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孕吐不止,世子他日宠夜哄》 第1章 出宫 五更天,宫门开,分出两个世界。 一面是宫门外聚集的百姓,冻得哆嗦却满怀期待,只为能在宫门开的第一刻寻找离家多年的女儿。 而另一面,幽深的甬道上依次列好数十个宫女,虽依旧守着禁中的规矩不敢交谈,可个个翘首以盼,眼中隐含泪光。 时值深秋,清晨寒凉,江近月背着包袱站在队伍中间,将水色罗裙的衣领又拢紧几分,垫着脚朝外头张望。 穹顶一排大雁飞过,她的心仿佛也已经跟着它们飞出了肃穆的皇宫。 只要出了宫,之前那些事,就再和她无关了。 很快,队伍开始运作,宫门口已经是至亲相认、哭作一团的纷乱场面,那宫中没有的嘈杂让她的心一下子鲜活起来。 宫女归家之情愈盛,负责审理的内官速度也快,轮到近月时,天还未大亮。 她将公验文书递给坐在门口的内官,那内官一边誊录,一边依例询问: “因何出宫?” “太后离宫清修,奴得陛下恩旨,放归离宫。” “多大年龄?” “十七岁。” 江近月说完,那内官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 此番放归的宫女都是二十二岁上的,这个十七的,颇有些不寻常。 又对了一遍她的文书,确认没问题后,内官才跳过这个话题,接着问: “家可在京城本地,可有人来接?若不是,祖籍在哪?” “祖籍杭州,十年前因父罪入掖庭,已无家人,可自行离宫。” 江近月说完,对方又是一怔。 宫内已经对这批宫女做了妥善安排,家在长安本地的,早通知家人来接,家在外地的,也有相应的车马,按籍贯分批将她们送回家乡去。 眼前的少女身量瘦小,生着一张小巧的鹅蛋脸,乍一瞧,的确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态,不过一双眼乌亮澄澈,看着是不谙世事的模样,居然要自行离宫。 “确定可自行离宫?” 少女不做犹豫,立刻点点头。 可宫门侍卫刚要放行,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少年郎的声音: “且慢、且慢!” 近月脚步一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随后,一个身着绯色官服,腰系蹀躞带的年轻高官缓缓走来,面色冷肃地扫她一眼,低头看向登记的内官。 那内官连忙起身,拱手一揖道: “见过陆大人。” 那高官一点头,微微俯身向近月伸出手: “文书。” 他的声音沉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和那疏离淡漠的长相倒是有些不符。 近月只当是例行查验,将手中文书递给他。 他拿起文书翻看的契机,方才的那个少年问: “姑娘,你若还有家人,要如实禀报,不得欺瞒上官,宫里自会送你回家。” 近月微微蹙眉,轻声同他分辩: “奴当真没有家人了,且宫规有言,任婚嫁和归亲属可由放归宫女自行决定,送还本家是陛下的恩典,而不是命令。” 父亲是商贾,当年犯事没了命,母亲体弱,生下她后早早就去了,家中被抄时,当真只有她一个人。 本以为对方是监察而来,可眼下情形,让她有些紧张。 后头长队已经传出窃窃私语,宫门口的家人也等得心急如焚。 那负责登记的官员试探着问: “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闻言,那绯袍高官放下文书,淡淡道一句无事,又吩咐身边的少年: “青崖,去京兆尹查查她有无在京亲眷。” “是。” …… 出宫的队伍重新流动,只是江近月被带到了一旁等候。 她抱紧手中的包袱,无措地立在宫门内,几次想走,都被侍卫提剑拦住。 天渐渐亮起来,看着那些雀跃离宫的宫女,她的眼角微微泛红。 只略带埋怨地看着那位陆大人的背影,神情迷惘又可怜。 …… 一炷香后,青崖打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京兆府的人。 “大人,查到了!” 陆晏廷伸出手,接过京兆府官员递来的籍册,翻看两下后,一直沉稳的脸色终于显出一分惊讶。 见他的目光沉沉,青崖凑近一看,不禁低语: “佟香凝,杭州人氏……” 此人乃是这个宫女的姨母。 一切信息都很正常,可最新一条,是十多年前,佟氏入宁国公府,为三公子妾室。 这…… 青崖猛的转头,看向陆晏廷冷峻的侧脸。 老国公已于七年前作古,当年的国公府三公子成了三老爷,也是眼前这位高官的三叔。 闹了半天,这宫女竟是…… 自家人吗? …… 片刻后,一辆青布马车停在近月面前,青崖去接她上车时,她十分抗拒,急得后退几步: “我不要,我没有亲人了,那里也不是我的家,我不想去。” 出宫时的喜悦荡然无存,她的眼角急得发红,脸色也苍白下来,转身就想逃跑。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江近月看着眼前的高官,急得要哭了。 陆晏廷用力握着她的手腕,低声道: “不想走,那你是想在此处,同本官论一论太后案?” 他语气并不算凶狠,却带着十足的威压。 江近月仿佛定住似的,陡然沉默下来,只喃喃道: “此事早已定案,我无话可说。何况我与姨母多年未见,她不一定会认我,您何必苦苦相逼?” 陆晏廷却没再说话,只沉沉盯着她。 等对方放开她的手时,江近月发现,自己的手腕红了一圈。 常年在内宫走动,连男子都少见,他这样气势凌人地站在自己面前,近月悲哀的发现,自己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等人上了马车后,陆晏廷同青崖上马随行在侧,去国公府的路上,青崖忍不住问他: “大人,一个小宫女而已,知道的有限。咱们何必让她沾上国公府?” “今早云书传信,当夜太后支开所有人,在宫中自焚,那个孤身冲进去救人的宫女就是她。” 青崖倒吸一口凉气: “那夜她也在火场?!大人是觉得,此女与宁公子的死有关?” 怪不得今早大人一收到消息,连缘由都不说,火急火燎地命他来扣人。 陆晏廷淡淡摇头: “这我尚不知,不过陛下已经结案,我不好明目张胆扣押她,所以才想查清底细,日后也好顺藤摸瓜。” 青崖看一眼身后的马车,轻笑一声: “大人英明,差一点就让她跑了!不过阴差阳错,居然是个表小姐,这样一来,方便多了。” …… 宁国公府位于崇安坊,离皇城并不远,乃寸土寸金之地,住的都是达官显贵。 一炷香后,马车在国公府侧门停下。 那个小姑娘抱着包袱,从车上下来,见她一脸警惕地打量眼前的地界儿,陆晏廷下马后,扫青崖一眼。 青崖会意,上前要拿她的包袱: “姑娘,将东西给我吧,你跟着我们走就是。” 近月却紧紧抱着包袱,一脸防备,甚至往后挪了两步: “不用,谢谢。” 此刻不过辰时,秋风萧瑟,晨风凉飕飕的,肆意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裳,描勒出她瘦弱的身形,更显形单影只。 第2章 国公府 见状,对方也没有强求,只带着她进去,大步穿过花石小径,亭台轩榭。 又一路向西,足足走了许久,深不见底的宅院让近月的一颗心始终没有放下。 一路走来,倒有不少侍女小厮经过,见她入内,也无一人窥视打量,看得出此府家风极严。 等到这两人带她穿过一处小门后,近月看向眼前景致,微微讶异—— 她竟又到了街上。 这条街连着一小段御河,四周都是宅院,比主街清净不少,有侍女婆子在河边洗衣聊天,看衣裳样式,不是同一家的。 这是从国公府进去,又从另一侧的小门出来了? 近月心中揣着疑虑,脚步也渐渐放慢。 好在出了门没走两步,这位陆大人和他的长随就在一处正门前停下。 近月抬头一看,这上面也挂着“陆府”的匾额,只是规格比方才的宁国公府要小许多。 这家的正门竟和国公府的侧门开在一处,不注意看,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这般想着,冷不防见男人回头看她,近月立刻警惕地回望,又忍不住小声问: “这是……哪里?” “你家。” 陆晏廷说完,直接大步进了府。 青崖见她一脸紧张,好心在一旁解释: “姑娘,这里便是您姨母家,从御街到西府有些距离,得绕一大圈,咱们从公府走会快些。” 他口中的西府,正是三老爷陆瑜所居之地。 自老国公去世后,府上几房也分了家。 大老爷陆瑾尚公主,生有陆晏廷一个独子,公主出降时,在公府北面建了公主府,打通了墙,和如今的公府并在一处。 二房三房都设在国公府边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故称二房为东府,三房为西府。 这样算来,陆氏一族足足占了大半个崇安坊,家中子弟又多精干之徒,在朝中任要职,是百年的清贵大族,时时为人称道。 江近月跟着二人进去,见西府虽不及国公府华丽阔大,但胜在雅致清幽,虽是秋季,可园中摆满了许多名花异草,还有山石瀑布点缀,是难得的佳苑。 三老爷不在,是三房夫人出来迎客。 她脸上的纹路稍重,人生得干瘦,瞧着不大精神,是多年操劳的模样,唯有那满头的珠翠彰显着她身份的不同。 “二郎,今日怎的有空到我们这来,这位是……” 等着陆大人同那位夫人将事情讲明,江近月更是烦躁到连头也不想抬。 三房夫人讶异过后,很快让侍女婆子上了茶水,还派人去将佟姨娘唤来,一应礼数俱全。 很快,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款款而来,这便是佟姨娘。 她生得美艳,眉目间隐含江南女子的娇艳柔情,在场众人忍不住将她和眼前的少女放在一块打量。 不过这一看,众人便发现那背着包袱的清瘦少女和她毫无相像之处。 这位姑娘的脸上明显少了那份刻薄精明的算计,眼睛要更大些,多了几分稚气和清雅,略胜她一筹。 “我姐姐的女儿?不是已经被关入宫里头了吗?” 佟香凝在人前习惯性的掐着嗓子说话,她那双桃花眼在近月身上不住地打量,又忍不住去瞥陆晏廷。 “放出来了。” 陆晏廷言简意赅。 佟香凝听完,面上也没什么欣喜神色,只拉长了尾调“啊”了声: “呀,月儿竟长这么大了,不知出宫后,打算做些什么?” 这话也没有要留人的意思,近月将手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淡淡接过话头: “多谢姨母关怀,我在宫里做事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准备子承父业,在京中开家铺子过活。” 佟香凝点点头,语气中是明显的敷衍: “月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想必你父母九泉之下,会欣慰的。” 听到这话,陆晏廷皱眉,看向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姨娘,语气严肃: “她年岁尚小,您是她唯一的亲人,有教养之责。何况我今日已将她带回,来者是客,国公府也不缺这么一位表姑娘。” 她在宫中多年,不谙世事,又不懂外头风浪,可以理解这天真想法。 可久在深闺的妇人应该知道,在这世上女子没有依仗,独自在外头过活,谈何容易? 三房夫人听陆晏廷这样说,面上顿时对佟香凝生出不满,语气里带了些怨怪: “晏廷说得不错,佟姨娘,你这话有些不成体统了。” 佟香凝被两人呵斥,面上一臊,不再言语,默默咬着牙后退两步,只看着三夫人走到江近月面前,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 “不愧是禁中出来的人,这身段模样还有气度,比我们府里的姑娘还要强,只是我不常进宫,倒是错过了这么一位妙人。”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从前在哪个宫当差?” 近月一一答了,正要说之前在太后宫里做事,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太后与逆王宫变的事,若是说了怕吓着眼前的这位夫人。 正斟酌着措辞,一旁那位面色冷肃的陆大人倒是先开口: “叔母,她不过在掖庭做些浆洗的粗活。” 三房夫人看看他,又看看近月,眼珠子打了个转,拍拍近月的手,安慰道: “怪我怪我,问你伤心事做甚?近月姑娘,你就在安心在这里住下,至于其他事,日后慢慢筹划不迟。” 近月正想着拒绝,一旁却有一道冷厉的眼风扫来,叫她如芒刺在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也敏锐地注意到,三房的所有人,是在有意无意讨好这位世子的。 想必他身份极高,自己若是贸贸然违了他的意,怕是还没走出陆府大门,就会死在他手里。 想到这,她眼睫微颤两下,只好先低低应了下来。 第3章 无巧不成书 很快,三夫人就命人将绛雪轩旁的小楼打扫出来,让江近月住进去。 佟姨娘年轻时喜欢唱曲,她那时正得宠,三老爷陆瑜就给她盖了个二层的小戏楼,正挨着佟姨娘的绛雪轩。 不过多年过去,三老爷有了新的爱妾,佟姨娘的戏没了看客,这戏楼就渐渐空置下来。 虽年久失修,但底子还在,这样收拾一番,就像个小绣楼。 临近正午,陆晏廷去了大理寺,三夫人也去国公府陪老祖宗说话伺候午膳了,小楼里只有佟姨娘陪着她收拾妥当。 等人都下去后,她卸下面上伪装,坐在榻上吃着三夫人给江近月送来的点心,一脸市侩地暗骂起主母来: “哼,我当她有多好心呢,将你安排在这,那不还是占的老娘的地吗?要我说,我们三房就是因为她才没落的,连男人都管不住,这些年老爷要一个她就帮着收一个!” 她显然是没将江近月放在眼里,当着她的面,吐尽了苦水: “再说儿子,看看人家大房的,公主所出,凤子龙孙,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了,将来还要承袭爵位!她的两个儿子呢,一个和他老子一样,吃喝嫖赌,一无所长!另一个沉迷书画,十七八的年纪,动不动就掉泪珠子,说出去都燥得慌!” 江近月自幼长在宫闱,说话做事步步小心,有时候多说一句,可能就会被领事姑姑掌嘴,因此也养成少言的性子。 刚出宫门,乍见佟姨娘如此做派,她有些不适。 然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沉默着将侍女没有整理好的地方一一打扫干净。 好半晌,佟姨娘终于意识到她这话不该在自己面前说似的,将话头转到她自己身上来: “月儿,方才刚见你,是姨母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别怪我。你外祖去得早,我无依无靠,只能做妾。这些年在府里也艰难得很。” 她幽幽叹气: “当初若不是我怀了身子,陆瑜他还不想让我进门!若不是我自己找上门来,早就是和你一样的命数了,虽说后来那孩子没了,可我终究又有了玉儿。” “前年好不容易再有了身孕,活生生就被那个曼姨娘气没了!那个窝囊主母也懒得管!” 说到这,她咬着牙愤愤低语: “瞧着吧,今日你一来,曼姨娘那个小妖精少不得要在老爷面前煽风点火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有怨言呢。” 听到这,近月收拾被衾的动作一顿,她弯着腰,手搭在那干净柔软的被衾上,觉得自己就像鸠占鹊巢的小偷。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 在宫中多年,世态炎凉早已悉数尝遍,她知道,这世间没有谁一定要帮衬谁的道理。 她晓得自己给姨母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回过头温声道: “多谢姨母给我一个暂居之所,您放心,我不会在这里久住,您给我几日就行,等寻到地方住下,我就搬走。” 听她这样一说,佟姨娘将手中的糕点放下,一脸踌躇。 片刻后,她将那点子浅显的心思收回去,勉为其难道: “可别,世子可是家里的金饽饽,连我们老爷在他跟前,那都得低一头。他今儿个将你送过来,我转头就让你走,这事要是传到大房和二房那里,那我们三房落人口实不说,老爷第一个怪的就是我。” 近月怔怔看着她,心中酸楚难当。 出宫不过半日光景,她就成了人家丢不掉的麻烦。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想到这,她不免想起那位陆大人,她真的没有得罪过他,也实在不知他为何要插这一脚。 “那就过段日子,等风声小了,我再想个合适的理由离开这儿,行吗?” 佟姨娘见她一脸局促地立在原地,原本姣好的面容染着浓浓的忧愁,和国公府里天真烂漫的姑娘比起来,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到底是自己那早逝姐姐的女儿,这些年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她叹口气,终是道: “罢了,你五岁入宫,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对宫外是一无所知,之前是我没想清楚,现在细想,到底不能叫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头过活。” “你且安心住着吧,我再求求老爷,尽快给你找一门亲事嫁出去,也就好了。” 见她这样说,江近月用帕子拭去泪水,露出个感激的微笑: “多谢姨母垂怜。” 不过她虽不晓世事,可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姨母这一时感怀亡姐说出的话,若是她当真了,之后才难做。 既来之则安之,先在此借住些时日,等她赁到合适的铺子,就离开吧。 只希望这些时日,能够风平浪静地过去,那位陆大人不要再来寻她的麻烦就好。 …… 正午过后没多久,底下有个侍女来道: “姑娘,夫人请你过去叙话。” 近月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跟着那侍女下了小楼,一路走到三夫人所居的云月馆。 三夫人见她来,呷一口茶,这才示意她坐下。近月行礼过后,走到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落座,静听对方开口: “今日用午膳时,老夫人听说今日世子爷带了个表小姐回来,她来了兴趣,想见见你。” 江近月一抬眸,本以为进府时没遇着什么人,连下人也十分规矩,却没想到原来主子的眼睛,长在家中各处。 身在宫外,倒和宫中没有什么两样。 她一脸为难: “近月资质鄙陋,恐打搅老夫人……” 老夫人要见她自然不能推拒,说出这话是希望三夫人能提点她,毕竟如今同居一个屋檐下,她若被问罪,三房也讨不着好。 三夫人淡笑着劝慰她,说了好些场面话,末了才道: “近月,你和世子,之前认识吗?” 果然是因为这个。 近月诚实地摇头: “只有今日一面之缘。” 听完这话,三夫人才将心收回肚子里去。 她很清楚,今日世子带着近月回来后,按照大房那头的作风,早已将近月的底细调查了一遍。 既然到现在都无事,想来她没什么异样之处,再次确认后,三夫人才安心,笑着说: “所以说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老夫人说你和我们府上有缘。一会儿用晚膳时,你就同我一块儿去拜见吧。” 才不是什么巧合,她到如今都不知道那位世子的想法,近月想。 第4章 养怡斋 老夫人住在国公府东侧的养怡斋里,离西府有好长一段距离。 秋日里的黄昏最是安宁,秋风吹得落叶翩纤,铺得满地金黄。 耳边是仆人扫地的沙沙声,还有落泉留在石子上的叮咚声,格外惬意。 江近月同三夫人坐着软轿过去时,却没有心思赏景,一颗心始终吊着。 方到养怡斋门口,就听里头一派欢声笑语,想是姑娘们在陪老夫人说话。 来时的路上,三夫人身边的丫鬟已经和江近月说过,国公府这一代嫡支的姑娘不多,只有二房的静姑娘和三房佟姨娘所生的玉姑娘。 再下一代便是三房长子陆晏思在外头厮混,抱回来的小绵儿,她才六个月大,还不会说话。 府中正经只有两个姑娘,于是便格外疼惜,到上学的年纪,老夫人便请了德高望重的女先生,在家中办了女学,为二人讲课。 陆氏乃是百年大族,旁支也根系昌望,趁此机会,许多表姑娘和堂姑娘也入了府。 朝中同几房老爷交好的大臣,也将自己的女儿送来听学,这便足足有十几人,后院这些年一下子热闹起来。 此刻在里头同老夫人说话的,应当就是这些个姑娘们。 三夫人带她进去时,众人正说到焚香之道。 “从前在家中也常常看丫鬟们点香,可真要自己做起来,真是麻烦琐碎。老夫人您不知道,那个林先生,让我们从准备香具香品开始,就得亲自动手,我们昨晚可都熬到半夜了。” “沈菀姐姐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一向是最出众的,你看林先生那般严厉,今日家塾上填香粉的时候,将所有人骂了个遍,却唯独夸了你呢。” 又有一道老者的声音传出: “国朝注重风雅,焚香一事说难不难,只是琐碎一些,菀儿学得好,其他人也不许畏难,林先生教的仔细,你们也得好好学才是。” 近月跟着三夫人方走到门外,便听她声音爽朗,想来这位老夫人精气神不错。 她跟着三夫人穿过用膳的侧厅时,见几位夫人正带着侍女们在布置晚膳,三夫人带着一一近月拜见过后,就进了她们说话的内厅。 厅内坐满了人,老夫人坐在上头的紫檀瑞兽围子榻上,面貌同江近月心中想得差不离,虽满头银丝却精神熠烁,身子微微发福,看着十分精神,是多年养尊处优的从容。 三夫人上前行礼: “见过老夫人,媳妇将江姑娘带来了。” 江近月便跟在三夫人后头行礼,只露了小半张脸,却让屋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纷纷侧目打量,只见她衣着素净,只穿一件淡粉绫子裙,面上半分脂粉也未施,却如出水芙蓉,飘逸出尘,竟将一直以美貌冠绝京城的沈菀都比了下去。 在听完她自报家门过后,得知这位便是今早世子亲自接回府的主儿过后,众人脸上又浮起一抹微妙来。 无依无靠的漂亮孤女,靠着那样出身的姨母,还在府里以表姑娘自居,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全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可当着老夫人的面,她们却不敢多说一句。 老夫人笑着叫人扶起江近月,眯着眼睛道: “果然是个齐全孩子,这模样真是不错,你和我们国公府有缘,今日就恰好遇上你二表哥不是?以后就安心住下吧。” “对了,我们正说焚香呢,我年轻时在宫中住过一阵,记得那时宫中娘娘们时兴在宫室偏殿用十数两香料,在大香炉里点燃,使香气溢出到正殿,听说这样能使香味更为自然,不知如今还是这样吗?” 近月听完,轻轻摇头,恭谨答道: “回老夫人的话,宫中自新帝登基之后,便禁了这股奢靡之风,已经不再用如此耗损的方式了。” 老夫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啊,一切都变得太快了,我当姑娘的时候还历历在目,转眼就成老媪了。” 听她这样说,几位姑娘忙劝道: “老祖宗身子强健,比我们这些个懒猫都精神许多,何况当姑娘有什么好?我们日日被拘着念书,都羡慕您逍遥自在呢!” 老夫人哈哈大笑,那双略显浑浊的眼,似乎在回忆当年的岁月: “知道你们在诓我,不过我也受用。近月,我记得当年宫中有一味香,似乎叫什么小紫絮的,出宫后再没闻过了,江姑娘,你可知道?” 江近月站在原地思考一会儿,轻声道: “回老夫人,这香是前朝姜皇后所创,后来少有人用了,不过我从前听一个老嬷嬷说起过这个香方,若是您不嫌弃的话,小女试试可否能够复原。” 她如今一应吃住用的全是国公府开销,为老夫人做些事,也无可厚非。 老夫人得了这话,环顾左右,指着近月道: “听听,不愧是宫中出来的,玲珑透心,倒把我们家这些全比下去了。” 众女看向江近月,面上虽笑着,但目光皆有些不善。 近月忙摇头: “老夫人谬赞,我会的不过都是些宫中当差的分内事,一旦做错就要被罚,所以才铭记于心。” “你可别谦虚,有这份心就是好的,往后在府中住着,和姑娘们一起过日子,也叫她们多学学。” 说到这,她便让身边的嬷嬷为她一一引荐在场之人。 坐在老夫人身边的是陆家大姑娘,陆静仪,她的父亲二老爷陆琏官居二品,常年在西北戍边。 家中人怜她父亲不在,故而对她极为宠爱。 坐在右侧第一位的是沈家姑娘,沈菀。 她的父亲沈元澈乃当朝右相,地位崇高,沈菀生得明艳动人,眉毛也微微上挑,眼中透着一股傲气,一看便知是常年身在高位之人。 时下人皆兴礼佛,而这位姑娘面容五官虽然不是极为出众,但她的那双丹凤眼,再加上略微丰腴的面容,活像是那画像上走出来的一般。 其余几位姑娘或出自名门望族,或是家族旁支,江近月一一拜见过去。 心细如她,能看出这些姑娘对她并不是很热络。 都是适婚之年,到国公府目的明确,听到她的来由,难免生出危机感。 …… 等用完膳过后,三夫人和其余夫人自有家中杂事要向老夫人回禀,便派了个侍女先送近月回去。 天已黑尽,夜里凝着几分冷气,风一吹,刺骨的冷。 近月跟着提灯侍女,正要往左拐,一转头却见另一处小径上,白日里那道高大的身影正往这头来,她有些胆怯,对着侍女低声道: “姐姐,我有些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侍女点头,可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等等。” 第5章 世子的纸条 近月只好停下,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他早已换下官服,只穿一身家常的月白锦缎交领袍,在月下行走时,他脸上的凌厉似乎也稍减几分。 可纵然如此,近月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一股威压之感,想来是在大理寺待久了,人也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可安顿好了?” 他在近月面前站定,沉声问。 江近月点点头,没再开口。 陆晏廷扫她身侧侍女一眼,继续说: “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江近月闻言,却一动也未动,忽听身后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她后脑勺一紧—— 其余几位姑娘陆陆续续从养怡斋出来了。 江近月如芒刺在背,加之清晨见面的的不愉快,她立刻行礼道: “见过世子,我先告退了。” 说完,她没有停留,拉着侍女快步离开了此处。 陆晏廷依旧立在原地,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世子,您是来给老夫人请安吗?” 沈菀瞧见了他,笑着走过去行礼。 陆晏廷收回目光,淡淡“嗯”一声,随后大步进了养怡斋。 沈菀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再看看远处江近月离去的方向,暗自捏紧手中的帕子。 刚才他和江近月说完的那一幕,她已经尽收眼底。 “难道世子便这般放心不下她吗?夜里还要亲自来看看?” …… 江近月第二日便按着记忆,花银子使人出去买了几味香料,又去借用香具,在小楼里制香。 太后喜好风雅,又不喜宫中制的那些香,她的慈恩宫里有三个专门负责制香的姐姐,江近月耳濡目染,自幼也跟着学了些手艺。 正要将处理好的香料研磨成粉,却听小楼下传来门被用力踹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稚嫩清脆的女声十分突兀地在安静的楼中响起: “坏人,你给我出来,你为什么抢我的东西!” 近月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活往楼下去,很快,她瞧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岁上下的小女孩站在房中,叉腰怒瞪着她。 而另一旁站着的是给她送午膳的侍女,正提着食盒立在一旁,一脸手足无措。 那小姑娘见她下来,依旧对她发难: “喂!这里是我家,你住在这里干什么?给我滚蛋!” 见江近月站在原地不动,她就径直上前推她。 江近月没想到这姑娘年岁不大,力气倒是不小,直推得她连连退后。 她忙扶住身旁的架子,看着这小姑娘和佟姨娘有些相似的眉眼,皱着眉发问: “你是……玉仪?” 那小姑娘双手抱胸,冷哼一声说: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还抢我的婢女,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小偷!” 江近月正要解释,门“啪”得一响,原是佟姨娘赶过来了。 她见陆玉仪这副模样,一拍大腿,先掐了那侍女一把,又尖声制止女儿: “我的小祖宗,你可别瞎叫唤,你爹爹近日心情不好,他若是听见了,不得骂死你!” 陆玉仪听见这话,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十分委屈地指着小楼里的各式陈设摆件,还有立在一旁的侍女,急急开口: “姨娘!我只是出去玩了几天,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趁我不在抢我的婢女!还有这屋里的摆设,那都是老祖宗和夫人赏给我,我收在库房里的!” 佟姨娘轻拍她的胸口,给她顺气: “你可消停些罢,姐姐又不在这住多久,谁叫夫人小气呢,你就当是借给她的!过些时候姐姐走了,再原样还给你,这还不成吗?!” 那个立在一旁的婢女也道: “是啊,姑娘误会了,奴婢只是负责每日给江姑娘送膳食的,奴婢听说你回来了,就要放下东西去找你呢!谁知你先来一步呢。” “哼,我不管,你就是不许去伺候别人!” 陆玉仪看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直接抢过来将东西打翻在地。 这些食盒里的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仅弄污了新铺的地毯,还有些甚至泼到了近月那月白的裙摆上,显得格外狼狈。 佟姨娘看着这一地狼藉,忍不住上手掐了陆玉仪一把: “哎呦,你知不知道地毯是刚换的,值不少银钱!” “你这孩子,你父亲平日里就是太宠溺你了,合该好好打一顿!你在家这样就算了,我告诉你,在外头可不许这样没规矩!” 她伸手拽过陆玉仪,边拉着她往外去边道: “行了,跟你三哥在外头野了好几日了!快跟我回去,做你的课业!仔细明日先生罚你!” 母女渐渐走远,小楼内也恢复了宁静。 那个侍女一脸歉疚,急忙开口: “姑娘,奴婢去给您重新准备一份膳食来。” 近月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心中难受得很,缓缓蹲下身,去收拾那些被打落得碗碟碎片。 “姑娘,您放着就好,奴婢来收拾。” 那侍女要帮她一起,却被江近月拒绝,她淡笑着开口: “不打紧的,你快回去吧,免得玉仪为难你。” 那侍女想到陆玉仪,咬着牙犹豫了片刻,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跑掉,往陆玉仪所在的院子去了。 近月将碎片收拾好,又到院中准备取水,冷不防听见二楼上传出“扑通”的一声。 她顿住脚步,没一会儿,这声音再次响起,极有规律似的。 很快,她察觉到这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 江近月擦掉手上的脏污,谨慎地上楼,刚行至一半,就见窗旁的木地板上,落了许多石子。 她心下生疑,不知是哪家孩子在捣鬼,只提着裙摆继续往上走。 走到窗边一看,就见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少年,正蹲在国公府墙根的一棵树上,手里还拿着许多石子。 他见到江近月,朝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又挥挥手示意江近月让让。 江近月迟疑着走到一旁,就见一个包着石子的纸条落到了地板上。 近月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那头的青崖见她已经拿到了东西,便一个翻身,从树下遁走了。 她打开纸条,上头的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那人的风格: 明夜亥时,西府东侧门一会,陆晏廷。 第6章 家塾 近月对着那纸条定定看了一会,拿起火折子,将纸条点燃,随后丢入铜盆之中。 看着铜盆里一息转灭的火光,她伸出手使劲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她才不要去。 从昨日夜里撞见他后,近月回来细想了一个晚上,揣摩出些东西来。 他是大理寺少卿,之前太后一案,似乎也是经的他的手,她又是太后的宫女,陆晏廷找她,定是为了这事。 可是自从太后离宫后,陛下已经下令结案,不许宫中众人再提起,那么陛下都下令不许提起的事,他找自己追根究底是为什么呢? 反正,对太后和她来说,只有坏处罢了。 这也根本不合大理寺审案的律法,再者,他要是这样问,那她的确就不知道了,也怕自己说了就被灭口。 …… 其实她今天其实说了谎,几年前,她曾经见过这位大人一面。 那时她刚从教坊司被太后带回去一年多,对那一块地方还比较陌生。 有一回宫里出了人命案子,江近月当差回去晚了,虽说宫中有侍卫巡逻,可走到僻静小路时,她难免会害怕。 又联想到几位姐姐们平日里在宿院说的那些鬼故事,近月经过一处湖边时,吓的腿都发软。 很快,她的心越发不安,因为她察觉身后有人跟着。 江近月趁着拐弯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身型高大,看衣裳颜色和样式,是大理寺的司直。 近月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松不少,可没走两步,她发现身后传出异样的声响。 她谨慎地回头,就看见他死死扼住了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内监,那内监被按在树干上,发出剧烈的惨叫。 她吓得连手中的灯都扔了,当即死命往慈恩宫跑。 等气喘吁吁到了宫中,一问守夜的姐姐,这才知道,那人也许是国公府的二公子,负责参与调查本次命案,所以才会深夜在宫中走动。 那件事给近月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那人恐怖得像厉鬼一般。 亥时二刻,夜深人静。 自己若是贸然去了,他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会否将自己毁尸灭迹,也未可知。 何况府里的姑娘们因为先前的事,本就对她虎视眈眈,若是她深夜去见陆晏廷被人发现,定会遭殃的。 想到这,她不免想起陆玉仪和佟姨娘对她的态度,心中又怨上那个陆大人。 府里没有一个人欢迎她,她到底做什么这样死乞白赖呢? 当务之急是,尽快买下一间铺子,之后,就请辞吧。 …… 半夜下了场秋雨,冷津津的,外头一片空蒙。 天一日日冷下来,近月没有出门,一直在小楼中费神做着老夫人要的香料。 这香制法不难,但是十分费神,江近月熬了两个晚上,做好之后,便在这日清晨托三夫人请安时一并送到老夫人那去。 一个时辰后,三夫人回府时,便笑着说老夫人极为喜欢她做的香,当场就叫人点上,还和几位夫人夸赞了一番。 不仅如此,她还赏了近月一副翠钿玲珑耳坠,还特地让三夫人交代江近月,让她从明日开始,跟着姑娘们去家塾一同念书。 江近月想推拒,但三夫人没有给她机会,说自己还有事,便叫她先退下。 回小楼的路上,她揉了揉发疼的手腕,忽见雨再次下了起来。 近月小跑着回去,想起陆晏廷的那张字条,坐在二楼窗前缄默许久,掩上了窗。 …… 第二日清晨,佟姨娘难得过来叫她一同用早膳。 “来,尝尝,刚出锅的荷叶粥。” “多谢姨母。” 佟姨娘笑着给她夹菜,边说道: “你是个听话的,不像我家玉儿,一会儿就要去家塾了,现下还没起身呢!我知道你懂得也多,今后去家塾的这些时日,你也多帮帮她嘛,姐妹两个也有照应。” 虽说三房只有这一个姑娘,在府内都当嫡姑娘一样养着,可她实在是有些不争气,一眼望去,是家塾里头最差的。 如今又和众多贵女们在一块,这被人一比较,难免会想到佟氏这个生母。 再者佟姨娘也有私心,这些年她早就不得宠了,三老爷又纳了好几房小妾,如今来绛雪轩的理由,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自己唯一的女儿。 可他身边美妾环绕,指不定哪一日就有了别的女儿,届时老爷对玉儿失望,再不来这,她母女的好日子便要到头了。 何况,佟姨娘心里还指望着,能再生一个呢。 “姨母说的是。” 她的请求不过分,近月没有拒绝,她仰人鼻息,理应做些事情。 佟姨娘见她答应,又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钗,乐呵呵地递给她: “这本是个流苏簪,只因上头的流苏掉了,你妹妹就不要了,她作怪得很,可我看这簪子成色极好,给你戴正合适,快拿着。” 近月谢过她,将东西收好,起身按前一日寻好的路往家塾去。 家塾中,众人对她没什么好感,因而也不怎么搭理她。 近月乐得自在,加之这日讲的是焚香,她烂熟于心的东西,听起来十分轻松。 不过林先生提问时,沈菀她们总爱撺掇近月回答。 经过上次的教训,她不敢露出锋芒,可答得不好时,沈菀便带着几个小姊妹嘲笑她,答得好时,又用眼刀子狠狠剜她。 江近月熬油般到了正午,回去的路上,正巧遇到陆玉仪。 她今日没去家塾,想是瞒着佟姨娘出来玩了。 她此刻正带着几个小侍女在湖边,大声唤湖面上清扫浮萍的老仆驾船过来,她要上船玩。 江近月想起姨母早晨的嘱咐,走过去对陆玉仪道: “妹妹,先生要我们这两日回去准备些新鲜花卉,后日带去课上学插花,之后还要拿去给老祖宗和几位夫人瞧瞧,我午后到你那去,我们一同挑选可好?” 陆玉仪转头看见是她,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去去,这些事都是下人帮我做的,不过你既然愿意,我的那份就给你一起做好了,我午后还要睡觉呢。” 近月听她这样说,思忖一瞬,只好作罢。 左右姨母的嘱咐她只需完成便好,不和陆玉仪一起,也能少些争端。 …… 今日是长公主的生辰,国公府那头设宴款待宾客,京中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过来赴宴,江近月上午在家塾时便能听见那头的喧闹。 国公府是有花园的,且规模不小,还连着另一头的竹林,等午后日头小了,近月向侍女问路过后,便带着竹篮往国公府的竹林去。 那花园很大,有一面是连着前院的,江近月恐冲撞宾客,选了另一条僻静的路,不过要穿过那片竹林。 前院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顺着风飘到林中,更显得此处僻静幽深。 江近月提着竹篮慢悠悠往东去,心中思考着这个时节能采到什么花。 往东走了数十步,耳边似乎传来两道若有若无的人声,她想得入神,只以为是家中的小厮侍女,便没什么警惕心。 可再往前走,近月蓦地察觉出不对劲,她转头一看,便发现远处有两道人影,在林中一左一右地立着。 她双眼微瞪,这居然是陆晏廷和……一个女子在说话。 第7章 中秋 那姑娘身量高挑,眉目清秀,但她从未在家塾见过这位姑娘,应当是今日长公主寿辰宴上,来的哪位官家姑娘。 江近月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会是什么下场。 她心跳如鼓,只当自己撞见了什么密辛,立刻转身就走,可奈何陆晏廷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早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便先一步发现了她。 她提着篮子快步往回走,可对方三两步便站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近月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有些话当即便脱口而出: “我不是有意撞见你们的,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别杀我……” 陆晏廷目光淡然,近月慌张地回眸一看,却见那一头早没有什么女子的影子了。 这偌大的竹林一下子就剩他二人在此,江近月心下猛得一沉,回头看向陆晏廷,满眼皆是戒备。 陆晏廷此刻的脸色十分从容,虽是清隽俊雅的长相,可江近月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杀意。 好一会儿,对方终于声音冷沉地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昨夜为何不来?” 近月听到这话,垂着头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时,发现对方依旧负着手,微微屈身看她,等着她的回答。 近月只好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不识字,看不懂纸条写的什么。” 对方听了这话,却是罕见地笑了两声: “好,不识字就不识字吧,那我直接问你,太后和逆王那日宫变失败后,遣散所有宫人,独自在慈恩宫中放火自焚,当夜火场中,救下太后的人是你,对吗?” 他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找她。 江近月警惕地看着他,蓦地生出几分勇气: “是,大人是在怪我救出太后,所以想要报复?亦或者是,想利用我接着对付太后吗?” 陆晏廷眉心蹙了蹙,对她的话似有不解,他朝她靠近两步: “你……” 近月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没有道理不说,还明显是对他强行把自己弄进府里的事。怀恨在心,赌气似的,这实在太不理智。 但事已至此,该惹的人也惹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退后两步威胁道: “陛下已经恩赦我出宫,我如今脱了奴籍,是京兆尹登记在册的良民,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有麻烦的。” 陆晏廷对她的话有些讶异,这小姑娘想哪去了? 他正要开口,可林子的另一头却响起几位夫人的声音: “呀,前头乱糟糟的一片,此处倒是格外幽静雅致,沈夫人,咱们别去厢房休息了,我觉得不透气,要不就在这坐会吧。” “好。” 陆晏廷迅速转头,听见几道脚步声正往此处来,他正要说些什么,回头一看,却只看到少女仓皇离开的背影,还有地上落下的竹篮。 …… 江近月自回去后便心神不宁,第二日的课上也屡屡出错,陆玉仪朝她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日恰好是中秋,阖家团聚的日子,国公府一早就在张罗着家宴,等到华灯初上时,各房的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公子,都需去国公府正厅一同用饭。 近月坐在小楼的窗前,一面抱着小匣子数银票,一面看着底下一群人热热闹闹,要往国公府去。 国公府的婆子已经来请,三老爷和三夫人正走到门外,唯独陆玉仪对自己今日戴的项链不满意,要她的丫鬟去屋内取那条镶宝石珠子的。 那婆子多嘴问一句: “玉姑娘,你家表姑娘不去吗?” 陆玉仪拾掇着自己的衣领,摆摆手说: “不用,今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她去做什么?” 很快,随着最后几道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府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 一墙之隔,近月坐在窗边将小匣子里的银钱一一归类好,又用纸笔认真记下各个数额。 等她全部弄清楚,将匣子放到床底下时,一弯腰却觉得腰背涨麻,右手的手腕处更是涨疼不已。 西府安静得很,许多家生的奴仆都各自家去吃酒,不当差的也在后院安排了小宴,佟姨娘和几个婆子打叶子牌去了,近月下楼绕着园子慢慢踱步,不知不觉就出了府。 她走到路旁的河边,见月光照耀下,河面波光粼粼,往常热闹的街上此刻也罕见地冷清。 也是,这个时候,寻常人都在家中吃团圆饭,再过一个时辰后,御街上有灯会,那时姑娘公子们倾巢而出,这外头便会热闹起来。 她五岁就入宫了,对幼时过中秋的记忆实在不深,只依稀记得江南的中秋,也热闹得很。 那时她骑在爹爹脖子上,手中拿着爹买给她的磨喝乐,看完喷火龙的杂耍表演后,让爹爹带着她去西湖看河灯。 爹爹在被抓走前,说他是冤枉的,江近月也觉得,爹爹一定是冤枉的,纵然她对当年的案子毫不知情。 可爹爹那样的好人,连路上遇到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会做下那些事呢? 她出宫开店积攒银钱,为得也是有朝一日,重回杭州,重新调查当年爹爹的事。 如今难得的寂静让江近月舍不得回府,她在岸边坐下,见水面有几盏零星河灯向下流而去,那微弱的亮沉光载着主人的希冀,不知飘向何方。 再回头看,身后隐在暗色中的国公府,就像一只庞然大物一样,压得她心中难受。 江近月在河边静坐良久,见有一盏河灯被岸旁水中间隙生出的杂草一绊,搁浅在旁。 近月又往下去几步,捡起一支树枝轻轻拨弄,让它能顺着水流远去。 她自己没有河灯,也希望旁人的河灯能替她寄托心愿: “愿爹爹来世投胎,是男位极人臣,是女出身大族,一生无忧。” …… 家宴上觥筹交错,陆晏廷环顾女眷席面一圈,又朝老夫人那看了眼,同青崖低语了两句,便提前离了席。 刚走到侧门外,还未进西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河边坐着。 秋风凉嗖嗖的,她孤身一人坐在河边,身上还穿着夏衣。 小姑娘在低声啜泣,目光静静追随着河面圆月的倒影,满身寂寥,和方才热闹的场面相比,简直两个世界。 第8章 谈话 她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连陆晏廷走到她身后也未曾发觉。 他低声清咳,引起眼前人的注意。 江近月身子微微前倾,正用方才那根树枝拨弄着湖边杂草,听见身后骤然发出的动静,吓得回过头。 冷不防在黑夜中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江近月一惊,起身猛得后退几步,差点要跌下河去,好在眼前人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拉住,稍一用力,江近月便到了他的怀里。 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陆晏廷墨色锦袍上云纹暗绣的每一根针线。 她有那么一瞬的怔愣,冷冽的松木气息扑入近月鼻尖,那感觉就像是从前在宿院和几个小宫女夜谈时,她们口中说的清朗书生,气息干净又温润。 很快,手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谁的怀里,见他依旧用极大的力道抓着自己的右手腕,江近月立刻示意对方松开。 陆晏廷挪开眼,仿佛才意识到似的,迅速放开了她。 江近月低头,只见她的右手腕周围一圈已经泛红,她暗自揉揉,略带埋怨地看着陆晏廷。 陆晏廷确认她站好之后,才退后两步,开口问: “对不住,你可有吓到?” 近月摇摇头,也没了赏景的兴致,正想绕过他回去,他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等等。” “世子有什么事?” “你的右手似乎有些不对劲。” 近月闻言,低头将右手拢在袖中,只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日进火场救太后时,她的右手被掉落的悬梁狠狠砸了一下,虽然没有被火烧到,但右手腕自那时起便隐隐作痛,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忘记去医馆瞧了。 这样的伤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擦了红花油便会好,只是这回许是伤得很了,虽已经过了一旬左右,但平日里还会泛疼。 方才陆晏廷正巧捏到她痛处,他手劲又大,近月觉得自己冷汗都在往外冒。 她纵然再好性,此刻也维系不了平日里那副淡然,只想快些回去。 她正要告辞,对方却先她一步道: “之前在宫门对你多有冒犯,上次贸然叫住你,也是我没注意当下情况,忽略了你的处境,我向你道歉。” 江近月停下脚步,有些讶然地看着对方。 他这样高的身份地位,众星捧月的存在,居然会向自己道歉。 可转念一想,她的眸色又黯淡下来。 既然道理都知道,可他下意识还是做了,显然是觉得她微不足道,这才随意对待吧。 她今日的心情是差到极点,见他迟迟不让自己走,干脆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虽是太后宫女,可太后每每在宫中请大臣来叙话时,都会将我们遣散,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为您做什么。” “大人或许觉得我地位卑贱,可以随意拿捏,这才拘我在此,屡屡逼问。” “但蝼蚁尚且偷生,我虽鄙陋,不知何为是非对错,可我知道是太后将我从水深火热的教坊带出来,之后又向陛下为我求恩典,放我出宫,你此刻让我插她一刀,绝对不可能。” 反正她如今也是糟透了,此刻站在他面前,忽然发现自己对死也没有那么恐惧。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晏廷听完她这一番话,知道这姑娘心中对他是误会颇深,只好张口解释: “你误会了,我找你,并非是为了针对太后。” 江近月抬头,一双带泪的眸半信半疑地看着陆晏廷,眼中全是彷徨。 陆晏廷环顾左右,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就有人来了,我们换个地方可好?” 近月朝四周看了看,今儿个是中秋,西府倒没什么人,去小楼的路倒是更为僻静。 她接过帕子将眼泪擦干净,带着陆晏廷往楼中走。 小楼比西府内的其他院子小上不少,一楼用屏风隔开,分成正厅和书房。 二楼同样被分成卧房和浴房,婆子每每抬热水进来时,都要上楼去。 她又爱洁,光是让婆子日日送热水,就花了不少银钱当小费。 江近月只带他到一楼,见屋外无人,便快速关上了门。 陆晏廷已经自顾自在书房的那把太师椅上坐好,等江近月入内,他示意她同坐在侧,率先开口: “我找你,是因为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见近月也不坐,只立在桌案前揣着手静静看着他,他放低语调,缓缓道: “十日前,太后勾结逆王里应外合,发起宫变,叛军从宫外的光顺门和承天门攻入,陛下命我去承天门阻敌,至于我的好友宁珩,则去西边的光顺门。” “对于太后谋反一事,陛下已经提前得知了叛军来的方向和人数,也布局防范了,所以此事在我们看来并不难。走时宁珩还同我说,事成之后,说不定能去兴庆楼吃个夜宵。” 近月若有所思: “那应该是对世子很重要的朋友吧?” 陆晏廷目光一直注视着她,顺着她的话道: “是呀,所以叛军一平,我赶去向陛下回话时,没有看见他,想着他或许在哪处躲懒,便即刻让手下去打探他的情况了。” 他今夜的语调异常柔和,就像在缓缓抚慰她低落的心情般,可江近月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犹豫地问: “所以……他怎么了?” 陆晏廷脸色压抑下来,有些艰涩地开口: “宫中派了许多侍卫,都没寻到他,后来又赶上太后在慈恩宫自焚,宫里乱哄哄一片,直到第二日,竟在火场废墟里头发现了他的骸骨。” 第9章 医治 江近月吓得睁大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前人这些日子一直沉肃着脸色,她本以为是性格使然,没想到前些日子竟然遭遇了这事。 不过,不知想到些什么,她陡然沉默下来。 陆晏廷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这几日大理寺和刑部上下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出线索,所以我才把希望落在你身上。毕竟那一夜只有你进去救了太后,之后火势愈演愈烈,等下一批人进去,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我知你心地善良,又重情义,你一直感激太后,那夜太后支开所有人,也是你发现不对回去救她,所以她才安然无恙。” “你是重情之人,那么,能不能也帮帮我呢?” 他的目光十分认真,对待江近月的态度也十分郑重。 如他所说,江近月听完他朋友的遭遇,她的确有些动容,可…… 江近月知道他带自己入府,便是为了这事,若是她一直不答应陆晏廷,是不会罢休的。 她犹豫着点点头: “只要别再对太后下手,就可以。” 陆晏廷轻呼出一口气,垂下头问: “好,但我需要你和我回一趟宫里,到废墟里去一次,可以吗?” 烛灯昏暗,他的目光也添了几分柔和之意,朦胧灯下,江近月低声细语: “我答应你,此事一结,世子可不能再干涉我了吧?” 陆晏廷允诺: “我答应你,三日后的白日,我派马车来接你。” …… 第二日课上学的是点茶,林先生教过之后,便让姑娘们亲自动手去做。 这活精细又麻烦,工序多,尤其要用手,江近月做的有些吃力,等好不容易出了家塾,只觉手腕疼得越发厉害。 正想着同佟姨娘说一声,出门寻个大夫,不料刚走到岔路,就遇上了一个提着药箱的医官。 她从家塾回西府时,是会经过老夫人的养怡斋的,不过江近月惯常爱走人少的小路,这还是第一回碰见人。 江近月刚要继续走,那府医却叫住她,问她的手是不是有伤。 近月看一眼自己的右手,正踌躇着怎么说,那府医便提出替她看一看。 这府医显然是要去老夫人的养怡斋的,近月怕耽误他的事,正要拒绝,那头老夫人的贴身嬷嬷李氏已经从路边过来,迎这府医: “刘大夫,你惯常走的都是东边的路,今儿个怎么往这来了?呦!江姑娘这是怎么了?” 刘大夫一拱手,指着江近月解释: “这位姑娘的右手腕似乎有伤,瞧着有些严重,若不早些医治,恐会有后症的。” 江近月也知道她必须得医治了,出言谢他: “多谢刘大夫提醒,我午后去外头的药铺买瓶油擦擦就好。” 府医一捋胡须,沉着脸摇头: “您这手腕已经肿了,依老夫愚见,恐怕要针灸。” 江近月面上神色僵住: “什么……这么严重吗?” 来者是客,李嬷嬷听完二人的话,自然不能让江近月就这样走掉。 三催四请地将人带回养怡斋,禀告过老夫人后,老夫人便让江近月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让刘大夫把脉。 此时未到用膳时辰,养怡斋安静得很,老夫人正坐在上头榻上喝茶。 等刘大夫把完脉,又查看过江近月的伤势,老夫人放下茶盏,问: “如何?” 听到刘大夫说她的伤本不重,活生生拖到今日起了炎症,若是不及时医治,以后恐怕会出大问题,老夫人板起脸,训起江近月: “你这孩子,叫你把国公府当自己家了,可你生了病也不说,若不是今日恰好遇到府医,难道还要忍着吗?” 晏廷是个孝顺的孩子,昨夜中秋老夫人一时贪嘴,不过多饮了两杯果酒,他夜里非要叫人来说,老夫人第二日会不舒服,怎么着也要让府医给她请平安脉。 老夫人今早还同几位夫人们抱怨过这事,不过现在想来,若不是这巧合,眼前的姑娘怕是要拖出大问题。 近月站起身,乖顺地答道: “老夫人别担心,这伤是我之前不慎撞到的,已经过了好几日,也不大疼,我是觉得快好了,这才犯懒不请大夫的。” 老夫人的脸色依旧没有缓和: “你年轻不懂事,可你既然伤了这么多日,都没人发觉,那就是老三媳妇没照料好亲戚,午后我可要叫她来好好问问才是。” 江近月听到这话,连忙摇头,请罪道: “老夫人,三夫人和姨母都对我极好,凡是玉妹妹有的,我都有,前些日子,我还得了根簪子呢。只是我自幼畏疼,实在是怕了看大夫,这才瞒着没说,倒叫老祖宗操心,实在是我的不是。” “原来是这样,傻姑娘,年纪轻轻的,讳疾忌医可不行。” 老夫人一贯看不上她三儿子房里的那几个姨娘,每每闹得最凶的便是她们。 再说那个佟氏,是被家中明确拒了之后,自己又暗中勾上三郎,大着肚子直接闯到她面前的,老夫人现在想想还是微恼。 先前江近月刚进府时,她的确对她的身份有过成见。 但她如此乖巧懂事,又知晓分寸,看着是个老实敦厚的孩子,和那个佟姨娘全然不是一个路子,她心中的芥蒂也消了。 “刘大夫,那你这就施针吧。” 老夫人示意李嬷嬷扶着江近月坐下,又让刘大夫过去施针。 江近月看着那摊开的针,心中生出几分惧意,又当着一屋子不熟的人,她怕露怯: “岂敢在此打搅老夫人?我还是一会儿回了西府再……” 李嬷嬷按着她坐下,笑着开口: “瞧瞧,姑娘还是小孩心性呢,早治晚治,都是要疼这么一遭的,刘大夫可是府上医术最好的大夫,您别害怕。” “正是呢,你这样害怕,我更不能放你走了。” 老夫人一扬手,示意府医施针,等开始时,近月坐在椅上,疼得直冒冷汗。 “姑娘且忍忍,您痛得厉害,正说明这伤势严重呢。” 李嬷嬷扶着她的肩膀,见她疼得这样,却还是注重规矩,半点没有失态之处。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孩子,和三房的玉姑娘比起,倒浑然不像姐妹了。 …… 这两日江近月因为手伤需要医治,在家塾也告了假,她替陆玉仪做的花茶,还让女先生夸赞了陆玉仪一番。 陆玉仪这两日高兴,也没来寻近月的麻烦。 很快便到了和陆晏廷约定的日子,这日正午时分,一辆马车便停在西府,接了她走。 可她上了马车才发现,车上居然有人。 第10章 再回宫 陆晏廷早已坐在马车上等着她了,江近月进去后坐下,看他一脸严肃,自己也忍不住坐直了些。 这马车虽大,可两人到底隔得不远,和他贴得这般近,近月难免有些紧张。 好在陆晏廷也不是多话的人,这些日子调查宁珩的事,想必他没怎么休息过,此刻只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路沉闷地入了宫。 看着眼前的朱甍碧瓦,还有厚重宫墙,她心中感慨,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短短数日又来了一遭。 马车在宫门甬道前停下,二人又下车步行了许久,这才在一刻钟后到了慈恩宫。 慈恩主宫室已经被烧了个干净,早就不复先前的富丽堂皇,沦为一片废墟。 “大人,江姑娘。” 青崖走来向陆晏廷行礼,身边是陆晏廷另一个长随,云书。 此处有许多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在各处划线的地方查检着什么,陆晏廷过去问话后,重新出来走到江近月身边: “准备进去了。若是觉得难受,你可以拒绝。” 江近月转头看他。 拒绝?这在江近月这里倒是个新鲜的词。 不过火场她都进了,还怕这些废墟吗? 重返宫中,再次亲眼见到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化为乌有,只是因为那日在火场里的某些事,想起来有些不适罢了。 不过江近月还是问: “若是不进去,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陆晏廷看着她,没有半分犹豫: “也不会,你可以在外头候着,只是要多废些功夫,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亲口问问你。” 江近月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个浅笑: “世子,我无碍的,还是一同进去吧。” 跟着陆晏廷进去,江近月发现满室的废渣,已经被侍卫运了出去,里头还算整洁,地上用白垩分出了许多不同的区域。 “你能不能想想,当夜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陆晏廷边走边问。 江近月将微颤的手在翩跹衣袖下攥成拳头,她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猛跳: “我昨晚已经想了一夜,可以确定,我从进到慈恩宫到救出太后这段时间,没有第三个人在。”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上头记载着她那日从进去开始,到救出太后的所有路线。 “我怕今日突然过来,一时回忆不清,所以昨夜提前想清楚,都画在草图上了。” 她将纸递给陆晏廷,见对方接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依旧看着自己。 江近月知道他对自己心怀疑虑,便向他保证: “世子放心,上头所写绝对是真实的。” 陆晏廷反应过来,低头将图纸打开。 他凝神看着上头所画的路线,见这幅路线图虽和大理寺规定的制式差之千里,但依旧能一目了然,足以可见绘图者是个极为用心之人。 小姑娘居然这么认真。 不是说不识字吗。 陆晏廷想起什么,看一眼江近月的右手: “这样动笔,你的手可还好?” 江近月将手垂到身后去,显然并不在意这事: “府医给我施了两日针,我已经无大碍了,对了世子,您可否跟我说说,是在哪处发现的宁公子?” 陆晏廷收好图纸,带她小心翼翼踩过几处稍大的废墟,在一小片空地前停下。 这地上已经用白垩勾勒出一个大致的人形,周边堆着些粉末,地上似乎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迹。 江近月骤然看见这一幕,仿佛都能想象出骸骨原本躺在此处的画面,她的身子瑟缩一下后,兀自稳定心神,努力不让陆晏廷看出异样。 但陆晏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反应,见她有些不适,直接带着她往外走。 等到了殿外,被暖阳一照,江近月恢复过来,对陆晏廷说起,自己那日从未来过此处。 但她知道,此处是个小佛堂,且出入此处,定要经过近月事先走过的路。也就是她画在图纸上的路线。 但近月拉着太后出来之时已经火光冲天,且那时一众宫人侍卫都纷纷赶来救火,众目睽睽之下,绝不可能有人将人塞进这佛堂。 陆晏廷很快也想清楚了这个道理,他思忖片刻,面色愈发凝重。 仵作曾经说过,那具骸骨的头部受到过猛烈的撞击,留下一些痕迹,人十有八九在被焚烧时已经身亡。 再加上江近月的证词,他几乎可以断定,凶手在太后还未自焚前,就将宁珩的尸体送进了佛堂。 可若是这样,那凶手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自焚,从而顺便对宁珩毁尸灭迹? 这样说来,此事尚有诸多疑点。 陆晏廷又问了江近月几个问题,便带着她打道回府。 马车在西府停下时,已经接近傍晚。 江近月刚下马车,三房的侍女便跑来道: “姑娘,您这是上哪去了?” 江近月看着身后跟着下车的陆晏廷,不敢将实情说出,只反问她: “怎么了?” 那侍女朝陆晏廷的方向看了两眼,反应过来道: “您忘啦?今日是府医给您最后一次施针的日子,他已经在小楼候着了,奴婢正四处找您呢。” 听见这,接连几日刺骨的疼痛映入脑海,江近月下意识道: “什么,这……今日有些晚了,要不……” 陆晏廷立在她身后,瞧见她这犹犹豫豫的背影,严肃道: “讳疾忌医不是好事,若是断了一日,药效不够,后头可能就会花更多时日、更多痛苦来补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江近月垂下眼,只好慢吞吞地开口: “知道了。” …… 对于宁珩的案子来说,江近月其实帮不上陆晏廷太多。 而她当务之急,还是去买一间铺面,在京城安置下来。 大魏开铺子有许多种方式,可以寻块热闹的地儿租赁一块店面,自己开置产业;若是钱财有富余者,也可直接买下地来,在自家开间铺子,便不用租金;这第三种嘛,便是转卖。 这第三种多为成店转卖,譬如许多贵族女子出嫁后需要银钱周转时,就会将娘家带来的铺面卖掉,换取现银。 这样的铺子里多有现成的东西,无需一一购置,比较方便。 近月更倾向于第三种,不过她没什么门路,需要寻个机会去东市找个牙行打探一二。 正想着呢,冷不防听见上头“啪”地一声响,林先生带着怒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带回课上: “江姑娘,你干什么呢!” 江近月仓皇回神,自知自己在课上失了态,匆忙起身致歉,惹得坐在前头的沈菀一阵偷笑。 “江姑娘,我刚和大家讲到仪容举止这一块,你这就失态于人前,想必是觉得自己都会了?那这样,你站出来,将方才我教的演示给大家看吧!” 她本就生得严肃,此番怒意横生,看得江近月心下颤颤。 她顶着一众目光出列,脸上已经开始涨红: “对不住,先生……我,没听清楚。” 第11章 穷酸的表姑娘 林先生呼吸一沉,拿着戒尺拍拍桌道: “是没听清楚,还是压根没听!朝我走过来,注意你的仪态。” 江近月立刻照做,她边走,边听林先生道: “固颐正视,平肩直背,手臂不要大幅摆动。” 她目视前方,按林先生所说的慢慢往前走,可走到对方面前时,林先生犹嫌不够,端起两杯茶水放在她肩上: “继续,往回走。” 江近月小心地转过身,继续抬步往回走,没走两步,坐在另一侧的沈菀便偷偷伸出腿,绊了她一下。 她虽早有预料,可发现时步子已经迈出,紧张到极点之余,她似乎都能瞧见沈菀得意的脸色。 江近月迅速回神,稳住身子,在前倾的一瞬后堪堪停住。 那杯中的水虽然溅出大半,但好在没有从她的肩上落下,叫她当着众人的面出丑。 她一入宫便在教坊司学舞,后来进了慈恩宫也未曾荒废。 这课上所授的内容,是她幼时稍稍做不好一点,就要被鞭笞的任务,如今沈菀使的这点小伎俩,一时还难不倒她。 不过若不是沈菀刻意为难,她本不想这般引人注意。 好在林先生终于肯放过她,让近月回位置上坐下,告诉她下次不可再犯。 江近月挪步回位置上坐好,敞开的窗户将凉爽的秋风送入,叫她脸上的红霞微微散开,全然不知方才的一幕已经被门外人尽收眼底。 …… 秋日疏零,烟笼衰草,听闻花园近些日子多添了许多新奇花卉,都是秋日怒放的名种,长公主难得到国公府陪着老夫人走动。 这家塾便设在花园旁的排房里,大半窗户支开着,看完里头的动静后,老夫人笑着说: “这帮姑娘呀,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对了,晏廷也到议婚的年纪了,公主可看上哪个姑娘了?” 长公主面色淡淡,那和陆晏廷有五分相像的眉眼上多了几分被岁月侵袭的风霜,叫她瞧上去严肃不少。 本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多年来却一直殚精竭虑,扶持着自己的幼弟坐稳皇位,其中艰辛不可为外人道。 因而她虽然刚到四十,脸上已经显露出一股疲态来,虽然用脂粉尽力掩盖,但也藏不住她灰暗的脸色。 她抬眸略扫一眼那头的家塾,并不多感兴趣: “一般般吧,论家室,自然是沈家姑娘相配,只是沈姑娘也太浮躁些,心性稚嫩,绝对不行。” 说完,她自嘲一声: “不过,我也左右不了我那儿子的心意。” 老夫人叹气: “公主多年为国操心,对晏廷的关心是少了些,不过他是个争气的好孩子,公主也可安心。” “对了,方才那位江姑娘举止端庄,人也老实敦厚,还是晏廷亲自接回来的,要知道,他从不多管闲事。” 说到这,老夫人眉眼染上一股愁: “只是身份实在差得太远了些,她姨母又是那样的品行,不过若是二郎真的喜欢,往后或许可以给一个贵妾的位分。” 长公主闻言,凤目微挑,目光不由得又朝家塾那头看了一眼。 和其他珠玉满身的姑娘不一样,少女只梳个简单的垂髻,发间斜插着两朵早已过时的绒花,衣裳也是极不出挑的素罗裙,坐在案前,一脸专注地看着先生。 一副穷酸样。 “母亲有所不知,先前虽已经派人查过,她和晏廷从前并无交集,可我后来得知,她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人,但愿不要有什么旁的心思。” 老夫人面露诧异: “什么、她和太后有关……那便再看看吧,对了,过些日子,苏家姑娘也要来求学呢。” 公主闻言,一直沉寂的眼睛一亮: “哦?筝妤?前些日子寿宴时倒是和她母亲来过一回,我瞧这孩子这些年来出落得越发好了。” “说来她家世虽然比不上沈菀,不过人温婉聪慧,是个贤良持家的好姑娘,她母亲在闺中就是我的伴读,若是她能来,那我身边倒是有了说话的人了。” …… 她们的谈话自然落不到江近月耳里,她心心念念的就是买铺子的事。 好容易捱到下课之后,江近月正想拿了银子出门,陆玉仪却跟着她进了小楼,命令江近月将她的那份课业一起做了。 “妹妹,我现下有事,等回来了,一定帮你做好。” 江近月无心应付她,可刚拿了银子下楼,便见陆玉仪盯着江近月放在桌上的一支簪子看,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我前些日子不要的吗?江近月,你什么意思啊?!住我们的地方就算了,如今连我丢掉的东西都要觊觎吗?” 江近月见状,匆匆解释: “这是姨母先前给我的,我一直放在此处没有动过。你瞧,这桌案是我放杂物的地方,我的妆台在楼上呢。” 陆玉仪叉着腰,才不听她解释: “我不管!就是你拿的!” “那你就拿回去。” 江近月将那缺了流苏的簪子递给她,陆玉仪却不肯接,只气呼呼地看着她。 两人正对峙着,门口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 “玉仪,你又胡闹了。” 江近月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青交领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朝二人走来。 他很瘦,瘦到双颊微微向里凹,但身量很高,江近月暗自比了比,料想这人应该陆晏廷矮半个头左右。 他生得同陆晏廷也有些像,不过多了几分阴柔之气,应当是随了他的母亲。 正思忖着该唤什么,他就先道: “一回来便听说家中来了个伶俐的表妹,今日总算得见。” “我是陆晏时,前些日子在京郊的明镜书院念书,表妹没有见过我。” 江近月听到这个名字,脑中似乎有些印象。 这似乎就是佟姨娘上回挂在嘴边骂个不停,说整日里沉迷书画的那个陆家四公子,陆晏时。 江近月低头行礼: “见过四表哥。” 陆玉仪被陆晏时的出现吸引了注意力,但见他只顾着江近月这个落魄表姐,一抿唇,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缠着他问: “哥,你跟她说话干嘛啊,对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回来要带我去打捶丸的嘛,你现在就带我去!” “好了好了,依你还不行吗?” 陆晏时显然对这个妹妹十分无奈,和江近月告别后,便带着陆玉仪离开了。 等二人离去,江近月将那根被摔得有些变形的簪子随手放到一旁,也出了门去。 …… 秋意深深,黄叶顺着御河漂流而下,带着些许凄寒。 等这落叶一路流到城外时,黄昏已至,又兼连绵秋雨。 一辆楠木马车打御街前行过,车旁随侍的青崖骑在马上,看四周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眼,低声对马车内的人道: “世子,查了这几日,也没查出和宁珩公子有什么关联的仇家,他去世前除了和东市的李掌柜打过交道外,其余也一切如常。” 车内的陆晏廷掀起帘子,一双极黑的眸子看着纷乱的雨幕,淡淡点头: “方才的问话中,李豫倒是神色如常,去查查他的底细,若不是太后的人,那么……” 陆晏廷垂下眼,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正要放下帘子,就听青崖明朗的声音混着四周的嘈杂传入车内: “世子,那不是江姑娘吗?她怎会在这?” 第12章 买铺子 江近月立在一家牙行前,身上沾了些许雨水,淡黄的裙摆处也染了几点污泥,雨不断地落在她身上,她也不知道躲。 一旁立着三四个牙人,正围着她扬声说些什么,江近月双唇紧抿,显然是十分为难的模样。 可纵然她表现出了不悦,那张娇艳又带着一丝稚气的脸蛋,在牙行那一众精明市侩的人身旁,依旧显得单纯懵懂,好似羊入虎口一般。 陆晏廷皱眉,吩咐青崖: “去看看。” 青崖下了马,上前推开那些围着她转的牙人,笑着出声问江近月: “江姑娘,您来东市买东西吗?这东市离国公府可不近,您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可叫了车马?” 江近月正纠结着该怎么脱身,一抬头,看清来人之后,她心中有些惊讶,微微点头说: “我坐油壁车来的,就随便逛逛而已。” 青崖看向她身后依旧不肯离去的牙人,一脸不信。 雨势渐渐转急,那几个牙人生怕青崖带走了他们好不容易遇到的肥羊,凑上前挤开他,重新热情地围在江近月身旁,介绍道: “姑娘,您可仔细瞧瞧我手上这间铺子吧,位置多好啊,虽说价钱贵些,但有了这块地,做什么都不愁回本!” 一个略泼辣些的大娘挤开这书生模样的牙人,拍着江近月的肩膀,让她看自己手中的图: “姑娘,方才我可带你看过我这店面了,您也没说不满意不是?这店主人急着出手,价格低着呢!您再考虑考虑呀!” 江近月看着眼前一张张五花缭乱的图纸,有些犯难。 牙人手里的店面的确多,她一个下午的时间寻了三家牙行,奔波着看过四五家店面,可地段好的,价钱太高;地段不好的,价格也不低,且没什么客人。 还有一些位于平康坊附近的,价格倒是合适,可那里是出了名的烟柳之地。 江近月孤身一人,难免要考虑自身安全问题,到时候还得多雇些护卫,又是一笔开支。 单单一个下午,就将她的精力和心念消磨殆尽。 深宫多年的岁月让她沉浸在安宁的幻想中,可现实只花了几个时辰便叫她迅速清醒。 原来想要独自一人在京中过活,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原来她苦心积攒的银钱,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竟然不值一提。 原来她真的和别人口中一样,只是一个寄住在国公府里的穷酸亲戚。 江近月几乎有一瞬觉得,自己本来十拿九稳的退路,好像没了。 正出神着,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她面前,语气十分严肃: “雨下大了,没感觉吗?” 江近月看着眼前人,怔怔开口,“世子……” 陆晏廷一来,身边叽叽喳喳的牙人仿佛噤声一般,同时安静了下来,讷讷道: “这位大人,我们可都是正经行当……” “对呀,难不成是东市里又抓到什么贼人了?” 陆晏廷没理会他们,微微低头,将手中一件外裳披在江近月身上: “天快暗了,先上车再说。” 他正要带她走出人群,江近月反应过来二人如今是在哪,急忙出言推拒: “多谢世子好意,我自个儿回去便好。” 上回跟着陆晏廷从宫中回来的事,被佟姨娘知道,她第二日就拉着她问了许久,江近月如今在府中只想低调做人,实在不想惹祸上身了。 可眼前人气势凌厉,一副不容她推拒的模样。 近月无法,只好跟着他上车。 熏过松香的车将她和外头沾染烟尘气的东市隔开,仿佛是两个世界。 车上的桌案上正摆着一副残棋,黑白两个棋盏均放在陆晏廷那头,想必他方才,是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江近月在陆晏廷的侧面落座,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擦拭发间的雨水,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陆晏廷瞧着她无意识地蹙眉,微微皱着鼻子,整个人跟耷拉着耳朵的兔子似的,不免有几分好笑。 他将自己思虑的事放在一旁,问道: “你是想租个店面开铺子?还是直接购置一处铺面?” 江近月见他已经知道,也没有再隐瞒,只放下帕子,理了理垂落的发丝,回他说,“我更倾向后者。” 但今日看的店面,或多或少都有不如意的地方,她估计明日还得出来一趟。 “牙人精明得很,除了介绍手中的铺子,还会试探你的底细,若发现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就会像今日这样将你缠上,很难脱身。” “是吗?” 陆晏廷点头: “东市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京兆尹常常接到此处的案件,你一个小姑娘,往后要当心些。” 江近月闻言,只好点头答应。 面前这位世子虽然有点凶,但他做事十分稳重,年纪轻轻又是大理寺少卿,对京城了如指掌,近月对他的话还是深信不疑的。 要不明日还是先去问问佟姨娘,她毕竟在京中生活了十来年,或许她有些门路。 “想要什么样的铺子?” 正思考着,陆晏廷又问她。 近月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蜜饯铺子。” 她神色坚定,一看就是已经打算好了。 风吹起车帘一角,陆晏廷见还未驶出东市,街上依旧拥挤吵闹,纵然下着细雨,但摊贩仍是大声叫卖,百姓们摩肩接踵,还有流浪汉,西域商人行走其间,间或响起粗鲁的吆喝声,构成一个烟火十足的人间。 但陆晏廷在大理寺任职,接到的案子不计其数,很清楚这样的烟火气下藏着多少凶险之事。 可陆府的姑娘们不同,这世道在她们眼里是祥和而安宁的。 约莫就是是东家的马球会,和西家的品茶宴,或许还带着些旖旎的遐思。 最苦最怕的,或许就是担心没做好课业,会被先生责罚。 江近月虽然没在陆府长大,她在宫中那么多年,纵然比旁人多吃了些苦头,但到底涉世未深,和陆府的姑娘一样,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不过这才到府里几日?她便如此着急要找铺子,言辞间是想买而不是租赁,看着是想一同搬出去的样子。 这么急着找,是在府中过得不开心? 第13章 迎冬宴 作为将她带回西府的人,又是她名义上的表兄,陆晏廷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上一问,便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但江近月听到他的问题,立刻摇头否认: “没有的事,这里一应吃穿用度俱全,比在宫中不知好了多少,甚至还能去家塾上学,这对我已经是很大的优待了。” 她既然这样说,陆晏廷也不能去追根究底,只继续说: “你帮了我调查宁珩的事,也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样,我会让青崖在私产里挑选个好的铺子,把地契给你,之后你也无需亲自打理,自有掌柜的每月给你收成。” 宁珩的死如一把剑一般悬在他心上,他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但让江近月所忧虑的事,于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他乐意帮忙。 其实陆晏廷无暇处理这些小女儿家的心事,不过她之前帮过自己的忙,他给她一份地契,算是回报,日后也不会缠杂不清。 他是算得清楚,不料对方算得比他更清楚。 听完这话,近月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拒绝陆晏廷的好意,清澈坚定的眼神下,藏着她细微的慌乱: “世子实在无须挂怀,当初我刚出宫门,的确对您有过怨怼,可是如今自己在外走一遭,才知世事艰难。我一出宫就能有吃穿不愁的待遇,是因为您给了我暂居之所,这样算来,我们是两不相欠的。” 陆晏廷随意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手中把玩着,虽然被她拒绝,可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你再看看,之后可还有什么打算?” 江近月想了想,如实道: “我身上有十万钱,大部分是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本以为够买一间带后宅的铺子,这样我便可搬去铺子里住。但现在想来是不大够,京城地段好些的铺子,不带后宅都索价一百五十贯,我再继续看看吧,尽量先买下一间铺子。” “姨母说陈生绸缎行的媳妇,是很厉害的媒人,同她有几分交情。等开春便会帮我相看人家,最好是三月殿试的书生。届时若有合意的自然好,若没有,我便用铺面的收成租个一进的宅子,先搬出去住。” 这是她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在国公府住得不自在,若真要去租个屋舍也可以,但这样一来就没了买铺面的钱,后面若是没有生财的办法,这样一日日耗下去,她就完了。 更谈何积攒银钱,去调查父亲的事。 所以挣钱才是江近月如今的当务之急,国公府的姑娘们虽然不喜她,也不和她玩,但总归是小打小闹,她姿态放低些就是。 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出身大族,都不是计较之人,这和从前动不动就要掉脑袋的宫里比起来,实在是好太多了。 这样想来,江近月是很感激这位世子的。 甚至,是亏欠。 若要细算,其实她欠对方的还多得多,怎么好意思再收对方的铺子? 她虽渺小如蚁,可也有自己的做事准则。 车内安静了一刻,近月侧头掀开车帘,一看外头,才发现已经驶到了熟悉的路面。 和陆晏廷的谈话让她忘记了时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江近月忽然转头,加快语速对陆晏廷道: “世子,您在这放我下来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等马车停稳之后,她动作轻快地跳下车。 很快,那道单薄的身影就落下马车一大截。 秋日天黑得早,这条小巷又十分安静,再往前走数十步才能到前头的御河,陆晏廷掀开车窗,对青崖道: “跟着她,确保她安全到西府再回来。” “是。” 青崖弃马上墙,沿着屋脊一路随行,看着底下因为黑暗的环境而加快脚步的江姑娘,忍不住纳闷。 为了顾及她的声誉,世子不是已经不从国公府抄近路带她回来了么? 怎的还这般小心?就好像二人真有什么私情似的。 不过……世子近日对她,好像确实格外上心些,应该是因为宁珩公子的缘故吧。 …… 又过两旬,便到寒露时分,今年天冷得早,虽然地龙未启,但怕冷的姑娘们已经在屋中生了炭火。 这日长公主在国公府的畅春园办了场小迎冬宴,只邀了寄住在家里的姑娘们,还有同她亲近的几位夫人。 因着一会儿要烤炙肉吃,众人便到院中一处三面围着的亭中聚着。 亭子虽大,四周又有帷帐遮挡,可到底是在室外,沈菀和几位寄住的姑娘们都换上了各自家中带来的夹绒衣裙,轻软又保暖。 一眼看去,烟罗紫的,湘色的,碧玉石的,还有竹月色的,穿在年轻姑娘身上,个个讨喜又可爱。 江近月按理算是家中亲戚,府里也给她按例做了两身入冬的衣裳。 虽说也都是上好料子,但一套是海棠红的,一套又是艳紫的,实在过于艳丽浮夸了。 佟姨娘和陆玉仪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她们两个也爱这些艳丽的颜色,想来府中绣娘为了省事,给江近月做衣裳时,也按着她二人平日里的喜好来了。 可这对于本就处境尴尬的近月来说,穿得太突出不是什么好事。 故而她今日只拣了一套素净的衣裳穿上,坐在最末尾,安静听着众人说话,时不时看几眼园中景色,打发时间。 听闻长公主从前一惯不爱热闹,她一年到头有大半都住在宫中,帮着幼弟管理朝政。 太后是继后,只有一个早夭的女儿,长公主和陛下是元后所出,一直和太后不大对付。 所以近月也没在太后宫中见过长公主几次,只从其他宫娥口中知道她生的得冷艳高雅,且十分不近人情。 不过她这些时日瞧着心情好了许多,应该是太后倒台的缘故。 想到太后,近月更是缄默。 亭中不多时来了个小厮,向长公主和各位姑娘禀告: “世子听说长公主要带着宾客们烤炙肉吃,今晨特地去郊外猎了只鹿过来,此刻已经送到膳房去处理了,午后长公主便可和各位夫人小姐烤鹿肉吃,冬日里头别提多快活!” 第14章 苏姑娘 听到这话,几位坐在长公主身旁的姑娘一言一语地说起来: “世子当真是孝心可嘉!今儿个托公主的福,我们也有口福了!” “世子英勇无双,武艺高强,狩猎的手段更是了得,和那些上战场的将军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呢。” 长公主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听到这话,只随意点了一下头,似乎并不太满意,只冷淡地说: “我就这一个儿子,怎么会让他上战场?对了,世子呢,他怎么不进来?” 众人闻言,也笑盈盈地看着那小厮。 “是呀?世子呢?” 那小厮继续说: “本是快到了,但来的路上恰巧遇见苏家姑娘的马车坏在半路,时下冷得很,世子便将马车让给她了,他一会儿就到。” 众人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容便没有方才那般灿烂了。 长公主眼角倒是添了几分喜色,她急着问: “原来如此,我正说怎么没见到筝妤人呢,那她可到了?” 那小厮还没开口,便有嬷嬷带着人从垂花门处进来: “公主,苏姑娘来了。” 说话间,一个面容温婉的女子已经款步走至亭下,一脸歉然地上前道: “长公主勿怪,昨儿个下了场雨,路上滑得很,小女的马车坏了,耽搁了些时辰。” 长公主抬头示意苏筝妤过去,笑吟吟地问: “无妨,你没惊到就好,对了,你阿娘近日可好?上回她来我寿宴时,咳得实在是厉害。” “多谢公主关心,阿娘的咳疾是老毛病了,上回用过长公主送的枇杷露,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出门。” 苏筝妤行礼过后,长公主便让她到自己身旁坐下,浑然忘记了其他姑娘似的,抓着她一个劲地问: “是吗?如今是谁在伺候着她的病?” “还是公主去年引荐的许医官,他很得力。” “那便好,你看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也不带个手炉来。” 公主摸摸她的手,一脸心疼。 苏筝妤接过公主递来的瑞兽金手炉,浅笑着同公主搭话: “一时来得急,便忘记了。” 她长相清秀,说话温婉得体,细细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剪水的眸子,瞧着就是饱读诗书的姑娘。 众人此刻的注意力都放到她的身上,江近月也不例外。 不过她关注的地方同其他人不同,她一看那姑娘的样貌,便惊得收回了目光,独自坐着发愣。 这不就是上回,陆晏廷在林子里见的那位姑娘吗? 又想起方才小厮说陆晏廷将马车让给了她,长公主又对她如此热络…… 江近月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 她心中打鼓,好在自己是个嘴严的,陆晏廷应该不至于将她灭口吧…… 她想得入神,连亭中不多时又走来一人也没发现。 “见过母亲。” “呦,说曹操曹操到,公主,世子这可不就来了吗?” 听完身边夫人的话,长公主转头,便见自己的儿子在外头行礼。 长公主满意地看着这个儿子,示意他过来说话。 生他之时,正逢幼弟上位,朝政不稳,大半权利掌握在太后手中,这些年来她扶持着弟弟和太后争权,府里的事从不过问,和宁国公的感情也淡漠得很。 两人之后也无所出,到现在只有陆晏廷这么一个孩子。 但从小到大,长公主对他的关心不及对自己弟弟的一半。 不过他很懂事,也很争气,样样都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如今终于斗倒太后,长公主心中一桩大事已了,身子也越发地不好,一闲下来,就将目光放在了陆晏廷身上。 他早过殿试,仕途也有,如今缺的,可不就是一桩美满的婚事吗? 这样想着,长公主的目光便落在了一旁温婉体贴的苏筝妤身上。 晏廷一进来,各个女眷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打转,只有妤儿沉稳自持,长公主对她的好感不免又多上三分。 不过…… 长公主看向最末尾,见那江小娘子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位置上出神,似乎连陆晏廷进来了都不知道。 从方才到现在她便很安静,虽然不会来事也不会恭维,但胜在老实。 她本想着按老夫人的说法办,儿子若是对她有意,也只好在婚后抬进来当个良妾,可昨日问过陆晏廷带她回来的意思,果然,是因为宁珩。 长公主心中的那点子心思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看向江近月的目光也没那么严苛了。 自家儿子和那个宁公子是好友,同窗读书,后来又一同做官。 这些年来赵国趁着之前大魏朝政不稳之时,在京中各地埋了许多暗桩,向赵国传递消息。 陛下亲政之后,着意肃清此事,派了晏廷和宁珩在京中四处探查。 两人也很得力,短短两年一同抓了许多赵国探子。 此番太后宫变,宁公子身死,这样的少年英才骤然暴毙,连长公主也觉得可惜,不过,她只希望儿子能快点走出来。 …… 陆晏廷一进来便瞧见了坐在最末尾的江近月,她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发愁什么。 她的手上拿着个铜制小暖炉,时不时冒出丝丝青烟。 江近月似乎对此感到很苦恼,怕气味熏到别人似的,一直用自己的衣袖挡着。 陆晏廷知道,家中主子用的都是无烟的香炭,烧的久又不会有味道。 三房何时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底下那些丫鬟故意刻薄她? 第15章 世子的铺子 他微微皱眉,陪着长公主没说几句,便请辞道: “母亲,儿子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先走了,你们尽兴。” 他刚要走,有位夫人忽然问: “世子忙的可是近日京中的案子?听闻京中近日来了一伙强盗,天子脚下便要掳掠民女,偏远的坊市中有好几个姑娘遭了毒手,这两日我出门,都要十来个侍卫跟着才敢安心呢。” 陆晏廷不可置否地点头: “是,不过夫人也不必过多忧虑,那伙人只在偏远坊间走动,京兆尹已经做了部署,相信很快便能抓到人,不过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往偏僻的地方去了。” 说完,陆晏廷没有多做停留,他一路走回自己所居的归鹿院,回到书房时,青崖已经在等着了。 “公子,属下今晨已经按您的吩咐,选了几间铺子的地契过来,您看看。” 陆晏廷在书案前落座,接过契子瞧了瞧,拿出了其中两张,目光在两处地契之间来回逡巡。 一处在城东,位置偏远,但带着后宅,另一处就在国公府旁的胜业坊,位置很近,但没有后宅,只有个小院。 “好,晚点我同她说。” 青崖有些不解: “世子,咱们和京兆尹接了那伙欺压民女的案子,夜里您还得用自己的时间去调查宁公子的事,这种小事让属下去做就是了。” 陆晏廷抬眸: “无妨,我还有些疑问想当面问她,届时带过去就好,一会替我去传个话。” 见他这样说,青崖只好道: “是。” 陆晏廷看青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还是取了那份离国公府近,但不带后宅的铺子地契,放入怀中。 …… 午间众人便在畅春园烤炙肉吃,等用完了午膳,还要一同去府中的梅林赏玩。 近月没待多久,便趁众人闲谈的空档,以手伤为由请辞回去。 在场的没有与她相熟之人,她更愿意自己回小楼,安安静静待着。 刚从畅春园出来没几步,就见青崖从远处过来,低声同她道: “姑娘,世子夜间会寻个机会过来见您,可以吗?” 江近月的目光下意识便往左右看,等发现没人,这才有些疑惑地问青崖: “为什么?” “关于宁公子的事情,公子说,还有几个问题想向您确认。” 听到“宁公子”这几个字眼,江近月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火场的情形,和陆晏廷带她入宫时,她在宫殿的废墟中看见的那些恐怖痕迹。 江近月稳住发慌的心,点头说: “好,不过我下午便得空,世子若是方便,下午来小楼便好。” …… 陆晏廷到小楼时,江近月正坐在窗边看一张京城的坊市图。 派去的护卫说,她这些时日除了家中应酬和去家塾上课外,一直在京中各个坊市徘徊,但始终没有寻到合适的铺子。 见自己过来,江近月急忙走到窗旁朝外头看,见四周无人后,将房门掩上了。 做完这些事,她又着急忙慌地去给陆晏廷倒茶: “世子您喝茶。” 陆晏廷在桌案前不远的榻上落座,接过江近月递来的茶水,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什么机密之地。 见她安安分分站在一旁,陆晏廷压下唇角的笑意,随口问: “下午怎么不和她们去玩?还是和她们处不来吗?” 江近月没什么情绪地接话: “没有,大家都很关照我,只是我想起还有些事没做,就先回来了。” 她最近越来越平静,几乎让陆晏廷觉得现在的她,同之前宫门口闹着不愿和他上车的少女比起,换了个人似的。 一开始还有情绪,会笑,会生气,也会对他不满,可如今倒像个泥娃娃似的,没有任何脾气,只木然地回答着别人问她的问题。 可不管问什么,她都说好,不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也什么都不愿吐露,一开口便是场面话,没有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他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对眼前人说: “有些关于那件事的问题,我想再来问问你。” “好,您但说无妨。” 江近月走到陆晏廷身边的榻上落座,许是有些冷,她随手取了条毯子抱着,遮盖住了自己的手。 “其一,太后和宁公子可曾认识?” 江近月摇头: “不认识,宁公子就从未来过慈恩宫,太后也从未提起过他。” “其二,太后可曾和赵国来往过?” 说到这,似乎是怕她有所顾虑似的,他补充道: “你别担心,她已经幽居皇寺,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 江近月想了想,再次否认: “太后从前是想过借助赵国的势力来打压新帝,可这事自几年前便不了了之,何况这些年她心力交瘁,应付新帝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琢磨这事?” “好了,我了解了。” 陆晏廷摆手示意她停下,又嘱咐她: “你已经出了宫,当知道人多口杂,以后什么新帝这样的字眼,不要再提了。” 江近月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 陆晏廷问完话,便将怀中的地契拿出来,递给她。 江近月抬手接过,看清上头的内容之后,眼中露着犹疑: “这……” “这间铺子是我名下的,你刚刚又帮了我的忙,我可以低价转给你,就十万钱。” 第16章 有铺子啦 江近月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地契,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憋闷: “看这铺子的地段,没有十五万钱是买不到的,世子,我……” 陆晏廷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站起身,负着手道: “的确,是我将价格压低了些,这铺子我本就要出手,与其卖给不三不四的人,不如给知根知底的亲戚。” “何况你方才又帮了我一个忙,我应该报答,不是吗?” 他似乎很忙,此刻也已站起身,一副要走的姿态。 江近月手里握着那张地契,觉得自己若是再拒绝,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她只好道: “那等铺子有收成了,我将剩下的银钱补给您,好吗?” 陆晏廷没有过多思量,点头说: “好,之后的官府手续青崖会带你去办。对了,他说这铺子旁的成衣行也是我的私产,你若看上什么喜欢的衣裳,大可以去拿。” “多谢世子。” …… 出了小楼,青崖从树上跳下来,一路跟着陆晏廷往外走,边走边道: “世子,听姑娘的意思,这事与太后无关了?” 陆晏廷拧了拧眉心,心中的猜测落实,他眼中透着一股戾气: “先前陛下命我们清剿赵国暗桩,正值关键时候,被太后宫变一事绊住手脚。” “眼下看来,是赵国人浑水摸鱼,趁机杀了宁珩。他们既想给我一个警告,又怕宁珩身上的痕迹露了行踪,所以将他扔到了这样明显的地方,以此挑衅。” 宁珩自幼体弱多病,又因天象之说被家人不喜,便一直在城外山寺养着。 十五岁那年回京之时,恰好在路上救了被刺客所伤的陆晏廷,二人自此结识。 他虽身在山寺,但从未荒废学业,回到承恩侯府三年间便顺利通过科考,与陆晏廷同朝为官,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前岁陛下派陆晏廷和宁珩清剿赵国设在大魏各处的暗桩,二人合力捣毁了不少暗桩,只是始终没有掘出藏在京城多年的一条暗线——画屏庄。 三月前,陆晏廷终于查到画屏庄一些线索,正要制定计划时,接连收到三封警告信。 不过他任大理寺卿以来,收到过这类恐吓数不胜数,此前更是屡屡遭到刺杀,因此,他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再之后、追查画屏庄的事因为太后宫变而耽搁。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宁珩就这么死在了火场里。 赵国人、画屏庄…… 陆晏廷的掌心死死攥紧,面色冷凝,全然不是方才在江近月面前那副温润模样。 宁珩的仇,他一定会报。 他要让那些赵国人,付出惨烈的代价。 …… 主仆二人又往府门处走,经过一处假山后,正巧遇到两个侍女在不远处的树下议论: “哎,你这是去哪?” “给表姑娘送蜡烛呢,小楼里的蜡烛又用完了。” “你说这江姑娘也是奇怪,小楼里夜夜都点着烛火。从前倒是还好,可我昨儿个听巡夜的嬷嬷说,姑娘打前些日子和世子回来后,这些天夜里的点得更多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似的。” “可不是嘛,算了,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瞧表姑娘整日怯生生的,也是可怜,咱们还是少说两句吧。”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陆晏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隐在花木间的小楼,转而离开了。 …… 青崖办事极为得力,第二日江近月从家塾下学后,便派了一辆马车接了她去,一路麻利地陪她到官府登记,之后才收了江近月的钱匣子,还带着她到了铺子里头。 直到站在店门外,江近月才稍稍有了些实感。 这间铺子,是她的了? 这间铺子不大,后头带个小院,但胜在干净整洁,地段又好,江近月才来没多久,便先后进来了好几波客人,多为年轻姑娘。 铺子里都是原先的人手,掌柜的姓陈,生得老实憨厚,四十岁上下,说话轻声细语的,对江近月十足地尊重。 方才来的路上听青崖说,陆晏廷在城西买了套三进的大宅子,安置他名下产业中一些没地居住的人手。 所以夜里打烊后,这店里的掌柜和两个伙计会回城西的宅子中住下,第二日一早再来。 早在江近月来之前,陈掌柜已经带着两个伙计将店面重新打扫干净,连账本册子也放在一旁,等着她过目。 虽然身上如今一点银钱都没了,但历经多日,终于寻到一间合适的铺子,江近月是肉眼可见的开心。 她一连三日都往铺子里跑,每每到了晚间,才匆匆赶回府里。 …… 这日午后,她正在外头的街上同隔壁馎饦铺的大娘谈论交税的事,迎面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这儿来,江近月下意识抬头一瞧,原来是沈菀带着她的侍女在街上逛,身边还跟着十数个侍卫。 沈菀显然也瞧见了她,上下打量她一眼,轻嗤一声,讥讽道: “近月姐姐好雅兴,日日在家塾里出风头还不够,如今还有兴致花着国公府的银钱,出来逛铺子了。” 第17章 闹事的沈姑娘 江近月知道来者不善,眼睛掠过她,并没有搭理。 沈菀的侍女看向她身后的铺子,有些疑惑地念出匾额上的字: “沉月阁?姑娘,这蜜饯铺怎么改名字了?原先不是叫百味园嘛,对了,大公子快回来了,您不是说要给他买香糖果子嘛,不如进去看看?” 沈菀回头瞪她一眼: “没瞧见我在和江姑娘说话的吗?有没有规矩。” 与此同时,殿内的陈掌柜的忽然走出来,瞧见江近月在此,笑着对她道: “姑娘,我们已经将柜台上新进的货点清楚了,有西域新进的糖点,您要不要去瞧瞧?” 沈菀听见这话,目光倒是变了变,语气中染上几分惊讶: “什么?这原来是你自己的铺子?江近月,你一个刚出宫的宫女,哪里有银钱买这地段的铺子?莫不是攀上了谁吧?” 她目光复杂地打量着江近月,江近月知道她误会颇深,不得不解释说: “没有,沈姑娘,这是我自己用积蓄买的,你不要空口污人清白。” 沈菀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的蜜饯铺子,眉目间是十足的讥诮。 她自顾自地进店坐下: “好,那来者是客,你既是这家铺子的主人,便过来好好伺候我,指不定我一高兴,就多买些东西呢。” “姑娘,这……” 陈掌柜不知所以地看向江近月,目光中带着询问。 “没事,你先去忙吧。” 午后店中没什么客人,江近月勉强对他露出一个浅笑,自个儿去泡了杯茶,放在沈菀面前。 沈菀只瞥了一眼,便嫌弃道: “江近月,这种下等到我府上下人都不会喝的茶水,你也敢给我入口?” 知道她是存心发难,江近月也没了好脾气。 她住的是国公府,不花沈菀的银子过活,也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一再忍让。 她停下手中动作,直截了当地开口: “姑娘说的是,小店也的确担不起您这样的贵客,您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这话一出,沈菀身边的侍女立刻趾高气扬地叉着腰,皱眉说: “大胆!我们姑娘乃是相国之女,地位尊崇。你一个小店主,居然敢赶我们姑娘走?!” 江近月柳眉微蹙,语气又冷上三分: “我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姑娘,叫姑娘对我百般刁难。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莫与我这粗鄙之人计较。” “你哪里得罪了我,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沈菀听到这话,面色变得微恼,她忽然拍桌起身,一步步朝江近月逼近,咬牙切齿地说。 “世子不在,你还装出这副柔弱的样子给谁看?来人,叫他们全都进来,把她的店给我砸了!” 沈菀目光死死盯着江近月,眼中是无边的怒火。 她的侍女似乎是干惯了这种事,立刻朝外走: “是,奴婢这就去。” 江近月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她双目微红,紧紧攥着手心,“沈姑娘,你这是仗势欺人!” 她纵然生气,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明明什么都还没干呢,眼眶就不自觉地开始发红。 江近月也十分讨厌自己这不受控的模样,可这副样子落到沈菀眼里,那就是她矫揉造作,恬不知耻。 “我就是仗势欺人怎么了?至少我有势可依,你无权无势,本该夹着尾巴做人,偏偏要觊觎自己不该得的东西,那就该得些教训。” 沈菀说到这,看着一众站在门外的侍卫,不耐地发话: “愣着干什么?砸啊!” “别!” 江近月慌忙要让掌柜和店中两个伙计阻止,但刚要出声,门外忽然又来了两个人。 “沈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菀回头一看,原是陆玉仪和陆晏时这两个废物兄妹。 陆晏时笑着入内,问沈菀: “沈姑娘,为何对我表妹动这么大火气呢?有话好好说嘛。” 沈菀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暗自翻了个白眼,勉强解释道: “原来是四公子,四公子常年在外念书,有所不知,您这位表妹呀,平日里就爱狐媚勾引,品行也不甚端正。” “我只是瞧她手中这铺子来路不正,这才想帮着国公府看看,既然公子来了,那公子可要向国公府回禀此事,好好查查!免得用是什么贼赃污款买下的,没的败坏了国公府的名声,还让西府惹上麻烦!” 面对咄咄逼人的沈菀,陆晏时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抬头环顾这间小铺,轻笑一声: “沈姑娘误会了,这的确是她用积蓄买的,前些日子我经过小楼的时候,还见近月抱着钱匣子数呢。再者她在我们府里,一直安分守己,平日里也只同其他姑娘们一同上课玩闹,能接触什么外男?” 说到这,陆晏时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沈姑娘,您这话……莫非是觉得我们国公府家风不谨?请您慎言,您这是将国公府的其他姑娘都骂了,这脏水,可不是你这么泼的。” “这……” 沈菀霎时止住了话头。 她只是不喜欢江近月,可无意牵扯国公府。 因为国公府里头,还有她在意的人。 她虽看不上陆晏时这个窝囊的废物,可他毕竟是国公府的公子,同……世子也是常常来往的,若是从他嘴里传出什么,叫世子对她不喜,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她还没说什么呢,陆玉仪听见这话,倒颇为生气地冲自己吼: “沈菀姐姐,你也在我家念书,心里应该很清楚,姐妹们平日里都是在一处待着的,你怎么能这样诋毁我们呢!若是你瞧不上宁国公府,那我去回禀祖母一声,沈菀姐姐以后不用再来便是!” 沈菀的脸色青白交加,看着嚣张的陆玉仪,她竭力压下心头一股怒火,忍耐着不再发作。 她父亲虽然已经官至相国,但到底白丁出身,和陆府这样的世家大族相比,实在是不够看。 况且她若是离了陆府,那岂不是给那个苏筝妤,还有眼前这个小贱人可乘之机吗? 她不能走。 第18章 沈府 沈菀冷哼一声,带着一众人匆忙离开了铺子。 来的时候有多嚣张,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表妹,你没事吧?” 陆晏时捡起地上被沈菀挥落的茶杯,那上头已经缺了一个口子,不能用了。 “多谢表哥,我没事。” 江近月接过茶杯放在一旁,向陆晏时行了一礼。 一旁的陆玉仪边走边打量着这间小铺,语气带着几分惊讶: “前些日子你和姨娘说要开铺子,我只当是笑话呢,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本事!江近月,以后你这里的东西,我都要吃!” 还没等江近月说话,陆晏时先感到不妥,他眉头一皱,对妹妹道: “玉仪,不得无礼。表妹,你别管她,她自幼被家里宠坏了,就这个性子,你别生气。” “没事的。” 江近月请两人在店后的小桌落座,又让伙计重新上了两杯茶水过来。 陆玉仪猛地一喝,便一脸嫌弃地放下: “沈菀说的没错,江近月,这茶叶也太一般了吧,亏你也是从宫里出来的,竟一点品味没有!” 江近月在二人对面坐下,无奈笑道: “宫中可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们做奴婢的,也喝不上什么好茶叶。” 听她此言,陆晏时抬起头,略带感慨地说: “表妹何须妄自菲薄,你在宫中多年,对于宫内事务了如指掌,见识必定不凡,比我这个从未涉足官场的人来,不知好了多少。” 江近月见他做此等感怀,讶异地反驳: “我怎敢与公子相比?我这一生,平淡得都快望到头了,可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您他日平步青云,登朝拜相,更是前途……” 江近月话还没说完呢,就见陆玉仪狠狠瞪向她,目光中带着怒意。 江近月不解地回望她,可顺着陆玉仪的视线看向陆晏时时,就见他垂着脑袋,双眼开始泛红。 本就阴柔的长相,因为面容中流露出来的悲伤显得更加可怜兮兮,下一刻,他竟然哭了出来。 她一脸愕然,只见陆玉仪已经站起身,皱着眉对陆晏时道: “又哭又哭又哭,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要是被我朋友瞧见了,那我真是丢死人了!” 江近月手足无措,急忙递上干净的帕子问陆晏时,小心翼翼地问: “对不住,表哥,我可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陆晏时只顾着掉眼泪,沉默着不搭理她,反倒是陆玉仪又瞪她一眼,冷着声开口: “你不知道我哥他今年科考又没考中吗?我家中除了大老爷荫封,其余子弟都是科考为官,兄长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为国效力,只有他一人庸庸碌碌,简直是我们三房的耻辱!怕是只能捐个官做,你还这样说,不是成心的吗?” 她说完,江近月明显地察觉到陆晏时竟然哭出了声。 她忙上前赔礼道歉,又是一阵忙乱,直到将这兄妹俩送回了马车上,店内这才恢复宁静。 看着粼粼远去的马车,江近月立在店外,一脸懊恼。 这些日子住在国公府,她想着要避嫌,从未向他人打听过府上公子的情况,她那一点浅显的了解也都是从佟姨娘或者下人口中得知。 本以为这样便不会惹事,却不料因为自己的无知,居然把表哥弄哭了,想想实在是抱歉得很。 不过这个表哥…… 江近月抽抽鼻子,暗自在心中想,怎么这样呀,多大人了。 算了,还是送点什么给他赔罪好了。 …… 这头沈菀坐车回到相府,刚进门,路上还勉强维持的镇定全不见了。 她越想越气,一路哭着往府中走,半路瞧见正在花园中打理盆栽的沈夫人,直直跑入她怀中,哭泣不已。 沈夫人见女儿这般情状,急忙将手中的剪子递给一旁的嬷嬷,温声问她怎么了。 “娘,你不知道,陆家近日来了一个小表妹,整日里欺负我!” 沈夫人急忙从怀中抽出帕子,仔细替她擦着眼泪,却一脸纳罕地问: “一向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这回倒是稀奇,究竟怎么回事呀?你跟娘说说。” “娘,我说的是真的!今日我在街上逛,正瞧见陆家的那个落魄表妹在街上开了家铺子,我想着熟人一场,就进去给哥哥买些香糖果子。” 她抽噎一下,又说: “谁知她非要将我赶走,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说,说我爹爹官至相位又如何?从前是个白丁,到底鄙陋,连带着我也粗俗!她叫我颜面尽失了!娘,你可得帮帮我!” 沈菀说着,双手搭在娘亲的肩膀上,不断晃动着,哭得可怜又伤心。 沈夫人按住她的手,劝慰道: “好了好了,娘跟你说过,你从前在家怎么任性都可以,可到了别人家念书,你要谦逊懂礼,不可仗着爹娘的权势,作威作福。” “娘,可这回是人家欺负我!你不相信我吗!” 沈菀闻言,甩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些愤怒。 沈夫人忙说: “娘知道,可那样一个落魄的表姑娘,碍不着你什么事,她能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才是那个鄙陋无聊之人,你犯不上和她置气。此事我会去问清楚,若是她真的如此,娘会和国公府那位老夫人说说的。” 她拿起帕子要给沈菀擦眼泪,可沈菀却负气退开两步: “问什么问!你就是不相信我!你还是我娘吗!好,你不帮我没事!等过几日哥哥回来,我让他给我报仇!”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跑了。 见状,沈夫人急忙让丫鬟跟上去,看着沈菀。 “这个不省心的孩子。” 沈夫人从身边的嬷嬷手里重新拿回剪子,对着花草没弄两下,便一脸郁结地放在一旁。 她年纪不大,眉目间有江南女子的柔和,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此刻纵然是不悦之态,可远远看着,就好像那西子含怨,搅动一池秋水。 那老嬷嬷看着沈菀离去的背影,低声道: “姑娘这些年的性子是越发张扬了,夫人请恕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只怕姑娘以后嫁了人,会吃亏的。” 沈夫人揉揉眉心,将帕子重新放回怀中,满面愁容: “我何尝不知道呢。当年冰天雪地的,我在府门外捡到她时,她的襁褓都要结冰了,她的呼吸就跟猫儿似的微弱,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些年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我和夫君对她的宠爱,的确有些过头……” 第19章 一颗夜明珠 说到这,沈夫人头痛地摆摆手: “罢了,我会慢慢和她说的,菀儿她还小呢,总有一日会长大的。” …… 今日沉月阁早早便关了门,江近月趁着天色未晚,没有坐油壁车,自己慢慢从街巷上走回西府,一路沿着街边商铺走走停停,留意有无适合送给四表哥的礼品。 四表哥爱好风雅,喜欢书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江近月本想投其所好,去画铺看看。 可是转念一想,他是国公府的公子,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好的画作没见过,若是想要入他的眼,那定要是极其上乘的才行。 但江近月如今身上的确也没什么钱,自己平日里的花用都不太够,若是硬要去买,买到的画作估计也是对方也瞧不上的。 正苦恼着,冷不防瞧见热闹的街边支了个摊子,卖的是文房四宝。 和其他商贩不同的是,那摊子的主人并没有热切吆喝,反而戴了个斗笠,默默坐着,看不清神情。 不如……就给四表兄买块墨吧。 此乃常用易耗之物,再贵也不会比那些画作来得贵,送给表哥,也不会出错。 江近月在太后公子侍奉时,并不负责笔墨这块,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多少了解几分。 她走过去瞧,见这样一个不出众的小摊上,居然有韦诞墨、易元光墨,还有用松烟制成的青松子墨。 这些墨也算上品了,但出现在这样一个小摊上,有些奇怪。 “公子,这方青松子墨要多少银子?” 江近月举起一方墨问他。 那摊主是个书生打扮的人,长相平平无奇,但一双隐在斗笠下的眼却十分锐利。 江近月这才注意到,他方才并不是坐在那儿发呆,而是一直用眼睛看着四周来往的行人。 听到这道脆生生的女声,他的目光从街边收回,略看她一眼,语气很冷淡: “一百钱。” 一百钱…… 这也太贵了些,江近月斟酌着问他: “这位公子,可否便宜些?” 那人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爱买不买。” 他说完,目光也没有在江近月身上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去看路边时不时走过的行人。 近月蹲下身,捧着这块墨端详。 嗯……的确不错,很适合陆晏时…… 主要是,她其实也有些犯懒,不想在“为陆晏时挑赔礼”这件事上多花什么心思。 毕竟……现在真的很冷。 近月下定决心要买,但目光一瞥,偶然看见这摊主搁在桌边的右手上有好大一块疤。 瞧这样子,应该是新伤,伤得这么重,想必是提笔写字都有些困难,故而将这些东西卖掉了。 “好吧,那就替我将这方墨包起来吧。” 近月将银子递给他,注意到那人伸手接过时,右手一直在轻颤。 果然,他的手有问题。 …… 第二日一下课,江近月便从家塾一路抱着书,小跑着回到西府。 她提前问过了,陆晏时今日午后会去昌顺郡王府上打马球,她得快些过去,否则怕是会错过。 本想直接送到他院里的,但这要等人通传,且郎君们住的院子离内眷所居的后院有好长一段距离,江近月害怕走错。 她想着此刻也临近正午了,不如就到西府门旁的小亭等候,这里是陆晏时出去的必经之路。 她抱着木匣子坐在亭中,手肘支着脑袋,看着不远处一株木芙蓉出神。 一柱香后,陆晏时还未到,反倒是陆晏廷主仆从西府的大门进来了。 “江姑娘,您怎么在这呢?” 青崖朝她挥挥手,笑着问。 陆晏廷也看见了她,脚步停在几尺之外。 他今日依旧是穿着一身玄色暗纹交领长袍,气势凛然,江近月看到他,没来由地一顿,赶忙从亭中出来,对陆晏廷行了一礼: “世子,您今日休沐吗?怎么来西府了?” 陆晏廷朝她微微颌首,举起手上的公文,“是,但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寻三叔。” 他说着,目光不经意落到江近月手中的锦盒上: “你这是……在等人吗?” 江近月点点头,想着世子是个正人君子,一贯不会乱揣测的,就打开锦盒,将里头的那块墨递给陆晏廷看: “我在等四表兄,世子觉得这块墨如何?” 陆晏廷看着她欢喜的神情和手上的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 “哦,还好吧。” 江近月点点头,将盒子重新盖好: “世子若是喜欢的话,下回我也送您一块。” 陆晏廷的神情很冷淡,他礼貌回绝: “不用了,我只用玄圭墨,先走了,你自便。” …… 主仆二人走远后,青崖还是连连回头,看向江近月的背影,忍不住对陆晏廷道: “这江姑娘也是,世子您带她回府,又将价值不菲的铺子低价卖她,姑娘怎么只想着给四公子送礼,不给您送呢?” “还有,她叫四公子表兄,叫您,却是冷冰冰的世子,这差距也太大了些吧。” 青崖说着说着,开始给自家主子找原因了: “也是,您凶神恶煞的,姑娘每回见您都有些怕,到底比不上三房的四公子了,说到底,四公子和她的关系的确要更近些,毕竟同出一房。” 他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陆晏廷本就难看的脸色是越来越黑。 “哦,对了世子,” 青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问他: “您刚刚忘记说了,那这夜明珠,咱们什么时候拿给姑娘呀?” 瞧着布袋边缘处露出的莹白一角,陆晏廷下意识回头,见远处的槐树下,少女身姿绰约,立在亭边,目光中隐含期待。 他转头,继续往三老爷的书房走,看也没看那夜明珠一眼: “你回头让西府的下人送去,就说是府里给的,不用提起我。” 第20章 店遇刺客 青崖虽然不明所以,但陆晏廷的要求他一贯不会多问,也只好照做。 他还是个极其好心的少年,在陆晏廷半路遇见陆晏时,同他寒暄了几句之后,青崖一脸认真地提醒—— 江姑娘在前头等四公子,四公子可千万不要走错。 …… 江近月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要出门的陆晏时,她赶忙上去道歉,又将手中的墨宝送出。 陆晏时今日又恢复了温润公子的模样,虽还有些别扭,但他到底顾及江近月的心情,微笑着说: “表妹,这方墨真是不错,难为你寻来,我就收下了。” “表哥喜欢就好,那表哥不生我气了吧?” 江近月忐忑地看着他。 陆晏时笑着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自己的小厮,打趣道: “既然收了你的礼,那我可得付出点诚意不是?好了,小事而已,本就是我的不是,表妹若还放在心上,那我可挂不住脸了。” “那就好。” 江近月心中的一桩事已了,立刻就盘算着向陆晏时告辞,准备去铺子里。 陆晏时不知想到什么,又对她说: “对了,方才听二哥说,昨夜那伙在京城作乱的贼人已经被抓住了,你以后出门也可以放心些了。” “好,多谢表哥。” …… 自从那伙人被抓住,江近月这两日到店中时,发现行人的确多了不少,店里的生意也随之好转。 这日闲暇之时,她就坐在店中看供应蜜饯商人的名册。 店中的蜜饯卖得都不错,想来世子从前也未管过手底下的这些铺子,任底下人打理着。 江近月接手时,发现有些供应蜜饯的商人一直在抬价,她想着是时候该换换了。 正思索着呢,外头街上突然一阵喧闹,江近月从书卷中抬头,便见对面酒楼本在大声吆喝的小二忽然往店里跑,还催赶着要进店躲避的百姓,随后一把关上了门。 她不明所以,陈掌柜已经带着两个伙计要去关门,可奈何街上有恐慌的百姓已经涌进店里,登时把本就不大的店挤了个满满当当。 在众人奋力关门的刹那,江近月看见几个骑马的官兵奔驰而过,身后还跟着一众府兵。 陈掌柜捂着心口道: “姑娘,街上怕是在追捕什么犯人呢。” 江近月看着这一屋子突然多出来的人,面露难色。 方才他们进来的太过着急,店中许多摆在柜台上的香糖果子都被打翻在地,此刻挤在店中的有十来号人,个个脸色惊恐,还有抱着孩子的母亲。 这样动静太大了,江近月沉声对陈掌柜道: “这样挤着也不是事,你带着石青石云守着门,我先将这些人带到后院吧。” “好。” 江近月将百姓们都带到后头那个不大的小院,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后院和外头的坊巷只隔着一堵墙,很容易便能听到外头嘈杂的人声,间或还响起一阵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叫人心里发紧。 …… 前头的陈掌柜和几个男人用木棍堵着门,正细听外头的动静呢,忽然有一道马蹄声止在了门前。 再接着,有脚步声靠近门外,随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哪里敢随意开门? 陈掌柜哆哆嗦嗦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众人别出声。 见里头没反应,外头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一道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冷肃地响起,仿佛是催命的咒语: “开门!” 陈掌柜无奈,悄悄透过门缝看,见男人穿着一身绯红官服,眉目冷沉到极点。 这、是……是世子! …… 店门甫一打开,陆晏廷便带着云书青崖进来,直接往里走。 “世子,这是怎么了?” 陈掌柜一脸紧张地问。 陆晏廷的眉眼像是凝了一层霜一样,唇紧抿着,听见他的话,低声道: “我们在追查的逃犯到巷子里消失了,看大致的方向,很有可能是躲到你们这个院子去了,后面现在什么情况?” 陈掌柜心中一提,赶忙说江近月和几个百姓此刻都在后院。 他动作极快地往后院走,同时示意云书青崖出去,绕远路从后院外头包抄。 他到后院时,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江近月,一个孩子哭得震天响,她正带着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到石桌旁落座。 陆晏廷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落在墙角堆得有一人高的草垛子里。 深秋时节,风吹得四周呼呼得响。 也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叫那草垛子里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照常理来说,这样微弱的声音,加上处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一般人是听不见的,但陆晏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江近月已经看见了他,有些惊讶地站在原地,她刚想开口,却被陆晏廷用眼神示意不要出声。 顷刻间,陆晏廷已经抽出剑来,放慢脚步往那草垛走。 就在离草垛还有三步远的时候,里头的声响更明显了,电光火石间,跳出一个黑衣男子,拼了命般同陆晏廷厮杀起来。 院中的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陆晏廷刺了那人小腹一剑,回头道: “近月,带大家出去。” “好。” 江近月虽吓得魂不守舍,可还是依言照做。 与此同时,云书青崖从墙外跳入,一起加入追捕。 江近月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人如濒死的狼一般,握住匕首刀刀狠辣。 已经有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尖,看着那握着匕首的手,她想起了这人是谁。 这是前几日夜里那个在街上摆摊的书生! 第21章 买新衣裳 江近月想提醒陆晏廷,对方的右手有问题,可那男子如今作困兽之斗,见一群人中唯有江近月身份不凡,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举着匕首往江近月这头冲,嘴里用喑哑的声音吼道: “你给我过来!” 他猛地将江近月拽入怀中,用那染了血的匕首抵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道: “都别过来!” 云书和青崖一下止步,去看陆晏廷的意思。 陆晏廷止住脚步,凉凉地说: “没用的,别浪费时间。” 那人死死咬牙,手上的力道又收紧几分: “有没有用,可不是你说了算!” 二人兀自对峙着,江近月也不奢求这些人能将自己的命当命,要是拖得不耐烦了,最后死的也只有她。 她努力稳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思考自救的办法。 她知道,此人的右手有问题,如今他的左臂已经被陆晏廷所伤,抵在自己脖颈上的也是右手,江近月想,她是有机会的。 那人此刻已经在和陆晏廷谈条件了,陆晏廷负手而立,一脸平静,仿佛如今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奸细,而是多年相交的老友。 此刻,大批官兵已经赶了过来,弯弓搭箭对着二人,这让那刺客更为紧张,握着匕首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江近月的脖子上慢慢多了一道血痕。 陆晏廷依旧不紧不慢地同他周旋,叫人假意出去给那刺客准备马车还有银钱,稳住他的同时,负在身后的手顺利接过云书递来的袖针,伺机而发。 他的目光从那刺客的面部开始,一寸寸移到心口,又从心口往下挪。 但此刻对方的下身和江近月的下半身几乎重叠,不好下手。 陆晏廷微眯起眼,将目光定在了江近月的发间。 刺客身量很高,江近月乌黑的发髻正抵在他的脖子处,而底下,是她苍白而沉默的小脸。 一个刺客,死了就死了,他还能再抓。 陆晏廷动了动食指,正要发针,可电光火石间,江近月却忽然拔簪,猛地往那人的右手刺去! 刺客右手本就有旧伤,此刻手筋剧痛,惨叫一声,猛地丢下了匕首。 江近月立刻往边上人群里跑,可那刺客哪里会放她走? 没有了筹码,就会被所有人放弃,所以一定要自救,这个道理江近月懂,刺客自然也懂。 他用另一只手迅速捡起匕首,狂奔两步要砍她,可他刚要靠近江近月的刹那,陆晏廷已经跃出,猛得挥剑,在江近月的背后,那人的右手被直直砍了下来。 听到鲜血喷溅的动静,江近月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她回头,看着溅到自己裙摆上的鲜血,听到男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呜咽,忍不住瞪大了眼。 陆晏廷的剑还在往下淌血,他冷声对云书青崖道: “处理一下,别让他死了。” 说完,他举着剑过来问江近月: “没事吧?你方才应该……” 看到江近月一脸警惕,还夹杂着惊恐的神情,陆晏廷的话停在了半空。 他本想说对方应该相信他,耐心地等一等,以免受伤,却又觉得说出这话太过自负。 命是自己的,江近月同他半生不熟,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自己。 且看她方才的反应,或许她都觉得自己都不会救她,所以才这般决然地孤注一掷,给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陆晏廷的心中有些复杂,一时默默无言,还有些许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挫败意味。 江近月挪开视线,不敢看陆晏廷手中的剑,也不敢看地上的人,只盯着衣袖上染的血,语气有些虚弱: “我见过他,他之前在街边做生意,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却没想到……” “没事了,人已经被抓住了。” 意识到江近月的神情明显有些害怕,陆晏廷将剑递给青崖,又吩咐官兵疏散店里的百姓,清理店中这些痕迹。 随后才将江近月带到角落,看着她一脸难受地摆弄自己的衣裙,温声问: “衣裳脏了,你这里可有备用的?去换一身吧。” 他知道时下女子注重仪态礼节,姑娘出行时也总会在马车上备上三五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但江近月为难地摇摇头,她没有。 青崖边处理手上的事边道: “世子,这铺子左边的那家成衣铺,还有街对面成悦酒楼隔壁的成衣铺,都是我们的产业,江姑娘可以去那儿拿衣裳。” 陆晏廷便拉着江近月的手腕,带她往隔壁走: “去换一身衣裳吧。” “多谢世子。” 江近月到了隔壁店里,店中的女掌柜见到她身后跟着陆晏廷,急忙上前行礼,得知他要给眼前这位小娘子挑衣裳,笑盈盈地带着江近月到后间稍坐: “姑娘姿容出众,又生得白,定然穿什么都好看,不过您太瘦了些,一会儿衣裳可能得改几针。” 那女掌柜说着,便去后头给她挑了一件漳绒的桂子黄云纹襦裙,穿在身上轻软又防寒。 江近月褪下沾满血污的衣裙,换上之后对镜转了一圈,随后站着不动,等店家给她改腰身。 那店家手艺极其麻利,三两下功夫就改好了腰,看着江近月笑说: “姑娘穿上这衣裳,当真是好看,对了,眼看就要入冬了,您不妨在店里多挑几件冬衣?店里今日新进了一批杭州来的暖缎,时兴得很,多少官家姑娘让我们上门去量身定做呢!您要不要看看?” 江近月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多谢了,我就要身上穿着的这件就好。” 陆晏廷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传来: “你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都替她包起来吧。” “是,是!” 掌柜的笑盈盈去替江近月选衣裳,江近月眉头一蹙。 他怎么还没离开。 她下意识去那堆染了血迹的衣裳中摸钱袋,摸了半日都没摸着,她犹豫着掀开帘子,欲言又止看着陆晏廷。 “世子,我……” 第22章 寒日 陆晏廷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语气温和地说: “今日叫你受惊了,这些衣裳,就当是我的赔礼。” 陆晏廷看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魂不守舍的,想着自己手上有事要办,便让女掌柜去取药,又吩咐青崖先留下,准备马车将她送回去。 说话间,女掌柜取来了膏药,细细替江近月将脖子上的那道伤包好,轻声说: “世子放心,姑娘这伤很浅,涂几日药便会恢复如初,不会留疤的。” 陆晏廷点了点头,嘱咐江近月: “你这两日好好休息,就不要来店里了,晚些时候,可以让大夫给你开一些安神的药方。” 江近月再次点点头: “好,多谢世子。” …… 时值初冬,天还未黑尽,便透着一股阴晦,瞧着没有一丝活气,冷风顺着未关紧的窗吹入江近月的小楼,更觉得寒风凛冽。 江近月走上前,透过窗户往外看,外头夜色苍茫,就要飞雪的样子。 她关紧门窗,目光落到烛台下的榻上,那里整齐堆放着今日带回来的几件崭新衣裳,还有一颗夜明珠。 虽然送夜明珠来的下人说是府里给的,但江近月心里很清楚,她本是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的。 花了银子打听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是世子送的。 世子的确人品贵重,不染尘埃,是一个极为干净之人,就像是冬日里的那暖阳,可是……她欠他的真的有点多。 世子对她的恩情,她无以为报,只能略表心意,江近月想,这些时日她也要好好打理铺子,好将剩下的五万钱赶紧还给世子,也算是报答了。 …… 冬风即使无缝不入,却也穿不进大理寺用铜墙铁壁建造的监牢中。 阴暗的刑室中,陆晏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面前被铁链缚住,鲜血淋漓的男子。 那男子的左手被绑在身后的刑架上,右手却垂在身旁,若不是双腿也被缚住,只怕他早就会倒地不起。 陆晏廷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看向那个半死不活的男子,一脸平静地开口: “别担心,已经让人给你上药了,你暂时死不了。” 他放下茶,一步步走到男子面前,语气骤然变得狠辣无比: “可是你若还是什么都不说,那么,我保证你会比现在要痛苦百倍。” 那男子终于睁开浑浊的眼,语气虽然虚弱,但透着坚定: “大魏的狗官,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永远不会说的。” 陆晏廷点点头,也没有逼他,只道: “你去官府偷窃情报失败,还伤了手,回去却发现自己的据点已经没了,同为赵国探子,你无奈去投靠画屏庄,以求躲避搜查。” “可他们却不顾情谊,将你赶了出来,多叫人寒心。你只能伪装成小贩,还想着给赵国收集情报呢,殊不知,你早就是一枚弃子了。” 那人干笑两声,声音嘶哑又难听: “你都调查得这么清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你想知道真相,自己去查啊!” 陆晏廷挑挑眉: “有你在,我这狗官,不是就不用费心了吗?” 他一抬手,云书已经将炭盆里刚取出来的火钳子递到陆晏廷手上。 陆晏廷举着火钳子,不紧不慢地在半空对着男子的身体游移着,随后死死抵在他受伤的腹部。 随着惨叫声响起的,还有滋滋冒烟的声音,以及肉被烤焦的气味。 陆晏廷面色未变,继续对他说: “告诉我,是不是你们的人杀了宁珩,说出来,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别再负隅顽抗了,画屏庄的人,可不会来救你。” 火钳子猛得收回,顶端沾了些黏腻的血肉。 那男子缓过神,冷笑着说: “还全尸呢,老子一只手都没了,死了也不是全尸。” 陆晏廷颇为惊讶地笑了一声: “好勇气,那再试试这个吧。” 他走到桌前,拿过一只白瓷瓶,将瓶盖打开,顷刻间,一只毒蝎缓缓爬到陆晏廷手上,他不紧不慢地靠近那人的右侧,将手放到那人的肩膀上。 蝎子很乖巧地爬到男子肩上,又顺着肩往他空荡荡的袖管爬去—— “啊——啊!” 这回响起的是比上回更加凄惨的哀嚎,他终于坚持不住,连连求饶: “啊!我说,我说!” “具体的我、我也不大清楚,但听上头说,朝中几个官员摧毁了我们、我们在京中的暗线,是该给他们些教训,不如就趁太后宫变、浑水摸鱼,杀之,以报弟兄们的仇!” 陆晏廷依旧是淡笑着,面色毫无变化,一旁灯架上的烛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那本清贵的相貌,此刻瞧着却阴森可怖,如地狱索命的阎王。 陆晏廷的大掌握上他的脖颈,下一刻,随着一声脆响在刑室响起,那人登时没了气息。 …… 许是冬日寒气侵体,加上这些日子一直遭到惊吓,江近月回去后的第二日,便开始起了热,结结实实病了一场。 这日正午,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握着那颗夜明珠把玩,不免想起从前在宫中时,夜里和宫女姐姐们睡在一起的事。 那时她们便爱讲些深宫中的离奇诡异之事,但一群人睡在一处,江近月不觉得害怕。 可自从来了国公府之后,她第一次有自己睡一间房的待遇,可夜里窗外时不时传来的风声和鸟鸣声都让她警醒,只好点着灯睡。 后来跟着陆晏廷入宫,瞧见火场中尸首的痕迹,叫她想起那夜的事,对她来说无异于恐怖故事,加之又被那刺客吓到,这些日子脑中一直绷着,夜里更是难眠。 江近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胆小之人,或许她这辈子的胆量,都在火场中救太后用光了。 第23章 沈敬宗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人一病便会软弱,还会想起爹爹。 她幼时生病时,爹爹总是在一旁陪着她。 其实江近月已经快记不清爹爹的样子了,只在睡梦中,偶尔想起江南府邸上,那模糊的烛光,还有爹爹抱着她,嘴里呢喃的话语: “皎皎,乖乖睡吧,醒了病就好了,爹就带你上街买泥人去!” 江近月活到如今,心中唯一的温暖记忆,就是幼时和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后来太后身边的小公主虽待她也好,可一主一仆,中间到底隔着天堑。 …… “近月,你怎么样了?你表哥和妹妹来瞧瞧你。” 佟姨娘带着陆晏时和陆玉仪上楼,带来一阵脂粉香味。 陆晏时的身影在屏风后停下,他将手中的补品放下,开口说: “表妹,方才听佟姨娘说你病了,如今可觉得难受?” 江近月咳了咳,语气虚弱地回答: “无事,多谢表哥挂心,只是寻常风寒罢了,养一养就好了。” 陆晏时的声音轻快而明朗: “那便好,表妹,对了,你送我的那方墨当真是好,你是在哪买的,可否同我说一说……” 想到那卖墨的人,江近月几欲吐血,她咳了两声,只说自己是在街边胡乱买的,记不清位置了。 陆晏时无不可惜地叹气,这头的佟姨娘拉着陆玉仪入内,暗自伸手一戳陆玉仪,让陆玉仪到江近月床前去。 “姐姐,你的夜明珠呢?给我看看。” 不等江近月回答,陆玉仪一眼就瞧见了她床头那颗莹润生光的珠子,直接伸手拿过,大嚷起来: “娘,为什么姐姐有,我没有!” 佟姨娘象征性地笑了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珠子: “哎!你别淘气,姐姐的东西不要乱碰!” “对了月儿——” 佟姨娘转而问躺在床上的江近月: “我昨儿个和那些婆子打叶子牌的时候,就听她们说,公府那头有人给你送夜明珠来,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可是老夫人赏赐你的?” 江近月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正要解释,陆玉仪却要哭: “我不管,姨娘,我都没有这样好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姐姐!这是我的了!” 江近月不想答应她: “不行,妹妹,这是旁人所赠,我不能送给你,或者,你去挑些其他的……” 陆玉仪只看着佟姨娘大哭,佟姨娘一瞥屏风外站着的陆晏时,安抚她道: “傻孩子,可怜姨娘是个没用的,不能为你争什么来,但你也不能拿你姐姐的东西,快放下吧。” 陆玉仪死活不放,见状,远处的陆晏时轻轻叩了叩桌子: “好了玉仪,你不能这样没规矩,这样,我去外头问问有什么门路,给你寻一颗就是了。”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呢?四公子尽惯着她!” 佟姨娘脸上出现笑意,忙夺了陆玉仪手中的夜明珠还给江近月,拉着陆玉仪出去道谢。 “无妨,都是自家兄妹,佟姨娘不必客气。” 正说着,陆晏时的小厮在楼下道: “四公子,沈家大郎来了,老爷叫您去国公府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 …… 陆晏时到国公府时,这头已经热热闹闹地在吃茶了。 坐在最上首的是国公爷陆琏,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叟,下头是家中几个兄弟并沈敬宗正坐着喝茶。 沈敬宗乃是沈相国的长子,沈菀的兄长,他虽然有纨绔之名,但才学随了他那状元父亲,小小年纪已经进了朝堂。 沈敬宗外放杭州一年,这两日刚回来,顺道带回了杭州赫赫有名的洵阳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曾是沈相国的老师,桃李满天下,但多年孤身一人,此番沈相国命儿子接他一道回京,想替他颐养天年。 老先生虽然年过古稀,可仍有雄心壮志,想在京城再开一家书塾,这对陆晏时来说,是一个机会。 谈话又过半晌,有小厮从外头进来,对沈敬宗低语几句,沈敬宗便起身请辞: “这一年来多谢府上先生对小妹的悉心教导,小妹已经打点好行装,我这就接妹妹回家过年了,等来年开春了再来府上叨扰。” “好,沈公子,代我向令尊问个好吧。” 宁国公微微颔首,沈敬宗自是答应,出了门去,又过一层垂花门,瞧见妹妹正和侍女发着脾气。 “菀儿,这是怎么了?” 沈菀见自己兄长来了,立刻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哥哥!你来啦!没什么,这蠢丫头又将我的耳环弄丢了。” “哥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东西?!” “早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了,你放心,我从杭州给你带了一马车的奇珍异宝,回家看看吧。” 沈菀遂喜笑颜开地跟着沈敬宗往外走。 沈菀脸圆圆的,不笑时眼睛微挑,举止投足间透着一股高傲,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有福相,长辈们都很喜欢她,说她是小福星。 她的五官虽然不是顶好,但多年来以美貌闻名,也是因为这张有福相的脸。 可沈敬宗却和她截然不同,他眉眼凌厉,棱角分明,鼻梁挺拔,整个人瞧着坚毅又锋利。 而此刻和妹妹走在一起,沈敬宗原本锐利的脸却一下子柔和下来,耐心地听她絮叨。 “哥哥,你不知道那个江近月有多过分!没家教没规矩,还老是顶撞我,我都要被她逼得念不了书了!” “哦?是吗?那她还真是该死。” 沈敬宗眼角眯起,是危险的弧度: “放心,哥哥替你教训她。” …… 年节将至,府里依旧是热闹不断,江近月的病拖了小半月才好。 一日从老夫人的院中回来,陆晏时和她同行,见她面色苍白,又特意叫人给她送了两支山参补体。 至于佟姨娘,也心满意足地得了另一颗夜明珠,这些时日喜上眉梢的,好不快活。 可好景不长,这件事不知怎得被三夫人知晓,调查之下,又发现这些时日陆晏时和江近月交往过甚,甚至还给她送了两次东西。 时下民风开放,这其实不算什么过分的往来,可落到三夫人眼里,就变了味道。 第24章 年夜来碰瓷 她家世不显,在国公府里,本就在两个妯娌面前没有什么地位,回到西府,不仅要操持家务,还得应对离心的丈夫和他那些数不清的风流事。 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大郎陆晏明虽说做了官,人却和他老子一样风流,养了个别宅妇却难产而死,还未娶妻便抱了个女儿回来,以后婚事难免要父母为他费心。 四郎陆晏时,沉迷书画,不思进取,好不容易等了三年,眼看着开春就要再考了,这成了三夫人心底最要紧的事。 可他却还在和人掺杂不清,对象还是佟姨娘的外甥女,三夫人心中怎会不生气? 当夜,佟姨娘就被罚到佛堂抄经,之后禁足一月,整个元月都不能再出来。 江近月是府上的亲戚,还和世子有些关系,三夫人不好太过为难她,只叫人请了她来,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地提点了几句。 “近月,当初虽说是世子将你带回来的,但你到底是佟氏的外甥女,也就是我们三房的人。” “你和晏时虽说有兄妹之谊,但到底都大了,有些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免得遭人误会呀!” “我这个儿子不成器,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替他费了多少心呀!眼看着又要科考了,若是这回又出了什么岔子,我……” 三夫人扶额苦叹,以帕掩面,看得下首的江近月坐立难安。 “夫人放心,我与表哥清清白白,绝无妄念,今后也会尽量避免和他见面,绝不让您再费心了。” 等好不容易出去,三夫人身边的嬷嬷安慰她: “姑娘也别往心里去,我们夫人心底是喜欢您的,只是前两日曼姨娘和佟姨娘因为年节礼的事起了冲突,我们夫人近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所以心情不好。” “嬷嬷放心,我理解三夫人的苦心。” 江近月笑着告别她,回到小楼,脸色一下子苍白了。 …… 眼看着就要到除夕,家塾已经停了课,姑娘们忙着赴宴,江近月以病为由推辞不去,自那之后,她白日里要么待在小楼不出门,要么在铺子待一整日,倒是也没再遇到过陆晏时。 因着年节的原因,加之前些时日她换了一家供应蜜饯的商人,蜜饯的质量上去,客人多了不少,进账也不菲。 她接手铺子到现在,足足有两贯钱的利益了。 很快便到了除夕,这日下了厚厚的一层雪,银装素裹,商铺也都打烊,人们赶着回家和亲人过节。 往年在宫中,这段日子是江近月最忙的时光,她几乎没有体会到过年的乐趣,在教坊司时,只知每到这时候,自己一日便要献好几场舞,跳到第二日双腿发抖,都不能停歇。 不过今年倒是闲下来,国公府早就传了话,入夜各府的主子会去公府一起吃年夜饭,姨娘和下人也自有席面,江近月对过年要吃团圆饭这事没什么感觉,依旧称病请辞。 她让铺子里的掌柜和两个伙计早早回去,她打算待到夜里再回国公府。 外头雪下个不停,下午天还没黑时,这条街的铺子多半都关了,江近月独自坐在店中,一脸认真地翻账簿,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外头的落雪。 黄昏时分,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一个背着背篓的老者带着一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孩从店前走过,经过铺子时,那小女孩舔了舔唇角: “祖父,能不能买一点点蜜饯回家?当年夜饭!” 那老者往店中瞧了一眼,伸出皲裂的右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 “乖,等你爹爹寄了银钱回来,祖父就给你买。” 那小女孩到底年岁小,听了这话,忍着没走几步就闹脾气哭起来: “那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见她开始掉眼泪,那老叟便急急将她拉走,哭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江近月的耳边。 她放下账簿,想起从前爹爹在时,她也最爱吃蜜饯,可是爹爹怕她吃坏牙,从来不叫她吃。 后来好说歹说,爹才给她一颗糖,抱着她说: “你既然这么喜欢,长大以后,爹就给你开家蜜饯铺子,如何?” 后来在皇宫,江近月很少能吃到糖,那甜丝丝的味道,早就封存在心底。 如今蜜饯铺子有了,可是她的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她忽然站起身,追到门外朝四周张望,可茫茫大雪中,早已没了那对祖孙的影子。 江近月有些沮丧地回到桌前坐下,全然不知这一幕已经被人尽收眼底。 …… 她心底有些遗憾,懊恼自己的防备心太重,但一个时辰过后,天都快黑尽了,那老叟居然又带着小姑娘回来了。 他背篓里的炭火还是满的,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显然还是没卖出去。 他解下背篓,走到店里,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姑娘,能不能用我这些炭,换你的蜜饯呢?” 江近月看着他的脸,还有一旁小丫头渴望的眼神,笑着点头: “天冷,炭火你们拿回去用吧,我送些蜜饯给你就是。” 她取了纸袋,在柜上选了龙须糖、荷叶糖、还有莲子糖包好,递给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很瘦很瘦,脑袋上梳的两个小辫子一高一低,脸也脏兮兮的。 瞧见江近月递来满满一大袋的纸包,她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瞧,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 但没过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接过,抱到自己怀里,开心地看自己的祖父。 那老叟连连向她道谢,动作颤颤巍巍地重新背上装满炭的背篓,带着那小女孩重新走入了风雪之中。 …… 又坐了半个时辰,看看天色,也是时候了,江近月起身将各处打点好,刚准备关门,街边忽然有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下一刻,那个老伯就抱着自己的孙女回到她面前,身后还跟着一队巡逻的府兵。 “大人们,就是她!就是这个毒妇!我孙女儿吃了她给的东西!立刻就昏迷了!” 第25章 世子来解围 那老伯哭天抢地地指着江近月控诉,和方才畏畏缩缩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江近月看着眼前的老伯,还有他怀中的孩子: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店中的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 此时又来了一队官差,他们先将那孩子从老伯怀里抱走,送去医馆寻大夫,还有些人已经进了店中,开始搜查。 那老伯痛心疾首地指责江近月,厉声问: “你居然好意思这样说,那我问你,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突然送蜜饯给我孙女!” 江近月被气得发笑: “是你苦苦哀求,又说要用炭火换我的东西,我是看你们可怜,才将东西送给你的,如今你却倒打一耙了!” “哎呦!官爷们,你们瞧瞧她!” 那老叟一拍大腿,急得要命: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要同你换的?这世上有那么好的人吗?我们没给你钱,你怎么会给我们好东西?分明就是你强塞的!” 江近月面色煞白,瞧着面前凶神恶煞的官差,还有咄咄逼人的老伯,她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你说是我强塞的,那你当时怎么不阻止呢?难道我是个傻的,要去谋害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让自己惹火烧身吗?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雪地里,一个举着火把的官差指着她道: “莫不是你看要过年闭店了,随便扔了些不干净的蜜饯出来,想着打发了他们,不料却吃出问题了吧。” 江近月气得简直要发笑。 做小吏的虽然不是官,可到底也是官府中人,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查验真相,就帮着人污蔑她的? 难道弱者总是有理的吗? “此事都还未调查清楚,您怎能这样随意污蔑他人?这还有王法吗?” 听江近月这样一说,那官差当即就怒了: “天子脚下,你目无法纪,居然还敢倒打一耙,走!跟我们回京兆尹,等到了大人面前,再好好分说分说!” 这动静吸引了住在附近的百姓,连年夜饭也不吃了,纷纷出来看热闹,一听事情,便附和着说: “是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好心的人,姑娘,你还年轻,一时做错了事也是寻常,要不就给他多多赔些银子,这事就了了!” “哪有这么容易!我从前就说过,看这店主这般样貌,一看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看看,果然是个黑心的,这以后谁还敢来她家买东西?请官大爷上报京兆尹,查封了这家店吧!” 江近月看着一群人围着她,指指点点,鼻子忍不住一酸: “那好,那就依你们的,去京兆尹吧,左右我这店里的东西都没问题,任你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 在场气氛剑拔弩张,听江近月将话说完,那官差也不甘示弱,一挥手,示意下属将人带走。 千钧一发之际,覆满白雪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阵马蹄声,须臾,一个身着黑狐大氅,面容清贵的男子便下了马。 “见过陆大人。” 众人纷纷行礼,陆晏廷扫一眼江近月: “怎么了?” 江近月下意识问: “世子,你怎么来了?” “前头铺子也是我的,掌柜收摊晚,见这里出了事,叫伙计去知会我一声了。” 江近月点点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官差将事情复述一遍,打量着陆晏廷的神色: “大人,那我们便将此女带走了?” 陆晏廷蹲下身,检查地上留下的炭灰的痕迹还有形状,以及店中留下的脚印。 他一脸冷肃地站起身,对那官差道: “这人不对,一开始他的确是想用炭火换东西,地上有整个背篓放下的痕迹,将这些东西直接送到大理寺查验。还有,将那个小姑娘也一起送过去,本官会叫人好好查验一番,她究竟是怎么昏厥的。”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官差纷纷变了脸色,那老叟不知道他的身份,依旧在卖力大喊: “你!你说我讹人,你有证据吗?你又是怎么推断的?别以为自己是个官,就能……” 陆晏廷淡淡一瞥,那凌厉的视线便让他立刻噤声: “我如何推断的,需要同你一一道明吗?之后大理寺自然会给你一个答复。” 陆晏廷处理好事情,一回头,就见小姑娘正一个人沉默地坐着。 他走过去,轻声开口: “江……表妹。” 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她表妹,不过这似乎并没有拉近二人的距离,江近月犹在出神,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站起身朝外看,有些不确定地发问: “事情解决了吗?” “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人不会再过来为难你。” “多谢世子。” 江近月的脑子还是懵的,语气也有些迟钝,原本清泠泠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陆晏廷转头看了看天色,对她说: “好,我还有事,让青崖送你回去?” 青崖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江近月面前: “世子,我来了。” 江近月瞧他一眼,低声拒绝: “不用了,世子和青崖小郎君先去忙吧,店里还有些东西没弄好,我再收拾下,一会儿自己会回去的。” “姑娘,外头天寒地冻的,又这么黑,还是让属下送您回去吧。” 青崖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外道。 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他的身上已经落了积雪。 陆晏廷见江近月语气不对,转头对青崖说: “先去寻辆马车来吧。” “是,世子。” 青崖的身影一瞬消失,陆晏廷又往里走了两步,微微低头,便见江近月眼眶有些红,两只手死死抓着帕子。 “如果觉得不舒服,那这些时日就先将店关了,等年后店里的伙计在时,你再来如何?先回府上过完年节再来。” “好,多谢世子,您先去忙吧,我没事的。” 她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声音明显是哽咽了,她别过头,站起身想往后院走。 外头冰天雪地的,陆晏廷走到她面前,将手搭在江近月的肩上,阻止了她的去路: “你心怀善念是好事,可是一朝不慎,反会被他人所利用。” 江近月见他这样说,在原地深呼吸两下,终于忍不住抱怨一句: “他们怎么这样啊,我以后再也不帮忙了。” 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下,意识到这是在陆晏廷的面前,江近月急忙擦掉眼泪,继续转身背对着陆晏廷。 第26章 夜赴大理寺 “你没做错,只是你刚出宫,不知道世事险恶,等你熟悉之后,就会慢慢明白这些事的。” 不过,看着眼前少女白皙的脖颈,还有因为难过生气而红了的耳根子,他脑中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若是她能一直停留在对世事充满善意的时候,似乎也很好。 不对,她又不是他的亲妹妹,这不是他该插手的事,该生出的想法。 陆晏廷努力压下心中的念头,收回思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重新换上了那副不动如山的神情: “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我会叫人去查的。” 江近月听见这话,蓦地转过身,一双泪眸直直盯着陆晏廷: “什么?” 陆晏廷喉结一滚,将手负在身后,继续说: “从方才你说的事情经过,可以看出他前后行为明显不一,且你的东西没有问题,他的孙女却忽然昏倒,他还不着急带她去看大夫,而是抱着昏迷的孙女跑回来,对你说出那样一番话,一看就是被人教过的。” 江近月只顾伤神,浑然没注意眼前人的不对: “他怎么这么坏呀,我看那小女孩可怜,才将蜜饯送给她的,想不到会这样……” “也不是坏。你看他穿着打扮,还有手上的冻疮,就知道他的确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老百姓。” “你想想,他辛辛苦苦一整年,却连蜜饯都舍不得买,若是突然有个权贵一时兴起,和他说只要给孙女喂点无毒的安眠药,再帮他做一件小事,那他就能得到比卖十年炭还要多的银子,这不仅可以叫他们过个好年,以后也都不用如此辛苦,那设身处地,你觉得他能拒绝吗?” 江近月心绪复杂地看陆晏廷一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嘟囔道: “那是谁要花这么大价钱针对我,是不是同行呢。” “倒也未必,附近的商人大都知道此处原本是宁国公府的产业,不敢找麻烦,或许另有其人。” 江近月想,那定是她的仇家,可她哪有什么仇家,在国公府里,沈菀倒是和她不对付,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干的。 陆晏廷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声说: “你放心,此处本是我的地盘,有人这样找麻烦,说明也没将宁国公府放在眼里,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江近月轻声叹口气: “世子,我好像又欠您一个人情了。” 陆晏廷听见这话,有些好笑,她如今对待他,就像是心中有一把天平一样,事事都要权衡清楚。 江近月想了想,一脸坚定地对他道: “世子,您放心,等来年我凑够五十贯后,一定会尽快还给您的,不叫您吃亏。” 陆晏廷低声笑了: “这不是你上回说的条件吗?” “这……” 江近月咬了咬唇,好像是的。 她一时想不出办法,便问陆晏廷: “那世子,您想要些什么?” 陆晏廷想了想: “这样,你每月给我店里一成的分红,如何?” “这……好吧。” 她店中的收益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点点,陆晏廷还只要一成,怎么算都是很合适的买卖。 可江近月知道陆晏廷身后的实力,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对他来说,就像孩子在是扮家家酒一样,而他就是那个陪着玩的大人。 但没办法,她如今能还的的确不多,只能期望着有一日这小店能致富,好让陆晏廷多赚些了。 与此同时,青崖赶着马车到了店门外: “世子,姑娘,我回来了。” 陆晏廷转头看他一眼,对江近月说: “好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江近月依旧有些迟疑,现在是阖府用年夜饭的时辰,她不想这时候回去,可是也不好再拒绝陆晏时,加之外头的确有些冷,便点头答应: “好,我这就回去了。” 陆晏时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多问一句: “是不想回府吗?” 或许是方才在陆晏廷哭过,已经很丢脸了,江近月听到这话,也没想着再掩饰,破罐破摔地道: “对,没人和我玩,我待在这里自在一些。” 陆晏廷再次看了看天色,还有外头的青崖,无奈道: “一会儿到夜里人更少了,到处黑漆漆的,你自己在这会害怕。这样吧,我今夜也不得空回去,你便跟着我去大理寺吧。” 江近月不确定地问他: “可以吗?” 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之后,她匆忙点头,动作极快地收拾好东西关上店门,跟在陆晏廷身后出了门,生怕对方会反悔。 陆晏廷正要上马,看见她的穿着,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黑狐大氅,往江近月的身上套。 江近月要躲,陆晏廷的动作却比她更快,等江近月反应过来时,他正在给大氅中间的系带打结了。 江近月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合适,她急忙道: “世子,我穿得很厚,一会儿还要坐车,一点都不冷的,还是您穿吧。” 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淡粉漳绒的裙子,里头还有厚厚的内衬,脖子上也带了围脖,都是上回在隔壁成衣行试衣时,陆晏廷让女掌柜给她选的,比以前在宫中过的每一个冬日都要暖和。 “你耳朵都冻红了,还不冷么?” 陆晏廷将系带给她系好,便让江近月上马车。 她也不好多言,等到了马车上,正想将衣裳脱下,但感受着余温,到底没有动手。 …… 马车在路上行了一柱香左右,在西举院巷附近西门内西大街停下,此处乃是大理寺官署所在地。 江近月跟着陆晏廷下了车,过了三重大门,和对方进了大堂。 令江近月没想到的是,这间巨大的屋中灯火通明,有几十人正坐在案前翻阅卷牍,时不时有人从她和陆晏廷面前经过,对陆晏廷行礼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一脸行色匆匆的样子。 江近月看得好奇,明明是除夕,官府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彻夜不眠地处理事情,就和从前她在宫里当宫女一样苦。 陆晏廷带她走到最中间一扇门前,推开门,带江近月进去。 第27章 年夜饭 这个小间不大,一张桌案,一张软榻,还有一排厚重的书柜,便是全部。 “这是……” 陆晏廷站在门口,对她说: “这是我在官署办案之所,有时累了也会在此休憩,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我去寻陈司直要几份公文。” 他说完,将门关上,匆匆离开。 这里和官员们办事的大堂只有一墙之隔,外头人来人往的,时不时还有交谈声响起,江近月一点也不害怕,她将陆晏廷的大氅脱下叠好,放在小榻上。 没一会儿,门被扣响,来人自称是大理寺的厨娘,将食盒中的几道菜摆在桌上,对江近月道: “姑娘,世子叫我们送饭食进来,今儿个是除夕,堂厨的菜式也多些,姑娘慢用啊。” 江近月走到跟前坐下,见眼前摆着几道家常菜点,有酒醋蹄酥片、小鸡元鱼羹、酒醋肉、薤花茄儿、水荷虾儿,还有一盘金乳酥。 瞧见厨娘放了两副碗筷,江淮月抬起头,有些不解。 对方笑着说: “陆少卿也还未用膳呢。” “哦?大人他这么忙吗?” 江近月下意识问。 一个厨娘道: “姑娘您不知道吗——” 见江近月一脸疑惑,那厨娘放低声音告诉她: “明日是元日,各国使团入京朝贺,礼部的事情多如牛毛,本以为咱们大理寺可以歇歇了,谁知,这回来京的一个使臣,在驿站里头死了!” “什么?” “这下好了,大家伙都不用过年了。” 那厨娘说着,门重新被打开,陆晏廷从外而入,厨娘自觉退了出去。 他先走到案前,将处理好的公文归类,江近月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 “世子,他们说你很忙,今日多谢你来救我,耽误你的事了。” “还好,习惯了。” 陆晏廷做好手上的事,坐到江近月对面,同她一起用饭。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尤其是在用饭时,也是安安静静。 陆晏廷是因为多年的规矩使然,江近月则是在宫中养成的习惯,谁若是用膳时说话被嬷嬷发现,那三日的晚膳就都没了。 今夜的菜式都很好,江近月也饿狠了,一直埋头吃着饭,她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薤花茄儿,吃得十分规矩。 陆晏廷用公箸夹起一块白嫩的鱼肉放到江近月碗里,江近月下意识抱着碗一躲,那鱼肉便落到了桌上。 她一咬唇,慌忙拿帕子清理: “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方才在想事情,一时有些走神。” 陆晏廷收回筷子,满脸无奈: “你若是说你不喜欢吃鱼,或许我还高兴些呢。” 他将江近月面前的菜换走,将其余几道菜摆在她面前: “自己拿吧。” “好,多谢世子。” 江近月一脸尴尬地伸手夹菜,听到对面用饭的动静,还时不时悄悄看他,见陆晏廷依旧神色平静,她这才放下心。 陆晏廷仿若觉得有些好笑,补充一句: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害怕。” “我害怕得很明显吗?” 江近月脸颊一红,问他。 “是不明显,叫明目张胆。” 陆晏廷放下箸,看着她: “你就算怕我,也得有个理由,不然我会觉得莫名其妙,怀疑自己是个讨人厌的人。” 难道害怕他的人还不够多吗…… 可真实的理由,江近月不敢说出来。 她将汤喝完,用帕子擦了擦嘴,解释说: “嗯……世子,我在后宫待了多年,没怎么接触过男子,所以才有些不习惯的,不是您的问题。” 本以为这样就能敷衍过去,可陆晏廷不愧是个查案的,一语点明要害: “可你对着其他人,比如四弟,比如青崖,就不害怕呀。” “他们和世子是不一样的!” 江近月有些急,也不可能将心底真实的想法说出,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说: “可能因为我是罪人之后吧,从前刚进宫,在教坊司时,教我们学舞的嬷嬷总是这样骂,说我们和别的宫女不一样,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要我们记住自己的身份,好好练舞,让贵人高兴。” “虽然后来我到了太后宫中服侍,但我还是觉得低人一等。您是大理寺的官员,是负责查案的,是人上人,所以我一瞧见您,总是紧张。” 陆晏廷听完她的话,神色严肃起来: “你父亲做的事同你无关,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也已经出宫,是有户籍文书的良民。你没有犯罪,为何要强行将这样的思想背负在身上?” “你若是放下了,那就什么都不是,可若是你记着这些事不放,那便会成为一直压在你心里的一座山。” “是吗?” 从一个审判者口中,听到她无罪,这感觉还真是十分新鲜。 在宫里时没有人将奴婢当人看,后来到了宫外,也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设身处地地替她考虑问题。 但是很可惜,她或许真的是个罪人。 第28章 和表哥过年 “不过……” 陆晏廷又补充: “我知道这事对你的影响根本不可磨灭,这十多年的深宫生活和你心中的执念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抹去,但如今既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可以慢慢来,一点点试着同他人相处,试着同姑娘们一起玩,也试着不要再害怕我,你没有低人一等的。” 江近月迟疑着点点头,她想,世子当真是很好的人,不愧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也怪不得家塾里头那些姑娘,对他那样青睐。 …… 陆晏廷陪江近月用完饭,便又去外头忙了。 将近子时,云书从外头进来,对陆晏廷道: “世子,李公子来了,在后头的望天亭,说要见您。” 陆晏廷从案牍中抬起头: “这个时候?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云书摇摇头。 陆晏廷放下手上的事,大步往外走,经过江近月所在的小间时,见里头灯火通明,细听还有书卷的翻动声,他叩了叩门: “太晚了,早些休息。” 里头不多时便传出少女有些困乏的声音: “是,世子。” 陆晏廷得到她的答复,便往后院走。 望天台位于大理寺的最北端,高耸入云,和城中几个望火楼遥相对望,乃是前大理寺卿命人所建。 此刻底下站了不少人,沉默地像夜里的雕塑。 陆晏廷顺着台阶爬上去,遥遥见那人一身墨绿色长袍,坐在台上,一杯一杯饮着酒,望月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晏廷,你来了。” 此人看样貌比陆晏廷年长几岁,瞧着温和儒雅,下颚尖秀,本是清朗公子的长相,可眉目间却凝着一股说不清的愁绪。 陆晏廷朝他一拱手,在对方对面坐下。 那人继续给自己倒酒,直入主题地问: “宁珩的事查得如何了?” “基本确定是赵国人埋伏在京中的暗桩所为,等年后,我想重新接手清剿暗桩一事。” “你母亲可不大愿意。” 见李琰又在倒酒,陆晏廷皱眉: “您知道,母亲干涉不了我的事,若是不亲手杀了那些人,我永远无法安心。” “好吧,那就年后再说,对了,此番百济的使臣遇害一案,查得如何了?” “据底下的仵作来报,那使臣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是中毒的迹象,我瞧着,这事也和赵国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他死在我大魏境内,此刻时机特殊,所有使臣都齐聚一堂,此事若没有妥善解决,势必会影响两国邦交。” 陆晏廷点头: “您放心,三日内,定查出真凶。” 李琰便笑了: “好,对了,听说今日你身上跟了个小尾巴,怎么还藏着掖着?让她过来,我也想见见。” 陆晏廷一怔,解释道: “她虽然出自太后宫中,但对太后的事也知之不多,如今住在家里,就当寻常姑娘养着,也已经调查过了,她没问题。” “我何时说她有问题了?不过是想看看多年不近女色的陆大人,怎么会将一个小表妹带在身边。” 李琰来了兴趣,执意要见江近月。 …… 江近月正在小间里休息,听一个小吏过来说,陆晏廷的客人要见她,便跟着那人一路往北走,等到了望天台,她刚上去,见到陆晏廷对面的人,她身形一颤,慌忙跪下行礼: “奴婢拜见陛下。” 今儿个是除夕,宫中会有宫宴,明日天不亮,陛下和百官还有元日大朝会,怎会在这个时候出宫? “不必拘礼,起来。” 李琰淡笑着打量她,对陆晏廷说: “这就是那个救出太后的宫女?竟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江近月站起身,站到了陆晏廷身边,两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显然有些害怕。 李琰给她喂了针定心剂: “你放心,你既然已经出宫,太后的事不会再牵连到你,不用害怕。” “是,陛下。” 李琰又开始同陆晏廷谈论政事,过了半刻钟,他终于起身: “对了,晏廷,明日还有大朝会,你不如同朕一起回宫吧。” 陆晏廷推辞: “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些公务尚未处理完,恐怕不能如陛下所愿了。” “那好吧。” 李琰无不遗憾地负手佯佯走了。 送走陛下,恰好就到了子时。 江近月注意到一旁的沙漏,忍不住说: “世子,新年到了。” “嗯,表妹,新岁安康。” 陆晏廷话音刚落,便有一连串的烟火自天边绽开,让原本沉寂的夜色忽地炸出了人间烟火。 江近月看着天空,久久不肯低头。 “天色已晚,我一会儿便要入宫了,这就让青崖送你回府,可好?” “好,多谢世子。” …… 直到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天边的烟花还在接连不断地放,可是很快,又消散在黑夜中,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就像她对陆晏廷的感觉。 江近月苦恼地捶了捶脑袋,努力让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从脑中挥去。 因为世子一直帮着她,是出宫后唯一给她帮助,替她打算的人,所以江近月心中才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但世子这样对她,也并不是因为喜欢,而只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绚烂夺目的存在,他本就是那么好的人而已; 这些陆晏廷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而言,就是像是这黑夜里的烟火一样,在她沉寂如黑夜的生命中骤然炸开。 然后,被她无限放大,只看得到烟火,却忘了自己本身是黑暗的。 像他这样的人,应当和苏筝妤那种书香门第家的姑娘成婚,而不是自己。 江近月警告自己,烟火终究会消散,她不能再有妄想的。 更何况,远离他,对二人都安全。 …… 除夕夜,各家守岁过后,便抱着孩子回屋休息,长安又恢复静谧,各家各户忙着休息,明日是元日,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坐落于宁化坊的沈府,却处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正厅内,沈相国握着手中刚收到的密函,眉心拧成了一股绳。 沈敬宗正跪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他面上虽然是不敢造次,可心底早已将手下那些人骂了个千遍万遍。 明明已经叫他们做事要隐蔽些,可还是落了套,陆晏廷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一个远房亲戚而已,至于这样追根究底吗? 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惹了一身骚。 好半晌,沈相国将那纸送到烛台前点燃,随着那张纸化为灰烬,他猛地拍桌而起: “好啊,没想到我沈元澈一生清正,居然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 第29章 沈家的妹妹 他的长相虽然儒雅温和,可到底宦海浮沉多年,一发起怒来,满脸皆是厉色: “你用贫苦百姓作为利器,去伤害一个和你妹妹拌过几句嘴的姑娘,还和官府扯上关系,让陆大人查了个底朝天,好在人家仁慈,否则他日朝堂之上,为父该被御史台那些言官如何参奏,你知道不知道!” 沈敬宗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父亲,儿子也没想到会被他们发现,今儿个是除夕,那陆晏廷本应该在……” 沈元澈蓦地低头,将双手搭在沈敬宗身上,咬牙切齿地道: “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哪了吗?沈敬宗,你忘了,你父亲我也曾是个白丁,你幼时也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你靠着我多年来打拼的功绩凌驾于人上,却这样折腾老百姓,你还有良心吗?” 沈敬宗见父亲气得发颤,忙扶着他坐下,嘴里告罪: “父亲,这并非我本意,儿子知道错了,只是见妹妹自小被家中娇养着长大,这回居然因为国公府家塾的一个小娘子气成这样,我替妹妹委屈,这才想着去探探那小娘子的底细,也不会真对她如何的。” 沈元澈怒瞪他一眼: “小姑娘家的小打小闹而已,何须你插手,简直自降身价!” 说到这,他突然一阵头痛: “孽障,当年进京路上,你亲生妹妹走失在杭州,至今下落不明,你今日这样折磨别人,焉知她如今,过得不是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多替她积些福报吧!” 沈敬宗听到这话,急忙重新跪下磕头: “父亲,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在杭州的一年来,我派人重新在江南一带寻找,虽然依旧没有消息,但我向父亲保证,只要孩儿在一日,就一日不会放弃寻找妹妹,总有一日,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听到他的话,沈昀的脸上划过无尽的哀伤,他整个人萎靡下来,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这些年,南边、北边、甚至是一些边陲小国,我都派了无数人手寻找,不过都没有清燃的下落,其实你我心中都清楚,她生还的希望已是渺茫了。” 这样直白且残忍地说出女儿的下落,沈元澈还是头一次。 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样说,沈夫人就会发疯。 沈敬宗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 “都是我的错!不会的,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将妹妹找回来的!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还活在世上!” 沈元澈累了,他明日一早还要入宫,不愿再同这个儿子吵架,只留下一句嘱咐: “对了,此事没有消息前,不能叫菀儿知道,免得她心里不自在。” “父亲放心,儿子有分寸。” 沈敬宗失魂落魄出了门,正往书房走,半路却被一个突然蹦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 “做什么?” “哈哈,哥哥,被我吓到了吧!对了,父亲寻你做什么呢?你在里头待了那么久。” 沈菀从暗处跳出来,一脸张牙舞爪的模样。 但是这副样子配上她一张圆圆的脸,瞧着并不凶,反而乖巧可爱。 “哦,没什么,同父亲说了些公务而已,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沈敬宗摸摸妹妹的脑袋,示意远处追过来的侍女,带沈菀回房。 “别呀哥哥,还早呢,对了,今日王家的嫣儿来寻我玩,送了我一盒西域来的香糖果子呢,你知道我们这的香糖果子是用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成丝曝晒的,但是西域的又不同,我看了,都是我没见过的,我舍不得吃,记着哥哥你最爱吃甜食了,我这就叫人给你送过去……” 沈菀说着,往他手中塞了一颗糖。 沈敬宗不知想到什么,罕见地拒绝妹妹: “你忘了,自长大之后,我便不爱吃甜食了,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哎哥哥你——” 沈菀抱怨的声音落在后头,沈敬宗的脑子昏沉,看着手中的糖,他忽然有些头晕,那糖仿佛顷刻间变旧,回到了十六年前。 父亲多年寒窗,母亲在外替人浆洗衣裳贴补家用,他六岁便要独自在家中带着一岁的妹妹,日子过得清贫,但一家人十分幸福。 好在父亲一举得魁,全家终于苦尽甘来。 消息一传回杭州,母亲便卖了家中田地,跟着父亲派回来的护卫,带着他和妹妹上京。 可离开杭州的商船中途停靠码头时,他玩兴大发,想下去附近的码头买糖吃,母亲抱着妹妹,笑意莹莹地对他说: “你个皮猴子,好好去玩吧,到了京城,在你爹爹面前,可要守规矩。” 她说着又点了身旁几个侍卫: “你们陪着公子一起去吧。” 似乎是听懂了母亲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沈清燃朝哥哥张开手: “哥哥,一起去,一起去。” 扑腾的小手被沈夫人一把抓住,她语气柔柔: “女儿乖,你就在娘身边,哪都不去。” “妹妹,我很快就回来,一会儿给你带莲子糖!” 沈敬宗带着几个护卫下了船,临走前遥遥一望,母亲正带着妹妹笑着朝他挥手。 那是他和妹妹的最后一面。 刚拿到莲子糖,就听远处有人喊:“流寇来了!流寇上岸了!” 手里的糖掉了满地,看到船上举着刀的强盗,他疯了似的往船上跑,却被侍卫拦住。 那场纷争冲散了所有,等再见到娘时,她说妹妹不见了。 妹妹被人流冲散,不知去往何处。 母亲说什么都要找到妹妹再上京,一日没找到,两日没找到,直到…… 一整年都找不到。 母亲自那时起就得了心病,后来带着沈敬宗上京,整日不说话,只看着车窗落泪。 到京城整整半年后,她的情况依旧没有改善,父亲用本就不多的俸禄延请名医,却始终未能治好她的心病。 沈敬宗一直都在后悔,他平日里最是乖顺,连多用半碗饭都担心家人会不会不够吃,可那日为什么他要下船,若是他没有下船,那护卫们就不会分散,有那么多人看着,说不定,妹妹就不会走失。 他终日陷在痛苦中,从前最为乖顺的人,也一日一日变得放荡不羁。 直到半年后过年时,家里死气沉沉,母亲要出去散心,却在家门外捡到了刚满一岁的沈菀。 沈菀的到来,仿佛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光。 第30章 周家上京 母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父亲常年冷肃的脸上也因为沈菀时不时憨态可掬的举动露出笑容。 就连他,性子也平和不少,就好像,妹妹从来没有走丢过,他也从来没有犯过错。 全家人都好似回到了沈清燃丢失前的状态,沈菀只要存在着,便能慰藉他们一家人的心。 想到这,沈敬宗攥紧了拳头。 清燃,对不起,但若是有一线希望,哥哥一定会找到你。 …… 元日诸事繁琐,家中的老爷郎君们都忙于应酬,脱不开身。 这些日子以来,江近月一直在西府待着,只除了一些推不掉的宴会外,谁都没见。 陆晏廷查案的事似乎不需要她了,江近月也刻意避开和陆晏廷的见面,如此一来,两人几乎没有打照面的时候。 江近月发现,自己心中的那点子旖旎的幻想,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而已。 她很满意,接下来,就是好好打理铺子,赚多多的银子,早日将欠陆晏廷的还上,也早日能租得起屋舍搬出去。 …… 正想着,一道尖利的声音在楼下小径前响起: “我到底也比你多几年资历,你这个小贱人,仗着自己有了身孕,不是抢我的衣裳料子,就是对我视而不见,你未免太猖狂了些!” “呦,佟姐姐这是仗着我有孕,无法陪老爷,因而老爷这个月才去了你那一两次,就忘了自己刚解了禁足吗?” 底下两道女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吵嚷不休,是二人在拌嘴。 江淮月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果然,有佟姨娘。 另一个人年轻些,穿着绛紫夹绒撒花裙,脖子上带一个金项圈,想来就是那位曼姨娘。 曼姨娘原本也是西府的奴婢,被老爷看中抬了姨娘,佟姨娘便一直不喜她,这些日子听说曼姨娘有孕了,整日里抬着眼睛看人,佟姨娘心中更是不喜。 她也因为之前受罚一事,连带着埋怨江近月。 不过因为知道江近月手中有个铺子,日日想着怎么从中掏些油水,所以并不大明显。 其实她受罚倒有受罚的好处,这些日子三老爷总见不着她,忽地又想起这号人来,加之他心爱的曼姨娘怀孕需要静养,所以三老爷去绛雪轩的日子又多了些。 此时已是日暮,三老爷陆瑜踱着步过来,见两人依旧吵得难舍难分,果然先去安慰曼姨娘,又呵斥了佟姨娘几句,一口一个小心肝地叫着,陪曼姨娘去她的院子了。 佟姨娘一跺脚,朝四周转了转,似乎意识到这是在小楼门外,她眼眶通红地推门而入,随后,江近月就听见底下传来哭声: “哎呦!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我不活了!” 江近月无奈地关上窗户,下楼象征性地听佟姨娘将全家人又骂了一遍,最后将话题挪到她身上: “我的姑娘,你一定要切记,不可再与家中郎君拉拉扯扯了!他们岂是你高攀得起的?!你一个行差踏错,或许还要连累我和你妹妹的。” 她怕是忘了,若不是那颗夜明珠,这些事本不会发生。 江近月又安慰了她几句,将佟姨娘送回去。 看着天边沉沉的暮色,她叹一口气,怎么会去招惹呢? 她如今,只想安安分分过完在府里剩下的日子。 …… 第二日夜里,陆瑜本想往曼姨娘屋中去,可这女人实在是有些烦人,怀个身孕,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和从前那副小心翼翼,生怕衣裳脱得不够快,他就不会给她名分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走到半路,脑筋一转,便往绛雪轩去了。 一入内,佟香凝便又惊又喜地迎上来: “老爷,您来了……” 陆瑜在榻前坐下,看着佟香凝替他脱靴,随后动作熟稔地用丫鬟递来的铜牌净手、香帕擦拭。 很快,那双柔胰便搭在他的鬓边,为他按摩。 陆瑜长长叹了口气: “阿凝,你安静时,可真乖巧啊,比她们都乖巧,对了,女儿呢?” “玉仪正在小楼那,跟姐姐讨教功课呢!老爷您不知道,玉仪近日来是越发用功了,整日说着要好好念书,像哥哥们一样才好呢。” “但愿如此,我们陆府书香门第,百世清流,虽说是女孩子,但若是大字不识,也是会被人笑话的。” “那老爷改日若是有空,可以过来查问查问玉仪的功课。” 佟香凝温柔小意,哄得陆瑜满心舒适,忍不住多吐了些话。 他按住佟香凝的手,叹口气: “近日怕是没空,我正烦着呢。” 佟香凝柔若无骨地贴上去,轻声问: “老爷为何事烦恼?” 陆瑜叹口气: “去年夏时,我一时兴起,被哄着买下曲江旁两套大宅子,今年去看时,却发现是砸在手里卖都卖不出的主儿,只能用来消遣,又刚逢考核完,我上下花了不少银钱疏通关系。” “四郎此番应试,我料想他是考不中,他伯父说去浔阳老先生那再学几年,我却不见得,还是早些捐个官,成家立业最为要紧!” 佟香凝揣摩出他的意思,笑着说: “老爷是一时银钱周转不开吗?这还不简单?咱们国公府难道还缺钱不成?您大可去公中支些,或者寻老夫人便是了。” 陆瑜不悦地皱起眉: “愚蠢!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这样一来,钱是有了,可大房二房的更瞧不起我!都说妇人短视,我可是要为长远计。” “哦?想必老爷已经有主意了?” 陆瑜点头: “夫人娘家侄媳妇的母家在杭州经商,此番寻了门路过来,说是不日便要上京,想上门拜见。我问过了,他家便是那做香料起家的周氏。” 佟香凝思忖着,忽然问: “那周家夫人,可是有个小公子?听说已经到了适婚之年了。” “你怎么知道?” 陆瑜有些诧异。 佟姨娘轻笑一声: “老爷未免太小看人了吧,周家的商行闻名京城,我又一贯同那些香药、绸缎铺子的人交好,知道这些还不简单?” 周氏数十年前做香药起家后,如今又涉及丝绸、药物、铁矿等业,家中生意遍及全大魏,和朝廷也有数不清的往来,所以在京城的,无人不知周氏这响当当的名号。 不过到底是商人,地位不高,此番入京,他们想借着远亲关系上门拜见,也是理所应当。 佟姨娘眼睛一亮: “老爷是想同他们往来,从中获利?这样的话,妾身倒有一计,若是能让那周家同咱们家结亲……那有姻缘在,老爷的烦心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陆瑜看她一眼: “周氏虽然是极其富裕之家,可到底是商人,高低有别,你舍得你女儿嫁过去不成?我都觉得有些掉价了。” 佟姨娘娇嗔着用帕子轻打了他一下: “老爷说什么呢,妾身自然不是说玉儿!” 陆瑜一思索,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是说……江家丫头?” 第31章 家塾的蛇 佟姨娘点头,又以帕掩面,假意啜泣: “可怜我姐姐走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外甥女,无父无母,她的婚事,自然是要我操心了。” “老爷,虽说月儿的爹犯了事,可如今都过去了,她如今住在我们府上,身份就是老爷的外甥女,到底沾了些光,说到底,如今天家抑商,那周家能和咱们联姻,已经是他们莫大的福分了。” 陆瑜笑着将她拉入怀中: “好好好,香凝,真是我的小心肝,过些时日,就安排两个孩子见见吧。” 佟姨娘笑得志得意满,只要月儿和那赵家结亲,今后为了稳固赵家,老爷就得时不时到绛雪轩走动。 那么,她和玉仪便也算有了依靠,她还不老,若是能再一举得男,那么…… 这般想着,她伺候三老爷更卖力了些。 …… 过完了人日,转眼便到上元,姑娘们成群结队地出去看灯会,逛庙市,江近月的铺子也重新开了门,或许是因为陆晏廷的缘故,左右街坊也都没再提起过那日夜里发生的事,一派和乐气象。 上次那事之后,青崖来过一次,说是沈家人干的,江近月一下子便想清楚了关窍,无外乎就是沈菀的原因。 她真的不知道沈菀为何仇视她至此,她没有家世,也没有背景,唯一特殊的地方,怕就是当初回府的缘故。 应该是因为陆晏廷。 她自认什么都比不上沈菀,沈菀若是真想对她做什么事,江近月根本无法招架,她很烦恼。 果不其然,一计未成,她的恶意再次袭来,新年第一日上家塾时,江近月如往常般一进去,见里头十分热闹。 隔了一个新年未来,姑娘们此刻正三两成群聚在一起,谈论着过年去了哪家的宴会,又添置了哪家的新衣裳,宫里头又多了位西域新进的美人等等。 江近月进来时,众人只看她一眼,便将头扭过去,无意同她搭话。 只有那位新来的苏姑娘朝她点头微笑,江近月同样微笑回之,抱着书册到了自己位置上。 前头的陆玉仪回头,嘱咐她一句: “喂,一会儿若是林先生提问我,你记得要小声告诉我答案,别木愣愣像个呆子。” 江近月一边打开桌上放着的笔墨盒,一边要回应她,可刚想说话,她忽然颤着声叫了出来! “啊!” 这声音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纷纷回头看向江近月。 只见她仓皇失措地站在一旁,正惊慌地看向自己的桌案,眼角微红,一滴泪正挂在眼眶。 不得不承认,美人被吓到,似乎也是好看的。 不过下一刻,大家心中隐约的羡慕都被不同人接连不断的尖叫声冲淡了。 “蛇!怎么会有蛇!” “啊!来人,快来人啊!” 姑娘们吓得惊慌失措,只见江近月的位置上,一条小蛇正从笔墨盒中缓缓爬出,正吐着信子顺着地下爬,似乎下一刻便要攻击人。 这叫喊声迅速引来家中的小厮,待他们用网兜将那蛇带走,姑娘们依旧吓得惊魂未定。 沈菀以手托腮坐在位置上,看向站着的江近月,笑得意味不明,还一脸好心地提醒她: “江妹妹,春日里多的是这些蛇虫鼠怪,你可要小心些,免得被咬伤了。” 江近月和她都对今日的事心知肚明,她忍不住走到沈菀身边,严肃问她: “你怎么能这样?” 沈菀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好心提醒你,你怎么还倒打一靶?这就是你的教养吗?果真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江近月捏了捏手心,继续说: “沈菀,上回的事,你是没吃够教训吗?还是你哥哥被罚得不够重?” 沈菀听见这话,看起来比她更生气: “上回的事?上回什么事?你敢污蔑我和哥哥,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爹爹和阿娘!让他们来国公府上替我主持公道!” 上课时间到了,林先生拿着戒尺和书入内,看见这乱纷纷的场面,当即呵斥: “做什么呢!还不快些坐好!我数三下,若是有谁没有坐好,就罚她抄今日的课业百遍!” 这位林先生可比她们家中的长辈还要凶十倍,众人瞬间安静,默默坐到位置上,心有余悸地检查周边还有没有蛇。 “江近月,你怎么了?是不想上了吗!” 林先生一拍桌子,怒瞪着唯一站着不动的江近月。 “先生,我身子有些不适,今日向您告假。” 江近月说完,忍着泪抱起书本,跑出门去。 此刻府上很安静,她一路往回跑,好在没遇见什么人看到她这副狼狈模样。 行至半路,远远见两个丫鬟朝这儿来,江近月擦掉眼泪,转身往一旁的小林绕路回去。 可刚一进去,便突然撞到一个坚硬的怀抱。 江近月猛地抬头,就见一身官服的陆晏廷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是个石桌,那桌前还坐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人,桌上堆着一叠公文。 看看时辰,想是陆晏廷刚下朝回来,正同那人在此处谈事。 陆晏廷见她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抿着唇,惊慌地像一只小鹿。 “怎么了?” 他下意识皱起眉,往江近月身后看: “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近月下意识摇头,将手中的书往怀里抱紧了些: “没事,我回西府了。” 她说完要跑,陆晏廷拉住她,有些严肃地问: “今日学堂没有课吗?还是说,你逃课了?” “没有、世子,我没有逃课,只是想起有东西落在小楼了,就回去拿一下。” 她挣脱开陆晏廷的手,垂下脑袋,退后两步要跑。 “若是遇见什么事的话,可以告诉表哥,我会帮你解决。” 第32章 她的报复 江近月匆忙点头: “多谢世子,我先走了。” 她说完,又换条路离开了此处。 …… 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对他道: “陆少卿,麻烦认真点,谢谢。” 陆晏廷回头,二人重新坐回石桌前,继续方才的事。 他对面那人一身的灰,穿一件半旧的短褐,外头披着个棕青色罩衣,脚上穿同色长靴,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风尘仆仆的,仿佛刚从土里爬出来一样。 “我说到哪了?” 陆晏廷提醒他: “边境。” “对,逆王伏诛前,我便在北境查到不少他和那些商人一同走私茶叶,铁矿等物,运往赵国的证据。如今逆王已经伏诛,可他手下余党并未清除干净,这走私的肥差,你觉得他们会说丢就丢吗?” 陆晏廷的眼眸一沉: “你是说,朝中已经有逆王余党接手了这些事,同那些商人取得联系,继续干着祸国殃民的买卖。” “不错。” 陆晏廷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 “先前百济使臣在驿馆被害,我本以为是赵国人为了挑衅,可后来查询路线图,得知他恰好是从北边入境,途中因为感染风寒,在北境的驿馆住了七日,那里,似乎离矿场很近。” 对面的男子又去翻桌上的公文,嘴里念叨着: “这样说来,那百济使臣可能是知道了什么,见他们从中谋得好处,也想以此威胁那些人,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国家也分一杯羹,毕竟,大魏盛产的茶盐铁矿,在他们那里都是稀罕物。” 赵国地处北边,铁骑精悍,普通百姓过得也是游牧生活,他们盛产牛羊肉,却很需要大魏的茶和丝绸;而百济更是边陲小国,若是有了铁矿,便可以制造大量武器。 其中有暴利可图,故而走私案多年来一直层出不穷。 陆晏廷知道对面人的性子,他脱下官帽放在一旁,笃定地问: “常烈,你已经有线索了,是谁?” “周家,但不知涉及朝中多少人,我此番急着回来,也是因为周氏的少东家突然入京,他们一定有所动作。” 陆晏廷挑眉: “那便用他作饵,一网打尽吧。” 常烈没多久便要入宫述职,陆晏廷开口唤青崖,青崖便从不远处的树上跳下来,送常烈离开。 陆晏廷正要走之时,遇到两个家丁带着个竹篮往这里来,见到他,二人行礼,道了句,“世子安康。” 陆晏廷一眼就看见里面蛇的尸体,这是蝮蛇,体型虽小,却有剧毒。 他皱眉,“这蛇怎么会出现在府上?” 家丁擦擦汗,也是心惊: “属下也不知,只知这蛇方才忽然出现在家塾,幸好没有伤到姑娘们,这蛇有毒性,一不留神还会危及性命,属下们正要去通报二夫人,在全府上下排查一遍才行,若是真伤到主子,那可不得了。” 陆晏廷皱着眉,联想到方才江近月哭着从家塾的方向跑回来的事,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 此事不到一柱香时辰便报到了二夫人那。 二夫人管家多年,雷厉风行,当下拨了银子,叫一批人去采买雄黄、白芷与独角莲草研磨成粉,撒在家中各处,还让人做成香囊分发给各院的人佩戴。 又叫一批人用银朱卷在纸筒中烧熏,用梧桐之子拌入雄黄后燃起熏烟,用以驱赶蛇类。 国公府并东西二府排查了好半日,却只在河畔或山石间抓住两三条无毒小蛇,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细想想,如今不过才初春,许多蛇还在冬眠,那毒蛇怎会一路窜到家塾去,实在是有些奇怪。 …… 江近月在小楼里趴了一日,夜里又抱着这几个月的收成开始数,想着还有几个月能搬出去住。 她不想去上学堂了。 下次见到老夫人,她便试着同她说说。 她下午也没了去铺子里的心思,等到月上枝头之后,江近月偷偷出了门。 …… 下人所居的院前,几个家丁将今日抓到的几尾蛇放到竹篓里关好,便拍手去用晚膳。 “闹了一整日,结果只抓到这些小东西,正好便宜了我们,泡一壶药酒下菜!哈哈。” 等人走了之后,四周归于宁静,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林子后出来,往墙边的竹篓那去。 江近月走过去蹲下,刚一打开,看到里头正在蠕动的蛇,又猛得放下。 实在是太吓人了。 江近月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摊开自己提前准备的麻袋,再一次打开竹篓。 “你在做什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得本就紧张到冒汗的江近月连手中的麻袋都丢了,她一转头,见陆晏廷立在她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世、世子?这么晚了,您有事吗?” 她提着裙摆站起身,努力佯装镇定。 “我没事,你好像有事。” 陆晏廷看着吓傻的江近月,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随后,他伸出手掌,示意江近月将东西给他。 江近月颤颤巍巍地将麻袋捡起,顺便将自己在路上随手捡的树枝递给他。 上交了作案工具,她小心翼翼地看陆晏廷: “世子,我只是想捉只蛇玩,能不能别告发我?” 陆晏廷看那树枝一眼,随意丢到一旁,走上前拿起那竹篓,动作轻巧地往麻袋中一倒,一只蛇便听话地落到麻袋里。 他双手一翻,将麻袋的顶端一系,边往回走边递给她。 江近月不确定地看他一眼,一双如月般清亮的眸中满含紧张,她拿过那个麻袋,感受到蛇在里面爬行的动静,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却还是没有松手。 “这点胆量,还想做坏事吗?” 陆晏廷轻笑一声,伸手拿过她的袋子,转身往林子里走。 江近月在原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小跑着追上他: “你怎么知道的?” “苏姑娘告诉我的。” “哦。” 江近月又沉默下来,跟着陆晏廷一直往前走了半晌,忍不住问: “世子,您要去哪?” “来了就知道了。” 看这路……似乎是家塾的方向。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陆晏廷带着她到了家塾。 家塾此刻黑漆漆的,早没了白日的热闹,那些静静摆在黑暗中的座椅书册,看着和白日庄严的学堂大不相同,叫人莫名生出一种阴暗的心思来。 第33章 世子的暗示 陆晏廷将袋子递给她,月色下一双如墨的眸中,隐含着明显的暗示。 江近月伸手接过,紧紧抓着那袋子,犹疑地看陆晏廷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她缓缓挪到沈菀的位置上。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中难免惶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始终不敢下手,直到听到身后传来陆晏廷的声音: “她欺负你,难道你不想报复回去吗?” 黑夜中,他平日里低沉的声音又多了两分磁性,听着像是蛊惑。 江近月打开麻袋,眼中划过一抹忧郁,纠结了好久,她还是将袋子关上,走到陆晏廷面前,将东西还给他。 “怎么?” 陆晏廷并没有接过,环起手问她。 江近月咬了咬殷红的唇,默默摇头,面上满是悲苦: “算了吧,是我太冲动了。” 陆晏廷冷笑一声,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为什么,难不成你是菩萨转世?” 江近月无奈摇摇头: “世子你不懂,我若是真做了,依沈姑娘的性子,她一定会将事情闹大的。她出身高门,她若是真的回去告诉父母,那沈相国过来兴师问罪时,难道我要让姨娘去替我出头吗?或者是让三房的人替我赔罪?” 说到这,她借着窗外打进来的月光,看陆晏廷一眼: “即便是世子要替我说话,我也不好意思……” 唉。 一股深深的无力涌上江近月的心头,她其实很羡慕沈菀,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这样,有气就发,有怨就报,怎样折腾都没关系,反正身后都有人兜底。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陆晏廷继续问她: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做?” 江近月想起白日的惊吓,忍不住点头。 陆晏廷便带着她回到沈菀的桌前,将手中的麻袋递给她,右手轻推了她后背一把: “去,很简单的,只要你打开袋子,这蛇就会自己钻到她的书箱中,你再盖上就好了。” 江近月回头看陆晏廷一眼,他的眼中是不容质疑的肯定。 她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勇气,将东西快速扔进去后,江近月慌乱地合拢了沈菀的书箱。 她又做坏事了。 她蹲在桌前,久久无言,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她瞧见一道高大的人影缓缓和她的身影重叠,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低沉的诱哄声: “真乖。” “明日照常来上课,知道吗?” 第二日一早,江近月刚抱着书本到家塾,家塾里头已经意料之中地炸开了锅。 场面乱纷纷的,姑娘们围在沈菀桌前,似乎是在安慰她。 沈菀则坐在桌前,脑袋趴在桌子上,哭得梨花带雨。 两个家丁正在一旁处理地上的蛇,一时间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江近月甫一入内,沈菀就听到后头的动静抬起头,一抬头见到来人是她,立刻拿起桌边的砚台要砸她,好在被家丁挡住,这才没能成功。 “江近月,你居然敢报复我!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家去,我要告诉我哥哥!” 沈菀蓦地起身,伸出染了丹蔻的食指指着她,气势汹汹。 江近月默不作声地将东西放到桌案上,这才开口: “沈姑娘说什么?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你?” 沈菀几乎气得要跳脚,指着她骂: “你,你还有脸来问我!江近月,你心知肚明!这蛇分明就是你放的!” 江近月一脸疑惑地看着沈菀,那双清透的眸中满是不解: “哦?沈姑娘怎么会如此想?昨日我的座位上出现了蛇,今日沈姑娘也是,难道不应该提醒大家多加注意,反而骂道同为受害者的我身上,是不是太牵强了?” “还是说,昨日我位置上的蛇,就是沈姑娘放的,所以沈姑娘才以为,我是在报复您吗?” “你!我懒得与你多嘴!江近月,你等着吧,我现在就命人回去告诉我父兄,我敢保证,今日之内,你就会被扔到荒郊野岭的蛇堆里去!” 沈菀扭头,叫了侍女便要回家。 “哦?是吗?” 听到这陌生的声音,姑娘们纷纷往门外看去,便见公主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林先生和苏筝妤。 林先生在她们面前严厉,在公主面前,倒是谦恭有礼。 见到这样的场面,立刻跪下请罪,说自己教导不善。 “一早陪着筝妤来家塾,便听你们这吵吵闹闹的,怎么回事?” 公主抬手叫林先生起来,自己也并没有打算离开,而是坐到了主位上。 她本就生得冷,此刻面容肃穆,加上她深邃的眼窝,还有微微下拉的唇角,瞧着有些吓人。 众人暗自对视着不言,都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你说,怎么回事?” 公主当机立断,点了一个家丁询问。 那家丁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情况,公主看向沈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再看看江近月,一脸窝囊地站着,两个都不讨喜。 不就是姑娘家家那点子伎俩吗?她根本看不上眼,也懒得管,真想都赶出去。 “这是最后一次,若是再让我看见……那你们便都请辞吧。去,你们今日不用上课了,回房各抄写女论语三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上课。” 公主起身要走,苏筝妤赶忙跟着相送。 她语气柔柔,在公主身边说: “虽然入了春,可眼下依旧天寒,明日又要学点茶,两个妹妹若是抄写经文冻着了手,怕是明日的课业不好上了,公主慈心,定不忍见她们受苦,不如小惩大戒?” “嗯,今日看在筝妤的面子上,便饶过你们,各抄一卷吧,若再有下一次,我定不会轻饶。” 公主凤目云淡风轻地扫一眼众人,带着家仆离开了。 苏筝妤对二人微微一笑,到自己的座位前坐好。 …… 江近月从家塾离开后,像往常一般往西府走,她今日心情甚好,还不忘提醒逃学在桃林里玩的陆玉仪早些回去,搞得陆玉仪以为她疯了。 她怎么也逃课? 走到半路,忽然在游廊处遇到陆晏廷,江近月这一回主动叫住他: “世子。” 第34章 沈菀请辞 陆晏廷回过头,见到是她,停住了脚步。 江近月走到他面前,一脸感激地对他说: “世子,多谢您找苏姑娘帮我。” 陆晏廷淡笑一声: “无事,你记得,以后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大可以来找我。” 陆晏廷语气温和,仿佛在一步一步诱人深陷。 “嗯。” “你也别有心理负担,一个能做坏事的好人,比只会循规蹈矩的好人强。” “嗯?为什么?” 江近月显然不太理解他这话,站在原地没有动。 “因为后者可能是由于太过弱小,没办法报复那些欺负自己的人,才当了世俗意义上的老好人。” “若是你这回姑息下去,你心中会因为沈菀一直欺负你而委屈,可这样你自己也会越来越胆小,到最后觉得所有人都让你委屈,久而久之,你更无法同旁人相处了。” 江近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样吗……” 但其实,她真的不想同人交流,这实在是太累了。 宫中每个人都能使唤她,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如今出了宫,也不想同任何人交流,只想躲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现在还做不到。 “是,只有你反击了,你才会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弱,以后选择做好人的时候,心中也会清楚,你不是被迫的。” “谢谢您,世子。” 从来不会有人像陆晏廷这样认认真真地教她处世之道,江近月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含糊不清地说自己要回去了,随后便像往常一样跑开。 …… 沈菀一脸恼怒地从家塾出来,顾不上回自己客居的院子,直接拉着自己的侍女道: “准备马车,我要回府,我要告诉哥哥!江近月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绝对不要和她待在一起上课,我要告诉爹娘,让他们出面,把她赶出去!” “姑娘别生气,老爷和夫人一定会为您做主的!” 侍女扶着她往回走,目光看到远处游廊上的两道身影,惊呼出声: “姑娘,那不是世子吗?前头那个……是江姑娘!” 沈菀顺着侍女的视线看去,果然见世子正负着手看向远处,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江近月那讨厌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一道门后。 “她!她定是恶人先告状了!” 沈菀脸上的愤怒立刻转为急切: “不行,世子若是听了她的谗言,讨厌我怎么办,我要跟他解释!” 侍女还未来得及阻拦,沈菀便追上也要离开的陆晏廷,急切道: “世子,世子且等等,我有话要同您讲。” 陆晏廷停住脚步,垂头看着她: “哦?沈姑娘有事?” 沈菀点头: “刚才看到那位江姑娘同您搭话,就知道她许是同您嚼了舌根子,但世子有所不知,江家姑娘品行不端,她说的都是假的!说不定您当初在宫门外遇见她,就是她有心策划的!” 陆晏廷颇为惊讶地挑眉一笑: “哦?是吗?为何这么说?” 沈菀见陆晏廷似乎来了兴趣,心中得意,急急说道: “起先我也以为江姑娘是个老实人,可世子有所不知,她平日里就举止轻浮,还老是有坏心眼!您不知道,今日那条毒蛇,就是江家姑娘放的,她欺负我!” “哦?你怎么知道?她为何要欺负你?” 沈菀的眼珠子转了转,面露伤感: “她!她嫉妒我!我们同在一个家塾,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她那样落魄,穿戴都比不上我,我总是发现她偷偷盯着我的首饰看!前些日子我那还丢了不少东西呢,一定是她偷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她有空在这编,陆晏廷却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他直截了当道: “可我却查出,你的侍女前日鬼鬼祟祟出了门,说你的耳环落在了家塾,要去取。” 沈菀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 “不是耳坠,江近月她偷的是别的……” “恰好就在江近月发现蛇的前一日。” 随着陆晏廷下一句话响起,沈菀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摇头: “世子,您觉得那事是我干的?这是意外呀!何况今日,我的座位上也出现了蛇,这又怎么解释?难不成也是我放到自己位置上的?” “是否意外,你心中有数。沈菀,既来了我家,便要遵守我家规矩,我母亲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可你还是这般,若继续留下去,恐怕会带坏我陆家的女孩子,我给你留脸面,你自己请辞吧。” 陆晏廷说完,转身欲走。 沈菀大惊失色: “什么?世子!世子,你为何这样对我!你没有证据!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我赶走!” 陆晏廷漠然回头: “证据?这种东西你要多少我便能给你多少,沈姑娘,那不是普通的蛇,那是一条毒蛇,若那毒蛇当真咬了别人,出了人命,你可知最后会如何收场?你若是再生事,我会告诉令尊。” “世子、世子,我……” 沈菀再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满脸苍白地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世子怎么会知道? 人面对喜欢的人时,总是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她知道世子这样的人约莫喜欢稳重沉稳的女子,在面对他时也尽量将自己温柔大方的一面展示出来。 可是今日,她因为着急没有拿捏好分寸,还不知怎的被世子知道了她那最顽皮的一面,所以他才这样生气…… 看着陆晏廷离开的身影,沈菀几欲站不稳了。 …… 陆晏廷大步离开游廊,走到不远处一小泉边时,青崖从树上跳下来,向他禀告: “世子,常大人又查到了一些线索。” 他凑上前对陆晏廷耳语两句,闻见他身上竟染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由腹诽。 世子这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居然还能抽出时间,去给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当判官,跟过家家似的,当真稀罕。 陆晏廷并不知道青崖心里所想,听到青崖对他的蜜语,他勾唇一笑: “三叔的远房亲戚?倒是有趣,过些日子,让常玉京来我这一趟。” …… 江近月第二日去家塾时,见沈菀的位置空空,连桌案都撤走了。 她有些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坐在前头的陆玉仪却主动和她提起: “她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 江近月有些诧异,她能看得出沈菀对陆晏廷的感情,怎么会说不来就不来。 何况昨日不过是罚她二人抄写经文而已,她满打满算两个时辰便抄完了,沈菀难道是为这点事在和公主怄气? 看着也不像。 “谁知道呢?我早看不惯她那样子了,把国公府当自个儿家似的,连陆静仪都没她那么大脾气。说不准真的是因为昨日的事丢了面子,所以走了吧!反正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找你!” 第35章 周家来相看 江近月一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原来是这样。” …… 本以为沈菀已经走了,等到从家塾出来,却见路边站了好几个抱着包袱的侍女,再往前走,便见沈菀正从老夫人的养怡斋出来,应当是刚辞行完。 见到她,沈菀面色自然算不上好看,但见左右全是人,也没说什么,只怒气冲冲瞪她一眼,一副不会让江近月好过的样子,随后扬袖而去。 江近月的内心并没有起什么波澜,她并不在乎沈菀,也不是个情感特别跳脱的人,在宫中,一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才能活得更安全。 若是咋咋唬唬,那极其叫人讨厌不说,还有可能会冒犯贵人。 沈菀走了,或许就直接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江近月不是太在意。 人活于世间,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高贵如王侯,低贱如罪奴,谁不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方式不同。 沈菀出身高贵、名列高门,自幼舒心适意的日子让她耻于同自己这样的人抢男人,所以对她百般刁难。 而江近月,低贱如浮尘,却也想为自己的父亲肃清罪责,为此,她也不惜做一些坏事。 人都一样。 但她心中知道,二人的梁子这便算是结下了,她在京城的这两年,需少和对方打照面才好。 …… 沈菀走后的日子,江近月依旧平淡地过着,大半月后,某日从家塾回去,江近月见一直安静的小楼门窗大开,刚行至门外,佟姨娘便笑吟吟地从里头出来,笑着把江近月拉进去: “哎呦喂月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快收拾收拾,去正厅用午膳,姨母给你准备了最好看的衣衫!” “姨母,可是三夫人寻我吗?又出了何事?” 江近月试探着问。 佟姨娘拉她上楼,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神神秘秘地冲她笑: “这回呀,是好事!” 她看着江近月这一身素净的打扮,忍痛拔下手中一个成色还不错的镯子给她戴上,又说了那周家一概情况,随后嘱咐她: “一会儿见了客人,要懂礼数,知道吗?” “好,姨母。” 江近月明白,这是要给她相看。 听佟姨娘所说,那周氏的少东家不过和她一般年纪,却已经能走南闯北,跟着其父一同在大魏经商,想来是能力出众之人。 这样的人,若是能和自己成婚,一定能帮到她的忙,怎么想都是她得利,她合该是高兴的。 眼下已经过了早春,天正一日一日回暖,她换上一身佟姨娘挑的薄纱浅粉襦裙,梳好发髻,便跟着佟姨娘去往正厅。 到了门外,佟姨娘依依不舍地停下,拉起她的手,做最后的叮嘱: “我不方便露面,你记得,要和那个公子好好说话,知道吗?周家如今可是富得流油,你若是嫁给了他,这辈子可就有靠山了!你也别挑剔什么样貌,我先前可去打听过了,这位公子生得可是玉树临风,比你那些表哥都不差呢!” 江近月勉力提起一点兴致,囫囵点点头,随后跟着侍女提裙进去。 其实她久居宫中,对男女之事并没有什么见解,出宫后接触最多的男子也就是陆晏廷,还有青崖并店中的人手。 但她在宫中时,也曾想过年满出宫后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是并不抗拒同一个人成婚的,她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幼年同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若是能寻得一个性格稳重、最好是性情温和的良人,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平日里辛苦劳作,夜里便一家相守,日子也能平淡又幸福。 上元节去御街上看烟火,去京城中最热闹的酒楼用膳,重阳节便一同去京郊登高望远,喝茱萸酒,过年呢,就围在小木桌前,一起吃羊肉锅子,那该多么惬意。 不过那时,她这天真的想法很快就被其他宫人嘲笑。 姐姐们说,若是真的运气好,得以放归出宫,也是个老姑娘,只能配个鳏夫。 若是运气不好,一辈子老死宫中都有可能,至于那样的生活,简直是痴人说梦。 江近月后知后觉地想起父亲的事,也就不再说了。 她也知道不可能,那样的生活,怎么可能属于她? 如今也是如此,佟姨娘说那周公子能干,江近月自己也贪图他这一点,至于这最为重要的人品,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 两人心知肚明,这寻常人家最在意的一点,对江近月这样的人,不重要。 所以之后的短短数日,江近月同周怀川相熟时,惊喜地发觉老天居然眷顾了她一回。 此刻她一入内,便见正中一张圆桌前,三老爷、三夫人并三房的长子陆晏明坐在左侧,右侧便是一对年近不惑的夫妻,和一位长相文雅的公子。 那便是周氏夫妻和周怀川了。 周氏夫妇身材圆胖,让江近月想起她当年被押解上京,初入教坊司时,便有一个这样身形的聋哑老嬷嬷,教她夜里如何洗漱,白日如何用饭,那是为数不多对她温柔之人。 故而如今她见到周氏夫妇,觉得二位看着都是和气的人,江近月心下稍安。 那位公子的样貌虽然没有如佟姨娘夸得那般出众,和家里的表哥比不得,随他父母,身形略矮略胖些,但他生得一张圆脸,两眼微眯着,是很温柔腼腆的样貌。 此刻周怀川看江近月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三夫人见她来,笑道: “今日匆忙,忘记了我的手炉,难为你跑这一趟。” 江近月顺势将手炉送给她,朝四周行了礼,三夫人便说: “既然来了,就一齐坐吧。” 其实如今已将近三月,众人早脱下了厚重的棉袄,怕冷的夫人们也只在身上披一件披帛,早用不上手炉了,这不过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借口。 侍女给江近月搬来绣凳,江近月顺势坐在了三夫人下首,听长辈们闲聊。 几番交谈后,江近月大概明白,这周家和佟姨娘说得不差,这原是三夫人娘家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此番上京谈些买卖,也就顺道过来拜会。 按理说国朝重农抑商,官员无事是不会同这些商贾走得太近,且三夫人本就因为家中多从事商贾,无人入仕而暗自菲薄,这周家虽是巨富,但能让三房中人齐齐出动,实在有些奇怪。 且观三老爷言语间对他们也极为热络,江近月更奇怪了。 她不觉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自己相看,她算个什么东西? 第36章 周公子 前思后想,此事怕是和陆晏时的仕途有关了。 对,他此次科考又没中。 晏时表哥自从那日放榜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这都好些日子了,还郁闷着。 他难受,他的父母也着急,也不想让陆晏时再考了,觉得他能考上才是有鬼。 三老爷本就是骄奢淫逸之人,在国公爷和二老爷的口中,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用在老夫人口中,也是“我那个不省心的儿子!” 多年来,他做官做得庸庸碌碌,旁的事上倒是触类旁通。 江近月曾经听下人们嚼舌根子说起过,三老爷年轻时最过分的时候,一月的花销居然足足有几百贯银子,这些年成家后虽然收敛了些,但大多也靠一位老母、二位兄长兜底。 如今,他倒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想用一些旁的路子谋财,这路子,或许就是自己和周家的亲事了。 用自己和周家的姻缘,换得周家同西府、同官员更进一步的关系,换得往后行事的方便,也换得陆晏时捐官的银钱,还有三老爷往后不用向二位哥哥伸手的底气。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想明白后,江近月的心中也释然了。 他们都是各取所需嘛,谁也不欠谁的。 不过这周家公子究竟如何,她还得自己去看看。 显然在场众人也都知道二人的事,一盏茶过后,三夫人便无意间说: “好了,我们大人之间闲话家常,想必两个孩子定是听得无趣。春光正盛,近月,不如你带周家小郎君去国公府的花园走走吧,听闻二嫂前些日子收了不少外邦来的名贵花种呢,可莫辜负了好春光才是。” “是,夫人。” 江近月和周怀川便一前一后起身行礼,出了正厅。 江近月带着周怀川往花园走,时不时侧目打量他。 一路上,周怀川都十分害羞,也不主动说话,比江近月这个姑娘家还害羞,她都快要怀疑他是如何在外经商的了。 但毕竟来者是客,江近月在他面前也算是半个主人家,于是少不得主动提起: “听闻公子到过许多地方,见过江南盛京,也曾去往北国,还同那外邦商人做生意,想必一定看过许多风景吧?比之京城如何” 周怀川见她突然说话,还被吓了一跳,过后便笑笑,连声道: “是,是,某的确去过许多地方,姑娘,想知道哪里的?” “嗯……杭州如何?” 江近月眨眨眼,问他。 周怀川自江南长大,自然对苏杭熟悉之至,这回他没有思索,便说: “杭州和姑娘眼下所居的京城不太一样,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湖,无数游船画舫穿梭其间,对了,那里水运发达,大的小的都用船送来,自然,也有许多港口码头,还时常有外邦货物运送来,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周怀川是个商人,他说着说着,下意识便提起生意上的事。 虽然江近月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但她也听得十分认真,努力从他的话语中,找寻一点幼时的记忆。 “除了这个,还有吗?”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懵懂但又认真的意味。 杏眼桃腮,比融融的春光更明媚。 周怀川下意识抿了抿唇,又开始紧张了: “嗯,你看,很快便入夏了,届时那里的湖中会开很多荷花,还会有许多人在湖上泛舟,到夜里时,那就更热闹了,你去看运河两岸,便会见灯火通明,湖面上亮得跟白日一样,圆月照下,简直就是宜人的仙境。” 江近月凝神静听,仿佛已经顺着他的话语,回到她残存记忆中幼时的杭州去了。 周怀川看她凝眉思索,黑压压的睫毛一眨一眨,白瓷般的肌肤在春日的暖阳下,更为玲珑剔透,就像一颗精心雕琢的玉石。 周怀川放软了声调,轻声问: “姑娘是喜欢我的家乡吗?” 江近月垂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云白色绣鞋和周怀川的长靴踩过一块一块青石板,往花园的方向行去: “我也是杭州人,只是多年没有回去了,很是想念,不知道那里如今变得怎么样了。” 周怀川讶异地看她一眼,接过话头: “从陆大人和夫人口中只知姑娘身世坎坷,却不知姑娘也是杭州人,实在是缘分。” “是挺有缘的。” 江近月掩下眸中淡淡的哀伤,不再说话。 二人穿过小湖,沿着随风摇动的嫩柳一直走,很快到了花园。 园中果然如三夫人说的一样,春意喧嚣,各色名贵花种争相开放,却并不杂乱,反而错落有致。 越往里走,所见的花卉也大不相同,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周怀川见江近月沉默下来,褪去羞涩,倒是主动开了口: “对了,在下还未介绍过自己,实在是失礼。吾名周怀川,字伯越,明年春便到弱冠之年,敢问江姑娘芳龄?” “小女不才,虚度十七载春。” 江近月嘴上应着话,目光却被几只嬉戏的蝴蝶所吸引。 她观察着蝴蝶,周怀川也在观察着她。 看到对方发间上戴着两支边角已经开始褪色的两朵绒花,周怀川忍不住说: “对了,某此番在京城期间,也会去底下巡视家下在京中的产业,记得有几家是做金器首饰行当的,若是姑娘不嫌弃,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江近月回过神,对他笑笑,刚想推辞,余光见到远处往这走来的二人,神色一顿,往后退了半步,收敛了笑意,垂头行礼: “见过世子。” 第37章 上巳节 陆晏廷今日休沐,穿一身家常的软锦黑袍,腰间挂着个白玉盘螭玉佩,和身旁一个穿白袍的男子阔步走来,跟黑白无常似的。 他停在江近月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陆晏廷的视线从江近月面上转到周怀川时,微微停顿了下,适时发出他的疑惑: “这位是……” “这是周家的公子,周怀川,今日同家人来府上拜会,我带他来府上花园逛逛。” 江近月说完,看向周怀川: “周公子,这是宁国公府的世子。” 周怀川方才一看对方通身打扮和说话气度便知对方身份不凡,此刻知道他是国公府世子,急忙向陆晏廷行礼: “原来是府上世子,久仰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乃小生之幸。” 陆晏廷微微颔首,冷淡交际两句,便带着他身边那人走了,冷峻的侧脸看不出他此刻心情如何。 于是周怀川便有些忐忑地问江近月: “江姑娘,瞧世子方才不算热络,还隐隐有冷淡之意,不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贵府世子对我有什么成见不成……” 江近月见他这样紧张,急忙摇头,宽慰他道: “不是的,周公子别介怀,世子他忙起来就是这样,但没有坏心的,我第一回见他时,他那态度活像要把我抓进大牢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 周怀川放下心来,想同江近月多问问世子的情况,但是不巧,头上打过一道惊雷,春雨就这么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让二人都猝不及防。 江近月今日穿的是薄纱裙,可经不得淋,周怀川急忙拉起江近月的衣袖,往最近的一处屋檐下避雨。 屋檐下,看到江近月发间的几点水珠,周怀川从袖中取出帕子想替江近月擦拭,可江近月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似乎没看见他的动作,自己取出帕子低头擦拭。 周怀川也心知不能操之过急,于是收回帕子,关切地说: “虽说入了春,但倒春寒可是厉害,一会儿你快些回去换身衣裳,免得着凉。” 此刻,远处的园中有些花瓣被雨淋落,混着湿润的水意,夹杂着芬芳的香气,飘入江近月鼻尖。 她捏了捏帕子,轻声说: “好。” 二人便在屋檐下等雨停,都默契地没有去寻侍女拿伞。 “这春雨绵绵,倒叫我想起一句诗来。” 周怀川忽然道。 “哦?公子且说来听听。” “濯我夫君服,一场春雨一场绿,田畴润如酥。” 村中的年轻妇人正在替她的夫君晾晒衣服,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田野间,滋养着农田迅速披上绿装,一切都欣欣向荣。 江近月:“公子博学多才,又曾到往大魏多处,可是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是,姑娘若是感兴趣……” 这头少年男女若隐若现的交谈声,顺着春风飘到不远处的楼阁上。 陆晏廷立在楼阁高处,反剪了双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顶上虽有屋檐,但春雨细密,顺着风飘到他冷厉的面容上,缠绵流转,却没能让他的眉目被抚慰半分。 那二人的身影被楼阁前的一棵大槐树挡了大半,看不真切,只有那生动交谈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像脱了线的珠子一样跌入陆晏廷耳中。 常玉京举着一杯酒从身后的房中走出,同陆晏廷一起立在阁楼外的栏杆前,问: “那是谁?” 陆晏廷语气无甚波澜: “我家的表妹。” “她父母是谁?” 陆晏廷皱眉看他一眼: “没有父母,所以借住在府上。你问她干什么?” 常玉京好似来了兴致,同他说: “我猜也是,要不你那叔父舍得拿她和这周公子相看呢,那正好,我们可以用她来做局!你想想啊,若是能把她握在手里,用她引出周家的马脚,或者直接让她和这周怀川完婚,那我们今后……” “不行,去想别的办法。” 陆晏廷想都没想,立刻打断他。 常玉京不大高兴: “为什么?你是不是有病?或者说,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陆晏廷冷淡地看向他,眸中带着警告意味: “如此伎俩,我不屑。还有,这种用脚都能想出来的馊主意,实在是有伤你巡察使的威名。” 常玉京叉起腰: “那你可真厉害。” 陆晏廷不理会他,也不再看向远处避雨的二人,扬袖走了。 常玉京听身边人远去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往那屋檐下看。 原来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住,徒留一地残红。 远处,早没了二人的踪迹。 ————————— 三月三,上巳节。 上巳又称春浴日,这日京城许多年轻男女都会去京郊踏青,大家族的奴仆们也会提前在曲江边设下帏帐,以供贵族女子们出行不被平民所扰。 这几日周怀川要么约她去自己在京中的铺子逛逛,要么同她在府中闲谈,这两日江近月好不容易能闲下来,谁知佟姨娘便拿着周怀川的帖子来找她。 “月儿,快,换身衣裳,同周公子一起去曲江!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有点心思的年轻公子和姑娘们都会去的!他摆明了是对你有意思!” 第38章 世子的提醒 江近月很想说不去,她好累,可是没办法,佟姨娘已经将她拉起来,细细叮嘱: “你听我说,你去了以后啊,可以和周公子先谈谈,问问他父母近日如何,身体可还康健?你该和他父母见见了……” “知道了,姨母。” 江近月收拾一通,坐上周家来接她的马车,和周公子一道去了曲江。 …… 曲江在皇城东南,建有离宫禁苑,占地甚伟,又修建有无数楼台亭阁,以及皇家寺庙,除了一年中有几次陛下会从大内夹城来此赐宴群臣外,百姓们平日也会过来游玩。 此时曲江边全是人,两边也聚集了来做生意的商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江近月他们的马车被堵在外头,只好同周怀川下车步行。 此处她曾经来过,不过上一回,还是几年前,她跟着教坊司的众人来此处给王公大臣们献舞,虽然心中有把握,可上台前还是会紧张到手心冒汗,哪里有心思赏景。 但是这一次,她是和周怀川一起,从御街上过来,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来此观赏。 到了地方之后,心中那点子因为前尘往事而起的伤感之意也被热闹冲散,她同周怀川逛了一会儿,走到一片草地,见此处许多孩童在放风筝,周怀川便问: “江姑娘,想不想放风筝?” 江近月看着漫天华彩,默默答道: “我不会。” “这有什么,我来教你。” 周怀川似乎来了兴致,带着江近月走到不远处卖风筝的小摊边,问: “近月,看看喜欢哪个?” 江近月想了想,随意往角落一指,“要那个小兔子的。” 当下周怀川便向摊贩付了银钱,他举起那小兔子风筝,展了颜: “你看这兔子吃胡萝卜的样子,倒是像你。” “哪有。” 江近月看着手上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她和周怀川年纪相仿,没一会儿便玩在一块。 周怀川温和内敛,但是相熟之后,她发现对方也有少年气的一面。 虽然她的心中无波无澜,可是她觉得和对方在一块时,并没有和世子他们相处时的紧张局促之意,只是平平淡淡,间或会提起些兴致。 江近月想,也许这样便是喜欢吧? 她看着眼前一脸温和的周怀川,猜测对方应该也是不讨厌的吧? …… 二人一直待到快入夜才回去,马车上,周怀川不经意提起, “看姑娘喜欢放风筝,等日后到了杭州,我带你到徽德馆去,请师傅做一个更好的。” “哦?那是哪里?” “徽德馆是一个有名的老师傅开的,这位老师傅师从前朝赵万仪大人,对机巧之物很有研究,一般人想要他的东西可不容易。” 周怀川想,不出意外,他两个月后便会回到杭州,那时,可能就要带个新妇回家了。 不过没多久他便要去北方处理盐矿之事,少不得有几个月不在家,往后夫妻二人也是聚少离多,只要她能替自己孝敬好父母,操持家事,最好再生个一男半女,往后夫唱妇随,妻妾和睦,这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其实周怀川此行的目的,本来也不是娶妻,这不过是个幌子,但陆家竟将这样的妙人儿送了来,他也颇为受用。 …… 第二日午后离开家塾时,江近月困倦得直打瞌睡,她揉着眼睛往回走,走到去往西府的交界路时,瞧见陆晏廷和二房的人正在不远处叙话,江近月顿了顿,到底没从那走。 这些日子里头,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襄阳长公主突然生了一场急病,严重到一病不起,性命垂危,连陛下都曾微服出宫慰问,十分凶险。 国公爷几乎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最后寻了一个颇有名望的道士算了一卦,说是国公府有邪气盘桓于顶,这才使公主一病不起,需要用新人的喜气来冲散着邪祟,于是,便开始和苏大人商议起陆晏廷和苏姑娘的亲事来。 这些时日,府上便开始着手准备着两家的定亲之礼,因而作为身份尴尬的女眷,江近月自然要和陆晏廷避嫌。 只是西府同家塾的距离本来就远,虽然两府之间开了几处通门,可对江近月这种靠双腿出行的人来说,聊胜于无。 此番绕路,更是要多走上一大圈,她认命地捶了捶腿,继续往前走。 不过没走两步,身后却传来一道略微快些的脚步声,陆晏廷的声音在江近月背后响起: “表妹。” 江近月回头,就见对方大步赶上了她。 她下意识看向周边,此处是假山和竹林之间的小道,清幽宁静,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应当不会有人往这来,心中这才安心了些,问: “世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一向从容不迫,安坐如山,少有这样行色匆匆的时候,江近月的心微微提起,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不过陆晏廷看着她的脸,反倒先问: “嗯,没什么,方才看你这么行色匆匆,可是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江近月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和周公子午后约了去沉月阁,他说想帮我看看哪里还能改进的,届时收益也能多些。” 江近月想着如今正是月初,便顺口说道: “对了,这个月的收成账我已经算好了,也将您的那一份转交给青崖小郎君了,世子收到了吗?” “嗯。” 陆晏廷显然不在意这事,他略过这个话题,又问江近月: “看你这些时日和周家公子相处得不错,日后有什么打算?” 江近月眨了眨眼,垂下眸轻声说: “或许顺利的话,和周公子回杭州……” 其实说出这话,江近月的心中也是犹疑的。 这和她刚出宫的计划简直背道而驰,且她好不容易才盘下一家铺子,若是走了,日后怕还是要全部托付给周家在京中的人手打理。 但她开店本就是为了积攒银钱回到杭州去查爹爹的事,如今这条路虽然看不清前方,但也算是一条捷径。 其实她也不懂自己的决定对不对,这世上能为她考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江近月就算是想问,也寻不到人,只这样一日又一日地同周怀川处着。 或许陆晏廷也看出她心中不定,接着说: “周家世代商贾,常年行走在外,你若是嫁给他,他势必不能经常伴你在侧,日后大多数时间里,你可能都要独自处理家中事物,无法同对方分担。表妹,你的终身大事,自己可要想清楚。” “好,多谢世子提醒。” 江近月听得一知半解,和对方告别后,继续往西府走。 她因为困倦,脑子有些混沌,等刚踏入小楼中,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陆晏廷从来都不是那种爱多嘴,喜欢议论别人的人,今日怎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莫不会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吧? 想到这,江近月只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第39章 跟踪 的确,她认识周公子的时日尚浅,若对方真的有什么猫腻,或者是个伪君子,那便完了。 他家虽然是自己的故乡,但对五岁便入了宫,如今又没有任何依仗的江近月来说,杭州山高水远,还不如如今的京城来得熟悉。 虽然说二人这段婚事本就是利益结合,可若是过去之后,周家不让她查父亲的事,又或者,限制她的自由,她有能力反抗吗? 但江近月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她的父亲受人所冤而死,她自然也不会听信一家之言。 她有些苦恼地想,二人这样慢慢相处下去,路遥知马力,她总能看清对方是个什么人吧? 可是对方和西府的人应当不会给她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对周怀川所知甚少,几乎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家的情况。 平日里二人相处之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周怀川问,她来答。 她最感兴趣的,也不过是杭州的风貌。 她真的喜欢他吗…… 江近月又犹疑了。 …… 或许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那从前被忽视的细节也会变成明晃晃摆在她面前的龃龉。 这些日来,在家塾时,她会听到同窗的议论,说家中小厮见到她那未婚夫婿曾在烟花柳巷出没过; 在西府时,她也会偶尔看见下人们围在一处议论着周家,看到她过来又匆匆跑开。 从前江近月只当这些是官家人对商人的轻视,如今她的一颗心却被高高吊起,怎么也放不下,她决定亲自看一看。 这个机会不好找,江近月先用银子买通了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托他在周家在京城所居的宅院中盯梢,接连数日,周氏夫妇所做的也不过是巡查京中的产业,和一些同行们谈些买卖; 周怀川也毫无破绽,他十分规矩守礼,每隔三五日会见江近月一次,大多是在酒楼用个饭,或者去街上闲逛两圈,并无逾矩之处。 江近月开始觉得许是自己多心了,可三月末的一天傍晚,那小乞丐忽然寻到店里,说方才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了周府,随后那周怀川便匆匆回府,周氏夫妇也没有出府,不知三人在家中商量什么。 江近月便托了侍女去周府请他,只说是自己的铺子有几样账目一直对不上,想请周怀川来帮帮忙。 果然,一个时辰后周家的小厮上门拜会,说周怀川今日有些杂事要处理,不能来同她相见,还送来一封亲手写的书信,上头全是歉疚之言。 江近月佯装失望,问那小厮: “公子可是被什么重要的事绊住了吗?我都好几日没见他了!” 小厮急忙说: “不是,不是,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俗务罢了,事情有些急,公子才抽不开身的,姑娘请见谅。” “那好吧。” 送走那小厮后,江近月只跟沉月阁的掌柜说自己先回府了,随后便去了不远处一家成衣铺,买了一身最为普通的墨青色衣裙换上,又拆了发髻上的簪子放入怀中。 随后,她去了不远处的一家车马行,雇了一辆最为普通的青布马车,车夫问她去哪,江近月只说了离周府不远处的一家棋社。 马车经过周府时,江近月刚巧从看见周怀川正在侍从的陪侍下,从侧门处上了马车。 这个时辰,难道他真的是要去烟花柳巷不成? 江近月开始琢磨着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儿。 看着那马车驶去的方向,她忍不住对那车夫道: “跟上前面的马车,可以吗?” 那车夫耳朵动了动,却反问她: “姑娘,那是什么人?您知道,这可是天子脚下,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江近月一怔,答道: “你放心,那是我未婚夫婿,我见他这些日子形迹可疑,想看看他是不是要去烟花柳巷消遣罢了。” 车夫了然,看此地不是什么官邸,不过是寻常富庶人家的宅子,也没再多问,只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前头的马车。 等到了地方,见周怀川进了一户人家,那车夫停下车,低声惊叹: “你这未婚夫婿,莫不是养了个别宅妇吧,不过姑娘你别伤心,好在没成亲,一切都有转机……哎,姑娘你……” 他话还没说完,江近月便已放下银子,下了车去。 …… 她躲在暗处,一柱香时辰后,那周怀川竟又从那家宅子的侧门出去,上了另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和方才大气华贵的周家马车完全不同,十分朴实无华,外表用的是黑檀木,在黑夜中很容易被忽视。 马车从小巷重新驶上街道,江近月忙跟上去,看着那马车行进的路线,又上了路边一辆恰巧经过的油壁车。 好在京都没有宵禁,夜里也是人影攒动,御街上单是并行的马车便有两三辆,有时还会因为人流而堵一会儿,因而江近月跟得还算顺利。 此时已到丰乐坊,一柱香后,前头的车放缓速度,停在了路边,须臾,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江近月及时下车,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跟着前头那两人往一旁僻静的小巷子里去。 此处昏暗,江近月跟近了才发现,那周怀川居然换上了一身普通家丁的服饰,和他身旁的小厮穿得一模一样。 江近月久居深宫多年,深谙保命的法则。 对方这样遮遮掩掩,可不是去烟花柳巷的做派,江近月察觉到危险,立刻起了抽身的念头。 然她一转身,不知是踩到了什么碎石块,竟然发出了声音。 那两人本已转了个弯,绕到小巷的另一边,和江近月隔着一堵石墙,停在一户人家外。 听到声音,二人很快便回头,下一刻,周怀川低语了几句,示意他身边的小厮去看看。 江近月知道,她的脚下是一处无人打扫的碎石堆,自己若是贸然动了,就会发出动静。 她想,此刻若是被发现,她便先发制人,装傻质问周怀川为何要养个外室,问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再怎么说也是陆府的亲戚,他应该不敢乱来。 可是周怀川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做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事,那江近月发现了他们的据点,那周怀川会不会……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见着人就要往这里来,她的心提到了顶点。 可下一刻,她头顶上的屋檐上传出几声猫叫,随后“嗖”的一声远去,发出几声肉垫同瓷片碰撞的轻微细响。 那小厮停住脚步,往屋檐上看了看,见什么都没了,随后才往那偏僻小院去,说: “公子,无事,是一只猫。” 此刻院中接应他们的人也到了,那主仆二人不再犹疑,匆忙进去,又有院中人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确认无人之后,这才将门关好。 直到听到院内传来插梢被插上的声音,江近月僵硬的身子才慢慢软下来。 她扶着墙,绕开碎石堆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方才若不是那猫,她真的完蛋了。 不过……哪来的猫呢? 她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从自己的脑袋顶上到那小院的屋檐上,正埋伏着至少十几个黑衣蒙面的暗卫,其中有几个发现她的视线,还和她大眼瞪小眼地对视。 江近月的腿彻底软了。 第40章 仙居坊 她不敢大叫也不敢乱动,只慢慢瘫软在地上。 一瞬之后,一个黑衣人跃下了墙。 他动作纤纤,落地竟无半点声响,可知其武功深厚。 他蹲下扯住她的手腕,低声威胁: “不想死,就跟我走。” 江近月极有眼力见,十分配合地跟着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同对方来到另一条僻静的巷子。 停下后,那人扯下蒙面的布,借着月色打量着她,饶有趣味的模样。 “你是陆家的小表妹,对不对?” 江近月很会察言观色,听对方的语气暂时没有想要杀她的样子,这才抬起头,在对方看她的同时,也悄悄打量对方的面容。 这一看之下,竟意外地发现有些熟悉。 “你是……世子身边的……那个朋友?” 初见这人时,他穿得乱七八糟、邋里邋遢的,江近月只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第二回见他,是那日她和周怀川一同逛花园,他也跟在陆晏廷身边,只是江近月那时并没有多注意他。 如今仔细一瞧,见这人已经剃掉了胡子,头发也被理好,束成发冠,包在黑布巾中,显得那张脸更为瘦削,较之之前利落不少。 他如今看着也不过和陆晏廷一般年纪,一双丹凤眼此刻正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他凉凉地说: “小、表、妹,你不好好在府里待着,怎么会在此处?” 江近月看看周身环境,对他解释说: “我是、我是觉得,周公子他最近对我遮遮掩掩,似乎有问题,作为他的、他的未婚妻子,我跟着他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常玉京一摆手,示意她不用继续往下说: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看方才的样子,想必你已经知道有危险了吧?刚才若不是我的手下假扮猫儿混淆视听,你此刻或许已经没命了,现在,我把你交给陆府,让你表哥来处置,你同他解释去吧。” 常玉京抓起她的手腕便要往外走,江近月吓得脸都白了。 她寄人篱下,本就活得小心,陆晏廷又不是她的什么正经表哥,已经帮了她许多次,她实在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让陆府中人再出面。 于是,她死死停在原地不肯动,恳求地说: “不,不行,你别跟他说,他一定有许多大道理等着我,我们、我们不能私下解决吗?怎么样都行!” 常玉京拖了几步,察觉出身后人的抗拒,扭头一看,见她面色苍白,眼中隐约有泪花闪过,常玉京勾勾唇,停下了脚步。 他假意为难了一会儿,随后说: “怎么样都行?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做?” 这…… 江近月愣了下,就听对面人笑了笑,说: “我开玩笑的,不过嘛,你若是真的能帮我一个忙的话,我就不告诉他。” 江近月的一颗心被他逗得不上不下的,眼泪真的快要急出来了,闻言连连点头: “行,什么忙?这个忙不会让陆家人发现吧?不会是坏事吧?” 常玉京思索了一下,勾唇: “你放心,不会,而且,还能让你看清那周怀川的真面目。” 他说完,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出示给江近月看: “我是新任神武军副指挥使常玉京,如今兼领以周家为首的商贾走私案,特请小娘子一同协助。” …… 翌日,大理寺官邸。 陆晏廷看完常玉京送来的信,一边将那信件放到灯下烧了,一边凉凉开口: “鱼果然上钩了。” 云书看他的动作,猜测: “大人,那周家可不是急功近利的人,看此前种种,他们对来京要做的事也万分谨慎,一道凭证,真能让他们如此心急吗?” “怎么不急?这可是他们的命脉。” 周家此次上京,明面上是为了联姻,同陆府搭上关系,但这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而常玉京查出的真实原因,是因为年前逆王伏诛,太后丧权,十多个官员被抓,对底下为他们效命的商贾造成了巨大影响。 以周氏为首的商贾明面上是在大魏各地做正经生意的商人,实则底下还有一道暗线,那便是在北方替这些权贵走私盐矿、茶叶,送往赵国,以此牟利。 而他们同赵国交易的渠道,便是要靠这逆王给出的凭证。 但如今,此前同他们联络的官员被抓,他们没了上峰,无法独挡风险; 且没有凭证,在赵国面前,就算要卖,对方也不会接受。 不过逆王的势力在京城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此前陆晏廷他们拔除的不过明面上的部分,底下还有多少余孽却不得而知。 这和赵国的买卖可是笔肥差,逆王虽然没了,可一定会有人接手,周家此番上京,便是同暗线会面,拿到凭证,继续北边接下来几个月的买卖。 原本周家人初到京城,还十分谨慎,但如今一个多月了,见一切无事,又有江近月这个幌子,警惕心也下降不少,本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联络暗线,但是陆晏廷提前放出了一个假消息。 说是得陛下诏令,大理寺和刑部年后开始重新彻查去年与逆王案有关的人和底下产业,那周家按耐不得,只觉在京中多待会有危险,只好急匆匆地去见线人。 他们见的人或许同赵国的画眉庄有关,也或许同京中哪位官员有关,只看接下来抓出的,会是什么鱼了。 …… 陆晏廷忙到将近子时才出大理寺,夜里回府时,居然发现有人回来的比他还晚。 他看着手中抱着个包袱,从小路回西府的江近月,肃了神色: “你怎么回事?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第41章 教坊司的舞魁 江近月停下脚步,看见他,含糊其辞地说: “是,西府大门关了,我敲了两下,阍者也许是没听到,我便从国公府侧门进来,再从通门回西府。” “我问的是这个吗?” 陆晏廷皱起眉,往江近月的方向走。 江近月往后退了两步,又说: “世子,我、我今日在店中忙着算账,这才弄得有些晚了,我下回会注意的,谢谢世子提醒。” 她说完,转身就跑了,活像陆晏廷是夜里出来的什么精怪,要追她似的。 他握了握拳,这姑娘简直和那周怀川处得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看来自己上次的话,她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周家此前不过逆王手中一鱼虾,如今更是他手中一诱饵,满门倾覆早已成为定局,她若是太认真,届时抽不开身的,反倒是自己。 …… 四月初八,浴佛节。 这日京中各处皇家寺院会办浴佛法会,京中许多信佛的人家都会前去参观,但到了夜里,常年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平康坊中,许多花楼依旧开门迎客,客人也一点儿不少。 江近月在仙居坊后门处下了马车,照例有个小厮接她往里走,从隔绝了客人的小道一路往里去,到了提前备好的雅间换衣裳。 她关好门,将提前准备好的舞服取出来,在屏风后换上,随后坐回妆台前,打开桌上妆奁,取出脂粉对镜描摹。 一炷香后,镜中的少女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穿一件宝石蓝和湖水绿交错的异族衣裙,上衣短小精致,露出的肚脐上贴着金石,纤细的腰肢被上裳垂下的金珠遮挡,若隐若现。 下裳是条百裥裙,但同民间款式不同,仙居坊的百裥裙底下是用数百条丝带构成,舞动和行走时,裙摆会如绽开的花一般翩翩而起。 但江近月到底心有顾忌,那日便将衣裳带回去,自己缝了几针,在不会太过暴露的同时,也不失美态。 她的发髻已经被解下,一头如墨的乌发上戴了同样镶满金珠的华盛,面上也用了极浓的胭脂,还贴了花钿,描上斜红。 最后,她戴上面纱,走出雅间。 此时已经不会有人将那个国公府一向穿着素净的表姑娘,和眼下仙居坊中这个流光溢彩,身姿袅娜的舞女联系在一起。 她已经接连几日在此和仙居坊的舞女一同练习舞曲,只为今夜不会露出破绽。 她答应常玉京,只要今夜将酒喂给周怀川喝下,顺便再探听那线人和他说的地方,便能完成任务。 跳舞是江近月的老本行,对她来说,帮常玉京这个忙,比把她绑到陆家人面前,让陆家人给她平事,简单得多,也自在心安得多。 …… 入夜,灯火辉煌,仙居坊的姑娘们已经出来迎客,一片调笑声中,白日里冷清寻常的花楼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外桃源。 姑娘们盛装打扮,云鬓花颜下,是大胆的打扮和袅娜的身姿。 有人按耐不住,被拉了进去,好不容易寻到一桌空位坐下,一个姑娘便扑上来,语气缠绵: “公子且等等,奴家去给您斟茶,对了,您可先看看台上的舞,我们仙居坊这位舞娘呀,说是这平康坊第一也不为过呢!” “好好好!” 几声喝彩响起,那人便往正中间的台上看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却入了迷。 今日跳得是西凉伎,台上的舞首裙袂飘飘,身轻如燕,翻飞旋转,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完美。 众人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连手中的美酒都忘了品尝,一刻钟后,她仅凭腰间的一根丝带被拉到半空,继续着飞天的舞姿,灵动得像只蝶一般。 这也是常玉京的计策,为了不惹人怀疑,江近月这些时日都先在厅中练舞,叫人记住仙居坊有她这么一号人。 场上爆出热烈的欢呼声,恩客们只顾注意这惊鸿舞姿,全然不知底下的暗潮汹涌。 常玉京便在此刻进来,他已经易了容,又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往那台上看了一眼,便上了三楼最正中的雅间。 …… 房中,陆晏廷正独自坐着饮茶,若不是看见他身后坐着一排沉默的杀手,常玉京几乎要以为,他似乎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约。 “我们陆大人可真是心智坚定,这么好的包间,观舞再合适不过,今日那舞娘据说是国色天香,这些日子有不少人专门来此看她一舞,说是比教坊司中的舞首跳得还好,你就一点不感兴趣?” “你还记得今日是来干嘛的吗?” 陆晏廷冷冷瞥他一眼。 他给对方斟了一杯茶,窗户虽然开着,陆晏廷却在想公事,一眼也没往下看。 不过听他说起教坊司的舞魁,陆晏廷却突然想起江近月。 在她进陆府之后,因为事涉宁珩、还有逆王一事,她的档案早已被陆晏廷反复翻阅查验过。 她五岁因父罪入教坊司,此后的十年中,每日所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练舞,一直练舞。 她八岁时,成功通过教坊司考核,进了宫廷舞团,正式在大小宴会上,同其他舞女乐伎一起进献歌舞。 十岁时,她已经凭借高超的舞技,成为当仁不让的舞首,开始领舞。 自此,每年的岁末考核中,第一名无一例外全是江近月。 这样出众的舞娘,在禁苑中一定十分出名。 但是陆晏廷那时也没关心过这些,只依稀记得某次万国来朝的宫宴上,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舞娘便能独当一面,带领舞女们穿上战袍,为各邦来客献上一首刚柔而不失力量的《破阵》,引得异国使者连连称赞。 而两年多后的一次晚宴中,她一身白衣在台上独舞,仿佛那皎皎无尘的月亮,一下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夜之后,嘉懿郡主很喜欢她,恳求太后将她要到了慈恩宫中服侍,自此,江近月得以离开教坊司。 嘉懿郡主是太后早逝的女儿——山阳公主之女,彼时只有六岁,太后一直带在身边,宠爱有加。 但是两年后,小郡主就离世了,一年后,太后和逆王案发,江近月就出宫了。 正兀自出神着,底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 “好!跳得太好了!” “姑娘!再来一个吧!再来一个吧!” 陆晏廷脑中绷着的弦,因为想起那小姑娘的往事而松懈半分,听到底下的喝彩声,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移到底下的台中。 此刻台上其他舞娘皆已退下,只留下一人静静立着,等乐伎再次奏乐,她便开始跳下一支舞。 这次跳得是胡旋,少女每个舞步精准又流畅,随着她一次次转身的动作,那裙摆飞扬,垂珠高溅,露出她的小腹和两条纤细的腿,以及不断旋转的赤足。 陆晏廷瞳孔一缩,猛得起身,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嘱咐常玉京: “你先看着,我下去处理一下事情。” 第42章 你会让周怀川有这个机会吗 常玉京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等等,你别去!” 陆晏廷动作一顿,扭头看他,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难看了: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办法?” “对。” 常玉京坦然地答。 “为什么越过我同她私下联络?” 为了不引人注意,陆晏廷的语气压得很低,但作为多年相交,常玉京很明确地知道,陆晏廷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 常玉京咳了咳,试图同他解释: “她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 陆晏廷没了一贯的沉稳,他打断常玉京,冷声道: “简直疯了,你不是不知道,周怀川认识她,若是她被认出来,你知道后果吗?” “放心,她早易容妆饰过了,这又是黑夜,寻常人认不出来。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天天和犯人打交道,夜里做梦还会梦到犯人长相的疯子吗?” 常玉京坐在原处,翘起了腿,嘲讽道: “就那商人,他能看到的,怕是只有江近月身上那些金子!” “再说,就算被发现了又如何?他们可是未婚夫妻,那周公子出入这种地方,你那江表妹就可以倒打一耙,来个捉奸在床,那不就能全身而退了?” 这还是江近月此前搪塞他的话呢。 陆晏廷咬着牙道,一道剑眉压了下来: “全身而退?若是她已经入局,知道了那些事,你觉得周怀川会让她全身而退?” “你会让周怀川有这个机会吗?” 常玉京突然出声,脸上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眼窝在烛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深邃,仿佛要洞悉对方心中所想: “陆晏廷,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些?” 陆晏廷在原地停了一瞬,回到桌前坐下,默默饮了一杯茶。 “我只是在想,她此前一直待在家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怕她露了怯。” 陆晏廷不是莽撞的人,他很清楚,此刻贸然行事才是不妥,不如先静观其变,回去再慢慢教训这两人。 “可我倒是觉得,你家的这位表妹,一点都不简单。”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在教坊司拔得头筹,又借此顺利得到小郡主青眼,脱离贱籍的人,真的简单吗?” 陆晏廷微一抬眼: “自然,你以为我大理寺是吃素的?她若是不简单,连进国公府的门都不可能。” 常玉京显然不信: “那之后太后倒台,她却没事,且还能顺利拿到户籍文书,成了良民出宫,还有银钱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铺子,你说她天真无知,谁信呢。” 陆晏廷觉得他根本是无理取闹,江近月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这常玉京好奇得连今日的正事都快忘了,反而在这嚼舌根子,实在是小题大做: “那是你对她偏见太深。” 陆晏廷说完,转头看向窗外。 台上,她通身金饰,在烛火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其灿无比,面纱上露出的那半张脸也被大半夸张的斜红和花钿覆盖,唯有一对黑蒙蒙的眼,乌亮乌亮的,就像遥远国度不谙世事的精灵。 没有人知道,这娴熟舞技的背后,藏着江近月多年的血泪。 一舞落罢,掌声雷动,还有人直接将银子往台上丢掷,看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的确,她虽然天真,但也实在顽劣。 常玉京顺着他的视线也想往下看,可“啪”的一声,窗户被关上了。 常玉京差点被突然合上的窗撞到鼻子,一脸不虞: “你什么意思啊?” 陆晏廷低声说: “来了。” …… 很快,事情按计划中的进行,江近月一舞落毕,从后方退场。 在宾客们的惋惜声和喝彩声中,江近月已经端着托盘,去往三楼正中的一间雅间。 常玉京同她说起过,逆王的暗线藏得很深,今日就算是在这样鱼龙混杂,极好隐匿的场合,对方也十有八九不会在此议事。 所以,或许今日来的也是个接头人,意在确认周怀川的真实身份,以及告诉他同上峰会面的地点和时间。 江近月带着二位琵琶手款款入内,掀开珠帘,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生得一脸精明相的男人正斜倚在榻前饮酒。 见三人入内,那男人将手中酒杯放下,抬手示意三人过去。 她们便在男人身边的榻上跪坐下来,江近月拿起酒壶替对方斟酒,那人猛得靠近,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江近月早有准备,不躲不避,连酒壶中的酒也没有倒出去半分,只一脸懵懂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人收回手,拿起江近月手中的杯子,却并不喝,反而给了她身旁的一位琵琶手。 那少女饮尽之后,男人才示意江近月再倒一杯给他。 没多久,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仙居坊的妈妈带着周怀川入内: “客人请。” 伺候好二人入座后,那妈妈指着屋内三人,笑说: “二位大可放心,这三位姑娘虽聋又哑,但她们的舞技曲艺可是一绝,请好好欣赏。” “知道了。” 妈妈退出去后,周怀川同那男人寒暄了几句,脸上带了些恭敬之态。 随后,他扫了一眼屋中的三人,说: “出去吧。” 江近月细眉微蹙,想不到能留在此处的方法,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怕那常玉京不放过她,因而几乎是挪着往外走。 可没多久,那男人却是反驳道: “不用,在这种地方,越是安静,反而越引人注目。仙居坊里养了不少聋哑女子,为的就是多这些赚钱的门路。” “是,那便让她们弹奏吧。” 周怀川说着,吞了吞口水。 江近月的手上还拿着酒壶,见周怀川酒杯里还空着,知道此刻是最好的机会,便信步走过去,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将手中的酒壶盖子轻轻旋了下,给周怀川酌了一杯酒。 周怀川和对面那人寒暄完,余光注意到江近月,却是来了兴致。 “果然是个聋子,是叫你跳舞,不是斟酒。” 第43章 撞见 江近月装作才明白过来的样子,匆忙退后,却被周怀川拉住手腕, “方才来时就知道,仙居坊出了个舞艺超凡的舞娘,如今一看,果然出众,把面纱摘下来,我看看。” 江近月可笑得发现,周怀川居然不结巴了,他这副熟稔又老练油滑的模样,和那个腼腆的少年简直差之千里。 他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懵懂的少女长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正要凑上前细看时,却被她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呛到。 他咳了咳,再回神时,见她眯起眼,面纱下一张笑颜带着十足的讨好,似乎要贴上来。 对方身上的金饰在黑夜中折射出光芒,黄澄澄的,璀璨又大胆。 周怀川立刻就没了兴致,这和向来素净,姣好得如出水芙蓉般的江近月截然不同。 且她身上素来只有一股清淡雅致的香气,干净得就像一泓清泉,纯净无瑕,何曾这样涂脂抹粉,弄得整个人不伦不类? 唉,终究不是一个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周怀川不禁笑笑,没想到那个江近月竟有这般魔力。 明明相处时觉得她没有风月中人那般多的花样,甚至看着有些无趣,可分别好几日,竟然有些抓心挠肝。 她的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一般白嫩,她对自己笑时,周怀川心中却只想将她身上的衣裳扒下来,那一定是幅极美的画面。 不过,不久之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占有她了。 只需再忍耐些时日便好。 这般想完,纵然面前的人再美艳,周怀川也没了窥探的心思,按住她要解开面纱的手,只让她去跳舞。 …… 二人的谈话时间不长,约莫只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周怀川先出门,那男子则不然,他又看了一会儿江近月的舞,给了赏钱之后才慢悠悠离开。 江近月见二人都离开了,缓缓停住动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随着一舞落幕,她和周怀川的婚事也没了。 若非亲耳听见了那些话,她真的不敢相信,对方当真参与了走私案。 很快,常玉京便入内,带她出了楼,去往三楼另一处雅间。 江近月一入内,便发现刚和她分别不久的周怀川正坐在里面,一脸沉默地看着她。 她吓得后退两步,惊讶地扶住门框: “这、这是……” 常玉京双手抱拳,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连你都骗过去了,果然很像。” 听到他这话,江近月才走近几步,借着烛灯认真看对方的脸。 原来是个易容乔装过的暗卫,技艺高超的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 常玉京问江近月: “他的药下好了吗?” 江近月点头,又说: “想必此刻药已经生效了,你若是现在不去寻他,一会儿被他的小厮发现,那就坏事了。” 常玉京示意她别紧张,还热情地给她倒了杯茶: “放心,没事的,先说说你听到的吧。” 江近月点头: “如大人所料,他们并未具体提及有关什么凭证的事,但是那人说了,今夜子时,让周公子到他说的地方去,还说了接头的暗号,是‘长风自天来’。” “那你可记下了他们所说的地址?” 常玉京站起身,看了看时辰: “此时离子时已经没多久了,我们的暗卫必须在那之前赶到才行。” “他们并没有说出来,不过,那男子给周公子画了张图,想必此刻就在他身上。” 江近月刚说完,门便被打开,已经昏迷的周怀川被一个小厮打扮的暗卫拖了进来。 等常玉京顺利从他的衣襟中拿到地图之后,外头便响起周怀川的贴身小厮在四处寻找的声音: “公子,公子你在哪?” 方才周怀川一出门,便被常玉京的人设计引进了一间屋子,和他的小厮分开,这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常玉京用目光示意那个假扮成周怀川的暗卫,后者出了门去: “我在这里,走吧。” 江近月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居然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听着外头二人远去的脚步声,她不确定地问: “你确定他不会被小厮发现吗?” 常玉京摇头: “现在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他一出去就会上马车,之后到了地方,小厮定然不会进去。既然需要对暗号,说明那边的人也不认得他,不会被发现的。” 江近月下意识点头,紧张了一夜的大脑终于能得以放松一会儿。 可看到房中昏迷不醒的周怀川,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深吸一口气,别开了脑袋,同常玉京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憋闷: “好了,我的任务算是结束了吧。” 常玉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江近月就当他是默认了: “那按之前说好的,我们就当从没见过。” 常玉京耸了耸肩: “没问题呢。” 房中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角,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冷得江近月微微发抖。 此时才刚要入夏,夜里还是寒凉得紧,江近月的衣裳又极其单薄,她得到答复后便不做停留,绕过常玉京,推开门想去换回自己的衣裳。 可刚一推开门,她便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等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她吓得魂都要没了。 陆晏廷此刻正一身黑衣立在她眼前,脸色算不上好看。 这给她带来的惊悚,不亚于上回夜里,和那些暗卫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不过想着自己如今的装扮,陆晏廷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江近月努力强装镇定,直接从陆晏廷的身边走了过去。 常玉京惊讶地看着陆晏廷: “你这位表妹,好像不认识你。” 他说完,就见陆晏廷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更难看了。 他一回身,拉住江近月的胳膊,把手上拿着的披风丢给她: “穿上。” 江近月心中一惊,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只好匆匆接过披风,抬头觑他一眼,试图补救: “世子、世子您怎么来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话该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44章 世子生气了 陆晏廷说完,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很冷、很冷。 这眼神江近月曾经很熟悉,从前宫中的主子们一露出这种眼神,底下人便要脱一层皮。 那是多年来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压,虽然什么都还没发生,但足以叫人心生畏惧。 她默默退后两步,避开陆晏廷的视线,将披风给自己穿好。 这过程中江近月下意识看常玉京一眼,发现对方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只好鼓起勇气,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他: “我,我发现周怀川不对劲,担心他宿在烟花柳巷,所以偷偷跟过来看看……” “你还不肯说实话。” 陆晏廷的声音压的很低,原本温和醇厚的声音此刻听着格外骇人。 陆晏廷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对待她,江近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很生气。 局面完全到了她没有料想到的地步,自己本来就是不想让陆府中人知道这事,这才答应帮常玉京的。 可是如今,她都帮了忙,可陆晏廷还是出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常玉京此刻正立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她,江近月气得想骂人! 这人把自己的承诺当狗屁,根本不是个好人! 也许是见气氛太过凝重,江近月的眼神太过紧张,常玉京终于插了句话: “事不宜迟,你的兵点好了就出发。” 陆晏廷自然也知道接下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他冷淡地吩咐身后的青崖: “备车,叫人送姑娘回去。” …… 回去之后,江近月心中不安,一夜不曾入睡。 周家的事已成定局,或许会对西府也有所影响,不过,该着急的不是她。 只是看到往日里和煦温柔的周怀川露出那样的面目,她一时难以接受。 江近月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想起陆晏廷。 世子走的时候定是生气了,但江近月也没办法,这一切也在她的掌控之外,要说错,那常玉京也有错吧? 不过好在陆晏廷和自己也不是真的表兄妹,她也没有将事情搞砸,甚至还完成得很顺利。 他如今忙于案子,应当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来兴师问罪。 …… 她本以为这件事没有那么快传到西府,可三日后,三老爷和夫人就得到了风声。 西府到底有人脉,见陆晏廷接连三日没有回府,且周家老爷和夫人不知什么缘由,昨日在暂居的宅子中被官府带走,三老爷便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派人去大理寺问话,那头给出的答复也不过是他们手底下的商铺涉及了些问题,需要去配合调查。 但是三老爷心细,虽然不知周家通敌之事,可大家族的人,深谙自保的手段。 当日午后,三夫人派人叫来江近月,让她这些时日不要再同周家的人有什么往来,包括找上门的小厮奴仆什么,一概不要去理。 她又细细问了周怀川之前同江近月相处时可有说过什么北方盐矿的事,江近月只说一概不知情。 三夫人见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惊讶。 这些商人嘛,最是精明不过,竟然瞒了这么大的事,还好未真的同他家结亲,差点上了一条贼船。 她只叫江近月先不去要学堂了,好好待在家中,让她离开之后,急忙给家中写信,叫他们赶紧同周家撇干净。 走私可是重罪,他们最好是不要沾一点泥。 …… 出了云月馆,江近月一路往回走。 她知道他们着急的原因,陆晏时已经捐了个朝散大夫做,那笔捐官的银钱或许就同周家有关。 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她本就不想去家塾了。 虽然沈菀不在,可是还有许多贵女们,江近月怕又惹麻烦。 她在太后宫中陪着嘉懿郡主习字念书时,也跟着认了不少字,在教坊司跳舞时,那些舞乐也多为诗词改编而成,加上自己这些时日学的东西,她觉得够用了。 她太累了,一个多月的相处虽然不足以让她喜欢上周怀川,可到底也是一个希望的破灭。 又失败了。 她又是一个人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训,也足以让她看清,靠别人是没有用的,想走捷径是没有用的。 只有靠自己,那些东西才不会如彩云般轻易消失,才能为爹翻案。 江近月不再有任何奢望,等赚够银钱,便动身回去查清父亲的事情,若是那时还有命在,她仍旧回到京城,做她的蜜饯买卖。 …… 又过几日,周家的事就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大理寺和刑部捣毁了画眉庄的一处据点,连夜抓获赵国细作几十人、朝中官员七人、还有以周家为首的商贾,全部押送至大牢候审。 陛下震怒,说要严加查办,肃清这股不正之风。 兴化坊、务本坊、靖善坊等地,每隔几个时辰便有大批官兵经过,时不时还传出上门抄家的喧闹声,和妇孺的哭喊声,一时间人人自危,各家各户全都闭门谢客。 这几座从前聚集着达官显贵的坊间,此刻倒是风声鹤唳,街道上连人影都瞧不见几个,远远没有那些远离皇城、居住平头百姓的坊间来得热闹了。 西府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三老爷和三夫人原本以为只是周家走私,却不想牵扯到逆王一事,虽然陆府是钟鼎之家,书香之族,不会轻易因为这样的风险而倒下,可终归是一场麻烦。 那周家来京时,因着存了讨好的心,给西府上上下下都带了奇珍异宝,连府中的小厮丫鬟们,都能尝到平日里没有的南方鱼鲜。 可是如今,这些东西一个不慎,便会成为西府同周家勾结的罪证,全府上下发了话,再不许提起周家这号劳什子亲戚,违令者要从严处罚。 …… 再见陆晏廷已是四月中旬。 这些日子江近月一直在小楼乖乖待着,埋起头做人,每日自己读书认字,还把之前耽搁一个多月的账算清楚了。 她觉得日子总算是回到了正轨,周怀川和那日仙居坊的事已经被渐渐淡忘。 可不料她是忘记了,陆晏廷可没忘记。 第45章 她的生辰 四月十五是江近月的生辰,过了这日,她便满十八岁了。 江近月坐在小楼的窗台前,看着外头郁郁葱葱的大树,心想这还是她出宫后过的第一个生辰呢。 不对,她在宫中时自然也没有生辰可过,这应该是她离开爹爹十几年来,过的第一个生辰。 她觉得自己应该庆祝一下,于是到了傍晚,江近月趁着小厨房不忙的时候,到那里做了碗阳春面。 一路披星戴月地将面端回小楼,窗外月正圆。 虽然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今日是她的生辰,但江近月依旧很开心。 如今能安安稳稳坐在小楼中,给自己煮一碗面,并且没有做不完的活,练不完的舞,也不会被嬷嬷斥责,提着脑袋过日子,这对江近月来说,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了。 什么周怀川常玉京的,反正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以后也不会再相见,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江近月刚要动筷,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 连续三下,力道沉稳,是陆晏廷的作风。 江近月放下筷子,绕过屏风,一打开门,果然见是陆晏廷反剪了手,立在门前。 “世子,这么晚了……您来西府可是有事吗?” 几日未见,或许是一直在审人的原因,陆晏廷本来冷峻的面容更添上三分严肃,江近月有些疑惑的同时,还带着微不可察的紧张。 他应当是来问自己案情的吧?就像上回宁珩的事一样。 可是自己这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周怀川压根没同她说过什么,自己知道的也并不比常玉京多些什么,她说无可说。 但是江近月没有料到,他不是来问话的,他是来骂人的! 陆晏廷径直迈步入内,等江近月关好门,他便坐到榻上,冷沉着声音问: “你那日为何会去仙居坊?” 江近月下意识还想将之前的理由说出来,可是陆晏廷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直接开口道: “仙居坊的来大理寺做笔录时说,你一连去了好几日。江近月,说实话。” 江近月被他弄得手足无措,不知他为何突然揪着多日前的事不放,只好说: “是那位常大人……他跟我说……” “你认识常玉京吗?” 江近月摇摇头,自然不可能将自己那夜独自外出跟踪周怀川、却又被常玉京发现的事情说出来,只小心翼翼地说: “不认识,只在上回和您说话时,远远见过一回。” “那不认识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吗?” 陆晏廷的眉紧紧皱着,仿佛在问一件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江近月,你是三岁小孩吗?你在答应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之前,不会先去问一下我吗?” 江近月听他严厉的发问,呼吸一滞,当真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垂着头,有些僵硬地站在他面前。 陆晏廷这样的天之骄子,根本不会懂她寄人篱下的感受,也不会试图去理解她的心情。 明明过得不开心,明明就是被府中人区别对待,可还是要一直笑着打圆场,说自己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只要她一有什么事,就会被别人当作麻烦。 江近月天生反骨,明明是末等贱籍出身,自尊心却极其重,她不愿旁人看轻自己。 所以麻烦别人对她来说,本就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何况是她如今借住的主人家。 “世子,常大人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他给我看过令牌的,我想着这是小事,不想惊动您……” 她的手指在底下卷着衣袖,将头垂得更低,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微颤,尾调带了哭腔。 可是陆晏廷压根没打算放过她,接着质问: “小事?如果这种有性命威胁的都是小事,那对你来说,什么才算是大事呢?” 他虽然坐着,但很容易便能拉过她,让她立在自己面前。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江近月被迫同他对视一瞬,在看到对方带着怒意的目光时,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应对,旋即又低下头去。 宫中的姐姐们在江近月很小时便教过她,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被嬷嬷教训时,第一要紧的不是辩解,而是沉默,还有认错。 因为如果还嘴,除了会被罚得更重,没有任何好处。 少说话,多做事,总没错。 江近月也一直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批评、甚至是辱骂,此刻也是一样。 可是她不懂,她不懂为什么陆晏廷不像嬷嬷们一样,骂完就走,或者给个处罚,反而对她这个人追根究底,非要她给出个答案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江近月,到底什么对你才是值得同我说的,重要的大事呢?” 江近月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大事,所有的事她都会想法子自己解决,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同旁人说的。 但是陆晏廷不是旁人,他帮她安定下来,还给她寻了低价的铺子,她真的亏欠他很多,也不能随随便便让他走。 江近月没办法了,只好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世子,我又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我下次真的不会这样,我会改的。” 她眼眶发红,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你在对不起什么?” 陆晏廷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近月,我是不是不止一次,反复地跟你说过,你若是有事,可以先来问问我,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让你信任吗?” 江近月只再三摇头,因为流泪的原因开始语无伦次: “不是的,对不起,我,我不习惯麻烦别人。” 她求助别人,从来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结果,还害得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江近月很清楚,自己去求别人,别人就算愿意帮,心中也会觉得她是个麻烦精,觉得她是个拖累,会想快些甩开她。 她知道,世子心中对她的这一点点怜悯,只是出于未来家主的责任,是很容易消散的。 她若要求太多,对方心中对她的印象就会改变,久而久之,也会离她越来越远。 她真的不想这样,所以她宁愿先走掉的人是自己。 陆晏廷静静坐着,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见江近月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哭得梨花带雨,他无奈放缓了声调: “你不说才是添麻烦,你知道那日有多危险吗?常玉京不是好人,你以后不要再相信他。” “我也是想帮你嘛。” 第46章 定亲宴 常玉京先前她说周家的事,江近月起先是不信的。 她答应对方的原因,其一是想自己亲眼看看,其二,也是常玉京同她说,这是世子负责的案子,若是江近月做好了,还能帮世子一个大忙,且他不会让世子发现的。 江近月只是想回报他一点点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来兴师问罪,她明明有帮他。 她顿时更委屈了,眼泪是怎么擦也擦不完,江近月转身背对着他,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 陆晏廷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想着她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只好作罢同她讲道理的心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递过去一方帕子,让她擦眼泪。 江近月不要,又边哭边转回去了。 陆晏廷忽然发现眼前人有两副面孔。 一个是规矩守礼,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淡然处之,对别人以礼相待,遇到事情也默默忍让的江近月,那是她的假面。 而她真实的一面却截然不同,心中对他人的防线极其重,只按自己的准则做事,像个执拗又天真的孩子,譬如现在。 陆晏廷等了一会儿,等她的哭声没了,终是说: “总之,以后不可以这样莽撞行事。” 他再次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很认真地说: “表妹,既然上天叫我们有缘相识一场,你的事我不会觉得麻烦。我可以给你承诺,只要宁国公府还在,我还在,你的事情我便会管,可以吗?” 江近月哭得有些懵,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囫囵点点头,希望他赶紧走。 “那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了,在屋里好好休息吧。” 留下这一句话,陆晏廷大步走到门边,正要离开,江近月却抽噎着问: “周怀川,怎么样了?他,会死吗?” 陆晏廷回过头,语气又变得严肃: “事关重大,你别多问。” 他走后,江近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一片流云遮挡住月光,她脸上的眼泪也干涸之后,才后知后觉般回到桌前坐下。 但是她自己煮的那碗面已经坨了,也凉了个彻底,江近月试图慢慢吃,却怎么也吃不完。 …… 长公主这场急病在陆晏廷的亲事定下来后,便已经慢慢好转。 宫中驻守在府中的医官也已经全部回宫,整个国公府没了那股如临大敌的气氛,全府上下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开始着手准备陆晏廷和苏筝妤的定亲之礼。 公主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她对陆晏廷的定亲礼格外看重,所有事一概自己亲手操办,日子就定在四月末的一个艳阳天。 因为此番定亲宴办得仓促,所以公主也并未铺张,只请了平日里同两家交好的人家过来,准备等正式成婚那日再大宴宾客。 四月末将近仲夏,天气已经很热了,屋外时不时有几声小燕雀的叫声,国公府亭亭如幄的树荫隔绝了大半暑气,不少宾客已经到来,在池塘边喂鱼,在楼台边纳凉。 各院里已经按例每日分了冰块,姑娘们的小手炉里也从香炭换了冰,那小冰鉴四周设计得精巧,就算化了也不会滴出水来。 天气如此炎热,虽说周家的事还未落定,周怀川还在牢里待着,本来不该抛头露面的江近月,也不得不提前出去找宅子了。 若是等到五月,那时热得不像话,就更难找了。 江近月这些日子都思量好了,原先住在府中是因为没钱,还有佟姨娘说的,要给她找个人家。 但如今开铺子有了些利润,她也不指望再嫁人,还怕西府再因为自己弄出什么事,让双方都惹上麻烦,所以还是趁早搬出去好。 并且如今距离上回陆晏廷来寻她已经过去好几日,世子又忙着定亲和查案,她这时候走,也不会让陆晏廷以为自己是被他骂跑的。 江近月并不拖拉,带着银子,这日一早便出门去了。 其实地位低下也有好处,譬如这种定亲宴,江近月便可以不参加。 但是陆玉仪就不同了,今日是她一个好友的生辰,那好友说是要带着友人们去家中在京郊的别庄避暑,陆玉仪不能去,在家里哭闹了好半日。 看到江近月要出门,还扯着她不让走,所幸被侍女们拉开了。 那样的宴会姨娘们自然也不能出席,江近月在御街上走到一家香粉铺子时,居然遇见了佟姨娘。 佟姨娘正从这脂粉铺子出来,那女掌柜热切地送她到门外,二人谈得好不投机,一看就是老相识。 佟姨娘身后的小侍女提着一大包东西,累死累活地跟在后头。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佟姨娘已经先看见了自己。 她的目光瞥到江近月,脸色一下子就低沉下来,皱起眉上前,用她那有些尖锐的嗓子说: “月儿!我不是叮嘱过你!那周家的事还没落定,你别在街上走呀!” 佟姨娘斥责完,看江近月自入夏以来,这张脸又瘦了一圈,整个人也消瘦不少,无奈叹气道: “唉,算了算了,知道你没了周家那么好的亲事,心中不痛快,连我都肉痛呢!你出来散散心也好,不过记得早点回去,别再多事,也别伤心了。” 江近月一脸乖巧地点头,回应道: “我知道了,姨母。” 虽然这些日子,佟姨娘表现得似乎比她还伤心。 佟姨娘看起来似乎有什么急事,嘱咐完她,急匆匆便走了。 此刻已经过了辰时,日头慢慢毒辣起来,江近月吸取上回的教训,不准备去牙行,反而往沉月阁走。 沉月阁的掌柜从前是陆府家生子,在京中也生活了四十多年了。 他如今帮着打理沉月阁和周边几个陆家的铺子,很有些门路。 平日里沉月阁没什么客人的时候,陈掌柜就爱同她唠嗑。 他说自己三年前因为干事得力,已经拿到了身契,替陆晏廷再干个几年,等年满五十后,就能在陆府后头那条巷子里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宅子。 小宅子不大,但能让家里人都搬进去,不用同其他伙计一同挤外头的宅子,在京中也算是有了安定之所,听得江近月是满心羡慕。 她此前问掌柜这附近可有民宅租赁,陈掌柜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附近哪条街上谁家的两夫妻年事已高,想将宅子租出去,搬回城郊同儿孙一起住;或者谁家的女儿嫁人了,想将父母给她陪嫁的一套宅子租出去,收点银钱。 江近月如今想寻他帮个忙,不过才走没多远,路上的拥挤行人忽往两边退,江近月往远处看,就见一辆三马驾挽、装饰华丽的大马车正往此处来,车前还有一个骑马的少年并十来个侍卫开道。 一旁的百姓一边眺望一边议论: “呦,不愧宰辅之家,这沈家当真是风光啊,可不是说沈相国一向俭朴,连平日里上朝用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青布马车吗?” “沈相自然如此,可都说他爱妻如命,对唯一的掌上明珠那更是呵护得如珍如宝,自然什么都要用好的了。” 一阵风吹过,掀开车窗上帷帘一角,江近月立在百姓间,远远看见车上坐着一位、相貌温婉、衣着华贵的夫人,正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女儿。 第47章 沈夫人的香囊 沈菀依偎在母亲怀里,满脸的不愉快,见帷帘被吹开,烦躁地让侍女快点拉上。 而前头的那个少年眉眼凌厉,五官精致,想必便是沈家的长子沈敬宗。 他们一行人,一看便是去陆府参加陆晏廷定亲礼的。 江近月心中庆幸着还好今日出来了,不会被沈菀找麻烦。 可不知为何,沈敬宗那马突然一个嘶鸣,偏了方向,竟然是要往江近月的身上撞来! 眼见那马失了控,人群四散逃开,江近月连连后退几步,不知被谁推搡一把,直接跌倒在地。 就在她以为自己难逃一死的时候,沈敬宗拉紧缰绳,将马拉了回去。 后头的沈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车帘被侍女掀开,沈夫人目光中有些不悦: “敬宗,你做什么。” 沈敬宗也没将这当回事,对江近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回头一扬声说: “母亲勿怪,都是这马儿不长眼!回去我就好好教训它!” 江近月自己站起来,正用手拍拍身上的灰,就被马车内的沈菀一眼看到。 她翻了个白眼,同母亲抱怨: “我就说今日日子不好,一出门就遇见讨厌的人!阿娘,我说今日不想去的,你干嘛非要带着我!” 沈夫人忙捂住她的嘴, “你不能这样说,今日可是长公主找人算过的上上吉日!一会儿到了国公府,要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沈夫人说完,看了看沈菀,又朝江近月看了一眼,眼神算不上友善。 只叫来身边的嬷嬷吩咐几句,示意她去处理,又催促道: “好了好了,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国公府的定亲宴,会被人笑话我们不懂礼数的。” 她们在马车上的谈话江近月自然是听不见的,她默默看着车队远去,正想走,又有沈府的嬷嬷过来,问她要不要去医馆看看,一应花用沈府自会承担。 江近月摆手说不用,可那嬷嬷一脸愧疚,怎么说都要让她去看看。 于是身边的百姓便连连夸赞沈府做事周全,将江近月驾得骑虎难下。 “我真的不用了,谢谢。” 她转身往沉月阁的方向走,那嬷嬷却追上来,带着江近月绕开人群,到了一处小巷子。 “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您,今日让您受惊了,若让您就这么走了,连老奴都看不过眼呢,既然您不去医馆,那这些东西可一定要收下。” 身后又来了个小侍女,手中端着个锦盒,那嬷嬷将盒子打开,江近月见里头放着一个香囊,一盒胭脂,还有一把十分精致、雕刻着西王母图的小铜镜。 那老嬷嬷生得很面善,她亲自拿了香囊替江近月挂在腰间,给她理了理衣裳,说: “姑娘勿怪,我家大人不喜奢华,这些东西虽不贵重,但都是我家夫人亲手做的。这香囊里头放了菖蒲、艾叶还有薄荷之类的香料,另有一味外来的乳香,十分珍贵,可以驱虫化湿,夏日里佩戴再合适不过。” “行,没事了,您先回去吧。” 江近月知道自己不收,她没法交代,便礼貌同对方辞别,去了沉月阁。 …… 这些日子的大理寺可谓是热闹纷呈,人一批一批地送进来,又一批一批地被送往各处。 上头的官署里坐满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官员,底下的牢狱中也挤满了人,大理寺如今就像一台日夜不停的水车,持续运转。 陆晏廷坐在他平日办公用的那张红檀长案后,案前摆满了公文,他垂着头,手上的笔一刻也不曾停歇。 下人们搬着冰块进进出出,却也没有消散这凝重的气氛。 云书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一本名册,面色凝重地对陆晏廷道: “大人,查到了一些线索,似乎同宁大人也有些关系。” 陆晏廷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什么?” 云书便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他: “您此前吩咐我们重新排查京中各家商铺的文书凭证,今日查到东市的一家瓷器行时,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陆晏廷看一眼那册子上所写,沉吟道: “周怀川两年前去过这家瓷器行,还向李掌柜订购过一大批瓷器……” 这家东市的瓷器行,正是宁珩离世前去过的那一家。 须臾,他放下手中的事,下了牢中。 周怀川没有独享牢房的待遇,此刻同他父母关在一处,浑身赃物不堪,脸上也一脸灰败。 听到大牢外传来的数道脚步声,周怀川没什么表情地掀起眼皮,可见到为首的那人是陆晏廷时,他激动地爬起身,扒住栏杆喊道: “世子、世子!不,陆大人,陆少卿,是我啊!我们见过的!我们之前在国公府见过!大人、大人!” 陆晏廷头戴纱帽,束起发时,那冷硬的下颚角和微抿的唇散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之意。 他淡淡扫了周怀川一眼,示意狱卒将他提出来,自己则大步进了刑室。 周怀川仿佛看到了希望般,一被人提进去,就跌跌撞撞想爬到陆晏廷面前,却被两个侍卫按住,跪在地上: “世子,这是……” 陆晏廷坐在案后的太师椅上,冷冷道: “你两年前上过京城?” 周怀川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是,是随我父母来的,世子,我也是这两年才接手我家的生意,从前的那些事,都是、都是我父母做的啊。” 陆晏廷侧头朝云书看了看,后者便出了门,自去叫人带了他的父母到另一间房中审讯。 “世子,我这些时日给皎皎写了好多书信,她怎么一封都没有回我?” 陆晏廷掀起眼眸,无波无澜地望着他。 随后在桌案上翻翻找找,取出一堆未曾打开过的书信,丢掷在他眼前。 “怎么、怎么会……” 第48章 皎皎 周怀川震惊地低头要去捡,座后的陆晏廷已经开口: “接下来,我问你答,若是一会儿你的供词和你爹娘对不上,就等着三人去阴间团聚吧。” 周怀川忙抬起头,看向陆晏廷。 眼前的人虽然矜贵高雅,说出的话却如同地狱中的恶鬼般惊悚,主宰着他接下来的命运。 “两年前你去过东市,拜访过一家瓷器铺,那家掌柜姓李,对吗?” 周怀川眼珠子转了转,竭力在脑中搜寻这道记忆,半晌之后,才说: “是,是,两年前我同父母上京,我因想在杭州也做做瓷器生意,所以去看了看,见那铺子里的瓷器烧得不错,便买了一批回去。” 听完这番话,陆晏廷修长的食指在桌上一点一点,思考着他话中的真实性。 为何同逆王走私案有关的周怀川,会与宁珩去过同一家商铺? 陆晏廷自然不会蠢到认为这是个巧合,之前江近月在东市寻铺子的时候,他便派人排查过那家瓷器铺和李掌柜的过往,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那掌柜的没多久后便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去世了,这实在是蹊跷。 周怀川、逆王、宁珩,还有那家瓷器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好在此番抓获了不少逆王同党,他就不信审不明白。 想到这,他随口问周怀川认不认识宁珩,对方的回答显然不出他所料: “宁大人是承恩侯府的公子,在逆王案中丧命,此事人尽皆知啊陆少卿!不过您若是要问我们有什么交情,那绝对没有!” “我这样的商贾,只知道拿钱办事,怎么会结交上他呢?我不知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世子,你看在我们的交情,能不能替我求求情啊!” 见他涕泗横流、在地上乱爬,本来就微细的嗓音更是嘶哑难听,浑然不觉自己犯下多大的罪行,只在歇斯底里地为自己辩解。 很难想象,这就是江近月喜欢的货色。 陆晏廷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冷冷问: “本官同你有什么交情?” 周怀川忙说: “您是皎皎的表兄,那以后我同她成婚了,您也就是我的表兄,大家亲戚一场,您行个方便不成吗?” 陆晏廷坐在原地不语,只握紧了拳,忍不住咳了咳。 周怀川以为他不知道,忙说: “世子,皎皎是近月的小字,她说是她的先父给她取的,世子您不知道吗?” 陆晏廷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在周怀川说这话,似乎只是为了表达他和江近月之间亲密,没等陆晏廷回他,他又着急道: “世子,世子,若是我没了,那近月可怎么办呢!她该有多伤心呐!” 只是周怀川说这话时,根本不知道,那日江近月早就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了,若说要伤心,那也是为自己而伤心。 陆晏廷不欲多言,站起身道: “大丈夫敢作敢当,周怀川,你难逃一死。” 两个侍卫要将周怀川重新押回牢房,周怀川开始紧张起来,奋力摇头: “不、不,大人,我只想多赚些银子罢了,你要什么我都告诉你了,就留我一条命吧!” 陆晏廷面无表情,仿佛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件死物。 周怀川被拖到门外,见陆晏廷始终无动于衷,忽然说: “陆少卿,你不给我一条活路,不就是因为你喜欢她吗,你的心思未免也太龌龊了!” 陆晏廷有些不可置信地发问: “你在说些什么?” 或许是人之将死,周怀川蓦地生出勇气,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男子,心中的惧怕之意忽然没了,忍不住将话全部吐出来: “按大魏律法,我还没有定罪,是可以写信寄出去的,可你将那些信全部昧下,这是为什么?陆少卿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陆少卿,大家都是男人,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任你再清高、再清风霁月,竟也逃不过色这一字!你看她时,可不是什么正经兄长对妹妹的眼神!也只有江近月那个空有一副皮囊的蠢货看不出来!” 陆晏廷听完,猛得上前几步,蹲下身扼住他的脖颈,语气低沉又危险: “你竟敢污蔑本官。” 周怀川此刻仿佛失了魂一般,无所畏惧地道: “反正我也时日不多了,还怕你个狗官不成?原来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之子,竟然和我这等刁民,喜欢上同一个人,大丈夫敢作敢当,陆大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怎么,不敢承认吗?” “其实我理解你,江近月嘛,的确很有姿色,可惜啊,你喜欢的女人,到底是我先……” 他的话还未说完,陆晏廷的手忽然收力,掐得他满脸涨红,几乎要喘不上气。 看着陆晏廷慢慢变得猩红的眼,周怀川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可下一刻,对方却忽然松开了他,他便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陆晏廷又恢复了那副清贵淡然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控不曾发生,只无波无澜地道: “你这舌头倒是不错,只是如今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割了吧。” 惨叫声响起时,陆晏廷已经涉阶而上,出了牢狱。 艳阳重新照在他的脸上,让阴暗的想法似乎要被窥破一般,无处遁形,他竟觉得有些刺眼。 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声传来,是急得要跳脚的青崖: “世子,您忘了今日是您的定亲礼吗?国公府上下找您要找疯了,快些回去吧!” 陆晏廷有些晃神,半晌才开口: “知道了。” …… 午后佟香凝带着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回到西府时,另一头的定亲礼快要开始,西府空荡荡的,凡是有地位的全去观礼了。 她一面抱怨着这毒辣的日头,一面带着小侍女往绛雪轩去,半路遇见曼姨娘,面色就更差了。 曼姨娘的肚子越发大了,圆滚滚的,每日得意洋洋地出来乱晃,老爷赏得什么好东西恨不得全挂身上,整个人红艳艳的,庸俗到了极点。 曼姨娘看了看她的行头,轻摇着扇子开口: “呦,姐姐,又去买胭脂呀,我说你这心态未免也太好了些,明明惹出了那样的事,还当没事人呢,若是我也能像你这般豁达就好了,也不至于每日为我这未出世的孩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你!小蹄子!简直越来越放肆!” 佟香凝按耐不住,上前两步,叉着腰道: “都说妇人生产是走了一趟鬼门关,看你没几日便到产期了吧,你的确该替自己担心担心了,别没事就出来乱逛,若是出了事,少不得要讹上谁呢。” 曼姨娘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扇子一丢,扶着肚子走到佟姨娘面前,微微勾唇,竟是扬手打了她一巴掌! 佟姨娘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右脸,瞪大了眼睛,撸起袖子正要反击,却被侍女死死拉住: “姨娘息怒,不可呀!” 曼姨娘见状,不躲不避,反而又走到她面前: “姐姐,大夫叫我多出来走动走动,说这样利于生产,可今日你这样阻挠,还出言不逊,我现在觉得不舒服了,我要请大夫,我要告诉老爷!” 她说完,带着一众下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佟香凝看着她那嚣张的背影,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刚回到自己院子里,她便拉过身后的侍女,说道: “去,把今日拿的药,加在老爷的补汤里!要全部放进去!” 第49章 奇怪的补汤 这小侍女叫春杏,她娘是伺候佟香凝多年的人,所以这小侍女也算心腹,知道这药的内情,有些不确定地劝她: “啊?姨娘,这不成吧?那掌柜的方才说,这里头是三次的量呀,要是全都放了,药性太猛,不会出事吧!” 佟香凝方才受此屈辱,心中本就有气,她摸上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听春杏这样说,立刻拧上她的耳朵大骂: “怎么?你现在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要不要我同夫人说一声,将你送到那小贱人房里伺候?”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姨娘。” 春杏吓得收声,再不敢提了。 “你只管去做便是,记得,那汤得慢慢地熬,要熬够三个时辰才行,你给我亲自盯着,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我扒了你的皮!” “是,姨娘,奴婢知道了。” 春杏不敢多言,讷讷下去了。 西府庭院深深,外头种满绿荫,屋内又放着冰鉴,又有小侍女拿了药给佟香凝的脸消肿,她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先前因为周家犯事,老爷的计划失败,他神思不安,这些日子已经不怎么来绛云轩,反而新纳了一位苗姨娘。 他如今十天半个月才来自己这里一次,没几日曼姨娘就要生了,到那时,陆瑜哪里还会记得她这么一号人? 还三回呢,有一回就不错了。 今日一早老爷提前叫人过来吩咐,说是夜里叫她过去伺候,佟香凝当即就起了心思,想给他加些料。 那个女掌柜很懂这些闺房秘事,说是还特地帮她去祈了福,保准她一次就中。 佟香凝眯起眼睛,目光直盯着眼前的屏风。 等自己有孕了,看那个小贱人还敢猖狂! …… 到了夜里,她带着酒菜去了陆瑜院子,将食盒中的补汤取出来,放在陆瑜面前: “老爷,这些菜都是我盯着小厨房做的,盯了一个下午呢!尤其是这道杜仲猪腰汤,老爷前些日子说腰膝酸软,奴家当即就记下来了,这道汤最是滋补,您快尝尝!” 佟香凝见他面色不虞,心想定是曼姨娘那个小贱人同他说了今日的事。 她要给他布菜,顺道为自己解释两句,可筷子刚伸过去,对方却一把挥开,心烦地道: “去去去。” 陆瑜没什么兴趣地将那汤盅盖上: “我今日叫你来,是有事。” “老爷,怎么了?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嘛。” 佟香凝站在原地,有些委屈地放下筷子。 陆瑜沉声说: “先前只知那周家是走私罪,我们不过沾一个识人不清的名头,可如今却是和逆王有关系,陛下要严查!” 佟香凝吓得差点拿不稳手中的筷子,大惊失色: “什么?!不是,不是说只是他们自己走私吗!怎么会和逆王有关?!那该怎么办呀老爷!这要是查到我们头上,西府会不会有事呀!” 前几月逆王案闹得有多大,那是满城皆知的事情,有多少王公贵族上了断头台,陛下可是一点情面也没留的! 陆瑜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气愤。 他一拍桌子,怒骂道: “还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那周家的底细还没查清,连夫人都谨慎着呢,你倒好,火急火燎地让你外甥女和人家相看,没得给自己惹麻烦!” 陆瑜一脸头疼: “我今日才知,世子四月夜里来了西府,就是去了她那!定是去审问她周家的事的!你那好外甥女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呢!” “快去把她叫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世子都问了她些什么!若是她敢构陷我们半句……” 见陆瑜生了大气,佟香凝忙派人去小楼寻人,可江近月并不在家。 陆瑜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又派人直接去请陆晏廷。 佟香凝有些犹豫: “可是世子今日定亲,一定很忙,老爷您说他会来吗……” 眼看陆瑜又要骂人,佟香凝眼珠子滴溜直转,立刻说: “要不、要不咱们先把我外甥女送走,让她去庄子上住些日子,要么就送回杭州去,怎么样?届时有人问起,也只说是那周家郎君来家中做客,她自己同人家好上的,总之要把我们摘出去啊。” “这你自行去办吧!” 得了陆瑜的首肯,佟香凝立刻出门,叫了春杏过来: “眼下你什么都不要管了,赶紧去码头,给近月买张明日一早回杭州的船票!快去,明日一早就将她弄走!” “是,姨娘。” 春杏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匆匆去了。 佟香凝原本旖旎的心思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回房之后,听见陆瑜问回来的小厮: “怎么样?世子可说要来了吗?” “老爷别急,世子答应了,但他今日定亲忙了一整日,想必还要过一会儿才到。” 陆瑜心中烦躁更甚,接连饮了两口茶,扔下盖碗往外走: “好,我先去书房等他。” 想他年轻时也是个俊俏公子,风流倜傥,为接自己这个戏子进门,不惜违背家中长辈意愿,那时,佟香凝当真以为他是自己的良缘。 此刻,看着他因为多年沉迷酒色而略显肥胖的身躯,以及走起路来虚浮地宛如在汴河里头泡了三日的浮肿模样,佟香凝无法将他,和记忆中的那个为了她而奋不顾身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陆瑜走到半路,不知又想到什么,停住了脚步: “算了,不去书房,一会就将他请到这来,我同晏廷好好吃个饭,对了,” 陆瑜指了指佟香凝: “你,给我滚出去,一会儿别过来!” “是,老爷。” 佟姨娘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一脸丧气地走了,只想着去找江近月,浑然忘了那补汤的事。 第50章 归鹿院 她也没空伤心,没多久春杏回来,说今日太晚,已经买不到船票了。 佟香凝在院子里思索了片刻,也觉得此番太过匆忙,便点了人手,叫她们去打点京郊的庄子,准备明日就让江近月过去。 这依旧叫春杏去盯着,又派了人手去铺子里寻江近月。 这头正忙着呢,见小女儿从侧边的小院里浩浩荡荡带四五个丫鬟婆子要出去,佟香凝忙拉住她: “你如今不是应该在老夫人院子里陪姐姐们说话吗?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陆玉仪皱着眉说: “我才不要听她们说话呢,个个阴阳怪气的,那个沈菀方才还嘲笑我!我要去王嫣在京中的别庄给她过生辰,今日二哥的定亲礼已经结束了,这下我总可以去了吧!” 陆玉仪大摇大摆地要走,佟香凝拉住她,低声呵斥: “这么晚了,你明日再去!眼下家里事多,你可别惹眼了!当心你爹爹骂你!” 佟香凝伸出食指戳她的脑袋,陆玉仪不干了: “你别管我,我就要去!今日大家都去,就我没去!而且生辰只有一日!明日就不是生辰了!阿娘,你再拦我,我真的赶不上了!” 见佟香凝拉着自己不放,陆玉仪甩开她的手,要去找爹爹: “你不让我去,那我告诉爹爹,等爹爹同意了,看你还答不答应!” “祖宗,你可千万别去,你爹今夜心情不好!别再惹祸了!” 眼见母女二人争执不下,陆玉仪的奶母劝她说: “姑娘性子调皮,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闯祸也不好办,眼下不如让姑娘离家,等过阵子回来岂不是好?” 佟香凝想了想,似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对这个女儿也有些无奈: “罢了罢了,你们照顾好她!对了,跟着我方才派去京郊的马车一道走吧,彼此也有个照应。” 看到陆玉仪脸上露出笑容,佟香凝忍不住掐了她一把: “你呀!你就是个冤家!” …… 陆晏廷忙完一天的事,这才往西府中去,本欲直接去书房,陪着他的小厮却说: “三老爷在正厅中摆了酒菜等您呢,公子快请吧。” “好,我知道了。”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陆晏廷心中冷笑。 这会子倒是知道怕了。 他走到正厅,刚一入内,就闻见这房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 他有些不适,就见陆瑜站起身,满脸堆笑: “哎呦,我的好侄子,你可算是来了,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呢!” “叔父莫着急,有话慢慢说。” 陆晏廷今日忙了一整日,没怎么用膳,他在桌前落座,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菜,的确觉得有些饿了。 “对,慢慢说,慢慢说。” 陆瑜亲自起身给他布菜,还将佟香凝特意做的那道汤挪到面前,给他盛了一碗: “快尝尝,这汤是我特意叫人煨的,特别补身子,你这些时日受累了,也该好好补补。” “多谢叔父。” 陆晏端起汤一尝,只觉这汤味道有些怪,似乎放了许多中药,但他今日忙了一日实在是饿,便也喝了。 …… 江近月到铺子里时,伙计石云便说陈掌柜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可她在铺子里守了一日,送走了好几波的客人,直到快闭店了,陈掌柜还是没有回来。 她觉得有些奇怪,担心陈掌柜遇上了什么事,便叫石云去打听打听。 又接待了两批客人,其中有个妇人对她身上的香囊感兴趣,笑问: “姑娘这是什么香囊,竟这般好闻,里头是不是放着薄荷?” 若非她提醒,江近月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还挂着个香囊了。 她淡笑着点头: “夫人好眼力,里头的确有薄荷,至于香味,也许是几种药材混合的味道吧。” 送走客人后,她拿起香囊在灯下仔细打量,又嗅了嗅,香囊的确很香,不知何时,连自己身上穿的衣裳都沾染了味道。 江近月从前在太后宫中伺候时,跟着学过一点香道,知道乳香十分珍贵,每年上贡的数量都不多。 想必这香味应当就是它的功劳。 她将香囊放到锦盒中,连带着沈府嬷嬷给她的胭脂和铜镜,一道丢入了后院的杂物桶中。 天黑尽了,她正想着要不要让石青也出去看一看,石云却面色沉重地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见他脸上表情不对,江近月站起身,急忙上前问。 石云回话道: “按姑娘的吩咐,我先是回住的宅子看了看,可掌柜的并未回去,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后来多般打听之下,这才得知,掌柜的出去没多久,便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江近月一怔,捏紧了帕子: “什么?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石云点头: “近日不是又出了走私案吗,还和逆王有关,京中开始逐一排查商贩,查得还特别严,除了那些胡商之外,连我们这些做了多年生意的,也都要规规矩矩交上文书。” 江近月想了想: “这我知道,前两日我们已经交给巡查的官兵了不是?莫非是这铺子有问题?” 石云摇头, “姑娘,这铺子自然没问题,可我们上交的文书同官府的对不上。” “说来这是场误会,这铺子如今虽然归了您,地契上是您的名字,可之前在官府登记的户籍文书还未更正过来,因为此番查得严,两厢查验对不上,当即就将掌柜的带走了。” 江近月皱起眉,立刻紧张起来: “那、那陈掌柜会有事吗?我该怎么救他?” “这也不好说,也是那逆王的事闹得太大了,听说今日被带走的人多着呢,不过姑娘您也别太心急,我们到底没做错什么,不会有什么事的,何况背后还是国公府呢,只是今夜陈掌柜怕是回不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江近月已经提起裙子往外跑: “我现在回去问问世子,请他帮个忙,把陈掌柜放出来。” “额,姑娘……” 石青想叫住她,说世子手底下有专门负责这些事的人,叫陈万顺,直接去寻他便是了,还方便些。 可江近月已经坐上了路边一辆经过的油壁车,哪里还能听到他的话? 石云知道他要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道: “如今都这么晚了,姑娘一个女儿家,去寻一个下人是不太方便,何况世子是人家的表哥,自然更好些。” 石青琢磨过来,觉得有理: “说的也是,那我们也就不操那份闲心,收拾收拾回去吧。” …… 夜色朦胧,下弦月的清辉洒在青石板路上,照亮行人回家的路。 月升中天时,江近月坐着油壁车回到府中,迈步往陆晏廷的归鹿院走。 或许是因为从未去过归鹿院,不熟悉路线,也或许是因为心中有些紧张,等她一路给自己鼓劲,挪到了归鹿院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在院子外连续深呼吸好几个来回,这才慢慢往里走,心中还不断地想,是他说的,自己有事可以来找他的,她不用紧张。 只是进去以后,江近月才发现,这院子,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第51章 月下竹屋 这是江近月第一回来归鹿院,归鹿院中种了许多槐树,在夜里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院子极为幽静,如陆晏廷其人一般。 她本想让侍女来一趟,跟归鹿院的下人说一声,可府上没有人知道那个铺子和世子之间的关系,世子今日又定亲了,她担心传出闲话。 可在院子里走了许久,也没见着什么人,江近月心中更是忐忑,她想着,要不去同青崖说一声,找青崖帮忙吧。 想什么来什么,江近月刚走到正房外,青崖便从一棵大槐树上跳下来,笑着问: “姑娘怎么来了?属下去找个侍女给您倒杯茶。” “不用、不用……” 江近月忙摆手推辞,问他: “青崖,这院子里的下人哪去了?” “哦,世子不喜人多,夜里是不用人值守的,对了,世子正在西府呢,您可是有事来寻他?” 江近月猛地摇头: “不,不,我是来寻你的。” 她将事情原委说出,问青崖能不能想法子找世子说说这事。 青崖听完,却不以为意,挠挠头道: “这简单呀,此案本就是世子负责的,误会解开便好了。” “那陈掌柜今夜能回来吗?不会要在那里待一夜吧?” 江近月还是有些不放心。 青崖见她一脸忧虑,安慰她说: “不会的,我即刻去同陈万顺说一声,叫他赶紧去官府把人弄出来就好,不过他此刻应该家去了,姑娘放心,他家就在国公府后头那条巷子里,我现在就去找他。” 江近月见青崖愿意帮她,心中松了口气,用力点点头。 她心中默默记下陈万顺这个名字,以后有事便可以直接同他说,就不用再来归鹿院麻烦世子他们了。 “姑娘放心,陈掌柜不会有事的,一会儿我亲自送他回宅子里,成不成?” “好,多谢您了。” 江近月同青崖边说边一道离开了此处,二人在归鹿院外不远处的一个岔道分开,青崖往国公府北边的方向走,要出府去寻陈万顺,江近月则是要回西府。 只是她还是不太熟悉这边的路,如今天又黑,只觉得此处和来时又不一样了。 刚想寻个侍女问问,可一抬手却发现自己走到那个通往竹林的小径上,空悠悠的,竟是一人都无。 这竹林十分茂盛,白日里便能遮挡大半阳光,更遑论是黑夜。 江近月有些害怕,循着路旁的油灯一路往前走,只盼能快些走出去,可刚走没两步,她却撞上了一个人。 本来害怕的情绪在一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时,顷刻消散了,她松了一口气,眼中带着喜色: “世子,您怎么在这?我好像迷路了,您能不能……” “带我出去”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江近月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陆晏廷的脚步居然罕见地有些凌乱,他似乎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跌跌撞撞,居然一头栽进了竹林中,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没有回头的意思。 江近月见四周无人,竹林里头又没有灯,黑漆漆的,怕他摔个狗吃屎,忍不住跟上去提醒道: “世子,你走错了,这不是回归鹿院的路呀。” 江近月跟上前,借着昏暗的一点月光,竟然发现他的目光迷离,脸上还透着可疑的红,身上还一股酒气,一看就是喝醉了。 可是他素来重规矩,怎么会喝成这样? 此地无人,江近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只好上前拉着他要往外走,可双方力量悬殊,江近月压根拉不动他,反倒是被他带着一路进了竹林深处。 陆晏廷的手很烫很烫,握着她的力道也特别大。 江近月叹口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瞧见竹林深处有个竹屋。 长公主信道,多年来有冥想吐纳的习惯,听闻公主喜爱自然之境,这间竹屋便是长公主命人修砌而成,每当她心情不好时,便会来到这间竹屋里待一会儿。 她想,看陆晏廷方才的模样,是不是也发觉自己身子不适,怕坚持不到回归鹿院,这才往这间竹屋的方向走? 好在他遇上了自己,她想先将陆晏廷送到那去,自己再出来寻人也会容易些。 竹屋每日都会有人过来打扫,所以也不用担心不干净,只是好不容易带陆晏廷进去,江近月却寻不到火折子。 屋中还是黑漆漆的,江近月摸索着将陆晏廷扶到榻前坐下,对陆晏廷说: “世子,你且忍耐一下,我这就去寻人。” 陆晏廷坐在榻上喘气,见那道身影要跑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拉住她的衣袖,“别走。” 他不断喘息着,声音也变了调,低沉又嘶哑,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江近月浑然不觉危险,见他这样,很有耐心地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陆晏廷额头上的汗: “世子,你怕是着凉了吧?这病不及时医治会更严重的,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陆晏廷似乎无法理解她的话一般,见她靠近,整个人更是不受控,忽然就拥上了她,将她抱得很紧。 江近月心里跳了跳,陡然发现不对。 陆晏廷在她心中一直是如父如兄般的人,她也一直无条件信任对方,从未对他在男女之事上设过防,可他如今的举动,让江近月没来由地生出恐慌。 他这样子,似乎不像是病了,反倒是…… 不知想到什么,江近月瞳孔一缩,颤声说: “你,你放开我……” 江近月推开他,转身便要跑,可没跑两步,就被人从后拥住。 他的手臂很有力,江近月一低头,就能看到他手臂上鼓起的青筋。 滚烫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间,让她忍不住一阵颤栗。 江近月觉得此情此景太过荒谬,转头刚要制止,耳垂忽然被咬了一下。 “啊!” 她轻叫出声,这声音却使身后的人愈发兴奋,他的动作明显急躁起来,左手从江近月的小腹一路往下去,隔着裙裳按住她的腿,右手则挪到她腰间的系带上,试图去解。 江近月急忙按住他的手,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你定亲了,你这样对的起苏姑娘吗?表哥!” 陆晏廷反握住她的手,将滚烫的脸贴在她的发间,深深嗅闻,就像一只饥渴已久的狼在享用它的猎物: “不会,我不会和她成亲……月儿,你帮帮我,成不成?难道梦里,你也不愿意吗……” 下一刻,江近月蓦然发现腰间一松,衣带已经被对方解开,陆晏廷带着她倒在竹榻上,他的那件玄色云锦外裳散在竹榻上,倒叫她裸露的双腿免于磕碰。 江近月彻底被吓到了,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他眼角猩红,满眼欲念的模样,忍不住哭了出来: “世子,不,表哥,不要这样,我害怕……” 陆晏廷的动作忽然顿住,他有些懵然地看向江近月,低头想亲她,却被江近月躲开了。 房中太黑,他神智不太清醒,眯起眼竭力想看清身下人,却被她哭得意乱情迷。 陆晏廷觉得自己要炸开了,他低下头,将额头同她的相贴,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诱哄: “你不怕,别躲我好不好?” 第52章 意乱 江近月只是摇头,泪水朦胧了她的视线,她努力想将衣裳穿起来,可是压根动弹不得,只能一声声叫他,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表哥,我怕,你放开我好不好?” 陆晏廷终于有了反应,他放开江近月,转身躺到床的外侧,只是经过方才一番动作,他的呼吸更加急促了。 江近月挣扎着爬下了床,刚跑到门边,想将衣裳穿起来,床上的人却痛苦难捱,只反复呻吟着: “月儿……” “不要这样叫我!” 江近月想立刻夺门而出,再也不管他,可是见他这样难受,她还是扶着门,小声啜泣着说: “你到底要干嘛呀,我去给你找大夫嘛。” 陆晏廷半靠着竹榻,浑身燥热得不行,本就薄的绸裳被他扯得大开,露出胸前那宽厚的肌理和底下沟壑起伏的身线,浑身满是欲念。 此刻的他哪里还是江近月印象中那个端方伟岸的世子?她想跑,可是陆晏廷又说: “别走,大夫帮不了我,只有你能帮我,你去寻些水好不好?寻些水就好。” 可是这里黑漆漆的,哪里会有水呢? 江近月急得掉眼泪,瞧见房中一角似乎放着个水缸,顾不上自己连衣裳都没穿好,随手拿了个瓷碗装水,又跌跌撞撞地跑回陆晏廷身边: “给你,我走了。” 陆晏廷看着那团朝自己跑来的身影,目光更加晦暗不明。 他想接过水,可手一抖,那瓷碗落下,碗中的水有大半撒到他身上,还有一些浸湿了江近月的前襟。 仿佛是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清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过去,却发现那不过只是幻觉。 陆晏廷脑中的弦忽然断了。 他猛得坐起身,用手拥着她的后脑,咬上她的唇,动作热切地仿佛对方的身体可以解渴一般,将她的眼泪和叫喊尽数吞入腹中,又一路向下,拉开了她的衣襟。 漆黑一片的房中,二人滚到那张不大的竹床上,陆晏廷的眼神渐渐失焦,动作也渐渐失控。 窗外的那轮下弦月照着竹林,清晖被竹叶打散,投射在地上,似一场无尽的梦。 …… 养怡斋。 白日里定亲来了好些宾客,因都是亲近之人,今日难得都没回去,女眷们围坐在一起,恭贺着老夫人。 苏筝妤穿一身吉服,坐在老夫人身边,娴静姣好的脸上莫名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到的伤感,和身上大红的吉服其实并不相配。 但她始终仪态周全,叫人察觉不出一丝错处来。 公主因为身子还未大好,已经提前回去歇息了,沈夫人和沈菀坐在下首,那沈菀强打了一日的精神,到了此刻,眼眶也不免微红。 “菀儿可是身体不适?” 老夫人注意到她的异常,微微侧头去看她。 沈夫人闻言,转头看了眼沈菀,笑着回老夫人: “老夫人您勿怪,菀儿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从家塾回家后便一直在家中修养着,她是大病初愈,惦记着今日要来府上贺喜,早早便起了身,眼下正犯困呢。” 老夫人便问了句时辰,得知已经将近亥时三刻了,方觉有些困意: “怪我怪我,今日一时高兴,多说了会话,倒烦扰你们陪我熬着,是有些晚了,府上已经备好厢房,大家先去歇息吧。” 一盏茶过后,沈菀在厢房中百无聊赖地听着母亲的絮叨,她装作困倦不堪的模样,等沈夫人离开后,她坐起身,问刚进来的侍女: “怎么样?世子可有答应见我吗?” 那侍女摇摇头: “奴婢连世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听闻是去了西府,此刻兴许刚要回去呢,姑娘,这么晚了,我们还是……” 没等侍女来得及说完,沈菀立刻掀被下床, “我现在去找他。” 侍女忙拉住她: “姑娘,您三思啊,世子已经定亲了,您这时候去同他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出去,那我们沈府的脸面可就没了!” “我还管什么沈府的脸面?他定亲又不是成亲,亲事可以退呀!我就是要问问他,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想法吗?” 如果是这样,那当年宫中起火时,他又为什么要第一个去救自己? 沈菀甩开侍女,一路躲开下人,往归鹿院的方向跑。 她跑到离归鹿院附近的一处抄手游廊边,正想过去,却见那转角处有脚步声响起,沈菀以为是巡夜的下人,当即躲到了墙后一处花架旁。 下一刻,一个瘦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往抄手游廊过去,又在那垂拱门处探头探脑地朝四周张望,确认没人之后,鬼鬼祟祟地跑了。 “江近月?” 沈菀皱起眉,不知她为何在此,悄悄跟上去瞧了一眼,见她衣裳凌乱,发髻也乱了。 沈菀满腹疑云,她这是撞邪了不成? …… 江近月狼狈地从小通门回到西府,刚走到小楼前,便见佟香凝一脸严肃地立在门外。 “姨母……” 她眼眶红着,声音也有些沙哑。 第53章 那人是谁 佟香凝看见她这副模样,瞪大了眼睛,急忙把江近月拉到房中,关上门问: “你怎么回事啊!” 江近月还未回过神,话没说出口,眼泪倒是先滚下来了。 佟香凝是个急性子,见江近月一声不吭,意识到不对劲,扯开她松松垮垮的衣襟,一看上头那些暧昧的痕迹,吓得捂住了嘴: “这、这!你,你还要不要廉耻了!” 江近月一脸苍白,方才回来的那段路,让她本就难受的身子支撑不住。 她的脑袋此刻昏沉沉的,一时无法接受方才发生的事,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于是绕开她想走。 可佟香凝却拦住了她的去路,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指着她问: “你没那么大的胆子,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人强迫你的!是谁!快点告诉我!我去找他对峙,讨要个说法!” 江近月上下嘴唇一碰,却咬着牙不肯说,只想赶紧上楼,可是佟香凝紧紧抓住她的袖子,语气严厉地逼问她: “你说呀!你愣着做什么!他这样欺负你,不出一大笔银子,我是不会同意他娶你的!” “是世子,是世子……” 江近月说完,仿佛泄了力一般,身子无力地垂落下去,软倒在身后的榻上。 她满脸泪痕,狼狈又可怜,仔细看时,那双原本澄澈明亮的眼中还带着些惊惧。 佟香凝听到世子二字,惊得在原地定住,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目光都凝固了。 好半晌,她才喃喃道: “什么,世、世子?世子今日不是定亲吗?怎么会同你……” 她在原地晃了晃,好不容易坐到矮凳上,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水,却怎么也缓不下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江近月边哭边说,方才陆晏廷那双满含欲念的眼睛,还有那无法克制的鲁莽动作,和平日里的温润如玉的世子完全就不是一个人。 他太不正常了,就好像是……中了药一般。 与此同时,佟香凝忽然怔住,她的指尖微颤了下,又迅速拿起茶杯掩饰自己的慌乱。 好像变了个人一般…… 该死!该死,今夜事多,她怎么把那件事忘了!怎么就忘了! 所以今夜世子同老爷用饭,误喝了她给老爷的补汤吗…… 完了,这若是查到自己身上,且同世子犯下这荒唐事的人还是自己的外甥女,那自己就成了蓄意破坏宁国公世子婚事的罪人,世子要是被追究起来,那自己…… 佟香凝压住心中的心虚,转念一想,难道这外甥女就没有错吗?世子中药,她居然趁虚而入,焉知不是一早就起了这心思?!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骂道: “就算世子不对劲,你平白无故往他身上贴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趁机攀上他?!” “我没有,我今夜是有事才……” 江近月说到一半,觉得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她浑身酸软,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一路捱着走回来的,此刻坐在榻上休息,觉得大腿内侧一直在一抽一抽地疼。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飞上高枝,让陆府和苏府解散婚约,自己当世子夫人吗?” 佟香凝嗤笑一声,似乎觉得她不自量力: “你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呢,那周怀川还没死呢,就想另攀高枝?!是,这原也是我的本意,我是想叫嫁个好的,也叫我沾光,可是你这回攀得也太高了些吧!” “他是谁?皇亲国戚,公主独子,你也敢肖想他?完了,等着吧,别说什么世子夫人了,就是个妾室你也捞不着!你现在的下场十有八九就是被公主处死!” 她拍案而起,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江近月的脸煞白,用袖子一把擦掉眼泪: “这我知道,我从未想过嫁给他当什么夫人。” 佟香凝顿住,三两步跑到她的面前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允诺了要让你当姨娘?” 她抬手就掐了江近月的脸一把,唉声叹气地说: “夫人那样软弱的性子,我尚且要艰难度日,日日看人脸色过日子,你呢?就算是世子的妻子可不会是什么善茬!纵然我再不心疼你,我也没想过要让你当妾,你却自轻自贱!” 可眼下她也懒得管江近月心中想什么了,只问最要紧的: “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追究这事啊?!你能不能说清楚?” 江近月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是说,他不知道是我,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佟香凝狐疑不决: “你说什么呢?他怎么会不知道是你?” “他今夜很奇怪,似乎喝醉了,神智不太清醒,竹屋里头黑漆漆的,又没有灯,他认不出我的。” 佟香凝思量了一会儿,借着昏暗的灯,语气没有方才那般紧张,反而多了些试探和威胁: “好,你就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明白了吗?” “我明白,姨母。” 江近月难受得要命,只想快些应付完佟香凝好去休息,可是佟香凝非要她发誓: “我要你发誓!绝不将此事外传!好孩子,这件事若是叫人知道了,不但你会被公主处决,没个好下场,我在西府里也是过不下去的,连你妹妹未来的婚事都会被你牵连的,你懂不懂?!” “我发誓,姨母,我真的真的不会在世子面前提起半句的。” 得了保证,佟姨娘这才抱住面白如纸的她,嘤嘤哭着,又开始追究前尘往事: “我这苦命的外甥女啊……若不是你那个混蛋父亲犯下事,你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宫里,好不容易要嫁人了,那周怀川又出了事,如今还没了清白,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姨母,我真的累了,你请回吧。” 佟香凝那尖锐的声音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黄鹂鸟,叫人烦躁得很。 “好孩子,你不能累,我们即刻启程吧,你得去外头避避风头。” 佟香凝夜里本就提前让人过来收拾东西了,此刻她雷厉风行地取了件披风给江近月盖上,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侍女进来拿行李,拉着江近月要往外走。 “我们去哪呀?” “你先去城外的庄子住几日,放心,我一早就让人去打扫了,快些走吧。” 江近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拖着走小路去侧门上了马车,马车一启程,她终于坚持不住,靠在佟香凝的肩上睡着了。 佟香凝用披风将她盖好,一双眼丝毫没有倦色,在黑暗的马车中乌溜溜地转,想着怎么将这事隐瞒下来。 好在今日定亲宴,来来回回出入好多马车,方才玉仪和她派去庄子的人也用了马车,届时若是查起来,就说江近月是跟着庄子的人一道走的。 至于眼下这辆马车,坐的其实是玉仪,这样时间上,便不会有人起疑了。 但愿能瞒过去。 不过这是一场意外,佟香凝了解男人,知道那世子十有八九也不会自己将此事抖出去,这样一来,便天衣无缝了。 夜色早已扩张至整个京城,月亮也被积云遮盖,路途一片阴暗,唯有几只萤火虫,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停驻在匆匆出城的马车上,随后又飞向远方。 …… 黎明破晓时,暑气还未升起,空气中带着清晨的寒意,竹叶上沾着点点露珠,偶尔有清脆的鸟啼声伴着仆人打扫的声音交错响起。 陆晏廷在竹屋中醒来,大脑残留着宿醉的僵疼,叫他有一瞬的恍惚。 他从未这样醉过。 第54章 月儿 昨夜同三叔用饭时,他话里话外都是那点子事,生怕自己惹上什么摆不掉的麻烦,那不断上下开合的嘴就像是河里的鲇鱼,让人倒尽胃口。 但陆晏廷觉得和这种人相处,有一种好处。 那便是他胸无大志,心中想的什么,陆晏廷一眼就能看穿,不用像审问犯人一样揣摩他的心思。 面对耳边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男人,他罕见地放松下来,甚至还多用了两口饭。 虽然那汤味道奇怪,但三叔人到中年,一直爱用些药膳进补,他也是知道的。 三叔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让自己替他摆平此事,也不至于害死自己,陆晏廷便放心地多喝了些。 只是不知为何,用完膳没多久,陆晏廷觉得身上慢慢燥热起来。 桌上没有茶水,陆瑜兴致大发,叫人上了酒,劝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 那酒刚喝时的确能消解一些燥意,只是过后,那异样的感觉却愈演愈烈,大有将人吞噬之势。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晏廷的脑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画面,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他立刻坐起身,见身下的床榻凌乱一片,软枕早就掉在了脚踏上,一张薄被一半堆在角落,另一半盖在他的小腹上。 而上头还有几块暗色,一看便是水渍干涸之后留下的痕迹,他撩开薄被,见背面还染了点点暗红。 这些罪证无一不说明昨夜他干下了什么事,陆晏廷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的神情虽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可细看之下还有些许狼狈。 不用看,此刻竹屋中只有他一人,对方已经离开了,且什么都没留下。 陆晏廷便竭力回想昨夜的事。 褪去酒意后,那些荒诞的画面和细碎的呻吟像浪潮一样涌入脑袋,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水雾,让他心生迷惘。 那女子是谁? 他忽然回忆起一件事。 他难受得欲火焚身之时,似乎情不自禁唤了某人的名字。 月儿…… 他真就这样说出来了吗? 内心的一抹羞惭还未来得及浮上,陆晏廷就想起那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飘渺无边。 不要叫我月儿! 是她不喜欢被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还是说,她不是月儿。 纷乱的记忆中,他似乎还闻到过一阵清淡却又独特的香气。 那是乳香交杂着薄荷、还混合着一些花香的气味。 陆晏廷拿起被褥,果然在上面闻见了一些残存的气味,可却也让他更加彷徨。 他在大理寺就职,因为查案需要,也了解过许多种香料,知道乳香珍贵,江近月是没有银钱买这样名贵的香料的。 就算是哪位夫人长辈的赏赐,或者是从别处得得,以她的性子,为了不惹人注目,也不会去用。 无妨,他只要确认一下,便能知道真相了。 好在今日没有常朝,陆晏廷立刻穿好衣裳,快步往西府去。 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常的神情,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还冷淡吩咐路过的小厮,替他去大理寺告半日假。 不过这副态度在他遇到打着哈欠回来的青崖时,有略微的松懈。 陆晏廷看见他,忍不住问: “你去哪里了?昨夜人呢?” 青崖一脸无辜,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说: “世子,您今日怎么往这走?这不是出府的路呀!您眼下该去大理寺了!这、这都迟了多久了?云书没叫您吗?那下人们呢?” 陆晏廷闻言,目光沉了沉: “你忘了吗?昨夜是你当差。” 青崖回过神,在原地怔了怔,挠挠头道: “江姑娘昨儿个夜里来了一趟,说铺子里的掌柜被带去官府调查了,属下想着您去西府了,院里又还有别的侍卫,我看江姑娘那样着急,便马上出门去找陈万顺了。” “谁知这厮竟然跑到外头喝酒去了,连他婆娘都不知道他在哪,我寻了他许久,又连夜带他去官府补文书赎人,我后来还将那陈掌柜亲自送回家,世子,属下不是故意的!” 青崖说完,小心翼翼抬眼看陆晏廷的脸色,有些委屈。 他想着世子平日里少与姑娘们亲近,连同与他定亲的苏姑娘也是不冷不热,唯独对这位江姑娘上心些。 自己也是为了江姑娘做事,世子应当不会因为他没及时叫起床,害对方迟到这事,就让自己吃棍子吧? 可不料陆晏廷直接略过了这茬,语气很快地问道: “你说江姑娘昨夜来过归鹿院,对吗?” 青崖忙不迭点头: “是。” 陆晏廷抿了抿唇,心中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待他去证实。 “那后来呢?她在归鹿院待到什么时候?又是何时走的?是在你之后,对不对?” 青崖疑惑地看他一眼,有些不解: “姑娘都说完事了,还待在归鹿院做什么?自然是同属下一起走了呀,属下去陈万顺家时问了句时辰,他婆娘说是戌时左右,那时世子您还在西府呢。” “知道了。” 戌时左右…… 一个时辰能做的事有很多,并不能确认什么。 陆晏廷皱起眉,不顾青崖疑惑的询问,带着心底的疑团,大步往西府去。 …… 清晨的西府还很安静,除了零星几个洒扫的仆人以外,并不见旁人。 越往小楼走,陆晏廷的脚步却不由得慢了下来。 想起她终日过得小心翼翼,未婚夫还是那样的人,心中定是伤心,可如今自己却做下这样的事,虽然不是出自本心,却也真的该死。 他走到小楼前,罕见地生出紧张来,她那样不声不响地跑走,肯定是太害怕了。 陆晏廷生怕自己再吓到她,放缓了步调,轻轻推门而入,可是里面却黑漆漆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 很快,有脚步声自二楼响起,随后略急促地从楼梯上跑下,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出现在他面前,她见到陆晏廷,急忙行礼问安: “世子清早到此,可是有何要事?” 陆晏廷:“江姑娘呢?” 那婢女低头答:“姑娘昨儿个夜里便和我们姨娘去京郊的庄子上了,这段时间都不会在此处。” “什么?她几时走的?” “就在戌时初,我们姑娘昨夜去归鹿院说完外头铺子的事后,回来佟姨娘就带她走了。” 陆晏廷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侍女一会儿,继续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小侍女笑了笑: “实则也不突然,我们姨娘见姑娘因为周家郎君的事情整日伤心,所以想送她去京郊的庄子上散散心、避避暑呢,本该一早就去的,昨日是姑娘在外头耽搁了一日,这才晚些去而已。” “那表妹自己愿意吗?” 小侍女点头如筛糠: “自然了,我们姑娘一直是最听长辈的话的,此番还是佟姨娘亲自送她过去的,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这小丫鬟便是春杏,昨夜她在庄子外接到佟姨娘姨甥后,又被赶回来守着西府,就怕这国公府的世子对江近月起疑心,她好遮掩过去。 说到底她们做下人的,也只能依仗主子活着,若是她不能尽力遮掩过去,恐怕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好在世子似乎也没太在意,问完话便让她出去干活。 春杏轻轻吐了口气,分明还未出太阳呢,她的背都已经紧张得汗湿了。 可刚走两步,那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等等。” 春杏背脊一僵,缓缓回过头问: “世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陆晏廷负着手,面色冷到了极点: “你在说谎。” 第55章 去见她一面 春杏一惊,立刻俯身跪下: “世子,奴婢说句句属实,不知世子何出此言?” 陆晏廷并没有看她,他信步在屋中走了一圈,又上楼在外间停驻片刻,这才下楼,踱步到春杏面前,一道剑眉微微往上一挑,睥睨着她: “看这屋中的痕迹,想必昨日收拾的时候,说是扫荡也不为过吧?怎么,表妹是有什么事,所以才这么急着要走?” 春杏忙说: “世子恕罪,昨夜的确走的急,但那是怕夜里太晚了行路不便,才急了些,所以奴婢一早过来收拾收拾,将东西规整妥当。” 陆晏廷的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看一滴汗从春杏的额前落下,又问: “这便更可疑了,你主子既然都走了,你竟这么勤勉,天不亮便过来收拾?看着倒像是销毁罪证一样。” 春杏暗道这世子的敏锐,好在昨夜已经同她们对过口供,便重重磕了三个头,哭着说: “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隐瞒的!求世子开恩啊!” 陆晏廷脸色未变,沉声说: “你若胆敢再有半句隐瞒,自己想清楚后果。” 春杏一抹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是、是这两日老爷见周家出了大事,担心江姑娘继续待在府上会影响他,便想将姑娘送回她老家。是我们姨娘求情,说姑娘举目无亲,这才勉强留下她,送到京郊的庄子去。” 她哭得情真意切: “姨娘怕老爷再动怒,自然是要急匆匆地送走姑娘了,世子,奴婢说得的确是实情,当真没有隐瞒!我们江姑娘命苦,不知哪里得罪了世子,望世子网开一面吧!” 春杏想,其实她这样说也没错的,若是撇开昨夜的那个意外的话。 陆晏廷目光沉沉,立在原地不动。 难道,当真不是她? 可若不是她,那会是谁? 那人叫他表哥。 江近月从未叫过他表哥,一直是礼貌称呼世子。 那女子身上的味道也和江近月不一样。 她哭着说,不要叫我月儿…… 陆晏廷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微微出神。 其实从幼年到如今,他与同窗、同僚们相处日久,知道对这种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一夜的消遣而已,过后很可能连那女子的名字都记不住,甚至还能公然拿到酒桌前当成谈资。 若是不小心睡了个良家的,对方寻上门来,最差也不过认栽给个妾室的名分罢了。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陆晏廷活到如今二十有三的年纪,却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观念。 他总觉得连自己的情欲都无法克制,都能这般随便的人,同那些山林走兽有区别吗? 他父母的联姻便是如此,他也很难相信,那两个没有感情的人能够孕育出一个他。 过后对自己的孩子也丝毫不重视,只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上能在朝堂扶持幼弟,下能亲自前去疫区抚慰流民。 她为了研制出给幼童的解药,不惜把陆晏廷也带到疫区,等他染上病后用他试药。 试药成功后,举国上下都称颂她的功德,说她是大爱世人的神女,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牺牲。 此举终于让当时年轻的公主得了名望和民心,让她成功站到幼弟的背后,对抗掌权的老太后。 她野心勃勃,她雄韬伟略,可是那强大野心中,那被她庇护的子民中,没有一个陆晏廷。 至于他的父亲宁国公,年轻时是武将,戍守一方,为国效力,多年不回一次府,自然也将这个孩子忘在一旁。 他就这样慢慢长大,慢慢有了权势,慢慢成了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让他的父母不得不正眼看他,对他的关心也日益增多。 可是到如今,再回想起来,心中也是阴霾。 太后和逆王一党倒台,陛下终于亲政,公主也因病不得不卸下政事,回府休养,却发现自己这个儿子早就和她离心已久。 陆晏廷虽然做到了为人子的本分,可是他知道,公主还是觉得不满意。 公主一直高高在上,她受不了自己想关心的儿子不需要她。 所以她从一开始的催促他成婚,到如今装病逼婚,也是为了让他服从。 他母亲想用当初和自己同样的方式,让陆晏廷也这样成婚。 可是陆晏廷觉得,这和畜农人家配种的方式毫无区别,他自己便是这样不幸的产物。 可眼下他因为意外做下了这样的事,这和他从前鄙夷的人有什么区别? 事到如今,只有尽快将那人找出来,弄清事情原委,该他承担的,他一定会承担。 他从不是随意下定论之人,除了江近月,府上只有几位表姑娘,暗中排查过后自有了断。 可脑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去见江近月一面,亲自问问她。 为什么第一个想起她呢? 陆晏廷想,或许便是因为她那颗心干净无比的真心。 在大理寺任职以来,他见惯诡计多端之人,可她在泥潭里挣扎多年,从教坊司到慈安宫,最后到国公府,她一直是那么干净。 表妹虽处逆境,却有一颗赤诚之心,那些肮脏污浊的心计和她从来搭不上边,她干净得就像她的名字。 是天上那轮皎皎无尘的明月。 同她相处日久,陆晏廷就忍不住想关照她,想拉她一把,让她不要像当初的自己一样迷惘。 可后来他发现,他对她的心念早已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照顾。 一抹旖旎的情愫如藤蔓一般,蜿蜒生长,连他自己也无法克制。 于是陆晏廷不再理会这个真假难辨的侍女,迈步走出去,却正巧看见青崖带着云书过来了。 云书在阶下拱手道: “世子,常大人在距京三百里外又发现一处赵国暗桩,圣上要见您,请您即刻入宫。” 君令难违,陆晏廷只好往外走: “知道了,云书,你跟我去。” 陆晏廷说完,眼见着青崖也跑远了,又唤住他问: “你做什么去?” 青崖理所当然地说: “既然今早您不能告假,那属下还是去大理寺替您销了吧,不然下月领的俸禄不一样的。” 陆晏廷带他到了一旁: “你这几日什么都不必做,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 京郊,漱光园。 京郊有山唤作鸣凤山,传闻多年前时常有人在此山中听过凤啼声,便以此为凤凰的栖息之处。 众人口口相传,这山便热闹起来,因其风景秀美,又有林荫遮蔽,夏时也不会太热,于是不少京中富户便在此处置了别院,漱光园便位于其中。 漱光园位于半山处,最妙的便是建在一瀑布附近,底下还有一方山池,夏时不少人家会带着孩童在那处玩乐乘凉。 在漱光园中最高的的小亭,便能看见远处倾斜而下的瀑布。 天气晴好时,还能瞧见日光照着山瀑,散着五彩的光,因而此处叫漱光园。 这便是佟香凝在京郊的庄子,是当年和陆瑜浓情蜜意时,哄着陆瑜给她买的。 那时她年轻,心高气傲,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凭借自己的本事,往后有的一定比这更多。 可不想多年过去,到最后仅有的资产,也只有这么一处庄子,往后兴许还得给女儿做陪嫁。 夏风徐徐吹过,佟香凝坐在外头亭中,打着扇子,还是心慌,想着午后日头小了便回府去,让江近月自个儿在这待着。 毕竟府中老爷的事还没完,又怕世子追查,若有什么事,她在府里也能知道得快些,好想法子。 可这日正午,佟香凝正催着小丫鬟去半山的食肆给她买些吃食,打打牙祭,就见一辆马车在漱光园外停下。 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二人年岁都不大,十几岁的模样。 这郎君佟香凝见过,是世子什么的长随,叫什么青来着。 至于这姑娘,穿得是国公府侍女的衣裳,想必也是世子那里的。 佟香凝脑中警铃大作,急急上前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走错门了?” 青崖笑道: “姨娘说哪里的话?属下是来给江姑娘送人的。” 第56章 画屏 “送人?你说这丫鬟?西府丫鬟有定数,我和她都是微末之人,下人多了怕是不好。近月不需要人伺候,我这个做姨母的自会照顾好她,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佟香凝叉着腰,不太想让这侍女进来。 她知道,世子定是起了疑心,开始一一在姑娘中排查了,这侍女定是来试探的! 青崖解释说: “去年岁收不大好,国公府日日搭棚施粥,又买了二三十个仆人进来,调教干了几个月活,如今本就要一一分派下去的,这就是国公府二夫人拨给江姑娘的侍女,听闻姑娘来了庄子上小住,属下恰好顺路,便将她带来了。” 佟香凝还要拒绝,青崖已经连连摆手退后: “我可是把人送来了啊,我忙得很,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驾着马车就跑了,佟香凝在后头追了两步,一个不留神,那侍女就已经钻进了屋里。 “唉,你这人……” 佟香凝急忙跟了进去,见那侍女已经往纱橱的方向走,急忙唤住了她: “你这小丫鬟,忒没规矩了!我还没发话呢,你就到处乱闯!” 好在纱橱四面都挂着防蚊虫的轻纱,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瞧见里头躺着的江近月。 那小侍女听见佟香凝的声音,立刻停下脚步,解释说自己只是不认得路。 床上的人隐约有醒来的迹象,佟香凝便指挥着小侍女去打水,自己则匆匆走到纱橱边坐下。 她掀开纱帐,见江近月雪白的额头上蒙了些汗,睡得不大安稳的模样。 江近月早已沐浴过,昨日那件破碎脏污的衣裳已经被佟香凝拿去烧了,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 衣襟没有合拢,露出里头藕荷色的小衣,还有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来。 佟香凝去撩她的衣裳,见从胸口到小腹,还有手臂上全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痕迹,不用想,私密之处会更多。 她为这外甥女暗叹一声,又庆幸这些痕迹没有被那小侍女看见,不然一切全完了。 她替江近月把衣裳整理好,确认过后,这才去摇醒对方。 这姑娘也真是心大,自己因为她的事担心得一夜没睡,她倒好,从后半夜来了庄子上,就一直昏睡到正午,实在是有些没规矩。 …… 江近月这一觉睡了很久,还做了许多细碎的梦。 她一会儿梦见爹爹带着她在龙井茶园采茶,一会儿又梦见教坊司的老嬷嬷教她怎么自己穿衣裳,一会儿梦中又出现周怀川和世子的身影。 她好像是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漂泊,没了来路,也不知归途。 忽然有人将她唤醒,江近月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佟姨娘有些急切的脸。 佟姨娘的脸上没了平素的脂粉,显得有些憔悴,可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 “快起来,懒得你!我告诉你,世子派丫鬟过来了,一看就用心不纯,你给我精神点,别露了破绽,知道吗?” 身上的酸疼和陌生的环境让江近月立刻清醒过来,她受惊般地迅速坐起身,等想起这是何处,她才慢慢松懈下来。 下一刻,一个陌生的小丫鬟便端着铜盆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 江近月想起佟姨娘的话,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我这里不用伺候的。” 佟香凝立在一旁,尖着嗓音: “这是世子专门派来照顾你的丫鬟,近月,你可真有福气。” 那小侍女约莫十五六岁,肤色微黄,脸上长着几颗雀斑,低眉顺眼的,长相不出挑,是干惯了活的模样,寻常人轻易不会对她生出什么危机感。 小丫鬟笑说: “回姑娘,奴婢叫画屏,并不是世子派来的,而是府里指派给您的,只是恰好搭乘国公府上的马车而已,以后姑娘有什么事,大可以吩咐我。” 她端过铜盆上前伺候江近月洗漱,好在有佟姨娘在一旁盯着,江近月自己也留心着没将衣裳下的痕迹露出来,画屏这才没有发现。 伺候她用过午膳后,画屏果真如寻常婢女那般,在庄子里忙上忙下,干活得力得很。 江近月想,只要她不接触自己,应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傍晚,天还没黑时,画屏便忙活着带着几个婆子往浴房中抬水,看见坐在窗前出神的江近月,主动说: “姑娘今日出了一身汗,您去沐浴吧,奴婢再替您将被褥换了,这样夜里能睡得好些。” 江近月今早睡下时一直在出虚汗,此刻听她一说,的确觉得身上不适,有些黏腻。 刚往下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她停在画屏对面,有些犹豫。 画屏扶着她到了浴房中,抬手便替她解衣裳。 江近月自然不答应,见婆子已经放好水了,她婉拒道: “画屏,我不习惯沐浴时有人伺候,你忙活了一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是,姑娘,那您有事随时叫我。” 画屏退了出去,江近月这才准备将衣裳脱了,可刚解下系带,她却久久没有听见画屏走远的声音。 直觉告诉她,有一双眼睛正在背后盯着她。 江近月借着解发髻的功夫侧目一看,果然见不远处的屏风后有一道人影。 第57章 崩溃的表姑娘 江近月搭在衣服上的手立刻僵住,可她知道此刻不脱衣裳会让画屏起疑,正想寻个法子把画屏支开,佟姨娘就在外头唤: “画屏,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下一刻,身后终于传出脚步声,画屏渐行渐远了。 江近月急忙过去将浴房的门锁住,这才放心脱掉衣裳沐浴。 …… 画屏走到外头,听佟姨娘说内院门上的灯坏了,让她去修。 画屏有些为难地看着那高处的灯一眼,请示佟姨娘: “姨娘,我去叫家丁过来弄吧,姑娘那头怕是还要吩咐我呢。” 佟姨娘一把拉着她过去,骂道: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吗?这个时候家丁都在外院呢,你不做,难道叫老娘修不成?快点,我给你扶着梯子,你把灯先取下来。” 画屏没办法,只好照做。 在外头耽误了一会儿,等她急匆匆回去时,江近月已经沐浴完,坐到纱橱上看书了。 她的衣裳早已穿好,玲珑的身躯被中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 画屏思忖片刻,从自己的匣子中取了个物件,提着油灯进去了。 “姑娘,这天已经擦黑了,奴婢再给您添几盏灯,仔细看书伤了眼睛。” “好,你点完便去休息吧,我夜里不用人伺候。” 江近月翻过一页书,淡淡交代她。 这书是她在庄子上找到的,讲的是书生小姐的风流韵事,想必是佟姨娘几年前看的。 她看了一会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书,转头见画屏还没出去,反而拿了个白瓷小瓶走到纱橱前: “姑娘,山里头蚊虫多,入了夜更是,奴婢从国公府带了防蚊的香膏,给姑娘涂一点吧。” 江近月一脸困乏地摇摇头,躺下用被子将自己盖好了: “不用了画屏,屋中点着驱蚊的香呢,我想睡了,你不用熄灯。” 画屏拿着小瓷瓶的手顿了一下,又体贴地露出一个笑,走过去边替江近月放下帐子边说: “哦?那香炉里点的是驱蚊的香吗?奴婢知道寻常驱蚊的香会加一些薄荷、艾叶之类的,这香里头倒是没有呢,奴婢是怕作用不大。” 江近月躺在帐中,脸上没什么波澜: “这香是姨母叫人弄的,姨母喜欢甜腻的香,我便也跟着她用,至于薄荷艾叶之类的,绛雪轩从未出现过,我自然也不会用的。” 江近月说到最后,尾音已经渐渐弱下来,显然是要睡了。 画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替她掩上了幔帐。 …… 夏日漫长,才五更天,天便亮了大半。 佟姨娘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提着个食盒进了江近月的房中,见她还睡着,赶紧上前将她摇醒。 面对从梦中惊醒,一脸迷惘的江近月,佟姨娘催促她赶紧起来,又一盒膏药塞到她手心: “这是消肿化淤的药,我连夜叫人去山脚下的一个医女那买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你快涂涂,效果不错的。” “你也不能一直防着那丫头,反倒是叫人起疑。我们索性快点好起来,她要看就让她看个够。” 这话让江近月有些不适,但能快些好起来,她也能少提心吊胆些。 于是她接过药膏,让佟香凝在门边替自己守着,这才脱下衣裳涂药。 过了一日多,她身上原本红肿的痕迹变成了褐色,也不大疼了。 佟姨娘给她的药涂上去冰冰凉凉的,希望能有些效果。 见她涂完药,佟姨娘又神神秘秘地将那食盒放到桌前,从里头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来。 “乖孩子,喝了这个,永绝祸患吧。” 江近月不解地问: “这是什么……” “避子汤呀!” “虽说已经过了时辰,可是你喝总比不喝好呀,这也是那医女拿的药,贵着呢,快喝了,怕那个侍女发现,我还是拿到自己屋里熬的呢。” 佟香凝差点把这一茬忘了,她不免庆幸自己昨日没走,若是她走了,这个蠢蠢笨笨的江近月,哪里知道这事,又哪里瞒得过那个鬼心眼子的侍女? 眼下她怕是也要跟着在这里耗几日了。 眼看着江近月接过药刚要喝,外头院子里便响起脚步声,佟香凝急忙起身,去将门关上,示意江近月赶紧喝了。 可是这药是刚熬的,冒着热气,又实在太烫,江近月扶着碗的手都抖了两下,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碗沿和碗底。 她一时半会儿根本喝不下去,外头画屏已经在叩门了: “姨娘,奴婢给姑娘送药膳来了。” 透过门上一层薄薄的砂纸,佟香凝已经瞧见对方立在门边的影子。 很显然,画屏一定也看到了她。 佟香凝一脸嫌弃地看着江近月,无声咒骂两句,认命般走过去,撩开纱帐,将药放回食盒,又塞到床底下。 随后她才去给画屏开门,张嘴斥骂: “我说你这个丫头,是心眼太多还是心眼太少,你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这么早来做什么?起得比鸡还早,不知道的以为你做贼呢!” 随后她又指着门外自己带来的两个小丫鬟,骂她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画屏急忙告罪: “姨娘恕罪,原是我见姑娘昨日睡得早,今日必定早醒,姑娘这两日又一直神思倦怠,想必心中有事,我便熬了一夜给姑娘做了碗药膳,怕放久了影响功效,这才赶紧送来。” 说完,她若有似无地看了江近月一眼。 佟香凝抓出她话里的漏洞,骂道: “你胡乱猜测什么?姑娘哪里就神思倦怠了?有你这么揣测主子的吗?!” 江近月咳了咳,一脸憔悴地盯着画屏: “画屏,难为你有心,看出我心情不好,周公子出了那样的事,叫我这心里头怎么能好过呢。” 这回江近月主动问她: “对了,你可知周郎君现在如何了?” “这……” 画屏这回难得地有些结巴,她飞速看江近月一眼,讷讷道: “他秋后问斩。” 她说完的下一刻,就见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江近月的眼中滚落下来,美人垂泪,哀婉至极: “你们都出去吧,我今日不想见人。” 佟姨娘便急忙将画屏赶出去,确认对方走了,急忙将门关上,又扭着腰跑回床前夸江近月: “还是你厉害!三两句就将那小丫头打发走了。” 她重新将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见已经不冒热气了,急忙催促道: “唉!这药都快凉了,一会儿药效都没了,快,你赶紧喝了吧!我再去给你弄一碗来。” 她半是喂半是灌地让江近月喝完,便不再理会她,而是走到桌前,端起画屏炖的那当归红枣鸡汤闻了闻。 她见这药膳汤底色泽金黄,却不油腻。金黄的外皮包裹着肥嫩的鸡肉,佟香凝没忍住直接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当下她嘱咐江近月好好休息,便用原来的食盒将汤端出去了。 没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又端到江近月手中。 她这两日没怎么用饭,腹中本就空空,一碗药再激下去,叫她难受不已,一上午躲在屋里吐了好几回才罢休。 …… 国公府,归鹿院。 青崖几乎是一夜没睡,鬼知道世子身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做贼似的让侍女去竹屋收拾一番,把东西都烧了,又暗中排查了当夜府上几位表姑娘出入的记录。 当夜是定亲宴,几位表姑娘几乎都去了,而后傍晚时分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时间完全对不上。 当然,也不排除她们半夜又出去的可能,这还要继续查。 他又往外头查,当夜宾客众多,在陆府借宿的也有好几家,这一查就海了去了。 可是唯一一个青崖亲眼所见,深夜还在外晃荡,身份还是府上表姑娘的,就只有江姑娘。 可是江姑娘她……也不大对呀,她跟自己说完,便坐马车去庄子上了。 青崖仔细看用车调配的记载,见当夜西府一前一后出去过两批马车。 若是前一辆,时间是勉强能对上,那还得是江近月同青崖说完话,马上就出府的。 可若是她坐后一辆马车离开的,那么时间,又完全对不上了…… 青崖挠挠头,事情怎么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 陆晏廷刚从宫中回来,他得了旨意,约莫两日后便要动身去办事,最快也得半月后才能回来。 陆晏廷的脸色从早上开始就没好过,青崖去大理寺将事情告诉他后,他沉吟着说: “这样,你去问问那个丫鬟,探听出什么来没有。” “是。” 可青崖刚走到门外,陆晏廷又叫住他: “算了,我明日亲自去京郊一趟。” 第58章 表哥来庄子了 因为画屏在的缘故,佟香凝不走了,还顺道叫人把在附近庄子给好友过完生辰的陆玉仪也接了来。 陆玉仪一来,院子就炸了锅。 她看上了新来的画屏,要么缠着她去外头山泉扑蝴蝶,要么就让她在院子里陪自己斗蛐蛐,弄得画屏什么事都干不成,更遑论去盯着江近月。 这日将近黄昏,她非要往江近月的房中闯,佟姨娘抓小鸡崽似的对付她,冷不防听见侍女来报,说世子来了。 佟香凝登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世子他查到了什么? 可叹这两日她是府里也不敢回,在此待得也不安心,只恨自己那时心急下了那么多药,眼下悔都悔死了! “世子,这是……” 看见世子带着小厮抬步进来,佟香凝拉着陆玉仪,小声问。 陆晏廷闻言笑得温和: “我有事恰巧经过此处,听闻玉仪和表妹都在此,便过来看看。” 画屏急忙给他端来茶水,陆晏廷借这功夫,仔细盘问了她,却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直接问她江近月在哪。 …… 屋里的江近月对这一切懵然不知,她格外安静,只坐在内室的小榻前,看窗外的景致,一坐就是一下午。 房门被推开,江近月以为是画屏又按时来她这点卯了,提起精神想应对她。 可须臾,屏风后响起一道熟悉又可怕的男声: “表妹,是我。” 江近月的身影如被雷击中般僵住,嘴唇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 “世子怎会来此?” 陆晏廷在屏风后说: “恰好路过此处,得知你来这里休养,就来看看你。我可以进去吗?” 江近月闻言迅速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是否完好无误,又在外披了件中衣,用毯子将自己住大半,等确认他再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清了清嗓子,请他进来。 陆晏廷今日只穿着件家常的月白云锦交领长袍,一张脸温润沉静。 他不穿官服时,少了一股凌厉之气,就是一位俊美无俦,儒雅沉稳的世家公子。 可是江近月知道,他和表面上一点都不一样。 她看过他在深夜里杀人的狠辣,也看过他在夜里动情的模样,深知这不过只是他的伪装。 江近月不敢再回想,只将目光定在他的手上。 陆晏廷的手上正拿着个漆红的小盒,上头贴着熙春楼特有的小条,写着绿梅撞酥山。 他将小盒子放在桌前,用那双干净修长的手耐心地解开提绳,打开盒盖,端出一碗样子别致的小点来。 江近月在铺子里听客人们说起过,那是熙春楼如今最时兴的点心,每日只供应百份,还需提前一日预定。 陆晏廷并没有在罗汉榻的另一头落座,而是随手拿了个凳子,就坐在江近月下方。 虽然凳子比罗汉榻矮上不少,可是他身量高,此刻这样坐着,倒是同江近月平视,一下拉进了不少距离。 江近月下意识抿了抿唇,将合拢的手收进毯子里攥紧。 陆晏廷将她这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把手上的小碗端给她: “熙春楼的点心,我过来时顺路买的。” 江近月没办法,只好将手拿出来接了,用小勺舀起一小块,浅尝一口。 凝酪被提前冻过,做成酥山的模样,入口凉丝丝的,但却不腻,还带着梅子的酸甜和茶叶的清香,的确很美味,当得起这名头。 陆晏廷看江近月专注着手上的吃食,知道她不那么紧张了,才开始问: “怎么突然来了这里?是最近心情不好吗?” 江近月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很快回答道: “就是觉得京中无聊,想来这里玩玩。” 陆晏廷点了点头,他将一只手搭在榻边,循循善诱: “可是京城发生的事让你不开心了?我是说,上回陈掌柜的事。” 江近月摇摇头: “没有的,对了,陈掌柜如今好吗?” 陆晏廷:“嗯,官府已经把他放出来了,没吓到你吧?” 江近月:“没有,只是那夜我有点心急,所以直接去了归鹿院,失了规矩,还请您见谅。” 陆晏廷笑得很温和: “怎么会?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有事就去找我帮忙,这次你做的很好,下回有事,也像这次一样,好吗?” 江近月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还下次呢,这次的事已经让她吃够教训了,她疯了才会再找陆晏廷。 正想着,脸上突然传来一阵陌生的触感,江近月一惊,立刻躲开,却见他的手停在半空,手上沾了一点酥山化开的晶莹。 看到他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江近月的脸瞬间红了。 已经是傍晚了,窗外的金黄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他眉目清朗,嘴角弯弯,江近月忽然起了一股很深的罪恶感。 他是苏筝妤的未婚夫,自己那日和他发生的事本就是一场错误,她已罪孽深重,怎能这样和他如此暧昧地同处一室? 江近月别过脸,不想再看陆晏廷,一边将手里的小瓷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一边想着怎么让陆晏廷快些走。 “还疼吗?” 他忽然出声问。 陡然听见这句话,江近月吓得魂都飞了。 她的手也不慎脱了力,碗里那些剩下的凝酪尽数洒在了身上。 第59章 苦夏 陆晏廷急忙替她将毯子拿开,又站起身去拿架子上的巾帕,替她擦拭裙子上的脏污,边擦还边说: “怎么了?我不过随口问问,你紧张成这样。” 江近月拿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拭着,不敢让他太靠近,怕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我不紧张,只是一时没听清世子说的什么。” 陆晏廷收回手,重新在她面前坐下: “我是说,你脖子上的伤,现在每逢阴雨天会疼吗?” 江近月的手摸上自己的脖子,那里的确有一道伤疤。 这是几个月前她在铺子里被赵国刺客挟持受的伤,早已大好了,只是脖间留了一条浅白色的淡痕,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这都多久了,怎么可能会疼? 江近月笑笑: “原来世子说的是这个,我不疼了。” 陆晏廷眉眼柔和,给她倒了杯茶压惊: “我说的自然是这道伤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江近月喝了茶,适时流露出些难受的情绪来: “不是,只是我方才听到世子问疼不疼,便想起周公子。” “不知刀落下去的时候,他会不会疼。” 陆晏廷:“哦。” 他沉默一下,替江近月把茶杯放到桌前,这才说: “看你脸色不好,本以为你遇到什么事,竟还是因为他?表妹,人要向前看。” 江近月点点头,露出浅笑: “世子说笑了,我能遇见什么事呢?反倒是世子,您每日忙碌,也要多保重才是,看您今日的脸色也不太好呢。” 江近月知道,陆晏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过来,她一直退守反而会叫人生疑,且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摆脱掉嫌疑。 陆晏廷没有多想,便回答她: “我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日遇到了烦心事而已。” “哦?世子这样厉害的人,也会有烦心事吗?” 江近月眨着眼睛,一副懵懂无知,还带着些好奇的样子。 陆晏廷苦笑一下: “我非圣人,自然也会有烦心事,不过,这件事很快就会解决了。” 江近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说的肯定就是当夜的事,从他对自己的试探可以看出,他在寻找当夜的人,只是还不确定是谁。 亦或者说,他是要找到那个给他下药的人。 陆晏廷虽总是一副不染尘埃的模样,但他的手段可不少,还就职于大理寺,学的就是查案的本事。 他如今莫名被人摆了一道,怎么会善罢甘休? 至于他说的解决,应当就是将给他下药的罪魁祸首揪出来,再顺利和苏姑娘成婚,等成婚了,事情就解决了。 可是江近月真的不知道谁干的这事,她也是受害者,若是被陆晏廷抓住,对方不会觉得是她故意下的药吧? 那之后…… 世子对她仅存的好感一定都没了,说不定还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江近月打了个冷颤,她是见过对方杀人的模样的。 谁知对方跟她想到了一块去,居然提起苏筝妤来: “明日我要外出办差,约莫半月不在,你苏姐姐正好说想带母亲去避暑,我在这附近也有个别庄,便让她住那,这些天可以常常过来照顾你,陪你说话,可好?” 陆晏廷同她说话时,那双眼很认真地盯着她,他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到江近月身上,灼热一片。 江近月难免心虚,一时半会又想不清楚他的用意,这又是做什么? 于是客气道: “鸣凤山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苏姑娘能来自然是好,不过这漱光园许久未经修缮,怕委屈了苏姑娘,届时反倒不好了。” 如今是五月初,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虽然已至傍晚,可暑气依旧未褪,看着少得可怜的冰块,陆晏廷摇摇头: “你不用担心这个,她不会介意的,之前不是说没人同你玩吗?我让她过来陪你几日,等你心情好了,就回府里吧。” 陆晏廷自顾自说着,又想起一桩事来: “对了,此处清幽,夜里想必也很安静,你若怕黑,可以让画屏那个小丫鬟陪你睡,或者之后让苏姐姐陪你也可以。” 江近月看他一眼,闷闷地说: “知道了,谢谢。” …… 外头的佟香凝见陆晏廷进去久久未出来,一颗心不上不下的,生怕江近月露了馅。 她立在廊下,时不时往江近月那屋瞧,又时不时看向院中正同侍女玩闹的陆玉仪,叹了口气。 院中闷热得很,树上的蝉一天到晚叫个没完,屋顶上的瓦片和地上的青砖怕是都能烫死人,也不知这孩子怎么这么有劲!都疯了多久了也不嫌累! 可又转念一想,有劲就有劲吧,至少比那个病病歪歪,整日跟没骨头一样的江近月好些。 佟香凝想起一件事,一把将她拉到走廊上,低声告诫: “若有人问你,那日夜里你什么时候去的京郊,你要说是看娘和江姐姐走了以后,你才偷偷叫马车走的,是很晚很晚的事情,知道吗?” 虽然已经提前打点过了绛雪轩的侍女和乳母婆子,佟香凝还是担心这傻女儿说漏嘴,因而一定要她记住。 陆玉仪摆弄着手里的套娃,不解地问她: “为什么呀!” “因为……哎呀,总之你别问那么多,你只要记着,若是你没有这样说,那娘会遭殃的!你也不想没娘吧?” 陆玉仪开始提条件: “好吧,那你让江近月陪我到院子里玩蹴鞠!” 佟香凝简直烦死了: “哎呀!她现在不能陪你玩蹴鞠,你也不要去她屋里闹!去,你去缠着画屏,别让那小蹄子闲着!整日躲在暗处窥探我们。” 正说着呢,听庄子外有马车声经过,随后停下的声音,佟香凝烦得要命,骂骂咧咧地走到外院: “怎么着?难不成我这庄子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怎么一波一波的人往这里撞!烦不烦呐!” 外院的门被推开,却是春杏进来了,她急急跑到佟香凝身边,顾不上行礼,直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姨娘,不好了,曼姨娘昨夜说肚子疼,如今难产了,此刻孩子还没下来呢。” 佟香凝闻言,起先是微讶,随后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什么?真的吗?那她现在还有气呢,真厉害呀。” 春杏面色沉重,扯了扯她的衣袖,接着说道: “曼姨娘午后被灌了参汤,醒来一有力气便说是您要谋害她,姨娘,老爷现在要见您!快跟奴婢回去吧!” “什么?” 第60章 当年明月今何在 佟香凝大惊失色,解释说她没有。 这春杏自然知道,她急着说: “姨娘,您如今同我说这个没用,得老爷相信才行呐!” 恰巧陆晏廷从江近月的房中出来,脸色算不上轻松,见到这场面,他便道: “哦?那正好顺路,佟姨娘,带上玉仪一起回去吧。” …… 沈府。 沈菀将自己关在房中,已经两日未曾出门。 她抱膝坐在床上,暗自流泪。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世子定亲,她本就伤心不已,想借着最后的机会,向他剖白心意。 可是如今,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那人还是江近月! 她知道世子人品贵重,一定会担负起责任,或许没多久,江近月便会成为他的妾室了。 沈菀气得牙都咬碎了。 她还记得那年,逆王还不是逆王,是大魏的南阳王,势力很大,把持着大半朝堂,太后也还在垂帘听政。 太后寿辰时,她跟随女眷们入宫赴宴,不知怎么就走水了。 众人四散逃逸,宴厅又大,沈菀很快和母亲走散。 她和其他人一同往殿外跑,可是大火挡住了她的去路。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看见一个宫女抱着个小姑娘往后头跑。 宫女自然比她更熟悉地形,或许知道逃生之法,沈菀没有犹豫地跟上去,果然见她们躲进了后殿的一间佛室中。 那宫女灰头土脸的,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见沈菀穿着华贵繁杂的衣裙,好心提醒她: “快将你的裙子脱下来,不然一会儿逃生不便的!” 她说完,从那佛龛旁的柜中匆匆找出一件宫女服,让沈菀换上。 沈菀知道保命要紧,纵然有些嫌弃还是换了,眼见外头火势越来越大,尘烟已经顺着门边的缝隙飘进来,她咳了咳,惊慌地哭起来: “我不会死在这里吧?我娘呢!我想找我娘!我要我娘!” 她这一哭,原本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也哭了,那宫女急忙抱住她躲在角落里安慰: “不怕,不怕,郡主,我们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原来这个小姑娘便是太后最疼爱的嘉懿郡主。 沈菀想,那只要小郡主在此,她一定会得救的。 捱了不知多久,等听见外头的人声时,沈菀立刻竭力朝外喊,说小郡主在此处。 见那宫女为了护住小郡主,已经被烟呛到,有些体力不支,精神也不大好了,沈菀干脆将小郡主拉到胸前,继续朝殿外喊。 可那孩子却哭着要回头,嘴里不停喊着月姐姐,沈菀烦了,捂上她的嘴,自己的精神也面临崩溃。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或许是知道小郡主在里头的原因,很快便有人冲了进来。 烟雾太大了,沈菀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对方全身湿漉漉的,还将一件带水的披风兜头盖脸地给她系上,随后一手抱着小郡主,一手牵着她,逃出了火场。 出来以后,小郡主有些被烟呛到,一直在咳,她立刻被乳母宫女们抱着走,只留沈菀独自站在原地。 或许是因为身上这身宫女服的原因,压根没人来管她。 她难受地一抹脸,手上便黑了一片,不用想,自己的脸此刻一定黑得跟焦炭一样。 正在她崩溃之际,一方帕子朝自己递了过来: “没事吧?擦擦。” 沈菀没多想就接过帕子,可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灰,一方小小的帕子根本擦不干净,反倒将帕子染成了黑。 她下意识抬头,发现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是陆家世子,陆晏廷。 他原本英挺的鼻梁上此刻也粘了灰,身上那件官服一半湿透,一半被火燎到,实在是很滑稽。 沈菀见过他几次,但从前的陆晏廷对她来说,却也只是一个相貌俊朗、偶尔会来家中同父亲议事的大哥哥。 那时沈菀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遇见他时要么躲在哥哥背后,要么远远地偷看,就是不敢同他说话,有些害羞。 听闻这位陆世子年少有为,不到二十,已经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司直,还刚刚勘破宫中的一桩人命案。 沈菀便矜持起来,她垂下头,对自己如今的这副鬼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他突然说: “那晚的事,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实在是事出突然,那凶手很有可能……” 周边纷乱,全是救火的人群和宫女的尖叫,沈菀并未听全他的话,只知对方在向自己道歉,她连忙摆手说: “没事,我没事。” 陆晏廷还得帮忙去救人,很快便走了。 沈菀浑身狼狈,却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回头。 她的余光瞥见方才的那个宫女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随后默默扶着墙一路离开了。 沈菀想,那宫女也真是命大,居然自己逃了出来,不过这样也好,没让自己加深什么业障。 很快,沈夫人发了疯一般跑过来,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 “你这是去哪了呀!你知不知道快把娘急死了,娘是不是从小到大就跟你说,叫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 “我的女儿,我以为我又见不到你了!” 沈夫人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沈菀有些烦躁地甩开母亲,可再转头看,却找不到陆晏廷的身影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让沈菀的思绪瞬间回到现实。 进来的小侍女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姑娘,国公府什么事都没发生呀,世子明日就要出公差去了。” 沈菀蓦然抬起头: “什么都没发生,是什么意思?” …… 西府,已至深夜,也没有一丝凉风,这对佟香凝来说注定是一个溽热难熬的夜晚。 不知在外头跪了多久,随着婴儿的一声啼哭,她终于松懈下来。 她跪得太久了,周身又燥又热,神志都有些迷糊,她一会儿听到院里头陆瑜连声说了三个好,自己又得了一个女儿,一会儿又听到曼姨娘期期艾艾的声音。 佟香凝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自己要遭殃了。 果然,又熬了一柱香时间,陆瑜站在了她面前: “从前你就爱往外跑,同那些粗俗的女人一道玩,如今倒是学会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了?曼儿就是被你咒的!” 他语气骤然尖锐,直接扇了佟香凝一巴掌。 “不是啊老爷,我平素同她们不过是泛泛之交,只是常去买些胭脂水粉,顺便攀谈几句而已,实在不知您说的神鬼之事从何说起,一定是曼儿那个小贱人编排我!我要和她当面对质!” 陆瑜一脚把她踹开: “哼,你也配?你心里想什么,我最是清楚。曼儿说当着面你都敢咒她,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好在此番她们母女平安无事,否则我要你偿命!” 佟香凝被踹中小腹,疼得蜷缩在地上,心中悲凉又凄苦。 “还有,我这番花了好大的劲才摆平周家的事!说来这都是因为你和你那外甥女造的孽!我告诉你,永远不要再将你那个外甥女接回来!不然,我连你也赶出去!” 陆瑜说完,说自己再不想看见佟香凝,佟香凝当即被两个婆子拖回绛雪轩,单独寻了个屋子关起来。 她坐在地上,恨得那是咬牙切齿! 曼姨娘这个贱人,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还有江近月,这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一手周怀川一手世子的,和两个人都弄得不清不楚,害得自己这些日子担惊受怕,两头为难! 夜深人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青崖探头探脑地进来: “佟姨娘,我们世子要见你。” 第61章 沈清燃的下落 佟香凝趴在地上,一个劲地摇头: “不行,我如今被禁足,若是贸然出去,老爷会更讨厌我的,到那时我就完了!” 她说完,猛得吐出一口血来。 佟香凝捂着肚子痛苦地躺在地上,想来是老爷方才的那一记窝心脚,踢中身上要害了。 她暗自咬牙,若不是为了瞒下她给老爷下药之事,她哪里会这么轻易地认下这一账?倒是叫曼儿那小贱人摆了一道。 可是她悲哀的发现,世子好像已经查出什么了。 青崖在门外体贴地说: “没事的,您不用出去,世子来找你了。” 青崖说完,推开门让出一条路。 下一刻,陆晏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佟香凝面前。 随后,他合上了门,在屋中寻找合适的地方落座。 “世子,我可是你叔叔的妾室,你,你这深更半夜来寻我,不大合适吧?” 佟香凝撑着往后爬了几步,面露惊恐。 他此刻早没了白日里头那副温润儒雅的模样,面色冷凝,目光也森寒得很,活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陆晏廷扯了把太师椅在她面前坐下,弯下腰同她对视,居然还笑了笑: “我也是为了您好,毕竟,接下来这件事,你是不会想让我在众人面前说的。” 佟香凝心一颤,就听他慢条斯理地道: “佟姨娘,如今有一件事,你知我知,但是三叔不知道。” “是否要让他知道,全在你了。” …… 深夜,一艘巨轮缓缓停靠在京城灞桥码头,很快,许多乘船的百姓们下了岸,往四周散去。 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风尘仆仆地从船上下来,接下一个身穿蓝灰葛布短衫,带着同色头巾的女人。 那妇人下了船,就忍不住用那双略显浑浊的眼好奇地打量这繁华的一切,直到被那男子带到马车前,还恋恋不舍地回望。 “快点上车,别东张西望的。” 那男人低声催促,等女子上了车后,他自己也同车夫坐在外头,一路驶向京中。 “大阿倌,阿拉葛毛到啥地方起啦?” 那妇人在马车里忍不住问。 外头的男人侧头,凶狠道: “你不是会说官话吗?我告诉你,一会儿到了老爷面前,记得说官话,还有,要少看少问少打听,知道没有!” 那妇人立刻道: “知道了,知道了,那您答应我的银钱可别忘了,来京城一趟,我可是折腾个半死!” 说完,她还嘟囔一句: “倷嘞个京城人规矩毛多嘞!” 马车约莫行了一个时辰,进了务本坊,此时已是二更天。 又在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路上行了一柱香时间,那妇人逐渐意识到此地和方才京城边上那些民宅不同,飞檐碧瓦,庄严森重,安静得没有人声。 妇人刚放下车帘,就见马车停了。 那男人带着她下了车,进了一处侧门,一路往里走。 一入内,她见此地每隔十步便点着灯,山石叠嶂,亭台楼阁,还有潺潺流水,走不完的长廊和小径,大得好像没有尽头。 跟着男人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到了一处院中,进门之后又往左拐,到了一间不大的内室。 内室里头点着灯,一对夫妻坐在太师椅上,见她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那男人匆匆回话: “老爷夫人勿怪,回来的路程上因为这妇人病了,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他说完,上头坐着的夫人急忙摆手: “这时候还说这些做甚?这就是那歌女了吧?” 她发髻未梳,一看就是半夜被匆匆叫醒的样子,身边的男人亦然。 这便是沈相国夫妻了,说来当年一岁的沈清燃走失,沈元澈刚开始做官。 他出身寒门,没有家底,一开始又俸禄不丰,只能在京郊最偏僻的一处坊市租赁了一个不大的小宅居住,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便要早起抹黑出门,否则上值就恐迟到。 年轻的沈氏夫妇节衣缩食,用所有的积蓄去寻找女儿,可那又有多少?自然也无法大张旗鼓地找,只能托人帮忙探问。 如今他们什么都有了,也一直派出不少人手在外寻找,可是却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二月前,终于叫人寻到了当年在安州码头上卖唱的歌女。 安州,便是当年水寇作乱,沈清燃走失的地方。 年轻的歌女现今早已是穷困潦倒的妇人,她微微躬着身子,有些弯腰驼背地站在男人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转。 等那男人提醒她了,她的眼睛才从墙上挂着的那幅名家字画上收回,在底下问安: “见过老爷夫人,祝倷嘞吉祥如意,样样事体都顺畅。” “说官话,快点的!” 那男子又不耐地催促,他是沈府这些年一直负责寻人的下属,徐周。 “是,是,奴家知道嘞。” 沈氏夫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期待、却又忐忑的目光。 那妇人自己寻了个矮凳坐了,比划着说: “那位老爷起先寻到我时,我是一点都记不得的,但他说起水寇作乱的事,我就想起来了!” “我在那码头卖唱五六年,统共也就遇到那一回!天呐,我可吓惨了,船上许多人来不及下船,就被抹脖子了,另一群是跑的跑散的散,还踩死了人!” 沈家夫妇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了希望,沈夫人捏着帕子问: “那船可是从杭州去京城,中途在安州停靠的那一艘?!” “从哪里到哪里我不知,但我便是安州的人,那个码头的船嘛,的确多为夫人您说的,大批大批从杭州上京城去的!” 那妇人吞了口唾沫,沈夫人急忙让徐周给她端了杯水。 安州码头附近一带的百姓他们早就让人走访过无数遍了,可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妇人之前嫁了个商人,一直跟她男人在北方,这两年破了产才回到安州去,因缘际会下,被徐周找到。 她喝过水,继续说: “你们说的小姑娘嘛,看起来也就刚满一岁对不对?走路都颤颤巍巍,穿一件……约莫是粉色的小衣衫吧?似乎还泛着金,不知怎么就一个人了,望起来噶可怜嘞!” 沈夫人眼含泪光: “对,对!就是粉色的衣裳,上头绣的是一对金色的如意柄,那时到了四月,天气热了,我连夜给她赶制的夏衣,和她哥哥是一套的!我记了十几年,一日未曾忘记过。” 眼见她情绪激动起来,沈相急忙安抚她,扶着她重新坐下,又问这妇人: “那后来呢?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那妇人撇撇嘴道: “老爷,那时大家都快被水寇吓死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有功夫看她?” “只知道有人放下船板,所有人一股脑往岸上跑,她就被带着一起下去了,我在岸边怕被踩踏,也和其他人一起跑了。” “后来,我侥幸逃到另一条巷子中,想起她那样心里难过,觉着是跟爷娘走散的嘞,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拐走。” 沈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是泪如雨下了。 “我本还想着发发善心,等水寇平了就去寻她,若是她还有命在,我便送她去悲田坊度日。” 那妇人一拍手道:“可是后来你猜怎么着?” 徐周又开始骂她: “放肆,你跟谁说话呢!快点说!” 妇人瞪了他一眼,只好道: “可我刚回头,就看到一对夫妻跟着大批的人群从我身边过去,那个女的抱着她,我想那就是她爷娘了呀!” 沈相国急忙问: “你还记得那对夫妻长什么样子,当时多大年龄吗?” 第62章 安州旧事 “这匆匆一瞥,我哪里记得住?” 那妇人捧着茶杯,让徐周去给她再倒一壶。 徐周气得简直想摔杯子: “从我找你到现在,都两个月了!你前些天不是说还想起什么了吗?” “十几年了,谁能记那么清楚?!” 这妇人见那二位如此紧张她的话,也没方才那般谄媚了,翘起一条腿,瞪着眼睛看徐周。 沈元澈看徐周一眼,徐周立刻让人取了两锭金子过来,交到她手上。 果然,那妇人心满意足地收下以后,这才接着道: “那男的我是想不起来,好像有点胖吧,不过那个女的倒是特别。” 沈元澈仔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问: “如何个特别法?” “整个人干瘦干瘦,脸也蜡黄着,活像是油尽灯枯了,她抱着孩子使不上力,没一会就给那男的了,自己拿手给那孩子擦眼泪。” 和痛哭不止的沈夫人比起来,沈元澈要冷静许多。 他脑中忽然想起当年排查安州时,下属曾经查过,说那里的一个老神医很有名,大半外地去安州城的百姓,都是为了去找那位神医治病。 再联想起这妇人说的,那女子形销骨立的模样,想来那夫妻俩到安州,也许是去找那位老神医治病的。 沈元澈问起那位老神医,那妇人自然知道,说对方五年前已经仙逝了。 沈夫人当即软倒在身后的椅上,以帕掩面,沈元澈安慰她: “没事的夫人,这至少说明,清燃或许还活着。我明日一早就让人去安州,寻那位神医的后人,看看有没有这些年的诊疗名册,再一一排查,也许很快就会有线索的!” 其实多年来,他都忌讳在夫人面前提起沈清燃。 夫人因为清燃的事受了很大刺激,这些年有沈菀陪伴在侧,好不容易才好了些,他不想夫人燃起希望又失望。 今夜也是事出突然,沈夫人自己察觉什么,执意要和沈元澈一起听,如今得知这个消息,她受不住了: “夫君,别说没有名册,就是有,那夫妇也真的在里面,要找到这么多年前的东西,再一一排查,也少不得要一年两载功夫!若是没有名册,或是有名册,可他们又不在里头,那更是没希望了!” “再着说,那对夫妻若是压根就没有去看诊呢?那又该如何?难道我这一辈子,都见不着她了吗?” 沈夫人哭倒在沈元澈怀中,不知为何自己的命会那么苦。 沈元澈无奈,只抱着她安慰: “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的。” …… 深夜,西府绛雪轩中。 佟香凝跪趴在地上,看着面前正喝茶的陆晏廷,再一次解释: “世子,我都说三遍了,是,药的确是我下的,可我那是下给老爷的!谁知道会被您阴差阳错喝了?您认真想想,我一个西府的人,给您下药有什么好处呢?” 陆晏廷重重放下茶,侧目看她,眼中已经很冷了: “嗯,我在来寻你之前,已经对这句话理解地很透彻了。” “佟姨娘对我要问的问题心知肚明,我也不想再重复,最后给你一柱香时间,你若再装傻,我们就去三叔面前说吧。” 这番话让佟香凝好不容易稳住的心又砰砰直跳起来,脸色也变了。 不过她如今被陆瑜打得鼻青脸肿,陆晏廷无法通过她的表情推断什么。 佟香凝咬了咬牙,却始终不愿开口。 陆晏廷知道,像这种在后宅讨生活的女人,她们的嘴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硬汉还难撬开。 纵然有时她们一开口,那苦水三天三夜都吐不完,可是其实她们比谁都能忍。 于是,他对症下药,加大了诱惑: “佟姨娘,若是你能告诉我当夜的那个女子是谁,我就既往不咎,还会帮你解决眼下的困境,替你摆平麻烦。以后你若有事,大可以找我帮忙,也不用惶惶度日。” 听见这话,佟香凝抬起头看他,眼中有一丝动摇。 这样吗…… 听起来好像不错。 可是佟香凝总觉得这话莫名有些熟悉。 是了,当年她在台上唱戏度日,陆瑜就是这样同她说的。 他说自己跟了他以后,永远不用再抛头露面,也永远不用再看人脸色。 每日只吃香的喝辣的,成群的丫鬟仆妇伺候着,一生不会再有风霜,也不会流离失所。 她苦笑了下,原来男人都是一个样子,高贵如长公主之子,竟也不能免俗。 男人的承诺都是狗屁!根本一文不值! 陆晏廷他也是个男的,哪里懂得后宅女人生存的不易? 明面上的风霜雨雪他们自然可以轻松摆平,可她们最怕的不是这个,而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凌虐。 一日又一日地搓磨着你,直到让原本青春鲜活的灵魂被深宅大院吞噬。 若是她此刻坦白,那满国公府里的人知道她有一个不守妇德,婚前失贞的外甥女,到那时就算是陆晏廷不追究她,那陆瑜能给她好脸色吗? 陆瑜厌弃她,那夫人就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更别说长公主也势必将她视为眼中钉。 届时克扣银钱用度、暗中给她使绊子、甚至是在玉仪的婚事上做手脚,这些事情会层出不穷。 难道佟香凝能一次又一次地腆着一张老脸,去求世子做主吗? 男人只顾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全然不管家宅底下的浪潮汹涌,还有她们的心酸和苦痛! 再说,就算她不顾自己,说出江近月,那她自己的日子不好过,难道江近月就好过吗? 长公主不喜欢江近月这种出身的孩子,她若能逃过一死,或许也会被送去出家,一辈子青灯古佛; 若是这陆晏廷有种些,那她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当个妾室。 那佟香凝如今的生活便是她的前车之鉴。 第63章 苏姑娘来了 她骂江近月的时候是真骂,可心疼她却也不全是假的。 毕竟除了女儿,她在世上也只有江近月这一个亲人了。 佟香凝少年时也没了父母,和姐姐佟香婉相依为命,姐姐嫁给了杭州的商人,佟香凝却非要去京城学唱戏。 那年她和陆瑜的事被老夫人知道,老夫人直接派人将她赶出京城,她无处可去,只好辗转着回到杭州。 多年未见,消息难通,她到时才知,姐姐居然已经亡故,家中只留下姐夫和一岁多的女儿。 见姐姐家只剩下一个鳏夫带着孩子,佟香凝正为难着如何开口借住,是小小的江近月拉着她,让她陪自己一起玩。 佟香凝便有了留下的理由,她在杭州住了几个月,发现已有身孕,加上本就对现状不甘,如今一有筹码,便直接回了京城。 陆瑜为她和家中大闹一场,她成功进了府,虽说那个孩子被折腾没了,可陆瑜更是心疼她,没几年她便有了玉仪。 她走后,姐夫也带着近月出船行商去了,本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可谁能料到不到几年,姐夫就被斩首,江近月则被送入教坊司,多来久居深宫。 佟香凝如今也才三十出头,可后半辈子却已经是一眼望到头。 可江近月不一样,她凭自己的本事脱了贱籍,如今是正经良民,手里还有个铺子,出去以后随便嫁个百姓做正头娘子,自由自在的,也比她这副鬼样子好了不知多少。 何况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只需打死不认就好,若是她全抖搂出来,事态反而更严重。 再说陆晏廷明日就走了,哪有功夫再去寻老爷? 就算是告诉陆瑜,证物都没了,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佟香凝仍旧摇头: “世子,我真的不知道啊!您问我,想必怀疑近月?她那个蠢货,没有那个心计与我合谋的!再说了她也不敢做,真的不是她呀!” 陆晏廷在打量佟香凝,可佟香凝唱戏出身,也不是吃素的,又说若陆晏廷真的轻薄了江近月,佟香凝早就自己找上门捡这便宜了,何需世子来查? “世子,那夜老爷动了怒,我急着要把近月送走,她一回来就被我抓到铺子上了,哪有时间去同您睡个觉啊。” 陆晏廷听到这话,青筋直跳,猛得起身,大步出了门去。 青崖一见到他,便过来说: “世子,方才偷偷问过玉姑娘了,姑娘说她是等姨娘和江姑娘走后,自己溜出去的,若她所言不假,她坐的应当就是后一辆马车。” 陆晏廷听到这话,凝眉沉思着,抬头去看天上的月色。 月色皎皎,可他的心却晦暗无比。 青崖大大咧咧地问: “世子,这事您真的要告诉三老爷吗?” 陆晏廷冷冷扫他一眼: “我还没这么卑劣。” 他当日叫人将竹林的痕迹清理掉,就是不想将事情闹大。 大张旗鼓地把人找到,那姑娘的名声也没了。 何况把这事告诉三叔,陆晏廷自己脸上有光不成? 青崖点点头,似是很赞同陆晏廷所言: “也是,世子你看她那模样,说不定都熬不过去了,若是再被三老爷折磨一顿,指不定连命都没了,那江姑娘可真的成孤女了。” 陆晏廷:“那去寻个医女给她瞧瞧吧,她还有用。” “是,世子。” …… 连日来的闷热让人心烦,每日清早太阳刚刚升起,地上已经像着了火,使人喘不过气来。 这日终于下了一场大雨,那雨势极大,打得屋檐沙沙作响,粗壮的水珠又顺着屋脊流淌到地上,很快便汇成一湾水潭。 天气终于凉快了些,江近月缩在屋中看外头的大雨,就听画屏来报说,住在隔壁庄子的苏姑娘来看她了。 她没想到苏筝妤真的会来,急忙起身,让画屏引着苏筝妤进来。 苏筝妤今日面色红润,使得原本娴静端庄的脸上看着也多了娇俏意味。 她穿一条雨过天青色的香云纱飞鸟描花长裙,头上只插着两根玉簪,虽然素净,却也不失美态。 只是苏筝妤的衣裳鞋袜都被打湿了,略显狼狈之态,江近月让画屏去拿干净的给她换上,又客气地笑笑: “听闻苏姑娘今早才到,怎么不多在庄子上休息休息?” 苏筝妤同她一起坐到榻上,牵起她的手说: “听闻妹妹这些日子神思倦怠,这脸都瘦了一大圈。” 江近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苏筝妤又说: “周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其实,我能理解你的。” 江近月不由抬头看她,苏筝妤虽不是惊人的美,但也算是小家碧玉,尤其是她举手投足的温婉之态,就像是幼时教坊司里带着她学规矩的大姐姐,很容易让江近月心生好感。 可是她怎么会理解自己呢? 她的未婚夫是陆晏廷,和周怀川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没有可比性。 何况江近月心中也不是因为这个悲苦。 她陡然想起这事,心乱如麻。 苏姑娘没有做错什么,她若是知道自己和陆晏廷的事,那江近月简直羞愤欲死。 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她简直不知该怎么赎清自己的罪孽,她几乎无法直视苏筝妤了。 可是看江近月那副泪盈于睫的模样,苏筝妤却以为她是在替周怀川伤心: “周家人恶贯满盈,听我父亲说,刑部查出他们在北地私自抓壮丁,去矿里卖命,不知拆散了多少个家庭。妹妹,你为这种人伤心,一点都不值当。” 画屏进来要给她换鞋袜,苏筝妤却让画屏和她自己的侍女都退下,屋中一时只剩她们二人。 苏筝妤看着她说: “你只是认识了他短短时日,我相信你很快就能释怀,不像我,我永远走不出来。” 江近月一怔,下意识问: “世子出事了?” 苏筝妤咳了咳: “这倒不是。” 她看向江近月: “说来这事还要多谢你呢。” “谢我?” 江近月迷惘地看她一眼,脑中想到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 “您说的是,宁珩公子?” 第64章 离开国公府 苏筝妤点头,垂泪道: “是,去年也多亏了你,我才知道凶手是赵国的人,我还欠你一句道谢。” “其实我和世子并无情意,之所以有交集也是因为公主同我母亲交好,那时公主大病一场,我们没办法,这才仓促定了亲。” “我早已下定决心要为宁珩守节,世子也对我无意,所以我们本就在想着该如何解除婚约,你说如今若是有个契机的话,那我也不用这般忧虑了。” 苏筝妤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我们也算是同病相连,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的,你心中若是不痛快,或者是有什么事的话,大可以同我说说。” 江近月看着苏筝妤期盼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想起去年在林中撞见陆晏廷和苏筝妤私会时,还担心自己会被陆晏廷灭口。 现在想来,那不正是江近月帮陆晏廷查宁珩死因的那段时日吗? 所以他们二人,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交换消息。 苏筝妤喜欢宁珩,如今要她嫁给宁珩的好友陆晏廷,她自然不能接受。 怪不得今日大雨瓢泼,她还不辞辛劳地来了。 原来又是一个陆晏廷派来试探她的人! 江近月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陆晏廷弄得精神失常,她的意志没那么强,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快坚守不住了。 “你不用有顾虑,说出来呀,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只管告诉我,姐姐替你解决。” 苏筝妤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一定要看出什么来。 江近月憋了半日,终于说: “苏姐姐,我会努力释怀的,您也该向前看,说不定宁公子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呢?” 听到这话,苏筝妤脸上的笑意淡了,她前倾的身子微微后退,语气也带了些情绪: “他一出生,就因为不祥之说被丢到寺庙,即使后来凭着本事做了官,他祖母也还是看不起他,难道,江妹妹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江近月刚要开口,苏筝妤好似又想起了她和宁珩的过往,以帕拭泪: “也对,你不认识他,世人怎么看他,你自然也怎么看他。可是宁珩在我眼里,便是最完美无缺的人。” 苏姑娘纵然生气,也是温温柔柔的,江近月抿了抿唇,只好点头表示赞同: “苏姐姐对宁公子的心意如此纯粹,希望他也是这样对待您的。” 苏筝妤听了这话,反倒有些疑惑地看她: “这是自然,心意和爱本就是纯粹的。若带着目的去喜欢一个人,那该多么龌龊?我宁可不要。难道妹妹不这样认为吗?” 江近月怔了怔。 苏筝妤的眼中,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她突然明白,她和眼前的少女隔着天堑,是做不成朋友的。 苏筝妤名列高门,衣食无忧,追求纯粹无瑕的爱,也唾弃那些通过情感来得到利益的人。 可这就是江近月原本接近周怀川的目的。 不过或许对苏姑娘这样纯良的人来说,让宁珩就这样成为她心中最美的梦,便是最好的结局。 苏筝妤或许也意识到不妥,又安慰了她几句,等到傍晚雨停才走。 …… 许是寻到了退婚的突破口,苏筝妤不愿放弃、也不愿相信同陆晏廷春风一度的人不是江近月,她一连来了三日,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江近月的脸皮也被练得越来越厚,但她也好几次想直接告诉苏筝妤,不用试探了,她真没睡世子。 可她没那个胆量,于是想称病,可画屏又知道她没病,江近月摆脱不掉她们,只想赶紧离开。 正好春杏又来了,她说了佟香凝的处境,还有三老爷的态度,想让江近月在庄子多躲一段时日。 江近月自然不好意思再鸠占鹊巢,直接收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立马同春杏坐来时的马车回去。 至于庄子里的仆妇和画屏,春杏自然会安排车来接,不用江近月操心。 可回去时她才发现,绛雪轩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四处空荡荡的,陆玉仪被三夫人带走了,佟姨娘的住处也整日有人看守,谁都见不到。 江近月回小楼收拾东西,将她的积蓄、衣裳鞋袜、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装好。 她银钱不丰,能带走的东西她尽量带走,免得到了外头还要重新使银钱买。 不过府里逢年过节发的赏赐,还有那些按例支给她的零用,江近月都没动。 收拾好后,江近月想了想,还是走到佟姨娘住的主院,见那屋门前有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看守,门也上了锁。 她拔下头上的银簪给她们,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走远了些。 江近月问她们能不能开锁,可婆子说那是另外的价钱,江近月想想自己的积蓄,无奈作罢。 她蹲下身,透过那扇门的缝隙朝里面道: “姨母,我要走了。” 佟香凝正靠在桌前睡着,睁开眼看见她,立刻低声骂道: “你这个丧门星,你还敢回来你!要走快点走,别让老爷看见!” 江近月沉默了一下,继续说: “小楼我都收拾干净了,不该拿的我都没拿,之前你给我的那个没有流苏的流苏簪子,我也放在桌上了。” 她说完起身要走,可房中的佟香凝此刻却叫她回来。 江近月重新蹲下,佟姨娘就扒着门说: “什么叫不该拿的东西?那是公中分的,不是我给你的,你以为你不拿,人家会觉得你有多高洁吗?想太多,东西至多到夫人那里就吞了!” “你赶紧全部拿走,别把那些在宫里学的死规矩带到外头来!” 佟香凝说着又嘱咐了江近月几句,得知她不回杭州,要在京里找个地方租着,便提醒道: “世子来问我了,我什么都没说,放心,等他回来疑心怎么也该消了,你这几月不要抛头露面招人眼,等事情过去了再说,知道吗?” 江近月点点头。 可似乎是这些日子精神不济,她猛得站起身,只觉大脑一片眩晕。 “行了,快点走,别让人看见你!记得去小楼把那些东西拿上!” 可江近月回到小楼,看着那些东西,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只上楼,拿起床前的那颗夜明珠看了又看,拿起又放下。 反复三次,她还是扔下夜明珠跑了。 第65章 沈菀上门 江近月出来后先去了一趟沉月阁,将行李放在那儿。 这些时日没来,陈掌柜依旧将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听说江近月要租屋舍的事,陈掌柜不辞辛劳,花了好几个时辰带江近月去四处问人看房。 江近月此前在庄子上时认真算过账,如今铺子里剔除各类开销、给陆晏廷的分红后剩下的银子,还有自己积攒的银钱,一共是三十贯左右,也就是三万钱。 她心里明白,自己最要紧的是攒钱回杭州给爹翻案,而不是花银子挥霍,所以到了黄昏时,江近月直接选定了一个房钱相对低廉些的小院。 小院就在本坊,离沉月阁也很近,院子的主人是对夫妻,在京中开了十多年的馎饦店,一直住在此处。 这两年生意做大,又有了孩子,小院太小,离学堂又远,夫妻俩便合计着换了套大宅子,将眼下这个小院赁出去收租。 最后她和女房主谈的租金是一月九百钱,这在京城已经是很低廉的价钱了,但一年下来也要十来贯。 可是没办法,她已经在别人家赖得够久的了,现在又发生那样的事,继续厚着脸皮住在国公府,以后看见陆晏廷她都心慌。 再说江近月本也是要走的,再住下去恐会连累姨娘,所以这钱要花。 好在江近月还有积蓄,接下来也不用再面对国公府繁杂的关系,可以专心做营生。 平日里再节省些,是能攒下银子的。 小院实在是很小,挤在两家之间,寻常人若是不仔细看,只会将那门当成哪家开在小巷子里的侧门。 进门是个影壁,影壁后一面是正屋,另一面便是个小庭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厨房也是没有的,之前那对夫妻只能在院中烧火做饭。 经过一个春天,院子里头长了不少杂草,江近月便直接留在此处清扫,可虽说有陈掌柜和女房主帮忙,她却还是觉得十分吃力。 明明都是从前干惯了的活,这才出宫一年不到,身子竟弱成这样。 江近月弯下腰继续提水擦地,等好不容易干完活,同陈掌柜一起回铺子里,却见画屏找过来了。 “姑娘,奴婢回到国公府后,便听说您搬出去了,奴婢四处问了,这才寻到这里。” 画屏站在沉月阁外,看见江近月,脸上急切又欣喜。 江近月向她解释: “画屏,我如今已经离开陆府,不算陆府的人了,你是陆府的婢女,我自然不能带走。” 可是画屏身上还顶着世子给差事呢,她犹豫着不肯走: “姑娘,您一人在外多有不便,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江近月礼貌地婉拒了: “纵然我想留下你,我也买不起你的身契,画屏,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原来分管你的嬷嬷自会给你安排新去处。” 画屏又在门外站了站,终是咬着牙离开了。 …… 此后的日子里,江近月每日只在沉月阁和家中往返,满脑子想的都是铺子的事。 简单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等铺子里新上了玉簪糖时,已经是六月了。 在外住了一月,江近月也学到不少东西,譬如她很怕黑,从前没有夜明珠时,每夜都会点很多根蜡烛。 原本她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宫中一个灯架要同时点燃几十根蜡烛,无人会在意蜡烛的价值。 可是她如今才知道,蜡烛在外头也不是便宜的东西,有些人只有在成婚那一日才舍得买一对红烛回家,而平日里是用油灯的。 她在努力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可夜里太黑时,江近月却总是能想起竹林那个黑漆漆的夜晚,然后彻夜难眠。 …… 六月下旬的一日,陆晏廷和常玉京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此番的差事不好办,中途又生了些变故,原本一个月便能办完的事,硬生生又拖了半月多。 陆晏廷一回到归鹿院,便看案上堆着一大堆公文。 等他沐浴焚香完,换上家常的锦袍,坐下开始处理公文。 翻到中间时,看见一封信,是苏筝妤送来的。 陆晏廷打开一看,好半晌,轻飘飘地扔在了一旁。 还是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该试探的都试探了,什么法子都用了,难道真的不是她? 是他大错特错,是他一开始,便将心思放在了不对的人身上吗? 本想叫人去问问江近月回府里没有,可是下一刻,青崖就进门来说: “世子,画屏那个小丫鬟来说,江姑娘已经搬出府了。” 陆晏廷的脸上露出些惊讶: “什么?去查查她现在住在何处。” “是,世子。” 青崖走到门边,却又绕了回来: “哦对了世子,沈姑娘求见。” 陆晏廷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皱眉问: “沈相的女儿?她来找我做甚?” 陆晏廷正想说不见,可是青崖又说: “沈姑娘说是很要紧的事。” 他凑近两步,将两手搭在嘴边,低声说: “她还说,只能跟您一个人讲。” 陆晏廷目光微沉,立刻站起身道: “我现在过去。” …… 归鹿院正厅。 侍女给沈菀上了茶,随后便退了下去。 沈菀端起茶水,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她罕见地有些局促,捏了捏裙摆,一脸忐忑地往外张望。 陆晏廷信步而入,也并未坐下,只看着她问: “不知沈姑娘今日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沈菀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左右,确认此处只有陆晏廷和她后,这才开口: “我、我……” 她抬起头看向陆晏廷,却发现对方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那个香囊上,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是注意到了沈菀的目光,陆晏廷才轻咳两声,温和道: “沈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沈菀这才继续,可话到嘴边,眼眶先红了: “你要我怎么说……” 陆晏廷面色未变: “沈姑娘,可是家父遇到了什么难处?” “不是的!” 沈菀突然打断他,鼓起勇气说: “世子,那晚的事,你都忘了吗?” 第66章 喜脉 陆晏廷目光专注地盯着她,又问了一遍: “沈姑娘说的,是什么事?” 沈菀擦了擦眼泪,接着道: “就是、就是定亲宴那日啊,那日天色晚了,我和我阿娘借住在此,半夜我难以入睡,想出去走走,可谁料撞见了世子,您似乎喝醉了酒,就、就……” 沈菀红着脸,不肯再说下去了。 陆晏廷立在她面前,默了一会儿,张口道: “原来是这样……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寻觅那个女子,可怎么也寻不到,原来那人竟是你,倒叫你受委屈了。” 听见这话,沈菀忙转悲为喜: “不,我不委屈的。” 她擦擦眼泪,正想问陆晏廷准备何时去上门提亲,就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加之我又定了亲,一点一滴都疏忽不得,也不敢轻易误了沈姑娘,所以可否问姑娘几个问题,确认一下?” 沈菀早知陆晏廷不会这样轻易相信自己,但听他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泛酸。 好在她来之前也做好了准备,便佯装不在意地点点头: “这是自然,我能理解的,世子问吧。” 她暗自捏了捏手心,就听陆晏廷开口问: “沈姑娘,那日夜里,你是在何时何地遇见我的,又是何时……” 陆晏廷咳了咳,接着道: “又是何时去竹林,何时离开的?” 沈菀脸色一红,但好在她在来之前,已经根据江近月出来的时间提前算过了。 “那日……应当是戌时吧,几刻我记不太清了。我出来散心,遇见公子醉酒,才想着将您扶去竹林的小屋歇歇,前后也就一会儿的事,等我、等我再从竹林里出来,应当是过了一个时辰……” 沈菀想过,寻常人哪会时时注意时辰?这样模糊不清地说个大概,反倒更叫人信服。 陆晏廷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点头: “不错,的确是这个时间,那事情发生后,沈姑娘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反倒是如今才来?” 沈菀的脸更红了: “世子,我是个姑娘家,发生这种事情,恨不能当即上吊,怎么会第一时间厚着脸皮来寻您?” “那日等你睡下之后,我心里害怕,我害怕我爹娘骂我,不知该怎么面对,所以我便跑了,等后来想清楚时,您又已经离京,所以才耽搁到了这时候。” 陆晏廷点头: “理应如此,我会解决。那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吗?” 沈菀立马摇头: “这些日子我谁也未说起过,连爹娘都没有,如今也只有我们二人知道。” 她说着,又补充道: “世子可是要退掉和苏姑娘的婚事,之后上我家提亲?但我还有个请求,世子能否别将当夜的事情说出?这毕竟关乎名声,我怕父母责怪。” 陆晏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婚自然是要退的,但是我近日事多,提亲的事还要从长计议。这样,你同你父母说一声,先在府里小住几日可好?这样有事也能及时寻我。” 沈菀忙不迭点头,正不知该说什么时,陆晏廷忽然问起她身上的那个香囊: “沈姑娘身上这个香囊倒是好闻,我还是第一次闻见这种香味。” 沈菀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的香包,莞尔一笑: “从小到大,每到夏日时,我便比其他人更招惹蚊虫,所以母亲便特意寻了名贵香料,为我做出这个香囊。世子若是喜欢,以后我也可以给您做。” 陆晏廷收回目光,暗自想,原来这种香味出自沈府。 在看到沈菀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沈菀不是当夜的那个人。 那女子叫自己表哥,沈菀可不是她的表妹。 但是,沈菀知道那人是谁。 方才他问的问题,也只是为了确认沈菀是否真的在那夜见过那女子。 陆晏廷负手而立,看着面前人拙劣又可笑的面容,心想,接下来一切都好办了。 …… 沈菀如今在陆府暂居的厢房,便是她当初在陆府上学所住的那一间,连侍女也还是同一个。 因为她早认识这个侍女,看对方一口一个沈姑娘地叫她,沈菀忍不住笑道: “等过些时日,你怕是要改口了。” 听沈菀这样说,那侍女替她擦手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 “哦?难道姑娘要有喜事了?奴婢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沈菀想,自然便是你家的世子咯。 “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人谈笑几句,那侍女又说: “说来姑娘的是好事,但是我们府上,可是出了一桩怪谈呢。” 沈菀来了兴致,斜靠在软枕上问: “哦?什么怪谈?” 侍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却是不肯张口了。 沈菀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过去。 那侍女心满意足地拿了,又嘱咐她: “这件事府上没几个人知道,奴婢还是因为自己老娘在世子院子里干活,这才知道的,姑娘可莫要外传。” 她凑到沈菀耳边将事情说了,末了感慨道: “您说,若那女子是个高门贵女,那世子和苏姑娘的婚事怕是不成喽!” 沈菀挑了挑眉,懒洋洋开口: “寻了这么久,就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侍女摇摇头: “听我老娘说,她们去收拾的时候,那是一屋子狼藉,简直臊得没眼看!不过她们在竹屋里寻到了一只耳环,样子虽然很特别,是琉璃石做的,可是奴婢想,凭着一只耳环来寻人,这要寻多久嘛!” 沈菀听完,脸上没了笑意。 她惊坐起身,竟有这事?那陆晏廷为何没有问起她耳环的事? 是不在意,还是说,他在试探自己?! 怪不得要自己住在府中,原来世子还没完全相信她吗?他是想趁这些时日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耳环。 可恶!当夜她只跟上去匆匆看了一眼,完全注意不到这种细节。 没事,没事。 沈菀安慰自己,那东西还能在哪?一定在江近月那个窝囊废身上。 沈菀这些日子都在想着顶替一事,自然也时时关注江近月的动向,知道她已经搬出了府。 她在国公府自己还不好下手,但既然已经搬出了府,那自己下手的机会不是多着吗? 只要她拿到那个耳环,再在不经意时戴上,让陆晏廷看见,便能将事情钉死,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 江近月这些时日一直吃不下也睡不着,短短时日整个人憔悴了一大圈,她有些奇怪,明明夏季最热时也不这样的。 她将这一切归结为刚换了环境不习惯,可是陈掌柜看出她的不对,一直劝她去看一看。 这日她终于耐不住陈掌柜的唠叨,趁午后店里没什么人时,走到最近的医馆,默默排队等待着看诊。 医馆就是好,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生意。 江近月看着前面排成长队的人,心中羡慕地想。 好不容易等到她,那大夫见她面色苍白,一脸严肃地替她把脉,可把过脉后,那神情便松懈不少。 “如何?应该没事吧?” 大夫一捋胡须,展颜笑了: “恭喜恭喜,您这是滑脉呀。” 第67章 堕胎药 江近月怔在原地,一时不敢相信这话,又让大夫给她诊了一次,可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答案。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医馆,走时还不慎撞到了门。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已经喝过避子汤了吗?!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在很努力地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可是命运仿佛在和她开玩笑一般,让噩梦死死缠着她不放。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这些时日以来,她精神萎靡,食不下咽,此刻得知这消息,更像失了所有力气一般,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躺到深夜。 佟姨娘被关起来了,现在唯一一个能替她想法子的人都没有了。 江近月苦思冥想,还是觉得这孩子不能留。 别说自己要为父翻案,一个人没精力、也养不活孩子,再说,自己接下来应该还要在京中待一段时日,若是大了肚子,想不被人起疑心都难。 对,不能留。 可大魏律法有言,堕人胎者要徒二年,殴打人至流产、还有使得他人不能生育的,刑罚更重,还会被流放。 所以明面上,没有医馆敢接堕胎这个活,但暗路子肯定是有的,江近月本来可以找佟姨娘,她门路多,但如今也不成了。 江近月不知道该去哪做掉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去哪打听。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三五日,这日清早,她从家里慢吞吞往店中走,在店门外就瞧见陈掌柜正在店里给人上茶。 那人就算是坐在沉月阁那张不大的太师椅上,脊背也一直挺拔如青松。 他身姿沉稳,面容清隽,引得店外不少姑娘驻足偷看。 江近月的脚步更慢了,她想跑,可是陈掌柜已经看见了她,嘴上笑着喊了句姑娘。 于是乎,江近月几乎是挪着到陆晏廷面前了,她抿着唇打招呼: “世子,你回来了。” “嗯。” 陆晏廷听到她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话,站起身上下打量她一眼,看着她眼下的乌青,还有没什么血色的唇,觉得她这情况似乎比自己走之前还要糟糕不少。 “怎么憔悴成这样?” 他马上板起脸: “在外面住得不习惯了?我下午就去叫人收拾,你马上搬回来住,下回做事情前,不要心急莽撞,最好同人商量。” “不用,不用。” 江近月急忙摆手拒绝,眼中带着些抗拒: “多谢世子好意,但是我在外头已经住习惯了,不愿再回去叨扰西府的长辈了。” 陆晏廷看着她,闻言没有说话。 他知道,江近月性子安静,喜欢独处,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一人在外多有风险,她这个性子,也根本不适合独自在外过活。 陆晏廷在来的路上想过了,纵然当夜的人不是她,可自己之前也同她承诺过,只要他还在国公府一日,就不会不管她的事。 想来她搬出去,也是因为三叔和佟姨娘的缘故。 陆晏廷想,那就不住西府了,在国公府给她寻个僻静的院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说长安米贵,陆晏廷深谙这个道理,她之前买个铺子都磕磕绊绊的,现在身上还能有多少银钱? 知道她执拗,陆晏廷退了一步: “那你带我去瞧瞧,若是安全我也不说什么,若不好,便搬回国公府去住,我记得归鹿院旁有个潇然馆还空着,你若是愿意,可以住那。” 可他没想到,江近月就是个倔脾气,没有丝毫犹豫,就想着糊弄人了。 她直接忽视了他的话,从柜台后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对了世子,这是上月您的分红,因为您这一月多不在京城,所以一直没及时给您。” 陆晏廷接过那点碎银子,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江近月。 江近月被他看得发怵,只好道: “世子,真的不用了,我在外头住很方便的,离铺子还近,每日还能多休息些时候,不过我那儿还未收拾妥当,就不带您去瞧了。” 陆晏廷正想继续劝她回去,店中又来了客人。 见五六个年轻小娘子成群结伴地进来,江近月便将他丢在一边,热情地接待客人,还拿出店中的新品给她们试吃。 姑娘们将本就不大的铺子挤得满满当当,她们的目光在货架上打量着,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时不时还偷偷瞥向陆晏廷。 陆晏廷垂下眼,默默走了出去。 江近月一直忙着招待客人,余光看见陆晏廷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惆怅。 但惆怅过后,她还是松了口气,继续打起精神接待客人。 像他这样的人,和自己云泥之别,沾染过多,只会给彼此带来麻烦。 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必须尽快将孩子打掉。 送走客人后,江近月坐在柜台后苦思冥想,甚至想翻药典去配药。 但她一时想起上回同春杏回国公府时,对方曾经提起过,佟姨娘是因为弄了一些不正之术对付曼姨娘,这才被罚的。 江近月记得周家刚出事时,自己在街上撞见她从那家脂粉铺里出来,神神秘秘,又和那女掌柜颇为熟稔的模样。 或许那个女掌柜有法子呢? …… 循着记忆走到这家脂粉铺前,江近月有些忐忑地进去。 午后店中没什么人,女掌柜正坐在柜台后吃瓜果,瞧见江近月来,语气慵懒地道: “小姑娘,喜欢什么,自个儿看看吧。” 江近月走上前,放低了声音问: “此处可有堕胎药?” 那女掌柜吓得连手中的甜瓜都差点没拿稳,她打量江近月一眼,拔高了语气: “小姑娘,可别胡说!我们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赶紧走!” “我是陆家的丫鬟,是佟姨娘叫我过来拿药的,她有事走不开。” 那女掌柜安静下来,再一次仔细打量她,问: “此言当真?” 江近月面色淡然地答: “自然,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寻常人家的丫鬟,能知道你们铺子里的玄机吗?” 女掌柜挑了挑眉,问道: “是谁要喝?几个月了?” “我们府上的一个婢女,大概两个月多一点点。” 第68章 秋雨 江近月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子,放在柜台上。 那掌柜将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收进怀中,随后让江近月在外等着,自己则去了内室,不知在捣鼓什么。 约莫一盏茶后,她提着三大包药出来了,扫了江近月一眼,嘱咐说: “诺,这三副药都标好时辰了,你记得,第一副药吃完过一日,再吃第二副药,第二副药要熬成三份,每四个时辰喝一次,等到第四日,再喝最后一副药。” “这些天也许会断断续续出血,等第三副药喝完,就到这里来寻我,接下来的事你们做不了。” 江近月听得脸色煞白,只想快些拿药走人,可正要伸手时,那女掌柜退后一步,提醒道: “记得,开始吃了以后就不能擅自停药,也不能不来寻我,如若胎死腹中,后果自负。还有,若是你家府上那什么侍女命薄没熬过去,那我也是不负责的。” “我也有个要求,你不能外传。” 听见江近月这话,对方抱臂冷哼一声: “我们做这种生意的最是重规矩,你家姨娘也算和我有多年交情了,这话你若是同她说,她少不得给你两个嘴巴子!” 江近月闻言放下心,拿药出了门。 离开时,女掌柜跟着她到了门外,看了一眼外头阴沉的天色,低声嘟囔了一句: “鬼月来堕胎,真是造孽呦。” 大魏的民俗是进了七月,那便是鬼月,时人对此多有忌讳。 秋雨欲来,天色晦暗,凉风肆意吹在江近月脸上身上,手上的药对她来说如有千斤重。 等江近月一边提着药,一边费劲寻出钥匙将家门打开时,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纷扰的秋雨润湿青石板路,也打湿了她手中的黄油纸包,等她匆匆赶回屋中时,那药包上已经多了不少个深浅不一的印子。 江近月顾不上撑伞,又急忙跑去院中将晾着的衣裳收回房,可是刚回屋,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转头看去,院子空荡荡的,分明没有人。 或许是自己这些日子心神不宁,也或许是方才女掌柜的那番话吓到了她,江近月这才疑神疑鬼的。 她安慰自己没事,可是这怪异的感觉在夜里更加明显。 她夜里一直做噩梦,睡不安稳不说,每每醒来看见阴暗的屋子,还有些心慌。 油灯将桌前的杯影打在略显斑驳的墙上,那影子登时被放大了无数倍,像夜里伺机而动的巨兽。 秋雨刚过,空中泛着一股潮意,可江近月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起身点个蜡烛,好歹让这略显破败得小屋亮一些,可刚走到桌前,江近月脊背一僵,停在了原地。 屋里有人。 她很明显地听到了一阵不加掩饰的、粗重的呼吸声。 她定在原地,那人也不再伪装,从黑暗中走出,步步逼近她,语气沙哑又难听: “小姑娘,我也是拿钱办事,本想等你睡下后再下手,也让你少些痛苦,可是没办法,谁叫你不乖乖睡觉呢。” 江近月慢慢转过头,就见一黑衣人立在她面前,目光森寒。 她眨了眨眼,掩饰心中的慌乱: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你既然拿钱办事,那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更多。” “小姑娘,撒谎也要有个度,你看看你自己住的地方,像是有钱人么?” 那人说完,直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将她的耳环拽了下来。 江近月一疼,闷哼了一声。 本以为对方拿到想要的东西会放过自己,可他借着昏暗的灯看清那耳环时,却直接丢到一旁: “说,你那副琉璃石的耳环在哪?” 江近月哪有什么琉璃石的耳环,但听对方这样说,她心生一计,佯装害怕道: “在、在箱子里装着,屋里太黑了,能不能让我点个蜡烛,我要找找。” 那人松了一分力道: “别给我耍花样,你死了,东西我照样可以找到,不过多花些时间罢了。” “知道了。” 江近月慢慢将他的手挪开,扶着桌子走到柜前,寻找火折子和蜡烛。 她将蜡烛缓缓点燃后,用那只微颤的手将蜡烛直接往对方身上丢,随后飞速往外跑。 那男人没想到眼前这小姑娘居然敢骗他,被烫得大叫一声,随后冲上来要抓她。 下一刻,房门被打开,一时冲进来两三人,和那刺客厮打在一起。 江近月被吓个半死,见出口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立刻挪回床角,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慢慢安静下来,周边似乎有了亮意,蜡烛被点起来了。 江近月的大脑空白一片,连日来受的惊吓让她此刻无法思考,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爹爹被带走,她一个人面对那些官兵的情形。 江近月眼眶一红,她真的好想好想爹爹,要是爹在就好了,这些人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她。 须臾,身边的床榻一沉,她忽然陷入了一个带着热意的温暖怀抱。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是爹爹回来了,来带她离开这痛苦的人间。 可意识到不对后,她立刻想躲,可那人却将她抱得更紧。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温柔安抚道: “没事,没事,是我,没事了。” 陆晏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江近月的头被迫蹭着他的脖子,感受着对方身上的热度,恍若大梦初醒。 所有的委屈如同今日天上层层堆积的那些乌云,到了一定界限时,便化成急风骤雨,尽数倾泻出来。 右耳垂上火辣辣地疼,江近月忍不住埋在他怀里呜咽。 对方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 “对不起,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直在门外守着呢,怕他再伤到你才没有贸然开门进来,你之前一直很勇敢的,别害怕,没事了。” 江近月几乎是嚎啕大哭了: “可是我的耳朵很疼!就是很疼很疼!” 第69章 掩耳盗铃的表妹 陆晏廷听到这伤心的哭喊,心头一窒,当即将她的脑袋转过来,见她哭得花枝乱颤,剩下的那只耳环也随着乱晃一气。 他直接慌了,立刻借着烛火认真看了看她另一侧耳朵,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安慰她: “放心,只是有些红,应该是被扯到了,我给你吹吹,再让人拿药给你涂,明日就好了。” 这一年以来,江近月戴着的耳饰统共只有两对,也都是细针的,底下串一两个素色小珍珠,别无其他。 也是注意到这一点,陆晏廷当初才拿耳环做饵。虽然表象一次次告诉自己,那不是江近月,可他的心却不这么认为。好在她没有大弯钩的耳饰,否则后果不堪细想。 陆晏廷凑近她,轻轻在对方耳边吹气,动作认真又温柔。 没一会儿,他发现身下人在微微颤抖。 陆晏廷以为她疼,于是动作更轻柔了些,可是江近月下一刻就从他怀里挪了出去,自己躲到床角了。 “怎么了?” 他有些错愕地看向对方。 江近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他: “哭得想吐,让我缓缓。” 陆晏廷唇角微勾,又起身去给她倒茶。 但是倒出来他才发现,杯中是早已凉了不知多久的水。 这套杯具也很粗糙,连陆府的下人都不会用。 他面色微沉,借着屋中少得可怜的蜡烛环顾四周。 这屋子很小,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木质的潮湿味和腐味,墙壁上有些斑驳的脏污,是住了多年没有修缮留下的痕迹。 屋内的家具也不大讲究,并不是成套的,东一个西一个,像极了东拼西凑的破烂。 方才那刺客出现时,他本能第一时间进去,可是前头的青崖被院中雨后的湿润的青苔绊了一脚,还直接撞到了他。 陆晏廷怕弄出更大的声响,不得不停在原地,下一瞬,屋中的刺客已经挟持江近月,他只能等待下一个时机。 这怎么住人? 屋中连屏风都没有,进门的人都能看见那光秃秃的架子床,这样不合适。 江近月此刻怔怔缩在床边,已经收了哭声,垂着脸看不清面容。 陆晏廷吩咐外头候着的人去烧热水,自己重新走到她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好点没有?” 江近月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多谢世子,您回去吧,我明日一早再去报官,不过,想必世子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吧。” 陆晏廷没有否认: “对,我知道。” 江近月心一凉,果然如此,他们又拿她做局。 就像上回的事一样,常玉京嘴上说着为她好,但是江近月知道,若自己是哪家的高门贵女,或者仅仅是有能为她做主的爹娘,他们绝不会这样。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身份低微,因为她没有双亲,只是一个小小姨娘的外甥女。 所以可以被随意拿来当一个趁手的工具,不用考虑得罪她的后果。 江近月突然有些讨厌他们,于是更沉默了。 可是陆晏廷不回答就算了,还反而问自己: “表妹,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江近月烦他: “没有,世子,男女授受不亲,你快点走。” 她不喜欢陆晏廷坐在她的床上,也不喜欢他老是问问问。 他看不出来自己有没有事吗?也看不出来她一点都不好吗?老是抓着问干什么。 但是陆晏廷没有动,他握住她的手: “不想说,没关系,你听我跟你说。” 江近月觉得接下来陆晏廷要说的话,应该不会是她想听的。 “那夜我中了药,和一个人……发生了意外,但被沈菀看见,她想替代那人,所以我才用她设局,把人找出来。” 说到最后,陆晏廷无比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 “月儿,我想和你道歉,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谈谈的机会?” 他是在做局,可这一次,却是为了寻出她。 但他也没想到,沈菀居然因为这事,能对江近月起杀心。 这已经不是小姑娘争风吃醋的范畴了,他实在无法想象,沈相那样一个为国为民,一身清正的人,怎么会养出那样一个孩子来。 早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江近月就直接低头装没听见了,此刻她抓紧身下的被子,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顿了顿才说: “耳朵很疼,听不懂你说什么,你找错人了,我睡了,你快点走吧。” 她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但也实在拙劣,陆晏廷看着她,有些匪夷所思。 他居然就被她这副样子,骗了一次又一次。 算了,没事,她不想说就不说,他可以慢慢等。 但这鬼地方是不能再住了。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左右你现在也睡不着,我先带你回国公府,明日再叫人来收拾。” 江近月直接躺在床上,用手挡住自己通红的眼眶,却并不答话。 陆晏廷:“别说这里刚出了事,你如今在外不安全。就算是平日,这里也不能住,太潮了,你再住着会生病。” 江近月虽然此刻心虚地想直接跑出长安城,但脸上已经恢复她那淡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伪装,声音带着些哭过的哑,却一如既往地坚定: “不用,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哪也不去,世子您请回吧。” 陆晏廷叹口气,轻轻拿开她的手,见她的眼眶又红又肿,无声时又有泪水润湿了眼眶,知道她定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但有件事陆晏廷必须提醒她,于是他声音很低很低地问: “你觉得假装不知道,这个事就可以这样过去了?对吗?” 听见这话,江近月像是被戳中什么心事,说话的声音突然硬气了不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没有就是没有!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您深更半夜在我的闺房不肯走,不觉得有点失礼吗?” “世子,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和任何人扯上什么关系,也真的不需要回国公府,我就想自己待着。就算你有什么错,我也不想追究,所以您不用同我道歉。” 江近月一顿,又补充道: “当然,我说的是今夜这件事。” 说完,她拉过被子盖到头顶,直接装死了。 陆晏廷审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花样他都见过,偏偏没见过这样理直气壮掩耳盗铃的人。 他快被气笑了,但却拿她毫无办法。 (今天一更,国庆节快乐!) 第70章 跟我回去 江近月彻底不出声了,他翻翻底下这薄如蝉翼的被子,终是退了一步: “好,你这些日子就好好休息,我让人来照顾你,等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不要,这里是我的地方,不欢迎你们。” 陆晏廷也向她学习了糊弄之道,对此全当没听见,出门后派几个暗卫过来保护她,随即叫人提着那个院子里奄奄一息的刺客,去了大理寺监牢。 …… 接下来两日,他信守承诺,不再出现在江近月面前,不过派去的侍女回来禀告,江近月连门都不给她们开了。 也罢,眼下只能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冷静。 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当关键的一点被发现后,就好似混沌中出现的一个突破口,顺着查探下去,他发现曾经扑朔迷离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辨。 沈府的嬷嬷给江近月送过香囊,所以江近月那夜的身上才会出现那种香味。 那夜西府出去的马车上,前一辆坐的就是陆玉仪,后一辆才是江近月。 又叫人去审问了春杏那个丫头,陆晏廷这才知道,江近月这些日子一直在隐瞒,就是因为那个佟氏的教唆。 而佟氏难道就没有私心吗?一开始,她怕是担心自己下药的事败露,才不惜这样折腾江近月。 午后,被派去查探此事的侍卫又来报,说江近月前两日从一家胭脂铺里抓了药回家,日子正是刺客夜闯的那天。 陆晏廷皱眉: “难道她那天病了?” 一旁的青崖挠挠头:“不知道呀,但是那日看姑娘脸色不太好,兴许真的是病了吧,不过胭脂铺里抓的药,会是什么呀?” 正疑惑着呢,云书带着负责守着小院的暗卫进来了: “世子,暗卫看到江姑娘在小院熬药,那味道呛人得很,不知是什么东西,所以过来跟您说一声。” 陆晏廷明显觉得有些不对,当即放下手中的事,出门往外走: “我过去看看。” …… 小院里,浓烟升起,江近月呛得连连咳嗽,她一边往底下加柴火,一边去看小锅中的药。 事情已经被发现了,虽说陆晏廷现在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温柔做派,没有强制把她带回去,但江近月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他现在就跟猫捉老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寻上门来,江近月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而最大的隐患,便是这个不该来的孩子。 江近月根本不会和陆晏廷有什么以后,没有这个孩子,她和对方还有商榷的可能,毕竟二人没有感情,当夜的事真的只是个意外。 但若是这个孩子的事被他知道,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承认陆晏廷是个端方正直的人,他一定不会放着自己不管,未来或许会让自己给他当个妾室,然后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像姨母一样,一辈子在国公府耗着。 但是不行,江近月还有事要做,她以后还要回杭州去。 陆晏廷的人虽然被她赶走了,但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过来,她得趁这几日快点拿掉孩子,永绝后患。 江近月不确定这药熬够时辰没有,刚想尝一口,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这敲门声很有规律,一次三下,像极了某人的作风。 江近月蹲在院中,吓了一跳,陆晏廷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事已至此,她只能默默看着锅中沸腾的药,假装自己不在。 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屋顶上的暗卫汇报给了陆晏廷。 门外,陆晏廷见江近月没有反应,抬手再敲了一次: “近月,你开一下门,我有事跟你说。” 门内还是没动静。 陆晏廷继续道: “近月,我尊重你,所以我现在想好好从门外走进去跟你说话,可以来开一下门吗?” 陆晏廷的下颚角绷紧,显然是很生气了。 青崖好久没看他这样了,默默退后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 见里面还是没有回应,陆晏廷不等了,直接伸手去推门。 那门不过是几块长木板钉成的,他手劲大,没推两下,门看着就要散架。 里面终于传出江近月不悦的声音: “别推了,你把门弄坏了,我是要赔的!” “那你开一下。” 下一刻,房门被打开,露出江近月单薄却又倔强的身躯,还有她略显不耐的脸。 她细眉微蹙,一脸不悦地看着陆晏廷,不想让他进去。 但这院子占地实在是太有限了,陆晏廷的目光穿过她的头顶,很轻易便看见那架起的小锅,闻见刺鼻的药味。 “熬什么呢?身子不舒服吗?我带了大夫过来,让他给你看看,好吗?” 陆晏廷向后看一眼,示意青崖将大夫带过来。 江近月自然不能答应: “不要,只是寻常的补药而已,我也没有不适,你们不用进来了。” 她说完要关门,陆晏廷用手臂一把挡住: “你让大夫看一下,一下就好。”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门挡了个严实,江近月关不上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夫进来。 被他发现那是堕胎药,江近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于是情急之下,她想先人一步,直接回去将药倒掉。 陆晏廷察觉出她的意图,三两步上前拉住她,语气有些严厉: “你想干什么?那药现在很烫你知不知道?” 与此同时,那大夫上前一看,面色变了,他余光看见墙边堆着的剩下的药,急忙上前解开草绳翻检,随后一脸震惊道: “这、这、世子,这是堕胎药啊!姑娘,这药的药性委实太重了,一个不慎,怕是会一尸两命的!这药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闻言,江近月想挣开陆晏廷的手,但陆晏廷死死禁锢着她。 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他顾不上说话,急忙低头,伸手想撬开江近月的嘴: “你刚才喝了没,让我看一下。”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他食指一伸过来,江近月直接咬上去了。 陆晏廷也不说话,就这么让她咬,等她终于松口,陆晏廷对着天光看一眼手上混着血迹的透明的津液,说了声: “嗯,没喝。” 江近月从一开始就很怕他,纵然到现在被逼得也来了几分性子,可看他这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还是吓得心里发怵。 她心中打鼓,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看着陆晏廷紧握的双拳,她本以为陆晏廷又要骂人的,可是他没有,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 反而还夸了她一句: “江近月,你好厉害,这种药都敢自己偷喝,一看就是能做大事的人。” 江近月愣了愣: “谢谢。” 但她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后退了两步。 陆晏廷向她伸出手: “我不骂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回去后再说这件事。” “不要。” 江近月的尾音已经有些颤了,她直接又往后跑,三两步躲到屋中,偷偷看他的反应。 第71章 可怕的中元节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青崖突然打了个趔趄。 陆晏廷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他负着手站在院中,沉声问: “你又做什么?平地也能摔跤?给我出去!” “世子,这不怪我!” 青崖一脸委屈,又挠了挠头,说道: “大概是中元节要到了的缘故吧,属下这些日子总是觉得身边阴嗖嗖的,有时不知怎的就摔了!就好像有人撞我一样!” 陆晏廷看他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 “哦,这是正常的,毕竟中元节至,鬼门大开,小鬼们最爱四处乱窜,也比较喜欢欺负你这种阳气不足的人和那些小姑娘,你得空可以去寻个道士看看。” 青崖有些不赞同他的话,辩解道: “世子,虽说属下是阴历七月出生的,但您怎么能说我阳气不足呢?我只是在这方面比旁人敏锐些而已,也不是没寻过道士,可是都没用处。” 陆晏廷就“哦”了一声: “那你放宽心,都说人鬼有别,寻常的小鬼也不敢轻易招惹生人,最多是玩闹两下而已,也不会怎么样,等鬼门关了就好了。” 青崖有些别扭: “但这地方的确不对劲,世子您瞧,属下一共就来了这院子两回,可是次次都能在这里栽跟头!怕是真有小鬼在作怪!我的感觉一准没错!” 陆晏廷抬起眼,打量下四周环境,点了点头: “看着像是前朝留下的屋舍,怕是住过的人多了些,无妨,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陆晏廷说完,往屋门处扫了一眼,随即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跟着,自己慢慢走进去。 只见江近月站在门后,脑中不知在想什么,用手扣着墙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浇灭了院中好不容易生起的火,也淋湿了那些江近月买回来的草药。 见陆晏廷来,江近月宛如惊弓之鸟,突然被吓到,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陆晏廷的手搭上她的肩,轻声说: “下雨了,路不好走,我让人去寻马车来,你先坐着等一会儿,好不好?” …… 回到陆府后,他也没将江近月安置到什么潇然馆,直接叫人将归鹿院水榭后一处僻静的厢房收拾出来,把江近月带进去。 从上马车离了家开始,江近月就格外紧张,一直抱着包袱,就好像陆晏廷刚将她从宫中接出来那会儿。 虽然强装镇定,可是眸中却是掩盖不住的惊慌和不安。 陆晏廷看她这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她原来是多么天真单纯的一个姑娘,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让她受了莫大的惊吓,也遭了一场无妄之灾。 知道江近月不愿意让自己触碰,他叫人寻了个侍女过来,花了好半日功夫,才把人安抚到内室里坐下,脱下沾了雨的披风,换上家常的衣裳鞋袜。 可是医女来了之后,江近月缩在床边,死活不肯伸手让人把脉。 所有人都没办法了,陆晏廷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来,想去拉她的手: “乖,你让姐姐给你看一下,看一下又不疼。” “我不要!” 见她这么抵触,陆晏廷只好让所有人都退出去,自己坐在床边,想安慰她。 江近月将自己缩在床角,将头埋进臂弯中,忍不住流泪: “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知道!我已经颜面扫地了,难道让我永远都抬不起头,你就开心了吗?” 陆晏廷: “不会的,有我在,没有人敢多说你半句,何况出了归鹿院,他们都会是哑巴,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人的。” 江近月依旧是难受: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宫女,你让干嘛我就得干嘛,你安排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江近月因为自己的出身,从小遭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她那副温柔表象下,是极强的自尊心。 她希望有人能尊重她,可是这样的人在国公府几乎没有,她只能和爱欺负她的陆玉仪说两句话,所以遇到周怀川时,她才会忍不住想靠近对方。 陆晏廷表面温柔,内里却是十足的霸道,从一开始相遇时,他对她都是强势的。 江近月突然想起从很早之前,陆晏廷就一次又一次地提起,让她遇到事要去找他帮忙,找他商量。 那时的江近月只觉得他是个十分负责的人,对待自己这个表得不能再表得表妹都能事事关心。 但其实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合适,还有一些……奇怪。 可是现在她越想越不对,她怀疑陆晏廷是不是从很早开始,就别有居心。 所以才一直反复地和自己灌输这样的思想,为的就是让自己离不开他,只能依附他生存。 江近月联想起他中药那夜神智不清时说过的话,越是觉得心惊肉跳,越是烦他。 她越哭越伤心: “你为什么要说我辛辛苦苦找的房子不好?你住得才是前朝遗迹呢!” 有必要吗?在上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江近月能花最低的价格,租赁到这样一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住的还不如她? 也是,他从一出生,住的就是珠宫贝阙一样的国公府,自小锦衣玉食长大,所以才有优越感,嫌弃江近月自己找的房子不好。 …… 这是江近月的想法,但是陆晏廷掌权日久,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他做事不靠冲动,都凭借经验。 对每一件事,他都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对江近月也是一样。 只是他没怎么接触过她这样年纪的姑娘,的确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合她心意。 他同她解释: “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千辛万苦找的房子是前朝遗迹,我那时见你在做那么危险的事,的确有些着急了。” 他说到这,顿了顿: “可是你做的事,让我不觉得你是可以自己处理的,所以我才会想替你做决定。” 江近月委屈地抽噎着: “我怎么不可以了?明明没有你,我也都处理得好好的,只是你觉得我不行而已。” 陆晏廷在床边坐下,语重心长地问: “好,我尊重你的意见,那你说说,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江近月停住哭声,立刻道: “自然是按我的方式来,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也将这件事情忘记,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再不相见。” 陆晏廷点头: “好,按你说的办。但不要孩子也不是一副药的事,先让大夫给你把脉看看情况,之后再调配一副温和些的落胎药,好吗?” 第72章 不肯走的孩子 江近月观察着陆晏廷的表情,见他十分认真,不似作假,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 女医再次进来,这一次她没有抗拒,安安静静地让对方给她把脉。 没一会儿,女医收回手,对二人道: “姑娘脉象散乱,沉软无力,乃因母体虚弱导致的胎元不稳,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给您开些安胎药,这些时日好好调养,一切都会好的。” 陆晏廷道: “我们是要拿掉这个孩子,你可有办法?” 那女医愣了一下: “这……约莫不行。若这位姑娘身子康健还好说,但她如今的状况……我……不敢呐。” 江近月连忙坐直身子,对她说: “您放心,大胆做就是,我的身体能承受的。” 女医吓得起身,连连摇头: “不行,姑娘,您能承受,可我不敢担这个责任呐!您就别为难我了。” 待侍女将女医送出去后,江近月颓唐下来,但很快,她又有些急切地跟陆晏廷说: “世子,这孩子若是拿不掉,对我是麻烦,对您更是莫大的阻碍,您可否再替我寻个经验丰富的大夫,或许就有办法了呢?” 陆晏廷默了默,站起身朝外道: “云书,去拿我的帖子,请宫中擅千金一科的医官来瞧瞧。” 很快,门后有个身影消失在原地。 医官来得没那么快,屋中安静下来,江近月靠在床边,默默去看不远处窗外的风景,陆晏廷也在床边默默看她。 已经入秋了,天色晦暗,细雨连绵,院后那棵银杏的枝干在雨中摇摆,落下片片金黄。 虽是初秋,但夏日的暑热已经褪得无影无踪,周身已经有了丝丝凉意,江近月的身体的确很弱,此刻就已经冷得连连咳嗽起来。 陆晏廷都不知道,如果她还在那个破地方待着,要怎么过冬。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替她将厚厚的锦被摊开,轻轻盖在她身上: “这些日子是不是没睡好?现在困的话,可以先睡一觉,等睡醒了,医官就来了,好不好?” 江近月其实早就筋疲力尽了,但她仍是客气地摇摇头,默默坐在床上等待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陆晏廷关上窗,以免冷风侵入。 见屋中昏沉沉一片,他也没叫人,自己走去灯架前,将蜡烛一一点上。 重新走回床前时,见她的脑袋已经往一边歪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陆晏廷动作小心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随后从桌上的锦盒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替她放在床头。 做好这一切,他这才放下纱帘,在外静坐着。 …… 或许是曾经拼命掩埋的一切都已经被人发现,江近月失了苦苦遮掩的心力,也不再提心吊胆,这一觉反而睡得格外好,是这一月多来,她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再醒来时,是被耳边低语的人声吵醒的,江近月努力睁开眼,见房中点上了许多蜡烛,隔着厚厚的纱帐,柔和又不刺眼。 这应当已经到了夜里了,纱帐外坐着一位老医官,正在给她号脉。 她大脑尚未清明,就听纱帐外的陆晏廷问: “如何?” 那老医官又把了一会儿脉,这才道: “这胎象的确有些不好,若要老夫安胎,那没问题,只是有些周折而已。但是要说堕胎,我的确可以做,但做完,估计她半条命也没了。” 陆晏廷的声音明显有些沉了: “您已经是太医署最资深的医官了,难道就没有两全的法子吗?” 那老医官笑说: “哈哈,陆少卿,这事本就凶险,哪有两全的法子?若说要安胎,老夫倒是很在行,但是堕胎嘛,宫里堕胎的女人是个什么情形,您也是知道的。我说句实话,这位姑娘身体本就虚弱,此计凶险,凶险呀。” 过后,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带着江近月的希望一齐消失在门外。 江近月默默躺着,看着头上那绣着青鸾牡丹的帐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没一会儿,陆晏廷从外回来,慢慢将纱帘收拢好,用金钩挂起: “醒了,先用膳吧。” 江近月急忙擦掉眼泪: “不用,我吃不下。” 虽然心中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问: “怎么样?可以打掉的,对吗?” 陆晏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见她要坐起来,忙拿了个软枕垫在她身后: “可以是可以,但会很凶险,甚至连你自己的命都搭进去,我觉得,这样不值得。” 江近月垂下眼,鼻尖泛酸: “世子,让我考虑一下,明日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江近月说完,抬头看他,那双明净的眼中流露出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她也在摇摆不定。 于是陆晏廷在床边坐下,耐心地替她整理额前凌乱的碎发,慢慢说: “好,近月,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件事因我而起,本就是我错得最深,如今我们还有及时挽回的时机。” “如若你真的想将孩子打掉,那会危险重重,就算侥幸留着一条命,那时你的身子也不是修养一两月就能恢复的,很可能后半生都会被影响。” 暖黄的烛光中,江近月看着他清俊却又坚定的面容,终是沉默了。 事情好像已经在往她不可控的地步发展了。 他是俊朗博学的世家郎君,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他们本不该搅合在一起的,这样只会给彼此都增添麻烦。 可是,命好像更重要。 陆晏廷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心中有了计较,语气温和地道: “好了,那现在,就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可以吗?” 江近月默默点头,躺下翻了个身,就看见那颗熟悉的夜明珠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她小声说: “对不起,今天咬伤你了。” 第73章 大闹国公府 陆晏廷看都没看手上的伤,嘱咐道: “江近月,接下来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事情我来解决。” 于是接下来三日,江近月没再出去过,每日只努力喝药调理身子。 每日见到的人,除了两个贴身照顾的侍女,也只有傍晚时分会过来看她的陆晏廷。 听侍女说,归鹿院如今被守得跟铁桶一般,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 中元节法事过后,陆晏廷请了苏筝妤过来,二人准备同公主说开,退掉这乌龙的婚事。 往公主院去的路上,苏筝妤长舒一口气,脸上轻松不少: “拖了这么久,这婚事终于可以解了,也怪我之前没有好好关心过江姑娘,她同我不熟悉,所以才不愿意同我说出真相,倒是耽误了你。” “只是不知公主是否能接受此事,依她从前对江妹妹的态度来看,这事不简单。” 陆晏廷脸上无甚波澜: “她装一回病也就够了,没有下一回了,接不接受,我也不在乎了。” 可二人刚走进去,公主身边伺候的女官便急匆匆从院中出来。 看到陆晏廷,她急着道: “世子,出事了,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陆晏廷停住脚步,和她对视: “什么事?” “沈夫人和沈家郎君,还有沈菀姑娘,全都上门来了,说是有一桩同您有关的事,要当着家中众人的面说,长公主已经过去了。” 苏筝妤皱眉,转头问他: “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陆晏廷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他冷哼一声,挥袖往正厅去: “我还没找他们算帐呢,他们倒是找上门来了。” …… 陆府正厅中,一向温和待人的沈夫人此刻一反常态,她满腹怒火,眼中含泪,字字泣血地道: “若不是看沈菀一直不对劲,我逼问她的侍女,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整整瞒了我两个月!菀儿,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沈菀坐在她身边,同样一脸哀切: “我是怕说出来,影响到世子和苏姑娘的婚事……” “那人家欺负了你,你就当不知道吗?你连自己的贞洁都无所谓吗?!” 沈夫人抱着沈菀哭作一团,见此情形,老夫人的眉心皱成了“川”字,她劝道: “沈夫人,你稍安勿躁,还是等二郎来了,听听他怎么说吧。” 沈夫人抱着沈菀,眼神中透着些不悦: “难道老夫人是不信我吗?要知道,我沈家不是那起子破落户,都是为官做宰的人家,会拿自己女儿的清白来同你们开玩笑?” 这时,坐在老夫人身边的公主斜睨沈菀一眼,淡淡问: “沈姑娘,事情是你娘说的这样吗?” 沈菀流下眼泪,有些羞耻地点了点头。 …… 陆晏廷刚走到门外,就见沈敬宗朝他走过来,满脸怒气,挥拳就要往他脸上招呼: “陆晏廷,你还是不是人,我妹妹她才不到十七岁啊!” 陆晏廷三两下反摁住他,冷笑道: “沈敬宗,你若再大声嚷嚷,我还没做什么,你自己就先把她的名声毁了。” 又往里走了两步,陆晏廷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对他道: “当然,她好像自己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你!” 沈敬宗还要冲上去,却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拦住了。 陆晏廷不再理会身后的咒骂,他刚一入内,就瞧见沈夫人母女痛哭的凄惨景象。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把她们怎么了。 这世道也真是可笑,真正的受害者噤若寒蝉,小心度日,而这些人能却理所应当的大张旗鼓,讨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夫人见他入内,语气平缓: “二郎,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说说吧。” 陆晏廷不疾不徐地向二位长辈行礼,随后平静地道: “回祖母,母亲,我对沈姑娘,没有做过分毫逾矩之事。” 闻言,老夫人和长公主都不惊讶,反倒双双看向沈夫人母女。 沈夫人从前是那样温柔的人,对犯了错的下人也都不说重话,可她此刻被气得脸色涨红,愤愤起身要说话,沈菀就先她一步开口: “世子,难道您要言而无信吗?那日您分明已经承认了!您让我先住在府上等,说会和苏姑娘退婚,您怎么不认呢!” 她那日为了稳妥,派人去偷耳环,可是杀手失踪到现在都没回来,江近月也不知所踪。 沈菀心中不安,怕迟则生变,所以才想将事情闹大,让陆晏廷快些娶了自己,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她才能安心。 可是她没想到,陆晏廷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忽然就不认了! 陆晏廷环顾四周一圈,接着道: “是,定亲宴那夜,我的确喝醉同人发生了意外。这事恰巧被沈菀看见,所以她起了顶替的心思,我假意答应,也不过是为了找出真正的受害人。” 陆晏廷并未说出他中药的事,他知道,只要他说了,府上定容不下佟香凝,她没了,江近月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闻言,长公主有些不悦地看向陆晏廷,老夫人却讶异道: “这么说,沈夫人,你的女儿还是清白之身呀。” 沈夫人同样一愣,怔怔看向沈菀。 后者显然有些着急了,她哭着道: “你胡说,你分明轻薄了我!一定是江近月挑唆你的,你让她给我出来,我们当面对质!” 听见这话,陆晏廷怒目看向她。 沈菀这疯子,一副不管不顾的态度,直接将江近月的名字说了出来。 好在原本为了沈菀的名声着想,房中也没有别人,倒不会叫无关人等听了去。 很快,老夫人让人请了江近月来,她站在陆晏廷身后,小心翼翼地用眼神询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晏廷将她带到二老面前,道: “我本就打算这两日就说的,母亲,苏姑娘已经在外等了,婚事现在就可以退掉,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和江表妹成婚。” 这下,众人心中都知道陆晏廷说的那个受害人是谁了。 长公主的脸色当即就难看下来,拉低了语气问: “你胡说什么?!” 她知道有外人在场,也不愿失了仪态,只低声说: “这事之后再议。” 沈菀依旧无法接受: “世子,你怎能这样负我!好,这事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有对我做不轨之事!” 沈夫人有些犹疑地唤她: “菀儿!你回来。” 她很清楚,清白对女子来说是多重要的事,如今人家说沈菀还是清白身,可她自己反倒不认了。 这若是传出去,最后讨不着好的,也只有沈菀。 她本以为沈菀真的被轻薄了,可是如今…… 陆晏廷不愧是当官的,他一下就洞悉了自己心中最怕的是什么,看着沈夫人说: “这事我不会认,但沈姑娘既然在陆府被人轻薄了,那陆家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样吧,我即刻报官,让他们在陆府,不,在整个永兴坊好好排查一下,究竟是谁轻薄了她!” 那不是会人尽皆知吗! 沈夫人当即就不答应了,这样一来,她女儿就算是清白还在,那名声也没了。 她察觉出不对,立刻反驳,想带着女儿离开: “不行!我们菀儿这两日是病了,才这般口不择言的,我回去再好好问问她!告辞了!” 说完,她指着江近月道: “这种婚前同人苟合,这般不自爱的姑娘,你们陆府就笑纳吧。” 第74章 堵截 沈夫人说完,便想带沈菀出去,可是陆晏廷却不让,他将江近月拉到身后,随后说: “等等,沈夫人,你还不能走。” 陆晏廷说完,门外的两个侍卫便直接挡住了沈菀母女的去路。 沈夫人压下眉,抬起手护住女儿,扭头问: “世子,如今我们都不追究这事了,怎么国公府还有不让人走的道理吗?” 陆晏廷闻言,微微挑了下眉,却并没有放行。 沈夫人见事情不对,大声朝外喊沈敬宗的名字,希望儿子能快点进来。 满脸泪痕的沈菀见世子不让她走,以为事情还有转机,转头问: “世子,难道您是回心转意了……” 陆晏廷面无表情地说: “没什么,只是方才来时,见兹事体大,便叫人去请了沈相国过来,这会他应该要到了,二位不妨再等等吧。” “世子,这……你请我爹爹来做什么?” 沈菀和母亲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担忧和不解。 陆晏廷反问她: “沈姑娘,你受了莫大的委屈,宁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了,哪有不让令尊知道的道理?”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是下人领着沈相国到了。 沈元澈风尘仆仆地从宫中赶过来,目光逡巡过一屋子人,却定在江近月身上。 但也只是那么一眼,过后,他很快被陆晏廷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沈相一直为那些寒门子弟争权,多年来从不攀附权贵,也从不与世家来往过甚,平日里下官深谙这点,虽敬仰您的为人,也从不敢与您私交过密。” “自然,自然。” 沈元澈说着,又看了一眼江近月所在的方向,后者已经躲到陆晏廷身后去了。 陆晏廷又道: “那如今令媛不惜自毁名声,也要攀上国公府,难道是说,沈相改了心意,想同世家联姻?” 沈元澈闻言,马上收回思绪,目光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在路上就听了事情经过,自己的妻子平日里温柔,但在女儿的事情上,从来就是冲动行事,这次可是实打实碰了硬茬。 这个女儿也是太不成体统了,这做的是什么事?! 他眼下正力荐陛下在全国各地为寒门子弟兴建学堂,若是此刻,传出女儿要嫁给世家郎君的闲话,那对自己这条谏言是大大的不利。 想到这,沈元澈肃了脸色,立刻答道: “自然不是,陆少卿,我的决心从未变过。此番是家中妻女坏了规矩,扰了国公府的安宁,我会从重处罚她们。” “明日,内子和我这不争气的女儿便会回杭州祖宅,除了祭祀先祖,也需好好悔过,等年后再回来。” 沈菀一脸不愿意: “什么?爹爹?为什么要我和娘走?爹爹你凭什么……” “住嘴!” 沈相怒喝一声,吓得沈菀立刻躲进母亲怀里。 沈夫人抱着她,也是一脸愁容。 沈元澈复又对陆晏廷道: “陆少卿,今日她们冲撞了您家老夫人和长公主,这个处罚,您还满意吗?” 陆晏廷淡声说: “嗯,可以,不过令媛屡次伤害江姑娘,甚至不惜夺人性命,对此,让她道个歉,没问题吧?” 陆晏廷话音刚落,云书就拖着一个满身是伤的人进了正厅,吓得老夫人别过了头去。 这人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正是那夜的刺客。 江近月看到他,心口忽然泛起一阵恶心,又默默退后了几步。 那刺客嘴里塞了布条,目光略过江近月,见到沈菀,忽然挣扎起来,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陆晏廷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试图取下他嘴里的布条: “沈相国,需要我把他嘴里的东西拿下来,让大家都听听你们的好女儿干了什么吗?” 沈氏夫妻有些错愕地看着沈菀,后者已经吓得发抖: “爹爹,阿娘,不是,我,我只是……” 沈元澈看到她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心中便已猜到了八分,他将沈菀推到江近月面前,一脸怒意: “去!向江姑娘道歉!” 沈菀扭捏地走到江近月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咬牙说了句“对不起。” “你给我大点声!” 沈元澈大吼,伸出巴掌作势要打她。 沈菀吓得一颤,只好大声说: “对不起,江姑娘,我知道错了。” 她说完,直接大哭不止,又跑回了阿娘的身边。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陆晏廷怎么这么无情呢! 又是一番波折过后,沈相带着妻女告辞。 外头候着的沈敬宗只听了个大概,看到母亲和妹妹狼狈地跟着父亲从房中出来,有些不服气。 看到陆晏廷牵着江近月往回走,他立刻追上前去: “世子,方才是我误解你了,可是也请你不要怪菀儿,她对你是真心一片。但反正这婚事你也是要退的,要不这样,我刚刚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陆晏廷停下脚步,挑眉问: “哦?沈公子有什么高见?” “陆世子,沈菀既然倾心于你,那你可以让沈菀做正妻,至于这位江姑娘,你可以让她做个小嘛。” 饶是陆晏廷这种不动如山的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想笑: “沈敬宗,你觉得我家是什么下九流的地方?什么人都收。” 沈敬宗听到他贬低自己妹妹,当即就不乐意了: “不是,陆晏廷,你说谁下九流呢!我们好歹也是宰辅之家,要论家世,原先的苏姑娘还比不上菀儿,更何况你这个来历不明,满腹心机的表妹?!她算什么呀!能和沈菀比吗?” 说完,沈敬宗看向江近月。 她垂着眼,安安静静站在陆晏廷身边,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看到她这副装可怜的样子,沈敬宗就生气。 这种女人看着柔弱,却很懂的怎么博得男人的怜惜,好让对方为她所用。 她就借着这种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他妹妹。 沈菀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听见这话,陆晏廷的目光冷到了极点,冷嘲一句: “原来自诩清风亮节的沈家,也会拿家世来压人了?” 沈敬宗正要反驳,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他刚一回头,就被扇了一巴掌。 对面是沈元澈气到发红的脸: “孽障!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还不快滚!” 沈敬宗一脸不服气,但还是离开了。 等沈敬宗离开之后,沈元澈又忍不住看了江近月一眼,这才对陆晏廷道: “陆少卿,今日给你添麻烦了。对了,江姑娘,敢问你父母是谁,改日我登门致歉。” (下一章半小时后发) 第75章 成婚 陆晏廷直接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必了,她是我的表妹,父母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陆少卿的表妹,失礼了。” 沈元澈垂下那双疲惫的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 第二日一早,秋风萧瑟,天凉如水,寒风中,沈夫人在码头看着家仆将行李搬上船,埋怨着丈夫: “沈元澈,你如今真是好,向着外人说话了,菀儿昨夜哭了一晚上呢。” 沈元澈替她紧了紧披风,苦口婆心地说: “夫人,我怎么是向着外人?那时那样的情况,我若不做点什么,长公主和陆世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况沈菀这回的确错得离谱,是该好好教训!也不知谁教得她这般跋扈,居然敢起害人性命的心思。” 沈夫人本就心烦,听到他骂女儿,更是不满: “谁教的她?自然是我了,你还不如直接骂我!这么多年,你就知道钻营朝廷那些事,家里两个孩子,上上下下都是我在操心,我能管得过来吗?!” 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手,有些哀伤: “若是你再上点心,那指不定清燃早就找到了呢!” 眼见开船的时辰要到了,沈元澈没有时间再同她慢慢说了,他嘱咐道: “对了,夫人,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杭州离安州不远,寻找清燃的事,还要劳烦夫人再费费心,你记得多督促督促那些人,一定要找到当年那对夫妻的名字,知道吗?” 沈夫人心中有气,甩开他的手就往船边去: “还要你说!沈元澈,我告诉你,这回再找不到线索,不用你赶我,我也不回京城了!” …… 事情过去后,江近月依旧同往常一般生活,她很少出门,只专心在房中休养。 陆晏廷一人将事全扛了下来,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公主他们的,七月末时,他和苏筝妤退了亲,开始着手准备婚事。 往常幽静的归鹿院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采买的采买,打扫的打扫,据说连青崖平日里爱蹲的大树都被修剪了。 伺候江近月的小丫鬟见她整日不出门,便常常在她耳边说起这些。 她前一日说主院的床换成了拔步床,又添置了梳妆台、贵妃榻等物,第二日又跑来说,主屋中各处的纱帘也全都换成新的样式了,全是世子亲自操办的。 他们的婚期也已经拟好,就在八月初七。 江近月发现,原来她进陆府,已经一年多了。 喝完安胎药,小丫鬟便将碗拿下去,又去外头看热闹了。 江近月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可不多时,又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跑了进来: “姑娘,他们请您去选一下喜被的料子和图样呢。” 江近月垂下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让世子决定就好,我都可以的。” “姑娘,您就去看看嘛,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江近月心下生疑,抬起头看那小丫鬟。 那小丫鬟见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 一刻钟后,江近月跟着那小丫鬟避着人出了归鹿院,又七拐八拐绕到了公主所居的院中,见公主正坐在池边喝茶赏景。 见江近月来,公主身边的嬷嬷扶着她在公主身侧的一张矮榻上落座,又给她端来一杯水。 江近月接过水,却没喝,见公主只专心看着池塘中的鱼,连头也不回,不知她意欲何为。 很快,那嬷嬷给她拿来一张叠好的纸,对江近月说: “姑娘看看吧,若您没什么问题,就在上头按个手印。” 江近月接过,将纸张打开,见最右侧写着“契约”二字,有些不解地问: “公主,您这是何意?” 公主头也未回,拿过侍女手中的鱼饵开始喂鱼,语气平静地道: “很简单,我不喜欢你,你的身份也配不上晏廷。生下孩子,你就离开,我会给你一笔钱。当然,你不答应也没事,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那时,你可能不会太体面。” 说完,她就继续喂鱼了,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近月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己在教坊司时,曾经被很多人刁难过。 那些娘子们用各种小伎俩搓磨她,可是江近月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可笑。 她们刁难自己,说明她已经出色到让她们紧张,让她们妒忌,说明她已经成了别人心中的一根刺。 但真正让她觉得低人一等的,是那些属于上位者的漠视。 是那种根本不将她当作一个活物,只将她当成路边一草一木的那种漠然。 公主就是这样。 她的语气里没有挑衅、怒骂、刁难,而不过是平静地陈述。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但是却能让江近月觉得自己已经低到尘埃。 在公主眼中,她甚至比不上池塘中的那些鱼。她和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过,这也正合江近月的心意,她没有犹豫,直接在上头按下了手印。 之后,她沉默地行礼,沉默地退下。 自始至终,公主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 那嬷嬷送她出去时,笑容真切了几分: “姑娘,小心台阶。” 她一路陪着江近月走到门外,又说: “对了姑娘,公主和世子关系不好,这件事,还请您保密,以免世子又误解了公主的良苦用心。” 许是怕江近月有顾虑,她又补充道: “您放心,到时候我们会替你安排好去处的,您后半生也能衣食无忧,若是想嫁人,您也可以……” 江近月淡笑一声,打断这喋喋不休的老嬷嬷: “您放心,我会保密的。不过安排就不必了,我有自己的去处,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江近月说完,独自往回走,晚云如髻,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枫林中,孤独又倔强。 …… 八月初七是个上上吉日,虽然婚事办得仓促,但该有的一样也没少。 江近月没有娘家,陆晏廷向三叔说了一声,把佟香凝放了出来,就让江近月从西府出嫁。 大魏习俗,女方出嫁时需要有娘家兄长送嫁,但江近月没有,他便直接让常玉京代劳。 这日,江近月梳妆打扮过后,在原先住过的小楼中静静坐着等待。 佟姨娘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陆玉仪在房中来来回回地吵闹,说自己要穿和江近月一样好看的衣裳,佟姨娘没办法,只好把她拉出去。 江近月沉默地等待着,不久之后,房门被推开,她急忙整理好盖头,可听脚步声,却不是陆晏廷。 常玉京从外走了进来,只停在门边,笑道: “小表妹,好久不见!” 第76章 新婚夜 大红的盖头下,江近月脸上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语气也冷了: “常大人,离吉时还早着呢,你进来做什么?” 常玉京在房中慢悠悠地踱步,对她道: “小表妹,虽说陆晏廷跟冲昏了头似的,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问题。” 说到这,常玉京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江近月冷笑一声,懒得理他,默默坐着不动。 常玉京见她没有反应,还在说: “小表妹,且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查出你来国公府的真实目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江近月忽然站起来,提着裙子往外走: “我不喜欢你,我要去找表哥。” 常玉京抬手挡住她的去路,尖声尖气地学一句:“我要找表哥。” 随后道: “哼,小小年纪还学会告状了,你自己说的,吉时还没到呢,急什么?” 常玉京说完,大步走到门外,正要带上门,却听身后的女子平静地道: “好啊,那你就去查。” 和她原本清泠泠的声音不一样,这语气居然有些冷沉,还带着一丝挑衅意味。 常玉京错愕地回过头,见江近月依旧静静坐在原地,连手都规规矩矩地搭在床上。 这乖巧的样子,让他几乎以为方才的声音是错觉了。 …… 黄昏时分,江近月身着一袭鸳鸯牡丹金纹嫁衣,在喜婆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陆晏廷身边。 而后同他拜堂、沃盥、同牢合卺、结发,直到这些琐碎的仪式结束,坐在新房的床上时,她还觉得像是梦一样。 天色渐暗,陆晏廷在外敬酒,而她坐在房中,看着满屋红彤彤的纱帐出神。 她近来总爱犯困,没坐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喜婆见她坐得不规矩,在一旁提点了好几次。 江近月困倦得很,终于忍不住问: “那世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喜婆看了眼时辰,道: “外头那么多宾客呢,世子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回来,夫人再忍忍。” 江近月又低头去摆弄衣裳,这衣裳太繁复了,少说也有七八层,上头除了那些花样,还点缀着不少珍珠宝石,沉得要命。 她闭上眼,想着该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时辰,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门忽然被推开了。 她正讶异着,就见陆晏廷大步入内,隔着三五步距离,对她淡淡一笑: “我回来了。” 又是一堆繁复的仪式过后,侍女们终于开始帮江近月解开发髻,脱下厚重的喜服。 江近月沐浴过后,换上柔软的寝衣,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陆晏廷也去了另一间浴房沐浴,只是江近月都准备睡了,他还没出来,也不知为何要洗那么久。 屋中的下人们已经退了出去,江近月坐在拔步床边,看着底下绣莲花并蒂的大红喜被,默默将上头的桂圆莲子花生之类的东西弄干净。 她又爬上床开始捣鼓,在左右两侧各放了一床被子,最后在中间塞了个软枕,划清楚河汉界,这才安心在床边坐下。 她做好这一切,陆晏廷也终于出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素白云纹寝衣,慢慢踱步到房中,一步一步走到江近月面前。 江近月坐在床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忽然就开始不自在了。 陆晏廷在那对鸾凤红烛前略站了会儿,喝了口冷茶后,他走到江近月面前,随后弯下腰。 江近月见他忽然凑近自己,原本有些冷肃的脸在红烛的映衬下也柔和不少,但她还是紧张地捏了捏身下的锦被,忍不住问: “世子,你干嘛?” “闻闻,我身上可有酒味?” 陆晏廷很认真地问她。 于是江近月凑近去闻了闻,他身上只有一股澡豆的香味,并没有酒气。 江近月摇摇头,心中却有些惊讶,今晚这样的场合,他竟然没喝酒? 陆晏廷显然看出了她的疑惑,他轻笑一声,在江近月身边坐下: “你现在闻不得酒气,我今夜以水代酒,实在挡不了的,才喝了两杯。” 江近月想,怪不得他刚刚在浴房洗那么久,原来是怕身上有酒味。 陆晏廷看看她,忽然说: “你今日很美。” 今日穿着喜服,施了脂粉的江近月,就如同一件无瑕的白瓷,口点丹朱,眉若远山,我见犹怜。 江近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陆晏廷又下意识扭头看一眼床内,忍不住问: “床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们怎么睡?” 江近月理所当然地说: “本来就是这样的,我在宫中时,大家就是这么睡的,我们以后也这样睡。” 陆晏廷又看了一眼那铺得板板正正的两床被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终是道: “好吧,那你睡里面,我去书房一下,很快回来。” 于是江近月就按心中预想的爬上床,动作很快地钻到自己那床被子中,再缩到最角落,一气呵成地闭上眼睛装死。 没一会儿,她察觉到屋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很快,床上一沉,是陆晏廷上来了。 耳边短暂的动静过后,屋中恢复了宁静。 江近月默默希望陆晏廷能和自己一起装死,就这么睡到第二日,可是他没有。 他动了动,说道: “江近月,把被子盖好,你不要贴着床边睡,夜里会凉。” 江近月本想装作没听见,可是陆晏廷见她不动,又说: “要我帮你吗?” 她只好勉强动了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知道了。 她原本很困,困到沾床就想睡,可是此刻真正躺在床上,江近月却觉得很不适应,怎么也睡不着。 陆晏廷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江近月甚至能听见对方平缓的呼吸声,她觉得哪哪都奇怪,半个时辰后,她忍不住了,于是动作很轻地坐起来,想要下床。 不料陆晏廷也还未睡下,见她起身,他语气轻柔地问: “怎么了?” 江近月一怔,随口道: “我想起今日的铺子里的账还没看完,我一会儿再回来。” 江近月坐了一会儿,见他没再出声,正要爬下去,却看到昏暗的帐中,他也坐了起来。 “这么晚了,明日再看。” 陆晏廷扶住她,将床帐拉好,又问: “怎么了?是不是难受了?还是太黑了?” “没有。” 有人在,她不怕黑。 江近月有些憋闷地往回爬,重新躺下后,陆晏廷一面替她盖好被子,一面给角落里塞了个毯子,确保她不会冷。 可是他发现自己一靠近,江近月的身体就会立刻紧绷起来。 于是,他做好这一切,默默退回楚河汉界之后。 他知道,上一次给她的伤害太大,她如今能和自己同睡一榻,已经很不容易了。 总要给她三五日、不,一两日来适应的。 第77章 小茶馆大计 见她将自己埋在角落里不言不语,陆晏廷又说: “好了,有件事本想明日同你说的,既然你睡不着,那我现在说,好不好?” 江近月闻言转过头,见他单手撑着脑袋,看了自己不知道多久。 “什么呀。” 陆晏廷便起身,从床边的匣中取出一叠纸来,交给江近月。 “你我成婚,除了屋中如今放着的那几箱聘礼外,我另外再给你五家铺子,还有京郊两处别庄的地契,算是你的嫁妆,这个你要自己收好,也不要和你姨母她们提起,知道吗?” 江近月闻言,噗嗤笑了,她觉得陆晏廷很奇怪: “原来你刚才去书房是拿这个?哪有夫君给新妇嫁妆的呀,我才不要,我要你把之前的押金还我。” 她之前在铺子附近租赁那个小院时,在女房主那放了一千钱的押金,而后她时间未到就搬走,押金和半月多的租金都拿不回来了。 对此,江近月肉痛了好久。 “那这个就当我的赔礼,可以吗?” 陆晏廷把那些地契拿给她看,她摇头,缩在被子里道: “不要,我就要那一千钱。” 陆晏廷只好换了个问法: “你原先那间铺子经营得不错,接下来想不想再开一家,你觉得食肆怎么样?” 江近月果然被这个话题勾起兴趣,她接过话头道: “我觉得茶馆也不错!我从前在宫中起了好多新奇的茶名呢。” 陆晏廷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笑着问: “哦?为什么呀?” 江近月便同他分享: “我从前陪着嘉懿郡主念书时,她不大爱认字,有些字连我都认得了,她还不认得,我就想了个办法。” 陆晏廷淡淡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什么办法?” “和她玩开小茶馆的游戏呀,这还是从前我爹爹教我的,我取了好多茶名,什么素雪沐槐、栀子凝露华、金桔春水、还有桃枝碧波之类的,小郡主觉得有意思,很快就记住了。” 江近月满眼都是回忆: “可是后来这招被太后娘娘发现了,她觉得这样有些不成体统,就把我们俩都罚了。” 陆晏廷: “怎么不成体统了?明明就很好,这点子多有意思,以后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也可以这样教。” 闻言,江近月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 好在夜里帐中昏暗,陆晏廷看不太真切她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的手短暂地越过楚河汉界,轻轻抱住她: “好,那我们就再开一家茶馆,我明日派人去帮你选铺子,下月你这胎也满四个月了,等那时胎气稳固了,你再好好规划这事,好吗?” 江近月思索片刻,终于答应下来: “那我只要这个,其他你收回去吧。” 她想,姨母说的对,做人也不要太清高。 她给陆家生个孩子,也算是劳心劳力,拿点报酬是应该的,毕竟日后回了杭州,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 新妇第二日要早起见公婆,第二日辰时,陆晏廷一边穿衣,一边对床上一脸困倦的江近月说: “我父亲前几月接了军令去北边征兵了,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如今家中只有母亲和祖母,我们去向母亲请个安,你再回来补一会儿觉,等午后我们再去养怡斋用个膳就好。” “好,表哥。” 江近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在公主也并不想见她,去了没一刻钟,她和陆晏廷就双双告辞了。 公主并没有为难她,只当着陆晏廷的面,平平淡淡地嘱咐了她两句,还派了个嬷嬷过来照顾江近月的胎,也免了江近月每日的请安。 江近月知道,公主的言下之意就是,生完孩子就给她走人,平日里也不要来烦她。 陆晏廷也许是看出了母亲的冷淡,还安慰了江近月好一番。 他说,其实在自己出生时,公主也很嫌弃他,甚至连生都不想生,于是给他起名为“廷”。 廷和停同音,公主是希望以后,一个孩子都不要再有了。 “世子,我真的不介意的,你放心吧。” 江近月其实真的不介意,公主这样,倒是省去了她许多麻烦。 毕竟,她本就待不久的。 …… 陆晏廷之前因为和江近月的那档子事,耽搁了一堆公事没有处理,他成婚两日后,几乎是住在大理寺处理公务,夜里江近月一人睡在那张拔步床上,觉得自在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有医女来给她把脉,入口的膳食也是由专人准备的药膳,江近月的胎气已经安稳不少,只需静养即可。 公主派来的那位柳嬷嬷也的确很上心,归鹿院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要操心,她会告诉江近月吃什么做什么对胎儿好,还会告诉江近月,她还有半年就要离开国公府,不可对世子狐媚勾引。 江近月听着她的絮叨,看着自己微微显怀的肚子,叹了口气。 她也吃不下柳嬷嬷准备的那些补品,困得埋头就睡,却不料这天夜里,陆晏廷突然回来了。 …… 陆晏廷在外听完下人的禀告,踏着夜色一入内,就看到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副刚睡醒的困倦模样。 她的长发披散着,让一张本就尖的小脸又添了几分脆弱神色,望向他时,目光中还带着点怯意,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来。 陆晏廷不悦地看了眼将江近月叫醒的侍女,随后去了浴房。 等他用最快的速度沐浴出来,却发现江近月又把床变成了之前那种模样,她自己则一如既往地开始装睡。 陆晏廷上了床,单手支着脑袋问她: “今日孩子有没有闹你?” 江近月背对着他,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胡乱摇了摇: “没有。” “嬷嬷说你没有好好吃饭。” “嬷嬷乱说的。” 陆晏廷又躺了会儿,想着已经给她几日适应的时间了,于是轻轻将隔在二人中间的软枕拿开。 不料江近月一下就警醒了,她转过头,很警惕地问: “怎么了?” 陆晏廷把软枕丢到床尾,放软语气道: “月儿,这个不要了吧,夜里碰到膈得慌。” 江近月看了看她给陆晏廷预留的位置和软枕的大小,思索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自己又往里缩了缩。 可是她没想到陆晏廷会得寸进尺,到了半夜,他灼热的身体几乎都要贴着她的背了,江近月睁开眼睛,忍无可忍地道: “你干嘛!” 第78章 又一年中秋 “没,我是怕你冷着,过来看看汤婆子凉了没有。” 陆晏廷说完,怕她动了胎气,又默默挪回去了。 江近月今日本就心烦,马上就到中秋家宴,老夫人昨日特地叫人来告诉她,她作为大房长媳,也要和其他几房少夫人一块帮着操持这事。 虽说这回只是让她跟在一旁多看看多学学,但江近月心中依旧有些紧张,还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虽然自己和陆晏廷成婚的真实原因,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可是她有孕快四月一事,没人不知道。 众人不知内情,定是以为她和当初的姨母一样,肚子大了才进门的,指不定她们怎么说自己呢。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除非必要,她都不想出门。 再看这罪魁祸首陆晏廷,此刻心心念念的居然就是这档子事,江近月烦躁得将被子拉到头顶,懒得搭理他。 这回陆晏廷倒是不敢再来打扰她,江近月一觉睡到天亮才醒,醒时床边空空,陆晏廷已经去上朝了。 刚梳洗完,小丫鬟便过来禀报: “夫人,明日就是中秋家宴了,几位少夫人这会儿在宴厅布置着,派奴婢来请您去帮着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好,我马上就去。” 江近月将早膳用完,只让侍女帮她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在发间斜插两根小玉钗作为点缀。 衣裳选的也是一套丁香色苏绣描花的衣裙,既温婉又不会太显眼。 毕竟她还要在这里生活至少半年有余,以后她的孩子还要在国公府里长大,此时和几位少夫人打好关系,总比和她们结仇要好。 …… 到了宴厅,几位少夫人便围上来,关心着她的身体,气氛还算是融洽。 前院的管事嬷嬷正好说到明日夜里的安排的戏班子,问几位少夫人要挑选些什么曲目,那三少夫人看了江近月一眼,一脸神秘地说: “依我看呐,也不用什么戏班子了,我们国公府如今可是有个现成的妙人呢。” 说着,她看向江近月: “嫂嫂,你说是不是?” 江近月微微蹙眉,并未出声。 其他人见状,一脸好奇地问: “什么呀?” 三少夫人便说: “当然是我们这位新嫂嫂呀,我父亲不是礼部的嘛,我先前好奇嫂嫂在宫中是做什么的,所以托他去查了一下,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看看江近月,又看看三少夫人: “你别卖关子嘛,快点说。” 三少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她才说: “我们这位嫂嫂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呢,她呀,乃当年教坊司的舞首!或许从前咱们参加宫宴时,还见过她呢!你们说,这戏班子哪里比得上嫂嫂?” 说到这,三少夫人提议道: “对了嫂嫂,不如明日夜里,你就给大家献舞一曲吧,也让我们看看教坊司第一名的风采呀。”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江近月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挑衅。 她的预感没有错,三少夫人的确不喜欢她。 三郎出自二房,二房夫人如今本就掌管着家中的对牌钥匙,三少夫人黄幼兰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主儿,平日里跟在婆母身边帮忙操持家中上下内务,做事是极干练的。 家中人俨然都将她当成了下一任的掌家人,可是如今,身份比她低那么多的江近月嫁进来,还和她成了妯娌。 因为陆晏廷在家中排行第二,且大郎还未成婚,于是刚嫁进来的江近月,莫名成了几位少夫人中辈分最大的。 三少夫人想,以后等陆晏廷承袭爵位,江近月就是宁国公夫人了。 国公府离分家还早着呢,那时江近月处处都要压自己一头,这让三少夫人看江近月哪哪都不顺眼。 于是乎,她今日想给江近月个下马威,试试她的底。 平日里,大家也都唯黄幼兰马首是瞻,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江近月。 江近月莞尔一笑,摇头拒绝: “三弟妹说笑了,我如今有孕,哪里能上台跳舞?就别抬举我了。” 黄幼兰抿抿唇,上前搭住江近月的肩,说道: “这便是嫂嫂在诓我们了,早上老夫人还说呢,你这胎稳了,让我们多带你出来走动走动,可别总是落下你一个人,可你们瞧,嫂嫂如今就想着躲懒呢。” 一旁的人附和道: “是啊,这的确是老夫人说的,不过离家宴就一日时间,想必嫂嫂是生疏了?担心明日出丑?” “不如这样,你现在就当着我们的面先跳一支,我们也好及时指出不足之处,来来来,这不就有现成的台子吗?嫂嫂,你给我们跳跳呗,我想看胡旋舞!” “那我想看西凉伎!” 这是明晃晃的刁难了,江近月如今也不是府上的舞女,怎能在她们面前卖唱献跳? 她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就要告辞,可是几位夫人围着她,就是不让她走。 “怎么?嫂嫂在宫中贵人面前跳得,在我们面前便跳不得了?也是,嫂嫂一向是拣最好的伺候,连世子爷都被你俘获了呢。” 黄幼兰这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怒意的质问: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就见陆晏廷正往这里走,他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带着官帽,显然是刚下朝回来。 他将江近月拉到身后,脸色阴沉着,扫了众人一眼。 “见过世子。” 行礼过后,见周围人都不出声,黄幼兰干笑了两声,上前答: “老夫人让我们教嫂嫂如何布置晚宴,我们正在说明日的歌舞宴该怎么安排呢。” 第79章 山寺雨夜 陆晏廷沉声问: “所以安排的结果,就是让她来跳?” “我们这不是想让嫂嫂多动动……” 黄幼兰说到最后,和众人一起沉默了。 陆晏廷冷笑一声: “几位弟妹可真是关心内子,改日我倒要找几个弟弟好好感谢一番。” 说完,陆晏廷再不看她们一眼,拉着江近月往回走了。 等那夫妻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抄手游廊后,众人面面相觑,议论道: “不是说,是这小表妹用了手段,让世子被迫娶她的吗?怎么看样子还挺上心的。” “啊?那我们不会闯祸了吧?” “够了,还不赶紧去布置,在这说什么闲话?” 黄幼兰挥散众人,往远处看了一眼,捏着帕子愤愤走了。 …… 陆晏廷带着江近月走到一处僻静的花园,停下脚步,牵起她的手说: “以后遇到这种人,你就大胆骂回去,要不然就直接走人,不用忍着。” 江近月这一路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陆晏廷的脸色,看他侧脸一直紧绷着,本还有些担心他骂自己,此刻倒是松了一口气: “表哥,我只是怕和她们处得不好,会给你惹麻烦,惹你生气。” 回来的路上她想了想,估计那些出身高门的妯娌们看不上自己,又不敢不听老夫人的话,于是来了这一出。 陆晏廷捏了捏她的脸蛋: “江近月,你受了委屈,不懂得反抗,我才会生气。” 江近月垂下头: “哦,我下次不会了。” 可是她明日还得面对她们呢。 这时,陆晏廷忽然说: “明日我带你出去玩吧。” 江近月闻言,立刻抬起头: “可是公主说我不能出府……” 陆晏廷:“你不用听她的。” 江近月:“那你最近不忙了吗?” 陆晏廷摸摸她的脑袋: “我匀出两日时间来陪你,近月,你好久没出门了。” 江近月本不想动,只想躺着,但转念一想,她若是这时候出去,那不正好可以避开明夜的家宴吗?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好,那我们去哪里?” 陆晏廷反问她: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江近月摇摇头,诚实地说: “我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只去过曲江。” 还是今年三月时,和周怀川一起去的。 时移世易,这才短短小半年,周怀川已经问斩,她也莫名其妙成了世子夫人。 “这样吧,我带你去青龙寺,在乐游原上,风景不错,可以吗?” 江近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谢表哥。” 说着,江近月忽然一阵恶心,她面露难色,有些想吐,飞快看陆晏廷一眼: “表哥,我有些事,先走了。” 说完,江近月快步往前走,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好在不远处就有个侍女经过,江近月追上她,侍女一听,急忙带着她到了最近的雅间中,给她取来痰盂。 她吐了个天昏地暗,又在里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出去,只是刚一出门,就看见陆晏廷站在门外。 他递来一方帕子,问江近月: “没事吧?” 江近月看着那帕子,急忙摆手: “没事,我自己有。” 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陆晏廷。 陆晏廷的脸色有些无奈,他走过去,揽着江近月的肩往回走: “会经常这样难受吗?” 江近月匆匆摇头: “不会,不会……” 陆晏廷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我陪你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回再难受,告诉我好吗?没事的,我陪着你。” 江近月胡乱点点头,没再多言。 …… 第二日一早,夫妻俩正让人收拾行囊、准备马车,柳嬷嬷立在一旁,脸上却有疑虑: “世子,今日是中秋啊,您这时候带夫人出去玩,恐怕有些不妥,要不还是让老奴去请示一下公主吧。” 陆晏廷淡淡道: “可以啊,但是你去了便不用再来了。” 柳嬷嬷:“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陆晏廷:“那就别啰嗦。” 柳嬷嬷只好住了嘴,在旁帮忙收拾要带的东西。 夫妻二人乘着马车到青龙寺时,已经将至正午。 青龙寺人流如织,香火旺盛,因此处地势高,是赏月的好地方,所以许多人特地来此候着,等入夜后在此祭月。 二人一路参拜过诸佛,出来后正要去用斋饭,半路上,江近月看到一群孩童在佛殿前的空地上玩闹,有些好奇地问: “这些孩童穿着僧服,是住在此处吗?那他们为何没有剃度?” 陆晏廷向她解释道: “先帝登基后,在大魏各处设下悲田养病坊,由朝廷出资,抚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青龙寺正好是京城所设的一处悲田坊,这些孩子只是养在这里,虽然穿着他们的衣裳,但并不是出家人,所以不用剃度。” 说到这,陆晏廷想起一事,又对她说: “你还记得我那个好友宁珩吗?他幼时就是被扔到了这里,也是在此被扶养长大的。” 江近月听到宁珩的名字,怔了怔,捏着帕子没有说话。 “你看,曾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消失。月儿,那件事之后,我不愿再看身边任何一个人有危险,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看江近月半晌不接话,陆晏廷低头一看,只见她小脸苍白着,看着那群孩童微微出神。 陆晏廷立刻道: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这事的,吓到你了?” “没事,表哥。” 江近月朝他笑笑,余光看见前面一个摊位上聚集着一堆人,又问: “那是什么?” 陆晏廷看她好奇张望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和道: “求签的,要不要去试试?” 江近月跃跃欲试地点点头。 但看到她抽出来的签文,轮到陆晏廷心情郁结了。 “同床异梦情缘浅,前路坎坷各天涯。” 那老者慢悠悠地将签文念出来,叹气道: “此乃下下签呐,二位若是想修成正果,还有一番苦吃呢。” 江近月没什么所谓,甚至觉得这签文还挺准的,但陆晏廷似乎有些不悦。 “表哥,你很介意吗?要不你来求一次?” 江近月将签筒递给他,陆晏廷却放回一旁,拉着她往前走: “哪有?我不信这些的,你也别信。” 江近月看着他坚毅冷峻的侧脸,眼中划过一丝惆怅。 …… 青龙寺厢房不多,且狭小昏暗,陈设简单,因怕江近月夜里受寒,于是陆晏廷让青崖去附近的飞来别院定了房。 飞来别院与青龙寺同在一高地上,专门为来乐游原出游的达官贵人服务,样样都是最好的,当然,住宿的价钱也令人为之咂舌。 沐浴过后,江近月先上了床,陆晏廷则去了书房,批阅他让青崖带来的公文。 夜里下了雨,外头更冷了。 远处有钟声回荡,深沉且悠扬,那是青龙寺的僧人在彻夜祈福。 江近月躺在床上,正想着要不要在这里也弄个楚河汉界,陆晏廷就进来了。 见江近月已经上了床,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成一团,于是他道: “困了?我熄灯吧?” “嗯。” …… 这夜两人盖着一床被子,江近月懊悔自己的动作不够快,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江近月,别睡那么边上,夜里凉。” 陆晏廷侧头看她。 江近月往外头挪了挪,小声说: ”好了表哥。“ 陆晏廷在被中伸手去探了探她的手,本想看看她的手凉不凉,可摸到她身上的衣料,他轻声问: “怎么还穿着中裙?你换上寝衣会睡得舒服些。” 江近月往回缩了缩胳膊,解释道: “我今日出来得匆忙,忘记带了。” 陆晏廷闻言,语气微沉: “你身边的嬷嬷有些不得力,这样的小事都安排不妥当,改日我把她送回母亲那去,另给你挑好的。” “不用了,她也是一时疏忽。” 让柳嬷嬷回去,公主指不定以为江近月是反悔,想赖在陆晏廷身边不走,届时还要生出更多的事端来。 陆晏廷坐起身,黑暗中传出窸窣的声音,江近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双手捏在被子上,刚闭上眼,就被他扶起来了: “你坐起来,我帮你换一件,这样睡不舒服。” 江近月睁眼,就见他手中拿着一件绸白的寝衣,上头还带着些澡豆的香味。 转头一看,借着窗外的月光,江近月发现他上半身不着寸缕,他居然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了! 江近月立刻摇头: “表哥,我穿不合身的,不用了吧。” 陆晏廷: “这是我沐浴后刚换的,前后穿着还不到一刻钟,干净的。” 陆晏廷说着,将手伸到江近月腰间的衣带上,想替她解开。 第80章 回国公府 “不,不用……我自己来。” 看着递到自己手上的寝衣,江近月只好背对着陆晏廷,动作快速地将裙子脱了,换上寝衣,随后立刻躺下盖好被子。 寝衣很软,她此刻的确舒适不少,只是太过宽大,她只要乱动一下,肩膀便会从衣裳里跑出来。 但这寝衣又没有裙子长,只到江近月大腿处,江近月下半身空荡荡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但好在陆晏廷也没发现这点,江近月捏着寝衣往下拉了拉,也就准备这么睡了。 可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时,她下意识翻了个身,小腿直接搭上对方坚硬又带着热度的大腿。 她蓦地清醒起来,慌忙想收回去,却被对方先一步握住脚腕。 黑夜中,陆晏廷轻声笑了笑: “我好像忘了把裤子给你。” 江近月推辞道: “没事,屋里挺暖和的,我不冷。” 但陆晏廷被她勾得起了念,不想放过她了,那双大手已经从小腿往上游移,滑到大腿根部: “可是我冷,我抱着你睡好吗?” “嗯……不了吧……” 江近月想拒绝,可是下一刻,她便陷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中。 陆晏廷将她禁锢在墙面和他的怀抱之间,低头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被对方的动作一激,江近月下意识轻呼出声,她被迫仰起头,刚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瞳中。 这眼神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江近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要做甚,立刻用手去推他的胸膛: “别,别……” 陆晏廷的目光从她樱红的唇瓣一路游移向下,落到那截白皙的脖颈上,他将头埋过去,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渐渐往里滑,嘴里低声安抚: “没事的,不怕,我不做什么,我就轻轻的……” 江近月想躲,可是整个人都被束缚住,她想挣扎都无处施展。 没有那层衣料,江近月的手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上身几块沟壑分明的肌理,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黑夜中,他紧紧抱着她,那只手不知碰到哪里,惹得她嘤咛出声。 江近月脸色绯红,音调已经变了: “别,这里是寺庙,我不好意思……” “在家里你也不好意思。没事的,我们已经出寺庙了……” 远处的钟声还在回荡着,陆晏廷的手一路往深处探去,江近月实在忍不住,轻喊了几声,细嫩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肩,没有衣料的阻隔,他身上的热意烫得江近月心惊。 “嗯……能不能别这样,我觉得好奇怪……” 她这又软了几分的声音,似乎再次刺激到他,手上的动作反而加快了。 陆晏廷低头吻住她,堵截住那些未尽的话语,让她同自己一起陷入这炙热的情潮中。 好在他还有那么一点理智,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等她最后失神地埋在自己怀里喘息时,他再次亲吻她的额头。 等她呼吸平缓了,陆晏廷的一身燥意却无处释放,他替江近月擦掉她方才流下泪珠,将注意力放到了她的手上。 “你、你又干嘛呀!” 看见他的动作,江近月刚平息过来的心跳又快了。 “没事,一会儿就好。” 他低头,和她额头相贴。 江近月一直想缩回去,可是陆晏廷并没有放过她,到最后,她几乎是边哭边弄。 江近月的理智几乎都要被瓦解,他说一会儿就好,可她催促了好几次,久到她忍不住又想流泪,事情才终于结束。 陆晏廷抬手找帕子,小姑娘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陆晏廷将脸贴在她带着泪痕的脸上,轻笑着说: “我的小猫,害羞的小猫。” 他说完,忍不住又想亲上去,但这时,房门被扣响,外头传来柳嬷嬷的声音: “世子,公主吩咐过了,夫人怀着身孕,您不能太过于放纵了,若是动了胎气,那……” 她的话音被陆晏廷霎时冷了三分的语气打断: “备水。” 门口默了一瞬,响起一声“是”,随后脚步声远离了屋中。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一开口就是哭腔: “怎么办……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陆晏廷拍着她单薄的脊背,低声安慰: “没事的,这是很正常的事嘛,何况我们还没有……” “别说了!” 江近月身上那件衣裳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坐起身,一手挡着身前,另一手还在黑暗中寻找那件寝衣,一点也不想理陆晏廷。 陆晏廷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又忍不住从背后抱上去,直到惹得江近月眼眶又红了,他才罢休。 …… 二人昨夜闹到半夜三更才歇下,本说好要去第二日要去乐游原再逛逛的,这一趟也未能成行。 陆晏廷因为京中临时的公务要提早回去,江近月则起不来,到了正午时分,江近月才慢悠悠地坐着马车回国公府。 马车上,柳嬷嬷陪着她一同坐着,路上不断絮叨: “夫人呀,我说您还是要同世子保持些距离为好,不说别的,你还有孕呢,这夜里闹那么大动静,怎么行啊?” 江近月尴尬得要命,窘迫地头都不想抬起来,在心里把陆晏廷骂了个十万八千遍,但面上,她只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 柳嬷嬷看她这敷衍的态度,又忍不住提醒: “我说夫人,你可别起旁的心思啊。别忘了,您和公主有约在先,您不会是想反悔吧?” 第81章 巧积 江近月无奈地看一眼柳嬷嬷,并没有说话。 柳嬷嬷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嬷嬷不同,她的眉毛是细细的柳叶眉,下巴也是尖尖的,嘴唇也是薄薄的,再年轻几岁,也是个清秀美人,但是一开口,那些美感就被破坏了。 因为她说起话来嘴皮子利索不算,还手舞足蹈的,有几次还差点碰到江近月。 “夫人,您莫要这样看我,您想想,您商贾出身,后来又在教坊司待了那么多年,这怎么可以和公主做婆媳呢?你觉得像话嘛?你将心比心,你要是长公主,你能忍受自己千尊万贵的儿子娶一个舞女回家吗?” 柳嬷嬷一拍手,又压下脸道: “您再想想您是怎么嫁给世子的,这样难堪的事,若不是被压下了,迟早是要成为笑柄的!您想想,中秋啊,世子为什么要带单独你出来过,还不是怕你在家里难堪,在几位夫人面前抬不起头嘛。” 江近月想起前两日和几个妯娌的龃龉,心中也不好受: “行了,嬷嬷你别念了,我心里都清楚。” 柳嬷嬷却怕她有动摇的心思,继续给她上眼药: “公主母子虽说疏远了些,但平日里也算母慈子孝,当初出了事,公主只能让您当个妾,可世子非要娶您,和公主闹得不可开交,实在是不妥。” 这话江近月就不同意了,她冷哼一声: “嬷嬷这话说得不对,难道我没嫁进来前,他和他娘就无话不谈嘛?就算此番不为了我吵,也会因为其他事起龃龉,嬷嬷可别往我身上推。” 柳嬷嬷摇摇头: “夫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子那是体谅不了公主的苦心,只顾剃头挑子一头热,觉得娶了您就皆大欢喜了。但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想要枝繁叶茂,根基不断,那就要同其他家族联姻,齐头并进,这样也会对世子有助力呀。” “可您家世没有不说,连高门贵女从小学的掌家之道也一概不知,您往后怎么当宁国公夫人,怎么当这公府主母呀?” 这些话不用柳嬷嬷说,江近月也很清楚,但是这会儿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在闹,她也实在是烦: “嬷嬷若是能让他别同我睡在一起,或者直接把他从我床上拖走,我还要谢谢你呢。” 可是柳嬷嬷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她看到陆晏廷,跑得比谁都快,次日夜里,陆晏廷抱着个木盒回到归鹿院时,柳嬷嬷就不见了。 彼时江近月刚用完晚膳,一手抱着个小手炉,另一手拿着本书,靠在床上慢慢翻阅。 她身上穿着件淡粉软缎寝衣,并同色裤子,缩在床上时,像一只温顺的小兔。 陆晏廷走过去,将木盒放在床头,坐在床前问: “在做什么呢?怎么这么早换上寝衣了?” 江近月放下书,软绵绵地躺倒在枕边,小声说: “是打早上起,就没脱下过。” 陆晏廷想她是无聊了,于是拍着她的肩安慰: “我早上问过陈万顺,约莫还有十来日小茶馆就修缮好了,离你的沉月阁不远,到时候你可以过去看看。我也会尽量抽出时间,多陪陪你和孩子的。” “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待着挺开心的。” 江近月的目光落在床边的那个木盒上,问: “这是什么呀?” 陆晏廷把手中的木盒递给她,江近月坐起身,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幅用竹木做的巧积,还有一张图纸,是一艘轮船的样式。 “这是我前些日子托工部的一位侍郎做的,以后可以给孩子玩。” 江近月来了兴趣,孩子还没玩,她先玩上了。 她照着图纸所画,把巧积垒得高高的,但是有几处地方总是看不明白。 正好陆晏廷沐浴出来,她道: “表哥,过来帮我看看。” 陆晏廷便踱步过来,看过图纸后,耐心地教她。 “这边,你应该把这两个小的摆上去。” “对,再把这个小旗子插上去,你试试看。” 陆晏廷找出相应的小木块递给她,再看江近月有没有拼好。 陪她摆弄了将近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将这木船拼成了。 江近月一脸满意地对着小木船左看右看,一旁陆晏廷忽然道: “近月,今日常玉京跟我说了一件事,同你有关,我想问问你。” 他说到常玉京,江近月立刻不大高兴了,但她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懒洋洋地躺在枕头上问: “什么呀?” 陆晏廷一边拍着她的肩,一边轻声问: “就是四年前,你在教坊司的最后一年,我记得是在一次晚宴上献舞之后,被太后带走的,对吗?” 江近月专注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陆晏廷继续问: “那个时候,是不是有个姓梁的官员,对你很是青睐?” 江近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道: “什么青睐?他骚扰我,有一回散场时,他在后头抱着我不放,被教坊司的嬷嬷阻拦才没出事,这之后他就屡屡骚扰我,说要讨我回去做小。” “我没办法,我怕他真的这样做,所以才在那次舞会上跳当年山阳公主跳过的舞,让太后和嘉懿郡主触景生情,注意到我,从而把我带回宫的。” 陆晏廷沉默了一瞬,轻轻去摸她的头发: “原来是这样。” 江近月一股脑说完,突然就不高兴了,她甩开陆晏廷的手,拉下脸道: “那你以为是哪样?常玉京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我居心叵测,四年前就去勾引梁大人?最后发生变故,才用计躲到慈恩宫去?” 常玉京的确是这么跟陆晏廷说的,还说如今江近月从一开始到国公府也是另有所图,如今不就当上世子夫人了吗? 但陆晏廷自然不相信,江近月怎么会去勾引人? 他只是在想,江近月那时候是不是受欺负了? 她一向是有苦自己忍、有委屈自己吞的性子,他心里担心,所以才想问一问她当年的事。 陆晏廷查到那位姓梁的官员在江近月去太后宫中不久,便被外放到杭州,至今还未回来,听说还被贬了,也算是报应。 江近月的回答和陆晏廷所料不差,但他刚想安慰她,就听她闷闷说: “所以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你觉得我是有心机的女人,你怀疑我,所以才来问我。” 陆晏廷连忙否认,去摸她的脸: “不是,月儿,当然不是。” 江近月再次挥开他的手,语气生硬地说: “我知道,你们打从心底就看不起我,觉得我低贱卑微,做出那样的事也不奇怪!” “明明就觉得这个破玩意无趣,还耐着性子陪我玩了那么久,真是难为我们千尊万贵的世子了。” 她负气一推,那床边的小船就轰然倒塌,又重新变成了一堆巧积。 江近月转过去,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不理他了。 陆晏廷急忙把床上的东西收拾到木盒里,爬上床抱她: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不尊重你呢?我是怕你受欺负了,所以才想问问你。” 他去拉江近月,她却死死抱着枕头不动,陆晏廷见她耳垂发红,眼角有泪水流出,是开始哭了。 第82章 陆葫芦 江近月的声音很委屈,她埋在被子里道: “你有,你就是不尊重我,你以为我很想来国公府吗?你以为我想让事情变成这样吗?你觉得我很想嫁给你吗?” “陆晏廷!我们本来不会有交集的,我也不要你看得上!” 她说到这儿,想到昨天柳嬷嬷同她说的一番话,又伤心上了: “明明是你硬要拉我来的国公府,也是你莫名其妙让我没了贞节,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害怕,陆晏廷,现在你凭什么和那个常玉京一起,高高在上地调查我,审问我?!” 她说完,抱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陆晏廷见她伤心成这样,心里把常玉京骂了一万遍,他简直是查案查疯了,居然查到江近月身上来。 他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只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受了委屈,却忘记她会介意,此刻后悔不迭,又是给她拭泪,又是帮她拍背,语气都有些慌了: “你说的对,是我不好,月儿,都是我不好。不哭了,明日我就去骂常玉京,以后他若再敢去查这些没影的事,我先砍了他。” 江近月泪光莹莹地躺在床上,抽噎着问: “真的吗?” “真的,不哭了。” 陆晏廷让江近月躺在他腿上,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 “你看你,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跟你保证,以前的事,我们永远都不说了,也不会有人去查。” 他话音刚落下,江近月的小腹突然一抽,是孩子在肚子里动了一下。 她去揪陆晏廷的衣摆,忿忿道: “你们两个都欺负我。” 陆晏廷将手搭在她小腹上,可这一回,江近月的肚子却很安静。 他道: “看来他知道爹爹让娘亲伤心了,所以不理我呢。月儿,不伤心了,我明日就找常玉京算账。” 陆晏廷说着在江近月身边躺下,随手拿起她方才看的那本书,道: “这是我书房那本《封氏闻见记》?似乎是我十三岁看的。对了,你有空时,可以想想孩子的名字。” 江近月立刻拒绝: “我不要,我干嘛要给孩子取名字,你自己去取吧。” “这也是你的孩子,你是娘亲嘛。” 见陆晏廷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江近月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她别过头去,避开他专注的视线,随手指着床帐上挂着的那串红宝石珠串道: “就糖葫芦吧,你姓陆,叫陆葫芦好了。” 陆晏廷抬头看了一眼那挂饰,解释道: “那是石榴的样式,寓意多子多福。” 见江近月不笑了,陆晏廷忙说: “陆葫芦?的确是个好名字。” 陆晏廷抱着她,想哄她睡觉: “虽然昨日医官说你近日养得不错,但还是要多休息,别劳心劳神,不伤心了,睡一觉好不好?”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表哥,那时给你下药的人是谁?你查出来没有?” 陆晏廷脸色未变,抓着江近月的发丝把玩着,说: “还没有,定亲宴上宾客那么多,我还在查呢。” 江近月抬起脑袋,看着他道: “表哥,其实我早就猜到,给你下药的人是姨母了,我也猜到那是个意外,但我一直担心你会因为这个怀疑我,怀疑我别有心机,是和姨母合谋,所以我刚刚很生气。” 陆晏廷: “你是什么样的人,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去亲吻她的额头,又忽然问: “第一次很疼是吗?你之前没说。” 江近月瞪他一眼: “少明知故问。” 陆晏廷低头去亲她,从脸颊一路吻到脖子,江近月被痒得笑了出声。 他轻声说: “那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一回绝对不疼了。” 帷帐被放下,帐中温度节节升高,将深秋的寒意阻隔在外。 …… 然而秋的脚步不会停下,到了九月时,满地金黄的树叶几乎快要不见。 街上的树全是光秃秃的,在树干的间隙中,杭州的天一直阴沉着,那静静流淌的清凉河水正诉说着无尽的往事。 沈家的老宅不过只是普通的民房,这些年也修缮过,但屋舍狭小,早就住不得人,因而几年前沈家又在杭州购置了一处园林。 沈夫人闺名苏蝉,这园林便是以沈夫人的闺名命名的,唤做清蝉园,沈夫人和沈菀如今便住在此园中。 沈夫人到杭州不久,便一路跟进着安州的事,许是老天眷顾,这一回居然十分顺利。 那批人按照那妇人提供的线索,一直在安州调查当年的那位神医,幸运的是,那神医一家三代人皆是行医为生,如今医馆也还在,在安州的名头是响当当的,轻易就被寻到。 且他们操此业已久,一切规矩绳墨都很完备,包括于这些年来那医馆问诊过的病人,都有名录一一记载在册。 沈夫人大喜过望,准备亲自去安州,临出发前,她嘱咐身边人道: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们要照顾好菀儿,对了,我只同她说是去安州探亲,你们也不要说漏了嘴,这些事一概不要提起,知道吗?” 老嬷嬷道: “是,夫人,夫人对姑娘当真是好,只是不知等大姑娘回来,会不会……” 沈夫人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有顾虑,但菀儿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却也是我亲自教导长大,平日里虽然有些跋扈,但对家人却是好的没话说的,她若是知道是她流亡在外十多年的姐姐,心疼还来不及,不会有什么的。” 马车辚辚而行,沈菀躲在角门后,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 第二日,京城。 常玉京正坐在官舍办公,听外头有人来报,说陆晏廷来了,他放下笔,叫人请他进来。 陆晏廷一入内,常玉京便迫不及待地问: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她就是别有心机,你可要多多提防着点。” 第83章 生产 陆晏廷冷着脸,走到案前,负着手冷声对常玉京道: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且当初她是怎么进的国公府,我也早就同你说过,常玉京,我夫人是最单纯不过的人,若是你再这样冒犯她……”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常玉京捂住耳朵,站起身对陆晏廷道: “你就是被冲昏了头,陆晏廷,你也不想想,她……” “够了,” 陆晏廷猛得一拍桌案,警告道: “常玉京,你若是再偷偷调查他,或者越过我同她讲一些有的没的,别怪我不顾兄弟之谊。” 说完,陆晏廷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 …… 沈夫人的马车在半途中因为车毂破损的缘故,没有赶上最近出发的一艘商船,等下人为她寻来另一艘船,赶到安州时,已经耽搁了近两日。 到安州码头时,徐周已经领着人在等了。 “如何?可是查到清燃的下落了?” 沈夫人匆忙上前问徐周。 徐周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有些一言难尽地答: “夫人,昨天夜里,那医馆放名录的书房不知为何起了火,将那些名册烧毁了大半,大姑娘走丢那一日的记载,也在其中。” “什么?什么!” 沈夫人眼前一黑,差点要昏过去,但好在徐周又道: “夫人别急,那名册只烧毁了一半,最重要的名字,却还在其上。“” 徐周接过侍从手上的残卷,翻到那一页,只见那一页的名录上记载了二十多个名字。 上一半是姓名,下面……依稀能看出是病人的籍贯,已经被烧毁大半。 沈夫人将那本残卷抱在怀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来,随后,她的手又抚摸着那一页的每一个字。 在那天写下的字都已经发黄,那她的女儿呢?她的女儿还安好吗? 张赫、许韵、宁玉娘、陈枫眠、佟香婉…… 这二十多个不知籍贯的名字,要在大魏一一寻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她仿佛看见了希望,看见了这十多年黑暗中的一点光亮,痛哭不已。 …… 将入冬了,江近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越来越想睡,期间陆晏廷还出了一个月公差。 他走的时候,虽说不要江近月送,可江近月还是裹了一件厚厚的狐绒披风,追到国公府门口送他。 陆晏廷刚上马,一回头见江近月躲在门内看他,无奈又调转马头,下马对她说: “你快回去,担心着凉。” 江近月点头答应,却只看着他不动。 “怎么了?不开心?” 陆晏廷有些担心地摸摸她的脸。 江近月摇摇头,她没有不开心,只是有点难受。 她和国公府的人都不太熟,只有陆晏廷是她的好朋友,但是如今她肚子大了,陆晏廷却还要出公差,有一段时间看不见他,江近月有些难过。 她知道她在国公府待不长的,也不该对陆晏廷生出依赖,可也许是怀孕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 陆晏廷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 “好吧,我努努力,二十日,二十日我就赶回来,你好好在院里安胎,等我回来,成不成?” 江近月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陆晏廷走后,她偶尔会去沉月阁和小茶馆里坐坐。 小茶馆在陆晏廷的帮助下,办得有模有样,那些江近月当年随手写下的名字,也真的出现在了菜单上。 不过大多数时候,江近月都不愿意出门,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榻前看书,一看就是一整日。 等陆晏廷回来后,过不久便是新年,到次年二月时,江近月马上就到产期了。 孩子是在二月廿五生的,那时赵国和大魏的形势有了新变动,陆晏廷一入宫便是好几日,常常深夜才回家。 那日得知江近月临产的消息,他连夜从宫里头赶回来,又因江近月怀胎初期有些不好,还顺道请了个医官回来。 好在生产的过程很顺利,黎明时分,一道清脆的啼哭声便在归鹿院正屋中响起。 到了第七日,江近月的精气神已经恢复了些。 这日屋中点着檀香,江近月坐在窗旁的榻上,看着窗外的雪景,乳母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夫人,小公子已经喂过奶了,夫人要不要抱一抱他?” 江近月刚转过头,就见乳母已经将孩子抱到她面前。 看着襁褓之中白白胖胖,眼睛亮得跟葡萄似的小娃,她好像没反应过来般,吓得往后缩了缩,一脸茫然又无措。 江近月本来一眼都不想看他,怕到时候舍不得。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他。 此时,陆晏廷下值回来,看到这场面,走上前搭住她的肩,安慰道: “怎么了?还没习惯是吗,没关系,慢慢来。” 他抱过孩子,在屋中转了两圈,却见怀里的孩子始终往江近月所在的方向看,还一直撅着嘴,似乎在想娘为什么不喜欢他。 陆晏廷抱着他哄: “小葫芦,你娘亲还没习惯呢,让她慢慢来,你先出去吧。” 说完,陆晏廷把孩子重新交给乳母,让乳母把孩子抱出去。 陆晏廷坐到榻边,替江近月把身上盖着的毯子拢紧,见一旁案边放着的膳食都没怎么动过,他皱起眉: “你还在坐月子,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说完,他盛了一碗鱼汤,一口一口喂她。 看见江近月泛白的唇和依旧瘦削的身子,陆晏廷替她理了理碎发: “对不起,我这段时间太忙了,每日陪你们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 “你若是不适应,就让乳母们他抱走,不用管他,等你自己调养好了再说。” 江近月点点头,这个孩子的确把她的脚步打乱了,如今事情将要回到正轨,她的确不能多看他,只怕到时候舍不得。 “好,表哥,最近很忙吗?” 陆晏廷等她喝完了汤,把她抱回床上,替她将被子盖好,这才道: “是,近期赵国动乱,听说原本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回来了,那三皇子是元后的孩子,当年若不是他走失,皇位上如今坐着的该是他。” 江近月微微蹙眉: “是吗?” “对,据我们的探子来报,那三皇子回去不久,赵国大半势力皆已落入他的掌心,据说,他很有可能已经挟持了赵国皇帝。” “所以陛下觉得,眼下赵国内乱,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江近月同他对视一眼: “你想上战场?” 陆晏廷摇头: “那个来历不明的三皇子能在短短时日做到这些,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可轻视,此刻贸然出击,反而会出事,我和陛下的意见有分歧,所以近日来一直在宫中和众大臣商讨。” 他的确很忙,说完话不久,又离开了,只说自己晚上会早些回来,给她带永安楼的水晶糕。 等他离开后,江近月想下床,立刻有侍女过来,问她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陆葫芦。” 侍女便给她加了件披风,扶着她走到小公子所在的屋中。 第84章 我们和离吧 屋中此时正有五六人,两个乳娘哄着小公子睡觉,另有几人正在外间清点着各房送来的衣裳鞋袜,小儿玩具等物。 江近月让她们先下去,自己走到那小床边,坐在床边的矮几上,去碰陆葫芦的小手。 他并没有睡觉,活跃得很,看见江近月来,正手舞足蹈地笑。 江近月趴在小床边,低声说: “我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但是我终归是要走的,对不起哦。” 他听不懂,一双眼直溜溜地看着娘亲,时而用嘴吐泡泡。 江近月又道: “我都替你打算好了,你爹爹短时间内都不会走,我把我的小茶馆给你,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好好听爹爹的话。” 小葫芦不知道娘在说什么,手脚在空中挥舞着,动不动还踢踢腿。 江近月便伸手去按他的小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她愣了愣,还是狠下心收回手: “好吧,我的两间铺子都给你吧,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好不好?” 但是孩子太小了,他自然听不懂娘亲的叮嘱,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江近月的动作,看得目不转睛。 江近月惆怅地坐在矮几上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离开。 …… 小葫芦的满月酒办得很盛大,比之前江近月和陆晏廷仓促的婚礼隆重多了,这日来了不少宾客,还有许多皇室中人。 早上时辰刚到,陆晏廷和江近月抱着小葫芦去国公府会客的正厅。 正厅早早布置过了,大大一张圆桌上,堆满了金、银、犀、玉、丝绸等物,正中还放着个大盆,盆中是用中药熬过的沐浴香汤,其外是围盆的彩带。 圆桌外围着一圈宾客亲友,等夫妻俩把小葫芦放进去,“搅盆”“添盆”过后,老皇叔象征性地给他剪了一撮胎发,小葫芦便可以回去睡觉了。 席面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始,陆晏廷还要回一趟大理寺,知道江近月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于是对她说: “你身子还没恢复过来,先和乳母们一起带小葫芦回去休息吧,午后若是还困着,不想来也不要紧的。” 江近月点点头: “好,你快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小葫芦的。” “是要你照顾好自己。” 陆晏廷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低头快速亲了她一下,随后才匆匆离开。 …… 一行人正往归鹿院走,经过一处湖畔时,刚上小桥,江近月便转过身,对抱着小公子的乳母和侍女们道: “我的耳环好像落在厅中了,你们先带小公子回去,柳嬷嬷,随我去找找。” “是。” 一群人便分作两路,柳嬷嬷陪着江近月一路往反方向走,却不是回正厅,而是去了公主宅院。 江近月到时,公主也已经回到了院中,她此刻正和淮宁县主闲话家常,屋中时不时传出笑声。 淮宁县主是九皇叔所出,如今才十七岁,长得乖巧可爱,性子活泼,也是公主从小看着长大的。 方才来的路上,柳嬷嬷同江近月说起,原本公主还是属意苏姑娘的,派人去苏府下了几次帖子,可苏姑娘似乎被江近月和陆晏廷的事伤了心,几次都没有应邀来陆府陪公主叙话。 而她最近更是躲到了青龙寺去祈福,一住就是一个月,归期未定,知道她这是不愿意了,公主只好作罢。 既然不能选自己最喜欢的,那就选对陆家更有利的。 于是柳嬷嬷又旁敲侧击说起这位小县主是多么尊贵,她从小在京中长大,是陆晏廷真正的表妹,凤子龙孙,不是江近月这种假冒劣质的货色。 县主自幼琴棋书画女工针黹无所不精,他日做了世子夫人,外能在朝堂上成为陆晏廷的助力,内能帮世子管好后宅,为世子分忧。 这几月来,江近月的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陆晏廷又常常不在,柳嬷嬷越说越来劲,好在通报的侍女走出来,对江近月道: “夫人,可以进去了。” 江近月一入内,公主和淮宁县主的笑声戛然而止,二人不约而同地喝了口茶,屋中诡异地安静下来。 江近月向公主行了礼,公主只淡淡“嗯”了一声,随后便有嬷嬷过来,带她去了另一间房。 她刚走出房门,就听正屋重新传出笑声,二人继续谈论起最近的趣事来。 厢房中,公主身边的嬷嬷将一份和离书和一叠银票放在她面前: “夫人,若是没有什么问题,您就可以拿东西走人了。” 江近月静静坐在桌前,拿过和离书看了看,只见上头所写,左不过是什么她身份低微,不堪为世子良配,又不敬婆母,犯了七出之条,所以和离。 这和离书写得和休书也没什么两样了,高贵的公主,在这样的微末小事上,都要压她一头。 江近月放下和离书,问公主身边的那位嬷嬷: “嬷嬷,那个小县主,以后就是世子夫人了吗?” 那嬷嬷不知怎么回答,只斟酌着道: “大约是的。” 江近月便问: “她会对小公子好吗?” 嬷嬷答: “淮宁县主十分活泼,又喜欢小孩子,等她嫁进来之后,自然会对小公子好的。” “夫人放心,小公子毕竟是世子的长子,公主也重视得很,再不济,小公子还有父亲和奶娘们,长大之后,也会有先生们教导,他在国公府里,日子过得总不会差的。” 江近月一直酸胀的心头终于有了一丝慰藉,但是下一刻,嬷嬷便说: “不过嘛,若是让世子知道您离开的真实原因,以至于之后世子和公主、和新夫人闹得家宅不宁,那小公子如何能安好呢?夫人,您是聪明人,希望您能明白公主的苦心。” 江近月在原地默了良久,点点头,只拿了那封和离书,随后出门往回走。 外头的柳嬷嬷看到她手上的和离书,还有那平静的脸色,一时也不敢多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归鹿院去。 江近月背影倔强,在茫茫的雪地中前行,一如她当初来时。 她想起自己离宫的那一天,在长长的宫道上,她曾满怀希望地看着天边飞过的大雁。 原以为出宫后,一切都会变好,可是好像不然,她就像一只独自飞行的鸟,误打误撞飞进了凤凰林中。 虽然他们愿意给自己一口饭吃,让她盖上了和他们一样的羽毛,可因为到底不是同类,江近月怎么也融不进去。 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好像是幻境。 好在她及时从这幻境中抽身,继续朝着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孤独地飞行。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她也不会在原地打转。 她进国公府已经一年多,也该这个错误结束了。 …… 夜里,陆晏廷从席上回来,他先进主屋看了眼江近月,又去外头看了看孩子。 等他沐浴过后,正要解衣上床,就见江近月爬下床,坐到一旁的榻上,正襟危坐: “表哥,我有话同你说。” 陆晏廷看她一眼,把中衣脱下来: “说吧。” “你把衣裳穿好。” 陆晏廷只好把衣裳穿回去,问她: “怎么了?” 江近月从榻边的软枕下拿出那份和离书,递给他道: “世子,我们和离吧。” 第85章 强求 陆晏廷看着那东西,站在原地,半天没有接。 过了许久,他才沉了声问: “你说什么?” 江近月避开他的目光,眼神只看着放在小几上的布老虎道: “这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不是吗?从一开始,我就是被迫的,如今孩子也给你生下来了,陆晏廷,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陆晏廷站在原地紧攥着拳,目光猩红,下颚角紧绷着,俨然和方才那副温润的模样相差甚远。 是,他们的开始,的确不太美好,甚至是陆晏廷单方面强求来的结果。 他一开始也知道,她对自己没有感情,但是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慢慢陪着她,一点一点去融化她心底的冰霜。 慢慢地,她也愿意对他笑,和他夫妻敦伦,也逐渐开始依赖他,连他晚些回来,有时候都难过得不行。 虽然陆晏廷知道二人之间还是有一层淡淡的隔阂在,可是如今他们连孩子都有了,这点问题算什么? 反正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和江近月的日子还长着,等孩子慢慢长大,他一定会感化她。 可他没想到,江近月居然在这个时候说要离开。 难道她之前对自己的一切,全都是做戏吗?她还是不接受他吗?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几年宦海沉浮,从大大小小的案件,到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陆晏廷从未失手,这也让他多了些自负。 发现问题时,他总习惯于去挑别人的错误,最后的结果也往往证明,他没有错,错的一定是别人。 但在和江近月的事上,他却忍不住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知道,江近月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情绪,这劳什子和离书,或许就是她发泄的出口而已,她一定是生气了。 于是陆晏廷一把拿过和离书,丢在一旁,他坐到江近月身边,搂着她的肩道: “夫人,我这段时间对你们疏忽至极,实在是过分。我往后都以家事为重,多抽时间陪你和孩子,好吗?” 陆晏廷抱住她,江近月想躲,他却收了力,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是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改好不好?” 江近月摇头,抬眼看他: “你很好,你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出色多了。但是世子,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最后早晚都会分开,还不如及时止损。” “怎么总是说这话呢,月儿,那你是哪条道的?我和孩子去你那条道上,这样行吗?” 见他油嘴滑舌,江近月没忍住笑了出来,可是笑完,眼眶却不自觉地泛红。 陆晏廷急忙用手给她擦眼泪: “不哭不哭,你刚出月子不久,可不能哭,快收回去。” 江近月拿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垂眸道: “陆晏廷,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说你会尊重我的,现在还算数吗?” 陆晏廷看一眼外头的天色,避开这个话题,扶着她往床上去: “现在太晚了,我们明日再说这件事,好吗?” 江近月只能默认他是同意了,转身要往外走: “我去厢房睡。” 陆晏廷急忙拉住她: “别去,外头冰天雪地的,你再冻着怎么办?你在这睡吧,我正好要去书房看公文,今晚不回来了。” 江近月站在原地,目送陆晏廷离开,沉沉叹了口气。 她这些日子喝的方子里加了安神的药材,此刻因为药物的作用,她已就困倦万分,虽然心里涨得发疼,但她还是没抵过如潮水般的困意,很快便睡下了。 一个时辰后,陆晏廷重新进来,就见她已经睡着了。 江近月躺在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她的双颊没有血色,唇也是白的,此刻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就轻喘一下。 陆晏廷伸手替她擦汗,随后,将手慢慢搭上她的脸,只见她孕期好不容易长的一点肉,如今又慢慢消减下去了。 陆晏廷爬上床,将她抱入怀中,江近月的她身上除了沐浴过后的香气,只有一股淡淡的花果香味。 他想起当初成婚以后,因为知道她没怎么用过香,于是陆晏廷叫人给她买了许多名贵香料。 可是江近月平日里都不用,只有在去那些重要的宴会上时,她才会用一点,一回来就立刻洗掉。 陆晏廷想,她那时是怕被人看不起吗? 但是只要有他在,没有人敢看不起她。 “月儿,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抚摸着她的发丝,彻夜未眠。 …… 第二日一早,江近月醒来时,意外地发现陆晏廷还没有离开。 他早已醒了,可是还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正靠在床头,半支着一条腿,看了自己不知多久。 她急忙爬起来,有些惊讶地问: “你今日不去当值吗?你已经迟了。” 陆晏廷淡笑着摇头: “我今日告假,就在屋里陪着你们母子,哪里也不去。” 江近月的大脑清明过来,想起昨日的事,同他对视了一眼,还是道: “世子,我说的是真的,我意已决,这些日子也会尽快搬出去,你真的不用这样。” 陆晏廷忽然问她: “月儿,有人给你气受了,对吗?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去处理。” 第86章 可怜的小葫芦 平日里她都好好的,昨日从满月酒上一回来,就和他说要和离,陆晏廷想不怀疑都难。 江近月却依旧否认着,她平静地道: “世子,你知道,这自始至终,只是我们两个的问题。” 陆晏廷坐直了身体,昨夜的失态早已不见,此刻的他,和从前一样,十分冷静地和她分析利弊: “月儿,我知道,你现在是不喜欢我,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可我觉得你的考虑很不妥当,你现在这个状况,怎么出去呀。” “你虽然已经出了月子,可是前天医官刚给你诊过脉,你的身子还是虚得很。如今你喝的药,用的膳食,都是医官根据你的情况,精心调配过的。” “就算是这样,你要养好身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若是贸然出去,那就是在作践自己的身子。” 陆晏廷说得没错,江近月如今多走几步路,多劳累些就不舒服,可是她还是道: “这些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原本就不属于我,世子,你也看到了,我出宫一年多来,在国公府格格不入,在这里没有人同我交好,我觉得很难受。” 陆晏廷哄她: “那就不理她们,我和小葫芦同你玩,我们一家三口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管别人。” 江近月苦笑一声: “可我总不能这辈子围着你们父子打转吧,陆晏廷,希望你能尊重我,别再强求了。” 屋中的气氛已经压抑到极点,乳母抱着吃饱喝足的小葫芦过来,本欲让孩子和这对爹娘增进一下感情,可是听到房内的争吵声,又默默退了出去。 二人僵持了许久,陆晏廷闭了闭眼,道: “好,那这样,你再修养一个月,可以吗?眼下天寒地冻的,折腾一番难免受凉,等三月开了春后,你再离开不迟。” 江近月还要说话,这回陆晏廷却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明显带着些压抑的怒气: “近月,这是我的底线,不单是你要适应,我也需要时间接受。” 江近月思忖片刻,同意了他这个提议: “那就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搬走。” …… 离开烧着地龙的正屋,外头顷刻间就是刺骨一样的寒冷。 寒风夹着雪粒,肆无忌惮地吹在陆晏廷身上,发出嗖嗖的怪叫声。 陆晏廷的面容也一下变得冷沉,再也没有了方才努力克制的风度,他冷声对青崖道: “你去查一查,夫人这段时间都接触过谁,又有谁欺负她了。” “是,世子。” 青崖刚走,远处云书又跑来道: “世子,您今日恐怕休息不了,陛下正传您入宫呢。” 陆晏廷闭了闭眼,回头看一眼正院,大步离开了。 …… 江近月在屋里坐着,听嬷嬷来说这几日小公子的情况。 她的手上也没闲着,替陆晏廷把他翻出来的一堆玩具放回原处。 没多久,她听见院门处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响起,江近月有些疑惑地看一眼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出去看了眼,回来道: “夫人,是淮宁县主来了,身边作陪的是三少夫人,柳嬷嬷已经出去接待了。” 江近月手上的动作一顿: “没有通传过,她们怎么进来的?我记得归鹿院守卫森严得很。” 嬷嬷道: “夫人,淮宁县主近日来同公主很是亲近,这想必是公主的意思,再说了,是柳嬷嬷陪着她们进来的,谁敢拦呢。” 江近月无奈站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看看。” 不过淮宁县主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不等她这主人家出来,她已经自顾自地在院中逛起来了,自在地仿佛是自己家一样。 “幼兰,你说这园子大是大,但是也太空了些,看着没什么意趣,改日还得叫匠人来修缮一番呢,最好在这小池塘里放上太湖石,那边,那边应该多种些花。” 黄幼兰环顾四周,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县主说得极是呢。” 江近月站在廊下看那二人,两人面上皆是一派悠闲,穿着华贵的大氅,珠围翠绕,走动时可以听见身上珠玉碰撞在一起的清脆之声,尽显华贵。 上回她没注意,此刻认真一看,见那小县主的确生得俏皮可爱,站在身量颀长的黄幼兰身边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与此同时,黄幼兰也看见了江近月,她捂嘴笑道: “嫂嫂,县主今日是来看小公子的,你们还不快把小公子抱来。” 江近月蹙眉: “外头冰天雪地的,小公子如今又在睡着,县主还是改日再看吧。” 淮宁县主扫她一眼,道: “也是,你说得有道理,那就进去看看吧!” 说完,她斜睨柳嬷嬷一眼,柳嬷嬷便直接带着县主往小葫芦睡觉的偏房去。 柳嬷嬷笑得谄媚,殷勤得很: “县主,您这边走,当心踩到雪。” 她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去,江近月在后头看了看,有些放心不下,只好跟上去。 房中,乳母正抱着孩子哄睡。 淮宁县主进来,一脸好奇地盯着那个胖嘟嘟的孩子看,忍不住伸手去戳小公子的脸蛋,笑着说: “这孩子真可爱,白白嫩嫩的。” 黄幼兰在一旁附和道: “可不是吗?县主您瞧,这孩子的小模样像极了世子呢。” 淮宁县主没忍住,一直伸手去戳他的脸蛋: “这孩子真好玩,以后就能陪我玩了。” 江近月入内,见到这一幕,看她快要把孩子戳醒了,有些不忍地伸手去替小葫芦挡了挡,一脸客气地对县主笑道: “县主,他还小呢,让他去睡一会儿吧。” 江近月捂着小葫芦的脸,让乳母把他抱下去。 可是县主还没玩尽兴,眼看着乳母要把孩子抱下去了,她一脸不满意: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呀,让我抱一下。” “这……” 乳母看了眼小公子明显红了一块的右脸,犹豫着退后,迟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 第87章 真相 好不容易被哄睡着的小葫芦此刻也被吵醒了,他有些委屈地看众人一眼,随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借此机会,乳母急忙将他抱下去了。 眼见着县主不开心了,黄幼兰急忙哄道: “县主,小公子还小,等他长大了,自然会陪你玩的。” 县主又自顾自在屋中逛起来,一会儿拿起小葫芦的衣衫看看,惊叫道: “幼兰,你看这衣裳这样小,真是可爱!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 黄幼兰脸上干笑着,只说看缘分吧,心中却不大开心。 她和淮宁县主是老相识,从前在闺中就常常来往,可如今她嫁进来这么久了,现在连比她小四岁的淮宁都要成亲了,她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先前她落了江近月的面子,陆晏廷转头就告诉了老三,老三数落了她一顿后,好多日子没去她房里,她纵然有心,却也无力。 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黄幼兰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不过嘛,她也算是知道内情的人,只要把这淮宁安抚好,那江近月就留不长了。 淮宁县主在屋中转了一圈,随手拿起个小玩意把玩,不远处的孩子还在哭闹,烦得淮宁县主直接将手上的一个竹蜻蜓丢到地上: “怎么这么爱哭呀,烦死了!” 黄幼兰就哄着她: “好了县主,我们去别处转转吧,不如回公主那儿吃些糕点吧?这没一会儿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公主知道您今日要来,特地叫人准备了您最爱吃的驼蹄羹呢。” …… 淮宁县主离开后,江近月立在门前,有些惆怅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身后的乳母上前道: “夫人,小公子怎么也哄不好,要不您抱抱他吧。” “啊?我?” 江近月回过头,看到递到自己面前来的孩子,有些无措地摆手: “我不会。” 打他生下来起,江近月就没抱过他一回,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爹爹和乳母抱着的。 她本想拒绝,可是见那孩子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小脸边的一块淡红还未消退,加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化了。 算了,他有什么错呢? 她接过孩子,在乳母的帮助下,抱着他坐到榻上。 江近月的手一直僵硬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摔了。 他还在自己怀里动,一开始哭个不停,到后来就不哭了,只泪眼汪汪地看着江近月。 江近月的眼中有淡淡的忧虑,她抱着孩子,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呀。” …… 江近月在小葫芦的房中一待就是一下午,陆晏廷从宫中一回来,就看见她趴在小床前睡着了。 江近月睡得很浅,在陆晏廷走进来时,她就听到动静醒了。 “在正屋没瞧见你,怎么来这了?” 陆晏廷坐到小床边,见小葫芦戴个虎头帽,嘴巴张成了圆形,两手紧攥成拳,放在小脑袋的两边,正呼呼大睡。 陆晏廷轻声对他道: “傻瓜,还睡,你娘不要你了。” “你干嘛啊。” 江近月急忙拍了拍他,气得皱起眉,好在孩子没被弄醒。 她瞪了眼陆晏廷,直接出门往回走,陆晏廷跟在她身后,边进屋边对她道: “听说今日淮宁来过,她年纪小,还很调皮,没得冲撞到你和孩子,我和守卫说了,以后不要让她进来。” 说到这事,江近月心中更是烦躁,只胡乱点点头,便去浴房沐浴了。 陆晏廷看着她有些魂不守舍的背影,走出门去,问树上的青崖: “可查到什么了?” 青崖从光秃秃的树干上跳下来,回话道: “世子,属下查了一下午,夫人这段时间的行踪很单一,坐月子那会儿只在归鹿院待着,这几日偶尔去给老夫人请安,再就是去外头的铺子看了一眼,没有什么特殊的。” “不过满月酒那日,有下人见到夫人带着柳嬷嬷在长公主院附近出现过,淮宁县主最近也同长公主走得很近。” 陆晏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再联想到淮宁今日来了归鹿院,陆晏廷觉察出一丝不对。 他立刻掉头回屋,从榻旁的柜中翻找出那份和离书,三两下打开,去看里头的内容。 上回江近月把这东西给他时,陆晏廷气得想直接将这东西烧了,之所以未果,也只是修养使然。 他那时哪有心情拆开这份和离书,仔细研读? 但这回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下来,陆晏廷却发现了不对。 这上头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身份低微、鄙陋不堪、不事舅姑,自请下堂…… 江近月看着温温婉婉,柔弱可欺,可陆晏廷最是知道她那一身傲骨,刚强得像凛冬里开出来的花。 她绝对不会为了和离,这样贬低自己。 陆晏廷又翻找出江近月之前记账的账本,两相对比之下,很容易便能看出,这份和离书上,根本不是江近月的字迹。 又联想起方才青崖所说的话,陆晏廷冷笑一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般做派,倒真是他那个尊贵无比的母亲,所能做出来的事。 陆晏廷将和离书掷在一旁,猛得喝了一口茶水,紧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到浴房,搂着江近月的肩问: “是我娘,对吗?她跟你说什么了?” 江近月此刻刚刚出浴,身上连衣裳都没穿,看他猛得推开门,吓得直接懵了。 过后,她惊叫一声,急忙躲到屏风后,用浴巾将自己裹好: “陆晏廷,你是不是有病?” 陆晏廷又往前两步,很是急切地问她: “月儿,我……” 正说着,有侍女站在门外,战战兢兢地禀报道: “世子,云书在外传话,说陛下有谕,让您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陆晏廷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终究是放下了,他在原地踱步两圈,还是道: “你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说完,陆晏廷让侍女进来服侍她把衣裳穿好,自己匆匆走了。 江近月躲在屏风后,想起他方才问自己的话,双眉紧皱,连脚步都不稳了。 …… 大内,紫宸殿。 皇帝李琰负手而立,怒斥着底下的陆晏廷: “朕意已决,即刻就清点兵马,一路向北,陆晏廷,要么,你就随朕上阵杀敌,要么,你就给朕滚出京城!” 第88章 矛盾 陆晏廷虽然跪着,可他的背却依旧挺直,面对皇帝的责难,他再一次道: “陛下,臣觉得此刻出兵伐赵,胜算不大,请陛下三思。”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陆晏廷还是觉得,那个掌控着如今赵国局势的三皇子,不简单。 皇帝想趁此机会灭赵,可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 皇帝气了个半死,他挥退左右,指着他骂: “这些话你在朕耳边说过多少次了?早几年你在宫中念书时,整日想着都是做个武官,还因为你娘不同意,整日愤愤不平,最后只能当个文官。” “如今朕给你机会了!可如今你却是怕了?难道你曾经的志向,自己都忘了吗?!你想当懦夫不成?” 陆晏廷跪在地上,字字铿锵: “陛下,我的好友宁珩死在赵国人手里,我比任何人都想手刃赵贼,但如今的确不是发兵的好时机,陛下你仔细想想……” “够了,陆晏廷,难道你懂得比那些经验丰富的将军还要多吗!此事朕已有计较!你是想抗旨吗?” 皇帝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他转过身去,气得不想看陆晏廷。 陆晏廷直接脱了官帽,重重磕在地上: “臣不敢,请陛下降罪,将臣驱逐出京吧。” 皇帝叉着腰回过头,那张和陆晏廷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 …… 夜里,陆晏廷回到府中时,公主房中的嬷嬷已经在等着他了。 等到了公主院中,陆晏廷向坐在榻前的母亲行礼。 长公主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淡声道: “陛下掌权不久,逆王旧党屡屡未除,他也尚未收拢人心,这次伐赵,是陛下掌权之后,想要证明自己的机会。” 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 “所以啊,孩子,你怎么劝,都是没用的。而且,他此次比任何人都在意成败,此战并非没有胜算。” “他此刻只是在气头上,放心吧,你不会离京的。” 长公主说到这,微微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得意。 她这个儿子,虽说已经入仕,可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离开她怎么能行呢? 他还是需要她这个母亲为他谋划的。 “不,母亲,我会离开。” 陆晏廷的语气无波无澜。 公主猛得抬眼: “你说什么? 长公主的眼睛在澄黄的灯光下显得锐利无比,她直勾勾地盯着陆晏廷,眼中满是不解: “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和你舅舅置气不成?晏廷,我要知道原因。” 陆晏廷面色淡然,显然已经是打算好了,此刻淡定地不像是在同她商议,而是通知她一样: “其实陛下说的没错,儿子在朝堂上待了太久,终日只盘桓与朝堂争斗和案卷中,有时只顾纸上谈兵,全然不解底下民生全貌。外放后,我能深入微末之地,得到的见解自然会比在京中多。” “母亲,或许我是一叶障目,让我出去走走,身在局外,或许对朝堂的形势有更明了的判断。” 长公主跪坐在榻前,沉吟了半晌,手上攥紧成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来: “好啊,在外任职,的确是个历练的大好机会。但是,外头和京城可是大不一样,家族无法为你提供荫蔽,你若有什么事,府里或许都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日后回来后想要高升,也要凭你在外头的政绩说话,才能让人更加信服。” “你的考虑不错,但突然如此,怕不只是为了这个吧?晏廷,你就算不积攒经验,也能走到更高的地方。” 陆晏廷闻言,摇头道: “母亲,从前我不靠恩荫入仕,如今自然也不会靠您的打点。” 长公主忍无可忍,豁然站起身,直接拿了茶杯往他身上砸: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本不需要去的,只要找你舅舅服软就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小舞女!陆晏廷!你居然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的母亲!” 她瞪着眼看他,满是怒意。 公主看着面前让她有些陌生的儿子,她在这一时刻突然发现,这个儿子的身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高了不少,公主如今甚至需要仰起头来看他了。 他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呢? 此刻,他满脸讽刺地看着自己: “母亲?从小到大,我自认做到了为人子的本分,也从没有对您的疏忽有过怨言,可是如今,您硬要拆散我和夫人孩子,这又是为何?” “您这般作态,真的是为人母的样子吗?你究竟是把我当成儿子,还是只将我当成了想驯服的一匹野兽?” 长公主冷笑一声,果然是这样,这个儿子果然是因为她和江近月的约定,来同她吵的!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苦心!拆散?就你和那个小舞女的事,也配叫拆散吗?这桩婚事本就和闹着玩一样,别忘了,当初我就不同意!我也说过,我永远不会接受她!” 几个月前江近月的事被她知道时,她就和陆晏廷吵过一架,公主的最大底线,也只是让江近月当个妾室。 可那时陆晏廷就敢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表妹来反抗她! 长公主掌权多年,就连皇帝、就连朝中的宰辅大臣,见到她有时都要害怕三分,可她那个一直最乖顺最出色,从来不要她操心的孩子,居然成了这样! 看江近月一袭嫁衣进了归鹿院,长公主心中那口气不上不下,她看似云淡风轻地同江近月定下条件,其实心中在意得要命。 江近月的身份,是从前自己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人,也是一辈子都没机会和自己说上一句话的人,和路边的草芥没什么区别,居然就这么嫁给了她的儿子? 她说到做到,陆晏廷做了她不满意的事,她就要拨乱反正! 不,不对,只要他这次乖乖听她的话,那他就还是自己原来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 想到这,长公主试图为陆晏廷找原因: “怎么了,你是不喜欢淮宁吗?” 长公主叹口气,放软了声调: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情爱远远比不上利益。当年我不也下嫁给了你父亲?” “淮宁头脑简单,爱吃爱玩,你也知道,她自小有隐疾,如今身体越来越差,也许永远不会有孩子,你不喜欢她,日后多纳几个贵妾,让她在府里吃饱喝足就好了。” 陆晏廷听得想要发笑: “母亲,在你看来,我的婚事就能这么随意地草草更换吗?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说换就换?我又何苦去祸害一个县主?” 长公主见他油盐不进,气得扇了他一巴掌: “这哪里是随意?我还不是为了你的未来、为了陆家着想?!我先前给你找的苏姑娘,品貌双全,你又偏偏做出那样的事!” “淮宁她父亲手握重权,自小疼爱她,只是想找一个能妥善照顾她终身的人,晏廷,若有淮宁在手,将来会是你的一大助力!我全是为了你好!” 长公主见陆晏廷只沉默地站在那里,斜睨他一眼,冷哼道: “那个小舞女刚入府时,我见你对她上心,也愿意让她当你的妾室,没想到,我是大错特错,她品行不端,根本就不配!” “明明当初说好,生下孩子后就离开,我以为她答应了,没想到不声不响地憋了几个月,在这等着我呢!” 说到这,公主气得背过身去,却没有注意到陆晏廷听到这句话时,瞬间变了的脸色。 “这样,你若是不放心让淮宁养育孩子,可以放到我这,我很乐意代劳。还有,你们起得那个破名字,我也不喜欢!我要换掉!” 陆晏廷反唇相讥: “让你养?然后呢?再把你的孙子养成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权衡利弊的冷血人吗?” “陆晏廷!你!” 公主陡然发了疯,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挥落。 之后还嫌不够似的,两三步走到灯架前,将灯架掀翻,那些蜡烛顷刻间落到地上,勾起蠢蠢欲动的火苗来。 屋外的下人们听见着动静,再顾不得其他,纷纷进来灭火。 两个嬷嬷急忙扶住公主,看着公主涨红的脸色,急忙对小丫鬟道: “快,快去拿公主的养心丸来。” 公主被嬷嬷们拉开,似乎在某个瞬间突然崩溃,朝陆晏廷喊: “陛下都没有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明明那么乖,我一回府,你就会到我跟前请安,现在呢,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你就是在怪我!你心里怨我!当初没有好好管你!所以你现在才故意赌气,不接受我的安排!” 第89章 我们要走咯 嬷嬷急忙将她扶到榻前坐下,安慰道: “公主您消消气,好好跟世子说,世子会听话的,世子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看着眼前的纷乱场面,陆晏廷有些漠然地冷笑一声。 “母亲,告辞了。” 他拱手作揖,随后,那道清俊高大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门外。 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安静下来,眼中尽是怅然。 …… 陆晏廷让江近月等他回来,可是实在太晚了,江近月又刚用过安神药,她不知不觉中,就靠在榻上睡下了。 第二日,江近月是被小葫芦的笑声弄醒的,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床上。 陆晏廷正抱着孩子,在内室的窗下来回踱步,慢悠悠地哼着一支哄孩子的小调。 窗外的晨曦照进来,披拂在他的脸上,光晕中,他眉眼疏朗,清润如玉,纵然抱着一个不断扑腾的孩子,画面也是那样美好。 江近月觉得,和越来越暴躁的自己不同,成婚之后的陆晏廷,温柔了许多,之前身上那生人勿近的凌厉也消融了许多。 但她知道,这是假象。 小葫芦睁着大大的眼睛,听见他哼的小调,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时不时还扑腾一下。 江近月慢慢坐起身,陆晏廷见她醒了,抱着孩子过来道: “小葫芦,看你娘醒了。” 陆晏廷把孩子放在床上,小葫芦就下意识伸出手,去揪一旁江近月的衣裳。 江近月心绪复杂,最后吓得一眼也没看他,直接落荒而逃。 她洗漱过后从浴房中出来,更诡异的事出现了,陆晏廷居然开了柜门,在收拾行囊。 江近月看着桌前堆的样式不一的衣裳,疑惑地问: “你做什么?” 陆晏廷手上动作不停,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和小葫芦要走了。” 江近月看得一愣一愣地: “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玩喽。” 江近月觉得莫名其妙,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正要梳头,陡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惨叫。 她以为是幻觉,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 她复又站起身,看陆晏廷一眼,见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江近月觉得更怪异了,她换上外穿的衣裳出了门去,循着声音往前走。 约莫往后行了几十步路,江近月站在一棵树后,远远瞧见后院的一角有个妇人被两个仆妇按着,另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拿着鞭子往那妇人身上招呼。 “啊!啊!” 听那尖叫声……居然是柳嬷嬷在受刑。 她原本说话就尖声尖气的,此刻的惨叫更是尖锐刺耳,很快,柳嬷嬷便受不住刑,浑身瘫软地被拖下去了。 江近月抬手敲了敲树,问道: “青崖,这是怎么了?” 青崖从树上落下,回她道: “夫人,世子说柳嬷嬷错了规矩,赏了她三十鞭,等用完刑,也不用在留在此处,直接扭送回公主那去,让公主处置。” 江近月满脸怔然,刚想往回走,没两步又止住脚步: “对了青崖,我方才看见你家世子在收拾行李,他要去哪儿?” 说到这事,青崖惆怅万分,他叹了口气道: “唉,夫人,世子没告诉您吗?昨夜他入宫一趟,今日就被贬官了,我们得去嘉州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江近月惊得捂住嘴,出了这么大的事,那方才陆晏廷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第90章 和我们一起走 青崖见她这副样子,急忙安慰道: “夫人您先别急,世子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有后台的他一点不慌,他应当是在跟陛下置气呢,再说了,离开京城,也是好事啊,至少也能远离纷扰不是?反正总要回来的。” 陛下和长公主是自幼就在险恶的后宫中相互扶持长大的姐弟,之后为了陛下的帝位,公主更是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应当不至于伤害公主唯一的血脉。 江近月虽然明白这一点,可…… 怎么会突然就被贬官了?难道还是因为赵国的事? 江近月回到屋中,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陆晏廷。 小葫芦又睡着了,陆晏廷正在给孩子添衣裳,随后让乳母把他抱回自己屋去。 见江近月进来,陆晏廷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问: “江近月,就你和娘那个事,你至于瞒了我大半年?” 江近月站在原地,思绪复杂地垂下眼,不知道怎么回他。 良久,她才道: “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但公主说的也没错,我们的确不是一路人,一份和离书不能拿我怎样,我想走,主要原因也在我自己。” 陆晏廷放下手上的事,走到她面前,略微低下头,同她目光齐平: “我说了,我和孩子会到你那条道上去,那我们现在一起去嘉州,就是一路人了。” 江近月问他: “真的吗?去多久啊?你们不是在诓我吧?” “圣旨都下了,怎么会在诓你?嗯……两三载总是有的,怎么,你不想去?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江近月没有接话,她心头震荡,坐回床前,久久失神。 陆晏廷十分敏锐,察觉出了她的一丝抗拒,调侃着问道: “好吧,那我们爷俩走了,你留在这儿陪着公主?” 江近月一时没忍住,苦笑了一下。 陆晏廷走到她身边,抱住她道: “月儿,不要走可以吗?我和孩子都不能没有你。” “这件事你早该告诉我的,自己一人憋在心里这么久,该多难受?” 他紧紧抱着江近月,没一会儿,胸前一块便被泪水浸湿,陆晏廷心下忐忑,生怕江近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很快,他的怀中传出江近月闷闷的声音: “表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要出京吗?能不能不要这样,我还不起,我真的还不起,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个人真心对过她,江近月也习惯于在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宫中独自求生。 也正是因此,她心中的防线早已如同城墙高筑,谁都进不去。 其实之前说是府上的姑娘们不想同她玩,但实则,江近月也排斥她们的靠近。 她从未主动亲近过她们,她的心门也始终未曾对他人敞开。 因为她觉得,对他人敞开心门,无疑是给对方递了一把,他日可能会刺向自己的匕首。 起初,她对陆晏廷也很疏离,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可是陆晏廷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家人,不管江近月怎么排斥他,遇到困难时,他就在身后,如同一块最坚实的后盾。 除了那夜的意外,还有之前他强硬的那几次态度外,江近月承认,大多数时候,陆晏廷就像一个温润沉毅的兄长,教她做事的方法,抚平她心中的孤寂。 他在一步步试探着接近,想要踏入她的心门。 之前陆晏廷对她无限度的包容和理解,已经让江近月心中百味杂陈。 可如今陆晏廷的这个决定,江近月真的背负不起,也还不起。 她觉得自己不配。 见江近月语气这般难受,纵然离开的原因有六分是因为她和孩子,可陆晏廷却一分也不敢说。 只将她从怀中扶起,捏了捏她的脸: “不是的,你别胡思乱想。” 他耐心地同她说了朝中局势,以及他离开京城的利害关系,当说到此次和赵国的战争时,江近月抬起头: “表哥,我觉得你先前说得对。” “这场仗,一定不能打。” 陆晏廷问道: “你说说看,为什么?” 江近月想了想,说: “此前逆王虽已伏诛,但你跟我说过,这两年一直在清除余党,且地方上多灾害,民生劳苦,不宜滥用兵力。” 陆晏廷挑眉,拉着江近月在桌前落座,给她盛了碗奶黄粥: “你很聪明,还有一个原因,当年魏相劝宣帝,说“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这场仗,一开始就于我们不利。” “如今我们出师无名,若是胜了,也不利于和他国的邦交,若是败了,只会被赵国反将一军,给对方他日讨伐的名义。” 江近月很认真地思索片刻,慢慢说: “我知道,那个三皇子,一定不是普通人,陛下是太急于求成了。但表哥是正人君子,只知直言劝诫,这样两厢对上,自然是各论各的,谁也不肯让步。” “但我在教坊司时,嬷嬷曾经教过我们,以柔克刚,以迂为直,有时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你可以换些办法嘛。” 陆晏廷挑眉问她: “哦?夫人有何高见?” 江近月摇头,淡笑一声: “高见谈不上,只是近日读了些书,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渡陈仓,这些兵法,表哥自然比我懂得更多。” “再说,若这事真的那么好,难道他国就会视而不见吗?好东西自然是会有人来争的,只要能拖延些时日,是好是坏,一看便知。” 陆晏廷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头的隐忧都被拂去几分: “若那真的是块肥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赵国和其他国家争得两败俱伤之时,我们还可以坐享其成。” 陆晏廷说到这,目光中带了些赞赏: “我书房的书,看来你快要读遍了。夫人已经能为我分忧了。” 江近月淡笑着摇头: “不敢当,我哪有那本事。” 陆晏廷挑了挑眉,打趣道: “你当然有,只是别用在夫君身上就行。” 说完,他坐到江近月身边,低声问: “事成之后,跟我们一起走,好吗?” 第91章 离京 江近月低头用了两口早膳,并未立刻应答,自从方才听到陆晏廷被贬官要离京,她已经心乱如麻。 其实,她很想去查爹爹的事。 当初离宫之时,那人说好的,两年内会回到长安,把爹爹之案的证据给她。 江近月一直在等,所以她一出宫,就没打算回杭州,也选择在长安开铺子。 可如今两年都要到了,看赵魏的形势…… 怕是他根本在说笑。 陆晏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试探着问: “月儿,你若是还有什么顾虑,可以和我说,我尽量满足你。” 要和陆晏廷说父亲的事吗? 嘉州、杭州,相隔千里的地方。 他去嘉州,也不是游山玩水,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或许有些事,一开始就错了。 错到离谱,错到不能说。 江近月的眼中,除了茫然,更多的是悲哀。 …… 王师向赵境进发,行至山阳关前时,忽遇大雨,行进的速度便慢了些。 皇宫之中,钦天监来报,天象有异,太白经天,乃不祥之兆。 皇帝冷哼一声,本不欲相信,但见朝中争论一片,又商议半晌,只好先命大军原地驻扎三日,再行启程。 可是没过两日,前线来报,在王师军帐附近,发现赵国探子的留下的踪迹。 “陛下,难道赵国人时刻注意着我们的动静吗?” 老内监问。 李琰放下密报,冷哼一声: “这些宵小之徒,看来是已经收到了消息,钟日惶恐不安了,想来赵国实在无人,连细作都这么没用。看朕不杀他们个铩羽而归!” 可是没过几日,众人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那些“赵国人”仿佛引着大军往边境去似的,时不时留下些踪迹,就好像是在挑衅一般。 几天里,军帐四处又连续看见不少赵国探子,一时四面楚歌,乱了军心。 而后,位于赵境之北的晋国率先一步偷袭了赵国的关城,却中了提前设好的埋伏,五千精兵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番,朝野之间都知道赵国的图谋,好在大军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才没有涉险。 皇帝下诏,让大军火速往回撤,这场仗,最终也没打成。 …… 一家三口离开的那日,已经到了四月初。 春讯已至,寒冬消凛,天色碧蓝,清明和暖。 百姓们已经褪下了厚重的棉衣,换上轻软的春裳,但江近月因为产后虚弱的原因,依旧裹着厚厚的披风,穿得比小葫芦还多。 车队已经整装待发,老夫人拄着拐杖,在门外叹息道: “二郎,你看看,你多么不值得,如今战也不打了,你却还是要走!” 陆晏廷扶着老夫人的手,劝慰道: “祖母,马上要入夏了,嘉州水患严重,若是我去了,也能为他们出一份力,不是吗?” “何况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在外任满一年,便可上奏归家省亲,且至多三四年,我也就回京任职了,您不必太过忧虑。” 老夫人看看他,又看看陆晏廷身后抱着孩子的江近月,叹息道: “话虽如此,可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孩子才两个月大,就跟着你们赶路!跟你说了多少次,把孩子放在府里,你就是不听!虽说你母亲……” 陆晏廷想都未想,还是拒绝了祖母: “无论如何,孩子还是不要离开父母的好,当年我父母忙于国事,无心理会我,孙儿深知其中苦楚,多亏祖母照拂,孙儿才能安然长大。可如今祖母年事已高,这孩子,还是我们自己带吧。” 江近月怀中的孩子睡得黑甜,老夫人给他塞了个小金锁,又喟然长叹: “真是作孽。” …… 夫妇二人辞别老夫人之后,便抱着孩子上了马车,车队在清晨启行,一路赶往码头。 在船上的第三日,正好是江近月十九岁的生辰。 夜里,窗翕开一缝,吹入徐徐清风,房中的墙上全是水波的倒影,江近月侧躺着,看着床上的孩子,疑惑地摸摸小葫芦的脸: “小葫芦,你好安静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呀。” 小葫芦刚睡醒,也听不懂江近月在说什么,把腿翘得老高,又重重放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陆晏廷提着个食盒开门入内,叫江近月: “月儿,下来用晚膳。” 江近月下床一看,见他从食盒里头端出一碗清淡的素面。 二人走时,虽带了厨子给江近月和小葫芦做专门的膳食,但江近月生辰这日,陆晏廷还是自己下厨,给她做了碗面。 江近月尝了尝,意外地发现味道还不错: “表哥,你居然会做饭。” 陆晏廷让她慢点吃,又说: “我不会做,刚在底下学的。” 他果然是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第一次做出来的味道,居然比江近月去年做的好多了。 陆晏廷说完,又从底下取出个小匣子给她,“还有这个。” 江近月只顾着吃面,没去看那里头装着的是什么,直接问: “是什么啊?” 陆晏廷显然也不是会让她猜猜猜的人,他直接说: “我今日带小葫芦下去甲板兜风时,看见船上一个波斯商人在卖首饰,这里头是个流苏簪子,我看样式挺别致的,就买回来给你当生辰贺礼,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江近月喝了口汤,随口问: “是带流苏的吗?” “流苏簪子自然带流苏了。” 陆晏廷见她吃得专注,干脆打开给她看: “怎么样?” 江近月转头一看,这支流苏簪子果真和平日里见到的不同,光是宝石就嵌了绿松石、青金石,还有玛瑙,周边用小珍珠装饰,底下的黄金做成了个翱翔的鹰,古朴又绚丽。 “好看,表哥,你替我带上吧。” 陆晏廷便将那簪子替她戴上,江近月拿起铜镜左看右看,时不时调整着簪子的位置,一看就喜欢极了。 陆晏廷见小葫芦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目光盯着那在灯下流光溢彩的簪子看。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碍眼,把他抱出去,交给乳母了。 等他回来之后,见江近月还在那儿照着镜子,他慢慢靠近,压低语气道: “不早了,睡了吧。” 江近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有些警惕地退后两步: “孩子还在呢。” 第92章 隐园 “我早抱出去了,你照得太入神了,不信你自己看。” 江近月回头看去,床上果然空空荡荡,她看着面前已经凑上来的胸膛,有些不自然地伸手要推他: “这里连墙都是木制的,一点也不隔音,算了吧。” “没事,没事,你小声些就好。” 陆晏廷说完,低头咬了下她的耳垂,随后一路向下,半搂半抱地把她扶到了床上。 “你!陆晏廷,隔太久了,我有些不适应,你让我再……” 江近月用手挡住胸前,陆晏廷却有些强势地把她的手拉开,埋下头,低沉得声音从她身下传出: “没事,我不会动真格的,月儿,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虽说江近月生产之后因为体虚,并没有亲自喂养孩子,但这两个月来,怕她回奶不彻底,陆晏廷碰都不敢碰这里一下,生怕刺激到她。 天知道他怎么忍受过来的,如今再次同她亲密,倒还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了。 他俯身亲上去,一刻钟后,又问: “可以了对吧?” 她面色绯红,发丝黏着脸颊,目光迷离,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陆晏廷便知道,她这是同意了,于是,他再没有顾忌,对着那处樱红亲吻了上去。 二人的身躯在船上交叠,大船又在深夜之中驶向远方,时值平阳十一年,春雨连绵的季节。 …… 春日过后,便是闷热乏味的夏,人都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可陆晏廷任嘉州刺史后,城内就发了两次水灾,他忙到好几日没回家。 之后形势一稳定,陆晏廷便召集了嘉州官员,谈起兴修水利,防洪防涝的举措,待到秋时,嘉州就要开始修水城门了。 而后,嘉州开始疏浚河道,兴修水利,等到水城门建成,已是两年后。 平阳十三年,嘉州的船只由水城门出行,一路畅通无阻,城中发生洪涝的几率也大大下降。 …… 五月的夜里,隐园正在办庆功宴。 两年多前,陆晏廷带着妻儿来此时,见朝廷分的宅邸破败,怕他们娘俩住得不习惯,便在附近寻觅宜居的宅子。 正巧那时有一位商人要回乡,急着将宅子出售,江近月一眼就看上了那地方。 因那商人和江近月一样,是个江南人,他在嘉州时,将自己宅院修成了水乡园林,地势依山傍水,园中有个连接护城河的小湖,湖上还有座戏台,美轮美奂,很合心意。 陆晏廷见她喜欢,当下就将宅子盘下来,还给这座藏于嘉州的江南园景取了个名,唤作隐园。 今日陆晏廷便在隐园中,为两年来督建水城门有功的下属办一场庆功宴。 江近月忙了一整日,此刻正在隐园中招待客人,有仆妇从内院来,低声对她道: “夫人,小公子闹着要寻您呢。” 江近月垂下眼对她说: “你同他说,我和他爹爹现在都没空,让他自己好好玩,到了时辰就让他睡觉。” 说完,她继续陪着几位夫人在府上游览。 这几位夫人都是陆晏廷的同僚或属下的夫人,他身边那些人这两年一直在尽心尽力做事,江近月作为妻子,自然要替陆晏廷好好招待内眷。 一行人转过一处小亭,来到湖边的宴厅,湖上的戏台此刻正有伶人在唱曲。 为了应景,点的是江南戏曲,戏班子也是从江南来的。 夫人们依次入座,听了半晌后,陈参军的夫人魏氏赞道: “这曲子清丽委婉,和我们这边大不一样,夫人您有心了。” 江近月淡淡一笑: “听闻陈夫人酷爱戏曲,我哪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这戏班子正好到了嘉州,我取巧罢了,听闻陈府的戏班子是这嘉州最出色的,改日有机会,我还想去你府中听听戏呢。” 陈夫人生得高挑明媚,是个豪爽性格,听江近月这么说,她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那我便在府中恭候夫人您了!” 听戏时,陈夫人的目光总是时不时挪到这位没见过几次的刺史夫人身上。 想起她夫君曾经对她说过,刺史夫人柔柔弱弱的,刺史那样冷硬刚毅的人,对夫人说话却总是轻声细语。 那时的陈夫人还不信,她们这里的女子,吵起架来可是比男子还要厉害,她完全无法理解刺史夫人这样的存在。 可如今仔细一看,陈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夫人面庞白净,和粉扑子一样,眉眼清浅,骨架纤柔,肌肤胜雪,尽显江南女子的婉约之美,仿佛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一样。 怪不得呢陆大人喜欢呢,就连她看了,都走不动道,陈夫人暗自感慨。 …… 等席面散了,江近月揉揉困倦的眼,正想等前院的陆晏廷一块回去,可是没一会儿,仆妇又赶来道: “夫人,小公子还不肯睡呢。” 江近月细眉微蹙,无奈先回了寝院。 走到小葫芦住的房中,她见小葫芦正坐在床上,手里在拼一个七巧板,那些玩具散了满床,一看就还没打算睡。 “小葫芦,现在早就过你睡觉的时辰了,为什么不听嬷嬷的话,好好睡觉呢?” 看到江近月进来,小葫芦抬手叫她: “娘过来!” 江近月坐到床边,摸摸他的小脑袋问: “怎么啦?是今日不开心?还是吃多了睡不着?” 小葫芦马上倒在她腿上: “月月,我伤心啦,我等你好久啦!” 江近月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肩,细声细语地说道: “那你记不记得我昨日夜里跟你说了,今天会很忙呀。” 小葫芦不满意,脑袋在江近月腿上滚了滚,语气闷闷不乐: “月月,可是我从起床就一直没有看见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啊?” “因为今日的宴会不适合小孩子嘛,那我现在来了,你可以睡觉吗?明日你睡醒了,我带你去街上玩。” 小葫芦睁着圆圆的眼睛问: “可以买新的玩具吗?可以吃好吃的吗?” “你拿得动就行,至于好吃的……” 江近月摸摸他圆圆的小脸蛋:“这个还是明日再说吧。” 江近月让他坐起来,帮他把头上扎着的几个小鬏拆了,吩咐乳母打水来帮他洗漱。 等洗漱过后,小葫芦埋在江近月怀里,声音已经慢慢小了: “困困。” 江近月抱着他哄了哄,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 翌日一早,江近月带小葫芦上街,小葫芦背着个竹篓,牵着江近月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地去了玩具行。 他挑了个雀鸟形的泥叫叫,还有一个走马灯人偶,江近月付过银子,刚将东西给他放在背篓里,小葫芦又看上了一副翻板。 “娘亲,这个可不可以一起买?” 江近月笑道: “可以哦,但是今日说好你自己拿的,现在你的小背篓要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去买别的东西嘛?那样可能装不下了。” 小葫芦盯着翻板看了看,最后让江近月帮他放回原处: “那下次来买这个!” 于是江近月带他出去,经过一家小儿衣铺时,江近月一下就被里头的小衣裳吸引住了,她同一旁的跟着的乳母提起: “李嬷嬷,你看外头这些衣服,样式多新奇可爱呀!” 乳母李嬷嬷往里头打量,赞同地说: “从前都是让府中的绣娘给小公子做衣裳,只要布料柔软舒适,不拘样式,但如今一看,这外头的的确更好看些。” 江近月便拉着小葫芦进去: “小葫芦进去看看,喜欢哪件?” 小葫芦进去转了一圈,却并没有什么兴致,他自己想了想,说: “要红红绿绿,白白蓝蓝!橙橙黄黄,全部加在一起的!” 他前几月说话还不大利索,这几个月开始,说话渐渐变得流利起来,所以陆晏廷让人每日同他多多交流,以此来训练他。 这些个颜色,也是乳母前几日刚教他说的。 江近月夸夸他: “你真厉害,但是没有人这样穿,还是我给你挑吧。” “那月月挑吧。” 小葫芦对新衣裳不感兴趣,说完,他便转过头,人站在店中,眼珠子却早已飘到了对面的那家酒楼。 他看得很认真,还时不时回头看江近月,但是娘并没有理解他的暗示,依旧在认真地挑着衣裳。 小葫芦又忍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说: “娘亲,等下,去那里吃东西吗?” 他指指对面的酒楼,眼巴巴地看着江近月。 江近月正拿着一件云锦绣麒麟团纹窄袖衫往他身上比,闻言有些不赞同,拿下他的手道: “可是爹爹中午想和我们一起吃呀,现在吃了,一会儿还吃得下吗?” 小葫芦一点也不犹豫,直截了当地道: “没事的,不管。” 江近月往他的背篓里看,他自己今早已经让嬷嬷装了一些小食在里头,此刻已经所剩无几,再看看他圆滚滚的脸,心中浮上一抹忧虑。 儿子现在圆滚滚是挺好看的,但以后不会变成小胖墩吧。 陆晏廷已经在给他控制膳食了,她这当娘的也不好次次带他偷吃。 于是江近月默不作声,又换了一件衣裳,认真地和方才那件对比,假装没听见小葫芦的话。 他明显有些不开心了,看看街对面那家酒楼,再看看娘,跺了跺脚。 “月月,吃一点点,回去可以再吃。” “月月,我饿……” 江近月见他两手交叠在一起,一脸委屈的样子,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 “好吧,那就吃一点点,记住哦,这是最后一次。” 但她心知小葫芦是不会只吃一点点的,她一面拿着衣裳让嬷嬷去付钱,一面跟后头的侍卫说: “回去跟大人说一声,我们中午就在外面吃了,晚上再陪着他,让他夜里早些回来。” “是,夫人。” 小葫芦闻言,开心地绕着她转圈。 过后,江近月带着小葫芦去了酒楼,小葫芦到雅间里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找乳母帮忙把他的背篓脱下来,抱在怀中玩。 江近月点了几道清淡的菜式和糕点,一进来,见小葫芦在背篓里挑挑拣拣,把刚买的小玩意儿掏出来: “娘,给你!” “怎么啦,想让我帮你拿着吗?” 江近月伸手接过那个小人偶,拿在手中。 小葫芦摇了摇头: “不对,你玩一会儿还我。” 江近月假装玩了一会儿就还给他了,他们用过饭后,小葫芦见桌上还有一盘糕点没吃完,伸手想去拿。 江近月摸摸他的肚子,把糕点挪远了些: “不行哦,你不可以再吃了。” 小葫芦见别人都吃好饭不动了,争取道: “你不吃,嬷嬷不吃,浪费!” “那给爹爹带回去吧。” 这下小葫芦没话说了,他背上背篓,小声重复一遍: “带回去吧。” …… 隐园。 陆晏廷今日虽休沐没去官邸,可一早还是坐在书房中听下属汇报近日州郡事宜,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 两年多来,公事虽忙,可他却有更多的时间能陪在妻儿身边,他已经开始贪恋这世外桃源一样的日子,平静却又温馨。 但眼前内监的话,却将他拉进那繁琐冗杂的俗世中,无法抽身: “大人,按陛下的旨意,约莫六月末,您便可启程回京了,新任刺史会在近日抵达嘉州。” 陆晏廷垂下眼,接过圣旨后,又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回京事宜,午后也没来得及回内院,正想着叫人去后院说一声,别让她们母子苦等,就看到门外出现一个小影子。 小葫芦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跑进来了,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看着陆晏廷。 陆晏廷没理他,继续和房中的几人交代着手中的事。 小葫芦也没说话,自己背着小竹篓,跑到书架前玩了。 好半晌,等下属都出去了,陆晏廷略松了些坐姿,微微弯身对他说: “好了,小葫芦,你过来吧。” 小葫芦跑到他面前,却还是不说话,仰着头看他。 陆晏廷便伸出手,对着他面前的空气敲了敲门,说道: “小葫芦,开门吧。” 于是小葫芦便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哈哈哈!表哥,我来了。” 第93章 可疑的头发 陆晏廷弯下腰,让小葫芦看自己的嘴形,出声纠正他: “叫爹爹,爹爹,葫芦你看,是爹爹。” 小葫芦在嘴里过了一遍,“爹爹。” “对,是爹爹,再叫一遍。” 小葫芦很认真地跟着他说: “爹爹。” “对了,别记混了。你来找爹爹做什么?” 小葫芦闻言转了个身,示意他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 陆晏廷在里头掏了掏,从中取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包。 “是这个吗?” 陆晏廷把东西伸到他面前问。 小葫芦点点头,转过身大方地对他道: “对,尝尝!” 陆晏廷翻开那个皱皱巴巴的油纸包,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块玉露糕: “怎么就剩一个了?” “我全部吃掉啦!娘不知道!” 小葫芦说完,往陆晏廷的膝上爬,陆晏廷单手将他抱在怀里,掂了掂道: “怎么感觉比早上更沉了!” 小葫芦吐吐舌头,将脑袋埋在他怀里。 等他的脑袋移开时,陆晏廷手上的那块糕点又没了一小块。 “不可以这样,你今夜必须少吃点了。” 陆晏廷皱着眉,将糕点拿开,就听外头的青崖来报: “大人,几位参军求见,要报些嘉州粮仓的事。” 陆晏廷只好把小葫芦放到地上,哄他道: “回去玩好不好?不久要回京了,这些日子爹爹要处理好多事。” “回京是什么?” “到时候再告诉你。” 陆晏廷这样说完,小葫芦一跺脚,要往外跑: “我去问月月!” 陆晏廷急忙抓住他: “你先别告诉娘亲,爹爹自己和娘说,好吗?” 小葫芦双手抓着背带,一脸疑惑,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点点头,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 陆晏廷听到外头乳母带着他走远的声音,这才和青崖说: “请他们进来吧。” …… 处理完今日的公事,已是薄暮冥冥之时。 几点小星挂在天边,月色清辉,落在青石板和隐园如画的山水中,温柔似水。 包括院中那个正在起舞的女子,更是秀艳动人。 她一身白裙,姣好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添了几分光彩,如月下仙,云间灵。 同两年前相比,她的眉眼中少了几丝局促和哀愁,多了些舒展和坚毅。 随着伶人手中的琵琶越弹越高,江近月旋转的脚步也在加快,层层叠叠裙摆绽放开来,在高处看时,像月下绽开的花,美得出尘。 江近月的余光已经看到陆晏廷的身影,但她并未停下脚步,直到一曲方休,四周沉寂,她才跑上前揽住他的脖子: “表哥。” 陆晏廷挥手,让奏乐的伶人退下,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问: “今日累吗?孩子有没有吵你?” “还好吧,你让人把小葫芦的大碗换成了小碗,他可不开心了。” 陆晏廷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心下一动,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往房中走。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明显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不一样了,一到房中,陆晏廷将她丢在床上,江近月红着脸往床里爬了爬,却被他握着脚踝拉了回来: “听话。” 但她依旧很羞涩,陆晏廷哄了好久,她才有所动作。 而后,床帐上的金钩开始来回晃动,碰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和床上断断续续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气氛暧昧而火热。 这两年他多在外督工,四肢粗壮不少,原本白皙的肤色已经染上一层浅铜,和底下那白得晃眼的肌肤对比强烈。 江近月将脸埋进枕中,身子微微颤抖,眼角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但陆晏廷视若无睹,依旧没有停歇。 事后,陆晏廷抱着她,大手轻抚着她潮红的脸和微湿的鬓发。 江近月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平复着呼吸,不知何时,两人已经亲密地如此自然。 陆晏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 “月儿,这些日子选几个得力的人留在嘉州看着你那几处铺子,我们过段时日,可能就要回京了。” 江近月蓦然睁眼,眼中春意消失得干干净净,流露出一抹复杂神色。 陆晏廷抱住她,挑开她额前的碎发,安慰道: “不想走是吗?我也不想,以后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常回来看看……” 江近月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好,表哥,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们再回来,你别卖掉隐园,可以吗?” “不卖,不卖。” 陆晏廷将她抱得更紧: “这园子我已经转到你的名下了,以后只有你说了才管用。” 江近月埋在他怀中,心底一寸一寸变得沉重。 …… 过不久就要离开嘉州,陆晏廷整日忙着交接的事,每日都要早出晚归,有时天不亮就出门了。 这日四更天,他早早出了门,江近月要起身替他收拾,被陆晏廷按下: “继续睡,别乱动。” 等他走后,江近月见外头天还未亮,便躺下来继续休息。 许是昨夜的原因,她这一觉睡得很漫长,直到午后,江近月才从床上醒来。 可她一转头,就看见陆晏廷抱着孩子站在床前,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表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江近月迷迷糊糊坐起身,见外头天色已经大亮,疑惑着怎么没人叫醒她。 她下床,走过去要逗逗小葫芦,陆晏廷却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表哥?” 江近月满头雾水,见陆晏廷的身上全是寒意,再不复从前的温柔。 “江近月,你背叛了我们,就再也别想见到我和小葫芦,我们要离开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江近月脸上的笑意僵住,她目光下意识逡巡着屋内每一个地方,却发现屋中各处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江近月试图向他解释: “我没有背叛你们,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没有人再理会她,陆晏廷抱着小葫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留她一人陷在无边的黑暗中,无法脱身。 下一刻,她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梦而已。 江近月吓出了一身冷汗,见房中还点着灯,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原来天都还未亮。 她捂着自己心口,收回目光,下意识往床边看,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身影。 小葫芦躺在那里,手中正拿着江近月的项链玩。 江近月语气虚弱地出声问: “你怎么在这里呀?” 小葫芦的目光依旧盯着手上的珠串,回答道: “嬷嬷还睡着,我睡醒想你,就跑过来啦。” 昏暗的帐中,江近月定睛看了看他,只觉得奇怪: “不对呀?你今日怎么这么乖?” 平日里小葫芦过来,总是要弄出些动静来引她注意的,可今日居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吵也没有闹。 闻言,小葫芦躺得直直地,有些害羞地回答她: “我本来就乖乖。” 说完,他开心地在床上翻滚。 江近月顺势把他抱入怀中,心里还对方才的梦心有余悸,她搂着小葫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是假的。 那都是假的,梦是不会成真的…… 她将下巴埋在小葫芦的脑袋上,摸摸他的后脑勺,却忽然发现他的头发摸起来有些奇怪。 江近月抽回手,手上居然就有了一撮头发。 她有些惊讶地继续捋了捋小葫芦的脑袋,这下小葫芦的头发掉得更多了!跟天女散花一般,落在床上各处。 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急忙下床拿过烛灯,往床上照。 这一看,她发现从软枕、床边,包括脚踏上,居然都有许多小碎发! 眼前的画面让她惊悚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头发! 而且一点都不长,细细软软的,一看就是小葫芦的! 她急忙把小葫芦抱出来,一脸紧张地问: “让娘看看,怎么回事呀,怎么这么多头发,你是不是病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 都删了!放我出去!!! 第94章 头发没有了 小葫芦不明所以地吐吐舌头,摇摇头否认道: “没有呀,我很乖。” 江近月把小葫芦抱到椅子上坐好,拿过梳妆台前的檀木梳,替他一寸一寸仔细地梳着头。 果然,在给他梳头发的途中,掉下来的头发更多了,江近月的心都沉了下来,她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声,默不作声地帮他继续梳。 等江近月全部梳好,小葫芦的头东边秃一块西边秃一块,江近月看到儿子变成这样,几乎要崩溃了。 她下意识就想叫表哥,可是陆晏廷不在,昨夜因为某种原因,守夜的侍女也不在。 江近月的心已经提到顶点,连跑出去叫人的心思都没有,急得在小葫芦身边团团转。 不过被烛灯一照,江近月意外发现他的头发虽然秃得乱七八糟,但上头的断面却很整齐,不像是自己脱落,反倒像是用什么东西剃下来的。 江近月狐疑地看一眼照镜子的小葫芦,在屋中寻找“凶器。” 果然,没一会儿她便在床的附近寻到一把小剃刀。 江近月一脸严肃地举着刀问: “小葫芦,你刚才玩这个了?对不对?” 见小葫芦只顾照镜子,江近月把趴在梳妆镜前臭美的小葫芦抱下来,让他贴着墙站好。 江近月又问了他一遍,小葫芦一点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笑着说: “是的!” “小葫芦,你为什么把头发都剃掉!为什么要去碰这个刀呢?” 小葫芦不懂她为什么变得这样严肃,明明爹爹也是这样做的,他解释道: “爹爹刮脸上的草,我偷看!” “爹爹走了,我去拿!” 江近月气得拍他的手: “坏孩子!” “这个刀是尖尖的,很危险!你不可以动,会伤到自己的!” 小葫芦撅起嘴: “娘骂我!” “对!我就是在骂你,娘最后跟你说一次,不可以去碰尖尖的东西,知道吗?” 小葫芦揉揉眼睛要哭,江近月握住他的手,再次问: “你知道错了吗?下次还敢吗?” “知道了,呜呜,不敢。” 小葫芦开始哭出声来,江近月看着他的头发,一脸糟心。 没一会儿,发现孩子没了的乳母匆匆跑进来,看见这场面,她匆忙向江近月告罪: “夫人,是奴婢失职,奴婢昨日太忙了,一睡下什么都忘了,让小公子自己跑出来了,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江近月把大哭的孩子交给她,疲倦地道: “无事,下回注意些就好,你带他下去吧,天亮后寻个剃头匠过来,帮他理下头发。” “是,夫人。” 乳母捂住小葫芦的嘴,抱着他出去了。 等屋中恢复安静,江近月又想起方才的那个梦,枯坐在床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 …… 京城,务本坊。 近日沈府中有件喜事,沈菀和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定了亲,婚期就在二月之后。 沈府中,沈夫人欢欢喜喜地为女儿准备着嫁妆,拿过一串珍珠在她面前比了比,犹嫌不满意地张口: “这串不好,娘再给你挑挑。” 沈菀努努嘴: “娘,你自己挑就是了,我困死了,让我去睡一会儿嘛。” 沈夫人正要数落她,沈敬宗走了进来: “母亲,小妹。” “阿兄来了。” 沈菀困乏地揉揉眼睛,问沈敬宗: “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嘛呀?被罢官了吗?” 沈夫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你这孩子,哪有这么编排哥哥的,日后到了夫家,你……” 沈敬宗出言替她解围: “好了母亲,妹妹既然困,就让她回去补觉吧,这婚期还有两个月呢,不急这一时。” 说完,沈敬宗让人扶着沈菀下去,沈夫人原本不想同意,可是沈敬宗朝她使了个眼色。 沈菀走后,沈夫人上前问: “这般急匆匆地赶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敬宗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才道: “母亲,有清燃的下落了,当年她跟着一对商人夫妻离开,没几年那商人因罪获诛,清燃也……被送进了教坊司……” 沈夫人一口气差点吸不上来,她的眼中瞬间聚满了泪水,哽咽着道: “你说什么?教坊司?!” 第95章 人生天定 沈夫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清燃她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从年轻鲜妍的妇人变得憔悴不堪。 她的父亲也再不是往日里会将她驮在肩上,带她去城中四处乱转,可连一根糖葫芦,都要咬咬牙才能买下的清贫书生了。 他已经是大魏的宰相,头上已经长出了白发。 只是、只是当夫妻俩深夜想起他们的女儿时,却比寻常夫妻还要脆弱,还要不堪一击。 终于、终于…… 当时她在安州没呆多久,菀儿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日日生病,沈夫人只好回到杭州陪她。 过后,沈菀一直身子虚弱,三天两头就起不来床,没办法,沈夫人只好提前带她回京。 先前寻到那本残卷后,夫君凭着上头那些名字,派出不少人手天南地北地找各州郡问人,一一排查户籍,虽然找到许多同名者,可希望越大,最后的失望也越大。 本以为要找到线索,至少也得三年五载光阴,沈夫人日渐绝望,都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没想到这会儿就有消息了。 可是,想到女儿的下落后,她的心中除了激动,还有极大的痛苦。 怎么会在教坊司呢? 沈夫人想,这比告诉她女儿远在千里之外,还让她难受。 这么多年苦苦寻觅,如今来告诉她,她的女儿居然在京城?! 且就在离她们不远的皇宫之中! 怎么会是在那样的地方?! 一想到或许某年某日的宴会上,她的亲生女儿就在台上献舞卖唱,可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认不出她,沈夫人的心便如刀割一样疼。 但转而一想,事情又合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多年,无论往外头派多少人手都找不到清燃,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女儿,竟然进了宫里。 沈夫人已经站不稳了,沈敬宗扶着她做到榻上,按住她不断颤抖的手,“母亲,您别激动呀。” 沈夫人反握住他的手,就像流浪多年的人突然看见了一大座金山一样,眼中多了些不敢置信。 于是,她再次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吗?” 沈敬宗点头,眼中带着一点红: “母亲,若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孩儿也不敢让您知道。父亲已经在叫人去后宫查了,约莫这几日就会有结果的。” 沈夫人得到确定之后,仿佛活了过来般,她一下瘫软下去,掩面痛哭: “怎么会怎么样,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被送去那样的地方呢?敬宗,她这么多年,就在我们身边,可是没有人能认得出她!我这个母亲,实在做得太差劲了!” 沈敬宗忙安慰她: “母亲,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是每日都在宫中走动,见到教坊司中人的机会就更少了,哪能一眼就认出来呢?” “再说了母亲,清燃若是看到您这般伤心,心里也一定不好受的。” 沈敬宗忙着去拿帕子给母亲拭泪,母子二人在屋中感怀半晌,也就没有发现纱窗外那一道瘦小的身影。 …… 沈府后院中,沈菀坐在闺房看话本子,听完小侍女的汇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她勃然大怒,直接将一桌子的金银珠宝挥撒在地,气得连连冷笑: “怪不得呢,怪不得两个老东西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原来是为他们亲女儿腾位置呢!想赶我走,没有这么好的事!” 小侍女急忙上前将门关好,回过头来劝道: “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可要小声些呀,万一被人听见就糟了!” “我难道还怕……” 沈菀的话音顿在半空中,有些憋屈地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满脸忿忿地坐回榻上。 被染得丹红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铜镜中,沈菀那比两年前更为貌美的脸却变得扭曲,充满了仇怨和愤恨。 天知道两年前她第一次知道沈清燃的存在,以及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时,心里有多么无法接受。 眼看着真正的沈家姑娘要被找到,好在她力挽狂澜,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大火没有将书册烧尽,但只留下几个光秃秃的名字,够这对老夫妻找个三年五载的了,若是运气不好,一辈子都找不到。 可是,这次速度快得出乎沈菀意料,为什么才两年,那个沈清燃居然又要被找到了? 她不禁想问,沈清燃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非要抢她的东西呢? 只要沈清燃回来了,那他们才是一家人,沈菀什么都不是。 除此之外,外人虽然不知道她只是沈家的养女,可他们心中会揣测,是不是因为沈清燃的走失,沈相夫妇才会再要一个沈菀? 他们对她的宠爱都是假的,都是对另一个人的补偿吗? 凭什么?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那个沈清燃算个什么东西? 人生天定,因果不空,沈清燃一岁就走丢,那就说明她天生就是贱命一条,不配享福,如今也怨不得人。 既然当初她放着这沈家的富贵不要,如今老老实实走自己那条路就好,而不是回来挡她的路。 只要沈菀在,她就别想有回来的那一天。 …… 剑南道,嘉州。 自从知道要离开此处,江近月便一直在府中上下忙着打点收拾。 看着园中开得葱茏的草木,她心底生出了十足的伤心,一连几日都食不知味。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陌生,当年抄家被送去教坊司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一定是害怕居多。 之后从教坊司到太后宫中,那是羔羊脱离虎口,高兴还来不及,也不会有什么伤心的情绪,之后得以放归出宫,她心底自然也是欣喜居多。 国公府不是江近月喜欢的地方,两年多前她和陆晏廷从国公府来到嘉州,她只觉得松了口气。 这样看,回顾以往多年,她一直在四处漂泊。 可是嘉州不一样,隐园也不一样,给了她家的感觉。 刚到嘉州的半年里,陆晏廷在外忙公务,她则在隐园采买奴仆,安排人手修缮各处地方,又是添置这个又是安排那个,还要照顾小葫芦,夫妻俩每每到了夜里,才会有短暂亲密的机会。 可是她那时一点也不觉得累,她专心布置着一家三口所居住的宅子,也努力让隐园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之后的一年多中,日子总体是平淡的,江近月得了空,开始用积蓄在嘉州盘下两间铺子打理,陆晏廷也常常带她和小葫芦到处玩,每逢节日也一定会赶回来陪着他们。 小葫芦也在慢慢长大,他慢慢地会爬,会站,会走路,会叫她月月,还会观察池塘里的乌龟,一看就是一下午,让爹给他做一个和乌龟一样的竹篓。 日子居然神奇般和江近月当初在宫中憧憬过的画面重叠了,她是多么希望,这就是永恒。 可是…… 这一切马上要结束了。 第96章 神秘的三皇子 纵然有万般不舍,他们最终在七月初三这日,收拾好行囊,启程回京了。 路上,一行人先是坐船到了松阳码头,之后改走陆路。 小葫芦因为许久没出过远门的原因,他很不适应,每日在马车上折腾还不够,夜里还要闹着和爹娘一起睡。 七月十三这日夜里,因临近中元,家家户户都早早闭了门,等车队在夜里到驿站时,四面八方都黑漆漆一片。 小葫芦一下马车,见到此情此景有些害怕,抬手就让江近月抱。 “娘抱我,娘抱我!” 小葫芦在原地蹦蹦跳跳,把头上的虎头帽跳掉了,露出他只有半个指甲盖长的头发来。 江近月的视线急忙避开他的脑袋,等从地上捡起帽子罩在他头上,这才觉得顺眼了些。 江近月弯腰想抱他,陆晏廷先一步把他单手抱起,随后拉着江近月的手,带着后头一众人进了驿站。 前段时间因为小葫芦自己偷偷玩小剃刀的原因,陆晏廷回来后,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地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所以小葫芦这些日子都不想亲近陆晏廷。 于是等吃饭的时候,他又缠着江近月,要江近月抱,要江近月给他夹菜。 “娘拿那个菜菜。” 江近月把小葫芦指的菜给他放到碗里,小葫芦看了看桌面上的其他东西,又说: “娘拿那个汤汤。” 江近月便拿过汤勺来给他舀汤喝,陆晏廷看不惯他这许多小动作,将小葫芦抱到腿上道: “你能不能让娘好好吃饭了?来,爹爹喂你吃,请你安静一点。” 小葫芦被陆晏廷抱在怀里,不情不愿地把饭吃完。 夜里要睡时,小葫芦先沐浴好,清点了他竹篓里的东西,随后第一个冲到床上分位置。 “月月,我睡中间好不好?” 江近月一面坐在梳妆台前用巾帕擦着湿发,一面道: “好哦。” 小葫芦继续道: “爹爹睡在外面,娘睡在里面,好吗?” “好,快睡吧小葫芦,今晚第一个睡着的明天有奖励哦。” 听到这,小葫芦立马躺下,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等陆晏廷最后一个沐浴出来,他们母子俩已经在床上躺好了。 小葫芦睡觉时会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形,陆晏廷在外躺下,和江近月隔着楚河汉界。 此情此景,和当初新婚时的他们是多么相似。 陆晏廷抬手要碰她,手腕却被二人中间的小光头扎得生疼,他目光颇有些幽怨地看向江近月,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夜半三更,外头的温度降了下来,屋中的冰鉴也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气,小葫芦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软被不知何时被他踢掉了。 没一会儿,他就冷得自己坐起来。 可他一醒来,居然发现自己睡在最外头。 小葫芦看着里侧抱在一起睡得正香的爹娘,从陆晏廷身上爬过去,熟练地用脑袋当工具,撅着屁股往下钻,嘴里喃喃念叨“分开……分开。” 他的头发实在是太扎人了,江近月还未醒,一旁装睡的陆晏廷实在忍不住,将被磨得发痒的手臂挪开,低声道: “行了行了,快睡吧,别吵醒你娘。” 小葫芦得了空位,钻进去本要呼呼大睡,又想起方才自己睡的时候明明就在这儿的,埋怨中带了点伤心: “干嘛这样啊?” 陆晏廷正给他盖被子,刚想捂住小葫芦的嘴,江近月便被吵醒了。 迷糊中,她呢喃着问: “怎么啦,小葫芦?是你在说话吗?” 小葫芦越说越伤心了: “我不要睡外面,老变婆会把小葫芦抓走!” 江近月搂过他,困乏地道: “不怕,阿娘抱你。” 小葫芦把脑袋埋在她怀里,十分委屈: “呜……不要,老变婆会抓睡在最外面的人!” 江近月只觉得他的脑袋真的好扎人,默默把手挪开,坐起身把小葫芦抱到最里头去,有些生气地掐一旁装死的陆晏廷一下,哄道: “阿娘跟你说了呀,没有什么老变婆,那是之前别人乱说的。” 小葫芦哼哼唧唧地睡下,一点也不信: “就是有!爹爹是坏人!” 江近月摸了摸他气鼓鼓的脸蛋,只好说: “好吧小葫芦,那以后让他睡外头,你睡最里面,爹爹和娘亲都在外头保护你,好不好?” 小葫芦的眼睛直溜溜盯着陆晏廷看,等着爹爹说话。 陆晏廷躺着躺着,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吧好吧,爹爹跟你说对不起。” “快睡吧,天要亮了。” 小葫芦这才安静下来,继续摆成“大”字形,在里侧继续睡了。 …… 京城,沈府。 有内监来沈府传旨,沈夫人原以为是有了清燃的消息,可那内监行色匆匆,是来宣沈相进宫的。 沈元澈立刻入宫,这才知道,原来是赵国又出事了。 李琰负着手把一份卷轴交给他,冷哼道: “那赵国安分了两年,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哼,丞相,你看看这国书上所写,以为如何?” 沈元澈皱着眉往下看,心中同其他官员一样,陡生疑虑。 赵国先前那位三皇子在一年前,已经发起政变,废黜了原先的帝王。 就在他国以为这位三皇子便是下一任赵国皇帝的不二人选时,他却让年仅两岁的侄子登基为帝,他自己成了摄政王,把控着朝堂上下。 赵国国书中所写,这位摄政王,不日就要来大魏会盟了。 第97章 回京 沈元澈看着面前阴晴不定的帝王,还有其他诸多臣子,想必在自己来之前,他们已经争论过一番了。 国书上所写,赵国的摄政王赵雪客要来大魏同皇帝相商两国边境大事,若是魏帝允准,下月便可会晤。 这两年多以来,大魏和赵国秋毫无犯,如今他贸然要来,着实叫人生出许多猜测。 若是草草同意,众人都担心对方在见到陛下时,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不同意…… 沈相想到两年多前的那一次兴兵,彼时大魏的兵马虽然没有离开魏境,可是赵国一定已经收到了风声,只是面上不说而已。 这两年来,赵魏边境屡屡碰撞摩擦,戍边将士也常常和赵兵发生争斗,气氛剑拔弩张,连往日常开的边市都数月未开,这给边境的百姓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之处。 那摄政王赵雪客在国书上所要谈论的问题,也的确是大魏所关心的。 更何况,若是拒绝,那显得大魏窝囊,更是涨了他方之气焰。 于是沈相道: “陛下,臣以为,此番是个同赵国商榷国事的好机会,陛下应当答应下来。” 他话刚出,便有人反对: “可是若那赵国别有所图……” 沈元澈打断对方的话: “难道光是我们担心这个,赵国就不担心吗?摄政王入境后,届时周边全是我魏人,我们要想做什么事也是轻而易举,我看,要怕的人应该是他吧?” “哦?那丞相有何高见?” 沈元澈心中早已想好了对策,他启奏道: “不如这样,陛下不妨也以国书相邀,昭告天下,我们要请赵国的摄政王前来会晤,有他国的眼睛看着,为堵悠悠之口,想必他们便不敢做什么了。” 李琰本就想会会这个所谓的赵雪客,听完丞相的话,他点头同意: “好,便按丞相说的办吧,朕也想见见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了。” 于是朝野便开始准备起迎接赵国使团的事来,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 沈府中,沈相国和沈敬宗为了赵国的事,已经忙得三日未回家,家中只剩下沈菀和病了的沈夫人。 这些时日,沈菀日日都在沈夫人跟前贴身照顾着,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直说女儿终于要懂事了。 沈菀自然没有那么好心,她留在沈夫人那,也不过是为了盯着沈府众人的一举一动,想及时知道有关沈清燃的消息而已。 果然,这日午后,沈菀正从厨房端着汤药准备给沈夫人送去,半路上遇见家丁正带着一位宫中来的小内监往后院中走。 沈菀直觉有异,急忙将药塞给侍女,拦住他们: “你们做什么呢?” 小厮向她行礼后,禀报道: “回姑娘,小的要带这位公公去内院,面见夫人。” 沈菀打量那公公一眼,让小厮退下,自己跟他道: “我爹进宫了,我娘病了,此刻已经睡下,不方便同公公相见,你找她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那内监瞧着不过只有十几岁,没什么心机,见沈菀问他,便如实禀报道: “回姑娘,奴婢是奉教坊司徐掌事的命,来给沈夫人和沈大人送信的,徐掌事特意叮嘱过了,一定要亲手交给二位才行,既然不大方便,那奴婢便下次再来。” 沈菀意识到什么,急忙拉住他,不让他走: “哦,原来是这样,别呀,您出一趟宫不容易,这样吧,你把东西给我就好,我等阿娘醒了就帮你给她。” 那人为难道: “可是我们掌事姑姑吩咐过,一定要亲手交到大人或者夫人手上才行,姑娘,您……” 沈菀闻言,冷笑一声道: “哼,你这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没将我当成沈家人?我娘就在里头,你直接给我就是,难道还怕我把信吃了不成?” “这……” 那小内监挠挠头,自己也不知该不该就这样把信给沈菀,一时有些犹豫。 这时,沈菀身边的侍女从怀中取出一包银两,塞到那小内监手中,笑着道: “公公别见怪,我家姑娘因为担心夫人的病情,所以有些急躁。老爷夫人平日里是最疼爱我们姑娘的,您将东西交给我们,和交给老爷夫人也是一样的。既然您已经将东西交到了沈府,那您这差事已经了了,快去吃茶吧。”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一力承担,断不会怪罪到您身上的。” 最终,那封信到了沈菀手中。 沈菀一拿到信,就将信藏进袖中,和侍女躲进了角落里的一间空房里,这才把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着上头的内容。 只是越看,她的心却越发惊悚,到最后连脚步都不稳了…… 江近月、怎么会是江近月…… 她居然就是父母多年前弄丢的那个女儿?!她是沈清燃?! 别说她本就不想让沈清燃回来,此刻发现这人居然就是把自己害惨了的江近月,沈菀的心头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和恨意来,直接将信烧了个干净。 侍女看她如此,道: “姑娘,您将这东西烧了也没用啊,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等过几日,老爷和夫人还是会知道的呀。” 沈菀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就在爹娘知道前,把她除掉!届时江近月成了一个死人,任他们再怀念,也不能做什么了!” 没有时间了,她得趁家人知道之前,把江近月除掉再说! 沈菀扭曲的面容上,泛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温声问一旁的侍女: “听闻宁国公世子和夫人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是吧?” “是,姑娘。” 婢子看到沈菀眼中的狠辣,心中一惊,默默垂下了眼。 …… 陆晏廷一行人抵达京城时,已经是七月末了。 马车一停在国公府大门外,小葫芦第一个跳下车,没往前跑两步,看到门口候着的生人又有些害羞,三步并两步跑回去,让他爹抱他。 陆晏廷让下人慢慢规整行李,自己则一手抱着小葫芦,一手牵着江近月先往里走。 两年多未回来,国公府还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公主这些年信道,一直在竹林清修,可她的脾气还是越发古怪,今日陆晏廷回来,正巧赶上京郊白云观道斋醮,不知是不是为了赌气,公主一早就走了。 宁国公也依旧在边关待着,怕是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回来。 连最不成器的陆晏时也已成家,娶的是户部侍郎的表侄女,婚后他和妻子被外放到平州,离开也有一年的时日了。 夫妻二人带着小葫芦在养怡斋拜见老夫人,老夫人抱着小葫芦,一开口便对陆晏廷说: “晏廷,你来的路上可得到消息了吗?那位赵国的摄政王特地说了,几日后两国会晤的晚宴上,要你和你夫人出席呢。” …… 今天一更哈,这两天想新书名想得太痛苦了,今天白天又起了几十个了呜呜,争取明天多更点! 第98章 烦人精 “祖母放心,此事举国皆知,在天下人面前,他不敢做什么,何况席上全是魏人,他就算要动手,也不会在宴会上。” 陆晏廷一面安慰着她,一面制止小葫芦玩老夫人的红宝石手串。 小葫芦吓得收手,撅了撅嘴,盯着爹娘看。 老夫人头上的银丝比夫妻二人离开前又多了不少,但好在她的精神依旧熠熠,面色也泛着红,身子骨一直很硬朗。 此刻见到这一幕,她被吸引了注意力,直接把那手串给了小葫芦,让他拿在手上玩,板着脸训起陆晏廷: “你看看,这叫事情吗?为了一串手串就训他,你也是出息了,看把他吓成这样。” 陆晏廷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有些无奈地说: “祖母有所不知,这孩子是太过顽皮,一日不教训,三天便要上房揭瓦了,孙儿这也是怕他惊扰到您。” 小葫芦听完这话,不满意了,“我才不顽皮,曾祖母,爹爹乱说。” “是,是,你爹乱说的,我知道,小葫芦最乖了。” 老夫人摸摸他光秃秃的脑袋,一脸慈爱地笑道。 此时,侍女端了老夫人每日要喝的养神汤进来,借此机会,陆晏廷把小葫芦从榻上抱下来。 正要放到自己身边,小葫芦却挣扎着下去,跑到江近月身边了。 老夫人又看向江近月: “近月,我知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可是公主近些年来,脾性越来越不好,也不大爱见人,之后你们婆媳间若是有什么龃龉,你可要多多忍耐了。” 江近月莞尔一笑,她边抱起小葫芦边回道: “祖母放心,孙媳明白。” 一家三口在养怡斋陪老夫人用过午膳,这才回到归鹿院去。 归鹿院定期有人打理,除了更换过的软被床帐外,一切陈设都和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离开时还是暖融融的春日,而此刻已经是炎夏了。 初回京城的前几日,夫妻二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时间在一件件忙碌的事中飞快地溜走,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宫宴那一日。 这日午后,府里绣房的侍女将赶制好的宫装送到归鹿院,伺候江近月穿上。 这套宫装内里是绛紫色大袖裙裳,外罩青色褙子,上头镶了许多珍珠以及玉石等物。 一换上衣裳,那种被繁琐礼仪包裹着的窒息感就将她裹挟。 穿着这繁复又厚重的宫裳,叫她觉得带上了层层枷锁,根本喘不过气。 衣裳早已用名贵的香料熏过一夜,此刻领间的香气沾到肌肤上,被热烫的脖颈一激,便愈发浓郁起来。 这股陌生又浓烈的气味让江近月觉得有些不适,等换好衣裳后,侍女扶着她从内室出来,坐到梳妆台前梳妆。 发冠和配套的珠钗玉环已经放在梳妆台前,侍女拿起时,上头的金玉流苏和那些珍珠翡翠勾缠在一起,丁零当啷的,一下就吸引了小葫芦的注意力 等这套头冠一戴上江近月的脑袋,她顿时觉得头都要被压断了。 小葫芦抱着小布偶坐在榻上,眼巴巴地看着江近月,提议道: “月月,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去吧?” 江近月调整着发间的花钗,听到这,话她干脆利落拒绝他: “不可以,小葫芦,今晚小孩是不能去的,你好好在这里和嬷嬷待着哦,爹娘夜里回来的时候,不想看见你还睁着眼睛。” “哼。” 小葫芦丢下玩偶,转过身倒在榻上,随后动作流畅地从榻前滚下来,跑到江近月身边,盯着桌上那一堆胭脂水粉看。 江近月对着铜镜认真理妆,正想叫小葫芦安分一些,突然发现镜后的人有些熟悉。 江近月转过头,看着她问: “画屏,是你呀,你如今在哪当差?” 小葫芦站在她身后小声重复: “画屏,是你呀。” 和两年前木讷老实的样子不同,如今的画屏长开了些,更白更漂亮了,脸上还多了些精明和老练。 “夫人可终于认出奴婢了。” 画屏停下为她整理衣摆的动作,笑着说道。 她方才进来看到世子夫人带着孩子的画面,想起当初表姑娘是如何瞒着她、同她斗智斗勇的,心中难免感慨。 真是时移世易,如今连表姑娘的孩子都会跑了。 她回话: “夫人,奴婢一年前放出去嫁了人,如今在国公府上绣房当管事娘子,专管针线一事。” “这件衣裙是世子命我们赶出来的,怕夫人穿得不合身,所以奴婢来帮您理理,可没想到夫人的身段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真是羡煞旁人。” 江近月看着努力往她怀里爬的小葫芦,淡淡一笑,“有这个烦人精,我想胖些都难。” 但实则不是这样的,当年她在教坊司做舞女时,因为要保持身材纤细,每日所用膳食都有严苛的要求。 后来就算出了宫,她也照样秉承着在宫中的习惯,吃得很少很少。 前年陆晏廷刚带她到嘉州时,夫妻俩常常在夜里相偕外出,去街上寻觅美食。 那时在酒楼食肆中,江近月不管对那道食物多么感兴趣,可最后也只吃一点点就很饱,再也吃不下去。 陆晏廷将菜名一一念出,问她喜欢吃什么,她都说不想吃。 他批评她挑嘴,可是只有她知道,那是因为她从前在宫中没吃过这些东西,所以后来看到,也不想吃了。 去年,陆晏廷常常抱着咿咿呀呀的小葫芦,说很快连小葫芦都要赶上她的饭量了。 眼看着今年小葫芦吃得已经比她多了,江近月还是毫无长进。 她的脑中正回忆着嘉州的往事,一个不留神,小葫芦爬到她怀里,已经把桌上的一盒口脂往自己脸上抹。 江近月急忙夺过瓷盒,用帕子把他红了一块的脸蛋擦干净,骂了小葫芦两句,让嬷嬷把他抱走。 小葫芦哼了一声,从江近月身上跳下去,跑到院子里玩了。 等侍女继续帮她整理好妆容,不多时,陆晏廷就回来接她前去赴宴。 看见自己一向素净的夫人盛装打扮,站在他面前。 陆晏廷的眼中流露出别样的目光,见屋中没人,他忽然将她抱到桌案上,低头就想去亲她。 江近月吓得匆忙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可别弄花我的妆,快走,一会儿来不及了。” 陆晏廷悻悻收回手,替她整理好裙裳,低声说: “走吧,夜里、夜里回来再说。” 他牵起江近月的手往外走,却发现她的手冰凉一片。 “怎么了,有点紧张是吗?” 陆晏廷微微低下头,一脸关切地问她。 江近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京城和嘉州不一样,在嘉州时,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着那些人情往来,但在京城,在这个对她来说很不一样的地方,她又变回了一只鹌鹑。 她并不习惯出席这些宴会,如今要进宫,见到几十上百个夫人们,她心中更是忐忑。 好在当初和陆晏廷成婚时,外头没什么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众人只知道他和府上寄住的一位远房表妹成了亲,再多的调侃也止于此处。 若是被人知道教坊司曾经的舞女,如今以世子夫人的名义入宫,江近月都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言风语来。 她一贯谨小慎微,除了在教坊司的那几年,江近月从不将自己暴露于人前,故而此刻,她的手心都紧张到冒汗。 江近月小声说: “你说她们会不会在背后议论我呀,我怎么感觉自己已经身败名裂了?” 陆晏廷边牵着她往外走,边宽慰她: “没事的,背后骂我的人也不少。” 听到这,江近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捶了他一下。 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归鹿院,后头的假山旁,小葫芦背着竹篓站在那里,看到父母离开了,他嘴里嘟囔几句,继续埋头在院中各处探索。 他在大大的归鹿院中跑来跑去,手里还拿着几根树枝,时而去摘园中的花,时而去捡地上的落叶。 他的竹篓里已经装了许多东西,有各种各样的花和叶子,还有几个好看的石头。 李嬷嬷跟在后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看一眼天色道: “小郎君,此刻天还没黑,这外头实在是热得慌,要不我们回屋去玩吧。” 小葫芦摇摇头: “嬷嬷回去,我不回。” 李嬷嬷无奈地道: “看你玩得一身汗,那你等等,我去屋里给你拿点水来喝,等着,不要乱跑啊,知道吗?” 李嬷嬷说完,就进屋给他装水去了。 没一会儿,小葫芦捡起一块石头,正想让李嬷嬷帮他装到背篓里,一站起身,却发现李嬷嬷不见了。 第99章 小白狗 小葫芦有些疑惑地走了两步,还没找到李嬷嬷呢,他就看见院外有一棵更好看的树,叶子是黄黄的! 小葫芦开心地背着竹篓往外跑,半路看见有侍女姐姐往这里走,他躲到石头后,等人过去了,再继续跑出去。 等他跑到院外的那棵树下,果然看见有许多好看的叶子,小葫芦蹲下身,一个个捡起,又吃力地把竹篓放下,全部塞进去。 “你这死狗,慢点跑,我都快赶不上你了。” 一道女声在不远处的园中响起,小葫芦回头一看,瞧见院子外头有个花园,花园中有个穿得和娘一样好看的夫人,她的手中正牵着一条小白狗。 小葫芦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他小跑着过去,躲在和他一样高的一个大花盆后,揣着手看那只小狗。 小狗白白的小小的,他喜欢地不得了,可是他不认识那个夫人,不好意思上去看,于是只躲在花盆后头好奇地瞧。 很快,有侍女发现了小葫芦的存在,提醒了那位夫人。 那夫人正是黄幼兰,黄幼兰往这头瞧了瞧,看见这孩子,心中划过一丝酸意。 随后,她很热情地招呼他过来: “你就是刚回京的小公子吗?长得真乖呀,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喜欢这条狗吗?” 小葫芦看看狗,又看看她,小幅度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葫芦,我喜欢这个。” 黄幼兰便蹲下身,朝他招了招手: “那你过来,来摸摸它吧。” 小葫芦跃跃欲试,可他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我可以摸吗?娘会骂吗?” 黄幼兰捂着唇笑道: “自然可以了,只要不告诉你爹娘就好了。” 她把小白狗牵给他摸,小葫芦慢腾腾地摸摸它的身子,黄幼兰也在默默观察着他。 这便是宁国公世子的孩子,将来,他会享有一切荣华富贵,包括公爵之位。 人总是贪心的,当初她无子时,嫉妒江近月有身孕,总想着搓磨搓磨她。 去年她自己也生下个小公子,如今看到世子的孩子,就暗暗比较起来。 这孩子带着个小帽子,生得白白胖胖,才两岁多,说话已经很流利了,也很懂礼貌,可是想想自己所生的昭哥儿,黄幼兰连连叹气。 她的孩子生下来就瘦巴巴的,如今都半岁多了,还是瘦得跟猴似的,无论怎么喂都不见长肉。 不仅如此,这孩子还极易受惊吓,见了人就哭。 起先众人觉得都正常,可是到现在,连他爹都没耐心了,一进屋就让乳母把他抱走。 上回抱去给老夫人看,昭哥儿在老夫人怀里愣是哭得半死,不知道的以为别人把他怎么了,黄幼兰只好悻悻抱回去。 她娘找名医瞧了,说她那孩子要娇养着,不能吹风不能淋雨,连旁人大声说话都不行。 黄幼兰本来觉得没什么,孩子还小嘛,可以慢慢来,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的心中一下子就不平衡了。 世子的孩子这么懂事出色,国公府人面上不说什么,但暗地里自然会拿这孩子和她的孩子比。 如今还好,两个小儿而已,可到了几十年后呢? 这孩子什么都有了,身上还有皇室血脉,风风光光的,而她的昭哥儿只是旁枝,彼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黄幼兰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眼下,小葫芦开心极了,他忍不住问: “姨姨,它叫什么名字?” “就叫小白。” “它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女孩子。” 小葫芦摸摸它的脑袋,又问: “小白牵着绳子,会不会无聊?” 黄幼兰垂下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道: “小白会从那个洞钻出去,之后再钻过一个洞,就可以出府玩了,它不会无聊的。” 小葫芦果真起了兴趣,问黄幼兰: “姨姨,府外好玩吗?有什么东西?” 黄幼兰热情地说道: “当然了,你不会没去过吧,那真是太可怜了,府外可多好玩的了,街上可热闹了,我们府上其余的孩子都去过!” 见小葫芦来了兴致,黄幼兰让侍女把狗绳解开,小白果然往狗洞的方向钻了出去。 小葫芦一路跟着它,把背篓放下,努努力也钻了出去。 外头是一道细窄的长廊,是平日里下人们出行用的,此刻众人都在忙着,因而此地格外安静。 小葫芦跟着小白跑了几十步,果然看到一个藏在杂草中的洞。 小白钻了出去,在洞外打转。 小葫芦直接趴下来看,从府中窥见京城大街一角,看得他眼珠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哇!外面真的和姨姨说的一样,好热闹啊。 第100章 宫宴 小葫芦努力把身子探出去,和小白说: “小白,回来。” 小白没理他,依旧在外头转圈,小葫芦想带它回来,那头黄幼兰的侍女从墙外跑来寻他: “小公子,和我们回去吧。” 小葫芦扒着草不肯起来: “那小白呢?” “它自己会回来的,您别担心。” 于是小葫芦恋恋不舍地爬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往那个洞看,拖拖拉拉跟着侍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正好归鹿院的侍女和嬷嬷出来找小葫芦了,听见远处有人声响起,黄幼兰匆匆要走,临走时,她嘱咐道: “小郎君,可不要说你见过我,也不要说小狗的事,可以吗?” 小葫芦站在原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点点头。 过不久,李嬷嬷寻来,她看见独自站在外头的小葫芦,一拍大腿,轻呵道: “哎呦,小公子,您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院子外头来呢?!这要是出了事,那该怎么办呀!守门的侍卫也真是不当心,等回头我告诉夫人,看不给他们个好果子吃!” “果子好吃吗?在哪里?” 小葫芦跑到前头把背篓捡回来,一脸好奇地问。 李嬷嬷一把抱起他,叹口气往回走: “还想吃果子呢,叫你爹爹知道了,怕是又要克扣你的伙食了。” 小葫芦又问: “嬷嬷,我想养小狗,买小狗好不好?” “这得要世子和夫人同意才行呢。” 于是小葫芦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撇了撇嘴。 …… 夜里,夫妻二人乘上车辇入了宫门,一路上碰见不少来赴宴的贵人,皆是珠翠琳琅,华服加身。 到一处红漆大门前时,二人下了马车,同众人一起走过天街,到达麟德殿,随后依次在宫娥的引领下,到不同的地方落座。 昨日午后,沈相带着大臣在城门处迎接赵国使团到了京中驿馆,沿途设的仪仗队和乐舞表演还吸引了不少百姓驻足,也算是夹道欢迎的热闹场面。 今夜又在这麟德殿设下两国盛宴,给足了那摄政王面子。 宫宴马上开始,两国官员分坐两侧,皇亲命妇们也依次坐好,各个神情庄重肃穆,不敢轻易发出一言。 七月正是铄石流金之时,但麟德殿中满是冰鉴,格外凉爽。殿中四角的水缸中摆了芰荷,散出芳香,将阵阵热浪隔绝在殿外。 很快,陛下和赵国的摄政王入内,众人行礼过后,歌舞伎便入场开始演奏盛乐。 宫宴开始,赵国的使节团将小皇帝的国书呈递给圣上,圣上欣然接过,赐下礼物。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这些事同底下坐着的命妇们没太大干系,令她们真正注目的,是那位摄政王。 这位摄政王和粗鲁的赵国汉子不一样,他身量颀长清瘦,穿着一身阔大墨黑交领礼袍,抬手时,露出内里赤红的衣摆来,瞧着和其人一样,十分狂妄。 更奇怪的是,这位摄政王的脸上居然戴着个黑色面冠,压住他整张脸,散发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众人看他这副打扮,又联想到他那些可怕的传言,有些胆小的夫人县主已经不敢直视上方了。 传闻这位三皇子乃是赵国皇帝的废妃所生。 那废妃当年一生下他,便想将他掐死。 被宫人拦住后,又在夜里趁人不注意时,把那孩子装到木盆里,顺着内河飘出去,第二日清早,宫人就在外发现了一具婴孩的尸体。 都说三皇子殁了,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多年后突然出现,他一回来,那些旧部皆归顺于他。 赵雪客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重掌大权,也是因为和朝中那些旧部早有来往,甚至于,他一直在暗处谋划着这一切。 赵国上下皆明白过来,原来当年,他只是金蝉脱壳,一切都是一个局而已。 他刚回去时发动宫变,使得满皇宫上下血流成河,这两年更是残暴。 他视人命为草芥,平日里也随意杖杀不少大臣和宫人,有一回上朝时,甚至吓得小皇帝尿了裤子。 江近月坐在席上,因为离得很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小点,她失了兴趣,只将自己当成个哑巴,一直敛声屏气着。 酒过三巡,舞女们换了首轻快的曲子来跳,那紧张的气氛才稍稍减轻。 夫人们多的地方,少不了闲话家常,渐渐地,江近月的耳边时不时传出些细碎的谈论声来。 她正觉得无聊,身边席上那人却注意到了她,小声唤她: “江妹妹,你回来了。” 江近月转身,就见她左面坐着个盛装的女子,她化着珍珠妆,脸上的胭脂打得有些重,脸也很瘦削。 江近月认出她来,这女子正是苏筝妤。 “苏姑娘?您怎会在此?” 江近月记得去岁过年时,陆晏廷回京过一趟,回来后偶然和她提起过,说苏筝妤一直在青龙寺里清修,她父母想尽了办法,都不能让女儿回心转意。 如今这是…… 苏筝妤苦笑一声,语气细如蚊蝇: “你该叫我杜夫人了,我二月前已经嫁给杜尚书之子,此番是随他来的。” 听到这话,想起当年那个一脸决绝,说要为宁珩守节的苏姑娘,江近月心中微微讶异。 不过这到底是旁人的私事,她也不好多问,只淡笑着点头,将目光转到台上的歌舞中去了。 这一批歌舞伎跳得很认真,那一张张青涩的脸上虽然涂着彩脂,可她们的目光却也和从前的她一样,清透且稚嫩。 江近月看着她们,一时竟还有些怀念当年在教坊司苦训的日子来。 人的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在那样苦累的教坊司中待了数年,此刻回忆起来,却只记得好的时候,把那些艰辛都忘了。 可是心却不一样,心总是能牢牢记住那些所受过的伤痛,永世不会消退。 正想着,一旁的苏筝妤缓缓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初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如今又为何嫁人了呢?” 江近月回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但苏筝妤也不需要她回答,她像是找到了能听她倾诉的人,继续说道: “我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只有一个幼弟,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只是没想到,他们把家族看得比我重要。” 江近月自然知道这世道女子的不易,她只问: “那苏姐姐在夫家的日子可还好吗?” 看见对方上的关切,苏筝妤淡淡一笑: “你放心,我那个夫婿倒是好的,他说了,愿意给我时间适应。可是,最多也只有半年,毕竟,孙家娶我也要延续香火。” 她语调哀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桌上的菜肴一口也未动。 江近月也不好多言,只劝慰了她一句: “苏姐姐,放下执念,或许会更好呢。” 苏筝妤又陷入了怪圈之中,她饮了杯酒,扶额惆怅道: “是人总有执念,江妹妹,难道你没有执念,没有必须要做之事吗?” 江近月拿起白玉瓷杯的动作顿了下,杯中茶水洒出两滴,虽然已经是适合入口的温度,可还是烫得她心口发震。 她自然是有的。 江近月忍不住抬起头,往陆晏廷所在的方向看。 坐在远处斜对角的陆晏廷,本在同老皇叔聊天,隔着大老远,江近月以为他不会发现自己。 但他似乎心有所感般,那道灼热的目光扫了过来,同江近月对视。 他微微勾唇,朝她眨了眨眼睛。 江近月对上他的视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浅笑着低下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乐舞表演不断,美酒佳肴丰盛,后半程,江近月坐在命妇中间,听些闲谈八卦,不知不觉便到了散席的时候。 在场之人依次按品级向陛下行礼告退,等江近月和其他夫人们从天街出去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站得笔直的陆晏廷。 陆晏廷一边等她,一边和常玉京叙话。 见江近月来,他快步走到江近月面前,摸摸她头上的钗子道: “就说戴这个有用吧?不然我都瞧不见你。” “变着法说我矮呢你。” 江近月嗔怪地捶了他一下,扶了扶头上那根发钗。 前几日小葫芦这个混蛋把归鹿院一颗夜明珠摔碎了,江近月气得个半死,后来陆晏廷把东西交给工匠,让工匠仔细打磨,做出一只流萤夜明钗来,在夜里会发出不刺眼的微光。 陆晏廷和常玉京作别,牵起江近月的手要出宫。 “陆世子,且慢。” 人群中,一道声音在陆晏廷身后响起。 这声音有些沙哑,语速也很慢,阴阴柔柔的,就像暗处吐信子的蛇一般。 陆晏廷回过身,就见后头是礼官和那位摄政王。 那摄政王十足地放荡不羁,手中还拿着壶酒,笑着对他道: “陆世子,久仰大名,要与我饮一杯吗?” 第101章 故人 说着,他将酒壶递给了陆晏廷。 陆晏廷淡淡拒绝: “摄政王,您醉了。” 闻言,摄政王也没多说什么,那面具后的目光和蛇一样,又游移到江近月身上,慢慢打量着她。 江近月的身子微微往陆晏廷身后倾了倾,隔得不远,这回江近月能清楚地看到他双目眯起,是带着笑的。 当然,不是那种善意的笑。 她本应该紧张的,可她天生就爱胡思乱想,看到对方这副样子,她不禁想,他戴着面具,是怎么喝酒的呢? 方才隔得太远没仔细看,若是能当面表演一下就好了。 于是她期待着摄政王能将手中的酒喝了,但陆晏廷往前一步,挡住了自己,对赵雪客道: “天色已晚,若是您无事,我便带夫人先回去了。” 一旁的礼官也催促道: “摄政王,您的寝殿已经打理妥当,请同臣走吧。” 那赵雪客在原地来回踱步一会儿,随后懒洋洋地抬起手来,仰头将酒壶中的酒全数灌了下去。 那酒一半落在他的面具上,顺着流淌出来,滴在手上,他也浑然不在意,性子倒是和寻常赵人一样豪迈。 他举起杯时,阔大的衣袍堆叠在小臂上,露出他右手腕上的一道刺青。 那上头刺的是一条黑龙,表面凹凸不平,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伤疤,瞧着十分诡异。 看到那东西的位置,江近月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 她直接愣在了原地,眼中浮起极大的惊慌。 然而只有那么一瞬的失态,随后便被她压了下去。 江近月飞快垂下眼,掩盖住一切情绪。 好在陆晏廷正忙着和那赵雪客周旋,并没有注意到她这短暂的失态。 一旁的常玉京倒是还没走,盯着她瞧了瞧,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那位摄政王带着他的使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陆晏廷安抚她: “不怕,我们现在就回家了。” 江近月还愣着,目光盯着赵雪客的背影,听到陆晏廷的话,她猛然回头: “什么?哦、表哥,我没事,我们回家吧。” 此刻天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黑夜中,常玉京盯着江近月,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晏廷,你这位小表妹,去嘉州待了两年多,胆子是越来越小了。” 江近月听见他的话,目光不善地瞪回去,随后看向陆晏廷。 陆晏廷皱眉看了眼常玉京,出声说了他两句,带着江近月回府了。 …… 夜里,小轩窗开了一半,外头的凉风将冰鉴上冒出的冷气一道送入屋中,带来丝丝清凉。 江近月沐浴过后,卸下华服高冠,换上轻软的夏裳,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心底无比沉重,脸色也苍白一片。 陆晏廷从外头进来,手中给她端了碗冰酥酪,因为房中昏暗,陆晏廷看不太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从宫宴结束后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了?那个怪人吓到你了是不是?喝点酥酪压压惊。” 江近月默默看着他,见他连中衣都没穿好,衣襟大敞着,露出沟壑分明的几道肌理,便察觉了他的意图。 她直接说: “今晚不行。” 陆晏廷走到床边,将她扶起来,垫了个枕头,把冰酥酪放到她手里,忍不住轻笑: “说什么呢?别总是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哦。” 江近月没什么胃口,但想着是他给的,还是低头努力吃了些。 陆晏廷就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烛火,目光柔和地看她,冷不防问了句: “为什么不行?你应当不在信期吧。” 第102章 不告诉你 江近月没好气地把小瓷碗递给他,漱过口后,她扶着腰慢慢躺下: “都累了一天了,我需要休息。” 说完,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夏裳轻薄,雪白的手臂和小腿随着她的动作在轻纱下若隐若现,陆晏廷的手搭上她的肩,轻轻撩开那薄纱,露出她圆润白皙的肩头,在上头细细摩挲。 他一条腿刚跨上床,江近月就烦躁地将衣裳拉好: “你再这样,我就去找小葫芦。” “别呀,他夜里闹得慌,你去了更睡不好了。” 见她一脸不愿意,陆晏廷只好作罢,和衣躺在她身边道: “好吧好吧,你好好休息,我近日不会太忙,可以多陪你。” 陆晏廷回京后还没复职,近日都不是很忙。 他存心逗她,本以为说了这话她又要来打他,可是江近月安安静静地在帐中躺了片刻,蓦地抱住他,细瘦的手臂搭在他的背上,语气中带着心有余悸: “表哥,我觉得那个赵国来的人很危险,你不要靠近他好不好,我不想你有事。” 她刚一说完,眼泪就不住地滑落出来。 陆晏廷顿悟过来,她原来是因为这事闷闷不乐。 陆晏廷想,她当了母亲后,性子比从前更谨慎,也更周全了。 他一时有些心疼,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这两日得闲时我带你出去走走,别把自己闷在家里,胡思乱想。”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陆晏廷耐心地帮她拭去泪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 第二日一早,陆晏廷被召进宫,江近月起身时,身边早已空空荡荡,她洗漱过后,去看桌上堆积的那些账本。 不多时,归鹿院的管事嬷嬷和小葫芦的乳母来向她回话,等处理完这些琐事,日头已经大了。 小葫芦在院中吵吵嚷嚷的,江近月刚想叫乳母带他回屋休息,外头就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小葫芦出现在她面前。 他背上了小竹篓,在江近月面前转了转,道: “娘亲,我走啦!” 江近月抬手让他过来,问: “怎么了小葫芦,外面日头大了,你午后再去院子里玩吧。” 小葫芦抿抿唇告诉她: “不对,我要去一个地方,不告诉娘在哪里。” 江近月一脸好奇地问: “是什么地方?连娘也不能知道吗?” 小葫芦点点头: “这是秘密,娘不要问,我还会回来的。” 江近月看他那么认真,有些无奈地道: “好吧,我不问哦。” 于是小葫芦就背着竹篓跑出去了。 小葫芦一路跑出归鹿院,又寻到之前的那处狗洞,先把背篓弄出去,自己再钻出去。 他跑到隔道里头,再钻过下一处隐蔽的狗洞,拍拍身上的灰,重新把背篓背好,溜到大街上了。 这里多为贵人府邸,并不像东西市那般热闹,但是往前的各个小巷子里,依旧有许多家开门迎客的商行,小葫芦独自一人在街上蹦蹦跳跳,眼中全是光彩。 小葫芦在四周转了转,没有找到卖小狗的地方,正要继续往前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来。 那蒙面人恶狠狠地说道: “你就是小葫芦吧,你偷偷跑出门,是坏孩子!我要把你抓走!你再也回不去了!” 小葫芦停下脚步,怔在原地,警惕地打量他一眼,随即耷拉下眉毛,一脸害怕地摆手道: “哎呀,不要抓我呀。” 那蒙面人冷笑一声,粗声粗气地说: “你没有机会了,谁叫你是个自己偷偷跑出家门的坏孩子呢!” 他把小葫芦抱起,快速往前走。 小葫芦搭着他的肩,好奇地问: “叔叔,我们这是去哪?” 黑衣人严肃地说: “去一个让你害怕的地方!” 小葫芦揪着他的衣摆,问: “可不可以先给我买小狗?买了再去?” “不行!” 小葫芦没了耐性,不想陪他玩了: “青崖叔叔,这样不好玩。”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冷笑两声: “怎么会?你这个坏孩子,一会儿看你爹娘教训你就好玩了。” 小葫芦很不满地在他怀中扭了两下: “我才不是坏孩子,我和娘说过了!而且为什么爹娘可以随便出去,我不可以?!” 青崖道: “因为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是不能自己出门的!” “我没有出门,我是从小狗的洞洞爬出去的!” 说话间,青崖已经把他抱回国公府的角门外。 江近月已经在那等着了,她一看到小葫芦,就开始教训: “小葫芦,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呢?你看,遇到坏人了吧?下次还敢不敢?” 小葫芦看见娘,把青崖的面罩揪下来: “娘亲,是青崖叔叔,不是坏人。” 江近月稍愣了下,让青崖把他放下来。 她让小葫芦贴着墙站好,用更严肃的语气道: “这次遇到的是青崖叔叔,那下次呢?如果是真的坏人,那你真的永远看不见爹娘了!小葫芦,不可以自己出来!” 说完,江近月对青崖道: “青崖,你马上在归鹿院周边排查一下,叫人把那些狗洞都封上吧。” “是。” 青崖领命而去,江近月让小葫芦把小手伸出来,轻拍了两下,佯怒着问: “你知道错了吗?” 小葫芦有些委屈,他低下头,不肯说话了,有眼泪在他的眼里酝酿。 看他委屈成这样,江近月软了语调,问: “你哭什么呢?难道你觉得出去是对的吗?” 小葫芦跺跺脚,急得小脸都红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娘亲……不可以把洞洞封起来!小狗会回不了家的!” 江近月有些奇怪地问他: “哪只小狗呀,你出门是想找小狗吗?你告诉娘,娘就不让人把洞封起来。” 小葫芦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无伦次地跳了个话题: “你忙,不陪我!我要买小狗。” 第103章 山匪 江近月蹲下身,耐心地对他道: “你太小了,以后再说养小狗的事,还有,我们刚回京城,归鹿院的大小事宜我都要操心,所以最近比较忙,但是你也不能自己跑出门,可以吗?” 小葫芦不说话,犹豫着点点头,眼泪还在往下掉。 “好了,现在你告诉娘,你是怎么发现那个狗洞的?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有人用小狗引你过去是吗?” 小葫芦擦擦眼泪,把嘴巴捂住,明摆着不想说。 江近月心知自己猜中了,她拍了他一下,更严肃了: “是谁?马上告诉娘,小葫芦,这件事很严重。” 小葫芦急得流眼泪,他答应过人家的,他怕说了小白会出事。 江近月看他这样,无奈放弃,小葫芦说话颠三倒四的,问话也不是她的特长,眼下怎么问都是问不出来的。 夜里让他爹过来问,不愁问不出来。 江近月用帕子把他的小脸擦干净,牵着小葫芦往回走。 此时的天已经很热了,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嘶鸣,烈日烤着地上的青石板砖,小葫芦已经热出了汗。 江近月把他的帽子拿下来,随手丢在他的背篓里。 小葫芦的头发长长了一点,看起来毛茸茸的,但还是很短。 他依旧很委屈,嘴巴撅得老长,边走边擦眼泪。 江近月于心不忍,对小葫芦说: “好吧,现在娘带你上街转一圈,给你买几个新帽子,好不好?一会儿正午太阳大了,我们马上回来,你不可以不答应,知道吗?” 小葫芦立刻抬起头: “好,那买小狗吧。” “这个不急,娘还要和爹爹商量一下,可以吗?” 小葫芦擦掉眼泪,点点头: “那我们先去吃东西吧,去有黏黏糕的那家。” 于是江近月带着他去酒楼里吃了一顿,出来后,他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一路蹦蹦跳跳,江近月险些牵不住他。 转眼经过一家成衣铺,她带小葫芦进去,挑了几个布料轻薄的童帽,给小葫芦一一试过,语气温柔地道: “小葫芦戴哪个都好看呀,我们全包起来吧。” 小葫芦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的目光在外逡巡,在江近月付银子的当口,忽然指着外头的人说: “好多奇怪的人呀,长得和青崖叔叔一样哦。” “怎么会和青崖叔叔一样呢?” 江近月淡笑着回身,却见街上突然多出了许多身穿麻衣,面覆黑巾,手拿长刀的流寇来。 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见了老弱妇孺便掳掠抢劫。 街上登时响起惊叫声,江近月目中一震,急忙抱起小葫芦,同那女掌柜一起往店内跑。 可是那群人不知怎的发现了她,朝她冲过来。 她带着一个孩子,到底比不上动作敏捷的壮汉,很快,她和小葫芦被塞入了一辆马车,车轮迅速转了起来。 街上众人吓得仓惶逃窜,在守备森严的京城中,这已是许久未曾见过的景象。 …… 此时正逢赵国来访,京城戒严,实行宵禁,可光天化日居然有十余个妇孺在御街上被掳走,兹事体大,当即有人快马回报。 宫中,陆晏廷正在陪着皇帝下棋,听闻此等噩耗,当即站起身,连行礼都忘记,就急匆匆离开了。 陛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他讶异一瞬,仔细问起当时的情况来,又派各司严加追查。 …… 陆晏廷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宫门口时,手心都出汗了。 方才在陛下宫中听到官员禀报,据说那群人是山匪打扮,保不齐就在京郊某座山上。 他还算镇定,吩咐云书让府里将全部人手派出去找他们母子,又去问外头候着的官员,是谁在督查此事。 若是他们母子出了事,那他往后…… 陆晏廷不敢往坏的地方想,他知道,此刻要迅速让自己恢复冷静。 自从五年前下令剿匪后,山匪已经几年没有作乱了,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地掳掠数人,还是在赵国来访的时候,会不会是别国的计谋? 正翻身上马,一旁有人问: “陆世子,何故如此匆忙?” 他皱着眉往下看,见宫门口处停了一辆马车,沈相正从上头下来,准备入宫。 陆晏廷有些急促地将事情原委说了,随后头也不回地驭马冲了出去。 沈相还记得那个姑娘,几年前他在国公府见过一面,那姑娘长得和夫人有三分相似,那时沈相还有所怀疑,暗中寻人问过她的事。 可是陆大人将她保护得很好,他只能查到她是陆家的表妹。 陆家的表妹,怎么会是他的女儿呢? 沈相那时还有些惆怅,但好在过不久,他就能见到他的女儿了。 想到这,沈相对一旁的长随说了句: “兹事体大,你回府调派人手,同官府和陆家一起帮着找找吧。” “是。” “还有,这些时日我忙着两国邦交,没顾得上问清燃的下落,教坊司怎么耽搁了这么多时日?告诉她们,本相今夜就要知道名字。” “是,大人。” …… 黄昏时分,京城五十里外,思崖山上。 一群土匪将今日抓获的人全都丢进了一间柴房,这里约莫有十余人,全是老弱妇孺。 有孩子受了惊吓,忍不住哭出来,被土匪一喝,又吓得立刻安静。 随后,那土匪头子高声警告了几句,重重关上门离开。 黑暗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慌。 一处靠墙的角落里,小葫芦躺在娘的怀里,目光炯炯地借着木门透进来的光亮,环顾四周。 江近月等土匪出去之后,小声说: “小葫芦,不怕不怕,你不要说话哦。” 小葫芦连三岁都不到,他压根没搞清楚状况,只觉得一群人围在一起很有意思,于是小声问: “月月,我们在玩吗?” “对,不说话哦,说话被发现就输了。” 小葫芦不说话,方才在马车上他已经睡了一觉,此刻精神得很。 过了一会儿,他又附在江近月耳边说: “饿饿。” 江近月便在小葫芦的背篓里头翻了翻,寻出一个油纸包来。 她看了眼四周,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打开,拿出仅剩的一块糕点,一点一点喂给小葫芦吃,让他不要吃出声音。 小葫芦吃到一半,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推到江近月面前,示意她吃一点。 江近月不吃,继续小心翼翼地给他喂。 她从小在教坊司挨饿受冻是常事,如今一顿不吃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但是小葫芦不行。 还不知道下一顿用饭是什么时候呢,江近月把油纸包里的碎渣全部倒在手心,让他全部吃干净。 “娘一会儿想办法给你弄水喝,现在先忍耐一会儿,游戏还没结束哦。” 第104章 杀了江近月 小葫芦把糕点吃完,埋在江近月怀中,也不能说话,他觉得有些无聊,一下一下地摸着江近月的耳环。 江近月拨开他的小手,拍着他哄睡。 她的目光也一直在注视着周边的情况,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土匪劫人,若是为财,江近月便不担心。 陆晏廷迟早会找到此处,国公府纵然舍得她,也不舍得这个大胖儿子的。 但此番一下子劫了这么多人,且除了她和小葫芦,其他人多是些身穿布衣的寻常百姓,看着又不像是谋财那么简单。 若是这样,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若他们有什么别的心思,那陆晏廷纵然有通天的本事,可只要有一点点意外,或者他没来得及找到她,那小葫芦就会有危险。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自救才行。 好在这些人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地抓了这么多人上山,必定有所图谋,所以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杀了他们。 江近月的目光在这狭小的柴房中四处寻找,发现了几垛垒在墙边的干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头守卫手上提着的油灯在夜中格外显眼。 烛灯的光亮倒映在她清亮的眼瞳中,成了江近月逃生的希望。 …… 不多时,月亮挂上枝头,点点星子发着黯淡的光,纵然是夏日,可在山上,夜里并没有白日那般闷热,反倒有些寒凉。 山寨门前,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头戴墨黑兜帽,身穿同色披风的女子。 寨主迎上去,乐呵呵地道: “夫人呀,人我们已经抓到了,剩下的银子,您该付了吧。” 沈菀点点头,一旁下来的侍女便将撩开马车一角,那寨主探头进去瞧了瞧,满意地收回身子: “夫人果然讲信用。” 沈菀点了点头,她的大半张脸隐在兜帽下,精心描画的红唇轻吐,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先关一夜,明日一早就全杀了,全部丢到街上去!记得,要一个不留,这样才不会起疑。” 那寨主点点头,再三向沈菀保证: “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妥妥当当的。对了夫人,您的厢房已经备好,这边请吧。” 沈菀点点头,带着丫鬟往厢房中去。 途中经过那间关押着人质的柴房,她凑过去,透过木板的缝隙往里瞧。 等看到江近月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她淡笑着对一旁引路的寨主道: “将死之人,也不必给他们吃食,毕竟这花的,也都是您龙腾寨的银子。” “是,是。” 寨主一边应和着,一边想,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呀。 这自家夫君纳了个妾室,就要这般赶尽杀绝,实在是狠心! 那山下当官的,还不如他们当土匪来得自在,想睡哪个就睡哪个,若是有哪个女人敢撒泼吃醋,直接丢到山崖下喂狗! 然而他收钱办事,这些不是他该管的东西。 沈菀进了厢房,多日来紧张的心情一扫而光,她的内心,是难言的畅快。 江近月,江近月,她终于要死了! 沈菀知道,若自己贸然杀了江近月,他日父母知道江近月的身份,自己和父母的感情一定回不到从前。 但是推到这些土匪身上,就不一样了。 意外嘛,谁能怪到她头上? 且她这次为了让龙腾寨的人答应接下这活,可是动了血本。 她不仅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拱手送出,又以日后会用家中的关系给他们牟利,保他们事后平安,他们这才答应动手的。 此前,她怕那些人惧以陆晏廷的威名,不敢下手,又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所以特地说自己是国公府上庶子的少夫人,因为记恨外室在自己前头生子,强行进府,所以才想诛杀她。 沈菀也是被逼到绝境了,她和江近月本就有仇,日后如果江近月成了沈府千金,那自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这么做。 这些时日,她一直让匪贼们在国公府四处埋伏着,只要看到江近月,就立刻掳走! 顺带,还要多抓些百姓,这样才不会让人生疑,往江近月身上想。 她能一天不出来、两天不出来,却不可能一直不出来。 果然,现在除了她,还有她的那个小儿子,到底是成了自己手中的鱼肉。 江近月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才是沈家的千金,宰辅之女,却连自己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想到这,沈菀念头一转,不,她要知道,她必须知道! 这样,她才会死得不甘心!死得痛苦不已! 明日一早,沈菀就先将事情真相告诉她,之后再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刀剑之下,等她痛苦不已,沈菀再亲手杀了她! 只要这般想想,沈菀就觉得畅快不已! 而且是江近月抢走陆世子在先,如今这般,也算是因果报应,是她欠自己的! 还有,那陆世子负了她,她也要让他尝尝,失去所爱的滋味! 黑暗中,沈菀忽然笑了出来,看得一旁的婢女不敢言语。 不过陆晏廷的本事,沈菀已经领教过了,他不查个清楚,此事不会罢休。 若是立刻就杀了他们,届时仵作一验尸,知道死亡的时辰,陆晏廷自然会发现不对。 故而将这批人绑上山后,沈菀即刻让人去伪造了些讨要赎金的书信,散布到京城的各个角落,想必明日此事就会传开。 等那时再杀,便顺理成章多了,只说没见到银子,山匪没了耐性,所以这些人就成了刀下亡魂。 其实吧,这些土匪也是死到临头了,好在,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等他们被陆晏廷清剿后,这世间,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事,是她干的了。 她依旧是父母唯一的女儿,阿兄唯一的妹妹,世间再不会有人来威胁她的地位。 …… 深夜,一大队人马在山林间驰骋,陆晏廷握着缰绳,发狠地拍着马鞭,将那些随从甩在身后。 国公府至今没有收到山匪要财的勒索信,想来那群人把近月母子绑上山,也不是为了谋财。 只要知道他们母子俩现在或许在受苦,他的心就像被狠狠揪住一般,疼得厉害。 第105章 自救 成家以后,陆晏廷的心一点一滴被他们占满,他再没有从前那般洒脱了。 近月和小葫芦,是他内心最最珍视的人,也是他的软肋。 曾几何时,那般临危不乱,冷静镇定之人,也会有如今这般急到手抖的日子。 好在他的理智始终占着上风,安排好搜寻路线后,一路上,陆晏廷又来来回回将事情都想了一遍。 他是不是在嘉州、或者在京城时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此番才牵连到他们母子? 还是说,那些土匪是另有所图,他们母子只是因为上街游玩,才被无辜卷入的? 又或者,是赵国人乃至他国所为? 可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陆晏廷越想,越心乱如麻,他努力遏制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快马行至京郊处,陆晏廷正带着人要往最近的一处山上去,可身后有一道快马追上来,是常玉京。 常玉京用最快的速度调来了金吾卫,同他分头寻找。 这个闷热躁动的夜晚,对所有人来说,都很漫长。 直到黎明时分,常玉京的下属快马到京郊积云山汇报,说不远处的思崖山上有火光乍起,疑似起了纷争。 陆晏廷几乎是下一刻就丢了火炬翻身上马,将下属们分为两波,吩咐道: “你们继续在这座山上搜寻,你们,随我去思崖山!” “是!” …… 二十里外的思崖山上,已经是火光冲天。 沈菀的侍女扶着沈菀急匆匆出了厢房,惊慌失措地道: “姑娘,我们快下山吧,这寨子里起了大火!一个不小心,就会有山火呀!到时候我们自己都会有危险的!” 沈菀没有走,她指着那些抢着救火的土匪们骂: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无用!一群废物!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我爹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土匪提着水桶从她身边经过,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她吼道: “你个婆娘,乱叫什么!火是从后头柴房起的,指不定就是今日抓上来的那些个人质干的!那还不是因你而起吗!” 沈菀想到什么,眼中一慌,立刻上前拉住他,颤抖着道: “不对!快!一定是他们干的,他们逃了!你快去杀了他们!快去啊!” 那土匪重重将沈菀甩开,嘴里咒骂几句,赶着去救火。 沈菀一边喊,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寨主的身影。 可是几个人质哪里有山寨重要,众人忙着救火,一时没有一人搭理沈菀。 沈菀眼中倒映着火光,找不到寨主,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她随手拿了一把刀,不顾侍女的阻拦,就跌跌撞撞地往柴房去: “江近月!我杀死你!我要杀了江近月!” 可是等她冲过去时,就见那间柴房的屋顶都快烧没了,她想冲进去一探究竟,却被侍女死死抱住: “姑娘,您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呀!” 沈菀怒火中烧,推开那侍女,转过身大喊道: “告诉你们,你们抓的是宁国公世子夫人,还有府上的小世子,他们被烧死了还好说,届时你们一概不认就是,可若是他们逃回去了,你们也难逃一死!还不快追!” 四周寂静了一瞬,下一刻,有个领头的管事人说: “不好!快追!快!” …… 方才江近月以肚子疼为由,诱骗守门的土匪入内,和几人合力将他打昏,抢走他手中的灯,点燃了柴房。 随后他们趁着夜色,分散开来躲藏,江近月抱着孩子躲到后头的草垛里,趁众人急着救火之时,一群人四散逃开,仓惶下山。 已经入夜了,山林中黑暗一片,月光也被高大的树木遮挡大半,谁也看不清谁。 很快,她和小葫芦就和其余人分散开,江近月牵着小葫芦往山下跑,小葫芦紧张地问: “娘,这是在干嘛!” 江近月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一边告诉他: “小葫芦,我们在做游戏呢,只要跑出这里,我们就赢了,就能见到爹爹了。” 但是小葫芦太小了,他跑不动。 这里地势复杂,江近月怕他摔倒,一刻钟后,江近月抱起体力不支的小葫芦继续往下跑,瞧见上头出现了点点火光,是有人拿着火炬追来了。 江近月的一颗心提到顶点,她知道,此刻若是被抓住,那群人怒火中烧,她和小葫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于是她疯了一样地往下跑,怀中的小葫芦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也慢慢安静下来,只用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 跑到一处陡坡时,江近月狠狠摔了一跤,她将小葫芦抱在怀里,自己在地上滚了一圈,疼得龇牙咧嘴。 小葫芦被吓到了: “月月你怎么了?” 江近月急忙说她没事,示意小葫芦不出声,她忍着疼,吃力地抱起他,竟发现她刚好摔到了一处山洞前。 这个洞很小,若是一个成年男人压根进不来。 她先将小葫芦塞进去,自己再撩开一旁的垂落的枝叶挤进去,随后将那些枝条藤蔓重新放下来,又用杂草将洞口一些地方盖好。 如今天还没大亮,四周黑漆漆的,他们很难被发现,可是天亮就不好说了。 当务之急,还是小葫芦,江近月低头问: “小葫芦,刚刚有摔到嘛?天太黑了,娘看不清,你告诉娘,哪里疼?” 小葫芦摇摇头,语气有些低: “娘我不痛,我困困,我们回家吧,这个游戏不好玩,我不要在这里,黑黑的可怕。” 江近月把外裳脱下将他包住,随后让小葫芦躺在她怀里,忍着自己身上的疼痛,一下一下地轻哄: “嘘,小葫芦不说话,你睡觉吧,等睡醒了,你就到家了。” 而后,母子俩在这狭窄的洞中静静躲着,天色慢慢亮了,身边的脚步声时有时无,时远时近,江近月一直心跳如鼓。 过了不知多久,光亮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入洞中,江近月又在身边寻了些草叶努力遮盖好此处。 做完这一切,她低头去看小葫芦醒了没有,却发现怀中的孩子闭着眼睛,脸颊格外地红。 江近月用脸去碰他的额头,发现烫得不正常。 小葫芦起热了。 第106章 审讯 她顾不得其他,急忙将小葫芦放下,用最小的动静爬出去,想在四周寻找水源,给小葫芦擦擦额头降温。 可是她在附近转了一圈,四周除了茂盛的树木和无边无际的山路之外,她什么也没看到。 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江近月居然听到上方有厮杀之声,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迷了方向,又往那寨子里走了! 她慌忙往回跑,边跑边想着方才的那些打斗之声,心中生出一丝希冀, 会不会是表哥找来了? 可是很快,这点希冀又被她压下,如果是,那自然是好,可若不是陆晏廷,她贸然上去,只会更危险…… 江近月回到山洞中,小葫芦还是没有醒,他的小脸已经越来越烫了。 江近月摸着他的小脑袋,慌得连手都在抖。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出来,滴到小葫芦脸上,又被她迅速擦去。 上头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知道。 但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果干等下去,小葫芦会有危险,她只能奋力自救。 好在上头闹出那样的动静,无论是敌是友,想必那些土匪已经无心对付她,如今就是下山的最好时机,等找到大夫,小葫芦就有救了。 她抱起小葫芦,小心翼翼地出了山洞,继续往下跑。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日光叫她眩晕,久到喉咙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久到手腕已经酸麻得不行,江近月还是一刻也不敢停下。 倏尔,她听到远处传来的道道脚步声,江近月屏住了呼吸,立刻躲到树后去,又换了个姿势,将小葫芦抱在怀中。 小葫芦软绵绵倒在她怀里,嘴里嘟囔着: “娘,回家去,我们回去……到家了没有?” “小葫芦,再忍耐一下,娘马上就带你回家了哦。” 江近月躲在树后,正想往外看,就听远处传来一道男声: “夫人,你在吗?夫人!” “夫人,能听见吗?!” 这声音……是、是青崖! 江近月几乎要落泪了,她抱着小葫芦走出去,用尽力气大喊: “青崖,青崖,我在这!” 青崖正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边走边将乱草砍断,开辟出道路来,他身后是一大群正在搜寻的侍卫们。 青崖循声望来,看到江近月母子,大喜过望,急忙朝另一头喊: “世子!世子!夫人和小公子在这呢!” 喊完,青崖又对江近月道: “夫人,您站那别动,仔细受伤,我们马上就过来!” 江近月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她摸摸怀中的小葫芦,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比青崖更快过来的,是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他从另一面的山坡上跳下,用轻功在林间快速穿梭,几乎是冲到了她的面前。 江近月见到他,瞬间泪流成河,把小葫芦递过去,又急又怕地道: “表哥!小葫芦起热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你快去寻大夫,你快一点!我害怕……” 有陆晏廷这根主心骨在,她的一切镇定都消失不见,她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陆晏廷立刻把孩子从她怀里接过,看一眼小葫芦的状态,把他交给后头赶来的青崖: “快,回府,请大夫!” 随后,他将惊魂未定的江近月揽入怀中,安慰道: “没事,没事,不要着急,他身子一直很强壮,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看样子只是受风着凉了而已。” 江近月面色苍白,哭得不能自已,陆晏廷的手臂收了力,刚要抱起她,却摸到她后背一手的黏腻。 他抽回手一看,居然是满手的血。 “月儿,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直到这时候,江近月才察觉到身上刺骨的疼痛。 昨夜那一摔,势必摔得不轻,只是因为有孩子在,她一直在用意念强撑着。 此刻精神松懈下来,她只要稍稍动一下,就是锥心之痛。 江近月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她的眼睛被天上的光一眩,整个人突然卸了力,直接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 思崖山上,一众山匪已经被常玉京制服,几个时辰后,一共六十二号人已经全部被押解到牢里。 深夜时分,陆晏廷策马抵达了大理寺。 他是刑讯审案的高手,一进刑室,将几十种刑具一一给他们来上一遭,不怕他们吐不出东西来。 一个人或许受得住极刑,可是一群人中,总有一个受不住的。 一整夜,大牢中的血腥味和惨叫声就没下去过。 三更天时,就有小喽啰供出那女子的线索。 第二日黎明时分,离思崖山不远处的寺庙中,一脸慌张的沈菀被金吾卫强行带走。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的谋划者居然是沈相国家的姑娘。 这事传得很广,很快,连赵国来的使节团都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宫中的互市会上,赵国的摄政王笑着调侃,说贵国的京都,居然比乡野还乱。 此番让赵国看了笑话,皇帝面上没说什么,事后勃然大怒,说要严办凶手,亲审此案。 这日正午时分,沈菀当即被拖到了宫中。 殿里,沈菀跪在地上,形容狼狈,一脸哀凄: “陛下明察呀,臣女是冤枉的,我一直在寺庙中礼佛,怎么会去思崖山放火呢?陛下,我爹娘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李琰冷哼一声: “巧言令色,可惜朕不会被你蒙骗,你若是再狡辩,朕就将你直接拉下去砍了!” 说话间,两个内监按住她,李琰身边的内监总管直接上前,狠狠抽了沈菀两个嘴巴子: “沈姑娘,别想蒙混过关,放火的自然不是您,陛下要您说的,是您为何和土匪合谋,公然在京城抓人。你知道这事有多大的影响吗?莫非沈相国是想谋反不成?!” 沈菀吓死了,她不过对付一个江近月而已,哪里知道会扯上这些事,她极力摇头,只说自己没有。 一刻钟后,外头有内监进来通禀,说沈夫人在外求见。 李琰允了,沈夫人一入内,见到女儿这个样子,哭着扑到沈菀面前,抱着沈菀道: “陛下,陛下明察呀,我的女儿不会有错,一定是有人逼她的!江近月,都是那个江近月,每次菀儿有什么事,总和那个江近月有关,陛下应该查她才是啊!” 李琰冷笑一声,看向这个愚钝妇人: “连朕都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何况你的女儿,沈夫人真是大言不惭。” 沈相办事还算得力,人也忠正严明,可怎么会有如此拎不清的家人? 李琰烦躁地坐下,内监匆忙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来。 沈夫人发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立刻跪着往前挪了两步,请罪道: “陛下,陛下恕罪,菀儿有错,菀儿自然有错!可是,那也是臣妇教导不力的原因,陛下要降罪,就让臣妇来替她受吧,她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娘亲,娘亲……” 沈菀抱住她,和母亲哭作一团,正当李琰心烦至极,想直接把沈菀拉下去用刑时,内监来报,沈相国来了。 李琰一挥袖,拍案道: “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对朕说!让他进来!” 沈元澈一入内,面色凝重地跪地道: “臣,拜见陛下。” 李琰: “沈爱卿,你知道此事让整个大魏在那个狗屁摄政王面前颜面尽失!你的女儿若是不给个说法,你就以死谢罪!” 沈元澈的目光复杂,走到母女面前,蹲下身,将右手搭在沈菀肩上,问沈菀: “菀儿,要你自己说,还是爹爹帮你说?” 沈菀哭着点头,抓住父亲的衣摆,道: “爹爹,我说,我说!女儿只是因为和江近月不睦,想教训她一二而已,抓他们几天就会放人的,女儿不知道会如此啊!我不是故意让陛下在赵国人面前出丑的!爹爹,你救我,你快救我!” 沈元澈听到她的辩解,眼底的失望神色越来越浓。 他的目光与她平视,认真地道: “菀儿,爹爹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言必诚信,行必忠正,可是你,你……” 面对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失望的脸色,沈菀眼神闪躲,转头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哀求般道: “娘,娘……” 沈夫人顾不得其他,将沈菀抱在怀里,朝沈元澈骂道: “沈元澈,你要大义灭亲吗!她是你的女儿啊!” 沈元澈再没有理会这母女二人,他回过身,拱手对陛下道: “陛下,此乃臣之家丑,可否屏退左右,给老臣留三分薄面?” 李琰不言不语,只淡淡扫了眼一旁的内监,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于是殿中人乌泱泱退了出去,只留下皇帝和沈家三人。 “沈爱卿,你可以说了。” 李琰踱步回到龙椅上坐下,抬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 “这次,你若再有半分虚言,朕,决不饶恕。” 沈元澈像是下定了决心,毅然开口: “陛下,此番闹出这样大的祸事,是臣教女无方。” “沈菀之所以和山匪合谋,抓了十几人上山,的确是想杀害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并不是要用这件事来抹黑大魏。” 李琰问: “哦?这倒是和沈菀说的如出一辙,那江近月和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沈菀至于吗?我怎么不信?沈元澈,这莫不是你为了包庇女儿扯得谎吧?” “陛下,你我君臣多年,陛下可曾见过臣蓄意欺骗过您吗?” 说完,沈元澈看一眼泪流满面的沈菀,闭眼着开口: “因为那宁国府的世子夫人,正是臣丢失多年的亲生女儿,沈清燃。”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除了他,皆惊讶不已。 沈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问 “夫君,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个江近月,怎么会是我们的清燃呢?”” 沈夫人看向怀里的沈菀: “菀儿,你……” 沈菀的神志已经有些涣散,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脸狰狞地看向沈元澈: “不,不是这样,不是!她不是!爹,她不是你的女儿!不许说,你不许再说了!我不要听!” 沈元澈对母女二人的反应恍若未闻,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呈给同样震惊的圣上: “陛下,这是臣的亲生女儿沈清燃自一岁走丢后的所有经历,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察。” “沈菀乃臣夫妇当年收养的养女,她此前得知此事,怕清燃的存在会影响她在家中的地位,所以才想对她赶尽杀绝。” 他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长钉刺在沈夫人心中,等他话音刚落,沈夫人的心便已千疮百孔。 这件事实在太过突然,叫她难以接受,她一脸茫然地看着陛下手中的东西,一时连跪都跪不稳,直接昏了过去。 外头的人进来将沈夫人拖出去时,沈菀尖叫一声,无法接受地朝沈元澈大喊: “不是的,爹爹,她不是!江近月不是你的女儿!我才是!我才是你们唯一的女儿!” 沈元澈怒喝道: “住口!逆女,你还要一错再错吗!” 龙椅之上,李琰翻着那本薄薄的卷册,寥寥几百字,却记载了一个女子在幼年和家人走失之后,漂泊的半生。 原来陆晏廷娶的那个小表妹,是这样的命途多舛。 又想到沈相所言,李琰抓到他话中的一个漏洞: “那沈元澈,你可否跟朕解释解释,你的女儿又为何能号令得动一个山寨呢,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么深的心计与谋划吗?” 沈元澈跪得笔直的脊背在听见这句话后,略微佝偻了一下。 他答: “回陛下,此事臣已经查明,这些年来,因为家中对沈菀多加疼爱,她私藏金银财宝无数,也怪臣疏于管教,菀儿到十几岁时,便和那些下九流的人走得近,平日里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买凶杀人的门路,毕竟,她有的是金银。” 沈元澈没有说出来的是,两年前书信被烧,前几日教坊司第一次送到府上的名录被截,或许这其中,都有他那掌上明珠的手笔。 李琰目光沉沉,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正当众人静默不语时,殿外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沈大人怕是还少说了一个人吧。” 第107章 月月的身世 殿门打开,陆晏廷拖着沈敬宗大步入内,将被五花大绑的他掷在地上。 沈元澈见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狼狈,他目光一暗,厉声道: “陆世子,你这是何意?缘何这般羞辱我的孩儿?” 陆晏廷冷笑着道: “不妨问问贵公子,他又是何意?” 说完,他一把扯下沈敬宗嘴里的布条。 沈敬宗剧烈咳嗽起来,他满脸怒火地瞪着陆晏廷,可此刻在陛下面前,沈敬宗什么也做不到,只隐忍地跪在其父面前,低声道: “陛下,臣知罪。” 陆晏廷帮他补充: “陛下,那群山匪在严刑之下已经招了,沈菀能勾搭上龙腾寨,其中有沈公子的手笔。” 说话间,沈元澈垂下眼快速转动,旋即,他抬起头,直接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沈敬宗!你个孽障……你知不知道,你被菀儿蒙骗,你差一点杀死你的亲妹妹!” 沈敬宗猛地抬头,问: “什么?父亲,你是说……清燃?!难道清燃也在那伙人中吗?可是菀儿同我说,她实在被江近月欺负得没办法,这才想把人抓到山上恐吓几日的,所以我帮她寻了门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父亲……” 沈敬宗眼神迷惘,他是真的不知道。 自己不过是想为妹妹出口气,怎么会牵扯到这来? 还有清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晏廷冷冷看着这乱象,对陛下道: “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秉公处置,还我夫人和那些无辜百姓一个公道,臣请陛下,诛杀沈菀。” 听到这话,沈敬宗和沈元澈皆看向他。 可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李琰直接让人把沈菀拉下去了。 仿佛是脑中的最后一根弦断了一样,沈菀彻底崩溃,她猛得挣脱开侍卫,在大殿之上放肆大笑起来: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陪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要因为一个外人,让我去死吗!我们是一家人啊!父亲!” 她在大殿中踱着步,晃晃悠悠的,沈元澈想拉她,沈菀却安静了下来。 她开始唱起一首小调: “蝶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燕子见衔哺来……” 沈菀在殿中四处游荡,最后蹲到沈元澈面前,小声道: “爹爹,这是你从前每日都会唱给女儿听的歌,你如今为什么不唱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绝情呢?” 说到最后,她撕扯着沈元澈的衣襟,要让他给出一个交代。 “妹妹,妹妹你冷静啊!” 沈敬宗被五花大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菀被人拖了下去。 至于沈敬宗他自己,也被一起收押入狱,听候处置。 被拖出去前,沈菀又开始大笑起来,那笑声怆然而凄惶,在宫中久久回荡。 …… 一日后,国公府归鹿院中。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午时的庭院静谧幽深,凉意沁人。 江近月陷入了很久很久的黑暗中,无法脱身。 不知独自一人踽踽苦行多久,她忽听得不远处有呢喃细语。 于是那黑暗中便出现一点光亮,她循着那点亮光往前跑,那声音便越来越大,最终,她从床上猛得惊醒。 此刻天光大亮,早已不是深夜,她躺在归鹿院中自己熟悉的那张床上,一旁的床帐散着一股皂角的清香,想来是刚换的。 一转头,她就见陆晏廷正坐在床边看她,见到她醒了,急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温。 小葫芦正坐在床内,一边玩他的鲁班锁,一边喃喃自语,方才江近月梦中听到的声音,原来是他发出来的。 见江近月醒了,陆晏廷刚要说话,小葫芦就朝她扑过去,激动地道: “月月你起床啦,我们赢了哦!” 江近月顺势将他抱入怀中,想起在山林中的遭遇,恸哭不已。 她摸摸小葫芦的头发,语气颤抖地问: “小葫芦,你没事吧?” 陆晏廷把小葫芦从她身上抱走,放到地上去爬,又一脸紧张地道: “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能抱他?放心,他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加上夜里吹风受寒而已,如今都快大好了,倒是你,后背上伤不养个十天半月是别想出门的,这些日子还得继续躺着。” 被他这么一说,江近月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缠着纱布,稍微一动,还有些疼。 大脑恢复清明之后,她第一时间就问: “表哥,谁干的?” 陆晏廷答: “沈菀。” 江近月秀眉微蹙,看着小葫芦在地毯上滚来滚去,来不及制止,就问陆晏廷: “表哥,回京后我就没和她有什么交集,从前那些闺中的往事,总不至于让她记恨至今,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自认没有得罪过她。” 陆晏廷一把按住往他腿上爬的小葫芦,安慰江近月: “月儿,坏人要害你,你却还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她昏迷的这两日,陆晏廷已经从沈相那里知道她的过往经历。 自从成婚以后,江近月很少在他面前提过她的过往,是以陆晏廷也不敢轻易在她面前问这些。 那时常玉京查出她在教坊司受欺负的事,她的反应就十分剧烈,他尊重她,所以自那以后,陆晏廷再也没有查过她的事,也不许旁人窥探,却不想错过了这些。 原来他的月儿这样命苦、这样命苦。 小葫芦一直想往床上爬,却被陆晏廷一直挡住,他有点生气,在床边跳来跳去: “月月,我们以后不玩那个游戏了好不好?那个不好玩,我们换个别的玩吧!” 江近月刚想回答,陆晏廷直接抱起他往外走: “小葫芦,你病刚好,出去晒晒太阳吧,爹爹和娘亲有事要说呢。” 说完,他把小葫芦交给乳娘,“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陆晏廷回到床边,替她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道: “你洗漱一下,用点东西再睡吧,我不让小葫芦再来吵你。” 他又将床帐放下,等金钩在空中来回晃动,陆晏廷才意识到不对,匆匆将床帐拉起,又出门吩咐人去给江近月备些清粥小菜,之后回到桌前给她倒茶,茶水还洒出两滴,落到他的手上。 江近月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轻声问他: “表哥,你是有话要说吗?” 于是陆晏廷的动作顿住了,他端着茶杯走到她面前坐下。 江近月没有接那茶,双手揪着陆晏廷的衣袖,镇定地道: “说吧,只要不是小葫芦的事,什么我都能接受。” 陆晏廷没有直接说,反倒先问了她一个问题: “近月,你是你父亲亲生的吗?” 江近月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表哥怎么会突然问起我父亲,我自然是他亲生的了……”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莫非……” “是,月儿,你的父亲,应当只是你的养父。” 江近月一脸诧异: “表哥,你莫不是同我开玩笑吧?” 第108章 小郎中 “不是玩笑,你的亲生父亲是沈相国,你的母亲是沈夫人。” 陆晏廷一字一句道: “她是沈府的养女,怕你们相认后,会影响她的地位。这才是沈菀百般加害你的原因。” 江近月愣了半刻,依旧无法接受此事。 难道自己是睡糊涂了不成? 可是若非切实的真相,陆晏廷不会就这么直接告诉她,让她心慌意乱。 可这叫她怎么相信?怎么相信?!她居然不是爹爹和娘亲的亲女儿?而是、而是那沈夫人生的? 见她面色恍惚,陆晏廷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月儿,没事,没事的,你就算……” 江近月打断他的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做了决定: “不,表哥,我的父母只是杭州的普通商人,不是沈相国夫妇。” 虽然她的内心依旧震撼无比,但她柔弱苍白的脸上,眼神格外坚定。 陆晏廷答: “好,你说不是他们,那就不是他们,近月,以后把这件事情忘掉,我不会让他们进府。” …… 沈菀进了牢狱后,起先还正常,安安静静地待着,只是不肯用饭而已,可不过三日,便开始疯疯癫癫,言行无状,咒骂着江近月和沈家,整个人神志都不大对了。 此事因为事涉赵魏邦交,陛下下令严加处置,刑部本要将她处斩,但沈相国彻夜为她求情,好在百姓们借着火势及时逃离,没有闹出人命,她的罪行才不算严重至极。 最后,沈菀割去舌头,落了个出家为尼,此生不得踏入长安一步的下场。 至于沈敬宗,沈相国本来想保下他,可奈何事情被陆晏廷查出来,放到明面上,他也被贬官外放了。 陆晏廷知道,其实那时沈相国将家中之事和盘托出,为的也是保下沈菀的性命。 沈菀针对江近月一人,总比她以百姓为诱饵,针对赵魏关系的罪名小一些。 前者是私仇,后者是国事,那时的沈元澈,只有说出事情真相,才会给沈菀争取到活命的机会。 但是,陆晏廷不甘心。 …… 接下来一月,江近月都在府上休养,很快到了九月,秋意渐浓,国公府中原本苍翠的树木一瞬间开始转黄,天也冷了下来。 这日午后,秋风飒爽,小葫芦在归鹿院里,学着之前大夫给他看诊那样,在院中摆了个桌案看诊。 小葫芦穿着一件宽大的月白交领衫,头上戴个幅巾,一旁还插了个医幡,是用他爹的长枪改的。 宽大的桌案上放着他的竹篓,竹篓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糕点,充当他的药材。 李嬷嬷坐在桌案边,耐心地看小葫芦像模像样地给自己把脉。 等认真替嬷嬷把完脉后,小葫芦沉吟着道: “嬷嬷,你没有病哦,你太累啦,你只要好好睡觉,再吃点药药就好啦。” 说着,他让一旁坐着的药童月月帮他拿药: “月月,你拿一个绿绿的,再拿两个红红的,包起来给我。” 江近月后背上的伤虽然快好了,但是躺久了还是疼得厉害,是以大多数时候还是只能坐着。 此刻她坐在圈椅里看书,却一直心绪不宁,半天才翻过两页。 沈家的那件事因为太过离奇,离奇到江近月都无法相信,所以她对此事并无实感,就像在看戏的局外人一般。 但是沈家人,她的确不想再见了。 这一月来沈家人多次求见,江近月一次也没有应允。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锲而不舍不会叫她觉得感动,只会让她十分困扰。 想到这,江近月叹口气,前倾着身子,在背篓里随手拿了个糕点递给小葫芦,小葫芦瞧见后,“哎呀”一声,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道: “月月,这是我一会儿要吃的!快换掉!” 江近月有些尴尬地把那糕点放回竹篓去,正想再问小葫芦一遍,他说的是什么来着,外头又有侍女进来通禀: “夫人,沈家人又来了。” 江近月连想都没想,直接摆摆手道: “我不见,你告诉他们,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说到这,她又补充一句: “不,若是他们以后再来,也不必告诉我了。” 他们这般执着,不过是为了自己多年的苦寻有个结果,但沈家人之前对她的态度如何,是明摆着的。 她又不是贱人,天生喜欢被欺负,此刻也不想原谅他们。 何况,她也没有义务让沈家人心安。 江近月不想因为他们,破坏自己的心情,又问了小葫芦一遍他要的东西,之后伸手去竹篓里拿他要的糕点。 刚将一块有绿豆糕字样的油纸包拿出来,江近月一打开,里头就掉落出一张边角不规整的纸条,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一样。 她疑惑地“咦”了一声,对李嬷嬷道: “这家糕点铺子居然这样不谨慎,将杂物掉了进来,跟蜜饯局说一声,以后换一家采买吧。” 李嬷嬷也看见了她手中的纸条,连连点头道: “这也太疏忽了,要是小公子瞧见,一起吃了可怎么得了?!” “我又不是笨蛋!” 小葫芦被忽视半天,此刻又听到她俩在说自己,有些不满地扫了二人一眼。 江近月急忙把他要的糕点找给他,小葫芦接过后,就开始嘱咐李嬷嬷如何吃药。 江近月这才有空闲去看手中那纸条,她本以为上头什么都没有,可来回翻看,却发现了一行很小的字。 她借着日光,拿起纸条默念道: “十日后,京郊枫林渡口,有汝久候之物。” 江近月心头一震,一旁的小葫芦忽然看着门外道: “表哥,你过来陪我们玩!” 江近月猛地将字条收回,藏在袖中,一抬眼,就见陆晏廷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第109章 亲生父母 陆晏廷对小葫芦道: “爹娘现在没空,你自己先玩一会儿,好吗?” 小葫芦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跟随陆晏廷一起入内的青崖身上,跑过去拉住青崖的手说: “叔叔,我们一起玩。” …… 陆晏廷牵起江近月进了房中,夫妻二人在床前坐下。 陆晏廷将她揽入怀,拨弄着她的耳环,语气和缓地问她: “我已经叫人去同沈家人说了,请他们离开,日后也不要再上门来。月儿,这些日子你考虑得如何?如果你想见他们一面,将事情问个清楚,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江近月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转变的迹象,她再次拒绝: “表哥,我很笨,也很累,我有你和小葫芦,就已经很满足了,实在没有余力去应对其他人,我力不从心。何况之前,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并不融洽,见面更是尴尬。” 江近月郑重地道: “表哥,我那次说不想认他们,并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真的不想,一点都不想,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不过…… 江近月的脑中想起前几日,长公主身边的嬷嬷趁陆晏廷外出时,来寻过江近月一次。 嬷嬷说,长公主得知江近月一直将沈氏夫妻拒之门外,觉得江近月实在是太小儿心性了。 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她马上认下这个父亲,抬高自己的身价,若是和他们亲近不来,以后少来往就是。 毕竟江近月认这个亲,对国公府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样,她便可以有相府嫡女的身份,也能堪堪匹配上陆晏廷。 而且她的孩子日后也能有个好的母家,而非商门出身。 诚然,事实的确如此,可江近月真的不想。 倘若从前她和沈氏夫妻从未见过,或者说她自小便是个流浪的孤儿,她或许会愿意认这个亲,可是如今…… 这种荣华富贵,乞人都不屑。 更何况,她又不是没爹没娘,她有父母,只是早早离世了而已。 可是陆晏廷这样问她,江近月眼中的坚定一点一点变成犹豫。 莫非,陆晏廷想的和长公主是一样的吗?所以才这样问? 江近月悄悄抬起头打量着他,略带犹豫地问: “表哥,你是想让我认祖归宗吗?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或许还要再考虑……” 陆晏廷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你若是真的不认他们,那以后在朝堂之上,我也不必对他们客气,毕竟要谋害你的始作俑者还留着一条命,我心中可是大大不虞。” 原来是因为这个,江近月没什么情绪地回答: “好,你随意就是了,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如今在这世上,只有你和小葫芦对我是最重要的,其他人,我都不在乎。” 陆晏廷看着她苍白却又倔强的脸色,安抚道: “好,放心,我不会逼你去认他们,他们让你不开心,那以后忘记就好,你有我这个靠山就足矣。” “对了,下月我要复职,所以这几日会比较忙,你在家中好好休养,小葫芦若是实在太烦人,我就把他送到祖母那里去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江近月听着外头小葫芦一刻也没停下的声音,淡笑着摇头: “放心吧,表哥,我早已习惯他了,不过小葫芦最近倒是常常闹着要去别的院子里玩呢,那日怂恿他的人还没找出来,我不太放心。” 陆晏廷冷哼一声,说: “我已经问出来了,是三弟的夫人黄氏,不过她倒是和山匪的事无关,只是单纯想使坏,让小葫芦自己溜出门而已,眼下我们没有证据,也奈何不得她,但是我已经告诉侍卫,不许她接近归鹿院,小葫芦要到外头玩,我会让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江近月点点头: “那就好,表哥,你忙你的去吧。对了,我已经许久没有去我名下的蜜饯铺子和小茶馆看看了,所以近日,我会经常出门。” 陆晏廷见她有出门的想法,神色倒是轻松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她每日闷在家中不出门,整个人都蔫巴巴的,就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样子。 明明在嘉州时,人已经开朗了不少,陆晏廷不想她那样自苦。 他语气温和地道: “好,你尽管去吧,但是要注意安全,我会多派些人保护你。” 他们在嘉州时,安逸日子过惯了,此次突然回京,一时没有预料到京城的险恶,遭遇过土匪那事,陆晏廷再不敢让她独自出门。 在他确保绝对安全的时候,江近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一旦有危险,她绝对不能离开他的羽翼。 见江近月一脸困倦,陆晏廷又扶着她侧躺着,随后放下床帐道: “我午后有空,我去陪他玩一会儿,不让他来吵,你昨夜就没睡好,眼下再好好睡一觉吧,记得背上还有伤,小心一点。” 江近月安静地点点头,等陆晏廷离开之后不久,她就听到院中父子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这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人声飘入江近月耳中,让她困意大起,可是方才那张字条,让她怎么睡得着呢? 想到这,江近月翻了个身,偷偷从袖中拿出那张字条,仔细翻看。 这一看之下,江近月的心更是忍不住震颤起来。 方才没注意,此刻在屋中,她才发现纸条的末尾还有两个小字,看着像是署名—— 宁珩。 很快,江近月将那纸条攥在手心,迅速下床,把它烧了个干净。 “表哥,你好像病啦。” “你莫不是庸医吧?小葫芦,再看看!” 外头父子两人玩闹的声音传入江近月耳中,江近月缓缓跌坐在床边,捂着唇死死咬牙,努力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 这月以来,沈氏夫妻已经是第六次登门拜访了,可依旧被拒之门外。 二人如今都明显地憔悴了许多,沈相一夜之间生出了不少白发来,沈夫人更是双目无神,形销骨立,就像回到了当初女儿走失的那些日子。 半月前,沈敬宗被外放濠州,那是个贫瘠之地,前路艰险万分,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回京。 沈菀也被割舌剃发,送到京郊的一处寺庙中修行,自那日殿中一别后,他们再没见过这个女儿。 这个家,顷刻之间就散了。 可是如今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却是他们辛辛苦苦找回来的清燃。 他们的亲生女儿,居然不肯同父母相认。 第110章 冤枉 眼下,国公府的家丁已经劝了多次,可沈夫人还是不肯走。 她的眼窝凹陷下去,是多日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可她执拗地不肯放弃,一下一下地扣着门,语气已经有些沙哑: “女儿,女儿你见见我们行不行?爹娘有话想同你说。” “女儿,你就一面也不肯见我们吗?这么狠心呢你,我们找了你二十年啊!只要你出来,我们会补偿你的,菀儿有的东西,你一样也不会少的!” 可是这声音哪里飘得过重重院门,飘到归鹿院呢? 最终,沈夫人被沈相一步三回头地扶走,临上马车前,她还在说: “夫君,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清燃总不至于真的不认我们呀!” 沈夫人看着紧闭的大门,痛哭道: “她毕竟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当初把她弄丢,我比所有人都难受!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女儿居然就是她啊。” 沈元澈扶着她进了马车中,一脸颓唐地道: “夫人,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们从长计议吧。” 马车辚辚而行,车上的夫妻二人没有注意到,国公府一旁的角门开了一隙,佟姨娘探出头往这边瞧了瞧。 她形容憔悴,比之两年前,更是风光不再。 这两年三老爷越发过分,又纳了几房新夫人不算,甚至还常常流连烟花之地,连三夫人也不大过问他了。 连那个曾经风光的曼姨娘都已经失宠,和佟姨娘一样,一月也见不到老爷一面。 佟姨娘的日子过得没意思透了,苦累和心酸都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无精打采的。 此刻,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氏夫妻离开的方向瞧,直到马车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收回了目光。 …… 翌日午后,西府绛雪轩。 院子里,小葫芦在和陆玉仪玩蒙眼抓人的游戏,他脸上蒙着布条,开心地在院中跑,边跑边喊道: “姑姑,姑姑,你跑慢一点,我找不到你!” 陆玉仪虽然长大了两岁,可是心性却一点没变,还是那副老样子。 她一边躲一边纠正他: “笨蛋,你该叫我小姨!” 小葫芦不解地问: “为什么上次是姑姑,现在变成姨姨了?” “这要问你爹娘了。” 陆玉仪并不知道江近月的身世,她想了想,忽然发笑: “你爹居然是自己的表妹夫,哈哈哈哈哈哈。” 小葫芦虽然没听懂她在笑什么,但是这不妨碍他跟着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他循着声音一把抓住了陆玉仪: “哈哈哈哈哈,抓到你啦!换你来抓我吧!” …… 屋中,江近月和佟香凝对坐在榻上,江近月喝了口茶,问道: “姨母,前些日子我已叫人送来了入秋的衣裳和一应花用,可是还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吗?” 佟香凝猛地喝了口水,急急道: “近月,那事我可都听说了,你真的不打算认祖归宗吗?你糊涂呀,天大的好处你说扔就扔?” “你知道不知道,你只要认了这个亲,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也是出身相门的大家闺秀,那你往后在京城、在你那些妯娌之间,地位可大大不一样了,你何妨其尊呢?!” 江近月没想到佟姨娘这次找她来是为了说这事,不过细想想,这也的确是佟姨娘该说的话。 姨娘就是这样,说好没那么好,江近月从嘉州一回来,她就找江近月要这要那,可是说坏,她也没那么坏,譬如现在,也会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考虑。 江近月淡笑着问她: “姨母,难道我的父母,除了出身不够显贵之外,有哪里比他们差吗?” 佟香凝没想到江近月会问起这个,她认真思索一会儿,摇摇头道: “不,你的父亲宽厚仁慈,你的母亲,更是心地善良,否则,我不会至今才知,你并非他们亲生骨血。” 江近月眼眶微红,是啊,那么好的父母,竟只陪着她短短数载,就双双离开了。 她道: “是,他们养育我,给了我活命的机会,我感激不尽,心中也认定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既然我和亲生父母的缘分已断,又何必强求呢?那些名利之事,我一贯是不在乎的。” 佟姨娘叹口气: “我就是知道你不在乎,所以才要劝你!你这榆木脑袋,该叫我怎么说你呢,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多一个娘家,总比没有的好。”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丈夫孩子考虑吧?男孩子始终向着爹爹的,不信你等着看吧,他大了之后,只会嫌弃你的出身,嫌弃你让他脸上无光,到时候就算白养一场了!” 江近月闻言转头,透过半开的菱花纱窗,看向在园中玩耍的小葫芦,面露惆怅: “我不需要他的评说,我先是自己,才是他的母亲。” 佟姨娘听她斩钉截铁、毫不顾忌地说出这番话,心头一时有些酸。 她能这样任性,依仗的是什么?还不是嫁了一个好夫君吗?否则又与自己有什么两样? 她酸溜溜地道: “行吧,到底是你有个好夫婿,不像我这种人,无依无靠,从来没有拒绝的机会。” 人就是这样,看不得别人太好,也见不得别人受苦。 说到这,佟香凝纳罕地问: “可近月,你爹爹到底是罪人,是让你进宫为奴为婢十几载的罪人啊,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介意吗?那本该不是你的人生?我要是你,恨都恨死他了!” 闻言,江近月猛得抬眼,目中含泪,语气有些急地道: “我很在意,一刻也不敢忘记,姨母,我爹爹是冤枉的!他被抓走时,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当时只记住了那一句话,记了十几年。他说他是冤枉的,我一定要回到杭州去,查出当年的真相!” 第111章 苏姑娘失踪了 佟香凝猛然听见她这话,吓得瞪大眼睛,急忙呵斥她道: “月儿,君无戏言啊,你父亲已经定罪了!小心祸从口出啊!” 她话音落下,江近月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怕落下把柄,连忙别开了脸,喝了口茶,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她怎么冷静地下来呢?盼了三年多的东西,如今终于要拿到手了,这叫她如何能不激动? 江近月心乱如麻,一时在想,那字条会不会只是耍她玩的?宁珩根本没有找她? 但这是她和宁珩的约定,这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绝对不可能会是别人。 只能是他。 她安慰自己,爹爹的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 京城,杜尚书府邸。 苏筝妤自从二月前嫁过来后,虽说和夫婿有名无实,但她每日伺候公婆,帮着家里操持上下,也算合他们的心意。 这日傍晚,她从前院回来,走到桌案前,翻看着一日积累下来的账本,一旁的小侍女给她上了杯茶: “姑娘,您别太累了,仔细夜里伤了眼睛,奴婢再给您多点几盏灯来吧。” 苏筝妤闻言,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是有些晚了。 入了秋,天暗得也一日比一日早。 苏筝妤轻飘飘说了句: “看样子夫君今日还是要留在官署值夜,珠儿,那你一会儿照例叫人给他送一份夜宵过去。” 珠儿点点头,听姑娘说起这个,又笑道: “好,奴婢这就叫人送去。这月赵国来访,姑爷每日都提心吊胆的,这下好了,听说那位摄政王很快便要回朝了,想必姑爷也能轻松些了。” “前些日子姑爷总陪着姑娘,但姑娘您对姑爷却总是不大热络,如今姑爷在朝中忙起来,没空陪您,姑娘反倒又关心起他来了。等那摄政王走后,姑爷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也能有时间好好陪陪您。” 苏筝妤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淡淡一笑: “你想什么呢?他身上的担子轻不轻,都和我无关,我做这些,不过是因为我是杜家的儿媳,他名义上的妻子而已。” 珠儿见姑娘这样说,轻叹一声: “夫人,您既然都嫁过来了,姑爷又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就这样琴瑟和鸣又有什么不好?人总要向前看吧?” 听到这来回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车轱辘话,苏筝妤没有再回应她,自己默默翻看起账本来。 珠儿也知道,她这姑娘打小就死心眼,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改,她怎么劝也是无用的。 珠儿叹了口气,出门吩咐小厨房到官署给姑爷送一份宵夜,等一刻后回来时,手中却又多了一份帖子。 见苏筝妤还在看账本,珠儿走过去道: “姑娘,这是老夫人方才命人送来的帖子,说是谢府后日要在家中办赏菊宴,邀老夫人和您共去呢。” 苏筝妤接过帖子瞧了瞧,无甚兴趣地道: “我和谢府并无交情,你还是拒了吧。” 珠儿迟疑着说: “可是谢府的老夫人和咱家老夫人是手帕交,您若是不去呀,老夫人怕是不会同意。” 苏筝妤放下账本,重新接回那帖子,兴致缺缺搁在一旁,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为什么她嫁人之后,一切都身不由己…… 烛火跳动,苏筝妤一脸哀婉地闭上了眼睛。 …… 几日后,渐渐地到了深秋,树上的黄叶已经落尽,徒留光秃秃的枝桠在空中横亘,御河上已经弥漫起一层寒气,又到了添衣裳的时候。 往日这个时节,街上哪家成衣铺不是人满为患,那些大家闺秀们要么就叫自家绣娘裁衣,要么也寻了掌柜的,将京中时兴的新样式都带上门来试穿。 可是今年却又不同,京中流传出一桩怪事来,此事在贵妇小姐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风声鹤唳,许多女子都不敢出门,更遑论买新衣裳了。 这桩事的主人公,便是苏筝妤。 她居然在前几日谢府的赏菊宴上离奇失踪了。 据当日赴宴的夫人们说,她那时一直和众人们在一起,上一刻还在问着谢府姑娘那绿菊的品种,一转眼的工夫,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事一出,谢府立刻封锁了府邸,又彻夜将府上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没有发现苏筝妤的踪迹。 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杜苏两家的人急得不成样,早早就上官府报官,此事甚至已经惊动了陛下,可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日了,依然没有半点消息。 …… 这消息传到国公府时,江近月更加笃定,带走苏筝妤的不是别人,正是宁珩,也就是那位戴着面具的摄政王。 所以苏筝妤应当不会有危险,江近月只需静观其变。 若说那日夜里他手臂上的伤疤是个巧合,给自己的字条也难辨真伪,但如今凭借这事,江近月已经能够确定他的身份了。 所以,他给自己的那张字条,的确是真的。 他终于要在临走之前,兑现承诺了吗? 她只希望一切顺利,尽快将他们之间的约定了结,此后再不相欠。 …… 入夜,月明星稀,秋风寒凉,阶下的石板缝中,时不时传出蟋蟀的叫声。 陆晏廷久久未归,江近月坐在小葫芦房中,给他添了床被子,又一下一下地替他拍着背,哄他睡觉。 小葫芦白日里玩累了,如今安静得很,把圆圆的脸蛋蹭在江近月手心,抱着她的手臂慢慢入睡。 看着他恬淡安静的睡颜,江近月摸摸小葫芦圆圆的脸蛋,轻叹口气。 她是多么希望她的孩子能一辈子无忧无虑,不用像自己一样,终日自苦,困在一场经久不散的大梦之中。 …… 陆晏廷回来时,放轻了声音回屋,却见拔步床上空空,召来下人问了声,得知江近月还在小葫芦屋中,又迈着步子往后院走。 他推开门,看见乳母在一旁的榻上收拾着小葫芦的衣裳,江近月则坐在床边陪着小葫芦。 他一进来,江近月就回过身,示意他安静,旋即又给小葫芦盖了盖被子,起身和他往外走。 夫妻二人走在回屋的路上,陆晏廷去扯她的衣袖: “小葫芦睡着了你还待着做甚?别这么上心了,你自己还要休养呢。” 江近月道: “放心,我累不着,倒是你,干什么忙这么久?知道现在多晚了吗?” 陆晏廷勾勾唇道: “白日里在宫中议政,夜里和同僚们喝了点酒,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常玉京,他神秘兮兮的,说他网了一条大鱼,过几日就能抓到了,我被他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的有些晚了,别生气,夫人。” 听到常玉京的名字,江近月也没什么好态度,随口问了句: “哦?什么大鱼呀?” 二人进了屋,陆晏廷搂着她往里走,心思早就不在常玉京身上了,一下一下凑近她,低声说: “说是什么通敌叛国的罪人,谁知道他搞什么名堂?” 第112章 入局 江近月听到这个,倒是来了点兴趣,正想接着问下去,陆晏廷就凑近问: “月儿,你身上怎么有股香气?” 江近月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推推他: “走开,不行,你还没沐浴呢。” “那一起嘛。” “不要,我早沐浴过了……” 江近月想推开他往外走,却被他拦住不让走。 二人拉拉扯扯地到了浴房中,陆晏廷一把将浴房的门关上了。 随后,里头传出几声轻呼,在外候着的侍女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夜,虽然顾及着江近月身上的伤,但夫妻二人依旧闹到夜半时分才消停。 ……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去赴约的日子越来越近,江近月的心也越来越不安。 她每日早早就出门,在沉月阁和小茶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夜里才回去。 因为苏筝妤的事,这些时日贵族女眷们轻易不敢出门,陆晏廷虽然和江近月想的一样,认为此事是熟人作乱,并不会伤及他人,但还是给江近月寻了个袖箭防身,教她遇到危险时要如何自保。 江近月离开的两年多里,沉月阁依旧是的陈掌柜和石青石云兄弟打理着,三人干事依旧麻利,将小小的蜜饯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茶馆也办得不错,江近月前些日子花银子雇了个说书先生过来,每日定时开讲,招揽来许多客人。 她一回来,也给了两家铺子的伙计不少的赏钱,众人都乐呵呵地收下了。 等到字条上所写的那一日,江近月出了门,事先到沉月阁中,让店中掌柜和伙计回家休息一日。 她又在门外摆上歇业的牌子,说要清点店中的存货,因为地方太小,人多的话她施展不开,便让侍卫们去对面的茶楼里坐着吃茶。 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江近月一出门,陆晏廷便派了不少护卫跟着她。 但是店中狭小,江近月每每只让他们去对面坐着,注意着店外的客人就好。 所以今日听到她这样说,侍卫们也并未起疑,按照惯例过去了。 到晚膳时分,有侍卫来问她要不要回府,江近月故作为难地摇头道: “唉,店中有些库存和账本上的对不上,我如今焦头烂额,只怕要去后头库房再核实一下,想必还要好些功夫,你们去用膳吧,一个时辰后再来就是。” 侍卫们道了声“好”,只留下两个人在店外守着,其余人便去外头用饭了。 江近月走到院子中,将店铺和后院相连的小门关好,随后戴上幕篱,从后门飞快离开了此处。 枫林渡口离此处并不远,江近月出去后,坐上前一日雇好的马车,快速往枫林渡口赶去。 等到了渡口,江近月见此刻人烟稀少,在周围转了一圈不见宁珩的身影,她的心逐渐变得忐忑起来。 会不会、会不会是假的…… 她心中生疑,却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张秀丽的脸隐在幕篱后,逐渐变得苍白,脚步也渐渐沉重,每往前走一步,都带着些迟疑。 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她沿着渡口走了许久,原本焦急的心一点一点变得绝望,就在她快要放弃之时,有个衣着朴素、相貌普通的男子走上前,低声问了句: “可是寻宁公子的?” 江近月心中那将要熄灭的死灰又燃了起来,她大大松了口气,点点头道: “对,请问他人呢?” 那人示意江近月不要着急,朝她打了个手势,让江近月跟着他往前走。 二人沿着街道一直走,经过一群正在收摊的商贩们时,又往左拐了拐,再往前走了数十步,便到达一处僻静的河边。 江近月往前看去,发现再往前走,就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了。 见此情形,江近月心中警惕起来,她暗自握紧了手中的袖箭机关,问道: “阁下这是何意?带我来此作甚?” 那男子道: “您别急,毕竟我们公子如今身份特殊,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公子叫我问您一句,还是当年的人吧?” 江近月立刻点头: “若不是我,今日便不会来了,我已经等了他已经快三年多了,到如今,他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对面那男子没有回应,只继续问江近月: “宁珩公子再问您,他当年要你做的事,您做到了吗?” 江近月斩钉截铁地道: “自然,这件事我从未和他人提起,否则,你以为他能安然用摄政王的名头入京吗?” 这话像是印证了什么,那男子再没有疑心,想继续带江近月往前走。 可是江近月看着那条漆黑的小巷,拒绝道: “此处便很幽静,也不会有人打扰,你还是让他到此,直接把我爹一案的证据给我就是。” 那男子愣了一下,倒是也没拒绝: “好吧,既然您不想进去,那便在此等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叫公子。” 江近月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她抬起头,见今夜月色极美,那轮清晖倒映在水中,照得湖面波光粼粼,无比澄净。 她的父亲,很快也会洗脱罪名,就算是死,他的名节也会像这月色一般,干净皎洁,不留污名。 江近月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很快,她听到了脚步声。 只是下一刻她就发现了不对劲,这脚步声听起来不是一道,也不是两道,而是……整整齐齐的数十道! 江近月诧然转身,月色之下,她已经被一大群手持长枪的金吾卫包围。 常玉京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负手道: “陆夫人,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近月的脸顿时变得惨白,“你……” 常玉京面色冷峻: “让你失望了,约你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宁珩,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而已。” 第113章 牢狱 江近月瞪着常玉京,眼中噙着泪,但更多的是她滔天的怒意。 他怎么能用这件事来引她入局,亏他还自称是陆晏廷的朋友,江近月此刻真的想把他杀了! 她咬着牙道: “常玉京,你想做什么?” 常玉京见她这副炸了毛的样子,轻哼一声: “别着急,我不想做什么,毕竟该知道的,我总算知道了。剩下的事情,让你夫君来处理吧,放心,你不会等太久,我已经通知他了。” 常玉京说罢,一抬手,那群金吾卫便毫不留情地把她押走,直接扭送刑部大牢。 已是深秋时节,被抓来大牢的路上,冷风簌簌,寒蝉不停哀叫,叫得人心灰凉。 但到了牢中后,连这点声音也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犯人受刑时的惨叫,还有狱卒的厉喝。 大牢比之外头更加阴冷,江近月出来时只穿了一件素白的罗裙,此刻丝丝冷气顺着宽大的袖袍侵入,叫她冷得四肢百骸都在震颤。 她目光倔强,被绑上刑架后,也依旧瞪着常玉京,怒斥他小人做派。 常玉京在她面前踱着步,也没反击回去,等她安静下来,这才道: “你别怪我,那时你和陆晏廷成婚,我就知道你早有异心,且这异心还不小,那时我问你,你不说,只让我去查,若是不查个彻底,我这颗心啊,终日难安。” “江近月,陆晏廷毕竟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想他为人所骗。” “你看,你也的确有问题,不是吗?要不,你现在自己坦白,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江近月被绑在刑架前,因为双手高高被铐起的原因,她只能踮着脚,身体难受地小幅晃动,面对常玉京的质问,她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了。 常玉京也不再强求,没一会儿,有个下属来报: “大人,陆世子赶到了。” 常玉京凤眼微眯,负着手往外走,边走边道: “江近月,你既然不愿意同我说,就让你夫君来问你吧,毕竟,他审讯的手段一向是最出名的,无论多么镇定的犯人,在他的手底下总能吐出点东西来。” 说完,常玉京大步离开了刑室。 听到陆晏廷来了的消息,江近月眼眶一红,那泪水先于理智一步,忍不住往下淌。 她不知是该懊悔自己因为爹爹的事情乱了分寸,轻易就中计,还是该忏悔自己瞒了陆晏廷这么久…… 或许,两者皆有,但她实在是没脸见他了。 可是、可是江近月想不通,常玉京怎么会知道这事呢?难不成,他认识宁珩? 不可能,消息绝对不是宁珩泄露的,他如今是摄政王,既然已经以面具示人,就轻易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这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江近月仔细回忆和常玉京接触的点点滴滴,她想起那日宫宴,她看到摄政王手上的伤疤时,露出的惊讶神色。 虽然那只有很短一瞬,可是那时,常玉京站在她不远处,或许就注意到了这点。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被盯上了。 常玉京能从这位摄政王,查到和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宁珩身上,实在是老谋深算,或许也是因为苏筝妤失踪,他才急于印证这一点。 瞬间,江近月就像阴沟里不能见人的害虫,忽然暴露在天日之下。 她止不住地心慌,她怕……她怕看到表哥对她失望的神色,这也是江近月迟迟不敢告诉他的原因。 被吊起的手腕磨得生疼,可是叫她更为担忧的,是即将到来的陆晏廷。 江近月又冷又怕,但过了好久,久到她的大脑被冷得开始混沌了,陆晏廷还是没有来。 她本是最喜欢安静的人,可是这会儿,刑室里不同寻常的安静,只让她难受万分。 陆晏廷不会是,连见都不想见她了吧? 正想着,她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几道剧烈的争吵声,因为隔得太远,江近月并不知道是谁在争吵,但好像心有所感般,江近月觉得,陆晏廷要来了。 她死死咬牙,又惊又怕,刀刃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就差落下来了。 又是一盏茶时间过去,久到她觉得天都快亮了,那道熟悉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地响起,下一刻,陆晏廷出现在她面前。 他穿了一件家常的苍青纱袍,纱袍上沾了点点水气,肩膀处更是湿了一大块,一看就是急着赶过来的。 江近月下意识想问他,外头是下雨了吗? 可话到嘴边,却觉得可笑,她魂游天外,就是不敢直视他。 良久,陆晏廷问她: “月儿,常玉京说的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骗我?” 江近月闻言,连直视他都不敢,依旧垂着脑袋。 陆晏廷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冷静了,但江近月知道,这是他震怒的前兆: “月儿,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自从成婚之后,江近月从没听他用这种冷漠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她再也忍不住,颤着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表哥,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要不要说,肯定是要说的,可也不知道从哪说起、该怎么说,她此刻和犯了错的小葫芦一样,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陆晏廷打断她,直接问道: “我问你,你从一早就知道宁珩没死对吗?” 江近月一怔,随即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是。” 陆晏廷一步一步靠近她,沉着声说: “你知道,我接你进府就是为了这事,那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是不是因为宁珩假死的事,有你在旁协助?” 江近月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出来,她哽咽道: “那夜的事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戏,太后早知谋反不会成功,她假意自焚,也不过是让宁珩名正言顺消失的办法而已。” “那一夜,宁珩和你分开后,也并没有去迎敌,而是直接按照预定好的路线潜逃离京了,火场里发现的骸骨,只是一个他提前准备好的死囚犯尸体而已,你发现的那些证据,也都是宁珩和太后提前布置好的。” 第114章 获罪 陆晏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个一直以来柔弱不堪的表妹,这个温柔小意的妻子,居然一开始就对他撒谎了。 他又道: “你在火场救出太后是假的,这本就是一个障眼法,你们是火灾的亲历者,从你嘴里说出的话,自然能让别人相信。所以,江近月,你为什么帮他?” 江近月苦笑一声,道: “表哥,你忘了,在嫁给你之前,我只是一个最微贱的宫女而已,哪有什么帮不帮的?如果不助他行事,我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那时太后跟我说,他是太后和赵国人的私生子,只是想金蝉脱壳,送他回赵国而已,不会危害大魏的。” 江近月深深吐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道: “世子,宁珩说了,他知道我爹是冤枉的,他手上有可以让我翻案的证据,只要他在赵国安定下来,就会回京把证据给我,表哥,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自知参与了此事,若是事情败露,我也必死无疑,出宫后,我本以为没事了,谁知道被你带到国公府去,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敢说呢?” 陆晏廷漠然地看着她,只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紧绷的下颚角让江近月知道他有多么愤怒: “那后来呢?就算之前你害怕我,可是后来……江近月,三年多时间,你有很多次开口的机会。” 江近月拼命摇头,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可这一回,却没有人愿意给她耐心擦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一开始寄人篱下,因为宁珩的事,我每日都过得胆战心惊,我怕一说出来就被你杀了,表哥,我一直是想走的,可是我们莫名其妙有孩子了,我想把他打掉,可是没有成功。” “成婚后,我被你娘弄得心乱如麻,又想着几个月后就能离开,也算好事,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和孩子,自愿贬官去嘉州……” “表哥,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件事我一开始就瞒了你,后来越陷越深,再开口就更难了。我们在嘉州的日子那么美好,我怕说出来,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你一定会抛弃我的,表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陆晏廷听完这些话,脸上一点动容也没有,他就像例行公事一般,接着问江近月: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宁珩就是赵国的摄政王?是从一开始在宫中时,还是……” 江近月闻言,慌忙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表哥,我也是那天宫宴,靠着他手上那个疤才认出来的。那伤疤是宁珩会见太后时自己烧的,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那时是我替他处理的伤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一开始,他只告诉我他是太后的私生子,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表哥,我对天起誓,若是我有半句谎话,就叫我天打雷劈,我的父亲一辈子不能昭雪,我的孩子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听到这刺耳的誓言,陆晏廷皱起眉,别过了头去。 江近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轻声说: “表哥,宁珩能做出这样的事,足以见此人心机之深,我怕你知道真相以后和宁珩针锋相对,反而危及自身,你还不如当他死了,这样不好吗?” 她还想起当初的苏筝妤,苏筝妤满心都是这个人,可是宁珩呢? 江近月亲耳听到宁珩在太后宫中提起过苏筝妤,他说,一个女人而已,怎么能和别的事相提并论? 苏筝妤之前说过,宁珩对她的喜欢,是很纯粹的,江近月只是让她向前看,苏筝妤就有些生气,若是让她知道宁珩根本不是良人,那她的心念就破灭了。 她这样执拗,届时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她的回忆中,宁珩还是个翩翩少年。 陆晏廷嗤笑一声: “你倒是会为我考虑,那在你的设想下,你会在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我?” 江近月听到这话,语气显而易见地低了了不少,带着浓浓的心虚: “大概……十年后吧,等小葫芦长大的时候,当然,若是我顺利拿到证据,我父亲的事被你发现,那我也没话说了。” 陆晏廷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你怎么不等我们入土了再说?” “这样太久了……表哥,我不想一直瞒下去,不过,想来我也快到入土的日子了吧。” 陆晏廷猩红着眼,很想问问她,几年了,她对自己,真的就连一点信任也没有吗? 他逼近江近月两步,刚抬起她的下巴,想把话问出来,外头就有人来报: “陆世子,陛下传您入宫。” 陆晏廷强迫江近月同他对视,一字一句道: “是,你是要完了,常玉京已经先我一步,将此事禀报给陛下了。” 江近月听到这话,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早在她被抓来时,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是她先对不起他,事已至此,她也没脸再求他了。 很快,陆晏廷匆匆离开,他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江近月独自一人在阴暗的刑室里待着,她时而想起小葫芦,时而想到爹爹,还时而想到陆晏廷。 她想,她若是没了,最对不起的人,一定是陆晏廷。 她真的对不住他。 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干,人也渐渐麻木,不知何时,江近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还被吊在刑房中,双手麻木到不行。 有内监站在她面前,见江近月醒来,传话道: “夫人,陛下口谕,您私通敌国摄政王,为大逆不道之举。又放虎归山,致大魏安危于不顾,此乃罪大恶极,通敌叛国之罪,着三日后赐鸩酒一杯,以正国法。” 说完,那内监一脸晦气地打量这阴暗的环境,一扬拂尘离开了。 定了罪,江近月终于能离开刑架了。 她被押入一间牢房之中,里头虽说只有干草避寒,但比在刑架上苦熬着不知好了多少。 江近月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她的两只手腕都已经发紫,疼得十分厉害。 她五岁被带上手铐,苦行多日,被送入教坊司时,她的手腕上也有一圈这样的痕迹。 原来,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苦苦挣扎半生,靠着谎言骗来的这点好日子,也到头了。 兜兜转转,她又什么也没有了。 第115章 表哥,对不起 好在有人定时给她送来饭食和水,也让她有去茅房的机会,不至于让剩下的这段时日太过难熬。 第二日夜里,有狱卒在门外传话: “江近月,沈相国来看你了。” 江近月闻言,从臂弯处抬起脑袋,立刻摇头道: “不要,我不见他。” 她如今这样,让他见自己这最后一面,反而会叫他们放不下。 她都要死了,还是不让人记挂的好。 这或许是她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但是狱卒怎么会听她的? 没一会儿,沈相国便进来了。 他一眼看到蜷缩在干草上的江近月。 她正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面容,但那瘦小的身躯,足以证明她过得有多么不好。 他吩咐狱卒把门打开,江近月立刻出声拒绝: “沈大人,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给我留一丝体面吧。” 沈相国看着她那倔强瘦弱的背影,也没有强求,只蹲下身,手扶着木栏道: “清燃,你放心,不管你做了什么错事,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来,也会保下你的,这是我们沈家欠你的。” 江近月沉默了一会儿,道: “沈大人,你不欠我什么,不要对我有愧疚之意了,您请回吧。” 沈相问她: “清燃,你是不是在气我,气我给沈菀求情了?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自幼视我们为亲生父母,若是一找到你,我就忘了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那岂不是太过凉薄了?” 江近月目光空洞地看着斑驳的墙面,她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实在不想听这些没用的东西: “沈大人,我理解你,若我是你,也不会放着沈菀见死不救的。” 若是现在有人告诉她,小葫芦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不可能把小葫芦扫地出门,更遑论在生死面前,若有一线生机,怎么可能不去救呢? 这不是偏心与否,这已经是为人父母的本能了。 江近月从不敢奢求什么,也不想去计较这个,但是除了这个,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同沈相国讲的。 毕竟自己这辈子,实在过得很难堪,就连她和陆晏廷的婚事,也是难堪至极。 走马灯般的将一堆画面在脑海里滚了一圈,江近月终于道: “沈大人,我不需要您豁出命去为我挡灾,若是可以,您能不能帮我陈情,让我见陛下一面?或者,请您告诉陛下,我没有通敌叛国,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宁珩是赵国的皇子。” “那时我受制于人,无奈之下才这般行事,他给我安这个罪名,我觉得冤枉,我不想像我爹一样,担污名而死。但是我知道,作为太后宫女,我本该在那一日就去死的,我隐瞒此事,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可以,能不能把我的罪名,改成追随旧主呢?” 沈元澈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背影,心知此刻在牢中同江近月追忆这些陈年往事,不如去帮她想办法来得实在。 于是没待多久,他便离开了。 等沈元澈走后,江近月轻轻叹口气,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不知不觉间,她的意识又开始迷糊了。 江近月沉沉睡去,这一回,居然罕见地没有做噩梦。 梦里春光明媚,她梦到了一家三口在嘉州登山的时候。 小葫芦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他爹,在两人中间蹦蹦跳跳,还嫌弃江近月走得慢。 陆晏廷给她擦汗,趁小葫芦不注意时给她吃糖,走在前头的小葫芦一看见,立刻气得瘪嘴。 当时只道常事,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她短短一生中,最欢愉的日子。 陆晏廷说她不相信自己,可是正因为在嘉州时,她对他越陷越陷,一点一点喜欢上他,所以才愈发不敢说。 她患得患失,总是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她怕自己一说出来,他就会休弃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近月在一开始对陆晏廷无甚感觉时,试图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 一察觉陆晏廷想要接近她的意图,她便十分抵触,像只炸了毛的刺猬。 她知道,陆晏廷早晚有一日会离开她,与其让这些美好成为日后伤害她的利刃,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发生。 她什么都没有,就不会失去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退一步,陆晏廷就向她走十步,来来回回,她无可奈何地陷进去了。 所以就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再醒来时,牢房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依旧分不清是天黑还是天亮。 江近月身体僵硬地坐在草垛里,看着面前冷掉的膳食,久久出神。 她已经一整日水米未进了,心中装着事,她什么也吃不下。 须臾,狱卒再次打开门,这回进来的,是陆晏廷。 他脸上的克制不住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此刻他负手而立,面上是一贯的从容神色,从高处俯视江近月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江近月抿了抿干裂的唇,没有开口。 陆晏廷问她: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声音低沉,不是他一贯的清润,江近月抬起头,见他眼下青黑,一看就没有睡好。 江近月越发觉得愧疚了,她垂下头道: “我没有通敌叛国,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用吗?陛下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说说。” “凭什么?你从来不相信我,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我凭什么帮你?” 这刺耳的话,让她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陡然消失了。 江近月忍住眼泪,再不敢提让他帮自己正名的事,只想着同他道歉,将事情同他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不然她就是死,也死得不安心。 “表哥,对不起,我知道你生气,气我不相信你,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敢说,我太害怕了,我怕你……” 陆晏廷终于忍不住问: “你就没有想过,告诉我宁珩假死的真相,还有你爹爹的事,让我帮你查吗?” 江近月错愕地抬起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在告诉他宁珩之事后,再让他帮自己查爹爹的事? 她不信陆晏廷能做到这样,她不被扫地出门都是好的了。 或许他真的愿意,但她太过自卑、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她连这种想法都不会有。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夫君是天之骄子,而她就像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那时她嫁给陆晏廷,家中人明里暗里都在看笑话,若是此事被翻出来,她越发配不上他。 但是江近月却有自己的自尊心,她不愿意让这份自卑被他知道,只说: “表哥,我已经试图求助过别人很多次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我真的不敢再说了。” 她第一次在陆晏廷面前,说起自己的往事: “我入教坊司时,是那一批人中最小最笨的一个,学什么都比不上别人,舞是跳得最差的不说,连用饭都抢不过别人,常常饿肚子。” “好在膳房里有一个好心的嬷嬷,每次都给我偷偷留半个馒头,我才不至于饿得头晕眼花,也是她告诉我,在教坊司里,我最好的出路就是被大官看上,带回去当小妾。” “我那时连小妾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样就可以离开皇宫,有给爹爹翻案的机会。所以我每日拼命地练舞,练得废寝忘食,终于成了教坊司的第一名,我能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献舞,还有独舞的机会。” “如我所料,有个官员看上了我,他屡次对我示好,我得知他马上要被外放到杭州,那时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意,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于是每次看到他,我都对他笑,他也开始放不下我,托人告诉我,他过些时日就会把我带走,那时我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了,可是很快,好心的嬷嬷告诉我,他嗜好虐杀女人,已经死了三房妾室。” “我偷鸡不成蚀把米,无奈之下,我才抓住最后的机会,在宫宴上,跳山阳公主当年跳过的舞,引起太后和小郡主的注意,进了太后宫里,以此来躲避那个男人。” 第116章 当年事 陆晏廷想起当年常玉京去查这件事时,他还认定是那官员要欺负江近月,江近月也是那般同他说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别过了头去。 “后来有一次,我和小郡主提起,我有个未了的心愿,小郡主就说,她很喜欢我,等她长大了就帮我实现。” “那时太后权势滔天,小郡主更是要什么有什么,我满心期待,可是她病死了,她就那样死了!” “那时我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太后叛乱,我知道她不会成功,还不如死了算了,还能早日去见爹爹,可是宁珩出现了。” 江近月的眼泪簌簌落下,她吃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陆晏廷面前,有些激动地说: “表哥,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知道我爹是冤枉的,只要我帮他回赵国,给他做假证,在众人面前证明他死了,那最多两年,他就会回来给我爹爹的证据的!” “表哥,十几年了,我一人守着这事十几年,第一次有人这样说,那时我想,就算他要我去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 “后来我就出宫,半信半疑地留在国公府苦等着。那时我觉得希望渺茫,不甘心就这么傻等下去,刚好遇见周公子,我本想先随他去杭州,可后来是什么下场,你也知道了。” “表哥,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敢依靠别人,只有爹爹这件事,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豁出颜面、豁出自尊来,但是就算这样,却也都没有好结果,我真的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从一开始,陆晏廷就不懂她,他们云泥之别,他不懂为什么自己在国公府锦衣玉食,却依旧过得不开心,也不会懂她这种人的想法。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她好像都不能说。 江近月说完,刑房中安静了很久,二人都没再说话。 良久,江近月苦笑一声: “都说出来,真轻松啊。” 陆晏廷冷声道: “嗯,你是轻松了。” 江近月渴得慌,她蹲下身捧起地上那个脏兮兮的碗喝水,连喝了几大口,这才说: “对不起,我已经没脸让你替我做什么了,你记得明哲保身,也别让陆家、还有小葫芦因为我受影响,你回去吧。” 陆晏廷红着眼,听到这话,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 江近月见他还没走,想来他是气到麻木了,又或者还愿意听她的遗言,于是她道: “如果可以,请你告诉小葫芦,就说我不要他了,别说我死了,谢谢。” 陆晏廷听到这话,似乎刚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似的,抬眼看了过来。 而后,他再次自嘲地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狱卒将牢房的门重新关上,江近月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意识到这大约是二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她忽然站起身,抓着栏杆拼命大喊: “表哥,我爹爹是冤枉的,他真的是冤枉的!表哥!我没有骗你!我爹是冤枉的……” 随着陆晏廷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无力地跌坐在地,声音也慢慢小了下来,到最后化为无意识的喃喃: “我爹爹真的是冤枉的……表哥,对不起……” …… 入夜,国公府归鹿苑。 小葫芦泪眼汪汪地坐在榻上,抱着空空的竹篓,问一旁给他擦脸的嬷嬷: “娘去哪里啦?” 但是李嬷嬷也不知道夫人去哪里了,她去问世子,世子就沉着脸生起气来,还发了一大通火,李嬷嬷从来没见过世子这样,她也不敢再问了。 小葫芦看到李嬷嬷为难的脸色,把脑袋埋进竹篓里要哭,与此同时,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推门走进来: “小郎君,这些时日你娘都不在,你爹爹也没空管你,你祖母叫你过去呢。” 于是李嬷嬷帮他穿好鞋袜,带他去公主院里了。 公主这两年因为身体越发不好的原因,人也苍老了不少。 她年轻时就是冷艳肃然的样貌,此刻随着年华逝去,也并没有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反倒是因为脸上生出的那些深刻杂乱的皱纹,看起来更加严厉了,因而小葫芦每次见到她都有些怕。 小葫芦进去时,她正在榻上看书。 公主见他进来,手上翻书的动作未停,只开口道: “过来。” 李嬷嬷推了推小葫芦,小葫芦就跑过去,往公主身侧的榻上爬,但是公主制止了他: “不对,你要先和祖母问安。” 小葫芦只好停住动作,说了一声: “祖母好。” 随后,小葫芦爬到榻上,两手撑着榻中的小案站着,好奇地问: “祖母,你在看什么?” 公主便将那书转了个方向,问他: “我问你,这上头的字,认得几个?” 小葫芦纳闷地问: “祖母,字是什么?” 长公主便重重撂下书,一脸严肃地道: “看来你爹娘实在是太放纵你了,这样你日后怎么能成才呢?你这样,是会给我丢脸的!” “往后你在我这里,我会让先生教你认字,每日夜里我都会抽查你学了多少,每日清晨你也必须早早起身念书,我会监督你,你最好趁早改掉你在嘉州的那些臭毛病!” 小葫芦不愿意,他趴在榻上道: “祖母,不可以哦,娘说要早点睡觉,你也早点睡觉吧?” 襄阳长公主冷哼一声,无情地告诉他: “你娘不会回来了,日后你最好把她忘掉。” 第117章 月月在哪里 小葫芦听完,立马又想起娘的事来,他再也忍不住,扶着榻张嘴大哭: “啊啊啊,不要,我不要,祖母,娘亲到底去哪里了?” 长公主把他抱过来,认真叮嘱他: “她做了错事,往后自有她该去的地方,她必须承担后果。孩子,祖母是好心才和你说这些的,你以后要听我的话,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会让你成为最出色的孩子。” 说到这,她板着脸吓他: “可是你如果不听我的,等你爹爹娶了续弦,到那时可就真的没人对你好了。” 小葫芦闻言,更是大哭不止,在榻上使劲扑腾: “为什么呀?我要娘亲!” “你还会有娘亲的!” “我要月月,我只要月月!” 他哭得震天响,长公主要继续说,小葫芦直接把耳朵捂上,瘪着嘴哭。 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了,她的语气中带了微微的烦躁: “住口,不许哭,男孩子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定是随了你那个没本事的娘!” “往后在我这里,再让我听见你哭一次,你就给我到外头站半个时辰!” 远处站着的乳母李嬷嬷见小葫芦这样,想过去安抚他,可是小葫芦骤然听见这般天崩地裂的话,躺在榻上不起来,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哇哇大哭。 长公主让李嬷嬷把他拉起来,可是他不肯动。 正头疼着,小侍女踏着夜色入内回话: “公主,世子来了。” 长公主盘着腿坐着,干脆将手中的那本书合上了。 陆晏廷沉着脸进来,见此情形,直接把小葫芦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非要和他这样说吗?你还嫌我如今事不够多吗?” 长公主斜睨他一眼: “我正是知道你近日刚复职,又遇上这样心烦的事,才想帮你照顾他的,何况他那母亲的事,他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一个男孩子,不能如此软弱,他总要接受!” 长公主一如既往地偏执专断,陆晏廷和这个母亲,也从来没有谈妥的时候。 他已经足够心烦,知道和她多说无益,干脆直接抱着小葫芦出去了。 长公主自然又发好大一通火,屋里摔杯砸碗的,好一通闹腾。 陆晏廷捂着小葫芦的脑袋往回走,边走边对李嬷嬷道: “夫人不在的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带小葫芦出归鹿院。” 李嬷嬷急忙道: “是,世子,老奴知道了。” 一路上小葫芦哭个不停,陆晏廷给他拍着背,他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有些被耍了的生气。 他道: “带我去找娘!现在就去!” 陆晏廷摇摇头: “小葫芦,现在不可以,你娘……” 小葫芦才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也听不懂,只知道爹不肯带他去。 他在陆晏廷的怀里狂蹬,陆晏廷险些抱不住他。 小葫芦又气又伤心地说: “你不告诉我,我要从洞洞里爬出去找她!” 陆晏廷一路抱着他回到归鹿院,小葫芦到了自己的房里,马上去背他的竹篓,准备出门去。 陆晏廷堵住他的路,压下心底繁杂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温和一点。 他已经好几日没怎么合眼了,能在百忙之中想起这个儿子,都算他有点良心。 陆晏廷把他抱回床上,耐心地弯下身与他平视: “小葫芦,爹爹告诉你,娘亲这些日子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才没有和你告别就突然离开了,你不要担心好不好?你很快就能看见她了。” 小葫芦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 “真的,真的,对了,爹爹也有重要的事要做,这几日你可能也不能见到爹爹,但是爹爹跟你保证,不出半月,爹爹和娘亲就回来陪你了。” “哦。” 小葫芦把背篓放下,拖着背篓往床上去,边走边问: “你干嘛去啊?” 陆晏廷没有说话。 他能干嘛,自然是继续想法子,把他那个娘亲从牢狱里弄出来。 那日得知此事时,陛下正和赵国商议完边境互市的事,双方谈得不算愉快,陛下正烦心,听到这事,龙颜大怒,一道口谕就准备赐死江近月。 然君无戏言,怎能轻易更改呢? 如今江近月那个父亲在宫里求情,说他的女儿一开始并不知道宁珩的真实身份,这不过是无心之失。 陆晏廷想,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若是宁珩真的就是这位摄政王的话,那陛下杀掉江近月,也是在向对方示威。 所以,他必须想一个足够有力、能让陛下接受的理由,才能把他那夫人弄出来。 否则,他虽然能保下江近月的命,但实在曲折不说,日后江近月能否安然在京城生活,也是个问题。 陆晏廷一边讲着故事哄着小葫芦睡觉,一边细想着这些年来和江近月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努力想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江近月啊江近月。”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呢喃出声,本要睡着的小葫芦听见这名字,眼睛立刻睁开了: “月月回来了吗?” “睡吧,月月很快就会回来了。” …… 深夜,皇宫之中,沈元澈终于得到了一次面见陛下的机会。 他一进去,皇帝就一脸烦躁地道: “沈相国,你有完没完,你是把朕的寝殿当成你家了吗?!三番五次地来为这个求情为那个求情,若不是看你事情办得还算得力,朕早砍了你了!” 沈元澈立刻下跪,肃声道: “请陛下体谅老臣的一片圈圈爱女之心,臣的夫人当年进京时,不慎将一岁多的女儿遗失在外,这些年清燃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陛下您是知道的,我们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怎么能看着她去死?!” “但是陛下,臣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这才颠倒黑白,让陛下为难的,臣开这个口,只是因为清燃她的确罪不至死!” “陛下您细想想,她那时只是个宫女,受人胁迫,且她当时的确不知宁珩和那赵雪客是同一人啊。” 陛下冷哼道: “但是她欺瞒此事是事实,后来出宫也从无坦白悔改之心。你说说,这难道不当处死吗!” 沈元澈此前和陆晏廷互通过消息,他知道江近月不肯说的原因,是因为她那个养父的事。 可是此前找到她时,沈元澈已经翻阅过她父亲的案卷,他知道,那个案子是先帝亲判的,若是贸然将此事说出来,届时江近月头上再落个不敬先帝的罪名,反倒弄巧成拙。 他一时缄默下来,正当李琰让他出去时,内监又道,说陆晏廷在外求见。 “也罢,想必他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叫他进来吧,免得明日又来扰朕。” 已经是深夜了,陆晏廷带着一身寒霜入内: “见过陛下。” 李琰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便警告道: “朕告诉你,你夫人的事,你也有失察之罪!若是不想被一同治罪,就别说让朕心烦的话!” 陆晏廷闻言,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直接脱下官帽放在一旁: “陛下,臣此番不是为这事而来,而是来向陛下坦白两年前犯下的欺君之罪!请陛下容臣开口。” 李琰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陆晏廷便道: “两年前,陛下发兵赵国之时,臣的夫人发现异样,是她告诉臣其中的不对之处,所以臣才屡次劝阻陛下。” “陛下,那时您不愿相信臣之言,也是夫人给臣出主意,叫我围魏救赵,后来大军出行遇到的怪事乃是人为,夫人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她也算是戴罪立功!” 李琰听完这话,蓦地指着他轻笑起来。 他笑着笑着,就直接拿桌上的砚台往他身上砸: “好你个陆晏廷,你们、你们这是欺君罔上!” 陆晏廷不躲不避,那砚台砸到他的肩上,又滚落到了一旁。 李琰怒气冲冲地问他: “好,你说她发现不对劲,但是那时她根本不知道宁珩是摄政王,那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比将军们还了解前方局势,莫非是成了精不成!” 陆晏廷不卑不亢地向他解释: “因为她曾在太后宫中听宁珩说起过赵国的局势,所以对此才略知一二。近月心中一直想着这事,在赵国闹出那么大动静时,她才有所怀疑。” “陛下,她此前或许怀疑过那位赵国摄政王就是宁珩,但也不能凭借着莫须有的怀疑,就贸然往外说吧。” 陆晏廷说着,紧接着又道: “陛下,臣自知犯了欺君之罪,但是在陛下将臣治罪前,臣想问陛下一个问题,陛下当初不知赵国有诈,决定带兵出征,如今陛下看来,会否觉得那时的自己有错呢?” 李琰诧异道: “陆晏廷,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朕当时又不知道,你难不成还想让朕认错不成?” 陆晏廷挺直了身子,眼神坚定而认真: “是,陛下圣明,陛下自然无错,那时近月帮宁珩离开时,她也不知道宁珩的身份,何况她和陛下还不一样,她是被胁迫的!” “但是陛下,两年前因为她的及时挽救,大魏将士没有因为中计而平白折损性命,陛下,她救了那么多人的命,难道这样大的功绩,还不足以抵消罪过吗?” “她帮陛下挽回了错误,可此刻她的小错,陛下却要直接处死她吗?” 陆晏廷字字泣血,说到最后,他的眼眶都红了。 李琰唇角抿直,烦躁地坐在龙椅上,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不少,但是却藏着隐隐的怒火: “陆晏廷,你别强词夺理!你知不知道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直接杀了你!你这是大不敬!” 陆晏廷闻言,脸色没有半分改变,依旧跪得笔直。 见这君臣二人剑拔弩张,沈元澈在一旁劝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陆大人也是太过着急,这才一时失了分寸的。” “陛下,这一切都是常玉京的一面之词,是他的推断而已,现在没有人能确定那摄政王就是宁珩,您这样草草杀了她,反而会让人觉得陛下您残暴!” 沈相国重重咳了两声,多日来的劳累和家里的巨变已经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依旧竭力道: “陛下,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那摄政王究竟是不是宁珩,如若真的是他,那他潜伏在大魏十几年,知道的消息数不胜数,届时大魏危矣啊!” “如若陛下愿意饶过她一条性命,臣就算是死,也要为陛下查出那摄政王的真面目来!” 皇帝看着殿下跪着的二人,一个是他的外甥,年少有为,另一个是他的相国,多年清正,从未行差踏错一步。 一个女子而已,让他的两个重臣这般求情,连分寸都不要了。 但他从小就知道,君王之道,是权衡术。 这样想来,的确不大划算。 后日,那摄政王便要离开了。 届时山高水长,想要探查他的真实身份,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贸然扣下他,打草惊蛇,又对大魏不利。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一日之内,查出他到底是不是宁珩。 …… 第二日夜里的辞行宴上,赵雪客依旧戴着面具出席。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努力在他身上找出和宁珩相似的痕迹。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看,这位摄政王的身上,实在没有一点宁珩的影子。 宁珩出事前,一直是个温润公子,他因为年幼寄住在外的原因,生得有些文弱。 且他的性子腼腆,说话也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 可是这位摄政王放浪形骸,今日上殿依旧衣冠不整,形容放荡,简直把大魏的宫殿当成他的卧榻了。 最重要的,宁珩的声音温润柔和,叫人闻之如沐春风,可是这个赵雪客,他语气低哑阴沉,说话时就如蛇信子般丝丝作响,叫人觉得心中发凉。 李琰身着天子冕服,坐在龙椅之上,先是说了一番场面话,随后笑着举杯。 那赵雪客依旧懒洋洋地回敬他,可正当他要喝时,李琰道: “说来摄政王都要走了,我们却无一人见过你的真容,想想实在有些遗憾。” 第118章 重见天日 赵雪客闻言,那双修长的手抚上自己冰冷的面具,怔了一瞬,出声轻嘲道: “这个吗?我以前受了伤,如今面貌丑陋无比,只怕吓到你们,还是罢了吧。” 沈元澈从右面的席上站起身,对赵雪客道: “摄政王,自从您来访大魏以来,大魏一直以诚相交,对您那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可是您这般轻蔑,叫我们怀疑,您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赵国是不是一个值得合作的盟友呢?” 摄政王冷笑一声,却是直接放下了那白玉酒杯。 “难道贵国评判两国值不值得合作的依据,难道就是凭我这一张脸吗?那贵国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那赵雪客说着站起身,冷冷道: “何况我在赵国时,也从未以真容示人,就连我们的皇帝,也从未如此为难于我,贵国如此,实在叫人伤心。” 他是个脾气大的,当即就说自己身子不适,先行离席了,到最后,这场宴会不欢而散。 …… 入夜,大内安静下来,一座座宫殿沉默地矗立着,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偶尔有几声宫女的碎语响起,不多时又消失不见。 宫道上除了守夜的侍卫之外,空无一人。 赵雪客所住的宁华殿外,守卫们静静地伫立着,而殿宇之内,他好梦正酣。 一阵秋风吹来,殿中的烛火晃了一瞬,打着盹的小内监被这烛火晃醒,他睁开眼,发现床边似乎有人影经过。 小内监以为是赵雪客起身了,急忙从光滑的地上爬起来,可走过去一看,床上有个人影,摄政王还睡着呢。 他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于是也没多想,将被秋风吹开的窗扉关紧,随后又回到自己方才待的位置去了。 …… 紫宸殿中。 暗卫入内,禀告道: “回陛下,那摄政王的样貌,的确和宁大人的长相差之甚远。” 皇帝还没发话,坐在一旁的沈相国便急急问他: “什么?你可看清楚了,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那暗卫道: “是,那赵人的鼻梁高挺,眉眼也十分粗旷,的确是寻常赵国人的长相,且他脸上还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和那摄政王所说的一样,奇丑无比,依小的所见,他的确不是宁珩公子。” …… 牢房中,江近月在铺着干草的角落蜷缩着,以此避寒。 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好几日,如今已经彻底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时辰了。 她想,或许还有几个时辰就是她的死期,如果运气好的话,也或许还有一整日。 她从前胆小如鼠,很怕那些鬼神怪谈,一个人时,她就常常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弄得心神不宁。 后来嫁给陆晏廷,除了他公务繁忙之时,他几乎每日都会陪着她就寝,自那时开始,江近月就很少有在黑夜中独处的经历了。 之后有了小葫芦,他更是闹腾得没边,很长一段时间里,独处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求,她几乎都忘记自己怕黑怕鬼这事。 但是此刻在牢房中,因为管辖森严的缘故,犯人们并不敢出声,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这深夜之中安静无边的滋味。 或许是因为死期将至的原因,她对黑夜的畏惧奇迹般消失了。 江近月脸色麻木,想不通自己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出宫三年,什么事都没做成。 她应该责怪自己的,但是死到临头,她还想对自己好一点,把这错丢给别人,别人一定也有问题,但她想了一圈,也不知道该怪谁。 可能就是天生命不好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又枯坐良久,她想着写点什么留给小葫芦,江近月艰难地站起身,想找狱卒讨要一份纸笔。 但是她刚要站起身,就听一道深深浅浅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她万分希望这不是送自己上路的人,可是那脚步声的确是往自己这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还是原来的内监进来了。 江近月语气虚弱又急促: “您能不能等一等,我、我还有件事……” 可是她抬眼看去,见那内监两手空空,并没有鸩酒。 他尖声尖气地说: “陆夫人,您可以出去了。” 灰暗的牢房中,江近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一脸怔然。 她不确定地出声问: “什么?” 那内监目视前方,继续道: “不过,你世子夫人的诰命是没了,往后你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吧。” …… 一盏茶后,江近月依旧穿着来时的那条素罗裙,步调极慢地走出大牢。 那一束明亮的天光照在她脸上时,江近月立刻用手挡住了眼,好几日身处阴暗的大牢之中,陡然到了外头,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一辆马车停在外头,陆晏廷正站在车前等着她。 江近月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垂下了头。 此刻的他,一尘不染,高高在上,而她从黑暗中出来,满身脏污。 陆晏廷声音微哑,听不出情绪: “如你所愿,现在你不是我的妻子,再也不用夹缝求生了,开心吗?” 江近月有些焦急地问他: “表哥,我是怎么出来的,你没事吧?陛下有没有责怪你?” 天光几欲让她睁不开眼,可是她还是勉强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他眼中发红,一看就是很多日没有休息好了。 她抬手想触摸他的脸,可是陆晏廷却后退了两步: “我怎么会有事?你多虑了。” 江近月的手停在半空,随后缓缓垂落下来。 她的脑袋也随之垂下,盯着自己那双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绣鞋看。 是,他怎么会有事,他和她不一样,她卑贱如泥,而他是陛下的亲侄子。 不对,她好像还是什么沈家的女儿,但是纵然她可以去找他们,在他们的庇护下当个相国之女,但那也是沐猴而冠,最终成为笑柄。 第119章 再赴青龙寺 那份自卑、局促早就已经侵入她的骨血之中,与她相互陪伴十几年,永远不会消失。 她想,她和陆晏廷到底是两条路的人,他到不了自己这条路。 陆晏廷对她实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江近月不想再拖累他。 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 “表哥,你真的没事吗?你们有没有因为我受牵连?” 陆晏廷再次重复: “放心,没有。” 江近月沉默了一会儿,清咳两声,问他: “可否让我回府收拾些行李再走?我也想再见小葫芦一面,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太久。” 良久,她都没有听见陆晏廷的回答。 江近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见陆晏廷皱着眉看她。 他原本那副温润清朗的长相,此刻看着疏离不少,就像回到了他们刚相识的那会儿。 江近月很会察言观色,看样子,陆晏廷好像不愿意。 她不想再听到那些让她难堪的话,于是江近月在陆晏廷开口拒绝她之前,有些艰涩地道: “送我去青龙寺吧,我记得我爹就是死在十月里的,这么多年,我还没光明正大地替他烧一次纸钱呢。” 陆晏廷依旧没说话。 秋末冬初的时节,疾风呼啸,日头虽然很好,却没什么热意,江近月又穿得单薄,此刻咳嗽不止。 她大脑涨疼,目光也有些眩晕,只希望能快些到个温暖之处栖身。 终于,他掀开了车帘。 江近月小心翼翼地坐进去,在车上,或许是因为捡回了一条命的原因,原先在大牢中刻意被忽视的感受尽数涌了上来。 她身体的不适越发明显,除了大脑涨疼之外,嗓子也火燎一样地疼。 她浑身软绵绵的,因为马车晃动的原因,她还有些恶心想吐。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下,江近月一下车,却发现面前的不是青龙寺门,而是当初她和陆晏廷到青龙寺游玩时住过的客栈。 江近月此刻头重脚轻的,的确需要一个地方沐浴休息,于是她浑浑噩噩地对马上的陆晏廷说: “世子,多谢您送我一程,您回去吧。” 说完,她便往那客栈中走,等到了柜台前,却发现身上没有银子。 好在青崖还算好心,他直接进来,给江近月定了一间房。 江近月头疼得厉害,连道谢都忘记了,只请店家给她送些热水,等洗去一身脏污再出来时,陆晏廷已经不见了。 江近月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一沾床,便睡得人事不醒。 …… 赵国的使节团出了京城之后,便快马加鞭地往赵国行进,这日午后,车队快行至贺州地界时,有侍卫来报: “王爷,大魏的陆大人在后头,像是来找咱们的,他快赶上来了,您要见吗?” 宽大的马车中,赵雪客斜倚在榻上,他闻言转过头来,用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道: “停下来吧。” “是。” 车队原地休整,很快,陆晏廷驾马赶了上来。 赵雪客命人掀开车帘,面具之后的唇角微微翘起,他问: “陆世子千里迢迢追过来,莫非是有什么事吗?” 陆晏廷并未下马,只目光沉沉地道: “赵雪客,我来只是想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不是他?” 赵雪客笑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晏廷坐在马上,目光死死定在他面具之后的那双眼上,而面具之后,赵雪客也在看他。 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谁也没有先出声。 最终,还是赵雪客别开了眼,他道: “对了,我还的确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陆晏廷立刻问: “什么?” 赵雪客便换了个姿势躺着,慵懒地道: “请你帮我跟你夫人说一声抱歉,听说是因为我的身份,才让她入狱的。” 陆晏廷没有说话,他看着车帘被放下,依旧没有离开。 车队开始启程的那一刻,赵雪客的声音再次传出: “的确是我对不住她,不过这回我帮她躲过一劫,也算是还清了。” 帮她躲过一劫…… 陆晏廷立刻想起他那和宁珩差异甚大的容貌来…… 难道他…… 陆晏廷猛地转头,却见车队已经继续赶路了。 …… 江近月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难受,身体烫得像被水煮一样。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一位夫人在照顾她,给她擦身,喂药,江近月迷迷糊糊地,始终看不清她是谁。 第三日清晨,江近月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依旧身处这间客栈之中,四周很安静,只有药汤在小炉子里沸腾的声音。 她刚睁开眼,床边的小丫鬟便激动地朝外道: “夫人,姑娘醒了!” 而后,外头响起一道略带急促地脚步声,还有妇人惊喜的声音: “什么?我这就来。” 说话间,一个身穿锦缎华服的妇人从外间急急入内,她坐到床前,去探看江近月的脸色。 原来是沈夫人。 沈夫人问她: “女儿,你怎么样?感觉如何了?” 江近月没什么情绪地同她对视,随后收回目光,客气道: “多谢沈夫人,我很好,您请回吧。” 沈夫人替她撩开头发,叹口气道: “你高烧两日,今早刚退下来,好什么呀。你这孩子,出来以后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见江近月不答话,沈夫人又自顾自道: “我已经叫人从陆家帮你拿了些应急的行李过来,等你病好了之后,就同我回沈府吧,母亲会好好照顾你的。” 江近月瞧了瞧不远处桌上的包裹,向沈夫人道谢: “多谢您替我拿回行李,但是沈府,我还是不去了。” 沈夫人的语气又带了些哭腔,她再次放低语气道: “清燃,你就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吧。” 江近月坐起身穿戴好衣裳,便请沈夫人回去,自己则直接去不远处的青龙寺烧香了。 可到了正午,等她给父亲烧完纸钱出来,却发现沈夫人还在客栈之中。 江近月无奈,直接去收拾行李,沈夫人拦住她道: “清燃,你能去哪里呢?你跟我回去吧,这些天为了你的事,你爹爹都病了,你就回去看他一眼吧,你到底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 江近月再好的脾气,也被她消磨干净了,她轻声道: “沈夫人,您记错了,我不是你女儿,您的女儿已经削发为尼,在城外出家了,对了,您还说过,是我害的她。” 第120章 你要快点回来 沈夫人听见这话,一时心痛如绞,她满心愧疚地道: “不不不,我,清燃,我……” 江近月面色淡淡,动作迅速地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此处: “沈夫人,我不叫清燃,我叫江近月,江水的江,月亮的月,这个名字是我的父母所起,我很喜欢,也从未想过用另一个名字生活。” 她说完,转身要走,可沈夫人拉住她,脸上尽是哀求。 江近月停在原地,对她说: “沈夫人,您还是向前看吧,莫再强求了,这样我们彼此都累,不是吗?” 沈夫人摇摇头,以帕拭泪道: “好,清燃,你不愿意回去也是人之常情,那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可以吗?你身子还没好全,让我照顾你……” “不必了。” 说完这句话,江近月再也没有一丝流泪,径直走入凛冽的寒风之中,那道清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沈夫人的眼中。 沈夫人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她离开,并没有追上去。 不远处,古寺钟声悠扬,一声一声砸在沈夫人的心中,叫她泪如雨下。 神明在上,她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不管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让她的女儿回心转意,就像一场无果的修行。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命苦。 …… 江近月下山时,已经是午后了。 想起上回她来此时,还是陆晏廷带她来的,那时小葫芦还在她肚子里呢。 那天他们还去求了签,可是僧人说签文不好,陆晏廷非不信,可是兜兜转转,还是到了分开的时候。 果真是,前路坎坷各天涯。 …… 江近月下山后,还是放心不下小葫芦,悄悄回了国公府一趟。 她怕陆晏廷生气,没贸然进去,先到了佟姨娘那里,让她身边的嬷嬷给自己换了身丫鬟装束,而后才避着人去了归鹿院。 听佟姨娘说,这几日每日清早老夫人会派人把小葫芦接走,回来的时间有早有晚。 江近月一路顺利回了归鹿院,听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以为小葫芦不在,她正有些失落,绕过一处假山,就看到小葫芦正在秋千架旁蹲着玩鸠车,李嬷嬷和几个侍女在守着他。 江近月心中激动起来,她偷偷躲在花圃边看他,这一看,却又觉得心酸。 小葫芦平日里可活泼了,但他如今一个人蹲在地上玩,不声不响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江近月蹲下身,轻声唤他,小葫芦听到娘亲的声音,一脸惊喜地四周望了望,等看见蹲在远处的江近月,他立刻跑了过来。 侍女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江近月朝李嬷嬷使了个眼色,于是李嬷嬷便带着侍女站在远处候着,并没有跟过来。 小葫芦一跑到她面前,立刻开始放声大哭: “月月,你去哪里啦,我怎么这么久没看见你!你是坏人!” 江近月把他抱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眼眶也红了。 她何尝不是万分思念他呢?在牢狱中,以为自己即将没命时,她有大半时间都在担心这个孩子,担心他没了母亲,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对沈家人那样绝情,若是自己放低身段,让他们替自己看顾看顾小葫芦就好了,免得他日陆晏廷娶了新夫人,让小葫芦受欺负。 虽然沈家人不会教子,但至少饿不着他。 如今侥幸得了一条命,江近月也为当初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等小葫芦好不容易停下哭声,江近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 “小葫芦,听娘跟你说好不好?” 小葫芦委屈巴巴地问她: “娘干嘛穿得和小桃姐姐一样?” 江近月看了看身上的丫鬟装束: “这不重要小葫芦,娘跟你说,娘之前好几日不在家,是因为娘亲遇见了一件急事,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小葫芦就走了。” 小葫芦搂着她的脖子,闻言还是有些不高兴: “你下次要记得告诉我啊,娘亲,你不能再……。” 江近月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道: “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的,小葫芦,娘可能还要出一趟远门……” 闻言,小葫芦想都没想,立刻说: “我也要去!” 江近月垂下眸,掩盖住眼中的哀伤,不让小葫芦发现异样,尽量用轻快的口吻对他道: “我怕是不能把你带走……” 见小葫芦的嘴又撇下来来,江近月急忙说: “不过小葫芦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不要难过。你记住,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我不会抛弃你的。” 小葫芦不愿意,他拉着江近月不让她走: “为什么不能把我带走?!我要一起去!” 江近月没有说话,小葫芦还不知道爹娘的关系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杭州山高水长,陆晏廷哪里会肯让她把小葫芦带到那么远的地方? 此前的两年多中,小葫芦和她大部分的饮食起居都是陆晏廷一手操办的,江近月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带得好他。 何况她也要查爹爹的事,把他带在身边,也没法妥善照顾,还不如先留在府中,自己快些回京就是。 想到这,江近月耐心地轻拍他的后背,解释道: “因为娘要去做事,没有空陪小葫芦玩呀,这样吧,小葫芦,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可以吗?” 小葫芦问: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近月想了想道: “几个月吧,等明年小葫芦三岁生辰之前,娘一定赶回来,好吗?” 小葫芦揣着手,一脸不解地问: “几个月是多久,睡一觉还是睡两觉?” 江近月抿了抿唇: “多睡几觉,小葫芦,可以答应我吗?娘要去做很重要的事哦。” 小葫芦犹豫着点点头: “那好吧。你要快点回来,很快就回来。” 江近月亲亲他的脸蛋,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知道了,我一定快点回来,小葫芦,去玩吧。” 可是小葫芦不肯走,江近月心知此刻他爹爹马上就要下值回府了,只好自己先行离开。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归鹿院后门时,小葫芦依旧在原地看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喊道: “娘,要早点回来!” 江近月点点头,再也不忍心看他,快速离开了。 第121章 渡口送别 江近月离开后,小葫芦强忍住眼泪,又跑回原地玩了一会儿鸠车,没多时,陆玉仪身边的侍女来找他: “小公子,你姑姑叫你去玩呢,同你爹爹说一声,和我走吧。” 小葫芦站起身,往四处看了一圈,挠挠头道: “爹爹不在,不管爹爹,走吧。” 于是侍女牵着小葫芦的小手,后头跟着李嬷嬷等人,一起往西府去。 西府中,先前曼姨娘生的女儿正好在院子里和小侍女玩编绳,她叫陆清仪,比小葫芦大一岁多,人也高瘦些。 小葫芦从她身边经过时,看见她手里拿的五颜六色的绳子,有些好奇地频频回望。 那小姑娘注意到小葫芦的视线,于是骄傲地举起手中的彩绳问他: “你是喜欢这个,想和我一起玩吗?但是我才不给你呢!” 小葫芦闻言,就摇摇头放弃了: “那我不玩了,娘说别人不肯的时候,就不能随便靠近。” 陆清仪插着腰哈哈大笑: “那是因为你又肥又小的,没人跟你玩,所以你娘才这样说吧!让你心里舒服些,哈哈哈哈!” 闻言,小葫芦撇撇嘴,委屈地眼泪汪汪的。 李嬷嬷把小葫芦抱起来,呵斥她道: “你这小姑娘,怎么如此说话呢?!你姨娘是怎么教你的!” 李嬷嬷知道,小葫芦其实并不是很胖,只是相比他爹娘,瞧着有些圆润而已。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喜欢接近小男孩是常事,但是看小葫芦埋在自己肩上,强忍着眼泪的模样,李嬷嬷气不过,又说了那小姑娘几句,打算回去告诉世子爷。 陆清仪虽然年纪小,但是她知道,眼前骂她的不过是一个下人,于是她一脸不服气地看他们一眼,尖声尖气地道: “哼,他娘都不要他了,我不和他计较!” “我娘没有不要我!” 闻言,小葫芦再也忍不住了,他委屈地趴在李嬷嬷的肩上哇哇大哭。 李嬷嬷皱起眉,正想让一旁的侍女把这小姑娘弄走,远处就响起一道女声: “陆清仪,你说什么呢?!” 陆玉仪怒气冲冲地从远处走来,抬手就打陆清仪的屁股。 陆清仪身边的小侍女可是知道这位玉仪姑娘的威名的,当下也不敢阻拦,见陆清仪被打得大哭,那小侍女吓得回院里去找曼姨娘了。 曼姨娘听见女儿被打的消息,是满心愤怒,马上放下绣棚就从院子出来,撸起袖子想和陆玉仪掰扯掰扯。 她是失宠了,可是她的女儿却也不是陆玉仪说打就能打的! 可是等赶到花园中,曼姨娘看见哇哇大哭的小葫芦和国公府的下人时,倒吸了口凉气,来时的气焰登时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勉强笑着对李嬷嬷道: “怎么了这是,可是我女儿欺负小世子了?” 李嬷嬷道: “曼姨娘也该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必是平日里言传身教,才能让她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曼姨娘闻言,脸上的笑意凝固,她回头看着大哭的女儿,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下,陆清仪哭得更大声了。 曼姨娘又捏着帕子上前,语气轻柔的地劝道: “小世子,对不起呀,这孩子不是故意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爹爹,可以吗?” 小葫芦把脸埋在李嬷嬷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陆清仪有些不服气: “姨娘,明明是你告诉我,他娘亲不要他的!” 曼姨娘闻言,急忙捂住她的嘴,借口要回去好好教训女儿,抱着陆清仪就跑了。 陆玉仪看着母女二人的背影,嘟囔一句: “等着吧,看我不告诉爹。” 说着,陆玉仪对小葫芦道: “小葫芦,我们走吧。” 小葫芦从李嬷嬷身上下来,一张口就问: “姑姑你带我去找娘好不好?” …… 到了傍晚时分,陆晏廷提前下值回府了。 一入内,有侍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陆晏廷问道: “她走多久了?” “大约两个时辰了。” 陆晏廷眼眸一暗,到底没说什么: “知道了。” 他回到院子,第一时间便去小葫芦的房里看他。 方才因为小葫芦大哭不止的原因,陆玉仪只好又带他回了归鹿院,此刻小葫芦正在屋里和姑姑玩七巧板,他看见爹爹回来了,马上从榻上滚下来: “爹爹,你骗人,你说娘马上就会回来的!” 见陆晏廷回来,陆玉仪便先告退了。 等屋中只剩父子二人时,陆晏廷把他抱起来,走到榻边坐下,温和地说: “小葫芦,爹爹跟你道歉,没有马上把娘亲带回来。娘亲今日来过了是吗?她跟你说什么了?” 小葫芦十分委屈,抹了把泪道: “娘亲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带我!” “爹爹我伤心啦,你帮帮我好不好?” 陆晏廷抱着他倒在榻上,让小葫芦枕着他,长呼出一口气道: “好,我想想,我想想,你让爹好好想想,爹爹身上有公务,爹爹也在想办法……” 小葫芦阻止陆晏廷的碎碎念,试图纠正他的话: “不用好好想想,娘带上小葫芦就可以,爹爹你在哪里都行。” 陆晏廷认真地同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对视良久,气得闭上眼: “冤家啊。” …… 入夜,京郊渡口边,商船还未靠岸,江近月背着包袱,默默在渡口等候。 渡口处四处皆是即将远游的行人,自然也少不了依依送别的场面。 江近月的耳边,有老母亲依依不舍的叮嘱,有幼童嬉笑的声音,还有年轻妇人伤心的埋怨。 但此处更多的,是像江近月这样沉默的人。 她面无表情站在人群间,静静看着河面的秋波。 借着今夜的皓月,江近月看见河面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她梳的翻荷髻上斜插一支簪子,缀着细细的一缕流苏。 这支流苏簪,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嘉州时,陆晏廷在船上送她的生辰礼物。 一转眼,她都二十一岁了。 她思绪万千,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待着即将停靠的商船,忽然听到一声叫喊: “娘亲,娘亲!” 江近月听到这声音,诧异地回头,就见小葫芦朝她跑来。 她下意识蹲下身,把小葫芦牵过来,又惊又怒地看着他身后的陆晏廷: “你,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来!” 让小葫芦看着她离开,那该多么难受。 陆晏廷面无表情地道: “他在家中哭闹不休,我没有办法。” “让他送你一程,很难吗?” 江近月咬了咬牙: “他这么小,你不能想个理由跟他说一下吗?” 陆晏廷忽然把江近月拉到一边,以小葫芦听不见的声音对她道: “江近月,你要我怎么对他说呢?我跟他说,他的母亲试图放弃他,三次,可以吗?” 第122章 商人重利轻别离 江近月看着他那道冷漠疏离的眼神,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又能怎样呢? 难道自己带走小葫芦,他就愿意吗? 陆晏廷不再出声,转过头去,负手看着远处。 江近月蹲下去,摸摸小葫芦头上扎的一个小鬏鬏,露出一个笑说: “小葫芦,娘今日是不是跟你说了,娘现在有事要做,你答应了呀,小孩子要守信,你乖乖回去等,可以吗?” 小葫芦不断摇头: “月月,可是她们说你骗我,你不会回来了!” 江近月立刻道: “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会回来的。” 小葫芦指着不远处慢慢靠岸的大船: “可是你要坐大船,坐大船就是去很远的地方,我也要上去!”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了,江近月急忙将他拦住,安慰道: “不远不远,比嘉州近呢,娘很快就坐大船回来了。” 此刻船已靠岸,深夜中的巨轮之上,船上的人群顺着舢板往下涌,两边等候的人已经拿着船票上船,沸腾的人声一下牵回她的思绪。 江近月知道,此刻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她说: “小葫芦,你好好跟着爹爹,要开船了,娘亲很快就回来看你哦。” 说完,她狠心把他拉开,还给陆晏廷,随后抱着包裹快步往船上走。 “啊!月月!月月回来!” 小葫芦立刻大哭起来,他想追上去,可是陆晏廷一只手臂拦在他身前,小葫芦只能在他怀里挣扎。 他看着江近月的背影,伤心到了极点: “娘亲!娘亲回来,你去哪里呀!我也要去!不要丢下我嘛!” 可是江近月的身影越来越小,不多时已经陷入人潮之中,他再也看不见了。 这才一小会儿,他已经哭得脸色涨红了,因为奋力挣扎的原因,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扯乱,露出半个肚皮来。 他看到娘亲消失在他面前,号啕大哭着,腿一直在地上蹦,全码头的人都看过来了。 陆晏廷一边拉着他,一边盯着那商船上的人流看。 看时辰,她应当都已经到船上的厢房去了。 陆晏廷目光沉沉,有些怅然地垂下眸,去给小葫芦擦眼泪。 他擦着擦着,忽然想起当初她和周怀川相看时,自己曾经提醒过她,周家世代经商,那周怀川更是常年在外,也许不能经常伴她左右。 此刻回想起这件事,他自嘲地一笑。 商人重利轻别离。 原来,她才是那个商人。 …… 陆晏廷牵着小葫芦,想带他往前走两步,去看看还有没有余票,但是他却看见前头有个人影逆着人潮又下来了。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江近月,陆晏廷走上前,语气有些急促地道: “不如这样,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你先回国公府……” 然此地人潮熙攘,江近月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稍微放大了音量,仰起头看陆晏廷: “表哥,让我先带他走,可以吗?你放心,我从杭州回来的时候,会把他还给陆家的。” 陆晏廷想说她一人应付不来这孩子,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小葫芦就已经飞快地窜到江近月身边,在她面前举着手跳,让江近月抱起他。 很快,他被江近月抱着,立刻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了。 江近月看陆晏廷一眼,见陆晏廷沉默着,不知愿不愿意,她想不了这么多,心一横,抱着小葫芦去买船票了。 大魏律法,凭借父母的公验,便能为幼童买票。 她顺利买到了票,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抱着小葫芦要上船,但是陆晏廷再次走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就当江近月以为今天是带不走他时,陆晏廷却说: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愿让他受委屈,让下人跟着吧。” 他叫人去买票,江近月抱着小葫芦,别过了眼。 这话说的,难道她就想让小葫芦受委屈不成? 于是母子俩身边,又一个乳母,两个侍卫,还有两个侍女,一齐上了船。 舢板已经被收起,商船马上就要启程,江近月和一群人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跟着的一堆乳母婆子,一时犯了难。 这可怎么办? 再看看怀中的小葫芦,小葫芦不哭了,但他撅着嘴盯着江近月,有些生气。 江近月刚想说话,小葫芦就从她身上咕涌下来,直接躺在地上,一只手还揪着她的裙摆。 “小葫芦,起来嘛。” 江近月去拉他,可是小葫芦不肯起来,他伤心地问: “为什么我刚刚叫你,你假装没听见!” “我刚才在想事情,不是故意的,娘不是同你说了吗?要好好跟着爹爹。” 他又要哭了,死抓着她的衣裳不松手。 “月月,你把我当成坏人对不对?” 江近月蹲下身,解释: “我当然没有呀,起来吧,娘带你回厢房去。” 商船一共分为三层,一层是甲板和各色商铺,二层是普通厢房,三层是上等厢房,安静又舒适。 原本江近月订的只是二层的厢房,但是此刻小葫芦来了,她不得不改换了三层的,又给其余人安排了离得近些的厢房。 江近月让其余人各自去厢房安置,牵着他到了厢房中。 她拿帕子给小葫芦擦脸,可是小葫芦躲开了, 江近月以为是太凉,拿到脸上贴了贴,帕子是热的呢。 于是江近月这才明白他还在生气。 小葫芦背对她坐着,两手气呼呼地攥成拳头。 “小葫芦,看你脸上脏兮兮的,还是擦擦吧,不然就不好看了。” 江近月凑过去,小葫芦带着哭腔哼了一声,又跑到门口坐着了。 江近月只好追过去,继续哄: “小葫芦,怎么啦?” 小葫芦忽然说: “我不好看!我又肥又小的!” 江近月道: “你怎么不好看呢?你长大了就好看了!” “小葫芦,娘好累哦,你累不累?太晚了,要不你明日再生气吧?” 哭了一整天,小葫芦也有点累了,他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于是江近月摸摸他的脑袋,听外头李嬷嬷说隔壁热水已经备好了,便让小葫芦去沐浴,小葫芦安安静静地跟李嬷嬷走了。 看着他乖巧的背影,江近月想,哄小葫芦很简单,可是换了别人,她也哄不来了。 有婆子给她屋中送了热水,等江近月沐浴出来,四周安安静静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从镜中看见后头的床上有个小人影,颇有些忍俊不禁。 江近月放好头发,这才慢慢走过去。 她坐在床前,见小葫芦已经先沐浴好了,穿着他那套天水碧的小寝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内看着她。 他从前活泼得很,睡前总是闹腾个不停,可今日却格外安静,小小一团,连出声都不敢,生怕再次被抛弃。 第123章 小葫芦也走啦 江近月熄了灯,上床躺在外头,轻轻地拍着小葫芦的背: “小葫芦,乖乖睡吧。” 小葫芦问: “睡醒了你还在吗?” “我当然还在啦。” 江近月指着窗上水波的纹路道: “你看,小葫芦,我们在船上呢,船没靠岸,娘去哪里呢?你不用担心。” 于是小葫芦放下心来,枕着她的胳膊准备睡觉。 江近月摸摸他的小脑袋,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她原以为把他留在国公府,才是对他好的做法,可是小孩子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有爹爹的事要查,可是她的孩子也同样需要她这个娘亲。 不然他所受到的伤害,不是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多吗? 小葫芦呀小葫芦,他来到自己身边,实则是个意外,但如今却已成了她心底最重要的存在。 “你怎么就来了呢?你是从哪来的,还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江近月轻声感慨。 小葫芦在她怀里认真地道: “我是从架子上长出来的小葫芦。” 江近月抱住他,捏捏他的小脸蛋: “小葫芦,娘不和你分开了,好吗?” 小葫芦已经有些困意,他点点头,拖着声音道: “那我明天不生气了,就到这里吧。” 他又问了一句: “娘你生气吗?” 江近月不解地问他: “小葫芦,娘为什么要生气呀?” 小葫芦说: “我天亮的时候说你可以走,但是晚上我又来找你了。” 江近月听完更愧疚了,她侧过身,对小葫芦道: “这不是你的错,小葫芦,是我不好,我没让你觉得安心,所以你才会这样的。” 小葫芦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江近月动作轻柔地给他拍背,于是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渡口边,母子二人离开后,陆晏廷独自一人乘车回去。 来的时候好歹还有个孩子陪着,回去时连小葫芦都没了。 这几日的天骤然冷下来,京城以极快的速度入了冬,夜里冷峭的寒风像发了狂般在马车外肆虐着,街道两边的枯树被吹得哗哗作响。 马车行了约莫一刻钟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陆晏廷手里还拨弄着小葫芦来不及带走的九连环,察觉这动静,冷声问: “怎么了?” 外头的车夫回道: “世子,是常大人。” 常玉京因为之前失察妄断的缘故,被贬了两级,此刻成了玄武门的监门将军,如今怕是刚下值。 陆晏廷下了车,走到常玉京面前,常玉京道: “你别怪我,我这人就爱钻牛角尖,我做事只认证据,不查出问题誓不罢休。” 陆晏廷平静道: “是,你有你的原则。” 他是个纲纪分明之人,只怕陆晏廷有一日犯了事,第一个来抓他的便是常玉京。 “不过此番是我失算,我只猜到一半,你的表妹和宁珩有关系,但我没想到,那人不是宁珩。” 陆晏廷精致的眉眼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冷淡,他虽总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可这一回,他的面上却带了些疏离。 “或许,你的猜测是对的。” 常玉京闻言,正要接着问,陆晏廷却借口公务繁忙,先行回去了。 …… 回到国公府后,他坐在空荡荡的归鹿院中,继续处理公务。 肩膀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是前几日陛下砸来的那个砚台所致,这些时日事忙,他没顾得上处理。 陆晏廷撩开衣袍一看,那处紫黑一片,他随意弄了些药洒上去,继续忙着手中的事。 直到半夜,他走到内室,拿了寝衣去沐浴,见她还躺在上头未睡,满室馨香,嘟囔着让他快些。 陆晏廷连忙走上去,看她巧笑嫣然,心头也泛起暖意来。 可一眨眼,那拔步床上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 是啊,他们母子走了,归鹿院的一草一木,也像是没了生机,连带着他这个人也颓唐下来,散着死气。 其实这样的日子他再熟悉不过,从幼年到成人,他日复一日地如此度过,认识她不过三年多而已,生活已经天翻地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呢? 陆晏廷沐浴过后,走到床边枯坐了半夜,直到天明时分,他还是没有入睡,又重新走到桌前坐下,磨墨提笔。 等清晨的第一束日光透过窗棱照进来时,他唤来青崖: “把这份文书送到吏部吧。” 青崖看到上头的字,微愣一下,随即道: “是。” …… 赵国的气候比之大魏更加严寒,此刻大魏才入冬,可赵国却已经是北风呼啸的时节了。 摄政王车队已经抵达赵国边境,算来约莫还有一个月才能抵达都城。 小皇帝派来的人早已在边境远远迎接这位权势滔天的叔父,等车队一入边城,便有内监迎上来,站在车旁道: “王爷回来了,王爷此去大魏,劳苦功高,陛下命老奴在此设宴,给您接风洗尘呢,王爷快请吧。” 说话时,那内监好似听到后面一辆马车中传出微末的动静,但只是一瞬而已。 他没有放在心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车架。 摄政王连车帘都没有掀开,有些烦躁地道: “不必了,本王舟车劳顿,如今累得很,还是改日再说吧。” 说罢,车队连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进了郡守府邸中。 那内监看着一箱一箱的大魏珍宝跟着摄政王一齐进了府中,却是敢怒不敢言。 他知道,这些国礼,永远不会出现在陛下面前,只会在摄政王的私库里。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得叹息一声,一扬拂尘走了。 而刚刚进入别院的马车上,一个女子手脚皆被绑着,口中塞了布条,眼带惊惧。 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侍女,皆面无表情地按着她,不让她再次发出动静。 第124章 他不再是当年人 很快,她被送入一间厢房中,侍女们始终没有替她松绑的意思,只扶着她坐到榻前,随后便退到门外了。 她们一路从未和苏筝妤说过一句话,苏筝妤的一颗心已经焦躁到极点,她一脸谨慎地打量着周遭环境,掩住眼中的惊惶。 赵国和大魏风俗迥异,她自幼听爹爹说过,大魏人喜好清雅,而赵国人多以游牧为生,此刻这间厢房的装饰便和大魏相距甚远,她坐的榻下是一张虎皮毯,对面墙上还挂着各类动物的兽骨,用以装饰。 所以,她这是离开大魏了吗? 苏筝妤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在京城待着,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就像她依旧不肯相信,宁珩没有死一样。 她的内心陡然生出一股绝望,被掳掠走的前几日,她还在试图用各种法子留下记号,期盼着能有人来找她。 可是这些记号却屡次被摄政王的人发现,到了现在,她被五花大绑着,已经彻底没有能力和心力了。 一柱香功夫后,当赵国的黑夜将这个陌生的地方笼罩时,终于有人推门而入。 摄政王走进来,在各处点上了灯,烛火影影绰绰,他的身影慵懒而随意。 随后,他动作闲适地将脸上的面具丢在一旁,在苏筝妤身旁坐下。 此刻的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赫然就是宁珩的脸。 他看着眼前因为见到自己,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的苏筝妤,凑过去轻声道: “若你答应我不反抗,我就不绑着你了。” 苏筝妤呜咽了一会儿,最终平静下来,静静盯着他,是同意的意思。 可是当宁珩把她口中塞着的布条取出时,她狠狠骂道: “我至死也不会想到,你竟然是这般卑鄙无耻之徒!你根本不是宁珩,我不认识你,把我送回大魏去,我夫君和家人都在等我!” 这样的话,这些日子苏筝妤已经说过无数回了。 当初的她对这份感情有多么认真,此刻便有多决绝。 赵雪客,或者说是宁珩,他沉沉盯着苏筝妤,疑惑地问: “我到底怎么了?妤儿,我真的不理解,见到我死而复生,你不该高兴吗?我知道我离开之后,你在大魏的三年里,一点也不好过。” 苏筝妤难以言喻地看着他,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 她突然觉得,过去几年里自己为他留下的眼泪,全都白费了。 眼前这人,和她当年认识的宁珩,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她认识的宁珩清风朗月,瘦松坚竹,刚从山寺回来时,被所有人看不起,在自己父亲办的学堂念书之时,许多同窗也欺负他。 那时他们将他辛辛苦苦做的课业丢入河中,苏筝妤看不过去,替他说了几句话。 可本该生气的他,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反倒安慰她,自己再写一份便好。 宁珩人品贵重,又有些内敛,那时的他,和旁人说话都会害羞。 他还喜欢匡扶弱小,常常去青龙寺捐赠银钱,给那些和他一样被寄养在外的孩子一份希望。 他长在黑暗中,却凭自己的能力,走在阳光下,并且丝毫不忘本,用自己的力量回馈众生。 苏筝妤从小就是个偏好完美之人,她最喜欢的帕子上沾上一点污渍,她就会直接抛弃。 那时她觉得,宁珩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没有一丝杂质。 他和她的感情,也是那样纯粹,那样美好。 后来他死了,死在他们最好的时候。 苏筝妤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也永远为这份纯粹的感情守节。 可是如今,他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那些都是假的。 原来一切,都是他金蝉脱壳的手段而已。 他和自己的那段感情,也全是算计和谋略,干净的外表下,内里却早已腐烂不堪。 而她还毫无所觉,这多么可笑。 她接受不了欺骗,他们这段感情中掺杂了其他东西,早已变了味道,回不到过去。 再说,他若是真的在乎她,怎么会放着自己悲伤欲绝、沉溺在过去之中两年多?! 她曾经几度想要殉情,要不是父母拦着,她可能早就去了地狱,对此,宁珩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根本比不上他的大业。 如今他就这样贸然将自己绑走,苏筝妤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想到她的父母和夫家此刻也许在焦急地寻找自己,苏筝妤就心急如焚。 宁珩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也不在乎自己的想法,他要的,不过是自己这个人而已。 不,或许连她这个人都不是。 曾经他有无数次机会和自己说明真相,可是却能放任她伤心欲绝两年多,如今看她成婚了,就一声不吭,不管不顾地把她绑走,强势地出现在她面前。 苏筝妤知道,这不过是男人那点劣根性在作祟而已。 苏筝妤冷笑一声: “你就想看着我痛苦沉沦,这样你才觉得安心,不是吗?怎么我一成亲,你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宁珩,我告诉你,我已经走出来了,我已经嫁人了,你背弃当初的诺言,如今在我心里……还不如死了!” 闻言,宁珩青筋暴起,他那副温和的面容狰狞起来,也让苏筝妤陌生至极。 他摁着她的下巴道: “你还说我变了,听听你这话,你自己不也变了吗?” 苏筝妤被迫仰起头,她的脸上有泪水缓缓流下。 她敢对天发誓,在宁珩还没将她掳走时,她的心一点都没有变过,可是宁珩,却再也不是那个温润公子了。 见她做此反应,宁珩忽又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脸温和地搂着她道: “苏筝妤,我和大魏迟早会有一战,若是不心疼你,我怎会把你带来呢?” 说完,他略带惩罚般地咬上她的唇,苏筝妤只觉得唇上一阵疼痛,她眼中带恨,不甘示弱地反咬回去,再分开时,两个人的唇上都带着血。 从前的宁珩绝对不会这样,他已经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苏筝妤一向温婉有礼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股厌恶来。 宁珩见她如此,冷冷站起身,看着她身上的绳索,沉声道: “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给你松绑吧。” 说完,他便推门离开了此处,临走时还叮嘱门外的侍女,将她看牢一些。 听到这话,她只觉得心凉。 宁珩这个人,在她心底忽然烂掉了。 …… 小孩子忘性大,在船上的第二日清早,小葫芦醒来后,全然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他在江近月还在睡梦之际就起了身,自己跑去隔壁找李嬷嬷穿衣裳,闹着要下去玩。 于是李嬷嬷只好进来给他换衣裳,江近月睡眼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李嬷嬷手上拿着的一件新的外裳,迷迷糊糊地问: “李嬷嬷,他怎么会有别的衣裳呀?” 第125章 船上日常 李嬷嬷一边给小葫芦穿衣裳一边从善如流地答道: “小孩子贪玩,一不小心衣裳就弄脏了,小葫芦每回出来,老奴都会备几套在马车上的,这回也是赶巧带上来了。” 江近月闻言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此前在牢狱中受了冻,此刻大病初愈,身子还未大好,时不时咳嗽不说,还极为怕寒。 小葫芦已经迫不及待了,在江近月还踌躇着不想起身时,他已经小跑到门外,让李嬷嬷陪着他下去玩。 江近月见他已经快要飞出去了,只好嘱咐李嬷嬷叫上两个侍卫陪着他们一起下去。 小葫芦走后,她慢悠悠地洗漱过后,在厢房中规整行李。 约莫过了一刻钟,日头慢慢升起,江近月推开门,见出了太阳后,外头没那么冷了,于是走到栏杆前,往下寻找小葫芦的踪迹。 侍女给她搬了个圈椅过来放着,提议道: “眼下日头正好,夫人在这晒会太阳吧。” 江近月点点头,在圈椅上坐下。 三楼视野开阔,能将大片美景收入视野。 此刻,船已然驶出京城,两岸的青山连绵,和山水画上的一般无二。清晨的河面上浮着淡淡的烟霭,浩渺无边,似一层薄薄的轻纱,托载着这片巨轮前行。 置身于此等景致之中,人的心境也开阔不少,仿若所有的烦忧也被涤荡干净,只剩眼前景致。 目光回到船中,此刻正是用早膳的时辰,一楼的甲板上热闹纷呈,许多船客正去一楼的食肆里用早膳,那食肆外架着个大锅炉,冒着肉包的丝丝香气,还有小二在卖力吆喝着。 正巧,李嬷嬷牵着小葫芦从里头走出来,小葫芦用李嬷嬷给的帕子擦嘴,李嬷嬷手里提着好几大个油纸包,看样子是给他们带的早膳。 那油纸包在小葫芦跟前一晃一晃的,小葫芦便伸手要去拿,李嬷嬷不同意,把油纸包提得高高的。 他拿不到,有些委屈地看李嬷嬷,好似余光又注意到甲板上一个套圈的游戏,他立刻跑过去了。 他在底下玩得不亦乐乎,可是什么都没套到。 过了好一会儿,小葫芦有些焦躁地挠挠头,回头看见江近月正在栏杆边坐着,于是他喊道: “月月!月月娘!下来!” 江近月偷看被他发现了,于是只好起身,顺着台阶下去。 等走到近前,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最远处一个竹编的背篓,却怎么也套不到。 江近月拿过圈子,三两下便帮他套中,她接过那店家递来的竹篓,带着小葫芦往回走,又对小葫芦道: “娘不对,都没让你好好收拾了再来,等到了杭州,娘好好给你买些东西吧。” 小葫芦才没认真听她说什么,他的目光全在江近月手中的那个大竹篓身上,开心地去搂那个竹篓: “我又有小竹篓啦!” 但是这个竹篓却没有原先那个做工精致,有些地方还有尖尖的竹刺没有修剪干净,江近月不想让他背: “小葫芦,这个还是不要了吧,娘到时候去给你买一个更好的。” 小葫芦下意识道: “爹爹来修一下吧。” 江近月一怔,向他解释道: “最近可能都看不到爹爹。” 小葫芦摇摇头: “爹爹很快就来啦,爹爹说我们去哪里,爹爹就去哪里!” 江近月轻笑一声,逗他道: “爹爹什么时候说的呀?李嬷嬷,你知道吗?” 李嬷嬷在一旁笑道: “老奴怎么会知道呢。” 小葫芦挠挠脑袋,认真地道: “我忘记爹爹什么时候说的啦,可能是冬天,秋天,春天,今天,明天!” 江近月捂着唇看他: “小笨蛋。” 她牵着小葫芦回厢房,等小葫芦走进屋,江近月把竹篓推进来,又用剪子将这竹篓边边角角修剪了一遍,可是她越看越不满意,这竹篓太大了。 江近月抱起小葫芦,发现这竹篓简直大到可以把整个小葫芦装在里面。 他根本背不了嘛。 见小葫芦站在竹篓里想要爬出去,江近月就坐在绣凳前笑。 小葫芦知道她没有相信自己刚才的话,嘴里还在道: “爹爹真的说过哦!” 江近月无奈地道: “好啦好啦,娘知道了。” 她把小竹篓放倒,小葫芦终于从里头爬出来了。 …… 按江近月原本的计划,本是想快些查清父亲的事,随后就赶回京城见陆晏廷,那时他也该冷静下来,可以和自己好好谈一谈和离的事。 其实她这么急着跑,还有一个原因,她不想这么快收到休书。 毕竟同床共枕两年多,虽然知道自己触犯到陆晏廷的底线,她罪无可赦,但江近月还是希望,处刑的日子可以晚点来临。 不过如今小葫芦来了,江近月心中最担忧和牵挂的事情少了一半,可以在杭州多住些日子,慢慢查案。 毕竟她也不知道回京后,能有多少日子和小葫芦相处,所以她此刻想多花些时间陪他。 当初分明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放弃他的,可是如今,她还是被这个孩子绊住了。 好在小葫芦带给她的,没有伤害、冷漠,只有惊喜和快乐。 其实她所牵挂的,除了小葫芦,还有另一人。 但是她从来左右不了他的行为和想法。 她和陆晏廷这段短暂的姻缘中,陆晏廷看似温柔,处处包容着她,可是其实他才是主导的那一方。 初见时,他说带她回国公府就回国公府,他说留下孩子,孩子最终也生出来了。 他说成亲,他们就成亲,他说去嘉州,她就只能抛弃京城的一切跟着他去。 如今只有她和小葫芦两个人,江近月要趁这段难得的自由日子,把她这辈子必须做的事情做完。 第126章 杭州 渡轮途经寿州停靠时,江近月又给每人分好银子,让众人去底下的集市各自添置路上要用的东西。 多亏沈夫人当时找人替她收拾的行李,江近月数过,她的八成积蓄都在这包袱里了。 有了银子,她如今也不至于如今捉襟见肘。 不过说来除了一些店铺分红之外,这里头的大部分银两都是陆晏廷给她的。 江近月起初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转念一想,此刻她身边跟着小葫芦,小葫芦毕竟是他孩子,那他把银子花在小葫芦身上,也算无可厚非。 小葫芦的确没带多少东西出来,他如今连脚上穿的棉袜都不是一个色了,好在他不介意这个,只要不饿肚子,怎么着都行。 一行人停在寿州收拾齐整,添置了不少东西,这才继续上路,赶往杭州。 商船又在水面上行了十几日功夫,到十一月下旬时,她终于抵达了阔别十几年的杭州。 此时的杭州已经是飘雪的季节,洋洋洒洒的大雪落在白墙黛瓦之上,眼前的画面宛如她曾在宫中见过的水墨画一般,如梦似幻。 她的家在杭州一处名唤秋水镇的小城,当地人盛产青檀树,青檀树是做宣纸的好材料,所以当地大半数百姓皆操此业为生。 秋水镇起先贫瘠的很,做的宣纸也因为山高路远无法流通,但先帝登基之后,大兴水利,秋水镇因为三面临江的缘故,建起好几个码头来,成了商船南下的必经之地。 有了各色船只来往,此地也慢慢兴盛起来,各类驿馆、食肆酒楼逐渐增多,来往此地的商人也多了,便慢慢比过了周边几个小镇,成了一个富庶之地。 她父亲年少时,便是因为这个契机,才开始经商的。 不过纵然如此,离开码头后,当他们走在民坊间时,还是明显地感觉到此地比之京城要安静不少。 古朴的青石板路被积雪覆盖,间或有当地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又消失在风雪之中。 寒风呼啸着,吹得江近月连连咳嗽,小葫芦却浑然不觉。 他带着厚厚的虎头帽,穿得跟个球一样,一路踩着雪蹦蹦跳跳,听着脚底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他开心地咯咯笑,一刻也不消停。 江近月一面牵着他,一面带着其余人往巷子里去。 他们跟着牙人走了好久,七拐八绕地,终于到了一处民宅前。 牙人把钥匙递给江近月,她一推开门,小葫芦就第一个冲进去了。 这是一套两进两出的院子,住下他们母子和几个下人绰绰有余。 眼下冰天雪地的,她还带着个孩子,实在没有那么多心力去寻一处舒适又合乎心意的宅子。 几人清早一到秋水镇后,江近月就直奔牙行,要寻一处离祖宅近些大些的宅子,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她便定下了这宅子。 小葫芦在院中跑来跑去,用手去捧地上的雪,下意识道: “爹爹来堆雪人吧。” 而后他意识到爹不在此处,也就安静了。 江近月环顾四周,见此处还算整洁干净,院中还有一方小湖,不过上头的荷花早就凋谢了,光秃秃的,湖上的太湖石也堆满了雪,一片萧瑟。 抬眼看去,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屋顶的黛瓦上,已经堆得很高。 等他们将此处打扫干净,把屋子收拾齐整,又忙着添置床帐被褥炭火等物,等彻底安顿下来时,又花了三日功夫。 到第四日时,江近月让侍女们准备了些茶果点心,躲着小葫芦,一一带出去分给左邻右舍们,也算她的一点心意。 这两日宅子里因为要添置家具,采购各类用品,整日进进出出的,弄出的动静实在不算小,或多或少也打扰到附近居住的人家了。 江近月站在门外,看着不远处一户人家后院里的一棵古青檀树发怔。 那棵树很高很高,鹤立鸡群般长在这一片普遍较为低矮的民宅之间,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她一直盯着那棵树看,试图在脑海中寻找出一些关于这棵树的记忆,可是十几年过去,她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只隐隐觉得那棵树下似乎有个秋千,也或许没有,是她把幼时在宫里见过的那架秋千记混了,谁知道呢。 不多时,出去送礼的侍女带着邻居回赠的一些茶果回来了,她的手中提着满满当当的油纸包,看东西和样式的不同,大约有四五户人家。 不过她的右手上还有一包江近月亲自包好的茶点没送出去,江近月看见,有些紧张地问她: “如何?是哪家人没要?” 她说着帮侍女把她手中的东西放到屋中,侍女手上忙个不停,只朝那棵古青檀的方向努努嘴,答道: “诺,就是那家,夫人,这家人脾气可怪了,奴婢刚把我们的茶果拿出来呢,他立刻就把门关上了,什么脾气!” 江近月有些失落地朝那处再看一眼,轻声说: “没事的,来日方长嘛。”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小侍女,还是安慰自己。 说着,她又问: “那其他几家人呢?” 侍女把收回的回礼全都堆在桌前,一面整理一面道: “嗯,有几家人反应平平,奴婢探问不出什么来,倒是住西面的一位夫人,瞧着是健谈的模样,对了,她说自己家中是开医馆的,夫人您瞧,她收了咱们的礼物,让奴婢带了几个她自家做的中药香囊回来。” 江近月接过她递来的香囊,仔细瞧了瞧,做工的确精致,不输大户人家的绣娘,香味也的确好闻。 她道: “她有心了,这些东西的确不错,你一会儿帮我把这些回礼都分给大家吧,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对了,你午后帮我去约约那位夫人。” “是。” …… 午后,屋里炭火烧得旺,将寒风隔绝在外,小葫芦用完膳,躺在榻前看窗外的雪景,让江近月给他讲故事。 江近月没说多久,小葫芦便昏昏欲睡地倒在她怀中。 江近月刚拿过小被子给他盖上,侍女掀开帘子入内道: “夫人,潘娘子来了。” 第127章 幼时的古青檀 江近月往榻边瞧了瞧,屋中待客的茶和点心都已经准备齐全,便让侍女带她进来。 那位夫人姓潘,常年在秋水镇开医馆,众人都叫她潘娘子。 潘娘子生得矮胖,长得也憨厚老实,瞧着木讷的模样,却极为健谈,一双眼睛虽然小,但是精光得很,刚一入府,便四处打量着府中四处。 等侍女将她引进内室后,潘娘子照例先打量一圈屋中上下,当她目光挪到榻前坐着的那位女子时,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 见那女子年轻貌美,身上穿的那件淡黄夹绒绣鸳鸯的外裳,虽然素雅得很,可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那件衣裳用的料子却是上好的暖缎,穿上去轻软又保暖。 她虽然不施粉黛,不戴钗环,可她手上那个玉镯子温润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还有她身后的那位小公子,长得和瓷娃娃似的,像个女孩子,看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和考究的打扮,一看便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 潘娘子开医馆开了这么多年,也有几分识人的本事,她心知眼前这位夫人绝对不是普通人,见她长得美貌,带了讨好的心思,只在底下道: “见过姑娘。” 闻言,江近月浅浅一笑: “娘子快坐吧,您莫打趣我,我已然成婚日久了,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潘娘子便佯装刚注意到躺在江近月身后睡觉的孩子,打量了几眼,笑着说: “原来如此,夫人勿怪,是我眼拙了。” 江近月让潘娘子在对面榻前坐着,又让侍女把小葫芦抱走,等屋中就剩两人时,她道: “我们初来乍到,和潘娘子成了邻居,听左邻右舍说,娘子是坊间少有的热心人,我一人在家中待得无聊,所以便想邀您一叙,但愿没有打扰到您医馆的生意。” 潘娘子接过她递来的茶大口喝了,见这位夫人如此温和,摆摆手道: “夫人哪里的话,我家那医馆有我儿子看着,平日里来的人也不多,我这些日子都在躲懒呢!前两日看这府里进进出出的,心知来了新住户,本想看看是谁,却总不得见,原来是个天仙般的妙人儿!” “夫人请我来,我荣幸之至,方才一进这屋里呀,香喷喷的,我们那破地和您这儿压根没法比!” 江近月笑着说道: “您过奖了,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下人置办的,我只在这住一段日子,不过凑合罢了。说来我也是杭州人,可是自幼离家,多年在外,过了这么些年再回来,实在是陌生得很。” 潘娘子心下了然,想来这位夫人寻她来,是找她打听事情。 她一时猜不透江近月的身份,便往浅的说: “原来夫人也是杭州人,夫人如今回杭州,可是要定居在此了?您要做些什么营生呢?我认识的人多,邻里乡亲的,若是夫人不嫌弃,我或许能帮得上忙呢。” 江近月先谢过她的好意,又回绝道: “娘子误会了,我回杭州倒不是要做生意,只在此小住一小段日子而已,我夫家是经商普通人家,丈夫庸庸碌碌,常年在外做生意,没什么起色不说,还忙得很。” “这不,我如今思念家乡,却只能带着孩子回来小住一段,年后就要回去了。说来惭愧,我多年未归,祖宅都没了,只能租住在此,寻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寻人说说话而已。” 潘娘子点点头,面上笑得十分体贴,心中却在揣测:这女子生得如此美艳,让她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和几个奴仆回来小住,她丈夫也放心得下?该不会是哪位大人的外室吧? 于是她更谨慎了: “原来是这样,那夫人想去哪里逛逛,我对秋水镇可熟悉了,只要您说一声,我陪您去就是。” 江近月眼睛亮了亮: “潘娘子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正好奇一事呢,憋在我心中两三日了!” 潘娘子: “哦?什么事?夫人不妨说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江近月便转过身,往窗外看了一眼道: “我们先前来时,见前头巷子里有户人家后院种着一株古青檀,看着有几百年了吧?我在外头从未见过,不知那家主人是谁?我方才送他们茶礼,也被退了回来,想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潘娘子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笑叹道: “哦,原来是这个呀,夫人也被那树吸引住了吧?这些年多少人看上那树,愿意出高价买下,可那户人家从未答应过。” 江近月: “哦?难道那棵古青檀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潘娘子摇摇头,答道: “您知道,我们秋水镇多是做宣纸的人家,这做宣纸,少不了古青檀呢。” 江近月有些纳罕地问: “这是为何?这古青檀做出来的宣纸,可不一定会比普通青檀做出来的好。” 潘娘子附和着说: “是呀,可他们哪有夫人这样的见识呢?只想把这古青檀当个噱头而已。” “至于夫人您说哪户人家不收您的茶礼,那更是不必放在心上,那户人家姓张,是几年前从外地搬来的,脾气古怪得很,平日里都不和我们来往的。” “这些年多有商人途经此处,时常有人去叩门,想要买下那棵树,那家人被弄得心烦,也很少再理睬生人了,夫人无需挂怀。” 江近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 “原来如此。” 她坐在榻前缄默良久,还是问: “不瞒您说,我对这棵树有印象,仿佛幼年时就已经见过多次一样,我在想,会不会是我认识之前住在那里的那户人家呢?潘娘子,您知道之前那户人家去哪了吗?” 闻言,潘娘子脸上的笑意立马僵住了,她咳了咳才道: “那家犯了事,早没了,全家都没了,夫人还是莫再打听了。” 江近月讶异地捂住唇,正要点头,潘娘子似乎是不放心般,又嘱咐她道: “夫人要记得,别问那事,我们这里的人都忌讳地很呢。” (世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大概也许我尽力……明天到哈。) 第128章 叶明帏 她和自己萍水相逢,江近月知道,自己就算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也只好作罢,又同对方客套两句,问些周边的商铺酒肆等杂事,随后便送潘娘子到了门外。 此刻出了暖阳,风也小了,倒没有早晨那样冷,江近月送走潘娘子,下了台阶往另一头的巷子里走,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门前,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眼前的木门看着不大,和记忆之中相差甚远,江近月犹豫两下,还是抬手叩了叩门。 门内安安静静,并没有人应答。 她再次叩门,这回,里头终于传出一道不耐的声音: “谁啊?!” 江近月道: “我是隔壁新搬来的,带了些茶礼过来,想拜会一下。” 里头响起一道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终于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老者,江近月刚想说话,他就道: “又是来看这树的?不卖!” 他说完,便作势要关门。 江近月眼疾手快地摁住大门,解释道: “不是的老伯,我是想……” 可是江近月话音还未落下,门就被关上了,速度之快,让江近月来不及反应,还夹到了她的手。 江近月吃痛地收回手,顾不上发红的手指,再次敲门。 可是这回,里头再也没有人应答了。 一阵寒风刮过,江近月轻咳两声,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虑。 府中的侍女寻过来,见她如此,急忙道: “夫人,您这两日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咱们去找个大夫瞧瞧吧。” 江近月惆怅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垂头丧气道: “晚些时候再说吧,我们去街上逛逛。” 她带着侍女在附近的街上逛了一圈,可是街上的一草一木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实在是陌生得紧,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出当年的影子。 街上寂寥,人影稀疏,唯有街角的一处粥棚人满为患,还排起了长队。 江近月和侍女慢悠悠逛过去,走到那离粥棚不远的书肆中挑选着书籍。 她一边挑,一边往那粥棚看,见那头粥棚处站着好几个衙差,想必是官府中人在施粥。 江近月拿起一本书来翻看,随口道: “记得我小时候,每到冬日里头总能见到挨饿受冻的人,那时我爹爹也常常给他们捐粮食呢。” 侍女便道: “夫人的父亲真是个大善人,奴婢的家乡和秋水镇一样,都是小地方,可是每年冬日,还都有许多人冻死呢,这秋水镇瞧着,倒比奴婢的家乡强多了。” 身后的书肆掌柜道: “二位是外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我们秋水镇前几年冬日里头,饿死冻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自从两年前叶县尉上任之后,为我们百姓做了许多事,辖下的几个镇都大变样了,您看,入了冬之后啊,如今每日都在施粥呢。” 江近月一脸好奇地问: “哦?那可是个大大的好官,不知他姓甚名谁?” 掌柜的道: “叶县尉,叶明帏啊,夫人,他是秋水镇本地人,您应当不认识他。” 江近月笑得自然: “是,是不认识。” 叶明帏…… 这名字倒真的有些耳熟…… 叶明帏、叶明帏…… 江明帏…… 她的脑中忽然浮现起某个人影来,可只是模糊的一团,窥不清真容。 江近月突然问: “掌柜的,您可认识这位叶大人的父亲吗?是不是叫江……江什么安的。” 那掌柜的闻言,有些纳闷: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叶大人的父亲,怎么会姓江?” “但叶大人出身贫寒,他的父亲从前似乎是给别人家当管事的,不过有这么个孝顺儿子,如今早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江近月点点头,随意买了本书,带着侍女回家去了。 她对叶明帏这个名字,依稀有些印象。 她的家中曾经有个管家,叫江什么安,江近月小时候经常安叔安叔地叫他,他似乎就带着个男孩子,比江近月大个几岁。 明帏……似乎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的名字。 …… 第二日一早,她依旧派人给那户住在自家祖宅的张家人送去礼物,不过张家人依旧拒绝。 江近月得知此事也没难过,听侍女说隔壁潘娘子上门来寻她聊天,她欣然答应,同对方叙话半晌,江近月便问起那位叶大人的事情来。 不过他毕竟是上一级的县尉,潘娘子只是个普通百姓,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叶大人如何如何好,叶大人又为秋水镇做了些什么,但关于那位叶大人的身世和他的父亲,潘娘子却是一问三不知。 按理说秋水镇就这么大,谁家出了个当官的儿子,该传遍全镇才是。 但潘娘子却道,这位叶大人的祖籍虽然在秋水镇,可他和父亲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所以镇上没什么人记得他们。 江近月只好作罢,过后的几日里,她一直在查这位叶大人,可却一无所获。 但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越是说明其中有问题。 …… 这日午后,她坐在内室的榻边看小葫芦拼巧积,没过多久,听丫鬟来报: “夫人,有人来府上拜访,说是您……幼时的好友,叫叶明帏的。” 江近月闻言,心中一震,急忙让侍女请他到正厅稍坐,自己起身换了套见客的外裳,匆忙往正厅去。 到了正厅,只见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坐在那处饮茶,他年纪约莫和陆晏廷一般大,不过因为身型没有陆晏廷那样高挑,面容看着也柔和文雅,瞧着和善多了。 江近月一过来,他便站起身,打量她几眼,试探性地问: “你是……皎皎?” 江近月在他看自己的同时,也在打量着他: “是,我是,不知您是……” 叶明帏闻言,脸上绽出一个笑,他有些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江近月,半晌又感慨地说道: “我是明帏哥哥呀,管家江叔的儿子,你小时候去哪里,都要我陪着你,一眨眼你竟长这么大了,也把我忘了个干净。” 第129章 父亲的信 江近月看着他成熟不少的脸,竭力将他和小时候的事情串连在一起,终于窥见了点点踪迹。 是,他是家中的管家江伯安之子,江明帏。 他如今不再姓江,想来应该是改回本姓了。 当时父亲的事情出来以后,江近月自身难保,加之年岁尚小的缘故,很快就将他们忘记。 此刻再见,恍若隔世。 本以为当初所有江家人都被牵连,可他们父子倒是逃过一劫,江近月庆幸能遇见旧人,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呢? 叶明帏问起她这些年来的经历,江近月将重要信息隐去,只跟他说了自己恩赦出宫,随后又嫁人的事,一脸哀婉地道: “当年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如今有幸能够回来,却发现连自家在哪都不记得了,叶大哥,我见到那棵青檀树,觉得甚为熟悉,那是否就是……” 叶明帏闻言,淡淡点头: “是,皎皎,你没记错,那个宅子,正是当年的江府,想去看看吗?” 江近月的眼中霎时流出光彩,她立刻道: “想,我想回去看看,可是,可是那家人……似乎很抗拒。” 叶明帏往张宅的方向望了一眼,思忖着道: “无妨,这件事我来解决。你等我一会儿便好。” …… 也不知叶明帏是怎么跟那家人说的,没过多久,他就来寻自己,带着江近月一起进去。 江近月跟着他进了门,叶明帏同那户人家攀谈,江近月则在一旁左看右看,努力想寻出一些和自己记忆中相契合的地方。 可是眼前的院落依旧很陌生,江近月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对那棵古青檀树有些印象。 她仔细观察着那棵树,树下早就没有什么秋千了。 叶明帏走过来,温声对她说: “觉得陌生是吗?这十几年来,此地已经换了几任房主,大到各处布局,小到陈设摆件,都已经换了又换,你觉得陌生,是很正常的,就连我,也快不认识此处了。” 江近月看着树根处发呆,目光一直在青檀树下流连。 她回忆起当年爹爹指着树底,跟她说里头埋着女儿红的画面。 江近月盯着那块土看了看,忍不住问一旁站着的老伯: “老伯,我觉得这底下有东西,我能不能挖开看看?” 那老伯当即就不乐意了,他道: “哪有什么东西?叶大人,这已经是我的宅子了!能让你们进来看看,也是看在叶大人的面子,姑娘你怎么得寸进尺呢?你其实就是想要这棵树,对不对?!” 江近月皱起眉,想解释什么,最终闭了嘴。 叶明帏见她有些沮丧,安抚她道: “你别着急,我和他说说。” 于是江近月只好站在一旁等待,看叶明帏和那老伯周旋。 过一会儿,叶明帏回到她面前,同他说: “这位老伯说,前几任房主的确留了些旧物在此,我叫小厮整理一下,送到你那里吧。” 随后,他有些抱歉地道: “至于这树,暂时还是挖不了,你放心,我会同他再说说的。” 能故地重游,或许还能得到些当年的旧物,江近月已经很满足了。 她跟叶明帏先回到府中,叶明帏还有公务需要先行离开,临走时,他道: “我方才已经派人将你回来的事告诉了父亲,他听说你回来,定是激动万分,这几日我有空时,带着父亲再来拜会,可好?” 江近月点点头,又问道: “安叔他的身子还好吗?” 叶明帏叹口气,苦笑着摇头: “当年江家出了事,我们本都要被充作官奴流放到岭南去,好在半路得遇贵人搭救,这才侥幸在外苟且偷生多年。不过这些年,父亲也是什么苦都受过了,身子早已大不如前。” 说着,叶明帏有些痛心地道: “皎皎,那时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走,我们却毫无还手之力,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面,对不起,我……” 江近月语气轻柔,笑着安慰他: “叶大哥不必自责,这案子是陛下亲判的,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哪里逃得过呢?没有牵连到你们,我已经很满意了。” 但二人心中都知道,隔着十几年的时光,如今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对于当时的江近月来说,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 傍晚时分,叶明帏离开后不久,张家人整理出来的旧物终于被送到江近月这里,足足有几大箱东西。 江近月让人把那箱东西放到她房中,让所有人都下去,自己拿了块布仔仔细细地把尘封已久的几个箱笼擦拭干净。 一打开,里头的粉尘和一股朽味直扑江近月的鼻尖,江近月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她一边咳嗽一边翻看里头的东西,大多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旧物,零零碎碎的,看样子还比较新,想来不是自家的东西。 江近月把不要紧的东西一一挑出来,一个一个翻过去,越往底下翻,东西越陈旧。 终于,她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吸引住目光。 这盒子看着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锁松松垮垮,钥匙也不知去了何处,怕是只能撬开。 于是江近月打算起身去找工具,她刚站起身,见门外站着一个小身影,正试图寻找缝隙往里头瞧。 她问: “小葫芦,你在干嘛?” 小葫芦说: “我在偷看!” 于是她开门把小葫芦放进来,小葫芦一跳进来,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奇地问: “你在干嘛呢?” 江近月举了举手中的木盒子,道: “我在找东西把这个木盒撬开。” 小葫芦: “你不吃饭,表哥会骂!” 江近月淡笑一声: “他才管不了我呢。” 小葫芦挠挠头,跟着她在四处转转,从墙角处寻出了一把小锤子递给江近月。 这是他前两日看李嬷嬷钉东西用的,本想过几日等李嬷嬷不注意时,自己拿走玩,不过还是先给月月用吧。 “谢谢小葫芦。” 江近月接过那锤子,三两下功夫,就将上头的锁砸开了。 小葫芦好奇地蹲在一旁看,见江近月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刚一打开,里头又掉出不少零碎的东西来。 小葫芦坐到地毯上,去看那些生锈的小玩意,问她: “月月,这是什么?” 江近月同他一起趴在地毯上,笑说: “也许是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呢。” 说完,她继续翻找着木盒里的东西,拿出一个小铜球来。 这铜球是镂空的,可以打开,里头似乎有一张纸。 江近月把纸拿出来,纸上染了锈迹,江近月展开纸,见有些字已经辨认不清了。 “月月,这是什么?” 江近月略带惊讶地道: “这好像……是我爹……写给我的信?!” 小葫芦说: “念念。” “致爱女皎皎……” 刚说完这几个字,江近月已经快要落下泪来,这真是爹爹写给她的信! 这时,小葫芦好奇地问: “皎皎是谁?” “皎皎是我爹给我取的小字。” “我怎么没有小字?” “你的小字就是小葫芦。” “哦,我可以叫你皎皎吗?” “可以,但是小葫芦,你现在别打断我。” “好的,皎皎。” 江近月嘱咐完,继续念道: “吾近日频频入梦,皆见汝母责吾未善顾汝。每每见汝与邻舍小檀兄长嬉笑玩闹,吾心甚痛。汝本应有美满之家。如今却随吾寡居在此。故决意将汝之身世书于此函。” (不好意思最近每天都临时加班,所以更新时间比较晚,会尽快存稿调整过来的!还有今天也没写到男主,他还在赶来的路上,明天再没写到我把键盘吃了!) 第130章 汝非吾亲生之子 “汝非吾亲生之子,乃吾与汝母当年于安州所拾。彼时吾在安州为汝寻亲多日,及至汝母病体难支,终不见汝之家人来寻,无奈乃携汝归杭州。” “皎皎,汝母逝后,吾只愿能常伴汝左右,待汝成人,亲告此事。但若汝见此信,则吾已不在矣。汝当刚强,若有机缘,可寻亲生父母,勿念吾。” 江近月一字一句地念完这封信,已是泪如雨下。 她双手微颤地捏着这页纸,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每一个字,仿佛在通过这一页薄薄的纸,和她早逝的父亲对话。 见江近月哭得这样伤心,小葫芦在一旁紧张地问: “皎皎,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不要哭呀。” 江近月哽咽道: “我爹爹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葫芦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立刻说道: “不要伤心呀,我把我爹爹给你!我不要爹爹了。” 江近月哭着哭着,见他这样说,又破涕为笑: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才不要你爹呢!” 她擦擦眼泪,继续把剩下的东西翻完,但除了这封信以外,她再没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江近月把这些旧物重新收好,全部归拢到箱笼里,放到一旁。 她的手中握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来回翻看几遍,碰都没舍得让小葫芦碰一下,恋恋不舍地收到床下的木盒中。 她发誓,一定会为父亲讨个公道的。 不过……江近月想起方才信上,父亲所说的小檀兄长是谁呢? 难道是叶明帏? 不对,叶明帏幼时一直住在江府,和邻舍的小檀阿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江近月那时太小了,她竭力在脑中回想,可实在是想不起来,但是若能寻到这人,或许会对她有莫大的帮助。 …… 第二日夜里,叶伯安和叶帏明父子登门拜访,一见到江近月,叶伯安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眼前的老者和记忆中那个一脸和蔼,总是笑眯眯抱着她的管家安叔渐渐重合,江近月彻底想起他来,只是如今的叶伯安,比之从前是苍老了不少。 江近月在府中设了个小宴招待父子二人,正厅中,江近月先开口问: “安叔……不,叶老伯,多年不见,你身子可还好?” 叶伯安从进来开始,目光便一直停在江近月身上,那双浑浊的眼中即感慨又激动,他听江近月问起自己,急忙道: “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安叔就好,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每日安叔安叔地叫我,常常跟在明帏后头玩呢,后来家里出了事,我们改回本姓也是迫不得已。一晃眼,姑娘都长大成人了。” “这些年来,我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但是今日能见到你,安叔突然觉得,就是此刻叫我去见你的父亲,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说着,擦了擦眼泪: “姑娘终于回来了,可是现在,老爷再也看不见了……” 叶明帏见父亲这般感怀,连带着江近月也听得眼眶发红,他急忙道: “父亲,皎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说这些伤心事了。” “是,是,怪我,怪我!” 叶伯安擦擦泪,露出一个笑,问江近月: “来的路上匆忙,还未得知姑娘现今的情况,您此番回来,是久住还是……” 江近月道: “我得恩赦出宫后,在京中嫁人了,如今回来,只是想看看故土,祭奠一下父母。” 叶伯安闻言,笑道: “好,好呀,姑娘能嫁人生子,过上寻常人一般的日子,真是莫大之喜。您就在此处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如今你明帏哥哥当了官,没有人再来欺负我们了。” 说到这,叶伯安又感慨地道: “可怜老爷夫人走得早,若是能亲眼看到姑娘如今的样子,他们不知有多高兴呢。” 江近月闻言,不经意间问起: “安叔,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无知幼童,我想问问你,难道我爹爹他,真有那样罪大恶极吗?” 叶伯安听江近月提起这个,愣了片刻,随后叹口气,放下箸道: “唉,那时夫人新丧,老爷独自一人抚养姑娘,心底实在是苦,一时错了心思也是有的。走私茶盐,本就是诛九族的重罪,能有什么法子呢?” “也怪我,我当时事多忙碌,若是能发现一点端倪,或许能够阻止他,如今也不会……罢了罢了,都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见江近月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叶明帏安慰她: “皎皎,父亲说的对,你不要放在心上,一直想着这事,除了折磨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对了皎皎,你父亲当年犯的是重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人都渐渐把这事忘了,那祖宅如今也有了新的住户,你往后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事,否则,我怕你在此被人议论,知道吗?” 江近月点点头,又问: “那安叔,叶大哥,我想问,我其实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孩子,对吗?” 听到这话,叶伯安和叶帏明对视一眼,随后才回答江近月: “姑娘,您都知道了。” 江近月苦笑着道: “是啊,看了我爹爹留给我的信,我什么都明白了,这还要多感谢叶大哥帮我要回那一箱子旧物呢。” 听江近月这样说,叶伯安便没有再隐瞒她,点点头道: “是,姑娘是老爷带夫人去安州看诊时捡到的,您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应该只有一岁多,生得乖巧可爱,人人见了都稀罕。” “起先老爷还派我为您寻亲,但苦寻之下,却一直没有消息,夫人和老爷没有孩子,一直把您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后来,我们便默认您是家中的小姐了,也从不提收养这一回事。” 而后,三人又聊了些当年的往事,叶伯安说到激动时,还忍不住喝了几杯,江近月则以茶代酒回敬他。 酒过三巡,江近月又问: “安叔,我娘的坟墓可还在吗?” 叶伯安听到这话,急忙道: “在,在,姑娘哪日有空,我带姑娘去拜祭一番。” 江近月点头谢过,等夜色渐浓时,叶氏父子也要告辞了。 临走时,叶帏明道: “皎皎,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有事便让下人去寻我,知道吗?” “好。” 夜里下了雨,凉飕飕的,江近月送叶氏父子离开之后,站在门外被雨一激,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 李嬷嬷急忙把伞往江近月那头斜了一点,替江近月拍着背道: “夫人,这么多日了,您这咳疾怎么不见好呢?” 第131章 表哥来了 江近月又干咳半晌,说道: “我没事,不过以后还是让小葫芦和我分房睡吧,我怕把病气过给他。” 李嬷嬷点点头道: “好,我一会儿去替他收拾铺盖,对了,明日一早老奴便寻个大夫上门来为您看看。这病我看是拖不得了。” 江近月嘟囔道: “我们之前在寿州停靠时,不是已经看过一回了,那大夫说我此前受寒,只能慢慢养着,总是会好的。” 李嬷嬷叹气道: “话虽如此,可是您这些日子殚精竭虑,想的总是从前那些事,夜里也睡不好,这样病怎么能好的了呢?还是明日再寻大夫看看再说,至少要再喝几副药嘛。” 二人边说边进了内院,雨下得更大了。 等走到廊下时,江近月再次咳了咳,里屋的小葫芦听到声音,从内室里跑出来: “娘,你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没吃什么呀,和两个客人聊天而已。” “什么客人?” “以前娘认识的人。” 外面冰天雪地的,江近月把小葫芦往回赶,又回想起和叶氏父子叙旧的事,心中却是疑窦横生。 自己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叶明帏和江家的事,可查了这么久,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想想总有些古怪。 且她到秋水镇没几日,叶明帏便能知道消息,迅速找上门来,除了得民心之外,他还很有几分手段。 所以他是真的关心旧主,还是另有谋算? 无论如何,眼下自己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尚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今后做事可要万分小心。 想到这,江近月紧皱起眉,觉得前方的路好似生了茫茫一层大雾,她想努力往前走,可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将她困在原地。 这些年在陆晏廷身边,什么事都有他帮忙,有他操心,江近月觉得如今自己的脑子都不大灵光了。 都怪陆晏廷。 “都怪陆晏廷。” 小葫芦在一旁学她说话。 “小葫芦,你不要学我!” 小葫芦坐在榻前,揣着手道: “好吧,皎皎。” 冬日的雨夜阴冷潮湿,江近月去浴房沐浴,听屋外更漏声声,咳嗽得停不下来。 等她沐浴出来,见小葫芦还在此处,于是江近月说: “小葫芦,你去和嬷嬷睡吧,娘亲老是咳嗽,怕把病气过给你。” 小葫芦有些不太情愿,他依旧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说道: “娘不要咳嗽。” “娘忍不住。” “问问爹爹怎么办。” “爹爹不在。” 小葫芦只好往下爬,嘴里说道: “好吧!那我走!皎皎,我明天帮你看病!” 江近月点点头,自己替小葫芦收拾着被褥,嘴里说: “谢谢小葫芦。” 她刚想叫李嬷嬷进来把孩子带走,可是没等她叫,门外有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嬷嬷已经踩着一地雨水进来了。 她的语气是十足的惊喜: “夫人,世子来了!” 闻言,江近月想说话,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等她咳完,有些发懵地问李嬷嬷: “李嬷嬷,你也吃醉了酒吗?” “什么呀,夫人,老奴说的是真的!” 李嬷嬷指着外头道: “世子的确来了,千真万确!三辆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夫人不信出去瞧瞧?” 说到这,李嬷嬷又摆手: “算了,夫人身子不好,还是别出去了,您就在这儿等着,老奴去就成。” 说完,李嬷嬷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在院中招呼两个侍卫出来搬行李。 江近月下意识问小葫芦: “小葫芦,你爹爹来了,怎么办?” 小葫芦一脸自然地道: “来就来呗!” 可是江近月胆小如鼠,她没料到陆晏廷会突然过来,也没想好该跟他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听到外头的动静,她在床边静了几瞬,当机立断上床躺下装睡了。 小葫芦看娘突然倒下去了,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嘴里唤了她两声,但江近月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于是小葫芦在床边转了转,由衷夸赞道: “月月真厉害,睡得真快!” 说完,他自己爬到对面榻前,推开窗户往外看了。 …… 巷子统共就那么大,深夜里一户人家前停了三辆马车,许多乡里乡亲听到动静,纷纷到门外张望着。 陆晏廷本就生得出众,他从马车上下来,轻而易举地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周边邻居响起议论之声,潘娘子立在门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黑夜里看不清衣着和面容,但凭他那高挑的身形和不凡的气度,潘娘子便已经猜到个大概,这怕就是江夫人的那位夫君或者……算了,不提也罢。 陆晏廷身上披着件防雨的油衣,但跟着李嬷嬷从外院走到内院,还是湿了半身。 刚走到廊下,见小葫芦隔着窗对他道: “爹爹,你来啦。” 陆晏廷大步走上前,却并没有进去,只在廊下先将油衣解下来,搁置到一旁。 随后,陆晏廷站在廊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边环境,简直有些叹为观止。 他的脑中立刻浮现出四个大字——前朝古迹。 院里的两个侍卫去外头帮青崖和其余人一起卸行李,李嬷嬷则引着陆晏廷进了内室,见他一身的水,又让侍女快些去烧沐浴用的热水来。 小葫芦站在榻上问他: “表哥,你怎么来的,也是和我们一样坐大船吗?” 陆晏廷摇摇头,温声道: “爹爹走陆路来的,小葫芦,又忘记了吗?叫爹爹。” “爹爹。” 陆晏廷往床前的屏风看了一眼,随后回过头,把小葫芦抱起来: “嗯,怎么胖了些?小葫芦,爹爹不在的时候,你乖吗?娘亲呢?” 小葫芦说: “我很乖,爱吃饭爱睡觉不生病,娘亲有一点点不乖,不吃饭也不看病。” 第132章 冷漠的表哥 “这样呀,那爹爹可得表扬你。” 陆晏廷看小葫芦穿得单薄,给他加了一件小比甲,见他的小手冰冰凉的,又去看内室放着的炭盆。 这炭火比之前国公府用的差多了,外头的冷意在室内也没被削弱多少,且还有风顺着窗棂吹入房中,冷津津的。 好在床前有屏风帷幔相隔,才不至于睡时受寒。 陆晏廷油衣下的外裳还是湿的,他脱了外裳放在一旁,随后抱起小葫芦,往床前走: “太晚了,先睡吧,你明日再找爹爹玩,好吗?” 小葫芦点点头: “好吧。” 此刻床前的纱帐已经全都被放下,里头安安静静的,看不出床上人是睡着还是醒着。 陆晏廷走到床边,掀开纱帐,把小葫芦放进去睡觉。 一触手,他发现这纱帐却也薄得很,用的还是夏时的料子。 江近月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最里侧,被子盖得高高的,连脑袋都没露出来。 小葫芦一爬上去,就把头凑过去看她。 见江近月还是闭着眼睛,小葫芦一边掀开被子躺进去一边说道: “娘睡了,爹爹安静。” 陆晏廷点头: “好。” 陆晏廷知道她没睡,正要放下纱帐,手探到床上的被褥,又开始不满意了。 他绕过屏风往外走,去外头拿自己带来的东西。 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江近月大大松了口气。 可没过多久,他便又回来了。 江近月提心吊胆的,她一直把自己蒙在锦被中,有些喘不过气,她侧过身悄悄将被子往下拉,可刚拉下被子,她嗓子就开始发痒,又没忍住咳了两声。 纵然她立刻捂住嘴,可这声音在安静的内室中还是太过明显。 身后,小葫芦已经凑过来,用小手帮她拍着背,嘴里念叨: “娘不要咳嗽。” 江近月自然也不想咳嗽,她竭力忍着,可是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又咳得更厉害了。 她听见陆晏廷收拾东西的声音都停了一会儿,心知自己是装不下去了,于是她只好放弃装睡的想法,睁开了眼睛。 小葫芦见她醒了,坐起身凑到她跟前: “月月你太不乖了,我给你看病。” 江近月躺在床上,一下一下拍着心口,听房中陆晏廷断断续续的动静,低声对小葫芦道: “去和嬷嬷睡吧,等娘病好了你再来,乖,听话,快去。” 小葫芦轻哼了一声,倒在她身边: “又说这个!” 江近月想开口劝他,可一开口,又开始咳嗽。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好在陆晏廷很快又掀开纱帐进来,把小葫芦抱出去给李嬷嬷了。 等小葫芦离开后,屋中只剩下江近月和陆晏廷二人。 他忙里忙外,又是叫人换炭火,又是吩咐人第二日仔细把窗再糊一遍。 而后,屋中有熟悉的香味飘入江近月鼻尖,江近月意识到,陆晏廷点上了之前她在归鹿院常用的安神香。 随着他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江近月躲到了床的最里头,继续拉起被子装死。 听声音,他似乎在拆床前的纱帘,开始换床帐。 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有一刻钟左右,他离自己不过半寸远,江近月如临大敌地躺在原地,只求他快些弄完。 可是他换完床帐,又不知从哪弄来一床绒毯,爬到床上来铺,等铺到一半时,他终于和江近月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躺过去点。” 于是江近月慢慢挪到外面,看他忙里忙外,又到床内侧去铺毯子。 她想开口跟他说话,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一脸局促地看着他。 陆晏廷把绒毯铺好后,又面无表情地让她躺回去。 随后,一床比原先更加厚实的被褥压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陆晏廷又下去了。 又过了一刻钟时间,他终于七七八八地收拾好了,江近月见外头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叫他: “表哥……” 可下一刻,陆晏廷便直接推门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 “我去厢房睡。” 他这样,江近月更睡不着了,在床上犹豫半晌,她还是掀被下床。 陆晏廷捣鼓半天,也算颇有成效,屋中的确比方才暖和多了,整个主屋焕然一新,连对面罗汉榻上的软垫都加厚了一层。 江近月和小葫芦过得随便潦草,怎么凑合都行,陆晏廷却一直是个周全人。 她走到窗边,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她见院子右侧的厢房亮起来,他又在那头开始摆弄了。 寒风夹着雨水斜斜落到廊下,像怪物在窗外嘶鸣。 江近月跪坐在榻前,透过窗往那处看了又看,犹豫半晌,到底撑伞出了门去。 她走到那厢房前,鼓起勇气叩了叩门。 很快,陆晏廷推开门,看一眼她的穿着,冷冷道: “回去。” 大半夜的,江近月身上冻得慌,听到他这冷漠的语气,懵了一下,但她还是压下情绪道: “你奔波劳累,还是先回正屋睡吧,等这里的炭火暖起来,都快半夜了。” 陆晏廷的语气无波无澜,眼神也很冰冷: “不劳你费心,出去,把门关上。” 说完,陆晏廷拿起箱笼中的寝衣,往浴房去了。 这间屋子因为不住人的缘故,被李嬷嬷堆放了许多杂物,加之之前就没修缮过,此刻冷飕飕的。 江近月看一眼那张床,犹犹豫豫地跟在他后头道: “表哥,这二进院也不大,这里又堆了不少东西,要不你还是……”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陆晏廷便“嘭”地一声把浴房的门关上了。 江近月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她裹紧衣袍,正要往回走,余光看见侍卫们已经把陆晏廷带来的几个箱笼堆放在此处,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看着满满当当的。 她刚想打开看看,里面就传出陆晏廷的声音: “江近月,别碰箱子,出去。” (今天一更) 第133章 小院日常 “好,我不碰,表哥,我帮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吧?” 江近月软了语气,可是陆晏廷没有半分动容,浴房中传出他微微低哑的声音: “不需要,出去。” 陆晏廷的态度依旧是那般冷硬,且不留情面。 江近月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举起伞往正屋走。 这日夜里,纵然屋中比原先暖和舒适了许多,可她依旧睡得很不安稳,咳了又咳,还做起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来。 她醒了睡,睡了醒,半夜里汗涔涔地从床上坐起身,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是从京城跟过来的侍女昔桃。 昔桃一面点灯,一面道: “夫人别怕,世子请了郎中过来,给您看诊,您接着睡就是。” 江近月的意识尚不大清醒,迷迷糊糊间看侍女掀开帐子,将她的左手拉到帐外,又在手腕上搭了条软帕。 而后有个大夫进来为她把脉,不多时,近处响起陆晏廷和大夫的交谈声。 江近月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无奈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她又睡着了。 这一觉就到了天亮。 江近月醒来时,厚厚的银丝缎床帐正放着,挡住大半天光,叫她分不清时辰。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似乎有很多人,江近月头昏脑胀,把耳朵捂上,转过身去正想接着再睡会儿,侍女察觉她醒了,走过来掀开床帐道: “夫人,您洗漱一下,喝点药再接着睡吧。” 江近月鼻尖闻见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转过身,见昔桃把一碗药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药?” 侍女答: “昨夜世子听夫人在正屋咳得厉害,马上叫人去请了大夫,世子一听大夫说夫人您这病是拖出来的,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好,生了好大的气呢,说奴婢们无用,没有照顾好您……” 江近月下意识问: “啊?那他没责罚你们吧?” 昔桃点点头,又摇摇头: “世子只重重骂了奴婢们几句,罚了三月月钱,可看世子那严肃的样子,奴婢害怕……” 江近月想安慰她,让她别怕,但话到嘴边,发现自己也有点怕陆晏廷,于是不再说话,洗漱过后默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奇苦无比,喝完药,她那点倦意也被逼走了,于是只好起身穿衣,往外头的院落处看一眼,问昔桃: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一大早就没消停过,这是在做什么?” 侍女答道: “世子今早天不亮就醒了,又是叫泥瓦匠来修院子,又是找人牙子采买婢女,还叫人把家里之前堆积的杂物一一清出去了,里里外外地把院子重新规整了一遍,如今院子里是匠人们在安装门槛和门枕石呢。” “对了夫人,今早世子陪着小公子用完早膳,给他穿了衣裳鞋袜,陪小公子出门去逛集市了,世子吩咐过,夫人今日安心养病便好。” 怪不得小葫芦一大早没有来骚扰她呢,原来是跟爹爹出去了,江近月乐得清闲,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宁静。 从出狱过后,她的身子就很不适,一路从青龙寺奔波到了杭州来,江近月一颗心总是提着,从来不敢放松,现如今陆晏廷来了,她不用时时刻刻操心小葫芦,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只是这一休息,自然也休息不好,叶家父子和爹爹的事占据在江近月的脑中,叫她一刻也不能喘息。 爹爹信上所提的小檀兄长究竟是谁呢?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如果自己能找到他,那这位小檀兄长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她这一想就是半日,可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看来还是得出去打听打听。 正想着,江近月听到外头传来小葫芦和陆晏廷的说话声,这声音越来越近,下一刻,正屋的帘子被掀起来,陆晏廷带着小葫芦进来了。 小葫芦开心地举着两根糖葫芦跑到榻边,大声问江近月: “娘,爹爹买的,你吃吗?” 江近月苍白着脸色,刚想接过小葫芦递来的糖葫芦,站在小葫芦身后的陆晏廷一把将糖葫芦拿开,对小葫芦道: “娘病了,现在不能吃这个,小葫芦自己吃吧。” 小葫芦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哨来,塞到江近月掌心: “月月,爹爹刚买的,先借你玩一会儿!” 江近月接过瓷哨,说了句“谢谢小葫芦,”又是咳嗽不止。 陆晏廷见状,一把将小葫芦弄出去了,嘴里温声说着: “你出去晒太阳吧,不要打扰你娘,等你长高些,看起来就不胖了。” 小葫芦听见这话,有些委屈地努努嘴: “娘说我不胖!我一点都不胖!” “好,好,爹知道了。” 父子二人又去了院子里,江近月的思绪被打断,不想再这样干想下去,于是下榻换了件丁香色撒花缎厚绒外裳,梳个简单的翻荷髻,准备出门去查一查。 江近月坐在镜前,觉得自己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于是从妆台下取了盒口脂出来,准备妆饰一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与此同时,陆晏廷提着个食盒进来,把食盒放到桌前,同镜中的江近月对视。 只有一瞬,他很快就垂下了眼: “把汤喝了。” 说完,他直接转身,大步出去了。 江近月回头望了望,放下口脂,打开食盒一看,见里头是一碗北沙参枇杷叶汤并一些清粥小菜。 她的确有些饿了,等将汤水一点一点喝完,已经快到正午时分。 江近月收拾妥当走到院中,见雨已停歇,那父子俩正在不远处的廊下上晒太阳,廊下放了把藤椅,陆晏廷躺在上面,小葫芦就躺在他身边,嘴里哼着昔桃教他的童谣。 江近月不欲打破这份宁静,本想从一旁的小道默默走过去,但是小葫芦看见了她,一下子从陆晏廷身上蹿下来: “月月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江近月只好停住脚步,安慰她: “小葫芦,你不是刚从街上回来吗?我出去办点事,你乖乖的在家里等,好不好?” 小葫芦回头看爹爹一眼,问江近月: “月月,你是去见那天过来的叶大叔吗?” 第134章 傲娇的表哥 江近月摇摇头: “不是哦,我就在附近转转,让小桃姐姐陪我去,你乖乖在家里,好吗?” 小葫芦点点头: “你要快点回来。” 暖阳照着大地,但小葫芦在外面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陆晏廷过来带小葫芦回屋。 走到江近月面前,他问一句: “药喝完了?” “嗯。” 江近月说完,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带着昔桃出了门去。 …… 江近月出门后,以从前住过的祖宅为中心,和昔桃分头行动,挨家挨户地问过去。 可是一刻钟后,两人问了一圈下来,没有一户人家中有个叫小檀的郎君,叶从未听说过此人。 难不成,他是搬走了吗? 回去的路上,潘娘子恰好在自家门口择菜,江近月随口问了潘娘子一嘴,可潘娘子也说没听过这个名字,打趣她道: “夫人前些日子问起叶大人,叶大人马上不就上门了吗?您和叶大人是旧相识吧?您问我们,还不如直接问问叶大人呢。” 是啊,叶明帏如今是安乐县县尉,秋水镇就是他辖下治所,如果托他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父亲信上所说的那位小檀兄长。 再不济,也能知道他的下落,不至于无处可寻。 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江近月总是不大愿意信任他们。 其实这不怪他们,是江近月自个儿的问题。 她从小到大,一直难以轻信他人,到了如今,她能相信的人也没几个,除了她自己生出来的小葫芦,勉强要算的话,陆晏廷也算是吧。 正想着,陆晏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风口上站着,你的病是不想好了?” 江近月下意识回头,见他一脸冷肃地站在自己跟前。 江近月见他追到这儿来,不知作何反应,身后的潘娘子比她先张开口: “夫人,这位是……” 她拖长了尾调,夹杂着意味不明的笑。 江近月下意识道: “是我朋友,来找我的。” 说完,她想带陆晏廷先回去,可是一转头,却见陆晏廷已经大步往回走,于是她急忙跟上去。 其实解决这事最好的办法,是找陆晏廷帮帮忙,他本就是查案的好手,就算是随意指点她几句,也比江近月这样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地好。 可是她没脸开口,也不敢开口,她还没弄清楚陆晏廷来杭州到底是做什么的,于是只缄默着跟他走回去。 回去的这段路,昔桃自觉退到后头去了,可江近月和陆晏廷之间依旧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看着他高大而生疏的背影,江近月心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如今既然还是夫妻,一直这样冷着也不太好,虽然小葫芦傻傻的,看不出爹娘在闹矛盾,但日子久了,他总会看出端倪的。 知道这回的事全都是因自己而起,要服软也是她先服软,于是江近月鼓起勇气,随口寻了个话题: “表哥,你怎么突然来了杭州呀,你这样,陛下会不会……” 可是陆晏廷好像压根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走到院中,他直接进屋去了,半分想理睬她的心思都没有。 江近月想,他这回是真的很生气。 她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地抿抿唇,坏蛋小葫芦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连个缓解尴尬的人都没有。 正想着,另一个京城来的侍女昔兰走上前对她道: “夫人,要不还是让世子和您在主屋睡吧……” 江近月诚恳地道: “我不敢,怎么了?” 昔兰开口道: “您看咱们这二进院也不大,您睡主屋,李嬷嬷带着小公子睡一间,我和昔桃一间,两个侍卫大哥一间,剩下的厢房被青崖和世子带来的人占满了,如今新采买的两个婢女不知该怎么安顿,奴婢正想请夫人拿个主意。” “依奴婢所见,最好的法子,还是让世子搬回主屋呀。” 的确,当初租下这宅子时,哪想过会来这么多人? 可是……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江近月心生惧意,都想让新来的两个侍女和她睡一间了。 但没办法,谁让这回错的是自己呢,陆晏廷愿意过来,就已经是走了很大一步,不管他是为了小葫芦还是为了别的事,至少说明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自己也不好一直当缩头乌龟。 此事也让她有了开口的契机,于是江近月点点头,踌躇着道: “好吧,那我试试。” 她走到陆晏廷所居的厢房前,轻轻推门,意外发现门没有锁。 江近月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门关上,见陆晏廷正坐在桌前翻阅书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这小小的厢房里压根没有书房这种东西,连这个案牍都是他今早让人匆匆添置的,这地方狭小得很,陆晏廷坐在案牍后,腰都快抵上架子了,明显伸展不开。 从江近月进来开始,陆晏廷就一眼也没看过她,只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公文看,都快看出洞了。 江近月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矮榻上坐下,问他: “表哥,今晚回来睡嘛,好嘛?” 她的声音甜腻清脆,带着浓浓的讨好意味。 陆晏廷依旧没理她,她又不遗余力地道: “你睡在这里,万一着凉了生病了,那我和小葫芦以后可要怎么办呢?表哥。” 闻言,陆晏廷终于开口了,他冷笑一声: “那不是正合你意?没有人管你了,江近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舒服。” 陆晏廷说完,继续处理着事情。 江近月见他并没有昨晚那么抗拒,也没叫她出去,于是压下那点子委屈,继续问: “你不用担心被我过了病气,我夜里睡榻上就可以,你睡床,好吗?” 江近月揽住他的手臂,几乎快凑到他怀里了。 她转头,想看看陆晏廷到底在看什么鬼东西,可一察觉她的视线,陆晏廷就一把将东西收起来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不用了,出去。”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都被拒绝好多次了,也不好意思再待着,江近月灰溜溜地出去,朝侍女摇了摇头。 但她没打算放弃,她想,陆晏廷不过来,要不自己过去? 她将这个想法偷偷说出来,但昔兰立马拒绝: “夫人说什么呢,哪有主子睡厢房,奴婢睡正屋的呢?算了,还是奴婢想办法安置两个侍女吧。” 昔兰话音刚落,身后的房门被打开,陆晏廷一脸不耐地站在门口道: “叫青崖进来搬东西吧。” 第135章 养病 “啊?” 江近月没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搬什么呀。” 昔桃脑子灵光,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叫人来把陆晏廷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主屋去。 看着一群人来来往往的动静,江近月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在想,脸皮厚些好像也不错嘛。 …… 夜里,透过雕花的窗格,依稀可见正屋中透出的暖黄亮光。 江近月披着一件外裳坐在榻边,捧着一碗药,喝了半日还没喝完。 她苦着一张脸看着碗里的药,余光瞥着屋中另外的人影。 陆晏廷正坐在不远处的案牍上看书,他很安静,除了时不时传来的翻书声,没有其他声响。 小葫芦今日也很乖,到点就把自己的玩具收好,要跟李嬷嬷走了。 江近月捧着药碗,还有些不适应: “小葫芦,今天你怎么这么乖?” 小葫芦边走边道: “爹爹说如果我乖乖,就把小竹篓还我,皎皎明天见。” 说完,小葫芦朝江近月挥挥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 他离开后,室内就只剩下江近月和陆晏廷两个人,她颇有些不自在,见侍女已经将水放好了,匆忙把药喝完,收拾了寝衣就去沐浴。 等她沐浴出来,见陆晏廷还在看书,忍不住劝道: “表哥,你去沐浴吧,婆子马上就换好水了,夜里看书伤眼睛,你明日再看嘛。” 陆晏廷虽然没说什么,但很快就收拾好,拿上寝衣去浴房沐浴。 他一走,江近月自在不少,见耳房被陆晏廷带来的那些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一时有些好奇。 等浴房中响起水声后,江近月假意咳嗽起来,掩盖住自己的动静,她悄悄走到桌前,把陆晏廷搁在上头的钥匙拿走。 她做贼一般跑到耳房中,连灯都不敢点,用钥匙一一试过以后,把每个箱子都打开来。 可是耳房太暗了,江近月什么都看不清,她又跑到外头屋里提了盏灯进来,借着烛火,她依稀能看清最靠近门处的那个大箱子上,摆着几个小锦盒。 她随手翻开一个锦盒,里头居然是她之前惯常戴的首饰钗环,另一个,是她还未用完的香粉香膏。 江近月有些诧异,再翻了翻其余几个小盒子,无一例外也都是她在归鹿院中用过的东西。 至于箱子的另一边,是小葫芦原先的那个竹篓,里头塞满了他在家中的玩具。 另一个箱笼里放的是许多稀奇古怪的药材和补品,有些已经用了不少,好似就出现在江近月最近的补汤和药里。 又往旁的地方看,江近月自己的东西占了大半,其余就是一些小葫芦的小玩意,这样看下来,陆晏廷他自己的东西反倒是没多少。 她眼尖,又发现箱子角落里放着一件菡萏色狐绒披风,风毛出得极好,外头用的是蜀锦料子,上头还缀着装饰用的珍珠。 翻看一看,里头的毛厚实又柔软,如雪般纯净,没有一根杂毛。 江近月在宫里待过很长一段时日,她知道这样的品相的狐狸毛不常得,陆晏廷怕是下了血本了。 最底下放着一件用一样的白狐毛做出的小比甲,且只有后头有毛,前头一半是普通的棉絮,看样子是用边角料做给小葫芦的。 江近月在原地安静了片刻,听浴房里水声停了,紧接着有擦身穿衣的声音传出,江近月急忙把一切归位,咳着咳着出了耳房,刚爬上床,陆晏廷就出来了。 江近月坐在床上,看他把中衣的带子系好,一步一步走到内室里。 “表哥,不早了,我们睡了吧?” 江近月跪坐在床上唤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和他对视的一刹那,江近月忽然有一种所有小心思被看穿的感觉。 陆晏廷没有说话,可他站在正中,把对面榻上的小几搬下来了,意思很明显。 江近月只好重新爬下床,耷拉着脸,抱起一床被子放到榻前。 可她刚爬到榻上,却被陆晏廷按住。 陆晏廷眉眼凌厉,对她道: “你去床上睡,我睡这。” “哦。” 江近月闷闷爬回床上,不再言语。 半夜,她躺在床上,思考着那位小檀兄长的事。 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他,江近月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都查不出来,这也太稀奇了。 她想问问陆晏廷,可是突然就想起陆晏廷今日跟她说的,没有人会再管她了。 纵然这是气话,当时也被她刻意忽略,如今夜深人静,细细想来,难免有些伤心。 她也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性子,蓦地就鼻尖一酸,郁结于心。 不知牵动了哪处地方,江近月又开始咳嗽,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此刻陆晏廷还在房中,江近月到底没有之前那般自在,只能竭力忍着。 隔着一道屏风,榻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今日药都喝了没有?” 江近月急忙拍拍胸口,让自己平复下来,说道: “喝了。” “那给你的那些药膳,都吃完了吗?” 江近月翻了个身,闷闷道: “吃完了,兴许明日就好了,你觉得吵吗?我不会再咳嗽了,我尽量忍着。” 陆晏廷没再出声,屋内又归于宁静。 或许人在夜里总是爱胡思乱想,江近月竭力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到查案的事上来,可是心底还是因为陆晏廷的态度有些不高兴。 她喉咙发痒,想出去坐坐,平复一下再进来,但是陆晏廷比她更快一步—— 他已经披上外裳出去了。 江近月以为他是被自己吵得受不了,于是更加难受,不过很快,陆晏廷重新回来了。 …… 陆晏廷推门进屋,把药碗放到桌前,掀开床帐,发现江近月没动静了。 他知道江近月没睡,于是道: “把这碗药接着喝了,明天继续喝枇杷水,如果后天还是没有起色,就去杭州城里请个大夫来看。” 江近月还是没有说话,陆晏廷去掀被子,发现江近月又躲在被子中啜泣。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道: “你现在知道难受了?早知如此,何苦这样折腾自己,还拖着不肯看病,小葫芦都比你懂事些。” “起来喝药,病没好之前,不要再出门了。” 第136章 大雪 陆晏廷伸手去拉她,江近月下意识就缩起身子,抬起手推了他一把,有些抵触。 但这只是一瞬功夫,就像睡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动作一般,江近月很好地克制住了,只呢喃道: “不用,我睡了。” 这种事陆晏廷一贯是强势的,此刻也不例外,他直接隔着被子把她抱在怀中,端过药,一点点喂她。 江近月勉强喝了一半,便不肯再喝了。 她心底还难受着,扭过头便想要躺回去,却因为被陆晏廷抱着的原因未能成功。 见她不大高兴,陆晏廷终于软了一分语气,对她道: “我看了,你每日的药总是剩一点,这样会好得慢的,你也不想这样咳下去吧?” 他说着,端起药碗自己尝了一口,随后把碗贴到她唇边: “不会很苦,继续喝完。” 隔着一段时日,再次把她抱在怀里,虽然隔着一层厚被子,陆晏廷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瘦了一大圈。 在嘉州的两年多里,好不容易给她养出的二两肉,这几个月折腾下来全没了,还倒瘦一圈。 进了牢狱一遭,又落下个怕寒的毛病。 纵然现在这屋里的一应寝具用的都是最厚实的,可江近月现在手脚依旧冰凉着,凉到快把他的火气慢慢浇灭,化为浓浓的无奈。 等她喝完药,陆晏廷出门寻丫鬟再要了个汤婆子,给她放到床下,之后放下了床帐。 他在帐外道: “睡吧,有些事现在无论怎么想,都是无解。” 江近月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她一觉醒来后,屋外下着鹅毛大雪,时序更迭,已经到了最冷的十二月。 一早天色就阴沉沉的,严冬里头,各家各户都躲在家中,小葫芦穿了厚厚的棉衫棉裤,坐在矮凳上,抱着个绒布小猫玩。 江近月坐在榻上,趁着他难得的安静时候,给他编了个丱发。 丱发是时下小姑娘常编的发髻,两个环状小圆圈高耸于头顶两侧,江近月又用红色的彩带给他扎紧,小葫芦看着就更像小姑娘了。 “真好看,我们可以当好姐妹了!” 小葫芦照照镜子道: “好呀,我们当好姐妹!” 江近月让他转过来,低声对小葫芦道: “小葫芦,娘问你个事。” “你说!” “昨日娘要出门,你问娘是不是要去找叶大叔,可是你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叶大叔呀。” 小葫芦道: “爹爹让我问的,怎么啦?” 江近月说: “没什么,娘只是随口问问。” 她一边陪小葫芦玩,一边想,陆晏廷在来家中之前,难道就已经打听清楚这些日子她和谁有过交集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有那么一丝可能,还能请他帮忙查查爹爹信上所说的那位小檀阿兄呢? 可是、可是。 这日,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江近月无法出门,只得缩在屋中安心养病。 第二日正午,雪终于停了,一大早,陆晏廷便上了屋檐,亲自把倒挂下来的几根冰凌子敲碎,以免掉下伤人。 小葫芦也拿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竹篓,他开心地把近日买的新玩具都装进去,背着竹篓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等正午太阳出来了,就拉着他爹爹在院子里堆雪人。 用过午膳,李嬷嬷进来禀告: “夫人,叶大人来了。” 闻言,江近月从一堆繁琐的旧物中抬起头: “请他到正厅吧,我这就去。” 江近月穿好厚衣裳去了前厅,院中陪小葫芦玩陆晏廷顿了顿,抬头看她的背影一眼,继续笑着给小葫芦捏雪球。 …… 正厅中,见到江近月,寒暄两句过后,叶明帏便道明来意。 今早隔壁万兴镇的几户人家因为大雪遭了灾,叶明帏前去查探情况,好在没出人命,将事情解决完以后,因为时辰还早,正好有空来秋水镇找江近月。 叶明帏道: “皎皎,听说你夫君过来了,我今日有空,特地来拜会一番。” 江近月听他提起陆晏廷,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是,他来了,但是……我这夫君不大爱见生人……” 叶明帏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无妨,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对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去祭拜你的母亲吗?不久就到年关,那时我恐怕抽不开身,今日我正好有空,如若可以,我现在就带你去先夫人陵前拜祭。” 江近月没有犹豫,立刻点点头: “好,叶大哥稍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同你去。” 叶明帏那张的脸变了甚多,但是他的笑容,却和幼时的明帏哥哥逐渐重合。 江近月看了他一会儿,还是道: “叶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叶明帏挑挑眉,将手背在身后道: “哦?是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我想问……我们小的时候,隔壁是不是……” 但是江近月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响起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是陆晏廷的做派: “近月,有客人来,也不告知我一声。” 他还穿着早晨那身月白绣松枝的长袍,只是手中多了一件披风,见江近月站起身,陆晏廷很自然地给她披上在身上: “出来也不多穿些,仔细着凉了。” 江近月下意识低头看这件披风,正是他藏在箱子里没拿出来的那件菡萏色狐绒披风。 她一脸不自然地拢了拢披风,看他淡笑着问叶明帏: “听夫人说,阁下是她幼时的玩伴?” 叶明帏拱手作揖: “某姓叶,谈不上玩伴,是从前皎皎府上管家的儿子,如今囫囵在官府有个差事而已。” “对了,还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皎皎说您是读书人,如今一见,果真非同寻常。皎皎要和我一同去拜祭先夫人,您可愿同去?” 陆晏廷道: “我姓陆,没有差事,赋闲在家。不过我夫人此前大病一场,身子还未好,外头刚下了雪,风又这般大,她怕是经不住。不如今日我先与你同去,看看地方在哪,改日我陪夫人去就是。” 叶明帏正要说什么,陆晏廷又道: “要过年了,叶大人是安乐县的父母官,一定事多如牛毛,这样一来,也不会耽误你的事,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这……” 叶明帏犹犹豫豫地看向江近月,征求她的意见。 江近月轻咳两声,还没张口,陆晏廷便对她说: “你先回去把药喝了吧,小葫芦也在找你呢。” 说完,他直接拉着叶明帏走入雪地中,顷刻消失在她的眼前。 …… 陆晏廷再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身后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影。 江近月走上前问: “表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叶大哥呢?” 陆晏廷扫她一眼,淡淡道: “没事,出去以后半个时辰我们就分开了,改日天气好了,我带你去祭拜岳母。” 江近月抬手扫了扫他身上落下的雪: “那你这么晚回来,是为什么……” 她满脸的担心,陆晏廷终于停住脚步,向她解释: “我只是去求证一件事而已,如今得到了结果,也就回来了。天色晚了,有什么事,第二日再说。” “好吧。” …… 这日夜里,她自作主张,把榻上的被褥收回来。 等陆晏廷沐浴出来后,江近月先他一步道: “表哥,夜里太冷了,我这两日已经不怎么咳嗽了,你来床上睡吧。” 第137章 她的主动 陆晏廷颀长的身影停在屏风后,半晌后,他走进来,和衣躺在了她身侧。 屋内点了陆晏廷从京城带来的苏合香,甜美且柔软,挑动半池春水。江近月主动凑近他,搂住他的脖颈,探到他有些灼热的呼吸,她轻声道: “表哥,我今天还是冷,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陆晏廷没有应答,也没有动作。 江近月默认他是同意了,于是凑上前抱着他,将手搭在他肩上,埋在他脖间说: “表哥,谢谢你送我的披风,我很喜欢。” 江近月说完,试探性地亲了下他的唇角。 黛眉粉靥,眼中带着点点星子,此情此景,任是哪个男子,怕是都无法抗拒。 陆晏廷自然也没有拒绝,于是给了她深入的勇气,二人在深夜中拥吻,她的手拨下衣襟,她还是第一回那样主动。 床帐内的热意陡然升高,江近月的小腿缠上他的腰,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这感觉有些陌生,她起初不大适应,但身下熟悉且坚硬的触感让江近月镇定了些。 于是她伸手轻轻往下探,解开他衣裳的系带后,又将一只手缓慢往下游移。 她能清晰地听到陆晏廷在深夜中轻轻喘息的声音,江近月唇角轻勾,慢慢攀上去,可是到最后一步时,陆晏廷忽地松开了她。 江近月一下子从他怀中滚到床内侧,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陆晏廷把她的小衣和寝衣兜头盖脸地扔到她身上: “穿好,睡觉。” 说完,他施施然坐起身,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衣裳穿好。 他正要躺下时,见江近月依旧平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凑过来帮她把衣裳穿上。 江近月一脸平静地在床内躺着,任由他拿着寝衣给自己胡乱套上。 而后,陆晏廷重新躺回去,屋内恢复安静。 江近月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 陆晏廷还没睡,见她绕过自己,从床尾爬下床,问道: “怎么了?” 江近月随口搪塞他: “我下去喝口水,很快就回来,你先睡吧。” 江近月下了床,步履有些急切地到了角落里的小耳房中,把门关上。 耳房黑暗一片,却可以很好地掩饰她的狼狈。 江近月直接坐在陆晏廷那些破箱子上,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 豆大的眼泪从江近月脸上簌簌落下,很快又被她抬手擦去。 可是更多的眼泪顺着手心流下来,她想擦都擦不干净。 正屋传出陆晏廷起身的动静,很快,他走到门后,叩了叩门: “怎么了?” 他站在耳房门口问。 江近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下来,她冷冷道: “没事,我马上回去。” 黑暗中,陆晏廷推开了耳房的门,她能感觉到对方一步步走到她坐的箱子面前,蹲下身来,单手扶着她的小腿。 江近月蓦地失控,把头埋进臂弯中,放声大哭。 哭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喃喃开口: “表哥,我好想回嘉州,回到那两年我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时候,可是我们,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陆晏廷蹲在她面前,答道: “隐园已经记在你的名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江近月的心顿时灰凉一片。 她垂下眼,很久才道: “知道了。” 她承认,隐瞒陆晏廷那些事,她是有错,可是如今自己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看他千里迢迢过来,也想尽力补偿他,可陆晏廷如今这副态度,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个混蛋,到底要怎么样嘛,她已经承认错误了,也向他道歉了,这些日子天天热脸贴他的冷屁股,甚至都自荐枕席了,他还要怎么样?! 就算要让自己弥补,他也得给自己指个明路吧,这样冷着算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江近月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拉下脸讨好他的行为,特别地可笑。 不就是爹爹的案子嘛,自己查就是了。 陆晏廷这个狗东西,她不稀罕了! 她腾得一下站起身往外走,绕过屏风,去拉正屋的门。 陆晏廷一直跟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 “这么晚了,外面下着雪,你衣冠不整的,要去哪里?” 江近月衣裳没穿好,随着她的走动,那淡粉色的中衣就斜斜向两边敞开,露出中间绣交颈鸳鸯的小衣来。 她哪还管这个,哭着控诉陆晏廷: “反正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讨厌你!讨厌你们所有人!” 眼看她就要把门推开,陆晏廷急忙过去将门挡住,替她把衣裳穿好,低声道: “讨厌我,那小葫芦你也讨厌吗。” 江近月毫不犹豫地道: “讨厌死了!天天捣蛋闯祸!最讨厌的就是他!” 陆晏廷见她情绪激动,对她道: “好了,你先回床上再说,这块有点冷,你当心再着凉。” 江近月站在原地没动,没忍住又去抹眼泪。 陆晏廷耐心地地弯下腰道: “等把你爹爹的事情查完,我们再去嘉州。如果速度快,或许还能在那过个年,如何?” 江近月听到这话,直接崩溃地大哭,她狠狠推开他,蹲坐在地。 陆晏廷见她这样,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近月,你能不能冷静一下,你这样不太理智。” 江近月: “我之前是想跟你谈的,是你自己没给我机会!陆晏廷,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我不出去,那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 说完,她站起身反把陆晏廷往外推,陆晏廷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严肃: “江近月,我只是不想你用这种事来讨好我,让我帮你去查爹爹的事,你这样,自己心里开心吗?” 第138章 表哥滚了 江近月发髻散乱,衣裳也凌乱不堪,她冷哼道: “你还管我开不开心,你看不出来我每天都不开心吗!” 陆晏廷走上前抱住她,放软了语气: “近月,你怎么不明白呢?我是想要你直接告诉我,让我帮你查爹爹的事,你只要说了,我就会答应,我只是在等你开口而已。” “我只希望你经过这件事以后,可以对我坦诚些,不要再有任何顾忌了。” 可江近月完全不想接受陆晏廷这自以为是的说辞,她挣脱开他的怀抱,颤声道: “你爱干嘛干嘛去吧!你要等我开口是吗,那你去外边等去吧。” 说完,她冷冷看一眼陆晏廷,转身回屋了。 …… 和方才的温柔乡相比,屋外寒风凛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陆晏廷滚出去后,后知后觉地发现每个屋都住满了人,他一时没有地方去。 在厨房待了快半个时辰,陆晏廷给江近月下了碗面,一路端着回到正屋,见她已经回到床上躺着,不知睡下了没有。 他走上前,温声说道: “你先起身吃碗面,再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聊聊你爹的案子吧。” 江近月此刻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就忍不住去想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狼狈。 她此刻还没消气,闻言翻了个身,闷声说道: “我父亲的事我自己会查,陆晏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受够了,你来杭州到底是为什么,我如今也不想知道,趁早给我离开这里。” 陆晏廷方才把面碗放到了床边不远的小桌上,江近月隔着半掩的床帐,看着那碗面,蓦地想起三年前。 那时她刚出宫,寄住在佟姨娘院子里的小绣楼中,她第一回在陆家过生辰,没有人给她庆贺,只有她自己记得。 那时她傻得天真,满心欢喜地跑去小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之后刚要吃,就被陆晏廷劈头盖脸骂一顿,最后什么都没吃上。 如今回想起来,江近月觉得那时的自己窝囊得没边,不就是一个陆晏廷嘛,有什么好怕的。 他也是人,也要吃饭要睡觉,还要睡她,不就是身份高贵些,皮囊好看些而已吗?和那些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同? 她当时怎么不骂他两句呢,真是憋闷。 她越想越委屈,心中对陆晏廷的厌烦达到了顶点。 江近月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你明天就走,我不想看见你。” …… 第二日一早,江近月再一次被小葫芦吵醒。 她看着眼前和陆晏廷有五分相似的小脸蛋,转了个身: “你怎么每天起得比鸡早呀?出去玩,不许吵我睡觉。” 小葫芦见状,脱掉背上的小竹篓,直接爬上床,坐在外侧的软枕上,对她道: “皎皎,邻居叫我过去和他一起住,你觉得呢?” 江近月问: “哪个邻居?” “爹爹。” 江近月诧异地回过头: “爹爹怎么成邻居了?” 小葫芦道: “爹爹没地方住,去隔壁住了。” 江近月囫囵点头,表示同意: “那你去吧,也好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小葫芦跺了跺脚,躺在她身边: “皎皎,爹爹走了,你不想让我回来睡吗?” 江近月拉上被子盖住脸,满是不愿意: “哎呀!娘亲病还没好嘛。” 小葫芦轻哼一声: “皎皎,我保证不会尿床啦!” 然而江近月昨夜几乎是一夜没睡,此刻困倦得很,无论小葫芦怎么叫她,她都不理睬。 侍女满院子找不到小葫芦,听到主屋内的声音,急忙跑进主屋,把凑在江近月耳边喋喋不休的小葫芦抱出去: “夫人恕罪,奴婢一时没看住小公子,才让他跑了进来,下次不会了!” 说着,侍女连哄带劝地把小葫芦带走,关上了房门。 江近月再次陷入梦乡之中,等到日头升起,她又被院子里哐哐铛铛的声音吵醒。 江近月这下睡不着,她梳洗过后,召来李嬷嬷问道: “李嬷嬷,这外头是怎么回事?世子又在做什么?” 李嬷嬷一脸无奈道: “夫人,昨夜您和世子吵了一架,世子一大早好像在说要搬到别的院子里住,可是您也知道,如今这里实在是腾不出旁的厢房来,世子便直接把隔壁一处空置的小院买下了。” “这不,他一早叫丫鬟去收拾过后,又叫青崖寻了匠人过来,把两处的院墙打通,说要做个月洞门呢。” 江近月闻言,气血上涌,等她走到院子里,见陆晏廷正抱着小葫芦,指挥下人们在外头搬东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陆晏廷,我这是租赁的房子,你知不知道这样,到时候我要赔钱的!” 相比她的激动,陆晏廷显得从容多了: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今早已经把房主叫来谈过,把这处二进院连着隔壁院子一起买下来了,此地虽然清幽僻静,但仔细收拾一番,也算颇有雅趣。以后你若是有回杭州小住,便不用再寻旁的地方了。” 江近月轻哼一声: “你现在不嫌弃我找的院子像前朝遗迹了?” “怎么会,我觉得这里还不错。” 说罢,陆晏廷又看向怀中的小葫芦道: “他这两日的确非常闹腾,耽误你养病,我带他过去住,除了用膳时分,他清早不会再来打扰你,你也能轻松几日。” 陆晏廷说着,对小葫芦道: “我们去参观一下你要住的地方吧?” 小葫芦好像听懂了什么,有些抗拒地想要爬下来: “什么意思呀?娘救我!” 可是陆晏廷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踏过被凿了一大半的墙壁,带他去隔壁屋里。 小葫芦生气了,被带进去之前,他伸手扒着门框,朝着江近月的方向,留下最后一句话: “皎皎,不许丢下我,我会永远看着你的!” …… 过两日,雪也停了,江近月气也消了大半,每日午后陆晏廷把小葫芦送来她这用膳,一个时辰后再接走。 江近月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这日得了空,准备出门再去张家一趟。 上回经过叶明帏的调解,她和张家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至少如今,他们愿意收自己送去的茶礼了。 站在张宅外,江近月正要敲门,可下一刻,便有一只手拉住了她,把她拉入一旁的小巷中。 她抬起头,见来人是陆晏廷,没好气道: “干什么?” 陆晏廷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去找张家没用,找叶明帏更没用。” 江近月仰头看他,忽然想起那日叶明帏上门来拜会,陆晏廷突然出现打断二人谈话的事。 江近月刚想问他为什么,陆晏廷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问道: “那日你要问叶明帏的,和现在你想去张家查的,是一件事吗?” 江近月踟蹰着点头,低声道: “是,我想找一个乳名叫小檀之人的下落。” 陆晏廷凝着眉,语气很正经,恢复了他查案时的从容: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我在爹爹的信上看到的。” 陆晏廷又问: “你爹的信是哪里来的?” 江近月如实答: “我去祖宅,也就是如今的张家,他们给我的。” “谁带你去祖宅的?” “叶大哥。” 陆晏廷挑眉: “所以,你去问他,亦或者是去问叶明帏,那不是转了个圈,又回到原地吗?” 江近月蹙起眉,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我所掌握的线索,其实是旁人故意让我看见的?!” 陆晏廷淡淡点头: “是,甚至连你身后这个张府,是不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都尚未可知。” 第139章 凛冬 江近月闻言,猛地回头看他,斜髻上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陆晏廷胸前的那块衣料上镶着的玉珠。 二者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珠玉碰撞声。 她启唇,看着远处那古青檀的方向,有些不可置信摇摇头: “怎么会……我记得那棵树,和之前是一样的,上头还有些很深的划痕呢,和幼时一模一样……” 陆晏廷并没有反驳她的意见,只道: “你没有否认我的上一个问题,所以,月儿,你心里也认为叶家父子多多少少有些问题,对吗?” 江近月没有否认,她干脆利落地承认这一点: “我……不确定,就是觉得他们有些奇怪,所以半信半疑而已,不过,我好像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说到这,她掀眸看向陆晏廷。 陆晏廷此刻抿着唇,下颚角叶紧绷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是他查案时一贯的严肃,不带任何戏谑调侃。 江近月问他: “陆晏廷,你才来多久,你怎么知道叶家父子有问题?” 陆晏廷牵起江近月的手往回走,小声同她说: “我一到杭州,他紧接着就上门来拜见,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他有意窥探。我可以确定,他至今还查不到我的身份,所以那时想来确认一番。” “如果你现在去张家试探,或者在那时,就开口问什么小檀的下落,叶明帏一定会假意答应你的要求,帮你寻人。” “等过几日,他就会满脸沮丧地来同你说,那个什么小檀阿兄早就病死了,或者早已搬走,不知下落。再安慰你一番,让你有什么事都找他就好,伪装成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这话听着,倒有点像在说当初的他自己,冠冕堂皇的。 不过江近月没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因为陆晏廷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她本人也是深受其害。 江近月略过这个话题,又问: “那你所说的,张家可能不是我的祖宅,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我连自己家都不认得了。” 陆晏廷反问她: “所以你进去时,觉得熟悉吗?认得吗?” 江近月仔细回忆起第一次被叶明帏带着进张宅的画面,一脸哑然,垂下头道: “的确有些陌生,除了那棵古青檀外……我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江近月当时到杭州时,早就记不得了家中地址了,她只记得自己是秋水镇人。 当年屋舍的地址,还是江近月去官府查的…… 官府查的…… 难不成……是叶明帏搞的鬼?! 江近月浑浑噩噩,跟着陆晏廷往回走,走了好一段,却发现这根本不是回家的路,二人已经走到街上去了。 江近月立刻停下脚步: “来这里做什么?” 陆晏廷回过头,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案子的事我有打算,先不急,我初次来杭州,夫人陪我逛逛,如何?今日不会有人来打扰……” 陆晏廷一句话还没说完,江近月已经冷冷将手从他掌心抽出,自己大步往回走。 街上人来人往,陆晏廷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几分落寞。 …… 江近月往家中走,陆晏廷便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时刻跟在她身后。 江近月回到院中,余光瞥见隔壁院中有几个小娃娃,走近一看,是小葫芦把邻居家几个孩子一起带来院子中玩了,他们一块空地上玩雪,地上已经用雪堆成了好几个小玩意。 江近月穿过月洞门,蹲下身摸摸他的脸蛋: “小葫芦,脸蛋这么凉,你冷不冷呀?” 小葫芦摇摇头,忙得连回她的功夫都没有,继续和朋友玩。 于是江近月和一旁的李嬷嬷嘱咐了两句,让她过一会儿就把孩子们带到室内去,上些牛乳糕之类的点心,以免他们在外玩久了受寒。 她说完正要回去,身后赶上来的陆晏廷却拉着她往自己那屋走,江近月不愿意,二人在院子里拉拉扯扯着,好半日才进了屋。 之后,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蹲在小葫芦身旁的小姑娘有些胆小,她一脸紧张地问: “小葫芦,你爹娘怎么了?是要打架吗?我爹娘吵架前就是这样……” “没事的!不管,天天都这样!” 小葫芦一脸习惯的模样,他蹲下身,把刚揉好的雪团放到堆好的一个平面上,玩得不亦乐乎。 …… 陆晏廷拉着江近月回到房中,房中烧着银丝炭,屋中暖洋洋的,小葫芦的玩具散了满地。 江近月蹲下身去捡,陆晏廷拉着她的手坐到榻前,给她拿了一个手炉,自己蹲下身,一边捡小葫芦乱丢的东西,一边说道: “月儿,不要生气了可以吗?等我给你查完父亲的案子,你再生气,好不好?” 第140章 真假祖宅 江近月没有说话,站起身要走。 陆晏廷把小葫芦的玩具都归置到箱笼里,回头见她要走,站过去拉住她: “我只是拒绝了你一次而已,你拒绝我少说也有八十次了,我都没生气过,我被你瞒被你骗,从一开始就被你耍的团团转,我都没记仇,还不是拉下脸来找你了。” 江近月咬咬牙,被他拉回了榻前。 她爹爹的案子,其实说陌生也不陌生,和两年前周家人犯的事差不多——走私大量的官茶叶。 十几年前,先帝当政,那时大魏和赵国的关系远没有如今这般严峻,双方在边境开了互市,商人们也友好往来,走私大多是是在大魏境内才会发生的事,扯不上通敌。 但是,隔着十几年的光阴,这两件事却有个共同的特点—— 那时的走私和如今一样,都是杀头的重罪。 听闻当年,杭州通往各地的官船频频被劫,船上死了无数官员,那些官船上的茶叶也都不翼而飞,本以为早已沉入河中,却在大魏西南等地发现了本该遗失的官茶。 当地刺史察觉出不对来,上报朝廷,先帝下令彻查此事,这一查,就查出了江展。 那时府邸中被查抄出许多存放已久的官茶,正是沉河的那一批,人赃并获,没多久,判决便认定是父亲设下埋伏,杀了那些官员之后,把这些官茶抢来,低价售给各地商铺,牟取暴利。 很快,父亲和一干涉事人等皆被处斩,家中女眷只有年幼的江近月一人,她被送入教坊司,一去就是十余年。 本以为早就寻不到当年的旧人,可她刚到杭州,就打听出了叶明帏。 如今看来,只有叶氏父子在被流放的路上得遇贵人相救,侥幸存活下来,如今叶明帏还做了官,真是时来运转。 当年,父亲被抓走之前,他说对不起江近月,让江近月好好照顾自己,还说……他是无辜的。 时间很短,短到他只能留下这些话给江近月。 她把这事记在心里十几年,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回看过往的路,满是荆棘,却被她走出一条苦涩的路来。 …… 陆晏廷看她不大高兴,也没再给她添堵,只沉默着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布袋,布袋里头装的全是厚厚的卷宗和一堆泛黄的书册。 他把这些东西摆在案前,坐在江近月身侧,对她道: “来的时候,我去刑部走了一趟,把和当年的案子有关的卷宗记载全都调出来了,最近我已经把卷宗翻阅了一遍,有很多疑点没有查清楚。” “先不说这个,我们说说张宅,也就是你所认为的祖宅。” 陆晏廷从中翻出一张泛黄的锦布,在江近月面前摊开—— 这是秋水镇的舆图。 “刚来时,我注意到当年刑部留下的地址,和如今官府所绘的图上,差了一个字。” “你看,这两处地方,一个是永乐巷,一个是永安巷,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得还挺远,除了一个字外,其余信息都一样。” 陆晏廷指着图上那两处地方,让江近月凑近看。 陆晏廷说: “之前,我本以为是手误而已,但是现在想来,或许这不是巧合。” 江近月闻言有些骇然,她捂住胸口,有些紧张地问陆晏廷: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不是原来的家中,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陆晏廷沉吟道: “这倒不见得,或许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叶大哥为什么要……” 陆晏廷轻笑一声, “近月,若你是此案的犯人,如今案子的受害者已经不在了,但世上还有人知道你的恶行,你会怎么做?” 江近月细长如葱的手指揪着衣摆,缓缓道: “我明白来,按你的推断,倘若叶氏父子是真凶的话,那叶明帏他们回到秋水镇后,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销毁证据,连细微处都被他掩饰过去,为的就是连这一点点风险都不会存在。” 陆晏廷按住她的手,不疾不徐地道: “是,他一直在完善那些可能被发现的漏洞,所以,才有了这个假的祖宅。” 江近月坐在榻上,眼睫扑扇,掩下眸中万千思绪。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无法接受这胆大的推断,但陆晏廷一直是查案的能手,她除了相信他,似乎别无办法。 陆晏廷见她如此难受,坐到江近月身边,两手扶住她的肩,安慰道: “月儿,不怕,事情还没有定论,我今夜会去张宅再看看,你在家里安心等着,好吗?” 江近月没有说话,她垂下头,沉默良久。 好半晌,陆晏廷感觉到了她的犹豫,慢慢贴近她的脸颊: “月儿,没事的,我们是夫妻,我帮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江近月目光闪烁,她看向远处,说道: “算了吧,我自己能……” “发钗要掉了。” 陆晏廷蓦地打断她,替她把垂落的流萤发簪插回去。 他顺道亲了她脸颊一下,在她耳边低语: “对不起。” 江近月轻哼一声,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推开身后的窗,去看外头的雪景。 满院覆着梨花白,除了院中吵吵闹闹的小孩,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她看着外头,陆晏廷就在一旁看着她。 初见时,她才十三四岁的模样,梳着个双环髻,提一盏莲花纹宫灯,青涩而纯洁。 一转眼,她已经长大成人,为人妻为人母,但陆晏廷却觉得她和从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一样的美好、执拗。 江近月趴在窗前,看着院中的小葫芦玩闹。 陆晏廷忽然把她拉回来,关上了窗,摁着她道: “还没消气呢?” 江近月不理他,起身要走,但陆晏廷却顺势将她按倒在了榻上。 他俯身问她: “你也觉得我一直不说话,会让你很难受对吗?” “近月,很长一段时间,你就是这样,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按你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不是一条路的人。” 江近月被他摁着,动弹不得,她眼中泛出莹莹泪光,二人的距离很近,陆晏廷能清晰地看见她每一根睫毛,还能感受到她那隐忍的情绪。 他立刻就服软了: “月儿,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也答应我,以后多开开口,跟我说话,有事不要再瞒着我了,好吗?表妹?” 江近月别过眼,她猛得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把眼中的泪花咳了出来,她红着眼,蹙起眉,开始捶他: “过分!你过分死了!” “陆晏廷,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她控诉着他,语气憋闷而又委屈。 陆晏廷见她这样,匆忙扶起她,拍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 “大夫说你再喝两剂药,这病就快好了,乖,现在可不能这样。” 陆晏廷见她手冰凉着,急忙把那件狐绒披风给她披上,又从背后抱着她,给她取暖。 小葫芦推门进来拿铲子,看到爹娘抱在一起,轻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 “陆晏廷,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说完,不等陆晏廷骂他,小葫芦立刻又跑出去了。 等他走后,江近月埋在陆晏廷怀里: “陆晏廷,这次算我欠你的,等案子查完,我会想办法补偿你。” 陆晏廷轻笑一声,把她搂得更紧,问: “你要怎么补偿我?再给小葫芦生个弟弟妹妹吗?” 第141章 我帮你 江近月立刻拒绝: “你做梦,想都别想。” …… 一刻钟后,陆晏廷走出门,在廊下吩咐青崖夜里要做的事,见邻居家已经来人把孩子们带回去用午膳了,只有小葫芦一个人孤零零地继续蹲在地上玩雪。 小葫芦看见他出来,扔了铲子追上来,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 “我听见啦!” 陆晏廷把他抱起来,有些嫌弃地替他整理衣裳,摸摸他冻红的小脸,佯装严肃道: “看你脸冻得这么凉,今日不许再出门了!” “坏蛋,你听见什么了?” 小葫芦揽着他的脖子,任由陆晏廷把自己抱回去。 他说: “娘有弟弟妹妹了!” 陆晏廷“扑哧”一声笑出来: “爹爹跟娘亲开玩笑的,没有什么弟弟妹妹,只有你一个。” 小葫芦眼珠子滴溜溜打转,问他: “那什么时候会有弟弟妹妹?”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为什么呀?为什么小玉姐姐就有很多弟弟妹妹!” 小玉姐姐是邻居家的孩子,小葫芦在这里刚刚交到的好朋友。 陆晏廷想了想,对他道: “这个要看你阿娘的身体,她如今身体如此虚弱,怎么能生孩子?如若她身子一直不好,我们就只要你一个。” 小葫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吧,不说了!吃饭去!” …… 冬日的深夜总是漫长又孤冷,戌时三刻,天已经黑得彻底,百姓们早已关上房门,围炉取暖,一家人坐着闲谈,捱过漫长冬日。 江近月抱着小葫芦哄睡,陆晏廷在屋中换上夜行衣,他在小葫芦惊奇的目光下,带着青崖和云书,夜探张宅。 张家共有四口人,张老伯、张老太,以及二人的儿子和儿媳。 他们一家也是商户,儿子和儿媳常年在外经商,多数时候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如今在家的,只有两位老人。 他们睡得早,房门紧闭着,青崖前去探过之后,给了剩下二人一个“放心”的眼神。 于是他们分头在院中搜查,陆晏廷走到那棵古青檀旁,凝眉观察着那树。 见这树的树干并不是垂直的,整体微微向右弯着,陆晏廷起了疑心,又蹲下去检查树干基部的纹理。 陆晏廷一抬手,云书给他递了把铲子,来得匆忙,这会儿用的还是小葫芦今日玩雪的小铲子。 陆晏廷小心地用铲子一点点铲开这棵树树周围的土壤,观察着树根,在几处地方发现了树根切口后愈合的迹象。 一盏茶功夫后,三人出了张宅,回到府中。 陆晏廷在院中道: “这棵青檀树,的确是被移栽过去的。” 青崖是个跳脱的性子,他忍不住道: “这青檀树虽说不大,但想要移植到另一处,怕是也要费一番功夫,夫人当时都进宫了,叶家还防成这样,精心布置了这样一处假的宅子来迷惑视线,足以证明他们当年犯的事不小呀。” 陆晏廷低声说: “如若真是这样,那张家也是知情人。张家之所以忌讳旁人来挖这树,或许是叶家父子给了他们天大的好处,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云书猜出了陆晏廷的意思,他道: “世子的意思是,叶家和这张家相互合作,各有自己所要隐瞒的秘密,您想先从张家查起。” “是。” 陆晏廷眉眼冷硬,掉头回屋,淡淡吩咐道: “明日一早,我会写一份文书,你带着文书和我的私印去一趟知州府,先彻查张宅,至于叶家那边……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 陆晏廷来之前就被停职,本以为官府批文不会有那么快下来,但他没料到的是,当天午后,陈知州便带着人手下来秋水镇了。 陆晏廷夫妇正疑惑着,却见下人来报,有客人登门。 二人出门一看,来人居然是沈氏夫妇。 想来能这么快让陈知州调出人手,也一定是沈相国的功劳了。 江近月下意识问: “沈相国,您这是……” 沈元澈和沈夫人的脸上,皆是一副舟车劳顿的疲惫模样,但二人的眼神几乎是黏在江近月和小葫芦的身上。 听到江近月问他们,沈相国咳了咳,急忙说: “哦,我,我也多年没有回来了,赵国的摄政王已经离京,朝廷难得清闲一阵子,我便向陛下请旨,休息一段时日,也带着夫人回来看看。” 江近月看着二人殷切的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头揪着小葫芦头上的小鬏缓解尴尬。 陆晏廷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同二位长辈开口: “二位舟车劳顿,不妨到舍下用膳后,再回故宅吧。” …… 一盏茶时辰后,几道精致的江南菜点便被端上了桌。 一行人坐在桌前,陆晏廷和沈元澈谈论着朝堂上的事,江近月坐在陆晏廷身边,身旁是小葫芦,小葫芦身边则坐着沈夫人。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江近月也心神不宁的,只有小葫芦一人在埋头苦吃。 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吃过早膳,这会儿根本不是用膳的时辰,一桌子菜也是厨下为沈家二老准备的,但是小葫芦仿佛饿了七天七夜般,吃得头都没抬起来过。 他根本还没学会自己用饭,此刻吃得满嘴是油,时不时还手和勺子并用,边吃边指挥江近月: “月月,夹一点菜菜给我!” “月月,再拿一块那个小鱼。” 江近月不给他拿了: “小葫芦,你别吃了,真的别吃了。” 小葫芦假装没听见,继续大快朵颐。 江近月实在忍受不了了,用肩膀蹭了下陆晏廷,陆晏廷回过头,说了小葫芦几句,小葫芦一脸委屈地要哭。 沈夫人急忙安慰他,接过侍女手中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擦干净脸和手,又陪着他去换了身干净衣裳。 清洗干净后,小葫芦被他爹勒令不许再进正厅,于是沈夫人就陪着他到房中玩。 …… 江近月进去时,小葫芦正满地乱爬,竹篓里的玩具散了一地,沈夫人正在帮他收拾。 她批评他: “小葫芦,你太调皮了,一点都不乖!” 小葫芦爬到江近月面前,站起身道: “娘亲,我很乖!” 他身后,沈夫人对江近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清燃……不,近月,这孩子的确很乖,就和小时候的你一样,乖巧又可爱。” 沈夫人站起身,走到江近月面前,握住她的手,诚恳地道: “我们此番回乡探亲,实则是为了来帮你的,近月,给我们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吧。” 第142章 搜查张宅 江近月见她因为奔波劳累的缘故,眼下的乌青已经很深,和她第一回见到的那个贵妇人相差甚远。 她的眼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平静地道: “沈夫人,我没觉得您和沈大人欠我什么,你实在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 说实话,她曾经是因为沈菀的事,埋怨过这对夫妻,但除此之外,江近月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也真的不恨他们,只是不想为此纠结,也不想去在乎而已。 自始至终,沈氏夫妻在她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沈菀和沈敬宗的父母,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闻言,沈夫人神色黯淡地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好,好……” 江近月见她这样难受,自己心里也不大舒坦。 她想了想,终是客气地问了一句: “夫人此行来杭州,住的地方都打点妥当了吗?” 沈夫人抚了抚垂下的发根,露出一个笑: “嗯,来得匆忙,蝉园还在打点收拾呢,我们现在住在知州府上,对了,近月,等蝉园打点好后,你若是有空,就带着孩子过来转转吧。” 江近月点点头,又道: “我夫君前几日把这里的两处宅子并在了一起,他那头的院子里有好些个空厢房,若是沈夫人不介意,您和沈大人在蝉园未修缮好之前,可以住在那里。” “无趣时小葫芦也可以陪您说说话,只是我这些日子事多,怕是没办法招待您了。” 闻言,沈夫人仿佛得到蜜饯的孩子,立刻就点头说好,她生怕江近月反悔一般,马上说: “好,好,近月,你放心,我不给你们添乱,我会帮你照看好孩子的,你们放心去忙吧。” 说着,沈夫人蹲下身,去牵小葫芦的手,一脸柔和地道: “小葫芦,过来,外祖母带着你继续玩吧。” 小葫芦抬头看了看娘。 江近月一顿,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小葫芦又跟着沈夫人到屋中玩了,他坐在地毯上,把自己刚堆好的木房子全部推倒,继续开始拼凑。 沈夫人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耐心地陪着他玩。 小葫芦说: “外祖母,你和我的祖母真不一样!” 沈夫人笑问他: “哦?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样的?” 小葫芦挠挠头,思索片刻,前倾着身子,一把将他面前的小木块扫荡干净,奶声奶气地说: “你们都要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话!小葫芦!你要听话!” 闻言,站在帘子后头的江近月噗嗤一笑。 沈夫人就跟他说: “小葫芦,不管你听不听话,外祖母都喜欢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的!” 小葫芦惊讶地抬起头: “什么都可以吗?好吃的好玩的都可以吗?” 沈夫人笑眯眯地道: “当然了。” 江近月闻言,笑容淡下来,离开了厢房。 …… 她走出厢房,绕过长廊,在花架前沉默了一会儿,刚要去正厅,就撞上了回来的陆晏廷。 陆晏廷显然是来寻她的,他带着江近月进了自己的房中,随后把房门关好,这才对江近月道: “月儿,沈大人给我们带来一个消息。” “四年前,一户人家刚满十七岁的闺女失踪了,当时诸般线索都指向张家,可是这事却不了了之了。” “午后陈知州便会带人去张宅搜查,你休息一会儿,之后跟我一起过去。” 江近月点点头,陆晏廷便转头要去办事,可是他刚走出没两步,江近月忽然从后头抱住了他。 她的脑袋靠在他背上,不言不语的。 陆晏廷颇有些惊讶,他转过身,江近月就落到了他的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陆晏廷摸摸她的脑袋,勾着唇问: “怎么啦?怎么不高兴了?还是不舒服了?”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闷闷道: “我很累,脑子很乱。” “那到床上躺一会儿。” 陆晏廷扶着她坐到床上,让江近月靠在他怀里,问: “怎么了?跟我说说。” 江近月的语气有些闷: “表哥,沈家人来了,我其实不想看见他们,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可是看他们那样对我示弱,我说不出把他们赶走的话。” “小葫芦老是闯祸,每天吵吵闹闹的,还爱满地乱爬,他还经常哭,我觉得自己带不好他。” 陆晏廷安慰她: “长大了他就不爬了。” 江近月轻哼一下: “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完。” “我一点也不想原谅你,你太过分了,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对我那样冷漠,我每天都在害怕,夜里怎么也睡不着,我的心都快碎了。” “可是我想查爹爹的事,你来帮我了,我想拒绝你,说我自己可以查,可是查案我又比不上你,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好矛盾,我什么都做不好。” 这些话,这些事,在过去的几年中,江近月是一句都不肯往外说的。 陆晏廷也显然有些讶异,他捏捏她的脸蛋: “怎么会?你已经很厉害了,我能有查案的本事,是因为我生来就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月儿,其实我很佩服你,你过去的十几年,一定付出了比我更多的努力。” 陆晏廷抱着她,耐心地同她说: “我从前教过你,不要太心软,不要什么事都怪在自己身上,你还是没有学会。” “你想想,当初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瞒我骗我,你就该和我说,当初出宫后是我强行把你带回家的,若是我没有这样做,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这是我的责任。” “竹林那夜,也是因为我中药,直接让你失了清白,让你承担了那么严重的后果,包括后来的一切,成婚、生子,认真说来都是我强迫你的,你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这件事,我的错更多一点,可是你心太软了,我说你的时候,你都没想过反过来指责我。月儿,我现在跟你道歉,我帮你查案,也是在补偿你,你根本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江近月躺在他怀里,泪光莹莹,揪着陆晏廷的衣袍擦眼泪。 陆晏廷继续说: “至于沈家人嘛,你就当他们是来帮我的,是我欠他们人情,和你没关系。等离开杭州之后,我们两家也不会经常往来,你不想见他们,日后就不见了。” “回了京城以后,我好好教小葫芦,不让他闯祸,让他减重。等开春了,我就把他塞进学堂里,我再给他找几个伴读,到那时候我们就轻松了。” 江近月听完陆晏廷的话,捂着脸直接躺倒在他腿上: “那要是这样想的话,我欠你的更多,我都还不起你了……表哥,你要我怎么还你,你还想要孩子吗?我再生一个乖一点的。” 陆晏廷无奈地同她一道躺下,抬手拍了拍她的臀: “说什么傻话呢,一个就让你头疼成这样,还敢想第二个?再说了,你还没生出来,哪能知道乖不乖?” “月儿,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你遇到事的时候要跟我商量,像今天这样就很好,知道吗?表妹?” 江近月他腿间蹭了蹭,说了句“嗯”。 她埋在他腿间,陆晏廷觉得身下有一股火在窜,他闷哼着坐起身,摸摸江近月的脑袋: “那不别扭了,可以吗?” 江近月继续点头。 她刚想起身,一只带着热意的大手忽然轻摁了下她的脑袋,控着她往上方去。 “月儿,如果你要补偿我,可不可以……” 江近月看着面前的黑色布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布料底下贲张的热度。 她不知想到什么,立刻收了眼泪,红着脸坐起身,用力推了他一下: “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陆晏廷躺在床上 ,幽幽叹了口气。 但下一刻,江近月跨坐在他身上,躺在他胸前,小声道: “表哥,辛苦你帮我查案子了。” 她在他的脸上浅啄一口: “表哥,我有点喜欢你了。” 陆晏廷诧异地问: “难道你以前都不喜欢吗?” 江近月笑着道: “以前也喜欢,以前也是好朋友。” …… 午后,夫妻二人赶到张宅时,陈知州已经带人将此地翻了个底朝天。 张家二老情绪激烈,一如既往地高声喝止,但是这回,却没有任何作用。 张老伯站在院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指着陈知州和官府中人叫嚣着: “官府就了不起吗?官府就能随便抓人了?!” “你们、你们私闯民宅!我要去叶大人那里告你们去!” 陈知州眼皮一抬,便有官差吼道: “吵什么吵!官府现在怀疑你家和几年前的一桩凶杀案有关!给我老实点!” 张老太惊慌不定,张老伯则大喊道: “胡说八道!什么凶杀案?我老头子一个,怎么敢杀人?” 说话间,十几个人已经里里外外将张宅搜查了一遍,一下属附耳对陈知州道: “大人,什么都没查出来。” 陈知州沉吟一会儿,指着院中那棵古青檀道: “把它挖了。” 闻言,张老伯立刻大喊道: “你们干什么?我这树挪不得!” (还有一章十二点前发,手受伤包扎了,翘着指头码字有点慢哈哈) 第143章 故地重游 “这可由不得你了。” 砍树挖树要耗费不少时间,陈知州又命人去调了十来个衙差进来,还给江近月夫妇安排了地方休憩。 他们只能苦等着结果,等到黄昏时分,青崖来到夫妻二人暂时休憩的厢房中道: “世子,夫人,挖出来了,挖出东西来了!” 江近月连手中的茶杯都拿不稳了,她匆忙跑出去,在张宅的门前,江近月看见那棵古青檀被人大卸八块堆放到一旁,而院中已经被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来。 这坑里自然没有什么江展埋下的女儿红,只有一具白骨。 张家二老此刻被人按着,动弹不得,目光慌乱地看着四周,嘴里大喊着冤枉。 那具白骨被仔细收敛起来,准备带回官府交给仵作查验。 江近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过很快,一只大手便捂上了她的眼睛,陆晏廷沉稳的声音带着一股安稳人心的力量: “不怕,我在这呢。” 江近月牵住他的手,刚想说话,大门处响起几道匆忙的脚步声,是叶明帏带着人手来了。 叶明帏见到眼前的景象,还有突然到访的上官,一脸讶然。 数九寒天的时节,叶明帏脸上竟然留下了冷汗。 他抿抿干涩的唇,用袖子擦了擦汗,拱手对陈知州行礼: “大人,这是……” 陈知州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一脸失望地道: “沈相国向官府提供的线索,说这张家和以前的一桩凶杀案有关,小叶,这张家可在你的辖地里,你有责任啊,查案的事,你也一起参与进来吧。” 叶明帏急忙说: “是,是,陈大人,下官一定引以为戒,时刻警醒着!” 张家老伯见叶明帏如此表态,软着声音唤他: “叶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可要救救我们啊……我们……” “住嘴!” 叶明帏厉声喝住他,抬手让人把张老伯拖了出去。 …… 张宅的秘密已经被勘破,多留也是无用,很快,陈知州走到陆晏廷面前道: “陆世子,下官这就去查案了,请您和沈相国放心,此案不日就会告破。” 等人走后,叶明帏走到陆晏廷面前,指着陈知州的背影,语气有些着急: “陆、陆世子?他为什么叫你陆世子?您又怎么会和京城里头的高官有关系呢?真是失敬失敬,江妹妹,你怎么也不早告诉我呢,实在是招待不周了。” 陆晏廷没有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反笑问他: “叶兄,此地发生了这样大的命案,且尸首就埋在院子里,您当年怎么没查出来?我看这棵树也是在命案发生后,被移栽过来的吧?” 叶明帏眨了眨眼,看向那个深深的大坑和断树,无奈地笑道: “这棵树是何时移栽的,我怎么能知道地那么清楚呢?或许问问邻居会更好。至于那命案,的确是我监察不力的过失,唉,如今也只能尽力弥补,好生安慰那姑娘的家人了。” 叶明帏一脸萎靡。 江近月淡笑着出声安慰他: “没事的,叶大哥,等事情查清楚后,若是没有你的责任,想必陈知州也不会怪罪你的。” …… 和叶明帏告别后,江近月憋了一路,等回到宅中后,她立刻问陆晏廷: “表哥,你说叶明帏是不是和张家有什么交易?比如说,他包庇张家犯下命案的事,张家就要帮他守着这间屋子,不让人挖那棵树,也要把那宅子伪造成是我家的祖宅!” 陆晏廷扶着她进屋: “你的猜测很对,月儿。” 恰好沈元澈也在此,他道: “你们回来了,我的属下查到一条线索,说几年前的秋水镇有两棵古青檀,如今却只剩下一棵了。” “我查证后,发现一棵在城东,一棵在张宅,所以原本也有一棵古青檀,只是后来,和城东的那家——也就是月儿家中真正的那棵树互换了。” “不过,张家把原本的那棵树换过去后,并没有将自己家中的那一棵挪到城东宅中。” 陆晏廷想了想,接过他的话头道: “这样一来,城里就只有一棵古青檀,另一边的人们看不到院子里的树,也无法进去查证,只会以为城东的那棵树是被盗走,等过些时日也就忘了。” 这是一个很绝妙的障眼法,若是江近月没有怀疑,那很容易就会被叶氏父子牵着走,认定长着自家树的张宅,才是自己的祖宅。 …… 这日夜里,叶伯安再次到访,他来的缘由,江近月也很清楚,问的不外乎是叶明帏的事。 虽然叶明帏的事还没有定论,但若是这样继续查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叶伯安也是着急上火,急着来打探消息。 再相见,叶伯安的眼中少了第一次见面的纯粹,夹杂了些旁的、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还是那样的和气,和小时候的安叔一模一样: “姑娘呀,你夫君是何方人氏,怎么会和相国扯上关系呢?你会不会是受人蒙骗了,安叔是真担心你,怕不能和你的父亲交代。” 江近月依旧笑得清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温声开口: “怎么会呢,安叔,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 见叶伯安面色沉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江近月在廊下安慰他: “安叔是在担心叶大哥吧,虽说张家的确恶贯满盈,但事情还没落定呢,就算落定,最差的结果,叶大哥也只会担上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他这些年来做了这么多好事,百姓们都看在眼里呢。” 叶伯安连连点头: “是是是,只是我这心里还有些慌张,毕竟出了人命,是大事嘛。” 江近月意有所指: “的确,把人埋在自家院子里那么多年,想想都可怕的要死,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会不会是有人逼张家人干的呢。” 叶伯安讪笑了声: “怎么会呢,姑娘当真孩子心性,爱说笑。” 他没待多久便离开了,江近月一路送他出门,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这一回,她很难将他和当年慈祥憨厚的安叔联系在一起了。 …… 第二日清晨,江近月和陆晏廷早早起了身,外头寒风呼啸,陆晏廷给她穿上厚厚的衣裳,带上一对新制的棉手套,带她出门。 二人绕过院子里小葫芦堆得乱七八糟的雪团,江近月还迷糊着,不小心把小葫芦堆的一个雪屋子踹翻了。 她愣了一下,快步跑走了。 他们坐上马车,马车一路驶出巷子,在雪地里缓慢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二人到了城东的一条窄巷前。 这条巷子比江近月他们如今住的地方狭小不少,冬日里天色本就晦暗,那巷子里的光亮便更少了,大清早的,里头挤满了摊贩,正在热情叫卖着。 巷子太小了,两边都摆满了摊贩的货物,马车只能停在路边。 陆晏廷牵着江近月下车步行,两旁的商贩和出来采买的百姓见此处居然来了一个粉面桃腮,长相娇艳的夫人和贵公子,纷纷侧目看来。 一路走来,脚边全是到处丢弃的杂物、淌着污水的泔桶,连雪都脏污不堪,江近月还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 她跟着陆晏廷快步往前走,七拐八绕的行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一扇破败的门前,门锁已经被青崖他们提前打开了。 江近月推开门,见院子里满地狼藉,屋舍也十分破败,一看就是久不住人了。 进来的第一眼,她就怔在原地,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祖宅,她和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144章 小檀其人 江近月往前走了两步,心中忐忑,又停下脚步拉起陆晏廷的手,这才继续往前走。 二人刚进了破败的正厅中,大门处又传来几道动静,江近月回头一看,是沈氏夫妇进来了。 江近月一怔,问: “沈大人,沈夫人,你们怎么来了?” 之前陈知州接手此案后,沈相国因为不便越级查案的缘故,只在一旁督促此事,他得闲时,就和夫人在院中陪着小葫芦玩,竟没发现他们跟着到了这里。 沈大人和沈夫人对视一眼,笑着说道: “哦,我们也想来看看,女儿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没事,你们不用管我们。” 江近月没有说话,拉着陆晏廷走进去,屋中有一股浓浓的霉味,不过地上倒是干净,是陆晏廷昨日提前找人来清理过了。 江近月牵着他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后院一间小屋中,看到榻旁的一块空地,兴奋地拉拉陆晏廷的衣袖,跟他说道: “那地方原来有个小床,我就喜欢躺在那上面玩,父亲之前请了个老嬷嬷照顾我,那老嬷嬷爱说些志怪奇谈,我每回都被吓得不敢睡觉,你看那个,看那个……” 江近月兴奋地拉着陆晏廷左顾右看,但余光看见身后跟进来的沈氏夫妻,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容也微微僵住。 沈元澈先笑了一声,道: “是吗?看样子月儿小时候,被你爹爹照顾得很好呢。” 江近月点点头: “是的。” 陆晏廷见江近月不知怎么和沈大人说话,一脸窘迫,于是搂过她的肩,继续往前走。 他们又到了另一间房中,这屋子比旁的屋子更大些,虽然如今已经破败得很,但依稀可以看出原先布置陈设也很考究。 陆晏廷微微往她身上靠了靠,将脸颊搭在江近月如云的鬓发上,他问: “这是哪里,能想起来吗?” 江近月在屋中逡巡一圈,对他道: “这里是放我阿娘遗物的房间,我阿娘虽然去得早,我对她也没什么印象,但是她给我留下了许多东西,我爹爹说过,她的病越来越重的那段时间,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却还是亲手为我缝下从一岁到十岁的鞋袜,让我爹爹每年我生辰的时候给我……” 她越说越低落,眼看着要哭,陆晏廷急忙低头哄她,顺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沈家夫妻一眼。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道: “之前在张宅时,什么都想不起来,果然有古怪。故地重游一趟,想起了好多琐碎的事情来,表哥,谢谢你。” 陆晏廷皱起眉,佯装不乐意: “还说谢谢?” 江近月想亲他,可沈家夫妇在场,她不好意思,于是附耳对陆晏廷道: “不说了,回去再奖励你。” 他们又走到院中,院中原来的那棵树早就没了,秋千也不复存在。 云书和青崖用铲子在那一块挖地,果真挖出了几瓶女儿红来。 江近月在院子里转,好半晌又道: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就和叶明帏在那里玩,嗯……似乎有时还有一个瘦些矮些的小男孩,那孩子很古怪,不爱说话,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理我,可是我爹爹还让他在我家用膳呢,我还生过气。” 陆晏廷沉吟道: “那想必就是你爹爹信上提的小檀阿兄了。” “但是叶氏父子愿意把这封信放到张宅,让你看见,又说明什么呢?难道他们已经确认,这位小檀不会再回来了?你也不会通过他查到什么消息?” 江近月道: “我猜,也许是他们想利用那封信告诉我,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从而让我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样就不会再留恋杭州的事了,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我早就知道这事。” 陆晏廷的目光看向外头: “无妨,既然已经找到了真的地方,那个叫小檀的人也真的在这附近住过,我让人走访一圈,一定还会有人记得他。” …… 在附近走访一圈,众人听到他们问起十几年前的事,要么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要么一听江展的名字就把门关上,生怕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好半日,他们终于遇到个在门前择菜的白发老妪。 老妪听他们问起江展,想了半日,伸出手颤颤巍巍指着不远处的那处宅子问: “是那户人家的?” 青崖道: “对,就是那户人家,他是个商人,妻子早逝,自己带着一个女儿住在那里,之后因为犯了事,家里就没人了。” 那老妪便道: “记得记得,我记得,当年,我儿子刚去世,我每日在街边卖菜为生,江展见我孤苦,常常把老身买的菜全买下来,带着他女儿一路说笑着回去,他人可真好啊……” 那老妪回忆着往事,感慨道: “当初他家遭了难,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是我一点也不信,江展那人最是忠厚,绝对不会做此伤天害理之事的!自从那伙人来了之后,整个江家就变得不对劲了!” 青崖身后,江近月和陆晏廷对视一眼,上前问: “哪伙人?老婆婆,您能告诉我吗?” 老妪打量着她,却不肯再说下去,只谨慎地问: “您是……” 江近月蹲下身,目光与她齐平: “我便是江展的女儿,当年那个小姑娘,此番回来正是为了我父亲的案子,老婆婆,请您将知道的告诉我,我必有重谢!” 说到最后,她哽咽着出声: “拜托您了。” 那老妪颤颤巍巍站起身,放下手中的活计,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好。” 她让陆晏廷和江近月进了屋,坐到木桌前,把房门关上,这才道: “当年,一切都好好的,可是有一日,秋水镇突然来了个小男孩。” “那个孩子就住在江家隔壁的那处小宅子里,如今里头住的是一对外来的年轻夫妻,你问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还记得,那男孩刚来时,浑身是伤啊,煞是可怜,他和几个男人住在一起,那几个男人看着对他倒是毕恭毕敬的,可是却照顾不好他。” “有一回,江展听到了隔壁半夜求医的动静,让他们带着那孩子到自己宅子里去,自己让管家出门请大夫,那时我半夜起身刚好看见,心想着江家真是大善人,可谁知后头会变成那样呢?” 江近月急忙问: “老婆婆,那位小男孩是不是叫小檀?” 老妪笑了: “他不叫小檀,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不说,小檀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后来常常到江家玩,江展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见他喜欢家中那棵古青檀,这才随口给他取的名字。” 第145章 腊八节 闻言,陆晏廷问: “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妪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道: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个孩子似乎在被追杀!” “那时我每天帮人家洗衣裳,常常到夜里才回来,有一回我经过巷子里,就听到巷尾有厮杀之声。” “老婆子我在秋水镇待了半辈子,从来没见过那等事,我吓得半死,急忙躲回家中,但我透过院墙上的缝隙,看到小檀那孩子浑身是血,跑到江展家去了,后来,那群杀手寻不到人,闯进了江家!” “虽然那时没发生什么,但从那以后,江展家就经常出入一些陌生的客人,说要同他谈什么生意,江展一次也没答应过,他和那群人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老妪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关于叶家父子的事,她却一概不知了。 但这对江近月来说,已经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她的心中甚至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个小檀的身份,但没有明确的证据,一时不敢说出口。 …… 回到宅中后不久,陈知州便派人来府上禀告,说仵作已经验过尸,在张宅里挖出的那尸首,的确就是当年失踪的姑娘。 张家老伯也已经招认,那是他几年前见色起意犯下的事,得知消息后,那姑娘的家人就跟疯了似的,冲到县衙要砍了张老伯。 至于他为什么要把尸首埋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尚在追查之中。 这头的事沈相国会帮着追踪,陆晏廷又在厢房中把当年的卷宗翻了一遍,眉头紧锁着。 若是能找到当年致使大船倾覆的真凶,那就可以洗刷江展嫌疑,可问题是,他和江近月一直怀疑的叶伯安,当年不过是府上的管事,他有这个能力吗? 陆晏廷不禁想到了老妪说的那些人,以及当年案子发生后,叶家父子被人所救的事。 他们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且那些人,和小檀的身世有关。 一旁的江近月道: “表哥,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想要走私,怂恿着我父亲一起干,可是我父亲不答应,所以每次都谈不拢。” “叶伯安知道了这事,他为利所图,所以瞒着我父亲,和那群人做交易。最后出了事被发现,他们就把我父亲推出去了?” 陆晏廷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赞同: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所以,现在只要知道小檀的身份,就能推断出那群要和你父亲合作之人的身份,到那时,审问叶明帏就简单了。” 江近月和陆晏廷对视一眼: “表哥,你是不是也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 陆晏廷勾了勾她的鼻尖: “小滑头,告诉我,你想的是谁?” 江近月附耳对他说了个人名。 陆晏廷点头,揽过她道: “月儿,放心,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 …… 今日是腊八节,这些日子江近月因为案子的原因,整个人一直紧绷着,如今案子有了进展,小檀的身份还在核实,她一时什么都做不了,也难得清闲,去厨房跟着李嬷嬷学做腊八粥。 腊八粥做好后,江近月让人给沈氏夫妻送了一份,其余的则端回主屋去。 陆晏廷正在窗下教小葫芦写字,小葫芦一脸不愿意,小脸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闻到粥的香味,他眼睛亮了亮,对着江近月道: “饭饭!” 于是陆晏廷停了笔,父子二人洗过手坐到桌前,小葫芦要娘亲喂他,江近月也没拒绝。 每次粥还没送到嘴里,小葫芦就已经张开嘴巴等着,江近月拿手戳戳他的脸蛋: “小葫芦,你慢慢吃好不好?” “哼!” 小葫芦有些生气: “我要快快吃!” 江近月一脸温柔地问他: “为什么要快快吃呀?” 小葫芦说: “我要快快长大,去外面玩!不带你们!” 江近月把他抱过来,问他: “怎么了?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吗?” 小葫芦点头: “你每天和表哥出去玩,不带我,我伤心!” 江近月把他抱在怀里,有些歉疚地说: “对不起,娘和表哥不是出去玩,是出去查案子了,这些日子忘记陪小葫芦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小葫芦不肯说话,赖在她怀里,又有些委屈地控诉道: “月月我不想在这里了,想回家。” 江近月看陆晏廷一眼,陆晏廷便放下箸道: “小葫芦,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你再等等,好不好?” 江近月摸摸他的小脸蛋: “对呀小葫芦,我们在这过完年,再回京城去,好不好?你是不是想姑姑了?” 小葫芦摇摇头,抱着江近月要哭: “不是京城呀,我要回家,回原来的家里呀。” 江近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嘉州,隐园。 闻言,江近月也有些想哭了,她也好想回去。 见母子二人都泪光莹莹的,陆晏廷急忙站起身,无奈地把江近月和小葫芦搂入怀中: “好,好,我努力,我们过年前就把案子查完,之后马上动身去嘉州,先在那里过个年再说,好吗?” 江近月一手抱着小葫芦,一手拉着他,哽咽道: “表哥,不要你自己努力,我们一起努力,快点查案子。” 这日他们得以有了短暂的放松,在屋中陪了小葫芦一天,第二日天不亮,底下有线索传来,说查到当年帮助叶氏父子的人了,陆晏廷看着还在睡梦中的母子,独自带着青崖和云书出了门。 陆晏廷往县衙赶,三人经过一条巷子,忽从两旁的高墙处跳出十余个杀手来,挥刀便朝三人砍去。 陆晏廷轻哼一声: “不自量力。” 他满眼皆是厉色,挥刀从马上跃起,和青崖云书分头出击,不多时,便将所有人解决干净。 他留了个活口,踩住那人的脖子,冷声问: “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不说话,陆晏廷便加重了腿上的力气,直到那人无法忍受,终于开口: “叶大人,是、是叶大人派我们来的!” 第146章 黎明之前 陆晏廷当下就明白过来,所谓的线索,不过是叶明帏放出的诱饵而已,他的真正目的,是取他和江近月的性命。 陆晏廷不由得庆幸,还好江近月今日没来。 不过叶明帏这般草率行事,看来他是狗急跳墙了。 陆晏廷当即掉转马头,直接让人去把叶明帏提到县衙里。 等他到了县衙中,叶明帏已经在那头等着了。 他装得人模狗样的,一脸淡然,见陆晏廷身后的青崖提着那个刺客一齐入内,他从太师椅前站起身,略带疑惑地道: “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陆晏廷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露出一个浅笑。 可他分明在笑,却让对面的叶明帏感受到了一阵透骨的凉意。 叶明帏正要说话,陆晏廷道: “我还要问你呢。” 叶明帏咽了咽口水,看向那刺客,一脸惶惑又无措: “问我?我……” 青崖道: “叶大人,我们方才出去时,被一伙刺客行刺,这刺客已经招供,说是您派他去的,可有此事?” 说着,青崖把那刺客掷到地上,他匆匆爬起来,想让叶明帏救自己,却又不敢开口,只沉默地跪着。 叶明帏连连摇头: “不、不,怎么可能是我?世子,这怕是旁人的计谋吧?您不会就这么信了吧?” 陆晏廷懒得同他多费口舌,直接道: “叶明帏,人一旦心急,就很容易出错,你还是太嫩了。” 他说着,一步一步走到叶明帏面前。 他身量颀长,比叶明帏高了半个头,这天然的优势让叶明帏的气势一下就矮了三分。 陆晏廷看着他那张惊恐不安的脸,淡淡问: “叶兄,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们查出当年是你的父亲和他人勾结,在江展不知情的状况下犯下滔天罪行的事吗?” 闻言,叶明帏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了。 但一瞬过后,他陡然直起腰身,一只手撑着椅背,语气有些愤怒地道: “你在说什么,我和我父亲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世子,说话要讲证据!” 陆晏廷勾唇一笑: “好,你要证据是吗?我已经去查了当年江家出事之后,把你们救下的人……叶兄,你能解释解释,为什么当年你们父子会被赵国人所救吗?” “这,这,不是……” 叶明帏的手颤了颤,额上渗出汗珠。 他垂下头,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想好理由回答,只说: “世子,您相信我,我……” 他极力要辩白,可是陆晏廷却没有耐心再听下去。 陆晏廷见过无数张硬得要命的嘴,但不论多硬的嘴,经过严刑拷打之后,总能叫它软下来。 想到这,陆晏廷一脸好心地搭上叶明帏的肩,在他耳边轻声道: “叶兄,别着急,你可以去牢狱中,慢慢想你的理由。” 说完,陆晏廷一抬手,青崖立刻便叫人把叶明帏和那刺客一同带了出去。 …… 过了一整个白日,牢房中的惨叫就没有下去过。一顿鞭子下来,叶明帏被打得皮开肉绽,可他这会儿倒是比刚才硬气不少,咬着牙死死不认那些事。 陆晏廷再进来时,已经到了黄昏,其实他心中也知道,没有关键的证据,叶明帏绝对不会承认他干下的那些事。 因为他一旦承认,他和他父亲,都必死无疑。 陆晏廷站在牢房中,接过青崖递来的刑具,看一眼上头带着的鲜血,却又还给青崖。 陆晏廷问: “叶兄,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是纵然你不说,你能保证,张家也不会说吗?” 听到“张家”二字,叶明帏猛得抬起头,可接下来,他咬紧牙关,死死看着陆晏廷,断断续续地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是滥用私刑……我要到京城去告你!” 陆晏廷轻笑一声,信步往外走,刚到门口,云书便从另一头过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陆晏廷闻言,笑着对叶明帏说: “看来,有人已经忍不住要把真相告诉我了,叶兄,再会。” …… 相比叶明帏的负隅顽抗,另一边的张家老伯,倒是将事情吐了个干干净净。 张老伯知道,自己说出实情,他的罪责也不过是担着一条人命,影响不了自己的子孙,可是一旦和叶明帏干的事扯上关系,却是诛九族的罪,谁都逃不掉。 他被抓到县衙,还没开始用刑呢,张老伯就道: “大人,大人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我承认,当年我是见色起意,我也是满心后悔啊!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些,不要招来人而已,可是谁曾想,我竟把她捂死了!” “我那时也怕啊,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就要查到我头上,我都想去官府自首了……” “可是那日我刚要出门,就见叶大人过来寻我,我以为他是来抓我的,当即就跪下了,谁知道……” 沈元澈坐在案前,看了面色凝重的陈知州一眼,一边督促着主簿将张老伯所说的话全部记下,一边接过他的话头问: “谁知道他不是来抓你的,是用这件事当做把柄,威胁你为他做事,对吗?” 张老伯勉力点点头,眼中落下泪来: “对,对!他说了,只要我们帮着他做一些事,把我们家宅子变一变,他就不会揭穿我们,也不会让人查到我的头上,他把那姑娘的尸骨埋在那棵树下,他说只要树在、张宅在,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就在。” 张老伯哭得涕泗横流: “大人,我并不知道叶明帏为何要让我这样做,可那毕竟是一条生路啊,当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实在不知道会扯出今天的祸事……” 沈元澈道: “杀人偿命,这是不争的事实,纵然当年你逃过一劫,如今,却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无论如何,你难逃一死。” 张老伯自知已经到了绝境,他点点头: “草民知道,草民知道,不过大人,草民愿意将功折罪!” 陈知州立刻问: “张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知道些什么吗?” 张老伯的目光掠过他们,看向远方,目光中露出些痛恨: “他握着我们的命门,难道我就要坐以待毙,整日战战兢兢吗?我们当老百姓的,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耐性,我也同他耗着,几年下来,我多多少少知道些事。” “如今,如今我愿意把事情都说出来,只求大人能放过我的儿子,他在外做生意,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147章 真相浮现 沈元澈从案后站起身,陈知州急忙让出位置,朝他拱手: “大人。” 沈元澈走到刑架前,语气温和了些许: “说。” 张老伯便徐徐道: “叶大人、叶大人他一直暗地里同一些人交易,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听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还有他在县里的那些贤名,也都用他得来的那些赃钱堆出来的!他贪污受贿,走私茶盐,是个彻头彻尾的狗官!” 沈元澈身子微微前倾,只问他: “张荣,你怎么知道叶明帏在同人交易?何时何地,你能说出来吗?” 张老伯垂下头,牢狱的折磨对他一个年逾花甲的人来说,实在是摧残甚深,他脱了力,吐出几个字来: “城北,丰昱大仓!” …… 冬日里头,寒风呼啸,城北的那条河岸上泛着一层?霜,陈知州调了数十人往张老伯说的那处大仓行进。 到了地方后,见那处仓库前后都有人把守,陈知州带着人前后夹击,很快,这座大仓里堆得密密麻麻的货物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下,是人赃并获了。 雪停后,陆晏廷再次到了牢房。 叶明帏得知事情败露,整个人萎靡不振,这一回,他见陆晏廷来,连头都没有抬起。 陆晏廷饮了口茶,淡淡道: “所以你们父子走私,是从当年在江家就开始的了,对吗?叶明帏,如今你已必死无疑,若是你能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还我岳父一个清白,我会考虑给你们一个全尸。” 叶明帏闻言,有些悲凉地笑了笑: “原来你们从一开始来杭州,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怪我,怪我心太软,念着幼时情谊,没有早些杀了江近月,还有你!” 他恶狠狠地看着陆晏廷,对上陆晏廷凌厉的目光,却又没有继续咒骂下去。 好半晌,叶明帏平静下来,他说: “让我见见皎皎吧,我想当面告诉她。” 他想见江近月,陆晏廷却不想让江近月受刺激,他沉了声: “叶明帏,你若现在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明日,你见到的,就是你父亲……” 陆晏廷话音未落,叶明帏就落下泪来,他喊道: “我说!我说行了吧!” “都是那个孩子,是他引狼入室!如果没有他,这一切根本都不会发生!江老爷是那样好一个人,那孩子被追杀时,江老爷想都没想,就让他躲到江府去,可就是因为他,那群人才注意到江家的!” “那孩子倒好,逃得干脆利落,留下那群天杀的赵国人,看中江家的资产和老爷经商的能力,硬是要和他做生意,说是一笔大买卖,只要老爷愿意,将来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陆晏廷道: “然后呢?江老爷没有答应,你父亲却被他们诱惑,所以暗渡陈仓,瞒着江展和那群赵国人合作,走私茶盐,对吗?” 叶明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反驳陆晏廷: “不是的,不是的!我父亲当初也是被逼无奈呀,我们只不过是小老百姓……” 陆晏廷点点头,表示理解: “哦,被逼无奈,所以你们就被逼无奈地同他们相交十几年,走私茶盐,戕害百姓,直到你当了官,还是被逼无奈地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你的荣华富贵……” 叶明帏目光闪躲,“我们……我们也是……” 陆晏廷摆手,止住他的话头: “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 叶明帏想了想,摇摇头道: “不知道,这个我真不知道,当时我们不过在江家见过短短数面,反正、反正他的身份不一般,应该是从赵国逃亡出来的。” 听到这,陆晏廷已经能确定那个小檀的身份了。 …… 当初,宁珩的身份暴露后,陆晏廷曾经彻查过他的生平。 直到前些日子,陆晏廷还以为他是从赵国逃亡后直接来的京城,眼下看来却不是这样。 回到书房,陆晏廷再次提笔,整理了一遍赵雪客从出生以来的轨迹,这一次,他添上了那些空白的部分,以及江家的经历。 当年赵国皇帝病重,皇后一族鼎盛,国舅在前朝摄政,皇后便在后宫打压其他嫔妃和皇嗣,只等自己腹中龙胎落地,便弑君篡位。 于是赵雪客出生后,他的母妃便设计让他假死出宫。 他也许在赵国某个地方待了几年时间,由亲信抚养长大,之后的某一次,他被人发现,无奈之下,身边的亲信带他逃亡到了大魏的杭州城。 在杭州时因为偶然,他住到了江家附近,年幼的他意外和江展认识,之后慢慢地到江家玩耍,因为要隐瞒自己的身世,赵雪客什么都不敢透露。 江展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便给他取了个小字“小檀”。 在那时,他认识了年幼的江近月。 好景不长,赵国人追杀而来,江展帮助他躲过一劫,自那以后,那些赵国人开始注意到水路发达的秋水镇,也注意到江展。 他们威逼利诱,想让江展为他们做事,江展不愿意,可是管家叶伯安却动了心。 后来事情败露,他们就把一切全都推到了江展身上。 赵国人也有几分手段,当年江展入狱,官府只查出是江展在大魏境内走私茶盐,一点赵国人的痕迹都没有。 而后,江家覆没,江展被杀。 自那时起,这个叫“小檀”的孩子就不见了。 陆晏廷对比了江家出事和宁珩到青龙寺的日子,发现前后只差两个月时间,若算上中途赶路的日程,那便意外地温和。 所以,在赵雪客从杭州去往京城时,京城的承恩侯府中,恰好有一个叫宁珩的少年,因为天象之说被祖母不喜,被送到青龙寺去。 或许他因为身体孱弱、也或许因为意外,他直接死在了半道上,又刚好被赵雪客和他身边的亲信看见,于是赵雪客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他以宁珩的身份,从此一直在京中生活。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当初宁珩在太后宫中看见江近月时,会告诉她,自己知道她父亲是无辜的,从而让江近月帮他假死出宫。 因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宁珩就已经见过当年只有几岁的江近月,也认识她的父亲,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甚至,他就是那件事的亲历者。 (案子马上写完啦写完啦,明天月月可以谈恋爱啦好开心!) 第148章 尘埃落定 而后,等一切尘埃落定,秋水镇风平浪静的时候,那些赵国人又救出叶家父子,让他们继续为赵国做事。 赵雪客也以宁珩的身份在京城平安度日,一切事和人都继续向前走,唯独杭州城的那户江家,一个商人和他年仅五岁的女儿,生离死别。 江近月自那以后沦为了罪奴,在宫中挣扎求生十余年。 光是想想,陆晏廷心下便是一紧,更遑论亲身经历过那一切苦难的江近月。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是沸腾的杀意。 …… 几日来,天色总是凄清惨淡的,阴沉沉一片,但这日却罕见地出了太阳。 事情尘埃落定,江近月的父亲终于得以昭雪,她踏着日光,到牢房之中见叶氏父子。 叶伯安蹲坐在死牢一角,见有人来,眯起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是江近月。 他立刻爬起身,走到牢门边,两手抓着栏杆对江近月道: “姑娘啊,是安叔对不住你,但是当年的事错综复杂,纵然我有一分想主动的心思,可那剩下的九分全是无奈呀!” “无论如何,安叔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明帏吧,当年明帏不过也是个孩子,才比你大几岁而已,他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呀!” 江近月闻言,冷笑出声: “安叔,纵然一开始叶明帏什么都不知道,那后来呢?后来他可是子承父业,接手你和赵国人的生意,还伪造证据,伙同你一起蒙骗我!安叔,难道这不是他自己利欲熏心吗?” 江近月的声音开始颤抖: “安叔,在你这些年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在你和叶明帏同赵国人狼狈为奸的时候,午夜梦回,你们可曾想起过我的父亲?他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他那么好,却被你活生生害死了!” 牢房阴暗寒冷,就像是人间的地狱,叶伯安被她说的心虚不已,他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他一阵胆颤,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叶伯安又艰难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江近月。 江近月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过身往回走。 父亲的案子,曾经是她活着的唯一念想,也是支撑她苦苦熬过十几年的希望与寄托,江近月没有一日不想真凶伏诛。 她就算再善良,再软弱,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叶伯安见她离开,依旧在身后苦苦哀求,这声音吸引了另一面的叶明帏,他也在喊: “皎皎,是你吗?皎皎,你给叶大哥一个机会好不好?你听叶大哥说啊!” 江近月未发一言,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他们父子两个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到下面和父亲说去吧,她实在不想听了。 她慢慢走出牢房,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中,明媚的阳光将她笼罩,驱散笼罩在江近月心中多年的阴霾。 陆晏廷已经在外头等她了,他牵着马,见江近月出来,脸上绽出笑意: “好了,回去收拾收拾,回你心心念念的嘉州过年吧。” 江近月点点头,跟着陆晏廷上了马车。 虽然案子已经查明,可江近月的心中并没有完全放下此事。 叶氏父子已经落网,可是那个小檀,也就是赵雪客,却还在赵国逍遥自在,连陆晏廷都拿他没有办法。 虽说当年赵雪客是被追杀的那一方,把那群赵国人引到杭州也不是他的罪过,可是……可是再怎么样,父亲也在他被追杀得走投无路时,救过他一命。 纵然当时他身份特殊,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可是十几年过去后,他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分明就认出了自己。 江近月想,若是那时赵雪客选择立刻告诉自己真相,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帮他假死出宫。 可是他没有,他非要用此来作为交换条件,让江近月苦苦等上两年。 她那时还傻傻地等着,只盼着赵雪客有一日来兑现他的诺言,就这么等了几年,最后却什么结果也没等到。 其实想想,受伤害的何止自己一人呢? 赵雪客能冷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苏筝妤为他之死痛苦沉沦,甚至几度想要随他而去,也能毫不手软地利用陆晏廷这个朋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说到底,他是不信任别人,也太过冷血了。 他或许有能力摆平赵国的朝堂,有能力为母亲复仇,可他在江近月的眼里,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一个人。 陆晏廷一直沉稳冷静,在江近月心中从来是高山一样坚毅可靠的存在,也从不让她担心。 但是江近月知道,那些日子里,陆晏廷一直没有休息好过。 他们这辈子已经注定成为死敌,也注定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日。 到那时,她再亲口问问那位至高无上的摄政王,还记不记得当年,到底是谁救了他一命,难道他就问心无愧吗? …… 一切事情尘埃落定,转眼已经是十二月中旬,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准备采买过年的年货。 江近月给了当初为他们提供线索的老婆婆一大笔银子,想来她能过个好年了。 案子一直在推进中,秋水镇也还有一处赵国的暗桩等待肃清,想来是那位前皇后的余党。 沈元澈已经修书一封送往京城,他决定留下来,彻查此事后再返程。 江近月和陆晏廷则要先去嘉州,等过完年再回京城。 这日风雪消弭,江近月同陆晏廷一起到附近的思云山上祭拜亡母,沈相国和沈夫人也一道前往。 佟香婉的坟墓修得很漂亮,只是这么多年,应该都没有人来祭拜过,坟前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江近月蹲下身,抬手抚过那碑上的字,却摸到一手的泥尘。 她拿出帕子想要擦拭,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沈元澈站在她身旁,弯下腰道: “近月,你放心,今后我会让沈家祖宅的人定期来此打扫,拜祭你母亲,以后你也可以常回来看看,想来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对了,我再给江兄在边上设个衣冠冢,这样一来,你的养父母也能相聚了。” 江近月接过陆晏廷递来的干净帕子,拭去泪水,向沈相国道谢: “多谢沈大人。” 他们在陵前扫雪除尘,待了大半日才离开。 沈氏夫妇在杭州的宅子蝉园也修缮好了,临走时,沈夫人拉着江近月,笑着问: “近月呀,你走之前,要不要跟我回我们从前住过的家看看?那里毕竟是你出生的地方,对了,你知道吗?你的生辰实则不是四月十五,是在二月里头。” 四月十五,江近月一直认定的生辰,其实是江展和佟香婉当年在安州捡到她的日子。 沈相国也在一旁插话道: “是呀,你们不是明日才启程吗?去看看再走,也不迟。” 江近月站在原地没有出声,一会儿目光闪躲地低下头,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她夫君的意思,显然是不太愿意。 沈夫人和沈相国的话音戛然而止,徒留一阵尴尬。 他们意识到,眼前的亲生女儿还是没有原谅他们。 可是他们又能如何呢? 当年孩子丢了以后,他们也是痛彻心扉,沈夫人一度神志恍惚,有段时间,她甚至连听都听不得清燃两个字。 要不是一年多后,捡到沈菀,他们这个家怕是真的要散了。 沈夫人自那以后不再整日躲在屋中以泪洗面,想着自己的女儿,她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沈菀的吃喝拉撒,就像在照顾着当年的清燃一样。 她看到沈菀哭起来,就像看到自己走丢的女儿在哭,于是她舍不得让沈菀受半点委屈。 潜移默化之中,他们已经把沈菀当成清燃了。 这样做,一面是不忍心让沈菀知道她不是父母亲生,她是个替代的存在,怕她伤心难过,另一面,也是他们刻意让自己忘记清燃,把清燃的痕迹从这个家中抹去。 这也是他们自救的办法,是他们从那段痛苦日子中逃离的捷径。 第149章 去嘉州过年 但是私下里,他们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清燃。 如今沈菀被割舌剃度,沈敬宗被贬到千里之外,他们心力交瘁,又千里迢迢回到杭州,只为陪伴自己的亲生女儿,陪她查养父的案子,可是案子查完,女儿却还是没有回心转意。 他们年纪也大了,见江近月依旧不愿意,沈夫人难免有些伤心,她想哭,却被沈元澈暗中瞪了一眼,于是急忙收回眼泪,说道: “没事,没事,既然你没有空,那就等下回……” 她话还没说完,江近月却突然出声道: “你们一路奔波也是辛苦,我和夫君送你们回祖宅去吧,不过晚些时候,我们就要回来收拾东西了。” 沈家夫妻激动地对视一眼,连声说道: “好,好。” 江近月抬头看陆晏廷,询问他的意思。 陆晏廷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他们又花大半日陪沈家夫妇回祖宅,等披星戴月地回去时,下人已经将东西全部归置好,他们明日一早便可以出发。 …… 第二日清晨,夫妻俩早早起身,等到街边响起叫卖的吆喝声,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江近月抱着小葫芦,在廊下和潘娘子说话。 潘娘子倚着门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 “小孩长得真快呀,这才没多长时间,你家小公子看着又壮实了些呢!可惜夫人也不多住些时日,你家这爱玩爱闹的小公子走了以后,巷子里又要冷清咯。” 闻言,江近月暗自庆幸小葫芦还没睡醒,正在她怀里补觉,没听到潘娘子说他胖的话。 江近月和潘娘子闲谈几句,抱得有些吃力,正想换一只手,陆晏廷从远处走过来,把小葫芦接过去,对江近月道: “月儿,我们可以启程了。” 于是他们启程上路,因为怕赶不上过年,车队一整个白日没有停歇,但这日半夜,他们还没到驿站时,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大雨来。 陆晏廷派青崖他们几个先行去探路,寻找附近的驿站,又吩咐车队原地休整。 一道惊雷划开半个天际,訇然的雷声使江近月猛地从马车上惊醒,她拥着被子坐起身,见陆晏廷就侧躺在她身边,江近月立刻躲进他怀里: “表哥……” 陆晏廷抱住她,拍拍她的背: “没事月儿,不怕,只是打雷了而已。” 江近月抱着陆晏廷,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又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轻轻喘息着。 “轰隆”一声,又是滚滚惊雷在头上炸开。 江近月听见另一辆马车上也传来响动,是小葫芦被吓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跟李嬷嬷说要找阿娘,刚穿好鞋子,就哼哧哼哧地往父母的马车上跑,一窜上马车,他就扑到江近月面前: “娘亲我怕怕,你抱我。” 江近月急忙推开陆晏廷,让小葫芦坐到她腿上,又帮他把小鞋子脱掉,抱着小葫芦躺在她身边,安慰他: “没事的,娘在这呢。” 陆晏廷见她自己都怕得不行,还要强打起精神安慰小葫芦,于是从后头抱着她,又伸出手越过江近月,搭在小葫芦身上: “不怕,小葫芦,你和娘亲先睡一会儿,等一会儿雨小了,我们就去驿站了,好不好?” 小葫芦本就还困着,此刻他埋在江近月怀里,捂着自己的耳朵,慢慢地又睡着了。 江近月摸摸怀中的小脑袋,听着一阵阵的雷声,自己却再也睡不着觉。 想起小时候在宫里遇到雷雨,教习会放她们早些回去休息,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拼着伞跑进雨幕中,可江近月则没有回去。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练舞场。 那时她日以继夜地苦练,心中只希望宫禁的时辰慢一点到,再慢一点,从不关注其他。 只是每当自己淌着水,浑身湿漉漉地往回跑,听到头顶惊雷炸开的声响,难免有些心惊。 她现在怎么就害怕打雷了呢? 真是奇怪。 陆晏廷躺在她身后,见江近月还没睡,于是摸摸她的脸,却摸到一手湿润。 他立刻撑起身子去看江近月: “怎么了?我在这呢,怎么小葫芦长大了,我家又出一个夜哭郎?” 江近月立刻拍开他的手,小声啜泣着说: “哪有?我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快得我都反应不过来了。我好像昨日还在教坊司习舞,怎么一眨眼,我就在这了呢?” 江近月抹抹眼泪,将下巴搭在小葫芦脑袋上。 按照她当年给自己选择的路,她为爹爹查完案子以后,就会随便找个地方待着,或许很快就死掉也未可知。 可是陆家,她都有些恍惚。 自己怎么就嫁给陆晏廷,还生了个调皮的孩子呢? 第150章 赶路的日常 江近月感慨: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所以才遇到你吗?我料想过那些可怕的事,居然都没有发生。” 陆晏廷拥着她瘦弱的身躯,半晌说不出话。 她本该是相国嫡女,从小被父母当成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地长大,活得明媚恣意。 可是却突遭横变,和亲生父母走失,又因为养父的冤屈,沦落到教坊司,自小历经那样多的苦难,性子变得小心翼翼,安静谨慎,连嫁给他为妻都觉得战战兢兢,如梦似幻。 陆晏廷让江近月转过来,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不是,是我上辈子做了好事,才让我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 外头的雨更大了,一下一下拍打在车窗前,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在这冬夜的马车上相拥而眠。 江近月抱住陆晏廷,往他怀里蹭了蹭: “表哥……” 边上的小葫芦忽然出声: “安静啦,你们不要吵,困呀。” 他用小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翻个身,再次沉沉睡去。 江近月被吓一跳,她和陆晏廷对视一眼,只好安静下来,不知不觉中,她也在陆晏廷温热的怀中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雨小了许多,青崖他们也回来了,于是车队继续启程,往驿站的方向走。 到驿站时,已是三更天,陆晏廷先把大的抱进去,替她脱了衣裳盖好被子,之后再折回来,见李嬷嬷已经把小葫芦抱进来,于是嘱咐她一句: “带着孩子好好休息,明日不急着赶路。” 李嬷嬷便知道他不想让小葫芦进他们的厢房,于是抱着孩子去另一间了。 陆晏廷正往厢房走,青崖在后头说: “对了世子,沈大人派人来说叶氏父子会被押解进京,由陛下亲自判决,死刑是逃不了了。” “好。” 陆晏廷走进厢房中,关上房门,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影,心想,等明日江近月知道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 眼下风雨消歇,房内除了炭火时而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只有江近月浅浅的呼吸,格外的宁静。 小葫芦此刻也不在这里,陆晏廷躺在她身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摸摸她的脸。 江近月满头乌发垂在身上,和裸露在外的雪白肩背对比强烈,引得人满腹燥热。 陆晏廷低头去拨开她的长发,那雪肌玉骨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俯身去亲她的眼睛,又慢慢滑到脸颊,再到她的唇上。 江近月被他吻醒,迷迷糊糊醒来,看了眼四周环境,嘤咛出声: “到哪了?你怎么脱我衣裳?” 陆晏廷凑到她胸前,回应她的话: “到驿站了,明日可以好好休息之后再上路。” 他说着,将手往下探,拉开江近月小衣上的带子。 这杭绸的料子柔滑得很,那衣带刚松开,一整件小衣便自觉地滑到她小腹上。 江近月下意识抬手挡着胸前,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拨开。 她柔声道: “表哥,好累哦。” 陆晏廷埋在她身上,用轻柔的吻,一点一点融化她的心。 屋内热意攀升,江近月陷在柔软的被子中,脸上开始泛红,额角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她沉溺在他的亲吻中,渐渐软下来,主动抱住他,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微微弓起身子配合他。 这又方便了陆晏廷更加深入的动作,一下一下的律动中,江近月咬着牙,意识开始涣散。 她和他在这陌生的驿站中坦诚相拥,看着床帐旁的金钩来回晃荡,失声道: “表哥……” 细碎的呢喃也被他的亲吻一并吞入腹中,屋外冰天雪地,屋中满室火热,这动静直到五更天才消弭。 …… 驿站附近不远便是开阳城,开阳城内多制瓷之窑,百姓善制瓷,许多百姓都以此业为生,因此开阳城也聚集了五湖四海的商人,来此采购瓷器。 第二日,小葫芦早早起来,在驿站的院子里玩了半日,看其他孩子手里都拿着好看的小瓷人,他有些心动,跑去拍爹娘的门,闹着要出去玩。 但是里头没反应,门又被锁住,小葫芦进不去,只好下楼玩一会儿,等一炷香时辰过后,再哼哧哼哧跑上楼拍门,这般来回三次之后,他们终于醒了。 江近月满头凌乱地从床上坐起,她推推陆晏廷,把他也弄醒。 等夫妻二人洗漱过后,便带着小葫芦上街去,这里的地不太好走,小葫芦一直撒娇要江近月抱他,江近月舍不得拒绝,便把他抱起来。 她细瘦的身躯抱着胖胖的孩子,走路都有些吃力,每走一段路,都要停在原地喘一会儿气。 陆晏廷看不过眼,要把小葫芦抱过来,小葫芦不情愿地缩到江近月怀里,就是不肯让他抱。 青崖凑上前: “小公子,我抱你吧?” 小葫芦还是摇摇头: “我喜欢娘抱。” 陆晏廷动作强硬地把他抱过来,板起脸道: “儿子,娘再抱你,走路都要摔了,以后不许让娘抱了。” 小葫芦撅起嘴,看着陆晏廷,有些不高兴。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被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瓷器吸引,把这事抛之脑后。 陆晏廷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江近月,在街道上走走停停,江近月一路买了不少东西,还给小葫芦买了小瓷人,小葫芦迫不及待地拿过来,玩得津津有味。 江近月手里拿着小葫芦的竹篓,这个竹篓从小葫芦一岁开始用到现在,如今已经有些小了,装不了什么东西。 跟着人群走到一处摊位前,江近月一眼就注意到一个祭红釉的玉壶春瓶拿起来细细端详: “这样式真好看,表哥,你喜欢吗?” 陆晏廷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见江近月喜欢这花瓶,也附和道: “是好看,包起来吧。” 这时,他怀里的小葫芦突然道: “月月,给青崖叔叔吧,他要成亲了,红的好看。” 后头的青崖闻言,脸色瞬间涨红起来,面对自家主子和夫人投来的目光,他连连摆手: “没,没有……” 江近月惊讶地看看他,又问儿子: “葫芦,你怎么知道的?” 小葫芦得意洋洋地搂着陆晏廷的脖子道: “青崖叔叔早上在刻东西,是戴在头上的好看花花!他说给姐姐……” 江近月轻笑着问青崖: “这是好事呀,那姑娘是谁?我帮你张罗。” 青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我在京城从小认识的姑娘,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夫人就别说了。” 江近月和陆晏廷对视一眼,轻笑不语。 小葫芦却很执着,他盯着青崖问: “青崖叔叔,不管他们,你可以邀请我喝喜酒吗?” 陆晏廷捏捏他的小脸: “就知道吃。” 江近月站在一旁,心情是难得的放松。 她看小葫芦满脸好奇,东张西望的模样,起了坏心眼,抬起手把小竹篓往小葫芦头上套,无奈他被陆晏廷抱着,实在太高了,她套不到。 这动静引起小葫芦的注意,他转过头,一脸疑惑地问江近月: “怎么啦月月?” 江近月不敢再动,反倒是陆晏廷察觉到江近月的意图,微微前倾身子,把小葫芦的脑袋放倒在江近月面前。 于是江近月立刻把竹篓套到他脑袋上,小葫芦看着她的动作,惊讶得直叫: “哎呀,干什么呀?月月?哎呀!” 第151章 到嘉州啦 自己的脑袋被竹篓套住,小葫芦急得要命,他想把竹篓拿开,奈何他的手脚被陆晏廷按着,怎么也拿不开。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嘴里气得直哼哼: “啊!你们两个坏蛋!不要欺负我!” 见他要不开心了,江近月把竹篓从他头上拿下来,小葫芦撅着嘴,趴在陆晏廷背上,气鼓鼓地看江近月。 江近月干笑着,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小葫芦,我是逗你玩嘛。” 小葫芦立刻把他的手收回来,不让江近月碰: “月月你是坏蛋!” 陆晏廷“啧”了一声,“怎么和娘亲说话呢?” 小葫芦拧起眉: “表哥也是坏蛋。” 陆晏廷纠正他: “小葫芦,怎么还是改不过来呢?要叫娘亲,叫爹爹。” 小葫芦不想开口,他从陆晏廷身上蹿下来,拿过江近月手上的小竹篓,自己背好后大步往前走,还时不时回头哼哼两声。 看见爹娘在笑,他更生气了。 …… 一行人在酒楼中用过午膳,用好吃的把小葫芦哄好才回驿站去,等午后的暖阳照射着地面时,他们继续启程赶路。 又在路上行了两日,第三日夜里,江近月刚到驿站便困得要命,洗漱过后直接上床休息,威胁陆晏廷不许干坏事。 陆晏廷无奈答应下来,但夫妻俩刚熄灯睡下,房门就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从门口进来了。 小葫芦嘴里哼哼着,拖着竹篓往床上去。 等到了床边,他自己先爬上床,再把竹篓拉上去,在床尾走来走去,辨认着爹娘的方向,准备把竹篓先套在他爹头上。 但是刚要套下去,小葫芦脚下忽然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床上,小竹篓也滚下床了。 他从厚重的被子里坐起身,嘤嘤嘤哭了。 江近月不好再装睡,她坐起身抱住小葫芦,一脸惊讶地问: “哎呀小葫芦,你怎么摔倒了呀?” 小葫芦坐在床上,看看周围,再摇摇头: “不知道呀,好像被绊了一下,是爹爹的腿这里呀。” 江近月问他: “你痛吗小葫芦?” 小葫芦想了想,又摸摸自己的脑袋: “我不痛。” “那怎么哭了呀?” 小葫芦后知后觉地停住哭声,他摸摸自己的眼眶,那里并没有眼泪。 小葫芦不伤心了,他也忘记自己是来报仇的,但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冷,于是问江近月: “我为什么冷?” “因为你只穿寝衣就来了,小葫芦,李嬷嬷呢?” “嬷嬷睡着了,我偷偷跑出来!” 小葫芦说着,掀开被子往里钻: “月月,我要在这里睡。” “好的小葫芦。” 江近月给他盖上被子,心中却想,小葫芦实在是太顽皮了,李嬷嬷一个人看不住他,到时候得多找个人陪他才行。 小葫芦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不知想到什么,又转过身去,掰开爹爹的眼皮,叮嘱他: “不许把我弄到外面去!” 陆晏廷拍开他的手: “那你就应该自觉一点,不要睡中间,去,睡最里头去。” 小葫芦从中间滚到最里头去了,陆晏廷让江近月也躺下,他自个儿坐起身,给娘俩盖好被子,这才躺下去,陪着二人睡觉。 …… 他们一路走走玩玩,在路上耗费了十几日功夫,终于在除夕前一日赶到了嘉州。 看着马车外熟悉的街道和景象,小葫芦兴奋地拍腿: “娘亲,我们又回来啦!” 江近月也满脸笑容,十分耐心地回应他: “是,我们回来了。” 等马车在隐园前停下,小葫芦直接跑下去,在园子里撒欢了。 他们在杭州时,陆晏廷就叫人提前吩咐过此处的奴仆,将各处打扫干净,他们抵达嘉州时,隐园都已经打理妥当,各个院门处都贴上了春联。 小葫芦跑到院中,看见正在清扫院子的陈老伯,他开心地问: “伯伯,我回来了!我养的小鱼在哪里!” 陈老伯笑呵呵地对他道: “小公子,你的小鱼在正厅的大水缸里头呢,我带你去瞧瞧吧。” 小葫芦兴奋地点点头,牵着陈老伯的手跑进去,把陆晏廷他们甩在身后。 小葫芦走后,陆晏廷耳根子都清净了,他转头看身边的江近月,她正满脸雀跃地拉着他的手,往他们自己的房中走。 经过几处亭台楼阁和假山庭院时,江近月满心欢喜地同陆晏廷道: “表哥,这里什么都没变,真好。” 陆晏廷抬手拨弄了下她的耳环,调侃道: “这才小半年呢,这里能怎么变?” “是吗?” 江近月有些黯然地垂下头: “可我怎么感觉,好像过去很久了呢。” 陆晏廷见她伤感,安慰道: “没事,我们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这几个月来,的确发生了许多事,刚回京,她和小葫芦被沈菀的人抓去,差点丧命,之后她又进了狱中一遭,落下的病如今也没大好。 后来又辗转到杭州去给岳父查案,细想来,当初在嘉州的日子,她是难得的开心。 陆晏廷陪着她往前走,但刚到屋中,江近月便问: “表哥,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这里还有几间铺子要打理呢,我想等到天气暖和了……” 陆晏廷拍拍她的肩,含糊不清地道: “嗯,我们在这过了年再回去。” 第152章 关于回京城 陆晏廷说完,坐在床边开始整理他带来的那些行李,江近月凑过去,揽着他的脖子,有些委屈地说: “表哥,你怎么曲解我的话呢。” 被她期期艾艾地盯着,陆晏廷做不到无视。 他放下手中的衣裳,伸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倒在床上,温声道: “月儿,你喜欢这里,我何尝不喜欢呢?以后我一有空就陪你回来,好不好?听话。” 江近月还想再说: “表哥,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在这……” 陆晏廷伸手去脱她的外裳,打断了江近月的话: “你看你,昨夜马车上就没有睡好,眼下两团青黑,也没什么精神。现在回了心心念念的家里,我陪着你再睡一觉好不好?” 陆晏廷不容分说地脱了她的衣裳,替她盖上被子: “乖,再睡一会儿,等我叫你起床用午膳。” 说着,他也拖长了尾调,一副困乏的模样: “的确是累,我怎么也觉得有些想睡了呢。” 江近月一躺到床上,便困乏地揉揉眼睛。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移开手,便见陆晏廷已经闭上眼了。 她撅起嘴,沉默了一会儿,只好埋在他怀里睡下。 …… 听闻陆氏夫妇回来,陆晏廷曾经的下属纷纷上门拜会,这日夜里,一群人便在隐园设了个小宴,算是给他们接风。 男客们在外院饮酒谈事,江近月就和女眷们在后院的厅中里摆上酒菜说话。 酒过三巡,江近月被风一吹,又开始咳嗽起来。 她一脸歉意地看了看众人,起身走到屋中去,拍着自己的胸口。 陈参军的夫人魏氏跟进了屋中,见江近月咳得厉害,她关切地问道: “夫人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江近月摆手笑道: “无事,只是此前染上的风寒还未大好而已。” 陈夫人便在一旁说: “夫人可得注意身子才好,今日看夫人的脸色比半年前离开嘉州时差了不少,对了,此前常给我们看诊的那位李大夫已经离开嘉州了,我们这几月来用的都是一位姓徐的大夫,医术也是高超得很,明日我便请他来给夫人看看。” 江近月先向她道谢,又想起半年多前陈夫人和自己的约定,有些歉疚地说: “上回说好要去你家听戏的,之后却未能成行,如今倒是有空了,你不会烦我吧?” 陈夫人笑说: “怎么会?妾身就等着夫人呢,夫人想什么时候来都行,不过您还是先把病看好了最要紧。” 江近月一提起这事,心中就烦得慌: “这一路上每过几日,我夫君就要寻个大夫来给我把脉,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但他们每回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无非就是需要静养而已,开的药也都是大差不差,如今我还没见到大夫,就已经能猜到他要给我开什么药了。” 陈夫人闻言,长长“哦”了一声: “世子这也忒心急了些,不过他也是想夫人快些好起来。” 江近月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嘀咕道: “我何尝不想快些好起来呢……” 她附耳在陈夫人身边低语两句,陈夫人看看她,便捂着嘴起来: “原来夫人是急着要小姑娘了,那等下回再回来,我家瑶瑶可就有伴了。” 江近月垂下眼,羞涩地笑了笑: “还是没影的事呢,也不知我夫君肯不肯要,我总要看他的意思的。” 陈夫人听她这话,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息: “哦?这还要看他的意思?难道你们之前……” 江近月放下糕点,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这个人简直怪得很,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羊肠之类的玩意回来,每夜都过了热水后用,如果他不愿意呀,我也只能想想……” 陈夫人的眼珠子在灯下直转: “夫人您就是太乖太老实了,他用那些东西又怎么样,夫人您也可以做做手脚嘛。” 陈夫人和她在房中说了好些私密的话,江近月听得脸红通通的,暗叹嘉州人杰地灵,陈夫人也果真是个率性之人,什么都往外说,最后她几乎是逃似地跑出去。 …… 第二日一早,陈夫人举荐的那位徐大夫便过来为江近月把脉,因为提前知道了江近月的顾虑,把完脉后,许大夫便笑道: “夫人放心,您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会影响您怀胎的。” 第153章 关于孩子 陆晏廷坐在一旁,闻言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这个事我们不急,你只开给她调理身子的药便好,她看着还是虚弱地很。” 徐大夫便道: “是。” 说完,他就退出去开药了。 江近月原本喜滋滋的,听完陆晏廷的话,当下趴在桌前,无聊地拨弄着身上挂着的琉璃珠子。 陆晏廷见她一脸怏怏,耷拉着脑袋,于是坐到她身边,开解道: “月儿,要孩子的事我们随缘就好,我不想你太累了。你看小葫芦每天那么烦人,吵吵闹闹的,若是再来一个孩子,他们每日打架,你该多累呀。” 江近月停下手中动作,皱着眉骂了他一句: “不许你说他,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 陆晏廷很想告诉她,这话明明是她先说的,但是他不敢,只道: “对,对,夫人说得对,但是我觉得还是……” 江近月坐直身子,不想听他废话: “懒得理你,我带小葫芦去找陈夫人玩。” …… 午后,江近月带着小葫芦去了陈参军府上。 陈夫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先是带她到园中听了一下午的戏,用过晚膳后,她又神神秘秘的把江近月拉到房中,塞给她一个布袋子。 这布袋子还挺大,里头塞了不少东西,江近月拉开抽绳,先取出一个看似小铃铛的东西,一握在手中,那铃铛遇热便开始颤动起来,看得江近月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呀?” 陈夫人拉过她,小声说道: “夫人,这可都是我弄到的好东西,有些还是西域来的,夫人放心,给您的这些全是新的。” 说完,陈夫人把布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传授她用法和经验,听得江近月面红耳赤的。 说到最后,陈夫人拍了拍她的肩: “您就放心吧,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等他着了迷,哪里管什么鱼肠羊肠的,什么都不顾了,多试几次,夫人就能心想事成了。” 知道那些东西的用途后,江近月看一眼都觉得脸上烧得慌,她快速把东西收好,向陈夫人道谢,随后同陈夫人出门,一路东张西望的,仿佛身上揣了什么赃物。 远处,小葫芦看见她,举着小风车跑过来,大喊道: “娘亲,我今日能不能留在这里呀,我要和玉瑾哥哥玩。” 玉瑾是陈夫人的大儿子,今年刚满四岁,是此前小葫芦在嘉州时最要好的伙伴。 如今他们两个半年未见,小葫芦自然不肯说走就走。 江近月蹲下身,告诫他道: “好吧,但是你要乖乖,不可以闯祸才可以。” 小葫芦立刻点头: “我会乖乖的,我最乖了!” 陈夫人笑道: “夫人您就放心回去吧,我会帮您照顾好孩子的。” 江近月听出了陈夫人的言外之意,都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她了。 她摸摸小葫芦的小脸蛋: “好吧,那你今夜要早些睡,不要让人催,李嬷嬷和小桃姐姐会留下来陪你,明日一早,我让你爹来接你。” 小葫芦立刻点头,随后一点也不留恋地跑开,继续同玉瑾玩。 陈夫人看着远处玩得融洽的孩子,对江近月说: “小公子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就同夫人留在这里好了。” 江近月闻言,语气低了下来: “我倒是想呢,不过他爹爹说过完年就要回去,他在京城还有事呢。” 陆晏廷不可能陪着他们一直在这住下去,他还要升他的官发他的财,何况还有宁珩的事没有解决,他是待不住的。 当然,他还要把她们母子也带走。 但是江近月在京城里实在没什么好的回忆,也没什么可以亲近的人,以至于如今一想起来都十分抗拒。 那种心情,就像小孩儿不想去学堂,大人不想外出干活是一样的。 江近月满心惆怅。 她一点也不想回去。 于是这日夜里,等陆晏廷回来,她一改往常三推四阻的样子,催着他快点去沐浴,反倒把陆晏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江近月做贼似的从床内的布袋里掏出那个和桂圆一般大的小东西,又缓缓放下床帐。 第154章 年节 那东西一遇热,便在她手中颤动起来。 江近月坐在帐中,听着浴房中越来越小的水声,脸上烧得通红,心中又生了惧意。 外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陆晏廷沐浴出来了。 江近月心中一慌,急忙……藏到床内的八宝匣中,心脏怦怦直跳。 她捂着心口躺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陆晏廷便掀帐上床。 江近月慌忙转过身背对着他,吓得手都在轻颤。 “怎么了?” 陆晏廷疑惑地看她一眼,随口问。 他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湿意,一边拉开被子在外侧躺下,一边调侃着说道: “方才还急匆匆催我去沐浴,现在又这副样子,我做错什么了?” 江近月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 “没,我就是困了,想让你快些沐浴,我要睡觉。” 陆晏廷在外头整理衾被,又道: “刚才还好好的,这就困了?说来小葫芦今夜不在,好安静,好舒坦。要不你让他在陈府多住几日吧,我明日懒得早起。” 江近月还是没转过头,她用胳膊肘推推他: “不行,都答应他了,你记得要去接他,快熄灯去吧,我们早些睡。”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但是半晌过去,身旁还是没有下床的动静,江近月疑惑地睁开眼,刚一转头,就见他已经凑到自己面前,正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江近月吓了一跳,慌忙躲开,目光闪躲道: “干嘛、干嘛呀你,吓我一跳。” 陆晏廷语气低沉,带着些许哑意,目光中带了些探究: “江近月,你不对劲。” “怎么了?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江近月要转过头,却被他摁住下巴。 江近月的脸烫得要命,她拍开陆晏廷的手,想转过头去,陆晏廷却俯身亲她的唇,她唔唔闷哼着,含糊不清地说: “没事啦。” 陆晏廷显然不信,追问道: “怎么了?说说嘛。” 江近月眼中泛着水光,别过头去,但陆晏廷发现她的神情中没有哀伤委屈,反倒多了些难言的娇羞。 陆晏廷更疑惑了,他俯身抱着她,将脸贴着江近月的脑袋,“不说是吧。” 他开始使坏,在江近月腰间挠痒。 江近月立刻挣扎起来,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她笑了没两下,见陆晏廷还不肯停下来,又开始捶他的肩,喝止他的动作。 挣扎之下,她的左手无意间碰到了那个八宝匣,匣子松动一下,眼看着里头的东西要滑落出来,江近月顾不得什么,急忙又抬手按回去。 这动作被陆晏廷看见,他立刻抓住她想要收回来的左手,勾唇一笑。 “江近月,被我发现了。” 说着,陆晏廷拉开她的手,飞速打开那个八宝匣: “让我看看,藏什么好东西呢你!” “哎,你别!” 江近月轻呼出声,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 陆晏廷仔细端详着它,须臾后,他粗糙的手心动了动。 江近月的头都抬不起来了,小脸涨得通红。 陆晏廷看着手中的玩意,目光慢慢变得深邃,旋即,他幽幽看江近月一眼: “夫人,原来你喜欢玩这个?看不出来呀……” 江近月平躺在他身下,双腿被他的大腿压着,上半身也被他的手臂摁住,此刻动弹不得,只能同他对视。 她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声音几乎是从嗓子中飘出来的: “陆晏廷……我不是……” 可是陆晏廷没有再理会她,床帐中的气氛已经慢慢变了。 陆晏廷深深看了那东西一会儿,忽然翻身下床,不知去鼓捣什么。 江近月重重松了口气,心想他扔了也好,否则自己以后看着那东西,当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她刚想故技重施,假装睡觉,陆晏廷又从外头回来了。 江近月闭着眼睛没敢看他,但很快,她的手被陆晏廷握住……………… 江近月探了探,睁眼一看………… 陆晏廷托着腮,在她耳边笑道: “夫人,这样干净些,不怕,我陪你。” 江近月眼睫微颤,时而看看他暗示的目光,时而又垂下眼,耳根子都红透了。 很快,房中传出些细碎的声音,宛如黄鹂鸟婉转清脆的鸣叫,又像碧波在清风拂过时荡漾的轻吟,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 嘉州年节的习俗和京城有许多相似之处,皆是热闹非凡,元日一到,小葫芦穿上绣着狮子的红棉袄,带着同色帽子,跟着爹娘到各家去玩。 嘉州的百姓虽没有京城那么多,但正月里头依旧是人挤人。 前几日,他们带着小葫芦逛庙会,看烟火和杂耍,等正月初七人日来临,就一起在隐园中围着炉子剪彩胜。 小葫芦剪了个明月形状的彩胜,替江近月戴在头上,还剪了个葫芦形状的给自己玩。 等到正月十五上元节,一家人又约了陈参军夫妻,带着孩子出门去看灯会。 但随着灯会的落幕,年节也到了尾声。 离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江近月肉眼可见地萎靡了。 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小葫芦来找她玩,江近月却一脸悲伤地装睡。 小葫芦坐在她脑袋边上,歪着头问: “月月,你怎么这么爱睡觉呀。” (放我出去,谢谢。) 第155章 有喜 江近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拖着长音道: “我又困又累,还没有精神,小葫芦,怎么办呀。” 小葫芦爬起来,站在床上,围着江近月走来走去: “但是你昨天很早就睡了!娘亲,我有办法!” 见江近月不理他,小葫芦又倒在她身边,撒娇道: “皎皎,我们去草地上放纸鸢吧,放纸鸢就不困了。” 江近月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他: “这还没到春日呢,外头冷得很,我才不要去。” 小葫芦努努嘴,一脸惊讶的模样,非常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说,他伸手指了指外面: “到了!一点也不冷!你刚才还说要做漂亮的新衣裳!薄薄的!” 江近月不知该说什么,拉上被子装死。 小葫芦“哼”了一声,双手握成拳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月月你就是不想和我玩!我去找小桃姐姐玩!” 说完,他从床上滚下来,哼哧哼哧跑出门了。 …… 没多久,陆晏廷从外头进来,见她一脸萎靡地斜倚在榻前,坐在床边劝她: “夫人,等日后一有空了,我就陪你再回来好不好?乖,起床用膳了,你看小葫芦都吃两顿了。” 江近月顺势将脑袋枕在他手上,瓮声瓮气地道: “等下一次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表哥,我们再住些日子好不好?此番你破获杭州的案子,你不是说陛下已经消气了嘛,我们再住几日,大不了回去的路上快些还不成嘛。” 陆晏廷无奈地看着她道: “月儿,早回晚回,都是要回,虽说现在叶氏父子已经问斩,但是还有赵国……” 江近月不想听这个,她又蹭了蹭他的手心,撒娇道: “那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我等天气暖和了再回去,好不好呀。” 陆晏廷闻言,没怎么考虑就道: “月儿,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好,你说嘉州和京城隔着那么远的地界,音讯不通的,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你的消息,我哪能放下心?” 他握住江近月的手,向她保证: “回京之后,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人和任何事伤害你了,月儿,信我好不好。” 江近月早知道他会这样说,陆晏廷虽然宠着她,平日里一些小事无有不依的,可是在这些大事上,一贯都是他做主。 江近月于是沉默下来,但没多久,她又道: “多住两日嘛,多住两日嘛,表哥,我们等二月再回去好不好?” 陆晏廷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最终同意下来: “好吧,听你的,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等回去时我们走水路,虽然慢些,但不用那么折腾,你可以在船上好好睡。” 得了这话,江近月的心情才好了那么一点点。 陆晏廷坐在床边,捧着她的小脸,低声问: “这下能不能高兴点?月儿,我陪你到院子里头晒会儿太阳?” 她翠眉粉靥,纵然无精打采的,也似西子那般有着令人挪不开眼的美。 江近月抬手去勾陆晏廷腰间的带子,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吐气如兰: “表哥,好像还是不太高兴呢。” 陆晏廷没有说话,略带狐疑地看着她。 江近月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捂上自己的胸口,将衣领往下带: “胸口好像不太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躺久了的原因,表哥,你来帮我看看好不好?” 陆晏廷同她对视一眼,眸色中慢慢染上了暗色。 他道了句“好”,上床时,顺带放下了床帐。 “别担心,让我好好帮你看看,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帐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陆晏廷又问: “表妹,怎么近日好像还长大了点?” “哪有……” …… 说是晚几日走,但他们在嘉州前前后后又磨蹭了一月左右,直到二月中旬冰雪融化,春光正盛时,终于到了要走的时候。 可临走前几日,陆晏廷都已经开始叫人打点行装了,江近月却频频不适,白日用不下饭,夜里还频频失眠,叫大夫一把脉,竟说她已经有孕一月,且胎气有些不稳,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劳累。 相比坐在榻前低眉浅笑的她,陆晏廷的面色却是沉重。 等大夫走后,他看着江近月的小腹,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会呢,月儿……我们不是明明……” 闻言,江近月抬头瞥他一眼: “怎么,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虽然嘴上硬气着,可是江近月心中虚得慌,陆晏廷的确应该诧异,因为江近月在他那些玩意儿上偷偷扎洞了。 看着江近月得意洋洋的神色,陆晏廷心中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怕是那些东西早被这小滑头做了手脚,怪不得最近她一改常态,热情得很。 想到这,陆晏廷的声音甚至还带了些委屈: “近月,你怀孕,就是想留在嘉州吗?” “你知不知道,接下来快一年时间里,你都会很辛苦,你这样对自己,我……” 听他明显没有失落的语气,江近月当下敛了笑意,抱着肚子坐直身子: “陆晏廷,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这样对自己,这难道是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嘛?” “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本事你别同我睡觉呀,你那个玩意本也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东西,如今出了意外,你就想置之度外?把事情全都推到我头上吗?” 她少有这样直白控诉的时候,见她一脸的理直气壮,陆晏廷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好半晌没说话。 他坐到江近月身边喝了口冷茶,抱着她道: “月儿,是我不好,别生气。” 江近月埋在他怀里,脸上还有些愤懑,但心中却在窃喜。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呀,陈夫人到底是有些手段,改日要登门道谢才行。 但下一刻,陆晏廷的话却又将她从梦境中扯回现实: “月儿,此前陛下已经传召我了,若是现在还不回去,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乖,月儿,我们最后再努力一次,尽量快些回去,这样你在船上也能少待几日,好吗?” 江近月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好吧,表哥,你放心,我会努力的,绝对不会耽误你的事。” 可是说着说着,她又一脸难受地躺倒在陆晏廷腿上,时不时还干呕两下,直呕到流眼泪。 她泪眼汪汪地对上陆晏廷的目光,又飞速垂下来,用帕子掩着自己的脸,委屈地出声: “表哥,你别担心,虽然坐船大抵会比如今更难受百倍,但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和你的仕途,我一定会尽力忍耐的。” 陆晏廷皱起眉,幽幽看着她,想看她到底要演到何时。 第156章 表哥走啦 可是江近月说着说着,自己又真情实感地委屈上了。 她不过就是不想回京城嘛,又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如今自己都有孕在身了,陆晏廷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呢? 她丢开帕子,眼眶一红,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右手绞着他的衣裳料子,满满的暗示。 陆晏廷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想要站起身,奈何被江近月扯着袖子,动弹不得。 江近月还是第一回在他脸上看到了欲说还休、进退两难的模样,不免又有些想笑。 终于,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陆晏廷只好答应她带着小葫芦在嘉州再待两个月,等胎坐稳了,立马坐船回去,届时陆晏廷会派人来接她。 江近月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可是过几日,她坐在榻上看陆晏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东西放入箱笼里时,江近月又泛出些伤感来: “表哥,我真舍不得你呀。” 她刚喝过安胎药,脸上苍白着,声音也娇娇弱弱,听起来好无辜。 陆晏廷满脸幽怨,看都没看她一眼: “少来吧你。” 江近月看他有苦难言的模样,慵懒地坐到床上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她想起四年前怀小葫芦的时候,还是个寄住在国公府的孤女,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能踩她一脚,纵然嫁给了陆晏廷,可是府上依旧没人看得起她。 每回陆晏廷不在的时候,她就怕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来找她,每回侍女进来说有人来了,江近月就战战兢兢,一颗心都被吊起来。 之后她月份渐渐大了,陆晏廷还要出公务一段时间,江近月觉得天都塌了,常常大半夜躲起来哭,既焦虑又难受,生怕自己生产时他还赶不回来。 好不容易熬到陆晏廷回来,她身心俱疲,又记着和公主的约定,想着离日子越来越近,江近月整宿睡不着,胎气也不大好。 如今倒是反了过来,那个依依不舍的人变成陆晏廷了。 江近月伸了个懒腰,见陆晏廷依旧神色沉沉,于是下了床,从后面抱住他: “表哥,好了嘛,两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想点高兴的事嘛,你说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好呢?小甜瓜?小葡萄?” 江近月沉吟着: “好像小荔枝也不错,还珍贵。” 陆晏廷听着这些没边的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什么水果家族。” 江近月此刻的思想跳脱得很,又想到大名去了: “你说这孩子大名要叫什么呢?” 小葫芦的大名叫陆遗音,那下一个孩子,该叫什么比较好? 见江近月穿着薄薄的寝衣在屋中晃荡,陆晏廷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扶着她往床上走: “祖宗,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在想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你好好休息,成不成?别着凉了。” “接下来两个月,你给我好好养着,不许不吃饭,也不许伤心难过,知道吗?” 陆晏廷要走了,他说什么江近月都答应下来: “知道啦表哥,你就放心吧。” 接下来两日,江近月身心舒畅,脾气也好了不少,她一边帮着陆晏廷打点行囊,一边嘱咐他道: “表哥,虽说入了春,可倒春寒还是厉害得很,你又要赶路,可切莫着凉了。” “对了,你回京城以后,得空就给小葫芦选几个伴读,他马上三岁了,该要去家塾启蒙,等我们回京,你就把他弄到家塾里头去。” 说起这个,陆晏廷和她的想法倒是出奇地一致: “夫人英明,我也是这样想的。” 等陆晏廷启程那一日,江近月和小葫芦到门外送他。 夫妻俩在马车前说了许多话,等启程的时间到了,江近月回头叫小葫芦: “葫芦,来跟爹爹说告别。” 小葫芦放开李嬷嬷的手,骑着竹马下来了: “爹爹,再见哦。” 陆晏廷弯腰抱起他: “等小葫芦回京,就已经三岁了,是大孩子了,到时候爹爹送你生辰礼物,好不好?” 小葫芦眉开眼笑: “好呀,可以吃吗?” 陆晏廷道: “不行。” 于是小葫芦就没什么兴趣了,他挣扎着从陆晏廷身上下来,骑上竹马,认真同他告别: “爹爹走吧!” 陆晏廷撇撇嘴,又同江近月嘱咐几句,坐上了马车。 车队缓缓离开,江近月牵着小葫芦回隐园去。 小葫芦一边骑马一边问: “月月,肚子怎么变大啦?” 江近月垂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摇头道: “没有呀,还没这么快呢!陆葫芦,你是说我胖了吗?!” 小葫芦点点头: “好像有点呀。” 第157章 漂亮的小葫芦 李嬷嬷在身后道: “夫人,小公子乱说的,您这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胖不胖,一点都不胖。” 江近月颇赞同李嬷嬷的话,便叉着腰对小葫芦说: “你胡说!” 小葫芦开心地笑了: “月月,被你发现啦!” 江近月轻拍他一下,佯装生气: “小葫芦!你是坏蛋!你爹爹刚走你就这样。” 小葫芦乐得咯咯笑: “我就是坏蛋!” 说话间,母子俩到了房中,江近月坐在榻前喝水,小葫芦则把竹马放到一旁,去竹篓里拿吃的。 他拿着一块糕点爬上榻,躺在江近月身边,边吃边翘着腿问: “月月,你的肚子里是妹妹还是弟弟呀?” 江近月摸摸小葫芦软软的额发,让小葫芦坐起身,给他用彩绳扎小鬏,边扎边说: “是妹妹呀。” 小葫芦把糕点吃完,十分好奇地转头盯着她的肚子瞧: “娘怎么知道的?万一是弟弟呢!” 江近月立刻说: “小葫芦,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快转回去,娘亲要梳不好了。” 小葫芦“哦”了一声,任由江近月给自己梳头发。 等江近月帮他梳好,他也吃完糕点了。 小葫芦拿来一面小铜镜,认真地照着自己的头发,有些不满意地撅嘴: “娘亲,把绳子换成红红的吧,这个颜色我不喜欢。” “好吧。” 江近月只好从榻边的匣子里找出红色的彩绳来,重新给他扎好。 小葫芦又认真地照照镜子,这回满意了。 他跳下榻: “娘亲,给我穿漂亮的衣裳!最漂亮的!” 江近月有些诧异,小葫芦从前可是不在意这些的。 她答应下来,又试探着问: “好呀,不过今日为什么要穿的好看呀?小葫芦有什么计划吗?” 她笑得温和,小葫芦想了想说: “陈家嬢嬢说,下午带我和哥哥去膳……膳……吃好吃的!那里的菜菜很贵很好吃,小葫芦要穿得好看才可以进去。” 原来还是为了吃…… 不过好像昨日陈夫人跟她说起过,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她对小葫芦说: “哦,不过我平日里也没把你打扮得像乞丐吧?还不是你每天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小葫芦吐吐舌头,毫不在意地去竹篓里拿糕点,躺在榻上继续吃。 …… 赵国。 赵雪客回到赵国已经几月,赵国皇宫中原本因为他暂时离开得以松懈的气氛,在他回来后,又变得紧张起来,连小皇帝都憔悴不少。 他回来后依旧独揽大权,搜刮民脂民膏,耗费重金修建行宫,又抓了不少百姓当苦力,致使民怨沸腾。 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有恨,当年他的母妃被害死在深宫,如今他就来折腾整个赵国泄愤。 听说半月前,他逼着小皇子写下诏书,要将前皇后的陵墓挖开鞭尸,此事荒谬至极,最后被大臣们以死相谏,这才搁置到一旁。 行宫还没有建成,他就大摇大摆地住在皇宫中,稍有不顺心之事就处死宫人。 一时间,所有人又回到了当初胆战心惊的时候。 他对内猖狂还是其次,上月赵雪客又发兵讨伐燕国,引得燕国和韩国结盟,局势对赵国已经不利,可是赵雪客依旧我行我素,肆无忌惮。 再这么下去,赵国就要完了。 …… 深夜,赵雪客看完奏折,回了寝殿。 他边走边将外裳随意丢到地上,往汤泉的方向走。 殿中原本坐在榻上看书的女人一见到他,便吓得躲到柱子后头去,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赵雪客对她这副态度见怪不怪,他走到汤泉边,任由侍女将他的衣裳解下来,随口道: “想回家吗?我下月就要攻打大魏,你跟我上战场,就能看到故乡了。” 听到这话,苏筝妤一脸不可置信地从柱子后走出来,站在远处不可置信地问他: “你在说些什么?宁珩,为什么啊?那里也是你长大的地方!承恩侯府也是你的家!” 她的长发披散着,衣裳也凌乱不堪,早已没有几月前那副名门淑女的样子,是被赵雪客折磨得狠了。 闻言,赵雪客挥退宫女,大步走上前,抓着她道: “我从未把那里当成家!” 从出生开始,他一直在流离,一直在逃亡,他根本没有家。 从小到大,所有人帮助他的人都在离他而去,他只能让自己强大。 在杭州时,江展帮他逃过一劫,可因此,他也亲眼目睹江展的遭遇,目睹江家万劫不复。 之后,他也看见原本锦衣玉食的小姑娘,变成了十几年后谨小慎微的宫女,一生的命运只能为他人所摆布。 他们用亲身经历教会了赵雪客一件事—— 一味当好人是不行的,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158章 流离之子 所以当初他虽然对苏筝妤有几分情意,和陆晏廷多年的交情也不是作假,可是他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大事面前,他们都一文不值。 赵雪客能迅速作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然后抽身离开,绝对不会容许自己陷入和江家父女一样的境地。 流离失所,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他永远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权利才是他最好、最忠贞的朋友。 不过,这赵国的皇帝之位,就算那小皇帝双手奉上,他也看不上,他觉得恶心。 他想要更大的王冠。 赵雪客看着以泪洗面的苏筝妤,垂下头和她平视: “筝妤,我对你这么好,给你锦衣玉食,你要知足才是,你是我在大魏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了,忘记你的父母家人吧,他们不值得你牵挂。” “你永远在这陪着我,好不好?筝妤,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不用担心你父母再反对我们的事。” 苏筝妤的眼中再没有从前对他的眷恋,反而带了一股恨意: “宁珩,躲躲藏藏的一直是你,不是我!当初我是瞎了眼才被你哄骗,你以为如今看着你这副表里不一的样子,我还会爱上你吗?我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要不然,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愿!” 闻言,赵雪客眸中怒意四起,他猛得捏住苏筝妤的下巴,力气大到像要把她捏碎: “你说什么?” 看着他勃然大怒的样子,苏筝妤流下两行清泪,终是软了声调: “我求你了,不要和大魏兵戎相见,可以吗?求你了……” 闻言,赵雪客冷脸将她甩到一旁: “我看你是糊涂了,筝妤,大魏从来就没有善待过我,我那些所谓的家人也不过尔尔,你父母更是对我……筝妤,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见这样的话,你去外头吹吹风,反省反省吧。” 说完,赵雪客一挥手,让内监把她拖了下去。 苏筝妤被他推倒在地,小臂一阵剧痛,但身体上的痛远抵不过她心中的苦。 她恨恨咬牙,这一刻,她是多么后悔自己几年前对他的真情付出,她居然被这个疯子蒙蔽了那么久…… “宁珩,你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赵雪客听到这话,脸上没什么反应,等苏筝妤被拖走后,他悠哉悠哉下了汤泉沐浴,眼中满是侵略。 他已经筹集了几十万兵马,且他在大魏待了那么多年,曾经也是个武将,对大魏了如指掌,他相信,只要他亲征,这一战一定能胜。 等到那魏国皇帝臣服在他面前,等到他杀光当初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到那时,就不会再有人敢置喙他的事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曾经那些他所厌恶的人要屁滚尿流地向他求饶,从他脚下如蝼蚁般奢求他放过自己,赵雪客就浑身舒坦。 陆晏廷,他们很快就要再次见面了。 从前他们就爱赛马,博弈,不知这一回,会是谁输谁赢呢? 赵雪客勾起唇角,眼中满是杀意。 不过想到这,他却又懊悔当初太过心软,离开时看在江展救过自己的份上留了那小姑娘一命,没有斩草除根,导致自己的身份那么早就暴露。 否则,若是等到战场之上,他再揭露身份,那该是怎样一幅精彩的画面。 可惜啊…… 不过如今的他也不在意了,等他大仇得报,他还要一一灭了各国,让所有人臣服。 如今,只有天下共主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 嘉州。 陆晏廷走后,没人管着他们,江近月和小葫芦一下子没了束缚,日子自由又安逸,过得可舒坦了。 不过没几日,坏处就显现出来,小葫芦越来越调皮,好几回在外头玩得不肯回家,江近月孕期正难受着,又管不动他。 除此之外,江近月自己的起居时辰也混乱了,常常白日睡着夜里醒着,母子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几月前她刚去杭州的时候。 偏生这回肚子里的孩子闹腾个没完,江近月一睁眼就是恶心,一闭眼就是难受。 这日正午,江近月刚喝过苦涩难当的安胎药,准备回床上歇一歇,就听下人来报,说小葫芦在后院玩的时候掉进池子里去了。 江近月当下一个头两个大,急匆匆赶到后院去,就见小葫芦已经被侍卫捞起来了,此刻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池边。 虽说已经入了春,可那小池子的水毕竟冰凉得很,李嬷嬷急忙抱着他往屋内走,又吩咐人去烧热水。 小葫芦倒是没哭,他嘴里嚷嚷着: “哦!娘亲,看我是小鱼!我在水里游!” 江近月看他一身的水,棉袄都湿透了,头发也湿淋淋的,急得都说不出话。 等到了屋中,侍女帮他脱衣裳,他还不肯老实,手舞足蹈地在屋里转悠,江近月再也坐不住,皱眉开始教训他: “小葫芦,你太坏了,一点都不乖!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生病,娘亲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靠近池塘的!” 小葫芦闻言懵了一下,撅着嘴对她说: “月月,我明明就很乖!这次是不小心的!你不要生气!” 江近月想说话,可是一开口又是一阵恶心。 李嬷嬷急忙扶着她坐下,给她顺气。 很快,灶下烧好了热水,因为江近月怕寒,正屋中如今还点着炭火,是最暖和的所在,李嬷嬷便把小浴桶已经取来,就让小葫芦在正屋里头洗。 可是小葫芦坐在桶里,又开始拍水玩,乐得咯咯笑,完全没有记住教训。 江近月裹紧了身上的披帛,骂小葫芦: “胆大包天的臭小子,你等着吧,等我告诉你爹爹!看他不收拾你。” 小葫芦回头看她,扒着浴桶说道: “爹爹不在,爹爹坐着马车嘟嘟嘟走啦!” 小葫芦说着,还在桶里举起两只手,学着马车离开的动作。 江近月简直要气个倒仰,郁闷地闭上眼,不看他了。 第159章 回京啦 二月廿五是小葫芦的三岁生辰,今年他爹不在,江近月简单给他置办了晚宴,请了陈参军夫妻和之前在嘉州相熟的人,给小葫芦过生辰。 小葫芦穿着绣麒麟的新衣裳,收到哥哥姐姐给他的生辰礼物,开心地不得了。 小葫芦和哥哥姐姐们坐在一起,江近月则和几位夫人们坐在另一头。 看小葫芦吃得差不多了,江近月走过去蹲下身,拿来一个木制小马车送给他。 “小葫芦,生辰快乐。” 小葫芦带着围兜坐在那儿,把最后一口长寿面吃完,随后抱着那个小马车,爱不释手地说: “月月,你真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江近月摸摸小葫芦的脑袋,说道: “小葫芦,你今天三岁咯,三岁的孩子不可以太调皮,知道吗?” 小葫芦打开小马车的窗户,把眼睛凑过去看里头,闻言随口问她: “还有呢?” 江近月想了想,又说: “嗯……三岁要去学堂启蒙了,不过先生不会教太难的东西,但是你要认真哦。” 小葫芦拧起眉,继续问: “还有呢?” “不可以尿床。” 小葫芦还是不太满意,又问: “还有呢?三岁还可以做什么!” 江近月暂时想不出别的,只恨他爹不在,不能给自己建言献策。 于是她说: “暂时就这些啦!小葫芦,你能把这些做到,阿娘就很高兴了。” 小葫芦放下小马车,哼哼两声,明示她: “娘亲,三岁是不是应该吃更多的饭饭呀?” 此话一出,把众人都逗笑了。 江近月一愣,皱起眉说: “大概……不可以吧。” 小葫芦“哦”了一声,“那有什么好的,不好不好。” 说完,小葫芦跳下桌子,拿着小马车和一旁哥哥姐姐们玩去了。 江近月看着他的背影,满心惆怅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旁的陈夫人见江近月魂不守舍的,笑着问道: “夫人这是想陆大人了吗?” 江近月浅笑一声: “也不是,只不过有时不知要怎样对这孩子,才算是为他好。总觉得我们带孩子太随意了,你看小葫芦还是傻傻的呢。” 陈夫人笑说: “夫人在想什么呢?他才三岁呢,能聪明到哪去?夫人是有孕之后思虑过度了。” 江近月点点头,便不再提让人头疼的小葫芦,说起陆晏廷来。 她和陆晏廷分别快一月了,此刻还真有些想他: “我夫君昨日来信,听说赵国蠢蠢欲动,几次进犯我朝边境,夫君他想必也忙得慌,我远在千里之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他。” 陈夫人听到这,捂着唇说: “夫人还说不想他,我看夫人都快得相思病了,哈哈哈。不过赵国这事呀,我家那口子近日来也常常和我提起呢。” “都说用兵打仗是大事,可那赵国近些月来的举动,完全没有什么章法,就跟乱来一样,闹得四处不得安生,那样的人活在世上,当真是为害一方了!” 江近月想起赵雪客的嘴脸,胸口憋闷,人也开始恶心: “谁说不是呢。”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她的父亲也不会…… …… 江近月想过大魏和赵国迟早会有一战要打,但是她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 到三月初时,赵国向大魏宣战,并且已经举兵攻打大魏的边境,谁都不知道赵雪客这个疯子在想什么。 江近月很快收到急报,陆晏廷让她立刻动身回京城。 战事瞬息万变,若是再耽搁,等之后两边打起来,大魏各处关城出入不便,他们再长途奔波回京,多多少少会有不便。 江近月也明白这个道理,纵然胎还没坐稳,但她当机立断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和陈夫人告别过后,带着小葫芦坐船回去。 一路上又花了二十来日光阴,等他们到时已经是三月末,边关战乱四起,京城的百姓也开始恐慌起来。 陆晏廷到码头去接他们,一路上,江近月见京城各处粮店门外人满为患,紧张地问陆晏廷: “表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连京城也要乱了吗?” 陆晏廷扶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安慰江近月道: “这倒不至于,只是自古以来一开始打仗,老百姓们都开始囤积米面粮食,这才短短数日呢,京中粮店各种东西的售价都翻了一番,眼下官府已经开始控制了。” 一片纷乱中,陆晏廷小心护着江近月的肚子,扶她上了马车。 又抱过正在李嬷嬷怀里补觉的小葫芦,把他也弄上车。 车帘放下,马车在闹市中一路缓慢驶回国公府。 车上,陆晏廷嘱咐江近月: “这些日子外头乱得很,你们回去以后乖乖的,不出门,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江近月说到这就烦,她戳了戳睡得正香的小葫芦,郁闷地说: “儿子一点都不乖,闹腾死了。” 陆晏廷把小葫芦要掉不掉的鞋子穿好,让他平躺在侧边的条凳上,轻声道: “没事,我来替你教训他。” 马车上,江近月掀起窗帘,看着外头的纷乱景象,埋到他怀里: “表哥……” 夫妻俩终于有了独处说话的机会,陆晏廷把江近月抱入怀中,轻轻搭上她的小腹,凑到她耳边问: “外头这个不乖,那肚子里这个有折腾你吗?” 江近月半是控诉半是撒娇地道: “当然了,一样的不乖!我在船上每天都吐,都快把苦水吐出来了。” 陆晏廷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袋子,取出一颗酸杏喂给她: “哎呦,有人当初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生个乖一点的吗?让我独守空房一月多,你在外头好像也没开心到哪里去嘛。” 江近月发现陆晏廷越发调皮了,她捶了他一下,佯怒道: “陆晏廷,你怎么说话呢!” 陆晏廷笑着凑过去,将手伸到江近月面前: “好了,先把核吐出来,一会儿话说多了咽下去了。” 江近月吐完核,把自己埋到陆晏廷怀中: “表哥,以后还是不分开了,我和孩子们都想你,不过你要经常陪我回嘉州哦。” 陆晏廷刚要说话,小葫芦又被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着眼前安静如鸡的两人,委屈道: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们两个吵别人睡觉呀!” (古人年龄按虚岁算,小葫芦这时候应该是四岁来着,但是为了记年份理大纲方便我全部按周岁来算了,大家不要介意哦。) 第160章 孕吐 “对不起嘛,小葫芦。” 江近月随口道。 小葫芦不开心,翻个身正要继续睡,却忽然注意到江近月嘴里一鼓一鼓的,他立刻清醒过来,问江近月: “月月你嘴里吃什么呢?” 江近月有些无语: “杏干而已啦,你个贪吃鬼。” 小葫芦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于是陆晏廷又从怀里取出一颗杏干塞给他,小葫芦捧着杏干躺回去,不生气了: “继续说吧你们!” 陆晏廷叮嘱他道: “葫芦,记得把核吐出来,别咽下去,知道吗?” 小葫芦点点头: “知道啦。” …… 这夜里,一家三口坐在房中用饭,陆晏廷问已经清醒过来的小葫芦: “小葫芦,你在嘉州有没有乖?路上有没有欺负你娘?” 小葫芦一遍把饭往嘴里塞,一边摇头说: “没有哦,我对娘亲好,一直都很好。” 陆晏廷又给江近月盛了一碗山鸡丝煨燕窝,又对她说: “多吃些,好好补补。对了,我派了一倍的人手守着归鹿院,你不想出去,就没人能进来。我也和家塾那头吩咐过了,明日一早小葫芦就去家塾念书,一切都打点好了。” 江近月闻言,唇角勾了勾,对小葫芦说: “小葫芦!你今夜要早早睡觉,娘明日送你去上学。” 小葫芦不知道上学是什么,但是看娘亲一脸开心,他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于是也笑着说: “好呀好呀,明日去上学!” 陆晏廷也勉强给他夹了几口青菜: “好孩子,爹还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别闯祸别惹事,可以做到吗?” 小葫芦轻哼一声,一脸傲娇: “当然了!我才不会呢!” “最好是这样。” 陆晏廷刚低头喝了口汤,余光看见一旁的江近月放下筷箸,转头看去就见她不适地皱起眉,面露难色,下一刻,她便起身往净房跑。 陆晏廷急忙把她面前那道汤挪开,换了一碗江瑶清羹,又跟上去,在后头说: “这回怎么难受得这么厉害,我记得几年前你怀小葫芦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 江近月漱口后从净房出来,同样是一脸郁闷: “谁知道呢,陈夫人说这是正常的,每个孩子在娘肚子里的时候都不一样。” 陆晏廷扶着她重新坐到桌前,可是江近月已经失了胃口,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摆摆手,站起身往床边走: “表哥,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多日来舟车劳顿,此刻好不容易回了家中,她觉得自己乏力得很,上床便躺着了。 看江近月进了内室,小葫芦一脸疑惑地问: “爹爹,月月不吃饭饭怎么办?” 陆晏廷摸摸小葫芦的脑袋: “没事,你吃你的,月月困了,她睡一会儿,爹叫她起床继续吃,好吗?” 小葫芦点点头,没再多说。 陆晏廷陪着小葫芦用完膳,把他抱给李嬷嬷,随后回到床边,撩开帘子,见江近月还没睡,他轻声问: “还好吗?月儿?还难受吗?” 江近月转过身,拉住他的手说: “表哥,我好难受呀,每日都好想你,你抱抱我。” 于是陆晏廷脱靴上床,侧躺在她身旁,将他拥入怀中,幽怨地说: “当初是谁不想跟我回京,不想被我管着的?唉,那时的夫人真是好无情,好潇洒,怎么如今……” 江近月闻言,张嘴咬了他小臂一口: “那又怎样?我就是更喜欢嘉州嘛。” 陆晏廷看着手上的牙印失笑道: “你这个小霸王,小老虎。” 江近月又咬了他一口: “陆晏廷!我是真的难受。” 江近月的难受不是假的,她这话刚说完,又起了反应,飞快跑下床去吐了。 等洗漱回来后,她软倒在榻前,半眯着眼,疲惫地吩咐陆晏廷: “表哥,给我拿点水。” 陆晏廷去桌前给她倒了杯温水,递给江近月,等她喝完,陆晏廷抱着她上了床。 江近月懒洋洋的,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只靠在他怀里闭目养神。 陆晏廷想起当年她怀小葫芦的时候,和自己还不熟。 有一回她半夜想吐,可是不敢同自己说,愣是一直忍着,忍到她以为自己睡了,这才小心翼翼爬下床去净房。 等她吐完回来,连灯都不敢点,又摸黑着到桌前去倒水喝。 因为房中实在是太黑了,那水淅淅沥沥地流到桌上,江近月又手忙脚乱地去擦。 那时陆晏廷才刚下床,什么都没做呢,就把她吓了个够呛。 她居然躲到内外间隔着的幔帐里头去,试图掩耳盗铃,最后还是陆晏廷把她抱出来的。 为这点事,她能脸红好几日,也不好意思同他讲话。 看着如今揽着他不肯放的江近月,陆晏廷感慨一句: “江近月呀江近月,我这一路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江近月疑惑地抬头看他: “表哥,我要个水而已,你至于嘛……” 她凑上前想咬牙,右手不慎碰到他的下腹,江近月低头一看,语调瞬间变了: “陆晏廷,你是真的龌龊。” 她试着抬手摁下去,陆晏廷吓得急忙抓住她的手: “疯了你。” 江近月不好意思地抿抿唇,默默躺到床的里侧去了。 陆晏廷凑上来,从身后贴住她,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自然,他身上那些异样的反应也无所遁形: “帮帮我,月儿,我想你……” 江近月开始装睡,陆晏廷就在她耳边反复低语,软磨硬泡之下,她没办法了,只好妥协。 她转过身来同陆晏廷面对面,一边帮他,一边说: “表哥,我方才躺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眼下这种时候,我在京城那两家铺子还是先关一阵吧,至少不要给官府添乱,还能让店中的伙计们休息休息,他们前两年也够累的了,你觉得怎么样?” 陆晏廷闭着眼,时不时难耐地粗喘着,声音也哑了: “月儿,你确定在这种时候和我说这个?” 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 江近月垂下眼,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又飞速转到别处: “那就这么办吧,我不说啦。” 分别一月多,她的确有些想陆晏廷。 她喜欢嘉州是真的,想陆晏廷也不是假的,此刻躺在他身边,闻见陆晏廷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才觉得真正到家了。 事后,陆晏廷抱着她去沐浴,又吩咐厨下做了碗粥端来: “你再难受,多少还是要吃些,饿着肚子睡不舒服。” 陆晏廷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等江近月全部喝完,这才陪着她睡下。 …… 第二日一早,陆晏廷天不亮就去上朝了,陪小葫芦去学堂的重任落在江近月身上。 江近月见他还背着那个破破的小竹篓,启唇说: “葫芦,娘昨日让人给你配了新的书箱,之后你用那个就好啦,把竹篓留在院子里吧。” 小葫芦摇摇头,他就喜欢这个小竹篓,夜里还要抱着睡觉。 江近月也没强求,就这么陪着他去家塾,一路走一路叮嘱着,不过小葫芦好像没怎么听。 小葫芦满脸兴奋,牵着江近月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家塾的方向走,他衣裳前面的布兜里还装了些糕点,时不时就要取出一个来吃。 江近月看得忧心不已,等到了家塾,小葫芦不要江近月陪着进去,自己走到门前,朝江近月挥挥手: “娘亲,我去念书啦,你一会儿记得来接我!” 江近月点点头,目送他进去,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真好啊,小葫芦上学堂了,她终于自由了! 可是好景不长,去学堂的前几日还算和谐,小葫芦每日回来时都开开心心的,还跟她说些趣事。 但一旬过后,小葫芦就不肯去了。 这日陆晏廷依旧早早出门上朝,母子两个用完早膳,江近月陪着他往学堂走,可是还没走到归鹿院门口呢,小葫芦就踉跄几步,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了,演技十分拙劣。 他躺在地上,拧起眉道: “哎呦,月月,我摔倒在地!” 江近月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变化: “没事,你穿得厚,摔得也不疼,自己站起来吧,我们继续走,不然一会儿要迟了。” 可听到这话,小葫芦依旧大剌剌躺在地上,压根没有起身的意思。 江近月去扶他,他耍赖不肯起来,还在地上翻了个身: “我痛痛!今天不去啦,你觉得怎么样!” 江近月扶着肚子,一脸无奈: “不怎么样,你给我起来!” 第161章 不想上学堂 江近月拉不动他,就让侍卫来抱他,小葫芦被扯起来站好,一脸不高兴,委屈巴巴地看江近月。 江近月问他: “小葫芦,怎么啦?你是学不会呢,还是不喜欢先生?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小葫芦年纪小,一开始先生教他的东西也不会很多,只是学习如何拿笔握笔、如何用巧积拼几个简单的字之类的东西而已,先让他养成上学的习惯,熟悉家塾的规矩。 小葫芦双手环住江近月的腰,开始撒娇: “娘亲,我想在家里玩嘛,家塾没什么有趣的,我玩够啦。” 江近月一边牵着他往外走,一边安慰他: “小葫芦,你下了学,也可以在家里玩呀,家塾不是玩的地方。” 于是小葫芦委屈巴巴地不说话了,等到中午江近月去接他时,他还是闷闷不乐的,垂着头不发一言,他看着地面,每个脚印都踩得特别重,以此来表达他的不高兴。 江近月摸摸他的小脑袋,终于妥协了: “好吧,我让嬷嬷和先生说一声,让小葫芦休息一个下午吧。” 小葫芦闻言,一下子开心起来,笑得可灿烂了: “太好啦,下午睡觉觉吧!” 他挣脱开江近月的手,撒欢似的跑出去了,看得江近月满眼忧愁。 江近月陪着他在房里待了一个下午,等陆晏廷回来后,她急匆匆把陆晏廷拉到一旁,说了小葫芦的情况。 陆晏廷闻言: “这样啊,我一会儿同他说。” 江近月按住他,低声说: “表哥,你说他不想去学堂,会不会是不高兴呀,他怕我有了肚子里这个就不要他,所以才闹小脾气的,你说小葫芦在想什么呢?我有些担心……” 陆晏廷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你多虑了,他一个三岁小孩,哪能想这么多?月儿,你先去用膳吧,我去好好问他。” “好,表哥,仔细问哦。” 说完,江近月也不等他们,先到小厅去用膳了。 江近月这段日子一闻荤腥就吐个不行,坐在饭桌前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如今她的饭菜是陆晏廷让厨下特意做的,和他们父子俩的不一样。 江近月坐在小厅先用膳,隔着一层珠帘,看陆晏廷蹲在榻边,耐心地教育着坐在榻前晃悠腿的小葫芦。 小葫芦似懂非懂地听着,又把他的官帽脱下来玩,被陆晏廷拍了拍小手,委屈地躺倒在榻上。 过了好半晌,陆晏廷才进来。 他把手搭在江近月的肩上: “放心,没什么大事,他只是觉得家塾不好玩,板凳太硬先生太凶而已。他答应我以后乖乖去的。我明日休沐,我可以送他,你不用再起那么早了。” 闻言,江近月亲了他一口: “表哥,你可真厉害!” 然而事情好像没有江近月想的那么简单,第二日一早,她虽然不用接送小葫芦了,可她依旧被院中小葫芦的声音吵醒。 这声音很是凄厉,江近月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从床上坐起,披上披帛到廊下一看,就见小葫芦正扒着他爹的小腿,被陆晏廷拖着往外走,嘴里大喊着: “哎呀,爹爹,我不想学,我们明日再去吧!” 陆晏廷没有说话,冷着脸把他往外拖。 小葫芦回过头,见江近月出来了,又朝江近月喊: “娘亲,救救我呀,我不要去!” 陆晏廷见江近月站在那,急忙挥手让她进屋,又骂小葫芦: “看把你阿娘都吵醒了!” 父子俩闹腾着出了院子,等他们父子走后,江近月叹口气,正要回屋,昔桃在廊下道: “夫人,老夫人房中的张姑姑求见,说今儿个一家子女眷都在养怡斋,想请夫人去说说话呢。” 江近月想了想,对昔桃说: “让她进来吧。” 张姑姑进来后,先向江近月行了个礼: “听闻夫人回京几日一直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吗?今日老夫人、公主还有一家子女眷都在养怡斋,老夫人想念夫人,请您去坐坐。” 说完,张姑姑又道: “老夫人还说,若是夫人觉得身子依旧不适,不去也无妨,过会儿老夫人亲自来瞧瞧您。” 江近月在廊下转了转,淡笑着说: “岂敢劳动祖母?我同你去坐一坐就是了。” 第162章 战事 江近月一路坐着小轿到了养怡斋,一进门,便见正厅内坐了一屋子女眷,各式各样的脂粉香气闻得江近月微微不适。 她借着给老夫人和公主行礼的当口,微微退开身上香气最浓的黄幼兰几步,站到边上去。 长公主一如既往地冷漠,倒是老夫人一见江近月便笑眯眯地道: “你今日气色看着还算不错,肚子里孩子没闹腾吧?快别行礼了,起来吧。” “多谢老夫人关心,今儿个好多了。” 张姑姑搬了个椅子到老夫人座位下首,江近月顺势坐下,淡笑着说。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黄幼兰,黄幼兰抱着昭哥儿,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笑得有些尖酸: “到底是嫂嫂有福气,生完老大还没多久吧,这又怀上了,当初嫂嫂不声不响地借着孩子嫁给世子,如今再来一个,世子可是要被嫂嫂牢牢握在手里了呢。” 闻言,江近月没有应答,只目光平静地同她对视。 黄幼兰笑意一僵,目光闪烁地看着江近月。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二夫人瞪她一眼,笑着问起江近月这胎的情况来。 江近月一一礼貌答了,三夫人又接过话头: “你这状况倒是和我怀老四的时候有些像呢,若这是个男孩,那世子就有两位公子,归鹿院可要热闹了。” 江近月垂下眼: “其实我更盼女儿。” 老夫人闻言,笑着说: “是啊,女儿好,我也盼着是个女儿呢!我们家里女孩子少,若是晏廷他们房里再来个女孩子,那多好呀!不过这回若是能长久待在府里就好了。” 坐在老夫人身侧的公主沉默不言,闻言瞥了江近月的肚子,又冷淡地转开了目光。 老夫人又问起三夫人: “对了,玉仪已经及笄,前段时间老三来给我请安时,说已经给她挑了户人家,如今可怎么样了?” 三夫人忙放下茶盏,在底下回道: “回老夫人,一切都顺利,那郎君是杜工部家的小公子,和玉仪年岁相当,聪明好学,前途无量,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老夫人点点头: “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不过话说回来,玉仪那性子也真是要好好改改,无法无天了。” “是,老夫人。” 三夫人显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没多时,她又絮絮叨叨说起她那个小儿子: “对了老夫人,昨个儿我们夫妻收到晏时寄来的信了,他夫人婉君上月生了个男孩,他爹还说,约莫年底他就能回京了!” 老夫人红光满面: “那敢情好,如今老二回来了,老四也要回来,咱们这个家可算是团圆了!” 这时,黄幼兰在边上插了句嘴: “世子人中龙凤,小小的国公府哪能困住他呢?” 她还要接着往下说,却被一旁的二夫人狠狠瞪着,悻悻闭了嘴。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 老夫人不悦地看着她: “怨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黄幼兰抱着孩子撒娇道: “老夫人消消气,春日里多花粉,昭哥儿前些日子生了病,如今还无精打采的,我这个当娘的也是心急如焚,这才一时失言的。” 说话间,她怀里的昭哥儿不知怎么了,又开始大哭起来,黄幼兰只好把他抱出去哄。 屋中人又聊了一会儿,得知江近月还没用早膳,老夫人让张姑姑带她到小厅去用早膳,不用在众人跟前挤着。 江近月松了口气,本以为这就是结束,可是等她用完膳向老夫人告辞出去后,又碰到了黄幼兰。 黄幼兰陪着昭哥儿在花园里玩,昭哥儿此刻已经不哭了,但他横冲直撞的,还差点撞到江近月身上,好在昔桃挡在前头,这才没出事。 江近月还没说什么,黄幼兰又先发作了,她一把拉过孩子,对着昭哥儿的臀部就是两巴掌下去: “昭儿,你这是做什么?要是撞到我们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娘可救不了你!” 昭哥儿当即哭了起来,场面一团乱麻。 江近月轻轻蹙眉,她想,黄幼兰这两年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幸福,以至于越发尖锐刻薄。 江近月不想掺和,绕过她要走,但黄幼兰把孩子交给乳母,让她抱下去,又叫住江近月: “嫂嫂,真是对不住,对了,如今天色还早,你要不到我那去坐坐?” “不用了,告辞。” 江近月要走,黄幼兰又说: “说来你是侯府长媳,可回来这么久,府中上上下下大事小事你都不用经手,唉,这可累煞我了,怪不得我这孩子总是闹腾,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嫂嫂你那么多的时间来教养孩子呢。” 江近月闻言,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露出一个笑来: “弟妹,这些日子我身子一直不适,所以才没出门,至于管家的事……实在是太劳累你了,这样,其实我最近觉得身子好多了,等一有空我就去同二夫人多学学,尽快把事情揽过来,绝不让你操劳。” 黄幼兰不过是随口说说呛她两句罢了,听江近月这般说,她的面色当即就变了,赔笑道: “不急不急,嫂嫂,你产期就在秋日吧?等你坐了稳胎,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了,生产之后,还要坐月子、修养身子,管家的事你还是慢慢来吧,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不知想到什么,黄幼兰又笑着说: “也是,你该多回去陪陪世子的,毕竟他很快就要去边关,你们相处的时日不多,我不会来讨人嫌的,嫂嫂放心吧。” 江近月下意识看昔桃一眼,目光中满是闻讯。 昔桃也是满脸疑惑。 江近月便转过头,笑着对黄幼兰说: “多谢弟妹关心了,无论世子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的。” 江近月说完,带着侍女们往回走。 等走远了,她才问昔桃: “世子要出征?我怎么不知道?” 昔桃也是一脸疑惑地摇摇头: “世子从未提起过呀,奴婢在归鹿院也没听到风声,想是那少夫人胡说的吧。” 江近月面色沉重地摇摇头: “我觉得不像。” …… 等江近月回到归鹿院,陆晏廷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正屋的榻前编竹篓,面前是一堆软竹条。 江近月掀帘进来,问他: “送小葫芦去学堂了吗?” 陆晏廷点头: “放心吧,有我在,他不敢不去。月儿,你今早没睡饱吧,去床上再躺一会儿,到午膳时辰我叫你。” 江近月有孕以来,就嗜睡想吐,这要是平时她早上床去了,可今日因为黄幼兰的话,她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陆晏廷见她扶着墙神游天外,放下手中的活计,扶着她到床前坐下,又替她宽了衣裳。 等江近月躺好,陆晏廷替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问: “你方才怎么去了祖母那里?用过膳了吗?” 江近月道: “用了,现在还有些撑呢。” 陆晏廷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若有所思地道: “你昨晚好像好些了,一晚上都没吐过。” 江近月拧起眉: “陆晏廷,你不要再说‘吐’这个字!我真的会想吐的!” “好好,我忘记了,不说,我不说了。” 陆晏廷急忙安抚她。 江近月垂下头,默默看着他搭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双手,小声问: “表哥,我生这个孩子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 陆晏廷闻言,神情一变,他努力勾起唇角,笑着问她: “月儿,你为什么这样问?” 江近月抬起头,对上他闪躲的目光,立刻意识到黄幼兰说的是真的。 她有些急切地坐起身问: “眼下京城这么乱,想必边关形势更为严峻,表哥,你是不是想去边关,是不是……” 陆晏廷罕见地没有立刻应答她的话,于是江近月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抱住陆晏廷的腰,闷声说: “表哥,战场那么危险,我不想你去……表哥,如今爹爹的仇报了,我再没有什么奢望,只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待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了。” 曾经她觉得自己的命如蝼蚁般轻贱,一直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早早死掉,也曾经视死如归地活着。 如今却因为有了他和小葫芦,有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她就像苟且偷生的老鼠,既胆小又贪婪,觉得自己抓住了那一点微小的幸福,再也舍不得放弃。 陆晏廷握住她的手,有些艰涩地开口: “月儿,赵雪客在大魏蛰伏多年,对大魏地形了如指掌,他又天性狡猾,若是不趁早除了他,迟早会是个大祸患,何况他也曾经害过你,月儿,我想亲自为你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 第163章 月月的生辰 闻言,江近月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 “那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表哥,你带上我,我不给你添乱。” 陆晏廷亲亲她的额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说什么孩子话?这仗打个一年两年都有可能,边关凶险万分,你肚子慢慢大起来,到时候更是辛苦,我怎么可能让你一起去?” 江近月自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一起去,陆晏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可她冲动地问出口后,听他这样说完,她还是难过。 她耷拉着眉,再次紧紧抱住他: “就是因为你要走很久,所以我才舍不得嘛,我生孩子你不在,我坐月子也看不到你……表哥……” 陆晏廷抚摸着她的头发,并没开口,面色凝重下来。 江近月埋在他肩窝里,忽然就咬了他一口: “讨厌你,讨厌!” “对不起,不过月儿,你先不想这个好不好?我没有这么快要走,少说也还有一个月呢,这又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的?” 陆晏廷沉思着继续道: “定是老三的媳妇,我昨日同他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的嘴这样不严。” 江近月轻哼一声,“若不是我从旁人嘴里听说这事,你还要瞒我多久呀!” 陆晏廷叹口气: “我何尝不想陪着你们呢,月儿……不过我保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分开了。” …… 江近月大半日心情都不好,等中午小葫芦下学回来,他也一点都不高兴,自己坐在桌前用膳,不和陆晏廷闲聊,整个归鹿院难得地沉闷起来。 等小葫芦用完饭,要去里间找月月玩,陆晏廷拦住他: “娘不舒服,还在休息呢,你先回屋去吧。” 小葫芦心中还记着陆晏廷上午把他拖到家塾的事,有点不太想理他,于是想跑回自己屋里睡大觉,下午再赖床不去学堂。 不过小葫芦还没跑出门,陆晏廷又拦住他: “对了小葫芦,你娘的生辰就要到了,你想好送娘什么了吗?” 小葫芦闻言,把嘴张得圆圆的,问陆晏廷: “娘几岁啦?” “过了生辰二十二了。” “那我几岁?” “你三岁呀。” 小葫芦“哦”了一声,觉得这的确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于是停下来思考。 小葫芦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毫无新意的答案: “我给娘送好吃的!再把先生布置的课业送给娘吧!” 陆晏廷沉默了一瞬,勉强笑道: “嗯……好像也不错。” …… 江近月生辰这日,正值暮春时节。 今年的春日仿佛十分眷恋京城,迟迟未曾离开。 如今虽然已是四月,但园子里百花齐放,春风依旧轻柔地吹拂着万物,外头的纷乱已经渐渐遏制下来,自江近月和小葫芦回府以来,都没怎么出过门,于是这日陆晏廷带着他们母子去曲江池玩。 看着外头热闹的景象,江近月想起自己上回来此处,还是同周怀川一起呢,不过她不敢说出来。 春光明媚,小葫芦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春裳,缠着江近月买纸鸢,江近月给他买了个蝴蝶形状的纸鸢,小葫芦兴奋地在草地上玩。 江近月有身子,不能带他放,本想让青崖和陆晏廷陪着他,不过他们恰好遇到了和朋友出来玩的陆玉仪,陆玉仪愿意代劳。 他们所在的这块草地很大,从三月开始便有不少百姓来此踏青,许多贵族女子们为了避开人群,在此搭建了许多围帐。 此地大大小小有十几处围帐,都出自京城中的勋贵人家,四周都有侍卫守着,来玩的孩子他们也都认识,因此不用太过担心。 江近月和陆晏廷到了之前陆家姑娘来此搭建的围帐休憩,看着小葫芦在草地上放纸鸢。 过了半个时辰,小葫芦和陆玉仪回来饮水休息。 小葫芦人比较矮,所以他轻易看见了陆晏廷腿边放着的一个匣子,好奇问: “表哥,这里面是吃的吗?” 陆晏廷低头看一眼,回答他: “不是。” 陆晏廷本不欲再说,但见众人都往这看过来,陆晏廷只好拿起来对小葫芦解释: “是给你娘亲的生辰礼物。” 说完,他笑着对江近月说: “近月,你猜猜是什么?” 江近月咬着酸杏干,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摇头道: “表哥,我猜不出来。” 她真的猜不出来里头是地契和一堆银票,再加上些昂贵的玉石首饰。 一连几年,陆晏廷送的都是这些玩意儿。 听她这样说,陆晏廷又勾唇一笑: “那你闭上眼。” 江近月配合地闭上眼睛,嘴上浅浅笑着。 一旁的小葫芦也闭上眼,迅速抱头蹲下了。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 “爹爹,什么时候能睁眼?” 此刻,陆玉仪也已经凑到陆晏廷面前,兴致勃勃地探头去看。 被好几个人催着,陆晏廷颇有些不自在,他把手中的盒子打开,递到江近月面前。 里头是一支上等的红玉髓垂珠钗,两块成色不菲的玉石,底下还放着几张地契。 他温声道: “可以睁眼啦。” 小葫芦第一个睁开眼睛,他凑过去看,发现里头不是吃的,于是立刻转头跳到外头玩去了。 陆玉仪也无甚兴趣地跑走,陆晏廷颇有些失落。 唯独江近月笑着接过那匣子,眼中泛着光彩: “谢谢表哥,我好喜欢。” 闻言,陆晏廷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江近月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见陆晏廷笑得愉悦,好似被表扬的小葫芦一样,开心中带了些得意。 她又把话收了回去。 好吧,他高兴就好。 江近月拿起一颗碧绿的玉石,对着日光把玩着: “这个好看,可以给女儿做个小吊坠。” 见她靠在自己怀中,兴奋地点评他送的贺礼,陆晏廷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叫人愉悦的事了。 江近月语调慵懒,姿态闲适,双颊泛着淡淡的浅红,时不时还含羞带怯地看陆晏廷一眼。 她从前像一颗青涩的脆桃,带着清甜和微酸的滋味,如今成了软软的粉桃,甜腻地能掐出水来。 陆晏廷的心软成一滩水,他想亲她,可是周边都是人,只能深深克制住。 他暗自感慨,这只旧时王谢堂前燕,最后居然落在了他的心尖。 第164章 又去曲江 二人在围帐中闲坐一会儿,再回头看去时,见陆玉仪和小葫芦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 那少年长相清秀,看着和陆玉仪一般年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此刻正陪着她一起拉着同一根风筝线。 另一边的围帐里时不时传出几个少女的细碎调侃和银铃般的笑声,江近月便明白过来,那个少年应当就是陆玉仪的未婚夫婿,杜家小公子了。 杜小郎君看着倒是一表人才,和陆玉仪也交谈甚欢,不过这个小葫芦有些不识时务,他硬要插在两人中间,亦步亦趋地跟着。 杜郎君教陆玉仪如何收放长线能让纸鸢飞得更高,小葫芦就站在两人中间认真听,丝毫没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江近月想把小葫芦叫回来玩,就见远处那少男少女拌起了嘴,似乎在为纸鸢怎么放得高些而争执,不过多是陆玉仪在闹腾,那杜家小公子在一旁哄着。 小葫芦有些严肃地站在两人中间劝和: “姑姑!你们两个不要放同一个了!再买一个纸鸢吧!!这样就不用抢了!” 小葫芦说着,从身上的布兜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来,拉着陆玉仪去买新纸鸢,那个杜小郎君一脸尴尬,自然也跟上去了。 看着眼前情形,江近月倒有些愁。 陆玉仪自小就被宠着长大,虽然不是正室所出,但一应吃穿用度和嫡女没差别,府上所有人都对她极好,包括一直说自己儿子不成器的三夫人。 从前刚到府上时,江近月还羡慕过她,整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受束缚,是真正的贵女。 但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江近月才慢慢意识到,或许三夫人这是刻意纵容她,将她养成这副不谙世事又暴躁的性子。 她父亲又是那样的人,日后的命数如何都未可知,若嫁得是个好人,那自然是好,可若是…… 佟姨娘近年来一直失宠,若不是看着几分归鹿院的面子,怕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要被克扣个干净。 她曾经是那样泼辣厉害的人,如今也沉闷不少,一整日都不肯走出屋子一步。 江近月知道,佟姨娘如今最在乎的就是女儿的婚事,但是就连佟姨娘自己也无权置喙,但愿陆玉仪要嫁的是个良人。 想到这,江近月问身边人: “表哥,这杜小公子人品怎么样?你了解吗?” 陆晏廷想了想道: “杜工部为人严谨自持,在其位多年也没犯下过什么错,他的孩子性情温和,想必也不差。” 江近月那颗心便收回了肚子里: “但愿他们能有个好结果,不过陆玉仪的性子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过来。” 远处的摊子前,三人围在摊前挑选着新的纸鸢,陆玉仪倒是没有再同杜郎君拌嘴。 春风轻拂过围帐,江近月鹅黄的裙裳被风吹起,落下时化为淡淡的涟漪。陆晏廷拿过她身后那条稍厚些的紫藤色漳绒披帛给她盖在身上: “别吹风,再坐一会儿便去望仙馆吧,我已经叫人在那里提前布置了席面。” “嗯。” 江近月的目光挪到远处的小葫芦身上,一脸惊讶地坐直身子: “他怎么在地上又爬又滚的?你不是说他不爬了吗?” 陆晏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小葫芦已经倒下了。 暖阳照着草地,小葫芦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躺着看向湛蓝的天空。 天空中有许多各色各样的纸鸢,蝴蝶的,蜻蜓的,还有小木屋的,小葫芦的眼中装满了七彩的天空,圆圆的脸上透着兴奋的神色。 他开心地大喊道: “姑姑!哥哥!娘亲!表哥!过来一起躺着!” 陆晏廷正想过去扶他起来,却见远处又走来个人,先行一步凑到了小葫芦面前,同他搭话。 那人居然是常玉京,陆晏廷刚走下去,身侧的江近月却比他更快,江近月紧张地跑下去,把小葫芦拉到自己身后,一脸警惕地同常玉京对视。 陆晏廷三两步上前,对江近月道: “没事,带着小葫芦继续玩吧。” 说完,陆晏廷看常玉京一眼,常玉京便跟着他到远处说话。 半晌后,陆晏廷刚回来,见母子二人并坐在草地上,他忽然生出极大的不舍。 陆晏廷蹲在他们身后,一手揽着江近月,一手揽着小葫芦,说道: “好了,玩的差不多了吧?我带你们去望仙馆用午膳,给月月好好庆祝生辰,好不好?” 小葫芦举起手: “好!去吃!” 他们顺带捎上了陆玉仪和杜公子,回去的路上,小葫芦和陆玉仪一辆马车,夫妻俩有了独处的机会,江近月这才问他: “表哥,他寻你干嘛呢?” 陆晏廷回答: “他如今任军器少监,此次出征也少不了他,常玉京来是希望能跟你道歉,也怕我因为过往的事对他有什么成见,届时影响公事。” 江近月努努嘴: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又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至于道歉,那还是不用了,他没做错什么,我那时的确是别有用心。” 陆晏廷轻笑: “你还挺风趣。” …… 等江近月的生辰过后,边关战事一日比一日吃紧。赵雪客亲征,同赵军一起作战,手段残暴无比,他们每每设计抓到大魏的将士,就用百种手段将其肆意折磨,最后丢到大魏的城楼下示威。 且因为赵雪客熟悉大魏地形,赵军又善于骑射,不到一月便已经攻下两座城池,陛下每每收到战报,都彻夜难眠。 这日午后,陆晏廷开始收拾行囊,江近月在一旁帮着打点。 她刚将一件长袍叠好递给陆晏廷,昔桃便急匆匆跑进来禀报: “世子,夫人,长公主在外头,被侍卫拦住,很是气愤呢。” 陆晏廷无奈道: “放母亲进来吧。” “是。” 昔桃匆匆去了,没一会儿,长公主便冲进来大声道: “陆晏廷,你现在就随我入宫!我要见圣上,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何要派你出去!难道他眼里是没有我这个长姐了吗!他曾经是怎么答应我的!难道都忘了吗!” 第165章 表哥要走啦 陆晏廷平静注视着面前一脸暴怒的长公主,等长公主大声说完,他才开口道: “母亲,您不用去质问舅舅了,出征这事正是我同陛下说的,这也是陛下给我的机会。您不必过于忧虑,父亲不是也在那里过得好好的吗?” 闻言,长公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晏廷,她头上的赤金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垂下的流苏纠缠在一起,就像她那颗矛盾的心。 她道: “你、陆晏廷,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吗?!送命的地方!你爹他和你怎么能一样!我辛辛苦苦为陛下守了半辈子江山,难道到头来,我的丈夫儿子竟也都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搏命吗?” 陆晏廷看着公主满脸怒火的样子,试图用言语让她平静下来: “母亲,您别太激动,我和宁珩……赵雪客从前也算是多年好友,那兵法还是我们一起学的,我自认足够了解他,我去了以后,一定能帮上忙,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 长公主觉得他这话十分荒唐,用手使劲捶打着他的胸口,骂道: “那你跟我商量过吗?你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呢?边关有百万的将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我就是不允许你去!” 闻言,陆晏廷没有半分退缩,语气反而愈发坚定起来: “是,边关是有雄兵百万,可是若多我一个,或许就能挽救许多人的性命。母亲,您是辛苦,可是那些将士们的父母何尝不是起早贪黑地劳作,供养孩子成人?您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长公主冷哼一声: “胡说,我与那些草民如何一样?我做的事和他们如何能相提并论?我看你是压根没有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长公主一如既往地执拗,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陆晏廷不想再和她说下去了,只叹口气,沉默着收拾行囊。 长公主见自己被他忽视,心中更是窝火,她站在房中,余光注意到角落里不发一言的江近月,仿佛寻到了发泄口,一股脑指着她骂: “你是死人吗?从前你就是一副木讷样子,眼下你自己的夫君要去送死,你还眼睁睁看着他去啊!” 江近月站在原地,看了陆晏廷一眼,无奈道: “公主,请您相信他,他没有您说的那么无能。边关也是保家卫国的地方,他有自己的抱负,他早就不是可以任你操控的傀儡,既然他心意已决,您就不要说什么送死的话,只盼着他平安回来便好。” 见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媳也敢顶撞自己,公主勃然大怒: “你!你是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犟嘴?!” 长公主走过去,抬手要打她,却被陆晏廷一把拦下。 陆晏廷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已经冷到了极点。 他冷声道: “青崖,送客。” 青崖立刻进来,对长公主道一声“得罪了”,便招呼来两个侍女,要把长公主拉出去。 长公主见他如此越发愤怒,可是到底力量悬殊,她只能被连请带劝地送出去,到了门外,侍女松了力道,长公主便回头骂: “你、你们是无法无天了!好!陆晏廷!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完,她猛得推开侍女,气得拂袖而去。 …… 屋内,陆晏廷冷冷转过身,低头去看江近月的脸色: “没事吧?别怕,她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不会做什么的。” 江近月握住他的手,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放心吧,我没事,我做宫女的时候,什么气没有受过?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们继续收拾东西吧。” 陆晏廷出远门时,所有东西都是自己收拾,从不假手于人。后来和江近月成婚,这桩事便慢慢落到她身上,陆晏廷也受用得很。 但是如今,他却舍不得让她陪着自己劳累了,于是道: “你放着吧,这些事一会儿让下人来就好。” 江近月摇摇头,手中动作未停: “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一年两年、或者三年都未可知,边关物资紧缺,到了那里要是缺什么,我也鞭长莫及。” “你就让我帮你收拾吧,我得给你备足四时衣裳和鞋袜巾帕,还有用的戴的。不然等你走了,我在家里还要胡思乱想,怕你什么东西没有备全,那更麻烦了。” 于是陆晏廷没有再劝,但见她低着头做事,陆晏廷想起方才她被母亲质问的样子,脸上又浮现出担忧。 虽说她是小辈,挨骂无可厚非,可是等自己走了以后,她无人可依…… 想到这,陆晏廷按住江近月的手,嘱咐道: “月儿,我会把青崖留下来守着归鹿院,院中护卫都听他调遣,你无论去哪里都要知会他一声。还有,你有事可以去找祖母,她会照看你的。” “等后面你肚子大了,就不要送孩子上学,让侍卫送他去就好。还有,京城彻底稳定前,你尽量好好待在家中,不要自己去你的铺子里。” 江近月还没来得及应答呢,陆晏廷又说道: “之前你生小葫芦时,照料你的那些嬷嬷如今也都在院里了,你若是有什么疑惑可以问问她们,不要自己瞎猜,知道吗?” 江近月囫囵着点头: “好,我都记下了,表哥,你放心地去吧。” 第166章 出征 到四月末,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北上支援王师。 陆晏廷要出征的那日,江近月带着小葫芦早早就去京郊送他。 纵然来的路上,她反复告诉自己要懂事,要顾全大局,不可以给陆晏廷拖后腿,可是到了分别的时候,江近月的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 城门前,她衣袍被烈风卷起,耳朵两边垂落的发丝飘扬着,吹到陆晏廷的胸前,一下一下挠动他沉重的心。 江近月放开小葫芦,抓着陆晏廷的手,嘱咐道: “表哥,保护好自己,可以吗?” 陆晏廷换了戎装,想抱江近月却又怕碰到她肚子,只微微弯下腰,温声软语地说: “好,放心吧,昨晚都说了一夜了。” 江近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心里担心嘛。” 陆晏廷扶着她的双肩,脸上带着歉意: “月儿,对不起,你生产前我怕是不能赶回来,你最辛苦的这段日子,我都不会在。” 江近月轻拍他一下: “到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又要惹我伤心。” 她眼眶红红的,泪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落下去,陆晏廷急忙用粗粝的手抹去她的眼泪: “不哭,现在不能哭,月儿,哭多了对你不好。” 江近月挥开他的手,自己用帕子擦眼泪: “放心吧,我没事,你跟孩子告别吧。” 方才江近月一松开小葫芦,他就跑到城门旁的草堆里头玩了,李嬷嬷正在一旁照看他。 陆晏廷又蹲下身,朝小葫芦张开手: “儿子,你过来。” 小葫芦闻言,哼哧哼哧跑上前问: “爹爹,我们去哪里玩?可以走了吗?” 陆晏廷摇头: “小葫芦,这回是爹爹自己去,你和娘亲在家中乖乖待着。” 他伸手摸摸小葫芦的脸蛋嘱咐道: “小葫芦,在家里要保护好你娘,也要好好听她的话,不要惹娘生气。” 小葫芦一早被从床上拖起来,如今迷迷糊糊的,还搞不清楚状况,闻言,他转过头道: “天天说这个!爹爹!” 陆晏廷无奈地把他掰回来: “那行,不说这个,小葫芦,爹爹和娘亲说好了,我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来,还会定期问你的功课,等你娘给爹爹回信时,也会把你的课业一起寄过来,你别想偷懒,知道吗?” 小葫芦闻言,小脸拧成一团,郁闷地说: “知道了。” 他不知道他爹要去干嘛,此刻只困倦地倚在江近月的身上,压根不知愁滋味。 时辰将至,大军已经开始赶路,陆晏廷翻身上马,不知想到什么,又猛地下马,跑回母子二人面前,叮嘱江近月道: “若是实在不行或者遇到什么事,你可以先住到沈家去,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至少不会害你,能给你一个安静养胎生产的环境。” 江近月再次点点头: “好啦,表哥,我知道了,别记挂我了,你多多保重自己,快走吧。” 陆晏廷犹豫着,又抱住了她: “对不起,你刚出宫那日,我对你太凶了,我一直欺负你,我是混蛋。” 江近月闻言,破涕为笑: “陆晏廷,你有毛病。” “是,我有毛病,别同我计较,走了。” 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到了分别的时候,陆晏廷跟着队伍进发,江近月就站在城楼下,目视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小。 陆晏廷时不时回望她,朝她招手,示意她快些回去。 青崖牵着马道: “夫人,咱们回去吧。” 直到陆晏廷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江近月才牵着小葫芦上了马车。 马车上,她忍不住抹眼泪,一旁的小葫芦见状,站起身抱住她的脑袋,问: “月月你为什么哭啊?” 江近月哽咽道: “你爹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小葫芦无所谓地说: “没事!爹爹一直都很快回来的!” 江近月擦擦眼泪,努力不让自己在小葫芦面前失态。 “嗯,不过这回可说不准……” 小葫芦想了想,从竹篓里拿了块糕点出来,拆了油纸包,直接递到江近月面前: “不哭!快吃!” 江近月接过那块糕点,把小葫芦抱入怀中: “谢谢你,小葫芦。” …… 陆晏廷离开后的一段时日,江近月的日子依旧过得同从前一样,每日清晨起来送小葫芦去上学,再回来用早膳,闲时便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裳。 到了夜里,她就陪着小葫芦在院子里乘凉,母子二人躺在藤椅上,看着满天繁星,闲扯些乱七八糟的话。 不知不觉间,两个月过去,到了最闷热难当的酷暑时,江近月的胃口又不好了。 她也已经显怀,小腹微微鼓起,人愈发懒得动,一日里有半日都在躺着。 小葫芦每天下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肚子里的妹妹说话。 或许是因为陆晏廷从未离开过他们母子这么长时间,小葫芦或许是慢慢意识到了什么,也或许是看江近月辛苦,他这两月乖了许多,也慢慢适应了上学的日子。 他爹在路上也会定期寄信回来,他会在信上交代自己的情况,关心江近月的身体,问江近月心情如何,再就是询问小葫芦的学业。 看着小葫芦鬼画符一样的字,江近月都不好意思寄给他爹。 去学堂也三个月了,小葫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只能画个葫芦,画出来的还是歪的。 日子便这样慢慢过去,本以为能一直平静到江近月生产之时,可是七月十五的夜里,西府出事了。 后日就是陆玉仪出嫁的日子,府中上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可是在这当口,西府却传出佟姨娘偷窃的事。 说是当时二房夫人在公府里遇到她,便与她交谈了几句,回去后,二房夫人身上的一块玉佩便丢失了。 种种证据都指向佟姨娘,可是佟姨娘硬说她没有拿,三夫人为了息事宁人,把她关了起来,还克扣下所有吃穿用度,于是她的侍女求到了江近月这里。 第167章 中元节 这日江近月孕中不适,正请了大夫把脉,听闻这事,江近月对佟姨娘身边的侍女春杏道: “这样吧,你别着急,我先给你包二两银子,你去疏通下关系,好歹让她先吃饱饭。再晚些时候,我去同三夫人说和说和,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你别太担心了。” 春杏点点头,抱着那包银子,立刻跑出门去。 一旁的大夫给江近月把完脉,下去开药了,等屋中人离开后,昔桃道: “夫人,眼下世子不在,您要懂得明哲保身才是,何苦无端搅进去呢。她有夫婿有孩子,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及笄了,反倒是您,如今只有一个虚名,小公子才三岁,世子又不在,谁能帮得了您?” 江近月沉吟道: “你说的对,但是三老爷是绝对不会管佟姨娘的死活的,依照玉仪那个脾气,她若是知道了这事早就闹开了,怕是都瞒着她呢。” 昔桃又道: “夫人,您这些年来已经陆陆续续帮了她们不少忙,如今佟姨娘一有什么事就来寻你,把您当成救世主似的,实在是……” 江近月叹口气,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 “昔桃,你说的对,此刻我要明哲保身,保护好两个孩子。” “不过佟姨娘到底也是世上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了,我总想着不过一句话的事,能帮则帮。这样吧,你派人去查查此事,若她没做什么还好,若是她当真做了什么……我也没办法了,只得同三夫人说两句软话,替她认了这错。” …… 这天夜里,一阵阵大风刮过原本沉闷燥热的院中,黑云积聚,不多时下起狂风骤雨来,天边划开一道白光,紧接着,惊雷炸响。 江近月一直睡得早,但这日恰逢中元节,江近月她怕鬼,故而睡得不大安稳。 从前中元节时,陆晏廷还说鬼故事吓过她,江近月当场就吓得掉眼泪,气得好几日都不肯同他说话。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底是清醒了,江近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掀开帐子一角,就见窗外闪过一道白光,照得屋内骤然亮了一瞬,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吓得江近月急忙放下了床帐。 与此同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 江近月捂住肚子,惊讶万分,下意识就想伸手推醒陆晏廷,可是她的手触到一旁,发觉那处空空荡荡,早没有陆晏廷的气息了。 陆晏廷都走好久了,她颇有些惆怅,忍不住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边关此刻也会下雨吗?陆晏廷是在帐中睡下了,还是彻夜同几位将军商议要事呢?或者……在给她写信? 深夜中,人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她同陆晏廷相识以来,就没有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江近月此刻终于明白了思念的滋味。 都怪赵雪客!该死的赵雪客…… 江近月从没那么讨厌过一个人,只希望陆晏廷赶紧解决掉他,回到她的身边来。 她一人默默拥着被子坐了良久,又下了床,走到另一扇窗前,推开一条缝往外看。 小葫芦和乳母的屋中黑暗一片,想来他没有被吓醒。 江近月松口气,刚回到床上躺下,就听外头响起吵闹声,似乎是几个人在争执。 大雨磅礴,江近月听得并不清楚,她凝神细听了一阵,的确是他们院子里的声音。 于是江近月扬声唤道: “昔桃,外头怎么了?” 外头的昔桃匆忙进来,身上还带着水气。 她提着灯走到床前,对江近月说: “夫人,外头没什么事,是几个侍女起了争执,奴婢已经骂了她们,马上就消停了,您继续睡吧。” 江近月狐疑地看着她,想了想,她坐起身,下床穿鞋往外走。 昔桃不敢拦她,只好拿了件外裳给她披上: “夫人,您慢些呀。” 陆晏廷不在,江近月对一切事物都格外敏感,她走到廊下,见院门处有几个侍卫正拦着一个侍女,不让她进来,还有几个婆子撑着伞在赶人。 那侍女却分外执着,硬是要往里面闯。 “青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近月问。 远处的青崖见江近月出来,急忙举着伞迎上来说: “夫人,眼下风大雨大的,您快回屋去吧,您若是病了,属下可没法和世子交代呀!” 大雨倾盆,被风斜斜地吹到廊下,江近月站着的那块地已经半湿,她的身上也沾了细密的水气。 闻言,昔桃扶着江近月往后退了几步,低声同她解释: “夫人,这是西府的侍女,说是佟姨娘出了事,要请您帮忙……” 江近月扶着肚子,低声开口: “好了,她这样吵闹,一会儿怕是要惊动别的院子了,青崖,让她上前回话吧。” “这……是,夫人。” 青崖犹豫一瞬,还是让侍卫们放开那侍女。 那侍女摆脱了桎梏之后,立刻跑到廊下,中途还因为路滑摔了一跤: “夫人,求求您救救姨娘吧!我们姨娘快活不成了!” 江近月借着廊下挂着的灯笼,看清那侍女的脸,依旧是白日里刚来过的春杏。 “春杏?怎么是你?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吗?” 春杏哭得厉害,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回、回世子夫人,是三少夫人来了!她说那块丢失的玉佩是她娘家陪嫁,珍贵无比,原是特意送给二夫人做生辰贺礼的!” “如今、如今这玉佩丢了,她要来西府亲自查案,这大半夜的,她就要提审我们姨娘,方才奴婢来时,她们正要给姨娘用刑呢!” 江近月闻言,有些严肃地皱起眉: “她到底是府上的主子,是正经抬进来的良妾,和下人不同。又是玉仪的生母,怎么可以私自用刑?这事若是告到官府,黄幼兰也讨不着好处。” 春杏捂脸哭道: “夫人,我们姨娘的性命,哪有什么人在乎呢,三少夫人她父亲就是官,就算告到官府又如何?这种高门大院的阴私事,官府从来都是不想插手的。” “世子夫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姨娘吧,那三少夫人说了,若是事情属实,便要把她赶出家门!” 第168章 风雨飘摇 江近月蹙眉道: “好吧,我即刻就去西府一趟。” 昔桃偷偷扯了下她的衣摆,低声劝阻: “夫人……” 江近月按住她的手,想让她放心: “昔桃,我把侍卫们都带上,你也跟着去,青崖也去,这样便周全了。” 说完,江近月又唤来青崖: “我白日里叫你去查西府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了吗?” 青崖点头,上前对江近月说了几句话。 江近月了然,又回屋换了外出的衣裳,带上了几个侍卫和青崖一行人,这才往西府的方向去。 …… 西府绛雪轩里,风雨飘摇,廊下挤满了一院子的侍女,院中,佟姨娘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望着廊上坐着的黄幼兰和三夫人。 黄幼兰坐在圈椅上,冷冷瞥一眼地上不断为自己辩白的女人,淡淡理了理衣角,对身旁的三夫人道: “说来这是西府的私事,原先也不该我们管的,不过是因为东西恰好在公府里丢失,丢的还是我们二房的东西,所以侄媳才斗胆过问。” 三夫人面色沉重,闻言只摆摆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平缓道: “幼兰,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虽然年纪轻、是小辈,但也已经帮着你婆母管家多日,平日里对西府东府又都颇为照顾,我哪里会怪罪你呢?这事你看着处罚吧,我绝无二话。” 说完,她的身子往前倾,一副想赶紧将事情了结的语气: “佟氏,你到底认不认罪?要知道,这事若是闹大,被老爷知道了,你怕是不能留在西府里头了。” 佟香凝跪在雨里,浑身湿透,声音也不如方才那般有劲,她再次强调: “冤枉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夫人,夫人明察呀!那玉佩如今不知所踪,怎能因为我有嫌疑,就认定是我偷的呢?!” 黄幼兰冷哼一声: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我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佟姨娘你这态度,实在是让人很为难啊。” 说完,黄幼兰看自己带来的乔嬷嬷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拿了鞭子便走下去,对着佟姨娘就是一顿打。 佟香凝在雨中被打得惨叫连连,天边的惊雷时不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这个中元愈发诡异血腥了。 不多时,江近月带着人赶到绛雪轩,黄幼兰见她过来,忙从廊下站起身,轻笑道: “哟,嫂嫂这么晚还亲自过来呀,这外头雨大风大的,若是轿夫一个不谨慎,让你滑倒了可怎么好?谁担待得起呀!” 昔桃扶着江近月走到廊下,立刻有婆子搬了圈椅过来,江近月在黄幼兰身边坐下,似乎没听见她方才的话,只一脸平静地问: “弟妹,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动这么大肝火。” 黄幼兰轻笑着,将情况同她复述一遍,又笑得意味不明: “佟氏虽然是你的姨母,可是到底犯了大错,嫂嫂你知道我管家艰难,不好看在你的面子上……嫂嫂,我劝你还是避嫌吧……” 佟香凝见江近月过来,在大雨中三两步爬到廊上,身上的血和雨水交融在一起,一并滴到江近月腿边。 她趴伏在江近月脚边,紧紧抓住江近月的裙裳,仿佛抓住了希望: “月儿,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拿的,玉仪马上就要出嫁了,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我还想看着她风风光光出门呢!我不要被赶出府!” “我没有,月儿!我真的没有,你救救我吧!救救我!近月!” 佟姨娘趴伏的地板上很快便汇聚一地的雨水,也沾湿了江近月的衣角。 江近月弯下身,一脸严肃地问: “姨母,你起来,把事情完完整整同大家说一遍。” 佟香凝讷讷应下,正要说话,一旁的黄幼兰就先道: “嫂嫂,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事我来处理就好。” 江近月闻言,不耐地转过身,淡淡瞥她一眼: “你也知道我是嫂嫂?” 黄幼兰闻言,眼神一变,终是没有开口。 江近月看一眼满身狼狈的佟香凝,还有院中沉默站着的侍女,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大雨淋湿,连一件油衣都没有。 而黄幼兰却毫无所觉,任是让众人聚集在这小院里,将他们当成死物。 江近月皱起眉,扶着肚子站起身,对黄幼兰和三夫人说: “这里风大,我身子受不住,都进屋再说吧。” “知道嫂嫂如今身子娇贵,不过嫂嫂您耽误我审人就算了,如今……” 可是黄幼兰话音未落,江近月已经进屋了。 院中站着的一众的侍女,也都跟着她一起进去,包括佟姨娘。 黄幼兰咬了咬牙,看向三夫人,后者沉默着,也跟着进去了。 黄幼兰腹诽,西府这位三夫人,关键时刻总是会装傻充愣,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捏着帕子进去。 屋中,江近月坐在主位上,问佟香凝: “佟姨娘,你现在可以说了。” 佟姨娘坐在地毯上,浑身哆嗦着道: “那日,那日我只是同二夫人交谈几句而已,我压根没见过什么玉佩!她们莫名其妙,简直就是欺负人!如今那玉佩也压根没有找到,凭什么定我的罪!” 江近月看向身旁落座的黄幼兰: “幼兰,连证物都没有,你就对她用刑,会不会太草率了?” 黄幼兰抿唇一笑: “所以说嫂嫂需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嫂嫂平日里怕是只顾起舞作曲这些风雅事,真是不知当家的难处。” 她把玩着手上的帕子,叹息道: “可怜我是个命苦的,我不像嫂嫂,整日有那么多时间去思念夫君,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件事要我处理,我从早忙到晚,若是对一件事轻拿轻放,开了先例,那下人们就会有样学样,那整个公府都要乱套了!” 黄幼兰有些委屈地看着江近月: “我年轻脸皮子薄,嫂嫂不体谅我的难处,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您为什么要拆我的台呢?这事若是闹到老夫人面前去,我也是占理的!” 她巧舌如簧,每句话都在把江近月往死里踩。 (今天加班,就一更,明天我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