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之谋心恋》 第1章 宁可相信世有鬼,也不相信男人嘴 大雨拍打车窗叭叭直响,回荡在耳边,遥远仿佛是在前世,雨刷机械地刮着玻璃,就像我记忆里的童话,正被无情抹杀。 “嘟嘟——”尖锐的鸣笛声突然响起,浑浑噩噩回过神,一辆卡车迎面开来,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慌忙间转过方向盘,车子滑入人行道,“碰——”一声巨响,将一个男人撞飞至路边围栏上,车头撞向电线杆,轰然燃起大火。 奄奄一息中,过往点点滴滴在模糊的视线里快速晃过,最后定格眼前的一幕,是丈夫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我们新婚的床上疯狂做\/爱。 “只要那个傻女人一死,那个死老头留给她的财产就全部是我的了!”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张影,你终于如愿了,恭喜你!我死后所有的一切都拿去吧,带着你的奸情快活逍遥不得好死!也别在我的坟前假惺惺地哭泣,脏了我轮回的路! 如果人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做个经得起谎言受得起敷衍忍得了欺骗忘得了诺言的人,宁可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事实向我证明,这世上真的有鬼。 我就是那只鬼。 现在我要告诉你,黄泉路其实不是路,也不是黄的,更不像弯弯曲曲的泉水,而是水晶做的旋转楼梯,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牛头马面也不是真的长着牛的头马的面,而是他们姓牛名头,姓马名面;黑白无常也不是常年脸色惨白铁青咬着长长舌头的一对兄弟组合,而是一个喜欢穿白衣服过度自恋一个喜欢穿黑衣服过度自闭,英俊得惨绝人寰的两只地府帅鬼差。 黑无常沉郁着俊脸,一声不吭地用铁链套住我的双手上路。白无常说:“美人你放心,最近十殿底下的黑麒麟周期性暴怒中,那个缺心眼的阎罗神君为了安抚它都不在阎罗殿办公,所以你现在正赶上审判的好时机,陆判是个好说话的家伙,你一定能求到美满的下辈子,我祝福你!” “祝福”这两个字也不知他对多少女鬼说过,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没有一只男鬼。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再一次向我证明,男人说的话果然不能相信。 白无常虽然不是人,但至少也是公的。 阎罗殿,铺着鲜红似血的地毡,红色尽头置着一张黑檀木浮雕荆花长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摊着朱色惊堂短木,桌后有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满面虬髯身穿赭色蟒袍头戴红色毡帽的男人,就是要审判我生前善恶的陆判爷。 牛头马面敲着手中的木桩齐声怒喝:“大胆小鬼,还不跪下!”威吓的声音让我心头打颤,于是不敢再发愣,膝盖一曲跪了下来。陆判捏着下巴的胡渣翻阅着生死簿,不时发出“嗯嗯”的沉吟声,道出我的生前事:“陆静然,女,25岁,陆氏企业唯一继承人,发现丈夫背叛后行车上路,最后车毁人亡。生前并无犯下大恶,小善偶尔为之,来世可投个好人家。” 正在我欢喜的时候,陆判又说:“但善始却未善终,临死前撞死一个人,犯下杀戮罪。”抬眼见我刷白了脸,嘿嘿笑了几声:“别担心小姑娘,如果撞死的那人是个作奸犯科的恶徒,罪责可酌情减轻。”心里顿时升起希望的火苗,我叩首:“多谢陆判大老爷。” 陆判笑嘻嘻地捧起生死簿,一句话将我打入地狱:“但是很遗憾,那人生前非但没有犯恶,而且还是个已行善八世的大善人,第九世因救一个孩子才被你撞死。”怜悯看我,摇头啧啧叹息:“可怜的你啊,撞死了九世大善人,罪恶大了!恩恩,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苦刑,再入畜生道。” 我瘫坐在地,面如死色,陆判在上堂掩嘴偷笑。我咬了咬牙,地府的日子太无聊了是不,要拿一只女鬼解闷?匍匐在地,作泪人状:“陆判爷,看在我被最爱的丈夫背叛后伤心欲绝不是诚心撞死人的份上,能不能通融一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将遭遇背叛的厄境说得凄凄惨惨。 陆判沉默了半会,松了口:“看在你真心诚意悔过而咱们是本姓的份上,就私下给你通融吧。”原来姓陆还有这好处,我洋洋洒洒说了无数好话。颇为享受这样言于表的感激,陆判笑着满意点头,抚着虬髯胡须晃着脑袋说:“前世因后世果,你且去投胎把生前欠他的债给还了,下下辈子再重入轮回做个享福的人。”虽然是去还债,至少下辈子还是做人,总比做畜生强,我欢喜应好。 阖上生死簿,陆判摆了摆手:“带她去孟婆那喝碗汤水,再送入轮回。”牛头马面随即架起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大声疾呼:“等等,我怎么找到那人还他的债啊?” 陆判懒洋洋回答:“下一世他会是你弟弟,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伺候好他准没错,有你吃香喝辣的——咦?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孟婆汤一喝你啥都不记得了。” 奈何桥旁,零零落落的鬼魂四处飘荡,桥的另一侧是个悬崖,断崖前立着一块石壁,壁上用朱红刻上三个大字——轮回台。 喝过孟婆汤的人,就是被下这个悬崖进入轮回。 当我来到奈何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男人站在轮回台前。显然他跟其他鬼魂是不同的,不用绑着手铐脚镣,身上穿着的白衣是干干净净的,鬼差们对他的态度也比较和善恭敬,不像对我这样的小鬼推推拉拉大声吆喝。 我奇怪问:“那个人是谁?”同样是鬼,为什么不同等级的待遇? 鬼差冷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自己撞死的人都不认识了?” “啊,是他!?”我怔了一下,大喊:“等等,这位先生——”他是我的债主啊,至少让我道个歉吧,下辈子只求他别往死里折磨我。 喝下孟婆汤的他表情十分呆滞,生前的记忆正在慢慢散去,在推下轮回台的瞬间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本来木讷的脸突然露出笑容。 那一笑,绚烂如烟火,常年幽暗的地府因他而明媚; 那一笑,短暂如烟火,灿烂转瞬即逝,最终坠入轮回深渊。 正当我要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地府四周开始摇晃,渐渐地晃得越来越厉害,不知谁大喊出声:“不好,十殿底下的黑麒麟又要怒吼了,大家快躲起来!” 话落瞬间,孟和地府的鬼差们纷纷作鸟兽散,速度比股市泄得都快,常年飘荡不能投胎的老鬼们,一个个用力抓住身旁牢靠的东西,紧紧闭起眼睛,那表情比便秘还要痛苦。 我是新鬼还很不懂事,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龙啸般的嘶吼,刹那间山崩地裂飞沙走石,整个地面剧烈晃动,我脚步不稳,整个人滚入轮回台。 就这么地,没来得及喝下孟婆汤的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步进了下一世的轮回。 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我得意地笑着,皇帝的姐姐不就是公主?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人生历程。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第2章 有道是在劫难逃,命数债主谁知晓 出生的那一天,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就跟前世死的时候一样,豆大的雨点拍打窗户响个不停,扰人清听。 房间里幽暗窒闷,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是每一个孩子的降生带给母亲的痛楚。桌台上只点着一盏碎花琉璃灯,烛火明明灭灭照耀,帷帐翻滚,依稀可见屋内摆设。不是说我弟弟是帝王命吗,那家里就算不是宫闱如梦富丽堂皇,也该大富大贵吧,可这房间虽然古朴雅致,但跟我想象中比起来不免显得寒碜。 老妈子见我一出生不哭不闹,赶紧抓住我的腿脚倒挂半空,二话不说“啪啪”两个大巴掌打在我白嫩的屁\/股上,我嚎嚎大哭起来。又一声洪亮啼哭响起,一个猴子似的婴儿放在我的身旁,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呆呆看他,扫过他胯下的小鸟儿,随后非礼勿视地转移视线,想起地府时陆判说过的话,立即又换上殷勤的目光看他,这不就是我的债主么! 困惑着,分明是他比我先坠落轮回台,为什么我会比他先出生?难道我的体重超标了,所以掉的速度比他快? 奶娃儿无视我殷勤的目光,哭累了就蠕动着嘴巴含着手指,紧闭眼睛呼呼大睡起来。睡吧睡吧,最好就这么睡死了不要醒来,然后这一世我就解脱了!我趴着朝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在他的左边胸口看到胎记,竟是朱红色的“劫”字。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是我这一世的娘,虚弱地说:“把孩子们抱过来让我看看。” “是的,夫人。”显然古人重男轻女,老妈子先将男娃抱过去,讨好说:“这是小少爷,瞧,多俊的娃儿。” 女人含笑地抚着他的头,视线落在他胸口的胎记上,一阵失神:“劫……难道真是这辈子的劫难?” 老妈子又把我抱过去:“这是小姐,长大了准跟您一样是个美人儿!” 女人刚从儿子的忧虑中脱身,又陷入对女儿的忧虑中:“美人儿又怎样,女人终究是命苦的。” 我对她翻着白眼,很不以为然,自己选择45°仰视别人,就休怪他人135°俯视着看你。却是初生牛犊,不懂女人在这个时代的卑贱地位。 出生一个月后,我才见到自己的父亲,是个面容威严眼神带着冷漠的男人,头束高冠,身穿紫裘祥云金锣衣,腰佩陆离,拇指套着玉斑指,一身体态十分富贵讲究,淡淡扫了两个孩子一眼,敷衍丢下一句:“好好休息。”离开了。 娘亲赶紧喊道:“老爷……”他不耐烦回身:“还有什么事?”她唯唯诺诺地说:“你还没给孩子们取名呢。” “这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拂袖走了。我顿时对这个父亲失望万分。 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娘凄凉的处境,年轻时纵然艳冠群芳,一曲悬空飞舞成就一代江淮名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卖笑陪酒的伶人。当年画舫歌舞,尝遍人情冷暖,却为楚幕北一句:“好一个当世无双!”心动于半世沉浮,费尽心思怀上楚家大老爷的孩子被带回宅院,没过上预期的生活,反被其他妻妾欺压,最后落得门庭清冷。 “女为悦己者容”似乎是她一生汲汲营营的写照,我的名字“悦容”便因此而来,而弟弟则取名为“在劫”,一是因他胸口与生俱来的“劫”字胎记,二是娘亲惆怅嫁进楚家一生痴爱无果,是自己在劫难逃的命数。 楚家豪绅权势一族,门内食客三千,楚大老爷楚幕北堪称当世孟尝。 有权有势的男人自然有不少的女人,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庸,更是他们地位的象征。且不论楚幕北在外头有多少笑作风流的露水姻缘,家中早就妻妾成群,虽没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差不多七房八室十二斋,而我不过是他第六个女儿,排行第十,在劫则是他第五个儿子,排行十一。听说就在我们出生后的第二晚,大房萧夫人陪嫁过来的丫鬟也为我那风流的爹生下一个胖儿子。 楚家一脉子嗣尚算繁盛,女儿们不是待闺中,就是早已嫁得其他权势一族以盟联姻,难怪对我们这对刚刚出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姐弟丝毫不上心。 时光如梭,岁月点滴而逝,在那门庭冷清的明月斋内,我一日日地长大。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第一句不是喊着“爹爹娘亲”,而是急切拉着在劫为前世的事道歉。对于我七分真挚三分讨好的表情,在劫给我的回应是每一个奶娃儿的标志性动作,那只肥嘟嘟的食指含在嘴里,一双幽黑的眸子无辜地看着我。 看来喝下孟婆汤的他,果真已经把前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活该我倒霉,欠下的债记得一清二楚还不说,还要陪着他在这古代受罪。看看楚老爹对我们两个幼子这般不待见劲头,以后可有苦日子了,陆判还说在劫是什么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我看有着少爷命就不错了,就眼前这光景,又哪来少爷的福?八成陆判又是存心耍着我好玩。 一直以来最让我难以接受的便是古代女子的教育方式。从四岁开始,娘亲就耳提面命逼着我学习琴棋书画刺绣插花厨艺等苦活,用她的话来说,女人待闺时最重要的使命是要找一个好夫家,找到好夫家之后最重要使命是得到丈夫的宠爱。容貌是天生皮囊,美丑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要能歌善舞慧洁兰心,说到底也就是各种讨男人欢心的法子。 作为一个还保留现代知识女性教育理念的我,对娘亲所说的还是极为排斥的,并且羡慕在家可以什么都不做,到处玩耍。才四五岁,别的孩子还趴在地上玩泥巴,我却要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娘亲说:“你怎么能跟在劫比,他是男孩你是女孩。” 我将绣了一半弯弯曲曲跟蝌蚪似的牡丹锦帕摔在地上:“女孩怎么了,女孩难道生来就是受欺负受压迫?我要反抗!”为此我挨了娘一顿打,在劫从屋外跑进来为我讨饶,我迁怒于他,一把将他推倒怒道:“少给我假惺惺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来这个世上受这种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第3章 女子命途谁堪怜,自怜兮无需自哀 漆黑的眸子布满水汽幽幽看着我,在劫拳头一握,二话不说朝柱子上撞去,吓得我和娘亲浑身直抖嗦,赶紧扑上去一人拉住他的手,一人抱住他的大\/腿,还是被他天生神力一连拖了好几丈的路。 娘亲赶紧说:“好在劫,你阿姐说的都是气话,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在劫了!”暗厢拧我的胳膊,我赶忙附和,点头如捣蒜:“是啊,以后阿姐跟你玩在一块吃在一块成不?” “真的?”在劫终于停住动作,白玉雕琢的脸蛋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搂住我的颈项往我怀里蹭,嘴角勾着奸计得逞的笑。娘亲叹息,说我八成是在劫这辈子的劫数,怎么从小就这么粘我。我在心里暗暗道,也不知谁是谁的劫。 拜在劫所赐,比起其他世家小姐我要来得自由得多,偶尔可以跟着他像个野小子似的跑去后山贪玩,要知道整日整夜被关在明月斋的宅院里有多无趣,哪怕只是和在劫一起去爬树摘果子下水沟捉蝌蚪这些小屁孩的破事,也让我觉得快乐。童趣千金难买,能重温一遍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每每贪玩回来,两人都是一身泥巴,娘又生气又无奈,这哪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 也因在劫的陪伴,那些古代女子枯燥乏味的必修功课也让我慢慢磨出一些趣味。 刺绣的时候,在劫就乖乖来帮我穿线,抚琴跳舞时他就在一旁拍手直喊阿姐好厉害,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学起来就更加用心了,又因有着成人的智慧,什么东西都学得特别的快,娘亲看了连连赞叹:“吾女非凡人也,岂是枝头雀鸟?” 而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好奇新鲜的在劫,对那些女儿家的活竟然也觉得有意思,嚷着说要学,凡是他听过的曲子或是见过的画,只需一次便能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甚至比我和娘弹得画得还要来得好。 娘亲惊讶他天赋异禀,又半哄半呵斥,让他学着琴棋书画之外,其他女红厨艺之类的事死活不让他沾得,唯恐丢了男人家的脸面。 才五六岁大的孩子,懂什么叫男人的脸面?私底下我就偷偷让他给我跳肚皮舞,那孩子还真的傻呵呵地跳了,头上还颠簸着我故意插上去的小红花,逗着我笑得前仰后翻,后来被娘亲发现,罚我跪了三个时辰的地板。 我暗自腹诽娘亲重男轻女,从小她就偏心在劫,无非是怀着母凭子贵的心思,指望在劫以后出息了让她也风光。谁不知道楚家各房妻妾斗得厉害,几位少爷们也是明争暗斗,只盼日后继承楚家家主之位,便是人上之人。 殊不知,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和在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尤其是在劫,她似乎总是担惊受怕着,唯恐他出一点点意外,甚至还特别嘱咐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笨傻一点,千万别将那过人的天赋和才华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娘亲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们。女子的臂膀单薄得宛如一丝清风,娘亲命途虽是坎坷,一朝沦落风尘,注定半世凄迷,但她自怜却不自哀,相信命运却不甘命运,在她软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强的内心,为了孩子,默默忍下无数委屈。 等我终有一天真正了解她的时候,也深深体会到了在楚家这样的大士族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和卑劣。 寒冬腊月,鹅毛翩飞,墙角梅花露尖头,白雪压冰枝,暗香浮动暮色沉。 大年三十这一天,娘亲为我和在劫一人备好一套锦衣,并且将我们打扮得十分正式隆重。我穿着一袭木槿绣大红云缎夹袄,梳着小童垂吊髻,发尾编成无数小辫子,系着五色缎绳,眉心贴上梅花箔印,项挂长命金锁片;在劫则是一身朝阳祥云宽袖青石长褂,外罩大红璎珞白狐皮毛小夹袄,头顶二龙戏珠小金冠,项上挂着与我一对的长命金锁片,粉\/嫩肥嘟的脸袋儿,墨眉星目红唇儿,俨然就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儿。 我看着觉得可爱得紧,顿时母性大发难以自持,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揉着他那白嫩嫩的脸袋儿搂搂抱抱又亲亲,弄得他羞羞答答的,红着脸吹着热气细声说:“阿、阿姐……别抱那么紧,热乎乎的……”正在对镜贴花黄的娘亲看见了,对我又是一顿呵斥。 这一日,娘亲也将自己装扮得比以往更为典雅庄重,但比起前年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们,还是要来得素雅的多。 远处爆竹声声入耳,户户笙歌家家歌舞,我们三人在明月斋吃了点果腹的小菜,也让王嬷嬷和几个伺候的丫鬟们坐下来一起吃,起先她们推托着说是不成礼,娘亲笑着说大喜日子的就甭管那些俗礼只图个热闹,待会儿还有得大家辛苦的。众人盛情难却,心知娘亲是个没架子的主,这才环桌而坐,时而细嚼慢咽,时而逗弄我和在劫。 娘亲让我们别吃得太饱,三成便是了,待会儿万荣堂那边会派人来传饭,到时候还要再吃一顿。 每年的最后一日,府中各房妻妾和子女们都会聚在一堂吃年夜饭,以示一家团圆家和万事兴,却不成文地成了众人争宠表现的大好机会。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种场合,一来讨厌有些人讥讽的眼神和风凉的话,二来是因为上一年的三十夜,在我没个注意的时候在劫就被人给欺负了。欺负他的人也腻是阴险,受的伤尽在衣衫遮蔽不可见的地方,若不是回明月斋后发现在劫细微的表情变化,又加他言语闪烁让我狐疑当下他的衣服,这才看见他的四肢和周身紫一块青一块的惨不忍睹。 如果我没发现,那傻小子忍着痛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娘亲和我将他当做宝贝似的供着,怎么能让别人这么欺负了去? 在劫赶紧安抚我,叫我小声点别让娘亲知道,说是怕她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娘伤心,打架是因为别人骂我们姐弟是贱种。 第4章 英雄何须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 后来我费尽口舌这才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打他之人是大房萧夫人的陪嫁丫鬟所生的儿子,就是那个比我们姐弟迟生一晚的十二爷。萧夫人一直未有所出,纵然身居正室手握大权仍是心有不安,所以对自己贴身丫鬟所生的这个楚十二爷非常疼爱,还亲自为他取名“天赐”,简直视如己出。有大夫人罩着,楚天赐嚣张跋扈,谁都要让他三分。 这样的人,无权无势的我们惹不起,只会为娘亲徒然惹来麻烦。我默默取来跌打酒为在劫揉着伤口,痛得他咬牙咧齿冷汗直冒,却硬着骨气不发出一声**。那晚我就搂着他睡觉,黑暗里摸到了他脸颊冰凉的湿润,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眼泪才会偷偷地流,倔强自尊心极强的在劫啊,就算再坚强再硬气,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会伤心。 我擦了他的泪水更加用力地抱住他,那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上要偿还什么:这辈子我都要保护他,我可怜的弟弟! 无声无息的黑暗里,在劫轻声地问我:“阿姐,一个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吗?” 我笑着回答:“傻在劫,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劫满足地笑出声,搂紧我的腰睡了过去,不时吧砸着嘴巴念着“我有阿姐就够了”,那一句话惹得我泪眼盈眶,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信赖着,是这样幸福踏实的感觉。 在劫果真是小孩子的心性,不快乐的事转眼就忘了,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保护他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定,所以今年去万荣堂吃年夜饭,对我而言就像是赶赴沙场似的,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他! 约莫酉时,小童前来传话,各房夫人少爷小姐们该去向老祖母和老爷请安了。 娘亲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在劫的手,齐齐走出房门,外头风雪下得正大。 王嬷嬷取来狐裘披风为我们披上,然后打伞引路,丫鬟们在前面提着灯笼开道。 雪落无声,脚步声声杂沓,西角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人上了车嗒嗒地朝万荣堂走去。 颠簸的马车内,娘亲嘱咐着,待会进了万荣堂要步步小心,时时留意,别多说话,也别多事,更不要想着出什么风头,逢人要乖顺有礼谦卑,时常脸挂笑容。一一应下之后,我抓着在劫的手说:“今晚就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哪儿也别乱跑。”在劫怔了半会,随后莞尔笑开,倚在我的肩膀蹭了几下,轻轻嗯了一声。 万荣堂是楚家先祖的旧居,也是楚老太爷的引以为傲的宅院,昭显着浩荡皇恩。 祖父楚老太爷生前乃是先祖皇帝座下第一谋臣,受封为楚国公,是个极有气节且重礼数的读书人。“三纲五常乃人之大经,事君不可以不忠,事父不可以不孝,是故忠臣出于孝悌之门也。”这本是楚老太爷的为人处世之道,并且时常对子孙们耳提面命,现在则成了楚幕北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来也可笑,楚老太爷一生忠君,后继者也就是我的楚老爹,却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说是狼子野心也着实有点过了,不过是顺势而就,正所谓盛不过三代,谁都知道当今天子软弱无能又荒淫无度,一国之权早已旁落。家家户户朗朗上口一句俚语,道是: “千里封不住三个王,万巷住不下四个姓;天龙潜游真时真亦假,七蛟鏖战假时假亦真。” 说的便是坐镇神京的经天子等同虚设,蛟龙七分天下——燕山、阜阳、常昊三王分封,萧、楚、史、司空四大家族问鼎皇都,天下初现大乱之兆。 为绸春秋大计,楚幕北效仿孟尝君广招人才,三千门客虽是良莠不齐但也各尽所长,又铸器屯兵,暗下储蓄粮草,怕是只待乱世一起,便意图逐鹿中原。 而今各方势力互相牵制揣度,神京尚在经天子之名尚存,楚幕北便念着先父那句警训,在外作忠臣之态,在家作孝子之姿,楚老太爷虽已过世,但楚老夫人还健在,是故泱泱家族每逢年底除夕之夜,凡是嫡亲之系,媳妇子孙儿女们都要前来请安,各尽孝道。 千树裹银装,琉璃瓦挂冰锥,空气隐隐弥漫爆竹燃过的硝烟味。 马车穿过长巷子,路径万荣堂大门,门口守着七八个衣着华服的守门侍卫,两只巨大的白玉狮子中间,是三间朱色金兽门,门上挂着金镶牌匾,题有五字——敕造万荣堂。 守门的人问:“车里来的是哪家奶奶?” 嬷嬷答道:“是明月斋的湘夫人。” 那人便道:“请湘夫人从西角过。” 正门不开,马车从西侧门驶进万荣堂,在角门后的玉石屏风前停下,嬷嬷赶紧搬来木桩子好下道,丫鬟则打起伞遮风挡雪,娘亲自己下了马车后转身抱着我和在劫下来。这时,一辆金丝流苏华盖精装马车从正门驶来,两个穿着气派的嬷嬷和四个衣饰光鲜的丫鬟们忙碌了起来,搬木桩、掀车帘、扶人、备披风……口中直呼着“大奶奶小心着点”,原来车里来的正是渊阑院的大房萧夫人。 只见一个女人缓缓走出华丽马车,头梳时下流行的贵妃髻,攥着金凤步摇晃金丝,穿着百鸟朝凤金缕长褂,披着樱花白貂皮小坎肩,柳眉蹙烟,凤眼微扬,一举一动万千仪态,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极为年轻。跟着出来一个貌美少妇,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流体态,想来是那陪嫁过来的丫鬟,而今正受宠的偏房夫人,手里头牵着六七岁的男娃儿,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眉宇间却显得横气,正是那嚣张跋扈的小霸王楚十二爷。再接着出来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白面如玉衣如雪,嘴角含笑似春风,只是笑容里似有逞强,带着悲秋之意。 萧夫人下了马车后微微停顿脚步,漫不经心地朝着娘亲的方向投去视线,转而又与身后的白衣少年随意言谈。娘亲捏了捏我们的掌心,三人齐齐向萧夫人请安:“大奶奶安好。”萧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看我们一眼,便迈步朝正堂走去。 那小霸王经过时,在劫本能地往我身后挨去,显然是见着了正主想起了上年不快的事。十二爷却好似没瞧见他,反而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有着惊喜,见我不曾正眼瞧他反而专注打量萧夫人身后的白衣少年,便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被他那美貌娘亲给拉着走了。 第5章 豪门世家深似海,生死祸福自安之 我正在好奇那少年是谁,怎么会在大年三十出现在楚家大宅,身后便有丫鬟替我问出了口,王嬷嬷道:“那是大奶奶的嫡亲侄儿,是长川名门萧家的二爷,名晚月,字拂柳。听说自那青梅竹马的史家表小姐年前被选进宫封了妃,他便被萧大少爷晚风派人送来这里小住,已住了一些时日了,是怕他在家里睹物思人落下病根子。今个儿三十的还没回去,怕是伤心事还没消呢。” 丫鬟们捏着手绢儿拭着眼角,抽噎着说:“真是痴情又可怜的萧二爷。” 娘亲蹙眉道:“这里不比咱们明月斋,少嚼他人家的舌头。”嬷嬷丫鬟们俯首连连称是。 揽着我和在劫的肩膀,娘亲在风雪中站了约莫半刻,在萧夫人进大堂后又等了半刻,这才准备进门的时候,正门那又驶来了二辆华盖马车,竟是并肩而进谁也不愿让谁半步。 我见着这仗势心里已了然,来的八成是那二房淑夫人和三房司空夫人,能从正大门进来的除了正室大奶奶外也便是她们俩了,一人是燕山王的女儿,一人是金陵望族司空家的大小姐,身份高贵不说,且为楚老爹产下长子楚沐晨和二子楚沐晓,两子因同时在晨晓时分一前一后诞下,故而以此命名。长子行事颇有楚家先祖之风,而二子心性脾气与楚幕北极为相似,所以皆得楚幕北的赏识,最有望成为楚家的继承人。 争宠也好,为自家儿子锦绣前程也好,淑、司空两房斗了好多年,谁也不服谁。 两房夫人下了马车后,罔顾娘亲的请安,唯恐被对方先一步踏入正堂,飓风似的从我们眼前卷过。我抬头朝娘亲看去,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看不到一丝愁容,却在大哥楚沐晨经过的时候,察觉她的手抖嗦了一下。 相比大哥楚沐晨的冷峻严肃,二哥楚沐晓要来得恭谦有礼,朝娘亲作揖道:“湘姨安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哥一眼,再双双离去。 楚家共有六子,长子与二子年纪相当,二十有五,皆已娶妻生子,且子女年纪与我和在劫相近;四子是工部侍郎千金所生,今年虚岁十六;而五子便是在劫,六子是那小霸王楚天赐。 最让我好奇的是三子,但在楚家是个禁忌谁都不许提起,只听说在三岁那年发生意外,被人从水井里捞上尸体。 究竟是真的意外还是人为谋杀,除了天知地知,又有谁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令我寒冷的不仅仅是这场风雪,更是深渊如海的豪门世家。 “走吧。”当所有人都进了正堂,娘亲这才牵起我和在劫的手默默无声地踏入。 大堂门口,挂着两只猩红灯笼,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野兽的眼睛。 万荣堂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 赤红牌匾题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兼济天下。牌匾下置着两张紫檀浮雕太师椅,楚老太君上坐高堂,虽是鬓发如银,面色却是红润,身子骨也极为硬朗,楚幕北在她的身侧坐着,高冠华服,一派仪容。 各房妻室成列请安,而后便是嫡亲子孙儿女们,再接着就是旁系子侄。 大户人家多的是繁文缛节,一轮轮下来非要花上个把时辰,这时我不由感谢娘亲的先见之明,裹了腹就算罚站着也不算太累。 轮到我和在劫行礼了,我拉住他的小手并肩在蒲团上跪下,按照娘亲先前的嘱咐齐声念着给祖奶奶和爹爹请安之类的话。 楚老太君满意点头,道:“这对娃儿就是明月斋那房的双胞姐弟?”惊喜地盯着在劫不肯移开视线。 我知道在劫的模样越长越可爱,比泥团子捏的、画里走出的、美玉雕刻的都还要来得精致,尤其是那双黑溜溜充满无辜的大眼睛,特别容易激发女性的母爱本能,有时候甚至连我也把持不住,更别提是眼前这个已至风烛残年渴望安享天伦的老祖母。 楚幕北在一旁称是,见楚老太君欢喜便俯首垂问:“十一,叫什么名?” 不知道在劫的名字亏他还记得在劫排行十一,我对这个楚老爹万分鄙夷。 在劫不忘娘亲嘱咐,露出甜甜的笑容,用嫩嫩的童音乖巧地回答:“回爹爹,孩儿叫在劫。” 楚老太君笑着问道:“小在劫今年几岁了?” 在劫抬着小鹿般迷茫的眼睛,然后掰出手指数啊数,在一旁的我看得瞠目结舌。 我的好在劫聪明绝顶又天赋异禀,怎么还会像个呆子似的数着自己的年岁? 当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只是瞧他装得这么逼真,可怜了我的肚子都快笑翻了却偏偏还要死命忍着。 只见在劫反复数了两三遍之后,欢喜地仰起那张白嫩红润的脸蛋儿,用那种甜死人不偿命的声音说:“回禀祖奶奶,过了年在劫就七岁了,是个大人了!”乌黑的眼睛眨啊眨,黑曜石似的闪闪发光,顿时逗得老太君笑得前仰后翻,抱起他便往自个儿的膝盖上放,嘴里直呼“心肝肉儿”。 我趁着势头说道:“老祖宗,您要是想我们了,以后我们就时常来给您磕头请安,陪您解闷。”说得老人家连连点头道好,眼睛闪着湿润的泪光,当下就赏了我们姐弟俩一对翡翠玉佩,听说是楚老太爷在世时太祖皇帝亲自赏赐的,是对能让人互通心意的宝贝儿,一人一块挂在脖子上还能保平安。 经此一事,大堂内众人神态不一,萧夫人静静微笑,淑夫人面无表情,司空夫人冷笑着,其他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屑有的在看热闹,而娘亲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悦,反而满是担忧,我这才想起她先前谆谆嘱托,千万不要过分张扬惹人注目。 我道是娘亲过于杞人忧天,却不知正是我那句向老太君讨喜的话,在不久的将来为在劫招来了祸端。 这时,已经出阁的姐姐们也一个个携夫婿回门省亲,大姐嫁的是湘南汝阳侯,二姐的夫婿正是当今四大家族之史家大少爷。两位姐姐请过安后各自要回夫家再吃年饭,临别前依依不舍泪光闪闪,就连常年严肃冷面的楚幕北都伤感起来,频频嘱咐两个女婿照顾好她们。 我看着觉得好笑,在这大过年的就装着相亲相爱的模样吧,乱世一起你们指不定还要打得你死我活呢,管他翁婿一家亲。 第6章 晚月之感锐如刀,天赐讨好不知名 待所有人请完安领取红包已过酉时三刻,正要开席的时候,万荣堂外忽然传来锣鼓唢呐声,小厮大步跑来通传:“老爷,贵妃娘娘回来省亲了!” 来的正是楚家的三女,芳龄十八,年前刚被选入宫中,听说深得皇帝欢心,一进宫便被封了贵妃,同时进宫封妃的还有史家那位小姐。 我不由抬眼偷偷朝萧夫人身旁那道白色身影瞧去,恰巧地就这么对上了萧晚月的视线,只见他对着我抿嘴温柔一笑,俊朗的面容顾盼**,只是那道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似有深思和探寻,显然是在我身上发现了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成人气质。 看他外表斯文,没想到感觉如此敏锐! 赶紧朝他做鬼脸吐舌头装孩童状,然后掩饰尴尬地转回视线,不断地自我催眠:我才七岁,我是小孩子! 凤鸾华盖浩浩荡荡地拥着一道婀娜身姿走进,着一袭明黄缀玉白凤宫装,披着红底白毛鹅绒披风,步步生莲花,观之可亲见之望俗。楚贵妃的到来,顿时让整个万荣堂人仰马翻,楚幕北扶着楚老太君正要给贵妃行礼,被她连忙托起,“在家就且免了那些俗礼,祖奶奶和爹爹若是在这日子里下跪,岂不是折煞了我?” 几番寒暄,这才宣布开席,酒席按着身份给隔开了数桌,家里有些辈分的陪着贵妃一桌,除了那三房夫人,其他的媳妇妻妾们一桌,女儿孙子们一桌,子侄旁亲的又一桌,以白玉做的飞鹰苍穹大屏风给隔开,丫鬟嬷嬷们一个个在旁小心伺候着。 我拉着在劫的小手才刚入座,身旁也不知是哪房的小子急忙起身跳开,嚷嚷道:“少爷我不跟下等人生的**坐一块。” 正当我气红了眼睛的时候,楚天赐一**坐在我的身边,随手抄起醋碟子便往那人扔去,砸得他头破血流嚎嚎大哭起来,那小霸王冷哼着说:“下等人怎么着,作践了你的脏嘴,马上给爷滚出去别让爷再瞧见,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我侧首看去,他那张小脸因为愤怒而泛红,眉宇间横气更甚,显然是对这“下等人”三个字非常厌恶。 想来也是,他亲娘是个丫鬟也没见得高贵多少,若不是萧夫人罩着他们娘俩也不会有今日这么风光,他年纪虽小,心里头却是个明白人。 嬷嬷赶紧上来领着那位少爷下去疗伤,楚天赐一掌拍在桌子上:“全部给爷坐下来吃饭!”那一桌的孩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纷纷入座,多半是平日里见惯了他的强势,心里都怕着他。 楚天赐转过头来看我,忽然像是变了脸似的堆起讨好的笑,“悦容姐姐,有我在你放心,谁也不会欺负你。”却正眼也不瞧我身旁的在劫一眼,仿佛就没他这个人,显然是对在劫心有不喜。 让我纳闷的是,我是怎么着了他,让他对我这般另眼相看? 无视楚天赐的殷勤,我悉心护着在劫,见他嘴角沾着酱汁不由笑出了声,果然是孩子贪嘴的性子,取来帕子为他擦嘴。 在娇笑地抬着下巴享受着:“谢谢阿姐。”那表情别提有多可爱,让人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狠狠蹂躏一番。 楚天赐瞧见了一言不发,二话不说开始埋头苦吃,不知怎么的也吃得满嘴渣渣,一旁伺候的丫鬟正要上来为他擦嘴却被他一手拂开,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悦容姐……” 那莹莹希冀的眼神,令我想起了前世家里所豢养的那只新西兰牧羊犬罗宾,每当出门的时候它都殷勤地绕着我的腿畔,然后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非要我宠溺的拂过它毛茸茸的脑袋后才罢休。 心里抖索了一下,抬手为楚天赐试嘴,就当是回报他刚才出头为我们姐弟俩解围——好吧我承认,罗宾,我是真的太想你的,暂且将这娃儿当做是你来怀念吧…… 擦了嘴,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头,楚天赐咧嘴满足笑道:“悦容姐,你对我真好!”那讨巧的模样倒也可爱,要不是记着他先前欺负我家在劫的仇,或许会还真会打心眼里去疼爱这个像极了罗宾的十二弟。 回过头只见在劫默默地嚼着糕点,不笑不恼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闹脾气,小孩子心性嘛,认为我跟他的仇家好就是不跟他好。 我偷偷挨在他的耳畔说:“在劫呐,阿姐今晚就给你报仇,待会回去后别忘了答谢哦。” 在劫一脸不解,那双常年弥漫着雾水似的大眼睛困惑地看向我。 我笑了笑,侧过身对楚天赐说:“十二弟,姐姐平日里也没多少机会能见着你,也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待你。” 一边说着一边取来一只闸蟹,用别针撬开蟹壳掏出蟹黄然后沾上辣椒酱,送到他面前,“来,姐姐喂你。” “这……”楚天赐面有难色。 我在心底偷笑着,早看出这孩子对海鲜过敏并且吃不得一点的辣,虽然不知道他百般讨好我是为了什么,但“姐姐计”能用何乐而不为? 眨了眨眼睛,做伤心状:“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你也跟其他兄弟姐妹们一样瞧不起我?”狠狠逼出几滴眼泪在眸心打转。 楚天赐连连摆手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悦容姐,我欢喜你还来不及……”见我愈发伤心不听他的解释,不由急上心头,咬牙一口含住勺子,把沾了辣椒的蟹黄全部吃进嘴里,也不咀嚼就这么咕噜地吞了下去,表情比吃毒药还要痛苦。 我破涕为笑,故意问:“好吃吗?” 那孩子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不忘记朝我捣蒜似的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好吃的话那就多吃点吧!”我又阿沙力地接连剥了五只闸蟹,悉数沾着辣椒亲自喂他,笑容满面,做足了好姐姐的模样。 他也真是好耐力,早已脸色泛白头冒冷汗,也不忍让我失望说出一个不字,拳头握紧牙关一咬,只要是我送上来的东西全部都给吃了下去,还不忘记惨笑着道谢。 第7章 人人都有劣根性,且把恶女作圣女 磨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忍不住要佩服他的耐力了,小小年纪就这般了得,后生可畏。 仍是卯足了劲要挫他的锐气,把餐桌上凡是鱼虾蚌蟹的海鲜碟子全部搬到面前,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在劫忽而拉住我的手,讨好地说:“阿姐,我也要吃。” 幽黑的眸子笑成月牙状,**的脸上满是欣慰,像是在对我说:阿姐,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刻的在劫在我的眼中俨然成了天使的化身,我顿时为他的善良感动得难以自已。当真是亲喜疏恶,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不对。 事后楚天赐对我托辞说是要去如厕,我笑**地点头,关心了他几句,还殷殷地目送他在两个狗腿子少爷的搀扶下离开大堂。 明明是恶女,偏要装着做圣女,也许这就是人的劣根性。 大哥楚沐晨家的长子楚俊毅扑了上来,拍着手口中直呼“姑妈妈好棒”,敢情也是平日里被他那年幼的小叔叔给欺负着了。 对于小侄子的崇拜和赞赏,我得意不到半刻,笑容就僵硬在脸上。 怎么大家都瞧出了我的意图?果然还是做得太过**裸了……既然众人都心知肚明,为什么楚天赐那臭小子却浑然不觉,那么个聪明人?还是他早就察觉了,现在正暗下打着坏主意伺机报复? 转头看去,见在劫正跟几个子侄们玩得开心,我定了定神,于是一个人偷偷地离开大堂探查敌情去了。 外头大雪初停,空气里隐隐弥漫梅花的幽香,我不辨方向只循着长廊找去,果真在不远处梅园里找到了他们。 只见楚天赐弓着腰扶着树身,手指探进咽喉不住逼自己将吃下去的东西干咽出来,声音听起来痛苦万分。 狗腿子少爷一号,也就是李太常姨妈家的二子李孝义,一脚踢翻路径旁的盆景,怒道:“这事我定要告诉大奶奶去,给明月斋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弟一顿教训,绝不能让十二爷白吃这苦头!” 楚天赐回头狠狠剐了他一眼,“你敢嚼一句舌头,看爷不撕烂你的嘴巴!” 狗腿子少爷二号,正是大堂兄的长子楚成玉,一脸不甘地说:“小叔叔,谁都看得出来那个臭丫头是存心整你的,你平日里这么精明心里透亮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 十二岁的少爷果然是个半大的人了,说出来的话当真不同,一针见血指出矛盾所在,火上浇油还不忘吹捧,我躲在走廊的玄柱后头听得啧啧赞叹。 却不料楚天赐劈头又是一顿臭骂:“放肆,没个礼数的东西,论辈分你该喊她一声姑妈!” 见他这么护着我,倒让我有点惊讶,那两个少爷显然也非常不满。 “小叔叔!” “十二爷!” “哪来那么多泼猴似的废话,快点把水给爷提来,身上都起红疹子了!”楚天赐上下搓着手臂嚷嚷着,从楚成玉手里接过茶盏咕噜噜地便往嘴里灌,然后又开始催呕,接连反复数十回,吐了足足半个时辰。 吐完后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瘫靠在梅花树下,也顾不得会被地上的雪湿了锦衣。 李孝义年纪虽小,也不负孝义之名,不管眼前天寒地冻的,就这么脱下自己身上的夹袄摊在他的臀下,红着眼睛道:“十二爷,我就是不明白,这楚府里谁敢让你受半点的委屈?连大爷和二爷都得宠着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自己受那遭子的罪?”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十分好奇,不由拉长了耳朵细听。 梅花树下落梅纷纷,花瓣蘸着白雪,蹁跹的姿态无比哀艳。 楚天赐呆呆看着梅花雨,那张俊俏的小脸上浑然不见往日横气,脸色虽是苍白嘴唇却极为艳丽,近似几分雪地里的梅花瓣儿,风雪中的精灵,长大了没准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又见他抿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竟有稍许不合年龄的寂寥:“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只要能让她心里舒坦不再恼我,这点小罪我还受得起。” 小罪吗?看他现在的模样活像被抽了半条命,怎么就甘愿让我为所欲为?心里叹息着,开始觉得这个十二弟的心思怪得让人捉摸不得,你道他是个孩子,偏巧做的不是孩子的事;你道他不是个孩子,明明仅有七岁,又生得孩子那倔脾气。 李孝义吸了吸鼻子,“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她是楚在劫那臭小子的亲姐,又不是你的……”还没说完,便被站在一旁脸色不佳的楚成玉打断了话:“不是他的亲姐,却是他的仙女姐姐。” 这话说得过分暧昧了,我听着心头一跳。 楚天赐黑目瞪着楚成玉,本是嚣张的撒泼性格竟然骂不出一句话来,苍白的脸突然地就浮起了两朵红晕,我看了心里更觉得不妙。楚成玉叹了一声挨在他的身旁半蹲着,戳着他的脑袋说道:“平日里小叔叔倒是装着大爷模样老骂我们是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倒是没多大出息。” 楚天赐眼睛一横:“说什么呢,想被撕烂了皮不成?”跋扈惯了的小祖宗,就算成了一只病猫子强势依旧不减。 楚成玉也不怕,哼着声说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打自半年前小叔叔爬进明月斋的榕树上捡纸鸢,看到楚悦容悬在半空跳了一曲飞舞,回来后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跑去那家墙头爬树且不说,做功课时瞌睡了还叨叨念着‘仙女姐姐’,老夫子听见了都被你气红了脖子,道你幼子食性不知所谓,要不是我偷偷用银子替你疏通了,没准现在早就告到大奶奶那头去了。” 我的脸轰然红起,天呐,这古代孩子早熟也就算了,到底还懂不懂什么叫人伦?再怎么说我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偷窥我练舞就算了竟然还起了歹念! 却见楚天赐眨着困惑迷茫的眼睛,问道:“幼子食性是个啥意思?”我呆呆怔住,又听见李孝义说:“是啊,我也想知道。”两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就这么定定看着楚成玉这个半大的人,等待着他为他们解答成人世界里的知识。 楚成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竟然连这个都不懂?敢情平日里偷摸打诨去了,夫子说的都没往心里去!”神态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起身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学着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尔等都给听好了,这个‘幼子食性’的意思呢说的就是小孩子只知食物好吃与否,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性别,整就没长出息。” 第8章 童趣一去难再得,做人知足才是福 乍闻这等旷古绝伦的批注,我只差没喷笑出来,不禁要对这楚成玉彻底改观了,居然能把那没啥学问的四个字解释得这么有学问,绝对是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天才,天生的纨绔蠢材! 单纯的李孝义全盘接受了这种神奇的解释,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还神情复杂地看向楚天赐,悲悯劝慰:“只顾着吃东西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难怪老夫子要说你不知所谓,十二爷啊下次还是别贪嘴了,多点出息吧,让我和成玉哥跟着你也好长长脸面。” 楚天赐一把掏起身旁的一团雪朝他们扔去,怒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畜生,你们才不知所谓!” 我正要赞赏十二弟不似那两个狗腿子少爷这般没见识,谁料得他又加了一句:“爷贪吃归贪吃,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到头来,他还是信了楚成玉的那番话。 我再也不忍心继续听下去了,哎哎叹息着离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懂事的孩子真幸福! 也不由庆幸自己现在尚且只有七岁,可以假装再经历一段童言无忌的美好时光,纵然古时生活差不多快要磨去了我原来的个性,但人生嘛不都这般无奈?有多少童趣可以重来,有多少快乐愿意等待?所以楚悦容,知足吧! 朝着冰冻的小手呵了口热气,准备回大堂找我那可爱的弟弟,然后再抱着他烘着火炉吃着佳肴,好好享受这重来的人生。 长廊迂回曲折,两侧灯笼高挂,照得皑皑白雪染上昏黄的圈印。 走着走着我渐渐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迷路了!宅院太大了毕竟也是不好的,再加上方向感不佳,反反复复绕了好多圈,越绕越偏僻,甚至连原本那个梅林都找不到路了。 愤慨之下,在院子的空地上做下一首打油诗,道是: 谁言广厦豪宅便是好,分不清方向人也白活了; 谁言条条大路通罗马,寻不得脚下之路就完了。 泄愤之后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才情,挥洒间就是一则醒世警句,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我还是太缺德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完蛋也不会白活,扔掉树枝继续开始寻找道路的方向,正在焦虑不安的时候,偶经一间地处偏远的厢房听见里头传来人声,心里顿时欢喜想要找他问路,刚要敲门前一刻便闻得屋内那女子哭道:“早知道她会被选入宫,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你,晚月……” 晚月?我不由呆住,在这座宅院里还有哪个主叫这个名儿?不正是那萧家二爷! 站在门口犹豫了半会,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强烈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靠近,蘸着口水在糊着窗纸的萱花门上戳出一个洞眼来,凑了上去偷偷朝里头窥望。 这一瞧可把我给吓住了,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僵硬在那里。 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琉璃灯,明灭烛火之下,萧晚月面窗而立,面如玉雕,衣如飞雪,俊雅飘逸见之难忘,像极了被贬凡间的谪仙,此刻沾染了人间烟火,正被一个黄衫女子从背后死命地抱着,挣开后又被她紧搂住腰身不放,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好几下,也不得罢休。 他压着声音恼道:“贵妃娘娘,请你自重!”竟是今夜回府省亲的楚贵妃,拥着萧晚月哭成了泪人,言语带着怨喃:“你这个没心肝的,可知那皇宫哪是人住的地方?宁可你像小时候那样唤我芮媛姐,也休得再喊这难堪的贵妃头衔!”说完便凑上去要亲他的嘴,被萧晚月狠狠别过脸去只吻到耳廓。 我捂住嘴巴抽冷气,真是一幕劲爆的皇室丑闻,这两人竟是给皇帝戴绿帽子! 都说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这回我可要把自己害死了,这豪门大宅里的多的是见不得人的光彩,谁知还有多少龌龊的东西?不禁想起楚家那猝死的三子,脊背便一阵发凉,为了掩盖丑行杀人灭口的事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我立马转身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咔嚓一声踩到枯枝,屋内随即传来厉喝:“是谁!?” 房门哐啷被推开,楚贵妃大步跑了出来,发髻上那金凤戴帽颠簸乱颤,慌乱如同她此刻的神情。 临危之际我早已满面挂上眼泪鼻涕,乍见她出来后佯装惊喜状,大喊一声“贵妃姐姐”便借着短手短脚的孩童模样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抽噎着:“悦容以后再也不要嘘嘘了,大家都找不到人了,悦容好怕怕……”仰面嚎啕大哭,越哭越凄厉,卖力地演着迷途的可怜小娃。 面容稍霁,楚贵妃暗暗舒了一口气,“哪个粗心的丫鬟蹄子这般伺候主子的,待会儿非得好好教训不可!”半蹲下来掏出手绢擦着我的眼泪鼻涕,问道:“你……是明月斋那房的孩子?” 我点头恩了一声,又听见她说:“十妹乖快别哭了,湘姨是一个极有气节才情的奇女子,你该有着她的风范可别丢了自家脸面。”我抽泣着应声受教,抬起小拳头揉着眼角的泪。 “你先回吧,待会我再领着这小丫头过去。”萧晚月的神情淡薄如秋,牵起我的手便往外头走,楚贵妃欲要喊他却被一口挡了回去:“注意你自己现在的身份吧,别再落人口实了……芮媛姐。”这声称呼他喊得极为挣扎。 回过头去,我见楚贵妃站在白雪中捂面啜泣,口中不住念着他的名,一个转角我便被他带出偏宅,吆喝一声将我抱上臂间捏着我的鼻子说:“悦容丫头今年七岁了吧。”重新堆起温和的笑容,深邃幽黑的眸子静静盯着我。 先前在大堂请安那会他便对我起疑,现在更不能露出破绽了,于是学着在劫的傻模样掰开手指数年岁,再用哭后浓重的鼻音说:“晚月哥哥真是厉害,悦容的确七岁了!”拼命眨着兔子似的红眼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天真无邪。 萧晚月只是笑吟吟,手指绕着我的发辫把玩,缓缓开口要我帮他一事,我赶忙点头应承,便听他说:“帮晚月哥哥守个秘密,以后逢人休得提起我跟你贵妃姐姐在这里碰过面的事。” “恩,悦容知道了。”我努力做着乖巧听话的模样。 第9章 谁说孩童最好装,一惊一乍吓破胆 萧晚月眼角微微一冷,转瞬笑道:“本以为悦容会问‘为什么’,要知道这三个字才是小孩子的专用词,果然悦容还是很不一样的,又乖又听话又没好奇心。” 心头冷然一凛,他看出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抬头朝他探寻望去,萧晚月只是温温一笑,拖着我的小**更加贴近地拢进怀里,近得都能清晰闻得他衣襟口透出的香薰味,有种让人迷魂的感觉,他则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慢斯斯地走,路经一口水井旁突然停下脚步,告诉我曾经有很多人泡过那里的水,然后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也进去泡泡。 难不成他真的要杀人灭口?我打了一个寒噤,死命搂着他的颈项,嘟起嘴巴说:“悦容现在冷冷,等以后天气热起来了再跟晚月哥哥一起泡。”萧晚月扑哧笑出声,顺着我的话就这么定下了约定,说是明年入夏了再来寻我泡井水图个凉快,听得我当场透心凉。 继续前行,路过一块庭院小径,旁边那块白雪覆盖的空地上题着两行字,正是我方才激情慷慨时写下的打油诗。他细细念了一遍,便道前半句写得妙,后半句不免令人难以理解。我好奇追问何处难解,他道:“不知这‘罗马’是何东西,人名物名亦或是地名?”捏着我的脸袋,又开始频频试探:“小悦容这么聪明,兴许知道。” 我点了点头,“恩,这个我知道。” 萧晚月大感意外,道:“哦?愿闻其详。” 我睁着眼睛说着瞎话:“罗马罗马,不正是马中的喽啰?”暗厢为自己默哀,我终于成了第二个楚成玉。 萧晚月怔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抱着我都快要笑趴了下去,我心里骂他脑子抽风,脸上还要故作天真模样,被他刮了一下鼻子:“就你精灵鬼怪。”我暗暗舒气,这关也不知过了没过,心里也没个踏实。 大堂将近,途径那处梅园,楚天赐他们早已离开,四周亭台楼阁挂着无数灯笼,竟十分特别,除了红色外竟还有紫、蓝、粉、碧等艳色,造形各异,盏盏惹人,看起来叫人心里阵阵迷醉。 忽闻花枝抖动声,震落梅花枝上的白雪,便见萧晚月荣发上束髻的玉麟白簪被花枝勾落,那满头黑漆似的长发就这么掩着满院子的红梅垂泄飞落下来,竟绝美得几近妖艳。 发簪子落地后,他口里喊了一声糟糕,我赶忙从他怀里跳下拾起玉簪,讨好地说:“晚月哥哥,我来为你重新盘上吧,以前常帮弟弟弄,就连娘亲都夸我的手儿巧。” 萧晚月趣味地笑着半蹲在我矮小的身前,“那就有劳悦容了。”我掬起他的长发用手指做梳子为他盘髻,那发质摸在手里就跟缎子似的柔软,发色在灯笼的映照下宛如发光的赭墨,看得我羡慕不已,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让一个男人拥有比女人还要完美的头发? 不到半会便束好时下贵族公子哥最为流行的鬓云髻,再在云发中插入那支玉麟白簪子。萧晚月起身而立,身若长柳,面如美玉,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那夜空里的明星,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便叫人自惭形秽。 微微几下偏转头颈,他笑着对我说:“不松不紧正是适宜,小悦容的手儿可比我身边那些丫鬟巧妙得多,日后谁要是娶了你便是他的福气。” 而后萧晚月又问我是不是七岁了,我正好奇他为什么要再问一遍,便听见他说:“快些长大吧,日后晚月哥哥讨你做媳妇儿。” 我吓得当场没了反应。 回去的时候酒席已经撤了,楚贵妃也已离开,听说是宫里头来了太监,传皇上口谕暄她回宫,半步也离不得她的样子。 厅堂中燃着香料,置着十来个龙鼎暖炉,各房夫人们环着老太君和楚幕北而坐,嘴里磕着瓜子吃着干果,东南西北拉家常,也不知和气里头藏了多少算计。各家孩子也在旁侧结伴玩耍,有几个调皮的少爷满屋子荒唐,丫鬟嬷嬷们只能跟着他们**后头就跟耗子打洞似地转,逗得大人们笑作一团。 我一进屋在劫和楚天赐双双扑上前来,稚嫩的小脸写满担忧,萧晚月还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抓我把柄。于是乎硬着头皮要把戏演下去,哭哭啼啼地将迷路的遭遇以极为悲壮的方式重述一遍,吓得楚天赐手忙脚乱,又是翻跟斗又是唱小曲扮鬼脸的来逗我笑,倒是在劫来得奇怪,静立着一动不动,俯首握拳紧咬着唇瓣不说一句话。 楚天赐这一折腾,楚老太君也注意到这一头,让丫头来唤我们三人过去。 我默默挨过去牵起在劫的手,以示安慰和关怀,却发觉他的手心冰冷厉害。另一只手忽被楚天赐给拉住,那么多人看着我也不好甩开,三个人就这么手牵着手并肩来到老太君跟前。 老人家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悠一圈,满意点头笑道:“这群儿女孙子里,我看就他们仨最讨人欢喜。”众人随即附和着,说出一连串聪明啊标志伶俐之类的奉承话。 楚老太君笑道:“难得感情这么好,明年立春让他们仨一块儿读书,也好做个伴。” 黎香苑里的三房司空夫人一边为老太太端上茶盅,一边笑呵呵地说道:“好,老祖宗说什么都好,您就是这么爱为儿孙们操心,那是他们的福气,可就是要苦了您喽。”说得老人家笑眯了眼睛。 萧夫人在一旁道:“好是好,只是悦容这丫头是个女娃读那些四书五经的不妥,还是嘱咐夫子多让她念些女则之类的文章。” 第10章 权势女人关门斗,人若不打不成材 楚老太君看了她一眼,道:“女儿家读书图个什么,无非是认得几个字说出去也好见人,至少不会辱了楚家的门楣。”转头问楚幕北:“吾儿,你说是么?” 楚幕北顺眉道:“娘亲所言甚是。”萧夫人便笑着不再说话。 我算是看出了苗头,这老祖母喜欢嘴巴乖巧甜蜜的人,反感那些强势精明的主,所以萧夫人远不如司空夫人讨喜,又因萧夫人至始至终未曾为楚家孕出一男半女,又揽了楚府院子里大半的事,工钱什么的都是她在打发,各家子吃穿住行都得管她要银子,却满口女则烈女传,自当更加让老太君看着不顺心。 这楚府里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一个之所以忍气,是因萧家乃四族中最有实力的权势豪绅一族;一个之所以吞声,是因婚后无所出,自认在祖宗面前没得交代。 这些士族名门里,恩恩怨怨的,你能说得清多少个一二?连我们几个小孩子都被她们拿来斗气。 我不由握紧了在劫的手,为我们堪忧的前途烦心,抬起头对上他幽深如渊的眼眸,盈盈微笑的脸,瞬间驱散了我内心的阴霾。 宴散回到明月斋,那夜与在劫睡在一块,丫鬟们为我们掖好被子收起窗户,再拨弄了几下屋角的炉火,便掌灯离开了,我抱住在劫小小的身子取暖,睡前闲来聊天,问他前年是怎么招惹了十二。 在劫道是楚天赐身边的狗腿子笑他**生的孽障,他便骂了回去一句贱婢生的**,于是几个孩子就搅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他一人打三人自然吃尽了苦头。 我摇头叹息,搂着在劫的颈项,道:“下次别再招惹那横霸王,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久久没见应声以为他是生气了,又听他说:“阿姐说什么在劫都听话。”我欣慰笑笑,脸颊与他相贴便觉得温热如火,困意袭来眯眼睡去,依稀间听见他在耳旁说:“下次我不会再丢下你了……”睁眼看他,见他一脸懊恼,原来还在为先前我所卖力上演的“迷路记”而愧疚。 才多大的人,怎么就那么重的心事?拍了拍他的小脑宽慰道:“傻孩子,是我不再丢下你才对,上辈子我都是欠了你的。” 在劫咧嘴一笑:“那阿姐这辈子都要护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我连连说好,他当我是对孩子的敷衍,非要郑重其事不可。讶异他莫名的坚持,便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一股难解的旋涡,心里噔了一下,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掸着他的额头,恼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折腾个什么劲,睡吧。”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背后那孩子鱼儿似的游了过来,搂着我的腰下巴靠着肩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耳畔的呼吸逐渐匀称,热风吹在后颈跟猫儿挠似的,弄得我反倒睡不过去,忽而想起萧晚月说要娶我的那句话,也不知几分认真几分儿戏。 心心念念雪梅树下长发飞泻的那张脸,不知怎么的浮上几分说不出的情绪,便自我作乐地想着,兴许他有恋童癖,还真的看上我了! 也知是自己想太多了,且不说他跟皇上最宠爱的那两个妃子有着暧昧不明的关系,便是平日里,萧晚月那么个站在天边的人,都是极难见到的,自除夕之后,只在正月初六雨水那天见过一面,那时他一身云纹银月衫,正打着伞走在路幽小径上赏花,见我便笑着问有没有乖乖听话。 就知道他关心跟楚贵妃的奸情会不会曝光,我装着孩童样说得很乖巧。 他笑笑也没多说,而后牵着我的小手共打油纸伞,走在连绵的春雨里。 打那之后,我就没再见到这个似是月里来的少年,听说正月十六元宵节那天被萧家大少爷亲自登门给接了回去,我知道时也是好几日后的事,还是楚天赐窜进明月斋蹭饭时说给我听的,心里不由名地觉得失落,想他离开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后来又觉得可笑,我是他什么人?充其量不过是知道他见不得人秘密的黄毛小丫头,他不杀我灭口就该阿弥陀佛了。 再后来就把这事忘在脑后,立春了就奉老太君的命进卷书草堂读书。 第一天上课前娘亲再三嘱咐在劫,学着糊涂点,不要事事要强,什么都要让着楚天赐,还要我在一旁看护着。 在劫虽然应下了,但我看得出他心里的不甘愿。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娘亲的操心,但也极为孝顺地不让她担心。说来也无奈,明明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偏要装作资质愚钝,还要他处处不如别人,偏巧那人还是他的冤家,也真是委屈了他。 夫子是个年仅三十有余的读书人,名叫刘旭冉,外表斯文,一身书卷气,只是对人有点严厉,第一天上课楚天赐闹少爷脾气,便被夫子的规尺打了十几下掌心,都红肿了大片。以前的夫子哪个不碍着大奶奶的面子,怕得罪这个受宠的十二爷所以都由着他胡闹,唯独刘旭冉不把他放眼里。楚天赐来找我哭诉,说这回连萧夫人都不帮他,反而给那刘旭冉撑腰说他打得好。 从此这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算是遇到煞星了,就这么被这个年轻的夫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果真应了那句话,人不打不成材。 后来我听说,夫子是楚幕北的门客,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更是儒家学问之大成者,投奔楚家已然十余年,只是在这乱世初现的年代,他的治世理念南溶大流,所以不被楚幕北重视,又惜他是个人才,所以就让他来这里为我们上课。 一日午后,夫子倦了去后堂小憩,让我们将手头上的功课做完再去请他。 他才一走,楚天赐那两个狗腿子跟班便从窗外翻墙进来。 楚成玉进来后口中直呼着给小叔叔带好东西来了,那兴奋地表情连我瞧了也起好奇心,凑上去一看,不由腾然红了脸。 竟是一本春宫册! 第11章 姐姐弟弟玩亲亲,天崩地裂全乱套 原来年前除夕那夜,楚成玉硬充门面解释完“幼子食性”之后心里愈发觉得不踏实,回去后就去问自家的哥哥们,被大肆取笑一番,兄长们念他十二岁也该成人,再过一两年合成都要娶妻了,所以就丢给他一本小册子,说是让他先学习,改明儿带他去好地方逛逛,怕是妓院窑子之类的风月场所。 都说世家多纨绔,就是这么个习气给害的。楚成玉钻研了几日颇有小成,也渐通人道,于是就带着这勾人的东西来孝敬小叔叔,谁知楚天赐翻开第一页,便指着册中衣衫尚未卸尽只是做着前戏的两个男女图人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吃对方的嘴巴?” 我那单纯可爱的小在劫也频频点头,显然也十分好奇,竟然不顾卖力拉他出去的我,硬是要留下听个解释。 楚成玉轻咳几声,故作老成道:“这叫‘鸳鸯啄嘴’,说白了就是亲嘴巴,男人女人们相互喜欢就用这个方式表达。” 楚天赐听后巴巴眨了几下眼睛,忽然跳到我的面前,竟是二话不说便往嘴上亲去,还十分响亮地“啾”了一声,看得屋内众伙儿呆愣愣的张大嘴巴。 在劫第一个回过神来,拎起楚天赐的衣领横竖送上一拳,怒骂:“去你个下作的东西,谁准你碰我阿姐!” 一见自家爷挨揍,楚成玉和李孝义气红了眼睛,赶忙上去帮助楚天赐教训在劫。 我在一旁劝架,几番折腾下来拉不开他们,又见在劫拳头吃得厉害,于是把心一横也跟着打起架来。天赐打不得我,那两狗腿子碍着他的面子更是不敢对我下手,结果全都被我无情的拳头揍得哎哟喊痛,而后更是泄愤地把气全撒在在劫的身上。 于是乎,在我投身古代的第七年,合算上前世二十五年,第一次这么轰轰烈烈地参与了群架斗殴事件,后来我写了一篇纪念文,题为“一个吻引起的流血事件”,被在劫和天赐看了之后笑上好几天。 再说那会,我们打得正厉害,吵闹声惹来了后堂休憩的夫子,踏进草堂后拾起掉在门口的册子,正是被我们打飞的春宫图,气得夫子当场黑了脸,向来念着之乎者也的斯文人,竟然爆了粗口,连连怒骂:“一群不知长进的畜牲!” 那两个狗腿子见势头不对早就翻窗逃走,独留我们三人被夫子的规尺追着满屋子跑,草堂内顿时书纸漫飞,鸡飞狗跳。 实在是被打得疼了,我们也学着那两人爬窗跑路,夫子在身后追啊追,三人一个劲地跑啊跑,钻进嶙峋假山的洞里躲了起来,见夫子从眼前跑过之后,齐齐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各自回家,唯恐被夫子告了回去又是一顿臭打。 在劫指着楚天赐的鼻子怒道:“都怪你尽做些出格的事,连累了我和阿姐!” 楚天赐趾高气扬地翘着眼角,道:“呸,少用你那窝人的德行跟爷说话,我就是喜欢悦容姐你能怎么着!”挑衅似的捧起我的脸,对准我的嘴又是啾啾响地亲个不停,气红了在劫的眼睛,一把将他撂倒旁处,“滚开,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账!” 正在我暗道在劫骂得好时,却见他也凑上来对着我亲嘴,口中念着阿姐喜欢的是我之类的话,我的脸黑了又红,红了又黑,万恶的春宫册,摧残国家幼苗,还我可爱单纯的弟弟来! “悦容姐更喜欢我!”楚天赐从地上跳起来也不落后,两人就这么耗上了似的谁也不让,你亲一口,我亲一口,来来回回好几轮也不罢休,把我架在中间当作怄气的玩物不止,还沾了我满嘴巴的口水! 我气得浑身直哆嗦,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吓得他们傻愣了眼,我乘势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也顾不得他们喊疼,发狠地越揪越用力,口中一边怒骂:“两个藐视人伦,我是你们亲姐姐,这是弟弟该做的事吗,啊!?活该你们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煮油锅!” 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问:“人伦是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闭上眼睛拼命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小孩子,要循序渐进地教育。于是耐着性子解说,用我所能想到最简单的词汇告诉他们最复杂的道德理念,亲吻这档子的事更是夫妻做的,不能随便玩。 二人一听又闹腾起来,争着说要跟我做夫妻。 深深呼吸,竭力忍住抓狂情绪,继续好性子地告诉他们姐弟之间是不能成亲,否则就是乱伦,就要下地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接着他们又好奇地问:“为什么姐弟之间不能成亲?为什么要叫乱伦?为什么要下地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面对这般无辜的表情和一连串的“为什么”,我崩溃了,放弃了,被彻底打败了! 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我的本质早已被萧晚月看穿,也同时深深体会到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是多么的深刻、犀利、精辟、一针见血——“为什么”三个字是小孩子的专门词。是的,我现在终于见识到了! 瘫坐在地,选择在沉默中绝望,也再懒得跟他们解释什么,以后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需要担个什么心? 这时不知是谁压着声音嘟囔了一句:“就算是姐姐又怎么了,我就是喜欢!” 眼皮子一跳,我正要追问是哪个小王八羔子说的诨话,忽从山洞深处传来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古怪,逐渐演变成“桀桀桀”的鬼笑声,伴随着一股冷风阴森森地吹,让人自脚底升起寒意。 日暮渐落,天际昏沉,显得幽黑的山洞更加诡谲。 第12章 世外高人卜堪舆,乱世定国知是谁 鬼笑声慢慢逼近,耳边回旋着空旷的脚步声,仿佛鬼魅就在身后走来。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闭眼凄厉尖叫一声,抱着脑袋连滚带爬的跑出山洞。 孰料路口处,夫子刘旭冉就这么一夫当关地站在那里,手上拍着规尺,嘴角含着冷冷的笑:“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三个孽障了!” 刚出狼窝又进虎口,我们就这么被他领回草堂,跪在孔圣人的画像前抬起手掌,规尺“啪啪啪”地打了下来,每人都免不了挨下数十记板子。瞧夫子外表斯文下手也真够狠的,白嫩嫩的小手早已红肿凝了淤血。 后来夫子又差人给渊阑院和明月斋送信,说是我们三人功课吃紧今晚都要入住卷书草堂学习,然后就罚我们抄一百遍《礼记》,没抄好不许吃饭睡觉。 时至深夜子时三刻,三人还点着昏黄的油灯埋头苦抄,夜风透过格子窗户徐徐吹进,弄得油灯上的火焰滋滋跳动,一张张宣纸也是哗啦啦地响着不停。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皮越来越重,困意阵阵袭来,在劫和天赐两人早已抄好,献殷勤似的合着来帮我抄,当最后一笔画上句号的时候,三人重重舒了一口气,齐齐倒在一旁的草席榻上拉过被子就碰头睡在一块。 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传来咿呀的开门声将我幽然吵醒,睁开朦胧腥眼,模糊地瞧见夫子刘旭冉负手走进,青灰色的长袍衣角袂然漫飞,竟似几分仙人踏云而来之感,身后隐隐还跟着一道人影,一身金线祥瑞文云黑质袍,上半脸罩着一张白玉面具,颇有幽冥勾魂的错觉。 夫子进来之后,埋首整理桌案上凌乱的纸张,随手捏了捏灯芯,只闻滋滋几声细响,油灯燃烧得更加旺盛,空气里弥漫起奇异的香味。那黑衣神秘人踱着稳健的脚步,缓缓朝床榻走来。 我一见苗头不对,赶忙阖眼继续装睡。 那人在床边静静站了半会,而后转身离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我听见房间里传来铜钱在桌面上翻滚的声音,便听见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 听那声音并非夫子的平日谆谆教导的清亮之声,反而有几分沙哑,显然是那神秘黑衣人,听着竟似不久之前在山洞里听见的鬼笑声。 只听那个人道:“奇怪,着实奇怪啊!” 夫子问:“何处奇怪?” 那人道:“我占卜问卦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等情况,竟是算不出这三个小娃的命盘,岂不怪哉?” 夫子叹息:“果然这三个孩子来历有待商榷,当初我乍见三人时,眼前便出现一幕怪异景象,两道紫黑之气交\/缠着一股黄龙金光迎面逼来,似煞魔又似佛光,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才会请你千里前来为他们占卜一挂解我心中迷惑,想不到连你也难窥其中堪舆,哎……” 那人道:“我虽未能卜算出他们的命盘,倒是测出几分那女娃未来的诡谲命数。” 夫子一听大喜,赶忙请教。那人沉吟几声,道:“若卦象无误,若干年后,这烽火乱世必将会因她而起,又将因她而灭;分崩离析,天下归一,皆系在她身遭的兴衰荣辱。” 我听了暗暗心惊,这是妖言惑众还是仙人指路? 听见夫子赶忙问:“可是与十一爷和十二爷相关?” 那人道:“这我就不得纲领了,天机浩渺,凡人终难窥得精髓,仅是几分肉眼俗世罢了。”沉默了一下,又道:“此二子命盘如此怪异,必然非等闲之辈,而今他们又与这影响天下运势的女娃关系甚密,外加你方才所提紫黑气黄龙之象,恐怕是推波助澜相辅相成之能。” 夫子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其余并无大异。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应劫而生;运生治世,劫生乱世。看来此三子非得善加教导不可,若是成必为公侯,若是败必为贼。” 那人道:“此事还需旭冉兄多加操心了。” 夫子道:“云盖兄又岂能置身事外?” 那人哈哈大笑,笑罢怅然喟叹:“你我本是世外之人,却皆进这浊世染上泥淖,你为了一段情,我为了一份恩,便是此生不得罢休啊。” 而后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难掩心中好奇,不由拉长耳朵想要听得更加明白,忽闻夫子提高了音调,笑道:“果然有只未睡的小老鼠在窥听呢!” 我霍然心惊,莫非他们发现了我是醒着的! 正在忐忑不安时,那二人又双双拂袖而去。房门阖上的瞬间,一股怪风吹进,骤然熄灭书桌上的油灯,滋然一声嘶响,屋内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那股奇异的怪香也荡然全无,我本是被他们二人的言谈惊得万分清醒,此刻却突然昏昏沉沉起来,眼睛一眯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头痛得厉害,隐隐觉得该惦记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丝毫也想不起来。 第13章 青梅竹马终难忘,情动瞬间非永恒 由那春宫册子引起的荒唐事总算过去,夫子倒也没跟各自家长说些什么,只是往后对我们的教导愈发地严厉起来。 平日里除了在书卷草堂里读书,便是去万荣堂给老祖母请安。 楚老太君虽然欢喜天赐,但因他是萧夫人过继的养子,所以保留了几分真心,倒是更加疼爱起在劫,又加我投其所好,抹了蜜的嘴巴每每哄得她笑开颜,对我们姐弟就更加喜欢,就连楚老爹也经常来明月斋坐着与娘亲聊天,时常夸及我们二人乖巧。 转眼又过一年,草堂里依旧闹腾,楚天赐改不了少爷的脾气,谁让他吃苦头就得一报还一报,每当挨了打非得整一整夫子让自己出口气才罢休,从西市觅得花旗国的奇妙玩意,是一张外观极为普通的坐垫,就放在夫子平日讲课的红木椅上。 后来夫子来给我们上课,一坐下去就接二连三地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就跟放了无数个雷打的响屁一样。 夫子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楚天赐倒装得一本正经,我傻了眼睛,在劫却浑然不知掩嘴偷笑起来,被夫子看到了还以为是他搞得鬼,罚他端着水盆跪了三个时辰的地板。 整了夫子连带教训死对头,天赐当时的模样别提有多得意,经过在劫的身旁露出将军凯旋时的胜利微笑:“这招叫栽赃嫁祸,一箭双雕。” 在劫记下一恨,第二天带来自己的“常胜将军”挑战天赐的“混世魔王”,说要一报昨日屈辱。于是两人就在院子里围着一个木罐子斗蛐蛐,两只屁\/股撅得老高。眼见常胜将军出现劣势,在劫赶忙喊了一声:“啊,夫子!”天赐就像听到了鬼似的蹦跳起来,回过头哪里有夫子的影子,低头只见混世魔王早已被逼到了死角。 口中怒骂在劫卑鄙,又重新撅起屁\/股陷入斗局,这时又听在劫喊了一声:“啊,夫子!”楚天赐早已不再上当,嗤笑道:“这次你别想诓我,别说那夭折的臭夫子来了,就算是天皇老子,爷都踩烂他的屁\/股叫他没办法如厕。” 冷笑声响起:“是吗,在你踩烂我的屁\/股之前,我先打烂你的屁屁!”夫子的规尺就这么噼里啪啦地刮在天赐高撅的屁\/股上头,痛得他不能行坐,在床上趴了三天。 后来在劫告诉我,这才是报仇的最高境界,叫“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荒唐事每天上演,感情也愈发变得趣味奇妙。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这两人的仇一日日结大,三天两头吵个不停,打架倒是很久不曾了,我知他们彼此还是有兄弟情谊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就是看对方不顺眼,我将这个现象称之为“瑜亮情结”。 童年的记忆像是青涩的果实,食之酸口却又过之难忘,那架着竹马摘着青梅的日子,是两小无猜的甜蜜。这两人都待我极好,好得让我觉得危险。一人日渐深邃的眼眸,一人愈发浓烈的情感,让我深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只能自我宽慰成姐弟友爱,方能减去心中负担。 九岁那年的炎热夏夜,风都带着窒闷的燥热。我从梦中热醒,也懒得传呼丫鬟,一人来到井边打水洗脸。幽幽晃荡的井水里,映出一轮皎洁明月,也映出我那张伤春悲秋的脸,恍恍惚惚间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第二年入夏了会来找我泡井水图个凉快,但如今都已过去二年,他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每年当盛夏出现颓废迹象之时,我站在落秋之色初现的井口旁,竟然会觉得有点失望。 若是说对他动了感情,偏偏也无痴情女子那般牵肠挂肚;若说未曾对他有心,又怎会不由自主地去关心他的消息? 前世临死之时还在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的臭嘴,你看这句话说得多有道理,就连那谪仙似的人物说的话也都不作数,说什么等我长大了要讨去做媳妇,我还未来得及长到奔笄待嫁的花样年华,却在年前听说他娶了阜阳王二女儿长乐郡主为妻,还是经天子亲自主持的婚礼,宫中最受宠的楚贵妃和史湘妃都亲临为他祝福,是何等无尚的荣耀? 我却觉得他可怜,甚至感觉到他的内心在悲鸣。在与自己生命和情感纠缠不清的两个女人面前,娶第三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为妻,就算再多的光荣,也掩盖不了悲伤的事实。你说他是从月中来的人,月中又哪里有他这样的伤心人?碧天情重幻苍凉,海誓山盟到头来梦一场,却还要在众人面前,在那两个女人面前,在自己陌生的妻子面前,全作快乐的模样。 快乐,也只是脸上的笑,却不是心中的泪。 活在世上的人们总是笑着,但又有几个人笑得真心? 因为怜惜,也就更加地挂念曾经那个惊鸿一瞥的风华少年。 也仅仅只是挂念而已,一瞬间的心动,无所谓永恒。 恍然出神间,忽闻一声惨叫,是在劫的声音! 心头涌现强烈的不安,赶忙往在他房中跑去,只见一条赤练毒蛇盘桓在他的床榻上。 在劫的整张脸铁青如死,双唇刷白无色,脚踝上有着两个流着黑血的小洞,是被毒蛇咬后留下的痕迹。 大热天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习性阴冷的毒蛇?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要杀在劫! 第14章 在劫命危旦夕间,满腔悲怆救人心 就在我前一步赶到的同时,娘亲后一步也赶了过来,乍见屋内光景竟是像发了疯似的冲进去,拿起墙上挂着的宝剑凄厉尖叫着将毒蛇砍成无数段,抱着蜷缩发抖的在劫哭道:“我的儿,别怕,别怕,娘不会再让你出任何意外,娘不会再让别人害你……” 讶异看着娘亲癫乱的神态,心惊她口中反复出现的“再”字,莫非在先早已有人对在劫下手? 由不得我深入思考,在劫的脸色越来越惨淡,呼吸急促粗重,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抽搐。我连忙跪在床榻前捧起他的脚踝往伤口吸血,这是我在慌乱间所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急救措施。一滩滩乌黑的毒血被我吐了出来,直至血色呈鲜红色。 娘亲在期间终于恢复冷静,对身旁的丫鬟喝道:“快去请大夫,快!” 大夫来的时候,毒血也吸得差不多了。把脉之后,大夫却依旧摇头叹息:“危矣!危矣!”道是毒血尽管及时吸出,但赤练蛇的毒素远甚寻常毒蛇,被咬同时便中毒难解,除非寻得武夷山之巅的雪灵芝。“且不说这雪灵芝百年难得一见,便是前往武夷山来回也要个把月,十一爷……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了。” 娘亲本是惨淡的脸色,在乍闻“雪灵芝”时忽而浮现大喜,匆忙叫我照顾好在劫人便往外头跑去。 大夫开了几帖子去热的药,也不过如浮萍般没啥着落的用处,嘱咐我注意吸毒时残留口中的余毒,又隐隐向我暗示天亮了便好准备后事了,而后叹息着摇头离开,不忍再看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 在劫躺在床上蹙眉晃头,苍白的脸满是热汗却不住喊冷,我取来被褥将他一把裹住抱在怀里,“这样好点了吗?”他还是一个劲地喊冷,口中念着呓语:“阿姐救我,好痛苦……”听得我的鼻腔双目满是悲怆。前世我开车撞死了他,这一世难道还要看他死在我的怀里?来这个世界图个什么,无非是向他偿还上辈子的债,眼泪流了下来:“如果能让你活下去,就算要我把命还你都可以。” 让丫鬟们取来三个炉火将屋子烤的热腾,我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将他整个人裹在怀里,手臂绕着他的肩双脚缠住他的腿,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里。 大热天里燃着炉火房间里窒闷异常,我的全身都渗出粘稠的热汗也顾不得,只求在劫能暖和起来。赤\/裸肌\/肤相贴的热度终于让在劫慢慢安稳下来,微弱地呼吸着陷入昏睡。我稍稍舒了口气,朝外边天色看去。更敲三声,已是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不知道娘亲能不能及时取来雪灵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劫幽幽睁开双眼看我,声音虚弱沙哑像是夜鸦的低鸣:“阿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赶忙呵斥,叫他休得胡说,他就问我:“我要是去了,阿姐该怎么办。”我哭着说:“你去了,阿姐跟你一起去,去地府找阎王陆判算账去。” 在劫听了后许久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眸子幽深得如同秋夜深潭,最后缓缓开口:“阿姐,你亲亲我吧,在劫哪儿也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自半年前读过《周礼》之后,他和天赐两人就没再胡乱亲我,但现在别说要我做这违伦的事,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都愿为他摘来。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劫可要说到做到哦,再苦再难都要坚持下去。”我捧住他的小脸在干涩毫无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唇畔细细摩挲点啄。 在劫湿了眼睛,依在我的肩头,“阿姐,在劫真的好喜欢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因为我们是一体同生的双胞胎,虽然分开了两个身体,住着的却是同个灵魂,我们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搂住他孱弱的肩膀哭得不成人样,“所以在劫,就当阿姐求你了,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他靠过来吃掉我脸上的眼泪,“原来阿姐的泪水是甘甜的,比琼天山上的仙泉还好喝,但……这辈子再也不愿喝得,所以别再哭了,为了阿姐我……”话还不及说完,眼睛突然睁得灯笼般大,全身肌肉开始疯狂抽搐。 我被他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不住搓着他的手臂大\/腿想要减轻筋肉痉\/挛带来的痛楚。好一会儿他不再作抖,人早已昏死过去。“在劫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再坚持一下,娘就要回来了。”我口中叨叨念着不断朝门口张望,渴望看见娘亲归来的身影。 不消半刻,屋外传来喧闹声,却见娘亲被人抬着进来,头发凌乱,额头血污斑斑,这一幕对我而言宛如雪上加霜。 王嬷嬷哭着告诉我,娘亲是到渊阑院求大奶奶去了。 前年经天子念楚幕北治理淮川洪涝有功,不仅加官进爵还赏赐了无数宝物,各房夫人子孙们无不蒙受恩泽,渊阑院萧夫人得的正是这百年雪灵芝,娘亲求她割爱救在劫一命,足足叩了百来个响头,却听萧夫人说早就将灵芝磨成粉给她那个久病缠身的大侄子萧晚风送去作药引了。娘亲一听顿时陷入绝望昏过去,这才般被人抬了回来。 我沉默了半会默默起身穿好衣服,嘱咐嬷嬷婢女们照顾好娘亲和在劫,也不顾身后人的叫唤拼命了命地往渊阑院跑去。 眼前的路怎么也看不清楚,眼睛早已一片模糊,是眼泪,是悲怆,是心痛……黎明前的天际空前绝后的黑暗,浸在薄薄的雾中闪烁着灯笼昏黄的迷光,被在劫清澈而又认真的双瞳充满,我怎么也跑不出那双眼睛的柔光。涌动在胸腔滚烫的喧闹,是我对唯一的弟弟最深沉的爱。 口中念叨着:在劫你等我,姐姐一定会救你,死了也要救你! 第15章 人心寒冷如秋意,人命卑贱如薄纸 渊阑院位于楚府中环之地,东面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大小楼房,北面有一片繁密静宓的林子,西面靠着一座满目青翠的小山,南面俯临一个水平如镜的人工湖,楼里楼外皆为雕梁画柱,极尽豪华。 此刻我无心欣赏,疾步跑进正院大堂,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如苑将我拦住,道是大奶奶正在会听没时间见我。我明白她是受萧夫人之命推脱逶迤,一把推开她便往内堂冲去。 屋内点着香炉,墙角置着几座冰雕仕女像,是为夏日解暑去热之用。府中建造冰窖,除了天家便只是王侯贵胄才有的权能。 越过江南织绣一方山河锦绣屏风来至内堂,只见铜勾上悬着桃红绣花褶皱软帘,帘下软榻横置,板壁立着锦靠背和一个水袋引枕,铺着上好东林竹编成的席垫,萧夫人就懒懒依坐在上头,身后有两个小丫鬟打扇,身前又跪着一个丫鬟轻巧地捶着她的双腿。 华贵猩红的波斯地毯上站着几个人,是楚府账房杂务的几位管事,从丑时三刻起他们便前来向萧大奶奶汇报府内各大要领,是每月十五例行之事,须知楚府中的内务以及吃穿用度都得由她经手。 我一进去,萧夫人便睁开双眼微微摆手,几位管事就停止说话全都惊讶地看着我。顾不得别人的心思,我赶忙跪在萧夫人的面前,她也不等我开口,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悦容丫头,方才你母亲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得明白,那雪灵芝的确是送去给我那可怜的大侄儿补身子用了,谁能料到十一今日有这一遭?我也实在为他难过。”手绢拭去眼角伤心的泪,然后宽慰了我几句,又说早已差遣渊阑院中最好的大夫前去为十一诊断,劝我平心静气静候消息,万一情况不好须得面对现实,勿要过度悲伤让在十一那个世界也不得安心。 在劫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听她句句咒他安歇,说得漫不经心眉眼不眨,我心里阵阵寒冷。都说人情冷如秋,人命贱如纸,难道在劫的命在她眼里当真这般不值钱?如果今日是楚天赐或是她的那些宝贝侄儿中毒,是否又是另一番嘴脸和表情。 “大娘,悦容知道雪灵芝这种能解百毒的稀罕物您一定不会一次用尽,求您救救在劫吧,他日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会回报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边说着磕头,一边暗暗观察萧夫人的脸色。这句话本是试探,刚说完便见萧夫人的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看来是被说中心事。 眼见在劫还有希望,我心中顿时欢喜,连连叩头请求,萧夫人不甚耐烦命人将我拖出。拖至屏风处,我一个孩子的力气挣不开如苑的揪拉,一口咬住她的手背将她推开便原地跪下去,道:“大娘,您要是不答应我,今天我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离开。” 萧夫人任由我跪着也懒得再搭理我,屋内再度响起议事的声音。 如苑平日里仗着萧夫人的势头架子比小姐夫人还大,今日恼我三番两次跟她使劲,又知道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暗自踹了我的一脚。且不论孩子的身体哪受得住一个成人发狠使的暗劲,她还不偏不巧地踢中我膝盖的关节,只觉得那处地方传来咯嗒一声细响,当下散开一阵剧烈的刺痛。 而后她又将冰雕像移到我的身旁,自当没安那个好心让我纳凉,只见冰雕一点点地融化,冰水流过我下跪的地方,在我原本受伤的膝盖处灌入寒气,伤口随即痛上加痛。 好个心肠歹毒狗仗人势的贱婢!我心里怒骂,换做平日早就给她颜色,现在心心念念记挂在劫无心同她计较。看向外头天色,东方天际已经微露肚白,在劫最后的期限将至,我的心头慌作一团,明知时间越是紧迫我越是不能着急,但怎么让萧夫人交出那救人的东西?她是存心要见死不救,就算我死缠烂打跪死在这里也没有用,否则娘亲刚才也不用叩烂了额头。 约莫半刻,几个管事从内堂纷纷走出,不看我一眼彼此笑谈着离开。 早已习惯人情冷暖,我也没觉得多大的悲哀,只听见屋内萧夫人问道:“天赐今日哪里去了,这个时辰了怎么没见他来请安?” 萧夫人身旁另一个一等丫鬟若芊赶忙回话:“少爷去了罗香园,今个儿老爷也在那头。” 罗香园是媛夫人的宅院,而这个媛夫人正是萧夫人昔日陪嫁过来的丫鬟,为人温婉如水,说话总是平眉顺目轻柔似风,所以最讨楚幕北的欢心。 萧夫人许久不发一言,室内空气就像凝结成冰,只听她淡淡说了一句:“掏心掏肺的好,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神色一动,听出这句话的一语双关:一是指媛夫人本为她贴心侍婢,最后却夺她丈夫之爱;二指她待天赐如亲儿一般,但在天赐心中也终究比不得亲娘。 萧夫人这种权欲极强的女人,怎么可能忍下这样的屈辱?但她不得不忍下,因为她没有儿子,这是她内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创痛。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女人再强再好胜若是没有儿子为日后依靠,也不过如缺少养分的灌木,纵然眼前开得再繁盛,也终有枯朽的一日。我的心头当下生起一计。 恰巧这时,大管家差人来向萧夫人汇报楚府接下时日待命事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听说是个穷秀才之后,家里没钱又逢旱涝,于是就被人牙子卖到楚府为奴,叫做柳固安。 像柳固安这种跑杂腿的下等家奴是见不得大奶奶的,所有的事全都经由大丫鬟如苑之口通禀,大大小小的事加起来总共数十件,柳固安也真是好本事,竟然能一口气说得丝毫不差,我凭借着现代商务速记法也一件不漏地记了下来,却见如苑早已记得双目直发愣。 柳固安禀完事之后担心如苑一下子记不全,本来要等在外头静候差遣,如苑却挥袖让他离开,而后口中碎念着进了内堂,唯恐记错一件事出了纰漏便是她的罪责。 我在她的背后冷冷笑起,这次真是连天也助我,如苑很快就会明白,她最大的失败就在于太过争强好胜。 而她的失败,恰恰是我成功的开始。 第16章 玉在椟中救贵价,凤于枝头待时飞 走进内堂后,如苑将事务逐一禀告,不愧是萧夫人身边受用的大丫头,竟能一下子说出十来件事来也不见气喘。 能跟在萧夫人身后当上一等丫鬟,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她爬上现在这个位置,同样也黑了不少人的前程踩了不少下等家奴的背做垫脚石。这样的事在我前世替重病的父亲管理公司的时候就已经屡见不鲜,如若我没料错的话她刚才故意让柳固安离开,就是怕他的才能被萧夫人发现,若柳固安得到重用则定然会动摇她现在的地位,所以她就算是硬着头皮将所有的事情揽下,也绝不会给他出头的机会。 像如苑这类人,往往有一种致命的性格缺陷,那就是急功近利,喜欢在主子面前卖弄本事。 须知,适宜的动机强度能提高大脑活动效率,若是用得不适宜,那就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这就是现代商业职场上着名的“耶尔克斯-道森定律”,意思是说在简单工作中,动机强度越高,工作或学习效率越高;在困难复杂的工作中,动机强度越高,工作或学习效率反而越低。这跟一个人越是重视一件事到最后越是容易搞砸那件事是同一个道理——心态决定成败。 如苑不自量力,却又过分想要表现,就注定了她失败的结局。我将一切看在眼里,等待她出错的时候,也心知她必然会犯错。 果然,就在她道完十几件事之后,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支吾的时间越来越长。萧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她就更加紧张,脑袋愈发混乱,口舌就更为模糊。 眼见时机成熟,我忍住左腿膝盖上的疼痛走进房内,“如苑姐姐,刚才有一些事你记错了,应该是这样的……”我笑得无害而天真,说话却一点也不糊涂:“下个月司空家来的‘角子’入住的不是梨香院而是篱落院,领牌子铺张十里仪仗前往万佛寺求神的是淑夫人而不是司空夫人,提出修建篱落院宅楼的才是司空夫人,而且她所请要的工钱是千两黄金而不是白银……”我噼里啪啦地一连串指出七八处错误,然后又将她尚未道出的余下十来件事一口气全部说完。 如苑当时看我的表情就像看到怪物似的,震惊讶异愤怒不甘还有一点惊怕。 萧夫人的视线则定定落在我的身上,时而讳莫如深,时而锐利如刀,问:“悦容,你今年几岁了。”我回答:“九岁了。”她深意笑起,连番夸我年纪虽小却聪明过人,随后眉眼一横冷冷扫向如苑:“没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得清楚,敢情把本事都用在仗势欺人的份上了?” 萧夫人果然对手下平日的行径十分了解,之所以不说不过是身为上位者无聊打发时间的笑资,今日既然戳破了皮面,是杀鸡儆猴也好是重树正风也罢,显然她也对这游戏失去了兴趣,便听她同苑说道:“往后你就去浣衣监,休得再进渊阑院,给我滚出去!” 从这一刻开始,如苑因我的恶意搅和由一等丫鬟沦落为下等洗衣娘,脸色顿时惨白如死,连连磕头求饶。萧夫人冷笑着给她两个选择,是被撵出楚府还是自行去浣衣监日复一日洗着春夏秋冬的衣裳。 我看着暗暗心惊,本来只想小小报复一下如苑,却不料萧夫人翻脸无情丝毫不念旧日主仆之谊,也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难怪能稳坐大奶奶的位置还替楚幕北担下楚府大小内务。 如苑眼见求饶无用,心知离开楚府跟求死无异,忍痛吃下眼泪还得磕头谢恩,离开前怨毒地剐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地站着,别以为不受宠的孩子就好欺负,我这个人向来不记仇,因为所有的仇差不多都当场报了。 萧夫人对另外一个丫鬟若芊嘱咐道:“待会差人将府院令牌给**奶送去,至于修建篱落院的事就交给三奶奶去办,虽说来的是司空家的‘角子’但毕竟是她的亲侄儿,这两件事先去办妥了别落下口舌,让别人说我这个做大姐的为难她们。” 若芊领命而去,经过我的身旁时对我微微一笑,这道笑容中饱含太多复杂的意味,我一时没有看懂。 所有旁侧伺候的丫鬟们在萧夫人摆手后悉数离开,房中只剩她和我两人,而她依旧笑得慈眉善目,宛如盘坐莲花的菩萨,眼眸却如蛇信般毒辣,一步步朝我逼来,将我逼至墙角,问:“你究竟是谁?” 有时候隐藏实力是为保护自己,有时候暴露实力是为换得交易筹码。我一无所惧与她对视,随后又略表弱势地垂下眉眼,“我不过是一个一心想要救活自己弟弟的可怜姐姐,如果大娘这次帮我救在劫一命,不仅能为自己积下功德,同时也将招揽一个忠心为主的得力助手。” “得力助手?”萧夫人觉得好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一个九岁的孩子?” “玉在椟中救贵价,凤于枝头待时飞。悦容有没有这个本事,相信大娘慧眼英雄自当分个明白。” 萧夫人将我上下打量,“你有一个很好的眼神,坚定勇敢执着热情,很像我年轻时候那会,或许你经过一番栽培是有这个本事。”她重新坐回软榻上,靠着水袋引枕,懒懒道:“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确还留有那半株雪灵芝,是为日后自己保命之用,若要我拿出来救你的弟弟也并无不可。” 我一听大喜连忙叩谢,却听她话锋一转:“但我从来不缺忠心并且有能力为我办事的人,所以你所说的交易筹码还不够令我动心。” 我沉默半会,转身来到圆桌前沏了一盏茶,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她的跟前朝她磕头敬茶:“您还将多一对孝顺膝前的儿女,每日卯时三刻我和在劫必定前来向您请安,将您当做亲娘般孝敬。” 萧夫人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满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令我越看越合心意。” 我谦虚笑道:“那是大娘看得起。” 萧夫人责备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改口唤她娘亲,她笑着起身于榻侧的奁台里取出一个朱木匣子,道是雪灵芝就放在里头。我赶忙托起双手去接,却见她微微抬臂将一粒褐色药丸放在我的掌心,“悦容丫头,吃下这东西,雪灵芝就是你的了。” 我毫不犹豫将药丸扔进口中吞了下去,有种苦涩腥恶的味道。 萧夫人问:“吃得如此干脆,难道就不怕那是毒药?” 我道:“娘亲若是要取悦容性命,何须如此费力?” 萧夫人抿嘴笑笑:“那的确不是毒药,不过是行尸人研制的血蛊,蛊虫会随着你的血液寄宿在脑部,只要一发作就会在你脑中胡乱蹿走,捣碎你的脑浆让你七窍流血而死。”我听着全身发寒,看来要取得她的信任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一想到自己将一只蛊虫吃进体内,肠胃不由恶心翻滚。 萧夫人怜爱似的抚着我的头,笑道:“不过悦容这么乖,娘亲怎么舍得让你受那种苦头?每隔三个月自会赐你解药,你只需乖乖听话即可。”便将朱木匣子交到我的手中,“时候不多了,你还是快些去救在劫吧,待十一身体康复之后,为娘会禀告老爷举办一场盛典让你们两人风风光光过继到我的膝下,只是从此以后便不得再回明月斋见你亲娘,这些时**们一家子还是好些团聚吧。” 我接过那救命的东西,谢过之后便拼命往回赶,离开前隐隐听见萧夫人在我身后轻声笑着:“影响天下运势之人吗,呵……” 也不经细想一心为救在劫而去,却不知我们姐弟两人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地改变。 回到明月斋,便闻一阵凄厉的哭声撕裂长空,我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涌现不安,莫非…… 拔腿跑进在劫房中,只见床榻上摊着一块白布覆盖于在劫脸部,王嬷嬷一见我哭着跪倒在我身前:“十姑娘,十一爷他……他去了!” 忽如晴天霹雳,将我震得神魂俱丧。 第17章 软弱如风硬如铁,她的名字叫母亲 掀开白布,在劫那张精致俊俏的脸缓缓映入眼中,若不是惨白如斯,就像往日倚在我怀中睡着了一般。 人生历经大痛大悲,我以为自己会大哭出声,却发现怎么也哭不出来,原来真正的悲伤没有眼泪。慢慢抱起在劫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逐渐冰冷的身体会是我那可爱的弟弟。房内众人哭得撕心裂肺,我静静道:“全都出去,别吵着在劫。” 日出东头,一缕暖和的晨辉穿透了泛着柔润光泽的白玉珠帘,落入明月斋南边的静谧阁子,柔柔地撒了在劫一身的金黄,仿佛悄悄寻找他曾经在这个世上活过的丝丝痕迹。我俯首亲了亲他毫无血色的唇畔,“在劫,阿姐亲亲你,你怎么不醒来?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做不到?”他说会为我活着,他说过的…… 房门“哐啷”一声巨响被蛮横推开,天赐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我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往昔三人在草堂里的快乐回忆恍若水影般从眼前晃过,最后全都被搁置在潮湿的角落发酵,“天赐,在劫他不在了,以后再也不会跟你吵架了。” 天赐一听突然发了疯似的冲上来,一把将在劫拽出我的怀中摔至地上,二话不说扑上去一阵暴打,拳头雨点般落在在劫的脸颊、下颔、腹部……边打边口中怒骂:“臭小子,谁准你死的,给我活过来,凭什么惹了悦容姐难过却不做声?活回来跟我好好打一架,爷再一拳送你去死!” 我呆滞半会连忙上去拉开天赐由不得他作践在劫的尸身,孰知他却像失去理智似的打骂不停,我愤怒朝他脸上甩去一记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我怔住了,他也怔住了,紧紧咬着下唇不再看我,又猛地扑上去一脚踹向在劫的胸膛:“好,死得好,从今往后悦容姐就由我照顾!” 谁知这一脚踹下去,本是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在劫突然弓起身子呕出一口黑血来,幽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天赐的脚踝将他撂倒在地,虚弱地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阿姐还轮不到你照顾。”他抬眼幽幽看着我,眸心恍若水草晃荡,“在劫说过为阿姐一人而活,怎么可能不做到?只要你轻轻唤我一声,就算是地狱也为你回来。” 我茫然立在原地,口中喃喃念着:“好、好,是我的好在劫。”回过神时早已泪流满面。 将身体孱弱的在劫扶回床榻,赶忙命丫鬟将那半株雪灵芝熬成汤药解毒。事后大夫前来把脉,道是体内残毒已解,庆幸有十二爷这一脚震出胸口淤血换回一口气,否则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送天赐离开的时候,我抚着他那张被我打得红肿的脸颊,歉然道:“对不起,还疼吗?” 天赐微微偏过头躲过我的手,闷着声音说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待我也像他这般真心?我……也是你的弟弟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微风碎裂,儿时的笑声回响耳边,徒留我一人在原地叹息。 回到在劫房中,发现娘亲已经醒来,正在床榻旁拧着毛巾照顾沉睡的在劫。 我隐去服下血蛊的事,将所有事情的始末告诉她,包括认萧夫人为母,跪在她的面前无声泣道:“娘,悦容对不起你。” “傻孩子,娘怎么会怪你,为了救在劫你已经做的很好,才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娘亲红着眼睛将我抱进怀里,抹泪道:“娘亲只恨自己没用,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身份地位,才让你们姐弟俩跟着受那么多的苦。萧夫人她有权有势一定会比我更好地保护你们,只要你们可以好好活着,哪怕不能见面,为娘也心满意足。”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我抱着她哭做一团。 在劫吃了药之后静静昏睡着毫无知觉,就如同他刚出生那会,犹且不知他那最亲近的两个亲人正为他肝肠寸断。 十日后在劫的身体逐渐康复,萧夫人差人来接我们入住渊阑院,三日后又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将我们过继膝下。 我和在劫携手而去的那一日,回头再看一眼明月斋,只见娘亲一人立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含泪作别。那日的黄昏血色如染,几只晚归的大雁从天际飞过,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声声催人泪下。那幕风景,成为我们记忆中对娘亲最后的回忆,从此之后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半年后,当我们得知娘亲的死讯时,她已然下葬入土。 生前照顾她的王嬷嬷对我们说,娘亲是过度思念我们以至于精神错乱抑郁而死。 每天她都会坐在门口说等我们回家,每天她都会在餐桌前准备三碗饭,三副筷子,一边吃着一边朝我们的饭碗上夹菜,一个人对着空气痴痴笑着说:“悦容在劫乖,多吃点,吃多了才能快快长大,才能不被人欺负。”说完后她就一个人哭,哭得没了力气,就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将饭菜咽下去,也将所有的悲怆和眼泪吞入腹中。 嬷嬷实在看不下去,说要偷偷带我们回来看她,谁知娘亲听到后非但没有欢喜,反而担惊受怕不顾身份地朝嬷嬷下跪磕头,口中反复念叨着:“求求你别带他们来,我不见他们,我不能害了他们!”就在她临死的那一刻,还在再三嘱咐,不得让我们知晓她的死讯,免得冲撞行事惹恼了萧夫人。若非嬷嬷告老还乡心中记挂此事,这才偷偷跑来告诉我们。 听到此处,我和在劫脸上早已分不清泪水,世界模糊只剩下娘亲那张微微含笑的脸。 在劫一把拉起我跑向外头,翻身上马朝着城郊十里外的黄土坡狂奔而去。 一方的天,一方的地,被凛冽的风吹得肆意荒凉的山头,一堆黄土,一座孤冢,我们的娘亲就在这里沉睡。她死前多么寂寞,她死后又多么荒凉?有没有亲朋好友前来为她送别,她心爱的丈夫有没有为她流下一滴眼泪?为什么她竭力保护的那对亲生儿女们,也只能在她死了很久之后,才能偷偷前来为她上一柱清香? 这个世界,人们都发疯似的想要活得轰轰烈烈,她却选择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去—— 这个被时代催压柔弱如风却又坚强如铁,名叫母亲的女子。 第18章 风光背后苦作乐,二子之心深如海 在劫跳下马背,跪在娘亲的坟墓前,双手紧紧抓住一把黄土俯首无声流泪。 我走上前去默默从背后抱住他,前世今生我经历过太多,分离团聚再分离,由生入死由死往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人世间的去留而悲哀,但当我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一切还是那么痛彻心扉。我想安慰我的弟弟,却发现自己比他更加需要人安慰。我抱着他,才知道不是他在依赖我,而是我在依赖他,一直渴望在他身上寻找温暖和力量。 在劫说:“阿姐,小时候你曾告诉我,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我们都错了,只有在你成功的时候,你才是英雄,只有当你称王成候的时候,人们才不能在乎你的出身。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身份地位是如此重要。因为没有身份地位,我们跟娘亲不得不分开,娘亲才会死得如此凄凉;因为没有身份地位,我们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不能像楚天赐那样一声呵斥就能保护你……我不甘心,不甘心!”溅落的眼泪渗透进泥土,就像内心挥之不去的潮湿和阴霾。 原来小时候的事,他一直都牢牢记在脑中,原来娘亲生前那番痛哭,他全都听到了,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太过年幼不忍心知道? “或许你是对的,在劫。”揽住他因为啜泣而不住颤抖的肩膀,我缓缓闭上眼睛。生活终究不是童话,只是人们习惯用美好的愿望和语言编织美梦,我再一次被虚幻的生活欺骗,也欺骗了我的弟弟。 如今梦终于醒了,面对的是血淋淋的现实:这就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若不去吃人,就要等着被那些豺狗之辈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在劫抬头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与我面贴着面,“我已经失去娘亲了,不能再失去阿姐,我要保护你,我要成为人上人。” 抬手为他抹去脸上的泪,“你可以的在劫,相信姐姐的话吗?”在劫郑重地点头,我道:“纵观天下局势,天子无能而八方强势,若我料得不错,不出六年乱世必起,届时必将是你风云变色的契机。曾经有人为我断言,我的弟弟将会成为扫荡六合一统天下的帝王!” 山头呼啸刮过一阵大风,将两人的长发缠绕着高高吹向遥远的天际。 在劫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淡淡地笑着,脸上还残余尚未风干的眼泪和悲伤。 许久许久,在劫也笑了起来,握起我的手目露坚定,“我相信你,你是从来不会骗我的。”随后又问:“阿姐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我点点头,“是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助你,我的弟弟。”自从跟随他跌落轮回台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这一世为他直至灰飞烟灭。 苍茫的山头,对面互跪的两个人,彼此交叉的十指,就像是一种古老的盟誓。 在劫轻轻嗯了一声,翻身躺在我的膝盖上,仰面看着蔚蓝无垠的苍穹,探出手掌挡在面前,五彩华光透过指缝在他脸上投下光明阴影变幻的线条,一圈圈荡漾开来。 我在他那张风采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和——野心。 在娘亲的坟前吹了一日的山风,入了夜才回到楚府。一进渊阑院,便听闻不远处敲响丧钟,正是由罗香园传出,询问路上行色匆匆的家奴,才知是媛夫人在日间上吊自杀了。 我和在劫对视一眼,立即往罗香园赶去。只见雅致院楼前挂起奠字白纸灯笼,灵堂内白缎幔帐翻滚,冥纸漫飞,女眷们的哭泣声声凄厉。 天赐一身披麻戴孝跪在灵堂,苍白的脸难以遏制的悲恸,却始终不见落下一滴眼泪。萧夫人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脸上的表情是慈爱的,眸心却永远有着一种讳莫如深的黑渊,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晃而过的笑意让我心底发寒,再看去她早已换上一张悲伤的脸,香巾轻点眼角啜出的泪,哽咽着说道:“悦容在劫,快些过来劝劝你们的弟弟罢。” 我缓步走到天赐面前,话语卡在咽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抬头看着我,本来清冷的眼眸突然红了起来,紧紧抱住我不住颤抖,却依旧不发出一声悲喃。 期间各房夫人携着少爷小姐们前来上香,一双双眼睛都噙着泪,却是分不清几人在真心难过。楚幕北扶着棺木的边缘一脸沉痛,喃喃询问媛夫人为什么那么傻想不开要自杀,然而九泉下的死者又可曾给过他答案? 不消半刻宫中传来消息,说是楚贵妃头胎难产,御医们束手无策,皇上正在大发雷霆。楚幕北嘱咐萧夫人妥善安排后事,随后匆忙离开,脸上的悲伤早已被另一种忧虑所取代。 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回去,只剩下天赐一人坚持为媛夫人守灵,这是他身为儿子所能尽到的最后一份孝心。 我心中隐隐有着一种猜测,对天赐就更加放心不下,遂决定陪他守夜让在劫一人先回渊阑院。在劫深深看了我一眼,烛火跳跃明灭他的那张脸,嘴角微微动了几下,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空空如也的灵堂一阵又一阵刮着冷风,水波般吹皱满屋子白色软帘,美感中带着一种阴森悚然。 我看到天赐瑟瑟抖了一下,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又将他的手放在掌心搓着。 一滴眼泪溅落,在我的手背碎裂成无数片冰晶。我的动作顿了一下,默默不语地将天赐拥入怀中。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用说,难过的时候就与他抱头一起痛哭好了。 天赐靠着我的肩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却冷静得出奇,“丫头们说娘亲昨日跟大娘在西厢院子里赏花,半路遇见淑夫人和司空夫人,回来后神色就变得怪怪的,却没想到今日午时请示膳食时就看见她吊在卧室的悬梁上。早上还笑着嘱咐我用心功课别整日贪玩,要做个有出息的人,还让我好好孝敬爹爹和大娘,现在怎么说去就去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人生本来就是无常,就像天上的星星每天都在变幻方位,这一刻在一起的人,没准下一刻就各奔天涯了。 天赐抬眸静静望我,瞳孔如水波晃荡的夜泉,他问:“你呢,你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吗?”我没有回答,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天赐也没再问,这毕竟不是一个开心的话题。 他缓缓跌坐在地,沉默了半会突然说道:“娘亲自缢前,后院守门的小厮曾看见大娘来找过她,后来神色不悦的从西角门的小巷子里隐蔽地离开,还喝令他不得跟别人说起她来过的事。娘亲平日里待下人极好,那小厮也曾受过她的一饭之恩,所以暗下告诉我这件事之后就卷着包袱走了。” 我神色一变,赶忙捂住他的嘴巴,紧张地说:“好天赐,这番话以后休得再在别人面前提起。” 天赐深深看着我,眸子深邃如渊又锐利如钩,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重重贴着他的唇畔,掌心那处瞬间灼热得像是燃起大火。他不再说话,默默与我四目相对。一些未曾言明的秘密,此刻在我们的心中烂成一团,年幼无力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然而天赐有所不知,他失去娘亲的这一场悲剧,或许我正是一个推波助澜的帮凶。那日听闻萧夫人一语双关的暗示,若非我灵机一动携在劫过继她的膝下,天赐现在也许依然还是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 我挨在他的耳畔轻声道:“天赐,记住我的一句话,若是萧夫人疼爱在劫三分,便疼爱你七分,毕竟你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再无情,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所以你现在什么都别想,权作与往常一样,再乖乖做个孝顺儿子便可。”天赐的身子僵硬半会,随后闭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俯首看着蜷缩在臂膀中闭目浅寐的他,那张犹且稚嫩的脸却早已显露老成,我心中莫名刺痛。都云富贵世家人中龙,谁曾见风光背后苦作乐?天赐也好,灾劫也好,都不过才十岁的孩子,怎么就藏了那般深沉的心思?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还跟着父母背后撒娇,他们却须得学会一个人坚强。 不由想起先前,天赐还在问我何时能待他像在劫那般真心,而今俨然在心中寻得模糊的答案。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有如此待他的那一天,因为在愧疚和负罪面前,再认真的相待也不会是纯净无瑕的真心。 猛然惊觉,我待在劫,又何尝不是如此? 偿还,原来才是我这辈子最投入的感情。 第19章 相亲相爱成誓约,日后变迁谁堪言 趁着天赐在后堂休憩那会,我回了一趟渊阑院,那时已是拂晓时分。萧夫人正坐在厅堂内,从在劫手中接过请安的早茶轻啜,见我回来便招手让我坐在她的身旁,探寻问着天赐现在的情况。 我红着眼睛说:“已然悲伤了一宿,今早才哭累了睡过去,说是今后只剩下大奶奶真心待他的娘亲了,让我转告您切莫为他难过,好生保重身体才是,待他守完头七再来向您请安,免得您沾染了灵堂的晦气便是他的不孝。” 萧夫人听了之后捏着手绢低泣,口中唤着媛夫人的闺名,又喊着天赐“心肝宝贝儿”,当下侍立之人无不泪下,我也跟着哭个不休,嬷嬷丫鬟们这才上来纷纷解劝住了。萧夫人让我这些时日好好伴着天赐,唯恐他心头难受想不开,嘱咐我一有异常即刻知会她。我口中应承下来,心知她是要我监视天赐。复而小聊几句,便与在劫一同请退。 走廊上慢行,抬头看见在劫眼眶底下一层黑影,我问:“昨夜一宿睡得不好?”他默不作声,只身一个劲地往前快走,我拉着他的衣袖儿却被他一把甩开。正在错愕的时候,见他背对我冷硬着声音恼了一句:“我在罗香园外头等了你一夜,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抱了一夜,原来在你心中,我跟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分量。” 什么时候见过在劫这样与我怒颜相向?我呆住了,回过神那人早已不见踪迹。赶忙追去敲他的房门,闭门也不见应答,叹息着回到自己房中休憩,嘱咐丫鬟们两个时辰后叫醒我准备再去探望天赐。躺在床榻上心头念在劫过激的言行,终究是太累了阖眼便睡过去,睡梦中依稀间闻得有人在床畔反复叹息。 个把时辰后丫鬟将我唤醒,一经询问才知在劫方才一直就守在我的床畔。匆忙梳洗一番前去找他,却不见房内有人,周转几下寻人无果,遂去了罗香园又伴了天赐整日。 因为挂念在劫,姐弟两人毕竟从小就不曾拌过嘴,这日便早早辞了天赐回到渊阑院,好去安慰我那闹性子的主。 更敲三下已过子时,丫鬟们说十一爷早已躺下就寝。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借着洵洵月光安静地观摩他的睡脸,恍惚间见他睁开双眼与我凝视,不说话也不转移视线,漆黑中唯独那双眼睛幽幽发亮。 我笑了笑,脱去鞋袜在他身旁躺下。他怔了一下,神色微窘背过身去。我笑他是害羞了,便钻进被子里从背后拥住他,靠在他的耳畔说:“乖乖我的小在劫,阿姐今晚陪你睡觉,快别生气了。” 在劫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挣开我的手臂坐起身来怒道:“是不是楚天赐需要你,你也这般爬上他的床陪他睡觉!” 三番两次的讨好被他泼了冷水,心中不免生气,也实在受够了他的无理取闹,“天赐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弟弟,他刚死了娘亲正是最难过的时候,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再闹情绪了!”不忍再冷眼相对,我和衣而去,又停在门口踌躇着,却听房内传来一声呜咽:“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我也失去了娘亲啊,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心头被他这句低喃狠狠刺出一个窟窿,终究是拉不下脸面,抹着眼泪默默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一直留宿罗香园,一来是要护着天赐取信萧夫人,二来是实在不想再跟在劫为了天赐起口角。小时候也真的太由着他了,才让他养成这样见不得我对别人好的性子,也许冷淡他几日让他反省一下也好。 天赐不眠不休守灵好几日,人早已憔悴不成模样,我哄着他入睡为他掖好被子后,便一人来到院中散心,忽从半空落下一颗石子,不偏不巧吧嗒掉在我的脚前。抬头看去,只见在劫晃荡着两条腿儿坐在琉璃飞檐上,高束的金冠背着月色闪着亮眼的光,月光悠悠晃荡在他**的面容上,正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见过他的可爱调皮呆傻,确实没见过这般小媳妇模样,我不由扑哧笑出声:“呐,你爬这么高做什么,不怕摔着吗?” 他撅起红艳艳的嘴唇,“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你还关心我在乎我吗?” 一见面就埋怨,也真是改得了脾气改不了天性,我好气又好笑,佯装怒道:“那里危险,快给我下来。”哪知他跟我杠上了似的摇头坚决说着不。我搬来木架梯子,“好,你不下来我上去,要摔的话姐弟两人一起摔死也算还世界一个清静。”一边说着一边双脚噔噔往上爬。还真是乌鸦了我的嘴巴,刚摸到砖瓦的皮面脚便一滑人往后头仰去,凄厉惊呼一声,忽被在劫勾起腰身给拉了回去,惊险回过神来人早已稳稳当当地坐在琉璃屋檐上。 有点惧高我朝在劫挨过去,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逞强笑道:“从这里看去风景还真是不错。”目光一扫才发现这处地方的视觉角度能将整个灵堂尽收眼底。敢情这几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说好听点给我放哨,说难听点便是偷窥了。 我瞪着他:“尽做些荒唐事,知道错了进来道个歉便成,窝在上头学什么小贼德行。” 在劫别过脸闷声道:“我错在哪里?倒是你可分得清谁才是你的亲弟弟。” 我叹息:“你是我弟弟,天赐自当也是我的弟弟,我不会为了你疏远他,更不会为了他疏远你。这楚府人情冷暖如皮包着的骨头谁也看不清楚,也就我们仨从小一块儿长大,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 在劫听后只言不发,我俯首唤道:“出来吧,天赐,别躲着了。”早前便瞧见他拿着披风出来寻我,看到在劫与我私谈又躲了起来。 天赐犹豫半会,从梨花树后缓缓走出,抬头看着我,眼眸幽幽晃荡一潭清泉,洋溢着异常莫名感动的情绪,多半是把我的话给听得清楚了。 我笑着朝他招手:“发什么愣,快上来吧,这里风景很不错呢!”他顺着梯子爬上瓦檐坐在我的身侧。 在劫却死死盯着天赐挂在胸口的长命锁和翡翠玉,哼了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他这较劲,什么事瞎凑合。” 说来在劫不爽天赐,除了打小结下的梁子,还是有其他原因的。一出生娘亲便为我和在劫打造了一对长命锁,而那翡翠挂玉则是七岁那年老祖母赏赐,也是成对的。天赐不过是孩子天性,别人有他却没有,心里当然不乐意,央着萧夫人也为他打造了跟我们两人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和翡翠玉,成天乐呵地戴在脖子上晃悠。在劫就不高兴了,说“不就是一个死皮赖脸的臭蛋,横竖要进我和阿姐中间的第三者。” 于是那两人又吵了起来,从六岁那年第一次打架,到草堂时在夫子面前互黑对方,再到眼前争着与我亲昵,大事小事家仇国恨全都一股脑地搅在一块清算,将我摆在中间溅了满面的口水。 眼见劝架无用,我正要发怒,忽见天赐吵得两颊通红,比起先前病恹苍白的模样多了一丝生气,又见在劫眼怒骂中带着一丝笑意,心中顿悟原来这才是他们兄弟表达友爱的方式。 一左一右拿起那两人的手合在一块,我欣慰笑道:“果然是相亲相爱的哥哥弟弟,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齐齐恼了一句:“谁要跟他相亲相爱!”同一时间抽回手,还放在衣角上反复搓着,活像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眼神刀子似的刮着对方。 这会儿我见了却不再担心,反而觉得可爱得极,大笑着手臂一展揽住他们的肩膀,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口中喊着:“要相亲相爱啊,相亲相爱!” 那两人的脸红如辣椒,却也默不吱声地任由我抱着。 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璀璨,编织成皎皎银河图,我忍不住脱口:“好美!”夜空划过一抹流星,我赶紧闭眼许愿,依旧死命地念着:“要相亲相爱啊!” 耳畔隐隐传来两道不甘不愿的应答:“知道了啦。” 抬头瞧见那两个孩子不善言语的别扭神态,我呆滞稍许,重重嗯了一声,笑得无比满足,为着我们三人此刻所拥有的世间最真挚的亲情。 然而,又有谁能料到,就在今夜这并肩共看了一夜星光飒踏的三个人,在很多年以后竟站在风云际会的巅峰主宰历史的变迁。 只是那个时候,可曾有人想起今日这个誓约,说要相亲相爱? 第20章 巾帼不让须眉者,大闹青楼寻弟来 繁花开遍,一年更胜一年,春去秋来,哪朝又是留恋不去的岁月? 昨夜下了一宿小雨,淅淅沥沥荡漾开初夏的虫鸣,今日阳光明媚,照亮枝头垂落的玉珠。 我早早起来往账房赶去,几位管事早已恭候多时,小厮们在房中忙碌地走走去去,账本一本一本叠成山高,我一边听着管事们禀告府中的大小事务,一边翻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打着白玉算盘。 “拨三千两白银往柳州府赈灾。三日后史家太老爷大寿别忘记差人持名帖送寿礼去。阜阳王、燕山王、常昊王三家王爷并郑国公萧府等五家,东平郡候、南安郡候、西静郡候、北宁郡候四位候爷下个月齐聚京城向经天子朝贡,到时候别忘记替老爷设宴送上拜帖……”一口气交代完十来件大事之后,又指出账簿里数十处大大小小的错误,众人领命下去办事。我又从早忙到了黄昏,这才将这一季度的账本核实完毕,拿起硬纸小折子朝渊阑院南厢房走去。 若芊正坐在外厅捣弄香薰,我询问大奶奶这会可是有空,她抿嘴笑笑指了指后室。我点头撩开珠花垂帘,越过洛神戏水翠玉屏风,再经过一个拱形木槿萱花门,便来到内室,只见萧夫人卧在软榻上半阖双眼,偶尔几声咳嗽。屋内还有一人在抚琴,是夫子刘旭冉。 我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琴声便停止了,听闻萧夫人道:“悦容丫头,来了就进来吧,在那里发什么呆。” “这不听老师弹得正好,听出了神呢!”我笑嘻嘻地走近,朝刘旭冉微微颔首。虽然年前奔笄之后便没去书卷草堂学习,不过还是改不回先前的称呼习惯。走到萧夫人身前探了探她的额头,“恩,烧已经退了,看来老师的凝神曲还真是神奇。娘亲今日精神好些了吗?”说话之余端上一杯去热凉茶。 “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稍微有些咳嗽。”萧夫人在小丫头的搀扶下坐正身子,从我手中接过茶盏饮下一口便要作罢,在我的坚持下无奈饮尽,我这才将空茶杯接下交给丫鬟,便闻萧夫人对着夫子笑道:“我这个女儿啊就是喜欢操心,越大越霸道,明明只有十六岁,却比其他活了半辈子的人还要精明,下人们都怕着她,连我这做娘的也拿她没辙,怕是只有夫子你才能治得了她。” 刘旭冉道:“十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有一片孝心,有她为您分担府中事务那是大奶奶的福气。”萧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嘴角笑意更深。 我佯装嗔怒道:“江清河浊自有公晓,还是老师给悦容一个公道话,不然这份心思在那没心肝的娘亲面前也是无用的东西,我都成了夜叉鬼了,还人见人怕了呢!” 屋内众人怔了一下,随即爆开笑声,嬷嬷丫鬟们笑趴了下去,萧夫人也是又笑又咳的,我赶忙上去为她拍背顺气:“快别笑了,再笑下去又要我的不是了。” 萧夫人探出如葱纤指戳着我的脑袋,嗔了一句:“谁敢说你姑奶奶的一句不是,多半要拿不到工钱了!”随后问我上个月下人的工钱都发放了没有。我点了点头,将季度对账的小折子递到她的面前,她展开随意扫了一眼便阖上,道:“你办事我放心,我病着的这些时日也真是辛苦你了。”我摇摇头说了几句贴心话,挥退丫鬟坐在她的身侧为她捶背。 期间几句小聊打发时间,萧夫人向夫子询问在劫和天赐的功课,刘旭冉对在劫夸赞有加,道他天资聪颖又为人朴实勤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心里暗道,若是你发现他真正的天赋,怕是要拍案而起惊呼神人了。又闻夫子谈及天赐,道此子本是极为聪明善辩之人,奈何生性顽劣静不下来好好读书,都把心思用到别处玩乐去了。那神态颇有黄河磅礴奈何浪涛东去的唏嘘之感,看得出夫子对天赐的期望很高。 萧夫人微微蹙眉,问我:“天赐这会儿人呢?” 我赶忙道:“受了我的托去富阳城收田租去了,都十六岁大的人我想合成也该让他料理一下府中的事。”说的是实话,不过算算时间早该回来了却至今没见人影,多半又跑去哪里耍玩了。 萧夫人睨了我一眼,心知我在袒护他,叹息:“都怪我从小惯坏了他,才使得他这般无法无天,平日里他也就听你的话,你还是好些让他做点正经事,不求多有出息,只求别闹出什么荒唐事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点头称是,心里暗暗叫苦,他闹的荒唐事还不够多吗,这京城里谁不知道这混世魔王楚家十二爷? 萧夫人道:“晚上老爷要来渊阑院用膳,快些差人将他唤回,否则让老爷知道了又要挨一顿打骂。” 我受命而去,张旭冉本欲与我一同离开,萧夫人说心口好似堵着一口气,夫子又留了下来为她弹曲凝神。 走出南厢房后,我对着小厮道:“将柳大管家找来。” 自我受萧夫人之托掌管楚府内务之后,便将昔日不受用的跑腿家奴柳固安扶持到大管家一职。要知道一个管理者的成功离不开人才的发掘,柳固安就是我寻得的德才兼备者,并且对我的重用和信任极为感激,更是对我忠心不二。 我站在渊阑院外的丰华亭中等待,俯首见园中花势倦怠,看着不免伤感,喃喃念了一句:“昨日春去悲花落,今日夏来恨雨淋。” 身后传来一句清朗之声:“冷月诗魂人两个,颦卿泪眼谁人心?” 回过头见柳固安踏着落花而来,一身青莲涟水云翔衫,高束发髻别着一支简单的翠玉簪子,看着我时那张清秀的面容荡漾开水纹般的微笑。 我道他这诗接的不好,太过凄凉,他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没经出口询问,柳固安早已洞悉我的心思,笑着说:“十二爷在今日申时便从富阳城回到京中,刚进城门被成玉少爷和李家公子给拉着离开,说是万花楼里新来了几个姑娘,是夜郎国的舞姬,好几家公子哥们都在等他热闹场子。” 我听着黑了脸,口中直呼:“那混账小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怒气冲冲地往外头走去。 柳固安急忙将我喊住,面有难色:“十姑娘,这万花楼怕是你姑娘家去不得的地方啊。” 我道:“柳管家认为府中谁堪此重任,能将十二爷给绑回来?” 柳固安苦笑:“那还非得十姑娘不可。” 莺莺燕燕女儿娇,乱花渐欲迷人眼,万花楼里花万里,男人销魂寻欢乐。 可惜今日的万花楼不是花好月圆欢乐时,因为我楚悦容要来这里拿人了。 几十个华服家奴排成两列大步闯进,一路清人开出一条道来,柳固安在前头引路,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前脚刚踏上鲜红的波斯地毯,那鸨母便一脸苦笑地迎了上来,“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啊,您这会儿可别再为难我们小本经营了!” 明明是个销金窟亏她还说得出口的小本经营,我懒懒扫了她一眼,一个月前万花楼窝藏天赐,被我闹得十来天开张不得,看来是心有余悸但还没学乖,不然这次怎么还会放那小子进去? 我甜甜一笑,“今日不是来砸场子的,乖乖说出天赐的下落,我拿完人便走人。” 鸨母面露为难,是心知楚家十姑娘不好惹,楚家十二爷更不是善类。 我一见她那脸色便知是个两面讨好心眼不扎实的阴人,一把将她推开,喝道:“给我一间间地搜!” 随着我一声令下,万花楼顿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那些女嫖客们一个个光着屁\/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忙脚乱地合着衣服,姑娘们声声凄厉尖叫,吓得花容失色。 鸨母瘫坐在地拍着柱子直哭着没法活了,“哎哟喂我的妈呀!就算是王员外家的虎姑婆跑来找丈夫,也不是这么个折腾法啊,这日子该怎么过!” 我也懒得理她,就等磨光她的性子让她自己主动交代。 果然半刻不到鸨母就屈服了,抱着我的大\/腿求道:“我的好姑奶奶快别闹了,我带您去找十二爷还不成?” 谁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上,高贵的品质也往往只在少数人身上体现,我睨了鸨母一眼,哼了一声:“那就劳烦带路了。” 小手帕擦着眼角的泪,鸨母点了点头,抽噎着将我引向二楼。 第21章 天赐嬉戏万花楼,悦容初遇常昊王 二楼走廊尽头是一个精致的萱花小窗,缀着一轮新月,窗前置着一台红木香案,案上摆着一个上好的青瓷烧云花瓶。 鸨母微微转花瓶,墙壁便自动开启一扇门来,另一头出现一条金碧辉煌的长廊,比起这边要来得更加奢华富丽。鸨母说那里是专门供王侯贵胄们玩乐的地方,非是寻常富豪一族可以承受得起的享受。 真是一群奢靡腐败的朱门酒肉徒!我冷哼一声大步走近。 恰时一扇涂着金漆的鲤鱼龙门打开,走出两个衣着华丽面容俊俏的年轻公子哥,满面熏红走路跌撞发着酒疯,正是天赐那两个狗腿子跟班楚成玉和李孝义。 与我迎头打了个照面,两人就像被泼了一滩冷水似的立即清醒,指着我的鼻子结舌道:“夜……夜叉鬼!!” 我抬起下巴,眼睛危险一眯,那两人察觉自己失言喊出了背地里给我起的绰号,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捂住嘴巴脸色惨白如死,哈腰作揖连连道歉。 楚成玉搓着双手尴尬问道:“姑妈,您老怎么往这边来了。”被一个年长我五岁的大男人喊做姑妈虽然有点别扭,论辈分也的确承受得起,于是端起长辈的姿态训导他。楚成玉表面俯首称是,暗地里挤眉弄眼,李孝义见状悄悄往后头移动,想要溜回去透风报信、 “站住!”我随即将他喝住,指着墙壁说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先给我老实在这里面壁思过,待会回去再跟你们好好算账!” 越过那两人,推开身前的金漆雕花门,那瞬间一阵尖锐吆喝声迎面逼来,只见房间内紫色帷帐漫飞,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华贵牡丹地毯上置着一张上好红木雕成的圆盘大桌,一个玄服男子正将一名绝色少女压在上头亵玩,双唇激烈亲吻发出啧啧之声,右手大胆地滑过少女白嫩的大\/腿探进亵裤里头。四周围坐着着十来个人,都是一些锦衣少爷们,一个个面带酒色,对着餐桌上这幕活色春宫无不抚手叫好。 乍见眼前纵情声色的靡乱一幕,我不免红了脸,屋内众人玩得正欢,竟无一人发现我的到来。 又见厅堂外围,一个男人懒怠倚在赤色玄柱上,一身绫罗锦衣紫金冠,轻啄手中的白玉酒杯,眉宇间百般聊赖,眼神冷清,与大堂内声色高涨的众人倒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你?”门开的瞬间,那男人偏头见到我,神色呆滞稍许,放下酒杯缓步行来,面带惊艳赞道:“看来消息不假,今日果然不虚此行,当真有个绝色美人。” 尚未反应过来,人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顺势推至墙上,湿热的吻迎面落下。是个惯于撩拨风情之人,灵巧的舌头娴熟地侵占嘴巴,只觉得醇厚的男性鼻息带着酒香和淡淡的药草味,瞬间填充口鼻所有感官。 知晓他是将我当做万花楼里的姑娘来调戏,心里不由又羞又恼,奈何口舌被逼着纠缠说不得话,又推不开那伟岸的身躯,他反倒愈发动起情来,双手开始大胆在我身上巡走。 正在窘迫不堪的时候,忽闻他闷哼一声顿住动作,一个庞大的黑影罩在我们身后,是那本在大堂中聚众嬉戏的玄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这里,紧紧勒住那人的胳臂,冷冷道:“王爷,她可不是你能随便碰得的女人。” 那人微微蹙眉,像是明白了什么,遗憾地看了我一眼,叹息:“既然美人已是他人之物,小王自当不夺人所爱。” 就在他放手的瞬间,玄服男子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护着,笑着说了几句客套的虚应,随后对着身后那群纨绔子弟喊道:“诸位抱歉了,本公子有事要先离开,今日扫了大家的雅兴就让我来请客权作赔罪好了。”从怀中掏出一大叠厚厚的银票,就这么往空中随意一抛。刹那间一张张银票哗啦啦地在半空散开,如白蝶蹁跹一般漫天飞舞,错乱恍如纷飞的世界。 回过神时,他已拉起我的手在尖叫声中跑出房内,下了万花楼,又抱着我跃上马背,低喝一声策马而去,将柳固安等人以及那繁华如梦的万花楼远远丢在了后头。 十里花巷华灯初上,一匹黑马疾风般奔驰,有人在大声惊呼:“楚家十二爷策马来了,楚家十二爷策马来了!” 所有人闻声纷纷躲了起来,如避瘟神恶鬼,一瞬间长巷内空空无人,只余黄尘漫天飞扬。 我看了直叹息,做人做到这份上了也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谁料背后之人却哈哈大笑起来,颇为自豪地说道:“看来本少爷的魅力依旧慑人!”缰绳一甩,马啸嘶鸣,以更快的速度穿过长巷。 唯恐摔下马背,我紧紧抱住他结实的腰身,他俯首看我,叹息:“悦容姐,你还真是胡闹,那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吗?” 我还没开口说什么,反倒是他先怪罪起我来,不由怒火上扬噼里啪啦怒骂他一顿。 他也好怪的性子,我骂得越凶他反而越开心,见我骂得没了力气这才说道:“我这么做是有打算的,你先别管。” 我沉默半会,闷声应了下来,知道天赐的真性情并非世人所看到的那般跋扈荒唐。 从小跟他们一起长大,当然了解在劫跟天赐这两人,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在劫深藏了八分,就不知道天赐故意张扬了几分? 一路上闲聊,问天赐田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道全部租金都已拿到。我探手管他要银子,没料他却回答:“刚才全都扔出去请客了。”气得我对他又是一番拳打脚踢,他也笑嘻嘻地全部收下,还叫我别打红了自己的手让他心疼。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无力叹息,想着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这辈子要怎么为他受罪。而后探寻着问他窝在万花楼陪那些少爷们胡闹为的什么,他左右他言就是不答,心知他要是不想说谁也逼不得,也没再深入询问下去,心里头倒是揣摩起方才那男人的身份,若是没记错的话天赐当时喊他“王爷”。 “他是哪家王爷?” “当今天下还有哪几个王爷,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天赐哼了一声,显然对那人颇为不喜。 我支着下巴细细琢磨,那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燕山王和阜阳王皆已年近不惑之年,倒是听说常昊王三年前病故,由长子世袭爵位,多半是他了。 手指不由自主地覆上嘴唇,那常昊王给我的感觉怎么这么…… 忽感身上一阵紧致,是被天赐环臂用力搂住腰身,不由嗔道:“抱得这么紧做什么,快要喘不过气了。” 天赐道:“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不想悦容姐了嘛。” 我侧身瞪了他一眼,“收起你那些讨姑娘家欢心的甜言蜜语,对你姐姐我没用!” 他大笑着双腿一夹,马儿跑得更快,恍惚间听他幽幽道:“若是对你有用,我又何须说给她们听?” 风声如爆竹般在耳边撕裂,一时没将最后那句话听清,抬头探寻望着他,他再也不发一言,专注看着前方,鬓发漫飞划过他的嘴角,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一种我看不清的意味深长。 黑马长啸,早已疾速奔进楚府大院。 那一晚,萧夫人命人精心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却在饭前有小童来报,说是府中来了紧要的客人,老爷要亲自前去招呼今晚不在渊阑院里用膳。 能让楚幕北这般躬亲招待的客人,想必身份不俗。萧夫人就这么白白忙碌了一夜也不恼,依旧神色不变地让下人去叫十一爷和十二爷过来用饭。 期间,楚幕北又差人前来让我过去一趟,竟是由他得力手下张鲁先生亲自来请。 辞了萧夫人随着张鲁过去,却不料张鲁将我带至东角门,早有一辆马车停在旁门相候,两匹上好的汉白马牵拉,四下罗幕低垂。 张鲁道:“老爷请十姑娘上车去见贵客。” 纵然心中不解,也不疑有他步入车上。马车颠簸走了许久,这才停下。那张鲁禀报地方到了,请我下来。抬头见宅院豪华,府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赤色兽门上挂着一张金镶牌匾,龙飞凤舞题有六字,竟是——敕造常昊王府。 第22章 神女襄王三日约,惊险万分逢夜枭 步出马车,进入王府,又有衣帽周全的小厮抬轿过来代步,一路只见那亭台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葱蔚洇润,气派远比家里要大许多。 又转转走走了好一会,终停下,再请出了轿,却见已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粉楼前,楼门匾上书着“碧云轩”三个大字,楼上灯火缤纷,流溢着异样的氛围,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撩人。 那张鲁躬身告退,又有数名华服婢女上前迎住,拥着我扶入楼。心中忐忑,不知上了几楼,只闻身旁婢女低声道:“姑娘请,王爷已恭候多时!” 我惶然而入,却见那阁内并无一人,四周罗幔垂落,遍地软毯滑绫,丝丝暗香袭人,没一处不是华丽夺目。 不敢走动,偷偷把眼张望,忽见阁廊上一人背向这边,凭栏而立,一袭云纹白裳,宛若那临风玉树,叫人看在眼里,不禁心旷神怡。 正想这定是那权倾天下的三大王爷之一的常昊王了,却听那人悠然吟道:“妖娆一身满园春,万花楼中一香魂,绛唇如蜜为吾润,蝶儿何幸睹悦容?” 乍闻这艳诗歌赋,我不由脸面一红,心头狂跳,呆在那里惊疑不定,半响才迟疑道:“你……”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笑吟吟道:“我便是请悦容姑娘前来相会的常昊王,也是那万花楼中唐突了佳人的蝴蝶儿。”星目与我含笑对视,修\/长手指轻拂过菱形薄唇,像是在暗示那突来的一吻。 我收整神色,正要朝他欠身行礼,那人忽而旋身而上,从阁廊上眨眼就到了我身边,拖住手腕将我扶起,“悦容姑娘不必多礼,倒显得生疏了。”我抬头一瞧,只见常昊王头上束着一支麒麟白玉簪,发墨如漆面如玉,一双眼睛清澈深邃,恍如夜空星子,依稀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常昊王俯首凝眸,掬起我的长发观赏,笑得极为温柔,“发丝若水如夜泉,肌\/肤凝脂似芙蓉,没想到魏国公的十姑娘,竟是如此风流袅绕的美人儿。” 见他堂堂王爷却言行轻佻,我心中虽是微怒,面色依旧不变,不露痕迹从他怀中抽身而出,欠身道:“不过是蒲柳之姿,王爷谬赞了。” 常昊王摇头轻笑:“女为悦己者容,悦容姑娘生来注定要承受多情的纷扰,何须如此自谦,小王阅人无数,也唯有你能让我动心如此。”言语间又强势地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贴靠在他胸膛。 “你……要做什么?”我神色慌乱起来,便听他道:“万花楼中小王贪杯醉得几分糊涂,唐突了佳人,后听闻好友相告,佳人乃楚府十姑娘,特来请罪。” 若要请罪在楚府便可,何须入了夜才将我一个姑娘家请到常昊王府,又是这般无礼?我心中隐隐有几分明了,张鲁亲自将我请上马车送来此处,多半是我那权势的父亲将我当做礼物赠予他,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与我轻薄。在他们男人眼中,女子又置于何种地位? 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与难堪,却还得装作笑得羞涩,别过脸轻声道:“不知者无罪,一场误会王爷不需要放在心上,否则就显得悦容计较了。” 常昊王动情凝视,执起我的手贴在心口上,“本王喜欢你计较,也情愿你计较。” 简约看他一眼,我叹息着垂下眼睛:“王爷如此尊荣身份,谁敢与你计较。” 常昊王一听大笑起来,手指勾起我的下颔,“本王许你这样的权力。” 我淡淡笑着,没有表现过多欢喜。那常昊王身份高贵又生得仪表非凡,向来鱼如嬉戏于美人之间意气风发,从未遭遇情感囹圄,而今见我这般冷淡反应,不禁激起了几分好胜性情,轻巧将我放开,转身于椅子上坐下。 “魏国公曾与小王有言,楚府中大小事务由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奴丫鬟们也被训诫得服服帖帖。像你如此本事女子,温顺可人的外表下自是刚烈如火的性子。悦容姑娘,今日也就与你坦言相告罢,本王还就是中意你了,想要讨你为妃,也已许得你父亲魏国公的同意,但本王想要的女人从来没有不心甘情愿的,若非你倾心,是万万不会逼迫。” 闻言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对我和颜笑道:“但请你留宿王府三日,本王奉你为上宾,三日后你若不愿离去,便是这王府女主人。”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就是与我做一场芳心赌约,举止神态可看得出他是个极为自信骄傲的男人,笃定我必当情动于这三日的朝夕相处,让我不禁坏心大起,想挫一挫他锐气,便问:“若是三日后,悦容的心依旧不在此处,又该如何呢?” 常昊王怔了一下,不怒反而大笑起来,欢喜地将我揽过去抱在自己腿上,口中直呼有趣,见我神态微窘,笑着说:“若神女此番无心,襄王他日再择入梦,也无不可。” 我心头一惊,他这话岂不是为这三日之赌留了后路?不由暗恼他狡猾,也对自己争强好胜多有后悔。 常昊王仍笑吟吟地望着我,道:“我这府第,虽不算都中最好的,不过值得玩赏之处却有不少,如悦容愿意,今日便让我陪你好好游玩一番吧。”我不敢拒绝,随着他牵手而去。 一路宫灯如梦,亭台楼阁如画中丛生。他也极有心思,与我画舫同游,泛舟镜湖之上,把酒共餐,闻得水声如歌景如舞。一番周游下来,见他口舌幽默谈吐妙趣横生,竟也不由自主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画舫靠岸,他前来扶我,船头顿然随波一阵颠簸,人便撞入他的怀中,他笑得好不欢喜,就此抱着我不肯罢手。 正在我窘迫之时,忽而王府中传出一阵疾呼:“有刺客——” 便见侍卫们举着火把成列巡捕,侍卫长上来禀报,道是来了一个夜行盗贼,着一袭虎狼黑长褂,脸罩鬼神獠牙面具,正是这半年来猖獗京都的恶徒,专门针对世家王族犯案,作风十分极端,有时候仅盗取名贵东西不伤人命,有时候又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又因总是夜间出现,行事如枭,人人皆称之为“夜枭”。 常昊王神色一变,唤来百人守卫将我护送回房,再三嘱咐众人好生保护,若伤得我分毫便提头谢罪,随后又领着众将士亲自前去追捕,可见对盗贼夜枭极为正色以待。 我回到厢房,闲来无事取来书籍挑灯夜读,任凭外头兵刃交接打得乒乒乓乓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打斗声停止,依稀间听闻那夜枭负伤逃走,外围脚步声杂沓,正在严密巡逻搜查。 我也看得眼睛疲乏,命丫鬟们备好澡水。挥退众人,刚刚卸去衣衫准备沐浴,便见鲜血如雨滴答溅落澡桶中,涟漪水圈映照出悬梁上头,一张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一双寒冷如冰又炽热如火的眼睛。 心头猛然惊跳,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那人自横梁上纵身跃下,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利器尖端抵住我的咽喉,靠在我的耳畔低声喝道:“想活命的给我安静点!” 第23章 澡桶之中论英雄,真假夜枭齐聚堂 屋内异常的窸窣声引来守卫敲门探寻,我闭口不答,夜枭动了动架在我颈项上的利刃暗厢威吓,我无奈应声:“将军多劳了,我正在沐浴,屋内并无他人。”那守门将士在外头驻守半会便离开了。 夜枭捂住胸膛上的伤口,暗暗舒了口气。我小心翼翼询问可否先行将人放开,让我去着一件衣裳。 目睹所持人质半身光裸,鬼神面具下那锐利薄唇忽而露出笑意。 触到他灼热深意的视线,我暗自懊恼,想起先前关于他的传言,曾奸淫过不少无辜女子,不由后怕护住胸口。 正想着怎么拖延时间等常昊王前来搭救,忽见他眼神一冷,低呼一声“不对”,手掌骤然如鹰爪般扣住我的颈部,将我整个人提在半空,森冷道:“好狡猾的女人,竟然用暗语搬来救兵!” 我心头大惊,这个人好敏捷的心思! 屋外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夜枭眼见逃身不及,便带我一起哗然跳入澡桶中,附在我耳角说道:“这次别再耍什么花样,否则我们两人玉石俱焚,下黄泉也好有你这样的美人作伴。” 说完挥袖洒落木台上的匣子,妃色花瓣漫天飞舞,花的浓郁芳香便掩盖住他身上的血腥味。利刃在死角里对准我的心房,再度恫吓我一番,就在大门被撞开的前一瞬,夜枭整个人埋进水中,动作极为利落。 哐啷一声巨响,常昊王领着众人闯入,为了保住小命,只能竭力配合演一出假戏,我厉声尖叫起来,护住自己的双胸没入水里,神情又羞又恼,口中大呼着:“出去!” 常昊王一见屋内光景怔了半会,将几个随他一同入内的守卫一掌打出房门,随即对身后紧接而来的将士怒喝:“混账,全都给本王滚出去,不许进来!” “悦容,我……”对上我恼羞的神色,他尴尬轻咳几声,也跟着退出房中。 屏风后头传来常昊王训斥之声,原先那投报的将士跪地请罪,“悦容姑娘先前命婢女们掌灯取书等事,无不客气地说上一句‘多劳了’,就在方才末将询问屋内情况之时,姑娘也对我说了一句‘多劳了’,便知姑娘有事求助,又听姑娘说是在沐浴,末将却听屋内无半点水声,便以为姑娘受人挟持,这才前来禀报王爷,孰料……” 没错,你猜的一点也没错!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盗贼竟是如此聪明狡猾,我的一点心思转瞬即被看穿。脱困与被擒,不过棋差一招,我咬了咬牙,心中恼火不已。察觉夜枭的手正环住我的腰身加重力道,像是在催促我快些将人引开,多半是在水中呼吸极为困难。 我假装不知,就是要那贼人多吃点苦头,直至胸口传来刺痛感,已被利刃刺出血痕,这才忍痛说:“王爷,将军也只是担忧我的安危,不用过多苛责,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疾呼:“发现夜枭恶贼了——发现夜枭盗贼了——”不远处随即响起激烈的打斗声。 常昊王先调一队人马前去围剿,对我宽慰道:“悦容别怕,待本王收拾那贼头,稍会再来向你赔罪。”言毕,率众人而去。 房门阖上,四周顿时陷入寂静。 眼见危机已过,夜枭依旧没有出来。我心中纳闷正要开口询问,他却探手捂住我的嘴巴不让说话,另一只手开始搅动水声,佯装我在沐浴之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听见常昊王率兵离开的脚步声。 夜枭终从澡水里露出头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嗤笑道:“哼,都言常昊王生性多疑,心机深沉如海,果真对此事仍有疑虑不会乖乖离开。”而后似笑非笑地问我:“看来他很在乎你,你是他的女人?” 见我只是怒视并未回答,他自顾着说道:“我想也不是,否则他见你洗澡也不会这般神态。”手指开始拂过我的胸口,方才被他情急之下刺出一个红印,询问:“疼吗?” 我勃然挥开他那轻佻的手,怒道:“不需要你假惺惺,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你可以离开了!” 他微微一笑,懒怠往后靠去,视线依旧灼热地盯着我,“而今外头闹得正厉害,不是离开的好时机。更何况难得有机会与你这样的美人泡鸳鸯浴,我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你!”我气红了脸,他却频频试探我与常昊王的关系,见我总是不答,索性拿起那利刃指着我的脖子,懒懒问:“现在愿意回答了吗,美人?” 我怒目而视:“原来你就只会这种威胁女人的本事。” 他无赖笑道:“只要能让你乖乖听话,我并不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 迫于无奈,我隐去自己的身份将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他惊讶地看着我,啧啧叹道:“他堂堂王爷,皇亲国戚,你居然不愿意嫁给他,实乃奇闻。”然后他很有兴趣地问我为什么看不上常昊王,“他赵子都再怎么说拥兵百万威镇八州,被誉为大经国四大公子之一,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大经国四大公子?”我听出些趣味,“是哪四位公子?” 夜枭见我第一次主动与他搭话,也乐呵地痛快回答:“除了常昊王赵子都,便是郑国公萧晚风,鲁国公司空长卿,以及魏国公长公子楚沐晨。” 我又问:“为何楚府二少爷楚沐晓、湘南汝阳候王星云、史家大少爷史延仲等青年才俊都排不上榜?”楚沐晓是我二哥,另外那两人是我的大姐夫和二姐夫,自家人理当要关心。 夜枭道:“楚沐晓这个人色厉胆薄,好计谋却没有决断,算不上英雄;汝阳候不过是坟墓中的枯骨,空有王侯之衔,依附的却是经天子的余威;而史家大公子史延仲干大事却爱惜性命,看见小利却不顾性命,这样的人怎么能算得上英雄?” 我暗暗心惊,眼前这个男人竟如此洞悉各家风云人物,言辞凿凿何等张扬,一如升龙跃于云上,心知他非等闲之辈。稍些踯躅,想知道他又会如何评价那人,便探寻问道:“那……萧家二公子萧晚月又如何?” “萧晚月?”夜枭怔了一会,显然没想到我居然会问起他,哈哈大笑起来,“果真小女子拙见,只偏爱春花秋月的故事,这萧晚月纵有才情,也不过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世家公子,空会写些伤春悲秋的诗赋赚人热泪,别说大经国四大公子,就连楚沐晓史延仲之流,也更胜他一筹。” 听他如此贬低萧晚月,让我气恼不已,瞪着他问道:“那四大公子又是谁做出的名榜,有什么了不得的凭证?” 孰料他竟反手指着自己,笑嘻嘻道:“正是区区在下。” “我道是谁如此大言不惭,敢论峥嵘人物,原来是你这等小儿。”我收起先前对他那番言论的敬佩之感,为萧晚月竭力辩护,论及汉高祖刘玄德明太祖等人,皆是一代草莽,于乱世前碌碌平庸,最后却都成就一代霸业。 “俗世肉眼安以识得天下英雄?大才者韬光养晦,待势而起;平庸者只争朝夕荣辱,不得长久之幸。你如何以为萧晚月只知风花雪月,不懂审时度势?”我越说情绪越是高昂,浑然不知自己这番私心的辩护,可能会为萧晚月日后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夜枭深意盯着我,长谈一声:“你果非寻常女子!”而后许久不发一言,眼神火热得几欲将我融化。 我红了脸,窘迫道:“不许再这样看我!”。 他俯首浅笑,一会儿指我,一会儿又指自己,笑得暧昧不已。 我这才意识两人竟是泡着澡桶论天下英雄,不免显得滑稽。侧耳闻得外头早已没有了打斗声,便瞪着他没好气道:“现在该离开了吧,你这个冒牌的假夜枭。” “哦?”他趣味笑起,游到我的面前,撩起我垂落肩膀上的湿发放在手指上缠绕,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夜枭?” “因为真的夜枭只盗取宝物从不伤人性命,而假的夜枭贪财好色如你这般。”我笑得温柔,眨着眼睛,用甜腻的声音说道:“现在呢,那个真正的夜枭就站在你的身后。” 假夜枭大惊,正要起身,早已有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更为冰冷的声音响起:“再靠近她,取你小命!” 第24章 鬼面之下见风华,方寸大乱只为她 夜枭的身影,遮蔽在黑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滋生,一种魅惑般的存在,冷峻而沉稳。只见他手掌一翻,挂在屏风上的烙梅外衣飘然飞起,翻滚着落在我的身上。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视线,他并没有说话,却能感觉那双清澈的瞳孔,闪烁琉璃华光。 笑着和衣起身,我沿着澡桶的边缘来到假夜枭身旁:“让我来看看,你这冒牌货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就在手指触碰到鬼面的时候,那假夜枭突然大笑起声,好言劝我千万不要冒险,否则必然追悔莫及。 “我这辈子做的事还真没少后悔的,也不差你这一件。”手指一勾,咯嗒一声挑下面具。 刹那间,潋滟波光,粼粼照耀一张面容,轩昂之姿,水木之华,有着山一般刚毅的气息,水一般柔和的神韵。 本以为萧晚月是我见过最为风华的男人,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丝毫不输于他,更是比他多一份凛然霸气。 见我恍然神色,假夜枭懒洋洋地靠着木桶,双臂扶着边缘,微微一笑,“忠言逆耳,偏有人听不得。早说你会后悔吧,见过我的女人,无不爱上我;爱上我的女人,无不注定伤心……唔——”话说到一半,我便刮了他一巴掌。 他别着脸呆滞半会,缓缓回头一脸不敢置信,本是风神俊朗的面容此刻充满危险,咬牙道:“你居然敢打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做!”发起狠来起身欲要抓我,被身后的夜枭扣住死穴,略带威胁地在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他迫于无奈坐回澡桶之内,瞪着我,那双眼睛就像原始森林中那野性好斗的野兽。 尽管心中暗自为他震慑,仗着有人撑腰,我仍是有恃无恐,“淫贼!这巴掌是为你先前所奸淫的那些女子而打!”言语间又噼里啪啦刮了他五六下,直至打疼了手,这才揉着发红的手背问,“说,你是谁,为什么假扮夜枭,有什么图谋!” 有趣的游戏,角色的置换,这次轮到他怒目而视,选择着闭口不答。我也不急,取来匕首割开他的衣裳。 他目有惊慌,却故作镇定,暧昧道:“美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脱了我的衣服?那倒也是,礼不往来非君子,方才我看过你美丽白嫩的身躯,现在自当要让你见见我健硕的体魄。” 如此无耻男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冷笑:“我这个人呢不喜欢以德报怨,更喜欢以牙还牙。”手微微用劲,一刀扎进他的胸口,部位刚刚好,正是他刚才刺伤我的那地方。 听他痛苦闷哼,我拍手叫好,鲜血蜿蜒流过他古铜色的结实胸膛,颇有峡谷红河的美感。只是可惜此刻我无心欣赏,将匕首拔出,刀尖复而抵在他的伤口上,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问:“现在愿意说了吗?” 他忍痛蹙眉,嗤笑:“难道你就只有这样威胁人的本事?” 我无赖笑道:“只要能让你乖乖听话,我并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他怔了一下,讶然看我,“你?” 拍着他英俊的脸,我温柔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滋味不错吧?” 他呆滞稍许,随即抚手大笑起来,口中直呼有趣,高兴地宣布:“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闻言,我拎起衣袖遮住半张脸,故作害羞状,嘤嘤道了一声谢谢,只觉得角色演上了瘾,学着他的口吻,眨着眼睛说:“见过我的男人,无不爱上我;爱上我的男人,无不注定伤心。” 他笑问:“现在你见过我,我也见过你了,你说最后,会是谁为谁伤心?” 我黯然叹息:“小女子明白,伤心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公子你。”他目露好奇,问我为什么。我将匕首放在他的心房边缘画圈圈,笑吟吟地告诉他,若他再不乖乖听话,很快就会被我挖出心来,“你连心都没有了,又怎么会伤心?” 他怒视:“你敢!” 我反问:“为什么不敢?” 他终于变了脸色,直呼:“好恶毒的女人!” 我笑着承受夸奖,问:“现在愿意说了?” 他犹豫半会,神色阴晴不定,终得妥协,自称自己乃是鲁国公司空长卿麾下第一爱将曲慕白,又指着身后的夜枭,道:“此贼半年前潜进我家主公府邸,偷走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官府无能,至今抓不到人,主公又听闻夜枭是个色\/欲熏心之人,于是便寻来艳名远播的美人为诱饵,终将贼人引出逮住,砍去头颅才知不过是个假借夜枭之名的采花贼,遂将那一身夜枭装束交给我,让我假扮此贼行事,直至引出真正的夜枭。” “所以说之前那个奸淫掳掠之人并非是你?” 他笑得极为不屑,“本公子如斯风流潇洒,投怀送抱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何须做这等下作之事?” 我闻言嘴角忍不住抽动,还真是个自命非凡的人,倒是有这个资本。 “你在假扮夜枭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曲慕白得意道:“可多了,都是风风光光的好事,也算没给夜枭丢脸。” 一经询问,还真是说不得人的好事,竟将那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李员外剥光了挂在城墙上,胯下小鸟吊着一根绳子,绳子系着一块牌匾,题着:吾乃鸟人;又将享有母老虎之称的王太常夫人,在睡梦中打包送到怡香院,一睡醒发现丈夫和花魁躺在床畔,于是撒泼大闹,把贪财好色的王太常打成猪头状,告假十天不敢早朝;再譬如,趁熟睡之际,将那鱼肉百姓的豫州巡抚和他夫人的头发辫在一块,涂上胶漆,逼得他们剃光头发才得分开,一整年戴着毡帽不敢出来见人……诸如此类,滑稽事多不胜数。 见他说得口沫横飞,神采飞扬,丝毫不觉自己的手段是多么让人啼笑皆非,才知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有萧晚月之貌,还有在劫面不改色之态,天赐荒唐之能,不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更佩服鲁国公司空长卿,竟敢重用这样的稀罕人,以后皇图霸业也不愁无人陪他谈笑了。 公仇不敢挑起,毕竟他是司空家的重要家臣,区区小女子得罪不起,也不想再与他纠缠,只图报了私仇还自己一个交代,遂剥光他的衣服略做惩戒,“你走吧,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实在不忍心杀之,以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别再做假冒伪劣之人,否则我见一次抵制一次。” 让一个大男人光溜溜地走在外头,这仇也算报得痛快。 孰料曲慕白赤露露地站在我的面前,尽管气黑了脸,居然不避不遮,昂首挺立,宛如将军阅兵姿态。他大大方方,我瞄了一眼那男人的玩意,倒是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他见此哼笑一声,请教我高姓大名。 我答得干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静然!”报上前世的姓名,不算说谎,更不怕会被他找到。 曲慕白反复念了好几遍,像是要咬牙切齿撕心裂肺鬼哭神嚎地牢牢记在脑中,冷笑一声拱手道了一句“告辞”,就这么赤条条地离开了,姿态竟如此潇洒,雄赳赳气昂昂的,颇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感,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今日耻辱我记下了,他日定要一并向你讨回!” 我笑趴了下去,一想起他那表情,便不住捶打被褥满床打滚,笑得腹胃抽痛,眼泪直流。 夜枭依旧隐身在黑暗的阴影里,叹息:“你又欺负别人寻开心了。” 我告诉他,善良的好人只会被人欺,活得又累又可怜;聪明的坏人多是将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活得又快乐又潇洒。 他许久不说话,走过来跪在床榻前,默默搂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膝盖上,“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我知道你更是个善良的人,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别人,否则就不会这么放了他。你知道的,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阿姐……” 闻言,我止住笑声,沉默垂下眼睑。 他的存在,冷静内敛,风轻云淡,于众生笑而不傲,却总是为了我乱了方寸。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弟弟在劫,就是这样的人。 第25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劫之恨不解月 抚着在劫漆黑如墨的头发,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听闻我被父亲暗厢送来常昊王府,便随后赶来,隐身暗处保护,见我被常昊王轻薄,遂用计将跟踪而来的假夜枭曝露行踪来支开常昊王,却不料曲慕白负伤潜逃,不偏不巧进了我的房间将我挟持,又见常昊王带兵闯入,当时情况僵持不下,便自动现身引开众人为我解围。 我怪他冲动行事,这常昊王府守卫森严岂是他闹事的地方。他轻笑一声,“别说是区区常昊王府,哪怕是皇宫内院,萧府司空大宅,只要你在我就在。”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守门通报常昊王前来探访,我迅速将房间整理一番,在劫翻身跃上悬梁,四平八稳不落一丝尘埃。我这才开门与常昊王在门口虚应,他朝屋内扫视一眼,没有进去,也没有表现异样的发现,只脸色并不太好,多半是没有抓到夜枭,又让我乍来王府遭遇折腾,不由觉得扫了颜面。 几下言谈不卑不亢,我却听出他话语中几分道歉,便笑着宽慰他几句,后道:“夜色已深,悦容有些乏了,明日再叙罢。”常昊王不疑有他,嘱咐我好生歇息,离开时忽而倾身向前,如蜻蜓般轻啄我的嘴角。 我怔愣半响,屋内随即响起细碎的断裂声,是横木在指尖勃然捏碎。 常昊王眼角一冷,我心头慌张,连忙捧起他的脸大喊一声:“王爷!”他惊了一下,呆滞少许。我嫣然笑起,抬起手来开始整理他因一夜奔波而凌乱了的发冠,柔声道:“王爷,你日理万机,肩负国之大计,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悦容……”他动情地握起我的手,目光几许柔情,“唤我子都便可。” 常昊王身为当今天子的堂弟,世袭王爵之位,乃三王之最,身份高贵更是万万人之上,就连我的父亲见到他也不敢直呼姓名,谁又胆敢僭越?我面上含笑,心头惊怕,唯恐屋内那人收不住脾气闹腾起来,也顾不得礼数,便道:“子都,夜色深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来日方长。”他反复细念“来日方长”四字,饮蜜般微笑着点头而去。 目送那道修长身影消失在广陌流飒的月光之下,我暗暗舒气,进屋那会,骤见一张鬼面立在烛火阑珊处,惊魂时又见一双幽怨的眼神,恍若迷途挣扎的羔羊。叹息着上前摘去他的面具,那张犹且青涩却早已显露头角的面容,修眉入鬓,眸似夜泉,五官与我五成相似,却比我更完美地继承了娘亲的雍华。 我问他想些什么,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开心,他用力抓起我的手臂,毫无缘由急急追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他,常昊王?”我困惑吱声。 在劫沉下眉眼,咬牙逐字说出萧晚月的名字,眸心瞬间闪过狠戾的杀意。 我看着心头一惊,虽知自一年前那件事情过后,在劫便极为厌恶萧晚月,却没料恨得如入骨,便听他说:“我早些就察觉,常昊王与萧晚月有着一双极为神似的眼睛,你今夜与他游湖时频频失神,难道不是因为还在挂念那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呆若木鸡,莫怪当初阁楼乍见常昊王时,隐隐有着熟悉怀念之感,当时怎么就没有发觉,他的眼睛竟与心里头那个说要与我泡井水的得意人物如此相似。双手不由自主附在唇上,再度忆起常昊王的亲吻,那种莫名的悸动,原来不过是错投在另一个人身上,一种记挂多年的牵绊。才知,人的多情,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耳畔响起气败的低喃:“你是不是又想跟他走了,就跟一年前一样,你又要离开我了!”抬头触上在劫惊慌地眼神,我的心头顿时百感交集,沉默半会垂下眼睛,叹息着告诉他,人生就是一个圆,一半是相遇,一半是分离;人也是一个圆,找到了另一半围成一个圈才算完整,“我和你总是要长大的,然后嫁人娶妻有着各自的家庭,活在各自的圆圈里。” 他听了气红眼眶,怒视着我,口中直嚷着他不娶妻,也不许我嫁人,如果非要两个人才能围成一个圆,那么就让我和他圈在一个世界里。一边说着,一边抓起我的肩膀来回摇晃,像是要将我从幻境中摇醒,却不知他自己一直活在虚幻里。 这世上哪有这样霸道的人?姐姐弟弟又哪能像夫妻一样守一辈子?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勘不破这层迷障? 我见他又变成了一年前的癫狂模样,吓得急忙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劝慰:“我的好在劫,别闹了,门外守卫会听见的,你说什么姐姐都依你还不成?” 闻言,他终于停止闹腾,激越过后的面容,宁静得让人分外心悸。见我百般无奈的眼神,在劫狼狈地别过脸去重新覆上鬼神面具,纵身跃上悬梁躲在暗处,任凭我怎么叫也不肯下来。 这一夜,我就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与悬梁上一声不响的那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幸福是浮云,如果痛苦似星辰,那我此刻的心情可真是万里无云,漫天繁星。 要知道,我们姐弟俩从小到大都极为亲昵,从来不曾红过脖子,就算说一句重话也是很少的,反而是天赐,整日被我追着打。可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过后,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劫对我的感情远超出了姐弟的范畴。以前或许还可以算作是孩子不懂事,是他太过依赖,我太过保护。但他而今都已十六岁了,也快是娶妻成家的年纪,却对我表现出那种种赤露深沉的感情,让人担忧又害怕。 想着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夜半转醒,发现枕畔浸了湿润,幽幽闻得暗处传来喁喁之吟,仔细一听,是我前世极为喜欢的一首歌,儿时曾随意哼过,在劫听了一次便记下了。唱的是一生情,很多人总会哼上一两句,每个人却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情,今夜我再次听到,竟觉得伤感不已: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寂静漆黑里,隐隐约约这声音,近似几分梦中的不真实。人世间繁华烟云,浩浩荡荡扫去喧嚣过后,是什么最终沉淀下来,让人彻夜无眠,又让人反复吟唱一夜,自悬梁滴落的那稀罕物,湿润了我的枕畔? 恍惚间,想起了一年前,往事历历在目,仿佛犹在昨日,难弃,亦难追。 事情的起因,还需得从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说起,那时萧夫人为我行笄礼,以示女子成人,受邀而来的赞礼者,竟是萧晚月的正妻长乐郡主。 第26章 此生不悔为信念,午夜梦回升晚月 及笄那日,我卸下彩衣,解去双鬟髻,告别了女童的装束,穿上端庄雍容的八重服,梳起高髻,扣上凤冠笄,便是似水年华的到来,意味着婚嫁许亲之龄。 翌日,萧晚月前来接长乐郡主回府,萧夫人身体不适,我代为招待。 自七岁那年后,只在十岁时过继萧夫人膝下的宴席上见过他一次,自此就再没有机会。五年后我长大成人,再见那人,他风采依旧,犹如踏着祥云而来的仙人,白衣不染纤尘,鬓发漫飞如云,面容有着早春的柔和与淡薄,却在乍见我时露出盛夏般灼热的惊艳,一声惊呼:“你,悦容丫头!?”那眼神,像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骤见一处惊心动魄的风景,满是欢喜称羡。 意识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顿时羞红了脸,盈盈欠身喊了他一声“晚月哥哥”。 那初夏的风吹响竹林,遥远林子深处传来天籁之音。他与我站在长廊上笑谈,询问我这些年可是乖巧听话的,那万荣堂的井水可让人沁凉。那是两人之间的暗语,小时候被他吓得一惊一乍,而今听起来是这般悦耳,还有着一份淡淡的怀念。 他又问:“悦容丫头有字了吗?” 人一出生先取“名”,行完成人礼后再取“字”,名与字便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节。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萧夫人准备择日再请好学问的资深长辈为我来取。 他笑道:“无需择日,今日就让我为你取了吧。”负背驻首,观天地之浩渺,又俯首看我,目光幽幽若水,沉吟几声,便言:“古人有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悦容如此兰心慧洁,就叫‘灵犀’吧。” 那句诗怎么听都像是男子多情的言白,又像是他对我的一种暗示和试探。 我听着心头一跳,慌忙抬袖掩嘴笑而不答。转眼瞥见长乐郡主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华衣丽服,贵不可言,微笑着,一脸深意。 一个月后,长乐郡主再次登门,说是来为自家夫君说亲,若是应允了,便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热热闹闹地迎娶十姑娘为萧晚月的二房夫人,并说以后待我定像亲姐妹一样的好。 楚幕北和萧夫人无不满意点头,都说这是极好的一门亲事,门当户对且不论,便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天赐一把将茶盏摔到地上,大声嚷着不同意,竟是当着长乐郡主的面怒骂萧晚月算个什么东西。楚幕北和萧夫人尴尬地变了脸色,倒是这长乐郡主真是好厉害的修养,不见气恼反而夸天赐与我感情笃好,那侃侃言语却让聪明人一听便知明褒实贬,而后她笑着让我们自家先商量一番,三日后再来造访听候佳音,最后极有礼数地欠身而去。 长乐郡主离开后,楚幕北狠狠怒骂天赐一顿,又将他关进阁楼十日闭门思过,实则是不想让他闹事,好让我顺利嫁进长川萧府。 纵然萧家如今当家作主的是郑国公萧晚风,但谁都知道萧晚风常年身体抱恙,身侧无妻膝下无子,日后终究是由弟弟萧晚月继承正统的。只要我嫁给萧晚月,对楚家而言,便与萧府这个强而有力的大士族,多了一层更为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来在劫从学堂里回来,听闻此事也闹得厉害,指责我罔顾儿时约定要弃他而去,何不索性把他的性命先了结,也好没个牵挂痛痛快快地去嫁人。说到激愤时,竟痴了似的一头撞向玄柱,被五六个家奴死命的抱着腰腿给阻止住了。 平日里斯文寡言谦逊有礼的一个人,这么一闹吓坏了众人。 自娘亲死后,楚幕北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这些年极为疼爱在劫,当时对上在劫那双怨恨他卖女儿似的眼神,打骂的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转身斥责萧夫人教子无方,两个儿子都给教成了这么不识礼数的德行,气得拂袖而去,说是再也不管这档子的事。 萧夫人知我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远比寻常兄弟姐妹来得亲,也没有过多苛责,叹息着让我自个儿做决定。 嫁还是不嫁?我的心情复杂,欢喜又烦忧。喜的是如能嫁给心里头的人,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快乐;忧的是那个人已经有了妻子。 一直以来,我所追求的感情是两个人的世界,多了便是容不下的沙粒,更何况在这门亲事里,我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说好听点是萧家二夫人,说难听点我就是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尽管在这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让男人守着唯一根本就是痴人梦话,就连女人们都认为丈夫三妻四妾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这门亲事还是萧晚月的正妻亲自上门要的,也不知该说她胸襟广博,还是自甘命运? 如若我纯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或许便也像她那样认命罢了。可惜我不是,在我脑海中,至今还保留着前世一夫一妻的教育理念。 有些想法会被环境潜移默化,但有些想法是永远磨不平的棱角。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我却觉得很重要。感情的唯一,是我对自己最后的坚持。父亲竭力促成也好,在劫天赐赌命反对也罢,我最终找到了答案: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如果喜欢的人不能只爱我一人,那么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三日后长乐郡主再来拜访,萧夫人让我自个儿去跟她言明。当遭到婉言拒绝之后,长乐郡主询问我原因。心知那理由是断然不能说出口的,只会徒然招来别人话柄,嗤笑我不识时务藐视三纲五常。于是我对她说:“悦容已有心上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等那人向我提亲,他不来,我不嫁人。” 那一刻,我瞥见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绣屏风后头,一道白色身影默默退出房中。 明知不应该,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追了出去,萧晚月当时就这么茫然站在阁廊上,静静看着眼前乏味堆砌的风景。 风还是那阵风,吹响竹林的声音依旧动听,只是听者的心情已经改变,世界就不再是那个世界。 我探寻着喊了一声“晚月哥哥”,颀长的背影僵硬稍许,他回头对我笑笑,踌躇的面容淡淡的落寞,却永远不会沾染萧条之感,俊逸仍如月中走出的人物。 沉默对视许久,他告诉我,一个人最大的伤心事,是当他终于遇到一个对自己充满意义的人,却是在无法拥有的时候才发现。 “悦容丫头真的是长大了呢,小时候我就说过,以后谁能娶你做媳妇那是他的福气,可惜那个人不是我。”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玉麟白簪子,正是小时候我为他绾发的那支玉簪,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还是那么多年了一直都保留着。 将簪子交到我的手里,他说:“放心吧,你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向你提亲的,我相信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为另一个人等待。如果……呵,我只说如果,哪天你不想等了,愿意的话就带这支簪子来找我。”微微一笑,那双大手温柔地抚过我的头,道了一声“再见”,便摆着如雪般的衣袖随风走了。 眼角隐隐传来灼热的刺痛,像是在反复提醒自己,从小一直等待的那人分明是他。也就在他即将从眼中离开的那一刻,我想追上去,却在迈开脚步的同时,被人拉住了双臂。 在劫冲出阁楼,拉着我慌张地问:“你要跟他走吗,你不要我了吗,阿姐……” 当时,他就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心中满是迷茫,殷殷保护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忍心放他一人在楚家这群狼环居之地挣扎?脚步沉重得再也移不开了,回过头去,天地间早已没有了那抹白影。终于不需要选择,也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属于浪漫的色彩,我的存在价值不为爱情,只为向他偿还,这个紧紧拉住我右手不肯放开的弟弟。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依稀总会梦见一轮晚升的明月,月中映着一张俊逸的脸,笑吟吟地说:“悦容丫头,入夏了我再来寻你泡井水,可是说好了呢,别忘记了。” “晚月……” 但听耳边有人轻声问:“晚月是谁?” 第27章 天地一合许其身,误会一场苍天笑 我睁眼看去,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双眼睛正盈盈注视自己,美眸如丝如倦。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犹在梦里。 迷醉中探手触碰男人的眼角,待到惊觉时,早已被他扣住掌心放在唇畔亲吻,暗暗地吓了一跳,忙睁开眼再瞧,又换回了常昊王赵子都那俊美无比的脸,极为神似的眼睛,清澈深邃,心底的情意不由因而滋生了几许。 两人凝眸对望,竟皆未避,久久不分。他与那个人的脸不停交换,只觉亦真亦幻,惊疑不定,忽而清醒过来,又不过如梦一场。 明媚的阳光已从帘子透进阁子里来,想必已是辰时。 常昊王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床前正对着我微笑,又问了一遍:“晚月是谁?” 我红了脸,半响才支语说道:“不过是梦中胡言乱语罢了。” 常昊王仍是浅浅笑着,道:“昨日扫了悦容的雅兴,今日我再带你于府中游玩,权当赔罪。” 我见悬梁上早已不见在劫的身影,心想他定是趁人不备的时候离开了,这才舒心地点头应承。 正与常昊王在水榭楼台上小餐,下人来报,说是楚府送来宫中消息,贵妃娘娘想念姐妹得紧,暄十姑娘进宫小叙,圣旨都已送到常昊王府外头。 我听了不由讶异,这贵妃姐姐从小与我并不太亲,自进宫后也极少见面,又因小时候被我撞到她与萧晚月私会的事,一直防我甚密,这次怎么没有缘由地就请我入宫? 常昊王深思稍许,送我出府。一辆镶黄华盖马车停在角门,马车前头坐着一个锦衣少年,晃荡着修长的双腿充当车夫,水淀蓝衫白羽冠巾,面如瓷陶唇若朱漆,正是我那老爱折腾荒唐事的十二弟楚天赐。 乍见我出来,天赐眼睛一亮,暗暗朝我抛来一记眼色。我心头顿时明白几分,这贵妃娘娘的召唤八成是他赶早入宫特意请来的。谁不知天赐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甜,从小最讨楚贵妃的欢喜。 此番为了我,也真是辛苦了这两个好弟弟。楚老爹有攀天墙,瞒着他们俩一声不吭地将我送进常昊王府;他们也有过云梯,轮流行事,一人闹王府,一人地下请法旨,又将我安然接出王府。这一来一往也算有惊无险,倒让楚老爹的阴谋在金灿灿日光下宣告破产。关键时刻果然还得靠那两个小子,也不枉费我从小这么疼爱他们。 天赐哟呵一声跳下马车,轻巧地蹦到我的面前,欢喜地晃着手中的皇榜,说道:“悦容姐,这次我很乖可不是来闹事的哦。”而后又对常昊王拱手虚应,说着什么感谢盛情招待我姐,他日万花楼小叙我来请客让你玩得开心之类的话。平日里狐朋狗友厮混惯了,说话也不见害臊。 常昊王何等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看不懂眼前状况?也不愧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神色不变场面逢笑,倒是楚公子客气了。 看在天家的面子上,常昊王也不对我强作挽留。临上车,他委婉向我打听一事,竟是当初我推掉萧晚月求亲的缘由。这档事多半又是父亲告诉他的,可他分明是知道萧晚月这个人的,刚才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 我也装着糊涂,好奇探寻他们是否相识,常昊王却给了我一个十分玩味的回答:“萧晚月便是本王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 尽管不懂这句话暗藏的深意,但总让我有种感觉,或许他执意想要纳我为妃,并非所谓的一见倾心,而是因为我曾拒绝过萧晚月。 都云常昊王善识人心,方才梦中无意识的低唤想必早已被他看穿了对萧晚月的情意。我不再诸多隐瞒,也不想日后与他过多纠缠,便坦言相告,我楚悦容要嫁的的丈夫不得三妻四妾,只须爱我一人,待我从一而终,别说萧晚月是我心上人,就因他已有一房妻室,我就不情愿嫁给他,更何况你常昊王赵子都身边妻妾成群美人如云,我更是万万不可能做你的王妃。 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和彼此的身份,这番话我还是说得非常含蓄的。天雷虽过仍有余威,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力。当时常昊王就这么呆呆看着我,活像看到六月飞霜似的不可思议,就连从小跟我闹着长大的天赐也被我吓得目瞪口呆。我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言论对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是惊世骇俗的。 半晌常昊王回过神来,心有不甘地问:“有什么能够改变你的坚持,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没有立即回话,男人都好面子,更何况他乃堂堂王爷,太过直白的拒绝不免伤他自尊,要是恼了起来强抢民女的事也干得出来。 想了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然后双手合十放到他的面前,意思便是:若要我放弃原则嫁你,除非天地合一。 别人高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则恰恰相反。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就好比飞鸟之于苍穹,游鱼之于海平线,春花之于严冬,是永远飞不到的尽头,抵达不了的终点,开不出花的结果。 够直接彻底无情又委婉善良和平的拒绝了吧? 常昊王这般聪明果然一下子就看懂了暗语,沉着脸瞪着我,神色有点怪异,眼中藏着惊愕,脸上云\/雨不霁。 我瞧着心中不安,赶紧跳上马车拜别。 一路颠簸,拄着下巴发呆,想到常昊王和天赐方才的表情怎么的就很想笑,心里却觉得空前悲哀,一种身为女人由来已久的悲哀。 不知道是谁说的,如果这个时代病了,当你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要么跟着它一起病下去,要么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于是,我就这么地在思想的病态和灵魂的死亡之间挣扎,高举着革命宣言:质本洁白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去卑微地恋爱!没准哪日还真落得孤单而死的可怜下场。 马车走了稍会,忽闻身后传来马啸,又闻有人惊呼:“王爷!”马蹄声嗒嗒而来,撼岳摇地。 我心头一惊,掀开垂帘回头看去,只见常昊王策马狂奔而来,金冠上玄苏摇晃,五龙腾云华服凛冽翻滚,那张刚毅的面容看着我时骤显执着,紧追着我焦急地问道:“如若你刚才所说的我全都做到了,你是不是真会实践诺言嫁我为妻,是不是?” 错愕地看着他,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天赐恼了一句:“还真是冤魂不散。”马鞭一甩,两匹上好的汗血宝马以更快的脚力将常昊王甩在了后头。 浮云从空中掠过,如一场人生。 那片天空之下,常昊王策马而立,以极快的速度与我拉出遥远的距离。 我远远看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双熟悉的眼眸依旧清晰写着坚决。 放下垂帘,我靠在马车的驾壁上一路沉默不语,竟是因他这惜别一闹而惆怅了起来,不知是为了他表现出来的真情,还是因他像极心里头的那个人。 恨起自己多情柔肠,总是容易陷入感动,这一世经历了这么多都没见多少长进,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恨自己的敏感多疑,感动之余又不免怀疑人性的真诚,就如同现在,不禁在问:常昊王对我的坚持,是真心的还是另有目的?若真是真心,又能真多久? 我知道他的那些侧妃妻妾,不少都是出身高贵的王侯小姐,大经国内万中选一的美人。楚悦容虽是小有姿色,也有自知之明,与他并无轰轰烈烈大爱一场,充其量不过是日前在万花楼里惊鸿一瞥,一个尚且还称不上美丽的误会,若非利益权衡,何德何能让他为一株芳草放弃满园春色?更别说我所暗示的天地合一,除非是天上的神,地下的魔,人世间又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不可能? 转过身又想,他终究是个王爷,高高在上的男人,抛不下的脸面,舍不下的骄傲,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当时间久了,有一日激情成了倦怠的回味,也就不再执着了,曾经的信誓旦旦便作烟消云散,我又何必为他庸人自扰? 收起满腹心绪,我摇头笑笑,将常昊王的誓言转眼遗忘在脑后。 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一场啼笑皆非的误会。有人说,这就是孽缘;也有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但对我来说,这更像上天捉弄众生的一个玩笑—— 他竟是将“天地合一”误以为“天下归一”,打着尊王的旗号,翻开了大经国诸侯攘夷的第一篇章,乱世因而初现。 男人们总会为他们的野心寻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可怜的女人就须得承担起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 第28章 苦海无边情路难,荒废冷宫闻秘言 天赐请了圣旨,既然是演戏,就得把戏做全了,我奉旨顺道去了趟皇宫谒见楚贵妃。 许多年未见,楚贵妃依旧美丽动人,时间赋予她的仿佛不是岁月的老去,而是日渐成熟的魅力,与史湘妃两人一同蒙受天子宠爱,十年不衰。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太欢喜我,说话的表情不温不热带着疏离感,于是这次见面不像是姐妹团聚聊心,倒像是过场子似的。在懿德宫聊了不下十句,她便说倦了让我自个儿去吧。就在我退至殿门口时,她又喊住了我,染着凤仙汁的指甲托着下颔,懒懒地问:“听说……萧家二公子年前向十妹提亲,被十妹给拒绝了?” 我心头警钟大作,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一时看不清她的喜怒,便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风自弄堂吹进,一股寒意迎面逼来。 “本宫看这是一门好亲事,别人做梦都求不到的好姻缘,十妹怎这般不爱惜?”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波澜不惊的语气,高高在上的神态,让人根本无法将她与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地中捂面痛哭的女人联想在一起。时间,究竟让人改变了什么? 我甸甸低着头不敢看她,怕被她察觉眼中的感情,也不敢拿先前对常昊王所说那话回她,遂将当初推辞长乐郡主时的话托出:“悦容已有了心上人,对萧二爷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唯有拒此良媒。 “哦……”楚贵妃质疑稍许,极为复杂地看着我,又仿佛十分疲倦似的叹了一声,摆手道:“本宫乏了,十妹请退吧,回去后代为向各位长辈问个好,说本宫很挂念他们。”我点头称是,欠身弓腰退出,隐隐闻得她在身后呢喃:“你又怎么会懂他的好,这世上哪个男人比得上他半分?” 我假装没听见,迈着细碎的脚步走出殿门。外头的日光怎么的就让人觉得刺眼,心里苦笑着想,懂了又能怎样?你想嫁却不能嫁,我能嫁却不愿嫁,这姐妹俩还宁可没这揪心的感情不懂他的好,省去那份道不清的纠葛。奈何偏偏是懂了,才会落得伤心难过。 女人呐,为何总是沦陷情感的挣扎,明知是无边苦海却还乐此不疲?哪怕身份再高贵,哪怕发自内心再欢喜,到最后还不都是一样,看着别人细水长流罢了。 随领路的小宫女出懿德宫,一路建筑奢华,雕栏玉砌飞龙壁檐,锦绣宫闱恢宏阙楼,无不昭显皇家天威。 因是第一次进宫,觉得瞧着什么都新鲜,本是落落寡欢的心情稍作好转,一边闲步一边与前头领路的小宫女嗑话打发时间。半会下来却觉得乏味,那小宫女就像木鱼似的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话说极短且表情呆滞。皇宫里头的人也真是死气沉沉太无趣,于是不再问话,自顾着一路玩赏。 路经一处院子,暗香浮沉,大片梅园开得繁盛。 须知梅花属寒,多在寒冬腊月里盛开,而今已过芒种,夏至将近,可不是这个季节里能看得见的稀罕物。 我不由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忆起曾有一个白衣少年,便是被这调皮的花枝勾去了束发的簪子,刹那间长发纷飞于雪梅之下,乍现神人般的惊鸿风姿。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跟丢了人,那领路的小宫女早不知去了哪里,皇宫大院曲苑分错,我就这么周周转转地迷了路。眼前也不知道是哪处地方,残垣断壁,地上杂草肆意,朱门成碧,绿瓦蒙灰,想必是个荒凉许久的冷宫。 刚想再寻道路,忽闻宫殿里头传来人声,也没打算前去寻人问路,要知道这皇宫里头的人不比我那藏污纳垢的楚府干净多少,没准还肮脏得多。 正在迈步准备离开的时候,不偏不巧听见里头的人谈及“楚幕北”,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窥听起来。 “下月初五乃是三王四公朝贡之期,届时京都必然满城风雨,身为四公之一的楚幕北在这个时候宴请各方诸侯居心叵测。近日又获悉常昊王夜访楚府,楚幕北随即将爱女送入王府,似有拉拢常昊王之意,云盖先生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后头说的不正是我的事?我拉长了耳朵听得更加用心了。 屋内沉寂半会,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司马无需忧虑,二十年之期已到,楚幕北多半是为了回归东瑜属地的事打点,只要大司马另择理由以天子之名拖他在京城,谅他魏国公心有图谋也不敢公然造乱。” 长川萧府,东瑜楚家,望原史氏,金陵司空,便是大经国四大家族的发源之地。 我呆滞半会,朝中还有哪个大司马?不正是骠骑大将军广成昕! 可知这广成昕是什么样的人物?黄口小儿朗朗上口一句童谣,道是: “帝非帝,循南而坐俯作首,只知千计悦楚史;臣不臣,朝北而立笑指天,执掌君王天下事。” 说的便是经天子奢侈荒淫,长年宠爱楚贵妃和史湘妃荒废国政,国内大小政务全都由大司马一人掌管,以臣下之身代天行命。经天子十分信任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要效仿古时圣君尧舜将帝位禅让给他,自己好安心玩乐,终被三王四公联袂劝阻这才作罢。 这广成昕表面十分忠心,暗地里却培植自己的亲信,朝堂上铲除异己杀人无数。朝中无人不暗地唾骂他奸贼佞臣,又惧怕他的权势表面逢迎拍马;民间百姓也十分怨恨他,将他传言成青面獠牙好食童子肉的恶鬼,每逢孩子调皮就说:再不听话把你扔进大司马府喂妖怪。小时候夫子被我们姐弟三人气得七窍生烟,也曾口不择言地撒出这句话来吓人,就天赐和在劫两个傻小子相信,半夜还做了噩梦一前一后跑进我房里非要抱着一起睡。 这样的人在这么个隐蔽荒凉的别宫谈事,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罢?奸臣嘛,做的无非是窃国谋权。 下一刻,果真听到广成昕怒斥三王四公对天子不敬藐视大经礼制,誓言此番要趁他们朝贡之际给予教训,显示大经国浩瀚天威。 我摇头叹息,扞卫天朝神威是假,记恨王公阻止天子禅位让自己当不成皇帝才是真。古今往来的奸臣还真是一个德行,尽做些青蝇点素尖酸刻薄之事,倒是这云盖先生又是什么人,竟能让大经国第一奸臣对他如此敬重? 荒殿内,那云盖先生沉吟半会,安抚道:“大司马稍安勿躁,行大事者不可急近,理当知其可为而为之。” 随后广成昕询问该怎么做,云盖便铺桥就路言谈天下局势,天子势弱而诸侯强盛,此时与三王四公闹上台面实为下策。 广成昕怒道:“难道就让这样那几个王公们日益猖獗下去?” 云盖先生缓缓道:“人之时运如当空明月此长彼消,可先将诸位王公势力分而化之,集权中央。中强而外干,何愁不立君威?”又例指历朝贤人盛事,以史为镜而比当朝宏图,言辞凿凿竟是让我这妇道人家听了也不禁折服,广成昕更是直呼“先生真乃神人高见”,十分恭敬地请教分化天下诸侯的良策。 两人一番恭维之后,那云盖先生道:“分化之策无非从强到弱,或者从弱到强。兵书言:擒贼先擒王。纵观天下英雄无数,堪称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之王者,仅有四人。”侃侃论及天下俊杰,竟与那假夜枭曲慕白当日所言大经国四公子出入无差,除了常昊王、萧晚风、司空长卿,最后一个当属楚幕北,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定位犹在气长子楚沐晨之上。 “楚幕北现远离东瑜属地居于京都,从他下手是否更为容易?”广成昕刚问出口就被云盖先生一声“不可”否去。 “那鲁国公司空长卿地处金陵最为偏远,可效仿战国秦谋以‘远交近攻’之计先行除去。” “不可。” “常昊王赵子都镇守八州十二郡,多年来拥兵自重,而今调来八万都尉兵于皇城十里外驻守,说是守卫皇城安全,分明就是要图谋造反,可以叛逆罪讨伐。” 云盖先生又否去,道:“虎踞高山犹可困,蛟龙飞天遁地更难除,若先斩去蛟龙,诛虎就无后顾之忧了!” “哦,何人是蛟?” 云盖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反问:“司马大人认为鄙人才能如何?” 广成昕想也不想夸赞:“先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大智者”。 云盖先生讪笑几声,道:“大司马过誉了,若干年前我曾与一人比斗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及周易堪舆八卦之术,你道结果如何?” “先生学识渊博批命断字堪称天下第一神人,自当是先生胜。” “错矣,是朽者败了,而且是七局七败!” 广成昕惊讶结舌,云盖先生又道:“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司马统领御林军八十万通晓兵家纵横之术,怕是在他的面前也要自愧不如。” 这话已经把人抬到了神人境界,文治武功如此神通,若真有这样的人,天下何愁不落入他的囊中?广成昕质疑,我暗中听着也几分不信。 云盖先生喟然长叹:“可惜天妒英才,纵然他运筹帷幄有神功,虎狼之心吞天下,奈何上天赋予他这样的才能,却没有赋予他这样的时间。曾有相士为他批命,道此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广成昕语态隐含肃杀:“莫非先生所说的,是郑国公萧晚风!”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居然是他!? 一张冷漠无情的面容顿时浮现眼前。 第29章 阴谋暗生藏杀机,阴差阳错成罪犯 “再厉害也活不过二十五,先生何必为他费了心思?”广成昕的口气颇为不屑,转头一念:“不对,他而今分明二十有八!”沉默思索稍许,又说:“也许那相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云盖先生冷哼:“在司马大人眼中,在下可是那黄口欺人的江湖术士?” “难道……” “如大司马所想,当年为萧晚风批命的相士正是在下。” 废殿中响起一道浑厚之音:“为何会如此?”只是简单一句问话,却飓飓如天庭圣言般威严。 我不由心惊,除了广成昕和那云盖先生,这废宫内竟还有第三人,我却丝毫不曾察觉他的气息。 殿内又传来人声,“怕是有人违背天命逆改萧晚风的命格,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朝命数也将因此发生改变。” 神秘人问:“有何改变?” 云盖先生回答:“几日前我夜观星象,先天命盘十二宫位中,三大杀星所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成‘杀破狼’格局。杀,为祸乱苍生之贼;破,为纵横天下之将;狼,为奸险诡诈之士。三星齐现,意为天将大乱。又一股紫气东来,东面正为萧府属地长川,乱世者若非萧府之人也必与萧府息息相关。而萧家子弟能成乱世者,唯有萧晚风一人耳。” 广成昕道:“如此说来,萧晚风非除不可!只是……要对此人下手,又不得与他正面冲突,谈何容易?” 云盖先生道:“阳谋不成,还有阴谋,我倒是有一计。” “先生请说。”广成昕欢喜请教,彼此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从枯树后头蹑手蹑脚走出,想挨上前去听得清楚,只隐隐闻得一句“朝供大典那日可方便行事”,便有人厉喝:“谁在外面!?”话音落下的瞬间,三根丧门钉随即穿过门窗格子逼面射来。我闪身躲了过去,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处地方,四周红墙绿瓦芳草萋萋,是个精致的别院。 正在吐气,忽闻尖锐的声音喊起:“人往那头去了,快追!”我心里一慌,来不及喘息,使出浑身的劲又开始了跑路。 也真是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刚过转角又与一个男人迎头撞上,冲击力道太大,两人双双往后倒去。 那人跌坐在地,揉着屁\/股咬牙咧齿:“哎哟,好痛!”抬起头,飞扬发丝下露出一张俊逸的脸,琉璃眸子怒视着我:“混账东西,你没长眼睛吗?” 乍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我只觉得五雷轰顶,麻痹感从手指开始蔓延全身,分不清身在何处,自己是谁,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巴掌随之刮下,“啪——”一声裂天脆响,我破口怒骂:“张影,你这个畜生王八蛋!竟然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曾被我深爱着的丈夫,给予他真挚的感情,富裕的生活,把自己最美好的人生和岁月都给了他,然而他又是用什么来回报我的?就在我车毁人亡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是的,他正在与我最好的朋友偷欢,讥讽我嘲笑我是这个世上最愚蠢可笑的女人! 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很好,非常好!我勒紧他的脖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抚着红肿的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居然敢打——唔——” 我又一巴掌打下去,冷笑道:“打的就是你!既然敢再出现,就别怪我不客气,放过你一次就不会放过你第二次,对不起我的人我也不会让他舒坦,背着我搞外遇,恩?你有种!我让你有种!”抬起膝盖用力撞向他下跨的命根子。 一阵杀猪似的嚎叫撕裂半空,贱男人双手捂着胯满地打滚,口中直哭爹喊娘。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混杂的脚步声,隐隐听见有人喊道:“声音是那头传来的,快,快!” 追我的人来了,还来得不少!我脸色一变,看了一眼地上打滚的人,“算你今天命大!”再出一脚,将他踢进莲花池,转身跑开了。 刚跑过一片芭蕉林,一双手忽然从厚重的叶子后头探出,一把将我攥进里头。 大惊之余,抬头对上一双清澈明朗的眼睛,我欢喜喊道:“在劫!” 他探出食指放在唇前,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拉起我的手寻路出去了。 宫城外,天赐犹且坐在华盖马车上等候,手掌不停对着脸扇风,口中念着:“天气还真是热啊。”乍见在劫拉着我双双出来,奇怪问他:“诶,你怎么来了?” 在劫冷哼一声:“你明知她是路痴,居然还放她一个人进宫,回去我再跟你算账!”立身蹬上马车,也不给天赐说话的余地。 “啧,我没奉旨怎么进宫,再说这宫里头不是有人带路么,你耍什么大爷脾气!”天赐在马车外跳脚,我尴尬地安抚他好一会儿,三人这才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翌日,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去书房批账,见到梨香院那厢管事的请示硬折,写着抽取鹿茸、虎鞭、冬虫夏草等名贵壮阳草药,不由好奇地问:“三奶奶要取这些东西哪处去?”难道是楚老爹金枪难立需要壮阳了? 管事尴尬轻咳一声,压低着嗓子挨在我的身前说道:“十姑娘,这些草药是三奶奶要送进宫给贵妃娘娘的。”贵妃正是三房司空夫人的女儿,也是二哥楚沐晓的亲胞妹。 这回我更好奇了,“贵妃娘娘要这个做啥?” 管事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十姑娘你有所不知,昨个儿宫中传来消息,说圣上遇刺客了,被人扔进了御花园的荷花池,还伤到了那个……那个地方!” “咯嗒——”朱批笔管从手中脱落,我茫然张大嘴巴,“不……不会吧?”不会那么巧? 管事生怕我不相信,重重拍响胸脯很认真地保证:“千真万确的事!” 瘫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很想哭,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我灭了皇帝的种! 第30章 天子之心不可测,镜中容颜何时老 这几天我过得很不踏实,每天惶惶难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大批官兵冲进楚府把我押走,半夜还连连做噩梦,那与张影长着同一张贱\/人脸的经天子,指着我的鼻子厉喝:“就是她让朕变成了太监,把她抓起来,朕要诛她九族!”楚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捧着自己的脑袋来到我的面前,管我还他们命来,一颗颗脑袋皮球似的滚到脚下,慢慢堆成山把我压在下头,血淋淋的一片。 “啊——”我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恰逢那会天赐正在喝茶,“噗”的一声全部将茶水喷到我的脸上,扑拍着小心肝:“悦容姐,大白天的你别吓人好不好?” 我一脸茫然看着他,水珠子顺着脸蛋吧嗒吧嗒落下。 在劫正在庭院的石桌上作画,剐了天赐一眼,从怀中掏出手帕为我擦脸,轻问:“这段时间你是怎么了,人憔悴了不少,睡得不好吗,怎么陪我做个画的空当都能打盹过去?” “没……没什么事?”我支支吾吾。 天赐大爷样往椅背靠去,抬脚扛在石桌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脚跟压着在劫的水墨画上,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地说:“悦容姐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睛都会左右乱瞟。” “胡说!” 天赐睨了我一眼,“听说悦容姐进宫那天,我们那皇帝姐夫被人行刺了,你知道吗?” 我拼命摇头,“不知道!” “悦容姐,你的眼睛又乱瞟了。” “有吗,有吗?没有啊!”我作天真状,双眼笔直闪亮无辜单纯地看着他,还可爱地眨着眼睛。 天赐吹了吹掏耳朵的小指,“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啊,是啦……掩饰将会让你的心虚更加无处遁形。”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果然天是蓝的,海是深的,男人的话没有一句是靠谱的;爱是永恒的,血是鲜红的,男人不打是不行的!此刻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拳揍扁楚天赐那张纨绔少爷脸。 在劫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我擦完脸之后,又用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去天赐扛在桌面上的猪脚,衣袖一卷把画纸带进手心,最后将手帕扔进风中,说:“沾了污秽的东西,真脏,可惜了天工坊的上好织锦。” “楚在劫,你说什么,谁污秽了!”天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就像一条懒虫突然蜕变成好斗的狮子。 在劫懒得再搭理他,牵起我的手说:“走,我送你回房休息。”将天赐一个人丢在花园里撕心裂肺。 往后几天又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始终不见外头有什么风声。 某天,梨香院的管事又来请示,我假装不经心地问:“顺天府这段时间可有贴出什么告示?” 管事不明所以,还是认真地回答:“有,听说那个叫夜枭的盗贼又在京城出现了,官府正在通缉,画像都出来了,戴着很恐怖的恶鬼面具呢!” “没其他的了?” 管事想了想,摇头道:“还有的都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轮不到顺天府管。京城这段时间闹事的贼头少了很多,据说是常昊王为了让四年一度的朝贡大典顺利举行,正遣兵进城护安,都没人敢出来犯案了。” 我哦了一声,俯首佯装看账本,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前段时间行刺圣上的刺客抓到了没?” 管事左顾右看,见四周无人,神秘兮兮地挨了过来:“十姑娘,我可是偷偷告诉你的哦,前个儿我领三奶奶取药那会不小心听见她跟老爷说的,行刺圣上那贼人正是夜枭,顺天府不过打着幌子抓人,毕竟皇上那出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天家的脸面,现在宫里头都对外瞒着这事,御医们每天都提着脑袋问诊呢,治不好怕是……”手成刀状往脖子上一抹,一脸神经兮兮的表情。 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管事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胡子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对八卦消息投以如此高的关注?我叹了口气,摆手让他退下,一个人坐在书房发怔,也不知道那经天子玩什么把戏,在劫最近都不曾出去夜盗,如何进宫对他行刺?他分明是清清楚楚瞧见我的脸了,为什么要把这杀头的大罪嫁祸在夜枭身上,让我这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又在猜测与不安中度过几日,始终不曾见闻任何“捉拿楚悦容”的消息,倒是在某日清晨,闻得一声洪亮的钟鸣,整座皇城鼓角争鸣爆竹连天,是朝供大典开幕了,才惊觉自己竟这么茫然地过了一个月。 这天我放了府中姑娘小厮们半天的假,让他们出去图个热闹,我那两个贴身丫鬟姹紫和嫣红也乐呵地想跟着去,被我强留住了:“三日后是大奶奶四十寿诞,随我去书房备帖子。” 姹紫委屈地嘟起嘴巴:“姑娘好坏的心思,许了别人却不许自家丫头方便。” 我道:“跟着我天天让你们吃香喝辣的,还计较个什么劲?” 嫣红期盼地朝外头张望,道:“今日郑国公和鲁国公都会进城,从最热闹的大庄道上走到宫门,听说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能亲眼目睹岂不是太可惜了?” 原来是为了萧晚风和司空长卿啊,我点了点头,“的确可惜。”那俩丫头闻言面露欢喜,两双眼睛闪闪发光满是希冀,我道:“这么着吧,你们今天去看美男子,明天也别回来了,直接去浣衣院的李嬷嬷那报道。” 姹紫嫣红身子一凛,齐声喊道:“十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万古长空!” 我瞪了她们一眼,态度转变得还真快,也是被我给惯的没上没下,叹息道:“去把渊阑院的执事和大管家也找来,那天的客人宴席水酒以及很多细节还要再商量一下。” 姹紫嫣红领命而去,我便在书房等候,事后去了趟渊阑院,把商议好的事向萧夫人请示了一遍,又询问了一些其他需要。 萧夫人正坐在菱花镜前,若芊在身后为她梳妆,晨光透过纱窗落了满地金黄,照亮她面部多彩的轮廓,也照出了岁月斑驳的痕迹。萧夫人抬手摩挲眼角细微的皱纹,叹息:“原来我都要过四十寿诞了,我看上去老么?” 若芊一遍梳着头发,一遍温婉回答:“不,您一点也不老,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要年轻漂亮。” 萧夫人冷冷一笑,又问:“我老吗,悦容?” 我抿嘴笑起:“您……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若芊手中的象牙梳子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双手开始微微颤抖,惊恐地看了一眼萧夫人的脸色,又一脸担忧地看向我。 第31章 生存法则是忍辱,长巷口子遇怪人 镜子中,萧夫人的视线逼视而来,“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我维持着笑容,“悦容只是在诚实回答您的问题,我想以娘亲的睿智,是不会责怪一个说实话的人。 萧夫人一时语塞,严厉的目光转为趣味。 我再次开口:“娘亲,人的老是不可抗拒的,但美丽不会,美是一种永恒,如酒,越陈越烈,您与生俱来的魅力足以抵抗时间的蹉跎,是岁月也无法带走的美丽。” 萧夫人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意,挥退若芊,对我说:“悦容,将梳子捡起来,替我梳头。”我点头,萧夫人问:“风儿他进城了?”问的正是她那心肝大侄子萧晚风。 “是的,萧大爷这会儿差不多进了宫门觐见圣上去了,娘亲要是想见他的话待会儿我差下人去宫门外候着,等他出宫了就为你请来。” 萧夫人摆了摆手:“算了,他舟车劳顿的也累了,就让他在别馆那好好休息不用来我这儿折腾了,命人备上些清淡的菜肴送去,药膳也弄得精致点,他这个人嘴特挑偏不爱吃药,还有……” 我接口道:“酒须得百年陈酿女儿红,与太白山泉参兑,淡去浓度护住酒香,减去烈酒对脾胃的伤害;房内要摆好香炉,点上天光龙潭香,香味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半分适宜;泡好宣罗茶,每隔两个时辰更换茶汤,反复冲泡三次,去掉茶叶苦涩,再在饭后斟上;命伶人从旁吟唱,须隔三丈垂帘之外,助兴之余不可扰了他的清净……娘亲放心吧,这事我早安排下去了,都是手脚利索的人去办的。” 萧夫人满意点头:“还是悦容丫头了解风儿的习惯,一般人都伺候不好他。” 我笑笑,“萧大爷是神赐的人物,伺候不好是怕怠慢了他。” “你快别满口的萧大爷了,喊声大表哥也不为过,亏你那么对他的习性,口头上倒落得生疏了。”萧夫人取笑。 能不尽心对他的习性么,还不是为了生存!我面不改色,口上应承,以后若真见着了,还是那样的称呼。 梳好了发髻,萧夫人对着镜子左右观之,笑说:“悦容丫头真是做什么事都顺我的心。”闲聊几句后,她从妆奁匣子里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红色精囊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萧夫人见了叹息几声,拉起我的手轻拍手背,宽慰道:“为娘知道这事为难你了,又得罪不起那个人,你的命还得他说了算。人这辈子活着只有过程,没有结局,哪来的结局呀,死了才是结局,过程再苦也得撑下去不是?还是按他说的去做吧。” 我强笑道:“娘,三日后就是您的寿诞了,别动不动就说死什么的,怪不吉利的,悦容心里明白,不会让你为难。” 萧夫人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为娘就放心了,快回去做些准备吧。” 我欠身退下,走出渊阑院的时候,抬头看见阳光穿透枝桠,一闪一闪的分外扎眼,眼泪就这么唰唰唰地往下掉。 在这里,我算个什么东西?高贵的楚府十姑娘?不,我不过是一颗任人差遣的棋子,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我要学会屈辱、忍耐、苟且偷生! 三日后,不过是做一次卑贱的舞姬,在众人面前跳一曲凌空飞舞供人赏玩,不过为了让两个男人反目成仇,我为什么做不到? 抬袖狠狠抹去眼角的湿润,抛在风中的,不是眼泪,是软弱。 朝贡大典,美其名曰是让王侯贵胄朝见天子,以示大经国皇恩浩荡,而今俨然演变成朝中文武百官谒见三王四公,仪式、庆典、宴席先在宫中举行,再由百官轮流东道,为时十日,烟花不息,歌舞不休。 听说宫中设宴那日,经天子出现半刻不到的时间便推脱身体不适离开了,接下的就全由大司马广成昕代为招见,百官对此更是心存腹辩,认为他荒芜国事,又窝至后宫寻欢作乐去了。我则猜想,八成是因我落下的旧疾又犯了。 继经天子之后第一个设宴的人臣,是手握百万兵权的常昊王,那日我竟也收到了他的请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那种男人们结党营私的场合,我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做什么?便写了一封致歉信连带那请帖叫小厮送了回去。 小厮回来的时候,捎回一封信和一份礼盒,信中大致意思是:许久没有你的消息,相思难却,深知你不爱热闹却故意送来请帖,只为换得你只言片语,而今既有你的书信,吾愿足矣,薄礼一份,望卿笑纳。 礼物是一颗夜明珠,鸡蛋般大小,名贵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真正奇妙之处是摆在漆黑的房间里,珠子的中间泛出荧光会投射成“悦容”两字,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想必花了一番心思。 其实这段时间,虽然不曾再见过常昊王的面,但一直有收到他差人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都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用心却很巧妙非常讨人喜欢,深感他是一个惯于风情的男人。只是每每想起他,都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为了他的那双眼睛,也为了他那突如其来不明真假的爱情。 后来听人说,常昊王那次宴席除了郑国公萧晚风没去,其他无一人缺席,足见他在大经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萧夫人寿诞那日,正是楚老爹宴请群臣之日,于是就把酒宴设在了一起。前一日,我去天工坊取那赶制出来的舞衣,心血来潮想四处走走散心,便挥退了丫鬟和抬轿小厮,一个人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路径一道巷子,忽被几个土霸堵在巷口,满脸横头流里流气地吆喝着:“哟,好标致的小娘子,来来来,陪大爷们耍耍!” 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正好有人送上门排解郁闷,我冷冷笑起,刚打算教训他们一顿,一道醇厚声音飘进耳朵:“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扎马尾身着黑色麻衣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方脸剑眉,薄唇如刀,朝众人扫视一番,“你们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哪来的疯子,半途跑出来乱认妹子?我皱了皱眉头,又见他眉目分明眼神清朗,不像个神志不清的人。 “哎哟,原来是大舅子啊!借你家妹子谈个心,不想受伤的还是一边站着!” 男人面无表情,静静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轻薄我妹妹。” “嘿,你还真给脸不要脸——啊!!” 白光一闪,土霸的手臂豁然破开伤口,鲜血喷涌如注,当场竟没一人看见那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只觉得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草原的苍鹰。 “我的话不喜欢说第二遍。”男人半垂着眼,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又像是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 那群欺软怕硬的土霸一个个像软了腿的虾子,求饶着落荒而走了。 方才这亲热喊我“妹妹”的男人却没再看我一眼,转身也要离开。 “等等——”我喊住了他,他稍稍停住脚步,但没有回过头,我道:“请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他硬着声音回答:“很巧,我也不认识你。”话未落下,人已走远。 我茫然看着空荡荡的长巷,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人。” 怪人往往是高人,高人往往做怪事,事实证明的确是如此。 我有预感:很快,我和他就会再见面。 因为我在他腰间悬挂的令牌上,看到了“司空”二字,是专属于军队调派人马的虎符。 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第32章 闲余八卦惹嫌疑,生命之苦唯艰难 傍晚时分,我回了楚府在房内打点舞衣,姹紫和嫣红在外屋聊天。 “明天那鲁国公就要来咱们楚府了,我真有点紧张!” 姹紫问:“紧张什么,难道你喜欢司空大人?” “都说鲁国公长得宛若天神,见过他的姑娘没有不爱的。” “可你没见过他。” “我见过他麾下首席家臣!” “谁?” “曲慕白曲将军,一个从来没有败绩的战神,人又长得俊俏,做事沉稳为人厚重。” 我听了讶然失笑,想起在常昊王府那一夜,那被我脱得精光的倒霉蛋,他要是沉稳厚重,我就是天仙下凡! “可我听说两年前他曾吃过一次败仗。” “真的!?我都不知道,是谁这么厉害?” “就是咱们大奶奶的亲侄子,萧晚风萧大爷。” 姹紫哦了一声,“别人我还不敢说,若是萧大爷的话我真的信了,那……萧大爷明个儿来不,听说他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准来,自家姑妈的寿诞不来不成礼。” “那萧二爷呢?” “听姑娘说是来不了了,阜阳王来京都之后水土不服,现在病在榻上,他要陪长乐郡主回去探视。” “真是可惜了,我看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盼着能见到他。” 我在屋内摇头,姹紫这丫头总能猜到我的几分心思,不过这回倒猜错了,我却是希望他别来,情愿在他心中一直保留曾经的美好,也不想被他看见我明夜那副供人娱乐的丑态。 “喂,我跟你说个事哦,也是有关咱们十姑娘的!”嫣红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笑着不说话,倚在门扉看她能嗑叨出什么。 姹紫好奇问什么事,嫣红靠着她的耳畔说:“还记得篱落院的那位司空少爷么?”姹紫点了点头:“记得,论辈分是梨香院三奶奶的侄子,当初是作角子送进咱们楚府的,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 角子,也就相当于质子。互换角子在当时的大经国十分常见,是藩王公侯之间表示和平友盟的方式,楚家也曾派出旁系公子送去了司空府。 这司空少爷单名一个落字,是三奶奶二堂兄家的儿子,三奶奶又是鲁国公司空长卿的亲姐姐,说来司空落的地位远比楚家送去的角子要来得尊贵。 想当初司空落欲来楚府,司空夫人为让他住得舒适要重建篱落院,这事还是我在七岁那年为救在劫向萧夫人求药那时提上去的,顺带还报复了那时对我使阴招的贱婢如苑。一年前司空夫人做主,替司空落向楚府提亲,楚老爹就将年长我一岁的楚家九姑娘许配给他,婚期也近了,就在今年冬至。 嫣红说:“你知道不知道,其实一年前司空少爷是想向十姑娘提亲的,恰逢那时长乐郡主替萧二爷也来给十姑娘提亲了,你说这做角子的少爷怎么能跟萧家二公子比?偏偏求亲的话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所以就改口将十姑娘换成了九姑娘。谁知最后十姑娘没嫁,那司空少爷却有了婚约,听篱落院的丫头说,她们那主是个十分沉郁痴情的人,经常看见他偷偷画着我们姑娘的画像,本来只是一个月的婚期也被他一拖再拖,拖了整整一年。” 我万分讶然,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印象中只见过那司空落数次,每次见他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谦逊有礼地问我:“十姑娘最近可安好。”而后就没有再多的交集了。怎么就没想到,他犯的是这样的心思?这古人的感情表达,还真是压抑。 姹紫掩嘴笑道:“谁叫咱们十姑娘是众多待嫁姑娘里最漂亮最本事的,当然成了香饽饽,要是性子不那么泼辣,说不定更抢手,听说前不久常昊王也曾向老爷提亲,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被按下了。” “就连萧二爷和常昊王的婚事都给拒了,真不知道姑娘眼里能看得进谁。” “谁敢管十姑娘的事,皇城里出了名的辣椒子,还不被她扒了一层皮!”两人笑作一团,好一会儿消罢下来,姹紫又说:“我看啊,八成柳管家心里头也念着十姑娘,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讲。” 我在门后听着眉头紧蹙,这两个丫头还真是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都没完没了了! 推了门走出去,吓得两人惊跳起来,我阴笑道:“好啊,都长舌到我的头上了,你们好大的胆子!” 忽而瞥见门口站着一人,我怔了一下,大惊喊道:“九姐姐!” 楚丽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淡淡地说:“没事,我就刚经过,听见十妹房里有笑声顺道来看看。”之后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冷硬地离开了。 那俩丫头见气氛不妙,深知是闯祸了,跪地求饶:“姑娘,奴婢知道错了!” 我冷冷看着她们,“从明天起,你们两人去浣衣院劳役三个月,扣去期间所有的工钱,以后再乱嚼舌头,小心我缝了你们的嘴!” “是,谢姑娘仁慈。”两人叩头请罪,抹泪离开。 我坐回房内,许久怒气难消,不知道楚丽华到底在外头听见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看她离开前的神色,心里多半是对我有了成见。 “刚才我见姹紫嫣红那俩丫头哭着跑出去了,这是怎么了?”在劫踏着暮色走进,背后一片夕阳余晖,如血染的风华。 我默不作声,俯首摇了摇头,在劫一见摆在桌上的舞裙,“这是……” 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把这事告诉他,心知也是瞒不住的,便将萧夫人要我明日献舞的事说了一遍,当然,那个人的存在和我从小就身中蛊毒的事,都隐去没说。 在劫一掌拍向桌子,“不行,我绝不同意!你堂堂楚家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去做伶人卖笑的事!” 心情本来烦躁,现在更觉得累,说话的口气也恶劣起来:“不同意找大奶奶说去,别在我面前撒气!伶人卖笑的事怎么了,觉得下贱丢人吗?告诉你,咱们那早死的娘亲生前干的就是这事,你可以看不起我这个做姐姐的,但你绝不可以对娘有半点不敬!” “阿姐,我……”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离开吧。”别过脸不再看他。 在劫不肯走,央着哄着让我别生气,我始终没说话,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离开,临走一拳敲向墙壁,道:“是你太随性,还是我太认真?你随口说说的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当真理,为什么你却总是要让我伤心?你曾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一年前却想抛开我跟别人离开;你说过这辈子只为我一个人跳舞,现在你却要像舞姬那样供那么多男人欣赏……你不跳又怎么了,为什么怕得罪她?有什么苦我陪你吃,有什么罚我陪你担,从小你就跟我说,人可以出身卑贱只要灵魂高贵,我曾无数次为自己有你这样的姐姐而骄傲,但是现在,你曾经的骨气和硬气到底都哪里去了?” 在劫走后,我拂袖将舞衣忿然摔到地上,“是,我是怕得罪她,从小到大我步步为营时时小心,阿谀逢人讨她欢喜,我都是为了谁!”伏在桌子上,胸口莫名疼痛,像破开巨大的裂口,流着不是血,是泪。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在劫,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一句低语幽幽飘来:“我一直都知道。” 当我以为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原来他从来没有离开,那双手温柔地从背后将我抱住:“对不起阿姐,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好……”哽咽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其实,我很早就明白我和在劫对于人生价值,开始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总认为一个人的灵魂正直才是不能折去的存在,甚至比生命更贵重,这是我小时候教会他的道理。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改变,改变的那个人是我,在我承受了将近十年蛊毒的折磨之后,我觉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在生命面前都可以低头,所以在我心里,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忍受的。 “在劫,你说得很对,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改变,永远这么正直干净。”肮脏的那个人就让我去做…… “姐……你说是我们长大了才觉得苦,还是童年本来也苦?” “生命就是如此。”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幸福自由地生活,能活得美满当然好,不能难道就不活了? 在劫不再说话,今夜他将学会一个道理:有人相助是幸运,没人相助是命运,不要苛求帮助或者抱怨生活,因为生命是自己的,就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第34章 歌舞一场惊四座,误会结怨安知祸 这一夜烟火绚烂,如光华,将美丽留给夜空,似年轮,将寂寞留给自己。 外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我在内堂点妆,换上映月白霓裳,足踝手腕上都不对称地箍着黄澄澄的金环,环上又系着数只小铃铛,一舞动起来,便发出十分悦耳的声音。 嬷嬷在外头催道:“姑娘,客人都到齐了,您该上场了。”我应了一声,挽上祥云彩袖走了出去。 殿堂灯笼焰焰彩带高挂,放眼处宾客满座,人间尽是辉煌处。 那莲花台便设在碧波水池中央,花开如万世风采。四周环肆列坐之人,是今日的贵客,无一不是掌管天下乾坤风流英俊的少年英雄,不由惊愕萧夫人处心积虑的安排。 看那常昊王,金樽在手邀明月,谈笑间已是一方惊变;再看那郑国公萧晚风,烟波浩渺似仙来,冷眼所到,好汉折腰甘拜服……意料之外,未曾见到传闻中风采绝伦的鲁国公司空长卿,倒是那曲慕白恭坐案前,风采面容映照着水之光木之华,乍见我略略一惊,手中杯酒随之翻倒,而后又浅浅一笑,眼梢眉角如春过万里,重新拿起酒杯,朝我微微一摇,似在庆祝再次绝妙的相遇。 自我出现后,座下众人窃窃私语,偏我耳朵灵光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哪家的舞姬,怎生得这般美丽?” “诶~说来你可别不信,她是魏国公第十个姑娘,千金之躯,岂能与寻常舞姬同日而语。” “难道是当年江淮第一名妓苏湘芸的女儿?” “正是。” “果真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瞧那模样那体态,哪个男人见了不销魂,做千金小姐也实在可惜。” 轻蔑的口吻轻佻的言语,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我忍住屈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登上莲花台。 莲花上空设有一根钢丝线,肉眼粗看难辨;岸畔左右两处阵列两座巨大的擂鼓,击鼓人后侧走出,是两个黄衫少年,面容隽永眼神坚毅,双手负背,正对着我微笑。 是在劫和天赐! 楚老爹在上座吹胡子瞪眼,“这两个孽障!又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命管家将他们叫下去免得丢了身份。 他们也不搭理,“咚——”一声敲响擂鼓,沉重宛若承诺。 在劫侧身看着我,但笑不语,眸心传递的是一种信念:铭记这芸芸众生,我与你同在,荣辱与共。 天赐眨了眨眼睛,“悦容姐,这么出风头的事,怎么能少了我楚天赐?” “你们……”这俩小子做什么的,干嘛煽情得让人想哭。 不再言语,已是千言万语,鼓鸣再起,我翻身跃上钢线,伴随着鼓声飞空起舞。 少年浑厚的声音朗朗穿过云层,如朱玉般声声洒落。在劫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咚!咚咚!”又几声擂鼓,天赐唱到:“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男子浑劲的歌喉,女子阴柔的舞姿,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安得世间成绝技,便是天上天下难再寻。 正在众人凝神屏息观看时,我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忽而惊天一变,那钢绳“叮”的一声砰然断裂,我惊呼着往下坠落。 众人哗然,在劫天赐措手不及,眼见我即将跌落湖中,一把红缨枪横空飞来,银色枪杆将我的脚尖重新垫起,便见枪头那端一双有力的大手紧握,那人孑然一身立于莲花台上,白衣黑发飞天曼舞,星目如光横天笑,竟是那曲慕白! 只见他回头喊道:“鼓声别停!” 在劫天赐立即神会,“咚咚咚——”鼓鸣再次响起,阵阵如雷响,我随即在枪杆上起舞,将最后一段跳完,成全一场完美的人生。 歌消舞罢,天地无声。 是人,是神,是仙?已不知,心不在己身,早已飘渺于山水日月间。 沉寂许久,众人方才回神,掌声赞叹声相继响起:“早闻飞天旋舞如天女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也能在枪杆上舞出,妙哉妙哉!”” 萧夫人感动地抹着眼角的泪:“先前便听三人说为祝贺娘亲寿诞要给我一个惊喜,真是难为他们了想出这样的主意,唱的好,跳得更好!” 众人颔首:“真是孝顺的孩子们,魏国公有如此出彩的子女,真是好厚泽的福气。”先前的嗤笑和暗讽,在萧夫人一句“肺腑之言”后,全都变成了真挚的夸赞。 面对众人如潮般的奉承,楚幕北拱手笑呵,“孩子年少不懂事,还得多多栽培,诸位过奖了。”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浑然忘记刚才是谁觉得丢脸勃然发怒。 我从银枪上跳下,朝曲慕白感激欠身,“多谢将军,啊——”蛮横地被他拦腰带到面前,竟不顾礼数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贴着我的脸,笑说:“我们又见面了,该叫你陆静然呢还是楚悦容,恩?居然敢骗我,可让我找得辛苦!” 我涨红了脸,与他拉扯不休,“快……快放手!” 他站着纹丝不动任我打骂,硬是要与我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做什么害羞,我们俩的关系早已亲密无间了,不是么?” “你——” 他的那句话说得不是特别的响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周遭窃窃私语顿时嗡嗡作响,争相揣度彼此的关系。我悲愤交加有口难言,抬头捉摸到他嘴角那抹得意的坏笑,心知他是故意的,是要报复昔日我加诸在他身上的难堪。 在劫跃上莲花台,面如寒霜,“放开她!” “喔,代表正义的救美英雄终于出现了啊~”戏谑的口吻,不羁的神态,似乎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更是挑衅似的将我搂了满怀。 在劫握起拳头,关节咯咯作响,击鼓木桩随手一扬指向他:“再不放开我姐姐,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人勇气可嘉,可知你是除了夜枭小贼之外,第一个敢拿一些破玩意指着我鼻子说话的人。”笑了笑,手指拂过我的脸,划过颈部,逗留在锁骨上打圈,明明跟在劫说着话,视线却半刻也不曾在我脸上离开,“但是你要明白,对我无礼,是要付出代价的。” 话落的瞬间,风中传来锐利的刀声,“锵锵锵——”声消之时,在劫手中的木桩已化为木屑飘散水池中,只余下短短一节还留在手心,在劫已动也不能动了,早有一把冰冷的剑,神不知鬼不觉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木讷的表情,高束的黑发,一身黑装如鬼魅,那站在在劫身后持剑的男人,竟是昨日在巷子里救了我的怪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静静地说:“没有人可以对主公无礼。”像是警告在劫,又像是在警告我。 那搂着我不放的无耻男人笑吟吟地说:“行了,慕白,快收起剑吧,可别吓到了孩子,弄不好会留下心理阴影,影响他日后身心健康发展的哦~”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我的嘴角不停抽动,这才顿悟自己一直弄错了身份。难怪姹紫嫣红会说,曲慕白将军是个做事沉稳为人厚重的人,我却觉得他行事荒诞举止轻佻,原来那夜被我戏弄之人,才是真正的鲁国公,司空长卿! 一不小心,我就这么得罪了一个大神级别的人物,要杀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而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 是福是祸?天知,地知,我不知。 第35章 迫于无奈应亲事,心事沉重姐妹情 事情弄得大条了,楚幕北从主座上走下来,“长卿,你……这是何为?”那神态似乎对自己这个小舅子颇为无奈。一丝笑意从萧夫人眼底划过,转眼换上一张惊忧的脸:“长卿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做长辈的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有话好好说……”司空长卿虽然年仅二十出头,论辈分我们都须得喊上一声娘舅,也是大家族里天南海北硬扯上的关系。 “姐夫,瞧你紧张什么。”司空长卿仿佛看不见萧夫人,只对着楚幕北回话:“我是看子侄们可爱陪着耍耍,谁知道惊动了慕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的性子啊,就算是要拿刀去割那皇帝小儿的命根子,我也没本事拦着。”四周文武百官一阵阵直抽冷气,楚幕北试着额头细汗,强笑说:“长卿慎言慎言!” 曲慕白冷冷扫了司空长卿无懈可击的笑脸一眼,然后收起剑退到一处,司空长卿咧着嘴没再说话,双手却依旧不依不饶将我抱着。 在劫还想再说什么,被天赐挡在了身后,天赐笑道:“司空舅舅,也快放了我悦容姐吧,你瞧她都被吓坏了。” “哦,是吗?”司空长卿深意看了天赐一眼,眼角寒光一闪,随即俯首看我。 就他低头的瞬间,我换脸般快速撤去咬牙咧齿的怒态,作泪眼梨花状,“小舅舅,要是悦容以前有眼不识泰山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计较。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冤有头债有主,一报还一报,负负得正,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大家海阔天空,世界多么美好!” “啊哈?”司空长卿哑然失笑。 我与他回视,拼命眨着眼睛,水汪汪的一片,暗示着:你扎了我一刀,我也扎了你一刀,你看了我身子的清白,我也剥光了你的衣服,现在大家都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冤冤相报何时了,都是做亲戚的,也就别计较了~ 司空长卿仿佛听明白了似的,扑哧一声笑开,“你啊……”亲昵刮了我的鼻尖一下,“小悦容这么可爱,舅舅怎么会跟你计较呢?吓着你了吧,舅舅这就带你下去休息,再送你一个惊心动魄的礼物当做赔罪。” 众人一惊,我也跟着刷白了脸。惊心动魄的礼物?不是真的要杀人灭口吧! 眼见他作势要将我横抱起身,我赶忙推阻,几近哀求:“别……您别客气了!”他也不管周围到底有多少人看着,毫无体统地与我一来一往拉拉扯扯,“来嘛~悦容丫头,跟舅舅都这么熟了,你还害羞什么劲!” 我呸!谁跟你熟了!我心中怒骂,面上还得赔笑,狗腿子似的怕得罪了他,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没有。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突被一道横力拉了过去,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身前,将我与那牛皮糖似的司空长卿笔直地隔开了。 “你……”司空长卿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赵子都!” 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从他的背部传至我的手心,我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常昊王那头黑发一丝不苟地高束金冠,却有几措碎发俏皮地从衣襟处跳出,勾露着他修长的颈项,那侧面的轮廓在彩灯华光下线条分明,唯独那双曾让我心悸无数次的眼睛,此刻却被掩藏在看不见的角度里,然而那一刻,就在他醇厚略带酒香的气息包围中,让我第一次对那双眼睛之外的存在,产生了不知名的期待。 常昊王静静道:“鲁国公,我的未婚妻还由不得你过分的关心!” “未婚妻!?”司空长卿怒瞪着我,视线转而扫向楚幕北,问道:“是吗?” 楚幕北道:“先前王爷的确曾来提亲,我也答应了,就只待悦容点头。” 司空长卿又看向我,一字字问:“你答应了?” 当时情况僵持难下,我看了看萧夫人的脸色,随即咬牙点头:“是的!” 常昊王笑了,司空长卿怒了,指着我的鼻子“你”了好久,硬是说不出别的话来,最后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猛灌酒。常昊王回身,见我单薄的舞衣遮不住胳臂,皱了皱眉,随即轻柔道:“悦容,你快下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宽大的手掌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与我亲昵,像是在宣告所有物似的。 我点头应了一声,欠身告退,离开时四周响起闹哄哄的恭贺声,祝常昊王觅得佳偶、祝魏国公喜得佳婿、两家自此成秦晋之好……诸如此类讨好奉承的话绵绵不止。 路经萧晚风座前,隐隐闻得一声冷笑,回过头看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方才那幕闹剧以及此刻潮涌的吆喝,仿佛都不曾入他的耳也不曾乱他的心。有几个半醉的大臣上来向他敬酒,都被他身边的十二黑甲狼骑给撂在了十丈外,而他就这么静静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啊,那么厌恶别人的靠近。不由想起七岁那年,过继萧夫人膝下时,他也受邀来观礼,我不过给他奉茶的当会儿一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手,就被他刮了一个嘴巴子,当时真把我给委屈的。也不知道他这性子是怎么来的,萧家两兄弟的脾气居然差这么多,弟弟温柔得像是天上的明月,哥哥冷漠得像是寒冬里的冷风,真是一个娘胎两个种。 我再度看了萧晚风一眼,叹息着离开了。 回到后堂,小厮将我方才跳舞的钢绳撤回,我过去查看了一番,在断裂处看到了整齐的切口,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故意切断的。 我没马上说什么,换回衣服又隔了好久才问嬷嬷:“出场前,除了我身边伺候的人,还有谁来过?” 嬷嬷想了想,摇头说没,顿住了,又说:“那时候忙不过来,幸亏巧云丫头贴心,主动来帮我老婆子,回头得好好谢谢她。姑娘……您问这是啥事啊?” “没事,随便问问。”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心事却沉重了起来。 巧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九姐的贴身丫鬟。 楚家几个姑娘里,就九姐从小与我最亲,想不到这姐妹情,也终究抵不过下人们的闲言闲语。 人这一生啊,谁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第36章 莲花塘畔动真心,苍天捉弄痴人笑 这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天还蒙蒙亮就起床去账房议事,半途竟遇见司空家的角子——司空落。一袭淡薄的蓝衫婉约地在肩侧束着头发,就这么安静地站在石子路上仰面望天,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似的,却在见到我时面露惊喜。 显然他是刻意等在我必经的路上,像以前那样温和地问了一句:“十姑娘最近可安好。” 我礼节性地虚应着,正在错身而过后,他又喊住了我:“等等,十姑娘!” “还有什么事么,司空少爷。”我回过身没好气地问,经过昨夜那一遭子的事,实在是对“司空”这个姓产生了莫名的排斥,小的害我与楚丽华姐妹生隙,大的逼得我不得不应下常昊王的婚事,真是大大小小没一个省心的! 婚事昨晚早就传遍了大经国,在劫和天赐现在还跟我闹情绪。明明是我被逼着嫁人,到后头怎么都是我成冤家了,这个世界也乱得一塌糊涂。 司空落踟蹰着不知怎么开口,磨叽了好久,我也没这个耐心陪他消磨,指了指身后的路:“司空少爷要是没事,我先离开了。” “等等十姑娘!我……就是想亲口问问你,你……真的要嫁人了吗?”他急急地喊出口,白净的脸憋得通红。 看着他过分认真的眼睛,我重重叹了一声:“是的,要是日子赶上了,可能会在冬至那日同九姐一起把亲结了。”这话我是瞎说的,日子哪里定了?要是常昊王高兴,明天就可以一顶花轿将我抬过去,楚老爹指不定还拍手叫好呢。 司空落信了,脸色瞬间惨白如死,咬着唇问:“十姑娘……是、是真心喜欢他吗?” “司空少爷,以后你就是我姐夫了,我这个做妹妹的还得提醒你一句,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别去追求其他一些有的没的,终究不过是虚假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说是不?” 从小被作角子寄人篱下长大的人,本来就善于察言观色,我的随便一句话,他就透心里明白了,苍白着脸苦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猛然抬起头,眼中汹涌着一股水汽:“你别觉得困扰,我只是想还自己一个甘心,一个无怨无悔!十姑娘,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那白荷塘前发生的事?” 我没有说话,三年前跟他有关的事都模糊了,也只能说明是不被我放在心上的小事,可司空落却说得十分激动。 “那年早夏,是我的生日,习惯了一个人过,散步至荷塘畔,听见几个丫头在塘边聊天,竟是取笑我娘不过是粗鄙屠夫的女儿。因为不受宠所以才被送来这里当角子,我一直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在背地里嗤笑,当亲耳听到,却还是如此难受。就在这时,你出现了,怒骂她们。你骂得红了脸,就连耳根子都红成一片,当时我惊呆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会为我这样卑微的陌生人愤怒,那一刻我不可遏止地为你感动。” 我许久说不出话来,惊愕、无奈、悲嗟……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确确实实哭了。 “还记得那天你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微风吹起你的长发,看上去美丽极了!你走到池塘旁,摘了一朵莲花,对站在暗处的我说:‘屠夫女儿的孩子怎么了,妓\/女丫鬟贱婢的孩子又怎么了,还不跟皇帝小子一样,小时候都尿过床!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卑贱,就像这朵白莲,生时清清白白,死时也干干净净!’你走了之后,我蹲在柱子后面大哭了一场,把十几年的委屈痛苦无奈全部都哭了出来,我终于知道,这个世上并非是我所想的那么寒冷的,至少……至少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你,像阳光一样给予我温暖……” 颤抖的声音,潸然泪下的脸庞,司空落的述说,伴随着那日清晨的鸟鸣,深情了蓝的天,白的云。 我想起了这件事,却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我不知他当时就躲在柱子后,而那句让他念念不忘的安慰,可笑的也并非对他所说。他也并不知道,当初在荷塘假山后面,还窝着我那两个弟弟。 原来人世间,都会有一个巧妙连环的骗局,悲者看它是讽刺,乐者看它是幽默。 他就为了一个误会,爱了我那么多年,多疯狂啊,是老天还是他? 叫我怎么忍心告诉,他真正爱上的,不是我,而是寂寞后对于温暖的渴望? 我只能静静地对他说,该放的要放,该忘记的就要忘。 他笑得勉强,却毫不虚假:“十姑娘,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有些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在这无常泛滥的尘世。我不恨缘浅,也不强求情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感激你欣赏你爱慕你!也许这样的感情,在你转身之后就会被遗忘,我还是想要亲口告诉你,还自己一个坚持!” “你……”我哽咽着。 忽而,一声嗤笑响起:“唷——这都演的是哪一出啊?” 一道人影从树上倒挂下来,黑色长发随着几片树叶旋转。 竟是那司空长卿! 翻身落在我的身旁,他双手抱胸,嘴角咬着草根,笑吟吟地说:“大清早的就来这么劲爆深情的一幕,倒叫人好受?” 我怒视着他,一言不发。当感动伴随着眼泪即将喷涌而出那一刻,就这么被他吓得全都堵在口子上,现在怎么也宣泄不出来,那种感觉才叫真正的不好受,他懂不懂! 司空落乍见他,神色一惊,赶忙俯首恭敬作揖:“侄儿见过叔伯,给叔伯请安!” 懒懒扫了他一眼,司空长卿别过脸思索半会,漫不经心地沉吟:“恩?”随后摆手就像在打发小狗:“行了,不用多礼,我有事要跟悦容说,你离开吧。” 司空落看着我,眼中多有苦涩与不舍。 司空长卿低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想窥听我们谈话好出去卖消息赚银子!” 司空落忙道不敢,俯首请退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司空长卿挨了过来,问:“诶,你说刚才那激\/情澎湃的人是谁啊,我怎么都记不起来,竟然还乱攀关系叫我叔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家当做棋子使唤的子侄却不认识,居然还好意思问!忍住没说什么,越过他,死命地往前走,因为我有种预感,要是再跟他交谈下去,指不定会被气得吐血。 一声怒喝响起:“站住!舅舅要说的话还没说呢,谁准你走了!”手腕随即被抓住死死不放。 深深吸气,压住内心翻涌的暴躁,我慢慢转过身子,静静地说:“司空大人,请问您要说什么。” “小悦容乖,叫舅舅。”笑得阳光明媚,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此刻我多么痛恨楚幕北娶那么多老婆,害得我非亲非故硬是被套上这层摆不去的关系,也真想痛扁眼前之人一顿,却又怕被他报复,只能咬牙没骨气地喊了一声舅舅,再请问他有什么指教。 他说:“舅舅昨晚早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嫁给赵子都那个花心羔子,所以我想出一个好法子,可以让你既不用委曲求全地嫁他,也不用担心会被他仗着手中权势找你麻烦。这可是舅舅我想了整整一夜才想出来的哦!”随手指了指自己眼底的黑眼圈,像是证明什么,又像是邀功似的。 这人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我也没多少指望,只是配合着询问:“是什么妙计?” 他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那就是——”昂首挺胸,拍着胸脯作得意状: “跟舅舅私奔到金陵去!” 第37章 一场预谋两痴心,恩怨到头终成恨 书房内,管事们在说着事,我一边看账簿一边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书房外,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司空长卿在门口的庭院里练枪法,把府中的家奴都叫了过去当活靶子,打得一个个撕心裂肺地惨叫。 “姑娘,鲁国公这……”管事一脸忧虑。他担忧的当然不是那一群家奴的身家安危,而是怕司空长卿一个不小心脑子发抽了,也把他叫去当活靶使唤。 我道:“随他折腾,别管他。” 管事蠕动着唇把话给吞了下去,我问:“柳管家呢?”管事说大管家患了风寒正病在榻上,托人来请了假。我沉默了半会,没再问下去。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呜哇”一声惨叫,便见一个蓝衣家奴撞开房门,被司空长卿生生打了进来,躺在地上四处翻滚咬牙咧齿地喊疼。 司空长卿持着红缨枪走进,一脸无辜地对屋内众人说:“啊……抱歉,都怪下人没用打搅到你们了,待会儿我叫他们喊得小声点的,你们忙你们的,忙吧。”对我完美一笑,随手拎起地上家奴的衣襟拖着出去了。 “咿呀——” “哎哟——” “我的妈呀——” 惨叫声非但没有低下去,反而越来越高亢,又听司空长卿怒骂:“混账东西,痛死了也要给爷小声点喊,吵到我那亲亲小侄女算错帐,爷打烂你们的屁\/股!”骂得响亮,像是故意喊给谁听,下手却越来越重,打得众人越来越凄惨。 额头青筋不停跳动,我深深吸气,心知他分明是故意的,也实在不忍心府中下人再被他欺负,便对管事们说:“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都退下,顺便帮我把鲁国公叫进来。” 不到半会,司空长卿兔子似的蹦跳到我的面前,一脸欢喜地说:“小悦容,你可算忙完了,愿意见我了!” 我向椅背靠去,把账本往桌面上重重一扔,抬头看着他那张令无数女人惊艳的脸,静静地说:“司空长卿,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终于停止玩笑的神态,一脸严肃地说:“我只想要你一个回答,到底要不要跟我私奔。” “刚才我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他掰着手装无辜:“舅舅实在不知道,你所说的‘神经病’到底算什么意思的回答。” 意思就是你的脑子有问题!吸气,再吐气,我道:“你说罢,要我怎么做你的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会放我一条生路!” “悦容,你这么说也太严重了,难道在你心中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是!我瞪眼。 “舅舅只是,只是想……哎,这事你要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他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娇羞地说:“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去了,只是想要你要对我负责而已……” 终于忍无可忍,我拎起拳头冲到他的面前,怒道:“司空长卿,求你别再闹了!” 他抿嘴笑笑,抓起我的手,然后将握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在掌心留下一吻,温声道:“我没闹,我是认真的悦容,你别嫁给他,跟我走吧,我喜欢你。” 乍闻深情告白,胸口漏跳半怕,我别过脸结舌道:“你、你喜欢我什么?”喜欢哪里我改了还不成? 他红着脸说:“我就喜欢你脱我衣服时那股潇洒的劲,刺我胸口时那犀利的眼神,折磨我时那变\/态的表情……” 都这样的人了还不承认自己是神经病!我怒道:“你是不是有被虐倾向!?” 他可爱地眨着眼睛:“如果施虐对象是你的话。” 我气得浑身抖嗦,使出杀手锏,“难道你不怕得罪常昊王?” “只要你跟我回金陵,就算他赵子都有百万雄师那又怎样?就算他当真犯我属地,为了你我亦无惧,便与他一战又如何!” 他说的情真笃笃,我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什么时候起我竟也成祸水女人?他这痴态,萧夫人也算称心如意了。 这时,屋外有小厮通传:“十姑娘,准姑爷说今日要邀您游湖,人正在外头客堂上候着,老爷唤您过去呢。” 司空长卿眼色一冷,拉着我问:“准姑爷是谁?” 明知故问,我冷哼:“拜你所赐,我那未来夫婿要寻我出游了,恕悦容今日无法再陪舅舅折腾,请了。” 微微欠身,我甩开他的手走出屋外,司空长卿后脚追了出来,银色枪杆砰的一声捶响地面,怒道:“楚悦容,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去!” “有本事你去跟常昊王说吧!”我摆摆手,脚步不曾停下。在我眼里,常昊王虽然是败类,至少也斯文,总比司空长卿这个衣冠禽\/兽要好。 “哗啦——”身后传来一声轰响。 我回过头,只见司空长卿手执红缨枪长身而立,那紫裘袍凛冽翻滚着怒涛,满院子的梧桐树,在银色枪头轻轻一划后轰然塌地,扬起滚滚黄土,弥漫了他颀长的身影。 漫天尘烟中,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肃冷的眼眸里,竟有一丝哀求的柔光。 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你在发呆,有什么心事?” 回过神,幽柔波光映照一张俊逸的面孔,常昊王的眼睛,远比湖水更加深邃迷人,他笑了笑:“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唤了你很多遍了都不见回应。” 我俯首默默不语。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也没继续追问,侧身往后头依靠,手肘撑着船舫的边缘,那身广寒银月衫被溅起的湖水渗透出一点点白梅般的水印,优雅清冷,就像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言语: “本王知道你心中忧虑,尽管曾答应你不做任何胁迫,昨夜却在那么多人面前借着替你解围那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才逼得你不得不应下亲事,你心中难免会有所埋怨。” “我没……” “不,你有。”他轻柔地将我的话打断,视线穿过湖水山河飘得遥远,絮絮说着:“就算你责怪也没关系,本王已经没有那个耐性再等下去了。还是古人说得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啊,已经再没那么大的度量能容忍别的男人觊觎你的美丽,尤其经过那一夜,你……太美了……怎么可以让一朵本该被我摘取的花儿,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种进他人的花园里?我已经不想再品尝那种后悔地滋味了,所以,就算违背当初与你的约定,就算明知你会怨恨,我也要将你留在的身边,日日夜夜,长长久久。” 漂浮的云朵,眷恋着自由的风,千山万水,述说着一种温柔。 “你……”我鼻头一酸,那深情如他对我的执着,让心突然狠狠痛了起来。 怎么能去怨恨?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一切只是一场预谋,到时候又是谁恨谁多一点? 他回头看向我,惯于风花雪月的面容,竟出奇地浮现出腼腆的红晕:“很奇怪呢,我已经好久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每次见你之前,都是信心满满的,认为能够打动你,让你为我倾心;每次见完你之后,却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发呆,我看着你的时候,你总是转移视线。明明别的女人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为什么到你身上全都没有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来运筹帷幄,却从来没想到今天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如果你笑,我会觉得快乐,如果你微微皱眉,我就会担忧,如果冷默默或者拒绝,我就会害怕,甚至觉得内心痛苦。” 修长的手掬起我的长发放在鼻尖轻嗅,闭眼呢喃:“你害我变得如此不受控制,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你再拒绝我?” 双臂一展,将我整个人带进怀里。 晃荡的船舶,溅起无数水花,纷纷洒落,交\/缠在两个人的视线里。 常昊王说:“悦容,嫁给我吧,我会把整个天下都送到你面前。” 第38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晚风之命谁断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这一夜,柳荫别馆燃起了大火,火势迅猛红透半边天空,滚滚黑烟飞向无边天际。 柳荫别馆是萧家在京城的宅院,而今住的正是郑国公萧晚风。 萧夫人听闻下人禀报,慌忙赶出渊阑院观望,见别馆方向混乱一团,不由踉跄着软了腿,跌坐在地尖锐着声音哭道:“风儿,我的风儿,快去救风儿!” 渊阑院的打手们一个个受命飞奔出去。 再见那柳荫别馆内,十二黑甲狼骑护送着萧晚风退出火圈,却在赶往楚府的幽林小道上遭遇埋伏,暗箭四面八方射来,周遭鬼哭狼嚎。 萧晚风刚被手下从被窝中救出,而今仅着一袭苍白单衣,漆黑长发披散肩侧,生死关头仍是一副闲淡风骨,伫立在万箭当中冷笑着。先是放火引虎出山,再埋下天罗地网致命围剿,这分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有人要致他于死地!他倒想知道,究竟谁这么恨他! 忽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萧晚风弓起身子只手捂嘴咳个不停,快要把整个肺都咳了出来,顿感咽喉一股腥热,呕出一口鲜血来,溅落在黄泥地上,一滩一滩地散开,在这片刀光血影中,分外触目心惊。 “不好,主公身子受不住烟尘和寒夜冷风,快护送主公速速撤离!” 九人以身为盾为萧晚风挡杀,余下三人护着他另辟小道,继续朝着楚府赶去。 黑夜,黑得没有尽头。 路的彼方,没有方向,只有一条不归途。 狂风大作,吹开闭月的厚重乌云,剥开的月光照亮大地,却照出一双双嗜血的冷眼,一口口锐利夺命的刀锋,早已有数十个杀手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三人神色一变,仗刀喊道:“主公快走,这里由我们断路!” 萧晚风默不作声,转身便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并非他不顾下属的安危,恰恰相反,他是相信自己手下的能力,也明白只有自己的安全,才能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地作战。这是男人之间的气魄,也是男人之间的信任! 他更知道,前方没有康庄大道,等着他的,只有更大更难测的危险,更卑鄙更无情的屠杀。 他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冷冷笑泣,最好别让他活下去,否则他会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享受一千倍一万倍的折磨! 前面出现了一条河,颤颤的水声像是动听的音乐,此刻听起来,更像厉鬼的阴森怪笑。 过了河就靠近楚府势力范围,想必楚府此刻已经闻讯派人来救援了。 索桥已经被砍断,河边只停靠着一片竹筏。 萧晚风正要跳上去,忽有一个黑衣人窜了出来,朝他挥动着冷剑。 刹那间银光闪闪,风声如爆竹碎响。 萧晚风却不避不让,非但没死,反而毫发无伤,而他身后的竹筏,却早已破碎成数块。 竹筏四分五裂之后,三具埋伏在竹筏下的杀手尸体,也随之漂浮上来。 黑衣人道:“郑国公,卑职奉萧夫人之命前来救你,快跟我走。” 萧晚风一言不发,跟着黑衣人离开,刚走了几步,那黑衣人忽然转过身后,手中尚且淌着鲜血的长剑,竟是不由分说地朝他劈面看去。萧晚风怔住了,就在剑锋离他咽喉仅存一寸的时候,那黑衣人却诡异地停住了动作。 “怎么会这样……”黑衣人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 黑衣人倒地后,身后站着另一个黑衣人,持着一把青虹剑,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黄莺般的声音响起,问道:“你还愿意相信人吗?” 萧晚风反问:“为什么不?”难道只因为遭遇过背叛,就要对人性失去信任?这样的人是可悲的,绝不是他萧晚风。 蒙面黑衣人笑了,朝萧晚风探出手,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把手抽回,“那……跟我走吧。” 萧晚风却突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 “你?”蒙面黑衣人呆住了。 就在他失神的空当,萧晚风兀地抬手揭去他遮面的黑布,看着那张清丽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你,楚悦容!” 第39章 凹谷深处始识君,无情并非真性情 “果然是你,楚悦容!”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冷漠笑容是疏淡尘世的表情,经过一夜的逃亡,仪表依旧整齐毫不凌乱,黑墨般的长发贴着他清癯的脸庞飞扬,从容,轻灵,就犹如他对着人世间的每一次荣辱兴衰,都有着隔岸观火般的淡定。 他说:“在我进皇城前送来密函,告诉我朝贡大典之时有人要对我不利的人,也是你,是不是?” 我干涩地咽下口水,眼睛左右乱瞟:“不……不是我。” 见我否认,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冷漠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冷笑。我知道那只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以我对他的了解,每次他出现这样的表情,都说明他对某一样事情有着胸有成竹的自信。果然,下一刻他便列举了我毫无反驳的证据。 前不久楚府邀请王侯大臣们赴宴的请帖都是我备的,尤其是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公侯,是我亲手题写的名帖。 “一样的字迹,一样的笔锋,你当我萧晚风的眼睛是长在脸上装饰用的吗?” 我苦笑着想,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希望是,也别那么犀利得让人不安。 那日在宫中听闻大司马广成昕与人密谋要暗杀萧晚风,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吧,怎么说也是他大哥,所以就改了以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多管闲事一次。又怕被他们这些男人的权势斗争给牵连,免得到时候泥足深陷,便不现身命人暗中送去密函去告知危险。 只是没想到,萧晚风依旧像往常一样仅有十二黑甲狼骑护卫,未曾增加一兵一卒。不知他是自信,还是根本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 如今既然被他拆穿了言行,过多的狡辩就显得虚假了,我选择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微风吹过,溪水潺潺,树影摇动。萧晚风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同样的一句话,却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态。 我怔了许久,从来不知道萧晚风还会笑,还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关于他的事迹,我实在听过太多太多了。 十五岁世袭郑国公爵之位,十六岁驱逐北方戎狄,十八岁收复沐州七城,二十一岁统领长川三百里招降九族三十二姓,二十三岁开八荒七蛮之地,二十四岁练精兵豢战马研强弩,二十六岁夺五岳六郡十二川,败鲁国公司空长卿麾下“不败战将”曲慕白于箢箕山丘会战……用萧夫人的话来说,他就是萧家的神话,是神明对萧家最慷慨又最吝啬的恩赐,宛如烟火,完美的存在,却又那么短暂。 更多的人说他冷血无情——不,根本是毫无感情!他杀人麻木没有一丝怜悯,他冷冷一笑便血流成河,他六亲不认逼得弟弟伤心欲绝妹妹离家出走,他甚至还杀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乳母,就在他八岁那年,用最残忍的凌迟刑罚,一片片割下她的皮肉…… 小时候我曾因碰了他的手被狠狠刮过一个巴掌,现在想想,他对我还算仁慈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今夜我却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世人乃至我,对于萧晚风的评价,一直有着一种可笑又可悲的偏差。 指了指河的对岸,我说:“那边埋伏着许多暗兵,现在不适宜过河,楚家派出的人大半已经被调虎离山之计给引到了别处。如果……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让我先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萧晚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紧握的手也没有放开,倒叫我牵得胆战心惊。 在他的默许下,我牵着他来到北郊外的凹谷里,四周是层层厚重的枝叶,恰好将凹谷包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小时候每当我觉得在楚家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跑来这里躲起来思考人生。 凹谷的后头有一个山洞,前方有一块空地,我在空地前站了许久,半蹲下去,从怀中掏出几块酥饼,放在泥地上挖出的小坑里埋起来,双手合十,朝着空地参拜,口中念道:“大黄,对不起啊,很久没有来看你了。” 萧晚风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一言一行,问:“大黄是谁。” “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全身土黄色的,很温顺,它尽力活了十一年,直到我十五岁及笄之前,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它死了之后,我大哭了一场,将它埋在这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世界里。”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片空地,没有坟墓。” 我沉默半响,道:“坟墓……被一个人毁了。” “谁?” “我的双胞胎弟弟。” “他为什么这么做?” “十五岁那年,我将一个本可以拥有的幸福亲手从身边推开,逃到了大黄的坟前痛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给过我感动的存在,最后都会离我远去,为什么老天既然赐予世人拥有的渴望,又剥夺了他们拥有的权利。哭得伤心的时候,在劫来到我身边,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他对我说:‘不要为了把自己弄哭过的东西再哭一遍,我会把它毁灭得不留痕迹,你已经有我了,不需要再有其他归属了,对吗,姐姐?’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一条束缚我的绳索……解开了。可我也再没勇气,面对过去的软弱和苍白。” 我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谢谢你呢,让我有机会再来,我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回到这里,不过……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这里了。”眼睛酸痛得难以自已,我抬手半遮着,苦涩道:“真的……原来我在这里,真的什么都不能拥有呢。” 双手随即被一股冰冷包围,我惊讶抬头,看到飞扬的长发下,萧晚风一脸认真的表情。 难道,他是在安慰我? 很奇怪,他的手心分明比我还要冰凉,那一刻我却觉得温暖无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刻却觉得在他那副麻木的表情下,藏着一个男人的血性和……痛苦。 此后,萧晚风取来几块石头在凹谷入口阵列,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摆阵以防万一。我知道除了性格和孱弱的身子,萧晚风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周易八卦之术对他而言不过小儿科。 更深露重,夜晚的凹谷风吹得更加寒冷,萧晚风又开始咳嗽了,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我赶紧让他进山洞休息,取来干柴生起火为他取暖,犹豫半会,又脱下罩在外面的黑衣披在他的身上。起先他推托着怎么也不肯,我怒骂一声:“病人就该乖乖听话!”他惊愕了许久,一言不发地默默收下。 柴火烧得巴啦巴啦的响,山洞里一直寂静无声,萧晚风又恢复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氛有点尴尬。 正在我思寻着说些什么的时候,萧晚风突然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却有一身武功,明明不是儿郎,却偏要装作坚强?” “额……这个……”我左右他言,不知怎么回答。 他也没继续探寻下去,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双手放在火堆上揉搓,火焰照亮了他脸上坚毅的线条轮廓,有着一种狠戾,他哼笑一声:“这次我大难不死,他到时候也别想好过。” 听这语气,似乎已经对暗杀主谋有所眉目了?但他却从始至终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会知道有人要杀他。 我问:“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萧晚风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将一块令牌交到我手里,“是从刚才那个杀手身上找到的。” 我接过令牌翻开一看,上头以小篆刻印着两个字——常昊。 心头一惊,但闻耳边响起嗤笑:“想不到你拼命救的,却是你未来夫婿拼命要杀的人,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第40章 患难与共拖遗言,绝处逢生救兵来 我想起那日在皇宫废殿中密谋的,还有第三个人在。今夜暗杀无不计中计,谋中谋。孤立萧晚风,将他逼至死角,再让杀手取信他,以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他性命。当初我若没及时赶到,萧晚风极有可能魂归黄泉。能将文武冠冕的萧晚风逼到这样的地步,那背后主谋的心计可想而知,会是他吗,常昊王? 山洞内的嗤笑声听起来有点扎耳,篝火闪烁一种浮躁的心情,尴尬的身份与关系,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你……”他似乎有点生气,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天际汹涌翻滚的云雾,清晰藏着分明的爱憎,却怎么也让人看不仔细,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他,你也会像救我这样去救他吗?” 我抬头惊愕看他,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眉宇间有着一点困扰和赌气:“你都可以放下间隙冒险来救我,又怎么不会赌命去救他,他将会是你的丈夫。” 丈夫吗?我侧脸看了看外边昏暗的天色,心中忍不住想冷笑,如果不是你那亲爱的姑母拿着我的命和弟弟的前程要挟,我会选择嫁给他吗?其实我应该恨萧家的,为什么偏偏对姓萧的人动了心?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一个人的心可以自己控制,一个人的爱能够自己掌握,我宁可选择不爱,也不恨。 “簌簌簌……”风吹动树林,风声中带着骚动,隐隐传来不安的讯息。 萧晚风神情变了,“有人在入口破阵!”欲要起了身又因体力不支倒下,我赶忙将他扶住,搀着走出山洞。萧晚风看了一眼前方情形,沉郁着脸说道:“看来有高手在背后指点,这个世上有几个能这么轻易解我的太虚阵?”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广成昕背后的世外高人,云盖先生。 凹谷前段尘烟滚滚,沙石飞走,飞禽四处乱窜冲上天际,发出尖锐嘶鸣,声声惊心动魄。 “看来今夜,你要与我殉葬了。”他低头看着我,那鲜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涌出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你……怕吗?” 我攥紧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提起青虹剑看着前方,“你别怕,我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大不了再陪你到个地方走一趟。” “什么地方?” “阴曹地府!”我回过头对着他咧嘴一笑,努力让自己紧绷的神经变得轻松。 “你!”萧晚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隐隐闻得他几声低喃似的问着“为什么”,我无心顾及,前方已经传来轰然炸响声,瞬间山石崩裂,白烟飞滚。混沌中间,慢慢走出数十个黑影——不,是上百个杀手! 冷月无声,广林寂静,围困在中间的是一个敌众我寡的战场,是一场生死搏斗的挣扎。感谢自己的多管闲事,我再次将自己带到死亡的边缘,奇怪的是,来自身后那个人的温度,让我出奇的安心,念头一转,死就死吧,还有堂堂郑国公为我陪葬呢! 杀手们将四周团团包围,那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如嗜血的恶狼,不知是谁一声令下:“杀无赦!”锐利的钢刀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我从怀中掏出酒囊往口中咕噜噜倒酒,借着酒性壮胆,怒喝着挥剑冲进敌群四处乱砍,兵刃交接声乒乒乓乓的响个不停。 手脚不够用的时候,我将杵着发愣的萧晚风也拿来当武器使,抱起他腰将他整个人在半空打转,一圈下来接连踢昏好几人。放下他时,对上那双气红的眼睛,我拍了拍他的大\/腿,讪笑道:“瘦是瘦了点,还挺好使的。” “楚悦容!”萧晚风怒红了苍白的脸,也许是因为觉得被一个女人打横抱起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小心!”我推开他随手砍死一人,背后却挨了一刀,瞬间痛感传遍全身,鲜血如注。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森冷,素来冷静寡情的性子像是爆发了似的,低吼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一边挨刀,一边杀出一条血路,回头对着他装作无事似的咧齿笑道:“谁知道,我犯贱吧,我还没忘小时候你打过我一巴掌呢!” “你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管此刻面临的是什么个处境,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叹息着回了一句: “因为你是他大哥。” 萧晚风傻住了,四周厮杀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夜风疯狂吹起他的长发,“难道你对晚月……” 我躲开他的视线,感觉自己脸上粘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汗还是……泪。体力越来越虚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视线模糊得让我看不清敌人的脸。也许再也撑不久了罢……我微带喘息着对身后的人说:“如果……如果我真的在这里遭遇不幸,如果你侥幸逃过一劫,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你弟弟。” “什么话。” 我回头看着萧晚风,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以前怎么的都觉得他们兄弟俩不像,为什么现在看着的却是同一张脸?那音容笑貌,那谪仙风骨,温和地反复叫着:“悦容,悦容……”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请你跟他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感谢,像明月般出现在我冰冷的生命中,在有限的温暖里留下无限的回忆;对不起,自始至终,无缘成为夫妻。 手一抹,将脸上的汹涌抹去,“我去引来他们,你见到机会就快走,千万别死,别忘记把我的话带去。” 忿然转身,我提剑正要悲壮地做最后一次浴血奋战,身后却传来冷冷的回答:“有什么话,自己活着去对他说。”腰身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从我手中将剑接了过去,“女人当中你的武功算是不错,但还是烂得让人看不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片厚重的云遮住月轮,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将乏力的我紧紧抱在怀里,快速移动脚步,只听见剑锋呛然,周遭顿时响起地狱般的鬼哭狼嚎。 他停了下来,四周寂静,仅听得见那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透过他的胸膛,刺穿我的耳膜。 为什么,跳得那么快? 风起,云散,月华再照。 地上尸横遍野,再无一个活口,黄尘伴着狼烟滚滚飘向天际。 “你……”我结舌,略抬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中,一身白衣染红鲜血,披散的长发风中摇曳,却那么优雅,不见一丝凌乱。 “你居然会武功!”我不敢置信,他看上去分明那么的柔弱,他的身子明明差得一动就会晕倒。 “不过是三脚猫功夫,保护你绰绰有余。”萧晚风垂眉,回答得轻描淡写。 我看着满地尸体,仅是眨眼的瞬间,他就以一人之力就办到了,这还只是三脚猫的功夫?那我被萧夫人逼得从小秘密苦练的武功,都算作什么了?玩家家酒? 眉头一皱,愤怒随即涌上心头,他既然有那么厉害的本事,刚刚居然还装作兔子似的冷眼看着我到处被人砍,心肠未免也太狠了吧? 我从他怀里退出,冷笑道:“是啊,千秋万代的萧大爷怎么会轮到让一个妇道人家保护?看来今夜是我楚悦容多管闲事了。” “你,生气了?”他僵硬朝我探出手,被我转身躲过去,扯动了伤口又不住抽冷气,想起是因他受的伤心头恨意就更深了。他尴尬地收手,俯首默默不语,突然神色大变,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嘴不停地吐血。 我惊呆了,以前看过他发病,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一次,拎起袖子为他擦脸,“你……你怎么了,别吓我!”他将脸埋在长发里,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回了我一句:“别担心,只是刚才动用真气过多,我的身子熬不住。” “你每次动武都会发病?” 他没有回答,我心中已经了然,对他的责怪也不由少去几分,涌上一股温暖,心知他每次发病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这次他也算拿命来救我了。 这时,森列的树林再度被冷风吹得哗啦啦的响,杂乱的脚步声踏着落叶咔擦咔嚓地在四周响起,又有上百杀手从暗中的埋伏走出,将我们包围在中间。 真是没完没了!我面如死色:“看来今夜,天要亡我们。” 萧晚风苦笑:“是啊,勉强凑一对亡命鸳鸯吧。”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转了性子开起玩笑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恰时,一声洪亮的马啸撕裂天空,杀手之间突然闹腾起来,便见一条黑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将众人队形打得一片凌乱。 那策马少年,身穿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头束碧海青天蓝玉冠,鬓发如云,飞眉玉面,挥着鼎天长恨戟,一路厮杀,一路喊道: “谁敢伤我阿姐分毫,身首异处!” 我大喜喊道:“在劫!” 第41章 各显神通战豪情,雾里看花常昊心 霸气身前荡然身后,在劫再也不似以往处处保留,尽显一身武艺。英姿勃发,如长风破浪;戟舞长空,似千古神话。双手犹在杀敌,视线却从未在我身上离开。在那清澈的眼眸中,我看到了一种近似愧疚的情感,依稀想起儿时,他曾在我耳边反复呢喃:“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是谁丢不下谁,又是谁在保护谁?其实,一直是在劫啊! “在劫……” “悦容姐,我也来了,你怎么也不热情地喊喊我的名?” 嬉笑的语态,肃冷的面容,又见天赐相继策马而来,手持苍穹影神弓,背负金缕万箭筒,开弓劈弦如弯月。在劫在前头冲锋,他在后头掩护,一发三箭,一箭三人。攻,所向披靡;防,无懈可击。两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你们……”眼眶突然热得发红。为什么每次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们总会出现,带来最惊喜的感动? “嘿,小悦容先别太感动,还有我呢!” 这声音……我心头漏跳半拍,眉目一转,便见一批马队卷着黄尘奔来,为首者果真是司空长卿,紫裘蟒袍金龙冠,白马银枪。所到之处敌人无不溃不成军,一枪一式带着横扫千军白虹贯日的煞气。 仅一盏茶的功夫,数百杀手已被围剿得七零八落,只剩十余人被司空家的护卫军团团围困在中间。天赐见我全身四处是伤,眼睛红起怒骂了一声混账,再次弯弓欲要将余下乱贼射死,在劫道:“留下活口带回去审讯。”天赐哼了一声多事,还是乖乖地收起了弓往马鞍上一套,两人跳下马背,争相着跑至我的身旁询问安危,浑然忘了先前他们还在为我允婚的事闹别扭,都刻意冷淡了我好几日。 这两个混账臭小子!我口头怒骂,心头却涌过暖\/流,撑起精神强笑着安慰他们几句,随后将萧晚风扶起。却不料司空长卿泥鳅似的横插进来,也不顾人家是不是病患,一把将萧晚风甩到一旁,揽起我的肩膀使劲地前后摇晃,嚎叫着:“天呐,我的小悦容怎么被打成这副鬼模样了,我要报仇!” 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还报屁个仇!我翻了他白眼,也不知他是天然呆还是腹中藏黑水,粗鲁的动作撕裂了我全身的伤口,痛得我眼泪直流,发狠地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才逼得他放手。 萧晚风痛苦地沉吟一声,抚着额头昏眩了朝我怀中倒来。 “小心!”我赶忙上去接抱,却听在劫和天赐齐叫一声:“慢着!”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在劫已双手揽过我的腰肩,“阿姐,我扶你。”天赐以肩支起萧晚风的腋下,皮笑肉不笑道:“大表哥,还是让天赐给你依靠吧。”天赐从小就不喜萧家两兄弟,背地里总是叫萧晚风“这东西”,叫萧晚月“那东西”,而今却亲热地喊上一声“大表哥”,也委实难得。 萧晚风睨了他一眼,淡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随后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却见那抿直的双唇似有隐隐发抽,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被天赐给疙瘩的。 疏疏密密的树林,层层枝叶后头,站着一个男人,看着凹谷这方露出一脸怪异的笑容,恰巧被我转头后看见,心中当下一惊,再度睁眼看去,那里只余萧瑟冷风,哪还有什么人。在劫问我怎么了,我迟疑了半会摇头说没事,疑惑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这时,萧家的人马也跟着到来了,前拥后护的华盖马车中跳出两道身影,一人是萧夫人,另一人竟是长乐郡主,居然比萧夫人还焦急地飞奔跑到萧晚风身旁,见他神情虚弱周身狼狈,泪就唰唰地往下掉,哭道:“晚风,晚风!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伊涟求你了!”赵伊涟,正是长乐郡主的闺名。 萧晚风闭着眼睛,声音平淡得没有波动:“弟妹,我没事,别失了自家风范。”长乐郡主神态微变,咬唇俯首道:“是,大伯。”言语间已恢复以往的端庄华贵,仿佛刚才那焦虑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我暗暗惊讶,这两人……有猫腻。伸长脖子朝人群探了探,没瞧见萧晚月的身影,心里也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又有一丝纳闷,他大哥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照萧晚月重情的性格,是万万没有不亲自前来的道理。 萧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走过来,颤抖着手想要覆上萧晚风的脸,又忌惮什么似的收回,攥着手帕抽泣道:“风儿,我的好风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让姑母担心死了!”乍见他嘴角未干的血渍,萧夫人眼神一冷,问:“你动过武了?”萧晚风敷衍嗯了一声,我走过去歉然道:“娘亲,对不起,要不是为了保护我……” “啪——”话还没有说完,火辣辣的巴掌已经打在了我的脸上,打得我顿时两眼昏花。 “我们萧家倾尽所有要保护的人,你居然,居然……”锐利的指甲指着我鼻子发抖,萧夫人气得毫无体态。 我惊呆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就算遭遇再大的打击和背叛,她也总是像戴着面皮似的冷清持重。终于明白,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如此不堪,喊了她这么多年的娘亲,我都喊出了感情,她却无动于衷,将她伺候得再好再舒坦,终究不过是廉价的草,怎能妄图比得上她侄儿这样神赐的人物? 在劫和天赐两人见我挨打,年轻性子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却也第一次如此无能为力,因为打我的那人是萧夫人,是楚家掌权的第一女主人!他们咬了咬牙,将愤恨往肚子生生地吞,跪地为我求饶,又像是自我惩罚重重叩头,“请娘亲喜怒,饶姐姐一回!” 萧夫人还是觉得不解气,怒极时又一记巴掌朝我掴来。 我眯起眼睛默默承受,痛感却迟迟没有降临,睁眼一瞧,见萧晚风僵硬着脸扣住萧夫人的手腕,冷声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伤了她,就算你是姑母,我也不会原谅。”萧夫人脸色瞬间惨白,似乎在害怕什么,口不择言地解释:“风儿,我……我不是……”萧晚风摆手将她的话打断,没再看任何人,淡淡地丢下一句:“扶我上车。”避开了长乐郡主的搀扶,命一名家奴在一侧领路。 就在他前脚刚跨上马车时,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摇山撼岳地朝这边赶来,脚步声扎实也非常井然有序,显然是受过严密训练,不是军队便是官府兵马。 不期然,在不远处逼近的一片黑压压当中,看到一面迎风飞扬的旌旗,黑底红边,徽记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金色老鹰。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标志正是近日来为朝贡大典护安而派遣进皇都的骑兵,隶属当今天下第一王爷麾下。 所来之人,是常昊王! 萧晚风站在马车上一动不动,神色深思,回过头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想起先前他曾从杀手身上搜出的令牌,证据直指常昊王。我不禁暗暗忖度,常昊王究竟是真的主谋,还是被人陷害?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谁是背后操纵阴谋的野心家?如果他就是那幕后黑手,那么他现在率领重兵冲冲逼来,是要对萧晚风赶尽杀绝,还是另有所图? 心头堵得慌,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么?他掌握着大经国最强大的军队,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他甚至说要将整个天下送到我的面前,我却始终看不透他,也不懂他与我许下的承诺意味的什么,更不懂他的理想与抱负,或许那仅仅只是一种野心和借口? 抬眼与萧晚风对上视线,仿佛在他佯装无情的瞳孔里,看到了探寻,以及,一种似有若无的期待。 不由问自己,若有一天,我关心的人们真的要互相残杀,我又救得了谁? 第42章 唇枪舌战怀疑生,明争暗斗妒心起 步兵铁骑在凹谷十丈外停下,副将一声喝令,众将士便把四周包围得密不透分,火把将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军队驻扎好了之后,中间开出一条道来,铠甲冰冷的碰撞声排山倒海地响起,一匹赤红色的汗血宝马嗒嗒走出。 马背上,常昊王一身银霜五爪盘龙袍,双龙飞天紫金冠,面色冷峻,姿态娟狂,一身贵气不可逼视。 乍见我,他微微一愣,“悦容,你怎么会在这?”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他眉头稍许皱起,似有不悦,随即整了面色转头看向萧晚风,“本王救援来迟,郑国公无恙否?” 萧晚风半垂着眼睛,冷冷道:“尚无性命之忧,让王爷失望了吧。” 常昊王也真是厉害的修养,分明眼神已冷,说话却还能面带笑容,“郑国公言重了,你的安全是本王的欣慰。本王受天子之命守卫皇都安危,让郑国公遭遇危险实在心中有愧,必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郑国公一个交代。” 萧晚风略抬眼,“你要怎么给我交代?” 常昊王长袖一挥,喝道:“来人,将这帮贼人拿下,带回大理院审讯,务必要审出幕后主谋!” 就在这时,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十几个杀手突然朝常昊王跪下,齐齐三叩首,随后从腰侧拔出钢刀往脖子上一抹,竟集体自杀了! 常昊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司空长卿在一旁抚掌,冷嘲热讽:“唷,做贼的喊抓贼,最后还来一出杀人灭口。赵子都,你的演技当真越来越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自有异,怀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常昊王。 马通灵性,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压抑,开始烦躁地嘶鸣起来。常昊王梳着坐骑如火的鬃毛又一下下轻拍马首,这才将它安抚下来,随后斜睨了司空长卿一眼,慢斯斯地说:“鲁国公,君子当自检修行,请收起你挑拨离间无端猜测的行径,我赵子都行事光明磊落,又与郑国公素有交好,怎么会加害于他?” 司空长卿逼迫到底,“若不是你指示的,这群杀手跪谁不行偏偏跪你?什么时候不自杀偏偏在你出现后?” 常昊王轻巧化解,“这分明是有心人士的栽赃嫁祸,欲要挑起祸端从中牟利,鲁国公,你可别糊涂得中了别人的圈套,你说是吗,郑国公?” 萧晚风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那两人唇枪舌战。 司空长卿嗤笑,“敢问尊贵的常昊王,你口中所说的有心人士是指谁。” 常昊王眼睛一眯,乍现锐光,而后又抿嘴笑起,“听说两年前,司空家与萧家为争夺藩地交界处的五岳六郡十二川而发生冲突,曲慕白将军败于郑国公之手,让司空家痛失一块肥沃富庶之地,本王曾闻鲁国公对此耿耿于怀,醉酒后扬言必要报仇。” 司空长卿闻言,怒得急跳脚,“当初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将我救援的人马堵在流奇山下,慕白又怎么会兵草不足吃了败仗,我不与你计较倒好,你今日却无耻地借题发挥怀疑起我来了!” 常昊王笑道:“较于某人方才的无端指控,本王也不过是真凭实据地怀疑,又怎么比不上那人的厚颜无耻。” “满朝文武三王四公当中,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一套,别某人某人的叫个不停,指名道姓的怎么了!”司空长卿长枪一挥,怒指常昊王:“既然你要怀疑我,就把你的那些真凭实据都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暗暗叹息,当事人明明是萧晚风,他却像个没事的主,在一旁赏风赏月赏吵架,反而这两人宿敌似的蹬鼻子上脸争执不休,也不知整个什么回事。 常昊王淡淡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头问司空长卿:“鲁国公既然与此事无关,今夜又为何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道:“我去楚府找小悦容,找遍整个府邸都没见她,又闻萧晚风出事,料想她是来救人了,我就来帮她,怎么了,不行吗?” 常昊王素来温雅的表情浮现冷笑,“多谢了,本王的妻子不需要你关心。” 司空长卿羞涩地看了我一眼,又变脸似的怒瞪常昊王,嚷道:“别说悦容现在还没嫁给你,就算嫁了,只要我司空长卿喜欢的女人,哪怕是坑、蒙、拐、骗、偷、抢、劫,我都会把她带回金陵!” 这话说得……我哭笑不得,突然一股寒意升起,来自身后在劫的体温,那扶着我的双手猛然用力,我吃痛闷哼,在劫才放开,轻轻说了一声抱歉。 常昊王拳头一握,又松开了,冷笑道:“好,鲁国公的战书本王接下来,他日必当拭目以待。” 又说:“今夜是个多事之秋,鲁国公又身处尴尬之地,为了避嫌,还是请离开吧。” 人家拥着千军万马对你下了逐客令,还能咋样了?司空长卿哼了一声,朝我挤兑眼色,随后策马去了。 第43章 爱憎分明大丈夫,轻许一生情独痴 这时,十二黑甲狼骑也赶过来,不愧是萧晚风的贴身侍卫,在那么严密的追杀下竟无一人伤亡,跪地请罪之后,欲要护送主公回楚府疗伤。常昊王也让萧晚风先去休息,余下的事让他来解决,以后若查到蛛丝马迹必来与郑国公商议,也请他多多思索可曾与谁结怨。 尽管萧晚风对常昊王戒心未消,倒是个内敛城府的人,不似司空长卿那样咄咄逼人,慢悠悠道:“那么就有劳王爷了,在那之前,我想请王爷明白一事。” 常昊王客套虚应,道郑国公但说无妨。萧晚风那清冷的视线在我身上停驻少刻,最后落在常昊王身上,“请王爷记住,我萧晚风平生没啥记性,唯有恩与仇是老死不忘的。谁对我有恩,就算是千辛万苦,我都会回报她;谁对我有仇,哪怕是千刀万剐,我都不会让他善终!” 常昊王脸色微变,干笑几声,抚掌高声道:“好!郑国公无愧为爱憎分明大丈夫,本王佩服!” 萧晚风面无表情地应承几句,随后简短地道了一声“告辞”,入马车前朝我探手,说道:“悦容,你也受了不小的伤,快过来与我同车回去吧。” 当下,萧夫人和长乐郡主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萧晚风之习性,向来厌恶与他人接触,此次却非但没有排斥我的靠近,反而主动向我表达关心,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万分惊讶,就连我也一时没了反应。 见我傻子似的杵在那里,萧晚风轻笑起来,“还发什么愣,快上来吧。”他这一笑,在场众人纷纷哗然。 谁可曾见过郑国公畅怀大笑?不,谁也没有。 萧夫人将我深思打量了一番,长乐郡主则俯首站在一侧黯然落寞。 我拍拍在劫的手背,在他耳朵旁快速说了一句:“等下我会去找你,在房间里等我,乖。”便在萧晚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常昊王在身后喊住我,道:“悦容,我明日再来看你,你……下次别再这样了,别再让自己陷入危险。” 我看着他不似伪装的深情,轻轻地嗯了一声:“悦容知道了,多谢王爷关心。”上了车,便回了楚府。 这一夜的折腾,就好似一场还未做完的噩梦,后怕犹存。 而我总是隐隐有种感觉,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包扎好伤口,我去了一趟在劫的屋子,丫鬟们在外头瞌睡,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累了,我没有叫醒她们,径直地朝在劫的内室走去。房内静悄悄的,没有打灯,乌漆麻黑的一片,却有一道呼吸在角落里似有若无地浮现。 我走到屋子最为黑暗的一角,半蹲下去,笑问:“怎么不点灯呢,又在想什么事情?”他没有回话,一把将我抱进怀中,埋在颈窝里反复说着对不起,“都怪在劫没用,不像赵子都、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他们那样有权有势,可以呼风唤雨,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沙哑的声音,略带颤音,透露了他内心极为强烈的不甘和压抑。 我轻轻拍着着他的后背哄着:“快别难过了我的好弟弟,你才只有十六岁,还小,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记住姐姐的话,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你辉煌的未来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而现在的遭遇,只是为了让你以后更加的不平凡,知道吗?” “以后?以后是多久的以后?”笑声听起来极为苦涩,“那时候阿姐还在我身边吗?不了,阿姐都已经嫁人了,不再爱着在劫了。” 我重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呢,傻小子,没看到你飞黄腾达,我是不会嫁人的,看到你飞黄腾达了,我更不可能嫁人,还要赖在你身边吃香喝辣的呢!” “那常昊王那边怎么办?” “放心,我都想好对策了。” 在劫一听,欣喜询问是什么对策,我笑道:“两个月后是皇上四年一度的选秀,国内所有十八岁以下未婚的女子都必须在选秀后才能成亲,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只要我被选进宫,与常昊王的婚事就可作罢。”当今天子虽是威仪不再,但大经礼制尚在,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这是目前谁也不能改变的体制,否则难度悠悠之口,便成众矢之的。到时候就算他常昊王心有不满,也不会为了我一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萧夫人那边,她要常昊王与司空长卿翻脸的目的既已达成,我能进宫做她眼线,想必她也求之不得。至于我与经天子那小小的插曲,更不用担心了,有些女人进宫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皇帝,我压根就不怕会被经天子逮住。 “只要我在宫中熬过四年,每隔四年宫中都会进行一次大换洗,新的宫女选秀进来了,一些旧的宫女若未得到封赏,还是有机会放出宫去的,到时候你跟天赐帮我打点好关系弄一个名额来,这就不成问题了。” 在劫听后先是极为抵触地大喊反对,“万一你被皇帝看上了怎么办,姐姐……姐姐这么漂亮……”说到后头,声音低了下去,黑暗中虽是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象出他羞涩的可爱模样。 我掩嘴笑了笑,“那你是想我嫁给常昊王这辈子不得超生呢,还是选进宫四年后还能恢复自由的好?” 在劫默不作声,我知道他的内心已经被我说服了,挨着他的肩膀靠下去,假装自怨自艾地叹息:“哎,到时候怕阿姐出了宫,都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就要仰仗你养我一辈子了。” 屋内寂静无声,许久传来一声回答:“在劫就养阿姐一辈子!”铿锵有力,宛若承诺。 我取笑道:“这傻孩子。”也未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殊不知,轻许了这一生,竟累得他一生为情痴。 第44章 一声幸福谁勘言,转身而去成伤心 那次夜袭之后,宫中派来御医来为萧晚风诊断,不知是经天子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猫哭耗子假慈悲,但总是要做着表面功夫的,毕竟王公在皇城内遇袭不是一件小事。 没过多久这事已惊动了整个朝野,有关于常昊王与郑国公不合的传言四处流传,又有人说是鲁国公栽赃嫁祸,要公报私仇坐收渔翁之利。群臣争相揣测,郑国公回到长川属地后会不会公然挑起战祸,心心念念的担忧,唯恐战事一起动摇大经国安定,让他们做官的不得安宁。这几日大经国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天色有点阴沉,天空像是被洒了墨似的荡漾出一丝丝黑线,转眼下起了淅沥的雨,撩起一阵青泥的味,有点苦涩也有点清新,风中带着一抹早秋的凉意。 我下了马车,收拢着衣服探了探气温,丫鬟在身侧打伞,和着我的脚步朝柳韵阁走去。 柳韵阁是渊阑院内最好的别馆,萧夫人特意腾出来让萧晚风养病用,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厅堂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雄狮的图案,满眼望去直逼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风雨中摇碎点点银光。 走过飞檐长廊,见一道白影长立树下,雨珠子落下,垂帘似的在他的周身打转,他就仰面承接大雨冲刷,那无暇的神态仿佛在享受雨露的恩泽。 晚月……晚月…… 我痴了,周遭的事物一点一滴地淡去,只余下雨声和他恬淡的面容无尽地蜿蜒。 恍然梦醒,闭目缓缓叹了一声,从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走过去为他遮打。 他低头看我,浓密的睫毛布满了雾气,眼睛清得如水,又深得如渊,唤着我的名字:“悦容……” 目睹他略带苍白的脸,心开始疼了,不过一年未见,他过得不好,竟憔悴成这样。轻声道:“晚月哥哥,而今虽是盛夏,雨天仍是难免湿寒入体,为什么这般任凭风吹雨打糟蹋了身子。” 萧晚月沉默半会,说:“我触怒了大哥,被罚思过。”我本想询问他因何惹恼了那人,却最终还是忍住,他们兄弟间的事毕竟是我这个外人管不得的。萧晚月问我可是来看他大哥的,我点头应是,笑说:“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啊好挑剔的性子,汤药有半丝的苦味就摔碗不喝了,也真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你说良药哪有不苦的?我也被逼无奈想出了法子,用冰糖、蜂蜜、蜜饯、蔗水为他熬药,熬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熬出了半小碗的甜汤药儿,这不趁热给他送来了。” “你对大哥真好。”静静笑了笑,一丝哀伤从他漆黑的眸子里滑过,摇摆的雪白衣袖让人有种寂寥的错觉,“听说……你定亲了,就是他吗,你一直等的那个人?”我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常昊王。每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都会选择性地沉默,知道这样永远也不会错,也永远不会对。 他伸出手想要怜惜地抚\/摸我的脸,我直直地站着不敢动,觉得他的眼神让人刺目,心里慌得无措,把脸略微一别。他最终把手落下了,笑得落寞,“是吗,我明白了。”隔了一会,仿佛一种悲呛涌上来:“悦容,祝你幸福。” 幸福?幸福这东西啊,太奢侈了。我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雨,斜斜密密像是织成了一张情网,网住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那么不自由,那么不痛快。回头对他笑道:“谢谢,我会的。”指了指怀中的药罐,“再不送去,药就要凉了。”不忍再去看他苍白的脸,把油纸伞交到他手里,命丫鬟们再为我打了一把。 迷迷茫茫走了几步,心想回头再看一眼吧。真回了头,却见他只身打伞站在一片绿荫细雨中,那身白衣被水汽缭绕得成了一团白雾,那么虚幻遥不可及。 长廊上又与长乐郡主劈面相逢,她手中拿着纸伞行色匆匆,想必是见外头落雨了为晚月送去。 与她简短寒暄了几句,正交身而过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说:“相公是因为醉了酒才没来得及在大伯遇袭后问安,他这人性子淡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几日却像伤透了心似的日夜喝闷酒,我也只在一年前看过他这模样,那次,他心爱的姑娘拒绝了他的婚事。” 长乐郡主走远了,我还抱着药罐杵在原地发愣,心里悲悲凉凉的,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丫鬟疑惑探寻:“姑娘这是怎么了?”我抬头说没事,推开门进了萧晚风的卧房。 房内摆设精致典雅,秋香色百褶幕帘垂挂在弯月镂空窗前,窗台上设着香炉,炉顶铜兽口中袅袅吐出白烟,满屋子缭绕着龙涎香,令人浑身酥软。幽幽琴声回旋,那伶人隔着帘子在十丈外抚琴,瑰丽猩红的波斯地毯上设着卧榻,萧晚风就这么懒懒地斜依在榻上,青蓝衣衫流水般从榻上淌落在地,一手托着脸一手捧着书卷静看,雨声的纷扰琴声的优雅仿佛未曾乱他半分的心神。 闻得开门声,他抬眼一看,见我走近虽表情未变,冷漠中却点滴出一丝温柔,道:“来人,给十姑娘上软座。”两个丫鬟抬着木槿湘潭椅子上来,上头摆上一张白色貂毛精致的坐垫,又在坐垫上搁上青竹垫,抗湿又防暑。 我笑笑,“你客气了,我的身子没这么娇贵。” 萧晚风道:“这种潮湿的雨季最容易染了湿气,自己的身体若不懂得保护,待落下病根子,日后可有你好受的。” 心知他是因自己多年来受病痛折磨故而不忍别人同样遭遇,对身体的健康不免十分看着,这般关照让我心头一暖,便在软椅上坐下,将药罐搁置在他前端的黑檀飞檐案矶上,再将汤药倒到彩瓷琉璃碗中送到他的面前,“你该吃药了。”他微微一皱眉,我掩嘴笑了起来,“放心喝吧,要是觉得一丝丝的苦,就把整碗药往我脸上泼好了,绝无半句怨言。” 他愣了一下,兀然笑了起来,接过药碗仰头悉数喝尽,回味了半响,道:“果真是一点也不苦,还甜香充口,久滞不退,这……真是那老匹夫开给我的药方子?”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都说郑国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怎么怎么了得的人物,手段谋略怎么怎么的厉害,而今我却觉得他挺孩子气的。 怕苦爱吃甜的,不是孩子气又是什么? 把这话跟他说了,挨来一记怒瞪,他道:“人活着的这一生,够多的苦了,总得明白甜是什么滋味吧。”我附和着说是,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问他看的是什么。 “不过是册低俗的浓诗艳赋。”口气虽然不屑,却极为工整地把书收起来往枕头下放。 我随眼一扫,见书面上题着“草华集”三字,心中当下了然。 这是萧晚月写的楚风诗赋,在文学上有很高的造诣,据说当朝龙图阁大学士看了之后惊为天人,自此对萧晚月万分崇敬,后来有人将他写的诗编辑成册,题为“草华”,皆因萧晚月诗风哀艳如凄凄芳草,磅礴如宝光天华。这《草华集》便在大经国内的书生才子之间争相传阅,我的卧房里就藏着一本。 有时候也真想知道他们兄弟之间这别扭的相处模式是怎么来的,我道:“刚刚进屋时候,我见晚月哥哥在外头,说是……你罚他思过。” 第45章 长相厮守独一人,白玉为簪允诺言 萧晚风懒怠地扫了我一眼,没说话,从卧榻上缓缓坐起身来。我犹豫半会前去扶他,他并没拒绝,与我比肩在案矶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摆了摆衣袖,让屋内弹琴的伶人退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下窗外遥远的雨声,吧嗒吧嗒打着窗台,吵闹却也动听。 许久,他开口说道:“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其实三年前早该死了,以后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正色道:“别尽说不吉利的话,你的病会好的。”心里也明白,萧府这十几年来倾尽所有,也只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若真要根治,不知天下有哪个仙客神医能做到。 他这样耳清目明的人,怎不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我善意的安慰投以感激一笑,舒了舒广袖,为自己倒来一杯酒饮下,“若有天我不在了,萧家的一切都要让晚月接管,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坚强沉稳有抱负的男人,可他偏偏沉迷文弱之气,整天伤春悲秋,这几日还流连仙乐楼夙夜成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说以他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怎么能撑起萧家未来的兴衰荣辱?让我如何放心?”言语间,又喝下了好几杯。 都说长兄如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山一般沉重的操劳与责任。 将他饮酒的手挡住,我说:“你是病人,心里再怎么犯愁也好,我都不许你喝酒。” 萧晚风趣味地瞥了我一眼,“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是的,就连萧夫人这样强势的女人也都怕他,凡事都由着他。我抿嘴道:“就是没有人敢说,我才非说不可,若真不放心自家的弟弟,就把身体养好,酒喝多了必然伤身,伤了自己的身就不怕伤别人的心?” “伤心?”萧晚风摇头觉得好笑,“这世间有谁会为我伤心?小妹恨我,二弟不理解我,其他的人全都怕着我,没半点的真心,哪来的伤心?” 见我一脸怜惜,他仿佛不堪直视似的别过脸,“抱歉,我失态了,跟你说了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我摇摇头,他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我救他一命,他便无保留地与我交心。既然他与我交心,我也不会与他虚情假意。把酒杯从他手中取下,“如果真没人对你真心的话,那么,到时就让我为你伤心。” “你在可怜我?” “你认为文武冠冕的郑国公,需要被我可怜吗?” 萧晚风似有深意地端详我好久,忽然抬袖掩着脸笑得没了体态。我黑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笑话,以至于逗得他这般毫无形状。 笑了半会,他收整面容,往日冷硬刚毅的面部轮廓,而今看上去分外柔软,或许是方才笑得过了头,那素来苍白无血色的脸庞,点染上了一丝红潮。此时的他不像一个雄霸一方的公侯,而是邻家闲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只是那饱受病痛折磨的清癯面容,让人心生悲悯。 他捏了捏祥云彩印的袖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道:“我早前就在长川听说过你,人人都说楚府十姑娘天资聪颖,五岁能文七岁能赋,不仅舞艺超群,琴艺更是技压群芳,今天弹一曲应景的听听?”起身赤脚在屋内走动,过长的衣摆在地板上流水蜿蜒,便将那千年紫檀木做的凤雕古琴取来,摆到我面前,瘦削的脸上闪着期待。 动了恻隐之心,我道:“那就献丑了。” 琴音和着窗外雨声叮叮咚咚地响,萧晚风闭眼聆听,总是深锁的眉宇此刻舒坦着一种宁静,听了半曲,呢喃道:“不相爱,才能不相恨;不相恨,才能长相思。”抬眼看我,“悦容,是这样吗?” 我停止了弹奏,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说我和晚月的事。 “错了。”我对着他强笑,“悦容的相思,是一个人的长相厮守,跟他无关。” “知不知道,从你刚才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萧晚风闭眼,“悦容,你真是一个傻女人,想哭的时候就该大声哭出来,没有人会看到的。” 为什么他的眼睛是那么洞彻,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压抑的感情和疲惫,在他三言两语下,再也难以伪装。 神赐予人们爱的权利,又如何让人们在同一杯中啜泣?一个人的爱情,这么痛苦;两个人的唯一,这么难。 我捂面,刹那间泪如雨下。 他不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衣袖一揽,将我紧紧抱进了怀里。 没有任何僭越的想法,只是单纯地,给予温暖的依靠。 闲余日子匆匆而过,常昊王来看过我几次,那暗杀萧晚风的幕后黑手不曾从他口中有任何闻讯,我曾有意无意地向他暗示大司马,他明明听到了却充耳不闻,只说了一句:“悦容,知道春天为什么让人觉得温暖吗,那是因为她从来不去理睬冬天的严寒。”我听懂了他的暗示,是要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卷进严冬似的权势斗争当中。于是,大司马广成昕的名字我再也没在他的面前提起,只是暗暗提点过萧晚风小心此人。 常昊王去看过几次萧晚风,两人每次见面都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含沙射影的话,傻人看他们是在谈心,明眼人看他们是在阴损。也真是服了这帮弄权的,人心隔着肚皮,防来防去,活着不知疲倦。 期间见过萧晚月几面,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之状,只是眉宇间那抹忧愁显得更为沉郁了,让人瞧着心酸。却有一事甚为奇怪,他似乎有意避着常昊王,常昊王也有意避着他,两人在楚府进进出出,却未曾打过一次照面。我想起常昊王曾说:“萧晚月就是本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至今我仍无法明白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深层含义。 就这么地,这十日期限的朝贡大典在满朝文武的惴惴不安中临近尾声,幸好相安无事,未见硝烟战祸。 朝供大典结束之后,除了受先皇之命而居于皇都的楚家一脉,其余王公都须得回自己的封地,未得皇诏不得久留皇城。这是大经开国皇帝定下的礼制,为防王公在朝中结党营私争权夺势。 司空长卿欲将我绑着带回金陵,在楚家三奶奶也就是他的嫡亲大姐司空夫人软磨硬泡下,这才打消荒唐的念头,留下一句:“我会再来接你的。”被他的爱将曲慕白沉郁着一张俊脸给驾着走了。 萧晚风回长川前将一物交托给我,说为报答我救命之恩,以后只要带着这东西找他,无论多么困难的事他都会为我做到。 是一支麒麟白玉簪,簪尾刻着一个风字。 其实我的妆奁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麒麟白玉簪,是萧晚月当初赠予我的,簪尾刻着一个月字。 说来也真是奇了,他们兄弟俩竟拿着一样的东西,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隐隐意识到,兴许这簪子不是寻常的发簪,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所以他们才会以此与我允诺。 回到房间,打开妆奁最隐蔽的匣盒,欲将这两支簪子放在一块,却错愕地发现,匣子里空空如也。 萧晚月的那支玉簪子,不翼而飞了! 我一边不动声色地暗中寻找,一边等待着皇宫选秀的日子到来。 在这期间,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整座皇都都陷入草木皆兵的阴霾中。 天际滚滚翻腾的阴云,似在暗示着一场惊天巨变。 第46章 天子亲临王爷府,人生变幻如棋局 祸事的起源,还须得从常昊王身上说起。 八月的盛夏透露出衰败的气息,雷声轰轰宛若天际坍塌,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厚重的乌云笼罩在皇都上空,一记闪电横天劈下,击毁了万朝殿上的蟠龙飞爪。次日,经天子御驾万德殿,狂风骤起,一条赤绿蟒蛇从悬梁飞下,盘于皇座之上,天子惊倒,百官皆踉跄奔走,唯常昊王仗剑而出,断蛇两半,血溅大司马之身。当晚,经天子梦见三条蛟龙升天,将一条黄龙围剿在中间撕咬。夜半惊醒,惶惶不安,起身更衣,召大司马入宫觐见。 广成昕闻言道:“龙,乃上苍派遣人间执掌者之权柄,乃天子浩荡天威之象征,圣上所梦,蛟撕神龙,为不祥之兆,必是有人欲要造乱,谋朝篡位。”列举今日朝堂之事,蟒蛇盘踞王座引以为龙,却被人以剑断之,暗指常昊王拥兵自重,藐视天朝之威,必为乱贼。天子信之。 翌日早朝,大司马集合党羽联名上奏,陈表千字,弹劾常昊王。 经天子言听计从,伺机夺常昊王兵权,迫其交出虎符。常昊王怒极生悲,仰面凄笑:“天子昏庸,乱臣当道,大经国,危矣!”当满朝文武之面,自解黄裘五莽朝袍,卸紫金冠,掷兵符,大笑而去。此后便自闭王府,拒见他人。 常昊王解兵之后,朝堂上以大司马一人独大,对内开始明斗暗杀,大规模打压政敌;对外开始实行推恩,削藩王之权。大经国朝政日非,盗贼蜂起。不过数月,燕山王东北起兵,告天下书,以“清君侧”为名,望原史家掀杆响应。两家联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仅以半月,便兵临城下。 义军之势,如此猖獗,终其根本,乃皇都百万禁卫军皆为常昊王旧部,纷纷弃甲卸兵不上战场,逼得经天子愁煞面容,眼见半壁江山风雨飘摇,不得已纡尊降贵,亲登常昊王府,负荆请罪来了。 那日,我正巧被常昊王请去小叙,黄昏染天红,红梅落屏风,风吹满楼春,春光满面恰似他的颜。我道:“王爷似乎心情不错,看来好事将来。”常昊王笑而不答,让我专心下棋,可别输了一子。我点头应是,再次专注在棋盘上。 房内幽然香料熏得人飘飘欲仙,满屋子映着红的光白的烟,倒真似几分仙境。 不知不觉,已下了二局,不知是常昊王有意相让,还是我当真棋艺高超,竟二局连胜,不由取笑道:“看来王爷今日心不在此,则眼看不仔细,倒叫悦容占了现成的好。”常昊王眼角含笑,道:“骄兵必败,悦容犯了兵家大忌,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圆满。”他也真了解我的性子,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扬言非要比个高低。他一边收着棋子,一边道:“五局三胜如何?”我道如此甚好。便再开棋局,竟接连二败。 “而今你我皆两输两胜,就让最后一局定输赢吧。”他笑得如开在春风里的花儿,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 我咬牙,“不到最后,岂能轻易定结局。” 他神态自若,恍若胜券在握,问:“若悦容输了,该当如何?” 我反问:“若悦容赢了,又该如何?” 他扑哧笑了起来,宠溺地叹了一声:“你啊……”修\/长手指托起我的下颔,“输了,便允对方一事,怎样?” 我听了心中大喜,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可伺机让他退掉与我的婚事,又不用费心思选秀进宫浪费大好的青春,岂不是两全其美?想也不想,点头同意了。 第五局,我发挥超常,以竟一面倒的趋势压制他,棋盘上黑子胜势已现,再观常昊王,却仍是一脸轻态,无甚焦虑,便笑道:“王爷真是好耐性,真教悦容佩服。” 常昊王手托下颔,白子轻夹在食中两指之间,咯嗒一声落于棋盘中,却只守不攻,“悦容佩服的,将不仅仅是如此。”心知他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轻浮的心再度平稳下来,开始谨慎对待。 就在博弈厮杀之时,屋外那小厮疾奔而来,边跑边喊:“王爷!王爷!不得了了,圣上驾到,都到门口了!” 常昊王眉头微微一皱,手头仍在落子,口头训斥道:“不知礼数的东西,无甚大事,王府里岂容你大呼小叫!” 小厮呆了,我也呆了,这御驾亲临还是小事的话,那在他常昊王心目中,什么才是大事? 又听他骂了一句:“扫了本王与悦容对弈的雅兴,你有几条命赔罪?” 哈?原来这才是大事? 小厮吞了吞口水,茫然请示:“那……圣上他……” 常昊王摆手道:“便说本王身体不适,正睡着,不便见客,请皇上见谅体恤。” 小厮称是退下了,我强笑道:“王爷,您这可是欺君啊。” 常昊王道:“君若不君,臣自然不臣。要本王守为臣之礼,也须他知其为君之道。” 我问:“在王爷眼里,什么才是为君之道?” 常昊王道:“近贤臣远小人,建水利行农业,纳贤人强兵弩,图民安兴国邦,不以物喜而荒废朝政,不以己悲而迁怒他人,是为仁德之君。”满盘棋局,尽落他眼,恰如这场人生兴衰,在他掌握。我笑着赞道:“王爷当真博学多才,精通帝王之术。”心中骇然,他的野心不小。 继而对弈,他依旧只守不攻,我所执黑子成通杀之势,他闲然自若,不急不躁。屏风外又有小厮通传,经天子尚未离去,却是在厅堂等候,言明王爷哪时醒来便哪时来见。能让皇帝这般降贵,可见战事迫在眉睫,逼得他退无可退。常昊王道:“他愿意等,就让他等吧,咱们继续下棋。” 我勉强笑着附和,心头还是担惊受怕的,若天子降罪,拿常昊王无可奈何,该不会迁怒于我吧? “悦容,你乱心了。”常昊王取笑,白子咯嗒落盘,顿杀我大片黑子。我呆了呆,他又道:“围棋中先落黑子,黑子常棋胜一招,本王却偏爱执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笑而不答,静候他的下文。他又落一子,渐渐地反守为攻,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因为啊,古往今来邪不能胜正,白为正,黑为邪,本王自当立身根本,非白不爱。” 我抬袖掩嘴干笑:“呵呵,王爷还真是见解独特。”敢情他是在寻我开心? 常昊王笑呵呵地看着我,“悦容,你真可爱,这也相信。” 果然,他是真的寻我开心!我哭笑不得。 见我收起了笑容,常昊王轻减玩笑之态,略整衣袖,道:“本王向来不喜一帆风顺的人生,活着当遇挫折才能再攀高峰,只有激流勇进,才显真我风采。而且……本王喜欢让自己的对手尝点甜头,那样,他才会在失败的时候真正的明白,何谓苦的滋味。所以在最后胜利到来之前,本王不介意自己吃点亏,让黑子多胜几局。” “原来王爷方才是真的在让悦容。” 修长手指在面前轻摆两下,常昊王道:“不,悦容棋艺不俗,本王让得颇为吃力。” “王爷过奖了。”他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变相地夸他自己?我叹息:“所以王爷也从来不介意弃掉几颗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来换取最后胜利的那种激越的喜悦感?” 常昊王笑笑,“有些话明白了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不免觉得煞气。” 我再度叹道:“不知悦容在王爷心里,可是那可弃的白子?” “不。”最后一颗白子落盘了,刹那间乾坤逆转,满盘棋局顿然变色,白子通杀,黑子殆尽,在千军万马中间,独留沧海一粟的那点黑。风声传来他的低语,恰似耳边呢喃:“对我而言,悦容便是这永远不可杀的——黑子。”抬眼柔柔看我,“本王赢了,别忘了你欠我一个条件。” 心头大骇,他将我定义为黑子,便是他的敌人,是在暗示什么?咽下口水,我结舌道:“你……你别是想做什么吧?”佯装本能的抬手护着双胸,作一脸戒备状,又略带小女子的羞态。 他呆滞稍许,别过脸大笑起来,“本王起先倒未曾往这处想,悦容确实是给了一个很不错的提示。”言讫,衣袖一揽将我翻身压于榻上。 棋盘翻倒,那瞬间一粒粒棋子宛若玉珠般撒了满地,“吧嗒吧嗒”满屋子地细碎声,黄昏最后的余晖,照亮了彼此交汇的视线,我看到他的眼眸,柔情似水,唤着我的名字:“悦容……”手指一点一点摩挲我的脸庞,拇指间那硕大的斑指触碰肌肤所带来的冰凉,引出了一层细密的疙瘩。我听见了烦躁凌乱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我的? 亲吻随之落下,我心头一慌,忙转过脸躲避,他也不恼,从我身上退下,侧卧在旁,一手托着脸,一手把玩我的头发,“悦容啊悦容,愿赌便要服输。” “王爷小看了,悦容不是输不起的人!”我捧起他的脸,往他嘴上发狠似的亲去,力道过了头,却是磕破了彼此的嘴皮。他犹且陷在痴呆的状态,我慌忙跳下榻,往屏风后头隐去,“王爷,圣上已经等了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是该见见他了,凡事有个度,过度则反的道理相信您也是知道的。” 常昊王没有回答,透过红梅屏风隐隐约约地看去,他就一直趴在榻上笑个不停。 “悦容说得是,子都受教了。”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了,才命下人收拾满屋子的残局,又让人送来毯子搁在身上,装作卧病在床,那笑得过红了的脸,倒真有几分伤寒起了烧的病态。 不到半会,外屋传来脚步声,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好堂弟,你可要救救朕啊!” 哐啷一声响,房门被人急推开来,那一脸慌态跑进来的男人,一袭杏黄祥龙袍,头顶九龙冠,面目清秀,唇红齿白,只是眉宇略带唯诺之态,正是当今大经国国君,经天子赵璋影。 第47章 一人得道齐升天,万里征途烽火起 再见那熟悉的容颜,我的呼吸一滞,前世种种如镜花水月,观之遥远,思之锥心,我本以为还有恨,却发现世界变了,连恨也变得陌生,眼前这个神态略带苍乱的男人,不过是跟张影长得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经天子屏退房中侍婢,扑倒在常昊王卧榻前,毫无君王形状,“朕的好堂弟,这次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常昊王附拳唇前佯装咳嗽,口中说着“圣上折煞臣弟”之类的话,人却纹丝不动地依靠榻上,任由一朝天子跪于膝前而无动于衷。 见常昊王咳嗽,经天子一改语态,关心询问他的身体安康。常昊王抿嘴虚弱道:“臣弟只是偶染风寒,却是近日心有郁结,故而病得久了,皇上不用担心。”平淡的口吻,没有一丝责怪,却早已责怪了千分万分。 经天子听了后,不由干笑:“都是朕的错,朕不该错听大司马之言冤枉了你,让臣弟闹心了,愚兄给你赔不是。”说完朝常昊王弯腰作揖。 常昊王口中喊着:“圣上,这怎么使得!”人依旧老爷似的塌坐着,一副十分识得的模样。经天子赔笑,说屋内只剩彼此两人,便无君臣之分,只有兄弟情谊。常昊王佯作感动状,兄弟二人执手泪眼,屋子里一时感动无限。 我在屏风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经天子呆滞稍许,结舌道:“这……这屋内有啥声音?”常昊王面不改色道:“是臣弟养的一只小猫儿,淘气的很。”为了证明说得可靠,指着自己的破了皮的嘴角,笑道:“圣上请看,方才还咬破了臣弟的嘴,你说淘气不淘气?” 经天子附和:“淘气,淘气!” 又说:“观臣弟之态似对这畜牲十分欢喜,想必是十分可爱的小东西,朕倒想见见了。” 什么畜牲?你才是畜牲呢!我心里暗骂。 常昊王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怕被天子拆穿病态,道:“是啊,这猫儿的确可爱至极,叫臣弟恨不得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瞧见,就这么被臣弟一人所眷恋才最好。” 我在后头听得耳红心跳,经天子强笑道:“那……那朕便不看了。”而后将话题拖在战事上,“臣弟你看,眼前这危机该如何是好?” 常昊王先是左右他言,对经天子说得话避而不谈,逼得一朝国君快要眼泪哗哗往下掉的时候,这才说道:“燕山王和史延仲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只要圣上治罪大司马以平天下之愤,也就没有造反的理由了,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他们还承担不起历史的骂名。” 经天子一脸为难,唯唯诺诺的说着大司马这都是为他好,不过是一时手段激进了。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常昊王冷冷一笑,“那微臣也无能为力了。” 经天子慌张不已,紧紧攥着常昊王的衣袖,哀道:“臣弟,你不能这样狠心,朕知道你心里恼朕,朕也知道错了,可你就算是心有不平也不能拿大经国的万里江山赌气啊,别忘了你也姓赵,也是皇家的子子孙孙,身负国之大计,万万不能这样啊……”说着说着,竟真哭了出来,孩子似的一边拂袖抹泪,一边抽抽噎噎。 常昊王睨了他良久,眼底稍露轻蔑,叹了一声,道:“那请圣上将虎符赐还微臣。” 经天子一听大喜,忙从袖口中掏出纯金打造的虎状兵符,边递边道:“应该的应该的,这本就是臣弟所有。”不迭地说着谢谢之类的话。 常昊王接过虎符沉默半会,道:“若要真正彻底地平定叛乱,须得国内上下一心,群臣和睦,共度难关。”经天子点头称是,常昊王又说:“臣弟昨晚秉烛夜读《史记》,阅至八十一卷廉颇蔺相如列传,对将相之和颇有感慨,不知何日在我大经国内有此美事,也好万世流传。” 经天子平日虽然糊涂荒唐,遇到大事了也算得上半个聪明人,一点就通,颔首道:“朕明白,自会还臣弟一个公道。”又似掏心挖肺似的说了无数好话,嘱咐常昊王养好身子,好即日出战平定叛乱。再三关照之后,才回宫去了。 我从屏风后头走出,常昊王将虎符放在掌心把玩,一脸似笑非笑,抬眼与我对视,嘴角扬起深意。我朝他欠了欠身,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常昊王眉梢微扬,打趣着问:“哦,喜从何来?” 我道:“经此一事,大司马在朝中地位将一落千丈,王爷就此立下赫赫军功,又扫诸位王侯贵胄心口怨气,其威望必将如水涨船高,往后朝野权倾,势必无人所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常昊王眼角精光乍现,转眼即逝,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本王不过是食君俸禄,为君解忧罢了,从来不贪图功禄,悦容言过了。” 是的,不贪图功禄,贪图的只是江山而已,犹记得他动情时曾对我说,将把整个天下送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戳破,笑吟吟地问了一句:“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常昊王问:“什么话?” 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昊王愣了半会,忽而捧腹大笑起来,“好吧,便遂了悦容的心,让那两只整日围在你身边打转的鸡和犬随本王一起升天去吧。” 我掩嘴笑了笑,跟聪明人说话真是一点儿也不累。随后嘟起嘴巴佯装生气,“不许你这样说我的弟弟们。” 常昊王讶然咦了一声,叫屈:“这不都是你自己说得嘛,我的好悦容。”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 真正的欢喜,却是来自内心的盘算。 在劫天赐,姐姐必为你们铺出一条锦绣前程! 翌日,皇都内呈现了一道奇观,引来全城百姓围观。大司马赤身胳膊从大司马府出来,周身捆绑着粗绳,背上负着荆条,一路从大司马府跪到常昊王府,口中喊道:“广成昕居高自傲,为一己私气罔顾国家利益,实属不该,特来向常昊王请罪来了!” 常昊王从王府里快速走出,将广成昕搀扶起,感慨道:“大司马,你这是何必,何必呢!来人,快给大司马松绑!”后又将广成昕热情地迎进王府。 城中百姓无不夸赞常昊王心胸开阔,有王侯将相之风范。我在人群中掩嘴偷笑,这赵子都也真是一只狐狸,不仅奸诈狡猾,还如同狐狸爱惜皮毛一般爱惜自己的名声。这会儿他不仅整治广成昕给自己出了口恶气,还名利双收,受万民称颂,也不枉费前段时日所受的委屈——或许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我深深看了一眼广成昕,颇为意外,是个出奇年轻的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横眉星目,长得一脸正气。可惜了,是个奸臣。 当晚宫中传来圣旨,封楚在劫为左郎将,楚天赐为右郎将,即日起随常昊王北上平乱。 楚幕北大喜,此刻能与常昊王亲近,毋庸置疑是踏着青云直上。想来楚家被先皇设计留在皇都已有二十余年,名为皇恩荣宠,实为幽禁监视,一举一动处处受到牵制。纵然楚幕北暗中招兵买马,广纳食客,但长此下去,将与东瑜家臣日疏,他日乱世乍起,何以能与其他三家争天下?今日既有此良机,借助常昊王之口重回东瑜属地便不无可能,楚幕北内心自然欢喜不已,遂偕同在劫和天赐前往祠堂叩拜先祖,望列祖列宗保佑子孙早立军功。 第二日,我为在劫和天赐备好衣物,临行前亲自为他们着上铠甲。虽然心知有常昊王那百万雄师在,此番平乱必然大捷,但战场无常,还是忍不住为弟弟们担忧,他们……还那么小,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啊!再三嘱托,小心小心,说着说着,眼泪潸然落下,三人全都红了眼,抱作一团不住抽噎。 我道:“你们……千万要保重,别让姐姐担心,早日凯旋而归,姐姐在家等你们!” 两人为我抹泪,郑重允诺:“纵然马革裹尸,也要回来再见姐姐。” 我忙捂住他们的嘴,叫他们休得胡言乱语。两人握住我的手覆在唇前许诺:“姐姐不要担心,弟弟不会让你失望,必然鞍前马后,建功而返!” 一人手持天戟,一人背负神弓,再道一声珍重,双双策马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诗号:“我自大笑出门去,且看风云出我辈!”是豪情,是自信,是堂堂七尺男儿雄鹰展翅的胸襟。 独留我伫立原地,吹着细风萧瑟,残余在掌心的温度,灼热了我的的身,我的心,眼泪一抹,也策马追了过去。 登上城楼,千军万马,旌旗飘扬,席卷在一片肃杀之下。 在劫和天赐便座驾在常昊王身旁,少年裘马,英姿勃发。 军中传来嘹亮的歌喉,撕裂天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消罢,回音不止,每个人的脸上都感染了热血的豪情,包括在劫,也包括天赐。 常昊王驱策赤血宝马,从腰际呛然拔出宝剑,怒指苍穹:“誓灭乱贼,复我山河!”百万之师群起响应,整座皇都一时地动山摇。又见他剑锋一转,指向另侧,正是皇宫金銮殿正方,亦是我所在城头方向。 我心头一悸,恍若与他隔着千军万马对上视线。 听闻他高亢嘶喊:“与子成约,不死不休!” 众将跟着齐声呐喊,金銮殿上空升起旌旗,吹响号角。 我揪着心窝痛得难以自已,心知这是他允我的承诺,一种豁出生命一般沉重的承诺——我,该如何去承受,他所说的天下?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广袖在凛冽的北风中一挥,远处旗风猎猎,雄兵百万,是何等风流! 一声出发,黑压铁骑,卷着席天幕地的黄尘,慢慢地蜿蜒行向天际尽头。 泪眼中,我静静地目送他们远去,这三个与我生命息息相关的男人,踏上了征途烽火。 第48章 一战告捷四海颂,瞬间感动不老情 九月十六,常昊王首战告捷,御林军一路豪战,所向披靡,逆贼溃不成军。消息传回皇都,满朝文武无不抚手叫好,更甚者喜极涕下。经天子亲登宫阙,撒酒祭祀,叩拜皇天后土,为三军祈福。 九月二十,北方又来捷报,常昊王三战三胜,接连收复江北二十三座城池。 九月二十四,八百里加急,再报喜讯,常昊王大获全胜,灭十万逆贼,降兵三十万,反贼魁首燕山王已被缉拿,左右郎将当属头功。皇都满城哗然,家家户户敲锣打鼓。甚喜者,魏国公楚幕北之为最。 九月二十六,史延仲退回望原封地,御林军正欲攻城,郑国公萧晚风、鲁国公司空长卿遣来使者齐现望原,联名为史家担保。常昊王飞书请示,是战是和。 经天子连夜召集群臣,商议达旦,权衡利弊,亦为显天朝泱泱大国之气度,择和为贵。和议条件,其一:史家须择日昭告天下《罪己书》,痛改前非,有生之年不得再生叛逆之心;其二:每年上贡银两翻倍,牛羊牲畜加三成,割路北季川等十二座城池。 常昊王与各家使者会约于奎邱山下,史家兵败成寇,唯有忍辱割地赔款。岂料合约未签,中途再生枝节,萧、司空二家扬言助天子平乱有功,纷纷要求从中各得四座城池以为犒赏。 消息传回皇城,满朝震怒。 大司马广成昕勃然怒斥:“郑鲁二公实在欺人太甚!此番平乱都是我朝出的兵马,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不过在最后关头耍耍嘴皮,何以妄图坐享其成前来分羹!皇上,此等无耻索求,万万不能答应!” 朝中大臣不乏两家暗线,当下便有人站出来冷嘲热讽,若无大司马行事极端,惹得天怒人怨,何至于今日这般生灵涂炭。 附和者不下少数,气得广成昕浑身发抖,却又无法反驳。 又有人道:“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不可再妄动干戈。大司马所颁推恩令虽是削减王公封地,集权中央,但过于急进,反成其乱。说来也是我朝理亏在先,若逼得其余两家也造反,恐怕天将大乱,必会动摇我大经国之根本。臣奏请皇上,忍一时之怨,换万世太平,此乃上策!” 满朝群臣无不叩拜:“忍一时之怨,换万世太平,请皇上三思!” 经天子想之又想,又观大司马默不作声,便摆袖道:“允!” 战后最终约,银两牲口以二二六分摊,萧家司空家各二,天家为六,城池平摊,每家各得四座——此事载入史册,史称“奎邱之盟”,又称“三家分史”。 自此,望原史家一蹶不振,有生之年唯有依附萧家和司空家而苟延残喘。 四日后,常昊王扣押罪臣燕山王重返皇都。 入城之日,全城百姓倾巢而出,迎接护国英雄回归,整座皇城上空欢呼一片,爆竹连天,百姓簇拥道旁两侧,从城门直至宫门,一路洒满鲜花。 常昊王一身银甲戎装,策马遥遥走在前侧,脸上犹且带着战场未消的杀气,那雄赳气昂的体态,便是将军凯旋而归的骄傲。两个年轻的少将驱策在他的身旁,一人内敛,一人张扬,英姿勃发恰是风华正茂少年郎。 有一美貌姑娘,也不知是被拥挤的人群绊了脚,摔了出来,尖叫着朝常昊王的马蹄下跌倒而去。 马嘶声人立,便见常昊王纵身一跃,脚踩马背凌空而起,将美丽的姑娘从马蹄下救出,揽着她细柳般的腰身儿从半空盘旋落地。 男的俊女的俏,好一幕唯美浪漫的英雄救美!在场众人无不鼓掌称羡。 那女子羞红了脸,深情望着这年轻王爷一张邪魅英俊的脸庞,嘤嘤说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妾身无以回报……” 话尚未说完,常昊王双手一摊,任由那女子跌倒在地,素来风流多情的人,此刻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转身便朝人群走去,众人纷纷为他让出道来。 人群的那一头,我靠着泥墙,与他面对面站着,脸上不由苦笑:他啊,果然是看到我了…… 常昊王深深与我凝视,千言万语,全都化作一句沙哑的问候:“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好久了吗?也不过十来日罢了。是怎样的相思,让一日如秋? 我盈盈欠身,“托王爷洪福,悦容一切安好,恭贺王爷凯旋……唔——” 被他豁然展袖抱进怀里,反复喊着我的名字:“悦容,悦容,悦容……”似千年万年沉淀后蜿蜒出的柔情,诉说着忧伤而幸福的衷肠:“悦容,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我惊愕地张嘴茫然,淹没在他浓稠的情感中。他的这份爱,太直接,太炽热了,几欲将我融化。 抬眼间,却见在劫和天赐策马立在三丈外,一人冷颜寒霜,一人怒目似火,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唯恐他们闹腾起来当众得罪常昊王,我赶紧对他们使了使眼色,随后附上常昊王的背,弱声道:“王……王爷,请您先将悦容放开吧。” 那人却成多情的痴儿,铿锵一声:“不,本王这辈子都不放了!”随手一揽将我打横抱起,翻身跃上马背,嗒嗒地往前走去,就这么走在千军万马的最前沿,走在目光、鲜花、掌声的最中间,一路走向宫门,走向我们茫茫难测的未来。 灵魂错投的世界里,已经送出过眷恋,我那不再完整的心,本以为不会再爱上谁,又岂料,最是那俯首的温柔一笑,瞬间感动了我敏感多疑的心,竟是希望他就这么抱着,更加用力,更加长久,最好到天也老了,地也荒了,沧海也桑田了。 然而,这天荒地老,这沧海桑田,终究抵不过一场人世变迁。也不知是他带给我的,还是我带给他的,劫数。 第49章 木秀于林风催之,行高于人众非之 常昊王带着在劫和天赐进宫论功受封,我在宫门口暂等,远处洪钟敲响,惊起空中雀鸟,那一声声朝贺,恍若天庭梵音。 不过半刻,有个人影从金銮大殿走出,是大司马广成昕。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应该还在朝贺,他却孤身一人早早退了朝,往日华丽夺目的紫乌纱杏色官袍,被这日倦怠的阳光照得些许黯淡 我躬身退至一旁,汉白玉铸成三尺高的狮子投射出大片的阴影,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广成昕的脸上覆着一层寒冰,怒容未消,显然是在大殿上受了什么气拂袖离开的。经过我的身旁,他突然停住脚步,偏头看我,端详半晌,问:“你是魏国公家的十姑娘。” 我暗自苦笑,这名声还真是响亮,都传到大经国第一奸臣的耳中了,欠身行礼:“正是小女,悦容见过大司马大人。” 他淡淡地点头算是回应,说:“你的舞跳得不错。” 我一怔,又想起萧夫人寿宴那日邀了文武大臣,他自然也在场,垂眉道了声大司马谬赞了。 下颔忽被冰凉的指尖抬起,广成昕冠玉的脸直逼眼前,“模样更是不错。” “大……大人?”我惊愕地看着他。 漆黑的眼睛幽闪过一道光,广成昕冷冷一笑:“不用这么害怕,你是赵子都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正在我暗舒一口气的时候,又闻他说:“知道赵子都刚才在殿上向皇上提了什么请求吗?” 我摇了摇头,想从他的手中退出,却被他更为用力地捏疼了下巴。 广成昕欺身靠在我的耳畔,一股幽冷的梅香从他的衣襟泛出钻进我的鼻尖,恍恍惚惚听到他压低的声音:“赵子都他啊,居然奏请皇上允他以九匹白马驱策的华盖车撵来迎娶你为王妃,还要打朝凤门经过,行千人仪仗,万民齐贺。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我冷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是天子迎娶正宫皇后的仪式啊,常昊王他是疯了吗! 狭长的双目浮上痛苦神色,广成昕阴恻道:“更为可笑的是,皇上居然欣然答应了,满朝文武都齐声道好。你说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跟着他赵子都荒唐了!”下巴的痛楚越来越难以忍受,像是被捏碎了骨头,那人将满腔的恨意全都转载到我的身上。 我闭目道:“悦容惶恐,何德何能受王爷如此宠爱。大司马请放心,悦容虽为一介愚妇,也尚知周礼,回去后自会规劝王爷按礼行事。” 广成昕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有讶异和困惑,又见我脸色惨白额头汗涔,衣袖一卷将我放开了,冷哼了一声,忽又莫名地问:“我记得你未满十八。” 我收整面容,点头应是,“悦容今年方才十六。” “十六是吗?”广成昕冷笑,念了声很好,大笑去了。 我看着他离去时削瘦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常昊王平乱有功,封邑千户,赏黄金万两,免去殿前跪拜,百官尊称其为“九千岁”,声势直逼天子,一时权焰鼎盛,万民敬仰。 左右郎将随常昊王出征,屡立战功,殿前听封,擢楚在劫为兵部侍郎,楚天赐为虎门都尉,皆官拜正一品,成为大经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品大臣。 不及数日,又下圣旨,封魏国公楚幕北兼翰林院大学士、北凉刺史之职,大公子楚沐晨就任工部尚书,二公子楚沐晓执掌大理院刑罚总司……其余封赏恩赐,皆不在少数。 楚家因常昊王更为显赫,京城中有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悦容霸天下。意思是说楚氏一门的显贵全靠了楚家十姑娘楚悦容。 虽是言过其实,但这歌谣传入我的耳中,心中不免凄然,我终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 那日常昊王封赏后下朝,我对他说:“悦容不想王爷因我惹来非议,那九马车撵、千人仪仗便省了吧。” 常昊王当时笑呵着将我抱在膝盖上,轻拍着我的背宠溺道:“本王想要对你好,就要给你最好的,别说惹来非议,就算是千古骂名,本王也愿为悦容担下。” 我沉默了,不知再说些什么,他现在正意气风发时,听不进我的任何劝告。心中也在纳闷,像他这种宦海沉浮惯于弄权的男人,怎么会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究竟是胜利的喜悦和权力的熏心蒙蔽了他睿智的双眼,还是在他诡谲难测的内心世界里,又在打着不知名的思量? 九天的天气,时晴时雨,犹如女人的脾气,没准下一秒突来一场改变。我推开房门走出去,在劫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了我收剑站正身子,恭敬地喊了声姐姐,不再多言便请退了,少了以往的亲昵和依赖,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也似生疏很多。我知道,其实不是姐弟的关系生分了,而是他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犹记得昨日他和天赐二人战捷归家,楚幕北在万荣堂为他们设宴庆贺,楚府上下百来口人,无论直系还是旁长辈子孙,悉数出席恭贺,楚幕北趁着酒酣大笑道:“这俩小子不错,有先祖当年的风范,老夫后继有人了!”言下之意大有将他们其中一人扶为继承人的打算。 二\/奶奶淑夫人和三奶奶司空夫人当场变了脸色,淑夫人默不作声,司空夫人按不住性子开了口:“老爷,自古长幼有序啊!” 楚幕北本来只是兴头上顺口说着,被人当场泼了一盆冷水不免心中恼怒,道:“长幼有序也该是沐晨接我的班,还轮不到你儿子!”司空夫人脸色瞬间惨白,二哥楚沐晓发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又对在劫和天赐冷嘲热讽:“真是羡慕啊,有个好姐姐。”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嗤笑他们靠的裙带关系,完全抹杀了他们在战场上浴血所建的功勋。 向来人前沉默寡言的在劫,那天破天荒地当着众人的面反讽回去:“弟弟也羡慕二哥有个好妹妹,五姐自从进宫封了贵妃,也没少为二哥操劳。当然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托了我阿姐的福,二哥也升了官,皆大欢喜的事,别吃了葡萄又说葡萄酸,倒叫人笑话了。” 将二哥的脸当场冷在场面上,从此结下梁子。 第50章 宦海浮沉人渐远,人生在世一场笑 宴席上,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叔伯兄弟们,无不开始巴结讨好在劫和天赐。他们两人全都笑着应承下来,酒喝得很凶,一杯杯像是喝水似的不要命地往肚子里灌,半巡下来,两人都醉趴在桌子上。 我命家奴将他们扶回我的房间,又怕丫鬟们照顾不好,端来水盆亲自为他们擦脸,却见天赐喃喃呓语喊着“悦容姐”,眼角竟挂着泪。我跌坐在床榻上,抚着他们犹且稚嫩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姐姐只想让你们过得更好,活得更有出息,错了吗?而今你们位极人臣,受人尊敬和羡慕,为什么还要哭,为什么都不快乐?” “如果我们的地位和荣华富贵,是阿姐牺牲了下半辈子的幸福换来的,我们又怎么会快乐。” 昏黄的烛火照亮他的精致的面廓,在劫缓缓睁开眼睛,那看着我的琉璃瞳孔,不带一丝酒后的浑浊,幽深如壑,悲若深秋,那么清晰地写着痛苦,嘴角明明还习惯性地对着我微笑,眼泪却像断了闸的关口,源源地往下流,是那么的不开心,那么的让人心酸。 我伏在他的胸口,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或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太爱他们了,太希望他们都获得幸福。 夜风吹进,熄灭了最后一盏奄奄一息的烛火,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镂空窗架在月光投射下落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幽幽恍若水影,没有尽头。 任由我无声啜泣,在劫并没有安慰,也第一次没有回手拥抱我,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说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再为任何人牺牲。” 从那以后,在劫比以往更沉默,天赐比过去更张狂,我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的背影,开始觉得寂寞。 一片树叶从枝头飘下,打转地落在我的窗台。秋天,来了吧。 两人今天又没有回来吃饭,一人去了礼部尚书王大人府上赴宴,一人去了鸿儒侍卿张大人府上议事。做了官应酬也多了,忙得整天不见人影。忙吧,忙着也好,多见见世面,以后才会更有出息。 我一个人吃着一桌子的晚膳,吃了几口,犹如嚼蜡,便摆手让嬷嬷们撤下了。 刚漱了口,看了半会的书,丫鬟来报,二\/奶奶淑夫人和大公子来拜访。 我心中纳闷,这么晚了,他们找我会有什么事? 刚让丫鬟将他们请进来,淑夫人便哭倒在我的怀里,口中直喊着:“悦容丫头救命啊!” 这才想起,造反的燕山王,不正是淑夫人的父亲,大哥的外公? 我让他们先坐下慢慢谈,又让丫鬟给他们上好茶,略带为难道:“二娘,大哥,不是悦容不帮你们,只是这事悦容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帮,如今燕山王关在大理院审讯,二哥前几日刚受命掌管大理院刑罚,或许他会有办法。” 淑夫人才刚止住的眼泪,又被我说得嚎嚎大哭起来:“悦容啊悦容,你又不是不知你二哥和三娘的性子,他们这对母子睚眦必报薄情寡性的,求他们,不正好落了他们的下怀,还不伺机把你大哥和我往死里整!” 我沉默着,心知二房和三房斗了那么多年,关系的确僵硬,楚沐晓也真的是少了点容人的度量,不似大哥胸襟开朗。 见我久不说话,淑夫人朝大哥暗使眼色。 楚沐晨叹了一声,道:“十妹,为兄知道这事会让你为难,若不是万不得已,是断然不会这般求你的。我外公他……他也只是为了诸位王公的一口气才造的反。你知道的,大司马那推恩令实在歹毒的很,长久下去哪还有我们公侯一族立足之地?外公带头起了义,却成了可笑螳螂,殊不知其他几位公侯欲行黄雀之事,如今倒好,好处都让郑鲁两公拿走了,外公便树倒猢狲散,打入死牢至今无人问津。今日我打点了关系进去看过他,过得很不好,二弟也实在过分,对他用了严酷的刑罚,他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哪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再这样下去,怕挨不到秋后问斩,人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我听着心中戚戚然,淑夫人乘势道:“悦容,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我父亲,只要你跟常昊王说说,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这……”我略带迟疑,淑夫人抹泪道:“而今大经国除了你未来的夫婿,谁还有这通天的本事救得了人?二娘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心心念念都是我那苦命的老父,二娘求你了,求你救救他吧。”说着说着,跪倒在我的面前。 “二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惊慌地将她扶起,安慰了良久,才对楚沐晨说:“大哥,你先把二娘带回去休息,我……我再想想法子。” 淑夫人还想再说什么,被大哥拦了下来,道了一声:“那就有劳十妹了。”搀着淑夫人离开了。 翌日,我在给萧夫人上早茶那会探了探她的口风,她眯着眼睛,只说了句:“淑夫人现在还不能倒下。”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淑夫人的地位全都仰仗娘家的权势,若是燕山王问罪了,淑夫人在楚府的处境可想而知。少了淑夫人的牵制,到时候司空夫人便会作威作福,继而威胁到萧夫人的地位。 我欠身请退,“悦容知道怎么做了。” 刚走到门口,萧夫人又喊住了我,道:“悦容,下个月皇上的选秀就要开始了,你的名册和生辰八字我都已经差人送进了丽人宫,关系也打点好了,屏中的机会十之八九。这虽然是你之前的意思,但我看你最近和常昊王处得挺好的,就多嘴提点你几句。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孰好孰坏孰轻孰重,相信你能掂量清楚。你会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吧?” 衣袖下的手指不住颤抖,我紧紧抓住袖角,回身笑道:“悦容明白,有劳娘亲费神了。” 萧夫人似有深意地睨了我一眼,摆手道:“行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我点头应是,一边快步地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冷笑起来。 人生在世,无非是让别人笑笑,偶尔笑笑别人。 楚悦容,你真是一个笑话。 第51章 高唱一曲解冤情,何处山头可归宿 下了马车,再一次来到常昊王府,恍若隔世。犹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人与人之间还是彼此陌生的,初识常昊王,初见司空长卿,又怎会料得有今日这般际遇?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线条生命的玄妙,像是参不透的经。 小厮在前面引路,园内竹影婆娑,虽然是早秋,不是那种葱油油的绿色,但枝桠交错,婀娜多姿,也别有一番韵味。 进了内堂官园,石径是一溜的水磨鹅卵石,光滑细腻,从竹枝掩映的圆弧窗内,刚好可以看见常昊王正坐在那里看书。 较于庭院的别致,房内意料之外的简约,仅一把梨花木刻椅,一张花雕书案。唯有案上的玉龙笔架,铜雀砚瓦,金凤笺花,方显出这是一个王爷的书房。 听闻小厮通报十姑娘来了,常昊王欢喜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书丢了正要出来接我,煞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坐回去,板着一张脸又把书拿起来看了,却根本没放心思在上头,书册拿反了也不知。 察觉我走进屋子里,他装得漫不经心道:“你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找本王了?” 我愣了半晌,他这是闹的什么情绪?也没有细想,说:“悦容是给王爷唱小曲解闷来了。” 常昊王惊愕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噔噔噔地蹭到他面前,破开歌喉便唱了《窦娥冤》正宫滚绣球那段:“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舟。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我唱得激\/情澎湃,常昊王却听得笑趴了下去,掩嘴道:“我的好悦容,你这是在为谁叫冤呢?”我眨着眼睛,煞有其事道:“王爷要是还没听懂,悦容再唱一段给你听。” 常昊王急忙摆手,“行了行了,再唱下去这儿都要成冤狱了,你心里那点思量本王自然是知道的,燕山王这罪的确遭得有些冤,要放他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拿了他的兵权,回封地养老罢,此生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他应得爽快,我反而有点无措,“就这样好了?”他反问不然该怎样,我一时结舌,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只要你高兴,我什么事不会应你?只要你在心里将我装下,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稀世珍宝,我都会不辞辛劳为你送来。只是……哪日在你的心里,才能为我让出一点位置?” “你……”我正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目光一转,瞥见书案上放着一叠镶黄皮面的硬折子,上面写着“楚悦容”三个字,正是被萧夫人送进丽人宫准备选秀用的名册和生辰八字,不知怎么的,居然跑到了他的手里。 原来刚刚进门时他对我的那股恼气,是从这里头来的啊。 随手翻看着自己的名册,我道:“这是萧夫人送进宫去的,事先也没知会我一声,我不过今早方知道,正要找你想法子呢。”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常昊王微微不自然地别过身子,“本王……本王又没要你解释什么。”嘴角却不自觉的扬出极为愉悦的弧度。 明明是在欢喜,还装!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桃花眼水色唇,入鬓的飞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游戏花丛的好相貌,此刻却为了我专注了痴态。心中莫名的柔软起来,也乐着说些好话哄他开心:“你也真是厉害呢,我都还没说,你早就做得稳稳当当了,有你护着,以后怕是没什么好让我愁的了。” 他被我说得眉开眼笑,煞有介事地侧身看了看窗外的风景,而后好整以暇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又伸手整了整束在头顶的发冠,端起了王爷的架子:“你可算发现本王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了吧。” 这人怎么生得这么自爱?我掩嘴笑个不停,连连说是,随口问他这名册怎么会在他的王府里。 “丽人宫的内臣侍令张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说得没有一丝遮掩,就这么将自己安插在经天子身旁的暗人向我拖出,是将我当做自己人了罢。这份心思,让我感动又心酸。一个转身被他揽进怀里,在我眉角亲了亲。虽然早就习惯了他时而亲昵的举止,但总是不免地乱了心跳。 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他伸出手来扣起我的下巴,尽管我尽力地往下低头,还是不可避免地对上那双魔魅的双眸,“悦容,我想属于你,也希望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我红着脸说:“王爷又怎么会属于我一个人。” 他大笑起来,“这有何难,本王曾听闻牧场豢养马匹都是烙上印记作为拥有权,你便在本王身上做个属于你的标志,此生此世,便为你所有。” 这话说得,想他堂堂王爷,敢情把自己跟牲口比作了?我瞠目结舌,便见他从抽屉里取出别藏的墨砚,磨出了墨汁,又从玉龙笔架上挑出一支象牙毫笔交到我手里,随后捋起自个儿的衣袖,指着右边手腕,笑道:“来吧。” “这……”我干巴巴的眨着眼睛,他还真的认真了? 在他催促下茫茫然地不知写了什么,回过神才惊觉,竟是一个“月”字。 我心头升起凉意,他早知我倾心萧晚月,该不会多想吧?抬眼乍见他看着手腕上的“月”字出神,脸上尽是挣扎痛苦之色。我满心愧疚,探寻地喊了一声:“王爷?”恍若梦醒般回了神,他抬头对我僵硬一笑,把袖子翻回下来,将那多情伤心的烙印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我取来湿布,踯躅道:“我来为你把字拭去吧。” 他闭目,浓密的睫毛细微颤抖着重重心事,“不用了,擦不去的,写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是剥了这层皮肉痛彻了心扉,否则是怎么也擦不去了。” 我不信,抓过他的手撩起衣袖便往“月”字上擦,竟真的怎么也抹不去。 “怎么会这样?” 他告诉我,先前我写给他的信他总是随身放在袍子里,闲来想我了便拿出来瞧上一遍以解相思,一日那粗心的丫鬟把袍子拿去洗了却忘了取出书信,就此模糊了那封信的字迹,他心疼了好久,后来差人寻来了这种遇水不化的笔墨,正准备择日送去给我。 我听着红了眼睛,搂住他的肩膀不住说着对不起。 他埋首在我颈窝上,反复问着:“悦容,我可以爱你吗,真的可以吗?” 捧起他的脸,在他唇畔上亲了亲,我哭道:“可以的,子都,我们可以的。” 在人的一生中,谁没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 “萧晚月就是我心头的那座山,尽管我不曾越过山头,但我明白,也许山的那一边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风景。你才是我现在需要,并且渴望依靠的山头。” 我无法否认,已被他的深情打动,我更无法否认,他能提供我以及弟弟们强而有力的庇佑。是真爱也好,是私心也罢,萧晚月是我拥有最美丽的梦,但梦终究是梦,是虚幻不可触摸的,而他赵子都才是真实的存在,才是我现实的生活和最后的依靠。 “为了你,我会忘了他,我会让自己以后不再想他……” “不!你别再说了!”他低喝一声,翻身将我抵在书桌上,粗鲁地吻住我的嘴,仿佛我所吐露的不是誓言,而是最无情的伤害。 第52章 梦中似虚又似真,前世今生终难弃 为期三日的选秀终于过去,三百八十九位新人昨夜入住丽人宫,为妃为嫔,还是为奴为婢,须看她们以后的造化。 托常昊王的福,我自然不在这三百八十九人当中,心中大石总算落下,那夜安枕入睡了。 夜半醒来过一次,屋外正刮着大风,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丫鬟忘记了关窗,窗架被风吹得叭叭直响。我起身关好门窗后又重新睡下,凌乱的风侵袭我恍恍惚惚的梦境,似下起一场大雨,搁浅在我潮湿的梦里。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竟梦见我前世的丈夫,一身丧服,打着一把黑伞,置身茫茫风雨里,站在一座冰冷的坟墓前,流泪。 醒来后睁眼看见满屋子嫩黄的阳光,只有挂在枝头渐落的水珠,告诉我昨夜真的曾下过雨。我说不出心为什么那样默默地颓废着,是为了它那不再要求,不再知道,不再记得的遥远的记忆? 向萧夫人请了安,草草用了早膳,便在书房例行每日之事。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不再似以往那样有着安静的力量,我开始觉得莫名的烦躁,心头隐隐有种不安。 这时,屋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小厮四下奔走通传:“宫中来圣旨了,老爷命各位夫人姑娘们快去大堂接旨!” 这几日的圣旨来的格外频繁,怕是府中又有哪位兄弟要加官进爵了吧。 的确是加官进爵了,那人却是我。 由经天子身边最受宠的内廷总管刘公公亲自授的旨意,被封为婕妤,位列三妃之下,九嫔之首,择日入宫。 我茫然跪在厅堂上,耳朵嗡嗡作响,刘公公那尖锐吊高的嗓音如此扎耳,“楚婕妤,恭喜了,还不赶快叩谢皇恩!” 非我所愿,仍要高唱谢恩,这就是皇家最自以为是的高尚姿态?口中喊着“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颤抖着手将圣旨接下。 刘公公误以为我是过度欢喜,粉抹般苍白的脸谄媚笑道:“楚婕妤,以后风光了,别忘了咱家。” 草草收拾细软,只带了姹紫嫣红这两个随身丫鬟。出了楚府,门口镶黄皇撵等候,设着紫色团盖,四马驾之;一旁置着华盖抬轿,其后跟着长龙似的仪仗,护卫们手持旌旗、黄盖、孔雀翎伞等物,十分气派。 我四下张望,心中怀着不知名的期待,或许常昊王会闻讯赶来,驾着他那汗血宝马,对所有人喊道,我的王妃谁也不能带走。 而我也知道,眼前的一切才是事实:被清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除了仪仗浩荡,不见任何人影。 放晴的天空,一碧如洗,无雀鸟飞过,无半片浮云。 心仍有不甘,不是刚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么,怎么能轻易放弃? 欠身对刘公公道:“我那两个弟弟尚未回来,今朝一入宫也不知哪日才能见着,可否让我稍候片刻,待跟他们告了别再走?” “这……”刘公公面色为难。 停靠一旁的华轿里传来笑声,修长的手掀开垂帘,广成昕从轿中走出,杏色朝袍迎风摇着,似在欢喜,似在嘲讽,淡笑道:“人可以等,吉时可等不得,婕妤娘娘,快上撵进宫吧,怠慢了圣上,那可是你担待不起的罪名。” 楚幕北和萧夫人在一旁应是,催促我赶紧上车,待在劫天赐回来自会向他们交代,若真要见面,一个月后也可向圣上请旨回家省亲。 我见时间不能再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向楚幕北和萧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兄弟姐妹们拜别,再看这一眼自幼成长的府邸,本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座可怕的牢笼,谁料今日真的离开了,却要住进另一座更为可怕的牢笼中。 上撵前路经广成昕的身旁,隐约闻得他嗤笑:“赵子都想要越矩给你的千人仪仗,还不如名正言顺地让天子赐予,努力讨得荣宠升为皇后娘娘吧,楚婕妤,到时候别忘记是微臣荐你的锦绣前程。” 抬头惊愕地看着他,难怪我的名册分明已被常昊王消去,却最终还是被选进宫,原来都是他搞的鬼! 女人的幸福,难道如此廉价,注定要牺牲在男人们的勾心斗角中? 不,我不甘心! 闭目笑道:“悦容自然不会忘记大司马的好,他日必当重重酬谢!” 九九八十一根巨大金柱,雕刻着九龙蟠爪,撑起一座巍峨宫殿;繁缛复杂的帷帐如祥云般翻滚,似遥远国度梦幻翩跹的彩蝶;延展的瑰丽猩红地毯,刺目得让人心悸;漏壶滴落的声音,拉长了宫廷最寂寞的回响。 那高高依坐在铜雀台上的,正是大经国最高贵的男人,执掌着神赐予人间最无尚的权柄。 终于明白,昨夜为什么会突然梦见他,我的丈夫张影。 眼前的这张脸,清晰得让我陷入模糊,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犹在昨夜那下着滂沱大雨的梦里。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哭,我死了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 “果然是你!”空旷的大殿响起一声惊呼。 我茫然抬眼,便见经天子匆匆下了扶榻快步来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便紧紧贴在自个儿的心窝,痴痴道:“朕可算找到你了,美人!” 又说:“原来你是魏国公家的十姑娘,悦容悦容……真是个好名字!朕早该想到是你啊,那日还是楚贵妃亲自向朕请的旨意,说要让自家十妹进宫陪她聊天来着。朕真是糊涂,糊涂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与你相聚的时日!” 手掌轻拍额头,一脸的懊恼和喜悦,龙冠两侧垂落金色流苏,别在耳角鬓发处,贵不可人。 “张影……”我茫然叫出声来。 巧合得几近诡异,经天子姓赵名璋影,与张影竟是同音。 他欢喜地看着我,感动得似要哭出来,“朕在这,在这……” 双臂一展用力将我抱进怀里,近似痴态地靠在我耳畔喃喃低语:“说来你可能不信,自那日在御花园与你相遇后,朕天天做着奇怪的梦,梦见我们穿着奇装异服,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牵手相拥,做着一对恩爱的夫妻。醒来后朕觉得心里好难过,好想再见你一面,可怎么也找不到你……这种感觉,让朕又心痛又眷恋,与你分明仅有一面之缘,却好似相爱了三生三世。” “奇装异服,奇怪的世界?”心头掠过异想,他该不会是…… 经天子抿嘴温柔一笑,拉起我的手往别处走,“来,带你去看朕做的梦!” 梦是虚幻的,除了自己之外,别人又怎么能用肉眼看到? 正在我纳闷好奇时,人已被他拉进御书房,经天子从彩陶瓷桶中拣出三幅画,宝贝似的并列展摊在桌面上,朝我招手示意。 我上前一看,讶然抽了一口冷气——西装礼服,香车豪宅,画中男女,分明是张影和陆静然,是我前世的点点滴滴! 第53章 天地万物皆轮回,满腔爱意不负卿 对于我的失礼和惊慌失措,经天子付之一笑,朕是你的丈夫啊,悦容。他这么说着,好像很快乐。前世在结婚礼堂交换戒指时,他也是这样,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原来一切都是轮回,我们都在轮回中! 只是他忘记了前世种种,包括他的负心和背叛,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记忆和屈辱。 他又取来两幅画摊在书桌上,都是我的画像,一张抬眼的瞬间略带娇嗔,一张转身回眸的刹那似有惆怅,将我不经意的两个神态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除了画工,怕是也用了心吧。 经天子说,前一张是他画的,后一张是大司马画的,若不是大司马昨夜将画像送进宫来,他还不知我的身份。说到动情处,还天真地想要与我一起感谢大司马牵的这段姻缘,浑然不知他深信不疑的大司马,为了报一己私仇,就这么轻易践踏别人的幸福。 我面上强笑着应是,心中对广成昕的恨意更深几分。 入了夜,这座巍峨的宫殿沉浸在暮色中,远远看去就像是只露出笋尖牙齿的野兽。我开始感到心慌,附在桌子下的手渗出粘稠的湿汗,一下又一下攥着袖角。经天子却坐在我的对面饮酒用膳,笑得幸福而满足。今日他罢了朝,又拒绝十来个大臣急迫的请见,一直在仁德殿伴我。他说,没有什么事能比陪伴悦容还要来得重要,朕想让悦容多了解朕,欢喜朕。他说得痴情,我听得昏庸。或许从此之后,在这淫靡后宫祸害皇上荒废朝政的骂名中,除了楚贵妃和史湘妃外,将再添一个楚婕妤。 十月的夜晚有点薄冷,夜风潜进带着冰霜般的寒气,那是上百盏点得通亮辉煌的宫灯也遮盖不住的寒意,来自人的内心。漏壶还在窸窸窣窣地响着,时间点点流逝的声音,安静得让人害怕。 经天子看了看夜色,笑道:“时候不早了,悦容,咱们该就寝了。” 按照宫规,天子宠幸妃嫔理应先揭牌,再将选中妃子沐浴涂香,赤\/裸包裹在锦被中送进寝宫蒙幸,翌日记档,全凭天子一句“留”或者“不留”,判定是否给宠幸的妃嫔赐上避孕汤药。 这次经天子却说:“便省去那繁琐的宫规吧,朕要让楚婕妤在这宫中有归家的舒适感。”整殿宫娥太监跪地领命,无不对我青眼相待,内廷令臣唱允命,记了招幸内史,便与众人齐齐退出殿房。 经天子倒了两杯酒,柔声道:“悦容,喝下这合卺酒,我们便如梦中一般成一对恩爱夫妻了。” 我撑起笑意佯装娇羞,心中绸缪着怎么避开今夜的宠幸,怎会情愿将自己这一世的初夜再献给眼前这个混账男人? 正拿起酒杯,屋外传来杂声,宫娥惊呼,宦官尖叫,还有声声暴怒的低喝。 “王爷,这后宫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快些回去吧,别为难咱家了!”刘公公的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又闻那人怒喝:“烦人的畜牲,给本王滚开。”刘公公嗨哟喊痛,似挨了打,一路喧闹过来,殿门继而哐啷巨响被人蛮横地踢开。 门开的瞬间,手中杯酒也跟着落地翻倒,浸湿了我大片裙角犹未知觉,就这么看着站在门口那男人,竟忍不住含出泪来,“子都……” 华贵的白裘木槿繁绣锦袍凌乱一片,翠玉紫纱冠也歪斜了,蟠龙靴上布满泥沙,手中还攥着策马的缰绳,脸上一派慌张。 那么个风流体态的人啊,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措? 那一刻,我释怀了,一整日对他的埋怨和责备,便如朝露散无踪。今日,不是他不来救我,是不能啊。看这身装束,想来事先不在京城,必是听闻我封妃进宫的消息,从远方拼命策马赶来的罢。广成昕还真是顾虑得周全,就这么将我与他远远地拉开了。 “悦容……”常昊王看到我,脸上的不安和紊乱渐渐退去,恍若重获安定的力量,嘴角扯出一道静谧的微笑。 虽然他没有和我说什么话,而我却觉得,我等待很久很久了,就是为了这个,无言的凝视。 经天子站了起来,不解地看向他,茫然问:“子都,你这是在做什么?” 常昊王回答:“请圣上恕罪,臣弟是来带回自己未来的妻子。” 笔直的眼神,诚恳真挚,没有一丝犹豫和胆怯,仿佛他所面对的不是大经国最有权势的皇帝,而仅仅只是一个即将见证他浓浓爱意的旁观者。 “未来的妻子?”经天子先是不解,煞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回头惊愕地看我,“难道是……” “没错,就是她楚悦容。她是臣弟茫然了半生又遍寻了半生才获得的至宝,是臣弟想要相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妻子!” 经天子身子一震,神情顿时凄然,幽怨地瞅了我一眼,随后略显慌张地对常昊王道:“这……这事朕确实不知,大司马什么也没对朕讲……可皇旨都下了,该如何是好?” 常昊王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来尊贵可殿前免跪的九千岁,就这么屈膝跪在了经天子面前,跪得坦荡豁达,跪得英雄盖世,“臣弟恳请皇上撤回圣旨,将悦容还给臣弟,臣将终其一生铭记圣上恩典,必鞍前马后护我大经国百年基业,死而后已!” 经天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因他那高傲的身躯竟为区区一个女人所折而惊讶不已。我早已泣不成声,模糊的世界里,只有他的脸让我甘愿用整个生命去信任,日月经天,江河纬地,都不及他的爱让我揪心。 后来,常昊王对我说,当时他竟也为这份可以忘弃世间一切荣辱的爱意,而感动得难以自已,也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居然会为如此卑微地向谁求着什么而骄傲。他说:悦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竟是爱到了这样的程度,忽然找不到你,就连世界都失去了分量。 第54章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常昊王这一跪,经天子更加左右为难,看着我目露不舍,看着常昊王又面含畏惧,须知他手里还握着百万之师,若是君臣一言不合,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犹豫不定时,广成昕从殿外走进,像是看不见常昊王似的,径直朝天子作揖,道:“自古君无戏言,圣旨已昭告天下,人人皆知皇上新封了婕妤,岂有收回旨意的道理,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臣恳请皇上,切勿做出自损皇家威严的事!”说罢亦跪下,三叩首。 经天子为难地看了常昊王一眼,口中可是了好久,硬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对主上的心思,广成昕自当一目了然,再拜首,道:“天子永远是天子,臣民永远是臣民,生而为人,贵贱荣辱皆天命所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天下美酒,皆为吾皇所饮;天下美食,皆为吾皇所享;天下美人,皆为吾皇所御。别说区区一个女人,就这一言一行,臣民安得与天子争论?便是天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 字字有力,句句铿锵,听得我阵阵心惊,这广成昕好厉害的嘴巴!歌功颂德,又不忘逢迎拍马,更是将本可商量的事情说得不容置喙,还按上忤逆罪名,逼得常昊王无路可退! 暗涌之下必有逆流,绝境之中必起反抗。果不其然,常昊王眼见恳求无望,怒然起身,拂袖道:“今日皇上同意也好,不允也罢,本王都要带悦容走!” 广成昕隐隐一笑,似奸计得逞,跟着怒跳起来,指着常昊王痛斥:“赵子都,你这是作为一个臣子和皇上说话的态度吗!居然敢以下犯上,是要造反不成!” 话语落下,殿外传来杂沓脚步声,上百内廷侍卫蜂拥而进,手持长矛将常昊王包围在中间,就待广成昕一声令下,便立即将人血溅当场。 情况急转而下,我愣住了,经天子也一时没了反应。 常昊王冷着脸环顾四周,似在审时度势,众侍卫咽下口水,对这功高震天的王爷心有顾忌,纷纷后退了脚步。 静,仿佛死寂,连呼吸都变得清晰起来,人人凝神,危机一触即发。 我置身其中,看得胆战心惊,也洞悉了八分实情。难怪广成昕敢与常昊王叫板,原来早已暗下伏兵,今日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常昊王安然走出皇宫。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先是引虎出山,再是瓮中捉鳖,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困兽罗网中的诱饵,是为将常昊王孤身引进皇宫这天网之中!广成昕,广成昕……我发狠默念他的名字,恨不得直抽他耳光。 但是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常昊王已怒气攻心失去以往的理智,我必须冷静,我要救他! 抬眼间换上一张泪眼梨花的脸,扑倒在经天子怀里,哭道:“圣上,臣妾不走,臣妾这辈子要服侍在圣上身旁不离不弃,请不要赶臣妾走。” 经天子怜惜地为我拭泪,心疼地说:“你这一哭,朕的心好疼,朕没说要赶你走,朕压根就不想放你走,只是……”星朗眉目浮上沉郁的哀伤,“为什么你不等朕,为什么你许了别人?” 我幽怨告诉他,从未许过常昊王任何承诺,一直都是他自作多情,用权势威逼父亲答应婚事,“在臣妾心中,从始至终只有皇上一人。” 经天子先是大喜,后又似不信,我不恼,含泪笑笑,问他可还记得初次相遇的情景。经天子也随着笑起,视满殿众人为无物,痴态地握起我的手羞涩道:“那天你打得朕好疼,可不知怎么的,朕就心甘情愿挨这份罪。” 我佯作感动,问他可知为什么会打他。经天子摇头,我深情地抚着他的脸,“臣妾跟皇上一样啊,做着那奇怪的梦,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梦中与你相见,醒来后每日在人群中寻找这张脸,又怎知,你是皇上啊?” 经天子感动不已,亲了亲我的手背,痴情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又说:“某日,臣妾又梦见了皇上,却是个很不开心的梦,你明明有了臣妾,却还对别人好,把我们昔日的恩情抛诸脑后。醒来后臣妾的心都快碎了,那日凑巧又在御花园遇见皇上,故而发了痴误伤了你……”水袖抹着眼角的泪,无辜地看着他,询问是否会怪罪。 经天子大笑原来是这样,“朕怎么会怪罪你?朕非但不怪罪你,今后还要独宠你一人,不再让你伤心难过。” 我含泪带笑,满足嘤了一声。 抬眼望去,殿内众人神态各异。侍卫们一个个尴尬地低着头,生怕瞧了不该瞧的东西;广成昕冷笑,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常昊王则不敢置信看着我,眼中满是痛心。 我暗暗咬了咬牙,走到他面前,做出后宫娘娘的姿态,“常昊王,本宫与你不过是场误会,今日便念在是皇上与本宫大喜之日,又念你酒后失态,不与你计较,望你日后慎言慎行,自个人弄个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事,免得成了笑话,徒作庸碌匹夫。” 面上不做声色,心中暗自紧张,眉眼不眨地看着他。我的心,他懂么? 常昊王何等聪明的人,自是明白我话中暗示,深深凝视我一眼,开始一反前态,不再盲目多做纠缠,倒将一个伤心的醉酒男人演得绝了,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朝我叩首,“微臣多谢婕妤娘娘荣恩!千岁千岁千千岁!”跌跌撞撞地转身,哭哭笑笑痴痴癫癫地往殿门口踉跄走去。 行至殿口,广成昕又喝令将他拦住,焦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啊,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患。” 我眉目一沉,冷冷道:“大司马失言了,常昊王手握重兵护我大经国安危,立下赫赫战功,对皇上忠心耿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常昊王也不过是酒后失态。” 广成昕反驳:“常昊王先前言语清晰,神态明朗,何来醉酒之说!” 恰时,常昊王配合着撒起酒疯,追着广成昕拳打脚踢,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几个侍卫冲上去好不容易将常昊王拉开,广成昕早已发冠凌乱,狼狈不堪。满殿侍卫拼命忍着不敢笑,经天子却笑趴了下去,“朕还真没见过他这般滑稽的模样,的确是醉了。” “皇上!”广成昕不甘,正要再措陈词。生怕他那张厉害的嘴巴再说出什么利弊来扭转局面,我即刻将他的话打断,“大司马今日怕是也喝多了吧,竟也如此不分好歹。若真莫须有治了常昊王的罪,就不怕军心不稳,动摇我国之根本?到时候大司马有几条命来谢罪天下!” 广成昕怒得浑身发抖,开始口不择言,手指向我直打颤,“楚悦容,你!” 我怒喝:“放肆,本宫的名讳可是你可直呼的!”广成昕浑身一震,赶忙下跪请罪。我自然见好就收,不逼得太紧,日后何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一个转身,柔弱地靠向经天子怀中,“圣上,你说臣妾这事处理得怎么样?” 经天子连连说好,刮着我的鼻尖宠溺道:“便都依你,你这个小人精。”手一摆,让堵在门口的侍卫放行。 最后再看我一眼,常昊王一边在他人的搀扶下走出,一边似酒话般断断续续念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听懂了他的暗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眼角泪水滑落。 放心吧,子都,我不恼你,也不怨你,我明白你的苦衷。 我会在这座宫墙里无情地笑着,等着你多情地将我接回! 第55章 姐弟情深心两处,漫漫长夜路更长 所有人都离开了,宫娥太监们也退到殿外候着,房内只剩下我和经天子二人。 夜更深,风更冷,以后要走的路还更长。镶金镂空的窗架外,银月如盘,高挂苍穹。满月,正是我蛊毒发作的时候。苍白着一张脸,恰好当作为借口,愧疚道:“圣上,悦容旧疾复发,今夜恐不能服侍您了。” 将我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捏好被角,经天子道:“是什么顽疾,怎么脸色这么差,还流了那么多冷汗。”柔柔眼神满是怜惜,正要喊御医,被我阻止住了,“不过是从小操劳落下的病根子,没什么大碍的,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他坐在床榻旁抚着我的鬓发,“那悦容快些睡吧,朕在这里陪你,也别想多了,朕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我们来日方长。” 这话让我颇为惊讶,与其说他荒淫,倒不如说他滥情更为贴切吧。轻然嗯了一声,沉默稍许,又道:“皇上也快回宫休息吧,这里有奴婢们伺候,您明个儿还要早朝呢。”他笑了笑,白净的脸晕烘照在幽闪的烛火下,温温和和就像是块暖玉,“不去了,陪悦容要紧,朕今晚就在这看着你睡,哼小曲给你听。” 为了一个刚进宫的女人就这么荒废朝政,也真是个无道昏君,怕是我那日后的名声会因他更加败坏。闭目掩饰眼中的轻视,轻道了声谢谢,再度睁眼,在宫殿悬梁上看见一块衣角垂落。经天子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我忙笑着说没事,趁他不备的时候点了他的昏穴。经天子叮咛一声,趴倒在床榻旁昏睡过去。 下了床,对着空房子道:“你们都出来吧。” 风声作响,纱灯下的烛火晃动几下,两道人影出现在我面前,便是风华少年郎:一人水淀蓝衫,面容内敛沉稳;一人玄色华服,眼神张扬娟狂。正是在劫和天赐。 在劫问:“阿姐,你身子怎么了?”定落在我身上,那深邃悠长的视线,似有着将万物看穿的魔力。我撑起笑意,佯装轻巧道:“无事,不过是骗骗那傻皇帝的。”他安静看着我,没再说什么,却让我有种说谎后的心虚。 赶忙转了话题,我问:“刚才在大殿上发生的事,你们都看到了?” 在劫微微颔首,天赐双手枕在脑后,倚在玄柱上,还是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咧嘴笑道:“我说悦容姐啊,你可真是从来不教弟弟失望呐,瞧这戏演得真是神了,哪日教教我怎让眼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他日必成千古绝活。”我瞪了他一眼,叫他少嘴贫,道:“姐姐有事要拜托你们去做。” 天赐抬脚踢了踢经天子的背,不屑道:“是不是要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这昏君?没问题,现在就为你办到,保证利索得天怒人怨惨无人道!”从腰间抽出匕首放在嘴边舔了舔,捋起袖子一副蠢蠢欲动准备干事的模样。 “胡闹!”本以为他做官后稳重不少,怎么还这般不让人省心?我揪着他的耳朵噼里啪啦地教训了他一顿,他这才乖乖温顺下来,揉着红肿的耳朵笑得贼满足,“好久没被悦容姐拧耳朵了,这感觉还真让人怀念。”说得我啼笑皆非,也极为感触,这段时日大家都各忙各的,的确好久不曾亲昵了。 在劫眉头一蹙,怒斥:“没形状的下作东西,正经点让阿姐把话说完。”天赐剜了他一眼,哼着鼻子啐声道:“少在爷面前装兄长,你也不过比爷早出生一天而已,整天臭着一张硬脸,还真当自己是茅坑里出来的石头?”于是乎,两人又起了口角,唇枪舌战,口水飞扬。 我的头又习惯性地开始发痛,从小到大都这么吵了十几年了,他们不腻我都烦了,挤着青筋直蹦的太阳穴,怒喝:“行了,别闹了,说正事。” 姐姐的威严不能小觑,两人终于安静下来,恭敬点头,“姐姐请说。” 我正色道:“近日内,常昊王必将兵变,我要你们竭力去辅佐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天赐那张鲜少正经的脸突然阴沉下来,瞪着我嘲讽道:“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悦容姐,你才只是订了亲,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未来夫家绸缪策划了?”双手抱胸,脚尖踢着经天子,“但你可别闪了神,这个昏君才是你现在的夫婿,别是弄错身份,胳膊拐着外边去了。” 心知他不喜常昊王,我也不生气,提醒道:“别忘记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是谁给你的。” 哐啷一声巨响,铜壶被愤怒地一脚踢翻,天赐咬牙道:“是,我知道,是他赵子都逼着姐姐嫁给他,才换得我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只会让我更加恨他!我真的越来越不懂姐姐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像他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你留心的?将你丢在这个毫无人情的皇宫里,任豺狼虎豹将你环肆,他却默然无视,他对你的情义都在哪里?我根本不屑去帮这种人!” 高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无奈、痛苦、挣扎,眼角似带着冰冰的凉意:“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为什么还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难过?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的心,这样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话,也真不想要了……做牛做马做猪做狗,都比做你弟弟快活!”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瞧这话说得……我眉眼一抬,便见他衣袖一卷,不理会我的叫喊,扬长去了。 我茫然立在原地,心中堵着石头般难受,看着一直沉默伴我身旁的在劫,痴痴地问:“姐姐让你们不快乐了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看着你快乐,我就会快乐。”我心疼地问:“天赐呢,他快乐么?”在劫回答:“能让你笑,就是他的快乐。虽然他口头上不应承,但凡你让他做的事,什么时候他没妥善地为你办好?”人前没见过他为天赐说过什么好话,人后却还是极其维护他的。 我应了一声,说着谢谢,又说着对不起。在劫没有再过多的安慰,因为他知道,在一个人快要流泪的时候,那些安慰的话只会让眼泪掉得更凶。叹息几声,轻描淡写地嘱咐我在宫中万事小心,多留几个心眼,更别让这个昏君占了什么好处,“我相信姐姐有这个本事保护自己,但凡事谨慎的好。”我一一应下,他说其他的事会为我办好,叫我安心保重身子。 离开前,我喊住了他,犹豫良久,才问:“姐姐小时候对你说过的话,你还信么?”关于他帝王命的说辞,我怕他对常昊王有异心。 他沉默半响,声音淡淡的,却干涩得几近沙哑:“如果阿姐要我信,我就相信;如果阿姐不希望我信,那我就不信。”回过身,那看着我的眼睛率直得让我无法逼视,“如果你希望那个人君临天下,我就算是豁出生命,也会助他登上九五。能不能做皇帝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着你幸福,我就满足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也不需要向我试探什么,更加别为了其他男人对我怀疑什么,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的一番话让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给了他希望,又磨灭他希望,给了他信任,又伤了他的真诚,到最后我却还在扮演一个无辜者。也许天赐说得是对了,我习惯了演戏,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的角色。 我抱着他,再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对不起这三个字,只是对他更大的伤害。 “我爱你,在劫。” 他身子僵硬半响,回手抱我,轻轻地,颤抖着,“我也爱你,阿姐。” 谁知这两声“我爱你”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 在劫走后,我刚整理好被天赐踢翻了的铜壶,便见天赐又回来了,脸还是很臭,将一包鸡蛋大的赭色布包丢给我,作势就要走,被我死命拉住。展开布包一看,里面尽是些白色粉末,便问他是什么东西。 他硬着脸,口气故作冷漠,刻意显示现在对我的极其不满,也真是别扭可爱的孩子。听他说道:“这是万花楼拿来的东西,那里的姑娘平日里不想接客了,就会用这药粉来逶迤,下在茶水或者饭菜里,能让男人那玩意在三个时辰内不能犯罪,或许你会用得到,这分量够你用上十来次。”说完又重重踹了经天子后背一脚,骂了声:“姓赵的没一个好东西!”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 我捧着肚子笑得蹲坐在地,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没了力气,笑得眼泪涟涟,渐渐地安静下来,渐渐地觉得好寂寞,好想哭。 不是个好姐姐,我不是,不值得他们对我这么好…… 蛊毒发作了,剧烈的疼痛贯穿整个脑部,像是无数只虫子在脑浆里搅动噬咬,痛得我撕心裂肺。 我抹去眼泪,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经天子,换上夜行衣,躲过宫殿口的宫娥太监以及巡逻的侍卫,朝着宫外快速飞去。 第56章 欲乱后宫荡天下,恰闻双妃斗心盛 幽暗的房间,一盏昏黄的烛火,在青白色的屏风上投下一道黑色人影,影子随着烛火摇晃,幽幽闪闪,飓飓如冥府鬼魅。 忍住从幼年时烙下的恐惧感,朝屏风后的黑影跪下,“悦容见过主上。”话落瞬间,一粒褐色药丸从屏风后射出。我反掌接下,立即丢进口中,剧烈的疼痛渐渐地得到缓减,再叩首,“悦容多谢主上赐药。” “做皇帝的女人,感觉如何?”是经天子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苦笑:“看来主上今日心情不错,都来寻悦容开心了。” “寻人开心,也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起来。”是常昊王的声音。 “那主上今日为什么不开心?” “你这在关心,还是在试探?”是司空长卿的声音。 “自然是关心。” “除了你那两个宝贝弟弟,往往你过多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心中都在打着不小的主意。”是萧夫人的声音。 我不再回答,也不因他多变的声音而惊讶,只要他愿意,这世上任何人的声音都可以从他口中说出。他是萧夫人背后的人,两人是主从还是合作关系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手下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暗人,但每个够资格成为他手下的暗人,都是通过最残酷竞争手段存活下来的野兽,包括我;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他是这觊觎天下的哪一股势力,只知他的权势很大,大得无孔不入;他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感,萧夫人非常忌惮他,我自然更加怕他,要知道我的生与死,就在他心情的好与坏。 他换了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进宫虽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更有利计划进行。” “主上要我怎么做?” “扰乱后宫,想尽一切办法,助常昊王以最快的速度起兵取胜。” 我暗自心惊,先前他让我挑拨常昊王与司空长卿的关系,我便将他排除在这两股势力之外,现在他又要我帮助常昊王,到底是为什么,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主上与常昊王是什么关系?”话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骤然刮起一阵阴风,熄灭了屋里唯一那盏微弱的烛火,黑暗中如死神降临,一把扣住我的咽喉,高高地提在半空。颈项传来冰冷的触感,就像恶鬼狰狞的魔爪,一下下握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屏住呼吸赶忙请罪,“主息怒,悦容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冷笑一声,将我摔在地上,贴在我的耳廓轻声道:“我可以允许你的关心,但绝不容忍你再三试探我的想法,想要活得更久,只需忠诚地执行命令,不该知道的事别太好奇。”吹过耳畔的风温温热热的,像是三月拂柳的春风,却让我打心底里升起寒意。 我一边咳嗽一边应是,他沉默稍许,让我离开。 走出石屋子,四野苍茫,黑暗的角落停着一顶华轿,萧夫人人从轿中走出,借着月色凝视我的脸,似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好好地活下去,别再挑战他的耐性,虽然他最宠你,也有底线。” 我俯首应是,目送萧夫人离开后回到仁德殿,将犹且趴在榻旁的经天子搬到床上,宽去他的衣带,便躺在他的身侧睡去了。 翌日醒来,经天子茫然问:“朕怎么会睡在这儿?”我告诉他是因为唱小曲累了打盹了去被我扶上床的。他嘟囔着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了,随即又被我打诨过去。 方起床,他皱眉嗤地吸了一声,转动着胳膊,“悦容,朕怎觉得这后背酸痛得紧?” “兴许这床榻不够舒适,改明儿臣妾唤人垫上绒棉。” 经天子点了点头,稍半会又开始喊疼,我笑道:“那臣妾给您按按吧。”他嗯了声,转身趴在榻上,待我取来精油,他已卸去衣衫,便见后背横列一块淤青,恰是一个脚印的形状。我当下黑了脸,楚天赐这小王八羔子,出气也不带踢这么重的,想害死我不成?亏得这淤痕在后背,要是让人瞧见皇帝这般受了伤,查下来谁也别想好受。 为毁灭证据,赶紧将精油换成祛瘀膏,均匀涂在经天子背部,捋起袖子揉面团似的在上面搓着,边搓边把天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也真是气昏了头,忘了他祖宗也是我祖宗。 经天子闭目抱着枕头,一脸享受,不时发出舒适的呻\/吟,“悦容的小手儿真巧,弄得朕舒服极了,有你在,以后也不怕有啥累着的事。” 这昏君能有啥累着的,多半都是荒淫的事。笑着应道:“那是臣妾的荣幸。” “悦容身子怎么样了,还不舒服么?” “睡了一宿好多了。”我回答着,侧身取药,手指不甚划过他的腋下,便闻他销魂地吟了一声,我怔了怔,转眼被他拉过翻身压在下面,湿热的吻如雨点而来,那双手也极为放肆地探进衣衫揉\/捏胸口的柔软。 我惊慌着一把将他推开,经天子跌靠在床榻一侧,长发垂泄如墨,白衣半宽,露出厚实的胸膛,不经意间透着男性阳刚之美,若舍去那荒淫的行径,也的确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 我就这么与他面面相觑,他先是错愕半响,随即怒沉龙颜,“楚婕妤这是什么意思,不屑服侍朕吗?” 我心头一凛,赶紧游了过去,小鸟似的靠在他的肩膀,柔声道:“皇上误会了,能服侍皇上是臣妾三世修来的福分,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愿意。只是刚好想起宫里的规矩,今早是要给楚贵妃和史湘妃请安的,去迟了怕恼了两位姐姐。” 经天子拍了拍额头,“是啊,朕怎给忘记了,别人也便罢了,她们两人是万万不可轻率的。”边跳下床,边呼喝:“来人,更衣!” 彩衣宫娥们盈盈走进,洗脸、漱口、洗手、焚香、着衣……一件件,一桩桩有条不紊地弄着。刘公公也迈着细碎的脚步走来,在旁叩首道:“启禀皇上,贵妃和湘妃两位娘娘一个时辰前便在凤藻宫候着了,就等婕妤娘娘前去请安。” 经天子皱了皱眉,“怎么不早来禀告?” 刘公公道:“奴才见圣上一直睡着,也不敢打搅,怕惊动了圣安。” 经天子随意摆了摆袖,随后拉过我的手笑道:“你看啊,早年凡有封妃的,也不曾见她们这般谨慎过,这次都知朕喜爱你早早的就来等着了。” 是了,谢谢你的恩宠,将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我暗自怒骂,面上笑着歌功颂德。 言语间已着好衣衫,经天子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来,朕陪你往凤藻宫这走一遭。” 我微微蹙眉,这第一天请安就让天子相陪,不免让人有仗势欺人恃宠而骄之感,他这是在宠我帮我,还是刻意给我惹麻烦?委婉拒绝,说怕太过失礼。 经天子笑笑,拍着我的手背道:“悦容刚进宫有所不知,楚贵妃和史湘妃两人平时倒是好相处的,可偏巧要是走到一块,那气氛可就呛人了,宫女太监们夹在里头不少遭了罪,就连朕都也没少好受过,朕是怕你委屈了。” 我别过脸暗想,你若陪着,怕是以后的委屈还更多。 恰时前殿太监来报:“启禀皇上,上殿递来请柬折子。” 经天子烦躁摆手,“不见不见!这帮匹夫没一天让朕清静的。” 太监回道:“是大司马大人请见。” 一听是大司马,经天子随即换了脸色,正要出去接见,又顿住脚步为难地看着我。 我还巴不得他快走也别给我添乱,忙装得深明大义,笑道:“圣上您就去吧,国事为重。” 经天子感动地看了我一眼,让贴身太监刘公公随我一道,便匆匆离开了。 第57章 水若至清则无鱼,人若至刚则易折 我着上红底黑边的荆花宫袍,随意挽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步摇,端正娴雅,但不华贵夺目,恰好适合身份,便在领事太监的引带引下,一路往凤藻宫走去。 刚过十月,秋色渐浓,静谧的庭胡倒映着巍峨的凤藻宫,周遭翠松环绕,秋风一扫徒添几分萧瑟,波荡在吹皱的水镜中。 镜湖映出我的身影,团花吉祥的图案像是蜿蜒在天边的红霞,不是很艳的那种红,是淡淡的一抹哀艳。 艳红,向来属于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那是皇后的颜色。而当今宫中,只有两个女人有这样的资格。 一人是我的五姐楚贵妃,另一人就是史湘妃。 若我未记错,史湘妃与萧晚月是青梅竹马,从小寄住在萧家,那年少羞涩的岁月,他们曾共同度过。我也曾听闻,是极有个性的女子,宛如夏日般有着灼热的温度,燃烧了冰冷的年岁,也弥补了萧晚月沉郁的个性,因而十分受他欢喜,当时萧府下人们无不将她当做未来的萧二夫人伺候,孰料十六岁回史家及笄,还未等到青涩的果实开出娇艳的花朵,便被选进宫。萧晚月因她落得抑郁寡欢,被萧晚风送来楚府散心,才在那大雪初停的除夕夜,让我邂逅他惊绝的风采。 怎不知不觉,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怎后知后觉,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想到史湘妃,想到楚贵妃,又想到自己,开始觉得命运是个滑稽的玩笑,凡是与他有过纠葛的女子,最后都被锁进这重重宫阙中,独看梧桐秋不知。 或许是为了曾经有过的思念,纵然我无缘成为他的妻子,也想见见曾经让他伤心过的女人。 忍住胸口莫名的躁动,我深深吸了口气,举步踏进正殿。 一阵风吹过,扬起月型拱窗旁的漆黑垂帘,有种寒意扑面而来。 我远远看去,周遭围立的无数嬷嬷宫娥们,无不姿态端庄严谨,衣着华丽光鲜。上堂高高坐着两个女人,左手边那人穿的是杏黄缀珠祥云裙袍,梳着时下贵妇最爱的牡丹髻,别百鸟朝凤翠玉簪子,半月型金凤步摇,面目华贵端庄,正是楚贵妃;右手边那人一身嫣红繁云袍,彩印硕大梨花图案,华发浓密梳着飞柳鬓,只插四支翠缀珊瑚扁方钗,简约却不减丝毫雍容,便是艳冠后宫,与楚贵妃竞相争宠的史湘妃了。 真如传闻那般,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就连身为女人的我看了,竟也有怦然心跳的感觉。 就在我失神看着她的同时,她也用同样忖度的目光打量我,想必也是一样,想知道那人在意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眼神锐利的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坚毅刚强的性格,幽幽沉沉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既然进了宫,楚婕妤难道还不懂这宫中的规矩?” 我顿觉得失礼了,慌忙上前俯身叩首行大礼,“见过贵妃湘妃两位姐姐,姐姐吉祥。” 许久却未见动静,我不敢起身只得伏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鹅毛地毯毛发细长,随鼻息轻拂我的面,让人搔痒难忍。 “妹妹快别客气了。”楚贵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略抬头,对上她笑吟的双目,以及史湘妃冷漠的容颜。 扫了随身跟在我旁侧的刘公公一眼,史湘妃冷笑道:“就连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都差遣在侧,妹妹真是好厚泽的福气,难怪敢让姐姐们等上个把时辰才姗姗来迟。” 我慌忙俯身道:“是妹妹刚进宫不懂得规矩,姐姐们切勿见怪。”被冷冷回了一句“岂敢”。 嬷嬷端出两杯热茶立在我身旁,我取来一盏先递到楚贵妃面前:“姐姐请喝茶。”楚贵妃含笑接过,浅抿一口,念了几声好,示意贴身的姑姑取来红囊递给我,又说了几句吉祥的话。 我再取来茶盏递到史湘妃面前,恭敬道:“姐姐请用茶。” 史湘妃淡淡应了一声,探出如葱白玉的手指来接,忽然滑手将茶盏打翻,热茶溅了我整个手背,灼热的疼痛顿时蔓延,惹来我频频抽着冷气。 “哎,本宫也真是太不小心了,楚婕妤没事吧?”愧疚语气,肃冷面容却无半丝愧疚。 我忍痛笑着摇头,“是妹妹的不是,没有拿稳当。” 唤嬷嬷重新上茶,再度恭敬地递到她的面前,却不料又被打翻,再度溅了我满手的热。第一次可能是不小心,第二次就不再那么凑巧了,我心知她是故意遭难我,忍住委屈,不厌其烦地为她上茶,也一遍又一遍地忍住滚烫茶水的绞痛。 也不知翻了几次茶,只知两只手红肿得惨不忍睹,楚贵妃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让人瞧不出心思的微笑。史湘妃也终于腻了,将茶喝下,差人递上红囊,漠然道:“妹妹可别记怪姐姐,有时候人须得吃点教训,才能长些记性,要知道让人等久了,终究是不好的。” 我温顺俯首,平声道:“妹妹记住了,多谢姐姐赐言。” “好,很好,楚婕妤好厉害的耐性,本宫就在这里祝你前程锦绣。”冷漠的面具似出现了裂缝,史湘妃对于我的好脾气终于按耐不住地愤怒,拂袖而去了。 满殿的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大半,顿时显得些许冷清,楚贵妃这才起身热情地将我搀扶起来并肩坐在一起,吹着我烫红的手,心疼道:“我可怜的十妹,疼不?”也不自称本宫,是以自家姐姐的身份与我说话。 方才她还冷眼旁观,这会儿怎变得如此殷勤? 楚贵妃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叹息道:“你也别恼姐姐狠心,那女人用这法子不知道除掉了多少妃嫔,那些受不了委屈的全都去皇上那告状,这一告状就被她抓着恃宠而骄的罪名轰进了冷宫,死的死疯的疯。你若不够沉稳,怎么能在这后宫生存下去?须知姐姐就算救得了你一时,也救不了你一世。”说着说着红了眼,身旁的姑姑忙递上手绢为她拭泪。 心知她半分真情,半分假意,我亦真假作半与她哭做一团,说妹妹以后全听姐姐的,便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了。 “史家失势后,她非但不收敛,反而愈发猖狂起来,所有背地里说过她风凉话的,全都没个好下场。” 我默默听着,也能理解史湘妃的心情,有些人喜欢扮猪吃老虎,就如楚贵妃,有的人内心脆弱表面偏作刚强,便如史湘妃。 刚强是好啊,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只是刚强过了头就不妙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刚则易折”的道理。 楚贵妃凝泪望向窗外,思绪突然凝重起来,淡不可闻地叹了声:“你也来这遭罪的地方,他若知道了想必又要伤心了。”心知她说的是萧晚月,我顿时凄楚,却佯装没听见似的问她说了什么,她忙摇头略笑带过。 这会儿一个小童从外边哭着跑进来,粉雕玉琢的脸蛋儿挂满眼泪,一把扑倒楚贵妃的怀里,口中抽噎着直喊:“母后!母后!你要替儿臣做主啊母后!” 楚贵妃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这个鼻涕鬼,都八岁了还没个大人样,倒叫姨娘看笑话了!” 小皇子总算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看着我,眼睛鼻子挂着四行清汤,弱弱地念了声:“姨娘?”似在害怕什么,朝楚贵妃身后躲去。 楚贵妃尴尬地笑笑,也些许愤恨道:“你别跟薰儿见怪,他小时候是被史湘妃那女人吓到了,现在见着喊谁姨娘就害怕。” 一听史湘妃的名,薰皇子哭得更厉害了,拉扯着楚贵妃的水袖央道:“母后你要为儿臣做主,皇兄说等他以后做了太子,要让史姨娘把儿臣送到净身房去割掉小鸡\/鸡,儿臣不能没有小鸡\/鸡,没了小鸡\/鸡儿臣也不想活了!” 听他左一个小鸡\/鸡,右一个小鸡\/鸡,我瞠目结舌。三言两语下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小鸡\/鸡压根不是男人那玩意,而是一只被他豢养多年,由东胶国上供来的金屏孔雀。显然是年少无知的他误会了大皇子的意思,此鸡非彼鸡呐。 一旁的宫娥嬷嬷们都掩嘴嗤嗤笑了起来,楚贵妃沉下眉目,一掌拍向桌面,厉声怒道:“你们这都是在笑话本宫吗?”众人打了寒噤,跪了满地求饶。楚贵妃一把拉过薰皇子呵斥,骂他怎么这么不争气,总让那女人的儿子欺负了去。 薰皇子眼见自个儿母亲都在骂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哭得更加厉害。楚贵妃越骂他不准哭,他就越哭得大声,眼见这凤藻宫里顿时哭骂一片,众人胆战心惊,我赶忙将薰皇子搂过来,哄道:“我的乖孩子,快别哭了,姨娘给你看好玩的。” 从发尾扯出一条紫金色的发带,放在指尖跳动,掩着袖子,眨眼变成小鸟,眨眼变成蝴蝶,也不过是前世学的障眼小魔术,倒叫这孩子看得神奇,惊愕得都忘记了哭泣,扑倒我怀里眼泪鼻涕全部往胸口衣襟上抹,口里直呼:“姨娘好厉害!”我又哄了他几句,说以后也教他,他欢喜得满屋子跑,也真是孩子的性情,喜怒来得快也去得快,嬷嬷将他带下去换身清爽的衣服,凤藻宫内才稍得喘息。 楚贵妃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屏退了左右,也对刘公公说:“我们姐妹俩想说些贴心的话儿,请公公外头候着吧。” 众人方才离开,便见楚贵妃一把将茶盏扫在地上,乒乒乓乓摔成碎片,声声惊心,又闻她忿然念道:“史青岚!史青岚!你就非要跟我争吗?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你也想要,我喜欢的你全都喜欢,现在你的儿子还要跟我的儿子争太子,你凭什么?就凭你儿子早出生一个月?我不甘心,不甘心!” 向来端庄持重的楚贵妃,在我面前做出这番姿态,说出这番话,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没有立即说话,默默为她重新倒上一盏茶,也为自己倒上,看着那双红肿不堪的的手,我缓缓笑起,优雅地端来茶盏也不急着喝,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彩瓷杯沿,轻轻道:“那么……就让妹妹来为姐姐永远消除这个烦恼吧。” 抬眼看向楚贵妃,触上她极为深意的笑容。 第58章 暗送誓言泪中看,暗箭伤人笑藏刀 从凤藻宫回仁德殿的路上,有个粉面太监与我迎面走来,退至一侧弓腰行礼,“奴才见过婕妤娘娘。” 起先我并未在意,微微点头算作回答,正要错身走过时,他突然又将我喊住,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块白绢,“娘娘,您掉的手帕。” 微微蹙眉,分明不是我的手帕,这太监安的什么心?俯首望去,却见他神情似有含意。 衣袖一卷便将白绢接下,放在眼底扫视一番,应道:“恩,的确是本宫的手帕,多谢这位公公了。” 又问:“不知公公是哪个殿的,本宫他日也好惦记你的好。” 那粉面太监忙叩首,“娘娘客气了,奴才是丽人宫的内臣侍令张公公。” “丽人宫内臣侍令张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的声音突然跳入我的耳朵。 我心头一震,是他来消息了么! 紧紧攥住白绢,我表面故作沉静,淡淡恩了一声,摆手道:“本宫记住了,你去吧。” 张公公唱允命,又向我身侧的刘公公作揖请安,便弓着身子退出。 回到仁德殿,我不做声色屏退左右,忙从怀中掏出白绢细看,却见上头空白一片。思索半响,取来烛火放上头熨烫,果真逐渐显出字来,属于常昊王的遒劲字迹越来越清晰: 悦容,候我十日,纵天负我,我不负卿,愿担这千古骂名,亦不惧为你颠覆天下。 落款处无姓名,却是当日他出征前在城墙下仗剑指天与我说的誓言: 与子成约,不死不休。 颤抖的双唇变得笨拙,反复念着那八字誓言,微笑着竟也能流泪。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将白绢放在唇前亲吻,附在鼻尖轻嗅,仿佛能感到他不再遥远的气息,默念他的名字,子都……子都…… 想对他说,放心吧,悦容绝不会让你担负骂名,十日后必会给你一个理由,一个光明正大起兵的理由,悦容要让你名垂青史千古流芳,要让这历史对你歌功颂德万世敬仰! 虽然舍不得,仍将白绢扔进火盆烧毁证据,在这敏感时刻,我不能出一点的差错。 略略收整情绪,安静地泡了一盅茶宁心,但没喝,倚在榻上又看了半会《史记》,宫女来报说小皇子求见,话刚说完,薰皇子便噔噔跑了进来,口中直喊着姨娘。我笑着将他搂紧怀里亲亲抱抱喊着宝贝儿,是真的欢喜他,总觉得他可爱那会像在劫小时候,呆傻那会像天赐小时候,母性的本能让我抗拒不了这种极度想要溺爱的冲动,须知我那两个宝贝弟弟长大了,远没小时候那么可爱。 他说:“姨娘教薰儿变戏法嘛!”我连连说好,因自己的手烫伤了刚上好药不能反复为他示范,只能手把手地教。他虽学得不快,但学得认真,是个极好的学生。就这么陪他玩了好几个时辰,直至经天子回来,他才跟父皇请了安,依依不舍地与我道别了。 经天子站在铜雀菱花镜前,展开双臂让四个宫女伺候更衣,暮色夕阳落照在他周身,荡出一点点昏黄的圈晕,有种天宫飘渺的错觉。 宫女们利索地为他卸去繁重的龙袍皇冠,换上舒适的杏色纹龙衫,解去一丝不苟的盘发,梳上宽松的发髻,再别入一支缀龙翡翠长玉簪子,才完了事。 经天子松了松筋骨,坐在我身旁,道:“薰儿这孩子从小怕生,朕还真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黏一个人,你也真有本事。” 我笑笑,“孩子其实比大人还心细,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能感觉得出来。薰儿怕生多半是被人吓坏的,也须得慢慢扳正回来。”不露痕迹地告了史湘妃一状,又叹息着说:“人这辈子啊,人来人往的,好的要记住,不好的也别记恨,孩子要是懂了,才能健康长大。” 许久没见回应,纳闷抬头,忽触上经天子深邃的眼眸,幽深地晃着青藻似的水影,让人突然有种心悸的错觉。忙别过脸作羞态,“皇上做什么这么看着臣妾,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笑没说什么,随手翻了翻我丢在榻上的《史记》,道:“女子看这书的不多。”我随口应道:“只是闲来打发时间。”他又问:“今日去凤藻宫请安没遭什么委屈吧?”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有刘公公替我打小报告,自然不需我自毁形象,便缓缓一笑作贤良淑德状:“没什么好委屈的,两位姐姐都是极好的人,对臣妾关怀备至,还备了厚泽的见面礼,教臣妾都不甚欢喜了。”说话间,故意将袖子盖住双手往后背遮去。 经天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微微一用力甩开水袖,瞪着我手上大片的红肿,沉郁了双眸,“这就是悦容所说的厚泽的见面礼,恩?” 我惊慌道:“这……这只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打翻茶盏才烫到的,跟湘妃姐姐没关系!”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遮住嘴巴,泪眼汪汪地与他凝视。 “史湘妃仗着朕的宠爱残害后宫妃嫔之事朕早有耳闻,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她会感恩收敛,孰料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她找谁麻烦朕也懒得去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到了朕的小悦容,朕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 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怜惜地抚着青丝,“悦容……悦容……朕该对你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你这么善良?都是朕的错,每当朕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最后总是害了她!” 他说得情真意切,声音微微打颤,似满心的悲怆让他承受不起生命的沉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般情绪激动,忙安慰道:“皇上对臣妾好,那是臣妾的福气,怎么会是皇上的错。” “是朕的错,朕想专宠你,却害苦了你。” 我落寞俯下脸,幽怨道:“皇上的宠爱是属于这三千后宫的,臣妾……从不奢望独宠。” 经天子忿然将我推开,“你是不是也跟所有人一样,认为朕荒淫无度,不识温柔!” 第59章 往事不堪回首中,来生安能再拥抱 “圣上?”我错愕地看着他,他边摇头边念着:“悦容啊悦容,朕也曾真心爱过,也懂人间至圣为情一字。可朕是天子,是这大经国的皇帝,真心爱着一个人对朕而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吗?” 我沉默稍许,心知他对我越有感情,越有利计划的进行,便上前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尊称他皇上,也不自称臣妾,柔声说:“你心里要是有什么难过的事就跟我说罢,哪怕帮不了你,至少也可做一个聆听者,为你担去一半的忧愁。”犹豫半晌,又弱弱喊了声:“璋影,好么?” 经天子浑身一震,凝视着我,那张因激动而微红的脸庞,宛如黎明前的天际喷涌着磅礴,反手抱着我,重重地应了声嗯。 目光飘得深远,叨叨絮絮地说起遥远的往事。 是了,真的是太远太远的往事,那时我还在重温美好童趣,跟在劫在后山玩着泥巴,他却早已开始了冰冷的人生。 他说:“父皇早逝,朕九岁继承了皇位,那时年纪小,太后把持朝政垂帘弄权,让朕做着一个傀儡皇帝。十四岁后,太后为朕招来丽人侍寝,但朕不喜欢她们,她们看着朕的表情,就像野兽看着猎物一样,很可怕。十六岁那年,朕喜欢上一个小宫女,她是朕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当时竟疯了似的想要立她为后,就此专宠她一人。岁月啊岁月,教人如此多情,却也无情得让人害怕。时至今日,太后早已仙去,曾经疯狂爱过的人竟也渐渐淡忘了,已经想不起她的脸,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但每次想到她时的那种心情,却永远也忘记不了,就在朕的心里,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刺痛,那么轻,轻得比撕心裂肺还要难受。” “那小宫女现在人呢?” “死了。” 他的回答没让我有太多的讶异,早已料到,在这残酷无情的皇宫里,弱势女子的下场只有死,却还是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啊,怎么会?是怎么死的? “是被太后杀死的,在朕泛舟的时候,当着朕的面被浸入庭湖。朕当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地沉下去,心里在滴血,却还笑着抱着其他妃嫔拍手叫好。朕终于知道,若真爱一个人,就不该给她专宠,这是一个无能的君王唯一能给予的爱的方式。朕从此不再立后,也不再专宠哪一个女人,后宫每一个妃嫔都平均分享朕的荣恩。不再爱得深沉,失去时也不会太伤心,你说是不是?终于不用难过得每天在噩梦中惊醒,看着身边躺着叫不出名字的女人,独自一人面对黑漆漆的长夜,直到天亮。天亮后,还是那么寂寞……” “圣上……” “悦容,请别叫圣上,叫朕名字,只愿这片刻,忘记自己是个无能的皇帝……” “璋影,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由衷地叹息着。 他抬眼看我,“你认为大经国的天子会可怜吗?” 我抚着他的鬓发,反问:“天子怎么了,天子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的?难道天子小时候就不尿床,吃多了蜜糖也不会蛀牙?” 经天子怔了半晌,扑哧笑了起来,“是的,天子会尿床,也会蛀牙。朕九岁登基后都还在尿床,朕现在的牙齿就蛀了半颗,御医们没一个有用的,常常让朕痛得死去活来。” 蓦然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喃喃道:“悦容,为什么你那么神奇,为什么在你面前朕能如此无拘无束?” 我叹了声,道:“也许……是因前世曾有夙缘罢……” 经天子欣喜道:“是的,朕至今仍不敢置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我们居然都做着相同的梦!”笑着,感动着,似乎这相同的梦,让他的冷硬的生命变得无比的柔软。 我也不敢置信,前世他负了我,今生竟还能作出这般深情的模样。 又闻经天子说:“悦容,大家都说你的舞跳得很好,跳个给朕瞧瞧吧。” 我点头应好,他却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摇了摇头,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不……你还是别跳了。”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他落寞道:“朕曾听闻,但凡见过你跳舞的,没有不为你魂牵梦萦,朕……朕怕爱你爱得太深了,都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还是不要跳了罢……”那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看着自己喜欢却无法得到的玩具。 我静静睨了他许久,那深刻的五官清晰地镌刻着一种情感,孤独。 一个孤独的君王,承受着世人昏庸的骂名。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人生的无常。 我也越来越看不明白,眼前这个皇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荒淫,昏庸,孤独,深情,忧愁……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而当初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昭告要专宠我一人,究竟是真的想对我好,还是想害我? 明知不应该,还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我垂目道:“那,悦容唱小曲给你听?” 经天子点头说好,我没有搬来琴弦,只倒了几杯酒,用筷子轻敲杯沿伴奏,吟吟喁喁轻哼了一小段: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暮暮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 当我唱到“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的时候,清晰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到深情的泪水。 第60章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闻得旧人哭 入了夜,掌灯的宫人们莲步进来,只点了榻前十四支童臂般粗大的腾云绕龙红烛,便被经天子喊住:“行了,就这样子吧,刚好。”不亮不暗,幽幽柔柔,有着一种暧昧的色调。榻前有一个兽口铜香炉正渺渺吐出香气,白烟氤氲弥漫。 背着烛光,他一把将我抱上床,早有宫人把层层叠叠的纱幔放下,隐隐如云里雾里。 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只能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有点酥麻。繁重的宫袍一层层被他脱下,我赤\/裸躺在床上被那双灼热的手一遍遍抚过,内心慌张不已,生怕掺在酒水里的药无效。那时就想,处女膜跟脑袋哪个更重要?或许这个时代的女人会选择前者,毋庸置疑,我选择了后者。 关键时刻,他停了下来,涨红脸,窘迫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急得满头是汗,“悦容……朕……”我暗暗舒了口气,安抚道:“圣上,您日理万机想必是累了,今日便早些睡吧。”他轻微点头,神情不太好,背着我躺下,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不自觉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是小时候哄在劫睡觉养成的习惯,待惊觉时正要抽手,又被他拉住手不许放开。 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睡得总是很浅,半夜醒来,发现床榻一侧是空的。 不远处似传来吟吟之声,我掀开纬纱赤脚走出,外殿紫色纱帘重重飞扬,铜壶滴落声音愈发幽远,便见那华贵的牡丹地毯上凌乱散着衣物,有一女人浑身赤\/裸地被经天子压在身下承欢,面部朝下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天子犹且穿着白色寝衣,合着睛,紧蹙眉头,不似在享受云\/雨之乐,更像在泄\/欲。那女人似怕吵醒我,拼命咬着下唇忍住呻\/吟,那压抑的声音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 我重新退回内殿,驻足在窗口。窗外的月还是圆的,月色极明。仁德殿外的万物都披上了淡色的光晕,远处凤藻宫的重塔立在后山苍翠中,层峦叠嶂,在夜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境让人向往。地上落下的月光莹白无瑕,仿佛人世从来都是如此干净,没有肮脏。 枝叶重叠的园林,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仓皇离开,似是常昊王,一眨眼又不见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怕是自己太想他了吧。回到榻上躺着,没有立即睡去。外殿的欢闹似也结束了,不消半会传来脚步声。我阖上眼佯装熟睡,那人在床畔站了许久,久到让我以为房内根本没有这个人,忽闻他喃喃念了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叹息着躺回床上,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 此后,经天子每天都在我寝宫过夜,但没再碰我,只是单纯地与我抱在一块说话,说累了就睡去。半夜宠幸完那个女人后,又重新与我共枕相拥,仿佛那一场场春宵都是跟我度过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不是真的想要我的身子,只是希望身边躺着的,是他喊得出名字的女人。 他已经三日不曾早朝了,料想楚婕妤淫靡后宫的骂名便如这秋日渐黄的树叶日渐增多了罢。 这日我早早叫醒他,他睁着腥睡的眼睛满是不解地看着我,我笑说:“皇上,您该早朝了。”他说:“不去了,陪悦容重要。”又把我拉回被窝里。我苦笑着推开他,“去吧,总是不上朝看在大臣眼里也不成礼。”整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也让我做不了事。 他安静凝视我良久,蓦然笑了,“好,听悦容的。”服侍他穿戴衣袍冠冕,平眉顺目地送出仁德殿。 当经天子踏出殿门打姹紫身边走过时,便见姹紫俯首看地,局促地一下下拉扯衣角,脸上布满羞涩的红潮,像醉了酒的美人脸。 我看在眼里,笑笑没说什么。 当日,经天子下了一道圣旨,封大皇子赵原音为临淄王,三日后前往东蜀封地。 名为封王,实则贬京。须知离了皇都的皇子要想当上太子,怕是痴人梦话了。 这事是两天前我被史湘妃烫伤手后他随口说出的。犹记得当时我面上规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湘妃姐姐都做了将近十年的夫妻,如真下了这道旨怕圣上日后要后悔的。”经天子对我说:“就是念着恩情才要这么做,是该压压她嚣张的气焰,若收敛了朕自会另寻理由再将原音接回,若不知悔改,也便让她自食恶果吧。”都说母凭子贵,子若衰,母亦败,这一直是打击后宫女人最直接的方法。只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这道旨为什么当日不下,非要等到今天?或许他是真的宠爱史湘妃,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 我在御花园闲步走着,心事有点沉重,若经天子真念旧情,不对史湘妃赶尽杀绝,怕对计划不利,我须得推波助澜。 正愁绪上眉,偶闻远处传来女子的吟唱,正是日前我唱给经天子听的那首曲子。 循声找去,便见那群翠百花簇拥下,史湘妃华发美服,依坐在水榭楼台上,出神地望着碧波湖水,痴痴地唱哼唱了一遍又一遍,表情温柔如那天际浮云,眉宇哀愁如这满江秋水。是属于思念的表情,她在想着谁? 看到我远远走来,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像是瞬间戴上战斗的面具,戒备地盯着我,冷冷道:“你是来本宫面前耀武扬威的吗,楚悦容!” 我俯首看向湖中她与我的倒影,看得出了神,仿佛那里才有真实的我们。 “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圣上的意思,我并没有让他这么做。”她能哼出我唱过一次的歌,就说明仁德殿有她的眼线,以后我需要更加谨慎。 她冷笑道:“是的,你什么都没说,但你所做的一直引导他按照你所想的去做,你真的太有心计了。” 我沉默没有回答,她并没有说错。 史湘妃舒了舒广袖,姿态端庄贵不可视,“别以为这样就能击败本宫,你还嫩了点,本宫与皇上十年的感情,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是的,她说的是对的,这就是她十年来嚣张跋扈却依然能在后宫屹立不倒的原因,除了自己的本事,更多的是天子的庇佑;但她也是错的,也许是这十年牢固的宠爱让她渐渐地失去了身为后宫女人该有的防备,她开始将天子看得太善良,将君爱看得太稳重,又岂知,无情最是帝王家,谁曾怜看朱成碧思纷纷? 抬眼看去,幽径石路那头,宫人们打着黄盖孔雀扇,拥着经天子浩浩荡荡的走来。 垂下眉眼,我道:“姐姐,我们来打个赌吧,看最后到底是‘新人笑旧人哭’,还是‘伉俪情深百年恩’。” 趁她没有反应过来时,猛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 史湘妃吓了一跳,惊呼:“你想干什么!”条件反射将我一把推开,我顺势跌进湖中。 落水前远远听见经天子大喊:“悦容小心——” 我缓缓笑起,任秋水的冰凉冻得我浑身刺骨,渐渐吞噬我的意识。 第61章 爱若毒甘之如饴,心若善弃之不可 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唯有经天子那张担忧的脸占据整个画面,慢慢地变得清晰,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是重瞳?上古神话里记载,有重瞳之人多为圣贤者,如远古舜帝,或雄才大略的霸主,如西楚霸王项羽。 乍见我醒来,这双重瞳闪过欢喜,经天子抓住我的手放在唇前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姹紫端来汤药,在一旁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天,圣上便照顾了你一天,也担心了一天。”我看了看外边的天色,阴暮沉沉,确实是入夜了,问:“湘妃姐姐她……”话还没说完,被经天子一声打断:“朕已经将她打入冷宫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都被经天子阻了回去:“好了悦容,我们不说那个女人了,现在天气秋冷,御医说你落水后风邪入体,快点吃药为朕保重身子才是。”一口口亲手喂我吃完药,他屏退殿内宫人,回身脱鞋躺进榻上,将我拥着趴在他胸口。 此时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温热的体温以及有力的心跳扰着我的心绪。犹豫半会,说:“臣妾自进宫后未曾好好服侍皇上,今又带上伤病,臣妾罪该万死。”他淡淡笑着,拍着我的肩,脸上微微红晕像是羞涩的少年,“你能陪朕说说话,给朕唱唱小曲哄朕开心,那就够了。”修长手指将我的鬓发往耳后捋去,极为轻柔。 夜风吹进带着薄冷,满屋子的帷帐飘渺不似真实,我打了个寒战,他正要唤人关窗,我急忙道:“别……” 那扇形金雕镂空窗前,满眼绽放的金色桂花,拖着漫长的夜色,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美得让人舍不得将窗关上,宁可挨着寒冷,也要欣赏这令人心悸的风景。就像爱情一样,明知是毒药,总有人甘之如饴。 当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幽闪了一下,将我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着,又附在嘴前呵气,温暖我的手后,淡不可闻地说了声:“是的,那恰恰是朕现在的心情。” 也是我现在的心情。没说话,顺着他的姿势轻依在他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经天子又没有上朝,后刘公公来传大司马请柬,我拖着身子起来为他更衣,像聊着家常似的漫不经心道:“最近常见大司马进宫来。”经天子恩了一声,道:“四日前大批义军开始频频滋事,甚为严重,八州四郡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司马为此烦恼不已。” 我没有再问下去,后宫女人不得干预朝政,笑着说:“这些朝堂的事臣妾也不懂,不能为皇上分担,只愿皇上龙体安康。”经天子感动看着我,说悦容真好。我又道:“臣妾一直想问皇上了,为什么早前明明是臣妾伤了您,您却下旨要捉拿夜枭呢?” 经天子展袖掩嘴,笑道:“你是第一个敢对朕破口大骂,又大打出手,还差点让朕做不了男人的女人,如此稀罕宝贝朕怎么舍得抓去砍头?”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令我想起了司空长卿,看来这两人的审美理念都有点扭曲,怕是日子太安逸了才偏爱受虐。 又听他说:“偏偏朕当着众人的面落进莲花池,又脸上挨了巴掌肿得厉害,说意外怕是瞒不住人,后想起大司马曾跟朕说,国内有一支最庞大强壮的义军队伍,以枭为旌旗,便怀疑那义军首领是盗贼夜枭。于是朕就将他拖出,既能抓到乱贼,又能保住你,何乐不为?” 我微微皱眉,在劫化身夜枭行盗是为寻找某样东西,又怎会与义军扯上关系?多半是广成昕无端猜测。抬头见经天子笑得些许得意,便顺着他夸道:“圣上您真是英明。”经天子宠溺地指了指我,大笑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屋内,想想又觉得不对,经天子说义军是四日前开始作乱,四日前不正是我入宫那会?心头顿时不是滋味,在劫,你别是瞒着姐姐在做其他什么事吧? 后招来姹紫嫣红,将昨日落水后的事询问了一遍,嫣红说:“当时圣上龙颜大怒,一巴掌便要打湘妃娘娘,湘妃娘娘当时不哭不闹,也不躲不闪,圣上就没打下去,叫人将她打进冷宫。” 舍不得打,那这冷宫也就住不久了。我起了身驻足窗口深思,看见一只白鸽站在枝桠上,笑了笑,更衣去了趟冷宫。 冷宫是为永深殿,听说曾经是太祖皇帝生前最宠爱的丽妃的寝宫,后来丽妃为让自己儿子当上皇帝便行巫蛊之术,以长针扎着写上皇后和太子之名的小人,后被揭发在这里孤老终身,再后来那些犯错的妃嫔也都被丢进这个地方,这里就成了冷宫。 后宫的女人为了自己儿子尊荣,总会不计一切代价的,不是么? 我站在永深殿前,看着这座曾经最奢华气派的宫殿,变成了如今这般残旧不堪的模样,白墙破出无数筋脉般的裂痕,斑斑驳驳,像一个女人布满皱纹的脸,苍白,苍老。 踏着满地的荒草踏入殿内,看到史湘妃静坐在梧桐树下,仅有一个忠心的姑姑服侍。她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就这么静静看着飞龙瓦檐围出的四角天空发呆。已卸去了华贵的宫袍,换上一身清雅淡素的碎花裙,宽松云发只别着一只赭色桃木簪,美丽更甚雍容。 竟觉得,她在这里比从前快乐。 但她却冷冷地对我说:“别以为你赢了,本宫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孤傲地走的我的面前,二话不说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为本宫所受的委屈打的!”又打了我一巴掌,“是为本宫无辜受牵连的儿子打的!”第三个巴掌,她说:“是为你那早已泯灭的良心打的!” 都落到这种田地了,她还是如此性子,果真是刚强不屈的女子啊。我暗叹着,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平静地回道:“姐姐以前残害那些妃嫔时,良心又在哪里? 史湘妃顿时呆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皇宫里真不适合观天,太小,太寂寞了。 回到仁德殿,那只纯白的鸽子还停靠在枝桠上,灵巧地转动着小小的脑袋,黑珠子似的眼睛一下下闪烁着,像在焦急等待谁的召唤。 我淡淡扫了一眼,迈步走进房内,顿住脚步,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蔓延极为熟悉的气息,挥退殿内宫人后,问:“你怎么来了。” 在劫从暗处走出,摸着我微微红肿的脸,轻问:“疼吗?”我摇摇头,他半阖着眼睛叹息:“为了让良心好过点,难道你就非要这么自残身体,平白跑去挨三个巴掌?” 我笑着对他说:“傻孩子啊,阿姐很早就跟你说了,人善被人欺,做坏人远比做好人舒坦,良心这东西太虚伪了。”他道:“我也早说过了,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善良,只是你的善良只有一个前提。”我问是什么,他说:“当你关心的人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我听了后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像听到一个权作无聊的笑话,但在劫的表情很认真,也很悲伤。 “这巴掌不是白挨的,至少能让那昏君回来后看到,对她更生几分厌恶。” 我倒了一盏茶轻轻抿下,抬头看向在劫,竟是要如此仰面才能看到他的脸,这孩子又长高了呢,问:“天赐呢?” “在家。” “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他要我告诉你,现在还很生你的气,不想见你。” 这都要别人传达,他还真是那别扭的脾气,我笑笑,抬眸深意凝视着在劫,“你有什么事瞒着姐姐吗?” 在劫没说话,只是轻微地俯下脸。 我知道了他低头的意思,抬手像母亲关心孩子似的抚着他的脑袋,慈爱道:“没事,等你以后想说了再说吧。” 他轻嗯着点头,我屈指放在嘴前吹了声口哨,那在枝头停了半天的鸽子扑拍着翅膀飞进,落在身旁的圆桌上。 取出绑在鸽子脚上的纸条,上面写着:史延仲已秘密潜进皇都,今夜便可与史湘妃碰面。 我满意笑起,史家若为翻身孤注一掷,何愁常昊王起兵无名? 在劫在旁边看着没问什么,或许他也跟我一样,只等着日后的一个解释。 我取来笔纸写了一封回信,重新绑在鸽子脚上,将窗口打得大开,手一用劲将鸽子放飞。 回身笑着对站在暗处的在劫说:“先别回去,姐姐让你看一出好戏。” 第62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曲终人散笑含泪 与在劫饮茶稍会,前殿太监传话:“婕妤娘娘,圣上有旨让您去御书房一趟。” 我随太监同去,在劫隐身暗处跟来。 宏大殿门咿呀一声敞开,猩红地毡从门口延展,尽头搁置一张深色红木腾云飞龙桌,经天子高坐书桌后,面色沉郁似有怒容,身后刘公公躬身而立,暗自朝我使眼色,我心知有不好的事发生。 堂下站着两人,一人是广成昕,另一人竟是史湘妃。前者似看好戏,后者似有得意。 踏进殿内,我一直垂着头,正要欠身行礼,被经天子拂袖止住,冷言道:“不用了,楚婕妤,朕有事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我点头称是,经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睨了史湘妃一眼,我垂眉道:“回皇上,臣妾今日去永深殿探望过湘妃姐姐。” “还有呢?” “其他的都不过是些琐碎小事。” 经天子击掌两下,有一蓝衣宫人手持木案进来,案上还盖着一层红绸,恭敬地将木案放在书桌上,蓝衣宫人又退出大殿。 冷硬沉重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好个琐碎小事,楚婕妤自己上来揭开红布看看吧,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唱允命,缓步上前,仍是俯脸低眉,轻轻将红布掀开,一只白色信鸽豁然出现眼前,我惊愕结舌:“这……” “这是不是你与宫外之人暗通消息的信鸽?”经天子逼问。 “是。”我缓缓闭上眼睛。 “你!”经天子勃然起身,又十分伤心似的跌坐回去,一掌拍向桌面,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原地退回,曲膝叩首,双手伏地,冷眼盯着那红得刺目的地毡,平声道:“臣妾无话可说。” 史湘妃冷笑,“就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奸细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吧!” 在经天子授命下,刘公公取出信鸽脚上的纸条,清了清喉咙,念道:“吾弟在劫,见信如面,为姐有幸服侍天子之侧,当为其尽心解忧,偶闻圣上饱受蛀牙之痛,御医药石无用,为姐知其民间有一土方,解此杂症极为有效,无奈宫中多为珍贵异草,俗物遍寻不得,唯托弟弟代为寻来,姐不甚感激。所需之物:乌梅十二克,杏仁十五克,五倍子、川椒各六十克,雄黄六克……” 沉寂无声的御书房,仅有太监那尖细刺耳的声音一阵一阵高扬,如讥讽,似嘲笑,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经天子也傻得没了反应。 史湘妃摇头喊着不可能,经天子忙从上坐快步来至我身旁,“悦容,你……”颤抖的声音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愧疚,赶忙将我扶起,心疼道:“是朕错怪你了,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垂着头,声音没有喜怒波动:“臣妾不该妄想给皇上惊喜,臣妾无话可说。” 经天子软声细语央道:“好了好了,朕知道错了,朕不该听信他人谗言怀疑你,朕给你赔不是,你快别这样跟朕说话了,朕听着心里好难受。”抬手将我的脸托起,触及脸颊两侧的红肿,吸声道:“你的脸怎么了!” 嫣红在一旁道:“婕妤娘娘今日去看……”极为聪明的没将话说完,只是暗暗地瞅了瞅史湘妃。 经天子顺着嫣红的视线冷眼扫向一旁那神色惶然的女人,怒道:“湘妃啊湘妃,你先烫伤悦容的手,再推她下河,又打肿了她的脸,现在居然还诬陷她是常昊王派到朕身边的奸细!为什么你就这么容不下她,这后宫怎有你这样的妒妇!朕一次次给你机会,你一次次让朕失望。从今往后,朕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勃然拂袖而去。 史湘妃茫然跪坐在地,喃喃念着:“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曲终人散,御书房内零零几人。 广成昕舒了舒衣袖,似笑非笑地朝我作揖:“微臣当日便言,婕妤娘娘必当前程锦绣,果真一语成谶。” 我淡淡笑着,“托大司马吉言,本宫也不会忘记当日所说,日后必将重重酬谢大司马。” 细微眯起双眸,眉目狭长宛若狐孽,广成昕极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叩首:“那就多谢娘娘了,微臣告退。”随经天子的方向去了。 所有人都已离开,唯有史湘妃还痴痴跌坐。我隆起双袖附在腰际,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她,她狠狠地瞪着我,眼中满是屈辱和不甘,妃色指尖探向我,因愤怒不住颤抖着,“原来你早就设好陷阱让我来跳,你这个女人好狠毒好阴险!” 我温声道:“如果姐姐不心心念念想着害我,又怎会害了自己?自食恶果,说的不正是姐姐你?”她耍聪明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我自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让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微微俯身靠在她的耳畔,柔声地说:“从今往后,你再也无法离开那座死气沉沉的冷宫了,而你那宝贝儿子,根本不需要我动手,这后宫里自有一个女人容不下他。” “不,原音……原音……”张手抓着脸,眼神惊恐无比,往昔的骄傲自负,曾经的雍容华贵,此刻已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我慢慢合上眼睛。史湘妃,别怪我,要怪就怪活在当下的我们,身为一个女人无法逃避的宿命。逃不了,只有面对,面对了,只能努力地活下去,笑着到最后。 抬袖掩着嘴角,我笑吟吟地离开,从御书房到仁德殿的一路上,都回旋着我愉悦的笑声。 嫣红却在身旁静静地说:“娘娘,你哭了。” 袖角点了点泪眼,我说:“是太高兴了。” 史湘妃已被逼到绝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儿子。史延仲已在主上的安排下潜进皇城,史湘妃失势对他乃至整个史家而言并无好处,两人碰面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绝境中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次绝地反击。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爷啊王爷,悦容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挥退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我一个人在偌大奢华的后宫园林内周周转转地走着,身后总有一个脚步声默默相伴,回头看去,空空无人。 我说:“别担心,我没事,只想一个人散散步,你别跟着了,帮我带个消息给常昊王,史湘妃近日内必将宫变,让他点好兵马随时准备进宫护驾,继而控制整个皇宫,到时以我响箭为讯。” 树叶簌簌而落,风带着他的叹息而去。 我继续茫然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不想走了,就这么站在原地抬头看天。 几片浮云被风吹向远处,有一只鸟儿傻傻地,傻傻地追着云,追到天的尽头。 世上总有愚人,就像这鸟儿一样傻,向往遥不可及的东西。 还是觉得,皇宫并不适合观天,太沉,太压抑了。 好累,谁来带我走…… 第63章 机关算尽终成空,以泪相交痴心魂 阴风扫过,熄灭殿门口一列宫灯,空气中送来一种危险的讯息。 这场宫变,来得突然,没有一丝征兆。 史延仲的兵马以雷霆之势控制了整座皇宫,并将消息收得密不透风。阴谋的乌云在众人安睡的美好时刻,已静悄悄地覆盖在宫城上空。 站在窗口,我朝天际射出一道响箭,不消半刻,殿门哐啷巨响被反军撞开,姹紫嫣红被拖出殿外,口中直喊着婕妤娘娘快走。 我自嘲地笑笑,走?去哪里?须知我等这一场叛乱,等得心岁都已苍老。 一个人轻轻地走到我的后边,脚步轻盈如蔷薇在夜间默默绽放,纱衣彩袖随着走动嘶嘶作响,纵然眼未目睹,仍知她体态曼妙不可方物。 并没有回身,我驻首遥望天际,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面,如水的光隐隐渗出。我痴了,似被那迷人的月色蛊惑了心神。 身后传来阴沉如冰的声音:“楚悦容,这次就让我们再打个赌,看这场较量最后谁输!” 回头看向史湘妃,那张脸让我微微地失了神,仿佛日前在御书房内脆弱哭泣的不是她,她又恢复了以往刚强冷硬的模样,甚至,更好胜,更尖锐。 我抿嘴微笑,“好。”啪的一声被重重甩了巴掌,这仅仅只是她报复的开始。 史延仲攻下宫城后,将经天子、楚贵妃和薰皇子软禁在凤藻宫,正用最武力的手段逼迫皇帝写下退位诏,立大皇子赵原音为大经国新君。我则一个人被囚禁在仁德殿。或许,我也是他们威胁经天子的一个筹码。 两名侍卫用力扣着我的双肩,将人狠狠压跪在史湘妃脚下。下一刻,嘴巴子如暴雨般一下下打在脸上,打得我头昏目眩满口呕红。半个时辰下来,她也累了,抽身坐下轻抿茶水,下令让别人接着打,昏过去就用水泼醒,泼醒后再往死里打,反反复复直到她等到史延仲传来消息为止。 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冷汗混杂着冰水,全身不住打颤,地面寒冷得如同冰砖冻结我的双手,夜风让寒冷更甚,恶心、疼痛、椒辣、锥心,脑袋轰轰作响,耳朵嗡嗡起鸣,仿佛有无数人在眼前笑,在耳边说话,痛苦得就想这么死了算了。 但她只想折磨,断然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她要我活到最后看她胜利的模样,再让我在屈辱和后悔中煎熬而死,死不瞑目。 现在,她就用上位者的姿态冷眼看着我的痛苦,那是我曾经看过她的眼神,我在表演,她却是真恨,冷冷地,阴狠地,发出愉悦而刺耳的笑声。 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前殿将士通报:“不好了湘妃娘娘!常昊王率领大批兵马冲进皇宫里来了!” 茶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声声触目,史湘妃唰地立身,声音却冷静得出奇:“给本宫说清楚!”那将士回禀:“常昊王的大军已杀到凤藻宫救走皇上和楚贵妃,史大人也已被擒,现在他们正往仁德殿杀来。” 史湘妃茫然呆立,我沉沉笑出声来,搀着玄柱支起早已孱弱不堪的身子。 “你在笑什么?”史湘妃回头看我,美丽哀艳的脸上不见丝毫宫变失败后的恐惧和惊慌,安静得极为诡异。 我重重呼吸着说:“最后还是我赢了,我能不笑吗?” “是的,你赢了,但我也没输!很快地你就再也笑不出口!”史湘妃呛然拔出将士腰际的佩刀,一步步朝我走来,那暖色的水袖缠绕在冰冷的刀锋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美感,她说:“你这个女人太奸诈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活着,不能让你有朝一日威胁到那个人!就算我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冷眼看着她一刀扎进我肩膀,痛感瞬间蔓延全身,强忍着闷声不哼,我指着左边胸口,轻轻道:“你要杀我,应该刺这里,为什么刺错了地方?” 史湘妃那张冷漠的脸与我对视后,突然软化下来,眼梢眉角涌出浓浓的悲伤,一行清泪顺着她左边脸颊潸潸滑落,哽咽着说出一句让我极为意外的话:“他爱你啊……你死了,他会有多伤心?” 她为了那个人要杀我,又为了“他”不愿杀我。很想问,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而“他”又是谁? 但我最终没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极为刚强的女子。 殿外传来厮杀,兵刃交接的声音逐步靠近。 体力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我再也支撑不住往后仰去。下一瞬,跌入一道温暖的怀抱中。略抬眼,对上一双幽深宛若明月的眸子,彩光流溢,纷纷扰扰,仿佛注写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一撮刘海从他宽广的额头落下,垂在我的鼻尖,像是等待了漫长岁月,一场生命和呼吸的交接。 子都……默念他的名,不过几日不见,怎好似过了几百年? 我抬手想摸他的脸,太吃力了总是够不到,他托住我的手背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脸庞,竟触摸到了冰凉的湿润。那刻,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获得了救赎。换得他一滴眼泪,我何其满足? 一直在幻想,再次相见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说:“悦容,我来带你走。” 原来是这句话啊…… 我缓缓闭上眼睛,嘴角缓缓笑起,眼泪缓缓地流了满面。 经天子从殿外跑进,口中慌乱地喊着我的名,一声声悦容,像是要撕裂了他的心肺。 我侧首望去,殿门口,他茫然伫立,那身银丝祥云日月龙袍,被夜风吹得凌乱。 第64章 一朝兵起霸天下,崭新历史起篇章 刀光剑影血染了百里宫帏,嘶声喑哑萧瑟了后庭芬芳,那血泪交融的战役似已变得遥远,只剩下三个人无声的战场。谁在脚边哀嚎,谁在身旁倒下,经天子恍若未闻,一步步来到我的身旁,深邃的双眸忧思哀怨,却在看向常昊王时恢复成宫变后该有的慌乱模样。 常昊王更为用力将我拥入怀里,像是宣告着一种所有。经天子面色无异,笑道:“子都此番救驾有功,他日朕必当重重有赏。”探手欲将我从他怀中接过,动作极为自然。若非那细微颤抖的宽袖将他无情地出卖,又有谁知,一国之君也害怕失去? 常昊王偏身躲过,道:“微臣失礼,现在就斗胆恳请圣上赐赏。”经天子面色稍有复杂,强笑着说不急一时,明日早朝赏赐也是一样。常昊王置若罔闻,径直道:“臣别无他求,只求皇上将悦容还给微臣。”恳请的言语,绝对强硬的态度。 经天子神色暗下,怒喝一声放肆,“楚婕妤是朕宠爱的妃子,由不得你无礼妄想!”那似是这柔弱的皇帝有史以来最为强势的回绝。 常昊王冷然一笑,将我横抱起来,转身便走。经天子在身后拂袖怒道:“快将悦容放下,这是朕的命令!赵子都,你也想反了不成!”常昊王淡淡回了一句:“不敢,微臣不过是带婕妤娘娘下去疗伤,圣上言重了。” 史湘妃带兵进宫是造反,他带兵进宫是救驾,两人目的虽殊途同归,都是虎狼野心,换得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名声,天子安知? 摆袖道:“来人,皇上操劳一夜倦了,送皇上回颐华宫休息,好生伺候!”走了几步,常昊王回身,看向经天子,静静道:“最后再奉劝一句,圣上若想安坐龙椅,享受千秋万代,请别让微臣的心情不太好。” 经天子气得浑身哆嗦,反复念着:“你居然敢威胁朕,你居然敢!” 常昊王微笑,笑容温柔,又不可一世。 皇帝又如何?这皇帝在他眼里,就如秋风中颤抖的黄叶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大经国的兴衰荣辱,都在他常昊王的一念之间。而今的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常昊王不再看他,只盈盈将我凝视,仿佛除了我世间再无他物能入他眼,指腹细细摩挲我的眼耳口鼻,一笔一划临摹进他的心里。 我悲哀地看着经天子目送我离开时的无助体态,却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曾与我共枕拥眠数日的男人,如今这般凄零,尽管无关爱情,也于心不忍。 出了仁德殿,我叹息:“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对他说话的,他毕竟还是天子。” 拥抱的双手紧握稍许,又松开了,常昊王俯首望我,背着月色,清澈眼眸显得异常幽邃,闪过一丝怒意,“舍不得他了?”我一时错愕,又闻得他喟然道了声抱歉,“我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了,悦容。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觊觎你的男人都送去归西。” 我愣了半晌,抬袖掩着嘴角嗤嗤笑起,原来快意风流心比天高的常昊王,竟也会嫉妒吃醋。他尴尬干咳几声,任由我将他嬉笑,只柔柔说了句:“悠着点,你的脸还伤着呢。” 前方,两名英俊的少将远远候在朝凤门前,金甲银装,英姿勃发。巨大的宫门一柱擎天,月光洒落,将他们的身影与天柱拉得一般渊长。那是常昊王麾下最得力的部将,亦是我可爱而能干的弟弟们。 常昊王抱着我登上朝凤门,刹那间大风骤起,吹乱了衣衫发丝。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想以皇后仪仗娶我为妃,便是要过这朝凤门受万民观礼。偏首看去,满座皇都尽收眼底,灯火点点,辉映天上零点繁星,那灰色的石墙似有一种冰冷坚强的力量,见证了历史一代代的变迁。抬头,我在常昊王讳莫如深的眼眸里,看到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豪情。 在劫斯文有礼地喊了声王爷,道:“我姐姐她……”常昊王接口:“不用担心,本王自会带她回去疗伤,你只需专心办好本王交代下去的事便可。”在劫默默看着我,应声称是。 天赐抱胸半依天柱,偏头看向他方,常昊王到来后也不曾行礼。常昊王并不在意,似习以为常,问:“宫中情况如何?”天赐懒懒道:“宫内所有史家余孽皆已围剿殆尽,史延仲、史湘妃和大皇子已打入大理院,静候发落。”常昊王赞许点头,夸他办得好,他虚应几句,不甚潦草。在劫请示:“皇都外尚有三万史家兵马,以及十万救援来迟的燕山王旧部,是招降还是剿灭。” 常昊王笑了笑,没有直接下达指示,只说了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风声呼啸凛冽,宛如千军万马的称颂呐喊,席卷整座皇城。 在劫天赐心有领悟,各自受命而去,临行前复杂看了我一眼,淡不可闻地叹息,一种为我所不懂的悲哀。 “好了,悦容,我们也该回去了,事情交给你这两个弟弟便没什么好操心的了。”他抱着我步下城楼,走出那座奢华而冰冷的皇宫,走进清新怡然的小林,走向荣华盛世的常昊王府。 夜间的露水爬满青草的叶儿,调皮的小草又将露水沾湿他的衣摆靴角,而他,将只手撑起漫漫长夜后诡谲变幻的王朝风云。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将整个天下送到你面前。” 沉默无语,其实很想对他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所说的天下,我只要笑容能更真实一点,怀抱能更温暖一点。 我最终没说,就这样吧,这样就好。就让他做自己要做的事,就让我成为他窃国者最浪漫的借口。 回首望去,远处的宫城巍峨耸立在薄雾冥冥的夜色中,天际流云飞速翻滚,似那传诵历史的篇章,又换上了崭新的一页。 由常昊王带来的短暂而绚烂的时代,尊王攘夷,独霸天下,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65章 乍闻真相悔之晚,人生到头哭一场 经天子颁下圣旨,常昊王救驾有功,封“威武文德天圣大将军”,赏邑万户黄金千两土地百亩,又封薰皇子为大经国太子,楚贵妃晋升皇后,常昊王为太子太傅。太子三跪九叩,尊称常昊王为“亚父”,地位等同天子。继九千岁之后,常昊王之权势再臻巅峰。 次日,经天子下旨以佞臣乱贼之名扣去广成昕大司马之职,后差人从大司马府中搜出龙袍皇冠,广成昕满门打入死牢,待定罪后问斩。众臣皆知,天子无能,此乃常昊王背后操作,为除昔日政敌。文武百官无不喜忧参半。喜为常昊王之私党,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因为大司马交好之辈,杀头之祸为期不远。 又过三日,天子再下皇旨,晋升楚婕妤为楚华妃,位列皇后之下三妃之首,入住凤藻宫。旨意被常昊王当堂驳回,百官附和,天子无援,就此作罢。自此,天子旨意须得常昊王应允方可下诏,满朝大臣之奏折须经常昊王之手方可送递天子批阅。常昊王虽未登基,挟天子以令群臣,权势无异国君。 大理院审讯,史湘妃对密谋造反供认不讳,赐史湘妃以三尺白绫,大皇子以鸩酒,史家满门抄斩,九族终身为奴发配边疆,“史妃之乱”告一段落。 在史湘妃临死前,我央常昊王允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大理院的牢房极为阴暗潮湿,不时发出肮脏难闻的恶臭,令人不住反胃。史湘妃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悲不喜,不哀不怨,脸上没有生的渴望,也不见死的绝望,见到我之后只静静地说着:“别以为你真的赢了,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会宫变。”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在为同一个人做事,何必多此一问?”那时我震惊不已,没想到她竟也是主上的恩人!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为什么要选择与我自相残杀!”我几乎难以遏制自己失控的情绪,这个被我一步步逼进绝境的女人,居然在死的最后一刻才告诉我真相,她是我的同伴,我杀错了人! “告诉你?”她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结局,不是你造反就是我宫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主上最后选择了让你活下去,我还需要告诉你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沉默许久,问:“你之所以这么恨我,是为了皇上,还是……萧晚月?” 当我说出萧晚月的名字时,看到她的手指略微地跳动了一下,她却说:“皇上他……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可怜人。”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爱,从来不是放在嘴上,而是留在心里。 这时铁门作响,常昊王走近,揽着我的肩膀柔声道:“悦容,你身子刚恢复还很虚弱,地牢里湿气重,还是快些离开吧。” 我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便问史湘妃:“你最后还有什么愿望。” 史湘妃没有回答,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宛如明月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曾经我也和她一样,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常昊王的眼睛,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但她还是没有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只是祈求地问常昊王:“你能放了我儿子吗?他还只是八岁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常昊王面无表情道:“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再无辜也没有用。当初你既敢做那样的事,早就该想到这样的下场。” 史湘妃渴望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跌坐回墙角喃喃自语:“是啊,我早就明白了,从十七岁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觉悟了……原音,原音,别恨母后,只愿你下辈子别再投身帝王家,别再遇到像我这么狠心的娘……” 最后一眼看她,是脆弱哭泣的模样,宛如细雨中飘摇的百合花。她戴了一生刚强的面具,终于在最后死的一刻,轻轻地将面具摘下,恢复成最初的自己,大声地痛哭一场,从此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放下了…… 除了爱。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萧晚月的名字,她至死也不愿意说出? 我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告诉我,她也只在最后留下一句话:“你真的爱过人吗?你能不能为他牺牲一切?你能不能在茫茫人群中一眼就将他认出,无论他美丑老少,生老病死?” 我开始羡慕史湘妃,至少她这一辈子就这么专注地爱了一个人,爱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后来我从楚贵妃的口中得知,史湘妃和她一直都在羡慕我,因为她们渴望的我都拥有了。 那时候我笑了,嘴角却吃到苦涩的味道。 鸟愿为一朵云,云却愿为一只鸟。 也许这就是人生,你在扮演别人羡慕的角色,却总是去羡慕别人。 走出大理院,外面世界的光亮让我一时晕眩,踉跄了脚步,被拥进一道温暖的怀抱中。 恢复清明时,整个世界就只有那双幽柔深邃的眼眸。 我抬手抚过他的眉梢眼角,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我爱的是谁? 后来我让常昊王放大皇子赵原音一条生路,从来对我百依百顺的他断然拒绝了,“你知不知道,留下他就是留下一个仇恨的种子!我不希望十年或者二十年后,有一个满怀仇恨的少年来找你复仇,让你不得安宁,陷入无尽的危险中!”为此我们闹得有点不开心。 我瞒着常昊王让在劫帮我这个忙,在劫虽然面有担忧,也没让我失望,二话没说便允下了,找到一个体型和相貌与大皇子十分相像的死囚李代桃僵,并借着是常昊王最为得力部下的身份,顺利将他大皇子救出。 秘密送赵原音出皇城的那天,暮色阴沉,秋风将大地吹得极为萧瑟。 赵原音愤恨地瞪着我,怒骂:“坏女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永远也不会!”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说:“恩,那就牢牢记住我这张脸,以后好好地活着回来找我报仇。” 赵原音惊愕半会,冷哼着离开。 就在他前脚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一支长箭破空飞来,射穿了他的胸口。他跌下马车,躺在地上不停抽搐,恶狠狠地怒视着我,如金鱼般凸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满满的,都是血腥的仇恨。 但他的恨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了,他死了,才只有八岁。 我愤然回身,在远远的城头上看到凛冽站着的两道人影,一人是常昊王,一人竟是天赐! 天赐手中的弓箭,让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骤然破出一道血口。 第66章 恨若毒蛇心中生,心中爱意难言明 微薄的空气送来冷艳的芳香,想是院子里的菊花开了吧。我起身和衣推开窗户,见天赐一人站在满目金灿地金盏菊前,穿着白蟒箭袖,束着银冠,面若春桃,竟将那满院子的花色比下。 短暂对视一眼,他欢喜喊了一声悦容姐,哐然一声被我关在了窗外。 无法做到就这么原谅他,昨日在他一箭射杀了那无辜幼小的生命时,我忍不住满腔的悲怆打了他一巴掌,痛斥他何时竟被我教导成这般冷酷无情的模样。他当时别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从来没有忘记姐姐的教导,儿时你所说的话我全都记在心里,所以我比姐姐更明白,怀着仇恨长大的孩子比毒蛇更可怕,我不能让你那多余的善良害了自己。” 昨夜依稀梦见小时候的天赐,刚死了娘亲,疑似萧夫人害死的,我让他什么都别说好好地活下去,他当时紧咬着下唇埋在我怀里哭泣,问我会不会也像他娘亲一样离开他。 小时候天赐的脸竟与赵原音的脸重叠在一起,都因母亲的惨死而染上浓浓的恨意。 原来这就是他心中的毒蛇,随着年纪的长大没有消去,反而变得愈发凶狠起来。那条毒蛇,却是我亲手放进他心里的。 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常昊王踏着秋日淡薄的晨光走进,头上别着璎翅白簪子,穿着海水五爪银蟒袍,腰系碧玉银程带,朗眉星目,让人看着美不胜收。 我痴看稍许,僵硬地从他那含着柔情的笑眼中偏离视线。他缓步行至我身旁,“方才听天赐喊你的名,料想是你醒来了。”随手击掌,华服美婢莲步而来,端上清雅精致的清粥小菜,是我偏爱的清淡口味。 我静坐不动,恍若房内本无这人。他摇头叹息,“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见我不答,又自顾着说:“天赐从昨日起就站在外头等了你一宿,怎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也真是狠心的姐姐。”我的手指一跳,方才软化的心乍想起在劫因他告密挨了三十军棍,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又硬起心肠不搭话。虽知他和常昊王都是为我好,只是一时心理上接受不了所爱之人竟对他人如此绝情,偏偏是因对我的深情。 他欺身挨在我的耳畔,轻笑:“连本王也视若无睹了?”微热的气息穿过耳廓让人酥软,我神色微窘别过身去,僵硬道:“悦容不敢,王爷做事自有道理,您乃天穹帝鹏,心比石坚肠比铁硬,悦容不过小小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沉沉笑声在耳畔响起,“都能冷嘲热讽给人脸色看了,说明身子的确是恢复了。”边撩开绕在我颈窝的一撮发丝,边说:“把你从宫中接回那几日,整日愁眉不展心思沉郁,本王看着心里好难受。现在好了,以前那个小悦容又回来了。”将我抱到腿上坐着,亲了亲耳廓,双臂环过我的双肩取来清粥盛起一勺喂我吃。 我红着脸偏过头不配合,他笑吟吟道:“原来悦容喜欢本王用另一种法子喂啊。” 尚不及反应,便见他自己含下一口粥,指尖扣过我的下颔,嘴对着嘴就将粥送进我的口中。米香在口舌上晕开,我囫囵吞下,他却不抽身而退,舌尖更为霸道地逼着我与他纠缠,分开时心跳如雷,气喘吁吁。隔着一层衣衫,能感觉他男性的欲\/望正抵在股间。早前便知他想要我,只是怕我身子没恢复,又怕克制不不住自己,故而一直与我分房睡。今日这般赤\/裸裸的情\/欲,却是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让我感觉到。 我的脸瞬间腾红,沉甸甸地低着头,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笑,没再做其他勾魂的事,只靠在耳畔道:“悦容要是不嫌弃,那本王就这样喂你了。” 我干涩地咽下口水,赶忙从他手中抢过瓷碗,将白粥稀里哗啦地往口中倒。他轻笑着喊了声悦容,我立马僵硬身子,他指了指桌上一叠碟小菜,道:“别光喝粥,没啥滋味,吃菜吧。”我唔唔嗯嗯地点头,拿起香案上的象牙白玉筷不停地夹菜往口里丢,也不知是不是咀嚼过就咕噜地吞下去。他又喊住我,“光吃菜也不是事,喝粥吧。”再后来,他叫我吃菜我就吃菜,他叫我喝粥我就喝粥,于是这日的早膳,便在他的发号施令与我的盲目遵从下度过。 饭后问:“悦容吃饱了吗?”我不敢懈怠,忙点头如捣蒜。常昊王搂着我道:“那接下来便可行温饱之事了。”我听懂了他的暗语,红着脸怒嗔他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体统。他笑笑说:“孔圣人有云,食色性也。”我回道:“老子亦有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常使民无欲,为无为,则无不治。” 常昊王兴趣盎然哦了一声,问:“悦容认为孔子与老子如何?” 我道:“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虽普照大地,仍在天地之间。”而后侃侃而谈,硬是逼自己不去想那害臊的事,回过神后却见常昊王掩嘴笑个不停,方知是被他戏弄了。 这时,前堂小厮来报有客人拜访,常昊王问都是些什么人,小厮回话,是朝中的大臣们。报上的几个名额,无不是位高权重的一品大臣,就连父亲楚幕北也在其中,怕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常昊王摆手,让小厮将他们请进书房稍候片刻,茶水好生招待,小厮受命而去。常昊王对我道:“悦容稍会见见天赐那孩子吧,他也的确不曾来向本王告密,是见了在劫近日形迹可疑才留了心思,而在劫犯错就该受罚,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之就必要有所担当。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悦容就别再放心上了罢。” 想起在劫是被他下令当着我的面挨打,方被他扰乱了的心又起了恨,瞪着他怒道:“这事是我要在劫做的,王爷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惩罚算了!” 常昊王这样高傲的人何曾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见我非但不领情反而给了冷脸,眉宇稍稍不悦,后又长叹一声,软语道:“罢了罢了,要恨便恨本王一人罢,只求你别将姐弟两人弄得像冤家似的,到最后不开心的还是你自己,也让本王放不下心。”后又嘱咐几句,起身前去会客。 刚走到门口,突然折身回来,一把托住我的肩膀猛然抵在墙壁上,俯首狠狠地吻住我的嘴。 依稀闻得他些许懊恼的低语:“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明白!难道非要我挖出心送到你面前才可以吗?” 回过神来,他已离去,那照在地板上的日光,淡淡得让人有种脆弱的错觉。 第67章 若爱重生情何归,私爱公器难持重 常昊王走后,我呆坐半会,让丫鬟叫天赐进来,那孩子踏进房门口,却不敢靠得太近,只低声叫了声姐姐,无措地远远站着。我招了招手,笑着让他过来吧,他才走来挨在我身旁,将脸埋在我的膝盖上,弱弱地问:“姐姐还在生气吗?”我反问:“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他僵硬半会,仍是摇头,“不,我没错。就算明知会让你生气,就算让我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杀赵原音一千次。” 我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嗯了一声,“那就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吧,不要管别人明不明白。”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抱着我无助哭泣的小男孩,有了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身为他的姐姐,的确不该因自己一时情感的偏差而去责怪他。 他轻轻念道:“只要姐姐一个人明白就足够了。”也真是个执拗的人呐。 闲聊几句,都是些家常,我问:“那万花楼你还常去么。” 他抬起那张早已出落得让姑娘们耳红心跳的脸,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为这个,还是乖乖回答:“偶尔会去,都跟朝中一些大人们去的,不过是捧场做戏。” 我微扬眉梢:“哦,捧场做戏么?月前怎听说那头牌姑娘为你投了湖,若没及时救下怕现在早没命了,她叫什么名来着?” 天赐尴尬笑笑,回了话,叫烟雨,又说:“是她一厢情愿缠得紧,我与她并没什么。” 我抚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看他红了脸却显得分外艳丽,心想也真是惹人心动又令人心碎的好模样,不怪人家姑娘会爱得不要命,“不喜欢那姑娘也别耽误了她,为她赎身接回楚府好好照顾吧,她那样的身份虽然做不了正主,按个妾的名分还是可以的,她毕竟都为你舍过命。” 天赐不情愿地高声喊我的名,我笑笑拍着他的头,“乖,听话。” 他不再吭声,埋首在我腿上,痴了似的狠狠搂住我的腰,搂得我痛出声来,才听他闷声道:“好,只要悦容姐说的,我都听。” 离开前我让他回楚府替我好好照顾在劫,也算是他欠在劫的,我身份尴尬不好回楚府去探望,也不宜露面人前,毕竟我还是皇帝的嫔妃。经天子一日未下皇诏撤去我的名分,便一日是楚婕妤,留名在大经国内史中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如今我却留在常昊王的身边,对一个女人的名声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前人后闲言碎语的,听了也怪闹心,索性眼不见为净。 天赐乖顺地点了点头,见我不再恼他,也顺心地离开了。 我回房看了半会的书,又继续绣着上次未绣完的香囊,是准备送给常昊王的,倒不是皇城姑娘们时下流行的牡丹或吉祥图案,也不是象征他王爷身份的五爪蟠龙,不过是朵墨蓝色的风信子。 风信子是在三月春分开的花,花期过后若要再开花,需要剪掉之前奄奄一息的花朵,所以风信子的花语为“重生的爱”。 也许是在反复提醒自己吧,让过去的眷恋全都成为过去,开始崭新的爱。 绣好了香囊,抬眼看看天色,日上三竿,已将近晌午。心想常昊王也差不多谈完事了吧,笑着握起香囊朝书房走去。只是一时想给他惊喜,便挥去小厮的禀告一人走进。 却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房内有人道:“好名声博之艰难,坏名声毁之容易。如今王爷这般声望得来不易,万万不该因一时私爱而自抹其黑,宫中妃嫔留宿王府确实于礼不合,朝中百官城中百姓无不私下议论纷纷,多为不利王爷的流言蜚语。而今正是紧要关口,老臣恳请王爷将楚婕妤送回宫中,切勿给一些心有间隙的不法之徒抓着把柄以诟病。百姓信奉礼义廉耻,若王爷不修剪己身,一朝失了民心,日后安得天下?”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恳请,更有甚者喊道:“王爷,您是要区区一个女人,还是要吾等多年来对您忠心耿耿的家臣们!您是要毁人心智的片刻的温柔,还是要世人称颂的千秋霸业!”屋内顿时乱声一片,常昊王似被逼得无措,一时哑口无言。 我重重捏着香囊,忍不住冷冷笑起,又是一出美人江山孰轻孰重,私爱公器孰大孰小的抉择么? 深深吸了口气,我挺身推开房门走进。 门开刹那,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看到我之后神色各异,有人惊讶,有人愤懑,竟还有人害怕。纷纷行礼,有人喊见过婕妤娘娘,有人喊见过王妃,两道迥异的称谓冲撞在一块,顿时又陷入一阵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擦汗的擦汗,干咳的干咳,好不尴尬。 我随手舒着彩华广袖,微微一笑,端着万千仪态道:“诸位大人无须为难,本宫在这里不过权作一时养身,如今伤病痊愈,是该回宫了。” “这……”众人结舌,后大喜俯首赞颂:“婕妤娘娘真乃聪明聪慧之人!”这次倒异口同声地喊了同个称谓。 我披着微笑的面皮转身而去,常昊王越过人群追出来。慌张喊道:“悦容,你去哪里!”身后家臣朝臣也追出来喊道:“王爷,您去哪里!” 从书房到宅院门口的长廊上,就这么形成了一线三点,常昊王就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转过头去盈盈欠身:“本宫多谢王爷多日来的款待,回宫后必然奏请圣上,以宽慰王爷忠君爱国之心,廉洁自爱之名!” 走了几步,常昊王又追了几步,众人也跟着喊了几声。这是哪出荒唐滑稽的戏目,让人啼笑皆非。 我着看他,温柔道:“王爷,您是做大事的人,可负一人,万万不可负天下人,悦容祝您名满天下,千秋万载!”再次欠身作揖,也不管他僵硬败坏的脸色,更不管他在身后声声呐喊,快步地离开了。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身后众人,却也没走向我,只看着我一步步走远,走出他的视线。 坐在华轿返回宫中的一路上,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哭,眼泪越是流个不停。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也早知道他不会追出来,但还是妄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现在,心痛了一遍又一遍。被眼泪浸湿的风信子香囊,已在无意间用力揉成一团,显得如此丑陋不堪,就像是在对我最无情的嘲讽。 抬手掠过眼角,看着指尖的眼泪,我失声自问: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什么总是被丢弃的一方,为什么会哭个不停?难道就因为我是女人,就要受伤害? 茫茫然回到仁德殿,翻滚的墨色帷帐,依然摇晃着宫闱百年不变的孤独。 却见经天子坐在床榻旁,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拂过榻上搁置的那件凤冠宫袍。 是我受封为婕妤时曾穿过的。 一滴眼泪从他脸庞滑落,滴落在宫袍上,映照着金色阳光,溅碎成无数片晶莹,莹莹闪闪的,远远看去,竟美得凄艳,也悲得凄艳。 我缓步走上前去,低喊了声:“圣上……” 他身子一震,杵了许久才缓缓抬眼看我,不敢置信地,惊愕地,委屈地,欣喜地……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埋首在发丝间贪婪地轻嗅,反复地说着:“朕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悦容,悦容……” 一声声,一遍遍,喊得我心都要碎了。 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圣上和婕妤娘娘也真是恩爱!” 第68章 春宵一刻情疯癫,倒行逆施爱痴狂 偏过头,常昊王就这么背光站在殿门口,面色阴翳。 他追着我来了!瞬间欢喜溢满胸口。便见他微微抬手,唤来侍卫,道:“皇上今日累了,送回颐华宫休息。”经天子惨白了脸,紧拉着我不肯放手,口中直喊着朕不要离开悦容。与众人拉扯直至殿门口,引来无数宫人暗窥,也不得罢休。 常昊王冷颜上前,一把将他的手从我的臂上折开,低喝一声:“带走!”侍卫领命,也不管对方是一国之君,架着他的双臂往后拖去。 “悦容!悦容!”那嘶声呜咽着远去,我抚靠门扉难过不已,看他堂堂国君受这样的对待,满心说不出的愧疚,说来都是我害了他啊!摇头默默垂泪,对身旁那人责备道:“你不该这样对他的,你不该啊!” 冰凉的指尖从我眼角掬走一滴泪,放在嘴边轻尝,冷丁丁地问:“你这是在为他流泪?” 我不语,他气败低喝一声该死,忽觉天旋地转,被他一把拦腰扛在肩上。我惊慌拍打他的背,“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满殿的宫女太监们皆被他怒气腾腾的模样吓作一团,跪地抖个不停。 常昊王怒喝:“滚,全都滚!”宫人们不敢稍作逗留,悉数瑟瑟地退出大殿,阖上朱色殿门。 哐啷一声,满屋子暗了下来,唯有日光透过镂空窗纱,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白色的亮点,斑斑驳驳,像是生命里坑坑洼洼的伤痕。 行至榻旁,他将我重重扔在床上,瞬间满目昏眩,回过神来,黑影遮面,那人已欺身抵在我的身上,眼底分不清是怒是悲,“你轻易将本王判了罪,轻易将本王拱手让出,你怎么可以!本王放了一切忘了一切也舍下一切跑来找你,你却在这里与别人深情相拥!楚悦容啊楚悦容,在你心里,本王算作什么?你、你真是太可恶了!”不给我说话机会,那落下的吻粗暴,不似他往日的温柔,只是一种寻找解脱的宣泄。 衣衫被他一件件卸下,繁琐的胸口结带惹来他一阵厌烦,索性一把扯碎,声声裂帛让人惊心。 不明白他这份毁天灭地的怒气哪来的,怎这般容不下我与经天子丝毫的亲密?此刻是断然不愿挨这份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推开,跳下床榻便拉紧白色里衣往外跑。 才跑了几步,被他长长地拉住束腰的白缎,用力一扯,几圈转身下来,衣衫悉数滑落,翻滚着飘落在焰焰朱红的牡丹地毯上。 我惊叫茫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一步步朝我走来,优雅如风雪中的傲梅,却飓飓让人惧怕。 步步后退,被他逼至玄柱,固身在他胸膛手臂围成的狭小空间里,手指紧紧扣起我的下巴,沉沉道:“原来你还是比较喜欢在这里承欢。”我怔住了,不懂他口中的“还是”是什么意思,只见他那阴冷的眼神穿透,死死地盯着铺展在地上艳红似血的牡丹地毯,似死敌一般恨不得将那东西千刀万剐。 没再过多言语,将我放倒在地,粗野地占去这一世清白的身子。 我别过脸,无声无息流泪。身子被他搂起抱在怀里,先前那暴戾仿佛一下子消散无踪,他又变成了素日体贴温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将沾了湿汗缠在我面上的发丝一根根捋去放在耳后,吃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吻住我的嘴,反复说着对不起。我倚在他的胸前微微喘息,触摸到宽厚胸膛微渗的湿润,以及那剧烈如鼓的心跳,似在为我反反复复地鼓噪。 满眼游丝双颊醉红地抬眼看去,他笑笑,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地碰触我,有些清洌,有些酒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 事后他告诉我,先前我被送进宫那会,他因克制不住思念暗自潜进宫来看我,却见经天子就在这牡丹地毯上宠幸了一个女人,他以为那人是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以后每次偷偷地来,都躲在屋外听着殿内的欢爱而心痛。我当时傻住了,原来那晚看见的背影不是幻觉,真的是他。也不知经天子那么做,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说:“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抢回来,总有一天我会毁掉这座宫殿,我要让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坍塌毁灭。悦容……告诉我,我疯了吗,怎么会这么爱你?” 那时我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也许不安相爱的人们诸如此类,孤单的坚强的脆弱的,爱着恨着疯狂着,然后拼命发出响动证明自己的存在,爱的存在。 很久很久,我回了他一句:“那……我们一起疯吧。”没见回应,偏头看去,他早已安静地熟睡。 我总是睡得比较浅,半夜醒来,闻得殿外似有哭声,我怔了怔,轻轻地拿开环在腰上的手,披上单衣轻脚走出,便见银华月光之下,经天子满面苍白地站在金桂树下,满目绚烂艳丽的风景,让他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极不真实。 见了我,他捏起袖角一下下点着眼角,对我牵强地微笑。我对他说,圣上,您还是别笑了,看上去比哭还让人难过。 冰凉的手指拂过我颈项的吻痕,他的瞳孔幽闪几下,“是吗,你最后还是属于别人的,就算朕坚持让你冠着楚婕妤的身份,他还是把你从朕身边抢走了……” 我跪在他面前,央道:“圣上,承蒙您错爱,悦容不甚惶恐。请您下旨将悦容贬为庶人罢,悦容将终身铭感您的恩德。” 经天子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流淌着一种悲悯,近似几分佛祖,慈悲得让人觉得可怕,他静静地说:“朕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甚至可以下旨将你赐给常昊王,让你名正言顺地做他的王妃。”我听后忙叩首谢恩,又听他说:“先别急着感谢,你还须答应朕一个条件。”我道:“伤害他的事是断然不会为你做的。”经天子微微一笑,折下一支金桂放在我怀里,“放心,子都是国之栋梁,朕又怎么会伤害他,不过要你带着这支金桂替朕去看一个人。”我问谁,他答:“广成昕。”我反复思量,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人的身边,最终缓缓闭目将这条件应下了。 回到殿中,常昊王还在睡着,趴在床头借着月色观摩他的睡脸,就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笑得一脸满足。心一阵阵莫名抽痛起来,这场人生,为何如此错乱?为何等到身心结合的一刻才发,原来相逢只是为了知晓寂寞? 幽然间,他睁眼与我对视,笑问:“怎么醒来了。”我说想仔细看看他,要牢牢看进心里怕有天记不起来了。他略微不悦,一把将我拉到床上翻身压在身下,会让你永远也忘不了的,身也好,心也好,这辈子都别想忘了。他说着,再度带我陷入云端般飘渺的欢爱里。 这夜,常昊王留宿仁德殿,直至达旦携我同回常昊王府。 次日消息传遍宫城,臣子留宿后宫宠幸皇帝妃子,人人侧目,却敢怒不敢言,只因他是常昊王,一个比皇帝更有权势的男人。 再后来,常昊王果如自己所言,一把炬火烧掉了整座仁德殿,抱着我站在山巅,用一种极为痛快的表情,欣赏着漆黑世界里那火如红莲的哀艳。 他纵声大笑,我就倚在他怀里,也吟吟笑着。我说过,会陪他一起疯。 他亦因我,在历史上留下倒行逆施的骂名,引来四方公侯讨伐。 第69章 百态人生皆是情,人间正道是沧桑 幽幽晃荡的秋日,树叶黄,菊花残,大雁南归,小厮们在院子里扫地,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探出手臂,触到冰冷的空气抽气地缩回被窝,身后那人沉沉低笑,将我搂过去戏谑道:“就让我来温暖悦容吧。”大手浮上胸口,又是一日荒唐的清晨。 欢爱过后,我趴在他胸口抚着他垂落肩侧的黑发,漆黑柔软宛若绸缎,手一松总在指尖俏皮地跳开。我觉有趣得紧,一边反复把玩,一边静静听他说话。说着理想谋略,说着诗赋戏文,说着笑资闲话,还说起了他的亲人。 他说:“我有位兄长,身子很弱,却总是想要当大将军,小时候玩在一块,他就拿着木剑发号施令,让我扮小兵往前冲。几回下来我跑累了,就说小兵战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听了很生气,挥舞着木剑大喊,我的士兵是最勇敢强壮的,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死掉。非要我站起来再往前冲,一直冲到筋疲力尽生命终结为止。我当时也真是傻了,居然陪他折腾,第二天腿脚直打抖索都走不了路。” 我掩嘴笑笑,“你是由衷尊敬这位兄长。”他郑重恩了一声,继续说:“但他这辈子是注定当不了大将军的。”我问他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身子弱的缘故。他摇摇头,“若没有明君,就算他空有一身的抱负,也壮志难酬。后来我就跟他说,以后长大了,你就做一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我就做一个知人善用的明君,一起平定天下。”早知他的野心,竟不知还有这层缘故,还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立了志,我问:“后来呢?”常昊王没再回答,俯首吻住我的嘴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几日似乎一直在听别人说起,有关于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故事。 我看着静静躺在妆奁上的那支金桂,想起了经天子那晚曾说过的话,他说他想做一个好皇帝,偏偏时不待人,幼年时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宫斗导致国力衰弱;长大亲政了,又有王公坐大,恶如豺狼。 “成昕他是朕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你们都说他是奸臣乱贼,其实谁都不知道,他才是这个世上对朕最忠心的人。从朕第一次遇见他,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一年了,他心心念念都是为朕解忧。他是九岁那年入宫做太子侍读的,小时候太后对朕管教极为严厉,犯了错都是他代替挨的打,现在身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鞭痕;十六岁那年,朕心爱的小宫女被太后害死,朕一人跑出宫不想再做这皇帝,是他第一个在山沟里发现了朕,一步步把朕背回去,对朕说,皇上您别怕,臣会帮你的,臣就算牺牲性命也要帮您做一个好皇帝;十七岁太后过世,朕首次亲政就遇到江淮临川一代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涝,朕忧心不已,他就留在宫中七天七夜,为朕出谋划策,回到家时,他那新婚夫人难产而死已有三日,等朕闻讯赶去的时候,只看见他抱着幼儿跪在夫人床前痛哭;三年前在东郊狩猎场,一只野狼王冲出树林,当时他只顾着救朕的儿子,却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被狼叼走,等找到那匹狼时,他的儿子已被吃了一半,血淋淋的一片,他当时疯了似的冲上去将狼杀了,捧着那团血肉竟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听得满心凄楚,经天子朝我淡淡一笑:“跟你说这么多,并不是要你为他做什么,朕知道子都成心要他死,你也救不了他,朕这无能的皇帝更加救不了。当年朕就是在这金桂树下与他结义盟誓,现在只求你为朕捎去最后一份思念和愧疚,对他说,此生此世,他都是朕的好臣子好朋友好兄弟!来世……也别遇见朕了,做个普通善良幸福的老百姓,安安稳稳地过完美满的一生。” 我带着那支金桂去天牢交给广成昕,他静静地从我手中接过,竟笑了起来。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可以为天子做到这种地步,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也牺牲了妻子孩子的幸福。天子明明保护不了他,就连他要死了,都不能来看最后一眼。 广成昕淡淡扫了我一眼,说:“如果你认为对一个人忠诚需要理由,只能说你是一个可悲的人。”我本想反驳,良禽择木而栖,你那根本就是愚忠。但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亵渎了他的忠诚,也侮辱了他的友情。 三日后他就要问斩了,临死前心情似乎格外平静,那日心血来潮有了兴致,竟喊住我,说若没急事就多留会儿陪他聊天,居然跟我说起他那早死的新婚妻子。是个娇羞的官家小姐,身子有点弱,每次见面都会低着头红了脸。说起她时,他的表情很温柔,温柔得像是三月江南河堤旁的杨柳。我问他:“你很爱你的夫人吗?”他沉默半会,却摇摇头,“以前一直以为是,后来才发现不是,原来一直都将她当妹妹爱着。”我好奇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他没有马上回答,抬起那双狭长清冽的眸子看我,“是我叫皇上不要看你跳舞的,我对他说,凡是见过你跳舞的男人,没有不会为你动心的。”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这句话是在表明什么?我记得,他是看过我跳舞的,他还说过,我跳得不错。 见我窘迫,他掩嘴微微笑起,不是记忆中那总是冷嘲热讽的模样,却像是个邻家的哥哥,一种很纯粹很干净的笑容。 我想问,既然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把我往死里逼。我没问,但已经想到了答案。他这个人啊,为了满腔的忠诚,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还有什么舍不得放弃的?被人骂了一辈子的奸臣乱贼,一心为天子运筹帷幄,恐怖朝政也好,民不聊生的革新制度也罢,最终的目的无非是集权中央削弱王公,让天子获得真正的实权。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到死的最后一刻,仍是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可怜人。 可怜吗?那也仅仅只是如我这般少数的知情人才会对他无端多出的感情,他自己却不怨不恨,说:“人生的酸甜苦辣我都尝了通透,这辈子也算活过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真好。” 我说:“百年后我若还活着,一定会让历史还你一个清白。” 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又冷丁丁地说:“我的魂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的,若你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笑笑,心想,早就已对不住他了,便与你死后的灵魂纠\/缠又如何,还怕请不起道士驱鬼? 问他:“最后还有什么遗愿?”他朝我探手,示意我附耳过来。我欺身过去,他冷不防地捧住我的脸朝额头轻轻一吻。我懊恼目瞪,他盈盈笑着坐回原地,那身白色单衣幽幽晃着,清癯不已。 离开前,他在我身后道:“三日后别来看我行刑,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不堪的模样。”我点头应下了,他又说:“下个月初五是圣上二十七岁寿辰,往年我都会从大司马府后院桂花树下挖出一坛子桂花酿送进宫去贺寿,今年怕去不了了,又怕皇上喝不到我酿的酒会寂寞,能不能劳烦你?”我亦点头应下了。 他满足笑笑,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对不起。我摆手而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感谢和道歉我全盘收下了。 三日后,我如他所愿,没去午门为他送行,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看落叶一片片从枝头飘下,傻傻地发着呆。 几个刚从外边采购回来的家奴在聊天,不知谁在痛快大笑:“哈哈,那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广成昕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所有人也跟着笑起,抚手叫好。 我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又认真地发起呆来。 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落在手心,我拿起来看了看,苍老的叶面,像生命的年轮,枯萎了,凋谢了,甘愿默默化作春泥来护花,就像那一个傻人,从来不在乎世上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好。 我将梧桐叶挡在脸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当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死大笑时,总得有一个人为他流泪。这个人世,不该这样冷漠无情。 第70章 一朝嫁作他人妇,真真假假如戏子 不日,经天子下诏将我赐给常昊王。 华盖紫金车辇,九马拉之,千人仪仗,打朝凤门过,万人朝拜。 常昊王靠在我耳边,沉沉声音似许承诺,“总有一天,你会再登此门,不是王妃,而是皇后。”我心一紧,俯首无声。 在劫和天赐以娘家小舅子的身份为我拉的马车,一路送进常昊王府。 在劫的脸色有点苍白,许是舍不得亲姐嫁人。我知他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抚着他的脸道:“姐姐永远爱你,想我了就来看看我。”他俯首轻恩一声,看不清表情,沙哑地问:“嫁给他你会幸福吗?” 幸福这东西啊,太虚了,谁能说得准?我抿嘴笑起,轻微点了点头,无非给他个心安,给自己个圆满。 他喃喃自语,像是自我催眠:“那就好,那就好。” 隔着凤冠垂落的珠帘,依稀看到他的表情,轻得跟风似的微笑,让人冷不丁心疼起来。 天赐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姐姐,我带你走吧,不嫁了。”我一怔,他神色微微僵硬,玩笑带过:“姐姐这么美丽的新娘子,不是太便宜了那贱男人。” 当今天下,也只有他敢这么说常昊王了,我忍俊不禁别过身去偷笑。 后听姹紫嫣红说,这两人当天都喝了不少的酒,哭哭笑笑没了形态,被楚府的家奴抬着回去的。 那日常昊王开心极了,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笑容没一刻从嘴角退去,抛下满堂宾客,早早回喜房伴我。 莹莹红烛,相顾无言,含笑对饮合卺酒,他欢喜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听他唤一声妻,竟让我泪眼凝噎。他为我抹泪,取笑大喜日子哭着多不吉利,托起我的手放在嘴边细细亲吻,终是抑制不住爱意,一夜无度索取,让我疲倦得整日下不了床。 没过几日,父亲来找我,显得十分客气,言语间隐隐暗示了楚家回归东瑜的事。我随口与他聊天,说的虽是家常,半句不离在劫和天赐。父亲心领神会,笑说日后继承魏国公衣钵者非他们二人莫属。后探我口风,倚重哪个弟弟。我沉默良久,叹息:“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两人相视一笑,父女不似父女,倒似刚做好一桩大买卖的商家。 父亲走后,我找了恰当的时机跟常昊王提及此事,他沉吟几声,说会为我办好,又笑盈盈问:“悦容要怎么回报本王?”除了人前,他已经鲜少在我面前自称本王了,每次都有调侃的意味。 我抿嘴笑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往他唇上轻吻。他喘息着热情回应,我抽身而出笑嘻嘻地躲开,被他猛然抱起,“真是个妖精。”人已被带到了床上,一把撕了衣衫。 又过几日,便是初五了,是经天子的诞辰。没忘记广成昕死前托付,于是瞒着常昊王,只身一人去了趟大司马府。 朱红大门交叉贴着封条,秋风残卷着黄叶吹打破旧的红灯笼,昔日门庭若市的大司马府,如今萧瑟残败,再也不复曾经的辉煌。早已看惯人情冷暖,我无甚感慨,翻身跃进泥墙,依他所说来到后院,找到了那株桂花树,果真在树下挖出一个酒坛子。 略抬眸,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匆匆离开,没有细想追了上去。 漆黑幽深的巷子,泛着青雾白光,那人影一下子不见了,正在我左右寻找时,又在巷子的另一侧出现,似在等我追上。 追至郊外一处小竹林,远处深林有狼嚎,我打了个寒战,顿觉气氛诡异,心里开始有点后悔。 正要抽身离开,响起笑声:“既然来了,怎不见个面就走?” 认出这个声音,先前曾在皇宫废殿听过,是广成昕背后的高人,云盖先生。 我顿住脚步回身看去,月色落照大地,那人身穿黑衣,鬓发斑白,方正的脸有种熟悉感,细想起来,不正是萧晚风遇袭那晚隐身在树林里的那个男人? 敛去惊讶的表情,笑着欠身行礼,“悦容见过云盖先生。” 他含笑看我,对我能喊出他的名字并不感到惊讶,忖度的目光让人有种被看穿心思的虚感,“时光如梭,昔日那小丫头片子转眼已出落得标致模样了,心眼也不小,也难怪他那样冷情寡欲的性子,都会被你动摇。” 暗惊,听这语气似乎见过我小时候,而口中的他又是谁? 不等我多问,他转身踱步,“来吧,现在万事俱备,就缺你了。” 我踯躅在原地,“你引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是大司马要你来,并非老夫。若非要问老夫有什么目的,当然是……”回首冷冷一笑,“让一个人永不翻身。” 利用我,能威胁谁?答案不言而喻。 我变了脸色,拔腿便走,谁料没走几步就感浑身无力,手中跌落的酒坛子破碎后飘出白烟,上面有迷香! 广成昕啊广成昕,竟在死的前一刻也要给我下圈套,这份忠心叫人哭笑不得。 脚步踉跄着倒下,有一人从身后将我接住,宽厚的胸膛带着熟悉的熏香,我心头一凛。 迷迷茫茫抬眼看去,映入眼中的竟是经天子那张俊美的脸,不是记忆中那儒雅带着书生弱气的模样,倒像祠堂供着的那尊修罗神像,完美无瑕的五官,眼底冷酷狠戾。 “你……为什么……”话没说完,眼前黑了过去。 幽然转醒后,人已被绑在木桩上,经天子和云盖先生就站在我旁边,似在等待谁的到来。 夜色凄冷,四野苍茫,唯有竹林随风摇摆,发出阵阵阴冷的窸窣声。 我冷眼看着经天子,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他。忆起当日无意撞见广成昕和云盖先生密谋,当中的第三人原来是他。他伪善得太完美了,骗过全天下的人。 经天子侧首与我回视,神色带着一丝怜惜,怜惜中又有决绝,黑曜石般的眸子锐利如刀,恍若洞悉尘世所有纷扰。我苦笑起来,有着这样眼神的人,心底有多清明?先前我在宫中耍的小伎俩,多半像个小丑似的被他看在眼里。既然早知我动机不纯,为什么还甘愿事事让我如意,哄我开心? “圣上,您骗得悦容好苦。”我低头,似有悲伤。 经天子抿嘴笑起,还是那份儒雅的模样,“悦容,你又何尝不骗得朕好苦?” 骗来骗去,大家都在演戏,戏里戏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自己,他和我都没区别,天生的戏子。 视线扫过云盖先生,问:“当初要杀萧晚风嫁祸给常昊王的就是你们?” 云盖先生笑笑,经天子颔首,“本想让萧晚风死,萧家复仇,与常昊王两败俱伤。” 台面上这两股最大的势力相斗抵消,何愁其他势力不在阴谋下各个击破? 可惜了,我笑道:“计划最终失败了。” 经天子看向我,叹了一声:“是的,被一个女人给破坏了,还让赵子都盯上了成昕。悦容啊悦容,你累朕至此。” “人生也真是报应不爽,圣上现不也累悦容至此。”我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处境,“然后呢,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静道:“赵子都若要救你,半个时辰后会一个人单刀赴会。” 设好了天罗地网等人来投,结果可想而知。我脸色苍白,佯装镇定,“他不会来的。” “不,他会,而且还会惊慌不已地赶来。”语气是肯定的。 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要杀他,当初在我进宫那天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等到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天根本没打算杀他,也杀不了他,就算杀了也只会让三军叛乱,得不偿失。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为了你自毁名声,常昊王之威望早已不复从前,人心不古,何谈世风?说来还真得感谢你啊,悦容。” 我心中凄楚不已,舍了那一世的英明,再窥庙堂,名不正言不顺,这就是爱得疯狂的代价么? “那广成昕在宫中埋下兵马又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保护朕,二来是留住你,三来是确认你的利用价值。” “价值如何?” “倾国倾城,足以颠覆天下。”经天子痴痴凝视,声音温柔得出奇,“今夜无论他死还是朕活,留下来的那个人都将为你改变世界,你都会成为一国之后。”似预言,又似誓言。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人要利用我来杀我的丈夫,居然还这般多情地向我倾吐爱意,是疯子还是傻子! “就算我死,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说出这句话,我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睁眼冷冷看我,怨恨的,又悲伤的,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冷硬道:“赵子都死,又如何?” 恰时,远处传来马啸,我心中一颤,抬头望去,便见竹林彼端,尘烟滚滚,那人策马而来。衣衫凛冽的风姿,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追在我马车后面,追问着若做到我提的条件,是不是真会嫁他为妻。和那时一样啊,执着坚定的表情,仿佛世上没什么可动摇他。 夜空,一轮如勾新月,如死神镰刀。 经天子的表情淡淡的,分不清是痛恨还是痛快,从身后环住我的肩膀,耳畔送来邪魅的低语:“悦容,他为你送死来了,最后再多几眼吧,以后怕没机会了。” 第71章 人算天算无尽头,万物刍狗天无情 马在十丈外停下,他驻首遥望,隔着距离与我对视,给予安定的力量,“悦容,你没事吧。” 我冷颜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走!” 他一怔,并不在意,笑说:“来救我的妻子。” 跳下马背,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沉默稍许。 地下簌簌作响,骤然有无数支竹箭破土而出,他一跃往后退开。 经天子嗤笑:“子都,朕的好堂弟,接着往前走吧,让朕看看你对这个女人到底爱得有多深。”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冰冷的唇亲吻耳廓,愤愤别过脸,又被他捏着下巴扳回发狠吻住嘴,挑衅般朝对面那人看去,带着威胁。 常昊王面无表情,细微眯起眼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一字字道:“不许你碰她,她是我的!” 耳角鬓发被风遥遥吹高,翻滚的宽袖衣角如烟波浩渺临天的姿态,再度跨入阵地,任竹箭一根根刺穿他的脚掌,眉眼不眨,走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利刃刺进了拔出,拔出了又刺进,反反复复是多么锥心的痛?为什么还能面无表情地忍下,为什么明知是刀山火海,还要义无反顾地朝我走来? 是了,这一直都是他爱我的方式,以前醉酒后曾狠狠将我勒进身体里,就算身体结合再亲密,还是失控地说着:“我不许你离开,不管以后会怎么样,不管有没有美好的结局,我都不许!”不知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爱得那么不安,那么伤痕累累,也不愿罢手。 我颤抖着,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俯下脸,再度抬头已经换上一张冷漠的表情:“赵子都,你少自作多情,我从来都不爱你,你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我爱过的只有那双眼睛!”他错愕看我,漆黑双目忧思悲伤,我冷笑着,“因为那眼睛像极了萧晚月,我心里爱的一直只有他!”所以,快走吧,离开吧,别为了我罔顾生命了。 “你说谎!”他怒挥衣袖大声喊回来,微红的脸庞撇转,愤怒的表情又一点一滴柔软下去,“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悦容,请你别用这样泪眼无助的表情说出好么,教我怎么相信?” 我回神,才惊觉脸上早已满是泪水。 幽柔的声音再度传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没关系,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可你知不知道,我又是怎么想的?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人,宠着她由着她任她予取予求,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恨不得连心都挖出。我就是不信,这么对一个人好,还会让她觉得有什么胜过眼前这个说爱她的人!如果……如果付出了一切,你还是念着别人,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那你就爱着他吧,就让我来爱你!”言语间,已走到我的面前,默默相望。 那耳畔的风声,悠悠似梦里的爱语,即使尝尽辛酸的滋味,也要融为一体,纵使在温情的更深处,安抚也只能带来痛楚,仍要命运狠狠相连。 泪水模糊,只看得见那张无怨无悔的脸,叫着他的名,说着对不起。 他想为我拭泪,一把剑抵在他的肩上。看也不看一眼,一步向前,任剑刺穿肩骨,不过是痛彻心扉,任血染红衣袍,只是开出朵朵伤心的红花,也要捏起袖角,温柔地安慰哭泣的我:“快别哭了,要知道为了让你笑,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心思。” 经天子冷着脸,抽剑而出,最后抵上的是他的心窝,“多情的告别仪式结束了,再见了,赵子都。” “不——”我厉声尖叫,他却视死如归,星眸里带着滚烫的感动,看着我的惊慌而快乐着,哈哈大笑:“你还敢说你不爱我,我的好悦容,你还敢说你不爱我!” 眼见剑端即将刺入,剑身却呛然两断,所有人惊住了。 偏头看去,却见云盖先生笑嘻嘻地说:“这俩孩子的情义太让人感动了,怎舍得就这么让他们死了?棒打鸳鸯是要遭雷轰的啊!”看向经天子,请求道:“圣上,还是您牺牲吧,一个人死好过死两个。” “什……什么?”已被封了穴道。 情形急转而下,让人措手不及,只听经天子怒道:“蔺云盖,你在做什么!” 云盖先生笑道:“圣上,您的戏演得那么好,怎看不出老夫演的是哪一出?” 慢慢地,经天子冷静下来,嘲讽地说:“博取大司马信任,再将你引荐来朕的身边出谋划策,原来早就是一场阴谋,赵子都,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常昊王却皱眉,眼中亦藏有不解,“他不是我的人。” 云盖先生摆袖道:“自然,凭这臭小子,还不够资格让老夫效力。” 经天子恨恨而视,一场算计到头成空,怎能不恨?就算是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指使你的人是谁!” 云盖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八个字:“文武冠冕,天下无双。” 常昊王浑身一震,似受不小的惊吓,经天子竟怒极呕出一口血来,仰天大笑,嘶声喊道:“萧晚风!萧晚风!” 声音穿透天际,惊起满山飞禽,是失败的不甘,是命运的无奈,是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一个君王的悲哀。 闭目,一滴泪溅落:“到最后,朕也只能是个失败者吗……” 云盖先生开口,淡淡几句,道尽他毕生堪舆:“若在盛世,你可为一代明君,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时。” 他的一生,只换得一句生不逢时,何堪? 非生者无能,是苍天无情。万物皆为刍狗,何至于一国之君? 第72章 各留生路弃来世,乍闻闲言心成碎 从木桩上解困下来,我靠在常昊王怀里,他的身体极为冰冷,鲜血流了一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曲下,被我赶忙扶住。那云盖先生却好似没心没肺的在一旁呵笑。我怒视着他,这人玩的什么把戏,既然早就要救人,为什么偏要等到他受尽折磨后才出手! 云盖先生似有深意地扫过我一眼,偏首对常昊王道:“他要我转告你,伤人者人必伤之,这点痛苦算是给你的教训,哪怕你现在受再重的伤,也抵不过她日后所要受的伤,这已是最仁慈的惩罚。” 常昊王闻言,握紧了拳头,面目痛苦,看向我时,那双多情的眸子竟带上一种清洌的冷感,像一场酒醒后的空虚。 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我投去探寻的视线。 云盖先生微微一笑,并未解释,对我说:“孩子,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勇敢地活下去吧。” 越身而去时,拍了拍常昊王的肩膀,指着一旁的经天子道:“此人是死是活,随你处置,你是要亲自登基还是要另立新帝,也随你开心。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日前的做法已让他非常不满,忍耐也已到了极限,好自保重吧,相信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在战场上。哈,告辞!”黑风一扫,人已失去了踪迹。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常昊王沉郁着脸默不作声,许久才应道:“悦容,别问了好么,什么都别问……”抱着我细微颤抖,似在害怕什么。 他这样的男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回拥他,突然觉得就像拥着一团黑雾,看不透,好不真实。 事后,常昊王让经天子自行选择,是生还是死。 经天子轻笑,温文的脸穿透月光,一层层淡得模糊而遥远。 他说:“让悦容送朕上路吧,要死,朕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三日后,我端着一盅毒酒,游丝般进入颐华宫。这座皇帝的寝宫,是所有后宫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奢华得落魄,威严得谦卑,就像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就像那即将赴死的皇帝一样,竟可同时兼备着温柔和阴狠,软弱与顽强的生性。 殿门咿呀一声打开,铜壁上的腾云飞龙,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地怒视而来。低矮的橡木香案前,他安静地坐在蒲团上,穿着一袭银丝江潮日月腾龙袍,是初次相见时穿的那件,头发梳得极为工整,扣着一顶银龙冠,背后拖着流彩华光,表情沉浸在香炉氤氲而出的袅袅白烟里,让人看不真实,就这么与我在云里雾里间凝视。 偌大的宫殿,只有两个人,那么遥远,远得看不清面廓,又那么近,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低沉的声音穿透云雾,他笑说:“悦容,朕刚做了一个梦。” 我随着他问:“什么梦?” “朕梦见你死了,朕站在你的坟墓前流泪,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也不等我说话,他自顾地笑开了,还是看不见表情,只觉得声音很悲哀:“或许朕欠了你一条命,这辈子才要来还你的。朕一生啊,都分不清是不是活着,竟觉得梦里都比清醒时真实。” 又问:“悦容,你相信人死后会有前世今生么?” 我点头恩了一声:“我相信。” 刹那间,云雾散开,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是一种豁达,一种最后的圆满。 微微颔首,“为朕把酒端上吧。” 洁白无瑕的羊脂酒杯,仿佛不带世间一丝污秽,却装载着这世间最狠毒的鸩酒。 他无惧无喜无悲,捏着宽大的袖袍,探出修长的双手,那凹凸有致的手骨,让人有种脆弱的美感。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圣上……或许你不用死,我、我去求他……” “你已经求过了,所以朕多活了三天,不是么?”掌心覆上我的脸庞,“傻悦容,谁说你聪明了?真傻啊,你越是为朕求他,他越是恨不得将朕千刀万剐。” “圣上……“ “悦容,你告诉朕,你爱过朕么,哪怕只是在梦里?” 我给了他一个美丽的谎言,他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满足,头一扬,将鸩酒饮尽。 “悦容……最后为朕唱首小曲吧,就你以前唱过的那首。”眼睛幽幽地看着我,不肯闭上,唯恐闭上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好,好!我唱!”眼泪滴滴落下,哽咽着哼出不成调的曲: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暮暮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黑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我吓得脸色苍白,他断断续续道:“别停,就那一句,别停……”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愿来生还能……” 我再也唱不出了,他再也听不到了,含笑而去了。 他说:“成昕,朕对不起你,朕到最后还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他说:“成昕只对朕说,不想爱上你,就不要看你跳舞,但他忘了告诉朕,千万不要听你哼的曲子,听了,心一样不再属于自己了……悦容,朕是真的爱你,如果还有来世,如果还有……” 趴在我的膝盖,像是睡着了似的,我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笑着,哭着。 呐,别念着来世了,好么?哪来的来世?都已经纠\/缠了两辈子,第三世就放彼此一条生路吧。遇到该爱的人,就好好地去爱吧,别害怕受伤,心痛了也没关系,流泪了也没关系,勇敢地再爱一次吧。 “再见了,张影。” 我走出颐华宫,风声回旋,穿过透明的树叶,找到了它久居的天空,我想,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好,我和他也会找到自己信仰的幸福。 默念子都的名,这一刻,我突然好想见到他。 两个小宫女在庭院扫地,嬉笑着聊着天,“刚刚你看到了没有,常昊王抱着皇后娘娘进了懿合宫了,天呐,就这么光天化日的!”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别说他快要登基称帝了,整个后宫都将是他的,就算他还是个王爷,以前敢在仁德殿宠幸楚婕妤,现在为什么不敢在懿合宫宠幸皇后娘娘?” 宛如天雷劈身,我苍白了脸,茫然杵在原地,只觉血液一点一滴从身上流逝。 那俩小宫女乍见我,惊慌地跑走了。 第73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此心何处可永恒 来到懿合宫,并不想表现得像一个捉奸的妻子,反复提醒自己维持该有的体态和教养,但内心的悲愤以及凌乱的情绪,让我顾不得宫人的阻拦一路闯进大殿。 皇后从里屋走出,发丝微乱,双颊泛红,朱唇红肿,让人极为容易便联想到那令人不愉快的事。宫女太监们纷纷请罪,说王妃坚持要进来他们拦不住。皇后潦草摆手让他们退下,神色略带尴尬道:“十妹急匆匆地来……是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环顾四周,桌案上放着一盏茶,还冒着热气,泡的是上好的香螺片,十年仅有五斤产量,十分稀罕,这皇都内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常昊王一个人喝这种茶;茶几旁搁置着一根拐杖,金漆虎头樟木身杆,我自然也十分熟悉,这是我亲自挑来的;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香味,混合着百合茉莉和薄荷三种清香,是他脚掌受伤后涂抹的膏药,还是我每日三次为他亲手上的药,香味就从那翻滚的墨绿色帷帐后头传出。 冷笑着什么也没说,慢斯斯地在桌案前坐下,皇后差人上茶,我说不用了,端起桌上那盏旧茶喝了起来。不愧是上好的香螺片,回味甘甜口齿留香,他一向是极有品位且懂得享受的人,包括对女人。眯起眼睛,细细看着眼前略显局促不安的皇后,微颤的睫毛宛如轻摆的羽扇,那不安的神情都如此楚楚可怜。 被我盯着,皇后如坐针毡,不自然地微动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道:“十妹真随性,这别人喝过的茶也便罢了吧,姐姐唤人再给你泡来。” 放下茶盏,我微微阖眼,似笑非笑,“姐姐错言了,这世上只有三个男人才会让我不介意共用同一盏茶,除了我那两个宝贝弟弟,便是……”将尾音拉得懒怠而绵长,却没说出。皇后强笑着问还有谁,我将视线从帷帐那扫过,道:“还有我的丈夫。” 手指用力扯拉,面色仍做平静,皇后道:“十妹说笑了,这……这是姐姐方才用过的茶,你这会不也喝了?” 不愧是这后宫最会伪善的女人,我微微笑起,和声道:“是了,说笑的呢,姐姐用过的我当然也不会介意,就怕姐姐会介意了。” 皇后神态稍霁,“怎么会呢,姐姐欢喜还来不及。”与我又随意唠叨了几句。 我再度端起茶盏,看着微绿的茶汤映出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睛,是属于女人的嫉妒,让人厌恶。 手一放,茶盏在地上摔成碎片,溅湿我半边裙角。皇后惊起,她赶忙关心问:“妹妹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我坐着,挺直腰杆,平淡地告诉她不用紧张,茶盏是我故意打碎的,“这宫中的东西不好带出宫外,但也不喜欢别人碰我用过的,便只好摔碎了,姐姐不会怪罪吧。” “不,怎、怎么会呢。”皇后笑着,茫然站立。 我起身朝她走去,一步步慢悠悠的。她竟害怕地跌坐回椅子上,手指一下下用力抓着扶手,尽管竭力掩饰,眼中还是透露出一丝恐惧。是的,这后宫哪个女人不怕我?就连之前人人畏惧的史湘妃都被我逼死,在她们眼里,我早已是蛇蝎心肠,狠毒更甚史湘妃的女人。 自嘲笑笑,自然不能枉担了这名声,我冷脸靠在皇后的耳畔,轻声道:“请你记住,茶盏我可以与你共用,但男人绝对不会与你共享。共用了我的茶盏,可以摔碎,共享了我的男人,我会让那共享者悔不当初,明白么,五姐?” 皇后苍白着脸茫然点头,我淡淡一笑,恢复了温婉的模样,盈盈欠身告退,临走前随手抄起桌案旁的拐杖带走,皇后乍见那东西,惊愕地悚了一下,又佯装什么也没看见,笑容满面地将我送出,还嘱咐着想她了便多来懿合宫走走。 与她虚应几句,叫她不用送了,目送她回到屋内,我站在门扉旁并未离开。 许久,屋内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皇后幽幽埋怨:“你还笑,我现在这心里还疙瘩着呢!” 男人问:“芮媛,你怕她?” 皇后回道:“她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怎能不怕?你也看到了,她是容不下我的,哪天我怕是怎么被她整死了也不知道。” 善于伪装的女人,用一种我见犹怜的语态将我贬斥。 男人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随后是一阵衣衫厮磨的声响,便闻皇后叮咛一句:“你好坏。”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大步跑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被深秋的寒风吹得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怎不认得他的声音,昨日还笑吐情话,说着只爱我一人,余音犹且绕耳还未退去,转眼怎似换了皮面和心肠,拥别人入怀?还是我的姐姐,还亲热地叫着她的闺名! 将他用的拐杖愤愤地摔在地上,用力地踩,死命地骂,这满腔的悲愤却得不到丝毫的疏减。 看着被土堆里脏兮兮的虎头樟木拐杖,再昂贵的物品沾了脏东西,看上去都是如此不堪,就像爱情一样。 又想起,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三天了才能拄着拐杖下床走路;再想起,那夜豁出命与我共死的决心,怎可能是假的? 此刻明明恨他恨得要命,怎偏想起的都是他的好? 红了眼睛,又宝贝似的把拐杖捡起来抱在怀里,捏着袖角把上边的泥巴一点点地擦去。 我说:“脏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会再帮你擦干净的,以后别再脏了好不好?” 呆呆看了许久,也等了许久,虎头樟木杖沉默无声,风中那夹着百合茉莉薄荷的奇异香味也渐渐散去,我失望地闭上眼睛,抹泪回王府去了。 原来,给不了回答……那曾经的承诺,都算什么? 暮色沉沉,空气带着菊花的冷香,那摆在窗台上的昙花已经残败。 想来昨夜,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它已开过花,只是美丽的刹那没人欣赏,今日已伤心枯萎,薄命如红颜。 我觉得可怜,叫嫣红把那昙花拿去埋了,就埋在常昊王每日回来必经的路旁,以“长心”为名立个墓碑,墓志铭便写上:纵然命途多舛,但求此心永恒。嫣红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受命去做了。 常昊王是在晚膳后才从宫里回来,进了府门随手将披风扔给小厮,停在庭院小径旁看着那花塚,问:“谁在此处立的碑?”小厮回道:“禀王爷,是王妃命人立的花碑。”常昊王颤着唇反复念着那碑文,竟渐渐痴了。 我倚在门旁看着他那痴态,愤怒去了大半,又见他额头略带细汗,多半是少了拐杖行路困难给乏的,心里有点报复后的愉悦感。 走了过去,说:“子都,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拐杖都忘了带好?”将那虎头樟木杖送到他手里。他面色略微异变,随口说了声谢谢,却什么解释也没有。我冷眼看着,方才消停的恼火又腾地上来了。 他又问:“用膳了没有?”我皮笑肉不笑道:“等不到你回来,饿得紧便先用了。”他淡淡点了点头,“十日后便要登基了,宫中那边要商议的事情颇为繁琐,往后几日也是如此,就不要等了。” 是真的有要事,还是忙着跟别的女人温存!那一刻我几乎忍不住要逼问出声。 他好似没有察觉我紊乱的呼吸,随意地问到了经天子,我回道:“饮下毒酒了,走得极为安详。” “我会下令厚葬他的,给他一个天子应有的体面。”半垂着眉眼,分不清喜怒,静静地睨着我,问:“恨我吗,这么对他?” 我摇摇头,“不,你这么做是对的。”皇权的争斗,对别人仁慈了,对自己未免显得过于残忍,他向来不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 他探寻问:“如果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都会理解吗?” 我眉头一皱,戒备道:“要看是什么事,大义不可灭,诺言不可贱,两者之外,我都可以无怨无悔地支持你。” 他幽幽端详我许久,似有隐忍的挣扎,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草草嘱咐几句,也不进房门,折身便往书房里去。 我喊住他:“子都,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一脸期盼,哪怕不是解释,只是哄人开心的谎话,也情愿听到。 他沉默半会,颀长的身姿遮盖在稀疏枝桠下,一条条横亘的暗影,恍若灵魂分割的错觉,叹息:“悦容乏了的话早点休息吧,今夜事务颇多,我就不回房了。”走了几步,我怒喊道:“赵子都,你给我站住!” 顿住脚步,他没说话,也没回身,笔直地站着像是深秋的梧桐,落寞而深远。 我上去轻轻倚在他的背上,感受他那温热的体温,寻找曾经渴望的安全,“你还记不记得娶我前,我曾说过的话?” 他哑着声音道:“记得,我说要娶你,须得与你厮守一生,独守唯一,不得二心。” “你会做到吗?” “至少我已经为你遣散了府中所有姬妾,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悦容?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渴望的所谓唯一虽然美丽,但不切实际,这世上那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日后我登基了,后宫佳丽三千,更不可能为你做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未来的一国之后,如果连这一点容人的度量也没有,怎么替我执掌后宫?” 我施施然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层层重叠的王府宅院深处,像一座迷宫,将心困在了里头找不出来。 花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转薄。 这纷扰不休的天地,花开花败,情深意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期限,都会过去了,消失了,包括曾经的誓言和爱情。 心,又哪里能永恒?是我痴妄了。 第74章 天赐怒打常昊王,在劫之心昭若揭 已三日未见常昊王,前去寻人,非是家臣推托正在议事,便是不在王府,显然是刻意躲避我。 这日姹紫来报楚十二爷来了,我还未开口允面,他便直冲冲地往我房里跑,那时正要起榻,嫣红在为我合衣,房门哐啷一声便被踢开,那人就像个火爆的狮子闯入,乍见屋内光景,先是一怔,那煞气腾腾的脸轰然浮上一层红晕,说了声抱歉正要退出,我将寝衣一合,“回来。” 他乖乖走入,低着头眼睛直盯着地板,倒是一副非礼勿视的君子之态。我道:“什么事让你急冲成这样,都没个规矩了。”见他默不作声,低垂的眼角似有淤青,把他唤到跟前,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细瞧了一番,那张让女人脸红的俊脸果真变了形,青一块紫一块的,“在哪受的伤?”听他闷闷地回答,万花楼。 我冷哼一声,敢情又是为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跟哪家公子打架了,拧起他的耳朵骂道:“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不成,叫你少去那地方多做正经事,你怎么就是不听!”边说边打,也是最近心情不好,情绪变得些许失控。 天赐支着头闷声不哼,我问他跟谁打的架,快去赔礼道歉,他抬头盯着我,似有心痛,咬牙字字说道:“赵子都那混蛋配不上姐姐!”我愣了稍许,探寻问:“你是跟他打的架?”天赐点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混蛋才娶了姐姐不过半月,就跑去万花楼喝花酒玩女人,还说姐姐的坏话。” 脚步踉跄地跌坐榻上,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我不由冷笑两声,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居然还去那种地方!以前把名声当宝贝,现在怎这般不知自爱! “他说我什么了?” 天赐龃龉不答,面有难色,我怒拍横榻,“说!”整个床架簌簌作响,天赐吓得眉梢一抖,伏在我身旁,“姐姐你听了千万别生气,你这样子我心里难过。” 我深深吸气,叫他不用担心,把事情说个清清楚楚。天赐犹豫半会,才一一道来。善妒,阴险,毒辣,没有一丝女人柔情……他竟是对那些女人如此说我,还嗤笑我不及她们半分的好!才听了一半,便气得浑身发抖,“够了,别说了!” 回头看去,天赐脸色苍白满是担忧,嘴巴抽动几下似想安慰,又唯恐再说错什么惹恼了我。 想他是为我受的伤,刚刚还被我打骂一声不吭,心里顿时柔软下来,抚着他的脸轻轻道:“傻孩子,你怎么可以去跟他打架,是想被砍头吗?再说你哪是他的对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教姐姐这心里怎么受?” “我就是气不过,他明知我也在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给我听,根本没把姐姐放在眼里!别说他现在还没登基,就算是天皇老子敢侮辱姐姐,我也跟他拼了!”天赐怒得两颊通红,“再来,谁说我打不过他?我还真替姐姐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竟也痛快地笑出口:“哦,你怎么教训的他?” 天赐说无意间发现常昊王每次过招似刻意护着脸不让他伤到,所以他就故意左手打脸作诱饵,当他护脸的时候右拳腿脚全都往他身上砸,“你别看我脸上这么惨,他身上受的伤可不比我脸上的少。若非在场的那帮狗腿子大臣阻挠,我还不不罢休呢!” 我嗤嗤笑趴了下去,直夸他打的好,笑得眼角都是泪。天赐突然不说话了,默默看着我,默默为我擦泪,“姐姐,你别伤心了,我带你回家吧,这样的男人我们不要了,休了他!” 真是个呆子啊,这世道还真没听过女人休夫的,再说我现在什么身份,未来的皇后,私事都变成了国事,而天赐这一闹,以常昊王的性格多半不会放过他,我得另做打算。 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拍着他的手背,“别担心,他只是今早跟我辩了几句心里不痛快才会这么说的,往日里都待我极好。你啊,从小到大就会闹荒唐事,这次还更出格了。这皇城里就他权势滔天,谁敢跟他蹬鼻子?也就是你了。每次都要姐姐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也不让人省心的。” 天赐质疑:“姐姐真的没事?” 我微笑着给他一个安定,他仍有狐疑,我忙转了话题:“你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家里是断然不能去了的,父亲非得家法伺候把你往死里打不可。这样吧,你先去你那两个跟班的家里躲避几天,等我把事情妥善了再差人来接你。”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闹得过了火,乖顺地点了点头,抱住我的腰往怀里蹭了蹭,“知道了,就悦容姐对我最好了!”宠溺地拍拍他的背,直叹息,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弟弟,这矛盾也的确不好调解。复而嘱咐几句,让嫣红送天赐离开了。 天赐才刚走不到半会,灾劫便来了。我苦笑连连,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心知在劫这次来不是为了方才那出闹剧来拿人,就是来向我询问与常昊王的事。在劫可不比天赐,没那么好打发,便装睡想搪塞过去。 在劫进门后,见我伏在榻上闭目休憩,也没离开,屏退了姹紫嫣红,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偶闻低叹,想是在为我忧心。我不做声地继续装睡,心里也怪内疚的,从小没什么事回避他,今日竟这般与他周旋,他要是知道了,定会伤心。 房间里很安静,香炉袅袅飘出的白烟绕了满屋,香味让人飘飘欲仙,外头的风很轻,伴随着树叶飘落的窸窣声,落定尘埃般让人心悸。 半刻后,依稀闻得衣衫作响声,想是在劫起身要离开了,心底正暗暗舒气,却闻他站在床畔低语:“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手指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我的脸庞,忽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湿润便覆在我的嘴上。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在劫一惊,忙退了数步,掩着嘴满脸通红,结舌:“姐……姐姐……” “你在做什么,在劫!”他居然吻我! 视线一扫,我脸色骤然大变,便见常昊王倚在门扉,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房内,眼神寒冷如冰。 第75章 彼此折磨始到头,热情过后终是泪 用力推开书房的大门,哐啷巨响,像是心扉被撞碎的尖锐感。所有议事的大臣都惊愕地看着我,依稀曾听见有人谈及郑、鲁二公还有薰皇子的名字,此刻的我无心在意,笔直走到高坐之人的面前,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和你谈谈,子都。” 他半阖眉眼,抿直的嘴角显示不悦,仍如了我的愿挥袖退去众人。 “放了他们,放了我的弟弟!”祈求着攥紧他的衣袖。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将我的手不甚厌烦地推开,“没有人能在惹怒我之后还能安然活着,你凭什么让我放了他们?” 我哭道:“凭我是你的妻子,凭他们是我最爱的弟弟!” 手指掠过我的眼泪,他冷笑着,“真是廉价的眼泪,为了你最爱的弟弟?”兀地勃然大怒,将满桌子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推翻在地。我吓得满脸苍白,被他握住双肩一把拖到面前,用力地摇晃,怒吼:“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爱字,而今居然说他们才是你的最爱?楚悦容,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还是你当真如此下贱,连自己的弟弟都要勾引!” 我瞪大眼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颤颤道:“你……你说什么?” 字字冷硬地从他口中吐出:“我说你下贱无耻!” 我狠狠瞪着他,笑起,“是,我是下贱无耻,你不也爱我的下贱无耻!经天子不过抱着我睡了几夜,你就烧他寝宫取他性命,你怎么就这么在乎我?在劫不过亲我一下你就受不了了?告诉你,以前在楚家的时候我们经常做这事,跟天赐也做了,还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脱\/光了衣服——” “啪——”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常昊王阴冷道:“像你这种肮脏的女人不配让我在乎,你给我滚!” “赵子都,你会后悔的。”我面无表情地抹去泪,挺着腰杆骄傲地走出书房。 外边的日头强盛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家奴们窃窃私语,我冷眼一扫,一个个如惊弓之鸟,瑟瑟地跑远了。 茫然在偌大的宅院走着,想去地下室探望天赐和在劫。他们两人一个尚未出王府便被抓住,一个在卧房中被带走,双双被关进王府的地牢中。 地牢守门的是个年轻的将军,名叫王智,冷面无私,将我横挡在外头,“王爷交代,没他手谕谁都不能进去看那两个犯人,尤其是王妃您!”视线从我脸上扫过,很快地转移到别处,凸出的喉结滚动,咽下干涩的口水。 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艳和贪婪,我勾起嘴角,侧脸眯着眼睛睨他,知道这个视觉能让我的面容变得更加的娇\/媚,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刚好路过跟将军说说话。将军今个儿酉时有空么?”不等他回答,笑吟吟地迈步离开了,展开水袖,将一条香巾不留痕迹地落在他的手中。走几步,回头频频顾盼,他痴痴地遥望,像失了魂魄。走过转角时再看,他埋首在香巾里轻嗅,一脸陶醉。 我冷冷笑起,男人,不都这样? 酉时,宁静地宅院传出一声野兽似的怒喝,王智从房里衣衫不整地跑出,口中慌乱地喊着:“王爷饶命啊!”忽闻一声哀嚎,再无声响。 我拢了拢半开的衣衫倚在榻上,看着常昊王提着沾了血的长剑从门外怒冲冲地回来,就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将剑抵在我的咽喉。 “楚悦容,你都做了些什么!” 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蔻红指甲拂过嘴角,漫不经心道:“这不如王爷所愿做个下贱无耻的人么,还没上床呢,您就回来了,做到哪个程度呢,您不刚好看得清清楚楚?” 他气败地将剑摔在地上,扼住我的喉咙怒吼:“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说啊!” 我收起笑容,冷眼与他回视:“放了我弟弟!” 他摇头倒退几步,“为了他们,你居然这么逼我……”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骤然心痛得难以呼吸,我默默流泪,问出了这几日最锥心的不解:“为什么你突然变了,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相互折磨都不肯罢休?”起身抱住他,央道:“我们不再吵架了好不好,回到过去恩爱的日子,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你心里害怕什么你跟我说啊,为什么总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早就已经察觉,自从云盖先生那夜说了若有所指的话后,他就变得不再正常。 常昊王身子僵硬,一把将我推开,喃喃念着:“不,我不在乎你,一点也不在乎你!”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我在房间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竟发现心痛不复从前。原来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再给多少次伤害,也远远不如第一次受的伤那么痛了。 翌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京都湖上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金色湖面波光粼粼,精致华丽的画舫随水细流,常昊王妃宴请皇城中的风流才子,以文会友,以乐传情。觥筹交错间,丝竹之声靡靡入耳,众人酒酣兴致大起,不知是谁高喊一声:“请王妃起舞助兴!”掌声滚滚中,那女子在船头翩然而舞,飘飘兮如风而来,袅袅兮随风而去,天水之间,人间尽头。 正在众人如痴如醉之际,大批官兵将整座京都湖包围,十艘官船将画舫逼至岸边,就在众人恍惚梦醒后,骤见常昊王立身岸口杨柳之下,白衣如鬼魅,一脸杀气。 我站在船头,掩着嘴角笑个不停,常昊王怒喝:“全都给本王滚下来!” 众人方知惹来天怒,纷纷跪地求饶,被下令全部打入死牢,有人揪住我的裙摆哀嚎:“王妃,您快救救我吧!”常昊王大步上前,一脚将其踹开,狠狠瞪着我,像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王爷饶命,王妃救命!”所有人哭个不停,我却笑个不休,常昊王怒喝:“住口,不许笑!”他越骂,我笑得越开心,被他一把扛在肩上跃上马背,也不管满城百姓的眼色,一路奔进王府,我也随他一路笑回。 “你就非要这么逼我才罢休吗,你该死!该死!”撞开房门,一把将人压在冰冷的墙面上,我再也笑不出口了,痛苦地咬着下唇,痛苦地呻\/吟,整日整夜被逼着任他无度索取,昏死过去又被痛醒,醒了又痛昏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脑袋昏昏沉沉起了高烧,模糊睁开双眼,却见那双明月般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幽幽晃荡着似水柔情。我张嘴喊了几声,不知喊了谁的名字,眼皮沉重,又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眼,却看见常昊王用一副极为冷漠的表情站在床榻旁,记忆中的柔情眼神,似是自己做的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梦。 他取来搁在桌上的一张纸扔到我面前,我拾起来展开一看,苍白的脸色更为苍白,“休书……你要休我?”心痛得几欲流泪,却在嘴角僵硬地笑了出来。 “带着你的弟弟们离开吧,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说出这句话的他,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往日深情款款的模样,像一张面具从他脸上永远地摘去了。 我默默不语,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穿起衣服往外走去,这已经是我所拥有的最后的尊严。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我欢喜转身,却见他拂袖将一支麒麟白玉簪扔了过来,吧嗒落在我的脚边,簪尾的“月”字笔笔深刻,如人的内心斑驳哀痛的印记。 “你连做梦都叫着萧晚月的名字,真令人作呕,带着这肮脏的东西去找你的旧情人吧!” 不言不语,俯首凝视着这消失许久的簪子,宛如凝视自己苍白无味的过去。 不再看他,也不去拾取簪子,拖着长长的裙摆转身走出房门。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为什么还站在门后不肯离开? 或许我希望他能追出来喊我的名字,希望在第一时间,我就能站在他的面前,然后告诉彼此,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待了百年般漫长,他都没有追出,我知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屋内传出困兽般呜咽的低鸣,反复地说着:悦容,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走进去,看到他无助地坐靠在墙角,墨色帷幔被风高高吹起,凛冽的声音撕心裂肺,在他身上投下一层阴影,寂寞,萧瑟,落拓。 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抬头惊愕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嘴,说:“再见了,子都,再见了。”在双唇与声音之间,某些东西已在心底逝去,灵魂的翅膀,以及,痛苦和遗忘的权力。 终于,我离开了。这是他的选择,我选择尊重。 庭院里,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是不是我们的爱情,也要到霜染青丝、时光逝去时,才能像这冬日的枝杆一般,清晰、勇敢、坚强?我们都曾醉在梦里,任芳华刹那,刹那芳华。 原来,疯狂后的清醒,只有眼角的泪,留作纪念。 第76章 暧昧之情戛然止,天下风云渐诡谲 讥讽、嘲笑、同情、怜悯、幸灾乐祸……众人闪烁的眼神在眼前晃过,我跪在楚幕北面前,一言不发,藤条一下下抽打下来,教训这出嫁不过半月便被夫家休掉的家门之耻。 “请父亲饶过姐姐!”在劫和天赐挡在我背后。楚幕北一见他们,老脸更怒几分,连着他们一起打,边打边骂:“想我楚家世代英名,怎出了你们这三个孽障!” “他们都我的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老爷有什么责备就冲我来说吧。”萧夫人从堂口走进,雍容面容一如往日,善于伪装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乍现锐利,楚幕北一怔,“你……”硬是说不出话来,向来霸气人前说一不二的魏国公,竟破天荒地屈就了,扔掉藤条拂袖而去。萧夫人淡淡扫了我一眼,“天赐在劫,将你们姐姐扶回渊阑院休息吧。”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也不再与我多说什么。 回房后我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热烧未退,反复做着形形色色的梦,醒来后却如泡沫般破碎,什么也记不起来。略动手指,惊醒了伏在榻旁浅寐的在劫。 “姐姐,你醒了!感觉好点了没有?” 呆呆看着他脸,眉宇间潋滟光华,兼备了男孩与男人的魅力,青涩而沉稳,纯粹而幽远,却是眼底那抹青黑,让他看上去疲惫极了。 沙哑问:“我睡了多久了。”回答已有两日。 偏头看向窗外,天色清蒙,是凌晨破晓时分,世间万物寂静得出奇,显得偶有的寒号声分外遥远。守夜的丫鬟在外屋打盹,沙漏簌簌作响,香炉的白烟断断续续,烛火已奄奄一息。 抬手抚着他清癯的脸,虚弱笑道:“傻孩子,你就一直照顾我?”他默默看着我没说话,眸心有种闪烁的火焰,让我想起不日前那次亲吻,尴尬地别过脸,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他为我掖好被子,“现在还早,你再睡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做声,侧身背对他,却总是察觉有股幽深的眼眸在身后凝视,让我浑身燥热起来。 嘎声道:“在劫,我是你姐姐。” 身后沉默许久,传来暗哑的低喃:“我一直都知道。” 不点破的暧昧,违背伦常的情感,戛然而止。 翌日,我被屋外的铮鸣声吵醒,询问出了什么事,在劫久不回答,似有遮掩,在我逼问下才缓缓说道:“要打仗了,郑国公萧晚风不知什么时候将薰皇子从常昊王的掌控下带离,三日前以肃清皇室血脉,振兴赵家基业为由拥戴薰皇子登基,在长川起兵从东南进军而来;昨日鲁国公司空长卿也以常昊王倒行逆施多行不义之罪昭告天下,以正义之师之名讨伐,麾下曲慕白将军率领三十万铁骑从金陵出发,打算配合郑国公从西北进攻。国内大大小小势力已不少开始骚动了,常昊王这次腹背受敌,偏尚未登基,国内人心不稳,有一番硬仗要打了。” 俯首见我久不做声,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轻声说:“别想了,那种男人不值得你再为他劳心分神,好好养病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问:“天赐呢,怎都不见他来看我。” 在劫犹豫半晌,道:“他去投军了。” 我诧异:“你们不是被革职了么?” 在劫道:“他投的……是郑国公麾下,他说,要替你报仇。” 我惊坐起来,“胡闹,快把他追回来!”情绪过于激动,一股呛意涌上胸口,让我干咳不止。 在劫坐在床榻旁揽过我的肩,双手抚着背为我顺气,道:“追不回了,三日前姐姐昏睡后他就已经出发了,当时父亲和大娘都不知道,就跟我一个人说。” “你怎么不阻止他!” 在劫沉默不语,近似完美的相貌点缀着沉静又寒冷的表情,我看了心中一凛,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眼神?许久他才道:“我不愿阻止,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此刻我或许也随他一同去了。” 我瞪着他,他极好内涵地与我微笑回视,那一刻我怎么也对他发不出火来,闷气倒下,被子一抬遮住脑袋。他温柔地为我拉下被子,捏住被缘小心翼翼搁在我下巴处,“窝在里边对你身体不好,乖,别任性了。”柔柔的嗓音像暖风似的吹在耳畔,浑身酥痒。那一刻竟让人觉得他是懂事的兄长,而我不过是不听话又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腾地红了脸,说话弱了气势:“要……要你啰嗦,我是姐姐!”别扭地侧过身去,身后那人沉沉笑起。 又过几日,皆在床榻上度过,外边的世界纷纷扰扰,无休无止的恩怨,全都被在劫以那霸道又带着温柔的笑语挡在门外。其实我知道,他是刻意将我与外头隔离,多半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 这日,微冷的空气送来清新的香味,我起了兴致和衣推开窗户,呵着热气探头望去,果见那早开的腊梅跃入眼中,绯色依依如梦,花瓣蹁跹若蝶,渐渐得看痴了起来。 胸口开始作痛了,尽管这几日刻意不去想那负心的男人,但沉郁在心中的思念,不说并不代表忘记了,而今触景伤情,想着王府里曾与他共同栽下的那株梅树是不是也开了,他在赏梅的时候又会想起谁? 转眼又想,他此刻怕早已迁入宫中,忙于国政,又忙于调兵遣将与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等人周璇,又哪来的闲情赏梅,怕更没时间来想起我了吧。只是稍作休息时,会是谁在他身边,晚上入睡时,又是拥谁在怀?是我那美丽妖娆的五姐,还是后宫多不胜数的国色天香? 垂眉叹息间,眼泪滑落,有只大手从背后探出,将滑落的眼泪接住。吧嗒一声,泪水溅在掌心,荡漾开无色的水印。我回身看去,对上在劫忧思的眸子。 “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他叹息着握起拳头,用掌心的热力散去了那伤心的水汽,将折在臂腕里的樱色白裘绒毛披风展开,轻轻地披在我的肩上,“已渐入冬,天气寒了下来,你身子又虚,也不多穿点衣服。”责备的语气,关怀的口吻,让人的心里一暖。 他今日看上去极为闲适,不是往日被父亲严格要求的那袭高冠华服的世家子弟装扮,只穿了一件花纹简约的云纹白衫,长发以紫金临湘缎绳婉约地在肩侧扎了一束,长长地垂落腰际,飘逸如随风杨柳。 拉起我的手说,“姐姐,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到院子里走走吧。” 亭台楼阁,帷帐高垂,橡木红桌长椅,隔上绫罗软垫,摆上香果小菜,再煮了一盅热酒,袅袅白烟中,看满院子的梅花开得正浓,别有一番景致。与我闲谈,时时妙语如珠,天南地北的趣闻,宛若信手拈来般随意。人前寡言冷清的他,唯有在我面前明朗快语,今日更甚从前,多半是念我方才落泪,有意让我开心。我也随他的意,不作愁容,闻得有趣的事,也掩嘴笑了起来。他见我笑起,微微勾着薄唇,也笑得满足。 这时,一只浑身通白的雪枭从楚府天际飞过,发出洪钟般的长鸣,我惊讶道:“奇怪,还真没在皇都中见过这样的飞禽。”偏头看去,却见在劫神色略微有异,稍瞬即逝,又如往日模样与我笑谈:“是啊,的确少见。”我心中留下深思,面不作色。半会下来,薄酒上面,阖上眼倚在他肩膀佯装睡去。 他轻唤几声姐姐,我不应声,匀称地呼吸着。他双臂一展,将我整个人箍在怀里,那清幽的男性气息顿然溢满鼻尖。从来不知在劫的味道,竟让人如此晕眩。指腹悄悄地覆上我的唇,我心中悸动,正在忐忑时,幸而那令人乱心的亲吻不曾唐突而来,只将我横身抱起,送回了房中,盖好被子,又静候半会,这才去了。 在劫离开之后,我便睁眼尾随而去,果见他形迹可疑地往后巷子走去。 老旧的东角门杂草丛生,他置身长巷一角,屈指附在嘴前吹起口哨,便见那雪枭嘶鸣而来,抖落着雪白的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灵动转着脖子,眼睛黑珠子似的水灵。 在劫笑着逗弄它几下,便有一男人披着黑色斗篷从巷子的暗角走出,朝他跪下:“属下见过魁主。” 在劫淡淡应了一声,问:“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人道:“今早已探得消息,常昊王已秘密离开皇都与子玉将军会合,准备突袭曲慕白驻扎在尧山下的大军。” 在劫点头:“很好,叫兄弟们半路伏击,造成恐慌乱其军心便可撤下,再将消息捎给郑国公,叫手脚利索的手下去做,萧晚风可不是那么好混淆过去的,别让他发现是我们在背后鼓弄。” 那人受命而去,在劫曲着手指抚弄雪枭的额头,这一人一禽好似情人般亲密。 忽闻在劫道:“悦容,你又不乖了。” 我心头一惊,麻痹感从腿脚开始蔓延,他发现我了! 第77章 仁义不施失天下,为己私心求助来 又见在劫对着那雪枭道:“下次别再偷偷飞来找我了,小心被人射下作晚餐。”方知那声悦容喊的并非是我。 雪枭极有灵性,扭着脑袋低声鸣叫,似吐相思。 在劫抚着它的羽毛,眸心一丝沉郁,“要是她也与你这般心心念念想着我,那该多好。”随即一笑,哀愁不负豪情。 手臂一挥,宽袖如袂,指着苍穹道:“天空是自由的,飞吧,悦容!” 那雪枭长鸣一声,展翅冲上天际。 一碧青天之下,狭长幽深的巷子尽头,在劫含笑仰面,白衣翩翩似烟波浩渺之中。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种锥心的痛感,随他看向天空彼端高飞的白影,竟落泪了。 天空是自由的,飞吧,悦容。 我会的,总有那一天,在劫。 回到屋里重新躺下,不到半刻在劫也回来了,我佯装幽幽转醒,见他站在床榻前对我微笑,也随他回以笑容。 两人小聊了几句,在劫忽而倾身为我在裙摆上摘取草根,我一怔,忙道:“兴许是方才赏花的时候沾的。”说了便后悔了,不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在劫浑然不察有异,点头恩了一声。 共同用完膳,前厅来传,老爷请十一爷过去。在劫嘱咐我好好休息,便随小厮同去了。我送他至院子里,偏头看去,园林被家丁修得整整齐齐的,哪还有什么杂草?又看向在劫渐远的背影,不由得叹息良久。 落日余晖,夕阳尽美,冬日的暮色总有种萧瑟和绚烂两种极致的美感。萧夫人就托着这种美感踏入我房中。 那时我正伏在榻上看书,见了她忙起身相迎,她摆手让我躺回,自行在长椅上坐下,丫鬟们上好茶果,她随意问:“身子恢复的如何了?”我答将近痊愈了。她又问:“看的什么书?”我答《过秦论》,她问:“看完后有什么收益。” 心知她并非随意而问,必然与眼前局势相关。回了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萧夫人笑笑,目有满意,道:“方才我过来时,朝中几位大臣来拜访,你父亲也把在劫叫了过去商谈,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冥想稍许,“而今天下大乱,父亲是在抉择该站在哪一方更有利于楚家兴衰。” 萧夫人并没有否决,问:“那悦容若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会顺应哪一边?” 我道:“顺应民心。” 萧夫人咄咄逼问:“民心顺向哪里?” 我痛苦闭上了眼睛,“鲁国公司空长卿以讨伐乱臣贼子倒行逆施之罪而起兵,是为仁;郑国公萧晚风以拥戴薰皇子登基为名而起兵,是为义。此二人为仁义之师,天下自当归心。” 萧夫人静静看我,“悦容,你很痛苦,是为常昊王?” 我没有否认,“他虽然负了我,我也不愿他落得不好的下场。”而害他失了仁义之名的,也恰恰是我。 萧夫人叹了一声,道:“以前怎觉得你的性格像我,现在却觉得少了一样我有的,也多了一样我没有的。” 我问:“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 “你太重感情了,总是少了份冷静,但也拥有了美丽的……”她没再说下去,偏头看向窗外,竟渐渐地痴了。 那花苑里红霞落下梦幻般的色彩,夫子刘旭冉在长廊上轻轻走过,那身青衫风中轻舞,宛如水草般优雅。 她收回视线,喃喃低语:“人之所以不懂得珍惜,是因为得到得太过容易;人之所以后悔没有珍惜,是因为失去得太过痛心。” 问:“悦容,你属于哪一种?” 我竟一时回答不出。她不再多说其他,起身要走,我下床去送,她指了指榻上的《过秦论》,淡淡道:“以后还是少看这书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恭顺点头应是。心想,这表里不一的姿态,也的确与她极像。 事后,我换了身衣服出去了,带上萧晚风的那支玉簪子。 其实萧夫人问的,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不懂得珍惜,后悔没有珍惜,我两者都是。 乌云席卷了最后一抹红霞,翻滚着下起了雨,将一列列士兵的铠甲洗得晶亮,却无法熄灭熊熊燃烧的一簇簇篝火。萧晚风驻扎在洧川上游的军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咆哮的虎口,透着浓浓的霸气,和危险感。 成列士兵在里里外外巡逻,我借着夜色潜入,很快便找到了萧晚风的营帐,除了象征他身份的十二黑甲狼骑在帐外守护之外,便是那绣着华丽夺目的纹饰蓬布,以及从帐篷里传出的极为珍贵的龙涎香。他向来注重生活的品质,吃的要色香味俱全,喝的要茗茶甘泉,用的都是绫罗绸缎,就算行军在外也改不了的习惯。 我才靠近营帐三丈之遥,不愧是他倚重的侍卫,十二黑甲狼骑很快便察觉我的存在,高声厉喝:“是谁,出来!”一个个拔刀出剑,严阵以待。 要跟这十二人过招,我还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周遭还有萧家骁勇善战的骑兵数十万。 我走出暗处,正在苦笑着想,是不是该束手就擒能更容易见到那人,恰时营帐里传来一道醇厚略带懒怠的声音:“是我的朋友,让她进来。” 为首者领命唱是,侧身探手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掀开帐篷垂帘走进,龙涎香愈发浓郁扑鼻而来,便见蓬内烛火明媚,无一处摆设不是精致奢华,昂贵的锦绣木槿红地毡上设着一道书桌,书桌旁横列一张金玉软榻,以两盏立地仕女纱灯隔开,榻上铺着极为稀罕的白熊皮毛,他就倚在上边,内着白色寝衣,披着一件绣着白荷水纹的蓝衫,靠着紫罗兰的香菱引枕,一手托颔,一手持着卷宗阅读。 我进去后他也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早知你会来找我,却没想来得这么快,悦容。” 都被他指名道姓了,我摘去面纱无需遮掩,跪在他榻前俯首道:“悦容有事恳请萧大爷。” 话还没说完,眼前黑了下来,一块白绒毛毯落在我的头上,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榻,为我擦着湿发,轻声道:“淋雨可不是好习惯,下次要改了。” 我错愕的看着他,修眉星目,鬓发如云,那张俊脸仍如记忆中那样面无表情,甚至有点麻木不仁,却骤然让我有种心悸的错觉。 第78章 晚风之心深如渊,王朝风云两天下 尴尬地从他手中接过毛毯,“我……自己来吧。”他淡淡嗯了一声,在书桌前坐下,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的脸。那眼神平静得宛如一摊死水,却让人莫名觉得害怕。 忙从怀里掏出麒麟白玉簪放到书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道:“我想请你撤兵,三年内不得与常昊王兵戎相见,除非他主动犯你长川属地。”提出这个要求后,我沉沉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因为我知道这个条件是多么过分,等同狮子大开口,他要是翻脸不认人,随时可能将我拖出去砍头。 但这也是我唯一能谈判的手段了,赌的就是他堂堂郑国公说一不二的品性。 既然他答应过我,凡是带着这支玉簪提的愿望他都会为我实现,就一定说到做到。 我也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易与之辈,损己利人的事也断然不会做。所以我狂妄地提出苛刻的要求,就是要等,等他像买卖砍价那样将条件的门槛砍低。无论他如何回应,只要能救子都,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好,我答应你。” 轻巧的一句回答,让我陷入震惊,他竟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猛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却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萧晚风半阖眉眼,近似悲悯地说:“赵子都那样对你,你居然还会为了他来求我,悦容,你真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爱情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 眼角开始发痛,不希望自己的这段情感,换得他这样的评价,这太可悲了。 我苍白着脸,道:“我这样的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傻,如果他的胸膛是我依靠的地方,我将会在那里生活一辈子;如果他选择前方的道路而把我留在身后,我也会重新找回自己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为了他,我心甘情愿。如果爱情只是一个谎言,那么就让我在谎言中找到真实。还有什么样的欺骗和伤害,尽管放马过来,我不怕!”说到最后,我几乎在嘶吼咆哮,连日来刻意压制的痛苦和悲伤,那一刻宣泄而出。 他看着我,久久沉默,外边的雨打在营帐上,吧嗒吧嗒地响着,很遥远,又很近,就跟彼此的心跳一样。 他居然跟我道歉了,说:“对不起,我不该妄断评价你的感情。”我默默摇了摇头,他叹息:“人生如乾坤般难测,想你以前在他身边时,他意气风发,横眼笑天下;你离开他之后,他日薄西山,兵败如山倒。悦容,你说,你是不是胜利的女神?” 我以为他在跟我说笑,但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我说:“错了,我是带来毁灭的人,凡是跟我相关的男人,全都一步步没入衰亡。”经天子也好,常昊王也罢,不外乎如此。 朝他咧嘴强笑道:“所以你以后想活得长命百岁,最好离我远点。” 我在开玩笑,他却回答得很慎重,“那么,就让我走向毁灭吧。” 正在我错愕时,他已转了话题,说:“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差人给我送来一把纸伞,之后就没再多说什么,我便将那句话当成了玩笑。 事后我去了趟天赐的营帐,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也不管外边下着大雨拔腿就跑,转眼已不见人影。我只好再次回去找萧晚风,让他替我照顾好弟弟,他也爽快地应下了。 走出营帐时,萧晚风将那麒麟玉簪子重新交到我手里。我顿时变了脸色,难道他想反悔?便听他说:“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至于这支玉簪,还是等你以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尽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堂堂郑国公既免费赠予条件,并且有求必应,我何乐不为? 此行顺利得超乎想象,而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萧晚风这样的男人,就像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永远也让你看不透,料不得。 三日后,大雨初停,鲁国公麾下不败战将曲慕白与常昊王在尧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常昊王以五十万大军压境,并利用得天独厚的地势,将曲慕白大军溃退三十里,两军隔着一条渭河僵持不下。这时,突有一批义军摇着以枭为徽的旌旗从后延冲出,扰乱常昊王大军后方的守卫,曲慕白大军随即挥师过河,前后夹击。常昊王不敌,在子玉将军的掩护下突出重围。就在大军撤离尧山一线天之际,却中鲁国公司空长卿亲率军队的埋伏,就此被俘。 这是大经国史上着名的一次大规模战争,也是大经国走向分裂的转折点,史称“尧山战役”。 就在常昊王与司空长卿打得如火如荼之际,萧晚风大军撤出洧川,绕乌木山北上直达皇都,魏国公楚幕北借常昊王出兵城内守卫空虚时控制了皇城,大开城门迎接拥戴薰皇子的萧家大军的到来。 萧晚风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先司空长卿进驻皇城。 司空长卿闻讯后怒发冲冠,不顾司空大军刚经历大战,人马战力顿减,也要坚持挥军攻城。 萧晚风遣去使者谈判,无人知晓何故,萧晚风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际,竟无条件开启城门放行,与司空长卿共分天下。 当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终于明白萧晚风为什么会对我的条件答应得这么爽快,因为三年内,他根本不需要与常昊王兵戎相见,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经此一役,常昊王已成历史的一粒尘埃,再也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顺了我的人情,也圆满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个人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人忍不住寒战,屈服,不敢反抗。 而真正令我难过的是,就算尽力了,最终还是救不了自己曾经的丈夫,这是历史的注定还是命运的捉弄?导致他战败的主要原因,竟是那批以枭为徽的义军。若我料得没错的话,他们的首领就是我的弟弟,在劫! 当我忍不住满腔的悲愤去质问在劫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而后闭上眼睛痛心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到头来,你为了他恨我。” 我说:“在劫,收起你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嫉妒让你变得如此丑陋!” 那瞬间,他的脸苍白得像个死人,手掌抚着额头大笑不止,“是的,丑陋,实在是太丑陋了!”那阵阵笑声,痛彻心扉,令人闻之心惊。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悲愤之际说了如此过分的话,伤害了这个从小一直无私爱着我的弟弟。 正要道歉,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欠你的,我会还你。” 稍会,有个名叫烟雨的小丫鬟一脸惊慌地冲进我的房间,口中大喊:“十姑娘,十姑娘,大事不好了!求你快去救救十一爷吧!” 第79章 一身痴态皆为情,芳心暗许惹惆怅 当我赶到司空大营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一路血迹,士兵们躺了满地,受伤或昏死,沉吟或哀嚎。 血路的尽头,打斗犹且激烈,数十侍卫手持长矛将在劫围困在中间,他已伤痕累累,那身湛蓝水云衫也已被血迹染得通红,发冠早已凌乱。曲慕白黑衣如魅,在一侧冷眼旁观,不知在消磨对方的耐心还是自己的;司空长卿白衣银枪,远远看去便惊艳了天地的风采,脾气却不太好,纹龙红缨枪头指着在劫,频频怒骂:“混账,你要不是悦容的宝贝弟弟,我早就一枪捅死你了,由得你在这边造次,识相的快滚!” 在劫恍若未闻,反复念着:“赵子都在哪里,我要带他回去见我阿姐,他在哪里!” 司空长卿横眼,“真是个疯子,跟你说了他不在这里,你听不见吗!” 我心中一凛,此刻的在劫的确是听不见,他的痴症又犯了!小时候每次受刺激都会变得情绪失常,最严重的一次是萧晚月来提亲那会,他气得几欲撞柱子也要阻止我,却也没有眼前这姿态癫狂。 眼见司空长卿没了耐性正要出手,我赶忙大喊一声“住手”大步跑了过去。司空长卿乍见我,风华面容转怒为喜,口中直呼着“小悦容,我的好侄女,可想死舅舅了”之类的话。 我视若无睹,径直跑到在劫身旁,焦心道:“在劫,我是阿姐,你听得见我在说话么?” “阿姐?”在劫呆滞的眼神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了,“阿姐,你别担心,我这就帮你把他带回来,你别生气,别恨我……” 看他被我逼成这模样,我哭道:“够了,在劫,可以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其他的什么都没关系。” 他问:“阿姐还生气吗?” 我摇头,“不生气了,这世上阿姐最爱在劫了。” 他开心地笑了,眼泪从脸庞潸潸滑落,也不去擦,像个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眸就这么痴痴地看着我,念了声:“真好……”眼睛一闭,终于体力不支往后坍塌倒下。 我忙探手去接,有个人影比我更快地冲了过来抢先把在劫拦住,竟是那名叫烟雨的小丫鬟,口中焦急喊着:“喂,楚在劫,你没事吧!” 一个下人,居然敢直呼主子的名字?我深思地多看了她几眼,方才事态紧急没将她看仔细,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倒出奇的漂亮,十四五岁,柳眉黑目,俏鼻红唇,五官十分明媚,那身气质和谈吐,绝非寻常丫鬟。 司空长卿挨了过来,阴恻恻道:“小悦容,别说你也是来找赵子都那混蛋的?” 我抬眼静看他,略带祈求,“是的,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司空长秦狠狠道:“死了,被我一枪捅穿了心窝!” 握起拳头,忍住浑身的战栗,“你胡说,他不会死的。” 司空长卿一把将那传家的纹龙红缨银枪扔在地上,拉起我的胳膊将我提到面前摇晃,“楚悦容,你清醒点,那个混蛋这样对你,你还在发什么痴!你还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楚悦容!” “不是了,早就不是了……”抬首之际,早已满面是泪,“你告诉我,他还活着是不是,是不是?” 司空长卿呆了,死死看着我,抬手想为我抹泪,却怕被烫伤似的猛地抽了回去,别过脸去,咬牙道:“是的,他还活着,萧晚风打开城门让我进皇都的唯一条件,就是把赵子都从我这里带走了。” 闻言,我欢喜睁大了双眼,又听他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他落在萧晚风手里指不定会更惨,那个人的手段,啧,不是人能受的!你要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要及时了,去晚了的话……” 这时,马啸响起,一年轻公子策马而来,正是天赐,被禁卫军挡在关卡外。 司空长卿怒骂一声:“真是反了,当我司空家的营地是什么地方,一个个说来就来!”骂归骂,还是示意手下放行了。 天赐来了之后,怒喝一声,竟不由分说扬起手中的马鞭朝那小丫鬟打去,“贱婢,住手!” 我惊愕发现这小丫鬟也像发了痴症似的,见在劫昏迷不醒,居然反复地在他脸上刮着巴掌,神情惊慌泪流满面,喃喃念着:“你快醒来啊,楚在劫,别吓我啊!”乍见天赐挥鞭而来,她红着眼睛怒瞪过去,衣袖一挥竟将那鞭子只手接下,两人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走过去,我抚了抚她的脑袋,细声安慰道:“在劫只是昏倒了,待会就会醒来的,你不要担心。” 她抬起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真的吗?”在我点头之后,她破涕为笑,又似意识到自己很失态,慌张地抬袖抹泪,朝我尴尬笑笑。 天赐冷哼着将在劫从她手中抱过,她也不执着了,站在一旁抽抽噎噎着。 回了楚府,为在劫包扎伤口熬药之类的活,都是那烟雨忙里忙外操劳了去,别人要是去帮忙,反而被她怒骂到一旁。 我干巴巴地看着,插不上手,想着我的弟弟什么时候倒像成了她的所有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把天赐拉到一旁问:“这丫头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天赐哼哼了几声,“不就是悦容姐上次叫我从万花楼赎回来的那个头牌。” 我惊呼:“你的小妾!” “你也看到了,她这样的性格给人做妾谁受得了?我就让她当着丫鬟,也让人受不住了,整日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嫌她烦得可以,就丢去在劫房里伺候了。” 我从错愕中回神,呆呆地问:“她不是爱你爱得都为你舍命了么,怎么现在反而对在劫……”朝屋里看去,她正坐在榻旁,一边抚着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为在劫擦脸,这份情意,明眼人都能看个明白。 天赐冷笑,“我现在还巴不得她为了在劫马上就去死,世界也清净了很多!” 我侧身瞪了他一眼,这孩子的嘴巴狠毒得够呛人的。 天赐折身走进屋内,架着烟雨的胳膊就往外拖,边拖边骂:“你少在这里烦人了,在劫有悦容姐照顾还轮不到你,你给爷去外边凉快待着。”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行渐远。 把烟雨未做完的活做了,我坐在在劫床边看着他沉睡时静谧安详的脸,忍不住抚了上去。 瞧这眉眼这嘴角,越发显露出男人的稳健了,小时候还窝在我怀里豆芽似的小人儿,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都有姑娘家为之倾慕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寂寞惆怅起来。 这时,在劫蹙眉沉吟起来,脸色苍白额头满是豆大的粗汗。一开始我以为他伤口发疼了,渐渐地发现不对劲,手巾覆上额头为他擦汗时,竟发现额角出现一条条血痕,像不断扭动的虫子,恐怖难看。 对这种血痕,我太过了解了,这是血蛊发作的征兆! 我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在劫怎么会中了跟我一样的蛊毒! 第80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孽爱无惧地狱苦 冰冷的石屋,昏黄的灯火,苍白的屏风后,那黑影幽幽晃荡着鬼魅般的诡异。 我走进去,匍匐跪在他的面前。卑微的姿态,难以遏制内心的悲愤。我的弟弟,居然也被他控制着! 他见来的是我,冷冷笑起,存心捉弄似的用在劫的声音说:“阿姐,今天应该是我来拿解药,怎么来的是你?” 愤怒让我忘记了对他的恐惧,狠狠瞪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连我的弟弟都不放过!” 他似乎开始乐忠于这个角色的扮演,“阿姐,你错怪主上了,我是两年前尾随着你来到这个石屋才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痛心,看你这样为我受罪,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我呆住了,原来两年前在劫就已经知道了这事,却假装不知,什么也不说,为什么? 又闻他说:“但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受苦?我说过,我们是一体双生的姐弟,有什么苦一起吃,有什么罪一起受,你可以为了我饱受屈辱,我同样也可以为你承受折磨。选择了跟你一样的道路,就是为了替你分担痛苦,我让主上把那些肮脏的事情都让我做,杀人放火栽赃陷害。每一次做坏事后虽然感觉很恶心,恶心得让我忍不住呕吐,但是一想到阿姐不用受这样的罪,就觉得好幸福……”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嘶声痛哭,心剧烈地痛着,像是被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在劫一直这么默默保护着我,为我吃尽了苦头,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傻,怎么能! 还记得我曾对他说,在劫,你要永远这么正直干净,千万不要改变。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的表情看上去那么悲哀。原来早已肮脏得面目全非了,他和我,这可悲的命途。 我叩首哀求:“主上,求你放过我弟弟吧,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去做……” 沉默半晌,他开口了:“常昊王兵败,未来将是萧家和司空家二分天下,我要安排你去做内应,萧晚月和司空长卿这两个人,你要去谁的身边?” 那个宛如月中谪仙般的人物,我始终不愿意欺骗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司空长卿。 石屋里一片寂静,一只飞蛾扑拍着脆弱的翅膀往屋内那盏唯一的烛火扑去,嗤的一声细响,飞蛾烧死,烛火熄灭,石屋陷入一片黑暗。 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提着我抵在石墙上,发狠地吻着我的嘴。我惊恐地反抗,他咬着我的脖子粗声问:“不是说什么事都愿意为我做吗?” 我闭目停止挣扎,他笑得姿狂,反复地用在劫的声音问:“阿姐,舒服吗?” “疯子,你这个疯子!”我越是怒骂,他越是笑得开心,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我的身体,只是为了那不知名的怒气,要我屈辱着发出羞耻的声音。 半会下来,我浑身汗涔,无力地挂在他的肩上。他哼笑几声,手一放任我瘫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信你弟弟会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石屋里只剩下我犹且紊乱的呼吸。 穿好衣衫走出石屋,冰冷的月光落照,世间万物蒙上一层银霜,看上去那么的洁白无瑕。 洁白无瑕的背后,却是污秽不堪。 门口的角落里发出幼兽似的低泣,走过去一看,宛如雷击,我惊愕地瞪大眼睛。 在劫蜷缩在墙角,因蛊毒的发作而浑身抽搐,痛苦的表情,满面是泪。 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丑陋一幕了吧……我探过手去,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不住往后退去。我心里一片冰凉,他果然觉得我很肮脏,很下贱…… 他哭着说:“阿姐,你让我死吧,没有我,那个恶魔就不能再威胁你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一把将他紧紧揽进怀里。解药送到他的嘴边,他别过脸不吃,牙齿紧咬出血来,眼中一片死色,没有丝毫存活下去的意念。 眼见脆弱而年轻的生命在怀中一点点消逝,我惊慌无措,还有什么能给予他求生的意志? 伏下身子,轻轻亲吻他苍白冰凉的唇,“我爱你,在劫……为阿姐活下去吧,保护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求你了……”眼泪一滴滴地滑落,顺着脸庞溅落在他的瞳孔。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悲哀地,心痛地,感动地。 吃下了解药,搂住我的颈项将我的头拉下,小心翼翼与我拥吻,仿佛那里是他虔诚向往已久的圣地,灌注了他所有的灵魂和血肉。 这种饱受道德谴责的感情,不求神,不求佛,不要救赎,不要原谅,就让彼此的孽爱,缠绵到地狱的最深处。 暖色的光线洒落在窗台,铺上一层金黄,婉转鸟鸣声中,我幽幽睁开双眼,眼前美好的画面让我微微晃神,好似昨日种种不过是一场疲惫的噩梦。 丫鬟们像往日一样进来伺候我梳洗,我盯着妆奁台上那支麒麟白玉簪,忆起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想不到这么快,我又要拿着这东西去求他了。还是,这一切本就是他精心的安排? 将簪子收入衣襟,我推门出去,便见院子里梅花点点,渲染了半方天空。 他就这么静静站在花瓣蹁跹的世界里看着我微笑,内着杏色里衣,外披云纹水淀广寒衫,头束紫玉冠,眼梢眉角无限风情。 樱色花瓣落了他满肩,悄悄告诉了世人他已在这里痴痴站了许久的秘密,像是为了遇见谁,连呼吸都在反复地练习着。花瓣好似不愿离他而去,随风细致颤抖,迷\/乱了这纷飞错乱的视线。 “阿姐,早安。”他的脸颊微红,写着期待,漆黑星眸乍见我时掠过欢喜的华光。 我缓缓笑起,“早安,在劫。”他问我是不是准备出门,我点头应是。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柳荫别馆。那是萧家在皇城的别院,大火烧毁后又再度重建了起来,而今住的正是萧晚风。 在劫一听已明白我的去意,“那好,我陪你去吧。”抬袖要牵我的手,被我略带慌张地躲开了。 尴尬的手僵硬在半空,他脸上的欢喜被落寞取代,转瞬又像无事似的笑起,“那阿姐早去早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及时跟我说,我……等你回来。” 无法去看他的眼睛,我颔首恩了一声,越身而去。每走一步,心事沉重一分。我知道他的欢喜为了什么,也知道他的落寞为了什么。明明是我自己害怕寂寞地活在这个世界,却非要拉他陪我受苦,于是给了他残酷的希望,却推开他执念的双手,许了他冰冷的美梦,却留给他渐远的背影,任由他对这份无望的爱情苦苦守候,也给不了他渴望的回应,也忘了他是我这辈子所要偿还的所在。我,真是太坏了…… 想必此刻他是一脸悲伤地在背后注视我离开吧,不知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真看他立在原地,仍是先前的姿态。 繁花纷飞的画面,模糊了他的表情,唯有那颀长落拓的身影,骄傲地站成了一株守望的寒梅,像是在向我述说着,一种无怨无悔。 第81章 一苦二甜三平淡,粉身碎骨为天荒 车夫禀报:“十姑娘,柳荫别馆到了。”我下了马车,红墙绿瓦飞檐铜门,一派威严迎面逼来。 前脚方落地,尚未请见,已有数名华服家奴从宅内走出,为首者是个四旬男子,自称管家,作揖道:“十姑娘,我家爷恭候多时,请随小的来吧。”我颔首随他而去,心想萧晚风果真料事如神,连我什么时候到也算得丝毫不差。 一进柳荫别馆,眼前骤然明亮,外头本是冬日萧瑟之景,里面却是春光明媚之色,密林苍翠,百花争艳,时闻鸟语流水之声。穿过层层拱门,走过数道长廊,所经处无不白玉为墙琉璃为瓦,水榭楼台通万里,宝塔明珠拥千翠,彩光流溢,富贵非凡。 “重建后的别馆与先前大不相同。”一路上我随口闲聊,管家应是,“是按长川萧府本宅所建,原先的别院虽是能工巧匠呕心之作,但不得爷心,爷向来挑剔的很。”我点头大有所感,萧晚风那个人啊,的确不是寻常人能伺候的。 又过了几道门,突闻琴声穿透墙壁自内院传出,音律激越紊乱,想来那抚琴人此刻情绪极为不稳。只是随口问了声谁在弹琴,管家答:“是二爷。”我脚步一顿,复而随管家身后走着,不动声色问:“你家二爷近日可好?”管家答:“二爷常闭门不出,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少见到他,倒听说昨夜与大爷吵了一架,被大爷打了一巴掌……”察觉自己多言了,管家回头朝我尴尬笑笑,便没再说下去。 我深思地朝那重重内院看了一眼,琴声已停,那抹烦乱却久未消散。心想,萧家两兄弟的性子一个冷漠一个淡薄,会为了什么事大吵起来? 随管家进了主屋,雕梁画栋,陈设精致,无不华美非凡。暖炉将屋内烘得温和舒适,熟悉的龙涎香自香炉铜兽口中袅袅飘出,白绒圆型地毯陈铺在屋子中央,凤雕朱漆香木矮桌横置,两侧各设一墨色绫罗蒲团,萧晚风便坐在那蒲团上泡茶,简单宽松的白衫长袍,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以锦缎在发尾处扎成一束,随性闲居之态,不是见客时该有的装扮,是不将我当做外人。 管家婢女们早已退出,他抬眸淡淡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盘腿在蒲团上就坐,看他泡茶。香案上茶器齐备,皆是上好的云陶,火纹琉璃图案。 泡茶须平心静气,明辨温火茶汤之差,他步步稳健,行云流水,显然是一个喜爱品茗且精于茶道之人。 我只懂皮毛,却是看着他的双手出神。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长宽厚,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饱\/满如玉,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优雅跳动,还有那似水长流的宽袖,云雾般飘动,看上去美不胜收。 茶已泡好,他在我桌前斟了三盏。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一壶茶他为我泡上三杯,仍是按着他的示意逐一喝下,竟是三种不同味道,一苦,二甜,三平淡无味。 他说,这就是人生,先苦后甜,终归平淡。 又说:“也像人一样,在不同的环境中总要戴上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一时不懂他言语中透露的禅意,他已起了身在屋内赤脚行走,取来一个深棕小匣子递给我。打开一看,是八珍璎珞,乃上好的女子颈饰,多为皇都贵妇所配,此物更加稀罕。 他说:“前几日阜阳王送来贺品,我一见这东西就觉得该戴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赠饰品于女子,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我抬头探寻看去,他的面容沉浸在茶水氤氲而起的白色水汽中,淡淡的无甚表情,便当他只是一时兴起,又有求于他不好拂了他的意,笑着收下了。 从怀中掏出玉簪子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道:“我知道你想要我放了赵子都,但是悦容,你该知道而今形势,我初入皇都,大乱方定,人心不稳,叛乱者无不暗中窥视欲东山再起,赵子都是非死不可,明日便要午门斩首示众,才能断了他那些旧部欲死灰复燃的痴念。而且,放不放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司空长卿那边也不好交代。” 心顿时跌入谷底,听他这口气,是不想放子都一条生路了? 又听他说:“今夜子时,大理院那边萧家侍卫与司空家的侍卫会有一次交接,中间有半刻时间守卫薄弱。” 常昊王便关在大理院的地牢里,萧晚风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毋庸置疑,面色转忧为喜,还没来得及言谢,又闻他郑重道:“赵子都非死不可。” 我心领神会,忙点头:“我会让他隐姓埋名,从此这世上再无常昊王赵子都这个人。” 萧晚风点点头,将桌上那支玉簪子重新放回我的手中,又说了那句:“等你日后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带它来找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怕了,想他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等我来求。他见我表情,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别过脸去轻笑一声,冷硬面容顿如冬雪融化后的温情,暖暖如春。 出府前,我问他:“为什么你甘愿冒这么大的危险放了自己的仇敌,难道只为报我的救命之恩?若只为报恩,又为什么不将玉簪子收回去?” 萧晚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明白人眼睁睁看着糊涂人干蠢事而无能为力。悦容,这是萧家欠你的。”深深凝视着我,“或许我也是想看看,你能为我乏味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当时我并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以为他所说的糊涂人是指子都,以为他所说的亏欠是害我曾经的丈夫受尽屈辱,又岂知他说的都另有其人。 而日后发生的一切,让我再一次彻底明白一个事实:萧晚风想要的结果,从来不会改变。 幽暗的地牢深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脚步声回响,遥远,幽深。 尚算干净的牢房,冰冷的石床,他就端坐在那里,一身锦衣华服,梳着工整高冠,那坐姿一如往日,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不见丝毫阶下囚的狼狈。 “子都……”轻唤他的名,再见他,恍如隔世。 曾经只手遮天权势如滔,如今冷对寒窗处境凄凉。人生的无常,在他身上得到了如此深刻而冷漠的印证。 仿佛早就知晓我会来,他看到我并不惊讶,面容极为平和,静静与我凝视,隔着那燃烧得通红的篝火,看着这模糊世界里最后的清晰。 蓦然,他笑了,就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悦容,你过得还好么?” 我摇摇头,“不好,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一句道歉。” “人生来如风雨,去如尘埃。欠你的赵子都怕还不了。” 他微微侧首,出神地望着篝火深处翻滚的火焰,低喃:“我这一生啊,恍如迷雾,转瞬惊醒,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失去的,好像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让人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又回过头看着我,“悦容,为什么只有你不能从我的生命里烟消云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提剑砍断铁门锁链,走到他跟前,“来带你离开,我这个人没那么豁达,欠了我的没还完这辈子就不准死。” “大树枯死,春天就失去意义,我已兵败,千秋基业转眼成空。悦容,你告诉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呆了,茫然回望我,我又打了他一巴掌,接连打了三下,“这棵树死了,就再种一棵。春天去了,还会再来。生命的意义,不是只有皇图霸业这一种,你懂不懂,赵子都!” 明明在嘶吼怒骂,眼泪却像断闸了似的源源流下,我朝他探出手,祈求:“所以,子都……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过去的全都不要了,重新再活一次!” 他痴痴地看着我,感动得难以言语,眼角含着泪,把手交到我的掌心,然后紧紧合十,幸福地嗯了一声。 后来,有个男人告诉我: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骄傲,放弃屈辱,放弃世上所有的一切,需要很大的勇气。然而,爱的请求是如此美丽,就像开在悬崖上的曼陀罗,让人甘愿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要成全一次天荒地老。 他哭着说:“悦容,请带我走吧,让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82章 天涯海角难相逢,字字遗言断人肠 城南郊外的渡口,停靠着一只小船,水流潺潺,波光粼粼,映照着冬日干结的枯枝,水剪了一轮暗淡的残月。 我将包袱放到他的手里,里面是一些衣服和盘缠,“顺流而下便可抵达常州,你在第三个渡口下,那里有一个彭东村,村东往南十二里有一个李员外,他是我的人,你先去那边躲避几天,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帮你安排其他去处……”一边交代琐碎事项,一边卸下木桩上的泊绳,催他快些上船,唯恐司空家的追兵赶来。 久不闻身后有人吱声,回头看去,便见他死死盯着我,月光下的脸色显得苍白,“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悦容?” 我一怔,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子都,能嫁给你我一直觉得幸福,你是我一生难忘的骄傲。但是过去的一切已经再也追不回来了,就如同我们已经分开的道路,再也不在同一个方向。而且这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人,我不能跟你离开。” “是你那两个弟弟吗?” 我沉默不答,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凄楚一笑,“如果你不能放下一切带我走,就不该来见我的啊,悦容……这次我是真的想忘记过去所有,跟你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为什么最后也只能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残忍,给了三分希望,又给了七分绝望!” 反复说着对不起,道歉的言语显得那么无力,我默默凝视着他的脸,曾经给过他浓浓的眷恋,也受过他锥心的伤害,如今再想起,没有恨,是淡淡的伤,以及一句祈求:“所有你欠我的,就换一个条件,活下去好么?” 他与我回视,漫长而沉寂,最终没有回答,越过我跳到船板上,我暗暗舒了口气。 小船慢慢离岸了,潺潺水声送来他最后的请求:“悦容,能不能再为我跳一支舞?” 漂流的江水,将小船带走,浩渺的天地,目送我所爱的人渐远。 爱么?或许我真的爱过他,爱他宽厚的胸膛,温暖的笑容,清澈的眼眸,永远不变的温柔。他曾给予我最安全的依靠,也曾烙下最深刻的爱的伤痕。如今他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心痛着却不悲恸。 谁言相爱,便要长相厮守?人世匆匆,有过太多的心动,并非每次心动都有结果,就让美好长留心中。只要知道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还活着,纵然天涯海角难相逢,我已满足。 跃上渡口长长的围栏,脚尖旋转,为他再跳支舞吧,回忆这似水年华悠扬如歌的爱情,哼首小曲吧,轻轻地,静静地,勿需太过悲伤: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风悠悠地吹,水缓缓地流,转动的世界里,我看到那株巨大的槐树下,一道人影扶树而立,纹龙红缨银枪对月映照光华。 这晚的月色太朦胧,藏着蛊惑的魔力。如蜜红唇微微勾起,我挥洒水袖,云雾飘渺里朝他投去魅惑的笑容。 他痴痴看着我,魔怔了一般,似看到了妖精。 河流的尽头,再也不见那叶扁舟,我宽心舒了口气。老旧的围栏吱吱作响,顷刻间崩断。我无甚忧心,那支银枪预期般横空飞来,冰冷的枪杆将我的脚尖重新垫起,就像曾经那高朋满座华灯璀璨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将我救下。 纷飞的长发缭乱了视线,他与我痴望,“别停,就这么跳下去。” 遂了他的意,我跳得精疲力尽,最后落进他的怀里。 攥紧他胸口的衣襟,我喘息着忍不住大笑,“他已经走远了,你再也抓不住他了!” 射雕之人,贪图眼前的美景,飞走一只逃笼的苍鹰,这真是个不错的笑资,我笑得浑身颤抖。 被我嬉戏,他不怒不恼,俯首将我凝望,像是宠溺做了坏事的孩子,声音低沉得出奇:“我的傻悦容,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凡是我司空长卿要拿下的人,从来没能逃脱的。” 偏过脸用眼角斜睨着他,我笑吟吟问:“你要拿下的,是那已经乘舟远去的男人,还是现在被你抱在怀里的女人?” 他的眼眸幽闪着琉璃华光,指着我的心口,“将他从你这里驱逐,让我住进你的心里,他将获得生的自由,否则就算逃到天的尽头,我都会抓住他,在他胸口补上一枪。” “这算是威胁么?” “不,只是个美丽的请求。” 无论是救人还是主上的任务,毋庸置疑都该欣然接受。 环臂勾起他的颈项,仰面眨着眼睛看他,笑道:“如你所愿,舅舅。” “叫我长卿,悦容。”所有话语,被他以灼热的吻封缄。 最后再看一眼那茫茫无边的水天之间,我缓缓闭上眼睛。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开始,又是一场分不清真情假意的爱情游戏。 人生岂非皆是这般,无休无止堕入轮回的演绎,不得超生。 翌日,有客来访,是个非同寻常的客人。曾经的皇后,未来的太后,我的五姐楚芮媛。 丫鬟们上好茶果,她优雅地品尝,与我寒暄着,如居自家。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急着询问,要开口自当开口。 远处传来鼓角声,我眉头微微一皱,转瞬舒展开,仍被她看个正着,抿了一口茶,“这是常昊王满门行刑的鼓角,真是可怜呢,三百多口人都要被砍头了。”我面无表情听着,心中悲凉。我不是神,只救得了子都一人,其他人我无能为力。 她深意睨了我一眼,笑道:“若是十妹不曾被休,想必也在这众多家眷当中吧,而今倒也算因祸得福。” 手中的茶盏哐啷落地,我惊愕抬眼,心底渐渐涌出一个念头。 楚芮媛依旧笑着,“十妹如此聪慧,料想已经明白姐姐要说的是什么了。” “不可能!”我厉喝一声,吓得屋内丫鬟抖了一下,我烦躁挥退她们,冷冷鄙视眼前这笑意盎然的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澄清一个误会。”她放下茶盏,叹了一声:“那日在懿合宫,我和常昊王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知道你在在屋外,只是让我配合着演出戏给你看罢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抓着椅子扶手,手指发白。她悲悯地看着我,“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为了保护你,让你无性命之忧,必须要你离开他,否则在他战败后,你也该在刑场被砍头了,十妹。” “不会的!”我怒喝:“满口胡言乱语!”像赵子都这样骄傲的男人,怎么可能未战就认为自己必输?她见我不信,摇头叹息。我逼问:“若真如此,为什么你要跟着他欺骗我,为什么你要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当时笑着跟我说了两句话,那表情却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如你所说,他这样骄傲的男人这般拜托我,我无法拒绝,只能选择帮他。至于为什么要现在才来跟你说……”拉长的尾音,却没说下去,她同情地睨着我,笑得有些残忍。 几个小厮在屋外经过,有人道:“真不敢相信,常昊王这等人物最后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一怔,忙撞开窗户大声问:“他怎么了!”小厮吓得愣在原地,我怒喝:“快说!”小厮瑟瑟道:“小的刚打刑场回来,常昊王已被断首,听说头颅还要挂上城头曝晒七七四十九日。” 脑中轰然炸响,我踉跄着脚步频频后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昨晚明明已经离开! 楚芮媛自身后把我扶住,静静地在我耳旁道:“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吗?” 微启的朱唇,吐露的话语,字字如遗言。 赵子都说,如果不能与她长相厮守,那就让她恨我吧,越恨越好,那么我死了,她就不会太伤心。 赵子都说,深爱的那个人能活着,活在这个世上,获得幸福的可能,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已经很满足了,就算一个人死也没关系,虽然觉得很痛苦,很难受,那也只是心痛不能陪她老去了。 ——神说,爱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 第83章 仁义之争开序幕,天下何处是归途 午门刑场,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几个衙役在冲刷地上的血迹,腥味刺鼻,令人恶心反胃。 茫然站着,鲜血混着水质漂浮着白沫从脚边流过,那高挂城头的头颅,沾着污秽的血渍泥巴,头发凌乱干枯如草,断颈处犹在嗒嗒滴血。我遥遥看着他,捂住耳朵厉声尖叫起来,像个疯子。 “悦容……”萧晚风出现在身后,我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他明明已经走了的,为什么还会死!是不是你,还是司空长卿,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为什么!” 萧晚风沉默许久,静静道:“不放他生路的是他自己,他是自己回来赴死的。”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萧晚风将那绣着风信子的香囊交到我手里,“是他最后托我给你的。” 颤抖着手将香囊打开,里面放着一支麒麟白玉簪,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一首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落款处只有八字:与子之约,至死已休。 原来他早就没想着要活着离开,他要做他的英雄,那么我呢,我成了什么?因为没有跟他走,我成了抹杀他最后生念的刽子手?这白玉簪又算什么?他要我去找萧晚月,多么可笑! 头颅背着灰蒙的天空,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我指着他嘶声怒骂:“赵子都,你想要我对你愧疚吗?告诉你,我不会的,永远也不会!我会慢慢忘了你,我会成亲生子过得幸福美满,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愧疚,你听见了没有——” 所以,你活回来,好不好?我捂面失声痛哭。 “悦容,你别这样……”萧晚风将我揽进怀里。 我疯狂打骂,将他视为仇人。他不吭声,也不放手,默默地看着我,那表情麻木不仁。 侍卫们上来将我们拉开,才发现他本就孱弱的身子被我失控的掌力打出内伤,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蓦地呕了一口鲜血。众人心惊,纷纷惊呼主公,甚怒者拔剑朝我挥来,他喊了声:“住手!”慌忙之下赤手为我握住剑锋,一滴滴血从他手中流出,顺着剑柄溅落在我的裙摆,妖艳的赤红,触目心惊。 我冷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感激你么,萧晚风!” 他的面容依旧冷峻,声音如斯沙哑,似怒,似悲,全都化为一句平淡的自白:“我从来不曾奢望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 我转身离开,将他的悲哀抛诸身后,以及那远远赶来的,一脸慌张的萧晚月。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心中无尽的空虚,如冬日扑面的寒风,无感,也无痛。 我再也无法明白母亲为我取的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悦容悦容,而今这斑斑泪痕,为谁悦容? 一片冰凉贴在鼻尖,转瞬融化,我抬眼望去,阴翳的天空飘下白雪,满目纷飞,冰冷地落进的瞳孔,流出滚烫的眼泪。 想起他曾在耳畔温柔的低语:“悦容,等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了,我带你去城东吧,那里有一座桥,叫长相思,据皇城里的老人说,初雪降临的这一日,凡是在那里迎面走过的两个人,这辈子就能长相厮守了。”当时我取笑他怎也如女子这般矫情,他笑笑没说话,将我紧紧抱住,似要勒进身体里。 来到这座桥前,没有了他,也要一个人走过。 茫茫白雪的那一头,有一个人影迎面走来,我欢喜喊了声:“子都!”出现的却是萧晚月的脸。 一身白衣,似要融化在风雪之中,漂亮的眼眸凝视着我,颤抖的睫毛点点雪花,轻声唤着:“悦容……” 我将手中的白玉簪扔在他的脚下,“走开!”越身而过,不再多看他一眼。萧家的人,现在谁也不想见到,一刻也不想!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眼泪,生命有如雪地上,一朵凄艳的梅花,饮雪而绽放,盛开而凋谢。 茫然看着天空吐息烟雾,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微笑的样子,仰面坐靠在梅树下,拥着大雪入睡。 痴痴地想,就这样吧,就让这场雪带我去你身边吧,子都。 来世,咱们谁也不欠谁。 再睁开眼,已回到自己的闺房,昏黄的烛火,对上在劫憔悴的面容。 我无力合眼,“上辈子是欠了你的,所以死都不放我离开是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阿姐,你的手好凉,就跟我的心一样。” 我无声流泪,“你知道吗,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的,是我害死他的,欠他一条命,我还给他……” 在劫捧住我的脸,被我狠狠撇开,“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他又发狠地扳回我的脸用力地贴在自己的胸膛,第一次如此强势蛮横不容拒绝,我惊住了,巨雷般的心跳几欲震聋耳膜。 他沉沉道:“请阿姐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悲伤,以腹中孩子为重。” 我惊愕抽气,微微抽动的手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孩子……” 在劫说:“大夫说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那一刻,我觉得有股灼热的力量涌遍全身,是对于生命的坚持。 随即惊慌的抓着他的衣袖,急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除了姹紫和嫣红,便只有我和天赐了。” “那个为我把脉的大夫呢?” 在劫拥着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静静道:“放心,他永远也开不了口了。” “在劫,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血腥,我已明白话中的意思。明知他这么做是对的,萧家和司空家的人若是知道了,是断然不会让这孩子活下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密,才能让我和孩子不受伤害。但内心的悲痛如此撕裂,我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为我弄脏你自己的手!” 他别着脸,轻声道:“早就已经脏了,阿姐……” 回头看我,平和的面容半边隐在阴影里,俊美得让人害怕,“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肮脏不堪,无可救药,罪孽深重了。” 三日后,我为子都在那座桥下的梅花树旁立了一座衣冠冢。 像他那样的罪犯是不能立碑落名的,所以我只在碑上用朱漆刻了三个字——长相思。 雪还在下着,越下越大。在劫在身旁为我打伞,雪花环肆的世界,一片片都是回忆,残忍而美丽。 摘来鲜花,任花汁染红指甲,如斑斑血泪。工工整整地将花摆在他的墓前,俯首亲吻冰冷的碑面。 他这辈子啊,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想,来年春天,在他沉睡的坟墓前,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遥望天际,我对着天空大喊:“子都——我会活下去的——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孩子! 偶尔想你了,就让回忆来陪我吧,或者,去梦中与你相见。 “离开吧,在劫。” 皑皑白雪,无边无际的苍白世界,遥远看不到头。 我吐了口白雾,抬眼望去,“真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手包围,在劫俯首笑道:“恩,很长,我会陪你走到尽头。” 我笑了笑,“好,那我们一起走吧。” 楚府大门威严依旧,巨大石狮浮上一层白霜,红色灯笼被风雪吹得宛如风中落叶,有个人站在门口遥遥等候,发梢肩头已落了厚厚的积雪,想必已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往远处一看,见两个人影踏着风雪而来,紧绷担忧的面容暗暗松下,挥手大喊:“你们可回来了!” 我回以微笑:“傻天赐,等在门口做什么,多冷的天啊。” 他抖落身上白雪,憨憨抿嘴笑着,握起我的手想要捂着,却发现自己的手比我还要冰凉,于是转而放在嘴前呵着热气,念道:“怎么冻成这样了?”抬头怒视在劫,“你怎么照顾悦容姐的!”丢下一句“待会再找你算账”拉着我进了里屋,一路说着:“还好我早就命丫鬟们备了热汤,暖炉也烧得正好,快去暖暖身子吧。” 我回头看去,在劫犹且站在半开的朱色大门口,打着那把寒梅油纸伞,于漭漭飞雪中对着我微笑,动了动嘴角,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我心头一跳,已被天赐拉进屋内。 大经丁卯年十二月之望,常昊王斩首午门,短暂的藩王独霸时代悄然而逝。 一个月后,年仅八岁的二皇子赵薰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封郑鲁二公为左右丞相,长川、金陵各展版图,并城池十座,良田百亩,拥兵各五十万;废太祖封公制度,长川、金陵封地可自设朝政,封置官员,不受天朝管辖,历年无需朝供,拜谒皆免。 自此,大经天子形同虚设,唯郑、鲁二家独大,多年分庭抗衡,明争暗斗。又有各路诸侯联盟,零星势力各自投效,时战时和,时急时缓,局势一时动荡不安。 历史的辙痕,深刻而尖锐,将尊王旗帜一分为二,便如这乱世天下,楚汉之界,泾渭之别。 这年寒冬呼啸的北风,缓缓吹开了郑鲁二家各自为政的序幕,史称“仁义之争”。 第97章 尔虞我诈英雄谋,是非恩怨无休止 冲进天涯水阁,守门的侍卫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敢阻拦,无视丫鬟小厮投来诧异的眼色,一路跑至司空长卿的宅院,被婢女告知大人在后花园练武。我听了后暗暗舒气,能练武就说明东西还没吃下去。 忙往花园赶去,便见司空长卿正手持月弓正在草坪上射箭,一身墨色锦衣,高束钨砂冠,绷带也早已拆去,自眼角到脸颊留下一道淡色的月型疤痕,无损俊美,更让他本是风华的面容添了几分邪魅。开弓拉弦,嗖嗖几声,箭箭连中靶心。虽说他左眼视力因受伤而衰弱了,那身气势却依旧夺人,甚至更甚以往。他本就是一个心高气傲严以律己的人,越是弱点越要克服,才肯对自己罢休。 见我来了,他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旁伺候的偏将,笑道:“我还在想,你今日怎么没过来呢。”我一边应着“我不过来你也可以来找我”之类的话,一边随意扫视,便见那食盒正搁置在石桌子上,盒盖半开,糕点倒是一块块原封不动地放在里头。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道:“悦容,你可知送东西过来的家奴对我说了什么?”我摇摇头,他咧嘴而笑,脸上带着几抹羞涩:“他说啊,这一块块不是糕点,是咱家十姑娘的心。哈,没想到悦容会为了我做这肉麻的事,倒教人舍不得吃了。” 我眨眼笑了笑,“抱歉,让你疙瘩了吧,马上将这肉麻的东西给去了,还你一身自在。”拿起那食盒,二话不说往池塘里扔。他吓呆了,回过神后连连怒骂,竟要跳水去捞,被我死命拉住,心里暗骂他呆子,将毒物当宝物,面上哄着:“丫头们送错了,这是我做失败了的东西,本想丢掉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做给你成不?” 他哼了一声,还在气头上。我恨恨咬牙,哪来这么个大爷脾气,偏偏还得哄着他,踮起脚尖凑上去往他脸上一吻,“这样行了吧?”他憨然笑了,指着自己的嘴巴:“这里也要。”花园里的丫鬟侍卫们无不掩嘴嗤嗤笑出声来,他也不觉得丢脸,抛开主子的威严拉着我的衣袖央着:“来嘛,小悦容。” 我刮了他一眼没再搭理,随手抄起偏将手里的月弓弹拉几下,叹息:“可惜我身为女子力气不够,这弓弦总是拉不开,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师傅教着,怕是朽木难雕,怎么也学不好射术了。” 司空长卿抿嘴笑笑,随即击掌两下,便有华服小厮持着一个半丈大的木匣子上来。 他打开匣盖,取出一个弩弓递在我面前,“傻悦容,早替你想好了,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是金陵工部精研的弩弓,射程可达百步,可连续射出五支弩箭,正好适合你用。” 说完,他上好弩箭,手把手地教我,从背后将我整个人环在臂弯里,那热气吞吐在耳角,让人一阵酥麻。晃神间听他在耳边轻笑,“悦容,学习的时候请专心一点,否则老师会生气的。”嘴唇不露痕迹地碰了我耳垂子一下,让人浑身燥热起来。不禁怀疑他是假公济私,故意吃我豆腐。 正在暗恼的时候,他提起我的手臂操纵手指按下机关,弩箭嗖地射出,将早先射在靶子上的弓箭劈开两半,取而代之钉在箭靶红心上,我随即惊呼,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他也笑得颇为得意。 半个时辰学下来,真是越发喜欢这弩弓,就跟拿着枪一样,唯一的区别弩装的是箭而不是子弹。突然前面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哗,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在意,但后来越来越响,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抓刺客!抓刺客!”的声音,忙看向司空长卿,却见他冷冷笑着,“看来那人已经忍耐不住了!” 留下百名侍卫在花园保护我,他带着人马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见周逸大喊:“主公小心!”我心头一凛,忙带着弩弓冲了出去。只见外面刀枪如林,数十个黑衣人将周逸和曲慕白缠开,留下三名武功顶尖的刺客围攻司空长卿,那时他身边只有两名偏将保护。稍会,只见那三个刺客突然互相使了个颜色,两名刺客随即袭向其中一名偏将,正在这时,我看见离司空长卿不远处另一个偏将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一把匕首从袖口滑落到他的手里,我心知不好,连忙大叫:“长卿小心!”一边喊着,一边射出一支弩箭,一声惨叫响起。 惊魂未定的众人看去,那三名刺客仍被围在当中,而司空长卿的身后,一个偏将倒在地上,心口中箭,而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上泛着冷光,而且离司空长卿不到半步的距离。众人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那偏将早就被人收买了,他才是真正的杀手,这帮刺客全都是诱饵。 偷袭讲的是速度,时间越久越不利。很快地,刺客被司空家的将士围困住了,眼见逃生无望,竟悉数自断咽喉,显然是受过残酷训练的死士。 我站在外围,看着军士们清理大厅上的尸体,犹且胆战心惊。司空长卿将我打横抱走了,“这血腥场面还是少看的好,对你腹中的孩子不好。”走了几步,俯首亲吻我的额头:“悦容,你真是我见过最棒的学生,那一箭射得太漂亮了,你救了我的命。”眨着眼睛笑意深深,“无以回报,那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没个正经的人,才刚经历一场死战,还有心情开玩笑。 事后探寻问他对刺客来源有没有头绪,司空长卿反问:“悦容认为当今天下谁最恨我?” 我沉默不语,看来萧家是真的要对他下手了,是萧晚风的命令,还是萧晚月? 司空长卿冷然一笑:“他不让我清闲,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后来我听说萧晚月在出了长川后遇袭,肩骨中了毒箭,所幸性命无碍。才知司空长卿的心思远不是他表面看上去那么明朗,他早知是谁要加害他,并且以更狠毒的方式还以颜色。 再后来,两家明争暗斗闹出不少事情,我也没去管他,一则是不想卷入恩怨是非之中;二则是立春将近,婚前事宜颇为繁琐,让我顾及不暇。 有时候也不禁在想,这次的亲到底能不能结成。 果不其然,大事随即发生了,夹杂了无数人的恩怨和阴谋诡计,欲将我往死里逼。 第84章 戏里戏外最糊涂,预谋爱情起追逐 柔和的光洒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香炉袅袅飘着懒怠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香醇糜烂的味道。 我起身阖上单衣,就算屋内燃着暖炉,赤\/露的肌\/肤触碰到微冷的空气,仍是泛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在铜雀菱花镜前坐下,将头发悉数拢到肩侧,象牙梳划过发丝,发出细碎的响声,一下又一下。 床榻上的男人终于醒了,从铜镜中看去,他正懒散地侧身依在榻上,只手支着脸颊,紫罗锦被滑到腰际,露着赤露厚实的胸膛,披散的黑发如水缎一般从胳臂上蜿蜒垂下,有点魅惑,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梳妆。 视线在镜中对上的那一刻,我略带尴尬地躲开。 他低笑一声,慢斯斯地披上一件白衫,起身到我身后搂住腰肢,亲吻耳廓,“悦容,你真美,美得让我心痛。” 不太适应地往一侧躲过,他便咬着我的耳朵,“还在害羞么?”扣起我的下巴,不给我反抗地机会,落下深深的吻。开始是轻柔地含着唇畔,慢慢地变得激烈狂野起来。 那粗重急促的呼吸让我意识到危险,急忙将他推开,“你、你该离开了。” 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梢,拾起我肩侧的一撮头发把玩,“昨夜的你热情如火,现在的你冷漠如冰,我的小悦容,你在考验我的耐性么?” 我没有回答,一阵风吹过,扬起书桌上一张宣纸,不偏不巧落在他旁侧,被他随手接下。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落了他满身的金黄,他沐浴在明亮光线最中央,醇厚的嗓音轻轻念着: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我听得痴了,似要流出泪来。 他偏首看我,“真是首美丽的诗,你写的吗?” 我摇摇头,“是一个番邦和尚写给他情\/人的诗。” “哦,那可真是奇了,和尚也生得如此多情。那么……”背着光,英俊的面容愈发深刻,似笑非笑,“悦容写这首诗的时候,在想着谁?” 子都的面容在眼前晃过,我垂下眉眼,笑笑,“当然是在想你。” 他收起了嘴角微翘的弧度,表情冷峻,“你说谎。” 我的心一紧,他又微微笑起,将纸折好收进衣袖,“总有一天,你的谎言会变得真实。” “当然,舅舅。” “你又不乖了,小悦容,叫我名字。”他皱眉,死死捧住我的脸蛋,一副若不听话就不与我罢休的姿态。 以前总爱让我那么称呼他,现在却听了就非常不悦,谁说只有女人翻脸快,眼前这男人也不差,并且脾气也不太好。 顺了他的意,我道:“长卿,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趁着大伙们都还睡着没人发现。” “怎么,觉得见不得人?” 我笑着,“于礼不合。” 他也笑着,“过了明天就合情合理了。” 服侍他穿好衣服,半推半就地依了他缠绵悱恻的拥吻,这才让他满意离开。 刚到门口又喊住他,将倚在床畔的银枪拿过去,“你的宝贝忘了带了。” 他微笑地伸手来接,不是接自己的兵器,却是拉住我的手腕搂进怀里,“我落下的宝贝只有你。”俯首又是一记深吻。 回过神时,他已把玩着银枪离去,留下一句:“明天就来带你走,我的宝贝。” 我依旧站在原地,深意笑着。明天么,你能带走谁? 换好了衣衫,出了房门,姹紫正恭敬地候在门角。 我拍着她的手背,说道:“委屈你了,姹紫。” 姹紫恭眉顺目,摇头道:“为了姑娘,姹紫不觉得委屈。” 我叹息:“放心,我会替你做主的,日后定让他娶你。” 姹紫惊慌跪地,“司空大人身份高贵,姹紫只是一个小小婢女,不敢奢求嫁给大人……” “你喜欢他,不是么?” 姹紫忙摇头,俏丽的脸蛋早已通红。 “行了,我自有主张,你别想多了,听我的就是。” 姹紫默不作声,我说:“现在快回房休息吧,就当没看见我,也省去老爷治你的罪。”姹紫点头应是,叩首说了声“姑娘多多保重”便欠身退下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也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这个时代的女人,包括我自己。 收拢了心事,对着冷空气呵了一口白雾,便快步往荒废的后角门走去,那里正停靠着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方放下垂帘,忽被拥进一道厚实的怀抱里,那人将我冰冷的手捂在滚烫的大掌里暖和,抛下一句:“上路。” 车夫受命甩下马鞭,马车嗒嗒跑出了深巷。 我动了动身子,微微窘迫道:“在劫,还是把我放开吧。” 他却将我箍得愈发紧密,看不到表情,只听得见声音,分不清喜怒:“别乱动,就让我这么抱着。” 眼前的他,显得越来越强势了,我叹息着无法拒绝。 稍会,他问:“事情怎么样了?”我回答:“非常顺利,他没有一点怀疑。” 一盅催情的药酒,一味幽神的迷魂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姹紫替代了我服侍了司空长卿一夜,那男人分不清戏里戏外,我演得半真半假。 “姹紫她……牢靠吗?”在劫心有疑虑。 “这计谋是她提出的,半分忠心半分为情吧。女人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总会耍点小伎俩。她投我以桃,我报之以李,日后也不会亏待她。”抚着小腹,为了给孩子一个安全诞生的契机,我费尽了心思,这也算是两全其美之计。 一路闲聊,我枕在他的肩头,竟觉得舒服得不愿离开了。 在劫突然安静下来,许久才道:“真想就这么带你走,不回去了。” 我笑了笑,“傻孩子,又说蠢话了吧,等这次完成了任务,主上便放我们自由。等蛊毒彻底解了,海阔天空,到时候我们想去哪便去哪。”顿了稍会,又加上一句:“带上天赐。” 他闷闷恩了一声,有点不高兴,不知是为了目前受制于人的处境,还是为了一个多出来的楚天赐。 半晌,他微微吐了口气,显得心事沉重,“那男人,会这么简单放人么?”我无言以对,也没有把握。 马车嗒嗒驶出了皇城,在劫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我偏头想了想,“去常州城吧,那里是他司空家的重要城池,容易被他找到。” 司空长卿这个男人啊,出身高贵,外表俊美,而今权势又如日中天,所以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甚至自负,认为世间无他所不能,包括女人对他的爱。 虏获这种人的心,不能让他得到,至少不能让他完全地得到。 我掩嘴扑哧笑了起来,在劫问我在笑什么,我答:“是想着明日他发现我不见了,那自信满满的表情崩溃后一定非常有趣,只是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了。” “萧晚月呢,他到时候的表情又会怎样?” 我收起笑容不说话,他也心知我不悦没再说下去,暗暗地叹了一声。 一记黄尘弥漫冬日萧瑟的长道,一场预谋的爱情追逐,刚刚开始。 第85章 闲来笑话一生去,布庄内室别洞天 赶了半天路程,中途在一个热闹的小镇停下,马儿被拴在树干,车夫拢来干草喂食,在劫让我在车中稍候片刻,为我置办吃用之类的杂物去了。 道旁有一家茶座,行人们在这里落脚休憩,不时聊着闲话,说的最多的还是皇都里最为热门的话题。鲁国公司空长卿与萧家二公子萧晚月竟同时上楚家向十姑娘提亲,楚老爷左右为难,哪边都不是能得罪的主,于是决定明日抛绣球再定亲事。 “这萧、司空两家要争天下是众所皆知的事,想不到连女人也要争。” “听说这楚家十姑娘本是先帝的妃嫔,后来成了常昊王妃,还差点当上了皇后,而今又惹来郑鲁两家垂青,不知是何等女子,竟有如此厚泽的福气。” 我懒懒靠在马车的软座上,听着不住冷笑,那种福气还宁可不要。 接着有人说,这萧家二公子是二度来楚家提亲了,先前被拒婚后都成了长川属地一时的笑柄,而今仍不放弃,也真是痴情的人。又有人说,这鲁国公论辈分该是楚家十姑娘的舅父,竟做出这种背德之事。随即有人道:“且不说他们没有血缘,就算有,在那些世家名门里,也没少搭出些混乱的姻亲关系,见怪不怪了。” 你拿别人当笑话,别人也拿你当笑话,笑来笑去,这辈子就这么去了。 这时在劫回来,除了干粮和水囊,还捎来几件妇人的衣裙,说是置物时发现城门关口那突然多了很多官兵,进出都要严密盘查,多半是离家的事提前败露,两人须得改装才能安然出城。 按照原先计划,这一个月内可不能被发现行踪,尤其是被萧家。 于是扮成一对商贾夫妇,我在自己脸上点满麻子,抬头见在劫上唇人中处贴着一对八字胡,头戴青灰色的毡帽,那奸商的姿态还真是有模有样。两人相视半晌,看着彼此古怪的德行,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路过城门口时,守门的将军拿着两幅画像在我们身上反复比对,蹙眉似有深思。 在劫掏出一锭金子,笑道:“这位军爷,我们赶着去常州城拿货,能否帮个忙行个方便?”那将军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将金子揽进衣袖里,手一摆,“放行!” 我掀开垂帘往后看去,便见那将军对身旁侍卫嘱咐几句,侍卫点点头策马往另一侧跑去,我赶忙嘱咐车夫:“改道,我们不去常州了,换去洛阳。”在劫是个聪明人,当下明白行迹败露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去洛阳的中途,又折了道,周转来到福州城,非郑鲁两家的附属城池,属于阜阳王的封地。 说起阜阳王,曾经的三大王爷,随着燕山王和常昊王兵败,当今天下便独他一人官拜王爵,爵位尚在公爵之上,郑鲁二公对他也要保留三分脸面,乃是长乐郡主的生父,亦是萧晚月的岳父,与萧家的关系自是十分密切的。 之所以来这里,并非偏向虎山行,而是在劫接到暗号,义军内部有大事商议,坛主、香主、舵主和魁主要在那边秘密会面。 会面的地点在一家看似极为普通的布行,在劫进去后敲了敲柜台三下,掌柜问:“客官要买什么布?”在劫答非所问:“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那掌柜抬头扫了他一眼,随即又问:“客官要什么花式的布?”在劫又答非所问:“张三笑李四,瓜田李下。”掌柜似有激动,忙笑道:“客官请随小的进内屋挑选吧。”引我们进了内室,取出木桩上一块色泽暗淡的布匹,突然间墙上出现一道暗门,那掌柜的叩首:“小的三生有幸,见过魁主,魁主请。”在劫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进去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问他方才那暗号都是什么意思。在劫说第一个是表明来意,“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就是说为民请命,土地三两银子便有所得;第二个则是表明身份,“张三笑李四,瓜田李下”,说的还是一桩趣事。 “当年老魁主病重,推举尚且年幼的我为魁主,既为报救命之恩,也为未来绸缪。当时义军中有两个声望极高的年轻一辈,他们为了避嫌以表示对老魁主的支持,相互取笑对方贬低自己,从而让我顺利地当上新一代的魁主,于是这句话就延伸为现任魁主的身份暗语。” 我了然点头,“那张三和李四现在在哪里?”在劫笑了笑,“他们而今身居左右护法,是我的得力帮手,我正准备为你引见,都是极好的人,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不过他们可不叫张三李四,一人名唤卢肇人,英雄盖世,另一人名唤柳荫苒,巾帼不让须眉。”我问:“柳荫苒是女的?”在劫点点头,似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从怀中取出两张白瓷面具,自己戴上后又为我戴上,“由于身份特殊,我不常以真面目示人,只有少数人见过我,这次要委屈阿姐了。”我捧着脸上冰冰凉的面具,却觉得好玩,心中更加好奇,在劫为我所不知的另一面,会是什么样的。 暗道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明亮,出现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之景,桑树下站着一位女子,十八九岁,面容姣好,一身碎花红裙衫,云发梳成麻花辫,编织着同一色泽的红缎,一眼望去满目的通红,似火一般浓烈。 见在劫走出,她欢喜地迎了上来,又略带羞涩地退后一步,抱拳行礼,不失江湖女子的豪气,又带着一丝少女的娇\/媚,“属下柳荫苒见过魁主!” 她就是在劫的得力助手? 我微微蹙眉,不知怎么的,听着她的声音,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第86章 苦爱无果情两伤,噩梦惊醒闻秘事 在劫去了内堂议事,因我是外人不好参与他们内务之事,便在院子里等候。 坐在藤子编成的秋千上,看着碧色的天空,从桑树的叶子底下,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觉得很有趣。忽听见雪枭的鸣叫声,便见它扑拍着翅膀停在枝干上。 我记得这只飞禽,是在劫所豢养的,名字就叫悦容。 “悦容,过来,来我这边。”我朝它勾勾手。 小东西扭转着脑袋,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我。 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荫苒,你怎么还不死心,悦容除了魁主是不会亲近任何人的。” 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男人踏着冬日之色走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赭色长衫,外罩黄杏夹袄,黑色长发随意扎成一束,凌乱中有着一种沧桑感,那张面容却出奇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雪枭嘶鸣着落在我的肩膀上,似表示亲昵般蹭着我的脸庞。 那男人惊讶咦了一声:“今日真是奇了,向来孤僻冷漠脾气暴躁的悦容,怎么突然亲和起来了?” 虽知他说的是雪枭,但总觉得是在连名带姓地骂我,不由哭笑不得。 那男人走到我面前,摇头叹息:“荫苒,你怎么又偷偷戴魁主的面具了,被人看见了可不好,你是老魁主的义女,女子的名节还是要注意的。” 我纳闷他为什么开口闭口那么叫我,似认定我就是柳荫苒。正在失神的空当,脸上一阵冰凉,他已探手揭下我的面具。 面具离身的一刻,他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即蹙眉逼问:“你不是荫苒,也不是我义军一员!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告诉他,我叫楚悦容,是你们魁主的亲姐姐。 “楚悦容?”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冷然一笑,非但不给好脸色,反而杀气更浓,怒喝:“放肆,魁主亲姐乃名满天下的美人,岂是你这麻脸丑妇可充任的。”二话不说杀招逼来。 我自认武功不错,跟他过招竟不过十下便频频败退,这男人的本事高深得让人觉得可怕。 而他也不像是在捉拿可疑人物,更像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就在生命垂危之际,惊闻一声“住手”,天外飞来一掌将他击退三丈,在劫揽着我的腰身将我护在身后,焦急道:“阿姐,你没受伤吧?” 我怔愣地看着他冰冷的白瓷面具,除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第一次对他产生陌生的错觉。虽然知道在劫武功本不弱,但竟能将那样的高手击退,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在劫没有察觉我的心事,收整面容朝那男人解释:“卢大哥,误会一场,她的确是我的姐姐楚悦容。” 卢大哥?我心想,这人多半是在劫左右护法的另一位,卢肇人。 卢肇人仍有疑虑,在劫便取来湿布擦去我脸上的麻子。卢肇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冰冷的视线犹如毒蛇凝视般让我寒战。转眼间寒意又消失无踪,便见他大大咧咧地笑起,像个邻家大哥一般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手抓着后脑说着:“啊,抱歉抱歉,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亲,伤了姐姐实在该死。” 我尴尬笑笑,他都虚长我四五岁,居然也跟着叫姐姐,是套近乎呢,还是脑子发抽? 又听他说了一句:“我还从来没见过向来沉着冷静的魁主会慌成这样,不过姐姐的声音与荫苒可真像,乍听还真分不出来,才将你们错认的。” 我这才顿悟,原来初闻柳荫苒说话时的那种怪异感,是因为像自己的声音。 这时,柳荫苒从内厅追着在劫出来,乍闻卢肇人的话,不由一怔,随即神情复杂起来。 卢肇人却像没事的人,与在劫勾肩搭背,“来,魁主,咱们哥们好久不见了,先去喝上几坛子酒叙叙旧。”柳荫苒道:“卢大哥,且不说你今日又迟到了,这正事还没议完呢!”卢肇人爆了句粗口,道:“什么劳什子的正事,都没老子跟魁主喝酒来得重要。”说完,将一干人等晾在原地,也不给在劫拒绝的机会,就这么一把给拉走了。 走了几步,回头笑道:“姐姐也来吧,待会肈人给你敬上一碗就当赔罪。” 接连几日观察下来,卢肇人的确如在劫所说,是个性格豪爽为人痛快的汉子,不由将初次见面时他对我的那种冷漠的杀意当做一时的错觉,兴许他只不过是过分操劳义军中的忧患罢了。 听在劫说,自他们助司空家兵败常昊王大军之后,萧家就开始处处针对他们,而内部似乎出现了奸细,一些隐蔽的分坛堂口,都被萧家发现继而歼灭了,让他们伤亡颇为惨重。 余下几日,我们便在这遁世的宅院里住下,一来在劫身为义军之首,处理这次军中危机责无旁贷;二来我在这里躲避,远比外头奔波要来得安全得多。 卢肇人偶尔会来看我,每次来了不免一阵调侃:“姐姐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除了楚家,还有司空家和萧家,这三拨人马都满世界找你呢,听说前几日在常州城,萧晚月为进城寻你,差点跟司空长卿扛上了呢,军队都对峙了整整三日,还是萧晚风亲自来了才化解一次战乱危机。” 我听了干笑不已,心中除了诧异萧晚月如此强势外,也不由恼怒,这卢肇人怎生得这般八卦,哪壶不提提哪壶。 这日黄昏,与在劫一起用完晚膳,他又被忙碌地请去议事,不消半刻传来敲门声,我暗暗无奈,别是卢肇人又来消遣我了吧? 打开房门,不由怔住,竟是柳荫苒。 “没打搅姐姐休息吧?” 她居然也跟着卢肇人一样,年长的喊我年幼的人姐姐。我也懒得纠正,笑着将她迎进门,为她上好茶水,“柳姑娘找我有什么事么?”她听着我说话默不作声,许久才道:“姐姐的声音真与我如出一辙,难怪魁主他总爱听我说话,每次都闭着眼睛,想来是在想着姐姐,姐姐跟魁主的感情真好。”言语间有种探寻的意味。 我听了心中一惊,在劫对我的那种感情终究不容世俗,不能误了他的名声,笑道:“柳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是双胞胎姐弟,娘亲死得早,我们从小相互扶持着长大,感情自然比寻常姐弟还要来得深厚。” 柳荫苒微微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又说:“姐姐还是别喊我柳姑娘了,怪生疏的,就叫我荫苒好了。”我随她的意喊了一声,她满足地笑了笑,脸蛋红扑扑的,说“姐姐能跟我说说魁主小时候的事吗?” 我随口说了几句小时候的趣事,她听得入迷,那表情极为温柔。我突然沉默看她,她察觉不对,困惑问:“姐姐为什么这么看我?”我问:“荫苒是喜欢在劫么?”柳荫苒一愣,倒不似世家女子那般矫情,左推右拖地掩饰心事,只是微微红窘的脸蛋点头,小心翼翼道:“姐姐怕是要笑话我了吧。”我反问笑话她什么,她道:“我年长魁主三岁,这感情也羞于出口。”我笑笑,“人言道女大三,抱金砖,那是好事。” 柳荫苒感激地握起我的手,倾吐了一番爱意,“魁主之气度远甚常人,虽仅十六却一身威严,想当初我不甚被官府抓住,用来威胁义父,义父为了大义欲要将我牺牲,却是他一人单枪匹马闯进营中将我救出,那时他只对我说了一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竟像个弱女子似的哭个不休,从那之后我便知道,这辈子只为他柔弱,为他动心。” 我听着,心中有如雷击般麻痹的痛,强笑着说:“这很好,很好啊……” 面对这场痴爱,纵然侠女,也是一副柔肠,柳荫苒道:“这份感情我一直放在心底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现在能与姐姐倾诉,心里真的舒坦了许多。”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在劫,幸福需要自己把握。她苦笑着说:“魁主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会看不穿我的心思?只是在我尚未开口的时候,他便婉言拒绝了。” 我问:“他说了什么?” “魁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告诉我天地纵然永不相交,但情义长存。便是暗示我与他只有友谊,方能长长久久。” 我默默叹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唯有鼓励:“或许……他的意思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禁对自己鄙视了一把。柳荫苒却一脸欢喜,容光焕发:“姐姐当真如此认为!” 或许她迫切需要的不是我的肯定,而是让她这段苦涩的单恋支撑下去的理由。 狠不下心,我点头恩了一声。柳荫苒再三道谢,最后欢喜而去。 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抿下一口,对着躲在门扉后的那道影子道:“你都听到了,多好的姑娘啊,你也舍得伤她的心。” 在劫沉着脸踱步至我面前,拂袖挥开我手中的杯子,抓住我肩膀提到面前,逼问:“我的心意你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将我推给别的女人,难道你就没有一丝难过?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我当然在意。” “阿姐!”在劫面露欢喜。 我道:“我是你的姐姐,你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不在意。” 在劫的脸色刷白下去,“只是因为如此?”我僵硬地点头,他凄楚一笑,“如你所愿,阿姐。”毅然转身而去。 我茫然呆在房中,一整晚心心念念他口中的“如你所愿”是什么意思,浑浑噩噩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不曾梦见在劫,反而梦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正在做着梦,梦见萧晚月,我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一脸悲哀地看着我,问:“悦容,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为什么?”醒来后发现萧晚月站在床榻旁,温柔地对着我笑,说着:“悦容,我是爱你的,我爱你。”一刀挥下,砍下我的头颅。 “啊——”我尖叫着惊醒,一身汗涔涔,觉得这梦诡异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起身倒了一盏茶喝下,瞥见窗户外有个黑影走过,是卢肇人。 三更半夜,他这么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 我匆忙披上外衣,暗厢跟了过去,跟到一个小树林,林中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卢肇人喊了那人一声,那人缓缓回过身来,端庄的仪容,高贵的气度,美丽如牡丹的容颜。 我暗抽冷气,忙捂住嘴巴,竟是长乐郡主赵伊涟! 第87章 刻意安排用心深,将计就计随遇安 他们的叫交谈声很轻,耳不能闻,但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要不是早知长乐郡主是萧晚月的正妻,或许我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人。 不知说了什么,长乐郡主脸上似有失望,叹息着轻拥卢肇人一下,便迈着莲步离开了。 她这一走,仿佛带走天地所有色彩,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卢肇人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神色落寞,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转身走了。 我深思稍许,也准备回去。刚回身,惊吓地尖叫一声,卢肇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冷月之下的面容阴翳有种冰刀的尖锐感,将我逼压在树身上,似笑非笑道:“偷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有失你的身份哦。” “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你是故意让我跟来的。”我出言探寻,他微扬眉梢,不置可否。 心知是上了他的当,今夜出来,恐怕难以再安然回去。我用力抓着身后粗糙的树皮,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没想到那个叛徒居然是你,亏在劫这么信任你。” “对于楚在劫,我从来没有忠诚,又哪来背叛?”他略略侧首笑笑,“不过你倒是冤枉我了,非我之罪名,不愿为别人承担。老魁主对我有恩,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出卖过半点机密消息。” 我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与你见面的那人是谁,她是阜阳王的二女儿,是萧家的媳妇,最近萧家频频攻击义军分舵堂口,难道不是你泄的密?” 卢肇人凄然一笑,“她啊,不过是这个天下最傻的女人,她心爱的丈夫现在发了疯似的在找另外一个女人,她居然向我打探那个女人的消息,想要带去她丈夫身边,你说,她是不是太傻了?” 我心中一紧,又想起长乐郡主方才失望的神色,暗自舒气,“你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她?” “她傻,我不能让她傻下去,断不会让别的女人夺走她丈夫的爱,我要她幸福!”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庄严神圣的,仿佛是神殿上一种爱的宣誓。 我问:“你爱她?” 话才落下,他就像疯狂的野兽,豁然一掌拍下,身后大树轰地一声化成碎片,“我与她的感情,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眼底那种绝望而深沉的爱意,令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在劫。 我静问:“所以你现在想杀了我,成全你爱人的幸福?” 他冷冷一笑:“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欺身靠在我的耳畔,轻柔地说:“但我有更好的主意,既能让萧晚月得不到你,又能让他痛苦万分。”言语中的愤恨,丝毫不掩饰他对萧晚月的厌恶。 忽感后颈一痛,我的眼前便黑了下去,失去意识前隐约听见他说:“凭我在义军中的影响力,能轻而易举地让你弟弟失势。为了他好,还是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吧,楚悦容。别耍花样,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再度醒来,已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看周遭摆设,应是一家客栈。 出了房门打探消息,小二虽觉得我的问话十分怪异,仍是客气地回了话。我这才惊觉自己不过在一夜之间,竟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常州城。毋庸置疑,这里是司空家的地盘。前几日还听卢肇人说起,萧晚月和司空长卿在常州的城门口武装冲突过,那么这会儿,司空长卿没准还在常州城内。 当下我便知晓卢肇人的用意了,他要我成为司空长卿的女人。 纵观当今天下,唯有司空家能与萧家平分秋色,若我成了他的女人,萧晚月也无可奈何。 至于卢肇人为什么不将我直接送到司空长卿面前,怕是也下了心思。 男人必然了解男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送上门的东西,断然没有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找回来的珍贵。 越珍贵的宝贝越不可能放手,越不放手,萧晚月就愈发因痛失而痛苦。 我该感谢卢肇人的这番苦心呢,还是佩服他城府极深? 这次他倒是算错了一点,就算没拿在劫威胁我,我也是要想办法接近司空长卿。如今既然他暗中命人盯着我了,那我便将计就计,让他满意地看一出好戏。 躺在床上想着在劫的事,想最后那次不愉快的争吵,心中委实不好受。爱与不爱不过一念之间,但他是弟弟,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这样的感情又怎么能坦然接受? 此刻他多半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会有多担心,卢肇人想必会为我找好托辞吧。 想起义军中的叛徒,卢肇人虽然阴晴不定,但作风尚算有自己的原则,他说没有出卖军中消息,必然另有其人,会是谁? 为在劫操心着,转念又想,这也是他人生的一种考验,如果这事都处理不好,他日何堪天下大任? 我长长叹了一声,将那些烦恼抛诸脑后。算算时间,离开楚府也有二十来日了,摸着犹且平坦的小腹,一想到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这里孕育,心里就莫名的柔软,也更加坚定了决心。司空长卿,你别恨我;子都,你在天上请保佑我跟孩子吧…… 自怀有身孕后,总是特别容易疲乏,且嗜睡,不知什么时候睡了去,醒来时已是落幕时分,是被饿醒的。卢肇人也算有点良心,在房内给我留下银子,虽说吃不起什么山珍海味,但裹腹还是绰绰有余的。 离开卧房,前去前堂,一楼人多且嘈杂,我不太喜欢,便上了二楼。 二楼是个雅舍,只摆着五张桌子,已坐满四张,都是一些家底殷实的豪绅。堂上还有一方半大的擂台,有个女子在上边弹唱助兴,模样也是不错的。 我在余下那桌位坐下,花掉钱袋里大半的银子,准备好好犒劳自己的胃。菜上桌之后,却发现自己吃的并不多,胃口实在不好,兴许是怀孕的关系,闻着腥味有点反胃。 这时,有个男人掀开雅舍的垂帘走进,在座的客人看到他后都极为吃惊,惶惶不安地站起身来。那男人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要在这里用膳,闲杂人等都给我离开。”那些人就像乖猫似的俯首哈腰离去了。 那男人挑在我的桌位坐下,我起身也准备要走,他一掌拍向桌面,“站住,你给我坐下!” 我犹豫了半会,顺了他的意坐回原位。 很快的便有人上来将桌上的饭菜全部撤下,又重新换了一桌酒菜。雪梨熊掌,八仙过海,翡翠玲珑,花香满楼……都是些名贵菜肴,自当不是这家客栈能提供得起的稀罕物。 这世上竟有人来客栈吃饭还自备厨子和菜式,想来也就眼前这人了。 酒是上好的琼花酿,放在温水里暖着,冬日里喝上一盅,暖心也暖胃;用膳的瓷碗是鲁窑烧出的白玉瓷,如少女的肌肤般剔透;筷子是极品象牙筷,上头金镶翡翠,拿在手里很有感觉。他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堂上那女子还在弹奏,显然因他的出现十分紧张,都弹错了好几个音。他眉头微微一皱,“再弹错,立刻给我滚出常州城。”那女子瑟瑟应了声是,弹得愈发用心了。 他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吃吧,我还没吃饭,正好饿着。” 偏偏我刚吃饱了,原先胃口就不是很好,现在更吃不下去。 他见我不吃,那副价值不菲能让寻常百姓吃上三年的象牙翡翠筷子砰然一声,在他手上折成两段,冷冷丢下一字:“吃!” 我嘟囔了句:“脾气还是这么坏。”他脸色更差了,我忙拿起筷子,应道:“是,舅舅。” 蓦然,他笑了,“悦容,你又不乖了,叫我长卿。” 第88章 调虎离山来救人,相生相克须牢记 侍者重新为他上了一副筷子,他拿筷子的手势非常优雅,修长的手指微微跳动,有着一种柳絮的美感。 往我碗中夹菜,他微笑着,眼神却危险如同猎豹,那副新上的筷子像是随时都可能因我的不听话而砰然折断。 我忍住反胃一口口吃下,并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和,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能让他发现我有身孕,否则这孩子难以保住。 对于我难得的乖顺,他非常满意,心情也好了起来,边为我夹菜,边向我介绍这些菜的来历和做法,这让我颇为新奇。古代男人向来持着君子远庖厨的观念,他对美食却有着一种偏爱。 而我也知道,他的这种好心情就如同夏日的骤雨,随时来,随时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沉下脸,白玉酒杯在指尖似要被捏碎,硬声问:“为什么那夜过后你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愈发不好。 这时有人在堂外通传:“主公,常州城太守李儒求见。” 他眉眼不眨,一字字道:“叫、他、滚!” 显然心情不好拿别人出气。守卫唱是,受命而去。 我叹了一声,道:“离开是不想让你为难,你知道的,你现在和萧家的关系有点紧绷,我不想你为了我再跟他们生出间隙,萧晚月毕竟是萧晚风的亲弟弟,萧晚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这是一个非常蹩脚的借口,但司空长卿听了却很受用,“悦容,为了你我从不在乎任何人。”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酒也多喝了几杯。 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懂我的敷衍?或许他要的不是真相,而仅仅只是我的一个解释。 饭至半巡,有人未经请见便径直走了进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杏色黄衫,打着折扇,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听司空长卿唤他周逸,我便知道他的身份。 在金陵封地有句俚语:“古有周瑜,今有周逸,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继曲慕白之后,司空长卿麾下第二把交椅,乃金陵望族,以文将之身闻达天下,被冠上“英才周郎将”的美称。 周逸来了之后,未曾看我一眼,附在司空长卿耳畔快速说了一句,司空长卿随即不悦地蹙起眉头,问:“慕白呢?”周逸这才似有若无地从我脸上瞥过,回道:“按主公吩咐正在严密盯着那人。”司空长卿微微摆手,周逸行了一个礼,恭敬退下了。 “悦容,我有事要先离开,稍会你回房收拾细软,周逸会带你去芳兰苑,那是我在常州城的别宅,等我忙完事就立刻回来接你。” 面对司空长卿歉意的眼神,我回以微笑,并作出极为知书达理的模样,“你去忙你的吧,别惦记着我。”他深情看我,笑道:“哪天没了呼吸,也就不惦记了。”俯首亲了亲我的眉角,嘱咐我再多吃点,便匆匆离席。外头传来他对周逸的几声叮咛,让他照顾好我。周逸领命之后,客栈外的长道上便响起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无声。 我暗自笑笑,仅留周逸一人为我带路,司空长卿是对我太过放心,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得力部下太过信任? 周逸走近,抿直嘴角,表情严肃,倒与他风流的模样极不相衬。我尚未与司空长卿有任何媒妁之言,他却以“夫人”称呼我,言谈举止虽貌似恭敬,实则颇为失礼,像是对我没什么好感。 “夫人是要继续用膳,还是回房收拾行李与卑职一同回芳兰苑?” 我说:“没吃饱呢,还想再吃一会。”他恭敬回了句:“那卑职静候夫人。” 我对他挤出一道极为妩媚的笑,“一个人吃饭怪寂寞的,周将军不介意的话请入座一起用膳吧。” 周逸一怔,略微别过脸,说话还是一板一眼的:“这于礼不合。” 我维持着微笑:“这是命令。”那声夫人可不是让他随便喊喊的。 周逸身子一顿,随即叩首:“卑职领命。” 避开司空长卿坐过的位置,他在另一侧坐下,小二上来为他备了份碗筷,我抬眼望去,便见小二背着他朝我使眼色,又恭眉顺目地退出。 我心中暗自绸缪小二的用意,面上不作声色,而周逸光是坐着,碗筷不动分毫,表面看上去轻松自然,实则心神戒备。 “周将军似乎防我得紧?” 周逸淡笑,“主公曾嘱咐卑职,说夫人比较‘调皮’,要卑职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好生伺候着,卑职不敢懈怠。” 我掩嘴呵笑,暗厢在心底把司空长卿问候了遍,又将周逸摆在桌上的折扇拿来把玩,他静静看着没说什么。 纸扇上画的是一幅江山美人,我指着扇面笑问:“周将军,你说这江山美,还是美人娇?”周逸回了句:“江山美在荡气回肠,美人娇在魂牵梦萦,各有千秋,不可比拟。”我问:“若非要比个高下呢?”周逸没有正面回答,略微挺胸抬头,正色道:“男儿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 为他倒了杯酒,“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将军这样的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周逸将酒杯接下,将拇指上的银戒不动声色地往杯中一探。这细微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我的眼色。 戒指的边缘略微呈现黑色,酒中有毒。 我当下明白那小二的用意了,在周逸的器皿里下毒,无非是想带我走,会是谁在幕后指使? 在周逸发现我暗中观察他之前,我收回视线佯装收起折扇。他也真是狡猾的人,明知酒中有毒还要喝下。当然不是真的喝下,抬袖间悉数倒在衣襟上。半刻后他说着头晕,砰地一声倒在桌子上。 他要演,我陪他演,慌忙扑跑到他身旁,无措地喊道:“周将军,你怎么了!?”身子柔软地挨在他的后肩,手指缓缓抚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隐隐察觉他的呼吸紊乱起来。我暗笑,美色当用须尽用,莫待人老珠黄空对镜。他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就愈发想要捉弄他,让他为我乱心。 听见我的喊声,小二果真进来了,在我身旁恭敬说:“十姑娘,小的奉命来带你离开,快随小的走吧。”我慌张后退:“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小二安抚我不要害怕,从怀中掏出一支麒麟白玉簪交到我手里,簪尾刻着“月”字。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剧烈跳动起来,居然是他! “二爷本欲亲自来接你,但被曲慕白盯着无暇分身,所以暗中差人在金陵牧场上散播瘟毒将司空长卿引开,特命小人来接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司空长卿离开时的匆忙神色,原来是为了这事,想必现在已经出了常州城回金陵去了吧。金陵乃司空家的老巢,牧场多为健壮战马,瘟毒之事可大可小,若战马感染瘟疫死伤惨重,将动摇司空家的军事根本,难怪他那么重视要亲自赶回去查看。 只是这戏还是要演到底的,小二容易打发,周逸可不好对付。 我频频后退,将玉簪子丢回小二怀中,故意喊给周逸听:“我不走,回去告诉你们二爷,别再念着我了,我生是司空长卿的人,死是司空长卿的鬼。”小二惊愕地看着我,一时没了反应,我怒道:“你再不走别怪我喊人了!” 小二把心一横:“十姑娘得罪了!”准备要对我用强制手段。 我佯装柔弱女子之态,对周逸哭道:“周将军,你快醒醒,快救救我啊!” 话音落下,周逸跃身而起,手中折扇化作利器击向小二,两人过招数下,那小二不敌,越窗而逃。 按周逸的武功本可制服小二的,显然他是故意放人,要让小二回去通风报信。 报什么信?报“楚悦容只爱司空长卿”这口恶信。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欢喜扑倒他胸前,泪眼梨花地笑道:“周将军你没事啊,这实在太好了!” 周逸白净的脸上微微浮现红窘,也没将我的手撇开,压着声音道:“让夫人受惊了。”我摇摇头,像是意识到彼此过分亲密,尴尬地退了几步,那一刻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我坐回桌子前安静许久,说想吃蜂蜜豆腐甜羹压压惊,周逸不疑有他,差厨子去做了。 甜羹上桌后,我先为周逸盛了一碗,当然已重新换上无毒的器皿,放在他桌前,细声说:“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甜汤,周将军这次救了我的命,就让周将军先吃吧。” 周逸依旧小心谨慎,不露痕迹地再次以银戒试毒,发现无毒后才道了声:“多谢夫人。”豪爽地仰面一口喝尽。 稍会,他已经倒地,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不敢置信地看我,“怎么会?” 我双手交叉拄着下巴,用夫子教导学生的口吻说:“周将军,蜂蜜和豆腐的确是没有毒的,但若在一个时辰内同时吃下,那可就有毒了。千万要记住了,下次可别乱吃东西哦,尤其是相克的食物。” “楚悦容,你!”他终于气得忘记尊称我夫人,连名带姓地喊人了。 我起身半蹲在他身旁,探出手指戳着他白嫩的脸袋,笑吟吟地说:“呐,千万别被我气得吐血,大家都说你是再世周瑜,我可不想成为再世诸葛亮,太聪明的人很容易秃顶的。” 在他愤恨的注视下,我挥了挥衣袖,道了声“再见”,身姿婀娜地扬长而去。 司空长卿,我很期待看到你自信的面容再次崩溃的模样,到时候再气败地来找我吧,最好这辈子再也忘不了我! 第89章 心有猛虎嗅蔷薇,谁道孽爱无天荒 这日无风,阳光明媚得紧,我在城内闲步走着。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二匹白马策之,鎏金色华盖紫色流苏,幕帘垂落,半透明的银白,宛如蝉翼,车驾浮雕金漆,奢华得令人频频侧目。 那男人就懒懒地倚在软榻上,隔着透明的幕帘,视线一刻也不曾从我身上离开。 道上的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的视线,但不敢深究。马车中的男人,常州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没有人是不认识的。 鲁国公司空长卿,他的一个眼神,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但现在,他决定不了一个女人何时才会停歇的脚步。 常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徒步也须得走上五天。 我从城东走到城南,从城西又逛到城北,他也就这么坐在马车里,跟着我兜兜转转,整整五天。身边仅有一个曲慕白跟着,想那周逸,多半是受了刑罚,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五天前,司空长卿一回来就找到了我,这并不让我觉得有丝毫的意外。整个常州城都是他的,城门严密把守,无法离开的我,不过是他放飞在巨大笼中的雀鸟。他若是高兴,任我在巨笼中飞翔,他若不高兴,一伸手就可以将我捏在手里。 让我意外的是,像他这样坏脾气的人,这次居然能耐着性子陪我消磨了这么久。 他说:“悦容,既然你喜欢追逐的游戏,那就尽情玩个够吧,等你不想走了,再乖乖回来我身边。” 走了五天,其实我是真的累了,而游戏该适可而止,留在他的身边不正是我的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自信满满的面容,总让我有种将它撕毁的冲动,所言所行都失了控制。也许人活着,有时候总会为了一口气忘记理智。 我开始不平衡了,凭什么自己走得这么累,他却坐着马车舒舒坦坦? 于是我决定去雇辆马车,但曲慕白总是先我一步,将城中所有的车马都买下。 隔着那层纱帘,司空长卿笑得十分得意,我愤恨却无可奈何,继续徒步走着。 路经渡口,我想渡船,曲慕白随手一扬,一张张白花花的银票满目纷飞,地上水中落了一片,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尖叫着抢着,摆渡的船夫也扔了划桨跳下水中去捞那罪恶的东西。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他面前怒骂:“司空长卿,你这个疯子!” 他说:“当别人开始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他又说:“悦容,你该明白,我不过视钱财如粪土,视你如至宝。” 修长的手指掀开幕帘,清晰地露出水木风华的面容,朝我探手,“来吧,别任性了,跟我回去。” “我不要!”忿然转身的瞬间,他的笑容一点点失去。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一直都不是。五天了,我累了,他也累了。 他怒沉着脸跳下马车追上我,一把将我攥进巷子里狠狠吻住我的嘴。推不开身子,我用力咬下去,他非但没有从口中退出,更加狂野地吸吮着我的口舌,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就如这他给我的爱情一样,血迹斑斑也不愿罢手。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才甘心!”他的嘴角还残存鲜红,艳丽而妖孽,愤怒而癫狂。 “你知不知道现在萧家为了争邵阳、泸溪两座城池正在与我交战,为了你我什么都不管了,那两座城谁要谁拿去!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你,五天来默默跟在你身后,只希望你一个回身就能看到我。可你到底要闹的什么时候才肯罢休!留在我身边就这么让你痛苦得难以忍受吗!楚悦容,你到底有没有心的,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摇晃着我的双肩,愤怒咆哮,像只受伤的野兽。 我终于如愿看到他自信崩溃的模样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喜悦,胸口窒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决定。我不想骗他了,孩子我会再想办法生下来,也不想欠他感情的债。情债太过沉重,我还不起。 “是的,我对你是没有心的。”将他的身子推开,轻而易举,此刻的他不再恣意张狂,看上去虚晃、单薄、摇摇欲坠。 背过身去,我说:“所以你别再烦我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爱上你。” “如果你心里没有我,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跟我上\/床!”这句话似乎是支撑他站在我面前的最后力量。 我闭眼深呼吸,“那晚的事是一个错误,是姹……” 话还没说完,忽感身子凌空一横,整个人就被他扛在了肩上往外带去。 我大惊失色,拍打着他的背喊道:“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他没有应我,冷着脸将我扛到河边,手一放,生生把我扔了下去。哗啦一声水响,冬日寒冷的冰水冻得我浑身打颤。他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曲慕白恭敬地将司空家的传家银枪放到他手里,无论我游到哪里,那尖锐的纹龙枪头都会对准我,死活不让人上岸。 牙关瑟瑟发抖,我愤怒拍着水面怒骂:“司空长卿,你疯了吗!” 他笔直地站着,那身紫裘白蟒衫显得那么萧瑟,额前落下一撮碎发,贴在他的眼角,像是一行黑色的泪痕。 “悦容,我说过,当别人开始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离成功就不远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当初没有不顾一切地带你回金陵,才让你嫁给了赵子都。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威胁也好,逼迫也罢,如果温柔的对待沉默的等待,对你没有一点用处,那么就让我像个疯子似的来面对你吧,这一次我不会再妥协了。” 红缨飞扬,尖锐的枪头略微一抬,阳光下森森白光,他微笑着问:“来,请你温柔地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我歇斯底里地喊了无数遍“不爱”,他眼底满是受伤,面上维持着笑容,“没关系,你愿意在这里泡着,我便愿意在岸上等着,这辈子就这么等下去,我就不信等不到想要的答案。” 我忍住浑身剔骨般的寒冷,嘲笑他:“想不到不可一世自信骄傲的鲁国公司空长卿,会用这种手段逼一个女人说爱你。” 他微微阖上双眼,“我的骄傲在你面前已脆弱得不堪一击,悦容,你知道吗,这世上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自信,除了你的心,还有你爱不爱我这件事,你让我觉得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 谁言心有猛虎,轻嗅蔷薇;谁道彼年孽爱,许不了地老天荒? 我无法明白,是怎样的爱,才会有这种勇气,把一颗心捧上,任人践踏? 曾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两个悲哀,一个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不想要的东西。 我和他,都如此悲哀。 这时,小腹隐隐传来抽搐的痛感,体内似有热物自双腿间流出。我心头顿时大慌,孩子,我的孩子! 捧着肚子对着司空长卿哭道:“求你让我上去,带我去看大夫,我要去看大夫!” 见我面无血色,他怔住了,忙跳下河将我抱起。鲜血从我裙摆里一点一滴渗出,他的脸色比我还要来得苍白,纵身一跃快速往医馆跑去,口中反复念着:“悦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的!” 第90章 再回皇都如隔世,情虽艰苦亦难弃 医馆里一阵燥乱,到处都是司空长卿的怒吼声,大夫不堪滋扰,吼了回去:“司空大人,如果你还想她平安无事,请立刻闭上嘴巴从内堂出去,老夫好静心救治!” 向来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被人骂得哑口无言,忙从屋内退出。 大夫施了针灸,稳住小产的迹象,道:“你放心,胎儿尚且无恙,不过你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切勿劳碌,凡事还需诸多小心,下一次再出纰漏,可就不好办了。”我暗暗舒了口气,对大夫连连说了好几声多谢。 眼前形势这孕事怕是瞒不住了,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交到大夫手里。 大夫受宠若惊,“夫人,这疹金并不需要这么多啊。” 我平静地问:“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是么?” 大夫笑笑,“夫人听错了,是两个月。” 我再度冷丁丁地陈述:“是一个月。” 大夫像是明白了什么,面有难色地睨了外堂一眼,“小的实在不敢欺瞒司空大人。” 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又问了一遍:“一个月的身孕,是不是?” 大夫深深看了我一眼,无奈叹息:“是的,夫人所言极是。” 我收回匕首,低声说了句抱歉。他救了我的孩子,我却恩将仇报。 大夫没有说话,俯首整理药箱子,许久才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句:“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 我抬头错愕看他,这句话我曾从在劫口中听过,是义军互表身份的暗语。 大夫压着声音,“魁主下令各分舵堂口的兄弟暗中找您,司空长卿一直将您看守得极为严密,我等接近不得,幸得今日有此机缘,您有什么话要小的传回?” 那一刻竟哭了出来,我抹泪道:“请你,请你跟他说,阿姐在家里等着和他重聚。” 司空长卿得知我有一个月的身孕后,先是惊愕,后是狂喜,以时间来算的确是他的孩子。这本就是一开始的瞒天过海之计,有堂堂鲁国公担着,孩子就有正当的名分出世,日后就算提前诞下,也不过是早产儿,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这日他带我回了芳兰苑,将我照顾得很好,脸上洋溢着为人父的喜悦。我总是不忍心看到他的欢喜,欺骗的罪恶感始终在心里的一处,索性闭着眼睛不说话。他却以为我还在生气,小心翼翼,甚至有点举手无措,说着对不起。 “悦容,过几日等你身子安稳下来了,我带你回金陵,娘亲一定会喜欢你的,我要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你过门,赵子都能给你的,我也能。”他伏在床畔,细细亲吻我的手指,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我睁眼看他,“不,我要回家。”他开始慌了,我忙说:“你要娶我,也须得让我从娘家出门。”他莞尔笑开了,连连点头:“对,还是悦容说得对。” 我随口问:“你在金陵还有几房姬妾?”他的手一握,紧张道:“在你过门之前,她们都会离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他将我的话打断,表情很慎重,“我说过,赵子都能给你的,我也能。” 我静静凝视他因过分认真而微红的脸颊,道:“我有两个贴身丫鬟,叫姹紫嫣红,情同姐妹,你若是要娶我,就须得将她们也娶了做偏房。” 闻言,他狠狠瞪着我,气红了眼睛,甩袖而去,走到门口又折身走回来,伏在我的腹上倾听生命的声响。 我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傻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见。” 他道:“听见了,有声音的。” 我随口问:“什么声音?” 他笑笑,“坏肠子在你肚子打转,咕噜咕噜叫的声音。” 我的脸顿时窘迫了,一拳捶过去,被他随手抓住放在唇前亲吻,幽幽看着我,“只要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要你快乐无忧,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我无言无语,默默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真挚如火,那一刻,灼伤了我的瞳孔。 七日后,我回到皇都,抵达楚府的时候,在劫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司空长卿将我从马车上抱下,嘴角带着淤青,听说是被天赐打的,后来还听说父亲也以家法打过他,现在背上满是鞭痕。天赐见着我后一直给冷脸,没个好眼色,显然是在气头上。就不知是气我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只带在劫却没带他,还是气我离家之后多了一个“野男人”捎回。 司空长卿虽拜相而无需入朝,但毕竟身份特殊,来到皇都还需觐见天子,那日将我送回楚府之后,与父亲寒暄几句,便进宫去了。后来宫中传来圣旨,赐我云凤锦、玉箸篆,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这本是妇女从夫品级,我尚未嫁人便事先受封,显然是司空长卿在天子和太后面前说了什么。 我来不及与在劫逢面,便被父亲叫进书房。本以为要挨一顿批斗,但他却没有半句责备,甚至问也没问这一个月我到底去了哪里,只跟我探寻:“你确定要嫁给长卿了?”眉宇间有一抹郁色。我知道他在操心什么,因为我和司空长卿的辈分关系。 纵然没有血缘,司空长卿毕竟是我的舅父,是他妻子的弟弟。女儿嫁给小舅子,这关系的确有点乱。 在我点头之后,父亲无奈叹息。除了叹息,他也的确没什么办法了,且不说司空长卿那恣意的个性他向来没辙,就碍着鲁国公的身份,嫁给他对父亲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只是心里还是有忧虑吧,毕竟萧家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父亲说:“前几日我去了趟宫中跟太后商量回归东瑜属地的事,本来这事常昊王允下了,只可惜他失势后,事情周转到别人的手头管着,太后说还须得郑国公和鲁国公说了算。刚好萧晚风正在皇都内,晚上我已宴请他来府中商谈此事,长卿那方面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心心念念想回东瑜,且不说那里是楚家的老本营,土地肥沃牛羊健壮,便是那三十万兵马,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放弃的资本。当然,萧家和司空家也断然不会轻易放父亲回去,毕竟而今已不是常昊王时代一人独大的局面,动荡的格局潜伏着太多不安的因素,人人都在暗斗,今日的盟友,也可能是明日的敌人。我虽是应下了,却对司空长卿的心思没有多少把握。 回了房,门口站着两人,一人默不作声面色淡薄却沉郁,一人抱胸靠在门扉不住地冷笑,前者是在劫,后者是天赐。将他们请进屋内,姹紫嫣红迎了出来,我让她们上好茶便退下。谁知茶刚端了上来,便被天赐一把摔在地上。 丫鬟们瑟瑟抖嗦着肩膀,我眉头一挑,这性子还是这么狂妄,倒跟那个坏脾气的男人有得一比。我不由一怔,怎么会突然想起司空长卿来了? 发呆之际,听闻天赐怒道:“悦容姐就没什么要跟我这个可有可无形同累赘包袱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弟弟说吗?” 瞧这话说的……我对着他笑了笑,“好天赐,许久不见了,姐姐好想你。” 见我这般模样,他忿忿起身,衣袖几下抖动,怒道:“好,好!你无话可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三日内,我要是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叫楚天赐!”说罢,拂袖去了。 我掩嘴笑个不停,这句话他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这么说的,但每次都做不到。所以事后我都不叫他楚天赐,改叫楚呆子。 在劫却毫无笑意,起身也要走,我叫住了他,他停在门口没有回身。我屏退了屋内所有丫鬟,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卡在咽喉,最后都成了无声的沉默。 他总能感应到我的心事,闷声说道:“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凡是你决定了的事情,我能改变什么?一直都是你在选择,只因为我是你亲弟弟,就注定要成为被你丢弃的那个人。有时候我也真想,在你丢弃我之前,把你先丢弃了。” 我的心一紧,开始恐慌起来,忍不住抱紧了他。 因我的一个动作,他僵硬的身子开始颤抖,再也无法将我挣开,哽咽的声音似在流泪,“阿姐,你真是太狡猾了……” 我默默闭上眼睛,贪心的本性,害怕失去的脆弱,不愿孤单寂寞,所以任性妄为,所以从别人身上予取予求。是的,我这样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一直都很狡猾。 这时,门外传来嫣红的通传:“十姑娘,柳荫别馆遣来了轿子,那边的爷有请十姑娘过去一趟。” 我心头微颤,在劫从我怀中抽身而出,站在一旁不说话,我问:“是哪位爷?” 嫣红回答:“是萧大爷。” 第91章 晚风如车纵横行,晚月似马攻守坚 这是我第三次来柳荫别馆了,还是那熟悉的龙涎香,午后慵懒的日光透过镂空的窗架斜射在他身上,一条条光线明暗变幻,细微的尘埃显得清晰可见。 萧晚风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跟自己下棋。这令我有种无敌寂寞,唯有与自己过招的感觉。 以往每次和他私下见面,他都是一身闲装,今日却出奇的正式,内着黑底红绫里衣,外着繁重云纹五爪紫金莽袍,明月瑞翠银丝腰带,缀着一根红缨白玉挂坠,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束成岌岌高冠,扣着与衣衫同色的紫金冠,鬓发两侧垂落鎏金色冠穗,衬得他那张白净清癯的脸庞神采奕奕,少了几许往日的苍白和病态。 这才想起,他晚上是要来楚府赴宴的。只是有什么事非要在那之前找我过来一趟? 他抬头见到我,笑了笑,招手让我在他对面坐下。我朝他盈盈欠身,为先前在刑场上的失态致歉。他摇摇头,“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我知道你当时很难过,痛苦和悲伤都需要发\/泄。” 那一刻我想问他,你的痛苦和悲伤呢?犹记得当初在刑场上,他唯一一次露出悲哀的表情,却是对我说:“我从来不奢望别人的理解和原谅。” 但如果真的从来不奢望,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对我说?若非与他几番深交,怕是也跟世人一样,看不穿他冷漠的表情背后,藏着丰富而浓烈的情感。 “这段时间一直没去打扰你,是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静养,前些日子听说你出府游玩去了,今日方回来,所以请你过来小叙。” 他道明此番请我过来的用意,略微俯首舒着广袖,冬日厚重的衣衫发出嘶嘶响声。 又听他说:“待日后你嫁去金陵了,怕就再没这个机会了吧。” 我刚回家,就连父亲也才刚知道我的亲事,却早已传到他耳朵,也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静坐在他对面,维持着礼节性地微笑,“你我也算知己好友了,就你一句话,别说嫁去金陵,天涯海阁也会回来与你叙旧一番。” “你……”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最终还是搁下了,指着棋盘,“陪我下盘棋吧,总是一个人下挺无趣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就献丑了,别怪我事先没声明哦,我这个人非但棋艺不精,就连棋品也很差,常常落子之后又悔棋的。” 他扑哧笑出声来,深意道:“没关系,跟我下棋,你想悔几次都可以。”深邃的眼眸,似要将我整个人的魂都吸了进去。 我干咳掩饰,俯首整理棋盘,将棋子悉数摆好,我执黑方将,他执红方帅。 虽口头上说自己棋品差,却没一次悔过棋,倒是萧晚风今日的布局,带着一股杀气,让我溃不成军。 几回败下来,我笑道:“你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棋手,玩转天下,棋子尽在你掌握。” 他沉默稍许,道:“无论棋手还是棋子,再厉害,最终都逃不过规则的束缚。帅只能行走在九宫格,相行田字格,马行日字格,炮要隔子打,而我最喜欢车,它可横行霸道,随心所欲。”说完,手中红车落定棋盘,一句:“将军!”我又陷入危机。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身后探出一双手替我出棋,“马进四六格,解杀。” 这声音……我身子骤然僵硬,不敢回身去看,只觉得他的胸膛贴着我后背的地方,滚烫得像在燃烧。 萧晚风略抬眸扫了他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他笑道:“大哥今日杀气太重,会吓到悦容的,便让我做回小人吧。” 萧晚风无甚表情,继续行车,步步杀招。 萧晚月道:“若说大哥喜欢车,我则更喜欢马,八面威风,进可攻,退可收。” 两人竟将其他棋子闲置,仅用车马争天下。而萧晚月则一直靠在我的背后,丝毫不避讳男女之礼。我想躲开,却又被他无言地牢固在双臂中间,令人无处可逃。心跳愈发凌乱,隐隐闻得他吞吐在我耳畔的鼻息,温热,酥痒,让人耳红心跳。 一直晃神,也不知道他们战局如何,回过神来,竟成了死局,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正在僵局时,萧晚风抬眼见我一脸红窘,眉梢略微一蹙,居然自动让了一步坏棋,让萧晚月棋胜一招。 一局终了,萧晚月才起身从我背后退开,仿佛所有压力卸去,我暗暗松了口气。依旧不敢正眼瞧他,只余光瞥去,他仍不减往昔风采,云发高束,白衫如袂,一副出世仙态,视线却如火如冰两种极端,落在我的身上,让人愈发不安。 萧晚风淡淡问:“你怎么回来了,邵阳、泸溪这两座城池的事呢?” 萧晚月睨了我一眼,回道:“司空长卿无暇分身,两城已妥善纳入长川之下,余下一些繁琐小事,我交给路遥去做了,回来处理点私事。” 萧晚风冷哼:“为了私事,将公事抛诸脑后,也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弟弟。回去阵表千字,自责罪过。现在给我出去,别让人看着闹心。” 似乎毫不在意萧晚风的冷脸,萧晚月微笑着,优雅如精致雕刻的白玉,“是,大哥。”离开前靠在我耳畔低声说了句:“悦容,我在外头院子里等你。”热气吐纳在耳角,一直不曾离开,我不应声,他就不罢休。我忙心慌意乱地点头算作回应,他才笑笑离去。 抬首,触上萧晚风冷漠透着寒意的目光,心中一凛,凭我对他的了解,这眼神已是盛怒了,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他收回视线,缓缓吐气,再度看我,已恢复往昔模样,“我记得你是喜欢晚月的。” 对于这段感情,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遮掩,“是的,他是我彼年豆蔻最美丽的梦。” “既然喜欢,为什么一再拒绝他的求亲。” 我垂下头,“喜欢他,但我不会让他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一直是美好的。” 头上传来轻柔的抚弄,萧晚风抚着我的头,像个大哥哥关照小妹妹似的,“真是个傻女人,一直做着太过美丽的梦,有时候也宁可你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但又怎么忍心?” 听着他的低语,我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红了眼睛。 他坐了回去,腰杆挺得笔直的,双手端放在长腿上,这种坐姿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气度,说:“拒绝了晚月,为什么又答应嫁给司空长卿?别说你短短几个月内移情别恋了,九泉之下的赵子都可是会流泪的。” 我瞥了他一眼,有时候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着冷笑话? 回道:“司空长卿他……能给我想要的庇护。” 他随即逼问:“什么样的庇护是他司空家能给,而我萧家给不了的?” 我一时结舌,看着他因过分认真而显得咄咄逼人的眼神,竟觉得一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你……” “悦容,你知道我为什么至今尚未娶妻么?” 我摇头,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凭他的身份地位,别说正妻,竟连一个姬妾都没有,让人不禁怀疑,他是有龙阳癖好不爱女人,还是……柳下惠?当然,这样的想法断然不会当着他的面问出口。 萧晚风道:“不娶妻一来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耽误女子的终生幸福;二来,我那忘年好友曾对我说,这副残破的身体要想活得长久,须得清心寡欲断情绝爱。他曾为我批命,三年前我若没死,三年后必死于所爱之人手中。” “啊!”我惊愕瞪大双眼。 拄起下巴,萧晚风微微阖上双眼,漫不经心道:“现在我已经找到那个女人了。有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不在她杀了我之前把她杀了?那么,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精力,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我探寻问:“你这么做了?” 萧晚风睁眼看我,微微笑起,很轻很淡,“不,没有。因为我开始觉得,被她毁灭兴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不信天命,但不抗拒命运的安排,如果注定要爱上她,那就让我摧毁世界,在废墟中等她到来。” 我强笑道:“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想法。”好奇问:“那女子是谁?” 他神秘一笑,朝我勾手,示意我附耳过来。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忽被他拉过去,脚步踉跄地跌坐在他腿上,慌忙间搂住他脖颈,抬头对上他笑意温温的眼眸。 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脸庞,他说:“悦容,这句话我只问一遍,你要想仔细了再回答。” 我的心头一阵鼓噪,便闻他那充满蛊惑的声音自头上沉沉传来:“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的庇护,你选择谁?” 第92章 爱之深则责之切,多情伤而无情痛 这真是一个困难至极的选择,更甚生与死。 于我而言,毋庸置疑会选择司空长卿。无关爱情,只因那是主上的命令,我和在劫的小命还握在他的手里不是?可我又不能得罪萧晚风,虽然难以置信,但我的确在他冷漠的褐色瞳孔中看到一丝爱意。尽管只有一丝,足够让我胆战心惊。回想他刚才的话,想必很早以前曾对我有过杀意,为那不知所谓的批命,难保他现在不会改变主意对我再起杀机。因为看不透心思,所以我一直害怕着这个男人。 正在暗厢踌躇时,外头逐渐传来吵闹声,一声声“悦容!悦容!”震耳欲聋。看来上天颇为眷顾我,是司空长卿来了。多半从宫中回来听闻我被接去萧家别院的事,本就对萧家两兄弟心有嫌隙,自然马不停蹄地追来。 我开始琢磨着,怎么模棱两可地避开这次左右为难的抉择。 缓缓闭上眼睛,“晚风。”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往日都是以敬语称呼“萧大爷”的。那一刻感觉到他的身子明显一颤,将我抱紧了几分。我说:“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现在才知道,因为过分的完美,你的生命才渐渐出现了瑕疵。” “哦,什么瑕疵?” “为了获得最大的成功,你总是逼自己忍耐,等待最佳时机,你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优越感。但是你不懂,感情不是攻城略地,任何兵法都不能让你在爱的领域中大获全胜,因为就在你等待最佳时机的时候,时机已在等待中悄然而逝了。” “悦容,我不懂……”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主宰风云的上位者,更像一个迷茫陷入难题的学生。是的,人们只看到郑国公萧晚风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却忘了在感情的世界里,他还懵懂得像个孩子。 他说:“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一次却想自私地成全自己。我对你发誓,为了你我会努力活着,把最好的都给你。如果……如果你是担心司空长卿,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年后,我会让司空家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他的这句自白,夹杂着一颗赤子之心和一颗狼子野心,让我感动之余,又心生畏惧。 从他怀中挣扎抽身,“晚风,现在说这一切都太晚了。”他不放弃,也不管外边闹得多厉害,从背后环住我的肩膀,反复呢喃着“我不懂”。 这时,房门被重声撞开,司空长卿乍见屋内一幕,气红了双眼,冲上来一把推开萧晚风,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我的另一只手却被萧晚风紧紧拉住。 萧晚月紧随而来,身后跟进两批人马,司空家和萧家的将士们就这么将我们隔在中间,剑拔弩张地对峙。 司空长卿冷冷道:“放手,她是我的妻子!”萧晚风不依不饶,冷笑道:“她还没嫁给你,就算嫁了你,我想要的你凭什么跟我抢?”向来寡情的人执着起来让人惊讶。 萧晚月怔了怔,惊呼一声:“大哥,你?” “凭什么?”司空长卿揽过我的腰,只手附在我的小腹上,“就凭你是一个短命的痨鬼,给不了她要的幸福;就凭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唯一能给她安全依靠的男人!” “孩子……”萧晚风错愕看我,眼角带着冰雪融化般的悲伤。我苦涩一笑:“现在你懂了吧?”他没有回答,手已渐渐放下。那一刻,他不再是决胜千里一身气度的郑国公,只是一个错失所爱的伤心男人。 “啪——”一声巨响,重重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所有人都惊住了。 我呆呆看着萧晚月,茫然无措,记忆中那总是优雅微笑的脸,渐渐扭曲。他的表情就像苍天灭绝后,无尽的痛心和失望,一字字冷冷道:“你,简直不知自爱!” 眼见我被打,司空长卿正要发怒,又一声巴掌响起,却是萧晚风将萧晚月的脸打偏一处,打得嘴角渗出刺目的鲜血来。 “别忘记你是什么身份,你不仅是萧家的二公子,更是一个男人。” 萧晚月默不作声,抬袖擦去嘴角的血渍,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开了。那僵硬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将一片阳光带入冰冷的阴影中,清晰而模糊,无声而尖锐。 “鲁国公,你带兵闯入萧家别院这笔账我记下了,希望你日后好自为之。”萧晚风的表情又变得麻木不仁,眼神清洌冷漠,却在看向我时,像是不堪忍受什么似的,骤然抓紧胸口退了一步,“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悦容,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自己到底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我默默与他回望,眼前突然一黑,被司空长卿遮住双眼,靠在我的耳旁道:“别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别的男人,悦容,别再这样了,我会难过的。”揽过我的肩双双离去。 萧晚风在身后道:“悦容,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就像反省后的学生跟老师保证一样,一种痛彻心扉的醒悟。 来不及细想,司空长卿低喝一声该死,失去耐性一把将我抱起,收兵快速离开了,半刻也不愿在这里逗留。 摇晃的马车,我依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抚着我的头发,一手抚在我微微红肿的脸颊上,低声问:“还疼吗?”我摇摇头。他一遍遍咒骂萧晚月不是个男人,居然打女人。我默不作声,最终还是忍不住为他开罪:“他是个读书人,最看重礼仪名节,兴许是……兴许是觉得我未婚身孕有悖伦理。从小他就对我极好,爱之深责之切吧。” “爱之深责之切么?”司空长卿冷笑着,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闭眼陷入沉默,隐隐听见他说:“悦容,我不能让他毁了你,我会保护你的。”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开口,合着双眼淡淡恩了一声。 回到楚家,却见在劫和天赐齐齐等在门口,那名叫烟雨的丫鬟站在他们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两人都没有应声,烟雨也不在意,一个人还是说得非常起劲。在司空长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我感觉到他们两人明显松了口气,想来是怕司空长卿带兵闯入柳荫别馆与萧家在皇都内发生冲突,会让我无辜受累吧。 边聊着边往府内走去,才走到前堂,忽闻门口传来马啸声,便见萧晚风一身正装赴宴而来,十二黑甲狼骑左右两列为他开道。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踏碎晚夕的残阳一步步走来,所有人弯腰俯首向他行礼,他就像不可一世的君王静静看着前方,无表情,无喜怒,像是谁都不曾在他眼中,也包括我。 过了府门,他忽停下了脚步,偏首看来,却不是看我,而是看那烟雨丫头。 向来跋扈刁蛮的烟雨,竟像只受惊的兔子,躲在在劫和天赐的背后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瑟瑟发抖。 此时父亲大笑着快步出来,身后跟着大哥二哥和众多家臣门客,口中喊着:“贵客大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热情地将萧晚风迎进去,自然也请了司空长卿。我推脱身体不适辞了宴席,实在不想看刚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在酒席上又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在劫投来关怀目光,我笑笑安抚,他犹豫了半晌随父亲和诸位大人入席去了。 热闹地来热闹地去,门口过道上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唯有那烟雨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环臂抱着自己发抖。我走过去询问:“你怎么了,没事吧。”烟雨抬起她那张姣好的小脸,苍白一片,惊恐地看着我,颤颤地说了一句让我不明所以的话:“他心中的恶魔又出来了,他又出来了!” 第93章 恩恩怨怨无尽头,美好憧憬皆是苦 宴散之后,父亲的表情并没有如期中那般舒坦,后来听在劫说起宴会上的事,我也无甚意外,果然萧晚风给父亲出难题了,丢下一句:“若你我萧楚两家再结秦晋之好,魏公回归东瑜之事,不过尔尔。”又暗示将十姑娘下嫁萧家。他一向是个擅用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司空长卿又怎可罢休?当场一掌击碎木案扬长而去,让场面一时尴尬。 原本精打细算以为尘埃落定的事,就因当今最有权势的郑鲁二公意见相左而被搁置了。 事后父亲一见我便恼道:“孽障,都是你惹的桃花债!” 再后来已近年末,大伙儿都忙碌起来,置办年货、修葺祠堂、拜祭祖庙等碌碌不休,这事便渐渐淡去。 二八那日下起了今年的第二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身为一方公爵,司空长卿在这日要启程回金陵准备主持三十那日的年末祭奠,那是大世家最为重视的盛事,烹牛宰羊献五谷,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听说萧家两兄弟日前也回长川去了,这皇都总算落得清静了些。 我亲自送司空长卿出的门,他依依不舍地捧着我的手说:“悦容,明年立春了我就来娶你。”婚事便定在立春。我微笑着点头,目送他带着那场风雪遥遥远去,想起昨日从下人口中听说的事,他为了娶我跟三娘大吵了一架,差点就断绝了姐弟关系。除了我与他舅甥关系之外,还因我曾帮助过二娘淑夫人救下燕山王,三娘一直记恨在心,又因我多言,父亲似乎有意将衣钵传给在劫或天赐,为了二哥,三娘就更加恨我入骨了,又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娶我? 成亲前便诸多不顺,成亲后怕是更不容易吧,听说司空家的老太君是个厉害的人物。 刚送走司空长卿,回渊阑院的路上就与司空夫人迎面相逢,我恭敬行礼喊了声:“悦容给三娘请安。”她冷冷嗤笑,“这声三娘便省了吧,过了明年立春,你又该随长卿叫我一声大姐了。这乱了辈分的称呼,可真叫人受不起!”不想与她争吵,我默不作声。她见我这样也觉得无趣,边从我面前走过边对身旁的嬷嬷道:“前夫刚死没多久就勾引我那单纯的小弟,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做的尽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知廉耻。” 她口中所骂的自然不是萧夫人,忍了什么也忍不了这事,我怒道:“不许你侮辱我娘!”司空夫人嗤笑:“你以为你\/娘是什么贞洁烈女么,我呸!充其量不过是个婊\/子,勾引了大的,又勾引了小的,指不定你们姐弟俩跟那楚洛溪一样是个孽种!”我心中一凛,楚洛溪不正是楚家离奇死于枯井中的第三个儿子? 面上不动声色,我冷颜告诉她,要是再敢出言不逊,来年梨香院的修建工程和下人们的工钱将会让她心寒。 要知道现在楚府的内务我虽撒手不管,全都让大管家柳固安接手,但我对柳固安有知遇之恩,他还是事事会向我请示。 “你居然敢威胁我!”司空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留下一句:“算你厉害!”愤愤扯着手帕离开了。 三十那日早上祭祀完毕,晚上如往日那样聚在万荣堂向老祖宗请安,九世同堂隔着屏风吃年夜饭。老祖宗对在劫愈发的疼爱,对天赐也不错,唯独我却不像以往笑颜相向,倒是给了个冷脸,叩拜时也让我多跪了许久,以至我的腰背到现在还酸痛。司空夫人在一旁冷笑着,我暗想多半是她嚼舌头了。 大哥依旧一派严肃,眼角却是多了几分笑意,听说那比我大两岁的侄子年前成亲了,那时我还在宫中伺候经天子,新媳妇现在都有五个月的身孕,大哥也快做爷爷了呢,自当欢喜。 二哥为人依然刻薄,因先前跟在劫有过私怨,拿我的事借题发挥,不免又一番冷嘲热讽,真是跟他的母亲一个鼻孔出的气。在劫几次怒得欲拍桌子,被我阻止住了,倒是天赐与他蹬鼻子上脸对嘴起来。二哥也不敢跟天赐来硬的,因天赐先前投靠萧晚风麾下,萧晚风得势之后天赐也被擢升为皇都禁军统领,就连父亲见到这个小儿子也要给好脸色看,更何况被革职闲在家中的二哥,而今还在四处托关系想官复原职,自然有事求着他。 在酒宴上竟见到了大姐楚茜妍,我不由尴尬地朝她打了声招呼,她冷冷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毒蛇。知道她是恨我的,大姐夫正是史延仲,史妃赐死,史延仲也刑以腰斩,史家满门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只有大姐被送回楚家,那还是赵子都看在我的面上法外开的恩。我害她成了寡妇,儿子都被发配边疆,她自然恨我入骨。平日与我关系较好的九姐,也与我疏远了,想是还在为了她未来的夫婿司空落对我心有芥蒂。本来他们年前立冬便要成亲的,后因史妃宫变,又因郑鲁二家起兵讨伐,皇城里乱哄哄的,婚事又一拖再拖。后来父亲说,就跟十丫头一样明年立春把亲结了吧,图个好事成双。 这好事是成双了,心情却成了霜。大家族里的恩恩怨怨绕来绕去就跟藤线一般理不清,我不甚疲惫,这日草草吃了几下,又跟其他兄弟姐妹叔侄舅嫂们寒暄几分,早些离席了。 出了万荣堂,也没打马车回去,拢着白狐求毛绛色披风,一个人打伞走在回楚府的路上,雪一片片落下,满眼皑皑,街道两旁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灯笼高挂,更显得无人的街道冷清而寂寞。我呵了口热气,捂着暖袋,心里却觉得凉冰冰的。望了望漆黑厚重的天空,纷乱的白雪迷\/乱视线,我突然很想一个人,很想被他抱在怀里,不再面对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子都,你在天上过得还好么?别担心我,我会让自己一天天好起来的。” 抚着肚子,我一边走着,一边喃喃安慰自己。 楚府那朱色大门就在眼前,远远看见彩灯之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穿着秋香色裘毛箭袖,披着藏黑金雕披风,扣着一顶二龙戏珠悬金冠,星目玉容,鬓发处詹饶着几片雪花,摇曳风雪中,竟美好得几分不真实。 站在他面前,我仰面笑笑,“你怎么也回来了呢,在劫?” 他从我手中接过纸伞,随手抖掉我肩膀上的雪花,“你不在的地方,我也不愿久留。”我俯首笑笑,掩饰胸口那抹悸动,道:“那我们都进去吧。” 走了几步,却发现在劫没有跟上,孤零零地站在朱色大门口,幽幽看着我:“阿姐,不成亲了好么。”我走过去弹掉他眼梢眉角来不及融化的白雪,笑道:“又说傻话了吧,不成亲能咋办,这人不要活了么?”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活得如此痛苦,我宁可跟你一起死。我带你走吧,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找一处青山流水繁花盛开的地方,就死在那里,被水冲刷干净这人世带来的肮脏,被落花堆积的花塚覆盖,带着一身清香,来世清清白白地做人。” 多么美好的憧憬,我竟听得红了眼眶,他动情地凝视我,竟忘了这是楚家的大门,俯首亲吻我。回过神后我吓住了,赶忙将他推开:“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忙抬首朝屋外张望,茫茫飞雪世界里,唯有北风呼啸,远处爆竹声声,哪有什么人影。 正当我暗厢舒气的时候,听闻冰雪挤压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慢慢从暗中走出,头上肩上已堆积了一层厚雪,似在告诉我他已在那里等我整整一夜。 无甚表情地看我,他说:“主持完祭奠,我突然很想你,很想见到你,便马不停蹄从金陵赶来,一路跑死三匹好马,就为见你一面。” 不由冷笑起来,“可是,我亲爱的小悦容,你就让我见这样的一面吗?” 我慌张不已,焦急解释:“长卿,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姐姐和弟弟竟做出这种事,还想着私奔,你们真够龌龊的!”他一把将我推开,手掌一摊,纹龙红缨枪跃然而出,锐利的枪头指向在劫,冷冷道:“是男人的出来跟我打一场,我死了,就让你带她走,你死了,下辈子记得做个明白人,别再痴心妄想!” 寒风一阵呼啸,突然沉寂下来,雪落无声。 第94章 心有所属爱如雪,受制于人恨如刀 在劫没有说话,越过咄咄逼人的银色长枪,缓步走到我的身旁,将纸伞交到我手里,轻声道:“阿姐,拿着,别被雪冻着了。”眼见我们亲昵,司空长卿盛怒几分,红缨炫舞,刺穿片片雪花,抵在了在劫的心窝。我惊慌尖叫,在劫却面色沉稳,深情望我,“别担心,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让我倒下。”手往腰上一拍,渊虹剑呛然出鞘,剑气吹乱落雪,那姿态无比哀艳。 风越吹越狂,雪越下越大,那缠斗在风雪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未来的丈夫,一个是我的弟弟。人世尽是这般捉弄,越是小心翼翼地偷活,越是活得身不由己。我揪着心窝,阻止不了他们相杀,担惊受怕着,不愿任何一人受伤。 司空家祖传枪法横扫千军,有着万夫莫敌之势,银枪如同蛟龙般雪中狂舞,不可一世,就如他向来呈现在世人面前恣意骄傲之态。 而真正让我惊讶的却是在劫,不再是记忆中沉稳内敛的模样,霸气张狂,杀气腾腾,招招凌厉阴狠,尖锐冷漠的眼神,竟令我觉得像是看到了嗜杀的恶鬼。 剑锋诡谲,穿透迷\/乱纷飞的雪势,径直刺向司空长卿的心窝,他一时难以抵挡,我尖叫:“在劫,不要伤害他,不要!” 无情的剑因多情的人而停顿。 就在劫持剑犹豫的片刻,那银枪早已回旋刺来,我不及细想,人已冲了上去,横身挡在在劫身前。 “阿姐!” “悦容!” 两声惊呼,世界死寂,鲜血嗒嗒滴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开出朵朵鲜红的梅花。 我紧闭双眼,却未察觉身上丝毫的痛感,惊愕抬眼,才知司空长卿为了保护我强行收回攻势,回马枪反噬,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狭长而深刻的血痕,从眉骨跨过左眼延伸至脸颊,红色的血一行行从眼角流下,苍白的脸布满血泪,俊美如鬼魅,悲伤如寒秋。 无言对视,他眼底浓烈而深沉的爱恨,狠狠贯穿了我的心魂。 风雪卷走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句:“悦容,你会后悔的。” 疯狂打转的大红灯笼,映照出茫茫一片灵魂和血肉,在他转身之后,被他留在原地的雪和血。往昔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他生气拍桌子的模样,他微笑宠溺的眼神,他大男人又带着孩子气的言行,说要给我世上最好的,说要给孩子取个好名字,不用非得很好听,但一定要幸福的那种,说:“小悦容,这可是见证呢,我会给你幸福的,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又说:“明年立春了,我就来娶你,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长卿!长卿!”我喊着他的名字,回应我的只有无声的雪,以及在劫所给予的,如雪般寒冷而寂寞的拥抱。 黑暗的石屋,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烛火已在盛怒中被砰然击碎,他发狠地扣着我的咽喉提在半空,随手一甩,抵在冰冷的石墙上,用赵子都的声音愤怒逼问:“你怎么可以怀上司空长卿的孩子!你怎么可以对不起我!” 我不住冷笑,这个疯子,又开始沉溺在角色的扮演中。 忍住难以呼吸的痛苦,我探手在黑暗中摸向他的脸,肌肤竟出奇的温热细腻。 分不清是在陪他演戏还是真的太过思念,哭道:“子都,我好想你,好想……” 他的手一松,将我抱进怀里,一遍遍亲吻我,呢喃:“我也好想你,悦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沿着颈窝往下吻去,冰冷的手隔着衣衫抚弄我的身体,温柔,粗鲁,狂野,似压抑许久的感情正溃堤而出。 我当下明白他的意图,惊慌抓住他的手:“不要!” 黑暗的角落隐隐传来痛苦的沉吟,是在劫血蛊发作了。我央道:“求你,给在劫解药吧!”他勾起我的下巴,咬着我的耳朵,“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可爱的悦容。” “不,现在不可以……”我摇头抱住小腹,自上次差点小产之后,我的身体就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孩子随时都可能会流掉。 我心念死灰,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黑暗中的喧嚣突然沉寂下来,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绕耳。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我的脸颊,静静地问:“你就算死也要保住这个孽种?”我没有回答,他怒极大笑,“好!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缓缓抚着我的小腹,温柔地问:“你是要这个孽子的命,还是要他老子的命?” 我抽气,“你要我杀司空长卿?” 他笑着夸赞:“真是聪明的孩子,不枉费我这么疼爱你。来吧,说出你的选择。”残暴的魔掌在腹部上微微用力,像是随时都可能一掌击下。 我尖叫着:“不要,我的孩子!”将他的手一把挥开。 他沉沉笑出声来,“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真是一个好母亲啊。”捧起我的脸,柔声道:“你让我想起了螳螂的爱情,为了孩子能活下去,把丈夫吃了补充养分,多么血腥浓烈的爱,悦容,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我锐声怒骂他,他笑着一把握住我捶打的双手压在地面上,俯首吻住我的嘴,消去了所有的怒骂声,“来,悦容,含住它,为了你亲爱的弟弟。” 丢下解药,他对着角落里的在劫道:“看到了没有,你的姐姐多爱你,真是个幸福的弟弟,有这么好的姐姐保护着。”大笑而去。 唯恐在劫熬不住蛊毒的折磨,更怕他再度心生死念,我赶紧在地上摸索,摸到解药后立即送去在劫嘴边。抽搐缓缓停了下来,沉吟声也渐渐平和,我却在他脸上摸到了冰凉的一片湿润。他没有说话,默默卸下自己的长袍披在我身上,将我紧紧包裹着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一遍遍阴狠地呢喃着:“总有一天我会将他千刀万剐,我要他生不如死!” 第9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年初三,大雪初停。 已三日不见司空长卿,听说他没回金陵,就住在皇都的那处宅院里,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去见见他。 萧家的柳荫别馆在城北,而司空家的天涯水阁就在城南,都是先祖时期建造的,这两处宅院遥遥相对,各执一方,像是命运早早预言了今日的天下局势。 我下了马车,抬眼望去,白玉石阶连绵而上,宛如通向云端,天门前横置一条巨大黄龙,腾云驾雾之态,龙口咆哮,龙爪紧抓琉璃球,一派皇家威严。天涯水阁本是太祖皇帝的别宫,后来赏赐给屡建奇功的司空家先祖,重新修葺了一番,仍然保持着原先七成建筑,常年重兵把守,不是寻常百姓能靠近的地方。 向守门的侍卫递上拜帖,不消半刻,有道人影从天阶上匆匆而来,杏色黄衫,手持折扇,正是先前被我狠狠戏弄了一番的“英才周郎将”。 再见周逸,我有点尴尬,他却行色匆忙地将我往里头引,边走边说:“夫人来得正好,我方才还想差人去请呢。” 我心有困惑,默不作声听他把话说下去,“三十那日主公一言不发就策马往皇都跑,我和慕白紧随追去,却见他满脸是血神色异样地回来,怎么问都不说发生了什么。此后便整日借酒浇愁,我等规劝不得,反而挨了他的打。这三日,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醉生梦死好几回,口中喊的都是夫人的名,我便琢磨着这事跟夫人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还是去帮忙劝劝吧。”顿了一下,又说:“萧家最近动作频频,怕是要对主公下狠手了,主公再这么颓废下去可怎么了得!” 我心中已经了然大半了,一路随周逸进去,上了通天石阶后,有衣帽统一的小厮前来抬轿,华轿周周转转,送入一方宅院。地上的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得干干净净,四周景色雅致,建筑无不瑰丽豪华。远处的锋塔托着一片雪景,看上去美不胜收。 浮雕朱漆的大门前站着人,穿着一袭黑缎水印长棉袄,长发高束脑后,面色冷峻,抿直的嘴角显得极为不苟言笑,正是那不败传说的缔造者曲慕白。见到我之后,他淡淡点头,侧身往后一请,示意我进去。 推开房门,浓厚的酒味刺鼻而来。卧房雕梁画栋,无一处不光彩夺目,繁重复杂的层层金锣帷幔下,司空长卿便横躺在太师榻上,醉得一塌糊涂,手中还捧着喝了一半的酒瓶,源源往外流了一地的潮湿。闻这酒香,乃是上好的洛汤液,一坛价值千金,富贵人家也极少喝得起的稀罕物,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我暗自叹息,走过去细看他,脸上的伤已做过处理了,正包扎着白色绷带,听周逸说,左眼虽没瞎,但视线可能要变得模糊了。那一刻,我愧疚得无言以对。 早知那夜过后他的心情会不痛快,却不想他是这么自我折磨,这不是拿我的错在惩罚他自己么,也真是个傻人。 坐在榻旁,闻得他在喃喃说着呓语:“悦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抚着他的脸,轻声问:“我该怎么对你才好?”他醉得糊涂,自然不会回答我,反反复复喊着我的名。见他这痴态,我百般难受。又见他还穿着先前那身衣服,衣襟前的血渍都已发黑,便命丫鬟们搬来澡桶灌好热水,又叫她们将七零八落的酒坛子撤走。她们原先不敢碰那些酒坛,想来是怕着司空长卿。我笑着说:“没事,有我担着。”她们这才受命去办了。 我一边扒着司空长卿的衣衫,一边碎碎念叨:“也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爱干净的公侯大人,三天不洗澡不换衣裳只喝酒,说出去准要笑掉别人的大牙。”卸去衣物后,见他那身阳刚的男性体魄,颇为贪婪地多看了几眼,随后哗啦一声将他丢进澡桶内,捋起袖子抓着棉团便往他身上搓。 洗到一半,他幽幽转醒,惊愕地看着我:“你在干什么!”我面无表情道:“如你所见,替一个肮脏鬼洗澡。”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苍白的脸色顿时红窘起来,环臂抱胸,似在守着贞操。稍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拳砸向水面,哗啦啦地溅了我满面的洗澡水,怒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给我滚!” 我将棉团往澡桶里一丢,转身就走。身后随即传来他愤怒的咆哮:“站住,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这脾气还真是差得令人难以消受,我回身掰手道:“如鲁公所愿,小女子这不马上‘滚’出您的视线么?”他应不出话,脸顿成酱色。我暗暗叹气,心知他是舍不得我走,只是一时拉不下脸。又走了回去,重新拿起棉团为他搓背。他沉着脸也没再赶我走,是怕我真的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内顿时安静得让人心悸,只有水声哗哗响着,源源流淌着一种令人心痛的寂寞。 “悦容。”他轻唤我的名字,我淡淡恩了一声,忽而被他拉住手整个人带进澡桶里,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浮出水面,我大口喘气,一把拂开贴在脸上的湿发,怒骂:“司空长卿,你发什么神经!”他咧嘴大笑,笑声朗朗醇厚,是属于很早以前他的笑容,纯粹干净而清爽。自从遇见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笑过了。我知道,我带给他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快乐。谁说爱人是带着烦恼的幸福?那也须得你爱对了人。一旦爱错了,就连笑着都不快乐。 “你笑起来真好看,长卿。”我抚着他的脸,微笑着。 他痴痴地看着我,眼角有一点红,“悦容,知不知道你微笑的样子有多美,但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自从你遇见了赵子都……” 原来我们对着不同的人,做了相同的事,却又对着彼此,怀着相同的心事。 游了过去,靠在他的胸口,默默道:“长卿,你真是个傻瓜。” “悦容,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么?” 我扑哧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忘得了,你假扮夜枭私闯常昊王府,受了伤还跑进我沐浴的房内威胁我。”犹豫了半晌,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夜探常昊王府?”他回道:“自两年前赵子都协助萧晚风夺走我五岳六郡十二川藩地之后,我便对他心有怀疑,一直在暗中追查他。”我问:“追查他什么?” 他没有回答,脸色有点怪异,随即恢复如初,手指梳着我湿漉漉的头发,道:“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也像现在这样,一起泡在澡桶里论天下英雄?”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记得记得!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封出个大经国四大公子也就罢了,还将自己列在里头。”他随即不满道:“论人品才学相貌家世,我哪一点排不上名了?”我连连应是,自信不一向是他的个性? 四目相对,竟有种错觉,那段伤痛锥心的日子不曾来过,笑容依旧可以毫无负担。 仿佛昨日重现,旧梦重温,我们就这么泡在澡桶里,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唯独绝口不提在劫,他已是我们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也算情之至极。 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恰好,无情未必就是决绝,只要记着,初见时彼此的微笑。 “长卿,你爱我吗?”我轻声问他。爱,他回答得坚定。 “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是的,悦容。”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那么,请你温柔地杀了我吧。”说完,他俯首吻住我的嘴。 第96章 毒如蛇蝎美人心,感情用事陷难题 我在伙食房忙碌了三个时辰,以红枣泥拌着豆沙花生杏仁作馅,上好的小麦粉打上鸡蛋揉入桂花芙蓉花汁作皮,揉成一块块心型状的甜糕,放在蒸笼里蒸上两个时辰,对点准时出炉,放在风口干化,这样的糕点才算完美,多一分则过软,少一分则过硬。 我为这种甜糕取了一个名字,不好也不坏,但很贴切,叫“美人心”。 美人心啊,好看,好吃,却毒如蛇蝎。 将糕点装进精致的食盒里,坐在桌子前对着食盒发呆,犹豫着要不要为司空长卿送去。 一直在想,要怎样杀死一个人才算温柔?他真的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最终,我还是将食盒丢弃,白白糟蹋了一个上午的辛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认为这样的杀人方式不够温柔吧。 期间在劫来找过我,嘱咐我别太劳碌免得拖累身体,我笑着点头。他探寻问我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人影,我也没瞒他,说是去天涯水阁陪司空长卿了。他的脸色不太好,说:“阿姐,你别太感情用事。”我知道他想暗示什么,道:“人在临死前总该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是我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尊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其他什么的,便叹息离开了。 我独自苦笑,或许在劫早已看透我的心,是的,我感情用事了。 在这几日,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司空长卿的,但最终没有下手。淬了毒的指甲在为他斟酒时收回了,与他相拥时指尖上的银针也不忍心扎入他的百会穴,在他教我射箭时冷箭也最终没有射向他毫无防备的背。我自知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为什么却一次次对他狠不下心?只因为他爱着我? 也许吧,我终究不能杀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他给过我太多感动,给予了我在这冷漠人世一种真挚的温暖,尽管我知道对他的感情只是感动多过于爱情,但也无法对他做到绝情绝义。 心情变得沉重,人生再次陷进左右为难的困境中。 吃了午膳,泡一碗浓茶,往院子里一坐,看着枝桠半遮的天空,我开始陷入冥想。有什么法子既能不杀司空长卿,又能保住我的孩子?主上这个人的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人性弱点?多年来他暗中操纵阴谋,分化各方势力,图的什么,无非是这天下归于他手。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姹紫嫣红打长廊上走过,见我一脸犯愁的模样,纷纷掩嘴偷笑。 我瞪了她们一眼,嗔道:“臭丫头们,笑什么笑,小心我扒了你们的嘴皮子。” 她们也习惯了我的刀子嘴,嫣红笑说:“姑娘要是把这折腾我们下人的力气拿去哄哄新姑爷,也就不用在这院子里发愁了吧。亏您平日里是个精明人,什么事都精打细算不服输的,这次居然要十一爷给你们做和事老,真是羞羞呢!” 我脸色一变,“什么意思,在劫做什么了?” 姹紫笑得神秘兮兮的,“姑娘忙了一上午却不敢送出的东西,十一爷差人给送去了,新姑爷吃了准喜欢。说来也是,小两口拌嘴的,哪有隔夜仇。” 茶碗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我翛然立身,惊呼一声“什么!”也不管姹紫嫣红怪异的神色,拔腿便往外头快步走,边走边大声喊:“来人,备马车,我要去天涯海阁!” 走过转角,撞进在劫的胸膛,被他扶住身体。我一见他便冷着脸怒斥:“混账,谁让你这么做的!”他的表情很淡,不明喜怒,“你狠不下心,就让我替你下手。还是,你舍不得了?” 两人发生口角,我怒极想给他巴掌,被他稳稳拿住手腕,面无表情道:“你可以有任何的理由对我打下这巴掌,唯独不能为了其他男人!” 我忿然甩开他的手,越身往外走去,现在可没时间跟他闹,要知道那毒东西吃下去真的在世华佗也难救了。 他在我身后喊道:“你的优柔寡断只会给更多人带来痛苦,尤其是你自己。” 知道他是为我好,还是忍不住怒骂回去:“在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我嫁给他,现在孩子有了一个正当名分,你认为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想在我成亲前将他杀了,那些所谓的为我好和主上的命令,都不过是你嫉妒心下歹毒的托辞!” 他竟坦然承认了,我气红了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死了,司空家紧随而来的复仇会毁了我们整个楚家!”他摇头轻笑,“别再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找借口了,阿姐,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旦司空长卿倒下,萧家是不会给司空家任何喘息的机会,两虎相斗一死一伤,楚家非但会安然无恙,更是崛起的好时机。而你真正关心的不是楚家的兴衰,是那个男人的死活!” “是的,你说对了,我是不会让他死的。所以你最好期待他还平安无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我的好弟弟!” 最后那声称呼,几乎是一字字吼出来的,不再看他,我愤愤跳上马车离开了。 背后那一声声“阿姐”却叫人听得心里难受,我疲惫闭目,为什么人越是长大,相隔越是遥远,我已经愈发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了。 第98章 巧言令辩换生机,暗下决心誓成凤 昨日去见萧夫人,让她替我请见主上。 除了每季第一个满月之夜这固定时间要去石屋取解药之外,其余来自主上的命令和联系,都是由萧夫人传达的。 尽管每次见他,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但这次不得不见,为了司空长卿。 当晚便收到回音,说主上在老地方等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见面他都不再点灯,习惯在黑暗中拥抱我,或者,折磨。 我很少主动求见,这似乎让他很高兴,不像往日那般疯狂对待,竟还好心情地让我选择跟谁说话。我闭目,说出子都的名字。他就像个体贴的情人,用我最怀念的声音,说着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暖暖的鼻息吹过耳畔,却像来自地狱的腥热,才知残忍的人温柔起来,远比温柔的人残忍起来,更让人恐惧。 “听说不日前,你救了司空长卿一命?” 我点头应是,他轻声冷笑,周遭的空气如结了冰:“我记得你的任务是杀他,而不是保护他,我亲爱的悦容,为什么你这么不乖,总是要让我生气?”用力扣住我的手指,忽然按紧,那种十指相扣的缠绵,带来十指连心的痛楚。 忍住没发出痛声,我说:“因为现在还不能杀他。” 他没有意料中那样勃然大怒,很安静,冰凉的手指一下下抚着我的脸颊,也没说话。有时候他的安静,比他愤怒咆哮时更可怕 他说:“给我一个完美的理由,否则你将会受到惩罚。”那双手放肆地在我身上游走,似在暗示所谓的惩罚,让人难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日备好的语言重新组织了一遍:“司空长卿是该死,但不是现在。等我\/日后嫁给他,生下孩子,我的孩子就是司空家唯一的继承人,到时候再让他死也不迟,那么我就可以借幼子之名参与金陵的朝政,从而控制司空家的兵马、人脉和权势,这样就可以更加尽心为主上效命了。” 利益的诱\/惑,权力的神往,这个男人向来野心勃勃。我就不信,司空家足够主宰天下局势的雄厚实力,他会毫不动心。 很漫长的一段沉默,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这让我无法分辨他的喜怒,莫名的恐惧让我心跳加速。 “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如果我拒绝了,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毫无远见的主子。若跟错了主子,那将是属下最大的悲哀。我又怎么可能让你感到悲哀?但是悦容……”他的手覆上我的胸口,柔声道:“你的心出卖你了,它太吵了,吵着告诉我,你在说谎。” 我不慌不忙,“它的吵闹,并非是我的谎言,而是源自您的胸膛。” 他觉得有趣,问:“靠在我怀里,会让你乱了心跳?” 我应是,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胸口同样狂乱不已的跳动,大胆道:“就如同您一样,总为悦容而乱心。” 他没有如预期表现出被料中心事时该有的恼怒,只是问我是否喜欢被他抱着,我自然乖巧地应是。 他又问:“你若当真喜欢我,为什么总是要对我用敬语,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应该很亲密的不是?” 原来那一字字“您”令他觉得不痛快了,想不到这种冷情的男人,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我告诉他,“您”这个字由“你”和“心”组成,代表着:你在我心上。 他听了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真是好一张伶俐又可爱的嘴巴!我总以为只有女人才会爱甜言蜜语,今日悦容算是让我明白了,原来男人也不例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隐隐闻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来不及细想,突然被他扣住后颈往上提起,狠狠吻住了我。一种抵死缠绵,不死不休的吻。 回到楚府,犹且觉得难以置信,这一次他竟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并且应下了我的提议。 我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开始察觉他对我的一种微妙情感。只要我不害怕他,不拒绝他,甚至只需表现出一点点的依顺和乖巧,他都会不自觉地开心。 原来他再怎么只手遮天喜怒无常,也是一个男人。这个认识,让我对他的恐惧减轻不少。动情的男人就跟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可爱又愚蠢。而女人既然有天生的武器,就该好好利用。 当然,他也不是好欺的主,允下我的提议后,在我体内种下一种蛊虫,叫做“阴阳蛊”,阴蛊寄宿在男人阳刚的体内,阳蛊则寄宿在女子阴柔的体内,我若是跟没有阴蛊的男人欢爱,身体里的阳蛊就会进入那个男人的体内,让他血管爆裂四肢腐烂而死。 “悦容,你是我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他再次对我表现出强烈而赤\/裸的占有欲。 想起萧夫人曾说,悦容,乖乖听话,别试图挑衅他,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我在心底冷笑,真是该死的特别!他想让我成为他的禁脔! 雪融后的天气犹且带着寒冬的酷冷,某日,我看到院子里一株嫩绿的芽苗从土壤里钻出来的时候,惊喜地叫出声来。春天总在人毫无知觉的时候,像个意外的访客蹒跚而来。绿色和阳光的色彩,属于生命,逐渐驱散我内心连日来的阴霾。 想起一句话:心若改变,你的态度跟着改变;态度改变,你的习惯跟着改变;习惯改变,你的性格跟着改变;性格改变,你的人生跟着改变。 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碌碌无为的人总会受到欺压,要超越平凡的生活,现在只能走在坎坷的道途上,为以后得势成龙凤凰涅盘的那一日到来,我必须忍耐,吃更多的苦。 倚在榻上随意取来卷册看着,是方才柳固安送来的婚嫁礼折,详细记着婚期前后的运作,及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的注意事项。五天后就是我成亲的日子,婚庆的事全安排得差不多了,只是稍有一些细节还需向我过问。 柳固安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凡事交给他总替我办得妥妥帖帖的,而且还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属下,见我面色带着倦容,离开后还特意差人为我送来凝神茶汤。 那是他特意为我从法源寺求来的,早前我掌管楚家财务的时候时常通宵达旦地批账,有点神经衰弱,经常犯头痛病。他就为我求来那味茶汤,每日亲自煎泡,才改善我头痛的毛病。 因原先的茶味偏苦,他特别以蔗水煮泡,非但去掉苦涩,还十分甘甜。那份心思每每让我念起,都感动不已。 只是而今有了身孕,口味变得怪异,喜酸而恶甜,所以这壶茶就一直搁在桌上没喝,白白浪费了他一番心意,稍后要向他请罪了。 又看了半会书,姹紫在外头通传:“十姑娘,十一爷来看你了。”我随手翻着书卷,应道:“就说我正在睡着,叫他离开吧。”姹紫在外头嘟囔几句,太低了听不清说些什么,多半是为在劫抱不平。 我抿嘴笑笑,她又怎么会理解我和在劫之间复杂而矛盾的感情?一种超越姐弟的男女之情,说出来怕是会吓着她。 想来也已好几日不曾与在劫说过话了,是在刻意冷淡他。从小他就这样,见不得我对别人好,现在更加霸道了,还想杀司空长卿。你说为什么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在爱的名义下无度地索取和伤害,因为喜欢,就可以将我当做所有物?那个变\/态的男人是这样,就连我的弟弟也这样,如同孩子似的不许别人碰他心爱的玩具。 我又不是玩具,而是一个人。 稍会,姹紫又来请示,我本以为在劫倔起性子不肯离开,不料姹紫道:“不是十一爷,是司空少爷说要见您呢。” 我怔了半响,才意识到说的是司空落,司空家派在楚家的角子,正是九姐的未婚夫。 本该避讳不见的,转眼又想,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跟他说清楚,也算断了他那份痴念,别再想那些没可能而多余的感情,苦了他自己且不说,还害了我。 放下书卷,道:“请他进来吧。” 殊不知,灾难就这么开始了。 第99章 情到深处人孤独,豺狼虎豹杀机来 他在我面前,拘谨的坐姿,欲言又止的态度。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淡淡笑着。 他的面容在我眼里是模糊的,只记得他的身份是一个可怜可悲的角子,是司空长卿众多子侄中微乎其微的一个。 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是某个微寒的清晨,一个羞涩的少年,红着脸向我吐露相思,多情地说爱我。 以前的我或许还会为他的这番痴情而唏嘘,现在只会付诸一笑。 爱?这世上将爱挂在嘴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一个人的悲哀,不是看不穿爱有多深,而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悦容。” 我微微皱眉,他苦涩一笑,换了个生疏的称呼:“十姑娘。” “还是叫我婶娘吧,很快我就是你叔伯的妻子了,不是么,九姐夫。” 说完这句话后,我顿了一下,随即笑个不停,笑得连我自己也觉得过了。也实在是忍不住,谁叫这辈分关系这么乱,乱得这么糟糕而有趣。 司空落坐在对面神色有些尴尬,探手倒了一杯茶仰面喝下,干咳几声掩饰难堪,喝的正是柳固安专门为我泡的凝神茶汤。 我不再捉弄,问:“司空少爷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他敢再提自己那纠缠不清的感情,我想就不必对他客气了。 显然这一次是我多虑了,司空落整了整神色,道:“是这样的,前几日我去给姑母请安,不甚听见姑母和大小姐私谈,是有关十姑娘的。”他的姑母,自当是司空长卿的大姐,我的三娘司空夫人。 “哦,她们说什么了?” “她们想在立春前下药陷害十姑娘,让你……让你跟府中家丁私通,再被人当场捉奸。” 司空落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起拳头,脸上满是愤慨,显然对司空夫人此举颇为不耻。 我略微一怔,随即冷笑开来,三娘这么设计陷害我多半是不想司空长卿娶我,而大姐毋庸置疑是为了替自己的丈夫报仇。 女人呐,果然一狠起心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司空落关心道:“今日来就是为了提醒十姑娘,这几日留点心眼,吃的用的多加小心,千万别着了小人的道。” 我赶紧跟他道了声谢谢,神色些许愧疚。他是特意来为我解难的,我却以小人之心对他出言难堪。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宽慰我几句,清秀的脸上虽有悲伤,仍是一片磊落。 “十姑娘,叔伯鲁公乃当代豪杰,少年封公,至今权倾天下,更难得的是他对你一片真心,嫁给他你一定会幸福的,我由衷为你祝福。” 曾经爱过的人要成亲了,相伴一生的却并非自己,说出那声祝福需要多大勇气? 我感怀伤神,也跟他道了声同喜,说上吉利的话:“祝你跟九姐百年好合。” 他笑着应下,起身告辞。我随之相送,不料他才走了几步,便紧抓着咽喉痛苦沉吟,满脸青色,随后倒地剧烈抽搐,昏死过去。 “你怎么了!”我赶忙上去查探,却发现他已无鼻息,面色铁青双唇发白,瞳孔圆睁布满血丝,是中毒的症状,狰狞的表情说明他在死前是多么的痛苦。 他先前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中毒身亡? 我脸色惨白,忽而身子僵硬,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壶凝神茶汤。 快速掏出发髻上的银钗,探入水中,钗身磁的一声悉数变黑。 我冷冷抽气,好霸道的毒! “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怎莫名其妙出了一个替死鬼,害我功亏一篑。” 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语气漫不经心,好似杀人不过儿戏。 我愤怒回身,怒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固安!”我最信赖的人,他居然要杀我! 藏蓝色衣衫,晃晃飘荡在门口,遮出大片阴影,他就背着光静静看我,微笑道:“十姑娘怕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本是大司马的人,从小被他安插进楚府作眼线。杀你正是大司马死前最后的命令:如果他死后,圣上依旧高坐庙堂,便要我从此辅佐你保护你,一生对你忠心不二;若圣上不幸身亡了,则必然死在你手上,让我好好送你上路,去下面与圣上作伴。” 闻言,我又惊又怒,又哭笑不得。广成昕,又是广成昕!生前刁难我,临死前设计我,死后还不放过我,一次次要置我于死地,居然还说爱我,怎没见过有他这么爱人的! 真没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得力助手,竟是个奸细,我愚蠢地引狼入室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下手?” 他无奈摊手,“没办法,先皇驾崩后,你一直被常昊王保护着,后来虽然被休回到楚府,十一爷也将你周全得密不透风,不让外界对你有丝毫骚扰,我一直苦无良机。再者,你撒手不再管府中内务,身为一个下人的我与你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所幸你婚事将近,拖我安排大小事宜,今日才有了这个绝好的机会。” 他直言不讳,说得坦坦荡荡,我连连摇头,听得凄凄奄奄。 略微抬眼,静看他那张极为熟悉的脸,曾将他引为知己好友,往昔每每遇到挫折,他总为我披星戴月排忧解难,没想今日竟转眼无情,笑说杀机。 原来被信任的人背叛是这种滋味,内心血淋淋地痛成一片。 好,很好,痛得好!向来只有我负人,今日也算明白被人负的滋味! “看来柳管家为了杀我,还真是煞费苦心了。”从墙上呛然拔出宝剑,抵在他的胸口,冷笑道:“可惜了,你只有一次机会。天不亡我,时不待你,我楚悦容还活得好好的,而你即将成为我剑下的亡魂!” 他神色不变,微微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抚向我的脸。 我心中一惊,尖端略微刺进他胸膛。 鲜血如注,他竟眉眼不眨,仍是痴痴与我凝视,笑容绽放在苍白的日光下,与血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你还是这个样子,那么争强好胜,不甘示弱。我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人?瞧你这发怒愤恨的眼神,都比耀眼的星星还要来得夺目美丽。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种预感,这辈子若不杀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 第100章 人若有情天亦老,阴谋算计死劫来 “你……”被他眼中的云雾缭绕般的情感吓住了。 “我本想杀了你之后再自杀的,没想唯一一次狠下心来的绝情,最终仍然取不了你的命,苍天总爱捉弄愚人,如我这般。我已经再也无法杀你第二次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的感情说出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鹰与蛇的宿命,只有天敌的厮杀,不该成为知心好友,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眼角缀着湿润,他俯首低喃:“我却觉得这样的错误,太过美丽,美丽得让我难以拒绝,就像心中对你的爱意,越是压抑,越是让我爱得深沉。” 乍闻他多情的告白,我惊愕万分,颤抖着手,这剑却犹豫着刺不下去。 他仍如从前那样对着我微笑:“动手吧,十姑娘,我杀不了你,有负大司马所托,唯有下地府向他请罪了。” 偏头扫过司空落的尸首,我闭眼深深呼吸:“好,如你所愿,一命还一命,天经地义!” 正在我提剑刺向他心窝时,突闻有人尖锐大喊:“住手!不要!” 回过神来,却见九姐楚丽华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进来,挺身挡在柳固安身前,肩窝已被我刺穿,染了一片鲜血。 她哭得如同泪人,一遍遍哀求我不要杀他,放他一条生路。一个骄傲的千金小姐,竟做出这样卑微的姿态。 我愤怒不已,指着地上的司空落,骂道:“你看清楚了,他是杀了你未来夫婿的凶手,是害你未婚而守寡的恶贼,你居然为他求情!” 她抹去脸上的泪,厉声吼了回来:“那又怎样!就算他杀了一千人一万人,我也爱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尤其是你,我的好妹妹!” 我诧异不已,她居然说她爱他?那么先前她对我的恨,从来不是因为司空落,而是因为柳固安?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可笑,可笑得让人想哭。我俯首看向地上这个逐渐冰凉的躯体,他死得何其冤枉,就像这场人世冷暖,风风火火,到最后冷漠如殇歌。想他一身孤苦,寄人篱下,被人当做筹码,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这一生从未获得半点温情,却因一场误会对我用情至深,无望的爱情,也不说一句后悔,只说感激我爱慕我,并非想给我带来困扰,是要还自己一个坚持。为了这份坚持,最后还要替我丧命,死后更无人为他哀悼,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世人皆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是的,在这烽火乱世,唯有妖孽为道,像他这么又笨又傻又正直的男人,活该早死! 我一遍遍嗤笑他,一遍遍潸然泪下,对着楚丽华冷冷道:“你给我让开,杀人偿命,他今天必须为司空落还一条命来!”这是我对那傻子最后的偿还! “好,你非要一命换一命是吗,我的命给你!” 说完,楚丽华竟赤手抓起剑锋,径直刺向自己的心口。 柳固安大喊:“九姑娘不要啊!”我大惊失色,随即拉扯长剑,剑端最终刺偏一处。 她苍白着脸对我冷笑:“怎么,给你命你都不要吗?你不是向来手段毒辣一副狠心肠吗,难道还对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有半点旧情?” 我痛心看她,“众多姐妹中,我们感情一直最好,没想你竟也如此看我。” 她默默不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柳固安,哀怨而情深:“只要你放过他,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看着此刻的她,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明知子都死路一条,仍是苦苦哀求,只为替他寻出一丝生机。真是太傻了,太蠢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最后还不是死了,还不是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阴险肮脏诡谲狡诈的人世,如浮萍般顶着光鲜的外表,风吹雨打,浮浮沉沉。 我将剑愤愤丢在地上,“你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楚丽华舒了口气,轻轻说了声:“十妹,谢谢你。”侧身欲拉柳固安走,柳固安却一脸踌躇,百般为难。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楚家九姑娘,竟然对他这个下人用情如此之深。 我盯着他,冷冷道:“带她离开吧,这辈子好好待他,也别再回楚家来了,若有一点委屈了她,日后被我知道一定不饶你。”这个时代的门第观念,就如恶狼吞噬人性,凭他们的身份差距,除了私奔,是断然无法在一起的,更何况如今还死了一个司空落,事情就远没那么简单了。 柳固安深深看着我,许久许久,眼中华光一道道闪过,最后化出惨淡的笑,“好,如果这是十姑娘要求的,固安自当从命。”侧身问楚丽华:“九姑娘不怕跟着固安天涯漂泊,一生清苦吗?”楚丽华含着泪,深情望着他,虽未回话,已胜千言万语。 两人走后,我陷入了万难之地,这司空落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对其他人又该如何交代?柳固安是断然不能招供出来的,否则司空家和楚家两方追杀,他必死无疑,九姐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若没个交代,这事极有可能演化成一场恶战。须知司空落的身份太过敏感,乃是司空家的角子,如今死得不明不白,金陵那边对楚家虎视眈眈的野心者不少,生怕楚家回归东瑜后逐渐壮大,成为争夺天下的大敌,有心人士难保不借此机会加以挑拨,恶化两家关系,肆意让司空家吞下楚家,以图斩草除根之快。又有萧家雄霸一方,如狼似虎,必然不会坐视这等良机。 照此下去,楚家极有可能步上史家的后尘,被郑鲁二公分吃。 失去楚家这么大的后盾,在劫日后如何征伐天下?仅凭那些义军,大多为江湖异士、平民百姓,凝聚力不足,何以成大事? 不行,我得再好好想想,一定会有个万全之策的!我绕着桌子不停打转,试图想出个完美方案。 正在我暗厢绸缪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闻嫣红连连喊道:“三夫人,大小姐,你们别这么进去啊,十姑娘不在屋内,真的不在屋内!”随即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司空夫人怒骂:“什么样的窝养什么样的脏东西!满嘴谎话的贱婢,再阻拦打烂你的狗腿,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家姑娘在屋内跟自己的姐夫做什么见不得的龌龊事!” 一帮人声势浩荡地闯来,一眨眼就到门口。 我心头剧烈跳着,他们来得太过突然,像是早有蓄谋,我一时惊慌无措。 司空落当时来的时候,姹紫说要避嫌为我撤了所有丫鬟,此刻房内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寻常人见之,会怎么想?私通不成,情杀,或是仇杀? 无论哪种解释,我都百口莫辩,根本没有一个目击证人,所有事实都会被人认定我在脱罪狡辩。再加上三娘如此恨我,本就有心想害我,如今更加不可能放过我,不将我往死里整又怎么可能罢手? 这次真是大难临头了! 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我踉跄跌坐在地,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越是该死的冷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从窗户矫健跳入,以迅雷之势封住我的穴道,将我藏于床底,随后一手提起司空落的衣襟,一手拾起地上的剑,等待半会,门开的瞬间,就这么一剑刺进司空落的尸体里。 门外众人目睹这一幕,都惊吓住了,沉寂稍许,随即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啊——杀人了——杀人了——” 我躺在床底下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满面是泪,痛苦地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在劫,在劫!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 第101章 半个时辰后,穴道自动解开,我忙从床底钻出,快步跑向刑堂。 那时,在劫已经用了刑,被打得皮开肉绽,并且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说是早先就与司空落不对眼,先下毒,本欲等他毒发身亡,自己也好洗脱罪名,无奈事后发生口角,按耐不住怒火就亲手将他杀了。 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将杀人说得不痛不痒,楚幕北早已怒得老脸青黑,萧夫人坐在上堂默默不语,眸心永远是无底的漆黑。 司空长卿也在场,是收到楚家送去的消息前来处理角子之事。一身锦衣华冠,面无表情地坐在左边首座,俯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硕大的镂空翠玉斑指,抿直的嘴角,半垂的眼眸,少了几分娟狂,多了几分深沉,那张让无数女人惊艳心动的俊脸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让人看不透他在思量什么。 楚幕北不时余光暗暗打量他,似乎有点担惊受怕。 在劫将所有罪名揽下,把其他人推得干干净净,司空夫人见目的没有达成,自然不会罢休,厉声逼问司空落为什么会出现在十姑娘的房间,在劫一时语塞。 姹紫暗中看了司空长卿一眼,见他手指一下下敲打椅子扶手,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姹紫心领神会,忙出列道:“回三夫人,是这样的,司空少爷请见十姑娘本是要商询立春那日的婚庆事宜,当时我不知姑娘出府了,便将他带去屋内,后来十一爷来了,两人说有事私谈,我们做丫鬟的就只好退下了,谁知……”嫣红是个极机灵的人,听姹紫这么说,也跟着附和。 我进去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司空夫人听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却无法反驳,逼问:“你们家姑娘不在屋内,去了哪里?” 姹紫和嫣红面面相觑,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滞冷的刑堂内缓缓响起:“在天涯海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司空长卿略抬眼,狭长双眸冷丁丁地看向自己的大姐,那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留下五点指印,显然怒气已到极致,却还是微笑着问:“姐姐对此还有什么疑问吗?”司空夫人被他吓住了,苍白着脸支支吾吾说了声没有。 他抬头对我缓缓一笑,显然是早就看到了我,“不是叫你在我那待着么,怎么不听话还是跑来了?”煞有其事地说着,弯曲手指朝我勾手,示意我过去。 我屏息凝神,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冲昏了头把自己也搭进去,若被三娘抓住尾巴反咬一口,还有谁能救在劫? 自我踏进堂口,三娘就一副愤恨地表情瞪着我,我与她冷冷对视,毫不掩饰眼中的寒意。她想害我,她害苦了在劫,会让她付出代价! 司空长卿微微蹙眉,又叫了我一声,我面不改色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的,我弟弟是无罪的。”他拄着下颔看向别处,像是没听见我在说话,淡薄的日光照在他那身罗玉色的莽袍上,泛出一层冷光。 我怒视他,手掌忽被他抓住,在我掌心用力捏了一下,示意我别失了形态。 咬咬牙,我垂目看去,对上在劫幽幽的眼眸,那表情似在心痛,又似欣慰。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为心爱的姐姐承担痛苦,何其满足? 那一刻我忍不住红了眼睛,哽咽着念叨他的名字。兀地手掌传来痛感,偏头看去,眼角余光瞥见司空长卿坚毅的嘴角,锐利如刀。心中一凛,忙转了视线不再看在劫一眼。心知在劫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此刻是断然不能惹怒这个脾气本就不太好的男人。 父亲侧首询问:“长卿,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司空长卿随手梳着腰际上的玉坠流苏,像个帝王似的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姐夫,自古以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和父亲同时变了脸色,听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以命偿命了? 又闻他说:“但考虑到我们鲁、魏两家世代交好,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再者我与悦容的婚期将近,实在不愿见到如此晦气之事。于我本人而言,自然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在我暗舒口气的时候,他又转了话锋:“但这事已经传回金陵,我身为一方公侯,还是要尊重群臣的意见的。不日后他们商议出结果,自会派人向我递来奏折,到时候我们再作决定。” 心知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更是说给我听,是不想我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我有些气恼地瞪向他,他的眸心讳莫如深,隐隐有层寒光,垂目又将一切情绪掩去,道:“在那之前,便先将这罪人送往大理院关着吧。” 送去大理院,且不论最后是否顶罪,这关押期间所受的刑罚都严酷得让人难以承受,司空长卿这是要折磨在劫! 我气得浑身直哆嗦,还没说话,刑堂口便传来一声娇喝:“住手,你们谁都不许带他走!” 便见那烟雨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天赐紧随其后,两人面上忧色忡忡。天赐身为禁军统领,此时该在军机处,多半是听闻了在劫的事匆匆赶回。 烟雨一进来,便扑在在劫身旁,眼泪涟涟,见他被打得衣衫满是血迹,愤恨怒视屋内众人:“是谁对他用刑的,我要他不得好死!” 司空夫人嗤笑:“贱婢,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烟雨缓缓起身,问了声:“是你吗?”司空夫人冷哼一声,满不在乎道:“是我又怎么样?你这小小丫鬟,凭什么让我不得好死?”烟雨冷冷看向司空夫人,一步步朝她走去,那身气度竟将司空夫人都压了下去,吓得她连连后退,颤颤道:“你、你想干什么?” “你问我凭什么?”烟雨冷笑,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字道:“就凭我叫萧晚灯,是萧家三小姐,得罪我就是得罪整个长川萧府!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也别想活!” 刑堂内一片死寂,众人瞠目结舌,皆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仅为了她狂妄的语气,更为她骤变的显赫身份。 第102章 这世上最不惧怕萧家的就是司空长卿了,丝毫不给三小姐的面子,冷哼着,宽袖一摆命人将在劫带走。 萧晚灯一把推开上来拖人的侍卫,怒道:“你敢!” 身材小巧的她站在高大的司空长卿面前,就像一只小兽对着巨狮咆哮,底气有余霸气不足。 司空长卿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她,岌岌高冠,玉面如荫笑如刀,转眼又敛去戾气,像个长辈训导晚辈似的说:“真是个傻姑娘,别说你只是萧家的三小姐,就算你大哥萧晚风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见得会给他面子。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但千万别跟大人较劲,小心反被教训,懂吗?”最后两字说得出奇温柔,眼神却危险如野兽。 察觉自己被小看了,萧晚灯连连你了好几声,被他浑然天成的威严吓住了,些许惧怕地咽着口水,小脸一阵白一阵青。 这时,外堂小厮快步跑来,禀报:“老爷,萧二爷来了。” 不到稍会,一顶花轿被八个衣帽周全地小厮抬进,在堂口稳稳当当地放下。金墨垂帘被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掀开,那人缓步走出,墨黑色的长发戴银白色高冠,高鼻红唇眉目飞扬,那双淡看人世的眼眸看着司空长卿时是冰冷的,目光寒冷如冰雪飞舞。视线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微微笑起,霎时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目疏朗如沐春风。 正在我暗惊他不经意间乍现的锐利锋芒时,有道娇小的身影从身后跑出,扑进他的怀里,哭道:“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你要帮帮晚灯!”萧晚月嘴角含笑,温和地拍着她的背哄了几声,“好了,晚灯,别任性了,野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萧晚灯不依,摇着他如雪的衣袖,央道:“二哥,他和天赐是我好不容易相中的夫婿,除了他们我谁也不嫁,你一定不愿你唯一的妹妹守寡一辈子吧?就应了晚灯的请求,快救救在劫吧!” 夫婿竟能同时相中两个,这话怕只有萧晚灯说得出口了。所有人都啼笑皆非,在劫伏在那里看不清面容,天赐早已脸成酱色,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给羞的,就连向来处世不惊的萧晚月也一时怔住了,随即别过脸掩嘴笑个不停。 司空长卿冷眼相对,出言警告他别插手司空家内务。萧晚月听后没有回应,只对自家妹妹叹息道:“灯儿,你又胡闹了,犯了错的人的确该关进大理院,要救人也别拿女子的名声来开玩笑。” 萧晚灯脸色一变,连声叫着自己没有开玩笑,在劫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就陪他一起死,拉着天赐三人死都在一块。天赐闻言,怒得在一旁直跳脚,大骂她疯子,也不管萧晚月在场,更不顾父亲频频暗使的眼色,越骂越难听,诸如萧家没一个正常人之类的话,大的缺心少肺,中的笑里藏刀,小的根本智力不全。父亲听得老脸都快要挂不住了。 萧晚月也真是好修养,睨了天赐一眼,却没说什么,百般无奈地拍着萧晚灯的肩膀,宽慰:“别担心,无罪的人必然不会在那里关太久,要知道大理院可不是司空家一方说了算。我们萧家世代盛名,自然不同那些蛮族一样目无法纪,是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若在劫当真无辜,二哥会为他主持公道的。” 言语温和,话锋却犀利尖锐,七分宽慰自家小妹,三分讥笑司空家蛮横。 司空长卿怒极反笑,与萧晚月说了几下逢面寒暄的话,后似笑非笑道:“听说萧二公子不久前中了埋伏,受了不轻的伤,而今身体是否无恙?” 萧晚月颔首道一切安康,还不忘有礼地回以多谢,翩翩姿态,优雅和煦,尽显公侯世家的风范。 偏偏司空长卿最见不得他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冷嘲热讽:“那便请萧二公子以后走夜路小心点,走多了,很容易撞到鬼。” 萧晚月依旧温文儒雅的模样,天生一副好脾气:“多谢鲁国公关心,晚月受教了。”微微勾起嘴角,“也请鲁公行路小心,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说是吗?” 两人冷笑对刀锋,一人淡如水,一人狂如火,又几番含沙射影的对话,倒叫旁人听得胆战心惊。 侍卫将在劫押走,路径天赐身旁时,天赐嗤笑:“楚在劫,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逊毙了。”在劫却笑着,虚弱地回了一句:“别太羡慕了,我永远都比你抢先一步,永远。”天赐脸色顿变,狠狠瞪了我一眼,咒骂一声,拂袖离开了。 萧晚月停在我面前,抚着我的脸颊,黯然低语:“悦容,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子,那么久了,再重的巴掌也不会疼了。 他的眼底露出更悲伤的漩涡,又问:“你的心呢,还疼吗?” 对上月华般的瞳孔,波光粼粼如一潭映月汪水,曾经由他赐予的最初那种酸涩而美好的情感,突然间涌上心头,竟一时痴痴看着他,怎么也回不了神。 骤然冷风劈面吹来,便见司空长卿仗剑在我们中间挥下,萧晚月微微往后抽身,虽是及时躲开了剑锋,仍被断去半片雪衣。 司空长卿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女人,下次再犯,断的将不再是你的衣袖。” 萧晚月笑笑,也没露出愠色,携萧晚灯离开了。萧晚灯本一脸惧色,他宽慰道:“别怕,大哥那我会为你担着。”萧晚灯这才暗舒口气,腻在萧晚月怀里,直道二哥最好了。 临上轿,萧晚月忽而停住脚步,略略抬首,看满天云霞,染红了他皎月般的容颜,浮现一片红晕。蓦然,他回头看我,衣袖一甩将那麒麟白玉簪抛进我怀里,指着司空长卿道:“悦容,还是那句老话,要是他对你不好,要是你觉得累了乏了,随时欢迎你来长川找我。” 面对这种毫不修饰的勾引,司空长卿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似目的达成,萧晚月朗笑几声,摆摆手上了轿子。 华轿剪影了那日的霞光,随着他的笑声,一片片波荡远去。 离开楚府时,三娘喊住了司空长卿,询问:“关于沐晓官复原职的事……”司空长卿淡淡回了一句:“再说吧。”三娘本想再说什么,司空长卿早已跨步走出,“悦容,送我到门口吧。” 我一声不响地走在他身侧,本以为他会给我交代,但他却只字不提在劫的事,只是说着再过几日就能娶我他觉得很开心之类的话,我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他不会真的要置在劫于死地吧? 行至门口,周逸已备好马车候在那里,略抬头扫了我一眼,又非礼勿视似的把头垂下。 司空长卿走过去,随意问:“大理寺刑罚总司一职现在还空悬在那吗?” 周逸应是:“待向天子递交文书后,楚二爷就可以赴任了。” 司空长卿摆袖道:“不用了,换鸿胪寺卿刘大人顶替上任吧。”周逸愣了一下,也没细问,受命应下了。 “你……”我面有不解,刚才三娘还向他提及这事,他怎转眼就阻了二哥的官路?楚沐晓不是他的亲侄儿么? 司空长卿捋过我鬓角的落发放到耳后,轻声道:“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发生后,你对你三娘心有怨恨,现在算是我替你报了私仇,你也退一步海阔天空吧,她毕竟是我大姐。” 原来他将我的一报还一报的性子看得如此透彻。眯了眯眼睛,看着他年轻却略带沧桑的面容,想起这些年对他的了解。 司空家被称为金陵战族,是四大家族中军事实力最强大的一族,在萧晚风继任魏国公之位壮大萧家之前,四大家族是以司空家为首的。司空夫人十五岁那年,司空老太君操办家族联姻将她下嫁入楚家,那时候司空长卿还没出生。十三年后,老鲁国公去世,司空长卿当时还很年幼,仅三岁就继承了公爵之位,司空老太君当时为稳住金陵内政,无暇照料他,司空夫人正回家省亲,见这年幼的弟弟实在可怜,就当爹又当妈对他悉心照料起来,甚至为了他长居金陵五年,惹来楚家一阵非议。因年龄相差二十五岁,又常年分开,他们姐弟的感情并不十分亲昵,但我知道,其实司空长卿一直很尊重这个大姐的。 叹了一声,我点头应道:“恩,你放心吧,我明白的,她毕竟也是我三娘。” 他笑着上了马车,我目送他离开,马车咕噜噜地驶向夕阳,拖着很长的黑影和漫天红光,如梦幻一般。 第103章 天色有点阴沉,厚重的云催压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让人的心情也沉闷起来。 我赶早便往天涯海阁去,自然是为了在劫的事。 司空长卿正在书房审阅卷宗,微锁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跳动,发出极有频率的“笃笃”声,那是他沉思时惯有的动作。曲慕白、周逸以及几个家臣幕僚在旁侧议事,隐约好似听到有人说萧晚风旧疾复发,日前陷入昏迷,此时正是攻城掠地打击萧家势力的大好时机。 众人见我来了,随即闭口不再谈论,心知他们还对我有所防备,也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书房内只剩我和司空长卿,两人彼此对视,默默不语。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扔下卷宗,叹息:“如果是为了你那弟弟,就免开尊口吧,我说过要先等金陵那边来消息。” 什么都没说,就被他当头泼了冷水,我有点生气。好吧,我承认,气得不只一点点,所以口气也变得不太好:“别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若你真的有心要放在劫一马,金陵那边根本干涉不了你。” 漆黑的眼眸翻滚汹涌,那是他动怒前的征兆,仍是深深吸气,控制自己的脾气,缓缓说:“难道你想要我做一个闭目塞听的昏主?悦容,王者天下,若仅有贤臣而无明君,不过空谈,你明白吗?” 我沉默不语,心知他说的是事实。金陵司空家能有今日这般强盛,与长川萧家二分天下,很大功劳还须归功于他的清明之治。 他推开椅子,走过来环住我的肩,轻声道:“我们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我不想再为了你的弟弟跟你闹不开心。” “如果你真不想跟我争吵,就不该那么对在劫。”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把楚府那包藏祸心的柳管家抓回,再向世人昭告你九姐不守妇道与贼人私奔,然后浸猪笼受万人唾骂?” “你……”我惊愕看他,他竟什么都知道! “悦容,这个世道说不公平其实也公平,你不能让我平白无故将一个担了罪名的凶手无罪释放。” “你有办法替他脱罪的。”我陈述的是一个事实,就凭他手中的滔天权势。 “是的,定人生死,对我而言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我可以让天下任何一个人无罪,但那人绝不会是楚在劫。” 他拒绝得彻底,我红了眼睛,换了另一种口气:“你答应过我,无论我要什么,都会给我。”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的底线,怒意让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恨恨道:“悦容,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双手捧到你的面前。你可以给我喝毒酒,可以给我下暗针,也可以对我放冷箭……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早就决定把命交给你,但唯独楚在劫,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我瞪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掩不住内心的震撼。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要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到底还看穿多少事情? 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来自他眸心的那抹自信,像把出鞘的剑,锐利而冷酷。 推开他,环臂大声喊道:“你不肯放过在劫,不是因为你要给金陵群臣们交代,而是你心里还在记恨三十除夕那夜的事情,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一个人的内心越焦虑害怕,就会喊得越大声,就如同现在的我。 司空长卿略微抬手,手指缓缓拂过眼角的疤痕,笑得有些残忍:“没错,这就是凭证,提醒我曾经饱受嫉妒的证据。悦容,你知道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嫉妒,因为有嫉妒,说明那人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而那样的东西恰恰是我最渴望拥有的,我司空长卿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存在。” 他的强硬狠心,让我原本的理智被抛诸脑后,他总能让我失控。这似乎也是我带给的他相同的挫败感。于是失去了控制的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相互对吼起来。 哐啷一声巨响,怒气无处发\/泄的男人,一拳砸碎了香案上的烧云青花瓷。这是一双成对的花瓶,任意一个都价值连城。往日的我精打细算,或许会为此心疼不已,今日却像魔怔了似的,拿起另一只青花瓷,当着他的面狠狠砸在地上。于是,价值两座城池的稀罕物,就这样被我和他当做怒火化成一堆废片。 屋内乒乒乓乓一阵破碎声,惊得门外的周逸和曲慕白冲了进来,司空长卿抄起桌子上的玉龙纸镇朝他们扔去:“谁准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他们面面相觑,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他们更加无能为力,又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后,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他疯狂摆着双手吼道:“你该死的是这个世上我见过脾气最差劲的女人!谁要是娶你,谁就是他\/妈的疯子傻子蠢蛋白痴智障低能儿!” 我吼了回去:“没错,你就是那个他\/妈的疯子傻子蠢蛋白痴智障低能儿!” 他顿住了,意识到方才愤怒得没了理智,竟自己把自己给骂了。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突兀地响起笑声。司空长卿拍着自己的额头,大笑:“天呐,我这是疯了吗?”俯首痴痴地看着我:“是你让我这么疯疯癫癫的吗,悦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摄魂似的,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嗒嗒几声滴落声,才发现他的手在砸花瓶的时候被割破了,正不断流着血。 我叹息着取来纱布,一声不吭地为他包扎,他静静看着我,彼此都没有说话。 争吵过后的和平,喧嚣过后的宁静,让人一阵阵心悸。 “悦容……”他轻轻喊了我一声,我沉着脸懒得应他,心里还不痛快。他也不放弃,就这么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直到叫了七七四十九下,我终于不堪滋扰,口气恶劣喊道:“干什么!”一抬眼,对上他爽朗的笑容,满口洁白的牙齿,说道:“你以后还会这样陪我吵一辈子吗?”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多么美好的请求,能吵吵闹闹过一辈子,也是一种福气。剐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神经”,整理药箱子往柜子里放。他从背后搂着我的腰,孩子似的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央道:“好啦,不生气了。” 我静静道:“放了在劫,这辈子我就跟你搭上了,你要是想吵,我就陪你吵到老。” 有力的双臂将我抱得更紧,他沉默许久,闷声应了声好。我欢喜道:“真的!?”他吻着我的耳朵,念叨着:“我完蛋了,真的要成为一个贪图美色而闭目塞听的昏主了,我对不起金陵父老,对不起黎明百姓。”我被他俏皮的话逗笑了,又见他正色道:“放了你弟弟没问题,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将我的肩膀扳正,让我面对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道:“我要你弟弟娶了萧家那个傻丫头。” “不行!”我几乎想也不想就反对。 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云密布。我暗道不好,心知不能再跟他吵下去了,否则他一翻脸,在劫可能真的没救了。 压下心底那种不舒服,我道:“你这么做无非是不信任我,我对他真的只有姐弟之情,你为什么老往别处想?” “悦容,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他。我不是傻子,他看你的眼神,跟我看你的眼神如出一辙,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充满炽热欲\/望的眼神,你懂不懂?”他紧抓着我的肩膀,细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 我的心头剧烈悸动,掩饰着别过脸:“说什么呢,他是我亲弟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自信了,非得他成亲生子才能让你安心。” 他扳回我的脸,逼着我与他四目相对,“是的,面对你的时候,我变得胆怯懦弱,像个懦夫一样毫无自信。千军万马,一场场生死恶战,我还可以铤而走险,险中求胜。我司空长卿堂堂七尺男儿,只求痛快人生,根本无惧成败;但是事关你,我绝不能冒一丁点的险,我不能失去你,一刻也不能,否则我会死的……” 俯首吻了下来,将我抵在木柜上,深长的吻如同他浓烈的情感,淹没了他自己,也非要逼得我与他沉沦。 缓缓闭上眼睛,我知道这是他掏心挖肺的话,也是他最后的妥协,其他的,不能再强求了。 第104章 下起了雨,冷冰冰的水线从天空垂下,随风横斜,遮起满目的水汽。 本是潮湿的地牢,显得愈发阴冷。 寒冽的锁链声乒乓作响,狱头为我打开牢门,恭敬讨好地说了声十姑娘请。我淡淡点头走进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他极为识相地哈腰退出了。 周遭死寂无声,唯有远处的水声滴滴答答,拉出一片幽长的回音。 “我来看你了,在劫。” 他从膝盖中抬起头来,燃烧的火把将他原本苍白的脸映照得通红,沙哑地开了口:“你还关心我在乎我吗,阿姐。”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地是绿的,生命是彩色,快乐是带着烦恼的。 属于他的烦恼,永远与我有关。曾为天赐冷落他,当时他就跟现在相同的表情,问了相同的问题。 长大后,以为我和他都变了。才发现走远的那人是我,他还在原地守着最初的某些坚持。 “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真正去在意的。” 这才是最原始的真实,那些情啊爱啊的,都是虚假的,活着这辈子,向他偿还才是真。 蹲坐在他身旁,与他并肩靠在石墙上,墙面冰冷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即被他揽进怀里,让我的背贴着他的胸膛,说:“这样就不会冷了。”我轻轻应了一声,顺势靠在他的肩头,隐隐有种草药味,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来,随意与他说着话。 他被关在大理院这两日,并没挨什么刑罚。众多罪犯中怕是就他最舒坦了,说来也是托了萧晚灯的福。 为了在劫,刁蛮跋扈的萧家三小姐死活都不肯回长川,萧晚月拗不过她,就让她在柳荫别馆住着。听说这两天她时不时来探望在劫,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仅为他上药疗伤,还备了好酒好菜,又命人将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昂贵地毯摆上名贵花尊,冰冷石床也摊着暖和的锦被,桌上还搁着各类书籍卷宗和棋盘之类打发时间的东西。 这里不像牢房,更像上好的客房;这里除了自由,什么都有。 在劫却偏爱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将一切视为无物,让那满腔热枕的三小姐觉得自己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气得拂袖而去,走了不到几个时辰,又折回来,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缠着他说话。诸如此类,反反复复。 我知道在劫从小的习惯,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取笑道:“记得你的伤是在屁\/股上,怎么,让人家黄花大闺女把你那白嫩嫩的地方瞧去了,知不知羞啊?” 许久没见回应,回首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阿姐,我喜欢你这样。”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中带着酸意,忙转了视线干咳着掩饰尴尬,便闻他在耳畔吐着热气,“是看牢房的小哥帮忙上的药,被一个男人瞧去了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如果是阿姐的话,我想会幸福得多。” 我的脸红窘起来,恼了句:“你怎变得和天赐一样不正经,满口油嘴滑舌。” 从他怀中抽身出来,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说差不多痊愈了,萧家的血凝脂是天下最好的疗伤金疮。那一刻有种怪异感一闪而过,却抓不住,也没去细想。犹豫半晌,告诉他再不用多久就可以离开这牢房了,又暗示他出狱后须得向萧家提亲。 他沉默了许久,问:“这是司空长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回了句:“我要你平安无事地活着。” 他狠狠瞪我,“要我娶别的女人,你一点都不在意?” 我面无表情道:“你是要含冤莫白,抛下我孤独地死,还是咬牙忍下所有的不满,陪我一起活到最后。” 他不言不语,不再看我。我知道,他只是需要时间想明白。聪明如他,我最骄傲的弟弟,会明白目前的处境。鳌龙难行浅滩,唯有蛰伏,养精蓄锐。而娶了萧家三小姐,可以扶摇直上,一跃龙门。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身后响起宣誓般的诵念:“我在忧愁时想你,就像在冬季想太阳;我在快乐时想你,就像在骄阳下想树荫。” 那是我小时候随性念过诗,在劫耳聪目明过目不忘,总把我的字字句句记得清清楚楚。 回过身去,只见他仰面望我,目光深邃,面容柔和,如在庙宇瞻仰佛祖神容般虔诚。 赤红的火把,映照出如同夕阳的光晕,那声声低语,恰似最后离别的晚歌。 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娶他的,我嫁我的,这一次分开,再见面,将物是人非。 他说:“以前我总是在想,有一天要是失去你,会不会变得颓废堕落,在还没有完全放弃你之前,至少,要让你爱上我。但我明白,就算这辈子你都不会爱上我,我也不可能放弃你,所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去接受,被你放弃的事实。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阿姐,请你……请你千万记住,无论以后我们在哪里,无论身边陪伴的人是谁,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永远……” 说完那些话,他靠在墙上,双手搭在腿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灵魂的躯壳,虚无,空茫。 “在劫……” 这声呼唤,让他双肩一动,看着我瞳孔颤抖,似在我身上获得生命的力量。 “最后,请你亲亲我好么,阿姐?” 我俯身,轻轻捧起他的脸。 嘴唇相碰的瞬间,才知道温情的最深处带来的只是伤痛,不该再依恋梦境了,犯了禁忌的我们,美梦是种奢侈。 尽管如此,还是不愿失去做梦的权力。我相信希望总是有的,出路就在黑暗的尽头。就算要分开,就算从此各安天命爱着不同的人,也要默默牵着手,朝着残酷的黎明跨去。 只是,我的傻在劫,一个吻,能温暖你多久? 要是觉得冷了,不能再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就记住这句话吧:失去了太阳,不要哭泣,否则,我们将失去月亮和星辰。 为了不再失去,所以,让我们学做恶狼吧,蛮横地掠夺,残忍地占有。 感情。 权力。 司空长卿向父亲暗示,跟萧家求亲不仅能救下在劫一命,并且能让楚家顺利回归东瑜。当初萧晚风存心刁难,要让萧楚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才肯应下回归之事。当时他只暗示将十姑娘嫁入萧家,却没在台面上明说。现在让十一爷娶了萧家小妹,也是秦晋之好,谅他萧晚风才思敏捷,说出去的话也断然不能收回。 这等两全之策,父亲自然欣然同意。 我听后淡淡笑着,司空长卿可真是老谋深算,楚家同时跟萧、司空两家联姻,只会被他们摆在中间当磨心,就算日后回归东瑜,也一时构不成威胁,所以他根本不用担心会在征伐天下的战场上多出一个强敌,反而在情场上消灭了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情敌”,何乐而不为? 与这样的男人结为夫妻,却要暗中为敌,不知道是我的幸还是不幸。毋庸置疑的是,我以后须得更加小心了。 萧晚风发病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萧府事务暂由萧晚月接管。求亲的事被他暂时搁下,说要等萧晚风醒来后再定夺,显然有意推托。萧晚灯知道后闹得厉害,寻死觅活,逼得萧晚月无可奈何,最后终于应允。在劫却仍被关在大理院,这是司空长卿的坚持,非要等拜堂成亲后才肯将人放出。对于这事,他向来小心谨慎,并且强硬不容置喙。 又过三日,是成亲前一日,按照婚俗,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那日我早早起来,去向萧夫人请安,怕是最后一次了吧。堂子里坐满女眷,丫鬟嬷嬷们在一旁伺候着。刚上了茶,那媒人就笑咧咧地走进来,依次朝夫人小姐们行了礼,然后禀告说是刚从新姑爷那回来,又将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新姑爷这样的大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次成亲倒紧张起来了,满屋子来回踱步,还抓着她问东问西的。 姑娘夫人们听了笑个不停,都说我有福气,觅得好郎君,这男人重不重视你,这会儿就看出来了。我抬袖掩着嘴角,随着众人轻笑。 萧夫人也笑着,但笑容很淡,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这时,她的贴身丫鬟若芊从外头快步走前,脸色十分凝重,倚在她耳畔快速说了一句,萧夫人瞬间惨白了脸,手中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那一刻,满屋子的笑声,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萧夫人紧紧抓着胸口,手指拉扯着锦帕,忍不住痛哭出来,连连喊着:“风儿,我的风儿!” 众人面面相觑,早知郑国公身体不好,看萧夫人这伤心劲头,难道是病故了? 第105章 不,萧晚风是失踪了,生死未卜。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病床上凭空消失,身为他的贴身护卫,十二黑甲狼骑居然没一人察觉,又加他旧疾复发犹在昏迷,被人劫持的可能性很高,若真如此,怕凶多吉少了。 长川那边已经乱成一团,除了派出重兵暗中寻找,更多人将矛头指向金陵司空家,认定他们是幕后黑手。 两家在台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台后波涛汹涌,刀剑暗哑,势头更甚从前。 萧夫人不愧是冷静持重的狠角色,关心则乱的情绪只影响她稍刻,便被果断地收整起来,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动用她在皇都里的一切人脉关系,让他们四处搜索打探消息。受命者上至朝中权贵,下至三教九流,关系网盘根复杂,如同叶子的脉络无尽延展。方知,她在皇城已有如此大的影响力,甚至让我有种错觉,父亲的权势也不及她的一根手指。 “娘亲,你别担心,萧大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心里暗厢琢磨,此刻天涯海阁多半已布满萧家的暗哨,司空长卿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想必早已察觉,就不知他会采取什么措施,缓和,或者激化? 萧夫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明白我身份尴尬,也不想让我为难,只说早点回房休息,其余的都别想,也无需插手此事。 最后说了一句:“希望你明日能顺利出嫁。” 我心中一凛,已从她话中听出危险的意味。要是明日萧晚风还没安然出现,我这亲事多半要遭难了。往更坏处想,凭萧夫人乃至整个萧家对于萧晚风如神般敬仰的感情来看,我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威胁司空长卿的筹码。 当然,目前还只是我无端的臆测,事情还没发展到这糟糕的局面,萧晚风是不是被司空家的人带走还是未知之数,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佯装无事笑笑,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欠身从她房中退出。 外头骤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拢了拢衣衫,喃喃自语:“都春天了,这天气怎么还冷得这么不近人情。”想起自己近日来的处境,如置身悬崖般频频险峻,一波去了又是一波,没半会消停给人喘息的空当,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自嘲地笑笑:“或许该烧香拜佛了。” 走过长廊,发现丫鬟家丁们都在摆弄灯笼红帐,除了一些贴了喜字的喜庆东西,还有色彩绚烂花式繁多的花灯。 外边的世界烽火暗涌,战事一触即发,皇城内仍粉饰太平,彩灯高挂。 不由好奇问:“这些花灯打哪里来的,都有些什么用处?”那丫鬟怔了怔,掩嘴笑了起来:“许是姑娘心里只念着姑爷了,怎忘了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呐。” 我了然笑笑,让他们忙自个儿的,便往房里去了。 半路遇到天赐,见他神色匆匆,穿的非是平日里的华贵士子服,而是一袭劲装,外罩白狐黑裘箭袖,背负长弓,腰悬宝剑,显然有事外出,而且还不是小事。 现在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天南地北地寻找萧晚风。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萧晚风那样的男人,除了天,谁能取走他的命?我唯一担心的也只是他出现得晚了,我可就麻烦了。 天赐看到我,停下了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憋着脸说不出,就这么傻愣愣地站着,跟平日里恣意娟狂的模样大相径庭。恰时,外头响起马啸声,有人催促:“十二爷,就等着您下令出发了。”我笑笑,摆摆手,道:“快去吧,正事要紧。” 他俯首沉默少许,握在剑柄上的拳头松了又紧,反复三两下后,再抬头,漆黑的眼眸已坚定地闪烁着华光,郑重说:“悦容姐,晚上一定赶回来见你,你要等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随口问了句:“什么事啊?”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像是绽放在阳光下的金盏菊,耀眼夺目,“我的心事呢!” 错愕间回过神来,他已走远了,屋外传来一声喝令:“出发!”轰轰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卷着巨雷般的响声渐远。 不由暗想,这小子作甚无端要跟我谈心?别是跟在劫一样来个禁忌的告白吧?扑哧笑出声来,将这荒唐的念头权作笑资,果真让本来紧绷的压抑心情明朗起来。 人在承受压力的时候,就该适度调节心态,这样才能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挺不错的。 回了房间,泡了杯淡茶,往亭台楼阁上一坐,挥退所有伺候的丫鬟,图个安静,好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想个出路。想了很久,不得不长长叹息,这最大的出路,果然还是得将萧晚风平安无事地找回来,否则这两家提前交战是不可避免了。 想得毫无头绪了,我斜斜在楼台栏杆上,看天地浩瀚。薄雾清晨,浮浮沉沉,天际透出半边金黄,朝阳跃出山头,转眼驱散烟雾,映照出大地色彩斑斓的轮廓。楚府巍然之景,朱漆大门,蜿蜒长廊,水榭楼台,花园小筑,扶苏草木……悉数沉浸在一片金色光晕下,美得惊心动魄。 这么美丽的风景,身边应该有个人陪着看,才不算可惜。 上天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 他就从最迷人的彼方走出,踏着一片洒脱的柔光,衣冠绝然,长发袖袍无风自动。 如神只临世般,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站在楼台下,仰面对着我微笑,那张总是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是如此明亮而丰富多彩。 “悦容,来,跟我走。” 他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飘进我的耳中:“借我一天的时间,这一天,世界只有你和我。” 当全世界都在为他的消失而疯狂时,他却抛下全世界,只为来找我。 谁说他是毫无感情的人?他的感情,炽热得可以毁天灭地。 像失了魂魄似的,我怔在那里,许久没了反应。 他朝我微微展开双臂,那宽长的云袖翻滚,如踩着祥云的飞天姿态。 “来吧,悦容,我会接住你的。” 缓缓地,我露出极美的笑,做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疯狂的决定,竟不顾腹中孩子,毫不犹豫踏上楼台栏杆,纵身往下跳。 原来堕天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追求粉身碎骨如此美妙! 衣衫在空中抖动,簌簌直响,裙袂飞舞,如蝴蝶蹁跹,美丽地飞进他怀里。 那怀抱,带着早春的气息,清晨的芬芳,还有草药的青涩,熏香的馥郁。 一抬头,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眼眸,深邃,清澈,一如秋日深潭,粼粼波光中,晃荡着一种感动。 他在为我而感动,为此刻能抱着我而感动,而我—— 早已决定,做一个感情的掠夺者。 这一日,我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他落进我温柔的陷阱里。 萧晚风,真是人如其名呐,总在我安逸享乐的时候,带来冷冽飓风的危险;又总会在我绝望无奈的时候,带来和煦暖风的惊喜。 第106章 大经幽帝二年丙寅,郑公身微恙,昏迷数日,药石无用,又匿迹于病榻。长川大乱,疑鲁公图谋,满族悲愤,磨剑擦甲,誓亡金陵司空氏。择日重兵暗发,围攻常州。常州,乃金陵屏障,牢如壁垒。鲁公正值婚喜,困于皇都,命慕白将军连夜出城,驻守常州。翌日,魏公现,披身挂帅,再败慕白,灭常州城。纵观仁义之争,金陵司空氏初败,始于此。 ——《前朝遗史.经书.郑公士衡传》 这一日,他就拉着我的手在皇都中闲逛,这对寻常人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对他萧晚风而言却是弥足珍贵。高处不胜寒,一旦登上万权之尊,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一个人最基本的情感喜怒哀乐,还有,自由。再者,他身子不好,受不住伤寒劳顿,身边总是成群的人跟着,想独自闲庭信步,也极少有机会。 街道上时而响起阵阵马蹄声,一批批官兵纵横穿过,扰得民不聊生。 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被他巧妙躲开。他说自己只有这一天时间的自由,不想被人打扰。尽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深知他是从不做没有缘由的事,包括,与我借这一天的用意。 士衡。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字。 亲朋好友或是夫妻之间亲密的称呼,往往都用字,他希望我能这么叫他。 随他的意,喊了一声:“士衡。”他听着很满足。后来才知,除了他亡故的双亲,只有我这么叫过他。 “士”为意志坚定者,“衡”为北斗之星。此心弥坚,矢志不渝,便是他的字里所隐含的深意,比起萧晚月“拂柳”之儒雅,“士衡”显得霸道些。 他问我的字,我说灵犀,他反复念了几遍,说取得好,又问是哪个长辈取的,我说是晚月哥哥。他沉默一下,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灵犀虽好,于你而言,却不尽美。”我问为什么,他深意道:“你若真能与人心有灵犀,怕不是你伤心,便是那人要无颜见你了。”一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又知他对自己的弟弟向来苛刻严厉,也就笑笑没说什么。 道旁两侧都是一些商贩杂铺,我们打那经过,一个老妇喊道:“这位公子,买支缀花簪子送给你家娘子吧,瞧她多漂亮,戴上我老婆子的花簪子一定更美。”又说了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好话。我脸色微窘,正要言明我们不是夫妻,他在身后应道:“好。”站在铺子前挑选,手指托着下颔,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冬日的阳光照在他锦衣华服上,疏淡了年轮的宁静。 最后他挑了一支桃木雕的兰花簪,很便宜,只需十文钱,但很精致。他拉下挂在腰上的玉佩扔给老妇,牵着我的手便离开了。那老妇犹且捧着玉佩瞠目结舌,要知道那是块罕世青田玉,足以买下她整个摊子千万次。 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将簪子放在我手里,却没看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若不是瞥见他微红的耳根,又哪知这主宰风云的郑国公会如此羞涩,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随手把玩着簪子,笑吟吟地问:“呐,你先前送我麒麟白玉簪是为了什么?”他说:“你救我性命,君子知恩必报,那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又问:“你已两次应下我无礼的请求,算是报恩了,为什么还要把簪子交给我?”他的回答让我十分不解:“因为那不是你真正的请求,就不是我真正的报恩。”我满脸不解,他笑着说:“以后你或许会明白。”缓缓地,笑容自他嘴角消失,喃喃念着:“以后……还有以后吗?” 那一刻,觉得这副身骨飘渺得似要被风带走,忙抓紧他的手,转了话题:“那……八宝璎珞呢,你为什么要送给我?要知道这东西可是男人们向心仪女子表达爱慕之情用的。”他俯首看我,反问:“悦容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问?”我咧嘴近似无赖地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他的眸幽深了几分,似生气了,苍白的俊脸又冷硬起来,淡淡道:“不知道那就算了。”快步往前走去,我追得气喘吁吁。 柳巷子旁,拉住他的衣袖,叹息:“呆子,你送以美殊之物,也该将东西给姑娘家带上,才算言明心意,不然也只是落花之心,流水之意,很容易被人误会的。” 他一怔,嘴角微微弯曲:“当真如此?”我忙点头,道:“今日我算是给你授业了,以后再给姑娘家送纹饰之类的东西,若有爱意,可千万别忘记要亲手为她戴上呢。”他微笑道:“除了你,便没人了。”从我手中取过兰花簪子,小心翼翼地别在我的发髻上。 事后,像个学生似的询问:“悦容,是不是这样就行了?”那表情竟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爱。我别过脸笑问:“好看吗?”他重重说了声:“悦容怎么都好看。”一句很朴实的赞美,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却觉得比什么都来得动听。 见我笑得开心,他也抿嘴笑了起来。 少刻,他变了神色,我也开始注意到周遭气流的变化,天地阴沉下来,四周无人,显得过分的安静。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有太多敌人,随时都可能被人暗杀,此刻身边没有一人保护,若真遇到杀手,必然凶险。我全身戒备,本能地将他挡在身后。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别担心,俯首在道边捡来几颗石子,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几下轻弹,石子一颗颗飞出,便听闻声声哀嚎自巷子另头传出。 随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跪地恭敬道:“郑公息怒,小的并非险恶奸贼,是奉萧夫人之命前来寻找您的下落。” 匿身在平民百姓之中,躲过官兵,却躲不过萧夫人,终究还是被发现行踪了。一路小心谨慎,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细想起来,多半是方才那块换取簪子的青田玉泄露了身份。 “别再跟着我。” “请郑公随小的回去,夫人她十分担心您。” 这人的态度非常强硬,虽畏惧萧晚风的威严,仍是命令至上,一副不将人带回死不罢休的模样。 萧晚风挨在我耳旁问:“悦容,我才玩了半天,还不想回去,你说怎么办。”眨着眼睛,像一个翘家害怕被长辈骂的坏孩子,想要继续离家出走。我也眨着眼睛,动了动嘴角,无声说了四个字:“三十六计。”他接口:“走为上计。”二话不说,将我横抱起身,拔腿就跑。那帮暗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堂堂郑国公居然会落荒而逃,一个个全都傻住了,等回过神后,我们早已跑远。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凛冽抖动着灵魂的呐喊,他跑得如此之快,如神驹千里,追逐风的脚步。 我在他怀里焦急大喊:“停下,快停下,别跑了!”他的身体是熬不住这样剧烈的运动,他会发病的! 萧晚风却视若无睹,搂紧我,越跑越快,大声笑道:“悦容,我好久没这么快地奔跑了,这感觉真棒!” 透过他的胸膛,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剧烈得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萧晚风,你该死的给我停下来!停下来啊!”我抓着他的衣襟大声咆哮,浑身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我的异样,他终于放慢脚步,渐渐地停下来了,“悦容,你……” 从他怀中跳出,我一个回身将耳刮子打向他,眼泪唰唰往下掉:“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你会死的!” 他惊愕地看我,随即缓缓笑起,拇指按在微痛的嘴角,说从来都没有人敢打他。那副表情,却不是愤怒,笑得极为幸福,“能让你这样为我流泪,死了便死了吧。”这一句话,引来我一阵暴怒,他俯首亲吻我眼角的湿润,“好甜……” 眼泪又怎么会是甜的?我一边骂着,一边捶打他的胸膛。 他死死捧住脸,与我面面相贴,四目相对,催眠似的一遍遍安慰:“悦容,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没有发病,还好好的。” 我冷静下来,静静看着他,往日苍白如斯的脸颊因奔跑浮上红晕,漆黑的眼眸永远讳莫如深,此刻却点缀着阑珊灯火的温柔,清晰地映照我的面容。我探手贴向他的胸口,心脏还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像是迫不及待向我宣告生命的坚持。 眼前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病恹孱弱的患者,跟寻常男人没有区别,健康,强壮,勇敢,无畏。 那一刻,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想起萧夫人说,风儿这次旧疾复发,岌岌可危,大夫说若挨不过这一次,便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想起他来找我,说要跟我借一天时间,脸上的那副表情,像是最后为自己活一次的豁达。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对于他此刻异常的状况,我只想到一个解释: 临死前,回光返照。 第107章 日薄西山,彩霞弥留天际,留下最绚烂的一抹红晕。 他说:“听说皇都城东有一座桥,叫长相思,我想去那看看。”我一阵慌神,想起了子都。抬眼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忙掩饰悲伤,道:“你要去哪都可以。”事前,我买了香烛冥纸以及水果干粮之类祭拜的东西,再带他一同去了。 他站在那株梅花树下,指向那题着“长相思”的墓碑,问:“这里埋的是谁,你为什么要祭拜他?” 我没有瞒他,告诉他这是子都的衣冠冢。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 整理周遭的杂乱的枯草,摆好供品,插好香烛,点燃冥纸,我双手合十,一边叩拜,一边喃喃念着:“子都,对不起,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一直都没时间来看你。”沉默稍许,俯下脸落寞道:“或许……以后更没机会了。”嫁去金陵,日后再回这里,草木已是几代枯荣? 从始至终,萧晚风就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叩拜完毕,我回头看他,在他嘴角看到一抹冷笑,转瞬即逝,再看去,仍是麻木不仁的表情。 他问:“悦容,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会为我立个衣冠冢,写上长相思吗?”我随即怒骂他胡言乱语,非得逼他吐口水消灾才罢休。他被我小妇人疑神疑鬼的模样逗笑了,也随着我的意,做了这不甚文雅的事。 “走吧,晚上在西市有元宵灯会,以前听府里的丫鬟说,百姓的元宵灯会很热闹,一直苦无机会,今日非去看看不可。”我应好,灭了坟前的火灰。 离开前,萧晚风将最后的冥纸撒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淡淡说了一句:“赵子都,你已经死了。” 牵起我的手,转身便走。 几步下来,似在身后听见脚步声,我忙回头看去,哪有什么人影,只有一座寂寞的坟墓,背对着一轮巨大的夕阳。 漫天纷飞的白色冥纸,像白蝶群舞,活跃在鲜红似血的世界里。强烈对比的是色彩,迷离了天地,也迷离了我的双眼。 萧晚风在前头喊了我几声,我才回神小跑跟上,却总觉得有一股视线在身后跟随。 暮色降临,远处鞭炮声声,夜晚黑幽幽的河水,被五颜六色的花灯映照得五彩斑斓。 岸边有个小贩在卖花灯,破开铜锣似的嗓子吆喝:“姑娘们,小伙子们,买花灯咯,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里头,保证觅得好姻缘!”一见我们两人衣着不凡,八爪鱼似的黏上来,笑容堆了满面:“两位一看就知道是夫妻,买一对花灯吧,保你们百年恩爱。你看,都已经有好多有情人买去了,很灵应的。”随手指向水塘,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着蜡烛,盈盈烛火,萦绕着迷蒙绚烂的彩光。 萧晚风取来花灯,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上我的名字,略带羞涩笑了笑,便去塘边放花灯去了。 我犹且茫然立在原地,笔管拿在手里,不知道写谁的名字。 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无意间早已落笔,待看清那个名字,不由惊愕地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他? 忙将纸折好塞进怀里,问老板又要了一张,重新写好名字。 这时,萧晚风已经回来了,探过身子想看我写了谁,我忙遮住不给他看,神秘兮兮地抱着花灯蹲在池水旁,手一推,将花灯送远了。而那个名字,却在我的衣襟内,灼热得像要烧开我的胸口。 戌时三刻,有一场烟火会,水岸桥头人山人海的,我带着萧晚风跑到别处,在一个半高的山头坐下。这里的视觉角度很好,整个西市尽收眼底。 在那之前,萧晚风离开了一下,回来后手里提着两只灯笼,分别画着金童玉女。他将金童递给我,我笑着接过,看见他的云袖一角被水沾湿了,却又假装没看到,捧着灯笼笑道:“谢谢,很漂亮。”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问他:“那日元宵灯会,你除了去买灯笼,还干了什么?”他笑着将一个褪色的老旧花灯放在我面前,上面写着三个字:萧晚风。 山头幽幽吹着风,树影摇动,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送来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烟火没有准时开放。美丽的景色,总是要经过时间的等待,我们谁都没有抱怨。 萧晚风负手立在横崖前头,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几日,我听见我那好友云盖对晚月说的话了,他说我这次心有郁结,情绪浮动太大,多半拗不过这道坎了,让晚月做好心理准备。我很平静地回到床上躺着,茫然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悬梁,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血,却感觉不到一点的痛苦,只是心里觉得很难过。是的,云盖说的很对,这次是我把自己逼上死路的,我明知要活得久一点,就该薄情寡欲,就不该想你,却还是忍不住想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你要嫁人了,心里就很难受,像被狠狠捏碎了一样。” “晚风……” “嘘——别说话,听我说下去。” 他微微吐了口气,继续说着:“我这辈子,自认活得轰轰烈烈,指手为天,跺脚为地,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却在临死前才发觉,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没办法给你保护,没办法让你从那些纷乱的争斗中获得安宁。司空长卿说得很对,我只是一个短命的痨鬼,根本给不了你幸福。所以我只能放手,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我开始害怕死亡,怕死了之后见不到你了。这等死的滋味,你明白吗,犹如黑暗一样,孤独寂寞,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折磨。有一天晚上,我在咳嗽中醒来,我以为那晚就要死了,却意外地活下来。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你,很想你在我身边。我想,至少在你出嫁之前,至少在我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再看最后一眼也好。但凭我这副残破的身躯,根本熬不住横在我们之间的遥远距离,从长川抵达皇都,我怕还没见到你,就会死在路上。” 但他已经来皇都见我了,并且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好。 像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他为我解惑,说:“我服下一种药,是云盖为我炼制的还魂丹,能激发人体的潜能,让坏死的五脏六腑回春,但时间有限,凭我的身体,只能熬三日,药性过后,便是我的大限之日。”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回身看我,那瞬间,轰然一声炸响,天际绽放绚烂的烟火,在他脸上映出五颜六色的光晕。他微微笑起,烟火乃至这个天地,都成了乏味的背景色,只有他的笑容,辽阔如天地,绚烂似烟火。 俯下身子,他半蹲在我身前,拇指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温柔的声音带着轰隆声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悦容,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丽的一天,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快乐的一天。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什么请求?” 他将一把冰冷的匕首放在我的手上,一字字道:“杀了我,除了你,谁也不能取走我萧晚风的命,包括老天。” 我沉默许久,再抬眼看他,露出极美的笑容:“好。”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跨坐在他的腰际,尖锐的匕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 他静静躺着,漆黑的长发,在草地上晕散开来,如同水中散开的黑墨,深深看着我,深壑般渊深的眼中满是深情和期待。 期待,在如此绚丽的烟火之夜,死在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手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漫,更加令他魂牵梦萦? “悦容,你这样子真美,像是火焰中衣袂怒飞的胜利女神。” “不,我是带你走向毁灭的人。” “那么,请毁灭我吧。” “如你所愿,晚风。” 我一刀扎下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笑。 第108章 匕首插在他耳边的泥土上,风吹过锐利的刀锋,“叮——”发出一声冰冷的细响。 他睁眼看我,很平静地问了句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双手撑在他头颅两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晚风,你说过的,你只会死在我手里,谁都不能杀了你,老天爷也不能。所以只要我不杀你,你就不会死,是不是?” “傻悦容,想让一个人死很容易,想让一个快要死的人活下去,你知道这有多困难?” “是的,我知道很难,但是我更知道,你是萧晚风,这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好么?”眼泪掉下,落进他的瞳孔,变成他的眼泪自眼角流出。 他许久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流着我流出的眼泪。 “如果我为你做到了,你会给我想要的东西吗?”他问得认真。 “你想要什么?” “你。” “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为什么不凭借着自己的力量争取?” 他一时语塞。我说:“男人是上天创造的兵器,天生带有掠夺和占有的意识。晚风,难道你就没想过将我从司空长卿的手中抢过去?”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悦容,如果我像他那样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也会用强硬的手段将你留在身边,让你再也离不开我,就像你现在离不开他一样。” 我让他睁眼看我,他依言开眼,漆黑美丽的眼眸如同夜的精灵,我看着痴了,抚着他的眉梢,问:“如果说男人是兵器,女人又是什么,你知道吗?” 没有等他回答,我给了他答案,咯咯笑起,高扬的语调些许尖锐:“女人是血啊,晚风!”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血更让兵器兴奋的! “两把兵器见了血,才能兵戎相见!”我像在做着一个完美的演说,蛊惑人心:“所以晚风,变成一把锐利刚硬顽强百折不挠的神兵利器吧,砍断枷锁,砍断桎梏,砍断所有让你觉得不痛快的东西!疾病,折磨,寂寞,孤独,世人的愚昧,狡猾,阴险,奸诈……让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那些想要与你争锋的兵器,统统砍断!让鲜红色的血溅满你冰冷锐利的身躯,永远为你流动,为你沸腾,让你饮血而锋利,锋利而饮更多的血!” “悦容,你真疯狂。” “但这很美妙,不是吗?” “是的,美妙得令人如此渴望!” 他一抬手,双指夹住插在耳畔的匕首,一用劲,匕首呛然两半。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他将我翻身压在身下,疯狂飞舞的长发,让那张清癯而魅惑的脸庞看上去更加魔性。那一刻,他不再是我今日所熟悉的那个温情脉脉的羞涩男人,摇身一变,又成了往日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郑国公,甚至,更危险,更令人恐惧。 指着自己的心窝,他静静说:“悦容,你知不知道,在我这里,一直住着一只恶魔,你不该唤醒它的,实在不该。”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温柔得像耳边的细语,我却觉得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忍不住打了寒战,开始发抖,手心渗出冷汗。 “你抖得真厉害,是冷了,还是在害怕?” 我回答不出,眼前覆上黑影,他已欺身下来含住我的嘴,“悦容,已经来不及了,这次它出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不能后悔,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冰冷的空气随着他的口舌灌进我的口中,舌尖**发出糜烂的啧啧水声,浑厚的鼻息,带着甘草的味道,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因为害怕,我咬破了他的舌头。他顿了一下,随即吻得更加深入疯狂,在我的心头卷起更大的漩涡。 这时,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以及卫兵杂乱的脚步,正快速往山头赶来。 “有人来了,你、你快放我!” 他放肆一笑,压住我挣扎的双手,手指一勾,拉下我的坎肩和衣衫。我嗤地吸了一口冷气,肌肤被寒冷的空气激起了一层汗毛,他俯首咬住我的脖子,在那里种下一道道占有的印记。 正在难分难解时,耳边兀地响起泥土的破碎声,便见一把纹龙银枪横空飞来,径直插在我们耳角,再进一分,便是头破血流脑袋开花。 枪头处,红缨随着山风飞舞,像是无数蛇信子在阴暗中晃动。 马声嘶啸,那男人跃身跳下马背,似怒火中的杀神,迈着撼山摇岳的脚步走来,猩红色的披风被风高高吹起,发出啪啦啪啦的撕裂声。 停在我们身旁,他拔出银枪抵在萧晚风的额头,冷冷道:“立刻给我从她身上滚下来!”银色枪杆微微一划,刺破额头,鲜红色的血缓缓滑过眼角,如一行血泪。 萧晚风微侧首斜视他,冷笑道:“鲁国公,让我流血,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非常期待你所谓的代价,但是现在,给我滚开,否则我不敢保证我的枪头在下一刻会不会刺穿你的脑袋。” 就在萧晚风起身的瞬间,司空长卿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哗啦一声盖在我的**的身上,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烟火还在放,一阵一阵轰响,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司空长卿怒极反笑:“萧晚风,这几日给我司空家惹来不少麻烦,这罪名我们也不能枉然担下,就请你去司空家的地牢住上几日吧。” 正在他下令抓人的时候,另一批兵马冲上山头,一道娇喝响起:“谁敢伤我大哥!”便见萧晚灯首当其冲策马而来,十二黑甲狼骑紧随在侧,其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甲士,铠甲森森,长矛冷寒。 那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为什么来的不是萧晚月? 他们到来之后,天地的气氛随即变了,肃杀,萧寂,狼烟滚滚。兵刃排山倒海般乒乓作响,司空家的金陵军亮起武器,指向敌军,杀气腾腾。 宽阔的山头,因两军即对峙之态而变得狭隘。山风呼呼,烟火轰轰,每个人的呼吸显得凝重而急促。 十二黑甲狼骑跳下马背,跪在萧晚风面前抱拳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请主公降罪。” “大哥,你没事吧?”萧晚灯朝他走去,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她就开始发抖,见他额头正在流血,忙从怀中掏出手帕递上去,却又不敢放肆,就这么僵硬在半空。手帕不停地抖动,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她抖的。 看她惧怕的模样,萧晚风冷冷一笑,淡淡喊了声:“路遥。” “属下在!”一个年轻人从十二黑甲狼骑列队中走出,黑狼甲胄衬得他的脸坚毅冷漠,有礼地说了声:“三小姐,请让属下来吧。”便从萧晚灯手中接过手帕,转而为萧晚风试血。 这时,不远处传来尖细的吆喝:“圣上太后驾到——” 长川军和金陵军纷纷收起兵器退避一侧,让出一条道来,便见华丽皇辇缓缓抬出,两侧跟着无数衣着周全的宫娥太监,打着华盖羽扇孔雀翎之类的仪仗。皇辇停下后,两个彩衣宫娥上前掀开帘子,太后和年幼的天子并肩坐在里头。 所有人都下跪高喝“圣上万岁太后千岁”,就算萧晚灯和司空长卿两人权势滔天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但大经未灭,君臣之别尚在,而他们争夺天下打的又是仁义之名,自然还是要顾及周礼以夺民心,虽没下跪,也俯首以示尊敬。 天子怯怯地扫视黑压压的一片人,视线落在我身上,随即露出欢喜的表情,翛然站了起来,喊道:“姨娘!”沉寂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所有人暗暗循声朝我看来。 我拢了拢司空长卿盖在我身上的披风,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处身狼狈,仍一脸常态,端着仪态坦然自若地朝天子和太后盈盈行礼。司空长卿终于正眼看我了,与我对上视线后,嘴角微微一动,随即快速别过脸。那一眼,短暂却足够让我难过,是一个丈夫发现妻子背叛的愤怒痛心和失望。 太后不动声色地呵斥,太子随即坐了回去,仍是一脸殷勤地看着我,我暗暗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咧嘴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呐。 太后看向萧晚风,道:“哀家听闻郑公身体抱恙,实为忧心,不知如今是否安好?”萧晚风双眼半合,淡淡回道一切都好,多谢太后挂心。太后又看司空长卿,道:“明日便是鲁公的大喜之日,圣上和哀家都欢喜不已,便为鲁公亲自操持婚礼,不知鲁公意下如何?”司空长卿回道,圣上太后恩宠,不甚感激。 太后微微笑起,华贵而雍容,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最后道:“今日乃元宵之夜,皇都一派喜庆,哀家一路见之,甚为欢喜,百姓得以安乐便是天下之福,仁义之本,二公说对吗?”两人附和,太后所言极是。太后满意地笑着:“那二公便都撤兵吧,也别惊扰了百姓,难得这大好之日,天下应安享太平。”三言两语,化解了一场干戈。 我冷眼看着,暗厢冷笑,蓄意挑起的事端,就这么被平息了,自当不会欢喜。但是五姐,你能平息这一次,又能平息多少次?你是在保大经国的飘零江山,还是在帮别人抢夺这最后破碎的山河? 骤然与她对上眼,我敛去寒意微笑以对,她却收起笑容冷冷盯着我,似愤恨,又似警告,最后丢下一句:“摆驾回宫。”众人齐呼:“恭送圣上太后。”一派威仪地来,浩浩荡荡地去。 两军撤兵后,萧晚风也随即离开,临上马车前突然折身走到我身前,与我面对面站着,暧昧道:“悦容,别忘记我们血的约定。”俯首吻住我的嘴,如订下生命的契约。 众人哗然,频频侧目,骚动者金陵军最甚,无不暗窥司空长卿脸色。 惊闻马啸长鸣,撕裂长夜,一匹骏马快速朝我跑来,周逸喊了一声:“主公!”那人紧握银枪,一把揽起我的腰带上马背,当着萧晚风的面策马离开了。 第109章 重重跌入床榻,眼前一阵昏眩,回过神来,高大黑影已欺压身上,柔软的床榻承受两人的重量,往下陷进,他满面怒意,将我紧紧箍在臂膀中间。 对上他的眼睛,瞳孔流溢红光,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觉得害怕,比起萧晚风诡谲的温暖,司空长卿的怀抱要来得踏实得多。 像个无辜的孩子,我抿嘴微笑:“长卿,明日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按照婚俗,今天是不该见面的。” 拳头在两侧砰的一声砸下,整个床榻剧烈抖动,他咬牙恨恨道:“悦容,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能对我说什么?” “他是今早来见我的。” “所以你就跟他走了?”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 “是我带你回来的!”这句话他嘶吼而出,我怔住了。原来他早就掌握了我的行踪,之所以等到最后一刻,是要我心甘情愿回来。 何必呢,爱一个人,需要这般试探,这般自我煎熬。 我吞吐胸口的郁气,无力地瘫躺在床上,道:“怎么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了明天我们就是夫妻了。长卿,到如今你还在质疑什么?” 他没有回答,手指一遍遍抚着我颈部的吻痕,像恨不得将其抹得一干二净。 有些痕迹,并非在身上,而是刻在心里,就像我颈窝的红印,他越是揉搓,越是觉得清晰。 清晰的,是他内心深处对爱患得患失的焦虑。 忽然一阵痛感,他索性咬住我的脖子,将萧晚风留下的吻痕全部覆盖,仿佛这样就能消去了别的男人留下的气息,从此打上了属于他的记号。 “他还碰了你哪里,这里,还是这里?”疯狂撕开我的衣衫,我红了脸,忙抓着他手窘迫道:“长卿,你别这样。”双手随即被他扣住。 “长卿,别……”话语吞没在他的亲吻中,湿热的舌尖探入我的口中,一会儿吸吮,一会儿交\/缠,模糊地说着:“你是我的,你看,你的身体在回应我。”我大羞,忙闭眼不看,连连斥他不知羞,他却更为放肆,一遍遍在我全身点播火种。 本就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女孩,双眼逐渐迷离,脑袋昏昏沉沉,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开,没了反抗,紧抓着锦被,似啜泣,又似欢愉。 抬头看去,迷茫间触上他漆黑的眼眸,很冷静,清洌带着一丝复杂和隐忍的挣扎,但没有半点欲望,衣衫虽有凌乱,却依旧完整,不沾春风,再观自己,早已意乱情迷。 这这只是一场惩罚,想要让我身心都记住他的触感。 或者,他是想看我在他身下的模样,以此获得安心的归属感。 我觉得难堪又羞涩,别过脸深埋进枕头里,紧咬着唇。 他将我的脸扳回,手指扣在我的嘴上,将我的唇从牙齿间揪出,热风在耳畔吹过,低语:“舒服吗,悦容?” “不舒服!”我愤愤叫着,他不悦蹙眉,我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翻身压下,坐在他的腰际,与他面贴着面,鼻尖抵着鼻尖,赌气道:“因为你还没脱光!” “悦容,你真不害臊。”他几分宠溺地叹息,我大大咧咧道:“装害臊你不觉得太矫情了?” 他扑哧笑出声,暧昧浓重的情绪让他忘记了一开始的愤怒,手指穿过我的长发,露出性感的笑容:“那我拭目以待。” 表面冷静如初,起伏的胸膛,沙哑的嗓音,却将他真实的心情出卖。 我笑了,为发现他另一张别扭有爱的面容而窃喜。 笑问:“喜欢么,长卿?” 他气败不已,又是威胁,又是哀求,最后无奈央道:“悦容,求你,帮我……” “不生气了!” “什么时候放了我弟弟?”床上谈判,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明天我们成亲后出了皇城,自然会放他出来!”他急促喘息,气败瞪着我:“还有什么条件给我一次性说完!” 我偏头想了想,斜睨着他,轻声说:“能不能……别爱我太深?” “休想,死都做不到!” 我一阵心悸,趁着我失神的空当,哑着嗓子:“悦容,别放手。” 对上他迷离的双眼,我暗叹一声,他喘息着反复叫我的名,一遍遍说爱我。半刻下来,猛抓着我的肩膀,手指扣进肉中,用力喊了声“悦容!” 我一怔,随即取笑:“为我守身如玉?” 他也不否认,星眸深深凝视:“是呢,只差立上贞洁牌坊了,偏偏那人却朝三暮四,四处招惹桃花,让我一次次伤心。”哀怨的口吻,像是我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十恶不赦?或许吧,未来将要带给他的灾难,用这四个字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孽海情债,欲海沉浮,最后不知谁死在谁手里,是他选择的不归路,还是我要走的修罗道? 第110章 耳边响着沙漏簌簌流逝的声音,我睁眼看去,华美富丽的卧室,金漆的壁面,自床畔沿袭悬梁,向四周延展,像一片耀眼的阳光,暖暖的。他的卧房,就像他这个人,光彩四溢,温暖的同时,总会灼伤旁人的瞳孔。 烛火摇曳,孱弱地照亮漆黑的长夜,房内散落满地的衣衫裙带和男女的饰物,戴帽,玉钗,手镯,发冠,玉佩……在飘荡的帷帐下若隐若现,榻上春色不遮,残余着浓浓的糜烂气息。 我赤脚踏出床榻,拾起地上的衣物,却发现被司空长卿撕成了布条,早已不能再穿。见一张折叠的纸落在衣物中间,忙拾起重重捏在手心里,那里写着一个名字,断然不能被司空长卿看见,凭他的生性,没准又要闹出事情来。 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浑身僵硬,心头剧烈跳动,他没有察觉我的异状,吻着我的后颈:“别回去了,留下来陪我。” 我笑笑:“说什么傻话,今个儿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了,可没见过新娘子是从夫家出的门。”扫了窗外一眼,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楚府去,上妆的婆子丫鬟们三个时辰后就要来了,我回去后还能抽个空当再睡上半会。快叫你府里的丫头给我送来衣裳吧。” 虽未与他真正交\/欢,仅用嘴和手也够累人的,偏被他闹得厉害,缠着我弄了四五次,也不知哪来的好精力。想起他早前说的已遣散所有姬妾,日后嫁去金陵,凭我一人怕应付不了这条床上的龙,不由庆幸当初让他纳了姹紫嫣红两人做偏房。 对我的不解风情,他满口抱怨,仍是两下击掌授命下去。不到半刻,便有婢女将衣衫送来,是上好的缎料,水工坊出的纱织,精工裁制,缀着珊瑚晶片,看上去美不胜收。从他府中拿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是不好的,我平色接过衣物换上,不动声色地将纸张塞进怀里。 穿好后欲走,他在身后道:“悦容,嫁了我之后就别再想其他男人了,我会杀他们的。” 我回头看去,此时他已披上白色寝衣,懒怠倚在朱槿床架旁,身侧置着一顶立地长杆纬纱仕女灯,明灭烛火在他身上投下一半光明,留下一半阴暗,唯有那散落的长发蜿蜒至腰际,丝丝分明,衬得他的脸俊逸而危险。 我笑问:“世上男人千千万万,你能为我杀几个?” “我的眼睛,透过你的眼睛,看到谁,就杀谁。” 不自觉地覆上胸口,隔着衣衫握紧那个名字,面上装得轻松,取笑他难道不怕变成暴君。他摊摊手,不可置否:“以前看史书,总认为纣王为妲己挖心炮烙、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是多么可笑,现在我想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为博红颜一笑,我不介意做一个暴君。”我说:“为了不让你成暴君,只好做瞎子不看男人,还世界一个太平。”说完抬起食指与中指,作势要往双眼戳去。 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出现在我面前,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心知我是玩笑,还是怒斥胡闹,说:“你也会看不见我了,我不允许!”我作懊恼状,他朗朗笑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还是做暴君好,把全部男的杀光,世上只剩下我一个男人,随你怎么看。”我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他。他被我突然的严肃吓到了。 我道:“长卿,你是个心怀仁义的君子,天下皆知鲁国公的金陵军攻下城池,善待俘虏,从不奸淫掳掠滥杀无辜,我知道这是出于你的严律之治。你是金陵司空家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所以别再说为了我宁做暴君这样的糊涂话了,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金陵父老的对你的期盼,我不喜欢。” 他半晌不语,感动看我,兀地将我抵在门扉上亲吻,抵死地纠缠着,久久不肯罢休。 吻得筋疲力尽了才将我放开,抚着我被吻得红肿的唇:“悦容,我真怕有一天会为了你变得不再像自己,忘记原则,也忘记最初的梦想,做出一些自己也不耻的事情来。” “真到那个时候,我就不要你了。” “你敢!” 无视他的怒吼,我从他怀中笑嘻嘻地退出,食指顺势拉下眼角,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你的脾气倒是挺暴君的,不过我也不怕!”大不了以暴制暴。 他被我的模样逗乐了,笑了许久,突然安静下来,神态些许空茫,问:“如果我杀了萧晚风,你会为他不要我吗?”我愣了半会,反问:“你是我的丈夫,他又是我的谁?”他站直了身子,点头道:“没错,他谁也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觊觎你美色的豺狼,挡在我称王道路上的绊脚石。” 我平淡地微笑着,对于他所说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不悦皱眉,想问什么又最终忍下,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的。”加上一句:“还有萧晚月。” 说完,他刻意看我的脸,似在寻找什么答案。 我面不改色:“你们男人打打杀杀的事,跟我这个妇道人家说什么,再说就要成亲了呢,满口血腥,你还真晦气!” 佯装生气,以掩饰乍闻他要杀死萧晚月时的那种不安,仿佛真的看见那身雪衣被染成血衣的模样。 怕被他看出端倪,忙起身说要离开,司空长卿没再说什么,差周逸送我回去。 我倚在马车床架旁,掀着帘子与周逸漫不经心地交谈。 男女之间非亲非故,又深更半夜,像我这般侃侃而谈实属不良,只是月黑风高的,谁能管得着礼数跳出来指责我的不是? 周逸的脸些许严肃,但有问必答,并没怎么避讳。这正好称了我的心,恰时与他冰释前嫌。 要知道周家是金陵的名门望族,继司空氏之后便是周姓一族最为权势,我可不想得罪他。以后嫁去金陵,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就成孤儿寡母,自当需要未雨绸缪,为自己拉拢关系,谁能保证司空长卿能永远护着我们,这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挂在嘴边的爱。 清了清喉咙,我说:“周将军,以前是我小性子跟你家主公闹脾气,才对你使了毒,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夫人言重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抿直的嘴角忽而勾起一个弧度,很快又消退。策马跟在马车旁,笔直看向前方,硬是没正眼瞧我,好似我脸上有什么不能入眼的东西。 我也不在意,继续懒懒散散地说着闲话:“怎么都没见到曲慕白将军呢?” 周逸沉默稍许,最后还是据实相告:“探子来报,今早萧晚月秘密离开皇都,与驻守在周元亭的十万长川军会合,又召集七路诸侯,欲要围攻常州城,慕白受命前去守城,此刻早已不在皇都,夫人自当见不到。” 我一听大惊,发生了这等大事竟浑然不知。 常州城乃金陵第一道壁垒,萧家现在对常州城动武,看来攻占金陵之心昭然若揭了,两家的战争已避不开要搬上台面,天下风云匆匆而变,又会滚出哪番天色? 萧家要攻占常州城,怕也不容易。 常州,原先为望原史家所有,后郑鲁两家分史,以太阴河、卢元山为界,南之阴归长川萧家,北之阳纳金陵司空家。 常州城正好位于以北向阳地带,被司空长卿轻巧吞并,因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而今已是金陵一道天然屏障。 曾有人道:“常州尚存胜千军,金陵山河固若金。” 难怪萧晚月都已召集雄兵前去围城了,司空长卿还能不动声色,踏踏实实地待在皇都迎娶我过门。 只是,事情未免过于巧合,萧家两兄弟一前一后出现又离开,总让人觉得蹊跷,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稍会,抵达楚府,我下了马车,与周逸礼节拜别,周逸临别前告诉我,在金陵,周家与曲家世代为司空家家臣,子子辈辈效忠历代鲁国公,但他与曲慕白听命司空长卿,却并非子承父业,而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又说司空长卿是他们理想中的治世明君,并深信他会开创出一个全新的时代,为千秋歌颂。 我好笑问他:“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周逸的脸庞遮盖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唯独那铿锵声音字字定心:“卑职只是想告诉夫人,从一个人那得到爱需要很大的幸运,得到了,就别轻易放手。希望夫人慎重珍惜,莫要伤人伤己,自贱良缘,像昨日那样的事情也便别再发生的好。主公能容下的背叛,金陵父老容不下,我和慕白容不下。必要时周逸手中的剑会斩去主公心中毒瘤,痛一时,胜痛一世。” 这话说得刚柔并济,用心良苦,又杀气腾腾。 你说这个周逸,忠心归忠心,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看来我先前用毒害了他,果然被他记恨在心了,真是没想到他表面上坦荡豁达,背地里原来这么小心眼,以后要收拢人心,是要另寻法子了。 我懊恼地腹诽着,回神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只留给我一道策马远去的背影,伟岸健壮,拖着冷清的月色,隐隐有种落寞,叫人看着莫名难过。 不明所以这异样的错觉,我嘟囔一声“怪人”便进府去了。 第111章 时至子夜,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远远看去,萧夫人高坐上堂,周边华服嬷嬷丫鬟们环伺。毋庸置疑她是在等我,雍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略带疲倦。这几日她的确累着了,为了萧晚风没少操碎了心。 我欠身请安,面色不变,本以为她会询问有关萧晚风的事,没料只淡淡说了句:“回来就好,快些去休息吧。”丝毫不问我晚归的缘由,对昨日带萧晚风四处乱走的荒唐举动也没问罪。 姑息养奸可不是萧夫人的性格,我心中惶惶不安,按捺不住问道:“娘亲等候悦容直至深夜,就没再有其他的事情了?” “无需多想,我是为别人等的,他让我传个话,明天会为你大婚奉上大礼。”能让萧夫人亲自代为传话的,除了萧晚风,世间更有何人?我小心翼翼询问是什么贺礼,萧夫人笑得深意,答非所问:“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先去打个盹吧,须知养好精神,才能受得住他精心为你准备的那份大礼。” 话里有话,我听得眉目纠结,不待细问她已起身离开。我纳闷片刻,往房里去了。 姹紫嫣红早前听说我回来,已放好洗澡水,我清退所有人,准备沐浴后再小憩。 才刚卸去坎肩和外衣,忽闻屋内有人闷声道:“别脱,我在这呢。” 隔着屏风,便见天赐从我的床榻上坐起身子,摊开双腿倚在床畔,目光却毫不避讳,直勾勾看着我。 自家弟弟,我也没怎么遮蔽,出了屏风走到他面前,随口问他怎么会睡在我房里。他愠色瞪我:“我都等了你一宿,你倒是回来得真早。”恍然想起,今日他离去时交代过晚上会为我赶回来,似有重要的话要说。为了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两人折腾了一天一夜,竟将他忘记了,愧疚问:“找我是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死死盯着我的颈项。才惊觉那里满是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烙下的吻痕,早春的衣物厚实,包裹着自当看不出来,而今我已卸去外衫,可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尴尬笑笑,随手取来坎肩披上,也没过多解释,天赐时常出入酒色烟花之地,早通人道,这些男女之事自然熟晓,无需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做启蒙教育了。 再度问了一遍有什么紧要的事,他依旧没有回答,半垂着头,面容遮在阴暗处,只听得见苦涩低喃:“我能有什么事,你的弟弟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不是你愿意关心的事。都排上第几位了,谁都要比我来得重要,这都算什么了?” 见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颠三倒四,我不悦蹙眉,强忍渐浓的倦意,语气也严厉起来,叫他把话说清楚。 他见我满面倦容,却好似比我更累,无力道:“你休息吧,我不打搅你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静静望我,说:“悦容姐,你床上的味道真好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都不分彼此,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时候的日子真好,我以为长大了会更好,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在成长中获得,也在成长中失去,人还不如做孩子幸福,什么也不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无所顾忌地爱人。因为不懂事,所以谁都不能责怪。” 我挤压着发痛的额头,今夜怎大家都话里有话,萧夫人是,天赐也是。见他走到门口,忽想起有事要交代,急忙喊他稍等半会,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是临行前嘱咐在劫的话,日后去了金陵,身边潜伏眼线,一些极为私密紧要的话还是趁早交代的好。 信中大致意思,让在劫娶了萧晚灯之后,以妹夫的身份取得萧晚风的信任,让其助他早日继承楚幕北的衣钵。我也会借司空长卿之力,为他推波助澜。有郑鲁二公的支持,在劫日后世袭郑国公之爵位不过如囊中取物般轻巧。一旦受封公爵,他便可收掌楚家在东瑜的兵马,以及楚幕北多年来广纳的食客和幕僚,为日后夺取天下增添实力。 又再三叮咛,在这期间别太出风头,韬光养晦,依附在萧家之下,招兵买马,精装战力。我会想尽办法,挑拨萧、司空两家矛盾,让他们两虎相斗,死伤过后,便是在劫登上舞台,风起云涌之时。 公心之事交代完毕,接下来便是私事了。笔管在手中僵硬着,竟不知道怎么落笔。闭目深深呼吸,快速写下几句话,在墨迹渗透后,随即将纸折叠塞进信封,以蜡封口。唯恐自己会后悔,匆忙将信交到天赐手中,道:“我此番前往金陵,再见怕是遥遥无期,遗憾的是不能在离开前见在劫一面,只能留下只言片语,你替我交给他吧。” 天赐接过信,久久不语,我看到他那张年轻的轮廓带着惆怅,以及一抹受伤。忆起自己连日来心心念念都是在劫,却将他给忽略了,委实于心不安。两人都是我的弟弟,怎厚此薄彼? 豁然展臂将他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一个怀抱,能给予多少偿还? 他惊吓住了,结舌道喊着我的名,显得有点举手无措。 “别动,让我抱会,感受一下我的弟弟到底有多温暖。” 身子僵硬了一下,他不再乱动,仿佛有什么让他一点一滴沉寂落寞下来。 我不觉他的伤感,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笑道:“不知不觉中你竟长得这么高大了,十岁前还矮我一截的小豆芽,现在都高出我两个头,你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个子怎么蹿得那么快?” 头上传来低沉笑声:“每天被你追着打,跑的路多了,自然长得快,你看楚在劫就没我高,那还是你的功劳。” “天赐。” “恩?” “姐姐有事情要拜托你,你能答应我么?” “但凡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没有应承下来?” 说了声谢谢,抬头欲要看他,却被他紧紧扣着脑袋摁在胸口,“说吧,什么事,我听着。” 我道:“天赐,你和在劫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想要保护你们,让你们一直获得幸福。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很多时候总事与愿违,就像我嫁给赵子都那会,为你们谋得高官厚禄,以为让你们成为人上人,这样就会获得快乐,最后却反而让你们更不开心。而今,我又要嫁给司空长卿,我知道,你和在劫同样不喜欢这桩婚事,你们认为我太鲁莽,太冲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在子都死后无可奈何做下这样的决定,嫁给他,不完全是为了孩子。至于我心底的打算,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除了在劫,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在劫,在他困难的时候挺身帮助他,支持他。” 天赐沉默半晌,叹息:“你总是爱他胜过于爱我。”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只能反复说着对不起。他不愿我为难,道:“楚在劫那样的本事,怕轮不到我帮忙吧,你知道的,他只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要动真格了,他什么事都做的比我好。” “天赐你错了,在劫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陷,这个缺陷在关键的时候,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我深深呼吸,不得不将内心的忧虑说出:“他太依赖我了,感情会蒙蔽他的理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明知不该这么做,还是会一次次去做一些愚蠢至极的事。他看似沉稳内敛,起了性子却比任何人都执拗,甚至偏激。你虽表面吊儿郎当,但我知道你比他更隐忍,更冷静,更善长谋。你擅长弓,我记得厉兵传中曾有言:善射者,心如海纳百川,眼如鹏宇万里。用在你身上,再恰当不过。” 在劫之余天赐,胜胆识而输耐性。 天赐之余在劫,胜谋事而输气魄。 两人若能并肩作战,相辅相成,便能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答应我,你们是最好的兄弟,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不相疑,不相杀,永远记住小时候的约定,要相亲相爱。” 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换回天赐一句允诺。 “好,我答应你,穷尽毕生之力,为你保护他,直到……你重新回来我们身边。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 我抱着天赐失声痛哭,一直都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能触动我内心最沉重伤痛和眷恋的,永远都是他们,我的弟弟。 天赐走后,我从怀中掏出那张纸展开,死死盯着上头的名字,像是要深深刻进生命里。 最后,白纸附在烛火上,我看着火焰以极其哀艳的色彩将它一点一滴吞噬,眼泪唰唰往下掉。 或许有一天,我的爱,我的魂,便如这纸上的名字,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第112章 司空长卿说,赵子都能给的,我一样能给你。 他输不了脸面,更输不了一颗爱人的心,于是天地声势浩荡,又一番歌舞升平的喜庆之景,堪比天子封后之势,是他鲁国公要娶亲。 百鸟朝凤,凤翔苍穹; 十里红妆,妆容天下。 满屋子席天卷地的红,一双双行走无声的绣鞋,如若摆荡不止的秋千,在眼前来来去去。嬷嬷丫鬟们忙忙碌碌,争抢不停,太傅刘氏家一品诰命夫人来为我梳头挽髻,东平郡候夫人来为我修整衣袂,太后近侍姑姑为我描眉画眼。 我抬眼,在镜中与她遥遥相望。未及三旬,她已是一国太后,多年沉浮后宫所孕育出的华贵威仪体态,总令我觉得模糊。我的五姐,为什么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永远是她十八岁那年,被萧晚月丢在雪地里无助哭泣的少女。 她说:“十妹,你真幸福,女人这辈子谁能这样声势浩大地嫁上两回,夫家都那么重视你。” 命妇嬷嬷们无不随声附和,笑道太后所言极是。 她又说:“十妹,你真是不幸,女人嫁上两回,便是尽头了,再找不到归宿,便成无魂的鬼。” 命妇嬷嬷们悉数变了脸色,战战兢兢牵强附会。 看着众人的脸如四月的天气反反复复地变,我觉得好笑,丝毫不在意她半分贺喜半分毒咒的言谈,唇角轻扬,三分矜持,三分倨傲,点头应了一声:“姐姐的话妹妹记住了。” 略垂头,带上凤冠,内嵌十八颗东珠,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翠凤十六只,翠云翠叶上百,宝石一百九十九,凤口衔红绿长串珠。沉重凤冠,鎏金镶翠,光华夺目。 将扶着起身,环佩叮当,麝兰馥郁,同喜娘搀着出了房门,便见那少年立在一片日光宣泄的繁华处,紫衣华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俊逸如同画中走出的人物。 微怔,触上他惊鸿眉眼,随即笑起,他伸手过来,我放手在他掌心,他依身相扶,微笑,已不见昨夜伤感:“悦容姐,我来送你出嫁。”我亦微笑,只求笑容遮住心事,如今朝日光之潋滟,“辛苦你了,天赐。” 一路长廊曲曲,蜿蜒如葱茏岁月。 草木披带挂彩,纷扰似喧嚣人世。 他与我携手共走,走得极慢,衣袂翩然交织,他的紫,我的红,若一曲靡靡殇歌,乱人心魂。 厅堂在前,天赐停住了脚步,侧过身来细细看我,迷离眼神,渐渐成痴。我略微提声唤他。恍如梦醒,清明了双眼,他笑说:“看你这一身凤冠霞披,焰焰莲裙,让我想起前不久,才将你送进常昊王府的情景,那时竟傻得说要带你走,谁都不嫁。” 我怅然失神,不过数月光景,怎成这般岁月,再回首,故人已逝,容颜不再,何处可看桃花依旧? 不忍再眷恋过去重重,子都在天之灵哪堪如此凭吊?小声说了句:“就让往事随风。”唯独天赐听得,佯装轻松笑起,却不知眉宇间满是负担。这孩子现在还太小,还不懂得完美地收整面容上的喜怒。我抬手抚平他眉宇间的忧愁,复又起了步伐。 步入厅堂,松了天赐的手,屈膝伏在楚幕北和诸位夫人之前,戴上离愁的面具,几声话别。 楚幕北今日容光焕发,本是下堂糟糠之女,复而嫁得权贵至极之人,身为父亲,焉能不喜?嘱咐道:“再为人妇,须要谨守礼节,莫失我楚家门楣。”萧夫人掩帕低泣,依依不舍几句别语:“日后想娘亲了,便回来看看吧。”我悉数点头应是。再与诸位夫人兄弟姐妹们辞行,唯有三娘缺席,想是身份尴尬,也好避开这无奈。 楚幕北道:“时辰到了,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吉时。”我点点头,复而几句吉祥珍重的话,两位喜娘各自拉着喜帕一角,那明艳的红铺天盖地而来,罩在凤冠上,笼住视野。 本是由大哥背我出府,伏在那厚实的背上,才发觉是天赐。微微弓着身子,将我一步步背向花轿,他小声地说,天涯海角也愿为你背去,直到交到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手中。没有缘由地落泪了,红盖头之下的愁容,是我真正的脸,滚烫的泪落进他的脖子,他顿了顿身形,拖在我腿上的双臂不由拢得更紧。 门外一袭红龙浩荡地迎亲长队,十六人抬的大轿,轿身红幔翠盖,上插龙凤呈祥,四角坠朱红丝穗,轿顶一颗婴孩拳头大红珊瑚珠,通体圆润,映日生辉。 司空长卿骋马在前,一匹六尺高黑骏马,通体无一丝杂色,黝黑骏亮,扬蹄欲飞,再观其身,蟒袍玉带,面染红光,正是春风得意时。 天赐将我背出楚府,司空长卿早已下马,从天赐手中将我接过,送入花轿。 临上轿前,细风吹起我的盖头,在那瞬间匆匆一瞥,只见天赐茫茫然站在一排嫣红门楣中央,似老僧入定,不知今夕何夕。 爆竹声响,乾坤一震。礼官喊:“起轿——”礼炮齐鸣,锣鼓唢呐,震天地响。旗锣伞扇,红衣招福,遮天蔽日。吹起将军令,敲起得胜鼓。冲天的锣鼓,奏响大得胜,忽高忽低、忽断忽续、跌宕生姿,卷着漫漫人潮,汹涌向前,磅礴无阻,浩浩荡荡出了皇都,往金陵一路而去。 此时在劫应已放出大理院了吧,我忍不住偷偷掀开花轿的垂帘,往后看去,城门渐渐远去,背着一片岿然青天,不见心中所念的身影,唯有天赐一人登上城头,手持神弓,朝天际射出三支黑羽箭,如三生三世的允诺,消失在苍穹尽头,化作光点。 苍天明鉴,此心不渝。 再看去,城头空空,再无一人。 日后,收到天赐书信,告之我出嫁那日,在劫虽没来相送,却在我空去无人的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我无声笑着,到底谁欠了谁? 从皇都抵达金陵,快马须三日,按照行亲一路吹打的脚程,十日尚且不止。 这天行了半日,于夹道上休憩,我往队伍一看,暗厢吓住,除了迎亲仪仗之外,尚有长川军铁骑步兵,军人之肃杀与迎亲司仪之喜庆夹在一道,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司空长卿为我送来水源,便问他带了多少兵马回金陵,他探出五根手指,我问五千,他摇摇头:“五万。”我再惊,询问:“带这么多兵马出来做什么?”他笑笑,俊朗面容虽无所谓,却隐含杀气:“防止有人抢亲。”我笑他没事瞎折腾,他只回了一句:“悦容认为,萧家两兄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换句话问:“萧晚风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轻易放弃过。” 这句话令我稍微不快,我非东西。念头一转,我非东西又是什么? 觉得些许嘲讽,女人于这乱世便是敝履,倒成了男人们明争暗斗的筹码。也无不可,这本就是我的目的,女色祸乱天下,自古有之。 一开始并未将司空长卿的忧虑当做忧虑,昨夜与萧晚风分开之后,再无他的消息,是尚在皇都,还是回去长川? 赫然想起萧夫人所言,说他为我备了一份大礼。贺礼未到,其人不见龙首,心中隐隐不安,难道他当真如司空长卿所言,要来抢亲? 就在我暗厢揣度之际,萧晚风的那道贺礼,猝然而来了。 第113章 远处有匹孤马策来,那侍卫满面土灰,背上犹且插着一支翎箭,到来后勒紧缰绳,马嘶声人立,将他滚到司空长卿脚下。有人上来搀扶,他不顾伤势,忙朝司空长卿下跪,自报身份乃是常州城南门守将,从腰际掏出竹筒恭敬奉上,神色仓皇:“鲁公大人,常州告急,卑职奉曲将军之命前来求援。”后又奉上曲慕白调兵遣将所持的令箭。 司空长卿既见令箭,不疑有他,接过竹筒推开头盖,取出里面布帛快速阅读,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 再与门将一番询问,方知萧晚月召集七路诸侯率长川军包围常州城,却久不攻城,在太阴河上游撒毒,毒水源惯城而过,城中百姓将士皆不能饮。又有细作混入城中,于各大井口投毒,虽及时发现立地处斩,已有过半井水染毒,仅存余下之水供全城百姓及上万将士饮用,尚撑不过两日。 水为生命之源,人可断食三日,亦不可断水,萧晚月率重兵将常州城包围得密不透风,有意拖持久战。纵然金陵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只待常州水竭,将士脱水乏力,又有何惧?曲慕白纵有攻城略地挥斥方遒之才,然将帅无卒,也徒然无用武之地。 没想到萧晚月平日里一副不沾尘土的翩然仙态,战场用兵却是如此老成毒辣,我暗自心惊。 常州一旦失守,不利金陵久安,事态严重,司空长卿不得已抛下迎亲队伍,赶去救援。调遣兵马储备水源,临行前嘱咐我先去五里外的洛口县等候,最迟三日必来与我会合,后率三万兵马滚滚而去,余下两万兵马听候周逸差遣,路上护我周全。 我本欲与他同去,被他呵斥罔顾腹中骨肉安全。我也知他的心事,之所以不带走所有兵马,又留下一员大将,是因萧晚风至今没有现身。 萧晚风这个男人,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窥视的狩猎者,可能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冷笑,让人担惊受怕心有不安。 或许这也是他最擅长的心理战。 周逸策马在行军前头,我已从花轿换乘马车,吹吹打打的仪仗被我不甚厌烦地撤去,倚在马车的软榻上沉思,不知何故,眉眼总在跳动。 兀地睁大双眼,大喊一声不好,忙掀开马车垂帘,让陪侍官请来前头的周逸。 不稍半刻,周逸驱马行于车前,尚不及开口询问,我抢先焦急道:“周将军,大事不好,长卿他中计了!” 周逸神色微变,随即收整,忙安抚我不要惊慌,将事情细细说来。 我道:“事有蹊跷,有两处疑点。其一,萧晚月将常州城包围得如此严密,那守将如何从城中逃脱前来求援?其二,早前便知常州城混进萧家奸细,曲将军如此谨慎之人,若当真要向长卿报信,则必派亲信,为何会让区区常州一个南门偏将前来担此大任?” 方才只识令箭,不及深入思考,细想下来,令箭或许为真,求援或许也为真,而那个真正前来求援的将士,此刻多半已经身亡,被人李代桃僵了! 当头棒喝,周逸神态瞬息万变,不愧是文将百战之身,临危不乱,很快便冷静下来,停住众军行程,一声声喝令重新编排将士。他执意遵照司空长卿的命令,要将我送去洛口县,将余下兵马一分为二,他自己率领一万前去搭救,余下一万则命其麾下副将带兵为我护送。 那时突然有道灵光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怔了半晌,换位思考,原来如此! 赶忙唤来周逸,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他抬头看我,面有迟疑:“这……”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用眼神逼他答应。他不堪凝视,别过脸微微点头。 迎亲队伍再次分散,周逸率一万兵马朝东北方向的常州赶去,红艳华盖马车则快速驶向洛口县。 天色已近晌午,日头高照,在道上投下一条条横斜的光影,分割坎坷道途。 周逸率领大军北上,不出三里,便在峡道遭遇埋伏,滚石从四面八方落下,又有箭雨从天而降。周逸下令保持队形,避开自乱阵脚,命步兵亮遁,成三方品字,掩护弓箭手还击。 奈何伏击去了一波又一波,久不消停,又趋地势之弱,由下克上实属不易。 眼见一万金陵军节节败退,众将士渐生颓迹之时,山头忽而传来高喝,便见碧琼蓝天之下,连绵青山之上,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批金陵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山头。军士如林,摇旗呐喊,将埋伏的暗兵杀得措手不及。 周逸解围,立即挥兵从夹道攻上,双向夹击,将余孽诛杀殆尽。 将士让出道来,我着一袭偏将铠甲,从其后走出,一路踏着血迹断箭和尸体,停在周逸身旁,仰面微笑:“周将军,今日我救你一命,别忘记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 周逸看我,微微晃神,随即笑起,抱拳正色道:“夫人无愧女中豪杰,料事如神,卑职由衷钦佩!” “是不是料事如神,待会便知。” 我迎风站在山头俯首望去,苍茫大地,延绵出万里山河。周逸静立在我身旁,与我共看幅员辽阔,一派荡气回肠之景,顿觉江山如画这四字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依稀记起初次与周逸相见时,曾问过他江山美还是美人娇,他的回答,男儿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 突然伤感起来,如娇江山,竞教英雄折腰,哪堪我这女子之心,只求一个温暖胸膛,安能容下他们的雄心壮志? 届时,有一将士自山下跑来,抱手道:“启禀夫人将军,探子来报,前往洛口县的迎亲队伍在县门半里外遇袭,马车已被敌军劫走。”我问:“其余人有没有受伤?”姹紫嫣红便在迎亲队伍里头。将士回道,伤亡十余侍卫,其他并无大碍,我这才安心。 果然一切如所想那般,乃是萧家刻意安排,其目的是分化司空家的兵力:趁着司空长卿娶亲之际围攻常州,司空长卿为了我必然留在皇都,则必派遣曲慕白率兵前去守城,此为第一次分化;待迎亲队伍出了皇都,又设计引开司空长卿,此为第二次分化。敌明我暗,敌弱我强,萧家便可将金陵军各个击破,既可久战攻下常州,又可暗道伏杀司空长卿,最后还可将我带走,为一箭三雕之计。 那人如此精密部署,步步为营,设计连环巧妙,几乎毫无破绽,城府之深,可想而知。 是萧晚风,还是萧晚月? 无论是谁,我都不能让他们杀了司空长卿,现在还不是时候,绝不能让萧家赢得如此轻松,否则我为在劫悉心安排的成王之路必然夭折。司空长卿现在还不能死! “夫人,你真乃再世诸葛,事情果然如你所料!”周逸眼中闪过一道奇异光芒。我回过神,瞪了他一眼:“少提这再世诸葛,你情愿在日后被我气死,我也不情愿聪明绝顶,早跟你说过了,秃头很难看的。”周逸愣了一下,随后明白我话中意思,噗嗤笑了起来。 从山上撤军,对周逸道:“我尚有身孕,不能孤身骑马,你载我同去吧。”单人骑于马鞍之上,双脚须得跨开,如此颠簸,对腹中胎儿影响甚大,大夫再三嘱咐过,我已有一次小产迹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胎变。 周逸闻言,神色微窘,是避嫌男女之嫌,唯恐授受不亲。 我恼怒骂道:“你堂堂儿郎,胸襟坦荡问心无愧即可,何须瞻前顾后做小女子之态,若是耽误时间不及救你家主公性命,谁来担当?” 周逸乃血性男子,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放于马背,翻身上马执起缰绳,将我箍在双臂之间,哑着嗓子道:“夫人坐好,我们要上路了。” 我嗯了一声,侧身而坐,紧搂着他厚实的腰身,深呼吸,睁眼道: “出发——我们去救长卿!!” 第114章 追赶半日,一路未见司空长卿兵马走过的痕迹,三万人马如凭空消失一般,我心中愈发不安。 常州城渐趋靠近,萧家大军就在附近扎营,兵马十五万之多,以我目前所带兵力与其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依周逸所言,改走树林小道,借深林山峦掩护,避人耳目。行军打仗这方面,他比我更有经验。 日头偏转,渐薄西山,倦鸟归林,残阳如血染红长天。 树林深处,忽现战场遗迹,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具尸体,断箭长矛插在泥土,或是陈列地上,零零落落洒了一滩滩血迹,时有乌鸦怪叫,声声惊心。 在周逸搀扶下离开马背,我随即上去勘察,从尸体军衫及现场遗迹来看,交战双方是长川军和金陵军没错,死伤并不十分严重,看来战况尚不算激烈,但可以肯定的是,司空长卿曾打这里经过,并且受到埋伏。 树林彼端有三条岔道,我正琢磨着该从哪条道上追去,忽抬头,便见一人自中间那条蜿蜒的幽径尽头孤身走来,拖着长长的影子,稳健步伐踏碎夕阳残影,摇曳衣衫水剪落日余晖,面容平淡如秋水,冷冽如冬霜,又缱绻似春风,莫测如夏雨。 一个人毫无表情的面容,居然可以幻化出如此丰富多彩的神韵,兼备了四季最为鲜明的存在感,这不能不说是上天赋予的神奇。 他的到来,让周逸的呼吸变得急促,两万大军森列戒备,如临大敌。 他略微抬袖,天地间随即响起排山倒海的兵刃声,金陵部众竟因他的一个动作,便战战兢兢,受不住沉重压力,纷纷亮起兵器,似困兽般作备战之态。 仅一人,何至于让千军万马忌惮至此? 因为他是郑国公,被誉为“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萧家掌权人。 只身面对杀气腾腾的两万兵马,萧晚风无甚在意,好似泰山崩于前仍可一派雍容气度,随手捋过肩侧的长发,悠然如闲庭散步,墨锦华服昭显尊贵,银月霜天冠背着晚夕天色,银光缀红,似水潋滟。 抬眼静静看我,仿佛浩瀚天地,仅我与他两人,其他一切皆是虚无。 收整面容,我笑道:“士衡,好久不见了。”天知道我们昨夜才刚见的面,唤他的字亦为套近乎,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适当的人际总会避开一些麻烦。纵然心知,对萧晚风而言,这一套虚与委蛇的法子未必有用。 乍闻那声称呼,他那紧抿如刀般锐利的薄唇,缓缓勾起一道优美的弧度。 在我面前,他从来不吝啬笑容,尽管他向来很少笑。 “悦容,我给你两个选择。” 省去那些无谓的客套,他直接开了口,语气强势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叫人不容置喙,只手负背,另一只手指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军士:“第一,你跟我走,他们安然离开;第二,我带你走,他们全军覆没。” “跟”与“带”这两个字极为巧妙,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我已明白这话中暗藏的深意,他希望我跟他走,不愿强迫我,尽管他供我选择的同时已是强迫,却还是竭力给出最大限度的自由。这是他霸道又温柔,残忍又体贴的地方,倒叫人恨不起来。 我选择前者,跟他走,让周逸率兵离开。以我一人换两万将士性命,闭着眼睛想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逸惊呼一声夫人,不敢置信瞪我,不明白我拥着两万兵马为什么还要受萧晚风区区一人威胁。 我暗叹一声,周逸本是一个审时度势洞若观火的人物,此刻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他的理智,竟让他的脑袋变得如此昏聩?低喝:“周将军,收起你浮躁的情绪,擦亮你的眼睛看仔细,四周有什么异常!” 周逸一怔,随即环视周遭,很快变了脸色。 周围太安静了,静得诡异,就连方才聒噪惹人厌恶的乌鸦,此刻早已绝迹林中。 飞禽对于自然之感往往极为敏锐,为什么会一夕间全部消失无踪? 是因察觉这里太过危险,带着浓浓杀意,它们明哲逃命去了。 森然草木,重重叠叠,其后人影如魅,暗藏无数杀机。 我和周逸,以及这两万金陵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萧家的长川军重重包围! 我别无选择,也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对萧晚风道:“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答应我,不得伤害长卿性命。”他深深看我,用一种冷漠且怪异的口吻问:“这么快就与他同心了?”我笑笑,也不怕触怒他:“从今日起他就是我丈夫,夫妻本该同心。” 漆黑眼眸瞬间云雾翻涌,隐含怒意,随即又恢复如初,一滩死水般沉寂,淡淡道:“设下埋伏一路追杀司空长卿的,是我那越发出息的好弟弟,他的事我向来极少插手。” 本以为重重阴谋多半是萧晚风在背后操控,没想到竟是萧晚月,我一时愣住。那个记忆中总是逍遥人世醉心诗文的翩然人物,曾几何时已沾染浊世风尘?亦或,人世皆是这般无奈,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心中突然觉得莫名难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生命中变得越来越浅薄。 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簪子陈列在萧晚风面前,那是他给予我无条件的允诺:“请你告诉我,长卿现在在哪里。” 他盯着那支簪子,问:“这东西你一直带在身边?” 早前便料想会与他碰面,以防万一才带在身上。面上笑着,点头:“你送的,我自然随身携带。” 他略微俯首,笑容点缀,汲汲营营所追求的那丝满足,忽而道:“常州西北三里外有一座沧浪山,山势奇特,攻守皆难,一旦围困在那,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也上不去。若想让山上之人脱困,可兵分两路,从南阴和北阳两方夹道而上,断其草木另辟道路,便可避开山下守军,安然离开。” 我微怔,很快便明白他话中意思。他不仅坦诚相告司空长卿所在,居然还给了一个兵不血刃的解救之法。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再深思,萧晚风的心向来难以揣度,越想脑子越乱,弄不好还会落入他设下的心念旋涡之中,不如不想。 对周逸道:“速去沧浪山救长卿。” 周逸握拳:“夫人,小心有诈!” 回头看向萧晚风,四目相对,在他清澈的瞳孔里清晰看到自己的脸,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没关系,我相信他。” 周逸仍有疑虑:“卑职绝不丢下夫人,夫人若有万一,他日何颜向主公交代。” 我依旧定定看着萧晚风,口中安抚周逸:“别担心,我与郑国公不过有一日之约尚未完成,时候到了,他自然会放我离开。” 闻言,萧晚风微扬眉梢,但笑不语,几分心有灵犀之感。 我说:“周将军,你若不将长卿安然救出,更加无颜见我,别再磨蹭,速去!” 周逸牙关一咬,道了声夫人保重,策马领兵直奔沧浪山而去了。 大军撤退后,林中一片空旷,天地暮色,陷入死灵般的沉寂中。 我轻声问了句为什么。扰乱自家弟弟的计划,如此轻易放走萧家宿敌,不是他素来冷峻干脆的行事风格。 “为了你。”他半煞有介事地说:“我可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在成亲的第一天成了寡妇。” 我啼笑皆非,这男人总时不时一本正经地说出冷笑话,是否也是他的一种魅力?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他真正的理由。 “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看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比如,晚月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被捣碎后的模样,被你摆了一道,他现在一定气疯了吧。”半垂双目,眉梢眼角点缀风情,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道:“我这弟弟啊,从小无论怎么呵斥,都是一副微笑的模样,好似没有脾气的皮囊,而今遇见你总算有另一种表情了,倒让人觉得可爱起来,不好好欣赏,怪可惜的。”仿佛萧晚月愤怒上扬的脸,是极为罕见的风景。 在我瞠目结舌之际,牵起我的手往林中深处走去。我暗想,倒觉得萧晚风不再麻木不仁的丰富表情,更为罕见。 风吹万里,摇曳枝桠,簌簌几声不休,又送来他一句低语:“还有,我为你精心准备的,比烟火更绚烂的贺礼。” 第115章 不过匆匆一瞥,我见到萧晚月,他却未见到我。那时我被萧晚风安置在屏风后,告之:“如若你还想离开这军营,最好别让晚月见你。”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见到萧晚月之后,我默然了。 每次见他风采如旧,白衣胜雪颜胜玉,风姿绰约似仙来,唯有那张本如明月般清明祥和的面容,此刻覆上寒霜。若说他的笑是浊世公子独有的纯粹,那么他不笑而带怒的容颜,便显得过于杀意,如一把镰刀,刀刀见血。 他是谁,我竟觉得不曾相识,却又似曾相识。 自那身白衣飞雪般卷着疾风飘进,营帐里的气氛便变得滞冷,或许这是他们兄弟间第一次如此鲜明的剑拔弩张。萧晚月说:“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大哥何至于为了一己私欲,陷我于万难?”萧晚风一贯冷漠,反问:“为一己私欲的人是谁,你真分得清楚?” 拳头反复松紧,萧晚月像在竭力忍住什么,微微笑起,更似冷笑:“我从不掩饰自己的私欲,倒是大哥总是这样捉弄众生,将所有人视作棋子,最后都要受控于你。”萧晚风睨了他一眼,淡问:“你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这就是不甘身为棋子而作出的反抗?”萧晚月自嘲:“长兄如父,我从小敬重你,何曾有过反抗?或许唯一那次的反抗只为追逐梦寐以求的人生,最后依然被你逼得不得超生,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逼我,大哥!”丢下一句:“这次决不再放弃,无论你再怎么逼迫,我也要将失去的都拿回来!”拂袖去了。 我走出屏风,萧晚风仰面往椅背靠去,神态略带疲惫,手指挤压着作痛的额头。我走过去替他揉按太阳穴,他道了声谢谢,随口问我:“是不是觉得晚月变了,跟你记忆中的模样不再重叠?”我应了声是,暗想他将我藏身屏风后,或许想让我看清什么。他说,其实晚月一直都没有变,你从没有看懂过他。 肉眼,有时候总会欺骗我们的心,而我们的心,又将眼睛蒙上美丽的色彩,只看得见内心渴望看到的美丽。 美丽的背后,总是丑陋不堪。 这是个残忍的心灵剖析,让我觉得曾经坚持的感觉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甚至,一文不值。 逃避地转了话题:“你逼他做什么了,以至于他这么生气?”他沉默,回道:“逼他放弃虚假的人生,苍白的谎言,虚妄的爱情,以及,一个千疮百孔的情人。”我不明所以,一时接不上话,乍闻营帐外马啸嘶嘶,在萧晚月一声令下后,马蹄声雷震般远去。我问:“他现在要去哪里?”萧晚风漫不经心道:“不出所料,是去沧浪山伏击司空长卿。”我一阵惊慌,他安抚:“别担心,你嫁的那个男人比你想象中要厉害的多,晚月要是能杀他,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我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杀司空长卿不可。”为萧家? “为你,悦容。”他看我,静道:“除了最初的梦想,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令他放不下,那就是你了。” 我摇头:“那我就更加不懂,与他并无轰轰烈烈深爱一场,从来只有缘浅,又哪来如此情深?” 萧晚风闭眼:“便作缘浅吧,其余的也别知道了。”又告诉我,之所以不置司空长卿于死地,是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比起晚月,他更能保护我。我反问:“为什么不是你来保护?”他微笑着,一抹深藏的痛:“如果我还能活着。” 我一晃神,被他拉出了营帐:“是时候了,但愿那份贺礼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萧晚风问:“国中有大鸟止于庭,三年不蜚又不鸣,悦容知此鸟何也?”我回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萧晚风大笑,战车一驷,携我同坐,十二黑甲狼骑在侧,直奔常州城外。 那时天色已晚,暮色皑皑,远处青山层峦叠嶂,青烟缭绕,黑影重重显露,远远观之,近似几分野兽张牙舞爪之态。日已落,月未升,唯有火把熊熊燃烧,放眼看去,滚烫的点点人世星火,照亮一张张肃杀的面容。 “晚月计谋,让简单之事变得复杂,他破常州城,需五日,我破常州城,仅需一夕。” 手扶战车,迎风而立,如鹏宇翔于天际,扶摇直上九万里,一鸣惊世。 城高池深的常州城,城楼上刀枪如林,无数金陵军站在城上神情肃穆。 萧晚风微微策马,站在大军之前,冷冷的望着城墙。 在城上众多军士之中站着一个身穿漆黑铁甲的将军,正是曲慕白,大声喝道:“萧家与我司空家素有盟约,以太阴河卢元山为界,各分万盛之地,为何无故撕毁盟约,前来偷袭。” 萧晚风淡淡一笑,扬声道:“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一山何容二虎?金陵司空氏既已割据天下,今我萧氏龙兴中原,若缴械投降俯首称臣,可免生灵涂炭。”身后甲士呐喊响应。曲慕白怒喝痴心妄想,斥萧氏狼子野心,自居龙兴,视天子为无物。又几番对骂,皆是两家常年宿怨,交战情绪愈发高昂。 萧晚风见时机成熟,长剑前指,长川军齐声大喝,军鼓雷鸣,一个千人队开始呼喝前进,人人手持盾牌和环首刀,保护着着多驾云梯向城墙冲去,趁着城墙上箭手不能伸出头来向下射箭,长川军将那些云梯靠在城墙上,开始向上攀登,另有二三十人推着冲车来到了城门下,巨大的撞击声压过了战鼓和号角的声音。 还没有撞上几下,城上战鼓响起,滚木落石如雨而下,那些云梯也被巨杆推倒,长川军士的身体从半空中坠落,血肉模糊,那冲车也被巨石砸得七零八落。我看得心里忐忑,却见萧晚风和其他的将军幕僚都用淡然的神色看着战场,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接着鸣金声响,那些军士渐渐退回,我仔细看去,大多数军士还没有向上攀登。过了片刻,长川军第二波攻城开始了,城上也开始还击。 “司空家不愧为‘战族’一氏,金陵军果然骁勇善战,曲慕白被誉为金陵第一神将,也当之无愧,真如三年前一战,从未有人像他那样让我费尽心思。”城门久攻不下,萧晚风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谈笑,对敌手赞赏有加。 三刻下来,长川军队一共进攻了十余次,都是浅尝辄止,而城上的守兵也十分谨慎,并不滥用木石。到了戊时,长川军发起了猛攻,攻势如火如荼,军士们舍生忘死的向上攀登,竟然登上了城墙,在城上展开了血战,最后仍败退下来。 那些将士撤退前在城门口四处撒黑油和黄粉,不知何故。 我看着心神动摇,之前为救周逸不过历经小战,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大规模的血战,那种可怕的气势令我久久不能平静。 子夜时分,下弦月高挂,如钩如刀,清冷月色遮不住人世狼烟。 军士们推着十几架投石车轰隆隆的走了出来,萧晚风一声令下,一块块巨大的巨石腾空而起,重重砸在城墙上,虽因常州城高池深,城墙没有动摇,但是城楼上碎石飞溅,城墙在呼啸声中颤抖,巨石亦带着方才怪异的黑油和黄粉,落在常州城四周。 我的眼睛收缩了,看到巨石砸击下的血肉横飞,接着那些城内守军冒着矢石也开始向下投石,城上投石机威势猛烈,砸向长川军的战场,将前沿的阵地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曲慕白和萧晚风两人就像索命的杀神,一声声喝令过后,便是天地哀嚎。 投石之战持续了两炷香的时候,这短短时间我就手足冰凉,满眼里都是鲜血肉泥。颤抖着唇,浑身也抖个不停,这就是萧晚风要送我贺礼?血淋淋的一场战争,的确终身难忘!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萧晚风站在我身后,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附在我眼角,靠在耳畔道:“悦容,别闭眼,睁开眼好好看仔细,这就是战争。只有战场上,才能看到人性最真实的一面,痛苦,厮杀,为生存下来,就要让敌人血肉模糊。不能再让你依赖美丽虚无的梦,羽翼下开不出坚强的花朵。”温柔的耳语,清澈如悬崖上的风,带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晚风,你到底想要我看到什么?还是,你想看到什么?” “我想看到你怒火鏖战的模样,想让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再依附任何男人。” “我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他的面容在烽火狼烟的深处变得深刻起来,长袖如袂在半空划出弧度,随手向城头:“快看,我要送你的礼物,已经完成了!” 话音落下,便闻轰然一声巨响,天地剧烈震荡,常州城顿时滚滚浓烟! 萧晚风的声音冷冷飘进耳朵:“曲慕白以为我想攻城,他错了,我非攻城,而是灭城!” 军士在他的指挥下推着箭塔进攻,翎箭带着火把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穿过健壮的身躯,飞溅出耀眼的血花,直冲冲射向城头,那原先洒落的黑油和黄粉将常州城门炸的支离破碎,长川军士扛着滚烫的油携着无数稻草和火把,不要命地往城里冲,城中顿时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凄惨的叫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 整座常州城火光冲天,漆黑的夜被染得通红而妖艳,满眼的红:红的火,红的血,红的天,红的地,红的眼睛,红的嘴唇露出红的笑…… 他的脸,亦被映照地通红,站在被这座轰然倾塌的城池前,微笑着:“悦容,好看吗?是不是就像那日我们共看的烟火一样,绚烂美丽!” 他说,如果命中注定要爱上你,那么让我毁灭世界,在废墟中等你到来。 他说,这是我送你的倾城之爱。 他眉梢一挑,微微一笑,这个世界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然后,他倒下了,如一只巨大的飞鸟,没了翅膀,从九天坠下。 我将他抱进怀里,他的口中正不断呕出血来,痴痴看我。我流泪不止,前一刻他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轻而易举毁灭了一座城池,为什么现在却奄奄一息,好似随时将死。 他一边呕血一边为我抹泪,吃力地说着:“还魂丹药力已过,悦容,我的大限已到。” 第116章 就在萧晚风生死存亡之际,我离开了他的身边,只身走出他的营帐,因为萧晚月收到他病危消息,正从沧浪山往回赶。萧晚风说:“悦容,你走吧,回到司空长卿的身边去,在我不能护你周全的时候,在你还不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千万别被晚月抓住。”我极为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他一直抗拒我与萧晚月见面? 他看穿我的心事,却依旧没有给我答案,只说:“悦容,别问为什么,你只需记住,这都是为了你好,别让他带走你,答应我。” 我应允了,并依他所言离开,怀中揣着他临行前赠我的兵书,是他亲自所撰呕心沥血之作,名为《风痕》。 明明是册兵书,却取得如此诗文的名,凤痕风痕,风过了无痕。 如风一般的他,渴望在这世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这册兵书,他回了一句:“我说过,想看你怒火鏖战的模样,要让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知道你可以的。”我问他,难道不怕我利用这兵书反过来帮司空长卿对付萧家。他虚弱笑笑:“如果此劫过后我尚在人间,哪怕成为敌人,便让我看看,悦容能为我乏味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如果我死了,能让你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说完,又不住呕血,身边部众悲恸大喊主公,随即有人下令速请云盖先生过来。 我前脚刚踏出营帐,便与蔺云盖迎面相逢。萧晚风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将他视为忘年之交,此人必不寻常。 云盖先生的神态不再如往常那样悠然自若,看上去焦急万分,显得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泪眼婆娑,丢下一句:“放心,他绝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四年前他能逆转天命活下来,四年后的今天也一定能,所以收起你的眼泪!”说罢不再逗留,大步冲进帐内。 我攥紧那本兵书,站在营帐口喃喃念道:“你说过的,只会死在我手里!” 用力抹去眼泪,迈步离开了。某年某月,且让风带来关于他的消息,不管是生是死。 临行前,依稀闻得帐内云盖先生道:“能救晚风的只剩下她了,速去长川请长乐郡主过来!” 为寻司空长卿,我回到最初的那片树林,眼前有三条道路,都可通往沧浪山,我在思索该走哪条路过,须知萧晚月也正从那边赶回,为允诺萧晚风也好,为重回司空长卿身边也罢,我都不能与他见面。 最终选了一条他最不可能走的小道,既窄又崎岖,不利于兵马通行。 然后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做什么都会事与愿违,才走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见小道那头尘烟滚滚,一批马队迎面奔来,为首者白衣黑马,长发如云,面容俊逸如月似水,正是萧家二爷萧晚月。 本想寻地方遁身,奈何军队以极快的速度策来,转瞬便在眼前。眼见避无可避,若此刻折身而逃,不仅毫无退路,更自暴身份。我忙蹲下身子,双手顺势拂过地上的泥土然后擦在脸上,又将头盔拉低,遮住半张脸。 此刻,萧晚月已在我身旁停下,我正穿着长川军的偏将军衣,是方才萧晚风带我上战场前换上的。他策马在前绕了一圈,那匹坐骑遍体黝黑发亮,哼哼吐着热气,发出几声嘶鸣,将我的心坎吊到了尖端。 我跪在他面前,动也不敢动,把头沉甸甸地压低,改了声道粗着嗓子:“卑职见过候爷!”萧晚月而今受封淮静侯,兼任御史大夫一职,与丞相、太尉并列朝中三公,地位显赫尊荣。当然,仅凭他萧家二公子的身份,早已显赫过任何一个朝中一品大臣。 “你是哪个将军帐下的,怎会一人出现在此?”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不敢抬头,却总觉得一股凌厉的视线贯穿全身,灵机一动,忙道:“回侯爷,卑职乃七郎将营下三等甲士,郑公大人病危不宜长途跋涉,云盖先生特命卑职赶去长川将长乐郡主接来,说唯有她才能救大人性命。”离开前听到的事正要成为我的借口,而七郎将正是萧晚风贴身十二黑甲狼骑中排行老七的路遥,我只对他稍微熟悉。 闻言,萧晚月喃喃念了一句:“居然要去请伊涟过来,看来大哥这次真的回天乏术了。” 我大气也不敢粗喘,直到听见他说:“那快些去吧,别延误了时间,郑国公若有什么不测,本侯为你是问。”我忙叩首应是,起身后仍是低头弓腰,后退几步请辞,才转身快步地往前走,也不敢走的太快,唯恐被他察觉异状。 才走了不下十步,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究竟是谁?”我脚步一顿,浑身僵硬,不敢肯定这句话是不是对我说的。 便闻萧晚月冷笑道:“事态如此紧急,你却只身一人步行深林,不快马赶去长川,是何道理?”不等我回答,接着说:“路遥麾下三等以上甲士悉数颈系红巾,请问阁下的红巾在哪?”我干涩咽下口水,又听他说:“最后,请阁下别再侮辱本侯智慧,撒下如此蹩脚的谎言,赶往长川理应南下,你却北上。北上欲往何处,金陵?”我已浑身冰凉,自脚底开始发麻,乍闻他一声怒喝:“你这个司空家的细作,好大的胆子!” 我不及细想,拔腿就跑,风声在耳边凛冽而响,嘴角苦笑不已,他竟是一个如此犀利敏锐之人,萧晚月啊萧晚月,你从前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萧晚月在其后喝道:“来人,取弓来!” 我心头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便闻身后弓弦崩响,嗖嗖三声,三支翎箭闪电般径直朝我射来。 第117章 自幼习武,身体已有本能,危难之际我侧身接下第一支箭,反手将余下两支挥挡在地。惊心动魄时,忽闻马啸裂天,抬眼一看,吓得面目苍白,便见萧晚月已策马逼在眉睫,马背上的他背着一轮弦月,玉面冷峻如夜魅。 坐骑嘶声人立,马鬃飞扬,怒蹭马蹄正朝我压来。 回首之际,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瞳孔一阵收缩:“是你!” 眼见马蹄即将踩在身上,我跌坐在地,双手遮面痛苦闭上眼睛。 兀地闻得一声呜咽,睁眼再看,他不知何时跃下马背,一掌将坐骑击飞三丈。 方知他非一介书生,才华横溢,更深谙武功。萧家两兄弟也真不可肉眼识之,兄长看似卧榻病者,弟弟看似文弱淡雅,皆深藏不露。 他朝我跨出一步,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住脚步,痴痴看我:“真的是你吗,悦容?”仿佛寻遍千山万水,无数个星沉日落遍寻不得的失望,却在蓦然回首乍见灯火阑珊,汲汲营营的追求已近在咫尺,而衍生出患得患失的惆怅。 我极为复杂地与他对视稍许,咬咬牙,一起身往回跑。随即闻得身后开弓张弦之声,三支黑羽翎箭破空而来,“笃笃笃”三声碎响,不偏不巧,极为精准地在我脚尖半寸前一字排开。我回头匆匆一瞥,他手持弯弓,白衣寒霜,落得一袭不凡身姿,芸芸众生中,也能一眼识得,却是眼中那抹受伤,狠狠地扎在我心头。我暗自无奈,立即绕箭再跑,他又射来三箭挡路。再跑再射,如此反反复复,跑了十来丈,箭也射了百来支,仍是不得罢休。 最后,他愤愤将弓扔在地上,怒喝:“楚悦容,你给我站住!” 我竟真的站住了,回过头怔怔看他。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对我大声呼喝,笑时如拂柳的清风,忧时似流水的落花,总是宠辱不惊,波澜不起。而今夜这硬气的一面,理应觉得陌生,却不知为何让我生出一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 就在我出神之际,他已换了好几张面容,由最初乍见我的惊喜,到我落跑时的愤怒,最后又慢慢地恢复成记忆中沐月而笑的翩然姿态,一步步朝我走来,笑得无害而温柔:“悦容,你是怎么了,以前你跟晚月哥哥向来亲昵,现在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他尝试着将言语说得诙谐而真挚:“难道我在你眼中成了吃人的恶鬼,还是仍在怪罪我上次打了你?那,我给你道歉好么,别再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你……”喉咙干涩似火烧,我沙哑问:“你为什么找我?” 他没有立即回答,静静看我,漂亮的眼睛明亮而忧伤,许久才叹息:“你知道的,悦容,聪慧如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收整凌乱的情绪,问:“你喜欢我。”语气是肯定的。他摇摇头,我牵强笑着,有种表错情的尴尬,便听他说:“比喜欢更喜欢。我爱你,悦容。” 众目睽睽,他说得认真笃定,我听得心乱如麻。 抬头看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缅怀起曾经他所赋予我的奇妙心情,如一道美丽深邃的风景,丰富我一度单调微寒的岁月。 再回头,轻声道:“不,晚月哥哥,你并非爱我,而是不甘,因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他凝视着我,眸心深邃,并没有否认:“或许第一次被你拒婚时,不甘多过喜欢。”深深呼吸,再道:“但后来是真的爱上了,悦容,你相信吗?”我问:“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淡淡如水之交,从未剖心挖肺,也从未许过地老天荒,你什么时候爱上,又爱我什么?” 我咄咄逼问,他紧抿嘴巴,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被我认为是一种无法反驳的无奈。我微微吐了一口气,有点落寞,又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说,我该离开了。他问我要去哪里。他的神情已再也维持不住柔和的曲线,阴翳肃杀,是早就预料我的答案,是的,我的回答:“去找司空长卿,回到我丈夫的身边去。” 他摇摇头,仍坚持执迷:“不,悦容,你要跟我走,哪儿也不许去。”以爱为名的挽留,我却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也许人生总这样捉弄,一个爱时,一个不觉;一个觉时,一个又不爱了。 没有谁是谁命中的注定,最后都只是命中的过客,有些人已经蜕变成皮肤心口间一道七色的明媚伤口,等时间一长,什么痛都不算痛了,什么伤也不算伤了,一切来得,去得,都如此猝不及防。 这时,远处传来轰轰巨响,大批马队往这边赶来,我看见滚滚黄尘中间,司空长卿一马当先,猩红披风滚向天际。 萧晚月神色微变,我抿嘴笑起,双手负在后背原地转了个圈,嘤嘤哼起一首歌来,萧晚月本欲抓我上马的动作一滞,静静聆听起来,那歌声太美妙了,不忍就此打断。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 拖得一曲的时间,司空长卿已策马到来,一把将我揽上马背,披风一卷,将我裹在怀里。 “悦容,你总是如此狡猾。”萧晚月仰面看我,旁若无人,仿佛司空长卿以及其他所有的所有,都不复存在,只有我,唯独我,是真实的。 轻问:“曲子叫什么名?” 我回答:“白月光。” “月……光么?”他微微笑起,那笑容瞬间柔化了冷硬的夜:“悦容,你还敢说你心里不曾有我!” 整个画面都在剧烈晃动,他的笑容,就像一道白色的月华光束,狠狠刺进我的瞳孔。 第118章 萧晚月点兵离开,未与司空长卿正面冲突,一则萧晚风命在旦夕,不作匹夫之勇,二则司空长卿暗中筹划,金陵军大兵救援到来,非争强好胜之时。 一经细问方知司空长卿在看到假冒曲慕白求救的信函时就发现异常,尽管字迹临摹得极为相似,但曲慕白独有的张弛风格还是极难模仿的,之所以不动声色,是要将计就计,找来替身做出被围困在沧浪山的假象,拖延时间,他则暗中赶往泉州调来兵马救援常州,可惜为时已晚,没料到萧晚风行事如此果断毒辣,一夕便毁了整座城。与退出常州城的曲慕白大军汇集后,上沧浪山救援三万兵士,恰逢萧晚月攻山,于是两军便在沧浪山下交战起来,正在相斗激烈时,萧晚月收到密报突然撤兵。后周逸救下三万大军与司空长卿会合时告知夫人被萧晚风带走之事,司空长卿便立即追赶萧晚月而来,本欲挟持萧晚月作人质与萧晚风换人之用,中途便遇见了我。 萧晚月离开时放言,他日亡司空氏,必为萧家。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狠狠咬牙掉转马首奔驰而去。 司空长卿率大军一路追去,直逼萧家大营,欲驱野心狼子,收复金陵失地。 黎明前夕,天地空前黑暗,两军交战如火如荼,三刻已过未得深入,长川军因主公病危无心久战,退至太阴河、卢元山南阴萧家地界。金陵军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再深入敌军腹地乃兵家大忌,司空长卿没再下令追赶,留下周逸领步兵五万铁骑八万驻守边界,又遣三千甲士帮助百姓重建常州城,便携余下兵马连夜北上金陵。 少顷,东方肚白,漫漫长夜如百年之长终得过去。 司空长卿策马立在山头,铠甲森森,赤色披风剧烈抖动哗哗直响,驻首遥望脚下之景,常州城一片坍塌,虽大火已灭,依旧冒着浓浓白烟,残余着肃杀气息,如那一夕灭城的男人,嘴角噙着的惯有冷笑,似在讥讽。司空长卿的脸色变得极为沉重。 我倚在他怀里久久不言,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不愿承认,这一战是他输了。输了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尤其是输给萧家兄弟,输得如此措手不及。 轻声说了句:“胜败乃兵家常事,长卿不用耿耿于怀。” 金陵军向来自恃战族铁骑,厉兵秣马,虽忌惮萧晚风威名,却未将长川军放在眼里,经此一战也是好的,吃得惨痛的教训,方能励精图治。 我说:“不日我往长川军营中一走,方知萧家治兵之道,萧晚风麾下,武有十二黑甲狼骑,文有长川七杰,有霸王之勇,又有萧何之才,可谓文武并茂。再观我司空金陵氏,战族威名远播,故而崇武弱文,仕子不出,武将横行。殊不知兴国安邦文治武功皆不可少,故此输萧家一筹。” 司空长卿听后深深看我,虽久未言语,灼热的视线却将我看得极为不自在,双臂一紧,将我搂在怀里,沉声道:“悦容所言极是,骄兵必败,长卿受教了,即刻便回金陵,依悦容之言再精图治,下次再向萧家一雪耻辱!” 大经幽帝二年丙寅朔月,公迎娶楚氏大婚之日,萧兵夜袭常州,一夜城塌。公虽收复失地,归咎败绩乃崇武弱文不重庙算之过。复归金陵,颁下罪己书,励精图治,依楚氏之言开恩科,广纳仕子良才,效仿战国燕昭王高筑黄金台以相待。金陵属地一度文兴,博学智者纷纷出仕。奈战族崇武久远,武将多为士族豪绅,经此文兴唯恐动摇利益,遂成党派以淮安君秦少为首,罪责楚氏妇孺参政,祸国殃民。淮安君秦少,名冬歌,字舒云,乃金陵秦相之长子,受封少宰太卿,为人豪爽好报不平,众人敬之故称“秦少”。冬歌几番讥诮楚氏狐媚乱世,公爱少妻,又重良将,陷两难之地。 ——《大经金陵遗史·鲁公传》 五日后,兵马抵达金陵。文武百官立城门左右两侧,金麟彩带华盖旌旗林立,一派盛况。司空长卿扶我下了马车,我抬眼看去,便见城门左侧一列军甲岿然,各个神赳气昂,右侧则为系列青衫朝袍,乃为文官,人数虽然可谓,但气场单薄,又有一五旬老者上来请路,司空长卿称其“相父”,我便知其身份,乃金陵之宰秦罗。秦罗虽是武将出身,但文治大才,遂拜以文相,其子秦冬歌紧随其侧,拜以少宰太卿之位,兼元武将军,着一袭铜色兽口铠甲,少年英姿勃发,可见金陵确实文弱武盛。 百官齐声向司空长卿叩拜鲁国公金安,又向我拜喊楚夫人安,虽是恭恭敬敬,但我已在不少人眼中看到一丝不善,细想缘由莫过于司空长卿娶我之日,便是常州城破之时,多为不祥之兆,却因鲁公威严,不敢表于形态。 乘坐华盖金銮马车穿过城门,我将垂帘打开,看见一条宽达四十丈的御街大道两旁,植有两行槐树,虽然入春,但早春寒薄,仍是看不到绿树成茵,道路两边都有宽如小河流一般的排水沟,主道排水沟交叉之处,均铺架石桥,水沟之内水声哗然,流水不绝。 我不由赞道:“山河万里城,城阙九重门。不睹金陵壮,安知鲁公尊。”司空长卿笑笑:“悦容这诗倒赞得我飘飘欲仙了。”我笑道:“金陵自古乃福缘之地,文物荟萃,地势险要,南有卢元山中脉为叠嶂,北有众山逶迤延绵,和卢元山遥遥呼应,太阴、淮川等八水环绕金陵,八百里金陵自古以来就是万盛之地,长卿据金陵为都城,以显王者气象。” 指着车窗外道:“长卿你看,这是玄武大街,贯通金陵城南北的第一长街,玄武大街北端尽头,就是金陵宫城,乃是历代鲁国公所居,金陵城内六部的官衙也在宫城之内,而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做郭城,金陵郭城从左、右、南三方拱卫宫城和皇城,共有南北十二条大街和东西十五条大街,纵横交错地把郭城内部划分为一百二十坊。其中贯穿城门之间的三条南北向大街和三条东西向大街构成长金陵城的交通主干,而现在我们所在的玄武大街就是金陵最中心的街道。玄武大街的尽头就是玄武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宫城。” 司空长卿笑得极为宠溺,眼中略带惊讶:“听悦容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自己是客,悦容才是金陵东道主呢!”我讪讪而笑,又恼道:“我既嫁你为妻,自然是这金陵的半个主子,莫非我还是外人不成?”他连连赔罪,说就算整个金陵城都是悦容的也不为过。 言谈之间,马车很快就到了玄武门,进了宫门,又有肩舆来抬,垂挂的帷帐是绣着金龙锦缎,周周转转进了大殿,殿门口有一个英挺俊美的青年在那里等候,见司空长卿牵我下舆后,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明鞍见过叔叔,见过婶娘。”我微微一怔,司空长卿笑着为我介绍,此乃已故堂哥之子司空明鞍,从小与他一同被太君抚养长大,虽是他的子侄,却情同兄弟。 我忙点头回以礼数,司空明鞍细细看了我一眼,随即半垂双目,道:“叔叔婶娘请随明鞍来,太君有请。” 我心头一紧,虽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但素闻司空太君乃女中豪杰,在司空长卿幼年未及亲政时,代理监管朝政,手段雷厉风行,颇有当年吕后之威严。跟这样的婆婆见面,难免心头紧张。 像是明白了我的心事,司空长卿捏了捏我的掌心,宽慰道:“悦容不用担忧,娘亲私下向来和善,你又如此聪慧伶俐,她一定会喜欢的。” 司空明鞍复而又瞧了我几眼,便在前头引路,司空长卿携我之手,一路同去。 第119章 铜雀锁万里祥云,云烟饶百年镜湖。湖,贯穿整座苏楼,长形拱桥直上,如通天道,一路行至后庭,棕色木阶两侧盘旋,拾阶而上直达苏楼,厚重的朱漆大门层层推开,玄色大理石铺展赤色地毡,鲜红的尽头横置一方彩金文雕木槿榻子,无数衣着光鲜的婢女老奴两侧排开,有一老妇高坐上头,已是知天命之年,双鬓未白,云发高盘,配着精致的额饰,着一袭雾米色墨底袄子,绣着吉祥图案,看似平和的眼神不掩精光,沉静,持重,讳莫如深。 有这样眼神的女人,必是历经风浪惯于斡旋弄权的女人,除了萧夫人,我便只见得她如此,想必是司空太君了。 堂下右侧次座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少女,面如夏花,腮如春桃,早春略带臃肿的裙袄子遮不住一身奥妙的体态,自我们踏进殿内,她盈盈起了身,往门口看去一眼,随即将头低下紧张地摆弄袖角,红霞拂面,难掩羞涩。 司空明鞍奏请叔叔婶娘已到,司空长卿欢喜喊了声娘亲,偕同我上前给太君请安,双手奉茶。司空太君浅酌一口,抬手笑说:“好孩子,快些起身吧。”便有嬷嬷前来递上新媳妇的红包以作见面礼,又附送青田如意一对,金牛一座,翡翠珊瑚玲珑明珠等宝器无数,司空长卿再度携我叩首以答谢,司空太君眉开眼笑,面色红润,倒真似几分和善可亲的老人。但我知她绝非易与之辈,她对司空长卿这个晚得的小儿子极为宠爱,对上我这个新媳妇虽面带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待一切礼数完毕,那少女逐一向我们行礼,视线在我身上多停留稍会儿,后又俯首不再言语,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显然司空夫人看她的眼神比我舒适的多。经司空长卿介绍,方知她是周逸同父异母的胞妹,金陵第二大族周家二小姐周妍。触及她脸上的红晕,再见她羞答答的模样,我心中已有了然。 本以为司空太君不喜欢我,必然在初次见面有意为难,却没想只说了一些吉祥的话,便差来训练有素的婢女带我下去,嘱咐我长途跋涉后理应好生休息,他日叫长卿带我四处走走,以便熟悉金陵,又说:“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悦容一切随意,若是有什么人欺负你都跟我说,老生替你做主。”随后若有所指地瞥了司空长卿一眼。 见此和睦场面,司空长卿似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佯装委屈地说:“娘亲,您就别再含沙射影了,孩儿疼爱悦容尚且不及,又怎会欺负她?”末了不忘讨好,又加上一句:“孩儿会与悦容一辈子孝敬娘亲膝前的。”司空太君连连说好,复而又小聊几句,将司空长卿和司空明鞍留下谈话,我便随婢女下去了,退至门口时隐隐闻得萧晚风的名,看来是要说郑鲁两家争斗之事,有意将我支开。 那周二小姐周妍也随我一同离开,路上与我闲聊,说对我闻名已久。本以为说的是关于我的那些流言蜚语。原是先帝妃嫔,后成常昊王妃,又因萧晚月与司空长卿抢亲之争,让我名达天下了,毁誉参半。孰料周二小姐却仰慕地看着我,一副偶像膜拜的模样,我不明所以,听闻她说:“我那大哥,从小恃才傲物,就连冬歌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一直只服鲁公大人。” “冬歌?”我中途插了一句。 “就是宰相大人家的长公子秦冬歌。” “周二小姐与少宰太卿很熟吗?”我探寻地问,心里开始动起花花肠子。 “大哥、曲慕白将军、明鞍少爷以及冬歌他们四人是从小跟着鲁公大人一块儿长大的,感情都很好,小时候大哥曾带我与他们同玩,冬歌对我最好了,一直很照顾我,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下次带他来见夫人,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暗笑,喜欢那人作甚,又非是我的谁,倒是与秦冬歌会面是必不可少的。秦冬歌和周妍的身份都很特殊,我要给自己在金陵扎稳脚步,他们是我须得拉拢的人物,笑道:“那就多谢周二小姐了。” 周妍一见我笑,痴愣了半会,红着脸羞道:“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莫怪大家都说夫人是当今天下的第一美人。” 我一怔,啼笑皆非,这名号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据我所知大经国美貌女子不下少数,当今的太后、已故的史妃、长乐郡主赵伊涟、萧家三小姐萧晚灯,以及眼前这位周二小姐周妍,都不比我逊色。我这名声啊,多半是卷入了新旧权术的斗争之中,以讹传讹沸沸扬扬给闹腾出来的。 虚应几声,复而重拾刚才的话题,问:“你家大哥怎么了?” 周妍才回归正题,红扑扑的脸蛋堆起难得一见的坏笑,道:“年前大哥和曲将军随鲁公大人出去办事,听说大哥在此行中被鲁公大人惩以刑法,挨了三十军棍在床上躺了三天,问其原因是办事不利,被鲁公大人交代要看守的人给算计后跑走了。后来回金陵祭祀的时候,冬歌每每登门拿此事取笑大哥,素来喜怒无色的大哥都会变了脸色,听大哥房里伺候的丫鬟们说,大哥时而噩梦都叫着那个仇家的名,竟是个女子,后来又听说是未来的鲁国公夫人,我便一直期待见夫人一面。” 我暗笑,原来周逸被誉为周郎将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连度量都那么相似,当初不过捉弄他一次,竟恨我恨成了那样。 回道:“周二小姐要是不嫌弃,以后可以经常来天籁苑找我聊天。”天籁苑是历代鲁国公正房夫人的居所。 周妍睁大眼睛:“真的!?”又弱弱问:“可以吗?” 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不是么?” 周妍先是有点惶恐,后不甚欢喜,也真是个单纯的女子。 一路随意闲聊,中途分道扬镳,她回了周府,我去了天籁园。 当晚,百官齐聚大殿,我与司空长卿行完亲礼,拜了天地,送入历代鲁国公所居的凌云轩。不到半会,司空长卿带着酒意回到喜房,外头仍是隐隐丝竹管乐靡靡,宴会并未散去,他是提早回来的,似乎很开心,喝了不少的酒,走路稍有不稳,醉眼迷离,颊若桃花,跌跌撞撞倒在我膝盖上,脑袋不安分地往我怀里蹭了蹭,迷糊地说着:“我终于娶到你了,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将这大块头扶上床后倒来解酒的茶汤,才一回身,便见他呼噜睡去,嘴角含笑,巴咂巴咂地念着我的名字,偶尔傻笑。我见他这模样,扑哧笑了起来,笑完后又伤感起来,默默坐在榻旁,摸着他英俊的脸,喃喃道:“叫你别将我看得太重,不值得的,怎么就这么傻?”他又在梦里叫了声“悦容”,我黯然叹息,为他擦脸换去红艳艳的喜袍,自己也卸去繁重的凤冠霞披,在他身旁躺下。婢女们放下帷幔,熄灭烛火退出房间,四周静悄悄的,我呆呆看着床幔,一点一滴承受陌生的环境带来的不安和寂寞,突然很想在劫。 夜半朦朦胧胧感觉有重力压在腹部,醒来后对上司空长卿漆黑的眼眸,眼底有些悲伤,大手在我小腹来回摩挲。我问他怎么醒了,他说做了噩梦,我又问做了什么噩梦,他沉默少刻,说:“梦见孩子没了,你在流泪,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满手湿嗒嗒的,都是你的眼泪,后来都变成了血”我心里蹬了一下,随即斥他满嘴不吉利,又安慰道:“别担心,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会平安出生的。” 他笑笑:“是的,我们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们都要像你,一样的眼睛和嘴巴,我会永远爱着他们,教他们习文学武,让他们好好孝敬你。我们一定会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最后那句话,他低声反复念了几句,像是祈愿,更多的像在自我规勉,不经意透露的不安让我心生疼爱,捧着他的脸道:“别说了,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呢。”他怔了一下,说:“抱歉,先前太高兴喝得多了。”我笑着摇头:“没关系,现在还不迟。”俯首闻住他的嘴,他热情回应,舌头交\/缠追逐,最后气喘吁吁地将我放开。 “不行,你有孩子……”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舒服。”身中阴阳蛊,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能真正与他欢爱,却不想委屈了他。 撩起他洁白的寝衣,沿着胸口的弧线一路吻下去,停留在腹部,感觉他的下面的炽热,一顿,随即吻下去。他的喘息,随风飞扬的帷帐,交织出一幅声色并茂的旖旎春色。 三月,草长莺飞,金陵已开遍春桃,朵朵绯红艳丽。 我嫁来金陵已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司空家与萧家仍是纷争不断,虽说有战有和,仍是局战为多。萧晚风至今仍在昏迷,萧家事务已由萧晚月接手,并且跟司空长卿订下条约,两家划江而治,以北为金陵之地,以南为长川之地,纵有纷争,为表天子威仪,两家皆应允,在皇都内不可动武。此约史称“南北协议”。自此,天下局面大定,郑鲁两家暂缓战局,各自为势,分别讨伐大小诸侯联军,意图统一南北势力后,再定天下。 司空长卿一边征伐北州三十六郡,一边在金陵实行改革,依照我的提议在六月开恩科,建造黄金台广纳人才以稳后事之地。我帮忙订制科举各项规则,闲来时翻阅萧晚风赠与我的兵册《风痕》,看着他刚劲的力道一笔一画写出的篇论,愈发深入了解他,便愈发对他又敬又怕。 萧晚风在书中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夫未战而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想他为人用兵之道,果真庙算天宇,往往事先便占尽先机,那么此番,他是否也算得堪舆,九死一生之际才在鬼门关口重回人间? 也不知云盖先生做了什么让萧晚风活了下来,但听说长乐郡主却病倒了,在病榻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每隔十来天,天赐会寄来书信,在劫却从来不曾,我也只是在天赐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他的一点消息,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关在劫的回忆,那个固执说爱我的孩子,有时会瞬间翻涌上我的心头,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收到天赐的信,只有寥寥一句:应允姐姐之事,我必会遵循。字迹凌乱潦草,显然写得极快,并且情绪些许激动。 暗忖,这孩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后去找司空长卿商议恩科之事,被告之在书房,又去书房,却未见其人,便在书房等候,顺手整理书案上堆积的书籍奏折。 一张紫色金边的帖子从一堆杂乱中掉出,以名贵的洛阳浆纸做成,带有天然花香,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名贵东西,往往用于重要筵席邀请身份尊贵的客人。 随手展开一看,我顿时心乱如麻。 这并非寻常的帖子,而是婚庆的请帖,由萧家和楚家联名发出,邀请司空长卿和我前来皇都赴宴。 就在昨天,在劫和萧晚灯已拜堂成亲了。 第120章 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很多时候是逼着自己理智,可真的遇到什么触动底线的事情,总控制不住情绪激动。但现在的我有什么资本感性?不再是闲庭花开笑年少的日子了,以后要走的路很长很艰难。 身后门开,那人走进来,我并没有表现出被欺瞒的愤怒和质问,只是静静说:“我的弟弟昨天成亲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却是最后一个。长卿,你让我成了一个最不可亲的姐姐,连婚宴都没法出席。” 寂静少刻,有个平淡的声音回答:“我已经差人送去名贵的贺礼了,九州八郡再也找不出更名贵的东西,并不会让你太过失礼,再说你现在身怀六甲不宜长途跋涉,他们会理解的。” “说出你真正的理由吧,别将我当做三岁可欺的孩子。” 他并不瞒我:“你现在还不能见楚在劫,更加不能见萧晚月。”说到后者,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与萧晚风如出一辙的神色。他们都显得十分焦虑,但,为什么焦虑? 我无心细想,衣袖下握紧拳头:“在劫……他需要我的祝福!” “不,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祝福,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姐姐太过神圣,而他太过无能。” 肩膀一震,我松开了双手,嘴角蔓延出苦笑。是的,他说的很对,我总自以为是地认为怎么做才对在劫最好,却刻意忽视了在劫的骄傲,所以我做的事在他眼中都成了一种施舍的自我牺牲,他没能力阻止,总会痛恨起自己。可不这么做又能怎样? 门外有人通报,南边送来消息了。司空长卿从侍卫手中接过密函展开一看,随即泛出冷笑,对着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说:“也真是你的好弟弟,一个过河拆桥,一个铺桥造路,为了让自家姐姐开心,真的不顾一切了,就这么搭上一辈子。”言讫,略带怒容拂袖离开了,书信在他转身后如白蝶般飘落在地。 我拾起来一看,眼眶瞬间灼热,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是皇都传来的消息,昨晚发生的事,今早才传来金陵。 成亲前夕,在劫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得。这场婚礼,宾客皆至,天下皆知,萧家和楚家都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天赐替代在劫娶了萧晚灯。没有人敢去计较,为什么新郎会由楚十一爷换成了十二爷,世间百态,不过再度上演一出荒诞的戏曲,而已。 终于知道天赐的那一封信为什么会写得那么激动,他在挣扎,剧烈地思想斗争着,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仿佛有两道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旋。 在劫说:我宁可死,也不要吻我所不爱的人。 天赐说:我宁可死,也不要违背我允的承诺。 走出书房,抬头看去,那片天空总是那么宽广寂寥,很多很多年了,依旧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后,也依旧如此,而那两个曾说过要陪我看每一个日出夕阳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去了不同的方向。 我看到了太多成长带来的无奈和伤痛。人在选择一些东西的时候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无论怎样完美的选择都不会尽善尽美。我、在劫、天赐无数次地选择,无数次地失去,有时候也真觉得,其实没有选择才是最幸福的。 这一天,我最终让自己感性了一回,想了很多。 想着,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 爱,便是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这当中得到快乐。 想着,幸福又意味着什么呢? 幸福像一场斗争,这种斗争不论是如何的艰难,它并不是一种痛苦,而是快乐,不是悲剧的,而只是喜剧的。 天赐选择爱的方式,在劫选择幸福的斗争,而我呢?或许还在两者之间徘徊。 在劫,你是快乐的。你宁可死,也不要吻你所不爱的人,我们都做不到。 自从在劫消失后,司空长卿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卫突然多了起来,不想深入思考他这样安排的目的,除了暗厢惦记着在劫的下落,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科举是在六月开始,虽然还有两个月,但金陵城内已经汇聚了不少人,满街看去都是清雅儒士,文人墨客。这种情况在金陵是不常见的,毕竟这里一贯以来崇武,乍见书生意气,不免引来部分人侧目。 届日,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司空明鞍在我的示意下设列雅会,招待天下文士,地点就在刚刚建造好的黄金台。我换了一袭男子华服,甩开那些烦人的侍卫,悄悄混进会场。 黄金台坐落在玄武门南侧一处郊院,周饶汾阳湖,又引三江,远处青山饶紫烟,近处岛屿萦回,一派美景引无数风流才子折腰,赞美之词不绝于口。有一清朗声音飘进我耳中:“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又言:“物宝天华,人杰地灵,昭王黄金高筑,吕相一字千金,何处可尽风流,再观今朝峥嵘。” 这诗作的好,言辞绮丽,尽显才学,又将鲁公比作昭王吕相求才若渴,也不枉费这黄金台巨资所建的用意。我循声望去,便见一青衫雅士凭栏而立,远眺烟山如画。有一白衣青年站在其侧,手摇折扇,笑道:“远韵兄此言差矣,若真论今朝峥嵘,非是鲁公风流,而是鲁公夫人灼见,须知这金陵文兴之事,是她一手挑起。” 两人关系看上去极为亲密,多半为亲朋好友,再闻他们几番针锋相对的辩驳,更似几分损友。青衫雅士果真才华横溢,虽带着几分文人的迂腐,旁征博引无不力争女子无才便是德,句句讥讽我不守妇道,鲜有德行,却是教我对其才学钦佩不已,能贬人贬得如此气势磅礴的,也就眼前这位了。又见白衣青年暗讽,若这女子仅有其德,远韵兄此番便壮志难酬,难遇伯乐,何堪当年太白“仰面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青衫雅士闻之不再言语,苦笑不已。 我暗厢打听他们身份,方知青衫雅士乃庐州第一才子姚远韵,白衣青年乃江南狂人李准,两人为表兄弟,皆有功名在身,却因先皇近佞人远贤臣荒淫后宫而荒废国政,不屑入朝为官,便弃功名而作从流游士。这两人有才情,又有君子气节,我暗暗对他们留了几分心眼。 这时,礼官喊道:“金陵刺史司空大人到——”喧闹声顿止,众人整衣肃冠,做出最精神的状态凝神望向上堂。司空明鞍自幕帘后走出,着一袭玄色白莽朝袍,自有一番官威。 视线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司空明鞍不由一怔,我偷偷朝他使了使眼色,他心领神会,很快收整面容,与众人寒暄:“今日招待大家来此,一为以文会友,切磋交流,二为我金陵之主尽东道,以表求贤之诚。若有不到之处,请诸位见谅。”众人纷纷作揖,皆说“刺史大人言重了,不甚惶恐”诸如此类的话。各自入座,四书五经六艺七学,倾尽所学各显神通,论及天下局势,言辞凿凿。心知若博得刺史一记青眼,在鲁国公面前美言一句,他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我在偏远席子坐下,暗中观察众人,对姚远韵和李准两人真是越看越中意,升起爱才之心,想将他们收入旗下。 这时,耳畔隐隐传来呼噜声,侧首看去,竟见一男子趴在我旁边的坐席上呼呼大睡,约莫二十岁出头,穿着半旧不新的墨衫,口水在桌面上流了一滩,吸了一口回去,又巴咂巴咂地从嘴角流出来。所幸他的席子在尾座,呼噜声在众人激烈的高谈阔论中并不明显,别人案上的蔬果糕点都还叠放得整整齐齐,他面前的却早已吃光殆尽。 纵观在座之人,多为有学之士,有的是为青云之志,有的是为光宗耀祖,有的是为建功立业,敢情这人是来骗吃骗喝的? 我暗自嗔怒,司空长卿建起这黄金台,可不是让这等闲人钻空子来滥竽充数招摇撞骗的,正在想着日后是不是该抬高门径精选人才时,那男人蠕动着唇幽幽醒了过来,眼睛尤且泛着刚睡醒时蒙蒙的水汽,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到上面的人还在滔滔不绝,蹙眉嘟囔了一句:“哪来那么多废话,还要不要人活的?”随手附在肚子上摸了摸,干瘪瘪的,似乎又饿了想要吃东西,奈何自己的都吃完了,便将目光转移到我的桌子上。 我本不想理他,他就这么一直看着,也没开口跟我要,却将口水咽得咕噜咕噜响,清脆直接明了地被我听见,活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小鹿似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可怜。 不堪滋扰,也算是服了他了,将自己桌上的果盘移到他面前:“兄台若是不嫌弃,请用。” “那怎么好意思呢。”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早已抓起一块酥饼往一口咬下去了。 我暗自鄙夷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吃得正欢,没瞧见我的不屑,我重新将注意力转到上堂,那姚远韵和李准正就着眼前局势论天下分合,众学士听得激\/情澎湃,不下半会便分两派。一派以姚远韵为首,认为马背得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治理,须以仁治,顺应民心,才合“仁义”之名;另一派则以李准为首,认为必要时期行必要手段,乱世之初,理应开刀阔斧,以法鉴国。两种观点各有所长,辩论随即进入白热化。 其实这两人说的都没错,李准的理念适合打江山,姚远韵的理念适合守江山,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时,有人挨在我身后,道:“我劝你没事还是回家睡觉吧,在这里听这些人唠唠叨叨的没啥前途。”那人酒足饭饱了,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满足笑着。我讥讽:“没前途的话兄台又为何来此?”那男人咧嘴一笑:“你当我傻啊,这里白吃白喝的,我怎么能不来?”又偷偷告诉我,他是给别人下了泻药拿了那人的请帖才溜进来的。我哼了一声,对他这等无耻之人连礼貌都懒得维持了。他见我又不搭理他,打了个饱嗝便凑了上来:“你让我吃了一顿饱饭,我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老实告诉你吧,这里没有锦绣前程,只有杀头之祸,还是听我的劝早早离开吧,别太深入。” 我心中一凛,诧异地瞪着他:“什么意思。” “你想想啊,金陵崇武多年,武将多为士族豪绅,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这鲁国公夫人在这个时候来个兴文改革,还是这么大刀阔斧地做,这不明摆着往那些人脸上打巴掌么,他们还不奋起反抗?楚氏是鲁国公的心头爱,他们一时拿她没办法,自然而然会从这些文人开始下手,到那个时候别说高官厚禄了,能保住小命就阿弥陀佛了。” 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手势,又靠在我耳畔道:“我跟你说哦,这鲁国公的小媳妇楚氏啊不简单,如果不是个愚妇,就是意图不轨的祸水。我听闻她不少传言,想必不是无知妇孺,她这么做一定是在打着坏主意。” 我微微笑起:“哦,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眼珠子转了转,他道:“还能有什么坏主意,她只身一人嫁来金陵,无非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去旧迎新,借着科举在朝中注入由她一手培养起来的新秀,她便能暗中操纵朝政,一劳永逸。” 我诧异不已,自己的想法居然被他一言点破,这人是什么身份?我一改前态,深深打量他。他因吃得太饱,毫无形状地往后仰去,双手支着地面,双唇像鱼儿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合翕,简直就像个小地痞,哪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 他却再度语出惊人:“所幸她此刻身怀六甲,只要秦相出面先安抚各家不满,再以养胎为借口夺走楚氏的主导权,建起学士阁以正统方式选纳才士,不仅可避开女权之祸,又可逐步改变金陵司空氏积弱问题,毕竟崇武弱文的确是最大的弊端,开疆扩土须武功,但治理江山还是得靠文治,楚氏若不存有私心,也的确为真国士。” 我按下杀意,笑问:“如此说来,楚氏便无升天之路了?” 他摇摇头:“那可未必,楚氏最大的弱势是身为女人,最大的优势还是身为女人,鲁国公爱之深,她只需稍用苦肉计,便可以鲁公一人制衡万人,当然,鲁公非昏庸之辈,暗厢还是会牵制她的作为,但至少可以保她性命无忧,届时她在朝中拉拢权贵再建势力也不无可能,最主要的还得看她腹中的骨肉,是男是女才是翻身关键。” 抬头看我,阴恻恻笑道:“此刻若是谁心狠手辣,去掉她腹中骨肉,又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那么她在金陵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幸运的话苟全性命,还能靠着鲁公的一点疼爱在后院里乖乖相夫教子。” 我听得差点气昏过去,回神后狠狠瞪他。 眼前这个男人,若不能为我所用,我必杀之! 第121章 虚心请教那人姓名,并以“先生”相称,那人一吓,是被我快速改变的态度给惊到的,摸着后脑勺讪讪道:“不过山野村夫,四海浪人,先生之称愧不敢当,兄台还是叫我蔺翟云吧。” 蔺翟云,从没听过的名字,显然不是天下名流之士,但他那脑袋装着的计谋可不容小觑。见他别扭神态,看起来非常不习惯文绉绉的礼遇,便知是个随波逐流随性而至的狂人。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又为了刻意亲近,就坦然叫了声“翟云兄”。这人面子薄,居然脸红了,憨憨而笑。 日后,在他成为我策前智囊、最为信赖的心腹后,曾对我说,他自入世以来因心性放\/荡不羁的关系,常被人瞧不起,白丁不懂他的心志,名仕不屑与他为伍,我是第一个跟他称兄道弟的人。 出于礼貌,他也询问我姓名。可现在还不能明示身份,尤其是在他当着我的面说了一连串毒计陷我万劫不复后,怕他担心会被我报复而跑路了,那我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才?但也不能假名欺瞒,日后还是要招揽他的,不能显得没有诚意,便据实报了表字“灵犀”。 “灵犀兄,这里唧唧歪歪的实在无趣,咱们去其他好玩的地方。”也不等我回应,夹着我的胳膊便往外拖。那时众人正争执激烈,又因末座的关系,没有人发现我们离开,除了司空明鞍,我朝他使了眼色,一晃神,便被蔺翟云生拖活拉的带出了黄金台。 蔺翟云这个人怎么说呢,不深入了解的话,的确像个混混,难怪别人会瞧不起他,就连我一开始也以他不耻,因为他最大的爱好只有三样——吃、喝、睡! 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贯彻如猪般的生活理念,你能说他不是个人才么? 这日他拉着我在金陵城四处乱走,吃遍名坊精点,从玄武大街南吃到玄武大街北,又从东市金陵名菜吃到西市四海名肴,一直没有消停,也真怀疑他的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他自然没有银子腐败,瞧那身衣裳半旧不新的,袖口还个补丁,无非都是我掏的钱。他这个人很有原则,投桃报李的道理还是懂的,吃了我请的东西,凡我所问,若不为难,必有所答。 我先是旁击侧敲地探寻他的身份,他回答的很圆滑,据实相告,却也让我探寻不清底子。说是打小跟父亲在山里生活的,后来父亲死了,他就出来找他的叔叔,根据星象显示,叔叔身在南边方位,可他往南走了整整一年都找不到他,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金陵,盘缠没了饿了好几天,听闻黄金台设有雅会就混进来解决温饱问题。我听后啼笑皆非,很想告诉他,金陵在北而非南,他走错方向了。 从小到大,我没少被在劫天赐取笑毫无方向感,纯粹的路痴一个,今日见了翟云兄,方知自己方感之愚钝,还不算无药可救,至少不像他那样,走了一年的反方向尚且不知。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思想的天才,生活的白痴。 当然,我是不会好心为他指路的,尤其在向他询问当今天下局势之后,他竟说了一连串的计谋,譬如萧家该怎么做能打击司空家,司空家该怎么做能反击萧家,两家又该怎么做能成霸主,继而一统天下。我听得痴迷,惊觉后才发现后背衣衫早已湿凉。 这个人实在可怕,寥寥几句,已兵行天下!怎么能让他去南边寻找亲人,那可是萧家长川属地! 再次暗暗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将他收入麾下,如若不成,我宁可毁了他,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成为我的敌人! 蔺翟云没有察觉我复杂的神态,左手拿着香品楼的五香包子,右手拿着仙来坊脆皮烤鸭,正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时候也真觉得他这个人大智若愚。 正在想着怎么安顿他好逐步收买人心,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 那些刺客明显是针对我而来的,当司空明鞍率兵来救的时候,蔺翟云早已趁乱消失无踪了。 我在躲避追杀的时候扭到了脚,司空明鞍将我横抱起身送到马车内,回到宫城的一路上为我推拿伤处,动作极其温柔。 如果你认为我这侄儿跟我有什么奸情,那可猜错了,我跟他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 在我嫁来金陵的这一个月,还是发生很多事情的,比如,周家二小姐周妍成了淮安君秦冬歌的夫人,司空明鞍成了我潜藏在暗处的力量,这两件事之间还是存在某种关联。 司空明鞍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都是曾经沧海的人,他只是在我身上偿还,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以及无声地后悔,曾经面对情感的软弱。 “知道刺客的身份了吗?”我往马车的软榻上懒懒靠去,司空明鞍收起药酒,应道:“刺客有三拨,第一拨可以确定是那人派出的,第二波身份不明,第三波潜在暗处还没出手便撤退了。” 我哑然失笑,什么时候起我的命成了香饽饽,竟有三批人马争着要取? “除了金陵朝堂上的那些顽固派,你还得罪了什么人?”司空明鞍略微蹙眉,那俊秀的眉峰还真是绝妙,好看的男人就算是生气也赏心悦目。 “谁知道,这天下仇恨我的人可多着了,先皇的旧势力,我娘家的私人恩怨,或许还有我前任夫君的旧部暗中谋划,或许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势力对我恨之入骨。”我自嘲说着,眉梢轻挑,别人着急的时候我喜欢漫不经心。司空明鞍的眉头愈发紧蹙,我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须知我现在的人身安全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若非他目前需要我的协助,否则才懒得管我死活。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对长卿说的,他可比你着急多了。”顿了一下,忙说:“对了明鞍,即刻下令封锁金陵城门,别让刚才那个跟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出城,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司空明鞍点头,我说:“将他的画像临摹下来下令全城搜索,找到后千万别伤害他,将他安置在你府上,要以上大夫之礼相待。” 司空明鞍不解:“你似乎看很重他,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更像个市井小混混。” “这你可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是个人才,我宁可用十座城池换他一人。” “为什么?” 因为他能带给我的,远远超过十座城池。 我微微笑起,并没有说出口,对司空明鞍,我还是有所保留的。 能让我无所保留倾尽所有对待的,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啊……我在等待,默默地等着,等他出现。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看我的,双生子的牵绊,荧荧缠绕的共鸣思绪,每日每夜无声无息地告诉我,他很想我。 第122章 阳光倾泻在他周身,照亮明媚的五官,满屋子纸醉金迷,全都偃息在他微扬的笑容里。我倚在门扉,视线随着阳光轻薄他的脸,那精致的轮廓无论看多少次,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悸动。从第一次与他相遇,就知道我这丈夫是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比起他以前完美无缺的脸庞,我更爱他此刻带有瑕疵的疤痕,眉梢眼角下的玫红色印痕,平添了妖娆。那是他为我留下的记号。他说,这是嫉妒。我说,嫉妒出现在你脸上,挺好看的。 “磨人的祸害,还要在那里看多久?”他懒懒出声,却头也不抬,随手翻着书卷的扉页。 我走过去,从背后环着他的肩膀,嘟囔道:“我怎么就成了祸害了?”他声色不变,修长的手指又翻了一页书,嘴角尤且噙着淡淡的笑。不得不承认,这男人不发怒的时候,优雅得像是画中的人物。一发怒嘛,啧啧,简直就是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慢悠悠道:“今日金陵城可热闹了,先是黄金台风流雅会,再是玄武大街兵贼相杀,后是御林军满城搜捕一个混混,你说那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是不是个祸害?” 我不可置否,并不讶异他的消息灵通,整座金陵城都是他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就是这里的皇帝。 “是,我是天大的祸害,但我们英明神武的鲁国公大人,就爱这个祸害。” “小滑头!”他将书扔到一旁,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狠狠吻了半晌,大手附着我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啄着我的唇瓣,低语:“都快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这么不安分?我派去保护你的那些侍卫没一个顶用的,在你危险地时候都被你撇下,真该一个个拉去砍头。” “砍头就算了吧,把他们都撤了倒挺省心的,整天一帮子人跟在身后也不是个事。”最后好死不活地又加了一句话刺激他:“就算在劫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所以你不用看我看得那么紧。” “楚悦容!” 唷,都连名带姓喊人了,看来被气得厉害,我心里开始舒坦了。就是故意气他的,谁叫他前几日因在劫的背信拿我出气,都冷落了我好几天,不报复回来怎么甘愿。我就是这么小气,怎样! 他摇头苦笑:“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吃定了他:“后悔的话现在休妻还不迟。” “我不会放你走,更不会让楚在劫那小子痛快。” 我瞪他:“你娶我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折磨我弟弟?”某人大言不惭:“都有。”我怒道:“你什么辈分的人,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到现在还跟一个晚辈计较,不就在你脸上留一条疤么,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知道的,我介意的从来不是这道疤。” 是的,我明白,他介意的是在劫对我的情意,所有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人,他都往死里不待见。 “长卿,那名叫嫉妒的疤痕开在你脸上,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我本想趁机讥讽他,他眉梢一挑,笑得妖冶,索性借题发挥嫉妒到底。 “那个叫蔺翟云的男人你也别太上心,身为鲁国公夫人,你更大的心思应该花在哪里自己掂量明白。”言下之意,我是你丈夫,你就该围着我打转。 我回以冷哼,他睨了我一眼,很轻狂的那种眼神:“再哼一声,我马上下令把他拖出午门斩首。”我马上识相地堆起笑容,甜腻地左一句长卿,右一句长卿,往他怀里蹭了蹭。可不想自己看中的奇葩还没收罗帐中,就被他扼杀在摇篮里,要知道在金陵,他要杀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刻意的讨好虽然很受用,但某人的嫉妒路线还是要走到底的。 “还有,别和明鞍走得太近,注意你们的身份,我可不想再听见什么流言蜚语。” 最近关于我和司空明鞍侄儿婶娘的背德流言我也偶有所闻,至于是谁传出来的不难猜出,三人成虎事多有,人的嘴巴也的确可怕。 斜眼瞥去,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是的,我很不信你。”我正要暴跳起来,被他死死按在怀里,说:“但我信明鞍,从小到大,他只对周妍一心一意,再国色天香的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庸脂俗粉。” “只是可惜了,周妍最终是嫁给了秦冬歌。”我暗厢冷笑,秦冬歌得到周妍的手段让我不敢苟同,司空明鞍冷清面具下的暴虐性子,多半也是被他这么逼出来的。想来也是,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强要了清白的身子才不得已下嫁,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从小一块长大亲如手足的兄弟,是男人都会愤怒。 他们因爱生恨搞内斗,倒也便宜了我,这不,司空明鞍答应帮我对付秦冬歌的唯一条件,只有一句话:“事成之后,我要周妍!”多么可怜的男人,也是痴愚的情种。 司空长卿深意看我,神情多有复杂,最后无奈叹息:“悦容,你和冬歌之间的事我不会过多干涉,但千万别过了我的底线,否则自食恶果。” 我知道,司空长卿早就意识到族内存在的弊端,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他身为国公,也要顾及一些老士族的感受,不能明目张胆地削弱他们的权力,所以我就成了他制衡旧势力的有效手段,而他则躲在暗处暗厢操纵双方局面,多么狡猾的狐狸! “那,敢问尊贵的鲁国公大人,您的底线是什么先给贱妾透透风吧,贱妾以后做事也好掂量掂量。”每当我心情不痛快的时候都会这种讥讽的调调,他也见怪不怪了,平声道:“我不喜欢见到流血事件,希望你们能找到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都派刺客了……” “悦容,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是的,我心里很明白,我也没少派人去问候那不可一世的少宰太卿,两人一来一往都是点到为止,只出于警告,至今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我想,这大概就是司空长卿最后的底线了,如果我伤了秦冬歌,或者秦冬歌伤了我,他将不再坐视不理。而秦冬歌之所以成为那些守旧派之首反对我,并非他思想顽固,纯粹是对我的私人恩怨带进朝政,因为当初是我请旨让老太君赐婚周妍给司空明鞍的,才逼得他在婚旨下来之前用上强硬的手段,逼得周妍不得不嫁给他。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最大的悲哀,对于贞洁无可反抗的盲目遵从,要么死,要么就嫁给占去你清白身子的男人,无论他是美是丑,高贵还是贫贱,高尚还是卑劣,神也好,魔也好,就这么三从四德,终此一生。 一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冷笑,我这个跟过好几个男人的女人,声名早就狼籍不堪了吧,风言风语多了,关于司空明鞍与我的流言,反而没那么大的杀伤力了。 看向司空长卿,我的眼神不由温柔起来,人道“宁娶无盐女,不纳西施妾”,他却从来不介意我的过去,就算深谙我无害面具下的阴险狡诈,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我这样的女人,在这个男权至上的世界里,他的表现是不是一种惊世骇俗?我只知道,对于我来说,他不是一个平庸之辈,他的魅力,他的人格,是高尚的。 默默与我对视,那张坚毅的面容逐渐柔软下来,笑说:“悦容,你再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的。” “做什么要忍着,多伤身子呀!”我一把将他扑倒,胡乱地解他的衣服,他喘息着喊道:“你这个小疯子!” 婢女们备好了澡水,他抱着我共浴,捏着我的鼻子宠溺地说:“你啊,真够伤风败俗的,大白天的勾引人,也不害臊。”我撅着嘴巴不屑道:“少正经了,你也没少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他脸不红气不喘反驳:“我司空长卿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由不得你诬蔑!”我拎起莲花指戳着他的脑袋:“娶自己的侄女做妻子,还不够你伤风败俗的!”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回头笑说,那咱们就继续伤风败俗吧,于是又逼着在澡桶中抵死缠绵了一把。 “长卿。”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改明儿去看看姹紫吧,你都好久没去她那了,再怎么说她也怀了你的孩子。”我出嫁那会,姹紫也跟着嫁过来了,封了紫夫人,嫣红则坚持要服侍我,我也没强迫她,至今还是我的贴身丫鬟。 好久不见回答,我回身看去,他的脸遮在白茫茫的水汽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如死水不起波澜:“知道了。”哗啦水响,起身离开澡桶,在屏风上取来白色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我不明所以,他这是怎么了,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背对着我说:“悦容,我听说两年前萧晚月来向你提亲,你以他已有妻子为由拒绝了这门亲事。”缓缓转过身来,日光淡薄,半斜万顷光束,落照他高大而萧瑟的身影,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水滴,溅落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遥远记忆里,一种寂寞的回响。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嫁给我,却还要我娶你的丫鬟作偏房?” “我……”干巴巴地看着他,我张了张嘴,却回答不出。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浸埋在满屋子的水汽中,薄雾氤氲了双眼,只看得见他走后留下一地的水渍,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长满荆棘的不归路。 那天晚上,他没来我房里,嫣红说是去紫夫人那了,我淡淡哦了一声,用完膳后看了半会的书,就早早睡了,梦中反反复复出现他带着疼痛的微笑。 依稀感觉谁在抚着我的脸庞,模模糊糊喊了声:“长卿……” 摩挲在脸上的温暖骤然冷却,那人恨恨低语:“你心里是有他了?” 我猛睁开眼,看见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脱口喊道:“别走!”他脚步一顿,我忙跳下床扑上去死死抱着他的腰,央道:“别走,在劫!” 第123章 滚烫的背,鼓噪的心跳,渐渐让我心安下来,我呢喃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僵硬的身子缓缓柔软下来,仰面轻叹,一个回身,紧紧地将我抱住,埋首在我颈窝贪婪地吸食芬芳,沙哑地喊出多日来的思念:“阿姐,我好想你……” 一个茕茕孑立,一个踽踽独行,在情感的道路上,要走多久才能换得一个拥抱? 温存未退,我红着眼眶,愤怒地拍打他的背,斥责他的任性妄为,辜负我一番苦心的安排:“你怎么能这么做,阿姐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你怎么能把一切都抛下,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任我打打骂,一声不吭,直至我消停下来,才安抚地拍着我的背:“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最后写给我的信,我每天都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不看的时候就放在衣襟里,贴着胸口,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为什么不娶萧晚灯?” “我怎么能在你说爱我之后,再去娶别的女人?” 他轻轻将我放开,夜色如水流淌在他英俊的面容上,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神韵,日渐成熟的眉宇,丝丝倦怠一抹沧桑,唯有那双凝视我的眼眸,一如记忆中那般真诚炽热:“你在信中说了,你说你爱我,不是姐姐爱着弟弟,是女人爱着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涌动着激越的红潮,如获人世间坚如磐石的诺言。 信中长篇的筹谋,为他殚精竭虑,他却只看得见最后这一句规勉,真是个傻孩子啊。 我静静观摩他的脸,一言不发,不过数月不见,他又长高了,愈发出色俊俏了。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起来,手指沿着手臂下滑,与我的十指紧紧握在一起。面面相视,气氛变得暧昧起来,他俯首向我吻来,我惊慌失措地别过脸,灼热的唇划过我的脸庞,落在耳垂上。躲避让他不满起来,忽来一股力道,将我逼至墙上,禁锢在他的双臂之间,退无可退地被野蛮地索取双唇,舌尖交\/缠着,追逐着,吸走了口中所有津液。 双手抵在他胸口,属于他灼热滚烫的体温让我一阵心悸,窘迫低喝:“在劫,够了——唔……”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亲吻变得深入而霸道,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我红着脸瞪他,这孩子怎么越发放肆了。他缓缓笑起,手指掠过我耳边的鬓发:“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笑容渐退,严肃地说:“下次别再这样了,不许你说话不承认,你说了的,你爱我。” 将他推开,我狼狈地侧开身子不敢再看他的脸。不是否认对他的感情,而是厌恶自己的虚伪。当日在那张祈愿的纸上不经意写下他的名字,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犯了禁忌。被他追着说爱我,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感情也不再纯粹了? 那时害怕极了,就算用火烧毁他的名字,还在心中留下阴影,不能冠冕当堂地自我安慰,把心给了他还能获得心灵上的干净。怎么能干净得起来,这样的感情?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自私胆小的人,做不到像在劫那样不顾一切。所以顺水推舟,打着幌子让他娶别的女人,然后狼狈不堪地从他身边逃离,却在听见他为了我远走天涯时忍不住窃喜,还要在面上佯装愤怒。这样的我,连自己都狡猾卑鄙,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亲吻? 深深呼吸,稳住凌乱的情绪,视线停驻在床头的药丸上,才想起明日是第一季的月圆之夜,也是蛊毒发作的时候,在劫是为我送药来的。 “是他让你来的么?”我将药丸服下。在劫在身后委屈道:“我求了很久,他才差我做使者来为你送药,但是你却喊着别人的名字。”我身子一滞,错开这扰人的话题,问:“他还交代了什么?”在劫说:“他要我提醒你,别忘了你嫁来金陵的目的。”我点点头:“你回去跟他说,一切按部就班,现在正以科举培养我自己的势力,还利用了人性的贪婪收买了一些朝中大臣,也已成功挑起了金陵朝政的内部矛盾,导火线已埋好,就等着引爆战局,将金陵收罗囊中,叫他再耐心等待。顺便跟他说,帮我查探了一下暗中欲要取我性命的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在劫一惊:“谁要杀你?”我将日间的事跟他说了一下,第一拨刺客是秦冬歌派出警告我的毋庸置疑,其余两拨就不得而知了。在劫听后慎重点头:“回去后我会亲自着手为你查探的。” 我叹了一声:“说吧,在劫,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在劫眼神闪烁:“我……不懂阿姐在说什么。” 我直逼他的双眼,道:“那个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平白无故让我们相见,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让在劫来做使者,怕不仅仅是为了提醒我,我的弟弟还在他手上,要我别耍花样这么简单吧。 在劫俯首笑了笑:“还是阿姐了解我,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再度逼问,他才告诉我交换的条件,是替那人拿下皇都。 我错愕半会,随即蹙眉沉吟,皇都为大经国龙脉所在,那男人狮子开口要吞下整个皇都,果真野心不小。但是拿下皇都又岂非那么容易的事?则会招来天下诸侯攻讦,必然群起讨伐,这也是当年子都独霸皇都最大的祸端。 大小诸侯为各自势力争斗,如一盘散沙本无所可惧,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便会凝聚起来,那力量就不容小觑了,而皇都俨然就成了最大的凝聚力,就连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也不得不忌惮三分,这也是两人分明对皇都这块肥沃之地虎视眈眈却最终没下手的根本原因。又要防着别人得到,萧晚月和司空长卿才在不久前订下“南北协议”,保持皇都中立地位,让那幼小无能的经天子幽王赵薰暂居龙脉之地,而太后一介妇孺垂帘听政,自是成不了大患,两人好安心巩固势力。 在劫应下这件事不是自寻死路?我愤愤在床榻上坐下,怒道:“皇都百里外有萧家和司空家各十万兵马驻守,皇都内又有天赐镇守军机处,率领二十五万御林军护航,你怎么拿得下?” 在劫笑而不答,挨在我身旁坐下,身子一横仰躺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一脸满足。 我在他的笑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你别是跟天赐两人在计划什么吧?”他笑答:“诚如阿姐所想。” 诚如我想?我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两混小子真是越打越狡猾了,我都猜不出他们的心思了。刨根问到底嘛,在劫又什么都不说搞神秘,还说阿姐这么聪明,还是自个儿琢磨吧。我无奈道:“给个提示吧,十一爷。”在劫被我逗笑了,薄唇微启,轻巧吐出四字:“鸠占鹊巢。” 我细细咀嚼着四个字,脑袋里一阵翻滚,有些想法渐渐地明朗起来,与在劫对视,他仍是浅笑着,嘴角荡漾着可爱的梨涡。 于是,房间里发出两人阴恻恻的笑声,好个阴谋诡计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劫和天赐两人不仅来了招“鸠占鹊巢”,还来了个“黄龙摆尾”,在这乱世之初可算是出尽了风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夜,在劫与我一同在房中聊至通宵,直至屋外传来雪枭的鸣叫,在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离开前笑道:“阿姐,你还是跟我走吧。” 现在的我和他,身中蛊毒不过是亡命之徒,又怎能浪迹天涯,与草木同朽? 心知他也不过随口说说,我咧嘴一笑:“好啊。” 在劫的笑容再也难以维持了,明亮清澈的眼睛渐渐幽暗下来,握紧拳头反复呢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这种无奈,让彼此都辛酸万分,我忙转了话锋,问:“什么时候还能与你再见面。” “司空长卿归天之日,就是我们再见之时。” 我心头一惊,在劫已化风而去。 三月春色,微微颤抖的早风,蜿蜒回荡着他最后一句低语:“如果无上的权力让你离不开他,那么就让我获得这样的权力,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我伫立原地,久久失神,像一记重锤敲下,捣碎了我整颗心。 事后,我发现嫣红竟不在外堂为我守夜,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直至寅时三刻,青灰色的天际渐出红霞,她才蹑手蹑脚地从外边回来,来我房中查看,见我还在睡觉,才暗暗舒了口气,正准备退出房中的时候,我坐起身子,面无表情道:“站住,你昨夜都去了哪里?” 嫣红大惊失色,忙跪地直呼夫人饶命。 我眼尖地发现她脖子上一道红印,那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这丫头该不会是偷人回来的吧? “嫣红,你知不知道在金陵有个规矩,内廷侍女是不能与外臣通奸的,否则女浸猪笼,男腰斩。”嫣红是我倚重的贴身丫鬟,毋庸置疑是这金陵宫城中地位颇高的内廷侍女,而我故意说是“外臣”,不过是一种试探。 不期然,嫣红脸色急遽刷白,跪走在我榻前紧抱着我的腿,哭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先勾引他的,是我犯贱,我无耻,夫人,求你看在嫣红从小服侍你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害他,金陵也不能没有他!” 我了然于胸,看来那个男人不仅是外臣,而且地位还不低。 收起严厉的口吻,我缓声道:“他是谁?” 嫣红紧咬着唇,硬是一句也不说。 我微微扬高声音:“你现在跟我说,我或许还能帮你想想办法,你若要保全他的地位和名声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逼你。日后若是被别人发现,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嫣红被我说得浑身一颤一颤的,苦思良久,露出一道凄楚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名字。 第124章 乍闻那个名字,我惊愕瞪大双眼,没想到居然是他!再观嫣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忐忑不安。我暗暗叹息,那人英雄盖世,名震天下,也难怪嫣红会为他动心,轻问:“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嫣红回答:“夫人与鲁国公大人在金陵完婚那晚,他喝得过了,奴婢就在瑞阳殿照顾了他一夜。”瑞阳殿是供外臣休憩的地方。嫣红边说边偷偷睨我,触到我玩味的笑,小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狠狠瞪了这丫头一眼,都照顾到人家床上去了,还知道脸红!转念一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道:“嫣红,你们这样子也不是个法子,告诉我,你想嫁给他吗?”嫣红一惊,忙给我叩头,不是谢恩,而是战战兢兢地推辞,自道身份卑下,配不上他。听得我连连怒斥她没出息:“你是我楚悦容的人,只要你说一句,管他士族豪绅,名门世家,我自然会为你做主!” 嫣红先是一阵欣喜,很快又黯淡下来:“姻缘天注定,奴婢不想强求,更何况……他已经有意中人了。” 这一说可把我给怒的,一掌拍向床榻:“混账!他既有意中人还来招惹你,招惹了你又不给你名分,岂有此理!待会儿早朝后,我就去长卿面前参他一本,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拖出午门斩首示众,为你出气!”这话我说得极为无赖,要知道嫣红身份特殊,可不是别人想娶就能娶的,而我之所以这么说,当然也有我的目的。 嫣红为了心上人又磕头又嚎哭,求我放他一马,说什么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我充耳不闻,又说了好几句狠话,嫣红已经吓得恨不得立刻替他去死,我见好就收,复问:“你到底要不要嫁他?” “嫁,我嫁,奴婢就是做梦都想嫁给他!”说完,抽抽噎噎地低下头,耳根子红成一片。 我得意笑起,嫣红已经松了口,那边也该着手了。 娶了我的人,还怕他不为我所用? 我自顾着得意,没瞧见嫣红哀怨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虽然嫣红是很乐意嫁给他的,但为了她的幸福着想,我还是决定先去试探他一下。 可就巧了,刚给老太君请完早茶,就在回天籁苑的路上就遇见他。那时大批官员围在他身旁,就连秦冬歌也在里面,显然是在早朝后又去了司空长卿的书房议事,刚从那里出来的。 众人见我迎面走来,纷纷行礼直呼夫人金安,秦冬歌虽然一脸不屑,礼数还是很到位的。我深深看了秦冬歌一眼,这人系出相门,少年得志,未免有点轻狂,但为人豪爽,常为百姓请命,颇得金陵上下爱戴,尊称为“秦少”,又称其为“爱民如子淮安君”,不失为一个前程锦绣的有志青年,可惜了,为了周妍,跟我私怨已深。 当着秦冬歌的面,我对着他身侧那长身如玉的男人道:“曲将军可否拨冗片刻,随我往园中一走?” 这话一出,秦冬歌当下变了脸色,其他官员不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须知我跟秦冬歌党派之争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而曲慕白身系军中要职,在金陵威望极高,又深居简出从来不参与朋党之事,故而一直保持超然的中立地位。秦冬歌都跟我一直抱有相同的心态,就是想要拉拢他到自己的阵营中来。若是成功,那朝堂之争,可就是一面倒的局势了,秦冬歌自然紧张。 曲慕白怎不知我们的心思?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图个清白,别人偏爱往他身上泼淤泥,我就是那个不道德的恶人。 以鲁国公夫人的身份诚心相邀,身为下臣的他,是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夫人客气了,臣不甚惶恐。”曲慕白抱手微微作揖,随我而去,秦冬歌不甘喊了声:“慕白!”曲慕白回头道:“冬歌昨日送我府中的郁江名酿慕白已品尝过,十分喜欢,稍会差人送上一坛卢窖的火云烧,请笑纳。”略微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话看似说的随意,其实另有乾坤,是向我和秦冬歌表明了心志,秦冬歌投其所好以酒赠礼,他回以佳酿,礼尚往来,不占分毫便宜,是委婉谢绝了秦冬歌的拉拢之意,而挑在我面前这么说,也是给秦冬歌一个定心丸,给我一个明白理,他跟秦冬歌是儿时好友的情分,不足为外人道哉。 哎,你说曲慕白这个人啊,平日里看上去沉默寡言,做起事来倒也十分通透。说来也是,官场打滚出今时今日这样的地位,哪能不是人精? 想起司空长卿曾用来寒碜曲慕白的一句话:“装傻这事啊,如果做得好那就是大智若愚,木讷这事啊,如果做得精,那就是深沉。”如今细细回味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放在曲慕白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又是装傻,又是木讷,可你就是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我对他跟萧晚风在常州那鬼哭神嚎的一战至今还心有余悸,这个男人,不仅官场精通,在战场上还要可怕着呢! 三月的春色还是鲜嫩的,园子里的花才开出蕊儿,倒是有几种花逢了季节,开得正浓。 我便借花喻世,开了话题:“曲将军可知这朵朵花儿开得娇艳,都各自有着什么花语?” 曲慕白不善言笑,恭谨道:“末将不过是个粗人,只懂带兵打仗,对花花草草不甚了解,还请夫人指教。” 我微笑指向那片花圃,说:“你看这是金凤花,它的花语是道德,花箴言为:知恩图报,不要辜负爱人对你的一片真心。” 曲慕白猛一抬头,诧异看我,随即又很快恢成木讷的表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好笑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有定力,继而指着花圃的另一端:“这是栀子花,花语是喜悦,花箴言为:人有时候应该把自己的喜恶表现出来。” 曲慕白复而看我,这次不再面无表情,微微笑了起来,脸上刚硬的轮廓便如春雪初融般明媚,叫人一时看得闪神,便闻他笑道:“慕白谨记夫人教诲。” 我见他已稍微松懈了防备,又指向旁侧花卉,这次他倒是主动问了:“不知这紫色的郁金香又是什么花语?” 抿嘴笑起,我吐出四个字:“永恒的爱。” 他的神情渐渐痴了,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有点急切地问我:“它的箴言又是什么?” 我回答:“永恒之爱,便在你与心仪的人示爱时产生。” 他听了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忍不住走上前去,俯首轻抚那饱满的花蕾,眼神如似水柔情,洋溢一脸的温柔,足以融化严冬的寒冷。那是思念情人的表情,是真心不悔的痴爱,不言于表的真心。 我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他对嫣红还是情真意切的,我也不算牵错红线,接下来就看他愿不愿意为爱妥协了。 “曲将军。”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回头静静看我,尤未从方才的柔情中抽身,凝视我的眼中仍是一片痴情,我再度唤道:“曲将军!”他双肩一颤,恍如梦醒,赶忙俯首请罪:“末将失礼了。”我宽慰他几句,再度迂回地旁击侧敲:“曲将军,容我问个失礼的问题。”曲慕白点头:“夫人但说无妨。”我问:“如有一日,你的私爱与公心有了分歧,你会怎么选择。”私爱自然是指嫣红,公心便指他的处世原则,以及对于司空长卿的忠诚。 他的回答果如我所料:“鱼与熊掌若不能兼得,慕白唯有舍生取义。”又见他苦涩一笑:“慕白之私爱,如镜花水月,今生今世也不得善果,何须舍公心而求虚无?” 以为他说的是嫣红身为内廷侍女不得与外臣通婚的事,我急忙道:“若我能让你得偿所愿呢!” 曲慕白的反应十分古怪,狂退数步,惊愕看我,如视洪水猛兽,神情十分挣扎,而后匆匆请退,仓皇而去。 我不明所以,百无聊赖地回了天籁苑。 午膳时与司空长卿说起曲慕白,道:“曲将军少年英雄,屡建战功,又一表人才,系出名门,为什么至今未娶一房妻妾?” 司空长卿叹息道:“这事我也操劳了许久,曲家满门虎将,对我司空氏忠心不二,慕白十二岁便随其父亲沙场杀敌,曲老将军早年战死,慕白便以弱冠之年子承父业,为我金陵杀敌无数。我曾无数次暗示他成婚,并赐他美人,他却悉数拒绝,自道长年征战,出入虎狼之地,随时马革裹尸,不想耽误女子的终生幸福。” 我怒斥:“胡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曲家列祖列宗着想,难道真要曲家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 这话可说到司空长卿的心坎里去了,连连点头道:“悦容所言极是!”我凛然挺身,道:“长卿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吧,必解去你心中忧虑,为我金陵的战神将军觅得一位贤惠的妻子,来年生个白胖胖的崽子!” 司空长卿听后高兴地抚掌直叫好,那表情可给兴奋的,然后探寻地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嫣红的名字在我口中哽咽了半会,想起今早曲慕白的怪异言行,最终没说出口,道:“自会为他选出个体面适宜的姑娘来。”司空长卿点头:“事情交给悦容办,我十分放心。”后又再三嘱咐,一定要慎重为之,事关他得力爱将的终身幸福。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讪笑道:“我这不关心则乱嘛。”其实我知道,他怕我为了私心,乱点鸳鸯谱。 后又小聊几句,问他姹紫身体怎样了,他淡淡回答,尚好。 有人来报,周逸将军自常州送来密函。司空长卿点点头,辞了我,便往书房里去。我又懒懒散散地吃了很多东西,近日的胃口似乎也变得有点大,当然,孕吐得也很厉害。 少刻,司空明鞍请见,递我一份书信,道:“是婶娘相中的千里马递上的陈表。” 是蔺翟云来信了啊,不知是否对我有投效之心,我囫囵吞下酥饼,也不怕我这侄儿在一旁见笑,迫不及待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看后长叹三声。 这哪是什么陈表,只是抄录了王勃在《滕王阁序》里一段的文章,道是: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几,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可别小看这一段话,蔺翟云自比古今往来的名人,委婉又狠狠地把我拒绝了一番。我不气馁,决定改日再亲自劝他,让司空明鞍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司空明鞍走后,又有宫奴送来一篮子的萱草,说是曲慕白将军名命人送来孝敬国公夫人的。 我看着满篮子的萱草,忍不住苦笑起来,敢情他是一回去就苦心钻研花语去了? 也真没想到仅是一天,我的那片真心诚意就被人拒绝了两次,蹂躏了两回。 萱草的箴言:勇敢地拒绝别人无理的要求,是件可喜的事情。 是了,他可喜了,我就可悲了。 第125章 大经幽王二年四月,右相辅臣丁瑞亡故,司空氏驻皇都要职空,慕白将军请往,鲁公不允,其后再三请去,意志弥坚,公无奈,遂允之。 ——《经史列传;军神慕白》 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老太君说要我在天籁苑好好养胎,就不用去请安了,但是我还是每天坚持过去为她上茶陪她解闷。自从司空长卿亲政之后,她就对金陵的事撒手不管,只是偶尔长卿还是会向她请教的,平日里就呆在苏楼很少出来。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孩子似的特别容易寂寞。我认为这是搞好婆媳关系的好时机。这不,她现在对我可和善了,都说我有孝心。虽然她一开始就和颜悦色的,但那时候是装出来的。 自从我被不明人士行刺后,司空长卿就将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宫闱内,一则说是保护我的安全,二则说我太活泼了得安分下来,为了孩子好。我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他的用意。近日我跟秦冬歌的矛盾是越来越尖锐了,除了朝堂上的那些破事外,还有的就是前几日发生的感情纠纷。 那时司空明鞍来给我请安,恰好周妍进宫陪我谈心,两人相见后不免一番尴尬,要知道若不是中途杀出个秦冬歌毁人姻缘,他们现在都是夫妻了。 我最擅长的还是打场面,半会下来,他们也找回以前的亲切,熟络闲聊,但克己复礼,比朋友还朋友。 不巧的是,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秦冬歌耳朵里了,连闯五关直奔我的院子,二话不说就拉起周妍就走。 自从周妍嫁入相府后一直深居简出,司空明鞍很少有机会见到她,好不容易见着了,哪怕说说鸡毛蒜皮的家常也得解相思,偏偏秦冬歌不安生,司空明鞍当然不高兴了,再者秦冬歌被嫉妒冲昏了头迁怒周妍,周妍那委屈幽怨的模样更让他又愧疚又心疼,两个男人就这么地在我庭院里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司空长卿赶来给劝住的。 秦冬歌当然把这罪往我身上扣了,认为我是故意给那两人培养机会的,更恨我几分。 好吧,我承认以往的确有私心,但这次纯粹是巧合,秦冬歌是断然不会听我啰嗦的。公也好,私也好,两人之间的误会是越来越大了。 自我被司空长卿禁足之后,可麻烦了,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六月恩科的事,司空长卿说这事秦相已经主动请缨负责。我挑了挑眉梢,那只老狐狸总算忍不住要给自己儿子出头了,准备架空我的权力不是?幸好早前蔺翟云提点过我,我也早已做好了防范措施,几个能力卓越的人才已经让明鞍暗中收罗,他日进了朝堂,那些人还是我的势力,又可以让其他一些无辜的文人学子不被我牵连,免受士族暗杀。所以这事我没怎么反对,只是叫了几天的怨意思一下。我不埋怨,司空长卿还会觉得我不正常呢。 再者就是曲慕白和嫣红的事,我准备撤了嫣红的内廷侍女之职,将她过继到朝中大臣的膝下,让她能正大光明风风光光地嫁给曲慕白,人选我都定好了,是工部尚书李越然,这个人从我嫁来皇陵后就频频向我投诚示好,虽有点本事但为人阴险,只可利用,不可重用。我跟他暗暗提过这事,他十分欢喜地同意了。怎么能不同意呢,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国公夫人最宠信的侍女做女儿,又多了一个金陵权重的曲慕白做女婿,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估计这会儿他做梦都在发笑。 这日,嫣红有点魂不守舍,我知道昨夜她又没在我屋外守夜,去哪里了天知地知我也知。她面子薄,我没怎么说她,只告诉她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又问:“之前没人发现吧?”嫣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头嗯了一声:“没有。”我说:“你也累了,就别跟着了,在房中休息吧。”后去了书房找司空长卿,正准备说嫣红的事。 一进书房,感觉气氛有点凝重,司空长卿坐在紫檀木浮雕方桌前,手指挤压着紧蹙的眉头,面前还摊着一本折子,鎏金色镶花封面。 我自然对这折子非常熟悉,早年被封为婕妤在皇宫里伺候经天子的时候,他批阅的就是这样的折子。心中暗自了然,多半是皇都来什么消息了。 座下几个幕僚见我来了便退出书房,我问司空长卿出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声,说:“丁瑞死了。” 丁瑞,乃右相辅臣,说直白点,就是司空长卿在皇都的替身,代替他监管皇都。当初常昊王兵败后,萧家和司空家进驻皇都,册封左右二相辅政大臣,但两人为扩张势力鲜少在皇都,便设了左右辅臣一职代为监管。后来两家签订了南北协议,这两个职位就愈发重要起来,可以说是两家操控皇都最直接的力量。萧家的左相辅臣,就是萧家的新姑爷,也是我的好弟弟,楚天赐。 印象中丁瑞仅是不惑之年,身体健朗,怎么说死就死了?我惊问:“怎么死的。”司空长卿道:“身体上没有伤痕,仵作也检查不出中毒的迹象,最后定为寿尽而死。” 丁瑞才四十岁,怎么可能寿尽而死?这事大有蹊跷,别是天赐那臭小子做的手脚吧?我说:“当务之急是补上这职位的空缺,否则萧家趁机笼络朝野可就不好了。”司空长卿点头:“悦容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暗想,这正是将我的势力渗入皇都的好机会。这样的肥差,金陵权贵一定抢着要,但派过去的人一定得牢靠,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人被司空长卿重视又不被怀疑呢? 嫣红的事就暂且被我搁下了,一下午与司空长卿在书房议事,但未有结果。 翌日,司空长卿与我共膳时愁眉不展,我问:“长卿还在为右相辅臣一事烦心么?”司空长卿道:“今早慕白向我请去,被我拒绝了。” 我大惊,曲慕白怎么也来搅这一趟浑水?不由想起嫣红这几日的失常,做事频频犯错,难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先安抚住司空长卿,说曲将军身居金陵要职,不可擅自离开,需要从长计议。司空长卿点头,随后又说:“但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代国公行命,须得是他的心腹才行。 我心中暗叫不好,曲慕白若去了皇都,对天赐和在劫都不利。 趁着司空长卿不在的时候,我屏退房中侍女,问:“嫣红,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曲将军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嫣红愣了愣,随后红了眼睛,却是久不说话。我没逼她,任她哭个够了,再把事情说明白。 嫣红说:“前日,我把夫人要将我嫁给他的事说了。” 我微微蹙眉,看她哭成这样,不由心一寒:“他不愿意?” 嫣红哭道:“将军没拒绝,也没点头,只在窗口站了一宿,最后叫我先回去,说他自有打算,今日他就去向国公大人请示调职前往皇都,以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奴婢该怎么办……奴婢……”说到最后,已经抽抽噎噎说不下去了。 我安抚了她好一会儿,心想是该找曲慕白好好说说了。不料每次派人去请,都有家奴回话,说将军身体不适正在休养。后来听闻秦冬歌去请他,他倒是欣然赴会了。我怒得直摔杯子,他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敷衍我么! 其后几日,曲慕白再三向司空长卿请去,两人在书房中谈了良久,司空长卿最终应允了,命他即日前去皇都任职,顺便将丁瑞之死调查清楚。 我听闻这个消息,没差昏过去,也不顾司空长卿的禁足令,只身出了皇都,直奔大将军府。 第126章 曲慕白见到我之后,一点也不惊讶,好似早就预料到我会来一样,淡淡说:“末将正要去向夫人请罪,夫人就来了。” 供奉上座,让家奴上了茶果。我稳住最初的焦躁,浅呷一口茶。 场面上的谈话,一开始不免套些近乎:“想当初我与将军初次相见,是在皇都一个弄巷子里,将军还救过我的性命。”曲慕白嘴角微扬,很淡的弧度,就像没有在笑一样,但表情是柔和的:“末将与夫人第一次相见,不是在那时。”我惊讶:“哦,那是什么时候?”曲慕白没有回答,模棱两可地说在那之前就见过我三次。我也没细问,将话题往有利我的一方扯去,暗厢怨他拒了我的邀请,却赴会秦冬歌之宴,以平淡的口吻表示强烈的不满。 曲慕白好整以暇道:“冬歌相邀不过是为我饯行,不能推辞。”我颇为不满,我相邀就能推辞了?他好似明白我心中想法,继而道:“夫人为金陵殚精竭虑,必然会劝慕白驻留,但慕白去意已决,不见夫人,也是不想彼此为难。夫人一直是慕白敬重之人,冬歌是慕白儿时好友,而今金陵是多事之秋,慕白生性淡泊不好权斗,去皇都一趟也不失为良策。”这话说得软硬皆施,典型的给个红枣又打一个巴掌,敢情是在暗指他去皇都赴任都是我和秦冬歌给逼的? 我当然不会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尽管我和秦冬歌这段时间的确把他弄得左右为难,但他曲慕白是什么人,金陵八十万将士心目中最为敬仰的军神,哪这么好吓唬? 不再跟他迂回,直接道:“曲将军,你不能去皇都!” 他静静看我,那眼神浩瀚如海,有着卷走一切的力量,又深渊无边让人捉摸不透,面不改色道:“为何?” 自当不会坦言相告,他这一去会威胁到我弟弟们的不法行为,劝诫之词还是要正义凛然的,先从公器入手。我陈情利弊,将眼前金陵的局势简短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长卿为平定江北日夜绸缪,绞尽脑汁,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曲将军乃金陵军机第一大将,怎么弃大业而隐于野?” 曲慕白不以为然,数列金陵名将,各个骁勇善战,周逸将军也将在近期重返金陵,其才能不亚于他,不如将有用之躯行有用之事,替主公分忧解扰,坐镇皇都。 金陵战族岂非浪得虚名?随便抓一员大将就能带兵打仗。曲慕白短短几句,叫我无法反驳,最后又加上一句:“此去皇都,主公委以重任,夫人不必忧虑。”居然拿司空长卿压我,我更加无话可说了。 公器这条路不通,那就走私爱小道,我堆起一张痛心疾首的脸,冷冷道:“悦容一直敬佩将军义薄云天,重情重义,没想竟是这般薄情寡性之人,你说,你置嫣红于何地?”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起嫣红,他素来木讷的神态浮现窘迫,垂眼不语。我当他是心虚了,咄咄逼人道:“嫣红她虽是我的丫鬟,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姹紫尚能侍奉你家主公,封为紫夫人,位居千万人之上,只要嫣红愿意,达官显贵,哪个是她配不上的,你敢负她!” 曲慕白缓缓叹了口气:“夫人,我正要跟提此事,虽然不便出口,确实是慕白的不情之请。”抬眼静静看我,阳刚面容透出着山峦一般的坚毅:“请夫人允许慕白带嫣红走,我必终其一生善待她,照顾她,尊敬她。” 却没说爱她!我咬牙怒道:“你要她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他郑重道:“不,她是个好姑娘,我会娶她,曲慕白这一生,只会娶她一人为妻。” 我正要再说什么,被他下一句话堵得开不了口:“她……有了我的孩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居然珠胎暗结,真是天不助我!第一次我觉得如此技无可施,曲慕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连连说了好几句:“好,你很好!”勃然扬长而去。 回宫城的路上,又遇到刺客,是一批惯于行刺的虎狼之辈,很快便将我带出的侍卫悉数杀尽。我身怀六甲不宜动武,虚晃几招便伺机逃跑,转眼又被追上。 危难关头,有道清冽身影从天而降将我救下,正是追赶而来的曲慕白。那些刺客一见来的是金陵第一战将,自认不是对手,彼此交换眼色,撒下白烟脱身,以极快的速度撤离。 那时,我已疲乏逃命,不良于行,正软躺在曲慕白怀里,他为了避嫌,将我抱至隐蔽处稍候,命手下调来马车。 因为靠的太近,我几乎能闻得他身上的味道,没有世家子弟惯有的熏香,而是淡淡的皂角味,很干净,有种阳光的气息。他的心跳,很吵,很乱。原来这个人也有紧张的时候,我以为他永远都是一张百年不变地面瘫脸,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他意识到彼此太过亲密,赶紧将我放开,连连请罪,自道失礼。我没有回话,他抬眼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尴尬不已。 所幸这时马车调来,他将我扶上车,亲自送我回去。司空长卿匆匆赶来,听闻我擅作主张又溜出去,还被人行刺,狮子脾气又爆发了,却舍不得吼得太大声,倒是把前些日子撤走的大批侍卫又调了回来,还加上御林军、内廷近卫,三重把关,彻底把我给禁足了。 真是我的好夫君,居然把妻子当犯人,那话老话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果真如此!怎不见他去给秦冬歌这个好兄弟颜色瞧瞧,反而从我身上下手?我怒得七窍生烟,不愿再跟他讲话。 下午,司空长卿要出发巡视江北边关,一去便是三日,临行前特来向我告别,我假装睡觉懒得理他。他知道我没睡,坐在床畔为我拉好被子。我耍性子一脚把他刚拉好的被子踢开,侧过身背着他继续睡。他不生气,反而笑了:“怎么像个孩子?”随手梳着我的头发。我就小孩子怎么了!把头发从他手里扯回来往里侧拢去,继续睡,心里默念:快滚,让我眼不见为净! 也真是奇了,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笑道:“好好好,我这就走,让你眼不见为净,但愿我回来后你就不生气了。”随后嘱咐我,明日曲慕白出发,让我代替他相送,最后俯首亲了亲我的耳廓,叹息着离开了。 他一走,我就叫来嫣红,把今日曲慕白跟我说的事又跟她说了一遍,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嫣红一听曲慕白跟我要人,早已欣喜若狂,喜极而泣了,一味地抹泪,连我在等她回话都忘记了。我也不问了,她那表情不早已说明一切,哎,果然有了男人什么都不顾了,女人真傻。 我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天赐,一封是给在劫,天赐那封除了唠叨家常,还附带说了曲慕白的事,让他做好准备小心应对。在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怀疑丁瑞的事是天赐下的手,就算不是,提个醒也是好的。而在劫那封除了说明曲慕白将会赶往皇都赴任之外,还说了很多其他突发事件的应变,以及万不得已时克制曲慕白的计策。 因被看管得严密,我出不去,但时间又极为紧迫,曲慕白明天就要上路了,我须得在他抵达皇都前送去消息,无奈之下,只好让嫣红代为送信,对她我还是很信赖的,嘱咐她将信送去城东五里外的茶庄,在掌柜的柜台前敲三下,说一句:“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放下信离开就行了。嫣红虽然面露好奇,但什么都没问,还是乖乖为我办事去,这可能是她最后为我做的事了,因为明天她即将离开,两人都觉得伤感不已。 由于嫣红要跟曲慕离开的决定太突然了,原先过继给别人做义女再出嫁的计划是行不通了,不过我也不急,先让她秘密离开,再对外宣布这丫鬟做错事已被我逐出宫城,就算日后曲慕白带她从皇都回来,谁敢说什么?她不再是内廷侍女,都是自由身了,谁都不能挡着她随鸡嫁狗随狗不是?更何况他嫁的还不是鸡狗,是这金陵城的英雄将军呢! 傍晚时分,嫣红回来了,我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她没说话,安静地点了点头,眼眶红红的。用完膳后,她回去收拾细软,我去看她,只见她一边理着包袱,一边抹泪。 见我站在门口,她大步跑了过来,翛然跪在我面前叩首,反复说着对不起。 我将她扶起,叹息:“嫣红,我知道你认为选择跟曲将军走对不起我,但以后千万别这么想了。你小我一岁,我从不当你是丫鬟,只当你是妹妹。咱们女人呐,这辈子遇见一个对你好的男人不容易,遇到了就别轻易放弃,能在一起就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这世上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长相厮守的,答应我,要让自己过得幸福。” 嫣红重重“嗯”了一声,靠在我的肩头不住抽噎。 我拍着她的背,微笑着哄了她好一会儿,偏首看向窗外,红霞满天,右眼眼皮突然地跳了起来。 老人们说,眼皮跳了,左财右灾。我的心底浮现不好的预感。 第127章 四月的天,时雨时晴,像孩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这日天空阴霾,卷起半边厚重的乌云,催压在宫城上空,让人心情不甚烦躁。 我忍住胸口窒闷,一路将曲慕白送出金陵城,与我同送的还有朝中各大官员,洋洋洒洒左右两列,曲慕白在金陵备受尊敬的地位可见一斑。让我意外的是,竟不曾见到秦冬歌,转念又想,那人是不想见到我罢,故而昨日就为曲慕白设宴饯行了。嫣红是秘密出城的,一直坐在马车里不便现身,敬酒时我暗暗附在曲慕白耳畔道:“好好照顾她,若是要我知道你欺负她,叫你好看!”抽身后又顶着一张端庄的面孔,说着官面陈词,诸如“祝将军前程似锦一路顺风”之类的吉祥话。 看我装得有模有样,曲慕白素来严肃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抱拳道:“多谢夫人,慕白终其一生,谨遵教诲。” 我看他真挚的面容不像讥讽,暗暗叹了一声,这个人啊,面上严肃却是内心热枕,是个肝胆雄心的真英雄,比起朝堂上的争权夺势,或许他更喜欢驰骋沙场的豪情壮志,不由为自己在这段时日故意将麻烦的墨水往他身上泼的行径感到一丝愧疚,举杯道:“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曲慕白深深看我,颔首致意,仰面一饮而尽,再三拜别后翻身上马,喝令:“出发!”一行人缓缓走出金陵城门,且行且远。 滚滚黄烟中,我见他回身看来,也不知在看什么,英雄铁胆,又似水柔情,最终又策马去了,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各位大人也各自散了吧。”我淡淡道,群臣俯首齐唱“遵命”,人影渐去,我也回了宫城。 一踏进天籁苑,凭着敏锐的天性便感觉不对劲,四周静得诡异,有股浓浓的杀意。 还没反应过后,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来人,将这通敌叛国的妖妇拿下!” 惊愕间,大批侍卫涌进将我团团围住,正要上来扣押我,我冷眉一扫,拂袖怒道:“放肆!”长久养尊,自有浑然天威,他们被我的威仪惊吓,唯有手持长矛将我困在中间,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身后那人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楚悦容,天不收你,我来收你!” 我愤然回身,咬牙一字字道:“秦冬歌,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以下犯上!” 秦冬歌背光而立,一身铜色兽口铠甲闪着寒光,手指微微弯曲,便有宫奴手托木案曲腰上来,案上仅有两样东西。 我一见那东西,脚步趑趄,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响,顿时空白,我让嫣红送出的书信,为什么会在秦冬歌的手里! 秦冬歌得意道:“楚悦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很快稳住情绪,冷笑道:“通敌叛国?可笑!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定我的罪!” “我没资格,老太君总有资格了吧,来人,将这妖妇押往苏楼!” 我一把将侍卫甩开,倨傲道:“我自己会走!” 一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逐渐冷静下来的脑袋开始快速运转,此难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宫城中我的人估计都被控制住了,司空明鞍多半尚未察觉,现在只能靠我自己,将这整件事情想个通透,找出自救的方法。 首先,信为什么会在秦冬歌手上?尽管不愿承认,但嫣红昨日反复道歉的异常行为以及眼前的境况不得不叫我面对事实,我再次被自己最信赖的人背叛了,嫣红她出卖了我! 没时间自我垂怜,秦冬歌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向我发难,一则司空长卿去巡查边关如今不在金陵,我失去了最坚强的护盾;二则在中间平衡力量的曲慕白已经离开,周逸又尚未回来,此刻在金陵城中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他趁着这个空当欲要将我除掉,就是要先斩后奏,届时木已成舟,我坐实罪名魂归黄泉,就算司空长卿回来勃然大怒也无可奈何,这也是他拉老太君下水的目的,难道儿子还能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女人向自己的母亲问罪不成? 秦冬歌这计策可算是阴狠毒辣,将前因后果算计得滴水不漏。但凭他素来正直的性格又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毒计?多半是秦罗这个老匹夫在背后出谋划策,这两父子,这次是真的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但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计谋,有人谋划,就有人破解,没错,眼前这场谋划最大的缺点就是时间,而我最大的生机也是时间,只要拖延时间让司空明鞍闻讯带兵进宫救援,哪怕演变成宫变,也要拖到司空长卿回来为止! 是生是死,就看我眼前这一战了!我握紧拳头,定定看着前方。 苏楼崔嵬,已在眼前。 司空太君高坐上堂,身后立着两个美婢持拿孔雀翎扇,一派威严。 秦冬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是句句陷我于不义,司空太君听后一怔,锐利的目光朝我射来,口气倒也平稳:“悦容,你可认罪?” 尽管内心慌乱不已,我面上佯装不急不躁,端庄贤淑地朝太君请安,道:“母亲,此事媳妇确实不知,秦大人突然带兵闯入天籁苑,拿着两封无名无姓的奇怪书信,便言是媳妇通敌叛国的罪证,媳妇有冤难鸣,请母亲做主!”说完,我朝她恭敬跪下,落下两行委屈的清泪。此刻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往日来行事小心,重要书信从不写上姓名,现在唯有死赖到底。 太君不言,锐利的目光转向秦冬歌,秦冬歌冷笑:“我早知你生性狡猾,必然狡辩,已做万全准备,这次我要让你无话可说!”抬手扬声道:“来人,速去天籁苑取国公夫人的笔札来,信是谁写的,对一下笔迹自可见真晓!” 侍卫领命而去,不下半会便取来一叠宣纸,秦冬歌好整以暇地取来一张附在上头的宣纸,随声念道:“一身正气两袖风,浩然正气举大鹏。扶摇直上三清境,翩然落在魁星楼。五彩云霞托碧月,七色光华照金乌。六根清净到天界,九灾八难一扫空!” 斜眼睨我,眼底涌过一丝钦佩,随即被杀意覆盖,似笑非笑道:“夫人真是好才情,这诗文就算是七尺男儿也作不出的豪情,九州八难一扫空,真是好壮志!” 此刻我早已面色苍白,他的夸赞听在我耳中句句讥讽,暗厢恨恨念着秦冬歌的名字,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秦冬歌将宣纸和书信一同呈给司空太君,太君一番比对:“果真字迹如出一辙。”盯着我的目光愈发寒冷:“楚悦容,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颤颤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太君痛心疾首,一掌怒拍桌案:“来人,将这细作打入大牢,待国公回来另行处置!” 我浑身一颤,今日若是出了苏楼,我便九死一生,秦冬歌有的是法子将我处死,焉能等到长卿回来? 推开上来押人的兵卫,我不顾一切冲到太君面前,抱着她的腿哭道:“母亲,母亲!媳妇往日躬身孝顺母亲膝前,一番真情真意,母亲难道还不相信媳妇为人,媳妇怎么可能做对不起长卿,对不起司空氏!请母亲相信,媳妇是真的被冤枉的!”最后的筹码,也只能对这个六旬老人进行亲情攻势。 太君念及我每日风雨无阻的请安,眼神渐渐柔和下来,秦冬歌一见便知不好,怒喝:“妖妇,还在妖言惑众,如今物证聚在,容不得你狡辩,主公千秋大业,岂能毁在你一个妖妇手中!” 这声呼喊如当头棒喝让太君的心肠顿时冷硬起来,是的,还有什么比她的儿子名垂千史来得更为重要? 我心死一片,仍是垂死挣扎:“信真的不是我写的,真的不是……” 秦冬歌逼喝:“不是你写的又是谁写的!” 在我绝望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娇喝:“是我写的!” 第128章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女子一身素缟站在殷红朱门旁,背着一方阴霾的苍穹,面无血色,但神情坚定——竟是嫣红! 我先是一怔,随即冷冷瞪她,她既已出卖我,又为何回来替我顶罪? 嫣红并未瞧我,或许是无颜以对,一步步朝殿内走来,步步沉重如石,好像走在千军万马中间,最后停在司空太君面前,又说了一句:“信是我写的!” 太君没说话,秦冬歌扫了嫣红一眼,讥讽道:“好个忠心的奴仆,你要顶罪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嫣红面无表情道:“秦大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家主子有罪?”秦冬歌道:“就凭你家主子的字迹!” “字迹是么?”嫣红冷笑,扬声道:“拿笔墨来!” 葱葱玉手提起毫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字迹如出一辙! 秦冬歌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忍不住低呼:“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姹紫嫣红两人身份卑下,进不了学堂,从小是我手把手教她们读书写字的,我的字迹她自然能临摹得惟妙惟肖。 我心里不住冷笑,神也是她,鬼也是她,她现在是要玩什么把戏? 面上堆起伤心欲绝的表情,哭道:“嫣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从小待你亲如姐妹,为什么要诬陷我!”顺水推舟地演戏,也是愤怒的指责。 嫣红终于正眼看我,眼眶通红,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傻子,你怕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是萧家派到楚家监视你的奸细。” 我看着她故作冷漠的脸,心中的寒意却渐渐散去,回升起一股温暖。这一刻,我原谅了她。或许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我知道她绝不可能是萧家的奸细,否则这信断然不会出现在秦冬歌的手上,从根本上来说,这信上的内容与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她这么做不是自相矛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在说谎,是为了救我! 秦冬歌质问她,既然陷害了自家主子,为什么还要出来澄清。嫣红嘲讽地看着他:“秦大人,你当我嫣红是什么人?盗亦有道,我是来监视她,却从未想过陷害她。诚如大家所知,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滴水之恩尚以涌泉相报,我又怎么会猪狗不如,恩将仇报?今日既已东窗事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世上只有畜生才会为了一己私恨陷无辜的人于不义!”一番指桑骂槐的话说得秦冬歌的脸一阵青红,勃然怒指她,连连“你”了好几声,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司空太君看着嫣红,目露赞赏,随即下令将她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嫣红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了,经过我身旁时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眼神是愧疚自责以及一抹深深的悲哀和无奈。我知道她有话要告诉我,却无法启口。 “太君,难道你真相信一个下人的一面之辞!”秦冬歌自然不罢休,这次我若不死,日后翻身一定会疯狂报复,今日他的举动必会惹恼司空长卿,就算司空长卿不会真的对自己的兄弟兼爱将下杀手,我却不会心慈手软。 司空太君若有深意地看我,是的,她当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主儿,嫣红的出现虽然减轻我的罪证,却不能彻底为我洗尽嫌疑,毕竟她的身份太尴尬了,是我的贴身丫鬟。所以我的危机还没真正的过去,所幸现在的太君不再是以前的太君,若是她再年轻二十岁,凭着过往的铁血手腕,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人。但现在的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人一老容易顾念旧情,更何况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她现在的视线就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犹豫不决。 现在我和秦冬歌谁能倾斜她内心里的天平,谁就是最后地胜利者。 我虽怀有孩子,但并不是最有利的筹码,司空长卿正值壮年,且身体硬朗,以后想要多少孩子便可有多少孩子,紫夫人不也正怀着司空家的子嗣?眼前情势还是对我非常不利的,就从身份上来说,秦冬歌是金陵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世代效忠司空氏,秦罗门生遍布金陵,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老臣;而我不过是楚氏嫁入金陵的外姓,古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么,我们两人说的话谁比较有影响力,显而易见,又加秦冬歌言辞犀利,果真三言两语就动摇了太君的决心,看向我的眼神渐渐狠绝起来。 我神色大变,心里暗叫不好,这时屋外有人大笑走进:“太君喜怒,卑职还是很相信夫人的。” 我和秦冬歌循声望去,异口同声地惊呼: “周将军!” “周逸!” 便见周逸一身秋香色立莽白狐箭袖,平日惯用的江山美人折扇插在腰际,双手负在背后闲步踱来,面带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体态,安抚地对我点点头,又狠狠剐了秦冬歌一眼,再走到司空太君面前,将先前萧家袭击常州城时我一心救夫的事迹说了一遍,并言夫人为金陵司空氏呕心沥血,其心日月可鉴,一番夸赞,说得我一阵心虚。 周逸乃金陵继司空氏之后最大士族周家的当家,他说的话自然很有分量,有他为我担保,司空太君的杀意渐渐按下,让我先回天籁苑,一切等国公回来再说,但仍是下了禁足令,不许我出天籁苑半步,否则便视自认罪责,立杀不赦。 秦冬歌见事情已无转圜余地,怨恨地瞪着周逸:“你……哎!”朝太君请辞后负气而去。出了苏楼,我在他身后冷笑道:“秦冬歌,今日\/你对我的好生招待,他日必当回以厚礼。”秦冬歌一无所惧,丢下四字“拭目以待”便径直去了。 待所有人都已离开,我再也支撑不住,从鬼门关前遛了一圈回来,后背衣衫早已湿透,脚步一软往地上摊去,一道有力的臂膀从我背后探来,及时将我拖住:“夫人小心。” 抬眸触上周逸关怀的眼神,我由衷道:“谢谢周将军不计前嫌,救悦容一命。” 周逸将我身子扶正,笑道:“夫人也曾救过周逸一命,何须言谢。”随后深意看我,笑容愈发深刻。 我被他看得窘迫:“你在笑什么?” 周逸笑说:“以往每次见到夫人,夫人都是一副气定神闲老成持重的居高体态,想不到也有今日这无助的可怜模样。” 我蹙眉:“周将军是在取笑我吗?” 周逸摇摇头:“夫人误会了,卑职绝无此意,反而认为夫人理当如此,夫人虽是女中豪杰,胆识过人,但终究是女子,女子如花理应受到呵护,所以夫人不须事事好强,偶尔楚楚可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番真挚言谈,让我心中升起暖意,是啊,哪个女子不希望依靠在温暖的怀抱中,被呵护,被宠爱?我又非生来争强好胜,却是生存所迫。 面上佯装嗔怒:“这话还是等你家主公回来了,再上本折子好好斥责他吧!” 周逸大笑:“卑职领命。” 事后,周逸亲自送我回渊澜院,半路遇见闻讯赶来的司空明鞍,我暗暗朝他使了使眼色,司空明鞍会意,与周逸逢面寒暄之后,便离开了。周逸也没过问什么,倒向我提了个不情之请,让我适度教训一下秦冬歌便可,就放他一条生路罢。 于公于私,周逸对秦冬歌都有义务周全,且不说秦冬歌乃秦相之子,地位尊崇,便是他本身因平日善行,在金陵百姓心目中也备受尊敬,更何况秦冬歌还是周逸儿时的兄弟,如今又是他的小舅子,他自当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守寡。 我默不作声,也在衡量此事,但我答应了司空明鞍的事也不能不做到。 周逸见我深思不答,只淡淡叹息,就没再多言了。 当晚,司空明鞍来看我,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曲慕白,他竟没去皇都,又重返金陵。一番谈论,方知嫣红在出了金陵城不过五里便向他辞别,说不愿离开主子,只言两人此生有缘无份。曲慕白挂心她身怀六甲,随后赶来,却没料她因通敌叛国之罪被打入死牢。 我安抚道:“曲将军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让嫣红出事的。” 曲慕白神色一丝悲痛,留下一句:“嫣红这次难逃一死。”便回了将军府,此后一直闭门不出。 期间我趁着守卫交接的空档偷偷溜出天籁苑,在司空明鞍的安排下来到地牢见嫣红。当我询问是不是她把信交给秦冬歌时,她摇头否认,我问她把信给了谁,她失口不答,却莫名地问:“夫人还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在皇都南苑校场长上举行的武道会?” 我自然记得,那年大经国玄门宗师袁不患抵达皇都,经天子盛情招待了他,为了弘扬武学,在南苑校场上举行武道大会,皇都中不少世家子弟都参加,也包括在劫和天赐。 嫣红道:“当时曲将军就在上座观看的众多将士当中,我一直看着他,他却一直看着夫人,而夫人……则一直看着在擂台上比武的十一爷。” 我大惊失色:“嫣红,你想说什么?”嫣红淡淡一笑,哀而不伤:“曲将军的心上人是夫人你啊!他一直喜欢着你,喜欢了整整三年!”我惊愕得没了反应,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又回想起往日交谈,难怪曲慕白说,在我所认为的初次相遇前,他已见过我三次,只是,谁曾料想他的这份感情,藏得如此之深。 嫣红跪在我面前连连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哭着央道:“嫣红知道没资格再求夫人什么,但求夫人看在嫣红从小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看在曲将军对你一番真情真意的份上,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别让任何人伤害他!” 我心中一亮:“嫣红,你出卖我,又回来替我顶罪,是不是都是为了他?”嫣红不答,我又逼问:“是谁在威胁你,你告诉我啊,否则我怎么救你!”嫣红仍是不答。 这时,司空明鞍进来,道:“婶娘,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的。” 我无奈起身走出牢房,嫣红在我身后用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我浑身一震,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她,她闭目靠在墙壁上,像什么都不曾说过。 两日后司空长卿收到消息提早赶回,果然勃然大怒,在我面前怒斥秦冬歌之过,我本想伺机为嫣红求情,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我意料,却如曲慕白所言,司空长卿在冷静之后,为了保全我,又为了给秦冬歌台阶下,竟下令将嫣红赐死。 当我闻讯赶往地牢的时候,嫣红已饮下鸩酒,命归黄泉。曲慕白正为她收尸,脸上无悲无喜,也未曾看我一眼。嫣红那张本是姣好的脸上,苍白一片,毫无血色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是啊,临死前有她最爱的人来送她上路,她觉得很满足,她觉得此生无憾了,圆满了,至少,她守卫了她的爱情,成全了她的忠诚。 她成全了她的忠诚,却让我变得不忠不义! 她那素雅的碎花裙摆上,一点一滴渗出鲜血,那是她还没成型便已夭折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被这人世的洪流冲刷得苍白而无力。 我蹲在肮脏不堪的地牢里失声痛哭,我觉得这个世界远比这牢房更肮脏。 最肮脏的,是人心! 嫣红最后那句话反复地在我耳边回响: “夫人,小心姹紫……” 第129章 曲慕白安葬嫣红之后,取了她的牌位,供奉在曲家灵堂。 是日,城中百姓皆出,洗尽铅华呈素姿,无不泣下。四月的天,飞天铺地的白色冥纸,如盛世大雪,来不及融化已经灰烬,如憔悴红颜,来不及盛开已经枯萎。将军手捧灵牌,脸上平淡,世间种种悲恸,不惊波澜。是说,哀莫大于心死。 司空长卿在赐死嫣红后才知这段情,悔之晚矣。因曲慕白好酒,便拎了两坛上好的佳酿亲登大将军府。 曲慕白问:“如果主公早先知道,嫣红就可以不死?” 司空长卿沉默许久,回道:“依然要死。” 曲慕白道:“既然主公认为做了对的决定,何必耿耿于怀?臣忠于主公,尚能分清大痛小痛。嫣红之死,可免金陵政局动荡,换得百姓安康,便痛臣一人之心足矣。” 司空长卿伫立在薄寒冷风中红了眼睛,他之公心何尝不存了私心?曲慕白焉能不知,却不直说,君臣二人彻夜长谈,宿醉灵堂之上。翌日,曲慕白离开金陵,出发前往皇都。司空长卿相送百里,一时传为佳话。 白云悠悠,千载不变,世间只留下忠诚的佳话,那爱情,终在千秋万代之后,被历史尘封在厚重的色彩中。 我大病一场,卧床半月,司空长卿每每来看,我冷颜以对,恨他心狠手辣,更恨他多情成痴。嫣红死后,那两封谋算金陵万盛之地的诡计书信,触目心惊,他却绝口不提,爱我愈发深刻,吃穿住行事事俱到,嘘寒问暖声声例行。就算钢铁也该绕指成柔了,我却觉得心寒乃至可怕。这样的事他都能忍下,他究竟还对多少事了如指掌,却视若无睹?我对他的戒心更深几分。 卧病期间,姹紫来看过我几次,怒斥嫣红狼心狗肺卖主求荣,又关怀劝导我别为她太过伤心,得不偿失。最后旁击侧敲探寻嫣红死前可曾对我说过什么,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事情。 我恨恨道:“若非太君将我禁足,我又怎么会让那无耻的贱婢死得那么容易!” 姹紫暗暗舒气,复而安慰我。我含泪握着她的手,哭道:“姹紫,还是你对我好,这金陵只剩下我们两人是楚家来的,只有我们能相依为命了。”姹紫哽咽:“夫人,姹紫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看着她那张因养尊处优而出落得愈发娇艳金贵的美丽脸庞,心底不住冷笑,谁知眼前真挚的面孔后,藏着的是肮脏的险恶用心?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司空落死的时候,姹紫把房中所有的丫鬟支开,三娘来得如此迅速而凑巧,害得在劫冒死为我担罪受苦。曾经不懂的事情,现在全都想明白了。 昔日的主仆,今日共侍一夫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 谁曾看见,两人眼泪滑落的嘴角,都扬起淡不可闻的弧度? 果然是同样世界的人,喜欢做戏。只是,谁演得更精,演得更狠? 下起了雨,一丝丝,一条条,斜线交错,被狂乱的风吹乱了姿态。 司空长卿来到天籁苑,我正驻守窗口观雨,他的手臂穿过腰肢将我搂住,埋首在我的发丝间,我抽身而出,冷冷看着他,他闭目遮住眼中哀痛,幽幽道:“要怎样,你才能快乐,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问:“长卿,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毫不犹豫的回答。 “有多爱?” 他沉默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太虚无缥缈了,就算豁出生命也要去爱的人,是有多爱? 我微微一笑,他露出错愕的表情,抱着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你终于笑了。” 我说:“长卿,让我看看你有多爱我吧。” 他身子僵硬:“悦容,你想做什么?” 笑容如花:“很快就会知道了。” 四月末,北营三千兵士因口粮闹事,隶属少宰太卿麾下,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派出精兵镇压,群臣上本弹劾,秦少因督导不力,被革职查办。 五月初,江北元、继、武三郡洪涝,国公命秦相处理此事,秦相自国库拨款三千口粮五百石救济,中道为乱贼所劫,消息传回金陵,国公怒斥秦相。 五月中旬,秦相府中搜出大批官银、军械,以及三千救款和五百石口粮,更有数十封与萧家通敌书函。八百精兵包围相府,秦相被抓,打入死牢。 五月末,凡与秦氏父子关系颇深的官员悉数以各种罪名贬职、流放,或是打入牢狱。一番大清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 六月初,国公夫人重掌学子监,开恩科,选三甲进士二十五人,二甲进士八人,一甲进士三人。国公夫人钦点,状元蔺翟云,榜眼姚远韵,探花李准。数十进士各自拜官,无不厚泽。 自此,朝中势力一面倒,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拜相,国公夫人暗厢操控,权倾朝野。 六月十五,满月。 我坐在幽闭的房中,忍受蛊毒发作前的阵阵心悸,那男人派来的使者出现黑暗的死角,将解药扔在我跟前,我拾起服下,疼痛得到缓解。虽知在劫不会再来,但心中还是不免失望,那使者留下书函,便化风而去。我展开书信,上头只有一句话:金陵到手之后,杀司空长卿。 白纸在火盆内烧为灰烬,屋外有婢女通传:“夫人,筵席开始了,国公大人正在外头等您。” 我应了一声,朝菱花镜中看去,镜中女子盛装仪容,雍容华贵,梳高耸云鬓,别着硕大牡丹,缀着金凤玳瑁,一身繁冗的八重衣,夺目刺眼的红,绣着凤凰涅盘的图案,一种死后重生的绚烂。 微微一笑,镜中女子也在微笑,我动了动嘴角,对镜中女子说:“悦容,祝你生日快乐。” 走出房门,空中挂着金色圆盘,深深呼吸,吐纳满月的光华,对遥远彼方之人寄予无声低语:“在劫,祝你生日快乐。” 今夜,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如我这身凤凰涅盘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司空长卿在天籁苑外等候,华贵的紫裘五爪金龙滕海袍,头束金冠,鬓发两侧坠下鎏金色长穂,风华绝世。见我出来,脸上闪过惊艳,勾嘴笑起,瞬间淡却繁华,朝我探出手来,不言不语,已是千言万语。我将手放在他掌心,与他一同移驾坤元殿,身后绵长的裙摆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响声,很动听,我笑得无懈可击。 坤元殿内,彩灯连绵如幻,华盖盛世如歌,从殿口至殿堂,铺上红艳艳的地毡,两侧摆满怒放的鲜花,每隔三丈伫立美艳华服婢娥,手掌金雕灯笼,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金黄色的帷帐横置大殿悬梁,褶皱如涛,随风摇摆,帷帐下陈列上百张桌案,文武百官就坐两侧。 十七岁寿辰,不过花雨之年,却是我嫁来金陵的第一个寿辰,司空长卿下令普天同庆,四方来贺。他说:“悦容,你记着,这个世上只要有我便有你,我要你天天快乐如朝,年年繁华如此。”我笑得羞涩,眼中无悲无喜。 与司空长卿同案坐于上堂,首座左侧另设铜色长案,紫夫人便坐在那里,身侧有名翠衣少女伺候,那是她的贴身婢女,也是她的心腹,颜玉。 司仪高喝:“开宴——”管乐奏响,百官齐贺,大殿中央舞者如云,长袖蹁跹;群臣之间喜贺绵绵,觥筹交错,自是一番太平盛世之景。 宴过半旬,我吃得甚少,司空长卿关怀道:“怎么吃得那么少?”我落寞道:“以往每每我诞辰,嫣红都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上头撒上葱花黄油和豆瓣,再打一个金灿灿的鸡蛋,说吃了之后长寿长福。可惜今年,再也吃不到了。” 话语不偏不巧落进姹紫耳中,八面玲珑如她,起身温婉道:“今年,便让姹紫为夫人做这长寿面吧。” 少顷,姹紫自内殿走出,颜玉跟在她身后,手托木案,端有一碗彩陶瓷碗,盛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长寿面。 姹紫一步步朝我走来,她的脸与嫣红的脸反复重叠,又反复分开,我仿佛看到了往昔,每年生日,嫣红微笑的模样。 我红了眼眶,感动地看着她,姹紫含笑回视,一派姐妹情深。 颜玉将长寿面端到我面前,我执起玉筷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流着眼泪。 这眼泪,是为最后一点姐妹之情而伤怀,告别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良知。 蓦地,筷子落地,我抓着咽喉,噗地一声口呕鲜红,喷了颜玉满面污血。 惊叫声响起,管乐乍停,天地无声,下一刻百官惊起,轰然闹腾:“面中有毒!!” 所有怀疑的目光射向堂上的紫夫人,姹紫那张美丽的容颜苍白如死,惊慌失措地抱着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黑暗吞噬我的意识,为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这世上的花儿,开得再艳再美,也不会姹紫嫣红了,永远永远。 第130章 昏暗幽闭的死室,烛火摇曳,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跌坐在墙角的狼狈姿态,心里却感觉不到一点的痛快,这场仗,赢了,输了,都一样,笑的,哭的,都一样。我和她,都是命运捉弄的玩物。 姹紫冷冷看我,讥笑道:“你居然买通了我的婢女颜玉,对自己下毒来陷害我,下的还是天下剧毒‘天机’!比残忍,这天下谁胜得过你!” “如果不是这样必死无疑的剧毒,又怎么能让别人对你的‘罪孽’深信不疑。”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难道你就不怕赔了性命,赔了自己的孩子!” 我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淡淡道:“很不巧,明鞍为我准备的生辰贺礼是能解百毒九转丹,堂下还有太医阁老,我们母子俩只会有惊无险。” 她凄凄而笑:“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是的,我早就计划好了,控制住颜玉在金陵城郊的家人,让她为我做事,让她下毒再指证姹紫,用她的命来换她家人一生衣食无忧。让明鞍准备好解药,在中毒后第一时间为我解毒,还让太医在堂下待命,以保孩子无忧。嫣红死后,我就开始筹划,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两个月!用最快的手段除去牵掣我的秦氏父子,最后一个就是她了,他们都该为嫣红的死付出代价! “你不该害死嫣红的,你不该……”我喃喃碎语。 姹紫眼中浮上浓重的悲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她,我只是要她把你的罪证交给我,然后跟曲将军远离是非之地,我答应不会将他们私通的事传出去,我答应不会让曲慕白身败名裂,只要她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为你顶命!是她蠢,是她傻,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住口!”我冲到她面前接连打了她三个耳光,为嫣红打,为嫣红未出世的孩子打,为我们这薄弱可笑的姐妹之情打。 她头昏目眩往墙壁靠去,抚着红肿的脸疯狂大喊:“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你才是刽子手!”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恨得要杀了我?”嫣红死后的第三天,在劫来信了,告诉我那批追杀我的刺客当中就有姹紫买通的杀手。 姹紫吃吃笑着:“只有你死了,才能消去我心中的怨恨,只有你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才有可能继承国公之位,才有可能得到金陵的一切!” 我静静地看着她哀怨的脸,看不到一丝权欲的膨胀,但她为什么想要得到那根本不在意的权力?如果她真要为孩子夺权,有更直接更有利的法子,只要把我怀的是常昊王赵子都的孩子这个事实公布出去,我就会失去一切,而她自然可以得到一切。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我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 目光落在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我微微晃神:“比我晚一个月怀上的孩子,肚子却比我大,你的孩子一定比我的孩子还要健康强壮。” 姹紫露出惊恐的眼神,不住后退紧贴墙壁,环臂抱着自己的肚子:“你想做什么,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她:“放心吧,你犯下的罪孽我不会让你的孩子来还,孩子是无辜的,他毕竟还是司空长卿的骨肉。乖乖在这里待产吧。孩子诞下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转身离开,姹紫在我身后又哭又笑,声声凄厉,像在控诉,又像在讥讽。厚重的铁门沉沉关上,再也听不见了,所有她的爱和恨。而外面的世界,依旧没有改变,人吃着人。 从死室回到天籁苑的半路上,遇见匆匆赶来的司空长卿,一见我暗暗舒了口气,将折在手臂上的披风挂在我肩上,又将我整个人搂进怀里,低声斥责道:“毒虽解了,身子却还没恢复,怎么就到处乱走了!”我默不作声,他抬头看了看死室的方向,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一声:“如果你不待见她,只须跟我说声,我会让她永远消失,你根本不需要那么做,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身子僵硬住了,被他打横抱起,一路往天籁苑走去。我靠在他怀里,苦笑着,红了眼睛。 有时候宁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过知道了装作不知。 司空明鞍来见我,说查出了蔺翟云的身份。在萧家属地长川境内,有个人在到处找他。一听那人的名字,我呆住了。你道是谁?竟是萧晚风的忘年之交,身份神秘的世外高人蔺云盖,没想到他们是叔侄关系! 我一直看重蔺翟云,想将他收为己用,可他偏偏不为所动,虽然高中状元,却对宦海没什么兴趣。权力财富名利你给他他就要,你不给他他也不在意,唯一能牵动他的就是吃,有的吃兴高采烈,没的吃可怜兮兮。可知我当初是怎么说动他去考恩科的?让明鞍把他关在小屋子里饿了三天三夜,然后用一个食盒的糕点引诱他,他才去考的。考卷也写得乱七八糟,显然有意落榜,是我力排众议,顶着沉重的压力钦点他为状元,为此还惹来百官非议和榜眼姚远韵及探花李准的不满。 为了他我可算是费尽心思了,他倒好,自诩天地一狂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倒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剪除秦氏父子就是他在我背后出谋划策的,否则以秦罗和秦冬歌他们那么强大的势力,怎么可能被我在短短两个月内除去。自此我更加坚定要收罗他的决心,可他一直跟我打着太极,不肯效忠,但也不拒绝为我出主意,就这么拖着,拖到了今日。 司空明鞍还说,南方传来消息,蔺云盖已经查到了蔺翟云在金陵的下落,正秘密派人过来接他。 我来到司空明鞍新建的相府去见蔺翟云,他正坐在院子里,泡了一壶浓茶,桌上摆着各种小吃,一边看着书,一边吃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他也只是招招手,并没有起身相迎。想当初他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也是这种淡淡的表情。想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在司空明鞍带他回去的时候,多半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他说摸过我的脉象,是喜脉,便知我是女子,而又能让当时贵为金陵刺史的司空明鞍听命,除了国公夫人,便无他人了。 “听明鞍说,先生过两天就要离开了?”我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咂嘴吃着糕点,这小子嘴巴挺有味的,味道还真不错。 蔺翟云笑着点头:“恩,已经收到叔叔的书信了,说明日就来接我。” 我垂下眉眼,心中颇为寒意,为他做了这么多,对他百般忍让,最终还是留不住他,还是不能让他为我效忠,这算不算是我的失败? 不甘心,尝试着做最后的挽留:“先生,怎样才能让你留下,你对我说,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蔺翟云静静看我,眸心深邃,晃动着琉璃星火,别过脸耳根微红:“在下不过是四处漂泊的浪人,没有根的草,感谢夫人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和倚重,但翟云才疏学浅,胸无大志,只会辜负夫人的厚望。” 又是这样敷衍的话,又是这种委婉而彻底的拒绝! 我不甘心,沉沉问了一句:“先生是非走不可了?” “是该离开了,怕在这里待得太久有了感情,以后就舍不得走了。” “舍不得走那就别走,留下来!” “父亲临终前嘱咐过,要翟云去投靠叔叔,与亲人团聚。父亲遗命,不敢不从。” 我低着头,将脸遮在长发的阴影中,心一点一滴沉入寒冷的谷底。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他能成为我的谋士,我的朋友,我最倚重的伙伴。但现在他去意已决,这一切都只能是奢望了。如果他只是普通人,我还可以坦然放他离开,但他太聪明了,他的计谋,他的智慧,可怕得就像锐利的刀锋,杀人于无形,得他一人,如得千军万马。如果留不住他,我也决不能让他活着走出金陵投靠萧家门下,成为日后的大敌! 抬头,露出和善的笑容:“既然先生去意已定,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明日我出不了宫,怕是不能来送你,今日就让我以酒代劳,为先生送行。明鞍,拿酒来!” 司空明鞍深深看了我一眼,心领神会地离开,不稍半刻,亲自端来托盘,盘上放着白玉酒壶,两只翠玉杯。 酒壶是专门设置过机关的,里面一半盛着没毒的酒,一半盛着毒酒,只要瓶盖稍稍旋转,就能将这两种酒转换。 我为自己倒好酒,拇指不露痕迹地转动盖子,又为蔺翟云倒了一杯,笑说:“悦容在此祝先生一路顺风。”说罢,一饮而尽。 国公夫人亲自斟的酒,又早早喝下,蔺翟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笑笑取来酒杯,附在唇前,又顿住了,眼眶微微湿润,嘱咐我道:“在下今日一去,便无人为夫人出谋划策了,但夫人无需担心,在下在这些时日暗中观察过姚远韵和李准两人,一人深思熟虑顾全大局,善于内守,一人天马行空出其不意,善于布局,两人虽各有所短,但相互弥补却能各尽所长,只要夫人好好善用二人,他日可堪大任。还有,夫人日前打击秦氏父子的手段雷厉风行,虽立威人前,但得饶人处且饶人,天下终究以‘仁义’立本,夫人此时该做的事是笼络人心,不能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所以秦氏父子可贬可流放,但不可杀,待日后人心已稳,这两人是生是死,尽随夫人高兴。”其后,他又说了许多金陵朝堂内部尚存的弊端以及各种校正措施,无不倾心相授,解我困局。我听得一阵心酸,一边点头,一边应是。 “自此,在下也可放心地去了。”再度取来酒杯,往口中倒去。 第131章 从蔺翟云接过酒杯后,我的心中就十分不安,这些年来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下少数,但从未做过这种杀害贤才的事,心中满怀愧疚,此时又听他一番肺腑之言,想起相识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与他惺惺相惜,他虽游戏人间,对我却是尽心尽力。 遮在衣袖底下的双手也不由颤抖起来,眼见他要喝下毒酒,心中气血翻滚,猛一出手,打掉他手中的酒杯。酒水溅了我满袖潮湿,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玉,声声清脆。 蔺翟云抬眼诧异看我,眸心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 我面色苍白,本是一时冲动,渐渐冷静下来,淡淡道:“先生乃人中才杰,岂能用这小小杯子,明鞍,取大碗来!” 酒壶没再转向毒酒那侧,重新为他倒了满满的一碗酒,递上:“先生,你的才华令悦容钦佩,你的品性令悦容敬仰,今日这碗酒望先生一路顺风,请!”这一刻,我的心中再也没有怨恨,已是一片祥和。 遥望辽阔天际,大雁扑拍着翅膀在琼天下飞过,我想该放他离开的,以他的才智日后必成鸿鹄,我不该心狠手辣毁去他一飞冲天的翅膀。不能为我所用,是我楚悦容没这个福气,说明我缺少才干并非明主。我若枉杀贤明,就算他日大权在手,也没有资格拥有。 蔺翟云起身,双手恭敬地将酒碗接下:“谢夫人。”眼眶通红地将酒喝完。 我起身道:“先生,再见了,咱们……后会无期。” 若是有期,也只是敌对的局面,宁可无期。相识一场,不忍相杀,也便心怀美好,永不再见。 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郑重低唤:“夫人请留步!” 回头看去,只见他跪在我面前,叩首道:“翟云庸才,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夫人大恩,如果夫人不嫌弃翟云反复无常,翟云愿留在夫人身侧,一生效忠夫人!” 我怔住了,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他却突然投效,一时之间傻在那里没了反应。 司空明鞍暗中推了我一把,我赶忙上去将他扶起,激动道:“先生,你竟回心转意了!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快!快起来!” 蔺翟云起身,深深看着我,淡淡道:“夫人宽宏大量,饶在下性命,翟云无以回报,只有为夫人鞠躬尽瘁,才能弥补这些日子对夫人无礼的拒绝和冒犯。” 我的手一抖,错愕地看着他,听他这语气,是知道我在他酒中下毒的事? 他笑笑,说这两个月来早就摸透了我的脾气,近似几分三国曹公,宁负天下莫叫天下负,怎么会容许他这狂妄无礼的小子全身而退,所以早就服下九转丹,准备诈死伺机脱身。 想当初,那能解百毒的九转丹还是他给明鞍才救我性命的。 又说,事过境迁,他是不会记恨我投毒的事,若非我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甘心效命。 言辞凿凿的一番话,说得我尴尬不已。神色数变之后,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笑问:“先生真是好奇怪的性子,先前为何宁死也不肯为我效忠?” 蔺翟云正色道:“我既下定决心辅佐夫人,必然忠心不二,也希望夫人答应我一个条件,此生不相问,也不相疑。” 我见他向来嬉笑的脸上出现鲜有的严肃神态,心知不能刨根问到底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永不相问,永不相疑!”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唏嘘。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他宁死也要从我身边逃离的原因,我想,我是宁死也会放他走的,也不愿意他为此痛苦终生。 走出相府,我嘱咐司空明鞍:“为先生在金陵内郭城北街购置一处宅院,不用非得豪华,但须得清幽,常送些小吃过去,差去手脚伶俐的家奴好生伺候着。”日后我要时时来找蔺翟云商议,总是往相府跑也不是个事。司空明鞍而今位居宰相,身份特殊,关于我和他暧昧的谣言也不下少数,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我虽对此不屑,也不得不避嫌。 司空明鞍这些日子与蔺翟云朝夕相处,早就对他另眼相看,对我的嘱咐自然上心,悉数应下。 “对了,你跟周妍的事怎么样了?”自从亲家被查封后,遣散了所有奴仆,周妍回到了周家,但休书未出,身份却还是秦家媳妇。 司空明鞍苦笑着摇头:“还是那样,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每次我去请见都拒绝了。” “要不要我让你叔叔下道旨令,为你们赐婚?” 司空明鞍摇头:“不,我不想勉强她,就算等一辈子,我也愿意等到她心甘情愿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痴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到让你痴的人。 司空明鞍遇到了,我该为他高兴,暗暗叹了一声,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安慰他几句。 临上马车前,突然想到一事,道:“对了,为先生置办屋宅时牢记一事,宅院内不能有水井,就算有也要填掉,日后用水从邯沟以水车引来便可。” 司空明鞍不解道:“为何?” 我想起往日蔺翟云每每见到水井像老鼠见到猫儿似的抖索样,掩嘴笑笑:“咱们的这位大军师啊,天不怕地不怕,生不怕死不怕,就是怕挨饿,还怕看见水井呢。” 这几日我例行前去苏楼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念道:“社稷之心,泽攸天下,以后孩子出世了,就取名稷攸吧。”这名字怎么听都是男娃的名,看来老太君的心思很明了了。我也没触她霉头,去问万一是女娃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心知历代司空家子嗣并不繁茂,司空长卿这一代更是单传,老太君自然是恨不得头胎就抱上孙子。 我连连附和:“母亲,您为自己孙儿取的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哄得老太君眉开眼笑。 后又几次请安,她都几番向我暗示,该为司空长卿多选几个美人进宫了,这宫城里就这么空着只有一个女主人也不是事,多寂寞啊,该多找几人陪着热闹热闹,也好让司空家开枝散叶,香火繁衍。 我心领神会,回去跟司空长卿提及这事,说为他先选八个夫人进宫,好让老人家称心。 没想惹来司空长卿暴跳如雷,在屋中来回踱步,见东西就摔。 “以前你要我娶你的丫鬟,好,我娶了,现在你居然又要我娶别的女人,还一娶就娶八个!我说过这辈子只想与你一人长相厮守,你当我说话都是放屁吗?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别人家的妻子都是费尽心思恨不得把丈夫的魂都往自个儿身上栓,你却每次都把我往外推,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你有没有心的!” 见我不说话,又愤怒地乒乒乓乓摔东西,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揭我的短: “你派人去鼓动北营兵士造乱,又策动群臣上奏冬歌驭下无能,好,我如你的意,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给革职查办了;你要对付秦罗,暗中把赈灾的银子和口粮劫走,我也如你所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两朝老臣骂得狗血淋头。你还不罢休,更来劲了,索性把赃款都往秦府里塞,还以牙还牙捏造通敌叛国的书信要治他的罪,我也让你如愿了,抄了秦家。你要打击政敌,清洗朝堂,你要掌管学子监,新立官员,你要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高兴就好!你问我有多爱你,你说要看看我到底有多爱你,好,我把整个金陵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好好爱你,你能不能也这样,好好地爱我一回!” 说到最后,他抓着我的肩膀来回摇晃,摇得我头昏目眩。 “你……弄疼我了。”我吃力说道。 “疼?你还会疼吗,有多疼?”指着自己的心口咆哮:“有没有我的心疼!” 勃然拂袖而去了,整整三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丈夫不愿娶,婆婆又催得紧,觉得做媳妇真难,吃力不讨好,还里外不是人。 坐在桌子前,我手抚额头整日叹息,一双玉手在旁侧探出为我倒茶,我无力道:“嫣红,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身子一顿,抬眼看去,看到那婢女陌生而惶恐的脸,不由苦笑起来,这都是第几次了,自己又叫错名字。 嫣红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适应,如果她还在该多好,一定会为我出出主意,就算没什么好主意,也会陪我谈谈心。 突然觉得好寂寞,好难过,偌大的宫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能听我说说心里话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不知不觉走到死室,隔着铁窗,我看见姹紫靠在墙壁上,头发凌乱如干草,抚着自己的肚子依依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看着看着,回过神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姹紫看到我后,脸色大变,我连忙转身离开,她扑到铁门上,嘶声喊着:“十姑娘!十姑娘!” 她叫我十姑娘,而不是夫人…… 我脚步一顿,最终狠心地扬长而去了。 昔日的楚家十姑娘已经死了,昔日的姹紫也已经死了,跟着嫣红一起死的。 后来我派了一个老嬷嬷去死室照顾她起居饮食,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可怜她,也不是对她心软了,我是为了她腹中司空家的血脉才让人照顾她的。 九月初九,重阳节。 被派去照顾姹紫的老嬷嬷来报,姹紫生了,生了一个男娃。 那时我正在喝茶,听闻这个消息,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破碎。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现在就生了!明明比我晚一个月怀孕的,怎么会比我预产的时间还要早一个月诞下孩子!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先皇妃嫔的时候,经天子从姹紫身前轻轻走过,姹紫满脸通红,宛如天边红霞般醉人的美丽脸庞。 第132章 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墙上挂着火把,在地面投下一个巨大的红影,如深湖晃荡着血光,教人心底发寒。姹紫早已失去往日的仪态,头发凌乱浸着粘稠的湿汗,面目苍白像蒙着一层石灰,从床榻上滚下来,产后的虚弱让她浑身乏力,只能趴在地上行走,颤抖抱着我的膝盖,哭道:“求你放过他……” 她的孩子正被老嬷嬷抱在手里,我微微勾曲手指,嬷嬷恭顺地将襁褓横在我面前。锦缎包裹着的娃儿,正贪睡地砸着嘴巴,胸前握紧两只肥胖的小拳头。逗弄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蛋,我心底的柔软正被他轻轻触碰着,笑道:“真是可爱的孩子,取名了么?”姹紫一味哭着求我别伤害她的孩子,哭得我不耐烦了,提高声音冷冷道:“取名字了没有!” 哭声惊住,颤颤回道:“取了,叫怀影。” “怀影?”我呢喃念了几声,自嘲笑笑。怀影怀影,怀念的是赵彰影,那个亲手被我毒死的经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我第一任丈夫。 很久以前模糊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曾经囚禁我的奢华而寂寞的皇宫内院,被常昊王一把炬火烧成灰烬的仁德殿,重重叠叠的紫色帷帐飘荡如水影,经天子每晚与我同床共枕,却夜夜背着我在那鲜红刺目的牡丹地毯上宠幸一个女人。 她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童贞和思念都给了他,为什么我还会以为她爱的是司空长卿? 是了,因为她曾献计代替我服侍了司空长卿一夜,每当说起鲁国公时,那布满红晕的脸蛋儿动人得就连身为女人的我看了都会入迷。现在细想起来,才觉得她的羞涩不过是一种害怕算计被看穿的紧张和局促,一种伪装出来的温柔,而她的目的,竟与我如出一辙——为了让自己腹中不容于世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 “姹紫,你瞒得我好辛苦啊。”一句轻叹吓得地上的女人瑟瑟发抖,不住叩头求饶。 喉咙干涩,我沙哑问:“他……知道吗?” 姹紫自然明白我问的是谁,微微点头:“国公大人什么都知道。”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再度睁眼,面上已经恢复清明:“你安心上路吧,你的孩子我会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她不再哭闹,面容渐渐平静下来,再三叩首:“多谢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得更好,她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诧异抬眼,惊问:“当真!”她不再言语,随手整理鬓发,弄平裙摆,朝东南皇都方向行大经国三跪九叩大礼,从下人手中接过毒酒,高举过头,哭着,笑着:“圣上,姹紫来陪你了!” 三尺神明,看尽人世悲欢,怎么来,怎么去,最后都归白骨,一杯黄土。 酒杯落地,姹紫倒地。是血亲的感应,婴儿的哭声瞬间撕裂死寂,在潮湿阴寒的死室里,回旋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嘶喊。我看着那张生动的初生脸庞,心里冰凉一片,生得,死得,终究是对这个孩子残忍了,他的生辰成了母亲的忌日。 看着姹紫含笑的嘴角,我又想起了嫣红,她死时竟也是这样的表情,死得豁达,无怨无悔。 回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指着姹紫嫣红的花卉,对着两个刚进楚府神情略带局促的小丫头说:“年长的就叫姹紫,年幼的就叫嫣红。” 曾经的小丫头们如今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所爱的男人,都为自己所爱的男人走上了南辕北辙又殊途同归的命运之路。我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怀念过去的我们,有时候我不想长大,长大就意味着要一路奔跑,一路的风景都要快速地倒退,什么也留不住。是的,她们都离我而去了,一个为我而死,一个被我亲手杀死。我难过得想哭,却发现掉不出一滴眼泪。 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让嬷嬷将孩子抱走,在内宫深沉秘密抚养三个月再抱回天籁苑。他虽是足月诞下的孩子,但在世人眼中才七个月,这会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远在皇都的天子幽王赵薰尚且是诸侯掌上的玩物,这个刚出生的赵家皇室高贵血脉,在这乱世里也只能卑微苟且地活下去。 走出死室,日头强烈,透过盛夏繁茂的枝叶一点点渗透下来,照在我的脸上,有一点刺眼 姹紫说,国公大人对夫人的爱,天下无双。从替代你服侍他的第一晚,他就知道了一切。国公大人说,所爱的人,她的身型样貌声音,哪怕在黑暗中看不见听不见,哪怕意志昏迷不辨是非,但她独有的气息,只有她所能带来的心跳,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那晚,他得知一切,将姹紫扔下床,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嗤笑,形态疯疯癫癫,然后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与姹紫达成了条件,各取所需,她保她的孩子,他要他所爱的那个女人——得不到她的心,也要留住她的人。 想起那天,我和姹紫交换后躺在他床畔的时候,他的手臂看似无意地揽过我的腰身,很紧很用力,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折断。那时是恨透了我吧?当我以为他是醒着的时候,又闻得他平稳的呼吸,一脸无邪的睡脸。 于是,一场预谋的爱情追逐开始了。 我以为自己成功导演了一场戏,到头来原来只不过是个傻子,而他更傻,戏外看得明明白白,戏内又陪我演得痴痴颠颠。 才知道,感情的戏,我没有演技,他演得太入迷。 要多爱一个人,要爱得多疯狂,才能心甘情愿地忍下这样的戏弄和屈辱? “夫人,您慢点走,小心脚下的路!” 无视身后丫鬟们的呼喊,我大步朝天籁苑走去,我突然很想见他。 以往每次回去,他都会坐在那里等我,或是喝酒,或是看书,或是批阅奏折,宠溺又带着责备道:“祸害,又去哪里胡闹回来了?” 今日的天籁苑静寂一片,只有水池里的竹管敲打石头,发出“笃笃笃”的响声,带着寂寞的回音。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的夏;后知后觉,才想起他还在为纳妾的事生气,已经好几天不曾回来看我了。 又往凌云轩赶去,那是历代鲁国公所居住的地方。一路所经,错落有致的回旋长廊,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无一处不是精致至极,却也是陌生的。原来自己竟从未主动来过这里找他,都是他往天籁苑来。就像这段感情,是他一个人的付出,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富丽堂皇的内殿,萱花小窗口跳进绯色花枝,花枝下横置一张竹藤塌,司空长卿就侧卧在上头浅寐,穿着宽松的银色长袍,绣着大片墨竹,头发随意在肩侧用紫金发带扎成一束,几片绯色花瓣落在他眼梢鬓发处,异常妖娆。 两个婢女在他身后打扇,见我走进正要行礼,我嘘声止住她们,从一人手中接过紫檀扇,让她们都退了下去,倚在竹藤榻的横栏上,一遍为他打扇,一遍静静观摩他的睡脸。 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眉宇间敛去平日惯有的霸气,深刻的轮廓舒展开来,沐浴在夏日繁盛明媚景致中,很透彻,甚至能看清肌肤上婴儿般的细致绒毛,偶尔他会蠕动嘴角,很可爱。 就这么看着,偷笑着,胸口竟开始隐隐作痛,是种拿捏不住却又很鲜明的痛感。他经常在半夜时分一宿不睡,借着月色看我,只是我从来没在意过,一个翻身就睡了过去。不知道他看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不是也这样微笑着伴着心痛? 夏风徐徐吹进,挂在窗口的那串珊瑚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榻旁半开的奏折快速地翻着扉页,我拿起来一看,是边关的消息:只待最北边的益州八郡归降,江北就可一统。 兵书有云,攘外必先安内。待江北统一后,便要休整三军,对外扩张领土。楚慕北而今回归东瑜,楚家和司空家日后是迟早要对上的。眼前最大的对手还是长川萧家,据探子来报,萧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旁侧又堆积着一叠山高的奏折,随意看了几眼,都是烦心的事:东北三州干旱;南阳县方圆百里早稻秋收却蝗虫成灾;西南边境乱民闹事;益州八郡不肯归降,萧家使者暗访益州牧的踪迹,企图祸起萧墙。 人居高位,心忧天下,他日夜操劳国事,我却还要在家事上惹他不快,这妻子做得失职。又见他紧蹙双眉,似乎正做着不好的梦,额头渗出细汗。我从怀中掏出丝巾为他擦汗,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我的手,睁眼的瞬间带着凌厉的杀气,已有一把匕首横在我的脖子上。 一见是我,他怔了怔,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收回匕首,刚睡醒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抱歉。” 我摇摇头,心知这是他从小来养成的警觉和本能,哪怕在睡觉的时候都不会松懈——他却时常埋首在我的颈窝里,睡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第一次见我来凌云轩找他,他的脸上浮过欣喜的红晕,却别扭地硬着声音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像只猫儿似的伏在他的膝盖,轻声说:“找你说些事。” “什么事?” “那些美人,咱们不娶了,好么?” 屋子静了一会儿,他回道:“好。” “等这个孩子出世后,我再为你生个孩子,好么?” 风吹过纱窗竹帘,转动飞檐下的八角宫灯,风铃摇晃,花枝簌簌颤动着落下花瓣,满屋子的美妙声响。 许久许久,不闻他的回答。 我抬眼看去,他的脸逆着璀璨夏花,深埋在迷离纷飞的花瓣中,看不清表情。 只听见一字,清澈又颤抖地穿透花瓣:“好。” 第133章 随着预产的日期一天天接近,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按照原先的计划,等孩子出生后,我就要杀了司空长卿,再让孩子继承鲁国公之位,我便可以母代命,窃取金陵。这本就是个缓兵之计,我从没真的想杀他,现在只恨不得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娃,我还可以借口计划生变,但主上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可能还会祸及在劫。 现在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体内的阴阳蛊,此蛊不解,我又怎么替司空长卿生个孩子? 这几日,我把书阁中的典籍翻了遍,想找出解蛊的法子。卷中记载,解阴阳蛊方法有二:其一,种下阴蛊的男体与种下阳蛊的女体交\/欢,蛊毒便可中和化作血水流出体外;其二,将蛊毒渡到另一人体内,以命解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要跟男人上床。另一只蛊种在谁的身上不用想我也知道,那个控制我和在劫的男人让我们姐弟两受尽屈辱,跟他上床我宁可被狗咬!而第二个法子更加不可行。连日来,我为此愁苦不已。 去见了蔺翟云一面,本想借着他的智慧解我心中苦闷,当然不会直说,只是模棱两口地询问左右为难的局面该怎么解决。蔺翟云先是笑笑没有回答,任凭我又指鸳鸯又指翡翠借物喻世干着急,酒足饭饱之后才打着饱嗝指向屋外的竹林,道:“风来了,竹子的枝干被风吹弯;风走了,竹子又站得直直的,好像风没有来过一样。” 我不明所以,敢情这人是在念诗? 见我不解,他轻笑一声:“朽木不可雕。”懒懒倚在米榻上,仰面往口中倒酒,银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墨色衣衫半解,被酒水浸出水印,一副狂人狂态,又指了指院子里的池水:“云来了,在池底留下一道影子;云走了,池底干干净净,好像云没有来过一样。” 这次我隐隐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了,起身瞪了他一样,拂袖离开。 蔺翟云在我身后道:“夫人,在下效忠的是你,而非金陵,更非司空家族。希望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而非为感情牵绊的俗世女流。” “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渴望是什么?”我回身怒视。 “我知道,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用一生去感受被人疼爱的幸福。” 他翛然坐正身子,酒壶被翻到在米榻上,酒水源源流出,浸湿了他的大片衣摆,他也不管,笔直认真地看着我:“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什么,就得相应地失去什么。请容许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夫人,立身万万人之上,手握重权,有什么资格像个平凡女人那样寻找平凡的幸福,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太过贪心?有些错误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权力这东西一样,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敌人更不可能让你放下!” 逃难似的回到天籁苑,我知道他说的话句句是理,且字字为我着想。 竹子不因被风吹过,就永远直不起腰来;清澈池水不因有云飘过,就永远留住云的影子——但人的心呢,在被温柔地触动了之后,还可以假装那人从来不曾来过?还可以喊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继续心狠手辣,继续赶尽杀绝? 不,我做不到。 那天傍晚,彩霞弥留天际,司空长卿从外边回来,拉起我的手又往外边走,我奇怪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眨眼笑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殿外有华轿来抬,出了宫城,宫门口又有一辆华盖马车等候,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边嘈杂的人声越发沸腾,撩开垂帘看去,方知是来到了金陵城最热闹的玄武大街。 马车停在街口不能再前行,街道上的人堵得实在厉害,比肩继踵,人山人海。下了马车开始步行,有便服侍卫混在人群开道,我们走得还算通畅,并没有受到人流太大的挤压。因我现在顶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一路上他都是小心翼翼搀扶着我走。直到来到玉拱桥上,人群被三条大街分散开了,行路才轻松起来。 此时,天幕垂下,放眼处都亮起了灯笼,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彩光四溢。 站在拱桥上能大致看清三条大街的景致,卖艺的人口喷烈火惹来一阵尖叫,小贩们高声吆喝招徕客人,桥下还在赛龙舟,两岸的人都在大声呐喊疾呼,不时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我东张西望,看得忘乎所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热闹?” “九月十九,是送子观音的诞辰。” 我错愕抬眼,触上司空长卿闪亮深邃的眸子,在灯火辉煌处微笑着看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心思,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一日来向观音娘娘祈福,会非常灵验。他这样热血沙场的男儿,也会相信这么一回事,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了,一个属于我与他的孩子。 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牵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缠绕:“长卿,我们去放莲花灯吧,观音娘娘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祷,来年赐我们一个白胖胖的孩子!”他回握我的手,微微用劲,一脸欢喜不言而喻。 买莲花灯的时候,竟然遇见了蔺翟云,我朝他打招呼,正要将他引荐给司空长卿,他却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走到我面前,视线停留在我和司空长卿紧紧相握的手上半会,然后对着司空长卿似笑非笑道:“这位兄台真是好兴致,你家娘子这一胎还没生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下一胎了,果真是骑着驴子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佩服佩服。” 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句句讽刺人贪得无厌。我不悦皱眉,蔺翟云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就不信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司空长卿是什么身份,整座金陵城,谁敢这么跟我手牵手来着。得罪金陵城的土皇帝,他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长了不是? 司空长卿沉默不语,眉宇间已经聚敛阴翳的暴风雨。 我频频暗使眼色,蔺翟云却假装没看见,热衷于拔虎须这件危险事,一连串的俚语噼里啪啦地从他口中吐出,什么“考上秀才想当官”、“登上黄山想升天”、“望乡台上抢元宝”、“躺在棺材想金条”、“狗吃热屎揽三堆”……好吧,我承认他博才多学,但别越说越难听了吧? 第134章 司空长卿开始微笑了,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显然蔺翟云也注意到了,见好就收,作揖着笑说:“在下就不打搅两位的好兴致了,孤家寡人只好寻人做伴去。”随手一抓,将刚从身旁经过的那人拉住,也不管男女老少,笑吟吟地问:“请问,阁下介不介意陪我一起去放莲花灯?” 拉着的是个年轻姑娘,模样还不错,从梳着的发髻可看出,是尚未出阁的女子。 可你知不知道,拉着一个未出阁姑娘在送子观音寿诞这一日请求一起放花灯,意味着什么? 是要人家小姑娘为你生孩子啊! 那姑娘炸红了脸,正要脱口骂人,抬头乍见一张笑如春风的俊脸,脸蛋儿顿时变得更红了,居然俯下头羞答答地说:“全凭公子做主。” 蔺翟云二话不说架着她作挡箭牌潇洒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对了,劝两位没事的话早点回去吧,快要变天了。” 正要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 “那个男人是谁?”司空长卿冷着脸一字字问道。 我干笑着说就是先前提过的能人异士,满腹才华妙计,还不忘为他说些好话。 司空长卿冷笑:“哦,我还当是谁,原来就是那位躲在你背后兴风作浪的狗头军师,我早该下令把他拖出午门斩首的!” 我赔笑道:“人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咱们鲁公大人的肚子里还能装下十个宰相呢,跟狗头军师计较个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司空长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我的鼻尖:“就你小滑头!” 放完莲花灯后,卖花灯的小贩说了一些“百年好合儿孙满堂”的吉祥话,又说前去南门的观音庙上香求签,会更灵验。司空长卿大喜,赏了小贩一锭金元宝,便携我往观音庙去。 观音庙中香火鼎盛,来来往往多为女眷,有的是婆媳相伴,有的是姊妹作对,有的丫鬟相随,但丈夫陪着来的却是寥寥无几,所以我们一走进,就惹来许多人窥看,姑娘们的眼中不免藏着羡慕。想来也是,这个男尊的世界里,像司空长卿如此体贴备至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上了香,又摇了签,拿着竹签在阁子上寻找到了指定的解签纸,写道: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明明写的是上上签,但我一看见第一句“为有牺牲多壮志”和最后一句“遍地英雄下夕烟”,不知为什么一阵心惊肉跳,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人解签。 那坐在帆布后面打盹的老僧被我叫醒,随手接过纸签眯了眯眼睛,眉头不自觉紧蹙,然后抬头,视线在我和司空长卿身上来回打量,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司空长卿听后大怒,一脚踢翻了签台,在一阵尖叫声中拉着我走出寺庙。 我茫然地被他拉着走,脑袋昏昏沉沉反复回响着老僧的那句话: “你们在一起,只会痛苦,你不为他死,他必为你而死,还会让许多人陪葬,这是命中注定。” 我将纸签绑在寺庙口的树枝上,听说这样能祈求神明逢凶化吉,逆转时运。 司空长卿见我脸色苍白,心疼地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我本想让你出宫散散心,高兴高兴,没想到最后反而让你弄得不开心,待会回去我就下令,拆了这妖言惑众的观音庙。” 我打起精神,笑道:“哪有你这样的,顺你的心就金玉良言,不顺你的心就妖言惑众了?你可不能这么做,神明不能随便亵渎的,再说咱们英明神武的鲁国公大人,才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呢。” 他深深看我,见我确实没再往心里去,才搂着我轻吻眉角:“你只要想着好好跟我在一起,每天过得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顿了半会儿,又说:“悦容,你要明白你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他是这金陵城的拥有者,是整片江北的领主,日后,还要将这苍穹之下的所有土地囊括版图之中,全都送到你的面前,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我再也佯装不住笑容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表情,太熟悉了,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常昊王赵子都。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没多久,他就兵败如山倒,身首异处! 我紧紧抓住司空长卿衣襟,急得快要哭出来:“长卿,咱们不争天下了,好么,就守着金陵,守着江北,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 “有些错误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权力这东西一样,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敌人更不可能让你放下!”蔺翟云的话突然在我脑中响起。 司空长卿淡笑:“我的傻悦容,就算我愿意独守江北,你认为萧家会愿意吗”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沉沦下去。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生浑浊谁能不染尘埃? 萧家狼子野心,早有吞吐天下之志,怎么可能忍受司空家独霸江北? 而司空长卿,又何尝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回到了宫城,守门将士来报,周逸将军和几位大臣幕僚有要事请见,已在书房恭候多时。 一进书房,便见周逸神色焦急,在屋内来回踱步,其他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屋内气氛极为压抑,我和司空长卿对视一眼,便知有大事发生,而且不是好事。 周逸乍见司空长卿携我走进,浑然忘了礼数,也不等我们细问,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呼道:“主公,大事不好,萧家大军犯我江北而来了!” 司空长卿扫视书房一周,稳住神色,问:“敌军统帅是谁?” “主帅萧晚月,副帅七郎将路遥,前锋大将郭狄、范嗣、姚思明,萧家这次进军,派出大半精锐,兵贵神速,大军已过常州城,拿下了常州九郡,现在正直取赵阳城!” 司空长卿大惊,过了赵阳城,便是锦州,过了锦州,便是金陵城下了。 萧家这次出兵,竟如此风雷之势! 沉默了半晌,他静静问了一句:“萧晚风呢?” 周逸回道:“据探子来报,尚在昏迷中。”他已经昏睡了足足七个月。 屋内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萧晚风没来到战场,这是所有不幸的消息中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是金陵所有人心中的噩梦! 第135章 大经幽王二年九月,长川萧氏平定江南。十八日,二公子月领兵三十万越太阴河卢元山地界进犯江北,破常州过九郡;十九日,欲取赵阳城。公闻讯大怒,命周逸将军为前锋,亲率大军直奔赵阳。楚氏坐镇朝堂,宰相明鞍辅佐,以备后勤之师。 ——《金陵遗史·鲁公传》 常州城本是江北第一道壁垒,失守如此之快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则,常州曾灭萧晚风之手,城壁关卡各防要塞均毁于一旦,虽已重建已不复以往固若金汤;二则,常州刺史死于暗杀,城中细作散播谣言,人心涣散,太守色厉胆薄,畏惧昔日萧晚风余威,当夜弃城携款私逃,副将见主背义,怒发冲冠,遂以善待城中百姓为条件开城投降。 常州失陷之后,司空长卿清点三军,即日率军出征,我留在金陵主持大局,在必要之时给他支援,金陵乃至整个江北开始陷入备战的紧张状态。 萧家大军以间计兵不血刃拿下常州后,如入无人之境挥军北上,直取赵阳城。 赵阳城乃江北第二道壁垒,地势险要,北有剑阁,南有百越,城墙之高天下一绝,约莫二十余丈,百越有毒泉,丛林有猛兽,尽管城中屯兵仅两万,萧家要想轻松拿下城池绝非易事。 九月十九日,长川军兵逼城下时,赵阳城守将严令守城,无论萧家前锋大将郭狄、范嗣等人如何叫骂,拒不出城迎战,直待援军到来。 九月二十一日,司空长卿率金陵铁骑十万步兵十八万抵达赵阳城,与长川军交战三日,退敌五十余里。 九月二十五日,萧家大军副帅路遥放弃原先速取城池的打算,下令原地扎营,择日再战。 期间,长川军主帅萧晚月一直未曾露面。 我在书房,看着前方送来的战报消息陷入沉思。房内还有宰相司空明鞍,天策府大学士姚远韵,鸿卢客卿李准,武将幕僚数位,及无官无职的蔺翟云。按照金陵礼制,朝中官员官职未及三品以上者,未得国公诏令不得入宫城重地,但众人皆知蔺翟云是我倚重的心腹,又因眼前局势紧张,遂无人有异议。 除了蔺翟云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在场所有人都神态严肃,屋内弥漫着一股浓厚沉重的气氛。 “以诸位来看,眼前这战局对鲁国公大人是否有利?”我担忧询问,人前向来以敬语尊称司空长卿。 李准道:“萧家这次进军一直力求神速,原因不外乎有二:深入敌军腹地,须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后备粮草有限,军士长途跋涉,不容久战。所以交战时间越长久,对他们越不利,主公援军到达后,两军势必陷入持久战,对我金陵军来说还是较为有利的。” 姚远韵道:“但萧家已夺下常州,必然会以常州为后援重地,进可攻,退可守。常州又粮草充足,兵械无数,长川军尚能支撑半年之久,胜败仍是未知之数,而敌军主帅一直未曾露面,教人不得不防。” 房内一阵叹息声,姚远韵确实说出了我心中最大的忧虑,按照萧晚月早前两次夺取常州的手法来看,他之兵法谋略,向来只在目的无论手段,此番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现今他隐身人后,让人觉得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大战之前,先玩心理战么?我苦笑,怎觉得他的用兵手法跟他大哥越来越像了?转念又想,他从小便受萧晚风教导,影响甚大,耳濡目染也不足为奇。 “先生认为萧家接下来会怎么做来扭转劣势?”我看向蔺翟云。 众人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却见蔺翟云盘坐坐在蒲团上,抓了一块精致的糕点细细品尝,似乎觉得味道很不错,眼睛笑眯成了月牙状。大家都在殚精竭虑,他却在吃喝玩乐,众人不免频频侧目,面有不满,尤其是姚远韵和李准,一直对他高中状元之事非常不服,认为他是个滥竽充数之辈,因阿谀献媚才受到我的重用。 姚远韵向来舌头毒辣,曾听闻蔺翟云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拒绝效命金陵朝堂,不由念了一首阮籍的咏怀诗来讥讽:“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李准素来喜欢跟姚远韵唱反调,这次却抚手笑说远韵兄好才华。 蔺翟云听后不生气,也笑着拍手说:“姚大人不愧为庐州才子,果然名不虚传,好,好!”满口的糕屑,咕噜一声吞下,莫名说了句:“前有狼,后有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众人一愣,正在纳闷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门外侍卫通传,探马来报。 我接过信函一看,变了脸色,对蔺翟云道:“先生果真一语成谶了!” 金陵后防,益州八郡,刺史钱丁羽举兵叛乱了,将司空长卿先前派去招降的大将斩于马下,扬言要犯金陵。 何为前狼?萧家三十万长川军。 何为后虎?益州刺史钱丁羽麾下的八万金陵军。 两者若是前后夹击了,金陵必会蒙难,金陵若是蒙难,司空长卿必会派兵回防,届时赵阳城防守空漏,萧家可乘势反扑;一旦赵阳城失陷,金陵也岌岌可危。好个连环计,好个离间计!好个萧晚月! 众人脸色沉郁下来,我死死盯着蔺翟云,他被我看得难受了,挨在我耳旁快速说了两字:“间计。”我便笑了起来。 何为间计? 孙子兵法有云,间计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乡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闻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萧晚风在《风痕》一书中曰:“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对间计极为推崇。 萧晚月神速攻下常州,用的便是生死间和反间。他既然善用间计,我也不甘落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翌日,我派遣两名大将,各率五千精兵从水路陆路两处前后包抄益州叛军。 仅是一万精兵何以敌对益州八万大军?这就是蔺翟云用“间计”的巧妙之处了。 陆路骑兵打的仍是招安的旗号,而水路遁形到叛军后延的将士则穿上萧家长川军的兵甲,行偷袭之事,并派间谍散布消息,半真半假,诸如:“萧家利用益州军作饵,等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许以益州偏安一隅的条件翻脸不认,可笑钱丁羽兵折将亡,为他人做嫁衣。” 钱丁羽这个人好大喜功,又疑心甚重,见到后方军队被“萧家大军”偷袭,当场痛斥萧晚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前去招安的将军则把我吩咐的“鲁国公大人宽宏大量,只要益州归降,其叛乱之罪既往不咎。”这句话传达过去。阴里给巴掌,明里给甜枣,果真让钱丁羽及时“迷途知返”。 尽管那批假冒长川军前去偷袭的精兵死伤过半,但我损失两千精兵,换得金陵后防太平,让司空长卿能够义无反顾地在前沿作战,还是十分值得的。 经此一事,姚远韵和李准看向蔺翟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尊敬起来。 这时,将士来报,截得敌军密函,便见一封印有萧家家徽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递上,我忙拆开快速阅读,才读了一半便砰然红了脸。 显然萧晚月是间计玩上了瘾,故意让我截得这封密函,这哪是敌军机密,分明是一封倾吐相思的情书! 屋内众人见我神色怪异,各个面面相觑,也没多问什么,倒是蔺翟云向来毫无章法,就这么从我身旁挨过去偷瞧,我赶忙将信捂住,却还是被他瞧去了大半,还好死不活地背了出来:“又是一年秋风柔,独上烟雨楼。烟雨依旧楼依旧,已是黄昏后。忆想当年与卿别,江南一叶舟。人如烟,泪如雨,伴着江水流。” 睨着我通红的脸,似笑非笑道:“唷,这‘军情’写得还真是香艳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此时又有人来报截得敌军密函,此后每隔两个时辰,便有一封印着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呈到我面前,无一不写得深情款款,缱绻柔肠,那娟丽飞扬的字体,是萧晚月独特的笔锋,惊世才华隐现在字里行间。 忆起少时,自己曾将记录他诗赋的《草华集》手抄本放在床头,闲来无事总爱看上几眼。那时的自己对他是仰慕的,憧憬的。时过境迁,现在的心跳已不复那时吵闹,但那种心情每每想起,仍然觉得美好。 当晚我正欲就寝,赵阳城骤然传来噩耗,我乍闻大惊,跌坐在床榻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而后连夜召集要臣于书房议事,看着列在书桌上一封封惹人惆怅的密函,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原来这也是萧晚月的计,就在我被他的诗赋乱了思绪的时候,司空长卿中了他的圈套,陷入生命之危。 第136章 赵阳城守军分为两军,一军守城,一军在外扎营,交相呼应。守城的是司空长卿,外援的是上将军齐袁,周逸则被派往百越守关,以防敌军偷袭。 萧家如想取胜,必先断司空长卿的外援,第一个针对的就是齐袁。 就在那一封封深情款款的密函送到我手中的时候,萧晚月真正的指令已传达到路遥手中。 九月二十八日黄昏,路遥开始猛攻赵阳城,点燃大火,齐袁果然误以为赵阳城危亡,从山路疾驰而来,却被萧家大军中途伏击,齐袁拼死作战,被路遥亲手斩于马下。 外援斩绝之后,萧晚月开始专心对付城内驻守的司空长卿。下令路遥再一次攻城,然后亲率一队长川军穿上金陵军的衣甲假意袭击萧家兵营,让司空长卿以为齐袁的援军仍然存在,路遥表现出因为兵营被毁急忙撤退的样子,引诱司空长卿出城追杀,萧晚月则安排伏兵断去后路。诱杀主将,赵阳城何愁不破? 当晚消息传回金陵,我几欲昏厥,遣去查探司空长卿下落的兵卫悉数未回,司空长卿生死未卜。 萧晚月这次夺取赵阳城的策略,与我先前招降益州刺史钱丁羽的方法极为相似,甚至更精湛,更毒辣——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告诉我,同样的计谋,他比我玩得更完美! 或许我和萧晚月的想法在这方面是极为相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萧晚风的“弟子”,所延续的手段和战略模式大同小异。显然现在的我不过是只雏鸟,还不是他的对手。萧晚月那副不沾风尘的儒雅外表下,隐藏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我仿佛看到他展翅临于半空俯瞰着我时微笑的模样。 所臆测的他的笑容,不是讥讽,不是蔑视,而是平淡温和却又是高高在上的笑,如佛祖般悲天悯人。 尽管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但不得不承认,这次是败在他的手里,他是彻底地将我和司空长卿给算计了。 九月二十九日清晨,苦等了一宿,终于有探子传来赵阳城一战的消息,萧晚月以十面埋伏的阵势指挥长川军围杀司空长卿,副将舍生取义杀出一条血路,为司空长卿断后,司空长卿带着九千精兵冲杀包围,苦战一夜,往百越关隘撤退,与周逸汇合。萧家大军紧随其后,欲要再取百越,幸得百越地势险峻,丛林有猛虎,毒泉布杀机,阻碍了长川军的进程。萧晚月下令驻扎营寨,休养生息,明日再战。 当下我便决定亲率五千后勤之师前去救援司空长卿,众人大惊,拼死上柬阻挠,说金陵不可一日无主,又说我临盆将近,不宜劳顿。我去意坚定,念及先前观音寿诞之日所卜的签,以及老僧说的那句话,心头前所未有的不安,我害怕自己这次不去救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下令让司空明鞍代为料理朝政,遂上了战车。 眼见劝阻不果,临行前司空明鞍、姚远韵和李准等人跪在我面前,神情肃穆,道:“臣在此预祝夫人马到功成,夫人若有不测,臣等必提头去见主公!”言外之意与我同生共死,也希望我为他们保重性命,不可轻率而为。我红了眼眶,点了点头,下令出发。蔺翟云与我同去,他虽为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关键时刻,还需仰仗他的脑袋。 途中经过赵阳城边缘,残垣断壁,翻倒的车辕战马,背着灰蒙蒙的天色,余留着战争的肃杀。断箭破盾零落满地,一路尸骨成堆,断头断臂,肝肠脑浆混着血腥散发出浓浓的恶臭。我忍住反胃,拼命地自我催眠: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争,我必须面对,并且要成为习惯。 下令继续前进,行军一日,借山林小道,终于在九月三十日黄昏秘密抵达百越五十里外。 临山往下看去,萧家大营驻扎在山脚下,兵甲战马林立,黑压压的一片,黑底红字的萧家旌旗迎风猎猎,像野兽的爪子般张狂锐利。 我与蔺翟云商量出一计,派出全部精兵夜袭萧家大营,其真正目的却不是袭击,而是制造混乱,身负重任的仅是余下的一百精兵,趁乱烧毁萧家粮草。长途军旅,若无粮草,焉能打仗?此计若是成功,三日内萧家必定撤兵。当然,我这五千精兵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入夜,天空蒙着厚重的乌云,星辰皆蔽,天昏地暗。山林深处偶有狼嚎,一层层拉长的回音,让夜更加阴森恐怖。山下大营中火把点点,明明灭灭如人世沉浮,隐隐传出兵士巡逻的脚步声,使得宁静的夜更加诡异,让人胆寒。 我和蔺翟云站在山头往下看,身后只跟着十几个将士保护,其余人都已按部就班,静候我号令。为了隐藏踪迹,我们都没有点火,一直到乌云破开,下玄月挂上枝头,落下冷冷银光。我衣袖一甩,朝天际射出一道紫色响箭,随即山脚下厮杀声起:“冲啊——”大批金陵军横空出现,不要命地往萧家兵营里冲杀。大营中顿时乱成一片,刀光剑影,哀嚎嘶哑,声声冲上云霄,将夜的宁静彻底撕裂。 很快地我便看到了萧晚月,白马雪衣银色长剑,在那片混乱中显得如此出尘,仿佛人世浑浊,他依然是濯水而不妖的白莲,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做什么,总是能一眼就看到他,并且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随手挥舞长剑,银光闪闪,衣衫漫飞,如雪舞人间,无人能够近他三丈以内,就连飞溅的鲜血,都望尘莫及,他是人间的雪天上的月,谁也无法抹去的洁白。他不时左右观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时,大营的某一角燃起大火,熊熊烈烈通红一片,瞬间将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随即有人大喊:“不好,金陵狗贼烧我粮草,快来救火——” 我转身离开,心知这场火再也无法扑灭,除非所有的粮草烧为灰烬。纵火的燃料是蔺翟云特制的焦油,长川军越是用水扑火,越是火上浇油,火势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一切已成定局。 鲜红的色彩,像在热烈歌颂我的胜利,又像在愤怒叫嚣我的无情。一步步走着,身体一点点地冰冷。为救司空长卿,我牺牲了五千人的性命,他们都是壮志满怀忠君爱国的儿郎,都有父母妻儿,都有热血梦想。他们都说:“为护我金陵,救出主公,虽死犹荣!”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战争,为了胜利必须有人牺牲,他们是金陵的好男儿,是江北百姓们的骄傲——如果我的心是黑的,我的血是冷的,我的眼泪是水银做的,那么,就让我冷酷无情绝情绝义。但我始终无法释怀,这种血淋淋的利用和自我牺牲。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的心永远比不上男人们冷硬? 蔺翟云又在开始说他的公平原则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伟大的光荣,总是要伴随着无数人的牺牲。皇图霸业,尸骨堆成。你必须习惯。” 是的,我必须习惯,所谓战乱世界残酷的生存法则。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嘶喊:“悦容——”是萧晚月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心中凌然一寒,难道他发现我了! 转过身往山下看去,只见那道白色身影纵马在乱军中奔驰,枉顾后延火烧粮草的大事,一味砍出血路,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悦容,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出来啊!” 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声音中听出了焦虑、躁乱、渴望以及欣喜若狂的感情。 突然下腹传来绞痛,我抱着肚子蹲了下去,蔺翟云赶忙将我扶住:“夫人,你怎么了?” 额头渗出湿汗,我苍白着脸,紧紧攥着蔺翟云的衣袖颤抖着吃力道:“羊水……羊水破了,孩子快要出生了,快、快给我找处隐蔽的地方!” 第137章 簌簌,夜风吹动芦苇,摇摇晃晃像翻滚的垂暮,又像勾魂的幽灵。行军打仗没有接生婆,唯有深谙医术的蔺翟云为我接生,起先我不愿意,躺在大片芦苇深处让他去外边守着,说我自己一个人能行。他的脸遮盖的夜色下,掠开纠缠在我脸上的湿发:“女人生孩子就跟阎王隔层纱,别胡闹了,听话,现在我是大夫,没什么好避讳的。”说完撩起我的长裙,撕开亵裤,将我的两腿分开。 我口咬长发,忍住下腹锥心的疼痛,不能喊出声来,萧晚月和他的近卫兵正在附近搜索。硕大的冷汗从额头背脊冒出,后背衣衫尽湿,只觉得好像有无数黑影在眼前晃动,风声如厉鬼怪啸在耳畔叫嚣。蔺翟云的声音压抑而遥远,一遍遍说着呼气吐气,我剧烈起伏胸膛反复机械地吐纳,但绞痛越来越强烈,像要把我整个人撕裂。 这时,不远处传来窸窣声,萧晚月的近卫兵已经搜查到附近了,正步步朝我所在方位逼近! 痛在加剧,我几乎要喊出声来,蔺翟云将手臂横在我唇前,我一口咬住,甜腻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抬眼惊慌忧虑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比夜更黑,仿佛带着神秘的安定力量,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有我在。” 我点点头,心渐渐平稳下来。文弱的他,却总能让我感到莫名的心安。 萧家近卫军离我们仅有五丈之遥,心坎吊在了尖端,忽闻有人大喊:“金陵狗贼在那里,快追——”立即折身往别处追去。是我随身带来的那十几个将士,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响起一声洪亮的啼哭,分娩的痛楚渐渐散去,蔺翟云卸下外袍,将孩子裹住抱到我面前:“夫人,是个男娃!” 撑起虚弱的身子侧脸温柔地看着这个孩子,怀胎十月吃尽苦头,终于让他平安出生了。我红了眼睛,嘴角动了动,笑着又带着哭腔:“好丑,跟猴子似的。” 蔺翟云笑笑:“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个样,以后长大了准跟他的父母一样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我默不作声,抬头看了看四合的暮色天空,眼泪就这么刷刷地流了下来。子都,你在天上看见了么,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我会将他抚养长大,对他说关于你的故事,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所以,请你一定保佑我们母子这次能渡过难关。 上天却像跟我开着玩笑,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我和蔺翟云对视一眼,变了脸色,隐隐听见有人说:“禀告将军,有婴儿的哭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抱着那幼小的躯体,近似哀求道:“我的乖孩子,快别哭了,娘求你!” 像听懂话儿似的,小娃儿真的就不哭了,挥舞着短短肥胖的小手拍着我的脸蛋,漆黑闪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我。 蔺翟云搀起我,借着高耸的芦苇蔽身隐走,不下半会,便见一条河流挡住去路,忽闻马蹄踩踏泥土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 坐骑甩动铁甲包裹的马首,发出冰冷的碰撞声,我心中一阵发凛,僵硬着脖子缓慢抬头看去,马背上的那男人逆着蔼蔼夜色,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一身漆黑冰冷的黑狼铠甲,衬着一张冷诺冰霜的刚毅面孔,正俯首冷冷看我。 是萧晚月的副将路遥!我痛苦地闭上双眼,天要亡我! 却听见路遥用一种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这里没有人,再去那边搜搜。”我诧异地睁眼看去,对上他一丝复杂的神色。 高耸杂乱密集的芦苇丛果真是藏身的好地方,除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路遥,其余步兵近卫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在路遥下令之后,众人悉数叩首唱遵命,便以极为快速敏捷的身法散开,朝四处搜捕而去。 “为什么?”我忍不住脱口。 路遥随手抚着马鬃,面无表情道:“主公昏迷不醒前曾嘱咐我,在你还不能完全独当一面的时候,别让二爷找到你。二爷这次是故意引你出来的,虽然你这段时日的表现还算不错,但仍不是二爷的对手,所以,你走吧。” 喉咙滑动,我沙哑地问:“你家主公……现在还好么?”虽然对箫晚风的近况早已从军情中了解到,仍是忍不住关心询问。 说到箫晚风,路遥眼底流露出一种狂热的崇拜,随后淡漠扫了我一眼:“我家主公天生贵胄,自有皇天庇佑,不劳鲁国公夫人挂心。” 对于路遥毫不掩饰的反感,我并不在意。他对箫晚风有多尊敬,对我就有多厌恶,认为箫晚风所有的不幸,都是遇见我才开始的。是的,如果箫晚风没有动情,如果他能清心寡欲,便可护住命脉,如果他当初乖乖呆在长川养病,便可平安地渡过生命的那道坎,可他偏偏为了见我一面,服下那种自损生命力的还魂丹,千里迢迢跑来皇都,寻找一个选择嫁给他的敌人在以后也会成为他敌人的女人。倾尽所有地对那个女人好,而那个女人居然在他生命垂危之际,毫不犹豫地抛下他,回到自己丈夫的身边——如此无情无义践踏自家主公真心的人,路遥自然恨之入骨。 没再多言,多言也掩饰不了彼此敌对的尴尬局面,我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让蔺翟云扶我离开。 路遥又对蔺翟云道:“先生,云盖先生有言相托。”蔺翟云身子一僵,回道:“请说。”路遥道:“云盖先生相劝,先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必受万劫之苦,日后战场相见,便无亲情。”蔺翟云道:“也劳烦阁下替在下向叔叔传达,战场无父子,各为其主,日后无需为难,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愧疚地看向蔺翟云,是我当初一时私心,让他陷入今日忠义两难之地。他仿佛明白我的心意,微微一笑,扶着我说:“夫人,我们走吧。” “走?你们能去哪?”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半空传来,带着温和笑意,却叫我瞬间如坠冰窖。 便见那人雪衣白马,踏碎满地芦苇悠悠行来,身后甲士林立,旌旗猎猎,巨大的红体“月”字迎风翻滚。 自他到来之后,清澈的眸子紧紧锁在我的身上,指骨分明的修长双手紧握缰绳,像要捏碎满腔的愤怒和痛苦,又像在强忍席卷而来的狂喜。许久许久,才缓缓松开手,复杂地看了我怀中孩子一眼,脸上仍旧缀着惯有的平淡儒雅的微笑,又眉眼不眨地一直看我,哪怕是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 “路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路遥翻身下马,跪地请罪。 萧晚月淡淡道:“下去领三十军棍,记住,你现在的主子是我。” 路遥半垂眉眼:“是,二爷。”起身无奈看我,便在将士的扣押下无声离开了。 风吹芦苇,窸窸窣窣,江河流水,叮叮咚咚,疑似乱人心跳的频率。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我们竟像好久未见的老朋友那样,异口同声地互问:“最近过得好么?”两人各自一怔,又纷纷笑开。我说:“我很好。”他笑着:“可我并不好。”我礼节性地问为什么,他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最后那次分开时你唱的那首歌,‘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然后我睁开双眼看向窗外,月色越是美丽,越是觉得难过,我在想,如果我心上的人能在我身旁那该多好。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悦容。” 带着千军万马,攻城掠地地来找我? 看着他执着的眼睛,我一阵晃神。 那双清澈的眸子,曾经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曾因为他爱上了这双眼睛,又因这双眼睛爱上了另一个人,以至于现在,我再也分不清,究竟自己爱的,是眼睛,还是人? 我慌乱地转移视线,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言于表的感情,不再是儿时记忆那样温和平淡,转而变得直接浓烈而炽热? 是了,就是在最后那次见面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他爱我。 现在,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你嫁去金陵,嫁给司空长卿,是我最大的错误,我对自己发过誓,不能再让别人带走你,就算追到江北,追到金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带回来。” 我问:“我嫁来金陵,你何错之有?” 他没有回答,柔和目光近似悲哀:“这一次,我是来纠正自己犯下的这个可笑又愚蠢的错误。” “你要怎么纠正?” “踏破金陵,杀了司空长卿。” 我双腿一软,蔺翟云赶忙将我扶住,我抬头看向那个曾给过我感动,又离我越来越远的男人,说:“如果你敢伤他性命,我一定会恨你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飞烟灭!” 他没说话,微微笑着,很痛很扎眼的那种笑,就像最初的一种苍老。 翻身下了马车,一步步朝我走来:“那么,就让你恨我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飞烟灭吧。”他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河的对岸。 马蹄如擂鼓,司空长卿率大军赶来了,喊着我的名字一马当先踏入河水中。 就在这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马儿竟然悲惨嘶鸣,然后疯狂在水中颠簸闹腾。周逸在身后大喊:“主公,此乃百越毒泉,不仅河水有毒,河底尚有水兽,快弃马回来!”话音才刚落下,那坐骑便轰然倒在水中,浑身冒起紫烟,河里传来怪响,似有什么东西在撕咬马的身体。幸得司空长卿手持银枪,落水前以枪杆往水底撑起,凌空一跃退了回去,枪头扎着一只遍体红麟兽头鱼身的怪状物体,流出的血是恶心的绿色液体,正拼命挣扎着露出尖牙利齿,很快摊死下去。 众人见此纷纷吓住了,好毒的河水,好诡异凶悍的水兽! 司空长卿愤然将那头水兽甩出枪头,红着眼睛看向彼岸:“悦容!”情不自禁又往前冲来,被周逸死命夹着胳膊往河岸后头拖去,却不得罢休,反被司空长卿往前拖去一丈,又有三个健壮的将士前来拖拉,仍是无果,我急忙喊道:“长卿,你冷静下来,别过来!”他才制住动作,痴痴地看着我,竟落泪了。 隔着一条河,却像隔着一个世界。 他在哭,萧晚月却在笑:“悦容,这次他再也无法带走你了!” 第138章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萧晚月打着油纸伞牵着小小的我走在绵绵春雨的小路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没有幻想没有期望,就如同鸟儿被捆住了翅膀;过多的幻想过高的期望,就像鸟儿不知飞向何方。”又说:“人们希望的总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我觉得他说的话像是在预言今日的自己,他如一只展翅高飞的巨鸟,不再陷入天穹迷途,也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际,命运给了他一个背道而驰的安排——他只将司空长卿当做敌人,没料一直默不作声的蔺翟云趁他志得意满时将我横抱起身,二话不说朝河中跃去。 萧晚月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伸手阻挠,却为时已晚,只拉住我一片衣袖。我回头看去,看到他满脸慌张,几近哀求的眼神,又见他翻滚的宽大雪袖下,手腕缠绕着白色绷带。他受伤了?那时,我本能地往他受伤的手腕扼去。本想迫他放手,没想还没碰到他的袖角,他便大惊失色,连忙将手抽回放在背后牢牢护着,似乎在害怕什么。就这么一个空档,蔺翟云和我彻底脱离他的掌控踏入河中。萧晚月茫然站在岸边,懊恼沮丧,像只受伤的野兽喊道:“悦容,别走!” 我心中凄然,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竟是这么撕心裂肺。不敢回头看他,不忍内心最柔软最美丽的角落,蒙上苍白的色彩,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万劫不复。 仰面对蔺翟云担忧道:“先生,你……”蔺翟云的脸色有点苍白,俯首对我笑笑:“夫人,把孩子抱好了,其他的都别担心,别忘记我服过九转丹。”我暗暗舒气,是的,早前他服下九转丹本想诈死离开金陵,但我的那杯毒酒他没喝,现在的他百毒不侵,根本不用害怕毒泉。 很快我又想到,河中还有凶狠的水兽啊!便见鲜血从水底溢出,血腥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蔺翟云的双唇已毫无血色,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滑落,溅在我的脸,带着痛苦地麻痹感,他却面不改色,亦步亦趋地走着。 这条河,很浅,只到膝盖,却如万丈深渊;这条河,不长,只有十丈,却如千山万水。他就这么抱着我,一步步走向司空长卿。 两岸千军万马,旌旗凛冽,弓箭手和盾手早已严守以待,隔着一条河剑拔弩张。长川军中,不知是哪个士兵承受不住当时压抑的气氛,手一抖射出了一支狼箭,径直刺穿蔺翟云的胸膛,尖锐的箭头横亘在我眼前,带着扎眼的血红,鲜血和他的冷汗一同落在我脸庞,滑进我的嘴角,咸的,苦的,腥的,冷的,热的……口腔中满是复杂的滋味。蔺翟云吃痛闷哼出声,脚步趑趄,几欲将我跌下毒泉,司空长卿和萧晚月齐声惊呼:“悦容——”蔺翟云牙关一咬,拼死又将我横抱起身。 我看着蔺翟云,神情茫然,瞳孔剧烈收缩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只因为他曾发誓,至死为我效忠? 听见他呓语似的低喃:“你值得让更好的男人保护……” 那一刻,眼睛彻底模糊了,被泪水阻挡着看不清他的面容。 天地嘈杂纷纷,怀中的孩子惊醒,纵声啼哭起来,呜呜哇哇分外凄厉。两岸已人仰马翻,金陵军被那一箭刺激得暴怒浮躁起来,已然拉弓开弦蠢蠢欲动,战争一触即发。司空长卿厉声将部下喝止住,那错手射箭的士兵也被萧晚月当场就地正法,两人同时下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雷厉风行地稳住了局面,唯恐混乱中伤我性命。 席天卷地的夜风,倾轧两岸芦苇丛,簌簌响个不止,吵杂过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死寂。 蔺翟云一走到对岸便轰然倒地昏死过去,司空长卿赶忙将我和孩子接过怀里,周逸锵然拔出宝剑,将无数只在蔺翟云腿部嗜咬的水兽悉数斩杀,绿色的液体溅了满地,散发浓浓的恶臭。 我早已虚弱不堪,紧绷的神经埋身在司空长卿怀中后瞬间松懈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气若游丝道:“救他,长卿,快救先生……”眼睛一闭没了意识。 醒来时,已过两日,我已回到金陵,躺在自己的寝宫中,而司空长卿仍留在百越,战争还没有结束。 听说那晚金陵军和长川军隔岸打了一仗,都是弓弩掷石火箭之类远距离攻击的仗势,死伤不大,两家主帅把一肚子的火气发\/泄完得差不多了,才草草收了兵,第二天又打得如火如荼。 与我一同送回金陵的还有蔺翟云,司空明鞍说,他比我早一日醒来,胸口上的伤不重,狼箭射偏了没伤到心脏,倒是脚上的伤不轻,水兽的唾液含有剧毒,幸得他早前服下过九转丹,但膝盖以下的肌肤差不多被咬得面目全非,需要好些时日才能康复。 我见司空明鞍言辞闪烁,便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逼问之下才知,蔺翟云左脚脚筋被咬断了,太医正以宫中秘藏的断续膏为他治疗,就算痊愈后也只能平地行走,不能再像普通人那样跑步。简而言之,只差一步他就要残废了! 不顾司空明鞍劝阻,我执意要出宫去看蔺翟云,以鸾辇抬到那处幽静的宅院,再以横塌抬进他的卧房,那时他正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精神还不错,就是脸色不太好。我进来后他回过头,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彼此病恹恹的模样很狼狈,就这么面对面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瞪着司空明鞍:“胡闹,夫人正在坐月子,你怎么可以让她出来!”司空明鞍苦笑,我跟着赔笑,知道蔺翟云是在指桑骂槐,像个犯错的孩子讪讪道:“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蔺翟云不吱声,心里其实挺感动的,我摆摆手,奶妈子将孩子抱过来,我笑说:“毛毛是你接生的,我想让他认你作义父。”这娃儿的名字老太君早就定下了,就叫“稷攸”,还真人如其名,带来社稷之福,一出生前方战事就频频告捷,一改先前处处受萧家挨打的劣势。我看稷攸头上的毛发浓密,就给他取了一个乳名叫“毛毛”,没差把老太君气到,说她的嫡长孙怎么能取这么俗不可耐的小名,见我躺在床上委屈的模样,无奈允了。 蔺翟云一听这名字,噗嗤笑了出来,我见他开心让奶妈子把毛毛抱过去,趁着他逗弄毛毛正兴头上,又把认义父的事说了一遍,蔺翟云也爽快应下了。后来毛毛睡着了,我让奶妈把他抱下去。跟蔺翟云闲聊了半会,不知怎么的说到迷路的事情上来,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坏毛病,就是方向感不好。这人世间的事啊,好好坏坏的,谁能说得准?由衷道:“多亏了先生方感差,才来到金陵让悦容遇见你,这是我的福气。”蔺翟云笑笑:“夫人说笑了,在下就算再怎么蠢笨,也不可能走错南北方向整整一年。”察觉自己失言,脸色稍变,顺口说下去:“我是特意来金陵找一个人的。”我好奇问他找谁,他迟疑半会,看了看我,又看向窗外:“找我的……姑姑,我的……妹妹。”我取笑道:“先生真是病糊涂了,又是姑姑又是妹妹的,分明是两个人。”蔺翟云没说话,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跳动。 “你找到她们了么?” “恩。”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说。”在金陵,我能给他的亲人最好的照顾,也算是当做对他恩情的一种偿还。 蔺翟云摇摇头:“不用了,她……她们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打搅她们平静的生活。” 听他话中之意,是还没跟自己的亲人相认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再勉强他,话题转而说到当下的战事:“先生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蔺翟云高深莫测道:“在十二月十二日之前,萧家如果不能完全拿下赵阳城,那么这场仗将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起先我十分不解,为什么非要在十二月十二日前?后来灵光一闪,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当今天子的寿辰? 大经未灭,仁义当先,君臣之礼不可不慎重对待。按照大经礼制,凡有封地的王公们须得回皇都觐见朝拜,向天子祝寿。这路上来回的时间加上寿宴开设的时间,至少要一个多月。也就是说一个月内萧家无法再向江北出兵,而司空家就有足够的时间喘息,把江北各州的兵马调回来。 须知这次长川军之所以能将金陵军打得节节败退,除了萧晚月诡谲奇袭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出在金陵内部。先前为一统江北,司空长卿派遣大军到各州讨伐,江北军队分散,曲慕白又去了皇都赴任,朝中良将空缺,才被萧家占了便宜。 正在我宽心之际,蔺翟云又说:“金陵仍然岌岌可危,一个潜在的威胁不得不防。” “什么威胁?” 蔺翟云慎重说出一个名字,我听后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叹息,不得不承认,那个人不仅是司空长卿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我内心最挣扎的烦恼。 念着曾经的情谊,我是希望他能早日苏醒的;但念着我丈夫的平安,我又希望他永远别醒过来才好。 箫晚风……多么过分的一个人,就算昏迷不醒,也要别人为他心心念念。 第139章 秋意渐浓,寒风料峭,院子里的金盏菊开了,火焰焰的一片,在万物萧瑟的背景里显得特别惹眼。可惜现在无人陪我欣赏,再美的风景也只是乏味的堆砌。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我的身体渐好,只是比起以往要虚弱的多,旧疾复发,常常头痛,昏眩,四肢乏力。每日千篇一律要服好几帖黑乎乎的药,除了给我产后补身子,就是治我的头痛病,都快成了药罐子。太医说,夫人这病是长期忧虑多思所累,只要安心静养半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担心,便可好转。 我苦笑,现在那么多烦心的事,能什么都不想好好静养么? 萧家和司空家正在交战,金陵朝堂内务须我打理,还要安抚百官和百姓的情绪,为司空长卿做好后勤,暗地里又记挂我那两个弟弟,一个杳无音讯,一个远在皇都跟曲慕白斗幺蛾。再者,我身上的蛊毒怎么办,对主上又该怎么交代? 孩子的事也没少操心的,毛毛这娃儿简直天生的恶霸,特别能闹,一不顺心就哭得昏天暗地,四个奶娘都照顾不过来;诧紫的孩子怀影也以司空家二公子的名义被我收养了,并与世人知晓。这孩子踏实,不折腾,除了肚子饿或是尿漏了意识性地哭几下,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呼呼大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好像天生八字犯冲,离得近了双双嚎嚎大哭,死不罢休的劲头,分开三丈远才安歇下来。我头痛不已,琢磨着一定要从小好好教育他们兄弟友爱,可不能像小时候教育在劫和天赐那样,暴力强权之下无好鸟,看我那两个弟弟就知道了,貌合心不合的,暗地里坏水一大堆,可见我对他们的教育有多失败。第一次犯错是无知,第二次犯同样的错那是愚蠢!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搞好教育。 近日冷空气来袭,接连下了三日秋雨,苏楼的嬷嬷来报,老太君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我忙去看她,太医正在为她把脉,她躺在榻上半昏半醒喁喁碎语,气色极差,跟我初嫁金陵时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年纪大了小毛病也如大毛病一样虚耗体力。长卿不在金陵,我要代替他孝顺太君膝前,平日繁琐的操劳中又多了一份操劳,这次却不是刻意讨好,而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我总觉得自己欠长卿太多。 好些时日了,太君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也不让我告诉远在赵阳城的长卿,说是不想让他担心,好专心作战。我将毛毛和怀影抱过来看她,她远远看了几眼就让乳娘抱下去了,说孩子们小身子娇贵,怕自己这副病身子传染他们。可真当孩子们被抱走了,她又痴痴看着门口一脸落寞。每每见此我都觉得难过,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将孙儿当成了宝,一种欺瞒的负罪感让我胸口窒闷。 这日我亲手为她喂完药,见外头起风了将窗户关上,太君招招手让我过去,我依言坐在榻上,她拍着我的手背叹息:“国患见忠臣,病榻见孝子,悦容,这些时日难为你了,为了金陵为了我这老婆子,让你劳心了。” “母亲快别这么说,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你也别拘谨,今天咱娘俩就放开说说心里话成不?” 我点点头,太君道:“说出来也不怕你恼,以前你嫁给长卿前我听过你不少传言,对你一直不喜,早前就中意周家那丫头的,想让她嫁给长卿,偏长卿坚持非你不娶,后来周家丫头也嫁给了冬歌,我想着是不是你暗中插横,心里对你成见就更大了,前不久还迫着让你为长卿选几房夫人,你八成对我这老婆子心有怨言吧。”我忙道媳妇不敢,其实心里还真恼过这婆婆难缠。 “后来处久了觉得你这孩子挺对我眼的,做事情干净利索,该狠心时从不手软,跟我年轻那会儿像。” 怎么听着像在损我?我苦笑:“媳妇辜负母亲所望了,最终没为长卿选出几个合适的姑娘来。” 太君道:“早前跟你提这事我也没怎么指望,长卿这孩子实心眼,当初为了娶你把姬妾都给遣散了,说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我知道就算你愿意给他纳妾,那孩子也没点头的可能。” 果真是自己生的娃儿自家知,我笑着没说话。 “悦容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嫁给老司空家的女人,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不幸的是女人要承担太多的东西了,他们老司空家的男人各个崇武,热衷马背上的事业,苦的我们女人要撑起半边天。而幸的又恰恰如此,司空家的男人各个有担当,对妻子是全心全意的信任,须知这天下是男人打的天下,说难听点咱们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庸,可司空家的男人全当那是狗屁,对妻子是打心眼里的尊敬,谁能像他们那样容忍咱们女人管着朝政?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那会特要强,自认不输儿郎,那时订了亲,未来夫婿就是不喜我这点,把婚给退了。诶,你知道那退婚的男人是谁吗?” 我摇摇头,看着老太君深意的眼色,不由问:“是谁呢?” 太老君睨了我一眼,笑道:“就是你楚家的老太爷。” “啊!”我惊呼出声,这可真是孽缘!想起楚家的老祖母,的确是一副三从四德端庄贤惠的模样,男人都偏爱这类女子不是? 说起年轻那会的冤家事,老太君的病态退去几分,笑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女人被退婚可是十分丢脸的事,那时候闲言碎语的让爹娘整天对着我叹气,叫我把性子收收。后来嫁了老鲁公国,也就是长卿他爹,他说咱司空家要的就是这样的妻子,不仅是知己红颜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要够胆识,够气魄,爷们在外头打仗也安心痛快。还耳提面命从小教育长卿,以后长大了也要找这样的老婆。这可不,长卿这孩子就一根筋通到底,把你给娶回来了。” 我想了想,初次遇见长卿,把他整得够呛的,他还说就是那会儿才中意我的,一见钟情,再见痴情,三见非卿不娶,越是折腾他越喜欢,今日方知这性子原来是被他们司空家的娶妻标准给扭曲的。 老太君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叹息着说:“我年事已高怕时日无多了,以后长卿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忙轻声呵斥:“母亲别胡说,不过是偶然风寒,很快就会康复的,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太君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年轻的时候没顾好,老了一发病就如山倒,好不回来了。听说你最近身子也不好,要好好调理,别像我今儿这样。”我听她句句颓丧,心中一阵慌张,还没开口,她让我别打岔,听她把话说完。 “我四十岁才生下长卿,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又是司空家一脉单传,从小是金贵的主儿,人人宠他讨好他,当他是天生的龙地养的宝,才惯出他骄横的脾气,见着谁不爽快了就把谁当孙子一样骂,也就在你面前收敛了点,是掏心挖肺地对你好,你以后就多让让他,别跟他冲。他性子犯倔了容易做糊涂事,你也多多提点他。还有,他从小重情重义,把兄弟看得比自个儿的命还重,有时候你也别太让他为难。” 我知道她说的是秦冬歌的事,全都应了下来,久不见她说话了,抬眼看去,是药性来了睡了过去。为她捏好被子,让丫鬟嬷嬷们好生照顾,一有事就差人来通知我。 出了苏楼,屋外绵绵不绝的细雨,带着秋意的一丝寒凉,心头却鼓捣着一股莫名的灼热。身为人母的我,已经能够体会到那种心情了,希望自己孩子能幸福快乐,一辈子为他们操劳担忧,花白了头发横生了皱纹也没有怨言。 母亲,母亲,我突然很想她,那个拼死保护我和在劫默默无闻地死去软弱又坚强的母亲。 母亲,我也做母亲了,您在天上看到了吗? 早知道主上会再派人给我传言,催促我对司空长卿下手拿下金陵,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十二月十五日还没到,那一身夜行装的使者就出现在我的寝宫,奇怪的是,那男人的命令却是收回成命,说我任务无须再进行,立即离开金陵。他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反复无常的命令,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阻碍才不得不改变主意? 现在的我自然不会离开金陵弃司空长卿而去,面上还是很恭敬地对使者说,金陵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未免可惜。 那使者冷笑道:“主上果然料得不错,说你必会虚以逶迤不愿离开,早就下令你若抗命强行带走。主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为了以后少受点苦头,还是识时务的好。”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番算计。 使者见我不说话,阴冷的眸子毒蛇似的盯着我,带着一丝鄙夷,用怪异的语调说:“以前就听说主上对你宠信非凡,我总是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地方厉害的,今日一见算是明白了,你最厉害的就是你这张皮囊。” 我恨恨咬牙,他竟敢讽刺我以色示人,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忍着恨,笑说:“尊使,你总不能让我说走就走吧,人脉撤离消除痕迹也须花点时间,能不能宽限几日?” “你是在求我吗?”使者得意又不屑道。 我还没开口,便见一双艳女般苍白修长的手从那使者身后探出,无声无息地扼住他的咽喉。 那使者大惊失色,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从他背后水光潋滟般出现,带着一丝冷笑,嘴角还有一个梨涡。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我的姐姐求你,你受得起吗?” “在劫!”乍见许久不见的弟弟,我又惊又喜。 在劫看向我,冰锥的眸子如春水初融般柔和,笑着说:“阿姐,转过身去。” 我虽是不解,仍是按他说的做了。才刚背过身,就听见头骨断裂的声音,咔嚓一下,干脆利落,肃冷狠辣。惊愕回头看去,只见那使者已经瘫倒在地,头颅以极为怪异的角度偏转,在劫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瓷瓶,在尸体上撒上粉末,那尸体滋滋作响,很快就化作一滩血水。 “你……”我结舌瞪大双眼。 在劫略微蹙眉,眸心微微一闪,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形阴影,叹息着说:“哎,不是叫你转过身去么?真的不愿被你看见我杀人的模样。” 我惊呼:“在劫,你疯了,你怎么能杀了他?”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他威胁你。” “那个男人知道了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怎么能这么做!” 见我为他担心,他笑了笑,幸福的,满足的,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已经高出我足足一个头的颀长体态,微微倾身将我抱住,温热的气息在耳畔吐纳。 “阿姐,别害怕,从现在开始,那个男人再也不能控制我们了!” 第140章 在劫给了我四粒褐色药丸,一见便知是我平日每隔三个月要吃一次的解药,在劫说这种药一年四季一季一粒地吃只能基本遏制毒性,一下子吃四粒才能真正解毒。 我没有立即服下,探寻地问他是怎么知道解毒方法,而这解药又是怎么来的。 在劫没有隐瞒,简洁地告诉我是一个神秘人密函跟他说的,一开始他也极度怀疑个中的可行性,但不愿放弃希望就暗中以自身试药,接连杀了四个暗人拿了他们的解药,果真将毒彻底解了,于是他又想方设计再杀四人为我备药。 我听了之后大喜又大忧。喜的是解了蛊毒我就不用受制于人,不用再因被逼着杀司空长卿和顾及在劫性命而左右为难了;忧的是在劫这么做必然会触怒那个男人,尽管他每次下手都悄无声息,最后又以化骨粉毁尸灭迹,但他接连杀了八人,难保那人不会察觉。一想起之前那个使者所带来的奇怪命令,不禁怀疑他知道了什么,若真的这样,到时候又会怎么对付我们姐弟俩? 在劫见我神色阴晴不定,淡淡一笑,比起我的担惊受怕,他要来得坦然自若的多,暧昧地亲了亲我的耳朵,说:“如果他的存在让你不安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我往一旁缩去,又被他拉了回来略带惩罚地咬住耳垂,呼哧的热风他鼻尖吹去,身子敏感地冒出疙瘩。 忍住那种异感,问道:“你要做什么?”杀那个男人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他身份神秘又深藏不露,便是他从小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至今令我心有余悸。他就像无声无息存在的黑暗,在你毫无防备地时候就像毒蛇似的扼住你的咽喉让你生不如死。黑暗怎么能彻底消除?有光就有影,黑暗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句:“十二月十二日,就是他的死期。” 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天子的寿诞,在劫是要做什么? 没等我问出口,他把解药放在我嘴角,像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快把解药吃了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拇指在我唇上摩挲,引来一种酥麻的怪感,我忙将解药吞下,他的手指顺势滑进我口中,指尖恶作剧似的与我舌头追逐。我嗔怒瞪了他一眼,一口将那放肆的手指咬住,他笑笑没说什么,又将余下的三颗解药一粒粒地为我喂下。 “对不起。”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道歉。” “先前你在赵阳城遇难的时候,我没有现身帮你。” “当时你也在?” 他点点头:“萧家那支狼箭不是偶尔射出的,暗中有人使了石子击中那士兵的手脉。” 我想起来一阵后怕,若蔺翟云当初没有拼命将我拖住,只怕现在我与孩子已经尸骨无存了。 有人想取我性命!是谁? 在劫说他当时之所以没有现身就是追那人而去了,可惜最后还是跟丢了,不过看那黑衣人的身形怀疑是个女子。我将在劫的话反复过滤了好几遍,自己得罪的女人明里暗里的怕是不少,再说杀手是个女的并不代表背后指使者也是女人,一切还是没有头绪,便没再费神思索。 “要不要去看看毛毛,他虽然调皮,模样却可爱极了。”身为人母的骄傲喜形于色。 “赵子都的种能是什么好苗子?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我眉目一横,他缓缓笑道:“自然,阿姐的娃儿我怎么会不喜欢,再怎么说我都是他的舅舅,只是现在真的有事要离开了,以后再说吧。” 察觉到他对那个孩子掩饰不住的厌恶,尽管心中有点生气,但一听到他千里迢迢为我送来解药又要匆匆走了,忍不住关心道:“你要去哪里?” 他从我嘴上偷走一吻:“为了让你早日离开金陵,为了让你能以后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我必须要做很多很多事情,虽然恨不得天天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保护你,但……阿姐,你等我,再也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在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没有说话,眉梢微扬,示意我说下去。 我咽了咽口水:“能不能不要伤害司空长卿?”径直地看着他漆黑得让人心悸的眼眸,又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不想离开金陵。” 他冷丁丁地问:“你是喜欢他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不想离开他,他需要我。” 那一瞬间,他的眼底狂风暴雨般地卷起旋涡,慢慢地,又平息下来,静悄悄的像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需要你,所以你就要留在他身边报答他,我的好阿姐,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被动了?我比他更需要你,怎么就感动不了你!” 他后退了一步,像是陌生人似的将我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还是这样的回答是么?就因为是你弟弟,所以在这样的感情世界里总是第一个被你抛弃,谁都比我更有资格爱你,谁都比我更轻而易举地被你接受,是不是?” 见我久不回答,他冷笑起来,一掌击碎了旁侧的长椅,稀里哗啦地碎裂声声声刺耳。 “原来你说过的话都是敷衍,到最后都不作数。是我傻,拿你随口说说的笑话当神话!” “不是的在劫!” 我忙伸手去抓他,只摸到光滑的衣袖,像流水似的从指尖滑过,最后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转眼,他已化风消失了,留下一地的碎木屑,狼藉地躺在鲜红的地毯上,分外扎眼,带着脆弱的悲哀。 第141章 十二月初,天子寿诞将近,江北战争初歇。十二月五日,两军休整,协议停战,萧家退守赵阳城三十里外,以常州为根据地,萧晚月率五千精兵离开大营,先回长川属地,再往皇都。十二月八日,司空长卿留下三十万大军镇守百越,连夜赶路翌日清晨回到金陵,那时我因看了通宵的奏折刚刚熟睡,醒来后伺候洗漱的丫鬟说,国公大人已经回来了,见夫人睡得正酣也就没有吵醒,去苏楼看望过老太君后,现在正在偏殿看两位公子。 我往偏殿走去,远远便听见他的笑声,一走近就瞧见他坐在两张摇篮中间,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小唢呐,左右逢源逗弄那两个娃儿,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上了,整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哪像一个刚刚鏖战归来执掌兵权生杀的一方公侯。说来也奇怪,稷攸和怀影本不在近三丈内,今日只离三尺居然没有嚎嚎大哭,是小玩具的诱\/惑,还是鲁国公的人格魅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门口,我含笑着看着眼前这“父子天伦”,想起先前在劫对孩子的不喜,本以为司空长卿也会心有芥蒂,毕竟这两个孩子的身世我们都心知肚明,就差捅破那层纸明说了,今日见司空长卿欢喜的模样,也渐渐心安下来。暗暗叹息,在劫果真还是个孩子,容事少了分豁达。十七岁是么,的确是个尴尬焦躁的年纪,不能将无常世事看得通透。转念又想,人活这辈子,有谁能真的通透? 看向司空长卿的眼神也就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他已经做的很好了,竭尽全力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总会以我为重,我感激他。那日在劫问我是不是喜欢司空长卿,我没有回答。喜欢这个词太笼统了,朋友,亲人,甚至陌生人,乃至花花草草,你都可以喜欢,爱就狭隘得多。对司空长卿,是喜欢,无关爱与不爱,在一起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他对我是真的好,做人要懂得感恩。在劫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苦,我也感恩,让那份原本纯粹的亲情带上了暧昧的色彩。但哪个姐弟能守着过一辈子,还扯上那种不正常的感情?也许在劫说的是对的,不管是喜欢还是爱,接受司空长卿乃至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比他要来得轻松得多。 仿佛是种感应,我回神之际,司空长卿也正抬头看我。四目相对时,只觉得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冥冥之中得到的失去的,都抵不过那瞬间相视一笑的温柔。他说:“悦容,你清减了。”其实清减的那人何止是我,烽火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了一层风霜,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青,想来是多月的征战未曾好好休息。我问:“长卿,你累吗?”他摇摇头:“只要知道你就站在我的身后,再累也就不累了。”是的,这就是司空家的男人,他们把毫无防备的背部留给自己的女人,两人携手在有形和无形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这是一种赌命的信任。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他这样爱我,我还在奢求什么? 我爱的人?不,爱我就足够了。 马车一路直奔皇都,司空长卿正靠在我的肩头熟睡,我抿嘴笑了起来,明明是累了却总爱逞强,非要陪我说话,说着说着还是睡了过去。马车有点颠簸,他的身子晃了晃,我微微往后仰去,捧着他的头枕在膝盖上,想让他睡得更加舒服点,他幽幽睁开双眼。 “抱歉,吵醒你了?”一丝碎发落在他的眼角,我随手为他拂去。 迷迷糊糊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司空长卿仰面深深看我:“像做梦一样。” “说什么呢,睡糊涂了?”我取笑。 他依旧一瞬不眨地看我,轻声说:“以往都是在梦里见到你这样温柔的表情,每次醒来后,现实的你总要来得冷漠的多。” 心中一阵阵绞痛,俯首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笑了起来:“还是别一下子太好,我怕适应不过来。” 我嗔怒瞪他:“你现在是见不得我对你好了?” 他摇摇头,笑道:“不,我是担心一下子得到太多,会一下子失去所有。只要你今天比昨天好一点,明天比今天好一天,一天一点地好,长长久久地对我好下去。” “长卿呐,有没有人说你是一个傻瓜?” 他想了想,指着我得鼻子说:“有啊,这个人就经常说。” “因为我喜欢傻瓜。”俯首吻住他的嘴。 热气喷吐在我的颈窝,他哑着嗓子懊恼道:“悦容,怎么办,太医说你的身子不好,需要静养。” 我红着脸犹在喘息,却故意装不懂:“恩,太医的确这么说过。”其实是我让太医这么说的。 “可是……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我坏心眼地问。 “恩,别忍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果如我所料,我应允了,他却狠狠瞪我,翛然坐起身子,拉来毯子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忍无可忍,继续再忍,不能前功尽弃。”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健康来得重要,我们来日方长。” “哦。”我乖巧地点头,暗暗舒了口气,还好摸透了他的性子,是逆鳞的龙,顺毛的驴,依着他反而会让他更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要我是不可能不给他,但身上这阴阳蛊可是个大问题…… 不到半会儿,司空长卿喘息起来,骂道:“楚悦容,你该死的手在干什么!”我笑吟吟说:“没事,隐忍坚韧的鲁国公大人,你忍你的,咱们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楚悦容,你做的好事!”他衣衫不整地躺在软榻上瞪我,他一把拉过我狠狠吻了一下:“待会儿进皇都了让御医给你瞧瞧身子,或许会比金陵的太医有本事,再这么折腾下去简直要我的命!”我身子僵硬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头顿时烦乱起来。 才刚整理好发冠,马车就停了下来,副将在外边通传:“启禀主公、夫人,前方有皇都大臣来迎。” 按照时间来算,离皇都还有半日路程,怎么就有人来迎接了? 司空长卿问:“来的是谁?” 副将回道:“是天应府大都督、京畿处大统领、左相辅臣楚大人。” 我听着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人这么厉害,居然一个人身兼这么多要职。 第二个反应才恍然想起,这楚大人不正是昔日的小霸王,今日官运亨通、权倾朝野的我的好弟弟楚天赐? 第142章 想当初天赐还只是楚家十二爷的时候,在皇都已是呼风唤雨的主儿,前呼后拥一起荒唐的哪个不是贵胄子弟?他就是这群“公子党”的头,整日惹是生非招摇过市,所经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百姓们听见他的名字就逃得远远的,就连哭闹的娃儿乍闻“楚天赐”这三个字都会被吓得忘了怎么哭,你说他折腾不折腾? 自从做了萧家的女婿,身份愈发显赫,乖张的行径收敛不少,又是当今太后的弟弟,深得太后宠爱,庙堂上平步青云,头上的乌纱手中的权力那是日日膨胀,朝中没有一个官儿不畏惧他三分,原先跟着他吃喝**赌的二世祖没少也随他得道升天了。 本以为如今的天赐远非往日的纨绔,做事必是成熟稳重了,毕竟官场上打滚的哪能不精明,没料今儿个他就起性子做起了糊涂事。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什么身份,萧家的女婿,萧家的副相,一言一行都跟萧家挂上勾,哪能出城来迎接司空家的人,当今天下谁不知道两家矛盾大着,现在还在打仗! 司空长卿眯了眯眼睛,显然也有点玩味。 我掀开垂帘走出马车,远远便瞧见官道羊肠,长亭前人影憧憧,旌旗飞扬于一方蓝天之下,那少年一骑在先,紫衣裘马,快意风流,正与我遥遥相望。 出格地来接人就罢了,还摆这么盛大的阵势弄得这么高调,他是深恐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恨不得把自己往刀口浪尖上推是不是? 我当下沉了脸,怎么就教出这么一个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弟弟来! 天赐见我出来,忙下了马大步朝我走来,走路的模样四平八稳倒是有点官威,但此刻的步伐显得过于急躁,还没近我十丈就忍不住欢喜大喊:“悦容姐!”步子更急了,索性换成跑的,一下子蹦到我的面前,喜形于色:“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谢了海都干了心肝都碎了,真是好辛苦!” 瞧瞧,这哪是他这身份该说的话,他当这是在万花楼哄姑娘欢心来着?这个没长进的小畜生!我黑着脸正要怒斥,又听见他说:“从早上等到现在也没白忙活,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书信说今日要来,我都高兴得好几日睡不着觉呢。”向来娟狂的面容竟出现了奇异的红晕,腼腆地抓着后脑勺子,憨憨笑着。 我怔怔看他被太阳晒得熏红的脸,小时候的他一股脑从眼前晃过,调皮的,胡闹的,可爱的,贴心的……那么惹人怜爱,不知不觉都长成眼前这出色的少年郎了。 怒火顿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天赐,姐姐也天天盼着见到你。” 动起情来想上前拥他,却被司空长卿一把从后头拎住衣襟,横眉道:“光天化日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嘟囔:“他是我弟弟,你计较什么?” 司空长卿哼道:“楚在劫不也是你弟弟。” 我心头一慌忙向天赐瞧去,见他无甚表情地站在那里,好似没听出什么,这才暗暗安心。我和在劫之间一点就破的暧昧耻于在他面前提起,是害怕他会看轻我。不由对司空长卿恼怒起来,他怎么能把所有人都想得不堪,更让我当着自己弟弟的面儿难堪! 司空长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安抚着来拉我的手,被我冷脸拂袖甩开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他让我难堪,我可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太难堪,男人哪个不好面子的?深深吸了口气,面容一整又堆起笑容,也不去看司空长卿一眼,对天赐道:“没个礼数的孩子,还不快跟鲁国公打声招呼。”话一说出口,我又懊恼了,该怎么打招呼?毕竟我们家的辈分关系有点乱,司空长卿虽是我的夫婿,也是他的舅舅,喊得不对口,岂不是更加尴尬? 天赐倒坦坦荡荡,朝司空长卿抱拳笑道:“姐夫,好些时日不见了,你越发精神了,听说司空家的枪法横扫千军,哪天跟弟弟切磋切磋?对了,我那个小侄儿呢,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可爱不可爱?脾气可别太像他娘才好,不然姐夫你就任重道远,前途坎坷了!”暗示性地向我挤着眉眼。 心知天赐是有意活络气氛,我撅嘴怒视回去,敢情这两人是在挤兑我? 司空长卿的眉峰云霁开来,拍着天赐的肩膀连连笑道:“好,好!小伙子够性子,我喜欢。”又说孩子就在后头的马车里由奶妈子带着,这会儿正在睡觉,稍会自然见得着。 一路结伴往皇都走去,两人都相谈甚欢。 司空长卿来握我的手,我记恨想甩开,却被他抓得更牢,指腹一下下在我手指上摩挲,像在一遍遍地说着抱歉,见我不说话,悄悄挨在我耳旁说:“我发现天赐这孩子啊确实不错,娶了萧家那刁蛮三小姐可惜了。”我冷眼瞟过去,瞧他一副人模人样壮士断腕的遗憾状,想当初还不是被他给逼的!唧唧哼哼道:“你不是不待见我的弟弟么,怎么就对他刮目相看了,难道只因为他叫了你一声姐夫?”司空长卿居然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想起那一声声的“姐夫”就笑得有点得意忘形。我翻了翻眼,索性不说话。 期间有意无意地说了天赐几句,着实不该这么张扬地来接人,就算要来也该低调点,免得落人口实。 他笑着听我把话训完,才轻轻道:“没什么该与不该的,我先是姐姐的弟弟,再是萧家的女婿。” 就这么一句话将我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进了皇都,天赐探寻问我要在哪里下榻:“是要回我们的家,还是去姐夫的天涯海阁?” 乍闻“我们的家”心头顿时抽痛,柔肠翻滚,想也不想就说回楚府。司空长卿知道我思家情切,也没反对。 天赐并没有亲自送我去楚府,说是朝中大臣们在万花楼设了宴,就等着给鲁国公洗尘。司空长卿推脱不掉,而今与萧家战事吃紧,与朝中大臣们自然是要拉好关系,又听说曲慕白也在那里,便知这宴并不简单,也就应了下来。天赐让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跟班楚成玉和李孝义将我照顾好,又连连说了好几声抱歉。 在朝为官往往身不由己,我并没有在意,只是乍闻万花楼不由晃了神,心绪惆怅起来。 想当初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子都的,而今故人不在,空余万花楼,依旧灯红酒绿笑语燕歌。方觉人事休休,年复一年,再也找不回过去那张相同的脸了。 天赐会错了情,以为我不喜他带司空长卿去那种地方,挨过来笑道:“悦容姐,你放心吧,不会为姐夫叫上姑娘的,要是他敢在那做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就像当初打赵子都那样打得他见不得人!”我的胸口又一阵窒闷,一回到皇都,过去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总不受控制地涌出心头,一阵阵绞痛着,抬头看见天赐一副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的懊恼表情,便强笑起来:“行了行了,跟你姐夫忙你们男人的事去吧,捏好分寸别过了头。”回头对司空长卿道:“别念着我了,该尽兴的就要尽兴,酒啊……还是少喝的好。”两人点点头,被锦缎华轿抬着离开了。 在楚成玉和李孝义的引路下进了楚府,扑面而来的熟悉景物让人怀念起来,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热闹。楚慕北回归东瑜之后,楚家已经举家迁移去了东瑜,听说还在那里建了行宫,人走茶凉,这里不免显得冷清清。 一路走着,我漫不经心地问:“萧家三小姐呢?”这么称呼自家弟妹,连我也觉得生疏了,又改了口:“晚灯呢?” 楚成玉道:“回姑姑的话,小婶婶不住这儿,城东那里建了都督府,她都是住那里的,有时候去萧家的柳荫别馆住着,小叔叔不喜欢她来这里。” 我脚步一顿,问:“他们俩平日里的感情好么?”当初萧晚灯嫁的是在劫,后来换成了天赐,就怕她心里抵触。 李孝义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好!怎么能不好,天天好得热火朝天!” 听出话中的怪味来,我蹙眉问:“什么意思。” 楚成玉推了李孝义一把:“小姑姑,是这样的,他们小两口就是性子对口,喜欢拌拌嘴。” 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天赐交代了什么不让我知道,冷笑道:“拌嘴拌得热火朝天了,那不叫拌嘴,叫吵架!” 李孝义收到了楚成玉的眼色,忙改了口:“姑奶奶,也不是这么回事的,爷平日里虽然不喜欢被夫人管着,但每次夫人大闹万花楼找爷,爷都像魔障了似的乖乖听话,一声不吭地跟她回家,所以说他们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我没说话,进了渊澜院往自己的闺房走去,心中琢磨着该跟天赐说说了,听那两小子的口风可以料想,天赐平日里多是半步也不让着萧晚灯的,萧晚灯的脾气我也见识过,刁蛮起来让人难以消受,小两口生活这么棱角对棱角的怎么行?天赐在外头哄姑娘的本事不是厉害着,怎么到了自家娘子身上就吝啬起来了?还有老是往万花楼寻欢作乐也不是个事,若是官场上的应酬也就罢了,就怕他存心让这门亲事不安生。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再说萧家也不好得罪,我得私下里好好提点一下他。 一踏进房门,就怔住了,屋内一尘不染,所有摆设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楚成玉说:“小叔叔每天都叫人来这边打扫,尤其是姑姑的房间,说要像你没有离开一样。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坐坐。”偷偷睨了我一眼,小声道:“姑姑,你别怪侄儿多嘴,小叔叔现在看着风光,心里头其实藏着说不出的苦,有一次他在这儿喝醉了,就哭了,哭着说自己没本事,对不起你。今儿个你回来了,他才笑得开心起来。” 后来楚成玉和李孝义怎么离开的我都没有注意,怔怔站在窗口看着院子里扶疏草木,影子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头冰冰凉凉的。 到底是谁对不起了谁? 让丫鬟和家奴们将行李安顿好,在皇都里还是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哄睡了稷攸和怀影,嘱咐奶妈子照顾好,才刚回到房内准备小憩一番,便有家奴来报,有客人请见,递上一封拜帖。 一见拜帖,我吓住了,上头印着紫色的六瓣菱花,不正是萧家的家徽! 第143章 见到萧晚灯,我有点惊讶,忍不住往她身后看了看。 她说:“就我一人,二哥还没来到皇都。” 心中的紧张被她直接道出,我掩饰得很好,不惊不慌地笑道:“弟妹,你也真是的,来见姐姐送什么拜帖,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不是一家子。”萧晚灯咧嘴一笑,仍是记忆中那少女天真烂漫的模样,说:“成亲后第一次正式拜见姐姐,递上拜帖方显诚意,省得天赐小儿老是给我挑刺儿。”一边说着一边撅着嘴巴。 我被她可爱的模样俏皮的话给逗笑了,感情不由亲近几分。 让下人上了座端上茶果,与她在中堂小聊,似有若无地探寻她与天赐处得好坏与否。本以为会有一大堆委屈和埋怨,却不想看见她小女子姿态,俯首红着脸说:“他……虽然嘴巴有点坏,对我确实很好。”我舒心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要是那小子欺负了你,跟姐姐说,我替你做主。” 她点点头,一段时间沉默,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话想说,或许也是她今天拜访我的原因,也没急着询问,等着她自个儿说出。 吹了吹茶盏中碧螺春的卷叶儿,浅浅呷了口茶,口齿顿时芳香四溢,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萧晚灯开口询问后。 “姐姐有没有楚在劫的消息?” 放下茶盏,力道过了点,咚地一声落在桌案上。我抿直嘴角,心中有点不快。嫁给了天赐,难道她还想着在劫? 对上我意味深长的眼神,萧晚灯耳根一红,忙道:“……他消失这么久了,听说也没回东瑜,我……只是有点担心,兴许姐姐知道他的下落。” 我垂下眉眼,暗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怎就不许别人挂念在劫了?有什么资格不许的,萧晚灯还比我更有资格。 摇了摇头,说一直没有见过在劫。也不是故意欺瞒她,实在是在劫现在行事不宜为外人道。 萧晚灯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我面不改色地安慰道:“在劫这么大了许是有自己的打算,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不用担心。”萧晚灯双手捧着杯子,指腹反复在杯沿摩挲,低声地说:“都是我的错,当初明明知道他是被逼的,还是要他娶我,如果不是我,他也不用负气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真正错的那个人是我。问:“他在成亲那天把你撇下,怨他么?” “一开始是怨的,后来也慢慢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不甜。以前老想着喜欢谁就要跟谁在一起是件简单的事,天赐也好,在劫也好,三个人守着一辈子都可以。二哥老是笑我这想法可称天下第一奇,后来见我是认真的,就骂我荒唐。我那会儿特不服气,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们男人都三妻四妾的,咱们女人就只许天涯一芳草了?楚在劫离开后我才明白,感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也要对方愿意才行啊。” 对我调皮地眨着眼睛:“不瞒姐姐啊,没出嫁前我还真这么打算的,让楚在劫和楚天赐都入赘到我们家里给我做夫婿。嫁给楚天赐之后,他老拿这事找我的茬儿,隔三差五地让人牙婆领七八个各类各样的英俊小伙子到我面前,说随我挑选,哪个欢喜了就纳了做男宠,他没意见。还兴致勃勃地陪我挑选,说结合男人女人共同的眼光筛选出的才是精品。你说他这个人,可气不可气?我已经够荒唐了,他比我更荒唐!” 我张了张嘴巴,确实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哪有小两口是他们这么过日子的?也真是一对活宝。 心中戒备稍稍放下,把心地跟她聊了起来,问她和天赐的浪漫事,比如什么时候相遇的。 萧晚灯告诉我,还须得从她离家出走那事说起:“当初在长川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哥跟二哥吵了起来,大哥骂二哥将萧家的脸面给丢尽了,还叫来家奴说要对二哥家法伺候。我们萧家的家法是什么你知道不?”我摇摇头,萧晚灯比了比手指:“是三尺长的藤鞭,鞭子上都是荆棘尖刺,沾上盐水辣椒水,一鞭下去打得人皮开肉绽痛苦万分。我当时就吓坏了,为二哥求情,谁知大哥不可理喻连我也罚,让我在灵堂跪上一天一夜不许吃饭,气得我离家出走了。” 依稀想起很久以前萧晚风被暗杀后我去看他,他曾跟我提及,弟弟不理解他,妹妹又恨他,多半是这会儿的事吧。 “离开长川后就在想啊,大哥为什么要说二哥丢了萧家的脸面,二哥虽不好武斗,但一直跟着大哥学习纵横之法,兵法谋略在长川没一个将军是他的对手;他的才学更不用说了,诗文冠绝天下,那些文人墨客听闻萧二公子之名无人不竖起拇指赞好。怎么就丢人了?我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回事,二哥瞒着大哥向楚家十姑娘求亲,最后被拒绝了,一时成为长川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所以我就往皇都方向去,想看看这个敢不要我二哥的楚家十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主。” 我干咳几声,尴尬笑笑。 萧晚灯啜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从小没出过远门,又离开得急没带多少盘缠,这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头,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皇都后都成了流浪的小乞丐,已经饿了三天,坐在道旁盯着蒸笼里的馒头流口水。天赐就在那时出现在我面前,把荷叶包着的热腾腾的豆沙包递给我。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嘿,小乞儿今日运气不错,爷心情好这包子赏你了,别客气,尽情吃。’他那笑容就像是午后阳光那样温暖。”她陷入了温柔的回忆,再嚣张跋扈的千金小姐,也不过是个怀春少女。 我挑挑眉,怀疑她口中的人是不是我那恶名昭着的弟弟。而后又想起,天赐最吃不得的就是甜腻味儿的豆沙,每次跟在劫打赌输了,在劫都会恶意地买豆沙包让他吃得反胃才罢休。我就说嘛,天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善良可亲了,萧晚灯眼中那阳光一样的笑容多半是他甩掉大麻烦后的奸笑吧。当然,这事我是断然不会告诉她的,破灭少女的美梦有失人道。 后来萧晚灯怎么成了万花楼的头牌烟雨就不得而知了,多半是追着天赐去的。再后来就是我的多管闲事了,听闻有那么一个人为天赐投湖,遂让天赐把她赎身接回楚家安个宠妾的名分。谁知天赐只让她做丫鬟,还直接扔进在劫房中伺候,他自己倒图个清静。 暗暗绞着手指,我踯躅着要不要问她和在劫的事,毕竟她曾在他内房伺候。在大户人家,这种丫鬟也可以说是通房丫鬟,说得直白点,就是少爷主子们还没有按上名分的妾。心中惶惶的,他们别是有亲密关系了吧? 尚未问出口,便听萧晚灯道:“咦,我来了这么久了,怎不见姐夫和天赐?”我敛神道:“大臣们设宴为你姐夫洗尘,他们去赴宴了。”萧晚灯问:“哪儿设的宴?”我一时不答,她见我犹豫神色便心知肚明,冷哼道:“姐姐也别瞒我了,他们那些男人能在那里设宴,不就是万花楼。”看了看外边天色,翛然起身道:“姐姐,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还没等我回神,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在屋内转了个圈,心头一上一下的,早前就听闻她经常大闹万花楼去找天赐,这会儿匆匆离开别又是去闹腾了吧?哎,你说这姑娘怎就不收收性子,哪个男人忍得了她这样的闹法?夫妻俩就算有天大的事也须回家关上门理论才是,在外面该有的情面、场面都不能冷,她一直这样闹下去不是适得其反,让自个儿丈夫的心离得越来越远? 一边走出内屋,一边喊道:“来人,备轿,去万花楼!” 我匆匆踏进万花楼,老鸨还是原先那老鸨,乍见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那祖奶奶么,别又是来折煞我了吧!” 显然她还对我记忆犹新,我对这位“故人”温柔地笑了笑,环顾四周,问:“楚夫人有没有来过?” 老鸨自是精明的人,能来这里闹事的楚夫人还有谁,连忙摇头:“没——今儿个没见着姑奶奶的影,祖奶奶是要找十二爷吧,小的……小的这就引你去!”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请我上楼。 我啼笑皆非,一个祖奶奶一个姑奶奶的,我听得糊涂她分得清楚。既然萧晚灯没来,我也不便去瞎凑合,淡淡道:“没事,我就来这边旧地重游,你别紧张,该忙活的就去忙活吧。”在鸨母一脸不敢置信的注视下走出万花楼。 此时已日渐黄昏,暮色憧憧,我正欲上轿回楚府,突有一批侍卫拦住我的去路,身后有人道:“请问,这位是不是鲁国公夫人,楚家十姑娘楚悦容?” 我回头看去,便见一个男人远远地自万花楼中走出,身着秋香色滕海锦袍,头束金龙冠,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举手投足有股富贵体态,踏着红色地毡铺着的阶梯蜿蜒而下,慢慢行至长巷,闲然踱步到我面前。 不知对方身份,我没胡乱行事,含蓄地点点头,询问他有什么事。 他笑了笑,竟以手中折扇轻佻地抬起我的下颔,慢悠悠道:“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不知道鲁国公夫人能否拨冗相陪?” 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如此放肆,此人若不是傻子,那就是后台极硬的角儿。我出来匆忙,身边只带几个随从,而他手下近卫不下五十,并且看上去都不弱。不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来说,情形都对我不利,不宜轻举妄动。 正在我琢磨着该怎么与他周旋的时候,马蹄轰轰,一批劲装兵马从长巷彼端奔驰而来,为首者白衣如雪黑发如墨,面容俊逸,清冷的眼神像是秋夜的寒月,令人神驰而不自知。 此人我自是熟识,正是萧晚月,他已来到了皇都! 那陌生男人下意识地将我挡在身后,显然他认识萧晚月,并对他有所顾忌。我若想脱身,只要出声求援便可,但我没有。 巷子很宽,萧晚月等人似乎急着赶路,瞬间便从眼前急速而过。 我明显感觉到那男人暗暗舒了口气,我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分不清喜忧,只有阵阵的麻痹感。 尚未等我们两人再开话匣,早已远去的马蹄声又由远而近地响起,便见那批兵马自长巷转角折返回来。我的心坎顿时吊在了针尖上。 萧晚月策马在那男人面前转了一圈,却未下马,居高临下地笑道:“之城,别来无恙。” 第144章 那男人笑笑:“晚月,你的架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姗姗来迟,叫人好等。” “抱歉,伊涟身体不适,路上耽搁了。”虽是道歉,脸上却无半丝歉意。萧晚月反身下马,指向他身后不紧不慢道:“之城听我一劝,快些将她放开吧。” 那男人侧开身子,我与萧晚月缓缓缝面,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眸心雾霭翻滚,带着滚烫的暗涌,随即冷却下来。 不见往日熟悉的温和,他那双冷峻的眸子,竟让我有一丝无措。 那男人戏谑道:“怎么,怜香惜玉了?” 萧晚月道:“的确是怜惜,倒不是怜惜温香软玉,而是惋惜之城的命。要知道越是表面乖顺的猫儿爪子越锋利,什么时候划破你的咽喉都不得而知。这些时日,我不知道吃了这狡猾的猫儿多少暗亏,之城若不想不步我后尘,还是别图一时之快的好。”这话说得夹枪带棍,狠狠埋汰了我一番,又借我之名威胁了别人。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说话也是一种艺术。 那男人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很快又恢复笑容:“还真没瞧见你这么关心过谁,小王又不会对她怎么样,你这么紧张作甚?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个让你神魂颠倒以至于冷落我妹妹多年,不惜挑起战争也要抢到手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斜睨了我一眼,轻蔑道:“模样的确算是上乘,但没比伊涟漂亮多少,也就年轻了点,不及伊涟迷人风韵,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 两人谈话之间,我已猜出这男人的身份——小王爷赵之城,乃阜阳王之长子,长乐郡主之兄长。 论关系,他还是赵子都的堂兄,当今天子的皇叔。 现今的萧晚月正意气风发时,何等傲世绝伦,天下敢跟他叫板的能有几人?除了司空长卿,他赵之城便是其中一个。 萧家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江南继而挥军北上,进攻金陵,阜阳王这个亲家的强大后援功不可没。而今阜阳王年事已高,已渐生倦意,对外事宜有心将让长子接管,赵之城大权在手,自然有恃无恐。 面对赵之城的讥讽,萧晚月沉着脸没有说话。都是一家子,赵之城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过分地咄咄逼人,替妹妹出完气之后问:“你说伊涟身子不适,现在在哪?”萧晚月道:“晚灯将她接到柳荫别馆休息去了。”赵之城点头道:“也罢,小王先行回去了,父王正在万花楼至尊阁设宴。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老人家不喜欢不守时的人,就连鲁国公都按时赴宴了,你可别扫了他的脸。” 我隐隐明白了,原来文武百官设宴洗尘不过是个托词,真正开宴的人是阜阳王。既邀请了司空长卿,又邀请了萧晚月,意欲何为?细想下来,不难知晓。阜阳王毕竟是赵家皇室子孙,诸侯王公闹得再厉害那都是外姓,他自然不愿动摇赵家基业,这次多半是来做和事佬,想要萧、司空两家和解,免得这场仗打得过了火,真的颠覆了赵姓天下。 对于自家岳父的用心萧晚月当然心知肚明,不动声色道:“劳烦之城替我给岳父带话,小婿将私事办完后即刻便到。” 私事,他萧晚月现在能有什么私事?赵之城摆摆手,临行前深意看了我一眼,想是仍然不解萧晚月为何用情至深,冷然一笑,摇头而去。 萧晚月走到我面前,俯首看我,轻声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的好,我宁可全天下,就我一人知。” 靠的太近,甚至能闻得他衣襟渗出的熏香。我微微恍神,往后退了一步,强行忽视他那番深情告白所带来的心悸,面无表情道:“箫二爷,谢谢你为我解围,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箫二爷?”他自嘲笑笑:“我们之间已经这么生疏了吗?” 我低头不语,他抓住我的肩膀提到身前,逼我与他面对着面,如玉容颜占据我所有视觉,让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他痛苦道:“悦容,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这样针对下去了?与你勾心斗角阴谋算计的让我觉得好累。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只畅怀谈笑?” 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除非你从江北撤兵,否则我们就只能是敌人。和敌人谈什么交情,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最真实的。” 他抽气道:“你对我这么决绝,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我的丈夫。” “不!”他愤怒摇着我的肩膀,像是要把我彻底摇醒:“他不是你丈夫,不是!是我啊,我才是你的丈夫,明明是我!” “萧晚月,你别发疯了行不行!”我被他摇地头昏目眩,忍不住吼出声来。 他落寞垂下头,无助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是的,我是疯了才这样被你一次次践踏……” “你?”我张了张嘴,胸口窒闷。 他猛然抬头,红着眼睛瞪我:“你是要践踏我多少次才甘心?第一次求亲,你说要等自己所爱的人所以拒绝了我,最后你嫁给了赵子都;第二次求亲,你说有了孩子又拒绝我,最后你嫁给了司空长卿……每一次当我以为靠近你的时候,你都要从我身边逃开。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哪里不如他们,总是要被你弃之如敝履!够了,已经够了!楚悦容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要我从江北撤兵?休想!你最好告诉司空长卿,让他识时务点归降我萧家,或许我还会大发慈悲赏他一块封地让他安度余生。若是他一意孤行,最好别落在我手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不管谁来求我都没有用,包括你!” 我怒视回去:“你以为就我在践踏你的感情?不,我们彼此彼此!你总让我看到你想给我看到的你,温柔多情的,阴险狡诈的,冷酷无情的……告诉我,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别把我耍的团团转了让我到最后发现自己曾经爱过的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虚幻的,从来不曾真实过,知不知道这多可笑!无所谓,过去的都无所谓了,我都已经嫁给司空长卿了,他对我很好,我们以后还会生几个孩子,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庭——你还要怎样?你要进攻江北,好啊,你来啊,你要杀多少人都没有关系,你要流多少血都没有关系,但能不能请你别说是为了我,别再说是因为想见我,别再可笑地拿我当做你野心的借口,行不行?” 两人狠狠地怒视对方,谁也不甘示弱,呼哧呼哧地粗声喘息。 终于我败下阵来,无力地垂下手臂,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难以承受这生命之重,就像他的情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低声喃喃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晚月……” 他无声站着,垂着头没有了往日的骄傲,长发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见。转身上了轿子离开,他没有追上来。 我并没有立即回楚府,去了城郊外的相思桥。 子都的衣冠冢静静地立在桥下两棵梅树中间,墓碑上猩红色的三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长相思,长相思,相思过后仍是相思,相思成灰了还是相思。 今年的梅花还没开,枝桠横亘,有种脆弱的坚强。 坟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杂草,是谁来过这里整理了凌乱?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席地而坐,靠着冷冰冰的墓碑对着天空发呆,自言自语。 “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回来这里,让你寂寞了吧?过几天我带毛毛来看你,他很可爱,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想你了,我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最近你越来越少出现在我梦里了,是不是害怕打搅我现在的生活?其实没有关系的,经常来看看我吧,我怕有一天会想不起你的脸,我不想忘记你。” “子都啊,你真的太狡猾,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要承受痛苦。” “……你说,如果我当初跟你走,如果你当初没有死,如果你现在还活着,我们会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自嘲地笑笑,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呀? 一抬头,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站在相思桥上,衣摆缥缈,如冬日风雪的院子锁住的寂寞梧桐,霜华点点。 他还是追来了……与他对视一眼,我起身二话不说就走。 萧晚月在我身后喊道:“悦容,我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我现在回头,你还在不在?” 我脚步一顿,最终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爱情像指甲,剪掉可以再重新出来。 有些爱情像牙齿,失去了就永远没有了。 我和他的爱情,比指甲更无助,比牙齿更决绝。 我爱他时他不想爱我,他爱我时我不想爱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无数次擦肩而过。既然注定缘浅,何必强求情深? 他萧晚月能为我放弃吞吐天下的野心,他司空长卿能心甘情愿陪我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不,他们都做不到。 男人们的心太大了,大得如浩瀚宇宙的梦想世界; 男人们的心太小了,小得装不下女人的一滴眼泪。 回头?怎么回头? 再也不能回头了。 第145章 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寿诞。冬至已近,空气弥漫着一层寒意,微薄却刺人脾肺。我在司空长卿的搀扶下走出马车,轰的一声,天际炸开璀璨的烟花,有种摄人心魂的美丽。视线从花火中收回,停驻在司空长卿彩光映照的面容下,笑了笑,最终看向眼前这座巍峨的皇宫。宫墙森森雀台比比,怒龙石像腾云驾雾,蔼蔼暮色下,犹如天庭宫阙,昭示着赵家百年前曾经有过的辉煌,今日却成皇室最后仅存的体面。 与司空长卿携手踏入宫门,斜飞入天的宫檐下挂满八角宫灯,迎风招展,彩光流溢,将整座皇宫装点得亮如白昼。 百官纷至沓来,鱼贯走入大殿,边走边说这位大人好,那位大人有礼了,每一个人都笑容满面,相逢寒暄说着客套话。 阜阳王早已来到,年事已知天命,两鬓霜白,面容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仍如壮年。赵之城就站在他的身旁,父子四周围着一圈大臣,正在滔滔不绝地唠嗑,不知赵之城说了什么,众人哄哄笑起,又是拍手又是点头赞叹。 见司空长卿走近,阜阳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熟络地拍着他的肩膀笑呵:“你可来了啊鲁国公,叫本王好等!”司空长卿虚笑着,不咸不淡地说:“王爷别来无恙。”随后为我引见。阜阳王初看我时有点冷漠,很快又像一个寻常的长辈似的笑起,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与司空长卿攀谈起来,倒是赵之城看我的眼神有点考究,嘴角勾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司空长卿忙于应酬渐渐地离了我几步,赵之城挨在我身后,热气从他的鼻尖吹拂我的耳畔,低沉笑道:“悦容,咱们又见面了。” 不过第二次见面就这么放肆地直呼我姓名,又是在这盛大的国宴上,暧昧几近无礼。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想看我失态。可惜我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要我摔破脸可没那么简单。 神色不变退了一步,将他刻意圈出的私密空间划出距离,盈盈欠身端庄笑道:“见过小王爷。” 他自然不轻易罢休,似笑非笑道:“诶诶,别这样子生疏嘛!子都堂弟生前与小王的关系不错,或许悦容可以亲昵地称呼我一声兄长。” 好个厚颜无耻的小王爷!我心中暗暗将他问候了一遍,面上笑着,指了指一旁交谈的阜阳王和司空长卿,四两拨千斤道:“令尊现在和鲁国公的关系看起来更不错,或许小王爷可以亲昵地称呼我一声婶婶。”论辈分,司空长卿和阜阳王是平辈,捡着现成的便宜端起长辈的架子,蹬鼻子上脸我也不怕他。 本以为赵之城会被我气到,没想他却笑了起来:“晚月说的不差,果然是藏着利爪的猫儿,这嘴巴……呵,咬人了还不见血。” 一批官员围上来跟他小王爷攀谈,我顺势退回到司空长卿身旁。一直守在旁侧的曲慕白正在看我,想来看见了我方才与赵之城短暂一瞬的暗涌。以为他会出口询问,没想只是持着一贯的肃冷表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这时大殿突然喧哗起来,我循声望去,原来是萧家和楚家的人一同抵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锦衣华服,衣香鬓影,只觉逼眼的雍华让人屏息。 跨进殿门时,楚慕北顿住脚步让萧晚月先行,萧晚月坦然自若,简单点头过后,抬袖翻开掌心,长乐郡主将手放在他掌中对他婉约一笑,两人携手走了进来。楚慕北随后与萧夫人一同走进,其后跟着大哥楚沐晨与二哥楚沐晓,身旁带着的都是正房夫人,再接着进来的就是天赐和萧晚灯这对小冤家,后头还跟着萧家和楚家的其他一干子辈们。 阜阳王和赵之城连忙走过去招呼,司空长卿也携我同去,虽然不待见萧家,但楚家毕竟是我娘家,这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今夜齐聚一堂,彼此之间还都有着旁支错节分错复杂的姻亲关系:赵家与萧家,萧家与楚家,楚家与司空家……亲上有亲,亲上还有仇。无妨,管你在外头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进了皇都来到了天子脚下,就还得是热乎乎的一家亲。里子是怎么回事不用管,面上要虚应的绝不能冷。这不,就连萧晚月和司空长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笑着客套起来。 大臣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精明人,原先是担心冷了谁热了谁都会得罪人,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现在一见萧家和司空家并没有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带进朝堂,也就放开了胆子鱼贯涌上前去,将这群大家族围在中间,纷纷拱手作揖。大殿的气氛顿时热到了极致,滚滚热浪似的人声、笑声、恭贺声,轰轰入耳。谁想这是天子的寿宴,倒像各大家族的流水宴。 司空长卿私下一直牵着我的手,紧紧地,用力地,像是恨不得就这么连在一块。我感觉到他的手心有点黏稠。他在紧张什么,是萧晚月的存在还是他们男人潜藏的掠夺本能? 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萧晚月今晚自进来后到现在,从未正眼看我,一眼都没有,还是素日惯有的温文尔雅的模样温和的笑容,并且扮演着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角色,对长乐郡主关怀备至。昨日相思桥上那个为爱伤心的痴情男人,仿佛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是的,只是错觉而已。 这个世界可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人们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我正一点一滴被同化。 内臣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圣上、太后驾到——”文武百官整理衣摆,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便见一路仪仗浩浩荡荡地自大殿口涌入,粉衣宫娥蓝衣太监们排开两列,各个手持孔雀翎扇、金色流苏华盖、金雕侍女灯笼等物。 太后身穿红底金边百鸟朝凤宫袍,头戴金丝凤冠,耳坠翡翠缀金镶玉珥珰,项配七彩玉石璎珞,一身雍容华贵,牵着幽王赵薰的手走到前头。赵薰今年十岁,模样虽比早前长大了不少,仍带着一丝奶气,精致裁剪的龙袍加身,头戴十二珠帘皇冠,倒有几分天子威严,经过我身旁时眼睛一亮,‘姨娘”二字还没喊出口,便被太后无形地拉着登上了金銮。 太后的目光在大殿内扫视一圈,灼灼地在萧晚月身上停留片刻,便低头在天子耳畔说了几句话,天子随即清声道:“众卿家无须多礼,都平身吧。”百官谢恩,再三叩拜方起身。随后天子说了一番“朕借今日盛典,以求我大经国泰民安,千秋昌盛”之类的场面话,都是太后背后说一句,他跟着念一句。百官躬身附和,又再三叩拜齐呼:“圣上贤明,大经福祉,万岁万岁万万岁!”折腾了好几回,司仪才清了清喉咙喊道:“请诸位大人们入座——” 大殿分为上堂和下堂,上堂列坐的除了王公贵胄,便是正一品大卿,二品以下的大臣们全都坐在下堂。上堂又分上座次座,左右二列,左边上座坐的是萧晚月,右边上座坐的自然是司空长卿。 待众人入座之后,司仪这才宣布开宴。宴至半酣,众人渐渐放开,觥筹交错,贺词连篇。 因前段时日战事频频,我与司空长卿聚少离多,今日借天子寿宴才有团聚的时候,这几日他都对我体贴备至,席上为我夹菜,鱼肉都是细心地剔掉刺儿。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他举手以拇指拭去我嘴角的酱渍,宠溺又好笑道:“你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吃东西的时候还像个孩子。” 太后见之,笑道:“见鲁国公夫妇如此伉俪情深,哀家真是羡慕不已。” 突然,对面传来细响,我抬头看去,便见那酒杯竟在萧晚月的指尖砰然碎裂。 他终于正眼看我了,连笑容也懒得伪装,目光像结了冰似的穿过空气,冷峻地落在我身上。 第146章 他在生气,并且气得不轻。长乐郡主惊讶看他,一抬眼,视线与鸾座上的太后相遇,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前者笑得若有所思,后者笑得牵强附会。司空长卿也在笑,冷笑。上堂一夕沉寂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陷入尴尬。 萧晚月半阖眉眼,安静片刻,再抬头时又恢复往常笑容,随手一挥将手中的碎末弃掉,神态自若道:“太后,看来您给了臣一个劣质的酒杯,难道是怕臣酒量浅薄醉了就做不出好的诗文来为圣上庆贺?”轻巧一句玩笑化解尴尬,在座之人哪个不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精,立即纵声大笑起来。 太后敛去一瞬的哀怨,笑道:“酒后方显真才,天下第一才子岂是浪得虚名?来人,将哀家珍藏在万宝阁的昊天翠玉杯拿来给淮静侯换上。” 萧晚月连饮数杯,烈酒下腹,原本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借着酒性道:“拿笔墨来!” 苍白的衣袖,苍白的手,紧握笔杆,挥斥方遒,如歌长诗从笔端流水而出,洋洋洒洒,铁划银钩,一字倾城。国子监大学士从旁诵读,越读越激动,声音也兴奋得打颤起来。萧晚月一手举杯狂饮,一手奋笔疾书,那雪白的袖袍翻滚如云,飘渺如烟,竟让他的面容也蒙上了白白的一层薄雾。诗文才写到一半,上堂大卿们已顾不得身份上前围观,下堂大臣们都忍不住起身围在堂口侧听,宴席上的情绪一度高涨到极点。 当萧晚月写到“浩荡雄风藏万卷,磅礴大气独凛然。一腔热血沸腾时,万里汪洋起波澜。”文臣们无不拍手叫好,顿感满腔豪情,血荐轩辕。 当萧晚月写到“万丈红尘一行泪,千秋大业三杯酒;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有征战几人回?”武将豁然起身,壮志者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阵,热血杀敌。 当萧晚月写到“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红尘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满座寂静,空余唏嘘,竟连司空长卿也忍不住喟叹:世事纷扰,何不大醉一场来得痛快? 然而,从我立身的角度看他的诗文,斜行阅之,竟是另一番景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良辰美景成虚设,冷落清秋月不明;奈何相逢成不识,我以我心问情天。” 萧晚月将这篇长诗题名为《问天》,后人品鉴,皆叹乃千古绝句,词风绮丽,气势磅礴,怒问苍天不公之行,道尽男儿壮志之心。只有我知道,他的这首掩藏在英雄豪情背后,不过是儿女情长的惆怅——问的不是苍天雄心,而是情天伤心。 当时我被大卿们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全篇,日后也再没有勇气拿副本来看,仅仅只是匆匆一瞥的那几句,已叫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痛。这种痛,也不愿再去承受了,就像他牵扯不清的感情,不愿面对。 天子才不过十岁,自然不懂这舞文弄墨的乐趣,百般聊赖地坐着,见我在看他,就对着我做鬼脸。好不容易等到萧晚月的诗文盛宴过去了,天子兴奋地问我:“朕听闻姨娘给朕生了个弟弟,此事当真!” 这话说得有歧义,偏偏是出自天子之口,又偏偏这天子还只是个孩子,大卿们瘪嘴拼命忍着笑,好几个已经忍不住扑哧扑哧地笑出来了。司空长卿愣了一下,随后也是又好笑又无奈。太后平日对天子管教严厉,今日是他生日就没出声呵斥,也跟着众人起笑。 天子从旁人的态度中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又不懂错在哪里,小心翼翼看了太后一眼,见她脸色未变,又开心地央着我让他见见弟弟。我朝司空长卿看去,他淡淡点头,我犹豫了一下,命人把稷攸和怀影从楚府抱进宫来。之所以也带上怀影,实则存了私心,虽然他的身份不宜公诸于世,但天子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兄,是他在这个世上不能相认却是最亲的兄弟。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奶妈子将这两个孩子抱来了。天子一见来的是两个弟弟,欢喜不已,忘了跟太后请示就高兴地跑下金銮。太后笑笑,也随了他的意。孩子们今日也算给我长脸,没有大哭大闹。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尚在襁褓中的娃儿,伸出手指戳着毛毛的脸蛋,被毛毛一口咬住指尖。也都怪司空长卿,这几日没事就拿手指沾着酒去喂孩子,说男人的酒量是从小训练出来的,才让毛毛养成这个恶习,见着人的手指就咬。好在现今没长牙齿,咬着自然不痛,天子觉得有趣极了,又伸手到怀影的嘴边让他咬。不知为什么,向来温顺安静的怀影躺在奶娘的怀里,乌龟似的晃动着手脚,蛮横地将天子的手踢开。天子没有生气,反而更加觉得有趣。 礼部尚书问:“两位世子抓周了没?”我摇头:“尚未满周岁。”天子好奇问:“什么是抓周?”我耐着性子解释,这抓周是流传已久的风俗,殷实的大户人家会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设宴邀请亲朋好友来观礼,摆上刻章、文房四宝、经书、算盘等各类东西让孩子抓,以对孩子前途未来的窥测和厚望。天子越听越有趣,竟来劲了,硬是喊着要看弟弟们抓周。我无可奈何,皇帝说的话不能不听。太后吩咐下去,万事很快就齐备了。 上堂大殿中央的木桌上已摆了许多东西,太后为彰显皇室万尊,这抓周准备的物品无一不是十分精致贵重的:银盘里面放着一方金印;两个黑檀木盘,一个里面放着三本精装的书册,分别是《论语》、《老子》、《金刚经》,另外一个里面放着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黄杨木盘里面放着算盘、元宝和帐册,一方红缎上面放着一具精心制作的白玉琴,长度只有半尺,一副墨玉水晶精制的围棋,价值连城;乌黑的铁盘里面放着一把短剑,一柄弯刀,都是绿鲨鱼皮鞘,金吞口,黄绒挽手,华贵非常。 这些物品贵重稀罕,就是手掌权势富贵的萧晚月和司空长卿等人也啧啧称奇,我看着不免觉得有些过于奢侈。 天赐看罢,笑道:“既然是我的侄儿,我可不能委屈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紫玉兵符放到了桌子上面。 萧晚灯惊道:“这可是你统率大军的兵符,这怎么好拿出来让孩子抓取呢?” 天赐笑道:“不过是应个景,就是侄儿抓住了我也得收回来,不过是想看看孩子有没有带兵的命。” 我微微一笑:“你这么想恐怕要失望了,带兵之人需得心狠,我看这两孩子都是个软心肠的人,恐怕是带不了兵的。” 天赐摆手道:“这可不一定,谁是一生下来就心狠的,很多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连杀人都不敢,如今不也是杀人如麻,心狠如狼么?”有意无意地看了萧晚月一眼。 萧晚月似笑非笑道:“既然妹婿都这样热心了,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从腰间解下一个随身携带的明黄锦囊放在桌上。 我看着这个锦囊觉得有些奇怪,上面绣着四爪金龙,锦囊干瘪瘪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事物。对于不明不白的东西心有芥蒂,尤其是萧晚月的东西,忍不住问:“不知道淮静侯送了什么厚礼,若是太贵重,只怕小儿担当不起。” 萧晚月眼底一寒,淡淡道:“这件东西并不贵重,只是爱妻留给我的念想,若是令郎喜爱,说不定与我萧家有缘。” 我偷偷看了长乐郡主一眼,她对我笑了笑,明艳的面容总有一种我瞧不出的深意。 其他人纷纷效仿,都将身上携带的贵重东西当做贺礼放在了木桌子上,天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就连司空长卿也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说:“悦容快些让娃儿去抓吧!” 我将毛毛放在木桌上让他先抓。虽然怀影早出生一个多月,但在世人眼中,毛毛才是司空家的大世子。 毛毛穿着红肚兜,光着屁\/股开始在木桌上自由爬行。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连我也倍儿地紧张,就不知这孩子会搅出什么风云来。 第147章 毛毛睁大了眼睛,露出欢喜新奇的神色,方才还急着想去拿那些有趣的东西,如今却不肯伸手,只是仔细打量。过了片刻,他迅速向中间爬去,伸手拿起金色小算盘。我心中一抖,商不如农,农不如仕,在这阶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可不高啊,这娃儿日后别是想从商吧?又强笑地对自己说:“这也好,长大后善于理财,成就陶朱事业富甲天下,也好过一穷二白。”这话倒不是自我安慰,在这乱世之中,掌权在手不如敛财在怀,也能活得自由自在些。 谁想毛毛把小算盘一扔,砸了礼部尚书的脚,尚书大人抱腿嗷嗷喊痛,肇事者毫无愧疚,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伸手拿起那柄精美的佩刀。我有些遗憾地想:怎么不去拿剑呢,谁不知道佩剑之人往往文武双全,拿刀的鲁莽武夫居多,再不济,拿司空家的家传宝器也好啊。 夫妻同心,果然司空长卿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有些心急地绕着桌子转了几圈,指着他放在桌子上那柄纹龙红缨银枪,恨恨道:“我说稷攸啊,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当年为父可是第一个就抓着这柄银枪不放的,你怎么碰都不碰一样,将来怎么继承我司空家的大业!” 堂中众人无不失笑,楚幕北、萧晚月等熟悉司空长卿的人还算反应平常,萧晚灯、阜阳王、赵之城及那些大卿们都觉得好笑,想不到这权倾天下的鲁国公竟也有如此稚气的一面。我们夫妇俩可没心情留意他们此刻的神色,一心一意地望着毛毛,只求他给我们留点面子。 这时,毛毛放下了佩刀,伸手向黑檀木盘伸去,我心中一喜:好啊,快去拿文房四宝吧,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我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谁知毛毛腿脚一扫,笔墨纸砚立刻乱成一团,还乐得咯咯笑,又伸向另外一侧。我心中暗喜,若是拿了书本,也是极好的! 果真毛毛拿起一本书,正在我要欢喜出声时,谁知他小手一挥,哗啦啦地撕扯起书页来。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回过神时,毛毛最终抓起一块糕点放在嘴巴里,虽没有牙齿,却吧砸吧砸地吸允起来,吃得极欢。听说若是抓周的时候最先去抓糕点,代表着这孩子将来可能会好吃懒做,虽然众人都会说这孩子将来必定衣食周全,但多半是客气的恭维话。 眼珠子一转,我对着天赐呵呵笑出声,天赐好奇问:“姐姐在笑什么?”我笑道:“稷攸果然是天赐的侄儿啊,天赐当年抓周时第一个抓的就是糕点。”在劫和天赐的糗事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我虽在襁褓已是成人的智商。 这话一说出来,天赐惊愕地张大嘴巴,萧夫人掩嘴笑笑:“确实如此。”证实我所说非假,屋子里面静默片刻,然后萧晚灯大笑起来,其他人虽然碍着天应府大都督楚天赐楚大人的面子没敢吱声,嘴角却还是大大咧开笑容。 丢了弟弟的面子,保住了儿子的面子,反正损人利己的事我没少做。挨在天赐耳旁窃笑道:“别怪姐姐啊,我这不爱子心切嘛。”天赐先是有些尴尬,缓缓地也笑了起来。他的大度倒叫我有点心虚了。 司空长卿拎起毛毛吊在半空,恨恨道:“这一次给我好好抓!”按照习俗,抓周是可以抓两次的。 第二次出奇顺利,毛毛笔直地往一处地方爬去,抓住那东西就抱在怀里不放。 众人一看,无不变了脸色。 那是块四方八正的紫黑玉印章,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正是大经国的传国玉玺! 天子趴在桌沿旁拍手欢喜道:“哈哈,太好了!弟弟拿了朕放上去的东西呢!” 我的心底一阵发凉,天子是什么时候把玉玺放上去的? 正当众人以为太后会雷霆大怒的时候,她却笑了起来,拉起天子的手道:“稷攸抓了圣上放的东西,说明他跟圣上有缘。哀家有一提议,圣上何不亲上加亲,认稷攸为干皇弟,册封为厉王,常年留在皇宫中与圣上为伴。” 天子自小孤独,一听有了玩伴,大喜,点头直道:“如此甚好,甚好!” 我脸色大变,太后这招实在阴狠,名义上是为毛毛封王,实则是想将他留在皇都作人质牵制司空家,日后就算毛毛不幸亡故,她也有的是理由推脱——她是对毛毛已经起了杀意! 司空长卿淡淡地开了口:“臣多谢太后美意,只是小儿年纪尚幼,恐不能离开生母。小儿能封王那是他的福气,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后允许小儿先回金陵待乳,等他年满八岁再入皇宫与圣上做伴,如此可好。”虽是询问,但口吻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司空长卿也真是好本事,王爵之位高于公爵,他拿了这个现成的好处,却不让太后占一点便宜。 太后自然不乐意,她虽奈何不了司空长卿,但这里还不是他鲁国公一人说了算,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至今都一言不发的萧晚月。谁都知道萧晚月与司空长卿不和,如果太后和萧晚月坚持要让司空家的大公子进宫伴圣,怕司空长卿再狂妄,也不得在满朝文武大臣面前一意孤行。 萧晚月垂目沉默,声音微微干哑,简单说了句:“鲁国公言之有理。” 众人大惊哗然,一脸不敢置信。我错愕看向萧晚月,却见他微微垂首,神态温柔。顺着他似水柔情的目光看去,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拉住了他的衣袖。 在潜意识之中还对他存着依赖么?我心头狂跳如乱草,连忙将手抽回,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太后的脸色已然铁青,怨恨地瞪了萧晚月一眼,冷笑带有一丝讥讽,转眼又换上雍容的面容:“也罢,既然淮静候都这么说了,哀家也不便强求,就待厉王八岁后再进宫陪伴圣上吧。” 于是,继常昊、燕山、阜阳三大王爷之后,大经国第四个王爷诞生了,还是个外姓王爷。稷攸这次可算是狠狠风光了一把,一岁还不到就比他老子的爵位还高。 天子一听毛毛不能马上进宫陪他,失望地撅起嘴巴。大卿们都已了然于胸,谁也不知道八年内会发生什么,却是知道眼前这个事实,赵姓皇族的权势又被诸侯王公压在下面了。忠君爱国的老臣们敢怒不敢言,一脸郁卒;投机取巧者暗中蠢蠢欲动,视线来回在萧晚月和司空长卿身上扫视,只待见缝插针,以博锦绣前程。 这时,毛毛已爬到桌角,眼见即将跌落下去,我惊呼着赶忙上去接抱,有一个人影比我更快地将他拖住。 毛毛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历经一番生死劫难,小手抓着萧晚月雪白的衣袖,顺着他的胳膊腾腾往上爬,殷勤似的冲着他咯咯发笑。 萧晚月迷茫看着他的笑脸,怔怔失神。 第148章 “他笑起来跟你真像。”萧晚月笑着对我说。此刻他的笑容就像儿时记忆中那样,清澈干净,如一汪清泉,竟让我的心有了一种久违的悸动。 “是么,这么小哪能看得出来呀。”我尴尬地回以微笑,上前想将毛毛抱回,谁知毛毛竟攥着萧晚月落在肩膀上的长发怎么都不肯放。 正在我无可奈何时,司空长卿豁然越过我身侧大步上前,不知何故勃然大怒,蛮横地抓着毛毛背上红肚兜的系绳,想将他从萧晚月的怀中拽出。毛毛却是不依不饶地拉着萧晚月的头发死死不放,就这么一拉一扯弄得萧晚月生疼,也怒了,一把将毛毛给抢了回去。 “你给我放手,他是我儿子!”司空长卿咬牙切齿。 萧晚月托着毛毛的屁\/股,不知是被拉疼了头发,还是对司空长卿不爽,哼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你儿子更喜欢跟我在一块。” 司空长卿一听怒火更甚,指着毛毛骂道:“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快放手!” 萧晚月嗤笑:“父无德却骂子无义,何异于上梁不正责于下梁,可笑可笑!” “萧晚月,你敢再说一遍!” 萧晚月还真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众人惶惶不安时,毛毛突然回头冲着司空长卿傻笑:“蝶蝶……蝶蝶……” 司空长卿呆了,狂喜地拉过我的手:“悦容你看,他会说话了,开口叫我爹了!” 未满周岁的娃儿哪会开口说话,不过是发出一些口齿不清的浊音罢了。 我这么跟他说,他却偏执地认为就是喊他爹爹,开心得连身份都不顾,说话都颠三倒四了:“金麟岂是池中物,凤凰焉是枝头鸟,果不枉费我这几天那么拼命教他喊爹,这叫啥知道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刚刚我还在心里骂他吃里爬外呢——不不不,我儿子怎么怎么会吃里爬外,他实在是太英明神武了!” 满屋子的人听了他的胡话都噗嗤笑个不停。 借他吉言,毛毛还真“英明神武”了一把,一边发出古怪的丫丫语,一边拉扯萧晚月的头发,像在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发现的好玩的东西,还使劲挥动着又肥又短的小手,耀武扬威。 萧晚月痛得不时皱眉,偏偏这小东西是他招惹的,抱也不是,丢也不成。 何曾见过清风明月的箫家二爷这么狼狈过?司空长卿乐了,心里也爽快了,近似怜悯地看着萧晚月,施舍道:“好吧,就让我儿子先拿你耍着玩吧。” 玩?他还真当萧晚月是毛毛的玩具?我苦笑不已。 司空长卿也不管萧晚月剧变的脸色,从奶妈子手里抱过怀影放到木桌上,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他去抓周。 被毛毛捣得一团乱的木桌早已收整完好,我正想着要不要把桌子上的糕点拿掉,省得怀影也去抓那东西,孩子不都会被那香味吸引过去?才回神,果真瞧见怀影已抓起一块甜糕往嘴里塞。 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都督楚天赐,讳莫如深地笑了。天赐脸色顿黑,哀怨看我,我悻悻然转移目光,良心深受谴责。 怀影这孩子厚道,不像毛毛爱折腾非把满桌子的东西捣得乌烟瘴气才罢休,第二次抓周也很顺利,拿起了一本书就乖乖捧在怀里不丢也不撕。我欣慰舒气,目光往那书册上一投,才发现自己对怀影放心得太早了。桌子上那么多书,《论语》、《老子》、四书五经的什么不好拿,偏偏拿了《金刚经》?怀影这娃儿别是四大皆空了想要出家吧? 司空长卿一把抓起一脸满足的小娃儿喊道:“我说怀影啊,你长大了难道想当和尚不成?快把这本书扔了,你以后就算是个白丁一个字儿都不认识也没关系,这和尚可是万万不能做的!”怀影安静又无辜地看着他,双手依然抱着金刚经,两只小脚却晃晃荡荡,在半空荡起了秋千。 这时,浑厚笑声响起:“鲁国公无须忧虑,拿了佛经也不过是和佛门有缘罢了,怎么就扯到做和尚了。抓周不过是个仪式,哪有你这么当真的。” 司空长卿一听,赧然笑了:“说的也是。” 曲慕白目光一闪,腰间长剑出鞘挡在司空长卿身前,正色道:“何方高人前来赴宴,还请现身。” 我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声音是以内力由远传来的,那人根本不是宴席上任何一位公卿大臣。这皇宫戒备森严,暗哨无数,上堂众人也不少是武功高手,那人闯到这里却无一人发现他的存在,修为可想而知! 就在曲慕白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超然身影从暮色天际腾空而下,稳稳落在堂口。 来者身着青灰长袍,髻束桃木簪,白发白须,一派仙风道骨姿态,正笑吟吟地看着司空长卿手中的奶娃儿。见怀影眉清目秀,神韵灵气,那人不时含笑点头,好似十分满意。 在座大卿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太后见之,也是变了脸色,欢喜地亲自上前迎道:“国师,你可回来了!” 此人正是大经国一代宗师,玄宗宗主袁不患。 在我十四岁那年,袁不患曾云游历经皇都,受到了先皇经天子的盛情款待,先皇还为他在南苑校场举行了一次旷古绝伦的武道大会,以弘扬武学精神。当时在劫和天赐都参加了,我就在那时见过袁不患一面。先皇还赐袁不患国师之名,袁不患受封后又云游四海去了。虽然他极少在朝中露面,但确实是大经国地位举足轻重的一人。 袁不患向天子和太后行完礼,随后看向我,笑道:“鲁国公夫人,二公子抓到金刚经,说明与我玄宗有缘,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应允。” 相传玄宗始祖本是个得道高僧,因动了情\/欲爱上红尘女子,遂还俗娶了那女子,之后就创立了玄宗。 追其根源,玄宗和佛门还是有很大渊源的,袁不患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福身行礼,不动声色道:“国师请说。” 袁不患抚着白须道:“老夫想收二公子为玄宗的关门弟子,带回玄宗好好栽培,不知夫人可否应允?” 诧紫临终的遗言果不欺我,玄宗的目的是怀影! 今日还真是热闹,稷攸也好,怀影也罢,那些人一个个都想将这两个小小幼子从我身边带走,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心底冷笑着,面上佯作为难:“能成为国师的弟子,实则犬儿三世修来的福气,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这等大事不敢随便做决定。”言下之意,让他去问司空长卿。 司空长卿果没叫我失望,以拒绝太后相同的理由拒绝了袁不患。 想他袁不患堂堂国师,更是举世惊绝的一代宗师,毕生只收过三个徒弟,虽都未入仕途,在江湖上却无一不是风流拔尖的人物。多少人费尽心思想拜在玄宗门下,以瞻仰其绝伦风采,哪怕只是见见宗主那三个闻名遐迩的弟子,都难如登天。今日宗主亲口提出收徒,竟再三被拒,若是寻常人必然拂袖大怒而去。 但宗师不愧是宗师,修养极好,依旧面含微笑,衣衫漫飞仙风超然,从腰上解下一块玄色龙图玉佩挂在怀影的脖子上,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二公子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请鲁国公和夫人带着这块玉佩来玄宗,老夫及玄宗上下必会尽其能为替他解困。”换句话说,他只管怀影的事,其他人断然不会搭理。而怀影只须动用这块玉佩,便可号令整个玄宗,这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乃至惶恐骇然的事! 留下玉佩后,袁不患乘风而去,瞬间消失无踪,也没向天子和太后拜别。高人自然有高人的作风,大家都未在意,只是看向怀影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顿感强烈不安,这一夜我的两个孩儿都锋芒太甚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谁也看不透在座之人有多少存着狼子野心,或者带着不法歹念。稷攸和怀影都还那么小,若被卷入大人们的权术争斗中,以后前途必然坎坷。 天子的寿宴在我满腹心事中草草度过了,回到楚府,我让司空长卿多派几个侍卫为孩子们守门,还牢牢嘱咐乳娘们近日内要寸步不离地看好孩子,不管他们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都不可懈怠。司空长卿笑我过于敏感了,但仍是照我说的去做。 后来楚慕北深夜来请司空长卿前去谈话,司空长卿离开不久,萧夫人便出现在我房中,说是许久未见我了,想与女儿谈心以解相思。 我知道,她的来意绝非如此简单。 突然,她说:“悦容,你去过地狱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惊了半晌,心想自己虽没见过地狱,倒是去过地府的。忙摇头,但不说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我:“有一个人刚从地狱回来了,他说,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我屏息问:“什么礼物。” 萧夫人轻启朱唇,吐出二字:“自由。” 话落瞬间,外头轰轰巨响,如同巨雷劈下。我忙推开窗户查看,远处漆黑的天际突然红光大作,滚滚浓烟翻滚成巨大的云菇状,夜色诡异森冷。 我乍见大惊,这个方向,不正是以往我与主上会面的石屋! 突然想起在劫曾说,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寿诞之日,就是那男人的死期。 在劫别是做什么傻事真的去杀主上了吧!我心慌不已,顾不得深思萧夫人的话中之意,二话不说奔出楚府,朝那石屋跑去。 第149章 石屋建在非常隐蔽的地方,四周以山林为屏障,并以翠竹、木石设有五行八卦之阵,只有特殊的方法才能入阵。换言之,若非像我这样隶属暗系之人是很难进入那个地方的,哪怕石屋的准确方位现在已在爆炸和火光中曝光。 当我第一时间赶到时,眼前所见令我吃惊。那间从小带给我无数噩梦和阴影的漆黑石屋,此刻早已倾塌,宛如日夜囚禁我心灵让我倍受煎熬的庞然巨塔,瞬间土崩瓦解。这一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忍不住大笑起来。 自由!我心一动,难道这就是萧夫人口中所谓的礼物? 石屋周遭狼藉不堪,草木竹林燃着熊熊烈火,发出燥热的焦味,刺鼻无比,浓烟熏得人的眼睛发红,视线也变得模糊。 忽闻打斗声,四处张望,隐隐看见树影和火光夹杂摇曳之间,有四道身影在激烈交战,三人围攻一人。 待视线渐渐熟悉了烟雾,才看清被围攻那人一身紫黑行装,面罩狰狞恐怖的鬼神面具,竟是在劫的夜枭装束。 最让我震惊的是,围攻在劫的那三人,居然是楚天赐、萧晚月和赵之城! 在劫出现在这里尚在情理之中,他们三人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爆炸声响起时,我就立即赶来现场。比起熟悉这里的阵法和地形的我,就算他们三人也是被爆炸声吸引过来的,绝对没有理由会比我先到。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事发之前他们已经在这里了,并因为某种原因跟在在劫打了起来。 抬眼观望战局,在劫总让我意外,以一敌三居然丝毫不落下风。须知萧晚月和天赐本身武功就不弱,又常年征战,下手务实,必然招招对人空门,实战时是最难缠的对手。再观赵之城,过招时雷厉风行,下盘稳当扎实,并不比其他二人逊色。这样的三个人联手对付一人,竟也讨不到好处,就不知道在劫究竟还保留了多少实力。 除了这四人的打斗声、竹林燃烧的爆裂声,远处渐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兵甲碰撞的琐碎声……正步步逼近,转眼便抵达外围。 不知是谁也闻讯赶来,还带来了兵马,此刻想必被挡在阵法之外。 我观望竹林火势,再这样烧下去,这阵法将不攻自破,届时大批军队闯入,在劫纵使武功高深,一拳难敌万手,局势对他十分不利。 心中已有了主意,我纵身一跃也加入了战局。 我的到来让原本专注交战的四人乱了手脚。在劫戴着鬼神面具虽看不到表情,眼神流露出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边稳当当地与那三人拆招,边狠戾地瞪我,活像我是他上辈子的冤家。我苦笑又无奈,特意来帮他解围,他竟不领情,难不成还在为最后那次见面的不欢而散在赌气? 萧晚月见了我错愕稍会,俊逸的面容很快阴翳下来。 天赐惊道:“悦容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回以微笑,口是心非道:“来帮你们啊!” 久战不下,赵之城那小王爷的傲气严重受挫,没了平日的好修养,怒骂:“女人碍手碍脚的,真晦气,给小王去一边待着!” 我瞟了赵之城一眼,与在劫虚晃几招,趁乱踢了赵之城几脚。别看我踢得漫不经心的,可都是人体的重要穴位,后劲可大着了。我这人没啥缺点,除了感情债欠得多了点,就是喜欢睚眦必报。他赵之城平日里只当自家妹妹是宝,视我如草芥,瞧不起便罢了还总想让我难堪,此仇现在不报更待何时?火气一上来,又对着他的檀中穴踹去一脚。 赵之城咬牙咧齿,冲我怒吼:“该死的女人你往哪里打的!究竟是来帮忙打架的还是来捣乱的!” 我嫣然一笑:“当然是来帮小王爷打架的。”顺便打打你。 赵之城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是被火光照的还是刚刚动武的缘故,脸颊竟浮起怪异的红晕。不到半会,他那张俊脸就扭曲了,又被我显山露水地踢了胸腹三处穴道。他弓着腰狠狠瞪我,想破口大骂,又一时喘不过气来,这模样让我心里痛快了不少。 见报复得差不多了,我趁着混乱之际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咽喉往在劫的鹰爪下送,还发出痛苦的呻\/吟,活像被掐得快要死了似的。 在劫怔住了,其他三人也怔住了。 我靠着在劫宽厚的胸膛,感觉到他胸口正剧烈地起伏,像是在竭力压抑满腔的怒火。 暗想,生气个什么,我在帮他不是? 却听见他用一种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 我暗自翻眼,这祖宗闹什么傻劲,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赌气? 藏在袖子里的手暗中狠狠拧了他的腰际几下,又将自己白嫩嫩的脖子不住地往他手掌顶去,表面看着像在鹰爪下痛苦挣扎,实则内心已焦虑不堪了,只差喊出声:臭小子,快点挟持我啊! 在劫闷哼一声,终于配合着将长臂勾起,以极其暧昧的姿势把我当做人质。 我暗暗松了口气,低下头酝酿了片刻的情绪,再抬头已是脸色苍白,泪眼梨花,惊慌失措地对着面前早已呆傻的三人哭道:“救命,救救我……” 对面三人早已停止攻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神色各自有异。萧晚月眯了眯双眼,冷着脸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平日里笑如春晖的男人现在有多生气,是气我“不慎”被抓还是其他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赵之城虽对我面露鄙夷,似乎非常瞧不起我现在没志气的模样,但眼中却藏着一丝担忧,这叫我有点意外。天赐惯有的横脾气一上来,果真暴跳如雷了,指着在劫又是威胁又是怒骂,诸如“敢伤她一根毫毛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之类的话。 僵持时,竹阵渐渐被烧毁。 阵法破后,一批铜甲兵马迅速闯进,为首者是司空长卿和曲慕白。 第150章 乍见眼前一幕,司空长卿脸色剧变,翻身下马便喝令军士守在阵口,唯恐逼急了反而伤我性命。 他大步上前,深深呼吸后,手指一比,冷冷道:“只要你放了我妻子,我保证你今夜全身而退,谁敢阻挠便是与我司空长卿为敌。” 话锋一转,语气森冷狠辣起来:“如果你不识时务敢伤她分毫,我必让你生不如死,死后剉骨扬灰!” 谁都不会怀疑他所说的话,鲁国公向来说到做到。 在劫挨在我耳畔,嗤笑:“看,他多着急你,开心吗?”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司空长卿的脸。哪能开心啊,实在是愧疚得不忍面对。 这时,黑暗的四角突然横空出现数十黑衣蒙面人,个个身手了得,矫健如游龙,以毫无破绽的阵型为在劫守着后防。 有一人上前跪道:“主子,外头来了不少兵马,萧家的近卫军也正往这边赶来,眼前局势不明,是战是退,请主子下令。” 我一怔,随即自嘲笑起,看来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原来在劫在早已暗中埋下伏兵。 只是可惜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夜发生的事以及出现在这里的人,怕是他和我都料想不到的。 在劫下令:“计划有变,准备撤退。” 众人受命,整装待发。在劫加重了手劲,用力揽住我的肩膀,沉着声音略带颤抖,近似哀求:“跟我走,好么?” 胸口一阵抽痛,若真跟他走了,别说司空长卿会千里追杀他,就是天赐、萧晚月和赵之城他们都不会罢休。带走我,今夜他就别想安然离开,何必感情用事? 抵抗了几下以示自己的不愿,便觉他身子冷硬如冰,随即纵声沉沉笑起,笑声渐渐压抑,如流水轻狂了落花后的悲怆,那副黑衣鬼面模样,在残败的火焰下诡异而凛然。 众人闻之变色,尤其是萧晚月、天赐和赵之城三人,早前见识过他的身手更是戒备万分,以为他又将出手闹事,立身的姿态纷纷起了攻势。 我只觉得鼻尖凄楚,他怕是被我再三拒绝而伤了心吧。可在劫还是在劫,就算伤透心,也从来不会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 “小心这三个人,那男人或许就在他们当中,你好自为之吧。”淡不可闻地留下这句话,一掌将我打向半空。 司空长卿和萧晚月惊呼:“悦容!”同时纵身来接我。我故意喊了一声长卿,萧晚月脚步一滞,我便安然落进了司空长卿的怀中。在劫冷笑一声,率领部众快速撤离,不过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我没去看萧晚月落寞的脸,揉着被在劫打得生疼的肩膀,咬牙恨恨地想:这臭小子叛逆期来了不成,下手还真重! 再度抬眼,投向那三人的眼神不由复杂起来,最终将忖度的目光落在赵之城身上。情感的亲疏总让人变得主观,比起天赐和萧晚月,我宁可怀疑赵之城。越看越觉得此人阴险狡诈,越是让我冒出一肚子窝火,恨不得上去将他千刀万剐以雪往日耻辱。我和在劫身上的血蛊已解,至于阴阳蛊一时构不成威胁,命已在自己手中了,还怕那男人做什么? 人往往这样,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变得无谓无惧起来。 赵之城被我怪异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头紧蹙透露不悦,却没说什么。 主观归主观,我自然没有鲁莽行事,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试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石屋前。 他们的回答极为相似,也耐人寻味,说是在不久之前有人投来密函说他们的麾下或是军中潜伏着奸细,并一一列出名单。本来他们都存有怀疑,毕竟名单上的人无一不是自己信任有加的心腹。然而事实教他们心寒,经过多日细查,那些人渐渐露出马脚,最后悉数被斩杀。 亲信竟成叛徒,这是何等让人发指之事!他们才顿然醒悟,在这世上竟存在着这么一个可怕的秘密组织,润物以无声,暗中操纵人脉、财富、权势,在各家族兴风作浪,欲要挑起战火,进而窥测天下,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不得不除,三人当下皆起杀意。后来他们又收到密函,说十二月十二日子时,这个秘密组织的头领会现身在皇都城郊外的一个隐蔽的石屋内。书信中还详细描述了进入石屋前的破阵方法,并言明若想除贼,须只身一人前来。 三人艺高胆大,也不怕暗中有人耍阴招,比起肉眼看得见的危险,那潜伏在黑暗中的神秘组织要来得更加危险得多。于是单刀赴会,却不想在石屋下乍见相识的彼此,都惊愕不已。简单交谈过后,才发现彼此的遭遇竟是如此相似,显然是有心人士刻意把他们约到这里,并且是同一个人的安排。 正当他们要进入石屋查探的时候,屋子里突然闪出夜枭的身影,而后整个石屋便轰然爆炸起来。三人皆将怀疑夜枭便是神秘组织的头领,就算不是,也可能是那个将他们引来此处的阴谋家,便与夜枭交战起来。 “再后来你就出现了,但是悦容姐,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天赐疑惑看我,漆黑的眼眸深处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深究。我灵机一动,说也跟他们一样,是被那神秘人约到这里的。天赐闻言,眸中华光闪过,怪异地哼笑一声,近似嘲讽,当我再朝他看去的时候,他又恢复往常神色。 我并没有深思他的反常,满心忧虑。这重重叠叠之间,到底谁在策划,谁又在耍阴谋?但毫无疑问,在劫是被人反咬了一口,现在处境有点不妙。值得庆幸的是,众人目前怀疑的是大盗夜枭,尚不是他楚家十一爷。 与众人分别之后,司空长卿并未带我回楚府休憩,纵马直接绕过北门,欲出皇都。 时值深夜,城门已关,北门守将乃是曲慕白部下,见来人是司空长卿,早已心领神会,立即下令打开城门放行。 城门外五里坡,停靠着两辆马车。 司空长卿将我抱下马,我还没站稳脚,就被一道重力往前拉去。司空长卿双臂一揽用力将我抱紧,紧得让我窒息,似乎要被他生生折断了似的。许久,他才将我放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子与我面面相贴,神色肃穆道:“悦容,我们又要分开了。孩子们现在已在车里,你即刻上车跟他们一同回金陵,我要去百越兵营,金陵方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大惊:“长卿,出什么事了!”先前他被父亲叫进书房私谈,然后就匆匆赶来找我。究竟父亲说了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慌张,乃至不安? “我收到可靠消息,萧晚月先前回长川,名义上是接长乐郡主来参加天子的寿宴,实则是去见一个人。” 心头剧烈跳动起来:“去见谁!” “萧晚风醒来了,并在三日前就离开了长川萧府。” 司空长卿深深呼吸,凝神道:“悦容,接下来咱们金陵将有一场硬仗要打,这场仗将关乎到天下归属,是姓他萧氏还是我司空氏!成则王,败则寇!” 第151章 大惊幽帝二年十二月末,公大病未愈,远赴江北战场,与鲁公会战于百越,战至三日,公旧疾复发,昏于两军阵前。鲁公趁机发难,长川兵败,退军百里。公醒后闻之,笑曰:此为局。 ——《经史?郑公士衡传》 我没有回金陵,执意跟着司空长卿来到百越。见我态度坚决,他无奈同意,让得力副将把两个孩子秘密送回金陵。 曲慕白仍然留在皇都,萧家有十万兵马尚且驻守在城外,曲慕白必须亲自坐镇牵制那支大军。 司空长卿说,除非万不得已,到了弃卒保车的地步,慕白不可率兵回江北,不能让皇都落入萧家手中。 十二月十六日,在急行三日之后,我们抵达百越。此时双方大军已经交战过数回。萧家没有遵守停战协议,所幸尚有周逸指挥战局,并未让萧氏讨得多少好处。司空长卿抵达之后,从江北后延调来八万援军。 十二月十八日,司空长卿以金陵军主帅身份投以战书,与萧家约战,会战时间定为冬至当天。萧家应战,主帅挂名仍是萧晚月,萧晚风未见踪迹。 十二月二十一日,行军休整一夜,金陵军从百越南面进入了战场,距离上一次双方都很克制的交战之后,改变天下局势的百越会战开始了,萧家和司空家都倾巢而出,投入最大的兵力。 帅旗在寒风中狂舞,赤色铁骑将中军护得水泄不通。司空长卿策马站在高坡之上,白马银枪,目光冷淡如冰。左侧是穿着金甲、骑着黑色战马的首席大将周逸。我则换上副将的甲胄,策马立于他右侧,俯视着千军万马,目光透过重重阻碍,落到远处敌军中那一片黑压压当中,在那迎风飘扬的“月”字旌旗下,有一个白色峻拔的身影,纵在千军万马当中也是佼然不群。 即使之前赵阳城之战时就已和萧晚月暗中交过手,但如今这样面对面在战场上相见却是第一次。遥想儿时,七岁那年在楚府的万荣堂初遇十七岁的他,我装做孩子该有的模样,他似笑非笑似看穿又似看不穿,我喊他晚月哥哥,他说长大了娶我进门。我长大了,他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本以为错身而过的缘分,至少还有美好留在心间,哪能想到今日战场上厮杀,美好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昨日灰飞烟灭。 遥远的距离,看不清萧晚月的表情,但确定他此刻也在看着我。一回头,对上司空长卿幽黑的目光,我牵强笑了笑,忧心忡忡。想过无数结果,如果此仗胜了或是败了,到时候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司空长卿伸出手与我盈盈一握,十指相交,无言无语,更胜千言万语,给了我安定的力量。 金陵军出动了五万步兵,弓箭手,长矛手,藤牌手参差错落,层层叠叠,摆了一个固如金汤的大阵,而七万骑兵隐在步兵阵后,钢浇铁铸的精锐骑兵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中军的号令,除了偶尔有骑兵轻轻安抚一下被战场上面的惨烈气氛吸引得跃跃欲试的战马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还有三万步兵按照中军的指挥随时准备替换疲乏的同袍,步军大阵之中杀气隐隐。而长川军都是骑兵,三万骑兵游弋在金陵军阵外,强弓硬弩寻找着金陵军的软肋,一层层的削弱着敌军的防守。 这是一场拼实力的大战,没有丝毫取巧的余地。 鲜血飞溅,染红了原野,满天飞舞的弓箭不时地带起血雨。 双方主帅的用兵方式都是精准而无情的,长川军在萧晚月指挥下进攻犀利而变化多端,司空长卿的用兵却是坚韧而平稳,双方几乎是有序而冷酷地消磨着生命和时间。 经过了两天的苦战,长川军面对坚韧的金陵防势始终不能取得满意的战绩。 第三日,长川阵营中“月”字主帅大旗撤下,换上了一面黑底红遍绣着六瓣紫色菱花的帅旗。 我和司空长卿见之,神色肃穆而紧张起来——终于,萧晚风要挂帅上阵了! 天边苍鹰飞过,旷野青天,荒草漫漫,瑶水呜咽,凄凉的鹰唳令人心中顿生人生寂寥之感。 一驷金甲战车自萧家黑甲铁骑中缓缓驶出,卷起滚滚狼烟,如天将降临。鎏金色华盖铜色流苏,四马策之,马鬃如赤焰,那男人手扶战车破风而立,身着银色甲胄,肩披玄黑大氅,腰悬长剑,相貌儒雅斯文,细眉长目,嘴角微曲,于芸芸众生笑而不傲。 萧晚风的出现,令战场气势大变,长传军摇旗呐喊,擂鼓轰轰击响,战士们斗志大增。便见他神态自若,沉着指挥战事,传下军令,长川中军彷佛化成了海洋,一支精壮的骑兵洪流般席卷而来,冲入金陵兵阵中,一路势如破竹。 司空长卿随即下令连续投入兵力,那支冲锋陷阵的长川骑兵才开始艰难地移动着。 这时,萧晚风再度下令,长川军也再次出动了两万骑兵,意图从外围击穿金陵的军阵。在这样内外夹攻之下,一次次的撞击金陵军的软肋。司空长卿令周逸打前锋,重新编排军阵,双方几乎是在进行着消耗战。 两军主帅冷静地挥舞着长剑和马鞭,指挥喝令声声而下,接下来的作战令我眼花缭乱。 渐渐地我也清晰地看出,金陵军陷入困势。 颓废不振的局势以及由萧晚风带来的压力,令司空长卿开始浮躁起来,指挥不再如先前沉着。我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现在我所需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喋喋不休提醒他该怎么做的军师,而是支持他鼓励他的妻子。他俯首看了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投向战场,回握我的手掌逐渐加重力度,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 到了午后,金陵军的右翼因为被连续的猛烈攻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而长川军的攻击过于频繁,我军再也无法换上生力军。 眼见即将败退下来,忽见原本固若金汤的敌军后防出现了漏洞,司空长卿随即下令由此攻破,果真大乱敌军攻势,换得我军双翼回防的时间。 我站在山坡上远眺,寻找萧晚风指挥失误的原因,才发现本在战车上指挥若定的他竟昏厥在阵前,几个黑甲狼骑围拥上去,神色慌张不已。 司空长卿见此,笑道:“早闻萧晚风大病未愈,不宜出征,果真不假。以如此形势看来,萧家是要重新换萧晚月作战了。战时阵前易帅,军心不稳,萧家此战必败!” 诚如司空长卿所言,紫色六瓣菱花旌旗降下,萧晚月的帅旗重新挂起,已不复先前由萧晚风创造的明显优势,并因主帅倒下而军心顿丧,开始节节败退。 我俯首看去,身穿红甲的金陵军和黑色战甲的长川军混战激烈,红与黑如大波大流,席天卷地。很快地红潮凶猛将黑流围裹在中间,行包夹之势,长川军被困。 这时,萧晚月为扭转劣势亲自率领三万铁骑攻入战场,直到夕阳西下,长川军终于突破了我军军阵,在萧晚月亲自断后下缓缓撤出,退兵百里。 第152章 萧家败退后,司空长卿并未立即乘胜追击,反而在现场勘查。 我问其原因,他回道:“左传《曹刿论战》中曾曰:‘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萧家两兄弟用兵向来奸诈难测,此战我们赢得虽然艰险,但当中不无透着诡异,自然要慎重为之。如非是他们两兄弟假装败退实则诱敌深入的奸计,再乘胜追击也无不可。” 这日,百越方圆百里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长川军在战场留下了将近九千具尸体,败退时偃旗息鼓,战车辄痕无序而凌乱,显然并未作假。司空长卿仍有疑虑,又派哨兵前方打探,回报萧家在百里之外安营扎寨,全军上下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军营中不时传出将士伤亡的哀嚎声。 司空长卿闻之大喜:“萧家长途跋涉攻我江北,军旅本已困苦不堪,经此大败必然身心受挫,传令下去,日落之后突袭萧家大营!” 时值冬日,夜晚越发清寒,萧家大营外两个士兵守寨时却在打盹,显然他们真的疲惫至极了。 司空长卿下令,进攻时直奔帅营,擒贼先擒王。 萧晚风的营帐非常醒目,他向来是一个懂得享受并且忠于享受的人,就算远征在外诸多不便,他的营帐永远是奢华夺目一丝不苟的。 长剑一挥,斩去寨前守将的头颅,司空长卿一声令下:“杀——”呐喊声响起,大军冲入敌营。 须臾,杀声停止,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在喊:“主公,情况不对,整座兵营是空的,主帅营帐也空空无人!” 司空长卿脸色骤变:“不好,我们中计了,此处有埋伏,速速撤退。” 就在这时,火光大作,火舌箭、碎石纷纷从外围投进,让人措手不及,千军万马从四周涌出,将金陵军杀得溃不成军。司空长卿竭尽全力多处受伤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我当机立断率两千精兵为他断后,司空长卿惊慌大喊:“悦容,不要做傻事,快跟我走!” 我不断后,他怎么走得了?苍白而无谓地笑着:“长卿,你快走,我一旦解围就会回来找你。”朝周逸怒喝:“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你家主公离开!” 周逸狠狠咬牙,一剑刺向司空长卿战马后臀,战马受痛狂奔而去。 我没有再去看司空长卿面如死灰的模样,只听见一声声“悦容”撕心裂肺地远去,终究被厮杀声吞没。我收敛神色,提剑与长川军厮杀起来。 两千精兵很快便在几万大军的围剿下死伤殆尽,只余我一人,几乎完好无缺地站在成堆的尸骸中间,踏着血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惨败模样。 人群中,金雕轮椅被缓缓推出,萧晚风坐在上头,已卸下战袍,换上紫裘锦衣,梳起钨砂高冠,盛装出现在我面前,高贵得像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鬓发如云,目似星辰,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在他微笑的注视下,我竟忍不住浑身发抖起来。害怕他的笑容,我知道自己一直对他带有恐惧,源自于他看似孱弱的身体隐藏着与生俱来无穷强大的力量,凝聚成了一种恐怖感。每次他眉梢一扬,微微一笑,目光所及之处就会血流成河。 越是害怕,我越是装作不害怕的模样,倨傲道:“你的计划落空了,司空长卿已经全身而退。” 他笑笑:“我知道。” “这一次就算你拿下百越,也损兵折将,此战输赢仍未见分晓!” 他仍是笑着:“我知道。” 他越是不在意,我越是恼怒,恨恨道:“你实在太卑鄙了,居然阵前装昏讹诈我们!”显然此时的我被他激怒得理智大退,忘了战场上兵不厌诈乃是常事。 他叹了一声,静静看我:“悦容,我并未讹诈你,当时是真的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我沉默,冷静下来心思反而渐渐清明起来。是的,若不是身体差,他怎么会来到了江北这么久还一直休养生息未出现人前?如果说他是玩心理战给司空长卿心理压力,但过了头反而会动摇自己麾下战士的军心,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真的虚弱得不堪一击了。然而萧晚风永远是萧晚风,总是深谋远虑,玩弄手段,将一切算得仔仔细细,敌人的情况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什么时候他该挂帅出战,才会在恰当的时机失去意识,才能牺牲最小的利益蓄意让敌人获得胜利而大意。就这么步步为营,瞒天过海,请君入瓮。就连他的弟弟都被他骗了,最终成功地骗了他的敌人。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局,哪怕司空长卿小心再小心,怎能不落进他的圈套! “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你居然会拼死也要保护司空长卿。” 他微微垂下眉眼,出神地盯着拇指上硕大的玉斑指,那双修长完美的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跳动着,仿佛在告诉我他内心的烦躁。喃喃低语,像在跟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是我睡得太久了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会这么为他,你明明不爱他的……” 萧晚风这样视万物为刍狗的男人,又怎么会有这种惶惶不安的表情? 我怔愣片刻,心中惧意渐退,回忆起往日与他深交的情谊,叹息:“既然你醒后身体如此之差,为什么还要这么迫不及待地上战场?” 他抬眸凝视,眸心是一望无际的漆黑,麻木不仁的表情点缀着一种偏执的狂热。 “是你教我的啊悦容,感情是不能等待的,从我睁开双眼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告诉自己……”他顿住了,并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我必须见你一面。” 我指着满地的尸体:“用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不好吗,顺应天下大势所趋,以战止战,又能让你毕生铭记我们再一次的相遇。” 他缓缓起身,路遥上来欲要搀扶,被他挥手避开,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我退了小半步,他不容我逃避,一把抓住我的双肩提到面前,指尖带着一丝寒意拂过我的脸庞,轻声问:“我给了你一双翅膀,醒来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飞出我的天空?” 是的,他给了我一双展翅高飞的羽翼。 是他带我走出美梦,让我看到了乱世最真实的一面:血腥的战场,宛如蝼蚁般卑贱的生命。 是他授我兵书,让我充实自己狭隘的精神世界,不再是只会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的蔓藤,而是自我长成一棵树。 也是他让我摆脱了作为棋子的可悲命运,成为一个下棋的人。 然而,现在我才发现,别人是我的棋子,我却依旧是他的棋子。 如果说我是一块璞玉,那么他就是最完美的雕刻师。我的成败,由他决定。 硕大的玉斑指在我脸庞摩挲,冰冷而渐生出出一种酥麻感,他暧昧地靠在我的耳边,亲吻我的耳廓,说:“我不喜欢勉强你,只想让你明白,若是你非要飞出我的天空,那么,我会让你竭力飞往的那片天空,成为我的领域。” 所以无论我飞到哪里,依然会像那猢狲那样,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这样的认识令我不快又无能为力。 视线穿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我看见萧晚月站在憧憧军队前列,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如水,像在看着我们,又像在看着漆黑凌乱的夜。 第153章 长道如肠,我用力挥着马鞭连夜赶路。 回头看去,萧家大营在身后快速后退,很快被暮色吞没。 至今仍然不敢相信,萧晚风竟然会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开,怀中揣着的那支玉麟簪子就像铁烙一样滚烫。 我就是用这支玉簪对萧晚风提出条件,要回金陵。 他当时极为复杂地看着我,自嘲笑笑:“是么,你还是像当初那样舍弃萧家的庇佑,选择了他?” 他最终没有强留,略带疲惫地摆手,不顾众人反对放我走。 或许他认为,我是一只飞不出苍穹的鸟。 对于萧晚风的宽容,我的回报是得寸进尺:“我还希望你不要再对金陵进军。” 萧晚风的脸一点一滴阴沉下来,所有大将都面露愤怒,纷纷拔剑,恨不得立即将我就地正法。 在我以为自己随时可能被杀的时候,他阻止了不满的部将,眼神近似悲哀:“我说过的悦容,只要我还活着,你可以对我予取予求。”言下之意,他是答应了我无礼的要求。 “谢谢。”我的心情复杂,没有意料中的欢喜,踯躅地说:“我相信你。” 他忽然笑了,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轻易相信萧家人说的话。” 我不解,他划手指向身后的萧晚月:“我答应你不出兵,并不代表他,金陵乃至整个江北,我们萧家志在必得!” 萧晚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可能他觉得再多看我一眼,都是一种命运的嘲笑。 萧晚风又成功地将了我一军,但我对他不能有恨,他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 面对萧家两兄弟,司空长卿必败;面对萧晚月一人,金陵尚有一丝生机。这已经是我所能争取的最好的局面,尽管我在情感上伤害了他们兄弟俩。 离开萧家大营,纵马狂奔数十里,林子里忽然有人喊道:“悦容姐,请留步。” 我惊讶地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这里的人,“晚灯,怎么会是你?”她此刻应该在皇都陪着天赐。 萧晚灯跳下马背跑到我面前,神色有点慌张:“是天赐让我来的,悦容姐事情不妙了,皇都出大事了!” 一经详谈,方知原来就在萧家和司空家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支纪律严明的义军打着“夜枭”的旗帜攻占了皇都。 这支义军且让我们称之为夜枭军。 本来皇都外尚有十万长川军和金陵军驻守,因为最近南北交战,以至于皇都外的军队也在对峙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萧家和司空家的战争给了夜枭军攻城掠地的空档。 但皇城还有应天府大都督楚天赐坐镇,坐拥二十五万大军。 可偏是邪乎了,楚天赐手中调兵遣将的虎符居然不翼而飞。 为防大将拥兵自重,大经国实施的是兵将分离之制,那批军队见令不见人,只有虎符才能调动,虎符的失窃对楚天赐而言是极为严重的一件事。 我心里纳闷,毫无疑问这夜枭军的统帅是在劫,那么天赐痛失兵符一事显然有猫腻,这两个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想起早前在劫来金陵看我的时候,曾说过“鸠占鹊巢”一事,顿时恍然大悟,想来这俩小子连同了一气,趁着局势大乱之际将计就计。 在劫佯装顺应主上的意愿攻占皇都,一边私下训练义军,一边暗中夺取那男人的势力,并在出师之前以下克上设下埋伏诛杀那男人,欲要取而代之。虽然那男人最终没有中计,但至今都未曾出面,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不是暗下计划什么,就是身不由己或者遇到了什么意外。天赐便在暗中协助在劫,让他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从而成功地攻占皇都——但我不知道,天赐对于我和在劫的事到底了解了多少。 皇都乃龙脉所在,兵家必争的险地,攻下之后防守自然要容易的多。再加上现在天下大乱,诸侯纷纷卷入萧家和司空家的南北之战中,无暇分身,刚好让在劫有充足的时间稳固局势,休养生息。 此时此刻,在劫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要想不成功,难啊! 好一招“鸠占鹊巢”在前,“黄龙摆尾”在后!我心中大喜,在劫果然没让我失望。 随即紧张地问:“天赐现在怎么样了?” 萧晚灯回答:“城破当天,天赐带着圣上和太后连夜逃出皇都,往东瑜属地去了,准备投靠父亲。因为天赐身份尴尬不好亲自来见你,又有事情交代,若托付寻常人又怕姐姐心有疑虑,就让我亲自带来书信见你。” 我点点头,天赐在这事情上考虑的非常周全,带天子投靠楚家名正言顺,论血缘天子是楚慕北的嫡亲外孙,论辈分楚慕北是当世公侯,有着足够的地位和声望辅佐天子。 而今萧家与司空家交战,楚家保持超然的中立地位,他们两家都不好正面得罪楚家为自己树立敌人,必定对楚家此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家正好借此机会,伺机壮大势力。届时,大经迁都东瑜,楚家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天赐不来见我也是明智的选择,他虽是我亲弟弟,但也是萧家的女婿,我又是司空家的女主人,关系太过复杂。中立就该中立的原则,还是避嫌的好。 只是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要跟我说,又为什么要托付萧晚灯?可知萧晚灯的身份比他更尴尬,毕竟她是萧家的女儿。若真要取信于我,楚成玉和李孝义也未尝不可? “天赐的书信现在在哪?” 萧晚灯从怀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书函递到我面前,上头的确是天赐的笔记和印章。 我背过身去拆开信函快速阅读,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盯着地上看。 月光落照,将我和萧晚灯的的影子交叠地照在地面上,我看到身后的黑影微微动了,匕首的影子正对准了我的脑袋。 第154章 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回旋踢打掉了她手中的兵器,面无表情道:“晚灯,你想做什么?” 下弦月高高悬挂,月光如水,冰冰凉凉,依稀照耀树林,婆娑摇曳,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像一张坑洼的脸。萧晚灯置身在迷离的夜色中,姣好的容颜显得异常苍白。也仅是错愕半会,很快地她就收敛神色,像往常一样俏皮地笑起来:“哎呀呀,原来悦容姐早就防备我这个弟妹了!” 我蹙眉没有说话,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意图来。她依旧笑颜如花,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我,没想到……”颇为苦恼摇了摇头,问:“悦容姐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她怔了怔,我抿着嘴角苦涩地笑。我一直是喜欢她的,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弟妹,更因为她的性格脾气,以及一股洒脱的劲,那些我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她都可以义无反顾去坚持。同样是世家小姐,她比我活得自在,与其说我喜欢她,倒不如说我羡慕她。 羡慕,是因为自己所没有的。我很庆幸是羡慕,而不是嫉妒。 萧晚灯面露不信,撅着着嘴巴,质疑:“若你真的信我,又怎么会对我有所防备,不然这匕首早就插进你的胸口了。”她指了指躺在地上闪着冷冷寒光的凶器,将谋杀的意图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觉得有点难过,还是温柔地笑笑:“可真是不巧了,若是以前或许我还真会着了你的道,偏偏今晚我刚被你家大哥给捉弄了,又偏偏对你大哥的话很较真。他对我说,永远不要轻易相信萧家人说的话。” 听到萧晚风的名,萧晚灯的脸色顿变,愤愤跺脚:“二哥这样,现在连大哥也这样,真要我们萧家毁在你这个女人手中才肯罢休?实在可恶!” “你要杀我,当真为了萧家?” “也是为了楚天赐和楚在劫。” 对于她的杀意,我臆测过无数可能,却从未想到会因为我的弟弟们,这着实让我吃惊。而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说:“你知不知道呢悦容姐,我想要嫁的两个男人,也就是你那两个宝贝弟弟,都在心里念着你呢!”支起食指在我面前悠悠晃了晃:“不是弟弟念着姐姐,是男人念着女人哦!” 我沉下脸,拂袖怒斥:“你别胡说!” “我还真希望是自己在胡说。”她冷冷笑起,说道:“楚天赐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对他的事不上心?他在皇都保留着你的房间,谁也不许进,他高兴的时候去那边坐坐,不高兴的时候还是去那边坐坐,睡你睡过的床,盖你盖过的被子,抱着你穿过的衣服,对着你照过的镜子像个傻子似的自言自语……这会是一个弟弟对于姐姐的怀念?别傻了楚悦容,他爱你,你的弟弟对你动了肮脏的念头!” 我一时傻愣地站着,脑袋嗡嗡作响。 萧晚灯道:“对了,还有楚在劫呢,他比楚天赐更肮脏。” 心头狂跳,一种极为厌恶的感觉从胸腔溢出,那是对于**被人窥测的排斥感。 又听见她说:“楚天赐再爱你,也懂礼义廉耻把感情放在心里,而楚在劫呢,他根本没有人伦纲常,竟然无耻地对你求爱!” “住口,别说了!”我捂耳大喊,手脚因发麻而颤抖。 如果说她道出天赐的情感让我惊,那么在劫的情感却是让我惧。 内心掩藏最深的秘密被**裸地揭开,是一种恐惧和羞愧,我开始有点失控。 萧晚灯却不罢休,一步步朝我逼来。 “当初司空长卿要对楚在劫下杀手,我不顾女人家的名节对二哥说我已经跟他有了夫妻之实,此生非他不嫁,才让二哥允下婚事,答应替我救他。我更不惜抛下萧家三小姐的骄傲,每天去大理寺的地牢看他,用卑微的姿态讨好他,取悦他,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可你知道我在地牢里看到了什么?” “我居然看到你们姐弟俩坐在一起,靠在一起,抱在一起,说着让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耳红心跳的情话。然后你们亲吻着,流着眼泪,像一对生离死别的爱人,一个要去嫁给别的男人,一个要去娶别的女人。命运怎么就这么捉弄你们,怎么让你们承受这样的折磨?我在外边看着,心都快要碎了。瞧瞧,我未来的丈夫和她的姐姐,爱得多么轰轰烈烈凄凄惨惨?” 我步步后退,退到树干上,退无可退,那尖锐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伴着树林呼呼风声,像夜鬼凄厉的尖叫。 “你嫁去金陵那天,他刚从大牢里放出来,虚弱得不堪一击,却在你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就在他身边陪了他一天一夜。我忍下屈辱原谅了他,我对自己说,没关系,他们是亲姐弟,不会有结果的,最后他还是会娶我,我才是他的妻子,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感动他。成亲前,他一直陪着我,偶尔会跟我说起他的理想,说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有着强壮的体魄无上的权力,可以保护他的妻子不受任何伤害。我听着都快要哭出来了,我想就这样吧,让我做他的妻子,倾尽所有哪怕动摇萧家的利益,也要帮助他实现愿望——可是,他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是了,在成亲的前一刻,他消失了,抛下我,让我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 “你知道我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出天赐的?” “我对自己说,我要让楚天赐拥有楚在劫渴望拥有的全部,权力、地位、名望……所有一切的一切。我要让楚天赐位高权重,我要让楚在劫后悔,让他明白当初抛弃我是错误的,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现在全都属于他的弟弟!” “但是——” 萧晚灯一把抓起我的肩膀,恨恨地瞪着我:“成亲后我才发现,居然连楚天赐都爱着你!我依然活在你的阴影下!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你们楚家的人一个个怎么都这么龌龊不知检点,你们是亲姐弟啊!” 我深深呼吸,稳住心神:“所以……你恨我恨得要亲手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亲自动手,暗中派人杀了你很多次,但你的命怎么就那么硬,怎么就死不了?” 我想起在金陵出现的那神秘的第三批杀手,在百越毒泉对峙时长川军突然失手射出的那一箭……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现在突然想开了。 萧晚灯笑笑:“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死,要么你那两个弟弟身败名裂。你知道的,我有这个本事。” 我也笑了:“不,我还有第三个选择。” 萧晚灯一怔,不等她反应过来,我一把扣住她的咽喉抵在树干上,冷冷道:“只要你死,谁都不能伤害我们!” 她咯咯地笑出声:“想杀我,你行吗楚悦容?” 话落瞬间,我突感一阵昏眩,握着天赐书信的那只手早已变成了紫黑色。 “你好卑鄙,居然下毒。”我脚步踉跄,软坐在地。 萧晚灯半蹲在我面前,慈悲地摸着我的脸:“悦容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黄泉路孤零零地走多寂寞?再怎么说你都是我丈夫的姐姐,我总得拉一个人来陪你。” 耳朵开始发鸣,我听不清她接下来说了什么,昏死过去。 第155章 脑袋像被劈成两半,剧烈地疼痛。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司空长卿的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桩上。再抬眼,冲入视线的画面是司空长卿背着夜色只身一人策马朝我奔来,白马银枪,衣衫上血迹斑斑。 依稀想起曾有个相似的月夜,相似的情形,相似的表情,子都还有长卿,重复着相似的道路。 宿命地发现,在我的人生,上演同一出悲剧,就像折子戏,总是唱着那一段,茫茫的威胁,无法逃躲。 萧晚灯说:“有司空大人陪你上路,相信悦容姐不会太寂寞。” 既能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又能除去萧家的宿敌,她何乐不为? 我是了解司空长卿的,就算是死,也不会丢下我。因为爱着,所以才有那样的勇气。 这一次我没有叫他走,也没有说出伤人的话逼他离开,大声喊道:“长卿,你要小心,别受伤了!” 他轻浅笑笑,虽没言语,早已心意相通。银枪闪闪白光,破了沿途一道道由萧晚灯设下的伏击,杀出一条血路。那赤色披风,风中凛冽抖动着,一种英雄豪情,温柔的眼神,如述亘古不变的儿女情长。 他说:“这世上能伤害我的,只有悦容你啊。” 萧晚灯笑了,抽出侍卫腰上的佩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是吗,那就请司空大人为悦容姐受伤吧。” 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痛。 我的焦虑,成了她的快乐。 司空长卿停止反抗,任凭杀手一刀刀砍在身上,血流如注。没有一处刀伤是致命的,却是无尽的折。 萧晚灯不想他死得太快,她就是要折磨他,为了让我更痛苦,更绝望。 时间久了,鲜血流了一滩,满地黏糊糊的红,渐渐地变成了黑。 我哽咽地叫着司空长卿的名字,他静静看我,说:“这点伤一点儿也不痛,傻丫头,哭什么?” 他流的血,比我的眼泪更多。 面目模糊的人生,生命相骗太多。萧晚灯之于我,我之于司空长卿。在情感上,我一直欺骗他。他心知肚明,却说,含恨地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他过去了,我却过不去,欠下的债,一定要还,尤其是感情。 萧晚灯终于腻了,叫出弓箭手,对准司空长卿的命门。 “游戏结束了司空大人,送你妻子上路后,你也下去陪她吧。” 她举起刀,往我咽喉砍来。 从不为天地折腰的男人终于失色大喊:“不要,求你不要伤害她!” 他的屈服和哀求让萧晚灯的内心得到空前满足,得意地笑着,手上的杀招却没有半分的停顿。 就在刀锋逼近咽喉的时候,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天地无声,漫长,死寂。风声碎裂如刀。 疼痛感并没有如期到来,我还活着,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有三支长箭横空飞来,一箭射下萧晚灯手中的匕首,其余两箭穿过她的衣袖,将她牢牢定身在树干上。 ——却不曾伤她分毫。 看到箭上的孔雀羽翎,萧晚灯脸色剧变,裂帛声清脆响起。她撕扯开自己的衣袖,愤怒地对着夜色大喊:“你居然为了她向我射箭,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不索性一箭射死我!” 那么远的距离,也只有那人才能射出如此神来之箭。 “楚天赐你这个混蛋,混蛋!” 我顺着萧晚灯的视线看去,远处山坳上,弦月如钩,逆着月光,那少年锦衣裘马,手持弯弓,眼睛漆黑得如同星墨。 天地浩渺,一人一马,便是披靡千军。 天赐没有说话,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只见他从容地自背后箭筒中再度掏出长箭架在弯弓上,弓弦一拉,又有三支长箭破空飞来,断开束缚我手脚的三处绳索。 我坠天堕地,如没有翅膀的鸟。 司空长卿纵马一跃,将我接在怀里。 天赐再次拉开弓,这一次,对准了萧晚灯。 萧晚灯已不哭不闹,脸色苍白如死,看定远处的丈夫,有怒有恨,更多是哀。 司空长卿不作片刻逗留,抱着我策马而去,萧晚灯在身后凄厉喊道:“放箭——” 令下的瞬间,箭雨嗖嗖射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我听见身后一声痛苦的闷哼。回头看去,便见萧晚灯肩头中箭倒地,趴在地上狠狠地瞪我,浓浓的恨,满眼是泪,碎裂如冰。 用生命去赌一个人的真心,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动人非凡,却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满是瑕疵。 司空长卿手挥着银枪,断去飞箭,扳过我的脸,急促地说:“悦容,别回头,永远不要回头,一直往前看,帮我策马!” 我咬牙重重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驱马前行,让他多出一只手,有更多灵活的空间挥动长枪断去杀机。 渐渐地已经听不见弓箭声,司空长卿紧贴地抵在我后背,下巴靠在我的肩头喘。我感觉到他吞吐在我耳畔的热气,时长时短。 他低喝:“别停,继续往前!” 我不敢懈怠,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批兵马自前方奔来。 大喜喊道:“是周将军!太好了长卿,我们脱困了!” 勒马停下,我回头朝司空长卿看去,身后这如山的男人却轰然崩塌,跌落马背。 迎面而来的众人失声大喊“主公!”,我忙跳下马扑上前去:“长卿,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气,双唇青黑,口吐黑血,是中毒的征兆。 我摊开手,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墨色的血迹,是从他后背流出。 翻开他的身躯,往伤口处一看,我苍然跌坐在地,如被雷击,脑袋轰地炸开了空白一片。 他的背后插着三支长箭,斜飞入天之势,箭尾处孔雀羽翎在月色下闪着妖艳的绿光。 天赐的面孔在脑中一晃而过,像泼了水的山水画,墨迹晕散,模模糊糊的他的脸,我竟一时想不起他常有的表情。龃龉的唇呢喃着为什么,谁也给不了答案。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看见众将跪在地上,一个个满面是泪地喊着主公,脑子开始出奇地冷静下来。 百越沦陷,萧家兵临城下,本来已是非常糟糕的局面,现在又雪上加霜,我和司空长卿都已中毒,众将情绪开始变得极度不稳,眼前局势对司空家大大不利。 士气大落,金陵危矣!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振作军心! 这时,有个副将匍匐在地,心灰意冷地嚎嚎哭道:“主公性命垂危,萧家大军一定会乘胜追击的,金陵要完蛋了,我们都要完蛋了,夫人,我们还是投降吧!” 我把心一狠,愤怒起身,顺势拔出周逸腰上的宝剑,双手高举一剑落下,砍下那个副将的脑袋,回身怒喝:“你们哭什么,全都不许哭!司空战族不是你们这等哭哭啼啼的娘们!你们主公还没死,我楚悦容还没死,金陵还没灭,就算战死疆场,也绝不投降!谁敢再说这种乱我军心的话,丢老司空家的脸面,我就让谁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剑插进那颗头颅,高举在众将面前,断颈处还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 众人大骇,随即面露羞愧,抬袖擦去眼泪跪在我面前,齐喝:“末将誓死扞卫金陵,追随主公,追随夫人!” “好,很好!你们都是金陵的好儿郎!” 我忍住眼中的热泪,低头问道:“周将军,我们余下还有多少兵马?” 周逸回道:“步兵十五万,铁骑八万。” 我正色道:“你即刻下令,带十万步兵,八万铁骑前往锦州,萧家拿下百越后稍作休整,一定会向锦州进攻。锦州是金陵最后一道关隘,务必要守住!” 周逸跪下,从我手中接过宝剑高举过头,“末将得令,必为主公、夫人扞卫疆土,马革裹尸!” 抬头看我,他的眼眶通红,眼底透露视死如归的决心。 我心中悲怆,道:“请周将军千万小心,万事多多保重,别做无谓牺牲。” 周逸点头,毅然起身,率大军去了。 我再度下令:“众将听命,收整余下兵马,随我撤回金陵!” 夜,漆黑的夜;风,寒冷的风;路,漫长的路。 一个女人披荆斩棘,历经艰险,踏着血海和尸骨,为了什么? 为了爱,为了恨,为了今生的偿还,为了心中的坚持,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为了反抗女人的宿命。 我抬头,东方天际涌出黎明的红潮,破开厚重的云层,射下一道道金色的光束,瑰丽,磅礴,绚烂,夺目。 司空长卿正睡着,毫无防备的像个孩子。 我的心微微地痛了,为这个拿生命来爱我的男人。 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袖角擦去他脸上的血渍,手指一遍遍描绘着他面部的轮廓,迎着黎明的晨光流泪。 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让司空家没落。 如果你累了,就先休息一下,我会为你担下重任,守住金陵! 第156章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众人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下雪了。 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回到金陵,蔺翟云解了我和司空长卿身上的毒,但情况并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更加糟糕。 蔺翟云说:“鲁公命不久矣。” 真正致命的不是剧毒,而是那三支长箭,箭箭射中要害。 脾脏碎裂,焉能长命? 司空老太君闻讯昏倒,本来就已经风寒入体,现在忧虑交加,就这么一病不起,金陵终只剩我一个人能主持大局。 为了司空长卿和老太君的病情,又为了金陵眼前的困境,我已身心憔悴,仍要咬牙苦撑。 萧家果然在修正三日后大举进攻锦州,由萧晚月亲自挂帅,路遥打前锋,十二黑甲狼骑出动六员大将为副将,号称有萧何之才的长川七杰出其三,任命为战前军师,三十万长川军在锦州城外安营扎寨,意在毁去金陵最后一道屏障,继而攻占金陵。 原先我因天赐的态度担心楚家会改变中立的态度帮助萧家,收到探子情报,楚家至今没有任何动作,倒是在忙碌安排天子落脚之事,我稍稍松了口气,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他救我又害司空长卿的用意。 而今萧家大军来犯,我方兵寡,恐怕周逸一人在锦州难撑大局。况且萧家麾下兵多将广,大将多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型将领。再观司空家,虽是百年战族,一个个骁勇善战,但多为匹夫武将,那种既能战略布局又能冲锋陷阵的智将着实不多,除了周逸,便是曲慕白和司空明鞍。 曲慕白被牵制在皇都外围的营寨中,目前无法回来救援,再说由他牵制住萧家那批大军,也是战略需要。 现在就只剩下司空明鞍能去支援周逸了,但我仍然忧虑,萧家此次进军来势汹汹,且人才济济,怕仅是司空明鞍和周逸两人难挡局面。 在这紧急用人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文武双全,在军中名望、才干和统兵能力上都与周逸等人不相上下——秦冬歌! 只是秦冬歌与我积怨太深,秦家满门都被我打入地牢,现在我需要他了再去求他,难保他会落井下石,袖手旁观。 我去狱中找他,只要他答应助司空家退敌,我必还秦家一个公道,让他和他的父亲官复原职,并当着文武大臣亲自向秦家致歉,却仍然遭到他的拒绝。 眼见好言劝说不得,我怒斥他枉顾私人恩怨,不顾眼前大局。 秦冬歌听后冷笑:“我堂堂男儿,爱恨分明。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非我念私怨而忘旧情,实则司空家负我在先,主公弃我在前。只怪他当初不念兄弟之情,不听我肺腑之言,才让你这妖妇累金陵至此。楚悦容,是你害了主公,又害了金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不是?” 我沮丧地走出地牢,后司空明鞍去劝说,也不得善果。 一筹莫展时,蔺翟云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冬歌先前虽与夫人政见不同,却同是为了金陵安危,不失为忠君爱国之人,现今困难之际之所以不予相助,非不念旧情,实为心有郁结未解。解铃还须系铃人,从谁身上结下的恨,就由谁去解开这个的结。” 我看了司空明鞍一眼,司空明鞍沉默许久,起身说:“让我去跟她说吧。” 后来司空明鞍亲自去了一趟周家,谁也不知道那天他跟周妍说了什么,只知道自秦家出事后一直不曾走出房门半步的周妍,那天红着眼睛离开了周家,跟着司空明鞍来到地牢。 那时秦冬歌正背对着我们,说:“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帮助楚悦容这个妖妇!” 周妍轻轻喊了声:“夫君。” 秦冬歌双肩一震,回过身来乍见周妍,扑到地牢的木桩上拉她的手。 “妍儿,妍儿!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心肠再冷硬的人,都有他内心最为柔软的角落。周妍就是秦冬歌的软肋,见着了她,这样刚硬如铁的男人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和司空明鞍默默退出牢房,将空间留给他们。 铁门外,隐隐约约能听见牢中两人的交谈声。秦冬歌本以为他出事后周妍定会改嫁司空明鞍。周妍说没有,她这辈子只会有一个丈夫,至死不变。 有一种女人,她的这一生只会守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心中爱的是另一个男人。 周妍就是这样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话,司空明鞍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离开。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只见他站在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茫茫然地盯着天空发呆。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轻轻开了口:“以前我总以为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所有的等待都有期限,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而有些等待也是遥遥无期的。” 等待,是一个人一生最初的苍老。 司空明鞍问:“婶娘,你有没有后悔过付出感情?” 我摇摇头,安慰道:“人不会因为获得许多爱而觉得人生有意义,却会因为付出许多爱,而越肯定生命的价值。付出了,为什么要后悔?”这是司空长卿教会我的道理。 司空明鞍缓缓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但我知道,她变了,我也变了。” 回不去的温柔,泪水如泉涌,最熟悉的变得最令人心痛。 是谁说,学会放手,幸福需要自己的成全。 就算真的放手了,也不一定会有幸福。 因为一直等待的那个幸福,已经不在等待的彼岸了。 第二天,秦冬歌和司空明鞍领兵出发,前去锦州与周逸相会,我和周妍一起出城送他们出征。秦冬歌与周妍依依分别,司空明鞍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最后周妍小声地对他说:“你也小心,请活着回来。”司空明鞍淡淡地点头,与秦冬歌策马离开了。 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在弯曲的长道上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影子,余下这日的夕阳,染红了天和地,也染红了两个女人的脸。 我问周妍:“如果他们两人只能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你希望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替司空明鞍讨一个答案。 周妍说:“我希望活着的是司空少爷。”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往城下走。 明鞍,你的等待虽然没有结果,至少曾开出过花朵。 周妍又在我身后说:“如果冬歌不能活着回来,我会自杀,去下面陪他。” 我翛然回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风凛冽地吹着,万年不变的哀伤的精魂。 周妍迎风站在城头,衣衫漫飞,如坠落凡尘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第157章 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这场早到的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的,还有随之而来的消息。 司空明鞍最终没有活着回来,他死了,为了保护秦冬歌而死。 那天我正在照顾昏迷不醒的司空长卿,蔺翟云神色沉郁地走进来,对我说:“秦冬歌回来了,带回司空明鞍的尸体,现在往周府去了。” 我呆呆失神好久,突然发疯似的冲出房门。 周府,阴翳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雪落无声。 秦冬歌还穿着战场上铜色的兽口战甲,上边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渍,斑斑驳驳的像生命的疤痕。 司空明鞍横躺在他的双臂间,脸上的血迹早已擦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死了,更像是睡着了似的。 “他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秦冬歌低着头,那张脸遮在长发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声音像是机械发出似的,一声声,一遍遍,毫无波动。 “那天萧家大军攻破谥水关,我和他掩护周逸撤退,箭雨射来的时候,他把我挡在身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我是妍儿的丈夫,要活着回去照顾妍儿,不能死在那里。然后他就哭了,他说他不想死,他也爱妍儿,想要给她幸福,明知道没有结果了,还想继续等下去,死了就不能再等了。他说他答应妍儿的,要活着回去。” 秦冬歌终于抬起头,大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满面是泪。 “妍儿,他临死还想见你一面,你过来见见他。” 他将司空明鞍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横躺在地上。 他们两人曾经是兄弟,因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也因为爱着同一个女人,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男人。 谁为谁生,谁为谁死?一直到这一刻,他们还是全世界最好的兄弟。 苍白的脸已经遮盖不住伤痕,哭泣声也掩盖不了心碎的剧痛。 周妍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抚着司空明鞍的脸,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第二天,他们夫妻俩一起把司空明鞍葬了,就葬在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那个山坳里。 小雪停了,天放晴了,空气依旧寒冷。 风在山头剧烈地吹着,将天际的云翻滚着吹向苍穹的尽头,向世人讲述了一个关于友情、爱情和忠诚的悲壮故事。 一个人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全部给了爱,死了就再也不会微笑了。 我哭了,仅仅是因为生死的离别。 周妍却笑了,仅仅是因为想起了那个承诺她会活着回来的男人。 承诺不过是一种谎言,是一种美丽的欺骗,可就有人愿意为了它放弃一切。 事后秦冬歌不作休整,立即马不停蹄赶回锦州,周逸还在一个人抵抗萧家大军。 临行前秦冬歌对周妍说:“等这次金陵之危解了,我就卸甲归田,带你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再也不管这世上的纷纷扰扰了。” 司空明鞍的死让他明白,活着是未知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厄运什么时候会来,突然带走了一切,微笑,快乐,健康,生命……当我们能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尽情享受生命的恩赐,就应该和最爱的人好好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到老,到死。因为人生,容不下任何一点奢侈和虚度。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了,就再也无法拥有了。 他说:“妍儿,等我回来。” 秦冬歌走的那日,西风萧瑟,雁鸣凄凉,如同苦苦哀求的挽歌。 然而,每一个说要回来的人,最后都没有活着回来,战争带给人们的,永远都是天人永隔的离别。 秦冬歌最终还是死了。 在司空明鞍死后第七天,萧家大军夜袭锦州巴郡,危难之际,为让周逸的军队险中求胜,秦冬歌单枪匹马冲进敌军阵地,大乱敌人阵脚,连斩两员大将,并重伤萧家统帅萧晚月,最后被路遥斩于马下。 萧晚月念他是个英雄,命人把他的尸首送回锦州交给周逸。 我听闻这个消息,如坠冰窖,哀痛过后,余下惊骇。 萧家此番进军,竟如此锐不可当,就算派出周逸、司空明鞍和秦冬歌三人都难以力挽狂澜。 是我太过托大,还是萧家之前一直有所保留? 蔺翟云怀疑,他的叔叔蔺云盖多半也在萧家大营中,所以他的那些破敌计策才会被悉数破解。 随着江北阵地一日日沦陷,我心中的忧虑日盛,难道金陵当真要失陷在我手中?他日司空长卿醒来,我有何面目见他? 萧晚月受伤后休息不过一日,又大举出兵进攻锦州,这次誓不破城绝不罢休。 我唯恐锦州失守,周逸也会步上司空明鞍和秦冬歌后尘,选择以死殉职,就让蔺翟云连夜赶去锦州帮助周逸驻守,若实在守不住城,就算弃了锦州,也要把周逸活着带回金陵。 蔺翟云赶到锦州的时候,锦州已经被攻破了,周逸果真准备殉死,带着一批死士欲要闯入敌营刺杀萧晚月,被蔺翟云阻止:“且不说萧晚月早就设下埋伏等着你去投网,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杀了萧晚月,自己必然会死于乱刀之下,届时金陵再无将才,夫人如何独撑大局?你这不陷夫人于死地!何不保存有生力量退回金陵,我们再从长计议。事不到头,天无绝人之路!” 周逸听从了蔺翟云的话,重新修整余下的兵马,两日后退回金陵,也带回了秦冬歌的尸首。 当我再次来到周府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第一次,周妍从自己的丈夫手中,接过司空明鞍的尸体时,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第二次,周妍从自己大哥的手中,接过自己丈夫的尸体时,她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亲手把秦冬歌埋在司空明鞍的坟墓旁边,坐在两座墓碑中间,不言不语。 在爱情没开始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会那样地爱一个人; 在爱情没结束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也会消失。 活着的时候,人们不懂爱,死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也终于把爱留了下来,却成了活着的人心中再也好不了的伤疤。 死了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活着人的痛苦。 爱和死,到底哪个更冷? 我看着如同行尸走肉的周妍,对自己坚持对抗萧家的决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一念之差,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我站在周妍身后,仰面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人的一生就这样,头一低,许多人都离开了,抬起头,泪盈满眶。 第158章 萧晚月拿下锦州后,长川军死伤颇为惨重,下令全军休整七日,再进攻金陵。 也就意味着七日后,萧家大军将要兵临城下,届时便是金陵生死存亡之际。 期间周妍自杀过两次,一次被我救下,一次被周逸救下。我们一边忙着应敌一边分暇照顾她。后来她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我不会再想不开了,死了两次,也算去下面陪过他们。” 此后她经常去山坳里,日复一日地坐在两座墓碑中间,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心里没有被刀子割过,但疼痛却那么清晰。 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因失去所爱的人而留下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 我知道,时间总有一天会让她熬过这段沉重的岁月。 这么想着,也就不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这段时日,我过得非常不好,没日没夜地与将士和幕僚们商讨对敌之策。就算偶尔小憩,也会在噩梦中惊醒。 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梦中的梦中,我杀了萧晚月。梦中的我惊醒了,又被萧晚月砍下头颅。再一次的惊醒,才重归现实。 这个梦是不是暗示了我与他今日的厮杀,最后我会败在他手里? 大战前夕,我私下约见萧晚月,在锦州和金陵相隔三十里处的楼外楼。 楼阁建在瘦湖上,周围松柏丛立,四季常青,那里还有一座塔,一拱桥,倒映在碧波湖水中,美丽得如画中仙境。 纵然而今已是十二月寒霜之际,纵然战乱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这里依旧绿意盎然,天上人间。 我刻意选在此处,美景令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了,才是谈判好的开始。 选一处雅座,于楼顶窗口,能将瘦湖全景尽收眼底,设上香案,点上香薰,置一桌酒菜,不多,但都很精致,再热一壶清酒,摆上两副碗筷。 一切就绪,萧晚月泛舟而来,一身白衣立于船头,翩翩如仙。 仅观其貌,你很难想象这个温润如玉儒雅如风的男人,会是战场上猛如饿虎凶如豺狼的将军。便是我与他相识十几年,也不过在近日才了解这样的他。亦或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他。 小舟靠岸,他站在楼下与我遥望。 我笑了笑,转头看了风景。他也笑了,依旧看我。 半晌,方在彩衣婢女的引领下登上楼顶。 他站在我的身后,面向窗外,说:“透过你的眼睛,总能看到最美丽的风景。” 我问:“透过你的眼睛,我能看到什么?” 他若有所指:“只要我愿意,我能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我反问:“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 他笑笑,依旧是那句:“只要我愿意。” 谈判尚未开始,他已在气势上压我,如此强不可挡。 我心怒面不怒,水袖掠过,指着桌案说:“这是我特别命人为你准备的酒菜,请坐。” 捏着宽袖从温水中取出热酒为他斟上,白烟缭绕的他的脸,微笑着很温柔,让我怀念又惆怅。 先前听闻他被秦冬歌刺伤,现今看他脸色尚好,也就没有过多地询问。问了,反而显得虚假。 期间小聊,无所不谈,私至发小情真,总角之宴,公至天下局势,分崩离析。看似花非花,雾非雾,实则旁击侧敲,皆有所指。 在我七岁与他相遇,直至而今十八岁,他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岁月,本该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想到今日这样暗涛汹涌。 这种局面,令我伤感。 当我说到战乱离苦,劳财伤命,非圣贤者所愿看到的事时,他深深看我,不再与我迂回对谈,直言道:“悦容,若是你愿意接受招降,我答应你,萧家大军进入金陵后绝不屠城,必定善待城中百姓,百官之职不作大动,金陵朝堂仍如从前,只是要服从萧家派出的官员监管便可。” 言虽轻巧,利弊分明,但与傀儡政权有什么区别? 我奄然问:“而今你已夺得江北八成领土,难道非拿下金陵不可?能不能给司空家偏安一隅的地方?” 萧晚月断然拒绝:“没可能!” 我心中大悲:“难道你就不念一点旧情?” 萧晚月道:“我对司空长卿没有一丝旧情。” “我呢?”我笔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似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对我也没有一丝旧情吗,晚月哥哥?” 一声“晚月哥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水从杯中跳出,溅在他的雪白的衣袖上,一圈圈地渗出水印。 他低头看着那圈水印发呆,许久没有说话。 翛然起身来到窗口,对着层峦堆砌的风景,沉默地站了许久。 仰面将酒杯饮尽,他回头看我,眸子清澈得如一望到底的深潭,说:“如果你离开司空长卿回到我身边,我就答应你一年内不再进攻金陵,并退兵百里,将赵阳城、锦州归还给司空家。至于我大哥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自然会有办法交代。” 这样的条件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有预感他对我的执念,却没想会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归还赵阳城和锦州,并且给司空家一年的时间,这无疑是拿萧家前途做赌。 乱世天下,局势迷离,瞬息就有万变,谁也预料不到一年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为了我,他这样值得吗? 我龃龉回道:“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历经了先前的决绝,而今我显而易见的动摇和妥协,让他感到分外开心。 “好,我给你时间。” 他走到我身旁,俯首掬起我一撩发丝放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地问:“我送你的那支白玉簪还在吗?” 我点点头,他们兄弟俩的簪子我都收着。 他说:“那是我们萧家的习俗,每个孩子出生时都会用上好的蓝田白玉打造一支簪子,男孩是麒麟簪,女孩是凤凰簪,簪尾刻上名字,等到他们长大了,找到了要厮守一生的另一半时,就把玉簪子送出去,让那人用这支簪子为他们盘发,意味着永结白首。” 我听后极为惊讶,没想到萧家人送出簪子就是托付终生的意思,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率地接下他们兄弟俩的发簪。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笑了笑:“你七岁那年就为我盘过发了,那时我看你小小的样子很可爱,只是图着好玩,没想到竟真的把一生都糟蹋在你身上了。” 既知是糟蹋了人生,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笑得牵强附会,不知怎么作答,只好默不作声。 他睨了我一眼,说:“在我进攻金陵前,如果你应下条件,就带着我的那支簪子来营中找我,行完绾发之礼后,我即刻下令退兵——如果你没来……不,你会来的,是不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迷惑,淡不可见的脆弱。 我垂首,依旧没有回答。 他回过身扶着窗口的朱漆雕栏,说:“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等你的答案。” 那日,直至暮色笼罩了楼外楼,我们才各自离开。 临别前他对我说:“悦容,舍弃萧家的庇佑是个错误,你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我可以坦言告诉你,萧家至今尚且保存实力,司空家就已溃不成军。蚍蜉撼大树,是不自量力,我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别让我失望。” 是的,我早就疑心萧家在之前战事上一直有所保留。 十二黑甲狼骑只出其六,长川七杰只出其三,且不论尚有其他异士能人不为我所知,便是萧晚风退居幕后并未真正参与此战,仅萧晚月一人就让整个江北人仰马翻了。 不禁怀疑,若萧家拿出真正的实力,天下还有谁能争锋? 第159章 与萧晚月一谈后回到金陵,我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不知道自己如若执意与他对抗,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阻挡萧家势如破竹的攻势得保金陵平安。 在群臣面前,我必须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一丝的动摇。 如果连我都垮了,金陵就真的完蛋了。 我去苏楼看望老太君,老太君昏昏迷迷地抓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悦容,保住金陵,一定要保住金陵!” 去书房议事,大臣早已在那恭候多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透露着坚定无比的信任,这让我的内心萌生起难以耻口的羞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软坐在书房的那张龙雕宝座上,那曾是长卿坐过的地方。 空荡大殿,魅魑魍魉。 庙堂之高,不胜清寒。 我坐了一夜,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透过镂空的格子窗照在我的身上,有种烈火焚身的错觉。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是因为不甘心; 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是因为没结局; 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是因为没选择。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可原谅,怎么可以动摇,哪怕是为了守护金陵。 现在的楚悦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楚悦容,我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金陵的尊严和司空家的气魄。如果我动摇了,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人,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我已经有了决定,或许这将是一条走向灭亡的错误道路,我还是要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再坎坷,再寸步难行,都不能停止脚步,更不能依靠那个以爱之名将我逼进绝境的男人。 我也终于明白,老太君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做司空家的媳妇,是幸,也是不幸的。 你得到了当世女人得不到的尊重,也必须为这样的尊重负起责任。 责任有时候很重,像山一样压在肩膀上。 我既然扛起这座山,就不能轻易放下,为了那些死了却把爱留在世上的,可爱可敬的人们。 ——金陵司空氏,宁可做战死的魂,也不做屈服的仆! 我跪在司空长卿的榻前,虔诚地向他忏悔。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像个寻常女人一样,尽情地脆弱。 伏在床头,握住他的手,默默流泪。 “你怎么还不醒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糟糕透了,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好多人,我救不了他们,很多娘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敌人很快就要打到金陵来了,我想帮你保住金陵,却做不到,你说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头上幽幽传来一声轻叹,我诧异抬头,对上一双幽若深壑的眸子,他看着我,近似慈悲。 我不敢置信地惊呼:“长卿,你醒了!” 双手在他胸口胡**着,寻找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他虚弱地笑笑:“你哭得这么伤心,我怎么能再睡下去?”抬手想摸我的脸,却因吃力而显得颤抖。 我连忙托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是温热的触感,口中反复呢喃:“你能醒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昏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了。” 我抓起枕头放在床架上,一边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慢慢地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他。 苍白的口吻,单调的措辞,这不是什么令人神往的故事,里面有太多不能言说的悲伤。 他静静听着,沉如死海,不惊不喜,不怒不怨。 直到我说到明鞍和冬歌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他平淡的面容终于瓦解,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 不,他没有错。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我。 “长卿,是我错了。” 我与他争着认错,他红了眼睛,我泪如雨下,他擦去我的眼泪,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胸膛:“来,睡一会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恩。”我脱去外衣和鞋袜,靠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心安。 他搂着我,轻轻说:“悦容,我爱你。” 我沉默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我从来没说爱你,你却从来没有在意?” 他拍着我的肩膀,苍白仍是俊逸的脸庞,荡漾出柔和的微笑,声音轻似飘絮,像在哄着孩子:“其实以前很在意的,总是在心里悄悄问自己,楚悦容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我……后来,我就不再这么问了。” “为什么不问了?” “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女人说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爱不爱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她已经下定决心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或许有时候上苍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却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一切,也不会让你事事顺心,有时候甚至要遭遇痛苦和磨难,但我仍是由衷地心怀感恩,至少他安排我遇见了你,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他俯首亲吻我的眉眼:“悦容,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患难与共,荣辱同栖。只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相信对方,支持对方,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所以你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吧,相信我,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被他说得哭了出来,眼泪在他白色的寝衣上流过,如北国霜雪中的河流,延绵着一种苍白的色彩。 他说:“什么都别想,睡吧。”我点点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许是最近太累了,许是他的苏醒让我心安,很快地我就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在跟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蔺翟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司空长卿叫进屋来,他们的交谈很小声,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吵醒我。 “你昏睡的这段期间,她一直操劳,朝中大小事务,还有你和太君的身体健康,她都一面俱倒。眼前金陵的局势就算是男人也扛不起,她一个女人就这么硬生生地顶上了。有时候我真怕她会就此倒下,一蹶不振,但她没有。她的坚强和勇敢,赢得了金陵百姓的尊敬和文武百官的认可,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 司空长卿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言语透露着骄傲:“当然,我历经艰辛才找到的女人,又费尽心思才娶进门,自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妻子,她最好的……”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略带一丝哽咽和乏力:“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子是怎么了,怎么使不上一点力气?居然只是这样让她依靠着酣睡,都觉得吃力。” 蔺翟云犹豫片刻,问:“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毋庸置疑,司空长卿选择了实话。 蔺翟云道:“其实你能醒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这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司空长卿的身子顿然僵硬,“……你是说,我快要死了?” 房间沉寂下来,唯有暖炉里的火烧得啪啪响,蔺翟云始终没有回答他。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第160章 司空长卿深深呼吸着,沉默中带着不安,消磨着如血般刺目的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我还能活多久?” 蔺翟云这个人,在决绝的时候总显得冷酷,毫不婉转地回道:“长则十天,短则五天。” “悦容她……知道吗?” “夫人最近操劳的事情太多了,我怕她承受不住,一直瞒着没说。” “不知道好,还是别让她知道了。”他轻叹,声音几近疲惫。 没有水的地方是沙漠,没有声音的地方是寂寞。寂寞是一种渊源已久的疼痛,蔓延在此刻屋子里的三个人心中。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以及一个不得不置身事外的女人。 稍许,司空长卿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在这几日恢复体力,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一味药叫还魂丹,能激发人体的潜能,让身体本来坏死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恢复如常。但有副作用,这味药实则是将你余下的生命力一次燃烧,药力过后,生命已成灰烬,就是你的死期。也就是说,如果你原本尚有五天的命,服药后可能只剩下两天,甚至一天。” 蔺翟云平淡的口吻单调乏味地叙说着事情,说完后慎重地问了一遍:“就算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要这么做。”司空长卿的回答得简洁而坚定。 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提前赴死,不管哪一种心情都令人难以承受。他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不贵在能活多久,而是在有限的时间活出自己的价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有人说,遗憾是一种人生。但他的人生,不要留下这样的遗憾。其实,他真的没那么豁达。 “好,我回去后即刻为你送来。”蔺翟云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 司空长卿叫住他:“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悦容,又为什么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命也要保护她。别说是因为她是你的主子,这样的话我不会相信。” 对于司空长卿一连串的逼问,蔺翟云只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你无需担心太多,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她,更不会背叛她!” 司空长卿没再说话,辨认他话中的真伪。许久,他叹息:“行了,你离开吧。” 房门阖上,哐啷一声,清脆得让人心悸。 蔺翟云走后,司空长卿依旧静静地坐着,坐成了一朽枯木。 我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他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许是见我睡得正好不忍吵醒我,许是在吊唁自己仅存短暂的生命,许是忧心着金陵的前途安危…… 我闻到房间里渐渐颓靡的熏香,一丝丝,一缕缕,宛如一种渗入肺腑的绞痛。 紧紧咬着唇,难过得想哭,却只能拼命地忍着,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既然他不希望我知道他的病情,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 依稀闻得他低声的呢喃,宛如灵魂的躁动,在房间里幽幽飘荡。 “以前我总不喜欢别人对你好,萧家那两兄弟,或是楚在劫、蔺翟云他们,都让我觉得碍眼。现在我由衷地庆幸,他们是爱着你的。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有他们在你身边,替我照顾你,我走得也安心。” 他轻声笑了起来,有种苦涩的味道:“你总是不知道我在想你,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明明知道你不爱我,却还爱你,是因为我太傻,选择逃避现实。也许有时候,逃避不是因为害怕去面对什么,而是在等待什么。我一直在等,等你爱上我的那一天。如果等待能换来奇迹,我愿意这么等下去,一年,一生。可上天似乎不愿再给我时间了。” “其实我一直都无法自信,你会不会爱上我,就算选择嫁给我,就算真的决定一辈子一起过,也只是因为感激和愧疚。明白不被你爱着这个事实,心里总觉得很难过,现在反而开心了……幸好啊,幸好你还没有爱上我,那样我死了,你也不用太伤心。” “我一直都认为,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但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故事。我怕现在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能在你的故事里留下什么。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属于我们俩的孩子还没出生,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会忘记我。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曾在你的生命里活过?” “悦容,我真不想早走这一步……” 最后一声哽咽,是破开胸腔的一种悲怆,我感觉到脸颊一滴冰凉。 不是我的泪,是他的。 酸楚溢了满腔,欲要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们的悲伤汹涌像大海,却总是要忍耐? 我竭力佯装睡着,直到他累了,也睡了过去,沉稳的呼吸缓缓传来,那么有力而坚定,告诉我这一刻他是活着的。 起身为他盖好被子,我冲出房门,跑到没有人的庭院里,才敢发声大哭。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没有了力气,哭得连仅仅念着他的名字,都觉得灵魂都碎裂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吃还魂丹,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埋葬不了别人,于是埋葬自己;埋葬不了从前,于是埋葬以后。 池塘里水波荡漾,倒影蓝的天白的云。 天穹无垠,千年万年岁月的流逝,看尽了悲欢离合,看尽了生老病死,总不会流露慈悲,怜悯世人一滴眼泪。 湖面映出一道人影,我回头,蔺翟云站在我的身后,清癯的面容,风霜满面,漆黑的眼眸翻涌着云雾,散开了,成了水汽。 我擦去眼泪,对他说:“先生,劳烦你去地牢帮我找一个死囚,要身体健康的,老的丑的都没关系。” 他握了握拳头:“你想做什么?” 我无力地软坐在地上,靠着树的枝干:“你擅长药理,不可能没发现我身中阴阳蛊,现在我要解蛊。” 蔺翟云愤怒地一拳捶在树身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我仰面望天,双掌附在脸上,眼泪渗过指缝不住地流下:“他想要一个孩子,我不能不给他啊……” 一个属于我和他的生命的延续,一个他曾活在我生命里的证明。 我总是这样,走了很久很久,偶然一回头,才发现失去了很多很多。 焦躁,不安,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或是,弥补什么。 我的这一生,一直在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