟旅程归期不定。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忙忙碌碌地打包行李,拜托林嫂看家、打理院子的花草,菜田。 等到周日这天,崔柯和吕三、黄斌斌踏上了去机场的道路。距离流丝镇最近的国际机场在康州,他们第一天先去了康州,等待凌晨的飞机。 崔柯是个抠门的家伙。她为了买下最便宜的机票,选择了凌晨的起飞时间。她设想的是刚好在飞机上休息一晚,省下一晚的酒店费。谁知,飞机延误了。 崔柯一行人只得在机场生生坐了十来个小时,才等来了航班。两天波折的旅程,累倒了崔柯的身体。 她一下飞机,就有些吃不消了。 宾陇州常年温度在26度以上,天气湿热多雨,是热带雨林气候。 崔柯他们还未走出机场大厅,便已听见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有股热浪正朝他们涌来。崔柯被自己的“聪明”折腾走了全身精力,只想赶紧找一间酒店住下,缓解疲惫。 她弯腰弓背,拖行双腿,背着一个双肩包,再加一个斜挎小包。吕三跟在他身后,拖着两个行李箱。行李箱一黑一红,红色那个上头有一个木头人偶装饰。 “吕三,她没事吧。”红色行李箱上的木头人偶装饰正是黄斌斌。他终究是从崔柯那儿磨到了这趟出国旅行。 吕三看四周无人,也就不阻止黄斌斌说话了。他看着崔柯的背影,对黄斌斌微微摇头,意思是让他少说话。没睡饱的崔柯,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 “这里!崔小姐,在这里!” 崔柯他们在机场打车时,被一个身形微胖,头发不多,脸圆圆的的中年人拦截了下来。他上身穿着花衬衫,下身穿宽松的黑色短裤。 “崔小姐,你好。我是电话里的吴恩益。”男人笑得乐呵呵,抢过吕三手中的行李,“我这几天,都在机场等你们咧。” 崔柯因睡眠不足,越发迟钝的神经在吴恩益抢过行李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强打起精神,说:“吴先生,你怎么认得我们的?” 吴恩益两手拖着行李,一边引领崔柯一行人往前走,一边解释说:“翠竹姨,给我发了你一张照片。我看崔小姐,年龄不大,不要叫我吴先生了,叫我吴叔就好,不然叫我吴恩益也可以。” 男人声音洪亮,言语中自带亲切。 “……我晓得你们高人,有自己的规矩噢。那天电话,你没让我来接机,我就猜你们会不会提前来。虽然你们有你们的规矩做法,但我也不好意思在家等着你们上门。” 他将两个行李箱塞进了小车的后备箱,殷勤地将两人送进后排。他再走到前排驾驶位开车。 他继续说道,“我在一家酒店订好了房间,等你们休息好了,明天我再来接你们去我家。如果,你们有游玩的打算,我也可以做导游,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 宾陇州是旅游城市啦,这里好吃好玩的很多。崔小姐,你们在机场应该看到了很多外国人……”吴恩益在开往酒店的一路上,滔滔不绝,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宾陇州。 他像是一个优秀、服务热情的导游,全然不用第二个人的应和,就将车内的气氛炒得十分火热。 崔柯在酒店大堂拒绝了吴恩益的热情招待。 “吴先生,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复精力,才能在明天上门处理你委托的事。”崔柯难得使用正经的口吻说道, 吴恩益笑着点头,说:“好好好。不要再叫我吴先生,叫我名字吴恩益就好。我不打扰崔小姐休息了。” 他把行李交给酒店服务生后,转身跟一旁的吕三,热情地说道,“吕堂叔,你们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哈。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是本地人嘛,肯定要尽尽地主之谊。” 在车上,吴恩益得到了吕三的个人信息。吕三,吕翠竹的远房亲戚,关系算是堂叔侄,现在给崔柯处理一些工作事务。 电梯门关上,电梯里只有崔柯、吕三、黄斌斌三人。 黄斌斌被塞在吕三的裤兜里,露出三分之一的上半身。 他探出头,边打量四周,边说:“崔柯,你有发现这个吴恩益有问题吧。” “嗯,他开的车很贵。牙齿健康程度却很差,身体看起来不够健康,品味糟糕。”吕三在电梯里说道。 而崔柯,她的肩膀侧靠在电梯的墙壁上,眼睛半眯着,显然她快要睡着了。 “明天,我们早点出门。”崔柯说。 第106章 登门入户 灰蒙蒙的雾弥漫在窗前,使得远处的海景几乎不可见。 崔柯昨晚睡得很沉,她一人住了一间套房。 吕三和黄斌斌住在了另一间大床房。 吴恩益预定酒店时,似乎认定崔柯会是一个人。因为翠竹姨从来都是“一个人”拿钱办事。所以当他昨天见到崔柯时,他对多出来的一人有片刻的怔愣。 他掩饰得很好,瞬间将自己惊讶的神情隐去,反而变得更为热情与多话。但这点情绪的变化,让坐在行李箱上的人偶黄斌斌发现了。 三人在酒店大堂集合。这是一座殖民时代风格的酒店,走廊一侧挂着一些黑白的外国人头像,另一侧是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花园,花园中停有一辆古董车。 崔柯是三人中最晚到的。崔柯打开手机地图,酒店距离吴恩益的家不远,走路只需要半小时。吕三提议在街上走走,崔柯想想也同意了。 走出酒店,天空依旧是雾蒙蒙,道路两旁的建筑大多矮小,挤挤拥拥地堆在一块,粗粗望去房子的颜色倒是很有热带风情,红的绿的黄的灰的,像打翻了调色盘。 随处可见的中文,让崔柯感到不像在异国他乡,反倒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中国。 三人在途中找了一间当地的早餐摊档吃早餐。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转,两人在高温下吃福建虾面,吃出了一身汗。 来到吴恩益家附近时,周围的建筑以及配套设施,显示了居住在这片地区的人们该是收入较高的人群。 崔柯站在吴恩益家的转角处,他们提早了三四个小时到达,并不着急上门完成委托。 吴恩益家的房门打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穿着校服出门了。她长相清秀,头发扎成高马尾,从崔柯三人面前路过。她似乎对路边的人毫无兴趣,不,她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 她身上的阴郁跟吴恩益身上的热情,形成了极大反差。 “这是吴恩益的女儿吧?我看到了她校服上名字,吴婕苣。”黄斌斌说道。 “吴恩益昨天说他有几个孩子来着?”崔柯问。 “一个。”吕三回答。 崔柯看着已经远走的小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女孩的年龄是不是有些小了。” 吴恩益看着还算年轻,但他在聊天时提及过自己的年龄。他53岁了,而他的孩子才上初中。那么这个孩子,是在吴恩益40岁左右生下的。 这对马西的华人来说很少见,他们多是沿海两省在清末下南洋的后代。两个省份的人都喜欢早结婚、多生孩子。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多数华人在24岁左右的年龄,会生下第一个孩子。 也许吴恩益后来发达了,才能结婚生孩子,崔柯猜测道。那么吴恩益的妻子,应该会比吴恩益小。 大雾散去,天空一片片絮状的云聚集成云层,只露出了一点点蓝,但这并不影响气温升高。崔柯有些受不了街面上的气温了——潮湿闷热。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鼻子喝热水。 吴恩益的家再没人走动,它静静地耸立在绿荫里。 直到接近12点时,一辆车驶入了他们家的车库。车上走下吴恩益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比吴恩益的年龄要大,她一脸怒容甩开了吴恩益的手。 吴恩益立即反手给了女人一巴掌。他脸上狰狞的神色彻底抹去了昨天的那个他——乐呵呵的阔佬形象。女人被打后,安静了。她脸上的怒气,转化为一脸僵硬的恐惧。 她对吴恩益展现了她的顺从——没有还手,没有哭泣,乖顺地站立在原地。但她坚持不想回家。吴恩益先是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点头又摇头。 接着,吴恩益拉起她的手往大门走去。女人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像是怕抽手的动作再次激怒吴恩益,可她用了不小的力气,使得吴恩益拉不动她。 吴恩益这次再没有说话,直接返身在女人身上捶打了几拳。女人的身体像一团棉花软了下来。她被吴恩益推拉着走进了房子。 观看了一场暴行的三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吕三,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干过很多份工作,其中有保镖之类的活吗?”崔柯最先说话了。 “没有。”吕三预判了崔柯的问题,“我也许打得过他。” 这个回答让崔柯叹了口气。 根据刚刚的事件判断,吴恩益的体力跟他的年龄也并不相符,他的拳头也许能打赢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人在炽热的赤道阳光下,继续站了半个小时。他们需要给吴恩益一定的时间粉饰太平。如果贸贸然卷入吴家复杂的家庭历史中,那可不是他们的最初的目的。 几十米的路程,黄斌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 一只猴子从树荫里偷袭了他们。它的目的似乎是吕三背包上的人偶装饰——黄斌斌。 幸而,黄斌斌自己移动了位置,他手脚灵活地躲进了吕三衬衫前的口袋里。吕三也反应奇快,身体往下一缩,猴子的爪子轻轻碰到了他的肩膀。 猴子的偷袭落空了,它发出威胁的呲呲声,龇牙咧嘴,面目可怖。 崔柯抽出身后的桃木剑,一剑挡在猴子高举的两只前臂,再用了一拍。木剑拍打发出的声音不小,疼痛使得猴子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窜回到树上。 黄斌斌从口袋里,露出一个头,说:“这里的猴子这么多?” 崔柯看着自己手中的桃木剑,塞回到身后,说:“这个猴子有点怪。” 因为她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这只猴子却像是遭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是疼痛让它选择回到树上。 吕三按下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打开门,门后的女人妆容完整,头发整齐束在脑后,一身淡米色的长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她动作轻柔,举止大方地邀请两人进门。 “崔小姐、吕先生。你们想要喝点什么?”女人引领两人走进客厅,询问道。 崔柯想了想,“两杯冰咖啡吧,谢谢。” 女人转身离开了客厅。 崔柯和吕三对视了一眼。他们看出了双方眼睛里惊奇。 这个女人和方才在门口挨打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个女人,绝不会是门口的女人,除开突然年轻了二十来岁的外貌,还有消失无踪的伤痕! 第107章 有点不对 “我是阿益的老婆,我叫陈季娉。大家一般都叫我吴太太……” 冰咖啡短暂驱散了身体里的燥热。 崔柯放下杯子,向坐在一旁的陈季娉提问,“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和吴先生见面呢?” 陈季娉露出温婉的笑容,说:“阿益,早上出门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我刚刚已经给他打电话了。” 她关注到两杯冰咖啡都快见底了,提出再去给两人拿两杯冰冻的甘蔗汁。 这是一栋将近600平方米的别墅,2.5层高,整体设计偏现代化。细微之处显现着主人糟糕的品味,比如门口进来时的那幅挂画——粗糙的工业流水线画作。 崔柯、吕三所在的客厅,以黑白两色为主调的偏美式设计,简约的家具,跟随潮流摆放的一些雕塑。但最难以让人忽视的,是他们坐在沙发前看到的,处在客厅最显眼处的一个一米五高的雕塑。 造型怪异、青面獠牙的猴子雕塑。 “……都怪阿益做事没首尾,明明跟崔小姐你们约定了时间,一大早又跑出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陈季娉放下盘中两杯黄绿绿的甘蔗汁,杯壁外侧上凝结了许多小水珠。 崔柯没有伸手去拿杯子,她抬头,凝视着陈季娉说:“吴先生,没有按时到是有些不妥。” 陈季娉没想到崔柯突然发难了,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僵硬地挂在原处,像是一张凝固的雕塑脸。 “我想吴太太,应该知道吴先生为什么找我们来吧?” “知道。”陈季娉调整了脸部的表情,稍显冷淡的神情。 她坐在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抬手捋头发,整理长裙上的皱褶,“这件事我和他有不同看法,我不同意。” 有意思了,这个女人还没同意呢。那么另一个女人,她同意了吗?崔柯默默想。 “但钱款已经付清了。我们这一行,是没有退款之说的。”崔柯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个家里的古怪与她无关,她是收钱办事的人,也可以收钱不办事。 陈季娉笑笑,“我知道。这笔钱,我没有想着要回来。” 房子里的某处,传来开关门声。 陈季娉听到声音,站起来说:“估计是阿益回来了,我们当着崔小姐的面,把这件事讲开吧。” 她再次离开了客厅,去迎接她的丈夫。 吕三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两人的交流,他安静地啜饮着冰凉的甘蔗汁。 “崔柯,我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吕三的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他手中紧握着玻璃杯,杯中的甘蔗汁在晃荡,“我们快点离开,我很不舒服。” “我也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黄斌斌躲在背包里发出了闷声闷气的说话声。 但,事情的发展没给崔柯一行人离开的机会。 吴恩益和陈季娉各自拖着行李、背包,来到了大厅。吴恩益肉滚滚的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他一手一个拖行的行李箱,让崔柯他们分外眼熟——那分明是他们的行李箱。 “吕堂叔,我之前不知道崔小姐会带多一个人过来。昨天那个酒店房间,是我找了经理,才多出来的一间房。今天有游客要入住了。” 他视线落在了崔柯脸上,继续说道:“崔小姐,宾陇州这几个月是旅游旺季,整座城市较好的酒店都住满了人。我想我不能让你们住差的地方。” 他抖抖手,“那不如来我家里住了。家里的空房多,多住几个人都可以的。” 崔柯看到吴恩益拿着他们的行李箱,她心头上窜起的怒气,让她脸上的表情不好看了。 吴恩益看到崔柯脸上的变化,脸上的笑更诚挚了,“崔小姐,你放心。你们的行李都是酒店人员收拾的,我都没碰。为了防止你们不小心弄掉了证件,你们的证件我已经帮你们保存好了。” 赤裸裸的人身控制。 “吴先生,你委托我们办理的事,吴太太有不同想法。”崔柯气愤的目光落在了吴恩益身后的陈季娉的双手,她拎着两个背包。 吴恩益听了这话,他毫不意外地接下话头,“我们夫妻对这件事,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但这件事,先放一放。我们现在先带你们去客房看看。” 言语间不容许崔柯、吕三拒绝,他继续拖着行李往楼上去。陈季娉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她拎着两个背包跟在了吴恩益的身后。 上楼,左拐。崔柯看见了这座别墅的主卧,大开的房门,让她将里头的装饰、家具看得一清二楚。主卧的风格偏少女化,一张学习桌,再加上桌旁的书柜,书柜上的书本。 让她确定这间主卧的主人,是吴恩益上初中的女儿。 “吴先生,你家的主卧给孩子住啊?” 吴恩益停下脚步,笑呵呵地说:“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夫妻俩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一间主卧算什么咯。” 这个解释算得上合理。 继续往下走。 吴恩益扭开房门把手,房间内的装修简单,一张两米的大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两张装饰画,显示了这是一间客房。 “崔小姐,你住这一间房。” 吕三住在了崔柯的隔壁。 走廊尽头未被打开的房门,应该就是吴恩益夫妻俩的卧室了。那么问题来了,上午崔柯他们观看的那场暴力中的女人,是不是就隐藏在那扇没有推开的门后。 既然已经住了下来,崔柯倒也没再提送神像的事。他们起码要在这个家里住一晚。吴恩益与陈季娉,为今晚的晚饭出门采购了。临出门前,让崔柯、吕三在房子里自由活动。 崔柯将吕三领到了自己的房间。她与吴恩益拉扯期间,吕三的脸色煞白,这让崔柯匆匆放下了争执的想法,顺从了吴恩益的安排。 “你怎么样了?”崔柯问。 吕三额头的汗变成了豆大的汗珠,他抬手指向心脏,“我心里难受。” 崔柯不明白吕三在说什么,她想吕三的变化跟房子有关。她决定趁着吴恩益他们出门期间,离开这座房子。 “不行,我们走不了了。这座房子有安保系统,我们一走出去就会报警。”吕三气喘吁吁提醒道。 “那你是怎么回事?”崔柯发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吕三凝神思索,“要不,你试着给我安魂?” 一张黄纸贴在吕三的眉间,“安神定魄,凝聚心神。”黄纸变作一道亮光没入吕三的眉心。 吕三煞白的脸恢复了正常的脸色,但他脸上的忧虑却更多了。 “看来,这座房子里有人在供奉邪物。” 第108章 夫妻外出 开车驶离房屋的这对夫妻,女人从远离崔柯、吕三的视线后脸上便挂起了冷笑,男人收起笑容,畏手畏脚地锁在驾驶位,两条肥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方向盘。 他手掌下是湿乎乎的汗,眼珠子在不安分的乱转,圆圆的肉脸细细看去在收紧下颌。吴恩益很紧张,他担心身旁的陈季娉突然发作起来。 “去离家远的那个巴刹。那里的菜新鲜。”女人发话了。语气是命令式的。 “那里不好停车,市场老旧,地面上常有水,味道难闻……”男人小声反驳。他瞧见女人越发阴沉的脸色,终于闭上了嘴巴,改换了车辆的行驶方向。 女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说:“你为什么提早那么多天的时间将他们带进房子里?” 吴恩益在红灯前,缓缓停下车。他紧张地笑着回答,“没想到来的是两个人。原先以为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 他嘿嘿一笑。这笑声激起了陈季娉的一些记忆。 在车辆即将启动的刹那,她如闪电般挥舞起手掌,甩落在吴恩益肉脸上。 “啪”的一声,让吴恩益一个急刹。他前一秒还残存在脸孔的笑意,这一秒已经被火辣辣的疼痛扭曲了。 车后一片鸣笛声,吴恩益按下车窗,朝后头大喊了几句脏话。后面几辆车,也纷纷摇下了车窗,一个高壮的男人下车了。吴恩益从后视镜中看见那男人,立刻脚踩油门离开现场。 一滴水滑落,吴恩益满怀怒气开着车,他低头却见滑落的水珠是红的。抬手擦脸,举起沾了几滴水珠的手掌放在眼前。 妈的,这不是水,不是汗,是他的血。他被陈季娉这个婊子,划伤了脸。他脑中紧绷的弦,在几滴血珠的刺激下,猛然断裂。 “陈季娉,你凭什么打我?”他愤怒地抖动着双唇,行驶的汽车急刹停在了路边。 女人的手肘撑在车窗旁,手指插入了浓密的卷发中。她听见男人高声的质问,毫不在意地笑笑。 “你的笑声让我觉得恶心。我打你就打你了,难道你要打回来吗?”陈季娉转头,直面吴恩益满怀怒气的脸,“怎么,今天你打了陈季笙之后,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 两片薄薄的红嘴唇上上下下,“主人今晚就会醒来。吴恩益你的好日子结束了。”女声毫无遮掩地进行嘲笑。 吴恩益听到‘主人’二字,面上的愤怒如海水退潮。他面无表情地拿起纸巾擦拭自己的脸,连带着清理手掌心的血液。 这个婊子,卖身的贱人,我的好日子结束了,你的受难日也来了,吴恩益阴暗扭曲地想,借此平复自己内心无法发泄的怒火。 “我知道你为什么让他们提前来,在他们面前我确实不好怎么打你。” “没有,我没这么想。” 吴恩益被陈季娉戳中了内心的所思所想。他察觉到了陈季娉的日益疯狂,这个疯女人越来越疯了,她似乎想杀了他。如果那些人在,她估计会有所收敛。 等祭祀结束后,陈季娉又会疯疯癫癫一段时间,她失去了‘神明’的力量,她不再强大。她需要依靠药物存活,应付日常的生活已很艰难,无暇再对他施加暴力。 吴恩益的思绪散发,如果这次崔柯能将‘神明’带离他的生活,他这些年存下的钱也够他舒舒服服地过完这辈子。可惜不能再多点,他余光瞥见女人的脸,心想钱少点就少点吧,命重要。 巴刹采买之旅让吴恩益难受至极,陈季娉将他当作了奴隶,对他呼来喝去。这样的场景在马西极为少见,马西社会中提倡男女平等,但目前仍是男尊女卑的情况占据主流。 摊主、行人的惊讶目光刺痛了吴恩益的男性自尊。这让他的提满塑料袋的双手在默默收紧。 “吴太太,好久没来了,今天新到货的海鲜看看呐。”卖海鲜的摊主是个记忆极好的女人。她熟稔地招呼陈季娉在摊上选购,好似陈季娉是她的一位熟客。 她说的好久,确实时间久远了,上一次见到陈季娉过来采买还是一年前的事。摊主的视线落在陈季娉身后的老男人。她心里难掩感叹,女人还是得长相漂亮,才能把老公治的服服帖帖。 她扬起面对客人时的灿烂笑容,“吴先生,每次吴太太买菜你都来。你真是好丈夫喔。”笑容是模式化的,说话的内容却是真心实意的羡慕。 陈季娉选了虾和螃蟹。摊主将货物递给了吴恩益,摊主着急接待下一位顾客,塑料袋还没到男人手中,便跌落在了地面。她呀了一声,准备跟吴先生道歉。 却见陈季娉挥手狠狠地给了男人两三巴掌。她打人时脸色平静,动作散漫,手下的力气却极大,在热闹嘈杂的巴刹也没能掩盖巴掌落在皮肉上发出的“啪、啪、啪”声。 但这反常的行为却像他们日常的交流方式一样平淡。被打的男人毫不反抗,身体的晃动很快便停下了。 他低头,弯腰捡拾掉落出塑料袋的鲜虾。塑料袋里的水一早流光了,成了扁扁的一抹红,期间时不时跳动几下,那是缺水的活虾在挣扎。 “接一个塑料袋都接不住吗?”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 摊主觉得这是她的失误,赶忙出来认领。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暗中注视着这场夫妻闹剧。 “我的错。吴太太,我的错,我手快了。”摊主笑呵呵地解释,心下却觉得眼前的吴太太,人美心恶,吴先生十分可怜。 她转头面对吴先生递来的一袋子缺水的鲜虾,露出同情的笑容,说:“吴先生,对不起。我赶快给你们……” “闭嘴,一身腥臭味的贱货。” 吴恩益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他打断了摊主的话,双手挥舞着便想上前给对方几巴掌,或几个拳头,让对方尝尝苦头。 摊主同情的笑容被惊恐取代,她下意识后退躲避吴恩益的狂怒。陈季娉站立在摊前,侧身抬腿踢在了男人的大腿根处。 一瞬间,张牙舞爪的男人,便双膝跪地跪在了摊主面前。 “吴恩益,你给摊主道歉。” “对不起。” 摊主在这对夫妻走后,紧张的神经才得到缓解。她自言自语说道:“果然恶人自有天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最是可怕。” 第109章 一顿晚餐 女孩是第一个回家的人。她进入客厅,看见客厅里坐着两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女孩的眼睛瞳仁极黑,她随意地看了眼崔柯、吕三,就背着书包上楼了。脸上的神情淡然冷漠,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家里多出了两个陌生人。 过了一个多小时,吴恩益与陈季娉提着大袋小袋进入了厨房,中途吴恩益又给崔柯、吕三端上了马西特有的甜品。 晚餐在一楼的玻璃屋饭厅进行。 三面落地的玻璃窗,一面深绿色的墙。窗外的太阳微微高出水面,朵朵云层染上淡淡的亮光。夕阳余晖洒落在海平面,海上一片波光粼粼。 “崔小姐,来试试我们马西当地菜式。”吴恩益活跃着桌上的气氛,同时还问吕三要不要喝酒。 期间,陈季娉配合吴恩益,在饭桌上唱起夫唱妇随的戏码。他们的女儿,却跟桌上热络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像是看不见自家饭桌上的两个陌生人,也看不见自己的父母。 她按照自己日常的习惯,夹菜,吃饭,喝汤。全程沉默,一言不发。吃饱饭后,又去厨房拿出全新的碗碟,夹取桌上的菜。 如此不合常规的行为,如果桌上的人再不说话,那事情才会走向了不可思议。 崔柯的眼神不止一次掠过女孩身上。当女孩拿出全新碗碟,夹菜时,连吕三也无法忽视这种不正常的行为了。 吴恩益在这时放下筷子,笑着问女孩,“珠珠,你没吃饱吗?” “嗯,我想拿些上去吃。”吴婕苣一边回答,一边手下不停地夹菜。 原来女孩叫珠珠,她也不是哑巴,崔柯想。 没人阻止吴婕苣看似有失礼貌的行为。陈季娉还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吴婕苣的菜碟上夹多了几只虾,几块肉。 吴婕苣将两盘碟子,一碗汤碗装得满满的。她从厨房端来一张托盘,托盘上还有一碗米饭。她将所有的食物放进托盘,没有跟吴恩益、陈季娉说一句话,端起托盘上楼了。 “你们家的女儿很有个性啊。”吕三微笑地说。 吴恩益却是没当回事,继续说起西马的风土人情,陈季娉在一旁当他的捧哏。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在乎崔柯、吕三全程冷场的行为。 一顿饭吃得崔柯、吕三全无胃口。吴恩益夫妇俩,在晚饭后又坚持让崔柯、吕三坐在客厅喝茶。 “我祖上是因为清末战乱,留在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偷渡跑来的马西。他们那代人是真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就是为了能活下去。”吴恩益一边煮茶,一边说话。 他将泡好的茶一人一杯放在了崔柯、吕三身前的桌面。 “那时候的马西很混乱,是殖民地。我们华人是最受人看不起的,因为能来这里的,基本都是穷人。人穷,谁能看得起呢。我爷爷为了一口饭吃,活得跟下水道的老鼠一样。 努力了一辈子,给我爸爸留下了一间小店。那间小店,什么都卖,勉勉强强能养活一家人。但靠小店发财,是不可能的。我爸那时候又遇上了坏时候,马西人排华…… 我有一个姐姐,就这样没了。我爸死了,那间店留给了我。我18岁接手小店……到今天,全都是靠我的努力挣到的。当然,还有我老婆陪着我一起熬过来。” 吴恩益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之情,和陈季娉相视一笑。 崔柯没碰热茶,“吴先生,吴太太感情真好。”她继续说道,“不知道,吴先生现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听你讲白手起家的故事,真是让我佩服不已。” 今天是工作日,在崔柯的视线范围内,她从没见吴恩益接过一个电话,处理过一件工作相关的事。陈季娉看起来就是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 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工作日能这么悠闲吗? 吴恩益拍拍自己的肚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做的生意看天吃饭,有时忙有时闲。崔小姐,要问我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说不出来,大概是有什么做什么吧。” 这番解释,说了跟没说一样。崔柯也没期望吴恩益能老实回答自己,她早已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哪个贼会跟人质耐心说实话呢。 回到房间,黄斌斌迫不及待地跟崔柯、吕三说自己的新发现。他从房间的另一头奔向崔柯。 “那个女的,果然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这不是新发现,只是证实了他们的判断。 黄斌斌被崔柯、吕三留在房间里观察二楼的动静。起初一切都很正常,黄斌斌甚至有些无聊了。但从吴婕苣端着托盘走上二楼,事情发生了变化。 “女孩把托盘放在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的地面上。女孩转身就回房了,然后过了两三分钟,那间房门打开了,里头的走出来的女人是我们上午见到那个。” 崔柯听了半天,黄斌斌又讲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她有些不耐烦了,“这个猜测我们已经证实了,你快说其他的发现。” 黄斌斌正准备讲重点,却被崔柯不耐烦地打断,他坐在大床边沿,盘起自己的木偶腿,昂起头,瞪着崔柯,说:“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重点。崔柯,你能不能耐心点。” 崔柯忍住了想和黄斌斌吵嘴的冲动。 黄斌斌倒也不像平时那样,见崔柯吃瘪还要再说上几句无聊话。 他从被崔柯打断的地方说道,“那个女人,没什么奇怪。但房间里的装饰很令人不安,房间全是一片红色,没有其它的颜色。重重叠叠的帷幕让人看不清里头有什么。 我只看到了一张床,床上的四件套也是全红的。你说他们要是正在房间里睡觉,能睡着吗?” 黄斌斌的头斜向吕三,接着说:“为了搞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我趁那个女人不注意的时候,想从门缝里溜进去。” 听到这儿,崔柯才明白黄斌斌不知道哪时已经从这间房里跑了出去,她抓住黄斌斌的木偶身体,低声叫嚷:“你疯了?你还敢跑出去,你胆子够大啊!你没听吕三说这座房子里有邪物!” 黄斌斌低着头,放软声音说:“哎呀,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么。” 他别别扭扭地仰起头,说:“我进不去。那间房,明明留有缝隙,足够我偷偷进去,但我跑到门口,就是进不去。” 第110章 自找难看 吴恩益觉得自己老了。 因为他最近总在想如果过去的能重来,他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这些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不停地自己问自己,而这些问题也许早就该问了。 他臃肿的身体陷进了这一床的血红色,在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身旁的女人,她低垂着的眉眼下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老得可怕。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抬手掐死这个女人。 “你想杀了我?”女人眼皮下的眼珠在转动,她懒得睁眼说道。 吴恩益侧躺着,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他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却被女人识破了。他干笑着回答没有。 在这间房里,他不敢。 女人的身体转动,从侧躺转为了平躺,她语气懒洋洋地说:“在这里,你是不敢。今天上午你不是狠狠打了我么。”女人的手抚向自己的身体。 手指尖移动,一处,两处,三处,四处。她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了她的脸上的淤青,“你打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恨我,你想杀了我。”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恨你。”吴恩益双手抓住女人准备放下的左手,语气诚恳地说道。“我打你,是季娉要求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我也没有办法,她就在窗户那里看着……” 男人絮絮叨叨的谎言,说得认真,把自己都骗了。女人扯了扯嘴角,她也懒得去揭穿。她想过身旁的男人是个冷漠,自私,懦弱的人,但却想不到他能这么懦弱。 现在他们都成了陈季娉的奴隶。男人费尽心思找来的见鬼师,在神灵面前,算得了什么。他以为得了好处之后,他们还能走得掉吗? 如果神灵发怒,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女人蜷缩起身体,害怕地想道。 黑暗中的房间闪烁起红色的光芒。隐隐绰绰的红光像是有生命,遵循着规律的呼吸声,明明灭灭。处在房间中的一对男女,像是一对连体婴,他们蜷曲着,窝在大床中央。 地下一层,明亮的灯火下,陈季娉独自侧躺在一张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她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她原本是极为讨厌烟味的人。 从前,她闻到烟味只觉得刺鼻,令人作呕。现在香烟成了她思考的重要工具。 “你在想什么?”角落里忽现一道身影,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带有一种动物的粗野性。 陈季娉听到问题,将手指间的烟放在嘴边,她嘬起嘴唇深深吸了几口烟,再缓缓吐出几泡烟雾。 烟雾化作一层薄雾笼罩在走近的身影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影子十分清晰地显露了一些动物性的特征,比如全身打卷的毛发,尖利的爪子,一条粗壮的尾巴。 “我在想主人和崔小姐,哪个更厉害。”女人用调笑的声音说道。她随手甩开指间尚未燃尽的香烟,屈身向前抱住那个可怖的身体——似猴非猴,似人非人。 他的爪子已经有点接近人的手掌了。那手落在了女人弯曲的背脊,爪尖抚弄她凸出的脊骨。 “放心,一个小小的人类,就算有些本事怎么能比神明厉害呢。” 隐藏在阴影中的女人的脸庞,露出扭曲又畅快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主人,珠珠再过两个星期就满12周岁了。” 早晨,一轮红亮的太阳自山边跳跃而出。 崔柯在房间里,揉着眼睛,脑子里还沉浸在那场乱糟糟的梦境里,“……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 “你一大早,嘟嘟囔囔什么呢?又是死又是老虎的。”黄斌斌留在了崔柯的房间,在书桌上呆坐了一整晚。 崔柯晃着脑袋,回答:“做梦了。”她搓着头发,“我刚刚说话了吗?可能是梦境里的话吧。” 黄斌斌双手抱胸,摇头说:“不可能,这么文绉绉的话,你说不出来。” “你放屁。”崔柯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对黄斌斌说的话,进行了干净利落地反击。 崔柯听了黄阳的话,对自己开始进行严格的皮肤管理,不再是早上一捧水解决所有。 她在厕所里磨蹭了十来分钟,涂涂抹抹了全脸,还把裸露在外的脖子,胳膊等皮肤上涂了厚厚一层防晒。 马西的太阳毒辣,昨天已把崔柯的皮肤晒得发红了。 推开门,吕三也在她房间里了。 吕三见到崔柯出来,他眉头紧皱,说:“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崔柯,这是你的梦话?” 崔柯哪里还记得那场乱糟糟的梦里,自己说了什么。 “不知道。”崔柯趿拉着拖鞋回答。 黄斌斌站在书桌上叉腰,说:“我不会记错,就是这一句话。她昨天半夜梦里就咕叽咕叽说了好几次。” 吕三听后,一手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说:“这是西游记里的话。” 当吴恩益在客厅碰上要出门的崔柯、吕三。 “崔小姐,要出门吗?”吴恩益昨夜没有睡好,他有点心烦意乱。 崔柯点点头,她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好说话。 吴恩益脸上的肉有些发胀,像泡发的面筋,“要不,我带你们出去走走?”语气中的热情浮于表面,像泡得肿胀的面筋,用筷子夹住,爆出一泡黏糊的液体。 “吴先生,你的普通话说得不错,有些话你应该还听得懂。”崔柯冷着脸说,“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你别再瞎眼兔照镜子了。” “什么?”吴恩益脸上浮出油腻腻的笑,他以为崔柯在跟他开玩笑。 吕三作势拉扯崔柯的手臂,假意要阻止崔柯再说话。 崔柯却是将手臂从吕三的手中挣脱,似笑非笑地盯着吴恩益的笑脸,说:“自找难看!” 吴恩益脸上的笑被崔柯的话冻住了。 “明天是送神像的好日子。吴先生,请你跟吴太太商量好这件事该怎么办。我的行程很紧凑,在你这里可不能耽搁太久。” 崔柯说完话,也不去管吴恩益做什么反应。转身,就向大门走去。吕三像是为崔柯的话感到了抱歉。 他对着僵住的吴恩益,说:“吴先生,见谅哈。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的脾气都不好。有本事的人就是这样。他们最不耐烦应付……” 崔柯站在门口迎着阳光,朝吕三挥手,催促他。吕三还没有说完的话,也就咽下去了。 客厅里只留下,吴恩益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地下一层,泛起不寻常的红光。 第111章 吴家过往 吴恩益眼见红光大起,他那肥粗的两条腿颤动不已。 陈季娉从地下一层,娉娉婷婷地走上来。昨天的一袭杏色长裙已经换成了颇具热带风情的短裙。行走的两腿内侧,隐约见暗红的血迹。 吴恩益看到那血迹,发泡的黄脸化作死灰色。 “你还不下去吗?”陈季娉一边抬手扎起头发,一边迎面向男人走来,“你让崔柯他们现在就住进来这件事,主人很不高兴呢。”她笑着说,头发已经扎好,她的手指戳在了男人的脸上。 “吴恩益,姐夫。”陈季娉的那声姐夫,特意捏起了嗓子,模仿着她以前少女时期的声音。 这一声姐夫,让吴恩益身上的皮肤迅速起了成片成片的鸡皮疙瘩。“季娉,你别这样叫我。”他用有些发颤的声音求饶道。 陈季娉满意吴恩益的反应,“你就是我的好姐夫啊。我怎么不能喊你姐夫呢。没有你,我也过不上现今的好日子。” 她从桌面拿起烟盒,挑出一根烟点燃。 炽热的阳光从落地的大玻璃窗直射到陈季娉的身体。她像是耐不住这样的阳光,转身背对太阳,面朝吴恩益。 指间的香烟,缓缓逸出一缕缕青灰色的气体。她深深洗了几口,口吐烟雾,说:“没有姐夫,我也许在哪个巴刹蓬头垢脸的在卖菜,说不定会跟哪个烂赌,打女人的男人结婚。 再生下几个不争气的孩子。他们全都又笨又蠢,整天只会跟我哭闹,为了点吃的喝的,折腾得我越来越丑,老得可怕。现在,我每天穿戴的漂漂亮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在原地旋转了一圈,短裙在半空飘散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这个日子,不知道有多好。”她一边熟练地掀开男人的上衣,一边将手中燃烧的香烟烟头,摁灭在男人的肚皮。 男人的身体不住地颤动,嘴巴发出嘶嘶声,却依旧是一动不动。 “姐夫,你说我这日子过得好不好。”她随手把烟头扔在了地面,她的问题不需要男人回答。 她感觉到有些无聊,肚子也饿了。她大喇喇地躺倒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大腿间的血迹显露无疑,说:“陈季笙呢。我肚子饿了,叫她快点去做饭。” 吴恩益灰白的脸因为疼痛,涨成了猪肝红。他一手捂住肚皮上的被烫伤的伤口,一手拿出手机给妻子拨打电话。他不能上楼,他要快点下去。 负一层的神明,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神明。他已经在一楼耽误太多时间了。 崔柯和吕三打了车,驶向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宾陇州被大海,隔开了新老城。新城富贵,老城破败。 他们从新城出发,经过跨海大桥抵达老城。 下车后,黄斌斌才露出半个头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去官景山吗?” 官景山是宾陇市最着名的景点。是当年最早一批华人的居住地,主要大姓就是官氏、景氏、山氏,现在那里成了观光旅游区。 黄斌斌是白骨小儿鬼,天性贪玩、活泼、好动。 崔柯从背包里抽出木偶,放在了吕三的肩膀处,她摇头,说:“黄斌斌,你觉得我们出来是为了玩么?再玩两下,我们的小命都得玩完。”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吴恩益以前的店铺。”吕三扶正即将要摔倒的木偶。 吕三转头看着崔柯,说:“你昨晚感觉到了?” 崔柯点头,面色难看地说:“吴恩益那个乌龟王八蛋。”她咬着后槽牙,“那座房子会呼吸,鬼知道他们养了个什么东西。” 昨晚,在崔柯半梦半醒间,她听得房间里有呼吸声。她以为房间偷偷进了什么东西,黄斌斌已经被放倒了。她放轻呼吸声,左手穿过枕头,拿住了桃木剑。 她静静等待那东西来到她面前,不管是人是鬼,桃木剑都可以将它捅个对穿。在那几分钟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她见到了房子自身的起伏——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那呼吸声,是房子发出的声音! “我怎么没感觉到?”黄斌斌端正坐稳在吕三的肩头,像是一个死物。 “你当然感觉不到。因为你的五感被这具身体弱化了。”崔柯回答,“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被封印的状态。” 吴恩益是穷人乍富,并且这财富来历成谜。所以他摆脱不了,想要炫耀的心态。这种心态下的人容易忘形,在吕三刻意地吹捧下,他毫无所觉地将以前的店面的所在地,托盘而出。 “双喜喜巴刹。”崔柯说。 就在这里。沿着正门继续往前走,经过几家饮食店,再找到冯记蜜味烧腊的招牌,隔壁就是吴恩益家原先的小店。 小店是一家小卖部,看起来像20世纪末尾的街巷里的便民小卖部。店内狭长昏暗,店外耀眼的阳光无法进入。所以,大白天,小卖铺里的长条日光灯依旧打开。 店内的水泥顶抹了一层白漆,现在已经是一片灰黄,水泥顶垂落十几根线,吊起长条日光灯。房子中央一把吊扇,呼哧呼哧转得飞快,但没能驱逐店内闷热的空气。 小卖部里的货物挤挤插插在这片小天地里。一排长柜台上,最显眼的是一座笨重的绿色圆盘老式弹簧秤。这种秤,在国内大多已被电子秤取代了。 柜台后,一张被生活清洗后的脸从货物堆里探出了头,“你们要买什么?” 对方说中文。 崔柯站在柜台前挑挑选选,说:“我妈以前常在这家店买东西。换老板了吗?” 那张脸听了这话,眼皮与巨大的眼袋间,射出一道精光,他哈哈笑说:“胡说咧。你们是游客。” 被拆穿的崔柯,脸色不改地说:“我妈嫁去中国了。我是游客,我妈可不是。她说这家店的店主会配香料,她叫我配一点带回去给她。” 这个理由说服了老板。他挥手说:“这间店的老板早发财了。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你要配香料,我可不会。” “开店发财的?老板,看来你不久也会发财。” “别说了,不可能。我接手这间店快十年了……”老板抱怨起自己的生活,“而且人家也不是靠开店发财的,靠的是他的小姨子嫁了一个有钱人发财了 ……你别说,就算没有他小姨子。他也注定要过好日子的啦,他那个女儿哦,十一二岁就准备上大学了,我们这片地方的神童啦。” 吴婕苣这么聪明?崔柯有些惊讶。 “今年上大学吗?”崔柯追问。 “你说什么,十年前啊。他们现在的事,我可不知道。”老板摆手。 那么,那个今年该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去哪里了? 第112章 冯记阿婆 小店老板像是有了点谈兴,“做人要是想发财,就不能讲良心。”他皱皱巴巴的脸显现了一种轻蔑。 “以那种方式变成了有钱人,怎么有脸回来在我们面前摆阔。”他的舌尖舔过发黄的牙齿。 这些事得一问一答,说起来才有意思。 万幸,崔柯是个上道的。她侧过头,伸长脖子,追问:“这怎么说呢?” “怎么说。你不知道哪有几个人做得出那样的事。当女儿养大的小姨子送去给人当小!”声音里透出隐秘的兴奋,“小姨子18岁,正是水灵灵的年纪,嫁给一个老头子。 我听人家说哦,小姨子是不肯的。你不知道那女孩长得多好,整个巴刹最漂亮的那个。我之前远远见过一面,红润饱满的皮肤,五官单看不出彩,但放在一张脸上,就生动得不行。 尤其是那两片薄薄的红嘴唇,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想过……”老板言语间,逐渐离题万里,表现出一种男人的垂涎。 这足以让崔柯感到不适,“老板。” 她打断了男人的幻想。 小店老板一点不觉自己龌龊,“反正最后,吴恩益靠卖小姨子抱到了金大腿。期间具体的事,我也不了解。这些事,都是巴刹里的人传的啦。” “这个女孩长得像她姐姐吗?” “听人说,姐妹俩很像。但她又比她姐姐好看一点。”老板接过需要称重的货品,放在绿色圆盘老式弹簧秤,“我是没看过陈季笙年轻的样子。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开败的花了哈哈哈……” 男人笑声里的猥琐,让这间昏暗的小店更显破烂。 崔柯走出店门,对着吕三,愤愤说:“难怪他发不了财,我看他的面相色心太重,肯定在这上面栽过不少跟头。” “噢,你开始学相面了?”吕三对店老板没有兴趣,他的关注点落在了别处。 崔柯不作声。她只不过是无聊时,随手翻翻而已,算不得学。她不学相面,能学少点就再少点。 原路返回,两人还未看清冯记蜜味烧腊的红色招牌,食物的香味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两人的口鼻。 “好香。”崔柯的肚子发出咕噜声,“我们先吃一顿?再去想下一步要怎么做吧。” 崔柯贯来是三人里做主的那个,她语气里的询问,并不需要吕三或黄斌斌作出相应的回答。 笔直的前进道路,向右一拐。 一行人走进了烧腊店。 甜滋滋、香喷喷的味道弥漫在整间店内,头顶吱呀晃悠的风扇只不过是将店里的香气送出到店外,吸引更多的路人走进店内,找一张空桌坐下,点上一份烧腊。 崔柯被这甜香诱惑到昏了头,每样肉食都点上了一份。等肉上齐,她才有点恢复理智,发现到手的份量远超两人的食量。 “不管了,吃不完打包。”崔柯举起筷子,夹起一块叉烧塞进嘴里。吕三见了,只能摇摇头,他将肩膀的木偶拿下,放到了桌上。 那木偶是死物,被吕三摆出坐姿坐在了桌面,木偶也就呆呆地坐着了。 烧腊店内没有空调,两人吃着热饭,额头都渗出了细细的汗。 崔柯拿起纸巾擦汗,“为了这一顿,来一趟马西也值了。” “怎么昨晚那顿,你吃得不好?”吕三夹起一块烧鸭放进嘴里。 崔柯喝下一口冰咖啡,说:“昨晚那顿?我可算彻底知道,什么叫食不知味了。面对他们,我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那我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出门前,我不是跟吴恩益说好了,明天是最后期限……” “吴恩益?是原先隔壁店的吴恩益吗?”在店里收拾卫生的阿婆,突然出声打断了崔柯的话。 吕三点头,他熟络地与阿婆攀谈起来,“是啊。阿婆,你也认识他?” 阿婆的背有些驼了,头发白苍苍,一说话就露出了嘴里的两排白亮的假牙,但她的一双眼聚着两团火,因此阿婆看起来样貌说不出得精神。 她放下手里的抹布,说:“我不止认识他。他就是我看着大的。” 她腿脚灵活,往前走了两步,跟崔柯、吕三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一手拍打着桌面,她紧皱着眉头,失去厚度的嘴唇紧紧下压,说: “吴恩益,不是好人来的。你们别叫他骗了!”她一双眼睛扫向两人的脸,压低了声音说,“他妈说不定都是叫他气死的。这样没有人伦孝道的,不可以交往的,年轻人。” 吕三随着老人的声音,也放轻了说话声,“我们对他是有一些怀疑……” “不用怀疑。”阿婆先是轻笑了一声,再是冷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整个巴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阿婆,那你给我说说可以吗?” 老人点点头,这些事只要有人来问,她便愿意说。 “吴恩益的爸妈是我介绍认识的。他们俩夫妻,人勤奋肯干,那时候能盘下一间店铺,是很了不起的事。”老人的眼里流转着往日时光的影像。 “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吴恩益排第三。但他们命不好,四个孩子,陆陆续续死了三个,只留下老三。对于仅剩的这个孩子,他们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 渐渐的,吴恩益的性格就变了……我曾跟他妈说过,穷家娇儿最要不得,但人家没听进去……吴恩益12岁被学校退学了,因为他在学校偷东西…… 我看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不行。他整天游手好闲,家里有钱就拿去花了,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那时候,我们讲成家立业。男人成家,有了老婆孩子,会踏实。” 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一口气,“他看人就看摸样。长得不好的,看都不看一眼。我给他介绍了多少个,无论女孩多贤惠多持家,他都挑人家长得矮,单眼皮,腰粗…… 直到介绍了陈季笙。他痛痛快快就结婚了。那时,他爸身体也不好了,只等儿子结了婚,他能撒手走。那个店铺,落到了吴恩益手里…… 想起他爸从生病到出殡,吴恩益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就觉得这个人没救了,但又怀着希望以为有了陈季笙,他能学点好的。”老人手握成拳,捶击桌面。 “没想到,我把陈季笙想错了!”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气坏了。 说完这句,老人的嘴巴紧闭。 第113章 需要报酬 老人的话,让崔柯脸色起了变化。她眼角瞥向吕三,在桌面下用脚踢吕三。 “阿婆,陈季笙不好吗?”吕三引导着老人往下接着说。 老人抬手擦眼,“菩萨面相,恶鬼心肠,说的就是她!”她的手指沾了几滴泪珠,“说起来,也是我把安惠害惨咯。那个女人嫁进来以后,没教吴恩益学好。 两个人倒是兴趣相投,都是败家的。整间店铺靠安惠撑住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年,安惠累到生病了……安惠这一生没享到福,人就走了……” 老人的话多且碎,吕三只好时不时引导话题回到吴恩益、陈季笙两人身上。 “……说起他们真是歹人好命,生了一个女儿,聪明的不得了。他们为了不带小孩,就把陈季笙的小妹,陈季娉从村里带到店里了。说是帮娘家减轻负担,实际上就是找个不要钱的工人。 8岁出头的孩子带小孩,这件事讲出去不要笑死人了。他们干得出这样的事,陈季娉来了之后,一直是瘦瘦巴巴,头发枯黄。陈季娉尽心尽力带大了自己外甥女…… 等到陈季娉长到16岁,人一下就张开了,比她姐还好看。那个挨千刀的吴恩益,对她动手动脚了。陈季娉时常跑来找我,躲开他。谁想得到,他占不到便宜,也不放过她。” 店内的人流渐少,不少桌面堆积残羹剩饭。高吊的白色风扇,扇面上积攒了一层灰,随着扇面转动形成一道道浅色的残影。 阿婆的声音有点喑哑了,“……我还记得那天。陈季娉来找我,求我帮帮她,说吴恩益好像要把她弄去哪里。她脸上害怕恐惧的神情,我忘不了。但我那时没心思管,我女儿住院了。 我只安慰了她几句,跟她讲吴恩益再不是人,你姐陈季笙也是你亲姐,她不会看着你跳火坑。就这样,我把人推走了……等我从女儿家回来时,他们一家都搬走了。 我听人说,吴恩益把陈季娉送去做小的了。对方都快死了……作孽啊!”老人再次拍打桌面,一双眼睛深藏对陈季娉的愧疚。 走出店面,崔柯摇头。她从阿婆这里也没得到关键的信息,吴恩益的财富来源依旧是谜。 吕三提着崔柯在小卖部买的零碎,再加上烧腊店的打包的食物。肩头上还顶着一个木偶。大热天,走在太阳底下,着实是费人了。 偏偏崔柯在想事情,她两手空空,脚步飞快。吕三紧跟在她身后,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车停在了吴恩益家附近,距离他家还有15分钟的路程。 这条道是出入这片区域的主干道,马路对面是一间学校。崔柯打定主意,她想和吴婕苣谈谈。 吴恩益无中生有的女儿。 吕三在乘车期间,将崔柯买来的零碎送给了司机。 崔柯,找了一块有绿荫的地方坐着。一面斑驳的墙面,大片爬山虎长得枝繁叶茂,布满了三分之二的墙面,剩下空出的三分之一,被画上了几个小孩打闹的涂鸦。 吕三现下将烧腊店打包的食物放在了脚边。他们等着吴婕苣放学。 “哎哎哎……”黄斌斌尖叫道。 一道黑影从墙头跳跃而下,吕三脚边的食物被它一把抓走。在黄斌斌尖叫声中,对方从容不迫地跳回到墙头。 露出两排尖牙,发出难听的吱吱声。那张毛茸茸的脸,粗鄙难看。 崔柯仰头看它,它还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像是在炫耀的模样。迎着日光,吕三的眼被刺得睁不开。 他只听得几声高昂的吱吱声。 “吕三,你真是一个没用。”黄斌斌坐在吕三肩头,他气呼呼的声音极大,“一袋吃的都抢不过猴子。你说你有什么用。” 原来那道黑影是只猴子。 “你们不觉得这附近的猴子有点多吗?”崔柯对丢失了一袋食物的事,并不感到生气。 她双手抱胸,依靠着墙面,一脚踢踹着一颗小石子,“昨天我们在吴恩益家门口碰到了一只,今天在这里碰到了另一只。” 吕三将黄斌斌塞进了背包,他怕再来一只猴子会叼走黄斌斌。昨天那只猴子,想要抢走的不正是黄斌斌。 “宾陇州是有猴群,但我查到的资料,猴群都在老城边缘的几座山里。那里已成了自然保护区。这里有猴子,倒是有点奇怪。”吕三说。 “吴恩益、陈季娉好像很喜欢猴子。”崔柯说。 他们家中有太多与猴相关的物品,尤其是客厅里的那座极为突兀的雕塑。 崔柯双眼放空,她在回想,“昨天,我们是不是已经将吴恩益的家走遍了,除了主卧和负一层。但我没有看见过神台。” 她转头看向吕三,“你看见了吗?” 黄斌斌从包里探出上半身,说:“我没看见。” “我没看见。”吕三回答。 家中的神台摆放是有方位讲究的,大多人是放在客厅或进门处。他们都没看见的神台,难道被放在了负一层或主卧。主卧,首先被排除了,原因很简单——人神有别。 那么神台放在了负一层?吴恩益家中的负一层,从外头可见,是完全的地下室,长年不见阳光。对于供奉者来说,这样放置神台,神像见不到光,无法吸收日精月华,对神是不敬的。 需要避开日月的“神像”会是什么样的邪物?崔柯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可惜被嘈杂的人群高声冲散了那道光中潜藏的提示。 她抬眼在一群学生中搜索吴婕苣的身影。 吴婕苣样貌一般,但气质实在阴森,在人群中极为突出。她不等崔柯一行人上前找她,她已穿过马路走到了他们身前。 披散的长发,宽松的运动校服,黑色的双肩包,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 她的目光和崔柯连接在了一起,她们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崔小姐,你找我吗?”吴婕苣的声音跟她的外形不同,是软糯的少女音色。 崔柯点头,她正准备张口。 “崔小姐,你想问的,我都能回答。但我的回答,需要报酬。”少女黑成浓墨的眼瞳,死死地盯住了崔柯的脸孔。 第114章 监视者们 崔柯摊开双手,“那得看你要什么?”她的目光绕开少女的脸庞,落在了她塞进裤兜的右手。 起伏的面料下,少女紧握成拳的手指在颤抖。 “我能通过欺骗你的方式获取答案。”崔柯嘻笑道,“但我没有,所以你想要的报酬最好是我能做到的。” 少女的下颌在收紧,“你肯定能做到,翠竹姨保证了崔小姐能做到这件事。” 这一句话,让崔柯受到了冲击。 她收回闲适的姿态,往前跨了半步,以俯视的姿态与少女对视。吴婕苣身形娇小,比崔柯矮了一个头。 崔柯的目光在少女的脸上搜寻,“你在说什么?”她想透过少女的皮肤,去刺探少女的内心,她想知道她是否在说谎。 吴婕苣毫不畏惧地看向崔柯的眼睛,“不是吴恩益找你来的,是我。”她摇头,“不是我,是翠竹姨,她说她能帮我。” “你在说什么?”崔柯有些暴躁地说道,“你能不能说清楚,我来到马西之前,你和我阿奶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阿奶和吴恩益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少女皱起了脸,像是很讨厌的样子,但当她重新说话时,声音里又是一片平静。 “我可以给崔小姐讲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不是现在,这里不安全。而且,我该回家了。” 崔柯本来是这场谈话中主动方,现在的局面反倒是吴婕苣主导了局面。吴婕苣以不容拒绝的口吻,结束了这场谈话。 “吴婕苣,你把话给我讲清楚。”不知是因为马西炎热的天气,还是因为吕翠竹与外人共谋的谎言,任一一个原因激发了崔柯心中的怒火。 她叫住了那个要转身离去的少女。 “崔小姐,我不能。这里有监视者。”吴婕苣的声音变成了哀求。她的目光集中在崔柯的身后。 崔柯、吕三顺着吴婕苣的视线,转身向后望,那是涂鸦墙后的树林。 一阵微风吹来,葱葱郁郁的树叶晃动,洒下不规则的金色光斑,还有隐藏在树叶中的一双眼睛——猴子的眼睛。 夜晚,崔柯的手机上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周家桥23号,14:00。黄斌斌的木偶头,几乎埋进了手机屏幕里。 “这是她发的?”黄斌斌用她代替了吴婕苣。 他们三人在下午知道了他们会被猴子监视的事情。 崔柯点点头,她想不到在马西能有这家人之外的“熟人”约她去喝咖啡。 周家桥23号,在老城区,是一家咖啡馆。 吴恩益和陈季娉消失了,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成了看不见的主人。崔柯一行人从昨晚返回,到今早出门。吴恩益、陈季娉都不再露面。 这家咖啡馆,是由老洋楼改造的。蒂凡尼玻璃,藤编灯具,老式实木家具,看得出店主的用心,但店内的生意却是十分惨淡。 除了崔柯这桌,其余全是空桌。店主给他们上完饮品和甜品,便消失在店内,走去了后厨。 吴婕苣推门而入时,时间正好是下午2点。 崔柯看着吴婕苣身上的校服,她挑眉说:“你逃课了?” 吴婕苣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在了两人的对面。 吕三自觉地将桌面的芒果汁推到吴婕苣的面前,“你还在长身体,应该不能喝咖啡。我随手点的果汁,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再换。” “不用,我喜欢芒果汁。”吴婕苣的眼皮眨了眨,脸上有了人气。 吕三的话缓解了桌面上僵持的氛围。他不是随便乱猜点的芒果汁,他在饭桌上注意到了,吴婕苣对芒果的偏爱。 崔柯喝下一口冰咖啡,“那猴子能监视我们?”她不是因疑惑而提问,而是在确认一件事。 “是的。我们家附近聚集了很多猴子。它们是移动的监视器。” 崔柯点头,她大概有了一些具体的猜测。 “说说,你怎么跟我阿奶联系上的?” 吴婕苣喝下了大半杯的芒果汁,“崔小姐,你说的不对。我没有联系翠竹姨。那天,是翠竹姨在街上拉住了我,跟我说我有生命危险,她想帮我。” “在街上拉住了你?” “是的,我经常逃学。那是一个周三早上,我在老城闲逛,翠竹姨从一家店里走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臂。” 吕翠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常念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这会死得快。” 吴婕苣的讲述,让崔柯感到不解。阿奶的行为太反常了。 “后来呢?”崔柯发问。 “翠竹姨说她没有时间,但可以找她的孙女来帮我……”吴婕苣的牙齿咬住了下唇,“但我以为她是骗子。我知道我快死了,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因为谁也帮不了我。” 她脸上流露出一股平静的绝望,“我甩开了她。她在背后喊着,我的孙女叫崔柯。然后,就是两天前,你们来到了那座房子里。” 吴婕苣的脸上突然焕发一种奇异的光芒。 “你们让我知道了,翠竹姨没有骗我。”她的十根手指握住了流淌水珠的玻璃杯。 她的身体向前倾,“我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但求求你们,救下娉姨。” “你要的报酬是这个?”崔柯盯着眼前脸色着急的少女,“你不是快死了吗?你不求我们保护你吗?” 吴婕苣松开了紧握玻璃杯的手,手指间的水珠滴落在浅灰的格子桌布,洇出一片深灰。 “总要有人死的。”她喃喃道,“本来就是该轮到我了。娉姨不能再为我牺牲了,她这一生为了我们,经受太多痛苦了。她是最应该好好活下去的。” “你们?” “是啊。我们,吴弗苼,吴有芳,吴有兰。” 崔柯听见这三个名字,有了一个极坏的猜想。 “你说的这几个名字,他们是谁?” 吴婕苣的视线落在了被水浸湿后的桌面上,“第一个是吴恩益与陈季笙的女儿,第二、三个是我的哥哥,姐姐。” 他们没有生活在那座房子里,他们也没有在那座房子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现在在哪里?”崔柯轻声问。 吴婕苣的面部出现了极度痛苦的神情,她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们都死了。” 第115章 一场交谈 虽然崔柯早有预料,但听见这个答案,还是顿感背脊发凉。 “他们是怎么死的?” 吴婕苣抓紧桌布,“都是自杀的。不然,吴恩益与陈季笙怎么可能逃脱杀人的嫌疑。难道求“神明”显灵吗?” 吕三插话了,“他们供奉的究竟是什么?” “五通神。” 在场的所有人听见这个回答,全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包括坐在桌面的木偶,黄斌斌。 吴婕苣长期生活在惊恐不安中,她的五感由此变得比常人敏锐许多。她捕捉到了额外的声音,来源是桌面的装饰物——木偶。 她惊慌地抬手,想要掀翻身前的木桌,但在途中,手臂却变换了方向,改成了即将逃跑的摆臂方式。 “别怕,他是我带的。”崔柯出声安抚,同时站起身,两手按住了吴婕苣摇晃的身体。 吴婕苣脸上的红晕未褪,她大口大口呼吸,局促不安地提问,“它是什么?” 崔柯很难解释黄斌斌是什么,怎样的解释才不会吓坏眼前成了惊弓之鸟的少女。 所以她采用了模糊的说法,“你把它想成……人工智能怎么样?” 吴婕苣沉默,放在两腿间的十指交叉的双手在发抖。 “他是黄斌斌,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会说话的木偶。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比你小多了。”崔柯斟酌着字词说明,想要缓解吴吴婕苣紧张的情绪。 木偶一动不动,不声不吭,仿佛刚刚的事全然未发生。 十几分钟过去了。 “这是不是能证明,你可以把那个东西也这么封印起来?”吴婕苣再次说话了,她嗫喏着说道。 “他们供奉的‘五通神’?” 吴婕苣点头。 “它长什么样?” 吴婕苣摇头,“我不知道。”她停顿了片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神像。负一层的神台前面悬挂了一块帐幔,只露出了神像的一小部分。” 崔柯、吕三听了皆是皱眉。崔柯的五根手指无意识地击打桌面,“露出的部分,是什么样的?” “不是人的腿。”吴婕苣回想着,“像某一种动物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而且,我不敢多看。” 崔柯停下敲击桌面的动作,“你能描述一下那个神台吗?” 吴婕苣陷入了回忆里,“负一层很昏暗,他们祭拜时不开灯,只有几盏红色的灯笼亮着,光线十分昏暗。那里的空气不流通,他们烧香,整个空间弥漫着像薄雾的烟。 灯笼下就是神台。神像的两侧是多重的泥塑屏风,上门绘有山水、花草、竹林、房屋。神台是一张巨大的桌子,大得不像桌子,像一张床……” 少女的眼神里尽是虚无,“对,那张桌子比我房间里的大床还大。桌面上摆放着的东西,除了常见的祭品、香炉外,还有很多的水果……” 崔柯大概猜想了这位‘五通神’的原型是什么了。她余光中瞥见吕三脸上的神情,她想吕三应该也猜到了。 崔柯将桌面上蛋糕,推向吴婕苣,“你缓缓再接着往下说吧。” 少女原本红润的嘴唇,在经过牙齿多次无意识地啃咬后,已经渗出了点点鲜血。吴婕苣很紧张。 她听话地拿起叉子,叉向眼前的巴斯克蛋糕。叉子滑出了碟子,她的手指在发颤。 谁也没催促这个女孩缓慢的进食动作。崔柯拿起菜单,吕三叫来了店主,他们各自再点了几份食物。 “你知道什么是五通神吗?”崔柯看着少女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 吴婕苣摇头,她的手指捏紧手中的叉子,说:“它绝对不是神明,没有神明是这样邪恶的。它是恶鬼!” 11岁的孩子,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她的世界认知很单纯,神只会是好的,鬼魂精怪一定是坏的。 崔柯在想该怎么跟眼前的少女,解释这个世界的复杂。有时“神”也很邪恶。 “五通神在现存文献中最早的现身发生在11世纪。它自记载以来,就有着十分邪恶的一面。” 崔柯看见吴婕苣指尖的抽动。 她将自己的手抬起,越过桌面,轻轻地抚摸少女冰冷的手背。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西方宗教中恶的化身,类似基督教的撒旦。你认为的善与恶,存在一个相当模糊的边界。 所谓的‘神明’它们并不在乎个体,也不在乎善恶,它们有时只为了追求自己的欲望,它们也许会左右人类的命运,但这并不意味着被改变后的命运都是美好的。” 店内的冷气温度适宜,隔绝了外头闷热潮湿的空气,又不至于让客人感到需要增加一件披肩,抵御冷风侵入肩膀背脊。 但吴婕苣需要,她的指尖越发冰冷,她从崔柯的手心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用双手使劲地环抱住自己,“这个‘五通神’真是神明吗?”她语调中显现了一种过于失望后的绝望。 “按照你的说法,你怎么能对抗‘神明’。”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不理解,‘神明’竟然可以善恶不分。这世界实在是没意思极了。” 她的语句间,有了一种自暴自弃,也许眼前的这两个人,只是为了让她明白蚍蜉撼树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死就死吧,她本来早就该死了,她甘心去死。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但娉姨不行。 娉姨必须离开那座房子,娉姨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要娉姨逃离这丑恶的一切,好好的幸福的活着。 “崔小姐,我要的报酬,你能给我吗?”少女下定了决心。 崔柯在琢磨‘五通神’的事,一时反应慢了,还是吕三给了她一肘子后,她才抬眼看向吴婕苣。 “你的报酬是,要我保证陈季娉活着?” “是的。” “可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来,她是你们中间最安全的那个。”你们中间,包括了吴恩益、陈季笙。 崔柯不明白,吴婕苣怎么总在执着保护一个“最安全”的人。陈季娉明显成了吴恩益与“神明”沟通中,最关键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换言之,陈季娉才是那座房子里的“神明”代言人。 “不……不……不是的。”吴婕苣流下了眼泪,哽咽地说道。 她阴郁的外表因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变得十足的脆弱不堪。 “她会为了我去死的。”少女抬手擦去眼泪,眼泪却越来越多。 “娉姨瞒着我很多事。我知道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保护我……我不知道她在计划什么,但我感觉到了她在准备去死。” 第116章 交谈继续 这一次,吴婕苣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才平静下来。 “你能说说你和你哥哥姐姐的事情吗?你们怎么进入的吴家?”吕三说。 崔柯无法很好地应付他人的眼泪,虽然她总是不肯承认这件事。 哭过一场的吴婕苣,双眼红肿,神情又恢复成了一片木然,像个毫无表情的面具。 她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低沉的喉音。接着又是一声,她在笑。 “我们三兄妹原本姓汪。我出生时,我们的爸爸就离开了我们。我听大哥说,爸爸是欠了钱为了躲债跑的。我们的妈妈,我已经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因为她在我3岁的时候,把我们兄妹三人遗弃在了一家游乐场里。我们被人送去了福利院。我的年龄小,有许多家庭愿意领养我。那一年,我被领养过两次。 但每次不到两周,我就又回到了福利院。因为我不愿意离开大哥和二姐。同时,也没有领养家庭愿意一起领养我们。大哥年纪大,他已经什么都记得了。 我们在福利院待了整整一年。福利院的日子不好过,吃不饱、睡的差,有时还会被人打。可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所以我们觉得只要大哥再长大点,我们的好日子就会来了。 然后,吴恩益出现了。他决定一起领养我们三个,他说他喜欢孩子,他的女儿由于一场意外去世了,所以他会把我们三兄妹当成他的亲生孩子。” 讲述进行到这里,吴婕苣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失过,甚至笑得更夸张了。 “吴恩益看起来很像我想象中,爸爸的样子。他爱笑,脾气好,对我们很有耐心。刚到他家半个月,我就改口叫他爸爸了。一个月后,大哥和二姐也叫他爸爸了。 新家很漂亮,我们从没睡过那么好的床,吃过那么多零食,拥有过那么多的玩具。我们的新妈妈,比我们的亲生母亲好太多了。她温柔、漂亮、会拥抱抚摸我们。 她好像将我们当成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这样的生活,是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除了一个讨厌的人,让我们感到害怕,害怕失去这一切。 那个人就是娉姨。她很奇怪,她非常厌恶我们。她会趁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打骂大哥、二姐,让他们滚出这个家,说他们是寄生虫,是垃圾。” 回忆到这里,吴婕苣喝了一杯水,她的手指摩挲着杯壁,继续说: “大哥、二姐真怕被赶走了。他们努力地去讨好娉姨,但无论他们怎么做,娉姨都只想让他们滚出去,离开这个家。他们绝望了,觉得我们迟早会被赶走。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家里能真正做主的人是娉姨。爸爸、妈妈都要看她的脸色说话做事。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娉姨比爸爸、妈妈的年龄小很多。 而且她好像没有工作。这个家庭的经济来源是爸爸,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明白的。那时大哥才接近12岁,他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能等待。 等待我们三兄妹被娉姨赶走,回到福利院的那天。那天来了,是大哥12岁生日的前一周。娉姨对他打碎了牛奶杯的行为大发脾气,她把他赶出了家门。 扬言说不准他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大哥的东西都被丢出了家门,落在了院子的草坪。我和二姐哭着求娉姨,让她原谅大哥的错误,并保证我们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没有用。娉姨甩开了我们,还恶狠狠地说‘你们两姐妹,谁敢让吴有芳进家门,你们就跟他一起离开。’她转身离开时,落下了她的包。 我们不想离开这个家,它太完美太温暖了。二姐为自己可耻的想法感到羞愧,所以她打开了娉姨落在沙发上的包,包里有很多很多钱。她偷了一叠。 她觉得那么多的钱,娉姨不会发现钱少了。二姐把钱塞给了大哥,让大哥找地方住下来。娉姨果然没有发现包里的钱少了。爸爸、妈妈为大哥的事,跟娉姨大吵一架。 二姐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大哥去了哪里。娉姨一早就威胁了我们,我们敢动脑筋让吴有芳再回来,她就让我们在这个家活得像条狗。 好日子腐蚀了我们的兄妹感情。二姐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了,她为了弥补大哥,连续四天都在偷娉姨包里的钱。娉姨从未发现钱少了…… 大哥生日那天,他被爸爸、妈妈找回来了。我们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找到的,但这不重要。二姐高兴疯了,更高兴的事是娉姨不在家。娉姨不知道去哪里了。 二姐猜想娉姨也许是被爸爸、妈妈赶走了,娉姨是个坏女人。那天,大哥特别开心,他过了第一个真正的生日,有大蛋糕,有爸妈,有我们。 他在吹下蜡烛前,许了一个愿望。二姐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愿望,大哥却不肯说。我们一家人在那天玩得很开心,没有了娉姨的一天实在太开心了。” 吴婕苣的手指捏紧了杯壁,指甲泛白。 “那晚大哥被爸爸、妈妈带下了负一层。我偷偷起床时看见的,我以为他们给大哥还准备了一份新的惊喜在负一层。那晚过后,大哥就变得很奇怪。 他不再跟我和二姐说话。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娉姨回来了,她对大哥在家这件事并不惊讶。她也变了,她对大哥亲近了许多。不是亲近,是亲密无间。 娉姨好像成了大哥的妈妈。他们好像一对亲生母子,大哥这时的脾气古怪,总会发火,砸东西,乱骂人,但娉姨总想办法去安抚他。为了让大哥开心,娉姨经常带他出门去玩。 爸爸、妈妈好像没发现大哥的变化,他们不在家的日子增多了,他们在家也是早出晚归。娉姨对我们不理不睬,我和二姐,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大哥也开始像娉姨那样对待我们,逼我们离开这个家。他比娉姨还要过分,他在饭桌上把饭菜扣到了二姐的头上…… 他把我一个人关在浴室里,任凭我在里面怎么哭喊都不开门。类似的事情很多,二姐和我无处申诉。我们在这个家里过得很难受,它比福利院的日子还难过。 福利院的日子,我们还有大哥。在这个家里,我们被大哥欺负。二姐决定带我走,她情愿回到福利院。我们准备偷跑的那天,大哥罕见地对我们很好。 那段日子里少见的好,他似乎知道我们要走了似的,给了二姐好多好多的钱。但我们最后没有离开。” 指甲磕在玻璃杯的杯壁,发出刺耳的声音。 “当天,大哥在他的房间自缢了。” 第117章 供养记载 崔柯、吕三离开咖啡馆时,太阳已西斜。空气中有淡淡的咸腥味,是远处海滩传来的味道。 吴婕苣告诉了他们,她所能了解的一切。可吴婕苣还不满12岁,一个孩子能知道多少信息呢。 更不用说她大哥吴有芳自缢时,她才4岁;她的二姐吴有兰割腕时,她也就8岁。她的记忆并不可靠,她提供的信息量太少了。 吴婕苣不会知道在她来到吴家前,吴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居住在那座房子里,却被陈季娉隔绝在真相之外。 崔柯不确定陈季娉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真如吴婕苣口中所说是一个完美的“好人”吗? 但她确定了,自己不能看着那个邪物再害人了。按照吴婕苣的说法,它已经在吴家害死了3个人。说不定它存在的历史,远远超过了在吴家的12年。 “崔柯,吴恩益与陈季笙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吴弗苼献祭……”黄斌斌坐在崔柯的肩头,剩下的话他实在无法继续往下说。 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狠心贪婪的父母,为了金钱财富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祭品。 “我们都知道‘五通神’原本是山魈。”崔柯说。 黄斌斌接着说,“山魈,传说中山里的鬼怪。” 崔柯沉声说:“山魈还有一种说法,是一种猴,它的脸是蓝色、鼻子红色,嘴上有白须,全身毛黑褐色,腹部白色,尾巴极短。” “它真是猴子?!”黄斌斌恍然大悟地说,“所以那座房子附近,有那么多的猴子。” 崔柯点头,吴婕苣说她看见的一部分神像应该是猴子的爪子。 “根据现存的文献,五通神最早现身在唐朝。我那时,也曾听见过它的一些事迹。”吕三说。 崔柯与黄斌斌恍然间想起,吕三可是个近千年的生身活鬼,唐朝距离他生前的年代,也不算远吧。至少比他们俩要近多了。 “我了解的‘五通神’会帮助供养人乍富,但它本性邪气,时常任性妄为,一旦供养人稍有不合它心意,它就会收回给予的金银财富。” 崔柯回想着自己曾经在阿奶资料笔记中,看到过的山魈内容。 “‘五通神’过于邪性暴戾,在历史上多次被官方禁止祭祀。但它带来的财富太过诱人,民间还是狂热地进行祭祀,历代不绝。当然,获取了财富的人家,几乎没有好下场。 而这个‘神明’祭祀的方式,是淫祭。它喜欢侵害女性人类,它的部位根本不适合人类,所以跟它‘接触’后的女性,大多都会死亡。 如果供养人无法继续祭祀,它就会狂性大发,杀害供养人。”崔柯越说,内心对吴恩益的憎恶越多。 吕三听了崔柯的话,补充说道:“‘五通’是佛教用语,是历代众多的供养人挪用来掩盖这个山魈‘魍魉妖孽’的本性。它算不上什么神。” 他看了看即将下落的太阳,说:“我曾经看过一家人几代人供养山魈,他们靠迎娶新妇,来进行淫祭。每一代的新妇,最后都暴病而亡。 那家人的财富维持了近百年。直到他们家族里的男男女女,都陆续意外死亡,这个祭祀才被终结了。后来,我听说,是最后一个新妇以自身血肉、精魂抵押给一个见鬼师。 那个见鬼师纠集了大量鬼魂妖怪,一番苦战才把那个快要成神的山魈杀了。”吕三的话,意有所指。 他担心崔柯再次莽莽撞撞,凭着初生牛犊的心态乱来。 崔柯不知道它真能成神,她连忙追问,“‘五通神’不就是已经是‘神’了?它还能继续发展成真‘神’?” “传说中山魈持续受人供养,它们最后能成为驱魔神将。在一些地域的传说中,它最后能成华光藏王妙吉祥菩萨。”吕三回答。 听到这些,崔柯不禁冷笑,嘲讽说:“果然‘神明’没有善恶,天道是非不分。一个靠淫祭起家的山魈,摇身一变能‘驱魔’。” “这也是传说。”吕三强调,“我近千年的见闻中,可没有听过什么山魈成菩萨的例子。而且,随着朝代的更迭,尤其是建国后,这类祭祀基本已经消亡了。” “那你说,我们现在遇到的山魈,它会不会要成神了?”黄斌斌插嘴问道。 他怕崔柯胡来,她可喜欢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吕三想起那座房子会“呼吸”,他心下就有些烦乱,这次遇到的山魈,怕是不好处理了。 “我不知道。”他转头看向崔柯告诫道,“这次,你不许单独行动。” “我不会,我怕死。”崔柯回答,她自认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要了解吴家和山魈具体的情况,看样子得从陈季娉身上下手了。她在吴婕苣的口中,可是最反对供养“五通神”的人,甚至想要以命相拼结束祭祀。 但怎么单独接触陈季娉,对崔柯来说成了难题。吴家的人,除了吴婕苣按时上下学,吴恩益会偶尔露个面,跟崔柯、吕三打声招呼就离开,陈季笙和陈季娉都未再出现。 负一层,四个红色灯笼高高挂在神台。 昏暗的红色灯光下,那道似人非人,似猴非猴的身体从幔帐下,伸出了手。 从巨大如床的神台飞下,身形巨大的它,两掌落地后却未响起任何响动。 它粗壮的尾巴自上垂落在地,发出尖刺的噪音。他一边踱步向前,一边欣赏蜷缩在沙发上的女人身体。 女人的脸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一张沉睡的脸像一个毫无生气的美人面具,她腿间残留的鲜血已经干硬成深褐色。 她察觉到它的到来,微微睁开了双眼,苍白的脸只剩两片薄薄的红嘴唇有些血色。 “主人。”声音喑哑温顺。 它的手在灯光下细看,还有些地方未褪去爪子的形态,落在了女人的嘴角。它轻轻地抚弄女人的侧脸。 “季娉,你真美。美到我不在乎你的年龄超过了我的标准。”声音粗野,却不再如前几天那般尖利刺耳。 “谢谢主人怜爱。”陈季娉的脸往那手掌里凑了凑,更贴近了掌心。 这一举动取悦了手掌主人的欢心。 “小东西,等这一次祭祀过后。我就帮你杀了吴恩益、陈季笙。”他垂下头颅说,“我会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他的笑声难听至极,“谁也比不上你贴心。你不用害怕老去,我会帮你解脱,让你以鬼魂的形态,常伴我左右。” 第118章 夫妻夜谈 劣质玻璃制成的油灯,工艺不佳边角处浑浊,陈季笙映着灯光的脸,呈现了一股死气,使她躺着的大红床面显得像个棺材。 吴恩益从门外走进时,被她的模样唬了一跳,心脏怦怦跳的同时,又滑过一丝喜悦之情。 “别高兴。”女人抬起肿胀的眼皮,露出嘲讽的目光,“我没有死。” 吴恩益听得陈季笙的声音,连忙走上前,跪趴在了床边。他粗肥的手指搭在了女人的小臂处。 油腻腻的肉脸挂着讨好的笑容,“季笙,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女人移开手臂,身体窝进大床的更深处。虽然身体的轻微移动,会带来剧烈的疼痛,但她情愿疼痛,也不愿意让这个男人再碰到自己。 “是么?那当我的‘好妹妹’因为一瓣大蒜对我拳打脚踢,甚至将热汤泼到我胸口时,你在哪里?”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牵动了脸颊的伤痕,紫红色的淤青,面部肌肉因疼痛而不由自主地抽动。 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她的目光集中在男人的身上,“你很期望她杀了我吧。你是不是以为,她杀了我会放过你?” 吴恩益感觉自己的身上游走着一条冰冷的蛇,女人的目光太怨毒,他皮肤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们需要供养人,总得在我们之间留下一个。”女人因胸腔的疼痛,倒吸一口气。 “……嘶,是我提出的把陈季笙献祭了。我承认,她恨我。”女人的目光钉在男人粗壮的脖颈上,他的喉结在上下移动。 “但你别忘了,是你把我们的女儿送给它的。”她微笑着,大片青紫发红的伤痕,显得她越发吓人。 吴恩益望着女人可怖的脸,他想这么重的伤,这个女人怎么还没死,还不死? “如果说我的妹妹被你彻底毁掉人生以后,是在为谁活着。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吴弗苼,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陈季笙说起自己的女儿时,语气平淡冷静,似乎这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她那时撑着一口气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呢。”女人呢喃着,“是为了防着你。她看出来了,你比我贪。那么一点钱满足不了你,你迟早把手伸向自己的孩子。” 她极为艰难地挪动着头部,“她想的是撑过一年,只要一年。弗笙就不满足献祭条件了。也是你,害得我现在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女人忽然厉声尖叫,在挪动头部的过程中,她背后大片的水泡破了。 这样一张丑陋扭曲的脸,朝吴恩益挣扎袭来,离得那样近。油灯在这刻熄灭了。 “你有今天是我害的吗?!”吴恩益双膝跪地,摩擦着地毯向后退去。黑暗给了他勇气,那张鬼脸被黑暗带走了。 他掀起自己衣服的下摆,“你看看,这些伤口是什么?每一次,只要她不高兴了,她就拿我的肚皮当烟灰缸。” 似乎陈季笙的眼睛能透过黑暗,看见男人掀起衣服后的肚皮。那肥硕的大肚皮 ,上面有新新旧旧的烫伤,伤痕像萎缩了的橘子皮,皱皱巴巴黏在一块。 “我想这样对我们的孩子吗?是谁?是谁拿到了那笔钱后,进了赌场。”他声音放轻了,“是你啊。陈季笙,你一直烂赌。” “可我没叫你把我们的女儿……” “你是没叫我这么做。”男人松开手,衣服下摆垂落,“你叫我去偷、去骗、去抢一个回来。我敢吗?” 男人肥大的屁股坐在了地毯上,“这件事,是你开的头。是你把它带回来的,是你说要供奉的。你跟我说,你过够了苦日子……” “阿笙。”多年前,他们刚结婚时。吴恩益喜欢这么叫陈季笙,这样显得亲近亲热。 黑暗中沉默更加有重量,压得两人喘不上气。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是受够了在村里的生活,才答应嫁给我。你看中我没用、软弱,但家里生活又还可以。我们也确实过过一段好日子。” 吴恩益说得那段时间,是他妈还活着的那些年。 “我对你好过。这么多年,我都听你的。所以,你有今天不怪我……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黑暗中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 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被人拉走了,清辉的月色穿过玻璃窗进入到室内,打在大红色的床面。床上的女人,一头长发披散在床面,四肢弯曲成奇怪的形状。 “你干什么?”女人难以忍受光亮一般,紧闭着双眼。 男人站在窗边,遥看半空的月亮以及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透透气,太闷了。” 男人的手指紧握成拳,垂放在身体的两侧,“阿笙,你现在好难看啊。” 陈季笙听见这句话,倏然睁大双眼,“你说什么?吴恩益,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前几天是第一次打你吧。这么多年,我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吴恩益不回应女人的怒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怕你,你有什么可怕的。” “你怕我,是因为你没种。”陈季笙冷硬地说道。 “不是。是因为我爱你。”吴恩益说出我爱你时,隐没于阴影中的脸孔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变化,像是痛苦像是解脱。 “我打了你之后。我发现原来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身体像一块海绵,我随手能挤捏成任意形状。”他松开拳头。 “那你承认你想杀了我了?”女人冷然笑道。 男人走近床头,他的影子覆盖在女人的头部。 “阿笙,你不要这么想。我对你好过的啊。”男人的声音有些着急。 “我对你好过的,也该轮到你对我好了。”他唧哝,“所以你应该快死掉,你死了,我也许不会死。你想想,陈季娉还需要我去领养孩子……” “吴恩益!”女人嘶吼,“我们谁也别想逃,我要是被陈季娉弄死了,死之前我也要拉上你!” 第119章 餐厅会面 点燃一支烟可以缓解陈季娉内心的创伤。 香烟的气体流入身体,轻微的迷醉感能带走清醒的意识,使陈季娉不再去思考,得以短暂地喘息。 这件事中最讽刺的是,陈季娉在18岁以前的人生里是那么厌恶香烟的味道。 站在老城少有的高层建筑上,她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砖红色的房顶,房顶与房顶之间穿插着一丛丛的树,绿得发亮。 从允许吸烟的露台空间,转身进入公共餐厅。她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小姐,请问你需要帮忙吗?”一位服务生走到了陈季娉的桌前,年轻的女孩,大约24岁上下,娃娃脸,平刘海。 她带着一丝紧张询问眼前看起来漂亮,但又虚弱极了的女人。 陈季娉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想如果弗苼还活着,现在会在做什么呢?她是那么漂亮又聪明的一个孩子,总说着“娉娉,等我长大了。我带你走,我会养你的……”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耳边甚至响起了弗苼甜甜脆脆的说话声。 “不需要,谢谢。” 服务生走开了,她听出了漂亮女人话语中的冷淡。她感到一种被拒绝的刺痛。抱着盘子进入后厨前,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女人所在的餐桌。 女人拦住了两个人,他们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后他们三人共同走回了餐桌。 崔柯的鼻尖嗅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香水味道下的甜臭。 陈季娉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她的前额泛青,双眼无神,两颊凹陷,唯一还算得上好颜色的红嘴唇也褪去鲜红,转为淡粉色。 “崔小姐,我知道我看起来不怎么样。”陈季娉昂起头,挺直背,“但请你别用怜悯的眼神打量我。”她的语气平静。 崔柯收回目光,“我没有怜悯你。我只是观察你,我觉得你再不拒绝它,你会死。” 吕三咳嗽了一声,试图缓解崔柯带来的尴尬。 “你从珠珠那里知道了什么?”陈季娉说。 崔柯耸肩,“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了。我们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听到这里,陈季娉有些按耐不住焦急的情绪,身体往前倾,双手抓紧台面,说:“她应该和你们说了,那座房子负一层里的神像。你们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说是知道,也可以说是不知道。我们只能猜到那是受人供养的山魈。” “这还不够吗?”陈季娉观察对面两人脸上的表情,“你们这几天为什么不行动?” 她对崔柯进行了质问。 崔柯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我该干什么?” “杀了它。”陈季娉与崔柯四目相对,她琥珀色的眼瞳盛满冰冷的恨意。 “它死了,你也可能会死。你知道吗?”崔柯盯着陈季娉的眼睛,她想知道陈季娉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崔柯不相信吴婕苣的话,她不相信一个人能为非亲非故的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 说不定陈季娉才是最想活下来的那个。用欺骗的手段,蒙蔽渴望被爱的孩子,让孩子心甘情愿奉上贞洁与性命。 陈季娉可比崔柯大了10 岁,她立即察觉到崔柯在试探她。 她向后倒仰,靠在了软布椅面。一缕卷发落在了她唇边,“我有的选吗?我无法拒绝它,最后我不也得死。”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付的钱,只是‘送神像’的价格,却要我卖命。陈小姐,这不太好吧。” “我加钱。”陈季娉干脆利落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卡,“只要你杀了它,这张卡里的钱就是你的了。”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了银行卡卡身,往前推移到崔柯的手边。 崔柯按住了银行卡,“这张卡里有多少钱?” “100万。” “我赌命搏杀的价格才值得100万?”崔柯挑眉,嘻笑着说:“那只山魈,带给你们的财富不止那么一点吧?” 崔柯将卡退回到陈季娉的手边。 “三条人命代价,再加上你的半条命。这个‘财神’应该很大方啊。” 被官方系统镇压后,还在民间被活跃祭祀的“五通神”,它的另一重身份是财神。它不同于其他财神的的特点,是其邪恶残忍的属性。 它是人类可鄙的缺陷,是贪婪与色欲的化身,是热衷玩弄、伤害弱小的残酷“神明”。 “你少蒙我。我了解你们这行的价格。”陈季娉嗤笑。这个年纪轻轻的见鬼师,未免太过贪心了。 崔柯抓住她话中的漏洞,“这么说在我之前,你已经找过人了?” “找过。” “然后?” “都疯了。”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反而能试探眼前人的真假。 陈季娉用左手撑着脸,精心护理的指甲涂抹了玫瑰豆沙色的指甲油,衬得她惨白的脸更是憔悴。 “我找过自称是和尚,道士,巫觋,萨满……前前后后,大概有十来个人吧。不管他们吹得多厉害,到了它面前,都被吓疯了呢。” 她哧哧地笑,“这些人,可怜呐。他们竟然还比不上我,一个普通正常的人。” 崔柯恍然大悟,为什么负一层的邪物面对他们的入住,无动于衷,迟迟不见行动。 这是他们多年来进行的游戏中的固定环节。 “它知道你想杀它?” “知道呀。多好玩,它很喜欢我送给它的这些礼物呢。这既能给它带来愉悦,又能彰显它的力量……” 说着说,陈季娉的手指在收紧,手背爆出青筋。 “它有名字了吗?”崔柯收回落在陈季娉手背的视线。 “天帝子。”她的鼻尖抽动,“它说它是这世间最后的‘神明’。帝、天,传说中的至上神。” “吕三,我给你改个名字怎么样?”崔柯听到这个山魈竟然敢自取神明的封号,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笑吟吟说:“你不叫吕三了,叫吕天尊佛陀……” 吕三给了崔柯一个白眼。 崔柯仍是不够过瘾,她从背包的肩带上摘下人形木偶。将人形木偶放在了桌面,她低下头,跟木偶面对面。 “黄斌斌,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好不好?”她手指头戳戳木偶的前胸,“斌斌,太不霸气了。” 木偶动了,他的前胸撞上了崔柯往后缩的手指头,“崔柯,这是我妈给我取的名字。你是想找我吵架吗?!” 陈季娉惊愕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神色不再是漫不经心的调侃。她哆嗦着双唇,那两片粉粉的嘴唇像即将凋零飘落的花。 “崔小姐。这是……”她的眼神来往扫视吕三、黄斌斌之间。 “他是白骨小儿鬼,被我封印了。”崔柯指着木偶说,头颅侧向吕三,“他是一个近千年的老鬼。” “现在,你能跟我说说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吗?”崔柯神色严肃的询问。 第120章 神台事件 陈季娉记得她记忆中的那个小房间,一年四季都热得像蒸笼。房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只等着她回房将热劲儿喷到她身上。 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隔壁的说话声。姐姐尖细的声音刮得人耳朵疼。 “我要试试,你不用再说了!你真没种……”姐夫的声音像苍蝇嗡嗡低响,让她听不真切,“……我不怕,我只怕穷……” 她知道姐姐,姐夫在为了那只奇怪的猴子在争吵。 老城区有猴群,时不时有一两只不小心突破了保护区与城市的边界,窜进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迷失在密密层层的建筑群。 她今天去送货时,在一座破旧的棚屋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猴子。它背脊是正在淌血的伤口,前头的两只爪子各断了几根。 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她推着车准备路过它。偏偏这时,它睁眼了,两只纯净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她决绝地推着车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她禁不住内心的谴责。 她想如果她回头时,它还在望着她,她就带它走;如果没有,那么她就自己走。 她回头了,它的双眼望进了她的心里。她推着空车返回,将它放在车板上。她举起它时,发现它的重量出奇的轻,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它一点都不害怕,也从不挣扎。陈季娉没接触过什么动物,她只养过孩子。她把它当成了孩子,像给吴弗苼消毒上药那般,给它消毒上药。 陈季娉和吴弗苼在这个家里总挨打,挨打似乎不需要原因。 如要勉强说上那么几个,无非是陈季笙打牌输了,都怪陈季娉今早煮了红薯;吴恩益被人追债了,都是因为陈季娉没躲开债主…… 劈头盖脸地打骂,陈季娉能忍着。可偏偏,吴弗苼这孩子不忍,她总学不会绕开他们躲出去,只会扑在陈季娉的背脊上,或抱住陈季娉的腰,或两手大张挡在陈季娉的身前。 “……爸爸、妈妈,你们别打娉娉!”等再大一点,“……爸、妈,你们打我吧。”再大了一点点,“……你们凭什么打人!” 最终都是一大一小抱成一团,双方都想让对方少挨一点打,身上少一点伤痕,自己再多点,再多些都没关系的。 猴子身上的伤口好得奇快。陈季娉把它头藏在床底,竟然没被吴恩益、陈季娉发现。她想等弗苼回来,她告诉她这件事。弗苼不知道会多惊讶。 “你想供养我吗?” “你?” “明天早上,你去赌场无论赌什么,逢赌必赢。” 陈季笙做了一个怪梦。梦里的怪东西,说她会逢赌必赢。 那天一大早,她就兴冲冲去了地下赌场,那天她的手气极旺,无论玩什么,她的运气都好得不像话。她赢回了一大笔钱。 当晚。 “你若供养我,现在就去隔壁房间的床下拿出我的神像,按照我的要求将我供养起来……” 那个争吵的夜晚过后,一切转变得那么快,又那么顺利。 一张巨大的神台搭建在了陈季娉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再属于她,是它的。它是神明,它被供奉在绣制了繁复花纹的明黄色的帷幔后头。 陈季娉睡在哪里呢? 她不敢问,她的床已经成了街角垃圾站里的废木料。 很快,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季娉。你今年18岁了啊。”吴恩益搓着肥粗的手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你姐姐,18岁时都嫁给我一年多了。” “姐夫,我……我等弗苼大点了,再考虑这个问题行不行?”陈季娉以为是这个小房子再没办法挤出一个空间,放下张小床。 她有些急躁,脸上却依旧赔着小心温顺的笑容,“姐夫,我可以睡在店面里。拿两张凳子拼接起来,我就能睡着。我不挑床的,从前在村子里……” “这样怎么行呢。季娉,你来了我们家以后,帮了我和你姐多大忙啊。”吴恩益摇头拒绝这个建议。 陈季娉想那索性连凳子也不要,她能睡店铺地板,睡厨房,不能躺着睡,她也能找个地方角落窝着睡。 弗苼需要她,她也需要弗苼。她不能离开,她离开了,弗苼怎么办呢?弗苼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各种念头想法在陈季娉脑中横冲直撞,绕成一团乱麻。 她提出了她能想尽的办法,无论怎么都好,她都不走。 “……季娉,这样好不好。你如果暂时不想嫁人,你就睡到那张神台上。” “不好……不好吧。”陈季娉不明白,那只猴子怎么成了一尊神像,它是被他们杀死了?她不敢问,但她知道姐姐极为虔诚恭敬。 “没事的。那张神台比你原先的床还大,木料用得好,十几个人在上头打滚都不会坏。”吴恩益双手背在身后说。 她嗫嚅着说,“姐姐,知道了怎么办?” “她知道,这是她同意的事。”男人的声音轻松。他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她同意的。” 当陈季娉将被褥枕头放在清扫干净的神台时,她的心无故地怦怦跳。她知道,这样睡在神台上是大不敬。 但她没有办法,这间房除去这个神台,连多一个落脚的地方都勉强。她双手合十举在胸口,对着帷幔轻念了几句自己编的请罪的话。 颤颤悠悠爬上了神台。她不敢伸手拉起帷幔,她怕那只猴子被制成了标本,空洞洞的眼睛会控诉她不管不问的行为。 躺平,闭眼。 帷幔被一只爪子缓缓拉起。 “小东西。”干涩的嗓音,像某种走调的乐器声。 陈季娉因这短短的一句话,四肢变得沉重起来。她缓慢地扭动头部,想要证明这是一次正常的幻听。 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个似猴非猴,似人非人的怪物。它的孤拐脸喷洒着热气,卷曲的毛发遍布全身,最让她难以忽视的,是它身下垂落的巨大的物体。 她被撕裂,肌肉似乎从骨骼上化掉并脱落。她在无用的挣扎,剧烈的疼痛从下方传至全身,扭转她的五脏六腑。 人生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中旋转,但哪一种都不及现在恐怖。 第121章 创伤记忆 有时候,人们被记住是因为死亡的方式,而不是在世的作为。 陈季娉打开记忆中被封存的记忆罐子,那味道冲得她很难受,悲痛的潮水席卷而来,穿过她单薄的胸膛,进入她的腹腔,直到她的身体无法再承受记忆的重量。 她趴伏在餐厅的桌面,泪水滴落在她的膝盖,大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像祈祷一般,重复着这句话。 她对不起弗苼,对不起那个会甜甜脆脆说要带她离开这个家的孩子;她对不起弗苼,对不起因失血过多脸色灰白的少女;她对不起弗苼,对不起濒死时还在道歉的小孩,“娉娉,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弗苼的一生多么短暂又孤独,她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离开世界,却还在担心她的娉娉,呢喃着她曾许下的诺言…… 黄斌斌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小人偶的呆滞面孔,浮现了一股担忧,“你……”怎么了? 他剩余的话被吕三用手截断。 吕三摆正人偶的身体,对着人偶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季娉不停地在道歉,直到她的嗓音喑哑,像音质损坏后的录音娃娃。 “是我将那个怪物带回来的……我成了它再次被供养后的第一个祭品。”她双手放回到桌面,用力地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她努力地再一次修复自己被撕裂的内心。弗苼惨烈的死亡场景将她带回到她人生中最无望的夜晚。 她将弗苼温柔地抱在怀中,仿佛她们回到了弗苼的小时候,弗苼的身体正在慢慢回暖,变得软和。她给弗苼唱歌,唱她最喜欢的那一首歌,“小宝贝,快安睡,夜幕已经低垂……” 陈季娉眨着眼睛流泪,泪水洒满了她的脸庞,餐厅灯光打在脸上,她成了易碎的水晶制品,每一滴泪珠都折射出光芒。 这一刻,陈季娉的美貌终于被崔柯看见了。她真的很美,很脆弱。 “我知道它怎么来到的马西。它原本被一户南美的华人家庭供养,但它掠夺了一个不属于祭品的少女贞洁,那户人家找来了一个巫觋世家的女人。 它被那个女巫重创,逃跑不成落在女巫手里。女巫从不和它说话,它以金银、权力、美人种种人类欲望向其诱惑。她从不上当,反倒吃了几次教训。 力量越发衰微。如果再过十年,无人供养它,那么它此前几百年受用的供奉香火通通作废。而它也要被时间碾碎,落下一个消散天地的下场……” “它从未跟你说过它怎么从一只普通的山魈,一跃具有‘神力’的‘五通神’吗?”崔柯问。 “没有。” “你继续说吧。” 陈季娉皱起脸来,想憋住眼泪。过多的情绪,会影响叙述时的客观细节。 “当吴恩益、陈季笙供养它后,它在梦中给他们提供了一组彩票数字号码。他们中奖了,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我们迅速搬离了原来的房子。 我们搬到了一座联排别墅里。我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混乱,我不记得我们怎么结束离开原来的生活,也不记得我们如何顺利地融入了新的生活圈,甚至无法确定那段时间里他们是怎么再次重返贫穷。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刻印在我脑海中的片段:尖叫声、碎裂声、哭泣声、还有那张巨大的血红色的神台……” 她的喉咙进行了吞咽动作,好像那段记忆能被她吞入腹中,在胃里进行消化后,最后排出体外。 “……我的年龄并不符合它的标准,对它而言我太老了。18岁,已经太老了。” 崔柯与吕三听到这里,不由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它能勉强接受我作为祭品,一是因为我‘拯救’了它,它在那处废墟,动弹不得二十余年;二是因为它没得选,它太虚弱了,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所以,当我被吴恩益送上神台时,它是怀着施恩的心态接受了我。”陈季娉扯着嘴角笑着补充,“这是它无数次给我讲述过的心理活动。” “后来,吴弗苼是怎么回事?”崔柯再不忍心问下去,也必须继续推进话题。 吴弗苼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在陈季娉面前提起了。弗苼虽然每时每刻都活在陈季娉的脑海里,但再也没有谁会这么清晰地说出着三个字。 吴恩益从来都只会含糊地用那个孩子替代名字。陈季笙几乎不曾开口说起孩子,迫不得已时,她会用那个来指称。 当崔柯以明确的语气,说出吴弗苼这个名字时,陈季娉的脸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当她重新开口时,声音听起来仿佛浸透了眼泪。 “没有什么特别的。它重新享受了供养后,恢复了一些‘神力’。它诱使吴恩益、陈季笙加速挥霍他们手中的财富,他们也如它所愿,迅速地重回贫困。 陈季笙甚至欠下了一笔巨债。它不用再以梦境表达需求,它直接在他们祭拜时说话了。它提出了往后的人类祭品的具体标准。它喜欢12岁的人类。” 黄斌斌忍不住在桌面上站起身,他双手叉腰,毫无变化的人偶脸,升腾起一股怒气,“12岁的人类!那是孩子!它……它该去死!” 这话没有影响陈季娉往下说。 “吴恩益的胆子小,他不敢将手伸向房子周围的孩子。他曾试过去哪里,诱拐孩子带回来,但他都失败了。陈季笙过怕了‘贫穷’的生活,她一再催促逼迫吴恩益想办法。 弗苼在那段时间里回家了。我都没发现她重新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我很混乱,我不知道身体以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当我发现,弗苼在家这个事实后。 我突然清醒了。我要她离开家,我要她不再回来。我跟她吵架,我把她赶出家门,我狠狠地打她,我把她的东西都丢出了那个家。她不走,她在哭…… 我想我要等她走了之后,再去死……我没注意到事情在发生变化,我从没想过他们完全不爱弗苼。”陈季娉的声音透出一种空洞。 “然后,我失去了弗苼。她求我,好好活下去……” 第122章 发生解离 陈季娉像是一只受惊的鸟,惊慌失措地离开了餐厅。 崔柯一行人站在露台上,从上往下看,看见了陈季娉小小的身影移动在街道上。她快速地行走在人行道,接着拐弯消失在绿葱葱的树下。 吕三收回视线,凝视着眼前的人。 “陈季娉,在有些事情上没有说真话。那些说谎的部分,也许对我们而言很关键。” 崔柯的目光仍旧落在陈季娉消失的那一棵树上,“吴婕苣后天就要满12周岁了。” 吕三明白崔柯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更关心身边人的安危。 “崔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说陈季娉在很多事情上撒谎了。吴弗苼的死亡,她没想到。可接下来的吴有芳,吴有兰是怎么回事?她有那么多的机会……” 他的话在暗指陈季娉对三人的死亡,都有很大的责任。 “吕三,阿奶的笔记中有写过被山魈侵害过的女子先是会失去意识,接着会浑身痉挛,最后僵卧在床几天或几周,大多都会进入濒死的状态。 活下来的女子,多数会丧失心智。”崔柯遥望着地面密集的人群,叹气说:“吕三,你不是女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我在跟你说陈季娉,她身上有太多的问题。你在说什么?” 吕三是一个太老的鬼了,他的生活、工作技能可以与时俱进,思想却没办法跟上时代。 崔柯明白这是吕三自身的局限,也知道这是他被曾经情人惩罚的原因。 黄斌斌的双脚垂落在露台边上,他不明白崔柯和吕三在打什么哑谜。 “崔柯,我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陈季娉确实在一些事情上说谎了,她在有意地隐瞒一些事。但我确定她不会伤害我们。”崔柯笃定地说道。 “你们不明白,她得凭借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活下来。”崔柯揉搓露台上的绿植叶子,“阿奶笔记上说得玄之又玄的那些现象,那些女人们奇怪的表现。 都是被侵害后的心理防御机制。最后能活下来的女人,只是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稻草人,她们的灵魂已经死亡了,幸存下来的只有肉身。 陈季娉和以往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她可能发生了解离,以此保护了自己。”崔柯以推测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猜想。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什么是解离?” 黄斌斌比吕三更容易表露自己的好奇,他是白骨小儿鬼,保留了孩子的心态,承认自己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的事情,从不会觉得丢脸。 “发生解离的人,会认为一些事并没有发生在真正的自己身上。这种情况,会让他们在心理上与他们难以承受的事情,保持距离。” “崔柯,你在说什么?你把我说糊涂了。” 崔柯沉默片刻后,“我举一个例子。比如外科医生每天都在给病人做高难度的手术,但不是每一次的手术都会成功。医生面对这种挫败时,将个人情感抽离,才不会导致医生的情感崩溃。” “你是说陈季娉不认为那个怪物对她做的事,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吗?” 黄斌斌有些拗口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是不发生在真正的她身上。当她面临那些难以避免的痛苦遭遇时,真实的她已经‘不在现场’了。” “我有点明白了,只有这样做了,她才没有崩溃是吗?”黄斌斌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但他不敢去细想。 “我在想,她真的没有崩溃吗?”黄斌斌嗫喏道。 崔柯觉得没人能够在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中,继续保持正常。陈季娉现在的情况远远说不上“正常”。 她仅仅是还没有崩溃而已…… 陈季娉讲述的故事缺少了太多细节,就像是一幅拼图失去了关键性的线索。但这不影响,崔柯接下来的行动。 崔柯决定在明晚,发动自己的攻势。 为了这场战斗她能活下来,她需要进行更多的准备工作。 崔柯一行人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里,几乎游走在整座宾陇州的角落。 吴恩益有些胆战心惊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这两天,情绪越发喜怒无常。 明明前一刻,她才了解了陈季笙的身体,不可能能下床给她做饭。 这一刻,她就像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仰起脸对吴恩益,说:“我想吃海南鸡饭了。你叫陈季笙下来,给我做饭吧。” “你姐姐,她的身体……” 吴恩益一边吞吞吐吐地解释,一边用余光观察陈季娉脸上的表情。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得罪这个疯女人。 “……她后背的水泡破裂了,臂膀扭伤,脚踝肿大……你姐姐是很愿意为你做饭的,可她的身体不争气啊……” 陈季娉坐在沙发上,双膝弯曲,小腿被抱在了胸前,下巴搭在膝盖头,眼睛半闭着。 她今天穿了一身方便行动的浅色运动装,“啊,是这样啊。” 一声毫无起伏的恍然大悟。 吴恩益伸手擦去脖颈间的细汗。 “姐夫。” 一声姐夫,差点让吴恩益双腿软到支撑不住身体。两条肥粗的腿极为明显地晃了晃,而后尽力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怎么了?”他的语气活泼热情起来。 “珠珠这孩子,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我觉得挺好?”他用不确定的语气回应道,“当然,我的想法不重要。” “怎么会呢,你可是珠珠的爸爸。”陈季娉睁开双眼,探究性的眼神掠视过吴恩益矮粗的身体。 吴恩益感到身上的皮肤泛起寒意。 “我想这几年,我对珠珠并不好。”陈季娉的语气有些低落 “不会,没有的事。” “姐夫,今晚过后,你会收到什么奖励呢?”陈季娉转移了话题,“为了弥补这几年来,我对珠珠的忽视。你把你现在户头上的钱都转给她怎么样?” 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陈季娉的建议,让吴恩益的心在滴血。 “不用这样做吧,反正过了今晚,珠珠不一定能……” 陈季娉的目光凝结成冰,盯着吴恩益的脸。这让他再也不敢说下去。 疯女人,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吴恩益在脑海中怒吼,你这个娼妇,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怪物…… 陈季娉眯着眼,侧着头,半边脸贴在膝盖上,说:“我想吃海南鸡饭了。你叫陈季笙下来,给我做饭吧。” 第123章 准备工作 在汉墓中有一种独特的现象,墓主人的头部会放置一处铜镜,这说明铜镜具有某种特殊的作用。 崔柯大张旗鼓地购买大量各种样式,各类大小的镜子,它们在一天之内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吴家。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人问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季娉因为一份海南鸡饭,跟吴恩益大发了一场脾气。她平息怒气的方式很简单,她将吴恩益狠狠地打了一顿。 随后,她打电话叫来了一顿异常丰盛、豪华的海南鸡饭。她吃了两口,就将那些饭菜留在了饭厅,独自返回负一层。 期间,吴恩益躺在地面上,不知生死。在陈季娉离开之后,他才突然清醒,睁大他肿胀的双眼,喉咙深处发出闷哼声。 他像一条年老体衰,百病缠身的狗,从地面狼狈地爬起身。他肥粗的手指,扒拉着一旁暗绿色真皮沙发的扶手。 五根手指攥紧真皮皮面,用力到指尖发红。同时,他不住地抽气,嘶嘶声像一条直线将他从地面提拉起身。 他摇晃身躯,鼻尖嗅到熟悉的香味,从窄窄的视线里见到了一桌的饭菜。 他哼唧两声,一步一步缓缓移动到饭桌边缘。右手的手指被女人用脚踩肿了,他无法拿起餐具。 饥饿感促使他垂下头,埋首于食物中。 几名送货员从不同地方出发,在同一时间段到达了同一个地方。他们互相疑惑地看着对方手中的货物。 包装的纸皮紧贴薄薄的货物,一层又一层的加厚防震气泡膜缠绕货物,显眼处张贴着易碎品的标识。 “你的是什么?” “超高清全身镜。你的呢?” “落地可移动全身镜。” “我的也是镜子,不过比你们的小多了,是不同款式的小镜子。” “这家人买这么多镜子做什么?” “有钱人的想法,我们怎么能知道。” 他们在等待户主开门期间,拉扯闲谈着。同时,更多的送货员抵达这户人家的门外。 大门在“嘀”声过后打开。 送货员穿过绿茵茵的草坪,走近别墅。 拉着小推车送货的人,扬声说道,“您好,您的货物已送达,请您签收。” 没人回应。 送货员越来越多,全都聚集在小小的走廊下方。有些人,已经不能挤进房檐下的阴影处。 有一个较晚到达的送货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穿过散发汗酸味的人群,踏进了屋里。 他见到一个肥胖低矮的男人。男人歪斜着站在饭桌前,像一头猪低垂着头颅在进食。 男人身上的衣服有破裂的口子,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有触目惊心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在渗血。 少年把握不住,是应该说:“您好,您的货物请您签收。”还是应该说:“请问您需要帮忙吗?” 站在桌子后方的男人没有给少年提问的机会。 他从汤碗里抬起头,浓稠的酱汁在他的嘴边滑落。他红肿的双眼散发出戾气。 “你他妈的,是谁?” “送货的。”少年有些磕巴地念出收货地址和收货人的姓名,“……崔柯。” “她不在。把东西放在客厅,你给我滚出去。”男人的声音尖刻又暴躁。 少年跑出了大门。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货物堆满了客厅。 来往进出的送货员都收到了少年传递的信息,他们沉默地放下货物,同时好奇地偷窥眼前的男人。 吴恩益无视这些人隐晦的打量视线,对崔柯购买的大量货物也不感兴趣。 他收拾着桌面的饭菜,将一些还未被碰过的肉菜,放进一张托盘。他像一个不倒翁似的前进,身体左右摇晃,手上的托盘却未翻倒。 路过客厅,见到崔柯购买的货物溢出了客厅的范围。他的鼻腔轻哼出声。 这个该死的见鬼师,今晚过后,我还得帮你清理这堆垃圾。没关系,只要你能让“神明”感到愉悦,这点麻烦,我愿意处理。 他爬上楼,打开房门。 床上的女人胸部还在缓缓起伏——陈季笙还没有死。 男人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了床头,铺天盖地的红,将托盘中的肉映衬成深红色,好像那肉刚从一只活鸡身上剥离,血腥气味扑鼻。 “阿笙,吃饭了。” 陈季笙的脸死气沉沉,睁开双眼后,却焕发出磅礴的生气。 吴恩益将酱汁倒入米饭,再把几块肉撕碎放进碗里,搅拌一番。 “你被陈季娉打了?” “嗯。” “哈哈哈……”女人大笑,脸上的伤口变换着形状,像另一张嘴巴,“是今晚吗?” 疼痛让陈季笙的意识昏昏沉沉,使她弄不清楚时间的流逝速度。 “是。” “真好。撑过今晚,我也许能再活四年。”她张口承接喂到嘴边的饭菜。 费力咀嚼过后,她的脖颈暴起青筋,嚼碎的食物顺利地滑落下去了。 “吴恩益,你说这次我们会得到多少的钱?”女人语气中难掩贪婪,身上的伤口与疼痛,和即将带来的巨量财富相比,算不上什么。 她无需男人的回答,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 “我首先要去赌场里好好地玩两把,听说一个地下赌场出了新的玩法。接下来的事,我就不方便告诉你了哈哈哈……” 陈季笙玩男人,这件事是这个家里公开的秘密。 她像是为了弥补年轻时的自己,跟买衣服似的收集各色各样的男人。他们出现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吴恩益对此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只要这些男人不出现在这座房子里。 夕阳西下,那天被吴恩益拉开的窗帘再没被拉回原处。橙红色的夕阳透过玻璃窗,射入房间。 吴恩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的景色。 这几日有工人在修整公共园林,密集的树丛变得稀稀拉拉,树叶之间的距离被拉长。 树叶被海风吹动,它们摇晃着,忽上忽下。 几片还鲜嫩的树叶脱离了树枝,乘风飞起,它们看起来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 因为高估了自己的飞行能力,飞升到半空后,忽然下落。 吴恩益猛地拉扯窗帘,将夕阳、景色拒绝在玻璃窗外。这几片树叶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第124章 我是好人 “这一面放在那里。” “不对,这一面镜子放左边一点……吕三,不是我说你,你放在这儿,剩下的位置还能另一面镜子吗?” “上面,在上面挂着啊。” “往里面挤挤……” “你别动,别动,脚别动……别给我碰碎了!” 崔柯在下午三点回到了吴家。 她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着四个干活的工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吴家。 第一件事就指挥包括吕三在内的五人干活,先是拆了堆积如山的货物包装,接着让五人在房里摆放各式各样的镜子。 一座好端端的房子,愣是给崔柯折腾成了一座镜宫,人一进入玄关,就能在镜面中寻得无数个自己。 崔柯光是动嘴皮子,身体上并不怎么累。她让吕三送走工人,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房子。 她在房子的拐角处,见到了正在等待的吴婕苣。 少女的神色茫然,她的侧脸被夕阳映照着,眉眼间散发出青涩的少女气息。 她见到来人,踟蹰不知所措,低下头,用脚踢动路边的碎石。 “我应该留下。”她垂落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 崔柯伸手揉搓少女的头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给你的东西,你带在身上了吗?” 吴婕苣躲开崔柯的手,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人,做什么要表现得比她长一辈的模样。 她从脖子处掏出红绳,一块柱状物耷拉在胸前。 “戴着呢。这个好重呀。” “人家本来戴在腰上的,你现在套脖子上能不重嘛。” “这是什么东西?” “好东西,刚卯。”崔柯嘻嘻笑,说:“上面的符文,你认得吗?” “不认得。” “总是逃学的学生,自然不认得。上面写着‘疾日严卯,帝令夔龙,慎尔固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瘴,莫我敢当。’” “什么意思?” “我都念给你听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崔柯故作夸张地表情,让少女烧红了脸。 她抬手拍拍女孩肩膀,“走啦。以后好好读书,不要再逃学了。” 吴婕苣的眼皮上抬,两个乌黑黑的眼瞳盯着崔柯,“娉姨会没事吗?”她的牙齿咬住下嘴唇,“你会没事吧?” 崔柯不回答,反倒催促少女离开,“走啦。你留下来,会碍手碍脚的。” “我不走,除非你给我做一个保证。”吴婕苣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她的脚像生根了似的,扎在了地面上。 崔柯有些不耐烦,说:“保证什么啊。我拿刚卯给你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要还我的,我自然会没事。” “那娉姨呢。” “她这么多年都没事,你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崔柯掰正少女内扣的双肩,像赶羊一样推搡着她离开。 吴婕苣被崔柯赶走了。她今晚会住在朋友家。 崔柯继续往外走,走到热闹的街面。她一抬头,就能见到树枝掩映下那双监视的眼睛。 她挑衅似的张口无声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今晚一定会杀了它。” 树枝晃动,一道黑影跳动在枝叶相连的树丛。 吕三坐在这几天来他们频繁光顾的饮食店里。 店内的风扇吱呀转动,十几张桌台坐满了人,服务员踩着艳丽的花砖穿梭在一众客人间,嘴里不时喊着,“8号的虾面,13号的叉烧饭……” 烧腊间,手起刀落,一盘烧鸡斩块装碟,淋上漆黑的酱料,被送出窗口,准备出餐。 崔柯刚落座,吕三就不赞同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你为什么不让吴婕苣留下,她是你最后的退路。” 万一你失败了,她能拖延那个邪物的时间。这是吕三没有明说出口的话。 崔柯伸手拿勺,“你清醒点好伐,吴婕苣才12岁。”她舀上一口酱汁,淋在热腾腾的米饭上,“她什么都不知道,留她在那儿碍手碍脚。”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吕三将筷子递到崔柯的手中。 崔柯接过筷子,夹了一块沾满肉碎冬菇汁的猪肠粉,塞进嘴里。 牙齿咬破猪肠粉的粉皮,粉皮里包裹着的沙葛、胡萝卜之类的馅料迸发爽脆的甜香口感。 “那你都知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何必要再说出来呢。” 这句话像绕口令,绕得吕三的眉头紧皱。 “大家都明白的事,说出来就太讨人厌啦。”崔柯一边说着,一边喝下一口浓咖啡。 今晚要熬夜,多喝咖啡才能保持清醒。 “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吕三决定放弃改变崔柯的想法。 崔柯咽下一口纯黑咖,脸上扭曲的表情显示她对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倒是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一个封建王朝的老鬼,除了珍惜自己的小命,其余人的命你都不会尊重的啦。” 崔柯大喇喇地带刺说道。 “胡说,我先前不是提出今晚要跟你留在房子里,是你不同意。”吕三给崔柯的话,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似的,双手还想拍桌。 崔柯夹起一块猪肠粉放进吕三的碗里。 “别拍桌。这是塑料桌,桌腿不平,你稍微用点力,桌子就会被你打翻,一桌好菜好饭都要滚落地。谁都别想吃饭了。” 收回筷子,筷子夹起一块叉烧,“你知道,我吃不好,脾气会很差的。” 吕三收回手,安安静静地吃饭。 “吕三,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我、你、黄斌斌。”崔柯徐徐说道。 “你面冷心冷,画进你圈子里的人,就没几个。圈子之外的人,在你看来,什么都不是,他们生,他们死,你都不在乎没关系。这跟你与人间的关系类似吧,你不属于它,你没法在乎。 但我做不到,我不是救世主,也算不得热心肠,如果这件事没砸进我手里,我也不会去管。偏偏这件事落在我手里,你说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为了诛杀一个怪物,去牺牲吴婕苣,她才12岁。” 崔柯呼出一口长气,“我今天能为这件事拿一条人命作赌,明天就能为那件事拿另一条人命去填,或许后来几条人命都不再去计算,只要能成功。这样我不就成了一个怪物了?” “他们自古以来都这样做的,为什么你不可以?”吕三的话指向那些曾呼风唤雨的见鬼师。 “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啰。”崔柯笑眯眯地说道。 第125章 游戏开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吴恩益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下负一层。 陈季娉懒懒地侧躺在沙发,她眯眼见到楼梯间摇摇摆摆的那副身躯,她便扬声用甜腻腻的语调说:“主人,这次的游戏有些人在一开始就破坏了规则呢。” 楼梯上的吴恩益听见陈季娉的告状,赶紧加快脚步走下楼,奈何笨重受伤的身体不听脑子使唤。于是吴恩益像个番薯似的滚落到负一层的地毯。 跌落地面后,他连连痛呼出声,但仍抓紧辩白,“神仙,我没有……”一阵低吟的哀嚎,“……这次,之所以让那个女孩提早住进来,是为了您啊。她长得十分不错,虽然年龄有些老了……” 他昏头昏脑地找了一个之前从未想到的理由,便像抓紧了救命稻草般反复强调,“她长得可比陈季娉好看多了,您要是看到了就知道我没骗您。” 隐没在明黄色帷幕下的天帝子出声了,“哦?小东西,他说的是真的?” “主人,您等会儿不就可以验证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了么。午夜即将到来了。”陈季娉有些无聊地回应道,“但这也不能是他破坏游戏规则的原因。” 她的语调转为认真,“我不高兴了。” “噢,小东西不高兴了,那他确实该受点惩罚。”粗野的声音流露出一点安抚的意味。 吴恩益俯趴在地面,听到这话不由心脏收紧。他感到身体被突如其来、痛苦的抽筋挟持了。这是一场非人力所能造成的虐待,他的双腿呈现异于常人的弯折角度。 吴恩益在这场惩罚中,无法晕倒失去知觉,他经受着剧烈的痛苦,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像山峰的增长一样缓慢。 “小东西,你高兴了吗?” “嗯,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因为他的尿太臭了。” 吴恩益的身体倏然掉落回原地,他全身无处不酸胀疼痛,这丝丝缕缕的疼痛感竟掩盖了先前的剧烈疼痛。他用尽力气翻身,正面朝上大口呼吸。同时,更加深入地浸泡在自己的尿液中。 陈季娉见到吴恩益像一条死狗在地面喘息,她的心却没有感到更加畅快。她只觉得躺在地面的那条死狗,跟躺在沙发上的自己的处境并无不同。 “主人,让他上去准备仪式。”陈季娉窝进了沙发的更深处,她蜷成一团,语气索然无味。 “喔,陈季笙呢?” “快被我打死了吧。” 这个回答不知怎的极大取悦了天帝子,他阴森的笑声极为愉悦地从帷幕后传遍负一层。 “好……好……好啊。小东西,你越来越像我了。我跟你说过,我们该是天生一对。”帷幕飘动,等天帝子向吴恩益发号施令时,他的语气转为冷淡“吴恩益,你上去吧,快点准备。” 吴恩益从负一层艰难走回一楼,肢体的疼痛不及他脑中的混乱。他从未见过天帝子的真面目。天降横财的喜悦陶醉渐渐被“神明”的喜怒不定冲淡,再加上那个疯癫的女人。 他日渐感受到这条致富之路的险恶,他这段时间总梦见,帷幕后的“神明”突然露出了真容,下一刻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将他吞吃入腹。 “该死。”吴恩益撞上了一楼随处可见的镜子。屋内的灯光未开,只有清辉的月光从落地窗射入客厅。 数不胜数的镜面折射出一个死气沉沉的老男人,他稀疏的头发被汗打湿,紧紧地贴在头皮露出一个圆溜、皱缩的头颅,眼睛里残留着惊恐,嘴唇发紫。 他的眼睛在眼窝里不受身体的约束移动着,吴恩益被镜中的景象吓了一跳,镜中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镜中无数的他后退了一大步,但镜外的他并没有…… 一声惊叫传入负一层。 一只接近人的手掌撩起帷幕,“看来吴恩益死期将近了。”往日尖利刺耳的声音有了不小的变化,更接近人声了。 陈季娉见到眼前的场景,内心有些惊讶,面上却并未显露。她一边思索天帝子的变化,一边说:“主人,您怎么知道呢?” “一楼不是被那个活泼过头的见鬼师设下了镜阵。吴恩益似乎是在镜中见到了自己的魂体。”他似猴非猴,似人非人的身体褪去了大部分猴型。仅剩一条粗壮的尾巴证明他非人。 噢,还有手指尽头的尖爪。 尖爪抚过陈季娉的头发,抓取了几缕发丝停留在掌心。那柔软的头发在天帝子的皮肤留下酥酥麻麻的快感,他纺锤状的瞳仁流泻出令人胆寒的恶意。 “小东西,过了今晚。我就帮你杀了他们,再杀了你。” 他恩赐一般的口吻,让陈季娉仰起头,直起身,轻轻环抱住他粗壮的腰部。 “那我就谢谢主人了。” 午夜即将来临,陈季娉来到了平时极少踏足的二楼。她推开吴婕苣的卧室房门。不出意外,房间内空荡荡,只有一张淡黄色的符纸顺着开门的气流飞向了半空。 晃晃悠悠下落的符纸,落在了陈季娉的脚边。她盯着符纸上的字,潦草软趴趴的字体记录了吴婕苣的生辰八字。 这是替身符,现在符咒的效用失效了。房子在轻微的颤动,看来天帝子已经知道自己被人愚弄了。 崔柯推开吴家大门,扑面而来的骚臭,让她忍不住倒退一步。她深吸一口门外清新的空气,主动踏入亮起红光的房子。 晦暗的红色光线下,两条被挂在半空的鱼正竭力摆脱眼前脱水的处境。它们极速摇动的鱼尾,溅出了无数的水珠,其中几滴掉落在崔柯的皮肤。 死亡的阴影已经降落在鱼眼,它们瞪着崔柯,仿佛是崔柯的出现导致了这场死亡之灾的发生。 纸质元宝从鱼身掉落,在空中回旋下落。崔柯伸手,接住了其中一个元宝,已经湿润黏糊的金纸,粘在了她的掌心。 “借阴债。”崔柯轻声说。 从阴影中现身的巨大身体,拖着长长的尾巴,坚硬的毛发与地板摩擦,在寂静的深夜发出窸窸窣窣的擦地声。 “你想借吗?卑贱的凡人。” 第126章 龙头书刀 屋外的月亮被肥厚的云层裹挟。 房子周围的树丛中传来几声悲怆的鸟叫。 树丛枝干间,猴群在聚集。它们三五成群,晃荡在临近吴家房子的周围的树木枝干上,身后的长尾时而卷起时而下落,两只前爪兴奋地相互抓挠。 黑暗中,它们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渴望…… 崔柯没曾想到山魈能长到如此高大的地步,近乎两米的身高。它深棕色的毛发在红光中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 “你把我的祭品带走了?” 天帝子的说话声像被损坏的录音,语调奇怪。金黄色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崔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崔柯侧头从镜面中看见了天帝子的真身,“一尊不及小腿高的木质雕像。”她皱起眉头,思索着。 天帝子却有了聊天的兴趣,他不想那么早将这个女孩打发了。她的气味,他很喜欢。 “你很像她。我遇见她时,她跟你差不多大。”天帝子说,“那时她已经嫁人两三年了,却未能生育。所以她听信了当地的传言,捉了一只山上的野猴。” 天帝子继续前行,坐进了客厅的沙发。三人位的沙发,在他庞大的身躯下,成了一张儿童椅。 “她长得跟当地人不同,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嫩,两道浓眉,跟眉毛颜色相同的漆黑色眼珠子。”天帝子注意到了崔柯紧皱的眉头。 “对,像你一样。她思考时的样子跟你几乎一模一样。”他接近人脸的面容,浮现了怀念似的微笑,“她的声音跟当地人也不同,带有一股软糯的水乡口音。” “哎,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崔柯插话了,她吊儿郎当地走到两条鱼的下面,伸手解开了垂吊两条鱼的绳索。金属丝线贯穿了鱼嘴。 两条鱼已经彻底死了,顺从地从崔柯的手上降落到了地面,滑溜溜的粘液又重新粘上了已经湿软的金元宝。它们躺在地面,鱼眼里尽是对死亡的蔑视。 它们也瞪着崔柯,似是在控诉杀死它们的元凶。 “鲤鱼啊。” “尖裸鲤。” “噢,贵吗?” “贵吧,有市无价。” “那吴恩益可下血本了,他对你可真虔诚啊。”崔柯走向天帝子,“说呀,你遇到那个女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帝子的长尾垂落在沙发边上,粗糙的棕色毛发根根直立。 “906年的秋天吧。” 崔柯摸头,“我历史不大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唐朝。”天帝子回答,“她请来了一个见鬼师。按照他的命令,将我活活饿死了,在我死后掏空了我的内脏,制成了干尸。接着尸体被塞进一座木制雕像。 她开始日日给雕像上香,对着雕像诉说自己的愿望、烦恼、心事、想法……她彻底地向我敞开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而我在里头聆听,有时甚至忍不住替她担心……” 月亮从云层后头显出身影,月光再次洒落在地面。 “有趣的事是她杀死我不久后,就怀孕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以为是‘神明’显灵的结果,而我那时意识都尚未凝聚。”天帝子像是说到了有趣的地方。 他纺锤状的眼瞳收缩到针尖大小,“那两个孩子长得很像她,也像她那般相信自己的身世与‘神明’相关。他们日夜虔诚地供养我,直到他们十二岁。 那正是人类最好的年龄,他们思想上还是孩子,身体却开始像成人,多么有趣可爱……然后,我就忍不住对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喜爱。自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人类是多么孱弱与渺小。” 天帝子低声笑着,那笑声带来的震颤让无数的镜子中的画面抖动。 与此同时,崔柯走到了天帝子的正前方。两人的位置相距两米左右,崔柯从后腰一点一点抽出一柄龙头书刀。书刀的刃长六寸,钢铁制,柄上带有金质龙头。 锋刃在月光下闪烁出惊心动魄的光芒,在无数镜面中不断反射。一柄龙头书刀化作了千万柄。 第一下,崔柯挥向了镜中的那座木质雕像的头部,诵念声起:“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无数的龙头书刀在咒语的诵念声中,爆发耀眼金光斩入木头中。而后,崔柯的双手半定在了空中。刀柄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让她的双手不能动弹。 镜面中呆板的木质雕像,眼珠子忽的移动,转向了崔柯。它的眼睛宛如之前枉死的两条鲤鱼,爆发出一股怒气,死死地瞪着崔柯,粗糙的嘴唇,像水面波纹一般慢慢向下弯,露出嘲讽的笑容。 下一刻,它爆发一阵无声的嘲笑,刀刃被弹出。金光在虚空中被黑气侵染,化为一片乌有。 崔柯的身体突然起飞,飞向客厅的玄关处,再迅捷掉落在地面。她下坠的瞬间,及落地后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的五脏六腑似是受不住这样的变化,以恶心和眩晕发出了抗议。 “呕……咳咳咳咳”崔柯双眼充盈生理性的泪水,抬头便看见暗处中的死鱼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在惊讶崔柯莽撞的举动。 天帝子坐在沙发中,一动未动。他的爪尖抚过沙发的表面,像是在抚弄情人的皮肤。 “你怎么这么着急呢。小姑娘,平时我对你们这些人可没有这么有耐心的。” 他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些暧昧。 崔柯从咳嗽声中缓过来了,她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半跪在地面。龙头书刀在她坠地时,从她的手心中掉落在了半米开外的地方。 她的视线转向天帝子,说:“我好奇,想试试这柄龙头书刀。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找你练练手。”天真无邪的语气把刚刚的攻击变作了一场玩闹。 “噢。这是你第一次用?” “是呀。龙头书刀不是对你这类本体是木质雕像的鬼物最为有效了么?”崔柯笑吟吟地说道。 “你们这些妄想成神的,自恋可悲的怪物,就该被龙头书刀一刀刀挫死铲灭!” 女声陡然转为尖刻。 天帝子的面色终于褪去了怀念,露出粗野嘲弄的神色: “你们这些凡人,自诩尊贵,罔顾非人类的生物性命,最终还不是匍匐在我脚下,向我奉上你们的魂灵。” 说罢,他的手变回原形,一只猴臂用万千之力向崔柯抓去。 第127章 一场谈话 “她怎么样了?” 崔柯在爪尖触碰到她皮肤之际,上半身向后微仰,躲过了利爪却未躲过猛烈的罡风。罡风刮红了她的面部皮肤,紧接而来的是轻微的刺痛感。 一个提问,让天帝子收回了自己的攻势。 “你说什么?”他稳坐沙发,又成了一个俯视众生的“神明”。他的时间还很长,这个女孩还算有趣,天帝子内心有股隐秘的渴望在叫嚣。 崔柯老实地盘膝坐在地面,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镜面,确认自己的脸没有受伤。 “我说她怎么样了?” “谁?” “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人。”崔柯揉揉摔痛的双肩,“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有兴趣听?” 崔柯的右手向后折,手掌握拳捶打腰部,说:“你说的人搞不好就是我的前世,我当然有兴趣听听。” “不,你不可能是她。”天帝子笃定地说道。 “是吗?那我还是想听听。” 崔柯没能继续追问为什么,这让天帝子难免有些失落。但他刻意按下了那些失落,张口说道: “她么。说起她,我还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捉了我,我怎会拥有如此漫长的生命,还跳脱了世间万物的宿命,一跃成为了你们人类的主宰。” “你这讲故事的能力得练练,怎么这么爱东拉西扯呢。”崔柯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绝不可能是她,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天帝子的眼珠子转动,似是在检索自己的记忆。 “她的丈夫是官宦之后,是家族的旁支。在孩子出事之前,家族便已走向了没落。随着孩子的年岁渐长,家庭经济越发困难。她的丈夫是个纨绔,过不得没钱的日子。 先是将家里的田地卖了,接着是典当了家中的藏品,最后是卖了住宅,搬去了宗族乡下的老宅。那座气派的老宅,他们是住不得的,他们住在了老宅附近的破房子里。 说来好笑。他们能当能卖的全都当了卖了,却留下了我。房子又窄又破,神台便被放进了他们的房间。那房间放了一张床,就只能将神台放在了床尾。 而我被捉来时还是一只小猴,在他们床前的日夜,我可增长了不少知识。 ”说到了这里,天帝子金黄色的眼睛扫向崔柯的前胸和长腿。 崔柯似是无所发觉,“然后呢?”她听见天帝子停下叙述,不由地进行发问。 “……我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脱离那座雕像了。见到跟我这般形态的东西,它们对我都露出了恭敬的神情。有一日,我进了一家气派的宅院,随手拿了一块金子回家,放在了他们夫妻的床头。 我进入了男人的梦境,告诉他那块金子是我给他们的赏赐,因为他们诚心的供养我。他在梦里问我,他该怎么做,我才能赐予他们更多的赏赐。 我说将他的儿女献祭给我。”天帝子特意将故事停在了这里,湿滑的舌头舔舐嘴唇。 “她呢?她答应了?”崔柯追问。 “如果她不答应,我怎么又会在这里呢?”天帝子邪恶的笑了,嘴唇翘起,露出尖利的獠牙。 陈季娉在吴婕苣的房间停留了许久,她侧着耳朵仔细地听楼下的动静,但她预想中的变化与声响始终不曾到来。 她有些急躁了。如果错失了今晚的机会,她将永远不能再见到弗苼。那么这些年的等待与煎熬,全都了无意义,全成了她的苟且偷生。 她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陈季娉再次看了眼时间,11点45分。她没有时间了。她下定了决心。急速走向房间的角落,在大床的边缘摸到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盒子,陈季娉将里面的事物全部取出,一一回想了用途和用法。她屈膝弯腰,俯身再从床底抽出一套衣服,重新换上。她不想弗苼看到她换衣之前的打扮。 陈季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查看一楼的情况。只听见天帝子那句,“如果她不答应,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之后,是他令人反胃的笑声。 她失望了,看来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真是靠不住的。她从口袋中,摸索着掏出…… 就在这时,陈季娉听到崔柯的说话声。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须臾之间,崔柯改坐为跪,左手大拇指掐食指中节,右手掏出一面小镜,光滑闪亮的银镜遍布文字。 左手捏缚鬼诀砸向了最靠近崔柯的镜面,那是一面整墙大小的装饰镜,崔柯的左手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雕像的左胸口,下一刻银镜镜面射向高挂在客厅中央的那面圆镜。 圆镜中的光芒折射到另一处的镜面,瞬间,万千镜面亮起一束刀光,化作万千刀剑射中坐在沙发上的天帝子。 崔柯大声诵咒,“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诛斩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当。速出速出,伏鬼魁罡。” 原本对崔柯举动毫不在意的天帝子,霎时间缩地而逃。但为时已晚,他的左胸口先是一股闷痛,而后银镜的符文和诛杀的咒语先后穿透他的身躯。 缩小了,天帝子接近两米的高壮身躯,减小成普通的壮年男子的身形。顶天立地的压迫感消失了,但危险并没有消失。 现在,天帝子费力地抬手抽出两道无形的刀剑。他的手指落在形成空洞的躯体前,缓缓释放青灰色的光芒。硕大的空洞在光芒照射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崔柯就要趁他疗愈期间,将不远处的龙头书刀重新拿到手,下一刻,龙头书刀将会落在天帝子的胸骨处,她预想中这只山魈的命门该在那里。 她飞奔前去拿刀的时刻,一个不该出现在现场的人出现了。陈季娉对崔柯嫣然一笑,“成或不成,一百万归你了。” 她转身跑下负一层。崔柯被陈季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节奏,她怔愣了几秒,捡起龙头书刀。 但几秒的时间,机会就从崔柯的指间溜走了。 “没想到,你真是见鬼师。” 天帝子阴森森的话语回荡在房子内部。崔柯抬头,就见到了已褪去人形的猴,金黄色的眼睛中一个全黑的圆形瞳仁倒映出她发白的脸。 “我要你奉上你的灵魂!” 第128章 我会好的 陈季娉气喘吁吁下到负一层。她现在的身体一连数天的失血,变得十分虚弱。 时间紧张,她再次确认了时间,11点50分。 哆嗦的双手拿出一张弓和一根箭,弓与箭不过巴掌大,箭头沾着暗红的血,这血花了陈季娉的许多心思,才从那女人处求取而来,弓弦是陈季娉的一根发丝。 “机会只有一次,你需要在那天的11点55分将弓箭射出,射落的地点就是她受困的魂魄所在。你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陈季娉的脑中回响起那女人的话。 54分箭搭在了弓弦上,她努力地控制指尖的颤动。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默念倒数,“5、4、3、2 、1。” 弓弦无力地断开,弓箭升上半空爆发血红色的光芒,向神台射去,扎穿了神台上的两盏灯笼。 陈季娉见状,全身激动地颤抖着从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一件染血t恤。这件t恤是吴弗苼生前穿过的最后一件上衣。那时陈季娉像着魔了一般,背着所有人留下了这件t恤。 她的声音发颤,吐出的字句却格外清晰: “弗苼回来吧,家里有饭吃,有水喝,还有娉娉,你不要在外边乱跑了。”语音减弱,带上了哭腔。 陈季娉眨着眼想忍住眼泪,被洞穿的灯笼重燃起了火光,只是复燃的火焰是青绿色的,红色的灯笼纸随火势增强从灯笼骨架上脱落。红色的纸片回旋打转,掉落在地。 火焰中生出了一个女孩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变大。她迷茫而痛苦的脸部完整地显现在半空,接着是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瘦削的身体。 “娉娉,是你吗?” 女孩往日眼中纯净而坚韧的光芒早已熄灭,惊恐、痛苦与愧疚永远留在了那里。 陈季娉被眼泪迷糊了双眼,她慌张着急地抬手擦去泪水,手背深深地按在眼眶,又快速地离开。她要珍惜现在的每一秒,她舍不得浪费每一秒。 往日情景在陈季娉眼前浮现。回忆就是这样,记忆中的一切总是比现实更美好。她记忆中的弗苼并不是眼前这个模样,弗苼该是最闪耀迷人的女孩。 说来奇怪,陈季娉面对失而复得的吴弗苼,她竟一下沉默了。 “是我。”陈季娉的声音艰涩难听。 “我在哪儿?”吴弗苼的魂体上前,伸出的手指穿透了陈季娉的手臂。她像是收到惊吓一般,缩回了手:“娉娉,你怎么哭了?” 吴弗苼飘荡在混乱的记忆之海中,她有些不安,但她还是选择了忽视自己内心的情绪,因为娉娉在流泪哭泣,娉娉很痛苦悲伤。 “弗苼。” “嗯?” “弗苼。” “怎么了?” “弗苼。” “我在这里。” 陈季娉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声大哭,她在哭喊:“弗苼!弗苼!弗苼!我的弗苼……” 对面的鬼魂,在陈季娉每次的叫喊声,都坚定地耐心地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 这样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吴弗苼清醒地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她明白了陈季娉的痛苦与悲伤。 她的手向陈季娉的脸庞伸去,像之前那样,她的手指会擦干净那些眼泪,接着娉娉会抓着她肥嘟嘟的手指,放到嘴唇边,柔柔地亲几下,而后露出浅浅的微笑。 但这次不行,她的手指穿过了娉娉的脸。她再也不能帮娉娉擦去眼泪,就像她最后一次尝试那样,她的手指永远都碰不到娉娉的脸颊了,永远碰不到…… 陈季娉的眼泪像一场永远不停的大雨,她呜呜的哭声从胸腔的最深处涌出,无法抑制。 “弗苼,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谁?”吴弗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娉娉。” “我想知道。” “你最近过得好吗?” 吴弗苼想她的死亡对娉娉的冲击太大,但时间会抚平一切。 “不好。我过得非常非常不好。” 吴弗苼感到难言的愧疚与心疼。 “我藏在树下的铁罐子你拿了吗?那里有我存下的奖学金,用它你能租下一套房子。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再拿剩下的钱去学美甲。娉娉,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吴弗苼用最愉快的语气鼓励着陈季娉,“一切都会过去的。娉娉,你会好起来的。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一年不行,两年,三年,可能五年就好了。” “弗苼,已经过去十年了,过了今晚那就是十一年了。”陈季娉淡漠地说道,“我不会好了,不会。” 吴弗苼被十一年的光阴吓到了,她不过活了十二年。十一年的时光已经快要接近她的全部人生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娉娉,你要好起来呀。” “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呢?” “知道了,我就会好起来了,弗苼。”陈季娉以哄骗的口吻说道。她没有骗弗苼,她知道后会好起来的。 吴弗苼陷入了纠结,她无意识地咀嚼起了并不存在的甜腻糕点。 这是她生前学习压力时落下的坏毛病,压力大就开始偷偷背着陈季娉吃甜得发腻的各色糕点,直到蛀牙牙痛,才东窗事发。接着又是无休止地循环,压力大吃甜食,甜食导致蛀牙。 “是他电话叫我回来的。他说你的身体出了问题。”吴弗苼开口了。 “他是谁?” “吴恩益。”吴弗苼无法再叫吴恩益爸爸,她从未如此地清醒意识到吴恩益不是爸爸。 “……他们说你中邪了,我不信。我回去时,我们已经搬家了,搬到了一处漂亮的房子里。我偷偷地尝试着带你去看医生,可我们离开房子后,你就执意要回去…… 你不记得我了。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昼伏夜出,几乎是绝食的状态。我回来不过几天,原本已经消瘦很多的你,又更瘦弱了……突然有一天,你忽然清醒了。 你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只执着地推着我离开这座房子……陈季笙再次警告我,不给你驱邪,你就会被你身体里外来的魂体吞吃掉灵魂。我想或许可以试试。后面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吴弗苼还是个孩子,她故意模糊掉的事实情节,并不妨碍陈季娉凭借对吴恩益、陈季笙的了解补足细节。 陈季娉逐渐露出凄惶的神情,她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说:“弗苼,是我害了你。归根究底,还是我害了你。” “你会好的,娉娉。你说了我告诉了你,你会好的。” 陈季娉挤出悲哀的微笑,“我会好的。”我把他们都杀了之后,再把自己杀了,一切就都好了。 第129章 谈判场面 崔柯眼睁睁见天帝子向她扑来。 飞速运动下,天帝子深棕色的毛发像水草一般飘逸荡开,金黄色的双眼蕴含汹汹杀意,巨大的獠牙散发嗜血的欲望。 电光火石间,崔柯右脚向前猛一踏,身体侧转,左手手臂微抬以此作平衡,右肘连着肩背向斜后方出击。 肘部正正好击中天帝子的下颌。崔柯来不及多想,左手心紧紧攥住的龙头书刀刮破了她手心的皮肤,刀刃沾上了少许鲜血。 天帝子似是没料到崔柯还会武,他猝不及防受了痛击,不由地仰起下颌,露出毛发丛生的长颈。下一刻,他感到颈间皮肤被冰凉的刀刃划破,霎时间一股灼烫的烈焰窜入体内。 他一时之间受不住火烤之痛,向后倒退回原位。 崔柯见天帝子的退后,她背后已是一大片濡湿的冷汗。她紧握龙头书刀,面皮发紧,身体不停地震颤。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来临。 她之前遇上的鬼魂精怪,跟天帝子相比简直是过家家的玩闹。 天帝子是绝对邪恶的化身。从南方丛林里被人掠夺,再因人类的欲望被残忍地终结了性命,他不曾受过人类道德的教化……这意味着天帝子没有善恶之分,只遵从本能欲望,追求绝对力量主宰一切。 崔柯在天帝子后退的瞬间,竟有些后悔自己托大了。她不应该自信地认为,凭借自己个人能解决天帝子。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应该在此地此刻涌现。 人一怕,心气就泄下去了。 崔柯原本紧握在手心的龙头书刀,不知怎的从手心滑落,在地面砸出“嘡啷”一声。 见鬼师的血是鬼魂精怪的克星。天帝子脖颈的伤口渗进了崔柯的血,这下让他如被地狱火烤。但他受过人类的香火供养,这让他有了点“神”魂。 他从剧痛中分出精神,摆出强硬的姿态看向崔柯。他还未说话,龙头书刀掉落在地的动静,让两人的心境陡然发生了转变。 “小姑娘,你的龙头书刀怎么掉了?你是怕了?”天帝子暗中吞下痛呼,邪笑说道。 崔柯被这一声脆响,敲醒了发昏的脑袋。她抬头与天帝子对视,“怕什么?怕你这个野猴子?上千年的老鬼我都降服过,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不该在这时候怕。她想起了阿奶的话,“对死亡的恐惧才会促使你变得无所畏惧。”她做出了直面这个邪物的决定,那她就必定会战胜他,因为她恐惧死亡。 “好,好得很呐。”天帝子拍手叫好,“我错了,你不像她。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想你也不可能是吴恩益那个蠢人找来的了。几百年过去了,你们终究是找到我了。” 天帝子在心里提高了警惕,她们这群人很危险。他们遇到她们,只有两个下场——要不被杀,要不杀人。 几百年来,他曾听说过不少消息,她们像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不死不休地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的数量可是一直在减少,越来越少,少到他这近百年来就见过那么几个同类。 这一代的追捕人杀疯了,她比之前的那批见鬼师都厉害。听闻是罗刹鸟杀了她的养母,她对他们才非要杀光灭光。天帝子想到这里,目光落在了崔柯的脸部。 不是她,她不是追捕人,她不可能这么年轻。天帝子在这时想明白了罗刹鸟出现在马西的原因,这个死鸟受了重创吃不了他,就将祸水东引! 这个女孩必须死,追捕人与她的关系必定十分密切。天帝子自从遇到了那个毫无人味的女巫,被她狠狠地收拾了一番,力量大不如前。如不是遇到陈季娉,再受了十年香火,人祭供养,他恐怕…… 天帝子的话,让崔柯有些不明白。她担心是天帝子的陷阱,从而选择了沉默。天帝子正胡乱揣测,见崔柯不作声,他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 “你如果现在离开,我可以不杀你。” 崔柯听到天帝子的话,肩背收紧,身体下沉,右手伸向后腰,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她不相信这个没有礼义廉耻的山魈任何一个字。 “你如果愿意束手就擒,我可以不诛杀你。”崔柯慢吞吞地回应道。 天帝子是被自己曾经动弹不得,束手等死的经历吓怕了,这才异想天开提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崔柯的回答,在他的预想之中。 他舔舐獠牙。那么这个女孩必须死了,他可以在杀死她后再好好享用她,见鬼师是鬼魂精怪的克星不假,但死了的见鬼师也是鬼魂精怪最想得到的进补宝物。 历史上兴风作浪,掀起腥风血雨的鬼魂精怪都吃过见鬼师。想到这些,天帝子追逐力量的欲望冲破了理智的约束。就算追捕人在马西,吃了见鬼师的他,未必没有胜算! “弗苼、有芳、有兰。等会儿,或许你们会有些疼,但你们必须要忍着。等这阵难受过去了,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随着弗苼魂体的出现,有芳、有兰两兄妹的魂体也随后显现。陈季娉以最简洁的语言,用最快的速度向三个孩子解释了现在他们的处境。 他们全都懵懵懂懂,痛苦不堪,但他们对陈季娉有着无限的信任。他们站进了一处复杂的阵法中,陈季娉开始唱诵: “ná mo · hé là dá nā · duo là yà yē ná mo · ā li yē po lu jié di · shuo bo là yē pu ti sà duo po yē mo hē sà duo po yē mo hē jiā lu ni jiā yē……” 随着念诵声起,接近透明的三个魂体面露痛苦之色,他们忍住痛苦的呻吟声。陈季娉见到他们的面色个个都是痛苦不堪,她的声音也随之减弱。 “……你想释放被邪物侵占的魂体,就必得洗涤他们浑浊的三魂六魄。这个过程不是常人的情感可以承受的,你会见到他们痛苦万分的惨状,一旦你中途动摇了信念,他们立时会灰飞烟灭。” 那女人冷静无情的语句重现在陈季娉的脑海中,登时让她减弱的声音恢复正常。她双眼流泪,目露哀痛之情,却挺直了身躯,一字一句念诵拗口的经文。 “娉娉,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吴弗苼面带哀伤说着临别的话语。 有芳、有兰两兄妹一如生前那般,腼腆地小声说:“娉姨,你照顾好自己,珠珠就拜托你了。” 四人间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化作几声叹息与再见。 陈季娉送别三个魂体之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地跌落在地。她的心口阵阵发痛,后背像有霜刀风剑扎入。 她还有未完成的事,今晚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晚。她双手撑地,咬牙摇晃着起身,她要快点做完所有的事。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与弗苼同行作伴。 第130章 一场打斗 说时迟,那时快,天帝子的手臂现出真身原型,颀长的前臂往崔柯的脸上挠去,崔柯向后退,他忽地该挠为拳,直逼崔柯的胸脯。 崔柯身后是镜面,退无可退了。她着急忙慌间,直接蹲了下去,两手扑腾间碰到了她刚才遗落的银镜。她来不及多想,翻出镜面重现咒语,大声喝念: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诛斩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当。速出速出,伏鬼魁罡。” 天帝子在方才的打斗间,身体前行了几步,下半身呈半弯状。咒语化作刀剑,恰好插入了天帝子的小腹。天帝子闷哼一声,崔柯却往他身前冲。 天帝子下意识后退半步,正是这半步,崔柯从天帝子的两条铁铸的前臂中爬了出来。崔柯身形狼狈,动作却不慢,她像一条泥鳅溜出困局后。 崔柯再趁着天帝子因受伤而变缓的动作,将手心的血在两手间抹匀,双手按在了天帝子的侧腰。天帝子先是受了小腹一剑,再受身侧的鲜血灼烧。 他步履不稳倒向了右侧。崔柯见状,赶紧后撤,谁知天帝子左脚早踢起,直飞在崔柯的右肩。天帝子的脚掌力道极大,崔柯被踢个正着,她龇牙咧嘴往后就倒。 一人一精怪,双双倒地。崔柯左肩最先接触地面,她耳边听见自己骨头喀嚓一声,接着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左肩,再翻转倒地。她疼得几近昏厥。 但不能昏过去,昏过去就彻底要死了。崔柯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右肩向后,以手肘为支点,她用力一撑,两脚乱蹬,竟又重新站起来了。 崔柯刚站起来。天帝子已经吃够了教训,不再想用拳脚来跟崔柯争个高下。他两掌运出一股黑青气体,挥向刚站稳的崔柯。 来势汹汹的黑青气体,让刚扑棱起身站稳的崔柯根本来不及多想。崔柯顺着身体本能,肢体松软,两手起势。一呼一吸间,青黑气体呈带状绕到崔柯面前。 崔柯单手挽向青黑气体,像缠丝一般,再用另一手推开青黑气体,推挽、推挽、推挽……崔柯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她小臂的皮肤不时接触到青黑气体的阴冷之气。 精神越是紧绷,肢体越是松软,青黑气体就这么被崔柯盘成了一颗大青黑色球体。崔柯额上的汗珠滴入了她的眼珠,她硬是不敢眨眼,直到最后青黑气融入了青黑球。 她默诵,“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 青黑球随着咒语声减缩,直到消散于空中。 崔柯刚一抬眼,另一团的青黑气体就来到了眼前。她刚消灭了一团青黑气体,来不及应对天帝子的下一波攻势,只得以身为轴,旋转四分之一圆,侧身斜斜擦过青黑气体。 青黑气体被镜面捕获。预料之中的炸裂并没发生,只见高清银亮的镜面,像蚕吃桑叶一般,将气体吞吃。青黑气体入境,像水滴入海,一阵涟漪后,消于无形。 “这镜子,你做了什么手脚?”天帝子不相信崔柯能做出镜阵,他原以为崔柯只是一个照猫画虎的假把式,谁能想到一个小姑娘有法儿列出镜阵呢。 崔柯也没想到阿奶画得如此磕碜的阵法会有奇效。镜阵无名,是吕翠竹在自己的随手记录本中,画下的阵法。里面记录了详细的布置方法,说明了效用。但也特地注明了是自创。 自创即意味着没有前人的验证。崔柯也没能从那本子里看出阿奶的使用心得以及效果。 崔柯拿了这本随手记录的本子,一则是因为这是吕翠竹早年时的记录,语言有趣生动;二则是因为吕三总敦促她学习,她拿这个堵住吕三的嘴。 “我做了什么?”崔柯虽不清楚原委,但面对天帝子的质问,倒显出深不可测的高深模样了,“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现在身下乏力,仅凭着一股气力支撑着。要是天帝子能自己去试试镜阵的厉害,崔柯那真是懒人越享懒人福了。可惜,天帝子已经吃过了女巫的苦头,不再逞能上当了。 罗刹鸟那个低贱的禽类,不就是靠着惜命、伏小做低抱大腿才成了现在的模样么。天帝子想到现今自己的处境,又暗唾了罗刹鸟一嘴。 他环顾四周,铺天盖地的镜面全映照出了他的原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镜中清晰可见。镜子不能碰,那女的不好对付,要不先把负一层的鬼魂先吞吃了? 他想可惜了,原本他想发个善心让小东西先见见那几个鬼魂,再把小东西杀了来着。现在只能把小东西杀了,补充力量,同时一并将几只鬼魂吞吃了。最终杀了这个该死的见鬼师! 崔柯的左肩的骨头好像是碎裂了?还是脱臼骨折了?她现在身体纹丝不动,精神却在嚎叫。那左肩的疼痛连绵不绝击打着她的神经。 她端着冷漠平静的面孔,等待天帝子的出招,像极了一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天帝子倏地转身奔下负一层,崔柯见此情状,心上高叫一声好。 好巧不巧,负一层的陈季娉上楼了。天帝子与陈季娉在楼梯转角处正面相见。天帝子如往常一般爪尖触向陈季娉的嘴唇、下颌,他隐藏的渴望瞬间爆发。 在小东西死之前再来一次也不错。这个想法还未散去,爪尖传来一阵剧痛,一串金光自爪尖下迸溅。 陈季娉抬手一串玉石戴在她手腕处。她见到天帝子因疼痛而狰狞的表情,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说:“主人,原来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她的叔婆曾在南美抓过一只作乱的山魈,准备驯化为她的驾驭灵。” “你在胡说什么?”天帝子怒睁双眼喝问道。 陈季娉已经送走了吴弗苼,她现在存着一股鱼死网破的死意。她谁也不怕,谁也不惧! “你不用下去了,我早就知道弗苼他们被你控制了!”她冷笑,“我已经把他们送走了。你给我上去,你不上去争一争,在下面只等被崔柯瓮中捉鳖吧。” 崔柯匍匐前行,拿回了掉落在地的龙头书刀。仰头就见通往负一层的楼梯间,重现的天帝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陈季娉。 崔柯只有一个念头——怕是要糟了! 第131章 最后机会 冰凉的剑柄紧贴手心的皮肤,崔柯昏沉沉的意识又恢复了些许清醒。她盘腿坐在地面,两手抚膝,挺直腰背,抬首迎向两人说: “陈季娉,我要加钱啊。一百万是把他打下去的价钱,你现在又把他带上来了,那就得另外算了。” 崔柯之所以盘腿坐,是因为她来不及起身了。现在她也不知道在自己说些什么,但拉三扯四拖延一些时间也是好的。打斗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这需要些时间恢复。 崔柯的眼神来回扫射在两人之间,她需要判断对面两人的情况。 天帝子多毛的狐拐脸蒙上一层阴霾。如今的局面对他是大大的不利,养熟了的兔子翻脸咬人了。他竟不知道小东西跟女巫搭上了线。 他金黄色的眼眸下垂,目光如炬射向陈季娉。他等着,听听小东西又跟见鬼师做了一个什么交易。 此刻,陈季娉三人之中,是最无所畏惧的人,她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所有。她没想到崔柯还真有些本事,能将天帝子逼下负一层。 “你如果杀得了他,我给你加钱。”陈季娉盯着崔柯说道。 她察觉到天帝子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她无所顾忌地回视。 “你是‘真神’,‘神明’怎么会受制于凡人呢。”尖酸刻薄的话从陈季娉口中吐出,“这场游戏由您开启,就由不得您来喊停了。游戏这样才好玩,您说是吗?我的主人。” 崔柯这下看得分明了,这个陈季娉脑子有点坏掉了。她在激怒天帝子,并将自己的生死抛之身外了,顺带着的还有崔柯的生死。 “陈季娉,你在打什么主意!”崔柯着急地阻止这个疯子继续说下去。崔柯看见了天帝子渐深的眼瞳,他被轻易地激怒了。 天帝子抬手挥出一团青黑气体,他不能触碰陈季娉,并不意味着他杀不了她。 崔柯做不到亲眼目睹陈季娉的死亡而无动于衷。她手脚并用地从地面爬起,左肩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五官皱成一团。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与疼痛带来的反胃恶心。 银镜脱手飞出,同时还有崔柯的大喊,“快跑!你愣在原地找死啊。” 陈季娉在这时却不疯了,乖顺地听从了崔柯的指示,她扭身绕开青黑气体,再伺机从天帝子与墙面间的缝隙出逃。 她的发丝飘拂在天帝子的肩膀处,像即将飞向广袤天空的小鸟。一瞬间,天帝子寻到了机会,爪尖化为人掌,五指灵活地抓取了这只即将起飞的小鸟。 陈季娉在奔跑过程中失去平衡,一头长发被天帝子拽在掌心。头皮发紧作痛,用不了半分钟陈季娉便要头身分离。 银镜打散了青黑气体,应声落地,彻底碎裂成几大块,细小的碎片像钻石一般在红光下闪烁妖异的光芒。 紧急情况容不得崔柯衡量思索,她疾步上前,使出龙头飞刀,大喝一声:“神刀自下,万鬼自溃!” 锋利的刀刃在咒语的加持下,挥刀斩断了陈季娉的长发。陈季娉骤然失去身后禁锢的力量,但她挣扎向前的力量仍在,她被这股向前的力量裹挟,只身飞向客厅。 天帝子指间的小鸟霎时失去了生命,软绵绵垂落指间。这下,天帝子再不能忍受了,他低喝一声,“她不去死,那你替她死!” 崔柯为了救人站到了距离天帝子不足15厘米的地方。她能感觉到天帝子的肌肉不停紧绷、放松,怒气如浪涛拍岸。天帝子已经失去理智了。 崔柯的眉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两人间的战斗一触即发。崔柯的脖子上的肌肉鼓胀起来,纤细的身子紧紧绷直,几乎一口气都不喘,但她坚决地瞪着天帝子。她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只等着对方发起攻击。 像是一枚发射的炮弹,天帝子极速转身,挥动右爪化为拳头向崔柯的左肩砸去。他不能划开崔柯的皮肤,崔柯还没死。见鬼师鲜活的热血是一剂毒药。 崔柯预料到了这一击,但她先前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即使精神上反应过来了,身体却无法躲开攻击。她的左肩再次被天帝子击中,瞬间倒地。 我要活下去,崔柯在倒地之际脑中迸发了强烈的求生意志。她摔倒在地后,立即翻滚一圈避开了天帝子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如雨点般砸来。 崔柯不能再翻滚了,再滚下去她设下的镜阵就要被自己打破了。手心里濡湿的硬物提醒了她,她还有龙头书刀。 刀是好刀,但太小了。一击必须得中,不然崔柯就是再次将自己置身于更加危险的处境。 时不我待,崔柯在天帝子砸来第五拳之际,猝然向天帝子的方向滑去,左手的龙头书刀眨眼间到了右手,右手手腕扭转,荧荧亮光,刀锋没入了天帝子尚未愈合的小腹。 不是只有天帝子想到揪着伤口猛攻,崔柯也从天帝子的行为得到了启发。崔柯正想松下一口气时,耳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刀插中了没错,但刀伤不影响愤怒中的天帝子的行动。崔柯选择了冒险进攻,就再也没有后路可退。她要挣扎,也无法可挣了。 “啊!” 崔柯听到了天帝子尖利刺耳的痛苦叫声,她睁眼看向声源处。陈季娉手持一把纯青透明、泛着青光的剑,扎进了天帝子的胸膛。崔柯想也不想,迅速从地面爬起。 刚一转身,天帝子的胸膛一寸寸推出了剑身。 他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他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想明白了,这是多么清晰、简单的事实。这个人间是如此单纯纯粹——力量,强大的力量主宰一切。杀戮的欲望在极度愤怒中得以回归! 越发金黄的眼眸代表了不惜毁灭自身,也要进行大肆杀戮的欲望。 陈季娉察觉到了危机来临,她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震颤,她在与她的“神明”对抗。可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想到这里,陈季娉扭头朝崔柯叫喊: “崔柯,今晚必须杀了他,那个女巫告诉我,过了今晚,他的力量就回来了!” 说罢,陈季娉松开了手转身跑向二楼。天帝子的胸膛彻底吐出了剑身,泛着青光的宝剑被一股青黑气体旋绕。 “你找了女巫,你怎么还找我这个冤大头!”望着跑远的陈季娉,崔柯哽在喉咙里的话,只能伴着一口恶气,几口涎水再咽下去。 第132章 姐妹对峙 陈季娉脚步虚浮地爬上二楼,心脏跳动声如擂鼓。她四肢着地,望向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房里一片漆黑,像是空无一人的所在。 但陈季娉知道,吴恩益与陈季笙一定躲在房间里,就像之前的祭祀之夜一般。他们高枕安睡,听不见被当作人祭的孩子们的哭喊嘶叫声。 她略作休息,调整呼吸,努力聆听二楼的动静,仔细分析着走廊尽头房间里传来的最轻微的动静。她听见了房子周围簌簌的树木声。 方才的打斗撕裂了陈季娉后背的衣服。肩胛骨像一道分界线,上方是光滑细嫩的皮肤,下方是深深浅浅、或新或旧的伤痕,如同水流过岩石河床,激荡的波纹。 陈季娉光着脚走入走廊。她将一只有力的脚踩到另一只前面,坚定地走着,就像走在去往冥间的奈何桥。 推开门,外来的风带动了帷幕的飘动,红色的帷幕像飞洒的鲜血。躺在巨大软床中的女人,就是这座房子里的寄生婴儿,靠着吸食孩子们的鲜血获取财富,享受人生。 陈季笙陷入了受伤后的高热。 她的双眼烧得发亮,眼白遍布血丝,眼珠子却像蒙上了一层迷雾,显出茫然。颧骨有两坨红晕,似是血液烧到了沸腾。一头湿漉漉的凌乱的长发。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露出后背流脓的伤口。 喉咙间传出的哼唧声低不可闻,断断续续:“别……好……不怕……钱……钱……黄金……房子……床……你……” 陈季娉掀开一层层的帷幕,寻找房间灯源的开关,以及找到没有躺在床上的吴恩益。那个男人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只能躲在这座房子里坐等天亮。 或许是陈季笙熏人的臭味逼得吴恩益离开了房间;或许是陈季笙永无休止的一声接一声地诉苦赶走了吴恩益。最终也许没有任何原因,他就是不在这个房间。 找到开关了。陈季娉的手指按下开关,红光亮起,照亮了床中央的那个快要死掉的女人。她仰面侧身蜷缩躺着,如此别扭得令人难受的睡姿,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能忍受。 “陈季笙。”轻轻的呼唤声。 陈季笙年轻时长相明艳,如果不是生在了贫苦的农村,说不定会成为名利场里的名媛,或一个电影明星。可如今,她的明艳亮丽已消失在皱纹的深浅沟壑中。 陈季娉站在她的床头,背对着光打量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大了她21岁的姐姐。她们的父亲是一个处处留情播下种子的混蛋,她们的母亲都是面目模糊的笨女人。 “嗯。”陈季笙似乎清醒了片刻,对自己的名字有了反应。 陈季娉弯腰凝视着那双朦胧的眼睛,说:“你知道弗苼还在吗?” “弗……苼?”陈季笙费力地反问。 “你那时想过弗苼不可以吗?” “……不可以?” “你知道你是弗苼的妈妈吗?” “妈妈……妈妈……”陈季笙的双眼涌出了泪水,她呜咽着,满腔委屈地喊妈妈。她在喊自己的妈妈,那个将她抛弃的妈妈。 陈季笙在为自己哭泣。 “这些年,你有没有为弗苼流下过一滴泪?你在购物中心疯狂刷卡时,如流水一般换着男人时,在深夜开狂欢派对时,在赌场里豪掷千金时……你在这些开心快乐的时刻,有没有想起过弗苼?” “妈妈……妈妈……妈妈……” 陈季娉的一句句的诘问,全逸散在空气中。她想要替弗苼讨来一个答案。 陈季笙跟从前一样,拒绝回答,不屑回答。 陈季娉的双手抚向了陈季笙的脖子,两人的皮肤紧密相贴。陈季娉感受到了陈季笙跳动的血管。陈季娉的手指在一点点收紧。 “陈季笙,你该死,该为弗苼赔罪。”她的话语轻柔,手下的力气加大,床上的人开始抽搐。 陈季笙虚弱的身体却在这时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陈季娉的衣服,双脚像弹簧一般用力在踹动。 那对雾蒙蒙的眼珠子,点燃了对生命的渴望。陈季笙恢复了清醒的意识,手松开了。接着,她的右手打在了陈季娉的脸上。 对死亡的厌恶促使陈季笙用尽了全部力气,打歪了陈季娉的身体。她重新获得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呼吸。空气窜入鼻腔气管,引起咳嗽。 “咳咳咳咳咳……” 一呼一吸肺部似是在被点燃,陈季笙眼泪口水齐流,“……你想……杀了我?”喑哑的嗓音。 陈季娉站稳身体,手指随意触摸着红肿的脸颊,“不是想,是要杀了你。”语气平淡冷静,底下暗藏疯狂。 “吴恩益呢?” “不知道。” “你应该先杀了他。”陈季笙的声音像是一种怂恿,蛊惑。“是他害死了弗苼,不是我。” 陈季娉的脸暗藏在层层帷幕的阴影下,“你爱过弗苼吗?” “我当然爱她,那时我并不知道……”太过急切的辩解,是活下去的欲望,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我会杀了吴恩益,他是一个畜生。”陈季娉的脸暴露在了光线下,因为她再次靠近了陈季笙,“但你也要死,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陈季娉双手掐向陈季笙的脖子。陈季笙两手乱抓,从枕头下搜出了一把小刀。她用力划向了陈季娉的小手手臂。 锋利的刀锋轻轻一挑,便割开了陈季娉的皮肤,转瞬间大量的鲜血涌流。陈季娉松开了手,转而抢夺陈季笙手中的刀。小刀在两人之间飞舞。 一时划过陈季娉的皮肤,一时挑破陈季笙的皮肤。谁都没想退缩,刀柄的鲜血滴答飞溅在两人身前,脸部。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斗。 刀子最终插进了陈季笙的喉咙里,鲜血如同一场欢乐庆典的喷泉滔滔汩汩喷涌不歇,以陈季笙的生命能量为动力。 陈季娉的双手,上半身,脸部都沾着鲜血。她松开了刀柄,滑腻的血液让她无法握紧刀柄。微微张嘴,血液流进了口腔。这是陈季笙的血,还是她的血,陈季娉无法分清。 陈季笙的身体在抽动,动作越来越微弱。她前几秒发出的嗬嗬声,此刻也听不见了。 楼下传来了一声巨响…… 第133章 不速之客 “这……”这是什么?吴婕苣闯入客厅后,见到了缠斗的两人。 一人是像落汤螃蟹的崔柯,她的衣服满是泥泞与血迹,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人是一具可怖的,深棕色长毛的怪物,他嘴里的獠牙在光线下折射出令人心惊的血红色。 那不是人,这个认知瞬间进入了吴婕苣的意识中。她被吓得再也说不出话。不知不觉间,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那是极度恐惧之下的眼泪。 “我的宝贝,欢迎回家。”天帝子阴森的笑着。 真是天助我也,天帝子不由得感叹命运之玄妙,他稍稍用力挣脱了崔柯的束缚。崔柯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木头,缓缓跌落。 他一面向前步履稍顿的迈步,一面张开了彻底失去人形的长臂。那长臂远超常人的尺寸,上臂的肌肉鼓鼓囊囊、微微跳动,爪尖锐利闪烁着危险的信号。 自陈季娉抛下崔柯一人逃跑后。崔柯便陷入了独自面对暴怒中的天帝子的困局,她用尽所有的方法局面却越来越糟。 混乱持续了十五秒钟。然后一只长臂从混乱中劈下,像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中凌空劈来,穿过崔柯的头发,击中了崔柯的后背。崔柯登时受不住力,屈膝跪倒在地,意识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吴婕苣的突然闯入,让崔柯在瞬息之间,一手撑住膝盖,一手飞起小刀钉在了天帝子的衣袖。她想让女孩离开现场,却被因吴婕苣出现而异常兴奋的天帝子随手打落。 她半躺在地面,费力地侧转向吴婕苣的方向。她只能无力的望着天帝子的背影渐渐走向正瑟瑟发抖的女孩。 “珠珠,跑啊!” 陈季娉不知从哪里窜出,她浑身浴血,双手紧握被青黑气体旋绕的长剑。她飞速奔跑,掠过倒地的崔柯。她身上的血水有那么几滴溅落在了崔柯的面部。 天帝子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 陈季娉像地狱爬上的恶鬼,青黑气体从剑身蔓延至她双臂,现在她的脸也覆上了一层青黑气体。她以决绝的姿态,将剑再次插入天帝子的身躯。 天帝子带着恶劣嘲弄的微笑,长臂轻轻挥动,陈季娉的攻击便土崩瓦解了。长剑从陈季娉手中脱落,青黑气体却像巨蛇缠绕在陈季娉的四肢。 陈季娉被钉在了半空。 天帝子沉默地望着她,“小东西,为什么?” 陈季娉的长短不一的头发散落在脸部,遮盖住了她的双眼,只露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这是天帝子尤为迷恋的部位。 “咳咳咳……什么为什么?” 陈季娉的声音古怪,语调中隐含讥讽。 “为什么要背叛我?”天帝子的爪子变幻成了的人形。指尖轻触那两片薄唇。 陈季娉头向后仰,拒绝天帝子的触碰。 “你放她走,我告诉你为什么。” “你提出的这个要求就是再背叛了我一次!”天帝子的情绪转换之快,出乎在场人的预料。只有陈季娉不意外天帝子的暴怒。 青黑气体收紧深深陷进陈季娉的皮肤,肉体烧焦的恶臭味弥漫在空气中。陈季娉低声惨叫。 “娉姨。”呆立在原地的少女,忍不住呢喃道。天帝子倏然转身,金黄色的眼眸凝视着惊恐的吴婕苣,像是他刚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美味的祭品。 天帝子的内心升腾起一股愤怒和羞辱,这个人是小东西背叛他的原因,是她的存在让小东西发生了变化,是她毁掉了一切……把这个人杀掉,把她彻底吸收掉,小东西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天帝子没发现自己的身形再次缩小,从1米9缩短至1米7。自身的行动也并不如他意识中的迅捷。 崔柯、陈季娉看见了这一个突然的变化。 崔柯再一次从地面起身站立,她要阻止即将发生的邪恶仪式。崔柯的左肩下垂,显得右肩上举。她攥紧手中的刀柄,朝天帝子方向冲去。 “裤兜!尾巴!”陈季娉急切地低声叫喊。 崔柯毫不犹疑地将手探进陈季娉的裤兜中。打开手掌,一枚玉片躺在了崔柯的掌心。没时间了,崔柯无法用理智思考陈季娉的话是真是假。她选择遵从本心。 飞扑上前,崔柯在天帝子扼住吴婕苣的脖子那瞬间,将玉片插入了天帝子垂落拖地的尾巴中。 天崩地裂的呼啸声灌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天帝子已成人形的部位急速退化,身体变宽变矮,四肢变短变粗,他恢复了原型——一只野猴。 天帝子的真身是一具身高不足60厘米的幼猴。玉片的内部散发金色光芒,金光化作利箭射入天帝子的尾巴。 崔柯的身体跌倒在吴婕苣的面前,吴婕苣下意识上前搀扶。崔柯像一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彻底倒在吴婕苣的怀抱中。 她视线凝聚在仍旧悬在半空的陈季娉。陈季娉没有坠落,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这个念头让崔柯有些涣散的意识,又被重新拉回。 “陈季娉,怎么回事?”崔柯焦急地询问。 天帝子在两人直线距离的中间。退化成猴型的天帝子,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身躯凝固成一座雕像,纹丝不动。 “玉片法器是女巫给的,玉片里有她亲自注入的巫力。她说能定住天帝子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玉片就失效了。天帝子会恢复原型,你们快走!” “那你呢?你……” “不要管我。”陈季娉烦躁地打断崔柯的话,她的目光落在了崔柯身后吴婕苣的脸上,“珠珠,你带着她快走。这都是我欠你的,快走!” “娉姨,你怎么办?”吴婕苣受到的冲击巨大,她终于明白了大哥二姐的遭遇,所以她不能让娉姨独自面对。“我……”我不走,她说不出口。她实在太害怕了。 陈季娉怎么能读不懂吴婕苣的所思所想,这个孩子在她面前就像一张白纸。 她冷冷一笑,“你要留下来陪我吗?其实你的大哥二姐,都是被我亲手害死的。他们哭着喊着求我,救救他们,我都没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吴婕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话,她机械地反问道。 “因为没有他们,弗苼的魂体活不到今天。今天,我已经将弗苼送走了。” “大哥二姐呢?” “魂飞魄散了。你再不走,下一个就是你!”陈季娉猛然提高了音量,尖声讥诮道。 玉片的金光在消减。 第134章 危机再起 崔柯得了片刻的喘息,身体又恢复了一些气力。她哆哆嗦嗦地拈出裤兜里被压碎的巧克力棒,手指撕开包装,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巧克力。 不过两三口,一根巧克力棒就给她吃下肚了。她把黏腻的包装纸丢弃,指尖蹭上的巧克力渍全数擦在了吴婕苣的衣襟,连带着一些血渍汗液。 “吴婕苣,你赶紧离开。你留在这儿,就是特地给天帝子加血呢。”崔柯原本依靠在吴婕苣的怀里,现下坐直了身体准备站起身。 她不想再听两人的煽情戏。陈季娉明显在说谎,吴婕苣还轻易上当了。崔柯明白陈季娉的苦衷,无意揭穿。 “我……”吴婕苣的小脑瓜还不足以处理爱恨交杂,剪不清理还乱的情感关系。她该走该留,该爱该恨,这件事的真相对她都太过沉重。 崔柯没有遗漏金光的衰减情况,她抬手推搡犹豫不决的少女,说:“走。你以为演电视剧呢,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你跟她的事。”崔柯手指陈季娉,“等明天再说。快给我走!跑着走!” 陡然严厉和命令的语气,让吴婕苣下定了决心。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转身前,她阴郁又受伤的神情落在了陈季娉的眼眸中。 “你找过女巫?”崔柯紧盯着金光问陈季娉。 “不是我找到的她,是她找的我。” “怎么回事?” “她想收服天帝子,把他变成她的驾驭灵。” “什么是驾驭灵?你和女巫的事情都快给我说清楚。”崔柯不耐烦这样的一问一答,信息量太少,“还有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再不老实说清楚,我现在就跑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陈季娉听着崔柯的“威胁”,心下明白崔柯不可能会丢开她。这个女孩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将这件事撒开,但她没有,或者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驾驭灵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清楚。但那女巫说来就好像是豢养了一只奴隶,她手中已有了不少的驾驭灵。‘五通’是巫觋最常拥有的驾驭灵,传说中它是巫觋第一个豢养的驾驭灵。 那女人没和我说过这些事。这是我从别处打听的,也不一定准确。她找到了我,提出将天帝子收服的计划。可她不肯确保弗苼他们的灵魂不被天帝子毁坏。” 陈季娉的话解释了她之前的隐瞒行为,崔柯惊讶于吴弗苼三人的灵魂竟然还未离开人间这个事实。她震惊的表情,让陈季娉苦笑了一声。 不等崔柯提问。陈季娉就解答了她的疑问,“人祭是彻头彻尾的吸收,最初是人的精血,而后是人的精魂。天帝子偏好于12岁年龄的人类。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太老了。” 女人自我嘲讽的话语落地,随之而来的寂静就像极地的永夜一样恐怖、漫长。 “我活着是为了弗苼他们的魂体可以离开。女巫还在等待我的回复之时,你阿奶——翠竹姨找到了我,她说这只精怪妖魔与她有关。翠竹姨说这是她们的责任,她会解决天帝子。 女巫等到了我的拒绝,她听到翠竹姨这个名字后,脸上的神情起了变化,像是若有所思。她略有遗憾地离开了马西,在她走之前我和她做了一笔交易,购买了她的法器。 你看到的青锋宝剑、玉片是其中的一部分。其它的已经在我解救弗苼他们时用掉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陈季娉悬在半空的四肢已有了些肿胀。 “现在你可以走了吧。只要天帝子今晚得不到祭品,等到天亮他的力量会衰减到最弱,那时你再回来,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 “等玉片失去效用,你怎么阻止他离开?” “我自有办法,你走吧。” “什么办法?你会怎么样?”崔柯内心闪过一个想法,如果陈季娉真有方法保存自身,同时又牵制住天帝子,那她或许能…… 陈季娉低声痛吟,“我叫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她的办法就是女巫教给她玉石俱焚的方法,用自身精血召唤一次女巫的“五通”驾驭灵。 召来的五通只有形魂,能压制住天帝子,却无法杀了他。但已经足够了,等今晚过去,天帝子无法成“神”便只能再等下一个十二年。 陈季娉的痛呼打散了崔柯侥幸的念头。陈季娉现在的处境保存自身都很难,她能困住天帝子的方法,显而易见不会是轻松,毫无代价的。 崔柯摇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是答案了。”她皱眉搓耳的走向前,抬头仰视,研究青黑气体,“我还是在玉片失效之前,把你弄下来吧。” “你……”陈季娉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打断,她嚎叫出声。 崔柯抽出黄纸,扬手抛出。纸面上的朱砂折射出清亮的色泽,“上清三晨,总炁上元。八景冥合,炁入玄元。阳动阴应,万物化生。所求皆遂,所愿皆成……” 如此反复念诵,黄纸泛起耀眼光泽,像是天地分界最初的那道光,光线笼罩了陈季娉。青黑气体开始激烈地颤动,似是在反抗。不过片刻,便俯首帖耳,抖抖瑟瑟。 青黑气体消散无踪,陈季娉随之坠落掉地。崔柯趔趔趄趄走上前,想接住掉落的陈季娉。但崔柯的动作太慢,手指尖只挨到了陈季娉掉落之时飞扬的衣物。 崔柯鼻尖凝聚了几滴汗珠,她低下头对侧躺在地面的陈季娉,脸色惨白地说:“你走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你不行。”陈季娉皱着脸说。 “我不行,你更不行,别跟我废话,浪费我力气。”崔柯一锤定音地说道。 身心俱疲的两人没注意到客厅角落里隐藏的身影。男人蹲在一层的阴影死角中,目睹了吴婕苣到来后的一切。他已经见到了被刀插中喉管,悲惨死去的陈季笙。 那骇人的死亡场景萦绕在吴恩益的脑海里。他想陈季娉已经疯了,她能残忍地亲手捅死自己的亲姐姐。那他这个姐夫的生死对陈季娉来说更无关紧要。 他要活下去。“神明”经过今晚,会明白谁才是他忠实的追随者。 于是吴恩益从角落中闪出,肥硕的小肚子在奔跑中震颤。一步、两步、三步……他伸出肥粗的手指,捏紧玉片,从毛茸茸的尾巴中拔出。 天帝子再次苏醒了。 第135章 一起死吧 吴恩益进入卧室,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他早有预料,却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掀开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的帷幕。 他的指腹触摸到帷幕上黏腻的液体,距离大床越近,液体越发黏腻。最后一层掀起,月光洒落在床前。 吴恩益发出一声惊呼,但他又快速将音量降低,唯恐黑暗中有什么力量将他一起拉入眼前的地狱中。 陈季笙流着血的头像是会突然离开枕头,尖刻地朝他叫骂。鲜血像河流般流淌,那双充满贪婪欲望的眼睛在血水里发亮。嘴微微抽动着,露出里头闪白发亮的牙齿,似乎想啃啮下他的心。 之后整个破烂不堪的身体慢慢从床面爬起来,重新复活。陈季笙被自己的死亡激怒,勃然大怒地掐住他的脖子,迅速生长的指甲会扎破他脖子下的大动脉。 吴恩益吓得逃出了房间,再不肯回头看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女人——他曾经的挚爱,陈季笙。 天帝子被愤怒充盈了身体,他迅速地恢复了1米7的身高,他为在场看见他真身的人而恼怒。第一个受到惩罚的人是吴恩益。 吴恩益被天帝子摔落到玄关,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之后,再无动静。 崔柯、陈季娉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崔柯叹气,这下好了,她们谁都得留在这里了。她头疼地摇头,身体轻微晃动。 “你跑回二楼去。”她们两人正站立在楼梯口。 陈季娉拒绝,“我不走,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你有办法?”崔柯气愤地反问。 “我困住他,你走。”陈季娉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案。 崔柯气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陈季娉从半空解救下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的方法是什么?”她不抱希望地说。 “我能用精血召唤女巫的‘五通’,但只能召唤一次。” 陈季娉当崔柯不懂巫觋的规则,但她才是这个阴阳两界完完全全的外行人。 崔柯被这位大义献身姐气笑了,“是只能召唤一次,因为你命只有一条。” “别争了,你们都要留下! ” 天帝子飞身袭来,这次他爪尖浮现青黑气体。崔柯一把推开陈季娉,左右脚掌相抵成九十度夹角,成丁字形。前举左,右就左,右就左,左就右,右就左,左过右,右就过左…… 爪尖的数次攻势落空。天帝子永远只差一寸就能伤到崔柯。 “小姑娘,你这个缩地成寸的行走罡步可是十分消耗精力的。”天帝子回身站定。他见到了崔柯的汗珠成串成串滴落。 天帝子阴笑一声,侧身向崔柯的斜后方飞去。他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崔柯,是陈季娉。他现在需要快速地补充力量,见鬼师这个大补药吃不上,那就先吞下陈季娉的魂体垫垫肚子。 天帝子擦过崔柯的身侧,继续向前补。崔柯在天帝子身形变化之际,一早猜出了他的目的。崔柯转身,弯腰捡起青锋宝剑,腾空扎刀。 这一剑动作灵活似飞燕,剑势猛烈似苍鹰。她一剑戳进了天帝子的尾部。崔柯气喘吁吁向后退,撑在楼梯扶手处。 天帝子尾部中剑,登时两只爪扑向地面,落爪处距离陈季娉不足半步。他向再挪动半步,尾部传来锥心刺骨之痛,他痛嚎几声。 陈季娉的身体是寻常人的反应速度。崔柯与天帝子的打斗,在她眼中不过是几秒之内发生的事情。 “跑远点啊。”崔柯焦急大叫。陈季娉这才伴随着天帝子的嚎叫声,绕开天帝子挥动的双爪,跑去了玄关处。 陈季娉跑向玄关,这出乎了崔柯的预料。 “吴恩益在那里!”崔柯大声提醒道。 陈季娉没回声,她已经站定在玄关的瓷砖面。她的人生还剩下两件事没做,一件是杀了吴恩益。她高举银镜的大块碎片。 这片银镜残留有用墨写下的咒语,在红光的照射下颇显怪异。救人降魔的银镜,现在成了割喉杀人的工具。是的,陈季娉决定了一对失败的父母应该有相同的死法。 碎片下落,镜面溅上了陈季娉的鲜血。碎片掉落,碰裂成碎渣,铺在陈季娉的脚边。吴恩益右手持刀,一刀刺穿了陈季娉的大腿。 微笑像池塘中的波纹般在吴恩益的肉脸上荡漾开。飞溅的血液增添了微笑的深度。吴恩益逃离他与陈季笙的卧室前,鬼使神差地取下了插进陈季笙喉咙处的刀。 “陈季娉,你要死了。”他放肆地高声叫喊,“主人,我帮您杀了陈季笙,请您奖赏我!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请您重重奖励我!” 他把刀快速拔出。陈季笙大腿的伤处血流如注,她身体歪斜,一腿跪在了地面,发出了闷哼声。 “陈季笙,跟我斗。你凭什么跟我斗,之前你斗过我了吗?吴弗苼的死,是你那时太年轻。那后面的吴有芳,吴有兰的死,你怎么也阻止不了呢? 他们成为人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你这个婊子,贱货,下贱的骚……”吴恩益似乎要将一腔怨毒的汁液喷洒殆尽。他是赢家,他要充分享受胜利的快感。 这一刀,他要划伤陈季娉漂亮的脸蛋。这个女人,他本来有机会可以享用的,如果她的脑瓜再蠢笨一点,他迟早会得手的。可惜,迟了一步,她成了“神明”的侍者。 刀尖滴血,一把浸染了两姐妹鲜血的刀,终结了姐姐的生命,也该抹杀妹妹的生命。 血珠一滴滴掉落在陈季娉的脸庞。她太疼了,全身的触觉感知都聚集在了大腿的伤口处。常年流血的经验,让她还残留了些许的清醒意识。 “吴恩益,你敢杀我么?杀了我,你就得去坐牢了。”陈季娉煞白的脸,红唇上下翻动。 “你快杀了我吧。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陈季娉身体前倾,一手抓住小刀往身上送,一手挥出银镜的碎片。她要他们一起死。 “娉姨,不要!” 第136章 窒息死亡 天帝子以断尾的代价挣脱了青锋宝剑的桎梏。 金黄的眼眸因强烈的挫败感,完全丧失了理智。天帝子不再妄求成为“真神”,他要杀了这个该死的见鬼师! 他不要再回到那个沉闷、无聊、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囚牢中去!他情愿神灭形消,化为天地间的一抔尘土。 天帝子全身爆发黑气,刮起旋风。房子里的物体左摇右摆,纷纷掉落,除了那些镜子,房子内部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崔柯在地震中,被摇晃摔倒在地。 下一秒,她被天帝子擒住了身体,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她的衣服,却没戳破她的皮肤,以非常刁钻的力道弄得崔柯生疼,后背透出阵阵冷汗。 “你给我去死!” 黑气凝结成浓稠的液状物,堵塞在崔柯的口鼻。 从远处看,崔柯好像戴上了一张黑色的面具。整张脸被隐藏在了面具之下。 崔柯从未经历溺水窒息。小时候,她也曾跟小伙伴玩过憋气游戏,但她总是在感到憋闷那刻,就立即放弃游戏。她舍不得自己白白受苦,所以情愿当个输家。 此刻,她被迫溺水了,无孔不入的黑色液体彻底隔绝了空气。 大脑被欺骗,身体仿佛置身于水底。崔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泪眼中,她见到陈季娉与吴恩益的扭打,随后是闯入房内的吴婕苣。 隔着一层幽暗的河流,人世间的林林种种已然飘远。 崔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肺部的氧气很快被消耗殆尽。嘴巴不自觉大张,预想中的氧气没有进入口腔,反而是黑气凝结成的液体长驱直入。 身体为了避免灌入口中的液体进入呼吸道,喉咙产生了反射性吞咽。但涌入的液体太多,仅靠吞咽无法处理。身体激发了咳嗽反射,试图希望通过激烈的咳嗽将液体排出体内。 然而在这时咳嗽却是添乱。更多的液体在口腔,喉咙中乱窜,液体最终侵入了呼吸道。剧烈的痉挛如潮而至…… 崔柯感到一种令人心颤的窒息感。 她距离死亡咫尺之遥。 四肢抽搐挣扎,是身体迟来的抗拒。这毫无理智可言的反抗,带来了不可预料的恶果——黑色的液体以豪横跋扈的姿态奔涌,进入了她的身体,直抵肺部。 崔柯脑海中的恐慌消失了,她视线中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安详,就连咧嘴狞笑的天帝子都不再让她厌恶与害怕。崔柯看见了,朵朵优昙舒展开放,清音绕梁,远处的一排排白鹤展翅高飞…… 吴婕苣在刀锋即将没入陈季娉前胸之际,她忘了今晚得知的“真相”,她不再想要质问和憎恨,她只闪过了一个想法——她不愿意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她做到了。 少女不顾自身安危地向前奔跑,把身体当做工具,撞开了两人,浸满鲜血的刀具飞升至半空,少女的肩膀冒出鲜血。银镜的碎片划伤少女的手臂,渗出血珠。 三人齐齐摔倒在地。陈季娉失血过多加上受到巨大撞击,一时昏死过去。 吴恩益最快翻身爬起,朝小刀掉落的地方前进。刚一迈腿,吴婕苣忍住身体的疼痛,双手攀在了吴恩益右腿的脚腕处。她以最大的力气阻碍吴恩益的前行。 吴恩益的肉脸升腾起凶狠的杀意。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他想活。他弯腰弓背,硕大的肚腩被挤压在一个小空间里,一手拧掐在吴婕苣肩膀的伤口处。 “吃里爬外,快去死。” 吴婕苣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抽动,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扑扑簌簌地掉落。但她眼睛却迸发精光,一双手仍死死紧抓吴恩益,阻止他的行动。 镜面中的木质雕像从尾部突现一道裂痕,接着长尾掉落,裂痕随之扩大。 天帝子感应到了身体的变化。头部扭转180度,渴求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舌尖舔舐獠牙,身下的巨物躁动不安。以手作钳,天帝子钳住了少女的细腰。 吴婕苣的腰间被冰凉的指爪箍紧,强大的拉力迫使她不得不放开吴恩益的小腿。她发出短促的尖叫,“娉姨,救我!” 意识回笼,陈季娉涣散的目光见到了吴婕苣在向后退,少女腰间的指爪如此令人熟悉与恐惧。 “我跟你拼了!” 狂乱的意识让陈季娉爆发出惊人的体力,她双眼赤红,从原地腾地冲向天帝子。大腿的伤口,胸前的划伤都不足以阻挡她的前进。 转眼间,吴婕苣被天帝子拥进了怀中。冰冷如铁的身体,冷意灼伤了吴婕苣的身体。她鼻尖闻到难以描述的腥臭,看似毛茸茸的皮毛坚硬如针尖。 惊恐让吴婕苣的身体无比沉重,思考停滞。她顺从本能抬头,看见两根獠牙散发噬人的红光,她只来得及想明白——啊,她要死了,最终还是要死的。 面对陈季娉疯狂的攻击,天帝子漫不经心地挥动长臂,就将她打翻在地。陈季娉从地面再一次爬起身,这次她前进的动作慢了,但她依然坚定地往前冲。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陈季娉在嚎叫,像一头发狂了的母兽,不计后果地战斗,直到死亡降临。 第二次的进攻即将带来死亡的结局。 陈季娉的右手手臂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左手高举着随手拿到的水晶烟灰缸砸向天帝子的后背。 天帝子对陈季娉的“感情”消耗完了。这次,他会刺穿女人的胸膛,用女人的鲜血,开启今夜的献祭仪式。 他扭身,抬臂,爪尖指甲疯狂生长。这就是黄斌斌焦心等待的时刻。 一具人偶从吴婕苣的腰间跳出。阴影掠过天帝子的眼睛,带来了短暂的黑暗,过后红光再现。 伴随一抹几近透明的玉色光泽,人偶攀上了崔柯的手臂,玉色大半没入崔柯的皮肤。 淅淅沥沥的鲜血流淌在崔柯的皮肤表面。黑色液体疾速消解,人偶跟随黑色气体,攀援向上,坐在了崔柯的右肩。 这下看清了,黄斌斌的腰部坠着一个柱状物,是它散发出了玉色光芒。 “崔柯,快醒醒!再不醒,你就要死啦!” 第137章 就地诛杀 人在水中浸没130秒后,心脏骤停,血压逐渐下降。大约2分钟,血压就会归0。此刻,溺水者可能突然抽搐,再次尝试进行呼吸,但,这是人类身体濒死时刻的最后反应。 崔柯的黑面具已经完全被摘下了。嘴唇泛白,面部血丝爆开映衬着脸色越发惨白。鼻腔的黑气残留,证明崔柯没有重新恢复呼吸。 这让黄斌斌呆板的木偶脸变了颜色,虽然依旧是一张胡桃木色的笑脸,却无端显露了惶恐的情绪。 “崔柯!崔柯!崔柯!崔柯……” 崔柯那张日常讨打的脸,现在乖顺得不可思议。 黄斌斌慌了手脚,再次说话时,带着一股哭腔,“崔柯……” 吴恩益趁无人注意,正想扭开大门逃出去。他看出来了,陈季娉是个疯婆子,今晚肯定会死在这儿。真神还是假神,他等今晚过了再回来也不迟。没有必要赔上一条命,跟整个屋子里的疯子瞎闹。 他肥粗的指头刚碰上门锁。大门从外打开了。 吕三顺着月光,一眼看清门口的人是吴恩益,提脚踢在吴恩益的头部,一把将吴恩益踹翻在地。吴恩益像个圆桶翻滚半圈,人事不知。 天帝子反应过来了,这该死的见鬼师带了帮手。他怒不可遏地朝黄斌斌杀去,一个被人类驯养的鬼物,是他们的耻辱。 “黄斌斌,血!”吕三命令道。 黄斌斌被崔柯的情况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再听见了指令。他机械地动了,扭动腰部,带动刚卯转动。刚卯上,崔柯的鲜血飞溅半空。 不多不少,尽数落在了天帝子发起攻势的指爪。 “啊!啊!啊!啊……”天帝子大吼道。混乱中,他松开了禁锢,吴婕苣下坠掉地。 见此情景,吕三高悬于胸口的心脏稳稳落回原处。血能克制天帝子,崔柯还没死! “黄斌斌,拿刚卯用力戳刺崔柯的左胸胸口。快!她还没死。快啊!” 黄斌斌听见吕三的话,木偶脸一下生动起来了。他倒转身体,反吊在了崔柯身上。两手高举刚卯,刚卯上崔柯的血珠子滴落在他手指掌心处。针扎的刺痛穿透木头,扎进黄斌斌的魂体。 他咬着牙,忍住剧痛,用力一下两下……戳刺崔柯的心脏。黄斌斌不敢停,刺穿灵魂的疼痛也不能让他松开刚卯。他怕自己少了一下,慢了一秒,崔柯就没了。 “咳咳咳。”崔柯鼻腔,嘴角溢出最后丝丝缕缕的黑气。她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疼痛,尤其左肩以及下方胸口处,“黄斌斌……你……公报私仇。” 崔柯说话了,虽是不甚利索,同时话里还是对他的指责。黄斌斌却高兴地很,丝毫不像平时那般,要跟崔柯打架斗嘴,讨回便宜。 “崔柯,快!刚卯,尾部!”吕三大喊。 吴婕苣掉地之后,陈季娉就像疯了似的将人掳到了自己身后,她慌张地快速检查吴婕苣的身体,喃喃道:“没事,没事,干净的,干净的……” 崔柯身体中的黑气消散干净后,她离地飘悬的身体立即下坠。黄斌斌被甩离崔柯的身体。他在半空将腰部的刚卯解下,丢向崔柯。 一颗能砸死人的柱状玉石,崔柯接不住就得挨一下子。这一下子足以让她头破血流。她为了躲避伤害,身体再次爆发潜力,伸手接住了刚卯。 她落地站稳后,一边叫骂,“黄斌斌,你想害……”一边伸手捏诀,扭腰弯下,沾满血液的刚卯戳刺在了天帝子的断尾伤口处。 天帝子吃痛转身。崔柯另一手的缚鬼诀打入天帝子的心口。 镜面中的木质雕像,裂痕再次扩大,裂纹散开遍布木质雕像。 “我杀了你!杀了你!” 天帝子金黄色的眼眸溢出黑气,黑色的眼瞳随之消失。金黄色飞速淡去。天帝子瞎了,他的一双眼睛退化成木雕的无神珠子。 龙头书刀回到了崔柯的手中,“所有人离开镜面!” 吕三转身出了门,临出门再朝吴恩益踢了一脚,将他踢至角落。黄斌斌躲进了厨房。陈季娉与吴婕苣,双双离开了镜阵范围。 龙头书刀割破崔柯的中指,刀身吸附鲜血。没有清水,崔柯将刀身贴在自身汗津津的皮肤,站立于高吊在客厅上方圆镜的下面。鲜亮的金光自皮肤表面升起,圆镜吸入金光。 无数的镜面唤出金剑,刺向镜中的雕像。 “罗刹……”天帝子爆发一声怒吼,话未说完,身体一寸寸回缩,褪去皮肉毛发,再次成为一座木质雕像。 霎时,所有镜面爆裂,化为齑粉。 在混乱中,吴婕苣硬拽着陈季娉离开了房子,黄斌斌被崔柯装入口袋中,一起跑向外面。 吴恩益被巨响炸醒,他是这座房子里唯一的活人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准备奔向房外崔柯、吕三的集聚处。 陈季娉回头见到出逃的吴恩益,她挣脱吴婕苣的双手,说:“珠珠,去冯记!” 她往前扑向正要出门的吴恩益,刀锋从她指缝间穿出,划伤她手指的同时,刀身没入了吴恩益的脖子。 吴恩益不能活,她不允许。陈季娉回头朝惊慌失措的吴婕苣,微微一笑,她说:“珠珠,我也该死的,我们都欠你,我们拿命还。” 大门关闭,吴婕苣冲回门前用力敲门。她一边毫无章法地乱敲,一边喊叫:“娉姨,开门啊。你开门,你走啊。开门啊……” 火焰最先从房内厨房的升起。 崔柯全身脱力跪坐在了草地上,上身无力垂落,半弯着腰。鼻尖嗅到一股烟味时,她抬头,发现房子着火了。 “吕三,快!去把陈季娉拉出来。” 这下崔柯终于明白了陈季娉的全部计划,这疯婆娘杀了人,还要把自己杀了。太疯了,太疯狂了…… 吕三听从崔柯的指令,跑去房前,将捶门的吴婕苣拉走,拽拖到了草地。 崔柯眼带疑问的看向吕三。 吴婕苣用尽全力在挣脱吕三的桎梏。 “这座房子是天帝子挑选的孕育之地,整座房子都得烧毁,不然天帝子还有机会复活。这是陈季娉选的路……” 吕三的口吻极为冷酷。 崔柯满眼震惊地盯着吕三,“这是一个活人。” “她杀了人,两个。按照马西的法律,她也会被判处死刑。” “你不救,我去。”崔柯挣扎着起身。 但有人比她更快,吴婕苣挣脱了吕三的手臂,跑向了火场。 第138章 终结罪恶 烈焰燃烧下,墙体产生了轻微的变形。吴婕苣从未发现自己的力气可以将一道锁上的大门,用腿踹开。 大门敞开的同时,她似乎听见骨头传来的“咔嚓”声。熊熊的浓烟从门口溢出,房子里雾气弥漫。 吴婕苣没有防备地猛吸了一口浓烟,立即咳嗽声不断,眼睛呛出了泪水,“咳咳咳……娉姨……陈季娉?陈季娉……” 无人回应,吴婕苣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继续往屋内前行。屋内的温度在急速升高,吴婕苣还未见到明火,已感觉到皮肤变得滚烫。 浓烟影响了少女的视线,“陈季娉……陈季娉……咳咳咳……” 她摸索到了通往负一层的楼梯口,她想娉姨也许可能会在楼下。眼皮发烫,吴婕苣抬眼向远处望,望见了黑灰色的浓烟下鲜红的火光。“噼里啪啦……”物体爆裂的噪声。 吴婕苣往下前行的选择,在当前的火势之下,绝无生还的可能。在浓烟中穿梭,张嘴呼叫,她吸入了大量的浓烟。她回望大门口的天空,想起那天从孤儿院来到这座房子时的欢乐。 万里无云,灰蓝灰蓝的天空,远处的月亮光线黯淡,群星低垂不再闪烁,它们像是知道黎明即将到来。月光与星光,都要逊色于普照万物的太阳光。 吴婕苣不相信是陈季娉害死了大哥、二姐,她没有证据,但她认定陈季娉不会这么做。陈季娉是她这短短的一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像妈妈的人。 她不愿意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这一切需要谁来终结,不能只有陈季娉,应该还有她,她们一起结束这无边的罪恶。 吴婕苣克服心头的胆怯,踩下了第一个的阶梯。 处在黑暗中负一层,奔出了一个人影。她一手拉起吴婕苣,一手递出湿毛巾按在少女的口鼻。 “走,你出去。快离开。” “娉姨,我们一起走。” 来的人正是陈季娉,她散乱着头发,肩头有一件染血的t恤打结系在颈间。那是吴弗苼自杀时穿着的t恤。 “我不走。你快走。你不明白吗?珠珠,我杀人了!我出去了,也要死的。” 吴婕苣的眼中滚下连串的泪珠,她摇头,“不不不,不会的。我们求求崔柯,她有办法的。” “她没有,你快走!我害死了你的哥哥姐姐,你应该恨我。快走!你恨我,不要记得我!”陈季娉用力地推搡吴婕苣的身体。 房屋燃烧中无处的东西都在倒塌,爆炸。大门的门框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形。再晚,她们谁也出不去了。 可少女倔强起来,陈季娉受伤的身体竟然拉扯不动她。两人像一座颇具动态的雕塑,固定在了原处。 来不及了,陈季娉内心充满了绝望。 吕三从门外跨进屋内,他以非人的力气,将陈季娉扛上了肩,扭头跟吴婕苣,说:“走,快!” 三人在大门完全扭曲变形前,逃出了火场。 陈季娉大腿的伤口看似流血汹涌,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做了最简易的伤口处理后,暂时止住了血。 陈季娉被吕三按在草地动弹不得,吴婕苣就像失去航向的船只寻到了可以停靠的码头。少女依偎在陈季娉的身旁,低垂的眼睫露出被高温烫红的眼皮。 “娉姨。” “嗯。” 吕三侧头看向崔柯。崔柯的脸被燃烧的火焰映红,她的眼睛里蕴藏着风暴,针对吕三掀起的风暴。 从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斗争中,存活下来的崔柯。肉体精疲力尽,大脑得到放松,一些疑问便浮现了在崔柯的脑海。天帝子喊叫的罗刹的画面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吴婕苣的去而复返……藏在吴婕苣衣兜里的黄斌斌……罗刹……阿奶口中的她们的责任,她们是谁? 前两者的答案显而易见,从吕三的眼神里,崔柯得到了答案。眼里的风暴,凝结为冰霜,“你怎么鼓动她回来的?” “没有鼓动,是她自己决定回来的。我只是跟她提出了一个极有可能发生的后果——陈季娉的死亡。”吕三抬手想揉揉崔柯的头发,却被崔柯低头避开。 “我承认我有私心。所以让黄斌斌跟着她一起进去了。”吕三说。 崔柯抿紧嘴唇,“他们可能都会死。黄斌斌虽然被封印削弱了五感,但他碰到我的血依旧会魂体受损!更别说,万一天帝子得到了吴婕苣……” “这一切都没发生!崔柯,从结果来看,你说的万一没有发生。如果没有他们,最可能发生的是你和陈季娉都会死。” 吕三打断了崔柯的话。 黄斌斌喘着气加入了两人的争吵,“崔柯,我是自愿的,不是吕三鼓动我的……我一点都不难受,过两天就好了……” 崔柯听到黄斌斌虚弱的话音,“你个傻瓜,别人把你卖了,你还替别人数钱。”她软着声音说道。 “别这么说吕三……他没我厉害……如果他比我厉害,进去的就会是他。”黄斌斌说。 “他没你这么笨。”崔柯冷冷说,目光凝视着吕三,“吕三,你的心冷硬如铁。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自作主张,不听从我的命令。那你就回流丝镇去,我不需要你。” 陈季娉由吴婕苣搀扶着站起了身,她们两人相拥在燃烧的房子前面。周围的邻居终于被火势惊醒,两辆消防车鸣笛而来,消防人员发现了伤员,救护车闪着红蓝灯光风驰电掣赶赴现场。 远处的海面露出一点红光,日出了。陈季娉与吴婕苣不肯离开现场,她们被拦在警示带之外。三五成群的居民、路人围聚在更外围的地方。 “愤怒总会在自己的身后留下许多空白,这些空白会立刻被洪水般的悲伤填满,然后如江河一样奔流,无始无终。当泪水袭来,这江河之源将再次充沛。” “吕三,你在说什么?”黄斌斌的声音从吕三前胸的口袋中传出。 崔柯左肩的伤势严重,已经被送往了医院。 “没什么。想起了一本书里的话。”吕三淡淡说着。 他朝着被警察询问的陈季娉、吴婕苣的方向走去。 第139章 最后的事 “……警官,我以上所说的话全为事实。这段时间,我们居住在吴家,曾多次看见吴恩益与陈季笙的争吵。” 吕三面对三名警官讲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吕先生,你是说吴恩益与陈季笙在傍晚时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一名稍显稚嫩的年轻男人,推了推自己鼻梁间的眼镜,翻开记录。 “然后,你们就再没见过陈季笙从卧室中出来?”抬头,男人的视线落在了吕三的脸上。 吕三笑着摇头,说:“警官,你记错了。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看过陈季笙了。因为她似乎是被吴恩益打得下不来床。” 另一道声音插入,“为什么?当你们面对吴恩益殴打陈季笙的暴行,没有采取任何行为?” “我们是吴恩益请来的,在马西人生地不熟。加上曾听说过陈季笙的个人传闻。他们夫妻俩的事,我们外人不太好插手吧。”犹豫的声音。 据周围邻居,以及吴恩益、陈季笙的共同朋友、熟人的说法,时常有各类年轻男性陪同陈季笙回家。虽然邻居说从未见到男人进门,但陈季笙的行为,吴恩益应当是清楚的。 “你说是陈季娉发现了她姐姐的死亡?” “是的。因此她才被吴恩益刺伤。” “刺伤事件发生时,你们在哪里?”年轻的戴眼镜的警官问道。 “我们各自在客房休息。” “那你们怎么会听不到吴恩益杀害陈季笙发出的动静?你们的客房距离他们的卧室很近。” 镜片后头的眼睛闪过一道锐利的视线,审视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这场案件唯一清醒的人。 男人的女性亲属崔柯,被送进了医院救治。根据心理医生判断吴婕苣无法开口说话,可能跟目睹了养父杀人,又要杀自己的场景,受到巨大刺激有关。陈季娉拒绝开口,精神检查报告显示她患有重度抑郁症,有大量长期入院治疗报告。 “我们没有听到。”吕三回答。 那道男声再度插入,“你对你堂侄女崔柯,下去制止吴恩益杀害陈季娉、吴婕苣这件事是什么看法?” “别说了!”气愤拍桌,男人比本地人白皙的皮肤升起愤怒的红晕,“她就是不听话!我跟她说了,我们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它事别管。她就是不听,你看这下好了吧……” 男人越往下说越是气愤,原本俊美略带阴柔的五官,随着话语中的: “钱……医疗费……钱……必须得叫陈季娉赔多点钱……影响崔柯接下来的活,要给客户赔违约金……小姑娘不赚钱,我得亏……警官,你说我们是靠技术吃饭的……”面相逐渐变得猥琐贪财。 “……好了,吕先生。这些事,我们大概也都清楚了。”年轻的警官用指腹揉着太阳穴打断吕三的话。 他与另外两人交换了眼神。 “你说吴恩益请你们是来送走神像的?” “是的。” “你能说说神像的模样吗?” “我不知道,我们还没看过呢。吴恩益与陈季笙就起了矛盾,一个要送,一个要留。干我们这行的,警官你也该知道忌讳不少,这种情况也常见……” 吕三又开始拉拉杂杂地说起与案件无关的事情,期间的落脚点又是崔柯的受伤他们损失了多少钱,让警方帮帮忙向陈季娉索要他们应得的赔偿。 这是吕三一周内被警察第四次叫来警察局。对案发当晚的事,说得都差不多,寥寥几句话。其余时候,都在朝警方卖惨,大吐苦水。 半月后,吴家的案子尘埃落定了,警方定性为吴恩益杀妻后,再连伤三人,最后纵火自焚。 “陈季娉真有重度抑郁症吗?”崔柯被吕三用轮椅推着在公园散步。 吕三伸手拂去眼前垂落的树叶,说:“不知道。刚开始有可能是。后面,吴恩益他们再把陈季娉送进医院,是为了方便祭祀吧。” “这件事,吴婕苣知道了?” “知道了。冯记的那个阿婆去看了她。” “真没有想到,陈季娉会给吴婕苣留下那么一大笔钱,还给她找了监护人。”崔柯感叹道。 吕三伸手继续撇开下落的树叶。这条道路是公园里的小路,两旁的植物茂盛拥挤,偏偏崔柯每次都明确要求走这条小路。 崔柯让吕三停下,她弯腰颇有兴致地摘了一朵花到手掌心,两手捧着说:“看,这是佛桑。” 崔柯住院时隔壁床来了一个爱养花的奶奶。崔柯时常和老人家聊天,因此对一些常见的花,也能说出大概的名字。 “等我们回流丝镇了,可以种这个。佛桑几乎是一年四季都会开花,我想彭阿奶应该会喜欢。她总是捣鼓她那小花园。”崔柯脸上扬起了笑。 “我听阿奶说,以前她愿意陪我看电视是因为彭阿奶是个电视迷。彭阿奶不能自己坐在那里看电视,她怕吓着我。”崔柯忍不住咧嘴大笑。 吕三在崔柯清醒后,就要求办理出院。崔柯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崔柯用了不到半月就已恢复了七七八八。 “崔柯,我们暂时不回流丝镇。”吕三几乎不忍心打断崔柯的畅想。 崔柯听了,倒也不怎么惊讶。 她高挑眉头,说:“怎么了?”崔柯在医院时,做了一场噩梦。她梦见她回流丝镇了,但家不见了。她在熟悉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找,大声地喊,邻居们都听不见她的话。 “我们下一站去南城。你阿奶在很久之前,曾在那里接下过一个委托。最近,那人又找你阿奶了,她现在没空去处理这件事。”吕三解释道。 崔柯低头,“哦”了一声。 手指间血红红的佛桑随风颤动,“我觉得我好像不一样了。我的身体跟常人不一样。吕三,你知道为什么吗?” “见鬼师,与鬼魂精怪缠斗。身体自然跟普通人不一样,这很正常。” “是么。那你说阿奶在忙什么?为什么她和你联系,不和我联系?” “崔柯……” 吕三在心里思索该怎么编出一个真实的谎言。 “吕三,天帝子说的罗刹是什么意思?她们是谁?什么是她们的责任?” 吕三心口一紧,漆黑的长眉紧皱。 第140章 收入为负 自从彭小莲得知崔柯受伤住院后,她便提出要在流丝镇多停留一阵子的要求。 吕翠竹本是想直接拒绝这个不合理的要求,可见到了好友脸上流露的哀伤,她就明白了有些无法改变的事需要时间去适应。 “小莲,吕三说小柯今天清醒了。”吕翠竹余光觑向好友,颇有些刻意地说道,“她跟我一样,身体好着呢。” 刚听到崔柯清醒时,彭小莲松开了几天来攒成山峰的眉头。再听见吕翠竹后头的话,彭小莲放下了手中的花铲,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翠竹,你说过这只山魈不危险。” “我说过么?毕竟是重新受人供养了几百年,有些厉害也是正常的。但主要是崔柯不争气,平时就爱躲懒,能不学就不学。这次的事,不就给她一个教训么。” 吕翠竹一边打包着行李,一边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彭小莲飘到了吕翠竹身旁,“我们完不成了?” 吕翠竹舌头发僵,“怎……怎么可能!”她手下收拾的动作加快,“我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事留给崔柯!” 彭小莲一贯祥和的面孔,眼神却浮现了些许的冷酷,不知是对吕翠竹的话进行的回复,还是对未来报以悲观念头的流露。 她说:“但愿吧。” 路很狭窄,它如同缎带般缠绕着悬崖的边缘。初升的太阳投下一缕缕亮黄暖光,穿越小径,射向地面,或是靠在森林边缘的树木上。笔直的树干直指天空,树皮厚而粗糙,泛出棕褐色。 茂盛蓬乱的藤蔓缠绕着树干与枝丫,遮蔽了日光。吕翠竹和彭小莲在树林中的阴影行走,远离了灼热的阳光。这里地处深山,手机没有了信号。 她们一路加速赶路,都是为了走到手机有信号的地方。 吕三发来的信息让吕翠竹松垮、生长着点点深浅不一的老人斑的下颌皮肤,略有些收紧。 信息内容很简单——柯拒绝前往南城。 彭小莲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自崔柯一夜之间被唤醒了见鬼师的天赋后,她的叹气声是越来越多了。 这几天她们在这不见人烟的原始丛林里穿梭,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而吕翠竹的身体却没有了被木龙重伤前的矫健。吕翠竹的身体开始像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了,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彭小莲不敢说,吕翠竹不愿谈,两人间只当隐藏的危机并不存在。 吕翠竹发了一条信息给吕三。吕三的电话很快便打了过来。吕三在那头捡了几件要紧的事说,吕翠竹回以几声嗯嗯。 挂断电话前,一直在旁不作声的彭小莲抢过了手机,“吕三,看顾好小柯。她要是没了,我们之间的交易立即作废!” 她是有怨气的,不知是对好友吕翠竹,还是对吕三。彭小莲在得知崔柯受伤住院的消息后,那股怨气就在滋生紧裹着她的心。她不再赞同吕翠竹安排崔柯去南城的计划,虽然那是最好的选择…… “彭小莲,我知道的。”男声毫无起伏地回答。 电话被吕翠竹挂断。 “为什么要那么快去南城?我不明白,你这么紧逼着孩子做什么!” 彭小莲怒吼质疑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鸟群被惊动,几十只鸟从浓密的树冠中起飞,盘旋于半空。 “她不去南城,让她回流丝镇吗?后山的动静能瞒住她?她那蚊子从眼前飞过都想知道公母的性子,你觉得她能不去后山?”吕翠竹自觉语气太冲了,停顿了片刻,“小莲,这次真的不危险。” “她不是你。翠竹,她没经历过你那些事。”彭小莲颓丧地说,“小柯从豆丁点大,养大到成俏生生的小姑娘。我心疼的呀,她不该过……我们也没教她。” 吕翠竹轻轻捏了捏彭小莲的手臂,说:“没事,我们可以把事情都解决的。就剩下一点点了。崔柯以后不会遇到那些。” 崔柯在夜里接到了阿奶的视频电话。她点击通话,视频里的吕翠竹坐在露台,身后是一片墨蓝的天空像幕帘般,里头镶嵌着数不清的低垂闪耀的星星。 “崔柯,听说你前段时间住院了,人没事吧?” 吕翠竹捧着一杯热茶,杯口上雾气腾腾。她到镜头前细看了两眼,便自问自答了,“嗯,没事。脸上没留疤。” “阿奶!”崔柯有些气愤,“你这是又在哪里?” “出门办事。在山里头。” 吕翠竹难得地正面回应崔柯的问题。这让崔柯不由细心地透过视频,尽可能搜集阿奶周围环境信息。她隐隐约约看见了——xx山水甲天下。 “你是出门办事,不是出门旅游?” “办事、旅游不冲突。现在在旅游。” 这话让崔柯气坏了,“吕三告诉你了吧。我不去南城,我要回家,回流丝镇。” “说了。我想了想,不去就不去吧。就是可惜了这钱。”吕翠竹放下马克杯,手指头将被风吹乱的银发捋到了耳后。 崔柯听了怪笑一声,“我现在不缺钱。在马西我可赚到了一百万。”牛气冲天的话。 “你拿到手了?你这一年的生活费没剩多少了吧?” 崔柯住院,花的都是自己的钱。那钱如流水一般哗哗哗往医院流。等到出院,崔柯的那张卡里就没剩下几个钱。崔柯打算着,医疗费用也得找陈季娉报销。 视频外传来了叫吕翠竹的声音。 “你可想好了啊。去南城这趟,人家给20万。” 崔柯还未来得及说话,视频就被阿奶无情掐断了。崔柯想起钱的事,感到了不踏实。崔柯出院后,他们租了一套的房子,长住还是租房划算。 崔柯推开房门,走到客厅。客厅里的两人正在看电视,吕三正慢声慢气地给黄斌斌解释电影情节。他们见到崔柯出来了,就在沙发上腾挪出一个位置,好让崔柯坐下。 她不是来看电影的,她一手叉腰问,“吕三,陈季娉的钱到账了吗?” “我没和你说么。她住院了,精神病院。”吕三望向崔柯回答。 这话让崔柯的心收紧了,“那她说的钱,是算数还是不算数的?”她想了想一百万,确实是好大一笔钱,“先不说这笔钱。住院费用,她总会结清的吧。” “估计悬。”吕三摊手说,“她的病情不稳定,短时间怕是出不了院。” 崔柯急了,“她不给。吴婕苣可以给的呀。她们要是不支付这笔钱,我可就做了亏本的买卖!” “吴婕苣被人带走了。你住院时,她就已经离开了宾陇州。” “吕三,这么要紧的事你现在才说?我扣你三个月工资!” 崔柯这场马西之旅,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第141章 抵达南城 南城依水而建,城内有一百五十八条内河,水系发达。这也是南城文化的独特性所在,当地人生下来就得会游泳和赛舟。 崔柯一行人在深夜坐廉价航空抵达南城时,整座城市仍处在熟睡中。吕三拉着两人行李,揣着黄斌斌站在机场外部打车点。崔柯在手机网约车平台,上下滑动屏幕。 从机场打车到南城市内,足足要200元的车费,再加上这个点不往上再加个100元或50元,没有司机会接单。 崔柯先试探性地加了20元的感谢费。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司机接单。 吕三在夜半凉风中,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这就让崔柯有些敏感了。听见喷嚏声,她立即放下手机,双手抱胸,昂着头看向吕三,下巴尖戳在了半空。 “怎么,你吹点风就受不了了?身体这么差,也不知道在我住院的时候,找陈季娉、吴婕苣先结账。要是有了那笔钱,我们能深夜在这里吃空气,吹冷风。” 崔柯说着说,都有些心疼自己了。她对错失的那一百万,没这么念念不忘,因为她没真正拥有过,就好像那是一张彩票,中奖金额为一百万。 但她卡上的钱,可真是她的钱。崔柯省着吃,省着喝,一个钱当成三个钱花,坐廉价航空去马西颠簸了好几天,身体都颠散架了。没成想,离开马西她也得坐最便宜的航班。 吕三抽出纸巾擤干净鼻涕,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没受不了。”他将裹着鼻涕的纸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崔柯。这件事你叨叨多久了,她们也不是不结账啊,等……” “等什么?等陈季娉出院,山高水长的,我怎么向人追尾款啊。”崔柯想起卡上的余额,指腹在手机屏上搓动,实在没狠得下心点50元的感谢费。 她左右张望,望见了隔着玻璃窗在地面打地铺的旅人。崔柯想打车去了南城市区,住宿要开两间房,又是一笔开支。一笔两笔,加起来的费用就不少了。 “太晚了,没车愿意来。”崔柯边说,边退出了打车软件,生怕吕三、黄斌斌发现自己舍不得那点钱。尤其是黄斌斌,一路叭叭叭个没完,他对这次的马西之旅很不满意。 不满意的原因在于,崔柯伤好之后,不愿意带他出去玩。崔柯的钱包出了一场大血,在租房抑郁了几天,就非要着急忙慌地离开马西了。 “我们要不在机场大厅对付一晚吧。”崔柯为增强说服力,手指头指向了打地铺的人群,“你们看,别人也这么做的。” 说罢,她也不等征集两人意见,便迈开腿重新返回机场了。吕三对这个决定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他什么苦没吃过,别说睡机场大厅了,死人堆里他也睡得了。 唯独不需要睡觉的黄斌斌有些憋闷,他从吕三的前胸口袋探出一个头,遥声向崔柯喊,“崔柯,你快把你的钱穿在肋条骨上,这样方便你每天数数少没少。” 他气哼哼地讥讽完崔柯那个抠门精,又跟吕三抱怨,“你们睡在大厅,我就要窝在你口袋里,一晚上动也不能动,把我闷死算了!” 机场大厅有摄像头。去马西那趟黄斌斌就经历过一晚的枯坐,现在崔柯摆明是为了省钱,却让他活受罪一晚上。黄斌斌实在不忿,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 五点半不到,热辣的阳光便已划开了云层,直射进机场大厅的地面。崔柯被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不得已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她左右两旁都没了人。 她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睡了不到三小时。崔柯放下手机,迟钝地搜寻吕三在哪里。 只见吕三挑了一个好位置,阳光照不进的角落,坐在行李堆里,两眼微闭,耳机耷拉在胸口处。手机大喇喇地立在行李箱上。 崔柯抹了抹脸,站起身,她感到浑身酸痛。左肩好像更有点酸酸麻麻的神经抽痛。睡眠不足加上身体的不适,她对吕三闭目养神的闲适模样更看不过眼了。 “走了,坐机场大巴去市区。”崔柯恶声恶气地走到吕三面前,弯腰,一手推醒了吕三。 吕三一晚没睡,黄斌斌结结实实地叨叨了一晚。直到吕三想到用手机给黄斌斌看动画片,黄斌斌这才偃旗息鼓,安分了一个多小时。但吕三睡不着了。 崔柯刻意地推搡,吕三便也配合地被推动,再惊惶地睁开眼。他扮演着被惊醒的模样,磕巴地问:“怎……怎么了?” 吕三没头没脑的模样让崔柯恶劣的心情回转了些许。她收回手,直起身说:“起床了,我们可以坐最早一班机场大巴去市里。” 说完,崔柯提出要去厕所洗把脸,转身走了。 黄斌斌见没人注意,伸手推开了耳机,“你根本没睡,怎么还假装睡着了?” “崔柯的起床气又犯了。我现在不让她出点气,指不定她等会儿会怎么朝我们出气呢。”吕三站起身,拍拍衣服裤子。 黄斌斌哦了一声,像是似懂非懂。在吕三手拖两个行李箱跟随在崔柯身后前行时,黄斌斌闷闷地低声说道: “不对,崔柯不是起床气犯了。她是想对你撒气,因为你骗走了她的钱。冯记的那个阿婆带着吴婕苣来过医院,她们给了你一笔钱支付住院费用。你收下了,你还跟她们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这场谈话过后。没过几天,她们就离开宾陇州了……”黄斌斌是个一心不能二用的人。崔柯住院的日子,他成天成夜只想着崔柯的身体,对于外界发生的事只接收不过脑。 “黄斌斌,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吕三打断了黄斌斌的话,他放低音量,轻声说:“你要是跟崔柯提起这件事。吕翠竹知道了,饶不了你。” “我……我能怕她?!”黄斌斌壮着胆子正要往下说,却听见崔柯疑惑声。 “现在不是三月末么,这条河里怎么就这么多条龙舟在比赛了?” 崔柯的声音不小。周围的行人听见了她的话,无人望向不远处河道里的龙舟,反倒惊讶地盯着崔柯。 第142章 被人爽约 人群中热心的大叔,一身polo衫,高立着领口,摆弄着手腕的金表,“哎呦,小姑娘。南城最有名的赛舟活动你不知道咧?” 不等崔柯回应。 大叔举起戴着金表的左手,指向不远处一排排的龙舟说:“他们在为四月份的赛舟月练习,这叫划早水。这些没什么好看的啦,就是日常训练。” “什么没什么好看的,你知道什么?”人群里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吕三顺着说话声,很快便在人群中寻觅到了说话的人——另一位穿着白背心的中年男人。稀疏的头发遮挡不住光溜溜的头皮,头皮此刻渗出一滴滴汗珠,打湿头发,显得稀疏的头发越发稀疏。 “我们罗坊宋的赛舟,是去年的冠军!”中年男人扯着嗓子怒吼,好像在扞卫某种被人冒犯了的荣誉。 “罗坊宋能拿去年的冠军,还不是因为郗家的赛舟工坊出了点事,导致临江泰山宫的赛舟没办法按时下水。不然,哪里轮得上你们罗坊宋。”金表大叔抬手抻抻polo衫上的立领。 “临江泰山宫连续拿了5年的冠军。你们前几年,连前十都进不了。”金表大叔,嘴角向下撇,“你们村不要走了狗屎运,就把运气当实力啦。” “你……你是谁?”中年男人的白色背心,前胸后背都是一片濡湿,不知是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到出了汗,还是被金表大叔的话气出了汗。 赛舟上的人哗啦啦下来几十人,个个上身赤裸,绑着一条红腰带,为首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他拿起垂落在腰间的红腰带,擦了擦脸上的汗。 “爸,你怎么突然喊那么大声?” 年轻人擦完了脸上的汗,放开手指,系在腰间的红腰带又垂荡在大腿的位置。轻风吹拂,扬起一片红腰带的翅膀。 中年人双手背在身后,说:“你训练就训练,我在这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儿子还管老子了!要是今年我们罗坊宋拿不到冠军,你就是丢我的脸!” 中年人当着几十个同村年轻人,外加一干路过无关的陌生人的面,大声训斥起自己的儿子。年轻人感到有些难为情,下不来脸又不想当众顶撞父亲,只低低说了几句。 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中年男人却是勃然大怒了,大声吼:“谁给她的那么大的胆子!” “爸,你小点声。”年轻人注意到了周围人隐隐约约的视线,以及高高竖起的耳朵。 崔柯默不作声地站到了距离这对父子最近的树荫。 “淑玲,喜欢去参加有什么不行吗?她喜欢赛舟,我们就让她去参加吧。” “赛舟上有女人会倒霉的!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们年轻人连这个最大的忌讳都忘了是不是?!” “爸,有些规矩已经不适合现在社会了。你平时那么疼淑玲,什么都顺着她……” “这件事不行!我要去把她拉回来。” 中年人面带愠色,抬脚就要走。却又被年轻人一把拉住,年轻人手臂上鼓囊囊的肌肉,拉起皮肉俱泡的爸爸,像拉空壳的充气玩偶一样,轻轻松松将人拉回到身边。 一个趄趔,中年人站回了原处。年轻人赶紧松开手,一手无意识攥紧红腰带,另一手背在身后说: “爸,赛舟工坊都女人做主了。造舟都可以是女人主事了,赛舟还不能女人参加吗?” “……这不是一回事!那是郗氏的事……郗灵州……” 机场大巴来了,崔柯没能听完那对父子的谈话,就被金表大叔好心地催促着上了大巴。 吕三坐在靠窗的位置,崔柯坐在靠走道的位置。金表大叔隔着一条走道,坐在了崔柯同一排的位置。 崔柯伸着头,跟金表大叔攀谈。 “大哥,刚刚听你说话,感觉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听到小姑娘叹服的话,金表大叔再次摆弄起自己的金表,面上神采焕发,语气故作平淡地说:“文化人谈不上,但南城赛舟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哦哦,是吗?”崔柯一手杵着脸,脸上眼睛里透着钦佩的眼光看向金表大叔,“我刚刚听到那对父子好像在争吵,什么女人什么赛舟的事……” 不等崔柯问完,金表大叔就迫不及待地回答了。 “女人就不能上赛舟。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改变!女人上了赛舟,这赛舟就沾上了阴气,会翻船的。” 金表大叔抬手向后抹自己打了发胶的鬓角,“南城的内河,看着平静,表面之下的水势复杂,翻了船可是会死人的!前几年就死过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郗氏的赛船工坊让女人沾了手。都说了女人的阴气重,管理水面的神仙可不喜欢!” 崔柯心里腹诽,女人阴气重,女人阴气重,船翻了都怪女人阴气重,你们怎么不怪船上的人都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都沾上了最深重的阴气! “这又是怎么回事?” “嗨,还不是郗氏上一代的族长只有一个独女。他不想从家族里挑选子侄过继,非要让自己的女儿去掺和造船。这个女人,在南城可是风云人物。” “噢,这怎么说呢?” “郗氏落到了这女人手里,她的名字,你随便去街上问问,本地人都知道。赛舟工坊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坊主——郗灵州。她继承了郗氏,也就是……” 金表大叔的长篇大论还未展开,他的手机铃声就响了。巨响的手机铃声像一台车载广播,回荡在大巴内,惊醒了数人。金表大叔对崔柯摆摆手,接起了电话,一路以高亢的声音讲电话。 等大巴驶入南城市区。金表大叔的电话还未结束,他临下车时还对崔柯笑了笑。崔柯回以敷衍的笑容,她此刻只想倒头就睡。 但崔柯一行人在今天与委托人约定了10点的见面时间,现在7点半。办理酒店入住,再赶去见面地点,中间只能勉强塞下一个早餐时间。 崔柯坐在约定见面的茶馆,热茶凉了又热,一壶又一壶的浓茶赶走了崔柯瞌睡。 茶馆的挂钟传来12点的整点报时,挂钟上方窜出一只报数的小鸟。崔柯在一声声的报数中,收到了委托人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今天的会面时间。下次会面时间,我今晚会告知你。 发件人姓名:郗灵州。 崔柯胸口腾地爆发一股怒火,吕三适时递上一杯凉茶。她接下凉茶大口地喝下。 第143章 工坊日常 两天过去了。 整整两天,崔柯的手机里没再收到郗灵州的信息。她发去的几条信息也没得到任何回复。 它冷冷地躺在微信里,朝崔柯发出无声的挑衅——为钱低头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是抓鬼还是抓苍蝇,都得看甲方的脸色。 崔柯按灭手机屏幕,“吕三,这几天的发票你有开好吧?” 茶馆之行,崔柯为那灌进肚子里的几壶冷茶热茶,付了将近一千块的钱。在付款时,崔柯心疼得只想把肚子里满满当当的茶水再吐出来,还给人家。 “酒店前台说了,等我们退房后会立马开发票。” 崔柯不放心地追问,“那张茶馆的发票你有保存好吧?” “放好了。” 黄斌斌两腿垂落在桌沿,两手揉捏着小鸭子外形的塑料玩偶,说:“崔柯,你到底要问几遍发票的事啊。我这两天听你说发票长,发票短,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会面地点在茶馆,又不是我定的。这钱也不该我出。” 崔柯伸出两根手指,弹飞了黄斌斌身旁的小黄鸭,“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你知道我现在剩下多少钱了吗?你是不用吃不用喝……” 小黄鸭的移动连带着黄斌斌的身体向后倒,黄斌斌的上身狠狠地磕碰在了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和吕三可要吃要喝。那谁要是不爽约,轮得着我付钱,就连这几天的住宿费都该她报销。”崔柯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落在了吕三身上。 她只要一想起钱,对吕三的怨愤就极深。 奈何吕三跟没感觉似的,拿起桌面上的柠檬茶,啜饮一口,同时摁住了跳脚的黄斌斌。崔柯也不想再念叨这件事了,视线转移落到了店外的河道。 “灵州,这件事不该这么做啊。” 一个约莫65岁上下的老人,穿着件横向彩色条纹的上衣,下装是纯黑的纯棉五分裤。裤脚下两条干瘦的小腿直直立着,像两根颜色驳杂的木棍。人老了,皮肤上的斑点就多了。 牛师傅是赛舟工坊的老人了,从十七八岁就待在了工坊里从学徒干起,最后成了给龙头上色的大师傅。 他现在面对着郗灵州与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着急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牛叔,那您说该怎么做?”郗灵州发问。 她不等老师傅想出一个解决方法,就直白地说了下去:“阿林说外面给他的待遇更好,他能成为一个团队的主管。难道您要我拦住人家奔向好前程吗?” “阿林,那个人没担当,只会向钱看。我辛辛苦苦教了他几年,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抛下工坊跑了。”牛师傅平时提起自己最得意的徒弟,眼角眉梢都是笑,今天却是眼睛发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牛叔,阿林他做的选择也没什么错。”郗灵州上前拍了拍老人的手臂,“当初他来工坊,也不是自己愿意的。现在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们不要拦他。” “谁拦他?灵州,这样的人我才不想拦下。拦下了身体,心不在这里有什么用!” “不说这些了,牛叔。” 郗灵州再拍了拍老人的手臂。她怕老人再往下说,就要拿起钉送冲去找阿林,给那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年轻人打下几个铁钉子。 她抬手拉了拉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再侧身让出位置。 “牛叔,小念是南城大学美术系毕业的高材生。她喜欢南城的赛舟文化。是她自己先找我的,她说她听不少人提起过您。她几年前就想跟您学了,但是没有门路……” 郗灵州注意到老人微动的嘴唇,加快了说话的语速。 “小念,从小就学画画了,参加比赛也常常拿奖。她不比阿林差。阿林您都教的了,小念上手肯定比阿林快。而且她家里支持她来工坊。” 郗灵州加重了语气,“牛叔,您现在也知道工坊的情况,没几个年轻人愿意来。太苦了。再说今年的订单要是再出差错,工坊的名声真就完了。” 听着郗灵州越说越是沉重的话语,牛师傅一堆挤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了。他跟吞药似的将成团的话吞回到肚里。 沉默片刻,牛师傅重新张嘴,两排稀疏的牙齿上下磕动,像是对命运的咀嚼。“我知道了。”常年微眯的双眼,显出了一些疲惫。 老人一面转身向后,一面说道: “你愿意学就学。但别跟我叫苦,这活就是苦。不苦,手下出不来细活。你想好了,一旦学了这条路你得走到底,要是干两天走了,我就上你家去骂死你……” 女孩听见老人的一番话,朝郗灵州露出了激动的笑容。她向郗灵州比了一个耶,便赶紧跟在老头身后走了。 郗灵州回了女孩一个浅浅的微笑。女孩一转身,她脸上的笑容就像夏天的一滩水渍,转瞬被阳光晒干。面无表情的脸,透着疲倦与漠然,眼睛里却充满野心。 还未走出工作车间,郗灵州就遇上了几天前的那一拨人。 为首的中年人,一头怪模怪样的打扮。稀疏的头发被精心地打理过,在日光下像是一个剥了壳的鸡蛋长了毛。 “灵州,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得了,中年人一上来便先自抬了身价。 郗灵州露出一抹浅笑,摆出了晚辈的恭敬姿态,说:“宋叔。” 中年人有了这一声宋叔,不太能挺直的腰杆立即成了一根撑天柱,“你跟罗萌说说,叫他快取消赞助。女孩子去划舟,像什么样子!破坏了上千年的规矩!” 后面人群也开始鼓噪。 “就是像什么样子!女孩能划舟吗?” “触怒了神灵算谁的责任!” “女人不可能划得过男人,她们要是有这个闲心,不如去准备下水仪式前的供品……” “别说咯,今年都没年轻女孩去庙里擦地。还是老人去做事,我妈年纪都多大了……” 中年人听着后头传来的议论声,再度挺起了胸膛,圆溜的肚子顺势顶到了半空。 “灵州,你听我一句劝。祖上留下来的规矩,自是有它的道理。你不能仗着你爸疼你,你就对这些事乱来啊。” “叫你一声宋叔,是尊重你。你别在这里装长辈的款,她是郗灵州,不是你家的孩子。我们见着了她,都得尊尊敬敬地叫一声族长,你算个什么东西!” 工坊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性,二话不说对着中年人直接开骂。 第144章 你们是谁 崔柯刚进门,没成想能看见一场大戏的开头。眼神递给吕三,两人便站在了人群后面的树荫下。 “灵桃。”郗灵州的语气并不严厉。 从暗处来到阳光下的男人年龄不超过25岁,干净利落的寸头,右耳耳廓处坠着一颗黑色的耳钉。浓眉的下方,是一双正闪烁着愤怒之火的双眼。 它们是深棕色的,仿佛会将所有针对郗灵州发起的不公都焚烧殆尽。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再加上两手还未拆卸的拳套。他说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威胁。 谁要是不听,他的拳头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你!”中年人梗住脖子,说了一句你。目光落到拳套上,后面的话就泄了气,连带着挺起的腰杆也回到了原样,微微下塌。 南城自古以来,氏族间械斗不断,常因口角,便引发几十上百人参与械斗。混战之中,死人是常有的事。官府曾大力整治民间械斗,但从未能真正禁止。 直到今天,氏族间也还存在有械斗的情况,只不过不会死人了,可少条胳膊少条腿的情况,并不少见。中年人双手背在了身后,十根手指时不时摸着手腕,好似在担心下一刻少了左膀还是右臂。 “我也没说什么。郗族长,我是为了郗氏的赛舟工坊好哇,要是赛舟月出了点什么事,受损的是我们的赛舟文化。现在参加赛舟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正是因为参加赛舟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们才更应该鼓动年轻人参加,无论男女能对赛舟感兴趣,我们都应该鼓励。” 郗灵州打断了中年人预备发表的长篇大论。她手头上的事太多了,没工夫跟这些老顽固打嘴仗。 说完话,她侧头看向郗灵桃,“灵桃,你领着大家伙出去吧。天气热,有些年龄大了的叔伯可经不起热晒。” 一句话就要赶走一帮人了。为首的中年人盯着郗灵桃的拳头,退回到了的人群中,十几人的队伍,没一个想再吭声。他们都不是自己家族里说得上话的人物,没必要跟郗灵州硬刚。 “好好的赛舟工坊,怎么就交给一个女的了。郗商秀怎么想的,自己的女儿比族里的子侄宝贵么。” “说的是啊,你说说能扛起家族不得是男孩,你想想女的总要嫁出去的。等她嫁出去了,郗氏要怎么办,这赛舟工坊又怎么算?” “你别说这些远的事了,前几年翻船的事你没忘记吧。听说,那艘新的赛舟,过了她的手。你就说……” 唧唧哝哝的说话声不断,却不敢大声到让人群后头的郗灵桃听见。 一阵风吹来,有那么几个字音就落在了郗灵桃耳朵里了。他也不想跟这些破玩意儿,费上唇舌掰扯。免得灵州姐听见,又是一阵心烦。 郗灵桃的拳套在不知什么时候又戴在了手上。他一边恭送十几位叔伯离开,一边两拳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人群里好几个人暗想,这拳头真落到了人身上,怕不是得骨裂。说得正响的几人,听见身后连绵不断的撞击声,不由得闭紧了嘴巴。 郗灵桃见到人都走光了,低头咬开右手的拳套,眼角余光中发现树荫下的两双脚。他边脱下拳套,边看向两人——一男一女,年轻人。 “你们干嘛的?”他走上前。 崔柯见到一个模样不错的帅哥,还打拳,心下就有几分欣赏了。 “我们是来找郗灵州的。” 郗灵桃一听两人的来意,浓眉半挑,说:“你们找灵州姐做什么?”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崔柯站在树荫底下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知道这件事。” 郗灵州多的是不让郗灵桃知道的事。崔柯这番说法,反倒是让郗灵桃歇下了追问的心思。他懂,有些事他不应该知道,他帮不上忙。 “那你们跟我来吧。”郗灵桃路过一张木桌时,随手将拳套丢在了上头。 一行人路过了放在日头下暴晒还未上色的船身,接着穿行于正在裁板的工作间。 一位略有些肥胖的师傅,抬头跟郗灵桃说了几句闲话,他们约定好过了赛舟月和端午,郗灵桃领上他去拳馆打拳。刨刀穿梭在木板两侧,木屑充斥在整片空间。 工业风扇呼啦啦吹着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师傅的后背。他正半弓腰,加工赛舟的尾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隔壁传来,中年人满头细汗,一身浅蓝色的t恤被汗水打湿,呈现出晕染不均的深蓝。 他一手铁锤,一手钉送,铁锤捶打在钉送的平面,钉送的另一头便稳稳当当地嵌入木头里。然后中年人不断地重复这套动作,对着不知是赛舟头,还是赛舟尾的零部件,进行精细的修改。 “你们的作坊挺大的。”吕三说。 郗灵桃听了,扭头,面带骄傲地说:“整座南城的赛舟,都是我们郗氏赛舟工坊出的。别说南城,我们每年都接到世界各地的订单,郗氏的赛舟,一舟难求。” “但你们这里的师傅怎么都年龄偏大?”吕三问。 “你……我……唉。” 吕三平平淡淡的一个问题,堵得郗灵桃说不出话,只能回以一声叹气。 崔柯见到郗灵州蹲坐在一颗赛舟头的面前。 郗灵州拿着一张砂纸,正在给赛舟头进行打磨。她毫无表情的面容,在纷飞着木屑、灰尘的光线下,透露着一股沉静与满足。仿佛正在砂纸下打磨的不是木头,而是她的情人。 郗灵桃领着崔柯远望着这一场景。 他踌躇着不想上前,反而放低声音说:“要不你们改天再来吧。灵州姐心里烦的时候,才会来这里对赛舟头进行磨光……” 崔柯看不出郗灵州是高兴还不是不高兴。但她想到那天茶馆的事,她便很不高兴。她绕行在各类外形不一的赛舟头,走到了郗灵州面前。 郗灵桃话都没来得及说完,这个女的就冷下了脸往前走。他只得跟在她身后走,这里赛舟头太多了,不好拉扯喝止她。 “郗灵州,我给你发的信息你怎么一条都不回?”崔柯站定在赛舟头旁。 郗灵州飘飞的思绪被拉回到了现实。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女生,说:“你是谁?” “我,崔柯!” 第145章 长辈质问 “崔柯?”略带疑惑的语调,无意中暴露了郗灵州的真实想法——她想不起崔柯是谁。 这下可直接让崔柯窝火了。茶馆的事,发消息的事,白白等了两天的事,桩桩件件堆到了一起。 崔柯白皙的俏脸凝聚了一层霜雪,“郗小姐,要不你翻翻手机呢?”咬牙切齿的语气。 吕三见崔柯的脾气要大发作了,赶紧打起了圆场说道:“郗小姐,崔柯是翠竹姨的孙女。” “噢。”郗灵州知道是谁了。 “我们来了好几天了。您该记得您在茶馆里约我们见面,却未来赴约的事吧?”吕三语气平和,但他不是毫无脾气的泥人。 “我们这边给您重新发了好几次消息,也没见您回复。这单委托,如果您没有诚心,我们也不想接受。今天上门,是出于我们对委托人的尊重。 我们这边的事多,时间耽误不得。因为您家和翠竹姨是旧交,不然我们哪里能千里迢迢从马西赶来,还给您插了个队呢。”吕三一番话说下来,弄得场面有些尴尬。 郗灵州从矮凳上站起来,双手拍打着散落在身上的木屑,挂起一脸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崔小姐,我那天实在是有事耽搁了……” 厂房外头传来一阵呱噪。 “郗灵州在哪里,让她出来见我!”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太叔公,族长在忙呢。等她得了空,立马去见您老人家……” “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知道这小丫头片子在里面!赶紧叫她出来见我。才当上族长没几天,就真以为自己能当郗氏的家了?我还没死!” “哎……哎哎,太叔公,您不要进去了,里面尽是木屑灰尘,对您的身体不好哇。” 在厂内的崔柯等人听见外头的动乱,目光不由得都落在了郗灵州脸上。可郗灵州脸上的笑像是泥塑的,一点没被外头那些难听的话拨动了眉毛眼睛。 她继续往下说: “崔小姐,我的手机前两天摔坏了,换了一台备用机。你这几天发的消息不是我不想回,是我没看见。当然,这是我的问题。我们会面时间定为后天上午的11点吧,还是那家茶馆可以吗?” 郗灵州妥帖地进行了解释,还重新约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并询问了崔柯的意见。 “灵桃,你将崔小姐一行人送出门。” 崔柯来不及发表意见,就被郗灵桃有力的手指钳住手臂,拖拽出了厂房。 郗灵州的解释与询问像是一场表演,作为观众的崔柯没资格做出回应。她用温和的假象,独断地决定了下一次的会面时间与地点。 他们与三位老人擦肩而过。期间郗灵桃向老人们恭敬地低头,并低声哑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那群气势汹汹的老人们,连一个眼色都没递给郗灵桃,只当他不存在。 一出厂房门口,郗灵桃立即松开了崔柯的手臂。 “不好意思,崔小姐。刚刚的情况比较紧急。”他语气诚恳,面上的两道浓眉向眉心靠拢,眉心的皮肉挤成了崎岖的小山峰。 郗灵桃在担心郗灵州即将遭遇的场面。 他愤愤地想,那几个老东西怎么还没死,明明是土埋到鼻下的老家伙,却偏偏少了一抔土洒在他们的鼻尖,让他们现在还鲜蹦乱跳地没事找事。 崔柯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郗灵桃将他们带出了赛舟工坊,说了这句转身便走了。 “这都是什么事。”崔柯指着半阖上的大门跟吕三说,“什么郗氏,什么叔伯,什么太叔公。这些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我还在现代社会么! 先不说什么家族,就说这些人嘴巴里怎么总说男的、女的,男的好像在这里是个宝贝似的。吕三,你说说男的女的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不都是大活人。” 吕三摇头,崔柯在南城晃荡了几天了,却还没摸清这座城市的底色。 “崔柯,等会儿我们去看赛舟训练吗?” “不去。南城的阳光跟马西的阳光一样毒。我傻了,才会去河边晒呢。划舟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人傻乎乎的来回划,吃饱了没事干。” “去吧,黄斌斌一直想去看看来着。” “不去,要去你带他去。我要回酒店睡觉玩手机。” “去吧,黄斌斌发起小孩脾气,我可是劝不住他。而且来赛舟工坊前,是你哄了他说会带他出门玩,让他老实待在酒店房间里的。” 崔柯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唰的打开防晒伞,嘴上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真不该给他做一个木偶身体,纯属自找麻烦。他现在是我祖宗,我该伺候完甲方,再来伺候他。” 郗灵州坐回矮凳,重新拿起砂纸给赛舟头抛光。这座赛舟头是大象头,那长长的鼻子,弯曲向上翘的象牙,是她先绘下的草图再跟张师傅两人一起,慢慢磨好的初样。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个自己独立设计的赛舟头。它将会安装在她自己全程亲手制作的赛舟上。 “郗灵州,你在这里。我们刚刚说话,你听不见吗?”苍老的声音夹杂着怒气,与说不清的恶意,像是被打破的铜锣发出的噪音。 郗灵州弓背低头,手下一点一点地打磨着象牙,她耳边的碎发垂落到了象鼻,似乎在逗弄大象打喷嚏。 “太叔公,我听到了。”郗灵州手下动作不停,慢悠悠地回应,“但我手上有活呀,停不下来。您有什么事,您站在那里说,我坐在这里听。” 郗康丘伸出食指,指甲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色的烟熏痕迹,这是长达七十多年的吸烟史留下的。指头颤动,却坚决指向了背对着他的年轻女孩。 他咳嗽两声,喉咙里涌出一口痰。 “太叔公,这里可不能吐痰啊。吐痰对神明不敬。”年轻的女声提醒道。 老人喉头滚动,硬是咽下了那一大口浓痰。 “我知道规矩,不用你教我!”他露出镶嵌着三颗金牙的牙齿,向郗灵州质问:“白头街三乡江氏的添桨订单,你是不是接下了?” “是。” “你知道江兢业生的是女儿吗?” “知道。”郗灵州换了一张400号的砂纸继续打磨。 郗康丘听到这个回答。皮肤干瘪、沟壑纵横的脸立即臌胀了起来,像是被吹胀的气球,松垮而多余的皮肤立即被撑开了。 “你知道,你还接下这个单子!添桨,是要把船桨放进庙里供奉的!明年还要作为参赛的船桨使用,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第146章 自讨苦吃 郗康丘是质问,不是疑问。他知道郗灵州知道添桨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指责她。 不用回答的问题,郗灵州轻声细语地回答了。 “添桨,代表这孩子以后不仅能参加赛舟比赛,还能参与宗族里的事务。” “你!” “你破坏祖制!小小年纪的丫头片子,你以为你爸让你当了族长,什么事都由着你来了吗?!” 另一个老人忍不住出声了。郗剑仁,就是他在昨天夜里听闻了这件事。今天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叔公家,将整件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叙说了一遍。 郗灵州放下了手里的砂纸,拍打身上的木屑。一边站起来,一边回应这“滔天罪行”。 “叔公,您要明白一件事。添桨的事是我赛舟工坊接下的单子,跟郗氏没甚么关系。赛舟工坊是我家的产业,不是郗氏的产业。所以跟我当不当族长没关系。 再说添桨。我可不是开先例。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不也给我添桨了么。那时,太叔公可是第一个同意的。您的意思是?” 郗灵州适时停顿了片刻,再重启话头。 “这些年郗氏的运道好似没受给我添桨的影响,彻底地衰败了下去不是?我爸当家的时候,您年年收到的分红比以前多多了吧?现在年轻人生的少了。 不像您那时,一生生一串。大老婆生不了,再找小老婆生了。生了七八个,那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女儿们不是远嫁,就是跟您老死不相往来。 两个宝贝儿子,我的堂叔们,还不是靠着分红过日子?噢,听说您大女儿,我堂姑挺厉害的。早些年留学,留在了国外,最近好像拿了一个什么奖。我在新闻上见过呢。” 郗灵州的一番话,直戳进了郗剑仁的心窝里,刀刀见血。 郗剑仁最恨别人提起他那大女儿。那逆女离经叛道,还敢跟他彻底切断了联系,跟一个外国人结了婚。他现在像是个灯笼罩上的那层红纸糊的人造物,中空且易燃。 “郗灵州!”郗剑仁不稳健的身体,开始前后左右地晃动。 “叔公,多保重身体。”郗灵州已经转过了身,在由赛舟头制造的森林里行走,“您的想法,我明白。您不就想堂叔做族长么,这件事不行,您死了这条心吧。 他们只会吃喝玩乐,郗氏交到他们手上那是真的会完蛋。您前几天鼓动宋家的人来闹事,一次两次就罢了,他们还敢跟我动手了,把我手机都砸了。 太叔公,一笔可写不出郗啊。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为了个人私欲,把家族利益抛在了脑后的人。您说……”郗灵州的视线像毒蛇一般缠绕在郗剑仁的脖颈。 “说回到正题,添桨这事是江兢业求上门的。他家这一脉,人丁稀少,这次生下的女儿也是极不容易的。他把这孩子当眼珠子一般疼。他去庙里求问过马元帅了,神明同意了。” 郗灵州站在了距离三位老人一米开外的地方。 人老了会缩水,以前人的身高普遍偏矮。郗灵州比一般的南城女性身高要高,1米75的个子,再加上常年在赛舟工坊干活。她站在老人们面前,像一座巨塔。 “他们江氏都没得意见,我们郗氏能有什么意见。工坊是我们家的个人生意,打开门来做生意,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太叔公,您说是不是?” 人老了,脑子是有些糊涂。但太叔公是什么人物,他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在他郗康丘心里,祖宗规矩是拿来框住别人的,可不是拿来套牢自己的。 换句话说,祖宗规矩是重要,但没比他个人利益更重要。 当时给郗灵州添桨,郗康丘是第一个同意的人。为什么同意,因为郗灵州的爸是郗商秀,郗商秀对郗氏的家族产业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没有郗商秀,他哪还能年年分到钱。 最要紧的是他竟然给一个晚辈当枪使了! 想到这里,郗康丘动气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郗氏的旁枝末叶。这些事,你有什么资格搅合!” 抬手一巴掌就落在了郗剑仁脸上,把那红纸糊的灯笼皮抓破了。郗剑仁多少年都没挨过打了,更别说是一个巴掌了。 “灵州,我知道赛舟工坊这摊子事不容易。”郗康丘缓和了语气,像是一位慈爱的长辈,“但郗氏的产业……” 郗灵州捋了捋头发,说:“叔公,您放心。郗氏的产业都很好,我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团队,他们很专业。年底的分红,兴许能比往年多一些。” “好……好……好。工坊的事你多上心,毕竟是数十代人的心血。整座南城的文化根子在这里。现在的年轻人多数是忘了,你还记得是我们郗氏运道好哇。” 老人说完,转身便要走了,且不要郗灵州相送,免得耽误她的时间。95岁的老人,走起路来虽然慢,但却是平稳。不需要人扶,也不需要拐杖。 郗剑仁落在郗康丘身后半步,跟着走了出去。他不甘心的眼神落在郗灵桃的眼里。郗灵桃上前,送三位老人出工坊大门。 临出门了,郗灵桃弯腰低声在郗剑仁耳边,恶狠狠地说:“贱人,你再出来乱蹦跶。你勾搭你小儿媳的事,我立马给你捅出去。” 老人脚下一个踉跄,惊疑地望向郗灵桃。他的心砰砰直跳,只听见血液在体内翻涌的声音……郗灵桃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个小毛头怎么会知道。 “叔公,人老了摔一跤可不得了。”郗灵桃顺势扶住了老人的双臂,手掌狠狠地夹住老人的上臂。 郗剑仁怔愣着被送出了工坊大门,站在马路边。还没等他的心跳降下来,郗康丘说话了。 “郗剑仁,以后你不需再来我家!”郗康丘对郗剑仁下达了拜访禁令。 “阿叔,我还有事没跟您说呢。很要紧的事,关于郗商秀的。他回家以后,郗灵州就把老宅里的人都遣散了……阿叔,您听我说啊……” 但谁也不听他说了。郗剑仁没法在大街上瞎嚷嚷,他颓然地塌了肩。一转身,赛舟工坊的郗灵桃对他露齿而笑,悚然一惊。郗剑仁加紧脚步离开大街。 郗灵州送走了难缠的老人,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不过就是一个空出来的小房间,稍微拾掇拾掇便成了她办公的地方。 她坐在办公椅上,闭眼,食指中指的指腹捏紧眉心,似乎是想把脑子里的烦恼捏成丝,抽离大脑。 电话铃声,响起。 她接起电话。 “爸,我知道。你说的事,我正在着手处理呢……你别着急,我会给你找到人的……” 第147章 众神之地 崔柯、吕三在酒店房间里捞出黄斌斌。 一行人再重新走在南城的街面上。 这几天崔柯为了郗灵州的事,着急上火,只围着酒店打转,根本没心思出门走走逛逛。自然,也没发现南城的地域特色。 如她所想,南城该和国内其它的城市没什么不同。除了多几条河道,多几条赛舟。但现下她沿着道路行走时,对这城区的景色有点惊讶。 “这里怎么处处是神庙?”崔柯正说着,迎面便走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对着她露出缺了牙的微笑。 崔柯不由自主地回以了微笑。接着她手心里的黄斌斌,感到腰部在收紧,收紧,再收紧。他要被掐断腰了。 “你们看见了吗?看没看见!”崔柯似有些语无伦次。 黄斌斌被崔柯上摇下摆,身体四肢不受他控制乱打了一气。黄斌斌像是在经历一场大地震。在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后,两手便紧紧抓住了崔柯的衣摆。 “崔柯,你能不能别大惊小怪!”黄斌斌感到头晕目眩,“你是见鬼师,见过不少鬼了。你现在手心里的我,就是一只鬼呕,呕……” 劳心伤肺的剧烈干呕。 “这……这不一样。她在阳光底下走。大白天,她知道我能看见她。”崔柯低声叫嚷,“她还朝我微笑,一脸慈祥!” 黄斌斌气若游丝地提出要求,“吕三,你把我放你衣兜里吧。我头晕。” 吕三将黄斌斌揣进了衣兜,顺手点了点路两旁各色各样的大庙小庙,说:“刚刚那个算不得鬼,她约莫是这片地方哪间庙里的神像。” “什么?”崔柯的双眼露出警惕之色,“天帝子……”她咬着牙说道。 “不是。他们不是天帝子那样的邪物。”吕三拍了拍崔柯绷紧的左肩。自从天帝子的事件过后,崔柯的左肩总会在她感到紧张的时刻绷紧。 这像是崔柯对于痛苦的肌肉反应。她不肯用言语向任何人倾诉她的恐惧与痛苦。但她的身体记住了这些负面记忆,总会以神经性疼痛、肢体紧绷的方式应对。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南城曾存在过三万间庙宇。这个数字还没将一些个人祭祀的野庙计算入内。”吕三淡淡地说。 崔柯张大嘴,“三万间庙宇?整座南城才多大,这一座城市怎么能容下这么多的庙。” “所以,南城被称作众神之地。”吕三将手里的手机递给崔柯,“要是你在来南城之前,查一下它的资料。我猜想,你也许不会被那位老婆婆吓破了胆。” “要不是因为你不干正事,我至于来南城么!”崔柯气哼哼地说道。她又想起了自己卡上的余额,心疼得肝颤。 接过手机,崔柯浏览手机页面。黄斌斌从吕三的衣兜里,伸出一个头,难得慢声慢气地说:“崔柯,我也想要一个手机。要不,你给我买一个吧?” 黄斌斌渐渐体会到了手机的乐趣,他时常拿着吕三的手机玩消灭星星,这游戏太好玩了。 买,买个屁。崔柯心里爆粗,一个二个不事生产,全靠她这不到20岁的少女扛起养家的重担。 崔柯装作听不见,念起了屏幕里的信息,“有据可考的文献资料表明,新兴的地方性信仰崇拜的通常是因出生或死亡,从而具有了神力的平民。 正是因为同属一个社群,当地百姓才能从这些神只处获得感应。”咂摸这两句话,崔柯有些回过味了。那个老婆婆,不就是南城当地人自己造出的“神”么。 这个“神”具有了行走人间的正当性,所以她能慈祥安宁,朝崔柯浅浅微笑。 可那个老婆婆也快消亡了啊。崔柯受到惊吓的原因,不止是老婆婆的白天行走,不止是那一抹微笑,更是因她破损不全的魂体。 “那为什么……她好似要消散了?”崔柯低喃道。 吕三平淡无波的面孔,终是出现了物伤其类的悲哀之情,他的手指头正轻微发颤。 “因为她被人忘记了。被人忘记,就不再会有香火供奉。等到最后的香火供奉终止,她便会消散于这天地间。他们自几十年前开始,就以这样轰轰烈烈又悄然无声的方式重归虚无。” “他们?”黄斌斌疑惑地追问。 “人类都已经要征服自然了呀。所以人类不再相信‘神明’,不再求助‘神明’,不再需要‘神明’。他们被塑造为‘神’,进而又被抛弃了。 三万间的庙宇,数不清的家祠野庙,他们数量之庞大,你们应该不难想象吧。不过,他们到底是心态平和地接受了消亡的结局,从没因私欲引发什么乱子。” 吕三半是苦涩半是笑意地解释。 崔柯一行人随意走进一间满室生灰的小庙。 这间庙宇,神像里不再有“神明”了,它周身的颜色暗淡脏污,甚至有了丝丝缕缕的裂痕,面容却依旧是一抹浅笑。 神怜众生,可众生不需要了。 抵达河道之前,崔柯穿绕了数不清的庙宇。 有些“神明”透明的身躯,从落破的庙宇,几缕香烟中显现,朝她羞怯一笑。崔柯只能回以比往日更加真挚的笑容。 但大多,屋破“神消”。庙宇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满满当当的灰尘泥土。 “他们都会是谁呢?”崔柯轻声问。她在感怀,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能是谁,你刚刚不都说过了,就是之前在这里死掉的人啊。”黄斌斌大大咧咧地说道。 他对这些没有什么感触。大家都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呀,为什么“神明”就可以脱离这个过程,凭什么“神明”竟可以幸免,这不公平。 “他们大多与南城大大小小的家族有关系。庙宇与家族相辅相成,造就了南城根深蒂固的氏族文化。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宗族观念影响深远。”吕三说。 “你解释那么一大堆做什么,什么氏族文化,家族势力,宗族观念,听得我脑袋发昏。”黄斌斌抱怨道。 “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你们听的。” 吕三转头盯着崔柯的双眼,继续说:“崔柯,在南城男人就是比女人尊贵、重要。他们是家族的未来与荣光。” 第148章 萌脸猛男 吕三的话像是一个警告,敲打着思绪还游离在南城之外的崔柯。 “在这里宗族就是一切。” 崔柯被这句话震得有些发懵,她下意识反驳地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拿钱办事,办完事就走人。” “注意点。”吕三拉着发怔的崔柯,避开了她侧旁一位莽莽撞撞的男人。 男人没能撞到崔柯,就一路斜着往前跌跌撞撞,直到撞上了一棵老榕树。跌坐在了榕树底下的泥土地,他哎呦哎呦了几声。 掀起自己白色t恤的短袖口,眼泪珠子就要从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掉落。他前胸还垂落了一顶随处可见的普通草帽。河边风大,一阵风吹来,草帽的帽檐又扇了他几个“巴掌”。 他奶嘟嘟的脸立即起了一层薄红。崔柯见着男人的模样,立即推着吕三,说:“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黄斌斌从衣兜里探出一双眼,咕哝着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摔一跤又死不了。死崔柯,就是看人家长得好。” 吕三依着崔柯的话,走到了男人面前。嗬,这么结实的肌肉,一拳能打死他们仨,摔一跤是摔不死这个人的。 “你没事吧?”吕三例行公事般的询问。 男人抬起头,眼睛大的不像话,像两颗小电灯安在了他脸上。远处看起来,他似是要哭,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沉静的湖水。 “没事,哥们!这点事,算得了什么。”乐呵呵的声音。 说罢。他还站起来了,朝吕三熟稔地说道:“就是这件白t恤的袖口不知道沾到了什么黏唧唧又一股酸味的东西。这件衣服不能要了。” 他说着鼻头紧皱,“不知道,哪个混蛋在这条道上倒油,谁走都得摔。他妈的,肯定是那群裤兜里藏软蛋的家伙干的。前阵子,他们干得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不追究,他们还来劲了!” 1米83的萌脸壮汉。崔柯走上前,心里头就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哥们,谢谢你啊。我是罗萌,包罗万象的罗,萌发的萌。” “吕三。” 崔柯默想了几秒,萌发的萌是哪个萌。等她将名字对上号之后,崔柯不由反问,“萌妹的萌?” 31年前,萌还不是如今萌死了,萌妹的萌。罗萌的萌,该为“是月也,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生者毕出,萌者尽达。”里头的萌,是他爸对他的美好祝愿。 罗萌听见崔柯的反问,脸色不由别扭了一会儿,然后又多云转晴,坦诚地说:“是,就这个萌。我也因为这个长得萌萌哒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驱赶了片刻前的阴霾。 “我是崔柯。” “你们不是南城人吧?”罗萌说。 崔柯轻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罗萌大笑说,“现在,可没有南城的人会来这条河边了。” 决定去哪条河,是吕三决定的。崔柯听到这话,侧头看向吕三。吕三耸耸肩说:“我就找了一条距离我们酒店最近的,又能进行赛舟训练的河道。” 罗萌听到赛舟两字,一双灯泡大的眼睛蹭蹭发亮。还算干净的手掌落在了吕三的肩膀,他兴奋地向两人问道: “我赞助的男女混合赛舟队这么出名了吗?连外地人都知道了?还专门来看我们队的训练。”他显然是不记得吕三前头的半段话——距离我们酒店最近的。 他不等吕三、崔柯的反应,就自顾自地跟他们介绍起了他赞助的赛舟队。 “我罗萌活了31岁了。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我的人生也过了小半辈子了。这小半辈子,我践行了自己的人生原则,吃好喝好玩好。 无论是什么好吃好喝的,我知道了我都会想办法吃到喝到嘴里。申明一点,我不喝酒,我酒精过敏。”他煞有其事地跟崔柯、吕三强调着酒精过敏的事。 “好玩的,只要不把命玩没了,我都去玩了。什么蹦极,潜水,滑翔伞,自由攀登,冲浪,滑雪,徒步……通通玩了个遍。但这些,都没有我现在做的事情刺激,有意义!” 罗萌上扬的音调,突然有了几分慷慨激昂。崔柯和吕三对视了一眼,他们闹不明白罗萌怎么了,怎么跟他们能熟络到攀谈过往人生的程度。 “你真的31岁了?”崔柯问。 榕树的底部爬满了青苔,密匝匝的树叶在河风吹拂下簌簌抖动,带动地上的光斑变形、移动、跳跃,风中弥散着河水淡淡的水腥味。光斑掉落到了崔柯的下巴处,一晃眼又落在了吕三的右肩肩膀。 “崔柯,问人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吕三出声制止,避免崔柯再说一些让罗萌感到更尴尬的话。比如对罗萌外表进一步的评价。 他看见了罗萌的眼眸中熄灭的星光,出于社交礼仪。吕三将话题引回到了罗萌期待被提问的地方。 “罗萌,你现在在做什么事?”吕三问,顺带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罗萌开始滑行的道路,“你说的倒油又是怎么回事?” “我赞助了南城第一个男女混合的赛舟队。你们在这个时候选择来南城,那肯定是因为下月的赛舟月。那你们应该也知道,南城的赛舟历史上,从未有女性参与赛舟活动。 我打破了历史,赞助了男女混合的赛舟队。以后,他们常规训练产生的费用,都由我包了。”罗萌兴致勃勃地说道。 “倒油啊。就是那些孱头、孬种,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嚷嚷着破坏祖宗规矩,亵渎神明,不愿让女人参赛使出的一些下三滥手段。”罗萌哼哼几声。 “他们,连坐进赛舟的资格都没有。那个身体素质都让烟酒泡坏了,病恹恹的,一副早死鬼的模样。他们估计还会来,我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了!” 罗萌两臂连带着前胸的肌肉都鼓了鼓。崔柯眼尖瞧见了,默想罗萌的胸肌比女人的胸部还要大啊。 “你们想看训练吗?明早我们划早水的时候,我通知你们来呀。”罗萌掏出手机,自来熟地打开微信二维码,手机屏幕举在了吕三面前。 吕三扫完了,他又举到崔柯面前。崔柯扫完,通过验证后,看见罗萌的头像是一个软萌萌的猫,打开朋友圈,罗萌的最近一条朋友圈是—— 家庭,乃至家族,从它出现的一刻起,便是以男性为标志、为本位、为组织因素的……不过,家庭对女性生活的意义远远大于对男性生活的意义! 崔柯从冗长的一段话中抬头。好家伙,罗萌真是个人物! 第149章 赛舟江湖 粗莽、碰撞、喧嚣、纷乱、混沌,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这种生机激发了河流磅礴的生命力。赛舟与河流,互为皮肉与血脉,塑造了南城的灵魂。 崔柯,从未想到自己能在现代进入堪称侠义传奇的江湖。她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跟随着,这些挥汗如雨、时而迸发力量的肉体加速流动。 加速、转弯、漂移、再提速,船桨溅起的河水,急速地拍打在脸颈,雄浑的鼓声越发快速地在击打,每一声都是冲刺进发的号角,敲打围观者的心脏…… 加快,再快,更快……下一次更快。 罗萌没有下水,却在河岸边自发地给赛舟队员们加油鼓劲。一场日常的训练,赛舟上的每张脸都浸满了汗水河水。训练服因被沾湿紧紧贴在了他们黝黑的皮肤。 他们累极了。崔柯看见有几个女孩的手臂在微微发颤,但她们脸上却洋溢着快乐自信的笑容。 她们下舟,来到岸上。 “淑玲,来。你的手搭在这,我搀你上来。” “没事,我自己能行。” “刚开始大家都这样,都累得抬不起手,全身酸痛。那时,我们都是互相搀扶,爬上来的。” “是呀,美凛说的是真的。我那时,每天晚上回去都痛得掉眼泪呢。第二天,眼皮肿肿的,照旧来参加训练。” “等会儿,我教你几个拉伸动作,很管用的。” 一群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叽叽喳喳,充满活力与激情地从崔柯面前走过。身后又是一群十五十六岁的男孩,嘻嘻哈哈地打闹着经过崔柯视线处的那条道路。 昨天被倒了油的区域。罗萌找来了清洁团队,三五个人将一整条几百米的道路洗刷得干干净净。这条道路怕是自建成后,就从未这么干净过。 “你们觉得怎么样?”罗萌擦着一头汗,走近了两人,“你们说吧,他们能不能拿到一个名次。”他语气骄傲地说。 “我研究了好些赛舟队伍,他们跟我们没法比。那些个老家伙,饭吃的太多,练的又太少。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就没几个愿意参加。这回怎么样,我赞助的赛舟肯定能进前十!” 崔柯听得罗萌的豪言壮语,她以为罗萌的目标在冠亚军呢。 “你这赛舟队怎么没队名呢?”吕三说。他注意到了南城的赛舟都有自己的队名,独独罗萌赞助的这支没有队名。 罗萌笑着说:“没有庙愿意接收呗。那些个老东西,唧唧歪歪的,说女人坐过的赛舟放进庙里会触怒神灵,愉悦神明的游戏可不能变成对神明的挑衅。”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之意,“庙宇中的神像可以是一位伟大的,慈悲的女性神只。他们向她朝拜、倾诉和祈求,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活着的女性,他们便认为她们生来就是劣等的人类。” 吕三对罗萌的认知感到惊讶。 罗萌无疑是南城宗族文化下的最大受益者,他生而为男,便自觉从中获取了利益。一位既得利益者要跳出令他获益的环境去思考问题,这该是怎样困难的事。 最重要的是,罗萌看起来并不像个会深入思考问题的人。他说得好听点比较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真实点那就是纯纯啃老的富几代。 “这些都不是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说的。”罗萌一改前头的深沉,露出一口健康闪耀的大白牙,“她是我的发小,改天有空,我来组个局,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你的发小,该不是郗氏赛舟工坊的郗灵州吧?”崔柯不禁猜测道。 罗萌这下像个兴奋过度的金毛,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在阳光下跳跃,“哎!你们已经认识了呀,那这可太好了。我就说,没人会不喜欢郗灵州的。” 没人会不喜欢郗灵州?崔柯脑中浮现郗灵州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她想该是没人会喜欢郗灵州。昨天早上,那几个跟出土文物似的老头,看样子就是去跟郗灵州交火的。 也不知道是谁赢了呢。在南城的宗族文化下,郗灵州能干得过那几个老头?郗灵州不会被几个老头弄得灰头土脸吧。 想到这里,崔柯竟有些期待,期待郗灵州吃瘪。郗灵州那副甲方气势,让崔柯的心里头很是不舒服。 “罗萌,你知不知道昨天郗灵州的赛舟工坊好像有人在闹事?”崔柯问。 罗萌听见崔柯的问题,继续露出一口大白牙,毫不在意地说:“赛舟工坊,哪天没人闹事才奇怪了哈哈哈。” 吕三追问,“赛舟工坊天天都有闹事?你们南城的治安环境这么差?” “不,我们南城治安环境好得很。无论你在哪里掉了、丢了什么东西,我们南城人捡到了都会还给你的。”罗萌赶紧扞卫南城的名誉。 他拨弄了被汗水沾湿的鬓角,说: “发生在灵州身上的事,跟南城的治安环境无关。她是郗氏第一位女性族长,也是南城宗族里,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性族长。虽然这件事,在十几年前就隐隐约约确定了。 但没人相信会成真。除了我,我相信灵州一定会成为郗氏的族长。”罗萌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们要是知道郗剑仁,这么一号人哈哈哈……” 罗萌自己捂着肚子笑起来。他像是被戳中了笑穴,笑得停不下来。 崔柯,吕三抬手挡住穿透树叶缝隙,照射在两人脸上的炽热光线。初夏的阳光,展露了它真正的实力。 “在南城,灵州出头很难。她爸郗商秀,在几十位老东西面前宣布了灵州将接任族长的消息……那群老东西硬是抗住了郗商秀的威势,提出了一个荒诞的解决方案—— 给灵州招一位上门女婿。让这个人来管理郗氏……你看这件事多么好玩,他们宁愿一个外人来管理宗族事务,都不愿意让一个同族的女人来做这件事。” “你们是发小?那郗灵州和你该是差不多大的年龄吧。”崔柯说。 “她比我小一岁。”罗萌回答。 “郗商秀今年的年龄?” 罗萌抬手抓脸,“商秀叔多少岁,我还真不知道。”他估算了一下,语气肯定地回答:“反正肯定不超过60岁。” “郗商秀还活着吗?”崔柯问。 罗萌听到崔柯这个问题,似是不敢置信这人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嘴巴大张,大到能让人看见他口腔里的后槽牙。 “商秀叔不到60岁!你在胡说什么啊,他肯定还活着。” “那为什么郗灵州这么早能成为郗氏的族长?” “这……这是一件两三句说不清楚的事。”罗萌避开了崔柯询问的视线。 第150章 南城怪谈 夜幕降临,崔柯、吕三告别了充当了一天南城向导的罗萌。罗萌人好、热情,对南城当地的街道巷陌了如指掌,对好吃好喝的更是如数家珍。 但罗萌就像头热情过头的金毛,崔柯、吕三怎么甩都甩不脱。他们俩这一天不像是在游览南城,反而像是被罗萌拉练了一天。 回到酒店,崔柯一身臭汗就爬上了床。 夜里12点入睡,早晨5点起床看赛舟训练,接着暴走了五万多步。她现在躺在床上,感觉到整具身体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洗澡了,明天再洗吧。这是崔柯在即将沉入梦乡的最后一个念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到了后面是加速版的叮咚叮咚,这样催魂似的按法,崔柯就算死透了都能回魂。 崔柯不想开门,她选择了用枕头捂住两只耳朵。 奈何,外面的人比崔柯还有耐心。 门铃声持续不断。 崔柯的床头墙壁忽然被人猛锤,“开门啊!你没听见你门铃响了啊!大晚上的,你死了是吧!你不睡我还要睡呢……”住在隔壁间的人暴躁地叫骂道。 崔柯再不能躺在床上躲过去了。她沉重、酸痛、肿胀的四肢离开了柔软舒适的床垫。 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崔柯闭着眼,都知道门外的该是谁。 她磨着牙,低吼:“黄斌斌!” 吕三的手穿行过崔柯的房门。黄斌斌自己找到了这间酒店的柜台作为落脚点,便从吕三的掌心上跳下来了。 吕三看见物品已送达,立即转身想要回去自己的房间。 崔柯看见吕三转身的刹那,那张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她想也不想,伸出手一把将吕三抓住,将人一同塞进了自己的房间,再关门。 黄斌斌不管崔柯、吕三之间的动静。他有天大的委屈! 他今天被关在酒店一天,除了一部需要会员的电视之外,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会说话的东西了。整整16个小时,他已经数清楚了天花板上到底有几个霉点,印着碎花的地毯有几朵花。 “我不开心!我要你们现在陪我出门逛逛。”黄斌斌不管二人面带菜色的脸,宣布了自己的计划。 崔柯听到黄斌斌的决定,眼前是黑了又黑,“太晚了……” “不晚!我看外面还好多人呢。我要去夜市,我要去南城公园看喷泉,我要去南城中心广场听人唱歌。去哪里都好,我不要再待在酒店里!” “明天吧,明天晚上带你去,行吧。”崔柯不想哄孩子,她累得要死了,于是想着先糊弄糊弄。 “崔柯,你王八蛋!你昨天说了,今天会带我去看划早水。今天早上,你干什么了!你给我弄了一个定身咒!”黄彬彬开始叫嚷了。 崔柯一把捂住黄斌斌的头,低声说:“小点声,这间酒店隔音不好,小心隔壁房间听见。” “听见就听见,我怕谁啊。我是鬼,他怕我才对。”小孩脾气上头了,离开流丝镇前的约法三章都不作数了。 吕三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今早的主意,可不是他想出来的。 “祖宗诶!”崔柯低声哄,“我为什么今早不带你去,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黄斌斌没吃这套。 崔柯急中生智,瞎诌道:“我在阿奶的笔记上曾看到过一个说法。说是擂鼓声会影响阵法的效力,你想想赛舟上的那面大鼓,那一鼓槌下去,声量得多大。 你这木偶身体的阵法是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弄明白设定好的。它要是突然坏了,你说我该咋办?你要是又……”崔柯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低落了下去。 “是……吗?”黄斌斌的气消了大半,他像是对崔柯为自己着想的行为感到一丝难为情,但又有点说不上的开心。 崔柯一看这有门路,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她拿起黄斌斌的木偶身体,一把怼到吕三手臂交叉处。吕三顺着身体本能,解开了双手抱胸的姿势,抱住了往下坠的木偶。 “就是这样的。我今天本想早点回来,带着你出门玩的。但吕三跟罗萌聊得投入,硬是……” 崔柯一边说这话,一边推搡吕三走向房门。房门打开,她的话恰好停在最引人遐想的时刻。 黄斌斌被崔柯的话牵着走了,他清脆的童声响彻走廊,“吕三,原来是你!” 崔柯啪的关上门,留下吕三去跟黄斌斌掰扯。她关门前,余光视线处,吕三的脸被黄斌斌气得直发青。崔柯这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吕三这个老鬼,只想将黄斌斌甩给她。 走廊里的房门开了,传来一位大哥的声音:“谁家的孩子关好嗷!大晚上的不睡觉直叫唤,没有熊孩子只有熊父母!你不管我替你管……” 清晨,迷雾笼罩了南城。河道、石桥、楼房和日出都被无边无际、越发浓稠的雾气消除。 郗灵州推开赛舟工坊的大门,空地处低垂的浓雾似是要侵占了这片人类领域。它攀附在包裹着一堆堆木料的黑色塑料袋外头,急切地留下自己的水渍,试图将木料据为己有。 郗灵州拨开浓雾,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在房檐下,打开了路灯,明亮的灯光落入云雾中,变成影影绰绰的光雾。她走到办公室,打开门后,又快速地将房门关闭。 角落里一把崭新的船桨被十几层透明的薄膜,严实地包裹着。船桨旁,还有之前江家人拿来的朱砂、黄纸、檀香线……挤挤挨挨地占据了房间的一角。 “灵州,你到的好早呀。”江兢业从办公室门外走进,顺手带上了门,“天气预报说这是南城有天气记录以来,雾气最浓郁的一天。”他拍拍衣服上凝聚的水汽。 “这天太反常了。你说像不像我们南城流传的那些鬼怪故事里的天气。”江兢业,35岁的人了,还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故事。 他沉下嗓子,说:“话说,乔家大儿自海上漂流了七天七夜归来后,南州的天气便日益反常,起先是早晨的浓雾,后来是六月的飞雪……” “江大哥,别说了。” 郗灵州打断了江兢业的话。她面上的表情仍带着点江兢业进门时的笑意,声音却是十分生硬。 江兢业想起来了,他说的这则传说故事跟郗商秀去年发生的事,有点太像了。他心下暗叫糟糕,面上却笑得越发开怀。 第151章 江家添桨 “灵州,我听你灵桃说你把老宅里的人都遣散了?”江兢业换了一个话题,试图转移原先他无意间的冒犯。 郗灵州从办公桌后,拿出把剪刀,向角落走去。 “是啊。想换一批人,跟先前那家公司合作的不是很愉快。他们派来的人,在我爸失踪那段时间,偷了点老宅子的东西拿出去卖,被我抓到了。” 郗灵州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老宅子太大了,不好管理。前些年,我爸非要重整了老宅,花了不少钱。爷爷去世之后,我本来觉得没必要继续住在老宅的。 但不知是我爸年龄大了的缘故,他开始念旧了,他不肯搬。那他不搬,我可不就得看着点了。稍微上了点心,就发现老宅的问题一大堆。 不说有人偷东西这件事,其余的事更糟心呢。”郗灵州拿起船桨,走到江兢业身边,将剪刀递给了他。 “不说我家那些糟心事了。你先检查检查,这船桨你满不满意。”郗灵州双手捧着船桨,灯光打在十几层透明薄膜上。 薄膜掩盖不住船桨的精致与秀丽。它的形制与南城现在流行的形制不同。这把船桨略微小一些,桨叶也不是常规的现代化模样,而是从未有过的莲花型。 桨叶的末尾是微微绽开的莲花。现在面对两人的是桨叶的正面——用金墨汁以狂草字体写了一行大字与一行小字。大字是白头街三乡江氏,小字是江朝儿。 江兢业捏着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那十几层透明薄膜,抚摸着桨叶面上的字,“我的字还不错吧。我爸还非要自己来写,我说谁是朝儿的爸爸谁写。 我爸气得差点把我脑袋敲破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女儿的小名上,指腹止不住地轻轻触摸。朝儿,是他今后人生的阳光与指引。 “朝儿的船桨,你非要做成这个莲花型,那是下不了水的。如果你还想改,时间上也来得及。”郗灵州善意地提醒道。 “我也没想要下水。这船桨我要一直供奉在庙里受香火,让它替我女儿多沾沾福气。”江兢业说着,把船桨翻到了背面。 背面描绘着一只即将浴火重生的凤凰。 凤凰周身金光璀璨,末尾的羽毛燃起红火的烈焰,烈焰自尾部散发,铺满三分之一的桨叶。一笔笔,全是郗灵州亲手描绘的。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整个船桨用了多么金子,比一般的船桨沉多了。不说形制了,就说重量也不能拿去划船。”郗灵州调侃道。 江兢业看着神仪妩媚的凤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的女儿肯定生来富贵,用金子怎么了?要不是我爸不同意,我还想用宝石呢。我爸太俗,就爱金。” “你给女儿添船桨,又不让船桨下水,这是几个意思呢?”郗灵州说。 江兢业对手里的船桨爱不释手,好似这船桨真能保佑他的孩子福寿绵长。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在南城,必须享受跟他人同等的待遇。”江兢业咳了咳嗓子,严肃地说道: “郗灵州,你要干的事必须得干好。我女儿长大后,可不能因为性别被剥夺了任何权利与利益。要是你干的不行,赶紧找我,我跟你一起干。” 两人相视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茶馆里的崔柯怒瞪着正在把玩青蛙茶宠的黄斌斌。她扭头看向在一旁正襟危坐的吕三。 “吕三,你……”你怎么把这个活祖宗带出来了。崔柯只敢蹦出几个字,而后再飞了几个眼刀扎在吕三身上。 吕三用身体遮挡着黄斌斌的身体,他倒是气淡神闲地给黄斌斌拿来了另一只茶宠,是条鲤鱼。 “你让我解决,我给你解决了。你还不满意?”吕三提壶倒茶,热腾腾的茶水分别倒入了两人的茶杯。茶汤清亮,茶香自然,这是一壶好茶。 吕三举手投足间颇有些贵家公子的仪态,倒显出生前的官宦人家的清贵模样,再加上换了一副好皮囊。崔柯不得不承认,她真是审美极好。 崔柯等到茶水温热了,立即举杯大口喝下,“少给我装望门贵族的样子。喝一口茶,还摆个姿态,闲得慌。”她有时,想起吕三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免不了对他恶言相向。 吕三倒是习惯了崔柯时不时发作的脾气,他全当崔柯是头驴,爱发犟脾气,顺着摸,瞎哄哄,过会儿就好。 “你说郗灵州今天会来吧。”崔柯说,她又喝下了口茶,“上次的发票你带了吗?要是郗灵州来了,得让她报销。” “崔柯,你要是心疼钱。你就别喝了,一壶茶好几百。你再喝两口这壶茶就得换啦。”黄斌斌脆生生地说道。 崔柯立即放下要送入口中的茶,她忿忿地说:“黄斌斌,等会儿人来了,你可别出岔子了。你再像马西那样,把人吓着了,以后出门不带你。” 她说的是他们在马西与吴婕苣在咖啡厅会面那次。 黄斌斌捏着鲤鱼头,不耐烦地回应:“知道了。你一早上都说过几次了,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 “黄斌斌,好好说话。”吕三手指头点点黄斌斌胡桃木色的头,“崔柯怕这单委托黄了。你不知道,她账户上就剩下几十块了。今天郗灵州不来,我们都走不出茶馆。” 黄斌斌以崔柯视线注意不到的地方,向吕三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崔柯没钱了,但吕三你手里钱不少啊。我看过你的手机银行账户,好多钱呢。 吕三两根手指挡住了黄斌斌的视线,低声说:“郗灵州来了。” 他再放开手,木偶就失去了生气,呆呆地立在了茶盘里。崔柯怕热茶烫坏了黄斌斌的身体,便将木偶从茶盘放到了自己手边。 “崔柯,没想到你爱玩娃娃啊?”郗灵州走到桌前,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她放下手中的包,坐到了崔柯的对面,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面,面上流露着对往日记忆的怀念,说: “你跟你阿奶很像。她当年来我们家时,也带着两个人偶娃娃。这是你们职业的需要,还是你们个人的爱好?” “两个?” “其中一个,曾短暂地成为了我母亲的身体。” 听到这话,崔柯瞬间将探究的视线落在了郗灵州的脸庞。 第152章 茶馆交谈 郗剑仁曾告诫过自己不成器的两个儿子,说: “你们可别看轻郗灵州那个丫头片子。要是她是男的,你们俩连争一争的念头都不要有,她会是一条冲天的飞龙!但幸好,她是女的,她眼睛里有再多的野心,手腕再高超。 她也斗不过南城的祖宗规矩!一个女人敢有野心,敢想改变南城,敢说自己要争。那就是下贱!” 崔柯仔细打量着郗灵州。那天她竟然没能注意到郗灵州有一头十分张扬的火红色的头发。郗灵州的眼眸毫不退让地与崔柯对视。 这是一双坚定且充满野心的眼睛。 郗灵州的眼底深处,有蓬勃的生命之火,迸发着她毫不遮掩的欲望——渴望改变,想要突破。脸上两颊零星的小雀斑,柔化了她锋利的气质。如果她能稍微笑笑,该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女孩。 也许是郗灵州知道爱笑,会让人意识到她的女性魅力。所以她很少笑,很少露出女孩那样的笑容。她不想迷人,她只想让人注意到她的野心与欲望。 “你说什么?”崔柯延续了被自己视线中断的话题。 郗灵州喝下一口热茶,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阿奶上一次接到的委托来自于我爸爸郗商秀。我爸爸让你阿奶招魂,招来我死去的妈妈。” 她的鼻尖冒出汗珠,热天喝热茶太热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郗灵州抬手随意擦去汗珠。 吕三注意到郗灵州的两手全是老茧,指骨粗大。 “另一个呢?”崔柯问。 郗灵州的目光落在了黄斌斌的木偶身体。 “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会是什么。”郗灵州的话意有所指,似乎她知道眼前的木偶寄居了魂体。 崔柯不由自主地摆弄起木偶,“我不知道。” 郗灵州明白,无论是翠竹姨还是崔柯,她们的世界都充满了秘密。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阿奶的?”崔柯像是突然对阿奶多年的在流丝镇外的生活发生了兴趣。 郗灵州的手指有意识地触摸桌面的鲤鱼茶宠。 “我不知道。” “你不肯说吗?”崔柯不满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郗灵州的脸,“我想我们开始这次的委托之前,我们该对彼此有一定的信任,尽量的开诚布公。” “我说的是实话。那时我很小,我能知道什么。”郗灵州摆弄起鲤鱼的尾巴。这间茶馆是越做越差了,原来是手工烧制的东西,现在竟用上了批发货。 “我没必要骗你,崔柯。我确实不知道翠竹姨和我爸爸是怎么联系上的,甚至她什么时候来到的我家,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刚失去了妈妈……” 平淡的叙述,却收获了意外的效果。崔柯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感到了愧疚。她稍稍用力抓紧了木偶的手臂。 “对不起。”崔柯说。 郗灵州有些诧异,她的眼眸透出不解,“你为了什么道歉?” “为了你妈妈的事。” 郗灵州抑制不住的大笑,“崔柯,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妙。你为了一件将近30年前的事和我道歉。你都不为前天你擅自闯进了我的赛舟工坊而道歉。” “那是你不回信息,而且我们不是擅闯,是你的弟弟领我们进去的。” 崔柯绷直了身体,“对你而言也许是30年前的事,但对我来说这是刚刚得知的信息。我是向30年前的你道歉……” “停……别说了。”郗灵州的脸恢复了平日里的面无表情,“再说下去就矫情了。” 吕三适时地为她们重新添上茶水。 这壶茶,茶味已经淡了。郗灵州抬手招来了服务员,又侧首询问两人,“喝茶,不吃些茶点吗?这家茶馆的点心还蛮出名的。” 这一问,让崔柯想起了报销的事。她当着服务员的面向郗灵州问道:“上次你爽约,我们在这里产生的费用,你需要报销。”说罢,她朝吕三伸出了手。 一张发票放到了崔柯的手里。崔柯立即将发票递到了郗灵州身前的桌面,“时间地点都是你的,这钱也该你付。” 发票上的金额有零有整——1788。 郗灵州还未说话。 “还有住在酒店产生的费用,你也得报销。餐费就不用了。”崔柯笑着强调:“这些算额外支出。不管这单委托成与不成,这些钱,郗小姐,你都得给我报销了。” 崔柯不了解见鬼师这一行业的收费标准,但她卡里没钱的事是板上钉钉的。钱的事,不先说清楚了,她担心自己要不被扣在酒店打工,要不得进局子。 莫名的,她不想让阿奶知道她缺钱的事情。 一身唐装的服务员,将好奇的视线落在了郗灵州身上。 郗灵州倒是没被崔柯“讨钱算账”的行为激起什么反应,她利索地重新点了一壶岩茶,几样茶点,就挥手让服务员下去了。服务员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们这桌。 郗灵州舒展身体,再点点头,“行。这些费用是这次委托的额外费用。你想通过什么方式收款?” 崔柯听了,拿起手机报了一串数字。看来她为今天的会谈,早已做好了准备。 “xx宝到账……”崔柯听见了机械女音的报送声,抿起嘴笑了。她的账户上终于再有了一笔存款。 放下手机,崔柯笑吟吟说:“今天茶馆的费用。” “我付。”郗灵州直接回答。 三碗花生汤,一碟运司糕,一碟雪蒸糕,被一一端上了桌。服务员还特意逗留了一段时间,想再听听这桌客人的阴私,却被郗灵州无情地驱赶了。 “尝尝吧,这家的花生汤不错。”郗灵州率先拿起汤匙舀了半勺。 崔柯倒也不推拒,不止吃了花生汤,还把糕点都吃了两三块。期间,也让吕三多吃点。这样他们就能省下中午那顿的开支。 吃饱喝好之后,郗灵州终于是说出了此次委托的内容。 “崔柯,我需要你确定我爸爸——郗商秀是否还是郗商秀。” “是否还是?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吕三的汤匙打在了瓷碗的边缘,发出了“当啷”声的脆响。像是为郗灵州的回答,作出了内心注解。 第153章 南城前事 “郗小姐,你应该知道我阿奶是……” 郗灵州截断了崔柯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见鬼师。” “那你委托我的这件事,你也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那么,你的理由是什么?”崔柯双手环抱,面带疑惑地询问。 郗灵州的嘴唇嗡动,几十秒过去之后,她没给出任何理由。她双手叉开放在了台面,十根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 满溢的茶水因桌面的抖动在杯中晃动。 茶水像暴雨前的海面,波浪翻滚,一片碎茶叶在海浪中上下起伏。 “没有理由。”郗灵州略大的双唇,平静地吐露了这句话,“我可以加钱,再加十万。” “再加十万?”崔柯的身体向后倚,双手自然垂落于桌面,手指甲在光线下展现出健康的粉色,“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就该知道活着的人我们管不着。” 郗灵州的手收回到桌下,手掌紧握成拳,“我爸爸没死,我很确定。但他……”她无法做到在别人面前,亲手破坏自己父亲的形象。 郗灵州的一再沉默、吞吞吐吐,让这场会面走向了怪异的氛围。崔柯对郗灵州的行为言语,有了另一种解读。她在猜想也许,这桩委托已经裹上了阴谋的味道。 “郗小姐,我想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有力的证据。我不能接下你的委托。这场南城之旅就此结束吧。”崔柯不想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她招呼吕三,拿起木偶,向后推开木椅,起身走人。 两人在即将走出茶馆之时,崔柯在转角处回头看了仍坐在原处的郗灵州。郗灵州的动作未变,背脊挺直,火红色的头发让她像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把。 出门后,黄斌斌被塞进了吕三的衣兜。他喜欢吕三的衣兜,干净带有一股清香,最重要的是永远安稳。 “崔柯,今早的浓雾你看见了吗?”黄斌斌憋坏了,迫不及待地想找崔柯闲聊。 “嗯。”崔柯应付式的回应。 一场浓雾,没得什么稀奇,南城靠海,天气炎热潮湿,南城的北方有群山,多有大雾天气。 吕三的眼珠微动,“南城当地有一则很出名的传说,就跟浓雾有关。” “你快说给我听听。”黄斌斌好奇的声音从衣兜里传出。 崔柯希望吕三的故事能让黄斌斌安静一会儿,于是也催促吕三赶紧说。 正午的阳光毒辣,崔柯尽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走,漫无目的。一行人拐进了僻静的小巷。巷道两旁是楼房的背面,毫无景色,抬头向上望,只能看见被楼房隔成条状的天空。 吕三说话了,“南宋末年,南城是有名的港口城市,官府修建了许多码头,专门进行航海贸易。但能做这门生意的人,不是官员的亲戚,就是大商人。 普通百姓除了做搬运工、在码头外卖点供应吃食,没从这项贸易中获得什么益处。时常还遭受到官府的盘剥,他们严禁普通百姓靠近码头,或者跟外商交谈。 一旦发现类似的行为,就会被抓进牢里。那时的环境已经十分动荡,官府的苛捐杂税太多,有许多活不下的人经常偷溜进船舱里,远渡海外,想着在海外谋求生机。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听过人说这片大陆之外的土地,遍地是黄金,处处是机会,只要有手有脚就饿不死。这些传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去了外面的人,也从未有消息传回来。 城里有一户人家姓乔,乔家父母在年初爆发的一场瘟疫中,给官兵拉走了。自那以后,没人见过他们。大家都说该是病死了,人不会回来了。 乔家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13岁,小的是女孩5岁。兄妹俩的感情极好,他们靠着左邻右舍的帮衬,勉强活着。但长久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邻居们自己都快养不起了,别说再养多两个孩子。乔家大儿清楚他们兄妹接下来的日子,只能活着等饿死。人被逼到了绝境,胆子反而会变大。 反正横竖都是死。乔家大儿竟敢带着自己的妹妹,偷偷登上了即将驶向海外的商船。没人说得清,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做到的成人都没法办到的事。 商船离岸,航行五六天后,遇上了暴风雨。船沉了,船上的一个船工靠着一块木板漂流在海上,第二天侥幸遇到了另一条商船获救了。 上船后,他总说他看见了两个孩子泡在了水里。一个是十来岁的孩子,另一个是不到三岁的女娃。船上的人也没当回事,只说估计是哪一户人家偷跑上船,命不好一家都死了。 船上的人都感叹船工的命大,一船的人都没了,独独他活了下来。船工回到了南城,脑子却是落下了点毛病。他总拉着人说他在海里漂浮时,见到了两个孩子。 最初周围人听个新鲜,后来大家都觉得没劲了,船工还总翻来覆去地讲这个故事。船工回来后的第七天夜晚,南城港口的一个码头爬上来了一个孩子。 他浑身湿漉漉的,直接回去了原来的家。到家了,他发现家里有人。原来是南城来的流民抢占了这间空屋。流民与孩子起了冲突,闹了半宿,四周的邻居都没睡好。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邻居上门来查看情况时。他们发现乔家的大儿回来了。众人寻问他去了哪里,乔家大儿含糊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大家也明白了,小女孩怕是在海难中没了。 那个年岁,死人是常有的事。用不着多安慰,邻居们感叹乔家大儿半年不到家破人亡。人群散去,大家都得为生活奔忙。谁也没去注意。 乔家大儿家里的那帮流民去哪里,他一个孩子怎么能抢得过五六个身强体壮的流民。更不用说,乔家大儿的饮食起居。大家有更要紧的事关心。 南城先是弥漫起了终日不散的浓雾,外面的商船进不来了。接着便是六月下起了飞雪,洋洋洒洒的大雪近乎浸没了整座城市。南城从未下过雪。 城里的居民掀起了惶恐的情绪,官府压制不住暴乱的百姓,府衙很快便被百姓占领了。而后一场血腥的屠杀被开启了,一座城内的人互相残杀,血流遍地。 七七四十九天后,南城弥漫的浓雾散去。城内遍地尸骸,内河飘满死人,整座城没有了活着的人或牲畜。乔家大儿走出门,自此登仙而去。” “你这讲的什么破故事,没头没尾的。”黄斌斌说。 吕三笑着说:“它就是这么写的啊。我们现在见到的南城人,都是自那以后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 “胡说吧?”崔柯问。 “不,是真的。南城各个家族的族谱上,都记载了自己家族因何事在何时,来到了这座无人的空城。” 吕三的话音刚落,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河岸边,河面吹来一阵河风,让三人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第154章 父女谈话 郗氏的老宅是明末清初的建筑,南城当地人称“广慧堂”,位于南城城区尚书街慧堂巷,坐西朝东,平面接近于正方形,占地3600余平方米。 住宅3幢,辅房5栋,分设五道门,共90余间,皆砖、石、木构造的平房。每幢院落均为3进,分客厅、中厅和后厅、隔以天井。大门分别设在府邸前方甬道的两端。 郗灵州从大门跨过石门坎,走进了广慧堂。 偌大的宅第,现下只有两人居住。进入甬道,远处吹来阵阵阴冷的风,在太阳底下行走的郗灵州感到浑身发凉。 庭院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池养鱼。郗灵州的爷爷——郗老爷子生前爱养锦鲤。往日,水池里全是肥嘟嘟的胖锦鲤。 今天水池里只泡着一个人。他背朝上空,面部浸入池水中,像是死了多日的模样。尤其是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肿胀不堪,已经被水泡发了。 郗灵州入门见到这样的场景,眼皮仍是不由一颤。她面无表情的脸,无端让人觉得好似有点迷茫。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爸爸。” 泡在水池里的人突然翻转了身体,正面朝上。他的脸倒没有颈部以下的那些肿胀,只微微透着股冷白的凉气。这场聊天的发起人正是他——郗商秀。 郗灵州想继续往前走。她抓紧手里的包,目不斜视地往自己的正前方走。但郗商秀不愿意她离开。 “我说的事,你有没有用心帮我找?” 水池中略有浑浊的水体拍打池壁,发出啪嗒啪嗒、令人烦躁的水声。 “我正在找。” “正在!正在!正在!你的正在需要多久!” 怒吼声消散于空气中,水面的动静却加大了,好似有一头大鱼搅动着水面。 倏忽之间水声消失了。 郗灵州挺直了背脊,她感到胃部里的情绪涌到了喉咙口。 砖面下留了一排水渍的脚印,一直到郗灵州的身后,接着越过了郗灵州。 郗商秀站到了郗灵州的面前。 郗商秀的身材并不高大,1米68的身高,足足矮了自己女儿7厘米。随着丧妻、赛舟事业的衰落,一头黑亮亮的头发渐渐有了银丝。 背部微驼像是千斤的重担常年压在双肩。大家都说郗灵州的眼睛长得最像爸爸——眼睛里有燃烧的火焰。郗商秀眼中的那火焰历经岁月捶打,已经没前些年那么亮了。 但郗灵州总觉得爸爸的眼底还有一抹风吹不散,雨浇不灭的焰心。她把郗商秀当成了人生的榜样,并希望未来能超越这个榜样。 “快了,爸爸。我真的很努力在帮你找人了。”郗灵州低垂着头颅,一头火红的头发好似也随之丧失了张扬的生命。 郗商秀身上的水滴一滴滴,一串串掉落,摔碎在砖面。他肿胀的手指抚摸着臂上溃烂的皮肤。脓液,鲜血,悬吊半空的皮肉…… “灵州,你要快点啊。爸爸这样,真的很难过。”阴郁的语调,像是从海底发出的声音,带着咸腥的湿气。 “不,你根本没有上心!根本没有!你没有想过爸爸,这样会多难受,会多难熬!”眼睛里爆发出了怨毒的视线,“你只想着你自己,该死的婊子!你只想着你自己!” 他双手抓住郗灵州的双臂,疯狂摇动,疯狂吼叫: “你别忘了,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给你的!这么多年,爸爸向你索求过什么!没有,没有!你别忘了,别忘了!你夺走了我这么多年的生活,为了你,我付出了多少! 你不该这样对我!你不应该!你个该死的婊子!贱货!你跟你妈一样下贱,你们母女都是白眼狼!永不餍足!别用你那双像极了你妈的眼睛看我!臭婊子!” 郗商秀彻底的丧失了理智,他像是发疯了一般,猛烈摇动郗灵州,用最最恶毒的话攻击郗灵州。仿佛郗灵州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最痛恨的仇人。 这样的戏码近来频频上演。郗灵州心里明白只要忍过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她真正的爸爸就会回来了。但今天崔柯的拒绝刺痛了她,紧绷的神经在声声咒骂中,悄然断裂…… “够了!我受够了!爸爸,我真的受够了。” 前头的怒吼,到后头死水般的恳求。 郗灵州两手微微用力,便挣脱了手臂上的束缚。皮肤残留的水痕,被风一吹带来阵阵冷意。 她后退两步,双手抱胸呈现自我保护的姿态,凝视着郗商秀的脸。他的嘴唇是深紫色的,嘴唇皮肤上布满裂纹,一道道深入皮肉。 “爸爸,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再娶?” “我为什么不能再娶。郗灵州,你妈是个该死的贱人,她当年这么报复我,我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郗灵州冷静的叙述,“爸爸,告诉我,你为什么现在需要娶一个女人。自从你经历过那件事后,会想结婚?你忘了吗?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 “别跟我提那个该死的赛舟工坊!你要卖了它,你要砸了它,你要怎么样都随你的便,只要你帮我找到人跟我结婚……”郗商秀陷入了让人难以听懂的喃喃自语中。 郗灵州知道真正的爸爸要回来了。她垂下双肩,放松了身体,抬起头颅,眼睛微亮。 她满怀愉悦的心情在等待。 片刻后,砖面的水迹消失殆尽。 郗商秀身上的衣服变得干爽,身体的肿胀消失,溃烂的皮肤愈合,唇色转为正常的淡肉色,脸部恢复了往日祥和的表情。 “灵州,你怎么哭了?”低沉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充满了些许的惊讶。 郗灵州抹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倒吸一口鼻涕,笑着说:“没事,爸爸。我可能是在厂房里待的有点久,热感冒了。” “赛舟工坊的事急不来。爸爸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他脸上纵横的深浅皱纹,随着笑容逐渐加深。“你可是我郗商秀的女儿,相信自己。” “爸爸,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你个该死的婊子!你快给我找人,快啊!” 郗灵州脸上的浅笑凝固在了原处。 第155章 新舟下水 崔柯拒绝了郗灵州的委托,打定主意在今天傍晚离开南城。 对崔柯来说,这是一单已经赔了本的生意。她心底有几分懊悔不该在上午与郗灵州的会面中装大方,餐费也得报销才行啊。所以她急忙忙地退了房,想赶紧回流丝镇,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让吕三将他们的行李寄存在了酒店前台。今天南城去往康州的高铁票已经卖光了,只剩商务座。崔柯看了看价格,咬碎了牙,她也舍不得出这个钱。 所幸她发现南城有去往康州的长途大巴。长途大巴在夜里9点出发,睡一晚就能到达康州。崔柯觉得很划算,赶紧买了两张票。现在他们只要找个地方待着,等到9点上车。 “崔柯,听说南城的赛舟月在明天开始。我们不看看吗?”黄斌斌对崔柯这项决定有些轻微的不满。 他们仨出来一趟,连国外都去了,却什么也没玩。黄斌斌心里可不痛快了,马西是旅游国家,南城是旅游城市,既然来都来了,就该好好玩玩呀。 先前在马西的宾陇州,看在崔柯住院的份上,黄斌斌也就忍下了自己的委屈。可在南城,崔柯什么事都没有,黄斌斌可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吞进肚子里了。 崔柯听见黄斌斌的话,“怎么没玩了?前几天,我们不都出去走了走,还去了河边散步?今天不是带你去茶馆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前几天,你因为郗灵州不回消息的事着急上火,你带我去哪儿啦。除了在酒店周围找点吃,你带我去哪儿了?去河边,去茶馆都不是特意带我去玩。 今早,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吕三带我出来这事,很不满意呢!”黄斌斌生气了,他想想这一趟南城之旅,他全在受气。崔柯对他的敷衍,他不是感受不到。 “我……我没有。”崔柯有些心虚地辩解,转念一想,她又硬气了起来,“在家里出门前,你答应我什么了?其中有一条,是不是都听我的?” 这是崔柯答应带黄斌斌出门的条件之一。 黄斌斌为了出门,什么条件都答应了,不管条件听起来对他多么苛刻。他只想跟崔柯出门,他不愿意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是。”黄斌斌回答了。 “那我现在说要回家,你是不是要听我的?” 崔柯听见黄斌斌的回答,立即脸上的神情神气起来,颇有点一家之主的意味。 “是。”黄斌斌语气低落的回应。 崔柯满意地点头,“黄斌斌,等以后我们再一起出门了,我一定让你好好玩玩。这次不行,是因为我身上没钱了,咱们要回去想想办法。在家最省钱……” 拉拉杂杂的一串话,崔柯说得起劲,总结大意就是要黄斌斌这个白骨小儿鬼听话,懂事,别作。 黄斌斌缩在崔柯的斜挎包里,在崔柯说完话后,很是委屈地说: “好吧,我们回家吧。这次出门前,我答应了听你的,可你也保证过会带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现在五感衰退,吃不了什么,喝不了什么,只剩下一双眼睛能看看…… 我是不会赚钱,但我也不花钱……崔柯,我知道你担心别人发现我,所以才总不让我出现在公众场合里。可我拥有了这具能跑能跳的身体,就不可能总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我想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真成了一具木偶。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贪婪,刚开始觉得能说话能动就很满足……崔柯,我不想骗你。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尽量做到。” 黄斌斌真诚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崔柯神气得意的脸上。 她有些措不及防地,狼狈地说:“我……我没觉得你的想法不对……” 崔柯的声音渐弱,不知道再继续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显得真率诚挚。 围观了整场的吕三,似乎没能察觉崔柯的羞愧。他打开手机,滑动手机屏幕,问:“今天鹦鹉涌有新的赛舟下水,你们想去看看吗?” “好啊。” “好。” 崔柯和黄斌斌异口同声说道。 崔柯积极地拿出手机查询影雾村的地址,嘴里念叨着:“鹦鹉涌在哪……鹦鹉涌要怎么去呢……鹦鹉涌,这个名字好奇怪……” 鹦鹉涌是南城城内最大一条内河鸣缃江旁出的小河。鹦鹉涌的沿岸聚集了乔厝、雾落两个大村落。乔厝村分为牛、白两个姓氏。雾落村是聚族而居形成的村落,村里全姓孟。 此次的新赛舟下水,就是雾落村孟氏举办的仪式庆典。雾落村的境庙是五公妈庙。传闻孟氏全族为躲战乱搬迁到南城,家中族老认定现在是雾落村的土地,能让孟氏一族繁衍生息。 “郗灵州?”黄斌斌坐在吕三的肩膀,一下车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立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寺庙大门空地处的女人。 不怪黄斌斌能在前方聚集着上百人的人群中,一眼辨认出郗灵州。除了郗灵州在阳光底下格外耀眼的火红色头发,还有那群人里只有她是女人。 她身着一条艳丽的正红色衣裙,不似平日里穿着简单、方便干活的衣裤。郗灵州好似乌压压的男人堆里的一把燃烧的火把。 崔柯不用黄斌斌提醒郗灵州的位置。她立即注意到了郗灵州的出现。崔柯不想再与郗灵州见面,同时也清楚寺庙前方的那群人不会欢迎女性的加入。 崔柯一行人跟随人流,在鹦鹉涌的岸边寻找了个空位,等候新赛舟的下水。 那座寺庙前的仪式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时间,岸边人群寥寥。大家都拥挤在寺庙周围观看仪式,无一例外都为男性。 “哥,我们怎么不去五公妈庙?” “不去,那个庙邪性。每次去了那座庙,当晚晚上我会做噩梦。” “什么?这件事你从来没和我说过。”略带刻薄语调的女声,“我想不是五公妈庙让你做噩梦,是你看见郗灵州心里头就不舒服吧。” 崔柯余光中瞥见岸边树下的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说话的声音顺着河风吹进了崔柯的耳中。 “闭上你的臭嘴,凌琼枝。我看你像条疯狗,见谁咬谁……你想学郗灵州?好啊……你也去把你爸弄死……” 第156章 兄妹争吵 崔柯听到河风吹来的断断续续的话。她的脚步,不由向前,想要更靠近,那对正在争执的男女。 吕三却反手拉住了崔柯的身体,“你好奇?” 崔柯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件事与她无关,她怎么可能好奇。她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河风吹着挺舒服的。往前走,河风会更大。” 吕三却抬手指向另一处阴凉地,说:“那边应该可以听清他们的说话内容。” 不等崔柯拒绝,吕三抬脚走向了那块地。倒是黄斌斌发现崔柯没跟上,脆生生地催促道:“崔柯,干嘛呀,还不快跟上。再晚一点,我们不知道要错过多少信息。” 被人催着赶着,崔柯乖乖地走到了树荫下。吕三说的没错,这块地能将河岸边两男一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凌云骁,你嘴巴放干净点。你以为你是谁,我们这一房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来当族长。”被叫做凌琼枝的女孩,神色愤怒地吼道。 女生约莫25岁上下,丹凤眼,眼下一颗泪痣。崔柯总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她。崔柯想不起来了。 凌云骁看起来似乎20岁出头,身材瘦弱矮小。站在凌琼枝身旁,两人身高差不多。 他被凌琼枝的话,刺伤了自尊,脸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下一秒眼珠子就要扎进凌琼枝的身体,好让凌琼枝立即当场血溅三尺。 “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什么当族长,柏堂叔父可是你爸,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有哪个当女儿的能这么诅咒自己的父亲。”好大一顶帽子扣在了凌琼枝的头上。 “还有请你别见着谁,就嚷嚷人家想做族长。嚷最响的,怕是心里最想。”凌云骁嘴角下撇,啧啧啧取笑道:“我不想,你最好也别想,柏堂叔父只有你一个女儿没错。 可他不是郗商秀,你也不会是郗灵州。你只看见郗灵州眼前的风光,你看不见她迟早要摔得头破血流。大家嘴里传的那些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那些事,哪些事?”凌琼枝单手叉腰,手指头戳在半空,说:“你们传来传去就是郗商秀失踪的事没那么简单。他常年海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掉下水里出事了…… 这些无端的猜想!全是因为你们这群男人不愿意接受现实,郗灵州比你们都强,郗氏愿意让她当了族长。你们气不过,张口就造谣呗,造谣零成本。”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在凌云骁身前隔空乱戳。凌云骁气不过,一把揪住了凌琼枝那根碍事跋扈的指头。 “那你说说,按照常理,一个人死在海上一整年,怎么能好端端地回来?” 凌琼枝用力往后一拉,手指头挣脱了男生的手心。她嫌恶地拿出纸巾擦手指。 “这件事不就早有说法了。他是被外国渔船救了,但短暂地丧失了记忆。他身上没有证件,渔船只好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国家。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问题?你说说有什么问题?” 从未说话的男孩,怯生生接了话,“琼枝姐,我听罗放放说郗商秀真有点不对劲。” 凌琼枝对男孩的脸色,倒没那么难看。她语气平和地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郗商秀变得很爱喝水。” 凌琼枝被这句话噎住了,“凌云鄞,我有时觉得你不该和罗放放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凌云鄞不解地反问。他今年13岁,门门科目考倒数,罗放放是年级倒数第一,他是倒数第三。 凌云骁噗嗤一声笑了,“她的意思你听不懂吗?你真是蠢,蠢到家了。” “凌云骁,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可没这么说。”凌琼枝出言维护凌云鄞。 崔柯听烦了,这三个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说了一堆话,全是废话,信息量几乎为零。她用手肘戳戳吕三的腰,暗示要离开。 吕三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三人的闲聊毫无价值。他对崔柯点头,示意她先走。他们找一处更凉快的地方,坐着等。 “不,是我没说清楚。罗放放说那是在金象江的岸边。他那天半夜溜出家门,原本是准备离家出走的。因为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他爸没收了他的手机和游戏机……” “说重点。”凌云骁打断了凌云鄞的讲话。凌云鄞没完没了地讲述罗放放的事情,说了半天还说不到重点。 凌云鄞瘪嘴,他嚷着:“他说他看见了郗商秀被郗灵州按在水里……刚开始郗灵州很用力,郗商秀的四肢拍打在水面。按了很久很久,郗商秀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死了?!”两道男女声一同响起。 “不可能。郗商秀没有死。”凌琼枝猛烈摇头,“我爸前几天还去了郗氏的老宅。他和郗商秀还说了几句话。” “也许是一次谋杀未遂的事件。”凌云骁轻易地做出了结论,“这也许跟郗氏内部的争议有关,我听说郗氏中有不少人不满郗灵州的就任族长一事。” 女孩脸上的皮肉似是抖了抖,这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的身体表现。她两只手都固定在了腰部,好像要是不这样做,她的身体会因为快速流走的情绪而倒地。 “阴谋论!当从未被允许上桌的女人坐在了桌面,跟男人平起平坐,当然会引发绝大多数男人的反击。”凌琼枝,嘴唇微张,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那去年临江泰山宫的赛舟,你怎么说?”凌云骁找到了最好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论点,“郗灵州刚接手赛舟工坊,新赛舟一下水就出事了。这说明了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给出了答案,“说明了要不是她的能力有问题,要不就是神明不同意郗灵州接手郗氏!” 凌云骁得意洋洋地昂起头,他给出的证据是铁证。在南城,女人就不该上桌! 崔柯看见女孩被气红的双颊,来回挥动的双臂。崔柯想起来了,她确实见过这个女孩,就在昨天。她是罗萌赞助的男女混合赛舟队里的一员! “凌琼枝,你不必跟我较劲。郗商秀早就后悔让郗灵州成为族长了。据我听到的消息,这个赛舟月郗氏会有大事发生。” 第157章 新舟习俗 雾落村的赛舟有个流传数十代的传统——请香炉。 每一艘新赛舟下水前,会让旧赛舟将五公妈庙里的香炉放在赛舟的船尾,围绕鹦鹉涌航行一圈,再将香炉送回五公妈庙。 返程途中,从上岸那刻起,需有两名童男举令旗开道,后面一排两人并列,第一排打鼓,剩余三排敲锣,一人手捧香炉跟随,其身后是新赛舟的两把船桨。 崔柯对这些仪式不感兴趣,只为了陪黄斌斌开开眼界,跟随着送香炉的队伍前行。不出意外,郗灵州已经离开了。崔柯是外乡人,在这个场景里,不可能进入庙里。 她遥遥远望庙中的神像,香炉已经被送进了庙里。手捧香炉的人是一位不到40岁的男人。香炉靠岸前的半小时,他就已经站在了岸边焚香,净手。身上的衣物看得出来都是新换的。 但崔柯感到意外的是,庙里的神像毫无魂体停留的痕迹。她仔细打量、观察这座五公妈庙。庙宇被人用心打理着,并且庭院里的香火炉中香火不断,该是日常有不少人供奉烧香。 再费眼往里探望,供品样样齐全,所有祭祀所需之物都是常年备齐的。她环顾四周的人群,能轻易辨别出哪些是孟氏的人,哪些是来凑热闹的。 孟氏人脸上的虔诚,显而易见。 “不应该啊。”崔柯抬手抓脸。 吕三笑盈盈地揪下路边的野花,插在了黄斌斌木质脑袋的鬓边。人偶制作得十分精妙、细致、逼真,就连头发都是一根根真发织就的。花朵小巧,重量轻,刚刚好定在了耳边。 “吕三,我发现你笑起来像女孩子。”黄斌斌口直心快,说话不过脑子,想到什么立即说什么。 崔柯听了,下意识看向吕三,她咧嘴笑说:“那可不,我按照我最喜欢的男明星模样决定的。男生女相,顶级审美哈哈哈” 吕三扯下野花,“黄斌斌,你有张嘴但没脑子,成天说话只用嘴。”转头,又对崔柯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说:“要是你长点脑子,就该知道五公妈庙里为什么只有泥塑的神像。” 一张嘴,几句话将崔柯和黄斌斌两人都骂了,不带脏话但骂得很脏。两人不敢吭声,吕三像是被戳了屁股的疯马,正疯着呢。 撒完气,吕三心情舒畅了,他挂起了往常的笑容,轻声细语说:“崔柯,你真应该多翻翻你阿奶留下的东西。” 崔柯却从中听出了阴恻恻的语气,但她立马找到了理由进行解释:“这事真不怪我。阿奶留下的书啊,笔记啊,资料啊,实在太多了。出门不可能都带上,半屋子的纸制品啊。” “我说的是你这次出门带出来的这本。”吕三无情地击碎了崔柯的谎言,“还有你阿奶今早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回了流丝镇一趟。” 听到这句,崔柯的眼睛骤然发亮。 “阿奶回家了?那我们明天回到,就能吃上阿奶做的饭了。”崔柯眉开眼笑的点开手机,准备给阿奶发消息。 “她已经有事又出去了。现在不在家。”吕三的话碾碎了崔柯开心的表情,“你阿奶留下的‘半屋子’纸制品,她给你电子化了。” “什么?”崔柯听不懂了,什么叫电子化? 吕三这下有耐心了:“崔柯,你还记得你阿奶学会了上网?” 崔柯点头。 “她在网上学到了很多新知识。电子化大概就是其中一个新的知识点。你还记得镇上的甘春霖吗?” “记得,春霖姐。回乡创业成功的大学生嘛,做电商的。”崔柯想起黄阳,便联想到了春霖姐在树下帮黄阳哄孩子的画面。 “她拓展了业务,我们出门前她承接了镇上推行电子化的项目。” “流丝镇有什么好电子化的?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定……”崔柯觉得有些好笑。 吕三抬手打断崔柯的话,“这不是我要讲的重点,也不是你要关心的事。你阿奶认为电子化这件事很好,所以她委托了甘春霖把她那些东西,都上传了。都是为了方便你学习。” 最后一句该是吕三要讲的重点。他笑得开怀。崔柯被这句话惊得呆在了原地。 “五公妈庙里一直是座空庙。这座庙建立在数十座坟墓之上,孟家的开拓者建庙可不是为了供奉,而是为了镇压。”吕三拉着崔柯脱离了聚集起来的人群。 崔柯刚从吕三带来的“噩耗”里回过神,又听得神庙镇魂的故事。她似是有些糊涂了,张嘴就问:“镇压什么?” “镇压这些坟墓里的冤魂厉鬼。你还记得我昨天给你讲过的那个传说故事吧。南城经历过一次灭顶之灾,所有的活物都死去了。你该明白,这样的死法会滋生多少的怨气。” “这……这不是一则传说么?记载在族谱里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黄斌斌倒是在这件事上较真了,他不信这会是真事。 崔柯帮腔,“是呀,现在好多人的族谱往上追溯都是瞎编的,比如号称是姓朱的,往上追溯都是朱元璋的后代;姓刘的,祖上不是刘邦就是刘备。” 吕三从肩头抓下黄斌斌,对着他弹了一个脑瓜崩,“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 黄斌斌气呼呼地反抗 ,大嚷:“吕三,你有毛病啊。” 吕三将张牙舞爪的黄斌斌一把推进崔柯的怀里,恶声恶气地说: “你们怎么还没明白!这是南城,我们在南城!你们说的那些事,在南城不可能发生。因为南城是众神之地。神明众多的土地,这些神明就是那场灭城之灾后,游荡在人间的魂体! 南宋末年的灾难毁灭了整座城市。这片土地成了冥间在人间的飞地,鬼魂精怪横行,各类邪物孳生。”吕三头痛似的摇头,沉声说:“崔柯,这座城市与你有关,它是由你们缔造的。” “我们?”崔柯感觉今天的吕三分外令人不解,他不再是个普通的生身活鬼。这种想法,让崔柯感到不安。 第158章 失踪事件 “崔柯,这些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吕三叹了一口长气,“你有时得想想,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想走去哪儿。”他拿走崔柯手心里的人偶,“你该了解自己。”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黄斌斌只能化身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呆笨的木质人偶,牢牢地被粘在吕三的肩膀。坐在人肩上的人偶,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 因为孟氏敬香行礼的仪式结束了,后头便是请香火袋和平安牌。孟氏的五公妈庙里的香火袋和平安牌,在南城十分受人追捧,甚至临近的周边城市,也会特地来请。 “大家请排队,都有都有,一个个来。” 五公妈庙里的庙祝们站在庭院里维持秩序,人群推挤着上前。年轻人投入筐中的香火袋和平安牌,有许多是私人设计的,与普通寻常的形制不同。 “你不是说你今年不来了么?” “我原本以为是骗人的,谁知道真有玄学的力量。我前几天路过一栋楼,一个广告牌就在我面前砸下了,距离我不到半米!” “求个心安……大家都说灵验,那肯定是有点玄妙在里头。” “他们都来,那我也来。来都来了……” “年轻人,要虔诚。你这丢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这是我爱豆的小卡,我给他求平安……” 吵吵嚷嚷的人群,形色各异的愿望与诉求。崔柯望着眼前泥塑的神像,顿觉有丝荒唐,她想起了那个残破的魂体,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真正的“神明”正在等待消亡。 “小姑娘,你不投?”身旁的老伯推开崔柯,“不投,就不要排队占位置。五公妈庙好几年没进行开光活动了。我来这一趟不容易……” 后头的人对老伯一次性投了几十个平安牌的行为,产生了轻微的异议。 “阿伯,你放那么多,不要放啦。后面的人不够放了!” “我凭什么不能放,我排队排进来的。一我没插队,二没有规矩说一人只能放一个!” 一场争端即将被触发。崔柯看见老伯头顶的白发,想起了阿奶。再闹下去,他不占理,崔柯伸手拉了拉老人。老人看见庙祝不耐烦的脸色,放下最后几块平安牌,便跟着崔柯走出庙门。 老伯矮小瘦削,身上的衣服破旧却清洗得十分干净。他擦擦眼角,突然跟崔柯说起了话。 “我不是爱占便宜的人。我是替我们村里的好些人做这件事的,不止我一个人。”老伯不管崔柯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那里的孩子,好多个都离家出走了。我孙子是其中一个,他去年离家出走的,再也没有回来。我听说这五公妈庙灵验,提前一天来的。我是老老实实的排队……” 崔柯原本是不甚上心,随便听听的。但当她听到老伯说请平安牌的原因,她倏地看向老伯,着急地说:“孩子离家出走了,你该报警啊。求平安牌有什么用?” “我们那里的孩子都给网络游戏害了。”老伯牛唇不对马嘴的说着,显然未将崔柯的意见听进去。 “要是没有网络游戏,我孙子不可能从那么一个懂事可爱的孩子变得完全不听话,不能管。他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了,我都数不清是多少次了。 在外面,他一个男孩子能出什么事,不会像女孩那样吃亏的。我给他求多几个平安牌,让他在外平安就行了。我老了,我管不了他了……” 老伯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向崔柯倾诉自己孙子有多聪明多懂事。崔柯在一旁旁敲侧击,得知了老伯村子里,离家出走未归的孩子已经有了5名。 “阿伯,你孙子的情况应该报警!”崔柯听着老伯村子里孩子离家出走的情况,感到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老伯皱巴的脸进一步缩紧,“小姑娘,报警早就试过啦。抓回来几次,第二天又跑了。再去找警察,我都不好意思了。” “现在是3月份了。一个14岁的孩子,能在外面独自生存几个月吗?” “我孙子聪明,不会吃亏的。他要是受不了,早就跑回来啦。”老伯面上带了些无奈的神情,“再说,我要干活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大家族的人,手停口停。 他们那些人什么好事都占完啦。南城他们说了算,我们是什么,就是南城的肥料。这些年,南城衰落了,他们那些个家族,日子也不好过咯。” 说到这里,老伯似是有了些报复的快感,他抹抹嘴角的唾沫,接着说:“一看你就不是南城人,不知道我们南城的规矩。那个赛舟工坊由女人当家了,这一看郗氏肯定快完了。” 老伯用一种崔柯从未想到的冷漠而轻蔑的语气提起郗灵州。她更想不到“南城的规矩”竟然如此深入南城的日常生活。崔柯被吕三提醒了很多次的——这里是南城。 在这刻她才有了实感。 新赛舟的下水仪式已经进行到尾声。漫天飞舞的红纸屑,雷鸣般的爆炸声,五公妈庙中的香炉在红伞的覆盖下,搬上了新赛舟的船头。 新赛舟的船头是传说中的神兽——白泽。形似龙头,绿发。怒睁的龙眼栩栩如生,深绿的毛发竖立。船身两侧绘上了仿佛无穷无尽的地涌金莲。 船头微微下沉,船尾隐约翘起。好似这艘新赛舟,有些头重脚轻。 “这艘赛舟真好看。” “能不好看么,你仔细看看船身用了金墨。你再看看船头的白泽,孟氏专门请外面的大师雕刻的。” “真大手笔啊。孟氏还是有钱。” “这跟有钱没钱无关,我听说了一件事,你靠过来一点。”那人压低了声音,崔柯听了他的话,脑袋也这么凑近了点。 “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听说跟郗灵州有关,你还记得去年临江泰山宫……” 声音被压得太低,崔柯听不大清,忍不住再往那两人身边凑了过去。 “你谁啊,你干嘛?” 崔柯被人轻推了一把,她两眼茫然地看着两人。眼前的两人是两个小毛头,看样子比崔柯大不了几岁。 “你干什么偷听我们说话?” 第159章 利益冲突 崔柯目露疑色,然后用上了昨天刷视频学到的手语,右手比划六,尾指对着胸口绕行一圈,再拇指扣在手心,伸出四根手指在耳边比划。 “她好像是聋哑人……” “我看得出来!” 两人对崔柯露出一个十分难为情的微笑,转身走远了。 吕三和黄斌斌围观了崔柯的行为。吕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他们差不多该去长途客运站了。崔柯听了吕三的催促,却没着急着要走。 反倒低下了头,左右摇摆头部。她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在铺满红色碎纸屑的地面寻找,看看是否存在未被点燃的鞭炮。身体随之晃动,前进后退,前进后退,以此反复。 黑色长发在半空甩过一道弧线,崔柯的脸因低头思考而涨红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今晚先不走了。” “真的吗?”黄斌斌高呼开心。 吕三却像是一早会知道崔柯的决定,只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行人回酒店,重新订房,但被前台告知普通的标间都被住满,只剩下一间套房被人临时取消了预约。崔柯了解了套房的价格后,低头在手机上搜查酒店房源。 前台忍不住委婉提醒,“明天是赛舟月的第一天,市区的酒店估计都爆满了,再往城市边缘寻找,剩下的空房也不多。” 崔柯不死心地疯狂刷新手机页面,余光瞥见前台身后挂着的酒店套间价格,还没付钱心已经开始痛了。 “就这一间吧。有两间房是吧?”吕三发话拍板决定了。 崔柯着急了,她刚刷到有家酒店有空房,就是距离南城市区远了点,来回市区需要坐两小时车程。 她刚准备张嘴驳回吕三的决定。 吕三放出豪言:“今晚酒店的钱,我付。” 一进电梯,崔柯立即发出疑问。她昂着头,两手背在身后,“吕三,你哪里来的钱?” 比嘴快,谁都不会比黄斌斌的嘴快。 “吕三收了吴婕苣的钱。他可有钱了。崔柯,你听我跟你说……” 吕三恨不得捂住黄斌斌的嘴,可是黄斌斌的嘴谁都捂不住。他是小儿鬼的魂体,无实物的嘴。 “……冯记阿婆把你住院产生的费用都算清了,交给了他。好像还多给了点。那时,你还没醒……”黄斌斌将后半句咽下了肚,他总不好意思说他担心崔柯。 “有一百万?”崔柯面色难看地问。 黄斌斌摇头,“那真没有。你太敢想了,崔柯你住院花不了这么多钱。” “不是问你,黄斌斌。我是问吕三。”崔柯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了,很想在吕三的脸上来两下。 黄彬彬后知后觉想起了吕三的警告——说了这件事,吕翠竹饶不了你。他慢动作扭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吕三。 电梯门开。崔柯抓着房卡直往前冲。 “崔柯,这笔钱是你阿奶不让我说的。”吕三立即供出了主谋,他不想崔柯没完没了地朝他撒气,随即还现编了另一套谎言,“钱都让你阿奶拿走了,我只留下了一小部分。” 吕三担心崔柯抛下南城这摊事,跑回流丝镇。 “为什么?” “因为你阿奶需要钱。” “什么?”这个回答让崔柯有些紧张了。崔柯、吕翠竹婆孙俩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崔柯从没听阿奶讨论过钱,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钱够花。 “她想改造小院,资金可能有点紧张。”吕三睁眼说瞎话了。但崔柯相信了,小院确实老旧了。阿奶年龄大了,小院太多地方需要好好改造。 一场风波,轻而易举地被吕三的谎言平息了。崔柯在心头甚至盘算起,自己能不能赚点钱减轻阿奶的经济压力。吕翠竹如果知道了崔柯的想法,怕是会开心不已。 黄斌斌没住过行政套间,他颇为好奇地在房间里逛荡。到这时,他才想起忘了问崔柯为什么又决定留下了。 “崔柯,为什么我们又不走了呢?” 崔柯盘腿坐在沙发上,闷沉沉地说:“郗灵州,好像真有点问题。” “咦?你怎么知道的?” “下午那两个男生说的事,让我有点在意。”崔柯皱眉回想他们的原话,“他们说如果郗商秀去年没有出事,郗灵州未必能在以后顺利继任郗氏的族长。” 吕三坐在了另一张沙发,手指互相摩挲,说:“我们不止一次听到过郗商秀去年发生过一次事故,但怎么没人说明白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呢。” “他们说明白了。”崔柯感觉到喉咙里的干痒,喝下一口水,说:“郗商秀在去年出海,进行海钓。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七天后,郗商秀没有回来。 郗灵州出海去找她爸爸,只找到了空船。应该在船上的郗商秀不见了。后来,郗氏多次出海打捞,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两周过去了,大家认定郗商秀死亡的可能性最大。 直到三个月前,郗商秀在金象江江边出现了。郗灵州接到消息后,立即将郗商秀带回了家。随后,遣散了她家里的工作团队。郗商秀回来的三个月里,几乎没有外出过。” 她清清嗓子,说:“郗灵州对我的委托是让我确定郗商秀还是不是郗商秀。我原先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爸爸死了,现在我有些怀疑她在担心自己的爸爸活过来。” “崔柯,你在说什么?你都把我说糊涂了。”黄斌斌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装满了问号。 “你不明白吗?如果郗商秀不彻底死去,郗灵州就不可能成为郗氏族长。这对父女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冲突。”崔柯说。 “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吧,可这件事好像跟你见鬼师的职责无关吧?”黄斌斌反问。 “权力金钱面前,人性往往经不起考验。”崔柯有些沉痛地说道,她看得见郗灵州勃发的欲望。崔柯不希望自己预想的最坏结果在郗灵州身上被验证。 “我怀疑郗灵州运用了鬼神之力操纵了郗商秀。”崔柯丧气地说。 第160章 浓雾再起 昨晚的深夜,崔柯在半梦半醒中收到了一条新信息。她迷糊着看了一眼发信息的人名。大脑来不及把人名输入便关闭了系统。 “崔柯,你醒了吗?” 小心翼翼地敲门声,连带着敲了十几次。房内的崔柯反倒将盖在肩膀处的棉被,拉到了头顶盖住了整个脑袋。 黄斌斌左等右等,等不来崔柯起床开门。他扭身问吕三——他能不能直接进去。吕三不说能不能,只将头转向了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浓雾弥漫,整座城市仿佛漂浮在云端。 “崔柯,你快醒醒啊。”黄斌斌蹦跶着跳上了床,两只小手使劲扒拉崔柯覆在头顶的棉被。崔柯反手紧紧抓着棉被。“崔柯,你快起床啊,外面的雾比昨天的还严重了。” 露在棉被外的黑发突然动了。 “哎呦”黄斌斌冷不丁地给崔柯起床时的动作,掀翻在地。黄斌斌从毯子上翻身坐起,揉着自己的腰部,嘟囔了几句。 他回过神只见顶着一头乱糟糟长发的崔柯趴在了玻璃窗前,神情严肃的看向窗外。她口中不知叨念着什么,脸色越发难看。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是在骂脏话。 “你意识到了?”吕三打开从外面买来的早餐,一一摆在了台面。 热腾腾的汤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迅速占领了整个空间。 黄斌斌闻到香气,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但崔柯没有,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的浓雾。 浓雾没有随着阳光的到来而消散,反倒是越发的密实,雾要凝结成水了。 整座南城被包裹在了漂浮半空的水体里,它静默无言但又肆意张扬,水汽似乎要入侵南城的所有角落,渗透进人的皮肤。 “我昨晚看了阿奶的笔记。这座南城,根本不适合活人居住。”崔柯说,“这座城里的人被骗了,他们被那个见鬼师给骗了。我原以为见鬼师是……算了,我不想说了。” 崔柯感到羞愧,憋屈的耻辱感敲打着她的心。 “你怎么了?”黄斌斌听不明白崔柯说一半留一半的话,他坐在餐桌上转身看向吕三,“你们俩有秘密了?还瞒着我?” 他生气了,“吕三,快跟我说说你们在说什么。”黄斌斌不喜欢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吕三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崔柯:“我可以说,但崔柯可能会想自己和你说。” 黄斌斌不确定地看向崔柯。他觉得崔柯不一定会说,他也不想在这时候触她霉头。 “是一些腌臜事。”崔柯攥着筷子,戳进面里,“什么众神之地,它们都是这片土地的祭品。乔家大儿的故事没人知道真假,但整座南城的人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去是真的。 我忘了阿奶告诉我的事,自唐以来见鬼师就为宫廷服务。”崔柯搅弄着汤面,语气鄙夷地说:“他们是宫廷里隐藏在暗处的鹰犬走狗。南城是重要的港口城市,不能没有人。 不是瘟疫,不是暴乱,不是外敌……排除了种种可能之后。王朝的统治者先迁来一批平民。那批平民被迫背井离乡,抵达南城不过半年就陆续死亡。” “什么?”黄斌斌有些悚然地问道,“他们都死了?为什么?” 崔柯的筷子发出一声难听的脆响,“昨天吕三说过的,南城成了冥间在人间的飞地,这里活人无法居住,活人怎么能在冥间生存。见鬼师——烎被派来了南城。 他想出了解决的法子,以非常残酷的手段驱逐了所有的魂体。过于强大的鬼魂精怪,被圈禁于法阵,再建坟加固。统治者按照烎的建议,十个家族以全族的方式被迁移。 这些家族,在当时都已没落,除了先祖的辉煌,什么也没了。他们无法反抗,家族先后抵达南城。烎告诉他们,家族要想在南城活下去,就必须自己‘造神’。 为了家族的存活,一些人‘主动选择’了牺牲自我。她们赴死后,‘神庙’被建立于坟地之上。享受香火供养,以‘神魂’压制强大的鬼魂精怪,直至二者均消亡于天地。 所以五公妈庙里没有‘神明’。这个秘密被时间掩盖,数代之间,家族的后人们在南城兴起了‘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许多无辜的魂体,被供养成‘神’。” 造神运动之下,有多少血腥谋杀与恐怖阴谋被隐藏。“众神之地”罪恶遍地。历史车轮滚滚驶过,疯狂的造神运动兴起又消退,时间来到现代。 “神明”被活着的人遗忘了,它们落后于时代,只能大批大批消亡。 “我捋捋,崔柯你让我捋一下。”黄斌斌面对如此巨量的信息,他有点难以消化。 崔柯低头吃起了被自己搅弄得十分浑浊的汤面。吃了不过两三口,她就感觉到腹中的饱胀。 放下手中的筷子,崔柯拿纸巾擦了擦嘴,“阿奶的本子里在讲述南城的事时,记录过几个传闻。说自乔家大儿在南城登仙而去之后,又发生过几起类似的事件。 但后头的几页不知怎么好像是脱落了。”她起身走进房间,双手拿着手机和本子。翻开本子,“吕三,你看阿奶这页画的是什么?” 画里的一个人,不该说是人,他该是个男的。因为他脸上有长须,他的左侧远方,一轮圆月之下,站着另一个人形物体。底下的建筑都被浓雾覆盖。 人形物体旁潦草地写下了棱腾神,狞瞪鬼,还有几个问号。画下这幅画的人该是吕翠竹。整幅画的技术水平如同幼儿的画。崔柯昨晚辨认的十分艰难。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我们去过?”崔柯说, 吕三凝神仔细回想。 “崔柯,我知道了南城现在是有问题。我们现在留下是要解决这个问题?”黄斌斌有些明白了。 崔柯点头,“而且这个问题,与郗灵州有关系。浓雾,郗商秀的异常,都与她有关。我怀疑她在做很危险的事。” 说到这里,崔柯想起来了昨天那条信息。她点击手机,发现发信人是郗灵州。内容为邀请她再去茶馆谈谈,时间是早上9点,而现在已经是中午12点了。 第161章 彼此彼此 崔柯一行人不抱希望进入茶馆时,郗灵州仍坐在上次他们会面的位置。 崔柯走上前,坐下后。郗灵州不紧不慢地给他们倒茶,同时又点下了几道茶点。她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并没有怒气,而是十分平和。 “崔柯,我昨天在五公妈庙看见你了。” 郗灵州的话让崔柯有些讶异,手上拿茶杯的动作就顿了顿,杯中的茶水泼出来几滴,洒在了崔柯手背。皮肤感受到热烫,空闲的左手动作加大,顺势将桌面的黄斌斌扫下了桌。 啪嗒一声,木偶撞击了瓷砖面。吕三立即弯腰去捡。 “你们很好找。你的堂叔吕三,样貌在人群中出众得很,再加上他肩膀的小人偶……”郗灵州举起茶杯喝下满杯的茶,接着说:“崔柯,第一次我爽约,是我的错。 这一次,你迟到,算我们扯平了吧。”她结实的手臂上那条匀称平滑的肌肉,像是随时都能爆发巨大的力量。 崔柯的视线顺着手臂的肌肉看下去,她发现郗灵州今日的服装十分正式,低调的黑色贴身长裙,隐隐闪光,一头火红色短发被特意打理了一番。 “今天不是赛舟月的庆典仪式么?郗小姐不用去?” “取消了。浓雾影响赛舟下水。”郗灵州将端上桌的糕点,推到了崔柯、吕三面前,对崔柯说,“上次看你爱吃糕点,这次点多了几样,你可以尝尝。” “昨天深夜,郗小姐就知道今早会有浓雾了?”崔柯的话有点挑衅的意味。 郗灵州手提茶壶,给吕三、崔柯和自己倒茶。 “我不知道,你们看不见我的穿着打扮和平时不一样了么。”她放下茶壶,继续说:“你们可以叫我的名字,郗灵州。郗小姐,太有距离感了。” “看不出来,你是那么亲和的人。郗小姐。”崔柯不改口。她可不想跟高贵的家族掌权人,攀上什么关系。 她咬下一口糕点,嚼吧嚼吧,说:“郗小姐,今天你约我又是有什么事呀?” “还是我们没谈拢的那件事。”郗灵州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既然崔柯直接问了,她也就直接回答。 “上次说的是30万?”崔柯问。 “是的。” “成交。不如我现在就跟你去你家看看。” 出乎郗灵州的预料,崔柯爽快答应了。只见她将整块糕点吃下去后,喝了一口茶,就向服务员招手说要打包。 “从这一刻起,我们就是雇主关系。你先给我们解决一下住宿吧。”崔柯再也找不到新住房,吕三说他出钱,花的还不是算她的钱。她想到昨晚的房费,立即肉疼得很。 吕三提着两袋打包的糕点,和崔柯并行走在浓雾中。伸手插入浓雾,手便被浓雾吞噬。街上的声音不少,但熟人也得走进一米内才能辨别谁是谁。 “哎呀,是你。我说呢,听着声音耳熟。” “是我,是我。我还说,你怎么还没到。” “今天这雾好奇怪啊。” “别说了,昨天的雾够让人难受。没想到,今天比昨天的还浓。都下午了,还不散开。” “是神明不高兴了,肯定是……” “胡说八道,天气预报都解释了……” 因为浓雾,街道上的聊天声音都比平常要高。好似浓雾解除了人们的防备心,使人的日常行为比往常更加大胆。 “崔柯,我们现在真要住进郗氏的老宅子里去吗?”崔柯一行人刚走到无人的地带,黄斌斌立即问道。 “嗯。” 黄斌斌有些担心,他担心崔柯会出事。崔柯好像每次都出事。他们到现在都没个头绪,可以说是十分被动糟糕。 趁着崔柯去上厕所的时间,黄斌斌忍不住偷偷问吕三,“吕三,我们这次遇上的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吕翠竹没告诉你?”黄斌斌着急了。 “没有。” “你别瞒着我。我算是明白了,吕翠竹背着崔柯,肯定和你进行了什么交易。崔柯好骗,我可不好骗。”黄斌斌担心崔柯很快出现,说话时又快又急。 “你和我说说,我保证不会说出去。吕三,你把你知道都快告诉我。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整座南城都这么古怪,我们仨能行吗?” 黄斌斌的真心求问,收获了吕三的一问三不知。黄斌斌气坏了,在吕三的衣兜里打拳,怎么样他都没法跟吕三说清楚,他担心崔柯的这个想法。 等崔柯一行人抵达郗氏的老宅。他们站立在高大的宅门面前,崔柯打量着门框处高悬的匾额,逐字念道,“世德流芳。” 她念完朝吕三,笑着说道:“哎呀,他们真好意思。”吕三没有搭腔,黄斌斌倒是配合的哼哼了几声。 抬头,灼人的阳光已经被像棉花般厚实的云层掩藏起来了,沉闷阴郁的天气,令人心烦气躁。 按照茶馆里说好的约定,这个点郗灵州应该在门口接他们了。但除了经久不散的浓雾,和老宅里半掩上大门后头的黑洞洞,这里什么也没有。 “吕三,她是不是又把说好的事忘了。”崔柯烦躁地问,顺手将头发扎成高马尾,“这天怎么这么热,不是才四月么,感觉好似在火炉里烤。” 吕三虚晃的视线投入大门后头的黑暗处。黄斌斌在吕三的衣兜里,有些不安分地乱动,他跟着崔柯的话在抱怨。 “这座老宅子,看起来怕是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里头不知道死过多少人。郗灵州这人总是黑着个脸,说不定阴险的很。我们不该羊入虎口,崔柯,你要吸取天帝子的教训呀……” “我想住这儿了。郗灵州说了郗商秀不肯出门,我已经接下了这单活,他不出门只能我上门啊。”崔柯驳斥黄斌斌的话,她心底有股火在烧。 浓雾中传来一个男声。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灵州姐,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浓雾中最先出现的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而后是浅灰色的运动裤,同色系的上衣。 来的人是郗灵桃,那个爱打拳的帅哥。 第162章 又被人骗 “怎么会是你?”郗灵桃的浓眉微微抬起,歪着头打量崔柯。他喃喃了几句,“怎么会是她……这也太小了……灵州姐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崔柯与男人的距离并不近。她虽然听到了他的问题,但后面像苍蝇嗡嗡的几句话,实在是听不清。 所以,崔柯上前两步,说:“你说什么?” 漆黑色的眼瞳直直看向人的时候,有种穿透人心的锐利。这是崔柯最像吕翠竹的地方,但她们的相似只与见鬼师的天赋相关。穿透人心的眼睛,是见鬼师最显着的特征。 郗灵桃避开了崔柯的目光。他感到羞耻,因为灵州姐的做法,同时也为了他的良心。但这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实现伟大的变革。 灵州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与考量。郗灵州用这样的想法驱散自己内心深重的羞耻感。 “没什么。”郗灵桃垂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双脚。 右手伸直指向前方的大门。 “进门后,往正前方看,你们会看到一个匾额上面写着广慧堂,顺着广慧堂往左拐,进入甬道,你们就能到主幢。商秀叔,现在就住在那里。你们走进去,就能看到前庭院。” 他停顿了片刻,“商秀叔今年57岁了。你可要想清楚呀。这种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声音发紧,继续说道,“灵州姐,肯定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但你可以再多想想,多想想没坏处。” “郗灵桃?”崔柯回想起男人的名字,有些不太确定。 崔柯不明白这人在自己面前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实在热得很,帅哥都没心情看了。 “是我。你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崔柯摆手扇风,“你不跟我们一起进去?” “不了,我不进去了。” 郗灵桃不准任何人未经她的允许进入郗氏老宅。上一个偷摸进去的人,按照族规——不敬族长,被打了30鞭。牛皮鞭,一鞭子皮肤淤青,两鞭子皮肤渗血。 崔柯点点头,“你来之前见到郗小姐了吗?” “见到了。” “你们在哪里见面的?” “赛舟工坊。” 崔柯在手机屏幕上查询赛舟工坊到郗氏老宅的时间。 “她现在还在赛舟工坊吗?” “对。”郗灵桃不明白崔柯为什么一直在问灵州姐的事,但她问的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因此,郗灵桃选择实话实说。 “她为什么来不了?”崔柯接着问,她好像对郗灵州有无止尽的好奇心。 可这个问题,对郗灵桃而言就有些敏感了。 “赛舟工坊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他含糊着回答。 崔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她看见郗灵桃脸上防备警惕的神情,她猜她继续问下去,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于是,她放弃了追问,“那你把路线再说一遍吧。刚刚你说的话太多,我记不清路线了。” 郗灵桃的脸色变了又变,但最终还是重新复述了路线。 抬腿迈过高高的石坎,崔柯感到一阵酷热的燥风迎面吹来。她身上的皮肤瞬间又渗了些汗。皮肤变得无比黏腻,衣服像膏药全贴在了皮肤上,难以透气。 吕三进入大门后,回头看了一眼,逐渐隐没在浓雾中的郗灵桃。他已经感觉到这趟郗氏老宅的行程,恐怕不会顺利了。他回转视线,落在前方跳动的马尾。 越往里面走,空气越发燥热。崔柯摸摸后腰,被汗沾湿的天蓬尺,她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是天热,是郗氏老宅里的热。 热气从远处源源不断的外溢,包裹着他们全身。空气中不知从哪一处地方传来,物体不断拍打水面的声响。 崔柯推开主幢的大门前,搜寻的目光撞上了吕三的目光。两人的眼中都升腾了警惕之意。 深吸一口气,崔柯推开了大门。 前庭院里挖了一个大水池,水池里放满了水,养着一池子的锦鲤。肥嘟嘟的鱼尾挥动,拍击水面,发出响亮的“啪、啪、啪……” 崔柯穿过庭院时,经过水池闻到了淡淡的腐臭味。她再想细细地闻闻。一条红白相间的肥硕锦鲤,突然用力地甩尾击打水面,溅起几十厘米高的水花。 崔柯在被水花溅湿衣服前,快速地退后了半步。池水的水腥味随着水花,弥漫在崔柯的鼻腔。 吕三扯了扯崔柯,崔柯转身,见到了房檐下的人。 消瘦的脸庞藏在一条深青色的围巾下面,透过轻薄的围巾看下去,嘴唇干裂,颧骨泛红,眼睛布满血丝,两颊凹陷。这人显然处在病中。 他咧嘴微笑,“你们好,我是郗商秀。” “你好,我是崔柯。这是我堂叔吕三。”崔柯回应。 郗商秀斜斜倚靠在墙面,双腿在轻微抽搐。 “我对你很满意,崔柯。”唾沫涌上了他的嘴唇,“你有什么要求,现在都可以提出来。” 崔柯担心对方下一秒就会摔倒在地,“郗先生,我们要不进去后,坐下来谈吧?” 郗商秀摇头拒绝,“不,就在这里说。” 他的身体在被炙烤,感觉分分秒秒都像由无尽痛苦交织而成的丝带般,经过他的每条神经。 崔柯的好心到此为止,“郗先生,你最近一次进食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郗商秀透着红晕的脸,显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他盯着远处拍打水面的粉红色的锦鲤鱼尾。 他最近一次进食是在……那记忆很生动,水面溢满金光,金灿灿的水波看起来是那么温暖,实际上却寒冷刺骨……他知道自己再无可能离开了…… 直到鲜血在水里蔓延、逐波飘荡……那美味、鲜活的血与肉在他的口腔迸发出磅礴的生机……海水的咸腥味被灌入喉咙中,味道很糟糕…… 但是没关系,他从漫长、寡味、无尽无休,没有昼夜交替意义的日夜轮转中的日子里挣脱了……那个孩子扭曲惊恐的眼睛,他永远会记得的,他感谢他们…… 他们重新给予了他生命。那个奇怪的人……不,是神明指引了他真正的人生意义——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可以交换自己的灵魂。 “今天早上。”郗商秀从回忆中归来,舌尖掠过干裂的嘴唇,将唇角聚集的白色唾沫卷入喉中。 第163章 会面失败 风中花瓣般扑闪的蝴蝶,与崔柯擦肩而过,直愣愣地往前飞扑。一只干燥粗糙的手,残暴地笼住了它,迅速收紧,再张开,残破的蝴蝶翅膀,悠悠荡荡被风吹落。 “噢,现在都接近傍晚了。你不饿么?” “不,我只想喝水。我太热了。”郗商秀闭上眼睛,薄薄的衣服面料下的身躯因为痛楚而颤动。 崔柯以手作扇,挥动手掌。她闻到了淡淡的腐臭味,从正前方传来。 “郗先生,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只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崔柯放下挥动的手臂,手向后腰处伸去,指腹触摸到微微发烫的天蓬尺。 郗商秀点头同意了。但他的内心毫无由来地闪现出了一股瑟缩颤抖的寒意,好似他又回到了深海里。 手指拨开粘在脸庞的发丝,崔柯问:“郗先生,你知道我是你女儿郗灵州请来的人吗?” 请来的人?这几个字在郗商秀的头脑中翻滚。有些不对,这事情不对,人不对!他喉咙里蓄积起愤怒的嘶吼。他被骗了!不,是那个该死的贱货在戏弄他。 “请来的人是什么意思?”他快被愤怒冲昏头脑了。不,这不是他,他是理智冷静的人。吞咽,把愤怒的嘶吼声吞咽下去,嚼碎了吞下去。 一阵奇怪的、令人不安的喉音回响在庭院里。吕三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再回转了视线,与崔柯的目光相撞。崔柯漆黑的眼瞳里,暗藏一丝紧张。 “请来和你见面。”平稳的声音,“你的女儿,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那现在你可以走了。”紧绷拉直的声音,底下暗藏即将喷发的火山。 崔柯不想走,沿着脸庞流下的汗珠打湿了她的衣领。她再一次重复问题,“她怎么和你说的?” “相亲。”郗商秀像吐石头一样,硬邦邦吐出两个字。 “噢。” 崔柯内心的怒火在瞬间被点燃。郗灵州又一次欺骗了她,这个女人嘴里从未有半句实话。全是谎言!她眼前刹那间浮现郗灵桃欲言又止的表情。 郗商秀今年57岁了……要不你再想想,崔柯的耳畔响起郗灵桃着意强调的数字。 吕三讶异地看向郗商秀,这个快死的人竟然还想结婚。 “郗先生,很抱歉,我不是你女儿说的那个女孩。”崔柯压下怒气。 她眼睛微闭地想,郗灵州做事不地道,那别怪她直接拆了她的台。 “你还记的吕翠竹吗?” 这个该深埋在时间灰烬里的名字,陡然出现唬得郗商秀心上一颤。 “你是谁?”他焦急地追问,平静呆滞的脸再起波澜。 崔柯不答,她是提出问题的人,她需要得到答案。吕三没曾想到崔柯又旧话重提,不能从郗灵州处得到的答案,那就从郗商秀这里得到。 他轻咳了一声,轻声提醒崔柯。 “崔柯,今天的事和吕翠竹无关。”吕三不想崔柯在这件事上追究深挖。 崔柯不作声,她还在等郗商秀的回答。她猜想,郗商秀估计会比她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郗商秀的双手背在了身后,十根手指互相缠绕扭动,显示出了他慌乱的内心。神明冰冷的双眼在俯视他,尖细的眼瞳透露着不屑,卑贱的人类,坦诚接受你的死亡吧。 “我记得她。”他努力平息的慌乱,还是泄露在了回答的字句中。 “我是她的孙女。” “噢。”被海水再次淹没的恐惧冲破了理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郗商秀的脑子里只剩下对郗灵州恶毒的咒骂,贱人! “郗小姐,说过你曾经找来了我阿奶进行招魂仪式。”崔柯看见了郗商秀木楞的眼神,改变了接下来讲述的内容。 “郗先生,放心。阿奶从来不跟我谈论这些事,她尊重保护委托人的隐私。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吕翠竹身上的谜团太多,自从马西之旅后,崔柯感觉自己似乎生活在谎言的世界里。吕三是阿奶的同谋,他在帮助阿奶蒙蔽她的双眼。 吕三心下大喊糟糕。衣兜里不安分的转动提醒了吕三,他还有办法阻止崔柯继续追问下去。 下一刻,精致的人形木偶从衣兜中脱落。 “晓梦!”郗商秀惊讶大叫,“是你吗?晓梦!”他颤巍巍的双腿并拢在一处,那是鱼尾不能在陆地行走了。灼热的火焰自脚底攀升,他身处地狱。 “不……不,不可能是她。”他迷蒙的双眼看不清掉落人偶的模样,但他知道这不会是他的妻子。 贱货!那个该死的贱货!她该去死!她已经死掉了!婊子,那个婊子,不……她……贱人!十足的贱人,永不餍足的贪婪……疯了,她说她要疯了……肮脏,太脏了。 脑中混乱的叫骂声促使郗商秀内心的火山彻底喷发。滚烫的熔浆,顺着陡峭的山势猛烈游走,“你们给我滚!滚开!滚出去!” 轻薄的围巾从面部上方脱落,掉落在瘦弱干瘪的脖颈。随着围巾的脱落,腐臭的味道霎时间加重。这具有侵略性的臭味,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崔柯先是下意识寻找掉落在地面的黄斌斌。她一手拿起人偶,再撑着膝盖站起身。她先是被腐臭味侵袭,而后,她不可置信地紧盯着郗商秀大声叫嚷的嘴部。 一条深紫色、肿胀、巨大的舌头在幽深的口腔蠕动变化。 吕三拉着崔柯向后退。他们都意识到了,郗商秀不是快死了,而是已经死了,同时又还“活着”,崔柯松开吕三的束缚,向后腰处摸去,她现在就要让这头怪物彻底死去。 “崔柯,不行。不能是现在!”吕三低吼。 翻涌的热浪扭曲光线,崔柯感到无法呼吸,太热了,这里像火炉快要把她的皮肤、血肉、骨骼融化了。 “为什么不可以?”崔柯质疑地反问。 “因为这里是南城。因为郗商秀还活着。我们要是弄死了他,今晚我们也会跟着他一起死!”吕三艰难地解释着,热浪顺着他微张的嘴唇,涌进喉咙里,像吞了火炭般灼烫。 这话让崔柯有所迟疑。前进的脚步不再坚定,吕三趁着这一短暂的时刻,将崔柯拉出了庭院。 大门随之紧闭,像一阵迅疾的大风吹关了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门背后传来物体撞击水面的异响——“哗啦”,这不会是鱼尾拍击水面的动静。 第164章 谁的问题 肥美、粗壮的锦鲤,因为缺水而无法呼吸,全身扭动,鱼尾有力地拍打池底,发出响亮的求助声。一张一合的鱼嘴似是在控诉,僵滞的鱼眼却早已明白,死亡会在下一刻降临。 郗商秀的皮肤再次饱满,瘦削的身躯恢复了肿胀的外观。干裂的嘴唇溢出几滴水珠。 他打了一个饱嗝。不耐烦地抬手,从口腔中抠出几片鱼鳞。青紫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惨白皮肤下清晰可见。 燥热消退了,焚化一切的熔浆倒流回火山口。喷发的火山重新进入休眠状态。郗商秀抬脚从水池里走出,湿润滑腻的脚掌接触到庭院里的灰白地砖。 略带粗糙的触感,让郗商秀感觉到活着真好,郗灵州真该死。 他正在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条求生欲望过于强烈的锦鲤,从水池里翻身而出。掉落在他的脚面,重重一击。 击碎了他被水泡胀了的皮肤。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泡被戳破了,里头的液体汩汩流下,液体清澈如水,不见血色。 这一变化,让郗商秀低头打量那条锦鲤——肥壮、肉多、黑白相间的玩意儿。它的嘴巴在用尽全力地张合,似乎是渴望从空气中获得它所需要的氧气。 “你想活着是不是?”郗商秀轻轻问,“你也有权利活着是不是?” 他弯腰,下蹲,伸手摸向自己的伤口。右脚靠近大拇指的皮肤,被砸开了半根拇指大小的洞口。洞口四周的皮肤蜷缩,像被撕破后的面料,露出须须状的线条。 手指戳进洞口,指腹摸到绵烂的絮状物。 这让郗商秀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 手指从洞口抽回,手指所属的手掌向还在击打砖面的锦鲤抓去。普通孩童手臂长的鱼,垂死挣扎时爆发的力量,一般人也难以单手握紧。 但郗商秀做到了。 手掌紧握那条锦鲤,用力再用力,滑腻的粘液自指间滑落。不解恨,这些鱼凭什么想活,它们不配,该死的郗灵州,那个死贱人,竟然敢欺骗他…… 手臂转动。 已经死去的鱼儿还瞪着令人不适的鱼眼珠,像是在质问男人,凭什么它不能活。 郗商秀被这个眼神激怒了,他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低头撕扯这个桀骜不驯的反抗者。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直至水池里再无一条完整的锦鲤,它们缺头断尾、鱼腹大开,鲜红的血液侵蚀砖面,空气中满是难闻的鱼腥味。 “郗剑仁,你的提议我会尽快考虑。灵州确实不合适成为我们郗氏的族长,她太快忘记了我是她的父亲的事实。狂妄的年轻女人,只会让家族走向衰亡覆灭……” 浓雾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消散了。崔柯在房间里来回不安地走动,被黄斌斌打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南城本地的新闻。 “……原本拟定于今日开幕的赛舟月系列活动,因近日的天气原因,经……推迟到两周后……与端午庆祝活动……这将是南城赛舟文化的新篇章……” 崔柯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静音键。黄斌斌立即从沙发上翻身站起,两手叉腰,作势要骂人。但当他看见崔柯脸上的乌云,立刻腰不直、手无力、头低垂,嘟囔了几句。 “你们干嘛呀,从郗氏老宅出来后,谁也不说话了。闹冷战啊。吕三,你把我摔地上的事,我都没计较呢。还有你,崔柯,甩脸子给谁看呢。吕三不看,就我看呗……” 平日里脆亮的童声被刻意压低后,像失去水分的叶子病恹恹的,发牢骚的话音量小得谁也听不见。纯属自己骂给自己听。 “吕三,人呢?” 临近饭点了,崔柯想起来吕三了。黄斌斌被掐了电视后,无聊到数手指玩。 “噢,他去买饭了。”黄斌斌有气无力地回答。 话音刚落,吕三提着打包的饭菜,推门而入。崔柯抬眼看向吕三,目光里流露出防备的神色。 吕三只装作没看见,走向餐桌,打开塑料袋,拿出一次性餐盒,堆放在桌面。 “崔柯,吃饭了。”他打算当无事发生。 崔柯在回来路上的沉默,更像是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对吕三进行审问。无法回避的对话,必须诚实回答。 脚掌套进塑料拖鞋,放下手机,手掌用力,支撑身体离开沙发。崔柯趿拉着拖鞋,走向餐桌。他们仍然住在酒店套间里,这是郗灵州自动提出的条件之一。 拉开椅子,坐下。崔柯两手掰开一次性筷子,注视着桌面热腾腾的饭菜。 扬声说:“黄斌斌,你也坐过来。” “我不想动,我又吃不了。”黄斌斌继续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像是想在自己的十根木质手指上雕花。 “叫你过来,就过来。” 黄斌斌听出了崔柯语气里的强硬。他懒懒地迈着小手小脚,从房间的另一头走到了餐桌边。崔柯弯腰抓住黄斌斌的肩膀,一抓一放,黄斌斌盘腿坐在了桌面。 面对一桌子热菜热饭,黄斌斌屏住呼吸,拒绝食物香气进入鼻腔,诱发他的吃喝欲望。 “吕三,今天黄斌斌从你衣兜里掉出来,是你故意做的吧。”崔柯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她的话不是疑问,是陈述。 吕三换了张好脸,装起无辜来还颇有几分真。他的筷子顿在半空,而后收回,说:“没有。不信你问黄斌斌。” 黄斌斌抓着下巴点头,“我确实是自己不小心掉出来的。那里太热了,而且有股臭味,我在吕三的衣兜里闷得慌,就忍不住动了几下……” 看见崔柯越发阴沉的脸色,黄斌斌又不大确定地回想说:“但按理说,我也不至于掉出去。” “吕三,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与阿奶有关的问题。不止这一次。”崔柯的视线落在了吕三微动的喉结,“你知道你每次撒谎时,都会不自觉吞咽吗?” “你是跟我签订的合约,不是吕翠竹。”崔柯加重了语气强调,“你有小秘密我管不着,但我要做的事你也阻拦不了。” 这句话直接挑明了崔柯已经察觉的事实,吕三和吕翠竹一定联合了起来,有事在瞒着她。 “你阿奶笔记上画的地方就是郗氏老宅。”吕三的目光和崔柯连接在了一起。毫不意外,吕三看见了崔柯眼中的惊讶。 第165章 是死是活 “那这两天的浓雾?”崔柯说,她眯眼思考,“这两天的浓雾跟郗商秀有关。”笃定的语气。 “看来乔家大儿的故事不是胡诌,故事背后该是有什么是真的。”崔柯夹着一筷子的肉塞进嘴巴,“郗商秀这个情况,郗灵州不可能不知道。” 她看着吕三,问:“郗商秀这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吕三思索了一番,摇摇头。他从没听过人“死而复生”,郗商秀的状态并不怕阳光,身上有腐臭气味,但皮肉似乎还完好。 崔柯内心是期待吕三提供一个明确答案的。这个老鬼模样看着老实,内里不知道有多少秘密瞒着她。况且他活了近千年,就肯定是行走的知识百科啊,不然早被强大的鬼魂精怪生吞活剥了。 “你不知道?”崔柯略带失望地说。 她夹起一块鱼肉放进碗里,“郗商秀的这种情况,是郗灵州操纵之下的结果吗?她能控制他?还是不能呢?郗商秀海上的意外,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假的……” 这一对父女身上有太多谜团,崔柯实在解不出来。不知不觉间,大半的饭菜全进了崔柯的肚子里。吕三看不过眼,夺下了崔柯手里的筷子。 从思考中回归现实,崔柯发现自己撑得想吐。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住后腰站起身。沙发那边响起了电话铃声,崔柯走过去看见来电人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 她按下接听,“喂,你好。” “崔柯,你好。我是郗灵州。” 好么,崔柯还不知道怎么找郗灵州为今天下午的事找个说法,正主就自己找上门了。 郗灵州站在庭院里。 未开灯的庭院,只有淡淡的月光洒落,四周暗影丛生,树木、花草、假山等一切人造物,好似都隐藏着难以猜测的事物。 脚底黏腻的液体,鼻下冲天的腥臭味,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被在此地发生过的惨死紧紧缠绕。那些锦鲤的尸体,像是会在此刻就地复活,为自己惨痛的死亡向郗灵州讨伐。 郗灵州捏紧了手指,心脏在剧烈跳动,语气却平静淡然,“他还活着么?” 崔柯有些明白了自己对郗灵州的厌恶。郗灵州这个人,太自我太无情了!她从不用温情掩饰自己的无情,是个十足的混蛋。 “你为什么把下午的会面,单方面扭曲成相亲?你他妈的,郗灵州,我可不卖身!请你对我尊重点。”崔柯忍不住讲脏话了。 “我爸爸不肯见人,我只能稍微修改措辞,让他接受会面。” “那你就直接变成相亲吗?你爸什么岁数,你心里没数?你没事吧?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和你爸是人,其他人都是东西啊!你别以为你是个什么族长,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我可去你的吧。一个井底蛙以为一口井面是全世界了?现在是现代社会,你就在南城作威作福吧,走出南城还摆这个人上人的款,早晚被铁拳打翻在地……” 崔柯忍着郗灵州,已经忍了很久了。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她郗灵州能在她面前吆五喝六的,就凭她出钱了么。想到这里,崔柯嘴上的叫骂声渐渐小了。 她不是为钱接下了这桩委托的么。现在委托已经算是完成了,这时候可不兴骂甲方啊,万一郗灵州不给钱了怎么办。 崔柯熄火了。 “我没跟他说是相亲,我只说了今天下午会有女孩来见他。你对我的指控,我承认我有做过火的地方。”郗灵州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他还活着吗?”她再一次问道。 吕三在崔柯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时,就已经紧皱眉头。这下他见到崔柯张口要说什么时,赶快上前拉住了崔柯的手。崔柯不明所以,转头看向他。 “不要回答。”吕三无声地说道。 崔柯不知道吕三打得什么算盘,但她还是听了吕三的话,对着电话说:“你觉得呢?” 电话那头回以长久的沉默。崔柯主动挂断了电话。 一挂断电话,崔柯便急不可耐地问吕三,她为什么不能告诉郗灵州答案。 吕三一边收拾碗筷擦桌,一边解释着说:“因为我们不清楚郗灵州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一个掌握权力的女人,她是希望郗商秀死了,还是希望郗商秀活着。她的想法,将会影响南城的所有人。” 黄斌斌被吕三的话唬了一大跳,“她这么大能耐了?还影响数百万人。” “浓雾。你们别忘了乔家大儿故事里的浓雾,浓雾散去,南城成了一座没有生灵的空城。”吕三说。 “你是说,郗商秀会导致……”黄斌斌两手快速摆动,进行否认“不可能,这浓雾还能杀人么。我看郗商秀也没那么大个能耐。” 崔柯否认了黄斌斌的话,“如果不止郗商秀呢?如果不是郗商秀,而是郗灵州在操控这一切。浓雾,意味着什么?浓雾怎么能杀人呢?” 她回想着乔家大儿的故事,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月光洒落在青绿色的河面,河面荡漾的波纹散开一道道闪烁的银光。罗萌拿着一大杯的珍珠鲜奶,猛吸几大口,再两眼忧郁地看向飘荡在河道的赛舟。 见鬼的浓雾天,他赞助的男女混合赛舟队,原本会在今天的庆典上闪耀登场,大展身手的。现在却只能被拴在河道里,孤零零地飘来荡去。 要命的是,有的队员已经嚷着要退出赛舟队了。不知谁传出的流言,大雾天的出现是因为女人想要参与赛舟竞赛,她们的行为触怒了神明。这么荒诞的说法,竟有不少人相信。 罗萌起身,将手里的空杯子丢进垃圾桶。看着赛舟心烦,不如回家睡觉。 “商秀,你真想好了吗?”路过父亲书房门口的罗萌,不由地停下脚步。 他站在了房门的阴影处,继续听里面的对话。 “商秀,我是觉得你还是再想想吧。灵州是不错的孩子,去年她接手后的事情,都没出什么差错。她对赛舟事业是真的热爱……” 房间里的人似乎在听郗商秀说话,由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这终究是你们父女俩,你们郗氏的事。我的话,你觉得不对那就不听吧。但你把灵州赶下了族长的位置,你得想想她在南城以后该怎么办……” 罗萌听到这话惊呆了。 第166章 审判场面 郗灵州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收拾庭院里的死鱼。 当她拖行第二个塑料袋时,底部突然不知道在哪处破开了口子,滑溜溜的死鱼从洞口争先恐后涌出。它们并不甘心最后的归宿是城市的垃圾桶。 数十条锦鲤滑行在湿润黏腻的血泊中,移动的轨迹似乎在证明它们还未彻底死去。清亮的月色下,鱼鳞闪耀,像群星闪烁。 郗灵州终于是崩溃了。 她甩开了套在双手的白色保洁手套,踢开了深蓝色水靴,向游动的锦鲤群猛扎进去。 “爸爸,爸爸,爸爸……”她坐在一堆死尸中间,双手拍打被血染红弄脏的砖面。 硕大的广慧堂,郗氏老宅像一头庞然大物张开的嘴,吞没了郗灵州疯狂的叫喊。 无人回应,空气中只有树叶相互摩挲声,无聊小虫单调的震动嗡鸣。 郗灵州喊累了。 她抬头仰望悬挂在四方天地上的月亮,缓缓将手放到了脸上,五指蜷缩圈住眼睛,一点点收拢手指的缝隙,直到什么都不剩,另一只眼睛随之紧闭,留下成串掉落的泪珠。 当第二天清晨来临后,郗灵州睁开眼。一如往常的洗漱,收拾整理自己,推开房门,路过干净整洁的庭院。昨晚的一切恍如梦境,那个软弱的女孩不会是她。 浓雾氤氲弥漫,遮盖了赛舟工坊的标识。一群人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等待赛舟工坊的新坊主——郗灵州的到来。 作为学徒的云念是第一个抵达赛舟工坊的人。她茫然地扫视大门前聚集的人群,见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她立刻像找到了停靠码头的小船,向熟人走去。 “凌云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云念上前,轻声问道。她立即察觉到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凌云骁不自在地把云念带离了人群,两人站到了靠近河岸的树下。浓雾让不远处的赛舟工坊几不可见,人群也在雾中若隐若现。 “小念姐,你怎么会出现在郗氏的赛舟工坊?”凌云骁内心已经有了某种确定的猜想,但他却倾向于否认猜想。 云念的眼神落在凌云骁面露纠结之色的脸上,她心下收紧,但仍是选择了照实说。 “我现在在郗氏的赛舟工坊里学习制作赛舟。” “赛舟工坊允许女孩进去学习了?” “嗯。” “小念姐!你……你。” 凌云骁张口结舌,平日里让他引以为豪的口才,在这刻失灵了。他喜欢云念,虽然他知道云念不喜欢他。云念大了他四岁,她把他看成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我怎么了?”云念云淡风轻地反问。 云念的爷爷是在建国后迁来南城的,他是随厂搬迁而来的工程师。云念喜欢南城,尤其喜欢南城的赛舟。作为与云念一同长大的凌云骁,他知道云念对赛舟的迷恋。 年轻人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小念姐……赛舟工坊里……在赛舟工坊工作的……你不能在赛舟工坊里……只有……只有男人才能制作赛舟。” 不出云念预料的说法,让她收紧的心忽然变轻松了。 她轻笑着说:“为什么只有男人才可以?” “……因为……因为,这是祖宗的规矩。”凌云骁磕巴地给出理由。 “噢。”云念一手揉捻垂落在自己肩膀的树叶,“可是你们不都不愿意进赛舟工坊工作了吗?”她质问的目光直戳在凌云骁残留青涩之气的脸庞。 郗氏的赛舟工坊是师徒制的,每一位进入工坊工作的人,都必须从学徒干起,即使是郗灵州也得从学徒做起。学徒时期,除了得听从师父的话,师父是天,还得做最苦最累的活,领最低的工资。 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不可被验证的神明信仰日益衰落。南城的赛舟文化的根子是民间信仰,因此,在近些年来也走上了下坡路。 南城的年轻人有几个会愿意登上这艘即将沉没的赛舟呢。荒谬的赛舟文化,看起来既破旧又落后,它就该在现代潮流的冲击下瓦解星散。 只有那些被留在上一个世纪的老人,才会坚持继续进行赛舟,相信赛舟能愉悦神明。不敢明面反抗的年轻人,选择消极对待。 云念不肯放过已有了些狼狈的凌云骁,“你们都不愿意去学。我愿意,我喜欢赛舟。你真的会遵守什么祖宗规矩吗?我记得你们这些劳什子家族的族规可有一本书这么厚。” 叶子被揉碎,流下了青绿的汁液。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你们只会遵守对自己有利的祖宗规矩,比如女人不能当族长,女人不能参与宗族事务,女人不能那,女人不能这。 因为你们宗族的团结与壮大,依靠的就是男性对女性的压榨,你们绝不允许女人分走你们的利益。男性联盟是宗族的基石,一旦女性掌握实权……” “小念姐,你在胡说什么!”凌云骁打断云念的话,这些话太可笑了,“小念姐,现代社会早已经实现男女平等了。” “噢,那我为什么不能进入赛舟工坊学习赛舟。”云念再将前头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凌云骁脖颈间的青筋暴起,他盯着云念指尖的青绿色汁液,说: “因为事关信仰。流传了近千年的信仰,从来没有女人制作赛舟的先例。小念姐,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让人难以接受,但成为共识的规矩,打破它是最难的不是吗?” 凌云骁在这刻竟有些错觉,觉得自己会说服云念。 云念放开了揉碎的叶子,残损的叶子往地面飘去。她拿出包里的纸巾擦手,“我没想打破它。我只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两人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滑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局面。 “郗灵州,你做的好事!” “郗灵州,你知道孟家的新赛舟沉了吗?” “灵州,听说你给江氏的女儿制作船桨了?” “昨天早晨,船桨一放进庙里供奉,到了晚上,孟家的新赛舟就沉船了啊。你知不知道江氏的柳爷庙就在鹦鹉涌的下游,这是神明发怒了!” “去年临江泰山宫,今年鹦鹉涌五公妈庙,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云念望见赛舟工坊的骚动,她的耳边陆续传入那些老古董对郗灵州的诘问,近似于审问。 她有些急了,准备上前去扞卫自己的老板与姐妹。手却被人拽住,她看向手掌的主人,凌云骁。 “别去,小念姐。这是一场早已确定罪名的审判。”凌云骁艰难地吐露出真相。 第167章 家族败类 郗灵州环视周围以肉身铸成的“铜墙铁壁”。 他们个个面目相似,细细看去都能看见他们满脸写着牝鸡司晨,末世之兆。他们愤怒张合的嘴巴,无一不在说着郗灵州该死,一个女人竟然成为了族长,真是该死。 他们针对的不是郗灵州个人,他们反对的是每一个家族里想要翻身做主的女人。 “你们是哪家的人?”一位高龄老人,在四位健壮的青年人陪同下,硬是将铜墙铁壁劈开了一道裂缝。 来的人是郗康丘,他向来摆着一副心正气和的面孔,对外是实打实的郗氏老祖宗。郗灵州上前一步,将老人迎到了自己的身旁,面目虔诚恭敬。 她一手扶着老人的手臂,说:“太叔公,您怎么来了?” 郗康丘平日里并不爱用自己鎏金的龙头拐杖,今天却带出了门。只见那龙头拐杖被他重重举起,又重重砸落在地。目光来回缓缓地扫视着围聚的人群。 “我不来能行么!我们郗氏都要给人踩进泥地里了!”他咳嗽一声,“你好歹是我们郗氏的族长,怎么脾气就像泥捏的。别人你管不上,自己宗族里吃里爬外的东西,还不懂得清理么!” 话音刚落,陪同郗康丘一同道来的两个青年人,把人群里的郗剑仁扔到了郗灵州面前。 郗剑仁在见到郗康丘到来时,原以为郗康丘是要将郗灵州收拾一顿,没成想他却是来给郗灵州站台撑场面的。 等郗剑仁想清楚其中关节的厉害,准备脚底抹油,走为上计时,两手却被铁箍的大掌钳住了。 他从手掌往上看,钳住他的不是谁,正是郗灵州的小跟班,成日泡在拳馆里的郗灵州。 “康丘叔。”郗剑仁脸上挂着笑,两手上下忙活着抚平身上衣服的皱褶。 郗灵州早就看见了人群中上蹿下跳的郗剑仁。这个蠢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又蠢又坏,自己折腾的阴谋,还得自己冲在最前线。 “你怎么在这里?” “我……”郗剑仁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四处乱转,“我听说孟家的新赛舟沉船了,我……”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打草稿呢,郗康丘可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拐杖一下、两下沉重地击打在郗剑仁的手臂上。 “哎呦,哎呦……”六十来岁的老人可经不起这两棍重击,脑子里现编的谎话被打成了浆糊。 “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打不死你!”郗康丘一双老眼放出精光,守在郗剑仁身侧的年轻人,立即将被打倒在地,准备爬起身的郗剑仁大力按在原地。 郗剑仁起身不成,反倒跪在了郗康丘身前。同时,跪在了郗灵州面前。郗灵州在郗康丘到来之后,便摆出了尊老敬老的面孔,全然听从郗康丘的指挥。 “这件事用得着你操心!这是灵州的个人产业,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倒好,跟着人来打我们郗氏的脸,拆郗氏的台子……你个蠢东西,别人看到只会想我们郗氏要完了!” 郗剑仁想到郗商秀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张嘴就要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计划……”郗商秀,郗灵州的亲爹都不同意她继续做我们郗氏的族长。 说了几个字,郗剑仁的脸上便挨了一拳。 打拳的人是郗灵桃。 “没有规矩!太叔公的话还没说完呢。”郗灵州面带厌恶地说道。 郗剑仁给这一拳打落了牙,口腔里的血顺着他抽动的嘴角流下。 在场的人均默不作声,这是郗氏的内部事务。 族规高于一切。他们谁要是多嘴,就成了对郗氏的挑衅。以往家族与家族间的械斗、血拼的源头,不少便是因为插手他族事务。 “我警告过你,别再动什么乌七八糟的歪心思……”老人的拐杖出现在郗剑仁低垂的视线里,“按照族规,族人以下犯上,对族长不敬,拖进宗祠打二十棍。我今天已经打了两棍了。 你年纪不小了。剩下的十八棍,让你儿子或孙子替了吧。”这话足以让郗剑仁再起身挣扎了。 宗祠里的行刑棍那可是纯实木,重达二十斤,矩形面的老物件。一棍下去,受刑者立马皮开肉绽。二十棍打下去,人不死也残废了。况且,这行刑棍真打死过不少人。 “康丘叔,我……” 老人可没那个耐心再听他唧唧歪歪,手一摆。郗剑仁的嘴立刻被人强行捏紧,再塞进团成团的t恤。有一个年轻人,把上衣脱了。 两个年轻人拖着郗剑仁往人群聚集处走,众人自发让出一条通行三人的道。郗剑仁的双脚拖行在石砖路面,时不时抖动几下,但再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灵桃,你留下。”郗康丘说,“灵州啊,孟家的事你的确没做好,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件事,你处理好了,别丢了郗氏的脸。” 说罢,老人被剩下的另一个年轻人搀扶着身体,慢悠悠地跟在郗剑仁一行人身后,往外走。 郗灵州低头应了一声是,恭送老人离开。等她再抬头,目光落在人群中,“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孟家的人吗?如果是,请跟我进赛舟工坊里,我一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锋利如刀刃的目光,无论谁与她对视,都自觉好似被冷风贯穿了心头。不知是谁是第一个离开的,后续的人陆陆续续也离开了。 人群散去。 赛舟工坊的大门前,竟只余郗灵州、郗灵桃两人。 “好得很啊。来赛舟工坊门前讨说法的,怎么一个孟家人都没有。孟氏不急,营营苟苟的人倒是急不可耐地来替孟氏讨说法了。”郗灵桃语带讽刺地说。 郗灵州打开了赛舟工坊的大门。 “孟家的新赛舟是真出了问题。孟靖汝找我了,我已经找了团队去打捞沉船。” “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沉船了?”郗灵桃原本松懈下来的身体再次紧绷,两手握拳。 郗灵州抬手捏眉头,“得等赛舟被打捞上来之后,才能知道原因。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不会跟临江泰山宫的新赛舟……”郗灵桃低喃了几句,脸色越发难看。 第168章 当场对峙 孟家的新赛舟在下午被打捞上岸了。 郗灵州也如同自己在电话中承诺的那般,领着赛舟工坊的两位老师傅抵达了现场。 孟靖汝不在,他是手握实权的族长,实际管理着庞大的孟氏产业。新赛舟的沉没,对他而言是件小事。他从不相信所谓的神明,从不参与南城赛舟,从不信服族规。他只相信能为他所用的事物。 预定新赛舟,是孟氏的那一班老头发起的。他们原本早该埋下土了,但也是这些老东西稳住了孟氏。那些针对孟靖汝的异议,在隐约冒头之初,就给他们按了下去。 投桃报李。所以,孟靖汝今早才会在异国的深夜打了通电话给郗灵州,亲自过问沉船件事。 打捞上岸的新赛舟,还没来得及取名。孟家的几个老头,围绕在赛舟周围,不住地说:“没灵气咯……看那眼,发灰……不要说了,地涌金莲,金光散尽……” 抵达现场后,郗灵州的耳朵里飘进了孟家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她面色不变,朝孟家人点头致意。 孟家老头们见到郗灵州时,原本脸上对新赛舟的痛心之色,立刻转变为鄙夷。他们互相交错对视的视线,无一不透露出对郗灵州的看不上,看不起——年轻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言狂意妄。 老师傅们按照郗灵州的吩咐,上前查看孟家赛舟现下的情况。郗灵州背手站在新赛舟的头部。她双眼细细端量着眼前白泽模样的船头。身后的手指不时有些轻微的动作。 “郗灵州,你可不要上手摸。” 一个老头出声制止了郗灵州继续往船头靠下去的头。赛舟给女人摸了,那可是十分不吉利的事。虽然他知道这艘赛舟已经报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出声。 言语间毫无对郗氏族长的尊重。家族间的交往,族长可是郗氏的面子,老头直呼郗灵州的名字,像是狠狠打了郗氏的脸。 另一个人出声了,“樊遄,少说一句。” 老头不在意地摆摆手,对郗灵州露出了屈尊俯就的笑容,像是对家里的孙辈说话一般,“女人不能碰赛舟,千百年来的老规矩了。郗族长,应该知道吧。” “对我们族长尊重点!”郗灵桃忍耐不住地上前跟老头对峙。他两臂鼓囊囊的肌肉在极为克制地滚动。 另一老头上前,拽着孟樊遄后退了半步,“樊遄,你要干什么?郗族长是来给我们解决事的,你别在这里乱嚷乱叫。别让人以为,我们孟家都没脑子。” 这个老头的话,话里藏针。郗灵桃听出来了,他气得想上前一步,却被郗灵州伸手拦下了。 两位老师傅已经得出了检查结果。牛师傅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话了。 “灵州,是你说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孟樊遄张口打断了牛师傅的话。他盯着牛师傅,语带诘问:“你说清楚点,可别在这里打马虎眼,糊弄我们,掩盖你们赛舟工坊的错误。” 这话,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牛师傅的面颊。他十几岁就在赛舟工坊干活了,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从没哪个人敢质疑他的职业操守。 牛师傅的脸红涨了起来,头发似要根根竖立。 “孟家叔公,牛师傅本来就打算继续往下讲的,是你打断了他。”郗灵州说话了,语气强硬。她抬手让郗灵桃带走牛师傅,独自一人面面对孟家众人。 郗灵桃有些担心想要留下,却被郗灵州三言两语赶走了。郗灵桃只好先带两位师傅返回赛舟工坊。 “这是先前的设计图纸的复印本。原件留在了赛舟工坊。”郗灵州递给孟家众人一份纸质文件,同时引领孟家众人站在了赛舟的船头。 “白泽形制的赛舟头,是你们拍板决定的,并且交给了他人制作。当时,我看到设计出来的初稿,已经和你强调过了,这个白泽头太重了。” 郗灵州直视孟樊遄,她话语中的“你”指的正是孟樊遄。孟家其余人,不由地也看向了孟樊遄。 “当时你跟我说,你找的大师没问题。他是业内顶尖人物,他设计的图稿不会出错。孟家叔公,我说的这件事你还记得吧?”郗灵州早在赛舟设计之初,就预感到这艘新赛舟会沉船。 今早,平息了赛舟工坊大门的风波后,郗灵州翻出了孟家赛舟的设计图纸,重新测算了一遍,得出的数据与以前的一模一样,连小数点都相同——这是注定沉没的赛舟。 孟樊遄怔愣了片刻,一双肿泡眼透着迷茫,“是有这件事。但……” 承认了就好。郗灵州立即打断了老头犹犹豫豫的话,“各位孟家叔伯,这艘赛舟是一定会沉的。但原因跟我们郗氏的赛舟工坊无关,我们先前已经一再强调白泽头的设计有问题。 但你们依旧坚持这个设计。我们在两年前,曾提供过其他的设计方案给你们,但孟家叔公通通拒绝了。因为那时,是我跟着牛师傅学上色,孟家叔公怕白泽头要经我的手。 这样会让赛舟沾上我女人的阴气。今天,我给大家一个交代,你们孟家这艘新赛舟,我从头到尾没碰过。”郗灵州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嘴巴说说,我就信了?”孟樊遄恼怒地吼道。 郗灵州摇头,“我知道口说无凭。所以我给了你们一份设计图纸,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再找多几位专业人士测算。这份上面,还有孟家叔公你的签名,绝对不是伪造的图纸。” 她像是知道孟樊遄接下来的话,立即给出了证据,堵住他的嘴。 “孟家叔公,你说的大师,好像也有点问题。今年年初,他似乎被人查出了履历造假,那些获奖经历好像没几个是真的。”郗灵州说,“我想起你们孟家像是花了高价请他来的吧。” 郗灵州言语间充满了同情。 “……但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做啊。孟家叔伯,你们说是不是?”郗灵州感叹地说,“南城的第一艘赛舟是郗氏造的,千百年来的经验,旁的工坊可是没有的。 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城的赛舟也该得由郗氏的赛舟工坊做啊。这次的沉船,说不定也是神明发怒呢。”郗灵州难得地脸带笑意,露出两排白光光的牙。 她忍了孟樊遄这个死老头,忍了整整三年。赛舟工坊从未接下过如此屈辱的订单,船头由外来人制作,工坊进行拼接。 孟樊遄给郗灵州好一通讽刺,他气得胸口极速起伏,“郗灵州,你得意什么?抛开这艘赛舟不说,临江泰山宫的新赛舟怎么也沉船了?听说是你制作的船头?” 第169章 一场交易 孟樊遄贯来自负,行事霸道,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什么事他都能做出来。 当他把去年临江泰山宫的事情,在郗灵州面前以嘲讽的口吻大喇喇说出时,他以为对方会暴跳如雷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没错,那艘赛舟的船头是我制作的。”郗灵州说,“蔡氏的人都没上门来找我算账。孟樊遄,你这是要替他们讨要说法了?” 郗灵州以郗氏族长的身份处理事务时,总爱穿正经的长裙。今天她穿了一身深蓝色紧身长裙。长裙剪裁合理,完美地勾勒了郗灵州的女性身材曲线。 她双手抱胸,毫不客气地直呼孟樊遄的大名。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她的视线便已快速地扫视了孟家众人一圈。 “临江泰山宫的事,郗氏赛舟工坊绝无过错。”郗灵州说,“如果孟家叔伯有兴趣了解,临江泰山宫的新赛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可以去找蔡温问问看。 我相信蔡温族长一定会很愿意,跟你们讲述这件事的真相。毕竟这艘赛舟上的主舵手,可是他的亲弟弟。”郗灵州的语气带上了嘲弄。 去年,蔡氏新任族长仪式上的风波,在场的众人都是见证者。 蔡温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蔡栋,落水后被人打捞了上来。过了没几日,他的精神就不大正常了。蔡栋此前,一直是蔡氏族长的大热人选。 所以,当蔡温的继母——蔡栋的生母突然出现在就任仪式上,披头散发地斥责蔡温手段狠辣、罔顾人伦、谋害亲弟时,蔡温似是早有预备,一挥手,五六个人就扑向了他的继母。 发疯的老女人像是一首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很快就被删改消除了。蔡温淡漠冷酷的面容,孟家的老头们可还没忘记。他们不会想去触蔡温的霉头。 传闻中,蔡温的继母现在被软禁在蔡氏老宅。而蔡栋的下落,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孟家众人心里打了一个突。他们隐晦的视线彼此交错,对视。眼前的郗灵州不也把郗商秀软禁在郗氏老宅里么。 “郗族长,我们双方退一步吧。”孟樊遄双手背在身后提议道。 他面目诚恳地来回踱步,说:“既然临江……郗族长,都愿意替他们承担了,那我们孟氏的……” 话说得含糊,言语间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孟樊遄想让郗灵州背了孟氏新赛舟沉船事件的黑锅。 “孟樊遄,你当我郗氏赛舟工坊的招牌是破铜烂铁么?” “不不不,郗族长。你听我说,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怎么说?” 孟樊遄听到这句话,便知道这笔交易有戏。他们可丢不起面子,如果孟氏的其他人知道了,赛舟沉船的真相,那些人肯定会趁机夺走他们在孟氏宗族事务中的权力。 以他们人老智昏为由,把他们赶回家养老。这可是他们几个老头子最不想发生的事,退回到家庭里当个讨人嫌的老不死,对一切事情保持沉默,直到死去。 “我听人说,郗族长近期有些动作,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孟樊遄试探地问。 他看见郗灵州点了点头。 一双肿泡眼立刻冒出热切的光,“今天,我在这里对郗族长做出保证,我们孟氏绝不参与这些事。” 郗灵州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孟樊遄知道是自己的血本下得不够重,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郗族长,你想要什么?” “蔡温,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优渥条件。”郗灵州说,“孟樊遄,你们孟氏的这口黑锅,得开到什么样的条件,才值得我替你们背下呢?我想不到。” 这是谈不拢了?孟樊遄有些着急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搅动。 “郗族长,这……这件事上,不能说赛舟工坊全无错误吧。你想想,你要是极力跟我说明情况,我……我不见得听不进去。” 孟樊遄的话近乎强词夺理了,他根本不可能会听一个女人的话。 “要不,这样吧。郗族长,你也不用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不要你全背,只要你不反驳我们的说法就行。”孟樊遄提议。 “什么说法?” “我们在举行下水仪式时,孟氏里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弄坏了船身。更具体的说法,我们再研究研究。” 郗灵州挑眉看向孟樊遄,这个死老头那么快就找到替死鬼了?难怪孟靖汝喜欢这几个老头子,实在好用啊。 “我可以沉默。但也得给我点好处吧,这件事对赛舟工坊的影响可不小。” “郗族长,你说。” “好,爽快。我听说你们要将临夏街的红布婆婆庙拆了?我要那座庙。” “这……那庙不大,也荒废很久了。按理说,给你也没什么。但……” 临夏街一条街都是孟氏的,隔壁街就是郗氏的地产项目。红布婆婆庙,刚好卡在二者中间。孟樊遄弄不清楚郗灵州的想法,不敢贸然答应。 郗灵州像是看出了孟樊遄犹豫的地方,“我不拆庙,还会把庙重新整修。” 一场交易就此达成。郗灵州坐在轿车后座,摇下车窗,轻嗅空气中的河岸边吹拂来的水腥味。 “罗萌,你听着。我给你赞助的男女混合赛舟队找到去处了……什么去处?当然是赛舟平日里停放的庙……红布婆婆庙……” 郗灵州刚放下手机。手握方向盘的郗灵桃,立即发问了。 “灵州姐,你跟罗萌哥说什么呢?什么庙?” “红布婆婆庙,小时候我妈带我去上过香。你那时,还不会走路呢。” “红布婆婆庙,我怎么没听过?” 郗灵桃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想不起南城有这座庙。 “你没听过很正常。这庙荒了很多年了,红布婆婆的故事也没几个人记得了。” “那你给我说说。” 郗灵桃微笑,“以后有空跟你说。我等会儿还要去找崔柯。” “崔柯?”郗灵桃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崔柯的场景,他心里头有些别扭。 “嗯。”郗灵州比郗灵桃更了解他自己,“她去广慧堂是为我妈做周年祭法事,你别乱想。” “哦哦。”郗灵桃骤然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去找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孟氏的沉船。”郗灵州脸上露出一丝嫌恶。 第170章 三个条件 崔柯从猫眼窥见门外的访客是郗灵州时,她回头看向了吕三。崔柯想不到,吕三的预测会如此之准确。 黄斌斌上蹿下跳地想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他又被闷在了酒店里,整整一天!崔柯和吕三给他画了一张大饼,哄得他晕头转向,转眼间就上了他们的当。 “崔柯,开门呀。” “吕三,你真觉得我们能住进郗氏老宅里?” 崔柯忽略了黄斌斌的催促,反而向吕三发问。他们今天一天的收获可是真不少,整个南城已经快要被郗灵州搅得天翻地覆了。 “只要你提出来,她一定会答应。” 黄斌斌这下知道门外的是谁了,他不想崔柯开门了。 “门外的人是郗灵州?”他一下站在了房门口的柜台上,一手扒在门上。“不给她进来。崔柯,我们明天就离开南城吧。这地方没啥好玩的。” 黄斌斌越琢磨郗氏老宅的事,越不知道吕翠竹把崔柯忽悠来南城是为了什么。难道吕翠竹不知道崔柯在马西受伤的事么? 郗氏父女,父亲是一个死了又活着的怪物,引发怪异的浓雾;女儿是一个搅动南城的野心家;最后再加上吕三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乔家大儿的传说故事……里面的水太深,崔柯可是个傻子,玩不过的。 吕三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黄斌斌在想什么。他二话不说,上前屈身抓住了木偶,塞进衣兜里。 下一秒,崔柯便打开了门。 开门的瞬间,吕三低声警告黄斌斌,说:“你要是乱动,郗灵州说不定立马把崔柯弄死。” 正在衣兜里奋力挣扎的小人安分了。 郗灵州从半开的房门里,逆着光看见了崔柯脸上难看的脸色。她倒是一脸冷静地问:“崔柯,我能进去吗?” 崔柯侧身大开房门。郗灵州扭头让郗灵桃先走了,独自一人进入了走进了房间。 房门被吕三关上了。崔柯坐在了郗灵州的正对面,她随意地仰靠坐在沙发上,两腿盘起。 “崔柯,对于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郗灵州诚恳地说道,“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给你再介绍一单孟氏的生意如何?” 她知道崔柯需要钱,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一个见鬼师会这么缺钱。 崔柯似是被这话侮辱了,“郗小姐,你觉得我很傻么?是你好心介绍给我,还是你只能介绍给我。麻烦你想清楚了,再说出口。” 昏黄的光线映照下,她幽深的目光落在了郗灵州的脸庞。 “孟氏赛舟的沉船,是你一早算好的吧?”崔柯说,“四年前的订单,郗小姐的计划在那时就想好了么?你真是不怕砸了赛舟工坊的招牌啊。先是临江泰山宫,再是鹦鹉涌五公妈庙。 我只是好奇了一件事,你怎么把这里的庙祝、神婆、摸骨先生这批人都给得罪了的?”崔柯知道这些人,大多没真本事,但哄哄外人还是自有一套办法的。 郗灵州略大的嘴巴向下撇,漫不经心地透出一股淡漠。 “全是骗子,我不过是拆穿了他们的谎言而已。”郗灵州翘起二郎腿,“他们都是其他家族里豢养的喉舌,他们嘴里的话哪有什么价值呢。我可没有得罪他们。” “怎么说?” “他们说我命里带煞,天生克亲,如果不好好收心养性,安分守己,迟早给郗氏,”郗灵州停顿片刻,眼珠子定定看向崔柯,“不,是迟早给南城带来一场大祸。” 崔柯没学相面、算命这些玩意儿。但仅凭崔柯那点浅薄的相面知识,她都肯定郗灵州这一生必定怀银纡紫。 “然后,你做什么了?” 郗灵州改换了坐姿,身体前倾,说:“什么也没做,继任了族长之位而已。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他们是别人的传声筒,我不屑跟他们打交道。” “可你说你拆穿了他们的谎言?” “没错。因为他们说是我克死了我爸爸。可我爸爸,今年不是回来了么。” “听说是蔡家人帮你找回了你爸爸?” “是的,他们家做船运生意。南城以及附近的水域,没有谁能比蔡家的人熟悉了解。” 崔柯不说话了,她的脸隐藏在阴影处。 “那么,去年临江泰山宫的沉船事件也该是别有隐情了?”在角落里的吕三说话了。 这件事,对郗灵州而言算不得什么秘密。 “旁观者果然看得明白南城发生的事。”郗灵州大大方方承认了。 “你们可别误会,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手艺人。郗氏的赛舟工坊制作的每一条赛舟,质量绝无问题。赛舟在出工坊大门前,买家可以进行多次检测,验收通过后,赛舟才能送到卖家手上。 在这场沉船事件中,我什么也没做,只保持了沉默。”短短的三四句话,郗灵州字字句句强调的是赛舟工坊,却从侧面披露了蔡家沉船的真相。 这不是崔柯这场谈话的重点,南城的家族隐秘,她顶多听个新鲜。 “我可以答应你,替孟氏举行一场祭祀仪式。但我有三个条件……” 崔柯隐匿在阴影处的脸庞,让郗灵州无法通过察言观色,看清这个极为年轻的见鬼师在想些什么。 “你说,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 “郗小姐,你一定都能满足。” 郗灵州感觉自己有些被动,她想也许孟氏的祭祀,她还可以有其他的人选。崔柯这个小姑娘有些怪。 “举行祭祀仪式的价格是一场五十万。” “这个没问题。”郗灵州满口答应了,这个价格还算合理。“这是第一个条件么?” “不是。这是正常的议价流程。” 郗灵州感到一阵不安。 “第一个条件我们要住进郗氏的老宅。” 一分多钟的沉默,郗灵州同意了。 “第二个条件,我想知道你们郗氏为什么从未修建,供奉任何庙宇?” “这个……” 郗灵州似是疑惑不解,第二个条件的意义在哪儿。 但崔柯没有给郗灵州思考的时间,直接提出第三个条件。 “最后,我想知道你跟孟氏做了什么交易。” “什么?” 崔柯不再出声,她确信郗灵州已经听清楚了她所有的条件。 第171章 那个女孩 “孟氏的赛舟,你们像是一早知道了它会沉没?”郗灵州问。 崔柯的手指,指向吕三。“他看出来了。” 郗灵州的视线随着崔柯的手指方向,转移到了吕三身上。 “郗小姐,那条赛舟的船头太重了。它刚一下水,就头重脚轻了。如果不是那个手捧香炉的男人,登时看出了问题,站定在了船尾。那赛舟说不定都完成不了下水仪式。” “是吗?”郗灵州自问自答,“在场这么多人,怎么只你一人看出问题了,真是奇怪。”她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调转了话题,“我向孟氏拿了一小块地,那块地上有一座小庙,我准备修缮它。所以我这个回答,应该是已经完成了你提出的两个条件?” 崔柯咀嚼着郗灵州的回答。郗灵州真是厉害,一下便了然了崔柯最想要知道的事情是第二个条件,为什么十个家族里,独独郗氏从未造神建庙。 “崔柯,我没你想的那么狼贪虎视。我在做的事情很简单,一是传承南城的赛舟文化,我想你应该了解,南城的赛舟事业正在走下坡路;二是用我自身的经历,消除南城的痼弊。” 崔柯不曾预料到郗灵州会向她敞开心怀。她有些惊讶,但也抓住了机会俯身向前。昏黄的灯光打在了崔柯的眉眼,映照出几分脉脉柔情。 她在鼓励郗灵州继续说下去。 “这么多天,你也该知道南城的风气了吧。南城与宗族血肉相连,用更直白的说法,南城是十个家族的南城。我们像一个庞大的怪物,滋养南城,同时摄取南城的所有营养。 在南城,普通人没有出路,女人也没有出路。郗氏的赛舟工坊里,不允许有女性参与生产制作。这件事,是我在13岁那年才意识到的。我从小跟随我爸,在赛舟工坊进出。” 郗灵州抬手将耳边的红色碎发挽到耳后。 “那是端午前两周的周末。赛舟工坊那阵子出产了很多赛舟,师傅们在日夜赶工,但还是人手不够。我看他们在车间忙忙碌碌,汗如雨下。我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帮忙,做些简单的活。 师傅们面带难色地拒绝了我,原因是我太小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蹲在角落里给他爸帮忙,满脸的不情愿。我说为什么他可以,师傅们没回答我。 我是一时兴起,被拒绝了那就算了。当那个姐姐被人群推搡,揪出来的时候,我忘了我为什么在那片树荫下了。我记得那个姐姐是一位大师傅的女儿。 她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凭什么,我不可以!以前你叫阿弟画的图,干的活,其实都是我做的。你不是夸他做得好么?’得知真相的大师傅,人一下站不住了。 他颤巍巍地问,‘那,那前些天……’他不敢问下去,却有旁人帮着问,‘前些天送出去的凤凰头,是你画的眼睛?’女孩用力地点了头。 她的脸透着一股激动的光,‘爸,你看见那对眼睛时,你说多少年了,你再没见过比阿弟画得好的眼睛。这是你说给我听的,你怕阿弟骄傲,不想当面夸他,那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原本想说什么。场面在瞬间失控了,姐姐被大师傅抓住了马尾,大师傅五六个凶狠的巴掌落在了她脸上。她被打出了血,嘴唇被牙齿磕破了……现场特别混乱。” 郗灵州挽在耳后的红发,再次掉落在她的唇畔,像是多年前那个女孩口中溢出的鲜血。 “我记得那个姐姐的眼睛,不大但里面亮堂堂的,随着几个巴掌落地,那光亮熄灭了。她被人带走了,因为大师傅,她的爸爸像是要当场打死她。 那艘凤凰头的赛舟被送回了赛舟工坊。那个姐姐得知了这件事后的第二天跳河自杀了,她的弟弟离开了南城。听人说她的弟弟在家跟大师傅大吵了一场。 他不喜欢赛舟,他痛恨赛舟。大师傅再也没来过赛舟工坊。那艘凤凰头的赛舟被拆除……就在他们要把凤凰头扔进废料堆里时,我要走了。 我日夜对着那华丽、骄傲的凤凰头。它那么美,制作得如此精妙,尤其是那一双俯瞰众生的眼睛。我想我是在那时,爱上了赛舟。也是在那时,明白了我是女孩。” 崔柯听到那个女孩的结局时,难以相信这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 “不过是一对眼睛,就要……”崔柯不知该说什么,她有些混乱,组织不了词句。 郗灵州的声音轻柔克制,且疲惫异常:“那不仅仅是一对眼睛。崔柯,我不知道你从多少人口中,听闻了我的所作所为。但我,问心无愧。” 当崔柯和吕三正站在郗氏老宅大门前,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黄斌斌抱怨的话打破了古怪的氛围。 “这里好热。这样老的宅子会装有空调吧。” 崔柯听见这清脆的童声,不由地放松了双肩。“当然会有,这次我们住在靠近河岸的那幢房子里,估计不会很热。” 行李箱的轮子滚动在甬道的青石板块上,产生轱辘声。这座宅子安静得可怕,他们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经过主幢的大门时,崔柯忍不住透过半开的大门,看向门背后的更深处。 屋檐下晃动的摆件,摇摆的树影,娇艳欲滴的红色花朵,干涸的水池,湿润的砖面……房子里毫无人迹。 崔柯收回视线。倏然间,她感觉到自己在被窥视,她扭头再次看向大门。 一缕湿发,掩映在老旧的深褐色大门后,顺着头发往下看。崔柯看见了一双眼睛,肿胀发白的眼皮,放大的瞳孔,冷漠又愤怒的眼神…… 两人目光相撞后,郗商秀的眼睛消失在了阴影中。崔柯知道他没有离开,他就躲在那道大门之后。 吕三拉着崔柯的手臂,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往前走。轱辘辘的车轮声,回响在寂静的甬道。 转过弯,甬道尽头吹来淡淡水腥味的河风。 闷在吕三衣兜里的黄斌斌说话了。 “水池里的锦鲤不见了,郗商秀身上的鱼腥味可真重啊。” 第172章 水声扰人 一夜无梦。 这是崔柯自到达南城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黄斌斌毫无阻碍地推门而入,对刚刚睡醒的崔柯,大喇喇地说道:“昨晚夜里真是好吵。”他攀上桌腿,坐在了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桌面上。 “崔柯,你昨晚一定睡得不好。那个水声哗啦啦的,太烦人了。” “靠近河岸,有些水声还挺正常的吧。我昨晚睡得很好,一点也没被吵醒。” 崔柯拉开被褥,一边打着沉睡过后的哈欠,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不是河水的声音!”黄斌斌叉着腰对崔柯说,“是郗商秀住的主幢传来的水声,就像是养了一头巨鲸发出的响动!” 黄斌斌生怕崔柯不相信,“不信,你问问吕三。他肯定也听见了!他不像你,没心没肺,睡觉睡得死。”他气哼哼地说着。 挠挠头发,崔柯现在算是摸清了黄斌斌的小孩脾气了。她懒得跟他吵,哄着就是了。所以她虽是不怎么相信黄斌斌的夸张之词,但面上也透露着沉思。 实则是在神游。 “看来,郗商秀真有问题。” 她顺着黄斌斌的话接着往下说。 黄斌斌炸起的毛被捋顺了,语气便缓和了下来,面有得色地说:“那是当然,而且问题不小!” 当三人在大厅汇合之后,黄斌斌立即将自己同崔柯说过的话,再跟吕三重复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像巨鲸游动发出的响动声。 崔柯不耐烦听黄斌斌车轱辘话,便自己一人走入了庭院。她还不大清醒的脑子,总觉着这庭院里少了什么。她抓着这点不对劲的感觉,歪着头看向天,琢磨这院子里少了什么东西。 “是雾,是浓雾!”崔柯转身快步回到大厅,说出了自己的发现。“浓雾消散了,没有浓雾了。” 同时,吕三向崔柯问道:“崔柯,昨晚郗商秀发出的动静你真没听见么?” 两人听到对方的话,俱是一愣。吕三皱着眉头,说出去买早餐,边说边走远了。崔柯连忙再问黄斌斌,关于水声的事情。 等吕三提着一兜子早餐回到大厅时,他满脸不解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浓雾并未消散。我跨出庭院大门,在甬道拐弯之后,雾气又渐渐浓郁起来了。等出了郗氏的老宅,外面的浓雾比昨天严重了。但等我买完早餐回来,这浓雾淡了不少。 我看天气预报说是有北风,吹散了浓雾。”吕三放下早餐,盯着崔柯沉默不语的面孔,“崔柯,这郗氏的老宅怕是有古怪。” “是有古怪。你们俩人都听见的水声,我昨晚竟一丁点都没听见。” “是你睡得太沉,你一睡着了就跟死猪似的。我估计雷劈到你身上,你也醒不来。”黄斌斌夹枪带棒地讽刺道。他这时已经明白了,原先自己是被崔柯哄了。 吕三有时真受不了黄斌斌的脾气,心眼比针尖还小。他打开饭盒,说:“黄斌斌,你说得对。是崔柯的错,我批评她。”一手将汤面推到崔柯面前,让崔柯赶紧吃。 黄斌斌双手抱臂,“吕三,你当我是傻子是吧。拉偏架,拉得如此明显。我知道,你觉得我小心眼脾气大……” 崔柯赶紧埋头吃饭。黄斌斌的叨叨声成了下饭的佐料。 黄纸抛向半空,鲜红朱砂写就的字符,瞬间被亮光点燃。 “以吾之令,命尔前来,速速前行,不得有误。”崔柯念道。 死一般的沉寂,崔柯的召唤令没能召来一个鬼魂。 “郗氏老宅里的秘密,怕不是就在这幢楼房里了。”崔柯说完这句,便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关门前,还特意向外喊,让吕三和黄斌斌不要进来找她。 黄斌斌知道崔柯又开始临时抱佛脚了,他闲的没事便跟吕三讨论起昨晚的水声。 “吕三,要不我偷偷去看看郗商秀在卖什么关子?” “不行,他说不定很危险。” “我可是白骨小儿鬼,我能怕他?”黄斌斌跳下桌面,抬腿就要往外面走。 吕三上前一步,两根手指提起木偶,严肃地说:“别在这时候添乱,我知道你生崔柯的气。但你体谅体谅她吧,这段时间,她都没睡好。” 黄斌斌被吕三像抓狗崽子那样,被抓住了后脖颈,正准备要朝吕三张牙舞爪,把吕三的一张好脸抓个稀巴烂,却听得吕三的这话。 顿时,他一脸忧心地问:“她怎么了?她不是最爱睡觉了吗?我每天早上去房里找她的时候,她还赖着不起床呢。我以为……” “南城的一切让她感到愧疚吧。” “愧疚?” 吕三点头,“自从她知道了见鬼师烎的所作所为……” 黄斌斌神色焦急地打断吕三的话,“这跟崔柯有什么关系!她是个傻子么。古往今来,这天下得有多少的见鬼师。我们都知道见鬼师大多……” “大多为当权者的走狗鹰犬,或是为钱财驱使的小人,或是穷奸极恶的畜生。但你该知道,崔柯不是,吕翠竹也不是。吕翠竹的养母吕侠瑛更不是,她们这一派……” 说到这里,吕三忽然住口了。他不该跟黄斌斌透露过多的信息,这个白骨小儿鬼,没法陪崔柯走到最后。 黄斌斌正等着吕三说下去,哪知道吕三脸上的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吕翠竹的那幅画,让崔柯更不安了。她害怕南城再次成为冥间飞地,鬼魂精怪横行。她担心事情会发展到她所不能解决的地步。所以这也是她不离开南城的原因。 即便郗灵州不来找她,即便没有人给她付钱,她也会选择留下。”吕三叹了口气,低声说:“但这些,她不会和我们说的。黄斌斌,崔柯这个人最是爱逞强了。” 黄斌斌听到最后,垂下了头。小小的木头人偶坐在了木凳上,两腿晃荡着,明明未说任何话,动作也和寻常相同,但却让人觉得他很丧气。 “……可以和我说的呀。她为什么总不相信我能明白呢……我不笨的,说不定可以帮她……”嘟嘟囔囔的声音。 吕三听不真切,便低下了头,想仔细听听黄斌斌到底在说什么时,崔柯房间的大门打开了。 她手提一个大包,见到吕三就立即将大包丢进了他怀里。 “走。事情一件一件地干。我跟孟家的人约上了,今天宜祭祀!” 第173章 秘密解开 崔柯不同寻常地祭祀仪式给孟家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记忆。 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当着一班老头的面,宰杀了99只鸡。她手起刀落,鸡脖上的鲜血便像水龙头里的水那般流进了碗里。 孟樊遄身处在死鸡遍地的噩梦中,那个女孩还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他了一大碗的鸡血。 在场的人,人人有份。大家茫然的视线无处下落,鼻端腥气十足的鸡血,还有几分烫人的温度。 “大家听好了,每人端着鸡血走到赛舟前,右手沾上鸡血涂抹船身,直到赛舟遍布鸡血,仪式就完成了。”崔柯沉声说道,她见那几个老头踟蹰。 “吉时不等人,烦请各位加快速度。错过了最佳时间,祭祀的力量会大幅消退。”她提高了音量警示道。 孟樊遄跟郗灵州做的交易,可不包括要陪眼前的女孩,真实地上演一场血祭。他嘴唇嗡动,旁的人却急不可耐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你是谁?凭什么让我们陪你装神弄鬼!这鸡血好恶心,我不干。”人群里一道极为年轻的声音。 崔柯看那几个死老头一动不动,也无人制止年轻人说完整段话。她便知道,在场的人都不想配合她。 这可不行啊,崔柯需要这些血。 “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崔柯扬声说,接着崔柯随手飞起一张黄纸,黄纸没入人群中。崔柯默念了几句,人群中再次响起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啊!啊!啊……”他极为惊恐地叫喊。 不等引起众人的骚动,崔柯高喊:“快,以鸡血抹眼。” 好了,那令人悚然的叫声停止了。对方虚弱地向崔柯求饶,“我信了,我信你。我信……” “鸡为‘积阳’,是迎阳退阴的天然镇物,可驱辟阴气。鸡血是鸡的精阳所在,这艘赛舟沉入了水底,水为至阴。只有鸡血可以与此相克。” 崔柯厉声说道:“你们还不速速上前,完成祭祀仪式!” 一个年轻人惨白着张脸,从人群中磕磕绊绊地走上前,他做了第一个在船身涂抹鸡血的人。扭头还让自己的亲朋上前做第二个。有二就有三,人群自觉排队上前了。 年轻人把碗中剩余的鸡血,倒入崔柯指定的铜盆中时,面带菜色地恭敬地向崔柯低声询问。 “大师,我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们吧。” “不会,阴阳有界。” “那就好,那就好……” 祭祀仪式在正午时圆满结束。崔柯转身抬起铜盆准备离场时,听见身后几声惊呼,一阵慌乱。那个年轻人晕倒在地了。崔柯耸耸肩,离场了。 吕三戴着一副墨镜,上身是防晒到脸的防晒衣,下身是扎裤脚的运动裤,裤腿下方是双运动长袜。这副装扮走在大太阳底下,里头要是是个活人,必定会得热射病。 “郗灵州不是让你随便糊弄一场?你怎么弄得上纲上线的。”吕三发闷的声音从防晒衣底下传来。他怕崔柯一不小心,把鸡血洒在了他身上。 崔柯稳稳当当地抱着铜盆,说:“这场祭祀就是糊弄的啊。”她扭头对吕三嘻嘻笑,“你们不觉得看那些人出丑的样子,很好玩嘛。你看那几个老头,他们快要呕死了。” “你捉弄他们归捉弄哇。你怎么还把这剩下的鸡血当宝一样带着走。”黄斌斌比吕三好受多了,他还能在衣兜里伸出半个头,瞧着崔柯。 “这雄鸡血,我有用的。你以为我跟他们瞎胡闹啊。”崔柯瞥了黄斌斌一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对那个年轻人做什么了?他怎么吓得跟见了鬼似的。”黄斌斌在远处都望见了那个年轻人抖得像筛子的身体。 “谜底就在谜面上,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么。”崔柯微笑着说。 吕三听见,“你让他见鬼了?” “嗯,不然他能这么老实。” “崔柯,你怎么这么可怕。被水淹死的鬼,可吓人可难看了。”黄斌斌快活地说道。 凡是有水的地方,都说不好有没有淹死过人。鹦鹉涌是南城城内最大一条内河鸣缃江旁出的小河,远年近岁肯定淹死过人。他们仨在鹦鹉涌可看见不少闲逛的鬼魂。 “今天河岸的周围,可只有几个好奇的鬼还停留在原地。他们长得还人模人样的,算不上吓人。” 吕三忍不住数落了崔柯几句。崔柯全当耳旁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主幢传来了巨大的水声。伴随着巨浪翻滚的动静,崔柯耐心地一点点将鸡血匀称地泼洒进入地砖。吕三和黄斌斌,停留在了甬道的拐弯处。 “吕三,你说崔柯在搞什么呢?大热天的,鸡血洒在地面上,一会儿热气蒸腾,那这片地可就臭了。” 吕三快要被自己全身的防护闷得透不过气了。 “你还没看出来么,她在验证某些想法。郗氏老宅的秘密。” “秘密?”黄斌斌探出半个身子紧盯崔柯的动作。 他看见崔柯绕行一圈后,又再次回到了正门。她两掌的手心抹匀了鸡血,一边默诵着什么,一边身体下蹲,双手按在正门的门槛。 甬道里的微风消失了。 下一刻,阵阵血红色的蒸汽从地砖翻涌而上,墙砖竟出现了浮凸的印纹。 虽然崔柯早有猜想,但她还是被眼前铺天盖地的印纹震住了。她双手垂落,脚步惊惶地向后倒退。她似乎想要数清楚,这些带有印纹的墙砖到底有多少。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是谁住在这幢房子里?”崔柯低喃道。 黄斌斌见到崔柯像个疯子似的自言自语,早就按耐不住自己的问题了。他从吕三的衣兜跳出,急急地跑向崔柯。他攀着崔柯的衣服向上爬,坐在了她的肩上。 “崔柯,你说什么呢?” 崔柯清醒过来,手指微颤,指向墙砖,说:“这是阴宅才用的手纹砖。建造这幢房子的人,是想让住在这里面的人,替他去死。” “你说什么?郗灵州,是想要害死你么!”黄斌斌立即想到了崔柯的安危,他怒不可遏的吼道。 崔柯有些头痛地摇头,“她应该不知道。这地方以前是她们一家居住的……” 蒸汽散尽,印纹消散。 吕三迈步上前,“崔柯,我想你该知道为什么郗氏从不造神,建庙了。” 崔柯抬头望天,长叹一口气。她解开了一个谜团,却产生了更多的谜团。 第174章 救人一命 来不及跟黄斌斌做过多的解释。 郗商秀住处的再次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击打水面的声音确实如同黄斌斌形容的那般,像是巨鲸拍打海面。 崔柯冲进房间,拿了几件要紧的事物,便转身向郗商秀的住处跑去。 郗灵州被怒不可遏的郗商秀掐住了脖子。她双脚离地,半挂在了空中。郗灵州感觉到自己的面皮在发胀,眼珠子似是要从眼眶中跳出了。 再过不久,她就会被活活掐死了。 本该奋力挣扎求救的双手,在此时,却轻轻拍打着扼住她喉咙的手臂。 她涨红发紫的脸,显露着安详静谧的神情。 崔柯从外头冲进大厅,见到此情此景。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抽出后腰的天蓬尺,挥舞向前。 哪知,郗商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崔柯上前不到两步,天蓬尺还没触及到他的衣服面料。郗商秀已经转身,将手中的郗灵州当作沙包一般丢向崔柯。 一个大活人像个炮弹似的迎面砸来。郗灵州可比崔柯高了半个头,身形也比崔柯壮实不少。崔柯毫无可能双手接住郗灵州,电光火石间,崔柯被身后赶来的吕三一把推开。 沉闷的倒地声响,吕三做了郗灵州的肉垫。他口中溢出几声闷哼。崔柯反应过来后,就想去追丢下郗灵州后逃跑的郗商秀。 刚一抬腿,她的衣服下摆便被一股力量往后拉。 顺着受困的位置,崔柯扭头看见了郗灵州的手臂。她不解地继续往前看,看见了咳嗽连连的郗灵州。 她脖颈间的掐痕,触目惊心。 黄斌斌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放下一句我去追,木偶人小跑向前循着郗商秀离开的方向,离开了大厅。 郗灵州咳嗽声不停,紧拽着衣摆的手掌却不肯松开。发紫的脸颊,在持续不断的咳嗽声中,褪色了,变成了灰暗的黄。 “你松开吧。我追不上了。”崔柯说。 吕三算是喘过气了,慢吞吞地从地面爬起。他像是受了重伤一般,自己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郗灵州听见了崔柯的话,被咳嗽呛出眼泪的双眼扫视着崔柯的脸庞。到这时,她才肯放开崔柯的衣摆,陷入惊天动地的咳嗽中去。 “谢谢你们。”郗灵州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嘶哑地对崔柯、吕三表示感谢。 崔柯蹲在郗灵州面前,翻了一个白眼,说:“郗小姐,你要是真谢谢我,就不应该紧抓着我不放。” 郗灵州低垂的眼皮,遮挡住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爸爸以前不会这样的。” “以前不会?”崔柯咀嚼这四个字。 崔柯不等郗灵州再编出什么谎言糊弄她,便开始说自己在郗氏老宅的发现。 “郗小姐,你知道你让我们住的房子是一间阴宅么?” 郗灵州失却了平时的机警,有些恍惚地问道:“什么?” 崔柯不需要郗灵州的疑问,她站直身体,继续往下说:“在建造之初,院墙的四周就被泼洒了雄鸡血。雄鸡血,是至阳。建造房屋的砖头是手纹砖。浮凸的印纹,是造坟专用的。 接着是正门的门槛。石头做的门槛,面向庭院的那面,刻着句咒语,‘居此间者,六甲阴神,转命改运,以人换人。’这是替死咒。常住在房屋里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最后,是我现在居住的卧室。床底,该有不少的安床符。一张安床符,可以助人好眠。多了,那就成了催命符,会逐渐丧失意识,人变得抑郁,浑浑噩噩。” 郗灵州原本低垂的眼皮,听到崔柯后头的话,立刻向上翻起。眼珠子迸发摄人的亮光。 “你说什么?!”她的嗓音像粗粝的砂纸。 崔柯知道郗灵州该是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内容。但她想不到郗灵州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她被郗灵州灼热的目光,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郗小姐,我刚刚说得很慢,你应该不会漏听任何一个字。”崔柯微笑着说,“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 “不,我不想。”郗灵州打断了崔柯充满诱惑性的话语。她知道崔柯想要什么,她不可能拿父亲的信息去交换。 郗灵州狼狈地站起身。两手撑住膝盖,缓缓挺直脊背。高昂的下颌,露出颈间的伤痕。 她的目光恢复成平日里的漠然,扫向崔柯的脸庞。 “崔柯,你今天救了我一次。我的委托,你已经完成了。”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 崔柯的手机震动了。她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收款金额。价格是崔柯从未想到过的数字。她的手指在颤动。 “两百万。里面除开你应得的收入,剩下的金额是我对你的感谢。”郗灵州说,“既然,你说房子有问题。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广慧堂之外的住所。或者,你们也可以在今天离开南城。” 赤裸裸的逐客令。 “长期居住对人有害,我们短暂居住个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影响。”崔柯拒绝搬离郗氏老宅。 她一面将手中的天蓬尺塞回到后腰,一面乐呵呵地笑着说:“虽然委托已经完成了,可赛舟月还未开始呢。我留在这里,说不定会有生意上门。” 崔柯露出了贪财好利的模样,“就算是没有生意可做了。也可以见识见识南城的赛舟,反正来都来了。”她的双眼扑闪扑闪,“我想郗小姐,应该不会拒绝我们再住几天吧。” 看见郗灵州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崔柯自当看不见,吆喝着吕三跟她赶紧走人。 等两人重新进入甬道,转了一个弯后,崔柯脸上乐呵的神情霎时间消失了。她整张脸皱成一团,歪七扭八的嘴唇冒出斯哈斯哈的动静。 她反手抽出贴在后腰衣服面上的天蓬尺,而后又像握住了烧红的烙铁,一把将手里的天蓬尺甩飞在地。 天蓬尺击打地面,发出几声哐啷。 “烫死我了……烫死我了,我的妈呀,我快被天蓬尺烫熟了。”崔柯在原地撩开衣服下摆,使劲扇风。 原来崔柯先前的手指颤动,是被天蓬尺烫的。 她龇牙咧嘴地说:“郗商秀是个什么怪物。短短几天就进化了?从我一跨进那庭院里,天蓬尺便开始发热,到后头简直烫得我握不住……” 第175章 母老虎头 罗萌难得穿上了一身正装,剪裁合适的白衬衫,笔直利落的黑西裤。站在河岸边,河风吹动低垂的树枝,树叶间散落的光斑跳跃在他的肩颈。 崔柯望见这场景时,难得的感叹了一句,“罗萌这样打扮起来,不笑的时候,还真有点精英气质,一点也不像只会啃老的富家子。” 吕三听了,知道崔柯好色的毛病又犯了。黄斌斌倒是直接,从衣兜里露出半个身子说:“崔柯,擦擦嘴巴,口水要沾湿你的衣领了。” 罗萌扭头见到不远处的崔柯,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嘴巴大咧,笑得像只金毛,抬起手大力摇摆,招呼他们快过来。 “得嘞,还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崔柯说。 罗萌见着了他们两人,不等崔柯、吕三说些场面,他就迫不及待地介绍起立在岸边的赛舟。 “你们看,仔细看看这赛舟。这船身,这画工,这技术,特别是这个船头,独一份!” 他特意在举行新赛舟的下水仪式前,提前了几个小时把崔柯叫来。罗萌憋不住自己骄傲自豪的情绪,急需找人显摆。但显然他平日的好友亲朋,并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所以他想到了跟南城毫无关系的崔柯、吕三。 “……我跟你们说啊。原本我这艘新赛舟是赶不上赛舟月的,谁知天公作美,浓雾来啦,把赛舟月往后推了两周。我不仅能办一场下水仪式,还能让队员们再适应适应新赛舟。 你们能看出来,这比之前我们训练时的那艘赛舟好不少吧。那个是别人淘汰不要的,我拉下脸拿回来的,笨重老旧,丑不拉几……现在临夏红布庙,有了一艘秀美出众的赛舟……” 崔柯仔细查看了新赛舟。它此刻正静静伫立在木架上,威风凛凛的老虎头,深邃如星空的双眼,像刀尖般锋利的牙齿,掩藏着粉色的舌头,神情自带一股柔媚。完美无瑕的船头。 “这是母老虎?”吕三问。 罗萌两掌合击,“没错。吕三,你眼神真好。这可是灵州一手设计,制作的。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呢……” “临夏红布庙?”崔柯打断了罗萌的夸耀,“你们找到愿意接受你们赛舟的庙了?” 说到这里,罗萌的脸都要笑烂了。他抬头挺胸,“没错。临夏街的红布婆婆庙。崔柯,你要是有空可以去上香祈福、许愿。” 崔柯没想起这是哪号人物。她摇头,估计又是南城的地域特色,造神运动的产物。 罗萌太快乐了,他等不及崔柯问为什么了,快乐的气泡已经变成了他堆积在嘴边的话。嘴巴微张,成堆的话就掉落在空气里。 “红布婆婆庙,只有我们南城有。红布婆婆是个只帮助女性的神仙,传说中她能惩罚殴打妻子的丈夫、欺压女人的地痞流氓、盘剥寡妇的无良宗亲…… 红布婆婆生前就是个厉害角色,在女人必须为妻为母的时代,她为了拒绝一桩自她出生前就定下的包办婚姻,出家做了道士,还收养了大量被遗弃,或将被杀害的女婴……” 眼见罗萌要没完没了地将他自己前几日,死记硬背的故事照本宣科地复述一遍。崔柯赶紧给吕三使了一个眼色。 “罗萌,我们有空一定去看看。”吕三热情地将自己的话插进了罗萌没有气口的背诵中,“你看,下水仪式就快开始了。你是不是得叫下面的人再好好检查一下……” 河岸边可不只有他们三人,除开罗萌拉着崔柯、吕三观摩新赛舟的这一小片地。其余地方,全是满满当当在忙活的人。 和孟家那场下水仪式不同,在岸边忙活的人女多男少。她们脸上都洋溢着灿烂自信的笑容,干着手下繁琐细碎的活。 罗萌被吕三的两三句忽悠走了。崔柯从“罗萌小课堂”中下课了,她揉揉发痒的耳朵,听了罗萌太多的废话,耳道里挤满成团的字句。 “他背的成套词,估计不知道是谁瞎诌的。他竟然能说动罗家退步,倒也挺厉害的。”崔柯说。 男女混合赛舟队有名字了。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南城会出现女子赛舟队。罗萌结结实实地踏出第一步了,他打破了南城的祖宗规矩。 “不是,这座庙是孟家的。”吕三从手机屏幕前抬头。他查询到了临夏街的信息,那是孟氏的地产。 崔柯皱眉,“孟氏的?” 她脑海中闪过郗灵州的话,“我向孟氏拿了一小块地,那块地上有一座小庙,我准备修缮它。” 郗灵州与孟氏的交易,竟然是这个。崔柯有些摸不透郗灵州的所作所为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替孟氏那几个老头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只用它换了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庙。 她思忖着郗灵州到底想干什么。 “崔柯,郗商秀!”脆生生的童声,小声叫喊着。 崔柯听到黄斌斌的话,立刻循着他说话的方向看去。郗商秀被簇拥在人群中,神情沉稳,颇有曾经一族族长的威势。 他这副模样,崔柯、吕三、黄斌斌可都没见过。他们只记得那个疯癫,古怪的郗商秀。一时之间,他们都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记忆,眼前的人可不像是个怪物。 郗商秀在阳光下行走,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刀山火海。他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变幻出种种撩人的姿态,诱惑他跳入其中。 咬紧牙关,舌头发僵似的抵在上颚。他生怕自己忍不住身体强烈的欲望,对身旁的几个人进行一番撕咬。 郗商秀现身在这样热闹的公共场合,就像一个脑子坏掉了的人琢磨出了某个不太寻常的主意。 吕三盯着人群中的郗商秀,微微叹息一声,转头凝视崔柯。 崔柯腰后的天蓬尺又开始发烫了。她对吕三的凝视回以无言的谋划。 郗商秀被密集围聚的人群遮挡了视线,他没发现自身即将面临巨大的危机。崔柯绕开人群,一面向郗商秀的方向走去,一面抽出腰间的天蓬尺。 路上,崔柯拿走了放在路面做清洗用的高压水管。吕三依照计划,站立在了连接水管的水龙头处。 第176章 击打有效 宋淑玲兴奋地将手中的青秧,放置在船头的头坪。这是南城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习俗。青秧是她在自家祖地的田间拔取的,拢共是八株,祈愿五谷丰登。 到场的人群发出了轻微的骚动声。宋淑玲的行为一般是由家族中年轻有为的后生操作的。 孟樊遄见到此情此景,暗骂了几句。但终究没再进一步表示自己的不满。 参与这场下水仪式,是他与郗灵州交易中他需要承担的义务。 他微微扭头,眼角余光瞄向自己身侧后方的郗商秀。 “死而复生”的郗商秀,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人生变故后,便在郗氏老宅——广慧堂里过上了隐居生活。 今天他的到场,是不是对他女儿郗灵州的一种特殊支持,孟樊遄忍不住思量着。同时,以隐晦的视线细细打量着郗商秀。他知道,在场的人都在做跟他同样的事。 郗商秀的脸色似是不大好,汗珠子布满了他的额头。面部的皮肤灰白发皱,估计是长期深居简出,缺少日晒导致的。孟樊遄的视线渐渐下滑,落到了郗商秀裸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 脖颈的皮肤比面部的更加灰白,浅褐色的老人斑都被衬得发黑了。松垮的皮肤已经快要跟肌肉分离,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孟樊遄越看越觉得诡异。 郗商秀衣领下,锁骨上的皮肤,似乎已经溃烂。孟樊遄原以为是汗水的液体,在他更加细致地观察下,这片皮肤上的液体更像是溃烂中的皮肉外溢的体液。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略带点瘆人的甜味。孟樊遄的双臂顿时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他弄不清楚,自己感到恐惧的来源,只能急急地收回目光。 “樊遄哥,你怎么了?”郗商秀说话了。音色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语速有些不顺畅,像是被特意放慢了。 孟樊遄立刻放下摩挲双臂的手掌,干笑着回应没什么。孟樊遄比郗商秀大上五六岁。他一向爱在郗商秀面前强调老幼之序。 郗商秀快要被数十道或明或暗的打量视线逼得失去自己现在的伪装。尤其是孟樊遄,那个令人反胃的表情,好像他是个什么恶心的垃圾,郗商秀愤怒地想。 头脑中充斥着想要吃人的欲望,温暖的表皮,脆口的肌肉,甜美的鲜血……他抑制住自己的欲望,吞下口腔中混合着腐烂皮肉的口水。 “郗商秀!”一道女声高喊他的名字。 郗商秀烦躁地回头,撞见十几道来不及收回的打探目光。不是他们,这群被烟酒腌制过头的臭肉。 一根漆黑的方形木棍,动作蛮横地分开了臭肉们。木棍的温度高得烫人,他们的皮肤一经接触,身体便忍不住向后倒退。他们被这毫无规矩的行为,点燃了怒火。 站稳身体的他们,即将推搡木棍的主人——崔柯。 崔柯面带笑容,将手中的高压水管对准了郗商秀。下一刻,高压水管中喷涌而出的水珠,喷射在了郗商秀的身体,彻底淋湿了他。 二三十个中年人,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这个疯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手臂搭在了女人的肩膀上,手臂的主人准备给她好看。 崔柯看见了,大量的水瞬间被郗商秀的身体吸收了。 她终于知道,郗商秀是个什么怪物了。 但他怎么能这么快,在日光下行走呢?崔柯闪过好多的疑问。拉拔在她肩膀的手臂,被她抬手用天蓬尺打了下去。 “啊!”嘶哑苍老的男声,疼痛难忍。 郗商秀被流水激发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欲望。 脑海中的嚎叫:鲜血,皮肉,美味,活下去,脆嫩,太好吃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最应该活下去,我们是神之子! “不想死,就滚!” 崔柯突然大喊,随即挥舞起手中的天蓬尺。天蓬尺在她的手中,变成了杀人的利器,漆黑的残影散发令人胆颤的杀气。 一众中老年已经被富贵温柔乡泡软了骨头,哪里能想到今日能经历这一遭呢。他们赶紧纷纷后退,给这个疯女人让出位置。 几个反应快,聪明的老头子已经看明白了。疯女人寻仇的对象是郗商秀。 郗商秀咽下口腔内不断分泌的口水,溃脓的舌尖舔舐上颚,带下一层腐臭的肉。 “你以为你是谁?他们都得死。”郗商秀低沉地说道。 崔柯一边灵巧地挥动天蓬尺驱赶人群,一边用高压水管逼退郗商秀的前进。嘈杂混乱的人群,任谁都无法听清郗商秀在说什么。 郗商秀被水柱点燃的屠戮欲望,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无视天蓬尺的威力,只想上前。 左腿屈膝上前,右腿向后绷直,两手摆臂。 郗商秀奔向距离他最近的孟樊遄,他要让这个自大狂知道,谁是让人恶心的垃圾。 孟樊遄惊恐地盯着朝自己奔来的郗商秀。对方脸上的神情,仿佛是要把他断脰决腹。后背因这个想法激出了大片冷汗。他会死的,就死在郗商秀的手下。 “啪!” 攻势凌厉。 滚烫的天蓬尺击打在了郗商秀的后颈下方,肩胛骨的正中间。 “嗷!”凄厉的猛兽叫声,响彻半空。 郗商秀跳跃的身体,停滞在了原地,而后像是座雕塑被人推倒在地。实际上,谁也没动手推他。 击打有效。这彻底地验证了崔柯的猜测。她快步走向郗商秀,想要趁热打铁,一次性解决这个怪物。 众人只看见,疯女人忽然将手中舞得虎虎生威的木棍甩了出去,木棍一下打在了郗商秀的后背。郗商秀疼得跌倒在地。疯女人立刻跑上前,捡起木棍,像是准备活活打死郗商秀。 崔柯的手心被天蓬尺的高温已经烫出了矩形红痕。她以极强的意志力重新握住天蓬尺,挥动它。 同时,诵咒:“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只要天蓬尺能在郗商秀的脊柱上击打七下。七下,足以让这个还未成形的尸妖,魂飞魄散! 第一下,崔柯就落空了。 后颈一阵劲风拂过,下一秒,她不知怎的一脚踩断了新赛舟的老虎头上的几根须须。 第177章 扫地出门 崔柯狼狈转身,去看看是谁敢在这个时刻暗算她。 五根手指连同掌心的皮肉,都快被滚烫的天蓬尺烫得脱皮了。她只来得及微微侧身。 人群中就爆发了叫喊声。 “这个女人把赛舟毁了!” “不得了了,像是个外地人……专门来破坏南城赛舟月的……” “不是……我见过她,她是神婆……” “她像是有疯病!” “神明发怒了!天降横祸!这些天的浓雾……” “孟氏的赛舟沉了……罗萌的赛舟还没下水已经坏了……” “……运势尽了……南城今年怕是要出大事了……” 人群慌乱起来,崔柯被几个人生生擒住了。他们像是要拿崔柯去给谁抵罪似的。而后,人群推挤,崔柯又被混乱的人群挤了出来。崔柯发现手心里的天蓬尺凉了。 她抬头四望,人群中的郗商秀早已消失不见了。嚷闹的人群,发现罪魁祸首不见了,又是一阵喧闹。 直到谁喊了一声,“她在那儿!快抓住她!” 站在崔柯身前的几个男人,倏地回转身体,向她扑来。崔柯被这天降的闹剧弄糊涂了。这怎么全成了她的错了。 但她身体比脑子的反应快。还不等那几人伸手抓来,她倒退几步,扭身朝人最少的地方跑去。 后头汹涌的人潮却不肯放过她。 不少人在高声招呼,“快,把她抓了!”“这女的有问题!”“灾星啊!灾星。”“抓到了,扭送去……” 崔柯的心砰砰直跳,只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她被吕三拉进了一座无人在家的院子。他们躲在大门背后,不时听见三五成群的人经过这条寂静的巷道,搜寻她。 从白天到日暮降临,愤怒的搜查者终于渐渐少了。半个小时前,他们听到了最后一批人经过的声音。 那应该是几个年轻人。 他们懒散地进行搜捕行动,同时聊着天。 “我们为什么要抓这个女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在远处,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的,踩断了罗萌的新赛舟。” “那关我们什么事,我爸打电话非要让我来抓这个疯女人。” “我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 三四人异口同声地表达了自己并不清楚。 他们近乎应付式地参与了这次的搜捕行动,同时各自表达了对宗族的不满。他们都是家族里的远房旁支。宗族只给了他们一个名头,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他们。 崔柯再三确定不会有人从哪儿冒出来抓他之后。她才从门背后走出来,捶捶发僵的腰和站麻的腿。 天蓬尺这时变成了捶腿的小工具,被崔柯轻轻挥动,拍打在小腿。 她撩起垂落在颈间的发丝:“黄斌斌,你说你看见了郗灵州?” 他们重遇之后,黄斌斌只匆匆说了这句话,就被吕三警告了。黄斌斌也怕自己的说话声会吸引到愤怒的人群。 “我看见了。是郗灵州指挥的人推你,是那个老跟在她身边的人。” “郗灵桃?耳朵上戴着黑色耳钉的?” “对,没错。是他!”黄斌斌气鼓鼓地说,“没看出来他的心这么坏,对你背后下黑手。专门把你往老虎头的方向推去。” 新赛舟的下水仪式,能够在最佳观赏点的人群,只会是各个家族的头面人物。也不知罗萌是怎么说动这群人,让这群老顽固来参加他们反对的男女混合赛舟队的新赛舟下水仪式。 “然后呢,你还看见了什么?”崔柯追问。她想知道,郗灵州怎么把失控的郗商秀带走。 黄斌斌摇头,“我没看见了。后头激动的人群推倒了我,我从吕三的肩头摔落,什么都看不到了。” 崔柯的目光落在吕三的脸庞。 “郗灵州好像是早有预备。”吕三沉思片刻后说,“人群一下就乱了,那些煽动性的话都不知是谁高呼的。我来不及看见什么,只一个错眼,郗商秀不见了。” 崔柯听了两人话,有些气馁与烦闷。她一下成了南城人的头号公敌了,南城发生的种种怪事全成她引发的了。 “那你们现在都清楚了,郗商秀是个什么怪物了吧。” 吕三和黄斌斌脸色发紧地点头。 郗商秀竟然是个尸妖。僵尸中最为穷凶极恶的便是尸妖。 崔柯扭肩松骨,“郗商秀是独自进行海钓出的事,那他该是死在了海里。海里怎么会有活人给他一口生气,让他成了僵尸?就算他在将死未死之际,幸运地遇到了活人。 但怎么那人没把他带回来?不带回来,也该上报吧?除开这些不说,短短一年半载,郗商秀的进化速度不该那么快……”崔柯收起天蓬尺插回到后腰处。 “僵尸到尸妖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崔柯自言自语地说,“除非他有什么奇遇或是有谁暗中帮助他。” 会是郗灵州吗?这一切都是郗灵州在背后推动的?崔柯暗自心惊地想。不,不会是她。如果是郗灵州主导的这一切,那她毫无必要邀请见鬼师来南城。这简直是自找麻烦。 崔柯脑中的想法乱成一团。 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郗灵州,现在一定知道了郗商秀不会是人类。 想到这里,崔柯决定先返回郗氏老宅,与郗灵州当面交谈。除开郗商秀这个麻烦,她还得请郗灵州帮她洗脱种种莫须有的罪名。 当崔柯一行人躲躲藏藏,又饥又渴地抵达郗氏老宅的门口,却看见广慧堂下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门口处摆放着他们的行李。 郗灵桃插着裤兜看样子该是在等他们。 “这是什么意思?”崔柯忍住心口翻涌的怒气,沉声问道。 郗灵桃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突然见到他们,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将手抽出了裤袋。 两手相互揉搓,指头捏得一时红一时白:“灵州姐说你们不再适合住在广慧堂,让我在这里等你们领走行李。” 郗灵桃深棕色的眼眸闪烁着羞愧的眼色,“灵州姐还说,崔柯,你今天做的事影响不大好。所以……” “所以,她想让我们离开南城?”崔柯阴阳怪气地反问道。她这么说,并不是确定了郗灵州的想法,只是想讥讽郗灵桃。 哪知,郗灵桃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崔柯的话中的事实。 这就让崔柯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直接口不择言地怒斥道: “郗小姐,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靠后的‘大人物’。在南城,或许很多事她说了算。但我们,我崔柯,她说了不算!” 第178章 关键人物 崔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豪言壮语就这么不要钱地洒了出去。她支使吕三拿行李时,还不忘对郗灵桃说了好些夹枪带棒的话。 等到崔柯一行人,寻了几家酒店订房都被拒绝后,她才渐渐回过味来,郗灵桃为什么为难地直搓手指头了。郗灵州这哪是“想”他们离开南城呀,她是逼他们离开南城。 崔柯不信邪地给位于南城犄角旮旯的偏远区域的酒店打电话订房。 “喂,你好。请问你们酒店今天还有大床房吗?” “有的,请问您需要预定几间呢?” “两间。” “好的,我现在为您预定,请问小姐您贵姓呢?大约几点入住呢?” “我姓吕。”崔柯报了吕三的姓。 “吕小姐,双口吕是吗?” “是的。” 话筒那头传来一阵沉默。 “麻烦吕小姐报一下全名,酒店规定必须要实名登记呢。” “吕三。” 话筒那头沉默了片刻。 “吕小姐,不好意思呢。刚刚更新了今日的房间信息,已经被全部预定完毕了。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我为此……” 崔柯不想再听对方睁眼说瞎话的套词,挂断电话。 夜幕低垂,明黄的月色短暂地从云层中穿破,微弱的月光无法洒落在南城。它太疲惫了,冲破重重的云幕,已经耗尽了它的力量。 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最让崔柯感到惊讶的地方是,酒店不能入住就算了,他们连想吃口热饭也被无数店家拒绝进入。 “我真没想到,这块土地被这十个家族瓜分完毕了。”崔柯嗤笑。建在地面上的建筑是谁的不要紧,地都是宗族的。整座南城的运行竟真是倚靠这些只手遮天的家族。 “崔柯,要不我们离开南城算了。”黄斌斌坐在崔柯的肩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一面观察着崔柯脸上的表情变化,一面说出自己思考了许久的想法。 “你想想,郗灵州有办法把发狂的郗商秀带走。那就证明她可以控制郗商秀。我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计划,但她看上去应该是不会乱来的人。 这事其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见到崔柯的嘴角下垂,立即添补了自己的说法,“我知道,你觉得这事跟你阿奶有关系,你就有责任了。但你阿奶都没管,可见这事……” 黄斌斌后头的“可见这事不是很紧要。”被他囫囵吞回了肚子。因为他察觉到了崔柯即将爆发的强烈情绪。 他攒眉苦脸地向吕三看去,指望吕三劝服崔柯。 吕三一边用镇定的眼神安抚黄斌斌,一面手指飞舞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崔柯的性子贯来吃软不吃硬,郗灵州给她吃铁拳,那她还就不走了,没地方睡有什么所谓,大不了去睡公园广场。 她打定主意,今晚他们去南城的隔壁市大肆采买一番。明天再杀回来,跟郗灵州死磕到底。 “崔柯!吕三!”远处街角的昏黄路光下,一个熟悉的人出现了。他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加快脚步小跑到了两人身前。 崔柯见到像快乐小狗的罗萌,却有些不好意思。她今天算是彻底搞砸了罗萌新赛舟的下水仪式。即使她的初衷不是这样的,但事实就是她把老虎头的须须踩断了。 罗萌却跟没事人似的,一手揽过吕三的肩膀,言语热情地说:“听说你们没地方住。走,我带你们回家住。我家的客房可多了,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吕三察觉了崔柯的窘迫。 “罗萌,今天早上的事,我们……” 罗萌笑着打断了崔柯的话,“今天早上的事就是个意外,别提了。我们都是朋友。” 他像是更怕被提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着急地拉着吕三身旁的一个行李箱,率先迈开了步子往前走。 经过崔柯的身边时,他眼尖地发现崔柯肩头的玩偶。 罗萌刻意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崔柯,你肩上的玩偶真精致啊。你怎么把人偶牢牢地安在肩膀的呀?” 崔柯对罗萌宽宏大量的行为,有些反应不及。她扯起嘴角,带上点笑说:“要不你试试?它在你的肩头也能坐得很稳。” 过于想讨好对方的心情,促使崔柯抬起右手一把扯下左肩的人偶,转瞬间,黄斌斌就坐在了罗萌的肩头。 呆板的小人偶,构造却十足的精妙,稳稳地粘在了罗萌的肩头。罗萌微微晃动身体,人偶依旧能停留在肩膀原处。 他高兴地拉着行李引领崔柯往前走,吕三一并走在了崔柯的身旁。 在离开寂静偏僻的巷道之前,黄斌斌趁罗萌不注意,扭转头部朝他身后的两人恶狠狠地瞪了几眼。那场景,像极了西方电影的恐怖鬼偶。 罗萌没预料到会在家中碰见应该在外公干的父亲罗权。 他正跟崔柯,吕三说着赛舟队里发生的好玩事,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微扬的嘴唇露出两排亮白健康的牙。等在庭院里撞见罗权时,他满脸的得意立即被霜打了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罗萌低低地叫了声,“爸爸。” 一米八几的身高无端就矮到不足一米八,低垂的头颅,微弓的背,让他像个被煮熟的虾。 吕三比崔柯的反应快,多年伺候人的经验使得他立即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叔叔,顺便介绍了崔柯和自己。崔柯学着吕三的方式也乖巧地叫了声叔叔。 罗权是罗氏里的能人,数一数二的人物。对于今天的事,他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个叫崔柯的女孩,可是把他多年的好友郗商秀按在了地上打。 听说人是郗灵州请来的南城,事情发生过后,郗氏立马对女孩和她身旁的男人,下发了驱逐令。 现在,自己的儿子——罗萌却把人带回家了。 崔柯的所作所为,对罗萌这几年的心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啊。罗权饶有兴致地想,罗萌会是这么心胸宽广的人吗?郗灵州又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么? 灵州这个丫头,不是一贯最讨厌各大家族的做派,总想要南城成为一个现代社会的南城么。郗商秀的古怪,在一天内也被传扬的人尽皆知了…… 在短短十几秒中,罗权回想起了一件二十多年前的事。如果把那件事跟今天的事串在一起,南城最近发生的怪事是不是都能解释得通了。 这个关键就在于他眼前的女孩——崔柯。 第179章 那些过往 “听说你是灵州请来的客人?”罗权不由分说地便将儿子罗萌的客人变成了自己的客人,同时将人带往了他日常会客的大厅。 刚刚坐定的罗萌,小小声地反对了几句。但谁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 这个穿着黑色双排扣西装的中年男人知道要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真相,自己必须先诚实。他坐下时,解开了西装上的扣子说:“我知道你是翠竹姨的孙女。 翠竹姨当年在南城做的事,我是知情人。商秀那时受到的打击太大,不能很好地处理这些日常事务。所以,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灵州请你来南城,大概也是相关的事。” 罗权以为郗灵州还是无法释怀当年的事情,所以请崔柯再进行一次对她母亲的招魂。他对这些违背常理的事,一般敬而远之。但郗灵州这次似乎做过火了,他不得不进行干涉。 “您知道是什么事?”崔柯问。 罗权缓缓地点了点头,端起桌面的温茶轻抿一口。 两方之间的误会就此产生了。 “灵州的母亲,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父母是因工作调动,来到的南城。我和她是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那时她才八九岁。”罗权的双眼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 而崔柯在这时已经意识到,罗萌说的事是她从郗灵州口中无法获得的真相。同时,她省悟到罗权实际上并不知道郗灵州的真实意图。 “……卢晓梦是个极为聪慧和美丽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抛下一切跟她在一起,早早地便认清了我俩没有未来,我想我也许也会爱上她的,而不是把她当作了妹妹。 她和商秀的偶遇就像是一段命中注定的感情。商秀为了她,与他的二伯闹翻了,并声称愿意为了她,放弃继承郗氏的族长之位。年轻人的感情总是热烈得忘乎所以。” 罗权的感叹预示了这段感情最终将会以悲剧收场。 “他们破除万难走到了一起。婚后的生活却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般甜蜜温馨。晓梦大学学的是船舶与海洋工程,她曾立志要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但婚姻打破了她的幻想。商秀为了她,已然跟家族妥协了许多。他不能理解晓梦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像那时的其他女人那样,为家庭做贡献生下孩子,服务男人。 他们之间的龃龉,我这个外人无法了解的更多。婚后两年左右的时间,晓梦怀孕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极了。我以为他们有了孩子,商秀在我面前烦恼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男人按了按眼角,好像眼眶里充盈了泪水。罗萌被父亲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可从没看见过罗权流泪。罗萌印象中的父亲,一直就是说一不二的强硬派人物。 在罗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手指移开后的双眼并没有眼泪。父子俩的目光连接在了一起,罗萌率先做了逃兵,着急忙慌地移开视线。 罗权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冷哼了一声。 “……晓梦的妊娠反应大,直到她快生产了,我才有机会去看看她。她的变化很大……她曾经娇小、明艳、那么的光耀夺目,但现在却变得平平凡无奇,身材因为胎儿而变形。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除了那个硕大的肚子,她身体的其余部分瘦得可怕。她的小腿爆出一根根悚人的青筋。她脸上的笑是寡淡无味的,她好像只把身体留在了商秀身边…… 我对他们之间的事无能为力。谁也不能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直到灵州三岁时,晓梦因为自杀被紧急送医了。消息封锁得很快,我在晓梦出院后,才被商秀告知了这件事。” 罗萌听到这儿,露出了震惊的神情。显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罗权说的这些事。 “晓梦出院后,我作为商秀的说客去见了她一次。我们谈的很不愉快,我不明白她的崩溃在哪里。在争吵中,我指责了她的贪心,‘你嫁给他的时候,就该明白你要为他妥协。 你不能既拥有爱情,又拥有事业。你难道不明白,你嫁给的不仅是郗商秀,同时也是郗氏吗?’她哀哀地哭泣,低喃着说她没想过会那么难,从没人告诉过她…… 我丧失了和她聊下去的耐心。她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令人感到烦闷无聊。我想她有一天会明白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罗权长叹了一口气。 崔柯听着罗权的叙述,她为卢晓梦感到深深的难过。她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前接近老年的男人。恐怕罗权到现在也认为,卢晓梦是个贪心的女人。 “半年后,晓梦死了。她吊死在了自己的床头。灵州去上幼儿园前,执意要去看看生病的妈妈,保姆带她去了晓梦的房间。灵州成了第一个发现的人。” 罗萌的手指听到如此详尽的信息时,倏然收紧。 崔柯想起了那次在茶馆的会面,郗灵州云淡风轻地提及了自己母亲的死亡。她的心在微微的震颤。三四岁的幼童,亲眼见到上吊而死的母亲。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商秀沉溺在失去晓梦的痛苦中,没人发现灵州对外界失去了反应,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保姆不敢给一团混乱的局面再添麻烦。 两个月过去了。商秀发现了灵州的问题,他带着灵州四处求医,没有医生能下诊断。我托了不少人,还带来了国外的医疗专家团队,都没办法。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之时,你阿奶出现了。”罗权默默注视着崔柯。他眼内浮动着惊愕、怀疑、恐惧等等复杂的情绪。 拿起茶杯喝下一口凉茶。罗权的尾指在不自觉地颤抖,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不露声息地双手交叉,掩饰尾指的动作。 “翠竹姨,通过一只类似这样的人偶。将死去的晓梦召回来了……”罗权突然伸出手,指向罗萌肩头的人偶。 第180章 一年也好 “是你吗?晓梦。”罗权对着人偶低声询问。他的声音充满怀念与惊恐。 崔柯没料到罗权会突然这样转折,她也立即扭头看向人偶,生怕黄斌斌给罗权的问话吓一跳,真露出了马脚。 罗萌看见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他顿觉肩膀的人偶散发着凉气,那股凉意一下就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人偶一动未动,就是个普通的人偶。罗权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的尾指不再颤动了。 “那就是个普通的人偶,我在外旅游时买的。”崔柯笑呵呵地从脸色发白的罗萌肩上拿回黄斌斌。 罗权低声嗯了一声。 “翠竹姨让人偶陪伴了郗灵州半年。在这半年时间里,她老人家就留在了郗氏老宅,照顾人偶和灵州。灵州渐渐恢复了正常,商秀也走出了丧妻的阴影。 他将全部精力放在了郗氏的产业,和自己的赛舟工坊。晓梦彻底离开前,曾独自和商秀进行了一次长谈。我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那次长谈,让商秀下定了决心,灵州将会在未来接手郗氏。” 罗权的叙述到此结束了。 崔柯躺在客房的床上,脑子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阿奶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她是刻意出现的,还是偶然间到的南城。阿奶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郗氏的那间阴宅,竟然世世代代都是郗商秀这一脉居住,每一代的族长都早死。 郗商秀是由他二伯抚养长大的。郗灵州口中的爷爷,实际上是她的二爷爷。每一代的郗氏族长都早死,竟无人觉得怪异。卢晓梦的死亡,真是产后抑郁吗? 郗灵州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她篡改了人偶内魂体的停留时间。她到底想干什么,真的只是想给南城带来新的变革吗?郗商秀跟阿奶的那幅画有什么关系。 崔柯发觉自己陷入了谜团之中。这一切的谜底也许就在郗商秀身上。 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崔柯想着想着便一觉睡到了天亮。当热辣的阳光照进屋内时,崔柯才半睡半醒地睁开眼。 迷蒙的双眼下意识望向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她挠挠头,缓缓开机的大脑想起了一件事。她立即一脚蹬进拖鞋里,趿拉着拖鞋开门,往外跑。 崔柯跑到了罗家外面的街巷里。 私人的河岸码头,静静地飘荡着一艘小船。远处河桥上的两个小孩,好奇地望着身穿睡衣的崔柯。 浓雾消失了。 崔柯不敢相信,浓雾就此消失了。浓雾像是南城即将迎来不幸的预兆,它沉甸甸地压在崔柯的心头上,让崔柯忧心不已。担心会因为她的能力不足,造成南城的祸事。 现在浓雾消失了。她先前的种种猜测,大抵都是杞人忧天。崔柯乐得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客房。 一进门,她就听见了自己的电话铃声。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郗灵州的名字映入她的眼帘。 “郗小姐,你有何贵干呐。”崔柯挖苦地问道。她还没忘记,郗灵州对她做的那些好事。 “崔柯,我知道我爸是什么了。” “你知道了就好。你把他交给我,我一次给你处理干净了。”崔柯懒懒地说道。 电话那头是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现在的郗商秀不再是你爸爸了。我想这段时间,你该深有体会吧。你把他交给我,是现今最好的选择。” 崔柯经过昨晚的事,大概能理解郗灵州逐客令背后的用意。郗灵州也许是舍不得自己的父亲。 想到郗灵州在幼时的遭遇,亲眼见到了自己母亲的死亡现场,崔柯不免柔和了语句,“郗灵州,你把他扣下,他也‘活不下去’的。他该走了。” “他……是尸妖么?”短短几个字,郗灵州在电话那头却用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才说完。 “没错。僵尸最穷凶极恶的那类,他会渐渐丧失人性。”崔柯舔了舔嘴唇,喑哑地说道:“他不吃人喝血,没法‘存活’的。也许是他先前在海里吃了不少的鱼,才侥幸‘活’到了今天。” 崔柯昨天在将睡未睡的模糊状态中,琢磨清楚了郗商秀怎么能在日光下行走。她脑海中回想起,那一水池的锦鲤。锦鲤,水里的活物。 郗商秀获得生气诈尸后,身体全身的血液还未彻底僵化,算是活血,他靠吞噬鱼类补充了能量,机缘巧合之下,他靠自己的血进化了。 这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是崔柯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他要是不……”郗灵州说不出那几个字,“那他还能活多久?” “大概是一年左右吧。但很快,他就不能再见日光,身体也会加速腐烂。” “噢。”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连呼吸声都不再传来。 崔柯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听,但她还是选择了继续说下去:“郗灵州,你留不下他。他很危险,你再犹豫下去,或许第一个被杀的就会是你。” 她将最残忍的事实告知了郗灵州。 “崔柯,我想留下他,一年也好的。” 电话那头的郗灵州在哀求。 “你昨天怎么把他带走的?” “罗萌拿船桨打晕了他。我和灵桃趁人群混乱之际,把他扛走了。” 崔柯没想到,罗萌也参与了“营救”郗商秀的行动。难怪,罗萌对昨天的事支支吾吾的。 “那你是又将他关在了广慧堂?” “是的。”郗灵州的声音从未如此脆弱过,“崔柯,我想留下他。我保证不会伤害其他人。只要你让我留下他,你可以开出任何条件,我通通答应。” 如此卑微的祈求,让崔柯感觉自己成了坏人。 吕三正和黄斌斌解释视频里的人物关系,话说了个开头。崔柯推开房门,宣布自己的决定。 “吕三,把东西都收一收。我们今天就回流丝镇。” 崔柯憋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整两天,拒绝任何人进入。一出房门,就给吕三、黄斌斌发布了重磅消息。 “回去了?”黄斌斌扭头问,“那郗商秀的事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走了走了。这南城,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崔柯不耐烦地催促道。 罗萌拿着张烫金的请柬走到崔柯的院子时,崔柯正准备当面去和罗萌道谢。 罗萌表情古怪地盯着手里的请柬。 崔柯原本打算说的话,消散在嘴边。罗萌不用崔柯问,自己就把请柬的内容说了出来。 “崔柯,商秀叔下周要结婚了。” 第181章 举办婚礼 崔柯当即抢下罗萌手中的请柬。 翻开请柬,只一眼她便看见了上头的名字,郗商秀,易芳菲。时间是后天。 她紧紧捏着请柬的一角,这该是怎么一回事? 罗萌眼见崔柯的手指甲泛起一阵粉白,那是用力过度导致的。 他从那晚就知道了崔柯不是什么普通人。但商秀叔结婚这件事,怎么能让她生那么大气呢?罗萌心头翻滚的想法还未组织成清晰的字句,气白了张脸的崔柯先开口了。 “这是你今天收到的?上面的女孩你认识么?” 罗萌先是点头,而后摇头。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商秀叔怎么会结婚呢?” 崔柯听到这句疑问,抬眼凝视罗萌,问:“郗商秀结婚这件事,让你很意外?” “当然。”罗萌抬手擦擦鼻子,“灵州曾经跟我说过,商秀叔因为晓梦姨,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了。” 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崔柯思索着这个承诺,他们两人的爱情会到生死不渝的程度吗? “商秀叔对不起灵州。所以决定将郗氏族长的位置留给她。如果他再婚了,女方不大可能接受不生育的,万一是个男孩。商秀叔承诺的事情就很难办到了。” 这下事情就明了了。郗灵州果然骗了她好多事情,崔柯暗暗地想。 “你觉得,他们父女俩的感情好吗?”崔柯问。 “崔柯,你这是在逗我吗?”罗萌双手环抱,满脸不可置信地说:“当然,非常非常好。商秀叔,刚出事的时候,灵州没日没夜的在海里找。 谁劝都不听,最后是郗氏的太叔公出马,才把人拉了回来。那个老头,精得很,打蛇打七寸。他知道灵州最在乎商秀叔,明示她再不回来,族长之位恐怕要易主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郗氏内部暗流涌动,几派人马都想趁机将灵州拉下马,压下去。但他们还算有所顾忌,也担心商秀叔没死透,这是一个局。 只有郗剑仁那个老货,脑子里全是草,敢舍下脸面,非要去够怎么也轮不上他的位置。事后,他被灵州弹压,受到了不少打击。”罗萌放下双手,伸手抽走了崔柯指间的请柬。 请柬已经被崔柯按出了一个深深的指甲印。 “商秀叔,回来后变化很大。兴许,这场婚礼是他为了弥补自己吧。”罗萌轻易地将这场婚礼合理化了。 “那天,是你帮郗灵州带走的郗商秀?”崔柯冷不丁问道。 罗萌的脸掀起了一丝波澜,而后便痛快地承认了。 “那你该知道,郗商秀并不正常吧?”崔柯逼问,她上前一步说:“你用船桨直接击打郗商秀头部的时候,没想过你那一下很有可能会把人打死吗?” 罗萌张开了口,却说不出几个字,迟疑不断地吐出几个毫无含义的字音。 “你故意捏着请柬来找我,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件事吧。”崔柯说,“你没有将郗商秀的不正常告诉你父亲是为什么?是在维护谁呢?肯定不是郗商秀。 我想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多了。你在引导我,希望我按照你的想法去拯救你的朋友——郗灵州是吗?你不愿意当打破她幻想的人,想让我去当这个恶人。” 崔柯的目光落在罗萌的身上,“你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傻,只会吃喝玩乐。而我也没你想的那么笨,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想做。” 吕三从房间里走出来,跟崔柯说可以走了。他微笑着跟罗萌打了一声招呼。崔柯听后,没什么反应,反倒又问罗萌为什么来找他们。 罗萌挠头,嘿嘿笑说:“昨天,灵州找我问你们的事,问你们还在不在我家。我这两天有些忙,把许多事记混了。我以为你们在那晚过后就走了。” 水汪汪的大眼露出几分难为情,“我把你们丢在这儿两天,你们不怪我吧。你们要不再留下几天,我好好地招待你们。” 罗萌刚刚听到了崔柯他们准备离开的消息,“赛舟月,马上要开始了。难得来南城一趟,不得看看临夏红布庙勇夺前三嘛哈哈哈。” “好,那我们再住几天。”崔柯痛快地答应了。 送走罗萌,崔柯把吕三拉回了房间。 此刻,黄斌斌正为回家的事感到兴奋。 见到两人齐齐进入房间,他立即跳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两手环抱行李箱拉杆,腿部自然垂落在行李箱,头一歪。一个有点傻乎乎的玩偶出现了。 崔柯随手将黄斌斌抠下,放到桌面,对着他说:“今天,我们不走了。” 这又怎么了?黄斌斌仰头看向崔柯。 “郗商秀在后天要举办婚礼,我们不能走。” 黄斌斌惊讶地站起身,单手叉腰,说:“他都死了,举办什么婚礼?” “不知道。”崔柯摇头。这场婚礼处处透着诡异。罗萌故意隐瞒了他们还在南城的事实,其实就是想让他们阻止这场婚礼。 崔柯这两天闷在房里,她是在后悔那天心软之下做出的决定——放任一个危险的尸妖留在南城。即使她为此,给郗灵州提供了许多器物用品。 没想到,郗灵州转眼间就推翻了自己的保证。 吕三在房内踱步,“我曾经听闻过一种做法……”他想到那手段中的残忍与可怖,不禁有些心颤。 “尸妖要想重返人间,可以与未经人事的少女结合,借得精气。结合后,少女会产下鬼婴。鬼婴身死,但精血与心脏尚活。当下,将鬼婴的心脏捣碎,与鲜血一同灌入母体。 母体产后虚弱再加之目睹婴孩惨状,精神崩溃,气血倒流,鬼气由此迅速蔓延全身,摘下母体心脏吃下去。再用其全身血液清洗浸泡身体。24小时之后,尸妖得以重生,尸解为仙。” 崔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将吕三所说的做法补充完毕。屋内的温度,随着崔柯的讲述,降至冰点。 “这不可能是郗商秀能知道的方法。他背后还有别人,南城里隐藏着其它的极其邪恶的鬼魂精怪!”崔柯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182章 我想好了 崔柯一人是无法阻挡郗灵州的。她已经从前几天的遭遇里,领会到了什么叫作南城的郗氏。 她如果不能一次成功,面临的下场怕是被庞大的家族势力碾压成泥。 在婚礼前,唯一有空子可钻的是早晨的送亲仪式。南城的送亲,要求新娘必须在举办婚礼的前一天取得夫家先祖的同意,具体的操作便是去宗祠祭拜上香,摔“杯”。 投掷杯茭的过程,有时会长达几个小时。由此,新娘第二天的精力难免不济,娘家人就得在第二天的过门仪式中高度参与。上午,郗氏老宅将会迎来大批外来人员。 崔柯的机会就在上午那一阵子。她必须见到郗灵州,问清楚郗灵州在这场邪恶的婚礼中,知道多少实情。她能不能劝服郗灵州转变或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 罗萌递给崔柯一张全新的请柬。他一如往常的阳光开朗,笑得露出白牙。 崔柯对罗萌的态度没有多大变化。 她几番刺探之下,发现罗萌对郗家的事了解得确实不多,郗商秀的怪异对他来说,好似是一场突发的精神疾病。而郗灵州的失常行为,才是需要他制止的事情。这是身为好友的责任。 “你查到了易芳菲的信息了吗?”崔柯问。 “查到了。她不是南城人,是来南城读书的大学生。今年六月毕业。在校期间,成绩不错,拿过国奖,老师同学对她的评价都很好。她去年在蔡氏的一间公司当实习生。 预计毕业后,她可以转正。但如果她嫁给了商秀叔,大概不会再继续留在蔡氏从事普通的行政岗。”罗萌一面说,一面打开手机里的相册。 相片中的女孩子,样貌普通,但胜在精气神十足。让人感觉到她像一株小草,充满生机。 “没了?”崔柯从手机屏幕前抬头。 罗萌点头又摇头,他不明白崔柯想知道什么。如果要将易芳菲的事从她出生那刻讲起,那一时半会可讲不完。 崔柯直接利索地问,“他们怎么认识的,郗商秀与她见面了吗?其他人认识新娘吗?” “不知道,没有,不认识。”罗萌回答。 新娘完全是陌生面孔啊,崔柯庆幸地想道。这意味着新娘成功逃跑的几率大大提高。 黄斌斌看着崔柯在房间里忙成陀螺似的鼓捣,上百张黄纸都写满了咒语,连带着桃枝、茱萸香囊、生米、各色豆类……满满当当塞进了她的背包里。 天蓬尺,重新被崔柯用朱砂细致地描绘了符咒。红艳艳的字迹,暗沉沉的木棍,放在窗台下的阳光处暴晒。 “崔柯,你这次不会受伤了吧?”黄斌斌托着脑袋问。他不想再看见崔柯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好似永远都不会再醒来的样子。 崔柯计算着自己该带的事物,随口回应道:“受伤这事,我怎么说的准。你和吕三,在这事又没法帮忙。” “你可以学着吕翠竹,炼化一个鬼仙。有了鬼仙,它可以帮你。”黄斌斌说,“要不,这次你把郗商秀炼化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 “这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炼化了他,郗灵州肯定感激你,你也算有了人脉。我听人说,郗商秀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他接手郗氏时,郗氏在南城已经大不如前了,差点要被其他家族分食。 你看看,现在的郗氏多厉害。郗氏跺跺脚,南城都要震一震呢。这么个人物变成了你的鬼仙,你不得大杀四方,成为这时代最厉害的见鬼师哇……” 崔柯被黄斌斌的异想天开念得头痛。 “你怎么不想着,你给我当鬼仙呢。我看阿奶的记载上说,炼化白骨小儿鬼的见鬼师,必能号令万鬼。远的不说,只说说近的,郗商秀那么个恶心的中老年人,跟我也太不相配了。” 她收拾完了正翘起二郎腿,查看手中的天蓬尺。 黄斌斌可被崔柯的话惹恼了,他蹬蹬跑到崔柯的面前,说:“你可别给我打这个主意,我不会同意的。你永远都不能这么想,不行!” 崔柯其实有点紧张。经历过天帝子的事,她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崔柯虽说亲自诛杀了天帝子,但她自己起码也舍掉了三分之一的小命。天帝子的事件里,有多少运气的成分在。 每一步差那么点,如果陈季娉没有遇见女巫……如果吕三没有让吴婕苣回来……如果在她被黑液溺杀时,再晚那么一秒…… 每每午夜梦回,她总会感觉到黑暗中,天帝子就在那儿……为此,她总会在半夜开灯,确认黑暗中没有天帝子。 崔柯怕了,她有那么些时刻里,闪现过放弃、摆脱、逃跑的念头。但阿奶早已明确地告诉她,“这条路没得后退,后退一步就是死。只有一直往前走,走到死。” “崔柯!崔柯!崔柯!”黄斌斌高喊。他觉得崔柯听人说话爱走神的习惯十分不好,非常让人讨厌。 崔柯被拉回现实,才惊觉自己的手臂紧绷到了轻颤的地步。她将天蓬尺抱在了怀中,凸起的边角硌得她微微发疼。 “我想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崔柯逗弄道,“黄斌斌,你这人好小气。你连我的想法都要控制哦。” “你真的想吗?” 谁知,黄斌斌听了崔柯的话,竟有些为难地反问了。这让崔柯感到惊奇。 她继续逗弄道:“想肯定是有想过的嘛。”她打量着黄斌斌的动作,猜他什么时候会被她气得跳脚。 “我……我不是不能接受做鬼仙。”黄斌斌说,“但你迟早有天会死的,留下我,我不愿意跟着别人。那样,我太孤独了。我受不了孤零零的日子。” 崔柯被黄斌斌突然的真情剖白,唬得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你别想太多了,我哄你玩的呢。” 黄斌斌却要把自己的话说下去,“我都想好了。崔柯,等你死了之后,我也去投胎。我知道我犯了错,估计投胎后不能做个人,但我可以当你的小狗、小猫呀。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你乱说什么啊。你就不能说点好的,什么叫等我死了,说得我明天会死似的,呸呸呸……” 第183章 谈话失败 广慧堂多少年没这么热闹了。 匾额上红绸高挂,大开的正门张贴囍字,门旁两道的各色鲜花拥拥簇簇,像是把一座花园搬到家门口了。沉寂多年的巷道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搬抬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崔柯跟着罗萌混进来了。她咂舌地看着一箱,两箱、三箱、四箱、五箱的金条从自己身旁搬过去。 “这是什么?”崔柯问。 罗萌正低着头回信息,随意看去崔柯指向的地方。他一边在手机上敲字,一边说:“新娘的陪嫁金。” 他收起手机,揣进裤兜里,“不是易芳菲娘家给的。是灵州替她置办的,后面还有很多陪嫁物品。”他见怪不怪地说道。 崔柯沿着罗萌给的指示,穿越了半个广慧堂,终于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找到了坐在石凳上的郗灵州。 郗灵州背对着门口坐着,一身得体的淡色礼裙紧贴她紧实的身躯,背脊直挺挺,火红色的短发在风中飘扬,耳垂间的钻石耳环微微晃动。 她坐在这里做什么,崔柯疑惑地想。 这间院子久无人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味。崔柯一脚踩进院子里,眼见着屋檐下掉落细细密密的灰尘,而后随风纷飞。 郗灵州沉浸在自己的繁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院子里来了第二个人。许多年前,这处的院子就是郗氏的禁地,无人敢来。除了她会时不时回到这里。 等到崔柯站定在郗灵州的视线内,她才茫然地看向崔柯。 “崔柯?”郗灵州的语气有些惊讶。 “你……”郗灵州面上的慌张之色一闪而过,片刻后,恢复成往日漠然的神情,嘴角微微上牵,勉强有了点笑容。 “你是来参加婚礼的么?” 郗灵州仿佛已不再记得,她和崔柯之间的那通电话。她是如何哀戚地恳求崔柯,让崔柯对郗商秀的事情保持沉默。她曾说希望用这一年,进行一场不留遗憾的告别。 崔柯被这句话激怒了,她听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愤怒奔流的声音,心脏在加速地跳动。 “你为什么要举办这场婚礼?”崔柯忍下自己体内的愤怒,用冷静的语气询问。 郗灵州往日坚定的眼神短暂地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我……”她沉默了。 世间有许多种沉默,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意味。郗灵州此刻的沉默,是一种提前回答。是的,这场婚礼就是崔柯预想中的那样——用一个年轻女孩,以及她未来的孩子,去换取郗商秀的生命。 郗灵州不习惯仰视任何人,她从石凳上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拍打着礼裙上沾染的灰尘、脏污。 “这个女孩她知道的。我跟她讲得很清楚明白,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郗灵州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是她主动找到我的。她需要钱。 那一笔钱,是她认真工作一辈子也无法赚取的数字。除此之外,我还额外答应她,会照顾好她的父母家人。在这最后一年里,我会对她很好。” “郗灵州!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崔柯无法忍受了,她忍不住自己喷涌而出的怒火。大力地拉扯郗灵州的手,死死地擒住郗灵州的手臂,让对方不得不直视她。 “郗灵州,你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吗?不要用这个女孩叙述整件事。她有名字,她叫易芳菲,一名即将要毕业的大学生。比你小了整整10岁的女孩!” 郗灵州的眼神瞬间闪过痛苦,她闭上了眼睛。 “你把眼睛给我睁开!看着我!”崔柯的指尖陷入了郗灵州手臂。 疼痛令郗灵州睁开了双眼,但她没有想要挣脱崔柯的束缚。这种惩罚是她应得的,她现在是在提前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你知道,易芳菲会经历什么吗?先是漫长的怀孕时间,鬼胎寄生在她体内,改变了她的饮食习惯,她要一边吐,一边吃生肉喝鲜血。这不算什么,顶多是一点小小的困难。 接着,鬼胎会让她看到冥间,她的灵魂一半时间游荡在冥间,一半时间徘徊在阳间。这种精神折磨,就像是把她的灵魂剖成两半,足以把正常人逼疯。 后面,为了满足鬼胎的生长需要,她全身都会被改造,只是为了适应它。肋骨断裂很常见,五脏变形也没什么,皮肤爆裂更不用说了,还有那连绵不断、令人日夜煎熬的疼痛……” “别说了!”郗灵州打断了崔柯的叙述,全身轻颤,“求你别说了,崔柯。”她低声哀求。 “那你去结束这场该死的婚礼!”崔柯毫不退步地说道。 荒废的院子里,出奇的空荡,木门半开着,院外的气息透过木门飘了进来——是燃烧过后的鞭炮、淡淡的线香和若有似无的酒味。 郗灵州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了,她的软弱与痛苦在刹那间被理智与冷酷取代。 “我不能失去我爸爸。抱歉了,崔柯。”郗灵州稍微用力便挣开了崔柯的桎梏。 她冷静且坚定的眼神凝视着崔柯。 “如果你是来参加婚礼的,我十分欢迎。如果不是,请你现在离开。我想你还没有蠢到家,认为你一个人可以破坏这场婚礼。” 郗灵州提起裙摆,转身离开。 这是崔柯预料中的一个结果,她并不意外郗灵州会拒绝自己。所以她抽出了天蓬尺。 天蓬尺是克制尸妖的最好法器,但同时也能用来打人。对普通人来说,这就是根粗壮的木棍。不像桃木剑,只能拿来击打鬼魂精怪,用来打人容易打折。 挥动木棍,飘落的树叶受到气流的扰动,转了一个圈。只要木棍落在了郗灵州的后颈,崔柯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大半。 木棍越来越靠近郗灵州的后背。 将将擦上郗灵州后背的瞬间,郗灵州后腰一扭躲开了这一重击。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因攻击落空,跌落在地的崔柯。 “你在干什么?”郗灵州问。 崔柯皱着张脸,说:“你背后长眼睛了?” 郗灵州笑了,虽然那笑容带着几分苦涩。 “崔柯,我要是没有这点警觉。早都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第184章 逃跑计划 崔柯被几个人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广慧堂。她在途中曾几次三番地想要逃脱那几人的“看守押送”,但都以失败告终。 门口闹哄哄的人群随着送亲仪式的尾声逐渐减少了。崔柯与站在门口的那几人相视而笑,他们不走了,只盯着崔柯。 崔柯烦闷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直到电话声响起。她接通电话,转过身去,背对着那几道打探的目光。 “崔柯,你被赶出去了?” “嗯。你让易芳菲听电话。” 崔柯知道说服郗灵州很难,所以她同时让罗萌去找了易芳菲。那个二十岁出头,短暂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女孩。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易芳菲的声音,一个年轻但死气沉沉的声音。她听起来并不高兴,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喜悦。 “你好,易芳菲,我是崔柯。” “你想说什么?”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劲。 崔柯面对着一堵墙,“你逃婚吧。趁婚礼开场前,逃跑吧。” “你说什么?”电话那头有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你做不到的,易芳菲。趁一切来得及之前,逃跑吧。我知道你得了脑肿瘤,你的家庭条件并不是很好,你想用自己随时会停摆的生命为你的家人换取金钱。 这没有错。但你觉得你的家人能心安理得的接受用这笔钱吗?它沾着你的血,他们用不下去的。你的病是很严重,但不是只剩下一年了。” 崔柯听见了电话那头的抽泣声。 “你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指责我的决定。” “我是一个路人,珍惜你生命的路人。”崔柯估算着时间,下了一剂猛药,她的话变得又快又急。 “易芳菲,我把你生病的事告诉你家人了。他们正在来南城的路上,你今天要是不逃婚,你爸妈看见你嫁给了一个老头,说不定会气到进医院。 对了,你的妹妹。我也通知她了,她说就算她放弃学业,去打工,都会给你治病。她已经在南城了,在兴茂酒店等着你呢。你还想什么,还不快跟着罗萌偷跑吗?” “你……” 电话那头传来几个声音,似乎是要给易芳菲换装。电话被匆匆挂断了。崔柯继续低着头,玩手机。 五分钟后,罗萌发来了一个ok 的手势。 崔柯松了一口气,转身靠在墙上。那几个人还在大门没有离开,崔柯迎着几人的目光,哈哈大笑。那几人瞧见崔柯大笑的模样,颇感几分莫名。 郗商秀在易芳菲的眼睛里看到了牲畜对面对屠宰场的恐惧。 这个年轻的女孩虽然在极力掩饰自己身体的颤抖,但她头顶发饰的那一排流苏还是出卖了她。它们就像是密集的雨滴胡乱地拍打着女孩浓密的头发。 脑海里有数十道声音在乱糟糟的叫喊,他们各有想法和需求,都妄图做这具身体的主宰者。郗商秀拒绝了每一个要求,他对他们怒吼,再三申明这是他的身体,他们不过是可耻的寄居者! 他俯下身,抬起手,十根手指不大灵活地整理了女孩肩膀上的婚纱皱褶。 “我会对你好的,孩子。”他喑哑的嗓音有一种砂砾般的粗糙,让这句承诺变得格外的阴森恐怖。 易芳菲僵硬地不敢点头,她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层层繁复浓郁的香水味道的掩盖下,腥臭得令人难以忍受。她屏住了呼吸,她怕对方呼出的气息侵害了她的身体。 视线无助地胡乱扫视,她不敢看眼前的男人。他远比照片中的那个人,要苍老和可怕。她真的以为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但在此刻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 每一个细胞都在惨叫。她要逃跑,要摆脱眼前的男人,她身体的剥削者,摆脱这个丑陋无比、诡异可怕的怪物。她不敢想自己会孕育这样一个怪物的后代。 她的手心渗出濡湿的汗水。面上精致的妆容就要被冷汗融化。 易芳菲想说话,舌头却僵硬的像个舌头,只会死死地压在抖动的两排牙齿间。 “爸爸,我们走吧。你叫我准备的东西,我已经送进你房间了。”郗灵州搀扶着郗商秀离开了房间。 当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易芳菲的视线内时,她像是终于学会了呼吸,趴在梳妆台面,大口大口的呼气吸气。硕大的水珠从她的眼眶溢出,然后连成了串。 身体不受控制地乱颤,像濒死时的抽搐。易芳菲的手指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刚刚鬼使神差下存入的电话。 “喂……你……你好。他……他喉咙里……有蝇卵……我不行,我做不到。你帮我逃走吧。快,我要离开,求你了。快带我离开……” 刚开始难以成句的语音,到后来顺畅地急切地说了下去。 郗商秀不满地看向捏在自己小臂的手掌。粗大、有力、蜜色皮肤的手掌。 他还不想离开那里,那女孩像个受惊的兔子,鲜活年轻的肉体因惊惧散发出了诱人的香味。他很喜欢,喜欢得想把她当场撕裂,咬入口中大嚼。 “你可以把我放开了。”郗商秀不满地说道。 郗灵州的手掌感受到她握住的是一根死物,像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物体。 她默默放开了手,“爸爸,你把她吓到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不会在婚礼结束前出现的吗?” “哼,我不相信你。”郗商秀说,那声音满是尖利与防备,“你其实巴不得我快点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轻易能被你糊弄的人。” 他在烈日下朝前走着,脚步拖过地面。今早他喝到了新鲜的人血,不再是鱼鸡鸭、猪牛羊这些畜生的血。不然,此刻他可没办法行走。 “爸爸,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喝人血了,我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承诺。”郗灵州注意到了郗商秀脸上邪恶的表情。 她为自己打破了原则而深感痛苦,她的心像在被猛火煎烤。痛楚的记忆从被压抑最深的地方侵入脑海。 金象江…… 第185章 是爸爸啊 蔡温通知郗灵州,他手下的一条船打捞到了郗商秀。郗灵州听到这个消息时,猛地瘫倒在办公椅。 打捞,意味着什么。理智上她很清楚这个词的含义,情感上却陷入了混乱,打捞也许只是在说明一种动作。 “我爸……我爸……他……”他还活着吗? 郗灵州颤抖的嘴唇,没法吐露这句话。 电话那头的回答,却给了她一个渺茫的希望。 “郗灵州,你过来看看吧。情况有点复杂,但他应该还活着。”蔡温的声音透着古怪。 郗灵州却兴奋激动地过滤了他话中的含义。活着,这个信息充斥在她的大脑,激荡着敲打她的心。 等去到现场——金象江的蔡氏码头。平日里忙碌的码头,被刻意清空了。除开货箱,和停靠在码头一艘小货船,整座码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蔡温,蔡温身旁的保镖,一个渔民打扮的男人,还有在地面上平摊着的人。 郗灵州快步跑上前,忍不住高声指责蔡温,“蔡温,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把我爸就这么放在……”医疗团队在哪里? 她紧张不安的视线落在地面时,剩余的话卡在了喉咙。 郗灵州不明白地面上的“人”怎么长得这么像她爸爸,但他不会是她爸爸。 阳光下,溃烂的皮肤暴露出了里头密集的虫卵,但它睁着眼,眼皮翻动,朝郗灵州微微一笑,一个惨不忍睹,令人作呕的笑容。 渔民模样的男人早都被吓得背过身去,全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他喃喃自语,语不成调。 郗灵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身体诚实地向后倒退,喉咙间涌起了酸水。 蔡温的保镖倒是跟蔡温一样镇定。他们只稍微皱了皱眉,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我听以前老人说过这种事。我劝你,把这东西毁灭了吧。它留着是个祸害。”蔡温说。 郗灵州擦拭着嘴边残留的粘液,双手在白色纸巾下发抖。不像小草般瑟瑟发抖,但像草地般震动。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转身向蔡温露出眼底带泪的笑容。 “是什么?”郗灵州问。 “我不大清楚。”蔡温的家族,祖上曾是某个王朝私底下蓄养的专门盗墓的军队。据说现在的蔡氏,还有些流传下来的笔记。 蔡温停顿了片刻,“人死如灯灭,死者不可复生。违背常理,必遭天谴。” 郗灵州听着这话,傻愣愣地站着。地面的那人形生物,也不再动弹了,好似被阳光暴晒而彻底死去了。 渔民却突然跑向了自己停靠在岸边的船,从船上带了一筐活鱼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将一筐子鱼倒在了人形生物上方。离开水面的鱼儿,奋力跳跃拍打着地面,以及它。 这下它有了力气。几根枯瘦溃烂的手指从鱼群中窜起,一条鱼被抓住了,接着被塞进了它的喉咙里,近乎生吞。 一条,两条,三条……蜿蜒流淌的鲜血,裹着鱼鳞浸湿干燥的水泥地面。十分钟不到,一筐鱼全进入了它的腹中。 残破的鱼头,掉落的鱼眼珠子,开膛破腹的半截鱼,还有不停干呕的郗灵州。她第一次呕吐时,已经将胃中的全部食物吐出了。现在只剩下胃液,口腔中不停分泌的酸水。 “妖怪!妖怪!”渔民一面惊恐地尖叫,一面两脚跺地,“要请天师收了它!它吃人了!我看到它吃人了!” 他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双脚的水靴,一只被他踢落在地。他跑到蔡温面前,两只眼珠子鼓起,嘴角还有积成一团的白沫、伸手就要往蔡温身上抓。 “老板,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吃掉了一个小孩,水面上全是晕开的血,他嘴巴上是血,鼻子上是血,两只手是血……”他定在了原地,“眼睛,他的眼睛里也是血!好多好多的血。” 双手落空了,他没能抓住老板,反倒被老板旁边的人反剪双手。垂落的脑袋,有丝丝缕缕的涎水滴落在地面。 “那是小孩的手。那是孩子啊!绝对是小孩……他就那样,像老虎吃人那样,一口一口吃掉了……” 他不住地重复,“一口一口吃掉了,一口一口吃掉了……” 郗灵州听着男人翻来覆去的话,四肢沉重的似乎就要熔化。她下定了决心,准备让蔡温处理掉它。它不是她的爸爸,不可能会是她的爸爸。 蔡温看出了郗灵州的决定,他不需要郗灵州亲自说出口,他一向很擅长处理不该存在的人。 他掏出了怀中的手枪,对准地面上的尸体,触碰扳机。 它动了,它慢慢地转动眼珠子,凝视即将转身离去的郗灵州。 “灵州,是爸爸啊。”它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寒毛直竖。 蔡温的后颈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这个怪物,必须消失!他扣动了扳机。 下一秒,他被人从侧面撞倒,手枪掉落在地。子弹射偏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要。”郗灵州挣扎着从地面爬起。 蔡温差点爆出粗口,脖颈上的青筋鼓动。他的手臂估计被蹭破了皮。 “郗灵州,你发什么疯!你这样做很危险,你不要命,我还要。你有没有脑子……”不爆粗口,不意味着不能骂人。 蔡温从地面站起,“它吃了人了,它不是人。你在想什么?它不是郗商秀!” “灵州,是爸爸啊。”它哀哀地叫。 “蔡温,我欠你一次。今天的事,麻烦请你保密。”郗灵州冷静地说。 蔡温把枪丢给了保镖,低声对郗灵州说:“它不是郗商秀。郗灵州,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他是我爸爸,我爸爸掉落海里后,有个渔民把他救了。好心的渔民,在今天把他送回来了。蔡温,你先帮我谢谢好心人。我先带我爸爸回去了。” 郗灵州将它带了回去,日日以活鱼喂养它。 直到有一天,它偷偷跑回了金象江。 它想跳进海里,却被郗灵州大力拉回地面。它龇牙咧嘴地威胁郗灵州。 “我是你爸,我是郗商秀。我要血,我要鲜肉,我要活下去!” 第186章 落跑新娘 不止一次,郗灵州被发狂的郗商秀伤害。身体的某些地方还残留着深而丑陋的伤痕。 但每一次,在她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以前的郗商秀就回来了。 他会轻颤着恳求她,杀死他吧,他不愿意再伤害自己的女儿。那苍老的面容流下的泪珠,几乎灼伤了郗灵州的皮肤。 为了这些越来越少的温情时刻,郗灵州失去了理智,放弃了判断。她要竭尽所能留下父亲,即使这个方法要伤害,献祭无辜的生命。 她拖着礼裙孤单地行走在无人的甬道。 她在说服自己,只需要一个人的性命,爸爸就能活下来了。她只会做一次这样的事,她会竭尽所能地善待易芳菲的家人们。 但崔柯的那些话却回荡在郗灵州的耳边。她不想再去想象那些残忍恐怖的画面,脑子却不受控制地编织更加详尽的细节。 郗灵州眼前浮现了易芳菲恐慌惊惧的表情—— 她放大的瞳孔倒映着一个皱缩的头颅,嘴唇不住地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涂抹上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倒扣在自己的手臂内侧,扎进肉里,留下深深的红色掐痕,比大红色的指甲油还深沉的红。 易芳菲像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她在无声的哀嚎求饶。 郗灵州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她甩掉了脑海中的画面。 垂落到肩颈的钻石耳环,打在了她的两颊,好几下。她喜欢这样刺痛的击打,好似自己已经在经受惩罚了。 手机铃声响起,她按下通话键。 “灵州,新娘跑了!” 郗灵州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还未褪去,听到新娘逃跑的消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轻松,而后是被揪紧的心脏。 “……梳妆娘被打昏在备婚房。我估计新娘跑不远,备婚房在老宅的深处,她第一次来摸不清路的……我叫了十几个比较亲近,嘴巴紧的人去找……” 她做出了几个要紧的安排,先是控制住新娘跑走的消息,其次是赶紧派人稳住观礼的人群,让人不要到处乱走,最后叫围在老宅附近的安保人员,把守住出入口,只许进不许出。 放下电话,甬道尽头传来河水轻轻拍打在岸边的响动。郗灵州深深吸入一口弥漫着淡淡水腥味的空气。她不能失去她的父亲,绝对不能! 崔柯通过罗萌在语音中的指引,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他说的小门。 她来回踱着步,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看看天和地,四周的野草野花,还有突然路过的小黄狗。 小门里没有任何动静。 吕三却先到了现场。他在远处就望见见了转得像个陀螺似的崔柯。 “等会儿,人出来。你带走,她家人在兴茂酒店。”崔柯吩咐道。 吕三点头,“你别着急。我刚刚去大门那里绕了一圈。他们那个阵势,肯定没有抓到她。” “你去大门那里干嘛!”崔柯着急了,吕三可是熟面孔,万一有谁认出了他。麻烦事少不了。 说着,崔柯探过头朝吕三的身后望去,看看吕三会不会已经带上了小尾巴。 “崔柯,你着急什么呀!我们离大门远着呢。”黄斌斌憋不住,从吕三的裤兜里钻出半个脑袋,大半张脸露在了外头。 崔柯看到黄斌斌,这才真是头痛了。她抬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吕三,你带他出来干吗?” 黄斌斌昂着头,四肢用力蹬出了裤兜,脚掌点在吕三的手臂,蹲下起跳,一把跳进了崔柯背包的右侧口袋里。 “不是他带我出来的,是我要跟着你走。”黄斌斌两手抱住腋下的口袋,“昨天,我不是说了我要跟着你来,说不定我能帮上你什么忙。你不都答应了。” 崔柯揉着额角,她昨天能不点头答应么。黄斌斌一直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叫唤。 “结果呢,一大早就拿了符纸把我定在了房间里。差点没把我气到活过来!”黄斌斌说着,伸长手,晃晃悠悠地给了崔柯一巴掌,打在了她手臂上。 “幸好,吕三不知道我俩的事。我哄他,让他把符纸给我撕了。”黄斌斌语带得意地说道。 崔柯听到这里,哪还能听不明白呢。黄斌斌还得意呢,明明是吕三装作被他哄了。她瞪了一眼吕三,她知道吕三在打什么主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柯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把黄斌斌这个白骨小儿鬼丢出去,起码能阻挡一阵子。他真把黄斌斌当成了好工具,随时能替崔柯挡灾。 来不及痛骂几句吕三的狗心思,也没法跟黄斌斌掰扯清楚了。小门被人推开了。 易芳菲被身后的罗萌推出了门。 “崔柯,人给你了。快带走!”罗萌说完这句话,就消失在了门背后。他赶着混进观礼的人群里去,免得伤害了他和郗灵州的友情。 崔柯拉起易芳菲的手,急急地向面带红潮的女孩介绍。 “这是吕三,你跟着他走。他会带你见到家人。” 吕三朝易芳菲点点头,便转身示意易芳菲跟上自己的脚步。 “这男的真好看,有点像哪个明星啊……”易芳菲低喃了几句,然后深深看了一眼崔柯,拔腿跑在了吕三的身后。 见人跑远了,崔柯七上八下的心稳稳地回到了肚子里。 黄斌斌望着跑远的女孩,抬腿踢了踢崔柯的包。 “你说易芳菲得了重病,什么脑瘤?这看上去不像啊,能跑能跳的,脸蛋还红扑扑的,看着不知道多健康呢。虽然……” 崔柯抬手推开门。她预备躲在光慧堂,等人群散尽之后,再找到郗商秀彻底解决了这只尸妖。 “虽然什么……她得的病,平时看着跟正常人差不多。但肿瘤已经压迫了她的神经。她拒绝接受手术治疗,活不了多久了。即使接受手术治疗,存活率也很低。” 黄斌斌听了崔柯的解释,重新望向了易芳菲离开的方向。女孩好像已经死掉了呀,她的主魂已经离开肉体了,剩余的二魂七魄,估计几天后就不得不脱离肉身了。 但这件事和崔柯无关,他也用不着告诉崔柯,黄斌斌心安理得地想。 第187章 权力交替 新娘逃跑的消息,很快就在观礼人群中传遍了。 在场的人大多是各大家族的人,他们熟悉家族处理突发事件时的手段——人潮里时隐时现的搜寻目光、匆匆忙忙关闭的出入口,和突然增加的额外的庆祝活动或节目。 他们对于自己变相被软禁的事实,并不急躁。很快,便会有人来宣布婚礼继续进行下去,或者婚礼改期的通知。 三三两两的人集聚在一处,低声讨论着今日的主角。他们对久未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郗商秀很感兴趣。他们都曾听说了,那一场小型下水仪式中的闹剧。 “各位亲朋好友,今日的婚礼因新娘突感身体不适,已无法顺利进行。酒席已经备好,受累大家吃了这顿便饭再离开。招待多有不周之处,请见谅。” 崔柯从窗户里望见讲话的人,是一个掩饰不住笑意的老人,她颇觉得有些奇怪。这老头,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管了,这也不关她的事。婚礼不能举行了,吃了这顿饭,人群也就散了。等人群散尽,崔柯再想办法找到郗商秀,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件事。 等到园中的人群渐渐减少,直至最后一人离开园子。 黄斌斌听见了崔柯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趴在崔柯的肩头说:“你饿了?我们可以去吃饭呀。这么多人,没人会发现多了一个你。” 崔柯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饼干和水,盘腿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她一面撕开饼干的包装袋,一面说:“没几个人会真去吃这顿‘便饭’的。” “为什么?” “他们赶着回去交换信息呢。留在这里吃饭,话都说不了两句,还得担心被不相干的人听见了关键信息。” “啊,什么信息?” 崔柯不紧不慢地嚼着干硬的饼干,好似在思索着什么事。她喝下一大口水后,才在黄斌斌的催促下,慢慢说道: “宣布消息那老头,我们见过的,你记得吗?” 黄斌斌想了想,他对那老头还真有点印象,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老头姓甚名谁。 “我原本也没想起来。但罗萌给我发的消息,让我想起来了。”崔柯点开手机屏幕,将她与罗萌的聊天记录拿给黄斌斌看。 黄斌斌低头看着屏幕里的消息,“郗剑仁?好熟悉的名字。” 他继续往下翻,“罗萌说,郗灵州一定出事了?!” 黄斌斌猛然抬头盯着崔柯。 崔柯咽下最后一块饼干,一边说话,一边吐出饼干屑屑。 “郗剑仁,就是我们第一次去赛舟工坊时,撞见的那几个闹事老头中的一个。罗萌跟我们叨咕了好多次,郗灵州跟郗剑仁不对付。婚礼无法举行的大事,郗灵州不可能让郗剑仁来宣布。 除非……”崔柯被饼干屑呛到了喉咙,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黄斌斌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除非郗灵州出了事。” 崔柯咳着嗽点了点头。 郗灵州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自己家里,被人软禁了。 当她告诉爸爸,新娘逃跑的消息时,对方脸上却不见得有多么的意外,甚至有理该如此的神情泄露。 “灵州,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爸爸,你一定能再帮我找到另一个女孩。” 郗商秀挠着自己的下巴,在郗灵州面前来回慢慢地踱步。强烈的腐臭气息向郗灵州袭来,带着血腥味,浓郁刺鼻,几乎无法形容。 “爸爸,你又喝人血了?”郗灵州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消瘦、灰白的脸庞扬起了一抹邪恶的笑容,往常干裂的嘴唇,此刻却显得过分湿润。 “放心,爸爸没有杀人。”他的眼睛闪过一抹诡异的血色,“我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州,有些事我想我一直做错了。” 这话,让郗灵州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不该成为郗氏的族长,你太软弱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亲情牵绊,将整个郗氏的利益抛之脑后。我记得我教过你,掌舵之人,最要紧的是理智,审时度势。 你太让我失望了。”郗商秀用一种冷漠而轻蔑的语气说道,“但没关系,这个错误我还能纠正。我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这是上天重新给我的一次机会。” 郗灵州快要不认识……不,她早就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了。 “你以后就留在这间院子里吧。你妈在这里住了三年,我想你也愿意待在这。”郗商秀双手背在身后,下达了最终判决。 郗灵州耐着性子听完了眼前人的长篇大论,心底越发冷静。她漠然地看着他,抬腿走向了大门。她不再想听一个疯子说话。 门口却突然横出好几只手臂,阻拦她的离开。她看向手臂的主人,她一个都不认得。但她认得站在他们身后的人——以郗康丘、郗剑仁为首的几个老头子。 “太叔公?” “灵州啊。你爸爸回来了,有些事就跟之前不一样了。你毕竟是个女孩,年龄也不小了。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你待在院子里调养调养身体,收收心。 我听说,你跟罗家的那个小子感情不错。等这段时间忙完了,你爸爸会给你操办婚事。女人呐,还是得结婚,生儿育女是最重要的事。”郗康丘俨然像个慈祥的长辈在说教。 郗商秀拖着脚步,从郗灵州身旁掠过。而后,那几双手臂的主人狠狠地将郗灵州推回到院子内。 一场权利争夺的阴谋在此刻落下了尾声,郗商秀大获全胜。 郗康丘望着身穿西装的男人,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煤黑色,皮肤在黑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惨白,如同白色补墙膏。浓郁香水味下,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郗商秀对着老人笑了,那笑容令人毛发尽竖。 “剑仁叔,你做得很好。” “哪里哪里。郗族长……”郗剑仁停顿了话头,“商秀,你何必这么客气呢。你说的人,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你看,什么时候,咱们再办婚礼?” 唾沫涌上了郗商秀的嘴唇,他伸舌头舔舐干净。 “不用了。今晚,你把她送到我房间就好。这个身体是健康的吧?” “健康,十分健康。已经送去体检过了,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 郗商秀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188章 阴差阳错 桌上的西洋古董翡翠绿台灯没有了阳光的竞争。 它蹲在自己制造的暖黄色的光晕里,将自己平平无常的影子变幻出新奇的模样,将暖色的光亮投射到墙面、椅子、和那个傻乎乎站着的人身上。 崔柯趁着昏暗的夕阳余晖,翻墙进入了院子里。 她在进入房屋前,对黄斌斌再三叮嘱,不好奇、不说话、不乱动的三不事项。黄斌斌哼哼唧唧地做出了保证。 一手轻轻地推开门。 “谁?!”郗灵州低声喝止道。 她已经拒绝了他们的送餐,要求他们将她的手机交出来。那几个陌生的面孔,对她的要求无动于衷,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会上演既定的动作。 “小点声!” 崔柯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她好奇地巡视这间屋子,外面破破烂烂的,里面倒是装修不错。虽然这装修风格看上去有些落后老旧了。 郗灵州皱着眉头,双手抱胸地看崔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你怎么来了?” 她的语气并不好,满是质疑与不满。但刨除表露在外的情绪,崔柯听到了这句话下隐藏着的羞赧。 所以,崔柯大喇喇地回复道,“我不想来啊。还不是你朋友罗萌放心不下你,付了钱让我来找你。” 她擦擦鼻尖,“有钱不赚是傻蛋。” 郗灵州听了崔柯的话,反倒坐在了椅子上,她调弄着桌面翡翠绿台灯的光亮:“你看到了,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噢。”崔柯应了一声却是不走,反倒问起了问题。 “屋子装修不错啊。今早,我站在那破败残旧的院子时,可想不到这里面还别有洞天呢。这原先是给谁住的呀?” 郗灵州倏地把台灯灯光按灭了,她烦躁冷硬地说:“你还不走。这间屋子是谁住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崔柯耸耸肩,“我想走,现在也走不了。我刚刚是趁着他们换班的时间差,翻墙进来的。下一次换班的时间没那么快来。” 崔柯慢吞吞走到郗灵州面前。 笑嘻嘻说道:“再说了,你一个人待着这里不闷吗?我陪你说说话,还不好了?我刚刚可听到了,他们拒绝还你手机呢。” 崔柯后头的话,让郗灵州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她一贯面无表情的脸起了波澜,那激恼的情绪像水纹一样散开。 郗灵州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她不愿意再跟崔柯多说一句话,这个人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 放下肩上的背包,崔柯找了另一张椅子坐下。她坐下后,又看了看郗灵州,接着站起身,把椅子拉到了郗灵州的正对面,再坐下。 “你干什么?” 郗灵州终于是无法忍受崔柯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了。 她睁开眼睛反盯着崔柯的脸。 面对郗灵州带着怒气的视线,崔柯咧嘴笑了。她正舒适地盘着腿,拿着一包饼干在嚼。 “没干什么。我以为你累的睡着了呢,这几天筹备婚礼挺累的吧。”崔柯贱嗖嗖地说,“你不睡觉,干嘛闭着眼睛啊。对我眼不见为净啊。” 饼干屑飞溅到了郗灵州的身前。 她们俩的座位距离太近了,崔柯要是再大点声,饼干屑能落到郗灵州的脸上。 “我这几天琢磨了一件事啊。我想你找见鬼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肯定一早就知道它是个怪物了。” 崔柯递出饼干袋,示意郗灵州吃一块。对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拿。 “想来想去呢,我想明白了。你想不想听听?”崔柯带着蛊惑的语气说道。 郗灵州沉默。 崔柯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你的想法很复杂。换句话说,你自己都想不明白,你请我来做什么。一方面,你意识到它很危险,正在逐渐失控,你害怕你最后控制不了。 另一方面,你又舍不得它,它在最初有时会让你感觉你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你有爸爸,他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但这爱在变质,准确地说爱在一开始就不存在。” 郗灵州挺直了背,再次双手抱胸,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你在自己欺骗自己。甚至为了这场自我编织的骗局,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毁灭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背叛了你妈妈对你的期待!” 崔柯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击打郗灵州的心。 “你胡说八道!”郗灵州忍不住开口反驳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可以扪心自问。”崔柯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是你妈妈最后居住过的屋子吧。你要不是怀疑自己的决定,你会在今天早上独自坐在这里吗?” 郗灵州摇头。 这个动作是在表明她不想继续听了,还是在表示她认为崔柯说的话是错的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通过摇头表达什么。 “这几次的浓雾,是因为郗商秀吧。他背着你,在偷偷吸食人血是不是?”崔柯说,“你知道这件事,但你不想戳破。因为你在找回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吃人了。” 崔柯放下手中的饼干,“他吃的是南城农村地区的孩子吧。我在孟氏的五公妈庙里遇到过一个老伯,他的孙子离家出走几个月了。他的村子里,可有好几个孩子不见了。 村子位于金象江流经的区域。你该早就调查过了吧,所以那些人才会突然交了好运,不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额外获得了一笔钱财。是你在弥补他们。” 一向坚定且野心十足的眼睛流下了几滴眼泪,接着是一串串的泪珠。郗灵州双手捂面,低声抽泣。 崔柯拿了几张纸巾塞进郗灵州的手心里,她有些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很快,她便做出了决定。 “你妈妈的离去,不仅跟她自身的处境有关,还跟她曾住在那幢房子里有关。你们历代族长居住的房子,是一座阴宅。这点,在那天你知道了。 但它的目的,我恐怕你还不清楚。它是某个人最狂妄的梦想,希望通过剥夺后世子孙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复活。而这一切,以某种阴差阳错的操作,落在了你爸爸郗商秀的头上。” 郗灵州睁开双眼不可置信地凝视崔柯。 第189章 它的本质 “你说什么?”郗灵州震惊地发问。 崔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现在的这个尸妖,它身上寄居着数十代郗氏族长的残魂,他们各有意识,但不再保留生前的人性,他们全都十分贪婪地想要重回人间。郗商秀个人的意识……” 崔柯几乎有些不忍心告知郗灵州,她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了。 她将手放在了郗灵州绷紧的手臂上,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抚慰郗灵州。 “你爸爸的个人意识,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们吞噬殆尽了。他们保留了郗商秀的记忆,但他们不是郗商秀。”崔柯放轻声音,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郗灵州的手神经质般动了动,手指在她还未换下的礼裙上来回滑动。她的拇指拨动着礼裙上的流苏。 郗灵州不愿意相信进入自己脑海中的信息,这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她爸爸身上,太荒谬了,这是一个拙劣的骗局……但记忆中的那一幕幕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开始在屋子里疯狂踱步,想逃避真相侵蚀她坚持的“真实”。崔柯的话却像是盘旋于她头顶的秃鹫,随时准备俯身冲向她…… 郗灵州缩进了房间的暗处,像被镶进夜色的壁龛。如果可以,崔柯愿意给郗灵州更多平息内心冲突的时间。 但,即将送入郗商秀房间的那个女孩,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 “郗灵州。” 崔柯的话没能惊动像一座水泥雕塑的郗灵州。 “今晚,郗商秀的房间会送来一个新的女孩。” 雕像动了动,那一层水泥外壳脱落了。 “什么?”郗灵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易芳菲跑了,总得有个女孩填补上,它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吸食人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那具身体里有无数的残魂,那么最后它们会去哪里?一起共用一具身体吗?那个人的计划是什么?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郗灵州思绪混乱地问道。 她坐在椅子上,拱起膝盖抵着下巴,双手环抱膝盖。说话时面色平静,眼睛里是一片漠然。 崔柯顺着自己原先的猜测,和在笔记、资料中寻找到的信息,舔了舔唇,说: “它们会融合。这些残魂是一种意外,每一个残魂都无法脱离集体,独自存活。它们是原先魂体里最强烈的欲望,所以它们不太具有人的理智。 你应该看到过它有很多种种前后不一的表达,或举动。这都是在融合中出现的现象。对它们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活下去。 你说的那个人的计划……”崔柯状似无意地扫视过对方的脸,看起来郗灵州已经平静了,“我不知道。但我怀疑跟你们南城的一个传说有关。” “乔家大儿。” 郗灵州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这让崔柯有些惊讶,郗灵州竟然能从南城众多的民间神话传说中,精准地提及乔家大儿的传说。 崔柯想,郗灵州是不是知道了她所不知道的信息。毕竟郗灵州骗了她很多次,有非常多的前科。 探寻的目光落在郗灵州身上时,她难以自控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崔柯。它上岸的那天,南城就起了一场浓雾。只不过那是初春,大雾天气较为常见。” 时间紧迫。崔柯不能再和郗灵州慢慢谈心了。她坐直了身体,与郗灵州再次面对面。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崔柯问。 郗灵州闭上眼,她不想面对崔柯说话。 “我能怎么办,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好,那我今晚会解决了它。你有意见吗?” 郗灵州的背脊贴在微凉坚硬的墙壁上,“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被囚禁在了这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这是郗灵州的同意。她没办法面对“郗商秀”的再次死去,但她也没办法容忍“郗商秀”继续活下去了。 总归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她还活着,郗氏还活着,南城也得活下去。 崔柯得到了这句保证,站起身准备走人。同时,从口袋里抽出一部手机,丢到了郗灵州怀里。 “我知道,你不用我偷手机也有办法走出去。”崔柯嬉笑着说。 “我估计你的人早已把广慧堂围得跟铁桶似的了。郗氏早已经是你郗灵州的郗氏了吧。除了那个看不清形势的郗剑仁,还傻乎乎地上蹿下跳。 尤其是那个什么太叔公。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把那个老家伙收买得忠心耿耿的。你这次的被软禁,也是想把一些隐藏在暗处的不安分力量连根拔除了。” 郗灵州没想到眼前这个20岁不到的女孩,能猜出自己的计划。她心里有些讶异,但面上却风平浪静。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崔柯,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才是真正的聪明。你去做你的事吧。” 崔柯临出门前,郗灵州再次喊住了她。 她回头不解地看向郗灵州。郗灵州大半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只剩下一张略大的嘴唇暴露在光线下。 嘴唇张合,“崔柯,你……我……我想……”上牙咬住了下唇,厚实的嘴唇留下深深的印痕。 “放心,我尽量保存下完整的身体给你。”崔柯猜出了郗灵州纠结的内心请求。 “谢谢你。它今天喝了人血,你小心一点。” 换班的时间到了,崔柯趁着墙下无人的空当,再次翻墙。 双脚轻盈地落在甬道的地面。崔柯心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她的身体素质好像越来越强悍了。 夏夜微凉的河风在庭院周围的花草树丛间徘徊不去,夹杂着淡淡的肉腥和腐臭的味道,还有隐藏在暗夜中的危险、迷乱的气息。它萦绕着灼热的天蓬尺的尺身。 崔柯的手心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被血水浸染的棉布。她从前几次的经历里,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菜鸡,但她的血不是。 见鬼师的鲜血,是鬼魂精怪的天生克星。 第190章 甬道事件 郗剑仁领着女孩穿行在甬道里。女孩最初干脆的脚步,在十几分钟已变得拖沓。 她感觉到阵阵的不安。 仰头望向甬道上方窄窄的天空,她觉得这座老宅子好像一头会将人吞噬的怪兽。 “剑仁伯,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女孩郑重地说道。 郗剑仁听见了,回头对女孩说:“不用谢我,你该谢谢你丈夫。是他叫我给你妹妹安排好了床位,又请来了首都的专家医疗团队。” 他笑起来,脸部就像晒干的核桃。 女孩听了,只得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在今夜就要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一个男人了。她从未见过的男人。 她知道这样的行为很可耻,但她们全家都已没有了别的出路。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们的无能而失去活下来的机会。 “你放心。你要嫁的人是我们郗氏的族长。”郗剑仁毫无诚意地敷衍女孩,“等你成了族长夫人要什么有什么,别说你妹妹的事,你全家的任何事,以后都不用发愁了。” 女孩点点头,她知道郗剑仁把她看得很轻,她就像是水泥路边的泥巴,空气中的灰尘,池塘里的绿藻,贱得很。 还未走到主幢的庭院,郗剑仁便意外碰见了一个人。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身体的本能比精神上的意识反应得更快。 “郗灵桃,你怎么在这儿?!”他企图用长者的威严掩饰自己的惊慌。 郗灵桃从甬道转角的阴影处走出,淡淡的月色照亮了他耳廓上闪耀的耳钉。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呢?叔公。”他的语气凉凉的,像是把锋利的剃刀,即将划破郗剑仁的美梦。 “我没说你不能在这里。”郗剑仁缓和了语气,“我听灵州说,今年海外的赛舟由你负责押送,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呢?今年的出货量比往年少了?”干巴巴的话。 “噢。”郗灵桃面对一长串的话,只回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感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的老头,视线落到了老头身后的女孩。 “这是谁?”郗灵桃问。 郗剑仁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又浮起一抹心虚的笑容说:“是你商秀叔还未过门的妻子。灵桃啊,过了今晚你该叫她婶婶了?” 郗灵桃两手抱胸,手臂上的肌肉在紧实的皮肤下鼓动着,月光洒落在上,如同被微风吹拂的河面,漾起阵阵波纹。 “叔公,把人带回去吧。商秀叔做好事,可不是为了像你一样去骗小姑娘。” 话里辛辣的讽刺刮下了郗剑仁脸上虚浮的笑容。老头皱缩的头颅被怒气撑开抹平了。 “你个混小子。我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你在浑说什么!搞搞清楚,你刚回来或许不晓得,你灵州姐已经完了!野丫头……”郗剑仁狞笑着说。 “有二两的肌肉就在老人面前比划。你当叔公真怕你那些鼓鼓的肌肉?你快给我让开,你婶婶要回家了!” 郗剑仁信心满满地认定郗灵桃会被他说的消息吓破了胆。要不是看在郗灵州的面子上,谁会怕郗灵桃——一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郗灵桃看见了郗剑仁双眼间透出的轻蔑。他熟悉这样的眼神,从他爸吸毒,他妈离家出走后,他见过了太多次。如果没有郗灵州,他的人生就是一滩烂泥。 “既然叔公不听劝,那就怪我别客气了。”郗灵桃上前,直截了当地在郗剑仁的小腹上砸下一拳。谁也不许伤害灵州姐! “嗷!” 年老体衰的身体怎么能经受住年轻人的一拳。郗剑仁当下滚落在地,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女孩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僵直了身体。她怕下一个拳头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她瑟缩着边向后退边细声细气地解释着什么。声音太小太轻,在场的两人谁也没听见她说话了。 郗灵桃厌恶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暴力基因,他无法制止自己的狂暴的行为。郗剑仁,是如此卑劣猥琐的人,他不配提起灵州姐。他抬腿踢向郗剑仁的大腿。 郗剑仁再次发出惨烈的嚎叫声,他疼得无法说出求饶的话。他迷乱的意识中,惊现了一个念头——郗灵桃或许会把他活活打死。 “别……别……别打了!”女孩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尖叫道。 女孩充满恐惧的嗓音唤回了郗灵桃的理智,他懊恼地停下自己的动作,挥拳砸向了墙壁。他办砸了灵州姐安排好的事,他怎么能打人呢,他答应过灵州姐只打拳,不再打人。 墙壁留下几道血迹。郗灵桃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他弯腰一把抓起瘫在地面的郗剑仁,像提包水泥袋似的,将郗剑仁夹在了手臂中央。 郗剑仁不会死,也许只是腿骨断裂了? 女孩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是该跑吗?还是该把郗剑仁救下来?他好像已经昏过去了,他会死吗?她得挨这个男人多少打? 郗灵桃懊恼着该如何向灵州姐交差,他不想看见灵州姐眼里的失望。纷乱的思绪让他的面色难看极了,他冷飕飕地向女孩说:“走吧。” 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脚步发软地向来时的方向走。 她庆幸自己不用挨打,同时内心隐秘地升腾起一股欢悦之情,她解脱了,她不再用出卖身体的方式报答“恩人”。 他们刚走出十几米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像是台风过境才会发生的动静。 女孩再次受到了惊吓,她颤颤巍巍地提议:“我……我们……需要去看看吗?” 郗灵桃拧着眉头,他确定那声音的方向来自主幢,他遥望隐匿在黑暗中的建筑。 手机响了,有人打来了电话,他接听电话嗯嗯几声后挂断。 “走吧。这里的事与我们无关。” 一阵凉风吹向空荡荡的甬道。 郗商秀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他左边的腹部被刺穿了,仿佛被柱状物洞穿了。他撕裂自己身上的衣物,按住伤口站了起来。 第191章 最终对决 崔柯全身浴血,像个血人似的站立在庭院里。她一手擎着天蓬尺,一手拨弄糊住眼睛的血液。 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的胃部起了强烈的反应。 “你今天是喝下了多少人血?你全身就只剩下血了吧。”崔柯吐出一口鲜血,一口白牙粘着浓稠的血丝。 郗商秀摇晃着身体,他很愤怒。他最宝贵的身体竟然被人损害了。 尸妖的身体不会自行修复,每缺失一块就直接少了一块。直到他们得到机会尸解升仙。 郗商秀的脑海中有数十道声音在怒吼。他的身体因这些声音摇晃得更加厉害。 这就像是人站在了山底,望见唯一前进的道路被堵上了一块巨石。巨石即将滚落,此刻正在摇摇欲坠。 郗商秀的身体在飞速膨胀,两个圆溜溜的眼珠子从变形的眼眶掉落,垂悬于半空。鼻子从中间裂开,连带着脸部皮肤像干裂的土地,片片开裂。 鲜血从裂纹中渗出,浸透整具身体。嘴巴越张越大,直至占据整张脸部。有一条跳动的肉色物体,于喉咙间探出,它张扬地游动在半空。 崔柯的胃受不了眼睛接受的一切变化。她侧身剧烈的呕吐,吃进肚中的饼干成了糊糊,顺着食道重回大地,连带着崔柯胃中的胃液。 连汤带水,崔柯吐了个干净。她伸手抹去嘴下残留的呕吐物。 郗商秀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已经等不了一年了,这个时间太漫长了。没有鬼母子,吞吃了见鬼师,效果更佳。 谁不想吃了见鬼师呢……谁不想……据传闻,他们的血肉是这阴阳两界最美味的食物……吃了她,我们不仅能摆脱这具破烂不堪的身体,还能尸解成仙…… 乱糟糟的催促声,冲撞在他的脑海中。 他开始愤怒地尖叫,那声音是如此可怕,让崔柯只能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有只巨手裹住了崔柯的身体。那是一阵惨厉的尖叫,像台风过境时的狂风一样暴烈。 紧接着,那肉色物体飞速向崔柯的脸部袭来。它的目标是摧毁崔柯的双眼。 崔柯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危急,身体却无法动弹。 “黄斌斌!黄斌斌!快撒豆子,撒米!”崔柯厉声叫道。 黄斌斌从背包中冒出,两只手举着一个敞开口的铁罐。在肉色物体接近崔柯脸部的那一刹那,他迅速地将铁罐里的豆、米洒在了肉状物的表面。 像下冰雹似的。各色豆类,与白花花的大米一遇到肉状物,便黏在入湿润润的表皮,进而镶进肉里。 浓郁的烧焦味。 尖叫声骤然停止了,那膨胀的人形物无声哀嚎,倒退跪地。同时,崔柯的身体急速向后退。 她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符纸,像不要钱似的洒在半空。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诛斩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当。速出速出,伏鬼魁罡。”她诵念着咒语,高举天蓬尺,冲向了跪倒在地的郗商秀。 早在漫天符纸下落之际,黄斌斌早已躲入背包中,拉起拉链,隔绝符纸的无差别攻击。 符纸散射出阵阵亮光,笼罩在庭院的上空,定住了仍在无声嚎叫的郗商秀。他垂悬于半空的眼珠子,直立怒视着崔柯。 天蓬尺再一次洞穿了郗商秀的身体,这一次是那条诡异的肉状物。它被死死地钉在了地面,天蓬尺的尺身亮起耀眼的红光,咒语浮现,游走于半空,顺着肉状物,向本体飞速进发。 颤动,地面在颤动。尸妖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令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的撕裂声。 郗商秀以壁虎断尾的方式,舍弃了自己被钉在地面的肉条。左摇右摆地站起身,像旋风一般冲向庭院的右侧。 右侧是一面院墙,他不似人形的肉身撞开了一堵墙,奔入了黑暗中。 失去了主人的肉状物,迅速腐化,在地面化成一道黑绿色的粘液。崔柯拔起直插在地面的天蓬尺,追逐已经消失于眼前的郗商秀。 郗商秀为什么要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不上来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他。没有方向的,尽全力快跑,他渴望找到一个去处。 寂静的深夜,不远处的河水像千百年前那般,慢悠悠地拍打着河岸。河岸上的生命会生老病死,河流却永远年轻,奔流向前。 郗商秀改变了方向,他活下去的希望在水里。它是在海里死而复生的,还有那个神仙。他会再一次给它一个机会,让它活下去。 波光粼粼的水面,孕育生之希望的羊水。 他嗅见了清甜的河水味道。 再一步,他就能活下去了。 “爸爸。”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他想不起那是谁。 郗灵州望着眼前的背影,那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郗商秀的的确确是死了。 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等待,她的心好像早就知道有什么事会在这岸边发生,然后在岸边结束。 崔柯奔寻而来,她不能让郗商秀重回河道里,内河会通向金象江,再往下流便是海了。 她虽然一眼看见了郗灵州,记起了自己的承诺,但现在唯一阻住郗商秀继续前行的办法只剩下了那一个。 不能再多想了。崔柯飞身上前,滚烫的天蓬尺,快速地击打在郗商秀的脖颈以下,脊柱的位置,七下。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诛斩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当。速出速出,伏鬼魁罡。”崔柯沉声念诵。 在彻底化为一滩脓水之前,那张像大地般干裂的脸回转看向了郗灵州,他身体依旧挣扎向前跑着。 脸上只剩下一张巨口,黑洞洞的深渊,呢喃吐出模糊不清的字词。 “灵州。” 崔柯不愿郗灵州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她一边大喝道,“郗灵州,向后转!”一边跳到了郗灵州的身前。 野兽垂死时的厉声嚎叫撕破深夜的寂静,“啊!冷啊……疼啊……神呐……” 崔柯为了防止有毒的尸气弥散,污染河水和周遭的空气。她在驱赶郗灵州离开后,就地坐下,念诵咒语。 第192章 新的疑问 郗商秀的离去,几乎无人在意。郗氏上下,很快被郗灵州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 郗康丘依旧坐在原位,议事桌上的几个熟面孔被替换成了陌生的新人。除了坐在主位上的族长是女人,还多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郗康丘的孙女。 “诸位,按照族规,郗剑仁的不当行为,足以令我们郗氏蒙羞了。趁事情还未传扬出去之前,把他送进敬老堂。两个儿子必须离开南城,逐出郗氏……”一个老头愤怒地拍桌说道。 郗剑仁为老不尊,竟私底下和小儿媳私通,被大儿媳撞破。短短一天之内,这件事便在郗氏内部传得沸沸扬扬。 “那……郗剑仁的小儿媳该怎么处理?” “一并送出南城。” “第三代呢。大儿子可有两个孩子,大的刚上小学,小的才满月。” “罪不及家人,看他们怎么想吧。留下,我们正常照顾;离开,我们拨一笔钱给他们。”郗灵州拍板决定了,以上种种争论就此尘埃落定。 议事结束后,郗灵州匆忙地赶回广慧堂。 崔柯埋首于整屋子的废纸堆中。吕三不时在崔柯身旁,按照她的指示拍照,抄写。黄斌斌盘腿坐在紧闭着玻璃窗的窗沿边,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花草树木。 明天可就是赛舟月的庆典仪式了,黄斌斌耳朵里不时传入咚咚响的锣鼓声,还有一些破窗而入的欢乐叫喊的加油声。 他听得心发痒,不由得抬头望天。 晴空万里,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最适合外出,亲近大自然的季节。他扭头看向坐在废纸堆里的两人,衰退的嗅觉都能闻到废纸的霉味。 “唉,多么好的天气啊。”黄斌斌大声感叹道。 无人回应。 “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去外面玩呀。去河边看看赛舟,去内城逛逛街,去茶馆喝喝茶……可多地方可以去了呀。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破地方呢。” 无人理睬。 黄斌斌的小孩脾气爆发了,“崔柯!”他跳下窗沿,走向两人。他一屁股坐在了崔柯正低头查看的资料上。 “别看了!”黄斌斌昂着头,瞪着吕三说:“你也不许看!” 崔柯抬手就捏起了愤怒的木偶,随手放到了一堆纸上,她揉揉额头,捏捏鼻梁,毫无诚意地敷衍:“快看完了,快看完了。别生气了,祖宗。” “你是我祖宗!这些纸又不会走,我们出去逛逛不行么?”黄斌斌跃跃欲试,想要跳回到崔柯面前。 吕三一把按住黄斌斌躁动的身体。黄斌斌扭头仰面看向吕三,吕三努嘴,示意黄斌斌看向门口。 黄斌斌回头望着门口,透明玻璃门下的地板印着一道渐渐变短的人影。有人来了。黄斌斌爬下纸堆,钻进了吕三的衣兜里。 来人正是从郗氏议事会结束后,返回光慧堂的郗灵州。她一把推开玻璃门,走进恒温的档案室内。 她一手捋发,一手拉开张椅子坐下。 “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她几乎等不及坐稳再问了。 崔柯放下手里的资料,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说:“郗氏从不建庙的原因,你跟我说是因为你们建了这座祖宅,祖宅原本是有神庙的是吧?” “是的。这座祖宅重建了四五次,神庙一直都在。直到晚明时期,这宅子被小朝廷征用了,他们大肆修整,等十几年后逃往海外之时,还把宅子给烧了。” “你知道这神庙供奉的是谁?” 郗灵州摇头。几百年前的事了,她怎么会知道呢。恐怕往前推几代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从郗氏流传下来的文字图画资料里,得出了一个推测。我觉得有八成的把握是真的,但也有两成的可能,我完全猜错了。” 崔柯在开始揭示郗氏过往的真相前,再三做了免责声明。郗灵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崔柯递出那页纸,食指点了点纸上的建筑。 “这大概是你们全族搬迁来南城之后,留下的唯一一份图纸,是一份草稿,不是正式稿。这幢建筑,便是你从小居住的家。你看出什么了吗?” 郗灵州仔细研究了图文,她什么也没看出来。这份稿纸太潦草,行文习惯也与现在的不同。她皱眉摇头。 “我也看不大懂,但我看到了建筑上留下的字——烎。” “烎,这是谁?” “他是我们这行的人。”崔柯说,“我从其他资料里,拼凑出了这个故事。搬迁来南城的第一代郗氏族长,他通过收买烎获得了‘乔家大儿’故事的真相。 由此,他萌发了一个不可说的欲望。烎从中协助他,设下了名为神庙,实为夺取子孙性命的阴宅。你们不需要建庙,是因为你们正在用数十代人的性命,造神。 你们建造任何一座额外的神庙,都会影响这个隐秘的活动。”崔柯说着说,感觉到后背的阴冷。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我们这一房的人,才会越来越少是吗?”郗灵州问。 崔柯点头。郗氏第一任的族长,委实心狠,不知道他以什么样的说法蒙骗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让这个谎言持续了七百多年。 “那他会回来吗?”郗灵州轻声问。 崔柯摇头,“不会。这中间出了差错,他永远回不来了。准确的说,他在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死了。” “什么?” 崔柯犹疑地说道:“他好像被烎骗了。阴宅吸收的阳寿去了别的地方。而残留下来的冤魂被困于房子里,一直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了……”成为尸妖的郗商秀,从房中脱离奔向了他。 后一句不必再说了。郗灵州自然听得明白。 等崔柯、吕三重新漫步在热闹的街道时,崔柯猝不及防地向心事重重地吕三问道。 “吕三,你知道棱腾神吗?” “你说什么?”吕三被人撞了一下,歪了歪身体后,站直问道。 崔柯却没再重复自己的问题。 “郗商秀消失时,喊的那些话,不是喊疼呢。他喊的是棱腾神。”说罢,崔柯目光灼灼地盯着吕三的脸。 第193章 新的开始 出其不意的问题,没能引发吕三的慌乱。 他微微笑着,说:“这个问题你问我做什么?”说罢,他便钻进拥挤的人潮中,融入沉浸在即将开启赛舟月的欢乐氛围里。 崔柯抬手抓向吕三衣服的手落了空。 “崔柯,出来玩了嘛,你怎么还揪着这些事不放。”黄斌斌探出半个身体,像悬吊在崔柯小挎包的玩偶。 十指揉搓着发僵的脸。崔柯闷闷地说:“没想揪着。是这些事揪着我,它们时不时跳出来,提醒我有些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了?你不都跟郗灵州分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吗?” 崔柯凝视着远处神庙门前高挂的灯笼。 电子灯芯散发着模糊蒙蒙亮的昏黄光线,竭尽全力地接近真实的烛光。大红色的灯笼鲜亮明艳,金黄的穗子随风飘荡。一切都太新了,这又是一座无“神”的神庙。 “我来南城后,总在做同一个梦。”崔柯放轻了声音,像是不好意思向黄斌斌袒露自己的内心,“是乔家大儿的故事。我在梦里,成了乔家大儿。” 黄斌斌的木偶身体贴在了崔柯的腰间。他在认真听着崔柯的话。 “我像收割作物一样,冷静快速地收割了全城活物的生命。我的肚子,身体很快就感到了一股饱胀,胀得快要把我撑裂开了。我很兴奋,很激动。 我碰见了烎。在梦里他是个面目模糊的人,我像个需要表演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他夸了我,我更兴奋了,兴奋开心得恨不得在原地蹦两圈。 我突然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登上了最高的建筑,接着起飞了。我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在湛蓝宁静的天空中飞行,在白色的云堆上滑行。 我扑闪着翅膀,心情愉悦,甚至产生了自己能把天空击打成碎片的狂妄想法。光线亮得让人目眩,我成仙了。”崔柯的话里充盈着欢愉的气息。 但下一刻,欢愉消失了。 “……我冲破了天空,飞向了太阳。下一刻,我被撕裂了,血肉、骨骼尽数消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爆炸了。剧烈的痛感让我的意识陷入了混沌中。 在死去的前一秒,我看见了一道人影。他背对着太阳,微抬双手,像悲天悯人的圣人。他接收了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杀戮的罪恶。” 崔柯说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然后,我就醒了。”她抬手抚摸自己快速跳动的心脏。 人群中小孩活泼的笑声,他们正为了多出的一块糖,闹得不可开交。几个孩子的父母,纷纷劝说着自己的孩子要懂得分享。 黄斌斌羡慕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木偶小手轻轻地拍了拍崔柯的后腰,他在安抚崔柯。 “你这段时间太累了,所以想的特别多。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崔柯将腰间的木偶,放到了肩膀上。这样黄斌斌能看的更多更清楚,而不是看着几个小孩抢糖吃。 “但……”崔柯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话语,让黄斌斌相信自己。她知道阿奶她们联合着吕三,在瞒着她一些事。马西的事、南城的事与那些被他们隐瞒的事有关。 可崔柯找不到证据。所以她只能时不时向吕三抛出问题,希冀吕三在某天被她的问题击倒。 郗灵州在庆典仪式结束后,拒绝了罗萌的邀请。她原本打算走路返回赛舟工坊,可她却径直走过了赛舟工坊,快到广慧堂才想起,父亲已经不在了。 她在尚书街的街道中央停下脚步,挡住了如潮水般汹涌的行人,大批的游客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郗灵州远眺着巷道里的建筑,眼泪不自觉漫流在脸庞上,破坏了精致的妆容。 “阿姨,你怎么哭了?”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郗灵州的手背。她眼前是一个会出现在动画片里的漂亮的阿姨,阿姨穿着一身亮闪闪的长裙,头发还是特别的火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郗灵州被女孩的声音惊醒,手指抚向自己的脸庞,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那天的河岸边,她没流泪,后面的那几天,她也没哭过。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的。有什么好哭的呢,她做到了自己计划中的一切。她将来会做得更多,直到将南城改造成她理想中的模样。 “我没哭,是高兴呢。”郗灵州低着头,对小女孩笑着说。 小女孩虽然年龄小,但对世界的认识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她明白,大人哭的时候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哭了,因为大人成为大人后,就不能哭了。 但大人是小孩变的,小孩能哭,大人为什么不能呢?她认定这个世界有问题,她长大后会改变世界的,让所有大人都能痛痛快快地哭。 “好吧,阿姨。人高兴的时候,多吃点甜的会更高兴。” 小女孩从自己的小青蛙挎包里,掏出一颗,递到了郗灵州面前。 “你吃吧。吃完会更高兴的。”小女孩的同情的眼神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爸爸说,人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的就好了。 年轻的男人抓住女孩的肩膀,着急地说:“宝宝,你没事吧。”说完话,他抬起头,见到了认识但不熟悉的人。 “灵州姐。”他挠挠后脑说。他们郗氏的族长,他只远远地望见过她。 郗灵州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她露出了客套而疏离的笑容,手心里握着一颗,告别了这对父女。 在人群中逆行,郗灵州明白了自己再也没有爸爸了,而她也不再需要爸爸了。 崔柯、吕三被罗萌邀请参加赛舟的入庙仪式。崔柯站在簇新的红布婆婆庙外,黄斌斌坐在吕三的肩头,饶有兴致地朝里望。 “崔柯,你看那个老婆婆!”黄斌斌突然大呼小叫。 怕引起人群注意的崔柯,立即将黄彬彬从吕三的肩头摘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黄斌斌,别说话!不是跟你说好了,出门在外不经我允许,不能擅自说话么。” “崔柯,你看呐,那个老婆婆!” 第194章 捡到小狗 崔柯皱着眉望向黄斌斌示意的方向。 是她?真是她? 那天他们碰见的“神明”,即将消亡的神明! 老婆婆察觉到了来自人潮之外的视线,她宽厚地回望了崔柯。残损的身躯正在被慢慢修复。 她朝着崔柯微笑,眼里闪烁着振奋的光芒,似乎在表露自己对这片土地,与在此生活着的生灵的热爱。 崔柯不知为何,望见老婆婆笑容的那一刻她竟想落泪。 当纷飞的红纸屑落在人群的肩头时,老婆婆没入了庙中崭新的神像。 “你看,婆婆笑了。” “你眼睛花了吧。” “不是的,我真的看见了呀。” “都说了你近视要戴眼镜。” 崔柯不由自主地盯着神像的脸,木雕泥塑的外壳下有一道柔柔的光,老婆婆确实在微笑。那个女孩,她没有看错。 罗萌忙活完了手上的事,兴冲冲地奔到了崔柯一行人的身旁。他奶白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红晕,兴奋极了。 “怎么样?这座庙是不是十分好。”罗萌的头发沾上了不少的红纸屑,“我喜欢红布婆婆,灵州也喜欢红布婆婆。今后,南城的人都会喜欢红布婆婆。” 他嘴角的笑自从自己亲手点燃鞭炮后,就再没下来过。笑容牢牢地镶在了他面孔上。 “你喜欢红布婆婆?”崔柯稀罕地问,“红布婆婆保佑的只有女性,你在她庇佑的范围之外呀。” 罗萌听到这里,笑得更加开怀,“这世界已经对我够好了,我不需要神明庇佑。”他挤挤眼,说:“我喜欢红布婆婆,是因为我妈喜欢。” 他拉长了音调,希望崔柯好奇地追问。崔柯满足了罗萌故作玄虚的行为,进行了追问。 “我爸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养小的。你懂得,男人嘛,有钱有闲就会想玩女人。”罗萌朝吕三说道。 吕三立即收到了崔柯飞刀似的眼神。他记得,自己是曾有过那么几房妾室,但那个时代谁能没有呢。想是这么想,吕三还是侧头躲开了崔柯的视线。 他摇头说:“我不懂。我没这么有钱。” 罗萌倒是不见外,搂住了吕三的肩膀,笑着说:“没钱的男人,也会想,他们只是没条件这么做罢了。” “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崔柯问道。 罗萌摇头,“我没这么想。” 吕三怀疑罗萌故作高尚,不禁想嘲讽罗萌。男人们都这么想,他不这么想,难道他不是男人么。 罗萌看出了吕三眼里的怀疑,他露出一口白牙解释道:“我有喜欢的人,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喜欢我。而我,因为她,只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罗萌的话像一个谜语。崔柯没有听懂,吕三却听懂了。他诧异地盯着罗萌的眼睛,罗萌竟然喜欢郗灵州,真是不可思议。 崔柯几番追问,罗萌的回答却是更加玄虚。她扭头见到吕三明了一切的表情,当即气得抬手给了吕三一拳。 吕三被崔柯一拳击中,不由得倒退了半步。面色立即难看了下来,他想崔柯有时的脾气,实在是令人受不了。 罗萌察觉了两人的气氛不对,立即将话头扯回到自己未说完的故事上。 “我妈那时不懂别的办法。她是个傻女人,没了爱情,天都会塌下来。她听信了别人的话,在这间庙办了一场法事,向红布婆婆诉说自己的愿望。 这场法事过后,我爸的事业跌入了一个低谷,身体也出了一点小毛病。他哪里还有心思玩女人,养小的。他把所有的心思扑在了工作上,得空了就赶紧锻炼身体。 事业回转,身体渐好。我爸的心思又活络了,但只要他付出行动了,立即事业跌落,身体小毛病不断。几次尝试过后,他便再也不敢了。我妈认定,这些事跟红布婆婆有关。” 崔柯听了,倒也不觉奇怪。 她抬头打量神像下的老婆婆,没想到老婆婆的做法真是细致又琐屑。一件小事都愿意这么花费时间,来回磨着对方的性子做。 拒绝了罗萌的吃饭邀约,崔柯一行人在庙宇外被潮水般的游客冲散了。崔柯一个人被挤到了街道另一头的角落里,连带着一只走散的小狗。 卷曲的白色毛发,两个眼睛像黑珍珠藏在毛发底下,黑色的鼻子欢快地蹭着崔柯的裤腿。小尾巴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快速地打转。 崔柯看不出眼前傻乐的小狗是什么品种。体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人来人往的脚掌,任谁随意踩上一脚,小狗怕都要一命归西。 不得已,崔柯将小狗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这下好了,躁动的小狗在她的怀里不停扑腾,像是崔柯是她的主人似的。 等吕三艰难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寻到角落里的崔柯时,他见到了崔柯举着一根火腿肠,耐心地在“喂狗”。 崔柯见到吕三,立即抱起怀中的小狗,手中的火腿肠抵在了小狗的头上。 “吕三,你看看这狗怎么回事?我给它吃香肠,它竟然不吃。”崔柯抓着小狗的身子,举到了吕三面前。 “还有,我看这狗品种不差。应该是走失的。它主人怎么还没回来找?该不会是被遗弃了吧。” 黄斌斌窝在吕三的衣兜里,听着崔柯的话,忍不住好奇,先是偷偷地露出一双眼睛。等他看清崔柯双手里抓着的“小狗”,他立即探出了半截身体。 “崔柯,你怎么又捡东西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竟然是从黄斌斌嘴巴里冒出来的。 指腹下软绵绵,暖呼呼的触感,让崔柯的心发软。于是她将黄斌斌的话顶了回去。 “什么叫又捡。这只小狗比你大不了多少,我不捡它,它肯定会被人踩死!” 吕三感觉自己的头皮发胀,他捂着眼,说:“崔柯,这不是狗。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呢?” 崔柯觉得吕三和黄斌斌的眼神出了问题。她手里抓着的不是一只狗,难道还能是一只猫么。 黄斌斌有些气急败坏了,崔柯这人身上就是沾了点倒霉,脑子偏偏还时常离家出走。 “崔柯,这是狗魂呐!” 第195章 你愿意吗 “易芳菲,今年的转正名额可不多啊。” 易芳菲坐在格子间里,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主管。主管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高颧骨,眉毛浓密,眼角上翘。她每次发脾气的前兆都是眉毛倒竖,颧骨似要从皮肤中戳出。 此刻,主管的两道浓眉安安静静地待在原位。这让易芳菲的高悬的心不断收紧,她是要失去这份工作了吗? 这份实习工作已经是易芳菲可选择的范围里最好的了。她来南城读大学,为的就是留在南城。南城的经济发展比家乡好,距离自己的家乡也不远,两小时的高铁就能到家。 “主管。”易芳菲干巴巴地开口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大学四年,她为了学费、生活费一直在做兼职。日常生活中,除了抓紧时间埋头学习,她什么也顾不上。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职业需要规划,人生需要提早安排。 等到大四时,她才发现周围的同学已经把自己履历刷得十分好看了。他们的每一份实习,都是为了将来的工作做准备。她的兼职都是为了赚钱,完全没考虑过毕业的就业问题。 当就业问题摆在易芳菲面前时,她慌了手脚。根据网络上搜寻来的经验,盲目地海投简历,却基本石沉大海。她的专业是没什么专业技能的文科。 在她快要怀疑上大学的意义时,她收到了三四份的回复。三家说不出名字的小公司,奇奇怪怪的职位要求。蔡氏传媒有限公司,实习生岗位,在其间便显得格外突出。 易芳菲怀着一颗激动又感恩的心,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实习生涯。同事不难相处,总比她在兼职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要好很多。顶头的领导——主管,是个厉害的角色。 主管是个有能力的女人,教给易芳菲很多职场知识。当然,主管骂人也很厉害,稍微不合心意,出了点差错,她绝不留情。但都是对事不对人,没上升到私人恩怨的地步。 易芳菲对主管又爱又怕。 主管正等着易芳菲后头的话,谁知道小姑娘像小猫似的叫了一声,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座位上。面上不安的神情,像是等着她宣判一个无情的决议。 “但你通过了。”主管特意放平了语气,像是在说晚上开会的通知。 易芳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她的手指一下抓紧了椅子扶手。 “我通过了?” “是啊。小易,你进公司以来,一直表现不错。对你自己自信点。”主管脸上扬起笑容,“等你拿到毕业证了,就可以走流程转正了。” 她抬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别犯大错。” 等到中午午休,易芳菲立即向家里打电话。 “唉,芳菲。你怎么在中午打电话过来了?吃了吗?” “妈,我还没吃。” “你快去吃饭呀,年轻人身体要紧。什么都比不上健康重要……” 易芳菲嗯嗯了几声,便急切地打断了妈妈的唠叨。 “妈妈,你先听我说。我转正了!” “你转正了?!真的。老易,芳菲转正了!你快过来呀……” 电话那头,父母激动高兴的声音,反倒让易芳菲兴奋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爸爸,我转正后,第一年的工资一个月就能有一万多,还不包括各种福利补贴,和年终奖金。你和妈妈,以后别再那么辛苦了。” “知道了,知道了。” 易芳菲听出了父母口中敷衍的承诺。她知道爸妈不会想靠她养着,也不可能伸手向她拿钱。他们总说自己没本事,才让女儿过得辛苦。 实习工资到账后,易芳菲给父母转了两千元,又给妹妹转了两百。妹妹在读高二,学习紧张压力大,特别懂事总想着给家里减轻负担。 “芳菲,登机了啊。” 登机口的同事向易芳菲挥手。她将手机塞进裤兜,朝同事快速走去。这次出差回来,她就得回学校准备毕业了。拿到毕业证,她能立马转正。 一步,两步,三步…… 天与地倒转,来往的路人成了一道道模糊不清的颜色。这是易芳菲晕倒前见到的最后景象。 受到惊吓的同事立即跟领导汇报了情况,大部队登机出发。同事陪同易芳菲去了医院。 易芳菲听着医生的话,她有些听不明白。 “医生,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直愣愣地盯着医生白大褂上夹着的笔,蓝色的盖帽。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事情,他放缓了声音再一次重复道: “你这次的晕倒,跟你的神经被肿瘤压迫到有关。详细的病情情况,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依据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很有可能是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 易芳菲眨巴着眼睛,眼泪不自觉就掉落了。 “会死吗?” “生病不等于死亡。积极治疗,病情会得到……” 易芳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病房。她拿出手机疯狂地搜索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的信息。了解得更多,她心里越冷。 屏幕中的文字犹如一把利箭,刺穿了她的心理防线。预后最差的癌肿类型之一,5年生存率不足10%。 公司给易芳菲批了长假。几个朋友轮流来医院照顾她,大家都知道她家的情况,默契地没有提及她的家人。 易芳菲跟家里人都撒谎了,住院的事彻底瞒了过去。 等出院时,已经要到四月了。毕业的事情多,易芳菲忙碌得不可开交,生活像是又重回了正轨。 但第二次的晕倒,很快又发生了。 这一次,发生在了公司。 易芳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她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是主管。 主管见到她醒来后,往日严肃的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易芳菲见到这抹不同寻常的笑容,已经明白了这份工作,她不可能再保住了。 小半个月的住院,易芳菲从否认疾病,到接受疾病熬过了无数的深夜。这次的住院,她仍是选择瞒住了家里人。 手机振动,易芳菲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芳菲,我了解你家里的情况。你的治疗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钱……郗氏的前任族长想找个年轻的女孩,你愿意吗?他们给出了一大笔钱。” 发件人是主管。 易芳菲读懂了话里的意味,她来不及多想,便打下了我愿意,回复了信息。 第196章 我感谢您 第197章 我做不到 婚礼当天,易芳菲坐在了备婚房。 易芳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备婚房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个,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牲畜般,深陷在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中。 一个男人静悄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如同无声的鬼魅。当她无意间抬头,在梳妆台巨大的镜面上瞧见男人时,她被吓得慌了手脚,直接从凳子上掉落。 “别怕。是我,罗萌。” 男人一个跨步,稳稳地搂住了即将摔落在地的易芳菲。 无比华丽闪光的面料,层层叠叠堆积的白纱,双层绑带勒的腰身纤细。易芳菲倒地时,掀起了漫天飞雪般的白纱。 场景唯美动人,易芳菲便是以今生最美丽的模样,盛大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慌乱中,她双手扣在了罗萌的颈间。两人的姿势和偶像剧的男女主角意外相撞后的姿势如出一辙。 易芳菲最先意识到不对劲,烧红了脸从罗萌的怀中挣脱。 她心里唾弃自己,要死的人了,春心倒还是会乱荡。她这辈子,还未喜欢过任何男生。 罗萌心底坦荡。他是来办要紧事的,所以丝毫没感觉到刚刚场景中的暧昧。 他整理了自己发皱的西服,拨打了电话。同时,跟站在他身旁的易芳菲解释道,“你好,我是罗萌。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个人想和你谈谈。” 易芳菲从纷乱的情绪中回神,才发现备婚房里除了她和罗萌,再无其他人。 她脸上表现的疑惑太过明显。 “其他人,让我叫走了。这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罗萌盯着易芳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电话接通了。 易芳菲该对罗萌保持警惕的,但她还是接过了电话。 “喂,你好。” “你好,易芳菲,我是崔柯。” 易芳菲对一切都提不起劲。但接下来的话,却撼动了她死寂的心。这个崔柯,怎么会知道她所有的事。 有人来了,催促易芳菲换装,换上更为华丽的主纱。她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 抬头看向罗萌时,易芳菲眼中还残留着怒气。她注意到对方身着昂贵的西服。他是今天的宾客,也就是郗氏进行来往的其他家族中的人。 易芳菲得罪不起他。她憎恶这些要干涉她选择的人,凭什么电话那头的崔柯,可以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的家人叫来了南城。她不敢想象,爸妈得知她重病消息时的场景。 周围忙碌的人群在她周围,发出各种各样难以忍受的声音。 易芳菲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极速跳动的心脏上,她刚刚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他果然跟郗灵州描述的那样,那样可怖,不正常。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她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涌流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两手交握在了一处,硕大的钻石膈得她手心发疼。 易芳菲松开手,低头看手心的红印。她告诉自己,这场婚礼是她自己决定好的,再无转圜的余地。她要是反悔了,郗氏恐怕会把她活刮了,再把她全家都毁了。 她一边自我说服着,一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易芳菲拨打了电话。罗萌再次回到了房间,紧随而来的是催促的人员。 罗萌见到涌进来的四五人,淡淡地说:“郗灵州,等会儿过来。你们先出去吧。”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为首的妆娘是几人的小领导。 罗萌不说话只摆手让他们出去。妆娘看了看罗萌的模样,她的生意都是在和这几个家族打交道。她知道,能直接叫郗小姐名字的人,不会是普通人。 妆娘带着剩余的人退出了房间。 罗萌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易芳菲,转身找出了一套,他昨天藏在这间房里的衣服。 “快,换上。”罗萌把衣服丢给了易芳菲。 易芳菲茫然地接过衣服,“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问问你自己想走不想走吧。”罗萌走向门口,反手关上了门。同时,隔绝了房间外,不肯离去的四五人。 他回头见到人还傻愣愣地站着,着急坏了。 “快啊。你在想什么呢?你爸妈要是知道你卖身换钱,他们下半辈子都过不去了!你再想想你妹,她要是知道她以后上学的钱,都沾上了你的血,她不疯了才怪。” 罗萌的话说得一针见血,即刻动摇了易芳菲的心。等她换好了衣服后,罗萌开门招呼妆娘进门。妆娘一进门,罗萌把人当下捆在了凳子上,动作利落,手法熟练。 易芳菲这下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和妆娘的一模一样。罗萌脱下妆娘头顶的帽子,戴在了易芳菲的头顶。 “走。” 罗萌带着易芳菲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罗萌反手又把门关上了,对着还在房外等候的人,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先不要开门。等新娘子招呼你们进去了再进去。” 一人刚准备询问出了什么事。 罗萌却不给对方机会,直接说:“她在里面哭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再不多嘴问了。他们想起稍早前撞见的场景,一枝梨花压海棠啊,新娘子不哭才奇怪呢。 走出了庭院,路过几队人,拐进甬道,再穿行进入一条小道。罗萌扭头,对易芳菲低声说:“从现在开始,跟着我跑。你有多快,跑多快。” 风声呼啸在耳边,不时有叶面和花拂过易芳菲的面颊。她越跑越快,跑得浑身发热,压在心上的阴霾渐渐消散。 易芳菲想明白了,这件事她做不到,她对死亡的恐惧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重。她想见爸爸妈妈和妹妹。她可以不做治疗等死,但她不愿意孤孤单单地死去。 罗萌打开了一座小院的木门,等易芳菲进来后,立刻又将门关上了。门外传来,轻微的骚乱声,隐约的话语在说新娘不见了的消息。 易芳菲现在不想结婚了,听到这个信息,她吓得身体发僵。罗萌却一脸淡定,推着易芳菲往庭院深处的角落里跑了。 一扇掩藏在树丛中、破旧、布满灰尘的小门被罗萌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和一个英俊的男人。易芳菲就这么被罗萌推出了门外。 第198章 一丝希望 女孩一把拉住易芳菲的手,急急地向面带潮红的她介绍。 “这是吕三,你跟着他走。他会带你见到家人。” 易芳菲侧脸看向身旁的女孩,那这个女孩就是给她打电话的崔柯了。她有好些话想问问崔柯,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她们没有时间交谈。 崔柯放开了易芳菲的手。 顺着这股松开的力道,易芳菲看向了吕三。 吕三朝易芳菲点点头,便转身示意易芳菲跟上自己的脚步。 “这男的真好看,有点像哪个明星啊……”易芳菲劫后余生的轻松感,让她不禁低喃了几句。 她深深再看了一眼崔柯,拔腿跑在了吕三的身后。 跑出巷子,易芳菲回望了巷道里典雅秀气的建筑,再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老男人。她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冷颤。 坐上汽车,抵达酒店。易芳菲还没做好与家人见面的思想准备。她就被吕三推进了易家人所在的酒店房间。 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对她没有什么耐心,完全将她当作了一件快递,送货上门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关门走人了。 易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向前冲到了女儿面前,粗粝的手掌高举,像是要一巴狠狠地打在女儿面上。易芳菲的行为,实在让他们感到丢脸。这年头卖女儿换钱,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易芳菲闭上眼,准备面对父亲的巴掌。她虽然从小到大没被父母打过,但是这件事确实突破了父母的底线。 下一秒,巴掌落在了脸上。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房间内。 易芳菲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泛红的双眼,脸庞火辣辣的疼痛。 “爸爸,你干什么?你打我啊,做错事情的是我。不是你,你为什么扇自己。”连串的泪珠滑落。 易父平时在工地打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五六个使了劲的巴掌落在他粗糙、干燥、发黑的脸上,不一会儿,还是晕现了淡淡的红痕。 “是爸爸没用啊!才会让你想去把自己卖了。是我没本事,还不会当爸爸,才让你生病了也不敢说,还要把自己卖了。”男人嘶哑着声音,哭喊道。 易母在一旁早已经哭成了泪人了。上一次,女儿回家她就该知道,女儿的脸色不好,肯定是身体出了问题。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发现,还催促孩子早点回去上班。 她心痛得直拿手捶自己的心。她不配当妈,她连孩子生病了都不知道。 易芳菲的妹妹——易芳秀,上前制止了易母捶打自己的行为。16岁的小姑娘,在接到崔柯的电话得知姐姐的事情时,就已经哭肿了眼睛。 她冲上前,忍不住紧紧抱住姐姐,话里带着哭腔说:“姐,我们治病吧。好好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克服不了的……” 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易芳菲被家人说服了,他们执拗地要去赌那极小的希望。只要易芳菲提出一点异议,易母和妹妹立即放声大哭。 她产生了一点隐秘的微小的希望,万一呢,万一她能活下来呢。活着多好啊,这个世界的许多美好,她都还没见识过。她这么年轻,身体底子应该很不错。 全家人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易母便起身出门去买早餐,易父像一座山沉默地坐着。 “芳菲,我们一会儿去医院吧。”易父出声了,“我算过了,家里有钱,你别担心。再怎么样,砸锅卖铁我们都治。” “爸爸。”易芳菲软了声叫道。 “你别说话,听爸爸说。”易父打断了易芳菲的话,“芳菲,我们都没试呢。哪有当父母的,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呢。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没了啊。” 坐在易芳菲身旁的易芳秀,原先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到易父的话,她颤巍巍的手紧紧握住了易芳菲。 “姐,你别怕。”她努力眨眼,想将眼眶内的泪水憋回去,“这个病能治的,我在网上查过了。做手术就好了。” 易芳菲叹了口气,“做了手术,复发的概率还是很高。芳秀,你还小,该回学校上学去……” 易芳秀的性子柔顺,极少和人生气争吵。姐妹俩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 但今天,易芳秀跟自己的姐姐吵起来了。 她打断了姐姐的话,怒气冲冲地说:“你不治疗,我不回学校。姐,你叫我读书,读书!我亲姐都要死了,这书我还能读下去?!”升高的语调掩饰不住易芳秀喉咙里的哭腔。 房间门打开,易母提着包子、豆浆走了进来。她这一夜苍老了许多。打开塑料袋,她捡起一个包子,递到了易芳菲面前。 “芳菲,你最爱吃的酸菜包。”她见女儿接过了包子,又转身戳开豆浆,再递给女儿,“我知道这包子,肯定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眼角的鱼尾纹像皮肤的裂纹,深深印刻在易母的皮肤。 “等过几天,我亲手给你做包子。”她招呼着丈夫,和小女儿吃早餐。同时,笑着说:“吃完了,我们就去医院看医生。芳秀,你叫车,坐出租车去快……”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安排好了今天的所有事。 易母没想过再跟易芳菲商量,她以母亲的身份,已经想好了一切。女儿生病了,那就治。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抢走她的孩子。 易芳菲坐在车里,犹豫着给郗灵州发了条信息——郗小姐,对不起。我毁约了,我知道怎么样的道歉都不可能弥补您的损失。那笔钱,我会尽快转回给您。 她望着手心里的屏幕。 黑下去的屏幕显现了几道湿漉漉的水渍,那是她手心冒出的汗。 易芳菲害怕郗灵州的愤怒,她不能想象“大人物”的怒气会给她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她在信息发出后,又赶紧发出了另一条——如果您实在生气,我愿意承担任何后果,但请您高抬贵手别找我家人麻烦。谢谢您。 信息发出,没有回复。易芳菲的心有些不安,连带着视线中的场景都渐渐模糊了起来。 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芳菲!” “姐姐!” 三道惊慌的叫喊声,是易芳菲晕厥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第199章 黄泉路上 像是有一把锐利的闪着银光的小刀,一下切断了易芳菲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思绪。 有人来了,叫着她的名字。她无意识地看向对方,但眼睛却无法对焦,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无法看清来人。 只有两道黑白色的身影,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快走,别耽误时间。她想说话,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像是一锅沸腾的汤。 易芳菲面前闪过很多画面。一会儿是五六岁的她,举着手中的冰棍问妈妈要不要吃;一会儿是十七八岁的她,挥手跟高铁站外的父母、妹妹挥手;一会儿是十一二岁的她,带着妹妹在家偷偷看电视…… “今儿个,看起来不大正常啊。”身穿白衣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魂体。 身穿黑衣的男人,搓着下巴思索,“是少了点什么,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你说得对,她不正常。” “这几十年,我们好像碰到不少这样的。”白衣男吊儿郎当地说道。他又回身,将飘远的魂体抓回身后。 黑衣男搂搂自己的长发,说:“不知道。没认真想过。”他把手放回到自己身前,抓抓胸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把她带下去就好了。” 易芳菲跟一群人在一条道上排队。她清醒过来后,就见到了自己眼前老长的队伍,和自己身后的寥寥几人。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医院大门,走到了这里来排队。她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家人。 易芳菲有些困惑,她的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开始影响她大脑的记忆功能。 她低头,两手插进裤兜,四处翻找自己的手机。她知道,如果她跑丢了,家里人会有多担心。 但怎么找,她都找不到她手机了。她感觉自己额头上急出了一头汗,她一手抬举擦汗,一手轻轻拍向了站在自己前方的大姐。 掌心干干的,额头没有汗。易芳菲在这瞬间有些发愣。 前头的大姐,被她拍得不耐烦地转身了。易芳菲的视线落在大姐脸上,她面上的笑容还未成形,就被眼前看到的事物扭曲成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大姐的五官碎了,面目全非。那张脸是一团黏糊糊的烂肉,不停地往外渗出血腥的液体。 “呕……”尖叫还未冲破喉咙,呕吐物便先涌出了口腔。 易芳菲着急忙慌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预想中的粘稠混合液体却没落到她的掌心。空的,什么都没有。 她举起自己干净的手心,凑近鼻尖嗅闻。空的,什么味道都没有。怎么回事,这一切好奇怪。 大姐却不给易芳菲思考的时间,她被易芳菲呕吐的行为激怒了。她一手叉腰,一手举到易芳菲面前。 “吐啊,要吐赶紧吐,快吐。就你最好看,就你最体体面面,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你才二十刚出头吧,我起码活到了将近四十……” 易芳菲被迫凝视着高举在自己脸前的手指。不,那不是手指,不能算是手指。如果被绞肉机搅碎的猪肉,还能算是一块猪肉的话,眼前的手指就算还是手指吧。 “……我是倒霉,出门被车撞死了,死相难看的要死了。你这么完整体面,大概是突发疾病死的吧。说起来,还是你惨了点,二十岁出头,世界都没看噢。” “大姐,你……你说什么?”易芳菲忍着呕吐恶心之感,惊讶地问道。 大姐改为了两手叉腰,“你说什么啊!什么大姐!我是男的!你看不出来吗?我是男的,虽然我留长头发,但我从内到外是纯爷们。” 他气哼哼地怒骂,“小姑娘年纪轻轻,眼神这么差,嘴巴那么毒。你是熬夜玩电脑,猝死的吧。” “你说什么?”易芳菲已经不再感到恶心和恐惧了,她抬起手指向自己,“你……说……你说,我死了?”不可置信的语气。 大哥豪迈地抬手撸头发,星星点点的肉屑夹杂着淡黄色的脂肪,和丝丝缕缕的血液,揉进了一头柔亮乌黑的长发里。 “小姑娘,你死了。”他甩头掀起小型的腥风血雨,“你肯定是猝死的,所以才不知道自己死了。” 大哥生前性格豪爽大方,知道了小姑娘原来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这件事,瞬间原谅了她之前种种十分无礼的行为。 “我叫甄汉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易芳菲。”易芳菲有些迟疑地回答。 大哥一听这名字,忍不住点评道:“你这名字取的不好。江南花草易芳菲,今我还家已似迟。最恨春风苦无思,卷藏红绮不容披。你听听,这多悲伤啊,取这个名字。 结果你就悲剧了。易芳菲,容易凋谢的美丽花草。”大哥摇头,用手作扇,挥舞在面目全非的脸庞边上。 易芳菲脑中像失去信号,飘着满屏雪花的电视。她在纷纷扬扬的杂乱念头中,只抓住了一个信息。死了,易芳菲死了,她死了…… 大哥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我看你应该没经受什么痛苦,稀里糊涂就下来了,其实也不错。而且,你不是横死的,身体模样完完整整的,多好啊。” 易芳菲站成了一根木头,呆呆愣愣的,脸上的表情飘飘忽忽的。 大哥是个热心肠,“你运气好啊。你知道不是每个人死后,都能被立即带来冥间的。有些人生前干了不少坏事,死后有各种各样的惩罚呢。 有些人纯倒霉,不知怎么的飘荡在人间,懵懵懂懂的,魂魄就消散在天地啦。你看你运气多好,一死,脑子还没转过弯呢,就被带来冥间了。现在,咱们都走在黄泉路上啦。” 易芳菲感觉到一种迟来的痛苦,她想尖叫,想怒吼,想砸烂一切……死亡来得猝不及防。 易芳菲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心很痛,痛得像是在被烈火灼烧。挖出来,把心挖出来就不痛了。 她扭转手腕,五指成抓握状,捅进了自己的左胸。 指腹下跳动的心脏,果然很烫。稍稍用力,她摘出了自己的心。 大哥惊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女的脑子好像有点大毛病。她竟然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高高举起,接着用力地扔了出去。 易芳菲感觉到一阵空虚,没了心的她,不再疼痛难忍。但左胸口在漏风,空虚侵蚀了她整具身躯。 第200章 草莓硬糖 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成了这条望不到尽头队伍中,面目模糊的一员。 黄泉路上无老少。站在这里的魂儿,哪一个没有遗憾未了的事呢。人就是这样,死到临头了,才会明白这一生许多事没有办法。 大哥叽叽咕咕地劝说了易芳菲半天。他见这小姑娘,知道她自己死了之后,木呆呆的。他说到嘴巴里一丝唾液都没有了,舌头僵直发麻的像木头。 自觉已经尽到了好心魂儿的义务之后,大哥便转回身了。有些事,别人说破天也没用,得自己想清楚,想明白咯。 烧得火红的天空,却悬挂着阴冷的残月,一众繁星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地面的青石板向前向后延伸着,似乎无边无际。左右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古树,亭亭如盖。 树与树之间的空隙,有微弱的暖光,像是和煦的暖阳。这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谁也不觉得怪异。 易芳菲盯着那暖光,出了神。 她身后的队伍依旧是稀稀拉拉的排着几个人。 “你看见了是不是?”易芳菲身后的老爷爷低声说道。 易芳菲谁也不想理,她感到寒冷且空虚。抬手捂住左胸的空洞处,手指缝里依旧窜出冷风。 老爷爷对自己的话被忽视的事实,感到习以为常。他知道人到了某种年纪,就必须接受其他人习惯性地忽视自己。 “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看得见。但这条队伍里的人,除了你我之外,应该再没人看得见了。”像鸟爪的指甲抚弄着杂草一般茂盛的胡须。 易芳菲的眼珠子动了动,她听见了。 “像我们这样的鬼魂,其实不应该被带回冥间的。我们还没死透呢。”老爷爷猛烈的咳嗽了几声,“现在的黑白无常太不负责了,成天就知道敷衍工作。” 他知道了易芳菲在听他说话,“一代不如一代啊。人间是这样,冥间也这样。我可不想在这里傻等了,不知道要等上个几十年。” 说罢,老爷爷摆摆手,脱离了队伍。在走向那处暖光之前,下垂的上眼皮被他用手指戳起,透过缝隙闪现一道精光,盯向易芳菲。 “只要穿过这道光,我们就能重返人间。”他不等易芳菲做出什么反应,就灵活地如同一只兔子窜进了树林中,霎时被暖光吞没。 易芳菲麻木的脑子有了一丝清醒。等见到老人被暖光吞没后,她彻底地惊醒了。随即,她的目光四处扫视。但老人的消失,没能引起任何鬼魂的注意。 站在前头的大哥注意到了易芳菲的变化。他实在无聊,见到了小姑娘有些活过来的意思了,立即又上前搭话了。 “想明白,想清楚了?”乐呵呵的笑声从血肉模糊的面部传出。 易芳菲却答非所问,“那个老人进树林里去了,消失了不见了。” 大哥脑袋一扭,一头秀发甩在了身后,“你怎么光张嘴不说话啊。” 易芳菲感到奇怪,“我刚刚不是和你说话了么?” “没有啊,你说什么了?” “我说,那个老人进树林里去了,消失了不见了。”易芳菲重复了原话。 大哥一手叉腰,侧脸竖起耳朵仔细听。 “你怎么不往下说啊。你说什么啊。” “那个老人进树林里去了,消失了不见了。”易芳菲意识到了什么,再重复了一遍。 大哥生前是个热心肠,同时也是急性子。他撸撸头发,着急地说:“你怎么又光张嘴,不说话啊。你玩我呢。” 易芳菲压下自己的狂喜,“大哥,你记得我后面有一个老爷爷吗?” 男人伸长脖子向易芳菲身后看,“不是,我记得是个婴儿。”他看到了地面上,正在咬自己脚指头,流下口水的婴儿。 他伸出手指指向地面,“看,是婴儿。” 易芳菲扭头盯着地面的婴儿沉默着。 “嗨。你别觉得她刚出生就下来了很可怜。”大哥怕小姑娘又钻进牛角尖了,赶忙说道,“她比我们都幸运。下辈子肯定能当人,还会投个好胎。不像我,我可能下辈子只能做动物了。” 大哥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希望我能做一只保护动物。大熊猫不敢想了,顶热门的选项。有些能做人的,都争着选做大熊猫。我做个水豚就算烧高香了。” 他搓搓自己的手臂,“水豚好,吃素,性格还稳定。这辈子,我吃亏在性格上,你说我要不是非要追着人,要对方给个说法,我能没注意到绿灯转红了,被车撞死了么。” 对方说的话,易芳菲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趁着大哥说话的空隙,插进了自己的话。 “大哥,我的心给我扔了。我怎么样才能找回来?”易芳菲捂着自己的胸口问。 “找回来?你想回来就回来了呀。”大哥感到一丝奇怪,“是你不想要了,它才消失的。我们又不是活人,我们是鬼魂。” 易芳菲面露迷茫。 “喏,这不就回来了。” 易芳菲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 前后漏风的洞口消失了。掌心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规律有力的跳动。 “大妹子啊。你看这样不挺好的嘛,先前多渗人啊。那洞口血肉淋漓的,多恶心。你还呼呼往外冒风,吹得我都受不了。我只是没好意思说。”大哥抱怨道。 “那风?” 大哥翘起自己的手指头指向自己的脑子,“都是你自己想的。我知道你伤心,那风吹得都能割破皮肤了。” “噢。谢谢你,大哥。”易芳菲真诚地说道。她凝视着树林里的暖光,“大哥,你下辈子一定能成为只水豚。” 大哥听见易芳菲的话,裂开嘴笑了。如果能从他那张脸看出哪儿是嘴的话。 他低头找寻着什么,烂乎乎的手指上下摸索。 易芳菲转身,像跳水一般,跃进了暖光中。 瞬间,她被暖光吞没。 手指摩挲到了裤兜里的水果糖,大哥将糖攥在了手心,“是我家里人给我送来的水果糖,第一颗就给你吃吧。” 男人看着眼前陌生的女人,挠挠头。噢,不是她,是地上的婴儿。大哥蹲下身子,剥开花绿绿的糖纸,塞进了婴儿嘴里。 “别吃脚指头啦,吃糖吧,草莓味的可甜了。” 排队的鬼魂里,谁也不记得,这支队伍里少了两个鬼魂。 第201章 重返人间 易芳秀不愿意再回想医院大门发生的事。 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拨弄衣服上的蝴蝶结装饰,双眼死死地盯着急救室门口。 她的意识漂浮在漫长、无始无终的等待中,她的耳朵、眼睛接收了周围一切信息,但这些信息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也没有意义。 当急救室的大门打开,他们一家人吸附到了医生的周围,就像是磁铁吸引金属一般。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悲痛的哀嚎声已经从妈妈的喉咙里迸发,那是母兽失去孩子时的嚎叫。爸爸坐在了地上,双手奋力地击打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绝望笼罩在了他们的头顶。但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他们相信只要留在医院,只要芳菲的心脏还在跳动,那就还有希望。 他们不相信,植物人就是死了。 易父易母听闻了南城五公妈庙的灵验。天微亮,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奔去了庙里,当地人说平安牌最有用。 易芳秀坐在病床旁,她握着姐姐的手,感受到姐姐手掌的温度,以及手指的不时颤动。 她不相信,姐姐已经死了,什么是脑死亡,她才不相信。明明姐姐的手那么温暖,明明姐姐的手指还会回握她。 手机响了。易芳秀点开新信息,“芳秀,爸爸妈妈听说红布婆婆庙专门保佑女孩的,打算再去那里拜拜,心诚则灵。你自己要记得吃午饭。” 易芳秀回了一个好便放下了手机。 她不打算吃午饭了,早上还剩下一个馒头,饿了再吃能顶一顿。以后花钱的地方太多,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们不愿意听从医生的建议放弃治疗,也不愿意将人带回家看护。在医院的所有费用都得自费。易家的经济状况实在不怎么好,一家人日常生活都得计算着过。 他们病不起,死不起,只能好好活着。但现在为了易芳菲能“好好活着”,全家人都得勒紧裤腰带过下去。 易芳秀提出过自己辍学去打工,这一想法立马被易父否决了。他再怎么受穷受苦,都不可能让易芳秀去辍学打工。他已经想好了,他和老婆子留在南城找活干,芳秀赶紧回去上学读书。 易芳菲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下转了转。 易芳秀立即站起身,伸手拂去姐姐面上的碎发,她带着笑意低声说:“姐姐,是不是这头发弄得你难受了?从小到大,你都受不了头发附在你脸上,你说像蚂蚁咬。” 植物人并不是像死物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他们会动,会睁眼,会流泪打哈欠,甚至还会笑。 “……我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了。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不读书了。”易芳秀低喃道,“我知道你也不会同意的。但我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还要浪费家里的钱。” 一股强烈的,几乎不堪承受的渴望吞没了易芳菲。等她再次睁眼,她见到躺在床上的自己,听到了易芳秀的喃喃自语。 她来不及为自己看见自己的事实感到惊讶。 “……姐,爸妈年纪大了,他们留在南城能找到什么活干呢。就算找到了活,他们赚的钱可能还不够交医院的费用,更别说他们不可能同时出去干活,你需要人照顾。 我高中前几届的一个师兄,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酒吧做服务生,工资很高。他保证了,我只用送酒水果盘,不会有别的服务内容。 我知道,你担心我走歪路。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易芳秀一边说着,一边给易芳菲擦身,翻转身体。她打定了主意,瞒着父母假装回学校读书,再来南城区酒吧上班。 易芳菲听到妹妹的话,愤怒到全身发颤。 “不行!我不同意!”易芳菲飘到了妹妹身边,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的她,伸手去抓妹妹的手腕。 五根手指穿过了易芳秀的手腕,易芳菲什么也抓不到。她听见妹妹依旧在叨念着去酒吧上班的计划。那个所谓的“师兄”就是个拉皮条的伥鬼。 易芳菲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接着望向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她脑中回响着那个老人的话,“像我们这样的鬼魂,其实不应该被带回冥间的。我们还没死透呢。” 对啊,她还没死透。只要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不就活过来了!易芳菲眼里闪过希望,立即冲向了自己的身体。 一次,两次,三次……她尝试了无数次。 从白天到黑夜,身体一次次拒绝易芳菲再次进入。她越来越愤怒,凭什么这具属于她的身体,不再欢迎她进入。 易芳菲的魂体闪过了一道奇异的红光。 “姐姐,师兄让我今晚八点去试工。他说我没干过酒吧的活,他不确定老板会不会要我。”易芳秀盯着病床上的脸,“等会儿,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就去那家酒吧试试吧。我真怕他们不要我……” 病房门,恰好在这时被推开了。易芳秀立即闭上了嘴,换上笑容望向易父易母。 “芳秀,照顾你姐姐一天累了吧。”易母强撑着精神笑着说,“你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你爸。” 他们租了医院附近的农民房的单间,单间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不可能都回去睡觉,一张床够一家人睡了。等易芳秀回学校上学了,他们打算把单间退了,睡在医院就好。 “爸,妈。你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才累呢。”易芳秀站起身,扶着易母坐下。 易母抚摸着小女儿的手,说:“不累。走来走去有什么好累的,我和你爸今天不止在庙里求到了好签,还找到了工作呢。” “真的?” 易父抬手搓搓脸,挤出笑容说:“真的。你妈找了一份保洁员的活,我晚上去快递站里分拣快递。这样,我们的工作时间错开了,方便照顾你姐。” 易芳菲听着家里人的话,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妈妈腰不好,保洁的工作擦上擦下,时时要弯腰;爸爸的年龄大了,长期熬夜身体怎么受得了…… “……那我先回去洗个澡,晚点再过来。”易芳秀看见手机里催促的信息,对着父母扯出了拙劣的谎言。 易芳菲知道妹妹要去做什么,她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席卷了她的灵魂。不,她不允许! 奇异的红光暴涨。同时,易芳菲再次上前,试图去抓住妹妹的肩膀,阻止她离开。 第202章 无法触碰 易芳秀被肩膀的剧痛掀翻在地,一张脸煞白。 突如其来的变故,像道闪电劈开了病房里刻意营造的平和温馨的场景。 “芳秀,你怎么了?”易母像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立即窜到了女儿身旁。她两手紧紧抓着孩子的手,试图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女儿。 “你不要吓我,你可不要吓妈妈。”易母眼睛里涌出了泪花,皱巴巴的脸紧缩成一团。她发颤的手扶不起易芳秀。 易父反应慢了半拍,一整天的东奔西跑,让他上了年纪的大脑变得十分迟缓。等妻子扶不起孩子时,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工地干活的人,最不可能缺少力气。易父大踏步向前,一手一个将母女俩扶起。女儿坐在了唯一一把椅子上。 “芳秀?”易父的声音轻颤,隐藏着不可名状的恐惧说道。他害怕,害怕生活的无常,一个女儿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另一个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他怕自己扛不下去了。 易芳秀的身躯因为痛楚而止不住的抖动。 前一刻的疼痛,让她像被困在了火场,在火势撩人的烈风中,好不容易寻找到了一处躲藏的角落,很快倾吐的火舌逼得她不得不再去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易芳菲从狂怒中清醒后,发现自己的手掌落在了妹妹的肩膀处。手指稳稳地搭着肩膀的皮肉,不像之前那般手指穿透妹妹的身体。她还来不及高兴,便感觉到手指皮肤下的抖动。 因为剧烈疼痛,而无法控制的抽搐、抖动。 “芳秀?!”易母不敢上前碰孩子。 此刻,易芳秀像个一碰就碎的物品。 易芳菲缩回了手,像是遭遇了电击一般。她意识到,似乎是她的触碰,带给了妹妹巨大的痛苦。 肩膀的剧痛消散了,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易芳秀的身体却还没能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她看见父母担忧的眼神,刚想说话,牙齿便磕在了舌尖。 这引发了新的疼痛,但这点疼跟刚刚相比,完全在易芳秀的忍受范围之内。她脸色微微皱起,立刻就散开了。 “爸、妈,我没事。我刚刚是走路拉到大腿筋。” 面对这个解释,易父易母立即选择了相信。他们不愿意再想有第二个可能。 易母伸手摸摸女儿的大腿,说:“大姑娘了,还不会好好走路呢。差点把妈妈吓死了。” 易父长舒口气,挺直的脊背再次下塌:“肯定是今天照顾你姐姐太累了。你今晚别过来了,等会儿跟你妈一起回去。大家都好好休息,休息。” “老易。” “爸爸。” 易父是家里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都他说了算。他是个拿定主意,便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固执性子。 “就这么说好了。”他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时间不早了。要不,你们现在就回去吧。” 易母心疼丈夫,但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丈夫脸上坚决的神情堵住了要说的话。她对小女儿的身体,也不大放心。最终,易母拉着易芳秀离开了病房。 易芳秀见妈妈紧紧地看着自己。她知道今晚不能去酒吧试工了,她背着妈妈偷偷给师兄发了一则短消息,说不去了。 易芳菲看着爸爸塌下去的肩膀,她的心里便十分十分难受。她几乎不忍心再多看一眼。望着病床上的自己,她想到了刚刚的事。 易芳秀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手指头在轻微的颤动,那是内心涌起的巨大希望带来的变化。她先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抚上病床的一角。 在触碰到被套之前,易芳菲又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头。她怕手指头再次穿过被子,就像今天那些数不清的尝试,什么也碰不到摸不着的感觉很恐怖。 这种恐怖一次次提醒她,她已经死了。谁也看不到、摸不到、听不到她。死亡的恐怖,原来不是那些令人备受折磨的疼痛,而是你意识到,你在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你不存在了。 “芳菲啊,爸爸这几天总在想一件事。” 在易芳菲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发愣时,易父却突然说话了。这使得易芳菲抬头看向了父亲。 易父紧闭着自己的嘴巴,嘴唇不停地颤动着。他停顿了片刻,激动的情绪像凶猛的海浪,洗刷着全身。 “你去年曾经跟我提过你常常头疼。那时,工地上的活多,家里的事又多,你外公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你就提了那么一次,我听了却训你,怪你总是熬夜……” 易父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水痕。 “我在想,你是不是那时就已经生病了。要是爸爸……”易父吞了吞口中的唾沫,“要是爸爸那时候,意识到你是生病了,带你来了医院做检查。” 男人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墙,“今天说不定……你不会躺在这里。你一向懂事听话,爸爸那时候语气不好,后面你再也没提头痛的事。 你后面是不是总头疼,头疼了很多次都自己默默忍了。”易父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粗糙的手掌一点点抚摸孩子的脸,“是爸爸害了你了,要是爸爸那时带你来医院……” 易芳菲从没听过父亲哭泣。 这一刻,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避开了自己妻子小女儿,在人事不知的大女儿面前忏悔。他哭得眼泪鼻涕掉在了衣服上,喉咙里发出悲痛的哀叫声。 易芳菲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向了被面。她碰到了,她抓住了被面。她盯着病床上的自己,抬手碰向了自己的脸。 她碰到了!那柔软的触感,那温热的温度。 激动的她,手指滑落到了身体的心脏处。她感受到了手指下正在规律跳动的心脏。 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要告诉爸爸这不是他的错。 下一刻,易芳菲听见了父亲慌乱的声音。 他疯狂的按动病床床头的呼叫器。 等不及另一头接听,易父就像疯了似的跑出门口。打开大门,“医生,医生!我孩子,孩子……” 五六个医生、护士涌进了病房。 “快,送去抢救室……” 第203章 身心俱疲 一夜的折腾。 去而复返的易母和易芳秀。 易芳菲飘荡在抢救室内,看着自己被剥开衣物,插上仪器,医生护士忙忙碌碌。她难以忍受,自己毫无尊严的像一头死猪躺在那里。 飘荡出门,她撞见了家人们。 他们脸上的惶恐、无措、不安的情绪,深深刺痛了易芳菲。她更无法承受家人的哀痛。 忍不住,她轻触了母亲脸上的泪水。 “妈!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易母晕倒在了飞身上前的易芳秀怀里。她眼里的泪珠成串坠落。 易芳菲远比自己的妹妹反应要快,她在母亲身体歪斜的瞬间,双手就已经预备好接住母亲。但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母亲的胳膊即将与她手掌相触的那秒,她缩回了手。 幸好,易芳秀动作很快,她接住了晕倒的母亲。 赶来的医生,很快便作出了诊断——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晕厥。 易芳菲看着母亲被送进病床上休息。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头。芳秀的肩膀疼痛,母亲的晕倒好似都与她有关。她们都是在被她触碰过后…… 思绪混乱的易芳菲,在不知不觉中飘出了医院。寂静的深夜,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和游荡在街面觅食的野猫、野狗。 易芳菲跟着一只小狗穿梭在南城的街巷。 如同所有的城市,南城仿佛没有边际,穿行其间的生命都显得渺小而卑微。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南城消逝。但南城不在乎,南城总会迎来新的生命。 初升的太阳划破了南城街巷的灰暗。 易芳菲盯着眼前饱食之后,正不紧不慢舔舐自己脚爪的小狗。她蹲下身,俯身向前,抬起手。 小狗在这时汪汪大叫,尾巴低竖成了一条直线,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瞪向易芳菲的方向。它似乎能看见她,同时本能提醒它,她很危险。 这是南城肮脏的边缘地带,窝藏着来自各个地方的社会失败者和边缘人。 “要死啊,大清早吵什么吵。” 一个装着半瓶不明液体的塑料瓶砸在了小狗身前。丢塑料瓶的人没砸准。 小狗不叫了,它发出了哀鸣求饶的呜呜声。易芳菲想了想,只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小狗的腿。 被戳中的狗腿,弯曲坠地。小狗躺倒在了地面,湿乎乎的黑眼珠子,可怜兮兮地盯着易芳菲。 “没事了,我不伤害你。”易芳菲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小狗的头。小狗再次发出了低鸣声。这提醒了易芳菲。 她缩回手,与小狗对视:“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 返回医院后,易芳菲在病床前凝视自己的身体。她被抢救过来了,没有死。 疲惫不堪的一家人聚拢在房间里。他们沉默着,各自思索着什么。 易芳秀盯着姐姐沉睡的脸,手指抠向铁制的椅子,她缓缓地呼出几口气,说话了。 “爸、妈。我决定不上学了。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留在南城照顾姐姐。” 易芳秀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泛起了阵阵波澜。 “胡说什么!明天给我回学校上课。”易父沉声呵斥道。 易母伸手摸摸病床上女儿的脸。指腹下温热细腻的皮肤,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扭头看向面容倔强的小女儿,“芳秀,这里有爸妈。你回学校上课吧,别胡说了。” 易芳秀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眯起眼睛缓慢但坚决地摇头,“我不回去。” 易父听见小女儿的拒绝,感觉身体内有熔浆在翻滚,身体无处不灼烫,他疲惫不堪。因为自己的错误,他已经毁掉了一个孩子,他不能再毁掉另一个。 “回去上课!”不善于沟通的易父,发出了强制性的指令,“明天早上给我回学校去!” “不回去!” 这是易芳秀第一次听见父亲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命令她。同时,这也是易芳秀第一次反抗父亲的安排。 “芳秀!”易母小声且尖利地喊了她名字。 易芳秀的视线来回扫视着父母,“我不回去。姐姐,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万一……万一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呢。 她说不出口,她怕说出口的话会被谁听见,然后就成真了。易芳秀站在抢救室门口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它立马扎痛了她的心。 但她偏偏却一直在想它,轻微的疼痛感从未消退,令她难以忍受。 易父听到这个可能,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别瞎想。医生说没事了。”他站起身,走到小女儿面前,抬手想拍拍小女儿的肩膀,不知怎么又收回了手。 他把手放在了身后背起,“回去上学吧,你姐姐要是知道你不上学,肯定不高兴。” “她现在要是能起来跟我说,她因为这事不高兴。我立马回学校上学。”易芳秀哽咽说道。 “爸,我知道家里已经没钱了。”她轻轻说着,“包工头自去年就没给你们发过工资,你骗得了姐姐你还能骗得了我吗?” 易芳菲倏地看向了易父,这件事她竟然不知道。 “你现在不回工地,留在南城。包工头更不会那么快给你发工资了。你们能找到的工作,工资不能覆盖姐姐的医疗费吧?再不说你们也要吃要喝,姐姐也需要人随时照顾。我……” 一字一句化作了巴掌扇在了易父脸上,他脖颈暴起青筋,喘着粗气打断了易芳秀的话。 “你才多大。大人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最要紧的事是回学校好好上课。”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我已经16岁了!” 看似平静的湖面,变成了滚沸的热汤。 易芳菲无法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争吵。 恍惚着飘荡在了街上,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状态对人有害。她躲进了无人的街巷里,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直到她被一股奇异的甜香吸引,四条腿刨地奔向了香味散发的源头。 “诶,好可爱的小狗。你在蹭什么啊?我手上可没吃的。” 易芳菲昂起头,看着巨人般高的女孩。她见过女孩,女孩叫崔柯! 第204章 抓到狗魂 崔柯拎着小狗的后颈,在自己的眼前甩来甩去,这不是一只活泼泼的小奶狗么。怎么在吕三和黄斌斌的嘴里,它成了狗魂。 狗魂,是人死后化为动物形态的魂体。这类魂体,一般对人间有所眷恋,与活人接触有害,不想害人。因此魂体无法强大到滞留人间,不被天道湮灭。阴差阳错之下,不自觉地化为动物形态。 易芳菲被能说话的人偶吓到了,她涣散的意识陷入了停顿。所以当崔柯拎着她,去跟路人聊天时,她毫无反应像条十足乖顺地幼犬。 “大姐,你看到我手中拎着什么吗?”崔柯扎进人群,随即拉住一个纹眉大姐问道。 纹眉大姐,两道眉毛纹的如同关公。她盯着崔柯高举着的,空空如也的右手,谨慎开口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崔柯诧异,瞪大双眼说:“我右手有只狗,你看不见么?” 大姐面部微动,关公眉立即呈现夸张的高挑。 “我跟你说,今天这里很多警察。我不管你是脑子不清楚,还是想搞诈骗。你要是敢乱来,我立马报警。”大姐出门前,可被儿女们科普过景区骗局。 说罢,大姐转身融入人群里了。 吕三扒拉崔柯的肩膀,凑近崔柯的耳朵,低声说:“没人看得见的,除了我们。快走吧。” 崔柯已经订好高铁票离开南城了。她不信自己倒霉到家了,随手做件好事,又被狗魂缠上了。 是了,狗魂这类魂体,最爱粘人。谁遇上了,除非解决了它人世间的眷恋,不然它就会一直以此形态烦人。无害但烦人,狗魂就像张狗皮膏药。 “小弟弟,你能看见姐姐右手抓着小狗么?” 崔柯又寻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向小孩认真地问道。小孩歪着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扫视了崔柯的右手。 他嘟起嘴:“没有,姐姐你骗人!” 说完,小孩就被父母拽走了。走没几步,崔柯便听见了小孩父母的话,教育小孩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那个姐姐看起来像是精神有问题,下次遇到类似情况快点走开…… 易芳菲恍惚的意识,在崔柯经历了两次的对话后渐渐回笼了。 她第一是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只小狗;第二是知道了崔柯能看见她;第三是崔柯既然能看见她,那就说明崔柯不简单,说不定崔柯能帮她解决现在的难题。 最后的结论让她兴奋得不禁颤动了身体。 小狗的变化,崔柯立即感受到了。 “崔柯!”易芳菲喊出声了。 崔柯听见小狗说话了。她拧住眉头,彻底掐灭了自己心中的侥幸。她转身重新返回了箱子里。吕三紧随其后。 一行人净挑偏僻的小巷前行。五六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空寂,残破的巷道。 崔柯放下小狗。 小狗昂着头,直摇尾巴,说:“崔柯,我是易芳菲。” “易芳菲?”崔柯不可置信地重复名字。她蹲下身,靠近小狗问道:“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黄斌斌从吕三的衣兜里跳下。双脚落地后,他站直身体几乎能与小狗面对面。 “易芳菲,你怎么这么快死了?不应该啊。”黄斌斌伸长了脖子说。 崔柯听见黄斌斌的话,更觉疑惑。 “你怎么知道她会死?她只是生病了啊。”崔柯放轻了声音,似是有些难以接受,前几天还鲜活的生命,再次出现时已经成为了魂体。 黄斌斌绕着小狗,随意说道:“那天,我们帮她逃跑时,我已经看到她少了一魂。” “什么?这件事,你怎么没和我提起。”崔柯有些焦躁,黄斌斌竟然没告诉她这么要紧的事。 黄斌斌不当回事地回复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呀。” 崔柯忍不住抓住闲适模样的黄斌斌,盯着他的双眼,恶狠狠说道:“如果你让我知道了,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会让她知道……”这样或许,易芳菲不会化为狗魂滞留人间。 后面的话,崔柯说不出口。她要怎么告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你马上就会死了呢。 黄斌斌不明白崔柯怎么突然止住了口。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崔柯的手心抓得太紧,难受极了。他挣扎着从崔柯手里爬出来,跳回到地面。 “但不应该,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成了狗魂呢?”黄斌斌绕着小狗的身体,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道。 易芳菲却明白了崔柯未说完的话。她们年龄相仿,她太明白崔柯的感受了,对年轻生命逝去的惋惜与悲痛。 她低头,用狗鼻子蹭蹭崔柯垂落在地的手背,安慰地说道:“崔柯,我也不算是彻底死了。我的身体还在医院躺着呢。” “你的身体还在医院躺着?”一直没说话的吕三发问了。 同时,崔柯抬起头盯着小狗。 “嗯,我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着。”易芳菲刻意平静地说道,“崔柯,你既然能看见我。” 她扭头看向围着她打转的黄斌斌,“这个人偶,他的情况是不是和我类似。你能帮他,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在他们穿街走巷的那几分钟里,易芳菲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觉得或许她能回来,就是因为要遇见崔柯。崔柯能帮她解决现在的困境。 崔柯没有说话。 “我的身体现在是植物人状态,这是不是能说明我还算活着?如果你帮我回到我的身体里,我是不是就能活过来。”易芳菲顺着自己的念头越说越激动。 “崔柯,你能把他储存在没有生命特征的木头里。你应该能把我带回到我身体里吧?我在黄泉路上遇见了一个老人,他说我们这样的还没死透的。你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小狗湿漉漉的黑眼珠子,充满希望地看着崔柯。 崔柯侧头躲开了易芳菲的视线。 吕三却在崔柯沉默不语时问道,“易芳菲,你说的老人是谁?他和你说什么了?” 崔柯仰头看向吕三。吕三的下颌在收紧。 第205章 招魂仪式 易芳菲说完这几天的遭遇后,黄斌斌是最先说出自己想法的。 “崔柯,易芳菲身上发生的事不对劲。” 黄斌斌来回踱步,接着说道:“她不可能在回去的第二天早上就死了,人丢失了主魂也没那么快死的。再说了,她的主魂去哪儿了?” 三道视线落在了小狗的身体上,他们都发现了易芳菲的魂魄残缺问题。 吕三在听着黄斌斌的长篇大论时,偷偷地掏出了手机。十根手指飞快地打字。 崔柯注意到了吕三的动作,趁着吕三分神的瞬间,迅速地站起身。 崔柯瞄见了吕三手机屏幕中的画面——阿奶的微信头像,一闪而过。 吕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手机放回到了裤兜里。崔柯心里自有计较,也不说什么,抬手拉伸四肢。 “不用说了,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崔柯一锤定音地说道。她猜想易芳菲的事,也许和吕三、阿奶瞒着她的事有关。 冲着这点,崔柯都不可能将易芳菲的事撒开不管。 在去往医院的途中,崔柯取消了高铁票,订下了医院附近的酒店。 抵达医院门口后,吕三正准备随着崔柯进入医院。崔柯却转身跟吕三说,让他去拿行李。黄斌斌从崔柯的肩膀转移到了吕三的肩膀。 崔柯跟着小狗走进了医院。 黄斌斌面对崔柯突发的安排,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抗议拒绝,而是低声催促吕三快回酒店拿行李。 易芳菲所在的病房,除了她还有两位相同情况的植物人。 只是那两位已经躺了很久,长年累月被家人雇佣的护工照料。植物人不会说话抱怨,护工干完了必须要干的活,便会离开病房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崔柯走进病房时,易芳秀正低头给姐姐擦洗手脚。她拿着沾湿的毛巾,一点点仔细地擦洗着。 易芳秀的眼角余光瞥见病房里来了人,她抬头看见既不是护工,也不是医生护士,便又垂下了头。她想该是这病房里,其余两位病人的家属。 她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他们家爆发了她记事之后,最严重的一次争吵。而她正是这场争吵的始作俑者。 “姐姐,你指甲长长了,我等会儿给你剪一下。”易芳秀一边扭干毛巾,一边低声跟病床上的人说道。 崔柯看了自己脚边的小狗,它的尾巴耷拉下垂。易芳菲很难过,是她导致了和谐的家即将分崩离析。 崔柯上前靠近了病床,“你好,我是芳菲学姐的师妹崔柯。” “噢。”易芳秀是个内向的人,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没想到会有姐姐的同学会来看望姐姐。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将放在椅子上的水盆放到了地上,然后着急地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椅子上的水渍。 “你坐,你坐吧。”易芳秀把椅子推到了崔柯身前,又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她手忙脚乱地撩起垂落在脸庞的头发,“我是易芳秀,是易芳菲的妹妹。” 崔柯看出了易芳秀的局促,便摆手说不用忙活了,她只是来看看易芳菲。 如果崔柯遇见的是易芳菲的父母,恐怕她接下来的行为会被立马制止了。崔柯站定在了病床的床头,弯腰俯身,从裤兜里掏出在来时车上现扎的草人。 医院不准烧香,她便用了隔壁床头上的加湿器。一边默诵咒语,一边将手心的草人在水蒸气上旋绕。 水蒸气在数秒后,飘向了易芳菲的方向。易芳秀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想问问崔柯正在做什么,但诡异的氛围却让她身体僵直,喉咙干涩的说不出半个字。 “魂附体,神入舍。魂附体,神入舍。魂附体,神入舍……”短短的六个字,被崔柯念出了混响的音效。 易芳菲被水蒸气牵引,走向了自己的身体。此刻,病床上的身体散发着莹亮的光芒。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一种柔和的温暖,像冬日下的暖阳。 易芳菲沐浴在阳光之下,心间充满了心满意足的快乐。 这时,崔柯手上的草人却突然发黑、开裂,束紧的草根散落一地。崔柯立马看向已经没入到身体里的魂体。 下一秒,易芳菲发出了惨烈的尖叫。魂体被身体排斥吐出。 转瞬间,魂体被巨大、无法抗拒的力量撕毁,像风中的碎屑般飘散四方,点点星光弥散。 崔柯推开手边站着的人——易芳秀。在星光彻底逸散消失前,手指掐诀,回收碎屑般的魂体,念诵:“安神定魄,凝聚心神,结!” 本以逸散的星光,渐渐汇聚到了崔柯的手心。一点一点,重新凝聚为一只幼犬模样的魂体。手心的小狗不再活泼,而是昏昏欲睡的状态,连四肢站立都无法做到。 崔柯忙活了半天,尤其是易芳菲的惨叫,吓得她心烦意乱。她以为自己好心的一通操作,将彻底的把易芳菲送走抹去,导致她魂飞魄散。 崔柯稳住心绪,准备对呆立在一旁的易芳秀胡说八道,以此蒙混过关时,病房却突然进来了一位护士。护士见到了床头、地面散落的草。当即,严肃地说明教育了两人。 崔柯低头认错,哄走了护士之后,感到了身体的疲惫。她不再想向易芳秀解释刚刚的一切。于是,她干脆提溜着呼呼大睡的幼犬离开了病房。 她躲在医院的安全通道里,坐在台阶上,拿着手机,打开阿奶传送给她的资料库,疯狂搜索安魂失败后会导致什么后果。 等到确认易芳菲不会消散的结果,崔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打开了外卖app,点了好几份外卖。 炸鸡吃完,奶茶喝完,果切吃了大半,满电的手机玩到只剩5%的电量。崔柯扭着僵化的脖子,看向窗户外的黑夜,城市的霓虹灯光闪烁,掩盖了月亮星星的光芒。 “崔柯?” 听到这声,崔柯的手指不禁抖了抖。她心想,幸好易芳菲没给自己彻底弄完蛋了。 “怎么了?”崔柯刻意营造出随意的氛围。 小狗趴着地板,头耷拉在两只前脚上,“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第206章 我死了吗 崔柯舔舔嘴唇,咽下嘴巴里的口水,思索着怎么给易芳菲解释她目前的状况。 “好像没死透?”崔柯确凿地说道。 当她看见小狗眼里迸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又赶紧添上了后半句,“但你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小狗双眼里闪烁的亮光,霎时熄灭了。 “你听我跟你说啊。”崔柯边小心翼翼地瞧着小狗的神色,边缓缓往下说自己的猜想。 易芳菲的魂体残缺状态算不得稳定,现在成了狗魂是因为她不想伤人,一旦她经历了什么刺激说不定会异化为任意一种鬼魂精怪,为祸人间。 崔柯可不想经历这种变故,她是见鬼师,不是造鬼师。 “你的身体拒绝你进入,说明它正在日渐衰败下去,你知道吧。躺在病床上的肉身如果离开了医院,也许很快就没了。我们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不是有人提到你昨晚经历过一次抢救么。” 易芳菲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昨天的事是个意外。是我强行想要进入我的身体里。如果我不去碰它,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小狗的尾巴下垂着,不安地左右摇摆。显然她自己对这个解释,也不大相信。但她再不抓紧点什么,恐怕会立马崩溃。 崔柯看出了这个事实,她抬手轻轻地梳理着狗头上的毛发。白色小奶狗的毛发柔顺极了,像是轻软蓬松的棉花。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易芳菲,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那同一病房的他们呢?”沉默许久的易芳菲说话了。 崔柯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应该可以看见他们么?就像你看见我一样。” “你看见他们了吗?”崔柯反问。 易芳菲望向窗外远处的彩色灯光,摇了摇头。 “我看不到。因为躺在那里的人跟你一样,没死透。” 听到这话,小狗昂起了头。 “但他们又跟你不一样。我没想清楚,说不明白。”崔柯掏出手机,拨出电话让吕三带上黄斌斌来趟医院。 吕三充作易芳菲病房里另一位植物人的家属,在病房里逡巡了半天。直到吕三手心里的小人偶,不小心摔落在地了,他才匆匆走出了病房。 易父盯着吕三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另一张床上的病人,长叹了一口气。另一张床上的,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黄斌斌,他们是什么情况?” 吕三按照崔柯的指示来到安全通道的楼梯间。一碰面,崔柯便向黄斌斌问道。 黄斌斌从吕三的肩膀跳到崔柯的肩膀,扭着身子说:“那两人的魂魄都被困在了身体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挣脱肉身牢笼,重新控制身体,但也可能慢慢被耗死。” 吕三看不见黄斌斌能看见的东西。因为吕三是生身活鬼,最低贱的那一类。 易芳菲听见了黄斌斌的话,原本摇晃站直的身体似是支撑不住了,又慢慢地蜷缩趴回到了地面。 “吕三,你见多识广。她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呢?” 崔柯听了黄斌斌的话,摸摸下巴,突然向吕三提问。 “是不是因为我家人放不下我,所以我才会重返人间?”易芳菲在吕三开口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刚上来没多久,就听到我父母说他们去庙里向神仙请愿了。神仙都答应了他们的诉求。”易芳菲的大脑里产生了全新的想法。 “世间有鬼魂,是不是能说明世上也有神仙?”小狗尾巴激动地摇晃,“你们知道吧。南城是众神之地,我爸妈去的红布婆婆庙据说非常灵验。如果是神明让我重返了人间……” “停、停、停。”黄斌斌从崔柯的肩膀跳下,跟小狗面对面说道,“绝对不是神明让你重返人间的哈,这一点你最好现在就搞清楚。” 小狗的尾巴垂落。 “还有南城可不是众神之地哟。”黄斌斌怪声怪气地否认这个说法,“你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复生的。你别再撺掇崔柯这个傻子,给你搞什么招魂仪式好吧。” 小狗的耳朵向后移动,乌黑的眼珠子闪现些许的惊慌。 “招魂,招魂……万一招到什么孤魂野鬼强行进入你的身体,搞不好他们会用你的身体干坏事哦。”黄斌斌恶趣味地嘲笑说,“你对崔柯用过的招式,我早就用过了。” 崔柯能看见狗魂,不是因为她见鬼师的身份,而是因为她被狗魂认定为最能帮助它的人。小狗形态的魂体,最会扮猪吃老虎了,它选定的人类,总是太过“善良”。 小狗被激怒了,猛地扑向了站在它身前,戳破它心思的人偶。 黄斌斌不是傻子,立即攀上了崔柯的裤腿,像猴子爬树似的,两三下又回到了崔柯的肩膀上。同时,吕三弯腰捏住了小狗的后颈,提起。 崔柯见两人要再次打起来了,只好让吕三安抚小狗,自己带着黄斌斌出去转转。 “你就想这么一个蠢办法?” 崔柯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夜深了,小花园里除了几个鬼魂,没有人了。鬼魂们见到崔柯,无一不跑走了。 这一晚的小花园真正是空无一人了。 黄斌斌恶声恶气地说:“对,我就想到这么一个蠢办法。聪明的办法,我想不出来。我是个猪脑子。” 他知道崔柯心里头明白易芳菲耍的小花招。易芳菲化成的小狗形态,每一处都戳中了崔柯的喜好。魂体懵懂,但求生的本能是强烈的。 易芳菲或许最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一只小狗,但等她跟崔柯慢慢相处起来之后,自然而然她就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 崔柯识破了易芳菲的心思,但她还是愿意尝试那渺茫的可能。这便是让黄斌斌最不满的地方。 他讨厌崔柯烂好人的性格,讨厌崔柯总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讨厌崔柯喜欢那只小狗超过喜欢他! “哎呀,你怎么了?”崔柯听见黄斌斌的话,立即安抚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何必戳破易芳菲的心思呢,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可怜,在你眼里谁不可怜了。难道我不可怜吗?”黄斌斌更气了。 崔柯不知道黄斌斌在气什么,她只想黄斌斌赶快告诉她,吕三背着她跟阿奶发送了什么消息。 第207章 好心说教 黄斌斌是小孩子脾气,崔柯稍微说了他几句好话,前几分钟还怒气冲冲的模样,这下就笑嚷着说自己也没那么厉害。 “那你是看到了?”崔柯说。 黄斌斌的声音说不出的得意,“那是当然啦。吕三被我支使得头昏脑涨,我趁着他收拾东西的空隙,立即把他跟吕翠竹的聊天记录看完了。” “他们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事。”黄斌斌努力回想着自己看到的聊天内容,“好像有个花白鬼跟这件事有关。” “花白鬼?”这几个字音在崔柯的齿间翻滚。 黄斌斌点点头。崔柯正在思索花白鬼是什么东西,却没注意到黄斌斌有些忐忑、心虚的情绪。 他左看右看,上望下眺。谁都没想到过,黄斌斌是个白骨小儿鬼,生前没上过学,化为小儿鬼后又遭吕翠竹诓骗,被她封印了几十年。他那点识字量,也不知是从哪儿积累的。 但黄斌斌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孩,他是绝不可能跟崔柯说明白他是个半文盲的事。 崔柯想不到花白鬼是什么。她忍不住再向黄斌斌多问了几句,黄斌斌硬是搪塞了下去。无可奈何,崔柯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再回医院,看看易芳菲这事怎么解决。 “她这个情况,也许是因为家人的强烈愿望让她不得不返回人间。”吕三谨慎地说道。 易芳菲听了使劲点头。 “你们要不去跟我家人说清楚吧,跟他们说我已经死了,让他们放弃我。”易芳菲站上了台阶,不再用高昂着头说话。“……我解脱了,他们也解脱了。” 崔柯听着易芳菲的长篇大论,拧着眉头打断,“谁去说?我们去说?你家人听了我们的话,恐怕我们都逃不了一顿打。” 是了,哪个病患家属愿意听到旁人说,放弃吧别治了,没的救了死透了之类的话呢。谁敢嘴巴痒痒,蹦跶到家属面前说以上的话,恐怕会被愤怒的家属活活打死。 黄斌斌提出了一个馊主意。 “这事不麻烦呀。崔柯跟我说了,你昨晚被抢救的原因是你碰了碰自己。你现在再去碰碰自己,碰久点,你不立马死得透透的了嘛。” 吕三有时也不得不佩服,黄斌斌这个白骨小儿鬼的天真残忍。他是真敢提啊,让易芳菲自己杀死自己。 易芳菲现在还没能彻底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就要被黄斌斌的提议逼着再去自己弄死自己。他是一点都不怕,在易芳菲“自杀”途中,她遭受到剧烈刺激,变化成厉鬼。 崔柯感受到黄斌斌的提议一说出口,易芳菲周围凝滞的空气。她上前拍打黄斌斌的头,“你胡说什么。这种事不知道的别瞎出主意。” 黄斌斌被崔柯打蒙了,上前一小步就要回嘴呢,吕三眼疾手快地将小木偶抓进了自己手心。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说话。”吕三不等黄斌斌再说些鬼话,就转身走出了安全通道,跟崔柯说出去找点吃的。 安全通道的门打开,易芳秀顺着门缝望见了坐在楼梯口的崔柯。她立刻伸手大力拉开了门,侧身进入了安全通道。 “崔柯?”易芳秀说,“你怎么还在医院?今天病房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在崔柯偷溜之后,易芳秀便意识到崔柯不可能是姐姐的同学、师妹之类的人。他们从未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崔柯能从什么渠道得知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呢。 崔柯早将易芳秀的名字忘了,一时之间低头看向了小狗。易芳菲见到了妹妹,就想起了那份危险的工作。 她昂着头焦急地向崔柯发问,现在是几点钟了。崔柯点开手机。时间不早了——11点55分。 崔柯不能将手机拿给易芳菲看,只得打个哈哈,东拉西扯地说:“妹妹啊,都要12点了。你怎么还在医院呢?” 易芳秀没得到自己问题的答案。前一刻鼓起的勇气,在这时已经倾泻了大半。她不是个外向的人,不善于跟人打交道。 “噢,我找了份工作。” 小狗听了,立即扑到了崔柯的小腿。两只前爪使劲扒拉崔柯的裤子。 “你快问问她,是什么工作。她今年才16岁,能做什么工作。我不许她去。你这个年纪,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就是给家里添乱! 我们还能缺她一口吃的了,等我死透了,叫他们把我存下来的钱拿出来应急。你快说啊!再不说,我妹妹就走了!你想想半夜12点上班的工作能是什么正经工作! 崔柯,你愣着干什么?你哑巴了啊……”狗爪乱爬,就快要将崔柯的裤腿划破了。崔柯突然抬腿做起了腿部拉伸,一脚踢飞了那只狂躁过度的小狗。 易芳秀看到崔柯的行为,只觉得这人古里古怪,她不想再和崔柯扯上什么关系,准备转身就走。 “妹妹!别走啊。”崔柯叫住了易芳秀,侧头悄声问半米之外,趴在地面的小狗,女孩叫什么名字。小狗巴巴地说了名字。 同时,易芳秀转过了身。她脸上只带着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这是她身体遗留的本能。 崔柯倒是摆出了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语带热切,说:“什么工作需要这么晚去上班呀?看你的样子应该还在读高中吧。” 易芳秀不知道同一个人怎么能前后变化得那么大。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选择了沉默。 小狗焦急的目光快要将崔柯的身体烧出个洞了。 “再怎么说,你该回学校去上课。你现在能找到的工作,不会比你大学毕业后找到的工作好。现在这个社会,学历是好工作的敲门砖……你姐姐的事,还用不上你帮忙。” 崔柯絮絮叨叨的一长串话,全是宋芙乐劝她去复读时说的话。崔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天,劝别人去上学了。 站在道德高地指点别人的感觉,让她越说越是兴起,完全感受不到被她“教育”的易芳秀已经涨红了脸。 “你说够了没有!”易芳秀低声吼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这么说话,你以为你在教育我,为我好?我姐姐躺在病床上,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我去读书,那我姐姐怎么办呢?我家里怎么办呢?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坐在教室里读书……我做不到,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我怎么可能做到呢。我的姐姐就要死了啊……” 女孩呜咽的哭声回荡在安全通道里,她爆发的情绪并不是仅仅针对崔柯。 第208章 眼泪直流 易芳秀将连续几日压抑的情绪,通过眼泪、怒吼彻底的发泄了出来。她两手紧攥着崔柯递来的纸巾。 崔柯哪儿能想到,易芳秀会突然哇哇大哭呢,她被女孩震天的哭声唬得慌了神。看到女孩的鼻涕泡掉到嘴唇边时,她像是见到了恶鬼似的,一蹦三跳跑出了安全通道。 等崔柯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她手心里捧着几包纸巾。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她撕开了包装,将几张纸巾塞进了女孩手里。接着又紧张兮兮地捧着纸巾,预备随时递送纸巾。 “对不起啊。”易芳秀哭哑了嗓子,此刻面对着神经紧绷的崔柯,她不由歉然道。 崔柯摇头,“没事。”她谨慎地不再多说话,生怕自己一个字说错,又激出了女孩的眼泪。 易芳菲这辈子,都没见过妹妹哭得那么伤心过。她缩在了妹妹的脚边,低垂着脑袋。 崔柯觑了一眼易芳秀脚边的小狗,看不见小狗的脸,她便摸不准易芳菲如今的心情。她可受不了妹妹哭完,姐姐哭了。而且魂体哭起来,那是真没完没了。 她想起了刘小羽。刘小羽的眼泪真是像开闸泄洪的水库。 “崔柯。”易芳秀说话了。 崔柯捏紧了手里的一包纸巾:“嗯?” “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 “我听过一个说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个说法是不是挺浪漫的。” “嗯,挺浪漫的。” 崔柯闹不清楚这样的说法是怎么传开的。人死了,怎么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呢。人类是动物,星星是天体,这两个不只是跨物种了。 “是吧,人变成星星多好啊。谁不想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亲人、爱人在天上看着他们呢。” “嗯嗯,都想都想。” 崔柯在尽量顺着易芳秀。同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易芳菲的身上,她在试图穿透那层柔顺的白色毛发,抵达小狗的内心。 “那,我姐姐现在会在哪儿呢?” “在你脚边啊。”崔柯的话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 易芳秀立即看向了自己的脚边,视线化作了实质的思念。 “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崔柯,你说我姐姐在哪儿?”她不仅看向了自己脚下一米见方的位置,还开始在四周寻找姐姐存在的蛛丝马迹。 崔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马上将自己的舌头咬断嚼碎了吞下去。反应最大的不是易芳秀,而是易芳菲。 小狗从地面跳起,来回兜圈转,像是要在地面刨出个洞钻下去。易芳菲不想被家人看见,她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说错了。”崔柯拉住易芳秀前后扭转的身体,“我说的是你脚边有个小虫子。我提醒你呢。”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显得自己的话可信。 但易芳秀怎么能被说服呢,她太想念姐姐了。崔柯的话放在平时谁也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她脑子有病。可易芳秀当真了,被崔柯的话点燃的希望,一下子就烧成了熊熊大火。 “崔柯,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今天在病房里做的事,我上网查过了,你是不是神婆?我姐姐是不是来找你了?你要帮她回到她的身体里是不是?” 易芳秀的话虽然猜错了崔柯的身份,但却道破了整件事的真相。 “我不是神婆。”崔柯挑着话进行否认。 易芳菲的小狗魂体似是不大稳定,一道红光出现又消失。 “我姐姐是不是来找你了!她现在是不是就在我身边!”易芳秀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你告诉我,崔柯。求求你了。” 崔柯无法回答易芳秀的问题。她眼见着小狗的魂体在长大,红光加速闪烁。 易芳秀揪着崔柯的衣服质问,“你回答我啊。崔柯,你给我一个答案。”她走火入魔了。 巴掌大的小狗,渐渐有了金毛的体形,接着直奔巨贵的体形长大,再大下去,楼梯间可要装不下了。红光颜色转深…… 安全门被打开,“易芳秀?你爸好像有些不舒服,你要不去看看。”门口进来的人,是一个陌生且英俊的男人。 易芳秀听了这话,立即顾不得继续逼问崔柯。她放开了崔柯,冲向了走廊。她再也经受不住可能失去家人的打击了。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人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崔柯探出手,放在了小狗的前额,念诵咒语。 柔和的莹亮光芒笼罩小狗全身。小狗却不想束手就擒,它尝试冲撞开眼前的人。但它毫无章法的攻击,没有丝毫效用。慢慢地,它失去了力量,回缩到了幼犬的模样。 黄斌斌从吕三的衣兜里跳向地面,“她就是少了主魂,比一般的魂体更难控制自己。” 刚和易芳秀说话的英俊男人便是吕三。 他低头看着陷入沉睡状态的小狗,说:“她的状态很不稳定,滞留在人间的时间越长,她会越来越容易失控。” 崔柯放下酸软的手臂:“我难道不知道么。她刚刚再长大点,恐怕就会伤害到易芳秀了。” 易芳菲从沉睡中清醒时,发现自己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床上的少女睡得十分沉,被子都被她踢落于地面。 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满了床头。脸上的红晕显得少女的身体极其健康,她悠长的呼吸好似正在陷入一场美梦。 如果……如果我能和她一样健康就好了……为什么是我生病了,我明明那么努力地生活……要是,我能……易芳菲的脑子里浮现了很多杂乱的想法。 “喂,你别这么看着她。”小木偶不知从哪里跳落到了地面,他站直身体挡住了易芳菲看向崔柯的视线。 黄斌斌知道易芳菲的想法很常见,变成了鬼魂之后,他们都非常极其渴望生命,就像河水必须流淌。但他决不允许,有谁敢打崔柯的主意。 “你最好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清一清。”黄斌斌盯着小狗的双眼,“你要是敢伤害她,我一定把你杀了。” 白骨小儿鬼的鬼力即使被封印了,威慑力却依旧存在。易芳菲不知道这具人偶是怎么回事,皮毛却猛然炸起。 她感到了恐惧。 第209章 生前遗言 易芳秀坚持让易父回租房休息,自己在病房的陪护床上睡了一晚。 她起身的那刻,感觉到了身上的酸痛。睡眠不足,让她思维、动作有些迟缓,没能注意到一早站在了床边的妈妈。 易母正俯身给病床上躺着的女儿梳头发。她一手拿着棕色的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一手抚摸刚梳过的头发。 轻声呢喃,“芳菲呀,昨晚你睡得好吗?做梦了吗?梦见了什么?有没有梦见妈妈……”她声音哽咽,“妈妈昨晚梦见你了,梦到你结婚生小孩了,你带着丈夫孩子回家……” 易芳秀近期对哭声十分敏感。她听到母亲呜咽声的那刻,瞬间感受到了心脏的抽痛。 它满怀恶意地提醒易芳秀,人是由随时可消散的物质碎片组成的。易芳菲正在逐渐消散,她阻止不了生命的逝去,亲人的离场。 她捂着心脏,深呼一口气。易芳秀恢复了平静,“妈,你怎么这么早来了。”她平静的视线落在了姐姐的脸庞上,故意地避开了母亲的泪眼。 易母立即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她哭得很安静,因为她不再想让小女儿承受大人的悲伤。她是母亲,她该比孩子要更加坚强。 “睡够了。平时这个点,我都去菜市场买菜了。”易母脸上浮现刻意流露的笑容,“芳秀,你今早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 她抚弄着大女儿垂落在肩膀的头发,她想等她买了早餐回来,该给女儿扎个辫子。芳菲小时候,最喜欢她给她扎两条麻花辫了。 “吃油条豆浆吧。”易芳秀笑着回答,“要巷子里的那家,医院门口的那家,油条有股哈喇味,不新鲜。” “知道了,这就去给你买。”易母微笑着说,“从小,你的嘴巴就比你姐姐挑剔,动不动就这不吃那不吃。你看着姐姐,妈妈很快回来。” 易母离开病房后,易芳秀的笑容一点一点地被病房吞噬了。她摸了摸姐姐的手指头,她在想她要“怎么才能看着姐姐”,不让那些她摸不着、看不见的事物伤害姐姐。 易父易母一同抵达了医院,易父给易芳秀递上了热乎的油条豆浆。这是父女争吵后的第一顿早餐。 易芳秀接过装着早餐的塑料袋后,易父一边拿出揣在衣兜里的茯苓糕,一边拖着脚走向了病床。 “芳菲,你看看爸爸给你带什么来了?”他一手撑在病床的栏杆上,弯着腰俯下身,一手举着透明塑料袋里的茯苓糕,摇动塑料袋,里头的白色糕点轻轻晃动。 “没想到这里也有卖茯苓糕。你打电话时,不是总抱怨南城的茯苓糕不好买,买到的也不好吃。”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皱纹深深刻进黢黑粗糙的面部。 “爸爸买到了好吃的。是我们老乡在这里摆的小摊,味道不比陶嫂的差。”敞开塑料袋口,易父将茯苓糕放在了易芳菲的鼻子下方,“你闻闻这个味道,绝对好吃的。” 易芳秀咽不下堵塞在喉咙里的油条,她忍着眼泪喝下一大口的豆浆,才把喉咙里的油条冲进胃里。 “爸爸。姐姐最爱干净了,你这样举到她面前,她肯定不高兴的啦。”易芳秀笑着说道,“妈,你还不让爸把茯苓糕放到床头柜那里去。糕点掉在姐姐头发上,那要怎么清理嘛。” 易母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赶紧让丈夫把茯苓糕放到床头柜。 易父是男人,做事容易毛手毛脚,以前经常让女儿们跳脚。他不是把衣服鞋子一起放进洗衣机洗了,就是把掉在地上的肉直接放回盘子里继续吃。 崔柯一行人推开病房门时,撞见的便是一家人日常聊天的场景。如果这不是在医院,如果易芳菲没有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那么这氛围里的快乐,也许会真实很多。 易父认出了那个男人,他知道这是那床小孩的家属。那个孩子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了。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便再也坚持不住,死板地糊在了脸上。 易芳秀没有想到崔柯会再次回来。她昨天回到安全通道时,崔柯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明亮的白色刺眼灯光被她的脚步声唤起。 她是最紧张的那个,她盯着崔柯一步步走近他们。手心里的油条,被她攥紧捏扁。油条上的油与她手心里的汗混在了一起。 吕三坐在了小孩病床旁的椅子上,今天他仍然是隔壁床的家属。他从衣兜里掏出小木偶,放在了病床上。 易父易母却看着女孩径直走到了易芳菲的病床旁。她的脚边是他们看不见的易芳菲的小狗魂体。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芳菲学姐的师妹,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这一番自我介绍,让易芳秀面露不解。她昨天已经戳穿的谎言,今天崔柯怎么又说出口了呢。她不怕被她拆穿么? 崔柯的视线落在跳到床头柜俯趴的小狗身上。小狗黑溜溜的眼珠子透出坚定,这件事必须在今天结束。 “芳菲在确诊后,就告诉了我这件事。她跟我说过,她对自己生命即将结束这事充满了愤怒,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这话,立刻让易家人全红了眼眶。 小狗的躯体颤抖着。 “但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家人因为她而不能继续好好生活。她在病倒之前,曾委托我一件事。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处在死亡边缘徘徊时,她希望家里人能放弃她。” 崔柯的话音刚落,易母瘫软在了椅子上,易父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易芳秀则是不可置信地怒瞪向崔柯。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姐姐根本不认识她。 燃烧的怒火席卷了易芳秀的全身,她要冲上前,戳穿崔柯的谎言,撕烂崔柯的嘴巴。 “芳秀。”崔柯侧头面对易芳秀,“你姐姐说,她为你存了一笔读大学的钱。她很遗憾,没有来得及为你存的更多。她希望你以后成为最好、最棒的医生。” 易芳秀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想学医这件事,只有姐姐知道。 第210章 我也可以 易家人并不了解的易芳菲,在崔柯的描述中一点点显露、完善。 他们陷入悲伤与痛苦,悲痛引发了眼泪、哭声。这场由易芳菲的魂体引导,由崔柯进行转述的告别仪式。 崔柯的叙说从最初的凝滞,到后来的流利,皆因她渐渐沉浸在了易芳菲的故事中。 “……芳菲,她说如果有来生,她希望再成为叔叔、阿姨的孩子,再和芳秀做姐妹……她之后会变成吹拂过你们脸颊的风,照耀你们的阳光,夜空里闪亮的星星。 最后的最后,她还与你们一起生活,只是你们在家时,她在外面,你们离开家后,她又恰好回家了。她永远都在,只是每次你们都擦肩而过。你们记得,她就在那里。” 崔柯看见小狗眼珠子流下的眼泪,沾湿了白色柔软的毛发。 易芳菲很想再碰碰她的家人们,像以前那样,他们可以依偎、拥抱、轻声诉说心事。但她不能,她不能因为这股渴望,伤害了爸爸妈妈和妹妹的身体。 崔柯退出了病房,她想再给点时间,易家人会想清楚,放易芳菲离开的。 吕三,随后也离开了病房。 小木偶呆呆地伫立在床尾,面部上的那抹傻乎乎的微笑,似是不知人间悲欢的小孩。 夜幕再次安静的降临,崔柯听着黄斌斌讲述她离开病房后,易家人做了些什么事。他们终于明白了,易芳菲的离去是不可扭转的事实。他们明天就会放弃无意义的治疗。 “那易芳菲呢?” “她就安静地待在她家人旁边,看起来挺平静的。” “她,唉……” 崔柯将头抵在了沙发靠背上,披散的黑色长发,小巧的下巴,以及这段时间以来,不断下降的体重,削薄了她的肩背。 昏黄的光线下,她显得脆弱而柔媚。 黄斌斌不明白为什么是崔柯成为了见鬼师。她明明最不适合做一名见鬼师了,脑子不够灵光,且同情心泛滥。滞留在这人间的鬼魂精怪,谁也没有一两件伤心事呢。 吕三见到了易父签下拒绝或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躺在病床上的易芳菲被摘除了辅助呼吸的仪器。他转身走出了病房,留给他们告别的空间。 病房门内,哭泣声再起,这一次的哭泣比之前的都要悲哀。他们以后将要活在失去女儿、姐姐的每一天里。 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崔柯坐在楼梯台阶上看向来人。吕三点头,崔柯立即明白了他的含义。再等等,让易芳菲再看看她的家人们。 易芳菲穿墙抵达了安全通道。 小狗晃晃悠悠,左摇右摆地停留在了崔柯的面前。身体不时地抽动,眼睛盛满悲伤望向了虚空,尾巴无力地下垂着。 “你送我走吧。”声音里透着股死气。虽然她原本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先前还有些活气。 崔柯不再作声,默诵咒语。 柔和的白光笼罩住小狗的全身。 吕三和黄斌斌全都不自觉地望向那团白光。他们在想,有一天他们也会这样离开的吧。 白光散尽,崔柯瞪大眼睛看向眼前的魂体。 小白狗不在了,但易芳菲回来了。她变回了人,满脸泪痕的与崔柯四目相对。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没走?” “她怎么变成人了?” 崔柯、易芳菲、黄斌斌同时惊诧地说道。 黄斌斌最先挥动小胳膊小腿,插进了崔柯、易芳菲的中间。他昂起头,交叉双手,警惕的盯着人形的魂体。他不傻,这个易芳菲看来是别有所求了。 易芳菲最先看向自己的双手,再用双手摸摸自己的身体,从小腿摸到了脸。这几天,她都快要忘记是人了。 崔柯抬手揉揉额角。 “看来,是她自己想要滞留人间了。”吕三平静地说道。 崔柯闭上眼,“黄斌斌,你现在去踢吕三几脚好不好?” 黄斌斌一脸莫名,不晓得崔柯哪根筋又搭错了线。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眼前这个送不走的鬼魂么,搞不好她一秒就变厉鬼了。 “说吧,你为什么不肯走。”崔柯拨开了站在眼前碍事的黄斌斌,向易芳菲询问道。 易芳菲茫然地摇头,“我没有不想走。我不是都说了要走了么。”她搓着自己的双手说道。她似乎为自己没能言而有信这件事,感到了一点不安。 来回搓动的手指头,泛着青白之色。面上茫然的神情,没有演戏作假的成分。 崔柯打量着眼前的易芳菲,不禁再三叹气。 “好吧,刚刚你被裹在白光里时,脑子里有闪过什么想法吗?” 易芳菲面上出现了犹豫,吞吞吐吐着不肯说话。她想她自己好像确实想了不该想的事。 为了躲避崔柯的视线,她眼珠子四处滑动,目光时不时落在了木偶身上。 黄斌斌察觉到了易芳菲的视线,他不在乎地耸肩。这个女孩在想什么,他不想知道,看就看吧,看多几眼不会掉块肉。 吕三却明白了易芳菲暗藏在心底的想法。他的目光与崔柯的目光连接在了一起,他们从对方的眼神读懂了彼此的信息。 崔柯站起身,右手背在了身后。右手大拇指掐食指中节,缚鬼诀形成。 “易芳菲,你该走了。接下来几天,我还要忙你拜托我的事呢。等会儿,我就该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崔柯说的是实话,易芳菲留给了她一堆需要她帮忙的事,比如还未退还给郗灵州的巨款,凌乱不堪的租房里随处可见的药物、病历、片子,亟需塞满的空荡荡的冰箱……太多事了。 崔柯跟易家人讲述过的易芳菲的生活,是被粉饰美化的版本。 这个版本里,易芳菲生活的很幸福,从没有在兼职时被无良老板欺负,从没有忙到三餐不规律,从没有独自在租房痛哭…… “我知道,我该走了。”易芳菲喃喃说道。她顺从地站立在原地,像是一头温驯的小羊。 崔柯慢慢靠近她,“那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不!为什么他可以留下!”易芳菲突然愤怒地叫喊道,手指指向黄斌斌,“我也想!” 同时,崔柯的右手飞向了易芳菲,缚鬼诀的金光划落。 缚鬼诀落空了,易芳菲的魂体瞬间淡去。 第211章 人活一世 易芳菲跑了,但崔柯答应易芳菲的事却不得不做。 扭开房门,踏进易芳菲的小单间。一眼望到头的房间,一张老旧的木床,一套简单还能用的桌椅,一个简易晾衣架上面挂着几件纯色的上衣裤子。 病历和片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桌面,桌上还有一堆散乱的药物。没有厨房,仅有一个嗡嗡运行的冰箱。崔柯打开冰箱,里面除了皱皮的两个苹果,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单间只存在生存必须的物品。易芳菲生前的生活,都在努力地留在南城,长大成人,长大到能支撑起自己的家庭。 崔柯忍不住心头哽了哽,拿出手机计算着要买什么。来不及网购了,最早今晚,最晚明天,易家人便会来这里收拾。 吕三被崔柯指使出去买东西,崔柯留下打扫整理房间。 其实,并没什么好整理的,这个单间太空了。扫把扫两下,抹布擦一下,再将冰箱里的两个苹果丢掉。崔柯做完了所有的保洁工作。 她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揉着额角,说:“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努力了那么久,想留下有什么错呢?” 黄斌斌盘腿坐在桌面,双手环抱:“她死了,就不该留下了。你想想她都走到黄泉路了,说不定很快就能转世投胎。像她这样的,这辈子没干什么坏事,下辈子肯定还是做人的。 但她跑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趁着问题还没闹大,我们把她送回去,其实是在帮她。”黄斌斌满不在乎地说着,“滞留人间,不是变恶鬼厉鬼,就是魂飞魄散。再说她……” “她已经少了一魂,再留在人间风险比一般魂体要高是不是。”崔柯打断了黄斌斌的话,她有时觉得小孩的天真夹带着天生的冷酷。 她望着单间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外的天空被对面的楼房切割得仅剩条状的蓝色。 “她那么努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家人。”崔柯耐着性子跟黄斌斌解释,“光明的未来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她要转正了,她可以有支撑家庭生活的底气了。 也许她已经跟父母说过,以后他们不用再那么辛苦,他们能依靠她了;也许她向妹妹保证了,未来无论遇见什么困难,她都可以找姐姐。 易芳菲舍不得的是她的家人。她预料到了自己的离开,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黄斌斌,你要明白,人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黄斌斌听了这些话,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崔柯接到吕三的电话。这场谈话,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天边的月亮已经隐隐升起,易芳菲的单间被崔柯布置完毕了。吕三打开冰箱,塞进最后一份煲汤的材料。整个冰箱,现在堆满了符合易芳菲生前消费水平的食物。 来个人,一进门便能看见半新的电饭锅架在小小的三层置物架上,置物架摆满了各类调料、干货、纸巾等。置物架对面是一个简易的鞋柜,里面摆放着三四双有穿着痕迹的鞋子。 鹅黄色的四件套,床头还摆放着一个小玩偶。沿着床头摆放的桌椅,上面堆着一些纸笔,还有一两包小零食,几颗糖。椅子上放了张软和的坐垫。 靠墙摆放的简易衣架,挂着二十来件的衣服裤子。光秃秃的墙面,被贴上了几张照片,和一份日历。厕所门口,还摆上了一张小黄鸭的地垫。 崔柯仔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生怕某个不恰当的细节毁掉了这一切设计。 吕三上前,打开了桌面的薯片,走到崔柯面前,“你吃吗?” 崔柯一脸不知所以地看向他。 吕三拿着薯片塞进嘴巴,“太工整了。易芳菲该有点生活痕迹留在这里,比如一包没吃完的薯片。” 他在置物架拿起密封夹夹住薯片,再放回到桌面。崔柯听了吕三的话,翻找置物架里的食物,撕开再用密封夹夹上。浴室里的洗浴用品重新散乱的摆放。易芳菲工作很忙,浴室乱一点才正常。 手机响了,崔柯收到了郗灵州的信息,对方难得的温和了语气,详细向崔柯说明,她为什么又重新打了一笔钱到易芳菲的账户。 “算郗灵州还是个好人。”崔柯说。 黄斌斌坐在崔柯的肩膀,自然看清了崔柯手机里的信息。崔柯已经将易芳菲没来得及退还给郗灵州的巨款,用易芳菲的手机退还了。易芳菲的手机是黄斌斌从病房里偷出来的。 先前崔柯按照易芳菲的说法,删除了她手机里的许多信息与内容。卸载了一部分软件,注销了一些账号。黄斌斌看着她们操作,惊觉现代人的死亡,还有电子遗产了。 “易芳菲的事,跟郗灵州没关系啦。”黄斌斌对郗灵州的感觉不算讨厌,“崔柯,你不要对郗灵州有偏见。说不定,你们以后还会有来往呢。顾客是上帝。” 崔柯听了黄斌斌的话,看向了吕三。 吕三还不知道黄斌斌告诉了崔柯,花白鬼的事。他一脸疑惑地回看崔柯。 “你说的没错。”崔柯撤回了看向吕三的视线,一反常态地同意黄斌斌的话。 就在此时,崔柯突然向吕三发起了攻击。 吕三往后倒退,但鸡笼大的单间,他能退去哪里。腿撞在了床尾的木板上,下一秒,吕三倒头栽在床面。面朝被套,抑制住了呼吸。 他有些生气,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紧接着崔柯一脚踩在了他背部,把他的身体当作了肉垫,崔柯可是上百斤的活人。吕三登时喘不上气了,只觉自己要被崔柯活活踩死了。 黄斌斌随着崔柯的动作,也摔落在被褥上。他小手小脚扑腾在卷起的被子里,扬声说:“崔柯,你疯啦。” 崔柯一手打出了缚鬼诀,床头的小玩偶上方显示了一道人影。对方还在挣扎,却被闪着金光的缚鬼诀紧紧包裹。 “不要挣扎,越挣扎裹得越紧。”崔柯淡淡地说。 第212章 最后请求 “崔柯,你帮帮我好吗?”易芳菲哀求道。 她的眼角隐约闪烁着红光,或许她还不知道自己魂体的变化。但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易芳菲身上的变化。 崔柯坐在单间里的唯一一把椅子上,她缓缓地摇头,拒绝了易芳菲的请求。 在易芳菲再次开口之前,崔柯先说话了。 “我帮不了你。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我真的做不到这件事。” “那为什么他可以?”易芳菲怨恨的视线锁住了黄斌斌的人偶身体,“他可以变成人偶。为什么你不能帮我变成床上的这只玩偶。” 她有些歇斯底里,眼角的红光像墨水一般蔓延。 缚鬼诀将易芳菲牢牢捆在原地。只要崔柯不松开,她即刻化身为恶鬼、厉鬼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吕三站在易芳菲的面前,俯视着她:“人鬼殊途,你忘了你怎么伤害到你家人了吗?” 伤害二字,蛰痛了易芳菲的心。她的嘴巴抿成一道直线,蔓延的红光又退回到了眼角。她的眼前浮现了妹妹,瞬间苍白的脸,好似她下一刻就会被疼痛摧毁。 “他为什么可以?”易芳菲的视线放空低声质问,“你不也好好的么?只要你们帮我,我不会伤害到他们的。” 她又暗自发力,想要挣脱缚鬼诀的束缚。猛然增长的指甲如利刃,划破了新挂上的窗帘。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给你们的是不是?”易芳菲的脸瞬间肿大膨胀。正常身体与硕大无比的头颅相比,显得细瘦不堪。 宛若巨鲸的嘴,亮出锋利的尖牙,散发浓郁的臭气。 她怒吼道:“为什么那个老头子可以!他可以!就独独我不可以!是因为他们拥有钱财权势吧?人活着因钱财权势被分成三六九等,死了也因钱财权势有所差别是不是?” 臭气弥漫在狭窄的空间内,崔柯快被这股恶臭熏晕过去。她赶紧起身打开窗户,但还是不行。 她憋着气在房间里翻找口罩。易芳菲的房间里有一次性口罩,崔柯收拾的时候看见了。 “哪个臭傻逼!你家化粪池爆了是不是?呕……” 窗外传进几句叫骂。崔柯找到口罩戴上,勉强忍下了反胃恶心。吕三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已经冲进厕所呕吐。 黄斌斌托五感衰减的福,这股臭气还在他忍受范围。 “哎哎哎。易芳菲,你先把嘴巴闭上。你再不闭上,整个单间里的东西就给你熏入味了啊。我们白收拾打扫就算了,你不想你家人进来闻到这股恶臭吧。” 打蛇打七寸,易芳菲闭上了嘴。 “首先,跟你说明一件事。”黄斌斌坐在床沿,直面头部变形的易芳菲。 “吕三,死得比我久多了。他可不是人。”黄斌斌见易芳菲想张口说话,立即伸手捏住了对方的嘴巴。 “你听我说,我说完了。你再说。” 黄斌斌等到易芳菲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才将手放开。他嫌恶地在被单上来回擦手。 “他这样的,是生身活鬼,一般是被人诅咒的。活得非常惨,你别现在看他人模人样的,他吃过的苦比你多多了。”怕易芳菲不信,黄斌斌张口举了几个例子。 易芳菲听了,煞白的脸发灰。 黄斌斌再伸手指着自己,“我这种呢,叫白骨小儿鬼。一般生前是被父母遗弃的,然后活活饿死。死了之后怨气不散,我经历几道雷击侥幸化为小儿鬼。 我可不是不想投胎转世,我是没得选。如果不是崔柯给了我这副身体,我只能灰飞烟灭。”黄斌斌见到了易芳菲眼里的渴望,她不想投胎转世。 黄斌斌叹了口气,“吕三已经说啦,人鬼殊途。你怎么不明白呢,鬼跟人在一起,人最后都会被鬼弄死的。无论你愿不愿意,你的阴气会侵蚀他们的身体。” 易芳菲望向崔柯。 黄斌斌侧头看了一眼崔柯,“你说她?她是人没错,但她是见鬼师啊。她不算是普通人。” 易芳菲的头渐渐恢复了原状,房间里的臭气消散。 “我不想走。” 黄斌斌原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将易芳菲劝服了,哪知道易芳菲一张口还是最初打定的主意。他气得跳下床,噔噔噔跑到易芳菲面前,踢了易芳菲的小腿一脚。 “黄斌斌!”崔柯警告道。 易芳菲没想到黄斌斌真会像个小孩似的,生气了就打人。幸好黄斌斌现在是个小木头人偶,根本踢不痛人。 “白跟你说了半天,浪费我口水。”黄斌斌气哼哼地说道。他以为自己在这件事会给崔柯帮个大忙呢,结果却是丢了个大脸。 崔柯盯着失神的易芳菲,平稳地说:“你可以不想走。我有很多方法送你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现在就在我手里。” 听了崔柯的话,易芳菲愣神了,她没想到崔柯还可以直接送走她。她以为崔柯是拿她没办法,才答应了她那些事。 “我不愿意,你也可以做到吗?” “嗯,就是麻烦了点。但相比答应你的那些事,这点麻烦都算不得麻烦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送走我?”易芳菲不明白。 她环顾四周,房间里新添置的东西,都得是半新不旧的,这些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但其中的麻烦显而易见。 吕三清理完厕所里的呕吐物,又洗了把脸。他走出来,对着茫然不解的易芳菲说道:“因为她同情你。” 是这样啊。易芳菲好似有点明白了,这就像是小时候收到好心的亲戚送来的旧衣服,上学后学校老师偷偷给她带的文具,大学饭卡里每月到账的餐食补贴。 她好像忘了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同情和善良的力量。 崔柯觉得吕三说的太过直白,会触动易芳菲敏感的神经。她舔舔嘴唇,犹豫片刻说:“不是同情。就是你活得很努力,我忍不住想帮帮你。” 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离开…… 易芳菲抬头盯着崔柯,“你还愿意帮我吗?” “啊?”崔柯很快回神,她凝视易芳菲双眼:“不能帮你留下。其余的,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帮你。” “那我想再和他们聊聊天,抱抱他们可以吗?”易芳菲双眼迸发出强烈的渴望。 第213章 弥补遗憾 见到崔柯点头答应易芳菲的请求时,黄斌斌和吕三交换了一个眼色。 黄斌斌开始有节奏低声抱怨开来。他伸手从桌子下方的储物柜中拿出一个黄色的塑胶小黄鸭,使劲捏紧,小鸭子发出吱呀的叫声。 这只小鸭子,还是黄斌斌做主放进储物柜里的。他坚持着现在的年轻女孩都爱这只小黄鸭,易芳菲必须得有一个。 吕三止不住地啧啧道,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崔柯手中的物品。这件东西可是他们这趟远门行李中最贵的一件。 当时,崔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瞒着吕三带出了门。等出了门,吕三收拾行李发现了这个宝贝时,他便三番五次地提醒崔柯,这宝贝的珍贵程度。 崔柯知道它珍贵,一路上也将它保存的极好。她是怕阿奶知道了,会收拾她。 “崔柯,还有别的法子。”吕三死盯着崔柯手上犀角,“人鬼相见不难,你何必要拿这件宝贝呢。” 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但通天犀的犀角就剩下崔柯手上的那么点了。通天犀是传说中的神兽,几千年前就死绝了。 崔柯盯着手中的犀角,鼻尖吸入一股清香,通体黝黑白线环绕,触感温润,有丝丝凉意。 “但她想抱抱他们呀。我是能让他们见面,但我没法让他们触摸到彼此。如果有,那也会给活人带来疼痛,以及魂魄的损害。”就像易芳菲当时触碰了她家人那样。 黄斌斌抱胸,“能见到就很好了。为什么非要抱一抱!易芳菲想一出是一出,说不定抱了之后,她更不想走了。” 他盯着崔柯,有些恼怒地继续说道:“崔柯,你为什么要答应她。她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一句谢谢都没对我们说过。我们又不欠她的。” “黄斌斌,如果……”崔柯看了一眼恼怒的小人偶,又低下头盯着犀牛角,“如果,你有机会再见见你妈妈,你会想试试吗?让她抱抱你,亲亲你。” 人偶的脸顿时被冻住了,他垂下双臂,捏紧拳头。他当然想,如果他能做梦就好了,梦里也许能实现他的愿望。可是,他没有做梦的权利。 “易芳菲,让我想起了刘小羽。”崔柯看向吕三,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吕三看不明白崔柯在想什么,只好侧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刘小羽,最深的遗憾不是她自身的死亡,而是她没能来得及和刘榴好好告别。”崔柯淡淡地说,“她的遗憾,我那时没法解决。可现在易芳菲的遗憾,我能解决。” 吕三的心生前就硬的像块石头,死后再在人间摸爬滚打了千年,一颗心经历了千锤百炼,早都化成了钢铁。 “谁都有遗憾。崔柯,难道你没有吗?”吕三的声音很冷,“我们对易芳菲没有责任与义务。她的遗憾,与我们无关。你弥补不了所有人的遗憾。” “我能弥补她的,不就很好了吗?”崔柯仰脸笑着说,“我是帮不了所有人,但我能帮她。” “这有什么意义?”吕三反问。 “对易芳菲有意义!”黄斌斌清亮的童声响亮地回应。 小人偶消去了一身的烦躁与愤怒。他好似忘记了之前,他与易芳菲的不愉快,他对易芳菲暗藏的嫉妒与恶意。 “崔柯,我支持你。”黄斌斌活力满满地说道。 吕三看见黄斌斌突然地倒戈,眉头紧皱,“你就跟着崔柯胡闹吧。等吕翠竹知道这件事,有你一份。看她怎么收拾你。” 黄斌斌被吕三话语隐含的威胁,吓得一哆嗦。但很快,他就挺起了胸膛,对着吕三大放厥词,连带着不在场的吕翠竹,他都一起得罪了。 两人陷入了一场嘴仗。崔柯却低头翻找起了资料,到底要怎么将犀牛角变成灵犀香。 生犀不敢烧,水怪恐摧捽。 直接点燃犀牛角,会引来具有凶恶攻击性的鬼魂精怪。 东晋时期,出生于太原温氏的温峤,是有名的将领,平定了王敦、苏峻之乱,原本该留在朝中辅政,但他认为王导才是先帝任命的人选。于是决定返回江州。 在返程途中,温峤路过牛渚矶,听闻水下多怪物,便点燃了犀角下水照看。当夜,温峤中风,回到武昌没几天便去世了,终年四十二岁。 温峤的死亡,便是因为直接点燃了犀角,引来了凶恶残暴的厉鬼。这是史书上未曾记载说明的。 晋书的记载说是水怪,崔柯查看的资料中却直接点明是犀角香引发了恶鬼的凶性,同时让温峤与恶鬼们建立了某种联系,使得它们在当晚便瓜分了温峤的魂魄。 吕三真是昏了头了,才会跟小孩争吵。等他从一场毫无意义的叫嚷中,脱开身后,便见到崔柯摸出了一把刀,正准备一刀砍向犀牛角。 “住手!”吕三惊得脸色煞白,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从崔柯的刀下抢走了犀牛角。 刀刃差一点点便要斩断他的手。崔柯急急刹住刀势,刀刃砍入了桌面。 “你干什么?”崔柯气急败坏地向吕三喊道。 吕三刚一握住犀牛角,手心立即像被火燎。剧痛迫使他松开了手掌,犀牛角顺着桌面滚落到地毯。 崔柯眼见吕三脸色发青,面上肌肉抽动,立刻抓起吕三的手掌查看。吕三的掌心像烂熟的肉,五根手指全是水泡。 “你发什么神经。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的抓住犀牛角,就是想被活活烫死……” 幸好他们现在住在医院附近,崔柯直接领着被烫得半死不活的吕三奔向了医院。 这下好了,易芳菲杵在一旁好奇地打量吕三被包裹成粽子的手。黄斌斌在一旁给她解释,什么是生身活鬼,最糟糕不过的鬼体。 崔柯拧着眉头还在生气。 吕三不由得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是着急,怕你把犀牛角……” “碎了能怎的,它不就是要碎了才能用。再说了,它比你自己的命重要?要是那犀牛角再大块点,能把你点燃了!”崔柯打断吕三的解释,气狠狠地说。 “是比我重要。” 这话直接点燃了崔柯的怒火。 “吕三,你说什么!你这话再敢给我说一遍,我当场把你给灭了!” 黄斌斌难得听见崔柯说这话,乐得眉开眼笑,撇开了易芳菲,跑到两人面前看好戏。 “黄斌斌,你觉得你重要还是犀牛角重要?” 好奇心害死猫,黄斌斌撞在了枪口上。他盯着崔柯气得通红的脸,又瞧瞧吕三面无表情的脸。 “这个……”黄斌斌得想想怎么回答了。 第214章 最后一次 黄斌斌可不敢夸口自己比犀牛角重要。通天犀,那可是神兽。现存的通天犀的犀牛角,就只剩下崔柯手里的那一小截了。 它的长度还没有崔柯的手掌长。吕翠竹要是知道崔柯偷拿了犀牛角,还给用了。黄斌斌不敢往下想会是什么后果。 但他可不能再给吕三捏住了把柄,他的话再传进吕翠竹的耳朵里。吕翠竹那个老巫婆,说不定会把他再关在木箱扔进河里。 黄斌斌顾左右而言其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崔柯被他们气得无话可说,丢下三只鬼自己走了。 吕三对着崔柯怒气冲冲的背影,再次低声哑气地提醒道,“崔柯,你可别再用龙头书刀去砍犀牛角啊。” 本来就窝着气的崔柯,听了这话,脚步加快离开了这三个令人厌烦的新鬼、小鬼、老鬼。 “你说你惹她干什么?”黄斌斌闷声闷气地抱怨,“这下好了吧,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三更半夜了,也不回来。” 他揪着酒店窗户的深紫色窗帘,望着窗户下的街景。 “我怎么惹她了,我这是实话实说。”吕三坐在沙发上,眼睛却看向门口。仿佛下一秒,他会看到崔柯气呼呼的推门而入。 黄斌斌不咸不淡地瞥了吕三一眼,“你就是故意气她的。你跟我一样——小气。但比我别扭。”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看见崔柯对易芳菲那么上心,心里头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你觉得崔柯对你是不一样的,可你看见她对易芳菲那劳心劳力那样,你就不确定自己……” “你胡说什么?黄斌斌,你是不是最近看电视剧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 吕三急不可耐地打断黄斌斌的话,“我对崔柯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都多少岁了。” 黄斌斌听了吕三的话,打了个哆嗦,纯粹被吕三恶心的。“你想哪儿去了?” 他扭头盯着吕三,“我说的是你和我一样。我可不想跟崔柯谈恋爱,好恶心。” “一样什么?”吕三无意识被黄斌斌的话带偏了。 “一样希望自己在崔柯心里是特别的。我们不是别的什么鬼魂精怪,是崔柯的伙伴朋友。我们能陪她走很久很久。” 吕三望着门口的视线漂移在虚空中,“黄斌斌,你的想法很危险啊。你不会最后愿意被崔柯炼化吧。” “你管不着。”黄斌斌羞恼地回怼,却并没有否认这个想法。 “不要这样做。她的生命和我们相比,太短暂了。你别忘了,她是没有来生的。被她留下的你会很孤独寂寞。你不是最怕孤独寂寞了吗?” 吕三的眼神平静沧桑,带着岁月积淀的悲悯看向黄斌斌。黄斌斌却躲开了他的目光,继续盯着楼下往来的路人。但黄斌斌知道,吕三没否认他的嫉妒。 灵犀香——通天犀角镑少,末与沈香爇,烟气袅袅直上,能抉阴云而覩青天。 崔柯在黎明前,回到了酒店。她推开酒店房门时,面色平静,毫不意外,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吕三和黄斌斌。 吕三用手撑头,倚在沙发里熟睡。小小的人偶趴在窗户边,盯着楼下稀稀拉拉的路人,夜色里闪烁的霓虹灯光照亮了他全身。 见到崔柯回来了,黄斌斌反而装作了看星星的模样,将头往上仰。 几分钟过去了,崔柯依旧默不作声。黄斌斌憋不住了,刻意地随意问道:“你去哪儿玩啦,一晚上都不用睡,真是厉害。” 崔柯捡起地毯的犀牛角。这么珍贵的宝贝,就这么被丢在了地毯上。 她继续往前走。吕三伸手抓住犀牛角时,崔柯被他脸上流露的痛苦神色吓坏了,手中的龙头书刀被她在慌乱之间随意丢在了某处。 视线四处扫射,崔柯终于在靠墙的桌脚下寻到了龙头书刀。她俯下身,往里爬,手指扒拉了两三次,这才将龙头书刀的刀柄抓在指缝里。 黄斌斌默默注视着崔柯的动作。吕三也从不安的睡梦中被惊醒了,他梦见崔柯化成了一道烟飘散了。 “你去哪儿了?”吕三的声音还残留着睡意,有些干哑。 “你不应该一夜不回。我们会担心的。”他全然袒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为之前发生的事给你道歉,是我不对。” “哪一件事?”崔柯拍打着两个膝盖的灰尘,“你要跟我道歉的事,那可太多了。”她的语气很冷淡。 “走吧,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崔柯结束了这一场对话。她很疲惫,不想跟他们再掰扯一些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易芳秀盯着楼道口的男人,她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另一个病人的家属。但她不想再去追想什么,悲伤剥夺了她大脑的思考能力。 记忆中的笑声变成眼泪、变成心碎、变成怒火。她无法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她没有任何准备,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连绵不断、似乎永远都不会终结的悲伤。 她总在回想,如果知道会是这样,为什么她和姐姐最后一次对话中,她没有告诉姐姐,她有多么多么爱她。 她有太多的事还没跟她分享——晚自习见到那只蝴蝶、黄昏下她发现的小花、她偷偷暗恋的男孩…… 她总以为她们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有一生那么长。她们能在花白着头发,掉光了牙齿,窝在轮椅里时,告诉姐姐,她的初恋是谁,姐姐会哈哈大笑…… 易母面上浮起微笑,“你姐姐租的房子不错,你看地面都是干净的,楼梯口还有摄像头。之前我总担心她为了省钱,住到不安全的地方…… 她这辈子没过上别人家的好生活。命苦,托生在了我们家,做父母的没用,累得她在该上学的好时候,还要找兼职,到处打工……”她面上的笑化作了眼泪。 “怪我,该怪我……如果我知道,那天就不会这么说孩子……”男人的头发似乎在女儿逝去之后的一夜之间,增添了许多白发。 小指甲盖大小的粉末被幽蓝的火焰点燃,袅袅烟气弥散在房间,散发极淡的清香,细闻起来像是檀木的香气。 崔柯离开房间前,深深地凝视着逐渐在香气中化为实体的易芳菲。 第215章 从未离开 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门锁。易芳秀尝试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将钥匙对准锁孔,扭开眼前的房门。 指腹下传来金属的冰凉,仿佛她能偷听到门背后姐姐生活中琐碎、无意义的声音,仿佛她融入了姐姐的生活。 她用力扭开门锁时,门锁发出了“咔嗒”的声响,她不自觉地想象着姐姐会在门后等着她走进来,她们互相拥抱,姐姐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颈间。 “芳秀,你怎么又瘦了?学习太辛苦了吗?” 易芳秀怔怔地望着朝她走来的人——姐姐。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被呜咽声哽住,伴随呜咽声的是她簌簌掉落的眼泪。 她手忙脚乱地抬起双手,使劲擦泪。眼泪会模糊视线,她害怕这是幻觉或是什么别的。 “你哭什么呢?”易芳菲走上前轻轻拢住易芳秀,“哭多了,对眼睛可不好。芳秀,别哭了啊。” 熟悉、轻柔、温暖的声音让易芳秀止住了呜咽声,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姐姐。” “怎么了?” 易芳秀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描述的委屈,“姐姐,我做噩梦了。在梦里,无论我怎么做都醒不来,那个梦太可怕,太可恶了……”语无伦次的话,是孩子般的哭诉。 易芳菲拖着妹妹的手走进房间。姐妹两人,姐姐易芳菲坐在了椅子上,妹妹易芳秀坐在了床上。 两姐妹面对面,相对而坐。不知在什么时候,两姐妹再没有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也许是她们都在长大,彼此的世界里都多出了很多人,留给彼此的时间越来越少。 “芳秀,你的下巴变尖了呀。脸上怎么都有小痘痘了?”易芳菲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那个在记忆中有点笨拙的妹妹,现在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易芳秀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姐姐的模样。只有长假才会回来几天的姐姐,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来去匆匆的大人。但此刻,进入她眼眸中的姐姐,还残留着孩童的稚气,姐姐还不是真正的大人呢。 “这几颗痘痘算什么。有时候,学习压力太大了,我还会长那种又大又红,痛得要死的痘痘。而且它们都很讨厌,非要长在脸上最显眼的地方。” 说起脸上的痘痘,易芳秀烦恼得不行,对着姐姐滔滔不绝地抱怨脸上皮肤问题,久坐后长出的小肚子,还有时常不准的月经…… “姐姐,等两年后我也考来南城。等我毕业后,我们姐妹俩住一起,我们努力点,把爸妈都一起接过来。”易芳秀站起身,打量起姐姐的单间。 单间布置得不错,墙面上的那几张照片,姐姐笑得很开心。易芳秀转身,朝着姐姐继续说未来的设想。 她不再想学医了,要读好多年呢,不适合她的脑子。她应该学一些好就业的专业,一毕业就可以赚钱,这样一家人很快便可以在南城团聚了。 “芳秀。”易芳菲微笑,“我觉得你学医很好。你从小不就想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么?你之前还指着电视上的医生说,你以后也要那么酷,跟死神赛跑,从死神手里抢人……” 易芳秀脸上的笑容掉落在了地板上,支离破碎。 “那都是小时候说着玩的。” “可我希望你是呀。你会成为一个很好很棒的医生的,你要相信你会变得很酷。这样,也许你能救下跟我一样的病人。” “姐姐,你在说什么?”易芳秀惊慌失措地抱住姐姐,“姐姐,你没有生病,你好好的呢。你现在好好的坐在我面前啊。” 易芳菲紧紧拥住妹妹颤抖的身体,“芳秀,你知道的。我已经离开了啊……” 她怀中的人在激烈挣扎,“没有,你胡说。你的心脏还在跳呢,你胡说八道。” 易芳秀将手放在了姐姐的胸膛,手下该规律跳动的心脏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没有跳动,没有微微的扑通声…… “姐姐……”她泣不成声,哭得再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字音。姐姐就那么慢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爸妈都不在家的夜晚,姐妹俩共同窝在被子里。 她想爸爸妈妈,姐姐便会紧紧搂住她,不急不慢地轻抚拍打她的后背,安慰她。等她睡醒后,爸爸妈妈就在家里了,早上还会有香香的油条和豆浆…… “妈妈,你要好好的呀。你可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我会变成春天的雨,夏天的风,家门外飞过的蜻蜓,家里菜地里头的蜜蜂……陪着你们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有记忆以来,易芳菲第一次向爸爸撒娇。她双手紧紧搂住爸爸的胳膊,亲昵地诉说爸爸生活中的坏毛病,有多么的令人讨厌,再不好好改改,谁都会受不了他。 推开窗户,清风吹散房内清淡的檀木香气,连带着地面的燃烧后的灰烬也被吹散。 崔柯站在渐渐变淡至透明的魂体——易芳菲面前。雪白的皮肤被阳光点暖,再带上浅浅的笑,崔柯不再像平时那般令人感到有距离。 “这回,你可要走了呀。”崔柯的声音轻缓,“这次,可比上次要稍微难受点。毕竟,你违背了天道,与活人相见。” “易芳菲,那也不是很疼,你稍微忍忍。”黄斌斌抓着下巴说。 崔柯刺了黄斌斌一眼,“易芳菲,他们都会好好的。所以,你也要好好的,说不定来世你还会和……” “不会。你不会再遇见他们。”吕三打断了崔柯的话,他盯着易芳菲的眼眸,说:“你这一生有很多遗憾,人活着就会有遗憾。但你好好地和家人进行了告别,可以放下了。” 他扭头看向崔柯,“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她已经死了,不再需要这种谎言。” 崔柯雪白的肌肤漫上一层怒气的薄红。 “谢谢你们。”易芳菲说话了,她朝崔柯鞠躬道谢。 “崔柯,谢谢你。你没法想象,我有多么感谢你。你帮助了我,弥补了我的遗憾。我想如果我们早点遇见就好了,我有预感,我能和你成为好朋友……” 略带青焰的白光裹住了易芳秀的魂体。几声闷哼声后,魂体消散…… 第216章 有个朋友 罗萌手中的奖杯还没拿热乎,便接到了一个好久不曾联系的朋友电话。 他一手拿着奖杯,面带得色地扫视周围一圈的老头,一手接通了电话。 “罗勇,怎么了?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罗萌对着气白了脸的孟家老头子,扬起嘴角露出两排白光光的牙齿。 孟樊遄泡胀了的脸皮勉强挂着笑,嘴唇却向下撇,带着下巴的肉堆成了一团。 电话那头的罗勇,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好好的一套房子可不能砸在手里了啊。 “罗萌,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帮忙。”罗勇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不可能来找你。” 孟樊遄实在是想不到,女人为主的赛舟竟然能赢过他们。最丢面子的是,今天孟氏的赛舟队可是他做“标主”。他这辈子都没被女人踩在头上过,最可恨的是罗家小子,还在他面前显摆奖杯。 他恨恨地顺着人流上前,想要将罗萌手里的奖杯撞落。 “你说。要是我能帮,肯定帮你。”罗萌见到了上涌的人流,他侧身横穿人流,准备走进小巷里。 扭腰侧身的霎那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滑落。孟樊遄被人流推挤着摔落在地,蓄意准备的撞击动作全落在了坚硬的青石板地面。 “哎呦……,快来扶我。我手怕是断了……”孟樊遄的脸疼得变了形。 罗萌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转头便见到了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下凹了一块,几个年轻人正在朝那块凹陷打捞什么。 “我前几年买了一套房子,租给了一对年轻情侣。去年,那套房子里发生了命案,那个男孩把女孩杀了。这死了人的房子,不就不值钱了嘛。 我……我就在事情还没传扬开来之前,将房子卖给了外地的商人。” 罗萌和罗勇是在一次户外徒步中认识的,两人同姓罗勇经常打哈哈说往上论个几百年,他们该是同一个祖宗。罗勇这人,交往起来有趣,罗萌跟他还算玩得来。 所以认识六七年了,他们也没断了联系,时不时互相发消息,聊一些户外运动的事情和新闻。一来二往,罗萌也给罗勇讲了南城比较特别的事。 “你……”罗萌知道罗勇这人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能做出这样的事,罗萌并不觉得奇怪,“然后呢?” 罗勇站在那套房子所属的楼栋下方,抹了抹脸,说:“然后那个商人,昨晚跳楼死了。他死之前,给我打了电话,说这房子有问题。问我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你怎么说的?” “我……我肯定……说没有啊。”罗勇干着嗓子说,“我以为他是听闻了那个案子,想要压价而已。我这套可是好房子,我不算坑了他,我是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二十卖给他的。” 罗勇咽了咽唾沫,“这个人精明小气,难缠得很。除了昨晚的那通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我打电话,想要将分期付清的尾款再减少点……我实在是有点烦他。” “他出事了?你找我,我能帮你什么?”罗萌不明白罗勇找自己干什么。罗勇说的事肯定有些细节被他隐瞒了,但罗萌不关心,他决定要默默远离这人。 罗勇脑海中回想起李志江临死前那通电话,他的牙齿就不禁上下打颤。 “你以前跟我提过,你们南城有些人家认识一些人,能处理这样的事。我想你帮我找个人来看看我的房子。” “我不认识那样的人,你找别人吧。”罗萌的语气冷淡,“我这边还有事,挂了啊。” “别……别……别挂!”罗勇尖叫,“罗萌,我之前真不信有这些东西。你就帮帮我吧,不然下一个要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罗萌听着对方恐惧的哭声,“我帮不了你。我自己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 “帮帮我,罗萌,求求你帮帮我。”罗勇的双眼瞪大了,眼珠周围的血丝像密布的蛛网。 他看见了,看见了摔断了脖子、手脚,浑身是血的李志江。李志江站在大楼门口,悬吊半空的头颅转向了他。两个脱眶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 “罗萌,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 “谁……谁回来找你了?” “李志江!李志江回来找我了!” “他?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罗勇站在阳光下,却感觉到浑身发冷。他想动,身体不听他的指挥,他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语无伦次地和电话那头的罗萌说: “罗萌,你帮帮我好不好?你找个人过来……你让那个人告诉李志江,这件事和我无关啊……我也是个受害者,好好的房子租出去,怎么就变成了凶宅…… 他找我干什么?这么好的房子,要是没有问题,我能便宜卖吗?他该怪自己……是他自己太贪心……不是我害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冤有头债有主……” 罗萌听得头疼,“你该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你可能是这段时间精神太紧张导致出现了一些幻觉。”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罗勇嘶哑着声音否认道。 他的视线里,李志江抬手抹去了眼眶中溢出的鲜血,随后将沾满血液的手指放在溃烂的唇边,如果那还能算是嘴唇的话。 微张的双唇,伸出一条青紫的舌头,它慢慢地舔舐着手指的血液,像在品尝绝世美味。而那对眼珠子,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他要找我索命了!罗萌!帮帮我!啊……” 电话被挂断了。 罗萌重新回拨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他拎着奖杯,将手机塞进裤兜。算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罗勇估计是一时被买主的自杀影响了情绪。 他走出小巷,刚好碰见了熟人。 “崔柯,吕三。” “罗萌?” 崔柯笑着看向笑眯眯的罗萌,说:“不错啊。没想到你赞助的队伍,能拿到第三名。” “你们今天来看决赛了?”罗萌举起手里的奖杯,水汪汪的大眼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崔柯是被黄斌斌念叨到受不了的地步,才在南城滞留了几天。 “崔柯,我有个朋友……” 第217章 无故失约 崔柯听了罗萌的讲述,二话不说爽快地接下了活。 飞机在白色的云堆上滑行。 “崔柯,你怎么想接下罗勇的委托呢?”吕三靠在飞机的软座上,觑着崔柯平静的侧脸发问。 崔柯从马西之旅后,便一直嚷着要回家。滞留南城的这几周,她烦躁的情绪越发明显。明明这次可以回家了,却在前几个小时之前,答应了罗萌接受罗勇的委托。 罗勇所在的城市,正好在康州附近,倒是不需要他们改签机票。但这桩委托并不是吕翠竹强加给她的,同时他们不缺钱了,崔柯毫无理由需要接下这桩委托。 手肘撑在靠窗的位置,托着下巴。少女雪白的面颊,在湛蓝天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不健康。 “我回去了,阿奶也不在家。反正回家路上会经过罗勇所在的城市,答应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崔柯闲闲地回应道。 视线从窗外的蓝天回到飞机舱内,光线的明暗变化让崔柯不自觉眯了眯眼。 “你有点奇怪。”崔柯微眯的眼神状似无意地有了点审视的错觉,“吕三,你之前不是总希望我对这些事上心点么?” 她放下支撑的手,坐直身体:“罗勇的事听起来不难解决。”横死的人,会产生迷茫的灵魂,做一场法事送走他们就好了。 “我觉得罗勇有所隐瞒,事情本身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吕三身体不自觉绷直,刻意地控制语气,平稳地说道。 他想崔柯不可能会知道那件事。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但愿吕翠竹能在这两天,解决掉它——那个失控游走于全国的花魄。 吕三在郗氏老宅接到落跑新娘——易芳菲时,他立即察觉到了易芳菲魂魄丢失的情况。他背着崔柯,偷偷调查了易芳菲前段时间的生活,这才发现易芳菲曾经被派去出差。 出差的城市正是罗勇所在的城市——攀城。 一棵树在初具天地灵气之时,恰好有三人以上在此树上吊自尽,树木精气和冤苦之气相聚凝结,便会催生出花魄。花魄极其容易死亡,如娇弱的花儿易谢。 所以花魄虽然是恶鬼,但却极少为恶,孱弱的生命力限制了它作恶的能力。 但现在盘踞于攀城的花魄,它的来历可不简单。要命的是,它似乎已深陷在杀戮的欲望之中。易芳菲,或许是众多受害者的其中一个而已。 这些事,吕三不能告诉崔柯。吕翠竹也不会希望崔柯卷进这些事里。 但偏偏罗勇找到了罗萌,罗萌撞见了即将离开南城的崔柯,崔柯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然接受了这桩委托。这就像是捉摸不透的命运之手,将崔柯推回到既定的道路。 吕三在飞机启程前,避开崔柯给吕翠竹拨打了电话,吕翠竹没接。他只好发送了一则消息给她,寄希望于她能快快解决了花魄。 崔柯找了一处阴凉的树荫底下,给罗勇打电话。罗勇始终不接电话。 人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加上旅程的疲乏,崔柯整个人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她在心里暗下决定,如果15分钟之内,罗勇不给她打电话。她立即打道回府。 一旦打定主意,崔柯便开始搜索回家的路线。 刚在手机地图上输入目的地,一通电话过来了。不是崔柯预想中的人,而是罗萌。 她接通电话,准备将被罗勇放鸽子产生的不爽,发泄到罗萌的身上。 “罗萌,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不靠谱吗?我下了飞机,他不来接机就算了,我自己搭车到市区也没什么,但我人都到了他说的见面地点了,我给他打电话,他却统统不接。 你这什么朋友啊。说好的事之时上下嘴皮子一碰,接着便抛到脑后不管了是吧。我跟你说,自从我接下这桩委托之后,产生的所有费用,你得给我报销了……” 崔柯叽里呱啦一通说,电话那头的罗萌却始终回以呼吸声。等到崔柯发泄完了,她才发现罗萌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只有悠长的呼吸声,证明对方还在听她说话。崔柯握着手机,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崔柯,这件事你不用处理了,已经结束了。”罗萌徐徐说道,他不用崔柯追问,便给出了原因,“罗勇死了。听说他是被债主逼死的。” “什么?”崔柯刚刚闪过的念头,应验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罗萌开口前,就无端地预测到罗勇也许是死了。 另一头的罗萌,陷入柔软的沙发中,低声说:“他这些年做了不少事,除了炒房赚了点钱,其余的生意都赔了。炒房赚的钱不少,但他转头又把这钱扔去炒房。 他运气不好。去年他买的几套房都跌了。他买房的钱除了有自己赚的,大部分是借了别人的。房价跌了,不说自己赚的钱,借的钱都亏了进去。 刚刚罗勇的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几个债主找到了他。他以跳楼作为威胁,债主只想要钱不想要命,他们重新说好了还钱的期限。罗勇从窗边下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穿的鞋也许有点打滑,一个翻身他从楼上摔了下去,当场死亡。我想他说的那些事,大概率是因为这笔巨债,让他精神出了点问题。你这趟旅程产生的费用,我给你报销。” 罗萌揉着头发想,怎么会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付给崔柯的这笔钱就当做是朋友一场应尽的情谊吧。 崔柯说了不用,便挂断了电话。她心头有一点不得劲,但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几个路人从她面前走过。 “哎呦,吓死人了。我在家听到‘嘭’的一声,便推开窗门,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谁知,对面楼又死人了……我现在烦死了,我们这个小区的房价说不定要跌……” “又死人了?” “对啊,昨晚刚跳一个……瘆得慌哦……其实那些人,还不是咎由自取啦,房价都是被他们炒上去的……” “那你又担心房价下跌?你这人哦……” 崔柯上前抓住说话那位大姐,“你们说的是哪个小区?” 第218章 两名死者 攀城近几年新起了不少的高档小区。崔柯按照路人的指示,很快便找到了罗勇所在的小区。 一进小区门口,吕三便发现了警戒线。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崔柯。崔柯的视线却已经掠过了那圈警戒线,看向了楼栋一层的公共区域。 公共区域是装修精致的休闲区,除了几张灰色的沙发和配套桌子,竟还有一面书墙。只是书墙的设置不太合理,正对着阳光。经年累月的日光下,书籍容易脆化。 书墙投下的矩形阴影中,立着两个支离破碎的魂体。从高处摔落的人,死相都极为难看。 吕三眼见着崔柯的面色起了变化。不出片刻,她窜进了道路旁的绿化带。她一手扶着一棵树,一手叉腰弯曲,朝着树下干呕。 路过的一位中年人,掩着口鼻,说:“小姑娘咧,看不得现场,就该绕地走嘛。在这里乱吐,影响公共环境卫生……现在的人噢,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要跳也别在这里跳啊……” 崔柯伸手抹去嘴角上的残余物,对着中年人说:“阿叔,那个人就站在你旁边。他摔得肠子都流出来了,你看不见吗?” “你……你说什么啊。”中年人警惕地四处环视。 “真的啊,他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上衣是不是?”崔柯故作打量的姿态,停顿了片刻,“他穿了一双棕色的皮鞋,现在脚上粘着自己的肠子,还有些黄白、血红的液体。” 中年人的脸一下子煞白。那个人摔落掉地后,他是第一批赶来看热闹的人。那个人真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的上衣,脚上的皮鞋他记不得是什么颜色的了,都被血染红了。 “你……你脑子坏掉了啊。”中年人一下没了气势,嘟噜了几嘴,就像是被鬼撵似的跑远了。 崔柯扶着树干站直身体,对着男人的背影微笑,这是一场得逞的恶作剧。 吕三递来几张纸巾。 黄斌斌在吕三的小挎包里探出半个头。吕三觉着总把黄斌斌塞在衣兜、裤兜里不大方便,于是在南城买了个小挎包,专门用来安置小人偶。 “崔柯,你真是没一点进步。之前见了我的魂体,吓得要死;刚刚那两个,你又吓吐了。”黄斌斌摇头晃脑,“唉,你这样真的能当见鬼师吗?” 酸言酸语,不听也罢。崔柯拿着纸巾擦脸,理也不理黄斌斌。进行几次深呼吸,她再转头看了一眼那令人恶心作呕的魂体。 还是受不住,崔柯逡巡着不敢上前。 “我们走吧。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吕三出于好意提议道。 黄斌斌点头认同,“崔柯,我们走吧。这样的事,你要是有心注意,天天都有。” 他的意思是天天都有人意外死亡,十个稀里糊涂死掉的人,总有一两个意外滞留在人间。崔柯要是想管类似这样的事,那是管也管不过来的。 “黄斌斌,你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少了一魂?” 崔柯谁的话都没听,反倒对黄斌斌提出了问题。听了这话的黄斌斌,倒还真乖顺地爬出了小挎包,沿着小挎包的背带飞速向上,像一只极为灵活的猴子。 在此期间,吕三不安分的双手,隐隐地想要将黄斌斌抓回到小挎包里。但在崔柯目光的注视下,他忍住了自己的这股冲动,仍由黄斌斌攀上了他的肩膀。 “咦?”黄斌斌耐下性子,再次仔细观察,“崔柯,你进步了?你竟然就那么两三眼,看出了他们少了一魂?”他的话里有些夸赞的意味。 “没有,我猜的。” 崔柯的目光仍停留在吕三的身上,她缓缓说道:“易芳菲之前出差的地方就是攀城。”她注意吕三手指的小动作,食指下意识地击打了腿部。 “如果她没有生病,估计很快也会‘自杀’身亡吧。花魄贯来使用‘自杀’的把戏,捕获猎物。”崔柯刻意地停顿了片刻。 她的视线集中在了吕三的喉结处。 “吕三,你说是不是?” 当崔柯提到花魄时,吕三即刻便感到了紧张。 吞咽口水,喉结上下滑动,“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柯看见了吕三的变化,“没什么。随便聊聊而已嘛。” 她横跨一步,背对着魂体,走到了吕三的身旁。一抬手,将黄斌斌从吕三的肩膀处捞下。 黄斌斌莫名其妙地和崔柯对视。 “黄斌斌,你原来是个半文盲,藏挺深的啊。” 被人拆穿谎言的黄斌斌,梗着头:“你……你说什么啊。” “白加鬼,念魄。”崔柯举起手捏了捏小人偶的脸,“等会儿,我在手机上装个识字软件,每天学一学。现代社会,不识字可不行啊。” 吕三被崔柯的话吊起了兴趣,他迫切地想知道,崔柯从哪里了解到的花魄,还精准地猜测到罗勇的事与花魄有关。 “吕三,你去跟那两个魂体聊聊。看看是什么情况。”崔柯冷不丁地冒出了指令。 吕三在靠近魂体之前,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疑惑:“崔柯,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崔柯跟吕三打起了太极。 “知道花魄。”吕三率直说道。 “噢,我自己查到的。” 崔柯见吕三仍想追问下去的模样,反客为主的问道:“我想知道,你和阿奶到底瞒着我什么。你会告诉我吗?如果你告诉我,你们想隐瞒的事,我就告诉你我怎么查到的。” 吕三闭紧了嘴巴,转身面向那两个茫然的魂体走去。 崔柯低声警告,“吕三,他们告诉你的信息。你可要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我听啊。我对你的信任可经不住你的一再破坏咯。” 黄斌斌缩在崔柯的背包里。刚刚的对话中,他生怕崔柯把他偷看吕三信息的事情直接供了出来。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偷看了吕三的信息是不对的,但他介意吕三认为他“听从”崔柯的指挥。他可丢不起那个脸。 崔柯的手机铃声响起,陌生电话。 “喂,你好。” “你好,我是罗勇的姐姐。” 远处的黄昏下,一个同样举着手机放在耳边的女人,朝崔柯挥了挥手。 第219章 情感游戏 迎面向崔柯走来的女人,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眼睛偏圆,现下薄薄的眼皮带了点红,明显是刚刚哭过。红肿的眼皮衬得她微白的脸有些发胀难看。 “你是崔柯?”罗薇撩起散落在耳边的碎发,疑惑地发问。她想不到崔柯会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目光极轻极快地扫过女孩的脸,生怕让对方发现了她的打量。 崔柯同样不明白罗勇的姐姐为什么会找到她。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罗薇,便就这么站立在了原地。 她点头回应了罗薇的问题。 罗薇脸上的疑惑愈发加深,“你和罗勇的关系?”她真怕罗勇背着她又做出了她难以承受的事情。 崔柯这时倒是机灵了,瞬间明白了罗薇的言外之意。 “不是男女朋友。”崔柯把话摊开了讲,“他算是我的雇主吧。只是现在他出了事,雇佣关系也就停止了。” “他雇你干什么?”罗薇紧张的追问。 崔柯不想多事,随意编了一个借口胡说,“他雇我帮他看房子。” 罗薇眼里的崔柯,太漂亮了。她真是被罗勇的那些乌糟事整怕了,那些女孩找上门来的场景,她们扑簌簌落下的眼泪…… “看这套房子吗?” “嗯嗯。” 罗薇慢慢深呼一口气,“这套房子,罗勇早卖了。崔柯,你要是跟罗勇有其他事,不要瞒着我。我是现在唯一能帮你的人了。” 年轻,漂亮的崔柯在罗薇眼中,成了弟弟罗勇感情游戏中的一名受害者。 崔柯觉得稀奇,这对姐弟的关系有点奇怪啊。人不能好奇,一产生好奇的心思,就会被好奇抓住了手脚,不自觉顺着它走歪了路。 “你能帮我什么?”崔柯问。 “你要什么?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对你负责。你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合理的补偿款。你要是……”罗薇的视线落在了崔柯小腹上方。 “你要是怀孕了,我劝你不要留下它。不管罗勇是不是还活着,他都不会对这个孩子负责。”罗薇担心年轻的女孩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接连下起了猛药。 “你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女孩。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这个人男女关系极为混乱。对你好时,你说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真想办法去给你摘下来。 但这个好,维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新的女孩吸引,把你丢在了一旁。对你的坏你会想象不到……”罗薇说起弟弟的这些事,不自觉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有女孩非要生下那个孩子。他却不认账,逼得女孩做了亲子鉴定后,才勉强愿意支付抚养费。可付了没几个月,他便说没钱,赖着不再支付费用。” 罗勇竟然是个情场老手,这点着实让崔柯有点没想到。 她摆手努力回绝,“不,我不是。我绝对不可能是,那个样子的男人我不可能看得上。” 罗勇,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人,把他丢进人堆里,立马找不见的类型。崔柯对男人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看脸。 崔柯语气中的嫌弃,又不合时宜地刺痛了罗薇的内心。 “那就好。”罗薇的语气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那他到底找你来做什么?” 看样子,罗薇不把这件事捋清楚了,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崔柯眼见吕三跟那两个魂体聊完要回来了,她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找我做法事。” “做法事?” “罗勇不是把这套房子租给了一对情侣吗?那情侣中的女孩,不是在房子里被杀了。罗勇觉得这房子有问题,找我来看看。” 罗薇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抱着暧昧的态度。她既不全信,也不完全不信。她会去寺庙上香捐功德,求个好意头,但她可不会真找个神婆之类的人物来做法事。 她想不到崔柯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做神婆了。这个行业已经年轻化了么?她犹疑的视线来回扫视崔柯的身体。 “什么情侣,女孩被杀?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罗薇给出了一个出乎崔柯意料的答案。 “那他怎么说因为这件事,把房子低价卖给了别人?” “他手上好几套房子都在卖,这间房子比较好卖而已。低价,什么低价?这片区域的房价全在下跌,他不放低价格怎么能卖的出去呢。” 罗薇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闹不明白罗勇到底跟崔柯胡扯了什么。不过罗勇一直就是一个满嘴谎话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他嘴巴里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买房的人昨天不是跳楼了么?” “李志江?他昨天是跳楼了。” “他是怎么回事?” 罗薇咂嘴,“他啊。他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有次,罗勇不在攀城,李志江就找到了我。他非说房子里有人。我被他烦的没有了办法,直接搬进去住了两天。” “那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然是什么也没发生啊。”罗薇不假思索地直接说道,“我都说是李志江的精神有点问题。不然他怎么能无缘无故跳楼了。” “这套房子在卖给李志江之前,有租出去过吗?”崔柯又将话题绕回到了房子本身。 这个问题,让罗薇的表情发生了不自然的变化。她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聊下去。 “没有。”罗薇干巴巴地回应道。 这套房子既然罗勇已经卖了出去,再加上崔柯实际上和罗勇不存在任何关系。罗薇便不想再和崔柯多说什么了。 她临走前,又再次看了一眼警戒线围住的那片区域,地面上只剩一点残存的血迹。罗薇盯着血迹,心里头有些庆幸,面上却化成了复杂难辨的情绪。 崔柯明白从罗薇嘴里掏不出什么话了。 两个魂体,才死了没多久,意识尚未清醒复苏。吕三和他们的聊天,并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有件事他是确定了。 “那套房子真有鬼魂滞留,但跟花魄无关。”吕三向崔柯说道。 “噢。那套房子里最先死的是谁呢?” 崔柯仰头遥望高楼。这片小区可是这几年才新建的啊,业主入住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死个人应该会传得沸沸扬扬的吧。 “你好,请问你是罗勇请来的大师吗?” 崔柯扭头看向不远处大堂里走出来的女孩,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 今天,崔柯可真是业务繁忙啊。 第220章 一名女孩 “你好,我是李志江的恋人。我叫小依。” 眼前的女孩看起来比崔柯没大几岁。 但李志江可是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残余的黄昏光线,玫瑰色的暗红斜斜照射在胡依聪脸上。温柔的光线软化了她眼眸中的冰冷。 胡依聪似乎不太为恋人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在罗薇先找到崔柯之前,胡依聪早就徘徊在楼栋里的廊下。她见到两人中的其中一位先走了过来。过了一会儿,那个英俊的男人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她感到一阵不自在,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赶紧将房子卖了套现,彻底离开攀城。但崔柯和罗薇的交谈,让胡伊聪对目前的处境感到了一丝不安。 “你怎么知道罗勇找我了?”崔柯说。 “他跟我说的。” “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胡依聪倒是对崔柯的反问,感到了不解。 崔柯顿住了,“因为李志江买了这个房子,他觉得自己被罗勇欺骗了。凭你和李志江的关系,罗勇就不该告诉你这件事。罗勇告诉你,他不是自找麻烦么?” 胡伊聪没想到这一层,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他……你……我,他就是告诉我了。” 吕三站定在崔柯的身旁,双手环抱。 崔柯听到了女孩蛮横的话语,她想这又干她什么事。于是崔柯不想再管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罗勇会告诉胡依聪房子是凶宅的事。 “那你找我干什么?”崔柯耐着性子问。 洁白小巧的牙齿咬着丰润鲜嫩的嘴唇,“我想知道,这房子有没有问题?” “这房子现在是你的了?”崔柯问。 胡依聪轻快地点了点头,怕崔柯不信,她立刻说道:“李志江给我买的房子。房本上是我的名字。” “这房子有问题。” 崔柯的话让胡依聪刚透出点笑容的脸,立马凝结成了冰霜。 “我就知道。这个老男人不会是好东西!”胡依聪咬牙切齿道,“他活该死了,死得太好了。” 崔柯听见胡依聪的咒骂,有些不适地抿嘴。胡依聪骂的那个人,现在还在楼下徘徊呢,死相凄惨。怎么说,还是死者为大啊。 胡依聪瞥见了崔柯脸上的变化,她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和他早就没有感情了。我是真的爱过他,而他恐怕只是爱我年轻的身体。” 有些话,胡依聪无人可说。自从她一意孤行和李志江在一起后,她失去了家人,朋友。因为他们都觉得她是个令人恶心的小三。 “我是在社团拉赞助的时候,认识的李志江。我那时才刚成年,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他结婚了。但我那时已经离不开他了。 他为了稳住我,一直说他和他老婆早就没有感情了,他会离婚。我想断开却断不开。结果却是他老婆闹到了学校,让所有的人知道我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我爸妈怪我给他们丢脸,朋友们纷纷跟我断绝了关系。我在学校待不下去了,我身边只剩下了李志江。他为了补偿我,才给我买的这套房子。” 胡依聪是个好看的女孩,流泪的方式足以让人疼惜。可惜,站在她对面的两人——崔柯、吕三都对胡依聪的眼泪免疫。 “噢,那行吧。你把房子的钥匙给我,这件事我帮你处理了。”崔柯没有递给胡依聪半张纸巾,没有半点想安慰胡依聪的意思。 她伸直的手挂在半空,同时字正腔圆地报出了这次委托的费用。 “15万?”胡依聪大张的嘴,能塞下一个拳头大的苹果。 她气红了脸,“你怎么不去抢!” “我上一单委托,对方给了我两百万。”崔柯气定神闲地说,“你决定吧。如果你觉得贵……” “我给。”胡依聪打断了崔柯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钥匙放到了崔柯的手心。 送走了胡依聪,天色已经彻底变暗了。 “崔柯,你不是一向最心软了嘛。”黄斌斌的头从崔柯的背包中探出,“怎么,你这次对胡依聪不一样啊。” 先前的呕吐,清空了崔柯胃里的所有食物。现在她快饿死了。今晚的事情说不定多得不得了,她决定先在附近找家店,喂饱肚子。 “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这个小依说的事,十有八九都是她瞎编的。”崔柯一面往小区外头走,一面向黄斌斌解释道。 吕三有些讶异地看向崔柯,没想到崔柯私底下还真有认真学习。 “什么啊。崔柯,你这有点刻板印象了。”黄斌斌质疑道。 吕三碰了碰黄斌斌的木偶头,“小鬼,这是相面之术。你不懂,就不要胡乱下判断。” 黄斌斌被吕三打了头,正要不服气地回嘴。 “吕三,你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没有。他们刚死,意识还没回笼呢。”吕三顿了顿,“但他们都对小依这个人,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这话没能引起崔柯的反应。她脚步匆匆地走进一家面店,要了两大份素面,跟吕三一人一份。热腾腾的素面刚上桌,崔柯便低头猛吃起来。 29楼c座。 崔柯扭开房门走了进去。吕三跟在她后头,一同踏进了房门。 不出意外,他们在客厅里看到了让这套房子变凶宅的元凶。 崔柯打量端正坐在沙发里的鬼,这鬼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不像是这几年死的啊。 “你好。”鬼说话了。 “你好。”崔柯回应道。 这鬼还挺有礼貌。崔柯没在他魂体上,感受到任何的凶性。 她顺势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与鬼斜对而坐。 这个鬼长得颇有几分颜色。一身米白色的西装,棕色斜条纹的领带,金色的袖口,脚踩锃亮的黑皮鞋。四六分的大背头,梳得有油光锃亮,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他们的死,都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虽然我觉得他们都该死。”西装男鬼的声音悦耳得像高雅的钢琴声。 “你是地缚灵啊。”崔柯笑嘻嘻地说。 第221章 百年等待 地缚灵,是人过世之后因为余愿未了,被困在了生前离世的地方。 宋清洛,滞留在这里已经快接近百年的时间了。他不是被困在了这里,他是自愿留下的。 “要不要我帮你解脱了?”崔柯出于好心发问道。 宋清洛摇头,“我很愿意留在这里。” “你再等下去,就该形魂消散了。” “我知道。”宋清洛柔柔的回应道。 崔柯爱管闲事,但不管非人所愿的事。她舒服地窝进沙发,问道:“李志江、罗勇、小依,他们三人发生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我叫崔柯。” 不曾害人的地缚灵的鬼力跟吕三差不多。宋清洛如今的状况,崔柯抛张黄纸便可消杀了他。 宋清洛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宋清洛。” 在宋清洛再次开口前,崔柯插进了问题。 “崔莺莺的崔,木可柯。你呢?” “南北宋,入淮清洛渐漫漫的清洛。” 崔柯点头,示意宋清洛可以继续讲下去了。 ”在李志江买下房子之前,这房子是罗勇的炮房。他经常带不同的女孩回来。去年,他把房子卖给了刚来攀城的李志江。李志江和胡依聪一起住在这房子里。 胡依聪和罗勇经常趁着李志江外出的日子,在这房子里幽会。上月月初,胡依聪和罗勇在房间里时,李志江突然回来了。他们被李志江当场抓奸。 李志江先是打了胡依聪几巴掌,再要求罗勇赔偿。罗勇不肯,李志江就不再肯付剩下的买房钱。昨天,罗勇上门来讨债,失手把李志江推下了楼。 罗勇哄了胡依聪给他做假证。保证这件事过去后,他会和胡依聪结婚。今天下午,罗勇领着几个债主上门,说要把这房子给他们抵债。胡依聪和罗勇起了冲突。 债主们从他们的争吵中,明白这间房子不是他的。罗勇为了摆脱债主的追打,自己爬上了那扇窗户。”宋淸洛表情平淡地指了指,客厅里靠近墙面的那扇窗户。 “结果就是他在下来的时候脚底打滑,摔下了楼,摔死了。”宋清洛讲完了。 崔柯听着宋清洛干瘪瘪的讲述,觉得宋清洛着实浪费了他的一把好嗓子。 吕三站在宋清洛说的那扇窗前,手指摸了摸窗框。 “你呢?你在这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可没有说到你自己啊。”崔柯盯着宋清洛透明的脸庞问道。 “我?我什么都没做。” 崔柯抬手抓了抓后颈:“你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你做了一件事啊,你让罗勇、李志江都看到了你呀。” 宋清洛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崔柯的话。 “罗勇经常带女孩回来这件事让你很不舒服吧。” 宋清洛点头,“大部分女孩是被他骗了,他是个混蛋。但你看看我,我能做什么?”他自嘲地微笑,“我比他都弱,什么都做不了的。” 宋清洛说的是站在窗前的吕三。 “你能让他看见你。在他意识薄弱的时候,你让他看见了你。这能是在什么时候呢?”崔柯的手指在下巴划弄。 “在将睡未睡的时候,那时人的意识状态很不稳定,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黄斌斌从崔柯的背包中探出头,兴奋地说道。 宋清洛被突然出现的木偶人吓了一跳,平滑的白色西装出现了几条褶皱。他确实是快消亡了,连黄斌斌的存在都无法察觉。 “没错。黄斌斌,你也不算太笨嘛。”崔柯笑着说。 黄斌斌对崔柯的夸奖回以“嗤”声。 “在某一次罗勇快要入睡的时候,你进入了他的意识。给他编造了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你努力了多久,才终于让罗勇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渐渐相信你这个说法。” 崔柯扫视宋清洛半透明的身体,“但,你也有出错的地方。不算是你的错误。你能植入这个故事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你无法控制梦境的走向。 我不知道你原本的故事是什么。罗勇的故事演变为了一场情侣租客的情杀。于是,他转手把房子卖了。李志江和胡依聪住了进来。他们远比罗勇要糟吗?” 崔柯突然发问。 “他们很糟糕。李志江把这里变成了淫窝,他用性贿赂打通生意的门路,胡依聪负责安排那些女孩。有时,有人不听话了,胡依聪就是让她们听话的那些人。” 崔柯感觉自己胃中的素面,成了一坨铁块顶得她有些反胃。 “那些女孩是?胡依聪怎么让她们听话?”崔柯挤着嗓子问。 宋淸洛脸上出现了片刻扭曲的神色,“大多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女孩。胡依聪面对反悔的女孩,就会偷偷给她们下精神类药物。事后给她们拍裸照,以此控制女孩们。” 这套房子里惊现的罪恶,压得在场的每一位都喘不上气。 “胡依聪,是自愿的吗?”黄斌斌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李志江倒像是她的傀儡。”宋清洛冷冷地吐出这句话。 “那你怎么不让她看见你?”黄斌斌迫不及待地发问。 宋清洛沉默。黄斌斌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崔柯的目光落在宋清洛的半透明的手指,“其实,你不用消耗自己的鬼力。他们也快死了啊。” “我知道,他们的一魂被抽走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 宋清洛无力地笑了笑,“因为要等啊。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罪恶一再发生。我等了一百年了,一直等,能做的只有等啊。” “那你等到了吗?”吕三打开窗户,倚在窗框边问道。 男人摇头,“等不到了,怎么可能等到呢,等到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啊。”他释然地微笑着。 下一刻,宋清洛随风散落成点点星光。 崔柯在手机上搜索宋清洛的名字。她点进一张图片,放大再放大。 “你们看。” 吕三和黄斌斌挤在崔柯的手机屏幕前。 “这……”黄斌斌指着照片里裹着小脚,面目拘谨的女人,“这不是胡依聪吗?” “上一世,她不是胡依聪,她是朱依依。”崔柯放下手机,“民国时期,攀城第一例离婚的夫妻——宋清洛、朱依依。” 黄斌斌结巴地说:“这也……也太巧了吧。宋清洛等的是她?”所以宋清洛无法让胡依聪看见他,伤害她。 “不是。”崔柯干脆地摇头。 第222章 恶有恶报 残月辉冷,白霜满地,楼栋与楼栋之间的区域凉风阵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到来,喻示着天将破晓。 黄斌斌心事重重地坐在吕三的肩头。崔柯说了那句不是之后,便再不说话了。黄斌斌和吕三,一并给她赶到了房子外面。黄斌斌挣扎着要找崔柯讨个说法时,吕三制止了他。 “别打扰她,黄斌斌。”吕三若有所思地搓着手指,“她在做正事呢。” 吕三总知道崔柯在想什么做什么,黄斌斌对这件事感到说不出的郁闷。但他却是不再闹着回房子里。 现下,他盯着崔柯被风吹乱的那几缕发丝发呆。为什么,他总不能比吕三更快明白崔柯的所思所想呢。 自那夜过后,崔柯足足睡了一整天。睡醒,便是吃吃逛逛,像是来攀城旅游一般。黄斌斌乐得轻松,跟着崔柯游览了大半攀城的景点。 直到一通电话响起。 “我是小依,你还记得吗?”电话那头的女声声音有些怪异,粗听之下,很是沙哑粗粝。 小依原本的声音是刻意略带点矫揉造作的音色。 崔柯此时正在攀城一家新开业的购物中心闲逛。她停下了脚步,朝人流稀疏的角落走去。 “记得。你没给我打钱。” “我加钱……我给你加钱!你现在赶紧过来找我……我给你翻一倍的价钱!你快过来呀,地址是……” 崔柯挂断电话,抬手将坐在她肩头的黄斌斌塞进吕三的挎包里。 网约车司机不住地打量车后座的两人。一双眼白发黄的眼睛,眼珠子不安地左右转动。 “你们这么晚去那里做什么?”司机说话了。 崔柯闭着眼回答,“有人叫我去的。” 司机举手撕掉自己嘴唇上干燥的嘴皮:“我们攀城人,晚上可都不会去哪儿。” “师傅,这是什么原因呢?”吕三开口了。他说话的语气可比他的脸蛋显得平易近人。 司机也没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乘客实际上比女乘客要好说话。他舔舔嘴唇,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那地方是以前的刑场,阴气重的很。那里还有很多野狗,听说是那些吃尸体的狗的后代。它们现在都不怕人呢!”司机觑着镜子里的两人。 “要我说啊,叫你们去那里的人不是有问题,就是想找你们麻烦。我要是你们,起码跟对方磨到明天白天的时间才去。” 司机的好心劝告,收获了崔柯无视。她闭着眼,好似已经入睡了。 等车到达目的地,崔柯立即打开车门下车。车里的司机,小小的“哎呦”了一声。手打方向盘,倒车离开。 专门用来行刑的地方,果真阴气重。森森冷气弥漫在树丛间,残月于树杈间隐现,不时有凄厉的鸟叫声响起。 “喂,你在哪儿呢?”崔柯找了一处平地给胡依聪打电话。 那头的声音嘈杂,胡依聪像是穿行在密林中,不时有树枝断裂的喀嚓声,和与植物叶子发生摩擦的娑娑声。 电话被挂断前,传来了几声凶狠的狗叫声。 两棵歪脖子的树间,突然窜出了一道身影,向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崔柯袭去。 狗牙尖利,上面挂着涎水。深沉的狗吠,从它喉咙间溢出。 比成年男性手腕粗的狗爪,划破了崔柯的上衣。在爪尖想要更进一步的瞬间,崔柯扭身反手用龙头书刀划伤了搭在她后背的狗爪。 “嗷呜。”狗嘴里的涎水四散在半空,随风掉落在石头面上。与此同时,狗头撞击在了石块的侧面,身体坠地。 狗的四只腿还在前后左右地划拉,挣扎着想起身。 “胡依聪?”崔柯蹲下身,手心的龙头书刀挑动狗爪。 被龙头书刀划伤的狗爪,冒着淡淡的轻烟,不住地抽动。 野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恍惚地眨巴了眼。 明黄色的狗眼认出了俯视自己的人。 “崔柯,救我,快救我啊。”野狗吐出了人语。 黄斌斌一早看出了从人变狗的胡依聪,见崔柯没啥事,除了后背的衣服破了几个洞。于是,他产生了点兴致地打量眼前的野狗。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活人坠入畜生道的呢。这是一头模样极为不讨喜的丑狗,稀稀拉拉的毛发,黄黑夹杂,四肢奇短,头部却大的出奇。 “吕三。” 木偶像个小人跳走到胡依聪的跟前,已将她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等她听到木偶说人话,她竟全身抖成了筛子。她想起了自己在东南亚听过的故事。 黄斌斌觉得好笑,胡依聪从人变狗都没被自己的变化吓破胆,见到人偶说话竟然吓得尿失禁了。 “吕三,我之前听过狗头新妇的传说,但那也是半人半狗。她好特别,彻底成了一只野狗呢。” 野狗流泪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它丑陋的狗脸上滑落。 “我给你钱,两倍,不,三倍!”胡依聪的声音粗粝难听,“只要你能帮我,多少钱我都给你!” 崔柯盯着张张合合的狗嘴,涎水直流的嘴部,参差不齐的狗牙。 “不行哦。我帮不了你。我来这里,是想看看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戏谑的口吻。 胡依聪被激怒了,她龇牙发出阵阵怒吼声。 “你在窗口上抹油的事情,已经被警方发现咯。你和李志江的那些事,有知情人士给警察提供了相关线索。”崔柯手上的龙头书刀,不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做被警方通缉的杀人犯,不如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野狗吧。”崔柯左手撑住膝盖,准备站起身。 愤怒的野狗在同一时刻,冲向了她的心窝。 手起刀落,金光扎穿了野狗的上颚。它疼得疯狂后退,崔柯紧握刀柄从野狗嘴中抽回刀身。 残月被云层掩盖。拖着血痕的野狗,仰头对着黑暗的天空狂吠,随后退回了树丛中。 黄斌斌坐在吕三的肩头,欢乐地笑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喜欢,恶有恶报。” 吕三的余光瞥见树丛间隐没的阴影,“过了今晚,她就彻底成为野狗了。” 走在前头默不作声的崔柯,突然回头对吕三说:“花魄就在这附近是不是?” 第223章 新的危机 变化就发生在这一刹那。 “哇,好可爱的女孩子啊。跟那时的我,很像呢。” “真的么?她跟你很像?” “不,没那么像。我长得还比她好看一些。” “嘻嘻……” “那不如,我们把她带走吧,正好跟我们做个伴。” 崔柯的一头长发被虚空中的粉色花瓣紧紧缠绕。剧烈的疼痛感,让崔柯的头部不自觉后仰,整具身体便就这么漂浮在了深重的夜色之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吕三是普通人的反应,他被眼前突然变化的场景震得回不过神来。 黄斌斌却在花瓣缠绕在崔柯的发丝之际,便迅速地攀爬到了崔柯的肩颈处,手脚灵活而快速想要将那些密密麻麻的粉色花瓣从黑发间揪下碾碎。 但那些花瓣像是有了自我意识的生物,它们灵巧地避开了黄斌斌手指的追捕,反而更加迅速地潜入崔柯的发丝间,凝结成虐杀崔柯的利器。 “吕三!你快来,这些花要进入崔柯的身体里!” 黄斌斌慌张的声音显露了他的无措。 吕三到这时才明白过来,此刻在这里,崔柯即将被花魄绞杀。 选择在树下吊死的女子,生前一般多是懦弱无用的人。她们面对即将到来的伤害或厄运,往往选择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而进行逃避。 因此,花魄多是无害的几缕冤魂凝结化形,幻化成女性的模样,力量孱弱,作恶可能极小。 “你们叫什么名字?” 吕三从惊愕中回神后,并没有听从黄斌斌的话里的指示。反倒是一手抓住了埋头于花瓣作战的黄斌斌。他稍稍用力,就将小人偶与崔柯的身体分离了。 这下,那些花瓣更加快速地没入了崔柯的黑发中。崔柯的额间,已经呈现了不正常的粉红色,好似艳俗的粉色腮红重重打在了那块地方。 虚空中传来几声意味不明的娇笑,无人作答。 黄斌斌被吕三抓在了手里,他下意识便要挣脱吕三的束缚。 “吕三,你干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你看不到崔柯失去意识了吗?过不了一会儿,那粉气就会……” 就会从崔柯发丝中取走崔柯的一魂。发、须、爪与人的魂魄息息相关。发有魂气。 吕三的手指在颤动,颤动的动作摇动了木偶的身体,打断了黄斌斌的话。他在赌,花魄在这里,那么吕翠竹也该在这里。 生身活鬼的他和被封印弱化的白骨小儿鬼,都不可能从已夺取多人魂魄、性命的嗜血发狂的花魄中救下崔柯。他们做不到的。 花魄极为弱小,但如果它们化为厉鬼,却会是最血腥嗜杀的贪婪之鬼。弱者的恨意爆发,远比山洪海啸可怕。 “你们不想聊聊吗?这么厉害的花魄,我从未见过。” 吕三的声音跟他颤动的手指不同。那声音里充满了渴望与崇拜,对力量的渴望,对花魄的崇拜。同时,流露着难以掩饰的贪婪。 “哎呀,你跟这女孩不是一伙的吗?” 一道稍稍有些尖利的女声,充满恶意地发出了提问。 黄斌斌被吕三死死地攥在了手里,他反抗不得。他脑海里猛然窜出一个念头,这足以让他感到惊惧。 “吕三,你在想什么?!” 黄斌斌的童声破音了,在寂静的森林氛围中,显得尤为惊恐。 吕三笑了,那笑容里掩藏着不怀好意的情绪。 “我在想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是啊。黄斌斌,难道你不想恢复自由吗?”语调里的诱惑在明晃晃地勾引着白骨小儿鬼被封印压制的恶意。 “不可以!吕三,你别忘了,你是自愿的。崔柯,她对你那么好!” “她对我好吗?她对我可一点都不好。” 黄斌斌被吕三的话激怒了。 “她怎么对你不好了!你说说,崔柯哪里对你不好!她……她对谁都那么好。你别忘恩负义!” 吕三抿嘴轻笑,“崔柯,每天都把我当做她的仆人,动不动就对我呼来喝去。每次不高兴了,只会朝我发火。她从没尊重过我!她只觉得我是一只低贱的生身活鬼!” “你胡说!” 黄斌斌气愤得想要踹吕三几脚,但他的四肢都被吕三紧紧地束在了他手心里。那五根手指还在无意识的颤动,让黄斌斌的身体像被电击似的难受。 “有意思,有意思呀。他们好有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无论是人是鬼,不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那样的,不稀奇。” “不是他,是那个小儿鬼。他竟然喜欢见鬼师,喜欢把它强行封印的见鬼师。这样可爱的白痴,我还没见过呢。” “那个老鬼,你想知道什么?”女声表露出赤裸裸的恶意,“只要你把那个白骨小儿鬼吞吃了,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包括如何变强。” 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荡在树林间,惊起鸟群起飞。远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像是哀怨的哭声。 狗吠不该像令人心颤的哭声。 黄斌斌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被大力挤压。木偶的关节处发出了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咯吱咯吱的响动。 他从没想过,吕三会伤害他。未被封印之前,他的力量足以将吕三碾为齑粉;封印之后,他以为他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伙伴…… 不行,他不能在这里被消灭。 黄斌斌看见粉气在往崔柯的下颌蔓延,等水流般的粉气漫溢到崔柯的喉咙,她会死……他为即将到来的事实,感到愤怒。 崔柯不可以死,他经不起再失去亲人的痛苦了。他宁愿……宁愿用毁灭自身魂体的代价冲破封印。 残存的力量足以杀死吕三和花魄吧。 黄斌斌不确定自己的击杀行为能否成功,但他没有时间再去计算成功与失败的概率。他只能赌,崔柯的运气一向很不错的啊,所以他会杀了他们的…… 滚烫的温度灼烧了吕三的手掌的皮肤。 原本仰望虚空的双眼低垂,看向了紧握在手心的人偶。 “黄斌斌,你疯了吗?给我停下!” 人偶发出惨痛的呻吟。 呻吟过后,人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杀了你。” 鬼气森森的威胁,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厉,像是即将要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第224章 意外转折 金光闪现。 漫天的金花闪耀,刹那间照亮漆黑的夜空。 “疼啊。” “痛。” “嗯哼。” 差不多同时发出的痛呼。 黝黑的丛林间,一朵硕大饱满的血红色花朵坠落于地。 诡异、恐怖的花蕊——三张靓丽的女子脸庞。 她们此刻因疼痛,纷纷皱眉、闭眼、咬唇。单看每一张脸,都不禁让人产生怜惜之情,但现在是三张脸镶嵌在一朵花心中。 这朵花,挤挤挨挨地摆放了无头无身的三张脸。 “白骨小儿鬼,你敢挣脱封印。我把它料理了,再来解决你。” 树林间走出了一位老人。她身后的鬼仙,如同一位普通的面容慈祥的老人家。 吕三见到吕翠竹出现了,挺直的背脊忽地微弯了下去。他来不及向黄斌斌解释自己先前的行为,手掌便直接松开了对黄斌斌身体的禁锢挤压。 “别冲撞封印了。小心吕翠竹把你装箱丢河里。” 恐吓比讲理有效。 黄斌斌听见吕翠竹的警告,立即便停下了想要冲破封印的举动。他虽嘴上常嚷着“总有一日,要叫吕翠竹晓得他的厉害,让这老巫婆向他跪地求饶……”之类的话,但实际上他怕死吕翠竹了。 怕吕翠竹哪天又把他丢进河流里,那种寂寞孤独是一种异常残酷且持久的削弱方式。 花魄坠地的同时,彭小莲瞬间飘动到了崔柯身旁。小老太太的老实面孔因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略显得有些扭曲了。 她一边伸手拂去崔柯发丝间的花瓣,一边紧皱眉头,大声对吕翠竹叫骂道:“你个老东西,你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孩子!你看看,小柯的脸瘦得没肉了……” 吕翠竹面对老友的怒火,状似态度良好的嗯嗯了几声认错。她手中闪耀的金光对准了地面上的血色花朵。 细细看下去,红花花瓣的底色是淡淡的鹅黄。那灼人眼目的红是以鲜血为丝线,像绣花似的细细密密地绣进了花瓣。 靠得近了,吕翠竹闻见一股令人战栗不已的鲜甜味,黏腻熏人。 好一朵食人花啊。 “说!它在哪儿?” 她手中的金光逼近了花心——三张楚楚动人的脸。 正中间的那张脸说话了,她咬着自己鲜红丰润的下唇唇瓣。 “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不说名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两人你来我往,像极了猜哑谜。 吕翠竹回头转向平躺在地面的崔柯。崔柯昏着,暂时没有清醒的迹象。 回转头部,吕翠竹手中的金光干脆利落直接戳进了一片花瓣中。 中间的那张脸,立即发出一声嚎叫,尖利瘆人。嘴唇褪去鲜红,显现一股暗灰的死气。 “我说……我说,我现在就说。”她现在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谁了。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那个人。 她想不到这世界上竟还有追捕人。它们不是说吕侠瑛是最后一位么,那位大人物不是已经把吕侠瑛杀了么?吕侠瑛一生未婚,没有后代,怎么会……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但吕翠竹可不会给它们时间,慢慢思索周全。她指间的金光连连戳进两片花瓣。 越发瘆人的嚎叫声后,三张动人精致的脸庞,齐齐褪去了鲜活动人的生机,变回僵硬刻板的面具模样。 “射鬼箭。”左边的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我们要死了么?!” “不不不……不要!” “我说出来,你肯放我们么?”右边的脸面露哀求地说道。 吕翠竹在这件事上,从不蒙骗鬼魂精怪。虽然有时说谎能更快地获得讯息,但却违背了她的原则——面对死亡,必须诚实。 “不会。你们杀了太多人,已经回不了头了。”吕翠竹平静地说道。 “不,我们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从没有滥杀无辜!罗勇、李志江、胡依聪。他们无恶不作,都该死!” 吕翠竹手中的金光不散,身后却传来了一道脆亮的童声。 “那易芳菲呢?她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她那么努力地生活着,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黄斌斌抓着崔柯的衣袖,高声向花魄质问道。 右边的脸振振有词地说:“易芳菲,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最多活一年,倒霉一点说不定立马死了。不是我们杀的她,是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 “你这是诡辩!胡说八道,就是你们杀了她!” 黄斌斌脑子转不过弯,但他却明白花魄在狡辩。 “那你说,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她这种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世界少了她,毁灭了吗?普通人生如尘埃,死如草芥。我们这是帮她解脱了。痛痛快快地死了,好过经受病痛百般折磨后不甘不愿地死了!” “她应该感谢我们。如果没有我们,她得死的多么痛苦。你这只白骨小儿鬼,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吧。你知道病痛折磨下的人,多是生不如死的吗?” “就是。我们这么做,算得上行善积德啦。” 三张脸各说各话,她们已然忘记了迫在眉睫的死亡终局,沉浸在回味杀戮情节的愉悦中,合理美化每一桩谋杀。 “王晓霞,李翠琳,赵佳佳,王诚,张子辰,牛德旺……他们呢?他们既没生病,也没作恶。你们凭什么取走他们的一魂,杀了他们?” 吕翠竹口中的人名,算起来有数十人。 这让黄斌斌不由得倒吸了几口气,然后不知怎么地被呛的连声咳嗽。 “我们……我们……” 鬼物毕竟是鬼物,经年累月地被杀戮欲望驱使,理智渐渐被侵蚀。花魄早已记不得,曾经她们到底杀了多少人,更不用说这些人的名字了。 有这么多的人么? 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追捕人是不会放过她们的了。那除了奋力一搏,可再没别的选项了。万一呢,万一她们就像那个大人物似的,可以击杀了追捕人。 鬼物的心思常理无法揣测。 中间那张脸,放低声音,轻声说道:“给我们一个痛快吧,我们告诉你,大人现在就在……” 声音缥缈,让人无法听清。 吕翠竹俯下身,低头侧耳倾听。 地面的血色花朵骤然膨胀,像是吸饱了血水,迅速成长为高达5米,宽达五米的巨型花束。花瓣下方伸出了粗壮的茎秆,由众多残魂构成。 吕翠竹被艳绿的叶片挑起在半空。 “去死吧,老太婆。” 第225章 一段插曲 这还是鬼力低下,无法作恶的花魄吗? 吕三、黄斌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心头怦怦直跳,两股战战。 尤其是黄斌斌,脑中不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松手,站立,转身,张开双臂,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陷入昏迷的崔柯身前。 面对如此巨物,小小人偶的举动像螳臂当车般可笑。 彭小莲盯着人偶的后背,压下心头的讶异,陷入了沉思。她像是不在乎好友吕翠竹此刻面临的险境。 吕三苍白着脸,强迫自己紧盯着眼前的巨型食人花。他站立的地方,距离花魄最远。 按捺下内心想要逃跑的冲动,他发现彭小莲的神情极为镇定平淡。战栗不已的身体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吕翠竹的右胸被叶片贯穿。 花魄来不及作答,便陷入了嚎叫。 下一刻,妖艳的巨型食人花,被千万束金光撕碎。 艳绿的叶片瞬间枯萎。吕翠竹稳稳降落于地面,手间耀眼的金光伴随着念诵声,幻化成柔和的莹白光芒。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人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茎秆上哀叫不休的残魂,被莹白光芒缓缓包裹。 光芒散去,天地间寂静无声。 吕翠竹隐去指间光芒,远远地看了一眼崔柯,知道孩子没什么大事,便直接抬脚走向了吕三。 “这么长的时间,崔柯怎么还是那么弱?”质问的语气。 老人锐利的双眼扫向吕三的脸庞。 “半路出家,这段时间大伤小伤不断,她现在这个情况,已经算得上天赋过人了。” 吕三感到自己在被审视。 “噢,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崔柯,要是没能成为一名正经的见鬼师,你的诉求只能落空了。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吕三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她不能回流丝镇。你带她多去历练历练吧。” 吕翠竹背着双手,下达指令。不等吕三的回答,就已转身走向黄斌斌。 黄斌斌正一屁股坐在地面。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小鬼。”吕翠竹抬腿,刻意控制力道后踢了踢人偶。 黄斌斌却被吕翠竹一脚踢翻,仰面躺倒在地。他气急败坏地爬起身,仰头看着像巨人般的吕翠竹。 “说话就说话,干嘛踢人!” “啧,小孩脾气说变脸就变脸。” “我本来就是小孩。死老太婆,大骗子!” “还记仇哦。” “骗子先骗人的,还怪被骗的人记仇?” “哦呦,这么多年没见,脾气还是那么坏。” 吕翠竹的三言两语,将黄斌斌气得直跳脚。小人偶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跃跃欲试地想要给老人来上一拳。 “别逗他了。你明明知道小儿鬼的情绪不稳定……” 彭小莲迈步走上前,隔开一人一鬼。她面带温和的微笑,面对小人偶弯下腰,张开手掌。 黄斌斌高举着自己毫无威慑力的拳头,呆愣愣地看着身前的手掌。他歪了歪头,吕翠竹的鬼仙是在邀请自己么? “黄斌斌,你好。我是彭小莲。” “噢噢。” 黄斌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把自己拳头放下。 “你愿意坐在我的掌心吗?这样,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让黄斌斌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黄雨云说话时的语气就是这样的。没错,妈妈都是这样的。黄斌斌十分肯定地想着,虽然他早已记不清身为活人时的记忆。 晴明的夜色,残月辉冷。 不远处的悬崖,有一棵茂盛的苦楝树。月光下,树影斜斜打在遍布碎石的地面。 “这场面太温馨了,温馨得让人不禁想落泪。” 原来树下还有一个人。一头柔顺的长发高束,几缕发丝随风纷飞。 他扭头看向蜷缩在阴影里的生物,“罗刹鸟,你是不是也被这温馨的场景,感动得想哭了?” 血红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下方的老人——吕翠竹。喉咙间,涌起深沉古怪的嗬嗬怪叫。罗刹鸟用力地抬起自己修长的脖颈,回看树下的男人。 “主人,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会杀了吕翠竹,再把那个女孩杀了。永绝后患。” “啊,再给你一次机会吗?” 男人低垂的视线,投向了残破的鸟身,烧焦的羽毛,裸露的皮肉,深可见骨的伤口。 目光所落之处,杀气扑面而来,罗刹鸟止不住身体的颤动。 “好吧。”男人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罗刹鸟听到这两字,立刻轻轻地挥挥翅膀,扭转脖颈梳理毛发。他活下来了。 “没想到精心饲养的花魄这么不堪一击。”男人颇为失落的感叹道。 他抬手一挥,指尖流露莹白的光芒。 光芒像一条柔润的缎带轻拂在罗刹鸟的伤口处。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罗刹鸟忍不住发出欢乐的轻吟声。 片刻后,轻软华丽的羽毛在冷白的月光下,重新焕发光华夺目的色泽。罗刹鸟的双爪在地面来回拨动。 他美丽的外表回来了。 “主人……”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欢愉,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对主人的崇拜与忠诚。 男人轻笑着打断了罗刹鸟的话。 “再失败,我会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出,亲自戳瞎你双眼,扭断你的脖子,挖取你的心脏,送给比你更听话、更有用的宠物。” 说着说着,男人觉着自己描述的场面十分有意思,面上的笑容像水面上的涟漪,慢慢荡漾开。 “你受的内伤,再吃一只江伥就好了。但老江伥已经被你吃了啊。”男人抚摸下巴,“要是早知道花魄这么无用,不如拿来喂你了。” 他双手一拍,“啊,美人图在这附近。你去找找,我真想知道你们之间,谁会更强一些。” 罗刹鸟怪叫着挥动翅膀,向吕翠竹众人所在的地方扑飞而去。 男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吕翠竹,好像不知道花魄死后,还有一个妙用呢。” 他俯视地面突然跑动的一人一鬼,想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崔柯。自己给了她那么多提示,那个逼真的梦境,她却还是被吕翠竹保护得好好的。 崔柯,你可要快点长大呀。再晚,你就要失去一切了。 第226章 一场争吵 诡谲的粉雾从地面升腾而起,如同薄纱渐渐笼罩在森林上方。 树林间空地上被留下的三人,无人发觉这一变化。全因清醒着的吕三、黄斌斌被突然现身的罗刹鸟,压制了身为鬼魂精怪的五感。 面对罗刹鸟,身为鬼力至强者带来的威压,他们的魂体不由得本能的发颤、感到害怕。 吕翠竹手间再现白光,直朝罗刹鸟飞离的方向进行追赶。彭小莲,还未对黄斌斌说完的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回到肚中,跟随好友一同追击罗刹鸟。 等罗刹鸟的黑影在月色中变为一道指甲盖大小的黑点,黄斌斌这才从俯趴的地面起身。 他对自己本能的恐惧行为感到丢脸,别别扭扭地走到仍在昏迷的崔柯身边,低着脸不说话。 但当吕三迈步走向崔柯时,他猛然抬起头。 “你别过来!” 黄斌斌的视线里毫不掩饰对吕三的戒备。 吕三停下了脚步,他一脸苦笑地说:“你又怎么了?” “你别过来就是了!” 吕三先前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如果有一天,他们再次陷入与今天相同……不,比今天更加危急的情况中,吕三会怎么做呢? 这个老鬼恐怕是会牺牲他们,保全自己! 黄斌斌想到这个可能,不禁怒火中烧。 他高昂着头,充满愤怒的眼神盯着吕三。 看见黄斌斌以保护者自居的姿态,吕三哪还能不明白小儿鬼心里在乱想什么。 “我不是真要捏死你。”吕三解释道,“我的力量,不足以冲破崔柯设下的封印。” 这点,黄斌斌知道。 男人作势迈步上前。 “不,你不许靠近崔柯!”黄斌斌高喝道。 他不再信任这个老鬼了。他不傻,老鬼和老太婆做了个交易,背着崔柯做了个交易!老鬼想要什么,他不知道。但崔柯……怎么可以被老鬼随意拿来做交易呢。 “你个唯利是图的老鬼,我不相信你!” “你应该明白,我刚刚那些行为,都是为了拖延花魄的行动啊。” “我那时不知道,但吕翠竹出现后我就明白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吕三摊开手问道,他捏捏鼻梁,“你还有什么问题?别再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好像我是你仇人似的。” “我已经说了,你是个唯利是图的老鬼。你在崔柯身边,是为了从吕翠竹那里得到什么。你们背着崔柯,做了一场交易……” 吕三不耐烦地打断黄斌斌的话。 “这个交易,要是我们想瞒着你。今天,你也不会亲耳听见。这不正好证明了,这个交易对崔柯本人是有利无害的吗?” 吕三不明白这个死小孩揪着这点,在发哪门子的臭脾气。他有些烦躁了,崔柯再这么在潮湿的黄泥地面躺下去,非得发高烧,生一场大病。 小人偶激动地挥动双手,“不。崔柯不可以被你们拿来做交易!你今天能和吕翠竹做交易,明天就能和别人做交易!吕翠竹能给你的,旁的人,或是什么鬼魂精怪它们不能给你吗?!” 闹了半天,吕三终于是明白黄斌斌在意的点在这儿了。 他缓步走上前,“别闹了。我和你都只能是崔柯见鬼师旅途中的过客。不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她身边,我是不可能伤害崔柯的。你放心吧。” 过客?黄斌斌被吕三的话,刺痛了心。但他知道,吕三的话是对的。因此,他更加愤怒。 小人偶飞奔上前,对着吕三的脚脖子,用尽全力一踢。吕三没有防备,被小人偶踢得生疼,摔倒在地。 倒地瞬间,尘土飞扬。吕三心中噌的冒出一股火气,他今天非得给黄斌斌一个教训,让这死小孩知道,就算是菩萨都能被他激出三把火。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崔柯心神恍惚,睁眼撞见了满天繁星。她从未见过距离人那么近的星河,如此动人心魄的美。 她扭头,看向扭打在一块的吕三和黄斌斌。 “诶!你们干嘛呢?” 小人偶从男人的腹部下方,先是挤出了一个头,而后身体像一条鱼似的滑出了男人的腹部。 三步化作两步,跑到了崔柯的身边。 “你醒了?!” 吕三没能成功教训黄斌斌,反倒被他戏弄,将身体扭成了麻花。他几次转动,才把自己的一身骨头摆回原位。 “你们看,好漂亮的星空啊。” 崔柯平躺在地面,将手举向天空。 闻言,吕三、黄斌斌皆抬头望天。 黄斌斌的反应,比所有人都快。 “不对。”他的声音满是警惕。 吕三的反应比黄斌斌稍慢,但他也发现了问题。他赶紧从地面坐起,一双眼睛向四周打量。 不对,这里的树林不对,这里不是攀城……他望着眼前的一切,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里是流丝镇后山!但不是现在的流丝镇后山! 崔柯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沉浸在美不胜收的星夜里。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奇妙的世界。世间的万物都化作了星辰,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吕三察觉到了崔柯不正常的状态。 他快速挪到了崔柯的身旁。抬手推动崔柯的身体。 “崔柯!崔柯!” 崔柯眨巴眨巴双眼,微笑着看向神色焦急的吕三。 “吕三,你看呐。这星空多美。” 月明如水,在这被清冷的月光染得清透的山林世界里,灿烂的星辰,伴随着远处和谐自然的虫鸟鸣奏,美得不似现代社会的郊区。 黄斌斌见吕三无法唤醒崔柯。他打开了崔柯的随身包,从小包中的夹层处,找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 小人偶的手指灵活地捏着银针,扎向了崔柯的指尖。 刺破皮肤的疼痛,让崔柯的手指稍稍弯曲了。但崔柯面上依旧在恍惚的微笑着。 针尖上的血珠摇摇欲坠。 黄斌斌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快速而平稳地移动。在血珠子即将掉落的瞬间,黄斌斌攀到了崔柯的锁骨处。 血珠子掉落,恰恰好掉进了崔柯微张的嘴唇。 下一刻,崔柯的眼珠子左右转动。 她翻身坐在了地面,语气急促而慌张:“快,把我的包拿来,我拿桃木剑戳死花魄!” “崔柯,花魄已经被诛杀了。”吕三柔声说道。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树林间传出了一阵痛苦又激愤的嚎叫。 第227章 影像记录 令人悚然的鬼哭嚎叫,让崔柯不止掏出了桃木剑,紧握在左手,同时还将天蓬尺捏在了右手手心。 嚎叫声持续了五六分钟。 树林深处,该是隐藏了多少的鬼魂精怪。那里又在发生着什么?是什么能让一群鬼魂精怪发出如此痛苦,如此激愤的嚎叫? 它们会过来吗? 想到这里,崔柯两手的手心已经濡湿。桃木剑凹凸起伏的剑柄,天蓬尺冷硬的边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森森的冷气弥漫,凉意侵人,崔柯裸露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 黄斌斌坐在崔柯的肩头,晃荡着双脚,悠闲自在。 “崔柯,你别怕啊。这些都只是一段过去的影像记录而已。” “影像记录?” “对啊,这是过去的事。你没发现我们不在攀城了么?” 这话让崔柯的视线投向了四周的环境。 全然陌生的环境,但不知怎么又透出了一丝熟悉之感。她十指微松,掌心的疼痛得到了缓解。 摇晃的树枝,有水银球似的小水泡沿着枝干,散发着莹白的亮光,摇摇晃晃地上升,凝结在枝干的尽头。 “那是法阵。” 吕三轻声说道。 明明是过去一段影像的播放,他却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似乎是害怕小水泡的掉落。 “这虽然是一段影像记录,但你要是像刚刚那样,就会被留在这段影像记录里的。” “被留在这里?” “嗯,我只知道对我们是这样,但不知道对活人是不是也这样。”黄斌斌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 崔柯有很多疑惑,但现下最要紧的是这个。 吕三张开红润偏薄的嘴唇,如同梦呓一般说道:“传闻中花魄消散后,它的粉气会残存一些最为深刻的记忆,并影像重现。如果在此期间,有鬼魂精怪陷入,并迷失自我。花魄便能借此重生。” 听了吕三解释的崔柯,目光落在了横穿了月亮的悬崖处。 “传闻?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只听过这则传说,但从未听到过有花魄死而复生。” 崔柯的目光似乎是在细细地描摹远处的悬崖。 “那传说中,这一段影像会持续多长时间?”崔柯追问。 她是活人,随身包里只有一小包饼干。如果影像要播放个大半年,一人两鬼,恐怕就要变成三只鬼了。 “不知道。这只是传闻,没头没尾。” 嚎叫声停息后,再未响起。面对全无了解的事物,最好的应对方式只能是以不变应万变。 崔柯想起自己看过的恐怖电影里,惨死的主角就是太爱探索了。无事可做的她,打开了自己的随身包,仔仔细细地检查自己到底带了什么出门。 吕三的包比崔柯的大。 今天逛街时,崔柯买了好些有的没的小玩意塞进了吕三的包里。 包括崔柯贪新鲜买的烘焙,有两个蓝莓贝果,一个无花果欧包,咬了一口的松松芋泥麻薯包,一堆小零食。喝了两口的可乐,还没喝的茶饮。 崔柯算了算,加上她随身包里的饼干,起码能撑三天? 她一边支使吕三将地面上的食物和水,塞回他包里,一边咬着吃过一口的松松芋泥麻薯包,说: “吕三,你不吃不喝,只是会难受。我不吃不喝,可会死啊。看在我和你签的是劳动合同的份上,你别偷吃偷喝行不?” 吕三的咬了咬牙,手下不停收拾地说道:“崔柯,你是真护食啊。” 崔柯听了,笑着点头,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护食行径。 “唔?另一边有动静。”黄斌斌突然说话了。 崔柯顺着黄斌斌手指指向的位置望去。 依稀能看见,有一个人在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那人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莹白的光芒。这会是人吗? “快藏起来。”吕三拽着崔柯藏到了一块巨石身后。 崔柯躲在巨石后头,趁着那人走远了,才探出头偷看对方的背影。宽袍大袖,长至及地的裙子,最是显眼的是那头斜斜后垂的发髻。 “那是个古人?”崔柯悄声问。 黄斌斌有些好奇,于是便提议,“要不我们跟上去看看?” 吕三反对,“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老实待在这里等影像结束吧。” “这样最保险。”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补充道。 眼看人就走远了。崔柯想了想,吕三的话比较有道理,决定待在原地。她按下了蠢蠢欲动的黄斌斌,告诉他好奇害死猫。 崔柯惜命的行为,让吕三松了口气。 “吕三,你看这石头像不像是流丝镇后山的那一块?” 这个问题,让吕三松了半口的气又吊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崔柯站直身体,围绕巨石。 “真的有点像。除了这块石头,还有那个地方。”崔柯的手指指向了高处——横穿月亮的悬崖。 “那个悬崖也像是流丝镇后山。悬崖上有块看上去即将要掉落的巨石,跟流丝镇后山的悬崖一模一样。连位置都在同一个地方。” 循着崔柯的指头看去,吕三眯着眼,似是在认真思考崔柯的话。但实则是在脑中抓着点思绪,想再胡乱编出些话,将崔柯蒙骗过去。 “是么?不大像吧,那块石头的位置不对。流丝镇后山的那块石头,在更外边吧……” 他喋喋不休地探讨着悬崖顶上的那块巨石,除开位置的不同,他还讨论了巨石的形状、巨石的大小、巨石的材质……好似他原先是流丝镇后山悬崖上研究那块巨石的专家。 他誓死扞卫流丝镇后山悬崖上那块巨石的独特性。 那就是块普普通通、恰好立在悬崖边的石头。流丝镇上的人,谁也不会对一块石头感兴趣,除了崔柯偶尔会在经过时,看那么几眼。 吕三反常的行为,更能引起崔柯的好奇。 “喂,吕三。” 黄斌斌坐在地面的巨石顶端平台面,正正好能跟吕三面对面。 他叫了一声之后,吕三回头不解地看向黄斌斌。 “这儿,就是流丝镇的后山呀。吕三,你干嘛要骗人呢。” 小人偶大大咧咧地拆穿了吕三费尽心思编造的谎言。霎时,吕三的脸变得青青白白,白得发亮。 不……是环境发生了变化。 散发莹白光芒的小水泡,聚集变作了繁复难解的咒语,咒语凝聚化作法阵。 法阵前方的人,宽袍长袖被法阵里连绵不绝的咆哮声吹得臌胀飘飞。 黄斌斌脚下的巨石消散。 第228章 我们同类 “啊。” 话音未落,黄斌斌自半空坠落。 木头撞击了某块凸起的小石子,发出喀拉一声。 黄斌斌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木质身体担心,便被映入眼帘的黑夜吓得失去了组织语句的能力。 “月亮……月亮……月亮……看呐!” 脆亮的童声带着恐惧。 他们距离法阵太近了,不足两米。莹白光芒的小水泡扎堆似的出现,飘荡在他们四周。 吕三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得僵硬。出于对法阵的恐惧,因为知晓它的威力,所以更加恐惧。他不再能感知他人的恐惧,他已被自己的惊恐情绪淹没了。 黄斌斌的话使崔柯望向了天空。 黑魆魆的夜空,星河不再,月亮正从远处升起。 锈红色的月亮,浑浊且不详。 “吕泮,终于想通了吗?” “我……” “没关系,吕姈不会知道我们的谈话。” “不……” “你甘心吗?吕泮,同样是嫌的后人,你和吕姈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啊。” “你……” “别着急打断我。为什么吕姈可以,你却不行呢。” “我……” 显现在崔柯一行人面前的场景,堪称诡异。 一面散发着莹白光芒的墙面,隔开了男人和女人。 而崔柯他们站在了墙里面。头向左转是男人,向右转是女人。 崔柯先看向了男人。 男人一头高束的长发,便显示了他古人的身份。他有一双怯懦且忧郁的眼睛,此刻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 崔柯对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长得普通,还气质窝囊。 她的头转向了右边。 这不是一个女人。对方的长相雌雄莫辨,一双美丽而又激越的眼眸,肌肤柔嫩,身段婀娜。但这张脸上浮现了明白无误的非人的神情。 此刻,它的嘴角略歪,似乎正在嘲笑自己对面的男人。虽然它的语调那么温柔体贴,话语中全是为男人打抱不平的内容。 “泮,你明明比吕姈更优秀不是吗?你想想,这族里的同辈中,有谁比你更早地学会了辨认世间所有的鬼魂精怪?你7岁做到的事,吕姈却在13岁才勉强做到。” “这不一样。我只用学会辨认,姈却要同时完成很多种不同的学习任务。” 男人嘴上在为自己的亲妹妹进行辩护,面上的神情却透着股抑郁不平。 “如果你也可以学,你肯定会比吕姈学得更好。这点,我毫不怀疑。但你却不能学,为什么你不能呢?我不明白,就因为祖先们草率定下的规矩吗?” “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天赋。” “可你有啊。你不是显示了与他们的不同么?可你得到了什么呢?父母狐疑的目光,族人惊诧的神情,同辈怪异的眼神……你,分明可以成为……” 那双眼眸露出了凶光,显得丑陋无比。它的喉咙正“咕嘟”作响,咧嘴一笑,喉咙里竟还有一张雌雄莫辨的人脸。 “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男人不禁颤动着单薄瘦削的身子。 他挥舞起自己的右手,就这么穿透了墙面。崔柯反应极快,在男人触碰到她脸颊时,后退了两步,撞在了吕三的胸膛。 她发现吕三的身体在轻颤。 “你在诱发我内心的黑暗,鬼物最常见的伎俩!你休想得逞。” 穿过墙面的手掌拍在了它充满嘲弄神情的面上。它的脸被打歪了,侧过去,那是另一张完整的雌雄莫辨的脸。 “泮,你把我打疼了。” 娇柔的声调,妩媚的神情。 它抬手握住了那张颤动如秋叶的手掌。它的手柔嫩光滑,像是一块上等的美玉。 “我什么都没做。不是你来找我的吗?” 丰润的红唇轻触男人的手掌,“不……我不是什么都没做。我做了一件事情的,就是在这里等你。” 这鬼物是在调情?崔柯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红唇一点一点,慢慢地抚慰着颤动的手掌。行为不见得有多露骨,但却让人烧红了脸。崔柯仰头望天,这场景太不适合刚成年的少女观看了。 “我太寂寞了,泮。这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的,全是空的,永恒不变的空。你能来找我说说话,我很高兴。我说的那些话,全是为你不平而已。” 吕泮没有抽回自己被对方握紧、轻触的右手。他面上带着股满足与陶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骗我。”他理智清明地说着,“美人图,你想骗我给你打开法阵。你的意图我一清二楚。” 猛然抽回手,他的右手背在了身后。 “我来这里不是来找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轻蔑、鄙视的神情。 “我今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头顶的赤月。噢,我忘了,你在里面看不见天空。你有多少年没见过赤月了?但你忘不了赤月带给你们的欢愉吧——力量的疯狂增长。” 它被吕泮的话激怒了。赤月,它渴望又怀念的赤月之夜! 脸上的微笑如同一缕轻烟寂然消逝,嘴角上拉,露出透着杀气的利齿。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 是来自欲望深渊在混沌之中生成的什么怪物的脸。 它现在看起来宛如一头危险的巨兽。 “啊,今晚的月色真是美极了。” 吕泮背在身后的右手,拇指来回轻抚曾被轻吻的食指。他的脸上带着股报复得逞的愉悦之情。 他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它说得没错,他明明比吕姈优秀,为什么他不可以呢。为什么母亲认定,姈会是她的接班人,而他只需要在合适的年龄成婚。 鬼魂精怪的理智是如此的不牢靠。只是一句话,就会让它变得歇斯底里,放弃衡量利害得失。 它抬起无数张大大小小的脸。无数双眼睛露出凶光,如刀子一般锋利的指甲挥向了男人。它看不见男人在哪儿,但它能从刚刚手掌的位置判断,男人站立的位置。 挥动的位置对准了男人的喉咙。 吕泮见到了一道青黑气体逸散在散发莹白光芒的墙面。下一秒,无数张贪婪、嗜血的脸迫在眼前。 然后,扭曲痛苦的嚎叫响彻云霄。 “吕泮,流丝法阵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破坏!你和我们是同类!是同类!” 第229章 再生波澜 当崔柯死沉死沉的睡梦中清醒,她茫然地眨巴眼睛。 米黄的窗帘被斜斜拉开了一道小口,透软的纱帘随风轻舞。 “你醒啦!” 黄斌斌坐在崔柯的枕头边,翘着二郎腿,咕叽咕叽地说个没完。 “崔柯,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么能睡呢,那影像一结束,你立即倒地就睡。你上辈子是一辈子没睡觉?活活困死的?” 前晚,崔柯在影像消失之后,立即倒地的行为,结结实实把黄斌斌吓哭了。他下意识认为,崔柯的魂儿给花魄勾走了,立即嚎啕大哭。 也许是那诡异的赤月影响了他的神智,他竟然被一种难言的悲痛攫住了魂魄。 直到吕三蹲下身检查了崔柯的情况,半带好笑,半带无奈地说崔柯只是昏睡过去了,这才让黄斌斌止住了一场大哭。 事后,黄斌斌凶狠地威胁了吕三,让他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崔柯。 面对黄斌斌连环炮般的质问,崔柯抬手抓了抓头发,两眼迷茫地说:“吕三呢?” 黄斌斌巴心巴肺的行为,没得到崔柯一言半语的回应。这也就算了,但崔柯一张口就找吕三的事,让黄斌斌十分不快。 他两手环抱,干巴巴地说: “我哪知道他哪儿了。昨天出门后,就没回来了。他可不像我,在酒店里老实地等你醒来。他啊,心思多得很,你又是个笨的,小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开头的话,还带着点克制的讽刺,说到后头,便直接变成了肆无忌惮的阴阳怪气。 “噢。” 崔柯有好多事想找吕三问问呢。吕三却偏偏这时候出门了。 她在床上坐起,一把抓住黄斌斌,将小人偶放在了堆成小山的棉被上。 黄斌斌老大不满意地瞪着崔柯。 “你干嘛?” “既然吕三不在,有些事先问问你也可以。” 小人偶高昂着头,他真的是要不高兴了。什么叫问问你也可以?也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是最可靠的好吧,不像吕三两面三刀、藏头露尾的小人一个。 “哼,你问我,我就要回答你吗?” 小孩子脾气上来了。 崔柯咬着手指头,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听见黄斌斌气哼哼的语气,她随手摸了摸小人偶的头。 “我求求你回答好不好?黄斌斌,你这个人聪明的不得了,就是脾气稍微有点大。我知道,有本事的人都会有点小脾气的,我理解……” 不要钱的好话,通通砸向黄斌斌,砸得小儿鬼神清气爽,身心通泰。 “你说,是阿奶救了我们?” 黄斌斌很快便把崔柯失去意识之后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崔柯,同时又小小地对吕三的行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谁知,崔柯一点都不为吕三看似“背叛求生”的行为感到愤怒、惊讶、悲伤。她什么情绪都没有,只稍稍撇了撇嘴。 反而,对吕翠竹出现的事情,不停地向黄斌斌追问细节。一个动作,一句话,她都翻来覆去地询问。黄斌斌耐着性子,不断地重新叙述已经说过好几遍的事情。 “你说在我们陷入花魄绞杀之后,阿奶就出现了?” “是的。她好像就在这附近的样子。” “那为什么她不来找我呢?难得我们都在攀城呀。” 黄斌斌抬手挠着下巴,犹豫要不要把那句话告诉崔柯。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她。 “我觉得吕翠竹不来找你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你进步太慢了。” 这话像一记重锤,崔柯的脸顿时灰了下去。 黄斌斌却不得不说,因为他也认为崔柯的见鬼师能力提升的太慢了。她这个人能力不行,却又爱管闲事。 “崔柯,不离家的鸟儿是不会成长的。我想吕翠竹,是为你好才不来见你。”黄斌斌有点心疼崔柯。 他努力不去看崔柯的脸,继续往下说:“你想想,离开流丝镇后,撞见它们,哪一次你能毫发不伤,全身而退的。哪一次,你不靠一点运气才活下来。” 崔柯的嘴唇在颤抖。 “你的路还长呢。吕三平时督促你是对的,你得多学学。在能力不足之前,有些事你可以不管。它们自古以来就存在了,只要有人类,有欲望,就会有它们。 有些鬼魂精怪的存在可追溯到上古时期。那是你无法想象的可怕的力量。幸好,它们现在大多少见,要不然你可有苦头吃了。说不定还会小命玩完。” 黄斌斌的话恐吓的意味更多。因为所谓的上古时期的鬼魂精怪,他可没真的见过,只听那些游魂野鬼提过两嘴。他认为,这些全是瞎编的,都是无聊的游魂野鬼编来解闷的。 他说这些话,只想让崔柯老实点,别再多管闲事,强出头。 “你是说天帝子、花魄之类的吗?” 崔柯的声音像是在梦游。 “嗯?”黄斌斌歪头,它们是吗?他从来没深入想过。 “阿奶追逐的罗刹鸟也算吧?她向花魄追问的是谁呢?花魄口中的大人是谁?” 崔柯自顾自地发问。 “这样说来,吕三不也存在很久了么。阿奶,好像在瞒着我做很危险的事。” 黄斌斌被崔柯的话弄糊涂了,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不下这么多的事。 “你在说什么?”黄斌斌甩头发问。他要把脑子里的问题都甩出去。 崔柯迷惘的神情在片刻之间消失。 “我们在那段古代的影像记录中,听到的地名是流丝镇吧?” “我觉得是。”黄斌斌不太自信地回答,“但现在的流丝镇,不一定是影像记录里的吧。” “山崖的悬崖,那块巨石,不是现在流丝镇的后山是哪里?”崔柯却笃定流丝法阵,就是现在的流丝后山。 她想到这里决定赶紧回流丝镇一趟。 崔柯想知道小院的后山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定这个秘密就跟阿奶瞒着她的事有关。 等她把行李打包好,吕三却依旧没回来。两天一夜了,吕三能办什么私事呢,他跟这世界可没什么联系啊。 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她急急忙忙地订了一张惠都的高铁,一小时后离开了攀城。 第230章 天台论事 吕三的胸口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揪心的难受。 他的脖子转动不灵,仅能将自己的眼珠子尽力地转向了斜后方。那里站立着一个老头,正用鸟爪似的指甲抚弄着杂草一般茂盛的胡须。 老头太老了,老到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如同喝醉了。他盯着吕三的后背,微笑着说: “你做做好事,把我推下去吧。推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这广阔的天地了。你快推呀,你把我推下去了,你也会得到解脱了啊。” 老头的话像恶鬼的低语。 吕三的双手仍死死地抓在轮椅的推手上,抵抗着身后的催促。 他已经在大厦的顶楼站立了一天一夜了。 顶楼的风很大,而且只吹向他的前身。时间长了,吕三的脸渐渐麻了,接着肌肉抖动,不时哪一块地方会抽筋。 他不知道轮椅上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是快死了吗?他没办法确认,他能做的是握紧手心里的扶手,对抗身体里被老头驱使的力量——将轮椅推下大厦的力量。 咬了一口舌尖,吕三艰难地开口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确定这个人是你。” 风灌进了吕三的喉咙,他以惊人的毅力压抑咳嗽的欲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从黄泉路上回来,就被吸引到了他的身边。这个该死的肉身,像磁铁一样吸引、控制着我,不肯让我离开他。我烦透了,回又不回去,走又走不了。 我本来回来,是为了好好活下去。但它偏不让我进去,我在这里被困了多久了,久到我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了!这样,就算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别说了,你快放手,让它摔下去。摔下去,摔个稀巴烂。这个肉身臭烘烘、烂糟糟、像块死肉,我不想要了。你放手吧,解决了它,”你也不用在这受罪了……” 老头谈论起窝在轮椅里的人,丝毫不见留恋。吕三听着老头的絮叨,僵化的手指再用力,似是要将轮椅的扶手嵌进肉里。 没有鬼魂不想回到肉身,死而复生的。 崔柯撞开铁门。 右手的龙头书刀插向了老头与吕三身体之间的空虚处。金光一闪,数百根泛着黑气的丝线,霎时断成两截。 崔柯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向前。 老头的反应慢了,但回神后立即伸手再次射出丝线。这次,他竟然想要穿透崔柯的身体。 不料有一道黑影,自女孩的颈部跳起,从半空袭向他。 黑影的左手猛地一把揪住老头的胸脯,短小、细瘦得几乎可以单手折断的右腿,狠狠地踢向了老头的下巴。 连着两三下,老头手中的丝线飘扬于半空,像场纷纷扬扬的细雨。黑影松开手,老头就十分窝囊瘫倒在地了。 黑影落地,两手叉腰,面带神气。小人偶黄斌斌对自己的战果非常满意。 这时,崔柯已经将吕三和轮椅都带回到了安全的地面。她双手脱力地喘着粗气。吕三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轮椅里的人,缓慢地呼气吸气,他还活着。 “老头,别动。” 地面上的老头意识到了来人的厉害,正想趁着女孩喘气的空当,偷偷溜走。却没想到,他才动了动手臂,便立马被女孩发现了。 “再动,我一剑戳死你。” 崔柯反手从背包里抽出了桃木剑。 剑尖直抵老头的胸口。距离极近,颤动的剑尖一不小心似乎就会戳中老头的胸膛。 喉间滚动,“我不动,我一动不动。你可把剑拿稳当点,我……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算是个好鬼魂。” 老头知道女孩是谁了,女孩是见鬼师。该死的见鬼师,听说没几个鬼魂精怪见到过见鬼师。它们都说见鬼师,该是消亡了。怎么他这么倒霉,他就遇上了。 崔柯捏着剑柄,冷冷地说:“你可不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差一点,你就做成一件了。” 老头的目光移向轮椅上的人。 他哆嗦着嘴唇为自己申辩:“那可不算。那就是我啊,我就是它。我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怎么能算是做坏事呢?” “噢。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该掳走我的鬼,给你干活。” “什么?”老头疑惑地发问,他将目光转向了正咳嗽不停的男人——吕三。 “他……他是您的鬼?”老头避开剑尖,慢慢地举着手指头指向吕三。 他真是点背啊。这个千年老鬼是有主人的,那这老鬼做什么不说,他要是知道老鬼的主人是见鬼师。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是我的。”崔柯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了,她诧异自己身体的恢复力。但面上却依旧平静。 “那您们走吧,是我错了,我错就错在有眼不识泰山。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可怜的鬼魂吧。” 老头起身跪在了地面。 崔柯受不了这个,立即举着剑,让老头站起来不许跪。 老头乖顺地站好,还想为自己再进行辩解,“我不骗您。要是他……”要是他表明自己的身份,我立马就会放他离开的,我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 但老头的话没机会说出口了。 吕三哑着嗓子打断了老头的话,“崔柯,不能放他走。他要杀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就认定轮椅上的人是他。” 一天前,吕三在外采买的时候,撞见了老头。老头飘立在一辆白色的运输车左右。 老头看到了吕三,立即认出了吕三是生身活鬼,鬼力最为低下的鬼类。本来他想破了脑壳也做不到的事,这下能做到了。 他二话不说,便用丝线控制了这个生身活鬼。还从他嘴里掏出了他可悲的鬼生生涯,近千年被人奴役,被鬼欺压。 老头当即喜笑颜开,真是磕头遇到棉花驮。他解决不了的事,这个千年倒霉鬼可以给他解决了。 吕三就这么被老头“胁迫”到了惠都这座大厦的楼顶。 崔柯听了吕三的话,皱紧眉头。她还想赶紧回流丝镇呢。 “崔柯,你可不能不管这件事。这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黄斌斌一反常态地说道。 他平时可最讨厌崔柯多管闲事了。 第231章 无名的人 吕三若有似无的眼神扫向了黄斌斌。 黄斌斌颇不自然地避开了吕三的视线。 虽然他对崔柯的问题,全都是毫无虚言的真实回答,但崔柯没问到的问题,他不说也不算是一种欺骗吧。 他听到了吕翠竹与吕三的对话。吕翠竹不让崔柯回流丝镇,肯定是有她的考量。那段影像记录里的出现的鬼物,那可不是崔柯能够解决的。 流丝法阵,吕三对它的恐惧是无法作假的。如此强大的法阵,会只为了一个鬼物设立吗?吕翠竹到底在做什么? 黄斌斌也有很多疑问,但他可以不知道。只要崔柯好好的。 老头哪里知道看起来一伙的一人两鬼,各有各的想法呢。他只想哄着难缠的见鬼师赶紧走人消失。他可听说了不少关于见鬼师的传闻。 虽说见鬼师各有各的行事风格,但他们可是鬼魂精怪的克星。不管怎么样,碰不到最好,碰到了绕着走,不给走立马跪地求饶,说不定能峰回路转。 他宽阔皱巴的脸庞立即紧缩成一团,杂草般茂盛的胡须簌簌抖动,呜咽声起,硕大的泪珠吧嗒吧嗒打湿了面皮。 “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天,我被它困在身边。你们看看它,这样的人还算活着吗?” 老头肥壮短粗的手指指着窝陷在轮椅深处的人。 他瘦小而苍白,皮肤像层薄薄的玻璃纸一样紧裹在骨架上,似乎内部的脏器稍一用力,随时都会开裂。 这人的模样让崔柯想起了,她在小时候跟同伴抓到的黑色甲虫。黑色甲虫被同伴的姐姐做出了标本,放在了一个透明盒子里。 盒子里有树枝和叶子,甲虫趴在一根树枝上,它微微昂着头好似还活着。但崔柯只觉得可怕,因为它永远只会保持这个动作僵直不动了。 就在这时,他咳嗽了。他的咳嗽是一种持续的、浑浊的咕噜作响。咕噜声的来源恐怕是他不再有力气咳出肺脏的浓痰。 干瘪粗糙的嘴唇时而微张,时而紧缩,他光滑的下巴尽可能地高抬着。但痰液是如此的顽固,他成了永不能将水煮至沸腾的破水壶。 “我到它身边时,它周遭全是已经发霉的残羹剩饭,衣服裤子糊着干硬成壳的呕吐物、排泄物,屁股底下的垫着浸满尿液的枕头,馊臭的尿布遍地都是。 它该继续这样活着吗?也许我的离开,是为了寻找某种力量帮助我从残破不堪的躯体禁锢中出逃。如果它不是我,那么它会是谁?别忘了我也被它困得动弹不得,被覆盖在肮脏的死亡阴影下。” “你说得有道理,但他不能是你吧?” 黄斌斌跳上了崔柯的肩头。 “你看你那么胖,他那么瘦。” 老头着急地走上前比划,“不不不,这个我能解释。我听别的鬼说过,我现在这个模样也许是生病前的体型。它们说了,人死后不一定是最后的模样。” “可除了胖瘦之外,你们连身高都不一样啊。我从没听说过什么病能把一个高个子变成小矮子。” 黄斌斌抬手列举了两者之间的身高差,在他的估算下两人足足差了20厘米。 老头慌张地拍打着胸脯,“这个……这个……我想……”他解释不了。 但很快,他昂起了头,叫嚷道:“如果这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他!这件事任谁都无法解释吧,鬼魂不能离开肉身可是铁律!” 他抓着自己的胡子,情绪激动:“这具身体没有魂体,它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猛烈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离开了,这肉身却还没死?我不明白……” 他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嘟嘟噜噜的噪音中,双手挥动的丝线几乎飘洒在四周,尽数落在他还算壮实的魂体。 崔柯用眼神示意吕三走到了她身旁。 “你们看出了什么吗?” 黄斌斌摇头,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个老头很古怪,窝在轮椅里的身体更古怪。那具身体像是一个会自主呼吸,进行生命运转的空壳子。 “那具身体没有名字。”吕三说出了自己自昨天以来的发现。 “这个老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件事是真的。但他偶尔会变成某个人,那个人跟他完全不一样。” 他充满怜悯的眼神望向了轮椅里的身体。 “他不仅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在乎。送他来惠都的车,是网上下单的。下单的人付给了司机远超市场的价钱,只要求司机将他送进这栋大厦的一个单间。 司机昨天把他送入单间后,就走人了。直到现在,也没人发现他不见了。这意味着,下单的那个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生存问题,更别说生活质量了,也许……” “也许,他是被送走等死的。” 崔柯补充了吕三未说完的话。 同样,她也什么都看不出来。魂体和肉身是不是同一人,这样简单的判断,在这里变得复杂难解。 因为肉身和魂体竟无一处气息的暗合。老头和轮椅里的身体,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相同的气息。气息,玄妙得难以用语言解释的物质,却是见鬼师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们能读懂,分辨气息。 “不错,你很好。听懂的人有奖励,你想要什么?不,你想要奖励,你必须要奖励!” 老头突然激昂变调的语气。他不再是先前那个面对崔柯,畏畏缩缩的老头,也不再是那个面对,吕三阴险奸诈的老头。 他转身用充满欢愉的柔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轮椅里的人。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懦弱,你啊这辈子就这么活着吧。被人欺负了,只会捂着脸哭;东西被抢走了,只会小声哀求;老婆跟人睡了,只会流眼泪。 一辈子尿床的废物!难怪你老婆跑了,孩子也不跟你。”老头劈头盖脑的一通嘲讽与怒骂。 老头的丝线飘扬在身体上方。 下一刻,足以让崔柯一行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老头的丝线提起了活人的身体。身体站立在轮椅前方,高昂着头,眼皮被丝线吊起,昏黄的眼白,露出一道黑缝的眼珠子。 吊诡的牵线木偶戏拉开了帷幕。 丝线的调动下,那具身体深深朝崔柯他们鞠了一个躬,突出的颈椎骨下一秒就将皮肤戳至开裂。 第232章 再生波折 鲜血迸发的瞬间,崔柯只身向前,企图用自己的手阻挡那人头颅的坠落之势。 黄斌斌被崔柯突然发生的动作,带动了身体。他不由得扑向了那具身体的胸膛。 为了避免黄斌斌的掉落,真将那人薄如蝉翼的皮肤砸穿,吕三紧随其后上前,伸手捞向人偶。 他接住了黄斌斌。 崔柯即将扑入一片泥泞中。她的身体反转,右手抓住了吕三悬在半空的手臂。手臂下方的手掌,黄斌斌紧紧抓住了吕三的手腕,这才没被崔柯再坑一次。 崔柯、吕三陷入了深可没胫的泥泞。刺骨的寒冷,让两人忍不住浑身颤动。崔柯低下头,发现黄黑色的浆体里有细碎的冰渣。 她抬头四望,目之所及全是干枯的芦苇,无边无际地蔓延像是没有尽头。 崔柯两手搓动双臂,同时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带来点温暖。 吕三在一旁,一早冻得唇色青白。他抬腿挣扎,反倒陷入了更深的泥泞中。他现在和崔柯一般高了。 “崔柯……崔柯……想想办法。”吕三哆嗦着嘴唇说道。 “我能有什么办法。” 崔柯的脸上全是困惑的神情。他们上一秒还在顶楼,怎么这一秒就在这片泥沼中了。那个老头,不是一个普通的鬼魂么?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崔柯想到了老头手掌间的丝线,那是什么? 吕三已经冷到受不了了,他的双脚冻得不停抽痛,身体的每个关节都钻进了刺骨的冷风,冷风在他的身体里掀起了风暴。 “崔柯,你快看看吕三。” 黄斌斌发现了吕三的不对劲。吕三抖动得太厉害了,像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木,他在左摇右晃,随时都会栽倒进泥泞里。 崔柯听到黄斌斌焦急的叫喊,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她看到了吕三的脸,由内向外散发一股青黑之气。他的五官被青黑气体搅弄得变了形。 死老头!崔柯暗骂了一声,随即在身上摸索。 天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回事,但吕三快要被弄得死得不能再死了,是正在发生的事。 崔柯从身上终于摸到了一个吕三能用的好东西。她抓着那件东西,抖出上面的绳子,接着一把将绳子套在了吕三的脖颈上。 吕三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冷风消失了,温和的暖意从前胸散发,渐渐弥漫全身。 他低头看向胸前黑绳下末端坠着的事物。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球体,球体里头是血色的粒状物。 “这是什么?”黄斌斌好奇地发问,一如既往地嘴快。 “那天没用完的鸡血,拿去泡了生米。” 崔柯看见吕三的脸恢复了正常,就知道自己的方法有用。不枉费她私下里花时间翻资料琢磨。 “然后呢?”黄斌斌追问。 “接着再用树脂滴胶就成了啊。” “我不是说这个。” 小人偶从吕三的肩头跳到了崔柯的肩头。 “我问的是怎么他有,我没有?”黄斌斌委屈了。 崔柯对黄斌斌的情绪变化感到莫名其妙。 她侧头看向委屈巴巴的黄斌斌,斜着眼说:“你用不上啊。那天我发现鸡血多了,顺手就把鸡血倒进生米里了,拿去晒干后,发现这东西正好适合吕三。” 她语气里尽是随意,“吕三太弱了,随便来个心怀恶意的鬼魂精怪,分分钟能把他弄死。我既然跟他签了劳动合同,自然要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她嘻嘻笑道:“这算是员工福利。抵扣年终奖金。”崔柯扭头看向沉默不语,垂头丧气似的吕三。 “你要心怀感恩哦。吕三,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鸡血浸生米,至阳之物,你是生身活鬼碰一下恐怕会飞灰湮灭。我用树脂滴胶包裹时,注入了缚鬼诀。 这东西现在就成了你的附身符。等你陷入绝境时,但凡谁碰到了它,不管对方多厉害,都会被缚鬼诀束缚。有这个时间,足够让我找到你。” 在她的想象中,本以为吕三听后虽然不至于会感动得涕泗横流,但起码也会面目有些动容。哪知,此刻吕三只垂着头,嗯了一声就没了。 崔柯没得到预想中的反馈,心里立即凶狠狠地咒骂吕三。千年老鬼,负心人的祖宗,心肠比铁硬,山猪吃不来细糠,好心全都喂狗了…… 不远处,窜起了一阵野火。凌厉的冷风让野火迅速蔓延,火势转瞬间逼近了崔柯他们。 烧成亮白色的火焰,带来了灼热的温度。过不了五分钟,火焰就将吞没他们现在的区域了。 崔柯的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她奋力地挣扎抬腿,扭动身体,却陷进了更深的泥泞中。她在重复吕三的错误。 黄斌斌比崔柯更怕火,只要火舌撩到他的身体,恐怕这具木质身体会立马燃烧。 可他逃无可逃,他只能双手抓紧崔柯扭动的身体,努力让自己不被甩下去。 吕三倒是冷静,他两眼盯着眼前的火势,好似眼前的这场大火是满山盛放的花。 他抬手,慢慢地靠近了火焰。指腹在还未触及到火焰本身,就已被熏得发红。 “你疯了?” 崔柯狼狈挣扎间,看见吕三的失去理智的行为,紧张得大声怒喝道。 吕三听到崔柯的话后,举在半空的手指稍微顿了顿,又继续向前。 或许是吕三又被那死老头影响了。崔柯脑中冒出的猜想,使得她努力挣扎着身体向前,沾满泥水的左手,勉强够到了吕三的右臂。 “吕三!” 崔柯启唇念诵,“安神定魄……” 安魂咒,足以稳定吕三的魂魄。 但吕三忽地向左转,右臂挣脱了崔柯的手掌。安魂咒必须要一定的身体接触。 这下,崔柯再怎么努力也够不到吕三的身体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吕三的手指被猛烈的火焰吞噬。她的心骤然收紧,紧到发痛。 黄斌斌也被这一变化吓坏了。他才刚开始防备的敌人,这么轻易就要消逝了吗?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待吕三呢,是该将……还是应该……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崔柯碰不到吕三,但他可以啊。黄斌斌想到这里,立即从崔柯的额肩头跳到了吕三的右肩。 第233章 以身为笼 黄斌斌刚在吕三的右肩站稳,下一刻便被吕三的左手捕获。 这个变故让崔柯和黄斌斌都惊呆了。 白皙修长的手指,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 吕三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将黄斌斌放进了自己的随身小包里。而后向崔柯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这片沼泽,无边无际的芦苇,泥水里的冰渣,猛烈燃烧的火焰都不是真的。只要我们知道它不是真的,它们便无法阻碍、禁锢、伤害我们。” 为了让崔柯相信自己的话。吕三在沼泽里行走,如同在平地中那般闲适自在,先前困顿窘迫的模样像是一场短暂的噩梦。他的身体全部没入了火海之中。 之后,他从火光之中走向崔柯。 衣物上的泥点、水渍消失殆尽。火焰没有灼伤他,沼泽没有困住他。 从吕三的小包里探出的黄斌斌,一脸焦急。 “我在包里感觉到了滚烫的温度。吕三,你说的事不对!” “那是因为你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吕三低着头回应黄斌斌。 “这也是我为什么将你塞进了包里。在这里,只要你相信眼前的环境是真的,那它便会成真。是你自己的意志赋予了它伤害你的权力。” 崔柯思索着吕三的话。 她站立在原地。火势迅猛发展,像一条张扬狂傲的火龙,它吞噬所有阻碍它前进的一切,包括它面前的女孩。 最初,崔柯确实被灼热的火舌逼得睁不开眼,皮肤感受到了炙烤般的疼痛。人类对火深远而持久的恐惧,让崔柯的四肢不自觉想要倒退,转身逃跑。 但崔柯一再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火舌亲吻上她裸露的手臂那刻,她脑中却想起了夏日的小溪,剧烈的疼痛霎时消退了。紧接着退去的是高热。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置身在了火海中。 与她面对面的吕三,咧嘴一笑。他很高兴,崔柯相信了他的说法。 崔柯轻松地从泥泞中抬腿,在火海中四处走动,观察。她盯着被火焰舔舐、燃烧的芦苇化作一堆黑灰色的灰烬。 黄斌斌跳出了小包。他相信了吕三的说法,火海于他更像是种奇妙的体验。 “吕三,我们在哪里?”崔柯从眼前的灰烬中抬头。 吕三沉吟,“在老头的世界里?” 他不太确定。 “他能制造一个世界吗?”黄斌斌提出了质疑。 “那个老头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滞留人间的普通魂体,要说他哪里有些特别,顶多是他手掌里冒出的丝线。”黄斌斌说。 小人偶现在把沼泽当作了游乐场,在其略有浮力的表面来回滑动,像是在滑雪。 “他手里的丝线也没什么力量,能困住你,可困不住我。”黄斌斌从远处滑到了吕三面前。 崔柯拧着眉头掏出自己的平板,不出意料平板不能使用。 “丝线又是什么?”崔柯再次发问。 这一次,她的问题可不止一个。 “为什么老头说他能从黄泉路上返回?那具身体为什么还能活着?它似是有独立的运转系统,不需要魂魄便可继续独自生存?明明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人,老头没有记忆怎么能判定那是他的身体? 还有,老头为什么会失去了记忆?他的魂体已经凝实了,意识该是早已回笼,为什么唯独丧失了记忆……”雪片般的疑问与不解,几乎要塞满崔柯的脑袋。 “我不知道。” 吕三对崔柯的话,简单地回应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便把所有的问题又推回到崔柯的面前。 黄斌斌倒是冥思苦想了一会儿。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说法。”黄斌斌犹豫片刻后开口说话了,他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话并不自信,所以便有些犹犹豫豫。 崔柯却霎时眼睛发亮,看向黄斌斌。 火焰倒映在她闪亮的眼眸。 “说是有些人魂魄的死亡远早于身体的死亡。死去的魂魄被囚困在健康壮实的身体里,久而久之魂魄便产生了某种异变。等到身体衰弱后,魂魄会冲破囚禁。” 黄斌斌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然后呢?”崔柯立即追问。 黄斌斌绕着崔柯、吕三的外围打转。 这些是他被封印在木箱子里时,无意间听到的一群游魂的闲谈。他是被水流推着走的,他哪里能控制自己听到多少呢。他刚说的那些话,已经是他所知道的全部内容了。 偏偏黄斌斌在这时又不肯让崔柯看出来,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实情。 崔柯不明白黄斌斌为什么说话只说一半。于是,她一直反复地催促黄斌斌将这件事继续讲下去。 “哎呀!我都告诉你那么多了,你就不能靠自己的脑子再想想吗?”黄斌斌被催急了,吐出了这句话。 崔柯手里还揣着无用的平板呢,听到黄斌斌的这句话当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把手里的平板当作块真砖,立马要敲到黄斌斌的头上,最好把黄斌斌的木头脑袋敲出凹痕。 “空魂人?” 这话是吕三说的。 听到这个名词的一人一鬼,停止了打闹。齐刷刷看向了吕三。 “黄斌斌说的那个说法。我曾从一群游魂的口中听过。他们说他们曾经碰见过‘空魂人’,他们原先是想夺取那具失去灵魂的肉身,为此还先内部打了一架,分出了胜负。 但胜利的那个游魂没入那具身体后,却没能驱动身体,反倒消失了。留在那里看热闹的游魂,还有一个胆大的。他看那具身体还能用几年。他耐不住诱惑,也没入了那具身体。 剩下的游魂,发现接连进去的两个游魂都没了踪迹,那具身体跟他们发现时那样活着。在场的游魂感到了无端的恐惧,没一个敢再尝试。自后便散开了。 他们给那具身体取的名字就叫‘空魂人’。”吕三说到这里,回想了听到这件事时的时间。 他摇摇头,“这具身体不会是那群游魂口中的那具,时间已经过了几十年了。” 同时,吕三意识到黄斌斌听到的说法,也许是出自同一群游魂。 知道了有什么用呢,这个说法对他们现在的处境毫无帮助。 崔柯口中咀嚼着空魂人这三字。 突然,她高兴得跳起身来,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明白了!” 第234章 怨念之力 崔柯在来惠都的旅途中,难得地拿起了平板研读阿奶留给她的资料。 她翻到一个笔记本里的记载时,不由得被记录人的文笔吸引,完完整整地看完了一整本笔记。 笔记中细致地探究了人的怨念。怨念对人、鬼魂精怪的影响与作用。怨念在不同的鬼魂精怪中的表现形态、使用形式、蕴藏的能量。 强大的怨念作用在现实世界,足以导致各种异象丛生。比如,窦娥冤中的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 “我想我明白了那丝线是什么了。”崔柯说。 她激动地来回踱步,一边挥动双手,一边说:“那丝线也许是老头的怨念。我有一个猜想,你们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吕三、黄斌斌两鬼齐点头。 “你们说的空魂人是存在的。那具身体就是那老头的,身体生病了,魂体才得以脱逃。但多年的囚禁生涯,让魂体发生了某种异变,他重返人间,也许是为了对肉身进行复仇。 但人不可能自己杀死自己,他做不到。所以绑架了吕三,来实现他屠戮自己的欲望。”崔柯抓挠自己的下巴,“怨念深重化为丝线,以此操控事物……” 她并不确凿的语气,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 “他通过操纵自己的肉身,扭曲了世界。把我们拉进了他的世界?”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崔柯的猜想有某些关键的地方是对不上的。 得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他们拉入异空间。老头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还能将崔柯一行人拉进来。这不该是一个魂体能做到的事。怨念强悍到何种地步,都不可能创世。 “崔柯,你手里的平板,背面的贴纸不是被你撕下来了么?”黄斌斌望见崔柯随手塞进包里的背面,露出几张可爱的娃娃脸头像。 崔柯抽出平板查看。 “啊,我记得我没撕贴纸啊。”她盯着平板的贴纸,“这挺可爱的呀,我没事把它们撕下来干什么。” 黄斌斌盯着崔柯手里的平板。崔柯是在高铁上无意识将贴纸抠破的,碎纸掉在了小板桌桌面上。 等他们到站后,是黄斌斌提醒崔柯他们到站了。崔柯才从平板的屏幕里抬起头,急急忙忙地将平板塞进包。 桌面的纸屑被她随手扫进了纸袋。 后面,她找行李,搬行李,推着两个行李箱,跟随人流走出高铁站。慌乱中,她对一些细节恐怕是没有印象的。 但现在,平板上有贴纸,完完整整地贴纸。 吕三之前曾说——“在这里,只要你相信眼前的环境是真的,那它便会成真。是你自己的意志赋予了它伤害你的权力。” 这里是哪里?它不会是崔柯猜想的被扭曲,或者被创造的世界。 那这里到底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了。 “我们在老头的记忆里!” “我们在老头的时间里!” “我们在他的精神世界!” 他们三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老头的记忆,老头的时间,老头的精神世界。它们不都是可以互相重叠的么。老头的记忆,不就是他过往时间的重现么,精神世界的构成自然包括了记忆。 一个人是什么玩意儿?它不过是记忆的影子的堆积而已。记忆塑造了人。 崔柯明白了平板为何不能使用了。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她并不能完整重现平板,不懂原理与构造。她能记下的是只有空壳的平板。 “我们是进入了那具身体吧。”崔柯说。 这一事实让她感到有丝不安。 空魂人的故事还回响在她的耳边呢。 吕三点头,“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黄斌斌为了验证他们的说法,随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下一秒他两条木质手臂,掉落在地。 “啊,真是这样呢。”他茫然地承认道。紧接着,木质手臂回到了他的双肩。 他想起了空魂人的故事。 “那我们是要永远留在这里了么?”他有些忐忑。 没入那具身体的两个游魂,可是永远被困在了身体里。 “老头没有记忆,是因为记忆都是属于肉身的吧。”崔柯分析着说,“他让我们进来是想做什么呢?他不可能是为了杀死我们。” 除了杀死自己的身体,或许他还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崔柯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随即看向四周的漫天大火,这不太像是老头的记忆。 “这里是老头残留在身体里的愤怒。早已想逃脱的魂魄,被健康的肉身囚困。”吕三像是看穿了崔柯脑中的疑惑。 “心火,是魂体燃烧的愤怒。”黄斌斌补充道。他也曾经历过,只不过他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好了,目前的情况大家都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那该怎么做呢?”黄斌斌最先迫不及待地发问。他等不及要解决问题,回到现实世界。 “不知道。”吕三再一次吐出了这句话。 崔柯倒是有了斗志,既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和面临的问题,那么只需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就好。 她最先尝试了闭目沉思,放空自己的大脑,感知周围的环境。可她首先感受到的却是虚脱无力的茫然、寂寥和不安。好似眼前被燃烧成灰烬的芦苇。 既然想,没法想出个答案,那么就走,走起来。这里不可能只有芦苇、沼泽、大火。 崔柯率先向自己的前方走,吕三和黄斌斌选择跟在她后头。 芦苇、沼泽、大火、芦苇、沼泽、大火、芦苇、沼泽、大火……虽然他们已经不被环境影响、控制,但永远没有尽头的,单调重复的场景,足以让他们怀疑,他们其实从没有离开原地。 他们心中即使充满了困惑与不安,但是谁也没有提出要停下脚步,或吵嚷着抱怨他人。 走,在耗尽力气之前不停走。因为他们对眼前的困难,毫无头绪…… 就在崔柯快要放弃的时刻。 变化发生了。 沼泽、芦苇、大火被一栋楼房替代。 楼外依旧是沼泽、芦苇、大火。 但楼里,有欢笑声、对话声、读书声。透过一楼的玻璃窗望进去,里面是一对母子,环抱着相互说着悄悄话。 崔柯转头望了望楼房外的沼泽、芦苇、大火。她的手放在了大门的门把上,扭开了门。 第235章 一栋房子 第一户人家进不去。 那对温馨的母子依旧在门后笑闹。 一楼一户的设计。 崔柯他们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门后,传来的是男孩的读书声。他在读,“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妈妈,我读的对吗?” 崔柯将手放在了门把上。她扭动门把手,门把丝毫不动。 不是这一户。 崔柯回看了身后的两人。他们迈步走上了三楼。 三楼的门上贴着大大囍字,门楣挂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看来这一户是新婚的夫妻。 “全哥,告诉你一件事。你站好了……不不……你还是坐下吧……干什么呀,好好坐着,别抱我……你要当爸爸啦……” “我要当爸爸了!真的么?我要当爸爸了!我……不该是我坐下,该是你坐下……好好坐着……” “哎呀,我现在还没什么反应呢……” 崔柯听着里头传来的幸福对话,用劲扭动的门把手一动不动。她这次不再看向身后的两位,干脆利落地爬上了四楼。 她心里已经产生了急躁的情绪,四楼里头死一般的沉寂,大门不出意料地打不开。 这是一栋只有五层的楼房。 站在五楼,崔柯不再是站在门前的人。她想也许是人选不对,才会打不开门。这一次换吕三来开门。 门里头,传来的是电视声,无聊热闹的广告,不时还有物体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水杯拿起后放下的撞击声。 吕三扭动门把手。崔柯紧盯着他手中的门把手。 纹丝不动。不锈钢色的门把手,横立在他们眼前,那一道不可撼动的横,像是一张抿得笔直的嘴,在无声的嘲讽他们。 门背后的电视里传来的嘻嘻哈哈的笑声,萦绕在他们四周。 “吕三,你走开!我不信我拧不动它!我非得把他拧开不可!” 黄斌斌跳上了吕三的裤兜,脚尖勾在吕三背包的拉链上,半伸着身子,够到了门把手。这下,他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了门把手上方。 他两只手抱着门把手的那一道横,使出了他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哼哼唧唧的咬牙声,回响在狭窄的楼梯口。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的后悔!你们不配做我的父母!我恨你们!我恨这个世界!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出生了!” 崔柯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天台传来的叫喊!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她不确定。 吕三的目光正好接上了崔柯疑惑的视线。 “……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永远后悔了!我……我要惩罚你们……” 听到这里,崔柯转身跑向了天台的方向。吕三将黄斌斌捞进怀里,跟随在崔柯身后跑向天台。 天台门前,也有一扇门。老式的墨绿色铁门,门把手依旧是不锈钢色的一道横。 崔柯听着里头越来越激动的怒吼声,她再次尝试扭动了门把手。 门把手移动了。 大门打开了。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白得刺眼的阳光,瓦蓝的天空,几朵白云飘散期间,温度高得烫人。 斜跨在天台边缘的男孩,看起来12岁左右,他一身黑白相间的校服,一脸涕泪。 愤怒绝望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天台门口的方向。他在等,等该到天台上来的人。 崔柯朝他轻轻地叫喊,“你……你怎么了呢?要不要先下来?” 男孩置若罔闻,一双眼眸仍紧盯着天台门口。 崔柯慢慢地上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她侧头示意吕三,两人分头行动。吕三从斜侧面靠近男孩。 他们不确定这世界的真假,但眼前即将要跳楼的孩子容不得他们再思考判断。 “你听我说哈。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事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不管你想让谁感到后悔,这都不是最好的方法。你既然是没有选择地来到这世界了,何不好好地……” 崔柯已经站到了足够抓住男孩的位置,吕三也在男孩的后背处的位置了。 她与吕三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刹那间,两人同时扑向了男孩。 而后…… “哎呦!”“我去!” 他们两人相撞到了一起,巨大的冲撞力让两人发出了痛苦地喊叫声。 男孩依旧竖跨在天台边缘,侧着头,一双眼盯着天台门口的位置。 崔柯的手穿过了男孩黑色长裤的裤脚。她盯着横穿男孩裤脚的手臂,其中一截消失在了男孩的裤脚下。 她抽回手,再伸进去,抽回手,再戳向男孩的肩膀。 这是一段记忆。崔柯确定了。 吕三站起身后,再将地上的崔柯扶起。 他们顺着男孩的视线,齐齐看向天台门口。 天台门恢复了紧闭状态,没有人再来。 崔柯打量起身旁的男孩,她发现男孩的五官依稀有些像轮椅里那具极其消瘦的身体。 “这是那老头吗?”黄斌斌比崔柯更快地说出了猜想。 “不是,不可能是他。”吕三的话斩钉截铁。 “怎么不是他了?” 吕三的手指指向男孩身上的衣物,冷静地说道:“那老头看着也快70岁了吧。男孩身上的校服是90年代出现的‘面口袋’运动校服。90年代,老头早都成年结婚了。” “那这是他的孩子咯。” 黄斌斌自然而然地接口道。 一段记忆而已,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楼下的大门都无法打开,看来这段场景的关键点,就在男孩身上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天台门终于被人猛地推开了。 来的人正是那轮椅上的那具身体,只不过此刻,他是健康的。 他矮小、瘦弱的身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能力。 高声怒喝着男孩:“你快给我爬下来。你这个死样子装给谁看?你想吓唬谁呢?你爸我不吃这套,你要不立马跳下去,要不立即滚下来……” 崔柯没想到老头竟然会是这样的父亲。他那张口吐飞沫的脸,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凭借着绝对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在肆意倾洒恶意的怪物。 男孩硬挺着的背脊,在怨毒的咒骂声中渐渐弯曲,发起抖来。他流着泪,双脚回到了地面。 看来男孩从没有勇气跳楼,这一行为只是种引起父亲注意的手段。 男人利索地挥起巴掌,重重地打落在男孩流泪满面的脸颊。 同时,崔柯一行人也被这一巴掌扇落了天台…… 第236章 谁会是谁 滚落进客厅的三人,全摔得四仰八叉。 崔柯是第一个爬起身来的人,她的脸颊正火辣辣的发痛。一手捂着脸,一手撑地站直。 她回望四周,这狭小的空间。 电视里播放着常见的保健品广告,一头银发的老太太,口若悬河地吹嘘着手里的药品,让她如何恢复了健康,提高了生活质量……灰蓝色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客厅。 客厅里的物品,无一不老旧、残破,带着经年久月的使用痕迹。最引人注目地是他们面前坐在摇椅里的老人…… 不久前,狠狠地给了他们一巴掌的男人。他面上的神情麻木而刻薄,身躯佝偻,两眼深陷,瘦骨伶仃的手指正按在电视遥控器的按键上方。 从天台到五楼,男人的年龄似乎一下从青中年跨越到了老年。他此刻的模样更接近轮椅里的那具身体。 “叫你打我!我这辈子,我妈妈都没打过我!”黄斌斌站稳身体后,便怒气冲冲地奔向老人。高举的双手,似是想将老人捶打至绵软。 不出意外的事发生了。 黄斌斌的双手穿过了老人的座椅,刹不住动作的身体,向前撞在了一面掉了墙皮的厚实的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先是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巴掌,直打得他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此刻,他又被自己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自食了恶果,木头脑袋撞在了水泥墙,撞得满眼冒金星。 电视转台了,转到了儿童台。里面红红绿绿的卡通小人,唱着欢乐轻快的儿歌。老人面带怀念地闭起了眼睛,陷入了沉睡。 崔柯看见黄斌斌吃瘪后,当下走向了大门。伸向门把手的手抓了个空。她转身走回客厅,研究陷入沙发深处的老人。 吕三则自顾自地在整间房里四处查看。 他每每看到引起他注意的物件,比如散落在茶几被饼干盒覆盖的照片、鞋柜上露出一角的单据、挂在墙上的日历里夹杂着的纸条……他都下意识地伸手去碰。 无一例外,他的手都穿透了这些物品。 黄斌斌则暴躁地来回走动,口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词汇。他有满肚子的气,不发出来他就要发疯了。 崔柯盯着老人,听着老人衰弱的呼吸声,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她感到胸中微微发冷,就好像心里在被一股寒冰冻住。 “廖友全。” 吕三在卧室里找到了老人的名字。掉在地面的病历本,清楚的写着老人的名字。 他抬头查看房间,这间卧室被各种杂物、垃圾塞得水泄不通,就连床面也只剩下仅余一人侧躺的区域。 床面堆满了各种衣服,很多看起来并不是成年男性的衣物,比如女性的内衣裤、婴儿服、女童的连衣裙…… “吕三,老头和他——廖友全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吧。”崔柯的语气虽然是不太确定,但她内心却已认定自己的猜测。 他们在天台看见的廖友全,就是比此刻在沙发里昏睡的老人年轻、结实、凶狠一些。 “是不可能。那个老头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身形、身高、样貌没有一丝相似之处。那老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廖友全则是一只阴险的鬣狗。” “哇,吕三你可真是会形容啊。”黄斌斌大骂发泄一通后,心情再度恢复愉快。 他恶狠狠地瞪着眼前昏睡的老头,“你说得没错,他就是阴郁、邪恶、讨人厌的鬣狗。” 黄斌斌最厌恶对弱者施暴的人渣、垃圾。就刚刚天台上的那一幕,廖友全就是板上钉钉的废物。 出不去啊。他们在这间里来回打转,累得精疲力尽都无法离开。再度回到了客厅后,崔柯想起脸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 “我们不会要再挨廖友全一巴掌,才能离开这里吧?” “胡说!” 黄斌斌最先跳起脚来,“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那力气扇我们一巴掌吗?” 他也接受不了还要挨打的结果。本来打算坐地休息的小人偶,再度穿梭于整座房子里,寻找逃离的办法。 吕三倚靠在墙面,眼神飘忽不定。 “崔柯,你说空魂人是怎么回事呢?” 崔柯趴在客厅的窗前,透过玻璃窗看窗外美丽的晚霞。他们试过了,从客厅走向连接客厅的阳台,阳台外再度是沼泽、芦苇、大火,没有天和地。 “这是你们告诉我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的眼眸倒映着玫瑰色的晚霞。 “那你之前说的怨念,还有那老头手里的丝线会是怨念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当时就这么想的。” 崔柯的语气里有些不快,她那时的猜测已经基本被现在的情况推翻了。 “老头和廖友全不会是同一个人,老头为什么会被廖友全的身体限制活动范围,又为什么想要杀死廖友全呢?” “老头不是说了,是因为廖友全限制了他的活动,他才想通过绑架你,杀了廖友全么!廖友全为什么能限制老头的活动范围,我怎么会知道。” 崔柯的不快表露无遗。她面上下垂的嘴角,证实了这一点。 “但如果老头不是廖友全,他怎么会不能杀死廖友全呢。你可说了他的那些,可是怨念呐。怨念的力量,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它有多强大。” 崔柯反身面向吕三,眼中透出恼怒,“我们现下的处境,不是已经推翻了我那些可笑的猜想了吗?吕三,你为什么要追问个不停。” 她走到吕三倚靠的墙面前,挥动双手,“你如果有这个追根究底的力气,不如像黄斌斌一样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离开这里。而不是瘫在这里,质问我!” 羞恼的情绪来得像洪水一般,席卷了崔柯的大脑。 她丝毫没发现,自己激愤的情绪导致了身体的大幅度动作。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她便一把抓起,然后用力地甩了出去。 黑色的遥控器砸向了还在播放欢乐儿童歌曲的电视。 电视屏幕出现了裂痕,紧接着是儿歌走调了,变成慢速、尖利的歌声。 崔柯、吕三、在房子某一处的黄斌斌,见到了眼前的环境像黄油一般融化了。 第237章 死亡现场 他们开始缓慢地下坠。 眼前的事物被慢慢涂抹、修改,就好像有看不见的画家在重画自己的作品。 这一次,他们稳稳落地了。 崔柯和吕三依旧维持着在五楼时的姿势。 崔柯高高站立,甩飞了遥控器的手臂凝滞在半空,其中残存的愤怒令指尖微微颤动。吕三抬头昂首,倚靠着墙面坐在地面。他面上略有些惊讶,眉毛高高挑起。 客厅还是五楼那样的摆设、装饰,只是鲜亮、干净了许多。电视机旁,还放着水晶玻璃花瓶,里头插着艳丽、活泼的假花。 黄斌斌在房间的某处,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啊!你们快来!快过来!” 连声惊恐的催促下,崔柯面色大变冲向了黄斌斌叫喊的方向。吕三也赶紧从地面爬起,跟在崔柯身后跑进房子深处。 声音是从主卧传来的。五楼主卧如小型垃圾站,不知四楼主卧又该是何种模样,小型垃圾站的前身吗? 崔柯抬手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她止不住倒抽一口气。吕三在崔柯的身后,看到房间内的女人,也不由得长轻叹了口气。 深深浅浅的淤青像水墨画在女人的皮肤上渐次晕染。但她即将死亡的原因却不是那些淤青,而是扎在心口的一把水果刀。 刀身没入了大半,鲜血像汩汩而流的喷泉,浸湿了女人身前的衣服。 黄斌斌徒劳地用自己的小手试图按住伤口,止住血液地喷涌。但他的手一次次穿透了女人的身体。 他没办法救她。如果这是记忆,她早就已经死去了。 记忆是无法被更改的。 黄斌斌坚持不懈地尝试,像是故事里的笨猴子从水里打捞天空的月亮。 崔柯弯腰,抓住还在往前扑的小小的木偶手。 “黄斌斌,这是记忆而已,不是真的。” 黄斌斌转头,盯着崔柯的眼睛。 他难以冷静地高叫道:“这怎么不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会死!” 挣脱崔柯手指的禁锢,他再一次投入了自己的尝试。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弥补的遗憾。对于黄斌斌而言,那就是他的出生,因为他导致了自己母亲的死亡。 眼前的这个女人,肯定是一位母亲。谁杀死的她,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大门没有被强行撬开,整座房子没有翻找的痕迹,再加上女人身上长年累月的殴打才能造成淤青。伤害她的人,只会来自她最亲密的伴侣。 廖友全……廖友全竟然是个杀人犯。矮小,瘦弱的他对自己的爱人怎么能有如此深沉的怨恨、愤怒、仇视、从而通过一次次的殴打发泄。 崔柯移开了视线,转而观察这间卧室。卧室的地面散落着一些小物件,比如断了齿的红色梳子、护肤品的盖子、只剩一只的珍珠耳环…… 向上看,梳妆台被搬空了,凳子傻愣愣地站在梳妆台前。老式的木色衣柜,占据了一面墙,好几扇柜门被打开了。 崔柯探头往里看,寥寥几件衣服挂在衣杆上,其余地被随意团成团塞进了柜子里。这么大的衣柜,却只有少量的衣服。 她的视线来回扫视着悬挂的衣物。她明白了自己的疑惑在哪里了,衣柜里怎么只有男性的衣服。地面上那个女人的衣服呢? 目光不禁落回到了女人的身上。崔柯刻意避开了伤口处,观察起这个女人。 太多的鲜血,流淌在地,形成了一汪汪血湖。那刺目的红,逼得崔柯的视线快速撤离。她慌忙撤回的视线,再次转回到衣柜。没办法,房间就那么点大。 “吕三,她是不是穿得太旧了?”崔柯不自信地轻声问。 崔柯记忆中的八九十年代,好似已经不穿那么单调、朴素的衣服了。但她并不确定,因为她只在电影、电视剧里看过过去的八九十年代。 “你说的没错。她这身衣服像是60年代前后的了。”吕三够老了,近千年的老鬼,记性还算不错。 “那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崔柯没想从吕三口里得到答案。她发现了,吕三总会对她说不知道。 “哎呦。” 崔柯被衣柜门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自觉发出了一声惊叫。衣柜门的边缘竟然有一张小手。 细细长长的小手,看起来不像大人,该是个孩子。 但会是谁呢?天台的那个男孩吗? 崔柯支使更靠近衣柜门的吕三去尝试打开衣柜。吕三倒是没有发出异议,抬手抓起衣柜门的把手,而后他的手穿过了门把手。 他们依旧是无法触碰这里任何一件物品。 裸露在衣柜门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 女人不可避免地死亡了。黄斌斌的努力毫无作用。 崔柯无法忍受房间里压抑、寂静、绝望的氛围。她侧着身蹲下,面对呆呆站立在一旁,两手下垂,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黄斌斌,轻声说道: “黄斌斌,我们先出去好不好?这只是一段记忆而已,是廖友全的记忆。记忆,是已经过去的事实。我们无法更改的。” 黄斌斌点了点头,攀上了崔柯的手臂。崔柯带着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吕三转而研究起了地上的女人。或许崔柯和黄斌斌都被鲜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们没有发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躺在地上的女人长得很像廖友全。或者说,廖友全长得很像她。他们特有的细瘦手指、相似的五官,同样瘦弱的身形。 客厅窗外的天气是那么的好,阳光公平地照耀万物,道路两旁的树叶绿得发亮,三三两两的行人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在散步。 崔柯又一次尝试走向阳台。阳台外,依旧是不曾变化的沼泽、芦苇、大火。乏味的让人退回到了室内,再次用阳光、植物、行人制造的生气洗刷眼眸。 面对黄斌斌的沉默不言,崔柯选择了无声的陪伴。有时,安慰的语言是最恶毒的命令,它命令被安慰者必须回应、必须立马好起来。 “崔柯,我想你或许需要来看看。” 吕三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返回客厅。崔柯猜测,个人的死亡也许对吕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不想进去了,她不想再看见地上的女人。即使那只是廖友全的记忆。 “崔柯,你真的需要看看。衣柜的门开了……” 第238章 怎么是他 崔柯转身跑进了房间。 吕三没有骗她。 她看见了衣柜门后躲藏的那个孩子。 小男孩双手抱膝,紧紧地缩在衣柜的角落里,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瘦小的身体。 他身上的衣服肮脏、破旧不堪,细细地看下去能看见衣服上的字。他的衣服是由厂里的包装袋改的。 紧闭的眼睛,除了流下成串的眼泪,还有无尽的恐惧。营养不足的脸,透着不健康的青白气色。 “他?他是?他是廖友全?” 崔柯话语中的惊讶,让她的音调提高了几个度,不合时宜地显得有点滑稽。 “怎么可能呢。这房子里怎么会有小时候的廖友全?不可能的,他小时候不可能住楼房,再说了这房子里的装饰明明是九十年代吧。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崔柯来回走动,自顾自地陷入自己对自己的问答中。 “如果这是廖友全的记忆,为什么需要合理呢?” 吕三按住了来回转身的崔柯。 “记忆里的事怎么会不合理?”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记忆也许就是不同的。就像,你记忆中的好吃的食物,它永远都比现实中的好吃。记忆,是可以被个人篡改的。” “但再怎么变形扭曲,此刻在这里的人也不会是小时候的廖友全。” 吕三扳正崔柯的身体,迫使崔柯直面死亡的女人。 “你看看,地面上的人是谁?她会是廖友全的妻子吗?” 崔柯被吕三的话逼得不得不再次,认真地盯着女人的脸。 “这是廖友全的姐妹?” “你再想想她会是谁。” 崔柯脑中浮现的答案很荒谬,但她仍是将它说出口了。 “廖友全的妈妈。”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像躲在衣柜里的廖友全,还是小孩一样吧。” 这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呢? 崔柯和吕三通过查找、搜索、讨论得出了答案。 这座房子刚刚经历了一场出走,廖友全的妻子回家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离开了。 她出走得很匆忙,留下了许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但她该是下定了决心,彻底地离开。因为这家里所有可以看得见的照片,她都将自己的部分撕碎了。 崔柯盯着那剩下父子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廖友全,还不像天台上的那个丑陋狰狞的他,也不像五楼客厅里被沙发囚禁的垂暮老人死气沉沉。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像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是什么,让他失去了普通的幸福?崔柯的内心不自觉产生了疑问,是什么摧毁了照片里幸福的一家人。 难道幸福,会是人类空想出来的概念吗?人生就如同行走于沼泽之中一样,每走一步,就被吞噬掉一点,直到最后死亡收割了生命。 她感觉到难言的倦怠、之前对于人生的信念似乎被动摇了。 崔柯走出了房间,吕三随之走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找了块地方,静静的窝在某处。他们累了,那么长时间的跋涉,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 崔柯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梦都没做,昏昏沉沉,一连睡到了被嬉笑声吵醒。 她睁开眼,最先进入她眼眸的是正在打闹嬉笑的母子。 在崔柯眼前死亡的女人,此刻正笑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两手抚摸着孩子瘦巴巴的小脸,嘴里想尽办法地说着些俏皮话,安抚孩子因挨饿而萎靡的情绪。 崔柯扭头寻找起黄斌斌。她想这一幕,或许可以给黄斌斌带来些许的安慰。 她没猜错,黄斌斌正仰着头盯着眼前的母子。虽然他没说话,但萦绕全身的深重的哀伤自厌情绪慢慢消散了。 小孩自有小孩的可爱之处。即使这是小时候的廖友全。崔柯对廖友全的小孩时期可没什么恶意。她站起身,开始在房子里四处走动。 这间房子可与之前的五楼、四楼彻底不同了。 这间房不可能是楼房,它老旧、残败、剥落的灰泥下露出了被腐蚀了的发黑里子,门窗的缝隙里钻入了冷风,吹得崔柯打起了哆嗦。 同时,母亲将孩子搂进了怀里,为了驱除冷风带给孩子的寒冷。她的怀抱阻挡了绝大部分的冷风,却没法阻挡孩子饥饿的肠胃在他体内刮起的狂风。 “妈妈,我饿了。” “乖,再等等。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 “爸爸回来会给我们带吃的吗?” 小孩的脸瘦得皮包骨,显得眼睛格外的大。此刻,他正认真地盯着母亲的眼前,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像探照灯,母亲的谎言将无所遁形。 “好几天了,爸爸没有带回吃的。他回来只会生气,然后就打妈妈和我。” 崔柯难以想象这是不到三岁的孩子会说的话。廖友全似乎有些过于早慧与敏感了。但更令崔柯意外的是,廖友全的父亲竟然也是家暴者。 妈妈听见孩子的话,面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不,小全。爸爸这几天只是心情不好,是妈妈做错了事,惹得爸爸生气了。” “妈妈,你做错了什么?” “我……”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小全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是好孩子。” 母亲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小孩。袖口滑落,青紫发黑的淤青暴露于空气,和崔柯他们的眼前。 黄斌斌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打老婆的男人都是杂种,畜生!” 崔柯虽然对眼前的一幕同样感到愤慨,但她清楚这是一段记忆,无法被更改的记忆,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黄斌斌,这只是一段记忆。”她再次提醒道,“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吕三听见崔柯的话,面上似乎有所感悟。 门被打开,冷风呼啸而入,房子里仅有的一点暖意迅速被狂风卷走。 门把手上那短粗结实的手指,明白无误地浮现了男人的力量。 崔柯紧盯着门口,她好奇廖友全父亲的模样,该死的家暴者、以后的杀人犯,该是什么面貌。 酒气弥散在房子内部,劣质、粗糙、呛人的酒味。 男人进来了,踉踉跄跄的醉酒步伐,反手大力关上了门。 崔柯看见男人身形的那刻,不禁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第239章 老头是谁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老头? 怎么可能是那个老头! 崔柯还没从惊讶中回神,就被眼前发生的行为触动了敏感的神经。 喝醉了酒的男人,沉重泥泞不堪地爬上了母子所在的床。他瘫倒在床面时,床身发出了沉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还是小孩的廖友全早已饿坏了。他奋力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和母亲挽留的动作,像一头小马驹似的跑到了男人的身旁。 他蹲下身,两只细瘦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男人。 “爸爸,爸爸,爸爸……” 男人打了个酒嗝,难闻的酒气顿时飘溢于整个空间。 小男孩加大了摇晃的力度,连带着自己也开始摇晃。 “爸爸,我饿了。爸爸,我和妈妈都饿了……” 女人显然被孩子的行为吓坏了,她快速匍匐向前,伸出手想将孩子从男人旁边拉开。 她急切地哄骗着孩子,“小全。爸爸困了,我们再等等……” 但显然一切都晚了。 被孩子生拉硬拽摇醒的男人,睁开浑浊、带有血丝的眼睛,一抬手按住了小孩的脖子。 “你吵什么?你成天除了鬼叫,还会做什么?” 孩子面对怒吼和脖颈上的力道,立即流下了眼泪,嚎啕大哭。 男人被激怒了。 “你哭,你还有脸哭。你跟你妈一样,趴在我身上的吸血吃肉……” 他的话语变得混乱,但手下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一手将孩子重重扔到地面后,再将紧张上前,着急想要抱起孩子的女人一把推倒在地。 他狂乱如雨的抓挠拧踹,拳打脚踢尽数落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先是哀求,求男人放过自己,泪水打湿了脸颊和衣襟,而后是惨痛的呻吟,五官皱成了一团,四肢无力地虚晃在半空。 孩子惊恐的哭叫,让男人暴躁地转身。他要让这个小人知道,哭是世界上最没用的行为,该死的,一个男孩成天只会哭,像极了他妈…… 男孩的眼睛睁大再睁大,眼睛占据了他大半张脸,眼里的惊恐满到溢了出来,使得身体像风中的落叶般颤动。 男人不甚清醒的醉容,流露出了与其父亲角色不相称的令人胆寒的残酷神情。 如果这不是廖友全的记忆,崔柯恐怕会认定他即将死于这场殴打。 比男人的拳头更快的是,原先还被打得软瘫在地的女人。她像是一道闪电,从地面窜起推倒了男人。 男人醉酒后不打灵便的身体,霎时左转右晃地坐到了地面。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了床腿。 女人的身体成了贝壳,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小孩,就如同护住她的珍珠。 男人嗯哼了几声,爆发了更剧烈的情绪。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拳一拳又一拳,把女人当成了沙包往死里打,到了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酒后的狂欢。 暴力是男人醉酒后的庆祝行为。 等男人累得醉得再度睡倒在床。小孩才从母亲的怀里,晃晃悠悠地爬出来。女人已经被打得神志恍惚了,她的双手依旧维持着搂抱的姿势。 目睹了这一切的崔柯,她在暴行进行到一半时,曾狂怒地想要制止。这一次轮到她,一次又一次地穿透男人的身体,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 最终,她只能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尽可能抵挡这一切。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一段记忆,一段无法被更改的记忆,一段过去的暴行。 等她再度睁开眼。 窗外的阳光刺进了她的双眼。 房子里除了他们,那一家人已经消失了。 崔柯不适地抬手捂了捂耳朵,她似乎还能听见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惨叫、哭嚎…… 放下手,崔柯注意到似乎不止自己受到了影响。 吕三的脸色铁青,手背暴起了青筋。 木偶上设置的封印有被再度冲撞过后的痕迹。黄斌斌盘腿坐在地面,低垂着脑袋。 “你们谁想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崔柯开口道。 没人回应。 崔柯清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那老头好像是廖友全的父亲吧。现在的情况看来,那具肉身果然不是老头的,而是他儿子的。老头估计刚死没多久,说不定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死的,所以才没了记忆。” “廖应崇。老头的名字。”黄斌斌低声,咬牙说道。 男人挥动拳头时,他从男人的工服上看到了名字。 “不对。崔柯,你分析的地方有些不对劲。”吕三说。 “哪里不对?”崔柯问。 吕三的脸恢复了平静。 “廖应崇不可能可以操纵廖友全的身体。廖应崇是魂体,他的力量不足以强大到操纵活人,他的情况很像易芳菲,他们都对人间有强大执着的留念,从而滞留在了人间。” “廖应崇生前就足够邪恶,死后……” 吕三打断崔柯的话,“生前如何,是恶人善人,死后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强大到操纵活人,将我们拉进记忆之河。” “记忆之河?”崔柯抓住了吕三话中的词语。 懊恼的情绪在吕三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不该说的,这原本该是崔柯自己发现的事。 “记忆之河是什么?” 崔柯锲而不舍地追问。 黄斌斌也扭头望向了吕三。 “记忆,并不全是你主动记录的。它像是一条河流,河流之上的风光,是你主动记录、加深、美化或扭曲的部分,河面之下的暗涌奔流,则是被动记录,留下的。” 吕三不得不开口解释道。 崔柯听了,面露疑惑。她歪着头想了想,“吕三,你在说什么?” “我在解释你让我解释的记忆之河。”吕三的喉结上下移动,他不可能再说更多了。 “所以,我们现在在廖友全的记忆之河里?廖应崇怎么操纵的廖友全,还是个迷吗?廖友全是个空魂人,也不能被魂体操纵吗?” 崔柯抛出了一堆疑问。 吕三摇头,“只要廖友全还活着,他就无法被衰弱的魂体操纵。” “廖应崇确实衰弱,不然不至于进入不了廖友全的肉身。”崔柯认同了吕三的说法。 就在他们讨论的期间,房子中的摆设飞速发生了变化,消失的一家人再度归来,只是少了其中一位。 第240章 暴力行为 “你们看。” 黄斌斌的手指指向一张鲜亮的红漆涂成的木桌。 颜色鲜艳的木桌,制作的却极为粗劣,没被打磨干净的桌腿,看着扎手的木刺,桌面斜斜的倾向一边。 桌面上摆着一张黑白色的照片,是那个女人。 崔柯看着照片里的女人,明亮的双眼微弯,嘴唇轻抿着似是有些羞涩,肩膀两旁是长长的粗麻花辫。 这是女人很早时候照下的相片吧。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天真无邪,透露着对未来生活的期望。 崔柯他们现在在一间卧室里,窗户外的高度显示这间房子位于二楼。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妈妈,我读的对吗?” 房间外传来了声音。 崔柯走出房间,见到的是小小一个,坐在板凳上读书的男孩。 他背对着崔他们,面向大门方向。。 “小全,你做的很好。”小男孩回答。 崔柯感到了一种怪异。小男孩廖友全的自问自答,像是在扮演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妈妈。 黄斌斌放轻声音询问,“崔柯,他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了?” 崔柯扭头看向黄斌斌,就连黄斌斌也感觉到了吗? 廖友全继续大声念书,时不时会停下来问妈妈,我读的好吗?直到,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廖友全抱着书本从板凳上爬下,他像是轻快的一阵风,从客厅奔回了房间,钻入了床底,身体颤抖着,手中紧紧抱着书本。 他把书本按在怀里,仿佛书本是他身体失而复得的一部分。 崔柯看见了门被推开的那个瞬间中,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和毛絮,在温暖的阳光下欢快地起舞。 她的耳边传来被骤然放大的一连串声响。街上行人的交谈,楼上或楼下小孩的高声嬉笑,女人的厉声叫骂,还有越发急促的惊慌的喘息声。 那是谁的喘息声。就好像是崔柯从自己体内爆发的惊恐带来的一阵快过一阵的喘息声。 老头,还没这么老的廖应崇。 眼睛平淡地像一潭死水,眼珠子略微地转了转,就将整个客厅尽收眼底。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男孩躲藏的床底,脚步不紧不慢,带着点逗趣的轻快。 崔柯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过快了,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角余光,瞥见了同时做出相同动作的吕三和黄斌斌。 紧张、痛苦、惶恐的情绪伴随着激烈的心脏跳动,崔柯无法去思考为什么他们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只感到自己即将陷入被水溺毙的惊慌中。 男人的脚步停在了床边,军绿色的鞋沾着点泥土、灰尘显得有些灰扑扑。脚尖规律地敲击着地面。 崔柯攥紧了胸前的衣服,她的心跳得太快、太急,跳得她发痛了。她屈身蹲下,左手环抱双膝,似乎这样能好些。这个行为为她带来了一点点的安全感。 “狗崽子,出来吧。”廖应崇的话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某种未知的情绪。 床底下的男孩,手指抠向了书本。书本的封面,被他的指甲划出了深深的白斑。封面上那个微笑的男孩,失去了他的笑容。 “廖友全。”简短的命令,只需名字即拥有强大的威力。 但今天失效了,小男孩不想出去,莫名固执地抗拒命令。 他的妈妈正在他耳边温柔地低语诉说,她给他准备了多少好吃的,还有多少好玩的自制小玩具…… 短促的寂静。接着,是一声细微的、蕴藏风暴的“好”。 男孩的美梦被打碎了。 一张巨大的手掌抓紧了他的脚踝。他像一条死鱼、一只死鸡、一头死羊……无论是什么,它都是死的,没有生命存在的。 冰冷的地面擦痛了他的脸颊,转瞬是火辣辣的灼烧感。晕头转向,天与地互换了位置。 廖应崇抓住了小男孩的脚踝,倒吊在半空。他眯着眼在欣赏,小男孩充血发红的脸,抖动的嘴唇,嘴角流出的口水滴落到地面。 “你真是个废物,这样都能被吓尿了?跟你妈一个德性,你妈那个女人,实在是没用……” 男人骂骂咧咧地将男孩丢在了地面,丢进了那滩由男孩自己制造的尿液中。话语中的字词像恶毒的黏液包裹住了男孩,男孩像个毫无生命的雕塑,任由自己的衣服裤子吸收尿液。 “……你今天坐在尿里,这事都得怪你妈。要不是她闹自杀,真把自己杀了,我回来还有口热饭吃。吃饱了的人,脾气不会太坏,也轮不到你遭罪……” 廖应崇见到男孩脸上的泪水,眼睛射出了精光,脸庞上挂起古怪地笑容。他一把拉起孩子,扯到那张黑白相片前:“你看看你这个死妈,就是她害得我们父子俩……” “不。”微弱的否定声,“不……不,不是妈妈。” 小男孩被大力推倒,男人暴怒的拳脚像窗外忽然而至的急雨,密集地落下。 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各种虐打和折磨。 崔柯的神经备受摧残。她感到自己日渐疯狂、脆弱…… 时间本身成为了痛苦的根源。 任意的触碰与交谈,都会引起痛楚。崔柯、吕三、黄斌斌他们不再想去思考任何的事情,思考本身就会带来无法忍受的疼痛。 他们各自缩在这间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听着、看着廖友全模仿女人的说话声、刻意的朗读声、无助的哭泣声、惊恐的哀嚎声…… 崔柯的意识在消散,她成了廖友全,或者廖友全是她。 记忆之河,你过去的记忆塑造了现在的你。 廖友全再次被男人打倒在地。崔柯躲在角落里,她也在被殴打,她也是家暴的受害者。 瑟缩抖动的身体,内扣的双肩,相互交叉颤抖的手指。她涣散的精神,在默数还有多久男人会结束。 “121,123,122,113……” 窗外的天空,像清透的蓝宝石,飘来一朵浮云,被风揉捏成了人脸。 这张人脸像谁呢? 好像阿奶啊。 一段记忆如雪白、锋利的刀刃划伤了崔柯无神的眼眸。 “阿奶,平嫂说她遇到的坏事都是命不好。你帮她算命,算出了什么吗?” “崔柯,平嫂找我算命,不是为了认命。你不要相信‘人各有命’要相信你的力量能击碎一切,包括‘命运’。” 第241章 一模一样 崔柯突然扭头看向了正在施暴的男人。 面目狰狞的丑笨粗脸,凭什么要让她恐惧? 小腹燃起一股火焰,顺着血液涌动,窜入了她的心脏,流进了她的四肢。 她扭动脖颈,放松肩颈,慢慢从紧缩成团的姿势站立起身。她就像弹簧一样,压低了腿部,而后像一支利箭射向了男人。 眼眸燃起愤怒的焰火,她挥舞起拳头,扑向了男人。她知道,她拼尽全力的攻击最终会落空。但回击的动作很重要,她的力量能击碎一切! 充满愤怒的一拳,落空了。 崔柯狠狠地摔倒在地,膝盖叩击在冷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一真实的响动惊醒了各自缩窝在房子角落中的吕三、黄斌斌。 他们茫然而失焦的眼神,缓慢移动搜索着声音的源头。 自身造成的剧痛,让崔柯的五官皱成一团,牙齿磕破了嘴唇,一滴鲜血坠落于地。 她忍住身体的疼痛,大口呼吸,驱除身体里的无力、绝望的感觉。 “你们两个还不给我过来!没看到我摔得很惨吗?”发号施令的口气。 黄斌斌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他感觉手指好似有千斤重,移动太难了。 吕三扭动了脖子,看向了崔柯,但那仅仅是一次扭动。 他们被卡住了,被无法反抗,永不停止的暴力摧毁了。 血液浸入地面,泛起微弱的金光。 刹那间,眼前的父子消失了,碎成了颗粒状,被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窗吹入的风,吹散了。 吕三脑中弥漫的有毒雾气,也被风吹散了。 他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神气。 紧接着是从他面前飞奔而过的人偶。人偶奔向了崔柯所在的位置。大呼小叫的童声响起。 “崔柯,你没事吧?你骨折了吗?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骨裂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的心上有一块特别大,特别重的石头,它压得我喘不上气,我动不了……” 崔柯紧盯着手下的地面。 那一抹金光,她看见了。 随即,她又望向父子俩消散的半空。 那交错缠绕的魂魄,她也看见了。 吕三走到崔柯的面前,蹲下身,单膝跪地,抬手抓起来回蹦跶、说个不停的人偶,将他放到了自己的身旁。 他的手指轻轻揉按崔柯的右肩,下一刻猛力推动崔柯的手肘。 “咔嗒。” 崔柯的脸再次皱成一团,她反手大力推开了吕三。 “你干什么!” 这一推的力气,足以把半跪着的吕三,推得仰摔在地。他的齿间蹦出了几声痛呼。 “好了。没骨折骨裂,只是脱臼了而已。” 崔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耳边再次响起阿奶的话——“你不要相信‘人各有命’要相信你的力量能击碎一切,包括‘命运’。” 三人再度被困在了无人的房子里。 崔柯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躁。她来回轻缓的,有规律的踱步。 记忆之河……魂体的失忆……空魂人……奇怪的现象…… 那对父子彻底地消失了。崔柯他们在无人的空房里,度过了十三天。这十三天里,他们平静而理智地讨论了各种各样的细节,崔柯得出了自己完整的猜测。 之后,便静静地等待记忆之河的流动。这一次,他们即将会抵达三楼。 “全哥,告诉你一件事。你站好了……不不……你还是坐下吧……干什么呀,好好坐着,别抱我……你要当爸爸啦……” “我要当爸爸了!真的么?我要当爸爸了!我……不该是我坐下,该是你坐下……好好坐着……” “哎呀,我现在还没什么反应呢……” 崔柯盯着眼前恩爱的小夫妻,他们正沉浸在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视线滑动,崔柯觉得廖友全似乎不一样了,是因为他从男孩成长为男人了么?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会十八变吧。 廖友全的妻子站起来比他稍微高几厘米。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性格温柔,时常会包容廖友全突如其来的情绪。 “全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吗?”女人大着肚子,怯生生地说。 廖友全的眼睛瞪大了,鼻孔呼哧呼哧喷出粗气,他捏紧自己细瘦的手指,不说话。 崔柯盯着廖友全的脸,这张脸哪里不对劲呢?男人长得像他早逝的母亲,五官偏女气,模样普通。 崔柯他们滞留在三楼很久了,其余楼层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三楼的时间长。他们像是在观看生活类的室内情景剧,每天看夫妻俩的日常生活。 久而久之,崔柯总无意间盯着廖友全的脸在琢磨什么。 廖友全在妻子不停地道歉下,终于是闭上了瞪得牛大的眼睛,放缓了呼吸,鼻孔恢复到了正常的大小。 “唉,廖友全怎么这么爱生气啊。” 黄斌斌举手揉着自己的脑袋,他快受不了廖友全隔三差五的“作”了。 今天这场风波,不就是他妻子的同事,在他面前小小地提了一嘴自己男朋友的身高么。人家也不是有心说起的话题,偏偏廖友全就疑心了自己的妻子跟同事讨论过他的身高。 回来就摔门,接着在客厅不是推桌子换位置,就是在拿起水杯喝一口水重重放下,不喝水也拿起水杯重重放下……发出一系列噪声,直到惊醒在房间里睡觉的妻子。 “你看他气的点,他要是对那个人有意见,为什么不当面和对方说呢?反倒过来责怪他老婆,这人真别扭!你别说,他小时候长得还算文静周正,现在怎么越看越像廖应崇了……” 崔柯的耳朵捕捉到了黄斌斌抱怨的话,她再次盯着廖友全的脸。 “你说,廖友全长得像廖应崇?他们外表完全不同吧。”崔柯带着疑问说道。 黄斌斌扭动脑袋,歪着头说:“有时,你不会觉得从某种角度看廖友全和廖应崇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么?” “什么角度?” 廖友全的脾气升级了,他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一手扫开了身旁的水杯,他高声怒吼:“你说她是无心的?我不信!你刚刚不是承认,你和她前几天聊过天?” 黄斌斌慢悠悠说道:“比如现在,你闭上眼睛看。廖友全和廖应崇是不是长得完全一样。” 第242章 转折事件 闭上眼睛,依靠听觉‘看’。 崔柯听见了廖应崇的声音,那熟悉得令人战栗的语气,无时无刻不在挑剔的语调,蒸腾着猛烈怒火的字词。 她看见了,一个男孩被逐渐吞噬的过程,男孩被塑造成了男人。 他就在那儿。他的父亲就在他的体内。 廖应崇早都不存在了,无论是肉体还是魂魄,已然被岁月车轮碾压得消失殆尽。但他也一直都在,廖友全被他完完全全地吃干抹净了。 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崔柯几乎解开了所有的谜题,她的猜想大体是对的。但最关键的那一个谜团,还隐藏在迷雾中。 廖友全将他们拉进他的记忆之河是为了什么? 三楼里的故事飞速前行,廖友全的孩子出生了。第一次成为父母亲的年轻夫妻,在巨大的喜悦面前,选择了忽视掩盖彼此之间的问题。 他们紧张兮兮地注意着婴儿的点滴变化,手忙脚乱地学习怎么照顾一条脆弱的生命,蓬头垢面地应付原本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给孩子最美好的体验。 黄斌斌近乎投入地观看这一段记忆,他时常趴在婴儿周围,只为了更好地看清年轻父母的行为举止。 “崔柯,你看他的腿多么有力气,能蹬得这么高。”黄斌斌一如平日,对小婴儿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惊叹。 崔柯歪靠在墙面,婴儿闹觉的本事,她可算是见识了。她现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腿,可没有他的嗓门厉害。他嚎起来,我脑子里跟被电钻钻似的。”吕三愤愤抱怨道。 他从不知道照顾婴儿,是那么可怕累人的一件事。这简直堪比酷刑,不,比酷刑还可怕。刑罚总有结束的那刻,但这件事似乎不会有结束的时间点。 昨晚,小婴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嚎了一整夜。他们全被这哭嚎声,折腾得没法休息。吕三听到哭声小了,不自觉闭上眼,上眼皮刚沾上下眼皮,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云霄…… “吕三,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生前儿孙满堂嘛。你怎么对带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你是不是吹牛了?” 黄斌斌一边逗弄着小婴儿,一边以嘲弄的口吻说道。 婴儿根本看不见黄斌斌,一段记忆而已。他自顾自地蹬腿,傻笑,涎水流进被肥肉挤得看不见的脖颈里。 吕三听了黄斌斌的话,连哼几声。 “我那时官位不低,生孩子用得着我带么。孩子有母亲,还有奶娘,丫鬟,老妈妈。我见到孩子时,他们都是乐乐呵呵的,像个挺好玩的……” “别说了,吕三。” 崔柯闭着眼,磨牙打断了吕三的话。 “你们一个两个安静点,趁这个活祖宗安分的片刻,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 黄斌斌噤了声。吕三识相地放轻了呼吸。他们都知道,崔柯没睡饱时,脾气一点就炸,蛮横无理极了。 屋内短暂的寂静,被大门口传来的咆哮声骤然打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又偷偷跟那人来往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你很明白!这段日子,你们不是经常见面么?” “你说谁?” “你那个看不起我的朋友。她说的那些话我还没忘记呢。” 物品摔落碎裂的声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羡慕她吧。你不是说她嫁给了一个家境好的男人么?”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女人啜泣,“那是你问我的。我们没有经常见面,她只是给了我几件小孩的衣服。” “我要她给吗?我们家这么穷了,你看不起谁呢?几件旧衣服,她当我是要饭的吗?” 再一阵啷哩哐当的响声,婴儿被吵醒了。他咧着嘴,嚎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女人泪眼婆娑地奔入房间,俯身抱起孩子,脸庞的泪水滴落在婴儿的面庞。她的泪和婴儿的泪裹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更应该哭泣。 房间外的动静消停了,似乎男人的怒气已然消退。 女人的脸色蜡黄,她一边抱着孩子轻声哄,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崔柯以左手撑头,右手食指轻揉跳动得过分的太阳穴。 廖友全任性易怒,反复无常,怨愤自卑。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动作都会被他解释为对他的贬低。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结婚。 她眯着眼盯着窗外的天空。 阴云徘徊在天空的边缘,光线渐渐暗淡。 新生命的降生,看似缓解了廖友全性格问题,实际上却加深了他的自卑。他对孩子的爱,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 廖友全听见了那人在他耳边说话。 “你可真是没用啊。廖友全,你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你看看,你的付出换来了什么?我说了,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廖友全抽搐着嘴角,无声叫喊着那人闭嘴。 “我喝酒,都是你妈害的。她那样的女人,就会把男人逼疯。你没有吸取教训,你选了一个最像你妈的女人。你也会被她逼疯的……” 手指抓紧了窗框。 他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女人结婚?这个女人最初,恐怕就看不起他,谁会跟一个比自己矮的男人结婚呢?除非她没得挑!好啊,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没错。你谁都配不上,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垃圾。她要是有得挑,怎么可能选你呢,她迟早会带着孩子离开你,去投奔她的朋友。那个嫁了有钱人的聪明女人……” 是么?那个女人今天告诉他的事,就是为了看他难堪的样子,他的妻子跟他结婚后,竟然要靠这个女人施舍旧衣服了。廖友全的脑子里全是那场谈话中,女人的眼神、语气、动作…… 那个女人无疑是瞧不起他的,那扫过去的一眼带着轻蔑,捂住口鼻的手指,上调的语气。 那阴暗光线里模糊不清晰的魂魄,奇异地难以描述的画面,有什么在崩塌和腐烂。 崔柯倏地睁大眼,两手撑地,像绷紧的弹簧般站起身,转身奔向了客厅。 第243章 请帮帮我 紧随在崔柯身后的黄斌斌见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禁发出了“啊呀”的惊诧声。 廖友全的魂魄溢出了他的身体。 他在痛苦地无声嘶吼。 魂魄漂浮于廖友全头顶上空,最先是四散的灰黑色气体,慢慢凝实为一个略带委屈、茫然无措的男孩。 空洞的眼眸,微向下垂的嘴角,似有呜咽声从他刚显形的脖颈中发出。 而后男孩的脖颈被拧断了,是一场干脆利落的谋杀。男孩的头成了没有线的风筝,毫无方向的漂浮着。 失去了头颅的脖颈,溢出一丝丝的黑气,有什么东西正从那完整的横切面诞生。 它在努力张口,鼓动两腮,挣扎着从脖颈处涌现。费尽全力的动作像是要努力找回突然断裂失去的身体。 “那是什么?” 吕三的眼睛盯着像开裂的伤口的痕迹。 崔柯的手心在冒汗,她按住狂跳的心,暗自告诉自己,这些都是记忆而已。坚定本心,记忆便无法伤害他们。 “那是它的嘴,它在笑。”崔柯冷静地说道。 他们眼睁睁看着眼前断裂的脖颈,再造了一个全新的头颅。 黄斌斌已经认出来了。这一个全新的头颅是谁。 他用像是在做梦的语气说:“这是老头吗?是廖应崇。”前头还有些犹疑的语气,再一次重复却成了肯定。他直呼了那个怪头的名字。 魂体形成了,粗笨硕大的头部,瘦弱、矮小的身躯。这个魂体像极了一根极不相称的火柴头,头重身体轻。 原先男孩的头部,还茫然无措地漂浮在半空,他似乎是意识到了有什么足以毁灭他的危险在靠近。但他却仍踌躇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想了许久,或是什么也没想。他看见了那个最令他胆战心惊、噩梦连连的头,长在了他自己瘦弱的身躯上。张嘴,抽动鼻子,微闭双眼。他在哭泣,却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 刚成型的脑袋,目露凶光,它像是听见了男孩的哭声。 它扭动还不够熟悉的四肢,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正在嚎啕大哭的男孩,立刻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锋利的牙齿穿透了男孩的头部,像是咬碎一颗硬糖,四溅的碎粒弹出了它的口腔。 碎粒打中了黄斌斌的头部,力道不大,却让黄斌斌弓腰弯背,双手抱紧自己的腹部,干呕起来。 “呕……这是怎么回事?!” 伴随它奋力地咀嚼,鲜美的汁水喷洒到了半空。这时,男孩就剩下一张微向下垂的嘴角,还未被吞嚼。 两片嘴唇间的空隙,露出了两排不停上下磕动的牙齿,显示了他残存的恐惧。 “廖友全确实是空魂人,他原本的魂体已经被眼前的魂体吞噬了。” 崔柯给出了黄斌斌问题的答案。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魂体,一具身躯怎么承载两个魂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尤其那另一个,还是廖应崇。”黄斌斌反驳道。 “那不是廖应崇。那还是廖友全。” 崔柯微闭双眼,继续往下说:“暴力会遗传。廖友全自记事起,长年生活在廖应崇德暴力之下,不知不觉间廖应崇的暴力精神便活在了廖友全的脑子里。” 她呼出一口气,“廖友全长大独立后,有能力摆脱廖应崇的暴力。”崔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他做到了让廖应崇全面退出他的生活,却没法让廖应崇离开他的脑子。” 崔柯放下手,手指敲击腿侧皮肤。 “廖应崇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挑剔、指责、羞辱他。所以他才会总将他人的言语行为解释成对他的看低、侮辱。直到今天,他脑子里的‘廖应崇’在此刻,要彻底地取代‘廖友全’了。” 浮云飞快地掠过城市的上方,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随着崔柯的话音落下,男孩抖动的双唇消失在了锋利牙齿下。小男孩“廖友全”被吃完了,现在的这个魂体是“廖应崇”。 溢出体外的魂魄,迅速重回到了瘦弱、矮小的身躯。 男人的双眼望着远处的闪电,喃喃自语道:“他说的话其实是对的。挨打了,就会听话了。” 双目暴突,几道青筋从男人的手背凸起。 恰好,女人哄睡了孩子,抱着婴儿从房间里走到了客厅。 因哭泣而憔悴的双眼,看着窗边望向远方的男人。她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丈夫对孩子和她的细心,温柔的照顾。她的心便软了下去。算了,她尽量少跟那人来往就是了。 女人迈着平稳的小步伐,走向男人。 “全哥,今天的事……”是我错了。 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落在了她脸上,打断了她的话。同时,打歪了她的身体。 她踉跄地摔倒在地。在落地前,母亲的本能让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扭转身体以后背着地。尾椎骨的疼痛不及脸上火烧似的疼痛。 她的脸立即红肿起来。她一张嘴,一股铁腥味的液体便充斥在她口中。可能是牙齿咬破了嘴里的肉。 “今天的事,全是你的错!”男人一脸狰狞地指责道。打人的手掌正轻微的颤动。 女人在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怀中的孩子被男人的声音吵醒,闭眼,咧嘴大哭。她立即抱紧了孩子。她要走,要离开,赶紧离开。女人抓着这模糊的想法,一声不吭,全身颤抖,从地面爬起。 她扭身想要绕过男人,离开这间房子,逃离现场。 但五根细瘦的手指用力地扣住了她的手臂,指头甚至是陷入了她的肉里。剧烈的疼痛,使她高叫了一声。 这叫声刺激了男人。男人的脸上露出了快乐与残忍共同交织的笑容。眼睛散发了着奇异的光芒,像是他掌握了全世界的自信。 “你不能离开。从这刻开始,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踏出家门半步。” “放手,廖友全。你给我放开。”女人被疼痛、恐惧、怒火冲昏了头脑。她从未这么大声的叫骂过。 最初听见女人的咒骂,他面上有显现了一丝退却。但很快愤怒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拳头足以让女人学会安静、闭嘴。 两只手掌紧握成拳,高高举起。它们即将落在女人的身上。 就在这一刻,崔柯听见了。 “我不要这样。你们帮帮我吧,我不要这样。” 已经消失的小男孩,惊恐怯懦地向崔柯他们发出了自己的请求。 第244章 被吞噬者 凝滞的黑白世界。 男人变得面无表情,神色空洞,像是一具空壳。 女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高挑的眉梢沾染着惊慌的气味。 她怀中的婴儿,大张的小嘴,软绵绵的舌头吐出的高音,被暂停了。 崔柯环顾四周,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部,身体。她仍维持着自己原本的模样。 “他发出了自己最后深不见底的绝望的请求吗?”黄斌斌站在廖友全的面前。 巴掌高的人偶,仰望这座人形巨塔。 吕三抬手尝试捕捉漂浮于半空的灰烬。那些洋洋洒洒,不知从何处生成,同时永不落地的灰烬,布满了这片空间。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却立即被熔浆般的高温烫得收回了手。 “这是他的心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吕三抓着被灼伤的手指,面色痛苦地说道。 崔柯看见了吕三发白的脸色,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灰烬,却避无可避。轻微的动作,足以改变灰烬的飘舞路线。 几片灰烬飘落在崔柯的肩头,手臂,掌背。但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那灰烬在触碰到崔柯的身体之际,便消失殆尽。 这下,崔柯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她两三步,走到了这对夫妻的中间。 “他说,‘我不要这样。你们帮帮我吧,我不要这样。’是要我们阻止这场暴行吗?” 崔柯伸手想要抓住男人高举于半空的拳头。这一次,如之前那般,她的手指穿透了男人的拳头,握住了虚空。 “不行,我抓不住他。” 这是廖友全的记忆,他个人都无法改变的过去。她怎么都能够做到呢?崔柯丧气地想。 “崔柯,你必须要完成他的请求。不然我们都会被烧死。”吕三沉重地说道。 “你说什么?” “记忆之河,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流已经将廖友全绞杀了。所以他心火的灰烬,才会在这里大量源源不断的涌现。记忆之河的主人崩溃了,那我们这些外来者……” 很快便会被清除。 心火的灰烬不能伤害崔柯,是因为廖友全最后的请求保护了她。崩溃的精神意识是无法一直维持的。 意识到紧迫危机的崔柯,再一次抬手想要握住男人的拳头。她必须阻止这一场暴行! 落空。 崔柯转身,弯腰触碰女人的手臂。 落空。 女人臂弯中的婴儿。崔柯抚平心中的焦躁,宁心静气地向婴儿伸出了自己的手。 落空。 在崔柯的不停尝试中,灰烬的数量逐渐增多。 “崔柯,你能再说说廖友全的人生故事吗?” 黄斌斌清亮的童声慢吞吞地说道。他好像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并不是很清楚。 崔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被它逼迫着,没有时间喘息,没有一点多余的心思可以花费在黄斌斌的问题上。 她无暇回复拒绝的话语。 “崔柯,你能再说说廖友全的人生故事吗?” 黄斌斌再一次请求道。 崔柯又一次的尝试触碰失败了。 她心烦意乱地叫嚷,“黄斌斌,如果你没办法帮忙,也麻烦请你在这时候收起你该死的好奇心。” 他们是鬼魂,他们远比她更脆弱。记忆之河的暗涌,会最先清除他们。这样的事实,让崔柯更加心焦。 “说说吧,崔柯。” 吕三坐在地面,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额角滴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 崔柯的瞳孔收缩。吕三的痛苦不仅是因为触碰了灰烬,而是他正在抵抗记忆之河对他的冲刷。他是第一个要被清除的对象。 “吕三!” “说说吧,崔柯。” 相较于崔柯的惊呼,吕三仍笑着坚持要崔柯再讲述一次廖友全的人生故事。 拗不过他们的坚持。 “廖友全记事开始,便发现母亲无业待在家中,全家仅靠父亲的工资生活。父母的感情常年不和。父亲喝酒上瘾,不顾家。母亲经常因为讨要生活费用,被父亲殴打。 后来父亲也开始打他。约莫是廖友全六七岁时,母亲忍受不住长年的殴打,在一次被殴之后绝望自杀。自此,廖友全失去了唯一保护他的人。他成了父亲唯一的殴打对象。 侥幸成年后,他结婚生了孩子。孩子的到来,是一个负面的不稳定因素。他原本被父亲扭曲的精神世界,在一次次常见的育儿争吵中进一步被扭曲。 他在某天开始殴打妻子。妻子受不了,跟他离了婚,留下了孩子。孩子成了他不幸生活的出气筒,他的孩子经历了跟他相仿的幼年生活。孩子长大后,离开了他。 后面,他便一直独立生活,直到衰老与疾病令他不能照顾自己。”崔柯的讲述干巴巴,像是被挤干水分的抹布。 她语气里满是对廖友全的鄙夷。弱者的不幸令人同情,但这并不能成为弱者施暴的原因。 “崔柯,也许他也不想的。”吕三轻轻喘息着说道。 为廖友全辩解的话语,引发了崔柯极为不满的反哼声。 “怎么,男人更能理解男人的不容易吗?”崔柯讥讽地回复道。 “不,不,不是。我可从来不打女人。” “也是。你可是……”杀了她。崔柯话说一半,便意识到这话不该从她的口中说出。 她闭上了嘴,继续环绕在这一家三口,试图寻找到离开记忆之河的方法。 黄斌斌安静地凝视着面前,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人体。他的脸,好似是来自一片原始混沌的产物。这已经不再是一张人脸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在这里,只要你相信眼前的环境是真的,那它便会成真。是你自己的意志赋予了它伤害你的权力。”黄斌斌大声说起了吕三曾经说过的话。 崔柯不明所以地看向黄斌斌。 “崔柯,在这里你能让廖应崇消失!这就是廖友全想要让你做的事!” “什么?在这里让廖应崇消失吗?在廖友全的记忆里消失?”崔柯皱着眉,不明白黄斌斌在说什么。 “你曾说,强大的怨念足以改变现实世界。廖友全的怨念,是拉回自己被异化污染的魂体,他怨恨的是他自己!” 黄斌斌激动地大喊道,“过去的记忆塑造了现在的你。他要你改变的事是,在记忆之河里的这一刻,被‘廖应崇’吞噬的他。他不想要这个他!” 听到这话的崔柯,神色怔愣。 同时,黄斌斌身前站立的男人表情发生了变化。男人的脸显现了最恶毒的大笑。 “不可能!他不可能摆脱我!”男人放肆大笑。 第245章 燃尽一切 死灰复燃。 漫天的灰烬刹那间爆发了猛烈的火焰。 在场的所有人都深陷火海。 男人冒着被点燃的风险,扑向了地面的那对母子。他要她们,他要她们历经所有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被丈夫殴打羞辱,被父亲折磨取乐……这是不可更改的过去与事实。 男人的手指几乎就要触及到女人的脚踝。 与此同时,黄斌斌以前所未有的灵巧姿势,双膝弯曲,脚底用力一蹬,避开了空中的焰火,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朵,抵达了男人的喉结处。 细小的双腿倒吊,像一根粗绳圈住了男人的脖颈,有力地扼制了男人的前行。 男人暴突的双眼,猛地收缩,两手后退抓向了自己的脖颈。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崔柯,快!”黄斌斌一边躲避着男人胡乱抓寻的手指,一边向崔柯大喊道。 崔柯的大脑无法思考,她和身扑向男人,一张狂暴贪婪的大脸近在眼前。那双眼里的交织着得意、恶毒、自满、愤恨……种种卑劣的情绪。 是你自己的意志赋予了它伤害你的权力。 是你自己的意志赋予了它伤害你的权力。 崔柯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这一句话。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所珍惜、保护的人!即使它是一段无法更改的记忆,她也要击碎它! 右手手掌的指间一闪,一柄小刀横空出现。 崔柯来不及多想,便跟随自身的本能,挥舞起小刀,剜去了男人的双眼。 同时大喝,“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人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她手下动作杀气四溢,口中念诵的却是净化咒语。 男人的眼珠掉地后,在地面继续翻滚前行,落入了火海。 被剜去双眼的男人,两手盖住了双眼,慌张叫喊:“我不走,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黄斌斌早已被男人狂乱的动作甩脱,轻巧的木偶身体飞向火海。崔柯扭身向前一抓,听得自己的肩胛骨传来咔哒的脆响。她忍着疼痛,捞回了木偶,避免了黄斌斌葬身火海的惨剧。 另一头的男人双眼却渗出丝丝缕缕的气体。 “是他的魂魄。”黄斌斌高吊在崔柯的手臂上,两眼紧盯着那不断逸散的气体。“他要死了。” “谁要死了?”崔柯绷紧神经问道。 黄斌斌不安地说:“廖友全的魂魄被击散了。” “不,没有的事。我是在净化他!”崔柯慌张地说道,“我没有,你说的,他不想要的那部分是‘廖应崇’,所以我……” 廖友全的魂魄消散意味着什么。崔柯几乎是陷入了疯狂中,廖友全的魂魄消散了,记忆之河也就不存在了,同时他们也会被抹去。 漫天的火海,已成灰烬的芦苇丛,沼泽地干枯…… 崔柯咬紧牙关,让黄斌斌抓紧自己,拽着吕三奔向了火海的尽头。尽管她不确定火海是否有尽头,但她不可能坐以待毙。 狂奔向前,崔柯的身后,天与地化为燃烧的火海,那栋小楼被火焰舔舐吞没。 崔柯的呼吸道开始产生灼烧感,前胸更是大片弥漫的焚烧痛感,右手紧抓的人,像是一团重达千斤的石块越来越沉,可她不可能松手……腿部似乎已经脱离了她的意识在自主向前飞奔。 往前跑,总会有一个出口!她不可能死在这里,如此荒谬的地方,一个可怜、可悲、可恨的男人的记忆里。 呼哧呼哧的风声,清凉的微风吹拂过崔柯的面颊。 她睁眼看见自己站在了楼顶,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看见身侧的吕三躺倒在地,双眼紧闭后,立即消散。 蹲下身,她前后摇晃吕三的身体,对方毫无反应。崔柯抓着吕三的手臂,扭转头部,四处寻找黄斌斌的木偶身体。 “哎呦。”在某处黑暗的角落中,黄斌斌揉着自己的身体哀叫道。 听到这声,崔柯焦急的心落回到肚中。既然黄斌斌没事,那么吕三也不可能有事。她手指探向吕三的鼻下,喘着气,死不了。 “我谢谢你。”细弱的声音从轮椅旁的魂体发出。他现在成了淡淡的一缕气体,几乎隐约不可见。残存的面容却不再是老头的模样,而像是个小男孩。 他低头看向身旁的那具身体,不知说了什么。下一刻,轮椅翻倒,轮椅上的那具消瘦身体摔倒在地。 吕三在这时醒了,看见眼前的场景,二话不说拉着崔柯,叫上黄斌斌撒腿就跑。 吕三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看惠都本地的电视台,不停地焦虑地刷着手机。 “哎,你怎么了?”黄斌斌盘腿,歪靠在棕色的沙发软背上。他这几天摸不着电视遥控器,更碰不到吕三的手机。这让他闷得要发霉了。崔柯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那家伙背着吕三偷偷地问他,听到了廖友全魂体念叨的话了吗?他那时刚清醒迷迷糊糊地,对廖友全说的那些话,只囫囵听了几个词。 他努力地复述了几个词,崔柯却自己凑出了一句话。黄斌斌望着酒店的天花板,回想着崔柯拼凑出来的话——“美人图说得对,这世界没意义。” 吕三将今天关于惠都的信息都浏览了一遍,并没有看到关于老人独自死亡的新闻。这几天高度紧张的精神终于是放松了。 “你知道廖友全的肉身在那天死了吧?” 吕三瘫坐在椅子上,调低了电视的音量,接着闭上眼,将略微发烫手机放在了一旁。 “知道啊。我还知道他魂飞魄散了呢。”黄斌斌并不在意那个男人的死活。 “他死了,我和崔柯在现场。我们该怎么对警方说清楚这些事。” “噢。”黄斌斌明白了吕三这几天的举动,“那现在?”他不担心吕三,他担心崔柯惹上麻烦。吕三本来就不算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消失了就行。 “没有消息。但他绝不可能还在楼顶。”吕三似是觉得酒店的灯光太过刺眼,他继续闭着眼,摸索手边的灯光开关。 “这样的人,死了对谁都好。”黄斌斌咂咂嘴,“他自己都不想继续存在了,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算赎罪吧。” 按下开关,灯光熄灭。 “是吧。崔柯是想让他活下去的,是他一心求个灰飞烟灭。他荒谬的人生,已经逼得他无法思考一点‘意义’了。” “是吧,崔柯也这么说。”黄斌斌换个姿势继续坐着,“也不知道她跑去哪儿了,寻找世界的意义去了?”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调侃道。 哪知吕三听了他的话,立即坐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崔柯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