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伦敦黑潮》 第1章 四十不惑,惑的是命啊 诸位看官,且听书生慢慢道来。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听书生絮叨絮叨,也让各位明白,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对着虚无缥缈的“看官”们吐苦水,究竟是为哪般。 先说点玄乎的,他估摸着自己是穿越了,又或者,是魂穿异界了?为啥到现在还没闹明白?这事儿说来话长,容他稍后再提,毕竟这也是他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菲勒蒙上辈子,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亚洲国家——华夏。 而现在,他却身处十九世纪的英国伦敦。 说来好笑,他如今在这异国他乡待的时间,竟然比上辈子还长,以至于伦敦给他的感觉,比北平更像是故乡。 他出生于1855年,一个没落男爵家的老三。 由于上辈子压根儿没学过英语,他愣是到三岁才开口说话。而当他好不容易能理解周遭发生的一切时,他的人生目标也随之明确了—— 活下去! 你以为十九世纪的伦敦是什么样?是充满浪漫色彩的“美好时代”?是贵族老爷锦衣玉食的天堂? 别逗了!等你真来体验一把就知道什么叫人间真实了! 想象一下,工业革命的浪潮席卷而来,底层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人权更是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帝国主义的野心不断膨胀,世界各地战火纷飞;医疗水平落后,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在这种水深火热的年代,菲勒蒙一个落魄贵族家的老三,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别忘了,贵族之所以是贵族,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地!可他活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家里有任何跟钱沾边的资产证明! 为了活下去,菲勒蒙可谓是拼尽了全力。 作为一个接受过二十一世纪华夏教育的灵魂,他深知学历的重要性。对他来说,文凭就是护身符,有了它,至少饿不死。 于是,他硬着头皮,刻苦学习,与整日游手好闲的败家大哥,和从小就被送去银行学习经商的二哥不同,他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坚持读完大学的人。 说真的,他上辈子都没这么努力过!为此,他真是欠了父母和二哥天大的人情!至于他那不成器的大哥?谁管他去死! 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学期间,他勤奋好学的态度深受教授们的喜爱,在他们的帮助下,他不仅积累了不少人脉,还顺利拿到了推荐信,光荣参军。 菲勒蒙知道你肯定想说,大学毕业就跑去参军,这剧情怎么有点眼熟? 别误会,他可不是为了逃避现实才去当兵的!他是听人说,在贵族圈子里混,当个军官是最快的捷径! 事实证明,这条路他算是走对了。四年的海军生涯,不仅让他积累了宝贵的经验,还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挺适合吃这碗饭的。要不是因为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丢了半条腿,他估计现在还在军营里发光发热呢! 带着军功章光荣退役后,菲勒蒙休息了一年,然后决定——成为一名探险家! 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决定很突然? 其实他也这么觉得。 “这有什么难的?你只需要花个两三年时间,去国外转一圈,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写成书出版就行了!现在这年头,探险家可是个赚钱的行当!就像那个查尔斯·达尔文一样!” 朋友随口说的一句话,他却当了真。第二天,他就跑到码头,订了最近一班出国的船票。 唉,说多了都是泪,谁让他这人耳根子软呢! 好在,他运气不错,凭借着当海军时积累的人脉,他成功混进了前往“黑暗大陆”的科考队,以研究员的身份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 对了,说到“黑暗大陆”,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陌生?其实它就是指非洲。由于开发程度极低,即使到了工业革命时期,非洲在世人眼中依旧是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未知领域。 就这样,他在“黑暗大陆”和英国之间来回奔波了四年。然而,他的冒险之旅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而戛然而止——他得了疟疾。 当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在老家躺了几个月,连遗书都写好了。也许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他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恢复到能拿笔写字后,他便开始整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结合自己学到的知识,洋洋洒洒写了几本书。 没想到,他的书竟然意外地受欢迎,他也因此成了英国小有名气的作家。 不仅母校破例授予了他梦寐以求的荣誉博士学位,他还靠着当兵时攒下的军功章,领着国家发的退休金,再加上出版书籍的版税,虽然不多,但也算衣食无忧了。 有了荣誉博士的头衔,不少大学和研究机构都邀请他去做演讲,这也成了他的一笔额外收入。 就这样,几年时间匆匆而过,菲勒蒙也到了不惑之年。 他心想,这辈子也算是拼尽全力了,老天爷也挺照顾他的,是时候该停下来,好好享受生活了。 于是,他从租住多年的阁楼搬了出来,在伦敦市区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 ……以上就是他前半生的故事,怎么样,够精彩吧? 1895年,二十世纪即将到来。菲勒蒙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接新时代的准备,可以安享晚年了。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好了,这个糟老头子的牢骚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他要说的才是重点,也是他不得不向各位“看官”倾诉的原因。 该从哪里说起呢? 既然是讲故事,那就从他收到老朋友阿瑟的来信开始吧。 ───────────── 亲爱的菲勒蒙: 你还好吗?身体还硬朗吧? 你肯定很好,对吧?这几年,我每听到一次你的名字,就捐一英镑,现在攒的钱都够我把家里的破屋顶掀了重盖了,还能剩不少呢! 总之,我就当你过得很好吧,反正我在这瞎操心也没用。 请原谅我的无礼,为了给你写这封信,我特意去买了本《如何写一封得体的信》,结果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 我知道你对今天的天气和我的花园不感兴趣,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 我最近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因为我在过去十年的研究中,取得了重大突破! 我现在兴奋得每天都想尖叫!当然,是幸福的尖叫! 所以,我写信给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这可能会打扰到你丰富多彩的退休生活,但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需要一个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意志坚定的人帮我! 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具体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见面详谈吧。 我的住址你应该还记得,就在老地方,反正它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你的朋友,阿瑟敬上。 ───────────── 菲勒蒙费力地辨认着信纸上那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终于读完了这封内容混乱的信。 “这家伙……” 他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阿瑟·弗兰克,他认识他二十多年了,却从未见过比他更古怪的家伙。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说吧,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那就是: “他有着孩童般纯粹的任性,猫一样旺盛的好奇心,以及一颗永不满足的冒险之心。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他那令人咋舌的巨额财富。” 你能想象吗?估计很难吧。 即使到了现在,菲勒蒙依旧时常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产物。 阿瑟在信封里放了一张照片。 菲勒蒙对着那张黑白照片研究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照片里似乎坐着个人形的东西,但由于拍摄时相机抖动得厉害,导致画面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拍的是什么。 “现在都流行那种按下按钮就能拍照的相机了,这家伙怎么还用这种老古董……” 他不禁抱怨道。阿瑟对新鲜事物一向不怎么感冒,估计他现在还在用那种需要摆好姿势等上好几分钟才能拍一张照片的老式相机。 相比之下,这几年新出的便携式相机就方便多了,随时随地都能拍照,真是科技的进步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自豪,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他适应新生活的能力还是挺强的嘛! “这家伙没事拍这种照片干嘛,什么都看不清。”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把照片丢在桌上。 “先生,怎么了?”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正在收拾房间的女管家玛丽推门走了进来。 “没什么,我的一个老朋友寄来了一封信,还附赠了一张意义不明的照片,估计是想捉弄我。” “意义不明的照片?” “是啊,他拍照技术太差了,你看看,能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吗?” 菲勒蒙随手把照片递给玛丽,其实他并不指望她能看出什么名堂。 “看起来像是一个坐着的人形雕像。” “人形?” 玛丽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啊。” “怎么会呢,你看,它有胳膊有腿,不是人是什么?” 菲勒蒙指着照片说道。玛丽听完他的话,更加困惑了,眉头都皱了起来。 “也许是我见识短浅吧……” “行了行了,别阴阳怪气的。我又不是什么无所不知的天才,就算我真的像传闻中那么聪明,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 “可是先生,您每次都反驳我……” “打住!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是因为我阻止你做鲭鱼派的事,那我向你道歉,但我真的吃不惯那玩意儿!” 菲勒蒙和玛丽又开始了日常拌嘴。她一直觉得他这个人挑剔,尤其是在吃东西方面。 好吧,他承认,这方面他的确有些执着。 虽然他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四十多年,比上辈子还长,但他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饮食文化。 “好吧,我说它不像人的原因是,它的……头部?” “头部?” 菲勒蒙的目光顺着玛丽的手指移动到照片上。 “如果这是个人,那这部分应该是头部吧?” “没错。” “但是,人的脑袋哪有这么大,还扭曲成这样?” 菲勒蒙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玛丽的话,突然间,他明白了! 在二十一世纪,各种各样的媒体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早已习惯了各种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 但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情况却截然不同。虽然这里也有漫画和讽刺画,但它们都被视为低俗文化,普通人很少接触到。 也就是说,现代人对于“人形”的接受范围,要比过去的人广泛得多。 就像菲勒蒙,仅仅因为照片上的东西有胳膊有腿,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人”。 然而,制作这件物品的人,生活在十九世纪甚至更早的年代,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东西很可能不是在描绘人类。 他竟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 “你说的没错……真是不可思议……” “您竟然会承认自己错了?” 玛丽惊讶地看着他。 各位看官,请不要误会,菲勒蒙对待下人一向和善宽容,绝对没有一点老爷的架子。 ……总之,他被这张照片搞得心烦意乱,一把抢过玛丽手中的照片,塞进信封里。 “我现在要出门一趟。” “要很晚才回来吗?” “路途有点远,可能会在朋友家借宿一晚。” “要坐火车吗?” “不用,没那么远,坐马车就行。” “那就好。” 那就好?这是什么意思?菲勒蒙的心情更糟糕了,抓起手杖就往外走。玛丽见状,连忙拿起他的外套,帮他穿上。他戴上帽子,在玛丽的目送下,大步走出了家门。 走到一半,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玛丽说道: “我走之后……” “我会锁好门窗,检查壁炉的。” “还有窗户……” “窗户也会锁好,窗帘也会拉上的!” 他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再说一遍,他对待下人一向和善宽容,绝对没有一点老爷的架子,请大家不要误会! 总之,菲勒蒙出发去见阿瑟·弗兰克了,而他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 第2章 阿瑟·弗兰克的怪诞宅邸 刚踏出家门,一股泰晤士河的腥臭味便扑鼻而来。 这条横穿伦敦的河流,本应是这座城市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工业废水的排污渠,河水浑浊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虽然用文字描述起来有些倒胃口,但菲勒蒙必须承认,他对这股刺鼻的气味,竟然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毕竟,他已经在伦敦生活了四十多年,比上辈子还长。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他来说,都充满了故乡的味道。 “哔哔!” “让开!快让开!” “哎哟!” 一辆马车不知何时从他身后疾驰而来,菲勒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马车刮蹭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长点眼睛吧你!” 他对着马车的背影怒吼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鲁莽的马夫。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现在的年轻人! 想当年,他可是打死也不会说出这种“老年人”才会说的话啊! 唉,不得不承认,菲勒蒙老了。 虽然他有着二十一世纪的年轻灵魂,但在十九世纪的英国,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浮躁得很,哪还有当年他们对贵族老爷的敬畏之心? 真是世风日下啊! 更讽刺的是,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竟然也会有这种“倚老卖老”的想法。 最近,议会正在讨论是否要废除“红旗法案”,这项法案被认为是阻碍汽车发展的绊脚石。 然而,菲勒蒙对此却毫无兴趣。 他反而担心,一旦取消了限制,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会引发多少交通事故啊! 你问他是不是老古董? 拜托,他可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思想前卫着呢! 总之,他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终于拦到一辆马车。 “去哪儿啊,先生?” 马夫操着一口浓重的伦敦腔问道。 “去郊外,弗兰克庄园。” “弗兰克庄园?!” 马夫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先生,我不是有意冒犯您,但您可能是被骗了。” “什么?” 菲勒蒙顿时一头雾水,不就是去朋友家吗,怎么还跟被骗扯上关系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弗兰克伯爵举办的神秘学研讨会!您看!” 马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他。 菲勒蒙定睛一看,这不是《每日电讯报》吗?一份面向工薪阶层的报纸,他平时很少看。 “您看娱乐版块的名单。” 他翻到娱乐版,果然看到了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其中不乏一些他认识的名人。 “这是什么?” “这是受害者名单啊!弗兰克伯爵会把那些被他骗到庄园门口的蠢货的名字记下来,然后爆料给报社。先生,您可千万别上当啊!” ……原来如此,看来阿瑟那家伙,背着他又搞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作剧啊! 这家伙,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没事,我心意已决,你只管开车吧。” “那好吧,您既然坚持……” 马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 菲勒蒙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疑惑。 阿瑟为什么要找他呢? 他可是富可敌国的大人物,想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 如果他需要学者,完全可以请动病重的查尔斯·达尔文; 如果他需要探险家,可以让正在征服南极的罗尔德·阿蒙森为他调转船头; 如果他需要军人,女王陛下也会很乐意从皇家卫队中挑选最优秀的士兵送给他。 而他呢? 虽然他有着还算丰富的阅历,但跟那些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说实话,从大学时代开始,阿瑟对他的“特殊关照”,就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那时候他还年少无知,享受着他的“照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到压抑,这也是他选择参军的原因之一。 退役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本以为他已经把自己忘了,没想到,他会突然给自己写信。 “他该不会是想耍我吧……” 马夫的话,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仿佛看到,阿瑟正和他的朋友们坐在豪华的客厅里,一边品尝着美酒,一边嘲笑他这个落魄的“过气名人”。 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估计也会闻风而动,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不会的,阿瑟不是那种人……” 菲勒蒙努力想要摆脱那些负面的想法,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一会儿。 也许是马车的颠簸太过催眠,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先生,到地方了。” 菲勒蒙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马夫正准备叫醒他。 “哦,谢谢。” 在马夫的帮助下,他费力地下了马车,然后多给了他一些小费,以表感谢。 “先生,这地方太偏僻了,我估计很难找到客人。您看,需要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马夫的细心让他很感动,但他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用了,我的朋友会派人送我回去的。” “您的朋友?” “嗯,阿尔特,他应该有汽车。” “您是说……弗兰克伯爵?!” 马夫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菲勒蒙得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升起一丝小小的虚荣心。 马夫愣了几秒,然后慌慌张张地向他鞠了一躬,驾着马车离开了。 看来,他应该是把他当成什么大人物了,生怕得罪他。 菲勒蒙目送着马车远去,然后走到庄园门口,按响了门铃。 “叮铃铃!” “怎么没人来开门?” 他心中疑惑,透过雕花铁门,向庄园里望去。 几年前,他来过这里几次,那时候的庄园,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然而,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荒芜的景象。 除了通往庄园的石板路,其他地方都被荆棘和蔷薇占据了。 这些带刺的植物相互交织,仿佛在争夺着生存空间,整个花园,就像是一片无法靠近的禁地。 “咔哒。” 就在他感叹之时,铁门竟然自己打开了。 “自动门?” 菲勒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这年头的庄园都这么高科技了?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走进了庄园。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刚走进大门,铁门就自动关上了。 “连自动关门都有?” 他再次被英国的“黑科技”震惊了,看来二十一世纪也不过如此嘛! 近距离观察这片“荆棘花园”,他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加诡异。 随着他不断靠近庄园,两旁的荆棘也越来越茂密,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 如果他有幽闭恐惧症,估计早就崩溃了。 “这地方,真是邪门……” 短短二十年时间,这座庄园就变成了恐怖小说里的场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咚咚咚!” 菲勒蒙走到庄园门口,用力地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开锁的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 “赫伯特,菲勒蒙·赫伯特。” 还没等他看到对方是谁,就先被问话了,这流程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抱歉,我们没有邀请您。” “什么?不可能,你再仔细看看名单!” 听到这句话,他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难道他真的被阿瑟耍了? 房间里传来一阵翻动纸张的声音,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抱歉,我还是没有找到您的名字。” “把那该死的名单拿来我看看!” “这……” “咚咚咚!” 菲勒蒙忍无可忍,再次用力地拍打着房门。 那家伙明明给他写了邀请函,难道是他的名字写错了吗? ……等等!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有没有一个叫‘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的名字?” “什么?”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这个名字,你再看看!” 房间里再次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您能再说一遍吗?”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 “弗洛西诺……” “西尼。” “西尼。” “希利菲利皮凯申。”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啊,找到了!” 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要不是用手杖撑着,估计已经瘫倒在地了。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 这个读起来无比拗口的单词,是莎士比亚创造的…… 不,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黑话”。 当年,阿瑟经常在公共场合,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以此来捉弄别人。 他真没想到,阿瑟竟然还记得这个无聊的玩笑。 更让他感到羞耻的是,他竟然也还记得这个词! “咔哒。”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先生,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叫我赫伯特就行了。” 他无力地回答道,还没进门,他就已经身心俱疲了。 菲勒蒙转头看向为我开门的管家,想要说声谢谢,然而,当他看到管家的脸时,他顿时愣住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抱歉。” 这个管家,长得实在太奇怪了。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融化了一般,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 如果只是这样,他或许会感叹阿瑟雇佣童工,但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老人的身体,却像年轻人一样健壮。 他就像是由两个不同的人拼凑而成的一样,充满了违和感。 “赫伯特先生,老爷正在客厅等您。” 菲勒蒙木讷地点了点头,管家转身带路,他的背影,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 他的肩膀很宽,腰杆笔直,个子甚至比菲勒蒙还高。 “吱呀……吱呀……” 每走一步,木地板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置身于鬼屋一般。 “这地板该换了。” “呵呵,没用的。” 没用?这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正想询问,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管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然后,他竟然十分“正式”地敲了敲门。 “咚咚。” “弗洛西诺希尼菲利皮凯申先生到访。” 房间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菲勒蒙一听就知道,那是阿瑟的声音。 “是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让他进来吧。” “抱歉,是我失礼了。” 菲勒蒙摇了摇头,示意管家不用道歉。 “回去再收拾你。” 他抓住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为了表达他对这位“恶趣味”主人的不满,他故意挺直腰板,迈着军人般整齐的步伐,走进了客厅。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阿瑟。 “菲洛,我的朋友,你终于来了。” 二十年未见,他竟然一点都没变! “这……这怎么可能……” “哈哈,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先坐下再说吧,总不能让你一直站着,尤其是……” 阿瑟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假肢上。 菲勒蒙的腿确实有些酸痛了,于是便不再推辞,走到椅子旁,费力地坐了下来。 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接过他的手杖。 “不用了,我自己来!哪有把手杖交给别人保管的道理?” 他一把拍开管家的手,语气有些不善。 好吧,他承认,他有些反应过度了。 但是,自从他踏进这座庄园,就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座庄园,实在是太诡异了,就像恐怖小说里的场景一样。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迎接下一个“恐怖元素”的出现。 而管家想要拿走他的手杖,就好像…… 好吧,他承认,他被吓到了。 “菲洛,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年那个充满求知欲的热血青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没什么,只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经历罢了。” 菲勒蒙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看来,你口中的‘普通’,跟我理解的不太一样啊。” “哈哈,是吗?那就好,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平庸了。” 阿瑟笑着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二十年,你为什么一点都没变?” “这种无聊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什么叫无聊的事情!” 阿瑟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感兴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看到这张照片,菲勒蒙顿时惊呼出声。 “这不是白天那张照片吗?怎么清晰了这么多?”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来,所以特意准备了一张清晰的。” “你这是在耍我吗?” “怎么会呢?我可是很重视你的。” 菲勒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 该死,又是这副表情! 当年,他就是用这副表情,把他骗进了他的“贼船”。 “菲洛,你可是个难得的人才,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一点也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那是当然,我可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你该不会想跟我比吧?” 这家伙,几句话就把菲勒蒙绕进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指着照片问道: “说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个雕像。” “你觉得像什么?” “我一开始以为是个人,你看,它有胳膊有腿,还坐着,就像罗丹的《思想者》一样。但是我的管家说,这东西不像人,因为它的头部太奇怪了。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菲勒蒙抬起头,看向阿瑟,却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从未见过阿瑟露出如此厌恶的表情,难道他说错什么了吗? “你说,你的管家?” “嗯?是啊,她叫玛丽,帮我打理家务。” “真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你回去之后,就解雇她吧,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新的管家。” “什么?” 他被阿瑟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搞懵了,他们不是在讨论照片吗,怎么突然扯到他的管家身上了? “最好是那种听话、愚笨、没有主见的女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玛丽的关系很好,我是不会解雇她的!” “菲洛,我是认真的,那个女人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她会毁掉你丰富的想象力!难道你看不出来,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人吗?!” “砰!” 阿瑟猛地一拍桌子,将一个东西扔在了菲勒蒙的面前。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照片上的那个雕像。 它大约有30厘米高,材质像是青铜或者玉石,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它的表面泛着幽幽的蓝光,但在不同的角度下,又会反射出诡异的绿光。 正如照片上看到的那样,它呈现出一个坐姿,双手托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虽然它的造型有些粗糙,但一些细节,却让菲勒蒙感到十分不舒服。 然而,他的目光,却被它头部吸引住了。 它的头部,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形状! 那是一个……章鱼?或者鱿鱼? 总之,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 “该死,这不是克苏鲁吗?!” 它和小说里描述的克苏鲁一模一样! 第3章 弗兰克的蠢货们 诸位看官,容书生在此冒昧说一句可能会引起部分人不适的话。 他,菲勒蒙,打心眼里讨厌克苏鲁神话。 他相信,在二十一世纪,肯定也有不少人和他一样,对克苏鲁神话抱有复杂的情感。 为什么? 因为他上辈子,可是实打实地拜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原着小说。不仅读过,他还把大部分知名作品都看了一遍,其中一些,甚至在他生活的华夏还没出版译本之前,他就已经啃完了英文原版。他对这位克苏鲁神话的缔造者,这位恐怖小说巨匠,一直怀着敬畏之心。 然而,自从克苏鲁神话被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提及,并以一种近乎爆炸式的速度流行起来之后,问题就出现了。 那些原本与克苏鲁神话毫无关联的文学作品,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加入克苏鲁元素,仿佛创作者不这样做,就会被读者抛弃一般。 更过分的是,那些原本恐怖骇人的邪神,竟然沦为了幻想战斗文中用来衡量战力的工具,成了“超级强大”的代名词。 这让菲勒蒙感到十分厌烦。 他喜欢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所展现出的独特魅力和想象力,但他无法接受那些对克苏鲁神话的过度解读和滥用。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欣赏一部恐怖小说,而不是被强行灌输那些莫名其妙的设定。 然而,造化弄人,他如今竟然被卷入了一场与克苏鲁有关的事件中。 “克苏鲁。” 阿瑟重复着菲勒蒙刚才说的话。 “克苏鲁?这名字真奇怪,我连怎么发音都不知道。这就是你的感想?” 他仿佛变脸一般,刚才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戏谑笑容。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个雕像是什么?” 菲勒蒙暗骂自己大意,他在这四十年里,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暴露,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首先,他会被当成疯子,被关进精神病院,然后被切除部分大脑。 他亲眼见过那种手术,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其次,就算他不被当成疯子,他的生活也会被彻底打乱。 伦敦是个无情的城市,名声和财富,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再者,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穿越了。 他知道历史上的达尔文应该已经去世了,而阿蒙森也应该还在为他的南极探险做准备。 至于什么“黑暗大陆”? 拜托,那是奇幻小说里的设定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想让阿瑟知道他的秘密。 他看着眼前这个把玩着雕像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它眼熟,可能是在哪里见过吧,毕竟我游历过很多地方。” “是吗?真巧,这东西也是从国外来的。” 阿瑟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这是我父亲五十年前在‘黑暗大陆’发现的,他一直想要弄清楚它的来历,为此花费了半生精力。” 菲勒蒙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机智地用“旅行”搪塞过去了。 阿瑟这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应该不会怀疑他的说辞。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黑暗大陆’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父亲为了查清它的来历,把它交给了当时一位着名的探险家,希望他能帮忙寻找线索。那位探险家正准备横穿‘黑暗大陆’,于是便接受了我父亲的委托,带着雕像出发了。” 随着阿瑟的讲述,菲勒蒙的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很清楚,“黑暗大陆”在十九世纪,还是一片充满未知的领域。 在那个年代,除了好望角的开普敦,其他地方几乎都是一片空白。 能够横穿“黑暗大陆”的人,屈指可数。 而他恰好认识其中一位,而且还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你说的,该不会是李文斯顿博士吧?” 阿瑟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戴维·李文斯顿,他从‘黑暗大陆’回来之后,就对这个雕像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你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厉害啊!” 糟糕! 中计了! 阿瑟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有天赋,但他最擅长的,还是“讲故事”。 他总是能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将听众引入他设下的陷阱。 而他,菲勒蒙,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乖乖地落入了他的圈套。 “那位伟大的李文斯顿博士都没能解开的谜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还能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他是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吧? 李文斯顿可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探险家之一,而他菲勒蒙,只不过是一个在“黑暗大陆”待了四年的“小人物”罢了。 这就是十九世纪的荒诞之处,那些在教科书上才能看到的历史名人,在这里,仿佛触手可及。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动弹不得。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阿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放在了桌上。 “咳咳……这是什么?” “我拿到雕像之后,就对它的材质产生了好奇。它究竟是什么做的?青铜?白银?还是玉石?我感觉它和我知道的任何一种矿石都不一样。” 菲勒蒙一边咳嗽着,一边点了点头。 他的确也注意到了雕像的材质很特殊,只是当时被它的造型吓到了,没来得及细想。 “于是我就切了一小块下来,送到皇家学会去做了成分分析。” “什么?!” 菲勒蒙猛地站了起来,惊讶地问道。 “你疯了吗,阿尔特!你怎么能这么做?!” 他拿起雕像,仔细观察起来,果然在雕像的脚趾处,发现了一处切割的痕迹。 “你竟然把它切开了?你就不能找个更科学的方法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十九世纪,是化学的时代!我父亲那种老古董的做法早就过时了,我们应该用更先进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阿瑟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仿佛菲勒蒙才是那个无知的人。 菲勒蒙再次意识到,二十一世纪的常识,在十九世纪根本行不通。 这是一个文物保护意识极其淡薄的年代,无数珍贵的文物,要么被私人收藏家低价收购,要么被所谓的“学者”以研究的名义破坏殆尽。 如果他用二十一世纪的标准来要求阿瑟,只会被人当成无知的土包子。 然而,他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不安。 如果这个雕像真的是克苏鲁,那它会不会拥有某种邪恶的力量? 阿瑟的鲁莽行为,会不会招来可怕的诅咒? 阿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担忧,他兴致勃勃地将文件摊开,指着其中一份说道: “你猜怎么着?结果出来了!” “结果怎么样?” 菲勒蒙强忍着心中的不安,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来自皇家学会的鉴定报告,上面盖着皇家学会的印章。 他毕业于剑桥大学,虽然没有获得正式的学位,但也算是接受过高等教育。 再加上他拥有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储备,在某些领域,甚至比这个时代的专家学者还要博学。 然而,他却对这份报告一头雾水。 这不是因为他无知,而是因为这份报告写得太不专业了! “所以,结果到底是什么?” 阿瑟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便指着其中一栏说道。 “报告上说,雕像的成分是45%的铂金,23%的铁,还有0.5%的……碲?这是什么东西?” “重点不是这个,你继续往下看。” 菲勒蒙又念了几个他听说过的元素名称,然后,他看到了最后一段文字。 “经我皇家学会研究决定,该雕像中所含的三种未知元素,为地球上从未发现之物质。鉴于样本数量有限,无法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本学会希望收藏家能够捐赠该雕像,以促进科学和人类的进步……” 他抬起头,看向阿瑟。 “怎么样?” “这群疯子!” 阿瑟听到他的评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会把雕像交给他们。” “这还用说吗!” 阿瑟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咔哒!” 阿瑟突然站了起来,菲勒蒙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拿起雕像,快步走向了房间角落。 “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等等!什么东西?” 菲勒蒙连忙起身跟了上去,由于少了一条腿,他走起路来十分吃力。 阿瑟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他径直走到一面墙壁前,伸手扳动了一个烛台。 “咔哒!” 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里漆黑一片,只有一股阴冷的风迎面吹来。 “欢迎来到弗兰克的秘密基地。” 阿瑟转过身,对着菲勒蒙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第4章 发条装置的神 “咚咚,咚咚……” 昏暗的地下室阶梯上,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正如菲勒蒙在外面看到的那样,这条通道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一般。 建造这样一座地下室,肯定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而且,菲勒蒙的家族成员,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让他不禁怀疑,这座地下室究竟存在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 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霉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菲洛,别怕,快点下来!” 阿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看看我的腿,再说这种话吧!” 菲勒蒙没好气地回答道。 自从他失去了一条腿,楼梯就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他那条木制的假肢,根本无法承受他这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这也是他搬离阁楼的原因之一,他实在不想每天都爬上爬下,折腾自己的腿。 “这地下室怎么这么热?” 菲勒蒙扶着墙壁,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你猜呢?” 阿瑟依旧用那种戏谑的语气说道。 菲勒蒙翻了个白眼,他怎么知道? 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锅炉房!” 然而,这里是十九世纪的英国,距离现代化的锅炉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虽然爱迪生在十年前就发明了暖气片,但它和那种需要大型锅炉的中央供暖系统,完全是两码事。 菲勒蒙继续往下走,这条螺旋形的阶梯似乎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两层楼那么深了。 他突然发现,阿瑟安静了下来,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阿尔特?你在吗?” “哦,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 阿瑟的回答,让菲勒蒙有些意外。 这家伙竟然也会思考人生?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长大嘛。 不过,阿瑟安静下来之后,另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 那是一阵类似火车行驶的声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军队行军的声音。 总之,这是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地下室的巨大噪音,而且很有规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运转。 阿瑟对此却只字不提。 菲勒蒙继续往下走,终于,他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死胡同?” 他顿时愣住了,难道在地下室也能迷路? 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想要找到出口,然而,他只摸到了一堵冰冷的墙壁。 “阿尔特?” “你站在门前试试。” 门? 菲勒蒙看着眼前这堵平平无奇的墙壁,心中充满了疑惑。 他按照阿瑟的指示,走到墙壁前站定。 突然,他感觉脚下一空,然后,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踩到了某个机关。 “轰隆隆……” 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扇巨大的金属门。 “自动门?” 菲勒蒙忍不住感叹道。 这应该是一种利用气压原理制作的简易自动门,虽然比不上庄园门口那扇“高科技”大门,但在十九世纪,也算得上是“黑科技”了。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阿瑟竟然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来隐藏地下室的入口。 他一直以为,阿瑟对科技方面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 菲勒蒙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应该对十九世纪的科技感到惊讶。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感叹,这个时代的人,竟然能创造出如此精妙的装置。 就在去年,他家门口安装了自动路灯,当时玛丽兴奋地向他介绍这项“新发明”,而他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吗”,结果惹得玛丽很不高兴。 对他来说,十九世纪的科技,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然而,阿瑟却对他的反应很感兴趣。 “自动门?” 他重复着菲勒蒙的话,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阿瑟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调侃他。 “我觉得‘气压感应式水平滑动装置’这个名字更贴切。”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还没见过哪个作家会用‘自动门’这种词,他们都喜欢用一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是只有穿越者才会犯的错误。 “自动门”这个词,虽然简单易懂,但在十九世纪,根本就没有人用过。 他竟然把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词汇,用在了十九世纪的产物上。 阿瑟果然注意到了他的失误,但他并没有深究,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金属门缓缓打开,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射出,菲勒蒙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你刚才说,这里可能是锅炉房?你猜对了一半。” 阿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 阿瑟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了房间。 “喂!” “菲洛,我们家族以前并不富裕,直到我父亲那一代,才开始积累财富。他被誉为眼光独到的商人,但我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眼光。” 阿瑟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菲勒蒙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跟了进去。 他发现,阿瑟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他说话的节奏很慢,仿佛在背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他这个人,对金钱的概念十分模糊,我敢打赌,他连石头和钻石都分不清。我一直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在商场上取得成功的。” 阿瑟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菲勒蒙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 “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他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预言家’。” 阿瑟说着,将手放在了一个巨大的物体上。 菲勒蒙这才看清,房间里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灯泡,这些灯泡同时亮起,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预言家’,我们称之为‘神谕’。” 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怪物。 它由无数个齿轮和连杆组成,这些部件不停地运转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般。 它的体积十分庞大,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它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巨大的蒸汽机,滚滚蒸汽从烟囱里喷涌而出,直冲天花板。 菲勒蒙终于明白管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只要这个蒸汽机还在运转,地下室就永远无法保持干燥。 “它的正式名称是‘分析引擎’,是一位名叫查尔斯·巴贝奇的数学家设计的。我父亲是他的赞助人,他将这个钢铁怪物变成了现实。” 阿瑟一边绕着机器走动,一边介绍道。 “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建造这样一座地下室,安置如此庞大的机器,还要配备蒸汽机和堆积如山的煤炭,这需要多少钱?一百万英镑?两百万英镑?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阿瑟突然转过身,由于背光,菲勒蒙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却能感觉到,阿瑟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 “这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才刚刚触碰到这个世界的黑暗面。”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在不停地回荡着。 “虽然我们称它为‘预言家’,但它其实只是一个计算器,只不过它可以存储和输出运算结果,仅此而已。” 阿瑟再次开口说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他故意强调“分析引擎”的“无用”,以此来激起菲勒蒙的好奇心。 然而,这一次,他的小伎俩却失效了。 因为菲勒蒙知道,这个“计算器”,并不简单。 他不仅知道它的存在,还见过它的“后代”。 那是在二十一世纪,它被称为—— eniac。 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 菲勒蒙缓缓地走到“神谕”面前,仔细观察起来。 虽然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看出,这台机器的年代,绝对不短。 那些金属部件,已经锈迹斑斑,至少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 他无法想象,这台机器究竟存在了多久。 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这台机器,是来自未来的科技。 他感到的是恐惧。 这是一种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科技,它就像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幽灵,静静地潜伏在地下室里,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它究竟被用来计算了什么? 阿瑟肯定知道答案,他不会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建造一个“计算器”。 这个“古老”的机器,比那些虚无缥缈的邪神,更加令他感到恐惧。 因为它,就是神! “机器之神……” “不。” 阿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它能够预知未来,而我们,才是真正的神!” 那一刻,菲勒蒙从阿瑟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非人的光芒。 他努力想要摆脱这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阿瑟的影响,才会产生这种荒诞的想法。 他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下阿瑟的真实目的。 这家伙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透露他的研究内容,也没有说明他为什么要找自己帮忙。 “所以,你想要给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个?” 菲勒蒙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准确地说,这只是其中之一,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另外,我还想介绍几位‘弗兰克学会’的成员给你认识。” 阿瑟说着,从“神谕”旁走开,他的衣服已经被蒸汽打湿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不过,今天大家的出席率似乎不太高,我只能介绍一位给你认识了。” 菲勒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房间角落,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她和阿瑟聊了这么久,她竟然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真是专注啊! 菲勒蒙和阿瑟走到女人身边。 “啊,弗兰克会长。” 女人抬起头,看到阿瑟,连忙打招呼道。 她的英语说得不太流利,应该是外国人,听口音,像是俄罗斯人? “会长,这位是?” 女人好奇地打量着菲勒蒙,她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好,但语法却很规范,而且很有礼貌。 菲勒蒙注意到,她和自己之间,至少有十岁的年龄差,如果说他是她的学生,估计会更让人信服。 再加上阿瑟那张娃娃脸,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阿尔特,这位女士是?” 菲勒蒙也想知道女人的身份,他故意用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毕竟,在陌生人面前,还是要注意一下礼仪的。 阿瑟也配合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我不会把雕像交给皇家学会。” 菲勒蒙点了点头。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了。” 阿瑟转过头,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菲勒蒙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阿瑟转过身,指着菲勒蒙,对女人说道: “这位是着名的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男爵。” “啊!弗洛……什么?” 阿瑟,你还是那么幼稚! 菲勒蒙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他连忙解释道: “我叫菲勒蒙·赫伯特,叫我菲勒蒙就行了,别理这个白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太不礼貌了!” “闭嘴!” 菲勒蒙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还好他天生面瘫,否则现在肯定已经满脸通红了。 阿瑟这家伙,竟然又把他当成了恶作剧的道具! 阿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介绍道: “赫伯特,这位是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来自法国的物理地质学家。” “玛丽·斯沃多夫斯卡·居里,很高兴认识……” 菲勒蒙伸出手,想要和女人握手,然而,当他听到女人的名字时,他顿时愣住了。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 “哦,你认识她?她就是皮埃尔·居里的未婚妻,今年刚刚结婚。” “你……你说,她是居里夫人?!” 第5章 腐朽的母亲 居里夫人。 钋和镭的发现者,放射性研究的先驱,将电解引入化学领域的伟大女性科学家。 而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此刻就站在菲勒蒙面前,还是一个比他年轻十岁的研究员。 “您是写了《民族与命运》和《反智时代》的赫伯特博士吗?” 菲勒蒙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居里夫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种称呼来称呼这位传奇人物——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我,你读过我的书?”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他没想到居里夫人竟然会读他的书。 居里夫人自豪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菲勒蒙。 那正是他写的书的法语译本。 “您的书,让我深受启发!” 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恍惚。 他一直将居里夫人视为偶像,而现在,他们的身份却完全颠倒了。 对他来说,居里夫人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学者,而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研究员。 “你竟然能找到这本书。” 菲勒蒙苦笑着说道,他并不为自己的书能够得到居里夫人的认可而感到自豪。 事实上,这两本书,是他人生中的“黑历史”。 每当有学生拿着这两本书,向他表达敬意时,他都感到十分尴尬。 更让他尴尬的是,这位读者,竟然是居里夫人! “其实,我一开始邀请的是皮埃尔·居里。” 阿瑟在一旁解释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少见的歉意。 “是的,但是他……他现在不在法国,他不想离开他的实验室,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理解。” “而且,贝克勒尔教授也在帮助我进行研究,我们不能同时离开。” “是啊,你们不能丢下工作不管。” 阿瑟和居里夫人一唱一和地说道,菲勒蒙却听得一头雾水。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戏剧,他熟悉的两位历史人物,竟然和他的朋友,谈笑风生。 “皮埃尔·居里拒绝了我的邀请,但他推荐了他的妻子,我后来才知道,她现在正在进行的研究,也是她丈夫的研究项目。” “皮埃尔和贝克勒尔教授给了我很多帮助。” “总之,我见到她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她通过了我的测试,而那些所谓的‘学者’,却连门都进不了。” 阿瑟毫不掩饰对居里夫人的欣赏,菲勒蒙从未见过他如此夸奖一个人。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她可是居里夫人啊! 没想到,她竟然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天赋。 “好了,我们还有事要忙,对了,这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尊雕像。” “啊,好的,谢谢。” 阿瑟匆匆结束了谈话,不等居里夫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菲勒蒙虽然很想和居里夫人多聊几句,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居里夫人要等到几年后,才会真正成名,他现在和她套近乎,只会让人觉得奇怪。 “喂,菲洛,你这是什么态度?” 阿瑟突然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什么?什么态度?” “她可是我的客人,你这样对她,让我很没面子!” 菲勒蒙顿时愣住了。 “我?我对居里夫人?怎么可能!” 他回忆着刚才的对话,阿瑟故意当着他的面夸奖居里夫人,而居里夫人却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歧视女性吧?”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菲勒蒙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又是时代差异造成的误会。 在十九世纪,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尤其是在科学界,更是备受歧视。 即使是在英国,皇家学会也不允许女性加入,而他的母校剑桥大学,也拒绝授予女性学位。 他们认为,女性的大脑,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她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 任何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都知道居里夫人的伟大成就,她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你怎么知道她很伟大?” 阿瑟反问道。 “你不是说,她通过了你的测试吗?” “你连我的测试内容都不知道,怎么就能断定她很伟大?” 菲勒蒙无语地看着阿瑟,这家伙,该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 他刚才还一个劲地夸奖居里夫人,现在又开始质疑她的能力了。 “因为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既然我们都认为她很优秀,那她肯定就是优秀的人才。” 菲勒蒙耐心地解释道,他可不想惹怒阿瑟,这家伙发起疯来,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瑟听到他的解释,竟然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他的笑容,让菲勒蒙感到毛骨悚然。 他突然意识到,阿瑟并没有变,他只是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 阿瑟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再次加快了脚步,走到房间尽头,打开了一扇门。 “把门关好,一扇都不能漏。” 菲勒蒙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阿瑟走进房间,菲勒蒙关上门,跟了进去。 然后,阿瑟又打开了一扇门,走进另一个房间,菲勒蒙再次关上门,跟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在玩一个无聊的游戏。 菲勒蒙不知道他们走了多少个房间,这些房间都一模一样,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墙壁和一扇门。 “我们到了。” 阿瑟终于停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我的腿都快断了,我们能不能先休息一下?” 菲勒蒙抱怨道。 “不行。” 这个房间,和之前的房间有些不同。 它在墙壁上,多了一个小柜子。 除此之外,它和其他的房间一样,狭小而空旷,只有一扇门,通往下一个房间。 阿瑟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两瓶威士忌。 “喝吧。” “这酒,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菲勒蒙看着酒瓶上的标签,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种廉价的威士忌,通常只有那些生活在贫民窟的工人才会喝。 “我对食物很挑剔。” “我喜欢宿醉的感觉,我试过很多种酒,这种酒最烈,喝完之后,第二天早上起来,头会很痛。” 菲勒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求这种痛苦的感觉。 阿瑟打开酒瓶,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东西。 “那是……香烟?”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阿瑟没有回答,他拿出火柴,点燃了香烟。 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 菲勒蒙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他在伦敦的贫民窟里,经常闻到这种味道。 “阿瑟·弗兰克!” 菲勒蒙曾经很崇拜阿瑟,他觉得阿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和阿瑟在一起,总是能体验到各种新奇的事物,这不仅仅是因为阿瑟很有钱,更因为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想象力和魅力。 “你竟然……”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对阿瑟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他从阿瑟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神秘感。 “你竟然把这里,变成了一个fp馆?!” 那些被精心挑选的“学者”,消失的仆人,巨大的地下室,无数个房间和门…… 所有的谜团,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菲勒蒙感到无比失望,甚至有些愤怒。 “你误会了。” “这还有什么好误会的!” “很多人认为,fp是终点,所以他们才会误会。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过程,就像下水之前,要先试探一下水温一样。” 阿瑟熟练地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团烟雾。 “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借口,我要回去了。” “信不信由你,你是第一个被我带到这里的人。” 菲勒蒙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些特殊,我很难理解别人的想法。” “你确实很特别,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失望。” 阿瑟突然大笑起来,菲勒蒙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你很特别,也许,和我一样特别。” 菲勒蒙还想说些什么,但阿瑟却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那尊雕像是什么,对吧?你不仅知道它的名字,还知道它的来历,不是吗?” 菲勒蒙沉默了。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明白,我的行为,是有目的的,这取决于那扇门后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瑟的话,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虽然对阿瑟的堕落感到失望,但他不得不承认,阿瑟说的是对的。 克苏鲁神话,对人类并不友好。 那些恐怖的生物,仅仅是看一眼,就足以让人类精神崩溃。 而人类,能够抵御这种精神污染的方法,少之又少。 酒精和药物,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暂时忘记恐惧。 阿瑟的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他相信,那些恐怖的生物,是真实存在的。 他之所以找菲勒蒙来,并不是为了询问雕像的来历,他知道的东西,远比菲勒蒙想象的要多。 菲勒蒙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你不会逃跑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没有凭据,只是我的猜测,我说了,我不懂别人的想法。” 阿瑟的语气有些含糊不清,他的眼睛,因为吸食fp,变得通红。 “但我了解你,你不会逃避危险,不,你甚至喜欢冒险。” “我的信条,可是安稳度日。” 阿瑟摇了摇头。 “你就是一个疯子。” 菲勒蒙无言以对。 “你不会离开我的。” “这可不是猜测,而是你的愿望吧?” “也许吧。” “但我不会吸fp。” “好吧,真是个固执的家伙。” 阿瑟和菲勒蒙相视一笑。 菲勒蒙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流进他的胃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燃烧了起来。 他突然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这都是阿瑟的错,和他在一起,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好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想给我看什么。” 阿瑟点了点头,指着那扇门,问道: “你确定门都关好了?” “关好了,这扇门,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瑟耸了耸肩。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提醒你,把你身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丢掉。” 门打开了。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菲勒蒙透过门缝,看到了房间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怪物。 它活着,却在腐烂; 它生长,却在溃败。 它有着蜘蛛的形态,却拥有八条、十二条,甚至更多条腿,让人无法数清。 它的脸上,有着类似人类的五官,但却扭曲变形,不断地融化、重组,让人无法分辨它的表情。 它怀中抱着一个白色巨茧,大小和人类婴儿差不多,它温柔地抚摸着巨茧,仿佛在呵护着自己的孩子。 菲勒蒙本能地感觉到,这两个生物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了捕食关系的情感联系。 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爱情”! 它躺在一片巨大的蛛网上,菲勒蒙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蛛丝,而是—— 门! 无数扇门! 它可以随意穿梭于这些门之间,瞬间出现在任何地方! 还需要更多的门! 菲勒蒙突然很想拥有一把霰弹枪! 他要用它,射杀这个怪物,然后,射杀自己! 它看到了他! 他解下腰带,准备勒死自己! 阿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回来。 菲勒蒙无力地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阿瑟捏住他的下巴,将一瓶威士忌灌进了他的嘴里,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吐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咳!啊啊啊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消失了二十年,突然出现,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给我看那些不可能存在的科技,告诉我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现在,你又给我看这个怪物!怪物!” 阿瑟苦笑着说道: “菲洛,我是一个杂种,那个怪物,是我的母亲。” 菲勒蒙愣住了,他努力想要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我父亲,他……他和那个怪物交配了,结果,生下了我们这对双胞胎。我们兄弟二人,分别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我继承了衰老,而我的哥哥,则失去了青春。” 菲勒蒙想起了那个老管家,他的脸,就像融化了一样,布满了皱纹。 “没错,你看到的那个管家,就是我的哥哥,他被囚禁了四十年,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你无法想象,教他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有多么困难,所有的仆人,都因为他而辞职了。” 菲勒蒙想起了管家那笨拙的动作,他那像是刚刚学会的敲门方式…… 他真的,是刚刚学会的!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兄弟二人,只继承了人类的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我究竟是什么,菲洛?菲洛?” …… 后面的事情,菲勒蒙记不清了。 据玛丽说,他那天晚上,衣衫不整,发了疯似的跑回了家,从弗兰克庄园到他的公寓,至少有七个小时的路程。 他的假肢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玛丽发现他倒在血泊中,连忙把他送到了医院。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他的腿伤恶化了,需要卧床休息一个月。 玛丽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喝了太多酒,于是,她禁止他再喝酒。 菲勒蒙试图和她谈判,但玛丽却把他藏起来的酒,全部搜了出来。 他失去了饭后小酌的乐趣,心情十分郁闷。 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很敏感,只要有人开门,他就会感到不安。 他禁止玛丽同时打开房门和客厅的门,这让她更加确信,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阿瑟·弗兰克,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菲勒蒙也不敢再去想他,他害怕自己会再次崩溃。 也许,你会好奇,阿瑟后来怎么样了?他为什么要选择菲勒蒙?弗兰克学会的目的是什么?菲勒蒙为什么要向那些虚无缥缈的“看官”讲述他的故事? 故事,还没有结束。 两个月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号外!号外!伦敦发现陨石!一颗散发着绿光的陨石!号外!号外!” 世界,正在被黑暗吞噬…… 第6章 年5月17日,三位访客 弗兰克庄园事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菲勒蒙依旧在家休养。 伦敦的春天姗姗来迟,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煤油味,菲勒蒙也因此减少了开窗的次数。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您应该出去走走了。” 玛丽一边说着,一边将午餐端到菲勒蒙面前。 “医生也说过,您现在应该适当活动一下,恢复肌肉力量。” “等天气暖和一点再说吧。” 菲勒蒙用着惯用的借口搪塞道。 然而,玛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易放过他,她径直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先生,您不会打算在床上躺到夏天吧?现在已经很暖和了,华氏60度呢!” “准确地说,是59度。” “都一样啦!” “不一样,差了一度呢。” 菲勒蒙看着床头的温度计,认真地说道。 虽然他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四十年,但他还是习惯用摄氏度来衡量温度。 华氏60度,换算成摄氏度,大概是15到16度。 时间过得真快啊! 虽然他每天都会看报纸,关注着日期的变化,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弗兰克庄园事件,竟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瘾君子一样,整天浑浑噩噩地度过。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太好,他总是会梦到那个诡异的庄园,梦到那些无穷无尽的门,以及那个可怕的怪物。 “先生,先生!” 菲勒蒙猛地回过神来。 “需要我帮您叫医生吗?” “不用了,我没事,只是药效太强了。” 他看着玛丽担忧的眼神,随口编了个借口。 “您根本就没吃药啊。” 玛丽指着桌上的药瓶说道。 那是两周前医生给他开的药,现在还满满一瓶呢。 菲勒蒙顿时语塞,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解释,突然,门铃响了。 “叮铃铃!” 菲勒蒙和玛丽同时看向门口。 “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啊,我去看看。” “等等,把门……” “我会关好门的。” 玛丽不等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菲勒蒙不满地撇了撇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他听到玛丽打开了房门,然后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 “打扰你用餐了吗?” “没有,正好,我没什么胃口,这下有借口不用吃了。” 菲勒蒙说着,将面前那盘还没动过的炸鲱鱼推到了一边。 “哈哈,我真羡慕你,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没胃口,就不会有这么多赘肉了。” 来者是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手上戴着三枚宝石戒指,嘴里镶着一颗金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发户”的气息。 菲勒蒙知道,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暴发户”,他是伦敦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仅次于阿瑟·弗兰克。 他就是惠特尼·里奇蒙德,里奇蒙德公司的创始人,人称“黄色外墙公司”。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呢,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疯狂的一面,你该不会是吸食fp了吧?” 里奇蒙德笑眯眯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 菲勒蒙顿时愣住了,听到“fp”这个词,他立刻就想起了弗兰克庄园的经历。 “就是那个……你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的事情啊!” 里奇蒙德哈哈大笑起来。 “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用谦虚,我反而觉得你这样更有趣。” “真的,你误会了。” 菲勒蒙知道,解释再多也没用,于是便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好事都是突如其来的,那些墨守成规的蠢货,永远也赚不到大钱。” 里奇蒙德,人称“美国佬”。 这位成功的企业家,虽然拥有辉煌的成就,但也背负着不少骂名。 他是伦敦最受嫉妒的人之一,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多得数不胜数。 有人说,他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甚至贿赂了伦敦市长,才得以逍遥法外。 菲勒蒙不知道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他知道,里奇蒙德肯定做过一些违法的事情。 “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我遇到了一点麻烦,关于陨石开采权的。” “陨石开采权?那是什么东西?” 菲勒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应该知道,伦敦前几天掉了一颗陨石吧?” “知道,听说是在雅各布岛。” 雅各布岛。 位于伦敦东部,泰晤士河下游,是伦敦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工业污染,让这里的环境变得极其恶劣,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水,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 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才会选择住在这里。 他们以拾荒为生,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伦敦市政府,已经放弃了对这里的管理,只是派了警察,防止他们进入市区。 就在两天前,一颗陨石,坠落在了雅各布岛。 “告诉你一个秘密,雅各布岛的开发权,现在属于我们里奇蒙德公司。” 菲勒蒙不禁感叹,里奇蒙德竟然能把“官方”和“秘密”这两个词,用得如此娴熟。 “是吗?” “就在一个星期前。” 菲勒蒙有些惊讶,他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那颗陨石,也属于我们公司。” “嗯……你继续说。” 菲勒蒙感觉里奇蒙德的逻辑有些跳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 “但是,有人要跟我抢这颗陨石。” “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埃塞克斯那个老家伙!” 菲勒蒙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你是说,银狼伯爵?” “那个老家伙说,陨石是在一个星期前开始坠落的,而一个星期前,雅各布岛还属于他们家族,所以,陨石是他们的。他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里奇蒙德气愤地说道。 “这种法律问题,你应该咨询公司的律师吧?他们应该比我更专业。” “那些饭桶,只会说没有先例,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他们就是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当年我为了开发莫雷顿,买下了整座小镇,那时候有先例吗?没有!我总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英国人,就应该勇于探索未知!” 里奇蒙德的情绪十分激动,这在英国人中,并不常见。 菲勒蒙突然觉得,他在这方面,和阿瑟很像,也许,正是这种敢想敢做的性格,才让他们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但是,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处理突发事件的专家。” “我的生活经历,确实比普通人丰富一些,但我可不是什么专家。” 菲勒蒙谦虚地说道,他一直努力想要过上平静的生活,却被接二连三地卷入各种麻烦之中。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在开庭之前,你必须找到对我有利的证据,只要你能帮我打赢这场官司,我就给你在我们公司安排一个职位,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了。” 如果是平时,菲勒蒙肯定会拒绝他的提议,毕竟,他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弗兰克庄园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而现在,又出现了一颗“散发着绿光的陨石”,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然而,里奇蒙德的提议,却让他有些心动。 他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太好,军队的退休金,只够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而这两个月,他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收入来源。 虽然他有一些积蓄,但他不想动用它们,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会尽力,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那就这么说定了。” 里奇蒙德满意地笑了,露出了他那颗金牙。 …… 里奇蒙德离开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菲勒蒙看着那盘已经凉透了的炸鲱鱼,心中充满了厌恶。 英国厨师,为什么只会炸东西? 他抱怨着英国人单调的饮食习惯,正准备叫玛丽把炸鲱鱼热一下,突然,门铃又响了。 “叮铃铃!” “该死!” 菲勒蒙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将炸鲱鱼推到一边。 这两个月,他一直无人问津,没想到,一颗陨石,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多“客人”。 “先生,又有客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把这东西拿去热一下!” 菲勒蒙对着玛丽抱怨道,然后转头看向门口,他倒要看看,这次又是谁来了。 房门再次打开,一位老人走了进来。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 菲勒蒙愣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里奇蒙德这位暴发户,以及埃塞克斯伯爵这位老贵族相比,这位访客,显得十分普通。 然而,他却是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人物。 “居里夫人,你怎么来了?” “你听说过伦敦坠落的陨石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三个关于陨石的问题。 第7章 神秘的绿色陨石 同一天下午,菲勒蒙和居里夫人漫步在泰晤士河畔。 居里夫人紧紧地跟在他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菲勒蒙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像居里夫人这样伟大的女性,应该更加自信和独立才对。 也许,她坚韧不拔的性格,是在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和磨难之后,才逐渐形成的吧。 毕竟,每个人都有青涩的过去,即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伟人,也不例外。 菲勒蒙不禁感叹,历史的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啊! “呕……” 居里夫人突然弯下腰,干呕起来。 “你还好吗?” “没……没事,我还能坚持……” 菲勒蒙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受到了放射性物质的影响,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这一切,都是泰晤士河的“功劳”。 正如他之前所说,伦敦是世界上最脏的城市之一。 泰晤士河,作为伦敦的母亲河,如今却成了污水的排放口,河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河边的居民,甚至不敢开窗。 十七年前,“爱丽丝公主号”游船沉没,一百三十名乘客获救,却因为喝了河水而中毒身亡。 对于居里夫人这个外国人来说,伦敦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 “其他城市,没有这么脏吗?” 菲勒蒙有些好奇地问道,他无法理解,居里夫人为什么会对伦敦的环境如此反感。 “巴黎……也有一些污染,但是我的家乡,没有这种东西……” 居里夫人解释道。 菲勒蒙笑了笑,看来,巴黎也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都是工业城市的首都,法国的环境,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居里夫人悲惨的晚年,正是因为法国政府的漠视造成的。 如果她生活在英国,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你的家乡,是波兰的华沙吧?我听说,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菲勒蒙说道。 事实上,在十九世纪,波兰已经亡国了,它被普鲁士、俄罗斯和奥地利瓜分,成为了三个国家的殖民地。 然而,波兰人民,并没有放弃他们的民族身份,即使在一百年后,他们依旧涌现出了像居里夫人这样的爱国者。 居里夫人对祖国的热爱,从她为第一个发现的元素命名为“钋”就可以看出来。 “是的,那是一座拥有四百年历史的城市,我为我的祖国感到骄傲。” 居里夫人激动地说道。 两位爱国者,因为共同的“敌人”,相视一笑。 菲勒蒙突然觉得,居里夫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历史伟人,而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充满活力的年轻学者。 “谢谢你陪我出来,我在伦敦,很难找到愿意和我一起工作的人。” “帮助一位充满热情的学者,是我的荣幸,而且,我也要去雅各布岛一趟。” “你是说,调查陨石的事情?” 菲勒蒙点了点头。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因为我敬佩您,这算是一个理由吗?” “我很荣幸,但这并不能让我信服。” 菲勒蒙对居里夫人的选择感到有些疑惑,他们只在两个月前的弗兰克庄园见过一面,而且,那次见面,并不愉快。 居里夫人是弗兰克学会的正式成员,按照阿瑟的说法,这个学会,汇集了世界上最顶尖的学者,她应该不缺帮手才对。 更何况,还有阿瑟呢,他怎么会错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其实,我不知道您和会长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 “没关系,你说吧。” 菲勒蒙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每当他想起阿瑟,就会想起那个可怕的怪物。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要知道,阿瑟现在怎么样了。 “弗兰克学会,已经名存实亡了。” “什么?”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会长就一直闷闷不乐,他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也很少离开他的房间。一个月前,他突然关闭了庄园,没有任何通知。” 居里夫人的话,让菲勒蒙感到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阿瑟竟然会因为他的“失态”,而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 “其他成员呢?” “呃……这个……” 居里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弗兰克学会,只是会长的私人学会,成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所以……” “所以,他们都是一群怪人?” “可以这么说吧,他们之间,只有在学会里才会见面,庄园关闭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们现在应该都在伦敦的某个角落,继续他们的研究,等待着会长重新开放庄园,毕竟,会长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发放生活费。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居里夫人突然抬起头,看着菲勒蒙,说道: “但是,当我听到陨石的消息时,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还记得那尊雕像吗?” “你是说,那个长着章鱼脑袋的雕像?” 菲勒蒙说道,他想起克苏鲁的形象,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厌恶。 自从他看到了那个怪物之后,他对克苏鲁的印象,就彻底改变了。 “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不,我从一开始就认定,陨石和雕像之间,肯定存在某种联系。我们都知道,能够发出荧光的元素,并不多。” “你是说,铀?” “没错,但是,天然铀,并不会发光,除非……” 菲勒蒙知道她想说什么。 镭。 发现镭,是居里夫人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她从十吨沥青铀矿中,提炼出了十克镭,但这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然而,她现在就已经预知了镭的存在,甚至了解了它的特性。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知道吗?所有能够发出荧光的矿石,都有一个共同点。” “放射性。” 菲勒蒙回答道。 居里夫人惊讶地看着他,问道: “你也懂物理学?”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的知识,都来自于前世的记忆,他不可能记得二十一世纪的物理学知识。 他不想在居里夫人面前班门弄斧,于是便老实地说道: “我听说过贝克勒尔教授的研究。” “那你应该也知道贝克勒尔射线吧?” 贝克勒尔发现放射性,并将其命名为“贝克勒尔射线”,那已经是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菲勒蒙越来越感到不安,他所知道的科学发现,都在提前发生。 难道这一切,都是“神谕”的杰作? 还是说,有什么神秘力量,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 他努力想要摆脱这些可怕的想法,平静地回答道: “知道。” “我打算测量陨石的放射性强度,这次调查,也许会让我的研究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居里夫人顿了顿,然后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也许,会让我的研究变得毫无意义。” 她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那颗陨石,真的是一块巨大的镭,那么,她的研究,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她多年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 虽然她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已经预感到了危险,所以,她才会找到菲勒蒙,寻求他的帮助。 “反过来想,你很幸运,如果那颗陨石真的如此珍贵,你将是第一个研究它的人,你还年轻,不像我……” 菲勒蒙安慰道,他知道居里夫人的未来,也许,这颗陨石,会让她取得更大的成就。 “如果贝克勒尔教授听到你的话,一定会跳起来,他说他永远年轻。” “他多大了?” “今年四十一岁。” 菲勒蒙和居里夫人相视一笑。 然而,空气中的臭味,却越来越浓了,他们已经接近雅各布岛了。 菲勒蒙在伦敦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踏足过这里,这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恶劣,更因为他害怕这里的人。 “站住!” 两名警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个女人,是妓女吗?” 其中一名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警棍。 “什么?” 菲勒蒙愣住了,居里夫人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我问你,那个女人,是不是妓女?”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女王陛下的警察吗?” 菲勒蒙强压着怒火,问道。 “我不管你们要去哪里,但前面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这里是英国,我有权利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我们只是提醒你,即使是皇室成员,也无法保证在这里的安全。” 其中一名警察,用警棍指着前方,说道。 菲勒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一片垃圾堆,几只老鼠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这里是雅各布岛。” 伦敦最危险的贫民窟,泰晤士河的垃圾场。 “我像是那种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吗?” 菲勒蒙反问道。 两名警察再次笑了起来。 “先生,你以为你是谁?贵族?富豪?在这里,这些身份,毫无意义。” 菲勒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勋章,展示给两名警察看。 “我再问你一遍,我像是那种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吗?” 两名警察仔细看了看勋章,然后,他们摘下帽子,低下了头。 “抱歉,请您通行。” “哼!” 菲勒蒙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小心点,自从陨石坠落之后,雅各布岛就变得很奇怪了。” 其中一名警察,低声说道。 菲勒蒙想要询问原因,但两名警察已经走远了。 “那是什么?他们为什么突然放我们过去了?” 居里夫人好奇地问道。 “一枚军功章,我用它,换回了我的腿。” 菲勒蒙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假肢。 “啊,对不起。” “没关系。” 菲勒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他当年参军,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而失去一条腿,更是让他后悔不已。 然而,他现在却对这枚勋章,感到无比自豪,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警察的话,让他感到不安,雅各布岛,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能忍受这里的味道吗?” “可以……我的鼻子,已经麻木了。” 雅各布岛。 这个名字,并不仅仅指一座岛屿,它还包括周围的贫民窟,整个区域,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菲勒蒙以前一直很好奇,人们是如何区分雅各布岛和贫民窟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是气味,气味划分了空间。 “这是什么……”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在一堆烧焦的废墟上,躺着几具被烧焦的尸体,这些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身份。 居里夫人看到这一幕,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吐了出来。 菲勒蒙也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如果不是在军队里锻炼过,他估计也会吐出来。 “报纸上说,只是一场小火灾。” 菲勒蒙看着眼前的惨状,心中充满了愤怒,那些记者,竟然把这场灾难,轻描淡写地称为“小火灾”。 陨石坠落的那天晚上,雅各布岛发生了一场大火。 菲勒蒙不知道这场火灾,是因为陨石撞击引起的,还是另有原因。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火灾,吞噬了整个雅各布岛,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扑灭。 那些生活在贫民窟里的人,无处可逃,只能葬身火海。 这样的建筑,在雅各布岛上,还有很多。 这就是十九世纪的伦敦。 菲勒蒙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拼命地想要活下去,他不想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员。 他们越往贫民窟深处走,情况就越糟糕,到处都是尸体,却看不到一个活人。 菲勒蒙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这让他感到很奇怪。 “跟紧我。” “什么?”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了。 “别离开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他再次强调道。 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因为看到了太多尸体,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警察的话,是对的,雅各布岛,真的变得很奇怪了。 “我们被跟踪了,对方是新手,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 菲勒蒙在战场上,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那是他失去一条腿的那天,他被敌人包围了,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 “很多,非常多。” 他紧紧地握住那枚勋章,心中充满了不安。 第8章 居里夫人 菲勒蒙发现,那些跟踪者,并不是毫无章法地追赶他们,而是在有计划地包围他们。 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而且速度不快不慢,恰到好处。 这绝对不是那些乌合之众能够做到的。 十年前,菲勒蒙参加了撒丁岛战役,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一条腿。 那是一场现代化的战争,英军虽然封锁了撒丁岛的海域,但却无法攻破岛上的防御工事。 菲勒蒙所在的部队,被困在了岛上,他们缺乏补给,兵力不足,只能依靠游击战来抵抗敌人。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交战双方,都在不断地学习和进步。 菲勒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伦敦的贫民窟里,回忆起那段残酷的战争经历。 “他们在驱赶我们。” 他压低声音,对居里夫人说道。 “驱赶我们?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他们故意让我们看到他们,然后,把我们赶到某个地方。” 菲勒蒙解释道。 如果那些人想要伤害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而且菲勒蒙还是个瘸子。 然而,那些人却一直保持着距离,他们似乎另有目的。 现在,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贫民窟,周围的环境,也变得越来越诡异。 他们离陨石坠落的地点越近,被烧毁的建筑就越少,而那些幸存的建筑,却变得奇形怪状。 那些建筑,都没有门,窗户上,布满了脚印,仿佛人们都是从窗户进出的。 “地面塌陷了?这也是陨石造成的吗?” 居里夫人疑惑地问道。 “我不知道。”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无法用任何科学原理,来解释眼前的景象。 如果陨石的撞击力,真的如此巨大,那么,这些建筑,早就应该被夷为平地了。 他们依旧没有看到任何活人,但地面上的灰烬中,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 这些脚印,不像人类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印。 “好奇怪啊。” 居里夫人也注意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她低声说道。 “是啊,这些建筑,不像是原本就长这样的。” “不是这个,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海水的味道?” 海水? 菲勒蒙仔细闻了闻,果然,空气中的味道,发生了变化。 那不是泰晤士河的臭味,而是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我感觉,我们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居里夫人说道。 菲勒蒙深有同感,如果气味可以划分空间,那么,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他在军队里,曾经学习过地图识别,但在这里,他的经验,毫无用处。 周围的道路和建筑,都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正在不断地深入贫民窟。 “那些是这里的居民吗?” “应该是吧,但我们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菲勒蒙看到,在一些建筑的窗户里,或者巷子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些人影。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起来不像伦敦人。 灾难发生才几天,他们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菲勒蒙不敢想象,他们究竟在向谁祈祷。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有些人,竟然在大街上公然进行着性行为。 他们的动作,粗鲁而野蛮,毫无美感可言,这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发泄。 菲勒蒙连忙转过头,他宁愿去看那些烧焦的尸体。 他们继续往前走,空气中的煤油味和臭水沟的味道,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海水味和鱼腥味。 原本狭窄的泰晤士河,此刻看起来,竟然像大海一样宽阔。 那些跟踪者,似乎已经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菲勒蒙甚至能看到,他们就躲在墙角,注视着他们。 那些人,就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咚咚,咚咚……” “啪嗒,啪嗒……” 菲勒蒙听到,那些人走路的声音,很奇怪,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啪嗒”一声,仿佛他们的脚,是湿的。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他不是在陆地上行走,而是在海面上行走,那些跟踪者,不是人类,而是水鬼。 他预感到,他们的旅程,即将结束。 一座桥,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是通往雅各布岛的桥。 在桥的另一端,菲勒蒙看到了一片绿色的光芒,那光芒,忽明忽暗,十分诡异。 “他们想把我们引到陨石那里。” 居里夫人说道。 “为什么?”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走上了桥,那些跟踪者,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不再隐藏自己。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菲勒蒙惊讶地发现,这条狭窄的街道上,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人类,更像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们没有眨眼,也没有呼吸,仿佛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 “他们是不是得了什么传染病?” 居里夫人皱着眉头,问道。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不是疾病。 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描述。 “别问原因,记住,他们不是人类。” “你是说,因为他们贫穷,因为他们生病?” 居里夫人不满地说道。 菲勒蒙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他们走过桥,来到了雅各布岛。 曾经繁华的码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 陨石坑里,布满了黑色的灰烬,一些绿色的苔藓,在灰烬中生长着,河水拍打着陨石坑的边缘,溅起阵阵水花。 在陨石坑的中心,菲勒蒙看到了那颗陨石。 那是一块散发着绿色光芒的石头,它的光芒,让人感到目眩神迷。 菲勒蒙连忙转过头,他看到,那些跟踪者,正跪在陨石面前,顶礼膜拜。 看来,这颗陨石,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信仰。 菲勒蒙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那绿色的光芒,确实拥有着某种魔力,它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吸引着人们靠近它,即使知道那是危险的,也无法抗拒它的诱惑。 然而,那并不是陨石。 “那是什么?” 居里夫人疑惑地问道,即使是她,也无法辨认出那东西的真面目。 但菲勒蒙知道,那不是陨石,因为,它从天而降,却不是石头。 那是一架飞机。 一架古老的双翼飞机,它比莱特兄弟的第一次飞行,早了八年。 菲勒蒙强忍着心中的震惊,仔细观察着飞机的残骸。 他发现,飞机的机翼,断裂得很整齐,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裂了一样。 而且,在机翼的断裂处,没有找到任何碎片,这说明,机翼是在空中断裂的。 即使飞机提前出现了,但它毕竟是早期型号,结构并不坚固,无法抵御强风。 两天前的那个夜晚,狂风暴雨,这架飞机,应该是在飞行过程中,遭遇了强气流,导致机翼断裂,最终坠毁。 菲勒蒙走到驾驶舱旁,他看到,座椅上,满是鲜血,但却没有找到驾驶员的尸体。 “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居里夫人依旧沉浸在陨石的魅力之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 菲勒蒙从地上捡起一块被烧焦的金属牌,他试图用手套擦去上面的灰烬,但那些灰烬,已经和金属牌融为一体,无法擦拭干净。 “啪嗒!” 泰晤士河,突然掀起了一阵波浪。 菲勒蒙抬起头,看到一个怪物,从河里爬了上来。 那是一个人形生物,但它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特征,它更像是一条用双腿行走的鱼。 它的鳃,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油污,一直延伸到它的腹部。 居里夫人看到这一幕,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似乎被吓坏了,但却没有尖叫。 “bbugura!” 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吼叫,它的声音,尖锐而刺耳,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那些跪在陨石面前的人,听到吼叫声,纷纷站了起来。 看来,这个怪物,是他们的首领,或者说是祭司。 “它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不是英语。” “也不是波兰语、俄语或者法语。” “bbugura!szhu-tuthnn''uun anghuha!” 祭司转过头,用它那双巨大的眼睛,盯着菲勒蒙和居里夫人,然后,它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方。 “它是不是想让我们离开?” 菲勒蒙和居里夫人,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 “ahu-aphu''tn!szuhatan fhtagn!” 祭司再次吼叫起来,它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面。 “它好像想让我们留下一个人。” 居里夫人说道。 这是一个可怕的要求,菲勒蒙绝对不会答应。 他可以牺牲自己,但他绝对不会让居里夫人留在这里。 她的智慧,是属于全人类的。 如果一定要有人留下,那就让他留下吧。 菲勒蒙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然而,居里夫人却突然走了出去,她径直走向祭司。 “等等!” “我留下。” 菲勒蒙想要阻止她,但那些怪物,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挥起手杖,将其中一个怪物打倒在地。 “滚开!” 另一个怪物,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用肘部,狠狠地击打怪物的面部。 怪物发出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绿色的血液,从它的伤口处喷涌而出。 其他的怪物,看到这一幕,顿时变得狂躁起来,它们朝着菲勒蒙,步步逼近。 “我没事,别打了。” 居里夫人转过身,对菲勒蒙说道。 “你留在这里,会死的!” “所以,我更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而且,我不一定会死。”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 菲勒蒙想要解释,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她,他来自未来?告诉她,她的发现,对人类很重要? 他犹豫不决,居里夫人却率先开口了。 “我一直在思考你刚才说的话。” 菲勒蒙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了什么?他说,陨石是一个机会? 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然而,当他看到居里夫人的眼神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狂热。 “这颗陨石,就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东西,哈哈,你说得对,这是一个机会!” 那是一种科学家对未知的渴望,一种对真理的追求,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热情! 菲勒蒙知道,他无法阻止她了。 那些怪物,将他团团围住,居里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啪嗒,啪嗒……” 那天晚上,泰晤士河的水,不停地拍打着河岸。 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河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怪物,在水中嬉戏。 那些怪物,无处不在,它们潜伏在阴影中,它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 “bbugura……szhu-tuthnn''uun anghuha……” 两个小时前,菲勒蒙被人发现,他昏倒在河边,他的体温很低,而且,他喝了河水,导致胃部感染。 即使泡在热水里,他的身体,依旧冰冷。 他瑟瑟发抖,心中充满了恐惧。 居里夫人,她怎么样了? 她被那些怪物献祭了吗? 还是说,她也变成了怪物,和他们一起,崇拜那颗陨石? 他手里,握着一把步枪,那是他退役后,第一次拿起武器。 这冰冷的金属,让他感到一丝安全感。 “ahu-aphu''tn……szuhatan fhtagn……” “先生,你在说什么?” 钢铁厂的老板,看着菲勒蒙,问道。 他手里,拿着一块金属牌。 “我把上面的灰烬清理干净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 他抱怨道。 菲勒蒙一把抢过金属牌。 金属牌上,只有一个图案。 那是里奇蒙德公司的标志。 菲勒蒙看到这个标志,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9章 雅各布岛(一) 菲勒蒙大病了一场。 他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连粥都喝不下去。 玛丽用温水给他擦拭身体,但他依旧不停地冒冷汗,最终,他因为脱水,昏迷了过去。 他徘徊在生死边缘,意识模糊,仿佛看到了冥河的渡口。 两周后,他终于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当玛丽看到他恢复了意识,能够自己穿衣服时,她激动地哭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先生,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太夸张了。” “你都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 菲勒蒙因为高烧,记忆有些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从玛丽憔悴的面容来看,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他向玛丽表达了感谢,然后询问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玛丽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医生曾经三次断言他活不过明天,律师也来过,确认了他十二年前写的遗嘱。 他的家人中,只有二哥来探望过他,还带来了一盆白色的兰花。 玛丽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这让他很感动,他知道,在伦敦,很难找到像玛丽这样尽职尽责的管家。 “对了,还有一件事。” 玛丽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发生在一个星期前的晚上,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就像陨石坠落的那天晚上一样。 玛丽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她担心菲勒蒙忘记关窗户,于是便打开房门,查看情况。 然后,她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菲勒蒙站在窗边,全身赤裸,任凭风雨吹打着他的身体。 他对着夜空,大声地喊叫着,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而每当他喊叫的时候,远处的河面上,就会传来一阵汽笛声,仿佛在回应他。 玛丽吓得连忙关上门,想要逃走,但她又不忍心离开,菲勒蒙一个人在房间里,于是她鼓起勇气走进了房间,关上了窗户。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下一刻。 当窗户被关上之后,菲勒蒙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像是失去了控制的木偶。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旁,让玛丽给他拿纸笔。 玛丽按照他的吩咐,给他拿来了纸笔,还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汤。 然而,菲勒蒙却对食物毫无兴趣,他疯狂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不可能。” 菲勒蒙断言道,他对那个夜晚,没有任何记忆,而且,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高烧不退,根本无法下床。 “是真的!你看!” 玛丽说着,将菲勒蒙写的东西,递给了他。 那是一本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几个字: 《黑河福音》。 那确实是他的笔迹,或者说,是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他本人,根本无法分辨真假。 “上面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没有,我觉得这东西很邪门……” 菲勒蒙翻开笔记本,他突然很庆幸,玛丽没有偷看他的笔记。 笔记本的第一页,就写满了对上帝的亵渎和诅咒,仿佛那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接下来的十一页,详细地描述了如何用活羊进行献祭,还记录了三种咒语的仪式和步骤。 再后面的十五页,则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色情描写,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笔记本上,到处都是水渍和血迹,有些字迹,已经被洇湿,无法辨认。 菲勒蒙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应该是用钢笔尖,刺伤了自己的手指。 这本笔记本,充满了疯狂和邪恶,最后一页,记录了他那天晚上,在雅各布岛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那些怪物的语言,那些可怕的仪式,都被他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菲勒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知道,这本笔记本,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和一把锁,当着玛丽的面,将笔记本锁进了盒子里。 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够打开这个盒子,他还会修改遗嘱,让律师在他死后,将这个盒子烧掉。 “这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人看?” 玛丽不安地问道,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玛丽真相。 “这只是我的一些私人秘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这些东西。”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他知道,玛丽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应该享受无知的幸福。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当年参军,是为了保护像玛丽这样的人。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保护这个世界。 玛丽没有再追问,她拿起体温计,给菲勒蒙量体温。 “我没事了。” “体温恢复正常,才能确定你痊愈了。” 玛丽看着体温计,说道。 “华氏95度?你的体温,怎么这么低?” “给我看看,是不是坏了?” 菲勒蒙接过体温计,再次测量,结果还是一样。 华氏95度,换算成摄氏度,只有35度左右,这显然不正常。 但他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健康。 他认为,一定是体温计坏了。 “你应该在家多休息几天。”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今天是几号?” “5月31日。” 菲勒蒙愣住了。 “31日?你确定?” “确定啊,怎么了?你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吗?” 菲勒蒙连忙穿上外套,玛丽帮他整理着衣领。 “今天是里奇蒙德和银狼伯爵的开庭日。” 如果错过了这场官司,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揭开真相了。 陨石,将会落入里奇蒙德或者银狼伯爵的手中,而雅各布岛,也将按照他们的计划,被彻底改造。 他再也没有机会,救出居里夫人了。 他紧紧地握住手杖。 “你要出去?记得带伞。” 玛丽提醒道。 “外面在下大雨。” 窗外,狂风暴雨,就像陨石坠落的那天晚上一样。 …… 上午十一点。 菲勒蒙来到了银狼伯爵的书房。 书房里,干净整洁,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这体现了主人的性格——严谨而克制。 银狼伯爵,正在品尝着葡萄酒。 “早餐和晚餐之后,喝一杯红酒,加两勺醋,这是我的养生秘诀。” 他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的胡须,却没有沾到一滴酒。 “我听说,你掉进河里,还发烧了。” “运气不好。” “不,你很幸运,你竟然从泰晤士河里活着回来了。” 第10章 雅各布岛(二) 银狼伯爵放下酒杯,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和菲勒蒙一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摔倒。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景,说道: “你知道吗?赫伯特男爵,也曾经掉进过泰晤士河。”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他有了儿子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严厉的父亲,他从来不会提起这些事情。” 菲勒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银狼伯爵,以公事公办着称,他应该不会因为菲勒蒙是朋友的儿子,就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我跑题了,你带高尔夫球杆来做什么?” 银狼伯爵转过头,看着菲勒蒙,问道。 菲勒蒙的背上,背着一个高尔夫球袋,高尔夫,是英国最流行的运动之一,但菲勒蒙因为腿脚不便,从未打过高尔夫。 而且,球袋里装的,也不是高尔夫球杆。 那是一支斯奈德-恩菲尔德步枪。 菲勒蒙打开球袋,拿出那支老旧的步枪,这支步枪,是他退役后,一直珍藏的宝贝,虽然它已经很老了,但依旧可以发射子弹。 他将枪口,对准了银狼伯爵。 “你这是做什么?” “这不是玩笑,伯爵,你需要证明你的清白。” “你疯了吗!” 是的,他疯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他发高烧,写下那些疯狂的文字之前,在他遇到那些鱼人之前,在他得知弗兰克家族的秘密之前,在他被困在撒丁岛的时候。 他已经疯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 “告诉我,关于那座岛,关于那颗陨石,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银狼伯爵震惊地看着他,他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你的目的是什么?是里奇蒙德那个混蛋指使你来的吗?” “我的行为,只听从女王陛下的命令,为了保护我的祖国,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银狼伯爵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恐惧,还有犹豫。 “你的胆子真大,我早就猜到,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说出这些话。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告诉你真相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下来,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这是我们家族的……不,是我的耻辱。” 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四十年前,我的父亲,威廉·埃塞克斯伯爵,遭遇了不幸,那天,也下着大雨,就像今天一样。” 银狼伯爵说着,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缓缓流下,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菲勒蒙正用枪指着他的脑袋。 “那是一场意外,我父亲,掉进了泰晤士河,湍急的河水,将他卷入了大海。我们搜寻了两个月,却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窗户,仿佛在抚摸着父亲的脸庞。 “我的母亲,因为悲伤过度,患上了痴呆症,一年后,她也跳进了河里,她说,她要去找我的父亲。我还没有做好失去他们的准备,但律师却告诉我,我继承了他们的遗产,爵位,权利,还有……责任。” 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思念,还有愤怒。 “其中,就包括那座岛,雅各布岛,那座吞噬了我父亲的,该死的岛屿。” 银狼伯爵转过身,看着菲勒蒙,说道: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怀疑我父亲死因的人,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些帮手,其中,就包括你的父亲,赫伯特男爵,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侦探。我们花了数年时间,调查那座岛,最终,我们找到了真相。”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我的父亲,是被谋杀的,是被那些卑鄙的码头工人,杀害的!” “轰隆!”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火光冲天,一根电线杆,被雷电击中,燃烧了起来,白色的电弧,在空中飞舞。 “他们曾经多次来找我父亲,想要降低码头的租金,但都被我父亲拒绝了,于是,他们就勾结了一位工厂主,他们选择了一个河水湍急的日子,将我父亲骗到岛上,然后,杀害了他。” 菲勒蒙仿佛看到了那些怪物,他们团结一致,他们共同犯罪,他们,是罪恶的化身。 “那些工人,想要得到他们应得的报酬,但那位工厂主,却出尔反尔,他威胁他们,说要揭发他们杀害伯爵的罪行,然后,把他们变成了奴隶。有些人,良心发现,来找我忏悔,但我不会原谅他们。” 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只有银狼伯爵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菲勒蒙举起枪,对准了银狼伯爵的脑袋,在黑暗中,他只能看到这个目标。 “我发誓,要为我的父亲报仇,我要让那些凶手,付出代价,我要让那座岛,彻底毁灭!” 银狼伯爵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笑声。 “那位工厂主,已经死了,那是一场意外,他掉进了泰晤士河,淹死了。” 他疯狂地笑着,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咳嗽声,就像雨水敲打着窗户的声音。 “他留下的所有遗产,都被我毁掉了,只剩下那座被污染、被侵蚀的岛屿,每当下雨的时候,那座岛,就会被淹没一部分,不多不少,正好让他们感受到恐惧,让他们忏悔他们的罪行。那些居民,曾经多次向我请求,重建家园,但我把他们的请愿书,全部扔进了壁炉,我还贿赂了那些官员,让他们在绘制地图的时候,忽略那座岛。”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那些没有一楼的建筑,那些和地图不符的街道,都不是陨石造成的,而是银狼伯爵的复仇计划。 “我的复仇计划,即将完成,那座该死的岛屿,和那些罪人,将会被泰晤士河吞噬,就像我的父母一样。但是,他出现了。” “惠特尼·里奇蒙德。” 银狼伯爵点了点头。 “他拿着那份伪造的开发许可证,向我宣战,这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本来稳操胜券,但如果我输了这场官司,我就会失去一切。” “如果他真的开发了雅各布岛,就会发现,那里的实际情况,和测量结果,完全不符,你的罪行,也会暴露。” 菲勒蒙平静地说道。 银狼伯爵却摇了摇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那笑容,让菲勒蒙感到毛骨悚然。 “不,如果他开发了那座岛,那座岛,就不会被淹没了。” “滴答,滴答……” 雨水,敲打着窗户,房间里,一片寂静。 银狼伯爵的眼中,失去了光芒,他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老人。 “我以为,我会在上帝面前,忏悔我的罪行,没想到,我竟然会向赫伯特男爵的儿子,坦白一切,上帝的安排,真是难以捉摸……” 银狼伯爵看起来,比刚才更加苍老了。 他身上的锐气,消失殆尽,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脆弱的老人。 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但他的表情,却比之前更加平静。 “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你现在要告发我,拯救那些罪人吗?” “你并没有参与陨石的事情。” “我以你父亲的名义发誓,我没有再隐瞒任何事情。” 菲勒蒙放下枪,从口袋里拿出那块金属牌。 “恭喜你,伯爵,你的复仇成功了,他们,都得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虽然,那不是你的计划。” “里奇蒙德……” 里奇蒙德公司。 “你说得对,里奇蒙德是一个骗子,他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前,就买下那座岛,因为,陨石坠落,只是一个意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这场官司,他只是想阻止你,阻止你接近那颗陨石,他需要时间,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菲勒蒙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是中午十二点。 “你……你的意思是……” 菲勒蒙点了点头。 “陨石的主人,是里奇蒙德,而现在,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官司,这正是他想要的。” 距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 第11章 伟大的泰晤士河(一) “哗啦啦……” 泰晤士河,怒吼着,翻滚着,咆哮着。 往日里,即使下再大的雨,河水也从未漫过河堤,而今天,河水却冲破了堤坝,涌上了街道。 码头上的工人,穿着雨衣,站在齐腰深的污水中,艰难地工作着。 “没有船吗?” “这种天气,谁敢出海!” 菲勒蒙咒骂了一句,转身离开了码头。 他本来想租一艘船,去雅各布岛,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这种天气,即使是最大的船,也不敢出海。 马车和汽车,也都停止了运营,街道上,空无一人。 雷声轰鸣,马匹受惊,很容易发生事故,所以,在雷雨天,人们都会尽量减少出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海水的味道。 往日里,那令人作呕的臭味,被雨水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来自大海的咸腥味。 大海,正在入侵伦敦。 菲勒蒙看到了幻觉,他看到,大本钟和白金汉宫,被海水淹没了。 那是一个遥远的过去,也是一个即将到来的未来。 一亿年前,大陆尚未分离,地壳运动剧烈,伦敦,还沉睡在海底,那里,是鱼人的领地。 他们留下的遗迹,至今还 scattered 在英国各地,预言着人类的灭亡。 当陆地形成,人类出现之后,鱼人,回到了大海。 但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知道,总有一天,陆地会再次沉入海底,而人类,将会成为他们的奴隶。 菲勒蒙,来自二十一世纪,他知道,这个预言,将会成真。 海平面,一直在上升,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伦敦,将会被海水淹没。 女王的宫殿,将会变成鱼人的神庙,国会大厦,将会变成鱼人的养殖场。 鱼人,将会统治世界! 马尔斯!他们信奉的邪神,就是马尔斯! 菲勒蒙,在噩梦中挣扎。 是谁,让他看到了这些? 他痛苦地呻吟着,身体摇摇晃晃,他的手杖,滑倒在积水中。 “先生,您没事吧?” 一位年轻的警察,看到菲勒蒙摔倒了,连忙跑过来,扶起他。 “太危险了,您还是回家吧!”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 “我必须去。” “您要去哪里?我送您回去。” 菲勒蒙大声说道: “雅各布岛!” 那里,是所有灾难的起点,也是伦敦毁灭的开始! …… “哗啦啦……” 下午一点半,菲勒蒙来到了雅各布岛的入口。 由于没有马车,他比预计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 “您确定是这里吗?” 年轻的警察,不安地问道。 即使是警察,也很少来贫民窟,只有那些经验丰富,手段狠辣的警察,才会被派到这里。 菲勒蒙点了点头。 昨天守在这里的警察,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血迹。 “他们已经遇害了。” 血迹,一直延伸到河边,他们应该是在这里被杀害的,然后,被扔进了河里。 凶手,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掩盖他们的罪行,因为,再过几个小时,雨水,就会将所有的痕迹,冲刷干净。 “血……血迹!” 年轻的警察,看到地上的血迹,顿时惊呼起来。 “别大惊小怪的,接下来,你会看到更可怕的东西。” 菲勒蒙说着,从包里拿出步枪,他将枪口朝下,防止雨水进入枪膛。 “您……您这是……” 即使在英国,枪支是合法的,但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拿出来。 年轻的警察,连忙站了起来,想要阻止菲勒蒙。 他太年轻了,缺乏经验,菲勒蒙可以轻易地将他制服。 “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回去吧。” 菲勒蒙不想把他卷进来,如果有人要为伦敦牺牲,那就让他这个成年人来吧。 “您不能这样,您必须解释清楚!” 年轻的警察,固执地说道。 菲勒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出了那枚维多利亚勋章。 他知道,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赶到雅各布岛。 “伦敦,正在遭受攻击,警官。” 一位带着军功章的退役军人,一支老旧的军用步枪,还有那些遇害的警察。 年轻的警察,看到勋章,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一场没有荣誉的战争,你准备好了吗?警官?” 菲勒蒙没有强迫他,也没有责怪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也要去,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冒险!” 年轻的警察,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彼得·威尔逊。” “我叫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本来不想让他参与进来,但他现在,需要帮手。 他依旧被幻觉困扰着,他必须阻止这一切,阻止伦敦的毁灭。 …… 雅各布岛,已经变了模样。 首先,是气味,那股将伦敦和雅各布岛隔绝开来的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海腥味。 伦敦和雅各布岛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失。 “这里真的是伦敦吗?” 威尔逊看着周围的环境,难以置信地问道。 菲勒蒙也感到震惊,他发现,地面,比两周前,下降了更多。 那些原本有两三层楼高的建筑,现在几乎都被淹没在了泥水中,只剩下屋顶,露在外面,看起来就像原始人的窝棚。 道路,也变成了泥潭,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去,一些不知名的生物,在泥水中爬行着。 “呕……” 电线杆和路灯,都倒在了地上,旁边,堆积着几十具巨大的鱼类尸体,威尔逊看到这一幕,顿时吐了出来。 菲勒蒙也感到一阵反胃,他走过去,查看那些尸体。 准确地说,那些并不是鱼,而是人,是那些已经变异的居民,他们的身体,比两周前,更加接近鱼类。 他们的身上,布满了蛆虫,菲勒蒙用拐杖,拨开那些尸体,他看到,那些人的胸口,都有一个弹孔,他们都是被枪杀的。 “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些。” 菲勒蒙看着那些尸体,心中暗道。 那些尸体,排列得很整齐,而且,他们都是被一枪毙命的,这说明,他们是被集体枪决的。 “这些怪物,都是什么东西?” “他们是罪人,他们被一个老人诅咒了。” “您……您在开玩笑吧?” 菲勒蒙摇了摇头。 “你准备好面对数百条怪鱼,和一群全副武装的暴徒了吗?” “没……没有。” “我也是。” 菲勒蒙知道,里奇蒙德,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一群雇佣兵,他们都带着枪,甚至还有机枪。 菲勒蒙对此感到厌恶,但同时也感到一丝安心。 “威尔逊,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找到一个女人,我的腿脚不便,无法行动,你能做到吗?” 菲勒蒙将居里夫人的外貌特征,告诉了威尔逊。 威尔逊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 “砰!” “砰!砰!” 菲勒蒙很快就找到了里奇蒙德,他循着枪声和惨叫声,来到了雅各布岛的中心。 正如他所料,里奇蒙德,就在那里。 “杀光他们!” “该死的怪物!” 六名雇佣兵,手持步枪和机枪,对着那些逃跑的鱼人,疯狂地扫射着,里奇蒙德,站在安全的地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菲勒蒙,缓缓地走了过去。 第12章 伟大的泰晤士河(二) “赫伯特!我听说你掉进河里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里奇蒙德看到菲勒蒙,笑着打招呼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法庭上吗?” “法庭上,没有人。” 菲勒蒙回答道。 里奇蒙德愣了一下。 “我和银狼伯爵,都没有去。” “你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里奇蒙德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会站在银狼伯爵那边,帮他打赢官司,毕竟,你们是朋友,我以为,你会为了他,去翻阅那些古老的法律书籍,寻找对他有利的证据。” 他抱怨道,他似乎对菲勒蒙的“背叛”,感到很不满。 “当我听说,你那天晚上,去了雅各布岛,我真是太惊讶了。” “你是来拿回陨石的吗?” 里奇蒙德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道: “你应该知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那不是人类的东西。” “没错,我从一个非人生物那里,偷走了它。” 里奇蒙德平静地说道。 “二十五年前,我想要自杀,因为我的生意失败了,我欠了很多钱,即使我逃到美国,也无法偿还那些债务,所以,我跳进了大西洋。但是,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 菲勒蒙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里奇蒙德的报道,他的债务问题,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我漂流到了一座岛上,不,那不是岛,而是一块大陆,一块被海水淹没的大陆。那是一片广阔的滩涂,海水很浅,一眼望不到边,那里寸草不生,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只有我和天空,倒映在水面上。” 里奇蒙德的眼中,充满了回忆。 “我在那里,发现了那颗陨石,那颗散发着绿色光芒的陨石,它被一群原始生物,当作神来崇拜。” 他说着,看向那些被枪杀的鱼人。 “我被一艘美国商船救了,我回到了伦敦,我的手里,拿着那颗陨石,它给了我力量,让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巧合的是,那些债主,都因为海难,失踪了,这让我有时间,发展我的事业。” 菲勒蒙明白了,那些关于里奇蒙德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的债务问题,至今都没有解决。 “我的生意,终于走上了正轨,我买下了一座小镇,莫雷顿,那是一座远离大海的小镇,我在那里建了工厂,给人们提供了工作,我拯救了他们,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还没解释,陨石为什么会出现在雅各布岛。” 菲勒蒙问道。 里奇蒙德突然大声吼道: “我的陨石,被偷了!是被那些卑鄙的鱼人,偷走的!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我做好了准备,我当场击毙了大部分鱼人,但还是让几个漏网之鱼,逃走了!我发誓,要杀光那些鱼人,夺回我的陨石!” 他的眼中,充满了疯狂。 “两周前,我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一个位于法国海岸的小渔村,我杀光了他们,我必须夺回我的陨石!” 菲勒蒙明白了,那架飞机,就是里奇蒙德派出去的,但他没有解释,他是如何得到那架飞机的。 “陨石是我的!它不属于那些流浪汉,它属于我!” “呜……” 远处,传来一阵汽笛声。 “yjzuq''hacha fhanglu fhtagn!” “ia!ia!tekeli-li dagon fhtagn!” 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些原本还在惨叫的鱼人,突然变得狂热起来,他们高声吟唱着,朝着那些雇佣兵,冲了过去。 他们不怕子弹,即使被打得血肉模糊,依旧前赴后继。 “ia!ia!tekeli-li dagon fhtagn!” “ia!ia!ia!ia!” 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杀意,他们的嘴巴,微微张开,就像捕食的鱼类。 “砰!砰!砰!砰!” “老板,我们快撤吧!” 一个雇佣兵,惊恐地喊道。 “不行!给我开枪!一群流浪汉,你们都对付不了吗?” 里奇蒙德怒吼道。 “啊……” 一个鱼人,突然扑到一个雇佣兵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倒在地。 其他的雇佣兵,连忙开枪射击,但那些鱼人,却躲在了同伴的身后,他们将那个雇佣兵,拖回了河边。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鱼人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雇佣兵,撕成了碎片。 那不是战斗,而是折磨,他们要让那个雇佣兵,在痛苦中死去,直到他流尽最后一滴血。 当那个雇佣兵死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鱼人们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愤怒和复仇。 其他的雇佣兵,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转身就跑,但已经太迟了。 有些人,被鱼人追上,活活咬死,有些人,则被鱼人拖进了河里,淹死了。 里奇蒙德,也拿起枪,朝着鱼人射击,他用枪托,砸碎了一个鱼人的脑袋。 “滚开!别碰我!” 一个鱼人,抓住了他的腿,将他拖进了河里,其他的鱼人,也纷纷跳进河里,他们将里奇蒙德和那些尸体,一起拖走了。 河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 一切都结束了。 …… 世界,安静了下来。 那场疯狂的战斗,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呜……” 菲勒蒙看到,在迷雾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比任何建筑都要巨大的生物,它漂浮在泰晤士河上,俯视着他们。 它的眼睛,在迷雾中,闪闪发光,那是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眼神。 “哈……哈……” 菲勒蒙看到它,顿时感到呼吸困难,他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拼命地想要呼吸。 他每呼吸一次,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臭味,汽笛声,在伦敦上空回荡。 他明白了,那架飞机,不是因为天气原因坠毁的。 而是被这个怪物,用手指,撕裂了机翼。 他看着那个怪物,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呼……呼……呼……” 雅各布岛,正在下沉,连同那颗陨石,一起沉入海底。 他也快要沉下去了,他必须回到海里,才能呼吸,就像所有的生物一样,回归大海。 “先生!先生!醒醒!” 威尔逊的声音,将他从幻觉中拉了回来。 那双眼睛!眼睛! “啊啊啊啊!” 他尖叫着,想要挖出威尔逊的眼睛! “迷雾中!迷雾中!它来了!大海!大海!大海!” …… 一个星期后,菲勒蒙坐在床上,眼神空洞。 那次经历,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但他并没有疯,他只是变得更加恐惧,每当下雨的时候,他就会变得狂躁不安。 书籍和报纸,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它们可以帮助他,暂时忘记恐惧。 那场备受关注的陨石官司,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原告和被告,都没有出庭。 里奇蒙德失踪了,没有人再提起这场官司,即使判决结果出来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雅各布岛和陨石,都已经沉入了海底。 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里奇蒙德公司,因为没有继承人,被债权人瓜分了,而莫雷顿小镇的居民,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这件事,只是在当地报纸上,简短地报道了一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伦敦的经济,也受到了重创,泰晤士河的水位,暴涨,船只无法通行,许多货物,都被淹没了,码头设施,也遭到了破坏。 这是伦敦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菲勒蒙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银狼伯爵的讣告,据说,他一夜之间,老了三四十岁,然后,就因为衰老,去世了。 他的养生秘诀,也被曝光了,人们都说,红酒加醋,对身体有害。 另一封信,是威尔逊寄来的,他在信中,问候了菲勒蒙的近况,还寄来了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 “玛丽·居里”。 菲勒蒙没有打开笔记本,他害怕知道答案,他害怕知道,居里夫人,究竟是死了,还是变成了怪物。 窗外,泰晤士河,静静地流淌着。 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干净,它正在恢复它原本的面貌,它终将回归大海,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海洋。 菲勒蒙在洗澡的时候,经常听到下水道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他知道,那些怪物,并没有消失,它们躲进了下水道,等待着机会,卷土重来。 当泰晤士河,变成海洋的那一天,就是它们复仇的时刻。 他,一个英国军人,能够做些什么? 他每天晚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13章 惊悚!伦敦惊现狼人! 这半年来,菲勒蒙接连遭遇了各种离奇事件,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然而,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疯。 这和他所知道的克苏鲁神话的受害者,完全不同。 他曾经思考过原因,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也许,是因为他是穿越者? 因为他早就知道,克苏鲁神话,只是一种虚构的故事,所以,他的精神,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解释。 总之,他没有疯,但这并不代表,他很正常。 “先生,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您是不是该洗个澡了……” 玛丽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出门。” 菲勒蒙总是用这种理由,拒绝玛丽的建议。 最近,他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其中,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恐水症和社交恐惧症。 他害怕接触水,甚至连胡子都不刮,看起来就像一个流浪汉。 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连喝水都会害怕,只要杯子上出现水珠,他就会感到恐惧。 玛丽为了照顾他,可谓是煞费苦心,她甚至学会了将开水,精确地冷却到室温。 菲勒蒙很感激玛丽的付出,他知道,在伦敦,喝生水,很容易生病。 社交恐惧症,则更加严重,它直接影响到了菲勒蒙的收入。 自从弗兰克庄园事件之后,他就以养病为由,拒绝了所有的工作。 四个月后,他终于接了一份工作,那就是调查雅各布岛的陨石,但那次事件,让他再次陷入了恐慌,他又休息了两个月。 好在,银狼伯爵在临终前,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凭借这封信,他可以到任何一所大学,担任教授。 但他却不愿意出门,他害怕,自己会再次遇到那些可怕的事情。 他的社交圈,越来越小,这两个月里,他只见过三个人,玛丽,医生,还有报童。 前几天,他看到一篇报道,说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他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那篇报道,说的是事实。 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翻译上。 那本写着“玛丽·居里”的笔记本,是用多种语言写成的。 一开始,是波兰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法语和英语,也逐渐出现在了笔记本上。 奇怪的是,笔记本上,没有出现俄语,菲勒蒙认为,这可能是居里夫人潜意识里的爱国情怀。 居里夫人,并没有用不同的语言,写不同的句子,而是将三种语言,混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语言。 一个句子中,可能包含三种语言的单词,甚至,有些句子,根本就没有任何语法规则。 这些句子,就像密码一样,难以破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密码,变得越来越复杂,仿佛居里夫人,正在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 菲勒蒙确信,这本笔记本,是居里夫人在变异的过程中,写下的。 这说明,她还活着,至少,她没有被那些怪物献祭。 幸运的是,菲勒蒙懂法语,他还认识一位懂波兰语的学者,他将笔记本寄给了那位学者,请他帮忙翻译。 当然,大部分内容,都是菲勒蒙自己翻译的,他借助了一本波兰语词典。 他破解了那些密码,发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写满了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不属于任何一种地球语言。 他只在一本书上,见过类似的符号。 《黑河福音》。 那本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写下的,充满邪恶和疯狂的魔法书。 他将两本笔记放在一起,仔细对比着,试图找到其中的联系。 每当他看到那些符号,就会感到一阵心悸,翻译工作,进展得很慢。 …… “先生,你身上有味道。” 一个下午,玛丽端着茶,走进书房,对菲勒蒙说道。 “什么?” “臭味,真的,您今天必须洗澡了。” “不可能,我一直待在家里。” 菲勒蒙用着熟悉的借口,说道。 “但是,你身上有一股霉味,是不是因为你整天看书,所以才会有这种味道?” “书上的味道,怎么会传到我身上?而且,谁会用‘霉味’来形容书的味道?” 菲勒蒙不满地说道。 “好吧,好吧,是我说错话了,总之,先生,您今天必须洗澡,您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玛丽坚持道。 菲勒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起报纸,想要转移话题。 “今天有一篇很有趣的报道。” “又是这种……” “不,是真的,你会喜欢的。” “真的吗?是什么?” 菲勒蒙将报纸递给玛丽,指着标题,说道: “伦敦惊现狼人!” “哇!” 玛丽看到标题,顿时兴奋起来。 菲勒蒙一开始还以为,狼人,只是一种文学上的比喻,但当他仔细阅读报道之后,却发现,这篇报道,竟然是真的。 他感到很失望,他以为,伦敦的报纸,终于开始报道一些正常的事情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开始炒作这种无聊的都市传说。 “这是真的吗?” “拜托,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这都是假的。” “那这是什么?” 玛丽指着报道中的一张照片,问道。 那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那个身影,四肢着地,眼睛闪着绿光,下巴上,长着浓密的毛发。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照片,深信不疑,即使他们知道,照片是可以伪造的,但他们依旧相信,照片,就是真相。 “这种照片,很容易伪造。” “那毛发呢?” “只要留长胡子,就可以做到。” “啊,真的耶。” 玛丽看着菲勒蒙的胡子,说道。 菲勒蒙瞪了她一眼,玛丽连忙闭上了嘴巴。 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最近五个月,伦敦发生了一系列的案件,警方怀疑,凶手,是一个狼人。 市民们,对狼人,感到恐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报警,说他们看到了狼人。 各种各样的传闻,在伦敦流传,有人说,狼人,每晚都会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游荡,寻找猎物,它的速度,比最快的汽车还要快,没有人能够拍到它的照片,只有这张照片,是唯一的证据。 菲勒蒙叹了口气,即使是最烂的网络小说作家,也不会写出这么无聊的故事。 每当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都市传说,但这次的传闻,实在是太 low 了。 “我头疼,你拿去看吧,谢谢你的茶。” 菲勒蒙将报纸递给玛丽,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想要忘记这篇报道。 …… 一个星期后。 菲勒蒙依旧在翻译居里夫人的笔记,工作进展得很慢,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要放松一下。 他看到一个报童,正在街上叫卖报纸,他打开窗户,叫住了报童。 “先生,要报纸吗?” “有什么报纸?” 报童打开背包,说道: “有《每日电讯报》、《伦敦新闻画报》和《每日邮报》。” “有《素描》吗?” “没有,您需要吗?我可以帮您找找。” 菲勒蒙摇了摇头,拿出一个先令,递给报童。 一个先令,可以买三份报纸,如果买最便宜的《每日电讯报》,可以买十二份。 “给我一份《伦敦新闻画报》,不用找了。” “谢谢您,先生!” 报童接过钱,笑着说道,然后将报纸递给了菲勒蒙。 菲勒蒙关上窗户,玛丽走了进来,抱怨道: “你又给那个报童小费了?” “他是一个勤劳的孩子。” “他可不是勤劳,而是狡猾,他每次都会等到你买报纸,才会离开,你总是说自己没钱,为什么不节省一点呢?” 菲勒蒙没有理会玛丽的抱怨,他打开报纸,看到了头版新闻。 他顿时愣住了,然后,合上了报纸。 “你总是乱花钱,难怪你会没钱,你真是一个没有经济头脑的人。” “别像我妈一样唠叨,你看看这个。” “什么?” 玛丽接过报纸,看到标题,顿时惊呼起来。 “是弹簧腿杰克!” “上周是狼人,这周是弹簧腿杰克,英国的报纸,什么时候变成马戏团了?下周是什么?雪人吗?” 弹簧腿杰克。 那是菲勒蒙出生之前,就流传于伦敦的都市传说。 据说,他穿着弹簧鞋,可以在建筑物之间跳跃,他的嘴里,可以喷火,他 even 不怕士兵,他会袭击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 他的“爱好”,就是袭击落单的女性。 “这都是假的。” 菲勒蒙认为,弹簧腿杰克,是英国报纸的“救星”,每当他们没有新闻可写的时候,就会把他搬出来,编造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然后,配上一张恐怖的插图,报纸就会大卖。 “但是,这很有趣啊。” 玛丽很喜欢看这种关于怪物和杀人犯的报道,她甚至还收集了相关的报纸。 菲勒蒙以前觉得,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但现在,他知道,那些怪物,是真实存在的,他再也无法平静地看待这些报道了。 “你应该多接一些这种案件,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更多有趣的东西了。” “你以为我的工作,是什么?” “但是,你……” “叮铃铃!” 门铃响了,玛丽放下报纸,说道: “我去开门。” 菲勒蒙看着玛丽离开,然后,他关上了房门。 他听到玛丽打开了房门,然后,是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玛丽,另一个,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咚咚。” “先生,您的朋友来了。” “让他进来吧。” 菲勒蒙坐回椅子上,整理着凌乱的书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黑河福音》和他的翻译笔记。 “咔哒。” 房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菲勒蒙看到他,顿时想起了他是谁,他苦笑了一下。 那个男人,依旧板着脸,和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您好,赫伯特男爵。” “你升职了,威尔逊。” 他是彼得·威尔逊,那个在雅各布岛事件中,和他一起行动的年轻警察,他现在,已经是一名警探了。 “谢谢。” 威尔逊僵硬地笑了笑。 菲勒蒙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威尔逊在雅各布岛上,虽然没有看到全部的真相,但他还是决定,如实汇报他看到的一切。 结果,他被怀疑吸毒,差点被开除。 菲勒蒙得知此事后,立刻给伦敦警察厅的局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隐瞒了真相,将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威尔逊。 局长,看在菲勒蒙的面子上,不仅没有开除威尔逊,还将他提拔为了警探。 从普通警察,到警探,这可是破格提拔。 但威尔逊,却从此不再联系菲勒蒙了。 他知道,他的升职,是菲勒蒙帮的忙,他不想欠菲勒蒙的人情,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不想和菲勒蒙,有任何瓜葛。 菲勒蒙为此,感到很失落,他失去了一位年轻的朋友。 “你的眼睛,没事吧?” “没事,我的视力,已经恢复了。” 那天,菲勒蒙失控了,他攻击了威尔逊,还刺伤了他的眼睛。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菲勒蒙知道,威尔逊,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他,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来,是代表伦敦警察厅,请求您协助调查两起案件。” 威尔逊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菲勒蒙。 菲勒蒙接过信,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裁纸刀。 “我可能会拒绝。” “我听说,您从未拒绝过,尤其是这种案件。” 菲勒蒙用裁纸刀,打开了信封。 “这两起案件,可能有关联,也可能没有关联。” “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就不会来找您了。” 威尔逊说道。 菲勒蒙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 “这两起案件,分别是……” 菲勒蒙打开文件,看到上面的文字,顿时皱起了眉头。 威尔逊立正站好,说道: “狼人袭击事件,弹簧腿杰克袭击事件,伦敦警察厅,正式请求菲勒蒙·赫伯特男爵,协助调查。” 第14章 朱达与帕特里克的晚餐 翌日,在玛丽的催促下,菲勒蒙·赫伯特终于肯刮胡子了。这可是两个月来的头一回。 “瞧,您把胡子刮干净,看起来精神多了。” 菲勒蒙也不得不承认,刮完胡子后,清爽的感觉确实不错。但他实在不想洗澡,便让玛丽打来满满一桶水,像在海军服役时那样,用毛巾仔细地擦拭身体。拧干的毛巾里流出黑乎乎的污水,但这对习惯了在军队和探险中风餐露宿的菲勒蒙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反倒是玛丽被这景象吓了一跳。 她端着满满一桶污水跑出去倒掉,回来后便说什么也要打扫房间,把菲勒蒙赶了出去。房间里顿时传来乒乒乓乓的扫地声和哗啦哗啦的擦地声,这姑娘对卫生的执着劲儿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您看,这么多灰!” 过了一会儿,玛丽捧着一大团灰尘,得意洋洋地向菲勒蒙展示。 “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想用灰尘团来让我大吃一惊的,我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爷,您的房间实在是太脏了。” “日子久了,灰尘自然就积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哪有人会让灰尘积成这样啊!” “那是你还没见识过更脏的。” 菲勒蒙懒得再和玛丽争辩,转身回了房间。房间确实比之前干净了不少,至少地板和床铺看起来清爽多了。他环顾四周,想挑点毛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开始准备出门。 他一边整理着西装,一边发现少了点什么,便开始在书桌上翻找起来。书房里没有,他又去翻床铺,最后连窗台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玛丽,你看到我的怀表了吗?” “怀表?” “对,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过吗?” 玛丽走进房间,不安地摇了摇头。 “您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乱动您的东西。” “我知道,可你也没动过,我也没动过,难道它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菲勒蒙烦躁地掀开枕头,低声抱怨着。 ────叮铃铃。 这时,门口传来门铃声。 “快帮我找找!” 菲勒蒙更加焦急,开始胡乱翻腾起根本不可能放怀表的抽屉。 “表的事就交给我吧,您先去见客人吧。” “什么?让我不戴表就出门?这怎么行!” 玛丽的态度异常坚决,菲勒蒙几乎是被她连推带搡地“请”到了门口。 “喂!” “您就别再磨蹭了!” 事到如今,菲勒蒙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了房门。 “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我来接您了。” 站在门外的威尔逊压了压警帽,向菲勒蒙问好。 协助调查的请求——菲勒蒙偶尔会收到这样的邀请,仿佛他是什么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似的。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和那些料事如神的侦探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会收到这种邀请,完全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传闻。至于这些传闻是怎么来的,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要从那桩被他“破解”的悬案说起。 “那是十四年前的案子了。” 威尔逊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 “诺福克晚餐事件,我查过了,您当时可是个风云人物啊。” “托您的福,我可不想出这种名。” “您做了一件好事。” 1881年,一桩骇人听闻的奇案震惊了整个英国。 案件发生在诺福克街的一栋民宅里。在文人雅士云集的伦敦,这条街一向以宁静着称。案件的五名受害者,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甚至难以分辨谁是凶手,谁是被害者。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要从哈里斯·朱达邀请马丁·帕特里克共进晚餐说起。 “餐桌上还有朱达的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 “真是场人间惨剧。” 那顿晚餐,堪称伦敦历史上最恐怖的晚餐。 第一个报警的是朱达家的邻居。他听到朱达家传来尖叫声和奇怪的怪声,便立刻跑到警察局报案,声称“隔壁可能遭了贼”,因为他从未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朱达一家如此失态。 由此可见,朱达在邻居眼中是位多么值得信赖的绅士。两名巡警接到报案后,立即赶往朱达家。 然而,当他们和报案人赶到时,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和怒吼声已经消失了。从拉起的窗帘缝隙中透出灯光,说明屋里还有人。为了弄清状况,两名巡警慢慢靠近房门。 ───吧唧吧唧。 就在他们准备敲门时,却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实在诡异,和朱达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格格不入,更像是野狗啃食腐肉时发出的声音。 两名巡警面面相觑,放弃了敲门的打算。他们发现房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内脏、排泄物的恶臭,令人作呕。 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妙,猛地推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餐桌上坐着五个人,无一例外,他们的肚子都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眼珠也不翼而飞。原本丰盛的晚餐散落一地,餐桌上摆放着几只耳朵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人体组织。餐桌下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此时已被鲜血染红,浸透了血液的羊毛蜷缩在一起,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四个人已经断了气,只剩下一个人还在动弹。哈里斯·朱达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正在啃食女儿的内脏。 “朱达在现场被捕,当场死亡。” “失血过多。” 随后,警方在勘察现场时,发现了更加惊人的事实。 受邀前来的客人帕特里克,竟然也参与了这场恐怖的“盛宴”。他的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的几根手指,而他的嘴里,则含着疑似是朱达的食道。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朱达和帕特里克在晚餐时杀害了其他家人,并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 案件一经报道,举国震惊。 两位原本受人尊敬的绅士,一夜之间沦为史上最恐怖的杀人狂。帕特里克的家人被指控崇拜撒旦,在当地饱受骚扰,不得不逃往乡下。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不堪忍受来自伦敦记者的追踪和骚扰,马丁·帕特里克的妻子海伦,最终选择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那以后,邀请邻居共进晚餐的传统彻底消失了。人们互相猜忌,闭门不出,任何一户人家的房门都紧闭着,生怕“引狼入室”。这种现象在英国各地蔓延开来,社会学家将其称为“朱达综合症”。 各大报社争相报道此事,赚得盆满钵满。然而,就在他们数着钞票偷着乐的时候,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刑事调查局却陷入了困境。 “这对于刚刚成立的调查局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毕竟,这是调查局重组后,第一次受到媒体如此高度的关注。” 伦敦警察厅成立至今不过70年,而刑事调查局的历史则更加短暂。就在三年前,也就是1878年,上一任局长雄心勃勃地从警队中抽调了200名警员,对调查局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然而,改革后的调查局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这次的案件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能顺利破案,就能赢得伦敦市民的信任,树立调查局的威信。 然而,这起案件的诡异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凶手和被害者都太过明显,根本没有人可以逮捕,也没有人可以惩罚。然而,民众却依然要求警方尽快破案。 调查局硬着头皮展开了调查。30名精锐警探被派往现场,6条警犬和2匹军马24小时不间断地巡逻,可谓是兴师动众。然而,大多数警探根本无从下手,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就在公众的热情逐渐消退的时候,调查局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鼓励民间人士参与调查。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案件的详细经过,并呼吁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就在这时,先生,您的信寄到了调查局。” “大众总是喜欢戏剧性的情节,比起一群警探的辛苦调查,他们更愿意相信是一位天才通过一封信就破解了谜题。可事实上,我只写了两句话而已。” 1881年,是菲勒蒙人生的转折点。 他失去了左腿,被迫从服役多年的海军光荣退役,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蜗居在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每天除了阅读报纸和书籍,几乎无所事事。 就这样,他偶然间看到了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闲来无事,他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了一封信寄往调查局,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一些好事者声称,菲勒蒙是在阅读报道时,一眼就看穿了案件的真相,并准确地说出了凶手的名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只是随意写了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却因为19世纪和21世纪之间巨大的认知差异,歪打正着地成为了破案的关键。 众所周知,19世纪是科学观飞速发展的时代,个人与大众之间的认知差距也因此被无限拉大。在当时,科学更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少数“专家”才掌握着其中的奥妙。 此外,当时的刑侦技术还很落后,“科学办案”的概念也尚未普及,调查人员和专家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合作。这也是为什么像福尔摩斯那样精通各种杂学的“侦探”,会在当时大行其道的原因。 总而言之,菲勒蒙只是把自己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写了出来,却意外地触及了案件的核心。两个月后,真正的凶手落网的消息登上了报纸头条。 而此时的菲勒蒙,正以研究员的身份登上“光荣号”(hms glory),航行在大西洋上。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对那些杜撰的报道进行任何反驳。 为了博人眼球,记者们开始大肆渲染菲勒蒙的“丰功伟绩”,将他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奇人”。就这样,菲勒蒙莫名其妙地背负上了“神秘事件专家”的名声。 每当伦敦发生什么诡异的事件,人们就会想起他。而每当他的名字出现在相关报道中,他的“传奇”就会更加深入人心,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之前的雅各布岛审判就是一个例子。 “但您在那之后,也解决了不少案件啊。” “是啊,人们总是来找我,说他们家里闹鬼,孩子被恶魔附身。而我,只能建议他们修好地板,多和孩子聊聊天。如果这也算解决案件的话,那我的确解决了不少。” 菲勒蒙已经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报道,成为了媒体的眼中钉,自然不想再和这类事件扯上任何关系。 “但活捉狼人的要求,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我也是头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威尔逊苦笑着说。 “所以,我们还要走多久?我得提醒你,我的腿脚可不太好。” “快了,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报纸上说,那只狼人每晚都会出现。” “只要喝点威士忌,谁都能看见狼人。毕竟,留胡子的男人到处都是。” 威尔逊转头看了菲勒蒙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您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菲勒蒙本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脾气暴躁的中年人,可现在,仅仅因为一块怀表就大发雷霆,实在是有失体面。 “您接着说。” “据我们调查,狼人一共出现过三次。” 菲勒蒙皱了皱眉。 “很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五次疑似狼人出没的事件。” 听到这里,菲勒蒙彻底懵了。 “什么叫‘疑似狼人’?” “您也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同时调查两起案件:狼人和弹簧腿杰克。这五次,有可能是弹簧腿杰克干的。” 菲勒蒙听得一头雾水,仿佛在听一个蹩脚的数学家出的谜语。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看起来不像去警察局的路。” “事实上,我想让您亲眼看看。” 威尔逊说着,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巷。伦敦的小巷就像迷宫一样,曲折蜿蜒,每走一步都会看到不同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难闻,但绝对不好闻。 “狼人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两天前的晚上,我们现在要去看看受害者。” “也好,去听听受害者怎么说。” 菲勒蒙很好奇,这次又是什么人在故弄玄虚。最近的伦敦,总有一些年轻人为了出名,不惜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恐怕有点困难。” 威尔逊的表情有些凝重。他们拐过最后一个弯,走进一条死胡同。 一大群苍蝇嗡嗡地向他们飞来。 一匹马的尸体横卧在巷子中央,已经开始腐烂。它的眼球浑浊不堪,上面爬满了蛆虫,舌头耷拉在外面,比木头还干。它的肚子被剖开,内脏散落一地,几乎覆盖了整条小巷,这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艺术创作”。 “当晚的受害者,是一匹警马。” 菲勒蒙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现代艺术。这幅用马内脏创作的“抽象画”,或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杰作”。 第15章 血字警告(一) 菲勒蒙感觉自己正走在巨人的内脏之上,而且是死去两天、已经开始腐烂的巨人的内脏。 到处都是苍蝇产下的卵和蠕动的蛆虫,菲勒蒙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脚,避开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每当鞋底传来那种黏腻的触感,都让他忍不住一阵反胃。那些中世纪的画家们总喜欢用各种恐怖的景象来描绘地狱,但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那么费劲,只需要把一匹死去两天的马的内脏画出来就足够了。 “早知道就穿靴子来了。” “按照规定,我们应该马上清理现场的。” 听到菲勒蒙的抱怨,威尔逊像是替警局辩解似的解释道。 “但是局长说,为了让您能更好地了解情况,要保留现场到今天。” “两天前,你们还没给我发协助调查的请求吧?” 威尔逊沉默了。菲勒蒙瞪了他一眼,但他也知道是自己迁怒了,便不再说话。威尔逊说得没错,亲眼所见和照片上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他没有亲眼看到那些肠绒毛,恐怕根本无法想象墙上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菲勒蒙走到马尸旁边,挥舞着手杖,驱赶着聚集在上面的苍蝇。 “这块是什么?清理过了吗?” 为了看清菲勒蒙指的是哪里,威尔逊也走上前,结果脸色一白,差点吐了出来。直到这时,菲勒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中竟然如此淡定。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得太邋遢了?也许玛丽说得没错,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这儿……是巡警倒下的地方。” 马尸后面,马鞍的位置是唯一没有被内脏污染的地方。那块空地大概有两拃宽,四五拃长,勉强够一个成年男子蜷缩着躺下。 “详细说说。” 威尔逊点点头,开始讲述案发经过。 事件发生在两天前的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按照规定,夜间巡逻一般不骑马。但考虑到狼人和弹簧腿杰克的速度太快,徒步追捕根本不现实,调查局最终还是同意了骑警队的请求。于是,这名倒霉的巡警便骑着马,开始了他的夜间巡逻。 他感觉到附近有东西,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肯定是某种野兽。他听到了野兽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它在草丛中穿梭时发出的沙沙声。巡警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最终,他在月光下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 那是一只狼人! 它长着一张毛发浓密的狼脸,身体却是人类的模样,甚至还穿着衣服。巡警立刻策马追赶,但那怪物十分狡猾,很快就躲进了迷宫般的小巷里。 它四肢着地,奔跑速度快得惊人,巡警的马根本追不上。就在这时,那怪物发出一声非人非兽的咆哮,巡警的马突然倒地,他也一头撞在地上,昏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发现昏迷不醒的巡警,而那只怪物早已不见踪影。 “能让我见见那个声称看到狼人的巡警吗?” 威尔逊刚一讲完,菲勒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个故事疑点重重,他必须亲自确认一些细节。然而,威尔逊却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腿断了,正在休养。” “他的舌头也一起断了吗?” 威尔逊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出了实情。 “是的,自从他声称看到了狼人之后,就一直拒绝和任何人说话。而且……” 威尔逊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菲勒蒙知道他想说什么。当那个可怜的巡警醒来,却发现自己最好的伙伴以如此凄惨的方式死去,精神肯定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真是脆弱,在战场上,失去战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菲勒蒙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仿佛是在责怪那个素未谋面的巡警。 “野兽在猎杀完猎物之后,会做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威尔逊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当然是吃掉它。野兽捕猎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是为了展览。” 菲勒蒙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你觉得凶手花了多长时间布置这个现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你觉得一头闻到血腥味、看到新鲜猎物的野兽,能有这样的耐心和定力吗?”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着马尸。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皮肤像融化的胶质一样,但菲勒蒙依然能从中找到许多信息。马的眼球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洞,深可见骨。 “凶手在袭击的瞬间,用拇指戳瞎了马的眼球,他知道如何制服一匹马,他应该当过兵。” 接着,菲勒蒙又用手杖拨开马腹部的伤口,那些流淌出来的内脏令人作呕。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腹部的毛发上几乎没有沾染血迹。 他在马的脖子上发现了一处细小的伤口,便用手杖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内脏碎片。不出所料,伤口下方露出一道清晰的、深可见骨的刀伤。 “凶手的手法非常娴熟,他一刀就割断了马的颈动脉。以这样的出血量,这匹马应该很快就死了。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是在马还活着的时候剖开它的肚子,而是在它死后才动的手。” 菲勒蒙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这匹马痛苦地挣扎着,鲜血从它的脖子上喷涌而出,而凶手则冷眼旁观,直到它彻底断气,才开始肢解它的尸体。比起什么狼人,这才是真正的恐怖。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凶手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他一定是故意把马引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所以巡警才会误以为他比马跑得还快。而且,在这样的小巷里,凶手很容易就能躲开追捕,消失得无影无踪。” 菲勒蒙的脑海中,凶手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至于什么四肢着地、毛发浓密,很可能是夜晚的光线和阴影造成的错觉,也可能是惊慌失措的巡警在事后编造出来的。 “但还有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菲勒蒙却想不出答案。就好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所有零件都已组装完毕,却唯独缺少了最关键的那枚齿轮。 “为什么?” 究竟是什么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 这时,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群邪教徒在黎明时分举行秘密仪式,他们一边念诵着邪恶的咒语,一边将马的内脏献祭给他们信奉的恶魔,而那个可怜的巡警,则成为了他们玷污的目标。 “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这个解释依然无法令人信服。那些邪教徒为什么要袭击巡警?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他想要看时间,但他没有怀表。 他所能想到的最诡异、最恐怖的猜测,都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 菲勒蒙猛地挥舞着手杖,将地上的蛆虫碾碎。难道伦敦的黑暗深处,真的潜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它要把所有伦敦市民都变成自己的猎物,还有他的怀表……该死!都是那块该死的怀表,害他无法集中精神! “先生。” 威尔逊的声音将菲勒蒙拉回了现实。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这都是因为那块该死的怀表! “抱歉,我得先回去休息一下……还有,我要去找我的怀表。”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威尔逊递给菲勒蒙一个信封。 “是杰基尔医生让我转交给您的,他邀请您共进晚餐。” “医生?” 菲勒蒙接过信封,看到了寄信人的名字。 “亨利·杰基尔医生” 当天晚上,菲勒蒙来到了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一家餐厅门前。 “莱昂纳多餐厅。” 这家餐厅地理位置优越,可以俯瞰伦敦市政厅。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50年前,这里还是英国上流社会避之不及的地方。当时,贵族们的社交场所都集中在泰晤士河畔,那六家以“河岸线”着称的餐厅,几乎垄断了整个上流社会的餐饮市场。 然而,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泰晤士河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臭水沟”,“河岸线”的餐厅纷纷倒闭或迁址,“莱昂纳多餐厅”则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精美的菜肴,一跃成为伦敦最顶级的餐厅。 虽然这里号称提供全英国最正宗的法国菜,但食物本身却并非重点。大多数客人都会选择“厨师推荐”,只有那些想要炫耀自己法语水平的人,才会对着菜单指手画脚。 而这家餐厅最受欢迎的“菜品”,永远都是人脉。那些对皇室忠心耿耿的贵族、在伦敦拥有工厂的企业家,以及那些想要攀附权贵的“闻香而来”的苍蝇,每天都会聚集在这里,上演着一出出尔虞我诈的戏码。 菲勒蒙也曾是这里的常客,但自从四年前被贵族社会排挤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里一步。 ────咚,咚。 拐杖和木腿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菲勒蒙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他努力不去和任何人对视。 大多数人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便不再感兴趣的。毕竟,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只会出现在报纸上的怪老头扯上关系。但也有一些目光充满了恶意,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在这些目光中,菲勒蒙捕捉到了一丝善意。 那是一个衣着考究的绅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几乎不眨眼,偶尔眨一次,也会闭上眼睛一秒钟以上,仿佛在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菲勒蒙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他监视一般,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杰基尔医生?” “久仰大名。” 第16章 血字警告(二) 杰基尔给菲勒蒙的第一印象非常特别。 他看起来和菲勒蒙年纪相仿,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稳。他显然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就连那把精心打理的胡须,也看不到一丝杂乱。 杰基尔的眉宇间距很宽,这通常是心胸宽广、不轻易动怒的人才会有的特征。他腰杆笔直,肩膀平稳,仿佛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要保持克制。 然而,与他温和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像是一把上了锁的保险箱,所有人都知道里面藏着秘密,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四目相对的瞬间,菲勒蒙的大脑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他真的是杰基尔医生! 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 在来之前,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后来,他又想,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杰基尔医生”! “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您真的存在。” 菲勒蒙试探性地问道,他期待着杰基尔医生能这样回答:“是啊,我也经常听到别人这么说,看来那本小说比我本人还要出名。”然而,杰基尔医生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反问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菲勒蒙尴尬地笑了笑,放下拐杖,坐了下来。 “听说您参与了这次的调查,我感到非常惊讶。您可是伦敦最权威的专家。” “您过奖了,我可不敢当。” 虽然嘴上说着谦虚的话,但杰基尔医生的语气却充满了自信。这种谦逊与自信并存的气质,反而让他显得更加迷人。如果不是因为那本小说,菲勒蒙或许真的会对他产生几分敬佩之情。 “我猜您应该还没吃晚餐吧,所以自作主张,只点了一道主菜,希望您不要介意。” 菲勒蒙对杰基尔医生的细心感到十分感激。事实上,自从在那个可怕的小巷里走了一遭之后,他就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礼貌地拒绝晚餐的邀请。 很快,侍者便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将两份食物分别摆放在他们面前。餐盘里放着四片切得很薄的肉片,菲勒蒙认不出是什么肉。 “您觉得这是什么肉?” 杰基尔医生像是在猜谜语一般问道。菲勒蒙猜测他一定是点了什么特别的菜,便拿起刀叉,准备尝一尝。虽然他没什么胃口,但出于礼貌,还是决定多少吃一点。 杰基尔医生用刀叉切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那块肉实在太小了,菲勒蒙甚至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闭上的。他只看到杰基尔医生轻轻地动了动下巴,便将那块肉咽了下去,然后摇了摇头。 菲勒蒙也切下一块肉,虽然比杰基尔医生切的那块大了将近一倍,但在这个情况下,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他放下刀叉,眉头紧锁。 “是马肉。” “您吃过?” “我曾经多次接触过马肉,但从来没有吃过。” 菲勒蒙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感到一阵不安。和大多数英国人不同,他对马肉并没有什么偏见,但杰基尔医生明明知道他刚从那个可怕的现场回来,却偏偏点了这道菜,这让他感到十分费解。 “我觉得英国人应该多吃马肉。” 杰基尔医生淡淡地说道,一边将肉切成更小的碎片,放进嘴里。那些肉片仿佛会在接触到他嘴唇的瞬间消失一般,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会忘记他还在吃东西。 “红色法案就要废除了,马车夫们会卖掉他们的马,到时候马肉的价格会非常便宜。就像黑死病时期,人们开始吃牛肉一样,英国人也会逐渐习惯吃马肉的。社会就是这样不断进化发展的。” 菲勒蒙放下刀叉,端起水杯,漱了漱口。他对杰基尔医生最初的好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我吃饱了。” “真遗憾,这道菜可不是哪里都能吃到的。” 杰基尔医生也放下刀叉,将餐盘推到一边。 “我今天请您来,是想提醒您一件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放在餐桌上。 照片上的两个女人虽然素不相识,却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很年轻,都穿着朴素的工作服,像是收入微薄的劳动人民。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们的死状。她们的肚子都被剖开,内脏暴露在外,身上还有许多类似于野兽撕咬的痕迹。 “太可怕了。” “这就是最近发生的另外两起‘狼人’袭击事件。您也知道,自从亨利六世统治时期以来,英国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能够袭击人类的大型野兽了,所以人们才会把凶手称为‘狼人’。” 杰基尔医生一边翻看着照片,一边说道。 “但从齿痕上来看,凶手分明是人类。您不觉得这件事很熟悉吗?” “十六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不过严格来说,当时的凶手并没有吃人。” 杰基尔医生将照片收回口袋。 “虽然凶手已经伏法,案件也已经结案,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马丁·帕特里克的妻子海伦和女儿雪莉,因为无法忍受周围人的歧视,回到了威尔士的故乡。但等待她们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命运。最终,海伦选择了自杀,雪莉则被送进了当地的孤儿院。您知道这件事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 “被抛弃的雪莉,在孤儿院里也饱受欺凌。最终,她逃离了孤儿院,躲进了森林。那片森林叫做西尔格温森林,传说那里经常有狼出没。虽然我认为那只是谣言,但当地人却深信不疑。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被诅咒的孩子,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森林。就这样,帕特里克一家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杰基尔医生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菲勒蒙觉得,如果这是一场比拼耐心的比赛,他一定会输得很惨。 “抱歉,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或者说,您是不是故意隐瞒了什么?” 杰基尔医生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所以,当十五年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从森林里走出来时,没有人把她和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人们只注意到,她的行为举止更像是一只野兽,而不是人类。于是,关于她是被狼群养大的“狼孩”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后来,她加入了一个马戏团。” 杰基尔医生平静地叙述着,菲勒蒙却听得越来越心惊。他忍不住打断道: “所以,您是说,那个女人就是雪莉·帕特里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她死在了马戏团的虐待之下;也有人说,她无法忍受城市的生活,又回到了森林里。” 杰基尔医生又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前不久,一个摄影师偶然拍到的照片。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马丁、海伦长得一模一样。” 照片的背景是远处的大本钟,一个近乎赤裸的女人站在画面中央,她的身影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她四肢着地,匍匐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身体,远远看去,还真有点像是一只野兽。 “您是说,她在报复,报复当年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疯子的想法,我怎么知道?” 杰基尔医生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咔哒,咔哒。 菲勒蒙呆坐在椅子上,目送着杰基尔医生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他才回过神来。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菲勒蒙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房间。玛丽应该已经回去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仔细检查了房门和窗户,确认所有门窗都已锁好,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这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灯,随手脱下外套和帽子,搭在衣帽架上。他知道,这是一个坏习惯,但他总是改不掉。菲勒蒙疲惫地瘫坐在床上,今天的经历让他身心俱疲。 虽然只是出去了一趟,但他感觉自己像是跑了很远的路,累得快要虚脱了。他只想躺下休息一会儿,结果刚一沾到床,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席卷,沉沉地睡了过去。 ────吱呀。 一声轻响,将菲勒蒙从睡梦中惊醒。声音来自窗户的方向。他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房间里。难道是他睡觉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 不可能。他的公寓靠近泰晤士河,如果开着窗户睡觉,一定会被那股难闻的气味熏醒的。而且,他明明记得,自己睡觉前检查过窗户,确定已经关好了。 菲勒蒙猛地坐起身,一把掀开被子。如果真的是小偷,早就应该进来了,为什么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伸手去开灯。 ────嗡…… 随着电流声响起,房间里亮了起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不对,有变化,是他自己。他明明记得自己穿着衣服睡觉,可现在,身上的衣服却不翼而飞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胳膊上,竟然多了一些红色的文字。 “啊……” 一阵灼痛感传来,菲勒蒙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些文字是红色的,像是用鲜血写成的。 “停止调查!” 他看着那些文字,它们仿佛活过来一般,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一滴滴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滴落在地板上。 菲勒蒙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文字,而是伤口。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人潜入了他的房间,用刀子在他的胳膊上刻下了这些字。 第17章 将人变成野兽的病(一) 第二天,菲勒蒙思来想去,终于在傍晚时分,玛丽回来后,鼓起勇气开了口。 “玛丽,这段时间你就不用来了。” 玛丽手中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会给你生活费,你就当是休假,一两个月……不,再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菲勒蒙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种话,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如何才能不伤害别人地说出这种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避免误会。 于是,他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好像只是给玛丽放几天假而已。 “您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件事显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爷,您是怀疑我吗?” “你先听我说。” 菲勒蒙抬起手,示意玛丽冷静下来。然而,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再弥合。 “您是觉得我偷了您的怀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昨晚的事情发生后,菲勒蒙意识到,自己对周围的人和事太过掉以轻心了。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黑暗,不再是那个光明磊落的军人了,也许仅仅是因为和他走得太近,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银狼伯爵是这样,里奇蒙德是这样,玛丽·居里……也是这样。 他必须有所防备。不知不觉间,照片上那些受害者的面容,竟然和玛丽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他仿佛看到了玛丽被剖开的腹部,以及从腹腔中流淌出来的内脏。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无法摆脱这种可怕的幻觉! “你先听我解释……” 然而,菲勒蒙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根本没有理由偷您的东西!我对现在的薪水已经很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收到了死亡威胁?难道要告诉她,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胳膊被人割伤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她。 在开口之前,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让玛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案子破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把她接回来就行了。可是,谁愿意在一个晚上会被人闯入、被人威胁的地方工作呢? 玛丽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菲勒蒙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阵嗡嗡的噪音,在他的耳边回响。菲勒蒙感到一阵头痛欲裂,都是那块该死的怀表!那块怀表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别说了!” 菲勒蒙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我的头要炸了!你走吧!马上就走!” 看到玛丽惊恐的表情,菲勒蒙痛苦地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房间里响起了收拾东西的声音。菲勒蒙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玛丽。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从窗户的缝隙中,依然能听到伦敦夜晚的喧嚣,但菲勒蒙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后悔了。 都已经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会因为五分钟前说的话而后悔,真是愚蠢至极。他应该好好说话的,一开始就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 那些五分钟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现在却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但一切都太迟了。算了,这样也好。他注定要与黑暗为伍,而玛丽,也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光明。 ────咚咚咚。 “我说了,你走吧!” 菲勒蒙猛地抬起头,抓起拐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他握住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陌生的警察。 “警官先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请您跟我走一趟,出事了。”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年轻的警官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案发现场一片混乱。 通往白教堂的道路已经被封锁,几十名警察排成一排,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两名骑警来回巡逻,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一些衣衫褴褛的平民被挡在警戒线外,他们大声叫喊着,想要冲破封锁,但很快就被警察用警棍赶了回去。他们只好躲进小巷或建筑物里,远远地观望着,等待着封锁解除。 街道中央,一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但下半身却一丝不挂,看起来十分怪异。 菲勒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明明是伦敦的中心地带,但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您终于来了。” 菲勒蒙费力地从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威尔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基尔医生说得没错,雪莉·帕特里克真的出现了。” 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照片上那个女人的面容。威尔逊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和绝望。 “我们来晚了,她已经开始复仇了。”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同样衣冠不整,下半身一丝不挂,脸上满是鲜血和口水,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 “抓住他!” 几名警察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用警棍狠狠地殴打着。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但警察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手,直到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才停了下来。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狼人’,而且,这样的怪物还有很多。就像十六年前一样,雪莉·帕特里克掌握了将人变成野兽的方法。” 这不可能!十六年前的那起案件,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操控的魔法,而是一场可怕的意外。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菲勒蒙歇斯底里地吼道: “那就快去阻止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毁掉整个伦敦吗?” “军队马上就到。” 威尔逊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封锁现场,禁止任何人出入,直到军队赶到……” 菲勒蒙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责怪这个尽职尽责的年轻警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枪留在家里。 第18章 将人变成野兽的病(二) “把你的枪给我。” “不行!我不能……” 菲勒蒙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当时也是这样,他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危险之中。这一次,他也不能退缩,他有责任保护这座城市,保护那些无辜的市民。 “听着,虽然我已经退役了,但我依然是一名军人。我曾经宣誓,要为女王陛下,为大英帝国而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信守我的誓言。我绝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市民惨遭毒手,就算赤手空拳,我也要进去!” 威尔逊看着菲勒蒙坚定的眼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从身后的警察手里接过一把步枪和一盒子弹,递给了菲勒蒙。 “这是马提尼-亨利步枪,您以前用过吗?” “没有,今天正好试试。” 虽然和菲勒蒙以前用过的枪械不太一样,但看起来并不难操作。 “谢谢你,你维护了我的荣誉。” 菲勒蒙向威尔逊表示感谢,转身走向封锁线。一个警察想要阻拦,但被威尔逊拦住了。他对着菲勒蒙的背影喊道: “去找杰基尔医生!他在追捕雪莉·帕特里克!” 菲勒蒙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街道入口处的感觉并没有错,白教堂已经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当人们意识到,警察并不能保护他们的时候,便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所有店铺的门窗都被封死,街道上堆满了杂物,形成了一道道简陋的街垒。 街道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是女人。她们都是为了生活,而出卖肉体的可怜人。在伦敦,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她们白天在富人家庭做女佣,或者在服装厂里做工,拿着微薄的薪水,晚上则来到白教堂,用自己的身体换取几个便士,来维持生计。白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同时也是罪恶的温床。 菲勒蒙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了,他已经习惯了伦敦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忘记了这座城市还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伦敦的黑暗,并不仅仅来自于那些隐藏在豪宅里的秘密,也不仅仅来自于那些潜藏在泰晤士河里的怪物。 这才是伦敦真正的黑暗,最深沉、最古老的黑暗。 十六年前的那起案件,也是这样开始的。 哈里斯·朱达和马丁·帕特里克,在外人眼中,都是受人尊敬的绅士。他们是顾家的好男人,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但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欲望。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白教堂找一些廉价的妓女,来发泄自己的兽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欲望越来越膨胀,越来越难以满足。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了彼此的秘密,于是一拍即合,开始策划一起骇人听闻的犯罪计划。虽然这个计划听起来无比疯狂,但他们有足够的钱,也有足够的社会地位,可以让他们为所欲为。 他们用一个虚构的公司名义,租下了一间地下室,并对地下室进行了改造,加厚了墙壁和天花板,以确保隔音效果。 他们从白教堂骗来了一些无依无靠的流浪女子,将她们囚禁在地下室里,对她们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待。 他们用暴力和威胁,逼迫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保守秘密,并逐渐增加虐待的程度。有些女人甚至被折磨得失去了眼睛、耳朵等器官,但这两个恶魔依然没有停手。那些女人们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他们的手里。 然而,就在他们互相分享着罪恶的同时,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变得越来越牢固。为了不让自己的秘密泄露,他们互相介绍家人,互相拜访,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 直到那场可怕的晚餐发生之前,他们都保持着这种“友谊”。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起案件,那就是:世界上第一起生化恐怖袭击。 菲勒蒙在报纸上看到案件报道的时候,就觉得这两人的症状很像狂犬病。也许他们并不是事先计划好要吃人,而是在同一时间发病,失去了理智。 而且,报道中说朱达“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正在啃食女儿的内脏”,这句话也十分可疑。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啃咬”更加贴切。人在啃咬的时候,口腔和食道都会发生运动,所以即使没有吞咽,也会在胃里发现未消化的食物残渣。 于是,菲勒蒙在那封信里,只写了两句话: “两人的症状疑似狂犬病,建议调查他们在潜伏期内共同去过的地方,或者接触过的人。” 1881年,细菌和病毒的概念,还只是少数科学家提出的假说,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人利用这种方式杀人。 警方根据菲勒蒙提供的线索,对两人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轨迹进行了调查,最终发现,他们在案发十天前,曾经一起去过同一栋建筑的地下室。 警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突袭了那间地下室。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恐怖的景象:一具已经腐烂的女尸。 那个女人,就是这起案件的真正凶手。她故意让自己被感染了狂犬病的老鼠咬伤,然后利用自己作为媒介,将病毒传染给了朱达和帕特里克。 她的尸体在现场被焚毁,没有经过任何审判。 十年后,路易·巴斯德发明了狂犬病疫苗,人类终于战胜了这种可怕的疾病,食人恶魔的阴影也逐渐消散。 然而,即使没有了狂犬病,人类依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欲望,而变成野兽。人类与野兽之间的界限,就是如此脆弱。 ─────砰! 一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那个发狂的男人的胸口。和之前那些怪物一样,他也穿着西装,下半身赤裸。菲勒蒙用手撑着拐杖,保持着射击姿势。 “快离开这里!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谢谢……谢谢你!” 那个被袭击的女人惊魂未定地看了菲勒蒙一眼,转身跑向他来时的方向。菲勒蒙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了。 真的是雪莉·帕特里克回来了吗?她真的是回来复仇的吗? 也许吧,但这并不能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而且也不会让人变成这种吃人的怪物。十六年前的那场意外,不可能再次上演。 狼人。 菲勒蒙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词。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狼人吗?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案件。无论是狼人还是弹簧腿杰克,都只是用来吓唬小孩的传说罢了。而杰基尔医生,虽然让他联想到了“化身博士”,但他也不认为杰基尔医生会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 然而,他现在却迷失了方向,只能像一只野兽一样,追逐着血腥和杀戮。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发出的痛苦哀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终于,他来到了混乱的源头。 他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之中,周围的一切都被鲜血和碎肉覆盖,熟悉的世界变成了人间地狱。 伦敦医院,拥有150年历史的伦敦医院,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祭坛,一座献给恶魔的祭坛。 医院的大门敞开着,鲜血从里面流淌出来,汇聚成一条条小溪,流向街道。医院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医院的病人和医生。一些人从窗户跳了下去,希望能够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但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还有一些医生,他们拼尽全力,将病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但最终还是被那些怪物拖进了黑暗之中。 “救……救救我……”“疼……疼啊……”“啊……啊……” 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伤员,在尸堆里痛苦地呻吟着,他们的声音微弱而绝望,仿佛一群被困在巨兽腹中的蝼蚁。 “对不起。” 菲勒蒙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从那些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身边走过,走进医院。一楼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鲜血,触目惊心。 二楼,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那些怪物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模样,变成了嗜血的野兽。狼人,菲勒蒙又一次想起了这个词。他放轻脚步,用手杖支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三楼,和混乱不堪的二楼不同,这里异常安静,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两个世界隔绝开来。菲勒蒙端起步枪,屏住呼吸,慢慢地向前走去。 然后,他在一间病房里,看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杰基尔医生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步枪,他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 “一切都结束了。” 杰基尔医生的面前,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倒在血泊之中,她的头部中弹,鲜血和脑浆混杂在一起,流了一地。杰基尔医生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雪莉·帕特里克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19章 野兽栖息的街道(一) 叮当。 菲勒蒙将茶杯放回茶碟上。他注意到杯子上沾着一些污渍,那是因为前几天他身体不舒服,洗碗的时候没有仔细清洗。 茶的味道糟透了。茶叶受潮了,有一股霉味,他只好加了些牛奶进去。结果牛奶又加多了,喝起来更像是牛奶而不是奶茶。 ─────砰!砰! 对了,就是这种声音。 那场噩梦,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姗姗来迟的军队,排成一列,将街道上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射杀了。枪声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掩盖了原本的血腥味。 白教堂里堆积如山的尸体,被集中起来焚烧。人和野兽,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雪莉·帕特里克……她也变成了焚烧炉里的一缕黑烟。 野兽害怕光和声音,所以它们无法抵抗火药的威力。 那天晚上,菲勒蒙亲眼看到,那些已经完全变成野兽的怪物,在枪林弹雨中四处逃窜,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它们依然潜伏在伦敦的某个角落,也许有一天,它们会再次出现。到那时,它们会以人类的形态出现,还是以野兽的形态出现?菲勒蒙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分辨出来。 ─────砰!砰! 菲勒蒙猛地惊醒,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般。 窗外,一个报童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叠报纸。菲勒蒙慢慢地起身,打开窗户。 “先生,要报纸吗?” “嗯……看是什么新闻了。” “《每日邮报》出了号外。” “看来记者们终于找到雪人了,给我来一份吧。” 菲勒蒙递给报童一枚一先令的硬币。报童开心地接过硬币,将报纸递给菲勒蒙。 “谢谢!” 菲勒蒙关上窗户,回到座位上,将报纸放在膝盖上,端起茶杯。这时,他突然发现茶杯里漂浮着一些黑色的杂质,便又放下了茶杯。 他拿起一块硬邦邦的司康饼,一边啃着,一边翻开报纸。 “红色法案被废除!”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纸。他知道,记者们总是喜欢夸大其词,所以他对这条新闻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然而,当他看到“红色法案修正案最终被废除”的字样时,他还是忍不住放下报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啊。 当初,夏天还没有结束,而现在,秋天已经来了。冰冷的秋雨,已经不是一件雨衣就能抵挡的了。对于菲勒蒙这个总是忘记带伞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季节。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联系玛丽,也没有再找新的女佣。 他依然没有安全感。关于弹簧腿杰克的传闻,依然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流传,这让他感到不安。他不想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放不下面子,不好意思向玛丽道歉。他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总之,这段时间,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银狼伯爵的推荐信终于派上了用场。 老法院大学。 这所大学的前身是一座修道院,曾经因为与世隔绝,专注于自然哲学的研究,而被视为异端。但如今,它已经成为了北伦敦最着名的自然哲学大学之一。菲勒蒙将在冬季学期开始在这里担任教师。 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这所大学有一个奇怪的传统。虽然学校面积不大,只有三个学院,但老法院大学却将三个学院完全隔离开来。学生和教师都不能随意进入其他学院,甚至连课程、资料室和实验室都是独立的。 也就是说,这所大学竟然有三个独立的图书馆。菲勒蒙无法理解,这种落后而又令人厌恶的传统,竟然会延续到今天。唯一不受这个传统限制的,只有校长,他每天都要按照传统,轮流到三个学院办公。 菲勒蒙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签下了聘用合同。毕竟,这是所有愿意聘用他的大学中,离家最近的一所。他被分配到了亨利八世学院。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但菲勒蒙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学校。这已经成为了他新的日常。 他向图书馆管理员点头致意,然后径直走向楼梯。他的目的地是三楼。他走到楼梯口,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每次走到这里,他都会感到一阵疲惫。 “需要帮忙吗?” 菲勒蒙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学生站在他身边。 “别把我当成老头子,这点楼梯我还是能爬上去的。” “您是菲勒蒙·赫伯特教授吧?” “你认识我?” “嗯……您要来学校任教的消息,在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菲勒蒙大概能猜到学生们都在议论些什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我很欢迎您来这里。老法院大学需要新鲜血液。” “谢谢,希望你能多交几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学生在二楼停了下来。菲勒蒙向他点了点头,继续向三楼走去。 3-8号书架。菲勒蒙找到几本收集了威尔士地区报纸的剪报簿,坐下来,戴上眼镜,开始慢慢地翻阅。 杰基尔医生说,雪莉·帕特里克是在一年前,也就是1894年出现的。为了防止杰基尔医生记错时间,或者故意误导他,菲勒蒙决定从1893年开始,仔细阅读每一份威尔士地区的报纸。 他用手指指着报纸上的标题,一个一个地读下去。 西尔格温森林……狼……女人……马戏团…… 经过几天的查找,菲勒蒙终于找到了一篇符合条件的报道。他确认了报纸的出版日期和标题。 1894年11月第二周。 “是人,还是野兽?西尔格温森林惊现神秘裸女!” 这篇报道的标题,充满了耸人听闻的味道,但内容却和雪莉·帕特里克的经历非常吻合。菲勒蒙重点查看了11月之后的报纸,内容大致如下: 传说中,在英国已经灭绝的狼,依然生活在西尔格温森林里。一个伐木工人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那个女人有着典型的威尔士人长相,但她却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很快,她就被当地的猎人抓住了。她不会说任何语言,而且非常狂躁,任何试图给她穿上衣服的人,都会遭到她的攻击。 村民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这时,一个自称是马戏团团长的男人出现了,他提出用10英镑买下这个女人。村民们同意了,毕竟,10英镑在伦敦也只够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关于他们的去向,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任何报纸报道过,那个男人经营的是哪个马戏团,他们去了哪里。 “雪莉·帕特里克不会说话。” 菲勒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一直以来感到困惑的地方,就是这里。 雪莉·帕特里克是一个智障! 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在他胳膊上刻字?一个连衣服都不肯穿的野人,怎么可能躲过伦敦警察的追捕,策划并实施如此周密的复仇计划? 所有的一切,都太巧合了。 杰基尔医生拍到的照片,恰好就是雪莉·帕特里克;他刚把雪莉·帕特里克的照片交给警察和菲勒蒙,白教堂就发生了骚乱;菲勒蒙亲眼看到杰基尔医生枪杀了雪莉·帕特里克……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当然,如果巧合太多,那就不是巧合,而是精心策划的阴谋。一个能够扭曲人们认知的,环环相扣的阴谋。如果不是因为杰基尔医生的名字,菲勒蒙或许真的会被他骗过。 他知道,杰基尔医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弹簧腿杰克。 他依然逍遥法外,菲勒蒙必须揭露他的真面目。 ─────咚咚咚! 当天晚上,菲勒蒙找到了杰基尔医生的家。他的房子和他的性格一样,干净整洁,在周围那些破旧的房屋中,显得格外醒目。 过了一会儿,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房门打开了。杰基尔医生穿着一身外出服,站在门口。 “赫伯特教授,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 “是你,是你把雪莉·帕特里克带到伦敦的。” 第20章 野兽栖息的街道(二) 杰基尔医生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他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这让菲勒蒙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他完全看不透这个人,他一点也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 “先进来吧,我们有很多话要谈。” 杰基尔医生转身走进房间,菲勒蒙跟在他身后。他并不担心杰基尔医生会对他做什么,毕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然而,当他走进房间,看到里面的景象时,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干净整洁的房屋外观不同,房间里一片狼藉。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和图画,大部分都是色情图片,其中有很多都是雪莉·帕特里克的照片。 “您知道吗?人类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生物,我们天生就充满了缺陷。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 杰基尔医生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说道。 “但如果查尔斯·达尔文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正处于进化的过渡阶段,从野兽到人类,从本能到理性的过渡阶段。” 他从墙上撕下一张照片,随手扔进了燃烧的酒精灯里。照片燃烧起来,一股焦糊味弥漫在房间里。 “我的内心深处,也隐藏着无法控制的欲望。我的一生,都在与这些欲望作斗争,试图将它们隐藏起来。但您看到了,只要我还穿着这身人皮,就永远无法摆脱它们的控制。” 明亮的灯光下,杰基尔医生的影子很短,看起来像是一个佝偻着背的侏儒。 “邪恶,您知道,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邪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这只是你的借口。” “没想到您竟然会这么说,您不是上过战场吗?难道您也和那些天真的傻瓜一样,认为人类是理性的生物吗?” 菲勒蒙被杰基尔医生充满厌恶的眼神吓了一跳,他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传闻,我终于找到了她,雪莉·帕特里克!” 杰基尔医生继续说着,酒精灯的火焰依然在燃烧。灯上的烧瓶里,装着一种菲勒蒙从未见过的液体,正在沸腾。 “很漂亮,不是吗?这就是人类的本性。” 那是一种黑色的液体,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一种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它在烧瓶里不停地翻滚,菲勒蒙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吸进去了。 “这是纯粹的理性,不受任何欲望和冲动的控制。它一直隐藏在我们的大脑深处,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它。我给它取名为‘海德’。” 海德,它在烧瓶里蠕动着,菲勒蒙感到一阵恶心。 “雪莉·帕特里克,她不是人类。” 杰基尔医生平静地说道。 “很奇怪,不是吗?虽然英国最后一次出现大型野兽,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但当地人依然对西尔格温森林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森林里住着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怪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只好把它叫做‘狼’。” 他看着墙上那些雪莉·帕特里克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他拍摄的色情照片,还有一些,则是他进行的各种恐怖实验的记录。 “十六年前,雪莉·帕特里克在森林里被它替换了。她曾经是人类,但十五年后,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我认为,她掌握着人类与野兽、理性与本能之间秘密,所以我把她买了下来。我想,如果她能够从人类变成野兽,那么,如果我们能够从人类身上剔除所有兽性,是不是就能永远摆脱欲望和冲动的控制?” 菲勒蒙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一块人形的肉块。 “所以我开始做实验。” 那是雪莉·帕特里克,她被绑在解剖台上,全身都被解剖了。 “我从雪莉·帕特里克身上提取了一种物质,并成功地提纯了它。它和任何已知的元素都不一样,我在一些古老的炼金术书籍中,找到了关于它的记载。我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才能弄清楚,这种物质是如何将人变成野兽,又是如何将野兽变成人的。” “所以,你制造了那些‘狼人’袭击事件。” 杰基尔医生像是被抓住了小辫子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并没有刻意制造那些事件,我只是在寻找合适的实验对象。但每一次失败,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只要配比稍微出错,实验对象就会变成真正的野兽。” 菲勒蒙想起了白教堂事件之前发生的那些食人案件,那些受害者被剖开的腹部,让他不寒而栗。 “因为那些意外,我被警察盯上了,我的实验也陷入了困境。我需要更多的实验数据,而且要快。” “所以,你选择了白教堂。” “没错,那些道貌岸然的绅士们,在白教堂里,却变成了被欲望控制的野兽。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然后,我决定除掉雪莉·帕特里克,以绝后患。”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杰基尔医生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故意在病房里等待着有人追上来,然后假装被雪莉·帕特里克袭击。 “虽然牺牲了一些人,但和我的研究成果相比,这些牺牲微不足道。人类即将迎来最终的进化,在20世纪,人类将彻底摆脱欲望的控制,进入一个纯粹理性的时代。” 杰基尔医生将烧瓶里的液体,倒进一个安瓿瓶里。虽然只倒了一点点,但液体却在安瓿瓶里不断膨胀,很快就装满了整个瓶子。 “菲勒蒙·赫伯特教授,您是一位学者,您是理性战胜本能的典范,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将安瓿瓶递给菲勒蒙。菲勒蒙看着手中的安瓿瓶,瓶子里装着一个正在尖叫的人。 “不,我要把你交给警察,你依然是一个邪恶的怪物。” 杰基尔医生皱起了眉头。 “看来我看错人了。” ─────砰! 就在这时,窗户突然碎裂,一个黑影从外面飞了进来,砸在杰基尔医生的头上。 那是一个人。 不,那是一块人形的焦炭。它的身体已经被烧焦,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脸上的五官也已经看不清了,只有一头焦黑的头发,还粘在头骨上。 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雪莉·帕特里克。 她用身体紧紧地抱住杰基尔医生,她的胸部和腹部,仿佛融化了一般,和杰基尔医生的身体粘在一起。 “我明明已经把她烧成灰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她是回来找我的吗?看来她还有这种本能。” 杰基尔医生冷静地分析着,一边向门口走去。菲勒蒙挡在他面前,关上了房门。 “你在干什么?快醒醒!她很危险!快放开我!快想想办法!理性!用你的理性思考!开门!” 门外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开门……”杰基尔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了。 菲勒蒙感觉到,门外的温度越来越高,房间里开始着火了。他知道,杰基尔医生和那个怪物,都已经死了。杰基尔医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菲勒蒙依然对那个怪物的命运充满了好奇。 他猛地拉开房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桌和书架都被掀翻在地,散落一地的研究资料上,燃烧着熊熊烈火。烧瓶碎裂,里面的液体流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雪莉·帕特里克不见了,杰基尔医生站在窗边,抬头看着夜空。他扭过头,用一种诡异的姿势,看着菲勒蒙,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窗外传来一声非人非兽的哀嚎,紧接着,一阵野兽的嘶吼声响起。那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惧,一种对未知生物的本能恐惧。 大火越烧越旺。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化学药品,它们在火焰中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火光冲天而起,即使在泰晤士河的对岸,也能看到。杰基尔医生疯狂的研究,以及他的研究成果,都化为了灰烬,只剩下菲勒蒙手中那个小小的安瓿瓶。 菲勒蒙叫醒周围的居民,让他们赶紧逃离火场。伦敦消防队赶到现场,试图扑灭大火。但大火依然在燃烧,它吞噬着杰基尔医生的疯狂,预示着伦敦的末日。 野兽依然潜伏在伦敦。 来自西尔格温森林的怪物,以及它的后代,依然在伦敦的黑暗角落里游荡。只要它们还害怕光和声音,我们就不用害怕它们。 红色法案被废除后,伦敦变得比以往更加喧嚣。 但只要有一天,汽车停止了轰鸣,路灯熄灭了,伦敦陷入一片寂静,它们就会再次出现。 只要我们远离那些黑暗而寂静的小巷,就不用害怕它们。至少现在还不用。 回家的路上,菲勒蒙依然在思考着那个未解之谜。杰基尔医生并没有变成海德,他也不是弹簧腿杰克,雪莉·帕特里克只是一个野兽。 那么,弹簧腿杰克到底是谁? 那个拥有野兽般的力量,以及人类的狡猾的恶魔,依然在伦敦的夜色中游荡,它就潜伏在他的周围,等待着机会,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伦敦的夜空,被大火映照得一片通红,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跳跃,它像野兽一样狂笑着,它就是弹簧腿杰克! 菲勒蒙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他已经被那个恶魔迷住了心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死在那个恶魔手里,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它去哪里了?菲勒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终于,他看到一个黑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没错,它就是弹簧腿杰克,它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奔跑。 伦敦的夜风,夹杂着野兽的嘶吼,吹打着菲勒蒙的脸。他的帽子被风吹走了,掉进了泰晤士河里。在伦敦,想要找回一件被风吹走的失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必须抓住弹簧腿杰克。他知道,这场追逐,即将结束。 前面就是他的公寓,那个恶魔一定是想潜入他的公寓,伤害他和玛丽!幸好他及时发现了它的阴谋! 公寓的门开着,钥匙插在锁孔里。菲勒蒙伸手去摸口袋,钥匙不见了!那个恶魔一定是用什么诡计,偷走了他的钥匙! 他猛地推开房门,冲进房间。房间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灰尘味,仿佛有野兽在这里打滚,试图掩盖自己的气味。 菲勒蒙看到门口的脚印,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恶魔只有一条腿!所以它才会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奔跑! 房间里传来一阵响动,菲勒蒙立刻冲了过去,猛地推开房门。 一个满脸胡须的疯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镜子。 “原来……” 狂犬病的另一个名字。 “是我……是我……我没有疯……” 被害妄想症。 “我就是弹簧腿杰克!” “老爷?” 玛丽?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您可能不相信,但我好像找到您的怀表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跑到我的床底下,但我真的没有偷您的东西,请您相信我。”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老爷?您怎么了……” 菲勒蒙欣喜若狂地咬住了玛丽的脖子。 “啊!” 玛丽发出一声尖叫。 菲勒蒙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块司康饼。 “原来是梦啊……”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时,菲勒蒙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啊?” “是我,玛丽。” 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第21章 来自新门监狱的信 #1 1895年10月25日 ──────────────── 敬爱的二哥: 许久未曾提笔写信,此次却要向您告知噩耗,我深感抱歉。 时间飞逝,恍如隔世。虽然太阳照常升起,落下,但透过牢房狭窄的铁窗,我却感受不到一丝阳光的温暖。 您应该已经听说了我的丑闻。我现在被关押在新门监狱。 狱长得知我的身体状况后,免除了我的劳役,甚至还询问我是否需要特殊照顾,但我拒绝了。我是一个罪人,理应和所有囚犯一样,接受应有的惩罚。 我请求狱长允许我写信,他答应了,并让人给我送来了纸笔。他虽然厌恶我,但也同情我的遭遇,所以我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我对案发经过的记忆,十分模糊。审判是如何进行的?判决结果如何?我是否被指控了所有罪行?我担心,因为我的精神状态,我无法得到应有的惩罚。 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我总是能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一片美丽的海滩,那是一片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海滩。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无尽的黑暗。海天相接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那里只有我,大海,还有黑暗。 每当潮水涌上我的脚背,大海就离我更近一步。我不知道是大海在向我靠近,还是我在向大海靠近。但每次我睁开眼睛,它都离我更近了。 这如梦似幻的景象,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虽然我的身体被囚禁,我的精神被玷污,但我的灵魂,却比浮士德更加自由,它在宇宙中遨游。海浪的声音,就像一首美妙的音乐,在我的耳边回响。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就会回到现实。 回到这间只有六平方码的新门监狱的牢房里。每当这时,我都会思念那片大海,我的身体仿佛被撕裂一般,痛苦不堪。 我会尽快再给您写信。请您务必远离泰晤士河和那些黑暗的小巷。 您羞愧的弟弟,菲勒蒙·赫伯特 ──────────────── #2 1895年11月7日 ──────────────── 敬爱的二哥: 您寄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一个字都没有少,请您放心。目前,狱方对我还算照顾,您不必太过担心。 大哥也给我写了信,正如您所说,毫无价值,我已经用来擦屁股了,您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他是因为知道监狱里缺少厕纸,才特意给我写信的,那这将是他这辈子对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在监狱里,时间过得特别慢。牢房里没有暖气,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外面还是秋天吗?如果冬天来了,我恐怕熬不过去。 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是在接受惩罚,还是已经坠入了不见天日的塔尔塔罗斯深渊? 我依然坐在那片黑暗的海滩上。 现实中的我,已经病入膏肓,但在这里,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这让我更加痛苦。大海向我靠近,这句话听起来不再浪漫。 这里的大海,冰冷刺骨,它吞噬着我的灵魂。海岸线并没有将我一口吞没,而是用冰冷的海水,拍打着我的双腿,带走我身上最后一丝暖气。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我找不到任何取暖的方法。想到自己终将被这片黑色的海水淹没,我感到一阵窒息。 地平线的那一边,出现了一点黑色的光芒,它正在慢慢地升起。难道这里也有太阳吗?我渴望温暖,我渴望光明,我期待着它快点升起来。 您羞愧的弟弟,菲勒蒙·赫伯特 ps.如果您还念及兄弟之情,请给我寄一条毯子来,如果不愿意,就请您忘记我,忘记这封信。 ──────────────── #3 1895年11月19日 ──────────────── 敬爱的二哥: (我的手受伤了,无法写字,所以请人代笔,请您见谅。) 我知道您担心我沉迷于幻觉,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请您理解。 每当我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被另一个东西占据。它会用我从未听过的脏话辱骂狱警,会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身体,它甚至撕碎了您给我寄来的毯子。这不是我的错,都是我体内的野兽干的。 我现在已经被限制了行动,我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我的笔也被没收了。我害怕,我害怕我体内的邪恶。 我是一个罪人,我被囚禁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但我并不孤单。我必须永远地监视着我体内的野兽,这是我对我的罪孽的赎罪。 最近,我发现,监视着我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片海滩上,在那片黑色的海水下面,还有其他的东西在监视着我。它们曾经伪装成海浪,但我现在已经看穿了它们的伪装。海水已经淹没我的脚踝,我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片大海会如此美丽。 因为那是一片死寂的大海,没有任何生物,所有生物都已经灭绝了。所以它才会如此美丽,但现在,它看起来是那么的阴森恐怖。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监视我,它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被海水淹没的那一刻。我知道,那一刻终将到来,但我却无能为力,我的灵魂被囚禁在这里,我只能坐以待毙。 上次我提到的,地平线上的那点黑光,正在慢慢地变大。那是一种不祥的光芒,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它,但我能感觉到,它对我有恶意。 它对我有恶意! 我不知道,当我直视它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我无法逃避,我无法离开这片海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升起。 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那也太残酷了。二哥,我害怕,我害怕我的灵魂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即使是现在,海水依然在不断上涨,伊艾亚…… 我听到有人在海里呼唤我的名字,是居里吗? 我得走了。 您羞愧的弟弟,菲勒蒙·赫伯特 ──────────────── #4 1895年11月25日 ──────────────── 昨晚,新门监狱里的所有人,都被海浪声惊醒了。 囚犯和狱警都陷入了恐慌。趁着混乱,我偷了一支笔和几张纸,给您写信。 狱警们在监狱里四处寻找漏水的地方,但我心里清楚,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因为那声音,来自宇宙深处,来自一个没有光的地方。 没错,我曾经以为,那片广阔的海滩,只是我的幻觉,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它存在于宇宙深处,一颗荒凉的星球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大脑仿佛要爆炸一般,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 在那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已经灭绝,所有的恒星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黑暗。 但它们依然存在。 深潜者!它们在害怕!那颗黑色的矮星,并不是太阳,它还没有升起。那颗星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有最原始的细菌,还顽强地生存着。 它们不再伪装成海浪,它们浮出水面,观察着我,等待着我被海水淹没的那一刻。 当我被海水完全淹没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它们的腿。 黑色的海水,会从我的眼睛和耳朵里涌出来,淹没整个地球。你知道吗?即使把地球上所有的大陆都削平,也无法填满大海。地球终将被海水淹没,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啊,即使是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它。那黑色的海水,正在慢慢地升起,它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整个天空。你见过高达天际的海浪吗?你见过黑色的海水,在宇宙中翻滚吗?你见过它向你袭来吗? 我终于明白了它的名字,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它的名字,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它的含义。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 ──────────────── #5 牢房墙壁 ──────────────── 伊艾!达贡!弗塔根!伊祖库哈查!弗朗格鲁!弗塔根!海姆弗库!马克!恩古拉…… ──────────────── 从那天以后,菲勒蒙就再也没有写过信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从牢房里偷到笔的。当狱警发现他用鲜血在墙壁上写字的时候,都对他敬而远之。没有人再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再靠近他。 他们甚至不再给他送饭,也不给他喝水,仿佛是想把他活活饿死。但菲勒蒙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强壮。他被绑在床上,只能看着发霉的墙壁,消磨时间。 现在,新门监狱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到海浪声了。 囚犯和狱警,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他们发出痛苦的尖叫,仿佛置身于同一个噩梦之中。但菲勒蒙却无法和他们分享同一个噩梦,无论他们怎么尖叫,他都只能听到海浪声。 他依然被囚禁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来自深海的腐臭味。 “哗啦……哗啦……” “犯人!” 牢门打开,一束光照了进来。菲勒蒙眯起眼睛,仿佛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光。 “出来。” 菲勒蒙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难道是要执行死刑了吗?” 狱警没有回答,他解开菲勒蒙身上的镣铐,将一根拐杖放在他身边。菲勒蒙扶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长时间的囚禁,让他的肌肉变得僵硬,每动一下,都传来一阵剧痛。 “我们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菲勒蒙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地下沉,他回到了地面,回到了人间。他拿回了自己所有的物品,被赶出了监狱。 “菲勒蒙·赫伯特,你被保释了。” “这不可能!” 菲勒蒙终于明白过来,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他。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站在那里。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阿尔特!” 菲勒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根本想象不到,为了把你弄出来,我费了多大的劲。我原本以为,只要交了保释金就行了,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我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到处求人,而且都是一些平时根本见不到的大人物。” 阿瑟像个孩子一样,炫耀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阿尔特,你错了,我应该被关在那里!” “拜托。” 阿瑟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 “我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些顽固不化的贵族,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出来,你就这样报答我?难道你连一句谢谢都不肯说吗?” 菲勒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吧……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走吧,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话要说。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女人会给你带来厄运,现在你看到了吧。” 阿瑟拍了拍菲勒蒙的肩膀,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阿尔特,我疯了,我疯了。” “总会有办法的。我认识一个荷兰的脑外科医生,他最近刚回伦敦,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找那个奥地利的精神分析学家。弗兰克学会又要开始行动了。” “不,不只是这样,我的精神,我的精神……”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无法告诉阿瑟,他的精神世界已经被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入侵者占据了。 他需要一个更彻底的解决办法,比如……死亡!他觉得,只有将自己的肉体彻底焚毁,才能阻止那场灾难的发生。 “……办法!对了,我有办法!” 菲勒蒙疯狂地翻找着外套口袋,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阿瑟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 “纯粹的理性。” 海德,杰基尔医生的遗产,依然在安瓿瓶里活着。从西尔格温森林的怪物身上提取的人性精华……它能治好他的病吗?即使他活下来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菲勒蒙在最后一刻犹豫了。阿瑟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你有没有听到海浪声?” 菲勒蒙一咬牙,将安瓿瓶里的液体,全部喝了下去。 ......... ..... ... .. . 好了,我准备的第一个故事,就讲到这里。 我活了下来,我窥探了地球的黑暗,我的精神世界,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比星云中的尘埃还要细碎。即使是现在,我的自我意识,依然在不断地分裂和重组。 没错,我所说的,就是那些所谓的“脑内读者”,那些我创造出来的,拥有独立意识的角色。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这只是噩梦和折磨的序曲。我还有很多故事要讲,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啊,对了,还有雪莉·玛丽,那个可怜的女人,我必须告诉你们,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第22章 在公墓里的炼金术士(一) 尽管菲勒蒙的双脚踩在地上,但他却迷失了方向。四肢被泥土和石块束缚,无法动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就像一个盲人一样无助。 泥土、苔藓和碎石不断地涌入他的嘴里,章鱼的触手在他耳边蠕动,锋利的爪子刺穿他的皮肤。最让他痛苦的是,即使是那些微不足道的虫子的叫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徒手挖掘岩石,让他的皮手套破裂,指甲断裂,尖锐的石块刺入他的手掌。但他已经顾不上疼痛了。 急促的呼吸,让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水汽,而这片干燥的空间,却贪婪地吸收着这仅有的一点水分。缺氧让他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 没错。 他被活埋了。 ─────哒哒,哒哒。 菲勒蒙停止了挖掘,屏住呼吸。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是他们,他们知道他被埋在了附近。 脚步声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他们找到他了吗? 沙沙沙,一阵挖掘的声音传来,接着,菲勒蒙听到一个男人发出的惨叫声。 “啊!啊——!救命!啊——!”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菲勒蒙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被他们拖走了。但他知道,自己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他更加拼命地挖掘着。 咔嚓一声,一块岩石碎裂,菲勒蒙终于从地里爬了出来。 “咳咳咳……” 他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蛹一样,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肺里的泥土。每一次咳嗽,都会有沙土从他的手背上滑落。 “呼……呼……” 菲勒蒙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浪费时间,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块岩石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向他求救。 “你还好吗?” 菲勒蒙搬开石头,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拉。他从土里拉出一个人的身体,却吓得立刻松开了手。那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菲勒蒙强忍着恶心,转身离开。他的拐杖也断了,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走,每走一步,都要重新调整身体的平衡。 “救命……” 这时,菲勒蒙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充满了绝望。一个男人,正在用恐惧的声音,向他求救。 “求求你……我的腿受伤了……你能帮我……” 菲勒蒙趴在地上,搬起一块厚重的石板,用力砸向地面上的泥土。泥土里混杂着粪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氨水味。 “呃……呃……呃……!啊……” “冷静!冷静!先深呼吸!” 菲勒蒙将那个年轻人从土里拉出来,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这……这些是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呸呸!” 年轻人吐出嘴里的泥土和粪便,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什么伦敦的地下,会有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菲勒蒙用手指沾了点口水,感受着空气的流动。但这个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只有沉闷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 “怎么会这样……” 年轻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绝望地低下头。 “起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菲勒蒙鼓励着年轻人,他需要他的帮助,才能逃离这里。 “我不应该来这里的……对了,教授,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找人。” “找人?在这种地方?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那些怪物了!” “我知道。” 菲勒蒙知道,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找活人。 雪莉·玛丽,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她的尸体。 ......... ..... ... .. . 在被活埋的前一天,菲勒蒙去了阿瑟·弗兰克的家里。 他刚一醒来,阿瑟就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事情的经过,他似乎想要知道所有的一切。菲勒蒙只好耐心地向他解释。 他离开庄园后,在雅各布岛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居里夫人的失踪,以及她留下的笔记…… 杰基尔医生的恐怖实验,以及伦敦的那些怪物…… 菲勒蒙每说一句话,阿瑟就会提出两个问题,他几乎没有时间思考,只能机械地回答着阿瑟的问题。他甚至说出了他原本打算永远保守的秘密。 当菲勒蒙讲完他喝下“海德”的经过后,阿瑟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么说,你也喝了和杰基尔医生一样的东西,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变得更加理性?” 听到这个问题,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失去理智。相反,他的精神状态比以前更好了。 “没有,我……我感觉很好。” “也许是因为你本来就疯了,所以才没有效果。或者是因为药效过期了?菲洛,你现在还疯吗?” 阿瑟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菲勒蒙有些不知所措。 事实上,他已经不再疯狂了。 自从喝下杰基尔医生留下的“海德”之后,他的精神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被疯狂所困扰,他的思维变得无比清晰,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 阿瑟对菲勒蒙的经历充满了好奇。 “杰基尔医生,我本来想邀请他加入弗兰克学会的,如果他不是皇家学会的会员,我早就这么做了。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算得罪皇家学会,也要把他拉进我们学会。” “阿尔特。” “开玩笑的,菲洛,我可不会让一个杀人犯加入我们的学会。” 菲勒蒙才不相信阿瑟的话,他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道德和法律对他来说,毫无约束力。 “继续说吧,我不在的时候,伦敦发生了什么事?你去了雅各布岛的沉船现场,你追捕过狼人,现在,你又被一个来自西尔格温森林的怪物追杀。” “你觉得这很有趣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件事而死吗?” 阿瑟一直以来的轻松态度,终于激怒了菲勒蒙。 他愤怒地吼叫着,然后又无力地捂住脸,低声说道: “还有雪莉·玛丽,我对她做了什么……” “那只是一场意外。” “那是谋杀!我杀了她!” 阿瑟被菲勒蒙的怒吼吓了一跳,他皱起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似乎在等待菲勒蒙向他道歉,但菲勒蒙并不打算这么做。他无法忍受阿瑟这种幼稚而又不负责任的态度。 第23章 在公墓里的炼金术士(二) 沉默了许久,阿瑟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低沉而阴冷。 “也不是没有办法。” 每当事情不顺利的时候,他总是会这么说。 “你说什么?” “你之前看到的弗兰克学会,只是冰山一角。我真正的计划,是推动整个人类的进步,从各个方面。” “说重点。” “也许,我可以帮你消除你的负罪感,不,我一定可以做到。” 菲勒蒙努力理解着阿瑟的意思。想要消除他的负罪感,只有一个办法。 “你该不会是想……” “为了做到这件事,你需要找到一样东西。” 阿瑟打断了菲勒蒙的话,指着墙上的一张伦敦地图。地图上画满了各种符号、图形和文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他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你说过,那个女佣没有家人,对吧?那么,她最有可能被埋葬的地方,就是这里。” 那天晚上,菲勒蒙来到了伦敦南郊。 1836年,伦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之一,也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尸体。城市里到处都是尸体,传统的土葬方式已经无法满足需求,那些散落在城市各处的墓地,也成为了城市的一道丑陋的风景线。 此外,由于卫生条件恶劣,瘟疫也开始蔓延,一些人甚至开始焚烧墓地,试图阻止瘟疫的传播。尸体问题,已经成为了伦敦市政府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伦敦市政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伦敦南郊,建立一个大型的景观墓地。他们希望,这个墓地不仅能够解决尸体问题,还能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 就这样,西诺伍德公墓诞生了。 这座公墓采用了哥特式建筑风格,拥有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充足的阳光。然而,它却遭到了市民的冷落。这并不奇怪,毕竟,它是一座墓地,没有人愿意在墓地里休闲娱乐。 伦敦市政府花费了数千英镑,却只得到了一个教训:墓地就是墓地,永远不可能变成公园。 尽管如此,西诺伍德公墓依然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它接收了伦敦大部分的尸体。在这片占地16公顷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墓碑,那些没有墓碑的人,则被埋葬在地下墓穴里。 它是伦敦最体面的垃圾填埋场。 灵车日夜不停地驶入公墓,伦敦是一个死亡率很高的城市,而殡葬业,是少数几个还没有被汽车取代的行业之一。 每当灵车抵达,就会有几个墓地管理员和焚化炉操作员走出来,将尸体抬进焚化炉。焚化炉的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将那些无名死者的灵魂,送往天堂。焚烧后的骨灰,则被随意地装进麻袋里,倾倒在地下墓穴中。 菲勒蒙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切。 墓地管理员将尸体抬进了焚化炉,但焚化炉却依然冰冷,烟囱里没有冒烟,也没有灯光。看来阿瑟说的是真的。 菲勒蒙悄悄地走进公墓。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一个墓地管理员突然出现在菲勒蒙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菲勒蒙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因为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衣服,一点也不像一个墓地管理员。 “我来献花。” 菲勒蒙举起手中的白色假花。 “您要祭拜哪位?” “雪莉·玛丽。” “需要我帮您找吗?” 管理员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问道。菲勒蒙摇了摇头。 “不用了,她不在这里。” 管理员顺着菲勒蒙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那是地下墓穴的入口。他摇了摇头。 “不行,那里禁止入内。” “为什么?” “因为经常有人在地下墓穴里迷路,所以我们已经禁止外人进入了。”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菲勒蒙刚想反驳,却突然闭上了嘴。不知什么时候,焚化炉里的其他管理员,都走了出来,他们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菲勒蒙。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仿佛一群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虽然他们的长相各不相同,但他们却散发着同样的气息,就像一群双胞胎一样。 菲勒蒙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吓到了,他决定先撤退。 “好吧,那我下次再来。”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公墓。即使他已经走出了公墓大门,那些管理员的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汪汪!哗啦哗啦! 一只猎犬从公墓的铁门里冲了出来,对着菲勒蒙狂吠。菲勒蒙吓得差点摔倒,他知道,一定是那个管理员故意放狗的。那只凶猛的猎犬,一直追到菲勒蒙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停下来。 这也太夸张了吧? 菲勒蒙感到一阵不安,他从那些管理员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联系,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纽带,他们的精神世界,仿佛是连接在一起的。 太危险了。菲勒蒙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放弃。阿瑟说过,玛丽的尸体越完整越好。考虑到玛丽的尸体被丢弃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即使天气寒冷,他也必须尽快找到她。 据说,西诺伍德公墓最近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个月前,伦敦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震,虽然只造成了一些轻微的损失,比如几匹马受惊倒地,但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伦敦市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然而,从那天开始,西诺伍德公墓就变得有些奇怪。尸体依然源源不断地被送进焚化炉,但焚化炉却一直没有点火,也没有人运送煤炭。 关于这件事,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是市政府为了节省开支,禁止焚烧尸体。但这些传言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毕竟,这只是死人的事。 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那些卑微的墓地管理员和焚化炉操作员,突然变得富有起来,他们手里拿着大量的银币,却对银币的来源闭口不谈。他们用这些钱,买下了公墓周围的土地。 没有点火的焚化炉,来历不明的银币。 这两件事,足以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各种各样的谣言,开始在民间流传。最终,这些谣言传到了上流社会,那些高贵的绅士和淑女们,自然不会公开谈论这些与死人有关的低俗传闻。 于是,他们换了一种说法。 “西诺伍德公墓里,住着一个炼金术士,他可以把尸体变成银子。”巧合的是,就在这段时间,有人在公墓附近,看到一个身材瘦削、长相怪异的外国人。 菲勒蒙在公墓周围徘徊了一整夜,寻找着机会。他对那些管理员隐藏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他只想赎罪。 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再次犯罪,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已经犯下了更大的罪孽。 然而,那些管理员的警惕性非常高,菲勒蒙始终找不到机会。他们轮流值班,菲勒蒙甚至看到了三种不同的猎犬。 比狗更难分辨的,是人。那些管理员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但他们的长相却出奇地相似。他们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群被洗脑的傀儡。菲勒蒙只在军队里,见过这种高度统一的群体。 他们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灵车来了,他们就把尸体抬进焚化炉。 仅此而已。 天亮了,菲勒蒙依然没有找到机会。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感觉天旋地转,像是得了贫血。 不,是地面在晃动,地震了。 地震持续了很长时间,菲勒蒙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扶着墙壁,慢慢地向伦敦市区走去。地震似乎还没有结束,他甚至能感觉到墙壁在微微颤抖。 那天早上,菲勒蒙买了几份报纸,想看看关于昨晚地震的报道。但他翻遍了所有报纸,都没有找到任何相关报道。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昨晚感觉到的地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第24章 坟墓下的银矿 黎明破晓前,菲勒蒙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就是一个月前,他还住在这里的那栋奥斯曼风格的新式公寓。虽然只是离开了短短一个月,但这熟悉的街道,却让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然而,还没等他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一个让他震惊的景象,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喂!你们在干什么!” 菲勒蒙一瘸一拐地冲向那些工人,大声呵斥道。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房东。” 菲勒蒙看到那些工人正在搬运的家具,都是他家的东西。他怒火中烧,想要教训一下这些胆大包天的强盗。 “我就是房东!谁让你们搬我的东西的!” “是这栋楼的房东。” 菲勒蒙这才明白过来,在他被捕入狱后,房东因为联系不上他,就擅自处理了他的家具,想要把他的房间腾出来。这简直就是明抢!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粗暴无理的行为,竟然会发生在伦敦。他再次怒吼道: “把东西都给我放回去!所有东西都要放回原位!” 工人们面面相觑,但看到菲勒蒙气势汹汹的样子,也不敢再继续搬运家具了。他们只好把家具搬回房间,放回原位。 “等等!谁让你们把书柜整个搬走的!小心点,别把地板刮花了!那把椅子又不重!” 工人们显然已经失去了工作的热情,他们用最糟糕的方式搬运着家具,菲勒蒙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不停地指责他们。昨晚经历的那些恐怖事件,此时已经完全被他抛诸脑后了。 这时,菲勒蒙看到一个工人,手里拿着一盆中国瓷器,便叫住了他。 “这盆花,以前也是这样吗?” “是啊。” 工人不安地看着菲勒蒙,仿佛他是什么挑剔的顾客。菲勒蒙觉得自己很委屈,他明明已经很客气了。 他仔细观察着瓷器里的花。 虽然他对兰花不太了解,但他知道,兰花很难养活,更别说开花了。一盆被遗弃了一个多月的兰花,怎么可能开出如此鲜艳的花朵?而且现在还是冬天。 也许是假花吧?菲勒蒙决定等会儿再仔细看看。 好不容易,菲勒蒙终于确认所有东西都放回了原位,他才让工人们离开。他走进房间,看到门口堆着一堆信件,便皱起了眉头。信封上有很多脚印,显然是被那些工人踩过。如果那些工人还没有走,他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他捡起信件,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积满了灰尘,地上到处都是泥脚印,那些泥土已经干了,应该是他被捕那天留下的。也就是说,在他被捕之后,就没有人再进过他的房间了。 菲勒蒙精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这一夜,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他刚从监狱里出来,就跑到公墓附近守了一夜,回到家,又发现自己的家具被人搬走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但他还是决定先处理一下那些信件。 他把信件放在书桌上,一共五封。 其中两封的寄信人很明确,一封是市政府的公文,另一封是老法院大学的信。另外三封信,没有任何署名,只能从信封的样式判断,是来自不同的人。 菲勒蒙打开抽屉,找到一把裁纸刀。幸好警察没有搜查他的抽屉,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他决定先处理那些简单的信件。 伦敦市政府的公文,不出所料,是关于税收的。菲勒蒙把它放在一边,打算等有时间了再处理。 接下来是那三封匿名信。菲勒蒙打开一看,都是一些市民写来的抗议信,他们指责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要求他忏悔。菲勒蒙不想看这些信,就把它们放在了一边。 最后,他打开了那封来自老法院大学的信。他以为自己会被学校解雇,但信的内容却让他感到意外。 信里只是通知他,冬季学期即将开始,他需要在规定时间内提交课程计划,否则学校将取消他的聘用资格。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会失去工作,看来学校并没有放弃他。 他处理完所有信件,便躺倒在床上。 他手里拿着一份在路上买的报纸。昨晚的地震,并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上。那么,他昨晚感觉到的震动,到底是什么?炼金术士,奇怪的墓地管理员,来历不明的银币,没有点火的焚化炉……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困惑。 菲勒蒙感到一阵头痛,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菲勒蒙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便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看着墙壁发呆。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着他。这哪里是敲门,简直就是在砸门。菲勒蒙猛地惊醒,从床上跳了下来。 真是个急性子,明明旁边就有门铃,为什么非要砸门?菲勒蒙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到门口,拉开房门,但没有打开安全链。 “谁啊?” 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站在门外。菲勒蒙不认识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人。 ……他甚至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他看起来比阿瑟还要年轻。 “请让我进去。” 年轻人焦急地环顾四周,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反而像是故意装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菲勒蒙打开安全链,让他进来。 “呼……谢谢,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这里。” 年轻人走进房间,长舒了一口气。菲勒蒙觉得他那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滑稽。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夹杂着浓重的法国口音,应该是第二代移民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父母,应该来自里昂或者第戎。他那分叉的下巴和淡红色的头发,都是法国中部地区居民的典型特征。 “请问,您是菲勒蒙·赫伯特教授吗?” “没错,你是?” 年轻人顿时喜笑颜开,仿佛找到菲勒蒙,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啊,对了,恭喜您出狱。” 年轻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笨拙地向菲勒蒙伸出手。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菲勒蒙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开始还觉得年轻人的口音很有趣,但现在,他只觉得他可怜。但他不能把年轻人当成那些不懂事的富二代,因为他看起来很有教养。 他身上的衣服,质地精良,剪裁合体,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有那些经常定制服装的富人才会穿这种衣服。他要么是个暴发户,要么就是暴发户的儿子。 但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精明的商人,而且年纪轻轻,所以菲勒蒙猜测,他的父亲应该是个外国商人。 “谢谢,消息传得真快,我记得这件事还没有上报纸。” “啊,应该已经上报纸了,我也是在找您的住址的时候,才知道您出狱了。” 菲勒蒙和年轻人握了握手。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年轻人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年轻人的手很光滑,没有一点老茧。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诺埃尔·奥古斯丁,我父亲是南伦敦矿业公司的总经理。” 年轻人的自我介绍,证实了菲勒蒙的猜测。 英国名字,法国姓氏,果然是法国商人的儿子。菲勒蒙开始好奇,这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来找他。 “我们去客厅谈吧,抱歉,我的房子有点乱。” “没关系。” 奥古斯丁嘴上说着没关系,但走进客厅后,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菲勒蒙也愣了一下,因为他们看到两只老鼠,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菲勒蒙的房子,已经被遗弃了一个多月,到处都是灰尘和垃圾。 “您没有请女佣吗?” “没有,现在没有。” 奥古斯丁既然知道菲勒蒙坐过牢,就应该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请女佣。但菲勒蒙并没有计较,他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让年轻人难堪。 他们分别坐在沙发上。奥古斯丁坐立不安,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菲勒蒙被他弄得心烦意乱。他决定尽快切入正题。 “奥古斯丁,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来找我?” 说实话,菲勒蒙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觉得,像奥古斯丁这样年轻而又缺乏经验的人,不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而且,虽然奥古斯丁看起来很紧张,但他并没有那种真正遇到麻烦的人,才会有的绝望。 奥古斯丁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想请您阻止我父亲犯罪。” 这……真是出乎意料。菲勒蒙原本以为,奥古斯丁是来和他谈一些私人问题的,甚至做好了被他询问关于他犯罪细节的心理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奥古斯丁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菲勒蒙摇了摇头。 “抱歉,这种事,你应该去找警察。” “不行!那样的话,我父亲……会被抓起来的……” 奥古斯丁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荒唐。 “没错,犯罪就会被抓起来,我一个月前才刚刚明白这个道理。” “不,我父亲没有犯罪!他只是……打算犯罪!” “虽然你的英语说得不错,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区别。” 奥古斯丁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很奇怪,我听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 “谁告诉你的?” “我的朋友……大家都这么说。”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虽然比“杀人犯”好听一点,但他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先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听说过西诺伍德公墓的传闻吗?” 菲勒蒙心头一震。 “听说过,那个把尸体变成银子的炼金术士,对吧?” “没错,但我父亲不相信这个传闻。” “只要不是傻瓜,都不会相信。” “而且,我父亲认为,是那些墓地管理员故意散布谣言,想要掩盖真相。” 奥古斯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起来很害怕,但菲勒蒙觉得,他是在模仿别人的语气和神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壮胆。 “他们在卡塔孔里,发现了一个银矿!他们想要独吞这个银矿!” “独吞?” 奥古斯丁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也不太清楚,但西诺伍德附近的矿产开采权,属于我们公司。所以,他们是在侵犯我们南伦敦矿业公司的利益。” “伦敦没有矿山,你们公司怎么会有矿产开采权?” “这……我真的不太清楚……” 菲勒蒙觉得,奥古斯丁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让菲勒蒙感到一阵头痛,他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话,也许是他父亲,也许是其他人。 “不知道为什么,伦敦市政府拒绝调查这件事。我父亲让我每天晚上都去公墓附近,看看有没有机会潜入卡塔孔,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然后呢?” “但是……您应该亲眼看看,那里戒备森严,我根本进不去。我父亲等了一个月,终于决定采取行动了。” 奥古斯丁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在说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召集了公司里最强壮的矿工,他们打算……硬闯进去。”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奥古斯丁的意思。 “你阻止不了你父亲,所以才来找我,对吧?那些传闻,只是你的借口。” “是……是的……但是,您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只是发现了银矿,为什么焚化炉会停止工作?” 奥古斯丁说得没错。如果真的在开采银矿,那矿井里的瓦斯问题,应该会更加严重。尤其是在卡塔孔这种封闭的空间里,尸体腐烂产生的甲烷,会让开采工作变得更加危险。 虽然奥古斯丁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菲勒蒙依然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炼金术士,听说他是个外国人,长得奇形怪状的,我很害怕……” 奥古斯丁低着头,小声说道。菲勒蒙哭笑不得,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你说的那个炼金术士,就是你自己!” “啊……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菲勒蒙用手按着额头,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传闻中的炼金术士,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傻小子。 第25章 地下墓穴(一) 即使在深夜,想要叫到马车也不难,他们只需要拦下一辆路过的灵车就行了。 “先生,这辆马车是用来运送尸体的。” 车夫面露难色。在伦敦,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尊敬的事情,但至少还有一些规矩要遵守,而让活人坐在尸体旁边,显然是违反规矩的。 “我知道,但我们有急事。” “我们很忙,能不能……” 菲勒蒙没有理会奥古斯丁的抱怨,他拿出几枚硬币,递给车夫。车夫借着马车的灯光,看了看硬币,顿时眉开眼笑。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菲勒蒙看到他缺了好几颗牙齿。 “在伦敦,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快上车吧。” “还好你比较会说话,走吧。” 奥古斯丁一脸无奈地扶着菲勒蒙上了马车,然后自己却犹豫了半天,直到菲勒蒙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他才磨磨蹭蹭地上了车。他看到躺在他们旁边的尸体,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真的好吗?” “没听到吗?在伦敦,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 “可是……” 奥古斯丁不安地抖着腿。菲勒蒙意识到,自己可能对他有些偏见了。奥古斯丁看起来很胆小,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他并不是想倚老卖老。 现在的英国,年轻人的犯罪率越来越高,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菲勒蒙知道,在未来,这些年轻人会变成更加可怕的犯罪团伙,但即使是现在,他们的行为也已经非常恶劣了。 那些有钱有闲的富二代,总是为所欲为,目无法纪。但奥古斯丁显然不是这种人,他看起来很老实,很本分。虽然菲勒蒙不太喜欢他这种懦弱的性格,但他还是决定对他宽容一点,毕竟,他曾经也是一名军人。 也许是因为车里多了三个人,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奥古斯丁小心翼翼地问道: “虽然我这么说,但我父亲是个好人。” “他叫什么名字?” “鲁本·奥古斯丁。” “奥古斯丁。” 菲勒蒙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他总是说,虽然他住在伦敦,但他依然是个法国人,所以让我们叫他‘奥古斯丁’。” “很好,这才像个男人。” 菲勒蒙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想像年轻人一样,思考什么身份认同的问题,但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回忆过去了。 “我父亲白手起家,来到伦敦,吃了很多苦,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之所以变得脾气暴躁,也是因为在异国他乡,不得不拼命挣扎求生。我……” “我没有责怪你父亲的意思。” 奥古斯丁,不,诺埃尔,语气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敬佩。 “看来你并不想继承他的事业。” “您怎么知道的?” 诺埃尔惊讶地问道。 “如果你去过矿山,就应该知道,你对采矿业一无所知。” “没错,我不想继承我父亲的公司。”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怎么了?” “马好像受惊了,没事吧?” 菲勒蒙探出头,问道。车夫正在安抚受惊的马。 “不知道怎么回事,马突然停了下来,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离公墓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但我需要先安抚一下马。” 菲勒蒙点了点头。诺埃尔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们下车走吧,别让那些管理员发现了。” 诺埃尔这才明白过来,他连忙跳下马车,然后殷勤地扶着菲勒蒙下车。 他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向公墓走去。正如车夫所说,公墓就在前面。西诺伍德公墓,和昨天一样,被高高的铁门围着,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铁门上爬满了常春藤,那些常春藤,仿佛是吸食了尸体的养分,才长得如此茂盛。 然而,原本应该人迹罕至的公墓附近,却聚集了一群人。他们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一看就是经常干体力活的人。 “爸爸!” 诺埃尔跑到人群中,大声喊道。 “纳塔尔?你怎么来了?” 菲勒蒙跟着诺埃尔,走进了人群。虽然他并不喜欢和这些粗鲁的矿工打交道,但他毕竟曾经是一名海军军官,不能在这些矿工面前露怯。他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严。 人群中,一个男人答应了一声“纳塔尔”,他应该就是鲁本·奥古斯丁。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菲勒蒙。 “这位先生是?” 近距离观察,鲁本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高大,但周围都是身材魁梧的矿工,所以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菲勒蒙·赫伯特。” “啊,原来是……鲁本·奥古斯丁。” 鲁本似乎已经听说过菲勒蒙的名字,他不停地眨着眼睛。菲勒蒙听到周围的矿工,在小声议论着“杀人教授”。看来伦敦的报纸,已经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外号。 菲勒蒙和鲁本握了握手。鲁本的手很粗糙,尤其是中指的关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他曾经是个矿工,但现在,他已经是矿业公司的总经理了。 “纳塔尔,是你把他带来的?” “是……” 诺埃尔的声音很小,缺乏自信。菲勒蒙看出了他们父子之间微妙的关系,一个成功的父亲,一个缺乏自信的儿子,真是经典的父子关系。 “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是来阻止我的吧?你白跑一趟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菲勒蒙看着那些摩拳擦掌的矿工,问道。 “你该不会是想带这些人来扫墓吧?” “我的权利,国家不保护,我只能自己保护。” “什么权利?” “当然是财产权!” 鲁本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们南伦敦矿业公司,拥有伦敦地区所有矿产的优先开采权。如果卡塔孔里真的有银矿,那我们就有权开采。” 这真是闻所未闻。菲勒蒙立刻问道: “可是伦敦没有矿山啊?” “所以说,我被骗了!那些该死的政客,总是喜欢欺骗我们这些外国人。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买到伦敦的矿产开采权吗?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银矿,却被那些无赖抢走了。” 鲁本指着公墓的方向,气愤地说道。 “你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比如,你可以向市政府申请调查。” “我就是这么做的!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他们说,西诺伍德公墓的卡塔孔,是皇室财产,未经皇室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这简直是胡说八道!难道那些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确实很奇怪。白金汉宫几乎不插手伦敦的任何事务,伦敦市政府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 “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收了贿赂。这种事,是讲不通道理的,我们只能用武力解决问题。只要我们找到银矿,市政府就无话可说了。” 诺埃尔的解释,让菲勒蒙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鲁本的行为依然是违法的,但菲勒蒙觉得,他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而且,他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阻止鲁本。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您也要去?” 奥古斯丁父子都愣住了。诺埃尔一脸失望地看着菲勒蒙,仿佛被他背叛了一般。而鲁本,则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菲勒蒙,他的目光,落在了菲勒蒙的拐杖上。 “恕我直言,先生,您不适合做这种粗活。我们要去找银矿,您可能不知道,矿井里很危险。” “不用担心,我曾经是海军军官,虽然我的腿受伤了,但我比那些年轻人强壮。” 虽然鲁本看起来很冲动,但他实际上是个很精明的人。他那双小眼睛,一直在评估菲勒蒙的价值。 “您也知道,关于您的一些传闻……” “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进去,然后出来。如果我们找到了银矿,我会写一份证明,证明你们拥有开采权。我依然是剑桥大学的博士,老法院大学的教授。” 鲁本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是个商人,他不会拒绝一个对他有利的提议。 “好吧,但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诺埃尔走到菲勒蒙身边,一脸委屈地说道。他那瘦削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这和我说的不一样。” “我觉得你父亲很聪明,你有一个好父亲。” 菲勒蒙笑着说道。诺埃尔无言以对,只好跟着他的父亲,向公墓走去。 “我也要去。” 父子俩开始争吵,但菲勒蒙没有理会他们,他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公墓。那些矿工,紧张地穿过公墓的铁门。那些管理员,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他们都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依然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菲勒蒙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群克隆人。他们散发着同样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那些矿工,都被他们吓到了。 “今天,我要一个答案。” 鲁本看着那些管理员,说道。看来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地顺利。那些管理员并没有阻拦他们,而是打开了通往地下墓穴的大门。 “你们也知道,卡塔孔是皇室财产,禁止入内。所以,你们进去之后,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 “你想封我们的口?” 第26章 地下墓穴(二) “不,我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虽然看不到鲁本的表情,但菲勒蒙能感觉到,他很困惑。如果卡塔孔里真的有银矿,那些管理员,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们进去了。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地下墓穴。 这座哥特式建筑,看起来很宏伟,但对于一座墓地的入口来说,又显得有些简陋。 鲁本走在最前面,矿工们跟在他后面,菲勒蒙和诺埃尔走在最后。菲勒蒙是因为腿脚不便,而诺埃尔,则是被吓坏了。 他们走进了黑暗之中。 地下墓穴的入口,和菲勒蒙想象的差不多。它模仿了巴黎地下墓穴的设计,狭窄的通道两侧,堆满了焚烧后的骨骸。看来这座地下墓穴,已经快要满了。 入口附近的骨骸,看起来比较新,而越往里走,骨骸的颜色就越深。这就像是一部伦敦的死亡史,他们正在逆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走去。菲勒蒙甚至觉得,自己会在路的尽头,遇到人类的祖先。 空气中的气味越来越难闻,那是一种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而不是焚烧后的骨灰应该有的气味。鲁本向一个矿工使了个眼色,矿工打开一个鸟笼上的布,鸟笼里的一只金丝雀,立刻开始鸣叫。 “你觉得这里有银矿吗?” “不好说,虽然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挖地的时候,总是会闻到这种气味。” 鲁本已经开始得意忘形了,仿佛他已经找到了银矿。 “虽然我不太懂采矿,但我对这种气味很熟悉。” “什么意思?” “这是尸体的味道,腐烂的尸体,也会散发出这种气味。” “难道……” 鲁本并不傻,他知道,他们还没有找到那些失踪的尸体。他叫来两个矿工,让他们先出去。 他们继续前进,空气中的气味越来越浓。这对菲勒蒙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正在寻找玛丽的尸体。对鲁本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因为他正在寻找银矿。 但随着他们越走越深,一些不祥的预兆,开始出现。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些骨骸。通道两侧的骨骸,颜色越来越深,即使在灯光下,也显得异常黑暗。菲勒蒙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正在黑暗中行走,通道越来越窄,最后,只有灯光照亮的地方,才能看到人影。 “呼……呼……” 即使是经验丰富的矿工,也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们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他们就像是一群走进棺材的人,他们不知道这条通道有多长,他们只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鲁本突然停了下来,他蹲在地上,用手摸着地面。 “这里的地板,是用木板铺成的。” 菲勒蒙从来没有听说过,卡塔孔是建在天然洞穴上的。如果是人工挖掘的洞穴,就没有必要用木板铺地。 “木板已经腐烂了……好像是橡木。” “这可能吗?” 鲁本没有回头,他回答道: “当然可能,矿井里的木头,都会腐烂。越往下走,湿度越高,木头腐烂的速度就越快。不过,这里……应该离地面很近。” “那这些木板,要多少年才会腐烂成这样?” “这要看具体情况……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腐烂得这么厉害的木板,一百年?两百年?” 诺埃尔惊恐地喊道: “西诺伍德公墓,才建成五十年!” “也许他们一开始就用了腐烂的木头。” 鲁本强作镇定地说道。 “或者,这座地下墓穴,在成为公墓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菲勒蒙说道。鲁本沉默了,他感到不安。 “但是,是谁?为什么要建造它?” “我不知道。” 他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鲁本站起身,继续前进。他走上木板铺成的通道,回头警告道: “小心点,别跑!这些木板不结实!”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木板通道,即使他们尽量保持距离,那些腐烂的木板,依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尸体呢?” 站在他旁边的诺埃尔,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是骨骸,还可以搬进来,但如果是尸体,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进来。这些腐烂的木板,能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 “不能,而且,他们明明是把尸体抬进了焚化炉,他们既没有焚烧尸体,也没有把尸体丢进地下墓穴。焚化炉里,一定有一个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我们还没有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也就是说,这里一定有一个更大的,更深的洞穴。” 诺埃尔脸色苍白地走上木板通道。 “……我去告诉我父亲,我们不应该来这里,我们现在就……”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惨叫声。 “是韦伯和本森!” 有人喊道。菲勒蒙虽然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他知道,他们就是先出去的那两个矿工。那些已经走上木板通道的人,进退两难,他们惊恐地回头张望。 鲁本第一个反应过来。 “纳塔尔!快跑!” 听到父亲的喊声,矿工们立刻加快了脚步。但诺埃尔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被吓傻了。 “可是……” “快跑!”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速度太快,步频太高。是某种四足动物。 “该死……该死……” 菲勒蒙咒骂着,用外套裹住胳膊。 黑暗中,两双发光的眼睛,出现在灯光下。那是菲勒蒙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两只黑色的猎犬,它们的嘴角沾满了鲜血,正向他们冲来。 “奥古斯丁!” 不用菲勒蒙提醒,诺埃尔看到那两只猎犬,就立刻跑了起来。菲勒蒙一边后退,一边爬上木板通道。 “教授!” 菲勒蒙用裹着外套的胳膊,挡住一只猎犬的嘴巴。另一只猎犬咬住了他的腿,幸好他装的是假肢。一个矿工跑过来,想要帮助菲勒蒙。 但猎犬都来了,他们还会远吗? 是那些管理员,十几个管理员,面无表情地向他们冲来,他们的手里,拿着铁锹和棍棒。 “啊……” 矿工们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坏了,他们四散奔逃。 菲勒蒙放弃了抵抗,他趴在木板通道上,他知道,那些管理员,不可能从这条腐烂的通道上追过来。 但那些管理员,却像疯了一样,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菲勒蒙身后的木板,发出一声悲鸣,然后断裂了。通道坍塌了。 他们坠入了黑暗之中。 第27章 活埋 …… 你体验过变成一块肉的感觉吗?就像是被屠夫挂在钩子上的一块肥肉。 菲勒蒙现在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他失去了知觉,身体无力地在地上摩擦,被人随意地拖来拖去。 “呼哧……呼哧……” 拖着菲勒蒙的人,不停地喘着粗气,那声音听起来不像人类。他知道,那个人并没有把他当成人类。菲勒蒙努力地睁开眼睛,但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世界一片黑暗。他从高处坠落,掉进了一个没有光的世界。他甚至无法转头,看不到拖着他的那个人是谁。 他只能看到地面上的景象,在他的眼前飞速掠过。 泥土、石头、碎石……还有一只被咬掉脑袋的金丝雀的尸体。 突然,他感觉身体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掉进了一个坑里。 泥土从上面落下来,菲勒蒙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口鼻。他被人像埋葬猎物一样,埋进了土里,那些泥土混杂着粪便,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没错。 他被活埋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菲勒蒙终于醒了过来。 他无法判断时间,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感。这个地下世界,似乎有着与地面不同的时间法则。他的指甲和皮肤都被磨破了,空气稀薄,让他头晕目眩。 “呼……呼……” 他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沙土从他的肺里喷出来。他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的拐杖。但他只找到一根断成两截的木棍,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扔掉了。 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这让菲勒蒙感到无比焦虑。 是谁把他埋在这里的?为什么要把他活埋? 菲勒蒙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些管理员,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一具被埋在土里的管理员的尸体,他改变了主意。不是管理员,他还发现了一只被啃食了一半的猎犬的尸体,那也是管理员养的狗。 菲勒蒙扶着墙壁,向前走去。这时,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救命……” 虽然声音很小,但菲勒蒙还是听出来了,那是诺埃尔的声音。 “求求你……我的腿受伤了……你能帮我……” 诺埃尔听到了菲勒蒙的脚步声,他在地下绝望地呼喊着。菲勒蒙搬开石头,把他从土里拉了出来。 “呃……呃……呃……!啊……” “冷静!冷静!先深呼吸!” “这……这些是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诺埃尔脸色苍白,他几乎快要窒息了。 “为什么伦敦的地下,会有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菲勒蒙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猜测。那是一个他原本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一个来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的场景。 食尸鬼……一种生活在地下,长着狗头的怪物。 它们虽然拥有很高的智力,但却以尸体为食。但菲勒蒙没有把这个猜测告诉诺埃尔,他知道,诺埃尔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起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菲勒蒙扶起诺埃尔。诺埃尔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扶着菲勒蒙,站了起来。菲勒蒙原本以为,诺埃尔会抛弃他,独自逃生,但这个胆小的年轻人,显然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不应该来这里的……” 诺埃尔一边扶着菲勒蒙,一边自言自语道。 “对了,教授,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找人。” “找人?在这种地方?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那些怪物了!” “我知道。” 菲勒蒙绝望地说道。 公墓、没有被焚烧的尸体、食尸鬼……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雪莉·玛丽,她的尸体,恐怕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们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就像是在丛林中探险一样,他们用手拨开挡路的树枝和杂草。 诺埃尔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菲勒蒙并没有责怪他,他知道,诺埃尔已经尽力了。诺埃尔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是谁建造了这个洞穴?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大的洞穴?难道是天然形成的吗?” 为了转移注意力,诺埃尔努力地寻找着其他的话题。菲勒蒙这才有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诺埃尔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这里没有钟乳石,地面也很平坦,就算这里曾经是天然洞穴,现在也已经被改造过了。” “那到底是谁……” 诺埃尔突然闭上了嘴,他和菲勒蒙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他们被人活埋了。 这个洞穴,显然是人工开凿的。洞穴的高度,始终保持一致,地面上铺着一层腐殖土,而不是岩石。菲勒蒙抬头看去,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洞。 “我们应该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诺埃尔意识到他们是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菲勒蒙也感到一阵后怕,即使是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军人,也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他目测了一下,那个洞离地面至少有五米高。 “我们能爬上去吗?” “可以试试。” 菲勒蒙用手摸了摸墙壁,墙壁很光滑,像是大理石一样。墙壁上覆盖着一层黏液,菲勒蒙知道,那是一种排泄物,像是某种动物的肠道内壁。 “算了,别浪费力气了。” 诺埃尔失望地低下头。他明白菲勒蒙的意思,他们被困在这里了,即使出口就在他们头顶,他们也无法上去。 被埋在这里的,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笔直的通道两侧,菲勒蒙发现了一些被埋在土里的人体残肢,他们都已经死了,有的被啃食,有的窒息而死。 菲勒蒙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但诺埃尔却无法接受。他一次又一次地挖开那些土堆,即使他知道那些人已经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他们的身份。 菲勒蒙认出了其中几具尸体,他们是那些矿工和管理员。那些他不认识的尸体,应该也是他们的人。但他没有看到鲁本·奥古斯丁的尸体。 “爸爸……” 诺埃尔低声呼唤着,菲勒蒙担心他会崩溃,但他不能让他停下来休息。即使他们能够活着回去,这场噩梦,也会永远地困扰着他。 他们只能继续前进。 这条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向下。 菲勒蒙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食尸鬼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地下,只要他们一直走下去,总能找到通往地面的出口。但恐惧,却让他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也许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正在走向地球的中心,他正在慢慢地坠入深渊。 幸运的是,菲勒蒙的妄想,并没有变成现实。 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岔路口。那是一个半圆形的隧道入口,虽然这里没有马车,但隧道的宽度,却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并排通行。 隧道入口,是一个拱形结构,看起来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菲勒蒙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考古学家,正在探索古罗马的遗迹。建造这个洞穴的人,一定拥有高超的建筑技巧和艺术审美。 “那些失踪的人,一定是从这里出去的!这条路,一定通往外面!” 诺埃尔兴奋地喊道,他几乎快要疯了。 “也许吧,但别抱太大希望。” 菲勒蒙却感到一阵不安。他无法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地下设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建造它,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 菲勒蒙从来没有听说过,伦敦有这样的工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走进隧道。隧道很短,尽头是一个小房间,比入口还要小。诺埃尔失望地叹了口气。 “是死路。” 他太失望了,没有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一个小洞。洞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那是这个地下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菲勒蒙抬头看去,那个洞,连接着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似乎是一栋建筑的内部。他知道,在公墓附近,只有一栋建筑符合这个描述。 西诺伍德公墓的焚化炉。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那些失踪的尸体,都去了哪里。他们把尸体抬进焚化炉,然后,不是焚烧,而是从这里,把尸体丢进了地下。而且……天哪!他们竟然在和食尸鬼做交易!他们用尸体,换取银币! 菲勒蒙被这个可怕的真相,吓得浑身发抖。 那些管理员,都是罪人,他们亵渎了死者。他们共同的罪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让他们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整体。但这个房间是空的,也就是说……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菲勒蒙催促道。诺埃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菲勒蒙决定不把真相告诉诺埃尔,他知道,诺埃尔已经承受了太多,如果他知道真相,一定会崩溃的。 但他的决定,并没有什么意义。 从第一个隧道入口开始,他们就不断地遇到新的隧道,每一个隧道里,都堆满了骨骸。那些房间,都是地下墓穴。这个地下洞穴,是一个由无数个小墓穴组成的巨型墓地。 真是不可思议,坟墓下面,竟然还隐藏着地下墓穴。难道西诺伍德公墓的地下墓穴,并不是模仿巴黎地下墓穴建造的? 虽然菲勒蒙不是考古学家,但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遗迹,也许比伦敦这座城市还要古老。那些黑色的骨骸,已经风化得很厉害,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粉末。 菲勒蒙突然想到,巴黎地下墓穴,也是在法兰克人定居巴黎之前就存在的。他们只是把这个用途不明的地下建筑,当成了墓地。 法国的地下墓穴,伦敦的地下墓穴……这两个巨大的地下建筑,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诺埃尔也无法否认,这是一个人工建造的地下设施。他惊恐地问道: “这些隧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是谁建造的?为什么要在地下建造这样的建筑?” 菲勒蒙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他告诉了诺埃尔真相。 “……是食尸鬼。” 事到如今,食尸鬼的存在,已经不再是妄想。与其让诺埃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到食尸鬼,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真相。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食尸鬼?” 诺埃尔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是说盗墓贼吗?” 他试图用自己能够理解的词语,来解释这一切。食尸鬼,确实有“盗墓贼”的意思。但菲勒蒙摇了摇头。 “不,我说的就是食尸鬼。” “食尸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诺埃尔忍不住大声问道,然后又惊讶地捂住嘴巴。 “食尸鬼……一种长着狗头,人身的怪物。它们的智力,和人类差不多……也许,它们也拥有自己的文明。” 菲勒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的内容,说得如此清晰。他就像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 “食尸鬼……真的是食尸鬼……该死……” 菲勒蒙咒骂着,诺埃尔一脸茫然地跟着他,继续前进。他正在努力消化菲勒蒙告诉他的信息。 “你是说……它们不是人类……” “没错。”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住在墓地下面……”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它们……吃人肉,尸体对它们来说,也是食物。” 听到这句话,诺埃尔差点哭出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下世界会如此恐怖,为什么西诺伍德公墓会有那么多可怕的传闻。他忍不住吐了,呕吐物溅到菲勒蒙的裤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出口。” 自从菲勒蒙告诉他食尸鬼的事情之后,诺埃尔就变得意志消沉。 “我们能找到出口吗?” “食尸鬼……并不是只能生活在地下,它们总要出来觅食。” “可是,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是最近一个月才开始消失的,你觉得,一个月的时间,能建造出这样的地下设施吗?” 菲勒蒙说出了一个他最不想承认的事实。 “……它们,一直都在,它们一直都在伦敦的地下,否则,这一切都说不通……一定有出口,一定有。” 即使他们能够逃离这里,但只要他们还留在伦敦,那些食尸鬼,就永远在他们的脚下。菲勒蒙和诺埃尔,沉默地向前走去,他们的心情,无比沉重。 他们又来到了一条隧道前,菲勒蒙已经数不清,他们走过多少条隧道了。 这条隧道,和之前的那些隧道,并没有什么区别。 房间不大,里面摆放着几排架子,架子上堆满了黑色的骨骸。这个房间,比之前的那些房间,更加古老。 吧唧吧唧。 房间中央,一个怪物,正在啃食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看起来像是一个管理员。 菲勒蒙和诺埃尔,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只在书上看到过食尸鬼,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菲勒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血腥的场面。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可以杀死它。 食尸鬼,说到底,也只是一种生物,虽然书上把它描述得很可怕,但它实际上很小,很瘦弱。菲勒蒙慢慢地向它走去。 诺埃尔吓得不敢动,菲勒蒙也没有指望他帮忙。他推开诺埃尔,借着反作用力,冲向那个正在啃食尸体的怪物,一把将它扑倒在地。怪物的脑袋,被菲勒蒙压碎了。 “呼……呼……” “……它死了吗?” “死了。” 诺埃尔慢慢地走到菲勒蒙身边。菲勒蒙翻过那个怪物的尸体,它依然趴在地上,脑袋埋在尸体里。 然后……然后…… 那不是……食尸鬼。 那是……人。 一个身材矮小,面色苍白的人! 第28章 人类的地层(一) 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地上那具后脑勺被砸碎的矮人尸体。 “你……你杀了他?” 诺埃尔惊恐地问道。菲勒蒙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认知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他之所以感到震惊,是因为这个矮人,并不是食尸鬼,而是一个畸形的人类。 但另一方面,矮人的死亡,也让他感到一丝安慰。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谁更正常,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走上了歧途。 “也许吧,如果他是人类的话。” “可是……他不是食尸鬼。” “没错。” 虽然菲勒蒙没有亲眼见过食尸鬼,但他知道,这个矮人,绝对不是食尸鬼。食尸鬼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它们那颗像狗一样的脑袋,一颗可以轻易咬碎人类头骨的巨大狗头。 但这个矮人,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他依然是人类。菲勒蒙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尸体。 他的皮肤很白,即使在黑暗中,也像大理石一样,甚至可以透过皮肤,看到下面的血管和内脏。他一定从来没有见过阳光,如果他暴露在阳光下,他的皮肤一定会被灼伤。 他一丝不挂,菲勒蒙觉得,即使是最柔软的丝绸,也会让他感到刺痛。他很瘦,皮包骨头,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骼的轮廓。他的腰弯曲着,就像一只四足动物,他的手臂关节,也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菲勒蒙翻开他的眼皮,看到他的瞳孔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菲勒蒙怀疑,他是否还能看到东西。虽然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菲勒蒙还是觉得,他不是英国人。 他不是传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他是一个外国人。 菲勒蒙盯着矮人的尸体,看了很久,他想要找到证据,证明他不是人类。但他越仔细观察,就越觉得,他只是一个人类,一个畸形的人类。 “我们走吧,别看了。” 诺埃尔回过神来,扶起菲勒蒙。他似乎还没有从杀人的阴影中走出来。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如果诺埃尔现在问他问题,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会告诉他,他有多么绝望。自从看到那个白色的矮人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希望。 如果地面和地下世界,没有完全隔绝,怎么会出现这种怪物? 如果他真的是人类,那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菲勒蒙不相信,仅仅一两代人的时间,就能让人类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他们一定在地下生活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那么,这条路,真的通往地面吗? “你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吧。” 菲勒蒙好几次想让诺埃尔回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们不能空手而归,他需要一个答案,无论是什么答案。诺埃尔也一样,他们必须找到那些尸体。 隧道、隧道、隧道、隧道…… 他们走过无数条隧道,但菲勒蒙已经没有兴趣再查看那些房间了。他知道,那些房间,都是地下墓穴。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这条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向下。 虽然菲勒蒙把它们都叫做“隧道”,但它们的形状却各不相同。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建造隧道,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方法。从一开始的罗马式拱形隧道,到后来出现的方形隧道、圆形隧道……越往下走,隧道的形状就越奇怪,越不像人类建造的。 隧道越来越少,但它们之间的年代差距,却越来越大。隧道的建筑风格,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精致到粗糙,从艺术到原始。菲勒蒙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些原本充满人类智慧的建筑,在地下,却变成了邪恶的象征。不仅是那些骨骸,就连这些隧道,也像是某种邪恶的遗迹。 有些隧道,甚至已经不再适合人类通行,它们更像是某种大型啮齿动物的巢穴。 “我们在绕圈。” 诺埃尔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们一直在绕圈,这条路,是一个圆形,一个很大的圆形。” 菲勒蒙回头看去,发现道路确实向右倾斜。虽然倾斜的角度很小,但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他们最终会回到起点。而且,从这个圆形的规模来看,它不可能只是围绕着西诺伍德公墓,或者南伦敦。 “它围绕着整个伦敦……” 菲勒蒙惊呼道。这个洞穴,并不是偶然出现在伦敦地下的,它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的陷阱。那些在地面上铺设腐殖土的人,显然对伦敦充满了恶意。 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地面世界完全隔绝的地下世界。 地下的寒气消失了,菲勒蒙感觉到,地面上传来一阵热浪。他知道,在地下深处,温度会升高,但这不是地热,而是生物的体温。 就像是一匹正在奔跑的马,散发出来的热量。 “教授,您看。” 诺埃尔指着前方。他们还没有走到路的尽头,但道路却在这里,分成了无数条岔路。 菲勒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些岔路口,都非常高大,至少有十几米高,和之前那些狭窄的隧道入口,完全不同。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一个岔路口前。 “天哪……” 岔路口的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城市。 菲勒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伦敦的地下,竟然隐藏着另一个文明?他们是什么时候建造这座城市的?他们为什么要挖地道通往地面?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座城市,虽然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它的建筑风格,它的布局,都让他想起了人类的文明。斗兽场、教堂、拱形桥梁、干涸的沟渠……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 “这是罗马,这是罗马!” 两千年前,统治着英国的罗马帝国,灭亡了。他们被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伦敦,这座被他们称为“伦迪尼乌姆”的城市,也被认为是被野蛮人摧毁了。 但伦迪尼乌姆,依然存在! 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被埋葬在了地下,它依然保留着两千年前的模样。但菲勒蒙并没有感到高兴,他只感到恐惧。 “他们是罗马人。” “什……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座废墟,这里依然有人居住。 “那个假食尸鬼,就是罗马人,他们没有消失,他们一直生活在地下,已经一千多年了!” 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画面。 这座可以容纳数十万人的城市,在一夜之间沉入了地下,所有的市民,都被活埋了。他们与世隔绝,近亲繁殖,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们走进了城市。 伦迪尼乌姆,已经不再是一座人类的城市。街道上,到处都是粪便,沟渠里,流淌着污水,那是尸体腐烂后产生的液体。这座曾经拥有完善的供水系统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污秽不堪的地方。 诺埃尔想要呕吐,但他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只能干呕。 “别乱碰东西。” “知……知道了……” 诺埃尔看着周围的环境,有气无力地说道。 菲勒蒙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会滋生多少细菌。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提醒诺埃尔小心。 当城市沉入地下的时候,恐惧一定笼罩着这座城市。然后,文明崩溃,饥饿和疾病,折磨着他们,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在地下挣扎求生。城市里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倒塌了,抢劫和杀戮,一定是家常便饭。 城市里一片寂静,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也许,他们杀死的那个矮人,就是最后一个幸存者。 “他们是想出去吗?” 诺埃尔看着来时的路,问道。 “他们一定是在寻找通往地面的路,他们已经找了一千五百年。然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出口,却发现,他们已经无法适应地面上的生活了。” 诺埃尔不安地说道。 “然后,他们遇到了那些管理员,他们用银币……换取食物。” 诺埃尔的声音很低,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同情这些可怜的罗马人,还是应该厌恶他们那可怕的习俗。 但菲勒蒙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从那些隧道的痕迹来看,伦迪尼乌姆的沉没,应该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大部分市民,都来不及逃生,就被活埋在了地下。 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逃生,才挖掘那些隧道的,那为什么越往下走,隧道的结构就越简陋?最完整的隧道,应该是城市沉没之前建造的,而不是之后。 这里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 他们决定原路返回,但他们都没有说出口。诺埃尔还在寻找他的父亲,而菲勒蒙,依然抱着一丝希望。 也许,他希望永远也找不到雪莉·玛丽的尸体,他希望她已经被啃食得面目全非,没有任何复活的可能。 他们继续前进。 一股血腥味,从一栋建筑里飘了出来。 那是没有干涸的血水,它从建筑物里流出来,流进沟渠,然后流到街道上。他们像被血腥味吸引的苍蝇一样,跟着血腥味,来到了一座教堂前。那座教堂,曾经供奉过罗马的神,也供奉过耶稣基督。 而现在,它供奉着一个新的神。 他们走进教堂,终于看到了那些失踪的管理员和矿工。他们正在举行某种仪式,也许是某种献祭仪式。 “爸爸!” 菲勒蒙看到了鲁本·奥古斯丁的尸体,他被那些罗马人,摆放在祭坛上。菲勒蒙不知道,他是被杀死的,还是死后被肢解的。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骨骸,会变成黑色。 那些罗马人,听到诺埃尔的喊声,转过身来。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野兽。诺埃尔推开菲勒蒙,拿起一块碎石,疯狂地冲向那些罗马人。 ────砰!砰!砰!砰! 第29章 人类的地层(二) “啊!啊!” 那些罗马人,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们被诺埃尔砸死了。菲勒蒙不知道,是那些罗马人的声音更像野兽,还是诺埃尔的声音更像野兽。 菲勒蒙爬到地上,他看到,那些尸体,不仅仅是管理员和矿工,还有很多更古老的尸体。难道……难道…… “啊!” 菲勒蒙在一堆尸体里,找到了一颗女人的头骨,他紧紧地抱住它。 “啊!上帝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地面裂开,无数的尸体,掉进了无尽的深渊。 “不要!” 菲勒蒙拉住诺埃尔,他正要跳下去,和鲁本的尸体一起坠入深渊。诺埃尔呆呆地看着那个深渊,菲勒蒙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 “快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菲勒蒙后悔自己只有一条腿,他跑不快。地震越来越强烈,整座城市都在崩塌,速度快得惊人。 诺埃尔扶着菲勒蒙,漫无目的地向前跑。从崩塌的地面下,传来一阵灼热的气息,那是生物的呼吸。 城市正在崩塌,人类文明的遗迹,正在坠入深渊。菲勒蒙看到,城市的地基,已经开始下沉,伦敦正在坠落,伦敦正在毁灭。 诺埃尔不停地跑着,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被黑暗吞噬。菲勒蒙回头看去,那些罗马人,正在挖地。他错了,他们不是为了逃生,才挖掘那些隧道的。 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埋葬在地下,他们是为了成为食物,他们已经挖了一千多年了。 他们逆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走去。 他们穿过无数条隧道,终于回到了他们掉下来的地方。菲勒蒙发现,那些被埋在土里的尸体,都不见了,它们都被地震,卷进了地下。 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有人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天花板上那个洞里传来,那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像是工人的声音。 “救命!我们掉下来了!” “我去叫人!” “不,不要!梯子,把梯子放下来!这里一定有梯子!” 菲勒蒙抱着玛丽的头骨,大声喊道。诺埃尔站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菲勒蒙叫了他好几声,但他都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回来了。 “梯子在焚化炉里!” 诺埃尔一言不发地爬上梯子,菲勒蒙不需要帮忙,他也能爬上去。他等到诺埃尔爬上去之后,才开始爬梯子。 他们来了! “把梯子拉上去!” “什么?” “快拉上去!” 菲勒蒙爬到地面上,立刻抓住梯子,用力向上拉。挖地的声音消失了。 “呼……呼……” “您……您怎么了?” 菲勒蒙低头看去,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事……没事……我没事……” “对了,您的朋友,已经走了。” 菲勒蒙这才发现,诺埃尔不见了,他离开了公墓。菲勒蒙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见。 “你是……?” “我是车夫,我送尸体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人出来,就进来看看。” “是吗……太好了,你能送我一程吗?” “不行,我只运送尸体。” 菲勒蒙举起玛丽的头骨。 “太好了!我要运送的,也是尸体!多少钱都行!快走!” 车夫惊恐地看着菲勒蒙,菲勒蒙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滴答,滴答。 雨水落在灵车的车顶上,车夫不时地回头看着菲勒蒙,但他毫不在意。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远处,阿瑟·弗兰克的庄园,出现在菲勒蒙的视线里。 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仿佛在诅咒着菲勒蒙的罪孽。一道闪电,击中了庄园的避雷针。看来,即使是天罚,也无法阻止人类的疯狂。 人类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向恶魔索取。 现在,万事俱备。 复活死者。 “请原谅我……” 这是一个疯子的想法,而菲勒蒙,比任何人都疯狂,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 “咚!咚!咚!” 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握着门把手,重重地敲着门。没完没了的暴雨早已将他的外套淋得透湿,每当雨势加强,总有雨水顺着发梢流进他的眼眶。 “阿尔特!阿尔特!” 菲勒蒙再次粗暴地拍打着门。 “咚!咚!咚!” 片刻后,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出现在菲勒蒙面前的是一位面容难以辨认的老人,他是阿瑟·弗兰克(阿尔特)的孪生哥哥。自从从阿尔特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菲勒蒙就对与这位老人见面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在等您,菲勒蒙·赫伯特先生。” 老人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他那衰老松弛的皮肤,让人难以直视,更别提分辨他的表情了。老人没有完全打开门,只是瞥了一眼菲勒蒙怀中玛丽的头颅,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知道您会带客人来。” “在你眼里,这难道是个人吗?” 菲勒蒙感到匪夷所思,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是的,五官俱全,都在该在的位置上。” “我会和阿尔特解释的。” “那可不行。” 菲勒蒙试图挤进门内,但老人纹丝不动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任凭菲勒蒙如何用力,那健壮的身躯都像一堵墙般难以撼动。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菲洛?菲洛,是你吗?” 是阿尔特的声音!菲勒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喊道:“来得正好!阿尔特,快跟你哥解释一下,他根本不讲道理!” 阿尔特走到门前,看了看菲勒蒙和老人,脸上带着一丝无奈。老人则显得有些尴尬,低声解释道:“这位先生带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啊,原来如此。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遵命,老爷。” 老管家恭敬地退到一旁,为菲勒蒙让开了道路。他就像完成了任务一般,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阿尔特亲切地拍了拍菲勒蒙的肩膀,笑着说道:“忘了跟你说了,我哥哥不太会分辨人类。事实上,他这辈子见过的活人恐怕不超过十个。话说回来,你那根不离手的土气手杖呢?” 菲勒蒙低头看了看手中从墓地捡来的粗壮树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你丢下一句‘我去找玛丽的尸体’,然后就消失了整整两天,总该带回来点有趣的故事吧?” 阿尔特看起来兴奋极了。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竟然一反常态地穿着一身家居服。要知道,阿尔特可是个极其注重仪表的人,能让一向光鲜亮丽的他如此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客人面前,看来菲勒蒙的到来让他期待已久了。 阿尔特的目光落在了菲勒蒙怀中的玛丽头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比我想象中逊色不少。” 菲勒蒙顿时目瞪口呆。阿尔特对一颗头颅的评价竟然是“逊色”?虽然菲勒蒙也是第一次带着一颗头颅四处奔波,但他敢肯定,阿尔特的反应绝对不正常。 “跟你一点都不配,换个更漂亮的女人怎么样?” 第30章 蒸汽朋克末世录 “当然要换!你在胡说什么啊!” 菲勒蒙的怒吼让阿尔特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失望的神色。 “是我想多了?” “要不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早就把手套甩你脸上了。我以我的名誉和她老人家的名誉发誓,我绝对没有被那些庸脂俗粉迷了眼。” “好吧好吧,我只是觉得如果剧情再跌宕起伏一些会更有趣。” 阿尔特一边说着,一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难道复活死者不应该是这样的吗?英雄从冥界归来,带回了爱人的灵魂。” 复活死者。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菲勒蒙心头,让他顿时沉默了。两人都没有对这个词的荒诞和不切实际提出异议,仿佛在今天,在这栋宅邸里,真的会发生某种禁忌的奇迹。 “所以……只有这个就能让她复活吗?你可是答应过我会把她的头带回来的。”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专业人士。所以才需要学术研讨会啊。” 阿尔特说着,将手中的烛台向下压了压。地下室的入口缓缓打开,一股夹杂着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 两人沿着台阶往下走去。菲勒蒙走了太久的路,每走一步,都忍不住低声咒骂。阿尔特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地下室的时候,先祖留下的‘神谕’旁边堆满了打印出来的纸张。不用说,那些都是先祖输入的算式的结果。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数量有多么庞大,整个地下室的地板都被纸张覆盖,所有的纸张都用完了,但运算依然没有结束。” 神谕。菲勒蒙想起了那个占据了地下室整面墙壁的庞然大物。那个钢铁巨兽,驱动它运转的蒸汽机,即使用来驱动火车头也绰绰有余。 “而且,直到今天,运算依然没有结束。只要没有其他算式需要计算,‘神谕’就会将所有的运算能力都投入到那个算式中。” 十九世纪唯一的计算机,一台至少领先了这个时代几十年的技术结晶,它究竟在计算着什么?菲勒蒙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而且,‘神谕’除了能打印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之外,还能打印出数百种其他符号。我费尽心思,终于确定这些符号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文明。从埃及的象形文字到印度的梵文,再到东方的汉字,都找不到与这些符号相似的东西。我的先祖,他用一种无人能懂的密码,隐藏了自己的秘密。” 然而,阿尔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趣味收藏家。他吊足了菲勒蒙的胃口,却又话锋一转,开始谈论起其他事情。菲勒蒙很清楚,如果这时候追问,阿尔特一定会敷衍了事,故意遗漏掉最重要的部分。 “那些打印出来的纸张也是一样。我从欧洲各地请来了最顶尖的语言学家,让他们研究了整整一个月。他们日夜不停地抄写、破译,最终却一个个都跑来我的房间,痛斥我的恶作剧,然后愤然离去。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他们也不过如此。这也是我创办弗兰克学会的初衷。” 阿尔特用一种“我很失望”的语气说着,但菲勒蒙听得出来,他语气中分明充满了兴奋。尤其是说到“弗兰克学会”的时候,他特意卷了一下舌头,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成就。 “不过,当时的我毫无头绪。我放弃了破译,转而研究起那些语言学家唯一发现的线索:那些冗长的打印结果,是循环的。虽然细节上有所变化,但整体结构却始终如一。而在这些循环的中心,有一个我唯一能看懂的符号。” 他故意顿了顿,将气氛渲染到了极致,然后像是在宣布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压低了声音。 “是数字,罗马数字‘1’。” 故事戛然而止,阿尔特像是什么都没说一样闭上了嘴巴。菲勒蒙当然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反应。 “你该不会想说,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吧?” “而且,从我发现这个地下室,到几个月前,这个数字一直都是‘1’。直到不久前,它才变成了‘2’。你猜猜,是什么时候?” 菲勒蒙意识到,重点来了。阿尔特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雅各布岛沉入泰晤士河的那天?” “没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菲洛?这个算式,它不是一成不变的。伦敦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它的结果。” 两人走到了台阶的尽头。 阿尔特站到了之前菲勒蒙见过的“气压感应式水平移动装置”……或者用菲勒蒙的话说,就是自动门前。随着一阵沉闷的响声,地下室的大门缓缓打开,潮湿的蒸汽从门缝中喷涌而出,菲勒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两件事。” 阿尔特再次竖起了手指。 “第一,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你就解开腰带,失礼地逃走了,害我错过了最佳的讲解时机。” 他故意模仿着菲勒蒙的语气,似乎在报复他刚才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菲勒蒙只能无奈地接受了他的嘲讽。 “第二,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菲勒蒙恍然大悟! 阿尔特在警告他。之前所有关于数字和“神谕”的胡言乱语,都只是为了引出这句警告。不过,阿尔特依然对他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神谕”上数字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阿尔特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菲勒蒙隐隐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关键线索。 “所有妄图染指生死领域的凡人,最终都迎来了悲惨的下场。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阿斯克勒庇俄斯和希波吕托斯,无一例外。” 阿尔特又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长篇演讲。菲勒蒙偷偷瞥了一眼他的侧脸,那上面交织着恐惧和兴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阿斯克勒庇俄斯因为触怒了宙斯,被闪电劈死。但我们躲在避雷针下,连天罚都奈何不了我们。你说,神还会用什么方式来惩罚我们呢?” 菲勒蒙再次意识到,阿尔特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啊。 克苏鲁神话。 他既是人,又是神。 “菲勒蒙,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 同时,他也是最狂热的神之叛逆者。 “我之所以答应帮你复活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雪莉·玛丽,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今天,我们要踏入神的领域,成为真正的神!” 菲勒蒙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他分明看见,几根属于节肢动物的甲壳在阿尔特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之前说过,我一直在进行一项研究,那就是……” “咚!”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那是地下室的暗门被打开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回荡,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 “晚点再说吧,今晚的主角似乎到了。” 阿尔特低声说道。菲勒蒙用一种近乎痴呆的声音问道:“是赫伯特·韦斯特吗?” 阿尔特皱起了眉头,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的名字是弗兰肯斯坦,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 第31章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 当菲勒蒙亲眼见到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时候,他所受到的冲击,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首先,是弗兰肯斯坦博士那古怪的外貌。 他可以说是菲勒蒙生平仅见的瘦骨嶙峋之人。深深凹陷的双颊,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面的牙齿,颧骨高高凸起,将眼窝的形状衬托得更加明显。他看起来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冰冷的理智和智慧的光芒。 没错,是眼睛!菲勒蒙始终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窥探到他灵魂深处的秘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弗兰肯斯坦博士绝对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潜藏着深深的恐惧,他的目光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一般,一刻不停地来回扫视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麻布袋,从鼓胀的形状来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坚硬的物体。麻布袋的底部,满是磨损和撕裂的痕迹,但奇怪的是,尽管外面下着大雨,袋子上却丝毫没有沾染上泥点。 “啊,弗兰肯斯坦博士!” 阿尔特明明早就知道弗兰肯斯坦博士来了,却装出一副才发现的样子,热情地迎了上去。走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家居服,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请原谅我衣冠不整地接待您,我只是太期待这一刻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阿尔特的问候。事实上,阿尔特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菲洛,这位是我们弗兰克学会引以为傲的化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他来自德意志帝国。” “事实上,我来自日内瓦。” 阿尔特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弗兰肯斯坦博士。 “我在巴伐利亚的因戈尔施塔特大学……” “科学的时代,出生地还有什么重要的?自从火车发明之后,世界就变得如此之小。” 菲勒蒙决定不去纠正阿尔特的错误。对于他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当面揭穿他的错误,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是今天这场实验最关键的人物,如果没有他,我甚至不敢向你保证,我们有办法复活她。” “您过奖了,事实上,我还需要一些帮助……” “那也没办法,其他会员都联系不上。” 如前所述,直到此时此刻,菲勒蒙依然沉浸在弗兰肯斯坦博士带来的巨大冲击之中。 他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异常温柔的嗓音。虽然菲勒蒙不认为仅凭声音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本质,但他确实从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细腻的情感。要知道,他可是弗兰肯斯坦博士啊!菲勒蒙对他的生平略知一二,这让他更加难以置信。 但是,有了之前杰基尔博士的例子,菲勒蒙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轻易对一个人下定论。杰基尔博士,那个与菲勒蒙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男人,甚至连他最强大的身份——海德,都没有分裂出来,就直接陷入了疯狂。 弗兰肯斯坦博士,也未必就如传闻中那般可怕。 “这位是我的挚友,菲勒蒙·赫伯特,英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你应该听说过吧?” “……久仰大名,我一直很关注您。” 弗兰肯斯坦博士第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菲勒蒙。 菲勒蒙再次受到了冲击。弗兰肯斯坦博士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件实验器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菲勒蒙甚至以为他要抓住自己的脸皮,吓得连连后退。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其他人的厌恶,菲勒蒙很难想象,阿尔特究竟是如何与他谈笑风生的,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啊!即使是简单的握手,菲勒蒙也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是我多虑了,我是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菲勒蒙·赫伯特,我在老法院大学担任教授。” 事实上,菲勒蒙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住这份工作,但在这个场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自称教授了。 “我希望你们两位能够成为朋友,毕竟,你们接下来要一起完成一件伟大的事业。” 阿尔特笑呵呵地站到了两人中间。菲勒蒙注意到,阿尔特似乎一直在刻意地拉拢自己加入弗兰克学会,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拒绝的可能性。 说实话,菲勒蒙对阿尔特的计划并非没有兴趣,只是现在显然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弗兰肯斯坦博士似乎对他们的谈话也毫无兴趣,他绕过菲勒蒙,径直走向了实验台。 “今天我们要复活的,就是她吗?” “雪莉·玛丽,那是她的名字。” 弗兰肯斯坦博士拿起玛丽的头颅,仔细地检查起来。他翻开她的眼皮,查看她颈部的切口,甚至还掰开她的嘴巴,观察她的舌头。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 “轻一点。” 菲勒蒙忍不住提醒道。 “……我对如何处理尸体非常有经验,您不必担心。” “放心吧,他可是在教堂墓地附近挖了两年土的怪人。” 阿尔特大笑着说道。菲勒蒙经常被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发言弄得哭笑不得,这次也不例外。弗兰肯斯坦博士仔细地检查着玛丽的皮肤,拨弄着她断裂的颈骨,眉头越皱越紧。 “请问,这位女士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个月……左右吧。” “这不可能。”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那张本来就有些怪异的脸,此时此刻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一个手持人头的疯子,脸上却写满了困惑和痛苦,这画面简直像是从精神病人的梦魇中走出来的。 “您知道如何判断尸体腐烂的程度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虽然能大概判断出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但还不至于精确到这种程度。 “苍蝇会在尸体上产卵,尤其是那些死后体温较高的部位。因为蛆虫只能消化腐烂的组织,所以苍蝇只会把卵产在腐败的地方,这算是一种另类的母爱吧。”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边说着,一边转动着玛丽的头颅,仔细地观察着。 “反过来说,如果尸体上没有苍蝇产卵,那就说明它还没有开始腐烂……而这位女士的头上,没有任何蛆虫活动的痕迹。请问,您对她的尸体进行过防腐处理吗?” 菲勒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清楚玛丽的尸体是否经过防腐处理,但像她这样无亲无故的人,应该不会有人好心到为她做这种事吧?弗兰肯斯坦博士拿起一根长长的木棍,从玛丽的鼻孔里插了进去。 “喂!” “看来也不是……没有切除大脑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进行防腐处理的。”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着,拔出了木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往木棍的顶端滴了几滴液体。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位女士的头颅,确实非常新鲜。别说是一个月了,就算是刚从断头台上取下来的脑袋,也不一定有这么新鲜……” 他小心翼翼地将玛丽的头颅放回原处。他脸上疯狂的神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自从我来到英国,就遇到了各种无法理解的事情。手术,是在里面进行吗?” “没错,我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时间太久了,这样不行……” 阿尔特和弗兰肯斯坦博士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事情。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看向阿尔特,问道:“我们要进去吗?” 说实话,菲勒蒙一点也不想打开地下室里的任何一扇门。 “蒸汽机会让这里的湿度过高,人体是非常脆弱的,过多的水分只会成为负担。” “别担心,我可没打算打开那扇门。我们要进的是另一边。” “另一边?” 阿尔特没有解释,径直走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他总是这样,我行我素。菲勒蒙叹了口气,抱起玛丽的头颅,快步跟了上去。弗兰肯斯坦博士拖着沉重的麻布袋,气喘吁吁地走在最后面,阿尔特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你绝对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扇门。” 阿尔特在一面墙壁前停了下来。不,那不是墙壁,而是一扇门。在“神谕”的遮挡下,竟然隐藏着一道暗门。阿尔特得意洋洋地笑着,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杰作。 “天哪,这个地下室究竟有多大?”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测量过。不过,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偶尔出来走走,倒也不用担心缺乏锻炼。” 阿尔特说着,打开了那扇门。菲勒蒙甚至没有看到门把手,这扇门究竟是怎么打开的?这里肯定也隐藏着什么机关。阿尔特究竟是怎么发现这些机关的? 出现在菲勒蒙眼前的,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宽敞的房间。房间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最让他震惊的是,房间的另一头,竟然还有一扇门!看到这里,菲勒蒙甚至开始怀疑,阿尔特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样?皇家学会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环境吧?” 阿尔特的话不无道理,皇家学会确实不可能提供这样的环境。 首先,他们就不会批准购买这些用途不明的设备。 与其说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实验室,倒不如说是一个中世纪炼金术士的工坊。即使是菲勒蒙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这里科技的落后。实验桌上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烧瓶,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墙壁上,堆放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其中大部分颜色,菲勒蒙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英语来形容。他只能勉强用“斑驳”这个词来概括。或许,只有那些精通艺术和文学的人,才能勉强描述出这些颜色的复杂和诡异。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铁质实验台,地面上的凹槽,似乎都通向这张实验台。实验台上铺着一层洁白的丝绸,这大概是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最卫生的环境了。 实验台的旁边,竖立着一根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面的铁柱,菲勒蒙注意到,铁柱的中间有一道明显的接缝,似乎可以拆卸。但他实在想不出,这根铁柱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如果我对化学稍微了解一点……” “嗯?” 第32章 弗兰肯斯坦博士(二) 阿尔特疑惑地看向菲勒蒙。 “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里称作垃圾场,可惜我不是。” 问题是,这一切都是阿尔特准备的。他亲手布置了这个房间,采购了这些设备。阿尔特,这个在其他方面都才华横溢的男人,唯独在整理房间方面,有着惊人的破坏力。 “我也……很想整理一下,但是……” 弗兰肯斯坦博士拖着麻布袋,走进房间,环顾四周,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从麻布袋在地上拖出的痕迹来看,里面的东西一定不轻。尤其是弗兰肯斯坦博士,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力气很大的人。 “趁着大脑还新鲜,我们开始吧。麻烦您把丝绸拿开。” 阿尔特竟然破天荒地听从了他的指示。由此可见,阿尔特对这件事究竟有多么期待。菲勒蒙小心翼翼地将玛丽的头颅放在了冰冷的铁板上。弗兰肯斯坦博士打开麻布袋,开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出来。 “那些是……” “材料,我可没想过用腐烂的尸体。” “你是说,你要制造一个人体?” 菲勒蒙并不是在质疑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能力。 弗兰肯斯坦博士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神”的科学家,他凭借一己之力,从无到有地创造了生命。菲勒蒙对他的成就略知一二,所以当他听到“制造人体”这四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 但是,问题在于材料。弗兰肯斯坦博士摆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用来制造人体的。弗兰肯斯坦博士似乎察觉到了菲勒蒙疑惑的目光,他特意解释道: “我会用蜂蜡来制作皮肤。” “蜂蜡?!” “是的,收集到足够的蜂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几乎跑遍了整个伦敦。” 事实上,弗兰肯斯坦博士并不是一个喜欢摆弄尸体和器官的疯子。即使是知道这一点的菲勒蒙,也期待着能从麻布袋里看到一些残肢断臂。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提议,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众所周知,随着科学的进步,我们已经知道,人体其实是由几种简单的化学物质构成的。为了弄清楚完美人体的构成成分,在弗兰克学会关闭期间,我……” “你跑到墓地里去了!” 阿尔特大笑着说道。 “我必须找到没有腐烂的人体……” 弗兰肯斯坦博士委屈地解释道。菲勒蒙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你就是那个墓地的炼金术士!” 弗兰肯斯坦博士羞涩地点了点头。菲勒蒙对这个事实感到无比震惊,不,应该说是无比合理。仔细想想,比起诺埃尔,弗兰肯斯坦博士确实更符合“可疑的外国人”这个形象。他简直就是英国人想象中最典型的盗墓贼。 “总之,我发现,健康的人体和不健康的人体,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脂肪的含量。如果达尔文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脂肪含量越高,就越有利于保存热量和水分,也就越容易生存下来……而且,蜂蜡虽然也是脂肪的一种,但它制成的血管,即使不注入血液,也不会腐烂。所以,蜂蜡是人体的最佳替代品。”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块块蜂蜡放进铁锅里,加热融化。 “这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先来准备骨骼吧。与人们的固有印象不同,没有血液流动的骨骼,其实很容易腐烂……所以,我打算用铅来代替。” “铅?!” 菲勒蒙发誓,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会再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然而,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话,还是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的,我知道铅有一定的毒性,但骨骼会被包裹在身体内部,所以不用担心。蜂蜡制成的皮肤,可以有效地隔绝铅的毒性。如果不是蜂蜡,我也不敢这么做。” 菲勒蒙已经无法用“时代差异”来解释这一切了。弗兰肯斯坦博士明明知道铅有毒,却依然坚持用它来制作骨骼。 “铅很容易塑形,而且方便植入神经。除此之外,很难找到其他材料,既能保证骨骼的坚固,又能保持一定的韧性。至于肌肉,我会用我自己调配的蛋白质粘合剂,配合铜和橡胶来制作。这种粘合剂在微弱的电流刺激下,会收缩变硬,只要控制好每个部位的电流,就能模拟出肌肉的运动。眼睛是最精密的部位,我会用掺了水银的超薄玻璃球来制作眼球,然后在里面填充从鸡骨中提取的胶原蛋白。本来是想用它来制作粘合剂的,但它的粘性太差了。神经会用铜丝来代替,连接大脑的脊髓神经,则会用黄金来制作。因为人类的思维和行为,说到底也不过是电流信号而已。电可不是只能用来点亮灯泡的。” 弗兰肯斯坦博士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疯狂。菲勒蒙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违背了菲勒蒙所知的科学常识。 他在胡说八道,必须阻止这场实验! 菲勒蒙刚想开口,却被阿尔特抢先了一步。阿尔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好像做过很多次这种事啊?” 菲勒蒙看到了,就在那一瞬间,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菲勒蒙永远无法理解的秘密!他踏入了禁忌的领域,在灵魂深处,埋藏着一个足以毁灭人类的巨大秘密! 已经无法阻止了,今天,雪莉·玛丽必将复活。菲勒蒙在内心深处,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想要创造一个人类,并不需要制造出一个完美的身体。生命,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粗糙的玩偶罢了。在电气时代,人类必将创造出人造人!” 实验,开始了。 不可思议的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真的将他那些疯狂的想法,付诸了实践。他……真的在创造一个人类!用那些与人体毫无关联的材料!弗兰肯斯坦博士,他真的是个疯子! 他带来的,以及在实验室里现场调配的那些化学物质,菲勒蒙一样也叫不出名字。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双手,仿佛是某种异形生物的肢体,在他触碰过的地方,一切都变得陌生而未知。生命的奥秘,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 他脸上写满了狂热,却又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厌恶和鄙夷。他的动作,没有一刻停歇,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他的双手,却异常稳定,没有丝毫的颤抖。 最后一步,是将玛丽的大脑,移植到新的身体里。 头盖骨被切开,露出了里面新鲜的脑组织。弗兰肯斯坦博士将大脑移植到新的身体里,原本应该充满脑脊液的颅腔内,此时此刻,却充斥着一种黑色的液体。看着玛丽的头颅被一点点缝合起来,菲勒蒙感觉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菲勒蒙已经失去了时间观念。人类的尊严,在这一刻被无情地践踏,神的领域,被凡人无情地入侵。菲勒蒙就这样痴痴地看着,看着这一切发生,耳边仿佛响起了恶魔的低语。不,那只是雨声。 阿尔特在一旁兴奋地哼着歌,仿佛在欣赏一场盛大的演出。 “传说,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出生的孩子,是宙斯的子嗣。那么,她究竟是神的私生子,还是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洞悉了生命的奥秘,知道所谓的神迹,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化学反应的产物?” 弗兰肯斯坦博士拔下了插在地上的铁柱。 “这是一根避雷针。” 他淡淡地解释道,然后将避雷针,插在了玛丽的新身体上。 “轰隆!” 雷声炸响,在这一刻,菲勒蒙甚至忘记了恐惧。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夜空,精准地击中了雪莉·玛丽的新身体。刺眼的电光,在铁板上跳跃,玛丽赤裸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然后,然后,菲勒蒙看到了他最害怕的一幕…… 上帝啊! 上帝啊!她动了! 第33章 蓝鲸的梦(一) 那之后,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回归了日常生活。 一切冲突都戏剧性地化解了,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比歌德笔下的浮士德还要跌宕起伏的命运转折。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恐怕再难找到比这更老套的结局了。 “要为您准备下午茶吗,先生?” “那就麻烦你了。” 菲勒蒙轻声回应道。 窗外,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菲勒蒙起身关窗,正巧与窗外的一名报童四目相对。报童看到菲勒蒙后,兴奋地跑了过来。 “您好,先生,您这是刚旅行回来吗?” 面对报童天真无邪的问题,菲勒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反问道:“你平时不看报纸吗?” “先生,我不识字。” 菲勒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先生,要买份报纸吗?” “今天有什么报纸?” 报童打开挎包,展示着今天的报纸。 “有《每日电讯报》、《伦敦新闻画报》、《每日邮报》和《素描报》。” “给我来一份《素描报》和一份《伦敦新闻画报》。” 菲勒蒙说着,掏出两枚先令硬币,放在了报童的手中。事实上,一枚先令硬币就足以买下这两份报纸,甚至还能找回一个便士。也就是说,菲勒蒙给报童的小费,相当于报纸价格的两倍。 “谢谢您,先生!” 报童高兴地接过硬币,转身跑开了。菲勒蒙关上窗户,回到壁炉旁。房间里还残留着寒意,菲勒蒙将壁炉里的火拨旺了一些。造型古朴的圆形暖气片,像是一件多利亚风格的艺术品,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缓慢地加热着房间。 菲勒蒙将手放在暖气片上,静静地等待着它升温。直到感受到暖气片传来的温度,他才安心地回到座位上。 这是一把十六世纪风格的奥斯·阿姆通扶手椅,是菲勒蒙从阁楼搬下来之后新添置的家具之一。如今,他无比后悔当初的选择。 作为一名男爵,菲勒蒙的艺术品位,与他的两位兄长相比,简直惨不忍睹。他就像是一个暴发户,总是笨拙地模仿着上流社会的做派,盲目地追逐着那些华而不实的潮流,这把椅子就是其中之一。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把十六世纪的古董椅子,在人体工程学设计方面,有着致命的缺陷。 菲勒蒙的腿疾,与这把椅子,也脱不了干系。 也正因为如此,菲勒蒙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直到被玛丽数落了几次“懒惰”,他才重新开始习惯坐在椅子上。 菲勒蒙拿起报纸,逐一翻阅起来。 受新古典主义的影响,如今的商品广告,充斥着各种晦涩难懂的古典词汇。菲勒蒙很好奇,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读懂这些广告词。除此之外,报纸上还有一些关于艺术界的评论文章,但大多乏善可陈,难以引起菲勒蒙的兴趣。 关于伦敦时局的报道,总是被放在最后。菲勒蒙草草地浏览了一遍,大致内容如下: 《市中心惊现巨型天坑,谁来为此负责?》 这篇文章,与前不久发生的伦敦地震有关。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人们普遍认为,伦敦市中心出现的那个巨型天坑,很可能是地震造成的。事实上,根本不需要解释地震是什么,但菲勒蒙一眼就看穿了记者的伎俩,他们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多写几句废话,好水一篇稿子罢了。 幸运的是,天坑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所以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另一篇报道,标题更加耸人听闻: 《西诺伍德公墓紧急关闭!死者被驱逐出伦敦!》 然而,与标题的夸张程度相比,文章的内容却平淡无奇。无非是地震导致地下墓穴坍塌,公墓被迫暂时关闭,等待安全评估之后,再行开放。这又是记者们惯用的伎俩,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来吸引读者的眼球。 菲勒蒙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放下报纸,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伦敦的生活,似乎从未受到过任何影响。 暖气片散发出的热量,驱散了房间里的寒意,让人感到无比舒适。泰晤士河的臭味,似乎也比以前淡了一些。就连伦敦阴沉的天空,今天也难得地放晴了。菲勒蒙抬头望去,只见几朵白云之间,五架双翼飞机,正排成一字形,缓缓飞过。 等等,什么? “哐当!” 一声清脆的响声,将菲勒蒙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玛丽?” 菲勒蒙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呼唤道,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偏头痛又犯了,菲勒蒙揉着太阳穴,努力忍受着那仿佛要将脑袋撕裂般的剧痛。他拿起报纸,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再次阅读起来。这一次,他将之前看过的内容,全部抛在了脑后。 《市中心惊现巨型天坑,谁来为此负责?》 文章的开头,依然是关于伦敦地震的描述。最近一个月,伦敦发生了两次地震。一次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小地震,震源位于西诺伍德公墓的地下墓穴附近,也就是连接着伦迪尼乌姆遗址的那条地下通道;另一次,则是菲勒蒙和奥古斯丁父子坠入地下的那一天,规模更大的一次地震。 第二次地震后的第二天凌晨,家住伦敦市中心的居民,被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惊醒。他们走出家门,惊讶地发现,街道中央,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这个坑洞的直径,足足有十米! 当天早上,伦敦九大保险公司,以及市政厅、自来水公司、土地测量局、公共事务办公室、伦敦消防局等机构,以及三个政府部门,都派人赶到现场,进行调查。 然而,所有试图测量天坑深度的方法,都宣告失败。即使他们用最长的绳子,也无法触及到坑底。所有被扔进坑里的东西,都像是消失了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变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扯皮。没有人愿意为这件事负责,各方势力在现场吵成一团。最后,就在双方准备对簿公堂的前一刻,公共事务办公室决定接手此事。 他们用钢筋混凝土,将天坑封了起来,并在周围设置了警戒线。 《西诺伍德公墓紧急关闭!死者被驱逐出伦敦!》 这篇文章的内容,终于名副其实了一回。文章报道称,由于地震导致地下墓穴坍塌,导致十一名守墓人不幸遇难,而且,他们的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在这种情况下,公共事务办公室以地质结构不稳定为由,决定暂时关闭西诺伍德公墓。至于鲁本·奥古斯丁和那些矿工,则只字未提。 菲勒蒙很清楚,地下墓穴根本没有坍塌。 这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伦敦,已经开始下沉了。 而当这场持续了两千年的工程结束之时,整座城市,都将在一夜之间,沉入地下。只要地下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吃饱,这场灾难,就不可避免。伦敦的末日,已经近在咫尺了。 昨晚也是这样。 菲勒蒙躺在床上,试图入睡,但那“叮叮当当”的挖掘声,却始终在他耳边回荡,挥之不去。地下的那些东西,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挖掘着,两千年来,从未停止,未来,也不会停止。 “玛丽?玛丽!” 菲勒蒙猛地站起身来,高声呼喊着,但他手中的报纸,却始终没有放下。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应。菲勒蒙扔下报纸,踉跄着站了起来,他扶着墙,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 前一天,雪莉·玛丽复活了。 逝去的生命,在那具用蜂蜡、金属和化学药剂拼凑而成的躯壳中,重新苏醒了过来。她,她挣扎着,一开始,菲勒蒙以为,那是因为电流刺激,导致她的人造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用一种阴郁的语气,低声说道。 菲勒蒙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停住了。因为,玛丽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张开嘴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尖叫!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尖叫! “所有人都一样,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所有被复活的生物,都会这样尖叫。”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悲伤的神色。 “在死亡的彼岸,存在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恐惧。所以,我们人类,不应该去触碰死亡的禁忌。”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着,站起身来,将手,轻轻地放在了玛丽的头上。 “住手!” “你说什么?” “别,别再折磨她了!” “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 然后,他…… 第34章 蓝鲸的梦(二) ……最终,雪莉·玛丽停止了尖叫。她再次睁开眼睛,看着菲勒蒙,用一种空洞的声音说道: “主人,我没有偷您的怀表。” 从那一刻起,菲勒蒙就再也无法将她,当成一个人类来看待了。 “你还好吗?” 雪莉·玛丽坐在地板上,她的脚边,散落着破碎的茶杯碎片。 “主,主人,我……” “别动,你会受伤的。” 菲勒蒙说着,将手杖靠在墙边,艰难地弯下腰,将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玛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喃喃自语道: “受伤……?”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玛丽的手指上,插着一块锋利的碎片,却没有流出一滴血。或许,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菲勒蒙将碎片,从玛丽的手指上拔了下来,碎片原本所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 “我……” 玛丽困惑地问道。 “叮铃铃!” 门铃声响起,玛丽猛地转过头,看向门口。她突然站起身来,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 “我,我去开门!” “等等!” 然而,玛丽并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呼喊,她径直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玛丽,你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啊,弗兰克伯爵……” 玄关处,传来了一个菲勒蒙意想不到的声音。 “菲勒蒙在家吗?他应该在吧,就他那双腿,还能去哪儿?” “在,在的,但是……他现在……” “在睡觉吗?没关系,你告诉他我来了,叫醒他就可以了。” 菲勒蒙将碎片放在桌上,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身来。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到玄关,看到阿尔特·弗兰克正站在门口,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 “让他进来吧。” “哟,菲勒蒙,这次换你行动不便了?” 阿尔特不等玛丽让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玛丽慌慌张张地后退,结果撞在了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就像是一个不会走路的木偶,显得格格不当。 “看来还不够完美啊。” 阿尔特瞥了一眼玛丽,低声说道。玛丽那双由玻璃球制成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自从她的脸,被换成了蜂蜡之后,她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了。那个曾经表情丰富的女人,如今却只能永远保持着同一副面孔。 她只是一个装着大脑的玩偶罢了。 “去客厅吧。” “我,我去准备茶……” “不用了,你下去休息吧。” 看着玛丽离开的背影,菲勒蒙的心里,充满了负罪感。玛丽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为了摆脱内心的愧疚,他究竟对玛丽做了些什么啊? 菲勒蒙努力不去想这些,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厅。 “吱呀”一声,客厅的门打开了。一群老鼠,正围坐在茶几上,啃食着菲勒蒙剩下的饼干屑。看到菲勒蒙进来,老鼠们顿时作鸟兽散。菲勒蒙注意到,与几天前相比,老鼠的数量,似乎更多了,但它们却更加瘦弱了。阿尔特注意到了菲勒蒙的眼神,故作惊讶地说道: “没想到你这里还有其他客人?” “我之所以没有对你的房子评头论足,完全是因为我是一个绅士,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阿尔特抢先一步,坐在了菲勒蒙的对面。菲勒蒙刚一坐下,阿尔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我来听你对昨天提议的答复了。” “你不是说给我时间考虑吗?” “所以,我给了你整整一个晚上,外加一个白天的时间来思考。菲洛,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没什么耐心可言。我总不能一直优待你一个人吧?” 阿尔特的无耻,让菲勒蒙无言以对。阿尔特并没有理会菲勒蒙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今天一大早,我去了一趟西诺伍德公墓。在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既不是鸟,也不是热气球,就那样漂浮在空中。最近这段时间,伦敦的上空,经常能看到这种东西。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只要稍微抬头看一眼,就能看到它们了。” 阿尔特又开始了他那冗长而毫无重点的叙述。菲勒蒙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随着阿尔特的讲述,菲勒蒙的心中,渐渐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我到了公墓,才发现那里已经被封锁了。要知道,那个肥头大耳的市长,办事效率一向低下,这次竟然如此雷厉风行,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更夸张的是,公墓门口,竟然还有警卫把守。我好奇地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些警卫,竟然是公共事务办公室的人。他们说,公墓已经被王室征用,禁止任何人进入,为了防止有人误入危险区域,所以才派人把守。真是笑话,伦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视人命了?” 阿尔特终于说出了那句,最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你该不会是想说,女王陛下,要把整个伦敦,都献给地下的那个怪物吧?” 菲勒蒙猛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阿尔特。如果他的双腿还能动弹,他一定会冲上去,狠狠地揍阿尔特一顿。 “在伦敦,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尔特不为所动,他眯起眼睛,看着菲勒蒙,一字一句地说道。 “菲洛,我的朋友,我研究伦敦,已经很久了,不比你研究的时间短。最终,我找到了一个答案。”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就像是一位,即将宣读死亡判决的牧师,语气沉重地说道: “伦敦,已经死了。我们,都生活在一具尸体上。你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阿尔特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菲勒蒙的脑海。 是啊,他早就应该发现了。那些被囚禁在郊外别墅地下室里的,那些在伦敦地下水管道中游荡的,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些沉睡在地下的! “不,这不可能……” 人类,竟然早已灭亡!只是,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就不用我说出口了吧?” 阿尔特不耐烦地打断了菲勒蒙的话,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神谕’计算的,根本就不是伦敦的命运,而是人类的未来!它仅仅用几个数字,就决定了人类的生死存亡!这简直是荒谬!那些自诩为神的家伙,竟然如此草率地,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阿尔特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量,甚至让他的手背,都渗出了鲜血。他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我要把它们,全部关起来……” “把它们关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不是它们,是我们。” 阿尔特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 “那些虚伪的神,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菲勒蒙也跟着抬起头,但他只看到了,被涂料覆盖的木质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那几块触目惊心的霉斑。他低下头,看向阿尔特的眼睛。阿尔特的瞳孔中,倒映着浩瀚的宇宙,无数星辰,在漆黑的背景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在那深邃的眼眸深处,菲勒蒙看到了,宇宙深空。在那片,即使星光也无法到达的黑暗深渊中,隐藏着,那些不可名状的恐怖! “我要封闭宇宙,这就是弗兰克学会存在的意义。” 阿尔特·弗兰克,疯了。 “下次你来我的庄园吧,这里实在太远了。” 阿尔特·弗兰克(阿尔特)留下这句傲慢的话,便扬长而去。然而,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却久久地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阿尔特向菲勒蒙透露了他宏伟计划的更多细节,那些大胆而疯狂的想法,让菲勒蒙感到震惊和不安。如果菲勒蒙是浮士德,那么阿尔特无疑就是引诱他堕落的魔鬼靡菲斯特。菲勒蒙已经深陷阿尔特的计划之中,如同站在了魔鬼狂欢的布罗肯峰顶,无法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愚蠢的老鼠,从墙角的洞里探出头来,似乎在确认菲勒蒙究竟是人,还是一件家具。菲勒蒙看着老鼠,无奈地叹了口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被阿尔特算计了。阿尔特,这个冲动易怒的家伙,竟然如此耐心地,一步一步地,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阿尔特明明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但他却始终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选择菲勒蒙。阿尔特很清楚,这是菲勒蒙最想知道的答案,所以他故意不说,这个可恶的家伙! “咚咚咚。” 敲门声,将菲勒蒙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主人,您在里面吗?” “我在。” 是玛丽的声音,不,准确地说,是玛丽的新声音。这声音与她原本的声音非常相似,但菲勒蒙却感到无比陌生,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每次听到玛丽说话,菲勒蒙都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什么东西啃食了一般,隐隐作痛。 “我不是故意打扰您,只是您该准备出门了……” “时间已经到了吗?” 第35章 最神秘的人(一) 阿尔特的突然到访,让菲勒蒙忘记了今天的重要安排。 菲勒蒙走出客厅,突然想起,他还没有收拾那些破碎的茶杯碎片。他不能就这样把它们丢在那里,于是,他转身走向厨房。 然而,当他来到厨房,却发现原本被他随意扫到角落里的碎片,竟然消失不见了。 “玛丽,是你收拾的吗?” 玛丽跟在菲勒蒙身后,走了进来。她僵硬地挥动着双手,动作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显得笨拙而滑稽。 “是的,先生,我怕您会受伤。” “让我看看你的手。” 玛丽那双点缀着蓝色颜料的玻璃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快让我看看。” 在菲勒蒙的催促下,玛丽不情愿地伸出了双手。菲勒蒙抓住她的手,仔细地翻看着。不出所料,玛丽那光滑的蜂蜡皮肤上,多了许多划痕。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可是,先生……” “家务活,我自己可以做。你,你还是去做一些,你能做的事情吧。比如给那些兰花浇浇水什么的。” 菲勒蒙实在没有勇气,直视玛丽的眼睛。他松开玛丽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道。 “我出门了。”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菲勒蒙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厨房,他需要找个借口,来逃避玛丽那双空洞的眼睛。然而,玛丽那低沉的声音,却如同利刃一般,刺入了菲勒蒙的内心。 “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法院大学。 这座位于伦敦北部小山上的小型大学,曾经是英国最神秘、最封闭的修道院之一。早在中世纪,这里的僧侣们,就开始研究自然哲学,他们对宗教教义,有着大胆而激进的解读,因此,被教会视为异端,遭到大规模的迫害。 为了躲避教会的追杀,修道院被改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如今,大学的建筑,依然保留着中世纪的风格,随处可见,暗道、密室等防御工事的痕迹。 而位于大学中心的“爱尔兰圣徒塔”,则是中世纪建筑的巅峰之作。 这座塔楼,是三大学院的交汇点,但它内部的结构,却异常复杂,所有的走廊和楼梯,都被巧妙地设计,使得任何人都无法从一个学院,直接进入另一个学院。这正是老法院大学,一贯坚持的“学院隔离”传统的体现。 “爱尔兰圣徒塔”的顶层,是校长办公室,同样被分隔成三个独立的空间,互不相通。也就是说,这座奇怪的大学,在同一个位置上,竟然有三间校长办公室。 “啪!” 羽毛笔,如同被吸入墨水瓶一般,重重地落在纸上。清脆的响声,在校长办公室的穹顶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阿波罗·格雷戈里奥斯·卡拉斯教授,签署完最后一份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民族主义与国际政治学……我没看错吧?” “是的,教授。” 菲勒蒙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一样,紧张地等待着卡拉斯教授的回应。卡拉斯教授似乎对课程名称,比合同内容更感兴趣。他站起身来,笑着向菲勒蒙伸出了右手。 “很好,1895年12月2日,从今天起,您就是老法院大学的正式教授了,欢迎您的加入。” 菲勒蒙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刚想站起来,却被卡拉斯教授阻止了。卡拉斯教授注意到了菲勒蒙的腿疾,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站起来。菲勒蒙感激地点了点头,坐着与卡拉斯教授握了握手。 卡拉斯教授回到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我暂时代理校长一职,还请您多多包涵。我还是更喜欢,坐在书桌前,研究那些古老的书籍。” 这位老教授,毫不掩饰自己的紧张和不安,他坦然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菲勒蒙面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善良。 “校长先生,他去哪里了?” “他也是一样,不,他比我更严重。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对行政事务毫无兴趣,所以,他将所有工作,都交给了三个学院的代理校长。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亲笔签署任何文件,尽管,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皇家学会的重要论文上。” “可是,教授,我之前收到过几封,署名是校长的信……” “啊,那些都是我代签的。现在,我用他的名字签名,比用我自己的名字签名,还要熟练。” 卡拉斯教授轻描淡写地说道。 “好吧,我原本以为,我对校长先生唯一的了解,就是他的签名,现在看来,连签名,都是假的。” “我理解您的感受,校长先生,确实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他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神秘的人。” 听到菲勒蒙的话,卡拉斯教授哈哈大笑起来。菲勒蒙并不讨厌他这种,地中海人特有的夸张表达方式。 “说起来,您来的正是时候。” “说实话,我很惊讶,我的职位,竟然还保留着。” “确实有一些愚蠢的家伙,写信要求学校解雇您。” 卡拉斯教授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是,教授委员会和学生代表,一致决定,继续聘用您。这对于老法院大学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追求的是智慧,而智慧就像水一样,一旦停止流动,就会变得腐败。所以,老法院大学,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 菲勒蒙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 “请问,您刚才说的是,一句名言吗?” 卡拉斯教授疑惑地看着菲勒蒙。 “我是说,类似于校训之类的东西。” “啊,看来,您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和其他人,交流过了。” “准确地说,是几个月前,我参观图书馆的时候,从一个学生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话。” 卡拉斯教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像是在思考,该如何用学生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解释这件事。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一名教授,所以,他有这种习惯,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该怎么解释呢……嗯……” 卡拉斯教授沉吟着,菲勒蒙趁机将目光,转向了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事实上,自从他走进这间办公室,就一直被一件东西,吸引着注意力。那是一座,安装在墙壁上的机械钟,菲勒蒙甚至不确定,是否应该称它为“钟”。 那是菲勒蒙,生平仅见的,第二复杂的机械装置。 它的造型,与布拉格天文钟有些相似,但即使是那座,号称世界上最复杂、最精美的天文钟,与眼前的这座机械钟相比,也显得简陋不堪。与其说它是一座钟,倒不如说,它是一件艺术品。 仅仅是肉眼可见的符号,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罗马数字、黄道十二宫、希腊星图、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卡巴拉生命之树……各种符号,层层叠叠,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符号,似乎都由独立的齿轮驱动,它们相互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如同无数只老鼠,在啃食着木头。原本应该安静的校长办公室,因为这座机械钟的存在,变得如同伦敦的闹市一般喧嚣。 这些符号,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交流。菲勒蒙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座钟,每一秒钟,都在变成一个全新的事物。 事实上,菲勒蒙已经尝试了好几次,想要从这座钟上,读取时间,但他只找到了一根,偶尔会移动一下的时针。分针和秒针,肯定也隐藏在某个地方,只是菲勒蒙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哪里,又以何种形式,来显示时间。 “您在看什么?” 菲勒蒙的目光,太过专注,卡拉斯教授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和蔼地问道。菲勒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向卡拉斯教授道歉。 “抱歉,教授,我失礼了。” “没关系,每个人第一次看到它,都会有这种反应。” 卡拉斯教授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这是校长先生,亲自设计的‘六慧之钟’。” “六慧?” 菲勒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卡拉斯教授似乎早就料到,菲勒蒙会提出疑问,他耐心地解释道: “您听说过‘第六感’吗?” “我在海军服役的时候,那些新兵蛋子,总是喜欢谈论这些东西。” “啊,是吗?您对‘第六感’,有什么看法?” “自从他们被流弹击中身亡之后,我就尽量避免,与那些相信‘第六感’的人,来往了。” 菲勒蒙的回答,有些粗鲁,卡拉斯教授愣了一下,连忙道歉。 “抱歉,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 “都过去十多年了。”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作为一个绅士,他不应该如此敏感。或许,是因为今天早上,看到玛丽受伤的手,让他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对卡拉斯教授无礼的理由。 “我所说的‘六感’,与那些伪科学,完全不同。它指的是人类的第六种感觉。” “比如,平衡感?” 第36章 最神秘的人(二) “是智慧,是人类五感之外的,第六种感觉。” 卡拉斯教授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拥有智慧的人,能够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能够洞察到世界的真相。” “这是一种哲学吗?” 卡拉斯教授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菲勒蒙的问题。 “‘六慧之钟’,只会显示六种信息。但真正拥有智慧的人,却能从中,解读出无数的信息。它是一件杰作,仅仅用六种信息,就能表达出,上千种含义。” “这听起来,太抽象了。” “不,这是真的。我也可以从‘六慧之钟’上,读取一些信息。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除了校长先生之外,还有谁能真正掌握‘六慧之钟’的奥秘。”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教授,没有理由撒谎。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太不可思议了。在菲勒蒙看来,这只是一件,复杂而无用的机械玩具,但在某些人眼中,它却是一座,蕴藏着无限奥秘的时钟。 “我相信,您也是一个,拥有智慧的人。您一定能从‘六慧之钟’上,看到更多的东西。” 卡拉斯教授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他一定是一位,深受学生喜爱的教授。 “抱歉,我说了这么多,耽误您不少时间吧?” “没有,教授,我很感谢您,与我分享了,这么多有趣的故事。” 菲勒蒙说着,艰难地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问道:“对了,教授,校长先生他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拜访他。” “今天的话……他应该在‘詹姆斯镇学院’。很遗憾,您只能下次再去了。” “我不能现在去见他吗?” 卡拉斯教授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看来,我老糊涂了,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您的。” 他摘下眼镜,一边擦拭着镜片,一边低声说道。 “老法院大学,追求的是智慧。为了获得智慧,我们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有一条规则,您必须遵守。” 卡拉斯教授站起身来,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菲勒蒙。 “您绝对不能,跨越学院的界限。” 菲勒蒙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从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恐惧。就在那一瞬间,卡拉斯教授的眼神与菲勒蒙之前见过的那些疯子,竟然如此相似。 卡拉斯教授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和蔼,他笑着说道:“就算校长先生,今天在‘亨利八世学院’,您也不一定,能够见到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很快就会明白了。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至今都没有见过校长先生的真面目。” “这怎么可能?” 卡拉斯教授的脸上,依然挂着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但在菲勒蒙看来,这笑容却变得无比诡异。那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法院大学的校长,■■■ ■■ ■■■,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人。” 冬雨绵绵,伦敦最后的落叶被雨水打落,粘在地上。 菲勒蒙·赫伯特的父亲的葬礼,办得十分简朴。或许是因为仪式过于简单,或许是因为人们觉得,在这种凄风苦雨的天气里,为一个逝去的人送行,并不值得淋湿肩膀。总之直到父亲的灵柩被送往火葬场,教堂里的座位,也只坐了一半不到。 菲勒蒙从剑桥赶来的时候,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他的母亲戴着黑色的面纱,站在雨中,始终低着头,菲勒蒙看不清她的表情。 “菲勒蒙,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贝泽尔那个混蛋呢?” 菲勒蒙劈头盖脸地问道,他的心里,没有悲伤,只有愤怒。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要注意分寸。我给他发了讣告,但他应该没有收到。或许他留给我们的地址是假的。” “他怎么可以……” 菲勒蒙顿时语塞。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菲勒蒙知道他的二哥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在伦敦他举目无亲,独自一人操办了父亲的葬礼,还要忍受那些保险公司业务员的纠缠。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二哥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憔悴。 菲勒蒙不想知道,二哥眼角的泪痕,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在牧师结束祷告之前,他就转身离开了教堂,走向了火葬场。人们常说,逝者的灵魂,会随着火葬场的浓烟,升入天堂。但在这样的雨天就连浓烟,也无法升得很高。 父亲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公墓的骨灰堂里。五年后,父亲原本安息的地方,被建成了一家圆珠笔工厂。施工进行得十分突然,菲勒蒙甚至没有收到任何通知。父亲的骨灰就这样被随意地,撒在了伦敦的某个角落。 从那以后,菲勒蒙才真正地,接受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他不想死了。生与死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割。 …… 十二月,菲勒蒙度过了,忙碌的两个星期。 用数字来形容的话,他每天要读一本书,接待两位客人,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收到了四封信。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数字,都来自毫不相关的事件。 首先,让菲勒蒙最忙碌的,是冬季学期的课程准备工作。 正式授课,对菲勒蒙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他之前也教过学生,但那只是,一些短期的讲座。几个小时的讲座,与持续一年的大学课程,完全是两码事。大学课程需要更加系统、更加完善的教学计划。 菲勒蒙翻出了,那些被他尘封已久的书籍。虽然菲勒蒙·赫伯特博士的代表作是《民族与命运》和《反智时代》这两本书,但这完全是一个误会。 尽管如此,菲勒蒙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重新研读自己的着作,准备课程内容。现在的学生,都喜欢研究民族主义、国际关系之类的,新兴学科。幸运的是这些概念出现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即使菲勒蒙荒废了学业,他依然可以,站在学术的前沿。 但时间,依然很紧迫。 原本需要三个月,才能完成的课程准备工作,现在却要在两周内完成。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菲勒蒙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他一半时间,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另一半时间,则被软禁在家中。 虽然菲勒蒙有一大堆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但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偷懒的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两个星期,废寝忘食地阅读了十五本书,终于完成了冬季学期的课程准备工作。 然而,即使是在晚上,菲勒蒙也无法安心入睡。 每当夜幕降临,星光洒落,菲勒蒙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各种奇思妙想。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被那两本笔记上的文字,深深地吸引,如同着了魔一般,疯狂地进行着翻译工作。 《黑河福音》和《玛丽·居里》这两本笔记的英文翻译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不,准确地说,《黑河福音》的祷文部分,已经全部翻译完成了。菲勒蒙甚至,还抄写了两份手稿,一份是原文,另一份是英文译文。那些诡异的文字,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即使是思考,也会让菲勒蒙感到,如同烈火焚身般的痛苦。但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笔记边缘,那些被汗水浸湿的痕迹。 菲勒蒙无数次地感谢,人类那脆弱的发声器官。某个夜晚,他被笔记上的文字,彻底蛊惑,情不自禁地,将那些邪恶的咒语,念了出来。从那以后,菲勒蒙就变得更加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避免再次陷入疯狂。 在翻译的过程中,菲勒蒙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黑河福音》开篇的三个咒语,并不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有人告诉他的。菲勒蒙不知道,究竟是谁向他透露了,这些古老而邪恶的知识,但他对此,感到无比不安。 与《黑河福音》不同,《玛丽·居里》的笔记,内容平淡无奇,但却充满了逻辑和理性。 笔记上,只记录了一些,客观的事实和研究数据。居里夫人,会在每句话的结尾,反复确认自己的推论是否符合逻辑。一旦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进行修改。 笔记上,没有疯狂的祷文,也没有陷入绝望的恐惧。只有冰冷的文字和严谨的推理。然而随着笔记内容的深入,居里夫人的情绪,也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她的字迹也变得越来越潦草。 她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的文字变得更加干涩,更加冰冷。菲勒蒙觉得这份笔记更适合那些物理学家,或者化学家来阅读。他所知道的任何英文词汇,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居里夫人笔记中,所蕴含的那种绝望和无助。 菲勒蒙决定,一定要将最后一句话,翻译出来。或许居里夫人,在笔记的最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线索。他被居里夫人的疯狂深深地吸引。 第37章 恐惧死亡 每个夜晚,菲勒蒙都沉浸在,居里夫人的幻想之中,他的笔尖,在纸上飞舞,仿佛在与居里夫人,共舞一曲。时而轻快活泼的波尔卡,时而舒缓优雅的阿勒曼德。约翰·施特劳斯父子,轮番出现在菲勒蒙的梦中,询问他,究竟更喜欢谁的音乐。 当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户,照亮房间,菲勒蒙的魔法,就会消失。他放下手中的笔,沉沉地睡去。 不规律的生活,让菲勒蒙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无论他是在哪里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总是躺在床上。玛丽偶尔会劝他休息,但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强硬了。她太聪明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菲勒蒙对她的恐惧,和厌恶。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菲勒蒙知道,又有客人来了。 自从玛丽发现,菲勒蒙不喜欢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她就很少说话了。她曾经的体贴和温柔,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折磨。 “请进。” 房门打开,来访者的身影,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您好,赫伯特先生。” “弗兰肯斯坦博士。” 菲勒蒙说着,将脚边的箱子,往桌子底下,又推了推。箱子里,装着《黑河福音》和《玛丽·居里》的英文译本。 “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来拜访您吗……”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有些失落。 “但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出门。” “您说的没错。”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菲勒蒙。 “这是什么?” “是弗兰克会长,写给您的信。” “哦。” 菲勒蒙接过信,随手放在了桌上。弗兰肯斯坦博士看了看菲勒蒙,又看了看桌上的信,问道:“您不看看吗?”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已经收到了,他写的三封信,内容都大同小异。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这个嘛……” 弗兰肯斯坦博士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弗兰克会长,最近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如果您太忙,至少,也应该给他回封信。” “天哪,他又怎么了?就算是,把一只猎犬,放在野鸡面前,它也比阿尔特,更有耐心。” 一想到阿尔特,菲勒蒙就感到头疼。自从上次,阿尔特来过之后,就不断地给菲勒蒙写信,抱怨他懒惰,甚至还命令他,去做一些,菲勒蒙根本不想做的事情。菲勒蒙甚至怀疑,阿尔特是不是,把他当成仆人了。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麻烦你转告阿尔特,让他以后,把信交给邮差就可以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没有说话,菲勒蒙知道,他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弗兰肯斯坦博士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说道:“雪莉·玛丽,她,她还好吗?她怎么不说话了?” “……她,她很好。” 弗兰肯斯坦博士用手,捂住自己的喉咙,问道:“是声带出了问题吗?” “不,不是,比那更复杂。”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今天来,除了送信之外,还想帮她,做一些维护工作。” “维护?” “就连上帝,都无法阻止人类生病,我创造的生命,自然也会生病……”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声音,充满了悲伤。但菲勒蒙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所说的“维护”,并不仅仅是指,修理身体那么简单。菲勒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弗兰肯斯坦博士,小声一点。 弗兰肯斯坦博士疑惑地看着菲勒蒙,直到菲勒蒙做出,锁门的动作,他才恍然大悟,连忙走到门口,将房门反锁。他走到菲勒蒙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您真是太谨慎了。” “这是我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 “是因为她吗?” “没错……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会偷听别人说话……” 菲勒蒙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无奈。弗兰肯斯坦博士的目光,落在了菲勒蒙的腿上,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生命,真是令人作呕,我理解您的感受。”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着,未经菲勒蒙允许,就坐在了他的床上。这是一种,非常失礼的行为,但菲勒蒙并没有责怪他。弗兰肯斯坦博士看起来,非常沮丧,他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要将脸上的皮肤,撕下来一般。 “啊……可怜的伊丽莎白……我可怜的伊丽莎白……” 菲勒蒙静静地听着,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自言自语。他的眼中,充满了悔恨的泪水,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人类总是,对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所以,你们并不是第一个,请求我,复活死者的人。违背生命的法则,是人类的天性。对于那些愚蠢的请求,我从来没有拒绝过……” “玛丽,不是你复活的,第一个人?” 弗兰肯斯坦博士点了点头,菲勒蒙惊呼道:“天哪……难道还有,其他怪物,活在这个世界上?!” 菲勒蒙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竟然,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玛丽? “您不必担心。”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菲勒蒙会这么说。 “因为,他们都死了。” “什么?” “生命,看起来很美好,但它的本质,却无比丑陋。窥探到生命奥秘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更加惨痛……”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着,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仿佛在触摸着,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眼神迷离。 “一开始,我让他们,看起来像人类。我精心地,为他们塑造了,与生前一模一样的,皮肤和肌肉。后来,我让他们,看起来,不像人类。我尝试过,放大或者缩小他们的五官,改变他们的肤色,去除他们的毛发和皱纹……最终,我发现,越像人类的,死得越快。”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舌头,伸了出来,像一个被绞死的犯人一样,无力地垂在下巴上。 “他们,都被杀死了。被那些,苦苦哀求我,让他们复活的人,亲手杀死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 “灵魂,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逝去的灵魂,就无法回归?人类,是贪婪的生物,就连牙牙学语的婴儿,都知道,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旦被撕碎,就再也回不来了。即使你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玩具,他也会哭闹,因为他想要的,不是这个。即使拥有,一模一样的思想,一模一样的身体,也无法,让死者复生吗?雪莉·玛丽,她究竟是活人,还是一具,模仿着活人的,傀儡?弗兰克会长,他错了,上帝,根本不需要,惩罚我们。他早就,诅咒了我们,让我们亲手,杀死我们最爱的人。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生命和繁衍的奥秘。生命,是一种束缚,死亡,是一种诅咒。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死亡。” 弗兰肯斯坦博士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泪水,从他那,凹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雪莉·玛丽……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玩偶了。毕竟,她是由蜂蜡,和金属,拼凑而成的。但即使是这样,您依然,对她充满了厌恶。” 弗兰肯斯坦博士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但他的声音,依然沙哑而无力。 “弗兰克会长,写给您的信,都被邮局,监控了。寄往弗兰克庄园的信,也是一样……”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但是,弗兰克会长,特意叮嘱我,不要在信里,写任何重要的事情……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我们的敌人,已经渗透到了,英国社会的各个角落。您一定要,小心。”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他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径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原本在门外偷听的玛丽,已经不见了。或许是因为,房间里,已经没有声音了,或许是因为,房门被反锁了。菲勒蒙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封,阿尔特写给他的信。 他突然意识到: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得没错,人类害怕死亡。这是,人类的本能。 雪莉·玛丽,她在死亡的彼岸看到了什么?菲勒蒙害怕她。 但是,如果死亡真的如此可怕,为什么,他对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没有任何记忆? 第38章 菲勒蒙·赫伯特已死……(一) “玛丽,你在吗?” 弗兰肯斯坦博士离开后,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他试探性地呼唤着玛丽的名字。 还好,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玛丽很快便出现在了房门口,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菲勒蒙的指示。菲勒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 “……给我倒杯茶吧,我口渴了。” 菲勒蒙随便找了个借口。玛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菲勒蒙从玛丽那,在他看来怪异无比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依然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回到从前。 这个发现,让菲勒蒙感到无比震惊。 他呆呆地望着门口,直到玛丽的身影消失,他才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关上房门,拿起阿尔特·弗兰克(阿尔特)写给他的信。他已经收到了三封阿尔特的信,但真正重要的内容,应该就藏在这封信里。 阿尔特虽然喜欢恶作剧,但他并不是一个,不懂得轻重缓急的人。他特意让弗兰肯斯坦博士,转告他关于邮局的事情,就是在提醒菲勒蒙,一定要认真对待这封信。 菲勒蒙决定,暂时将玛丽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弄清楚,阿尔特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信封的边缘和底部,没有任何装饰性的图案。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封口,确认信封没有被拆开过,才将信封打开。信封里,只有一张粗糙的纸片,菲勒蒙甚至不确定,是否应该称它为“信纸”。 这张纸,看起来很不自然,像是被人,用手工撕下来的。如果这真的是,被人检查过的痕迹,那么,那个检查信件的人,一定是一个,极其不专业的间谍。所以,菲勒蒙更愿意相信,这是阿尔特的恶趣味。 信纸上的内容,如下: 菲勒蒙·赫伯特已死。 他是一位勇敢的海军,剑桥大学的毕业生,伟大的“老鼠隔膜研究会”的成员,但他也是上流社会的弃儿,大学的教授,不懂女人的老处男,以及冷酷的杀人凶手。他还是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失去父亲的孤儿,丑闻缠身的可怜虫,以及厌恶裤子的变态暴露狂。 失去他,是我们的损失,但即使没有他,皇家海军依然会继续前进。请您在参加他的葬礼时,务必保持礼貌。 ps. 前三封信,不是我写的,请您不要相信,直接烧掉就可以了。 信纸上,写满了恶毒的诅咒。 即使是开玩笑,也不应该写这种信。阿尔特虽然是世界上,最幼稚的恶作剧爱好者,但他绝对不会,用这种低级的方式,来嘲笑别人。他是一个,极其注重礼仪,并且,将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如何优雅地羞辱别人,这项伟大事业中的绅士。 所以,这封信,一定是一个玩笑,一个文字游戏,一个密码。 菲勒蒙对这种文字游戏,了如指掌。这是二十年前,他和阿尔特,一起参加某个俱乐部的时候,阿尔特发明的一种,用来捉弄别人的文字游戏。菲勒蒙整整被阿尔特,折磨了两个月。 当然,菲勒蒙也是,阿尔特的捉弄对象之一。他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谜语,折磨得焦头烂额。也正因为如此,二十年后的今天,菲勒蒙依然能够,一眼就看穿,阿尔特的把戏。 菲勒蒙逐字逐句地,阅读着信上的内容,他告诫自己,不要着急。 “叮铃铃……” 就在菲勒蒙,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信件内容的时候,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玛丽正在厨房里,烧水,她应该没有听到门铃声。就算她听到了,菲勒蒙也不希望,她去开门。菲勒蒙放下信,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 “赫伯特,好久不见。” 男人胸前,佩戴着皇家维多利亚骑士勋章,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伦敦最着名的海军将领,还因为,他是菲勒蒙的战友。 “罗伯特!你怎么来了?” 男人名叫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那位将与阿蒙森,争夺南极点桂冠的海军上校。 “听说你最近,混得不错,都升上校了?” “运气好罢了。” 斯科特嘴上说着谦虚的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自信。他出身海军世家,骨子里,就流淌着军人的血液,他那与生俱来的自信,以及,略显傲慢的性格,让他树敌无数。 菲勒蒙将斯科特,请进了客厅。 这栋新建的公寓,每个房间,都配有一个客厅,但客厅的面积,都很小,而且,位置都很偏僻,像是建筑师,在设计图纸的最后,才想起来,要加一个客厅,所以,就随便找了个角落,塞了进去。 与几天前相比,客厅已经焕然一新。虽然墙角的老鼠洞,依然存在,但至少,老鼠们,已经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在菲勒蒙的客厅里,横行霸道了。 斯科特刚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恭喜你出狱。” “这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不过,还是谢谢你。” 每次听到别人,提起这件事,菲勒蒙都觉得,恍如隔世。他不敢相信,自己出狱,还不到一个月。 “你退役之后,怎么比在军队里,还要不安分?要不要考虑,重新入伍?”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适合,当军人的人。” 斯科特的眼神,无比真诚。菲勒蒙连忙转移话题。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我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 “你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夏天吗?” “撒丁岛。” 菲勒蒙低声说道。 “那是,无数年轻人的坟墓,我怎么可能忘记。” “我当时,以为你疯了。” 斯科特笑着说道。 “岛上最危险的地方,总能看到你的身影。你就像是一个,不怕死的疯子,总是冲在最前面。那个夏天,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条命。这就是军人精神,不是吗?” 菲勒蒙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对了,是阿尔特。一年前,菲勒蒙在弗兰克庄园,与阿尔特重逢,阿尔特也说过,类似的话。 “没想到,你还是个,这么热心的征兵官。你的故事,我已经听腻了,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与斯科特的对话,让菲勒蒙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不自觉地,用起了,当年在军队里,才会使用的粗俗语言。斯科特并没有指责菲勒蒙的失礼,他笑了笑,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需要你的帮助,不是退役军官的帮助,而是探险家的帮助。你愿意吗?” “我的帮助?当然,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菲勒蒙已经猜到,斯科特来找他,是为了什么。斯科特是伦敦最着名的海军将领,他的探险之旅,也必将名垂青史。 “你听说过‘发现之旅’吗?” “只要不是聋子,就应该知道吧。” 发现之旅。 二十世纪即将到来,科技的进步,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曾经需要,一个月的旅程,如今乘坐火车,只需要一天就能到达。但世界地图上,依然存在着,许多空白的区域。 南方的黑暗大陆,世界尽头的南北极,太平洋上那些,遗留着古老文明痕迹的小岛,以及美洲西部,那些神秘而原始的部落…… 人类,向未知的世界,发起了挑战。人们对知识的渴望,达到了顶峰,他们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 欧美各国,为了争夺荣誉,不惜投入巨资,支持探险活动。无数探险家,为了财富和名声,踏上了,前往未知世界的旅程。作为传统的海洋强国,大英帝国,自然也不甘落后。 皇家学会、皇家地理学会、皇家海军,联手发起了,一系列的探险活动。 原本停泊在港口的英国舰队,再次扬帆起航,无数优秀的海军军官,被派往世界各地。这已经成为,一项全球性的赛事,堪称“国际体育时代”的开端。所有伦敦市民,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英国探险队,凯旋的消息。菲勒蒙出狱的消息,之所以没有登上报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连探险,你都比我厉害了。” 站在菲勒蒙面前的,可是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那位将与阿蒙森,争夺南极点桂冠的,伟大的探险家。 斯科特已经被选为,南极探险队的队长,他成为了,万众瞩目的英雄,这个时代的主角。而菲勒蒙,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退役军官。 “你在说什么?在英国,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黑暗大陆了。” “李文斯顿博士,不是更了解吗?” 面对菲勒蒙,理直气壮的反驳,斯科特顿时语塞。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较劲,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你现在,可是伦敦最有名的探险家。” “我的名声,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说说,你的计划吧。” “你也知道,我被任命为,南极探险队的队长。” 菲勒蒙点了点头,说道:“恭喜你。” 第39章 菲勒蒙·赫伯特已死……(二) “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斯科特的眼神,无比真诚,菲勒蒙却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知道,我为什么退役吗?” “我知道,但你退役一年后,就以探险家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非洲。你不知道,我们当时,在背后,说了你多少坏话。” 菲勒蒙无言以对。 “那是因为,我还年轻,而且,那是黑暗大陆。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上,只需要沿着河流,逆流而上,就可以了。南极,完全不同。” “你好像去过南极一样。” 斯科特锐利的目光,让菲勒蒙感到有些不自在。斯科特以前,可是一个,不懂得拐弯抹角的家伙,没想到,现在竟然变得,如此精明。菲勒蒙只好再次转移话题。 “皇家学会的那些家伙,应该不会同意,让我加入探险队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皇家学会已经将,选择队员的权利,交给了我。我只需要,带上他们指定的,几个学者,然后,提交一些测量数据,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说了算。” 斯科特的态度,十分坚决。 事实上,斯科特的提议,已经是破格录取了。所有英国的年轻人,都梦想着,能够加入南极探险队。而斯科特,却因为私人关系,主动邀请菲勒蒙加入。 “南极……” 菲勒蒙的心,动摇了。尽管,他已经接受了,老法院大学的聘请,但他依然,被斯科特的提议,深深地吸引。他想要离开伦敦,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一个,可以让他,忘记过去一年,所有痛苦的地方。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菲勒蒙这才想起,他之前,让玛丽去泡茶了。他只顾着,和斯科特聊天,忘记了告诉玛丽,不要进来。 “等等,别进来!” 菲勒蒙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玛丽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茶盘上,放着茶壶,和一篮子司康饼。斯科特看到玛丽后,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慌乱。这个,杀人无数的军人,竟然如此害怕,一个死而复生的女人。生与死,构成了一条,诡异的循环。 “那,那是什么怪物?” “罗伯特,冷静一点,她只是我的女佣。” 斯科特猛地站起身来,玛丽吓得连连后退。 “你疯了吗?还是我疯了?你怎么能,把她叫做女佣?这太可怕了!你竟然,把这种怪物,藏在家里!” “罗伯特!” 斯科特已经失去了理智,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方寸大乱。菲勒蒙想要阻止他,但他行动不便,而斯科特,却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军人。 “我们改天再聊!换个地方聊!” 斯科特说着,一把推开玛丽,慌慌张张地逃离了菲勒蒙的公寓。房门打开,又重重地关上。玛丽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茶盘翻倒,茶水和司康饼,散落一地。菲勒蒙扔下手杖,冲到玛丽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玛丽,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受伤”这个词,只适用于,活着的生物。 “主人……” 玛丽的声音,空洞而无力。 “我,我是怪物吗?” “……你怪我吗?” 玛丽没有回答,菲勒蒙知道,她怪他。 “看来,我真的,哪里也去不了了。” “对不起……” 弗兰肯斯坦博士说得没错,菲勒蒙已经,受到了惩罚。他宁愿,自己下地狱,被魔鬼吞噬,也不愿意,看到玛丽,如此痛苦。但玛丽,却没有责怪他。 “主人,请您,不要离开我。” 菲勒蒙终于明白,真正可怕的怪物,是他自己。与玛丽的纯洁和善良相比,他是多么丑陋,多么卑鄙。 菲勒蒙扶起玛丽,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今晚,来我的房间吧。我会告诉你,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会告诉你,伦敦,正在发生什么。你可能会,无法接受,你可能会,想要杀了我。” 玛丽的双眼,机械地眨动着。 “如果你不愿意来,我明天,就去乡下,给你找一栋房子。你可以说,自己害怕阳光,所以,要戴面纱,穿长袍,这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如果你不喜欢那里,我可以帮你,搬到其他地方。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钱,让你,开始新的生活……虽然,这远远不够,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菲勒蒙不知道,玛丽在想什么。她无法用语言,也无法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菲勒蒙曾经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玛丽的眼睛,却像伦敦清晨的雾气一般,虚无缥缈,让人捉摸不透。 但菲勒蒙相信,玛丽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站起身来,向菲勒蒙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是菲勒蒙,临时为她准备的,一个满是灰尘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地上的司康饼,除了老鼠之外,没有人会感兴趣。 阿尔特的信,依然静静地,躺在菲勒蒙的书桌上。 菲勒蒙坐在椅子上,再次拿起那封信。阿尔特的密码,非常简单,即使是小学生,也能轻易破解。这只是一个文字游戏,只需要忽略那些,毫无意义的修饰词,然后,将肯定句,和否定句,颠倒过来,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只需要倒着读,就可以了。 “失去他,是我们的损失,但即使没有他,皇家海军依然会继续前进。请您在参加他的葬礼时,务必保持礼貌。” 皇家海军(royal navy)不需要他。而他是一个勇敢的海军(navy)。所以剩下的就是“royal”。 需要的是礼貌(polite),而他,被上流社会(polite society)驱逐。所以剩下的就是“society”。 合起来就是“royal society”皇家学会。 在信的末尾阿尔特写道: “ps. 前三封信,不是我写的,请您不要相信,直接烧掉就可以了。” 阿尔特煞费苦心地,写下这句话,就是为了提醒菲勒蒙: 菲勒蒙放下信,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尔特,早就知道,敌人的真面目了。 “不要相信皇家学会!” 第40章 ■■■ ■■ ■■■降临(一) 那天晚上,伦敦陷入一片死寂。直到深夜,玛丽才来到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的房间。 平时,菲勒蒙早就睡了,但今天,他却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玛丽在菲勒蒙的示意下,安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菲勒蒙的书桌上,放着两本笔记,分别是《黑河福音》和《玛丽·居里》的笔记。这些都是菲勒蒙平时秘而不宣的研究成果。玛丽的目光,在笔记上停留了片刻,但她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 菲勒蒙从白天就开始,准备着要说的话,但当玛丽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显得生硬而突兀。 “你知道吗?是你杀了我。” 玛丽那双水银般的眼珠,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玛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走调的乐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人造声带,由铜和锌制成,虽然可以发出优美的声音,但却无法完美地,表达人类的情感。 “我,我曾经想过,这种可能性。我知道,我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伤势严重到,需要抛弃身体,那就意味着,我已经死了。而且……” 玛丽那双,由胶原蛋白和防腐剂填充的玻璃眼珠,转向菲勒蒙,直视着他的眼睛。 “没错,那天晚上,我咬断了你的喉咙。我的尖牙,刺穿了你的动脉,你因为失血过多,心脏骤停而死。” 玛丽惊恐地移开了视线,低声说道:“您为什么要说这些?您是在折磨我吗?您还是认为,是我偷了您的怀表吗?” “不,不是的。” 菲勒蒙羞愧地低下头,说道。 “我疯了。” “什么?” “我为了恢复理智,将我的自我,献祭给了野兽,但我依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些虫子,在我的脑袋里,啃食的声音。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我的大脑,我正在慢慢地,走向疯狂。” 玛丽眨了眨眼睛,问道:“您是在比喻吗?” “我希望是。” 菲勒蒙终于理解了,阿尔特的痛苦。这些真相,究竟该如何说出口?在直面真正的恐惧之前,该如何做好心理准备? 菲勒蒙无力地,继续说道: “想象一下,麦哲伦为了证明地球是圆的,而扬帆远航,结果却在旅途的终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深渊。人类积累的所有知识,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幻想,所有的大陆,都将被洋流卷入,那无尽的深渊之中。我就像,维多利亚号上,那十八名幸存者之一,因为触碰了禁忌,而提前看到了,那残酷的真相。而人类脆弱的精神,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玛丽的语气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拒绝接受,菲勒蒙所说的一切。 “玛丽,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身边?我早就说过,你并不愚蠢,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你难道没有,察觉到什么吗?”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我原本希望,你不要来。我希望你,永远离开伦敦,去过,平静的生活。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赎罪,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既然你选择,留在伦敦,我就不能再,对你隐瞒真相了。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现在……” 菲勒蒙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以发出声音。 “在伦敦的阴影中,隐藏着,足以毁灭人类的黑暗。而雪莉·玛丽,你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那份名单上。” 菲勒蒙说着,从笔记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了玛丽。那是一张,特殊规格的打印纸,菲勒蒙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神谕”,才会使用这种纸。 “你还记得,弗兰克伯爵吗?” 玛丽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天,雪莉·玛丽,在地下实验室里,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正在缝合她头颅的,弗兰肯斯坦博士。菲勒蒙和阿尔特,就站在旁边。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全身赤裸。 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这绝对是一场,难以磨灭的噩梦。而阿尔特和弗兰肯斯坦博士,后来的拜访,更是让她,雪上加霜。 “他是一个,比其他人,更早洞悉世界真相的人。他一直在寻找,拯救人类的方法,为此,他创建了,一个名为‘弗兰克学会’的秘密组织。我也将加入,这个组织。而这个组织的核心,就是位于,弗兰克庄园地下室的,‘神谕’。没错,就是你那天,在地下室里看到的,那个巨大的机器。它是一个,拥有强大计算能力的计算机,它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预测未来了。” 菲勒蒙的声音,低沉而阴郁。 “根据‘神谕’的计算结果,你,玛丽,将会成为,毁灭人类的元凶之一。” 雪莉·玛丽复活的那天,“神谕”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输出了,一个新的结果。 “3” 打印纸上,赫然印着,这个罗马数字。 “你……或许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说实话,我现在,也很害怕你。” 那天晚上,菲勒蒙和玛丽,聊了很多。 从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将会看到的,末日景象,到如何修复,破碎的茶杯,等等。玛丽并没有,表现出菲勒蒙预想中的,恐惧和绝望。 她非常认真地,询问菲勒蒙,该如何接待客人。她试着戴上面纱,试着模仿着,开门的样子,询问菲勒蒙,哪种方式,看起来不那么可怕。菲勒蒙不知道,玛丽是真的,接受了现实,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 他们一直聊到,伦敦的夜空,只剩下最后一盏灯火。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所有的话题,都消失了,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玛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她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菲勒蒙对玛丽说,自己累了,让她回去休息。玛丽离开后,菲勒蒙打开窗户,吐了起来。 那天晚上,菲勒蒙发起了高烧,昏迷了过去。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与无数的亡灵,一起跳舞。 第二天,菲勒蒙一大早就出门了。 直到他离开家,都没有看到玛丽的身影。玛丽以前,总是会在菲勒蒙起床之前,就将房间打扫干净,所以,菲勒蒙不认为,她还在睡觉。他觉得,玛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昨晚发生的一切。 菲勒蒙也一样。他没有叫马车,而是选择,步行前往大学。 伦敦冬日清晨,特有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城市。菲勒蒙每呼吸一次,都能感觉到,那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涌入他的肺部。但这却让他,感到无比清醒。 大学离菲勒蒙的住处,并不远,即使是他,缓慢的步伐,也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菲勒蒙抬头望去,浓雾遮蔽了天空,他什么也看不到。 老法院大学。 这座神秘而封闭的大学,即使是在十九世纪,也显得格格不入。菲勒蒙很难想象,在二十一世纪,人们该如何理解,这座大学的存在。 所以,菲勒蒙决定,用十九世纪,最先进的大学——剑桥大学,来进行类比。 当然,菲勒蒙选择剑桥大学,作为例子,绝对没有,任何私心。即使是牛津大学,那座以出版英语词典,而闻名的大学,也在后来,效仿了剑桥大学的制度,所以,菲勒蒙无需赘述。 总之,言归正传。 在十九世纪,所有大学生,都会被分配到,不同的学院。这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学院”,而是一种,类似于“系”的概念。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的校区,学生们,会在学院的宿舍里,住宿和学习。 但这并不意味着,学院就等同于“系”。“系”依然存在,每个系,都有自己的教授。在剑桥大学,一个教授,最多只会带,五六个学生,因为,在那个时代,大学的主要功能,是培养学者。 当然,学生们,可以自由选择,任何学院的课程。 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老法院大学的制度,在十九世纪,是多么奇葩了。 从两百五十年前,修道院,第一次向公众开放,他们的传统,就一直延续至今。由于场地有限,老法院大学,只有三个学院,而且,这三个学院,彼此之间,完全隔绝。 教授和学生,都不知道,其他学院里,有哪些人,在上什么课,在做什么研究。甚至,就连毕业生,在离开学校之后,依然会对自己的学院,讳莫如深,不愿向外人透露,自己曾经,就读于哪个学院。 这实在太奇怪了。菲勒蒙很难想象,在伦敦的某个角落,竟然存在着,这样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组织。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他: ■■■ ■■ ■■■。 自从昨天晚上,看了阿尔特的信之后,菲勒蒙就对老法院大学,充满了怀疑。如果卡拉斯代理校长,说的是真的,那么,校长一定与皇家学会,有着密切的联系。 而老法院大学,也充满了,各种诡异的暗示。 菲勒蒙完全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他就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士兵,走进了敌人,设下的陷阱。菲勒蒙来到老法院大学,似乎是偶然,却又像是必然。 菲勒蒙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真相。 总之,菲勒蒙思绪万千,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亨利八世学院”。虽然时间还早,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老法院大学的建筑,如同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即使是看起来,相连的走廊和楼梯,也经常会,通向不同的地方。 菲勒蒙对这节课,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在这样一所,规模不大的大学里,冬季学期的课程,应该不会有,太多学生来听。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因为丑闻,而名声大噪的,新来的教授,在学术界,并没有什么名气。 然而,当菲勒蒙走进教室,却发现,教室里,座无虚席。 教室并不小,但依然有许多学生,因为没有座位,而站在教室后面,准备听课。所有学生,都带着笔记本和笔,他们不像是,走错了教室。 菲勒蒙打开门,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愣住了。 直到学生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他像一头,被赶进屠宰场的猪一样,慢吞吞地走上讲台。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道: “大家好,我是菲勒蒙·赫伯特,今天,我将为大家讲授,‘民族主义与国际政治学’这门课程。希望大家,都能有所收获。” 在学生们,礼貌的掌声中,课程开始了。 虽然情况,出乎菲勒蒙的意料,但课程进行得,还算顺利。老法院大学的学生,学习热情很高,丝毫不逊色于,剑桥大学的学生。菲勒蒙每讲完一个知识点,都会被学生们,各种各样的问题,淹没。 学生们的问题,都很天真,也很学术,但其中,也有一些问题,非常尖锐,即使是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也未必能够,给出满意的答案。而菲勒蒙,就是这门课的教授。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为学生们,解释那些,他也不太明白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这门课,会从道德的角度,来探讨民族主义,但学生们,却只关注逻辑和理性。想要向这些学生,解释“民族自决”的概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菲勒蒙甚至觉得,有些学生,就是为了反驳他,才来听课的。他最终,不得不宣布,休息十分钟。 第41章 ■■■ ■■ ■■■降临(二) 一些学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然后,一些新的面孔,出现在了教室里,坐在了,那些空出来的座位上。菲勒蒙知道,老法院大学的学风,比较自由,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感到有些震惊。 “您是不是,很惊讶?” 菲勒蒙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一个学生,走到他身边,问道。 “你是……” 菲勒蒙看着眼前的学生,觉得有些眼熟,但他实在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女生似乎早就料到,菲勒蒙会忘记她,她笑着提醒道: “三个月前,我们在图书馆,见过面,您还记得吗?” “啊,我想起来了。” 菲勒蒙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生,就是三个月前,在图书馆里,帮他上楼梯的那个,热心的学生。 “你也来听课了?你觉得,我的课,怎么样?” 菲勒蒙试探性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女生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说实话,有点无聊。您的课,会越来越精彩吧?” 菲勒蒙再次被震惊了,他竟然,无言以对。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课,一定会比那些,老教授的课,更加生动有趣,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女生并没有理会,菲勒蒙的震惊,她继续说道: “我之前就说过,我希望,老法院大学,能够注入新鲜血液。其他同学,也都是这么想的。每当有新教授,来学校任教,我们都会去听,他的第一节课。这已经成为,老法院大学的传统了,就像是,一场智慧的洗礼。” 又是“智慧”这个词。 看来,对“智慧”的崇拜,并不仅仅是,卡拉斯代理校长,一个人的想法。菲勒蒙很难理解,在这样一所,汇聚了,来自不同背景,不同阶层的学生的大学里,怎么会形成,如此统一的价值观。 “你们倒是轻松,可以自由选择,想听的课程,而且,教授也不会给你们打分。” “也不是完全没有压力,毕竟,最终决定,我们是否能够毕业的,是■■■ ■■ ■■■校长。” 虽然菲勒蒙觉得,女生的解释,有些牵强,但他说的是事实。 在老法院大学,所有课程,都对学生开放。学生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也可以随时放弃,任何课程。他们不需要参加考试,也不需要评分,而最终决定,他们是否能够毕业的,只有校长一个人。 菲勒蒙很难想象,一个连与教授签订合同,都懒得动笔的校长,究竟是如何,评估所有学生的学习情况,又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决定,哪些学生,可以毕业的。 “你们总是,这样称呼他吗?” “您是指,■■■ ■■ ■■■校长吗?” “没错。” “因为,我们学校,有四位校长,包括三位代理校长。所以,我们必须,区分清楚。” 虽然女生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菲勒蒙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您今天,就能见到校长先生了。今天,校长先生,会来我们学院。” “那太好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校长先生呢。我去校长办公室,能见到他吗?” 女生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不,校长先生,无处不在。只要您,拥有真正的智慧。” 菲勒蒙从女生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这让他想起了,两周前,与卡拉斯代理校长,见面时的情景。眼前的女生,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感。 菲勒蒙连忙转移话题,问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听我的课。难道,学校很少有,新教授来吗?” “不是的,但是,很少有教授,能够留下来。” 菲勒蒙似乎明白了,女生话里的意思。每次来到老法院大学,菲勒蒙都会被,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所包围。他很难想象,会有人,愿意留在这所,封闭而压抑的大学里。 “我们都对您,充满了期待。” 休息时间结束,课程继续进行。 菲勒蒙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刚才与女生,短短几分钟的对话,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努力地,继续讲课。 唯一不同的是,教室里的学生,已经换了一批。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他们的位置,被一些,菲勒蒙从未见过的,学生所取代。菲勒蒙很难适应,这种自由散漫的,课堂氛围。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十五分。 一个学生,突然站了起来。 菲勒蒙对这个学生,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看起来,太普通了。他就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大学生,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每个大学里,都会有,这样的学生。 菲勒蒙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学生,会突然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但就在那一刻,菲勒蒙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学生,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纯粹的狂喜。 学生原本清澈的双眸,变得浑浊不堪,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兴奋地,指着天花板,大声喊道: “■■■ ■■ ■■■降临了!” 所有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学生的身上。他们顺着学生的目光,抬头看向天花板。 菲勒蒙没有看到,天花板上,究竟有什么。学生的举动,太过突然,菲勒蒙只想着,要阻止他。这个学生,看起来,像是疯了。 另一个学生,也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是真的!■■■ ■■ ■■■降临了!” 他的喊声,仿佛是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学生,站了起来。最终,整个教室里,只剩下菲勒蒙一个人,还坐在椅子上。学生们,都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狂热。 “哦!■■■ ■■ ■■■降临了!哦!■■■ ■■ ■■■降临了!”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惊恐地发现,就连那个,在课间休息时,与他聊天过的女生,也加入了,狂欢的人群。 其他人,也一样。那些积极提问的学生,那些指出他书中错误的学生,那些认真做笔记的学生,所有那些,原本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学生,都变成了,菲勒蒙不认识的人。他们的眼中,只有疯狂。 菲勒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学生们,陷入疯狂。 他无意间,瞥见了,窗台上的一张,羊皮纸。他不知道,这张羊皮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羊皮纸,拿了起来。 学生们,对菲勒蒙的举动,毫不在意。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羊皮纸,纸上印着,老法院大学的校徽。 “■■■ ■■ ■■■降临了!哦!■■■ ■■ ■■■降临了!” “■■■ ■■ ■■■降临了!” “……” 学生们的喊声,渐渐平息下来。从第一个学生,站起来,到所有学生,都安静下来,似乎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学生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们看着菲勒蒙,眼神平静,仿佛在等待着,他继续讲课。菲勒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十五分。 菲勒蒙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草草地结束了课程。他没有理会,学生们的提问,也没有和他们告别,就逃命似的,跑出了教室。 难道,他又疯了吗?难道,他出现了幻觉? 菲勒蒙将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握住那张羊皮纸。羊皮纸粗糙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他没有疯,他也没有出现幻觉。 ■■■ ■■ ■■■,真的降临了。 第42章 人生苦短,艺术漫长(一) 过了很久,菲勒蒙·赫伯特才终于冷静下来。 尽管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事件,但校园里,依然是一片祥和的景象。一对知更鸟,站在路灯上,欢快地歌唱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草坪上,谈笑风生,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有菲勒蒙,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缩着脖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种平静的氛围,与他刚才经历的,诡异事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得荒诞而恐怖。这与雅各布岛,和西诺伍德公墓的事件,完全不同。之前的两次事件,都发生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那些嗜血的怪物,隐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而老法院大学,却位于伦敦市中心,数百名学生,在这里自由地进出。他们对菲勒蒙,没有任何敌意,也没有崇拜,那些邪恶的神灵,更没有用,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言,低声呓语。 菲勒蒙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片迷雾中行走。这在伦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却让他,感到无比不安。 “啊,赫伯特教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菲勒蒙身后传来。菲勒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杖,猛地转过身去。 “卡拉斯代理校长。” “今天,叫我教授就可以了,校长先生,已经来了。” 是卡拉斯教授。这位老教授,看起来比两周前,在校长办公室里,要轻松许多。但菲勒蒙却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虚伪。卡拉斯教授,在这个时候出现,未免也太巧合了。 “您的第一节课,感觉怎么样?” “不太顺利。” 菲勒蒙含糊其辞地说道。卡拉斯教授却毫不在意,笑着说道:“一开始,就一帆风顺的事情,往往没有什么价值。” “学生们,有些奇怪。” 菲勒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卡拉斯教授,虽然只是代理校长,但他实际上,负责着学院的,所有事务。菲勒蒙相信,他不可能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卡拉斯教授听到菲勒蒙的话,顿时握紧了双拳。菲勒蒙也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我理解您的感受,这里的学生,与其他大学的学生,很不一样。在老法院大学,所有人都追求智慧,而智慧与知识,虽然经常被混淆,但实际上,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拥有太多知识的人,往往会变得狭隘,而拥有智慧的人,则会对新知识,保持谨慎。所以,学生们,才会抗拒您的课程。” 卡拉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拳头,像是在打拳击。他那笨拙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们在反抗,他们在挑战,那些学者们,积累了数千年的,知识权威。那些只会死记硬背,毫无真才实学的教授,都会被淘汰。他们甚至,到离开讲台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卡拉斯教授说着,拍了拍菲勒蒙的肩膀,这是一种,地中海人特有的,表达友好的方式。但在伦敦,这种行为,却显得有些唐突。 “但您说,您的课程,不太顺利,那就说明,您一定教会了他们,一些东西。我很期待,您接下来的表现。” 卡拉斯教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像是在唱歌。在伦敦,人们总是,吝啬于表达善意,所以,菲勒蒙很难相信,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教授,会是,这所疯狂大学的,一员。他更像是一个,受害者。 但菲勒蒙,已经亲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几十个,性格迥异的学生,竟然同时,陷入了疯狂。在疯狂面前,人类是如此平等。 菲勒蒙和卡拉斯教授,并肩走在校园里。卡拉斯教授特意放慢了脚步,与菲勒蒙保持一致。菲勒蒙不得不承认,卡拉斯教授,是真的关心他。 他们头顶的旗杆上,老法院大学的校旗,迎风飘扬。那诡异的图案,让菲勒蒙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曾经的修道院,如今却变成了,一座充满亵渎的大学。 “您不觉得,这面旗帜,很神奇吗?如此小的图案,却蕴藏着,世间万物的真理。” 菲勒蒙转头看向卡拉斯教授,只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敬畏。 “您是指,校徽吗?” “这个校徽,是■■■ ■■ ■■■校长,亲自设计的。它就像‘六慧之钟’一样,只有拥有智慧的人,才能从中,获得启迪。它是一种预言。” 又是这个名字,菲勒蒙的头,又开始疼了。 菲勒蒙知道,他们对校长,近乎崇拜,但卡拉斯教授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菲勒蒙忍不住,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法院修道院,变成老法院大学,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了。” “啊,当然,我指的是,第一任校长。” 卡拉斯教授爽朗地笑着,回答道。 “难道,每一任校长,都叫■■■ ■■ ■■■吗?” “这个嘛……” 卡拉斯教授的回答,让菲勒蒙更加困惑了。 “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校长,是第几任,他是什么时候,上任的,以及,下一任校长,会是谁。但我们都习惯,将每一任校长,都称为■■■ ■■ ■■■。”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只要我们,学习他的智慧,传承他的思想,我们,就都是■■■ ■■ ■■■的一部分。老法院大学,就是一个,培养■■■ ■■ ■■■的摇篮。” 卡拉斯教授,突然变得狂热起来,这让菲勒蒙感到,无比恐惧。他不忠于女王,也不信仰上帝,他只崇拜,那位神秘的校长,以及,他所传授的智慧。 “买真理,不可卖;也买智慧,训诲,和聪明。” 菲勒蒙转过头,看着卡拉斯教授,说道。 “这是《箴言》里的一句话。您不觉得,这句话,很矛盾吗?知识、智慧、训诲、聪明,都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卖呢?所罗门,真是一个愚蠢的国王,他不懂得,智慧需要分享,所以,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而我们,作为教授,我们的职责,就是传授知识。我们不能,效仿这位愚蠢的国王。” 卡拉斯教授,对这位智慧之王,做出了,大胆的解读。 “在老法院大学,分享智慧,是至高无上的美德。” 菲勒蒙转头看向,那些将学院,隔离开来的高墙,卡拉斯教授所说的“分享”,仅仅局限于,学院内部。 “我不明白。” “研究版本,您将被保存.” 卡拉斯教授神秘地笑了笑,说道。 “没关系,您迟早会明白的,因为您,是一个拥有智慧的人。” 菲勒蒙来到弗兰克庄园,径直走向了,阿尔特的房间。 阿尔特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那张,大得有些夸张的餐桌旁。菲勒蒙终于解开了,他心中,关于阿尔特的一个疑惑:没有佣人的阿尔特,平时都是,吃些什么? 阿尔特的面前,放着一盘,浸泡在糖浆里的腌肉。与其说,那是糖浆,不如说,那是一层,焦糖色的硬壳,就像焦糖布丁的表面一样。阿尔特用勺子和刀,将腌肉切成小块,然后,塞进嘴里。 菲勒蒙看着,就觉得反胃。阿尔特的脸色,也很苍白,显然,这东西,并不好吃。 “要尝尝吗?” “不了,谢谢。我已经过了,喜欢吃甜食的年纪了。” 阿尔特放下餐具,擦了擦嘴。他的手上,沾满了糖浆,散发着,甜腻的气味。菲勒蒙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糟糕的餐桌礼仪,即使是八岁的孩子,也比他,更有教养。 “老法院大学,出事了。” 菲勒蒙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一开口,就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是来继续,上次的话题的呢。关于学会的事情。” “这件事,很重要。我不能再,坐视不理了。既然我决定,留在伦敦,我就会加入,你的学会。所以,你最好,听我说。或许,有几百个,无辜的年轻人,正处于危险之中。” “是吗?那倒是,值得一听。你刚才,说什么?” 阿尔特将盘子,推到一边,双手撑在桌子上。盘子里的苍蝇,嗡嗡地飞了起来。 “你知道,我已经成为,老法院大学的教授了吧?” “什么?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阿尔特惊讶地喊道,然后,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 ■■■,老法院大学的校长,他就在那里!” “你认识他?” 菲勒蒙问道。阿尔特似乎早就,预料到,菲勒蒙会问这个问题,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调查过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邀请,加入学会的人。他与那些,徒有虚名的家伙不同,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虽然他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最近,伦敦所有报纸上,都出现了他的名字。除了皇家学会的会长,和■■ ■■■那个家伙之外,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听说,现在,学术界,已经形成了一种惯例,在发表论文之前,都要先将论文,送到老法院大学,让校长过目。你能相信吗?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竟然会向他,低头。但他却拒绝加入,皇家学会。” 阿尔特突然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 “我给他发了邀请函,然后,继续调查他。但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一个着名的学者,总会留下,一些痕迹。比如,在某个重要会议的,名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给某个学术期刊,写一封,长篇大论的抗议信,等等。但这个家伙,却只在老法院大学,活动。那座位于,伦敦北部,封闭而阴森的堡垒。现在,已经是现代社会了,但他却像一个,生活在中世纪的人。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见过他的人。” 阿尔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真不应该,给他发邀请函,这太危险了。就算他,真的存在,我们也惹不起他。我不知道,学会的秘密,泄露了多少。会员名单,会不会已经,落入他的手中?应该不会,‘弗兰克的蠢货们’,只是一个幌子,就算他,调查那些人,也什么都查不到。” 菲勒蒙终于明白,阿尔特为什么,如此不安了。 阿尔特害怕■■■ ■■ ■■■校长,因为他,也无法看透,这个神秘的人物。 “冷静一点,你这样,我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第43章 美妙的香味(一)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与皇家学会,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皇家学会,不可能允许他,在伦敦,建立一个独立王国。究竟是什么,吸引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学者?他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菲洛,现在,正是学会,需要召集所有成员,的关键时刻。就算学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也不想,与■■ ■■■那个爱尔兰书呆子,发生冲突。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尔特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一样。他回到座位上,笑着说道: “不过,我们这边,也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帮手。就算他,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计划。” “阿尔特,你该不会是想……” “菲洛,我需要,关于■■ ■■■那个爱尔兰书呆子的,所有信息。他究竟在,老法院大学里,做什么?他与学会,有什么关系?” 阿尔特直视着菲勒蒙的眼睛,说道。 “这关系到,几百个年轻人的性命,你一定要,认真对待!” “好吧,你说的没错,你比我更了解,老法院大学。如果你能,帮我调查一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就更好了。至于,如何应对,我们以后再商量。” 阿尔特的无耻,让菲勒蒙无言以对。不,菲勒蒙是真的,无话可说!阿尔特的话,很有道理,菲勒蒙只能,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我问你一个问题。” 菲勒蒙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研究版本,您将被保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盖尔语。” 阿尔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学习智慧,你就会得到救赎。’真是拙劣的文字游戏,不过是把《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三十一节,‘当信主耶稣,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的前半句,改成了‘学习智慧’,而已。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无聊吗?” 菲勒蒙目瞪口呆,阿尔特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怎么?你没想到,我会盖尔语?” “当然没想到!你连法语课,都考不及格,怎么会盖尔语?” “人生苦短,艺术漫长。我才二十岁,哪有时间,去学习那些,枯燥乏味的知识。” 阿尔特的无耻,让菲勒蒙感到,无比厌恶。菲勒蒙很清楚,阿尔特从一开始,就逃课,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去过爱尔兰的?还是苏格兰?” “老法院大学。” 菲勒蒙摇了摇头,说道:“看来,■■ ■■■校长,也有自己的信徒。这句话,应该是他的名言吧。” “是吗?他真的是爱尔兰人?真是不可思议,那种蛮荒之地,竟然也能,出人才。” 阿尔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充满偏见的话。菲勒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个时代,爱尔兰人,在英国,备受歧视。阿尔特的话,并没有什么恶意,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阿尔特,你这样说,太不绅士了。” “啊,抱歉,我不应该,在一个,着名的民族主义者面前,说这种话。” 阿尔特这次的道歉,显然是,言不由衷。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思考着,完全没有理会,菲勒蒙的抗议。 “皇家学会,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让一个,德高望重的爱尔兰学者,为他们效力?难道,他们承诺,要让爱尔兰独立?” “他们只是一个,受王室资助的学会,哪有资格,做出这种承诺?” 菲勒蒙忍不住,打断了阿尔特的自言自语。 “现在,就连女王,都不可信,更何况是议会?” 阿尔特白了菲勒蒙一眼,仿佛在说,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菲勒蒙无言以对,他只能,无奈地,敲了敲桌子。 从那天起,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内到外,对老法院大学,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 有课的日子,菲勒蒙会整天待在学校里,寻找一切与校长有关的线索。没课的时候,他则会去拜访,那些老法院大学的毕业生,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好在菲勒蒙现在,是老法院大学的教授,所以,想要约见那些毕业生,并不困难。当然,菲勒蒙不能直接询问,关于校长的事情,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毕竟,他不知道,那些毕业生,会不会把他的调查,报告给学校。所以,菲勒蒙只能,编造了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的主角,就是玛丽。 “我家里,有一个很聪明的女佣,她叫玛丽。我觉得,她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所以,我想让她,来老法院大学读书。你觉得,这样做,会不会损害,学校的声誉?” 虽然菲勒蒙的问题,有些荒谬,但在那个时代,这却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菲勒蒙之前说过,即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大学——剑桥大学,也依然将女生,单独划分出来,成立了女子学院,而且,不授予她们学位。其他的大学,更是拒绝招收女生。所以,让一个,出身底层的女性,进入大学读书,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此,当菲勒蒙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有一半的毕业生,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但让菲勒蒙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有,一半的毕业生,对此表示,中立。看来,老法院大学,确实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拥有着,开放的思想。当然,除了他们那,不合时宜的,中世纪式的,封闭管理制度之外。 在与毕业生,约好见面时间之后,菲勒蒙又经历了一次,奇怪的体验。 他发现,毕业生对他的态度,会随着他的自我介绍,而发生巨大的变化。 “您好,我是菲勒蒙·赫伯特,‘亨利八世学院’的新任教授。” 菲勒蒙的名字,在伦敦,已经小有名气,无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菲勒蒙已经习惯了,人们听到他的名字后,各种各样的反应。但老法院大学的毕业生,却与众不同。 当菲勒蒙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但当菲勒蒙说出,“亨利八世学院”的名字时,他们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冰冷起来,充满了蔑视。从那以后,无论菲勒蒙说什么,他们都只是,敷衍地回应几句。 “您好,我是菲勒蒙·赫伯特,老法院大学的新任教授。” 但如果菲勒蒙,没有说出,学院的名字,而是像他们那样,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来介绍自己,他们就会变得,彬彬有礼,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菲勒蒙意识到,自我介绍,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与这些,沉迷于秘密社团的家伙,打交道的时候。 即使菲勒蒙,成功地与毕业生,打开了话匣子,他也不敢,贸然询问,关于校长的事情。 他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与毕业生,谈论一些,上流社会才会感兴趣的,无聊话题,比如,狩猎之类的。然后,在谈话的最后,菲勒蒙才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在自然地引导话题之后)“对了,■■■ ■■ ■■■校长,在你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每当菲勒蒙,说出这句话,那些原本谈笑风生的毕业生,就会立刻变得,沉默寡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安,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菲勒蒙,试图揣摩他的意图。 他们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喝水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先说,“呃……”或者,“嗯……”,他们的肩膀,也耷拉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自信。最后,他们甚至会,反问菲勒蒙:“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们不能,谈论校长先生吗?” “不能,绝对不能!您难道不知道吗?” 菲勒蒙说出“校长”这个词的时候,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仿佛在向上帝祈祷。 “■■■ ■■ ■■■校长,是一位神秘的人物,他可以点石成金。我们不要再,谈论他了。” 他们拒绝,继续这个话题。他们给出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深不可测,让人无法,从中读取,任何信息。 这些毕业生,依然生活在,校长的阴影之下。菲勒蒙越来越好奇,■■■ ■■ ■■■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么多人,对他如此敬畏? 在进行外部调查的同时,菲勒蒙也没有,放弃课堂教学。 自从第一节课之后,菲勒蒙的课堂,就变得冷清了许多。原本座无虚席的教室,如今,却空空荡荡。留下来的学生,既不是,最积极提问的,也不是,最喜欢反驳他的,而是一些,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笔记的学生。 留下来的学生,只有五六个,其中,只有四个学生,会定期来上课。菲勒蒙对此,感到十分沮丧。那个热心的女生,似乎看出了,菲勒蒙的失落,她安慰菲勒蒙说: “呃……第一节课之后,学生就会变少,很正常,您的课,不是特例。” 然而,女生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来上过菲勒蒙的课。看来,菲勒蒙的课,并没有变得,更加精彩。 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学生安慰,并没有让菲勒蒙,感到好受,反而让他,更加沮丧。他开始更加认真地,备课,讲课,以至于,对学校内部的调查,也停滞不前。 菲勒蒙知道,他本末倒置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是在,与学生较劲,他只是,想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老法院大学的学生,确实像菲勒蒙,最初想象的那样,勤奋好学。每次下课之后,他们都会围着菲勒蒙,问他各种,深奥的哲学问题。 菲勒蒙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解答学生们的问题,这让他,没有时间,去调查学校的秘密。而且,即使他,挤出时间,去调查,也一无所获。 ■■■ ■■ ■■■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但菲勒蒙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信息。 就这样,菲勒蒙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老法院大学,就像是一座,由中世纪的建筑,构成的巨大迷宫。 墙里面,有路,路的尽头,又是墙。那些偏僻的小路,大多都,是死胡同。菲勒蒙经常,走了五分钟,却发现,前面是一堵墙,什么都没有。尽管,老法院大学,经过了多次翻修,但那些,中世纪的密道,依然保存完好。 第44章 美妙的香味(二) 学生们,将这些,空无一人的走廊,称为“塞西尔之路”,这是在讽刺,塞西尔·罗兹,那位着名的政治家,和企业家,他那毫无意义的,扩张政策。 但菲勒蒙,依然坚持,在这些,就连学生,都很少会走过的,“塞西尔之路”上,来回穿梭,绘制着学校的地图。因为他发现,从外面看,这些墙壁,之间,似乎隐藏着,很大的空间。 菲勒蒙怀疑,这些墙壁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通道,或者密室。 既然如此,就一定会有入口。菲勒蒙想过,用炸药,炸开墙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一天,菲勒蒙依然在,那些“塞西尔之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声音,是从拐角处,传来的。 那是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更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沉闷的哼声。菲勒蒙记得,那条路,是死胡同,那里,不应该有人。 菲勒蒙握紧了手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扶着墙壁,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拐角处。 一个女生,正趴在墙上,鼻子贴着墙壁,不知道在做什么。 “啊!” 女生看到菲勒蒙后,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菲勒蒙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认识,这个女生。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这个女生,是菲勒蒙在老法院大学里,遇到次数最多,说过话最多的人。三个月前,他们在图书馆,见过面,之后,这个女生,就经常来找菲勒蒙聊天。 上帝,不会安排,如此频繁的巧合。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偶遇,还说得过去,但在这种地方,遇到,就太奇怪了。 “没,没什么。” 女生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的语气,明显是在撒谎。除非她迷路了,否则,她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就算她迷路了,也不应该,走到,这条死胡同里。 女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太过拙劣,她连忙补充道:“我,我喜欢狭窄的地方,也喜欢黑暗的地方。狭窄,又黑暗的地方,我更喜欢。” 女生的解释,听起来,有些可笑,也有些幼稚。 但她似乎真的相信,自己骗过了菲勒蒙。在菲勒蒙看来,她就像是一个,躲在窗帘后面,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孩子。但菲勒蒙,并没有拆穿她。 因为他已经确定,女生出现在这里,与他无关。作为一个绅士,菲勒蒙不应该,追问女生的隐私。 菲勒蒙松开手杖,假装相信了,女生的解释。 “好吧。” 女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您就只问一句吗?您不好奇吗?” “你一定是在一个,非常爱管闲事的父亲的教育下,长大的。” 女生猛地摇了摇头,她的反应,就像是一个,被魔术师,猜中了心思的人。菲勒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表现得,非常成熟,就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现在看来,那只是,她伪装出来的。 “您怎么知道的?”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我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 “十八岁的年轻人,应该不会,希望别人,继续管着自己。他们应该,享受自由才对。但你却希望,我追问你的隐私,就像,你每天晚上,都要向你的父亲,汇报你一天的行程一样。” 女生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父亲是牛津大学的校长。他希望我,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得像一个成年人。他总是,干涉我的生活。” 菲勒蒙同情地说道:“啊,那真是太不幸了。”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成为,剑桥大学的校长。” 女生被菲勒蒙的话,逗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很爽朗。在伦敦,人们认为,女生不应该,大声笑,但菲勒蒙却觉得,女生的笑声,很天真,很可爱。 “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我父亲。” “你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吗?” “呃……也不是,只是我父亲,太关心我的人际关系了。他甚至,还给我买了一个,捕梦网,不让我做梦。” 菲勒蒙不知道,女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女生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我觉得,你父亲,很爱你。” “唉……您和我父亲差不多大,所以您才会这么说。” 女生竟然,开始调侃菲勒蒙了。 菲勒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她竟然如此大胆。她一定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如此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女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菲勒蒙的表情,然后,道歉道。菲勒蒙不知道,女生为什么要道歉,他还不至于,因为被一个,小女孩调侃了几句,就生气。 “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迷路了,这里的建筑太复杂了。” 菲勒蒙说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借口。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不可能。” 女生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菲勒蒙的解释。 “您只要原路返回就可以了,怎么会迷路呢?您一定是在撒谎,您一定,什么难言之隐。我可以为您保守秘密,但您也要答应我,为我保守秘密。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女生的分析,完全正确。 菲勒蒙的谎言确实很拙劣。因为伦敦人在听到明显的谎言时,都会选择回避,而不是追问。但这个女生,显然不了解,伦敦的社交规则。 还好,女生对菲勒蒙,没有任何敌意。 她入学才一两年,或许还没有被校长洗脑。这对菲勒蒙来说,是一件好事。 “太酷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呃……这也不是,英语单词吗?我的意思是,太好了!” 这应该又是,女生自己造的词。菲勒蒙实在无法理解,女生那,天马行空的,造词能力……说实话,这还挺厉害的。十九世纪,正是语言学,蓬勃发展的时代,虽然菲勒蒙不知道,女生的造词,是否符合,语言学的规律。 女生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伦敦的社交礼仪,相去甚远。她兴奋地,想要靠近菲勒蒙,结果却突然腿一软,向前倒去。 或许是因为,她站得太久了,所以才会突然腿软。总之,菲勒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小心。” “啊,谢谢……” 女生惊魂未定地,眨着眼睛。菲勒蒙站直身体,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拐角处,原本没有任何味道,但当菲勒蒙走进拐角,那股味道就变得越来越浓烈。那是一种食物腐烂的,恶臭。 “教授?” 女生不安地,呼唤着菲勒蒙,但菲勒蒙,却充耳不闻。他贴着墙壁,仔细地,搜寻着。他可以确定,那股味道,就是他,在之前的几次事件中,闻到过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你让一下。” 菲勒蒙说着,轻轻地推开女生,仔细地观察着墙壁。他相信,这堵墙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他发现,拐角处,有一块石头,颜色与其他石头,略有不同,而且,上面有很多,摩擦的痕迹。菲勒蒙将手,放在那块石头上,用力一推。 “轰隆!” 菲勒蒙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没错,就是在弗兰克庄园的,地下室入口。 不同的是,这个机关,似乎更加原始。菲勒蒙听到,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然后,墙壁裂开,露出了一扇,铁门。 女生被巨响,吓了一跳,她捂着耳朵,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看来,我们发现了,老法院大学的,第二百零一条,秘密通道。真是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菲勒蒙故作镇定地说道。 他之前就猜到,这里,可能会有密道,但他没想到,入口,会如此明显。他原本以为,入口,会隐藏得,更加隐蔽,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中世纪的密道入口,真是太复古了。 墙壁裂开之后,那股恶臭,更加浓烈了。菲勒蒙可以确定味道就是从门后面传来的。他听到,女生咽口水的声音,女生已经走到他身边好奇地看着那扇铁门。 “等等!” 菲勒蒙想要阻止女生,但女生已经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她竟然徒手推开了,那扇冰冷的铁门,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菲勒蒙原本没有打算带任何人进入密道。但他还是,跟了上去。 房间里干净整洁,但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与外面,那阴冷潮湿的,石头走廊不同,房间的墙壁是用现代的混凝土浇筑而成的。房间里甚至还安装了爱迪生灯泡,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墙壁上,挂着各种型号的锯子,用来切割骨头和皮肉。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几个,贴着“福尔马林”和“酒精消毒液”标签的瓶子,瓶口,被紧紧地封住。瓶盖上,残留着,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显然,这些瓶子,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了。 瓶子旁边,放着一个,没有标签的容器,里面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像是水,但又比水,更加粘稠。灯光照射下,液体表面,波光粼然,如同,清澈的湖水一般,美丽动人。但菲勒蒙却觉得,这液体,令人作呕。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铁床,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在上面。菲勒蒙想起了,弗兰肯斯坦博士,在弗兰克庄园地下室里的,那个实验室。 当然,菲勒蒙之所以,会把这里,称为“屠宰场”,并不是因为,这张铁床。 而是因为,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无论怎么清洗,都无法去除的,血腥味,深深地,渗透进了,墙壁和地板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 “??……” 女生站在菲勒蒙身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的气味,她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啊,太酷了!” 女生低声笑道,她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第45章 红色的花蕾(一) 在那令人窒息的恶臭中,那个年轻的女孩,却像置身于花海之中,陶醉地呼吸着,空气中的气味。 “你不觉得,这味道,很刺激吗?” 女生转头问菲勒蒙,不,或许只是自言自语,因为她并没有等待菲勒蒙的回答,就继续说道: “我喜欢,这种味道,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段无忧无虑,平静而美好的日子。怀旧,镜子,和火烈鸟一起度过的夏天,心脏,煤炭的味道,黑色的太阳,消防员,火车司机,蓝色的玫瑰,比我高十倍的巨石阵……” 女生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毫无关联的词语。在这一刻,她就像是一位诗人,一位吟诵着,世界上最优美诗篇的,疯子。她那迷离的眼神深处,仿佛隐藏着一个,水晶球般,晶莹剔透的童年世界。 菲勒蒙终于明白,女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死胡同里了。 她虽然没有发现,那扇隐藏在墙壁后面的,密室大门,但她却闻到了,从密室里,飘出来的,她喜欢的味道。于是,她就像一只,被腐烂的鱼,吸引而来的苍蝇,趴在墙壁上,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菲勒蒙走上前去,抓住女生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前进。 “怎么了?” 女生被菲勒蒙抓住,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她茫然地看着菲勒蒙,问道。 “你父亲,过度保护你,也是有道理的。你从小就喜欢,血腥味吗?” 女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这是……血腥味?” 她的反应,夸张得有些,滑稽。菲勒蒙无法想象,一个连血腥味,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如何爱上,这种味道的。但他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不可能……” 女生低声喃喃自语着,菲勒蒙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进了房间。 菲勒蒙原本没有打算,带女生进入密室,但既然已经来了,他就不想空手而归。他至少要,找到一些线索。他走到,那个没有标签的,玻璃容器前。 “福尔马林”,“酒精消毒液”,以及,一个没有标签的玻璃容器。 菲勒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壶,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威士忌,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仿佛一把火,在他体内燃烧。 菲勒蒙吐出一口酒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玻璃容器的盖子。盖子上,沾着一些,透明的液体,菲勒蒙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上去,滑腻腻的。 菲勒蒙原本以为,容器里装的,可能是盐酸之类的,危险液体,但他的手套,和酒壶,都没有被腐蚀。菲勒蒙将酒壶,伸进容器里,装满了液体。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液体是什么,但他相信,弗兰肯斯坦博士,一定知道。 就在这时,女生突然冲了过来,抓住菲勒蒙的胳膊,大声说道:“我们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菲勒蒙并没有被女生,拉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盖上了容器的盖子。他转头看向女生,只见女生的眼神,依然迷离,如同梦游一般。如果她真的在做梦,那一定是一场,噩梦。 “快走!” 女生见菲勒蒙,没有动,更加焦急地,催促道。或许,她是看到了,墙上的那些锯子,所以才害怕。菲勒蒙觉得,这也很正常,毕竟,她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很好。 菲勒蒙虽然还想,继续调查,但他觉得,现在,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调查,可以以后再进行,但如果女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菲勒蒙一定会,后悔莫及。居里夫人,的悲剧,依然是菲勒蒙,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既然女生,想要离开,菲勒蒙,自然不会拒绝。 他顺从地,跟着女生,走出了房间。女生紧紧地,抓着菲勒蒙的胳膊,用尽全力,拉着他往前走。菲勒蒙突然觉得,如果他,早点结婚,生子,他的女儿,现在,应该也和,这个女生,差不多大了。就在他们,走出房间,铁门即将关闭的时候, “啧。” 菲勒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墙壁合拢了。 菲勒蒙回头看着,那面,恢复原状的墙壁,他知道,房间里,有人。一个对他,充满恶意的家伙,就躲在,那扇门后面。 “别停下,低着头,继续走。” 女生表现得,异常冷静,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符。她虽然身体颤抖,但她却强忍着恐惧,继续往前走,仿佛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终于回到了,那条,学生们经常走过的,主干道上。女生松开菲勒蒙的胳膊,抬头看着他,说道: “都怪您,害我,被发现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女生生气地,抱怨道,她的声音,比菲勒蒙,之前听到的,都要大,就像一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孩。 “你怎么知道,你被发现了?” “什么?” “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它是什么时候,靠近我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菲勒蒙对自己的经验,很有自信。作为一个,参加过战争的士兵,他拥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但刚才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仔细想想,女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速度很快。 就算那个东西,的移动速度,与人类步行,的速度相当,女生也应该,在它进入房间,之前,就发现它了。 “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智慧。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竟然,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女生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菲勒蒙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失望,但他可以感觉到,女生,正在疏远他。 “你说的‘智慧’,究竟是什么?我已经知道,它不是指,聪明。卡拉斯代理校长,说它是‘第六感’。” “‘第六感’,这个词,不错。智慧,就是洞察力,是‘不可见’的敌人。” 女生犹豫了一下,解释道。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有人说,它来自宇宙,有人说,它来自大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拥有智慧的人,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更多的东西,是指什么?” “就是,更多的东西。世界上,充满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的大脑,太原始了,它无法理解,那些东西,所以,它选择,不去看。但智慧,可以让大脑,进化,让我们看到,那些原本,不应该被看到的东西……抱歉,我说得,太复杂了,您可能,听不懂。” 女生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除了‘原始’这个词,我都能听懂,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 女生听到菲勒蒙的话,竟然露出了,一丝喜悦,与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完全不符。她的情绪,真是变化无常。 “所有老法院大学的学生,都能看到,你看到的东西吗?” 女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只有我,其他同学,都不够聪明。” 菲勒蒙知道,女生说的是真的。他知道,人类的精神,是多么脆弱,他也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 “你现在,还能看到它们吗?那些,不可见的东西。” “这所大学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那些没有大脑的人,他们没有眼睛,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甚至,没有额头。他们总是,贴着墙壁行走。” 菲勒蒙下意识地,想要转头,看向墙壁。女生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道: “不要看!你已经被发现了,你必须,低着头走路。” 女生的语气,十分焦急。她知道的,比菲勒蒙,想象中,还要多。她竟然拥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但却连,墙壁上的机关,都没有发现,真是奇怪。 第46章 红色的花蕾(二) “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呃……也差不多,未来,也是不可见的,真正有智慧的人,可以看到未来……唉,这太难解释了。” 女生并没有否认,菲勒蒙的猜测。 “你也能,看到未来吗?” “这个嘛……我不确定。我小时候,好像,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菲勒蒙突然想起了,“神谕”。 如果说,预知未来,就是智慧,那么,“神谕”,就是世界上,最智慧的存在。那么,那位被誉为,人类中最有智慧的,■■■ ■■ ■■■校长呢?他是否也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 女生不满地嘟囔道。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留在这里。你已经知道,这里很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校长,你今天也看到了,■■■ ■■ ■■■校长,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他一定在,利用学生们,做一些,可怕的实验。如果我是你,我早就离开这里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生终于明白了,菲勒蒙的意思,她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菲勒蒙。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与其他学生,脸上那种,狂热的喜悦,截然不同。她依然保留着,童年的天真,她像一个,向大人,分享秘密的小女孩,低声说道: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想起我的童年。所以,我才会,留在这里。啊,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女生的童年,是如此阴暗,如此血腥。 傍晚,菲勒蒙回到了家。他和女生约定,要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密,并且,女生以后,不能再,一个人去,那个密室。 菲勒蒙打开房门,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不是玛丽,菲勒蒙已经知道,玛丽不会,发出人类的呼吸声。她更像是一台,精密而安静的机器。 “玛丽,有客人来了吗?” 这太奇怪了,自从玛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菲勒蒙不在的时候,接待过客人。 没有人回答。菲勒蒙循着声音,走进了客厅。他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菲勒蒙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 “咔哒。” “弗兰肯斯坦博士。” 弗兰肯斯坦博士,听到菲勒蒙的声音,转过头来,向他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来我家?” “天气太冷了……难道,在伦敦,要把客人,拒之门外吗?”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语气,一开始,还有些抱歉,但很快就变得,生硬起来,仿佛他的体内,住着两个人格。 “玛丽,去给弗兰肯斯坦博士,倒杯茶。” “不用了,谢谢。” “是吗?那你去,忙你的吧。” 玛丽站起身来,低着头,离开了客厅。虽然她现在,比以前,更爱说话了,但她依然,比生前,沉默寡言。 菲勒蒙坐在,玛丽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看着弗兰肯斯坦博士,问道:“你迟到了,是因为,老法院大学的事情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弗兰肯斯坦博士眯起眼睛,问道。 “是因为玛丽吗?” “我以为,你已经,把她杀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让菲勒蒙感到,很不舒服。 “她身上没有伤痕,你也没有,把她关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用蜂蜡来制造她。这样她就不会再被死亡所困扰了。” “我提醒你,不要用我,作为标准。” 弗兰肯斯坦博士点了点头,说道:“我差点忘了,你喝下了,人类的理性精华。” “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菲勒蒙明知故问,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阿尔特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他的话你最好不要相信。” 看来,阿尔特已经把,菲勒蒙的故事,告诉弗兰肯斯坦博士了。菲勒蒙可以想象,阿尔特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将他的“冒险经历”,描述得,更加惊险刺激。 “我听说,那是杰基尔博士的遗作。您竟然喝下了,那位天才最后的杰作,看来您已经不适合作为实验对象了。” “你了解,杰基尔博士吗?” “所有化学家,都应该知道他。他是皇家学会,最优秀的化学家,他的意外去世,是这个时代的,巨大损失。”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语气中,充满了惋惜。菲勒蒙觉得,这一幕,真是太讽刺了,弗兰肯斯坦博士,竟然在评价杰基尔博士。 但菲勒蒙,也从这段对话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关于阿尔特的,真实想法。弗兰肯斯坦博士,对皇家学会,没有任何敌意,他并不知道,弗兰克学会与皇家学会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意味着阿尔特并不信任弗兰肯斯坦博士。仔细想想,阿尔特从一开始,就让弗兰肯斯坦博士送信,而且还用密码写信。他是在暗示菲勒蒙,要小心弗兰肯斯坦博士。 菲勒蒙第一次,同意了阿尔特的看法。弗兰肯斯坦博士,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难道,我还有其他理由,来拜访您吗?现在该您回答我的问题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学着菲勒蒙的语气,说道。菲勒蒙当然,不会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没错,我发现,老法院大学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相,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 ■■ ■■■校长。说到这里,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吗?” 菲勒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酒壶,递给了弗兰肯斯坦博士。 “我在学校里,发现了一个秘密房间,这是我从房间里找到的液体。” 弗兰肯斯坦博士,疑惑地看着酒壶,然后像一只警惕的动物一样,慢慢地将酒壶拿了过来。 “我可以,摸摸它,闻闻它吗?” “我都试过了,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您能不能,用更加科学的语言,来描述一下?” “我已经,用我的身体,做过实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弗兰肯斯坦博士,低声抱怨着,打开了酒壶的盖子。他将鼻子凑到壶口,轻轻地闻了闻。 “有酒精的味道。” “没错,几个小时前,这里面装的还是威士忌。” 菲勒蒙移开了视线,弗兰肯斯坦博士,似乎放弃了用鼻子来辨别液体,他将酒壶倾斜,倒了一些液体,在自己的手背上。液体依然是透明的,看起来很不祥。 “您还记得,那个房间里,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福尔马林,酒精消毒液,还有四把锯子。装这种液体的瓶子,没有标签,而且是最大的一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瓶子,有多大?” “大概,有两加仑吧。” 菲勒蒙比划着说道。两加仑,相当于十升。 “我需要进一步的检测才能确定,但根据我的经验……” 弗兰肯斯坦博士,用手指,蘸着液体,在手背上,画着圈,说道。 “这是脑脊液。” “什么?!”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就是包裹在大脑周围的那种透明的液体。看,取走脑脊液的人,技术很高超,他要么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要么他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提取脑脊液的方法。一般来说,在切开头骨的时候,血液和骨屑都会混入脑脊液中,但这些液体,却非常纯净,没有一丝杂质。他一定是,精准地切开了,颅骨顶部,没有血管的部位。” 弗兰肯斯坦博士,用沾着液体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头顶,菲勒蒙觉得,这个动作很恶心。弗兰肯斯坦博士,正在向菲勒蒙展示颅骨上没有血管的部位。 “我没有测量过,但如果一个人的脑脊液有0.3加仑或者0.35加仑,那么这个酒壶里就装了六个人的脑脊液。我还是第一次用‘人’作为单位,来计算液体的体积。” “没有大脑的人。”菲勒蒙突然想起了,那个女生说过的话。 “脑脊液是人体中最容易腐败的液体之一。但这些液体却没有腐烂的味道,说明它们,是最近才被提取出来的。看来您的猜测是正确的,老法院大学里一定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弗兰肯斯坦博士语气肯定地说道,但他似乎依然缺乏自信。 “当然,前提是这些液体,真的是脑脊液……我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测才能确定。” “酒壶,你拿走吧,我以后,再也不会用它,喝酒了。” 弗兰肯斯坦博士,无奈地将酒壶,放进口袋里。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弗兰肯斯坦博士,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对了,关于那位,■■■ ■■ ■■■校长。”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说道,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之前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代号,他真的存在吗?我还以为那是英国学术界,一个传统。” “你这是什么意思?” 弗兰肯斯坦博士,疑惑地看着菲勒蒙。 “难道您不知道吗?从1727年开始,皇家学会发表的,所有论文的作者名单里都会出现,■■■ ■■ ■■■这个名字。如果他真的存在,那他今年至少也有一百六十九岁了。” 第47章 为了学士帽和花环 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斩钉截铁地说道:“■■■ ■■ ■■■,根本不存在。” 阿尔特·弗兰克(阿尔特)正在穿着一件晨礼服,他听到菲勒蒙的话,转过身来,皱起了眉头,问道:“你说什么?不存在?” “没错,他只是皇家学会,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或者说,老法院大学就是一个巨大的■■■ ■■ ■■■。该死,卡拉斯代理校长,早就告诉过我了,老法院大学就是一个培养■■■ ■■ ■■■的摇篮。不,它就是一个巨大的■■■ ■■ ■■■!”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说慢一点?什么■■■,什么■■■?” “不是■■■,是■■ ■■■,■■■ ■■ ■■■。” 菲勒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要出门?” “啊,你终于发现了。怎么我出门,还要向你汇报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出去一下,六点之前一定回来。” “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阿尔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阿尔特也没有隐瞒,他直接说出了,原因。 “我被邀请,参加‘黄色外墙公司’的董事会。” “黄色外墙公司”,或者说伦敦最脏的九栋楼。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他们。 空气中的氨气会让白色的墙壁变成黄色,这在伦敦是最不卫生的象征。而这些被氨气熏染成,黄色的建筑,都位于伦敦市中心。 所有伦敦市民,都梦想着能够在这些黄色建筑里工作。那里的地价,即使是用黄金来铺路,也毫不夸张。而那些占据着这些四层高楼的九家保险公司,则被人们戏称为“黄色外墙公司”。 曾经,“里奇蒙德公司”,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在那场,轰动伦敦的诉讼之后,“里奇蒙德公司”被强制解散,如今,只剩下九家公司了。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个,正式的组织,但自从他们,加入了共济会之后,就经常在,各个领域,进行合作。 菲勒蒙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只会坐吃山空,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做生意的头脑!” 阿尔特竖起食指,他喜欢用,这个动作,来强调自己的话,或者表达不满。 “我敢打赌,你从他们那里,什么也得不到。那些贪婪的强盗,以为我的遗产,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真是痴心妄想!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拿走我的一分钱!” 阿尔特气愤地说道。 “那你还去,干什么?” “事情,有点复杂。那些家伙,已经和我的,法定继承人,勾结在一起了。如果我不定期地露面,他们就会宣布,我已经死亡。今天早上,一个调查员,跑到我家,问我是不是死了,我差点被他气疯了!我打算找个律师重新修改一下,我的遗嘱。” 阿尔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看来,他确实被这些事情困扰了很久。菲勒蒙很理解,他的心情。 阿尔特放下手指看着菲勒蒙,仿佛在说你快点,说点有趣的事情,让我开心一下。菲勒蒙想起了,他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侄子,那个孩子也经常用这种眼神,着他。那个孩子,当时,应该只有十岁吧,和阿尔特现在的智商差不多。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存在?” 菲勒蒙点了点头,将他昨晚,整理出来的信息,告诉了阿尔特。 “■■■ ■■ ■■■,从1727年开始就出现在了,所有皇家学会论文的作者名单里。也就是说他已经在一百六十九年的时间里参与了所有学科的论文校对工作。你觉得这可能吗?即使他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方法,他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的学科。” “长生不老和博学多才这两件事,听起来都不太可能。” 阿尔特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 ■■ ■■■,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老法院大学的教授们,可能一直在用这个名字来发表论文。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以校长名义发表的论文了。因为,他们只是在以校长的名义进行论文校对,而不是发表论文。” 阿尔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菲勒蒙的推论,让他很不开心。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但皇家学会呢?他们难道没有发现,校长是假的吗?” “答案很简单,老法院大学,从一开始就是皇家学会的附属机构。伦敦的大学,受皇家学会的控制,这并不奇怪。1727年,老法院修道院,改名为老法院大学,从那以后,它就一直是皇家学会的学术机构。但皇家学会不可能把■■■ ■■ ■■■的名字,列入会员名单,因为他既不存在,也不会死。” 阿尔特反驳道:“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不存在。你已经见过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难道就不能接受世界上存在一个长生不老的天才吗?” “是智慧,智慧证明了,他不存在。” 菲勒蒙摇了摇头,说道。 “昨天,我在老法院大学,遇到了一个学生,她拥有,我所没有的智慧,就是老法院大学,一直在研究的那种‘第六感’。她说,拥有智慧的人,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至,可以预知未来。如果,■■■ ■■ ■■■,真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为什么,会放任我,调查他?如果我是他,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调查我。所以智慧恰恰证明了,他不存在。” 阿尔特沉默了,他的脸色,很难看。菲勒蒙知道,阿尔特不开心,是因为,他感到无聊。 阿尔特期待着,一个更加精彩的故事,一个关于,■■■ ■■ ■■■的,传奇故事。但菲勒蒙的结论,却太平凡,太现实了。如果菲勒蒙说,校长是一个,吃人的怪物,阿尔特一定会,更加开心。 阿尔特的思维方式,真是令人无语。他之前,还对■■ ■■■校长,充满了恐惧,现在,却对他,失去了兴趣。 但这也很正常,阿尔特,一直都是这样。菲勒蒙原本以为,阿尔特会对,弗兰克学会的事情,更加认真,但他依然,是那么冲动,那么任性。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阿尔特再次竖起了食指。 “为什么,要让那么多教授,放弃自己的名誉,去塑造一个,虚构的人物?难道,不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为了爱尔兰的独立,而选择,为皇家学会效力,更加合理吗?” “一个长生不老,并且,精通所有学科的,爱国者?” 菲勒蒙反问道。阿尔特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菲勒蒙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你说的没错,老法院大学,依然隐藏着,许多秘密。为什么,三个学院,要彼此隔离?那些,游荡在校园里的,不可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个装满脑脊液的瓶子,和那个秘密房间,又是怎么回事?‘六慧之钟’,校徽,这些东西,是谁发明的?还有,■■■ ■■ ■■■降临,又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越说,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阿尔特惊讶地,问道:“你说,秘密房间?” “什么?阿尔特,我是认真的!” “不,不,菲勒蒙男爵,我知道,你很认真。我只是觉得,那个秘密房间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 阿尔特不耐烦地,说道。 仔细想想……阿尔特说得没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菲勒蒙一直,专注于寻找,墙壁后面的空间,而那个秘密房间,是他找到的,唯一的线索。而且,菲勒蒙已经知道,有学生,在那个房间里,遇害,他不能再,浪费时间,去寻找,其他的线索了。 “好吧,我只能去,那个房间了。你说的没错。” “你说,那里有,看不见的怪物?” 菲勒蒙点了点头。他已经想了很多,应对方法,但没有一个,让他满意。那些怪物,真的会死吗? “危险吗?” “根据我的直觉,那个房间里,一定隐藏着,足以致命的秘密。我们还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但我们已经知道,他们饲养的怪物,是什么样子了。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阿尔特顿了顿,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们也可以选择,放弃。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我们拼命的事情。” 他的语气,就像一条,引诱夏娃,偷吃禁果的毒蛇。菲勒蒙不知道,为什么阿尔特,总是喜欢,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流淌着,怪物的血液,或许,只是因为他,性格恶劣。 但阿尔特,早就知道,菲勒蒙的答案了。菲勒蒙说道:“不,这件事,值得我们拼命。我曾经在女王面前,宣誓,要保护无辜的人,我的誓言,依然有效。为了那些,无辜的学生,为了伦敦。” “没错,也为了,我们的学会。” 阿尔特笑着补充道。菲勒蒙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答应你。” 第48章 红地毯(一) “我很期待,这次的行动。如果老法院大学,真的与皇家学会,有关系,而且,那里真的存在着,我们必须阻止的怪物,那么,皇家学会,过去两百年里,积累的研究资料,一定也,在那里。我已经开始期待,你这次,会带回来,什么战利品了。” 菲勒蒙不得不,给阿尔特,泼一盆冷水。 “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但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作为一个,参加过战争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失败,比胜利,更加常见。” “啊,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不会死的。” “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像个吉普赛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 阿尔特眯起眼睛,看着菲勒蒙,菲勒蒙这才意识到,阿尔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你不是说,拥有智慧的人,可以看到未来吗?” 阿尔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真是一个,天生的段子手。 两天后。 菲勒蒙在家,准备出门。他将一把步枪,放进了高尔夫球袋里。 他不是没有,枪袋,但他觉得,高尔夫球袋,更加隐蔽。一个绅士,带着高尔夫球袋,出门,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而且,高尔夫球袋,还可以装,其他的东西,比如,阿尔特为他准备的,一些小工具。最后,菲勒蒙将一个,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东西,也放进了球袋里。 或许,他会用到它。毕竟,老法院大学,是敌人的地盘,而且,今天,是■■■ ■■ ■■■降临的日子。菲勒蒙可不想,用普通的礼物,来招待,这位,活了两百年的幽灵。 “吱呀……” “玛丽,是你吗?” 菲勒蒙感觉到,门口,有一股冷风,他转过身,看到玛丽,站在门口。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菲勒蒙和玛丽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当然,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他们依然,彼此恐惧,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就像潮汐一样,有涨有落。但至少,比月亮和地球,要好一些,因为月亮和地球,只会渐行渐远。 玛丽看着,菲勒蒙手中的,高尔夫球袋,问道:“主人,那是枪吗?” “我可不会,去打高尔夫球。” “您要去做,危险的事情吗?” 菲勒蒙想要,像往常一样,敷衍过去。如果他没有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死,他一定会,这样做。以前,就算他死了,对玛丽来说,也无所谓,但她现在,不一样了。 “说实话,是的。我可能会被,那些看不见的怪物,吃掉大脑,也可能会,彻底疯掉,变成一个,只会喊着,某个学者名字的,疯子。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乖乖地,待在家里,阿尔特会来接你的。” “我能不能,跟您一起去?” 菲勒蒙完全没有想到,玛丽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玛丽生前,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主动,这让菲勒蒙,感到很意外。他下意识地,想要观察,玛丽的表情,但他却发现,玛丽那张,由蜂蜡制成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玛丽曾经,是一个,很容易,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但现在,菲勒蒙却很难,猜透她的心思。这或许也是,菲勒蒙,对她感到不安的,原因之一。 “我考虑了一下,你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我总不能,带着一个,保姆,去冒险吧?我可是教授。” 玛丽笑了,她的笑声,就像一把,断了弦的小提琴,发出的声音,刺耳而怪异。 “您回来之后,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唉,如果我的学生,也像你一样,关心我的故事,就好了。” “我知道,他们不会。” 菲勒蒙在玛丽的目送下,离开了家。玛丽递给菲勒蒙一把伞,说可能会下雨。菲勒蒙不知道,玛丽是怎么知道的,在他看来,伦敦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没有任何区别。 菲勒蒙坐上马车,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 但玛丽的那句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我知道,他们不会。”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觉得,菲勒蒙,不会说话吗?菲勒蒙越想,越生气,他最终,还是没有睡着。 那天的课,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着。 菲勒蒙的声音,低沉而单调,就像教堂里的,牧师,在念诵经文。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后,意外,发生了。 一个学生,突然站了起来。 ■■■ ■■ ■■■。菲勒蒙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紧张起来,他环顾四周,但教室里,没有任何异常。学生的脸上,也没有出现,那种,狂热的喜悦,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震惊。 “窗外,有针叶树!” 学生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尖叫。菲勒蒙和其他的学生,都转头看向窗外。教室的窗户,朝向校园内部,窗外,并没有任何树木。 “二十万零一千二百九十五页,我看到了!智慧,来自宇宙!我要去,我要去,最伟大的宇宙!” 学生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瞳孔与虹膜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 “啊……啊……” 学生张大嘴巴,他的下巴,发出“咔哒”一声,脱臼了。他的眼睛,也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学生开始,兴奋地跳舞。 “啪啪啪啪!” 其他学生,也跟着,拍起手来。 他们看着菲勒蒙,似乎在期待着,他也加入,这场狂欢。但菲勒蒙,拒绝了。 这一幕,菲勒蒙,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学生,看起来,更加疯狂。菲勒蒙想要阻止他,他站起身来,走向学生。 “恭喜你毕业!” “恭喜你毕业!” 毕业典礼。 即使是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里,学生依然,没有露出笑容。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但他依然,在兴奋地跳舞,他时而旋转,时而跳跃,就像在跳,华尔兹和波尔卡。 菲勒蒙认出了,这些舞蹈动作。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连忙回到讲台,说道:“下课了,大家,快走吧!” “什么?” 学生们,疑惑地看着菲勒蒙,他们不明白,菲勒蒙为什么,要突然结束课程。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毕业典礼。 菲勒蒙拿起,放在墙角的,高尔夫球袋,冲出了教室。他那条,残疾的腿,让他,无法快速奔跑。 走廊里,已经看不到,那个学生的身影了。 但菲勒蒙知道,他去了哪里。地板上,残留着,一串血迹,以及,学生痛苦的呻吟声,指引着菲勒蒙,前进的方向。菲勒蒙快步追了上去,他从球袋里,掏出了步枪。 那不是舞蹈,那是挣扎。 第49章 红地毯(二) 血迹,延伸到了一条“塞西尔之路”上。(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讽刺漫画里的台词,但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却笑不出来!) “亨利八世学院”的宿舍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蚁穴。这个比喻,一点也不夸张。数百年前,僧侣们,用石头,建造了这座堡垒,每一块石头,都蕴藏着,宇宙的奥秘。那些,纵横交错的走廊,如果从空中俯瞰,一定会构成,某种神秘的图案。 但菲勒蒙,却没有资格,窥探宇宙的秘密。蚂蚁,永远无法,了解蚁穴的全貌。它们只能,依靠触角,沿着信息素的轨迹,在迷宫般的蚁穴中,摸索前行,祈祷着,不要迷路。而血腥味,就是人类,能够感知到的,最强烈的信息素。 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如果他只是,在原地打转呢?就像一只,被切断了神经的蚂蚁。想到这里,菲勒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走过,了所有的路。那个学生,痛苦的呻吟声,也已经,消失不见了。菲勒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菲勒蒙突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那是一道,来自上方的,无形的红光。菲勒蒙不知道,那道红光,究竟来自哪里,他只能,将其归结为,“宇宙”。那道目光,充满了恶意,它似乎在嘲笑,菲勒蒙的迷茫,又似乎,对他漠不关心。 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智慧”。智慧,来自宇宙,所以,拥有智慧的人,不会迷路。 但菲勒蒙,显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智慧,他依然,找不到方向。 “哒,哒,哒……”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菲勒蒙顿时,警觉起来。 他的理智,恢复了一些,他的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没有学生,会来这种地方,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里有路。 菲勒蒙从弹药包里,取出一颗子弹,装进枪膛。经历过几次,与怪物的战斗之后,菲勒蒙已经学会了,如何通过脚步声,来判断,对方的体型。这脚步声,来自一个,两足动物。 菲勒蒙举起步枪,瞄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哇!” 一个金发怪物,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是我!别开枪!” 不,菲勒蒙看清楚了,那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女生。女生突然停下脚步,她那蓬乱的头发,也随着惯性,慢慢地,垂了下来。菲勒蒙放下了枪。 “天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呃……您还记得,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些没有大脑的人吗?” “记得,我就是为了,追捕他们,才来这里的。” 菲勒蒙觉得,女生的问题,有些奇怪。 他才被那些怪物,追杀过,怎么可能忘记?就算过几十年,他也不会忘记,那可怕的经历。女生竟然,把他当成,老年痴呆了吗? 菲勒蒙看着女生,只见她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菲勒蒙认识的人中,表情变化,最快的,就是玛丽,但这个女生,比玛丽,还要厉害。自从玛丽的脸,变成了蜂蜡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对手了。 “你也是来,追捕他们的吗?” “呃,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你究竟是,来追捕他们的,还是,不是?” 女生皱起了眉头,说道:“我是来,跟踪一个,毕业生的。你知道,老法院大学的毕业生,都会去哪里吗?” “被那些,看不见的怪物,拔掉下巴,打断骨头,然后,被带走?” “啊,您说对了一半。” 女生惊讶地看着菲勒蒙,她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另一半,是自己跑走的。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跑向某个地方,即使有人,叫他们,他们也听不见。没有人,强迫他们,也没有人,阻拦他们,他们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逃跑。然后,他们就,消失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寻找他们。我曾经,在报纸上,寻找过,那些失踪的毕业生,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任何一个,毕业生的名字。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们的家人,竟然,都不去找他们。” “这不可能。” 菲勒蒙严肃地说道。 “我在外面,见过很多,老法院大学的毕业生,难道,他们都是,冒牌货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所有毕业生的情况。但我可以肯定,在我住校的,这两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场,正常的毕业典礼。那些毕业生,要么,是大声喊叫,要么,是发疯似的,乱跑……您相信我吗?” 女生焦急地,问道。菲勒蒙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你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你竟然,还敢,留在这里?” “啊,这个嘛……” 女生尴尬地笑了笑,她的笑容,甜美可爱,但菲勒蒙,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你知道吗?他们,比我的哥哥姐姐,还要好相处。只要你,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他们,他们就不会,伤害你。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那些,看不见的怪物,竟然比,我的家人,还要好相处。” 女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菲勒蒙从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看到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些疯子的影子。 菲尔·埃塞克斯伯爵,惠特尼·里奇蒙德,杰基尔博士,弗兰肯斯坦博士……那些被仇恨和疯狂,吞噬了灵魂的疯子。菲勒蒙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女生,会和那些疯子,如此相似。她明明,还那么年轻,她的人生阅历,也远远不够。 但菲勒蒙,却感觉不到,女生身上,那种,疯子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一种,由压抑的仇恨,和绝望,所形成的,浓烈的腐臭味。这真是太奇怪了。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 ■■ ■■■,已经让两个学生,‘毕业’了,我们必须,去救他们。” “您要去救他们吗?” 菲勒蒙没有回答,他迈开脚步,向前走去。这次的意外相遇,耽误了他,太多的时间。女生跟在菲勒蒙身后,说道:“我也要去。” “不行,你马上回去。” “您为什么要,救他们?”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平时,不是都,假装看不见他们吗?” “因为我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你看,我猜对了。” 菲勒蒙忍住了,想要反驳的冲动。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倚老卖老的家伙。 “现在,该您,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以前,是军人,帮助别人,是我的职责。” “不止是这样,您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 女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菲勒蒙的,言不由衷。菲勒蒙确实,想要救人,但他不会,如此匆忙地,赶来这里,如果他没有,其他的目的。 菲勒蒙想要,借此机会,揭开老法院大学,隐藏的秘密。 “我早就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人。” “我的人生,确实比普通人,要精彩一些。但这并不是,你应该,跟着我的理由。” 菲勒蒙加快了脚步,想要甩掉女生,但他那条,残疾的腿,让他,无法快速移动。女生,却轻而易举地,跟上了他,菲勒蒙甚至觉得,女生,是在迁就他,这让他,感到有些羞愧。 “您来这里,不是为了,当教授,对吧?” “你误会了,我签署合同时,还以为,这是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您一直在,调查那些,发生在伦敦的,怪事,不是吗?” “你在伦敦,待的时间,还不够长。伦敦,就是一个,充满怪事的地方。你最近,看过那篇报道吗?一个帽子商,发明了一种,永远不会变形,的礼帽,他在帽子里,塞了一块钢板。我可没有,投资他的公司。” 女生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菲勒蒙突然觉得,女生,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他。她对菲勒蒙的了解,比菲勒蒙,想象中,还要多。菲勒蒙不知道,女生究竟知道,多少,这让他,感到不安。 菲勒蒙终于理解了,阿尔特对校长,的那种恐惧。被人看穿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您根本就,看不见那些怪物,带上我吧,我一定会,帮到您的,‘严淑之地’。” 虽然菲勒蒙,对女生,充满了戒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女生的行为,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孩子。她竟然用,“严淑之地”这个词,来发誓,真是太幼稚了。虽然菲勒蒙,比女生,大了很多,但女生,毕竟已经,成年了,不应该,再用这种方式,来发誓了。 “我已经想好,应对方法了。” “但多一个人,帮忙,总比,一个人,要好吧?” “我警告你,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昨天,已经找律师,修改了遗嘱。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当然,我也写了遗嘱。” 菲勒蒙停下了脚步,他惊讶地看着女生,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写了三份遗嘱,所以,没问题。” “这太可怕了,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去见你的父母。你父亲,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应该,把你绑在床上。” “您说话的语气,能不能,不要像个,老头子?” 菲勒蒙无言以对,他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嘴巴。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去。”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跟着您了?” “如果你,帮不上忙,就马上回去。” “呃……三次机会,怎么样?” “现在就回去,否则,我就回去了。” “好吧,好吧,如果我,帮不上忙,就马上回去。” 女生终于,得到了,菲勒蒙的允许,她开心地,笑了。菲勒蒙突然觉得,女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健谈。或许,她只是,在菲勒蒙面前,才会,表现得,如此活泼。想到这里,菲勒蒙突然觉得,女生,比他想象中,要幼稚得多。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菲勒蒙发现,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失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意味着,他们,跟丢了目标,也意味着,那个学生,的伤势,正在恶化。或许,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女生,却依然,沿着血迹,向前走。 那条由鲜血铺成的道路,就像是一条为女生准备的红地毯。每当血迹中断的时候,女生就会跳过那段路,就像一个,正在玩游戏的孩子。虽然女生,看起来很开心,但菲勒蒙却无法忽视那残酷的现实。 他们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走廊。菲勒蒙早就猜到,他们会来到这里,所以他并没有,感到惊讶。这里就是那个,隐藏着密室的走廊。 “如果看到那个东西就告诉我。” 菲勒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勋章递给女生,然后握紧了枪柄。那把由钢铁和木材制成的步枪,重达四公斤,菲勒蒙对它,充满了信任。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菲勒蒙已经老了,但他依然相信,这把枪,不会让他失望。他依然相信,那几克火药,会在关键时刻,拯救他的生命。 第50章 在宇宙之下(一) 女生看到菲勒蒙,紧张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一个,好的转变。有些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变得,手足无措,但女生,却变得,更加冷静。 女生扶着菲勒蒙,菲勒蒙需要,保持瞄准的姿势,还要拄着拐杖,这让他,很难保持平衡。他们走进了,那条走廊。 “没有。”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枪。女生将手杖,递给菲勒蒙。 “它进去了。” “我,我去开门!” 血迹,在墙壁前,消失了。 看起来,像是,那个学生,穿墙而过,但菲勒蒙和女生,都知道,墙后面,有一个房间。女生,结结巴巴地说着,跑到了墙壁前,她很快就找到了,隐藏的机关。她的记忆力,真是惊人。 菲勒蒙也同意,让女生,去开门。他将枪口,对准了,血迹消失的地方,准备随时,射击。 “轰隆隆……” 墙壁裂开,露出了一扇,铁门。铁门上,沾满了鲜血,还没有干涸。 “咕噜,咕噜。” 菲勒蒙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知道,房间里,有人。女生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将手,放在了铁门上。 “我开门了。” 菲勒蒙点了点头。女生那纤细白皙的手,与冰冷的铁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房间里的灯光,照射出来,照亮了走廊。 房间里的景象,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咕噜,咕噜。” 一个男人,坐在房间里。 菲勒蒙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那是一个男人,因为他的脸,已经被毁容了。他的双眼,空洞无神,他的嘴巴,张得老大,被割掉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蠕动着,鲜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咕噜,咕噜。” 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钢锯,正在一下一下地,锯着自己的额头。奇怪的是,他的额头上,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因为他的舌头,一直在流血,而且,他锯的位置,也避开了,主要的血管。 “咕噜,咕噜。” 骨头被锯断的声音,是菲勒蒙,在任何噩梦中,都没有听到过的,可怕的声音。但更让菲勒蒙,感到恐惧的,是男人的表情。菲勒蒙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 ■■ ■■■,那些学生,在看到,■■■ ■■ ■■■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们沉浸在,一种疯狂的喜悦之中,自残着。 菲勒蒙焦急地,问道:“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在哪里?” “什么?” 菲勒蒙更加焦急地,问道:“我应该,朝哪里开枪?!那些该死的怪物,在哪里?!” 菲勒蒙最终,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女生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没有。” 女生说道。 “他在自残,没有人,在控制他,也没有怪物。” “该死!” 菲勒蒙骂了一句,他反手握住枪托,猛地砸向男人的手臂。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男人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惨叫。菲勒蒙夺过男人手中的钢锯,扔到角落里。 “高尔夫球袋里,有刀!” 菲勒蒙一边控制着男人,一边脱下外套。女生连忙接过,菲勒蒙掉在地上的,高尔夫球袋,打开拉链,翻找着。 “哇。” “别看了,快把刀,给我!” 菲勒蒙感觉自己,就像,把鸡舍,交给狐狸看管一样,不放心。他大声喊道,然后,撕下衬衫的袖子,塞进男人的嘴里。虽然这件衬衫,他已经穿了一天了,但总比,用沾满灰尘的外套,来包扎伤口,要好一些。 女生终于找到了,菲勒蒙要的刀,递给了他。那是菲勒蒙,在非洲探险时,使用过的一把猎刀,刀刃上,满是划痕,已经很旧了。但用来,切割布料,还是绰绰有余的。 菲勒蒙将外套,撕成布条,将男人的手脚,捆了起来,防止他,继续自残。然后,菲勒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男人。他并不是,女生,跟踪的那个毕业生。 “你跟踪的,是这个人吗?” 女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看来,这又是,另一个,毕业生。 “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你能把他,送到医院吗?” 女生摇了摇头。菲勒蒙也觉得,让一个,瘦弱的女生,去搬运一个,正在挣扎的成年男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菲勒蒙,又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因为他还要去,寻找,另一个学生。 事实上,男人的伤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如果他,被挖掉眼睛之后,还能活着,那就说明,他的神经,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就算,他的神经,受损了,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也无法治疗。所以,男人最严重的伤,就是,被锯开的头骨,和被割掉的舌头,但这两种伤,都不会,立即致命。 菲勒蒙决定,等他完成任务之后,再回来,带男人去医院。他将男人,靠墙放好,防止他乱动。 “你要坚强。” 菲勒蒙突然说道,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忘记吧,你最好,不要坚强。” 菲勒蒙转过身,看向房间里的,另一条通道。另一个学生,和那些,看不见的怪物,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 ■■■,或者说,皇家学会,正在这所大学里,进行着,可怕的实验。 真相,就隐藏在,那条黑暗而恶臭的,通道尽头。 第51章 在宇宙之下(二) 菲勒蒙·赫伯特收起猎刀,向女生伸出手,说道:“把我的包,还给我。” “我帮您拿着吧,您行动不便,而且,我知道,包里有什么东西,您需要什么,我马上就能找到,这样更快,不是吗?” 女生的意图,很明显,她想继续,研究菲勒蒙的包。菲勒蒙已经,看透了,这个女生,她就像,阿尔特·弗兰克(阿尔特)一样,好奇心旺盛。唯一的区别,就是,女生的智商,比阿尔特,要高一些。 “好吧,但你答应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打开我的包。” 菲勒蒙叮嘱道。 虽然菲勒蒙,不太愿意,让女生碰他的包,但他确实,需要女生的帮助。他行动不便,还要拿着步枪,和手杖,根本没有办法,快速地,从包里,取出东西。 菲勒蒙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知道,女生,早就料到,他会妥协。 女生开心地,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眼球。眼球上,沾着一些血迹,但形状,还算完整。女生想把眼球,放进口袋里,菲勒蒙连忙阻止了她。 “你为什么要,捡这种东西?快扔掉!” 女生失望地,嘟囔道:“多漂亮的颜色啊,他为什么要,扔掉它呢?” “扔掉?”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男人的手臂上,也沾着血迹。他原本以为,是有人,挖掉了男人的眼睛,但现在看来,应该是,男人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菲勒蒙不知道,该说女生,观察力敏锐,还是,口味独特。 而且,女生为什么要说,“扔掉”?她说话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那么做作。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本性了,这反而让菲勒蒙,感到更加不安。 除非,她真的是,阿尔特·弗兰克,否则,她不可能,在与人交往时,如此失礼。作为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孩,她应该,更加注重礼仪。所以,菲勒蒙觉得,女生现在,的样子,更像是在演戏。 菲勒蒙不知道,女生为什么要,装疯卖傻,但他可以肯定,女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成熟稳重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菲勒蒙原本,很喜欢,女生,最初的样子,现在,他感到,有些遗憾。 菲勒蒙和女生,来到了房间里,唯一的通道前。那是一条,黑暗而恶臭的,走廊。 菲勒蒙忍不住,骂了一句。 因为,那股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菲勒蒙已经,习惯了,各种恶臭,但这条走廊里,的味道,却让他,难以忍受。那味道,就像,伦敦街头,那些装满粪便的,垃圾桶,散发出来的味道。 即使有灯光,走廊里,依然很昏暗,因为墙壁上,涂满了,黑色的污垢。菲勒蒙对,这种味道,非常熟悉。 那是,烟草的味道。 但不是,十九世纪,那种用纸,包裹着烟叶、树枝,和碎纸屑的,香烟,散发出来的,那种甜腻的味道。而是一种,二十一世纪,那种添加了,各种化学物质的,香烟,燃烧后,残留的,焦油味。 菲勒蒙无法理解,在这个,物理和化学,还没有完全分离,炼油厂,只能生产,最原始的汽油的时代,他们是如何,制造出,如此复杂的,化学物质的。 “呕……” 女生走到菲勒蒙身边,闻到那股味道,顿时干呕起来。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想把,那个男人的眼球,放进口袋里,现在,她却对,这股味道,如此厌恶。 菲勒蒙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复制出,这种,化学物质,特有的,焦油味,但他可以肯定,这种味道,一定有毒。除了他这种,不怕死的人之外,就连昆虫,也不会,靠近这里。这条走廊,已经变成了一条,死亡之路。 “我们走吧。” “嗯……” 女生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他们都知道,他们必须,穿过这条走廊。女生看起来,很害怕,她似乎,宁愿面对,那些,会拔掉人类下巴的,透明怪物,也不愿意,让自己的鞋子,沾上,这些污垢。 菲勒蒙和女生,走进了走廊。粘稠的液体,沾在了菲勒蒙的鞋底,他决定,回去之后,就把这双鞋,扔掉。或许,他应该,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扔掉。菲勒蒙担心,自己会得皮肤病。女生,则一直低着头,担心,天花板上的,污垢,会掉下来,弄脏她的衣服。 他们走了,大约一分钟,就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这里,也有机关吗?” 如果不是,他们就没有理由,建造,这条走廊。菲勒蒙走到墙壁前,仔细地听着。他听到,墙壁后面,有空气流动的声音,他知道,墙壁后面,有一个房间。 “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找了。” 菲勒蒙说着,向女生,伸出手。女生犹豫了一下,终于明白了,菲勒蒙的意思,她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菲勒蒙。那是阿尔特,为他准备的。 炸药。 “危险,你离远一点。” “好的!” 菲勒蒙将炸药,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了引线。他有些担心,空气中的焦油,会被点燃,但还好,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菲勒蒙和女生,逃命似的,跑回了之前的房间。菲勒蒙捂住耳朵,女生也跟着,捂住了耳朵。女生似乎,想说什么,但菲勒蒙,看不清,她的嘴型。 “轰隆!” 即使捂着耳朵,菲勒蒙依然,能感觉到,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房间里,充满了,灰尘和焦油的味道。 “……!!!” 菲勒蒙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他转头看向女生,只见女生,指着某个方向,焦急地,说着什么。 紧急情况,方向,墙壁。 “……!!!” 菲勒蒙虽然听不见,女生在说什么,但他还是,朝着女生,指的方向,开了一枪。 “砰!” 菲勒蒙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感觉到,自己击中了目标。他退掉弹壳,装上新的子弹。 “打中了吗?” 菲勒蒙的听力,恢复了一些。 “您是怎么知道的?” “在战场上,我们不会,用语言交流,因为,根本听不见。我们只能,通过眼神,和表情,来判断,对方的意图。” 菲勒蒙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能感觉到,女生,正在警惕地,注视着,某个方向。 “但您,真的打中了。” “你不是说,那些没有大脑的人,喜欢贴着墙壁行走吗?” 菲勒蒙故作轻松地说道。但如果没有女生,他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原本以为,那些怪物,会像上次一样,发出声音,所以,他才提前瞄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他没想到,这次,那些怪物,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女生,真的帮了他,大忙。他们再次,走进了,那条,充满焦油味的走廊。女生,紧紧地贴着菲勒蒙,躲避着,那些看不见的怪物,的尸体。 被炸开的墙壁后面,是一扇,被熏黑的铁门。菲勒蒙试探性地,摸了摸铁门,虽然还有些烫,但不会,烫伤他的手。 “我去开门。” 他们很快,就分配好了,任务。 女生,似乎明白了,菲勒蒙的意思,她走上前去,推开了铁门。菲勒蒙举起步枪,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铁门打开,灯光,照亮了,房间。 一个手术室,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菲勒蒙之所以,会把这里,称为“手术室”,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与手术室,一模一样:白色的墙壁,干净的地板,以及,那张,看起来,像是手术台的,铁床。 但最让菲勒蒙,确信,这里是手术室的,是那些,穿着手术服的人。 与十九世纪的医生不同,他们并没有,穿着西装,进行手术,而是穿着,现代的,蓝绿色手术服,这样,更容易,发现血迹。他们都很年轻,甚至比,菲勒蒙身边的女生,还要年轻。 他们看到菲勒蒙和女生后,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们捂住眼睛,跪在地上,大声喊道: “看不见,看不见。” 女生,疑惑地看着菲勒蒙,似乎在期待着,菲勒蒙,给她一个解释。 “看不见,看不见。” 菲勒蒙,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他们的语气,他们的动作,都让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菲勒蒙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看不见,看不见。” 他们在演戏,他们在假装,自言自语,他们是想让,菲勒蒙和女生,听到,他们说的话。 他们在……假装,看不见! “你们看。” 女生说着,抓住菲勒蒙的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挂毯。 那是一幅,紫色的挂毯,上面绣着,一个熟悉的图案,与老法院大学的校徽上,的太阳,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太阳的嘴巴和眼睛里,被人用红色的颜料,画上了,几道血痕。 “你知道,老法院大学的校徽上,的太阳,代表着什么吗?” 女生焦急地,问道。菲勒蒙摇了摇头。 “是‘詹姆斯镇学院’,我们现在,在‘詹姆斯镇学院’。” 菲勒蒙和女生,走进了房间。那些,应该是“詹姆斯镇学院”的学生,依然捂着眼睛,捂着耳朵,重复着,那句,毫无意义的话。 一张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尸体。 那是菲勒蒙,要找的,那个学生。 他的鼻子以上,到头顶的,部分,都被切开了,他的脸,被切掉了四分之一,他的头骨里,空空如也,原本应该,装着大脑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或许,只有,那个时代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 “是这个人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 “您是说,这个毕业生?可是,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和谁,一模一样?” “和那些怪物。” 女生,茫然地说道。 “那些怪物,那些怪物,都是毕业生,都是‘亨利八世学院’的毕业生,天哪!” 躺在手术台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砰!” 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毕业生的心脏。 菲勒蒙,突然明白了。 自从他来到,老法院大学,他就一直,被他们,包围着。从他第一次,走进图书馆,到他在校长办公室,签署合同时,到他上课的时候,到他在,那些“塞西尔之路”上,游荡的时候,以及,他现在,刚刚杀死的,这个学生。 他一直,都在和他们,打交道。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大脑终于理解了!智慧!智慧,降临了! 菲勒蒙和女生,原路返回。 他们试图,从那些,“詹姆斯镇学院”的学生,口中,得到一些信息,但他们,什么也不肯说。菲勒蒙想要,逼他们开口,但他们,却想要,挖掉自己的耳朵,菲勒蒙,只能放弃了。 菲勒蒙对女生说:“出去之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然后,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如果可以的话,去找一个,你信任的军人,寻求帮助。如果你不知道,该相信谁,就去找,埃德蒙德·赫伯特,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我不要。” 女生,拒绝了菲勒蒙的建议。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终于,找到它了……” 女生没有说下去,菲勒蒙不知道,她究竟,找到了什么。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这个固执的女孩,回家。两人,都沉默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菲勒蒙将那个,被割掉舌头,挖掉眼睛,在地上,蠕动的男人,扛在肩上,走出了房间。男人,已经筋疲力尽,不再挣扎了。当他们,回到主干道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但菲勒蒙却看到,许多“毕业生”,贴着墙壁,行走着。正如女生,所说的那样,只要低着头,他们就不会,被发现。 菲勒蒙,再次劝说女生,离开,但女生,却一言不发。 菲勒蒙,只能将男人,放在一间,空教室里,然后,带着女生,来到了,“爱尔兰圣徒塔”。他们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去,菲勒蒙,也渐渐冷静下来。这里,也有“毕业生”,但数量,不多。 校长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菲勒蒙知道,现在是谁在里面。他没有敲门,而是举起步枪,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是炸药吗?我感觉到了,震动。” “卡拉斯代理校长,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就开枪了。” 卡拉斯教授,看着菲勒蒙手中的步枪,却依然面不改色,仿佛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我也预料到了,答案,我也准备好了。” “是用你那,该死的智慧吗?用那些从人脑里榨出来的油?” “不,只是简单的逻辑推理。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看到那些可怕的景象之后,都会想要知道,真相。如果您什么都不问,我才会感到害怕。而且您不会真的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在调查,老法院大学的秘密吧?您未免,也太自信了。” 卡拉斯教授,笑着说道。 “那些,调查过真相的人,都怎么样了?被你灭口了吗?” 卡拉斯教授,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他曾经爽朗的笑声,如今,却变得,如同,一个疯子的,狂笑。 “他们就在您的眼前,我也是其中之一。” 卡拉斯教授背对着菲勒蒙站在窗边。窗外是伦敦的夜景,夜空中繁星点点。 “灭口?这太荒谬了,我们崇拜智慧,而这种,野蛮的行为,只会扼杀,自由的思想,阻碍智慧的进步。我们什么都不会做。”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菲勒蒙,举起步枪,瞄准了卡拉斯教授。他恨不得,现在就,扣动扳机。 “别着急,我这就,告诉您,真相。我再说一遍,我们什么都不会做,我们只是,在引导他们,让他们,看到真相。当他们,真正拥有智慧的时候,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大脑。” 卡拉斯教授转过身来,他的身后是浩瀚的宇宙,他的脸上充满了狂热。 “为了,伟大的■■■ ■■ ■■■。” 菲勒蒙对这种表情太熟悉了。 第52章 畏惧吾名ylth “我们教授的不是学问,”卡拉斯说,“而是帮助人们获得智慧。无论是六慧之钟,还是学院里存在的其他象征物,都是为了帮助智慧的增长。你总不能说,阻止无辜者成为看不见的威胁的牺牲品是错误的吧,菲勒蒙先生?” 他仿佛预料到菲勒蒙会说什么,提前堵住了他的嘴。接着,他转向站在菲勒蒙身旁的学生,继续说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在编故事,那就问问她吧。她曾是我的学生,就在老法院大学。” 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女孩吓了一跳,肩膀微微颤抖。这在她单独和菲勒蒙在一起时从未出现过,或者说,她只会在菲勒蒙面前才会表现得像个怪人。 “这位同学,你应该还记得智慧的本质是什么吧?”卡拉斯问道。 “智慧的本质是,呃……”女孩局促不安地低声咕哝着,眼神飘忽不定。菲勒蒙清晰地记得,他替女孩回答道:“智慧的本质是无形的敌人。” “很好。”卡拉斯满意地笑了,“这说法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但‘无形’这个词的由来可是相当久远,而且绝对不是起源于老法院大学。时间回到1645年,当时的英国科学家们都被同一个问题困扰着,他们发现了一些与现有科学法则完全相悖的现象。通过书信往来和口口相传,他们意识到所有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聚集在一起,试图寻求解决方案。” “你刚才说,1645年?”菲勒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年份,皱着眉头问道。卡拉斯像教授遇到聪慧学生提出尖锐问题时那样兴奋地拍了一下手。“没错,就是1645年,‘无形大学’第一次集会的年份,它也被认为是皇家学会的前身。” 又是皇家学会,这个名字再次出现。 菲勒蒙一直认为■■■ ■■ ■■■校长和皇家学会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但卡拉斯对此却只字未提。他似乎是真心崇拜着校长,但对皇家学会却毫无反应。 “罗伯特·波义耳是这项研究的先驱者,他提出了‘无形学’(invisibology)的概念。你或许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因为它在艾萨克·牛顿去世后就被隐藏了近150年,只有皇家学会的部分学者和老法院大学内部人士才明白它的含义。”卡拉斯顿了顿,走到窗户边,猛地推开窗户,说道:“智慧的本质是无形的敌人,艾萨克·牛顿就是以这句话作为开篇的。” 凉爽的夜风夹杂着星光涌入室内,拂过菲勒蒙的鼻尖。 “■■■ ■■ ■■■校长认为,创造出另一种生物,并让其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本身就是一种智慧的体现。而他做到了,这完全是他的功劳。”他用近乎敬畏的语气念出校长的名字。 “这就是校长的目的?创造出看不见的杀人怪物?”菲勒蒙质问道。 “怎么会呢?这只是一个阶段,只是他宏伟计划中的一小步而已。”卡拉斯仿佛没有听出菲勒蒙语气中的讽刺,自顾自地说道。 “那些预知了未来的学生……姑且称他们为‘毕业预备生’吧。这些毕业预备生最终会分为两种:疯狂的和理智的。疯狂的人是危险的,他们会试图向那些智慧尚未成熟的学弟学妹们宣扬宇宙的奥秘。所以,那些已经变成无形存在的毕业生会撕掉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无法说话,并暂时囚禁他们,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而对于那些足够理智的毕业生,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会自觉前往应该去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为了防止他们无法完全守口如瓶,他们会选择割掉自己的舌头,并挖去双眼,以防自己看到未来。毕竟,智慧来源于大脑,挖去双眼是多么决绝的行为啊,虽然愚蠢,但我可以理解。” 菲勒蒙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学生,他的下巴被硬生生撕裂,身体也无法动弹。还有那个男学生,他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头骨。 “■■■ ■■ ■■■校长将赋予学生预知未来的能力作为一切的开端,最终,所有人都将顿悟。因此,他们会自愿献出自己的大脑,即使失去大脑,也要继续为校长效力。” 月光洒在卡拉斯代理校长身后,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没错,那些预知了未来的人最终都会臣服于■■■ ■■ ■■■之名。” ■■■ ■■ ■■■校长真正的信徒,被活着封圣的——圣·阿波罗·格雷戈里奥斯·卡拉斯。 “疯子,一群疯子!”菲勒蒙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声,“你们那位伟大的校长不过是个掌握了洗脑技术的疯子,而这所大学就是一个杀人魔窟!这里只有一个有着变态癖好的疯子,他会残忍地杀死那些年轻人,挖出他们的大脑!而你们,你们只是一群患了妄想症的疯子!” 卡拉斯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 ■■■校长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菲勒蒙,所以才任由你在老法院大学里四处游荡。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理解这一刻!” “看来你那位无所不能的校长也有预测失误的时候。我现在就想杀了你,然后毁掉这所大学。”菲勒蒙语气冰冷地说道。 “杀了我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但请你射击的时候避开我的头部。我的大脑不属于我,它属于全人类。”卡拉斯仿佛预知了菲勒蒙的行动一般,语气平静地说道。 “疯了,你疯了。”菲勒蒙低声说道。 砰! 菲勒蒙对着卡拉斯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迅速清空弹壳,装上另一颗子弹。 砰! 菲勒蒙转身射杀了身后近在咫尺的毕业生。他的手在颤抖,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恐惧却像一块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抱歉,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菲勒蒙一边道歉,一边迅速逃离校长室。 “没关系,这个冒险的结局真是太棒了。没想到教授您也会骂人呢。”女孩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兴奋。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是海军。”菲勒蒙解释道。 “但也不是所有海军都会骂人啊?”她的话让菲勒蒙有些尴尬。 “那么,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女孩问道。 “去……泰晤士河。”菲勒蒙喘着粗气说道。 “河?”女孩不解。 “我有我的计划,只要到了河边……”菲勒蒙的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楼梯下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数十人正朝着他们走来。 “还有别的路吗?”菲勒蒙问道。 “通往校长室的楼梯只有一条。”女孩回答。 菲勒蒙向下望去,只见一群面目狰狞的毕业生正朝他们走来。他们面部的凹陷如同被勺子挖去了一块,令人毛骨悚然。菲勒蒙仅仅是瞥了一眼,便感到一阵反胃。 “你写好遗嘱了吗?我可不确定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应。”菲勒蒙深吸一口气,转头问道。 “哎呀,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断言结局呢?”女孩的语气中充满了乐观,丝毫没有身处险境的觉悟。她自顾自地翻着菲勒蒙的高尔夫球袋,抽出一把猎刀,说道:“哇,双刃的……比我想象的要沉。” “小心点!”菲勒蒙提醒道。 “都什么时候了?真是讽刺,我喜欢这种桥段。”女孩头也不抬地说道,菲勒蒙完全无法分辨她是在讽刺还是在说真心话。 两人回到了校长室,卡拉斯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脑浆迸裂,场面可怖。那些怪物已经逼近了门口,菲勒蒙在远处击毙了几只,但无济于事。 “这时候要是有一把锋利的剑就好了。”女孩看着手中的猎刀,惋惜地说道。 菲勒蒙没有理会她的自言自语,他知道,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把包里的书给我。”菲勒蒙命令道。 “啊?哦!”女孩虽然疑惑,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菲勒蒙接过书,阅读着封面上的文字。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的心脏就仿佛坠入了深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黑河福音》。 他将步枪递给女孩。女孩慌乱之中,险些将手中的猎刀掉落,手忙脚乱地接过枪。 “你会用吗?”菲勒蒙问道。 “扣动扳机就行了吧?可是为什么要给我……”女孩不解地问道。 菲勒蒙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看起来像是要疯了,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我。” 耳畔传来一阵阵低语,菲勒蒙迅速翻阅着手中的书籍。虽然他不确定在这没有河流和海洋的地方,这本书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捂住耳朵。”菲勒蒙说道。 他开始朗诵祈祷文,亵渎着自己的神明,吟诵着崇拜邪恶海洋的诅咒。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卡拉斯尸体流出的血液化作腐烂的淤泥,他的内脏中喷涌出恶臭的盐水,膨胀、破裂。菲勒蒙的口中涌出数百只蠕动的海虫,它们贪婪地啃噬着卡拉斯的尸体。 即便如此,菲勒蒙依然感到口干舌燥。因为这里没有海洋。这里没有海洋!他绝望地望着天空,如同第一条爬上陆地的鱼,用干涸的双眼渴望着氧气。 …… 菲勒蒙的意识被抛入了浩瀚的宇宙,他就像一颗被遗弃的垃圾卫星,孤独地漂浮着。 ……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终于回归。 他发现自己身处蚁群之中。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说“蚁群”一点也不夸张,但菲勒蒙却不能说自己“身处”其中。无数只蚂蚁正用它们锋利的爪子抓住他的皮肤,沿着他的四肢向上攀爬。 菲勒蒙以前并不知道,蚂蚁也有上下颚。它们用坚硬的上颚撕裂食物,再用细密的下颚牙齿将其嚼碎消化。他也是到了现在才知道的,因为它们正在啃食他的眼球。 最终,它们得逞了。菲勒蒙的左眼被啃食殆尽,彻底失明。 “啊——” 菲勒蒙痛苦地惨叫着,猛地站起身来。 一些蚂蚁被他甩了下去,而那些死死抓住他不放的蚂蚁则被他撕裂了身体,留下了残缺的尸体。菲勒蒙的全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像是恐怖的点彩画。 他开始奔跑,一刻也不敢停留。因为他知道,只要停下来,那些蚂蚁就会再次爬上来,啃食他仅存的血肉。即使不停奔跑,他的双腿也无法幸免,皮肤被撕裂,肌肉被啃食,最后只剩下两根森森白骨。菲勒蒙从未想过,人类的骨头竟然会是如此的苍白。 蚂蚁的世界只有进食和交配,它们曾经用来交流的信息素,如今也变成了引诱同类互相吞噬的工具。 菲勒蒙赤身裸体地奔跑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是地球。 地球已经毁灭,人类已经灭绝。只有蚂蚁,这些愚蠢而又残忍的生物,成为了地球最终的统治者。这里不再有生命诞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蠕动的蚁群。 菲勒蒙绝望地跪倒在地,目睹着人类文明的终结。阿姆斯特朗的脚印,那个曾经代表着人类荣耀的印记,如今也被埋葬在了宇宙的尘埃之中。这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风霜雨雪,只有永恒的寂静和黑暗。 他不得不继续奔跑,因为他知道,只要停下来,就会被无穷无尽的蚁群吞噬殆尽。 没有时间概念,没有睡眠,菲勒蒙只能在无尽的奔跑中麻痹自己的神经,任由意识在时间的长河中飘荡。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几天,几十天,还是几年? 他曾两次尝试自杀,但都失败了。即使他咬断了自己的双手,也无法终结自己的生命。现在,他成了一名没有双手的残疾人。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那是一道黑色的光芒。菲勒蒙发了疯似的朝光芒奔去,那是希望之光,是宇宙中最后的光芒。干涸的双眼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在星辰的尽头,十盏灯火摇曳生姿。 菲勒蒙意识到,那是人类新的主宰,他毫不犹豫地跪拜在地,任凭蚂蚁啃食着他的血肉。 在他的身边,还有四个人影正虔诚地跪拜着。菲勒蒙认出了其中一人,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他却本能地知道,那就是■■■ ■■ ■■■。 (1:1)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十盏灯。 (1:2) 主晓谕众人曰: (1:3) 我是汝之主,汝之膏油,畏惧吾名ylth。 (1:4) 菲勒蒙,汝当遵我戒律,为我预备千年王国。 (1:5) 除我之外,不可有别神。 (1:6) 不可妄称吾名。 (1:7) 不可轻慢吾名。 (1:8) 不可生育,当淫人妻,传不洁之教。 (1:9) 当为我建祠,献非人之牲。 (1:10) 当造方舟,长三百肘,阔五十肘,高三十肘,以为我居所。 (1:11) 我居于帐幕之后,为万世万代之主。 (1:12) 我已立誓,必实现此言。 (1:13) 主问曰:第一个受膏者,献上四肢、双眼、舌头与安息,汝可效之?我对曰:不可。 (1:14) 又问曰:第二个受膏者,献上自身及其子孙,世代交媾,繁衍不息,汝可效之?我对曰:不可。 (1:15) 又问曰:第三个受膏者,献上其父之神与其信徒,并其所居之地,汝可效之?我对曰:不可。 (1:16) 又问曰:第四个受膏者,每日献祭五名洁净之人,五名不洁之人,取其鲜血,撒金粉一篓,研磨成粉, (1:17) 置于碧玉盒中,长五肘,阔三肘,以半欣之油,半欣之酒调和,此酒乃当年新酿之佳酿,汝可效之?我对曰:不可。 (1:18) 又问曰:第五个受膏者,立誓将此生来世奉献于我,汝可效之?我对曰:不可。 (1:19) 主问曰:汝究竟有何可献? (1:20) 我答曰:我愿献上完整的灵魂,此乃世间百人难有一物,我更有千千万万。 (1:21) 主闻言大笑,曰: (1:22) 汝皆如此说。 菲勒蒙依然跪拜在地,任凭蚂蚁爬满全身,钻入他的耳道。蚂蚁的呼吸声、爬行声、啃咬声,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 十盏灯火熄灭了一盏。 菲勒蒙身旁的四人,以及那六只没有瞳仁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他,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教授,快看!快看啊!” 菲勒蒙的意识穿越亿万光年,终于回到了现实。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站在身旁的学生,因为他的灵魂还没有跟上意识的脚步。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如同发现了北海的极光一般。 菲勒蒙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波澜壮阔的宇宙星空,此刻正泛着诡异的紫色光芒,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星辰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浮标,随着宇宙的浪潮起伏不定。 那些没有面孔的毕业生们,正漂浮在黑暗中,缓缓地向上升起。他们如同池塘里的鱼儿一般,挥动着双臂,缓缓地游向天空。 最终,他们触碰到了天空,泛起阵阵涟漪。随后,他们便如同被巨兽吞噬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毕业生,少说也有几十人,此刻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教授,你是怎么做到的?”女孩惊讶地问道。 “我把……我把天空变成了海洋,他们都回到海洋里去了。”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女孩更加疑惑了。 “你能……你能用那把枪打死我吗?”菲勒蒙突然说道。 “什么?”女孩惊讶地问道。 “求你了……快!”菲勒蒙哀求道。 他知道,自己已经疯了。他恳求着女孩,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他颤抖地伸出手,掐住女孩纤细的脖颈,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突然,一道亮光打断了菲勒蒙的动作。他如同看到了恶魔梅菲斯特的浮士德一般,惊恐地望着天空。 他的理智,在这一刻恢复了。 原本波光粼粼的宇宙,突然变得无比耀眼。 一颗太阳,出现在了夜空之中。不,那并不是太阳,而是一个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圆盘,所有光芒都来自于它。 在它的光芒下,黑夜变成了白昼。原本璀璨的群星,此刻也黯然失色,如同躲避天敌一般,消失在白色的光芒之中。 菲勒蒙注视着那个圆盘,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个人,一个用布匹遮住面孔的人。白色的圆盘悬浮在他的脑后,那是神圣的光环,是圣徒的象征。 即使相隔数公里,那个人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菲勒蒙的耳中。 “吾名凯西·奥杰拉德。” 菲勒蒙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着:凯西·奥杰拉德来了!凯西·奥杰拉德来了!她来了! 第53章 吾名凯西·奥杰拉德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菲勒蒙双重意义上地恢复了意识。 他不仅从昏迷中醒来,更从疯狂的边缘走了回来。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他呻吟着,费力地睁开双眼。 “啊……头疼欲裂……” 太阳穴仿佛被人用大锤狠狠敲击过一般,疼痛难忍。菲勒蒙忍不住低声呻吟,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漏风的波纹管。 “主人?您醒了?感谢上帝!”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菲勒蒙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是玛丽的新声音。他为自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而感到愧疚,于是决定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底。 他的最后记忆,明明还停留在老法院大学的校长室里,可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家中,距离老法院大学足足有数公里之遥。 菲勒蒙感觉身体状况糟糕透顶。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地压在他的额头上,凑近一闻,是蜡烛的味道。 “好像没有发烧。” “玛丽。”菲勒蒙努力发出声音,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火烧一样疼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就像是在伦敦街头嘶吼了一夜,干涩难耐。 “我……我真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坏人,所以……所以才……” “说吧。”菲勒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玛丽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将身体凑近了一些。虽然菲勒蒙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她的耳朵几乎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你能帮我量一下体温吗?我觉得我可能……” 玛丽猛地向后退去。 “您……您都快要死了,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所以说,让你别做傻事……” “我还以为您要立遗嘱了呢!” “我如果真的发高烧烧死了,那才叫搞笑呢。别废话了,快去拿体温计。”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菲勒蒙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转头看向玛丽的方向。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个人偶一样。不,应该说,那副僵硬的样子,比人偶还要诡异。 她一根一根地弯曲、伸直自己的手指,脑袋也随着动作一上一下地点着头,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随时都会遭到诅咒一般。 “你……你在哭吗?”菲勒蒙问道。 “我……我以为您死了……”玛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人造声带发出不稳定的震动声。 “怎么,难道你以为那些学生会因为我的课太无聊,就把我从窗户扔出去吗?”菲勒蒙开玩笑道。 玛丽低声笑了笑,说道:“我去叫弗兰克伯爵过来。” “阿瑟?他怎么在这里?”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玛丽点了点头。 “嗯,具体情况你问他吧,我先去了。” “还有别的需要我做的吗?”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别让阿瑟过来。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帮我准备一杯放凉的奶茶吧。还有,我是认真的,记得帮我拿体温计。” 玛丽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步履稳健,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还没等菲勒蒙反应过来,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菲洛,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绅士!为了等你醒来,我可是耐着性子在这里等了好久!我喝了三杯茶,吃了两块司康饼,现在肚子都撑得不行了!” 阿瑟一进门就大声抱怨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小点声,我的头都要炸了。”菲勒蒙揉着太阳穴说道。 “哦,也是。”阿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于是压低了声音,但音量依然不小,“你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被人用枪托砸了脑袋呗。你应该庆幸我还活着。”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 他挑了挑眉,问道:“是你的那个学生干的?她对我的课很不满吗?竟然直接用枪托砸我?” 菲勒蒙回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 他把步枪递给女孩,让她在自己彻底发疯之前开枪打死自己。然后,他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看来,那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强悍。虽然被枪托砸了脑袋,但总比脑袋开花要好。 “真是个聪明的学生。”菲勒蒙感叹道。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如果遇到不喜欢的教授,直接一枪托砸过去就好了。我要是早个二十年知道这个办法,那就好了。”阿瑟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对自己的玩笑十分满意。 菲勒蒙可没心情陪他插科打诨,他问道:“她人呢?” “在这儿呢,需要我把她叫过来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现在头痛欲裂,可不想同时应付两个怪人。 os:说几句话 第一,这本书的成绩确实不太理想,本来打算今天调整状态,已经请假了,但是看到有不少读者喜欢看,并且评论都是正面的,所以调整的有点快,继续写,继续更新了。 第二,我是一个新人读者,并不是什么老人或者大神。 第三,这本书会按我的预想更新完的,至少一百万字吧,给我的文学梦一个交待。 第四,每天更新的话我会尽量稳定保持在4000字以上(要请假的话我会提前跟你说),不会少更的,但是我本人还有工作,所以说更新的话,4000-8000字已经是我的极限,请大家谅解。 第五,请大家帮我点一下催更、评论、加入书架。让数据好看一点,平台给多一点推荐,谢谢大家啦。 第54章 态度 “那好吧。”阿瑟说着,一屁股坐在了菲勒蒙的床上。 菲勒蒙并没有指责他的无礼,事实上,阿瑟已经表现得相当克制了。他没有直接坐在菲勒蒙的腿上,这已经是对他这个家主最大的尊重了。 “其实在你昏迷的时候,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阿瑟说道。 看来,那个小女孩已经成了阿瑟的聊天对象。菲勒蒙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她,这或许是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中最可怕的一件。 “我说,菲洛,我长得很难看吗?”阿瑟突然问道。 “你的内心倒是挺丑陋的。”菲勒蒙毫不留情地说道。 “好吧,我承认我长得帅。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英俊的外表,风趣的谈吐,还有花不完的钱,我这样的男人,她竟然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简直是老法院大学最神秘的存在!我已经发现了一个未解之谜!”阿瑟自顾自地抱怨着,完全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反应。 “她?” “没错,就是她!她几乎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你知道吗,我费了好大劲才从她嘴里撬出你被她用枪托砸晕的真相!” 抛开阿瑟的夸大其词不谈,这件事本身就让菲勒蒙感到惊讶。他一直觉得,以女孩古怪的性格,应该会和阿瑟更聊得来才对。仔细想想,他确实见过女孩害羞的场景,难道说,她只是在面对阿瑟的时候才会害羞?为什么她只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么活泼? “我之前就说过了,她是个聪明的学生。”菲勒蒙说道。 “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阿瑟闷闷不乐地说道。看来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竟然连这种玩笑话都开不起了。 “不过,她之所以会留在我身边,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跟我家的女仆待在一起吧。别误会,虽然我们见证了她的诞生,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她的样子实在是……”阿瑟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了,说到我的女仆,我劝你最好别让她跟你一起坐马车出门。早知道会这样,我还不如自己开车过来,就当练练手了。” “你说什么?玛丽跟你一起坐马车?”菲勒蒙猛地直起身子,问道。 “是啊,难道你以为你是飞回来的吗?”阿瑟翻了个白眼,说道。 “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有人敲响了我家的大门。我本来以为又是那个烦人的调查员,正准备把他赶走,结果却发现是……你的女仆,她叫什么来着?” “玛丽。” “对,玛丽。为了方便起见,我叫她梅丽。总之,她当时就站在我家门口,一个人赶着马车,脸上蒙着面纱,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毕竟,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像死人的家伙了。我敢打赌,就连我的马和车夫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你应该看看当时车夫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 “说重点。”菲勒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她说你一直没有回家,她担心你出事了。真是忠心耿耿啊!我当时就觉得事情肯定不简单,于是决定跟你一起去凑凑热闹。不过,我的决定显然是错误的。那匹胆小的马一路上不停地停下,我为了安抚它和车夫,付了好多小费,比我前几天开会省下来的钱都多!” “钱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们就到了老法院大学。你知道吗,那里的正门竟然有三个!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和一个男学生倒在圣亨利八世学院的正门前。准确地说,是有人正拖着你们往外走。梅丽当时就吓坏了,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的脸色确实苍白得像个死人。我们把你和那个男学生带回了你家。本来我想把你们带回弗兰克庄园的,但考虑到那个学生的身份不明,我还是决定先把你带回来。” 阿瑟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一般。 他终于说完了,心满意足地看着菲勒蒙,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应。菲勒蒙这才意识到,阿瑟的故事终于讲完了。他开始消化着阿瑟刚才所说的话。 事实上,菲勒蒙从一半开始就有些走神了。因为他想到了玛丽。他知道玛丽生前对他忠心耿耿,但他没想到,即使在她……复活之后,或者说,在他亲手杀死她之后,她依然如此关心他。 玛丽的忠诚让菲勒蒙感动不已,同时也让他更加自责。 “现在该你说了。”阿瑟说道,“告诉我,你在大学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那两个学生是谁?还有,我到老法院大学之前,看到的天空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就好,反正你的故事一向精彩。”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菲勒蒙愣了一下,问道。 “两三次吧。” “好吧,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少。没关系,菲洛,女人一般不会对退伍军人抱有太高的期望。” 菲勒蒙没有理会阿瑟的调侃,开始整理思绪。 “阿波罗·格雷戈里奥斯·卡拉斯教授,他策划了一切。”菲勒蒙缓缓说道。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竟然在计划着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痴迷于智慧,竟然丧心病狂地想要挖出所有学生的脑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成功地说服了那些学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大脑。然后,他利用那些学生的尸体,创造出了一群没有意识的怪物……他称之为‘毕业生’。” “大脑?就是脑袋里的那个东西?” “没错,他认为智慧来源于大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大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卡拉斯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了其他学院。至少,詹姆斯镇学院里就有他的同伙。那里的学生毕业后,会成为‘毕业生’的帮凶,而不是被挖去大脑的牺牲品。” 菲勒蒙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我知道了!那些在外面活动的‘毕业生’,他们之所以会嘲笑我,并不是因为我提到了学院的名字,而是因为我提到了圣亨利八世学院的教授!因为他们早晚也会被挖去大脑!天哪,他们竟然都是同谋!” “恭喜你解开了谜题,但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大声吧?我又不是听不懂。”阿瑟忍不住抱怨道,“对了,那个叫卡拉斯的家伙怎么样了?” “他死了,被我杀了。而且,他的尸体已经彻底毁掉了,就算是弗兰肯斯坦博士也救不活他。我还解决掉了他制造的一部分‘毕业生’。我打算暂时接替代理校长的职位,继续调查老法院大学的秘密。” “你说什么?你当上了代理校长?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菲勒蒙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告诉过阿瑟这件事。 “总之,老法院大学里还有很多秘密,比如詹姆斯镇学院和十二使徒学院,那些同伙到底在干什么?还有那个诡异的校徽,停止的时间……这一切,都还没有答案。” 听到菲勒蒙的话,阿瑟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打断一下,你好像漏掉了一个重要人物。” “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凯西·奥杰拉德校长了。” 菲勒蒙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他是我见过最神秘的人。我虽然当上了代理校长,但却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对大学的事务漠不关心……” 随着菲勒蒙的讲述,阿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说完了?” “关于凯西·奥杰拉德校长的事?我听说,他好像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 阿瑟沉默了。 “菲洛,你知道他多大了?” “不知道,关于他的信息少之又少。说实话,我连他是第几任校长都不知道。老法院大学的校长,似乎都叫凯西·奥杰拉德。” 阿瑟猛地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 “好吧,关于校长的事,你也要继续调查下去。不过,别太深入。” “这可说不准。”菲勒蒙意味深长地说道。他总觉得,阿瑟对校长的态度有些奇怪。 第55章 关于魔法的严肃讨论(一) 阿瑟站起身来,这次他把屁股挪到了书桌上。看来,光坐着听故事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先说到这里吧,你还是不肯透露故事的结局啊。”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菲勒蒙,“我在伦敦生活了四十年,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那些平时几乎看不见的星星,竟然像波浪一样翻滚,我真想称之为‘夜海’。”他顿了顿,问道,“这和你有关,对吧?” 菲勒蒙点了点头,“那部分最难解释。” “这正是我期待的答案,菲洛。”阿瑟兴奋地说道。 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像疯了似的四处张望,寻找着自己的高尔夫球袋。他找到球袋后,胡乱地翻找起来,甚至把子弹袋之类的东西都扔到了床上。阿瑟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 终于,菲勒蒙在球袋底部找到了《黑河福音》的抄本,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这本邪恶的书籍沾满了污泥,但非但没有因此而黯淡,反而更显诡异。来自深海的它,又怎么会惧怕凡间的污秽呢? 菲勒蒙仔细地翻阅着书页,确认没有遗漏,这才松了一口气,合上了书。他现在的状态,和偏执狂没什么两样。 “这本脏兮兮的书有什么特别的吗?怎么这么宝贝?”阿瑟看着书封上沾染的泥土,做出了最合理的猜测。 “不,这不是泥土,是血肉,是食人鱼的杰作,是卡拉斯教授的。”菲勒蒙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能想象吗?在星光下,一个人的血肉化作腐土,变成肥料。我用他的血肉,和恶魔做了交易。” 他的喉咙和口腔里,至今还残留着海蟑螂和沙蚕啃食的痕迹。 “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整晚都在抄写这本福音,墨水里混杂着我的鲜血,我没有点灯,只有书写的热量,让我的汗水浸透了每一页纸。这是一本献给深潜者之神的经文,是一本启示录。” 虽然菲勒蒙只是在说话,但他却仿佛能闻到一股海腥味,仿佛海藻缠绕在他的舌尖。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即使那只是幻觉。 “深潜者?应该不是美人鱼那种可爱的东西吧?”阿瑟问道。 “他们还活着,就在我们的脚下。他们潜伏在泰晤士河,潜伏在伦敦的地下水道,潜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家中,等待着复仇的时刻。玛丽·居里……就是被他们抓走的。” “什么?她?天啊,我说怎么一直找不到她。”阿瑟惊呼道。 “既然它这么危险,为什么不烧掉它?” “我一开始也想烧掉它,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疯了,我内心的疯狂渴望看到伦敦的毁灭,所以我留下了它。不仅如此,我还像疯子一样,每天晚上都反复阅读,试图破译上面的文字。即使在服下杰基尔医生的遗产,恢复理智之后,我依然没有勇气毁掉它。因为我看到了地球的黑暗面,我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需要它的力量。而我的预感,最终成真了。如果不是这本福音,我昨天就已经变成了卡拉斯教授的傀儡,变成了一具没有大脑的怪物……” 阿瑟摸了摸下巴,沉思了片刻,说道:“听起来像是魔法。” “这就是魔法,难道不是吗?”菲勒蒙激动地说道,“我施展了魔法,难道不是吗?天啊,难道就没有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种邪恶而又诡异的现象了吗?干脆说是精灵的恶作剧好了。” “准确地说,‘魔法’(magic)一词来源于古波斯语,指的是琐罗亚斯德教祭司(magi)和他们所掌握的神秘法术,可不是什么可爱的玩意。还有,你知道凯尔特神话中的精灵有多残忍吗?” “够了,别说了!”菲勒蒙痛苦地捂住耳朵。 “总之……” “你能不能别总是用‘总之’来转移话题?” 菲勒蒙猛地站起身,想要掐住阿瑟的脖子,但他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杀人计划再次落空。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菲勒蒙和阿瑟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您要的奶茶。”玛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菲勒蒙和阿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阿瑟走过去打开门,从玛丽手中接过茶盘,“谢谢,不过我们现在要谈些男人之间的话题,茶我替你拿进去吧。” “不,玛丽,你也进来,有些事你需要知道。”菲勒蒙说道。 阿瑟惊讶地转过头,眉头紧锁,他的脸上写满了不悦,“我不是说过吗?我可以和弗兰克学会合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签署协议。但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她的名字也写进去。” “什么?等等,我们得谈谈。”阿瑟说着,当着玛丽的面关上了房门,大步走到菲勒蒙面前。他手中的奶茶洒了出来,溅湿了他的拇指。 “菲洛,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开玩笑是绅士的礼仪,我虽然是个绅士,但在这件事上,我可是认真的。” “你知道‘学会’意味着什么吗?” “我还以为那只是‘阿瑟·弗兰克怪人俱乐部’的另一个名字呢,就像‘伟大的老鼠隔膜研究会’一样。” “我之所以爱上玛丽·居里,是因为她天资聪颖,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你的女仆,她只是个……女仆!就算她死而复生,她也只是个女仆!你竟然想让她加入学会?别开玩笑了!” 阿瑟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了,你是在担心自己死后,我会亏待她,对吧?” 菲勒蒙点了点头,“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随时都可能死去。” “你是年纪大了点。” “那是因为你还没老,我还很健康,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我现在应该在纽约的公寓里享用美味的龙虾。” 阿瑟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茶杯递给菲勒蒙。由于刚才的意外,茶杯的把手有些湿滑。菲勒蒙喝了一口奶茶,奶茶已经凉透了。 “我并不是个幸运的人,我在前线待了两年,感染了疟疾,差点就死了。每次死神降临,都会在我耳边低语,告诉我,我的好运已经用完了。”菲勒蒙看着阿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死神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事实。我随时都可能死去,到那时,玛丽该怎么办?她已经无法融入普通人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了弥补她,我决定让她加入学会。我相信,你不会亏待她的。” “你死了之后,我会把她接到我家,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这只是一份保险,我相信你。”菲勒蒙顿了顿,补充道,“好吧,我承认,你的确不值得信任。总之,玛丽因为我而被卷入这场纷争,我必须为她负责。加入弗兰克学会,只是一个开始。” 阿瑟不悦地皱起眉头,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他停在了菲勒蒙的脚边,仿佛那里是什么风水宝地一般。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真后悔把她救活了。” 他打开房门,玛丽还站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雕像。 “欢迎加入弗兰克学会。”阿瑟说道,“本来应该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的,但现在情况特殊,一切从简吧。本来还想带你参观一下我家的密室,现在看来,只能取消了,都怪这个该死的家伙。” “啊?你在说什么啊?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玛丽一头雾水。 菲勒蒙朝她招了招手,她乖巧地走到菲勒蒙身边,恭敬地站好。阿瑟似乎很喜欢她现在的位置,一直站在菲勒蒙脚边不肯离开。 “我来说吧。”菲勒蒙清了清嗓子,“昨天晚上,我把天空,不,是宇宙,变成了海洋。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是这本邪恶的魔法书的力量。当我试图施展那个邪恶的魔法时,我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就像那些圣徒一样。” 他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那个幻象,但他却毫不费力地将它描述了出来。 “我听到了神的声音。”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菲勒蒙的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 “我的灵魂穿梭于宇宙之间,抵达了无法想象的未来。在那里,人类已经灭绝,太阳、月亮、星辰,都已不复存在。宇宙的尽头,只有永恒的黑暗,唯一的光源,是脚下那群蝼蚁的呼吸。和那里的寒冷相比,死亡简直温暖如春。我在那里游荡了四十天,任凭蚂蚁啃食我的血肉。” “马太福音第四章,‘tunc iesus ductus est in desertum ab spiritu ut temptaretur a diabolo, et cum ieiunasset quadraginta diebus et quadraginta noctibus postea esuriit。’” 听到阿瑟的话,玛丽不安地看了看菲勒蒙,又看了看阿瑟。她不明白阿瑟为什么要说拉丁语,但她知道,阿瑟是在故意刁难她。 然而,菲勒蒙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玛丽的不安。 “我在那里看到了十盏黑色的灯火,我毫不怀疑,那就是人类新的主宰。我决定臣服于他,像其他四位救世主一样。我跪倒在地,向他献上我的忠诚。他向我宣告了他的神圣之名……” 菲勒蒙环顾四周,玛丽见状,立刻从桌上拿起纸笔,递到他面前。菲勒蒙在纸上写下那个他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ylth” 阿瑟一把夺过菲勒蒙手中的纸笔,“闪米特语?” “你认识?” “用‘y’开头,‘h’结尾的四个字母,除了‘yhwh’还能是什么?准确地说,应该是用字母代替了闪米特语的辅音字母。所以,这到底该怎么读?‘耶’?‘伊’?还是‘亚’?” 阿瑟尝试着拼读,但菲勒蒙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你听到了‘神的声音’吗?”阿瑟不满地问道。 “我无法解释,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但我什么也不理解。” “在西班牙,你这种言论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第56章 关于魔法的严肃讨论(二) 菲勒蒙和玛丽同时看向阿瑟,阿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尴尬地把纸团成一团。菲勒蒙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但玛丽却被吓了一跳。 “我献上了我的贡品,就像之前的五个人一样。然后,十盏灯火熄灭了一盏。” “你刚才说‘之前的五个人’,之前你不是说只有四个吗?”阿瑟敏锐地发现了菲勒蒙话里的漏洞。 “我也不确定,我明明记得有五个救世主,但那里只有四个。” 阿瑟皱起眉头,“越来越复杂了。所以,你现在是撒旦的信徒了?你打算把你的家人朋友都献祭吗?如果是的话,请提前告诉我,我得先和他们断绝关系。” “当然不是!”菲勒蒙惊恐地反驳道,他的声音突然提高,把玛丽吓了一跳。 “我清醒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许下了多么可怕的誓言。那根本不是什么神,而是恶魔!我绝对不会臣服于他!” 阿瑟抱起双臂,一脸怀疑地看着菲勒蒙,“你确定?” “我已经有一个受害者了,难道还不够吗?”菲勒蒙闭上眼睛,痛苦地说道。 “你可是连自己忠心耿耿的女仆都忍心杀害的人……” “你最好祈祷我动不了,否则……” “怎么,你还想打我吗?老家伙?” 菲勒蒙偷偷看了玛丽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因为阿瑟的恶劣玩笑而生气。或许,在她看来,在两位贵族面前保持沉默是一种美德。 “总之,我献上了贡品,然后……我把天空变成了海洋。我把那些怪物困在海里,那是因为……这本《黑河福音》里记载了三种魔法,我使用了其中一种。” “如果你的幻觉都是真的,那可就麻烦了。”阿瑟不安地说道。 “什么意思?” “你想想,你使用魔法,就说明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四,不,是五个和你一样的……魔法师。如果他们和你一样,想要摆脱自己的命运,那他们会怎么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菲勒蒙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说他们都献上了贡品?” “没错。” 菲勒蒙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献上了我的……完整精神。我当时觉得,那是最合适的贡品,或者说,我只能献上这个。” “什么?”阿瑟难以置信地看着菲勒蒙,“你还没疯够吗?我警告你,别打我的主意!”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精神和普通人不一样,自从服下杰基尔医生的遗产之后,我的精神就分裂成了无数碎片。所以我才没有彻底疯掉,即使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依然保持着理智。” “所以你就把你的‘理智’献祭了?” 菲勒蒙痛苦地呻吟一声,“我很难解释清楚,但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至少,那股力量……” “够了!”阿瑟突然打断了他,“从现在开始,‘魔法’就是魔法!别再用那些奇怪的词语了!该死的,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使用魔法之后,就疯了,但现在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敢肯定,这和我的精神状态有关。” 阿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难怪那个叫莉莉的女孩会用枪托打你。” “莉莉?” “天啊,你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女生!” 菲勒蒙无言以对,这次是他的错,他应该早点问清楚她的名字,这是对一位女士最基本的尊重。 “好吧。” “虽然我不应该告诉你她的名字,毕竟,对一位未曾谋面的女士指名道姓,实在是有失礼仪……”阿瑟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她叫爱丽丝·莉莉,是亨利·莉莉爵士的女儿。” “爱丽丝·莉莉?” “你认识她?” 菲勒蒙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说她的中间名是普莱森斯。”阿瑟补充道。 爱丽丝·莉莉,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菲勒蒙猛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爱丽丝,那个路易斯·卡罗笔下的爱丽丝! 第57章 国王十字车站,列车到站 伦敦有一种颜色,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 那就是世界上最阴郁的晨曦。伦敦家家户户的壁炉彻夜燃烧,浓重的煤烟弥漫在空中,清晨时分,与雾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层浑浊的气流。无论怎么擦拭,窗户上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薄膜,那就是煤烟和雾气的混合物。 女佣们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用抹布擦拭着窗户,与这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作斗争。然而,到了中午,窗户又会变得模糊不清。生活在伦敦,就意味着要忍受这种半永久性的视觉障碍。 尽管如此,阳光还是会穿透云层,照射到这座城市。它跨越一亿五千万公里,穿过浓雾,最终落在伦敦街道两旁的杂草上,赋予它们生命。 这种颜色,只有伦敦才有。菲勒蒙·赫伯特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了它的独特,爱上了它的阴郁,爱上了它的一切。伦敦,他的挚爱,他的骄傲,他的第二故乡。 1896年,一个崭新的年份,人们还不太习惯在189后面写上6,而不是5。 菲勒蒙手里拿着两封信,一封来自皇家贝斯勒姆医院,另一封来自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真是巧合,这两封信都与他上个月在大学调查中遇到的两个年轻人有关。他先拆开了医院的来信。 ───────────── 尊敬的j.d的赞助人,菲勒蒙·赫伯特男爵阁下: 您好!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本院的支持。 我们想通知您,您所赞助的病人,j.d,病情于昨日恶化,现已转入脑外科进行进一步治疗。 此次治疗不会产生额外费用,但在治疗期间,谢绝探视。 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皇家贝斯勒姆医院 1896年1月20日 ───────────── j.d,就是那个自残,挖去双眼和舌头的可怜学生。菲勒蒙决定为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负责到底,于是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皇家贝斯勒姆医院,是一家专门为退伍军人服务的医院。菲勒蒙的一些战友也曾因战争创伤在那里接受治疗,所以他相信,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塞进信箱。 然后,他拿起另一封信,忍不住叹了口气。 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清晰可见,仿佛能听到她那活泼的声音。菲勒蒙觉得,她的字迹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人心烦意乱。 他放下信,心想,早晨应该更安静一些,尤其是对伦敦这种低血压城市来说。 他一边整理着爱丽丝寄来的信件,一边思考着。他突然发现,爱丽丝一个月寄来的信,竟然比他去年三个月收到的信还要多。 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严格来说,她并不叫普莱森斯。奇怪的是,她的官方记录上只有爱丽丝·莉莉这个名字,至于她的中间名,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但她却坚持称自己为普莱森斯,考虑到这个名字的由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这个名字,是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也就是路易斯·卡罗尔送给她的。 关于莉莉父女之间的恩怨,菲勒蒙不想多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就是世界上最着名的爱丽丝,至少,在他的前世是这样。 但他和爱丽丝之间的关系,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爱丽丝没有理由给他写信。这不是什么刻薄的话,而是事实!菲勒蒙每周至少要去大学两次,而爱丽丝依然住在大学宿舍里。 他们每周二和周五都会聊天,至少三十分钟。即使爱丽丝没什么可说的,她也会静静地待在他身边,直到三十分钟结束。(她甚至会带着怀表计时,这算什么?) 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浪费邮票给他写信,有什么话,当面说就好了。 说到底,这都是菲勒蒙自己惹的祸。他担心爱丽丝的安全,于是提醒她,“如果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或者阿瑟,不要写信,直接来找我们。因为邮局会监视所有寄往弗兰克庄园的信件,我们也不例外。” 从那以后,爱丽丝就开始给他写信了! 或许,他那句话彻底激发了爱丽丝的少女心。她开始用自己发明的密码、隐喻和新词写信,而菲勒蒙,当然看不懂。 所以,他每次去大学,都要带上爱丽丝的信,向她请教其中的含义,真是愚蠢至极。 除了认识了爱丽丝,菲勒蒙的大学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卡拉斯教授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菲勒蒙依然像往常一样上课,处理代理校长的事务,寻找新的教授人选。 唯一改变的是,六慧之钟停止了运转。 学生们也不再以毕业的名义被带走。那些毕业生,依然在走廊里游荡,但他们只是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不再构成任何威胁。 危机暂时解除,菲勒蒙的调查也变得更加谨慎。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寻找与其他学院联络的方法上。 “咚咚咚。” 菲勒蒙整理完信件,拿起报纸,玛丽敲门走了进来。 “我给您准备了茶。” “好的,谢谢。” 玛丽现在说话流利多了,自从那天菲勒蒙被送回家之后,她就变成了这样。 她走进房间,把茶盘放在桌上,摆好茶杯、茶壶、司康饼和果酱。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菲勒蒙手中的报纸上。 “主人,您又给那个狡猾的小鬼买报纸了?” 菲勒蒙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翻阅着报纸。 每天早上,那个卖报的小男孩都会准时出现在菲勒蒙的窗前,敲响窗户。菲勒蒙会偷偷打开窗户,用几个便士奖励他的勤劳。 他很珍惜这段新友谊,不想被玛丽破坏。他一开始还觉得玛丽变得健谈是件好事,现在看来,他错了。 他竟然忘了,玛丽的唠叨也回来了。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加上那些可怕的内容,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菲勒蒙快速浏览了一遍广告,然后开始阅读第一篇报道。 《斯科特上校首次南极探险,以失败告终!谁该为此负责?》 报纸上报道了斯科特上校的最新消息,这让他有些意外。 自从斯科特在菲勒蒙家看到玛丽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看来,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一声不吭地跑去南极了。虽然菲勒蒙早就预料到他会去南极,但他的不辞而别,还是让菲勒蒙感到有些不快。 不过,伦敦的报纸,向来都是标题党,不能只看标题就下结论。 这次航行,甚至算不上是探险。斯科特只是和皇家地理学会一起,勘测了南极海岸线,寻找登陆点,为以后的南极点探险做准备。 “如果我要踏上这片冰原,那一定是去征服南极点的时候。” 据说,斯科特甚至没有登陆南极大陆,就回到了伦敦。菲勒蒙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以斯科特爱炫耀的性格,这也不是不可能。 菲勒蒙对报社的无耻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了销量,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玛丽问道。 菲勒蒙慌忙翻过报纸,他不想让玛丽看到关于斯科特的报道。 下一条新闻,比斯科特的新闻更让他震惊。 《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收购伦敦与西北铁路公司,伦敦直达牛津时代来临!》 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smr),这家垄断了英国南部和中部铁路的巨头,终于吞并了最后一家独立的铁路公司——伦敦与西北铁路公司(lnwr)。现在,所有通往伦敦的铁路,都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lnwr,对菲勒蒙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大学代表线(varsity line),这条连接牛津和剑桥的铁路,就是lnwr的。当年,他就是乘坐lnwr的列车,带着父亲的讣告,回到了剑桥。 他至今还记得,三等车厢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与其说有趣,不如说是荒谬。” “怎么了?”玛丽好奇地问道,她把脖子伸了过来,想看看报纸上的内容。 菲勒蒙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退去。玛丽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菲勒蒙把报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smr……lnwr……” 她低声念着这两个缩写,“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lnwr最着名的线路,就是大学代表线。无论是距离还是重要性,终点站都应该是剑桥,而不是牛津。我真想看看写这篇报道的人到底是谁,他肯定没上过大学。” “可是牛津也很有名啊。” 菲勒蒙盯着玛丽,她躲避着他的目光,假装在看报纸。她平时读书很慢,但每次想转移话题的时候,却能迅速找到借口。 “新的列车,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牛津。” 菲勒蒙接过报纸,仔细看了看,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不可能!从伦敦到牛津,至少要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从伦敦到牛津,有81英里,将近130公里,怎么可能不到两个小时就到? ……菲勒蒙突然对19世纪的科技水平感到绝望。 报道继续写道,为了庆祝线路合并,smr公司将在本周六开通“smr威尔士号”特快列车。菲勒蒙虽然对这种新型列车的安全性有些担心,但时间上却很合适。 “最近很流行乘坐火车去郊外度假,大概两三天的时间。”玛丽一边收拾茶盘,一边说道。 “嗯。” “您打算周六出发吗?我帮您准备行李,大概需要带两天的换洗衣物。” 玛丽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国王十字车站。 这座建于1852年的火车站,位于卡姆登区,是伦敦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来自英国北部的铁路,在这里汇聚,形成一张以伦敦为中心的巨大网络。 车站的站台,也充满了艺术气息。 以钟楼为中心,两侧是拱形入口,这种新颖的设计,加上模仿莫斯科建筑风格的异国情调屋顶,为车站增添了一丝神秘感。然而,在这里,没有人会驻足欣赏它的美。 那些在市区里趾高气扬的绅士淑女们,到了这里,都会变得慌慌张张,仿佛丢了魂一般。这就是火车和车站的魔力。 “怎么办?”玛丽今天已经说了十遍这句话了,“人太多了。” 她把头凑到菲勒蒙耳边,低声说道,仿佛生怕被人听到。 “你怕什么?你的脸都遮住了。” 玛丽不安地绞着手指,“可是,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她用纱布蒙着脸,外面还戴了两层黑色的面纱,看起来的确很奇怪。但车站里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在伦敦,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别人。 “自信一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就算有点奇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丽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自信,但这却让她的步伐变得更加怪异。现在,她看起来更可疑了。 这时,一个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位女士,是第一次乘坐火车吗?”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额头宽阔,穿着考究的礼服,外面披着一件狐狸毛大衣。在伦敦这种一周就能把白衣服染成黑色的城市,他的穿着显得格外醒目。 他要么是刚来伦敦不久的外地人,要么就是超级富豪。菲勒蒙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的伦敦腔太标准了。 “小姐?”玛丽抬头看着菲勒蒙,即使隔着面纱,菲勒蒙也能感觉到她的无助。 “她从小在伦敦长大,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菲勒蒙替她回答道。 “哦,那真是太棒了!今天将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smr威尔士号’特快列车,是继‘火箭号’之后,历史上最重要的火车,也是最先进的火车。它永不停止,永不误点,安全舒适,一定会让您满意。”男人自豪地说道,他对科技的崇拜溢于言表。 “请问,您是smr公司的员工吗?”菲勒蒙忍不住问道。 “哦,抱歉,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乔治·赫德森二世。” 菲勒蒙和他握了握手,“菲勒蒙·赫伯特男爵,这位是我的女仆,雪莉·玛丽。她不善言辞,请您见谅。” “哦,这样啊。” 赫德森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玛丽的穿着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女仆。他很快便脑补了一出狗血剧,了然地点了点头。菲勒蒙并没有解释,任由他误会。 “乔治·赫德森……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菲勒蒙意味深长地说道。 赫德森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您是说‘铁路大王’吗?” “家父的确有此称号。” “我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我也是‘铁路大王’。”赫德森迫不及待地说道,“‘smr威尔士号’的设计者,就是我。” 果然,他是个超级富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可不是什么普通员工,而是smr公司的重要董事。而且,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巨额财富。 他用一种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您知道吗?火车,是一种宗教艺术品。”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当然,因为这是我的原创理论。我不仅是铁路大王,还是伟大的艺术家,可以与米开朗基罗和伽利略相提并论。他们用画笔和雕刻刀装饰教堂,而我,则是现代教堂的设计师。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的人们,不再去教堂做礼拜,而是涌向火车站。他们乘坐火车,逃离喧嚣的城市,来到宁静的乡村,寻找心灵的慰藉。火车,就是现代人的教堂。” 虽然赫德森对自己的艺术理念充满了自信,但菲勒蒙看得出来,他对艺术一窍不通。首先,伽利略从来没画过壁画。 “您要去哪里?”赫德森问道。 “牛津。” “您买的是几等座?” “这很重要吗?反正都是同一辆火车。” 赫德森愣了一下,菲勒蒙坦然说道:“二等座。” “哦,那您只需要一个小时三十六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想当年,这段路程需要好几天呢,现在,不到两个小时就够了,真是太棒了!”赫德森精确到分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您怎么知道?”菲勒蒙怀疑地问道。 赫德森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自信地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了,‘smr威尔士号’永不误点,它永远不会停下!” 远处,一辆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汽笛声响彻云霄。菲勒蒙突然觉得,那汽笛声和赫德森的声音很像。 第58章 牛津直达列车 呜—— 远处,火车鸣着汽笛,沿着铁轨疾驰而来。 “退后!退后!” 手持铃铛的站务员来回奔走,将那些好奇的围观者驱赶到安全距离之外。 铃声两响,汽笛一声,他们配合默契,仿佛在演奏一首二重奏。 轰—— 当火车驶入站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站务员不再需要费力维持秩序,因为那些站在铁轨附近的乘客,都被这庞然大物吓得四处逃窜。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如此快速、如此喧闹的蒸汽机车,一个个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那些平时对教堂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此刻眼中却充满了虔诚。他们被这钢铁巨兽所震撼,眼中流露出恐惧和敬畏。 这就是所谓的“城市乡巴佬”。 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伦敦,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自从乘坐火车去郊外度假成为一种潮流,每逢周末,车站里都会挤满这样的“城市乡巴佬”。 而那些经常乘坐火车的绅士淑女们,则对“城市乡巴佬”的丑态嗤之以鼻。他们早就站在安全线外,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等待着站务员的指示。 火车,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将人们划分了等级。 站台,就是一个微型社会。在这里,人们被细致地划分开来,比天堂还要细致。 懒惰的圣彼得,只把人们分为天堂和地狱,而火车,却把去往同一个目的地的人,分成了三等:一等座、二等座和三等座。 每个人都在这狭小的站台上,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随着列车长的停车信号,十名站务员分别站在十个车厢入口处,引导着乘客们进入各自的车厢,就像把坚果装进不同的罐子里一样。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一等座的队伍。 他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优雅,他们尽可能地放慢脚步,仿佛步子越小,就越显得高贵。明明人不多,却排起了长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插队或者催促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在一等座的队伍里的。 火车的前三节车厢,是为他们准备的。每个车厢都有两个包厢,每个包厢至少可以容纳八个人,但通常只有两三个人乘坐。 接下来,是二等座的队伍。 二等座的乘客,形形色色,衣着各异,很有看头。有精打细算的商人,有没落贵族,有暴发户,但大多数都是穿着西装的白领。 火车的中间三节车厢,是为他们准备的。每个车厢有六排座位,每排两个座位,面对面放置。所以,和陌生人拼桌是常有的事。座位之间,有一个固定在火车上的铁桌子,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隔断。 但至少,他们有沙发,有铺着波斯地毯的舒适沙发。 最后,是三等座。 他们没有座位。火车的后四节车厢,挤满了人,没有人数限制。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菲勒蒙甚至无法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区别。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满是污垢,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表情都一样。 三等座的乘客,总是用怀疑的目光互相打量,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袋。他们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下车的时候,他们的肩膀比上车的时候更弯曲了。 所以,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火车的前后。三等座的车厢,总是挤满了人,甚至有人被挤到车厢外面。车厢里,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和咳嗽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这就是英国最常见的十节车厢列车。 菲勒蒙和玛丽乘坐的是第五节车厢,也就是二等座的中间车厢。 菲勒蒙坐在靠窗的位置,面朝火车前进的方向,玛丽坐在他旁边。她用手指勾住菲勒蒙的衣角,低声说道:“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与其说是低语,不如说是把音量调低了。她的人造声带,很难表达情感。如果非要用一个比喻,那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支吹奏着忧郁单调音符的长笛。 “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菲勒蒙没有回答,他正在把拐杖放在窗台上。玛丽以为他没有听到,又重复了一遍。 “难道你想让我去三等座站着,让你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着吗?” “可是……”玛丽欲言又止。 “你就当是陪我聊天吧,你应该得到这份待遇。” “可是您没钱啊。” 菲勒蒙顿时语塞,玛丽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他们沉默着,各自看着窗外。乘客们陆陆续续地走进车厢,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他们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菲勒蒙厌恶地转过头,皱起眉头。 他们一看就是暴发户,虽然穿着华丽,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庸俗的气息。看看他们那十指相扣的姿势,真是令人作呕! 这对夫妇的后面,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他眉头紧锁,仿佛对一切都看不顺眼,包括他自己。他坐下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窗外,菲勒蒙猜测,他一定是个很现实的人。 老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一个女人独自旅行,总是让人浮想联翩。 菲勒蒙身后的座位是空的,但对面却坐着两个浑身散发着牲畜粪便味道的男人。他们的到来,让车厢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要出发了!” 站务员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等等!等等我!” 一个胖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进车厢,他满头大汗,慌慌张张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菲勒蒙身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所有乘客都到齐了。站务员的声音,列车长的汽笛声,周末的列车…… 火车还没有启动,车厢里却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前的宁静。 人们既庆幸自己赶上了火车,又担心要和陌生人共处几个小时,既担心火车会不会出事,又期待着离开伦敦的旅程。 沉默,是最有力的语言。 菲勒蒙疲惫地看向窗外,赫德森站在站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看来,他今天来车站,不仅仅是为了庆祝新列车首航。他的嗓门真大,即使隔着这么远,菲勒蒙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虽然在火车设计方面很有天赋,但如果去唱歌剧,或许会更成功。总之,这两个行业,都错过了一个人才。 “您累了?”玛丽问道。 “看不出来吗?” 菲勒蒙摘下手套,揉了揉眼睛。他从早上就开始走路,现在腿酸得厉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买的酒壶,喝了一口威士忌。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让他精神一振。 “您总是这样,一累就喝酒,难怪总是觉得累。”玛丽忍不住说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菲勒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他昨天从爱丽丝那里拿到的介绍信,收信人是亨利·莉莉,牛津大学校长,也是爱丽丝的父亲。这也是他选择去牛津的原因。 “您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玛丽看着菲勒蒙手中的信,问道。 “玛丽,你听说过《爱丽丝梦游仙境》吗?” “那是什么?书还是歌?” “那《爱丽丝镜中奇遇》呢?” 玛丽摇了摇头。 这就是菲勒蒙感到不安的原因。 爱丽丝已经成年了,她不再是那个童话故事里的爱丽丝。但她也不像杰基尔博士或者弗兰肯斯坦博士那样,完全是虚构的人物。 她的一切,都充满了矛盾。 她那与父母截然不同的金发,她那嗜血的残忍性格,她那偶尔闪现的奇怪记忆,还有路易斯·卡罗尔创造的那些文字游戏…… “算了,别问了。”菲勒蒙把介绍信放回口袋。虽然把介绍信弄皱很不礼貌,但他觉得,莉莉校长应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阿瑟也支持菲勒蒙调查爱丽丝的过去,因为他对爱丽丝也很好奇。他甚至建议菲勒蒙,“既然要去度假,不如去牛津看看吧。” 那天晚上,阿瑟一开始对爱丽丝也很热情。 他喜欢怪人,爱丽丝的预知能力和古怪性格,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但爱丽丝却一直躲着阿瑟,她偷偷地走到菲勒蒙身边,低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阿瑟?” “他叫阿瑟?” “对,阿瑟·弗兰克伯爵,伦敦最有名的怪人,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爱丽丝惊讶地问道:“他是真人?”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爱丽丝的回答,让阿瑟露出了菲勒蒙从未见过的表情。 “蜘蛛,一只长着很多条腿的蜘蛛。”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启动。 这个世界上最重的物体,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开始加速前进。一开始,它的速度比人走路还慢,但很快,它就超过了马匹的速度。 窗外,出现了只有在火车上才能看到的景象。 空间在倒退,这种曾经只有贵族才能看到的景象,如今,通过火车,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车厢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火车启动了,人们都放松了下来。和马车不同,火车不会颠簸,坐起来更舒服。那个不苟言笑的老人,点燃了一根香烟,开始吞云吐雾。从那刺鼻的气味判断,那应该不是什么好烟。 玛丽静静地看着窗外。 如果她还活着,会是什么表情呢?菲勒蒙突然有些好奇,但他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你第一次坐火车吗?”他问道。 “不是,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悠闲地看风景。” 也是,她以前应该只坐过三等座,在那里,根本没有机会欣赏窗外的风景。菲勒蒙有些后悔,应该让玛丽坐在靠窗的位置,但现在换座位已经太晚了。 火车驶出了城市,进入了一片田园风光。 生活在伦敦,人们常常会忘记,只要离开城市,就能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色。伦敦的喧嚣和污浊,都被抛在了身后。 呜—— 悠闲的气氛,被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打破。 火车再次加速,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赫德森会如此自信了。这辆火车,可能是世界上最快的火车。 “太快了……太快了……” 坐在菲勒蒙身后的胖男人,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低声念叨着,仿佛第一次坐火车一样紧张。 这很正常,大众还没有适应高速行驶的交通工具。 但不得不说,这辆火车的速度,的确太快了。 据说,美国人发明了世界上最快的火车,时速65英里(约105公里),但菲勒蒙觉得,这辆火车比那还要快。它贪婪地吞噬着速度,仿佛永不停歇。 “危险!”胖男人惊恐地喊道。 哐当! 火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好害怕。” “爸爸。” “咳咳。” “天啊,是真的,是真的。” “抓紧了,别受伤。” “别担心,smr的火车不会脱轨的。” 车厢里乱成一团,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明明刚才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怎么会突然变黑了呢? “快看窗外!”有人喊道。 人们纷纷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不再是田园风光,而是一片荒凉的沙漠。狂风卷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巨石,像路标一样矗立在沙漠中。 最让人感到不真实的是天空。 黑色的天空中,挂着两颗巨大的星星,它们仿佛取代了太阳和月亮,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远处的巨石。 “好黑啊。” “我们进隧道了吗?”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这里明明是荒郊野外,怎么会这样?” “天啊,我们进来了,我们真的进来了。” “咳咳,咳咳。” “你们看,天上有星星,我们还在外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们看着同样的景象,却说着不同的话。 有些人看到了星光照耀的沙漠,有些人却只看到了无尽的黑暗。菲勒蒙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个世界,被智慧所笼罩。在智慧面前,光明与黑暗都失去了意义。 哐当! 火车再次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车厢里尖叫声四起。 一个冰冷的东西,紧紧地抓住了菲勒蒙的胳膊。是玛丽,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眼中充满了恐惧。 “玛丽,你看到了什么?”菲勒蒙问道。 第59章 无限与永恒(一) “星星,两颗可怕的星星。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我们还在铁轨上,脱轨的火车不会这么平稳。”菲勒蒙安慰着她,同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那两个浑身散发着牲畜粪便味道的男人中,被称为“爸爸”的那个站了起来。 “我去问问司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等着。”他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都别动!”胖男人突然喊道。 但他自己却第一个违反了自己的命令,他猛地站起身来,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那个男人站在车厢门口,质问道。 胖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个男人见状,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转身朝前走去。 “我去去就回,回来告诉你们情况。” 他打开车厢门,一股夹杂着沙尘的狂风,瞬间涌入车厢。那个独自旅行的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别去!别去啊!”胖男人喊道,但他已经晚了。 “既然这样,我也去后面看看情况。如果三等座的乘客冲过来,就麻烦了,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那个不苟言笑的老人站起身来,说道。他一定是那种喜欢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贵族。 “听我说!我是国家安全局的!”胖男人尖声喊道。 “没听说过。”老人冷冷地说道,“就算你是皇室成员,我也不会听你的。我要亲眼看看情况。”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后走去。 “咳咳咳!” 又是一阵沙尘暴,又是一阵咳嗽声。 剩下的八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是像前两个人一样,出去看看情况,还是留下来等待消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需要勇气。而菲勒蒙,从来都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你留在这里。”菲勒蒙拿起拐杖,站起身来。 “我也去。”玛丽抓住他的胳膊,说道。 “什么?不行!” “您又要去送死吗?” “你误会了,我……” 菲勒蒙无言以对,他的确经常“半死不活”地回来。 “我只是去看看情况。” “您每次都这么说。” “你怎么这么固执?” “可是,如果您不见了……”玛丽的声音颤抖着,她像一个坏掉的钟表,下巴不停地抖动,“我……我该怎么办……” “把手给我。”菲勒蒙打断了她,“我站不稳,扶我一把。” 玛丽站起身,扶着菲勒蒙。有了她的帮助,菲勒蒙走路轻松多了。即使火车在颠簸,玛丽依然站得很稳,或许是因为她体重比较重吧。 “你们别去!”胖男人喊道。 “你为什么一直说‘别去’?”菲勒蒙不耐烦地问道。 “因为……因为危险。” “天啊,正因为危险才要去啊,笨蛋!” 胖男人被菲勒蒙骂得哑口无言。 菲勒蒙站在车厢中央,他正好站在火车的正中间,他必须做出选择,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他下定决心,打开了车厢门。 就这样,伦敦的列车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容。 在安息日,列车满载着郊区的工人们涌入伦敦。贫困的工人们摩肩接踵,如同沙丁鱼般被塞进拥挤的车厢,待遇甚至比不上待宰的牲畜,最终被送往各个工厂和工坊。 这些无力在伦敦负担住房的工人们,夜晚只能栖身在简陋的住所,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他们如此辛苦劳作,直到安息日来临,才得以带着微薄的积蓄,如同珍宝般小心翼翼地踏上返乡的列车。而当下一个安息日到来,他们又将乘坐清晨的列车,回到伦敦这座欲望与希望交织的城市。 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相同——都无法逃离伦敦的掌控。 旅程的起点和终点,永远都是伦敦。 伦敦,一座真正无限延伸的城市。 ─────轰隆,轰隆…… 列车在漆黑的夜幕下飞驰,灰白色的蒸汽从烟囱中喷涌而出,消散在空气中,蒸汽微粒如同星辰般闪烁。 列车两侧是广袤无垠的红色荒原,狂风卷起漫天沙尘,形成数米高的沙墙,如同无形的巨人肆意玩弄着沙土,忽起忽落,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一片毫无生机的异域。 散落在铁轨旁的碎石,每一块似乎都已静静地躺了几千年,历经无数岁月洗礼,才被磨平了棱角。它们见证了时间的流逝,而人类短暂的生命,无法丈量这漫长的历史。 ─────呼—— 刚踏上车厢连接处的露天平台,一阵狂风便迎面袭来,差点将菲勒蒙掀翻在地。幸好玛丽及时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才避免了一场意外。 “老爷!” “我没事,我没事。”菲勒蒙惊魂未定,喃喃自语。 “您是在担心那个国家安全局的人说的话吗?”玛丽问道。 “什么?当然没有!那种无名小卒的话,我根本不放在心上。”菲勒蒙立刻否认,抬头望向天空。 漆黑的夜空中,两颗诡异的双子星遥相呼应,仿佛标记着铁轨的起点和终点。置身于这片广袤的黑暗中,他们仿佛化身为了星际旅者,穿梭于星辰之间。 ─────轰隆,轰隆…… 由于年久失修,列车剧烈地摇晃着。究竟是谁在这荒凉之地铺设了这条铁轨?应该不会是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吧?毕竟,火车的发明还不到百年,而这条铁轨,却仿佛与这片荒原一同诞生,显得如此和谐,却又如此古老。 ─────吱嘎—— 连接两节车厢的挂钩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端的铁环和粗壮的链条被拉伸到极限,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而连接两节车厢,隔开乘客的,仅仅是这三道脆弱的屏障。 “我先过去。”玛丽说着,走上前去。 她站在两节车厢的缝隙前,脚下是时速140公里的飞驰而过的地面。一旦坠落,后果不堪设想。玛丽低头看了看下方,向后退了半步,稍作停顿后,又向前迈了半步,再次后退,如此反复。 前进,后退,前进,后退…… “还是我先过去吧。”菲勒蒙说道。 火车的发明,也带来了事故。马车事故自古有之,但被几百吨重的火车撞击,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关于火车事故的恐怖传闻,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广为流传,玛丽的脑海中,想必也充斥着这些可怕的故事。 “不,我先来。”玛丽坚持道。 她仿佛一头倔强的驴,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菲勒蒙无奈,只好任由她去了。或许是感觉到了他的催促,玛丽突然发力,纵身一跃,跳到了对面的车厢。她的动作太过突然,反倒把菲勒蒙吓了一跳。 第60章 无限与永恒(二) 玛丽的喉咙里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像是欢呼,又像是其他什么声音。 “看!”她兴奋地喊道。 经历了这一切,她依然如此乐观。是勇敢,还是迟钝?菲勒蒙无法理解她的快乐,因为此刻的玛丽,在他眼中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至于让你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吧……”菲勒蒙淡淡地说道,踏上了露天平台。 失去知觉的义肢,反而让他减少了几分恐惧。他现在只担心,他们通过后,挂钩会不会突然断裂。 玛丽似乎以为他害怕了,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抓住。菲勒蒙没有理会,轻松地跳到了对面车厢。 “进去吧。” 菲勒蒙没有理会玛丽,径直走向车厢门。他已经预感到,车厢内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推开沉重的车厢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红色的沙尘暴便涌入车厢,干燥的空气夹杂着风沙,令菲勒蒙睁不开眼。 “……”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人们就将风声比作人声。也就是说,风,可以完美地模仿人类的声音。 “……” 那么,他现在听到的,究竟是风声作祟,还是……真正的人语? 他确定了。 有人在对面呼喊,在对面车厢的露天平台上。 “快逃!” 之前先一步前往后面车厢的老绅士,正扒在七号车厢,也就是三等车厢的露天平台栏杆上,朝着他们大声呼喊。 菲勒蒙猛地转身。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只手同时抓向他和玛丽。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动!” 或许是因为风沙的影响,菲勒蒙的反应慢了半拍。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肩膀和左臂便被人死死钳住。就在他思考着该如何脱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玛丽的尖叫。 “这个女人,她不是人!” 是抓住玛丽的人在喊。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疯狂。 虽然并非有意,但玛丽的表现确实出色。抓住菲勒蒙的年轻人,或许把他当成了普通老人,竟傻站在原地,转头去看玛丽。菲勒蒙抓住机会,将手中的拐杖抛向空中,反手接住,决定给这个轻敌的年轻人一点颜色看看。 “啊!” 从拐杖上传来的触感,菲勒蒙知道,自己精准地击中了年轻人的肝脏部位。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这个家伙是别想动弹了。他将拐杖横在身前,如同一把利剑,闪电般刺向另一个愣在原地的家伙的喉咙和心脏。 “呃!” 随着第二个人无力地倒下,其他人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玛丽,到我身后!”菲勒蒙大喊。 玛丽连忙跑到他身后。 先发制人,取得了奇效。尽管这些人因为某种邪恶的目的而临时组成了同盟,但缺乏领导,仓促之间建立起来的合作关系,终究不堪一击。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挑战菲勒蒙。 “老爷,没想到您这么能打!”玛丽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所以我说过,我学过一点剑术,而且是皇家海军的剑术。”菲勒蒙故意强调了“皇家海军”四个字。幸好这些人被震慑住了,如果真的有人不要命地冲上来,他也毫无办法。 “等等,请听我说,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眼见形势不利,其中一人站了出来,试图说服菲勒蒙。 “这种话,应该在你把我跟我的女仆从火车上扔下去之前说。”菲勒蒙冷冷地说道。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那人辩解道。 “好好想想,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下一个城镇吗?我走遍了大不列颠,也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更别提是在伦敦和牛津之间了。你以为这种蹩脚的理由,就能正当你们试图将我和我的女仆从火车上扔下去的罪行吗?”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做出牺牲,而他们,是最佳人选。毕竟,人命关天。您也知道,设置不同等级的车厢,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紧急情况。” 菲勒蒙再也无法忍受,怒吼道:“他们也是人!”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七号和八号车厢,也就是三等车厢的乘客们,陆陆续续地从后面车厢走了过来。他们虽然身处同一节车厢,却像油和水般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看到这一幕,二等车厢的乘客们顿时慌了神,纷纷躲到角落里。局势瞬间逆转,菲勒蒙强忍着将这些人扔出车厢的冲动。 “我那么大声地呼救,结果反倒被你救了……真是谢谢啊。”老绅士的声音低沉而虚弱,显然是被刚才的遭遇吓得不轻。 “要过来的人就这些了吗?”菲勒蒙问道。 “我们只有七号和八号车厢,也就是三等车厢前两节车厢的乘客。后面车厢也有人,但是……”老绅士欲言又止。 “怎么了?”菲勒蒙追问道。 “那里,那里很奇怪。这个地方本来就很诡异,但从九号车厢开始,就更加奇怪了。我无法解释,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救命恩人去冒险。”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我们寻找的,正是这种‘奇怪’。我知道您很疲惫,但您能帮我们看着这些人,别让他们轻举妄动吗?” 二等车厢的乘客们挤在角落里,如同待宰的羔羊。三等车厢的乘客们虽然义愤填膺,但近距离看到这些衣着光鲜的“上等人”,反而有些胆怯,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我之前是被他们骗了,现在绝不会再让他们得逞!谁敢乱来,我就把他从火车上扔下去!”老绅士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您就不用吓唬他们了吧?”角落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不,我是认真的。”老绅士一脸严肃地说道。 菲勒蒙喜欢伦敦,但他实在受不了英国人这一点。四十年了,他还是无法分辨,英国人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假正经地开玩笑。他选择相信老绅士并没有失去英国人特有的幽默感,转身走向下一节车厢。 七号车厢。 由于所有人都去了六号车厢,这里空无一人。地板上散落着白色的颗粒,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分。菲勒蒙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穿着一双好鞋来这里。 “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玛丽问道。 “什么?” “就是皇家海军的剑术。”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理解,在海上漂泊几个月,其实是非常无聊的。一群无聊的男人,再加上军队配发的世界上最棒的军刀,你说我们会做什么?”菲勒蒙说着,熟练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拐杖。 玛丽面无表情。 他们离开了七号车厢。 八号车厢。 这里同样空无一人。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玛丽问道。 “你闻不到,真是太好了。”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反胃。 “您是在感谢我吗?”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话怎么……”菲勒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每个英国人都认为自己很幽默,菲勒蒙对此感到十分厌倦。 他们离开了八号车厢。 站在八号车厢的露天平台上,菲勒蒙感觉列车跑得更快了。 窗外的景色不再是线条,而是变成了平面,平面又变成了颜色。他低头看向两节车厢之间的缝隙,铁轨枕木和红色地面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浑浊颜色,如同腐烂的血液。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露天平台,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卷入这色彩的洪流之中。 菲勒蒙打开车厢门,走了进去。 九号车厢。 昏暗的车厢内,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是老人虚弱的咳嗽。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没有和其他三等车厢的乘客一起前往前面车厢。 他们都是些虚弱的老人,甚至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菲勒蒙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生怕踩到他们。 突然,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菲勒蒙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老得难以置信的老人,头发掉得精光,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牙齿也几乎掉光了,只剩下三颗还算完整的。他脸上的皱纹深邃而冗长,几乎遮住了他的双眼,而那只扭曲的鼻子,表明他只能依靠嘴巴呼吸。 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亚麻布衣服,衣服上胡乱地系着几根皮带,那是工人们常用的背带。但因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背带显得格外松垮,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挂在身上。 “请您听我说,无论您是谁。”老人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叫诺曼·亚当·希金斯。诺曼是我哥哥的名字,他出生前就夭折了。亚当是为我施洗的牧师的名字。我八岁那年就来到了伦敦,一开始是做扫烟囱的工作,后来因为长得太高,钻不进烟囱,就去了煤矿做工。今年我二十岁,但因为常年在高温下工作,我的脸变得皱巴巴的,眼睛也因为长期接触火光,几乎看不见了。我一直在伦敦工作,我的家人还住在基德灵顿。我每个月都会攒钱回去看望他们,今天正好是回家的日子。” 老人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另一个老人挣扎着站起身,他的双腿严重变形,呈现出“o”形,站立都十分困难。 “我叫詹姆斯·库克,来自贝沃斯。我本名叫约翰,但约翰·库克这个名字太普通了,而且不好念,所以我给自己改名叫詹姆斯。我小时候,白天卖报,晚上在臭水沟里抓老鼠。十二岁那年,我为了不被老板辞退,谎报年龄,一直工作到十五岁。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就去了泰晤士河码头做搬运工。但是从去年开始,因为河道堵塞,船只无法通行,我失业了,只能去救济院编织麻绳。我的手被磨破了皮,双腿也因为长期夹着橡木工作,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再也无法工作了,我想回家,回到家人身边,哪怕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 说完,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我叫安东尼·格林,来自奥斯尼。我每周一早上乘坐火车去纺织厂上班,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周六晚上再坐火车回家。” “我叫彼得·贾布林,住在圣克莱门茨街。我之前在一家钢铁厂工作,后来因为手指被机器切断了,就被工厂辞退了。我不能继续住在工厂宿舍了,只能回家。” 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与其说他们是老人,不如说他们是被生活折磨得过早衰老的年轻人。在伦敦,时间对穷人的惩罚,总是格外严苛。 菲勒蒙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车厢尽头。 “玛丽?” “我,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我想听他们说完。” 菲勒蒙拉起玛丽的手,说道:“别被死者束缚。” 他们离开了九号车厢。 此时,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色彩。 列车在无限的虚空中飞驰,速度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他们来到了十号车厢的露天平台。玛丽依然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但她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十号车厢的门把手烫得吓人,即使隔着皮手套,菲勒蒙也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车厢内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但即使是真正的火焰,也不可能产生如此惊人的热量。 菲勒蒙闭上眼睛,猛地推开车厢门。 眼前的景象,犹如人间炼狱。 车厢内的乘客,都已融化成一团,血肉模糊,彼此交织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彼此。他们共享着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口中发出阵阵哀嚎,如同地狱的合唱。这支扭曲而怪诞的合唱团,演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乐章。 菲勒蒙走进车厢,粘稠的血肉粘在他的鞋底,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走向车厢尽头,走向那片令人作呕的血肉深渊。 最终,他在车厢尽头,找到了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石碑。 他擦去石碑上温热的血液和碎肉,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绿色数字——“8”。 第61章 罅隙(一) 我们仿佛着了魔一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毫无疑问,一切异象的根源,都来自于这块石碑上刻着的绿色文字。它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菲勒蒙曾经见过这样的光芒。 那是在泰晤士河湍急的河水中翻滚的绿色陨石,散发着同样诡异的光芒。石碑上的文字,也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不可能认错的。 过去几个月里,菲勒蒙沉迷于居里夫人的研究记录,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那些记录中,充斥着病态的细节描写和偏执的猜想,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萦绕在他的脑海。即使在梦中,他也会梦到居里夫人那张痴迷于绿色荧光的疯狂面孔。 “是你吗?你怎么样了?” 每经过一节车厢,都会有人追问,玛丽每次都会放慢脚步,但菲勒蒙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我不是警告过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吗!” 他们摆脱了所有人的追问,终于回到了五号车厢。 五号车厢,位于列车正中央,正是他们出发的车厢。菲勒蒙看着车厢门上那用醒目的印刷体雕刻而成的金属数字“5”,推开了车厢门。 车厢内浑浊而沉闷的空气,被迎面而来的红色沙尘暴冲散。一个女人在剧烈地咳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菲勒蒙和玛丽身上。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站在车厢中央,似乎正在发表着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看到他们进来,立刻闭上了嘴巴。 有些人看到他们平安归来,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但更多的人,则是充满了怀疑。 “怎么样了?”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妇中,丈夫率先开口问道。 “咳咳,咳咳咳……”菲勒蒙剧烈地咳嗽起来,红色的沙尘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玛丽担忧地看着他。 “大家都,没事。”菲勒蒙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句话。 听到他的回答,车厢内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紧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菲勒蒙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问题还没有解决。列车不可能永远行驶下去。” 听到这句话,站在人群中的胖子,明显地躲闪了一下菲勒蒙的目光。菲勒蒙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胖子被他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畏缩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我说的没错吧?”菲勒蒙问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胖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菲勒蒙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讶。他没想到,这个胖子竟然会隐藏信息。这家伙之前明明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恨不得把所有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别人,现在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你见过这个吗?” 随着菲勒蒙的话音,玛丽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黑色石碑,展示在众人面前。昏暗的车厢内,石碑上的绿色文字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了胖子那张肥胖的脸。 “啊!快拿开!快把它拿开!”胖子如同被烫伤一般,惊恐地向后退去,最终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来你果然知道些什么。”菲勒蒙说道。 “这是常识!避开绿色!小心红色!这是常识!”胖子带着哭腔喊道,“求求你们,快把那玩意儿拿开!把它扔出火车去!” “是因为贝克勒尔射线吗?”菲勒蒙问道。 胖子没有回答。 “我问你,是不是因为贝克勒尔射线,因为放射性?”菲勒蒙追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胖子一脸茫然。 看来,他担心的并不是放射性。贝克勒尔射线,也就是放射性,是最近才被发现的,只有少数尖端物理学家才了解,这个胖子不知道,也属正常。但如果不是因为放射性,那他又为什么如此惧怕这块石碑上的绿色荧光呢? “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根本就不是要去牛津,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列火车上,是为了测量什么东西……比如,速度。” 速度。当菲勒蒙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胖子的肥肉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速度,看来你很在意速度啊。”菲勒蒙说道。 “88英里每小时。”胖子低声说道。88英里每小时,相当于141公里每小时。 “人类极限速度。人类的发展,被限制在了这个速度之下。”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那个浑身散发着臭水沟味道的年轻人,也就是之前去过前面车厢的男人的儿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火车事故吗?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只有傻瓜才会相信,真的有人敢造出超过88英里每小时的火车!”胖子激动地为自己辩解道,“更何况,乔治·赫德森二世,堂堂铁路大亨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铁路大亨?他儿子又怎么样?就算是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最快的蒸汽机车,也不过才每小时40英里左右。” “不,我知道,我知道铁路大亨,也知道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也知道黄色外墙公司。人类极限速度,在上流社会,是尽人皆知的常识。”胖子坚持道。 他似乎在极力证明,自己所知道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常识”。但在菲勒蒙看来,他越是强调这一点,就越是可疑。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你知道埃菲尔铁塔坠落事件吗?”菲勒蒙问道。 “1889年。”一直坐在角落里咳嗽的女人,突然开口说道,“五名工人在埃菲尔铁塔顶部施工时,因为钢结构坍塌,不幸坠亡。埃菲尔为了支付赔偿金,倾家荡产,最终因为没有人愿意继续工作,埃菲尔铁塔被迫停工,成了巴黎市中心的一座烂尾楼。你是说这件事吗?” 胖子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 “不,那只是表面现象……”他喘着粗气说道,“是艾萨克·牛顿发现了这个理论。他发现,物体从一定高度坠落后,会发生某种性质上的改变。经过多年的研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临界值——88英里每小时。但他的研究对象,从来都不是人类。因为没有人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没有任何建筑能达到那样的高度。”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之前他总是大喊大叫,现在突然变得如此冷静,反而让菲勒蒙有些不适应。 第62章 罅隙(二) “但埃菲尔铁塔的高度,完美地满足了这个条件。那些工人,在没有任何阻挡的情况下,从300码的高空坠落!他们的尸体,被摔得粉碎,散落在100码外的塞纳河里!” 听到胖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坐在他对面的贵妇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人们都说,那五个人的尸体,在坠落过程中,因为撞击而混合在一起,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在坠落之前,就已经融为一体了!因为他们在坠落过程中,突破了人类极限速度,所以才……”胖子仿佛在讲述一出人间惨剧,语气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上帝啊!” “但那都没关系!只要我们不从几百码的高空坠落,不突破那个速度,就不会有事!只要火车不加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彻底陷入绝望的胖子,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为了全人类,我们必须停止技术的发展!求求你们,让这一切都停下来吧!特斯拉、赫德森二世、奥杰拉德院长、还有图德董事长!谁来阻止他们啊!” 他就像是被炮弹炸晕了头的士兵,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他的哀嚎,仿佛让车厢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乘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菲勒蒙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呃,呃,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胖子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菲勒蒙。 “清醒一点!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按照你的说法,消失的东西,最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对吧?” 胖子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他努力地转动着那颗肥硕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如果火车的速度降到88英里每小时以下,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现象,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 “不行!”胖子突然大喊一声,他就像是一台坏掉的留声机,不是低声说话,就是大声喊叫,永远找不到中间值。 “我之前看到那些鸟了!那些鸟,比大象还要大!” “我知道,我看到了。” “它们在等我们!等我们停车!只要我们一停车,它们就会冲上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火车必须一直开下去!绝对不能停!” 菲勒蒙决定打碎他最后一丝幻想。 “没有火车可以永远行驶下去。” 胖子的眼中,顿时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他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指着玛丽,语无伦次地说道:“她!她是怎么出现的?” “我们在列车尾部发现的她。”菲勒蒙回答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胖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喊道,“去列车头!那里肯定也有线索!把两边的线索拼凑起来,说不定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我们还有时间,火车可以最后再停!” 之前他还嚷嚷着要把石碑扔出去,现在又让菲勒蒙去找另一块。看来,他是真的相信,只要火车一停,他的心脏也会跟着停止跳动。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火车停下后,情况没有任何改变,那菲勒蒙就成了将所有人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但如果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我一定会让火车停下来。”菲勒蒙说道。 “好!好!就这么办!”胖子激动地点头附和。 “玛丽,我们走。” “等等,我也要去!”一直站在一旁,散发着臭水沟味道的年轻人,突然喊道。 “啊——” 就在这时,车厢内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 “救命!救命啊!” 是那对一直坐立不安的夫妇。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不,应该说,他们的身体已经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彼此。 “救救我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他们挣扎着,向菲勒蒙这边爬来。 “别动!我来帮你们!”年轻人说着,就想要冲过去。 “别过去!”菲勒蒙大声阻止道。 但年轻人并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径直冲到那对夫妇面前,伸手去拉他们。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他们黏糊糊的皮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年轻人就像是被粘在了强力胶水上一样,动弹不得。 “啊!” “快抓住什么东西!” 菲勒蒙环顾四周,发现胖子带来的旅行袋里,插着一把匕首。 “啊!那把刀……”胖子惊呼道。 “闭嘴!”菲勒蒙没有理会他,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砍断了年轻人的手腕。 “啊——” “快离开那里!”菲勒蒙抓住年轻人的肩膀,将他远远地推开。玛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恐惧,年轻人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 “别动!都给我待在原地!”菲勒蒙大声吼道。 “救救我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那对夫妇还在不停地哀求着,向菲勒蒙这边爬来。他们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血肉。 “别过来,求求你们,别过来!” 菲勒蒙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或许是因为菲勒蒙离他们越来越远,那对夫妇本能地转向了下一个目标——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 “救救我……”女人绝望地向菲勒蒙伸出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祈求。 菲勒蒙已经,别无选择。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刺向了那团已经失去人形的怪物。怪物没有反抗,或许是因为它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菲勒蒙接连刺穿了它的两个脑袋,它才终于停止了挣扎。 “它死了吗?”女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菲勒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说道:“或许吧。” 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插回刀鞘,已经没有力气去询问胖子,为什么要随身携带一把如此锋利的匕首。手腕鲜血淋漓的年轻人,也闭上了嘴巴,不敢再提“帮忙”的事。 “玛丽。” “在。”玛丽回答道。 这是她进入车厢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菲勒蒙能够感受到,周围的人看向玛丽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他厌恶这些人,也厌恶自己,他拉开车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怪物……怪物……” 就在车厢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菲勒蒙听到胖子低声说了一句。他故意用力地关上门,不想让玛丽听到这句话。 第63章 无限 旅程的起点和终点,永远都是伦敦。 伦敦,一座真正永恒的城市。 ─────轰隆,轰隆…… 列车在星河之间穿梭。 漆黑的夜空中,两颗诡异的双子星遥遥相对,仿佛是无垠铁轨的尽头。它们将菲勒蒙和玛丽变成了星际漂泊者,在星辰的缝隙中穿行。 这是一个没有水分的世界。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宇宙与人类之间没有屏障,只有偶尔出现的沙尘暴,如同渴望触碰星辰一般,高高地卷起。 菲勒蒙转过身,看向玛丽。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只能看到彼此的轮廓。红色的沙漠,黑色的剪影,摇晃的列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波吕斐摩斯的哀嚎。 啊,没错。 她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以她才成了可怜的怪物波吕斐摩斯。那么,赋予她神性的菲勒蒙,是加拉忒亚吗?还是那个被她无情撕碎的可怜的阿基斯? 星辰,毫不留情地发出不祥的预言。菲勒蒙不懂艺术,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吱嘎—— 菲勒蒙沉浸在梦幻般的景色中,被那如同人类惨叫般的挂钩摩擦声惊醒。挂钩被拉伸到极限,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列车已经超速行驶了。 “我先过去。”菲勒蒙说着,站到了露天平台的栏杆上。 头顶是星辰,脚下是大地,在这片空间里,什么都没有。菲勒蒙感到不安,他从未如此接近星辰,他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 ─────轰隆! 就在这时,列车剧烈地摇晃起来,车身倾斜。义肢无法在摇晃的车厢里保持平衡,菲勒蒙慌忙抓住栏杆,才没有摔倒。 “老爷!” 忠诚的玛丽立刻冲过来,扶住了他。菲勒蒙向她点头致谢。 “我先过去。”玛丽扶稳菲勒蒙后,轻盈地跳过栏杆,伸出手,示意菲勒蒙抓住。菲勒蒙有些犹豫,他之前狼狈的样子,让他有些难堪。 失去双腿后,他最先学会的,就是如何依靠别人的帮助行走。他最终还是握住了玛丽的手,小心翼翼地跨过缝隙。 车厢的墙壁上,挂着印着醒目数字“4”的金属装饰。 菲勒蒙抓住车厢门把手,转动门锁。 车厢里空无一人。 “没有人吗?”菲勒蒙问道,心中充满了不安。一节车厢的乘客,都消失不见了?他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去了哪里。 这是一列前进的列车,除了前面,他们别无选择。就像菲勒蒙自己一样,他们也都被迫前往下一节车厢。 列车向前行驶,而他们却逆着惯性,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找到什么了吗?”菲勒蒙回头问道,玛丽正慢吞吞地走着。 “会不会很危险?”玛丽也感受到了这列车周围的危险气息。 “别担心,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而且,我还有武器。”菲勒蒙说着,将拐杖握紧,如同挥舞着一把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玛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问道: “那是武器吗?” “没错,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总比没有好。我之前说过,我学过剑术。”菲勒蒙说着,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他确实学过一些剑术,不过也掺杂了一些夸张的成分。他准备享受玛丽的赞美,但玛丽一如既往地让他失望。 “老爷,您真是个生活白痴。” “为什么这么说?” 菲勒蒙并没有生气,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向前走去。 “3” 菲勒蒙来到一等车厢最后一节车厢的露天平台,打开车厢门。 车厢内一片狼藉。 昂贵的羊毛地毯上,到处都是泥土印记,墙壁上的壁纸被撕得七零八落。菲勒蒙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人为破坏。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有点冷。”菲勒蒙说着,转过身,看向玛丽。他不想让玛丽误会,以为他害怕了这乱糟糟的车厢。 一等车厢当然有两间房间,门上布满了抓痕,但都没有打开的迹象。 菲勒蒙走到第一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 叩叩 “请问?” “是谁?”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 “我从后面车厢过来,请问您看到有人经过这里吗?” “是那些暴徒吗?” “暴徒?”菲勒蒙皱起眉头,问道。 “是的,是的,他们非常粗鲁,野蛮,野蛮,简直是野蛮人!如果我当时没有及时关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女人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颤抖起来。 “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 “啊,有,有。一个身上带着难闻气味,说话带着‘市井’口音的男人,对吧?”女人带着一丝轻蔑说道,“他和你一样,问东问西,然后就往前走了。” 菲勒蒙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个男人平安无事。 “谢谢。” “您也小心点。毕竟,他们是野蛮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您还是快走吧。” 菲勒蒙向她道谢,然后走到另一间房门前。 他再次敲门。 ───── 叩叩 “谁?” “我从后面车厢过来,请问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 “啊,是那些无礼的家伙!那些野蛮人,一开始还假惺惺地敲门。” “能详细说一下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好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他的遭遇。 “他们一开始很礼貌地敲门,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问他们是谁,他们说他们是从后面车厢过来的。我又问他们,后面车厢的人怎么了,他们说,你们看到外面了吗?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屋避避风寒。” 男人故意拖长了语调,似乎在考验菲勒蒙的耐心。就在菲勒蒙快要忍不住的时候,男人突然提高了音量。 “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发生了危险,更应该把门关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坐上了一等车厢。我当然拒绝了他们,结果他们就露出了本性,开始破口大骂,还猛烈地敲门。幸好这门很结实,不然就危险了。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的产品,质量还是不错的,物有所值。” 菲勒蒙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 “他们离开后,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 “啊,那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家伙吗?” “应该就是他。” “我当然很绅士地警告了他,但他执意要见见司机,我就让他去了。” 看来,所有被赶出车厢的人,都去了前面。 “谢谢,您帮了大忙。” “你也去前面吗?” “是的。” “小心点,别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在我看来,你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绅士。” 菲勒蒙没有再说什么,向他告别,离开了房间。 他们离开了三号车厢。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菲勒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现在是1月份,但这里的气温并不算低,但他们离开三号车厢后,气温骤降,仿佛突然进入了寒冬。 菲勒蒙拉紧了外套的领子,试图抵御寒风。 “您不舒服吗?”玛丽问道。 “你感受不到寒冷,真是太好了。”菲勒蒙说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玛丽果然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走着。菲勒蒙想要道歉,刚开口,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 菲勒蒙抬头望去,看到了那张令人作呕的嘴。 ───── 砰! 菲勒蒙猛地低下头,一只巨大的牙齿,擦着他的头顶,重重地撞击在车厢上。那是一只鸟!一只长着哺乳动物脑袋的巨鸟,正试图将他吞下! 菲勒蒙被这巨大的怪物吓了一跳,慌忙喊道:“快跑!” 玛丽听到他的喊声,立刻转身,冲进了二号车厢。 菲勒蒙也凭借着本能,纵身一跃,跳过缝隙,冲进了玛丽打开的车厢门。千钧一发之际,他们躲过了巨鸟的攻击。巨鸟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才飞向天空。 菲勒蒙不知道这种鸟是从哪里来的,他打开车厢门,看着巨鸟飞向天空。 天空上,密密麻麻地盘旋着数十,甚至数百只巨鸟。它们如同死神一般,嗅着列车散发出的死亡气息,等待着列车耗尽蒸汽,轰然倒塌的那一刻。 “呼……呼……”菲勒蒙紧紧地抓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早就预感到会有危险,但没想到会是这种东西。 “没事,我没事。”玛丽想要扶住他,但菲勒蒙轻轻地推开了她。 二号车厢。 菲勒蒙终于可以环顾四周,他意识到,漫长的旅程,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找到了失踪的四号车厢的乘客,还有那个散发着臭水沟味道的男人。 他们聚集在车厢的角落里,如同躲避寒冷的瓢虫,蜷缩在一起。啊,没错,这里非常寒冷,比伦敦最冷的冬天还要冷。 菲勒蒙站起身,拉紧了外套。 “你,你也来了?快,快过来,别冻死……”男人颤抖着,向菲勒蒙招手。 “怎么回事?”菲勒蒙问道。 “那,那些鸟还在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 “你,你躲过了那些鸟,真是太好了。那些,那些鸟已经吃了三个人了。我,我们被困在这里了。”男人说话结结巴巴,似乎连舌头都冻僵了。他看起来像是被困在寒冷中很久了。 “所以你们都聚集在这里?为什么不进房间?” “没,没用。那些,那些人听不见我们的声音。门,门打不开。” 菲勒蒙听到这里,立刻走到房间门前,用力地敲了敲门。 ───── 砰砰砰 “里面的人,听到没有?外面有十多个人快要冻死了!” 房间里没有回应。 ───── 砰砰砰 菲勒蒙再次用力地敲门,但门纹丝不动。 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轻笑。 “我,我说过,我们,我们说话,他们,他们听不见。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寒冷过去。” ───── 砰砰砰 菲勒蒙换了一扇门,用尽全力地敲打着,甚至用脚踢,但依然没有回应。 “玛丽,你留在这里。” “不,我要出去。我在这里帮不上忙。”玛丽坚持道。 菲勒蒙没有阻止她。 “你,你们要去哪里?外面很危险!快回来!”男人焦急地喊道。 菲勒蒙没有理会他,抓住门把手,用力地推开门。 ───── 砰! 菲勒蒙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张巨大的嘴巴。那些狡猾的巨鸟,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等待着他们因为寒冷而走出车厢。 “滚开!该死的!”菲勒蒙大喊一声,躲开巨鸟的攻击,向前跑去。 就在那一刻,他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奇特体验。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变得缓慢而扭曲。 在静止的世界里,菲勒蒙领悟了新的美学境界。看看列车烟囱里喷出的蒸汽,每一滴都比世界上最美丽的珍珠还要闪耀。再看看头顶的巨鸟,它长着如同狗或马一样的丑陋面孔,是菲勒蒙见过的最令人作呕的生物。他甚至能数清它羽毛上的毛孔和绒毛。 还有被风吹起的沙砾,它们如同星辰一般,闪耀着光芒。菲勒蒙不禁想起那句着名的诗句:“时间,请你停住脚步,你如此美丽!” 列车在永恒中飞驰,这是宇宙和时间独有的属性。 他们来到了第一节车厢的露天平台。 门把手冰冷刺骨,如果菲勒蒙没有戴手套,他的手一定会被冻住。 菲勒蒙闭上眼睛,用力地推开门。 啊,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人间天堂。房间里充满了放荡的笑声和淫靡的气息,有限的概念,在他们的享乐中显得如此可笑。他们沉浸在永恒的快乐之中。 这是一个放纵和静止的世界。 他们发出轻浮的笑声,嘲笑菲勒蒙的存在,菲勒蒙努力地想要摆脱这种感觉。房间的尽头,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菲勒蒙径直走向它,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绿色的荧光,是菲勒蒙见过的最不祥的颜色。他无法想象,这块黑色的石碑,是用什么矿石制成的。他拿起石碑,上面刻着醒目的绿色数字——“8”。 第64章 阿裴隆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被困在了永恒的缝隙之中。 车厢内的喧闹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人们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着疯狂,却又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列车仿佛化身为了疯狂的使者,马不停蹄地运送着绝望。 最先爆发的是那位老绅士,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们必须把后面的车厢卸掉!” 曾经,他那双眼睛分明地分辨着理智与逻辑,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翳,取而代之的是交织在一起的恐惧和不安。在经历了无数次背叛后,他已经不再相信这个世界,并将内心的恐惧转化为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后面车厢的那些家伙随时可能对我们下手!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没错!”牧场主的儿子猛地站起身,附和道,“他们都疯了!他们认为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杀死所有三等车厢的乘客,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谁也不知道这番话是真是假,但在恐惧的笼罩下,谣言总是传播得格外迅速。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有人说看到6号车厢的乘客在念诵着来源不明的邪恶咒语,有人说看到他们把三等车厢的乘客扔出窗外。 还有人说,6号车厢的人以解开车厢作为威胁,要求三等车厢交出活人祭品,而无力反抗的可怜人们只能被迫屈服,任人宰割。在这极端的困境中,弱者总是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最终,这些喧闹的人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还好我们比他们更靠近车头!” “没错!我们必须在被他们袭击之前先下手为强!”一对夫妇异口同声地说道,脸上满是狠厉之色。 “不,我们应该继续前进!”牧场主大声反驳道,“我们应该联合4号车厢的人,把那些躲在包厢里作威作福的一等车厢的家伙们揪出来!他们凭什么认为躲在房间里就安全了?凭什么只有我们承担风险?他们也必须和我们一样!” 牧场主慷慨激昂的演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菲勒蒙无法苟同他的观点,在他看来,现在的状况和一等车厢的乘客毫无关系,这些人不过是在为自己寻找发泄恐惧的对象罢了。 然而,这毫无意义的争论却愈演愈烈。 “4号车厢的那些家伙全都是杀人凶手,我们怎么能和他们合作?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疯攻击我们!” “如果我们不相信他们,又怎么能把一等车厢的家伙们揪出来呢?” 人们的对话充满了暴力和非理性,却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狂热的人群总是盲目的,他们只顾着宣泄情绪,根本不在乎是非对错。 在这混乱的场景中,玛丽独自一人被冷落在一旁。 菲勒蒙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只轻轻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小手传递着复杂的情绪。 “这些人真奇怪。”玛丽轻声说道。 “玛丽,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菲勒蒙问道。 玛丽那双被纱布遮盖的眼睛微微眨动了几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摇了摇头,似乎真的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在不断循环的时间里,只有玛丽像是被困在了原地,无法前进。菲勒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每当看到玛丽困惑迷茫的样子,他都忍不住自责,是自己将她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我会解决这一切的。”菲勒蒙语气坚定地说道。 “看来主人您平时就经常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呢。”玛丽突然说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玛丽会说出这样的话。 “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 菲勒蒙没有接话,他站起身,在玛丽继续说下去之前大声喊道:“大家安静!都给我安静!冷静下来好好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菲勒蒙身上。 “你想怎么办?后退?还是前进?” “我们哪边都不去!”菲勒蒙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的状况,无论伤害谁都无法解决问题!这辆列车是一个整体,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互相攻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菲勒蒙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了一阵不满的抱怨声。无论如何,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经陷入了疯狂,他们渴望暴力、渴望直观的解决方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真正地失去理智。 菲勒蒙曾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那你说怎么办?你有什么好主意?”老绅士质问道。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我们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然后解决它。” “问题就出在那些一等车厢的家伙身上!” “不,不是他们!求求你们,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菲勒蒙大声反驳道。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哐当哐当”声,以及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我曾经无数次地往返于列车的两端,”菲勒蒙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每一次,我都在尽头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你是说那块石碑?”有人问道。 “刻着数字‘8’的那块石碑?” “为什么是‘8’?” “前后各有一块石碑,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啊,对了!是绿色!都是因为你把那块石碑带了回来,那些怪物才会缠上我们!” 人们是如此的纯粹,又是如此的绝望。 他们迫切地希望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罪魁祸首,只要找到他,把他扔出列车,所有的不幸就都会结束。菲勒蒙无法责怪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就在人群即将再次陷入混乱之际,角落里那个体型臃肿的男人突然喃喃自语道:“8……8……” 他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大喊道:“阿裴隆(apeiron)!” 他像是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虚伪做作的表演。 “你发现了什么?‘阿裴隆’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和我们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关系……” “快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菲勒蒙怒火中烧,他大步走向那个男人,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逼问出真相。然而,那个男人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躲开了,肥肉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颤抖着。 “我说,我说!求求你别打我!” 这个男人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菲勒蒙原本以为会有人站出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但人们再一次让他失望了。老绅士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劝说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太冲动,先听他把话说完。” 菲勒蒙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他承认自己最近的确有些暴躁,但这都是因为压力太大,换做平时,他绝不可能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 他可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好吧,好吧,我们不催你,你慢慢说。”老绅士安慰道。 那个胖男人畏畏缩缩地回到了车厢中央,他显然缺乏勇气,却偏偏喜欢站在人群中央。他一边警惕地盯着菲勒蒙,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阿裴隆’,它的意思是‘无限’。” “无限?” “这是古希腊自然哲学的概念,”胖男人解释道,“希腊哲学家认为‘无限’是一种属性,并思考着自然界中是否存在拥有‘阿裴隆’属性的元素。” 菲勒蒙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看他那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应该不是信口胡诌。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胖男人摊了摊手,“我对‘阿裴隆’的了解就只有这些,我又不是什么哲学家。” 菲勒蒙真后悔刚才没有掐死他。 “我们哪有时间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一个女人忍不住怒斥道。 “等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胖男人连忙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哲学书里的陈词滥调,而是一个至今仍在使用的词语!smr、黄色外墙公司、伦敦消防队和管理委员会!还有‘阿裴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仿佛要把所有知道的词语都倒出来一样。 “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乘坐的这辆列车,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smr)的前身是北方中部铁路公司(nmr)。而nmr的创始人兼最大股东,就是人称‘铁路大王’的乔治·赫德森,也就是smr的现任总裁赫德森二世的父亲。” 或许是终于找回了语言组织能力,胖男人开始慢慢理清思路,小心翼翼地说道:“‘铁路大王’是个天才!他不仅是引领铁路时代的伟大发明家,也是一位极具远见的商人。他仿佛拥有点石成金的魔力,经手的生意没有一项不成功。在他的带领下,nmr先后合并了中部自治州铁路公司(mcr)和伯明翰与德比十字铁路公司(bdjr),一跃成为英国首屈一指的铁路巨头。‘铁路大王’去世后,他的儿子赫德森二世继承了家族企业。虽然他没有父亲那样出色的商业头脑,但他利用企业规模优势,先后吞并了没有布鲁内尔坐镇的大西部铁路公司(gwr),以及不久前的伦敦与西北铁路公司(lnwr)……” “说重点!”菲勒蒙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好好好,我说重点!重点就是,smr只用了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就垄断了整个英国的铁路行业!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黄色外墙公司的身影!”胖男人急忙说道。 “这不过是老掉牙的阴谋论罢了。”有人不屑地说道。 “不,黄色外墙公司是真实存在的!”胖男人反驳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合作了很长时间。他们有一个叫做‘管理委员会’的机构,由10位,哦不,现在是9位代表组成,负责协调所有企业的运营。这个秘密委员会沿袭了中世纪行会的制度,他们每个人都垄断了英国的一个重要行业!” 胖男人故意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这家伙真是毫无口才可言,却偏偏喜欢卖弄玄虚。他既没有阿瑟那样的领袖魅力,也没有菲勒蒙那样的口才,只会让人感到不耐烦。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一个女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阿裴’,‘阿裴隆’!我只知道这些!无限!他们在追求无限!”在女人的怒吼声中,胖男人终于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无限’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知道,他们行事非常隐秘,从不透露自己的目的。”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荒诞,但菲勒蒙相信他没有说谎。毕竟,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胖男人的解释至少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无限’……这和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像。”牧场主喃喃自语道,语气中充满了苦涩。 “列车两端的石碑应该也与此有关。”菲勒蒙说道。 “那上面刻着的不是‘8’,而是‘∞’。”胖男人突然说道。 “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胖男人委屈地说道。 “smr是黄色外墙公司最早的成员之一,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制造出这样一辆列车。”菲勒蒙想起了赫德森二世那张宽阔的额头。 他绝不是为了参观新列车才出现在这里的,smr“威尔士号”一定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而他只是来确认这一切是否顺利罢了。 “我们被困在了‘无限’之中!”胖男人绝望地哀嚎着,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杀猪一般难听。 他的话语像是火上浇油,车厢内顿时乱成一团。人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面露绝望,还有的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仿佛世界末日即将降临。 “等等!安静!都给我安静!我们还有机会!”菲勒蒙大吼道,试图控制住局面。 “什么机会?” “只要让列车停下来就行了。”菲勒蒙说道。 “怎么让它停下来?” “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 “谢谢。”菲勒蒙深吸一口气,等人们安静下来后,继续说道,“艾萨克·牛顿曾经说过,当一个物体的速度超过每小时88英里时,它就会发生本质上的改变。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们见过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凭空消失吗?当然没有。所以,我的想法是,当一个物体的速度超过每小时88英里时,它就会被传送到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然后瞬间返回原位。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触发这个条件的方法。该死的,我怎么把话说得这么复杂……” 菲勒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解释问题。 人们沉默了许久,似乎都在消化他刚才说的话。当然,菲勒蒙毕竟是靠嘴巴吃饭的大学教授,很快就有人理解了他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说,物体在被传送到这里之后会静止下来,然后再返回原位?”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而这辆列车自从我们进入这个空间以来,就一直没有低于过每小时88英里。” 事实上,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老绅士缓缓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可是,我们要怎么让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停下来?难道要卸掉连接前后车厢的挂钩吗?” “这也是一种方法。” “这太危险了,我们可能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我知道。”菲勒蒙点了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冒险将列车拆分。 “不过,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切断列车的煤炭供应。” “不可能!”牧场主大声反驳道,“1号车厢和驾驶室之间是煤水车,我们不可能像穿过其他车厢那样直接走过去。” “我知道。” “那就只能从车顶上爬过去,或者像壁虎一样贴着车厢外壳前进。可是你也看到了,外面有那种可怕的食人鸟,只要我们敢把身体探出去,就会被它们一口吞掉!”牧场主惊恐地说道,显然对之前目睹的惨剧心有余悸。 “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菲勒蒙反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个方法太疯狂了!谁会去做这种自杀式的事情!” “我去。”菲勒蒙平静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集中在他左手拄着的那根手杖上。 “既然是我提出的方案,自然应该由我来承担风险,这很合理,不是吗?”菲勒蒙说道。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怎么能让你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去冒险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菲勒蒙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吼道,“你们才是真正被时间困住的人!什么都不做,就想改变现状,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菲勒蒙转身走向车厢连接处,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自己去!” 就在这时,那个胖男人突然喊道:“我,我跟你一起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菲勒蒙身后,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不安。菲勒蒙惊讶地转过身,疑惑地打量着他。 “你?” “我,我为什么不能去?”胖男人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道。 菲勒蒙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不,我只是有些意外,走吧,我们一起。” 胖男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夹杂着一丝不安的复杂表情。菲勒蒙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玛丽自然而然地跟在菲勒蒙身后。 “你留在这里。”菲勒蒙叫住了她。 “我们离开后,他们肯定还会闹事,你来负责安抚他们。” “我……我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只是觉得很困惑……”玛丽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无尽的时间洪流中,只有她一人被永远地留在了原地。 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菲勒蒙一手造成的。 “请您带上我吧。”玛丽哀求道。 “玛丽,听话。”菲勒蒙不敢想象,如果玛丽在这段循环的时间里受伤甚至死去,将会发生什么。她还能像那对夫妇一样,奇迹般地复活吗? 菲勒蒙不敢尝试,也不愿尝试。玛丽已经经历了太多痛苦,他不希望她再承受一次。 “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留在这里,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菲勒蒙故意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知道玛丽很容易被这种故弄玄虚的语气吸引。 趁着玛丽沉思的空档,菲勒蒙打开了车厢门,走了出去。胖男人紧随其后。 刚一打开门,一股夹杂着沙砾的狂风便迎面扑来。 胖男人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挪动着脚步。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着与体型不相符的灵活性,只见他两腿分开,身体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竟然也顺利地穿过了连接处 在这时间的夹缝中,这些细小的沙砾不知已在此飘荡了多少个世纪,它们肆意地钻入菲勒蒙的头发、眉毛,甚至鼻孔。星辰统治着这片空间,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菲勒蒙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狂风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每当菲勒蒙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风势便会减弱几分,待他稍稍站稳,又会卷土重来。 菲勒蒙虽然腿脚不便,但凭借着丰富的经验,还是顺利地穿过了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然而,那个胖男人却站在车厢门口,迟迟不敢迈出一步。 “快走啊!”菲勒蒙忍不住催促道。 第65章 关于英雄的讨论 胖男人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挪动着脚步。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着与体型不相符的灵活性,只见他两腿分开,身体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竟然也顺利地穿过了连接处。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4号车厢。 菲勒蒙原本还担心会与剩下的4号车厢乘客发生冲突,但幸运的是,车厢里空无一人。 “你……”菲勒蒙走在前面,轻声说道。 胖男人浑身一颤,紧张地转过身。 “你比我想象中要勇敢。”菲勒蒙接着说道。 “啊?”胖男人一脸茫然。 “我之前那样说你,只是想激励你,你做得很好。” 胖男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以为您讨厌我呢!” “我已经过了需要别人喜欢的年纪,如果你不想被讨厌,就拿出点真本事来。”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 胖男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一开始,是菲勒蒙走在前面,但进入车厢后,情况就反过来了。菲勒蒙腿脚不便,而胖男人却毫不体谅,自顾自地加快了脚步,菲勒蒙只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不过,胖男人并没有走远,他走起路来畏畏缩缩,一点也不自信。菲勒蒙虽然腿上有伤,但他的内心却无比强大。两人虽然受伤的部位不同,但在速度上却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你个问题。”菲勒蒙说道。 胖男人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 “边走边说吧。”菲勒蒙说道。 胖男人只好继续往前走。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菲勒蒙问道。 胖男人沉默不语。 “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有些好奇。”菲勒蒙解释道,“恕我直言,你看起来并不适合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或许你更适合做一些文职工作,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 胖男人依旧没有回答,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过了一节车厢。 “我的祖父曾经是一名海军,就像您一样。”胖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海军?” “我从您的语气中听出来的,我祖父也经常说一些粗俗的话。”胖男人的语气平静了许多。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他其实拥有一副浑厚动听的嗓音,之前之所以表现得像头猪,完全是因为太过紧张。 然而,此刻的他却像变了一个人,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良好的教养,显然是出身于贵族家庭。 菲勒蒙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或许这个胖男人只是不擅长在公众场合表达自己,他喜欢站在人群中央,却又害怕被人注视。 他就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充满了反差和意外。 “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伟大的航海家。”胖男人继续说道,“他曾经参加过特拉法加海战,协助纳尔逊将军击退了拿破仑的入侵。” “真了不起,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吧。”菲勒蒙说道。 胖男人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菲勒蒙曾在另一个年轻人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 诺埃尔·奥古斯丁,那个可怜的法国小伙子。 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对孩子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虽然两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但他们内心的感受却惊人的相似:骄傲、自卑,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却源于同一个起点。 “我一直都知道,”胖男人突然说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就像我的祖父一样,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车厢的尽头。菲勒蒙拦住了正准备打开门的胖男人。 “我们暂时不要进入3号车厢,”菲勒蒙说道,“虽然他们之前说话有些过激,但我认为他们并没有夸大其词,4号车厢的乘客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如果我们执意要去驾驶室,他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那我们该怎么办?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胖男人焦急地问道。 菲勒蒙抬起头,看向车厢顶部,胖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们从车顶上走吧,先穿过3号车厢。”菲勒蒙说道。 “您疯了吗?”胖男人惊呼道,“我们还要从车顶上爬到驾驶室去,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要两次?” “我又没逼你跟我一起去。”菲勒蒙淡淡地说道。 胖男人急得直跺脚,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皮箱,从里面掏出一把锋利的探险刀和一把菲勒蒙从未见过的左轮手枪。 “韦伯利左轮手枪。”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这把枪。 “您认识?”胖男人惊讶地问道。 “这是军队现役的制式武器,我当然认识。”菲勒蒙说道,“我的爱枪是老式的恩菲尔德和博蒙特-亚当斯,你听说过吗?” 胖男人摇了摇头。 “它们也是非常优秀的武器……”菲勒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如果我没有把它们弄丢,现在应该还能派上用场。” 菲勒蒙砸了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当年使用爱枪时的快感。 左轮手枪,这可不是一个绅士应该随身携带的物品,但菲勒蒙现在却无比渴望拥有一把。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他一定要弄一把枪防身。 “看来这把枪给您用也是浪费。”胖男人说道。 “左轮手枪的原理都差不多。”菲勒蒙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这把刀您拿着吧。”胖男人说着,将手中的探险刀递给了菲勒蒙。 菲勒蒙哭笑不得,这算什么?给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一把刀防身? “把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推到最前面,自己躲在后面,你还真是个‘好队友’啊。”菲勒蒙忍不住嘲讽道。 “您不是说您剑术高超吗?” “没错,我的剑术仅次于我的枪法。”菲勒蒙自信地说道。 “万一您不习惯用枪,在关键时刻失手怎么办?”胖男人担心地说道。 菲勒蒙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他可是菲勒蒙·赫伯特,就算闭着眼睛射击,也不可能打不中这么大的目标。就算对着天空胡乱射击,也至少有一半的子弹能击中目标。 不过,菲勒蒙并没有和一个胖子争论的兴趣,他接过探险刀,随口敷衍道:“你说得对。” “我们出去之后,在抵达2号车厢之前,绝对不能停下脚步,明白了吗?”菲勒蒙叮嘱道。 “明白了吗?绝对不能停下!”菲勒蒙再次强调道,语气严肃。 在确认胖男人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之后,菲勒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车厢门。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摇晃的车厢顶上前进,很快便来到了3号车厢的上方。菲勒蒙抓住车顶边缘的扶手,费力地爬了上去。胖男人也跟着爬了上来,他身上的肥肉成了天然的缓冲垫,动作竟然比菲勒蒙还要灵活。 “快走!它发现我们了!”菲勒蒙突然大喊一声。 胖男人吓得魂飞魄散,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几倍,看来他年轻时应该接受过马术或橄榄球训练,身体的协调性还不错。 然而,他的视野却出奇的狭窄,只顾着往前冲,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小心上面!”菲勒蒙大声提醒道,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风声淹没。 胖男人想都没想,直接抱住脑袋,趴在了车顶上。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们头顶掠过,锋利的爪子几乎擦到了胖男人的后背。 “你这个白痴!”菲勒蒙忍不住破口大骂。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的情况比之前还要糟糕。 面对从天而降的攻击,趴下根本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快跑!别回头,一直往前跑!”菲勒蒙大声命令道,同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幸运的是,菲勒蒙的动作还不算太晚,他看准时机,将手中的探险刀狠狠地刺向了那只怪物。刀锋准确地命中了目标,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在空中无助地挣扎着。 那只怪物长着马头狗身,但它的叫声却不像任何一种陆地生物,反而更像是从深海中传来的鲸鱼的哀鸣,低沉、阴冷,令人毛骨悚然。 菲勒蒙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要被这声音吸走,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也因此错过了收回探险刀的机会。 更糟糕的是,那个胆小的胖男人显然无法承受这种精神攻击,他竟然又趴在了车顶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快跑!你这个蠢货!”菲勒蒙怒吼道。 胖男人这才如梦初醒,他挣扎着爬起身,拖着肥胖的身体拼命地向前跑去。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那只怪物虽然受了伤,但显然没有失去攻击能力,它正愤怒地盘旋在空中,随时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击。 菲勒蒙真想一脚把这个累赘踹下去,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无异于自杀,除了人类之外,没有任何生物会愚蠢到从天上跳下去。 胖男人跑到3号车厢尽头,纵身一跃,跳进了2号车厢。菲勒蒙紧随其后,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就在那只怪物即将落地的时候,菲勒蒙终于赶到了车厢门口,他来不及调整姿势,直接滚进了车厢。 菲勒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车厢门已经被关上了。 那个该死的胖子,竟然把门关上了! 菲勒蒙用力地拉开门把手,再次滚进了车厢,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车厢深处跑去。 “砰!砰!砰!” 那只怪物愤怒地撞击着车厢,它试图将长长的脖子伸进车厢,想要抓住菲勒蒙。然而,菲勒蒙早就已经跑远了。怪物不甘心地咆哮着,每一次撞击都让车厢剧烈地摇晃。 最终,怪物还是放弃了,它不甘地鸣叫了几声,转身飞走了。 “呼……呼……”菲勒蒙靠着车厢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 胖男人则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虽然2号车厢的温度比外面低,但这显然不是他害怕的原因。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胖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他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您还是别管我了,我只会拖累您。”胖男人哽咽着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偷懒的,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为家族争光,我什么都愿意做!” 菲勒蒙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绝望,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不,你错了。”菲勒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壶。 “你只是缺乏时间和经验,你需要时间去理解,你需要经验去接受,你并不是一个英雄,仅此而已。” 胖男人绝望地抬起头,菲勒蒙却无视了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英雄,恰恰相反,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菲勒蒙打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早就已经空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酒壶塞回了口袋。 “哐当!哐当!哐当!” 车厢顶部的吊灯剧烈地摇晃着,看来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这节车厢了。菲勒蒙叹了口气,将酒壶塞回了口袋。 “16年前,我曾经在地狱里待过一段时间。”菲勒蒙突然开口说道。 胖男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撒丁岛的夏天,简直就是人间炼狱。”菲勒蒙的眼神中充满了回忆,“我们被困在岛上两个月了,补给早就已经消耗殆尽,周围到处都是敌人的军队。为了躲避追捕,我们经常要在地洞里藏好几天,幸好撒丁岛的森林茂密,山峰险峻,为我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我们才得以在那里坚持了将近两年。” “我原本以为,只要熬过第一个夏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菲勒蒙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森林里寻找食物,竟然会比在战场上杀敌还要困难。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补给断绝的情况,你根本无法想象,当我们意识到再也喝不到下午茶,吃不到香甜的饼干时,内心是多么的绝望。” 菲勒蒙本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胖男人却毫无反应。他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 “你去过地中海吗?那里的夏天和伦敦完全不同,和法国也不同。”菲勒蒙回忆道,“即使是伦敦最潮湿、最闷热的天气,也比不上撒丁岛的夏天。那里的气温至少要高出5度,而且空气干燥,即使四面环海,也让人感到窒息。我们不仅要忍受酷热的天气,还要日夜不停地赶路,许多士兵都因为疲劳和中暑而倒下。即使找到了水源,也坚持不了多久,为了躲避敌人的巡逻队,我们不得不放弃来之不易的水源,继续踏上逃亡之路。” 即使是在寒冷的车厢里,菲勒蒙也感觉到了一股燥热的气息。他在讲述着过去的故事,却仿佛在进行着一场逆流而上的旅行。 “更糟糕的是,那段时间里,天气一直很晴朗,最后一场雨还是在两个星期之前。”菲勒蒙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渐渐地,开始有士兵体力不支倒下,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们都说,他们是‘陆地溺水’而死的。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找到水源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说他们是渴死的,这样听起来还能好受一些。” 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年迈,菲勒蒙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带着士兵们投降。”菲勒蒙自嘲地笑了笑,“或许那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虽然可能会被俘虏,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可是,我当时太年轻,太冲动,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念头,完全没有考虑过士兵们的死活。我不知道我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但最终我们还是取得了战争的胜利,那些牺牲也变得有价值了。我甚至因此获得了女王陛下的亲自嘉奖。可是,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那些死在撒丁岛的士兵,他们真的死得其所吗?” 说到这里,菲勒蒙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胖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仅此而已。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英雄吗?” “我……”胖男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英雄,这就是现实。”菲勒蒙替他回答道。 车顶上的响动平息后,菲勒蒙才缓缓站起身。 他知道那只怪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至少现在出去应该不会被一口吞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安全了,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节车厢里。 “准备走吧。”菲勒蒙对胖男人说道。 “不,我不去了。”胖男人把头埋在膝盖里,闷声说道。 “你说什么?”菲勒蒙皱起眉头。 “我走不动了,就这样吧。”胖男人的语气充满了绝望,“您之前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英雄,那不过是成功者用来麻痹自己的谎言罢了。您是特别的,否则您怎么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仍然能够如此坚定地前进?我不明白,我和您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成功和荣耀的光环已经从他眼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和绝望。 “我留在这里,我已经尽力了。” “好吧。”菲勒蒙没有再劝他,他知道,现在的胖男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 “别太自责,你已经很勇敢了。”菲勒蒙安慰道,虽然他知道这番话毫无意义。 胖男人抬起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递给了菲勒蒙。 “这把枪还是您留着吧,它在您手里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菲勒蒙没有拒绝,他接过手枪,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把枪的结构并不复杂,操作起来应该不难,而且它的重量和菲勒蒙之前使用过的那些老式手枪差不多,应该很容易就能上手。 “弹匣里只有六发子弹。”胖男人提醒道。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利用它们的,谢谢你。”菲勒蒙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车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缩在角落里的胖男人,却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告别了。 菲勒蒙来到了一个灰色的空间,这里既不像车厢内部,也不像车厢外部,准确地说,这里应该是连接2号车厢和1号车厢之间的过渡区域。 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空间,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就像宇宙一样浩瀚无垠。 无数只怪鸟在列车周围盘旋飞舞,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如同狂欢的舞者,在星光下肆意地扭动着身躯。 taq! 菲勒蒙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是他从那本书中得知的。 shantaks,一种生活在星际空间的巨型腐食动物,它们拥有野兽的头颅和飞鸟的身体,穿梭于不同的维度之间,以吞噬一切腐败之物为生。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些怪鸟,他发现,它们的体型差异很大,有些只有普通鸟类大小,而有些则比火车头还要庞大。 或许是因为它们在不同的生长阶段体型差异巨大,也或许是因为这里混杂了多个亚种,但无论如何,这都给菲勒蒙的潜行行动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他尝试了几次,想要偷偷地从怪鸟的缝隙中穿过,但都以失败告终。那些怪鸟仿佛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每当他靠近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向他发起攻击。 菲勒蒙焦急地寻找着机会,突然,一只体型巨大的shantak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牙。 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反胃,那只怪鸟的牙齿缝隙里塞满了腐肉和寄生虫,在星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恶心。 “!!!” shantak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周围的怪鸟也跟着躁动起来,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菲勒蒙痛苦地捂住耳朵,那声音仿佛利刃一般,要将他的灵魂撕碎。 即使是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也无法掩盖他的惨叫,那些怪鸟敏锐地捕捉到了猎物的声音,纷纷向他这边飞来。 菲勒蒙见状不妙,急忙向1号车厢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慌乱地举起手枪,对着迎面扑来的怪鸟扣动了扳机。 “砰!” “!!!” 第66章 梦? 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子弹击中了它的身体,但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菲勒蒙趁机冲进了1号车厢,用力地关上了车厢门。 “砰!砰!” 怪鸟不甘心地撞击着车厢大门,每一次撞击都让菲勒蒙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呼……呼……” 过了好一会儿,车厢外才终于安静下来。 菲勒蒙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 他之前从未与这些怪物正面交锋过,但刚才的经历却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些家伙是真正的野兽,一旦被它们近身,后果不堪设想。 菲勒蒙缓过神来,挣扎着站起身,朝车厢深处走去。 1号车厢。 又不是第一次来,菲勒蒙现在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以放在客车尽头的黑色石碑为中心。世界以石碑为中心逐渐冻结。这并不是什么比喻或错觉。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 面对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幸运的是来自未来的菲勒蒙想到了一个想法。这种现象以前听说过。 热力学定律,熵所包含的时间的秘密。 啊,是的。时间最终也不过是分子的运动。 因为世间万物按照熵排列,所以我们要么走向未来,要么回到过去。但在如此冰冷的空间里,就连分子也移动得很慢。这里是低熵的世界!在伊塔塔罗斯是连时间都不自由的囚犯。 到了那里,菲勒蒙突然接触到了另一个事实。 10号车厢,相反那里是热的世界。 所有的分子都向四面八方碰撞和跳跃,热量不断上升,加速了时间。肉和皮被热融化,孩子成了青年,青年成了老人。这是一个不稳定的高熵世界。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这绝对不是巧合! 无论smr公司制造这辆列车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都成功地将时间切割成了无数个碎片,并将这些碎片散落在不同的空间里。 菲勒蒙走到车厢尽头,捡起那块黑色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8”的字样,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虽然也可以解读为“∞”,但菲勒蒙还是觉得“8”更顺眼一些。 他知道,如果自己能够活着离开这里,这块石碑将会成为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他小心翼翼地将石碑放进口袋,却不小心将爱丽丝写给他的介绍信弄皱了,外套内侧口袋的线也崩开了。 “哐当!” 菲勒蒙猛地推开驾驶室的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锅炉的阀门正在喷吐着白色的蒸汽,这些蒸汽在上升到菲勒蒙头顶的高度时,迅速冷却凝结,化作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身上。 在这个干燥的世界里,这或许是菲勒蒙遇到的第一场雨。 他顶着冰冷的雨滴,艰难地向前走去。手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他把它扔在了一边,然后像攀岩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煤水车的墙壁。 “!!!” 远处,那些守候在1号车厢附近的shantaks发现了菲勒蒙,它们发出尖锐的叫声,朝他这边飞来。 菲勒蒙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左轮手枪。 “冷静,冷静,等它们靠近了再开枪……”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 他知道,shantaks的皮糙肉厚,左轮手枪的威力有限,只有在近距离射击才能对它们造成有效的伤害。 第一只shantak已经飞到了菲勒蒙面前,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朝菲勒蒙扑来。 “砰!”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了shantak的颧骨,但并没有击中要害。菲勒蒙迅速调整枪口,再次扣动了扳机。 “砰!” “!!!” 这一次,子弹准确地命中了shantak的眼睛,黑色的眼球瞬间爆裂开来。shantak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从空中坠落下去。 菲勒蒙没有理会那只受伤的shantak,他趁机爬到了驾驶室的窗户旁边。 驾驶室里,两名火车司机正在奋力地将煤块铲进火炉,他们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车外的危险浑然不觉。 “快停车!”菲勒蒙大声喊道。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机械噪音中,两名火车司机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喊声。 “快停下!你们这群白痴!把那该死的铲子……” “砰!” 菲勒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迫再次开枪,将一只试图偷袭他的shantak击退。 然而,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放眼望去,至少还有四五只shantaks正朝他这边飞来,而他的弹匣里只剩下最后两发子弹。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菲勒蒙可以尝试着先解决掉眼前的两只shantaks,然后躲进驾驶室,逼迫那两名火车司机停车。 但是,他们真的会听他的话吗?时间还来得及吗? 不,这根本就不可能!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 既然如此,那就选择一个痛快点的死法吧! 他将手枪换到另一只手里,冷静地瞄准了驾驶室里的两名火车司机,然后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 两声枪响过后,两名火车司机应声倒地。 没有了煤炭的供应,火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列车的速度也开始慢慢减慢。 菲勒蒙转过身,看向身后。 等待着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以及……死亡的深渊。 “!!!” 菲勒蒙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被吞噬,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材瘦削,面容英俊,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周围荒凉的景色格格不入。 菲勒蒙想要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但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最终,他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火车进站了!”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菲勒蒙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列缓缓进站的火车上,车厢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牛津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列车员一边大声提醒着乘客,一边用力摇晃着手里的铃铛。 “主人,我们到了。”玛丽的声音在菲勒蒙耳边响起。 菲勒蒙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他不是被shantaks吃掉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玛丽。”菲勒蒙问道,“你……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玛丽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您是说,您做了一个噩梦吗?” 噩梦?难道说,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菲勒蒙看向窗外,温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车窗外是一片祥和的景象,天空湛蓝如洗,几只小鸟在空中自由地飞翔,车站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机。 菲勒蒙的目光落在了车站的钟楼上,他惊讶地发现,现在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三十六分。 “正好是一个半小时……”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列车缓缓停下,车厢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虽然这个时代的火车事故频发,但菲勒蒙相信,这些乘客绝对不是因为列车安全抵达目的地而鼓掌,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庆祝自己从那段恐怖的循环中解脱出来。 菲勒蒙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看到,一些乘客甚至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感谢上帝的庇佑。 玛丽不解地看着菲勒蒙,然后也笨拙地拍起了手。 掌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菲勒蒙和玛丽是最后一批下车的乘客。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辆列车,那些曾经与他一起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乘客们,此刻正三三两两地从车厢里走出来,消失在人群之中。 老绅士、那对暴发户夫妇、满身铜臭的富商、独自旅行的女士,还有那个胆小的胖男人…… 他们曾经在同一个车厢里度过了漫长的旅程,但菲勒蒙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辆列车虽然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 “我们走吧。”菲勒蒙对玛丽说道。 玛丽点了点头,扶着菲勒蒙走下列车。 由于玛丽奇特的装扮,他们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不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菲勒蒙的目光扫过那些从一等车厢里走出来的乘客,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啊,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富人来说,车厢外的混乱与他们何干?他们只需要坐在舒适的座椅上,享受着短暂的旅程,然后优雅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从三等车厢里走出来的乘客,他们一个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仿佛一群被圈养的家畜。 他们佝偻着背,低着头,步履蹒跚,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他们不是老人,却活得像老人。 在这个时代,六岁就要开始工作,三十岁就已经是风烛残年。 时间,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即使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规则,在人类手中也会变成不公的利器。 “你说,那个人会不会也在这辆列车上?”玛丽突然问道。 “你说的是……诺曼·亚当·希金斯?”菲勒蒙问道。 “对,就是他。”玛丽点了点头,“还有詹姆斯·库克、安东尼·格林、彼得·加德林……为什么我会认识这些人?我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玛丽的语气中充满了困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些陌生人如此熟悉。 这辆列车不仅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扰乱了人们的记忆。 菲勒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玛丽的问题,他也不知道玛丽为什么会记得那些人的名字。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雪莉·玛丽,她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就像我一样。”菲勒蒙安慰道。 “可是……” 菲勒蒙没有理会玛丽的疑问,他拉着她快步朝车站外走去。 “等等我!等等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菲勒蒙转过身,看到那个胖男人正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菲勒蒙皱起眉头问道。 “不,不是的,我没有恶意!”胖男人慌忙摆手解释道,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打开弹仓,六枚黄澄澄的子弹从里面掉了出来。 胖男人慌忙蹲下身,将子弹一枚一枚地捡起来,然后递到菲勒蒙面前,说道:“你看,这不是梦!我真的把枪交给您了,而且我还把子弹都打光了!” “你想让我赔你子弹钱吗?没问题,我赔给你就是了。”菲勒蒙不耐烦地说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胖男人焦急地解释道,但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尴尬地挠着头。 菲勒蒙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家伙纠缠不清了。 国家安全局。 这是胖男人亲口说出的组织名称。 他掌握着许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而且还随身携带武器,这一切都表明,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菲勒蒙不想和这种身份不明的人有过多的接触,至少在弄清楚“国家安全局”的底细之前,他不想和这个胖男人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菲勒蒙不等胖男人把话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玛丽惊讶地看着菲勒蒙,又看了看那个不知所措的胖男人,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菲勒蒙的脚步。 “等等!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胖男人不死心地在后面喊道。 菲勒蒙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胖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 “什么?”胖男人一脸茫然。 “这是波兰语,你没听懂吗?”菲勒蒙强忍着笑意,重复了一遍,“弗洛西诺西尼希利菲利皮凯申。” 说完,菲勒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看到,那个胖男人还站在原地,呆呆地重复着“弗洛西……弗洛西……”,就像一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笨狗。 菲勒蒙忍不住笑出了声。 玛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上了菲勒蒙的脚步。 “噗”的一声,菲勒蒙口袋里的线彻底崩开了。 第67章 梦中梦(一) 牛津,就像一棵古老的树。 这座城市扎根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历经千年风雨,依然生机勃勃。古老的树干中流淌着新鲜的汁液,为这座城市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街道上,青春洋溢的青年学子们漫步在绿茵草坪上,他们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却又对这座古老的城市充满了敬畏之心。 传统与创新,两种看似矛盾的元素,在这座城市里和谐共存。 着名的北门圣迈克尔教堂和富丽堂皇的圣巴拿巴教堂之间,相隔了832年和600米的距离。在这座城市里,时间的界限仿佛被模糊了,变得不再重要。 牛津,是一座缓慢生长的城市。 就像树木的枝叶慢慢伸展,青草慢慢生长,年轮慢慢增加一样,这座城市也在时间的长河中缓慢而自然地发展着。 矛盾的是,在这座城市里,越是古老的建筑,越是充满了自然之美。那些年代久远的石墙和砖墙,仿佛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充满了艺术气息。 与伦敦那如同癌细胞般疯狂扩张的城市相比,牛津的存在无疑是英国的一大骄傲。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座美丽的城市,竟然完全是为了服务于一所大学而存在的。 牛津,不愧是英国首屈一指的学术之城,它的声誉,即使是剑桥也难以望其项背。 来到牛津之后,菲勒蒙才发现,这里不仅是学术之城,也是英国最热门的旅游胜地。 这一点,从遍布大街小巷的旅馆就能看出来。即使是在交通枢纽伦敦,旅馆的数量也远远不及牛津。 菲勒蒙原本还担心找不到住的地方,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牛津大学吸引了来自英国各地的学生,这意味着,会有无数富有的家长和亲戚前来探望他们。 虽然现在是冬天,学生们都回家过节了,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但菲勒蒙可以想象,到了夏天,这里将会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他们出手阔绰,要求苛刻,那些简陋的马车旅馆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 牛津的商人显然深谙此道,他们将那些历史悠久的酒吧改造成旅馆,在二楼设置客房,甚至还专门修建了独立的楼梯,方便客人直接进入客房,而无需穿过嘈杂的酒吧。 菲勒蒙不知道那些家长们究竟会在牛津花多少钱,但这些商人为了招揽生意所表现出的热情,即使是伦敦最精明的商人也会自叹不如。 菲勒蒙和玛丽最终选择了一家名为“女王的脑袋”的酒吧。 当然,菲勒蒙也知道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滑稽,他原本想找一家更靠近市中心,或者更靠近大学的旅馆,但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走下去了。 自从下车之后,菲勒蒙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他知道,这是shantaks造成的。 被那些怪物撕咬之后,他的身体仿佛从内部开始腐烂,他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幻痛,但他的衣服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的左腿。 那条已经不存在的腿,此刻却奇痒无比,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女王的脑袋”酒吧,虽然名字听起来很特别,但实际上却和其他酒吧没什么区别。 一楼是酒吧,二楼是客房,中间有一个狭窄的楼梯连接着上下两层。 唯一让菲勒蒙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服务态度出奇的好。 “两位客人,要住店吗?”老板娘热情地问道。 她和老板显然已经接待过无数像菲勒蒙这样的客人,他们熟练地为菲勒蒙办理了入住手续,动作甚至比伦敦那些高级酒店的服务员还要流畅自然。 菲勒蒙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两位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老板娘问道。 “两间。”菲勒蒙说道。 老板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表示房费。 菲勒蒙没有讨价还价,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如果有人想趁机敲诈他,他也不会反抗,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钱包直接扔给对方。 付完房费后,菲勒蒙和玛丽拿着钥匙,走进了酒吧。 他们穿过拥挤的酒吧大厅,周围的酒客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大多数人的眼神都充满了醉意,根本不值得理会。 菲勒蒙在心里暗暗咒骂着这些粗鲁的家伙。 他注意到,酒吧里的客人主要分为两类: 一类是喧闹的大学生。 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谈笑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粗俗、野蛮、浑身酒气,举止粗鲁,完全没有一点大学生的样子。 菲勒蒙已经离开大学十七八年了,他没想到,现在的大学生竟然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的酒量才来上大学的,一个个拼了命地往嘴里灌酒,结果却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吐得满地都是。 他们离开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麦芽酒味,以及……破碎的知识碎片。 另一类是当地的老顾客。 他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与酒吧融为一体,如果不是菲勒蒙仔细观察,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就像酒吧里的家具一样,固定在某个位置,一动不动。 他们坐的木椅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显然已经陪伴他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他们阴沉着脸,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抱怨着这些年轻人打扰了他们的清净。 新老两代人的冲突,在英国随处可见,这是一种永恒的主题。 菲勒蒙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来到了楼梯口。 楼梯的尽头是四扇破旧的木门,其中最右边的两扇就是他们的房间。 “你住最里面的那间吧。”菲勒蒙对玛丽说道。 玛丽点了点头,接过菲勒蒙递给她的钥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68章 梦中梦(二) 菲勒蒙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简陋至极。 床腿高低不平,床垫散发着一股霉味,镜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地板潮湿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天花板上布满了奇怪的污渍…… 菲勒蒙将那条泛黄的床单铺在床垫上,尽量减少身体与床垫的接触面积,他可不想染上皮肤病。 他有些担心玛丽,他知道,玛丽的体重比普通人重很多,他担心这张床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过,他并没有听到玛丽房间里传来什么异响,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菲勒蒙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牛津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那天晚上,菲勒蒙做了两个梦。 睡神许普诺斯是一位公平的神,他告诉菲勒蒙,这两个梦都是噩梦。 第一个噩梦,是关于一个男人的。 菲勒蒙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他却莫名地感到熟悉。 啊,对了,就是他! 那个站在荒原上的男人! 他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异次元空间里,孤独地徘徊着。 菲勒蒙默默地跟在那个男人身后,看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他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有时他会露出疲惫的神色。 菲勒蒙知道,他已经在这个空间里待了很久很久了。 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只有一次,他毫无征兆地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哭得撕心裂肺,眼睛肿得像兔子一样,眼球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诡异。 就像一部默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自杀前的绝望和挣扎。 突然,那个男人停止了哭泣,他猛地站起身,像疯了一样四处张望,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菲勒蒙知道,他在寻找着什么。 菲勒蒙想要醒来,或者至少想要转过头去,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向深渊。 那个男人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某个地方,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菲勒蒙与他的目光相遇了。 梦境突然消失了,菲勒蒙猛地惊醒。 “呼……呼……呼……”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醒了,却又立刻睡着了。 他就像一个在梦境中穿梭的旅人,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 与第一个无声的噩梦不同,第二个噩梦充满了声音。 那声音来自牛津的南部,一开始,它像溺水者临死前的挣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后,它变成了湿漉漉的身体爬上岸的声音,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最后,它变成了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世界上只剩下两种声音: 菲勒蒙的心跳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滴水声。 菲勒蒙想要逃跑,但他却动弹不得,他被困在了床上,无法动弹。 他知道,这是梦境的力量。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菲勒蒙的窗前。 滴答,滴答。 水滴敲打着窗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它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熟睡的菲勒蒙。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散去,月光洒落在菲勒蒙的脸上。 “啊!啊!!!” 菲勒蒙猛地惊醒,他惊恐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虽然已经醒了,但他仍然感觉自己身处梦境之中,无法完全清醒。 他感觉到身上黏糊糊的,他低头一看,发现床单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床垫和被子无法吸收的汗水,顺着床沿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洼。 菲勒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月光下,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怪物,就像一具干尸。 菲勒蒙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幅木乃伊的插图,而他现在的样子,和那幅插图上的木乃伊几乎一模一样。 他感到口渴难耐,他四处寻找着水,最后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水壶。 他拿起水壶,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哐当!” 他将空水壶扔在地上,然后一头倒在地上,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菲勒蒙从地板上醒来。 天气很冷,房间里没有生火,菲勒蒙冻得瑟瑟发抖。他连忙穿上外套,走到窗边,希望能晒到一点阳光。 当他感觉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竟然好了很多。 那些困扰了他一整天的幻痛和焦虑,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咚咚咚。” “谁?”菲勒蒙问道。 “主人,您醒了吗?”玛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醒了,进来吧。”菲勒蒙说道。 玛丽推门走了进来。 “您已经穿好衣服了?”玛丽惊讶地说道。 她显然没想到菲勒蒙会起得这么早。菲勒蒙虽然平时有些懒散,但玛丽似乎忘记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 “您昨天一定很累吧。”玛丽关切地说道。 “是啊,旅途劳顿。”菲勒蒙点了点头,“对了,你昨晚做什么了?我把你一个人留在酒吧里,真是抱歉。” “我一直在房间里等您。”玛丽说道。 这还用问吗?菲勒蒙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你昨晚来过我的房间吗?” “来过一次,我想看看您怎么样了,看到您睡着了,就给您倒了一杯水。”玛丽说道。 “你做得很好。”菲勒蒙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竟然会夸奖我,真是难得。”玛丽笑着说道。 “我一向赏罚分明。”菲勒蒙说道。 玛丽没有说话,她端着一个盘子,走到菲勒蒙面前。 “这是您的早餐。” 盘子里放着一些烤豆子和烤面包,面包的边缘已经烤焦了。 菲勒蒙知道,这应该是老板和老板娘的早餐。 如果是平时,菲勒蒙肯定会抱怨早餐太简陋,但今天他心情很好,胃口也不错,他拿起刀叉,准备用餐。 他突然注意到,玛丽也端着一个盘子,走到角落里,独自一人吃了起来。 “你也吃早餐?”菲勒蒙好奇地问道。 “是的。”玛丽点了点头。 菲勒蒙这才知道,原来玛丽也需要吃饭。 仔细想想,这其实很正常,毕竟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而人类需要食物来维持生命,这再正常不过了。 “您不知道吗?”玛丽问道。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菲勒蒙尴尬地说道。 他之所以不知道玛丽需要吃饭,完全是因为他太不关心她了。 自从玛丽来到他家之后,他就把所有的家务都交给了她,包括一日三餐。 菲勒蒙的一些朋友曾经指责他太不负责任,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甚至连自己的账本都不管,更别说玛丽的饮食了。 他只负责支付伙食费,以及偶尔帮玛丽跑腿买一些她需要的东西。 事实上,菲勒蒙连跑腿的事情都懒得做,他会花钱雇一些小孩子帮他跑腿。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玛丽的饮食习惯,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菲勒蒙问道。 “您第一天就告诉我了,说我需要什么都可以买。”玛丽说道。 “但你至少应该提醒我一下吧?” “您从来都不愿意和我说话,而且我把所有的开销都记在账本上了,我以为您知道的。我没想到,您竟然两个月都没有看过一次账本。”玛丽无奈地说道。 菲勒蒙无言以对,他默默地吃着早餐。 和大多数人一样,菲勒蒙对食物的来源和制作过程毫无兴趣,他甚至以此为荣。 他无法理解,那些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操心的人,究竟是如何忍受这种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的。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菲勒蒙小声嘀咕道。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了。 菲勒蒙和玛丽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偶尔打破沉默。 菲勒蒙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他只是觉得,吃饭的时候说话太麻烦了。 而玛丽看到菲勒蒙不说话,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菲勒蒙一直背对着玛丽吃饭。 他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如果真要讲礼貌的话,他和玛丽根本就不应该同桌吃饭。 他无法忍受看着玛丽吃饭的样子,那机械的动作,那冰冷的眼神,让他感到无比厌恶和恐惧。 无论他是否承认玛丽是人类,他都无法直视她。 “叮当,叮当。” 菲勒蒙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刀叉,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吃不下去了。 年轻的时候,菲勒蒙曾经吃过很多难以下咽的东西,他的胃因此落下了病根,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仍然经常会犯病。 这算是一种战争后遗症吧,但菲勒蒙却一点也不觉得光荣。 “您吃饱了吗?”玛丽问道。 “嗯,再吃下去,我今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你把餐具收拾一下吧。”菲勒蒙说道。 玛丽将菲勒蒙盘子里剩下的面包拿过来,放进自己的盘子里。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吃了?”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啊?我没有啊,您知道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我的身体……”玛丽解释道。 菲勒蒙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以前就很贪吃,我现在想起来了。” 无论如何,玛丽的食量都太大了。 菲勒蒙不知道弗兰肯斯坦制造的这个身体究竟需要多少能量,但玛丽的食量至少是普通成年男性的两倍。 菲勒蒙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或许他经济拮据的原因,就是因为玛丽的伙食费太高了。 这听起来很有道理,菲勒蒙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他突然觉得很生气,玛丽竟然还经常抱怨他乱花钱,真是太可恶了! “吃完饭后,我们出去走走,你准备一下吧。”菲勒蒙说道。 “您要去见莉莉小姐吗?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玛丽问道。 “不用,今天我们去逛逛街,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要带你出来放松一下吗?我最近的确太忙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真是抱歉。”菲勒蒙说道。 他以为玛丽会很高兴,但玛丽的反应却很平淡。 菲勒蒙有些失望,他不知道玛丽究竟在想什么。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玛丽吃饭的声音偶尔打破寂静。 第69章 年1月26日,牛津的平静一天 来到牛津的第二天。 菲勒蒙和玛丽一大早就出门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好几百米。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这在伦敦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昨天晚上还刮着大风,今天早上却变得风和日丽,气温也比前几天暖和了许多。街道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它们显然是从郊外的田野里飞来的,在伦敦,这种景象也是难得一见的。 菲勒蒙和玛丽走在街上,虽然他们的装扮有些奇怪,但街上行人稀少,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菲勒蒙的口袋里还装着爱丽丝写给他的介绍信,但他今天并不打算去拜访亨利·莉莉。与莉莉小姐见面,只是他来牛津的次要目的。 他们的晨间散步,在基督教堂学院的大教堂前结束了。 菲勒蒙原本还想多逛一会儿,但玛丽一走进教堂,就变得格外虔诚。她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教堂里的神圣气氛。 温暖的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照射在玛丽的身上,形成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束。玛丽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菲勒蒙不忍心打扰她,便在教堂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菲勒蒙没想到,玛丽竟然如此虔诚。 不,或许他也应该如此。 玛丽的头上戴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她的背影显得格外神秘而美丽。 即使是尼采,如果看到这一幕,或许也会相信上帝和魔鬼的存在吧。 菲勒蒙、阿瑟和弗兰肯斯坦,他们都是傲慢的路西法的后裔,他们蔑视上帝,试图挑战上帝的权威。 然而,他们亲手创造的玛丽,却在对着彩色的玻璃窗祈祷。 这是多么讽刺,又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上帝,是如此的仁慈。 菲勒蒙虽然不是神学家,但他却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些神学问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快要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主人?” 菲勒蒙被玛丽的声音叫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玛丽正站在他面前。 菲勒蒙曾经在军队里服役多年,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能够保持警惕。 “我醒着,你祈祷完了?”菲勒蒙问道。 “是的,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玛丽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菲勒蒙摇了摇头,“现在几点了?” “快到中午了。”玛丽说道。 “那我们去吃午饭吧。”菲勒蒙站起身,说道。 他们走出教堂,沿着河边漫步。 河面很窄,河水清澈见底,一艘小船停泊在岸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船头的缆绳上爬满了常春藤,绿意盎然。 他们走进了一家名叫“小酒馆”的餐厅,餐厅很小,只有两张桌子摆在室外。 餐厅的名字是法语,菜单也是法语。 “这是……猪肉吗?”玛丽指着菜单上的一个单词,问道。 “是的。”菲勒蒙点了点头。 玛丽费力地辨认着菜单上的法语单词,但她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单词,其他的都看不懂。 事实上,她的努力是徒劳的。 因为这份菜单,实际上是一份酒单。 除了猪肉和鸡肉之外,菜单上没有任何其他菜品。 鸡肉? 菲勒蒙皱起眉头,这也太笼统了吧? 就像把猪和牛都称为家畜一样。 菲勒蒙好奇地点了鸡肉,玛丽也跟着点了鸡肉。 “这是开胃菜。” 服务员端上来一碗土豆浓汤。 菲勒蒙愣了一下,在小酒馆里吃开胃菜,而且还是土豆浓汤,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默默地降低了对主菜的期待。 菲勒蒙喝了一半土豆浓汤,便放下了勺子,他抬起头,看向河面。 河水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息,这是伦敦的河流所没有的。 菲勒蒙突然很想抽烟,他正准备起身去买一包烟,服务员就端着主菜走了过来。 菲勒蒙终于看到了“鸡肉”的真面目。 “这是佩里戈尔酱烤珍珠鸡肉。”服务员介绍道。 菲勒蒙原本以为会是烤麻雀或者炖鸭子之类的菜肴,没想到竟然会是珍珠鸡肉。 至于味道嘛…… 一言难尽。 这家餐厅的名字和菜单都是法式的,但菜肴的味道却充满了英式风格,仿佛是在刻意模仿法式料理,却又不得其精髓。 简单来说,就是太咸了。 菲勒蒙吃了一小块鸡肉,就喝了三杯水,还喝了一杯红酒,才勉强把嘴里的咸味冲淡。 “味道怎么样?”菲勒蒙问玛丽。 “很甜。”玛丽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菲勒蒙无奈地说道。 虽然他并没有恶意,但为了安抚玛丽,他还是不得不又点了一碗土豆浓汤。 19世纪,真是一个暴饮暴食的时代啊。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一塌糊涂。 这家餐厅的名字应该叫“餐馆”,而不是“小酒馆”,而且它的菜肴应该更偏向英式,而不是法式。 然而,当菲勒蒙吃完饭的时候,他却觉得心情舒畅。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酒精,他的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河面,他的皮肤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的内心充满了平静和喜悦。 人类的心灵,是如此容易满足。 虽然这家餐厅的老板是个奸商,但菲勒蒙却心甘情愿地被他欺骗。 他叫住服务员,问道:“请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您是外地人吗?”服务员反问道。 “是的,我来自伦敦,这是我第一次来牛津。”菲勒蒙说道。 “那您一定很熟悉这条河。”服务员笑着说道,“这是泰晤士河的上游。” 菲勒蒙顿时明白了,那些怪物是怎么来到牛津的。 它们是从伦敦的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然后顺着泰晤士河,一路来到了牛津。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发生在伦敦的危机,但现在看来,这场危机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英国。 菲勒蒙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您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服务员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泰晤士河的上游竟然如此清澈。”菲勒蒙掩饰道。 “是啊,这条河以前没有这么干净,但从去年开始,河水就变得越来越清澈了,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这条河每天都在重生一样。”服务员感叹道。 菲勒蒙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奇迹。 那些怪物正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着这条河流。 当河水变得清澈无比,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生存的时候,这条河流里,就只剩下那些人形的怪物了。 菲勒蒙摇了摇头,将这些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你们的酱汁里放了多少糖?味道好像和我平时吃到的不太一样。” “您发现了?”服务员笑着说道,“我们用糖精代替了砂糖,这样酱汁的味道会更甜。” 菲勒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啊,伟大的英国人,他们总是勇于创新,敢于打破传统。 但菲勒蒙却希望,他们能够学会尊重传统,至少在烹饪方面,应该承认法国人更胜一筹。 直到离开餐厅,菲勒蒙仍然无法忘记那股奇怪的糖精味。 19世纪,真是一个黑暗料理的时代啊。 他们没有在餐厅里停留太久,便继续在街上闲逛。 一些贵妇人打着阳伞,提着茶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们坚持要乘坐小船,逆流而上,欣赏着冬日河景。 这种贵族式的虚荣,在繁忙的伦敦是很难见到的,但菲勒蒙现在却觉得很亲切。 在另一条街道上,两群人面对面地站着,互不相让。 菲勒蒙好奇地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两群人是牛津大学的学生和神职人员,他们正在为宗教问题争论不休。 “您是外地人吧?那些学生是纽曼协会的成员,而那些神父则是普西学院的图书管理员。”路人解释道,“虽然牛津运动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但宗教问题仍然是牛津最敏感的话题。自从那些学生成立了纽曼协会之后,他们就和那些神父结下了梁子,双方已经争吵了十多年了。” 第69章 年1月27日 菲勒蒙对牛津运动、纽曼协会和普西学院一无所知,他完全听不懂路人在说什么。 但他却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在19世纪的英国,竟然还有人会为了宗教问题在大街上争吵,这在伦敦是不可想象的。 菲勒蒙决定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作为他对牛津的特殊记忆。 牛津,真是一座充满惊喜的城市。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18世纪以前的传统文化,也可以看到近20世纪的未来景象。 菲勒蒙转头看向玛丽,却发现她仍然面无表情,她的脸被纱布遮盖着,菲勒蒙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也无法猜透她的心思。 事实上,菲勒蒙这次来牛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玛丽。 如果不是阿瑟的建议,菲勒蒙原本打算带玛丽去更远的地方旅行。 他想要补偿玛丽,想要让她体验一下外面的世界,想要让她开心。 虽然因为那该死的列车,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但他仍然希望能够弥补玛丽。 然而,菲勒蒙现在才意识到,这次旅行对他来说,也是一次特殊的体验。 他的人生充满了压力和焦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目的地在伦敦以外的地方闲逛。 最终,他也开始享受这段旅程了。 他和玛丽都是旅行新手,他们的旅行方式或许并不完美,他们或许错过了很多牛津的美景。 但菲勒蒙并不后悔,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担后果。 他们在酒吧里吃了晚饭。 菲勒蒙原本想带玛丽去一家更高级的餐厅,但他们却被拒之门外了。 准确地说,是因为玛丽的装扮太奇怪了,而且她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可是连伦敦的丽兹酒店都能随便进出!”菲勒蒙抱怨道。 他原本是想安慰玛丽,但玛丽却更加难过了,她拉了拉菲勒蒙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最终,他们只能在一家简陋的酒吧里吃饭。 酒吧里人很多,很吵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烟味。 玛丽的样貌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们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玛丽背对着墙壁,菲勒蒙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 菲勒蒙走了整整一天,已经很累了,他默默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玛丽吃饭的样子,不再觉得那么可怕了。 吃完饭后,玛丽突然说道:“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次走在阳光下。” “你说的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菲勒蒙笑着说道。 玛丽低下头,小声说道:“谢谢你。” 菲勒蒙愣住了,他没想到玛丽会向他道谢。 她为什么要感谢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他犯下的罪孽,永远无法弥补,他只是想尽力补偿玛丽。 然而,这个善良的女孩,却真诚地感谢他。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今天一天,玛丽都只是在默默地跟着他,他虽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他却把玛丽也带上了这条路。 他夺走了玛丽的身体,夺走了她的自由。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带着玛丽四处奔波,却美其名曰“补偿”,这是多么自私,多么愚蠢啊。 菲勒蒙下定决心,等回到伦敦之后,他一定要再去拜访一个人。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他掌握着生命的奥秘,或许他知道,该如何让玛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即使无法完全恢复,至少也要让她拥有一点自由。 那天晚上,菲勒蒙和玛丽各自回房间休息。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第二天,菲勒蒙站在了牛津基督教堂学院院长办公室的门口。 他一大早就派人给院长送去了拜帖,院长终于在中午的时候答应见他。 这或许是菲勒蒙最后的机会了,他必须在今天晚上赶回伦敦,否则就会错过周二早上的课。 “咚咚咚。” 菲勒蒙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是胡桃木做的,木纹清晰可见,显然是经过精心保养的。 “请进。”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菲勒蒙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布置得很整洁,一位老人坐在书桌后面。 老人衣着考究,虽然已经年迈,但他的眼神依然锐利,他的脊背依然挺直,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很抱歉,突然打扰您。”菲勒蒙说道。 “没关系,远道而来的客人,总是受欢迎的。”老人淡淡地说道。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既没有表现出热情,也没有表现出冷漠,让人捉摸不透。 菲勒蒙突然觉得,这个老人和菲尔·埃塞克斯伯爵很像。 虽然他没有埃塞克斯伯爵那么强大的气场,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坚韧和沉稳。 “不过,我很好奇,是什么人,竟然会带着我女儿亲笔写的介绍信来拜访我。”老人说着,将目光转向了菲勒蒙。 “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亨利·乔治·莉莉。 这位德高望重的牛津基督教堂学院院长,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菲勒蒙,试图看穿他的内心,弄清楚他和自己女儿之间的关系。 第70章 父亲 “我是老法院大学教授,菲勒蒙·赫伯特。” “啊,你就是……” 听到我的名字,亨利·乔治·里德尔先生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恍然大悟般说道。 “您认识我?”菲勒蒙问道。 “当然,我女儿最近的来信里总是提到你。身为父亲,看到女儿信里出现一个男人的名字,怎么可能不留意呢?” 他疲惫地补充道:“我还以为你会再年轻些。” 菲勒蒙立刻察觉到里德尔先生话里有话,他是在怀疑自己和爱丽丝的关系。菲勒蒙连忙解释道: “而且,我还是爱丽丝小姐所在的圣亨利八世学院的代理院长。” “代理院长?”里德尔先生挑了挑眉。 “虽然是个少见的职位,但千真万确。” 里德尔先生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我当然知道,关于凯西·奥杰拉德和他那间充满了传闻的学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老头子从我读书的时候就在了,一直到现在还活跃在教育一线,真是惊人的学识和精力啊。只可惜,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管理学院上,以至于身为校长的他,却把学院经营得像自家后花园一样,看来公平的神明并不会把所有的才能都赐予一个人啊。” “凯西·奥杰拉德院长多年来一直英明地治理着老法院大学。”菲勒蒙不动声色地回应道。 看到菲勒蒙的脸色逐渐阴沉,里德尔先生伸出三根手指,补充道:“我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校长兼任所有学院的院长,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还要设立代理院长这种可笑的职位,我说的没错吧?” “您有一点说错了,老法院大学并没有‘校长’这种说法。”菲勒蒙答道。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里德尔先生:“那么,代理院长先生,我还是想再问一遍,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的眼神依旧锐利,但语气中的压迫感却减轻了不少。菲勒蒙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比之前更加焦躁不安了。 “我是来询问关于爱丽丝·里德尔小姐的事情的。”菲勒蒙直言不讳。 “就为了一个学生,您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教授先生。”里德尔先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攻击性。 这在意料之中,如果他真的想隐瞒什么,就更应该掩饰自己的情绪。 任何一个禁欲系的英国绅士,尤其是像里德尔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和虔诚的教徒,都深谙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社交礼仪。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坐在那里,就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进行长达数小时的“真诚”交谈,并将这种无聊的行为美其名曰“绅士风度”。 因此,菲勒蒙从见到里德尔先生的第一眼起,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位经验老道的学者此刻流露出的破绽,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菲勒蒙继续追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里德尔先生故作不解。 “爱丽丝·里德尔小姐,她一直都这么……特别吗?” “说话注意点,赫伯特先生!我不知道你怀着什么目的,但诋毁我的女儿,就等于侮辱我和我的妻子!我们把她教育得很好!”里德尔先生故作愤怒地说道。 多么拙劣的表演,这位睿智的老人此刻的表演在菲勒蒙看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那充满怒火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哀求,仿佛在说:求求你别再问了! 菲勒蒙并不想为难这位年迈的父亲,但同情心绝不能凌驾于真相之上。 “我是代表圣亨利八世学院来询问的,爱丽丝小姐有一些不好的癖好,您难道想告诉我,您对此一无所知吗?” “你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说些令人不快的话,我为什么要回答你?”里德尔先生拒不配合。 这番话听起来幼稚且毫无说服力,但菲勒蒙却无计可施。毕竟,对方并没有义务回答他的问题。看来,这位老先生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了最有效的应对方法。 菲勒蒙意识到,想要撬开他的嘴,就必须抛出更具冲击性的问题。 只可惜,这可能会损害爱丽丝小姐的名誉。虽然四处宣扬女士的秘密有违绅士风度,但如果对方是女士的父亲,应该罪不至死吧? “我曾多次看到爱丽丝小姐在学院建筑里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菲勒蒙决定放大招。 “年轻人嘛,有点怪癖很正常。”里德尔先生不以为然。 “难道对着墙壁又闻又嗅好几个小时,也是很正常的行为吗?” “你亲眼看到了?你躲在远处,偷窥了我女儿好几个小时?我看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吧?” 菲勒蒙一时语塞:“墙壁的另一边是解剖室。” 听到这句话,里德尔先生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里常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菲勒蒙补充道。 “一定是误会。”这一次,里德尔先生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愤怒,仿佛他早就知道爱丽丝的怪癖,只是在极力掩饰。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生气一样,提高了音量:“我的女儿去哪里,和你有关系吗?!她有权利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仅仅因为墙壁的另一边是解剖室,你就想给我女儿扣上‘怪物’的帽子吗?” “我曾经是一名军人,虽然不光彩,但我可以很自信地说,很少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血腥味。”菲勒蒙不甘示弱。 里德尔先生的瞳孔微微颤抖。 “那的确是血腥味,而且浓烈到令人作呕。恕我直言,里德尔小姐似乎很享受那种味道。” 这一刻,菲勒蒙仿佛化身为了背负着时代道德的“猎巫人”。 而里德尔先生则变成了极力维护被污蔑为“女巫”的女儿的父亲。虽然在这个时代,喜欢血腥味不至于被绑上十字架,但里德尔先生的态度无疑说明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我无法相信。”里德尔先生强作镇定地说道,“首先,你接近我的方式就很有问题,你欺骗了我的女儿!” “您有证据吗?” “你的每一句话都是证据!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傻到,在自己父亲面前诋毁自己的人写推荐信?你一定是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她的信任!像你这种满嘴谎言的骗子,我见得多了!” “其中包括她所在学院的代理院长吗?” “你在威胁我?” “如果我想威胁您,我会采取更有效的方式。而且,您似乎误会了什么,里德尔小姐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如果我真的心怀不轨,她根本不会给我写推荐信。” 当然,爱丽丝小姐肯定想不到,他会当着自己父亲的面,揭露她在大学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里德尔先生此刻的慌乱已经非常明显了。 菲勒蒙决定再接再厉,抛出他一直留到最后的王牌。 “而且,还有一次,在解剖课结束后,里德尔小姐捡起了一只被解剖动物的眼球,还说它的颜色很漂亮,然后就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老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够了!” 一声怒吼从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喉咙中爆发出来,这辈子他可能都不会再发出比这更大的声音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认输!那孩子是有些特殊!你到底想怎么样?!” 话音刚落,里德尔先生的气场瞬间转变。 第71章 十年前 上一秒还坐在那里的,是代表着牛津大学最高学术水平的严谨学者;而下一秒,他便化身为了担心女儿安危的慈祥父亲。 “如果需要赔偿,我不会推辞,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能让您从伦敦大老远地跑一趟,肯定不是什么小事。爱丽丝又闯什么祸了?打伤人了?还是弄坏了什么东西?她应该不至于被退学吧?”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饱经风霜的额头上,皱纹仿佛刀刻一般深刻。 “是我失礼了,我并非有意诋毁爱丽丝小姐,这只是必要的程序。而且,我来这里另有目的,虽然我之前说爱丽丝小姐有些特殊,但她其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生。” 听到菲勒蒙的话,里德尔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不信任。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并没有损坏任何东西,至少现在还没有。” 里德尔先生这才重新相信了他。不信任取代了信任,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还是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吗?”里德尔先生痛苦地问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特殊性,看来她隐藏得很好,请问她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宁愿她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至少我还能管得住她。”里德尔先生用两根手指按压着凹陷的眼窝,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先声明,那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夫妻一共育有八个孩子,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但在这八个孩子里,爱丽丝是最惹人怜爱的。她从小就文静乖巧,甚至有些怕生。” 菲勒蒙回想起爱丽丝在他面前那副拘谨的样子。虽然因为她特殊的亲和力和怪癖,菲勒蒙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她的性格,但她确实不善社交。 “现在也是。”菲勒蒙说道。 “是啊,本性难移。看来她和其他同学相处得也不怎么样,对吧?” “我并不知道所有学生的私生活。”虽然菲勒蒙这样说,但他确实从未见过爱丽丝和其他学生有什么交集。 仔细想想,她似乎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在走廊里,还是在课堂上,她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除了和自己这个“怪老头”走得比较近,几乎没有朋友。 菲勒蒙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这些细节都被心思细腻的里德尔先生尽收眼底。 “我本来以为,离开了父母,和同龄人一起生活,她就能明白什么是‘正常’。看来是我错了,我应该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像她的姐姐们一样,接受淑女教育,而不是把她送到伦敦,送到那所大学里去。”里德尔先生自言自语道,语气中充满了失望。 “我的问题还是和之前一样。”菲勒蒙提醒道。 “你真的只是想知道关于我女儿的事情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呢?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她似乎……很喜欢你。”里德尔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 菲勒蒙开始怀疑,爱丽丝写给他的那封信,才是导致他今天如此狼狈的原因。 “不,她可能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担心她不仅记不清,而且她的记忆也未必客观。” “童年。”里德尔先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您刚才说的,如果她以前不是这样,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没错,你的猜测是对的。爱丽丝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你认为有人在她童年时期对她做了什么,而你想知道的,就是那个人的信息,我说的对吗?” 里德尔先生简直就是语言的魔术师,菲勒蒙只是稍微透露了一点信息,他就能准确地推断出他心中所想,并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是的。”菲勒蒙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 “你一开始怀疑的是我吧?当然,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我的妻子也一样,她是无辜的。”里德尔先生说道。 “我知道。”菲勒蒙答道。 说到这里,里德尔先生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一切,都要从那个该死的数学家,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说起。” 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也就是路易斯·卡罗尔。 他本应是一位为爱丽丝·里德尔创作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牛津大学数学家,但菲勒蒙知道,他并没有写过那本书。 不仅如此,这位性格软弱,甚至有些社交恐惧症的数学家,似乎早已成为了某个人的“替身”。 “他就像是一个……魔法师。他本身就是一个魔术爱好者,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像他那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博得三个女孩的好感。他用他那滑稽的语气、怪异的步伐,以及那些毫无逻辑的冷笑话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征服了我们所有人。我和我的妻子只当他是一个小丑,但孩子们不这么认为,尤其是爱丽丝。我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里德尔先生的语气中充满了悔恨。 “我被他渊博的数学知识,以及他对孩子的耐心和爱心所蒙蔽,把爱丽丝的教育都交给了他。从那以后,他每周都会来我家,和我的女儿们交流。他对我的三个儿子不闻不问,却和我的女儿们,尤其是我的二女儿爱丽丝,走得非常近。我理解他,那时候的爱丽丝,真的是一个非常耀眼的孩子。人们总是喜欢把孩子比作天使,但在见过爱丽丝之后,我再也不敢轻易说出这句话。因为和她相比,其他的孩子都像是……小恶魔。” 回忆起那段时光,里德尔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然而,幸福的回忆很快就被阴霾所笼罩。他神色凝重地说道:“赫伯特教授,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就像天方夜谭一样荒谬,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至于你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为了里德尔家族的荣誉,也为了你自己的名声,请你务必对今天听到的一切守口如瓶,你能做到吗?” 他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恐惧,他不仅仅是在警告菲勒蒙,更像是在担心他。菲勒蒙认真地回答道:“我发誓。” “那好,我就告诉你,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那个自称‘路易斯·卡罗尔’的恶魔,是如何毁掉我的家庭的……” 亨利·乔治·里德尔先生,这位老人的眼神变得迷离,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这是第三更!!!第四更在修改着,重物上班前应该是修改不完的了,大家可以晚上再看。 晚上写的顺利的话会有第五更! 大家走过路过这里,记得帮点一个催更、评论一下,最好是能帮打赏个免费的礼物。谢谢!!! 第72章 梦中的男人(一)第四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书房,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落,最终消失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 房间里回荡着老式座钟的滴答声,菲勒蒙能清晰地听到齿轮转动、钟摆撞击的声音,以及里德尔先生那苍老而低沉的嗓音。 “就像我之前说的,道奇森最喜欢的就是爱丽丝。我的三个女儿和五个儿子都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们这些迟钝的大人被蒙在鼓里。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偏爱变得越来越明显,就连我这个很少在家的父亲都察觉到了。” 里德尔先生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后来,他开始单独邀请爱丽丝去野餐,或者拉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他没有耽误教学任务,但我却无法再坐视不管了。我们都能感觉到,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只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离爱丽丝太近了,太近了……” 他那布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终于,那该死的一天还是来了。那天,爱丽丝像往常一样和道奇森出门了,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而且回来得很晚。她那乌黑亮丽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沾满了附近根本没有的花草和泥土,她最喜欢的漂亮裙子也破破烂烂的,就像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一样。我的妻子吓坏了,连忙问她去了哪里,而她的回答是……” 里德尔先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仙境(wondend)。” 菲勒蒙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内心的震惊。 “事已至此,我再也无法对此事坐视不理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了道奇森,我警告他,不准再和我的女儿们有任何私下接触,否则就永远别想再见她们。他看起来很沮丧,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相信了那个骗子!” 里德尔先生的眼角剧烈地抽动着。 “表面上,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认真地教导我的孩子们。他总是沉默寡言,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我能感觉到,他和爱丽丝之间还有联系。爱丽丝的怪癖越来越严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暗号,他们还在私下见面!” “暗号?”菲勒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的,道奇森在语言学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总是能用各种词汇组合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字游戏。他利用自己的天赋,创造了许多数学和语言方面的密码。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很有天赋。” 菲勒蒙想起了那封密码信,他似乎明白了,爱丽丝那些精巧的文字游戏是从哪里学来的。 “最终,我还是把他赶出了我的家,我还派人监视他,不让他接近爱丽丝。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几乎得了神经病,一看到数学符号就心烦意乱。我没有拿刀子去找他拼命,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我理解,我也很想捅死某个家伙。”菲勒蒙深有同感。 “谢谢你的理解,希望你也能克制住自己。总之,他似乎遵守了我的警告,他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我家附近,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里德尔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菲勒蒙预感到,故事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 “我说了这么多,口都渴了,要不要来杯奶茶?” “我也还没吃午饭。”菲勒蒙点了点头。 里德尔先生从一旁拿起茶壶,倒了两杯奶茶。 “我年纪大了,牙齿不好,所以没有准备点心,抱歉。” “没关系。” 两人端起奶茶,慢慢地品尝着,谁也没有急着开口。 “爱丽丝,她变得很奇怪,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沉默了片刻,里德尔先生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比如说,小孩子都很黏人,如果和他们关系好的人离开了,他们会哭闹好几天。但爱丽丝不一样,虽然她很喜欢道奇森,但在他离开之后,她却一点也不伤心,你明白我的感受吗?我开始感到不安,我害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他似乎在怀疑自己所说的话是否合理,这很正常,因为这听起来确实很诡异。 “她开始变得嗜睡,她以前就很喜欢睡觉,都说能睡的孩子长得快,但她睡得太多了。我几乎没有见过她清醒的样子,她总是昏昏沉沉的,日夜颠倒。我感到很不安,就偷偷地询问了她,而她的回答,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里德尔先生放下茶杯,杯子与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她说,她在梦里见到了道奇森!”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菲勒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他确实做到了!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他虽然展示过几次他那诡异的才能,但他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可怕!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邪恶的黑魔法,我反复确认过,爱丽丝说她在梦里见到的是‘路易斯·卡罗尔’,但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的笔名!因为她描述的一些细节,和道奇森一模一样!” 里德尔先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为了弄清楚他的底细,我曾经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被他那套虚伪的绅士风度所迷惑,所以才会对他的一些特殊的小习惯和说话方式记忆犹新。这些都是小孩子不会注意,也不会记住的细节,但爱丽丝描述的那个梦中的‘路易斯·卡罗尔’,的的确确就是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 他的双手仿佛在掐着什么东西,菲勒蒙甚至能感觉到,他是在掐着那个虚幻的“路易斯·卡罗尔”的脖子。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我真的尽力了。我请教堂的神父来家里做法驱魔,我给那个叫弗洛伊德的,研究神经症的怪医生写信,我还把印第安人用来捕捉噩梦的“捕梦网”挂在爱丽丝的床头……每个星期,都会有奇奇怪怪的“驱魔人”来到我家,想要把爱丽丝身上的“邪灵”赶走,你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第73章 梦中的男人(二) “但每一次,‘路易斯·卡罗尔’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嘲笑我的无能,然后当着我的面,把爱丽丝带走……我发现,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我们一家人都开始做同一个梦了!我们都快要疯了!爱丽丝的头发,也从那天开始,逐渐变成了金黄色,那不是我和我妻子任何一方的遗传基因……我们做了很多错事,因为每当看到她那头金发,我就会想起‘路易斯·卡罗尔’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 里德尔先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本来想去找道奇森对质,如果他不肯收手,我就杀了他!” 菲勒蒙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里德尔先生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除掉‘路易斯·卡罗尔’。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那声音真的很轻,很轻……我感到很奇怪,就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长得很漂亮,但眼神却充满了邪恶……” 里德尔先生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他说,他是‘黄金黎明’秘密结社的使者。他向我展示了许多宗教图表和符号,我被他渊博的知识和神秘的气质所吸引,答应参加他提出的,在黎明时分举行的某种仪式。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参加了,我们无法拒绝,我们都被他控制了……” 奇怪的是,与“路易斯·卡罗尔”相比,里德尔先生似乎更害怕那个神秘的小男孩。 “在牛津北部的梅多港,有一座小山丘,那里风景优美,是人们野餐的绝佳去处。但那里的山坡很陡,如果不小心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那里还有其他的名字,但因为长满了三叶草,所以人们更喜欢叫它‘兔子洞’……” 他突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在那座山丘上摔死了,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我们一家人都因此摆脱了‘路易斯·卡罗尔’的纠缠,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为何,菲勒蒙突然觉得,房间里的光线似乎暗淡了一些。 “但我们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解脱,因为我从爱丽丝身上,看到了‘路易斯·卡罗尔’的影子……” 那天晚上,菲勒蒙和玛丽来到了牛津北部的伍尔弗科特公墓。 考虑到返回老法院的火车班次,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目标,停在了一座墓碑前。 那是一座简陋的十字架墓碑,墓碑前长满了杂草,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过了。这位一生都在追求纯粹的学者,即使在死后,也只允许那些无名的野花在自己的坟墓上生长。 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 1885年1月14日 享年28岁 菲勒蒙和玛丽各自在墓碑前放下一朵雏菊。 “主人。”玛丽轻声说道,她今天戴着一顶黑色的面纱,在死亡气息弥漫的墓园里,显得格外肃穆。 “我们就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是的。”菲勒蒙的心情很复杂。 里德尔先生应该没有说谎,虽然他有所隐瞒,但他没有理由编造一个死人的谎言。 他之所以告诉菲勒蒙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女儿。难道说,“路易斯·卡罗尔”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吗? “玛丽,我问你,如果我把你带到森林里,兜了一圈,然后问你去了哪里,你会怎么回答?”菲勒蒙突然问道。 玛丽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我会说,您老糊涂了。” 菲勒蒙瞪了她一眼,玛丽连忙改口道:“或者,我会说,我去森林里散步了。” “你会说‘我去仙境了’吗?” “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奇妙’(wonder)。” “是啊,而且牛津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森林。” 爱丽丝和道奇森,他们一定去了某个地方,而正是那次经历,改变了爱丽丝的人生轨迹。但他们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的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通过兔子洞,去到了一个叫做“仙境”的地方吗? 更让菲勒蒙感到困惑的是,里德尔先生最后提到的,发生在伦敦的那起,关于一位物理学家和一位数学家失踪的案件。他原本是来解开谜团的,却带回了更多的疑问。 “主人,我们该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玛丽提醒道。 “走吧,看来我们在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答案了。” 菲勒蒙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墓园。 他们离开了牛津,踏上了返回伦敦的火车。 这一次,他们乘坐的是一辆慢车,没有遇到任何意外。 第74章 偷孩子的人 1896年3月。 这个冬天格外温暖潮湿。 受了暖湿天气的欺骗,愚蠢的春花早早地探出头,却又在第二天到来的寒流中冻死。反复无常的天气,让本就阴郁的伦敦街头,平添了一分腐败和萧瑟。 遭殃的不仅仅是花朵。 每当降雪时,整个伦敦仿佛都病倒了。雪花还没来得及飘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一半,变成湿漉漉的雪团,与泥土和马粪混杂在一起,形成肮脏的褐色泥浆。 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垃圾。这让清洁工们的工作量成倍增加,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才能回家。 老天爷一定是保守党党员,因为他颁布了一项新的“红旗法案”。 因为害怕马匹在结冰的路面上摔倒,马车夫们不敢加快速度,而汽车又被堵在后面,动弹不得。 菲勒蒙不得不比平时早出门半个小时,才能勉强赶上上课时间。他的拐杖总是湿漉漉的,这让他心情烦躁。 更糟糕的是,早上出门时穿的厚外套,到了中午就成了累赘,只能夹在胳膊下。 一位法国讽刺画家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令人不快的文章,嘲笑伦敦人不懂得如何穿外套,只会像拎包一样炫耀。这篇文章发表后,伦敦的反法情绪更加高涨。 为了反击巴黎,各大报社纷纷刊登文章,嘲笑埃菲尔铁塔的设计。 就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万物都湿漉漉的冬天,菲勒蒙迎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嗒。 菲勒蒙放下钢笔,仔细地阅读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 “将红色射线命名为‘玛丽线’,绿色射线命名为‘皮埃尔线’。” 这已经是最后一行了,这本耗费了他近一年时间的,玛丽·居里的笔记翻译工作,终于完成了。然而,菲勒蒙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将红色射线命名为‘玛丽线’,绿色射线命名为‘皮埃尔线’……”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低沉。翻译完成之前,他还能抱有一丝希望,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玛丽·居里并没有在笔记中记录任何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这本日记更像是一本学术着作,她将所有的情感都隐藏了起来,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理智。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最后,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柔情。 菲勒蒙无法想象,她在为两种射线命名时,心中是怎样的心情。或许,只有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吧。 这也是他决定将这本日记交给皮埃尔·居里的原因。 但在此之前,他决定先将这本日记抄写一份,送到弗兰克学会保存。虽然他无法理解玛丽·居里的学术成就,但他不能辜负她用生命换来的研究成果。 至少,在学会里,还有一个人能够继承她的遗志。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 只有他,那个为了学术研究,甚至不惜亵渎神明的疯子,才能理解玛丽·居里笔记中的奥秘。当然,前提是他能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而这,正是目前最大的难题。 弗兰肯斯坦博士失踪了。 从牛津回来后的第二天,菲勒蒙就去了弗兰克庄园,但他却被告知,弗兰肯斯坦博士在一周前突然离开了庄园,至今下落不明。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直住在庄园里,几乎足不出户,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 “唉……” 菲勒蒙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年前,玛丽·居里找到他的时候,曾经说过,学会里的那些怪人,一个个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联系不上。当时菲勒蒙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一年之后,他自己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弗兰肯斯坦博士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他只是像以前一样,沉迷于某种研究,那还好说。但菲勒蒙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秘密和罪恶,他确信,这个人绝对有能力毁灭人类。他的不告而别,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让菲勒蒙感到不安。 ────咚,咚,咚。 一阵敲窗声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报童正站在窗外,敲打着玻璃。菲勒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您好,先生。”报童有气无力地说道,和平时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的声音怎么……” “您好,先生!”菲勒蒙的话还没说完,报童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仿佛是担心他听不见。 “我又不是在骂你,你不用这么大声说话。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菲勒蒙这才注意到,报童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你生病了吗?” “没有,先生,我很好。”报童连忙否认,生怕自己会被赶走。 “你父母呢?” “我住在‘彭斯奇儿童之家’。” “哦……”菲勒蒙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很多在伦敦街头讨生活的孩子都是孤儿,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孩子面对面地交谈。 报童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那是一种缺乏关爱的孩子特有的表情。 “你吃饱饭了吗?”菲勒蒙问道。 “是的,杨先生对我们很好。”报童立刻回答道,看来那位“杨先生”很会调教孩子,至于是不是真的对他们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菲勒蒙看着报童那张消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你等一下,我有点事。” “要等多久?” “很快。” 菲勒蒙关上窗户,转身走出了书房。 “玛丽,你在哪儿?” “先生,您叫我?”玛丽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菲勒蒙总是无法习惯她这种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仿佛她能融入阴影之中。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早上剩下的面包还有吗?” “您饿了吗?要不要我给您泡杯茶?” “不用,面包就行。” 玛丽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块面包,面包上涂抹着果酱。 “您总是吃这些垃圾食品,难怪您的胃不好。”玛丽忍不住唠叨道。 菲勒蒙很委屈,这又不是给他自己吃的!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敢反驳,玛丽一定会唠叨得更厉害,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拿着盘子,逃回了书房。 隔着窗户,菲勒蒙看到报童还站在那里,他打开窗户,把盘子递了出去。 “吃点东西吧。” 菲勒蒙本以为他会说声谢谢,但报童却什么也没说,接过盘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努力地把面包往嘴里塞,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非但不可怕,反而让人心酸。 “咳咳……” 不出所料,他被又干又硬的面包噎住了,他剧烈地咳嗽着,不小心把一大块面包掉在了地上。 “别……”看到报童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面包屑上,菲勒蒙连忙阻止道,“别捡地上的东西吃,脏!更何况,那是你嘴里掉下去的!” “可是,我是个乞丐啊。”报童抬起头,一脸无辜地说道。 菲勒蒙顿时语塞,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 “你想成为绅士吗?”他问道。 报童眼中闪过一丝渴望,点了点头。 “那就听我的。” 报童虽然还有些舍不得地上的面包屑,但他还是忍住了,继续吃着盘子里的面包。菲勒蒙心想,这孩子到底饿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吃得下这种难以下咽的食物?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报童的嘴里掉了出来,但那并不是面包屑。菲勒蒙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是……你的牙齿?” “啊,是的,我的牙齿掉了。”报童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毫不在意地说道。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他还是个孩子,一个还没换完牙的孩子。而他关心的,不是自己掉了牙齿,而是一块面包,这让他更加心酸。 报童吃完面包,吮吸着手指,似乎要把手指上的面包屑都舔干净。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对菲勒蒙说道:“谢谢您,先生。” 菲勒蒙点了点头,问道:“要报纸吗?” “我要一份《伦敦新闻画报》。” 报童从身后的布袋里翻出一份报纸,递给了菲勒蒙。菲勒蒙给了他一枚硬币,他不知道报童能从中得到多少,但他相信,这个机灵的小家伙,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 菲勒蒙接过报纸,浏览着上面的标题: “‘smr威尔士号’事件持续发酵,高速铁路时代即将到来?” “‘阿蒙森就是个瑞典蠢货’,斯科特打破沉默!” 这些标题都很有吸引力,但真正引起菲勒蒙注意的,是一行不起眼的文字。 那行文字是如此的怪异,以至于菲勒蒙怀疑,是不是哪个落魄诗人转行做了记者,把自己最后的艺术灵感,都倾注在了这一行字上。 那行字是这样的: “偷孩子的人出现了。” …… 一个星期过去了。 菲勒蒙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虽然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但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还算平静。 翻译工作结束后,他终于有时间处理那些被搁置的论文了。虽然他无法取代卡拉斯教授,但大学的工作还算顺利。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 虽然弗兰肯斯坦博士的长相很有辨识度,但在人海茫茫的伦敦,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菲勒蒙并不是什么侦探,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寻找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希望。 唯一改变的,是他的日常习惯。 “您最近都不看报纸了?”玛丽问道。 菲勒蒙望着窗外,街上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是冲他来的。 “那个报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低声说道。 “您是说,那个给您送报纸的孩子?那真是太好了,您终于可以学会用正常的价格买报纸了。” “他每次都给我送报纸,我多给他点钱怎么了?” “如果您没有每次都付双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这么说。”玛丽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该不会是被‘偷孩子的人’抓走吧?” 菲勒蒙忍不住笑了,玛丽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是啊,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他当然知道,因为那份报纸就是他给玛丽的。 “偷孩子的人”的报道,被玛丽郑重地收藏在了她的剪贴簿里。菲勒蒙很不喜欢她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他没有立场阻止她,只能乖乖地把报纸奉上。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菲勒蒙抱怨道。 “‘偷孩子的人’?确实不太好听,为什么不用‘绑架’呢?” “还不是因为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只在乎面子,却看不到事情的本质。他们说什么要维护英语的纯洁性,抵制美式英语,结果就是,那些愚蠢的记者,只能用这种愚蠢的词语来写文章。明明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他们却视而不见。”菲勒蒙不屑地说道。 他知道,那些人之所以用“偷”这个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把孩子当人看。 两人沉默了片刻,玛丽似乎也感受到了菲勒蒙的低落情绪,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毕竟,她也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还是社会底层的人,她早已习惯了孩子被轻视、被物化的现象。 菲勒蒙望着窗外,突然问道:“会不会是你吓到他了?” 玛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长得有点吓人,他可能是被你的样子吓到了,所以不敢再来送报纸了。” “您是说,我长得像怪物?”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好吧,我以后会注意的。” 玛丽最近越来越喜欢用自己的身份来压迫他了,这也是菲勒蒙急于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原因之一。 他担心自己再说下去,玛丽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于是连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回来。” “您要去哪里?”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 玛丽帮他穿上外套,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小心点。”她说道。 菲勒蒙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但这句叮嘱,对他来说却格外应景。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伦敦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伦敦东区。 那里是伦敦的边缘地带,是所有垃圾的最终归宿,也是法律的盲区。 第75章 丢失的七先令(一) 伦敦东区,或者简称为“东区”。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这样称呼它。虽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就像候鸟能分辨南北一样,人们本能地知道,阳光开始变得稀薄的地方,就是东区。 每个伦敦市民,心中都有一个关于东区的刻板印象。 充斥着粪便和垃圾的街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孤儿,游荡在街头巷尾的无业游民,妓女身上散发着廉价香水味的脂粉气,被工厂烟囱熏黑的阴沉天空,废弃在河岸边、腐烂不堪的破船,成群结队、肆无忌惮的老鼠,一下雨就污水横流的下水道,枯萎腐烂的杂草,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鸦片味…… 令人惊讶的是,东区完美地满足了人们对它的所有想象。这里就像是一个现实版的“仙境”,充斥着各种令人作呕的景象和气味。 但这里并非一直如此。 虽然如今已深埋地下,但这座曾经辉煌的罗马城市——伦迪尼乌姆,就是以这里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不仅如此,在中世纪,这里也曾是伦敦的中心地带。虽然如今的伦敦塔,只剩下一些阴森恐怖的传说,但它也曾是皇室的寝宫。 作为伦敦历史悠久的一部分,东区的衰落,似乎是一种必然。 这是自然的规律,在伦敦,无论是风,还是河流,都流向东方。而像伦敦这样丑陋的城市,自然会产生大量的污秽。这些污秽最终汇聚到东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终,东区背负着伦敦所有的罪恶,成为了这座城市的牺牲品。它就像耶稣基督一样,被涂抹上粪便和污水,草草埋葬。 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气味吧。 一个获得了永生,而另一个,则永远地被遗弃在鄙夷和唾弃之中。 …… 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与菲勒蒙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已沉入泰晤士河底的雅各布岛,曾经是伦敦最臭名昭着的垃圾岛。而白教堂区,则是伦敦所有妓女的聚集地,那里每一条街道,都隐藏着罪恶。 这两处地方,都曾是菲勒蒙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如今,他又一次回到了这片充满恶臭的土地。 …… 东区的彭斯奇街,行人稀少。 虽然也有人来人往,但与正午时分的伦敦市中心相比,这里简直可以用“空无一人”来形容。这是一条夜晚比白天更加热闹的街道。 但菲勒蒙能感觉到,周围到处都有人。建筑之间的缝隙里,隐藏着一条条狭窄的巷子,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通过。而每条巷子里,都聚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流浪汉。 他们大声地谈笑着,但菲勒蒙却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操着浓重的伦敦口音,夹杂着各种俚语和脏话,就像是在说一门外语。 菲勒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游客。他可以在300公里外的法国与人谈笑风生,却在距离家门口不到1公里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聋哑人。 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在他准备加快脚步的时候,却被一个孩子挡住了去路。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他怯生生地看着菲勒蒙,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孩子?”菲勒蒙问道。 小男孩没有说话。 菲勒蒙感觉到身后有几个人影在靠近,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握紧了手中的拐杖,猛地向后一挥。 “哎哟!” “不想挨打就滚远点!” 一个孩子被菲勒蒙的拐杖打中,捂着肚子后退了几步。但其他的孩子并没有被吓倒,他们纷纷伸出手,想要抢夺菲勒蒙身上的财物。 菲勒蒙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他挥舞着拐杖,将那些伸过来的手一一打开。 “哎哟!”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孩子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子并不好惹,于是纷纷四散逃窜。菲勒蒙冷哼一声,转过身。 那个最先拦住他的小男孩,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真是个笨蛋,跟着一起跑不就好了,非要留在这里等死吗? 看来,他还是个新手。 “对,对不起,先生……”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 “还不快滚!”菲勒蒙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厉声喝道。 小男孩这才如梦初醒,转身追赶自己的同伴去了。 “真是的,现在的孩子……” 这种由孩子组成的盗窃团伙,在伦敦已经屡见不鲜了。菲勒蒙对此感到厌恶,他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可怜的汤姆,早上出生,晚上就被埋葬……” 菲勒蒙一边走,一边寻找着“彭斯奇儿童之家”的门牌。突然,一阵歌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那歌声很奇怪,不像是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更像是从街道本身发出来的。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但那歌声并不像圣歌那样庄严肃穆,反而带着几分戏谑和玩味。 “可怜的珍妮,早上出生,晚上就成了孤儿……” 菲勒蒙继续往前走,歌声越来越清晰。 他原本没有打算理会,但那歌声仿佛是指路的明灯,引导着他前进。他带着几分好奇,拐进了一条小巷。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一个小男孩站在巷子深处,他看到菲勒蒙,立刻闭上了嘴巴,但菲勒蒙可以肯定,唱歌的就是他。 那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孩子,更像是一个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成年人。虽然他正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歌谣,但菲勒蒙却无法将他和“快乐”联系在一起。 不知为何,菲勒蒙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丝兴趣,他问道:“孩子,你知道‘彭斯奇儿童之家’怎么走吗?”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前方。菲勒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一块牌匾。 “彭斯奇儿童之家”。 第76章 丢失的七先令(二) 他竟然就站在“彭斯奇儿童之家”的门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谢你。” 菲勒蒙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装作很着急的样子,朝“彭斯奇儿童之家”走去。 那是一栋看起来阴森森的建筑,很难让人把它和“孤儿院”联系在一起。 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狭小的院子里,堆满了尖锐的碎石和垃圾,仿佛随时都会有人受伤。积雪覆盖了整个院子,与泥土和落叶混杂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看来,这里至少从去年秋天开始,就没有打扫过了。 菲勒蒙推开那扇沾满污垢的大门,走了进去。 “是天使带走了他们……” 身后,小男孩的歌声再次响起,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回响。 …… ───吱呀。 房间里一片寂静。 很难想象,这里竟然住着几十个孩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紧张气氛,仿佛教堂或工厂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您找谁?” 一个女人出现在菲勒蒙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漫不经心地扫着地。看到菲勒蒙,她愣了一下,警惕地问道。 “我找一个孩子。” “您是来领养孩子的吗?” “不,我是来找一个孩子的。” 女人狐疑地打量着菲勒蒙。 “他是不是惹什么麻烦了?” “我都说了,我是来找他的。他之前说过,他住在这里。”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那我就没办法了,您知道这里有多少孩子吗?” “我知道他的长相,他大概这么高,金色的头发,总是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菲勒蒙。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虽然他自认为对那个报童很熟悉,但他所掌握的信息,却不足以确定他的身份。他现在就算去街上随便抓一个孩子,也能说出差不多的描述。 “他最近掉了一颗门牙。”菲勒蒙补充道。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您还有其他信息吗?” “他是个报童,我不知道是不是您这里安排的工作。” 女人放下扫帚,走到一个书架前,从上面取下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桌子上。她戴上眼镜,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书页。 那是一本记录着孤儿院孩子信息的登记簿。 “您为什么要找他?”女人一边翻阅着登记簿,一边问道。 “他之前每天都给我送报纸,但他最近突然不见了,我有点担心。” 女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菲勒蒙。 “就因为这个?” “是的。” “您还真是……特别。” 菲勒蒙无言以对。 “找到了,报童。” 女人指着登记簿上的几行字,说道。登记簿上记录着孩子的姓名和一些基本信息,菲勒蒙注意到,所有报童的信息都被集中在一起。 “我是按照姓氏排序的,所以所有报童的信息都在这一页。”女人解释道,仿佛是在回答菲勒蒙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她用干枯的手指,指着登记簿上的名字,说道:“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 “什么叫‘不行’?”菲勒蒙问道。 女人指着名字旁边的一个“x”符号,说道:“这些孩子,现在都不在孤儿院了。” “他们是被领养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 “他们被‘偷孩子的人’抓走了,七个报童,全都被抓走了。”女人的语气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那个警察说,我把孩子们卖给了美洲的奴隶贩子,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着菲勒蒙,语气中充满了委屈和无奈,“每个孩子每个星期有5先令的补助,如果他们出去工作,还能再赚2先令。只要养他们四个月,我就能赚5英镑,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卖掉?您和那个警察很熟,您帮我跟他说说,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 之后的谈话陷入了僵局。 杨院长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无论菲勒蒙怎么追问,他都闭口不言。而菲勒蒙越是追问,就越是发现,他所隐瞒的事情,与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毫无关联。 虽然杨院长很乐意看到菲勒蒙放弃追问,但菲勒蒙对他的那些私事毫无兴趣。他意识到,继续追问下去也是徒劳,于是便结束了谈话,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菲勒蒙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伦敦的世风日下。他实在无法理解,像杨院长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是怎么当上孤儿院院长的。 “那个警察呢?”菲勒蒙问站在楼梯口的管家。 “在地下室。”管家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菲勒蒙注意到,她站的位置,和她之前站的位置一模一样,连扫帚都没有移动过。真是绝配的主仆,一个比一个懒惰。 …… 菲勒蒙走下楼梯,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是腐烂的牛奶混合着婴儿身上的奶香味,让人几欲作呕。 地下室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整个地下室里,摆满了棺材。 不,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真正的棺材,而是用木板做成的棺材形状的床铺。每排二十个,一共八十个,每个“棺材”里都铺着一张薄薄的毯子。 “棺材”里不时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看来,这里住的都是生病无法工作的孩子。 威尔逊正蹲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菲勒蒙,连忙站起身,走了过来。 “您问完了?” “嗯。” 威尔逊掏出一盒香烟,递给菲勒蒙,菲勒蒙摆了摆手,拒绝了。 “您不抽烟?” “我抽不惯纸烟,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刚学会不久。” 威尔逊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生疏,他将香烟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燃。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您这件事。” “是因为我吗?” “警局那边说,在他们决定如何处理您的问题之前,不让我和您接触。您也知道,我们是警察,不能明目张胆地和一个有前科的人合作,更何况,您还……” 威尔逊欲言又止。 “我杀过人。”菲勒蒙替他说了出来。 “是的。”威尔逊叹了口气。 “你想多了,警局才不会为了我这个老头子而烦恼。一定是那个老狐狸在故弄玄虚,故意为难你。” “老狐狸……您是说局长?” “除了他,还有谁?你不用理会他,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恐怕不行,您在警局里的地位,可能比您想象的还要高。” 菲勒蒙本以为威尔逊会解释一下,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今天的谈话,是秘密。” 香烟燃烧的味道,混合着纸张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也变了。”菲勒蒙说道。 “是吗?我倒是觉得,您一点都没变。”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当然不会变了。” 菲勒蒙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一开始没有认出威尔逊。 因为他变老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眉头紧锁,眼袋也加深了,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您知道吗?在东区,每天都有三十个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我以前不知道,直到我被调到这里,我才明白,我以前生活的世界是多么狭隘,而我所追求的一切,又是多么的毫无意义。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虚无。”威尔逊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或许,你不适合当警察。”菲勒蒙说道。 “或许吧,总之,事情变得很复杂了。”威尔逊说着,突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如果是以前的他,绝对不会这样开门见山。 “关于‘偷孩子的人’……” “他真的存在吗?”菲勒蒙问道。 第77章 白色花朵与八十副棺材 “您已经猜到了?没错,虽然媒体一直在渲染‘连环失踪案’,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一个虚构的‘怪物’身上,但警局已经掌握了一些其他的线索。我们发现,这些案件的发生范围太广了,不像是个人或某个组织能够做到的。我们现在认为,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每个案件都是独立的。” “详细说说。” 威尔逊犹豫了一下,菲勒蒙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定是警局的机密。 “算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也有难处。” “如果能像以前一样,得到您的帮助就好了。”威尔逊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看到菲勒蒙故意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威尔逊最终还是妥协了。 “金发或黑发的健康男孩,5英镑;红头发的,4英镑;女孩,无论发色,只要健康,都是4英镑。这是美洲奴隶贩子给出的市场价。” 菲勒蒙想起了杨院长的话,他终于明白了,那5英镑,到底是什么钱。 “最近,一些在爱尔兰活动的美国奴隶贩子,开始把手伸向了英国本土。我们抓捕了一个奴隶贩子,并以释放他为条件,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情报。他说,伦敦的孤儿,是最容易出手的商品。因为他们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而且他们在长途航行中吃得很少,可以节省运输成本,而且他们都很听话,容易管理。” “畜生!”菲勒蒙忍不住骂道。 “没错,他们就是畜生!”威尔逊也跟着骂了一句。 “抱歉,我把你带坏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威尔逊没有笑,他嘴里的香烟掉在了地上,火星在冰冷的地板上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 “我感到很害怕,您看看这个地下室,这些孩子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的内心该是多么的荒芜?他们懂得什么是爱吗?他们将来会进入工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过一生,然后死去。而他们的孩子,也会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如果这些人进入了我们的社会,那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威尔逊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这里虽然孕育着生命,但却是一个埋葬心灵的坟墓。 孩子们之所以睡在“棺材”里,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当他们离开这里,进入社会的时候,他们会像蝉蛹蜕皮一样,将自己的人性,永远地留在这个“棺材”里。 “我宁愿相信‘偷孩子的人’真的存在,这样我就可以开枪打死他,结束这一切!” “这有什么难的?”菲勒蒙笑着说道,“连狼人都出现了,再来一个‘怪物绑架犯’,也不奇怪。” 菲勒蒙和威尔逊相视一笑,笑声在地下室里回荡,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 离开孤儿院后,菲勒蒙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已经没有理由继续调查下去了。如果威尔逊说的是真的,那么报童的失踪,虽然令人惋惜,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相信警局和军队,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那些失踪的孩子。 菲勒蒙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报童被装进麻袋,塞进货船底舱的画面。他那瘦弱的身体,随着海浪的起伏而摇摆,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真的不擅长寻找失踪的人。 菲勒蒙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伦敦的冬天,总是昼短夜长。 高耸的建筑,将夕阳拉得格外长,下午三四点钟,整个城市就笼罩在阴影之中。 菲勒蒙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天黑之后的东区,将会变成另一个世界,而他这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绝对不会受到欢迎。 就在他步履蹒跚地走着的时候,一阵呼救声突然传入了他的耳朵。 “救命啊!” 声音是从一条小巷里传来的。由于东区的街道规划混乱,小巷纵横交错,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虽然声音听起来很近,但实际上,菲勒蒙并不知道那条小巷到底在哪里。 “啊!救命!” 呼救声变成了惨叫声,菲勒蒙来不及多想,便冲进了小巷。 还好,声音离他并不远。小巷里有一个九十度的拐角,惨叫声就是从拐角后面传来的。 菲勒蒙看到,墙壁上的影子,被拉得格外长,隐约可以看到五六个人影。这个数量,他还能应付。只要先下手为强,放倒一两个人,就能在这狭窄的巷子里,将他们全部赶走。 菲勒蒙握紧拐杖,猛地转过拐角。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想要震慑住对方。他高举着拐杖,随时准备攻击,但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却愣住了。 他就像是被美杜莎石化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那些影子,都是孩子。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欺骗了。 六个孩子,他们围着一个成年男子,用手中的碎玻璃,一下一下地刺向他的身体。他们稚嫩的脸上,沾满了鲜血,他们的小手,也被鲜血染红。 “这……” 孩子们看到菲勒蒙,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惊慌失措地逃跑了。菲勒蒙连忙跑到那个男人身边,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双手无力地抓挠着地面。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虽然男人满头大汗,但他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 他的腹部虽然被刺了好几刀,但因为凶器很短,而且都集中在腹部,所以并没有伤及内脏。再加上他强壮的腹肌,出血量并不多,甚至不需要止血。 “没事的,死不了,快起来!前面就是伦敦医院,你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吧!” 菲勒蒙一边说着,一边扶起男人。他知道,男人之所以站不起来,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他不停地说话,试图转移男人的注意力,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站起身,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地上,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 那是一朵五瓣的白色花朵,用石头或粉笔画成的,看起来很粗糙。但不知为何,菲勒蒙却觉得,那朵花,和刚才的场景一样,充满了诡异和不祥。 他扶着男人,匆匆离开了小巷。 …… 伦敦医院,位于白教堂区,拥有150年历史。 菲勒蒙上次来这里,还是半年前,但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医院门口,聚集着一群流浪汉,医院内部,也堆满了垃圾。 以前,这里总是人满为患,但现在,二楼和三楼都已经关闭了,只剩下了一楼还在勉强维持运转。菲勒蒙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灯光照射下,整个房间都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就像是一堆被清洗过的内脏。 “你是病人吗?” 一个疲惫不堪的护士,粗鲁地问道。菲勒蒙注意到,医院里的所有医护人员,都显得精疲力尽,甚至有些精神恍惚,仿佛他们才是病人。 奇怪的是,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默契。护士登记完信息后,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很快,就有两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了过来,将男人抬走了。 他们就像是一个整体,他们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了血迹,仿佛与医院融为一体。他们所到之处,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就像信息素一样,在空气中扩散。 菲勒蒙环顾四周。 以前,这里总是挤满了来自伦敦各地的病人,但现在,只有零星几个流浪汉,坐在那里。还有一些看起来伤势更重的病人,但他们的样子,更像是怪物。 菲勒蒙怀疑,他们是否付得起医药费。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贫穷,才导致了医院的破败。 这是一个诅咒。 杰基尔医生,他那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给这家医院带来了诅咒。在狼人事件中,这家医院遭受了重创。 一半的医护人员死于非命,那些来自社会各界的病人,也无一幸免。而幸存下来的医护人员,则被其他医院拒之门外,只能回到这间血迹斑斑的医院。 菲勒蒙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的一幅画上。 那是一枚皇家勋章,是所有画框中最干净的一个。这枚勋章,与其说是一种荣誉,不如说是一种补偿,是为了帮助医院重建而颁发的。 在皇室的资助下,医院的硬件设施得到了恢复,但没有人愿意来一间发生过惨案的医院看病。 这就是诅咒。 那些幸存下来的医护人员,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间被诅咒的医院里。他们将永远顶着疲惫的面容,为那些付不起医药费的白教堂区穷人服务,直到死去。 菲勒蒙很担心,那个被抬进手术室的男人,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 幸运的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个被抬进手术室的男人,脸色苍白,但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菲勒蒙曾经在战场上救治过伤员,所以他对外科手术略知一二,在他看来,男人的手术很成功。 “谢谢您,我以为我要死了。”男人一看到菲勒蒙,就激动地说道。虽然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但毕竟动过手术,他的恢复速度,也太快了。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你有钱付医药费吗?”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菲勒蒙的意思,他笑着说道:“您不会让我付医药费的吧?我真想好好感谢您,可是……” 看到男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菲勒蒙摇了摇头。 “你是美国南方人吧?你应该是来旅游的,身上应该没带多少钱,我理解。” “您真是火眼金睛。”男人惊讶地说道。 菲勒蒙之所以能猜到男人的身份,是因为他的口音,一听就是美国南方人。而他之所以能猜到男人是来旅游的,是因为,没有哪个衣食无忧的南方贵族,会选择移民到英国。 “我叫迈克·戴维斯,来自威尔明顿。” “我叫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和戴维斯握了握手,戴维斯的手很有力,一点也不像刚动过手术的人。菲勒蒙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提醒他注意礼仪。 “你为什么会遭到袭击?那些孩子为什么要攻击你?” “我不知道。”戴维斯摇了摇头,“我走在路上,突然就遭到袭击了。他们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按倒在地,拖进了小巷……”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菲勒蒙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事情。 “他们不是为了抢劫?” “他们什么也没说。” 这就奇怪了,戴维斯是外国人,他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与人结仇,也不太可能成为报复的目标。最有可能的,就是为了钱,但如果是为了钱,他们为什么要把他拖进小巷? 戴维斯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唱歌了。” “唱歌?” “是的,他们一起唱了一首歌,像童谣一样。” 戴维斯哼了几句:“嗯……嗯……汤姆……嗯……嗯……珍妮……我记得歌词,但记不太清了。” 第78章 五瓣白花(一) 他哼了几句,就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但菲勒蒙已经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了。 因为他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听过这首歌。 “是不是‘可怜的汤姆,早上出生’?” “对,对,就是这句!这首歌很有名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如果这首歌很有名,他不可能没听过。他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但现在,他已经第二次听到这首歌了。 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他提醒戴维斯,如果遇到警察,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并建议他不要再去东区了。 伦敦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而当菲勒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阴影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 那天晚上,菲勒蒙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歌声将他惊醒。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清脆而稚嫩,他正在唱着一首欢快的歌谣。 “可怜的汤姆,早上出生, 晚上就被埋葬。 可怜的珍妮,早上出生, 晚上就成了孤儿。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 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是天使带走了他们。” 歌声一直在持续,那个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歌词,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菲勒蒙觉得很奇怪,这么晚了,还有孩子在外面唱歌,而且声音这么大,其他的居民和警察,不可能听不到。他仿佛看到,那个孩子独自站在泰晤士河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声地唱着歌。 这太不正常了。菲勒蒙睁开眼睛,他决定去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一个孩子,正趴在窗户上,对着他唱歌。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孩子就像做错事一样,转身逃跑了。菲勒蒙连忙起身,走到窗前。他检查了一下窗户,发现窗户的锁扣,被人用钢锯锯开了。 那个孩子,一边唱歌,一边锯窗户,就是为了不让他听到声音。 那天晚上,菲勒蒙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孩子依然出现在他的窗外。 他一直在那里,等待着菲勒蒙入睡。 菲勒蒙的公寓,离泰晤士河并不远。 在寂静的夜晚,他甚至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下水道的声音,但那样想未免太煞风景,所以菲勒蒙宁愿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 然而,这样的夜晚并不多。 无论泰晤士河变得多么污浊,它依然孕育着生命。伦敦所有的害虫,都将泰晤士河视为母亲。它们日夜不停地制造噪音和臭味,让菲勒蒙不胜其烦。 因此,想要伴着河水声入睡,几乎是不可能的。住在泰晤士河附近,就意味着要与各种害虫作斗争。 菲勒蒙想介绍其中一种害虫。 它们每晚都会从泰晤士河的污水中爬出来,密密麻麻地附着在所有亮着灯的窗户上。它们身上滴着污水,所到之处都会留下痕迹,它们还会吐出粘稠的液体,将窗户弄得脏兮兮的。 菲勒蒙不敢开窗,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恶心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入侵他的房间。而每当他不小心看到窗外,就会看到它们那布满皱纹的复眼,以及蠕动的口器。 与其说是欣赏风景,不如说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它们传染疾病。最可怕的是,这些害虫无处不在,无论是在泰晤士河沿岸,还是在伦敦的其他地方,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所有注重生活品质的伦敦市民,都在讨论如何消灭这些害虫。各种民间偏方层出不穷,但没有一个真正有效。因为,创造它们的,正是我们人类自己。 或许你会好奇,这些丑陋的生物,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上帝不小心打开了地狱之门,让它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吗? 它们是蛾蚋。 蛾蚋原本只生活在污水沟里,而且只在夏季和秋季出现。但自从五百万伦敦市民,将工厂废水和生活污水排入下水道后,泰晤士河的水温升高了,蛾蚋也开始全年无休地在伦敦各地繁殖。 因此,每晚出现在菲勒蒙窗户上的那些“点彩画”,正是伦敦市民丑陋自画像的缩影。或许很少有人记得,伦敦变成“蛾蚋天堂”,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 在蛾蚋肆虐的年份,伦敦消防队甚至会亲自出马,在下水道里放火,试图消灭它们,但这并没有什么效果。人们尝试过各种方法,比如在窗户上涂抹油脂,或者在窗台上点燃蜡烛,但都无济于事。 …… 菲勒蒙也深受蛾蚋的困扰。 他习惯了足不出户,白天很难集中精力工作,只能依靠夜晚的宁静来思考和写作。 他的房间,总是亮着灯,直到深夜。如果停电了,他甚至会点燃蜡烛,继续工作。因此,他所遭受的折磨,可想而知。 到了早上,乌鸦和其他鸟类,会飞到他的窗户上,啄食那些昏昏欲睡的蛾蚋。鸟喙敲击玻璃的声音,足以吵醒菲勒蒙。 他本以为,唯一能打扰他睡眠的,只有蛾蚋,但最近,另一种“害虫”,也开始出现在他的窗外。 与蛾蚋不同,它们只在熄灯后才会出现。但它们制造的噪音更大,也更加危险。 它们是孩子。 每当菲勒蒙假装睡着的时候,他们就会靠近窗户,试图打开窗户。而当他们发现菲勒蒙在看着他们的时候,就会笑着跑开,仿佛在玩捉迷藏游戏。菲勒蒙尝试过各种方法,想要抓住他们,或者赶走他们,但都没有成功。 他开始变得神经质,担心自己睡着后,会被那些孩子伤害。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由于压力过大,他开始暴饮暴食,胃也出现了问题。 奇怪的是,虽然那些孩子只是孩子,但菲勒蒙却越来越觉得,他们更像是害虫。 就像人们不会去区分每一只害虫一样,菲勒蒙也无法区分那些孩子。他们长得都很像,而且数量众多,赶走一个,又会来一个。 只有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菲勒蒙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些孩子,会像消失了一样,再也不见踪影。这是他们唯一比蛾蚋强的地方。 但就像所有害虫一样,他们也会留下痕迹。 …… 菲勒蒙发现,他的房间地板上,被人画了一朵五瓣的白色花朵。那朵花,和那个美国人被袭击的地方,出现的那朵花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这原本代表着纯洁和美好的图案,现在却让菲勒蒙感到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他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胁,而威胁他的,竟然是一群孩子。 …… 菲勒蒙意识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了。但他并不认识什么这方面的专家。 “所以,您就来找我了?”威尔逊问道。 “我认识很多考古学家和探险家,但却没有一个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竟然被一群十岁都不到的孩子威胁了,真是可笑。”菲勒蒙无奈地说道。 威尔逊认真地点了点头,菲勒蒙很庆幸,他有一个如此严肃的朋友。 “您应该早点来找我。”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 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局总部。 这栋位于白厅4号和苏格兰场之间的白色建筑,是菲勒蒙最讨厌的地方。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前科,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自中世纪以来,这里一直是伦敦的行政中心。他的许多政敌,都曾在这里工作。自从他知道弗兰克学会的敌人,已经渗透进了伦敦政府之后,他就更加警惕这个地方了。 无论是伦敦警察厅,还是威尔逊所在的刑事调查局,都让他感到不安。 因此,他把威尔逊约到了警局外面,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说着话。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以公务员的身份帮我,而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能帮我吗?” 菲勒蒙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知道威尔逊的性格,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会尽力帮您。”威尔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确定?这很危险。”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放弃了一件事。” “什么?” “自然死亡。” 第79章 五瓣白花(二) 菲勒蒙被威尔逊的回答惊呆了。 “我发现,放弃它,可以让我得到更多。” “我觉得你可能算错了,你以后会后悔的。不过,我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谢谢你的帮助。” 无论威尔逊出于什么原因,菲勒蒙都很感激他的帮助。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现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除了我的保险箱密码。”菲勒蒙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没有保险箱。” “好吧,我很好奇,您为什么来找我?您以前是军人,应该认识很多比我更适合处理这种事情的人吧?” 菲勒蒙本以为威尔逊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语气却异常认真。 “因为我已经退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些年轻人联系了,我的那些老战友,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他们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浪费时间的。” 或许斯科特可以帮他,但菲勒蒙不认为,像斯科特这样的大人物,会愿意插手这种事情。 “那您的家人呢?我本来没想调查您的家庭情况,但您的哥哥太有名了,我无意中听说了。我听说,您的哥哥,巴兹尔·赫伯特男爵,最近回国了,他应该比我更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吧?” “我和他没那么熟。”菲勒蒙皱着眉头说道,他没想到威尔逊会提起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确实可以帮他,但如果让他在“向哥哥求助”和“等死”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后者。 “好吧。”威尔逊没有再追问。 菲勒蒙觉得很奇怪,威尔逊怎么会问他这些问题?他以前可是连问都不问,就直接跳进了即将沉没的雅各布岛。他为什么要关心菲勒蒙的人际关系? “我知道了,看来,只能靠我了。我白天要上班,晚上可以帮您。” 菲勒蒙虽然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突然,他注意到墙角的地上,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 那是一个很显眼的图案,虽然画在角落里,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虽然和之前看到的那些图案有些不同,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一朵五瓣的白色花朵。 “怎么了?”威尔逊问道。 “这个图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威尔逊顺着菲勒蒙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地上的图案。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乱涂乱画……”他皱着眉头说道,似乎对这种行为很不满。 菲勒蒙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问道:“你说,你的辖区是东区?” “准确地说,是西汉姆区,泰晤士河北岸的东区。” “都一样,你今天晚上巡逻的时候,注意一下,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图案。” “您是说,让我在晚上巡逻?那我就没办法帮您了。”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情。” 威尔逊沉默了片刻,问道:“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些孩子,和这个图案,有什么关系吗?” “看来,你也开始习惯这种事情了。”菲勒蒙笑着说道,“你竟然会相信,一个简单的图案,会和一起谋杀案有关。” 威尔逊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菲勒蒙。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总觉得,我遇到的这件事,可能只是某个更大阴谋的开始。而这个图案,或许就是连接所有事件的线索。” ────当,当,当…… 远处,大本钟敲响了四点的钟声。菲勒蒙和威尔逊同时抬起头,看向钟楼,然后,他们又同时转过头,看着对方。 “您多保重,最近东区不太平。” “你也小心点。” 菲勒蒙和威尔逊告别后,便径直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街上的孩子,他发现,今天的孩子,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 …… 当菲勒蒙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在了圣马丁教堂的尖顶上,仿佛一把燃烧的利剑。 “您今天回来得真早。”玛丽站在门口迎接他。 菲勒蒙把外套和帽子递给玛丽,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我明天还要出去,你帮我准备一下。” “您最近真是勤快。”玛丽阴阳怪气地说道。 菲勒蒙很不高兴,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前很懒惰吗?他本想反驳几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问道:“我走之后,家里没事吧?” “我打扫了您的房间。” “我是说,有没有人来找我?或者,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玛丽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就好。” “您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是的,我……” ────哗啦! 菲勒蒙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知道,出事了。 他顾不上玛丽的搀扶,连忙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 ────砰! 菲勒蒙猛地推开房门,一个黑影从窗户跳了出去。他试图翻过窗户,但衣服却被卡住了。 “站住!” 菲勒蒙拿起拐杖,朝黑影扔了过去。 “啊!” 一声尖叫,黑影的衣服被撕破,他从窗户上摔了下去。 菲勒蒙跑到窗前,但那个孩子已经跑远了。 “该死!” 菲勒蒙咒骂了一句,环顾四周。 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还有一块砖头。菲勒蒙一眼就看出,孩子是用砖头砸碎了窗户。 菲勒蒙捡起地上的拐杖,发现拐杖旁边,掉着一块怀表。那是孩子从窗户上摔下去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那是一块做工粗糙的怀表,但看起来很贵重,不像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应该拥有的东西。怀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名字:“威利·n·琼斯”。 “这应该不是他的怀表,是赃物吗?”菲勒蒙自言自语道。 玛丽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几步。 “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别胡说八道了,把这些东西扔掉。” 菲勒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捡起地上的砖头,递给玛丽,试图转移话题。 玛丽拿着砖头,去拿扫帚了。菲勒蒙在房间里踱着步,心中充满了疑惑。 那些孩子,不是想杀了他吗? 但刚才那个孩子,看起来更像是来入室盗窃的。他逃跑时的慌乱,也和之前那些孩子,表现出的那种非人般的冷静,截然不同。 菲勒蒙走到孩子之前站立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在找什么? 菲勒蒙的目光,落在了房间角落里的一个箱子上。 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箱子,虽然锁扣完好无损,但菲勒蒙还是发现,有人试图打开它。 那个孩子,知道箱子里是什么吗? 如果他知道,那事情就复杂了。菲勒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因为那个箱子里装着的是一本魔法书——《黑河福音》。 第80章 两磅男孩(一) 自那以后,孩子们的手段越来越大胆。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闯进菲勒蒙的屋子,但他们不再躲藏,这是最明显的。即使偶然对视,他们也不躲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菲勒蒙看。 菲勒蒙有一种近乎妄想的信念。 孩子们在伦敦的某个地方挖了一个巨大的洞穴,白天在里面睡觉,晚上像从下水道爬出来的害虫一样,蔓延到整个城市。 这听起来相当有说服力。 以前只有两三个人,现在几天之内就增加了很多,现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已经很常见了。他们不仅在菲勒蒙周围徘徊,还肆意地在伦敦的每一条街道上游荡。 情况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们已经成为实质性的威胁。菲勒蒙确信,如果孩子们真的要攻击他,他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这种变化不仅带来了威胁,还带来了厌恶。 孩子们在菲勒蒙眼中越来越像非人类的存在。在黑暗中晃动的细瘦肢体像节肢动物的腿,没有感情的瞳孔像无数裂开的复眼。菲勒蒙甚至不敢说他与他们对视过,因为你不会和蛾蚋对视,不是吗? 也就是说,人变成了虫子! 这绝不是夸张。孩子们越来越令人厌恶的行为,足以证明“虫子”这个词不足以形容他们。 菲勒蒙每天早上开门出去,都会被门上干涸的马粪味熏得喘不过气。窗户上挂着老鼠或乌鸦的尸体,一天之内,扭曲的蛆虫就会从下面滴下来。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孩子的恶作剧的范畴,恶意已经让“纯真”的借口变得毫无意义。 这还不是全部。 原本只占地一角的涂鸦,像肿瘤一样慢慢蔓延开来。它的生命力令人惊叹,无论擦拭多少次,它都会在同一个地方重生,并且变得更大。 菲勒蒙最终放弃了擦拭,任由它吞噬整个建筑外墙。 涂鸦可以不管,但污垢不能放任不管,所以菲勒蒙一开始会给抓老鼠的人或卖报纸的人一些小费,让他们清理。但从某一天开始,菲勒蒙家的门前再也没有孩子经过,他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任其发展。 最终,菲勒蒙住的公寓一楼每过一夜就变得越来越脏,变得像一座无人居住的鬼屋一样荒凉。 菲勒蒙无能为力。 白天的城市属于成年人,但夜晚的伦敦毫无疑问属于孩子们。如果违反了他们的规则,谁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 随着威胁越来越明显,菲勒蒙必须想办法应对。 菲勒蒙首先做的是把玛丽送往弗兰克庄园避难。她死活不肯去,但菲勒蒙意志坚定,她最终还是屈服了。 她也知道情况很危险,所以只能听菲勒蒙的。菲勒蒙给她留了一封亲笔信和四本书。分别是写给亚瑟的信,以及《黑河福音》和玛丽·居里笔记的原稿和英文翻译。她 同一天,菲勒蒙带着两份亵渎神灵的文本的抄本,找到了哥哥工作的银行。通过他,菲勒蒙把它们封印在银行最深处的保险库里,这才安心。 这样就解决了燃眉之急。 菲勒蒙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魔法书的,但他们绝对无法承受这些东西。无论如何,菲勒蒙还没有达到把这两本书拱手让给他们的最糟糕境地。 之后,菲勒蒙努力扭转局面。 首先,菲勒蒙开始严格区分白天和黑夜的生活。白天,菲勒蒙四处走动,试图了解事态,晚上,菲勒蒙守护着家园,防止入侵者。 由于无法入睡,菲勒蒙的身心逐渐磨损,变得虚弱。出乎意料的是,帮助菲勒蒙的是威尔逊。他知道菲勒蒙的处境,主动帮菲勒蒙守护了几天。 多亏了他,菲勒蒙才能短暂地睡上一觉。 尽管如此,尽管过去几天一直在努力,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每晚出现的无数孩子威胁着菲勒蒙的生命,这不是用常识就能解决的。另一方面,菲勒蒙唯一掌握的线索只是一块刻着“威利·n·琼斯”名字的怀表。 菲勒蒙每天都在寻找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但他真的没有找人的天赋。即使拥有明确的名字,他也四处奔波了好几天,却毫无进展。 就在这时,情况在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发生了转机。 “教授,我找到了一个叫威利·n·琼斯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勒蒙茫然地反问道。 “您不是在找一个叫威利·n·琼斯的人吗?对吧?” “不,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勒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傻了,又问了一遍。 “我们这种人,本来就应该无处不在。” 这句话让菲勒蒙彻底陷入混乱。 因为有太多需要指责的地方,反而不知道该指责什么。就这样,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突然加入了故事。她是完美的杂质。 “先生,是谁来了?”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很久,威尔逊走向了玄关。 他似乎没有想到家里会有人出现,爱丽丝惊讶地皱着眉头,躲在半开的门后。 这真是幼稚的害羞。 “她也是学会的人吗?我是不是来错了时间?” 即使威尔逊就在眼前,爱丽丝还是低声细语,只有菲勒蒙能听到。在别人面前,这算不上礼貌。 “说起来很复杂。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彼得·威尔逊,刑事调查局现任警探。最近他受我的委托,保护我的安全。” “哇。” 听到菲勒蒙的介绍,爱丽丝发出了菲勒蒙一生中听到过的最愚蠢的感叹词。 “威尔逊,这位女士……是我在大学里的学生,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很高兴认识您。” 威尔逊既没有太过拘谨,也没有太过失礼地打招呼。爱丽丝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最后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好”。 第81章 两磅男孩(二) 菲勒蒙为我学生的失礼行为感到脸红。爱丽丝似乎知道菲勒蒙的心情,她转过身,兴奋地问道: “教授,您认识警探,这很正常。但您需要保护自己,看来您又卷入了另一个阴谋吧?” 又?好像是我在到处找麻烦一样。菲勒蒙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种委屈的心情,接过了她的话。 “我是否要详细说明,取决于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是你第三次问了。莉莉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威利·n·琼斯,一大早就跑来这里?” 菲勒蒙的问题终于让爱丽丝有了回答的意愿,她尴尬地“啊”了一声。 菲勒蒙正要猜想她的意思,她突然说道: “我跟踪了您。所以我知道您在调查一些事情。威利·n·琼斯,还有画着白色花朵的涂鸦,对吧?” “天哪!” 这是菲勒蒙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答案。菲勒蒙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捂住额头。 “但是,我找到了这个人,所以结果是好事,对吧?” 爱丽丝不安地观察着菲勒蒙的反应。 “不!” 菲勒蒙断言道。然后菲勒蒙叹了口气,猛地打开了玄关的门。 “先进来吧。” 爱丽丝突然失去了掩护,躲在菲勒蒙身后,躲避着威尔逊。但一个18岁的女孩不可能完全隐藏自己的身体。 菲勒蒙记得亨利·里德爵士的谈话,他对她的这种幼稚行为并不满意。 总之,他们就这样尴尬地坐在客厅里。爱丽丝坐下来后,变得非常安静。她一句话也不说,像个淑女一样端庄地坐着,一动不动。 原因不言而喻,是威尔逊。 菲勒蒙趁她安静的时候,严肃地警告她: “首先,你擅自调查我,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不会隐瞒或欺骗你。我,也许还有伦敦,都处于危险之中。听完我的解释后,你也不会置身事外。我坦率地建议你,装作不知道,回去过你的日常生活。” 菲勒蒙的警告越长,这个小姑娘的绿色眼睛就越像被阳光照射的湖泊一样闪耀。菲勒蒙很快放弃了让她闭嘴。 通过与亚瑟的长期交往,菲勒蒙已经习惯了放弃说服。 “没关系,请告诉我一切。” 威尔逊不安地转过身看着菲勒蒙。 从表面上看,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告诉她这个不祥事件的真相是否合适?但菲勒蒙知道,即使菲勒蒙隐瞒,她也会自己去更危险的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说,爱丽丝和菲勒蒙真的很像。 “既然你这么说了。” 菲勒蒙简要地解释了菲勒蒙的经历。 每晚出现的那些孩子,还有几天前发生的入侵事件。掉落的银怀表,伦敦各地出现的白色花朵涂鸦等等。 “真奇怪。” 听完菲勒蒙的所有故事,爱丽丝低声细语,只有菲勒蒙能听到。 “什么奇怪?” “我完全不明白警探为什么要帮助您。” 菲勒蒙眨了眨眼睛。 “是啊,您说的是。在您现在讲的故事里,警探没有理由对警察隐瞒真相,并帮助您。即使是私人关系,也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通宵达旦地为您站岗,这很不寻常,对吧?” 爱丽丝继续低声细语。她继承了父亲的直言不讳,毫不犹豫地直击菲勒蒙心中疑惑的地方。 “但你也是一样。” 菲勒蒙的回答让爱丽丝闭上了嘴。沉默说明了一切。 爱丽丝和威尔逊,两个人都对菲勒蒙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善意。无论他们的意图是什么,菲勒蒙都想在解决当前的困境之前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 “现在轮到你了。威利·n·琼斯是谁?” 她昂起下巴,自豪地说: “威利·n·琼斯这个人,似乎在经营一家妓院。” “没错,这是我的怀表。” 威利·n·琼斯把银怀表翻来覆去地看,高兴地说。 “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竟然不记得我对他施舍的恩情,还敢动主人的东西?老先生,如果您找到了他,请告诉我。我会重重地酬谢您。” 他咬牙切齿地说。 “找到了之后,你想怎么办?” “我会把他当作恶劣习性的典型,砍掉他的手。” 菲勒蒙怀疑这是否是一种恶意的玩笑,但他看起来很认真。也许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所以,我应该给你一些报酬,因为你找到了怀表。” 琼斯用吝啬鬼特有的表情观察着菲勒蒙。菲勒蒙立刻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就够了。不过,你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故事?好的,只要是说出来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什么都能告诉您!” 不出所料,他欣然答应。 “我想听听关于偷走你怀表的孩子。” “你说的是汤米吗?” “他的名字是汤米?” “应该是吧。汤米也好,杰克也好,小屁孩的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吗?” 琼斯漫不经心地说,好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是孤儿,我从乡下花了两磅把他带回来,打算让他做些杂活。我以为捡了个便宜,结果发现自己被骗了。” “被骗了?” “花了两磅买来的孩子,什么都不会做,这难道不是骗局吗?身体虚弱,头脑愚笨,连打扫卫生都做不好,只会吃白饭。不过,他嗓门很大,可以让他去拉皮条,这才像个干活的人。” 他自豪地说着,好像自己教了孩子多么了不起的技能。然后他脸色一沉,提高了声音。 “可是,我费尽心思把他培养成一个人,结果他两周前就忘恩负义地逃跑了!还偷了我的怀表!” “原来如此。就这样?” “还有什么好说的?” 琼斯真的好像不明白菲勒蒙的意思。 菲勒蒙明明是问关于孩子的,但关于那个名叫汤米的男孩,菲勒蒙却一无所获。菲勒蒙只知道他曾经在妓院里拉皮条。 “不,够了。谢谢你的故事。我可以去问问其他人吗?” “如果您想问,就尽管问吧。老先生,您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关心那种不成器的家伙,我真不明白。” 菲勒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房间。 下午的妓院还没有开始营业,所以很冷清。墙壁上弥漫着鸦片和烟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恶臭,闻久了,即使不抽烟,也会产生幻觉。 菲勒蒙挨个询问,后来引起了注意,一些无聊的妓女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汤米?好像是有个打扫卫生的孩子。” “难道不是被偷孩子的人抓走了吗?” “我记得。老鸨对那个孩子很凶。所以,如果他不是傻子,肯定会逃跑的。” “那个孩子很爱偷东西。什么东西都往口袋里塞。” 虽然比琼斯说的要好,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大多数回答都只是对孤儿的普遍偏见,至于是否属实,也无从得知。 与菲勒蒙的预期相反,菲勒蒙从妓院里出来时一无所获。 即使再不甘心,也该回家了,因为太阳快落山了。就在这时,妓院里出来的人拦住了菲勒蒙。 “老先生,您是在找汤米吗?” 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戴着丝绸帽子,上面装饰着丝带,还穿着紧身胸衣,脸上涂满了粉,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菲勒蒙很难区分妓女,因为她们都化着浓妆,喷着同样的香水,穿着同样的衣服。 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菲勒蒙却能认出来。她用比别人更甜美的嗓音,反复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给菲勒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的。你是?” “我叫露西,老先生。” 菲勒蒙没有问她的姓。 “你有什么想起来的吗?” “啊,是的。这只是个传言。” 自称露西的女人,说话时带着一种隐瞒秘密的语气。 “大家都说汤米是被偷孩子的人抓走了,但实际上,他在失踪的前一天,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比如什么?” “天使。他说他看到了天使。”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他说他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只有善良的孩子才能得到天使的眷顾,被带到真正幸福的地方。” 她明明说是传言,但语气却非常肯定。她显然没有隐瞒秘密或欺骗别人的经验。 她现在仍然很害怕,菲勒蒙甚至能透过厚厚的粉底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她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地告诉菲勒蒙这个传言?菲勒蒙甚至开始怀疑她为什么要告诉菲勒蒙这个传言。 “天使。好吧,谢谢。这很有帮助。” 听到菲勒蒙的回答,她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红润起来。 偷孩子的人。 这个话题再次浮出水面。菲勒蒙以为已经确定了美国奴隶贩子,但它又以绑架犯的形式出现了。 天使和盗贼。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被同一个事件联系在一起。 第82章 蛙蟾蜍和二十六种动物(一) 上班的路上。伦敦从早晨开始就是一个喧嚣的城市。 勤劳的女管家在主人醒来之前就忙碌地打扫着室内外,把洗过拖把的脏水一桶一桶地泼到窗外。 总是那些最勤劳的工人被泼到水。可怜的工人衣服被淋湿了,抬头咒骂,但根本够不着。他最终认命地接受了今天的厄运,继续向前走。 工人的早餐很简单。他在卖青苹果的摊位前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付了钱,拿了一个又小又丑的苹果。队伍旁边掉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苹果核,上面又排着蚂蚁。 车夫看到马要吃苹果核,误以为是困倦的马打盹,便喊了一声“驾!”,拉紧了缰绳。旁边,扛着长梯的点灯工打着哈欠,慢慢地走着。 伦敦市中心就像一个装满了发条的复杂机器,所有东西都在不停地运转,没有一刻停歇。 只有菲勒蒙一个人站在街角,背靠着墙,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样阻挡着行人。 菲勒蒙的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是十分钟前买的。他还没有打开,所以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新鲜的油墨味从印刷机里散发出来,刺激着他的求知欲。 然而,菲勒蒙并没有看报纸,而是漫不经心地环顾着这条他早已厌倦的街道。 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看到了递给他报纸的报童的手。那双手因为角质层而布满了裂痕,就像荒芜的沙漠。夹缝中的污垢看起来至少有几年的历史了。 他似乎有咬指甲的习惯,每个手指的指甲长度都不一样。病态的黄色指甲中,只有无名指的指甲完好无损,这显得十分滑稽。 这双手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但菲勒蒙想说的是年龄。 报童的手已经很老了,这很不寻常。但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于是站在原地思考了好几分钟。 从他拿到报纸的那一刻起。 菲勒蒙走在熟悉的伦敦上班路上,却突然感到困惑,仿佛瞬间被扔到了另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和伦敦一样大,一样喧嚣,但又充满了奇怪的气息。 菲勒蒙很快明白了。他看到的是缺失。 想要寻找,自然就无法找到。你不可能找到不存在的东西。缺失就是这样无情。如果存在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不存在也同样自然。 街上没有一个孩子。 老法院大学。 菲勒蒙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在伦敦北部这所小型大学教书。即使现在他感到生命受到威胁,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如果说这是教育者的崇高使命,听起来很不错,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世俗的原因。菲勒蒙的生计很不稳定,这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存款,但他并不是一个节俭的人,一旦动用存款,他确信自己很快就会挥霍一空。 此外,如果现在辞掉工作,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他现在的这份工作还是已故的银狼伯爵帮忙找的,他沉迷于十年来第一次获得的固定收入。 然而,不睡觉,还要上课,他的身体怎么可能好呢? 菲勒蒙把所有提出学术问题的学生都赶走了,他只是想着回家休息,沿着走廊走着。就在这时,一张海报吸引了他的注意,这绝非偶然。 很明显,有人知道菲勒蒙会来这里,所以贴了这张海报,白色的纸上没有一丝灰尘。 这更像是一首难以理解的诗,而不是通知,全文如下: ──────────────── 我们身处蛙蟾蜍的腹中。 它总是以细长的身体盘成一团,从头到尾走完需要很长时间。 轻快的步伐需要走392步,无力地走需要走281步。 它有四个脑袋,八张嘴巴。我不想认为自己是从屁股进入的,所以我把进来的地方称为头部,另一边称为屁股。 我很少去屁股那里,但它肯定和头部长得一样。因为有人是从屁股进来的。 蛙蟾蜍的腹中,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我将从头部开始逐一命名。 美洲鳄鱼 熊 奶牛 蛙蟾蜍 大象 狐狸 大猩猩 马 鬣蜥 水母 猫 小羊 猴子 海狸鼠 章鱼 孔雀 乌鸦 兔子 蛇 火鸡 雨伞鸟 鹰 鲸鱼 咿呀 牦牛 斑马 * 但我更想见到奶牛腹中的蛙蟾蜍。 因为它的肚子是空的。 (按字母顺序排列,从a到z) ──────────────── 这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文字。 从纸上的墨迹来看,文字很清晰,但里面却传来各种动物喧闹的叫声。 菲勒蒙犹豫着,是蒙住眼睛还是捂住耳朵,最后他捂住了耳朵。 猜出是谁写了这张海报并不难。 因为,只有一个人会想到用步数来表示距离,或者列出从a到z的字母开头的动物名称,那就是大学生。 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她现在一定在偷看菲勒蒙,观察菲勒蒙的反应。她为了写这首诗,一定整晚都在翻阅字典,所以眼睛下面一定有淡淡的黑眼圈。 菲勒蒙总是这么想,她真是一个努力方向错误的女孩。 这首诗的作者还有其他线索。 经过几个月的交往,菲勒蒙发现爱丽丝写的密码诗遵循着一些规律。例如: 当她想见菲勒蒙的时候,为了通知菲勒蒙单方面约定的时间,她会在诗中加入“见面”这个词,就像现在看到的这首诗的最后一段一样。 而距离和长度指的是位置,次数和经过指的是时间。这首诗中没有时间线索,所以一定是让她立刻过去的意思。 那么,现在只需要解开这个谜题,找到地点,然后去那里就行了。但菲勒蒙知道一个更简单的见面方法。 菲勒蒙撕下了海报,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啊,别扔!” 这时,一个熟悉的金发女孩从拐角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太残忍了,我花了多少心思!” “我太累了,没时间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还要让我跑到别的地方?” “这不是游戏。” 爱丽丝哭丧着脸,展开揉成一团的纸。 “而且,这首诗本来就没有写完。” 她坐在地上,肩膀抽搐着。 “她一定想不起来所有从a到z的动物名称。我说得对吧?蛙蟾蜍是诗歌中虚构的动物,就算这样,下一个是什么?猫勉强算得上是文字游戏,不能算。还有,无论怎么宽容,也不能说是英语单词……” 爱丽丝沉默地把纸递给菲勒蒙,然后把脸藏了起来,这是无声的抗议,希望菲勒蒙能读出来。 “是的,乌鸦,还有咿呀……等等,现在我明白了。” 菲勒蒙只是看文字的时候,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读出来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她用完全不同的字母组合,巧妙地模仿了相似的发音。 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努力的文字游戏。 菲勒蒙简短的赞叹让爱丽丝重拾信心,她像凯旋的拿破仑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还有海狸鼠,不是我编造的词。那是生活在南美洲的动物。” 接着,她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知识。 “据说它长得像海狸和麝鼠的混合体,毛皮很柔软,味道像火鸡。我还没吃过。只有法国人才会吃这种奇怪的动物。” 爱丽丝吐了吐舌头,模仿着呕吐的样子。 她似乎是想装作知道,但实际上,菲勒蒙知道她浅薄的知识来源。就在菲勒蒙怀里的禁酒报纸上,有一篇关于这种动物的文章。 “英国毛皮产业的祸害——法国海狸鼠!” 旁边是一幅插图,画着一只前牙异常巨大的丑陋老鼠,正在啃食英国本土。这幅画一定是从未见过海狸鼠的画家凭空想象出来的。 这篇文章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使用了“海狸鼠”这个词,而不是常见的“水豚”。仅凭这一点,菲勒蒙就能轻易猜出爱丽丝是怎么知道这种动物的。 如果她早就知道,并且想炫耀的话,她会在n的位置放海狸鼠,而不是在c的位置放水豚。空着的n位置可以放永恒或夜莺之类的词。 菲勒蒙作为教授,不能容忍自己的学生到处炫耀无知,于是严厉地批评了她。 “你一定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但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知识变成自己的。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会知道海狸鼠比水豚更常见。学习知识不仅仅是学习新奇和陌生的东西。真正的知识是在打好基础之后才生根发芽的。你认为这种临时抱佛脚的知识能记住多久?”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 “虽然我不是你的导师,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你的k发音词汇太弱了,不是吗?从c的奶牛开始,k的猫,q的乌鸦,都是用c开头的词,根据发音替换的。多学点英语单词吧。我只能给你这些建议。” “我可不想听这些。” 她似乎很沮丧,低声抱怨道。 “那就回到正题吧。你今天特意把我叫出来,看来你有什么发现?”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总是和你见面的。” “虽然是这样,但你发送密码的方式不像你。平时,你会把这种不完整的诗歌好好修改之后,再用信件寄给我。但今天,你似乎是匆忙地完成了这首诗,在我来之前才贴上去的。” 菲勒蒙的回答似乎让爱丽丝很满意,她高兴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她笑着补充道。 第83章 失踪 “解开我的诗,我就会告诉你。你猜猜,我今天想把你带到哪里去?” “如果你再这样幼稚,我就走了。” “啊,我会说的!别走!” 爱丽丝似乎意识到菲勒蒙不是在开玩笑,她机灵地递给菲勒蒙一张照片。 “这是我在学院里拍的照片。” “你还有相机?” 菲勒蒙一边问着,一边自嘲地检查着照片。 黑白照片中,清晰地画着白色的花朵涂鸦。 “怎么样?” 爱丽丝得意洋洋地问道。 “的确……算得上是一个重大发现。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三天前。” 菲勒蒙惊讶地喊道。 “什么?那你早点告诉我啊!” “但照片洗出来很慢。昨天才拿到。” 爱丽丝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盯着菲勒蒙手中的照片。看到她的表情,菲勒蒙意识到,和她争论是多么的徒劳。 之前,他们一起阻止了卡拉斯校长的阴谋时也是这样。 她帮助菲勒蒙,纯粹是为了好玩。她没有肩负任何崇高的使命,甚至对事态都没有危机感。 她为了营造这种戏剧性的场景,仅仅是晚了一两天,她根本不会在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亚瑟还要糟糕。 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就说服了菲勒蒙。她的纯粹快乐让理性无处容身。 “事实上,这仅仅是个开始。如果你听完我发现的更多内容,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已经很惊讶了。” 爱丽丝观察着菲勒蒙的表情,发现菲勒蒙没有再生气,于是继续说道。 “一开始,我听说涂鸦是从东边往西边移动,我就想,它会不会有一天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好像涂鸦是生物一样。”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涂鸦为什么要从东边往西边移动?也许几十个长着花瓣脚的无形巨人,每晚都在向伦敦西边走去,这更合理吧?” 菲勒蒙想象着背对着月亮的巨人,走在伦敦市中心的场景。这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场景,但一点也不浪漫,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我想,如果住在东区垃圾场的巨人要往西边走,他们会想去哪里?如果他们想离开伦敦,只要往东边走一点就行了,所以他们一定想去伦敦的某个地方。” 她泰然自若地解释着,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从我想到这个想法开始,我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看看。今天早上,我终于在那里发现了涂鸦,拍下了照片。不过,照片还没洗出来,所以没带。” “照片无所谓!” 看到菲勒蒙尴尬的表情,爱丽丝开心地笑了。 然后,她像宣布喜剧高潮的女主角一样,威风凛凛地喊道: “伦敦的中心,女王居住的地方,白金汉宫!” 爱丽丝的喊声,仿佛回应着她的呼唤,天空中传来低沉而沉重的哭声。 “哭声”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说它是雷声,又太悲伤了;说它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又太疲惫了。 晴朗的天空瞬间变得灰暗,就像褪色了一样。 就像下雨前一天的夜晚。 菲勒蒙和爱丽丝都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这真是一个神奇的景象。 “秃鹫。” 菲勒蒙喃喃自语。 “什么?” “秃鹫的开头是k。比猫好一百倍。” 爱丽丝真的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天空阴沉沉的。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更重要的是乌云密布。夜里会下雨,否则就是天气的失误。 菲勒蒙和爱丽丝告别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菲勒蒙在睡觉前才发现,窗台上有一只老鼠的尸体,正在慢慢腐烂。不幸的是,这里没有人会清理它。菲勒蒙不是不能清理,只是完全没有动力,只能坐在那里。 另一方面,年轻的威尔逊更有干劲。菲勒蒙期待着他发现老鼠尸体并清理掉,但他太忙了。 威尔逊把一堆报纸整齐地叠放在桌子上。 “我已经尽可能地收集了。” 文字堆叠在一起。每日邮报、每日电讯报、金融时报、伦敦新闻画报、素描报、泰晤士报…… 伦敦所有有名的报纸都齐了。虽然被称为报纸,但实际上它们并不亲近。仅仅是相同的文字排列,现在它们也互相排斥,显得格格不入。 那么,贵族是素描报吗?贪财的金融时报应该排在后面,这样一来,每日邮报就无处容身了。 像书籍一样精心装订的伦敦新闻画报,像打扮过的贵族一样趾高气昂,而廉价的废纸上随意折叠的每日电讯报,则显得十分土气。 是因为它们之间尴尬的关系,还是因为桌子面积不够大? 堆满了报纸的桌子,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狭窄。即使是文字成瘾者,看到这种混乱的景象,也会感到厌恶,喘不过气来。菲勒蒙甚至不是文字成瘾者。 唯一能让人喘口气的是威尔逊一丝不苟的性格。 他把所有报纸按字母顺序排列,并按发行日期排序,让菲勒蒙的眼睛不会迷路。哦,关于发行日期,我得解释一下,有些报纸还准备了过期的报纸。 菲勒蒙只是要求他尽可能地收集各种各样的报纸,但他却连时间都顾不上,把所有报纸都收集了起来。所有准备都超出了菲勒蒙的预期。 这也是他勤劳的性格。 “您一定发现了什么。” 威尔逊满怀期待地问道。虽然菲勒蒙很抱歉,但事实恰恰相反。 “不,实际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开始调查。真是奇怪。我认为有人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但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菲勒蒙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手每触碰一次,就会打乱威尔逊精心排列的顺序。 “实际上,变化很简单。用两个词就能概括。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仅仅一两件事,根本无法让人意识到它们之间的联系。所以我需要了解伦敦发生的一切,以便至少能看到它的轮廓。” 威尔逊尴尬地摇了摇头。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孩子们失踪了。” 菲勒蒙打开每一份报纸,逐一展示上面的文章。 “船用饼干每磅1.25先令……比上个月涨了十倍。” “伦敦下水道一年内再次泛滥,去年的整修有什么意义?” “春季来临,工人罢工问题严重。” “无炮舰战,四十年后皇家海军将沉没!” “失踪人员:在伦敦居住的外国人。” “沙克尔顿的鲁莽的西北航线探险以失败告终。” “法尔贝克-利斯特&韦斯特糖业公司举办现代美食会通知。” “讽刺画《世界上最脏的街道》。” “泰晤士河码头13个废弃仓库被非法拆除。” “两家油厂被盗!” “我们的军队必将在战争中获胜的原因。” “奥斯卡二世拒绝挪威独立请求。” “1896年2月《中国女人》。” 文章中充分体现了记者的努力。他们用文字堆砌,把所有能写的内容都塞满了版面。 “但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然而,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菲勒蒙可以自信地说,只有他注意到了变化。 威尔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也猜到了一些吗?这样一来,就真的不能说是错觉了。这太明显了,不能说是巧合。因为,孩子们以前做的事情,现在是成年人做的。” 菲勒蒙把报纸折起来,露出几篇文章,并把它们排列起来。 “春季来临,工人罢工问题严重。” “这不是工人罢工。只是劳动力减少了。所以,商品价格自然会上涨。” “伦敦下水道一年内再次泛滥,去年的整修有什么意义?” “船用饼干每磅1.25先令……比上个月涨了十倍。” “下水道清理也是这样。那是孩子们的工作,现在清洁工都消失了,所以才会这样。船用饼干就更不用说了。解开绳子做船用饼干,是贫民院的孩子们的工作,现在已经没有孩子做这种工作了。” “无炮舰战,四十年后皇家海军将沉没!” “看来,这篇文章是写给那些船舶维护费用上涨的人看的,但这个记者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调查过。皇家海军的核心已经转向铁甲舰,而铁甲舰不需要用船用饼干维护。但他的错误也说明了一点。船用饼干的价格不是偶然上涨的,而是因为供应量不足。” 菲勒蒙不停地喃喃自语,把自己的信息拼凑起来。然而,他并没有前进。 通过报纸,菲勒蒙知道自己的猜测正在现实中发生,但他却无法将这些信息与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 “孩子们为什么消失了?他们每晚都在策划什么?他们不可能自己团结起来。他们只是孩子。那么,一定是偷孩子的人,或者说是天使干的。” 就在这时,菲勒蒙灵光一闪,这就像来自天堂的启示。 他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连续翻开了三张报纸。 第84章 伦敦正在燃烧 “泰晤士河码头13个废弃仓库被非法拆除。” “失踪人员:在伦敦居住的外国人。” “两家油厂被盗!” 菲勒蒙认为这些文章与孩子的失踪无关,所以忽略了它们。但现在把它们放在一起,菲勒蒙却觉得它们像一本充满了不祥预兆的预言书。 菲勒蒙拿出钢笔,像在画布上一样,用粗大的字体在几张报纸上写下了这些字。 “5,700,000 * 3\/10 * 1\/4 = 427,500” 菲勒蒙盯着这个公式,回想着每个数字的含义。这些都是他知道的数字。 “首先,并不是所有孩子都从伦敦消失了。他们只是从街上消失了。这两者很相似,但完全不同。因为,本来就只有孤儿才会出现在街上。父母永远不会把孩子送到街上。这不仅是上流社会,也是整个伦敦的常识。更何况,工人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工厂或矿山,而不是让他们去清理烟囱。不是吗?” 威尔逊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么,我们再看看这个公式。570万,很简单。这不是去年的伦敦人口吗?其中30%,这也有迹可循。我听说,15岁以下的儿童占伦敦人口的27%到28%。考虑到被遗弃的孩子,这个数字应该更多,所以说30%也不为过。” 菲勒蒙已经找到了两个数字。在说出来之前,他并不确定,但在说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公式就像他自己的东西一样自然。 “另外,据说伦敦每年有10万人出生,其中1\/4被遗弃。不要太相信数字。肯定比这多。但他们很快就死了,所以没有必要统计。” 菲勒蒙正在经历一种神秘的体验。他被某种目光驱使着说话,但他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一开始,他以为是威尔逊,但威尔逊颤抖的瞳孔什么也没说。然后,他想到窗台上的老鼠尸体。但仔细一看,老鼠的眼睛已经腐烂了,不能再称之为眼睛了。 那么,一定是某种无形的存在的目光。一定是某个存在,从天空中俯瞰着菲勒蒙,用目光穿透他的后脑勺,搅动着他的大脑。 这是一种类似于神灵附体的精神体验。 “570万人中的30%,是171万人,其中1\/4,是427,500人……你知道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伦敦孤儿的人数。他们都在街上工作。” 菲勒蒙的声音越来越快。模糊的猜测,随着他的讲述,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的,过去几周,伦敦消失了427,500人!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躲在幕后!他们厚颜无耻地躲在伦敦夜幕的后面!” 菲勒蒙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些新闻标题。 “泰晤士河码头13个废弃仓库被非法拆除。” “失踪人员:在伦敦居住的外国人。” “两家油厂被盗!” 菲勒蒙呼吸急促。虚弱的心脏,以为缺氧,剧烈地跳动着,导致血管四处爆裂。 “德国皇帝入侵巴黎,只需要30万人!如果这样下去,将会发生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 菲勒蒙看到了未来! 崩溃!结局是崩溃! “也许就在今天!” 菲勒蒙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像个傻子一样在地上打滚。因为他没有扶着拐杖就站了起来。 “快把帽子和拐杖给我!我必须尽快把这件事告诉军队!首都将遭到攻击!” “先生,冷静点!您这是妄想症!” “现在是冷静的时候吗,你这个笨蛋!” 威尔逊抓住菲勒蒙挣扎的身体,把他扶了起来。 “什么力量……” 他皱着眉头,试图说服菲勒蒙。 “那就这样吧。今天先别想其他事情,我们今晚抓住一个出现的孩子,审问他。这样,我们就能了解情况,这也有助于说服军队或警察。” “没时间了……” 菲勒蒙喃喃自语,但他认为威尔逊的话无可辩驳。 如果毫无根据地去寻找,女王陛下的军队不可能行动。菲勒蒙也是军人,他很清楚这一点。 另一方面,菲勒蒙的感觉,仅仅是一种无法用理性描述的冲动预言。 菲勒蒙的血液变得冰冷。 刚才还沸腾的脑浆,现在冷却下来,支配着菲勒蒙的无名渴望,突然消失了。 菲勒蒙在威尔逊的搀扶下,重新坐回椅子,低声说道。 “还好。在我们遇到可怕的事情之前,我们找到了线索。这都是因为这封信。” “什么信?”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菲勒蒙把威尔逊当成了瞎子。 “除了这封信,还有其他信吗?” 然后,菲勒蒙拿起桌子上滚落的钢笔,在报纸上继续写着粗大的字。 “总总, 老法院大学。 凯西·奥杰拉德。” 校长的先见之明真是令人惊叹。他怎么会提前知道菲勒蒙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把这个公式写信告诉菲勒蒙呢? 威尔逊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菲勒蒙没有追问他。相反,他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黑暗天空,而不是宇宙或天空。 “就像你说的,只要今天平安度过就好了。这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我们可以找到事件的根源,阻止它。” “您说的是偷孩子的人吗?” “孩子们也叫他们天使。” 他们开始慢慢地制定抓捕孩子的计划和审讯方案。 与此同时,菲勒蒙仍然暗中相信,今天会发生悲剧。即使不是菲勒蒙,任何看到天空的人都会这么想。 这种阴沉潮湿的夜空,是悲剧的背景,再合适不过了。 时间流逝,那天晚上。 伦敦所有的自然光都消失了,街道上不再是太阳的灼热,而是煤气灯漏气的嘶嘶声。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这是一个黑暗的夜晚。 这种天气,马车也很少跑。因为他们知道,拉着害怕的马在街上跑,是多么危险。因此,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 耳边回荡着持续的白色噪音,也许是泰晤士河水流的声音。菲勒蒙这么一想,白色噪音就变成了潺潺流水声。 菲勒蒙躺在床上,装死。 他本来应该装睡,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看起来像睡着了,所以就按照以前的方式,装成尸体。他几次差点因为疲惫而睡着,但他努力地驱散睡意,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孩子们今天也会来。 如果他们看到菲勒蒙睡着了,他们就会像以前一样,闯进屋子。威尔逊在外面等着,准备在那一刻袭击他们。 这是一个难得的安静夜晚。 在这样的夜晚,听不见的声音也能听到。泰晤士河缓慢的水流拍打着河岸的声音,异形生物在污水管道下扑通扑通的声音,血液在脑动脉中汩汩流淌的声音。低沉而有规律的儿童脚步声。 ───笃笃笃。 短促而轻快的步伐。一定是孩子。仿佛为了证实菲勒蒙的猜测,熟悉的童谣旋律随之而来。 “可怜的露西,早上出生,晚上挂在苹果树上。” 菲勒蒙竖起耳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平时,只有一两个孩子经过,唱着这首童谣,但现在,一个接一个的和声汇聚在一起,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合唱了。 有多少人?七个?八个?还是十个? 菲勒蒙犹豫着,现在就起来,停止计划吗?打开灯,让孩子们看到菲勒蒙还活着,把他们赶走? 但那样的话,威尔逊就尴尬了。 他们必须抓住一个孩子,所以需要把他们吸引过来。 “可怜的丹,早上出生,晚上在烟囱里燃烧。” 菲勒蒙还在犹豫,孩子们已经走近了。 菲勒蒙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孩子们总是低声唱歌,只有菲勒蒙能听到,但现在,他们毫不掩饰地欢快地唱歌。 菲勒蒙短暂地疑惑了一下,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毫无疑问,孩子们是来杀菲勒蒙的! “啊!” 是威尔逊的尖叫声。菲勒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必须去救他! 菲勒蒙打开壁橱,拿出了步枪和子弹袋。这时,窗外开始亮起来。 “可怜的露西,可怜的丹。” 孩子们走到窗户前,手里拿着火把。 仔细一看,那是用木头和船用饼干做成的简陋工具。他们又小又灵活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 孩子们像在玩有趣的游戏一样,一起喊着口号,挥舞着篮子。黑色的油污粘在了建筑的外墙上。然后,火把掉在了上面。 ───砰! 高温膨胀的窗户瞬间碎裂,火焰涌入室内。古老的木制家具被火焰吞噬,冒出黑烟。 菲勒蒙抱着步枪,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菲勒蒙以前从未见过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他回头一看,火焰沿着地板和墙壁蔓延,迅速向房间外蔓延。 菲勒蒙已经无法留在房间里了。 菲勒蒙紧紧地握着拐杖,拼命地跑到玄关。他颤抖着双手,冷静地打开锁,推开门。 但门没有打开。 门前放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挡住了去路。孩子们真的想活活烧死菲勒蒙! “如果有人问他们去哪里了,就说天使带走了他们。” 菲勒蒙无视从门外传来的嬉戏的歌声,拼命地跑到另一个窗户。那里也有孩子,但菲勒蒙更快。 ───砰! 子弹击碎了玻璃窗。威胁奏效了,那些试图阻止菲勒蒙的孩子们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菲勒蒙趁机跳过窗台,跑到了外面。 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 伦敦的时间倒流了。虽然太阳已经落山,几个小时过去了,但伦敦的天空再次被红色的夕阳点燃。 不,燃烧的不是天空。 发出橙色光芒,照亮一切的是伦敦。 从遥远的东区到南肯辛顿。火焰像太阳一样,从街道上冲天而起,从东到西,划出一道轨迹。 啊,伦敦正在燃烧! 第85章 火!世界正在燃烧! 城市轮廓在建筑物后面勾勒出来,红色的火焰像山脉一样延伸。每当狂风从那里吹来,明亮的火星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舞,轻轻地落在建筑物和街道上。 火星落下的地方,又会燃起新的火焰。大火就这样迅速蔓延到干燥的冬季伦敦,整个城市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 “发生了什么事!” “着火了!着火了!” “叫消防队!” “救命啊!” 嗡嗡嗡…… 伦敦的红色天空下,尖叫声和怒吼声交织在一起。 那些在睡梦中迟迟没有意识到情况的绅士淑女们,穿着睡衣就跑出家门,到处都是这种丑态。他们没有带裤子,但手里却紧紧地握着各种珠宝。 很明显,现在的情况不会自然好转。必须有人来收拾残局。 然而,制造混乱的主角另有其人。 就像从天空中乘着风传播火焰的火星一样,地上也有一些狡猾的小动物在四处游荡,放火。这些幼小的生命所到之处,古老的木制建筑都会化为灰烬。 这是生命的循环。它们正在帮助这座城市走向自然死亡,它已经老了,丑陋了,却不知道如何优雅地死去。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作为一名退役军人,菲勒蒙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令人羞愧的是,菲勒蒙从跑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燃烧的街道,被这令人震惊的景象完全吸引住了。 用梦境来比喻,那就是春梦。 火焰跳着比任何高级妓女都更能吸引人的舞蹈。有时它会无聊地舔舐着天花板或墙壁,有时它会突然冲到菲勒蒙眼前,让他大吃一惊。这种令人愉快的变化,是菲勒蒙无法从它身上移开目光的原因。它的破坏,有着独特的审美。 “啊!” 是威尔逊的尖叫声,惊醒了菲勒蒙。 “糟糕,威尔逊!” 菲勒蒙喊着,动了动身子。 “怎么了?” 巷子里还没有蔓延到火势。菲勒蒙举着枪,转过拐角,再次面对了可怕的景象。 “这小子一直在动。” “杀了他,杀了他。” “砍掉他的手指。” 它们很像人,但又像动物。 菲勒蒙直觉地无法称呼它们。它们看起来像民间传说中的小恶魔,或者只是体型巨大的老鼠。 它们是两足动物,用后腿走路,身高大约到菲勒蒙的骨盆,如果挺直腰板,可能会更高。它们的前肢末端有五根手指,方便抓取东西。仔细一看,有些只有四根手指。 奇怪的是,它们没有毛发,皮肤光滑。它们是黑色的,地球上没有任何动物拥有这种颜色的裸露皮肤。一定是它们原本光滑的皮肤,在尘土中翻滚,变得脏兮兮的。 说到皮肤,它们的表皮看起来并不结实。它们没有毛发,看起来很容易受伤。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身上都披着亚麻布。 它们原本是黄色的毛发动物。它们的身体没有毛发,只有头部有毛发,颜色深浅不一。 它们的眼睛颜色也差不多,但菲勒蒙看到它们的眼睛,却感到深深的震惊。菲勒蒙不敢相信它们会像人类一样拥有高级的思维,但看到它们眼中蕴藏的悲伤,菲勒蒙就会相信它们也是有灵魂的生物。 无论如何,它们不是人。 它们把威尔逊压倒在地,分别抓住他的四肢,用手中的刀具刮着他的皮肤。金属碎片和玻璃碎片上沾满了血肉和血迹。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 菲勒蒙挥舞着拐杖,像驱赶乌鸦一样威胁着它们。但不知何故,它们一点也不害怕人。 “我有枪!” 这真是愚蠢的行为。就在菲勒蒙这样做的同时,他优秀的助手威尔逊的生命正受到威胁。从生命的轻重来看,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菲勒蒙再也忍耐不住,把步枪指向了它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菲勒蒙的本能比他本人更清楚。 ────砰! 子弹击中脑干,巨大的爆炸声穿透了菲勒蒙的耳膜。 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开来,一切都结束了。 只有一块只有手指大小的金属碎片,穿透了它柔软的皮肤和薄薄的头骨,搅动了它的脑浆。倒下的尸体上,流淌着混合着脑浆的鲜血。 “真的开枪了!” “疯子,快跑!” 看到同伴倒地身亡,它们惊恐地四散逃窜。菲勒蒙从弹膛里取出弹壳,装上新的子弹,它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结局。 菲勒蒙立刻走上前,扶起威尔逊。威尔逊靠着墙壁,喘着粗气。 “怎么样?没事吧?能走吗?” 伤口并不深。菲勒蒙不禁想起不久前救助的一位美国人,当时的情况非常相似。 它们只是撕裂了皮肤,拼命地刮着肋骨,并没有触碰内脏或血管等致命部位。 “你注射了抗毒血清吗?” “没有。” “那就希望你走运。”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不能去医院。在这种混乱中,医院不可能正常运营,即使能运营,威尔逊也没有时间接受治疗。 菲勒蒙拍拍他的背,催促他行动。 “伤口不深。快走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到早上。” “我杀了一个孩子。” 威尔逊说道。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着尸体。是的,不是尸体,而是尸体。 “是的,没错。” 菲勒蒙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我杀了一个孩子。” “太可怕了。” “为了救你,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 威尔逊和菲勒蒙都没有说话。他们需要时间去适应。菲勒蒙沉默地撕下衣服,像绷带一样包扎着他的伤口。 “好多了。” “嗯。” 过了一会儿,威尔逊这样说道,然后站了起来。他似乎不是在说空话,因为他尽管受伤,还是扶着菲勒蒙站了起来。 他们再次走进了燃烧的街道。 “我们该去哪里?” 威尔逊问道,菲勒蒙无法立刻回答。 “伦敦哪里能容纳40多万人,而且还能藏上一整天?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这怎么可能?”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 “实际上,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也是。” 菲勒蒙转过身,看着威尔逊。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想同样的事情。我们脚下藏着数百甚至数千个深潜者。” “我不太确定。但我确实知道,经常能发现变成野兽的人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地面。 “也是在脚下。” “是的。” “那是成年人无法进入的狭窄通道。而且,那里臭气熏天,即使是孩子们,也只会给一些零钱,让他们下去,而他们自己绝对不会下去。那里就像一个城市一样广阔。” 他们走到一个地方,停下了脚步。两个人的意志合二为一,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事实。 打开的下水道井盖。 “伦敦的下水道。孩子们一直躲在那里。”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白天,那些孩子都躲在哪里?他们是如何在不被警察发现的情况下,自由地在夜间街道上游荡的?他们又是如何同时出现在整个城市,放火的?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做很多准备。他们需要能够接触到下水道结构图,他们需要在几周内,说服42万人,并养活他们,这意味着,他们背后一定有领导能力的人。” 菲勒蒙停了下来。 远处传来的尖叫声,穿透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空间。在那些街道和巷子里,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菲勒蒙再次直视着威尔逊的眼睛,断言道。 “无论他们的目的如何,这都是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起义。” “我们必须告诉伦敦警察!” “你认为我们能从这里跑到白厅4号吗?亚瑟,即使警察出动,也无法解决问题,现在不是集体行动的时候。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成为强大的个人!” 菲勒蒙神经质的喊叫,让威尔逊惊讶地盯着他。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菲勒蒙的想法。 威尔逊颤抖着声音说道。 “先生,这不是战争。” “战争已经开始了,警探。城市正在遭到攻击。” 菲勒蒙转过身,看着国王十字车站的方向。 “现在,最近的部队一定已经了解了伦敦的异常情况,并出发了。他们乘坐火车到达伦敦,不会超过两个小时。还有惠灵顿兵营的三个近卫步兵团。他们现在正在保护白金汉宫,但一旦了解了情况,他们就会积极行动。明白了吗?再过几个小时,伦敦就会变成战场,士兵!” 威尔逊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脸色苍白。他装出一副老练的警探的样子,但他的本性并没有消失。相反,他因为伪装,变得更加不安。 “我们必须救人!” “你能救多少人?一百?两百?” “即使只有一人,我们也必须救!” “军队到达后,就会发生大屠杀,数百人根本不算什么。即使不是42万人,至少也会有一半人丧生。” 威尔逊喘不过气来,咳嗽着。然后,他喊道。 “那您打算怎么办!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不是一个英雄就能阻止的,先生!” 实际上,他尽管看起来很慌张,但实际上却冷静地观察着局势。从他关心自己的安危,并理性地制定营救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 “不,也许可以。” 第86章 人 菲勒蒙发现,把威尔逊拉进自己鲁莽的计划中,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相反,如果没有他,菲勒蒙似乎也无法成功。 “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们只是孩子。世界上没有任何军队会因为一个人受伤,就放弃优势地位逃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说服的,但只要消灭了策划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他们就会立刻瓦解。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会回到街上,失去敌人的军队也就没有必要战斗了。” 威尔逊听到菲勒蒙的计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声说道。 “偷孩子的人……” “或者,也可以叫他们天使。” 威尔逊担忧地问道。 “真的会成功吗?看看现在的伦敦。自200年前的伦敦大火以来,这座城市从未如此惨烈。我不认为,那些制造了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会因为孩子们投降,回到街上,就轻易放过他们。” “如果他们不原谅,那又怎么样?他们只是一群没有名字的,成群结队的孩子。只要他们回到街上,谁又能分辨出谁是罪魁祸首,谁是主谋?即使伦敦腐败透顶,他们也不会为了抓捕他们,而把所有无辜的孩子都抓起来。” 菲勒蒙的回答似乎说服了威尔逊,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上次我们也谈过这个话题。” 菲勒蒙把步枪背在肩上。 “伦敦正在遭到攻击,警探。而且,这与任何荣耀都无关。你准备好为祖国和女王陛下献身了吗?” “您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威尔逊低声笑了笑。 “我才是应该问你的人。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您没有必要牺牲生命。即使是退役军人,也没有人有义务为国家牺牲自己。” 菲勒蒙不知道威尔逊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他似乎不是在劝阻,但不知何故,他却无情地打击了菲勒蒙的热情和决心。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但他脱口而出的话,却因为过于华丽,显得令人难以忍受,令人羞愧。 “你在说什么?祖国的首都遭到攻击,为了数十万人的生命而献身。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菲勒蒙说到这里,为了防止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决心再次崩溃,他朝下水道井盖走去。 然后他弯下腰,踏入黑暗,走向地下世界。 “不行。” 菲勒蒙正要完全下到下水道,威尔逊焦急地阻止了他。 “为什么不行?” “通过下水道移动太危险了。” “你也知道,我们的目标很可能就在下水道里。而且,地上的街道正在燃烧。即使这样也不行吗?”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您也许比我更有战斗经验,但我敢说,我对伦敦的下水道更了解。我曾经因为工作,好几次在下水道里追踪白教堂的野兽。” 他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了与下水道有关的不愉快回忆。 “那真是太可怕了。那些狭窄黑暗的通道,不是为人类建造的。相反,体型较小的孩子们在那里比我们更有优势。” 威尔逊说得对,菲勒蒙对巷战一无所知,尤其是在这种狭窄的下水道环境中。他坦率地承认威尔逊比他更有经验,于是退了回来。 “既然你这么说。” “我们应该在地面上移动到目的地,然后从正上方进入下水道,这样更安全。” 威尔逊这样说着,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犹豫了一下。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当然,他们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内,走遍整个城市巨大的下水道网络。在有限的时间内,他们只能去一个地方。 “下水道里一定有他们聚集的据点。无论是偷孩子的人,还是哈梅林的花衣魔笛手,他们最有可能在那里。” 菲勒蒙断言道。 “真的有这种地方吗?” “我刚才也说了,这是一个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集体起义。控制数十万名儿童,不让他们泄露信息,为他们提供食物,并传达计划,即使是像军队这样有组织的机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如果没有固定的指挥部,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那一定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你说得对。你有什么想法吗?” 威尔逊点了点头。 “伦敦的下水道里,有污水处理厂和其他工厂。这些设施很大,足以容纳数百人。” “我们需要确定具体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过。路边的泰晤士河,随着风剧烈地翻滚着。向东。除了太阳和月亮,伦敦所有的自然事物都向东流去。 “东边。” 菲勒蒙无意中喃喃自语。 “是的,东边。东区有伦迪尼乌姆。据我所知,那里仍然使用着罗马的下水道系统。我听说,那里的下水道比后世建造的下水道更狭窄,只有孩子们可以自由进出。如果他们藏在那里,即使是成年清洁工下到下水道,也不会发现他们。” 菲勒蒙说服了自己。虽然这毫无根据,但他有一种直觉,除了这个,没有其他答案。 “东区有污水处理厂吗?” “有一个。” 威尔逊一脸厌恶地说道。 “那可能是伦敦最脏的设施。它是伦敦污水处理厂的最底层,所有伦敦的污水都汇集在那里。” 东区的尽头,所有事件的起点和终点。 “贝克顿污水处理厂。” 菲勒蒙仿佛闻到了令人作呕的东风,那是不应该存在的气味。 他们向东走去。与此同时,火势越来越大。 热浪只会让他们感到疲惫,并不会构成真正的威胁。与突然飞来,炸开身体的炮火相比,火焰反而显得仁慈。 真正无法忍受的是光和声音。 四面八方射来的红色光芒,让菲勒蒙的眼睛干涩,不停地眨着,耳边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奥斯曼式公寓,这座规划城市的象征,在燃烧之前看起来井井有条,但被火焰吞噬后,就变成了一堆毫无个性的废墟。 菲勒蒙最终迷路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天花板是灰色的云层,墙壁是燃烧的建筑物。菲勒蒙越走越远,就越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心中原本习以为常的空间感,正在逐渐消失。 道路完全违背了常识。有些道路被火焰吞噬,无法通行,而有些墙壁被烧毁,可以通行。 菲勒蒙脑海中复杂的城市地图,已经毫无用处,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菲勒蒙感叹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他在伦敦生活了四十年,现在却感到羞愧。 “现在你来带路。” “对不起。” 威尔逊转过身,看着菲勒蒙,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我好像也迷路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就像菲勒蒙看着他,跟着他走一样,他也看着菲勒蒙,跟着菲勒蒙走。他们都没有确定目的地,却一直厚颜无耻地走着。 他们面面相觑,掩饰不住尴尬。威尔逊看着火光,问道。 “我们要不要看看路牌?” “不,没必要。如果我们只是勉强知道路,就会像刚才一样迷路。我们还是遵循祖先的智慧吧。” 菲勒蒙说着,脱下了手套。威尔逊一脸疑惑,饶有兴趣地看着菲勒蒙的动作。然后,他看到菲勒蒙接下来的动作,一言不发地皱起了眉头。 菲勒蒙把手指浸在唾液里,感受着风的方向。 “这个方向应该是东边。” 威尔逊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他们就这样,毫无把握地,迈出了不安的步伐。 他们走了多久? 菲勒蒙确信他们走对了方向。他们遇到的人越来越多,而完全烧毁的建筑也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菲勒蒙在街对面发现了一些不和谐的东西,他急忙抓住威尔逊的肩膀。 “躲起来!” 他们紧紧地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拐角处,热浪扭曲的空间另一边。 “可怜的詹姆斯,可怜的玛丽。” 在热浪扭曲的空间另一边,一群黑影在墙壁里游荡,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们异常细长的手中,拿着火把和看起来像金属碎片的东西,闪闪发光。 也许是因为火焰的红光,也许是因为他们真的浑身是血,菲勒蒙只能隐约看到孩子们的身影,显得格外血腥恐怖。 孩子们完全走远后,菲勒蒙才拍拍威尔逊的肩膀,说道。 “看来我们走对了方向。走吧。” 从那时起,街道的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 他们在每条巷子里都看到了尸体。数量不多,一定是那些不幸被抓住的受害者。没有被烧焦的尸体。 说实话,屠夫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人。 即使是宰杀猪或鸡这样的小动物,他们也会磨练不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技术。刺中要害,瞬间夺走生命,是他们的善行。 然而,眼前这些被遗弃的尸体,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死去。 就像威尔逊和那个美国人一样。孩子们不知道人体的要害,胡乱地刺伤尸体,场面惨不忍睹。耳朵、鼻子、手指等突出的部位,几乎都被割掉了,死因似乎是痛苦导致的心脏病发作。 刚才那位先生没有说谎。看到这种景象,自然会想到酷刑。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复仇?” 菲勒蒙无法回答威尔逊的问题。 第87章 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 直到现在,菲勒蒙仍然对孩子们的目标一无所知。他们似乎不是出于恐惧或信仰,甚至不像被怪物洗脑。 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们都遵循的白色花朵,以及流行的童谣。 对于如此大规模的事件来说,这些象征物过于幼稚和粗糙,只能用来欺骗小孩子。 难道孩子们真的在报复世界? 他们真的为此集结了几个星期,发动了这场骚乱?这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伦敦的现状,除了这个解释,菲勒蒙找不到其他解释。 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这条小巷是典型的东区小巷。 它非常狭窄,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并排通过,地面没有铺设,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菲勒蒙松了一口气,他们真的走对了路。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从蜿蜒的小巷深处,传来一阵类似马蹄声的声音。当然,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在这种狭窄的巷子里,不可能有马车经过。 哒哒哒哒。 是骑警吗?但骑马的人似乎太粗暴了。马似乎快要摔倒了,跑得非常猛烈。 菲勒蒙还在思考,声音就迅速逼近了。 甚至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哒哒哒哒! ───咴咴咴! 从巷子深处跑出来的是一匹燃烧的马。 它浑身是火,吐着干裂的舌头,流着血泪,疯狂地朝他们冲来。 “小心!” 菲勒蒙推开威尔逊。两个人向左右两边倒去。 燃烧的马径直穿过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它不停地嘶鸣着,消失在小巷深处。 “这到底是什么……” 哒哒!哒哒!哒哒! 菲勒蒙听到前面又传来了声音,他转过头,看到两匹和刚才一样的疯狂的马,并排跑了过来。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躲避的空间。 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马蹄踩死。菲勒蒙蹲在地上,举起了步枪。 ───砰! 菲勒蒙冷静地击中了前面那匹马的脖子,那匹马吐着血沫,倒在了地上。它还没有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绊倒了后面那匹马。 “威尔逊!就是现在!” 听到菲勒蒙的喊声,威尔逊迅速冲上前去。他冷静地用手枪,对着倒在地上的马的头部,连开了几枪。 ───砰!砰!砰! 那匹马因为厚厚的头骨,没有立即死去,它剧烈地摇晃着脑袋。威尔逊又开了一枪,三枪结束了它们的生命。 马的尸体上,子弹穿过的伤口,像下水道里的污水一样,汩汩地冒着血。 菲勒蒙勉强站了起来。 他走到马的尸体旁,用拐杖戳了戳,翻了翻,评估着情况。情况并不难判断。 威尔逊说道。 “他们给马尾巴点火了。” “真是幼稚的恶作剧。就像给虫子点火一样。” 马在死前,一直在拼命地奔跑,试图摆脱尾巴上的火焰。死亡对它来说,是一种解脱。是谁干的,不言而喻。菲勒蒙和威尔逊都感到不寒而栗,他们意识到,以无知和纯真为借口,人类可以多么残忍。 就在这时,菲勒蒙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他竖起了手指。 “等等。” 他张开手掌,放在耳朵旁边。 “你听到了吗?” ……可怜的汤姆,早上出生…… “是孩子们在唱歌。看来又有一群孩子过来了。” ……晚上被埋葬…… 过了一会儿,威尔逊改口说道。 “不,他们不是路过。” 他的脸色苍白。 “他们正在靠近!而且是从四面八方!” ……可怜的珍妮,早上出生…… “枪声!他们一定听到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晚上变成孤儿…… 他们跳过马的尸体,迅速地离开了。 以马的尸体为界,风景从伦敦市中心变成了东区。这个肮脏的贫民窟,也无法逃脱火灾的魔爪,这里甚至能看到更多被烧死的尸体。 与千篇一律的奥斯曼式公寓相比,东区的建筑更容易区分。威尔逊似乎也猜到了位置,他不再犹豫,径直向前走去。 然而,歌声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他们在驱赶我们吗?”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 “不,不可能。他们没有指挥系统。他们只是发现了我们,各自追赶我们。” ……如果有人问他们去哪里了…… 菲勒蒙一边向前跑,一边抬头看着天空。 红色的天空,像日出时的晚霞一样,呈现出鲜艳的红色。 吞噬伦敦的大火,引发了剧烈的轰燃现象,火焰像要吞噬整个城市一样,冲天而起。火焰离开地面,像火柱一样,直冲云霄。 在混乱中,绝对的平等降临了。 在900摄氏度的世界里,万物只有碳和氧的区别。即使是光和声音,在这里也只不过是燃烧的废物。 混乱达到了顶峰。 威尔逊突然停下了脚步。菲勒蒙因为看着天空发呆,差点撞到他。 “怎么了?” “我们到了。” ……天使…… 他看着脚下的下水道井盖,说道。 “这就是通往贝克顿污水处理厂的下水道井盖。” ……天使…… 与燃烧的红色地面不同,井盖里面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我先下去。” ……天使…… 威尔逊说着,消失在井盖下面。过了一会儿,菲勒蒙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没事!” 菲勒蒙坐在井盖上,把双腿伸进去。 就在他要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要进入伦敦的地下世界了,于是犹豫了。半年前,他发誓再也不进入伦敦的地下世界。 “就说天使带走了他们!” 孩子们咯咯地笑着。 菲勒蒙头也不回地跳进了下水道井盖。 下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地下。 黑暗的下水道里,唯一能看到的是恶臭。 “呕……” 威尔逊似乎安全地下来了,菲勒蒙听到他在旁边干呕。他翻着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是干燥的摩擦声。 ───嗤嗤。 下水道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菲勒蒙看到威尔逊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火柴。 “是这里吗?” “应该就在附近。如果火光更亮一点,就能看得更清楚。”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些旧木头碎片。从上面生锈的螺丝钉来看,它似乎曾经是建筑材料,也许与消失的泰晤士河码头有关。 这证明他们来对了地方。 威尔逊拿起木头碎片,小心翼翼地把火柴点燃。因为下水道很潮湿,火柴很难点燃,但最终还是冒出了烟,发出相当明亮的光。 “是谁?” 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菲勒蒙和威尔逊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是你们吗?一切都结束了吗?” 威尔逊拿着木头碎片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手枪。菲勒蒙也举着步枪,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 漫过走廊的污水,浸湿了菲勒蒙的鞋底,脚步声在整个通道里回荡。 他们穿过狭窄的走廊,终于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这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地下竟然有这样的空间,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走进空洞,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墙壁。 『挑战权威』『破坏体制』 『否定现状』『怀疑信仰』 『反抗习俗』『逃离现实』 粗糙的草书,白色的文字。 红色的花朵上,叠加着白色的花朵图案。 “啊,你们来了。” 墙壁前面,安装着一扇铁栅栏门。 它看起来像监狱,作用也一样。 “求求你们,让我们出去吧,至少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被关在里面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们,哀求着,观察着菲勒蒙和威尔逊的反应。 『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 (do not take word of one''s.) 这句话高高地悬挂在所有文字的上方。 第88章 (一) 下水道壁面上的陈年积垢在火光映照下影影绰绰,随着火舌的跳动而摇曳不定。 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丝风,只有威尔逊手中的火把在微微晃动。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将这片黑暗推开一寸,又任由它重新吞噬回来。 菲勒蒙将步枪挎在肩上,走到铁栅栏前。 被关押在里面的女人们惊恐地向后退缩,紧紧贴着墙壁,如同畏惧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你们就是那些拐骗孩子的家伙吗?”菲勒蒙开口问道。 “拐骗孩子?” 女人们面面相觑,用疑问回应了他的问题。 她们似乎根本不明白菲勒蒙在说什么,或许,“拐骗孩子”这个词语对她们来说太过陌生。 菲勒蒙猜测,她们被囚禁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反问道。 “你……你不是那些人……你没有戴假发……” “假发?囚禁你们的人戴着假发?”菲勒蒙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女人们没有回答,只是惊恐地蜷缩在一起。她们的眼神空洞无光,仿佛不仅肉体被囚禁,连灵魂也被沉重的枷锁束缚。 “威尔逊。”菲勒蒙低声唤道。 “在。”威尔逊心领神会地走到他身边。 显然,这位年轻的警官已经从两人的对话中推测出了一些信息。他拍了拍自己制服上的肩章,这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意味深长。 任何一个伦敦市民,尤其是东区的居民,都不会不知道制服上绣着数字的含义。 “我们是刑事调查局的警官,是来救你们的。”威尔逊沉着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仿佛他天生就该身穿制服,维护正义。 菲勒蒙惊讶地看了威尔逊一眼,这小子居然能如此熟练地扮演警察的角色,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警官?” 铁栅栏内,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 “我就说嘛,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我们终于得救了!” “可是,我们的酬劳呢?还能拿到吗?” 女人们低声议论着,语气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迷茫。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菲勒蒙问道,同时用余光瞥了一眼威尔逊,后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根据菲勒蒙的推测,这些女人被囚禁的时间应该不短了,但刑事调查局却一无所知,这本身就透着一丝蹊跷。 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些女人,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你们并非被强行绑架,而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对吗?这就是你们之前提到的‘契约’的内容,我说的没错吧?” “你……你怎么知道?”一个女人惊讶地凑到铁栅栏前,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女人的身形曲线毕露,她肌肤雪白,仿佛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如同石膏雕像一般。 菲勒蒙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并不难猜,‘拐骗孩子’这种荒诞的说法已经在伦敦流传了好几周,而你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显然至少被囚禁了数周时间。” “这……这能说明什么?”女人不解地问道。 “接着说。我们刑事调查局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你们的失踪,恕我直言,在伦敦,像你们这样无亲无故的年轻女性,可供选择的工作并不多。” 女人脸色一白,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而其中,需要跟随男性前往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的工作……”菲勒蒙故意顿了顿,“除了某些特殊职业,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你……你说得对……你真是太聪明了……”女人似乎被菲勒蒙的推理能力所折服,语气中带着一丝敬佩。 “过奖,我只是比一般人稍微善于思考罢了。”菲勒蒙自得地笑了笑,却迎来了威尔逊的一记白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和我们签订契约的是男人呢?”女人追问道。 “你刚刚亲口说了,他们戴着假发。”菲勒蒙提醒道。 女人恍然大悟,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没错,但戴着假发的男人不止一个。” “什么意思?”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但从来不会是同一个人出现两次。我们只知道,他们都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仅此而已。”女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恐惧。 虽然女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在菲勒蒙听来,这却是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在如今的伦敦,假发已经不再是什么流行的时尚,只有那些古板守旧的贵族才会为了所谓的身份和地位而佩戴。 换句话说,囚禁这些女人的,是一个由数十名社会地位显赫、有资格佩戴假发的人组成的团体。 菲勒蒙敢断定,像这样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团体,他不可能从未听说过。 “那些刻在铁栅栏和墙壁上的文字和图案呢?也是他们留下的吗?”菲勒蒙问道。 “应该是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有了。”女人不太确定地说道,同时回头看了看同伴们的反应,似乎在寻求认同。 “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吗?” 女人摇了摇头。 那些充满亵渎意味的花体字,以及红白两色交叠的花朵图案,菲勒蒙不相信它们会毫无意义。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菲勒蒙追问道。 “唱歌……还有表演……”女人低声说道。 “唱歌?表演?”菲勒蒙愣了一下。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去一些孤儿院和贫民窟,对着窗户唱歌。那是一首我们从来没听过的歌,歌词是这样的……”女人清了清嗓子,低声哼唱起来: 可怜的汤姆,清晨才出生, 夜晚便已入土中; 可怜的珍妮,清晨才出生, 夜晚便成孤儿身。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 他们去了哪里? 天使会告诉你…… “我们跟着那些男人,每天晚上都唱这首歌。一开始,会有一些孩子偷偷地跟着我们。那些男人让我们在孩子们面前假扮成天使,真是奇怪的要求!但他们给的钱实在太多了,我们只好把自己涂得像个小鬼,硬着头皮扮演着不伦不类的‘天使’。”女人自嘲地笑了笑,铁栅栏内也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 菲勒蒙终于明白,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深陷其中的妓女和孤儿们,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中的棋子。只有他,这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才能看清整盘棋局的走势。 “然后呢?那些男人还说了什么?他们一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了,对吧?”菲勒蒙急切地问道,并用手敲了敲铁栅栏,女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畏缩着回答道: “他……他们让我们告诉孩子们……” 我们的人生并非真实, 世界将会焚毁重生。 新世界没有苦难, 只有无尽的幸福。 跟随天使的善良孩子, 将会最先抵达那里……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这番说辞,简直幼稚可笑,空洞无力,甚至连安慰人的作用都起不到。 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言论。 但对于那些从未体会过爱与温暖的孤儿来说,当他们看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妓女,如同圣洁的天使一般,将这番话语灌输到他们脑海中时,会产生怎样的想法呢? 毫无疑问,他们来对地方了。 这些被囚禁的“天使”们,正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是蛊惑人心的根源。对于那些无知的孩童来说,她们就是世间最真实可信的信仰象征。 “那些男人就只说了这些吗?”菲勒蒙追问道。 第89章 (二) “还……还有一些,他们让我们在里面陪孩子们玩耍,答应每天给我们一先令的酬劳,我们无法拒绝。每天晚上都会有不同的人来给我们送化妆品和食物……” “这些无关紧要,还有别的吗?关于那些孩子,他们还说了什么?”菲勒蒙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 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们只是个开始,真正制定规则、引导方向的,是那些戴着假发的男人。威尔逊,你还记得我们在彭斯奇儿童之家遇到的那个孩子吗?”菲勒蒙转头问道。 “记得,他也一直在唱那首歌。”威尔逊回答道。 “孩子们只是在自发地行动,他们传播着自己听到的‘预言’,不断发展同伴,最终在那些男人的引导下,开始进行绑架、纵火,甚至是谋杀。”菲勒蒙的语气逐渐冰冷。 难怪警方找不到任何绑架的痕迹,因为孩子们都是自愿离开那些囚禁他们的孤儿院和贫民窟的。 这不是对成年世界的报复,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只要这样做,就能前往美好的“新世界”。 在这场闹剧的背后,没有绑架孩子的“人贩子”,也没有迎接孩子们的“天使”,更没有夺走孩子身体的妖精,以及操控人心的怪物。 菲勒蒙只看到了恶意,纯粹的恶意。 那些躲藏在幕后的聪明人,利用宗教,编织了一个只属于孩子们的谎言,制造了一支由名孩童组成的,无所畏惧的十字军,将整个伦敦拖入了深渊。 而这一切,最终都将无人知晓,无人铭记。 听到这里,女人们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惊恐地围了上来。 “等等,你说什么?谋杀?纵火?” 菲勒蒙感到一阵无力,但还是将残酷的真相告诉了她们。 “你们欺骗的那些孩子,正在伦敦四处纵火。” “这不可能……”女人们惊呼道,但很快,她们便从菲勒蒙的语气和之前发生的一切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明白了吗?现在整个伦敦的军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所有的孩子都会被当成叛乱者,遭到无情的镇压!”菲勒蒙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你们这是在参与叛乱!” 女人们脸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阻止他们!听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是关键!”菲勒蒙的语气急促而坚定。 他示意威尔逊打开铁栅栏,女人们惊慌失措地从里面涌了出来。 “按照那些戴假发的家伙的计划,等事情结束后,你们就会被灭口,永远地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现在,你们这些孩子们心中的‘天使’出现在了这里,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可是……可是我们只是妓女……”一个女人无力地辩解道。 “不,你们是天使!至少在那些孩子眼中,你们是无所不能的天使!是唯一能够阻止这场疯狂闹剧的人!”菲勒蒙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 “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你说得对,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菲勒蒙转头看向那个女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但我做不到。” 他们沿着下水道继续前进。 原本寂静的通道,此刻却显得格外喧闹。自从他们进入下水道后,似乎就惊动了一群孩子,四处都回荡着孩子们杂乱的歌声。 “我好像迷路了。”威尔逊不安地说道。 “很正常,下水道里声音容易产生回音。”菲勒蒙解释道。 他知道,总有一天,要将真相告诉这些孩子们,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地面上的问题。两人达成共识后,便加快了脚步,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 突然,走在前面的威尔逊停下了脚步。 菲勒蒙和那些女人也跟着停了下来,但并非因为威尔逊,而是因为他们都看到了同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影。 它直挺挺地站在下水道的污水沟上方,身形怪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借着微弱的光线,女人们看清了它的样貌,顿时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 菲勒蒙和威尔逊则显得相对镇定,毕竟,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了。 “深潜者。”菲勒蒙低声说道。 情况急转直下。 他们竟然忘记了,这里原本就是深潜者的领地。在那双浑浊的鱼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那是毫不掩饰的憎恨。 在这种情况下,深潜者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虽然解决掉它并不难,但深潜者特有的种族意识,很可能会为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如果它主动发起攻击,他们也只能反击。 菲勒蒙端起步枪,神情凝重地盯着眼前的怪物。 “有点奇怪,不是吗?”威尔逊低声说道。 “它为什么不攻击?难道……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这不可能!”菲勒蒙断然否决了他的猜测。 “你不知道,过去一年里,我一直与它,以及它所侍奉的邪神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我敢肯定,人类与深潜者之间,绝对不可能和平共处。在它们眼中,我们只是可以随意宰割的牲畜!” 话虽如此,但深潜者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 硬要说的话,它看起来……很友善? 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放任他们离开。 “这不可能……”菲勒蒙最终还是承认了威尔逊的猜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深潜者,尽量不去激怒它。 “啪嗒,啪嗒,啪嗒……” 皮鞋踩在污水坑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出口处微弱的光亮,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啊啊!啊啊!” 这声音,在这污秽不堪的地方,显得格外刺耳。而且,啼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 “啊啊!啊啊!啊啊!” “啪嗒,啪嗒,啪嗒……” 那一刻,菲勒蒙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今天四章,现在再改着第四章,估计在八点这样子更新。兄弟们,帮点催更、评论、评分一下,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全勤了。拜托了,兄弟们!!! 第90章 治安维持会 过去几周,数十万名孩子涌入下水道,真的有可能不惊动任何一个深潜者吗? 他抬头望向上方的井口,今晚没有月亮,但天空却亮如白昼。 熊熊火光直冲天际,即使是这暗无天日的下水道深处,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气息。圆形的井口,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盆,将污浊的积水映照得一片通红,甚至连水底的景象都清晰可见。 那是一堆白骨。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那些细小的头骨,显然属于孩童。污水流过,带起一块块腐烂的碎肉,如同旗帜般在水中飘荡。 “啊啊!啪嗒!啊啊!啪嗒!啊啊!啪嗒……” “啊啊!啪嗒!啊啊!啪嗒!啊啊!啪嗒……” “啊啊!啪嗒!啊啊!啪嗒!啊啊!啪嗒……” 深潜者并非无条件地放过了他们,他们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这个残酷的事实,只有菲勒蒙一人知晓。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可怕的秘密。 “快走!” 孩子的哭声消失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 离开下水道前,菲勒蒙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污水沟,那里,流淌着鲜红的液体…… “太可怕了。” 菲勒蒙喃喃自语,但无人回应。 “这气味,太可怕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下水道井口深不见底,如同兔子洞一般。威尔逊和那些女人们早已爬了上去,只有他因为腿脚不便,再加上几次踩空,落在了最后。 前后不过三十秒,甚至更短的时间。 然而,当菲勒蒙费力地爬上地面时,却发现自己和同伴们失散了,仿佛从不同的井口回到了地面。 其实,这并非什么魔法或奇迹。 就在他爬出井口的一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 “等等!别挤!你们要干什么?!” 菲勒蒙被人群推搡着,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更别提寻找同伴了。 “嗡嗡嗡……” 嘈杂的声音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这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安,与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 “在那儿!那个小杂种在那儿!”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菲勒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他刚刚爬出的那个井口窜出,如同狂风中飘摇的破布,又像一只灰毛老鼠般灵活。 很显然,他并非自愿跳入下水道的。 “孤儿?什么孤儿?”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该死的孤儿!你还好意思问?!”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恶毒的咒骂。菲勒蒙心中恼火,但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分辨是谁在说话。 下一秒,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以那个孩子爬出的井口为中心,人群自动分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由于菲勒蒙一直在努力保持平衡,反而被挤到了最前面。他终于站稳了脚跟,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人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虽然菲勒蒙自己也刚从肮脏的下水道里爬出来,但和这些人相比,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衣冠楚楚了。这些人有的外套敞开,有的腰带不知去向,一个个灰头土脸,如同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般。 他们手中,无一例外地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重型钝器,也有锋利的刀刃,甚至两者兼而有之。有些人高举着火把和蜡烛,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身份昭然若揭。 这是一群暴徒。 人群中,几个头戴礼帽的绅士费力地挤到前面,他们手里拿着粗大的橡胶警棍,却畏缩不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有办法。”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衣服肮脏,但并非沾染了灰尘,而是常年不洗所致。 他径直走到井口前,用一根喂马用的干草叉,狠狠地刺向井口深处。绅士们纷纷探头探脑地向井口张望,片刻后,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从井底传来。 “抓到了!” 一个绅士兴奋地大叫道。 “不想断胳膊就自己滚上来,你这小兔崽子!” 手持干草叉的男人怪笑着,用力拉动木柄,一个瘦弱的男孩被高高挑起,如同屠宰场里的牲畜一般,无力地挣扎着。 “求求你们……饶了我……” 男孩的哀求声,在菲勒蒙听来,是那么的无力和绝望。 然而,周围的人却无动于衷,甚至露出兴奋的神情。火光映照下,他们的脸庞扭曲而狰狞,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纵火狂! 这些人,都和尼禄一样,享受着摧毁和杀戮带来的快感。男孩的哀求,对他们而言,只是刺激神经的兴奋剂。 “啊,您还活着。” 就在菲勒蒙不忍直视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转头望去,却一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绅士。 “太好了,您已经完成任务了吗?” 菲勒蒙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正是之前在喷泉广场遇到的那个绅士。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会一时认不出对方,但很快,他便找到了答案。 是气质。 之前在喷泉广场,这个男人如同身患绝症一般,死气沉沉。而现在,他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凯旋而归的将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干什么?不是说要等军队来吗?”菲勒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一般,轰向眼前的绅士。 绅士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缓缓说道:“别着急,先生,您的问题并不难回答。您离开之后,我们意识到,指望警察来救我们,是不现实的。所以,我们决定重建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 “什么组织?”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治安维持会。”绅士一字一顿地说道,“现代人啊,在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已经忘记了如何保护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次事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就是你所说的‘治安维持’?我看是‘私刑处决’还差不多!”菲勒蒙怒斥道。 绅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被高高挑起的男孩,此刻已经瘫软无力,如同死人一般。 “您误会了,先生,我们并没有要伤害这个孩子。”绅士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误会?我看事实就是如此!”菲勒蒙反驳道。 “您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先生。虽然他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他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您知道吗?整个伦敦的大火,都是这些孩子放的!”绅士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而且,他甚至不是我们教会的信徒。” “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 “您不懂,先生。”绅士打断了菲勒蒙的话,“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一样,如果任由腐肉 fester,最终只会导致整个身体的溃烂。只有切除病灶,才能保全性命。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拯救这座城市,拯救我们自己!” “我们?” “我是说,那些孤儿。”绅士的语气冰冷,“他们早就该死了。” 菲勒蒙沉默了。 第91章 无法停止 他并非被绅士的歪理邪说所吓倒,而是意识到,这并非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整个社会的共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比如……” 菲勒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孩的惨叫声打断了。 “求求你们……饶了我……” “烧死他!” “吊死他!” 男孩的哀求,反而激起了人群的愤怒,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要将男孩处死。 “住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挤开人群,挡在了男孩面前。 “就算事出有因,也不能在大街上动用私刑!这里是英国,即使是国王,也要受到法律的约束,你们难道比维多利亚女王还要尊贵吗?” “你是谁?”人群中有人问道。 “我是治安法官!”老人挺直腰板,大声说道,“谁要是觉得自己比我还懂法,就站出来说话!” 听到“治安法官”这几个字,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先宣誓。”老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圣经,递到男孩面前,“还好我随身带着圣经。” 男孩被人架着胳膊,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圣经和老人,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求求你们……” 菲勒蒙不知道男孩想要祈求什么,但他很清楚,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允许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宣誓。 “他拒绝宣誓!”人群中有人喊道。 “是啊,我也看到了,真是厚颜无耻!” “他只是个孩子!”菲勒蒙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男孩说道:“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没有资格宣誓。这位先生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男孩怯生生地说道。 “他在撒谎!他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撒谎?” “真的,我真的是孤儿,我不知道自己几岁……” “他在撒谎!” 闹剧般的审判还在继续。 在菲勒蒙看来,这一切是那么的荒诞可笑。男孩已经奄奄一息,他们却还要对他百般刁难。这不是审判,而是折磨。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有罪!”菲勒蒙抗议道。 “我们现在就是在寻找证据,你闭嘴!” “对一个意识不清的孩子逼迫他宣誓,询问他根本不知道的年龄,这就是你们的法律吗?” “我是在给他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如果他是无辜的,真相自然会大白。这就是审判!” “一个从未接受过教育的孤儿,要如何自证清白?”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我看到了!我看到放火的人里面,就有他这么高的孩子!” “我也看到了!他还戴着同样的帽子!”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证男孩,虽然他们的证词漏洞百出,但却足以将男孩置于死地。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老人问道。 “我……我不知道……”男孩无力地辩解道。 “看到了吗?他无话可说了!” “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菲勒蒙无力地反驳道。 “但罪就是罪,年幼、无知、无依无靠,都不能成为逃避罪责的理由。”老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菲勒蒙终于明白,自己无法阻止这场闹剧了。这场披着法律外衣的审判,本质上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祭祀仪式,而民众,渴望鲜血。 那个绅士说得对,现在的伦敦,已经变成了一座疯狂的城市,一座正在经历历史倒退的城市。 菲勒蒙放弃了抵抗,任由人群将他推来推去,如同一个破布娃娃。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赶出了人群。他的衣服破烂不堪,但幸运的是,并没有受伤。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个男孩已经被淹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身影。 他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击打声,那是橡胶警棍敲击在血肉之躯上发出的声音。 菲勒蒙没有再停留,转身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必须尽快找到威尔逊和那些女人们。 …… 大火一直燃烧到天亮。 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篝火。 天空泛起鱼肚白,原本被火光染红的云层逐渐散去,露出久违的星空。星辰闪烁,仿佛在为这场浩劫哀悼。 混乱结束了。 第一幕落下帷幕,第二幕悄然开启。没有掌声,只有愤怒的观众冲上舞台,肆意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菲勒蒙有种预感,这一切,都在某个幕后黑手的掌控之中。 他加快了脚步,冲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啊!”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孩子,正焦急地在巷子里来回踱步。看到菲勒蒙后,他转身就跑。 “等等!”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菲勒蒙还是认出了对方。 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卖报男孩。他有一种预感,这场漫长的追寻,即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你认不出我了吗?”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菲勒蒙的话。爆炸声来自市中心的方向,虽然距离很远,但他仍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这不可能……” 菲勒蒙不顾一切地冲出小巷,朝着男孩逃跑的方向追去。男孩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径直跑到了大街上,那里,还有几个孩子。 下一秒,一颗炮弹从天而降,落在孩子们中间。 菲勒蒙和孩子们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耀眼的白光闪过,菲勒蒙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一片狼藉。碎石和血肉混杂在一起,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男孩挣扎着爬到菲勒蒙身边,无力地伸出手,却在下一秒,失去了所有生机。 菲勒蒙转过头,看到远处,皇家炮兵正在重新装填弹药。他们红色的军装,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在他们对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孩子。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孩子,他们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然而,战争机器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 菲勒蒙闭上眼睛,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百个孩子,被炸上了天空…… 第92章 屠杀开始了。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尽管孩子们的数量是士兵的十几倍,但在炮火面前,他们只是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刑场的羔羊。 讽刺的是,这里正是伦敦塔丘,一个曾经沾满了鲜血的地方,无数人在这里被公开处决。鲜血染红了大地,碎肉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又是一声炮响。 这一次,炮弹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直接命中了一个孩子的头部。男孩应声倒地,身体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蝗虫一般,无力地抽搐着。下一秒,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周围数十名孩子撕成了碎片。 血腥味和火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数百条鲜活的生命消逝。 孩子们的阵型彻底崩溃了。 他们四散奔逃,试图躲避致命的炮火。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等待着长官的命令。 “冲锋!”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朝着手无寸铁的孩子们发起了冲锋。他们挥舞着刺刀,扣动扳机,用尽一切手段收割着生命。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一场毫无荣耀可言的战斗。 指挥官应该庆幸,这场闹剧根本算不上战争。双方的阵型都已彻底崩溃,士兵们追逐着四处逃窜的孩子,如同在进行一场荒诞的狩猎游戏。 菲勒蒙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如同刀绞一般疼痛。他见过无数人间地狱,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力。 他终于理解了那些罗马人的选择。 当堕落和腐败无处不在,当希望的火光彻底熄灭,他们选择了自我毁灭,将整座城市献祭给潜藏在地狱深处的邪神。 在菲勒蒙看来,这并非愚蠢,而是殉道。 人类,是生来就带着罪恶的生物。 一颗流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无力地落在地上。如果被击中,他必死无疑,但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恐惧。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进了一条小巷。 “你疯了?你想死吗?!” “你……” 菲勒蒙被人半拖半拽地拉进巷子深处,等他看清对方的样貌时,不由得愣住了。 “我还以为你和那个警官在一起呢。” “威尔逊?别提他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可是,那些孩子们……” “想救人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命!怎么,你还想扮演什么英雄吗?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是骑士时代了,明白吗?快走吧!” 女人不由分说地拉着菲勒蒙,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梭。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女人似乎察觉到了菲勒蒙的不满,头也不回地问道。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严格来说,我确实是个骑士。”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女人白了他一眼,显然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们一路狂奔,准确地说,是女人拉着他一路狂奔。 最终,他们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是东区最混乱的地方,菲勒蒙从未涉足过。 “军队应该不会追到这里来了。”女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应该吧。”菲勒蒙也累得够呛,两人背靠着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叫什么名字?”菲勒蒙问道。 “珍妮,我没有姓。”女人回答道。 “珍妮……”菲勒蒙重复了一遍,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珍妮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这名字很常见啊,孤儿院里有一半女孩都叫珍妮。”珍妮自嘲地笑了笑。 菲勒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呢,老先生?总不能一直叫你老先生吧?” “菲勒蒙·赫伯特,在正式场合,人们都称呼我为‘阁下’,不过,你想怎么叫都行。” 珍妮笑了笑,显然,她还是把菲勒蒙的话当成了玩笑。 “你不是警察,对吧?”珍妮突然问道。 “嗯。”菲勒蒙没有否认。 “我就知道,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路的样子,不像警察。如果你是警察,早就出名了。” “你……”菲勒蒙有些不悦,“虽然我现在行动不便,但我曾经也是一名海军军官,我的剑术和枪法,可不比年轻人差。”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警察,大家只要听到你的脚步声,就能认出你来了,那你肯定很有名气。”珍妮连忙解释道。 “抱歉,我说话比较直接,经常被人误解。” 菲勒蒙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不再计较,继续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威尔逊去哪儿了?” “他不见了。” “详细说说。”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故意丢下你。当时人太多了,我们根本无法停留。” 菲勒蒙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走散的?” “不是,多亏了那个警官,我们都顺利地逃离了人群。我们是在那之后才走散的,她们说要回家看看,就各自离开了。” “回家?在这种情况下?”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是啊,人总是要为自己而活,不是吗?如果不是身无分文,我也早就回家了。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比较安全。”珍妮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你们要为此负责!”菲勒蒙怒斥道。 “你冲我吼什么?我又没有走!”珍妮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菲勒蒙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但和这些年轻人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你接着说。” “那个警官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但街上到处都是暴徒,所以我们躲进了这条巷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他看到了地上那些孩子的涂鸦……”珍妮指着菲勒蒙脚下的图案,说道,“就是这个。” 菲勒蒙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画着一朵五瓣的花。 他当然认得这个图案,他们一路追查,不就是为了找到它吗? 第93章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他环顾四周,这条巷子虽然没有什么可燃物,但墙壁却被熏得漆黑一片,显然也曾被大火吞噬。看来,他的猜测没错,这些涂鸦,就是纵火犯留下的暗号。 “他看到这个图案后,脸色就变了,然后就开始自言自语,说什么‘白色’、‘红色’、‘五瓣花’、‘两朵花’……” 珍妮的话,让菲勒蒙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下水道墙壁上的图案,对吗?” “对,就是那个!”珍妮激动地说道。 “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说这里太危险,让我来找你,说你会保护我。他还让我告诉你……”珍妮看着菲勒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已经找到幕后黑手了,墙上的图案,是金雀花王朝的标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菲勒蒙等待着珍妮的下文,但她却沉默不语,只是紧张地看着他。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菲勒蒙问道。 “哪一句?” “他真的称呼我为‘那个人’?连我的名字都不叫?”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珍妮不解地问道。 “当然奇怪!我都可以当你父亲了,而且我还是个贵族!” “你……”珍妮翻了个白眼,“别开玩笑了,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只想再确认一遍,‘幕后黑手’、‘金雀花王朝’,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雀花王朝,是都铎王朝之前的英国王室,你应该知道吧?” “金雀花王朝?你是说,那个图案是金雀花王朝的标志?”珍妮惊讶地问道。 菲勒蒙没有想到,她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菲勒蒙突然愣住了,他原本想说,这是常识,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金雀花王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珍妮努力地回忆着。 “真的吗?你真的不知道?”菲勒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只知道金雀花,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说得对,下水道里的那个图案,确实和金雀花很像,只是颜色反过来了。” “颜色反过来?”菲勒蒙重复了一遍,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是啊,你不知道吗?如果真的有颜色相反的图案,那肯定也很有名吧?但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珍妮的话,让菲勒蒙感到毛骨悚然。 “都铎王朝,你总该知道吧?”菲勒蒙问道。 “都铎王朝?那是什么?” “和金雀花王朝一样,都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王朝。” “哪个王朝?” “亨利八世、血腥玛丽、伊丽莎白一世,这些名字你总该听说过吧?” 珍妮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伊丽莎白一世,是谁?”珍妮问道。 菲勒蒙如遭雷击。 ……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数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事无巨细,历历在目。 他在经历一场死亡体验。 他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荒谬的一幕。 他,菲勒蒙·赫伯特,竟然犯了一个如此愚蠢的错误。 他自以为是的知识,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伊丽莎白一世……是谁?” 他拼命地想要记起这个名字,但无论他如何努力,脑海中都只有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记得,伊丽莎白一世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之一,他怎么会不记得?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少得可怜。 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因为忙于工作,才忽略了人文知识的积累。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知识体系,竟然存在如此巨大的漏洞。 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从未听说过“伊丽莎白女王”这个名字。 不仅如此,亨利七世、亨利八世、玛丽一世……这些都铎王朝的君主,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怎么可能? 金雀花王朝的胜利者,亨利七世; 颁布“至尊法案”的亨利八世; 血腥统治者,玛丽一世; 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这些他深信不疑的历史知识,究竟是从何而来? 答案不言而喻,来自他的前世,那个称呼非洲为“非洲”的二十一世纪。 换句话说,在这一世,他从未接触过任何有关都铎王朝的信息。 因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都铎王朝,并不存在。 …… 菲勒蒙感到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没事吧?”珍妮连忙扶住他。 “我被骗了……”菲勒蒙喃喃自语,“一定有人在故意隐瞒真相,否则,我怎么可能活到四十多岁,都不知道都铎王朝的存在?” “你在说什么啊?”珍妮一头雾水。 菲勒蒙想起了自己的两本着作。 由于前世记忆的影响,他写了两本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学术着作,最终导致自己被上流社会排挤。 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一定在某个环节出现了偏差。 但这一次,他却找不到任何解释。 他明明记得,都铎王朝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皇家学会的都铎学会,老法院大学的圣亨利八世学院…… 如果都铎王朝真的不存在,那这些名字又是从何而来? 菲勒蒙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些他曾经犯下的错误,那些他曾经无意间透露的信息,是否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他们,究竟知道多少? 菲勒蒙的身体,如同筛糠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 第94章 因为这是大人的责任第4章 !!!) “你还好吗?”珍妮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菲勒蒙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有点喘不过气,这里太闷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珍妮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但她没有再追问。 “离开?这里很安全啊。” “我要去救那些孩子。” “救他们?为什么?”珍妮惊讶地问道,“他们都是罪犯,都是孤儿,你救他们干什么?你真是个怪人,做好事就这么重要吗?”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先生?” 菲勒蒙转过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巷口,怯生生地看着他。 “先生,真的是你吗?” 菲勒蒙认出了他,那是那个卖报的男孩,他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难道,是奇迹发生了? 不,他错了。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特别。 他甚至无法分辨出,眼前这个孩子,和那些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孤儿,究竟有什么区别。 “救救我……我的朋友们……他们有危险……”男孩哭着说道。 “好。” 菲勒蒙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你疯了?!”珍妮想要阻止他。 “为什么?” “你要是死了,我会做噩梦的!” 菲勒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 他转身跟着男孩,走进了火光冲天的街道。 珍妮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黎明与黑夜交织,天地一片混沌。 悲剧,远未结束。 皇家陆军的红色军装层层叠叠,如同血色的河流,奔涌向前。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军服,在血色天空和血色大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廉价的染料一般,粗俗不堪。 与这纯粹的红色相比,任何模仿都显得拙劣可笑。 炮弹划破长空,无辜的生命不断凋零。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菲勒蒙和孩子们躲藏在阴影中,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士兵。 “我们不是来保卫伦敦的吗?” 一个士兵的哀叹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在首都向自己的人民开火?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女王陛下……” 等到士兵走远,菲勒蒙才带着孩子们继续前进。 …… “其实,我早就知道没有天使。” 卖报男孩低声说道。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你之前去哪儿了?”菲勒蒙问道。 “那些孩子们相信。”男孩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还那么小,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他偷偷地看了菲勒蒙一眼,小声说道:“我也想成为绅士。” 菲勒蒙愣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他曾经告诉男孩,只要听他的话,就能成为绅士。 当时的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对男孩来说,这句话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如果不是因为菲勒蒙的这句承诺,男孩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境。 菲勒蒙握紧手中的拐杖,青筋暴起。 “你已经是个绅士了。” “真的吗?可是,我还不是大人,也不是贵族。” “不,你比他们更优秀,你要相信自己。我为你是英国人而感到骄傲。” 男孩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一些孩子,他们害怕了,躲了起来。他们以为,只要熬过今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菲勒蒙没有责怪他们的天真。 相反,他很佩服他们的勇气。在这样一个被集体意识裹挟的时代,他们能够保持独立思考,做出自己的判断,实属不易。 “他们在哪儿?” “在圣保罗大教堂旁边,那栋像希腊神庙一样的建筑里。”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说道:“那是皇家交易所,军队不可能放过那里的。” 情况很不妙。 孩子们以为,只要躲进显眼的空建筑里,就能逃过一劫,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军队的决心。而且,皇家交易所距离伦敦塔丘并不远,军队很快就会搜查到那里。 他们必须加快速度。 菲勒蒙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男孩也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寒风呼啸,如同死神的哀歌。 …… 很快,他们来到了帕特诺斯特街。这条曾经是伦敦金融中心的街道,如今已被大火吞噬,只剩下断壁残垣。 “就是那里。” 男孩指着远处那栋宏伟的建筑,说道。皇家交易所的外墙由大理石砌成,在火海中依然屹立不倒。八根高耸的科林斯式圆柱,在血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你已经尽力了,就在这里等我吧,如果遇到危险,就赶紧逃跑。”菲勒蒙说道。 “那你呢?” “我还有我的责任。” 菲勒蒙说完,便转身朝着皇家交易所走去。 “等等我!” 男孩不顾菲勒蒙的劝阻,执意要跟在他身后。 “别跟着我!”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不能丢下我的朋友们!”男孩的声音颤抖着。 菲勒蒙知道,男孩并非想要帮忙,只是不想独自逃生。他尊重士兵的选择,就像他尊重威尔逊和那个胖官员的选择一样。 但他们都是成年人,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男孩,还太年轻,他分不清勇敢和鲁莽之间的区别。 “别把我当小孩,我已经是个绅士了!”男孩似乎看穿了菲勒蒙的想法,大声说道。 菲勒蒙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但你要记住,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们躲开巡逻的士兵,潜入了皇家交易所。 …… 皇家交易所内部一片漆黑,与菲勒蒙记忆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曾经人声鼎沸的中央大厅,如今空无一人,只有高耸的科林斯式圆柱,在黑暗中静静地矗立着。 “我带人来了。” 男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是值得信任的大人。” “骗子!”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和男孩的年龄相仿。 “没有大人值得信任,你又被骗了!” “不,这次是真的!” 菲勒蒙看到,黑暗中,有几双眼睛正警惕地注视着他。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菲勒蒙对男孩说道。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男孩大声重复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真的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趁现在结界还很薄弱。” “听到了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五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身上长满了疹子,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饱饭了。 “约翰和简呢?” “他们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回答道,她的声音,正是之前从黑暗中传来的那个。 “你真的会帮助我们吗?”女孩看着菲勒蒙,问道。 “会。” “为什么?” 菲勒蒙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女孩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这是大人的责任。” 第95章 结束了 菲勒蒙没有多做解释,转身朝着出口走去。 “快跟上!” 六个孩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菲勒蒙像牧羊人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确认孩子们是否跟丢了。 …… 他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每一条巷子里都有巡逻的士兵,每一扇紧闭的大门背后,都隐藏着恐惧和绝望。 “下水道里有地方可以躲。”男孩说道。 菲勒蒙摇了摇头,他不能把孩子们送回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太阳即将升起。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他们绝望之际,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一支军队,从西边迎面而来。 他们被包围了。 “快躲起来!” 菲勒蒙一声令下,孩子们纷纷躲进路边的建筑物里。 “那边也有人!” 菲勒蒙回头一看,只见另一支军队,正从东边包抄过来。 他们被困在了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菲勒蒙挡在巷口,试图阻止士兵们进入。 “呜呜呜……” 一个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了,笨蛋!会被发现的!” 哭声停止了,但抽泣声依然清晰可闻。 “打扰一下。” 一个士兵从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菲勒蒙面前,说道:“能麻烦您让一下吗?我好像听到巷子里有孩子的声音。” 菲勒蒙愣了一下,说道:“是我的孩子,他看到士兵,害怕得哭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菲勒蒙犹豫了。 如果他让开,孩子们就会暴露在士兵的视线中。 如果不让,反而会引起士兵的怀疑。 “很快就好。” 士兵说着,便伸手去推菲勒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菲勒蒙身后冲了出来。 “是孤儿!” 士兵大喊一声,举枪便射。 男孩应声倒地,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干什么?!”菲勒蒙怒吼道。 “你竟然窝藏孤儿!他们可是国家的敌人!”士兵冷冷地说道。 他看了菲勒蒙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士兵们对男孩的尸体视若无睹,径直走进了巷子。 等到士兵们走远,菲勒蒙才走到男孩身边,将他翻了过来。 那是卖报男孩,他的身体已经冰冷,毫无生气。 “他还活着吗?” 孩子们围了上来,问道。 菲勒蒙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他死了。” …… “呜——” 一声汽笛声,从泰晤士河的方向传来。 菲勒蒙抬起头,只见河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浓雾。 浓雾翻滚,遮天蔽日,将火光和星光都吞噬殆尽。 “呜——” 又是一声汽笛声,这一次,菲勒蒙看到了浓雾中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艘巨轮,比国会大厦还要庞大,它缓缓地从河面上驶来,如同梦魇一般,笼罩着整个伦敦。 倾盆大雨,狂风巨浪,海水倒灌,陆地沉没,窗户外面,是那只带着鱼腥味的巨手…… 达贡!达贡! 你是来惩罚我的吗? 菲勒蒙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呜——” 又是一声汽笛声,菲勒蒙看到浓雾中又出现了三艘巨轮。 四艘巨轮排成一列缓缓地驶向伦敦。 菲勒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一切。 就在这时,浓雾中突然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 那是一道光柱,刺破了浓雾,照亮了整个伦敦。 这怎么可能? 菲勒蒙记得,深潜者是惧怕阳光的生物,他们怎么会使用光? 而且,这道光,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很快他的疑惑就解开了。 浓雾散去,露出了巨轮的真面目。 那是一艘钢铁巨舰,舰首高高扬起,如同利剑一般,直指苍穹。 巨舰破开浓雾,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四艘巨舰,一字排开,停泊在泰晤士河上。 “船……”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那是船,货真价实的船。 在泰晤士河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庞大的船只。 巨舰的长度,几乎与泰晤士河的宽度相当,仿佛是专门为这条河流而建造的。 河水被巨舰阻断,如同愤怒的野兽一般,咆哮着,翻滚着,却无法撼动巨舰分毫。 菲勒蒙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去年的噩梦,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虽然浓雾中的并非邪神,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这些巨舰,显然无法离开泰晤士河,也无法进入伦敦港口。 那么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 “噗嗤!” 一声泄气的声音,从巨舰上传来。 这一次,不是汽笛声,而是蒸汽泄露的声音。 菲勒蒙紧张地注视着巨舰,不知道它接下来会做什么。 下一秒,巨舰上喷出一道白色的雾气。 雾气落在地上,迅速扩散开来,将整个街道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咳咳咳!” 人群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很快,风吹散了雾气,人们终于看清了巨舰上的装置。 那是一个巨大的蒸汽泵,它喷出的并非蒸汽,而是一种白色的液体。 液体落在地上,火焰迅速熄灭。 菲勒蒙认出了那种液体。 那是四氯化碳,一种高效的灭火剂。 士兵们纷纷放下武器,欢呼雀跃。 “万岁!” “结束了!” 人们将帽子抛向空中,庆祝着这场胜利。 “伦敦消防队万岁!” “女王陛下万岁!”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但菲勒蒙的心中却依然充满了不安。 这些巨舰究竟是什么来头? 它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 ps:这是今天的第五更,兄弟们,帮帮忙,点点评论、催更、打分。送个免费的小礼物,给书活跃一下,让数据好看一点,推荐多一点,我拿个全勤。拜托了!!! 第96章 自上而下(一) 夜幕降临,大火终于熄灭了。 无情的雨水,浇灭了燃烧的城市,也浇灭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伦敦,依然是那个伦敦,没有任何改变。 但有一样东西,却发生了变化。 风,开始流动。 过去两百年来,笼罩着伦敦的雾霾,被大火驱散,来自郊外的清新空气,吹进了这座城市。 乌云散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照亮了整个伦敦。 人们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太阳,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 灾难过后,伦敦依然没有恢复元气。 菲勒蒙也失去了家园,他不得不四处借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伦敦城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菲勒蒙只能依靠朋友的帮助,勉强维持生计。 他无法带着五个孩子四处奔波,也不能把他们送回孤儿院,所以,他决定把孩子们暂时送到弗兰克庄园。 他知道,亚瑟不喜欢孩子,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亚瑟并没有反对。 准确地说,他已经无法表达任何意见了。 他的老朋友,亚瑟·弗兰克,陷入了昏迷。 在那个混乱的夜晚,他遭到了不明身份者的袭击。 这件事,最终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命运,但那是后话,以后再慢慢讲述。 现在让我们先把这个故事讲完。 …… “咚咚咚。” 一天,菲勒蒙正在旅馆房间里休息,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请问您是赫伯特先生吗?我找了您很久。” “我记得你。” 菲勒蒙当然记得这个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美国人,他曾经救过自己一命。 “你叫……” “迈克·戴维斯。” “对,戴维斯,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最近一直在搬家。” “其实,我今天就要离开伦敦了,所以特意来向您道别。我打算先去利物浦,等回美国的船。” “就为了这件事?” “当然不是,您救了我的命,我却无以为报,真是抱歉。” 菲勒蒙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他很有礼貌,一点也不像美国人,反而更像英国人。 “我本来应该好好报答您的,但我这次来伦敦,带的钱不多。如果您以后有机会去美国,一定要来我们家做客,我们家世代务农,家境还算殷实,一定好好招待您。” “务农?” “是啊,我们家缺人手,所以我这次来伦敦,是想买几个奴隶回去干活,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真是世事难料啊。” 菲勒蒙愣住了。 “你说什么?” “您不知道吗?在美国,英国奴隶很受欢迎,尤其是那些从小就被买走的孤儿。” 菲勒蒙握紧拐杖,狠狠地砸在了戴维斯的头上。 …… 第一部分故事到此结束。 这是一个介于昨日与今日,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时刻。 说它是昨日,为时尚早;说它是历史,又言之过早。说它是今日,亦不确切;说它是现实,也并非完全准确。这正是身处历史转折点的人们所面临的困境。 往日里,这栋宅邸总是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而如今,它却被血色的光芒所笼罩,窗户上映照着黑红色的渐变色条纹,如同抽象的画作一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布满灰尘的落地钟,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乍一看,它似乎是在左右摇摆,但实际上,它是在上下运动,自上而下,自上而下……钟早就停了,但脱离了发条的钟摆却浑然不觉,依然执着地重复着单调的运动。 一个不再遵循时针的钟摆,如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但亚瑟却很喜欢这个钟摆。即使明天世界末日来临,这个执着的钟摆也会继续摆动,记录着人类最后的痕迹。 “吱呀……吱呀……” 房间里,还有一个东西在上下运动。 它体型庞大,与房间简洁的装饰风格格格不入。它悬挂在房间中央,随着自己的节奏左右摇摆。 它的名字,叫做亚瑟·弗兰克。 亚瑟被绳索吊着,自上而下,自上而下…… …… 伦敦,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即使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灾难,第二天早上,人们依然能够拿到最新的报纸,而且还不是号外,而是正常的日报。 事实上,这份报纸只是在前一天的日报基础上,加印了一篇关于火灾的报道。但即使如此,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排版和印刷,也足以令人惊叹。 街道上,比往日更加拥挤。 灾民们在废墟中翻找着残存的财物,工人们清理着瓦砾和弹壳,记者和报童们穿梭在人群中,兜售着最新的消息。 不仅是人,就连动物也变得异常活跃。下水道井盖被大火烧毁,老鼠和害虫们纷纷涌上街头,肆意横行。 成群结队的老鼠,如同潮水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人们惊慌失措地躲避着。老鼠们离开后,地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残肢断臂,令人作呕。 这些残肢断臂,显然来自那些被遗弃在广场上的孩子们的尸体。 伦敦的每一个广场上,都堆满了孩子们的尸体。随着气温升高,尸体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吸引了无数的苍蝇和老鼠。 运尸车不停地将尸体运走,但尸体的数量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因为,还有更多的孩子,被从废墟中挖出来,被从河里捞上来。 事实上,这些被堆放在广场上的尸体,还算是幸运的。 至少,他们会被火化,骨灰会被撒入大海,或者被埋葬在新建的地下墓穴中。而那些漂浮在泰晤士河上的尸体,则只能随着河水,一路向东,最终腐烂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只有细菌和蚊虫,才会为他们的死亡而欢呼。 …… 伦敦,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曾经只出现在贫民窟的景象,如今却出现在了城市的中心。下水道里的生物,爬上了地面,和平的城市,变成了战场。 表面与深层,光明与黑暗,生与死,无数对立的概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无限。 菲勒蒙想起了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创造的那个地狱机器,高速列车“威尔士号”的车轮,和巨轮上的螺旋桨,在他的脑海中重叠在一起。 人类创造的灾难,人类创造的技术,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伦敦消防队真是太厉害了。” 菲勒蒙正望着河面上的巨轮出神,马车夫突然开口说道。 “我今天早上看报纸,说如果没有伦敦消防队,这次火灾的损失至少要增加两千万英镑!两千万英镑啊!据说,如果英国的经济损失这么大,美国就真的要赶上来了。” “你相信这种鬼话?”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这只是一个数字而已,火才刚灭几个小时,他们怎么可能算得这么清楚?” 事实上,菲勒蒙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 伦敦消防队拯救了伦敦,这是不争的事实。四艘巨轮的出现,给伦敦市民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虽然巨轮只扑灭了一小部分火灾,但它们的出现,却让那些失去家园、陷入绝望的人们看到了希望,也让军队能够集中精力平息骚乱。 英国,依然强大。 崭新的巨轮,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着这一点。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它们的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菲勒蒙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因为,这些巨轮,正是黄色外墙公司旗下的伦敦消防队的财产。 “这还不够厉害吗?”马车夫见菲勒蒙依然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 “那些船啊,他们竟然藏了四艘这么大的巨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听说泰晤士河的航道被封锁了,这么大的船,是怎么进来的?” “但它们也出不去。” 菲勒蒙一眼就看出,这些巨轮的设计并不合理。 它们体型庞大,能够抵御泰晤士河的湍急水流,但也因此无法进出伦敦港口。而且,它们的船头设计得过于尖锐,更像是破冰船,不利于转向和快速航行。 怎么看,都不像是专门用来灭火的船。 但建造和隐藏这些巨轮,肯定花费了巨额的资金。 四艘巨轮,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菲勒蒙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人为的灾难,人为的技术,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事情吗?” “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好好赶你的车吧。” 人为的纵火,人为的救援,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而且,负责管理伦敦下水道的“泰晤士水务公司”,和伦敦最大的造船公司“北海造船工程公司”,都是黄色外墙公司的成员。 如果这是一部推理小说,这样的情节,一定会被读者骂得狗血淋头。 因为,答案实在是太明显了。 …… 第97章 自上而下(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道路被毁坏,瓦砾堆积,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马车,寸步难行。 “您的孩子们吗?”马车夫问道。 “你觉得呢?” “不像。”马车夫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缺了一颗牙的嘴巴,说道。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菲勒蒙身边的几个孩子,眼中充满了怀疑。 “抱歉,他们看起来和您不太像,更像是孤儿。” 菲勒蒙看了一眼孩子们,他们紧紧地蜷缩 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说得对,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戚的孩子,他们的家被烧毁了,我朋友住在伦敦郊外,他们让我把孩子们送到他那里去。” 菲勒蒙随口编了个谎言,他知道,马车夫不会相信,但现在,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细节。 马车夫转过头,继续赶车。 菲勒蒙听到,孩子们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声叹息,包含了多少无奈和悲伤? 这些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菲勒蒙转过头,看着窗外。 没有人会在意真相。 除了他。 他知道,这场火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威尔逊已经迫不及待地去追查真相了,而他,则要更加谨慎。 他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咯噔,咯噔……” 马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剧烈地颠簸着。 菲勒蒙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防止他从座位上摔下去。 他们沉默不语,如同车上的货物一般,被运往郊外的弗兰克庄园。 菲勒蒙的脑海中,依然萦绕着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这场火灾,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复杂。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 弗兰克庄园,一如既往地荒凉,却又充满了生机。 花园里的荆棘,肆意生长,如同贪婪的巨兽一般,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它们爬满了墙壁和大门,甚至将原本生长在那里的常春藤都挤死了。 每一次来到这里,菲勒蒙都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单一的物种,竟然能够改变人类创造的景观,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知道,总有一天,人类会从地球上消失。 但这些顽强的生物,却会一直存活下去,直到太阳爆炸的那一刻。 它们会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将人类文明的痕迹,彻底抹去。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这些贪婪的生物,依然臣服于人类的统治。 花园里,有一条通往宅邸的小路,小路两旁,没有荆棘,也没有玫瑰,只有修剪整齐的草坪。 就连植物,也知道如何讨好人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们是人类文明的见证者,也是人类文明的掘墓人。 “吸血鬼!” 大门打开,一个孩子惊恐地喊道。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这座宅邸,在孩子们眼中,是多么的恐怖。 自动打开的大门,爬满荆棘的花园,腐朽的木质建筑,蒙着灰尘的窗户…… 这里,简直就是孩子们噩梦中的场景。 “别害怕,那只是房子而已。”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安慰着弟弟妹妹们。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擅长照顾孩子。 “其实,这栋房子里,确实住着两个怪物。” 菲勒蒙的话,让孩子们再次陷入恐慌。 “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女孩瞪着菲勒蒙,问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菲勒蒙解释道,“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两个怪物都很善良,比大多数人都要好。走吧,进去吧,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了,如果那个脾气古怪的房东同意的话。” 孩子们犹豫着,跟着菲勒蒙走进了花园。 …… “咚咚咚!” 菲勒蒙走到门口,用力地敲了敲门。 很快,门就打开了,仿佛有人一直在里面等着他。 “赫伯特先生,您怎么带了这么多客人?” “我有事要和亚瑟谈,让他出来。” “很抱歉,老爷现在不方便见客。” “什么意思?” “这是机密,我不能告诉您。” 菲勒蒙看了一眼身后的孩子们,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先到旁边去,捂住耳朵。” 孩子们很听话地退到了一边。 “现在可以说了吧?” 老管家探出头,确认孩子们已经走远,才说道:“老爷昨晚遇袭,现在昏迷不醒。” “什么?!” 菲勒蒙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孩子们看到老管家的脸,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菲勒蒙之前已经提醒过他们,所以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菲勒蒙刚走进客厅,就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孩子们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我们没事,我们可以在外面等。”女孩说道。 “好吧,那就这样吧,我们走吧。” “需要我帮您拿行李吗?” “不用,我自己来。” 老管家关上门,插上插销,然后带着菲勒蒙,朝楼上走去。 …… 亚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亚瑟的脸上。 菲勒蒙不知道,昏迷的病人是否需要阳光,但他觉得,这样应该会很热。 玛丽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看到菲勒蒙进来,她才开口抱怨道:“我真没想到,我还要在这里照顾病人。”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需要人照顾的老人一样。”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还真是同病相怜啊,就像鸟儿要和同类在一起一样。” “据说,闪电不会击中同一个地方两次,看来,是你把厄运带到我身边了。” “你是说,我是个扫把星?” “我没有这么说!”菲勒蒙连忙否认。 玛丽的眼睛转了转,菲勒蒙赶紧移开视线,走到床边。 “亚瑟·弗兰克竟然也会闭上眼睛。”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亚瑟睡觉的样子。 “从今天凌晨四点发现他到现在,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老管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菲勒蒙身边。 “详细说说。” “好的。” 老管家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凌晨,天很亮,即使在庄园里,也能看到伦敦城里的大火。老爷一直没有睡觉,他似乎很兴奋。” “都一把年纪了,还喜欢看热闹。” “您也知道,老爷不喜欢在一个房间里待太久,他每天晚上都会随机选择一个房间睡觉。但今天,他却特意告诉我,他要睡在三楼的房间,还让我在天亮之前去叫他。” 亚瑟的怪癖,菲勒蒙早就习以为常,但他总觉得,老管家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他经常这样吗?” “不,老爷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睡觉的样子,所以,我一般不会在深夜打扰他。” 菲勒蒙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侦探,正在调查一起密室杀人案。 在一栋充满机关的宅邸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未遂案,这听起来像是小说里的情节。 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加荒诞。 “然后呢?” “我是在凌晨四点左右去叫老爷的。” “这么晚?” “天还没亮,我没有违反老爷的命令。我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什么东西,声音很大,就在附近。” 菲勒蒙知道,老管家听到的,是炮声。 那是军队抵达伦敦,开始镇压暴乱的声音。 讽刺的是,杀戮的声音,竟然成了拯救生命的信号。 “我发现老爷的时候,他正吊在房间中央,就是用这根绳子。”老管家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说道,“我把他放下来,发现他还活着,就把他抱到床上。但他似乎昏迷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你确定是这根绳子?” 老管家点了点头。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本来就不指望老管家会保护现场,而且,一根绳子,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玛丽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和她差不多同时到的,我接到消息后,就立刻通知了她,她一直守在这里。” 菲勒蒙检查了一下亚瑟的眼睛和嘴巴,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 “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你说亚瑟遇袭,但你怎么确定他是遇袭,而不是自杀?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在房间中央上吊,都会被认为是自杀。” 老管家沉默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真是太天真了,你见过蜘蛛自杀吗?” 菲勒蒙愣住了,无言以对。 第98章 弗兰克旧部(一) 对话短暂中断,室内只回荡着老管家残留的笑声。 “如果亚瑟并非自杀,那么这起凶杀案的手法就比看起来更加繁琐了。如果只是想单纯地杀害他,凶手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你是说,凶手不知道勒住脖子就能致人死亡吗?” 老管家答非所问,菲勒蒙和玛丽都感到困惑,诧异地望着他。 “不,我的意思是,凶手是想让所有人都认定亚瑟是自杀身亡。”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无论是坠亡还是焚烧,只要是人为制造的痕迹,都难逃怀疑。唯独自缢,才是最符合自杀的死亡方式。 菲勒蒙仔细检查着亚瑟的尸体。他拨开亚瑟被头发遮盖的后脑勺,发现那里淤积着血迹。 “凶手潜入房间,从背后用钝器袭击了亚瑟。当时亚瑟的注意力被窗外的火灾吸引,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 接着,菲勒蒙又掰开亚瑟被褥子盖住的手,仔细查看。不出所料,亚瑟的指尖有绳索勒过的痕迹,还渗着血。 “亚瑟短暂失去意识后,凶手便将他吊起,迅速离开了现场。亚瑟苏醒后,出于求生本能,拼命地抓扯绳索,这才留下了这些痕迹。” 玛丽和老管家或许看不出来,但经验丰富的警官和保险调查员一眼就能识破这些破绽。凶手的手法太过拙劣,只是粗略地伪装了一下现场,让人乍看之下以为是自杀而已。 虽然弗兰克庄园只有他们三人,但一个能避开所有人耳目,潜入三楼房间袭击亚瑟的凶手,绝不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亚瑟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老爷他每天都说了很多话。” “不,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提到过得罪了什么人,或者被人跟踪之类的事情?” 老管家沉吟片刻。 “这只是我的猜测。” “没关系,说来听听。” “老爷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你是说,他预料到自己会被人袭击?” 老管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仿佛野兽般锐利,令菲勒蒙心中一凛。 “不,老爷他预料到伦敦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短暂而沉重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他一大早就把我叫醒,应该也是为了这件事。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想让我对你说些什么……” “不过,老爷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请跟我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需要很长时间吗?”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 “要交代的事情并不多。” “事情越少,扯皮的时间就越长。在那之前,得先把孩子们带进来。” “孩子们?” 菲勒蒙转头看向玛丽。 玛丽对现状一无所知,只能茫然地看看菲勒蒙,又看看老管家。 “没错,外面花园里还有五个孤儿。本来想拜托亚瑟收留他们,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在我找到住处之前,能先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我想其他住户会很欢迎他们的。” “只是暂时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等等,什么叫找到住处?难道我们家也……” 玛丽这才意识到伦敦的现状。菲勒蒙只好长话短说,向她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你也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什么?”玛丽愣愣地反问道。 “对了,亚瑟不在了,那我们吃什么?”菲勒蒙突然问道。 “这个您不用担心,有专门负责运送食材的工人。我们就算不出门也能生存下去。” “最好还是确认一下吧,那个人说不定已经遇害了。玛丽很能吃,你要多费心了。” “老爷,我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情况不明朗,等抓到袭击亚瑟的凶手之后,我会再跟你解释。在那之前,你就安心待在庄园里,注意安全。” 菲勒蒙和老管家没有理会困惑的玛丽,径直走向门外。路过墙壁上的镜子时,菲勒蒙无意间瞥见了老管家的身影,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的眼神感到恐惧。 老管家从不眨眼。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 他们走出房间后,玛丽慌忙跟了上来。 ……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了庄园正门。 要把五个孩子带进这座诡异的庄园,还要向他们介绍两位新住户,这让菲勒蒙感到无比紧张。 说实话,玛丽的长相实在不适合从事幼儿教育工作。趁着老管家开门的工夫,菲勒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对玛丽说道: “那个,你别往心里去。” “我已经够不爽的了。” “别那么小气嘛。总之,我之前跟孩子们说你是怪物,也是迫不得已。我怕吓到他们,所以才用了比较直观的表达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说什么?你又把我说成怪物了?” “都说了多少次了!” 菲勒蒙尴尬地岔开话题,把一直背着的包递给玛丽。 “帮我拿着。” “这里面又是什么?” “尸体。帮我保管到我回来。” 菲勒蒙暗自庆幸,还好玛丽的脸不是肉做的,不然现在肯定已经扭曲变形了。 …… 孩子们见到玛丽后的反应,完全在菲勒蒙的预料之中。 这种事情不值得过多赘述,所以直接跳过。菲勒蒙把五个孩子交给玛丽照顾后,便和老管家一起来到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死气沉沉。 地板、书桌,以及墙壁上挂着的肖像画框的缝隙里,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多年无人居住。老管家试图打开电灯,但灯泡似乎坏了,怎么也亮不起来。 他只好拉开窗帘,让浑浊的阳光透过满是污垢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房间里的灰尘顿时清晰可见。 “这是弗兰克伯爵生前使用的书房,现在已经没有人使用了。” 老管家弯下腰,打开书桌下方的小型保险箱。虽然他的面容苍老,但动作却异常灵活,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本文件袋,递给菲勒蒙。 菲勒蒙接过文件袋,发现里面掉出一张印刷纸。仅仅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本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了。据他所知,只有那个地方才会使用这种纸张。 “是神谕。” “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了。”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翻开文件袋,目光落在中央用红笔标注的数字上。 “4” 他皱起眉头,低声自语道:“我最后一次确认的时候,明明是3。” 数字旁边,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日期,应该是亚瑟的笔迹。没想到他居然会做文件整理这种细致的工作,真是令人意外。 “1895年12月24日,星期二。” 平安夜。这个日子本身就意义非凡,而且菲勒蒙在那天还经历了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第99章 弗兰克旧部(二) “是卡拉斯代理校长在老法院大学遇害的那天。” 为什么在那天之后,神谕的数字会增加一位数?菲勒蒙心中虽然有了一些猜测,但他并没有深究。因为他很清楚,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管家终于点了点头。 “亚瑟认为,这个数字代表着人类走向灭亡的进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一种危害。” “老爷也说过同样的话。” 菲勒蒙合上文件袋。 造化弄人,他竟然在救世主诞生的日子里,成为了ylth的使徒。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魔法是通过木杖来施展的。而菲勒蒙,则成为了手持木杖,引导羊群的牧羊人。但他带领的并非前往迦南地的羊群,而是走向毁灭的人类。 这就是他获得的魔法力量的真相。 …… 老管家继续从保险箱里取出照片和钥匙。 “这里面的东西,就是全部了。老爷吩咐过,如果他发生意外,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亚瑟他……” 菲勒蒙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的触感就能说明一切。不出所料,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图像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很难辨认出人物的面容。 “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啊,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从照片的风格来看,应该是用早期的照相技术拍摄的,而且技术还不够成熟。尽管如此,这张照片上却罕见地出现了四个人物,只是他们的五官有些扭曲,难以辨认。 “实际上是两张。” 菲勒蒙闻言,用手指蘸了点唾沫,将照片背面轻轻拓本。果然,原本像一张照片一样粘在一起的两张照片,缓缓分离开来,露出了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同样是黑白照片,年代也十分久远。 然而,两张照片的清晰度却有着天壤之别,足以证明照相技术在这些年来的飞速发展。第二张照片上的人物数量和第一张一样,都是四个人,而且站位也几乎相同。 相同的人物,相同的站位,唯一改变的,只有人物脸上的皱纹和照相技术。 “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是谁?” 菲勒蒙认出了其中一人,用食指指着照片中央。照片中央摆放着一把椅子,从站位来看,坐在椅子上的人应该是这次聚会的主人。 照片上的人是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虽然上了年纪,但从他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场。 菲勒蒙总觉得他的眼睛有些奇怪,或许是摄影师的失误,也可能是冲洗照片时颜色晕染了。又或者,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更像幽灵。 如果真的见过拥有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的人,菲勒蒙不可能忘记。但他只是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是谁。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后,老管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菲勒蒙不得不承认,老管家的脸平时就因为皱纹太多而显得有些怪异,所以不管他做什么表情,看起来都像是在扭曲着脸,这让菲勒蒙很难读懂他的情绪。 因此,菲勒蒙在描述老管家情绪的时候,大多是根据自己的想象和猜测。 但这一次,菲勒蒙可以确定,老管家是在皱眉,而且是非常严肃的那种。 “他是老爷的父亲,弗兰克伯爵。” 虽然老管家说话的语气依然恭敬,但菲勒蒙听得出来,他是在咬牙切齿。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菲勒蒙对此表示理解。 因为他曾经听亚瑟说过,老弗兰克伯爵是如何虐待他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眼熟。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年轻。” 菲勒蒙急忙转移话题,继续观察着照片。 “老爷说你一定认识他们。” “这怎么可能。”菲勒蒙断然否定道。 “我认识的最长寿的人是菲尔·埃塞克斯伯爵,而他也因为年老体衰,在去年去世了。照片上这些人,怎么看都比菲尔伯爵年轻得多。” 照片上最年轻的弗兰克伯爵,也比菲勒蒙认识的那些社会名流要年轻得多。他们应该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古人。 “除了弗兰克伯爵之外,另外两人分别在1871年和1873年去世。” “我就知道。” 1871年的时候,菲勒蒙还在文法学校读书。出身没落贵族家庭的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社会名流。 就在菲勒蒙信心满满地否定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快。 “我认识他们。” “是的。” “不,这不可能。我又不是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怎么可能认识他们?” 菲勒蒙的话不无道理。 现在这个年代,人们可以通过报纸了解名人的长相,但在20世纪初,照相技术才刚刚起步,普通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名人的照片。虽然画像可以流传下来,但普通人也无从得知画像上的人是谁。 “老爷说过,你认识他们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你是生活在20世纪的英国人。” 菲勒蒙仔细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 “你是说,只要生活在英国,就一定会在哪里见过他们的照片,因为他们都是名人?” 这太不可思议了。虽然老弗兰克伯爵喜欢与社会名流交往,但菲勒蒙从未听说过他会定期与这些人聚会。 秘密结社,这个词刚一出现在菲勒蒙的脑海中,另一个词也随之浮现。 弗兰克学会。 “那第二个原因呢?” “我不知道。” 菲勒蒙忍不住看向老管家。虽然老管家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爷真的这么说过,他说自己也不知道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我会转告他的。真是个糟糕的玩笑,我完全猜不透他的用意。” 菲勒蒙再次看向照片,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曾经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感觉,比如,当他知道自己在海军遇到的那个人是罗伯特·斯科特时,心中涌现出的那种莫名的喜悦。 如果他的双腿还能动,现在肯定已经兴奋地跳起来了。 “没错,我当然认识他们!” 虽然照片上的人生活在照相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但他们都是名垂青史的伟人,菲勒蒙迟早会知道他们的长相。 “利文斯通博士、查尔斯·巴贝奇、铁路大王乔治·赫德森!” 看到这三位伟人齐聚一堂的照片,菲勒蒙心中充满了震撼。 官方资料中从未记载过这三位伟人之间有任何交集,但他们却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老弗兰克伯爵秘密聚会的成员。利文斯通和巴贝奇与弗兰克家族的关系,菲勒蒙略知一二,但乔治·赫德森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弗兰克伯爵虽然性格古怪,深居简出,但他并非与世隔绝。他与三位名人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老管家语气平淡地说道。 “伯爵与他们分享了自己秘密计划和对世界真相的了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弗兰克学会的前身。这个组织的活动极其隐秘,就连老爷也是在不久前才发现它的存在。至于他们的目的、成就,以及留下了哪些文献资料,我们一概不知,只有这两张照片可以证明他们的存在。” 说完,老管家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把铁钥匙,递给菲勒蒙。 钥匙上刻着“1”的罗马数字。 “这是弗兰克伯爵在英格兰银行开设的保险库钥匙。老爷亲自拜访了当年负责管理保险库的退休银行职员,得知伯爵在1869年又额外制作了三把钥匙,可以打开同一个保险库。为了区分这些钥匙,伯爵在每把钥匙上都刻上了罗马数字编号。这把1号钥匙,是在整理老爷遗物时发现的。” 老管家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他不想加入自己的猜测,又或许是英国人特有的表达方式,故意把话说得云里雾里。 “老爷将这四位可以打开家族保险库的人,以及他们参与的秘密聚会,称为……” 菲勒蒙接过老管家手中的钥匙。 “弗兰克旧部。” 钥匙到了菲勒蒙的手中,但他却对这一切毫无头绪。 第100章 白日梦(一) 他们离开了书房。 菲勒蒙的外表看起来和进去之前没什么两样,但如果有人用钢锯切开他的头骨,观察他脑髓上方漂浮的灰质,就会发现那密密麻麻的神经之间,正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处,每时每刻都在传递着剧烈的电信号,如同火星般跳跃闪烁;被加热的脑髓,像滚烫的油脂般沸腾翻滚。 弗兰克旧部。 听到这个词后,菲勒蒙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和亚瑟原本希望通过弗兰克学会,窥探到世界的另一面。然而,随着线索越来越多,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以为的深渊,不过是井底之蛙眼中的小小洞穴。 无数黑色的巨人,早已跨越了他们的领域,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酝酿着各自的阴谋。皇家学会、老法院大学、黄色外墙公司……菲勒蒙甚至无法想象,这些组织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侧的口袋。 那把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里面,轻若无物,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菲勒蒙不认为这把钥匙能够扭转乾坤,但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到了。” 老管家的声音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 他们走进客厅,玛丽和孩子们正在里面等着他们。 如果此时此刻,有哪位艺术家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他一定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主义画家。因为客厅里的景象,实在是太过超现实了。 玛丽依然是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她坐在原地,面朝着墙壁,听到开门声后,缓缓转过头,仿佛午夜梦魇中走出的幽魂。 而孩子们则蜷缩在一起在宽敞的客厅角落,一个个愁眉苦脸,仿佛承受了世间所有的苦难。这样的场景在伦敦并不罕见,但问题是,孩子们和玛丽共处一室,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如果菲勒蒙只是一个局外人,他现在肯定已经文思泉涌,写出一篇精彩绝伦的恐怖小说了。 可惜的是,他知道玛丽和孩子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玛丽之所以面壁思过,大概是因为孩子们害怕她,所以她才故意躲起来,不想吓到他们。虽然菲勒蒙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但还是对玛丽的体贴感到一丝欣慰。 玛丽就像一幅被油画颜料覆盖的水彩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透着一股怪异和不协调。 玛丽看到菲勒蒙后,立刻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老爷,我觉得这样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 玛丽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我也没办法,在我找到住的地方之前,只能先委屈你们了。这段时间里,这里是最安全的。” 听到菲勒蒙的回答后,玛丽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她虽然行动自如,但表情却始终保持着僵硬,这让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像是在表演默剧或者木偶戏。 “而且,我觉得他做饭应该很难吃。”菲勒蒙指着老管家说道。 “你说得没错。”玛丽点头附和道。 “所以,你留下来照顾孩子们吧,至少让他们吃点像样的东西。” 玛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我让你保管的东西呢?” 玛丽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拿起菲勒蒙的包,递给了他。菲勒蒙接过包,转头看向老管家。 “铁锹和修枝剪在哪儿?” “在花园的仓库里。” “能帮我一下吗?你也知道,我的腿不适合干体力活。”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老管家爽快地答应了,转身朝门外走去。菲勒蒙刚想跟上去,突然听到玛丽的声音。 “您是要去挖坟墓吗?” 玛丽真是心思敏锐。菲勒蒙点了点头。 “没错。”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过问您的私事,但这里毕竟是您朋友的庄园……” “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以亚瑟那古怪的癖好,说不定他巴不得在自己的花园里多几座坟墓呢。” “那我做什么?” 菲勒蒙沉吟片刻。 “除了留在这里,你还能做什么?” “您明知道我想说什么,为什么还要问我?”玛丽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待会儿再叫你。” 玛丽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 他们在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结束了工作。 “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辛苦你了。” 老管家把铁锹插入在地上。 他们的旁边,是一座新堆起的土堆,没有墓碑,只有一堆潮湿的泥土,仿佛隔开了生与死的冥河。 “他是谁?” “一位绅士,一位比我更加优秀的绅士。” 老管家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能装进高尔夫球袋里,看来他生前一定很矮小吧。” 菲勒蒙参加过很多次葬礼,在伦敦,除了殡仪员和神父之外,恐怕没有人比他参加的葬礼更多了。 然而,他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葬礼。 简陋的坟墓,很快就会被荆棘覆盖,再也无人问津。他们甚至没有棺材,只能将尸体装在高尔夫球袋里,草草埋葬。 伦敦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仿佛对这场死亡漠不关心。 “把孩子们和玛丽叫过来吧,我们该举行葬礼了。” 老管家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走到菲勒蒙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还有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像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 “我知道您因为某些原因,对他的死感到自责。但与其如此,不如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别胡说八道了。”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覆水难收,你这是在问我,能不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死亡,就是如此不可逆转。” “您真是虚伪,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老管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我真没想到,您居然会说出这种蠢话。破碎的陶器可以修复,断裂的丝线可以缝合,只要有弗兰肯斯坦博士在,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菲勒蒙怒视着老管家。 “亚瑟在玛丽复活后,就一直主张将她杀死,因为他认为玛丽会危害人类。而您现在却要违背亚瑟的意愿,再次打破禁忌吗?” 老管家眼神闪烁,不敢与菲勒蒙对视。 “老爷他继承了父亲的血统,而我,则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血统。或许,这就是我的夙愿吧。” 菲勒蒙没有追问老管家的夙愿是什么,但他对老管家的警告感到十分不快。 “我和亚瑟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的。” “请您记住这一点。” …… 老管家将庄园里的所有人,都叫到了花园里。菲勒蒙翻开圣经,主持了一场简短的葬礼。没有神父,也没有殡仪员,一切都只能由他来完成。 短短十几分钟后,葬礼结束了。 现场依然没有人哭泣。 …… 一个星期过去了。 伦敦大火已经熄灭,亚瑟也已经下葬,但有一样东西,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菲勒蒙引以为傲的老法院大学。 据说,火灾发生后,老法院大学的学生们自发组织起来,日夜守护着学校,滴水不漏的防御,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老法院大学依山而建,封闭式的建筑结构,如同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无论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还是疯狂的暴徒,甚至是军队,都无法轻易进入校园。因此,老法院大学奇迹般地躲过了这场浩劫,毫发无损。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损失。学校里用来饲养家禽的小型养鸡场,在大火中被彻底烧毁了,这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除了十几只莱杭鸡被烧死,导致学生宿舍的菜单上少了鸡蛋之外,并没有造成其他损失。 所以说,老法院大学毫发无损,一点也不夸张。 菲勒蒙不知道,这些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学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严密的防御体系的。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收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在失去了住所和仆人之后,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冬季学期结束后,老法院大学迎来了新的学期,校园里比以往更加热闹。菲勒蒙从未想过,自己会用“热闹”这个词来形容老法院大学,但事实的确如此! 从家乡返回的学生们,挤满了狭小的校园,为这座阴森的中世纪石造建筑,增添了一丝生气。冬天里枯萎的草坪,也重新焕发了生机,为校园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学生们对知识的渴望,一如既往地强烈,但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这种渴望也变得可爱起来。在满目疮痍的伦敦城中,老法院大学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花园,显得格外美丽。 …… 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 菲勒蒙依然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以前,他很少来这里,但现在,他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作为代理校长,菲勒蒙迎来了上任以来最忙碌的一个学期。他要审阅教授们提交的课程内容,处理学生们提出的各种建议,还要为重建被烧毁的养鸡场而烦恼。 因此,他对伦敦大火、弗兰克旧部等超自然事件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 他甚至没有时间再去拜访威尔逊。 就这样,菲勒蒙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校长办公室里,埋头苦干。 ……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向房间的另一头。校长办公室的门是厚重的木门,敲门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在长长的房间里回荡。菲勒蒙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自从卡拉斯教授遇害后,校园里的六慧之钟就全部停止了,所以怀表成了必备物品。 下午五点。 这怎么可能?菲勒蒙又确认了一遍,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短短一会儿工夫,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小时?菲勒蒙感到一阵困惑,他把怀表塞进口袋。 我到底有多专注,才会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就在菲勒蒙自怨自艾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 第101章 白日梦(二)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和刚才完全不同,无论是节奏还是力度,都截然不同。 菲勒蒙皱起眉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 他是今年的插班生。 菲勒蒙找不到任何拒绝他入学的理由。他支付得起学费和住宿费,而且他的推荐人还是老法院大学的毕业生,这简直是无可挑剔。 但他的履历,却让菲勒蒙感到一丝不安。他是一个富有的孤儿,据说从与他关系疏远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变卖了所有家产,在春季学期申请了老法院大学的插班生。更让菲勒蒙感到奇怪的是,他之前一直住在牛津附近的利明顿。 或许是因为他特殊的背景,菲勒蒙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 “进来。” 房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菲勒蒙看到他的穿着后,顿时愣住了。 年轻人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双排扣长礼服,里面是一件印着花纹的白色衬衣。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无可厚非,但他下半身却穿着一条过时的灯笼裤,长度几乎和他的长筒靴齐平。 考虑到这里是伦敦,而不是美国南部,他的穿着打扮,未免也太过怪异了。菲勒蒙发誓,自己从未在伦敦街头见过如此打扮的人。 他一只手拄着一根短手杖,另一只手则按着礼帽,恭敬地站在菲勒蒙面前。 “请坐。”菲勒蒙简短地说道。 年轻人大步走到菲勒蒙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 “只有名字吗?” “我父亲去世了,我正在给自己取一个新姓氏,但还没有找到满意的。” 菲勒蒙从未想过,有人会在被问到名字的时候,给出如此有创意的答案。他预感到,和这个年轻人打交道,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吧,爱德华。你的推荐信上说,你可以去牛津或者剑桥读书,为什么要来伦敦?”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后,爱德华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菲勒蒙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长相了。爱德华留着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深邃迷人,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能够将所有的光线都吸进去。 菲勒蒙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爱德华的长相。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中性”。 虽然爱德华的短发让他看起来像个男人,但如果他留长头发,菲勒蒙也不会感到意外。而且,他的长相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英俊。 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脸庞如同天使般纯洁无暇;而当他皱眉的时候,他的眼神却又像恶魔般阴冷可怕。 他的皮肤,时而像婴儿般光滑细腻,时而又像老人般布满皱纹,仿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所以,菲勒蒙只能用“难以形容”来概括爱德华的长相。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爱德华谨慎地开口说道。 “如果我的人生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我肯定会去牛津大学读书。我的家族在牛津很有声望,我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大学里也会有人照顾我,我的生活会一帆风顺,根本不需要变卖所有家产,千里迢迢地跑到伦敦来。” 他伸出左手,用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食指。 “这就是惯性,它赋予命运以力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不喜欢一帆风顺的生活,所以才来伦敦?” “不是这样的。”爱德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 “自由,就是不受任何束缚。我的命运,不应该被惯性所左右,它应该完全由我自己来掌控,不掺杂任何杂质。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想和我讨论哲学,我劝你还是省省吧。”菲勒蒙打断了爱德华的话。 他看着爱德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对哲学一窍不通。” 虽然菲勒蒙是在开玩笑,但爱德华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这让菲勒蒙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爱德华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就像菲勒蒙公寓楼下花坛里的篱笆一样,僵硬而怪异。 更奇怪的是,爱德华的笑容,在他恢复正常表情后,依然残留在他的脸上,久久不散。 “我通过面试了吗?” “在你开口说话之前,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但您最终还是会录取我的。” 菲勒蒙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没错。” “我就知道。”爱德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傲慢。 他站起身,向菲勒蒙伸出手。 “如果您不和我握手,那我的逻辑就不成立了。” “你确定这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菲勒蒙最终还是握住了爱德华的手。 他们的手上下摇晃着,菲勒蒙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困在了水里,动弹不得。 “请您签字吧。” 爱德华拿起钢笔,在入学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菲勒蒙拿起申请书,正准备在旁边签上校长的名字。 “您在等什么?” 菲勒蒙抬起头,发现爱德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戴上了礼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菲勒蒙。 “您不是要签字吗?” “没错,我这就签。” 菲勒蒙的手,仿佛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爱德华走到他面前,用一种摄人心魄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如果一个囚犯,忘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并且再次回到了犯罪现场,您觉得,他还会犯罪吗?” “不会。”菲勒蒙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爱德华没有追问原因,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仿佛对菲勒蒙的回答并不满意。 “您已经回答过我的问题了。” 说完,他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菲勒蒙被他的声音惊醒,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这个学期,根本就没有插班生。 …… 我是在做梦? 菲勒蒙突然想起了之前做的那个梦,他所感受到的违和感,其实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您终于意识到了吗?” …… 菲勒蒙被刺眼的阳光照醒。 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听到蝉鸣声。对了,现在是三月,蝉要到夏天才会出现。而且,现在的天气还很冷,根本不像春天。 时间刚过中午,太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中。菲勒蒙转头看向窗外,一个男人正趴在窗台上,上半身探进房间里,朝他伸出手。 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学生,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他趴在窗台上,姿势十分怪异,菲勒蒙从未见过有人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菲勒蒙抬起头,看到地面正快速向他靠近。 他在睡梦中坠楼了。 第102章 所以我必须死 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菲勒蒙依然待在校长办公室里。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的手臂上多了一个夹板。圣亨利八世学院虽然没有医学院,但急救用品却十分齐全。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爱丽丝站在菲勒蒙身边,小声说道,“还是说,您希望自己受点伤?” “如果你只会说这种蠢话,那就闭嘴吧。”菲勒蒙嫌弃地推开爱丽丝。 正如爱丽丝所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受了点轻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事实上,菲勒蒙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如此敏捷的动作。他在半空中惊醒后,立刻伸出手,抓住了一根灌木枝,牺牲了一条手臂,才安全落地。 “可是,您为什么要跳楼呢?您是想自杀吗?” “没错,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菲勒蒙和爱丽丝同时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被他们的目光吓了一跳,慌忙解释道: “我亲眼看到您跳下去的!” “我从窗户掉下去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年轻人紧张地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必须解释一下。” “那就好好解释清楚。”菲勒蒙语气严厉地说道,“否则,我就通知你的父母。” 年轻人被菲勒蒙的眼神吓坏了,连忙说道:“我叫h.m.戴维,四年级学生。” “等等。”菲勒蒙打断了戴维的话,一脸狐疑地看着他,“h代表什么?” “是我的名字,不过这不重要……” “很重要,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菲勒蒙冷冷地看着戴维,同时向爱丽丝使了个眼色。爱丽丝心领神会,悄悄地走到门口,挡住了戴维的去路。 在菲勒蒙的威逼利诱下,戴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我叫霍雷肖,霍雷肖!这下您满意了吧?” “霍雷肖……” “霍雷肖,拯救英国的英雄,有什么问题吗?”爱丽丝在一旁帮腔道。 菲勒蒙和爱丽丝的反应截然相反,菲勒蒙一脸嫌弃,而爱丽丝则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 “怎么了?”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太搞笑了。”爱丽丝强忍着笑意说道。 “这是个好名字。”菲勒蒙坚持自己的观点。 戴维听到菲勒蒙的话后,激动地跳了起来,爱丽丝则被他夸张的反应逗乐了。 “天哪,谁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霍雷肖?还不如叫拿破仑呢!难道他们就不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吗?” 戴维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菲勒蒙仿佛看到了他从小到大,因为名字而遭受的各种嘲笑和白眼。 “我为我的失言道歉,霍雷肖。” “请不要叫我霍雷肖!” 爱丽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看到戴维幽怨的眼神后,又赶紧捂住嘴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吧,戴维,说说你看到的情况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校长办公室?” “我并没有在校长办公室里……” “别撒谎,我掉下去的时候,你明明就趴在窗台上。” 菲勒蒙步步紧逼,戴维却依然不肯开口。菲勒蒙再次向爱丽丝使了个眼色,爱丽丝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紧张,她轻盈地走到门口,挡住了戴维的去路。 “我说的是真的!我一直在校长办公室外面!” 戴维看到爱丽丝后,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而爱丽丝似乎很喜欢逗弄他,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既然你在外面,那你怎么知道我掉下去了?” “我……我……我其实一直在偷看里面。” “偷看?为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总之,我看到您从窗户跳下去后,就立刻跑进来,想抓住您……” 戴维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知道了。” 答案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爱丽丝放弃了阻拦戴维,走到菲勒蒙身边,小声说道: “圣亨利八世学院里有很多秘密社团,您知道吗?” “你也知道,那些社团一般不会让教授加入。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早就猜到了。我大学的时候,也加入过一个秘密社团。” 每个大学生,都或多或少地加入过一些秘密社团。而那些更加活跃、更加激进的学生,则会加入“白帽”之类的军团。 菲勒蒙也不例外。他曾经加入过一个叫做“老鼠隔膜研究会”的幼稚社团,那是亚瑟·弗兰克创立的。他们会使用秘密的暗号,在砖墙上刻下神秘的符号,还会参加庄严的仪式,宣誓效忠社团。 菲勒蒙相信,如果当初没有人把那份印有他手印的社团成员名单烧掉,现在肯定还保存在剑桥大学的地下室里。 “所以呢?” “其中有一个社团,专门负责监视您。”爱丽丝凑到菲勒蒙耳边,低声说道,“我敢肯定。” “监视我?” “我几乎发誓。” 菲勒蒙眨了眨眼睛。 “什么?” “我几乎发誓,意思是,我非常确定,但我没有任何证据。” “为什么要发明这种毫无意义的词语?” “这很有用啊。” 就在菲勒蒙和爱丽丝闲聊的时候,戴维试图转移话题,继续解释道: “我看到您掉下去后,就立刻跑下来,想送您去医院,但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所以我……” “谢谢你关心我,但我只有一个问题。” “您说。” “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不趁机逃跑呢?” 戴维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说道:“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从楼上掉下来,太惊讶了,所以没想那么多。” “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适合加入秘密社团。” “你怎么知道!”戴维惊呼道。 爱丽丝也被戴维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她不安地眨着眼睛。 如果戴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间谍,菲勒蒙或许会怀疑,他是在故意泄露假情报,试图迷惑自己。但菲勒蒙看得出来,戴维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根本没有撒谎的技巧。而且,哪个间谍会在被人怀疑的时候,担心自己的父母被牵连? “你加入的秘密社团,为什么要监视我?” 戴维沉默不语。菲勒蒙等了一会儿,再次问道: “你们是想杀了我吗?所以才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推下楼?” “不,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我们是在保护您!我们担心您会被人袭击,所以才派人监视您!”菲勒蒙的诱导奏效了,戴维一股脑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看起来很委屈,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你们是为了保护我,才跟踪我的?” “是……是的……准确地说,是为了防止校园里发生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会被人袭击?” 戴维再次犹豫起来。 “既然你已经说到了这里,那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当然,这只是菲勒蒙的一厢情愿,戴维完全没有必要听他的。 但涉世未深的戴维,被菲勒蒙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知道的一切。 “我不知道,都是会长安排的。” “会长?你们的首领叫会长吗?” 戴维打了个嗝。 “没关系,继续说。” “我们三叶草十字会,是为了调查老法院大学发生的各种超自然事件,保护学校的安全而成立的。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会长他真的很厉害。他早就预料到,您会被人袭击。” “他?” “他比我小很多,今年才十九岁。” 看来,这个社团的等级制度并不森严。如果是一个正规的组织,绝对不会让戴维这样不成熟的人,负责外勤工作。他们的行动方式和组织结构,都像是一个学生社团,和他们掌握的情报,完全不成正比。 “监视您,是我的任务。”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你似乎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戴维听到菲勒蒙的话后,有些沮丧,但他并没有反驳。 “您说得对,我经常听到别人这么说。但我被安排到这里,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您知道吗,您的身边总是会发生各种奇怪的事情?在三叶草十字会里,没有人比我更擅长破解这些谜题。而且,我知道,您的一举一动,都和这些谜题有关。”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戴维的意思。 他感觉自己就像伦敦城里那些超自然现象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注意到爱丽丝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是你吧。” “我也很委屈啊。”爱丽丝突然为自己辩解道。 “我给您出的题目,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然后就被人解开了。我之所以知道有人在跟踪您,就是因为这件事。” “什么?那些谜题,都是你出的?”戴维惊讶地站了起来。 爱丽丝躲到菲勒蒙身后,一言不发。 “你把事情搞复杂了。这么说来,我的梦游症,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戴维点了点头。 “而且,你也是在听到我跳楼的消息后,才赶过来的,这说明你也与此事无关。” 爱丽丝不满地嘟着嘴,菲勒蒙认为这是默认了。 “等等,难道说,我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梦游时跳下楼的?” “弗兰克伯爵之前不是说过吗?” “亚瑟?这和亚瑟有什么关系?”菲勒蒙疑惑地看向爱丽丝。 “他说,您想自杀。” “什么?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菲勒蒙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丝不安。 难道我真的想自杀吗?甚至不惜在睡梦中跳楼? 菲勒蒙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些他绝对不应该忘记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就像仲夏夜之梦一样,虚无缥缈。 “不可能,我没有理由自杀。” “可是,梦境是潜意识的反映,它会将你内心深处的想法,以梦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果你在梦里想自杀,那就说明,你在现实中,也有自杀的倾向。所以我每次做梦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绝对不会让自己从高处坠落。因为我担心,如果我在梦里掉下悬崖,那我在现实中,也会有跳崖的冲动。” “你想太多了。” “我也觉得是,但弗洛伊德博士比我聪明,所以在他出现之前,我都会相信他的理论。” 菲勒蒙揉了揉太阳穴。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并没有自杀的倾向。我的身心都很健康。” “您没有腿啊。”爱丽丝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 “身体上的残疾,并不是放弃生命的理由。贝多芬在失聪后,也没有自杀。还有霍雷肖……” “请不要叫我霍雷肖!” “我不是在说你!我说的是真正的霍雷肖!” “哦。” “他虽然双目失明,但依然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只是失去了一条腿,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残疾。而且,我还装了义肢,比他们两个的处境都要好。” 戴维和爱丽丝缓缓点了点头。爱丽丝突然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好吧,就算您没有因为腿部残疾,或者眉毛不对称,或者身高比您那位好朋友弗兰克伯爵矮一点,而感到自卑,从而产生轻生的念头……” “什么?我的眉毛不对称?” “您不知道吗?看来这真的不是您自杀的原因。” “而且,我本来就比亚瑟高,只是因为腿受伤了,所以才看起来矮一点。” “既然您是这么想的,那这也不是您自杀的原因。”爱丽丝开心地拍着手。 “但是,我不能认同您精神健康的说法。” 戴维赞同地点了点头,但爱丽丝却假装没看见。菲勒蒙突然意识到,戴维和爱丽丝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话。 “首先,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脱光衣服,在伦敦街头裸奔的。”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很有名,非常有名……”戴维小声说道。 “怎么样,您现在有自杀的冲动了吗?” “有一点。” “啊哈!我找到原因了!” 第103章 黑夜(一) 看到爱丽丝兴奋的样子,菲勒蒙突然怀疑,她是不是想杀了自己。 “其次,您杀过人。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这倒是事实。但别忘了,我曾经是一名军人。我杀人的时候,精神状态很正常。” “或许,您从那个时候开始,精神就不正常了呢?” 菲勒蒙无言以对。 “我想说的是,您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您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开始讨厌你了。” 菲勒蒙狠狠地瞪了爱丽丝一眼,她居然还好意思教训自己。 “但是……不对。”菲勒蒙突然说道。 “什么不对?” “时间不对。” “自杀还要挑时间吗?”爱丽丝不解地问道。 菲勒蒙点了点头。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没错,我一定要在夏天自杀。” 菲勒蒙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通,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我说了些丢脸的话。” “这么说来,您跳楼,并不是因为想自杀。可是,您为什么会掉下去呢?总不可能是有人推您吧。”爱丽丝疑惑地问道。 戴维突然站起身,说道:“我去问问会长,如果现在的情况,就是他预想的最糟糕的情况,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大步走到门口,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菲勒蒙和爱丽丝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我该怎么出去?” “打开门走出去就行了。” “可是,没有门啊。” 戴维转过身,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校长办公室的门,那扇大门,不见了。没有门,我怎么出去?” 菲勒蒙顺着戴维的目光看去,他的对面,只有一堵雪白的墙壁,原本应该在那里的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门……没有门,我怎么出去?”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户。 …… “知了……知了……” 远处,传来阵阵蝉鸣声。 房间的形状扭曲变形了。 和菲勒蒙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房间变得更加狭长,从他对面的墙壁到书桌,距离似乎变得无比遥远。这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错觉,就连戴维的身影,也变得矮小了许多。 “我们得离开这里!” 戴维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朝窗户跑去。爱丽丝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从菲勒蒙的角度来看,这一幕十分诡异,因为爱丽丝看起来比戴维还要高大。 “吓死我了……” 爱丽丝气喘吁吁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可是,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您也开始说胡话了吗?您刚才就是因为这样,才跳楼的吧?” “不,我……” 菲勒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咦,您的手臂……” “我的手臂怎么了?” 菲勒蒙低头一看,这才想起自己的手臂脱臼了。 “对了,我的手臂脱臼了。” “大家都怪怪的。” 爱丽丝从戴维身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外面怎么天黑了?刚才明明还是下午一点,而且,为什么会有蝉鸣声?这么冷的天,蝉怎么会出来?” 菲勒蒙赞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很奇怪。” “快看天空!” 爱丽丝指着天空,大声说道。 黑色的天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对诡异的双星,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地面在黑暗中起伏不定,就像菲勒蒙在船上看到的夜海。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乌云密布,大海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吞噬着一切生命。 在这样的夜晚,如果有人落水,就再也找不到了。他们会像被另一个世界吸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当遇到这样的夜晚,菲勒蒙都会紧紧抓住桅杆,祈祷自己不要被卷入深渊。 ……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虽然记不太清了……但我好像来过这里。” “我也是,我感觉很舒服,就像回到了家乡一样。” 爱丽丝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有这股味道……” “呃……” 戴维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才被爱丽丝扑倒的时候,头撞到了地板上。 “我的头……好痛。” “你没事吧?冷静下来了吗?” “没事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窗。” 他站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等等,我有一张纸条,是会长给我的,他说如果遇到奇怪的事情,就打开看看。现在的情况,应该就是他说的那种情况吧?” 戴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向菲勒蒙和爱丽丝寻求认同。但他们都不认识戴维口中的会长,所以没有人回答他。 戴维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纸条皱巴巴的,看起来更像是一团废纸。 他看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 “上面写了什么?” 菲勒蒙等不及了,开口问道。 戴维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道:“这不可能,会长一定是搞错了,这张纸条根本没用。” “我说了,我来判断。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戴维看着菲勒蒙,问道:“您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为代理校长的吗?” “你什么意思?” “您已经是第四任代理校长了。” “该死,别自言自语了,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菲勒蒙一把抢过戴维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 老法院大学正在遭受攻击。过去两年里,代理校长已经换了三任,每次更换,所有相关人员的记忆都会被篡改。虽然我不认为你能做到,但如果你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攻击,那就自杀吧,你已经没有活路了。 以下是可以攻击老法院大学的组织名单(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组织,但如果真的有,那我也死定了): 校长(不要在校园里说出或写下他的名字,尽量不要想起他。) 詹姆斯镇学院 爱尔兰十二使徒学院 皇家学会 皇家地理学会(不知道和上面的皇家学会有没有关系。) 土地测量局 伦敦消防队 刑事调查局 国家安全局 亚瑟·弗兰克伯爵 如果你不小心打开了这张纸条,请立刻向我道歉(我只原谅你一次!) ps. 难道只有我能看到那些脑袋像土豆一样,没有大脑的人吗?我快疯了,难道他们都看不见吗? …… 菲勒蒙放下纸条,说道:“我去年冬天就任代理校长。” “这就是我说的!我加入三叶草十字会已经两年了,我一直都在监视代理校长,他从来没有换过人!” 戴维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爱丽丝。 “等等,我之所以负责跟踪代理校长,是因为他身边总是发生奇怪的事情……” “呃……您知道我今年二年级吗?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去年夏天,就是发生狼人事件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三个人说的话,完全不一样。 而且,他们都和代理校长这个职位有关,按理说,他们的记忆不应该出现如此大的偏差。菲勒蒙和爱丽丝不得不承认,戴维说的是真的。 “我们的记忆被篡改了,居然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我感觉自己在做梦。” 只有戴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焦躁不安地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合伙骗我?这太荒唐了!” “荒唐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相信伦敦的下水道里,住着深海怪物,它们每晚都会 kidnapping 人类小孩吗?” “你在开玩笑吧?” “很遗憾,我没有。”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爱丽丝惊讶地说道。 和戴维不同,爱丽丝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我想说的是……” 菲勒蒙拿起纸条,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张纸条上写的是真的,我们的记忆被篡改了,而且,我们现在正遭受某个组织的攻击。” “我绝对不会自杀!”戴维惊恐地喊道。 “我不会让你去死的,我从来没有让我的士兵去送死。但我们必须弄清楚,我们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 …… 哗啦、哗啦。 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让他们站立不稳。整个世界仿佛向左倾斜了45度,书架上的书本,纷纷掉落在地上。 “是外面!” 戴维指着窗外,大声喊道。 他们看到,汹涌的海浪,已经拍打到窗台下面了。他们就像身处一艘船上,或者说,一座海上灯塔里。 他们抓住身边的东西,努力保持平衡,以免掉下去。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现在,墙壁比地板还要低。 就在他们努力坚持的时候,从窗户上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 ????p ?w” 他们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只有一盏路灯,孤零零地矗立在狭长的礁石上,背后是诡异的双星。路灯的灯光忽明忽暗,吸引了无数水母,但它们似乎并不是为了光线而来。 路灯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只死兔子。 “?no? ??s o? poo? ?no? s??i” 兔子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不像是从正常的声带里发出来的,更像是用电脑软件倒放出来的声音。 “它是在说话吗?还是煤气泄漏的声音?” “我知道了!它是tibbar!”爱丽丝突然举起手,大声说道。 “tibbar?” “把rabbit倒过来,就是tibbar,它是一只倒立的兔子。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菲勒蒙耸了耸肩。 “????? ??s i p?? ??n??n ???? s?oo? ?????? ?h ??? ?o” tibbar又说了一句话。戴维快要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喊道:“它在和我们说话!救命啊!我不想死!” “冷静点,我来和它说话。” 爱丽丝说着,突然靠着墙壁,准备倒立。 “你的裙子!” “这不是裙子,是triks,没关系的。” 爱丽丝说完,就把头抵在地上,翻了个身。菲勒蒙原本担心她的裙子会掉下来,但她的裙子却像她说的那样,稳稳地朝上飘着。 “它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第104章 黑夜(二) “?p?dn?s ?p??? ?no? uo pu??s u???” 爱丽丝从地上爬起来,菲勒蒙问道:“它说什么?” “它让我们倒立。” “??uo ???s?? ?soo?? ?p??? ?no? u?ds ?sn? u?? no? ?o”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也学着爱丽丝的样子,倒立起来。爱丽丝也顺利地完成了动作,只有戴维,直接摔倒在地上。 “???u?? i” “我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菲勒蒙对着戴维大喊,tibbar嘲笑道:“他是不是不会说英语?我让他倒立,他却把头埋在地上!” 现在,菲勒蒙终于能听懂tibbar,或者说,兔子的声音了。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康德的坟墓,我这么称呼它,但你可以给它取任何你喜欢的名字。不过,请尊重它是一座坟墓的事实,因为这里确实有人死过。” 兔子回答了菲勒蒙的问题。 “那你又是谁?” “反过来问你,你又是谁?我不是在问你的名字,不要做这种俗套的事情。我问的是,你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你所感知的一切,都出现了偏差。你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吗?” 菲勒蒙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你……并不存在。” “那你呢?我就在你的意识里,如果我不存在,那你认为的自己,真的存在吗?好吧,你做得很好,你让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那只该死的兔子,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菲勒蒙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而那只兔子,却依然精神抖擞。 它本来就是一只倒立的生物……不,它根本就不是活的。菲勒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你是说,你是一只死而复生的兔子?” “没错,就是这样!你终于开窍了!” 兔子开心地晃动着身体,在菲勒蒙看来,它就像是在欢呼雀跃。 “糟糕,他来了。” “除了失去父亲的drawde,还能有谁!” 兔子说完,绑着它的绳子突然断裂,它掉进了黑色的海里。吞噬了兔子的黑色海水,不断地翻滚着,激起阵阵浪花,那形状,像极了人脸。 菲勒蒙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曾经在梦里见过他。 “drawde!” “或者,叫我爱德华。” 房间开始旋转,天花板变成了地板,地板变成了天花板。菲勒蒙以为自己在倒立,但他却发现,自己正用手抓着天花板。 他张开嘴,想要说:“快跑!” 但从他嘴里发出的,却是六条细长的节肢动物的腿。它们疯狂地抓挠着菲勒蒙的脸,想要从他的嘴里爬出来。 “知了!” 一只蝉从菲勒蒙的嘴里羽化而出。事实上,那是他的声带,所以,他变成了哑巴。 “我能加入老法院大学吗?” 知了……知了……知了…… 无数只蝉,从窗外涌了进来,它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菲勒蒙和戴维的身体,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血液。 “我想起来了。” 一直保持冷静的爱丽丝,突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梦境。既然是梦,那就醒过来吧!” 她兴奋地喊着“尤里卡”。爱德华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看来,她还是消失比较好。” 然后,他们就醒了。 …… 菲勒蒙看着窗外,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变化。 “爱丽丝不见了。” 戴维这才注意到爱丽丝的消失,他慌张地环顾四周。 “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门和女人!都不见了!” 戴维惊恐地喊道。 菲勒蒙对戴维的用词感到很不满,他觉得,戴维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爱丽丝,所以才用了“女人”这个词。菲勒蒙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戴维的慌乱并没有停止,他像发了疯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窗户跑去。 “我们得离开这里!” “等等,停下!” 菲勒蒙用脚踢开桌子,站起身,朝戴维追去。他一把抓住戴维的手臂,将他扑倒在地。 “呃!” 戴维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但他不知道这股不安来自何处。他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影子,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 房间里一片漆黑。 菲勒蒙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八点。 知了……知了……知了……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声,夹杂着温暖的夜风。 “这里不是伦敦。” 菲勒蒙脱口而出。因为在伦敦,很少有夜晚能听到蝉鸣声。他站起身,没有理会躺在地上的戴维,走到窗边。 窗外,只有一片黑暗。 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两颗诡异的双星,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菲勒蒙曾经见过这样的天空。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疾驰的火车,连接着两颗星星的铁轨…… “我来过这里。” 无数怪鸟,像蝙蝠一样,在天空中飞舞,它们扭曲的队形,让人无法判断距离。 而且……他们身处大海之中。 菲勒蒙想起了十五年前,他曾经在海上,看到过这样的夜晚。乌云从地平线上翻滚而来,吞噬了整个世界,月亮和星星,这些古老的天体,都失去了光芒。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颠簸的船上,菲勒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方向的。他依靠的是什么? “呃……救命啊……” 菲勒蒙转过头,看到戴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菲勒蒙拍了拍戴维的肩膀,安慰道。 哗啦、哗啦。 方形的船体,在海浪中剧烈地摇晃着。嘎吱、嘎吱,海水从船体的缝隙中渗进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我有一张纸条。” 戴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纸条?” “是会长给我的,他说如果遇到危险,就打开看看。” “看来,现在就是他说的那种情况了。” 戴维点了点头,他依然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菲勒蒙。那张纸条,看起来更像是一团废纸。 “请您念给我听。” “我?” “我……我不敢看。” 戴维看起来比菲勒蒙记忆中的样子,还要胆小。但菲勒蒙理解他,任何人突然掉进这样的地狱,都会感到恐惧和绝望。而菲勒蒙,早已习惯了地狱般的生活。 他打开纸条,上面写着: ……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立刻自杀吧 …… “啊!” 菲勒蒙吓得把纸条扔了出去。 “上面写了什么?上面写了什么?” “不管写了什么……” 掉在地上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像虫子一样蠕动着。那是一群蚂蚁,它们爬满了整张纸条,然后,纸条上只剩下一个单词。 …… pjempa …… 菲勒蒙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呼……呼……”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 “上面写了什么?到底写了什么?” 戴维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我们上当了,这张纸条已经没用了。我之前打开过一次,被这里的主人发现了。” “被谁发现了?” 菲勒蒙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戴维的问题。被谁发现了?我之前见过这张纸条? 哗啦、哗啦! 黑色的海浪,拍打着船体。海水从窗台上涌进来,淹没了地板。戴维的衣服被海水打湿了,他惊恐地从地上跳起来。 “这不是海水!” 地板上的黑色液体,不像普通的水那样流动,而是迅速地向四周扩散。那是一群蚂蚁,菲勒蒙吓得跳了起来,拼命地踩踏着那些爬到他腿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又一个巨浪袭来。 “抓住东西!” 船体剧烈地摇晃着,他们几乎站立不稳。菲勒蒙抓住桌子,戴维抓住书架,但桌子和书架,却纹丝不动,仿佛固定在地上一样。 “啊!啊!啊!” 书架上的书,纷纷掉落下来,砸在戴维的头上。虽然这一幕看起来很滑稽,但戴维却笑不出来。 “?uo?????? ????p ?w” 那个声音,从窗外传来。 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有一块狭长的礁石,礁石上,矗立着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路灯周围,聚集了无数水母,但它们似乎并不是为了光线而来。 路灯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只死兔子,几十只水母,围着兔子,争抢着什么。那个声音,就是从兔子的嘴里发出来的。 唉。全勤没有了。继续写吧,这个月保证每天都更新。 第105章 黑夜(三) “?no? ??s o? poo? s??i” 菲勒蒙觉得,用“声音”来形容它,都显得有些牵强。因为它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从声带里发出来的,更像是用电脑软件倒放出来的人工合成音。 “怪物!” 戴维惊恐地喊道。 “不,它是tibbar,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在开玩笑吧?” 菲勒蒙没有回答戴维的问题。tibbar所在的路灯,和之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之前那盏路灯,是典型的英式路灯,而现在这盏,更像是21世纪的现代路灯。 “之前?你什么意思?” 菲勒蒙被自己的心声吓了一跳。 “????? ??s i p?? ??n??n ???? s?oo? ?????? ?h ??? ?o” “不管它是tibbar还是什么,它在和我们说话!” “我来和它谈谈。” “怎么谈?它好像不会说英语。” “那就用hsilgne语,很简单,倒立就行了,或者,把你的脑袋倒过来,随便你选。” 戴维还想说什么,但菲勒蒙没有给他机会,他直接倒立起来。世界颠倒过来,菲勒蒙看到,tibbar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兔子。 “现在你能听懂我的话了吧?你成功地颠倒了世界,哥伦布也很擅长颠倒鸡蛋。他其实是我的厨师,我喜欢吃溏心蛋,但他总是把蛋黄煮熟。” 兔子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菲勒蒙用手撑着地面,说道:“这里是康德的坟墓,我之前来过这里。” 兔子似乎很不高兴,它尖声说道:“别再说这种蠢话了,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这些都不重要。不管你是否存在,这里都一直存在,它甚至不需要名字!” “那你又是谁?” “我是贝尼托·墨索里尼。” 菲勒蒙被兔子的回答惊呆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 “哦,看来他还没有出生?我总是搞错时间,所以我的笑话总是不好笑。或许是因为我把时间看反了?人们总是说,历史会重演,但如果历史真的在重演,那就太搞笑了,可惜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幽默。” 兔子晃动着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在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时间是线性的?时间就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它只会向前奔跑,永远不会回头。但事实并非如此,时间是由无数个微小的妖精控制的,它们推动着分子和原子,让世界运转起来。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时间妖精们总是汗流浃背地工作,所以世界才会越来越热。但人们却不知道感恩,他们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时间是自己流逝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我想说的是,时间妖精们非常勤劳,它们从不出错。但妖精的工作,也不可能永远完美,它们偶尔也会犯一些小错误,但这些错误,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你知道的,宇宙很大,如果有一个邪恶的巫师,把我们生活的地球,放进一个鱼缸里,然后欺骗地球上的时间妖精,让它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倒过来做,那会怎么样?所有的分子和原子,都会倒着运动,消失的生命会回来,出生的婴儿会回到母亲的肚子里。这样一来,时间不就倒流了吗?” 菲勒蒙立刻明白了兔子的意思,但他所描述的“时间倒流”,和菲勒蒙所了解的,完全不同。 就在菲勒蒙整理思绪,准备开口的时候,兔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该不会是想说……” “糟糕,你磨蹭太久了,他来了。” “他?是谁?” 吊在路灯上的兔子尸体,突然转过头,它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菲勒蒙顺着兔子的目光看去。 …… pjempa ……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倒立着看世界。 知了、知了、知了。 他看向窗外,原本以为是乌云的东西,其实是无数只巨大的蝉,它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俯视着菲勒蒙和戴维。 菲勒蒙知道它的名字。 “我怎么会忘记?我们正在遭受攻击!” 那团巨大的阴影,朝他们飞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拍打声。菲勒蒙这才看清,那是一群巨大的蝉。倒立的tibbar,已经被蝉群吞噬,消失不见了。 “快跑!” “往哪儿跑!” 戴维哭着喊道。菲勒蒙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岛,他指着小岛,对戴维说道: “你会游泳吗?” “应该……不会。” “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了!” 菲勒蒙跳进海里,无数蚂蚁,从他的衣服和头发里钻出来,啃咬着他的皮肤。他拼命地向前游去。 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道抓痕,鲜血直流。他游到岸边,脱掉衣服,抖落身上的蚂蚁。 他回头一看,看到戴维正在笨拙地朝小岛游来。菲勒蒙再次跳进海里,抓住戴维的手,把他拉上岸。 “我……我讨厌这里……” 戴维哭丧着脸说道。 “你叫霍雷肖,应该很喜欢大海吧?” “那所有叫彼得的人,都是渔夫吗?” 戴维的反驳,让菲勒蒙无言以对。 菲勒蒙环顾四周,努力回忆着这里的地形。他曾经来过这座岛,他记得,这里有一片白色的沙滩。他走在沙滩上,看到一个被蚂蚁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兔子脑袋,被海浪冲上了岸。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知道,这里是谁的坟墓。” 兔子的声音,从蚂蚁堆里传来。 “亚里士多德的坟墓,柏拉图的坟墓,康德的坟墓,不管用哪个名字,都感觉不太合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兔子的脑袋,已经被蚂蚁啃食殆尽,只剩下一个空壳。它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许多,就像蚂蚁爬行的声音。 “这里是你的坟墓,撒丁岛。” 然后就只剩下沉默。 梦境,永无止境。 第106章 烈日灼心 “吱——吱——” 荒凉的树林里回荡着蝉鸣。菲勒蒙和戴维沿着崎岖的小路艰难前行。这座岛屿和记忆中的撒丁岛如此相似,仿佛时间倒流,让他回到了那片焦灼的战场。 “您的穿着……”戴维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勒蒙。 “我的穿着怎么了?” “像极了军人。” 菲勒蒙低头看了看自己。藏蓝色的海军制服外套下是洁白的衬衫和西裤,头上戴着军帽,腰间佩着制式军刀。 “我本来就是军人,军人无论何时都应该身着军装。” “是这样吗?”戴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然。” 两人继续前进。菲勒蒙的皮鞋在登岛前总是擦得锃亮,而现在,上面沾满了泥土,几乎没有干净的时候。他早有耳闻地中海气候的变化无常,却没想到会如此恶劣。 一路上,戴维好几次险些跌倒。他看起来从未接受过这种环境下的训练。菲勒蒙不可能丢下他不管,只好不时在树荫下稍作休息。 尽管如此,菲勒蒙从未感到如此充实。他们身处险境,但四肢健全,身后还有一位值得信赖的同伴,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说起来……”戴维在一片寂静中开口,此时,昏暗的天空中,两颗诡异的“太阳”正炙烤着大地。 “我父母曾经希望我成为一名海军。” “所以你的名字是霍雷肖?”菲勒蒙接口道。 戴维没有反驳,似乎默认了菲勒蒙的说法。 “他们从我出生起就擅自决定了我的人生。我明明很不喜欢,还强烈抗议过……” “怎么抗议的?” “哇哇大哭,又踢又闹,可他们根本不为所动,硬是给我登记了‘霍雷肖’这个名字。” “哇哇大哭着抗议?”菲勒蒙被戴维孩子气的说法逗笑了。他以前只觉得戴维不靠谱,却从未想过,如果不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他或许会喜欢上这个年轻人有趣的灵魂。 “其实,我想成为一名诗人。”戴维语气低沉地说道。 “看得出来,你确实比现在这样更适合吟诗作赋。但是,诗人能当饭吃吗?”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戴维叹了口气,似乎对菲勒蒙的无知感到无奈。菲勒蒙正想问问他还有什么高见,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他猛地将戴维扑倒在地。 “嘘!” 片刻之后,灌木丛中出现了一抹意大利军服的颜色。 紧接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映入眼帘。它身穿人类的军装,手持刺刀,但帽子下却是一对反射着诡异光芒的复眼,一张巨大的嘴巴裂开,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不停地蠕动着。它黑色的皮肤上还长着粗糙的鬃毛,如同野猪一般。 “呕……”戴维忍不住干呕起来。怪物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将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 “该死!” 菲勒蒙咒骂一声,从地上跃起,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寂静的树林中炸响,火光一闪而逝。怪物的胸口爆出一团血雾,染红了周围的绿色植被。它试图反击,但菲勒蒙的动作更快。 他冲入敌阵,用手中的军刀和手枪与怪物们展开殊死搏斗。 “意大利万岁!万岁!万岁!” 怪物们发出的声音如同苍蝇振翅般令人作呕,在菲勒蒙耳边回荡。 “万岁你个头!去死吧!” “啊啊啊……”戴维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菲勒蒙一脚踹开面前的怪物,军刀刺穿了它巨大的复眼。 他抓住另一个怪物的外骨骼,用力一扭,将其肢解。转身又是一枪,将试图偷袭的怪物击毙。 地上躺满了怪物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这片原本翠绿的树林。秋天,似乎提前到来了。 菲勒蒙浑身上下布满了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几乎没有一块肌肉是完好的。戴维不知何时被流弹击中,已经停止了呼吸。 然而,意大利军队依然源源不断地涌来。这时,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走到菲勒蒙面前。他看起来很年轻,比菲勒蒙还要小几岁。 “我可以进入老法院大学了吗?”年轻军官问道。 “你该下地狱。”菲勒蒙吐出一口鲜血,溅在军官锃亮的皮鞋上。 “这样也不行吗?”年轻军官喃喃自语道。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梦境尚未结束” “知了……知了……” 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中,菲勒蒙和戴维躲在树荫下,试图抓住片刻的安宁。 他们被困在这个绿色地狱已经两个月了。这座岛屿和菲勒蒙记忆中的撒丁岛如此相似,炎热、潮湿、危机四伏,仿佛让他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场残酷的战争。 即使是茂密的树林也无法阻挡白昼的酷热。撒丁岛的太阳仿佛要把人烤焦,空气干燥得令人窒息,体力消耗极快。在这里,死于中暑的士兵远比死于枪林弹雨的多。 白天行动也更容易暴露在意大利军队的视线中。为了生存,他们必须昼伏夜出,像野兽一样生活。 菲勒蒙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每次刚要进入梦乡,就会被腿上的蚂蚁咬醒。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 “哈啊!” 原本熟睡的戴维突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菲勒蒙立刻抓起步枪,警惕地坐起身。 “怎么了?!” “哈啊……哈啊……”戴维挣扎着坐起来,冷汗浸透了衣衫。 “我……我做了个噩梦,我死了……” “只是梦而已。”菲勒蒙平静地说道。 比起担心,他更多的是麻木。 每天都有无数士兵被噩梦折磨,而他只能一遍遍地用机械的语言安慰他们,让他们误以为自己还活着。讽刺的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人是鬼。 “我不想死……长官,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回去,成为一名诗人。我不要做一个只会看着青草想起死亡的士兵,我要做一个歌颂生命、赞美露珠的诗人。”戴维语无伦次地说道。 “冷静点,你不会死在这里,我们都不会死在这里。”菲勒蒙撒谎了。 在这个岛上,死亡才是唯一的结局。四千五百名士兵被派往这里,最终只有八十四人活着回到了英国。其余的人,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葬身兽腹,要么死于疾病,要么发了疯,消失在茫茫丛林中。 他们把这里称为“梦想的坟墓”。四千四百一十六个色彩斑斓的梦,被永远地埋葬在这座岛屿上。 “睡不着吗?”菲勒蒙问道。 戴维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虽然现在是白天,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忘掉那些该死的梦魇。” 他们沉默地收拾行囊。疲惫和恐惧像一块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天空中的两颗“太阳”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将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 “太热了,我好像出现幻觉了。这里真的是树林吗?”戴维喃喃自语道。 “我……我也不确定。”菲勒蒙愣了一下,如实回答。 如果不是戴维提醒,他还没有意识到,原本茂密的树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 他们置身于烈日炙烤的荒漠之中,没有一丝遮蔽。水壶里的水早已见底,只剩下几滴浑浊的液体。 “省着点,这点水不够喝,只能用来润润喉咙。”菲勒蒙把水壶递给戴维。 “您呢?” “我没事,你先喝。” 沙漠无边无际,他们走了整整四天。 最先倒下的是戴维。菲勒蒙想扶起他,却无能为力。在这个岛上,他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忍受酷热和泥泞,而是如何接受死亡。 他把戴维轻轻放在地上,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撒了一些沙子。 走吧,不要回头。 “当一个人停止前进,他和尸体还有什么区别……”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还是在模仿别人的高谈阔论?” 耳边突然响起了恶魔的低语。 “审视你的人生,告诉我,你做过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事吗?你努力学习过吗?你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吗?你引以为傲的名校学历,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还是你只是盲目地服从了别人的安排?” 恶魔指向戴维的尸体,语气嘲讽。 “看看这个蠢货,他以为说着‘我想成为诗人’就能成为诗人吗?他真正渴望的是受人尊敬、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不是什么狗屁诗歌。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谈梦想?他才是真正的恶魔,只会破坏别人的成果,为自己谋取私利。” 恶魔继续蛊惑道: “我会派一个牵着骆驼的商人经过这里,他会给你足够的水和食物,让你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放弃吧,你根本不属于这片荒原。” 菲勒蒙无力地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如果那不是海市蜃楼,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那人骑着骆驼,缓缓地向他走来…… 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菲勒蒙的视线,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一抹白色飘动。如果不是海市蜃楼,那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骑着骆驼的人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菲勒蒙面前。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并非菲勒蒙想象中的阿拉伯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就像他在第二个家乡伦敦经常看到的那样。 年轻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看着菲勒蒙,问道: “我可以进入老法院大学了吗?” 菲勒蒙的嘴唇干裂,喉咙仿佛被火烧灼一般,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您真是固执。”年轻人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梦境尚未结束” “吱——吱——” 蝉鸣声声,菲勒蒙带领着队伍在树林中艰难前行。 他们登陆撒丁岛已经两个月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两名士兵的生命,剩下的士兵士气低落,人心惶惶。 “这边走。”菲勒蒙下令道。 没有人回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在山林中行军,开路先锋的任务最为艰巨。他要时刻保持警惕,寻找前进的道路,还要为身后的同伴开辟道路,清理障碍。这不是那些意志消沉的士兵能够胜任的。 菲勒蒙凭着经验和直觉,在茂密的树林中寻找着前进的方向。 无论是人走的路,还是野兽踩出的痕迹,都能在某种程度上指引方向。沿着这些痕迹前进,找到水源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不出所料,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条小溪。溪水从山坡上流淌下来,汇聚成一个小型水潭。菲勒蒙将这个地方牢牢记在心里,这将成为他们重要的补给点。 一个士兵一看到水,就迫不及待地扔下背包,一头扎进了水潭。菲勒蒙没有责怪他,他知道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士兵贪婪地喝了几口水,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呕——!” “怎么了?水不能喝吗?”菲勒蒙问道。 他走到水潭边,看到士兵吐出的水里,一只肥硕的蝌蚪正在挣扎。菲勒蒙弯腰捡起蝌蚪,塞进了嘴里。 “宝贵的蛋白质,不能浪费。” 蝌蚪在他嘴里爆开,鲜美的汁液让他感到一阵满足。他是捕食者,不是猎物,他还活着。 “都警醒点!”菲勒蒙环顾四周,对正在休息的士兵们说道。 “敌人可能就在附近。” “与其被意大利人抓住,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个士兵低声抱怨道。 尽管如此,士兵们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久违的水源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恐惧和疲惫,菲勒蒙也不例外。 所以,当尖叫声响起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菲勒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倒在士兵们中间,她手中的篮子掉落在地,里面装满了各种草药。 菲勒蒙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个女人,一个士兵就走上前,试探地问道: “长官,要不要杀了她?” 菲勒蒙看着女人眼中闪烁的恐惧和绝望,心中五味杂陈。这两个月来,他们接受的训练,就是如何毫不留情地夺走别人的生命。 “不,先不要杀她。” 第107章 梦境尚未结束(一) “如果放了她,她肯定会去通风报信的。杀了她,伪造成野兽袭击的假象,一了百了。”士兵建议道。 菲勒蒙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更多人的性命,牺牲一个女人,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菲勒蒙转头看向队伍中唯一懂意大利语的菲利普,问道: “她在说什么?” “她的口音很重……大概是说,她不会告发我们,求我们放了她之类的。”菲利普翻译道。 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一个人的生死,竟然取决于他的一句话,这让他感到无比荒谬。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扮演上帝,却毫无怜悯之心。 “长官……”士兵催促道。 “把她送回家,这样她就不会告密了。”菲勒蒙不假思索地说道,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菲利普将菲勒蒙的话翻译给女人,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希望,她不断地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在女人的带领下,沿着小溪继续前进,最终来到一个小村庄。 村民们看到这群不速之客,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菲勒蒙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猜到,他们一定把自己当成了野兽。毕竟,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了。 士兵们用枪口逼迫村民回到家中。 “长官,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一晚吧?”平时担任副官的士兵让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让兄弟们好好睡一觉,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你想让我们像强盗一样,抢劫村民吗?”菲勒蒙皱眉道。 “这怎么能算抢劫呢?我们只是借宿一晚,吃点东西而已。再说了,就算是最穷凶极恶的强盗,也没有我们这么落魄吧?我们只是想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吗?”让反驳道。 “可是,意大利军队还在搜捕我们。” “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躲到村民家里来的。就算他们再怎么穷凶极恶,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吧?” 让的话不无道理。 菲勒蒙也知道,借宿一晚,吃一顿饭,对村民们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损失,但对士兵们的士气却有很大的提升。 更何况,他也想休息了。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但是,记住,不许骚扰村民,我们是英国军人,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菲勒蒙最终妥协了。 “是,长官!”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知道菲勒蒙所谓的“军人风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菲勒蒙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不敢再看让的眼睛。 那天晚上,士兵们被安排住在不同的村民家中。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服侍着这群凶悍的士兵,菲勒蒙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秩序,希望士兵们能够克制自己。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也许是廉价的葡萄酒麻痹了士兵的神经,也许是他们内心深处的兽性被唤醒,总之,当菲勒蒙听到女人的哭喊声时,一切都晚了。 他循着声音,来到村庄边缘的一间仓库。月光皎洁,仓库的门虚掩着,菲勒蒙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接下来的事情,他几乎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怒火攻心,抄起一根木棍,发了疯似的殴打那个士兵。他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只听到耳边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士兵痛苦的呻吟声。 直到其他士兵闻讯赶来,将他强行拉开。 “长官!住手!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难道就这样算了?!” “这只是一时冲动,谁都会犯错!”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就能做出这种事?!” “长官,现在士气本来就低落,如果再严惩士兵,恐怕会引起哗变啊!” 菲勒蒙这才冷静下来,他扔掉沾满鲜血的木棍,士兵们也松开了手。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仓库外已经围满了士兵。他们都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觉得我应该放过他?”菲勒蒙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人回答,但他们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菲勒蒙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一切。 然而,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一个他永远也不想回忆的选择。 “别逃避,你已经原谅了他。”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菲勒蒙转过身,看到那个被士兵侵犯的女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没有拍掉身上的稻草,径直走到菲勒蒙面前,仰起头,看着他。 “你扮演了一回上帝,像彼得一样审判罪恶,像耶稣一样宽恕罪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选择,会给多少人带来痛苦?会让多少人走向毁灭?” 女人,或者说,是那个披着女人外衣的“东西”,将一张纸递到菲勒蒙面前。 “懦夫,你根本不配站在舞台中央,你没有挑战神明的勇气,也没有成为英雄的决心。认清现实吧,你只是一个观众。” 那是一份老法院大学的入学推荐信。菲勒蒙面无表情地接过信,将其撕得粉碎。 “我的罪孽,自有上帝审判,你没有资格评判我,爱德华。” 爱德华害羞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发现了?” “你发现了?”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108章 梦境尚未结束(终章) “吱——吱——知了……知了……吱——吱——知了……知了…… 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终于结束了,菲勒蒙发现自己依然身在校长办公室里。 窗外阳光明媚,温暖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驱散了黑暗。爱丽丝和戴维靠墙坐着,睡得很香甜。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个身穿黑色丧服、撑着黑色雨伞的男人站在门口。 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他。 “爱德华。” “要不要出去走走?”爱德华问道。 菲勒蒙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拐杖。在这里,梦境的世界里,他不再受任何束缚。 “我送给您的腿,还合身吗?”爱德华笑着问道。 “太短了,我以前比这高得多。”菲勒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不满地说道。 “我只给了您一条左腿啊。”爱德华故作惊讶地说道。 “也许,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也有些短视呢?”菲勒蒙意味深长地说道。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您是在怀念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吗?”爱德华伸出手,邀请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需要搀扶,但他还是握住了爱德华的手,两人并肩走出了办公室。 眼前出现了一条林间小路,通往未知的远方。 “这里是撒丁岛。”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这片熟悉的景色。 “您一眼就看出来了?”爱德华有些惊讶。 菲勒蒙点了点头。 “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很难想象,就在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人间炼狱。” “这不过是幻境罢了,你的拿手好戏。”菲勒蒙淡淡地说道。 “不,这是真实的。”爱德华说着,打了个响指。 远处,碧蓝的海水拍打着洁白的沙滩,一群孩子在沙滩上嬉戏玩耍。他们发现了菲勒蒙和爱德华,好奇地看了过来。 “没想到您喜欢孩子。”爱德华笑着说道。 “总比某个家伙要强。”菲勒蒙意有所指地说道。 爱德华没有反驳,他继续说道: “准确地说,这是我根据去年的记忆,还原出的撒丁岛。我路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 “阿尔卑斯山……”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我喜欢登山,您知道吗?世界上其实有一座比勃朗峰更高的山峰,只是法国人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菲勒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如果由我主宰世界,我会让勃朗峰成为世界最高峰。”爱德华自信地说道。 “你要把珠穆朗玛峰削平吗?”菲勒蒙调侃道。 “那倒不用,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梦境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可以让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最擅长说服别人的人。” 爱德华顿了顿,接着说道: “当然,除了您。也许是因为您太过聪明,也许是所有魔法师都一样固执。” “这不是在夸我。”菲勒蒙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 “我只是想说,我已经尽力了,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说服您。”爱德华解释道。 “但你似乎并没有放弃。”菲勒蒙敏锐地察觉到,爱德华并没有放弃说服他。 爱德华笑了笑,没有否认。 “爱丽丝,她真是个难缠的姑娘,比您还要难对付。她在梦境方面的天赋太高了,甚至和梦境之地的居民都成了朋友,我根本无法欺骗她。所以我把她赶走了,毕竟,这里是您的梦境世界,我很容易就能做到。”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菲勒蒙淡淡地说道。 “至于尼尔森先生,他倒是容易对付得多。我原本想留着他,也许能成为牵制您的棋子。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崩溃了。我对他不感兴趣,但我对那位议长大人很感兴趣,所以,我打算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你不能动他。”菲勒蒙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 “他也是我的学生。” “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在您还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动他。”爱德华耸了耸肩,语气轻松。 “说得倒轻巧。”菲勒蒙冷哼一声。 “因为这很容易就能做到。”爱德华的回答,让菲勒蒙感到一阵无力。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您笑够了,我可以继续说了吗?”爱德华问道。 “我还向您展示了力量的差距,让您明白,您根本无法战胜我。我还陪您玩了一场无聊的游戏,满足您那可怜的想象力。我甚至试图唤醒您对未来的希望和热情,但您却像个行尸走肉,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最后,我尝试着揭开您过去的伤疤,终于,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杀不死您。”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来到了一片墓地。 “因为,您早在那个夏天就已经死了。您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挣扎罢了。我原本只需要为您准备一口棺材,却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爱德华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打开了其中一口棺材。菲勒蒙看到,棺材里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蛆虫,正贪婪地啃食着一具腐烂的尸体。 爱德华一手撑着伞,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 “好好休息吧。” 菲勒蒙从未如此渴望过死亡。 “???… ???…” “您一定很想念这种声音吧?在伦敦,您可听不到。只有地中海沿岸,尤其是撒丁岛,才生活着这种蝉。”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这种只存在于地中海的蝉鸣,成了菲勒蒙的催命符。 蝉,是不死的象征。 古希腊人认为,蝉是轮回的象征。就像基督教相信灵魂不灭一样,他们相信,蝉的生命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它们会化作泥土,在漫长的等待后,再次破土而出,获得新生。 那个夏天,无数年轻的生命陨落在异国他乡,伦敦的大街小巷里,却罕见地出现了大量的蝉鸣。菲勒蒙想知道,它们之中,是否有一只是他认识的? “您无法释怀的那个夏天,那些逝去的梦想,都化作了这座坟墓。” 夏天结束后,随处可见死去的蝉,它们的尸体被蚂蚁啃食殆尽,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古人梦想中的“永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人类,终究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和尘埃没有任何区别。 “安眠曲,或者,葬礼进行曲,您想要哪一种?” “???… ???…” 菲勒蒙厌倦了在骸骨堆积的沙滩上游荡,他漫长的自杀之旅,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永别了。” 他躺进棺材,任由蛆虫吞噬他的血肉,腐蚀他的灵魂。他抬头望着棺材板,仿佛看到了浩瀚的宇宙,看到了无尽的黑暗。 即使最后一颗星辰熄灭,宇宙陷入永恒的冰冷和黑暗,即使所有的希望都破灭,地球上的生命全部消亡,他也不会再醒来了。 第109章 仲夏夜之梦(一) 第一幕 场景:西西里岛,夜幕低垂。 人物:菲勒蒙躺在舞台中央的棺材里,爱德华撑着伞站在一旁。 菲勒蒙:(独白)我躺在我的棺材里,这里没有传奇,没有荒谬,只有我自愿的死亡。 我以生者的身份,扮演着死者的角色, 我究竟是生,还是死? 啊!回首往事,我度过了多么漫长的一生。 我学识渊博,毕业于英国最顶尖的学府; 我英勇善战,获得了女王亲自颁发的勋章; 我探索未知,在探险领域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 大学里挤满了渴望聆听我教诲的学生, 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写过多少本畅销书。 然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拥有了生者所能拥有的一切, 却唯独没有找到通往死亡的钥匙。 我的人生,不过是一份华丽的简历,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 星星出来了,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我的人生毫无成就,我将在此, 死去,死去,死去了…… (菲勒蒙闭上眼睛) 爱德华:(合上棺材盖)他死了吗?真的死了吗? 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的宿敌,就这样轻易地逝去了, 啊!时间!你真是可怕!但现在,你站在我这边…… 好了,是时候了! 天使们,歌唱吧!为我的胜利欢呼吧! (一群小天使站在舞台角落,嬉笑着,无视爱德华) 爱德华:(气急败坏)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开始! 我赢了!我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一轮红日从舞台后方缓缓升起,染红了半边天空) 爱德华:(惊恐万分)这不可能! 这里是梦境世界, 太阳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啊,我明白了,又是你搞的鬼! 只有神才能掌控太阳, 你不过是在模仿神的凡人,就像法厄同一样自不量力! 竟敢在我的梦境里撒野, 你还不快快跪下,杰拉德的儿子! (雷声滚滚) 太阳:(威严的声音)是谁在命令我? 这里是我的庭院,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爱德华:(语无伦次)他以为梦境是他的领地吗? 这位先生,让我来教你一个道理。 梦境世界,是虚无与现实、精神与物质、向量与空间的交汇之处, 是伟大的双子星所统治的领域。 你就算修炼再高的神力, 也无法在这里称王称霸。 我劝你,要么滚出我的梦境,要么现出你的真身,杰拉德的儿子! (小天使们开始歌唱) 天使合唱: 灿烂的太阳,冉冉升起, 照亮了梦境的天空, 就连星辰也黯然失色, 躲进了黑暗的角落。 让我们一起膜拜, 杰拉德的儿子, 他的名字叫凯西, 这里是他的古老庭院。 时钟停止了转动, 他的胜利无可争议。 智者将追随他的脚步, 愚者将被他无情抛弃。 颤抖吧,恐惧吧, 人类的时间即将终结! (凯西缓缓走上舞台,太阳移动到他身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棺材盖自动打开,菲勒蒙挣扎着坐起身) 菲勒蒙:是谁打扰了我的长眠? 这刺眼的光芒,让我无法安息。 我以为这里只有两颗诡异的太阳, 没想到,真正的太阳也在这里。 既然他召唤我, 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哪,那些啃食我血肉的蚂蚁, 都变成了一滩焦油, 这真是太阳的恩赐。 等等,他真的是太阳吗? 爱德华:瞧瞧,这真是太可笑了。 ylth的三个奴隶,竟然齐聚一堂。 主人不在,奴才们却争先恐后地想要上位, 真是可悲啊。 (指着凯西)其中最可笑的就是他, 他竟然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宰。 我太了解他那扭曲的性格了, 他自诩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却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凯西:即使没有眼睛,我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即使没有耳朵,我也能听到母鸡的啼叫。 即使蒙上我的双眼,堵住我的耳朵, 我依然是真理的化身。 不要试图用你们的感官来衡量我,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亚当、夏娃、听我的,只有我能拯救你们! 菲勒蒙:(惊恐万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睡梦中醒来, 却发现我的棺材被一群“神”包围了。 他们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他们的面目让我不寒而栗。 我应该逃走吗? 可是,我从未听说过, 有哪个梦境的主人, 会抛弃自己的梦境。 我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加入他们的行列吗? 就像狄俄尼索斯, 偷偷地取代了赫斯提亚, 成为了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 可是,狄俄尼索斯毕竟是神, 而我,只是一个凡人, 我根本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 我该怎么办? (合唱再次响起) 天使合唱: 黎明的曙光, 即将撕破黑夜的帷幕,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所有的梦境都将烟消云散。 秋风萧瑟, 树叶凋零, 翠绿的岛屿, 也染上了秋天的颜色。 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间, 秋天已经来了。 (第二幕) 场景:撒丁岛,秋意盎然。 人物:菲勒蒙、爱德华、凯西、小天使、市民1、市民2、市民3 爱德华:够了,我们之间争论再多也没有意义。 (指着菲勒蒙)不如问问这位人类, 他是梦境世界的客人,也是你古老庭院的访客, 他的选择,最能体现公平公正。 凯西:好,就依你所言。摇动你的铃铛吧,欧律诺墨斯,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菲勒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感官被剥夺,眼前一片黑暗) 菲勒蒙:(独白)我看不见,我听不见, 我甚至无法开口说话, 我就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囚犯。 啊,太痛苦了! 等等,那是什么? 我看到了一丝光亮! 也许,我可以沿着这丝光亮, 找到逃离这里的路。 (菲勒蒙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最终来到一座城堡前。凯西和小天使们紧随其后) 菲勒蒙:我循着光亮, 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堡。 这里也是撒丁岛吗? 不,不对,我认得这座城堡。 第110章 仲夏夜之梦(二) 不,不对,我认得这座城堡,这里是伦敦,是我工作的地方——老法院大学!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只有这里,灯火通明。 这是神的旨意,还是科学的力量? (一个市民打扮的男人看到菲勒蒙,惊讶地叫道) 市民1:啊,您,您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在这个世道,能看到一个活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菲勒蒙:你这是什么意思? 市民1:世界末日到了!审判日来临了! 天崩地裂,海水倒灌,电闪雷鸣,天上下火雨,地上爬满蝗虫,海啸席卷而来。 邻居反目成仇,人们在欲望和疯狂中迷失自我,还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在街道上横行霸道。 菲勒蒙:军队呢?军队在哪里? 市民2:别提那些胆小鬼了! 他们丢下我们,自己逃跑了。 还有一些士兵,躲进了伦敦塔和白金汉宫,说是要保护女王和皇室成员,结果呢? 那些城堡和要塞,全都沉到地底下了,他们一个都没跑出来! 现在整个伦敦就只剩下这块地方,还能勉强落脚了。 菲勒蒙:这里为什么没事? 市民3:其实这里一开始也不安全。 三大学院中,有一个学院背叛了我们,我们差点就全军覆没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校长您的安排,您是为了找出人类最后的叛徒,才故意设下这个局的。 现在叛徒已经被消灭了, 剩下的两个学院,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您是我们的救世主,是您庇护了我们, 这里就是我们的诺亚方舟! 菲勒蒙:不,这不可能,我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徒劳的吗? 凯西:我的朋友,你要学会接受现实。这就是未来,一个无法逃避的未来。 只有我,才能在末日中拯救人类,你亲眼看到了这一切,难道你还怀疑我的能力吗? (合唱再次响起) 天使合唱: 颤抖吧,恐惧吧,愤怒的火焰,即将吞噬整个世界! 五彩斑斓的天空,末日前的最后一道彩虹,是救赎,还是绝望? 世界上只剩下,鮟鱇鱼微弱的灯光,而在那光芒的尽头,是它那张血盆大口。 临终的遗言,回荡在耳边,葬礼的哀歌,久久不散。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天使的歌声,响彻云霄。 他是唯一的光明,是拯救亚当和夏娃的方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膜拜他,追随他,他的名字有三千个,其中最响亮的,是牛顿和凯西。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菲勒蒙:够了!别唱了! (歌声戛然而止,舞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一束追光打在菲勒蒙身上) (第三幕) 场景:黑暗的舞台,菲勒蒙蜷缩在地上,爱德华站在他身边。 人物:菲勒蒙、爱德华、凯西 爱德华:您感到痛苦吗?您感到绝望吗? 您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把梦境当成了现实。 这里是梦境世界,一切皆有可能,也一切皆可破灭。 您真的相信,智慧可以战胜一切吗? 凯西不过是一个骗子,他利用人类对神的信仰, 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神,多么诱人的字眼, 但您我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 他已经活了两百年了,他不是神,而是披着神的外衣的恶魔! 相信我,我之所以想要进入老法院大学,就是为了阻止凯西的阴谋。 您也被他骗了,您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继续维护他。 好好想想吧,您究竟想要什么? 菲勒蒙:是啊,我没有理由再帮他了。 我以为我是代理校长,其实,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爱德华:(兴奋地)您终于想通了! 他以为只要他出现,您就会乖乖听他的话,您可千万不要上当啊! 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我绝不会伤害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我比您的父母,比您的兄弟,还要亲近您。 (菲勒蒙痛苦地挣扎着,这时凯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凯西:爱德华,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爱德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现在轮到我表演了,你躲在暗处偷听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肯露面了吗? 真是可笑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竟然也是世界上最胆小的人。 凯西:这不公平! 爱德华:这世上, 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下棋,也要看棋力和经验; 打高尔夫,也要看风向和地形。 每个人生来就不平等,错过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活了两百年,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愚蠢至极! 菲勒蒙:(挣扎着站起来)够了!都别吵了!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别再用你们那些邪恶的咒语, 来折磨我了! 都给我滚! 我谁也不帮! 爱德华:您疯了吗? 我已经说过了,凯西的阴谋,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菲勒蒙:我会阻止他,不需要你插手! 凯西:我是人类的方舟,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菲勒蒙:这就是你们这些神的傲慢之处,人类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 你们都给我记住,我的名字,叫菲勒蒙·赫伯特! 我是驱散黑暗的先驱,是人类理性时代的缔造者,你们这些过时的神,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是完整的! (舞台灯光大亮) 凯西: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今天的决定,付出惨痛的代价! (凯西消失) 爱德华:夜深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爱德华消失) 菲勒蒙:终于安静了,永恒的虚无,终于降临了。 不,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得去看看。 (菲勒蒙从梦中醒来) 第111章 似曾相识 时间到了。 菲勒蒙的灵魂离开了地中海的撒丁岛,一路向上,穿过云层,直冲大气层,势不可挡。他俯瞰着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和靴子形状的意大利半岛,如同精致的微缩模型。巨大的地球缓缓旋转,他看到了海面上那座囚禁着铁面人的伊夫堡,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十二月里昂大教堂,看到了从埃菲尔铁塔坠落的工人绝望的面孔,看到了沉睡在多佛海峡的无敌舰队,最终,以每小时三十万英里的速度,回到了伦敦那座古老的大学,回到了那座中世纪的石塔。 他回到了爱尔兰圣徒塔的校长办公室,回到了那具苍老、虚弱的躯壳。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渴望着一滴水的滋润。这场横跨现实与梦境的漫长旅程,终于结束了。 或者,更简单地说,他醒了。 “啊,您终于醒了?” 菲勒蒙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金发少女正焦急地望着他。他认出了她,爱丽丝·莉莉。 “时间,时间……”菲勒蒙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爱丽丝见状,连忙跑到一旁,拿来一个小水壶,递到他面前。 “快喝点水!” 菲勒蒙接过水壶,大口喝了几口水,这才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 “您没事就好。” “现在几点了?”菲勒蒙问道,他依然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三和四之间,但窗外却是一片漆黑。 “嗯……我醒来的时候,您已经睡了十个小时了。”爱丽丝回答道。 “什么?” “算上我睡着的时间,您至少睡了十三四个小时。”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钟表上的时间是凌晨,而不是下午。他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却一阵头晕目眩,跌倒在地。 “啊!您没事吧?”爱丽丝惊呼一声,连忙扶起菲勒蒙。 菲勒蒙这才真正意识到,梦境已经结束了。失去,让他更加清醒地面对现实。 “怎么回事?我的胸口好痛。”菲勒蒙捂着胸口,痛苦地说道。 “啊……这个……”爱丽丝指着菲勒蒙的胸口,欲言又止。 菲勒蒙低头一看,发现衬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胸口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抓痕,鲜血已经渗透了衣服。 “对不起,我没办法,您当时又要跳窗,我只能……”爱丽丝解释道。 “你抓伤了我?”菲勒蒙难以置信地看着爱丽丝。 “我以为,这样也许能把您弄醒。”爱丽丝低着头,小声说道。 “好吧,我承认,这招还挺管用的。”菲勒蒙无奈地笑了笑。 他想起在梦里,当他试图登上撒丁岛的时候,也曾想要跳窗,当时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所以,这一切都是梦吗?”菲勒蒙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失落。 “是的,一场漫长的梦。”爱丽丝回答道。 “真的是梦吗?”爱丽丝突然反问道,语气意味深长。 菲勒蒙再次站起身,这次,他站稳了。 “戴维呢?”他问道。 爱丽丝转头看向房间角落,菲勒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戴维倒在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流着白沫,嘴唇不停地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 “六月的梦,七月终将结束。没有父母的孩子,在亲戚家和人行道之间徘徊,流星坠落,化作黑色的石头。三十岁的人,早已预知死亡,十岁的孩子,却还在哭泣,他们渴望从电线杆上,从屋顶上跳下,却又渴望被绞死。” 菲勒蒙走到戴维身边,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涣散,毫无焦距。 “他疯了,彻底疯了。”菲勒蒙叹了口气,说道。 “怎么会这样?是在梦里发生的吗?”爱丽丝问道。 菲勒蒙看着爱丽丝,问道: “你也和我做了同样的梦,记得吗?” “不,我不记得了。”爱丽丝摇了摇头。 菲勒蒙努力回想梦境中的细节,但梦境就像泡沫一样,一触即破,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刚刚想起来了,也许……”爱丽丝说着,突然翻起戴维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张纸被折叠了很多次,看起来就像一张废纸,但菲勒蒙却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张纸条。 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模糊的记忆,像一层薄纱,笼罩在他的心头。 “我记得这张纸条,是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给我的,他说,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能打开。”菲勒蒙说道。 “您还记得纸条上的内容吗?”爱丽丝问道。 菲勒蒙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在梦里,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打断了。” “那您一定要看看。”爱丽丝说着,将纸条展开,递到菲勒蒙面前。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条,仔细阅读起来。幸运的是,纸条上的字迹并没有变成蜈蚣,也没有变成其他奇怪的东西。 纸条上的内容如下: 老法院大学正在遭受攻击。过去两年里,代理校长已经换了三任,每次更换,所有相关人员的记忆都会被篡改。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如果你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攻击,那就自杀吧,你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以下是可以攻击老法院大学的组织名单(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组织,但如果真的有,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校长(不要在校园里说出或写下他的名字,尽量不要想起他。) 詹姆斯镇学院 爱尔兰十二使徒学院 皇家学会 皇家地理学会(不知道和上面的皇家学会有没有关系) 土地测量局 伦敦消防队 刑事调查局 国家安全局 亚瑟·弗兰克伯爵 如果你不小心打开了这张纸条,请立刻向我道歉(我只原谅你一次!) 附言:只有我能看到那个脑袋像土豆一样,没有大脑的人吗?我快疯了,难道你们都看不见吗? 菲勒蒙读完纸条,爱丽丝突然问道: “您不觉得这张纸条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菲勒蒙问道。 “我进入老法院大学已经两年了,但代理校长一直都是您,从来没有换过。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夏天,当时伦敦闹狼人闹得很凶。”爱丽丝说道。 “你的记性真好。”菲勒蒙笑着说道。 “可是,我去年十一月才就任代理校长,到现在还不到半年。”菲勒蒙说道。 “我的记忆也是这样。”爱丽丝肯定地说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我们的记忆被篡改了。”他沉声说道。 爱丽丝点了点头。 “您还记得去年冬天发生的事吗?”她问道。 “记得,卡拉斯教授用怪物,偷走了学生们的大脑。”菲勒蒙说道。 “我们当时可是最佳拍档呢。”爱丽丝得意地说道。 在她的记忆里,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变成了一场精彩的冒险。而菲勒蒙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段血腥、恐怖的回忆。是谁,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以随意篡改他们的记忆? “我明白了,卡拉斯教授才是真正的代理校长。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教授,却能操控这一切,这本身就很不合理。”菲勒蒙说道。 “没错,一定是这样。他死后,您就接替了他的位置。”爱丽丝补充道。 爱丽丝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在面对这种超自然现象时,她的直觉总是异常敏锐。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但菲勒蒙却依然无法接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就任代理校长的过程,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这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清晰。 “即使发现了这些矛盾,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代理校长,我相信,所有与老法院大学有关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您说的是……”爱丽丝欲言又止。 菲勒蒙没有说话,他用手指着纸条上的一个名字。 校长。 “除了他,还能有谁?” 真相大白,敌人也浮出水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那这次袭击呢?”爱丽丝问道。 “不,这次不一样。”菲勒蒙摇了摇头。 爱丽丝在梦境中途就被赶了出来,她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我们遭到了老法院大学外部势力的攻击。”菲勒蒙说道。 爱丽丝看着纸条上的名单,问道: “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老法院大学竟然有这么多敌人。但我已经知道幕后黑手的名字和目的了。他叫爱德华,男性,黑发黑眼,和你年纪相仿,而且,和你一样,说话带着浓重的牛津口音。”菲勒蒙说道。 “我说话带口音吗?”爱丽丝惊讶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菲勒蒙反问道。 爱丽丝摇了摇头,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并不重要,总之……”菲勒蒙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爱丽丝打断了。 “怎么不重要?这很重要!” “好吧,好吧,我知道这很重要。我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学会了牛津口音。你先听我说。”菲勒蒙无奈地说道。 “爱德华想要通过我,进入老法院大学。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我可以肯定,他把我,也把你,当成了敌人。他攻击老法院大学,也是为了对付我们。” 菲勒蒙用手捂住纸条上的“校长”两个字,继续说道: “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成敌人?”爱丽丝问道。 “我不知道。”菲勒蒙摇了摇头。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也许是因为他是代理校长,也许是因为爱德华把他当成了校长的走狗,也许是因为弗兰克学会的秘密暴露了……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正在遭受攻击,而且,有人预料到了这一切。”菲勒蒙说道。 “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爱丽丝补充道。 菲勒蒙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只要你离我远一点,爱德华就不会攻击你。” “那您呢?”爱丽丝担心地问道。 “我必须承担我的责任。”菲勒蒙看着倒在地上的戴维,眼神坚定。 爱丽丝也看向戴维,两人陷入了沉默。 ——咯噔,咯噔。 天刚亮,菲勒蒙就租了一辆马车,将戴维送往皇家贝斯勒姆医院。 这家位于伦敦南部,距离西诺伍德公墓不远的僻静精神病院,主要收治患有精神疾病的士兵。也许是因为它特殊的背景,关于这家医院的怪谈层出不穷,其中一些,不幸的是真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传闻,让这家医院显得格外安静。十几年前,菲勒蒙曾在这里接受过治疗,不久前,他还以“j.d.”的假名,将一个学生送进了这里。 然而,当菲勒蒙再次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他刚扶着戴维下车,就被一群人撞倒在地。这些人一个个神情焦躁,眼神慌乱,仿佛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菲勒蒙根本不敢靠近他们。 医院内部更加混乱。大厅里挤满了人,有穿着军装的士兵,也有穿着西装的政府官员,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其中一半人目光呆滞,嘴角流涎,另一半人则愁眉苦脸,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疲惫不堪的医生和警卫,艰难地维持着秩序。护士们在人群中穿梭,她们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和污秽,手里抱着脏兮兮的衣服和床单。 还有一些病人,被遗忘在角落里,他们无助地哭泣,绝望地哀嚎,却没有人理会他们。 自从上次战争结束以来,菲勒蒙从未见过皇家贝斯勒姆医院如此拥挤。这家远离市中心的医院,虽然躲过了伦敦大火的焚烧,却无法逃脱这场灾难带来的余波。 “等等,我想办理入院手续。”菲勒蒙试图拦住一个路过的医生,但医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里,只有菲勒蒙一个人保持着清醒,他就像一个幽灵,游荡在混乱的人群中。 菲勒蒙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医生,他只好自己去找。他穿过拥挤的大厅,来到病房区。 他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这里的走廊,依然让他感到压抑。走廊的设计毫无特色,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重复出现,两侧的病房没有任何标识,让人无法分辨。 更可怕的是,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昏暗的灯光和从狭窄的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阳光。墙壁被刷成了白色,菲勒蒙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随时都会迷路。 第112章 三叶草十字会(一) 这座医院,就像一座精心设计的监狱,它封闭的结构,似乎是为了囚禁那些精神失常的病人。菲勒蒙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一定有许多病人迷失在走廊里,等待着医生的救援。 想到这里,菲勒蒙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会迷失在这里。 “你是谁?”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菲勒蒙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一间病房里走了出来。菲勒蒙刚想回答,却突然愣住了。 眼前的医生,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瞳孔放大,眼睑下垂,眼袋松弛,就像一块块耷拉下来的橡胶。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就像高原上枯萎的树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遥远的深渊。 医生在哭泣,或者说,他刚刚哭过。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就像一个因悲伤而扭曲的怪物,仿佛只有无尽的哭泣,才能让他保持人形。 “这里是病人和医护人员的通道,请你出去。”医生说道。 菲勒蒙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 “对不起,我想办理入院手续,但是大厅里太乱了……” “病人呢?”医生问道。 “就是他,他叫霍雷肖·戴维。请问还有空床位吗?我刚才看了一下,好像人很多……” “床位,挤一挤总会有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就像一台破旧的留声机。 “你把病人交给我,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医生不由分说地从菲勒蒙手里接过戴维,转身走进了病房。菲勒蒙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问道: “请问,我可以探望一下住院病人吗?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里,我负责他的医药费。” “他叫什么名字?”医生问道。 “j.d.,老法院大学的j.d.,担保人是菲勒蒙·赫伯特。”菲勒蒙回答道。 “他现在不能见客。”医生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菲勒蒙追问道。 “j.d.正在接受脑部手术,手术期间,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医生解释道。 “你记得所有病人的名字吗?”菲勒蒙问道。 医生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菲勒蒙。 “我只记得那些接受过脑部手术的病人。”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为什么?”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为了认出他们,所有医护人员都必须记住他们。”医生回答道,语气阴森恐怖。 菲勒蒙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不敢再问下去了。 伦敦的地下世界,有它自己的规则,如果不懂规矩,贸然闯入,后果不堪设想。菲勒蒙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冒险了。 “那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探望他?”菲勒蒙问道。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自从这家医院建立以来,还没有一个接受过脑部手术的病人,活着走出来过。你走吧。” 这是最后的警告。 菲勒蒙无力地离开了医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古老的建筑,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刻满了苍白的尖叫,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脑部手术室,究竟在哪里? 他所看到的,只有皇家贝斯勒姆医院的主楼,并没有其他建筑。 也许,精神本身就是一个器官。 一个布满血管,包裹着薄薄的蓝色薄膜的器官。 如果有人,正在研究如何缝合这个脆弱的器官, 如果有人,正在强行缝合那些不该被记住的记忆…… 那天晚上,菲勒蒙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的眼皮被割掉了。 距离爱德华的袭击,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仅仅三十多个小时,却仿佛隔世。那场梦境带来的恐惧和混乱,已经被时间冲淡,菲勒蒙甚至开始怀疑,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然而,爱德华临走时的那句话,却依然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夜深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与他自信的宣言相反,爱德华在第一次袭击失败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菲勒蒙担心他会卷土重来,甚至不敢入睡,但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然而,菲勒蒙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来自地球阴暗面的乌云,正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伦敦。暴风雨即将来临,菲勒蒙无法再对这场风暴视而不见。 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即将席卷伦敦,乃至整个世界。而他,是唯一能够阻止这场浩劫的人。亚瑟死后,菲勒蒙才真正明白,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然而,此时此刻,他依然被困在老法院大学。 “时间过得真快,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下周二我们继续讲下一章,回去之后预习一下。我再说一遍,学习的关键在于思考,如果你读完一本书,却没有任何疑问,那你就白读了。回去之后,每个人都要写一个问题,下节课交给我。” 菲勒蒙面无表情地对学生们说完这番话,转身走出了教室。 他虽然摆脱了凯西·奥杰拉德校长的精神控制,却依然在大学里教书,履行着代理校长的职责。 但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了。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老法院大学,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棋盘,而他,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曾经以为,校长是他的盟友,但现在他才明白,校长才是最大的威胁,他隐藏着无数秘密,拥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在老法院大学内部,有一个神秘的组织——三叶草十字会,在外部,还有以爱德华为首的众多敌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菲勒蒙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但他却无法离开这个棋盘,因为他有两个无法割舍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校长设下的陷阱。 校长似乎早就预料到,菲勒蒙终有一天会脱离他的掌控,所以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将他牢牢地困在老法院大学。 从菲勒蒙就任代理校长的那一刻起,六慧之钟就停止了运转,毕业典礼也无限期地推迟了。 校长用一千名学生的性命,来威胁菲勒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菲勒蒙已经厌倦了无辜者的牺牲,他只能选择妥协。 如果说第一个理由是高尚的,那么第二个理由,就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第二个理由是,老法院大学的薪水很高。 菲勒蒙现在的生活,是他人生中最富裕的时期,甚至比他的书大卖的时候还要富裕。因为他签署了一份不平等的合约,几乎没有拿到版税。而现在,他不仅可以从大学领取丰厚的薪水,还可以通过出售教材,获得额外的收入。 请不要误会,菲勒蒙并不是贪图享乐,他之所以留在老法院大学,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学生们的安全。 更何况,现在伦敦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一个身患残疾的中年贵族,又能去哪里工作呢?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支付j.d.和霍雷肖·尼尔森的医药费。今天早上,他又收到了一张巨额账单。 相信大家现在已经理解菲勒蒙的苦衷了。 总之,菲勒蒙依然留在老法院大学,尽职尽责地完成他的工作。他每天都要在学生面前,讲解那些晦涩难懂的论文,还要负责重建被摧毁的养鸡场。 当然,他最擅长的,还是用枯燥乏味的演讲,把学生们都赶跑。老法院大学的学生们,学习热情高涨,下课后总是围着他问个不停。 “教授。” 菲勒蒙已经明确表示,他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但还是有一个学生追了上来。他无奈地转过身,问道: “你是?” 第113章 三叶草十字会(二) 那是一个棕色卷发的女生,脸上化着浓妆,看起来与她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菲勒蒙可以肯定,她不是他的学生。 女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将一张纸条塞进他的手里。 “您稍等一下。” 说完,女生转身跑开了。菲勒蒙愣在原地,直到女生的香水味彻底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教授。”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那个女生耍了。 “您刚才上课的时候,说……” 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是在战场上,他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菲勒蒙强忍着怒火,转身看向那个追上来的学生,开始给他补课。 他打开女生留下的纸条,只见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 “四楼,最后一间教室,日落时分。” 时间是下午六点零四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在走廊里,将一切都染成了金色。几个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菲勒蒙听不懂的话题。 菲勒蒙将纸条放进口袋,沿着走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23……嗒,嗒,嗒。24……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25……快到了,就快到了。26! 他来到了四楼最后一间教室,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年轻的女声问道。 “我知道你在等我。”菲勒蒙回答道。 门后沉默了片刻,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请进。” 菲勒蒙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个棕色卷发的女生,正站在教室里,看着他。菲勒蒙对她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女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哈里斯,快跑!”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教室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菲勒蒙立刻将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反应还挺快,我可不想对学生开枪。”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从门后走了出来,他看到菲勒蒙手中的枪,吓得连连后退。 “只有你们两个吗?看来我的面子也不怎么大啊。再往后退一点,最好贴着墙站。” 菲勒蒙迅速扫视了一下教室。 站在教室中央的女生,是引诱他来这里的诱饵。 那个身材魁梧的男生,名叫哈里斯,现在正惊恐地贴着墙站着。 还有一个躲在窗帘后面的人。 教室里没有其他藏身之处,菲勒蒙看了一眼走廊,也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看来,他只需要对付这三个人就行了。 这对菲勒蒙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三个人,对他来说,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枪?”哈里斯结结巴巴地说道。 “喜欢吗?恩菲尔德,军队十年前淘汰下来的老古董,很容易就能弄到手。看来我的人脉还不错。”菲勒蒙笑着说道。 自从上次去牛津遇袭之后,菲勒蒙就意识到,他需要一把防身武器。但他一直拖延着,没有去买。 没想到,两天前的袭击事件,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找到一个以前的下属,暗示了一下,对方立刻就送了他一把手枪。 当然,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用上它。 “手枪?” 一个声音从窗帘后面传来。 窗帘被拉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和一只手露了出来,看起来有些诡异。从窗帘的形状和露出的脚来看,那个人似乎并没有认真地想要躲藏,他只是想遮住自己的脸。 “谁会带着手枪去见美女?”那个声音问道。 “你太天真了,这只是轻武器而已。”菲勒蒙回答道。 “美人计失败了吗?”那个声音笑着问道。 菲勒蒙冷哼一声,说道: “真遗憾,我以为你比这聪明。” “我也是,我以为您比这迟钝。”那个声音说道,语气低沉而严肃。 菲勒蒙将枪口对准窗帘,问道: “你是谁?” “我们可怜的将军,还好吗?”那个声音反问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原来是你,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 “恭喜您,找到了三叶草十字会(trifolicrucians)。祝您好运,愿您平安。” 窗帘后面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是我们的暗号。”那个声音解释道。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菲勒蒙问道。 会长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 “叫我会长就行了。” 他说话的节奏总是慢半拍,菲勒蒙完全感觉不到纸条上描述的那种敏锐的智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傲慢。 这就是他一直担心的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一个偶然间接触到真相的社会边缘人? 菲勒蒙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问道: “如果你需要一个名字,就叫你纽曼(newman)吧。” “真是个普通的名字,不像你的真名。”菲勒蒙说道。 “简洁,却很适合我。我代表着新人类(new man),比旧人类更加成熟,更加先进。”纽曼说道。 “真是傲慢的回答,你首先要学会做人(new man)。”菲勒蒙反驳道。 窗帘后面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这真是讽刺,刚才还不可一世,现在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躲在窗帘后面偷笑。 “你不觉得你的手段太拙劣了吗?你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我,现在却用这种低级的美人计来引诱我,你不觉得可笑吗?”菲勒蒙问道。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抓住了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抓不住,也无所谓。”纽曼回答道。 “你什么意思?”菲勒蒙问道。 “我们做个交易吧,代理校长先生,您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纽曼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仿佛他才是这场谈判的主导者。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别忘了,你们的命现在在我的手里。”菲勒蒙冷笑着说道。 纽曼没有回答。 这一次,他不是慢半拍,而是彻底沉默了。他只是低声喃喃自语,像个疯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不,您抓不住我,也审问不了我,更杀不了我。” “你什么意思?”菲勒蒙问道。 “您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就把您引到这里来吗?”纽曼说道,语气生硬,仿佛在背诵台词。 菲勒蒙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奇怪了,就像一个孩子在模仿大人的声音。 “我的提议是,您释放霍雷肖,作为交换,我会告诉您,您现在最想知道的答案。”纽曼说道。 “我最想知道的答案?你知道我最想知道什么吗?”菲勒蒙问道。 窗帘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纽曼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伦敦大火的真相。” 菲勒蒙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侦探小说的最后一页,是破坏叙事的荒谬化身。所有事件的真相,都取决于我何时介入。因为我是一个不公平的天才。”纽曼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正常的对话,更像戏剧里的台词。 “我更想知道,你是谁?”纽曼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菲勒蒙问道。 “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但当我调查了真相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你不是卡拉斯教授的替代品,你才是杀死卡拉斯教授的凶手。一个老法院大学的外部敌人,竟然变成了内部人员,真是闻所未闻。更令人惊讶的是,你竟然参与了伦敦大大小小的所有事件。” 纽曼的话,让菲勒蒙越来越不安。他一直以为自己占据着主动,却没想到,对方早就开始调查他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对方都了如指掌。 菲勒蒙感到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对方还知道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靠近窗帘,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人。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菲勒蒙问道,语气急促。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爱丽丝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她一直在调查你,你知道吗?” 菲勒蒙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拉开窗帘。 “啊!什么?!” 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出现在菲勒蒙面前。他惊恐地尖叫着,身体瑟瑟发抖,就像一个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 “这不可能……” 说话的,的确是他,声音也和纽曼一模一样。但菲勒蒙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他惊慌失措,甚至连手里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 菲勒蒙第一个想到的,是灵魂附体。也许,纽曼利用某种黑魔法,将自己的灵魂附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很快,谜底就揭晓了。 菲勒蒙捡起年轻人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装置,连接着一根细细的电线,电线从窗户的缝隙里延伸出去。菲勒蒙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你竟然发明了电话!” 原来,纽曼利用一种原始的电话装置,将自己的声音传递到这里,而他本人,却躲在远处,操控着一切。菲勒蒙一直以为,电话只能通过电话局进行通话,没想到,纽曼竟然发明了短距离的移动电话。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纽曼说话总是慢半拍,为什么他总是犹豫不决,为什么他明明胆大包天,却总是躲躲闪闪。 原来,他一直都在演戏,他只是纽曼的一个傀儡。菲勒蒙对纽曼的狡猾和谨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哈哈,代理校长先生,您真是太天真了。您是不是买书的时候,总是先看最后一页?这样很有趣吗?]”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非常模糊,菲勒蒙只能勉强听清内容。他无法判断对方的性别、年龄,甚至连说话的口音都无法分辨。 “你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个游戏吗?”菲勒蒙问道。 “[当然不是。]” 电话里的声音,比窗帘后面的那个年轻人,更加轻佻,更加放肆。 “[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的会员们吧。为了表示感谢,我再给您一个提示:最大的受益者,往往也是最大的受害者。好了,就说到这里吧,下次再见。]” 说完,电话里就没了声音。 菲勒蒙走到窗边,顺着电线看去,发现电线连接到楼下的一间教室。他知道,现在追下去已经来不及了,纽曼早就逃之夭夭了。 菲勒蒙愤怒地将电话扔在地上。 第114章 心脏外露的生物 “兔子不会只挖一个洞。” 教室里唯一的女生,名叫珍,说道。 “这是议长的口头禅。” 她的口中传出男声。仔细一看,说话的不是她,而是坐在她旁边的塞缪尔。他是个身材矮小的青年,喜欢模仿议长的语气说话,但他的本声却很细,和假声判若两人。 “别打断我。” “谁解释都一样。” “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你打断了我。” 两人低声争执着。菲勒蒙不想让他们完全把他忘掉,便打断他们的对话。 “那是什么暗号吗?” “不是。” “更像是警告,也是我们三叶草十字会的本质。” 这次,塞缪尔依然没有反省,直接抢了珍的话。 坐在珍另一边的哈里斯始终一言不发。他身材瘦小,却总是弓着背,目光始终注视着菲勒蒙手中那把已经成为装饰品的左轮手枪。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里四人的影子拉得格外长。窗外传来远处学生们闲聊的声音。 “详细点。” “议长随时可能抛弃我们,但我们却不能抛弃他。” 这个青年说话总是拐弯抹角。这种说话方式并不罕见,但像他这样毫无隐喻地绕开主题的人却少之又少。 不知为何,菲勒蒙身边总是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人。这种情况通常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蠢货,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要么是怪人,社交能力极差。 塞缪尔属于后者,就像菲勒蒙认识的许多人一样。 “原来如此,难怪他那么干脆地离开。” 菲勒蒙低声自言自语,珍和哈里斯都惊讶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你只是听了几句话就明白了?真的吗?” “议长和你们的关系并非平等,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而且三叶草十字会应该不需要议长对成员负责,所以也不可能是单一组织形式。那么,就只能是点状组织了。” 塞缪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听懂他这样说话。” “别叫我‘他’,我叫会长。” 珍无视塞缪尔的抱怨,侃侃而谈。 “正如您所说,三叶草十字会是分散在学院各处的点状组织。像我们这样的小规模学生聚会还有几个,这些聚会之间又由一个更大的组织连接。” “更大的组织?” “是的,但没有定期召集或聚会之间的交流。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组织的规模有多大,也不知道成员是谁。只有一个人知道所有情况,事实上,除了他,其他人并不重要。” “议长。” 珍点了点头。 “这已经不是学生玩玩而已了,您不觉得吗?” “这不是玩玩而已。”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一个只有不到一千人的学院里,一个规模无法估量的秘密组织以点状形式分散在各个角落。而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一个连校长都无法识破的天才。 甚至,每个成员的能力都不容小觑。这里可是老法院大学,一个以智慧为名义,将人类潜能发挥到极致的学术机构。 珍用自嘲的语气表达了这一点,试图让菲勒蒙潜意识地认为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筹码。对菲勒蒙来说,这招并不奏效,但她确实很聪明,足以用她拙劣的美人计来消除菲勒蒙心中对她的偏见。 自称会长塞缪尔也是如此。他虽然社交能力差,却能通过学习结构和原理,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设计出近距离电话。如果他吹嘘的都是真的,那他一定是个有天赋的工程师。 至于沉默寡言的哈里斯,菲勒蒙对他并不了解,但他英俊的外表和健壮的体格在英国社会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欢迎。 还有戴维斯呢?尽管他被超现实的灾难所困扰,但他却能轻松解开连菲勒蒙都没能解开的爱丽丝之谜,他也是个天才。 “所以,我不得不问了。” 菲勒蒙再也无法将他们视为学生聚会。 “三叶草十字会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的座右铭是解决和守护。” 珍脸上充满了自豪,回答道。 “议长近年来一直在调查伦敦各地发生的异常现象,并试图解决这些现象,保护无辜的市民。这也是老法院大学历史上一直肩负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无法用一两天时间积累起来的自信。所以,她的话应该不是敷衍,但内容却与菲勒蒙所知的事实大相径庭。 老法院大学不是仅仅是校长个人的“人类养殖场”吗? “建立崇高的基业很重要,因为我们既要追求理性,又要不忘大义。作为引领人类的大学生,我们不能留下任何谜团。议长也同意这一点。” 塞缪尔再次用晦涩的表达方式说话。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这样说话,菲勒蒙已经能察觉到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也就是说,她的话只是借口。” “算是吧。” 他们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哈里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按照对话的流程,轮到他来解释自己对组织方针的理解了。 “生存。” 哈里斯自打坐下后,第一次开口,只说了一个词。所有人都期待着他的解释,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总结一下,就是说成员们的目标并不一致。” “没错。” 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团结一致。最初,议长主导的更多是类似于联谊会的活动。我们后来才知道三叶草十字会的本质,以及它背后的组织。” 她的解释说明了很多。 对于三叶草十字会这种畸形的结构,似乎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但菲勒蒙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安,这源于一个奇怪的前提。 水往低处流,解释水坝的原理不需要刻意强调这一点。她就像在阐述这种普遍真理一样,将一个无法理解的事实作为基础。 菲勒蒙无法忍受这种矛盾,便问道: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应该都见过议长,而且是在加入三叶草十字会之前或之后。我说的没错吧?” “那是当然。” 珍反而觉得菲勒蒙奇怪,回答道。 “不,这并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菲勒蒙知道,伦敦的黑暗角落里潜藏着许多怀揣着不可告人秘密的组织。 而且,为了在这个没有叶绿素的无氧世界中生存,所有组织都以类似的形式进行趋同进化。菲勒蒙所熟悉的那些严格的保密制度和封闭性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绝对重要的规则。 除了少数超人之外,组织的所有要素都只是副产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生存,组织本身毫无意义。 议长无疑是超人。 除了他之外,三叶草十字会这个组织就像癌细胞一样,臃肿而无用。反之,只要他活着,无论以何种形式,这个组织都能像地下室的苔藓一样再生。 “点状形式很合理,尤其有利于保持组织的隐秘性。所以,即使我审问你们,也无法得知其他聚会的位置和成员。” 珍连忙表示同意。 “没错,我们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聚会。直到不久前,我们才知道霍雷肖·戴维斯是三叶草十字会的成员。议长可能也把我们当作弃子吧。” “其实并非如此。” 珍和塞缪尔同时闭嘴,他们的话很多,但现在却都沉默了。 “你们难道没有早点察觉吗?即使不是你们,我也能通过其他聚会,即使不是其他聚会,我也能找到一个人,三叶草十字会中最重要的人。” 心脏外露的生物,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 “议长本人。” 教室里一片寂静。学生们低着头,就像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毫无责任感。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哈里斯一个人在偷偷观察菲勒蒙。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校园里亮起了柔和的白色路灯。 “你打算说自己不是人质吗?其实并非如此,我可以轻松证明。” 听到菲勒蒙的话,学生们疑惑地望着他。 “三叶草十字会一直做得很好,半年来我甚至没有确认过它的真实存在。但议长却结束了长期的隐居,与我接头。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问道。 议长为了救戴维斯,不惜暴露整个组织,甚至亲自来到菲勒蒙所在的楼层。如果他真的不在乎每个成员,就不会冒这种风险。 “他还担心你们的安危,在最后关头把我的底牌交给了我。原本是打算和戴维斯交易的。” 菲勒蒙并没有轻视议长在电话里随口说出的那句话。他的语气虽然轻浮,但内容和意图却十分明确。菲勒蒙想要告诉他们,他们浅薄的思维方式会导致不可挽回的灾难。 但似乎效果并不理想。 “英国人绝不会把自己的盟友出卖给敌人。” 珍突然像宣誓一样说道。 “无论发生什么。” 塞缪尔紧随其后。 第115章 之后(一) 菲勒蒙终于明白他们的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从何而来。他们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苦难,心中充满了贵族式的乐观。而哈里斯却独自沉默,低着头,像个罪人一样。 “现在是吧,我并不认为你们在说谎。你们心中充满了勇气,坚定的信念从未动摇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不是吗,哈里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被点名的哈里斯身上。他用恐惧的眼神瞥了菲勒蒙和同伴一眼。 “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 珍用担忧的语气问道。 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手枪不过是一种谈判手段而已。她甚至认为哈里斯被绑架的情况也只是一场以交换人质为前提的谈判过程。 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人们往往不知道,当他们看到枪口,看到那充满恶意、冰冷的枪口时,他们几十年来积累的人性会像一团尘埃一样轻而易举地被抛诸脑后。 在场的学生中,只有哈里斯一个人知道这一点。 “你们现在正走在无知的山脉上。” 菲勒蒙不禁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 “你们以为眼前的山峰就是全部,但当你们登上山顶时,才会发现,你们以为是天空的东西,其实是覆盖在山脉上的冻土。你们那贫乏的想象力所描绘的‘绝对’不过是痴心妄想!” 真是令人惋惜的乐观。 在文明社会中,从未受到过威胁的年轻人,他们的生命已经磨损殆尽。恐惧是对生命的警钟,但对于那些对警钟也麻木不仁的人来说,他们已经不配拥有生命。 “你们被议长欺骗了。” “等等,教授,您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要诋毁议长。” “这是欺诈!你知道伦敦大火时发生了什么吗?他利用无知的孩童,让他们背负所有罪责,然后杀害他们。你以为你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吗?” “我知道,我们也知道很危险。这是我们选择的路。” “选择?你知道真正的选择是什么吗?在没有路标的岔路口,选择左边还是右边,你以为这就是选择吗?” “我们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必须率先行动!” ───砰! 珍正要站起来,却看到一颗子弹射向她的眼睛,她顿时僵住了,既不能坐也不能站。 “议长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你们认为的教授可能会用枪射杀你们?而且,这还是你们可能遭遇的最平静的结局?” 菲勒蒙担心自己会因为愤怒而打光弹夹,便将冒着烟的枪管塞进口袋,没有去降温。 “贵族的义务,多么冠冕堂皇的词语。但记住,没有人天生就该死。” 直到这时,菲勒蒙才理解了议长。 他所创造的体系为何如此低效,他拥有如此过人的天赋,为何却显得如此不具威胁性。他缺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身上完全没有阴暗角落里的人通常拥有的那种浑浊的恶意。 在这个无氧的世界里,他仍然用肺和鳃呼吸。他很聪明,却也很愚蠢。他不知道人是用氧气呼吸的,也不知道疯狂的缺失是多么致命! 三叶草十字会的规模和行动力无疑是强大的。但菲勒蒙终于明白,校长为何容忍他们在自己的庭院里横行无忌。 一个没有疯狂的天才,又怎么会构成威胁呢? 菲勒蒙也很快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心中曾经的敬畏感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看到尸体时产生的生理性厌恶。 “如果他回来,就转告他,戴维斯已经被送往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如果他愿意支付治疗费用,随时可以来探望。” 除了议长,菲勒蒙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和他们交谈,他们也不足以构成威胁,让他采取行动。 “或者,如果他不回来,就忘掉一切,继续生活。” 菲勒蒙走向教室门口。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灵光乍现,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最后确认一下,你刚才说兔子洞,是因为三叶草(clover)是兔子吗?” “应该是吧。” 塞缪尔沮丧地回答道。菲勒蒙惊讶地低声说道: “我活了四十多年,这是我听到过最难懂的笑话。真的。” 议长不仅缺少疯狂,还严重缺乏幽默感。 菲勒蒙这样想着,离开了那里。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菲勒蒙穿过伦敦市中心。久违地看到伦敦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已经被现代化的四层高楼的框架所取代,即使是深夜,也挤满了工人。 由于菲勒蒙一直待在学院和附近的旅馆,所以完全不知道伦敦的重建工作进展如何,看到这一幕,他感到非常惊讶。 菲勒蒙知道伦敦这座城市的生命力非同寻常,但看到废墟上层层叠叠地建造起来的建筑,就像看到一潭死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令人惊叹。 在黑暗中进行的施工看起来并不安全,但如果菲勒蒙在这里询问他们的安全问题,他可能会被认为是傻瓜,所以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伦敦市中心的情况还算好。 由于木结构建筑并不密集,火势没有蔓延开来,再加上警察和军队的快速反应,将损失降到了最低。但这里也有一栋建筑,明显留下了火灾的痕迹。 菲勒蒙走近那栋建筑。如果他们听到了菲勒蒙昨天留下的信息,现在应该就在附近。 没过多久,菲勒蒙找到了约定的人,并向他打招呼。 “威尔逊警探。” “...教授。” 他们在半毁的建筑下相遇。这栋黑白相间的建筑叫做苏格兰场,是伦敦警察厅的所在地。 “您来晚了。” “虽然不能算作借口,但我确实也很忙。” 菲勒蒙如此辩解道。 风在吹,喧嚣的风声拂过耳畔。这种天气总是不祥之兆。菲勒蒙并不觉得冷,却还是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 “这里有很多耳朵。” 威尔逊从未责怪过菲勒蒙拙劣的借口。他只是环顾四周,低声自语般说道。或许那甚至不是声音,而是风吹过衣角的沙沙声,被他听错了。 “换个地方吧。” “好。” 仿佛为了证明菲勒蒙的担心是多余的,威尔逊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建筑后方的巷子里。 这是他们之前来过的警局后巷。 菲勒蒙一到这儿,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阴暗的地面。在他视线的尽头,墙壁和地面上沾着一些黑色的东西,已经不能用阴影来解释了。 “没有花朵涂鸦。” 威尔逊仿佛看穿了菲勒蒙的想法,说道。 “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您说的是那些烧焦的痕迹吗?” 威尔逊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和烟盒,举起一只手。 “您要抽烟吗?” “上次我就拒绝了。” “啊。” 威尔逊叼着香烟,点燃了火柴,将烟头点燃。他拿着燃烧的烟蒂,仿佛舍不得扔掉一样,犹豫不决。最后,他错过了最佳时机,烫到了自己的手指,才将烟蒂扔到地上。 掉在地上的火柴像一条黑色、皱巴巴的毛虫一样扭动着,散发着刺鼻的白磷味。威尔逊用被烫伤的手指轻轻地擦拭着沾满灰尘的墙壁。 “抽烟挺好的,您也学学吧。” “想长命百岁就别学。” 威尔逊咳嗽起来,每次咳嗽都会喷出一团黑烟。 眼前的年轻警探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干瘪的眼窝和颧骨下方笼罩着浓重的阴影,就像一具皮包骨的骷髅。但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中,锐利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减弱。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边总是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菲勒蒙从他身上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在从撒丁岛返回的军舰上,菲勒蒙对着镜子刮胡子时,看到镜子里映照出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那是一张菲勒蒙从未拍过的纪念照。 “谢谢您的关心。” “我不是开玩笑,你得活下去,你、我,还有其他人……” 菲勒蒙的话语越来越无力,最终消失在空气中。威尔逊没有回答,直接切入正题。 “您见过珍妮了吗?” “见过,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仅没有气馁,反而还试图教导我。” “那么,您也收到了我的信息吧。” 菲勒蒙点了点头。 “墙上画的是金雀花玫瑰,我已经查到了事件的幕后黑手。” “我立刻展开了调查,但已经太晚了,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 “就这些吗?” “但我有足够的怀疑。”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威尔逊听到菲勒蒙的回答,犹豫了一下。 “之后我便无法继续调查了。这是我的直觉,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敌人暴露给刑事调查局。” “刑事调查局内部有敌人?” 威尔逊沉默地点了点头。 “您认为是佩特局长参与了吗?” “我可以说出我的看法吗?” 这次轮到菲勒蒙点头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局长似乎置身事外。” “那个精明的家伙?” “所以才更麻烦。” 威尔逊的担忧包含着许多含义。 第116章 之后(二) 1878年,霍华德·文森特上校被任命为名存实亡的刑事调查局局长,之后他以政治判断为由,获得了政府各部门的合作,以200名警探为核心,对该机构进行了改革。此后,直到1884年他主动辞职,刑事调查局一直像文森特局长的私人组织一样运作。 文森特上校卸任后,为了独占调查权,警局对继任者爱德华·亨利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亨利局长从加拿大自治政府的警务总监职位调任回国,担任第二任局长,他试图在警犬培育、指纹识别系统建设等多个方面进行改革,但每次都被警局的阻挠而作罢。 亨利局长三年后主动辞职。警局正准备按照他们的计划,将刑事调查局降级为警局的下属机构,这时,一个名叫威廉·佩特的法国血统的年轻市长助理出现了。 他凭借市长的推荐,成为第三任局长,并依靠伦敦市政府的支持,强行推行激进的改革方案。在警局制定对策之前,仅仅一年时间,刑事调查局就恢复了文森特时代私人组织的模式。 一年前,威尔逊这样的没有经验的巡警能够直接晋升为警探,也是因为这种背景。所有警探的推荐和任命都取决于局长个人的判断,所以警探们被称为“佩特的猎犬(petre''s bloodhounds)”也并非过分的讽刺。 问题是,如果威尔逊的直觉没错,那么敌人已经潜入了刑事调查局内部,甚至瞒过了佩特局长。换句话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刑事调查局被渗透了,那么警局就不可信了。” 威尔逊点了点头。 “在我没见到你的这段时间,我也没有闲着。我也尝试从各个方面进行调查。我承认,实地调查方面,你比我强。但我可不想轻易把功劳让给你。” 菲勒蒙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拐杖尖上沾上了剥落的煤灰。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敌人是几百年来统治伦敦的幽灵。渗透政府机构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这次事件也是如此。我们说过,大火不是一两年就能策划出来的,实际上,理论的建立至少需要一百年。” “您知道吗?” “没错,希望我们能得出相同的结论。” 菲勒蒙模仿着从哪里学来的眨眼动作。 “这次事件是一个巧妙的双重骗局。大多数伦敦市民只看到了表面上的事件,认为这次大火是受压迫的孤儿们的暴动。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愚蠢,会完全相信这种荒谬的剧本。像你我这样追寻真相的人总会出现的。而另一个骗局也随之而来。” 菲勒蒙靠着墙壁,因为一直站着说话,他感到有些疲惫。 “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也是最大的受害者。” 威尔逊的眼睑微微颤抖。 这是菲勒蒙从那个可疑的三叶草十字会会长那里得到的提示,也是事实上的答案。这句话直击事件的核心,足以瞬间消除所有疑点。因此,菲勒蒙虽然想轻视会长,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华。 “这次大火,我们发现了两个关键线索。一个是您注意到的逆金雀花玫瑰。它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他们的本质,或许是他们唯一泄露的线索。” 菲勒蒙依次竖起手指,食指,然后是中指。 “另一个是伦敦消防队。这是这次事件中最不现实的结果。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仿佛在某个地方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但答案恰恰相反,它们之间毫无关系。这才是关键。” 菲勒蒙保持着手指张开的姿势,将胡须塞进手指缝里,搓了搓。 “这次事件中,谁获益最大?” “当然是伦敦消防队。” 威尔逊斩钉截铁地说道。 “无论大火的原因是什么,它都将成为伦敦消防队的污点。但他们却凭借着秘密藏起来的四艘铁甲舰,成为了伦敦的英雄。” “不止如此,那些停泊在泰晤士河上的怪物,仅仅半个世纪就取代了大本钟,成为了伦敦的象征。那天晚上,他们成为了英雄,而本该成为英雄的陆军却遭遇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菲勒蒙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责。 整座城市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市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得不面对街道上堆积如山的数十万具儿童尸体。战场上才会出现的尸坑出现在各个空地上,河面上漂浮着半腐烂的尸体。 外国媒体纷纷将英国军队斥责为婴儿杀手,那些曾经相信公正的英国,怀抱乐观情绪的市民,瞬间变成了抑郁症患者。必须有人为此负责,为了后世,必须如此。 希望与恐惧,人们选择了希望。 “希望是最盲目的东西。人们不会怀疑任何人,即使怀疑了,也不会去问。他们不会想知道伦敦消防队为什么要秘密建造那些铁甲舰,那些钱从哪里来,以及为什么他们没有对火灾进行快速反应。他们只想知道如何保护那微弱的烛光,不让它熄灭。作为知识分子,真是令人失望!” 市民们愚蠢的行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菲勒蒙压抑着怒火,继续说道。 “议会以闪电般的速度通过了大都市消防队法案。现在,伦敦消防队将遍布整个英国。泰晤士河的停泊权问题也迎刃而解。绅士们争先恐后地成立基金会,声称要为铁甲舰的维护提供资金。在那一夜,伦敦消防队是唯一赢家,当然,背后少不了黄墙公司的影子。” 所有迹象都指向黄墙公司是幕后黑手。 拥有动员四十万孤儿的财力。 雇佣妓女扮演天使的富豪绅士。 孤儿们藏身的地方,泰晤士水务公司的伦敦下水道。 在关键时刻出现的,无法在短时间内准备好的铁甲舰。 最终,伦敦消防队进军全英国。 然而,这正是幕后黑手的操控。 “换个角度想,这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必要。黄墙公司是一家企业,也是伦敦所有保险公司的集合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最大的受益者,也是最大的受害者。 正如这句话所说,黄墙公司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利益,但同时也承担了伦敦全市发生的巨额火灾保险金。不仅如此,许多受损的建筑也是他们公司的财产。 考虑到他们可以通过花朵图案来指定纵火地点,这无疑是一场不必要的损失。 “还有,四艘铁甲舰,这也很可疑。伦敦消防队非常巧妙地隐藏了建造过程。要秘密进行这种规模的工程,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但问题是,关于大火当晚出现的铁甲舰,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吗?” 菲勒蒙望着泰晤士河的方向问道。 “那些铁甲舰不是巧妙地出现,而是因为无法再隐瞒,才被迫被拖出来的。” 泰晤士河上准备了消防船,这件事直到大火发生前,没有人知道。如此谨慎的隐瞒工作,仅仅是为了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这种想法似乎不太可能。 黄墙公司的本质是企业。 他们追求利润。然而,通过这一系列事件,他们所遭受的损失简直是天文数字。用别人的话说,他们遭受的损失足以让美国追赶上英国的经济规模。 “也就是说,黄墙公司不是幕后黑手。” “没错。” 威尔逊似乎已经有所预感,直接得出了结论。 “这里就出现了逆金雀花玫瑰,这是这次事件中唯一真正的线索。而且,它非常直白,甚至让人感到困惑。你看到它的时候,也立刻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威尔逊在得知玫瑰的真实身份后,立刻就猜到了幕后黑手。 事实上,这确实是纯粹的罪犯留下的痕迹,没有经过任何策划。虽然不知道它有什么象征意义,但对于一个精心策划了欺骗计划的人来说,却毫不掩饰地留下了线索。 “先说点别的吧,你看了新闻吗?” “没有。” 威尔逊对菲勒蒙的问题感到困惑。不出所料,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直到不久前,报纸上还只有关于大火造成的损失、经济萧条之类的报道。讣告栏已经塞满了,根本没有地方再刊登了。这些你应该很容易想到。” 威尔逊点了点头,反而露出一种“还有其他事吗?”的表情。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种报纸开始报道经济繁荣。没有人指示,他们却同时报道了类似的经济繁荣、卫生改善、工人权益提升等伦敦少有的积极变化。各个领域之间并没有那么强的关联性。” 菲勒蒙意识到这并非巧合。 这也不是暂时的现象,不久之后,菲勒蒙就获得了关于这种现象遵循某种数学规律的统计数据。在菲勒蒙找不到关键答案,苦苦挣扎的时候,是凯西·奥杰拉德校长帮助了他。 菲勒蒙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发现了一本书,当他回到座位上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本大约一百页的学术着作。他不知道这本书是怎么来的,但幕后黑手是谁,他心知肚明。 校长的帮助让菲勒蒙感到很不舒服,但他通过几次交流,确信校长是他的敌人之敌,所以他拿起书,大声读出了书名。 “人口论。” 这本着作探讨了经济学家托马斯·马尔萨斯提出的激进的人口抑制理论。这本书写于近百年之前,充满了逻辑漏洞,但在这个污染的时代,它却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现实意义。 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后,伦敦人口在1821年到1851年的三十年间翻了一番,而现在,也就是1896年,又翻了一番。人口的爆炸式增长,正朝着马尔萨斯预言的最糟糕的崩溃局面发展。 而阻止这场灾难的,是一件事件。 第117章 诺埃尔·奥古斯丁(一) “火焰很耀眼,人们看到火焰,就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本质。但如果说伦敦大火本身只是一个借口呢?以大火为借口,抵达伦敦的军队毫无顾忌地成功地抑制了42万人口,这就是他们的目的!用纵火攻击竞争对手的设施,只是副产品!” 菲勒蒙激动地喊道。 “我们再回到金雀花玫瑰。原本的金雀花玫瑰是红色在上,白色在下。红色代表金雀花家族,他们是玫瑰战争的胜利者,白色代表都铎家族,他们是失败者。” 菲勒蒙用手指在空中画着旋风。 “但逆金雀花玫瑰却相反!它将都铎家族的白色玫瑰放在了红色玫瑰之上!意义很明确!对玫瑰战争的结果不满的人,都铎家族的幸存者!” 威尔逊低声自语道。 “皇家学会的都铎会长。” “你知道吗?托马斯·马尔萨斯是皇家学会的成员。” 他们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统治英国上流社会两百年的英国顶级贵族集会。 都铎会长领导的皇家学会。 伦敦不需要那么多生物,就像那些飞蛾,它们会飞进窗户上的烛光,自取灭亡。但在这个伦敦,有多少人知道,这些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悲剧呢? 另一方面,菲勒蒙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如果皇家学会留下的不是逆金雀花玫瑰,而是“都铎玫瑰”呢?如果另一个认识我们所知历史的群体,以组织的形式存在呢? 伦敦的夜晚越来越深。 ──砰砰砰! “赫伯特先生!赫伯特先生!” 菲勒蒙正睡得香甜,突然被敲门声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赫伯特先生,您醒着吗?” “哎呀,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菲勒蒙一只手整理着睡衣,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迷迷糊糊地走向房门。门外一直传来砰砰的催促声。 “我的天哪,赫伯特先生,您一直睡到这个时候吗?太阳都晒屁股了。” 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旅馆老板娘布朗夫人。菲勒蒙转过身,朝窗外望去。透过那扇狭小、脏兮兮的窗户,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夜空。 “布朗夫人,恕我直言,除非我的眼睛完全失明,或者太阳永远失去了光芒,否则现在还不能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您要吃早饭吗?就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对菲勒蒙的正当抗议置之不理,举起一把木勺问道。 “只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可以回去睡觉吗?” 布朗夫人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挥舞着木勺,催促着菲勒蒙。 “我吃,我会吃的,把那把勺子拿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的。” 布朗夫人这才离开菲勒蒙,去骚扰其他房客了。菲勒蒙听到她的声音,才稍微安心,关上了房门。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木床边,倒头便睡。 ──砰砰砰! “赫伯特先生!赫伯特先生!” 菲勒蒙再次猛地坐了起来。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费力地整理着凌乱的睡衣。 ──砰砰砰! “马上出来!” 门外的人催促得如此急切,菲勒蒙差点被绊倒。他好不容易抓住门把手,费力地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她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老板娘让您去付早饭钱。” “等会儿付也可以。” 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但这个胆小、怯懦的女孩,怎么可能违抗强势的布朗夫人呢? “等一下。” 最终,菲勒蒙眯着眼睛,回到行李堆里,寻找钱包。 “要付多少钱?” “一先令二便士。” 菲勒蒙从钱包里数着硬币。先令,先令,六便士,一便士。一定是有人把一便士和三便士硬币藏在了钱包的最底部。 菲勒蒙忍住怒火,递给女服务员一枚先令和一枚六便士。 “找零……” “随便了,别烦我。” 女服务员胆小得连高兴都显得小心翼翼。菲勒蒙关上门,回到床上。这次,他一定要睡个安稳觉,谁也别想打扰他。 ──砰砰砰! 门开了。菲勒蒙没有抬头,问道: “又怎么了?” “早饭准备好了……” “不吃!” 菲勒蒙将塞满稻草的枕头抱在怀里,用它捂住脸,堵住耳朵。 啊,终于安静了!现在应该没有人再打扰他了吧…… ──砰砰砰! “啊!” 菲勒蒙再也忍无可忍了。 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拿起拐杖,怒气冲冲地猛地打开门。 “早饭也好,午饭也好,晚饭也好,我都不吃!难道‘让我睡一会儿’这句话很难理解吗?”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睡觉。” 青年眨了眨眼睛。菲勒蒙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仔细一看,他不是布朗夫人。和布朗夫人相比,他身材瘦削。他也不是女服务员,和女服务员相比,他个子高。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女人。他也不是布朗先生,布朗先生总是畏惧妻子的眼色,显得慌慌张张,而眼前的青年则显得更加自信。 说实话,菲勒蒙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但他却很难想起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和菲勒蒙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相比,他的容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抱歉,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啊,我,我理解,理解。睡眠很重要,是的。我等会儿再来吧?” 青年结结巴巴地说,语无伦次。菲勒蒙从睡梦中醒来,摇了摇头。 “不用,没必要。我马上穿衣服,你能在外面等一下吗?” “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 他用一种带有明显法国口音的独特语调,爽快地回答道。菲勒蒙只认识两个说话带有这种独特口音的人。 一个是佩特局长,另一个是……菲勒蒙关上门,开始穿衣服,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名字。 诺埃尔·奥古斯丁。 一年前,那个在地下墓穴中失去父母和遗产的可怜的第二代移民青年。菲勒蒙以为他疯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但他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菲勒蒙之所以没有认出他,原因很明显。他从多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菲勒蒙无法确定这些变化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片刻之后,菲勒蒙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菲勒蒙坐在床上,奥古斯丁坐在一张小圆木凳上。房间狭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对面。 “我还没准备好迎接客人,请原谅。” “现在是艰难时期,不是吗?” 奥古斯丁说道,并开玩笑地补充道: “至少没有老鼠,对吧?” 菲勒蒙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玛丽因为不可抗力,只剩下脑袋被埋在地下,菲勒蒙的家卫生状况非常糟糕。 “没错,也许现在比那时好一些。好久不见了,你最近怎么样?” “嗯,您也知道,并不顺利。” 奥古斯丁叹了口气。菲勒蒙很清楚,他不是在抱怨。事实上,他还能完好无损地和菲勒蒙交谈,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家人,目睹了伦敦的巨大秘密,足以让任何人崩溃,成为废人。但他却精神健全地回到了这里。 不,甚至看起来更好了。 那个总是战战兢兢,脸色苍白的青年,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开玩笑。 “在那之后,南伦敦矿业公司的负责人和所有现场工人全部失踪,公司也倒闭了。幸运的是,这件事没有被证实与地下墓穴的关闭有关,所以没有引起更大的问题。但我们分发了赔偿金给家属,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 “真是……遗憾。” 奥古斯丁点了点头。 “然后,我……您也知道……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我精神恍惚了很长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一些奇怪的预言诗。” 他不好意思地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在菲勒蒙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结局,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我理解,在那之后,我也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你比我更难熬。” “谢谢您这么说。总之,之后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但这与我的故事关系不大……” “奇怪的事情?” “其实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现在想起来就更奇怪了。” “别卖关子,快说。” 奥古斯丁的性格并没有完全改变,他依然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第118章 诺埃尔·奥古斯丁(二)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时候,一群穿着西装的人来找我。他们说自己是市政府的人,提出要收购南伦敦的矿业权。” 菲勒蒙下意识地动了动眉毛。 “市政府的人?” “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他们才自我介绍。” 奥古斯丁说道。 “他们说自己是来自国家安全局。” 菲勒蒙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肥胖的探员,那个身穿公务员制服,却带着军用左轮手枪的可疑人物。 “他们给出的价格高得离谱,简直不像是在收购废弃的煤矿和硫磺。” “然后呢?” “还能怎么样?公司已经破产了,我对采矿一窍不通,根本无法拯救公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愿意支付一大笔钱,帮我处理掉只会产生税负的矿业权,我怎么可能拒绝呢?” 仔细想想,菲勒蒙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别无选择。 “其实,如果只有这些,还不足以称得上奇怪。” “没错。” 菲勒蒙知道国家安全局的特殊性,但对奥古斯丁来说,这件事不过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小事而已。 “但真正奇怪的是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后,我几乎忘记了卖掉矿业权这件事,因为我无暇顾及,也想知道公司的情况,所以又去查看了一下。结果,南伦敦那边不仅没有恢复采矿,甚至连原本存在的矿井都被全部关闭了!不用说,这是国家安全局一手策划的。” 奥古斯丁语气中充满了疑惑,但如果菲勒蒙知道国家安全局的所作所为,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关闭地下墓穴的也是他们,没收南方与中部铁路的高速列车“威尔士号”的也是他们。 虽然目的不明,但国家安全局对各种神话般的危机都持敌对态度,这一点是确定的。如果他们察觉到伦敦地下潜藏着什么,那么在伦敦挖地,就如同点燃通往火药库的导火索一样危险。 菲勒蒙并不认为他们怀有善意。 毕竟,像皇家学会这样,对政府多个机构拥有绝对影响力,并策划了伦敦大火的组织也存在。无论国家安全局是什么样的组织,他们都无法完全摆脱他们的影响。 他们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 “继续说。” “是的,总之,我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所以就想办法用这笔钱维持生计。” “你疯了的时候?” “总得有人养家糊口,我是长子。” 奥古斯丁的意志力比菲勒蒙之前印象中的那个软弱的青年要强大得多。 “真是令人感慨。” 菲勒蒙想起那个不知是巴西人还是莫卧儿人,总之是某个地方的混蛋,说道。奥古斯丁愣了一下,但似乎觉得无关紧要,便继续说道。 “虽然是一笔巨款,但用来做大生意还是不够。在伦敦买工厂或建筑,根本不够。所以我决定投资我一直感兴趣的行业,于是就去了巴黎。” “行业?” “我是艺术品商人,主要经营画家的作品。其实我一直想做这个。” 菲勒蒙想起来,奥古斯丁从一开始就对父亲的生意并不感兴趣。但他却对父亲有着强烈的依赖感。 菲勒蒙不禁想到,也许只有摆脱了父亲的阴影,他才能变得勇敢。残酷的是,只有离开父母的怀抱,他才能真正成长。 “巴黎有很多年轻、贫困的画家。只要给他们支付颜料钱,他们就会很满足地卖画。我在他们之中寻找璞玉,提前低价买下那些将来会受到好评的画家的作品,然后把它们存放在仓库里,等到他们成名后,再拿到伦敦高价出售。” “嗯……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 奥古斯丁自信满满地说着,但菲勒蒙却觉得这只是一个幼稚的想法。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种艺术鉴赏能力,也许你应该选择更稳妥的生意。” “您不知道而已。维也纳和罗马已经过时了,真正的艺术家都聚集在巴黎。这是众所周知的。伦敦太土了,他们还以为维也纳是最好的,但很快,上流社会就会流行巴黎画家。我会引领这种潮流。” 菲勒蒙只记得奥古斯丁胆小怯懦的样子,所以无法适应他如此自信的姿态。但菲勒蒙确实没有艺术鉴赏能力,所以只能闭嘴点头。 菲勒蒙根本不明白维也纳、罗马和巴黎有什么区别。巴黎本来就是艺术之都,不是吗?难道菲勒蒙弄错了? 坦率地问出来,可不是男爵该做的事情。菲勒蒙决定守护自己那令人自豪的无知。 “之后,我多次往返巴黎和伦敦,靠着中介费维持生计。虽然也有亏损的时候,但收入还不错。总之,现在是正题。我之所以费尽心思找到您的住处,是有原因的。” 奥古斯丁说着,打开了之前一直抱在怀里的画架箱。 “我最近在巴黎买了一批无名画家的作品。” “无名画家?” “据说他一辈子都没卖出过画,毫无天赋。据说他因为绝望而自杀,但这种故事会提高画的价格。人们喜欢戏剧性,越悲惨越好。” 也许奥古斯丁的经商头脑比菲勒蒙想象的要好。菲勒蒙对他的坦然解释感到惊讶。 “我仔细查看了这些画,发现其中一幅画非常奇怪。不,应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谜。” “直白点说。” “首先,这个画家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如果他懂得这种商业化的画风,就不需要靠卖颜料来生活了。这幅画与他其他作品的风格和技巧完全不同,简直就像另一个人画的一样。” “也许是吧,也许他只是签了自己的名字。这样想的话,就不像你说的那么神秘了。” 奥古斯丁点了点头。 “如果只有这些,我会去找画家或典当行鉴定一下。但这幅画,赫伯特博士,我只能把它带给您。” “什么意思?” “您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画家?或者,您有没有委托过某个不知名的法国画家为您画像?” 菲勒蒙摇了摇头。奥古斯丁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从箱子里拿出一副画架。菲勒蒙看到他递过来的画架上的画,惊呆了。 画的左下方,署名是菲勒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但菲勒蒙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委托他画像。 画中描绘着菲勒蒙、玛丽和亚瑟,菲勒蒙从未见过这样的画像。 “画家的名字是文森特·梵高。” 一切都如他所说。 他别无选择,只能来找菲勒蒙,而这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119章 老兵的肖像 画架背面用红色颜料写着一句法语,菲勒蒙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老兵的肖像。1890年1月。” “很奇怪,不是吗?” 菲勒蒙放下画架,看着奥古斯丁。 “首先,画里有三个人。只提老兵一个人,很奇怪。” “是吗?我对绘画不太了解。” “通常是这样的。而且,梵高很少给画作起名字,即使起名字,也是直接描述画的内容。” 菲勒蒙对艺术一窍不通,所以无法判断这句话是否属实。 “也许他原本打算在这幅画架上画其他东西。无论如何,这个名字都不适合这幅画。甚至连军人的画都不是……” “不,也许老兵指的是我。” 奥古斯丁眨了眨眼睛。 “啊,你说得对。” 虽然这么说,但他似乎并不了解。菲勒蒙在奥古斯丁感到尴尬之前,补充解释道。 “我是退伍军人,另外两个人从未踏入过军营。” “您认识他们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奥古斯丁确实没有见过他们。 “但我们三个人从未以这种形式聚在一起。” 虽然现在他们都属于弗兰克家族,但他们三个人从未以这种形式见过面。更重要的是,玛丽和亚瑟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她被弗兰肯斯坦博士赋予新身体之后。 “而且,这幅画说是1890年画的,这也不对。就算早一点,也应该是去年,也就是1895年画的。” 时间会改变人。 考虑到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这幅画说是六年前画的,就显得非常奇怪。菲勒蒙和亚瑟可能在六年的时间里变化不大,但即使考虑到菲勒蒙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胡须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玛丽的六年变化也绝非短暂。 菲勒蒙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当然,她比画中的样子年轻得多,即使和去年的她相比,也应该被称为孩子。 相反,画中的玛丽,看起来就像去年的她。 奇怪之处不止这些。 菲勒蒙、玛丽和亚瑟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足以让他们出现在同一幅画中。 菲勒蒙和亚瑟秘密重逢,是在去年,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事实上,在大学期间,知道他们之间往事的人并不多,顶多也就是曾经在老鼠隔膜研究会担任副会长的几个人。 所以,即使是巧合,在1890年将菲勒蒙、玛丽和亚瑟依次排列在一起,本身就很奇怪。 “什么都说不通,这幅画本身就是一个矛盾。” 画的作者是菲勒蒙从未谋面的法国无名画家,文森特·梵高。 画中的人物,看起来就像去年的他们,仿佛预示着五年后的未来。 1890年,弗兰克家族的三个人,当时并不存在,现在也无人知晓。 这幅画的每一个元素都不应该存在。 “一定是去年画的,有人拿了我们的照片……” “不,不可能。” 但奥古斯丁断然否定道。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什么意思?” 他冷静地解释道。 “画这幅画的梵高,在1890年7月自杀身亡。这是他死的那一年画的。” 沉默笼罩着他们。 死去的画家看到了什么,才画了这幅画? “还有一件事,这幅画很特别。” 菲勒蒙动了动眉毛。 “还有吗?” “除了技巧、模特,还有其他值得关注的地方。事实上,这幅画没有卖出去。他的画作原本都由他的弟弟保管,只有这幅画,和一些未完成的作品一起,从他的卧室里被拿了出来。” 奥古斯丁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但菲勒蒙反复咀嚼了这句话,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那又怎么样?” “我之前说过,梵高穷得只能吃颜料。他的画作从未卖出去。唯一愿意买他画作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提奥·梵高。梵高画完画,就会寄给提奥,用它来支付颜料钱和生活费。” 菲勒蒙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他为了这幅画,忍受了半年的贫困。” “没错。” “你不知道原因吗?” 奥古斯丁点了点头。 “也许这幅画没有完成,或者……” 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似乎在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景象,身体微微颤抖。但比他更害怕的是菲勒蒙。画中的人物,是不应该被知道,也不应该被知道的。 菲勒蒙脑海中浮现出神谕。 那个不停地喷出蒸汽,齿轮相互咬合,组装未来的庞然大物。难道世界上除了它,还有其他东西可以窥视未来吗? 菲勒蒙凝视着这幅画。 这幅画中的人,是菲勒蒙在镜子中见过的,但现在却显得无比陌生。就在这时,奥古斯丁低声说道。 “我打算从明天开始,在沙夫茨伯里街举办展览。” “梵高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奢侈。菲勒蒙正这么想着,奥古斯丁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一个无名法国画家,很难吸引观众,所以我会以贝纳兄弟为中心进行筹备。他们兄弟俩曾在巴黎沙龙展出过作品,所以会引起轰动。我会把梵高的画作夹杂在其中,展出几幅。” 他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聪明计划,但菲勒蒙却不知道贝纳兄弟是谁。他们似乎不像梵高那样有名。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最终,菲勒蒙只能尴尬地送上祝福。 “说正事,其实我可以提前把这幅画卖给您。只要五英镑。” 奥古斯丁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他显得非常不自然,就像第一次卖东西一样。 菲勒蒙对他的提议感到哭笑不得。他费尽心思地把这幅画带给菲勒蒙,还详细地解释了其中的故事,最后却只是想做一笔简单的生意,真是可笑。 五英镑。如果说是梵高的画,这个价格简直是白菜价,但考虑到他买这幅画的价格,这笔利润也相当可观了。但菲勒蒙也不至于拿不出这笔钱,就当是庆祝他重新开始。 而且,菲勒蒙必须想办法得到这幅画。菲勒蒙正准备慷慨解囊,却突然想起自己身上没有带钱。 “我现在身上没带钱。” “您是真心想买吧?那就把画放在我这里,您随时可以来展览会看看。展览会会持续两周。说不定您还能淘到几幅好画,赚一大笔钱呢。” 奥古斯丁毫不留情地将画架塞回箱子里。 “我可不像你,没有艺术鉴赏能力。” 奥古斯丁尴尬地笑了笑,起身离开。 “这么快就走了?” “是的,我还有很多展览准备工作要做。” 菲勒蒙不知道他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不想毁掉精心策划的展览。 虽然和去年相比,他看起来更加热情,但他的肩膀却显得格外僵硬,仿佛随时都会垮掉,让人感到不安。 他收起画架,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菲勒蒙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饿着肚子,睡不好觉,脸色憔悴的菲勒蒙。 奥古斯丁离开后,早晨的喧嚣也变得像梦一样。 “也许是吧。” 菲勒蒙独自喃喃自语。 “该死的爱德华。” 菲勒蒙低声咒骂道。他虽然醒了,但仍然感到昏昏沉沉,很不舒服。他弯着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 楼下传来叮叮当当的洗碗声。显然,早饭已经结束了。布朗一家是虔诚的基督教家庭,所以饭后会把所有食物都收起来。 也许他们是一群错过了移民美国的清教徒。无论如何,这对菲勒蒙这种生活不规律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玛丽总是会根据菲勒蒙的作息时间准备早餐,她真是太通情达理了。 菲勒蒙摇摇晃晃地扶着栏杆,走下楼梯。这栋房子原本是民居,后来被改造成旅馆,所以从客房下楼,就能直接进入厨房,结构非常奇怪。 正在用干毛巾擦拭沾着番茄酱的盘子的女服务员,注意到菲勒蒙,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她似乎对菲勒蒙只有一条腿这件事感到非常好奇。 “给我来杯茶。” “要加牛奶吗?” “要,浓一点。” 菲勒蒙干脆坐在厨房角落的椅子上。他饥肠辘辘,肚子发出痛苦的咕噜声。 就在这时,菲勒蒙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了从厨房出来的布朗夫人。她整理完餐具后,总是会在阳光照射的地方铺开桌布,所以按照惯例,菲勒蒙现在不应该遇到她。 “我的天哪,赫伯特先生,您才起床吗?没有早饭了,如果您不和大家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我就无法单独为您准备。您知道吧?” “我知道。” “早饭都收起来了。但您迟到了就是迟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不能退钱。” 菲勒蒙突然想到,她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早饭。但他不敢和这个强势的女人争辩,只能点了点头。 “等等,你在干什么?盘子都洗干净了吗?” 菲勒蒙服软后,布朗夫人立刻将目光转向女服务员。那个女孩正从角落里搬出牛奶桶,她被吓了一跳,僵在那里,手里拿着沉重的牛奶桶,像是在受罚一样。 “我问话的时候,要立刻回答!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像个傻瓜一样?” “没有,夫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偷偷喝牛奶?” 菲勒蒙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我点了奶茶。” 布朗夫人听到菲勒蒙的回答,依然不满意,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赫伯特先生,您不能太惯着她。这种孩子,不经常教训,就会长歪的。” “我只是说事实……” “茶钱我会收的。” “等会儿和住宿费一起付吧,我的钱都在银行。” “好的,记住。” 她反复叮嘱后,才走上楼。布朗夫人不像布朗先生那样软弱,他不敢给每杯茶都标价,所以总是偷偷地把茶钱给抹掉。 一场风暴过后,房间里一片寂静。菲勒蒙用眼神催促着依然僵立在那里的女服务员。她一直举着沉重的牛奶桶,纤细的胳膊不停地颤抖。 “我马上给您准备。” 透过窗户,阳光照射在灰尘上,形成奇特的碎形图案。外面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应该是早上吧。 同一天的午饭。 菲勒蒙走上英格兰银行的石阶,在半途停了下来。他既没有完全走上去,也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他就像被卡住了,站在那里,不安地环顾四周。 伦敦市中心的下午,人潮涌动,没有人注意到菲勒蒙。菲勒蒙低头看着积水坑,整理着衣服。 菲勒蒙前一天让人熨烫的衣服,领口非常挺括,从未用过的丝绸帽子颜色鲜艳,衬托出他整洁的形象。暗淡的颜色,与阴沉的伦敦相得益彰,体现着他的教养。 用剃刀精心修剪的胡须和眉毛也井井有条。每一根毛发都整齐排列,没有一根毛发显得突兀。菲勒蒙曾经听说过自己的眉毛不对称,所以忍不住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 最后,菲勒蒙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便放弃了。 这简直是像个未婚青年,准备去见心仪的姑娘一样,幼稚可笑。菲勒蒙对这一切都感到厌烦,他决定保持原样,坦然面对对方。 片刻之后,菲勒蒙后悔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一个男人从银行大楼里走了出来。菲勒蒙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菲勒蒙。他走到菲勒蒙面前,提高了声音,夸张地打招呼。 “我的天哪,柠檬,是你!我差点没认出来。” “柠檬”显然是菲勒蒙的昵称,菲勒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个穿着褪色的灰色西装,戴着黄铜色眼镜的干净利落的中年人,完全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心情,继续说道: “你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你以前就有不按时吃饭的坏习惯,一定要有人照顾你才行。真可惜,我现在不能给你看你的脸,你一定瘦了很多。” “别说了,别人会听到的。” 菲勒蒙一直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小声抗议道。 第120章 英格兰银行(一) “你的管家到底在干什么?竟然让你变成这样。那个叫玛丽的女孩,看起来挺能干的,现在看来,我真是看走眼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新人?我的客户里,有人做这行的。” 菲勒蒙的抗议,反而激起了他的热情,他的话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们所在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僻静,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最终,菲勒蒙忍无可忍,低声哀求道: “哥哥,求你了!” 这个胡子一根都没有的男人,名叫埃德蒙德·赫伯特。正如他的姓氏所示,他是菲勒蒙的二哥,在英格兰银行工作了31年。 “如果你能照顾好自己,我当然不会说什么。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呢?我有责任照顾你,让你对得起母亲和已故的父亲。但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没脸去见母亲了。” 菲勒蒙的微弱反抗,轻易地就被镇压了。 菲勒蒙满脸通红,默默忍受着他的唠叨。虽然他觉得很委屈,但面对二哥,他却无法反驳。 毕竟,在菲勒蒙这个败家子挥霍家产的时候,二哥从懂事起,就在银行工作,用他赚的钱供菲勒蒙读完语法学校和大学。 虽然他们只相差四岁,但人生的厚度却截然不同。 “哥哥,我们先进去吧。” “好吧,这样也好。你不能长时间晒太阳,知道吗?” “如果您没忘记的话,我可是退伍军人。” “所以你的身体才更糟糕。” 菲勒蒙确信,这辈子他都无法在口头上战胜二哥。 他们走进了银行大楼。 即使是午休时间,银行大厅里依然挤满了没时间吃饭的底层职员和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爱德华径直穿过大厅,走向更僻静的地方。警卫们似乎都认识他,没有人阻拦他们。 爱德华将菲勒蒙带到一间独立的会客室。他似乎一直在注意菲勒蒙的步伐,菲勒蒙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迈大了假肢的步子,结果腿疼得厉害,一看到椅子,就赶紧坐了下来。 直到来到这个没有其他人打扰的地方,爱德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所以,你想进入金库?” 菲勒蒙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朴素的铁钥匙,上面刻着罗马数字“1”。 “你知道的,我们家没有金库,我们不需要。我也从未听说过你开过金库。你需要解释一下。” 菲勒蒙点了点头,同意爱德华的说法。 “说来话长。” 然后,菲勒蒙开始慢慢讲述他如何获得弗兰克家族钥匙的故事。当然,他只说了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资本遵循宇宙的规律。 公元1687年,一位科学家出版了三本书,揭示了天体的规律。人类终于理解了上帝的旨意。 那些夜空中无数的星辰和天体,并非混乱的产物,而是宇宙中银河的歌声,在上帝的计算中,化作了美妙的旋律。 这是一个简单的原则。 不久之后,人们意识到,这个简短的公式贯穿了万物。无论是否有形体,无论是否有质量,只要存在,就必然要服从宇宙的规律。 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普罗米修斯式的转变。 这位科学家的名字叫艾萨克·牛顿,他所发现的规律被称为万有引力。既然连那些星辰都要服从宇宙的规律,那么人类的欲望又怎么可能逃脱呢? 英格兰银行,是金银铸造的太阳。 在过去的200年里,英格兰银行是英国资金最集中的地方。它所积累的金字塔,吸引了更多的黄金,仅仅因为那里有金钱,无数的资本便蜂拥而至。 这简直是万有引力的温床。 谁能想到,在这块只有不到100平方米的土地上,堆积着1万吨黄金。然而,这块土地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并没有扩大,建筑的高度也没有增加。 英格兰银行,只向下延伸。 就像地面被黄金的重量侵蚀一样,它只向下挖掘。这是着名的建筑师,英格兰银行第三任建筑负责人约翰·桑的构思。 工人们挖过的地基上,像植物的根系一样,一层层地建造着钢铁金库。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栋三层楼高的老式建筑,但没有人见过它的底部,那里是一个迷宫。 那么,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奢华的迷宫。 伦敦1\/10的土地契约,几百年来由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贵金属和珠宝,来路不明的成捆钞票,无法偿还的债务文件,这些无法估量的宝藏,都静静地沉睡在小小的金库里。 因此,这里流传着许多传闻。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当事人和负责的金库管理员,没有人知道每个金库里存放着什么。 金库没有打开,主人就去世了,那么这个金库就会永远被遗忘。因此,需要更多的金库,英格兰银行便继续向下延伸…… ───嗒嗒嗒。 菲勒蒙走在狭窄的走廊里,感到一阵阵的幽闭恐惧。 每次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都会像海浪一样,在狭长的走廊里回荡。菲勒蒙不明白,在如此喧闹的走廊里,怎么会诞生那么多秘密。 周围都是金库。事实上,所谓的走廊,只是连接那些装满小型固定金库的房间的狭窄通道。每个金库都标有编号,每一层楼的编号都至少是四位数。 因此,这里完全没有隔热效果。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散发着地下特有的潮湿寒气,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即使是夏天,菲勒蒙的二哥也特意准备了厚厚的呢子大衣,现在菲勒蒙终于明白他的用意了。 菲勒蒙不想听那些无端的责备,所以强装镇定,假装不觉得冷。但这种虚张声势,在无休止的走廊和楼梯面前,也土崩瓦解了。最终,菲勒蒙认命了,准备迎接责备,问道: “还要走多久?” “你的耐心,从前和现在一样差劲。”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还是很不舒服。 菲勒蒙闭嘴,闷闷不乐地走着。走在前面的二哥,似乎没有察觉到菲勒蒙的表情,却打破了沉默,率先开口。 “我经常提醒你,要养成观察的习惯,你记得吗?” “我一直在努力。” “那么,你应该注意到每个金库都标有编号吧。” 他的问题,就像是在问菲勒蒙,你难道没有眼睛吗?当然,菲勒蒙立刻就明白,这并非仅仅是询问。菲勒蒙机智地洞察了问题的深层含义,回答道: “最前面的数字代表地下楼层,接下来是房间号,最后是序号。” “没错,你观察得很仔细。现在,看看你手中的钥匙。” 菲勒蒙没有照做。爱德华瞥了一眼菲勒蒙,用言语催促道: “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就行了。” “柠檬。” 最终,菲勒蒙在被叫了昵称之后,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他一边重重地叹气,一边故意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样?” “钥匙上没有金库对应的数字,您是想说这个吧?” 钥匙上没有阿拉伯数字。 只有罗马数字“1”,据说是弗兰克伯爵刻上去的。这样想的话,这把钥匙实际上是朴素的无纹饰的。 爱德华点了点头。 “正如你所说,我们不会在钥匙上标注编号。” “为什么?” “为了防止钥匙落入不合适的人手中,他们无法打开金库。最终,除了开户人,即使拥有钥匙,也无法打开金库。” “我觉得这很愚蠢。” 菲勒蒙毫不客气地断言道。 “为什么?” “很简单,如果有人丢了钥匙,就无法打开金库。即使他们记得金库的编号,没有钥匙,银行职员也不会让他们打开。这时,只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靠运气。如果负责的银行职员恰好认得金库的主人,并能证明他的身份。这个银行职员必须足够聪明,才能记住所有金库的编号和主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短暂的沉默。爱德华沉思着菲勒蒙的回答,菲勒蒙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便补充道: “最终,这真是愚蠢的行为。因为这种原因,有一半的金库都打不开。想想看,埋在地下的资产有多少。” “第一,说话要客气点,柠檬。‘这种’,谁教你的?” 菲勒蒙闭嘴了。 “第二,你的想法很合理,但并不正确。世事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金库,打不开比打开好。” 菲勒蒙觉得这句话就像圣经中的箴言一样,一种脱离现实的玄妙哲学语句。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柠檬。你可能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是吗?错了?” 爱德华仿佛看穿了菲勒蒙的想法,抛出了尖锐的问题。菲勒蒙被他的温和语气吓了一跳,身体微微颤抖。 “好吧,我证明给你看。这对你养成思考的习惯会有帮助。” “我觉得我已经过了学习这些东西的年龄……” 爱德华完全无视菲勒蒙的微弱抗议,开始解释。 “从银行的角度来看,只有一种情况需要避免,你知道是什么吗?” “很简单,金库里的东西被盗。” “你的想法太肤浅了。虽然你触及了问题的本质,但你的思维太单一了。这都是因为你不愿意思考,你太懒惰了。” 菲勒蒙一句话,换来了十句训斥。 第121章 英格兰银行(二) 爱德华一边走下楼梯,一边说道: “金库里的东西,都不是银行的财产。所以,即使被盗,银行也不会损失什么。相反,真正的问题是,金库的主人发现了失窃。明白吗?” “这不是一样的吗?” “柠檬。” 菲勒蒙吓了一跳,闭上了嘴。爱德华没有回头,举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 “只有两种情况:主人打开金库,不是主人的人打开金库。而问题在于,不是主人的人打开金库后,主人又打开了金库。”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鼓励菲勒蒙理解他的意思。 “从简单的概率来看,主人每次打开金库,都有50%的概率会出问题。次数越多,概率就越高。所以,明白了吗?从银行的角度来看,金库每次被打开,都是一种损失。” 这是一种牵强的说法,至少听起来是这样。菲勒蒙立刻反驳道: “这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首先,主人和不是主人的人打开金库的概率,怎么可能一样呢?” 爱德华对菲勒蒙的抗议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你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无论金库每次被打开,出问题的概率是50%还是1%,这都不重要。你总是用诡辩来混淆问题的本质,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习惯。” 菲勒蒙无言以对。事实上,他想反驳,但又担心会被训斥得更久。 菲勒蒙闭上嘴,仔细思考,他发现,在理解之前,爱德华的话其实很有道理。按照他的说法,金库每次被打开,银行都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甚至,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非常精妙的思维方式。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错了,但他不愿轻易承认。 “所以呢?” “你又在转移话题了。” 菲勒蒙被戳穿了心思,顿时语塞。但他还是坚持说道: “所以,这番长篇大论的结论是什么?难道不是说,因为不知道哪个金库对应这把钥匙,所以要一个一个地试吗?” “啊,你真是杞人忧天。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已经大致推测出金库的编号了。” 他平静地说出了这句令人震惊的话。 菲勒蒙只能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 “您负责弗兰克家族金库吗?” 事实上,菲勒蒙之前听说过,负责弗兰克家族金库的银行职员已经退休了。这件事是亚瑟的管家告诉菲勒蒙的,所以菲勒蒙的问题真的很愚蠢。 菲勒蒙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被识破,但幸运的是,爱德华并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责备他。 “虽然不是,但像我这样在银行工作了这么久的人,总会知道一些不必要的秘密。保守秘密,是长期工作的秘诀。其实,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推测。金库是按照开户顺序,从外到内排列的。按照你的说法,金库是在1869年开户的,对吧?” “没错。” “那时候我还在银行工作,真是幸运。如果我记得当时开户的金库在地下几层,以及房间号,那么搜索范围就会大大缩小,不是吗?还有一个线索,你说过,这是四个家族成员共同拥有的金库,所以他们不会使用这种小型固定金库。那么,我们只需要查看那些使用独立房间的大型金库就行了。一个一个地试,十分钟就能找到。” 爱德华的解释简洁明了。 菲勒蒙被他自信的语气所迷惑,差点以为他真的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答案。但仔细想想,他所说的事情,简直是超人的领域。 他竟然记得27年前开户的金库在地下几层,而且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菲勒蒙无法理解,更无法模仿。 “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擅长保守秘密。但这次,我终于要破例了。” 菲勒蒙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责备他,顿时口干舌燥。但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很高兴,终于能为你做点像哥哥该做的事情了。” 菲勒蒙……说实话,他很感动。 但还没等他细细品味这种情绪,爱德华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即使只是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凝重的气氛。 “菲勒蒙。” 他省略了昵称,直接叫菲勒蒙的名字。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会这样称呼菲勒蒙。 “我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解释,如果我的记忆有误,请你纠正。” “好的。” 菲勒蒙正在被训斥。 他不知道原因。 “伦敦大火发生几天后,你接到了老朋友亚瑟·弗兰克伯爵的邀请。他希望你确认一下,他在火灾后继承的财产是否完好无损,其中包括1869年开户的弗兰克家族在英格兰银行的金库。然而,上一任弗兰克伯爵的离奇失踪,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亚瑟只拥有金库的钥匙,对其他细节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还有三把复制钥匙。所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你,一个以办事能力着称的人。” 爱德华转过身,看着菲勒蒙。 “完全正确。” “那么,你为什么要撒谎?” 菲勒蒙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他这句平静的质问。 “我不明白……” “别装傻了,菲勒蒙。我特意带你到这个没人的地下室,已经是对你最大的照顾了。根据你的回答,我可能会停止带路。你当然可以一个一个地试钥匙,但我不能保证你需要花多少年。” 他语气坚定地警告道。菲勒蒙很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爱德华可不是那种会说俏皮话的人,所以菲勒蒙只能坦白。 “您怎么知道我在撒谎?” “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前段时间,有一篇报道,一篇很不起眼的报道,你可能看过,也可能忘记了。” 爱德华说道。 “那是亚瑟·弗兰克伯爵的讣告。” 菲勒蒙的耳朵嗡嗡作响,耳鸣声不断。 “我再问一遍,菲勒蒙,这把钥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你会拥有已故弗兰克伯爵的东西?” 那一刻,菲勒蒙什么也听不见了。 “亚瑟·弗兰克没有死。” 菲勒蒙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而且,我的确从他那里拿到了钥匙。” “嗯,这倒有可能。” 出乎意料的是,埃德蒙德竟然爽快地承认了。反倒是菲勒蒙,被他这泰然自若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很惊讶吗?你以为我会像那些愚昧的民众一样,对报纸上刊登的任何消息都深信不疑吗?如果是这样想的话,那只能说明我还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真是遗憾啊。” 埃德蒙德的语气听起来无比真诚,这让菲勒蒙更加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反过来问你,你认为我的话和伦敦任何一家报纸上的报道,哪个更可信呢?” 菲勒蒙自认从未见过比埃德蒙德更擅长引导谈话的人。他总是能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将菲勒蒙逼到不得不思考答案的境地。而当菲勒蒙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话语早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当然相信哥哥。”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菲勒蒙看到埃德蒙德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弟弟,而不是那些伦敦城里最八卦的家伙。我一直都希望能够相信你,但你总是对我说谎,这实在令人遗憾。” “您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菲勒蒙试探地问道,但内心却愈发不安。 埃德蒙德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蕴含的笃定却不容忽视。菲勒蒙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另一方面却又隐隐觉得埃德蒙德或许真的发现了什么。 会不会是自己无意间露出了什么破绽?而埃德蒙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突破口,最终识破了他的谎言? 以埃德蒙德的头脑,这并非不可能。 “看来你还是没有改掉那个坏习惯。你总是编造那些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非要等到我拿出证据才肯承认。” 埃德蒙德的话语让菲勒蒙感到无比熟悉,但相信读者们此刻一定充满了疑惑。 这很正常,毕竟菲勒蒙虽然比埃德蒙德小四岁,但他却拥有着前世记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人生阅历远超他的兄长们。因此,在菲勒蒙眼中,他的兄长们有时也会显得有些天真。 想要不被拆穿谎言,就必须编造得滴水不漏才行。 当然,前提是,他的兄长们是普通人。 在此,菲勒蒙不得不坦白一个他年幼时发现的惊人事实。那是在他八岁那年,二哥埃德蒙德刚满十二岁的时候。 彼时,菲勒蒙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生活,接受了兄弟的存在,并开始试着亲近他们。然而,在与埃德蒙德的相处中,菲勒蒙逐渐意识到: 埃德蒙德·赫伯特,远比他想象中成熟。 埃德蒙德在尚未成年时,就已经展现出超越菲勒蒙前世今生所有人的智慧和能力。从那以后,菲勒蒙便再也不敢对这位兄长有任何轻视之心。 第122章 ooo “就算亚瑟·弗兰克还活着,他也不可能把钥匙交给你,让你来替他检查保险箱。这种一眼就能被拆穿的谎言,只有那些不入流的记者才会编造出来。不过,弗兰克伯爵亲自将钥匙托付给你,这倒是件新鲜事。” “有什么问题吗?您也知道,我和亚瑟是校友。” 埃德蒙德轻轻啧了一声。 “逻辑是具有力量的,它就像一道光,能够照亮真相。事实上,从你第一次说出那个借口开始,我就知道你在撒谎。我原本希望你能在重复谎言的过程中,自己意识到错误并坦白,看来是我对你期望太高了。” 说着,他抱起双臂,开始分析起来。 “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你说弗兰克伯爵之所以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是因为他想让你确认他的遗产在大火中是否完好无损,对吧?” “是的。” “那么,完好无损的标准是什么?” 菲勒蒙刚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了嘴。 因为他意识到,埃德蒙德并非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这是在用惯用的方式引导菲勒蒙自己思考。如果菲勒蒙轻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他就会在这场对话中彻底沦为被戏弄的对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菲勒蒙故意装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仅仅用一句话,埃德蒙德就彻底击溃了菲勒蒙精心编织的谎言。直到这时,菲勒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一直忍着没有拆穿你,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困难吗?我太了解你了,你总是觉得别人会被这种拙劣的谎言蒙骗,所以就懒得再去费心编造更完美的谎言。你真是越来越懒惰了,菲勒蒙。看来我得在你家住上一段时间,好好督促你改掉这个坏习惯了。” 埃德蒙德的话语充满了戏谑,但这对菲勒蒙来说,已经比被当面拆穿谎言要好得多。 “你说弗兰克伯爵在意的是他财产的完整性。但他一辈子都没有打开过那个保险箱,甚至连密码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放心让别人去检查里面的东西是否完整呢?除非你的这位朋友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圣人,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做。据我所知,现任弗兰克伯爵似乎并没有出家修行吧?” “或许,他只是非常信任我。” “啊,真是个聪明的解释,我竟然没想到。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菲勒蒙试图挽回颜面,却只换来埃德蒙德更加露骨的嘲讽。 “如果我一定要证明你的朋友其实并不信任你……” “不,不用了,我已经明白了。” 埃德蒙德从不说废话。如果菲勒蒙敢对他的话有任何轻视,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菲勒蒙贬得一文不值。 最终,菲勒蒙只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般低下头颅,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我认输。” “我从不知道说教也需要分出胜负。” “……是的,我撒谎了。” “就这样?” 埃德蒙德的眼神如同玻璃珠般锐利,菲勒蒙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每次菲勒蒙承认自己撒谎后,埃德蒙德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 如果是在其他注重道德的家庭,或许一句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但在赫伯特家族,这种软弱无力的东西毫无价值。 埃德蒙德想要的只有一个—— 真相。 “莱蒙。” 埃德蒙德放缓语气,亲昵地唤着菲勒蒙的名字。对他来说,这场交锋已经结束,他无需再步步紧逼。一如既往地,他做好了倾听一切的准备,等待着菲勒蒙的坦白。 菲勒蒙再次陷入了困境。他的内心挣扎,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但与之不同的是,他所要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 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该说多少? “你在犹豫什么?” 埃德蒙德敏锐地察觉到菲勒蒙的迟疑,立刻追问道。他知道,菲勒蒙不可能像之前那样用拙劣的谎言蒙混过关。然而,菲勒蒙却无法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知识,有时也是一种毒药! 在这个世界上,智慧和真相就像慢性毒药,一旦沾染,便会在潜移默化中侵蚀人的理智,最终使人失去人性。 而埃德蒙德,是菲勒蒙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菲勒蒙无法想象,如果埃德蒙德得知真相,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将埃德蒙德也拖入深渊。 “对不起。” 时间紧迫,菲勒蒙必须做出选择。 “我不能说。” 他选择了放弃。 埃德蒙德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抱着双臂,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菲勒蒙的胳膊,低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很危险。”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句话就善罢甘休吗?”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和您想的不一样。” 埃德蒙德眯起眼睛,菲勒蒙连忙补充道: “知识本身,就是危险。” 世界上危险的知识有很多,它们可能是犯罪的,也可能是政治的。但无论如何,知识本身并不会构成威胁。 菲勒蒙故意将这句话反过来说,相信聪明的埃德蒙德一定能够理解他的用意。 菲勒蒙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是否被埃德蒙德察觉,因为他得到的回应完全出乎意料。 “莱蒙,我送给你的那盆兰花,你还留着吗?” “什么?” “就是你落水那次,我去探望你时,留下的那盆兰花。”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埃德蒙德的意思。 “啊,我记得。” “只是记得吗?” 这也不能怪菲勒蒙,毕竟那盆兰花是他在昏迷时收到的礼物,之后也一直是玛丽在照顾。 “事实上,已经没有了。那场大火烧毁了房子,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当然,除了那把来复枪,但菲勒蒙觉得没必要告诉埃德蒙德。埃德蒙德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埃德蒙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更没有等待菲勒蒙的回答。菲勒蒙知道,这件事肯定另有隐情,但埃德蒙德既然不愿多说,他也无从追问。 他更不敢开口询问,因为埃德蒙德已经转身朝楼下走去。 “您要去哪里?” “我以为你是来找弗兰克家族保险箱的。” 埃德蒙德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菲勒蒙能够感觉到,埃德蒙德似乎改变了主意,决定帮他一把。但与此同时,菲勒蒙也明白,埃德蒙德的反复无常,将会成为他日后必须解开的谜题。 不过,埃德蒙德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总是有着简单的答案。兰花,或许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菲勒蒙决定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埃德蒙德既然没有明说,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于是,他快步跟上埃德蒙德的步伐,朝着地下室深处走去。 长短不一的楼梯交错排列,如同迷宫般复杂。 地下室的结构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菲勒蒙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身处地下几层。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比他想象中深得多。 埃德蒙德突然停下脚步。 “不用着急。” 菲勒蒙还以为埃德蒙德是担心他腿脚不便,便开口说道。埃德蒙德听后轻笑一声,菲勒蒙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羞红。 就是这里。 1869年,弗兰克家族保险箱的所在地。 埃德蒙德接过菲勒蒙手中的钥匙,走进了一间从未有人踏足的房间。他的行动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像是在按照某种规律寻找着什么。 菲勒蒙观察了许久,也没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因。 正如埃德蒙德所言,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弗兰克家族的保险箱。 “这就是你要找的弗兰克家族保险箱。” 穿过一间间密室,他们最终来到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大保险箱。 “和钥匙比起来,这保险箱可真够大的。” “所有钥匙的规格都是固定的。” 菲勒蒙不禁感叹,英格兰银行在安保方面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但转念一想,能够在几十年间洞悉银行安保系统的埃德蒙德,又是何等惊才绝艳? 或许,从一开始,想要用谎言欺骗埃德蒙德,就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我要打开了。” 就在菲勒蒙胡思乱想之际,埃德蒙德已经熟练地操作起来,伴随着沉重的声响,保险箱的大门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雕刻在保险箱内壁上的文字。 “遵守我们的规则,无人可带走任何东西。” (obey our order. no shall bring one.) 菲勒蒙低声念了出来。 “三个o。” “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但通常情况下,这种句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除了这行醒目的文字外,保险箱的内壁上还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各种符号和文字。菲勒蒙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虫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小字。 “果然如此。” “您看得懂吗?” 菲勒蒙虽然也懂一些拉丁语,但保险箱上的文字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更重要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菲勒蒙从未见过的组合词汇,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些文字很可能是用拉丁语重新编写的现代英语。 “真是聪明的方法。四把钥匙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nsbo,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nsbo是什么?” “无人可带走任何东西。(no shall bring one)” “为什么这么读?” “‘遵守我们的规则’,这句话是为了引出ooo而存在的。” 面对菲勒蒙严肃的提问,埃德蒙德半开玩笑地回答道。菲勒蒙知道,埃德蒙德并非完全在开玩笑。 “莱蒙,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明白。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保险箱要由四个人共同保管。他们把一些不能被带走的东西锁在了保险箱里,并且设置了规则,确保没有人能够带走它们。” 菲勒蒙走进保险箱,用手掌抚摸着内壁。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是知识,对吗?” “看来你并没有仔细阅读里面的内容,真是懈怠啊,莱蒙。” “哥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拉丁语?这不过是贵族阶层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这里不就有人在用吗?” 埃德蒙德的话语让菲勒蒙无言以对。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像是毫无规律的文字和符号,还有一些奇怪的图案……” “是设计图。” 埃德蒙德回答道。 “而且是非常复杂、精密的机械设计图。真是不可思议,我虽然能看懂上面的文字,但却无法理解其中一半的内容。比如,这张设计图的名字是……” 就在这时,菲勒蒙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些画面。 腐朽的木制别墅,弥漫着蒸汽;蓝天白云,般的云朵;繁星点点的夜空,连接星光的铁轨……这些毫无关联的画面如同电影胶片般闪过脑海。 无数拉丁文字符涌现,如同拼图碎片般,在菲勒蒙的记忆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飞机。” 去年夏天,泰晤士河畔,那架隐藏在地下的双翼飞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仿佛再次回荡在耳边。 第123章 乌鸦飞过的麦田(一) 保险箱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许多,两个成年男子走进去,竟然还留有一些空余的地方。 但菲勒蒙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万一保险箱的门意外关闭,他们被困在里面,恐怕要等上百年才能被人发现。 “真是讽刺啊。” 埃德蒙德像一位考古学家般,仔细地观察着保险箱内壁上的文字。 “你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很有趣吗?” “什么有趣?” “我竟然被困在一个刻满未来科技的古代文字的保险箱里,而且为了看清这些文字,我还得眯起眼睛,忍受着黑暗。这可不是什么好榜样啊。” 菲勒蒙不太明白埃德蒙德在担心什么,但他刚才的那番话,却让菲勒蒙感到十分新奇。 在菲勒蒙的印象中,拉丁语不过是那些老奸巨猾的贵族们用来炫耀学识的工具,每当他们想要羞辱那些出身平民的商人时,就会搬出这种古老的语言。 “我能理解。” “是啊,我可不想违反这里的规矩。” 菲勒蒙一眼就看穿了埃德蒙德的心思,抢先说道。 “你是说ooo吗?” “你这家伙,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看到埃德蒙德吃瘪的表情,菲勒蒙心中暗爽。不过,兄弟间的玩笑点到为止即可,埃德蒙德很快便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菲勒蒙也收敛了笑意。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弗兰克家族的先辈们为了捉弄后人而设下的圈套?” “应该不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因如此,我才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无比惊讶。可惜我不是工程师,无法完全理解这些技术的价值。” 埃德蒙德一边用手掌抚摸着内壁,一边念叨着上面的文字。 “飞机、飞行卫星、分析引擎、维度列车、永动船、气压感应式水平移动装置……为什么这些技术会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封存起来?” 埃德蒙德观察了许久,眉头微微皱起。 “不过,这飞机看起来没什么用处。” “是吗?” “按照上面的描述,这东西只能搭载一两个人,速度也比马车快不了多少。如果要跨越海洋,坐船显然更有效率;就算是在陆地上,火车也比它更实用。” 菲勒蒙并没有反驳埃德蒙德的话。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航空时代将会到来。届时,数以万计的飞机将承载着数百万乘客,翱翔于世界各地的天空。飞行,将会成为最高效、便捷的出行方式。 作为一名“先知”,菲勒蒙觉得有必要对埃德蒙德这种“原始”的想法表示理解。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涌现出一丝不安。 时速88英里,人类极限速度。 这个在他前世从未出现过的概念,如同一道枷锁,将人类的未来牢牢地禁锢在地面上。或许,即使再过几百年,人类也无法触及天空。 仿佛,天空,从来就不属于人类。 “莱蒙,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可能是空气不太流通,我有点晕。” “都怪我,光顾着自己研究,忘了你身体不好。地下室就是这样,葡萄酒和奶酪在地下室里会变得更加美味,但人类只会发霉。” 埃德蒙德的呼唤,将菲勒蒙从可怕的幻想中拉了回来。埃德蒙德看着菲勒蒙,眼中满是担忧。 “我没事,您不用担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正要说,就算只带走这里的一张设计图,也能成为英国首富。想想看,这个保险箱,可是英国首富的保险箱啊。” 埃德蒙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观察着墙壁,最后,他将目光转向菲勒蒙。 “弗兰克家族。” “说实话,我对亚瑟的父亲是如何发家的,一无所知。” “这倒也不奇怪,他可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魔术师。” “魔术师?!” “你惊讶什么?难道你以为他会像那些江湖骗子一样,用山羊心脏和咒语来变戏法吗?不,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毕竟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埃德蒙德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些事告诉你,但现在看来,你或许需要了解一下。你感觉怎么样?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可能会有点长。” 菲勒蒙点点头。 “那就好,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上去。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弗兰克家族的故事吧。你可能不知道,就在几十年前,弗兰克家族还只是伦敦郊外一个没落的贵族家族。” 埃德蒙德缓缓道来。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伦敦郊外冒出了许多钢铁厂,泰晤士河被污染,原本就雾气弥漫的天空,更是终日被黑烟笼罩,不见天日。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像暴风雨般席卷而来。那些墨守成规的小贵族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失去了土地和财产,幸运的还能保住祖宅,而弗兰克家族,也和其他没落的贵族一样,只能变卖家产,苟延残喘。” 埃德蒙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菲勒蒙知道,他在借弗兰克家族的遭遇,缅怀那位一生都未能重振家族声望的男爵。 那位男爵的葬礼,只有寥寥数人参加。 “我们私下里,把那段日子称为‘魔法降临的日子’。在那段时间里,所有事情都变得光怪陆离。那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守财奴,还有那些身无分文的落魄贵族,都拿着各种证明文件,跑到银行去取钱,仿佛要把所有的钱都取光。到了下午,原本拥挤的银行金库,就变得空空如也。而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则聚集在皇家证券交易所门前,为了争夺股票而大打出手。整个伦敦乱成一团,而这一切,没有任何预兆,就像魔法一样,突然降临。” 埃德蒙德的语速逐渐加快,菲勒蒙知道,故事的高潮部分就要来了。 “而施展魔法的,自然是魔术师。每当骚乱结束,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会缓缓出现。” 菲勒蒙心中暗自思忖着,凭借着他那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情节发展的精准把握,其实早已洞悉到这个故事即将走向的终点。 “弗兰克伯爵,他总是高昂着头颅,迈着缓慢的步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狂热的追随者,他们像一群忠诚的猎犬,紧紧跟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他们渴望从弗兰克伯爵那里获得财富的秘密,而弗兰克伯爵,就是他们在资本世界里的救世主。” 埃德蒙德的用词越来越夸张,菲勒蒙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第124章 乌鸦飞过的麦田(二) “别误会,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任何一个见过当时场景的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事实上,如果考虑到弗兰克伯爵的成就,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并没有用赚来的钱去购买土地或者投资实业,而是从国外引进了各种珍稀植物,用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料和食材招待客人,甚至连女王都开玩笑说,如果在白金汉宫找不到她,就去弗兰克庄园看看。他是资本时代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埃德蒙德的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但他的表情却始终平静如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曾经的时代偶像会被人们遗忘,但在当时,他的影响力无人能及。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都会在银行系统中传播开来。毕竟,金钱,才是他真正的舞台。” 然而,菲勒蒙的心中,却充满了不安。埃德蒙德敏锐的直觉,让他在不知不觉间,预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27年前建造的保险箱,其中封存的超越时代的科技,四位钥匙的保管者,以及弗兰克伯爵的秘密…… “但是,在所有关于弗兰克伯爵的传闻中,我从未听说过,他是一位天才的工程师。” 黑暗中,埃德蒙德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 “伦敦,是不是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英国人一直坚信,在某些领域,他们永远无法战胜自己的宿敌——法国。 当艺术之都巴黎的艺术氛围日益浓厚时,伦敦却始终游离在欧洲主流艺术圈之外。 任何一个想要炫耀自己文化素养的英国人,都不得不学习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因此,在英国,任何与艺术相关的东西,几乎都用法语书写。 而沙夫茨伯里街,就是这种风气的最佳体现。菲勒蒙刚踏上这条街道,就看到几栋充满法式风情的建筑。其中一栋建筑的门前,奥古斯丁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菲勒蒙后,他立刻迎了上来。 “您来了,博士!” 菲勒蒙实在是不想与奥古斯丁过多接触,因为他现在的穿着打扮,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那套紧身燕尾服穿在他瘦弱的身上,显得格外滑稽可笑,尤其是那两个刻意垫高的肩膀,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奥古斯丁此刻的模样,就像是从讽刺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看来你混得不错啊。” “伦敦也需要这样的活动,不是吗?” 奥古斯丁像个老练的商人一样说道。 “你是说,通过艺术来抚慰心灵?” “不,是虚荣心。我只是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然后赚取佣金。” 他说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商人的派头! “不过,您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在骗钱。” “或许吧。” “不,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做的事情,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巴黎的画家太多了,很多在英国能够过上不错生活的画家,到了巴黎却只能靠卖画为生。我这么做,既能帮助那些生活困顿的画家,又能为伦敦的资本家和实业家提供一个接触艺术的机会,而我,只是从中赚取一点微薄的佣金。” “为什么是资本家和实业家?” “因为他们有钱,有虚荣心,却没有鉴赏能力。” 奥古斯丁的自信,是菲勒蒙从未见过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菲勒蒙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就是一年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毛头小子。 “但你有。” “那是当然,鉴赏画作就像品酒一样,只有经常品尝美酒的人,才能分辨出好酒和劣酒的区别。那些从未接触过艺术的人,自然也无法理解艺术的价值。” 奥古斯丁试图寻求菲勒蒙的认同,但菲勒蒙对艺术一窍不通,自然无法与他产生共鸣。 不过,菲勒蒙也无法否认奥古斯丁的眼光。毕竟,他可是发掘了梵高的人。或许,他在艺术品鉴赏方面,真的有着过人的天赋。 “所以,您今天是来看画的吗?” “我很想,但我今天有点忙,只是来取我的画。” “画?” “就是那幅梵高为我画的肖像,价格应该没有变吧?” 菲勒蒙半开玩笑地问道,奥古斯丁的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菲勒蒙见状,故意问道: “你想要多少?” “什么?” “我们也不是外人,就当是给你的开业贺礼了。说吧,你想让我补多少钱?” 奥古斯丁更加慌张了。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怎么回事?直说吧。” “其实,是这样的,有另外一位买家,想要买下那幅画。” “什么?”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 “什么?” “你不是说那幅画是卖给我的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奥古斯丁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连忙解释道: “虽然这次画展的主题是贝纳兄弟,但梵高也是参展画家之一,总得放一两幅他的作品吧?” “然后呢?” “我手里没有合适的画作。” 或许,菲勒蒙之前高估了奥古斯丁的鉴赏能力。他竟然把梵高的画作批发回来,然后挑了一幅菲勒蒙唯一能够辨认出的,风格迥异的作品参展。 “我本来打算展出一两天就撤下来的,如果您早点来,就能直接拿走了。” “结果,才展出一天,就有人要买?” “他现在就在休息室里等着,说是要高价收购那幅画。” 原本以为只是来取一幅画,没想到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 “带我去见他。” “这边请。” 奥古斯丁连忙走在前面,带着菲勒蒙朝休息室走去。 画展的场地原本应该是一栋住宅,很多地方还保留着住宅的痕迹。不过,两层楼高的展厅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作,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菲勒蒙四处张望,试图找到几幅自己熟悉的画作,但让他失望的是,这里并没有他认识的作品。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展厅深处的一间小房间。 “这里原本是仓库,我把画搬走后,就空出来做休息室了。” 奥古斯丁主动解释道,然后推开了房门。 “你是……?” 房间里坐着一位留着八字胡的老人,看到菲勒蒙后,他猛地站起身,惊讶地问道。 菲勒蒙能够理解老人的惊讶,毕竟,他眼前的这个人,和那幅肖像画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让菲勒蒙感到奇怪的是,老人竟然用法语问道: “您是从法国来的吗?” “哦,抱歉。” 老人连忙改口,用蹩脚的英语说道。虽然他的英语说得不太流利,但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优雅,这让菲勒蒙很难对他产生恶感。菲勒蒙猜测,他应该是一位法国贵族,或者出身于某个富裕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您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买下那幅画了吧?” “是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会在伦敦遇到肖像画中的人。” 老人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明明天气并不热。 “您说什么?您以前见过我?” “当然,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幅肖像画,但我没想到会在英国看到它,这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菲勒蒙听出了老人话语中的矛盾之处。 菲勒蒙越听越糊涂,而老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说的很奇怪,对吧?” “说实话,的确如此。” “事实上,我在其他地方见过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虽然细节上有些差异,但整体来看,绝对是同一幅画。” “这怎么可能……” 老人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 “简单来说,这幅画是假的。” 1889年,一位艺术家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疯狂地进行着临摹创作。这位在八年间只卖出一幅画的无名画家,开始模仿当时最负盛名的几位艺术家的作品。 他用画笔,将那些艺术大师的技法,完美地复制下来。那一刻,他站在画布前,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是否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1890年,梵高自杀身亡。 1905年,梵高画展轰动世界,他的作品终于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然而,这一切,对于逝者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125章 前往巴黎(一) 事情是这样的。 三年前,巴黎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巴黎市长辞职,并且市政府宣布废除市长一职。这件事虽然在英国也有报道,但由于英国艺术圈消息闭塞,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事实上,这起看似政治风波的事件背后,隐藏着一个荒诞而幼稚的真相。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幅名为《老兵肖像》的画作说起。 这幅画的作者是一位波兰籍的无名画家,在巴黎艺术家协会的大力推荐下,他的作品成功入选了巴黎沙龙展。 《老兵肖像》虽然技法娴熟,但却算不上是什么惊世之作。在艺术之都巴黎,比他更有才华的画家比比皆是,其中不乏流落街头卖艺为生的。 然而,这幅画却在巴黎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围绕着这幅画,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画展期间,巴黎的酒吧斗殴事件增加了三倍。 画展主办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天都有无数人涌向展厅,想要一睹这幅“奇葩”画作的风采,甚至还有人试图破坏画作。为了保护画作,主办方不得不设置警戒线,并安排警察24小时巡逻。 艺术圈的反应更加激烈。 几位知名画家冲进展厅,强行撤走了自己的作品,理由是他们不愿与《老兵肖像》为伍。原本拥挤不堪的展厅,竟然出现了大片空白。 一时间,整个巴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之中。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这幅画—— 太过阴暗。 画中没有任何传统艺术所追求的美感和寓意,只有赤裸裸的恶意。三个无辜之人的面孔,被扭曲成如同恶魔崇拜般的丑陋图案。 公众无法接受这样的作品,他们分成两派,一派主张为了维护巴黎沙龙的声誉,应该将这幅画撤下;另一派则强调艺术的自由性,认为应该包容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评论家们推波助澜,媒体则火上浇油。 各大报社纷纷将此事刊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原本只是巴黎艺术圈的闹剧,瞬间传遍了整个法国,并引发了第二波舆论风暴。 全国各地的学者和艺术家们纷纷写信给画展主办方,表达自己的观点。展厅外临时搭建的焚烧炉里,堆满了未开封的信件。邮局不堪重负,重要信件延误几天的情况时有发生。 面对汹涌的民意,巴黎市政府不得不做出回应。在画展开始两周后,巴黎市长终于下定决心: 《老兵肖像》成为了巴黎沙龙历史上第一幅被市长令撤下的作品。 事情似乎就此平息。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你对法国,对巴黎,就一无所知了。 很快,抗议活动就开始了。 从那些对艺术一窍不通的普通市民,到那些之前还强烈要求撤下画作的激进人士,都站出来反对市长的决定。市政厅前,人山人海,抗议声震耳欲聋。 而巴黎市长,却在这个时候做出了最糟糕的决定—— 他宣布辞职,并承担一切责任。 市长的突然辞职,让毫无准备的市政府措手不及,混乱进一步加剧,最终导致了市长一职被暂时废除。 1889年埃菲尔铁塔坠落事件后,巴黎市长一职曾一度空缺,直到一年前才重新选出新的市长。然而,仅仅过了一年,巴黎再次成为了没有市长的城市。 事情的真相,远比伦敦报纸上报道的要复杂得多。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无名画家。这位画家仅仅凭借着一幅在沙龙展上展出了两周的作品,就成为了巴黎艺术圈最炙手可热的新星。 艺术家协会对他寄予厚望,并将他包装成艺术界的明日之星。然而,三年过去了,这位画家却没有任何新作问世,只留下一堆关于他沉迷社交圈的负面新闻。 “您跑题了。” 菲勒蒙听完老人的讲述后,忍不住提醒道。 “抱歉,我一时激动,忘了现在不是讨论那位画家的场合。” “说实话,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是,这幅画是《老兵肖像》的临摹作品?” 菲勒蒙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经受考验。老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放缓语气,耐心地解释道: “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只是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赝品,而我却说了这么多题外话。但我必须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您才能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 虽然菲勒蒙对老人的解释不以为然,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与这幅画真正相关的事情。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地点是巴黎的蒙马特高地,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抱歉,我不太……” 菲勒蒙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蒙马特高地,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但要说了解,却谈不上。老人听到菲勒蒙的回答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蒙马特高地”。不过,他很快便释然了。 “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了?” “英国人嘛,对艺术不感兴趣,也很正常。” 又是法国人的优越感! 菲勒蒙强忍着与对方争辩的冲动,小声反驳道: “也不是所有英国人都对艺术不感兴趣。” 如果亚瑟在这里就好了!菲勒蒙第一次发现,除了有钱之外,亚瑟还有其他优点。 “蒙马特高地,简单来说,就是一条聚集了大量画家的街道。那些画家们,宁愿喝廉价的葡萄酒和烈酒,也不愿吃面包和汤,真是群奇怪的家伙。虽然那里问题很多,但不可否认的是,那里也是巴黎的象征之一。” 老人并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反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那里有很多画廊和画店,出售各种各样的画作,其中不乏一些来历不明的作品。就在一个月前,有人在那里发现了一幅画,画的主人也不知道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但画中的人物,只要是稍微关注时事的人,就一定认得出来。” 菲勒蒙猛地一拍桌子。 “和《老兵肖像》里的人一模一样!” 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人笑着点点头。 “没错,那幅画和三年前在巴黎沙龙展出的《老兵肖像》一模一样,除了个别细节略有不同外,其他的技法和构图完全一致。这件事在巴黎艺术圈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那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的画家,最终被证实是抄袭者,那对艺术家协会来说,将是一场巨大的丑闻。” 老人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当然,艺术家协会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联系了各大高校和研究所,希望能够通过技术手段,对比两幅画的创作时间,其中一家机构接受了他们的委托,对两幅画进行了鉴定。” 菲勒蒙并没有把老人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还很落后,根本无法与他前世的技术相提并论。 “您猜结果怎么样?他们说,两幅画的创作时间太过接近,无法判断哪一幅是原作。” 菲勒蒙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但老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您也觉得很奇怪,对吧?所有人都觉得很奇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艺术家协会在包庇那位画家。为什么只找了一家机构鉴定?为什么说技术水平有限?这分明是在撒谎!”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和老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差异。 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还很落后,所以当他听到“技术有限”这种解释时,自然不会怀疑。 然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科学技术已经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来自俄罗斯的消息,只需一天就能传到伦敦;婴儿死亡率大幅下降;过去的不治之症,现在只需服用一粒药丸就能治愈;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不断涌入欧洲…… 对他们而言,科学就是下一个世纪的宗教。 他们相信,“高科技”无所不能。而菲勒蒙与他们之间的这种认知差异,是时间也无法弥补的。 “更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说两幅画的创作时间‘非常接近’。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其中一幅一定是抄袭的;而如果这是假的,那就说明艺术家协会在故意包庇那位画家,也就是说,《老兵肖像》就是一幅赝品。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菲勒蒙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但他能够感觉到,老人对这件事充满了愤怒。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艺术家协会和那位画家,都选择了沉默,他们显然是想等风头过去后再出来活动。但法国人可不会让他们如愿,我们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 老人提高了音量。 “什么办法?” “肖像画,说到底就是人物画。只要找到画中的人物,不就能真相大白了吗?于是,我们在全法国……” 老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了菲勒蒙一眼。 “怎么了?难道……” “如果您最近要去法国的话,如果有人认出您,请不要太惊讶。我们已经把您的肖像画,刊登在法国各大报纸上了,并且悬赏寻找画中人。” 菲勒蒙目瞪口呆。 “只要是识字的人,应该都看过报纸上的那幅肖像画,说不定您的画像,比法国总统还要深入人心呢。” 老人笑着说道,但他心里清楚,如果菲勒蒙真的是画中人,那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您,您为什么要买下这幅画?” 菲勒蒙语无伦次地问道。 “很遗憾。” 老人毫无歉意地说道。 “其实,我来伦敦,参观画展,都只是巧合。但当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就决定,一定要把它带回巴黎。所以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哪也不去。” 第126章 前往巴黎(二) 老人顿了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如果这幅画真的是1890年创作的,那只要对比一下创作时间,就能真相大白了。毕竟,两年的时间,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掩盖的。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那么麻烦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菲勒蒙的肩膀。菲勒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我们找遍了整个法国,都没能找到您,没想到您竟然会在伦敦!” 老人似乎认定了菲勒蒙就是他要找的人。但遗憾的是,菲勒蒙并不这么认为。他轻轻推开老人的手,礼貌地拒绝道: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老人闻言,皱起了眉头。 “您和那位画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不,我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我从来没有找人画过肖像。” 老人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从来没有?这怎么可能?您一定是忘记了,这只是件小事而已。” “或许别人会忘记,但我不会。” 菲勒蒙说的都是实话。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画过肖像画。因为他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条件。他从小家境贫寒,虽然在伦敦还算过得去,但和那些富家子弟相比,他只能算是个穷小子。 其实,他不是没有机会画肖像画。 从文法学校到大学毕业,从参军入伍到获得勋章,从远征非洲到就任校长,他的人生中,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时刻。 如果他是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贵族少爷,或许他的家里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肖像画。但他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只拍过几张照片,而且最近几年,连照片都很少拍了。 所以,这幅画中那个苍老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真是一幅奇怪的画,我从来没有见过梵高,也没有见过其他法国画家。而且,我最近才开始留胡子,如果他们不认识我的话,是不可能画出这幅画的。” 菲勒蒙看着画中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难道,这只是一场巧合?” 老人显然对菲勒蒙的解释不以为然。但菲勒蒙此刻的心情,也同样复杂。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三幅我的肖像画,而且,全法国的人都看过。” “这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老人的眼中,依然充满了怀疑。 菲勒蒙从老人的反应中,看出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状态。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来说,画一两幅肖像画,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这样吧,这幅画我不要了,本来就是您先预定的,而且画中的人也是您,我就不跟您争了。” 老人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但他并没有打消心中的疑虑。菲勒蒙突然觉得,这个老人,似乎很擅长妥协。 “不过,我有个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您是想让我放弃这幅画吗?” “不,那幅画本来就属于您,我不能那么做。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我们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互相提要求的地步吧……您想说什么?” 老人直截了当地问道。 “跟我去一趟巴黎吧。” 菲勒蒙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但从老人的眼神中,他看不出丝毫玩笑的成分。 “您为什么对这件抄袭事件如此执着?我毕竟是当事人,而您,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不是吗?” 菲勒蒙之所以会被卷入这起事件,是因为这幅画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这幅画,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就像是一则预言,预示着弗兰克学会的未来。而现在,这样的画作竟然出现了三幅,菲勒蒙觉得自己有义务在事情败露之前,将它们全部收回。 亚瑟·弗兰克现在昏迷不醒,弗兰克学会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经不起任何打击。 但这个老人,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关于抄袭的传闻,但他对这件事的执着,却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不,您也是这起事件的参与者,对吧?” 菲勒蒙听出了老人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他点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您是艺术家协会的人,而且,您的职位应该不低。” 菲勒蒙自信满满地推理道,老人听后,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菲勒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推论。首先,您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好奇心,所以我推测,您一定是这起事件的利益相关者。其次,恕我直言,从您的年龄和穿着打扮来看,您应该不缺钱,也不像是那种会为了工作四处奔波的人。所以,您一定是某个机构的高层管理人员。” “就算如此,您也无法确定我是艺术家协会的人吧?” 菲勒蒙摇摇头,说道: “您刚才也说了,这起抄袭事件背后,一定有利益纠葛。而肖像画,说到底就是人物画。您想让我去巴黎,无非是想让我做伪证,证明我曾经委托那位波兰画家为我画过肖像,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而在这件事中,唯一能够获利的,就只有那位画家和艺术家协会。” “您说的没错,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是那位画家,所以,我一定是艺术家协会的人。” 老人笑着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很遗憾,您猜错了。” 老人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菲勒蒙的猜测。 “我竟然没有想到,您会把我当成评论家,不过仔细想想,我的确很像评论家。” “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 菲勒蒙自嘲道。 被人当面反驳,而且还是在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面前,这让菲勒蒙感到十分尴尬。这种情况,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没关系,这很正常,因为您的推理中,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 老人安慰道。 “您觉得我很有钱,不用为生计发愁,但事实上,我现在赋闲在家,所以才会有时间到处乱跑。如果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您能猜出我的身份吗?” 菲勒蒙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戏谑。 他明明已经出糗了,对方却还要再问一遍,这简直就是在揭他的短。虽然菲勒蒙知道老人并没有恶意,但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快。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再猜一次。” 菲勒蒙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再次陷入了沉思。 老人的话,的确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菲勒蒙的大脑飞速运转,排除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最终,他锁定了目标。 “怎么样?猜到了吗?”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菲勒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的穿着打扮很普通,既没有暴发户的俗气,也没有上位者的威严。 如果菲勒蒙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这个老人,就太可怕了。 “我明白了,我之前想错了。” 菲勒蒙的话,让老人微微一愣。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您是想让我做伪证,却从来没有想过,您可能是想让我说出真相。毕竟,任何行为,都是有目的的。如果我撒谎,那获利者就是那位画家和艺术家协会;但如果我说实话,那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而您,却什么也得不到。” “那您为什么还会认为,我想让您说出真相呢?” “因为,并非所有事情,都符合逻辑。有些人,总是会做出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菲勒蒙在短暂的人生中,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终日躺在画像下的老人,那位为了复仇,不惜葬送整座岛屿的疯子——菲尔·埃塞克斯伯爵。 虽然这个老人的行为,远没有菲尔·埃塞克斯伯爵那般疯狂,但他们的动机,却如出一辙。 只要把菲勒蒙,或者那幅画着菲勒蒙的肖像画,带回巴黎,就能揭穿那位画家的真面目。 到那时,那位画家的艺术生涯将会毁于一旦,而艺术家协会也将名誉扫地。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而唯一乐见其成的人,只有—— 他眼前的这位老人。 “现在,您能告诉我,您的真实身份了吗?” 老人虽然嘴上说着玩笑话,但他的眼中,却充满了期待。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 “当然。” 菲勒蒙收起脸上的疑惑,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 “您为什么要辞职?市长先生?” 巴黎的最后一位市长。 此刻,正躲在伦敦,策划着一场幼稚的复仇。 第127章 前往巴黎(三) 第二天。 菲勒蒙又找到了阴沉的弗兰克豪宅。从针叶树中间出现在僻静小路尽头的宅邸没有阳光,像往常一样沾满了浓浓的潮湿苔藓气息。 下了马车,让车夫离开后站在正门上,一扇挂满窗棂的生锈的门发出奇怪的尖叫声,不由自主地打开了。我仍然不知道正门是如何认识人和开门的,其结构。 也许在远处被窗帘遮住的窗户那边,在没有光线照射的阁楼里,每天望着正门等待开门的钟表侍从之类的东西。虽然是荒唐的妄想,但这座豪宅经常满足这种梦想。 门开了,最先出来迎接的是红玫瑰看门人。玫瑰突然抬头到门前,把恶毒的花香刺进了鼻孔。嗅了嗅,走了起来,下一个拖后腿的是荆棘路。 顾名思义,它抓住了脚踝。从西裤的末端和大衣下摆之间钻进去的刺,把向前走的菲勒蒙的身体拖到了身后。菲勒蒙突然想起了在茂密的树干中跋涉的探险家时期。与当时不同的是,现在的衣服比当时的贵数倍,不能撕破。 果然,如果住在这样的豪宅里,可能会感到厌倦外出。与此相比,甚至不是菲勒蒙要下来的楼梯之类的障碍物。 亚瑟的隐居生活并不是单纯的模仿贤者。菲勒蒙真心同情他。 这个看似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的荒凉庭院,也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地方。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根部延伸到数百米,茎和茎推开的沙沙声。 那只是低语。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从院子的一角传来了小小的骚乱。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跟着那个声音走。一个是对不符合场合的声音的好奇心,另一个是纯粹的担忧。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阳光不自然地落在院子的一角,就在那里停了下来。 在感觉不到人手的庭院里,只有这里是唯一一块砍掉树干建造的空地。 在又小又开阔的秘密庭院里,五个孤儿和睦相处地聚在一起。 “哎呀。” 菲勒蒙在荒凉的伦敦土生土长,以前从未见过那样的情景。 从小就哭着出生,以为一辈子都会哭丧着脸生活的孤儿,各自用尴尬的方式表达着快乐。其中有两个男人。健壮的男人和瘦瘦的男人。 体格健壮的男人让一个男孩坐在膝盖上,独自给聚在一起的其他三个人讲故事。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出色的律师,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怕他掉眼睛。 正如你所知道的,会说孩子们喜欢的话,不就是擅长说话的另一种才能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相反,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空地角上镶嵌着瘦骨嶙峋的青年。深陷在他瘦削的颧骨上的眼睛被疲劳浸湿了,对所有的情景都视而不见。空话说也不是讨孩子喜欢的样子,奇怪的是,他旁边也坐着一个孩子。 朱丽叶。是菲勒蒙唯一记得名字的女孩。作为11岁的老大,火灾当时的大大咧咧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唯一的缺点是土里土气的名字,显然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孤儿院院长建的,从来没有担心过她的将来。 真是奇怪的景象。 因为对菲勒蒙来说,比起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健壮的男性,只是远远地观望的丑陋的男性感觉更神灵。 巧合的是,这里有七个人,菲勒蒙认识的只有朱丽叶和那个男人。 菲勒蒙叫了瘦子的名字。 “弗兰肯斯坦博士。” 男人好像被点名才注意到菲勒蒙似的,急忙转过头去。比起活人,更像死鱼的眼睛看着菲勒蒙。他颤抖了一会儿,很快镇定下来。 “男爵。” 以那个回答为起点,空地上的人都看着菲勒蒙。其中两三个孩子是不记得菲勒蒙的脸了,还是想起了可怕的噩梦,表情急剧变暗的话,还会藏在健壮的男人后面。 虽然很新奇,但菲勒蒙本来就不太讨孩子喜欢。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孩子。菲勒蒙带他们来是出于良心和义务,也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尊敬。 所以也没有理由因为这种反应而受伤。 “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 反而令人惊讶的是弗兰肯斯坦博士。 菲勒蒙记下了和他进行的所有简短对话。他看起来和生活不太亲近,对生活持非常负面的看法。 弗兰肯斯坦博士只是害羞地笑了笑。 菲勒蒙不高兴,主要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实在感到非常不高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让菲勒蒙回过神来的是弗兰肯斯坦的催促。 “这段时间应该彼此有很多话要说,先回豪宅再说吧。” 听到他的提议,菲勒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道。 “这段时间到底在哪里?” “到处都是。大部分……都在海上。” 尸体也会比这回答得更大声。水是一个让菲勒蒙感到尴尬的霸气的声音。菲勒蒙一时怀疑他是不是假的,现在的反应是菲勒蒙认识的弗兰肯斯坦本人。 “大海?” “有要介绍的人吗?不知道之前见过没有。” 就像被他的话触发一样,另一个男人大步向菲勒蒙走来。宽阔的肩膀,刚强的眉毛,懂得如何给人信任的外貌。他伸出厚厚的手。 和菲勒蒙一样,是海军出身。 弗兰肯斯坦在介绍时并没有努力掩饰隐秘的厌恶。虽然可能会觉得不高兴,但似乎对他的无礼性格很熟悉,男性并不在意,只是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菲勒蒙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相反,男人一碰到手就用力握住。不需要长篇大论。确实从打招呼开始就是海军式的。 “菲勒蒙,拜托了。” “我知道,我是欧内斯特·亨利·沙克尔顿,请多多关照。” 总是到来的瞬间的冲击。 菲勒蒙又一次突然发现自己和历史书上的超人手碰了手。 欧内斯特·亨利·沙克顿。你不是那个为开拓南极点而与阿蒙森、斯科特争执的时代英雄吗?这样用实物面对面,真的被那平凡的日常氛围压倒了。 “我。” 沙克尔顿低沉而尴尬的声音,让菲勒蒙像触电的人一样把手分开。一开始用力的是沙克尔顿,但不知何时菲勒蒙一个人把手用力抓住了他。 菲勒蒙急忙抽出了握手的手。 “你认识我?” “当然,在海军很有名。” 接他的话的是弗兰肯斯坦。 “话要好好说,不用客气,他是听我介绍才知道的。” 嘿,在那之前菲勒蒙也知道,这位在海军很有名。 “但是洞察到的是通过我的介绍。既然你不是一个只知道概念就嚷嚷的傻瓜,你不是说你知道了它的本质的瞬间吗?所以非要谈论海军时期,把它的本质模糊到让人不快的程度。” 等一下,在被介绍的场合我们之间吵架了…… 沙克尔顿朝菲勒蒙这边看了看眼色。正如他所料,菲勒蒙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从哪个方面来说,弗兰肯斯坦也会日常会话,这让菲勒蒙很惊讶。如果现在能把争吵当作友好的话。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是的,和维克多…… “维克多!” 菲勒蒙吓了一跳,大喊大叫。 就像你猜到我在想什么一样,沙克尔顿嘴角含着苦笑。考虑到菲勒蒙所知道的弗兰肯斯坦毁灭性的亲和力,他们的交流显然不止一两个月。 “……我和维克多认识很久了。主要是因为他的目的和我的角色一致。” “角色?” “沙克尔顿也是弗兰克学术会议的成员。” 弗兰肯斯坦解释说。 虽然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解释,但所包含的内容却无比令人震惊。没想到,在学术会活动的一年里,从未见过的人物,甚至出现在历史书上,自称是会员的杰出人才。 菲勒蒙睁大眼睛要求解释。 “去年学术会突然关门后,就再也得不到支援了,所以就没来找我了。” 沙克尔顿的独白说明了很多。 很久以前,来找菲勒蒙的居里夫人说过一句话。也就是说,亚瑟隐居后,会员们分散在伦敦各处,等待学术会再次召开。 菲勒蒙以为那样的人只有弗兰肯斯坦,但阿瑟真的是为了积攒人才而下了很长时间的功夫。虽然那一切都是因为菲勒蒙的反复无常而毁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听到了会长的讣告。” 沙克尔顿说。 “是啊,我也是来确认这个的。几天前,听说亚瑟昏迷了,知道那个的只有豪宅的人,亚瑟出事了。那是怎么回事?” 面对菲勒蒙的提问,弗兰肯斯坦没想过要隐瞒,大叹了一口气。 “敌人是巨大的,其实质正在变得明显。” “什么意思?” “话越来越长了,先进去吧。”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回去。沙克尔顿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好的报纸。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带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时机对了。 “我们回到伦敦后,追溯并调查了所有这些传闻的来源。维克多检查了资料,我亲自去见人确认了。然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第一份讣告刊登的就是《伦敦》创刊号。” “更伦敦?” 这是一份设计整洁的报纸,以前从未见过。 设计比想象中的价值更高。特别是我们时代的报纸,为了密密麻麻地填充广告和报道,难免会密集文字,这让报道之间有空白。 而且还增加了长寿。这是非常现代化的设计,也是巨大的资源浪费。要不是一般的高级报纸,很难采用这种结构。 “这是什么?是美国报纸吗?” “不,正如你所看到的,这是英国报纸。最近在伦敦社会公司(london record pany)创办的。我相信你对此比我更了解。” “当然知道,这不是家谱保险吗?” 菲勒蒙咽下了后话。 第128章 机器 了解他们的信息比他多。例如,他们是被称为黄色外墙公司的九家企业之一,是学术会的明显敌对组织之一,在梦想乐园建立了线路,放飞了数百名乘客,在伦敦泰晤士河上放飞了四艘铁甲船,或者拥有制造飞天飞机的技术。 所有那些解释都没有具体说明。 弗兰肯斯坦博士。 他有威胁人类的秘密。不仅是菲勒蒙感受到的,亚瑟也发出过不要信任他的间接警告。菲勒蒙无法估计与他分享所有这些信息有多危险。 在菲勒蒙犹豫不决的时候,沙克尔顿的解释仍在继续。 “伦敦社会公司收购了在大火中遭受巨大损失的插画伦敦新闻公司和《金融时报》,并将两家公司的三家报纸合并,创办了一家联合日报。那就是the london。现在是伦敦最畅销的报纸之一,你真的第一次看吗?” 他的提问听起来像是责备,但没有别的可说的。 自从爱德华通过梦想攻击以来,菲勒蒙确实没有注意周围的事情。但是谈论那些日常的话题是不是太吃力了! 沙克尔顿不听回答,继续说。 “不仅是报道。回国后参加的各种活动、聚会中,来历不明的传闻正在蔓延。就像有势力怂恿弗兰克伯爵的讣告在整个上流社会得到普遍认识一样。” 这对在伦敦上流社会受到冷落的菲勒蒙来说也是不得而知的事实。但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里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菲勒蒙把那个结论写成了文章。与复杂的情况相比,完成了简洁的句子。 “弗兰克学术会曝光了,变得很明显,我们正在受到攻击。” 要说是针对亚瑟·弗兰克个人,一切都太敷衍了。如果他们真的把亚瑟当成敌人,就像大火灾时那样,袭击这座豪宅杀害他就足够了。 但是他们,黄色外墙公司用了非常麻烦的手段,引导亚瑟·弗兰克的讣告传播开来。因某种事态而昏迷不醒的亚瑟无法反驳它,虚假信息慢慢传播开来。 例如,水蟒的狩猎方法。用身体包裹周围的时候不知道,但到了时候就没有退路了。他们像蛇一样准备一口气吞下我们的学术会。 准备在围绕伦敦阴地的竞争中击败最脆弱的弗兰克学术会。 “真可笑。” 弗兰肯斯坦博士打破寂静说。 “生死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我为了把死人拉上来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有人一动不动地把活人变成了死人。据我所知,主耶稣也在谈论生死,比他更努力。” 他说着亵渎的笑话,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好吧,既然说出来了,我就问你。刚才一直在说的话,在海上的又是什么?” “话越来越长了,进去说吧。” 弗兰肯斯坦说。 “刚才也说过,维克多是有目的的。为了这个,我在为学术会服务。” 在我们准备转移位置的时候,开始解释的是沙克尔顿。 “在男爵加入学术会之前,我们学术会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只是隐约地追逐世界各地流露出的阴暗痕迹。方式很简单。我们追溯了人类史,指定了一些不自然地被排除在历史之外的地区。” 虽然解释很清淡,但其中包含的辛劳似乎并不少。 菲勒蒙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怎么理解的,沙克尔顿惆怅地补充说,和坚强的印象不同。 “我知道,没能做出什么贡献。作为英国人,我热爱读书,但似乎不适合学者。” 不,菲勒蒙没打算说那样的话。 他默默地微笑。 “最后,我们筛选了几个地区。这是一座未知的山峰,从未登上过人类之手。这是男爵也熟悉的黑暗大陆的本土,其中包括大沙漠和尼罗河流域,以及以希望峰为首的大陆南端。还有太平洋上无数的群岛,神秘的两个西方国家,青瓦地区。还有留在欧洲中心的秘境,阿尔卑斯山脉和索兰岛,还有巴西的树林……” 沙克尔顿逐一罗列了地名。 菲勒蒙看了看他用什么方式怂恿孩子们的秘诀。虽然他不是一个了不起的说书人,但他知道如何充分发挥自己的军人和探险家经历。对未知世界的幻想,不是谁都会被迷惑的故事吗? 但菲勒蒙不是孩子,而且菲勒蒙很清楚这段对话的分量。 在菲勒蒙所知道的世界里,黑暗大陆不是未知的世界。撒哈拉沙漠每年都有几十辆汽车进行比赛,阿尔卑斯山上攀登者络绎不绝。在太平洋岛,游客从世界各地来到俱乐部,坐飞机一两天内就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 在未知的背后隐藏着如此单纯的真相,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没有什么是人们期待的神秘。 而且菲勒蒙知道的所有事实都是假的。 “南极。” 发现远征。 皇家学会和皇家地理学会为了比任何人都争先恐后地到达南极点,不惜提供支援。对于只是为了消除国民不满的国家竞争来说,是不是过热了?菲勒蒙早就注意到了。 那里有什么东西。 黑暗可怕得令人难以启齿的存在,也盘踞在这个伦敦以外的世界。 “维克多对这个计划比任何人都热情。他嘱咐我以献身学术会为代价遵守一个承诺,那就是南极之旅。” 菲勒蒙回顾了弗兰肯斯坦。 “听说亚瑟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我从报纸上得知沙克尔顿回国的消息。如果想在他离开之前加入的话,我必须尽快。当然,我没能去南极……” 他用一种不感到内疚的声音泰然自若地回答。 虽然这是一篇动机和行动相连的普通文章,但有一个疑问决定性地没有解开。这就是弗兰肯斯坦执着于南极的原因。事实上,从第一印象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无论何时都害怕黑暗而颤抖,但一定要进入其中寻找什么,非常迫切。 菲勒蒙很好奇那个自毁行为的动机是什么。 “天很冷,慢慢进去吧。” 弗兰肯斯坦博士不厌其烦地说。也许是第四次。 啊,好吧,让我看看我的精神。 菲勒蒙这次真想按他说的进宅子里去。如果没有妨碍的话,菲勒蒙想那样做。远处有一个男人正急急忙忙地向我们跑来。 “大家都聚在这里了。” 老管家急急忙忙地把荆棘弄伤了,本来就满身是旧衣服,成了不能用的东西。 “什么事,这么着急?” “刚刚收到一封信。” “我以为邮递员来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最大的问题。” 与脸不相称的结实的手上拿着端庄的信。乍一看,这是一个写着好纸的信封。菲勒蒙认出了那里的印章,了解了情况。 “给我看看。” 菲勒蒙抢到信,读了上面的文章。 “要求参加经营会议” 有一天听到的声音变成了闪光灯。 菲勒蒙还以为是谁的声音,原来是亚瑟·弗兰克的。 ——受邀参加黄色外墙公司的经营会议。那些家伙好像和我的法定继承人联手了。如果我定期不表现出活着的样子,就会随意报死亡报告。半夜来叫醒我的调查员问我是不是死了,你能不疯地忍受吗? “怎么样了?” 弗兰肯斯坦有点生气地问道。嘴唇很苍白,像个很冷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说冷,但那不是重要的时刻。 “他们想杀亚瑟。” “什么意思?” “顾名思义,就是要活埋!” 亚瑟不能参加会议。如果以此为借口进行调查,他们会充分通过亚瑟·弗兰克的死亡处理。他们杀亚瑟能得到什么。 菲勒蒙想到那里就明白了。 “亚瑟从先父那里继承了遗产。” “这是谁都想要的巨款。” 弗兰肯斯坦帮了忙。 “但是说到黄色外墙公司,不就是英国首屈一指的企业吗?贪图个人财产进行这种工作听起来既麻烦又危险。” 是啊,他们不想要财产,想要的就是遗产本身! “以防万一,我问你,你知道那篇文章错了吗?” 他用不耐烦的声音说。菲勒蒙太兴奋了,很难整理成文章,郁闷地喊道。 是豪宅,他们想要的是这座旧豪宅! 菲勒蒙有很大的错觉。 黄色外墙公司只是根据生存竞争的原理,误以为我们是以脆弱为由进行攻击的。但是他们有着更狡猾、更明确的目标,为了得到这个目标,正在慢慢缩小。 不知道的只有我们。 数次要求参加会议、拉拢继承人、亚瑟·弗兰克遇袭事件、铁路王的保险箱钥匙、所有碎片都合二为一。他们想要的是亚瑟先父留下的遗产。 甲骨文。 计算未来的机器。 第129章 星光下的智慧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但黑夜自有其法则。 如同外敌入侵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团结一致,菲勒蒙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对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怀疑。神秘莫测的敌人狡猾多端,他迫切需要博士的帮助。 “他能赶在会议之前恢复吗?” 菲勒蒙走进庄园一间满是灰尘的房间,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亚瑟问道。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稍微好了一些,但脸色依然苍白,气息微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菲勒蒙几乎要以为他只是在沉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菲勒蒙焦躁不安,忍不住催促道,“论对人体的理解,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连死者都能复生的你,难道还有什么疾病和症状是你无法掌握的吗?” “外行人说话总是轻巧……”弗兰肯斯坦像是故意般长叹一声,“您仔细看看,这张床有多宽?最多不过五十英寸,长度最多一百英寸。这区区五千平方英寸的狭小空间里,却承载着世上最复杂的迷宫。每当我站在病床前,都感到无比敬畏,我研究生理和生殖的双手,此刻却充满了无力感。毕生所学都派不上用场,理性与智慧在死亡面前黯然失色,我只能机械地使用着那些经验之谈。幸运的话,病人或许能苏醒过来,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会一天天衰弱下去,血液逐渐凝固,双眼失去光彩,最终在痛苦的喘息中,带着对爱与宽恕的渴望,向神明祈求救赎,然后永远地闭上双眼。” 博士又开始了他那标志性的长篇大论。菲勒蒙很清楚,如果让他继续说下去,最终只会陷入消极沮丧的情绪中。于是,他带着一丝不耐烦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是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这些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早就了然于胸,就算不明白,也不至于如此失态。你就直说吧,亚瑟他到底怎么样?情况严重吗?” 弗兰肯斯坦抬起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像是妥协般,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了听到这简短的回答,菲勒蒙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煎熬。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不知道。” 眼看着谈话又要偏离正轨,菲勒蒙忍不住扶额。 “让我来总结一下,亚瑟的状况并不严重,但他就是不醒,对吧?” “没错。” “这算什么说法?你确定自己没说错?” 弗兰肯斯坦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如果有外伤,我早就缝合了!” “他的确受了外伤。” “只是些皮外伤罢了!如果失血过多,我会给他输血;如果血液凝固,我会为他清理血管。”他越说越激动,“如果发烧,我会用药物帮他降温;如果体温过低,我会把他放到壁炉旁取暖。如果腹腔积水,我会为他进行穿刺引流;如果脑浆从鼻腔流出,我会想办法为他填补。就算失去器官,我也可以为他进行移植!伯爵,您应该很清楚,我还有很多头衔——盗尸者、炼金术师、病理学家、化学家、阿斯克勒庇俄斯!我是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连逆天而行,起死回生的事情我都能做到,还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弗兰肯斯坦情绪激动,对着亚瑟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菲勒蒙见状,连忙转移话题,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冷静点,我说话太直接了,我向你道歉。” 过了一会儿,弗兰肯斯坦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无力地瘫坐在护理椅上,仿佛精疲力尽。菲勒蒙走到床边坐下,问道:“所以,他到底怎么了?” “……昨天我抵达庄园后,就立刻对会长进行了全面检查,试图找出他陷入昏迷的原因。” “他头部遭到了重击,脖子也被绳子勒住,这还不够明显吗?” 弗兰肯斯坦摇了摇头,伸手托起亚瑟的头,说道:“一般来说,被勒住脖子会导致颈椎骨折。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终身瘫痪,甚至很快死去。但会长的颈椎和脊柱都完好无损。”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握着亚瑟的脖子,反复做着前后弯曲的动作。 “会不会是窒息?” “因为缺氧导致脑死亡的情况确实存在,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而且,脑死亡的患者会立刻停止呼吸。但会长他……”他将一根手指放到亚瑟的鼻孔下方,“呼吸平稳。” “他的后脑勺也只有一点轻微的皮外伤,最多只会短暂失去意识,不会造成严重后果。至于颅骨,更是完好无损。” 菲勒蒙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怎么确定?” “我昨天打开看过。” “打开?什么意思?” “他的脑子。” 菲勒蒙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脑子?你是说,他的头?” “不然呢?您希望我怎么做?像普通医生那样进行简单的问诊和听诊吗?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您随便找个乡村医生来不就好了?” 仔细想想,弗兰肯斯坦的话不无道理。 对于一个连死人都能救活的人来说,打开颅骨检查大脑,的确算不上什么难事。毕竟,他掌握着超越时代的技术和知识。 但菲勒蒙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此消散。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他总是习惯性地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而弗兰肯斯坦的存在,却一次又一次地颠覆了他的认知。 比如,为了打开颅骨,难道不需要先剃光头发吗?为了防止大脑感染,难道不需要进行严格的消毒,并用无菌布盖住身体吗? 但转念一想,他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没有资格质疑弗兰肯斯坦的做法。 “是我唐突了,你继续说。” “我已经说完了。会长的脑部没有任何损伤,至少在我检查的时候,没有任何能解释他昏迷不醒的原因。如果我信奉传统宗教,或许会说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但我相信,人类的本质,不过是化学物质和电信号的集合体。” 弗兰肯斯坦又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理论。菲勒蒙心想,难怪他会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类,这其中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外表。 “简单来说,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弗兰肯斯坦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受到任何外部刺激,所以不能算是昏迷,也不能说是昏厥。但他又没有意识,这种情况,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熟悉感,仿佛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确切地说,是在梦里。 “会长他,只是睡着了。只不过,睡的时间有点长,长到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强烈的既视感如潮水般涌来,将菲勒蒙淹没。 所有线索都已集齐:沉睡不醒的亚瑟·弗兰克、黄色外墙公司运营会议的邀请函、弗兰克家族的神秘遗产、被谋杀的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三叶草十字会…… 所有演员都已就位,在舞台上焦急地等待着,期待着帷幕拉开的那一刻。菲勒蒙知道,这将会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但他决定暂时先将这些放到一边。 他相信读者们能够理解,他并非有意吊人胃口,只是按照时间顺序,他必须先讲述关于那幅肖像画的故事。 这不仅符合时间线,也能帮助读者们更好地理解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复杂事件。毕竟,世间万物皆有联系,命运的丝线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所以,请各位耐心等待。 让我们将时间稍微提前一些,回到菲勒蒙收到黄色外墙公司运营会议邀请函后,前往巴黎之前的那段时间。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丝寒意。 夜幕降临,一艘轮船在漆黑的夜色中缓缓驶离港口。那是往返于英国多佛港和法国加莱港之间的定期客轮。常年浸泡在海水中的船身散发着浓重的咸腥味。 菲勒蒙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陷入了沉思。 夜幕下的海洋虽然黑暗,但却并非漆黑一片。 许多诗人从未真正体验过海上航行,只是盲目地抄袭着前人的描述,才会用“漆黑如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夜晚的大海。这对黑夜和海洋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菲勒蒙很清楚,夜晚的海洋,比白天更加深邃,更加神秘。 无数星辰倒映在海面上,随着波浪的起伏,忽明忽暗,仿佛在跳动着神秘的舞蹈。海风吹拂,波涛汹涌,时而吞噬着星光,时而又将它们释放出来,形成变幻莫测的光影,令人目眩神迷。置身于这光影交织的世界,仿佛天地间的一切界限都已消失,只剩下那一轮明月,时而被拉长,时而又被揉碎,与天空中完美的圆月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因为黑暗,才能看到更多隐藏的景象。所以,夜晚的海洋虽然黑暗,但却绝非死寂一片。 “您去过巴黎吗?” 正当菲勒蒙沉浸在景色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操着一口蹩脚英语的人,正是将他带到这艘船上的罪魁祸首。 “勒布朗先生。” “叫我市长先生,被人听到会引起误会。”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这位老人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 第130章 巴黎万岁(一) 埃杜尔·s·p·勒布朗,菲勒蒙与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对他了如指掌。他知道,这位市长先生,其实是个非常单纯的人。 “没有,我从未去过巴黎。”菲勒蒙平静地回答道,“我之前去过几次法国,但都是为了运送物资,从未离开过港口。” “那您一定会大吃一惊,巴黎的魅力远超您的想象。” 勒布朗语气和蔼,但却不忘不动声色地抬高巴黎,贬低伦敦。菲勒蒙虽然有些不快,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如果因为这种小事就斤斤计较,那他永远也无法与法国人打交道。 他知道,想要打击这些傲慢自大的家伙,还有更巧妙的方法。 “我听说,巴黎有很多宏伟的建筑。自从罗马帝国衰落后,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汇聚到了法国,建筑也不例外。伦敦也有不少奥斯曼风格的公寓,但那也是从巴黎传过来的。” “我很期待,我听说过很多关于巴黎的传闻。” “是吗?” “是的,我很想亲眼看看,那座据说矗立在市中心的巨塔。” 勒布朗原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巴黎的种种美好,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巴黎有塔吗?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菲勒蒙接触过不少法国人,他们在这个话题上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先是短暂的尴尬,然后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绝口不提那座塔的存在。 巴黎的“怪物”,那座尚未竣工的埃菲尔铁塔,是打击这些法国人傲慢的最佳武器。 “总之,很高兴您能答应我的请求。” 勒布朗尴尬地转移了话题。菲勒蒙见他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问道:“对了,我差点忘了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那位为我画肖像的波兰画家,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文森特·赫拉瓦尔。”勒布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菲勒蒙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道:“您在开玩笑吗?” “怎么了?” “您确定自己没听错?” 勒布朗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道:“真是太巧了!您说的那位肖像画家,也叫文森特(vincent)?而那位在巴黎的画家,他的名字在波兰语中也是文森特(wincenty)。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故意撒谎。 午夜过后,客轮终于抵达了加莱码头。 尽管时间已过深夜,码头上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海水的咸腥味,独属于码头的那股喧嚣和活力,即使在深夜也未曾消散。菲勒蒙跟着勒布朗,穿过忙碌的码头,来到了相对安静的加莱市区。 黎明前的街道空无一人,菲勒蒙不知道勒布朗要带他去哪里,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一条条街道,最终来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车站。 车站的规模比菲勒蒙想象的要大得多,几条铁轨并排延伸,站台上挤满了人。菲勒蒙有些疑惑,转头问勒布朗:“他们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等火车了。” “难道火车很挤吗?” 勒布朗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菲勒蒙只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们需要一大早就来排队,才能买到票吗?” “哦,赫伯特先生,这里是法国。”勒布朗笑着摇了摇头。 菲勒蒙更加困惑了。他原本以为他们会在车站附近的旅馆休息一晚,没想到勒布朗却径直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递给他。 直到这时,菲勒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灯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辆钢铁巨兽呼啸而来,停靠在了站台边。 火车到站后,乘客们争先恐后地涌出车厢,又有一批人急匆匆地挤上车。菲勒蒙和勒布朗好不容易才挤进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么早就出发……”菲勒蒙忍不住抱怨道。 勒布朗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老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在英国,这可不常见,不是吗?” “我很少出远门,不太清楚。”菲勒蒙用拐杖轻轻敲击着假肢,试图转移话题。 然而,勒布朗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而开始像对待乡巴佬一样,对他讲述起巴黎的种种见闻。 菲勒蒙心中有些不满,他可是来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怎么能被一个法国人如此轻视? 火车再次启动,驶离了加莱。窗外原本一望无际的田野逐渐被茂密的森林取代,海岸线也越来越短,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勒布朗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向菲勒蒙介绍着巴黎的种种美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菲勒蒙却毫无睡意。 也许是因为座椅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走了太久,腿部隐隐作痛,他始终无法入睡。等到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都沉沉睡去,菲勒蒙依然睁着双眼,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他感觉自己仿佛与世隔绝,独自一人。 不,并非完全孤身一人。他的世界里,还有剧烈摇晃的火车、身旁乘客的鼾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语声、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茂密的森林、潺潺流淌的小溪、浩瀚无垠的银河,以及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轨迹。 火车一路奔驰,中途只停靠了几次,终于在天亮时分抵达了巴黎。 当火车缓缓驶入车站时,东方的天空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巴黎,这座繁华的都市,迎来了新的一天。 随着黎明的到来,沉睡的巨人逐渐苏醒。 街道上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弱变强,最终汇聚成一片喧嚣,响彻整座城市。巴黎在晨曦中苏醒,展现出与菲勒蒙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截然不同的景象。 色彩,这座城市充满了各种鲜艳的色彩。 窗外,穿着鲜艳服饰的女人们站在阳台上,一边闲聊,一边将手中的污水泼洒到街上。孩子们提着空桶,跑到井边打水。工人们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走在街道上,赶往各自的工作岗位。 宽阔的马路上,马车夫们挥舞着马鞭,熟练地驾驶着马车,车厢里坐着衣着华丽的贵妇们,她们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头戴贝雷帽的工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挑着担子的妇女、追逐打闹的孩子,他们穿梭在街道的各个角落,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一丝活力。 这一切都与菲勒蒙印象中的城市早晨别无二致,但唯独一点不同——色彩。 他所熟悉的伦敦,是一座被灰色笼罩的城市,人们脸上很少露出笑容,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沉闷的气息。 伦敦的市民永远生活在焦虑和恐慌之中,他们就像是一群攀附在悬崖边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而巴黎的市民,即使在疲惫不堪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 没错,这就是巴黎! 他们为生活在这座城市而感到无比自豪。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伦敦,菲勒蒙或许也会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好一会儿。 巴黎的面积很大,不可能全部步行,于是菲勒蒙拦下了一辆路过的马车,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车夫。车夫似乎喝了不少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事?” “我想租你的马车。” “现在不行,我还有事。”车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仰头灌了一口。 那绿色的液体,是苦艾酒。菲勒蒙对他的无礼行为感到十分不满,忍不住斥责道:“我虽然刚从英国来,法语不太好,但什么时候喝酒也成了一件正事了?” “先生,您误会了,我这也是没办法。”车夫一边喝酒,一边为自己辩解道。 “我看你分明就是嗜酒如命。” “您说得没错,我喝酒就是为了逃避现实。至少在我喝酒的时候,没有人会像您一样打扰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车夫满脸通红,打了个酒嗝,一股浓烈的苦艾酒味扑鼻而来。 “就算总统来了,我也不去。早上八点之前不接客,这是我的规矩。” “你……” “您还是去找别人吧。” 菲勒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勒布朗拦住了。他有些不满地问道:“你干什么?” “怎么了?” 冷静下来后,菲勒蒙才意识到,这在巴黎或许是件很平常的事。勒布朗那习以为常的态度,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真是难以理解。”菲勒蒙低声说道。 他很想说,在伦敦,像这样懒惰的人根本活不下去。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客人,还是不要妄加评论比较好。 勒布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巴黎很特殊,它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您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辞去市长一职吗?” “我的确问过。” 菲勒蒙原本以为,勒布朗会借此机会,再次吹嘘一番巴黎的优越性。然而,他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我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太危险了。” “游行示威很激烈吗?” 第131章 巴黎万岁(二) “您什么都不懂。游行示威是否激烈,根本不重要。在巴黎,任何身居高位的人,都身处险境。” 菲勒蒙听得一头雾水。他当然听说过法国人的暴脾气,也知道法国大革命后,这个国家的政权更迭频繁,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动乱。 巴黎能够在如此动荡的环境中保持完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正是因为及时抽身,才得以保全性命。但我的继任者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上任没多久就遭遇了不测。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担任市长一职了。市政府干脆直接取消了这个职位,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算是一种解决办法。” 然而,勒布朗的解释,却让菲勒蒙感到一丝不安。他突然伸手抓住自己的衣领,用指甲在上面用力地抓挠着,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他的皮肤。 “在巴黎,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控这座城市。没有人。” 白色的衣领上,逐渐渗出一丝丝血迹。勒布朗像疯了似的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停下了动作。 “抱歉,我失态了。” “没关系。” 眼前的勒布朗,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再晚就不好打车了。” 他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疯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菲勒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但他分明看到,勒布朗的衣领上,沾染着一抹刺眼的鲜红。 即使是像勒布朗这样看似平凡的人,内心深处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疯狂。 菲勒蒙对这座城市背后的阴影,感到更加好奇,也更加恐惧…… 文森特·赫拉瓦尔的住所,位于巴黎市中心。 他们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看到了那座在巴黎几乎随处可见的巨塔——埃菲尔铁塔。这座尚未竣工的钢铁巨兽,其丑陋的外形,比传闻中更加不堪入目。那些暴露在外的钢铁支架,经过十多年的风吹日晒,早已锈迹斑斑,上面还长满了青苔,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喂,别走这条路,换一条。” 勒布朗顺着菲勒蒙的目光看去,立刻黑着脸对车夫说道。车夫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菲勒蒙不得不佩服这位车夫的技术。 他选择的路非常巧妙,正好被两旁的建筑遮挡住,完全看不到埃菲尔铁塔。这条巷子看起来并不宽敞,但人流量却比主干道还要多。 菲勒蒙心想,这或许是所有巴黎市民的必备技能——如何在城市中穿梭,避开那座碍眼的铁塔。 然而,即使看不到,菲勒蒙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且越来越近。他虽然没有超人般的感知能力,但当视觉失效时,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更加敏锐。 埃菲尔铁塔在被人类抛弃后,便成了鸟类的天堂。 各种鸟类为了争夺这块宝地,展开了激烈的争斗。这场战争持续了数年之久,最终以乌鸦的胜利告终。它们凶猛残暴,而且喜欢群居,在这一点上,与人类颇为相似。 从那以后,巴黎的上空就终日回荡着乌鸦的叫声。 更可怕的是气味。每当这群黑色的“空中强盗”在城市上空盘旋时,就会有大量的鸟粪和食物残渣从天而降。塞纳河的臭气虽然刺鼻,但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埃菲尔铁塔,简直就是陆地上的泰晤士河。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巴黎人如此厌恶埃菲尔铁塔。 这座丑陋的巨塔,不仅本身就令人作呕,还将这座原本美丽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更让人心生厌恶的是,那些占据了巴黎制高点的乌鸦,根本不惧怕人类。马车在路边短暂地停留时,一只乌鸦竟然飞到车窗前,好奇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乘客。勒布朗厌恶地挥了挥手,将它赶走。 “该死的乌鸦!它们总是阴魂不散!” 他看都不看埃菲尔铁塔一眼,仿佛是在对乌鸦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菲勒蒙注意到,车厢里不知何时掉落了一根黑色的羽毛,他伸手捡起,随手扔出了窗外。羽毛在空中打着旋,借着风势,反而越飞越高。 “要来点吗?” 勒布朗的声音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抬起头,发现勒布朗不知何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他熟练地打开瓶盖,将里面的绿色液体倒入口中,然后将酒瓶递给菲勒蒙。 菲勒蒙接过酒瓶,犹豫了一下,轻轻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难喝?” “不合您的口味吗?” “我的确不太喜欢。说实话,这真的有人喜欢吗?” “当然有,比如法国人。”勒布朗玩味地笑道,“如果没有这种酒,很多工厂都会倒闭,因为工人们根本就不会去上班。”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酒瓶上的标签,与之前那位车夫喝的酒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们现在乘坐的这辆马车的车夫,口袋里也插着同样的酒瓶。 “这种酒真的有这么神奇吗?法国有那么多美味的葡萄酒,我实在无法理解……” “这可不是普通的酒。”勒布朗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这是用化学方法合成的酒精饮料。与那些用酵母菌发酵的粗制滥造的酒精相比,工厂生产的乙醇,口感更加纯正,回味更加悠长。” 菲勒蒙听得目瞪口呆。 “乙醇?” “味道的本质,其实就是化学物质。您或许不知道,酒的口感,取决于添加的成分。如果我们能够在工厂里,用最优质的葡萄,酿造出与顶级酒庄相同品质的葡萄酒,那会怎么样?葡萄园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酒瓶上也不再印着葡萄园的名字,而是工厂的编号。” 勒布朗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未来世界的美好景象。 菲勒蒙却知道,他的幻想在未来百年内都不可能实现。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对科技充满了盲目的信心。 他们相信,科技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旧时代的法则终将被彻底颠覆。 这是属于二十世纪的赞歌。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文森特·赫拉瓦尔的住所。 文森特·赫拉瓦尔,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艺术家。 菲勒蒙原本以为,像他这样享誉巴黎的画家,应该过着奢华的生活。然而,他的住所却与菲勒蒙在伦敦的公寓没什么两样,不仅没有占据整栋楼,甚至只住在二楼。 他们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一群形迹可疑的人聚集在门口。这些人无一例外地戴着贝雷帽,手里夹着香烟,正在吞云吐雾,将本就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勒布朗似乎对这些人有所忌惮,刻意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这些人是谁?” “记者。” 果然,有这些记者守在这里,赫拉瓦尔根本不可能不被发现。他们硬着头皮走到楼下,那些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记者们,立刻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般,朝着他们围了上来。 “我去应付他们。” “还是我去吧,我毕竟是市长,比你有名多了。” 勒布朗说着,看了一眼菲勒蒙手中拿着的画布,改口道:“不,还是你去吧,我的确比你有名。” “别回头,小心被他们缠住。”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菲勒蒙看得出来,勒布朗其实很希望他回头。然而,菲勒蒙并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思,他可不想像愚蠢的俄耳甫斯那样,因为回头而失去一切。 勒布朗留下来应付那些记者,菲勒蒙则趁机快步走上楼梯。他一手拿着包裹着画布的布包,一手拄着拐杖,行动不便,速度自然快不了多少。 好不容易走到二楼,菲勒蒙将画布放在地上,伸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不出所料,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那些记者整天围追堵截,换做是谁都会崩溃。 菲勒蒙不死心地又敲了几下,这次,他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赫拉瓦尔先生?”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菲勒蒙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勒布朗的阴谋。如果他早就知道赫拉瓦尔家被记者包围,也知道他不会开门,那他故意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为了让自己曝光吗? 第132章 人靠什么活着(上) 想到这里,菲勒蒙心中更加焦躁不安。他下意识地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 “咔哒。” 门竟然开了。菲勒蒙还以为门上挂着链条,于是又拉了一下,没想到门竟然直接打开了。 他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如果现在进去,岂不是中了勒布朗的圈套?但如果就这样回去,他又心有不甘。 最终,菲勒蒙还是咬了咬牙,拿起画布,走进了房间。 “赫拉瓦尔先生?” 房间里一片漆黑,即使是大白天,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关闭着,没有一扇窗户透出光亮。菲勒蒙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厚厚的窗帘,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不,那不是窗帘。 菲勒蒙走进房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地板上铺着一块阿拉伯风格的地毯,但此时,这块原本精美的艺术品,却被剪成了无数碎片,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菲勒蒙顺着地毯的碎片看去,发现它们竟然被塞进了窗户的缝隙里,将窗户堵得严严实实。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菲勒蒙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画家,又多了一分了解。他似乎对光线有着病态的厌恶。 不仅如此,房间的墙壁也十分奇怪。 菲勒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直到他走到墙边,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墙壁上,竟然没有贴壁纸。裸露的墙壁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刮掉了一层。 这种痕迹,通常只会出现在年久失修的废弃建筑里。像这样新建的公寓,就算撕掉壁纸,也不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损伤。 菲勒蒙心中,再次涌起一股不安。 如果这不是时间造成的,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赫拉瓦尔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他握紧拐杖,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对方会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 当他走到走廊尽头时,又发现了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菲勒蒙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昆虫的标本,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些都是用相纸打印出来的照片,只不过表面被人用胶水覆盖,看起来亮晶晶的。 这些照片,每一张都被人为地破坏过。 照片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脸都被恶意地涂抹、拼接,看起来十分怪异。 照片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问题在于,那些原本正常的人脸,被人用剪刀剪下来,然后又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效果。 孩子的脸上,被贴上了老人的眼睛;男人的脸上,被换上了女人的鼻子。还有一些照片,被人用黑色的马克笔,在上面乱涂乱画,将原本清晰的面部轮廓,破坏得面目全非。 “这到底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 菲勒蒙正看得入神,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非人的折磨。菲勒蒙心中一惊,握紧拐杖,快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房间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菲勒蒙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堆满了画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颜料味。那些尚未完成的画作,就这样随意地堆放在一起,仿佛是被主人遗弃的垃圾。 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男人正坐在画架前,低声哭泣着。 而在他的身后,那幅引发了所有事件的肖像画,正静静地挂在墙上。 勒布朗并没有说谎,菲勒蒙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它与梵高的那幅肖像画十分相似,但人物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画中的三个人,菲勒蒙、亚瑟和玛丽,都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眼神空洞,仿佛三具没有灵魂的傀儡。菲勒蒙的眼睛被人用颜料涂抹,看起来血肉模糊;亚瑟的身上,缠绕着一条巨大的章鱼触手;而玛丽,可怜的玛丽,她的头颅竟然被人砍了下来。 究竟是什么人,怀着怎样恶毒的心思,才能画出如此恐怖的画面? “你是谁?” 还没等菲勒蒙回过神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 “是吗?不管怎样,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请你离开。”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似乎这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人,猛地转过头,当他看清菲勒蒙的长相时,顿时愣住了。 “啊,你,你是……” “你是文森特·赫拉瓦尔?” 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年轻,也更加瘦弱。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是我,我就是文森特·赫拉瓦尔。你是……没错,你一定是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他却像是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招呼着菲勒蒙。 “你现在还要我离开吗?” “不,不,当然不用。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快请坐,你腿脚不方便……” 菲勒蒙的假肢平时都藏在裤腿里,一般人很难看出来。至于拐杖,那就更常见了。 赫拉瓦尔从未见过菲勒蒙,却知道他腿脚不便,这说明,他早就对菲勒蒙的情况了如指掌。 菲勒蒙没有多想,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关于这幅画的事情。” “我的画?” “没错,就是它。” 赫拉瓦尔听到这句话,原本慌乱的眼神,突然平静下来。 “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十年前,我在蒙马特高地的一家酒馆里,梦到过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赫拉瓦尔的声音平静,语气理智,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菲勒蒙没有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而是解开布包,将里面的画布取了出来。 那幅梵高亲手绘制的肖像画,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赫拉瓦尔看到这幅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失望,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你对这幅画了解多少?” “不,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它。但我能猜到是谁画的,一定是文森特,对吧?他现在还好吗?” “他六年前就自杀了。” “什么?” 赫拉瓦尔脸上露出了菲勒蒙今天见到的,最真切的表情。 “太遗憾了,我感到非常遗憾。” “你们关系很好吗?” “不,我们只是偶尔会在酒馆里喝一杯。自从他离开巴黎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你当然有权利知道真相。你一定很好奇,我和文森特,是怎么知道你的长相,又是怎么画出这幅画的?为什么我们会画出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他还没等菲勒蒙开口,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很简单,因为我们抄袭了别人的作品。” 赫拉瓦尔说道。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文森特都只是怀揣着艺术梦想的穷学生。不,准确地说,只有文森特是真正的艺术家,而我,只是一个整日沉迷于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懦夫。我或许也曾有过梦想和激情,但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 他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过去,语气中充满了自嘲和悔恨。 “文森特经常来找我喝酒。我们会在蒙马特高地那些廉价的酒馆里,点上一品脱最便宜的酒,然后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一开始,我们还会用杯子分着喝,但后来,我们发现,直接在酒里兑水和工业酒精,更加划算。到最后,我们喝的,已经不是酒,而是工业酒精兑水了。我们别无选择,为了逃避现实,为了追求艺术,我们只能不断地麻痹自己,而酒精,就是我们唯一的慰藉。” 菲勒蒙耐心地听着,他知道,赫拉瓦尔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能操之过急。 “有一天,他来了,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那孩子出身不凡。他虽然年纪小,但举止却十分得体,谈吐也比那些大学毕业的成年人还要优雅。我们当时都喝醉了,意识模糊,很快就被他吸引了。不,就算我们当时是清醒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早就迷失了方向,我需要一个精神支柱,而那个孩子,正好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菲勒蒙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听人说起过类似的故事。 “我们像是在炫耀一般,向那个孩子讲述着我们对艺术的理解。就在这时,那孩子突然拿出一幅画,说那是他自己画的。我……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就像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尘埃,永远无法企及。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追求艺术,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那种天赋,我有的,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一腔热血。” 赫拉瓦尔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但很快,那痛苦就转化成了一种病态的狂热。 “没错,我当时就想,我要偷走他的画。” 强烈的既视感,再次袭来。 “我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每天都去画廊和展览馆,寻找他的新作。那幅画,那幅被他随手涂鸦出来的作品,竟然拥有着如此惊人的魅力,如果公之于众,一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然而,几年过去了,那幅画却始终没有出现。我意识到,他或许真的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幅随手涂鸦的作品。我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赫拉瓦尔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疯狂。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就算只是临摹,我也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力量。我之前那些自以为是的作品,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成功了,我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画家。”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一切。 虽然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但至少,他已经找到了那两幅画的来源。赫拉瓦尔和梵高,他们都只是抄袭了一个孩子的作品,而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预言者。 “但是,从那以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人们开始向我索要新作,但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画。我不是画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创作出那样伟大的作品。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我翻阅了无数书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画画,但我始终无法复制出那样的奇迹。我努力过,我真的努力过!我放弃了尊严,我放弃了生活,我甚至放弃了睡眠,但我依然一无所获!” 赫拉瓦尔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猛地抓住菲勒蒙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发泄到菲勒蒙身上。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菲勒蒙的肉里,菲勒蒙突然想起了走廊墙壁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抓痕。 “一个月前,我听说,市面上出现了一幅与我的画一模一样的作品。我当时就预感到,一切都完了。那才是真正的原作,虽然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流传出去的,但只要它出现,我的谎言就会被拆穿。艺术是灵魂的燃烧,而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我的作品里,没有灵魂,只有空洞和虚伪。只要将两幅画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真假。我害怕了,我不敢再卖画了,我害怕被揭穿,我害怕失去一切……” 赫拉瓦尔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痴痴地望着梵高的那幅画,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但是,我并不孤单。文森特,那个正直的艺术家,他最终也屈服于了欲望。他比我更有天赋,也比我更渴望成功,他所承受的诱惑,一定比我更加强烈。我们都失败了,我们都无法抵挡那诱惑。不,或许,他比我更加可悲。他到死都没有放弃,他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出超越原作的作品。他太天真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艺术的道路上,充满了荆棘和陷阱,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他太脆弱了,所以他才会选择自杀,愚蠢的文森特……” 赫拉瓦尔低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自嘲。 菲勒蒙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决定说出真相,哪怕只是为了维护梵高的尊严。 “不,你错了。” “你在质疑我的画?” “虽然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可以告诉你,梵高一生都在临摹大师的作品,但他从未想过要欺骗任何人。他一定知道,那幅画并没有公之于众。所以,他没有出售那幅画,也没有向任何人展示过,甚至连他最亲密的弟弟,都没有见过那幅画。他是在自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才画出了那幅画。” 赫拉瓦尔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那幅画,是在他自杀后,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的。” “啊……” 赫拉瓦尔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敬佩和惋惜。 “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赫拉瓦尔说着,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他伸手抓住窗帘,用力一扯,那块遮挡了阳光多年的窗帘,终于不堪重负,被撕扯下来,房间里顿时一片光明。 赫拉瓦尔抬起头,直视着窗外刺眼的阳光。 “那是黄金。” 他喃喃自语道。 “也是餐盘,是光环,是燃烧的熔炉……” 他转过身,看向菲勒蒙。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已经变得通红一片,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他努力地想要看清菲勒蒙的长相,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无法聚焦。 “我明白了,这就是答案。餐盘、光环、黄金、熔炉……我们,都只是在重复着前人的脚步。我痛苦,我无比痛苦!因为每当我看到它,我就会想起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那种天赋!” 赫拉瓦尔失明了。 “为什么只指责我一个人?这个时代,已经失去了创造力!真正的原创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继承、重复、模仿,既然如此,那我宁愿什么都不创造!我当初就不应该拿起画笔!” 赫拉瓦尔的情绪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画笔,将周围的一切都打翻在地。房间里原本就堆满了易燃物品,再加上他身上沾染了颜料和松节油,一点火星就足以引发一场火灾。 “那只是临摹!我们可以重来!” 菲勒蒙的话,赫拉瓦尔已经听不到了。他像疯了似的,将手中的画笔扔向菲勒蒙,然后转身冲向画架,将那些尚未完成的画作,全部撕碎。 “既然如此,那我就诅咒你,诅咒你这个世界!你给了我渴望,却剥夺了我的天赋!我就是一个空壳,一个只会模仿的废物!你是人,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复制品,我嫉妒你,我恨你……” 他的怒吼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疯狂地挣扎着,嘶吼着,最终,化作灰烬。 菲勒蒙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悲剧。在赫拉瓦尔临死前,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微弱的声音。 “啊,火焰……我也是这样,如此渴望,我一定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燃烧我的灵魂……” 菲勒蒙不知道,这究竟是赫拉瓦尔的临终遗言,还是火海中产生的幻觉。但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漫长的旅程,最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结束。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菲勒蒙能够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 从赫拉瓦尔家门口那些反常的记者,到他突然发疯,再到最后的大火,这一切都太刻意,太不自然了。 菲勒蒙没有急着离开,他强忍着浓烟的熏烤,挨个房间地搜查起来。他知道,一旦大火蔓延开来,所有的线索都将化为灰烬。 这场疯狂的事件,绝不仅仅是一场意外,它更像是一个预兆,一个不祥的预兆。 在赫拉瓦尔的卧室里,菲勒蒙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普通的速写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笔记和草图。菲勒蒙翻开笔记本,快速地浏览着,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 他紧紧地握住笔记本,转身冲出了房间。 大火很快引起了骚动。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几乎笼罩了整座城市,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围观。附近的居民提着水桶,试图扑灭大火,但大多数人只是站在远处,冷眼旁观。 一些住户赤着脚冲进火海,试图抢救出一些贵重物品,但更多的人,则像飞蛾扑火般,消失在熊熊烈焰之中。 狭窄的街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和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一些乘客甚至要求车夫直接驶向火灾现场。等到消防队姗姗来迟时,大火已经蔓延开来,将整栋建筑吞噬。 巴黎的消防队,其装备之简陋,与拥有雄厚财力的黄色外墙公司所支持的伦敦消防队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他们只有一辆简陋的水车,根本无法控制住如此猛烈的火势。 但这对菲勒蒙和勒布朗来说,却是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他们趁乱摆脱了记者的纠缠,混入人群,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那些记者发现市长不见了,也顾不上追赶,纷纷冲进火场,试图拍下文森特·赫拉瓦尔葬身火海的画面。 即使离开了火灾现场两三个街区,街道上依然喧闹无比。这里的人们,似乎对火灾并不关心,他们更多的是在抱怨交通堵塞,咒骂着那些挡路的马车和行人。 嘈杂的环境,正好方便菲勒蒙和勒布朗谈话。 勒布朗等到周围稍微安静了一些,才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着火?赫拉瓦尔呢?梵高的画呢?”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第133章 人靠什么活着(下) 菲勒蒙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当然,他隐瞒了关于那个十岁男孩的真相。 勒布朗听完菲勒蒙的讲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他应该是出现了幻觉,他吸食鸦片成瘾,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虽然菲勒蒙觉得,仅仅用吸毒成瘾,很难解释赫拉瓦尔那些反常的行为,但他并没有反驳勒布朗。他知道,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解释,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勒布朗突然话锋一转,凑到菲勒蒙耳边,低声问道:“你亲眼看到了那幅画,感觉怎么样?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菲勒蒙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难道不想揭露真相吗?这是你恢复名誉的最好机会。”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勒布朗依然执着于揭露赫拉瓦尔的抄袭行为。他有些生气,忍不住说道:“有人死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对那幅画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勒布朗似乎对赫拉瓦尔的死毫不在意,他只是对菲勒蒙的反应感到失望。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勒布朗会如此自信,他相信,菲勒蒙在看到那幅丑陋的肖像画后,一定会像他一样,对赫拉瓦尔恨之入骨。 如果菲勒蒙没有亲眼目睹赫拉瓦尔葬身火海的惨状,或许他真的会这样做。 但勒布朗错了。 “其他人呢?画上的另外两个人,你应该认识吧?你不打算问问他们的意见吗?” 即使赫拉瓦尔已经死了,勒布朗依然没有放弃他的复仇计划。 他就像一个怨灵,即使仇人已经灰飞烟灭,依然不肯放过他。更可怕的是,勒布朗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疯狂。 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一直认为,人只有两种,疯子和正常人。他相信,只有疯子才能在这个世界上闪耀,所以,他才会对勒布朗能够担任巴黎市长一职感到不可思议。 他错了。 长年累月积累的恶意,其破坏力,丝毫不亚于疯狂。 勒布朗为了生存,为了向上爬,早已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他之所以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生存下来,正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份恶意。 “先生?你在听吗?” “不,不,这件事与你无关。” “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会有不同的想法。” 勒布朗依然不死心。菲勒蒙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可怕的家伙了。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他只好编造了一个谎言。 “画上的那个女人,去年就去世了,那个男人,也在一个月前去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并非完全是谎言,勒布朗就算去调查,也只会找到两份讣告。 勒布朗这才放弃了追问,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 “真是太可惜了。既然这样,那不如让我带你在巴黎好好逛逛吧?” “不用了,谢谢!” 菲勒蒙连忙拒绝。 “我还有事。” “那真是太遗憾了。” 勒布朗重复了一遍,但这次,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真诚。 菲勒蒙向他告别,转身离去。 巴黎索邦大学。 这座拥有六百年历史的大学,位于巴黎市中心,与这座城市一同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它最初只是一座为穷苦学生提供教育的修道院,但在鼎盛时期,它却是巴黎最顶尖的大学之一,也是欧洲最负盛名的学术机构之一。 然而,法国大革命,却彻底改变了这所大学的命运。 愤怒的学生们占领了大学,将那些传统的管理者和教授们赶下台,送上了断头台。数百年的学术积累毁于一旦,那些珍贵的书籍和仪器,也被革命者们洗劫一空。 革命结束后,人们曾试图重建这所大学,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直到十年前,索邦大学才得以重建,重新开学。 然而,这所命运多舛的大学,并没有因此摆脱厄运。那些回到大学的教授们,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新的管理者缺乏经验,无法制定合理的投资计划,而原本完善的教学体系,也因为革命的冲击而支离破碎。 法国大革命,不仅摧毁了旧的秩序,也摧毁了人才培养体系。在人才匮乏的法国,很少有经验丰富的教授愿意来这所新建的大学任教,而从国外引进人才,又会损害法国人的自尊心。 最终,这所大学,找到了一条独特的生存之道。 他们放弃了传统的学术等级制度,教授和学生之间,不再是师生关系,而是平等的合作伙伴。他们不再遵循传统的学术规范,而是敞开大门,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无论年龄、性别、种族,只要有求知欲,都可以在这里获得知识。 在短短十年间,索邦大学就以其自由开放的学术氛围,培养出了无数优秀的人才。 菲勒蒙认识一位来自索邦大学的学生。 她因为性别的原因,无法在自己的祖国获得学位,最终,她在索邦大学获得了认可。她在这里,得到了教授们的帮助,完成了一项原本不可能完成的实验。 菲勒蒙之前对勒布朗说的“有事”,并非完全是谎言。他从决定来巴黎的那一刻起,就计划好了要来这里。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天空。 一间实验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脚步沉重。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打扰一下。” 男人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菲勒蒙。 “您认识我吗?” “你是皮埃尔·居里。” 男人点了点头。 “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妻子的事情。” “玛丽?你认识她?”皮埃尔·居里惊讶地问道。 菲勒蒙咬着牙,艰难地说道:“算是吧,我们都是弗兰克学会的成员。” “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还好吗?她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当然不会,她那么聪明,那么善良,怎么会给别人添麻烦呢?抱歉,我太激动了。你从伦敦来,一定很辛苦,快请进。” 皮埃尔·居里原本疲惫不堪,但一提到妻子,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他打开实验室的门,热情地邀请菲勒蒙进去。 菲勒蒙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一片狼藉。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没关系。” 皮埃尔·居里一边道歉,一边将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文件搬到地上,腾出一块空地。菲勒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把椅子坐下。 他尽量不去触碰任何东西,生怕会打乱皮埃尔·居里的研究思路。但在这个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实验室里,想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 皮埃尔·居里,完全符合菲勒蒙对学者的刻板印象——不修边幅,生活混乱。 他们将所有东西都堆放在一起,然后依靠记忆,在混乱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一旦找不到,就会陷入歇斯底里,将整个实验室翻个底朝天。 虽然菲勒蒙相信,皮埃尔·居里不会对他发脾气,但他还是尽量小心谨慎,避免惹怒对方。 “英国人喜欢喝茶,对吧?我这里只有咖啡。” “不用了,谢谢。” 说实话,菲勒蒙对皮埃尔·居里的热情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他越是这样,菲勒蒙就越难以开口。如果他冷淡一些,或许菲勒蒙反而会轻松一些。 皮埃尔·居里没有给自己倒咖啡,而是直接坐在了菲勒蒙对面。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菲勒蒙只好没话找话。 “你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吗?” “不,之前是贝克勒尔教授和我的妻子玛丽一起工作,自从玛丽去伦敦后,就只剩下我和贝克勒尔教授了。” “贝克勒尔教授呢?” “他还要上课,不像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 “哦,这样啊。” 这与菲勒蒙所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出入。 沉默再次降临,仿佛在嘲笑着两人之间尴尬的关系。最终,还是皮埃尔·居里打破了沉默。他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问道:“请问,您和我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事,都是弗兰克学会的成员。我……我曾经受过她很大的帮助,这份恩情,我永远也无法报答。” “那就好,那就好……” 皮埃尔·居里似乎把菲勒蒙的话当成了客套,并没有多想。菲勒蒙看着眼前这个真诚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愧疚。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减轻对方的痛苦。 他根本就不会安慰人。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猜到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从伦敦跑到巴黎。” 皮埃尔·居里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很聪明,从菲勒蒙的话里,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而这,正是菲勒蒙想要的效果。 “我不会拐弯抹角,但我也不想直接告诉你真相。有时候,谎言比真相更能给人带来慰藉。我们总是告诉那些阵亡士兵的家属,他们的亲人是为了国家英勇牺牲的,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是丑陋的。”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菲勒蒙看到,皮埃尔·居里的眼神,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准备了两个答案,一个,是谎言,但它迟早会变成现实,你最终还是会接受它。而另一个,则是真相,它会让你痛苦,让你迷茫,甚至会毁掉你的未来。” “够了,我不想听了,你走吧!马上离开这里!” 皮埃尔·居里猛地站起身,指着门口,大声吼道。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必须明白,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他打开门,示意菲勒蒙离开。但菲勒蒙依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 “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菲勒蒙·赫伯特,是伦敦老法院大学的教授。我欠你妻子一条命,所以我来了,带着她的遗物。” 菲勒蒙说着,从包里拿出两个笔记本。 “玛丽·居里。” 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玛丽·居里的名字。皮埃尔·居里一眼就认出了妻子的笔迹,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她,她怎么了?” “她死了。” 皮埃尔·居里听到这句话,顿时瘫倒在地,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你在骗我。” “没错,我演得很糟糕吗?” 皮埃尔·居里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她真的死了,我只会感到悲伤,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但她还活着,对吧?至少,她现在还没有死。” 皮埃尔·居里痛苦地说着,他用自己的智慧,一步步逼近了真相。在菲勒蒙看来,这是一种诅咒,一种智慧的诅咒。 “告诉我,玛丽,她到底怎么了?” “你应该知道真相,你拥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妻子,你应该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菲勒蒙平静地讲述了玛丽·居里的遭遇,从弗兰克学会的真相,到他们之间的短暂相遇,再到她的失踪,以及最后留下的遗物。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皮埃尔·居里也能猜到妻子的最终命运。 “你让我相信这些?” 皮埃尔·居里痛苦地问道。 “伦敦的怪物,沉没的岛屿,外星的神明……你真的认为我会相信这些吗?” “你没有理由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相信。” 菲勒蒙理解他的愤怒,他打开笔记本,指着最后一页,说道:“但你至少应该看看,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将红色射线命名为玛丽线,将绿色射线命名为皮埃尔线。” 菲勒蒙不知道,玛丽·居里在写下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但他相信,皮埃尔·居里一定能够理解。 皮埃尔·居里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突然崩溃了,他抱着笔记本,失声痛哭起来。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皮埃尔·居里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菲勒蒙将两个笔记本放在他身边,转身离去。 这是他在巴黎的最后一站。 第134章 火星前夜(一) 五月,伦敦。 雨季来临了。春雨淅淅沥沥,滋润着干涸的大地,将生命的种子播撒在每一个角落。那些在寒冬中沉睡的种子,被雨水唤醒,破土而出,贪婪地吮吸着甘露,努力地生长着。 那些躲藏在地洞里过冬的动物们,也纷纷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它们在废墟中寻找着新的家园,为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增添了一丝生机。 成群结队的候鸟,也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伦敦的废墟中筑巢,繁衍后代。这些不速之客,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烦恼。 原本灰色的城市,被雨水冲刷,变得更加阴沉,更加潮湿。那些被大火吞噬的木质建筑,再也无法吸收雨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令人窒息。 这是一片孕育着生命的海洋。 然而,在这片海洋中,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号外!号外!” 大火过后,伦敦的人手严重不足,随处可见穿着背带裤的印刷厂工人,在街头巷尾叫卖报纸。他们背着沉甸甸的报袋,扯着嗓子大声吆喝着。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吆喝。 仅仅五分钟,他们就卖光了所有的报纸,口袋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硬币,然后匆匆赶回印刷厂,继续印刷新的报纸。印刷厂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运转着,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那些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还带着余温,上面的油墨还没有完全干透,但人们依然争先恐后地购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消息。 即使加班加点地印刷,报纸依然供不应求。在一些人流密集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几个人围着一张报纸阅读的景象。即使在伦敦,这样的景象也十分罕见。 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 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像古希腊的先贤们一样,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激烈地争辩着。 人们在真假难辨的消息中,感到焦虑和不安,他们渴望了解真相,却又害怕真相太过残酷。 “那些外星人,一定是火星人!除了火星,还有哪个星球适合生命存在?” “不,他们一定是金星人!我早就预言过,会有外星人入侵地球!” “金星太小了,根本不适合生命存在,这在十七世纪就已经被证实了。而火星,虽然比地球小,但它拥有足够的空间和资源,足以孕育出生命和文明。这是科学!” “望远镜技术发展到今天,我们已经可以观测到火星的表面了。但我们从未发现过任何文明的痕迹。如果火星人真的存在,他们早就应该发现地球了,他们应该早就看到了大本钟!这说明,火星上根本就没有生命!” “金星也一样!” “你懂什么?金星被一层厚厚的云层覆盖,我们根本看不到它的表面。这恰恰说明,金星上存在着高度发达的文明!他们用一层巨大的屏障,将整个星球包裹起来,这种技术,我们人类根本无法想象!” 人们争论不休,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不仅是广场,整个伦敦都陷入了恐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外星人、宇宙、行星,以及人类的未来。 有人说,外星人会奴役人类,将地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有人说,外星人会毁灭人类,将地球变成一片废墟;还有人说,外星人会与人类和平共处,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 但没有人怀疑,外星人真的存在。 这一切,都源于一份报纸上刊登的一篇文章。 伦敦的市民们,我们的城市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不是来自俄罗斯帝国或普鲁士王国的威胁,也不是来自美洲大陆的挑战。敌人来自天外,他们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们引以为傲的防线,降临到这座从未被征服的城市。 他们来自火星,或者金星,或者更遥远的星系。他们掌握着超越人类的科技,他们拥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武器。自从一百年前,纳尔逊将军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英勇地牺牲在特拉法加海战之后,我们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敌人。 他们已经潜伏在伦敦的上空,他们绑架无辜的市民,将他们当作食物,或者进行解剖研究。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我们的军队却无动于衷,他们放弃了保卫人民的职责。 市民们,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侵略者闯入我们的家园,残害我们的亲人吗?不,我们要奋起反抗!伦敦消防队,绝不会抛弃这座城市,绝不会抛弃我们的市民。我们将扩大夜间巡逻队的规模,为每一位队员配备自卫武器。 我们需要更多勇敢的年轻人,我们需要更多训练有素的猎犬。所有愿意保卫家园的勇士们,请立即到附近的消防队报名!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孩子,他们的安全,就掌握在你们的手中!女王万岁! ——伦敦消防队招募启事 (1896年4月22日,《伦敦日报》第17期) 这就是那篇引发了轩然大波的文章。 准确地说,那只是一篇广告,但它占据了报纸的头版,而且配有图片,看起来就像是一篇新闻报道。 菲勒蒙在这篇文章中,发现了两个疑点。 首先,是广告的发布者。伦敦消防队和《伦敦日报》,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机构,竟然联手发布了这样一篇耸人听闻的广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其次,是那张照片。照片的像素很低,画面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远处的大本钟,以及伦敦夜晚的城市轮廓。 但照片的右上角,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光点,看起来就像是一艘飞行器。虽然看不清它的具体形状,但它却与人们印象中的ufo十分相似。 菲勒蒙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困惑。 在所有故事开始的那天,女仆玛丽看到了那尊雕像,却无法将其与人体联系起来。图像,是需要学习的。那么,这个被人们视为经典的ufo形象,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的有ufo出现在伦敦的上空? 菲勒蒙将这些疑问抛在脑后,快步走向约定的地点。 第135章 火星前夜(二) 那是一家位于伦敦最豪华的餐厅“丽兹酒店”附近的东方茶馆。这家茶馆装修风格时尚,提供各种茶饮、咖啡和简餐,与巴黎那些新兴的咖啡馆十分相似。 在伦敦,这样的茶馆并不多见。菲勒蒙并没有选择这里作为见面地点。 “啊,先生,您来了!” 菲勒蒙刚走进茶馆,一个男人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他的动作太过夸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茶馆外路过的女士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朝里面张望着。当她们看到那个男人的长相时,都忍不住发出惊叹。 那个男人似乎对自己的魅力毫无察觉,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即使是菲勒蒙,也偶尔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忘记了他的真实面目。 “最近真是不太平啊。” “这不是好事吗?”菲勒蒙在男人对面坐下,抱怨道。 “世界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赚钱。尤其是您,先生,您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男人笑着说道。 “别胡说,这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来找我的人,都是些愚昧无知的家伙。” “那不是更好吗?他们什么都相信,我们想怎么骗他们就怎么骗他们。大众的无知,就是我们力量的源泉,不是吗?先生?” 菲勒蒙厌恶地摇了摇头。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可没有你那么卑鄙。” “您可是伦敦最有名的侦探,能得到您的夸奖,真是我的荣幸。”男人笑着说道。 他叫艾伦·布莱克,是一名私家侦探。 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骗子。菲勒蒙平时很少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但这次,他却不得不求助于他。 “不说废话了,您在这个时候找我,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难道是关于那些外星人的?” “你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菲勒蒙反问道。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很少在这些事情上,比您知道的更多。”布莱克惊讶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机械论者。我相信,感恩节烤火鸡腿,比向上帝祈祷更有价值;我相信,昂贵的瓷器,比那些神神秘秘的魔法和咒语更值得收藏。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都不感兴趣。” 菲勒蒙强忍着笑意。 他曾经亲身体验过魔法的力量,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但去年,我得到了一条消息,一条让我无法忽视的消息。” “很久以前的事了?” “算是吧。您还记得那起陨石诉讼案吗?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我在调查那起案件的时候,得到了一条线索。我有一个朋友,在格林尼治大学工作,他告诉我,格林尼治天文台,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布莱克压低声音,说道。他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在工作的时候,却十分认真。 “格林尼治天文台已经关闭一年了,他们不再招募新的员工,也不再举办例行的学术会议。那些工作人员,有的会在天文台里待上几天,有的甚至会待上几周,而且,他们的安保措施非常严密。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世界上最顶尖的天文机构,如此小心翼翼地保守?金星、火星,这些肉眼可见的行星,不可能是什么秘密。我猜,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比如,您听说过那个传闻吗?据说,在太阳系的边缘,还隐藏着一颗未被发现的行星,第九颗行星。” 菲勒蒙点了点头。 “x行星,如果它真的存在,应该会以罗马神话中的冥王命名,冥王星。” “我猜,他们一定是发现了这颗行星,然后,他们在那颗行星上,发现了外星人。” “你不是说,你是机械论者吗?这只是你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 “啊哈,这只是我机械式的想象。”布莱克笑着说道。 “但这个故事,听起来很精彩,不是吗?从天而降的陨石,关闭的格林尼治天文台,还有那些神秘的外星人。” “的确很精彩。” 菲勒蒙知道,那块陨石,并非来自外太空。虽然布莱克的猜测并不完全正确,但这件事的确疑点重重。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但我一定会调查清楚。不过,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菲勒蒙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这是什么?” “一个画家的速写本。” 布莱克翻开笔记本,快速地浏览着。笔记本里,都是一些人物速写,画工粗糙,毫无艺术价值。 “这些画,应该卖不了多少钱。” “你也懂画?” “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艺术品生意。” 布莱克没有细说,但菲勒蒙猜想,那应该不是什么合法的生意。突然,布莱克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幅画,说道:“这幅画不错,如果他能继续努力,十年后,或许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我可以帮他介绍一些客户。” “他已经死了。” “您带来的东西,总是与死亡有关。” 菲勒蒙突然想到,如果十年前的赫拉瓦尔,听到了这番话,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背叛了艺术,最终,葬身火海。 “就是这幅画。” 菲勒蒙指着笔记本上的一幅画,说道。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用炭笔画的,男孩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但他的五官却十分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菲勒蒙知道,这就是男孩的本质,他本来就是一个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存在。 “这是他十年前的样子。” “先生,您不会是想……” “我要你找到他,他一定还在伦敦。” 布莱克放下笔记本,摇了摇头。 “先生,虽然我无所不能,但这件事,我实在无能为力。用一张旧照片找人,这也太不靠谱了。” “我知道他的名字。” 菲勒蒙拿起笔记本,看着男孩的脸。 他像是要驱赶恶魔一般,念出了那个男孩的名字,那个在过去十年间,穿梭于英法两国,制造了无数混乱和悲剧的男孩的名字。 “爱德华,爱德华,他的名字叫爱德华。” 第136章 大地沉沦之日 夜幕降临,菲勒蒙乘坐马车前往郊外的弗兰克庄园。马车规律的颠簸和坚硬的木椅让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里,他抵达了弗兰克庄园。 这便是那晚梦境的故事。 深夜抵达的菲勒蒙受到亚瑟的款待,受邀共进晚餐。菲勒蒙原本有些许食欲,但看到亚瑟盘中那堆满糖霜的吐司后,便瞬间失去了胃口。 宽敞的庄园里只有菲勒蒙、亚瑟和老管家三人。亚瑟这种人自然是不可能亲自下厨的,因此晚餐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爱德华?”亚瑟嘴里塞满了吐司,含糊不清地问道。 “没错,你有什么头绪吗?” “嗯……我倒是认识一个叫菲勒蒙的人,但爱德华这种大众化的名字,我还真想不出认识的人里头有谁叫这个。”亚瑟放下叉子,用他一贯的阴阳怪气语气说道。 “别跟我耍嘴皮子。” “如果要我列举英格兰最常见的名字,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约翰’和‘爱德华’。光是伦敦就有上百万个叫这俩名字的,更别提那些为了继承王位,名字里都得带个‘爱德华’的皇室成员了。所以说啊,名字太常见了可不好,一点辨识度都没有。” 亚瑟的这番话虽然刻薄,但也确实在理。菲勒蒙手上唯一的线索只有一张十年前的素描,而画中人的名字又是英格兰最常见的,根本无法从中推断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更何况,爱德华的长相也毫无特点,就像是用世间最常见的五官拼凑起来的玩偶一般,平平无奇。他就像梦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转瞬即逝,毫无记忆点。 “找侦探也是个愚蠢的决定,那些家伙根本不值得信任。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只是拿了钱,然后随便敷衍你几句罢了,菲勒蒙。” “事情还没定论呢。” “不,我很清楚。他们追逐的只有金钱,而名利与信仰是无法共存的。我一直致力于将我的学会打造成一个充满信仰之人的组织,一个拥有坚定不移的灵魂的组织,就像居里夫人那样。” 很显然,亚瑟对菲勒蒙的做法感到非常不满,尤其是他竟然将外人牵扯进来,这让他更加恼火。 他的不满与其说是一个组织领导者在面对潜在威胁时的担忧,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在秘密基地被父母发现后的那种气急败坏。菲勒蒙只得向他道歉,表示自己没有事先与他商量。 最终,在菲勒蒙再三保证不会再向外界泄露学会的任何信息后,亚瑟才终于消了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亚瑟那张娃娃脸的缘故,菲勒蒙竟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孩子气的任性,这让他感到无比疲惫。最近他与爱丽丝相处时,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两人只得继续进行这顿食之无味的晚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亚瑟一边满脸不悦地将食物塞进嘴里,一边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然后灌下一大口红酒。菲勒蒙则兴致缺缺,根本没有动几口。 “只有我一个人在吃,这也太不公平了。”亚瑟抱怨道。 “吃饭又不是什么惩罚,别说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菲勒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抱怨。 菲勒蒙知道,以亚瑟的财力,他完全可以享用更加美味的食物,但他就是对此提不起兴趣。 “说真的……”亚瑟似乎对眼前的餐点感到厌烦,再次放下了刀叉,试图转移话题。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进行调查,而且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菲勒蒙心想,亚瑟可不是那种会犯低级语法错误的人,于是他立刻问道:“你是说你去巴黎调查的事情吗?” “你这段时间消失不见,原来是去巴黎了?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 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菲勒蒙察觉到亚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让他更加困惑了。 “我去的时间不长,只有几天而已。” “现在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吧?如果有想插嘴的,现在就赶紧说。” 虽然亚瑟的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菲勒蒙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其他想说的。 “这项调查从去年就开始了。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只是当时无从下手,所以才一直搁置着,直到你让我看到了希望。”亚瑟开始详细地解释道。 “你知道,‘神谕’一直在进行着一项漫长的计算。我一直相信,它所计算的是人类最终的命运,而每当世界上发生可怕的灾难时,它的数值就会随之增加。仅仅一年时间,这个原本停留在‘1’的数值就飙升到了‘4’。多亏了这些数据,我才得以提出一个假设。” 亚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菲勒蒙从他冗长的叙述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怀旧感。 “你知道伦敦历史上最可怕的灾难是什么吗?当然是伦敦大火。那一夜,数以万计的孩童丧生火海,大火造成的损失让英国经济倒退了半个世纪。但即使是那场可怕的灾难,也没有让‘神谕’的数值发生任何变化。于是我从中推导出一个结论……”亚瑟故意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影响数值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预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意味着,将有一场比伦敦大火更加可怕的灾难即将降临,而这场灾难的起因,正是‘神谕’所计算的那些因素,包括你,菲勒蒙。”亚瑟用一种神谕的口吻说道。 他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说八道,毕竟他可是半个“神”呢。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在‘神谕’被创造出来之前,在伦敦这座城市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着某种东西,注定要将我们引向毁灭。而就在去年,我们终于知道了它的存在。” 亚瑟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直接说出会显得不够优雅,又或者是他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不适合在餐桌上讨论。 但正如他所说,他们确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东西的存在。它就潜伏在伦敦的地下,潜伏在那座比伦敦更古老的罗马城市之下,一个张着血盆大口,试图将他们吞噬的恐怖存在。 菲勒蒙不知道它的名字,于是便用了一个最贴切的称呼:“伦迪尼姆的恶魔。” “真是的,我真不该给你这个取名字的机会,你说是吧?”亚瑟忍不住又开始调侃菲勒蒙。菲勒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神谕’已经运行了半个多世纪,但它的数值一直停留在‘1’。而现在,这个数值却在短时间内迅速攀升,这意味着审判日即将到来。只不过这一次,迎接我们的不是天使的号角和天降的灾厄,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你说的调查到底是什么?” “从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地下的动向。那些瘦骨嶙峋、行将就木的罗马人自然不足为惧,但他们所崇拜的那个东西,可就不好说了。按照现在的趋势,‘神谕’的数值很快就会达到极限,也许就在二十世纪来临之前。我们将在新世纪到来之前迎来毁灭,而这一切的开端,必将是这座城市的沉沦。” 亚瑟的话听起来荒诞不经,就像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他仅仅凭借着一些猜测就构建出了一套逻辑自洽的理论,最终得出了一个荒谬至极的结论。 菲勒蒙很想反驳他的这番妄想,但他亲眼目睹过与亚瑟描述极为相似的景象,这让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凯西·奥杰拉德校长曾在梦境中向他展示过世界末日的景象,在那个预言中,城市轰然倒塌,大地崩裂,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可以落脚。菲勒蒙原本以为那只是个用来欺骗他的谎言,但现在看来,所有的迹象都表明,那并非虚假的预言,而是即将到来的未来。 智慧,便是洞悉未来的力量。 因此,没有什么预言会比来自智者的预言更加准确。菲勒蒙在震惊中感到不寒而栗。 “雅各布岛沉没了。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暴风雨造成的,但事实上,那座岛屿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已经开始下沉了。菲尔·埃塞克斯伯爵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基础,精心策划了他的复仇计划。”菲勒蒙惊恐地说道。 “你是说,伦敦真的在不断下沉?” “城市实在是太庞大了。”亚瑟用银勺敲了敲盘子,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工厂拔地而起,高楼鳞次栉比,人口不断膨胀。万有引力的定律告诉我们,重物会下坠。从上到下,从上到下……”亚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是在敲响警钟一般。 “怎么样?我的推测是不是很有说服力?”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菲勒蒙苦笑着说道。 亚瑟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了餐桌。他甚至没有吃完盘子里的食物。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纸上谈兵。想要了解真相,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而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少之又少。这项工作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智慧,更需要非比寻常的耐心。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交给你,毕竟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然,我自己也不适合做这件事,因为我必须留在这里守护庄园。因此,我决定寻求一位虽然不完美,但足够胜任这项任务的人的帮助。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却对探索世界的奥秘充满了热情和天赋,而且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菲勒蒙一时之间想不出亚瑟指的是谁。 据他所知,学会里只有两位女性成员。亚瑟不可能不通知他就让玛丽去冒险,而居里夫人……她早就已经失踪了。 亚瑟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个菲勒蒙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是莉莉,她非常适合做这件事。” “什么?!”菲勒蒙猛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怒吼道,“你竟然背着我,让我的学生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成年人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还只是个孩子!” “伯爵大人,请不要责怪亚瑟先生。” 菲勒蒙怒火中烧,这时,一个声音从餐厅外传来,他转头望去。 一位拥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少女从黑暗的走廊中走了进来,她步履沉稳,与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菲勒蒙对她称呼道:“莉莉,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待在宿舍才对。” “是我坚持要来的。亚瑟先生非常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还为我此行提供了很多帮助,以确保我能平安归来。”爱丽丝为亚瑟辩解道。 亚瑟得意地耸了耸肩,似乎对爱丽丝的回答十分满意。 “你的请求和我是否答应,可是两码事。” “真是无聊透顶。我真没想到,你当了教授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古板无趣,简直和剑桥大学的法语教授没什么两样。莉莉,别搭理这个老顽固了,你直接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吧。” 爱丽丝双手捧着一本书,恭敬地站在一旁。由于光线昏暗,菲勒蒙看不清书的封面,只能隐约看到上面画着一些插图,看起来像是一本童话书。 “我首先测量了泰晤士河的水位。就算城市真的在下沉,海平面也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虽然五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数据显示,水位确实发生了变化。” “影响河流水位的因素太多了。”菲勒蒙看着爱丽丝展示的图表,提出了质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单位是什么?” “英寸。” 第137章 乌云蔽月,夜幕低垂(一) 图表上的数字虽然有所起伏,但总体呈上升趋势。菲勒蒙快速心算了一下平均值。 “20英寸?你是说,仅仅四个月的时间,水位就上升了20英寸?”(约0.5米)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菲勒蒙?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按照这个速度,四年后,白金汉宫就会被淹没。到那时,伦敦就彻底完了,除非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从内部瓦解了。”亚瑟补充道。 仿佛是听到了亚瑟的指令,爱丽丝翻开了下一页。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伦敦地下的那座城市,就是教授您去过的伦迪尼姆。” “你竟然一个人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爱丽丝点了点头。 “然后我发现……” “你发现了什么?” “我看到了地底深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菲勒蒙完全无法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 “你是说伦迪尼姆吗?” “伦迪尼姆并不是终点。在那之下,还有着更加深邃的空洞。最终,我抵达了目的地,然后我看到了……”爱丽丝将自己画的画展示给菲勒蒙看。画中是一片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观,高耸的山峰和深不见底的峡谷,令人叹为观止。 “地球的内部是空心的。” 菲勒蒙回到住处,一夜无梦。 然而,他却产生了一个疑问:自己是否还身处梦境之中?也许前一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而现在,他正沉浸在另一个梦境里。 这便是昨晚梦境的故事。 4月23日,菲勒蒙所住的公寓。 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菲勒蒙。他打开门,只见布朗太太站在门外,双臂环抱在胸前,眉头紧锁,怒视着菲勒蒙。 “赫伯特先生,有客人找您。” “谁啊?这个时间,谁会来找我?” 布朗太太身后,一位身着不合身西装的男士探出头来。他看起来与其说是一位绅士,不如说是一位暴发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土气。 “您好,赫伯特先生,打扰您了。” “请问您是……” “赫伯特先生德高望重,想必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我今天来,是想向您请教关于外星人的事情。” 菲勒蒙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布朗太太。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 “很抱歉,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感谢你大老远跑一趟,但我真的帮不了你。” “请等一下,先生,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外星人会攻击我们吗?如果不会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趁机大赚一笔?” 菲勒蒙不等他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门外传来那位先生的喊叫声:“先生,先生,外星人穿鞋吗?”但很快就被布朗太太的呵斥声盖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菲勒蒙走出房间,尽量用道歉的语气对布朗太太说道:“抱歉,我不知道我的地址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以后如果有客人来找我,你就说我 out 吧。” 菲勒蒙可不想得罪这位不好惹的房东太太,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布朗太太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怎么都这么闲得慌。” 令菲勒蒙惊讶的是,在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客人来找过他。 偶尔,他也会听到楼下传来一些争吵声,但不知是布朗太太手段高明,还是无所事事的布朗先生终于展现出了房东的威严,总之,再也没有人能打扰到菲勒蒙的清净。 就这样,菲勒蒙在家中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上午,甚至错过了午餐时间。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拜托女佣为他送一杯奶茶。女佣似乎已经摸清了菲勒蒙的脾气,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布朗太太训斥,而是顺利地将奶茶送到了菲勒蒙的房间。 “谢谢。” 然而,就在菲勒蒙以为女佣会像往常一样害羞地离开时,她却突然低下了头,不安地贴着墙壁站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 “先生,您真的无所不知吗?”女佣鼓起勇气问道。 “谁说的?” “其他人说的。” “哪些人?” “就是之前来找您的那些先生们。他们说,每当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您总是能未卜先知,所以他们一定要来拜访您。是真的吗?” 面对这位天真少女的疑问,菲勒蒙实在不忍心欺骗她。然而,他也不想做出任何不负责任的承诺。 “不,我并没有比别人知道的多多少,只是我的思考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罢了。我关注的,是那些别人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所以他们才会觉得我无所不知。但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的误解。” 女佣听了菲勒蒙的话,明显有些失望,她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外星人的事情了?” “你是想问这个吗?很遗憾,我对外星人一无所知。”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女佣的长相似乎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她就是玛丽。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玛丽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年轻,还带着几分稚气。 想到这里,菲勒蒙突然对这位可怜的少女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于是,他忍不住对这位即将走出房门的瘦弱身影说道:“不过,你放心,外星人不会绑架你的。” 女佣惊讶地转过身,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菲勒蒙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而女佣依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可是您刚才说,您对外星人一无所知啊。” “这只是简单的推理罢了。你看你,瘦瘦小小的……” 女佣顺着菲勒蒙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菲勒蒙。 “你比水沟里的老鼠还要瘦小,如果你是外星人,你会选择绑架谁呢?” “啊……”女佣恍然大悟。 “你今天应该好好感谢一下布朗太太。” 女佣羞涩地点了点头,然后兴奋地跑出了房间,甚至忘记了关门。菲勒蒙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关上了房门。 菲勒蒙的下一位访客,是在他磨磨蹭蹭地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出现的。 “嘿,伙计,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还好。布朗,有什么事吗?” 布朗先生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他留着一撮修剪整齐的胡须。他一边说着“那就好,那就好”,一边不安地搓着手,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这方面很有一套……” “你是说外星人?” “对,就是那个!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时候来找我的,一般都是为了这件事。” “哦……也是。”布朗先生无力地点了点头。 菲勒蒙突然对布朗先生唯唯诺诺的性格产生了好奇。 他是因为和强势的布朗太太生活在一起,才变成这样的吗?还是说,他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所以才会和布朗太太走到一起?虽然大家都说布朗先生怕老婆,但菲勒蒙看得出来,他其实很享受和布朗太太在一起的时光。 “那个,真的有外星人吗?如果有的话,是不是应该交给军队来处理?我想向女王陛下递交请愿书,但她老人家会见我这种小人物吗?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想当兵了,只想当消防员……” “世风日下啊。”菲勒蒙感叹道。 “呃……我本来想说‘挺好的’,但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所以,你想问我什么?” “我……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现在世道这么乱,又是外星人又是什么的……” “你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昨天和今天的报纸上也都在报道。”布朗先生说着,将一份报纸递给了菲勒蒙。 第138章 乌云蔽月,夜幕低垂(二) 那是菲勒蒙昨天看到的那份《伦敦日报》。他接过报纸,整齐地折叠起来,说道:“首先,我建议你不要轻信报纸上的报道。虽然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但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声称自己看到了外星人,而且这本质上只是一起失踪案。前段时间,还有人说看到了偷孩子的怪物呢。” “嗯……也是。”布朗先生似乎对菲勒蒙的回答并不满意,他希望得到一个更加明确的答案。 菲勒蒙最终还是说出了他想听的话:“只要关好门窗,小心谨慎一些,就不会有事的。军人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愚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英国真的遭到袭击,他们一定会誓死保卫国家的。我也是。” “啊,那就好,那就好。”布朗先生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 “怎么了?” “你需要这份报纸吗?” 菲勒蒙将报纸小心放置在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 令菲勒蒙没想到的是,在他即将出门的时候,布朗太太叫住了他。 “赫伯特先生。”布朗太太半闭着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真的认为伦敦会沉没吗?” “当然不会,如果伦敦真的那么脆弱,早就消失了。伦敦的人民和这座城市一样,都坚不可摧。” 布朗太太听了菲勒蒙的话,似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她干脆利落地说道:“那就好。” 在伦敦这座阴暗的城市里,像布朗太太这样勇敢的人已经不多见了。菲勒蒙在心中暗暗佩服,然后走出了公寓。 当天午後。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校长办公室的六慧之钟上,发出轻微的齿轮摩擦声。今天是星期三,没有课,但菲勒蒙还是来到了圣亨利八世学院的校长办公室。 学院一直人手不足,菲勒蒙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了。虽然现在应该是他处理公务的时间,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下去。 “教授,您听我说!我保证,您听完我的故事,就再也不会忽视我了!” 站在菲勒蒙面前的金发少女,今天显得格外焦躁不安。亚瑟的遗产问题、学院的公务,已经让菲勒蒙焦头烂额了,而这位少女却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直到他肯听她说话为止。 “所以,你今天又发现了什么?”菲勒蒙无奈地问道。 自从去年12月以来,爱丽丝每周都会来向菲勒蒙汇报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似乎很想得到菲勒蒙的认可,加入弗兰克学会。 “您是真心想知道吗?”爱丽丝对菲勒蒙敷衍的态度很不满。 “当然。” “您现在是这么说,但听完之后,您就不会这么想了。这件事,是发生在您不在的时候……”爱丽丝故意拖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 她似乎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得意,迟迟不肯透露关键信息。这和她一贯的直来直去、心直口快的性格很不符,看来,她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到的,不仅仅是说话直接的毛病。 菲勒蒙嘴上敷衍地回应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办公桌上的文件。爱丽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气鼓鼓地走到菲勒蒙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莉莉小姐可不会喜欢你这种无礼的态度。” “您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说话,这难道不是更无礼吗?” “我又不会被开除,所以无礼一点也没关系。” 爱丽丝索性趴在菲勒蒙的办公桌上,下巴抵着桌面,含糊不清地说道:“是这样的,教授,您不在的时候,我做了一些调查……” “我刚才是聋了吗?” “我潜入了一个秘密集会。” 菲勒蒙猛地放下手中的钢笔,低头看着爱丽丝。 “什么?” “那是一个周六晚上的秘密集会,我不知道是谁组织的,但所有宿舍里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 “等等,你该不会违反约定,跑到其他学院去了吧?” “当然没有!”爱丽丝急忙摆手否认,“我说的就是我们学院!集会的地点,就在男生宿舍的楼顶!” “你竟然跑到男生宿舍去了?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不止我一个人去了!那天晚上,宿舍里一个舍监都没有!”爱丽丝激动地为自己辩解道。 “没有舍监?” “是啊,很奇怪吧?平时晚上都会有舍监值班的,但那天晚上,竟然一个都没有!”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众所周知,老法院大学的员工都对学院忠心耿耿。菲勒蒙不知道这是不是校长的安排,但他很想知道,那些学生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说服了那些尽职尽责的舍监。 “我们都蒙着脸,偷偷地溜到了宿舍楼顶。参加集会的唯一条件,就是蒙着脸。到了楼顶之后,我发现已经有很多学生在那里了,虽然我没有数,但至少有四十多人。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应该是互相认识的。我谁也不认识,所以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观察着。” 菲勒蒙听了爱丽丝的描述,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爱丽丝问道。 “你还是不擅长和同龄人相处吗?” “啊?什么啊?”爱丽丝一脸茫然地看着菲勒蒙。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是去‘潜入’的!‘潜入’怎么可能和朋友一起去呢!”爱丽丝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道,仿佛忘记了如何呼吸一般。 “好吧,好吧,我错了。你继续说。” “总之,我是一个人去的,这根本不重要,好吗?” “嗯,你说得对,继续吧。” “它一开始就被一块布盖着,应该不是有人特意带来的,而是早就放在那里的。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东西是怎么被搬到楼顶的。我住在女生宿舍,不知道也就算了,但那些男生竟然也不知道,这也太奇怪了吧?” 菲勒蒙不知道爱丽丝所说的“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没有接话。 “大家都蒙着脸,感觉就像是在参加大学舞会一样。虽然我们学院没有舞会,但我从书上看到过美国大学舞会的描述,应该和那个差不多吧。因为谁也认不出谁,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操控那台机器。我听到好几个人的声音,应该是有男有女,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爱丽丝兴奋地讲述着,但她并没有完全偏离主题,而是很快又回到了正轨。菲勒蒙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听汇报,而是在听一个精心编排的故事。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你说的那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四个人走上前,掀开那块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台我从未见过的机器。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但其他人似乎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台探照灯。”爱丽丝得意洋洋地说道。 “探照灯?就是那种安装在船上或者灯塔上的,用来照亮海面的探照灯?” “没错,就是那个。他们从横穿学院的路灯那里接了电线,这样就可以免费使用电力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电线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楼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安装的。” 这件事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学生们的恶作剧。 他们买通了老法院大学忠心耿耿的舍监,弄到了一台军用级别的探照灯,还偷偷摸摸地完成了危险的电力工程。 菲勒蒙意识到,这背后肯定有某个组织在暗中操控着一切。而放眼整个老法院大学,只有一个组织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是三叶草十字会干的。” “啊哈!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爱丽丝兴奋地跳了起来,为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而感到高兴。 “但他们的会长也只是一个学生而已,他究竟是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和人脉的?总不可能连探照灯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吧?” “会不会是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ism)在暗中帮助他们?他们肯定在支持三叶草十字会(trifolicrucians)。” “玫瑰什么?” “玫瑰十字会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爱丽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菲勒蒙。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那可是一个非常着名的秘密组织!天哪,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着名’和‘秘密’这两个词,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 “哎呀,你就别在意这些细节了。”爱丽丝对菲勒蒙的质疑不以为然,反而像是在嘲笑他少见多怪。 菲勒蒙虽然有些不满,但他也承认自己确实对玫瑰十字会知之甚少,于是他耐着性子听爱丽丝解释。爱丽丝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兴奋,语速也快得惊人。 “据说玫瑰十字会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普鲁士王国。当然,这只是传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起源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在欧洲诞生的。他们研究黑魔法、预言、炼金术以及恶魔崇拜,试图推翻天主教的统治。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他们在世界各地建立了分支机构,就连英国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事实上,我之前生活的牛津,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总之!” 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原地转圈,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她猛地举起双手,然后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她滑稽的动作,就像一只追着尾巴跑的小狗。 爱丽丝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已,距离马拉松的42.5公里还差得远呢。 “不用了,我平时不怎么看报纸。我只是看到其他人都在买,所以才跟着买了一份……” “那这份报纸我买了。” “真的吗?”布朗先生高兴地接过菲勒蒙递来的零钱,然后将报纸还给了他。 “你很喜欢看报纸吗?” “我倒是不怎么看,但我认识一个人,他很喜欢收集这类新闻报道,我想这份报纸应该会是一份不错的礼物。” “嗯……这样啊,我不太懂这些。你这是要出门吗?路上小心,最近世道不太平……”布朗先生再次强调了世道不太平,然后离开了菲勒蒙的房间。 第139章 乌云蔽月,夜幕低垂(三) 菲勒蒙将报纸小心放置在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 令菲勒蒙没想到的是,在他即将出门的时候,布朗太太叫住了他。 “赫伯特先生。”布朗太太半闭着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真的认为伦敦会沉没吗?” “当然不会,如果伦敦真的那么脆弱,早就消失了。伦敦的人民和这座城市一样,都坚不可摧。” 布朗太太听了菲勒蒙的话,似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她干脆利落地说道:“那就好。” 在伦敦这座阴暗的城市里,像布朗太太这样勇敢的人已经不多见了。菲勒蒙在心中暗暗佩服,然后走出了公寓。 当天午后。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校长办公室的六慧之钟上,发出轻微的齿轮摩擦声。今天是星期三,没有课,但菲勒蒙还是来到了圣亨利八世学院的校长办公室。 学院一直人手不足,菲勒蒙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了。虽然现在应该是他处理公务的时间,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下去。 “教授,您听我说!我保证,您听完我的故事,就再也不会忽视我了!” 站在菲勒蒙面前的金发少女,今天显得格外焦躁不安。亚瑟的遗产问题、学院的公务,已经让菲勒蒙焦头烂额了,而这位少女却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直到他肯听她说话为止。 “所以,你今天又发现了什么?”菲勒蒙无奈地问道。 自从去年12月以来,爱丽丝每周都会来向菲勒蒙汇报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似乎很想得到菲勒蒙的认可,加入弗兰克学会。 “您是真心想知道吗?”爱丽丝对菲勒蒙敷衍的态度很不满。 “当然。” “您现在是这么说,但听完之后,您就不会这么想了。这件事,是发生在您不在的时候……”爱丽丝故意拖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 她似乎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得意,迟迟不肯透露关键信息。这和她一贯的直来直去、心直口快的性格很不符,看来,她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到的,不仅仅是说话直接的毛病。 菲勒蒙嘴上敷衍地回应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办公桌上的文件。爱丽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气鼓鼓地走到菲勒蒙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莉莉小姐可不会喜欢你这种无礼的态度。” “您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说话,这难道不是更无礼吗?” “我又不会被开除,所以无礼一点也没关系。” 爱丽丝索性趴在菲勒蒙的办公桌上,下巴抵着桌面,含糊不清地说道:“是这样的,教授,您不在的时候,我做了一些调查……” “我刚才是聋了吗?” “我潜入了一个秘密集会。” 菲勒蒙猛地放下手中的钢笔,低头看着爱丽丝。 “什么?” “那是一个周六晚上的秘密集会,我不知道是谁组织的,但所有宿舍里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 “等等,你该不会违反约定,跑到其他学院去了吧?” “当然没有!”爱丽丝急忙摆手否认,“我说的就是我们学院!集会的地点,就在男生宿舍的楼顶!” “你竟然跑到男生宿舍去了?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不止我一个人去了!那天晚上,宿舍里一个舍监都没有!”爱丽丝激动地为自己辩解道。 “没有舍监?” “是啊,很奇怪吧?平时晚上都会有舍监值班的,但那天晚上,竟然一个都没有!”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众所周知,老法院大学的员工都对学院忠心耿耿。菲勒蒙不知道这是不是校长的安排,但他很想知道,那些学生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说服了那些尽职尽责的舍监。 “我们都蒙着脸,偷偷地溜到了宿舍楼顶。参加集会的唯一条件,就是蒙着脸。到了楼顶之后,我发现已经有很多学生在那里了,虽然我没有数,但至少有四十多人。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应该是互相认识的。我谁也不认识,所以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观察着。” 菲勒蒙听了爱丽丝的描述,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爱丽丝问道。 “你还是不擅长和同龄人相处吗?” “啊?什么啊?”爱丽丝一脸茫然地看着菲勒蒙。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是去‘潜入’的!‘潜入’怎么可能和朋友一起去呢!”爱丽丝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道,仿佛忘记了如何呼吸一般。 “好吧,好吧,我错了。你继续说。” “总之,我是一个人去的,这根本不重要,好吗?” “嗯,你说得对,继续吧。” “它一开始就被一块布盖着,应该不是有人特意带来的,而是早就放在那里的。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东西是怎么被搬到楼顶的。我住在女生宿舍,不知道也就算了,但那些男生竟然也不知道,这也太奇怪了吧?” 菲勒蒙不知道爱丽丝所说的“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没有接话。 “大家都蒙着脸,感觉就像是在参加大学舞会一样。虽然我们学院没有舞会,但我从书上看到过美国大学舞会的描述,应该和那个差不多吧。因为谁也认不出谁,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操控那台机器。我听到好几个人的声音,应该是有男有女,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爱丽丝兴奋地讲述着,但她并没有完全偏离主题,而是很快又回到了正轨。菲勒蒙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听汇报,而是在听一个精心编排的故事。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你说的那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四个人走上前,掀开那块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台我从未见过的机器。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但其他人似乎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台探照灯。”爱丽丝得意洋洋地说道。 “探照灯?就是那种安装在船上或者灯塔上的,用来照亮海面的探照灯?” “没错,就是那个。他们从横穿学院的路灯那里接了电线,这样就可以免费使用电力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电线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楼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安装的。” 这件事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学生们的恶作剧。 他们买通了老法院大学忠心耿耿的舍监,弄到了一台军用级别的探照灯,还偷偷摸摸地完成了危险的电力工程。 菲勒蒙意识到,这背后肯定有某个组织在暗中操控着一切。而放眼整个老法院大学,只有一个组织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是三叶草十字会干的。” “啊哈!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爱丽丝兴奋地跳了起来,为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而感到高兴。 “但他们的会长也只是一个学生而已,他究竟是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和人脉的?总不可能连探照灯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吧?” “会不会是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ism)在暗中帮助他们?他们肯定在支持三叶草十字会(trifolicrucians)。” “玫瑰什么?” “玫瑰十字会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爱丽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菲勒蒙。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那可是一个非常着名的秘密组织!天哪,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着名’和‘秘密’这两个词,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 “哎呀,你就别在意这些细节了。”爱丽丝对菲勒蒙的质疑不以为然,反而像是在嘲笑他少见多怪。 菲勒蒙虽然有些不满,但他也承认自己确实对玫瑰十字会知之甚少,于是他耐着性子听爱丽丝解释。爱丽丝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兴奋,语速也快得惊人。 “据说玫瑰十字会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普鲁士王国。当然,这只是传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起源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在欧洲诞生的。他们研究黑魔法、预言、炼金术以及恶魔崇拜,试图推翻天主教的统治。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他们在世界各地建立了分支机构,就连英国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事实上,我之前生活的牛津,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总之!” 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原地转圈,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她猛地举起双手,然后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她滑稽的动作,就像一只追着尾巴跑的小狗。 爱丽丝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已,距离马拉松的42.5公里还差得远呢。 “三叶草十字会的名字,就暗示了他们和玫瑰十字会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肯定得到了玫瑰十字会的大力支持。事实上,玫瑰十字会的鼎鼎大名,也为三叶草十字会吸引了不少学生。毕竟,他们可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 “嗯……”菲勒蒙敷衍地回应道。 爱丽丝似乎对菲勒蒙的反应很不满,她猛地站起身,冲到菲勒蒙的办公桌前。菲勒蒙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闪,但幸运的是,爱丽丝并没有跳到他的办公桌上。 看来,莉莉小姐的教导还是很有效果的。教会爱丽丝不要随便爬到别人的办公桌上,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嗯’是什么意思?这可是个重大发现!他们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学生社团,而是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 “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他们的组织结构非常松散,而且他们的会长,也就是自称‘纽曼’的那个人,非常聪明,也很有行动力。” 爱丽丝听了菲勒蒙的话,顿时愣住了。 “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吧?” “可是……可是……您不是去巴黎了吗?” “是啊,我的运气还不错。其实,我是在去巴黎之前发现这件事的。”菲勒蒙谦虚地说道。 但爱丽丝似乎还是有些不满。 “所以呢?你接着说啊,你看到了探照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哦,对,嗯……”爱丽丝后退了几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们在那里举行了一场仪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用探照灯向外星人发送信号。我们不停地开关探照灯,持续了几个小时。就在我们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我们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我们看到了宇宙飞船!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爱丽丝突然提高了音量,把菲勒蒙吓了一跳。 “它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中。因为背着光,我们看不清它的全貌,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飞行器。它的速度比鸟儿还要快,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试图用探照灯追踪它,但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我们根本追不上。那绝对不是热气球或者飞艇。”爱丽丝兴奋地描述着,仿佛她现在还能看到那艘宇宙飞船一般。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突然有人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快看!那是什么东西?’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我们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天哪,在黑暗的天空中,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影,我们之前竟然没有发现!虽然距离太远,我们看不清它的全貌,但从它的大小来判断,它至少和‘大本钟’一样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飞行器,它简直就是一艘太空战舰!” 第140章 地心世界,雪山之巅(一) 菲勒蒙被爱丽丝夸张的语气和动作所感染,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爱丽丝正捂着嘴偷笑。 “那些飞行器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在夜空中了。但我们都可以保证,我们看到的绝对不是幻觉,那些宇宙飞船是真实存在的!”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仿佛刚才的喧闹只是一场梦境。 菲勒蒙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平静所感染,仿佛听完了一个寓意深刻的童话故事。 “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我没有骗您,您相信我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您会相信我的。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爱丽丝说完,便不安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菲勒蒙的评价,就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菲勒蒙沉思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你做得很好,这对我的调查很有帮助。不过,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爱丽丝听到菲勒蒙的夸奖,高兴地转身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菲勒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那头金色的长发在空中摇摆,突然开口问道:“对了,莉莉。” 爱丽丝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勒蒙。 “你以前染过头发吗?或者戴过假发?黑色的那种。” “黑色的?”爱丽丝疑惑地拿起一缕金发,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没有啊,我一直都是这个发色。” “这样啊,那就好。”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中,只有我是金色的头发,我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像谁。”爱丽丝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道。 菲勒蒙想起了在牛津遇到的莉莉小姐,她曾说过,爱丽丝小时候的头发是黑色的。难道是爱丽丝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说,莉莉小姐因为焦虑过度,产生了幻觉?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黑发的爱丽丝,又是怎么回事呢? “您怎么突然问这个?”爱丽丝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爱丽丝听了菲勒蒙的回答,笑了笑,然后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4月23日,菲勒蒙从睡梦中醒来。 这真是太奇怪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4月23日睡着的,醒来之后却发现日期依然是4月23日。不过,和在梦中做梦相比,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菲勒蒙说道。 “你太累了。”亚瑟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菲勒蒙、亚瑟和爱丽丝三人再次齐聚弗兰克庄园,围坐在宽大的餐桌旁,面前放着那本由爱丽丝亲手装订的书。 “这种无聊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亚瑟似乎对菲勒蒙打断他的话感到很不满,这足以说明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你刚才说到地下探险了。” “我们杰出的学会成员,爱丽丝·莉莉小姐,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她发现,伦迪尼姆通往地心世界,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与兴奋不已的亚瑟不同,菲勒蒙对整个计划感到不安和怀疑。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 “如果伦敦真的会在四年后沉没,那我们现在进行地下探险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把真相公之于众,让人们尽快逃离这里。”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亚瑟恨铁不成钢地问道。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菲勒蒙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无法骗过亚瑟,于是赶紧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事实证明,诚实并不总是最好的选择,亚瑟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摆脱周围的那些蠢货,菲勒蒙,你可别告诉我,我失败了。这座城市虽然臃肿不堪,但也拥有着庞大的人力资源。除非亲眼看到城市沉没,否则没有人会愿意离开伦敦。更何况,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面之词。” 亚瑟说得没错,伦敦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即使城市真的消失了,也不会轻易地土崩瓦解。 “我们虽然自称学会,但我们并不是普通的学术机构。我们的所有研究和调查,都必须有明确的目标。这次的地下探险也不例外。我们必须找到伦敦正在下沉的确凿证据,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找到阻止或者延缓这一进程的方法。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亚瑟居高临下地看着菲勒蒙,指责他的短视。 从亚瑟兴奋的神情来看,他似乎并没有把菲勒蒙的话放在心上。菲勒蒙也不想和他争辩,于是便闭上了嘴巴。 “这次探险,我们将采用莉莉小姐的方法。莉莉,你能不能再跟这位朋友解释一下你的方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爱丽丝终于开口了。 “我是在伯爵大人的指引下,才开始进行地下探险的。我做了简单的准备工作,然后就下到了伦迪尼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通往地心世界的悬崖。为了测量悬崖的深度,我把我随身携带的铃铛扔了下去。” “等等。”菲勒蒙打断了爱丽丝的话。 “你随身携带铃铛?” “有什么问题吗?”爱丽丝反问道,似乎不明白菲勒蒙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般人不会随身携带铃铛吧?” “这很重要吗?” “倒也不是很重要。” “那就好,你继续说。”亚瑟阻止了菲勒蒙继续追问。 “总之,我的铃铛声音很大,即使在地面上,也能传播将近半英里(约800米)。但当我把铃铛扔下悬崖之后,它就好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伦迪尼姆虽然偶尔会发生震动,但总体来说还算安静,如果铃铛真的落到了地面上,我肯定能听到声音的。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根蜡烛,把它扔了下去。” “蜡烛会被风吹灭的。”菲勒蒙说道。 “你来这里,是来审问犯人的吗?”亚瑟不满地说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教授说得对。”爱丽丝说道,“蜡烛确实被风吹灭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下面的情况。但我可以肯定,悬崖非常深,而且非常宽阔,仅仅依靠一根蜡烛的光亮,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我本来想继续往下探索的,但我感觉到了异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所以我只能先回来了。”爱丽丝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如果菲勒蒙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一定会被爱丽丝平静的语气所欺骗。但事实上,她所描述的,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冷静的? 第141章 地心世界,雪山之巅(二) 爱丽丝的种种表现,都让菲勒蒙感到不安。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 “你说的这些,只能说明那是一个很深的洞穴,并不能证明什么。而且,我也不明白,你想用什么方法来进行探险。” “我又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然后再次下到了地下。这一次,我用我攒下的零花钱和参加作文比赛获得的奖金,买了一根两英里长的绳子、一辆手推车,还有一顶降落伞。”爱丽丝轻描淡写地说道。 菲勒蒙被爱丽丝的行动力惊呆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亚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亚瑟打断了菲勒蒙的话,“你想说,是我在背后支持她,对吧?你想知道,为什么她要自己掏钱,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两次进入那个危险的地方,对吧?” 菲勒蒙点了点头。亚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是菲勒蒙最讨厌的表情。 “说实话,我并不知情。莉莉小姐非常勇敢,或者说,非常鲁莽,她竟然背着我,独自一人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个周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所以我才说,她是一个非常有热情的人。” 亚瑟说着,猛地站起身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讲述这个故事了。 “莉莉小姐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身体,背上降落伞,然后跳下了悬崖。当然,我并不赞同她的做法,但这毕竟是她的选择。而且,她成功了。虽然她没有到达悬崖底部,但她发现,地下的空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广阔得多。” 亚瑟说着,翻开了爱丽丝的那本书,找到了那幅描绘着悬崖和高原的画。 “地壳比我们想象的要薄得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它原本可以支撑更长时间。但罗马人为了将他们的城市隐藏在地下,开凿了螺旋形的通道,这使得地下的结构变得非常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伦敦这样一座庞大城市的重量。一旦开始下沉,伦敦就会万劫不复。” 菲勒蒙想起了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伦敦在梦中轰然倒塌。校长的预言和亚瑟兴奋的描述,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当然,我们不可能真的让大家背着降落伞跳下去。这样做太危险了,而且效率低下。我们要像鸟儿一样,在地下自由飞翔。” “怎么飞?”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亚瑟笑着说道:“我们要把热气球运到地下,在地下飞行。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菲勒蒙,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亚瑟调侃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在信里也说过,我非常敬佩你的成就。你是一位学者,一位探险家,更是一位军人。你的经历,是常人无法企及的。”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害怕。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不祥的梦。” 亚瑟听到菲勒蒙的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严肃的语气说道:“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梦境是现实的反映。古希腊人通过解梦来预测未来,而现代人则借助科学的力量,试图从梦境中解读过去。他们用华丽的辞藻和模棱两可的解释,来掩盖一个事实:梦境无法预测未来,尤其是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一旦预言成真,他们的谎言就会被拆穿。” 亚瑟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我理解你的不安,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但你不能因为害怕,就迷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迷信,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我知道了。”菲勒蒙无力地回答道。 亚瑟看着菲勒蒙沮丧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预言是神明的领域,你只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尽管亚瑟说得很轻松,但菲勒蒙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亚瑟一直在试图否认自己那不同寻常的身世,拒绝承认任何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但菲勒蒙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他并非天生就拥有这种能力,而是在与那些自称“神”的骗子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锻炼出来的。这是一种人类原本不应该拥有的能力,一种在大学里被称为“智慧”的能力。 智慧的本质,就是洞悉那些不可见的敌人。而梦境,本身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因此,菲勒蒙的不安并非杞人忧天。 事实证明,菲勒蒙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天晚上,他在梦中看到了更加不祥的预兆。 那是一个关于雪山的梦。 在梦里,菲勒蒙迷失在一片雪原之中。 白色的世界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海拔高度,也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他孤立无援,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他正在攀登的,是世界最高峰——法国的勃朗峰。 在这个距离峰顶不远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菲勒蒙已经偏离了登山路线很久了,而他唯一的向导,也已经被埋葬在雪山深处。 狂风怒吼,风雪交加,菲勒蒙的身上结满了冰凌。为了减轻负重,他不得不扔掉了所有行李,包括那些维系他生命的物资。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是在做梦。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在这一刻,他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现在年轻力壮,身体健康,这与他现实中的状态截然不同。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 就算他成功登顶,也无法向外界求救。而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让他活着回到山脚下。菲勒蒙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最坏打算,终于变成了现实。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继续向上攀登。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菲勒蒙的内心非常平静。他仔细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势,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既然没有活下去的希望,那就让自己的死亡变得有价值。 菲勒蒙开始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他已经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白色的世界让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向上攀登,还是在原地踏步。 每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渴望就会涌上心头。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正是这股求生的欲望,支撑着菲勒蒙在严寒中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环境终于发生了变化。 原本遮天蔽日的风雪渐渐停息,原本灰暗的天空也逐渐变得明亮起来。菲勒蒙拨开眼前的迷雾,继续向上攀登。 奇迹发生了,暴风雪停止了。 菲勒蒙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刚刚穿过的,竟然是云层。他终于站在了云层之上,放眼望去,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最终确定,自己已经登上了峰顶。 他终于完成了这次旅程,他的人生,也将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菲勒蒙怀着复杂的心情,仰望着夜空。他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美丽星空,那是只有他才能欣赏到的绝美景色。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站在云层之上的人。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菲勒蒙却发现了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问题,一个隐藏了40亿年的宇宙奥秘。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到菲勒蒙从未对此产生过怀疑。自古希腊时代起,人们就认为,宇宙和时间是无限的。 但如果宇宙真的是无限的,那为什么夜空中的星星是有限的呢? 啊,原来如此!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夜空中那些闪烁的星星,其实只是宇宙的冰山一角。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不得不移开目光,以免被那些比太阳还要耀眼的星光灼伤。但无论他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一片纯净的白色,那是星光反射在雪地上形成的光芒。 菲勒蒙欣喜若狂,他从这壮丽的景色中,领悟到了宇宙的真谛。 然而,当最初的兴奋逐渐消退,当肾上腺素带来的快感逐渐消失,菲勒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身处绝境之中。 他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却依然难逃一死。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就是他认为的有价值的死亡吗? 菲勒蒙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逐渐下降,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微弱。他努力地想要听到死神逼近的脚步声,但他只听到了耳边呼啸的风声,那是来自宇宙的风。 他的头顶上,只有无尽的星空。他知道,那是地球自转产生的错觉,但这一刻,他宁愿相信,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也许,那是精灵的低语?不,这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自然现象罢了。 传说中,天堂的入口处会传来圣歌,但菲勒蒙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甚至试图寻找传说中地狱入口处的硫磺味,但他只闻到了刺骨的寒风。 菲勒蒙不愿放弃希望,他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但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的内心也逐渐被绝望所笼罩。 当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菲勒蒙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要死了。 然后,他会彻底消失。 在这一刻,菲勒蒙终于明白了那些临终之人的恐惧和绝望。那些安慰的话语,那些关于来生的承诺,全都是谎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堂,也没有什么地狱,等待他们的,只有虚无。 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因此,任何死亡都没有价值。 当这个简单的道理像闪电一样击中菲勒蒙的脑海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他对死亡的恐惧却越来越清晰。 他正在逐渐消失,他的一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消亡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有价值的死亡吗?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错了,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想活下去,他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也好过彻底消失。 菲勒蒙在心中呐喊着,向那漫天的星辰祈祷着…… 第142章 午夜梦回(一) 一切准备工作都需要几天时间。 昼夜交替,梦境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菲勒蒙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穿梭,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挣扎。他时而是那个私密的哈姆雷特,时而又变成了普世中的“恐怖谷”。 虽然菲勒蒙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懈怠。为了减少学院的损失,为了不让亚瑟的死讯传出去,他尽心尽力地处理着学院的各项事务。 他还需要应付那些前来调查亚瑟死因的市政官员和保险公司调查员,以及那些需要他出庭作证的法律案件。 菲勒蒙知道,不能让沙克尔顿和弗兰肯斯坦参与其中。沙克尔顿在社会上层拥有广泛的人脉,而弗兰肯斯坦则是一个外国人,他们都不适合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因此,菲勒蒙只能独自承担这一切。 4月底的一天傍晚,菲勒蒙正准备下班回家,一个男人突然叫住了他。 “你知道外界的人是怎么称呼老法院大学的吗?”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宽边帽,帽檐下露出一双充满疯狂的眼睛。 “修道院。” “为什么?” “因为它小而神秘,而且封闭。人们总是相信,这样的地方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菲勒蒙。菲勒蒙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做好了防御的准备。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菲勒蒙的紧张,他苦笑着说道:“是我,艾伦·布莱克。” “怎么是你?你不是说,不会来我的工作场所吗?” “这件事非常重要,我必须尽快告诉你。”布莱克说着,走到了菲勒蒙身边。 “我去过你住的地方,但那位女主人简直就像一座钢铁堡垒,我根本无法靠近。” 菲勒蒙想起了布朗太太那强壮的臂膀,他突然想起,自己几天前曾拜托布朗太太,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原来如此,难怪布莱克会找到学院来。菲勒蒙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有些尴尬,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好吧,既然你来了,想必是有什么重大发现吧?” “当然。话说回来,这所大学还真是名不虚传。我早就听说它很封闭,但没想到连大门都这么难找。与其说它是修道院,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座堡垒。”布莱克突然开始闲聊起来。 菲勒蒙知道,这并不是布莱克的真心话,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拉近与菲勒蒙之间的距离。这是一种惯用的伎俩,尤其是对于布莱克这种人来说。 “你可能不知道,外界有很多人对这所大学充满了好奇。”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不过是学生和教授进进出出的地方罢了。” “当然不止这些。那些学生,不像其他纨绔子弟那样到处游荡,他们整天都待在宿舍里,而且对学院的事情讳莫如深。至于那些教授,他们一个个都像着了魔一样,整天研究那些异端邪说。所以,外界的人对这里感到好奇,也是很正常的。我曾经试图派人潜入这里,但那位校长实在是太神秘了,我根本无从下手。” 菲勒蒙听了布莱克的话,感到既惊讶又好笑。 校长为了将学院隐藏起来,已经努力了200多年,但没想到,学院的传闻还是在伦敦的上流社会中流传开来。 看来,即使是校长,也无法阻止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 但菲勒蒙心中依然感到不安。他知道,校长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而且他拥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能力,他不相信学院的秘密会这么轻易地泄露出去。 “都是些什么人,在打听学院的事情?” “我虽然做的是情报生意,但我从不出卖我的客户。”布莱克斩钉截铁地说道。 菲勒蒙知道,布莱克并不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如果那些客户对他来说没有价值,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们。但现在,他却拒绝透露任何信息,这说明,那些客户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他们也许是富豪,也许是权贵,菲勒蒙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个禁忌。 “好吧,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没关系。” 菲勒蒙决定不再追问,他知道,就算继续追问,布莱克也不会告诉他任何有用的信息。而且,布莱克的沉默,本身就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 “你应该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我的吧?” 布莱克环顾四周,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谈论机密。” 老法院大学的大门前,行人稀少。平时就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间。 学院里的学生大多来自外地,他们在伦敦没有亲戚朋友,而且他们都醉心于学术研究,不喜欢外出社交。 但菲勒蒙还是同意了布莱克的提议。 “好吧,我们换个地方。”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学院的庭院里。菲勒蒙知道,在这个地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校长的眼睛。只要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们就无法摆脱校长的监视。 两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学院。 他们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与老法院大学门前的冷清相比,这里显得格外热闹。但没有人注意到菲勒蒙和布莱克,他们的喧闹声反而为两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掩护。 与人们的普遍认知不同,最安全的秘密交易场所,往往是那些最混乱的地方。菲勒蒙和布莱克挤过拥挤的人群,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抱歉,借过一下。” 菲勒蒙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挡在路上的行人。这时,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站在路边,对着来往的行人大声演讲。 “伦敦大火的时候,英国军队在哪里?他们直到大火熄灭之后才姗姗来迟,然后对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开枪开炮,只会雪上加霜。现在的伦敦,瘟疫肆虐,污水横流,苍蝇乱飞,到处都是被大炮轰塌的房屋,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现在,新的危机又来了,那些外星人,他们无视英吉利海峡的阻隔,肆无忌惮地入侵我们的城市。每天晚上,都有无辜的市民被绑架,而军队却无动于衷,他们只顾着修补白金汉宫的高墙。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女王的军队,而不是人民的军队!人民需要军队,伦敦需要一支为人民服务的军队!” 男人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了周围人群的共鸣。菲勒蒙差点被激动的人群挤倒,幸好布莱克及时扶住了他。 “他是社会主义者,他们自称‘黄衫军’,主张伦敦市应该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你可能不知道,他们在底层民众中拥有很高的支持率。” “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人多力量大。” 菲勒蒙和布莱克继续向小巷深处走去。 这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喧闹,空气中弥漫着鸦片、香烟和酒精的味道。菲勒蒙意识到,这里是一个大型的鸦片馆。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谈论秘密的地方了。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布莱克走到一盏昏暗的路灯下,摘下了他的宽边帽,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天哪,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短短几天时间,布莱克就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头发变得稀疏,而且夹杂着许多白发,脸上布满了疲惫和沧桑,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布满了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发生了什么事?” 第143章 午夜梦回(二)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机械论者,我一直相信,宇宙是由机械法则所支配的。但最近几天,我不得不改变我的想法。”布莱克苦笑着说道。 “恶魔是真实存在的,你说的没错。” 然后,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那天,你委托我调查爱德华之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寻找目标,而是开始调查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我只是想从你的身上找到突破口。寻找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从他的过去入手。因为,一个人想要寻找另一个人,肯定是因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我决定从你的过去入手。”布莱克厚颜无耻地说道,菲勒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菲勒蒙早就知道布莱克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并没有感到生气。 “一开始,我的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直到我发现,你经常去法院,是为了处理你那位朋友的遗产问题。亚瑟·弗兰克伯爵,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和那位古怪的伯爵有交情。我了解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伯爵的死讯和他的遗产问题,然后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我决定改变调查方向。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的委托,和你那位伯爵朋友有关。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布莱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菲勒蒙。纸条很薄,上面的墨水有些晕染。 “这是弗兰克伯爵去世后,所有有资格继承他遗产的人的名单。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弗兰克家族土地和庄园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被用红笔画上了下划线。菲勒蒙顺着下划线看去,然后念出了那个名字。 “爱德华·亚历山大·克劳利。” “这绝对不是巧合。”布莱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当菲勒蒙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布莱克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调查了这个人,爱德华·亚历山大·克劳利,1875年生于牛津,父母早逝,继承了大笔遗产,然后就过上了挥霍无度的生活。他经常出国旅行。”布莱克 slowly recited 着爱德华的资料。 这些信息,和爱德华在老法院大学袭击菲勒蒙时所说的一样。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了很多疑点。首先是他的父母的死因。他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但即使他们的亲戚关系再怎么疏远,也不可能让一个孩子独自继承所有的遗产吧?我调查了遗产继承的相关法律,然后我发现,所有原本有资格继承部分遗产的亲戚,都死于意外。短短两三年时间,就有十几个亲戚相继去世。但爱德华,这个最大的受益者,却从未受到任何怀疑。因为他当时太小了,根本不可能策划这一切。所以,警方最终将这些案件定性为意外。” 布莱克说得没错,爱德华现在还很年轻,而他继承遗产的时候,应该更小。虽然14岁就被视为成年人,但爱德华当时只有10岁,甚至更小。 “我继续调查,然后我发现,爱德华的家族,有着特殊的宗教信仰。你听说过‘牛津运动’吗?” “没有。” “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的。那是一场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基督教改革运动。这场运动最终以血腥收场,也让牛津人对传统的基督教信仰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失望。而那些异端邪说,也趁机在牛津扎根。比如,起源于普鲁士王国的玫瑰十字会,以及他们的分支机构——黄金黎明。爱德华的父母,都是黄金黎明的成员。虽然他们并不是狂热的信徒,但他们的信仰,很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孩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布莱克补充道,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终于找到了线索,于是我开始调查牛津的黄金黎明。据说,他们是一个崇拜恶魔的邪教组织。我的调查结果,令人震惊。在牛津,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敢公开谈论。他们称之为‘纽曼的诅咒’,那个可怜的牧师,纽曼,他背叛了圣公会,最终被愤怒的信徒打死。” 菲勒蒙对“牛津运动”一无所知,但布莱克似乎并不在意,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但“纽曼”这个名字,却让菲勒蒙感到不安。他知道一个自称“纽曼”的人,他是三叶草十字会的会长。玫瑰十字会、三叶草十字会、牧师纽曼、会长纽曼,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诅咒是从十年前开始的,牛津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死亡事件。自杀、马车事故、坠楼、失踪……警方在调查过程中发现,所有死者都是黄金黎明的成员。意外死亡事件持续发生,最终导致黄金黎明彻底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布莱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我在这些案件中,发现了一个矛盾点。十年前,一个大约10岁的男孩出现在牛津,他到处宣称自己是黄金黎明的成员,并用他那神秘的魅力,吸引了许多人。但这怎么可能呢?黄金黎明已经消失了,为什么还会出现一个自称是黄金黎明成员的男孩?” 布莱克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闭上了眼睛。 “从我开始调查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布莱克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是在梦呓。 “我梦到一个年轻人,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告诉我一个简单的道理,一个关于存在与不存在的道理!” 菲勒蒙一开始以为布莱克只是在说胡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布莱克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他的疯狂,就像烈火遇到油脂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对立面,就是映射!当你看到一个齿轮的时候,你就知道,一定存在着另一个与之啮合的齿轮。齿轮和齿轮之间的空隙,虽然是对立的,但它们的存在,却证明了彼此的存在!白天和黑夜,光明与黑暗,海岸线两侧的天空与海洋,都是如此!我曾经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但梦境,就是现实的另一面,我们是彼此的镜像!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死去!” 布莱克说完,猛地撞向墙壁。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布莱克的身体瘫软在地上,鲜血和脑浆混合在一起,从他的头部流出。 菲勒蒙慢慢地朝布莱克,他翻过布莱克的身体,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 布莱克死了。 “这究竟是……”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从巷口传来。 一个警察从巷口走了进来,他慢悠悠地走到菲勒蒙面前,看了看菲勒蒙,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然后脸色苍白地喊道:“杀人啦!有人被杀了!” “不,我……”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菲勒蒙知道,事情正在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警察转过身,对着赶来的人群喊道:“外星人杀人啦!” 菲勒蒙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光芒。他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飞行物,它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 那是传说中的宇宙飞船。 宇宙飞船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灯光熄灭,消失在夜空中…… 第144章 飞翔于地下的热气球 菲勒蒙从梦中惊醒,他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他的身体冰冷潮湿,仿佛刚刚从冰冷的海水中捞出来一般。他换上衣服,裹上被子,却依然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 情况正在逐渐恶化,转折点似乎就在4月底的那一天。 弗兰克庄园。 荆棘丛生的花园里,一座无主的坟墓孤零零地矗立在空地上。就连庄园的主人亚瑟,也不知道这座坟墓是谁的。 菲勒蒙对朋友的冷漠感到惊讶,但他也知道,在这个如同噩梦般的花园里,只有这里才能放下他们准备的物资。于是,他顾不上亵渎亡灵,开始在这里准备探险的物资。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 他有一个完美的借口——他的左腿受伤了。而亚瑟……他就是亚瑟,他从来不做任何体力劳动。所以,大部分的准备工作,都落在了亚瑟的哥哥,那位老管家,和爱丽丝的身上。 “亚瑟说,除了准备热气球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交给你负责,所以我没有插手。” “是啊,你看,我们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你们打算在地下待多久?而且,你们要怎么把这些东西运下去?”菲勒蒙看着堆积如山的物资,问道。 “那是什么?茶壶?你们竟然还带了茶壶?” “喝茶对身体有好处,探险队的人都喜欢喝茶。” 菲勒蒙没有理会亚瑟的解释,他走到那堆物资旁边,将茶壶拿了起来,放在了一边。 “用水壶烧水就可以了,茶叶我收下了。” 如果换做平时,亚瑟肯定会大发雷霆,但他今天似乎兴致不高,并没有反对菲勒蒙的做法。 他站起身,走到热气球旁边。菲勒蒙原本以为他会准备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但没想到,他准备的热气球竟然如此小巧。热气球旁边,堆放着大量的燃料罐。 “热气球怎么样?我按照你说的,准备了很多燃料罐,但这样一来,热气球会不会太重了,还没起飞就掉下来了?” “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要下去的。” “我可不是在资助你们自杀。”亚瑟似乎误解了菲勒蒙的意思,他皱着眉头说道。 这可不是亚瑟的风格,他平时可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你想想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带这么多燃料,是为了增加重量,以便更快地降落。热气球的特点,就是可以安全地降落在任何平坦的地面上。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们还可以扔掉一些燃料,减轻重量。等我们返程的时候,燃料消耗得差不多了,重量减轻了,我们就可以更快地升空。” 亚瑟听了菲勒蒙的解释,顿时恍然大悟,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菲勒蒙看到亚瑟吃瘪的样子,心中暗爽。 “所以,你会操控热气球吗?” “我以前在非洲探险的时候,曾经学过一些皮毛。但那时候的热气球比现在的大得多,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操控好这个小家伙。”亚瑟没好气地回答道。 “气流呢?你考虑过气流的影响吗?” “当然,热气球越小,受气流的影响就越大。” 亚瑟突然笑了起来。 菲勒蒙以为他疯了,他刚才还一脸不高兴,怎么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菲勒蒙,你这个笨蛋,地下哪来的气流?” 菲勒蒙仔细一想,亚瑟说得没错!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小心驶得万年船!”菲勒蒙恼羞成怒地说道。 他们趁着夜色,将热气球运到了墓地。 西诺伍德公墓,菲勒蒙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安全的地方,如今已经变得荒凉不堪。杂草丛生,枯黄的草坪上,随处可见被破坏的墓碑和垃圾。 菲勒蒙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但他知道,他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比这更加糟糕。他们将手推车翻转过来,然后费力地将它塞进了狭窄的地下墓穴入口。热气球和其他物资,也必须一件一件地搬进去。 在昏暗的月光下,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墓地里来回穿梭。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老管家说道。 “我必须留在这里,看着我的主人,免得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别开玩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菲勒蒙说道。 对于一个在地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这样的玩笑实在难以理解。 “谢谢你的帮助。” “我的荣幸。”老管家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并没有像来时那样,乘坐马车,而是选择步行返回庄园。 他的背影,仿佛预示着他未来的人生。他继承了家族的诅咒,注定要永远生活在世界的边缘。 菲勒蒙和爱丽丝推着手推车,走进了地下墓穴。手推车的轮子,碾过了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骸骨。他们没有时间清理这些骸骨,只能任由它们被碾碎。 他们用绳子将手推车固定好,然后慢慢地顺着斜坡向下走去。地面的情况和上次一样糟糕,到处都是腐烂的排泄物,稍有不慎,手推车就会打滑。所以,他们必须控制好手推车的速度,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爱丽丝很配合,她一言不发地跟在菲勒蒙身后。 路上,菲勒蒙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土堆,那是矿工的坟墓。一些骸骨从土堆里露了出来,只剩下森森白骨。这些骸骨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腐烂成这样,肯定是有人故意将上面的血肉剔除了。 “我真没想到,我会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我的噩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菲勒蒙打破了沉默。 “不过,你竟然主动要求来这里,我真的很惊讶。” “是吗?” “你在学院里,一直都是一个很低调的学生,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热情。” 爱丽丝没有说话,菲勒蒙继续说道:“而且,这个地方很特殊,即使是老法院大学的秘密,也无法与这里相比。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但你,一个年轻的女孩,竟然主动要求来这里……” 菲勒蒙停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爱丽丝的行为。爱丽丝也跟着停了下来,手推车差点滑了下去,菲勒蒙赶紧稳住手推车,继续往前走。 “很特别。”菲勒蒙憋了半天,才说出了一个毫无新意的词。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爱丽丝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意思?” “我心里有一种渴望,一种莫名的怀旧感,就像是对童年的回忆……” “渴望?” “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吗?随着年龄的增长,你逐渐忘记了童年的梦想,但那些梦想的碎片,却依然留在你的记忆深处,让你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爱丽丝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梦。” “梦?” “是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不,在这个时候,任何事情都不能掉以轻心,即使是梦境。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在菲勒蒙的追问下,爱丽丝终于说出了她的梦境。 “我梦到自己站在一片蓝天之下,脚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比树还要高,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站在一座山坡上。然后,我发现,我并不孤单,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一直想知道他是谁,所以每次醒来之后,我都会把梦中的那个人,和现实中的人进行对比。” “我也在你的梦里出现过吗?” “教授,伯爵,还有那位面相凶恶的管家,我都试过,但他们都不像。所以,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爱丽丝认真地说道,仿佛她真的在梦中见过菲勒蒙一样。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爱丽丝的行为,她到底是太认真了,还是太爱玩了? “然后,我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我好像在追赶什么东西,一只蝴蝶,一只兔子,或者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总之,我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然后,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世界?” “我小时候,曾经把那个世界叫做‘仙境’。那里是黑色的天空,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高耸入云的山峰。” 菲勒蒙仔细地听着爱丽丝的描述,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描述。爱丽丝似乎看穿了菲勒蒙的想法,她点了点头,说道:“是不是很像?地心世界,地下世界。因为没有阳光,所以天空是黑色的。那些悬崖,就是地面,而那些深渊,就是通往地心的道路。我听伯爵说,教授您曾经去过地下的城市,然后我就想起了我的梦,于是我就主动要求来这里。” 爱丽丝的故事讲完了,但菲勒蒙心中依然有一个疑问。她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 “但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算你真的在梦中看到了地下世界,你也没有必要来这里。更何况,这里这么危险,你应该避之不及才对。你还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爱丽丝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虽然是学会的探险家,但我也是学院的教育者。说实话,我并不想带你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如果你只是出于好奇,那我宁愿一个人下去。” “可是,可是伯爵已经同意了,你没有权利阻止我。” “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是不会了解世界的真相的。在现实世界中,有现实世界的规则,小姑娘。” 爱丽丝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情绪,她不满地低声说道:“我把它落下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羞愧和恐惧。 “什么东西?落在哪里了?” “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把它落在梦里了。我必须把它找回来。” 爱丽丝没有再说话,菲勒蒙也没有再追问。他们沉默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爱丽丝所说的那个通往地心世界的洞穴入口。 此时,地面上应该已经天亮了。菲勒蒙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道: “5月1日,我们抵达了悬崖边缘。下面没有任何光源,我们无法确定前进的方向。我们安装好了热气球,并在洞口放置了一盏煤气灯,作为返程的标记。虽然灯光很微弱,但在黑暗中,它就像一座灯塔。我们准备的煤气,足够它燃烧24小时。我们会在24小时内返回。” 第145章 探险日志 #1 遭遇了始料未及的状况。热气球坠落了。 #2 热气球坠落的原因是突如其来的狂风。气球刚刚下降到地下,就被一股莫名的气流击中,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坠落下去。和亚瑟预料的不同,这地下竟然存在着来源不明的气流。 幸好我在下坠过程中一直紧紧抓住操控绳,才没有让气球翻倒,避免了一场惨剧。最终,气球被一块从岩壁上突出的岩石卡住,才停了下来。 我和爱丽丝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原路返回,但我检查了气球的损伤后,认为没有必要。 幸运的是,气球的损伤并不算严重,只要修补一下就可以继续使用。而且,不知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气流区域,之前那阵狂风也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如果原路返回,就必须再次穿过那片狂风肆虐的区域。与其冒着风险徒劳无功,还不如继续探险,寻找安全的返回路线。 爱丽丝似乎被我说服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开始默默地协助我修理气球。她用准备好的备用布料修补着气球的破损处。我趁着这个机会,开始记录这次的探险日志。 看来气球已经修补完毕了。操控气球的时候我的手会很忙,所以之后就拜托爱丽丝帮我代笔吧。 #3 - a 教授,你好像从来不叫我爱丽丝吧? #4 教授的手很忙,所以由我来代笔。 热气球正在缓缓下降。虽然担心狂风会再次来袭,但周围的气流却异常平稳。我并不熟悉热气球的操作,所以导航的任务就交给了爱丽丝。(教授都叫我莉莉 - a) 真后悔没有事先测量一下热气球的下降速度。这里空间感极差,根本无法判断下降了多少距离,也不知道还要下降多久才能到达底部。我们已经离开岩壁有一段时间了,但周围依然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参照物。这里仿佛是纯粹的黑暗空间。 就连我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差点把这广阔无垠的地下空间误认为是地球空洞。莉莉要求我修改这段描述,但我拒绝了。作为对我不敬的惩罚,就让她自己来写吧。 地表之下流淌着炽热的岩浆,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科学事实。就算伦敦地下的空洞再大,也不过是一种局部现象罢了。 #5 热气球的操作已经渐渐熟练,我也有时间继续记录日志了。 在我写日志的时候,气球的操控就交给了爱丽丝。虽然希望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为了以防万一,她也必须学会如何操控热气球。 爱丽丝一开始还不太熟练,但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她就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操控气球了。我还没来得及教她,她就自己学会了如何改变气球的方向。现在只要再教会她基本的热量控制和燃气点火方法,她就可以独自完成基本的操控了。 其实这里非常适合练习操控热气球。自从那阵狂风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气流。没有阳光的地下世界,自然也不会有热反射形成的风。这也是我放心让爱丽丝练习的原因之一。 这里非常安静。距离上次记录日志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空旷。我听说,大本钟建成至今已有40年了,但直到最近,它最内部的水泥才完全凝固。一座建筑尚且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建成,那么眼前这个巨大的洞穴,又是经过了多少年的岁月才形成的呢? 一百万年?一千万年?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我曾经幻想过,在伦敦的地下,潜藏着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存在,它张开血盆大口,已经注视着伦敦的兴衰长达数亿年之久。 它和眼前的这个洞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呢?现在还不得而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找到答案吗? 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我会继续记录。 #6 我们遭遇了意外。从开始下降算起,大约过去了三四个小时。 在地下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光线逐渐变亮,我们已经能够勉强分辨出周围的景象。我猜测,附近应该有流动的岩浆,它发出的光芒照亮了这片区域。但爱丽丝似乎并不认同我的看法。 我判断,如果附近真的有岩浆,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可以降落的火成岩区域。果然,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了地面。 我们立刻开始准备降落。由于光线昏暗,我们无法准确判断距离地面的高度,只能点燃蜡烛,扔下去估算距离。由于下降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我们不得不加大燃气输出功率。但当我们把用完的燃料罐扔下去后,气球却开始上升,我们只好又降低了功率。 就在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巨大的飞行生物正朝着我们飞来。就算我们发现了它,恐怕也无济于事。 飞行生物径直撞上了热气球,气球顿时失去控制,朝着地面坠落下去。那个生物在坠落的热气球上方盘旋了几圈,然后就飞走了,消失在黑暗中。从它的动作来看,应该是一种长着翅膀的生物,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 幸运的是,我们当时距离地面已经很近,而且已经做好了降落的准备,所以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热气球的损伤非常严重,球囊几乎完全报废,而且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气球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我们携带的物资根本不足以修复它。至于攀爬岩壁,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必须想办法在这里找到可以用来修理热气球的材料。幸运的是,我们降落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峡谷或深渊,而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既然这里生活着如此巨大的生物,那么附近一定存在着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我们在坠落点做了标记,然后朝着北方前进。 #7 我们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先按顺序记录一下我们这一路的经历。 地下世界没有阳光,所以非常寒冷潮湿。白色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尽管我们已经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但爱丽丝看起来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一路向北,道路越来越崎岖,但走了很久,却依然看不到尽头。爱丽丝三次问我是否要原路返回,但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注意到,白色的雾气是从下方升腾上来的。如此大量的雾气,说明附近一定有水源,而且还有能够蒸腾出如此多水汽的热源。 有水和热的地方,就可能存在生态系统。与其在乱石堆里翻找,还不如去寻找茂盛的苔藓。 在探险过程中,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是常有的事。重要的是,不要浪费任何东西,包括时间、体力,以及任何可能降低我们生存概率的东西。我们必须时刻保持理性,才能在困境中找到生机。 在我的谆谆教诲下,爱丽丝似乎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她不再抱怨,而是默默地跟着我前进。(这完全是谎言!- a) 我们走了很久,白色的雾气突然消失了。气温依然很低,但没有了恼人的湿气,我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穿过雾气之后,我发现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可思议! 我原本以为,这里最多只有一些围绕着岩浆生存的小型生态系统,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但眼前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这里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我们沿着湖边走了很久,却依然看不到尽头,最后只好放弃。这个湖泊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湖泊都要大,深度未知,但绝对不浅。 在岩石的缝隙中,溪水潺潺流淌。我有一种预感,这条不起眼的小溪,很可能就是泰晤士河的源头。 湖泊周围,生长着一片低矮的树林。说它们低矮,一点也不夸张,大部分树木的高度都没有超过我的胸口。身材娇小的爱丽丝甚至抱怨说,这些树木让她感觉很不舒服。而我,则像是一个误入了小人国的巨人。 我知道,没有阳光,植物就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自然也就无法长得很高。但我还是很好奇,这些生长如此茂密的树木,究竟是以什么为食的?不过,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研究植物的。 我检查了一下树木的硬度,发现它们非常脆弱,轻轻一掰就断了,根本无法用来建造房屋或制作家具。我原本还想用这些树木来加固热气球,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行不通了。至于它们是否可以食用,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从它们干瘪的样子来看,应该没有什么营养价值。 我还发现了一些动物,它们似乎从未见过人类,一看到我们就惊慌失措地逃走了。由于它们总是躲在树丛中,所以我无法看清它们的样子,但从体型和速度来看,应该是一种类似兔子的啮齿类动物。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宝库,充满了各种新奇的发现。如果还有其他发现,我会继续记录。 #8 爱丽丝抱怨说,肉干太硬了。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也许是这恶劣的环境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爱丽丝比以前健谈了许多。 #9 我们决定暂时停止探索,先把衣服烤干。穿过雾区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冰冷的衣服正在不断地带走我们体内的热量。 我们用找到的树枝生火。这些树木非常脆弱,徒手就能折断,但收集柴火容易,生火却异常困难。这些树枝的质地根本不适合用来生火。 我们尝试了很多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冒出一股黑烟。好不容易才把火生起来,我们却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甚至开始怀疑,还不如不生火。 烤火的时候,我和爱丽丝聊了很多。她虽然不善言辞,但她偶尔表现出的奇思妙想,还是让我感到惊讶。她似乎拥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语言天赋。 在和她的谈话中,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凭记忆还原了当时的对话: 刚才那个是“班德斯纳奇”。(是“班德斯纳奇” - a) 班德斯纳奇? 除了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生物能长得那么大。 那是什么? 如果我们进入了“班德斯纳奇”的领地,那就危险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难道和她梦到的地下世界有关?其实,关于那只巨鸟,我也有一些猜测。但如果…… 话说回来,“班德斯纳奇”……难道是巧合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词好像出现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什么《爱丽丝梦游仙境》? - a) #11 我们沿着河流前进。 在探索未知区域的时候,河流是最好的向导。沿着河流前进,我们就不怕迷路,而且可以随时返回出发点。唯一让人担心的是,我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河流附近通常是捕食者聚集的地方。如果这里也生活着凶猛的野兽,而且体型和地面上的野兽一样大的话,那么我的手枪恐怕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那只巨鸟之外,我们在地下遇到的生物,身高都没有超过我的腰部。也许这里根本不存在大型捕食者?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这里的生物究竟以什么为食,光线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这里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头顶上,我们之前穿过的白色雾气,像云朵一样漂浮在空中。光线似乎就是从那里照射下来的。我们坠落的时候太过慌乱,没有仔细观察。等我们乘坐热气球返回地面的时候,就能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为这个地下世界提供了光和热。 我们在这里一共发现了五种动物。 当然,我们只是发现了它们的脚印,并没有亲眼看到它们。这些动物非常狡猾,总是躲在苔藓、树木、岩石,甚至是泥土下面,一感觉到我们的气息,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如果不是遇到了极其狡猾的猎手,这些动物怎么会变得如此警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让它们如此恐惧? 我拿出手枪,毫不掩饰地拿在手里。爱丽丝看到我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我的左脚突然一软,差点摔倒。我们决定找个开阔的地方休息一下。任何捕食者,都不会喜欢在没有遮挡的地方活动。而且,在开阔的地方,我的手枪也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希望我们能平安无事地穿过这片区域。 #12 就算我说错了,我也不是生物学家,你能把我怎么样? #13 就算利文斯通博士,也未必能像我一样深入地下吧? 就算阿蒙森,也不可能像我一样,经历如此惊险的冒险吧? 我知道这次探险的重要性,也明白我们现在所处的困境。但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征服欲。 我本以为我已经看淡了名利,但没想到,我的内心深处,依然燃烧着如此炽热的火焰。这真是意外的收获。 #14 我找到了一种可以用来修补热气球的材料。它非常粘稠,而且像布料一样可以大面积覆盖。 虽然还不清楚它是否耐热,但这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材料。 这一切太过顺利,反而让我感到不安。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于自然界吗? #15 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是人类的脚印。 我决定继续追踪下去。(是线索吗?- a) #16 爱丽丝: 如果你看到了这段话,立刻返回河边的热气球,然后离开这里。 #17 - a 教授失踪了。我查看了他的日志,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我在一些难以理解的地方做了注释,希望能有所帮助。 但最后一句话,太奇怪了。 我立刻意识到,最后一句话不是教授写的。 我有一种预感,不能回去。我朝着河流的下游走去。 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很可怕。我好想回去…… 第146章 伦敦默示录(一) “神父,请您为我忏悔……” “说吧。” “我叫贝瑟斯达,土生土长的伦敦人。我有五个兄弟,但只有我活到了成年。母亲两年前去世后,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我一直信奉上帝,虔诚地度过了这一生,但我害怕,我犯下的罪孽会让我无法进入天堂。但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犯罪,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神父,向您忏悔之后,我的罪孽能够得到宽恕吗?” “说吧。” “我是女王陛下和皇室的第一近卫步兵团的士兵,我为此感到无比自豪。每次经过惠灵顿兵营里女王陛下的画像时,我心中都充满了荣耀。正是这份荣耀,支撑着我忍受着兵营里艰苦的训练和枯燥的生活。” “但是,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伦敦被大火吞噬的夜晚,我的信仰开始动摇了。我杀人了。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但我亲眼目睹了我们整个团杀了多少人。和我一起入伍的同伴们都离开了兵营,一半人自己走了,另一半人进了疯人院。” “但我留了下来,因为我相信,我留下来才能阻止伦敦继续燃烧。这是我的职责,我的荣耀。这……这也是罪孽吗?是足以让我无法进入天堂的罪孽吗?还有……还有更可怕的事情,我犯下了更不可饶恕的罪孽……” “说吧。” “那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早上起床后,我们接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我们匆忙地穿好衣服,集合完毕后,却被告知要立刻赶往白金汉宫,至于原因,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还是服从了命令,我们绝不会违抗命令,去射杀那些无辜的平民。” “然后,我们看到了它,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悬浮在空中。那是一艘宇宙飞船,一艘比任何飞艇都要庞大的空中堡垒,它就像一座可以飞翔的城堡,大到足以容纳我们整个团的士兵。我们护送着皇室成员登上了飞船,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袭击。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们焦急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因为出发的太早,我们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长时间的紧张和饥饿让我头晕目眩,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我一直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飞船,即使眼睛酸涩难忍,也从未移开过视线。请您相信我,神父。” “说吧。”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听到特拉法加广场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不知为何,那里聚集了大批情绪激愤的民众。后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当时,我完全无法想象。” “长官骑着马巡视着队伍,再三叮嘱我们,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许开枪。我们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些平民,我们只是在执行命令。对峙持续了片刻,然后……然后,就发生了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就算我们提前知道了,我们能阻止吗?这根本就是不可抗力。那艘飞船突然朝着广场上的人群飞去,然后,天哪,它开始投掷炸弹!黑色的炸弹,从天而降!这不是我们的错,绝对不是我的错!” “说吧。” “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乱。谁能抵挡从天而降的炸弹?整个下午,那艘飞船都在伦敦上空盘旋,追逐着四散奔逃的民众,投下一枚又一枚炸弹。但伤亡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真正死伤的人数可能只有几十人,大部分炸弹只是摧毁了一些建筑物。” “但市民们愤怒了,他们说,是我们和外星人勾结,才会对他们发动袭击。这个荒谬的谣言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我们无法离开白金汉宫,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些暴民什么时候会再次冲过来,而且,女王陛下和她的孙子威廉王子殿下还没有撤离。” “我们从早上一直守到晚上,连一口饭都没吃,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就已经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但我一直在坚持,我一直都在努力……” “说吧。” 第147章 伦敦默示录(二) “飞船消失了,抗议的民众似乎也已经散去。我们一直戒备到深夜,然后决定分批返回兵营。第三团先出发了,然后……然后我们就听到了枪声,首先是枪声,然后是枪声,仿佛巷战开始了。。我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只能留在原地待命,但我们都知道,出大事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的脸色苍白,显然是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惠灵顿兵营……兵营被占领了!’长官问:‘什么?’传令兵说:‘是那些暴民,他们占领了兵营,抢走了我们的武器,现在,他们正朝这边赶来!’恐慌的情绪开始在队伍中蔓延,我听说,有人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当逃兵。但我没有,我相信我的职责,我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 “说吧。” “我从未见过长官们如此慌乱。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死守白金汉宫。他们说,就像伦敦大火时一样,援军很快就会从城外赶来,到时候就能轻松镇压叛乱了。” “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话,耐心地等待着。很快,暴民就冲了过来,战斗开始了。然后,那艘宇宙飞船,它又出现了!它开始轰炸那些暴民!我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怀疑,这艘飞船真的是女王陛下的军队吗?” “这一次,暴民没有像之前那样不堪一击。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些人,那些被称为‘黄衫党’的社会主义者,是他们指挥暴民占领了空虚的兵营,是他们教会了暴民如何使用武器。” “我们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该和谁战斗。我只是服从命令,向那些试图杀死我的人开枪,这是正当防卫,这不是罪,不是……” “说吧。” “黎明时分,我们依然没有等到援军。我听到一个士兵绝望地对长官说:‘铁路被切断了,援军来不了了!司令部下令撤退!’长官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士兵焦急地催促道:‘我们必须马上撤退!’但长官依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我逃跑了。我抛弃了我的职责,扔掉了我的步枪和军帽,没命地逃跑。这不是我的错,如果我留下来,我一定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在那里。如果长官能够及时下达撤退的命令,我就不会成为逃兵……” “说吧。” “我听说,女王陛下已经逃离了伦敦,但她的孙子威廉王子殿下却在混乱中失踪了。一想到年幼的王子殿下流落街头,无依无靠,我的心就一阵刺痛。但这也不是我的错……” “我四处躲藏,希望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没有人愿意收留一个穿着军装的逃兵。他们对我避之不及,朝我扔石头,挥舞着棍棒追赶我。就在一天前,我还是保家卫国的士兵,而现在,我却成了整个伦敦的敌人。” “我抬头看着天空,轰炸还在继续。我不知道天上有多少艘飞船,但它们的数量似乎比昨天更多了,它们不停地投掷炸弹,整个伦敦都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爆炸声震耳欲聋,我的耳朵已经开始麻木,但我却感到一丝窃喜。我真希望那些外星人真的是来帮助我们的,我希望他们能够放下梯子,把我从这个地狱般的城市里救出去。” “我躲躲藏藏,东躲西藏,一边躲避着那些追捕我的暴民,一边寻找着食物和水。我知道这座城市已经疯了,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说吧。” “我一直都很小心,但我的好运似乎到此为止了。一枚炸弹落在了我的面前,爆炸产生的强光让我失去了光明。我的耳朵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强忍着剧痛,摸索着来到了这座教堂。这是一座很小的教堂,是上帝的居所,那些暴民应该不会带着武器冲进这里吧……” “请不要把我送到医院,我听说,那些暴民在医院里安插了眼线,专门抓捕我们这些逃兵。请让我进入天堂吧,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做错了几次选择。但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所以,请您宽恕我吧,救救我……” “说吧。” “我好冷……好痛……” “说吧。” “……” 菲勒蒙将昏迷的士兵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士兵身旁,躺着神父的尸体。也许,对这个可怜的士兵来说,失明是他最后的幸运。 “他死了吗?”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菲勒蒙身后传来。 菲勒蒙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孩:“您不需要确认,殿下。” 年幼的威廉王子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颤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短短两天的时间,伦敦就变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市民们被迫做出选择,要么支持黄衫党,要么保持沉默。国会大厦被占领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上议院议员们,都惨遭毒手。 在这种情况下,菲勒蒙能够保护着年幼虚弱的王子殿下,并保证黑河福音没有落入敌人手中,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对不起,都怪我……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王子殿下强忍着悲伤,故作镇定地说。 如果他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出生,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君主。但现实是残酷的,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您不必自责。他们也在追捕我。”菲勒蒙说。 “追捕你?为什么?”王子殿下不解地问。 菲勒蒙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动乱并非偶然。 他一直在追踪着事件的起因和经过,他已经找到了幕后黑手。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那个操控着一切的幕后黑手。 “因为,我是他们的敌人。”菲勒蒙说。 “你是说,那些暴民吗?”王子殿下问。 “不,是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他们已经控制英国的工业长达一个世纪之久,他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航空技术。他们可以通过报纸散布关于外星人的谣言,煽动民众的恐慌情绪,让他们不再信任军队;他们还可以扶持一个由退伍军人组成的激进组织,利用他们来赢得年轻人的支持……” 王子殿下对英国的政治局势并不了解,他显然没有完全理解菲勒蒙的话。但他已经意识到,菲勒蒙所说的事情,并非天方夜谭。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们?” 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他们太强大了,殿下。”菲勒蒙说。 …… 菲勒蒙和王子殿下离开了教堂。 夕阳西下,但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他们的计划是混入逃难的人群中,偷偷溜出伦敦城。 虽然通往城外的道路都被封锁了,但伦敦这么大,他们不可能完全封锁所有道路。只要能离开伦敦,就能找到机会将王子殿下送到皇家军队手中。 空中的轰炸还在继续。 面对来自空中的袭击,地面上的军队毫无还手之力。黄衫党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用恐惧和绝望来征服这座城市。 但菲勒蒙心中却有一个疑问:如果这场闹剧真的是那些人策划的,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把伦敦变成战场?为什么要摧毁这座城市? 人们低着头,机械地行走着,每当爆炸声响起时,他们都会瑟缩一下身体。飞船定期投下的炸弹,与其说是为了制造伤亡,不如说是为了提醒人们,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们。 “先生。” “怎么了,殿下?” “你没有听到吗?” 菲勒蒙疑惑地转过头,看着王子殿下。 “很吵的声音……” “伦敦的街道一向很喧闹,殿下。” “不,不一样,这次不一样!我说的声音,是从天上 传来的!” 菲勒蒙抬起头,朝着王子殿下手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看到了。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拖着长长的尾焰,坠落下来。那壮观的景象,即使亲眼所见,也让人难以置信。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天空。 那艘如同空中堡垒般的飞船,正在缓缓坠落,它在空中解体,碎片像雨点般洒落下来,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一场火雨,倾泻而下。 地面上顿时乱成一团。 人们抱头鼠窜,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飞船上储存的弹药发生了连环爆炸,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整个伦敦城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来临了!”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散布着各种谣言。虔诚的信徒们,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祷着上帝的降临。 菲勒蒙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在寻找某种“神迹”,比如吹响号角的天使,或者复活的耶稣。 “先生!”王子殿下拉了拉菲勒蒙的衣服,指着一个方向。菲勒蒙眯起眼睛,顺着王子殿下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声音越来越近,即使不用王子殿下提醒,他也已经听到了。 它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没有翅膀,也没有号角,但在菲勒蒙眼中,它就是天使,一个前来宣告世界末日的天使。 那是一支装备着机枪的双翼飞机编队。 市民们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在领头的飞机上,一面小小的旗帜正在迎风飘扬,旗帜上印着伦敦消防队的徽章。飞机低空飞行,从人们的头顶掠过,就像凯旋的军队一样。 “万岁!万岁!”明白过来的人们,纷纷欢呼起来。 菲勒蒙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错得离谱。 “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殿下焦急地问道。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们输了。”菲勒蒙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输了,他们赢了。” 即使是罪人,也不应该被如此残忍地剥夺生命。伦敦,迎来了它的末日。 第148章 冲动与愚行(一) 菲勒蒙已经在地下待了几天了。 他弄丢了怀表,无法判断时间,但从他中途睡了三次来看,至少也有三四天了。头顶上,那片白色的雾气依然浓厚,没有消散的迹象。 奇怪的是,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菲勒蒙从未因为看不清东西而迷路。虽然这很奇怪,但和这个地下世界本身的怪异相比,也算不上什么。 每次入睡,菲勒蒙都会做噩梦。 梦里,火雨从天而降,伦敦陷入一片火海,他的朋友们一个个倒在他的面前…… 每次梦境都会延续,但情况从未好转。菲勒蒙在梦中挣扎,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在绝望中惊醒。 他不想再经历那些可怕的梦境,所以他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一停下来休息,就会立刻陷入沉睡。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身体疲惫,还是某种潜意识的驱使。 这仅仅是梦吗?还是某种预兆? 亚瑟告诉他不用担心,但菲勒蒙知道,那些模糊的梦境,往往蕴藏着重要的信息。1896年5月5日,地下会发生什么?他究竟是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这个日期? 菲勒蒙迷失在地下,他思念着地上的世界,也担心着被他留在地上的爱丽丝。他的不安,逐渐演变成了偏执。 他并非有意和爱丽丝分开…… …… “教授。” “等等我。” 分开之前,菲勒蒙和爱丽丝正在一起探索这个地下世界。 这里的生态系统,和地面上的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很显然,这里的生物已经进化出了适应黑暗环境的能力,它们不需要阳光就能生存。 比如,这里的树木都很矮小,叶子是黄色的,没有叶绿素。落叶堆积在地面上,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质层。为了适应有限的空间,它们选择了在狭小的区域内长期生存。 所以,它们才会如此密集地生长在一起。它们没有互相争夺养分,而是选择了共享资源,共同生存。这些植物,竟然比人类还要聪明。 菲勒蒙从未在地面上见过如此独立的生态系统。 他觉得这里的景色似曾相识,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发现,弗兰克庄园的花园和这里有些相似。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虽然亚瑟不可能有意为之。 菲勒蒙不得不承认,他很享受这次探险。 就像上次斯科特邀请他去南极探险时一样,他发现自己天生就喜欢探索未知的事物。即使在非洲染上了疟疾,他也从未后悔过参加那次探险。 和已经有所了解的尼罗河流域和西非地区不同,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菲勒蒙所见到的每一种生物,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它们的习性,也充满了谜团。 还有脚下的地面,它散发着淡淡的红光,如果菲勒蒙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某种夜光物质。他从未在地面上见过这种会发光的岩石。 “这是人类的脚印。” 菲勒蒙沉醉于眼前的奇景,他的理智被好奇心所蒙蔽。 “而且,是最近才留下的,鞋底的纹路还很清晰。这里有人类活动,而且,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的鞋子。你觉得这可能吗?”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菲勒蒙想要的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有人在跟踪我们,或者,他们比我们先一步来到了这里。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威胁。”菲勒蒙说。 “我们该怎么办?”爱丽丝不安地问。 菲勒蒙摇了摇头:“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被他们偷袭,我们就危险了。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现在回想起来,菲勒蒙当时的决定,是多么的冲动和愚蠢。但地下封闭的环境,放大了他的恐惧和不安,而且,他的判断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他们改变了计划,开始追踪那些脚印。 爱丽丝虽然害怕,但还是紧紧地跟在菲勒蒙身后。菲勒蒙举着手枪,小心翼翼地前进着。这里光线昏暗,灌木丛生,是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士兵都不会轻易进入的危险区域。 他们追踪的脚步突然消失了。 “教授,对不起,我的衣服被树枝勾住了。”爱丽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没关系,你慢慢跟上来。我在前面等你。” 菲勒蒙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一块平坦的岩石旁。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记录日志。 “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是人类的脚印。我决定继续追踪下去。” 他原本还想写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中闪过。那是一个人影,毫无疑问。 偏偏在这个时候,爱丽丝不在身边。菲勒蒙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追上去。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真希望自己能跑得更快一些。他沿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但很快,他就失去了目标。 也许,他只是看错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他走过去,发现地上掉着一个吊坠。那是一个三叶草形状的吊坠,三片叶子上分别刻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中心,是一朵盛开的玫瑰。 “这是什么……” 菲勒蒙正仔细观察着吊坠,突然,他感觉背后被人猛地推了一下。他向前扑倒,跌入了隐藏在树丛中的深渊。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 “先生,先生!” 菲勒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你看,进攻开始了!” 听到威廉王子的话,菲勒蒙猛地坐了起来。他掀开窗帘,向外望去。果然,远处的天空中,炮弹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在了市中心。 前不久才修复的建筑,再次被战火摧毁。城外,皇家军队的旗帜迎风飘扬。 “怎么样?我们赢了,对吧?”王子殿下兴奋地说,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他只关心自己能否活下去。 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皇家军队的旗帜正在迅速逼近市中心。那些仓促组建的民兵,根本不可能抵挡住正规军的进攻。 “不,殿下。”菲勒蒙说。 “为什么?你看,皇家军队正在势如破竹地前进!” “但是,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太……” 即使实力悬殊,在伦敦这样的大城市里打巷战,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皇家军队能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们完全可以利用伦敦有限的资源,将敌人困死在城里,最终兵不血刃地占领这座城市。 但他们现在的做法,不仅会造成更大的伤亡,而且一旦战败,就会失去所有的优势。菲勒蒙实在无法理解,那位指挥官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家军队已经放弃了伦敦,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如此着急?除非……除非…… 菲勒蒙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王子殿下:“殿下,是因为您!” “什么?你在说什么?” “皇家军队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您在这里!他们不能打持久战!” 威廉王子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菲勒蒙的话让他意识到,皇家军队的进攻速度确实太快了,而且,如果他们战败了,责任就在他身上。 “但……但他们会赢的,对吧?先生?你不是说你当过兵吗?” 菲勒蒙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在他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训练有素的皇家军队,很快就会攻入市中心。那些无路可逃的民兵,将会被彻底击溃,黄衫党的指挥部,也将被攻占。 但他已经从历史中学到了一课,他知道,有一种力量,可以轻易地颠覆地面上的优势。 …… “嗡——” 一阵低沉而陌生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 第149章 冲动与愚行(二) 皇家军队显然没有预料到会遭到空袭。也许是因为飞船坠毁后,他们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仓促,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时代的军队,还没有做好应对空袭的准备。 战斗机编队出现在天空中,它们朝着地面上的皇家军队扫射,密集的子弹,将皇家军队打得人仰马翻。战局瞬间逆转。 原本步步紧逼的皇家军队,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欢呼声响起,被压制了许久的民兵,发起了反攻。他们的行动,仿佛事先计划好的一样,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皇家军队的旗帜开始后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再也无法前进。 除了其中一架飞机因为低空飞行,被流弹击中坠毁之外,其他的飞机,都在伦敦上空盘旋,直到深夜。 “先生,他们会赢的,对吧?”王子殿下依然在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菲勒蒙知道,他问错了问题。皇家军队已经溃不成军,他们还能赢吗? 黎明破晓,又一个夜晚降临。 …… 那天,伦敦。 “号外!号外!”天还没亮,报童们就兴奋地叫卖起来。 “最新消息!普鲁士王国和意大利王国公开宣布支持伦敦独立!我们赢了!伦敦自由了!” …… 菲勒蒙在地下深渊中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摸索着怀表,却发现它不见了,应该是坠落的时候弄丢了。 “哎哟……” 菲勒蒙试图站起来,但他刚一用力,背部就传来一阵剧痛。他只好靠着岩壁,坐了起来。他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坠落的地方,距离地面至少有五六米高,而且岩壁非常陡峭,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就算他没有受伤,他也不想尝试。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掉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这片草地就像三叶草一样,绿油油的,正是这片草地,救了他一命。草地周围,是湿漉漉的泥土,寸草不生。 “莉莉!” 没有人回应。 “莉莉!你在吗?” 他当然没有告诉爱丽丝自己要去哪里,所以她现在一定还在原地等他。就算她来找他,也不可能找到这个隐藏在树丛中的深渊。 “我必须离开这里。”菲勒蒙自言自语道。 他想起自己上次来地下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也许,他和地下世界八字不合。当然,没有人会喜欢地下世界。 但这一次,情况比上次要好一些。至少,他的手杖和假肢都还在。 菲勒蒙开始寻找可以攀爬的路径。 …… “——!!!”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从头顶传来。 菲勒蒙立刻趴在地上,就像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士兵。他抬头望去,但浓厚的雾气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头顶盘旋。 “shantak?它们怎么会在这里?” 菲勒蒙无法理解,为什么梦境中的不祥之物,会出现在这个地下世界。也许,这个地下世界,隐藏着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的秘密。 也许,之前撞毁他热气球的,就是这种生物。 除了这种巨大的飞行怪物,还有什么生物能做到这一点?他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爱丽丝说那是‘班德斯纳奇’……难道她记错了?” 爱丽丝曾经告诉过他,她梦到过这个地下世界。 她说,她在梦里来到过这里,这里的环境,和她梦中的一模一样。如果她的梦不是幻觉,而是通过梦境,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呢? 但这说不通。 梦境世界怎么会在地球的地下?而且,菲勒蒙从未听说过爱丽丝会使用魔法。如果只要睡着了就能进入梦境世界,那么所有人都可以来这里了。 菲勒蒙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爱丽丝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不可能和那些神秘的事物扯上关系。她只是一个害羞、内向的女孩,仅此而已。 “我必须找到一条上坡的路,这悬崖太高了。” 菲勒蒙确信,shantak并没有发现他。他站起身,继续寻找出路。然后,他再次发现了一些痕迹,他停下了脚步。 “脚印。” 是之前在悬崖上看到的那些脚印吗?菲勒蒙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那些脚印。 “不,不是同一个人。脚印的大小和鞋底的纹路都不一样,而且,步幅很小,看起来像是精疲力尽的人留下的。” 菲勒蒙陷入了两难。 他担心爱丽丝的安危,但他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如果现在放弃,他很可能一无所获地离开这个地下世界。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继续追踪那些脚印。他以为自己是在追寻真相,但他不知道,他正在走向一条不归路。 第150章 邪魔沃克 黄衫党取得胜利后,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激进。 伦敦消防队成为了黄衫党的私人武装,他们以搜捕保皇党为名,在城中肆意妄为。他们闯入民宅和机构,毫不留情地搜捕他们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菲勒蒙动用所有的人脉,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四处碰壁,最后,他来到了布朗夫妇的家,但他们也拒绝了菲勒蒙的请求。 “赫伯特,对不起……如果我们被当成保皇党……”布朗先生一脸歉意地说。 “我理解,我完全理解。”菲勒蒙说。 布朗先生不停地道歉,他身后的布朗夫人则面无表情地说:“赫伯特先生,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你还是小心点吧。” 虽然她的语气冷漠,但菲勒蒙知道,她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谢谢。”菲勒蒙说。 “世道真是变了,像你这样的绅士,还有王子殿下,竟然会被当成叛国者追捕,真是可笑。”布朗夫人冷哼一声。 菲勒蒙没有再说什么,带着王子殿下匆匆离开了布朗夫妇的家。 “老……老婆,你说话注意点,要是被当成保皇党……”布朗先生的声音,在菲勒蒙身后响起。 菲勒蒙和王子殿下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王子殿下拉了拉菲勒蒙的衣服,低声说:“对不起,先生。” 他的语气充满了愧疚,菲勒蒙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殿下,您不必道歉。”菲勒蒙说,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如果王子殿下不需要道歉,那么,谁应该为这一切负责呢?伦敦,这座罪恶之城,你应该道歉吗? 菲勒蒙的安慰,并没有让王子殿下的心情好转。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戒备就会越森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伦敦。”菲勒蒙说。 “但是,我们怎么离开?”王子殿下看着菲勒蒙的拐杖,“您的腿不方便,我又跑不快,我们还没出城,就会被消防队抓住了。您也看到了,那些被抓的人,都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王子殿下说得没错。菲勒蒙想了想,说:“我在郊外有一栋朋友的房子,那里应该有一辆汽车。那是一辆老古董,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真的能行吗?”王子殿下怀疑地问。 菲勒蒙也无法确定。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把握。尤其是,亚瑟·弗兰克和弗兰克庄园,一直是黄色外墙公司觊觎的目标。 黄衫党显然得到了他们的支持,而且,现在皇家军队已经被击退,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弗兰克庄园。 但他们别无选择。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必须尝试。”菲勒蒙说。 当所有的门都关闭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把那扇无法打开的门缝,当成希望。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 就这样,一个瘸子和一个孩子,踏上了逃亡之路。 也许是上天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他们一路上躲过了五个检查站,好几次都和巡逻队擦肩而过,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逃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疯狂,所以他们的戒备才如此松懈。总之,他们成功地来到了这里。 “翻过这座山,就是我朋友的房子了。”菲勒蒙说。 “我没事,我担心的是您。”王子殿下说。 他虽然年纪小,但却很懂事。菲勒蒙不知道这是皇室的教育,还是他天生的性格,但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王子殿下的勇敢,甚至让他对皇室的怀疑,都减少了几分。 他们鼓起最后的力气,爬上了山坡。 然后,他们看到了弗兰克庄园的大门。 “怎么会这样……”王子殿下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菲勒蒙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弗兰克庄园的大门前,停着十几辆汽车。 他们来晚了。 也许那些人还没有发现神谕,但他们占领了庄园,找到地下室只是时间问题。亚瑟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不可能及时逃走,所以,他很可能…… 但玛丽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已经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伦敦。只要有玛丽在,孩子们就不会有事。 菲勒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还有希望,他们还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 …… 菲勒蒙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站在庄园门前的那些男男女女,应该是黄色外墙公司的人,但他们的穿着打扮,却非常怪异。 他们穿着华丽的礼服,或者紧身到令人窒息的连衣裙,就像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一样。 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荒郊野岭,本来就很奇怪,但和他们接下来表现出的怪异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没有头。 没错,他们真的没有头。他们的脖子上,安装着一个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爱迪生灯泡。他们移动的方式,是菲勒蒙见过的最诡异的景象。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菲勒蒙一定会以为,这是亚瑟搞的恶作剧,他用一些人体模型来吓唬他。 但他们,或者说,它们,真的是人类吗?它们聚在一起,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在交谈一样。它们的声音很大,即使隔着很远,菲勒蒙也能听到,但他完全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那是一种巨大的嗡嗡声,就像一群人在大声争吵,菲勒蒙甚至怀疑,它们是否真的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怪物? “先生。” 一个声音突然从菲勒蒙身后传来,他吓了一跳,立刻举起手枪,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我,先生。” “天哪!威尔逊,你还活着!”菲勒蒙惊喜地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威尔逊。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您,先生。我知道,如果您还活着,一定会来这里的。” “幸好你没有变成他们那样。” 威尔逊说得没错,菲勒蒙的行动太容易预测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这里,他肯定会被抓住。 “先生,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虽然他们的感官迟钝,但我们一直站在山坡上,目标太明显了。”威尔逊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汽车,我们快走吧。” “好,我们走。但是,我们去哪里?” “伦敦城里还有一些幸存者,他们建立了一个避难所。我们可以暂时躲在那里。” “幸存者?什么幸存者?” 威尔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是警察,先生。警察局和cid都被摧毁了,现在伦敦的执法机构,只剩下消防队了。” …… 菲勒蒙原本以为,追踪那些脚印,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目标。 但地下的泥土,不知为何,始终保持着湿润的状态,就像海边的滩涂一样。菲勒蒙走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走了很久,却始终看不到尽头。他好几次都想放弃,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发现,他走过的路,所有的脚印都消失了,就像海市蜃楼一样。 菲勒蒙不知道,这是地下世界的某种奇特法则,还是那些脚印的主人使用了某种魔法。但他知道,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那些脚印的主人。 这个地下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 他原本以为,这里的生态系统,只分布在河流附近。但他错了,随着他离河流越来越远,这里的生态系统反而更加繁荣。他甚至看到了一些比他还要大的脚印。 菲勒蒙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恐龙吗?但他反复确认过,那些脚印,确实是某种巨型生物留下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不安的。 真正让他不安的,是一种类似布料的东西。他一开始以为,这种东西可以用来修补热气球,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随着他不断深入,这种东西越来越多,它们像白色的丝绸一样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银光。菲勒蒙怎么也想不出,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然界。 但如果说,这是人工制造的,那么,是谁制造了它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它们丢弃在这里?而且,制造了这么多东西的人,他们又在哪里? 菲勒蒙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然后,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 …… “——!!!” 是shantak的叫声。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菲勒蒙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摆脱那可怕的声音。他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耳朵,直到鲜血流出来,他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 一只shantak被困在空中,它拼命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菲勒蒙一开始以为,这是shantak的某种特殊飞行方式,但很快,他就发现,它被困在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 那张蜘蛛网,究竟有多大? 即使是shantak这种体型巨大的怪物,在它面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菲勒蒙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看到了蜘蛛网的主人,它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声音,就像缺水的喉咙发出的嘶哑的喘息声,又像没有唾液的嘴巴发出的干涩的咀嚼声。 蜘蛛网的主人,长着一张巨大的嘴巴,嘴巴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牙齿。它朝着shantak爬去,菲勒蒙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就像被蜘蛛网困住了一样。 他知道,shantak很快就会被吃掉,然后,就轮到他了。这是命运的安排,他无法逃脱! 菲勒蒙已经放弃了抵抗,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 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只手拉着他,躲进了一块岩石的缝隙中。菲勒蒙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松开了。 “你……” “嘘。” 岩石的阴影遮挡了菲勒蒙的视线,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一个非常瘦弱的男人。 “它能听到声音。”男人说。 “声音?” “我们说话的时候,声带会振动。” 菲勒蒙明白了,男人是说,那个怪物对声音很敏感。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它已经闻到你的气味了。它是一个非常执着的猎手,要等它离开,需要很长时间。” 看来,这个男人对这里很熟悉。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 “它……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菲勒蒙问。 “邪魔沃克。”男人说。 “邪魔……什么?” 菲勒蒙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长时间的奔波和精神上的压力,让他精疲力尽。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 “先生,您醒醒。” 菲勒蒙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醒来。年幼的威廉王子也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我们这是在哪里?”菲勒蒙问。 “皇家贝斯勒姆医院。”威尔逊说。 菲勒蒙愣了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了。 “这里原本是一家精神病院,但现在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进去吧。”威尔逊说。 菲勒蒙正要下车,威尔逊却拦住了他。 “您要去哪里,先生?” “你不是说要去医院吗?” “不,先生,那太危险了。”威尔逊神秘地说,“我们的据点在地下。” “地下?” 威尔逊点了点头。他走到一个生锈的小仓库前,用钥匙打开了同样生锈的锁。 钥匙和锁孔似乎不太匹配,威尔逊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了仓库的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 这哪里像避难所? “这里是脑外科手术室。”威尔逊说。 菲勒蒙和王子殿下跟着他,走进了仓库。 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一座通往地下的楼梯。 菲勒蒙打开楼梯的锁,走了下去。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铁栅栏门。打开铁栅栏门,又是一扇铁栅栏门。这些门显然不是最近才安装的,而是年代久远。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一个避难所。 “殿下,小心脚下。”菲勒蒙提醒道。 威尔逊不明白菲勒蒙为什么称呼王子殿下为“殿下”,但他没有多问。菲勒蒙心想,以后有机会再向他解释吧。他继续往前走,突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皱起了眉头。 王子殿下显然不习惯这种气味,他捂着嘴,干呕起来。 “有人死了。”菲勒蒙低声说,“而且,死了很多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威尔逊说,“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一些……必要的事情。” 他们穿过一条走廊,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 这些房间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牢房。厚重的铁门紧紧地关闭着,但菲勒蒙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先生,拉住我的手。”王子殿下说。 “好的,殿下,小心别摔倒。”菲勒蒙说。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孩子来的地方。 菲勒蒙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但威尔逊的淡定,还是让他感到震惊。那个曾经天真、充满爱国热情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了。 “对了,那些是什么东西?”菲勒蒙问。 “什么东西?” “那些没有头的家伙。” “哦,您是说管理委员会?”威尔逊恍然大悟地说。 “管理委员会?据我所知,伦敦只有一个组织叫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样,管理黄色外墙九家公司的最高机构。” 菲勒蒙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显然已经不再是人类 第151章 你是来接引我的维吉尔吗?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却一无所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们继续往前走,菲勒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图案,他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先生?”威尔逊问。 “没什么。” 菲勒蒙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詹姆斯镇学院的校徽——一颗太阳。难道老法院大学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了这家偏僻的精神病院?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菲勒蒙问。 “知道什么?” “管理委员会。就连我这个自诩了解内幕的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我听说的。” “听谁说的?” “一个叫利奥·布雷伯利的人。” 菲勒蒙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看着威尔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自称是国家安全局的特工,一个胖胖的男人,说话结结巴巴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菲勒蒙越听越觉得耳熟,他感觉威尔逊描述的人,就是他认识的某个人。 “我好像认识他。他也在这里吗?” “是的,先生。” “我能见见他吗?” 威尔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又在躲着谁?”菲勒蒙问。 “差不多吧。” “没关系,我认识他。” 其实,菲勒蒙并没有那么了解布雷伯利。 但他这几天一直生活在恐惧和猜忌之中,现在突然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他心里很高兴,所以才夸大了自己的说法。 威尔逊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菲勒蒙没有追问原因。 他们来到一个房间前,威尔逊停下了脚步。这个房间和其他病房不一样,应该是医护人员的办公室。房间里的灯亮着,这是他们进入脑外科手术室后,看到的第一个明亮的光源。 房间很干净,但一走进房间,菲勒蒙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不过,和走廊里的气味相比,这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抬起头,看到菲勒蒙和威尔逊,顿时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像见了鬼一样。 “哦,天哪,这不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男人操着一口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激动地说。 菲勒蒙也认出了他。他是菲勒蒙的校友,也是菲勒蒙的好朋友,一个可靠而又古怪的人。 菲勒蒙想过,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也许会再次相遇。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彼得局长,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菲勒蒙说。 “别叫我局长了,cid已经不存在了。”男人说。 他就是威廉·彼得,cid的第三任局长。 菲勒蒙环顾四周,然后看着威尔逊,问:“其他人呢?” “就我们三个。”威尔逊说。 菲勒蒙愣了一下:“你说什么?布雷伯利呢?” 威尔逊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房间的一个角落。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然后,他就后悔了。他听到王子殿下呕吐的声音。 “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又愚蠢地逞强。”威尔逊平静地说,“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但却有勇气扣动扳机。对他来说,也许,动动手指就能解脱,比什么都强。” 菲勒蒙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堆腐肉。关于布雷伯利的一切,他那滑稽的语气、夸张的言行,以及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气,都像碎片一样,从菲勒蒙的记忆中消失了。 “所以,整个伦敦的警察,就只剩下你们三个了?”菲勒蒙问。 “我们刚来的时候,人还很多。”彼得站起身,说,“至少有二十个人。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活着的人,还是多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菲勒蒙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从彼得的眼神中,菲勒蒙看到了一丝疯狂。 “对了,这个孩子是谁?”彼得岔开了话题。 菲勒蒙有些哭笑不得:“你堂堂一个局长,连王子殿下都不认识吗?” 彼得和威尔逊同时瞪大了眼睛。 “王子?难道是威廉王子?那个在伦敦失踪的王子?” 菲勒蒙点了点头。 “情况紧急,我只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我现在无以为报,但如果我能回到皇室,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恩情。”王子殿下走上前,一本正经地说。 考虑到他刚才还在呕吐,这番自我介绍,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很荣幸见到您,殿下。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你这里。”彼得向王子殿下微微鞠躬,然后看着菲勒蒙,说,“你总是这样,总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别废话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菲勒蒙说。 彼得说得没错。 虽然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但王子殿下现在只是一个累赘,一个需要他们保护的孩子。为了把他带到这里,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 “菲勒蒙,你跟我出来一下。”彼得说。 菲勒蒙跟着彼得走出了房间。 “王子殿下落到我们手里,也许是一个转机。”彼得突然说。 “你什么意思?”菲勒蒙问。 “女王陛下非常疼爱她的孙子。就算黄衫党得到了外国的支持,但他们毕竟身处英国,他们也需要一张王牌,用来和女王陛下谈判。所以……” 菲勒蒙不明白彼得的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里不适合王子殿下居住。如果把他交给黄衫党,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懂政治,我知道该怎么做。” 菲勒蒙再次问道:“你是说,要把王子殿下交给他们?” 如果彼得的眼神不是那么真诚,如果他的语气不是那么恳切,菲勒蒙一定会掐死他。但现在,菲勒蒙明白了。 彼得比他更了解现实,而他,还活在过去。 “我……”菲勒蒙想说些什么,但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彼得的想法。 “看来,我来这里是一个错误。我们走。”菲勒蒙转身就走。 突然,他感觉腰间一凉。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菲勒蒙问。 “一定要这样做吗?一定要这样做吗?!”彼得的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你什么都不知道!” “大家都很痛苦。”菲勒蒙说。 “不!国家安全局局长告诉我,他们和皇家贝斯勒姆医院有合作,医院的地下,有一个非常适合做避难所的地方!”彼得突然吼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带着这些兄弟们逃到这里!你不知道我们一路上牺牲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国家安全局局长和警察厅长是怎么死的!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里,打开了那扇铁门,然后,我们才发现,国家安全局局长那个混蛋,他把我们骗到这里,是想让我们当炮灰!他想让我们去送死,而他,却想一个人活下去!我们和那些怪物战斗,一半的兄弟战死了,另一半自杀了。我也想死,但我不能死,我不能丢下他们!但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个叫利奥·布雷伯利的混蛋,他带来了各种绝望的消息,然后,他竟然自杀了!他竟然自杀了!看到他自杀,又有几个兄弟崩溃了,他们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只能等死!而你,你竟然想带着王子殿下离开?离开?!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就是地狱!为了离开这里,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彼得已经疯了。 菲勒蒙听着彼得的咆哮,他能感觉到,枪口正在抵着他的后腰。彼得知道怎么杀人,他知道,只要打中脊椎,菲勒蒙就必死无疑。 菲勒蒙知道,自己死定了。 …… “砰!” 枪声响起,彼得倒在了地上。 “呼……呼……”威尔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手中的枪,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彼得,眼神迷茫。 “威尔逊。”菲勒蒙说。 “我杀了他?我杀了局长?”威尔逊喃喃自语,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谢谢你。”菲勒蒙说。 威尔逊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彼得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像一条贪婪的鱼,想要吞噬所有的希望。 …… “啊,你醒了。或者,我应该说,你睡着了吗?” 菲勒蒙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困惑。但别担心,太阳会升起,新的一天会到来。”男人轻声说,他的声音就像一首催眠曲。 菲勒蒙向外望去,外面一片寂静,那些怪物都消失了。 他转过头,看着男人,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你……你是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对吧?” “我曾经叫这个名字。”男人说,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菲勒蒙终于想起来,他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了。那是在梦境世界,他乘坐高速列车穿越梦境世界的时候,在荒原上遇到的那个推销员,就是他。 “曾经?难道说,这里是阴间?你是来接引我的维吉尔吗?”菲勒蒙问。 男人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讨厌语言,它总是把事情搞得很复杂。”男人说。 第152章 爱丽丝(一) 他就是路易斯·卡罗尔。 “如果我说这里是阴间,你就会联想到你信仰中的阴间,比如天堂的售票处,或者地狱的……山羊……之类的。那太缺乏想象力了。所以,语言是一种非常无聊的东西。每个人都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说话,所以,世界才会变得如此乏味。你不觉得吗?” “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男人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菲勒蒙觉得他的说话方式很熟悉,和爱丽丝,以及她的父亲很像。 “所以,我决定,以后如果有人来到这里,我就告诉他们,这里是‘仙境’。” “你真的是路易斯·卡罗尔。”菲勒蒙说。 男人笑了笑,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曾经叫这个名字。” 卡罗尔站起身,说:“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一个人。十年?也许更久。这里的时间和现实世界不一样,有时候,一天就像一年一样漫长。我曾经写过一个关于时间的笑话,没想到,我自己却被困在了时间里。” “我听说,你自杀了。”菲勒蒙说。 卡罗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back in time,sometimes,time flies by。” 菲勒蒙想了很久,才明白卡罗尔的意思。他是在说,他并没有自杀,他只是回到了过去。 “但你并没有自杀。问题是,一个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菲勒蒙问。 “at times。”卡罗尔说。 菲勒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他又在玩文字游戏。 “我知道你很擅长玩文字游戏,但现在,能不能先别提时间了?”菲勒蒙说。 “in time,breaktime。”卡罗尔说。 他竟然把“breaktime”解释成“结束时间话题的时间”。菲勒蒙终于明白,爱丽丝的那些文字游戏,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卡罗尔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你猜对了,我被人杀害了。我失去了我的肉体,我的灵魂被困在了这个梦境世界里,我忍受着无尽的孤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揭露凶手的真面目,保护一个女孩。” 菲勒蒙不用问也知道,卡罗尔说的是谁。 “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 “这里的时间真的很奇怪。别皱眉,this time,我不是在开玩笑。”卡罗尔看到菲勒蒙的表情,忍不住又提到了时间。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灵魂之类的,但当我失去肉体,成为这个‘仙境’的居民之后,我看到了一些东西。我看到了未来,我看到了杀害我的凶手,再次杀害爱丽丝的场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但我愿意等下去。我一直在寻找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方法。” 卡罗尔的眼神变得迷离,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今年是卡罗尔去世的第11年,但他在这个梦境世界里,究竟度过了多少年? “然后,我找到了你。我看到了那辆穿越轨道的列车,我听到了枪声。我找到了你残留的梦境,我看到了你。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卡罗尔竟然能够忍受如此漫长的等待,他的意志力,也非同寻常。 “很久以前,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女孩,我从桥上跳了下去。然后,我掉进了一个长满三叶草的兔子洞,我来到了这个梦境世界。那个凶手很狡猾,但他不知道,我从未放弃过复仇。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卡罗尔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他念诵着一段菲勒蒙听不懂的咒语。 “别再让他为所欲为了!那个恶魔,他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梦境和现实之间,他无恶不作!他的名字叫爱德华!我会帮助你,这里是梦境世界,他无法进入这里!” 卡罗尔用力地推了菲勒蒙一把。 “还没有结束!快走!快!” …… 菲勒蒙猛地睁开眼睛。 “爱丽丝!” 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你好,亲爱的读者们。 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想和你们聊聊我的故事,聊聊我是谁,以及我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我的名字是爱丽丝·普莱森斯·莉莉。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六个弟弟妹妹。但我对二哥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他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没有人提起他,直到我看到家谱,才知道他的存在。 我还有一个夭折的弟弟,他叫阿尔伯特,是我们家的一个禁忌话题。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给全家带来了巨大的悲伤。坏阿尔伯特。 不过,总的来说,我们家还是很和睦的。 虽然姐姐罗丽娜总是欺负我,但还不至于让我讨厌她。所以,这些都和我的故事无关,只是题外话而已。 既然已经说到了我的童年,那就再多说几句吧。 这是一个我一直保守的秘密,因为大人们都不相信我,我的兄弟姐妹们也总是嘲笑我说谎。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父亲经常给我买书。书里讲的都是一些可怕的故事,比如一个挑食的男孩,因为太瘦而饿死了;一个喜欢玩火的女孩,被活活烧死了;一个懒惰的猎人,被兔子猎杀了……但我最喜欢的故事,是另一个。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个孩子想出去玩。 他打着自己最喜欢的红伞,走出了家门。 但风太大了,他被吹到了天上。 暴风雨过后,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想知道,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他去了天堂,和天使们在一起吗?还是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那里住着长着角、会喷毒的怪物?也许,我从未谋面的哥哥,还有坏阿尔伯特,也去了那里。 我经常躺在床上,想象着他们的冒险故事。他们一定玩得很开心,甚至忘记了给家里写信。 但后来,我不再幻想他们的故事了,因为我有了新的最爱。 可惜的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并没有被写下来,它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们只在晴朗的日子里出门。他希望我每天都能看到万里无云的蓝天。我们来到泰晤士河边,那里有一艘小船在等着我们。 他比父亲年轻,比仆人们年长,他是一个害羞的年轻人。他会先把我和我的姐妹们一个个扶上船,然后自己才上船,开始讲故事。 他讲的是一个女孩掉进兔子洞,在地下世界冒险的故事。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爱丽丝。 没错,他讲的都是关于我的故事。 “莉莉,莉莉。” “啊?”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同学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罗丽娜?我记不清了。 “你睡着了?轮到你巡逻了。” “哦,对不起。” 虽然我没有睡着,但我不想和他争辩,所以乖乖地向他道歉。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女孩。 我接过烛台,走进了黑暗的走廊。昏暗的烛光,是我唯一的依靠。电力供应中断了,煤油也用完了,也许,用不了多久,连蜡烛都会成为奢侈品。 …… “轰!” 爆炸声响起,我吓得赶紧抓住烛台,靠在墙上。如果烛火熄灭,这条走廊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我向外望去,看到一群人举着火把,正朝着学院的方向开炮。刚才的爆炸声,就是他们制造的。 我知道,他们只是想吓唬我们。否则,他们就不会每隔几十分钟才开一炮。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尴尬的处境。 我再次看向校园,学院的大门外,挤满了逃难的人。他们是保皇党,他们为了躲避黄衫党的追捕,逃到了这里。我听说,他们中有一些贵族和大商人。 我知道这所学院的真面目,但对那些人来说,这里就像是自由伦敦最后的堡垒。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因为那些人还没有攻进来。 …… “轰隆!” “啊!” 我没有预料到会再次发生爆炸,我尖叫一声,手中的烛台掉在了地上。蜡烛滚落在地,烛火熄灭,走廊里顿时一片漆黑。 我赶紧蹲下身子,摸索着蜡烛。突然,我感觉到前面有人,我站起身,问道:“是谁?” 然后,奇迹发生了。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它照亮了整个走廊,将一切都染成了白色。狭窄的走廊,仿佛变成了无限延伸的圣殿,而我,则变成了一个渺小的尘埃。 走廊两侧,站着一排排天使,他们没有头,脑袋被切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大脑。他们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就像一群金鱼。 他们开始唱歌,我立刻就听出了那首歌的名字。 是亨德尔的《弥赛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是我从小就听过的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经常一起唱这首歌。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金色的光芒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第153章 爱丽丝(二) 金色的光芒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不是那些没有头的怪物,而是一个完美的人,一个神。他身后的光芒太耀眼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比任何巨人都要高大。 <你是处女爱丽丝,跟随米迦勒吧。> 他不用嘴巴说话,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将拯救万民,在阿多奈的国度里,三千位君王将迎接你,他们将为你戴上比黄金更珍贵的王冠,将最珍贵的香油,倾倒在你的头上。> 光芒太刺眼了,我无法睁开眼睛。 我只能看到他,那个救世主,那个弥赛亚。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块白布,白布上画着什么东西,但我看不清。那块白布,就像盖在死者脸上的裹尸布。 我看到了未来。 我看到了自己跟随弥赛亚,拯救人类,接受万民的朝拜。我的名字,爱丽丝,将被永远铭记,一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教堂,将矗立在世界之巅。 我的棺椁将由黄金打造,周围将摆满永不凋谢的花环,我将永远受到世人的敬仰。这是多么神圣的使命啊!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但同时,我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害怕得无法动弹,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是谁。”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歌声还在继续。 “你是院长。” 歌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天使,都转过头,看着我。 “教授告诉我,你不是神,也不是天使,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你一直在欺骗人们,吃掉他们的脑子。” 金色的光芒,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硫磺色。天使们的歌声,变成了人类的哀嚎、呻吟和哭泣。 那个完美的神,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人,一个行将就木的怪物。 “你给我看的未来,没有我。如果我跟随米迦勒,前往东方,我会死,对吧?你骗不了我。” 我努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我曾经读到过,如果你在恶魔面前表现出恐惧,它就会利用你的弱点。 我毫不退缩,一字一顿地说:“滚开,恶魔!” 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黑影消失了,光芒也消失了。 “啊……” 我又回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我战胜了它,我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它。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一个声音说:“皈依吧。” “什么?”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怪物正站在我的面前。 它没有头,它张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对着我低声说:“皈依吧。” 它不是唯一一个。 无数的怪物,将我团团围住,它们对着我低声说: “皈依吧。” “皈依吧。” “皈依吧!” “皈依吧!” “你将会皈依!” “你将会皈依!” 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就像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蹲在地上,捂住耳朵。我好害怕,我不想再经历这些了。 “莉莉,莉莉。” “莉莉!莉莉!” 我尖叫起来。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松开了。 我抬起头,看着抓住我的人。 “你怎么了?”她问。 我这才发现,那些怪物都消失了,走廊里恢复了平静。 “我……我没事。” “你把蜡烛掉在地上了。” “对不起!”我赶紧去捡蜡烛,但还没碰到蜡烛,就被烫了一下,我痛得叫了一声。那个同学没有理会我,她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我愣了一下,难道她也看到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走廊的尽头。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走廊的尽头,大约40码远。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学生。 “他刚才朝你走过来了,你没看到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但我并不认识他。他一直盯着我,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那个同学也皱起了眉头,她说:“他看起来很奇怪。” 我仿佛看到,一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但它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 …… “轰,轰隆,轰。” 我看到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了红色。不,那不是晚霞,那是……那是…… “轰炸?为什么?”我听到那个同学的声音,她在颤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飞船坠毁后,伦敦的天空中,就只剩下消防队的飞机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想同样的事情。学生们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着落在市中心的炸弹。伦敦的噩梦,又开始了。 我突然想知道,那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男学生,还在不在那里。我转过头,但走廊里挤满了人,我看不清。 我突然想到,也许,他正在利用这个机会,向我靠近…… 真恶心。 …… 教授一直没有回来。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教授不是遇到了意外,而是地下还有其他人。 我把所有的补给都留在了热气球上,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只能带着仅剩的食物和工具,独自一人,在这个陌生的地下世界里生存下去。 如果教授也死了,那我就真的绝望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找到食物和水,否则,我会被饿死,或者冻死。 我从小到大,只去过牛津郊外的小树林,我对野外生存一窍不通。现在,我却要独自一人,在这个没有人来过的地下世界里生存下去。 幸好,我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我的哥哥哈利,从小就跟着父亲去打猎。每次打猎回来,他都会得意洋洋地向我们炫耀他的战利品。现在,他的那些故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在小溪边找到了一块空地,用随处可见的银色布料和树枝,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帐篷。然后,我收集了一些干草和树枝,用火柴点燃了篝火。 火柴不多了,我必须保证火种不灭。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篝火,不让它熄灭。 到目前为止,我做得还不错。 但我的狩猎技巧,却糟糕透顶。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我设置的陷阱,一个猎物都没有抓到。小溪里也没有鱼,我无法捕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溪里的水很干净,可以直接饮用。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听哈利讲那些狩猎的技巧。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我的食物吃完了,但我还是没有抓到任何猎物。 我只能尽量减少活动,保存体力。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维护篝火,修理陷阱。 我躺在帐篷里,无所事事,只能回忆过去。 我想起了哈利,那个教会我野外生存技巧的哥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才离开家两三年,但感觉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对家里的事情,已经很陌生了。 不,我根本不记得了。 我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哈利应该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但我脑海中,只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的其他兄弟姐妹,也是一样。我的妹妹艾迪丝,比我小两岁,她现在应该也十五岁了,但我完全不记得她长大后的样子。我对家人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很久以前。 “怎么会这样?”我猛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很奇怪。不仅仅是我的记忆。 这里是一个没有人来过的地下世界,但我却知道如何用这里特有的银色布料搭建帐篷,我也知道小溪里没有鱼。 这些知识,不可能是从哈利那里学来的。他只是跟着父亲去附近的树林里打猎,他从来没有在野外露营过。 “这不是梦。”我终于得出了结论,“我来过这里。”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关于地下的梦。但我错了,那不是梦,我来过这里,我在这里遇到过一个人,然后,我们分开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执念。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 “沙沙……” 我听到树枝晃动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不是赫伯特教授。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他的五官很模糊。他站在大约30码外,拨开树枝,慢慢地向我走来。 他就是那个留下纸条的人。 我没有收拾东西,转身就跑。那个男人没有追我,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第154章 爱丽丝(三) 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我是在全家福拍摄后的第二天,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摄影师把洗好的照片装进相框,送到了家里。 我的父母看到照片后,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们一言不发地把照片拿进了仓库,然后空着手走了出来。 我们兄弟姐妹们都盼望着看到全家福,但看到父母的反应后,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乖巧,他们不会违抗父母的命令。只有我,我被他们的恐惧所吸引,我的好奇心,就像一株在腐烂的土壤中生长的植物,越长越茂盛。 请不要责怪我。 这是我的天性,我天生就喜欢探索禁忌。 我偷偷地从书房里拿走了仓库的钥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那个父母禁止我们进入的仓库。 但就像所有秘密一样,真相往往令人失望。 那天的探险,对我来说,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但我的收获却微不足道。我唯一得到的是,在满是灰尘的仓库里,吸了一肚子灰尘,然后感冒了。 但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目标。 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用天鹅绒布包裹着的相框。我知道,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全家福。我把它拿到有光的地方,打开了它。 就像所有禁忌一样,打破禁忌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照片里,我的家人和睦地聚在一起,我的哥哥哈利故作成熟,我的妹妹罗达还很年幼,他们都围在父母身边,画面温馨而美好。 但有一个不和谐的因素,破坏了这美好的画面。 那就是我,爱丽丝·莉莉,一个金发碧眼的异类,一个出生在黑发家族的怪物。 我窥探了秘密,我的世界,也因此而崩塌。我想要逃离,我迫切地想要逃离。 我想像我的二哥和阿尔伯特一样,乘着暴风雨,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但故事都是骗人的。 再强大的暴风雨,也不可能把一个孩子吹到天上。我得了重感冒,我的父母对我的看管,也更加严厉了。 为了躲避父母的监视,我决定离开牛津。我的目的地,自然是伦敦。 和阳光明媚的牛津不同,伦敦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人们的心里,也笼罩着一层迷雾。这座城市,更适合我。 我无法飞上天空,所以我开始用各种颜色来伪装自己。神秘学、超自然现象、恶魔崇拜、民俗学……我用这些黑暗而令人厌恶的颜色,来掩盖我的金发。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 高高的围墙,投下长长的阴影。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了学院,但学院里却没有往日的活力。学生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恐惧。 虽然轰炸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但没有人能够再次入睡。他们害怕,下一枚炸弹,就会落在学院里。 我正要去餐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我停下了脚步。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 我把手放在胸口,我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偷偷地向外望去,看到一个老人正在和摩西教授争吵。 “我说了,晚上不能随便开门!就算有外墙保护,这里也不安全!” “我已经说过了,任何人都不能不经过正规的程序,进入学院。” “什么狗屁程序?现在伦敦还有法律吗?”老人愤怒地说,“皇室逃跑了,议会解散了,警察局和cid都被烧毁了,还有什么法律?” “自然法。”摩西教授说。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嘲讽地说:“自然法?上帝?你是说,要等上帝亲自下凡,打开大门,才能放我们进去吗?” 摩西教授面不改色地说:“就算上帝来了,也要遵守老法院大学的校规。” 老人被他的傲慢激怒了,他指着摩西教授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 他说得没错。 我感觉自己窥探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是不是应该偷偷地打开大门,放他们进来?学院很大,可以藏下几十个人。 但我没有勇气。学院有它自己的规则,我没有勇气打破这些规则。 所以,他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天杀的”。 无辜?那些什么都没做的人,就真的无罪吗?不可能,罪恶没有中间地带。 也许别人不明白,但我明白。 “莉莉。”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同学正在叫我。 “你没听到通知吗?所有人去餐厅集合。” “哦,对不起,我马上就去。” 那个同学看起来很不信任我。但我却不记得他是谁了,看来,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走廊的尽头,说:“还有你。” 我很好奇,他是在和谁说话,所以我转过头去看。 然后,我就愣住了。 站在那里的,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他不再像昨天那样,站在远处,而是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五官。我这才发现,他长得真的很奇怪。 他的皮肤很薄,薄到几乎能看到下面的肌肉组织,他的皮肤不是苍白的,而是泛着一种病态的红色。 他皮肤下的血管,也在不规则地跳动着,看起来很不正常。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怎么会觉得他长得普通? 我竟然没有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同学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男人。我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氛,转身就跑。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背后。 …… 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倒在地上。 “哎哟!” 我摔进了一个泥坑里,手上也擦破了皮,鲜血直流。我顾不上处理伤口,赶紧把掉落的鞋子穿上。 我回头看了看,发现地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就是它把我绊倒的。我用力地把鞋子穿好,然后继续往前跑。 我已经跑出很远了,但后面没有人追上来。 “呼……” 我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我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我意识到,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我跑得太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 我丢了什么?对了,是教授的探险日志! 我一定是摔倒的时候,把它弄丢了。我赶紧在周围寻找,我不能把它丢在这里。那是教授留下的唯一线索,如果被那个男人发现了,他一定会从我的注释中,发现我的身份。 我不能冒险。 我继续寻找,突然,我看到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走过去,拨开树枝,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动物。 “兔子?” 没错,那是一只兔子。 我的脑袋里顿时冒出了一堆问号。 难道说,这个地下世界,和地面上的世界,并不是完全隔绝的?还是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是正确的,这里的环境和地面相似,所以这里的生物,也进化出了和地面生物相似的形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里一定存在着大型捕食者,否则,兔子不需要进化出如此敏捷的速度。 我的思绪很混乱,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饿了很久,又跑了很久,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了,日志!” 我看到兔子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我扑了过去。 兔子灵活地躲开了我,然后,它竟然站了起来,用两条腿跑了起来。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兔子竟然会用两条腿跑步。我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它跑远,然后,我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兔子跑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然后,它钻进了一个山洞。 我跟着它,走进了山洞。 我这才发现,这个地下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跟着兔子,跑啊跑,我感觉自己跑得越来越快了。 这不是错觉。 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就像我坐在火车上一样。我好几次都想停下来,但我害怕,如果我停下来,就会迷路。 我只能跟着那只白色的兔子,继续往前跑。 “等等我!” 兔子没有理会我,它跑到一个山坡前,纵身跳了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山坡边,向下望去。山坡很陡,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我跳下去,一定会摔得很惨。就算兔子再灵活,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跳下去。 但我还是犹豫了。 因为,我发现,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我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我曾经无数次地从这个山坡上跳下去。如果这里很危险,我小时候,不可能毫发无损。 但我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这条路,通向哪里? 我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再犹豫下去,兔子就跑远了。我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啊——” 我感觉自己下坠了很久,很久。 这个山坡,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我甚至只是思考 “会不会太深了?”然后,我就掉到了地上。 幸运的是,我掉进了一堆柔软的干草里。 虽然身上沾满了干草和灰尘,但我没有摔断骨头,这已经很幸运了。不过,和我的记忆不同,我身上还是受了伤。我的胳膊和腿上,全是被干草划破的伤口。 我从干草堆里爬出来,趴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呜呜……我想回家……” “你想回哪里?”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只兔子站在我的面前。 它不是普通的兔子,而是一只会说话的兔子,一只用两条腿走路的兔子,一只手里拿着教授的探险日志的兔子。 “兔子,你在说话吗?”我惊讶地问。 “兔子?谁是兔子?”兔子眨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第155章 爱丽丝(四) 一只会说英语的兔子! “就是你,你就是兔子。”我说。 “我是兔子?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吧。”兔子说。 “你在说什么?你明明就是一只兔子。” 兔子摇了摇头,它的动作,和人类一模一样。 “我如何才能确定我的存在?”它问。 “什么?” “我知道,定义存在的,有两个因素,时间精灵和空间精灵。时间精灵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存在的,空间精灵告诉我,我在哪里存在。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但在这个地方,这两个精灵都不工作,所以,一切都是混乱的。所以,我只能存在于你定义我的这一刻。” 兔子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哲学理论。我愣愣地看着它,说:“但……但你就是一只兔子啊!” “那你是什么?”兔子问。 “我是人。”我说。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你自己吗?”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我的衣服上沾满了湿漉漉的干草,我用手把它们摘下来,然后看着兔子,说:“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照镜子。” “镜子里的你,就是真正的你吗?”兔子问。 “啊?” “那只是你的镜像而已,而且,左右是颠倒的,所以,它和你完全不一样。所以,你真的见过你自己吗?” 我哑口无言。我竟然输给了一只兔子! “你之所以认为你是人,是因为别人都这么说,对吧?”兔子说。 “天哪,你说话怎么像康德一样?”我说。 兔子问:“康德是谁?” “你连康德都不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我故作惊讶地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康德是谁,我只是在虚张声势。我赶紧转移话题,说:“总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好吧,爱丽丝。”兔子说。 我愣了一下,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 “我想看就看。”兔子说。 “你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这里就是这样,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我知道,和一只兔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所以我闭上了嘴。 “你刚才问我什么问题来着?”兔子问。 “我一直在想,那些云,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你就像那些云一样,也许,你知道答案。” 我傻乎乎地问:“云?这里也有云吗?” “你没看过天空吗?抬头看看就知道了。”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那片白色的雾气,突然,我明白了。 “你是说,那些白色的雾气,就是云?” “没错,这里是一片高原。” 原来如此。 那片白色的雾气,一直悬浮在空中,除了云,还有什么东西能解释它的存在呢?我竟然来到了地下世界的“天空”。 “虽然没有人给它起名字,但我觉得,它应该叫‘冷原’。” 冷原,我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团。 “还有……” 兔子突然停了下来,它抬起头,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上面有人。”兔子说。 我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洞口,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有很多危险的生物……但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它和你很像,爱丽丝。” “是人?” “没错,而且,他正在下来。” 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然后,我转身就跑。 他在追我。 我们来到了餐厅。 这里说的“我们”,指的是我和我的同学,以及几位幸免于难的教授。 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集体归属感,但由于座位有限,我只能尴尬地坐在角落里。 我们之间,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那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碗碗稀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谷物煮的粥,因为里面根本看不到任何颗粒。 但我们没有资格抱怨伙食,因为就连饮用水都不充足。如果再不下雨,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连喝水都要受到限制了。 我们共享着最糟糕的东西——贫穷。 一位语法教授站在餐厅的前面,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课。 “昨晚,你们都听到了吧?”教授清了清嗓子,说。 “当然,那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昨晚,伯灵顿宫被炸了。自从飞船坠毁后,除了伦敦消防队,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教授平静的语气,让学生们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但我不知道伯灵顿宫是什么地方,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也许有些人不知道,伯灵顿宫是皇家学会的所在地。虽然还没有公布伤亡名单,但据说,昨晚有不少人留在那里,伤亡应该很惨重。除了提前得到消息逃走的图德学会会长之外,其他所有会员都被逮捕了。他们被指控犯有叛国罪,据说,他们将在经过适当的审判后,被处以极刑。” 教授很体贴,他考虑到像我这样不了解情况的人,特意解释了一下。 虽然他的开场白,让我很不舒服。 “众所周知,皇家学会是我们大英帝国的骄傲,每一位会员,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而他们,竟然要处决这些国宝。虽然还没有确定最终的处罚方式,但我们可以参考一个历史事件——法国大革命。革命军逮捕了所有的知识分子,并将他们送上了断头台。因为,越是根基不稳的统治者,就越是害怕知识。” 我听到旁边有人松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但我却感到无比的困惑。 猪圈里的猪,难道会因为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宰杀,而感到安心吗?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无法让人感到安慰。 “但他们也害怕我们,因为我们所追求的知识,可以摧毁他们脆弱的统治基础。”教授说。 这真是太天真了。 再聪明的人,也挡不住子弹。我真希望赫伯特教授在这里,他虽然说话很枯燥,但他从来不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而且,他总是很实际,很理性。 但赫伯特教授不在这里,这就是现实。 “知识就是力量,老法院大学是永存的。我们经历过无数次的毁灭,但每一次,我们都变得更加强大。记住,我们是谁。” 教授双手合十,就像在向上帝祈祷。 “an dtigerna, saoi saoi。” 我敢肯定,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以为,教授的讲话已经够让人费解了,但他竟然还能说出更让人费解的话。 他竟然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外语。 但我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虽然我听不懂前半句,但我认识几位教授,他们经常说“saoi saoi”。 那是爱尔兰盖尔语,意思是“智者中的智者”。 也就是说,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餐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好奇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我的同学们,都像教授一样,双手合十,仰望着天空。 不仅仅是学生,教授们也在祈祷。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没有头的怪物。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不敢抬头看。 “凯西·奥杰拉德来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猛地站起身,餐厅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的瞳孔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的皮肤甚至被撕裂了,鲜血直流。 “我……我……” 我害怕极了,我转身跑出了餐厅。 没有人阻拦我。我跑出餐厅,跑到走廊上,跑到楼梯口,我才停下来。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天空中有什么?如果我抬头看了,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我害怕极了。 我继续往前走,突然,我看到楼梯间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阴影。 现在是上午,太阳的角度很低,所以,那个原本很小的阴影,正在慢慢变大,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像一个巨人的影子。 我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我开始后退。 然后,我撞到了一个人,我尖叫一声。 “啊!”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同学站在我的身后。 我突然觉得很安心,我说:“他……他一直在跟着我……” 我回头看了看楼梯间,那里什么也没有。我不敢看那个同学的脸。 “你昨天晚上,听到炮声,就吓得躲起来了。刚才教授讲话的时候,你又突然跑掉了。”那个同学说。 我愣了一下。 “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她说。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完全不明白。 “你很奇怪。”她说。 我没有,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奇怪的不是我,是院长,是那个一直在跟踪我的男人!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 但我无法解释。 我无法解释我看到的那些幻象,我无法解释那个一直在跟踪我的男人。 我一直都是这样。 所有人都说我很奇怪。 我真的那么奇怪吗?奇怪有错吗? 谥圣。 一个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第156章 爱丽丝(五)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膝盖,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擦破了皮,鲜血正在流淌。 …… “哎哟……” 我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兔子转过身,向我走来。它用两条腿走路。 “怎么了,爱丽丝?”兔子问。 “我刚才摔倒了,膝盖很痛。”我说。 我突然想知道,兔子会不会摔倒?其他的兔子我不知道,但这只兔子,它用两条腿走路,它应该知道摔倒是什么感觉吧? “我们必须快点走,否则,那个人就要追上来了。”兔子说。 “他还在追我们吗?” “我不知道。” 兔子说了一句很酷的话。我突然觉得很不服气,我说:“你是说,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不稳定的。所以,他走一步,并不代表他离你近了一步。他很了解这一点。” 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自从我遇到这只兔子之后,我就一直很困惑,我应该把它的话,当成寓言来理解,还是应该按字面意思来理解?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离你有多远?现在呢?” 我仔细地想了想。 距离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们一直在移动,那个男人也一直在出现和消失,所以,很难说他离我近了,还是远了。 但我好像明白了兔子的意思。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离我大约有40码远,但后来,每次见到他,他离我都会更近一些。 “啊,我想起来了。”我说。 “他现在没有在追你,但他正在缩短距离。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等你,总有一天,他会抓住你。”兔子平静地说,就像在宣读命运的判决。 我想到那个男人,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吗?”我问。 “我见过很多来到这里的人,但像他这样,可以自由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连兔子,也束手无策。而且,我连兔子的话都听不懂,我怎么可能想出办法来阻止他? 我绝望地问:“你刚才说,他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是什么意思?这里不是地下世界吗?” “地下?冷原是梦境世界最高的地方,除了天空和星星,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高。” “梦境世界?”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梦境。 而且,我并没有睡着。 “我们是乘坐热气球,来到地下的。所以,这里应该是地下世界。”我说。 “来到这里,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你的速度,要超过每小时88英里。”兔子说。 “这和梦境有什么关系?另一种方法呢?” “做梦。” 我点了点头。 “这听起来比较合理。” “但不是普通的梦,否则,所有人都可以来这里了。你必须在梦里快速移动。但在梦里,人们的动作都很慢,不是吗?” 兔子说得没错。 我曾经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我的动作,总是很迟缓,很不协调,就像在水里游泳一样。 “所以,你必须做一个坠落的梦。然后,你就会来到这里。”兔子说。 “坠落的梦?” 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我记得,我下坠的速度非常快。这一次,我是乘坐热气球下来的,但之前,我们也遇到了狂风,热气球快速下坠。 最后,我想起了我的梦。 我经常梦到自己从山坡上掉下来。每次,我都会来到这里。 “你是说……那不是梦?”我自言自语道。 “嘘,有人来了。”兔子说。 “是那个人?他已经追上来了?” “不,是另一个人。” 我们躲在灌木丛里,偷偷地向外望去。我们面前,是一个用树根做成的洞穴,洞穴的另一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树木的枝叶,一直延伸到洞穴的顶部,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色三叶草,三叶草中间,有一个凹陷,形状像一个人。 一个黑发女孩,从三叶草丛中走了出来。 “啊?” “你认识她吗?”兔子问。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认识她。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她的样子很熟悉,但又很陌生,就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灌木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皮肤白皙,看起来很虚弱。 “你没事吧?”年轻人问。 “对不起,路易斯。”女孩说。 “我……我没事,你没事就好。” 路易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我想不起来了。 那个年轻人,路易斯,似乎受了伤,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女孩站在他旁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救命!有人吗?”路易斯对着洞口大声呼喊。 当然,在梦境世界里,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呼喊。 他看着女孩,温柔地说:“别担心,我们只是来冒险的。我们从兔子洞里跳下来,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名字叫‘仙境’,很有趣,不是吗?”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强忍着疼痛。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走吧,我们去找出口。”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白色的雾气散去,那个树根做成的洞穴,消失了。就像一场梦,醒来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刚才那里……”我说,“和我掉下来的地方,很像。” “也许吧,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不稳定的。”兔子说。 我的记忆,就像被一层迷雾笼罩着,模糊不清。我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站起身,说:“我们回去吧,也许,我掉的东西,还在那里。” “那个人怎么办?他还在追我们。”兔子说。 “但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在另一个世界,对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兔子没有再说什么,跟着我,回到了那个山坡。 “谢谢你,有你在,我安心多了。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只有你,叫我兔子,只有你,承认我的存在。如果你消失了,我也会消失,不是吗?” 它又说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 我沉默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那个洞穴。我仔细地观察着洞穴,寻找着我记忆中的景象。 我发现,洞穴的墙壁上,有一些被树根撑开的裂缝,地面上,也有一些枯萎的植物。 “没错,就是这里。我掉的东西,应该……” 我翻开那堆腐烂的三叶草,然后,我看到了它,一个银色的吊坠,它被埋在泥土里。 “吊坠?” 吊坠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个名字。 “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 我认识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那个黑发女孩,就是我……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兔子没有说话。 “兔子?” 它转过头,看着洞口。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片白色的雾气,正在消散。 厚厚的云层,缓缓地散开,露出了深蓝色的天空。在云层的缝隙中,我看到了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它们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诡异。 兔子的眼睛里,倒映着星光。它竖起耳朵,说:“我们必须躲起来。” “为什么?” “女王来了。” “谁?” “高原的主人。” “谁是主人?” 兔子没有回答,它惊慌失措地跑进了洞穴。 “等等我!” 我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赶紧追了上去。 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就像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样。但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洞穴的墙壁,在不停地蠕动,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些墙壁上,长满了植物,那些植物,正在快速地生长和枯萎。 我以为是我跑得太快了,但实际上,是时间在加速。我看到了时间流逝的景象,我敢肯定,除了我,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 突然,我看到了一抹金色的光芒,我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看错,在洞穴的拐角处,站着一个孩子。她看起来不到十岁,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 我回头看了看兔子。 它没有注意到我停下来了,或者,它注意到了,但它没有时间理会我。它正在拼命地逃跑。而那个女孩,则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我转身,朝女孩走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孩子,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我慢慢地走过去,问:“孩子,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讨厌你。”女孩冷冷地说。 然后,她转身跑进了拐角。 “等等!” 我追了过去,然后,我愣住了。 一个黑发女孩,正朝我跑来。她看到我,也停下了脚步。 然后,我发现,她就是我! “镜子?” 我明白了,我面前的,是一面镜子。我慢慢地走过去,把手伸向镜子。 我的手,穿过了镜子。 这是一面通往镜中世界的镜子。 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兔子已经不见了。我站在镜子前,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我看到镜子里的我,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 我转过头,但身后什么也没有。我再次看向镜子,发现那个黑影,离我更近了。 我再次回头,但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我再次看向镜子,然后,我看到,镜子里的我,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尖叫一声,跳进了镜子。 第157章 爱丽丝 (六) 狩猎结束后,哈里斯哥哥总会骄傲地举起他的战利品。 这片森林里并没有什么大型野兽,所以他的猎物总是兔子。每当看到那令人厌恶的尸体时,弟弟妹妹们都会吓得连连后退,只有我,总是站在哥哥身边,静静地看着那失去温度的躯体。 为什么总是兔子呢?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在我读过的童话故事里,兔子可是会反过来猎杀懒惰的猎人的。那些故事总是告诫人们不要懒惰,但我却无法理解。 究竟哪里错了呢? 难道兔子和猎人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追逐和被追逐的命运吗?但我是一个懒惰的猎人,虽然我更接近于人,而不是兔子,但我天生就不喜欢追逐。 然而,如果追逐是我的使命,如果所有人都期待我这样做,那么,我将以这样一句话开始我的故事: 我逃跑了。 当然,没有人发现我。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这所大学里玩捉迷藏最厉害的人。 老法院大学里隐藏着许多秘密通道,甚至还有关于它们的玩笑。而我,恐怕是这里最热衷于探索这些通道的人了。 也许大人们都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无用的秘密通道。所以,去年我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遇到那位教授时,我感到无比欣喜。 我找到了同类。 更令人兴奋的是,他正是我一直以来默默仰慕的怪人——菲勒蒙·赫伯特。在我来到伦敦后所认识的人中,他是与我最相似的人。 伦敦,真是一座古怪的城市。 人们总是行色匆匆,却毫无生气;街道上即使在白天也阴暗无比,即使是最明媚的阳光,也比不上牛津阴天的光线。 而赫伯特教授,即使在这座城市里,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每次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我都会感到无比开心。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消息感到高兴,这听起来很奇怪,不是吗? 但这就好比,你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却突然得知,有一个来自家乡的人,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并且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你的心情,是否也会因此而泛起波澜呢? 我是不是跑题了? 总之,我一直躲到傍晚。那个一直追捕我的人,并没有找到我。但随着夜幕降临,情况发生了变化。 外面变得嘈杂起来,我偷偷溜出去一看,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但窗外却像傍晚一样,被染上了红彤彤的色彩,美丽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十二使徒学院已经被攻陷,熊熊燃烧的火光。吞噬生命的火焰,竟然也能如此美丽。 我俯瞰着我们学院的庭院。 教授和同学们正在奋力抵抗,抵御着从外墙翻涌而来的士兵。然而,我们这边只能泼洒滚烫的热水,而对方却配备着军用武器,炮火轰鸣,双方实力悬殊。 外墙摇摇欲坠,伤亡惨重,人们的心情如同死灰一般沉重。我预感到,学院的沦陷,已经近在眼前了。 所有人都放弃了外墙的防守,聚集在庭院里。就在这绝望的氛围中,一个人影突然攀上了残破的院墙。 “让我们歌唱吧!哈利路亚!”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站在墙头的摩西教授。刚才还喧闹的庭院,此刻只剩下人们急促的呼吸声。 一个学生问道: “为了谁?” “an dtigerna,我们的主!” 摩西教授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方舟之主!” 人们面面相觑。 “统领万国,引领我们走向千年王国,万王之王!” “凯西·奥杰拉德!”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逐渐变得狂热。 “先知!” “凯西·奥杰拉德!” “最后的弥赛亚!” “凯西·奥杰拉德!” 一个人的回应,很快变成了众人的呼喊,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绝望的神情,逐渐被狂热的兴奋和崇拜所取代。 “让我们歌唱吧!让我们歌唱吧!” “哈利路亚!” 雄壮的歌声,响彻云霄。 ────轰! 外墙轰然倒塌,士兵们涌入庭院。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为了万能的主的国度。 摩西教授第一个倒下。因为他孤身一人站在高处,所以独自承受了五发以上的子弹,身体被打得高高飞起。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统治永恒之后的永恒。 炮弹落下,学生们的身体和着泥土飞溅到空中,如同血肉铸成的红色花朵,在空中凄美地绽放。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永远,以及永远。 无论是学生还是教授,都没有人选择逃避死亡。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早上语法教授说的话是对的。反倒是开枪的士兵们,被这景象吓得瑟瑟发抖,而那些高歌赴死的学生们,没有一个人脸上流露出恐惧。 永远,以及永远。 以及永远,以及永远。 永远,永远,反复吟唱的歌声,最终还是停止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够站立,再也没有人能够歌唱。 士兵们虽然取得了胜利,却依然惊恐地站在庭院里,不敢向前迈出一步,仿佛这里还有敌人存在。 殉道。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词。他们,真的做到了。但是,这是多么愚蠢,多么毫无价值的牺牲啊!这么多人死去,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这与之前十二使徒学院燃烧时,那美丽的光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命,真的如此廉价吗?我第一次,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然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太阳,逆转了。 西边的天空,升起了一片白色的光芒。当然,现在并不是日出的时间,而且,就算到了日出的时间,太阳也不可能从西边升起。 然而,那白光却无视了黄道,缓缓地向着天空的最高点移动。士兵们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所震撼,呆呆地站在原地,仰望着天空。 在那片白光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清晰的人影。 “天使……” 一个士兵扔下手中的枪,双膝跪地,虔诚地祈祷起来。 他们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也情有可原。但如果让我来形容,我会称之为恶魔。自古以来,敢于僭越神明者,除了神明本身,就只有恶魔了。 天空一片光明,宇宙中闪烁的星辰,也失去了踪影。 我看到,远处伦敦的市区,依然笼罩在黑暗之中,而这片白色的光芒,将老法院大学,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内。 我也预感到,在这神圣的光芒之下,即将上演一场惨剧。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一个士兵捂着眼睛,痛苦地哀嚎。指缝间,黑色的烟雾,不断地向外冒。他的眼睛,被烧焦了。 “救救我!” 然而,没有人能够帮助他。除了及时躲避到阴影处的士兵外,其他所有暴露在白光之下的士兵,他们的眼睛,都被烧毁了。 站在白光下的士兵们,他们的皮肤,开始像岩石一样龟裂。虽然强光刺眼,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皮肤,逐渐变成了白色,他们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迟缓。 血泊之中,竖立起数十根白色的盐柱。那些吸收了鲜血的白色柱体,从底部开始融化,缓缓地坍塌下去。 我转过头去。 这景象太过惨烈,太过不真实,以至于我原本就模糊的现实感,变得更加淡薄了。 “快逃。” 我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 …… 镜子里的男人,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我没有放松警惕,依然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镜子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我甚至快要忘记,我是从镜子外面进来的了。 我循着金发少女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寻。那孩子就像一只小动物,沿途留下了许多金色的毛发,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踪迹。 “爱丽丝。”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惊讶地转过身,发现刚才看到的金发少女,正站在我的身后。 “你不是我吗?” “我讨厌你。” “为什么讨厌我?” “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那么胆小。” 说完,少女转身跑开了。我连忙追了上去。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活着。如果姐姐欺负我,我一定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我也不会因为害羞,而在喜欢的人面前,白白错过机会;更不会为了讨好讨厌的人,而强颜欢笑。”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一个狭窄的洞穴。我身材高大,根本无法通过。我只好绕道而行。 少女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洞穴房间。 “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跟着走了进去。 “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那这样吧。” 第158章 爱丽丝 (七) 走进房间,我看到少女正站在一面镶嵌在突出的岩石上的华丽镜子前。准确地说,那只是一个镜框。 原本应该镶嵌镜子的地方,被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黑色物质,就像沥青一样,完全失去了镜子的功能。 “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我们除了头发颜色不一样,其他地方都一模一样,所以没有人会发现的。” 少女的眼神很奇怪,她嘴上说着看着我,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我的下方。 我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看着另一个人。这不过是一段过去的影像,而她正在和另一个少女说话。 “我也讨厌你,爱丽丝。但我们必须这样做。父亲不让我见道奇森先生,但在梦里,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好吧。但我们只能留下一个人,不需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做你,你做我。” 站在我身边的,那个黑发少女,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了。我知道她是谁,就是刚才看到的,幼年时代的我。 没错,那个金发少女,才是真正的我。 一个生活在白天,一个生活在黑夜;一个沐浴在光明中,一个隐藏在阴影里;一个活着,一个死去;一个属于私人领域,一个属于公共世界。 我们是如此截然不同的双生子。 金发爱丽丝走进了镜子。虽然现在那镜子已经失去了作用,但在过去,它一定清澈明亮,甚至可以让人自由穿梭。 我站在镜子前,久久不愿离去。 “爱丽丝。”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房间中央传来,我猛地转过身。 “兔子先生?” 一只白色的兔子,正躺在洞穴中央。 然而,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恐惧,我不禁尖叫起来。兔子被倒吊在绳子上,地上到处都是鲜血和内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兔子先生!” 我冲上前去,不顾衣服会被弄脏,抚摸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 “啊,爱丽丝,是你啊。” “你还活着?坚持住,我这就……” “不,我已经死了。” 兔子平静地说道。 “可是,你现在,不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里是相反的世界,死亡后说话,就像活着时闭嘴一样简单。” 我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得知他还活着,我感到无比欣慰。 “我该怎么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出现了。” “他?他是谁?” “那个一直在找你的人,失去父亲的爱德华。快逃,爱丽丝,他用我的尸体,把你引诱到这里。” “可是……” 我不能丢下兔子先生不管,我试图解开绳子,但我的双手,根本无法做到。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工具。” “快逃。” “他还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们还有时间……” “不,他已经在你身后了。” 我猛地转过身。 爱德华。 他站在那里,距离我只有两三步远,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你是谁?” 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我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追捕我?” “爱丽丝。” 爱德华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毫无特色,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不知为何,我却感到毛骨悚然。 “你那特殊的体质,一直都是个麻烦。” “体质?” “人类,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简单得多。通常情况下,梦境和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你,你拥有双重人格,你甚至可以和梦境中的自己对话,也正因为如此,你才能感知到梦境之外的世界,自由地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间,也就是梦境之地。也正是因为这项才能,你才会成为学会的优秀探查员。”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会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但接下来,他却说了一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就好像,那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背后是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在搞鬼。我以为,只要杀了他,这个对你影响深远的人,你,爱丽丝·莉莉,就不会出现了。但我错了,即使没有他,你最终还是会接触到学会,并且,在你肆意妄为地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后,你,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非常难以理解的存在。” 我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会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的。可怜的爱丽丝。” 爱德华向我逼近了一步。 由于步幅的差异,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近了。 “你相信前世吗?” “前世?” 我再次后退,而他也再次逼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天上没有天堂,地下也没有地狱。那么,那些迷途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在世间游荡了数百年,最终,又该何去何从?在这个对死者毫无怜悯的世界,人类,究竟应该相信什么,依靠什么呢?” 他的语气依然彬彬有礼,但声音却变得越来越粗暴。 我微微侧过头,发现我的后背,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墙壁上。我已经无路可退,而爱德华的脸,近在咫尺。 我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 爱德华的脸,已经到了我的头顶上方,他那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孔,漆黑一片,看不清表情。 他的双手缓缓抬起,伸向我的脖子,然后猛地用力,紧紧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呃……” 我试图掰开他那双铁钳般的手指,但一切都是徒劳。我感到呼吸困难,意识逐渐模糊。 然后, ────砰! 一声枪响,爱德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咳咳!咳咳!” 我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倒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菲勒蒙·赫伯特……!” 爱德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转过身来。我看到,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正站在我的身后,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教授!” “又一次……” ────砰! 赫伯特教授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爱德华的眉心,再次扣动了扳机。 “这次,我不会再给你迷惑我的机会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德华倒在地上,鲜血和脑浆,混合在一起,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他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更像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砰!砰!砰!砰! 赫伯特教授对着倒在地上的爱德华,连续扣动扳机,直到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倾泻而出。随着枪声的响起,爱德华的挣扎,也逐渐变得无力,最终,彻底停止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死了吗?” “在梦里死去,只会变成噩梦。”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爱德华的尸体,开始逐渐融化,分解成数百只蜈蚣,向着四周逃窜。 “啊!” 我尖叫着躲避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虫,还好它们并没有攻击我,而是继续向前爬行,最终消失在岩石的缝隙中。 “我终于明白,路易斯·卡罗尔,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赫伯特教授喃喃自语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恐惧。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连忙对他说道: “教授,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里不是地下世界,这里……” “这里是梦境之地,也是你小时候去过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我说的没错吧?” 赫伯特教授打断了我的话,一语道破了真相。我心中五味杂陈,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 “但是我们要怎么才能回去呢?” “用我们来时的方法,乘坐热气球,然后再次坠落。问题是爱德华去了哪里。虽然我们把他赶走了,但只要我们还身处梦境之中,就无法保证绝对的安全。” “没关系,只要爱德华不在……”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对了!” 我冲到镜子前,对着那面被黑色物质覆盖的镜子,大声喊道: “爱丽丝!快逃!爱德华在那里!” 然而镜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警告,但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赫伯特教授站在洞口,催促着我赶紧离开。我只好放弃了呼喊,转身跟了上去。 “别走。” 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爱丽丝,你不能离开我。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没有你证明我的存在,我要怎样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 兔子的尸体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哀求着我。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是人,即使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转过身,看着那具尸体,缓缓地说道。 “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是什么。我知道,我是人,我知道,我存在。所以,我存在于此。” 兔子的尸体,沉默了许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话总是像康德一样深奥。” “我答应你,只要你还记得我,即使我消失了,你也依然存在。” 风,吹了起来,掀起一阵波澜。兔子的尸体,被海浪卷走,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好吧,那我等你。爱丽丝,我会在这里,在我的坟墓里,一直思考你说的话……”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尸体,彻底消失了。我转过身,朝着赫伯特教授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是时候,从这场该死的梦境中醒来了。 …… …… “爱丽丝,快逃,爱丽丝,快逃……” 我喃喃自语着,我要逃离什么呢? “爱德华。” 是的,我终于明白了。 第159章 爱丽丝 (八) 我之前,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如果说,有谁神通广大,并且有足够的理由追杀我,那么,爱德华,就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而且,他的长相,也和赫伯特教授之前告诉我的,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爱德华,他正在追杀我。 所以,为了活下去,我必须逃走。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天空传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巨大的昆虫,或者鸟类。当然,我的猜测,也并非毫无根据,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响了,数量,也实在是太多了。 那是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让英国人心惶惶的飞行器。 数百架涂成黄色的飞行器,正朝着太阳,呼啸而去。太阳的光芒,照射在飞行器上,几架飞行器,被光芒击中,冒着黑烟,坠落下去。 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损失几架,也根本无关痛痒。 ────轰! “啊!” 一架坠落的飞行器,撞在了不远处的建筑物上。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剧烈的爆炸,让整个地面,都跟着颤抖起来。 升空的飞行器,在某个节点,分成了两队。 一队继续向上攀升,同时,机身上的机枪,开始疯狂地扫射;另一队,则径直朝着爱尔兰圣徒之塔,俯冲下去。它们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显然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云霄,宛如人间炼狱。 我捂住耳朵,但这并不是因为枪声,而是因为,我听到了,比枪声更加响亮,更加悲痛的哀嚎,那是天空,在哭泣。如果天使也会死去,那么,它们临死前的哀嚎,是否也如同这般令人心碎? 与此同时,那些朝着爱尔兰圣徒之塔俯冲的飞行器,投下了无数的炸弹。炸弹落地,引发了连锁爆炸,高耸入云的塔楼,如同神话中的巴别塔一般,轰然倒塌。 爆炸声,渐渐平息。 两队飞行器,来无影去无踪,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枪声,也停止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原本被白光笼罩的天空,恢复了原本的黑色。但那些白色,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化作无数白色的碎片,如同羽毛,又如同纸屑,缓缓地,从空中飘落。 在那漫天的白色碎片之中,我看到了,坠落的太阳。 失去光芒的太阳,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滩巨大的,如同燕麦粥一般的,红色液体。它的形状,已经完全无法辨认。 我仔细地观察着那具“尸体”。 它的背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即使隔着很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只,被人生生拔掉了翅膀的鸽子。它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面纱,但因为沾染了鲜血,已经变成了红色,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清楚地听到,从远处,从那倒塌的学院围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群人,一边大声喧哗着,一边朝着这边跑来。他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叫喊着,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异国的谩骂,令人心烦意乱。 他们的穿着打扮,和之前发生的一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华丽的燕尾服和礼服,就好像,是从白金汉宫里走出来的贵族。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会被这混乱的场面,弄脏,弄破。 但和他们的脑袋比起来,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没错,是脑袋,是长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 在原本应该是人类脑袋的位置,却顶着一个巨大的,如同将爱迪生灯泡放大数十倍的,发光体。 所以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活人。 他们一边大声喧哗着,一边涌入院墙,粗略地数了一下,竟然有将近五十人。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钩。然后,他们将那具从天空中坠落的“尸体”,团团围住。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可以预料到了。 他们将手中的铁钩,刺入“尸体”的皮肉之中,用力地撕扯着,大块大块的皮肉,伴随着飞溅的鲜血,掉落在地上。 他们身上昂贵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但这对他们来说,却像是最好的装饰。 我从这一系列怪诞的景象中,得出了一个结论。 虽然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唯一的事实。 凯西·奥杰拉德,死了。 这个在伦敦的阴影中,潜伏了两百年,酝酿着惊天阴谋的恶魔,就这样死了,死得如此草率,如此儿戏。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由某个邪恶的存在,精心编织的,虚幻的梦境?如果不是梦境,那么,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了。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突然,我看到在教学楼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一瘸一拐地朝着这边跑来。 是赫伯特教授! 我想要大声地呼喊,想要让他看到我,但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黑色的狂风,让我无法发出声音。狂风过处,走廊里的灯光,纷纷熄灭,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我怎么忘了,爱德华,他来了。 现在,如果我发出声音,无疑是自寻死路。如果被爱德华发现,我将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爱德华找不到,而赫伯特教授,又能找到的地方呢? 我本来想留下一张纸条,但爱德华一定会发现的。如果我将纸条藏得太隐蔽,赫伯特教授,也未必能够找到。 爱德华,已经近在咫尺,我不能再犹豫了。我猛地砸碎了窗户的玻璃。 然后我拿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了一刀。因为太过紧张,我用力过猛,伤口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啊!”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感受疼痛了。 我用鲜血淋漓的左手,捂住墙壁,然后用右手抓着我的左手,在墙壁上写下了一行字。 “奶牛肚子里的蛙蟾蜍。” 我不记得,上次赫伯特教授,有没有解开这个谜语。我的头疼得厉害,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爱德华他一定不知道。想要解开这个谜语,必须要知道纸条的全部内容,并且对这栋教学楼的结构,了如指掌才行。 我写完之后,立刻转身逃离了房间。我不想像我的同学们一样,白白送死。所以,我不会去东边。 我要去太阳升起的相反的方向。 第160章 终章(一) 夜已深,风萧瑟。菲勒蒙长舒一口气。 当他姗姗来迟地抵达老法院大学时,黄色外墙公司发起的袭击显然已经开始了,眼前惨烈的景象令他不忍直视。 三所神秘学院均被世俗的军人占领,无情地燃烧着。烈焰吞噬着大学,血流成河,飞灰漫天,仿佛在为死去的学生们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菲勒蒙没有必要躲藏。 失魂落魄的军人们放下枪炮,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和大地,脸上甚至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与其说是胜利者,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失败者。 穿过坍塌的围墙,踏入校园,展现在菲勒蒙眼前的景象比外面看到的更加诡异和怪诞。 他记忆中青翠的草坪上,鲜血和碎肉混杂在一起,随处可见来源不明的盐柱。盐柱的上半部分依然洁白,但从下半部分开始,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而在这一切之上,散落着无数干瘪的羽毛,仿佛腐烂了几十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形成一条通向未知的道路。 菲勒蒙无法想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认出了地上几具尸体的身份,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又一次中了爱德华的诡计,陷入了梦境。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在校园中央聚集着一群人。 那些脑袋像是电灯泡的绅士淑女们,也就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正挤作一团,用手撕扯着一具尸体的碎肉,互相争抢着。说“分享”都显得太过客气。 他们为了从对方手中抢夺更多碎肉而大声咆哮,互相拉扯,碎肉在争抢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散落一地。最后,当碎肉被瓜分殆尽,他们又会将魔爪伸向下一具尸体,周而复始。 他们太过专注于眼前的“盛宴”,或者如威尔逊所说,他们的感官已经迟钝,以至于对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菲勒蒙视若无睹。 菲勒蒙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教学楼。 “哗啦!” 就在他即将踏入楼内时,一扇窗户突然从里面被撞碎,玻璃碎片飞溅而出。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声源处。 为了避免被发现,菲勒蒙顾不得躲避飞溅的玻璃碎片,径直冲进了大楼。 幸运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很快便重新陷入疯狂的抢食之中。 菲勒蒙松了一口气,拾级而上。 窗户是从里面被打破的,也就是说,四楼一定有人,可能是爱丽丝,也可能是爱德华。但如果真是爱丽丝,爱德华肯定也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上到四楼去。 菲勒蒙一边走,一边举起事先准备好的油灯。 楼内的灯光全部熄灭,走廊和楼梯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偷袭,等他反应过来恐怕为时已晚。 然而,一路走到四楼,菲勒蒙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他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爱德华在梦中被他偷袭过一次,现在肯定更加谨慎。 这一次,他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刚踏入四楼走廊,菲勒蒙就发现了两种不同的痕迹。一种是散落在地上的金色长发,如同野兽褪下的毛发般凌乱,除了爱丽丝,不会有第二个人留下这样的痕迹。 另一种则是从金色长发上踩踏而过的黑色脚印,从大小上判断,应该是成年男性的。也不知是菲勒蒙太过疲惫,还是受到了某种魔法的影响,那些脚印在他眼中不停地晃动着。 爱德华已经来过这里了。 菲勒蒙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爱丽丝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一定已经机智地躲避了追捕。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先一步死去。只要他小心谨慎,就算面对爱德华,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爱德华轻易得逞。 他谨慎地向前走着,很快便来到了之前看到的那扇破碎的窗户前。 破碎的窗台上,鲜血缓缓流淌,仿佛刚刚有人在这里受了伤。血迹顺着窗台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条长长的血线,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墙壁。 菲勒蒙顺着血迹移动油灯。 血迹在某处突兀地断掉了,墙壁上挂着一块像是从什么地方扯下来的窗帘,遮挡住了后面的东西。 他一把扯下窗帘。 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行用鲜血写成的英文。 “the dullfrog in the cow.” 这是爱丽丝留下的信息。 爱德华显然也发现了这行字,并试图将其掩盖,但他显然时间紧迫,并没有完全处理干净。正如他所料,这确实是爱丽丝留给他的暗号。 爱丽丝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没有选择拙劣地隐藏信息,而是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理解的暗号,光明正大地将信息留在显眼的位置。 菲勒蒙再次读了一遍那行血字。 之前爱丽丝也曾用类似的谜语为他指明过方向,所以这一次,她很可能就藏在这个暗号所指的地方。 然而,爱丽丝虽然聪明,却在关键的地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菲勒蒙并没有解开上一个谜题。 他努力回忆着上次爱丽丝留下的纸条内容: ──────────────── 我们在牛蛙的肚子里。 它总是长长地盘踞着,从头走到尾要花上好长时间。 用轻快的步伐……要走……步,用沉重的步伐……要走……步。 它有四个脑袋,……个嘴巴。我可不想承认自己是从屁股进去的,所以我把进来的地方叫做头,对面叫做尾巴。 我很少走到尾巴那边去,但它肯定和脑袋长得一模一样,因为肯定有人是从尾巴进去的。 牛蛙的肚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我从头到尾报一下它们的名字: -a…… -b…… -牛(cow) -牛蛙(dullfrog) -e…… -f…… -g…… -h…… -i…… -j…… -猫(kat) -l…… -m…… -n…… -o…… -p…… -乌鸦(qroa) -r…… -s…… -t…… -u…… -v…… -w…… -咿呀(xip) -y…… -z……* 但我宁愿去见见牛肚子里的牛蛙,因为它的肚子里是空的。 ──────────────── 除了几个奇怪的动物名字,其他的细节他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之所以还记得那些动物的名字,是因为爱丽丝用其他字母拼写相同发音的奇怪癖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爱丽丝的谜题需要他记住步数之类的细节信息,那他恐怕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如果能把这行字擦掉就好了,说不定爱丽丝就会像上次一样,突然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然后开心地对他说:“你上当了!” 想到这里,菲勒蒙忍不住笑了起来。爱丽丝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即使在这种危急关头,她的乐观和幽默依然闪耀着光芒。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孩死去。 菲勒蒙再次思考着爱丽丝留下的谜题。他曾多次看过爱丽丝出的谜题,也听过答案,所以他知道爱丽丝的出题思路。 所有谜题的共同点是: 认真思考就输了。 所有语句都是文字游戏,唯一的解题方法就是将文字游戏衍生出的逻辑串联起来。 例如,从常识角度来看,谜题的前提就自相矛盾。 26只动物在牛蛙的肚子里,而牛蛙肚子里的牛肚子里,竟然还有一只牛蛙。不仅如此,牛蛙肚子里还有另一只牛蛙。 所以,“牛蛙”并非指代特定的个体。既然有一只动物不是个体,那么其他所有动物也应该如此。 答案很简单。 是字母表。 26只动物分别代表26个字母,没有重复。菲勒蒙曾经批评爱丽丝为了图省事,没有查阅动物的正确拼写,只顾着拼读音,现在想来,是他错怪她了。 毕竟,校对发音比查字典要麻烦得多。这正是爱丽丝独特的幽默感和过度认真的体现。 她故意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拼写动物的名字,是为了强调单词的首字母的重要性,以防菲勒蒙没有意识到这些动物代表着字母表。 现在,谜题变得简单多了。 “the dullfrog in the cow.” 可以改写成: “c 和d” 接下来,菲勒蒙开始拆解字母表。 字母表的特点是,26个字母都有各自的顺序,而顺序就代表着数字。 “3 和4.” 下一个线索是最初出现的“牛蛙”,也就是“d”的描述。它“总是长长地盘踞着”,说明这是一个内部空间较大,首尾相连的封闭图形。 菲勒蒙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步数了,于是他决定从“步”这个单位入手。仔细想想,这可是个重要的线索。 无论是几何图形,还是字面意义上的动物长度,用“步”作为计量单位都显得格格不入。 在这种谜题中,如果出现了“步”这个单位,通常意味着需要亲自走一遍,数一数步数。更何况爱丽丝还设置了两种不同的步速,这就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根据排除法,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一个可以自由进出,拥有多个出入口,呈方形,并且中央带有天井的建筑。考虑到爱丽丝有限的活动范围,谜题中所说的“牛蛙”指的肯定是大学的教学楼。 之所以用“牛蛙”,也就是字母“d”和数字“4”来描述这栋建筑,是因为它是一栋四层建筑。 也就是说,“c 和d”指的是三楼的四号教室。 爱丽丝甚至还特意说明了她进入的方向是“头”,也就是起点。她最常使用的入口显而易见。 是女生宿舍方向的那个入口。他只需要从那里进入教学楼,找到三楼的四号教室就可以了。 菲勒蒙加快了脚步。 解谜已经花了他不少时间,三楼四号教室的位置比较靠前,如果爱德华挨个房间搜查,爱丽丝很快就会暴露。 她故意选择了和上次相同的藏身之处,就是为了让他能更快找到她。 菲勒蒙迅速回到三楼,依次经过一个个教室。 第一个房间,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第二个房间,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呻吟声。 第三个房间,一片寂静。 走到第四个房间门口,菲勒蒙端起步枪,猛地推开房门。 “莉莉!”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鼻子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你迟到了。” 一个黑影站在窗边,手中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正是金发少女爱丽丝。黑影缓缓转过身,赫然是爱德华。 “我赢了,你输了。” “爱德华!” “砰!” 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击中了爱德华的胸口。红色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房间,菲勒蒙瞥见爱德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如同万花筒般不断变幻。 中弹的爱德华身体晃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他胸前的弹孔并没有像菲勒蒙预料的那样喷涌出鲜血。 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枪?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爱德华的身体如同夕阳下的阴影般,逐渐膨胀变大,与此同时,他的身形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你以为所有事情都会像梦里那样顺利吗?” 爱德华嘲笑着,巨大的身躯向菲勒蒙逼近。 “不,所以我做了准备。” 菲勒蒙从怀中掏出一本黑色书籍。爱德华的动作戛然而止。 “《银狼之书》……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回到你来的深渊去吧,爱德华!” 第161章 终章(二) 菲勒蒙手中的《黑河福音》自动翻开,露出了那段本不该存在于世的第二篇祷文。 他的掌心出现了一个深邃的空洞,黑色的物质从中涌出,如同活物般跳动着,试图挣脱他的束缚。菲勒蒙在接触到这股力量的瞬间就明白了它的本质。 这是来自深渊的黑暗。 是自地球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深海中的黑暗。那片海洋从未孕育过真正的生命,只有依靠吞噬上层生物的尸体为生的腐食动物在那里苟延残喘,没有任何生物能够从那里登上陆地。 因此,这股黑暗与人类格格不入。 它带来的只有毁灭。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色海洋。 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见过的预言:当冰川融化,万年积雪消融之时,便是世界被海水淹没之日。他深知这一点,于是毅然握紧了拳头。 新生的黑暗被他捏碎,融入他的掌心深处。 耳边仿佛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声音。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爱德华那如同幻影般的身躯逐渐恢复成人类的模样,但他的眼睛和嘴巴却开始不断涌出黑色粘稠的液体,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的皮肤干燥开裂,没有一丝水分,如同鱼鳞般布满全身。 “你,你这个叛徒!” 爱德华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难听。 “那是禁忌,是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你是愚蠢,还是疯了?!” 他的发音越来越含糊不清,到最后只剩下如同溺水者般的咕噜声。他用手捂住脸,但指缝间却长出了锋利的爪子,浑浊的眼睛从爪子后面露出来,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那眼神如同腐烂的鱼眼般令人作呕,仿佛在昭示着死亡的降临。 “砰!” 菲勒蒙再次开枪,子弹射穿了爱德华的胸膛。 这一次,爱德华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如同一个破了洞的皮口袋,黑色的油污从他体内流淌出来。 “不……这不是真的……”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第一幕> 风在呼啸,海浪翻滚。 然后…… 菲勒蒙没有丝毫犹豫,冲上前去,一脚踩在爱德华的胸口。爱德华那即将消散的身体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痛苦地挣扎着。 “别想逃避,爱德华!这里就是现实,是你亲手毁灭的世界的唯一现实!” 爱德华无力地翻滚着身体,试图远离菲勒蒙,他向着窗户的方向爬去,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 “没有人可以囚禁梦境……谁有资格定义梦境……” “不,这里就是现实。” 菲勒蒙紧随其后,大声说道。 “我的指路人,被你杀害的路易斯·卡罗尔,是他指引我来到现实!为了打败你,他甘愿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徘徊十年!是时候清算你的罪孽了,爱德华!” 爱德华的动作停了下来。 “又是……” 他如同呓语般低声说道。 “路易斯·卡罗尔……又是爱丽丝·莉莉……还有,还有,还有!” 爱德华的低语逐渐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又是你,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也不想知道一个疯子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砰!” 子弹击中爱德华的后脑勺,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头颅又猛地弹了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操控着他的身体。 但他依然没有死。 爱德华的脸部扭曲变形,如同半固态的物质般融化,滴落在地板上。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不甘的神色,扭曲的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 但他依然没有死。 “砰!砰!砰!” 菲勒蒙接连开枪,子弹射中爱德华的背部、头部和颈部。每一次射击,爱德华的身体都会剧烈颤抖,发出痛苦的哀嚎,但他依然没有死。 “不!不!没有人可以阻止人类!” 爱德华猛地抬起头,颈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正因为人类有欲望,有无法解放的束缚,梦境才是无限的!没有人可以囚禁梦境!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因此,我是不朽的!” 他的脑袋剧烈地摇晃着,在空中留下了三个残影。 “别太狂妄了,爱德华!” 菲勒蒙意识到爱德华又要逃跑了。 “梦境终究只是梦境。人类是理性的生物,没有人会完全按照本性活着。路易斯·卡罗尔为了拯救他人,在梦中忍受了十年的孤独!这正是对你存在的最好反驳!” 阻止爱德华的企图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仿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或许他本来就已经死了。 “用区区十年来谈论时间,用人类来谈论我……真是无聊透顶。” 爱德华平静地说道。 “我会回来的。” 他的尸体开始蠕动起来。仔细一看,蠕动的并非他的身体,而是覆盖在他身上的无数蚂蚁。 随着蚂蚁散开,爱德华的身体逐渐缩小。原来,构成他身体的并非血肉,而是密密麻麻的蚂蚁。 如果不是在梦里,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难道说,我现在正在做梦?” “这一次,下一次,就算下下次也一样。” 当爱德华最后一丝面容也消失殆尽,地面上只剩下一个由黑色粘稠液体组成的巨大蚁穴,无数蚂蚁从蚁穴中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爬去。 “难道路易斯·卡罗尔说错了?这里才是梦境,而对面才是现实?” 不,这不可能。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暴风雪,白色的雪花疯狂地拍打着窗户,遮蔽了所有的视线。 现在是五月,天气就算再反常,也不可能下雪,更何况是这种百年难遇的暴风雪。 菲勒蒙挣扎着走到窗边,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天空。 然后,他明白了一切。 天空裂开了,无数白色的碎片化作雪花,飘落人间。在裂缝的另一边,露出了宇宙的真容。 宇宙是光明的。 在无限的宇宙空间中,无数星辰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将地球笼罩其中。即使是太阳的光辉,也无法与之相比。 “是爱德华。” 菲勒蒙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 “在勃朗峰遇难的探险家就是爱德华!那一切都是爱德华的梦!” 那个畏惧死亡的懦夫,那个向星辰许愿的渎神者。 “他已经和星辰签订了契约!” 路易斯·卡罗尔没有错,他们确实找到了梦境与现实的连接点。但爱德华却颠覆了这一切。 梦境与现实正在交替。 仅凭爱德华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他向星辰许愿,而星辰回应了他的愿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存在。 “它的名字是!” . .. ... ..... ......... 永恒。 ......... ..... ... .. . 宇宙中所有的星辰都已熄灭,只剩下一个冰冷孤寂的星球。 在这个只有依靠自相残杀才能维持体温的蚂蚁才能生存的炼狱中,菲勒蒙再次苏醒。他的身体早已被吞噬殆尽,只剩下岩石的形状。 他孤独,却又并不孤独。四位侍奉着渎神者的弥赛亚匍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承受着永恒的折磨。 是的,凯西·奥杰拉德,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你的痛苦了。 没有眼睛,没有舌头,没有耳朵,你只能像这样匍匐在地,无力地挣扎着。 菲勒蒙在漫长的岁月中,静静地注视着黑暗的宇宙中,一颗颗星球坠入深渊。 在地球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他的旅程开始于数百年前,但或许是因为在蚂蚁的背上行走太过艰难,他总是跌跌撞撞,所以才会如此迟缓。 这位姗姗来迟的第六位弥赛亚,他的身躯如同黑色的骷髅,最终来到了菲勒蒙的身边。他一抵达,便立刻匍匐在地,向他们所侍奉的邪神顶礼膜拜。 宇宙中仅存的九道光芒,其中一道黯淡了下来。 菲勒蒙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恨,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色骷髅…… 第162章 后记 (一) 菲勒蒙从睡梦中醒来,窗外透着柔和的灯光。 清凉的晚风吹过,窗边的丝绸窗帘轻轻摇曳,耳边传来阵阵蟋蟀的鸣叫声,清脆悦耳。 “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亚瑟将手中的书合上,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你一定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吧?今天已经是5月6日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你足足睡了一天半还多。” 亚瑟的语气故作平静,却掩盖不住话语中暗含的责备之意。他似乎并不在意菲勒蒙的感受,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傲慢。 菲勒蒙很少听到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你总是让我等这么久。” “阿尔特。” 菲勒蒙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亚瑟。亚瑟罕见地戴着一副眼镜,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他的手中拿着一本书,书皮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封面。 亚瑟随手将书放在床头的矮柜上。 “你以前也这样过一次,记得吗?” “我……” “就是你刚到大学任教一个月左右的时候,12月24日那天,你带着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昏睡了整整半天。下一次,你打算让我等多久?” 菲勒蒙很难想象,除了亚瑟·弗兰克,还有谁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话。 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喃喃自语道: “难道那一切不是梦吗?” “还没睡醒吗?” 亚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难道说,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探索英格兰银行地下的秘密,揭开梵高遗作之谜,还有伦敦沦陷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都只是他的一场春梦? 菲勒蒙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风吹过,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轻轻摇晃,夕阳的余晖透过水晶,在地板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如此美妙的景象,不像是出自他的脑海。所以,他并没有在做梦。 “是梦,是梦吗?难道说,那一切都是梦?” “你睡了这么久,肯定做了很多梦,梦到其中一个也不奇怪。” 亚瑟转头看向窗外。 “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做梦太早,回忆太迟。” 的确如此。 夕阳西下,现在既不是入睡的时间,也不是回忆梦境的时间。此刻,正是最接近现实的时刻。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现实。” “我一直都遵循理性。”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葡萄酒香气。菲勒蒙注意到亚瑟的语气有些奇怪,于是问道: “你喝酒了?” “一个人等得无聊,就喝了一点。”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矮柜上除了书之外,还放着一个没有标签的葡萄酒瓶,以及一个沾着葡萄酒渍的酒杯,杯中的酒液已经见了底。 “竟然连标签都没有。” “撕掉了,在庄园里我一直都是这样喝酒的。” 菲勒蒙知道他在撒谎。 因为他曾经见过亚瑟炫耀昂贵葡萄酒的样子。说到底,亚瑟就是一个虚荣心极强的人。 “如果我知道这是来自玛歌酒庄或木桐酒庄的葡萄酒,就会觉得它更加香醇;如果我知道它来自一个不知名的酒庄,就会觉得它索然无味?语言就是如此的不精确,区区几个字,就想妄图描述真理,真是可笑。” 菲勒蒙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亚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他一定是在模仿某个人的言行举止。他总是喜欢这样,通过模仿和炫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所以,你要不要来一杯?” 菲勒蒙本想拒绝,但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亚瑟拿起旁边的一个干净酒杯,给菲勒蒙倒了一杯酒。 酒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但亚瑟并没有在意,直接倒满了酒。 菲勒蒙接过酒杯,杯中的酒液颜色很深,几乎接近黑色,散发着浓郁的果香。他浅尝一口,即使是他这种不懂酒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瓶酒的品质非凡。 “你现在一定在想,” 亚瑟突然开口说道, “我究竟在这里等了你多久,才会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对吧?” 的确如此。菲勒蒙对亚瑟的洞察力感到有些不快,但他确实很想知道答案,于是点了点头。 他们的对话节奏完全被亚瑟掌控着,一如既往。 “你从5月1日进入地下,到5月5日才回来,整整过去了四天。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很差,我根本无法从你口中问出什么,你一回来就昏迷不醒了。我把你安顿好之后,你就一直睡到了现在。” 亚瑟讲述着菲勒蒙的经历,但他却感觉自己对这段经历毫无印象,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看来,他确实进入过地下,但关于地下的记忆却模糊不清。他是怎么回到地面的? 还有,被他视为现实的伦敦独立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那里没能救出爱丽丝,还亲手杀死了爱德华…… “对了!” 菲勒蒙猛地坐起身。 “爱丽丝,爱丽丝怎么样了?” “没想到你和莉莉小姐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直呼其名了。” 亚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菲勒蒙。 好在亚瑟似乎对他的口误并不感兴趣,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菲勒蒙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亚瑟解释“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 “她已经回去了,虽然衣服有些脏,但看起来毫发无损,不,应该说比之前更好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比以前更加成熟稳重。” 亚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 据菲勒蒙所知,亚瑟和大多数英国贵族不同,他是一个非常坦率的人,很少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实属罕见。 菲勒蒙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亚瑟。” “嗯?”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我还是想问,在你看来,爱丽丝·莉莉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在菲勒蒙的记忆中,存在着两个爱丽丝。 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爱丽丝,被爱德华残忍杀害,从高空坠落;另一个则是黑发黑眼的爱丽丝,被他从地下救出,回到了地面。 巧合的是,这两件事都发生在5月1日至5月5日之间,菲勒蒙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记忆。如果按照亚瑟的说法,被他视为现实的金发少女…… “当然是黑色,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以后再跟你解释。” 亚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或许是他相信菲勒蒙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他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总之,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趁我昏迷的时候,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亚瑟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时而像是一位陷入沉思的哲学家,时而又像是一个被难题困扰的孩童。菲勒蒙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矛盾的性格。 “我问了。” “然后呢?” “她说,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在地下发生的事了?” “不,她不记得学术研讨会的事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菲勒蒙和亚瑟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老管家站在半掩的房门前,毕恭毕敬地敲着门。他明明已经看到了他们,却依然坚持要等他们回应才肯开口。 “没看到我在和朋友聊天吗?” 亚瑟语气不悦地说道。 “很抱歉打扰您,先生,但老爷说有要事找您。” 亚瑟刚想起身,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抢过老管家手中的文件,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 菲勒蒙认出了文件上的内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什么时候出现的?” “根据我的调查,应该是昨天凌晨,也就是……” “5月5日。” “什么?” 亚瑟疑惑地回头看向菲勒蒙。 “昨天是5月5日。” “是啊,然后呢?” 菲勒蒙撑着拐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由于长时间躺着,他的腿脚有些麻木,差点摔倒在地。 老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菲勒蒙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文件。文件上密密麻麻地印着许多文字,在最上方,赫然印着一个罗马数字“v”。 “和我一样。” 菲勒蒙喃喃自语道。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如果不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他一定会疯掉。 那是去年的圣诞节前夜。 就像亚瑟刚才说的那样,那天晚上,他登上了爱尔兰圣人塔的顶端。无路可退,无数看不见的怪物正沿着阶梯向上攀爬,对他穷追不舍。 为了活下去,他选择向神明祈祷。但他祈祷的对象并非天上的父,而是隐藏在暴风雨背后的邪恶阴影。 然而,那里是塔顶。 在距离海洋最远的地方,他竟然妄图借用深海的力量。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就像人类的祖先第一次从海洋爬上陆地,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呼吸一样,他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该如何借用深海的力量。 他仰望星空,许下了愿望。 塔顶比地面更接近星空,他想将天空化作海洋,借用深海的力量。他对着星空,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的灵魂被束缚在了数十亿年后的未来,一个宇宙彻底冰封的时代。在那里,他遇见了统治着一切生灵的至高存在。它自称“耶和华”,用戏谑的语气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仅仅付出了灵魂和一万个意识,就换取了颠倒乾坤的力量。 爱德华就是他的另一面。 爱德华试图利用他潜入老法院大学,但计划失败后,便与大学的敌人——黄色外墙公司联手,占领了伦敦。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爱德华不断地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间,试图迷惑他和爱丽丝,并伺机杀害爱丽丝。如果爱德华一开始就拥有操控现实的力量,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爱德华是在进入地下之后,才获得了操控现实的力量。 “啊!” 第163章 后记 (二) 想到这里,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掌心传来,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钉刺穿了他的手掌,如同耶稣在各各他山山上所遭受的痛苦。 他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地面。 “你的手怎么了?” 亚瑟似乎看不到菲勒蒙掌心的伤口,以及不断涌出的黑色血液。 “没什么,一点小伤。” 不知为何,这些黑色的物质似乎只有菲勒蒙自己才能看到。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随口敷衍道。 梦里是不会受伤的。 所以,5月5日发生在老法院大学的一切都不是梦境,是爱德华颠倒了梦境与现实。 “爱德华已经付出了代价。” “谁?” 亚瑟对菲勒蒙的言论感到一头雾水。他虽然敏锐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但却无法理解事情的真相。 “我之前跟你说过,在毁灭的地球上,有六位被选中的人,我是第六位,也是最后一位。但奇怪的是,那里只有四个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亚瑟被菲勒蒙突如其来的解释弄得一头雾水,他求助似的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识趣地退到门外,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或许,被选中的顺序并非按照时间排列。” “但根据我得到的启示,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未来,无论现在发生什么,在那个时间点,一切都已成定局,所以不应该有空缺才对。” 亚瑟似乎听懂了菲勒蒙的解释。 “或许是你记错了顺序,你其实是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毕竟……” 今生来世。 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形容了。因此,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第五位被选中的人,也是最后一位弥赛亚。 但仔细想想,并非如此。他在启示中看到过,自己曾经献祭过一次,而那正是他立下的誓言。 他的誓言中,并没有“今生”二字。 “我明白了,第五位被选中的人,他的觉醒时间比我早,但比我得到启示的时间晚,就在昨天!” 亚瑟终于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 “你是刚睡醒,脑子不清醒,还是真的疯了?就算你再怎么不谙世事,也应该知道,去年比昨天更早吧?” 菲勒蒙摇了摇头。 “去年确实比昨天早,但这件事比去年更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前世。” ......... ..... ... .. . 我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着星空祈祷,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他祈求神明,无论以何种形式,都要让他活下去。 最终,他活了下来。 他的肉体被彻底冰封,在数十亿年的漫长岁月中,他一直保持着冰冻的状态。他曾幻想过,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将他火化。但这个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他的肉体变成了登山者的路标,但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山峰。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或许,人类已经灭绝了。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在无尽的孤独和永无止境的幻痛折磨下,他无数次地想要解脱,但却始终无法如愿。 他被封印在星光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时间无情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的星辰开始一颗接一颗地熄灭,世界逐渐陷入黑暗。 黑暗降临了。 当宇宙陷入彻底的黑暗,菲勒蒙终于明白,即使宇宙毁灭,他的意识也无法消亡。 他想尖叫,但冰封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会好受一些。 就在这时,在地球的另一端,一盏明灯亮了起来。 那是宇宙中唯一的光芒,那不祥的光芒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知。 菲勒蒙本能地意识到,那是死去宇宙的主宰降临了。 (2:1) 主说: (2:2) “我见你可怜,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吗?” (2:3) 我否认了。 (2:4) 主又说: (2:5) “我记得你的祈祷,也回应了你的呼唤,你为何要欺骗我?” (2:6) 我否认了。 (2:7) 主再次问道: (2:8) “你对着天空撒谎,罪孽深重,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2:9) “你将承受双倍的痛苦,直到赎清你的罪孽。” (2:10) 我否认了。 (2:11) 我接连否认了三次,主说: (2:12) “我给了你三次机会,一次是说出真相,一次是弥补过错,一次是请求宽恕。” (2:13) “但你三次都否认了我,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帮助你了。” (2:14) 我痛哭流涕,祈求他的原谅,并发誓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2:15) 我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可以让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 (2:16) 我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可以让这片土地寸草不生,让所有父子反目成仇。 (2:17) 我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可以将世上最富有之国的国王的头颅献给您。 (2:18) 我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可以熄灭世间所有的灯光。 (2:19) 我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可以杀光世间所有的毒蛇猛兽。 (2:20) 主终于开口了:“追随我吧,永生永世,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2:21) 我发誓,我会的。 第164章 后记 (三) 玛丽熟练地沏好红茶,放在菲勒蒙面前。 “看来您在这里住得还挺习惯的?” “哪有。” 菲勒蒙示意玛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玛丽似乎还是不太习惯与他面对面坐着,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坐下。 “真没想到,这么大的宅邸,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操持。” “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伯爵的哥哥?我们私下说说,他根本什么都不会做。” 玛丽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如同寒冬夜晚拍打着窗户的树枝,令人毛骨悚然。但菲勒蒙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亲切。 “我就知道。” 亚瑟之前吃的那些方糖,肯定不是凭空出现的。菲勒蒙很难想象,那个连地板都懒得打扫的家伙,竟然会主动承担家务。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的味道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一丝霉味,看来茶叶的保存状况不太好。 “怎么了?” “没什么。” 玛丽似乎已经习惯了菲勒蒙的怪异举动,她并没有注意到茶的味道有什么问题。 菲勒蒙避开玛丽的目光,低头看着茶杯。茶杯里漂浮着一层细小的灰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玛丽突然开口问道: “还要等很久吗?” “茶温正好。” 玛丽没有说话,菲勒蒙知道她问的不是茶。 “您说过会再叫我来的。” “嗯,我是说过。” “很远吗?” 菲勒蒙一时语塞。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要帮玛丽搬家的事。 “不远,很快就能到。” 他违心地说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他的确打算帮玛丽找一个新住处,所以也不算完全撒谎。 “你和孩子们相处得怎么样了?” 菲勒蒙试图转移话题。玛丽微微侧过头,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菲勒蒙无法判断她的想法。 “不太顺利。” “这样啊。” 菲勒蒙没有追问,玛丽也没有多说。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 菲勒蒙从包里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上面刊登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新闻。” 报纸上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新闻,比如宇航员入侵伦敦,伦敦消防队发出警告等等,都是玛丽喜欢的内容。玛丽接过报纸,仔细阅读起来。 “这报纸上的日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难道说,我待在宅邸的这段时间,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这些都是假的。” 玛丽不解地看着菲勒蒙,等待着他的解释。 “说了你也不明白。” “又是这句话。”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菲勒蒙说着,作势要起身离开。 玛丽连忙将报纸放在桌上,起身扶住菲勒蒙。菲勒蒙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她的帮助了,他有些不习惯地任由玛丽扶着他,穿好外套。 “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 “嗯,亚瑟说他还有话要对我说,让我明天晚上再来一趟。” 菲勒蒙很想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但亚瑟一向喜欢拖拖拉拉,他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玛丽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菲勒蒙见状,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玛丽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先生,不要太相信弗兰克伯爵。” 这突如其来的忠告,令菲勒蒙大吃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他在您不在的时候,会露出另一副面孔。不是经常这样,也不是每天都这样,但我见过几次,非常可怕。” “另一副面孔?什么样的面孔?” 玛丽突然靠近菲勒蒙,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愤怒,如同野兽般的愤怒。” 背对着灯光的玛丽,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如同预言未来的神像,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菲勒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玛丽脸上的阴影也随之消散,她又恢复了往日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应该只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菲勒蒙故作轻松地说道。 “毕竟,我们都是疯子,不是吗?” 离开宅邸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菲勒蒙满腹心事,而玛丽则因为刚才的言论而感到不安。 “先生。” 就在菲勒蒙即将离开的时候,玛丽突然叫住了他。 “请您务必小心。” 菲勒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宅邸。 马车行驶在伦敦街头,这座城市仿佛从噩梦中醒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伦敦独立战争,黄色浪潮的胜利,这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白金汉宫和国会大厦依然巍峨地矗立在城市中央,警察局和皇家学会的建筑也完好无损。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幕降临,但路灯的光芒却将城市照亮,如同白昼一般。 “先生,您是大学的教授吗?” 车夫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很少见到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去大学,所以有些好奇。” 马车驶上一段缓坡,在平坦的伦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栋建筑会建在高地上。 菲勒蒙最后一次看到老法院大学,是在熊熊烈火之中,而现在,它却安然无恙地矗立在夜空下。 “没错,我在那里工作。” “我就猜到是。” 老法院大学。 菲勒蒙付了车费,走下马车,径直走向亨利八世学院。 “这个时间,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女生宿舍的舍监面露难色地说道。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要求,就算您是代理院长也不行。” “所以,你不能帮我叫她出来?” 菲勒蒙固执地问道。 舍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请您稍等十分钟。” “要这么久?” 舍监有些不悦地说道: “大半夜的,把一个女孩子叫出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梳,你觉得合适吗?” 菲勒蒙顿时语塞。 舍监离开后,菲勒蒙独自一人站在女生宿舍门前,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现在已经是深夜,大部分房间都已经熄灯,只有几扇窗户还透着微弱的烛光。 “教授。”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菲勒蒙转过身。 “我听说您找我?” “莉莉。” 黑发的少女,爱丽丝,从宿舍里走了出来。她似乎是刚睡醒,外套下面还穿着睡衣。 爱丽丝突然笑了起来。 “我的样子很奇怪吗?” 她笑着问道。 “您今天怎么不叫我爱丽丝了?” “我还不至于失礼到直呼一位女士的名字。” 菲勒蒙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爱丽丝却笑得更大声了,菲勒蒙有些无奈,但他也知道,爱丽丝一直都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对不起,教授,我只是觉得很好笑。” “好笑?哪里好笑了?” “我也不知道。” 爱丽丝一定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像金发的爱丽丝一样。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菲勒蒙等到她平静下来,才开口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爱丽丝的笑声戛然而止。 “虽然你说我们前天一起去了弗兰克庄园,但我完全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你是怎么从爱德华手里救出我的,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地面的。” 爱丽丝的回答,完全出乎菲勒蒙的意料。 “地下?” “对,地下,我们乘坐热气球下去的,你还记得吗?” 爱丽丝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仿佛在怀疑菲勒蒙是不是在开玩笑。菲勒蒙这才意识到,亚瑟并没有骗他。 爱丽丝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换个问题,从四天前到昨天,你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爱丽丝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你能向我保证,不会告诉舍监吗?”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名誉是什么?” 爱丽丝被菲勒蒙认真的表情逗笑了。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我只记得我离开过学校,但具体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当时没有向舍监请假,如果被她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 比起失忆,爱丽丝似乎更担心自己违反校规的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会突然失忆?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也很好奇……” “但我不想知道。” 爱丽丝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感觉自己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像……拔掉了一颗蛀牙。” 爱丽丝害羞地笑了笑。 亚瑟没有骗他,爱丽丝·莉莉确实比以前更加成熟稳重了。她不再执着于追寻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件,也不再轻易地将自己置身险境。 作为一名教育者,菲勒蒙应该为她的成长感到高兴。无论如何,爱丽丝对那些危险的学术研究失去兴趣,也是他一直以来所希望的。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可以进去了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他目送着爱丽丝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笔记本?” “笔记本?” “就是我的探险笔记,我在地下的时候一直在用的那个。” “地下?” “没什么,你回去吧。” 菲勒蒙目送着爱丽丝走进宿舍,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菲勒蒙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他梦到一颗位于宇宙边缘的冰冷星球,以及一个生活在那里的女孩。女孩拥有一头如同天鹅绒般闪亮的金色长发,她站在星球的最高点,仰望着星空。 女孩的头顶上空,没有大气层的遮挡,可以清晰地看到璀璨的银河。她弯着腰,通过天文望远镜,观察着遥远的星系。 “教授,您来了。” “爱丽丝。” 女孩没有抬头,轻声说道。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听到菲勒蒙的话,女孩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 “我也希望我还活着,但我好像已经死了。” “是啊。” 菲勒蒙感觉双腿酸痛,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身体。他既没有可以坐下的双腿,也没有可以感受到疼痛的身体,现在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 是啊,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么疼痛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你是从我的梦境中诞生的吗?” “您在说什么呀?” 爱丽丝不解地看着菲勒蒙,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梦境不就是我的想象吗?所以,严格来说,你也是我幻想出来的产物,不是吗?” “这不是梦。” 爱丽丝说道。 “那这是现实吗?” “难道所有事情都必须有明确的定义吗?” 菲勒蒙越来越听不懂爱丽丝的话,但他却越来越确定,眼前的爱丽丝,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爱丽丝。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所以,如果我的解释让你感到困惑,请你谅解。毕竟,一个死人,又能解释清楚什么呢?” “你果然还是你。” “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坏话吗?” 爱丽丝有些不满地嘟起嘴。 “总之,长话短说吧。您也知道,我被爱德华杀死了,但那件事变成了梦,所以我现在等于还活着,但实际上,我又已经死了。” 菲勒蒙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和他推测的一样。梦境与现实交替,沉睡的亚瑟回到了现实,而死去的人则被困在了噩梦之中,伦敦的毁灭也变成了虚幻。 但爱丽丝呢?梦境和现实中的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菲勒蒙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您可能不知道,我和爱丽丝……就是那个黑发的女孩,我们小时候做过一个约定。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了,但根据约定,我必须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所以我无处可去。我就像卡罗尔一样,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卡罗尔?你见过他了?”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他帮了我一个忙,其实我感觉自己好像早就认识他了,但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爱丽丝所说的“这里”,究竟是哪里?菲勒蒙环顾四周,他原本以为这里是梦境,但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以为这里是梦境。” “这里是宇宙,位于太阳系边缘的一颗冰冷的矮行星,地球上的人类称它为x行星。” “冥王星。” 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当地人称它为尤戈斯(yuggoth)。” 爱丽丝的话语中,隐藏着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 人类并非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物。 第165章 后记 (四) “我能和您对话,也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帮助。” “所以,是你把我召唤到这里来的?” “没错,虽然只是意识,但我确实把您带到了这里。”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 “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跟我道别吗?” “从这颗星球上看地球,就像一颗玻璃球。” 爱丽丝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开了个蹩脚的玩笑。她爱怜地抚摸着天文望远镜,仿佛那是她心爱的玩具。 “在黑暗的宇宙中,地球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玻璃球。我一直以为,从宇宙中看地球,应该是一片蓝色,毕竟天空是蓝色的,而地球就被天空包围着。” 在遥远的未来,人类已经对地球的样貌了如指掌,但现在人类还无法发射卫星,从太空中拍摄地球的照片。 但菲勒蒙知道,地球确实是蓝色的,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一点的人。 “我错了,教授。” 爱丽丝的话,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地球是黑色的,比太阳系中任何一颗星球都要黑暗。” “黑暗?这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的意识逐渐模糊,短暂的重逢即将结束,漫长的离别再次降临。 “地球是一座坟墓,一座钢铁铸成的坟墓。” 爱丽丝最后一句话,菲勒蒙至死也没能理解。 他从梦中惊醒。 翌日。 清晨,天空乌云密布,整座城市仿佛还在沉睡之中,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气息。窗户上蒙着一层水汽,模糊不清,令本就阴沉的天气更加压抑。 菲勒蒙还没完全从疲惫中恢复过来,他裹着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试图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享受片刻的安宁。然而,这份短暂的慵懒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楼下厨房传来的喧闹声和食物的香味打破了。 有人敲门。 菲勒蒙猛地惊醒,他胡乱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试图掩盖自己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知道,在这个时间,能够突破布朗太太的严密监视,来到他房间的人并不多。 “赫伯特,你在里面吗?” 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 “嗯。” 菲勒蒙清了清嗓子,回答道。 “我可以进来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尽管得到了菲勒蒙的允许,但门外的人依然在犹豫了几秒钟后,才缓缓推开房门。 “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来人正是房东布朗先生,他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既不黑也不黄,颜色十分普通。他留着一撮模仿德皇的胡子,但因为空气潮湿,胡子无力地垂了下来,让他看起来毫无男子气概。 “你……你要出门吗?” 菲勒蒙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出门的衣服,皱巴巴的,十分狼狈。 “没错。” 他硬着头皮说道。承认自己睡到中午才起床,实在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距离我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没关系。” 菲勒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他原本以为现在还是上午,没想到已经过了中午。 距离他和亚瑟的晚餐约会还有很长时间,他只能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菲勒蒙收起怀表,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布朗先生。布朗先生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焦虑不安,他的眉毛向下耷拉着,眼皮上也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你……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菲勒蒙试探着问道。布朗先生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连连摆手。 “没有,绝对没有!” 他越是急于否认,菲勒蒙就越是确信他有事瞒着自己。 “我……我的意思是……” 布朗先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菲勒蒙。在等级森严的伦敦,他的这种表现显得格外奇怪。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菲勒蒙无奈地叹了口气。布朗先生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我……我做了一个梦……” 菲勒蒙顿时愣住了。 “梦?就因为一个梦?”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那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梦。” 菲勒蒙感到既好笑又无奈,他已经受够了“梦”这个词。 “梦里发生的事,都不是真的,不是吗?” “什么?” “梦境终究只是虚幻,不是吗?” 布朗先生无力地点了点头,但他的语气却充满了矛盾。 “但……但也有人说,心怀恶念,就如同犯了罪。” 菲勒蒙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似乎在不久前,和某个人进行过类似的对话。而且,从他当时的反应来看,对方一定是一个非常强势,并且充满自信的人。 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场对话的结局。这很正常,人们总是会在争吵结束后,才想起当时应该如何反驳对方。 “这不过是自古以来的一种偏见,认为世界上存在着真正善良的人,真是可笑。人类无论多么高尚,终究是生物,都有欲望,都会产生邪恶的念头。” 布朗先生有些慌张地说道: “你这么说,好像人类都是坏人一样。” “我的意思是,不能用思想来判断善恶。即使一个人在某一瞬间产生了恶念,但只要他能够用理智克制住冲动,做出符合自己道德标准的行为,就不能因为他曾经有过恶念,就断定他是一个坏人。” 菲勒蒙像是着了魔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他的这番话,似乎并不是说给布朗先生听的,而布朗先生也显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他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说道: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菲勒蒙怀疑他根本就没听懂。 继续追问布朗先生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布朗先生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他却一直在门口徘徊,迟迟不肯开口。 “你现在要出门吗?”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嗯。” “晚上会回来吗?” “我的约会是晚上,应该不会回来,而且,约会地点离这里很远。” “你要去车站吗?” “不用,我坐马车去。” “真好,真好。” 布朗先生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一个劲地重复着“真好”。他肯定不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留在这里的,但他似乎被菲勒蒙刚才的那番话吓到了,不敢再继续追问。 菲勒蒙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赫伯特。” 布朗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你听说了吗?他们正在招募一支探险队,要去黑暗大陆。” “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不是你的专业吗?” “我可不想再得一次疟疾了,事实上,能得两次疟疾,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 布朗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勒蒙怀疑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玩笑。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我平时很少看报纸,听说是一个很有名的政治家投资的公司,叫什么来着……” 这个话题实在太无聊了。 布朗先生肯定还有其他事想说,但他却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菲勒蒙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永远也等不到布朗先生开口。 “我要出门了。” “啊,抱歉,是我太啰嗦了。” 布朗先生连忙让开道路。 菲勒蒙有些尴尬地拿起拐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或许,布朗先生想说的事,并没有那么重要。 就在菲勒蒙走下楼梯的时候,布朗先生突然开口说道: “赫伯特。” “什么事?” “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叛你,对吧?”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菲勒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当然。” 菲勒蒙笑着说道。 (完) …… …… …… 第166章 菲勒蒙走出公寓,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厚重的云层如同活物般翻滚着,遮天蔽日,一丝阳光也无法穿透。路上的行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仿佛刚从洗衣房里出来一样。 在这种天气下,如果不看手表,根本无法判断时间。难怪世界上最大的钟塔会建在伦敦。 菲勒蒙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他和亚瑟的晚餐约会还有很长时间,就算算上路上的时间,也绰绰有余。最近他很少有如此清闲的时刻,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 然而,这份悠闲并没有持续多久。 菲勒蒙刚走了几步,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他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跟着他。 虽然只发现了一个跟踪者,但菲勒蒙相信,暗处肯定还有其他人。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他必须先弄清楚跟踪者的身份和目的。 他假装没有发现跟踪者,继续向前走着,同时,他尽量靠近墙壁,以便缩小敌人可能出现的范围。 菲勒蒙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他完全猜不到跟踪者的身份,或者说,可能性太多,反而让他无从下手。 在这个城市里,想要找他麻烦的人,多得数不胜数。 “号外!号外!” 一个报童突然出现在菲勒蒙面前,大声吆喝着。 菲勒蒙差点一拳打在他脸上,好在及时收住了手。 “什么号外?” “各种各样的新闻都有。” 报童似乎对报纸的内容并不了解,他茫然地看着菲勒蒙,问道:“先生,要买一份吗?” “来一份。” “只有《伦敦日报》。” “那就来一份《伦敦日报》。” 菲勒蒙付了钱,报童将一份报纸塞到他手里。 报纸是用机器装订的,但装订得十分粗糙,几乎有四分之一的内容都被装订线遮住了,也不知道是装订工喝醉了,还是故意偷工减料。 不过,菲勒蒙本来就不是为了看新闻才买报纸的。 他假装认真地阅读着报纸,走进一条小巷。这是一条典型的伦敦小巷,狭窄而幽深,两侧的建筑高耸入云,遮挡了大部分阳光。 菲勒蒙走到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跟踪者的出现。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菲勒蒙确定,那就是跟踪他的人。跟踪者身材中等,走路的步伐很轻,似乎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菲勒蒙将报纸揉成一团,朝着跟踪者的方向扔了过去。 “什么东西?” 报纸正好盖在跟踪者的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菲勒蒙抓住机会,猛地挥起拐杖,狠狠地刺向跟踪者的腹部。 “啊!” 跟踪者痛苦地弯下腰,菲勒蒙顺势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摔倒在地。他将跟踪者的另一只手臂反剪到身后,用膝盖压住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简单的擒拿技巧,可以有效地防止敌人掏出武器。 “等等,等等!先生,是我!” 跟踪者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声喊道。菲勒蒙听出了他的声音,顿时愣住了。 “你……你还活着?!” “您似乎不太希望我活着?” 跟踪者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的语气有些无礼,但菲勒蒙并没有在意。 毕竟,就在几天前,他还亲眼目睹了这个人发疯自杀的场景。 “真是厉害,我真是服了你了。” 私家侦探,艾伦·布莱克,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笑着说道。 菲勒蒙因为腿脚不便,动作有些迟缓。布莱克见状,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搞鬼?您在说什么?” 布莱克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好误会的?” “这就是最大的误会,我只是在路上碰巧遇到了您,想和您打个招呼而已。” “碰巧?你碰巧路过我住的地方?” “纯属巧合。” “你平时都是这样,偷偷摸摸地跟踪别人,然后和他们打招呼的吗?” “谁让您走得那么快呢?”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卷起裤腿。 他那条做工精良的假肢,暴露在布莱克的视线中。布莱克似乎早就知道菲勒蒙会识破他的谎言,他只是耸了耸肩,说道: “好吧,就算我是在跟踪您,但您也不用下手这么狠吧?军人都是这么粗暴的吗?” 布莱克揉着肩膀,抱怨道。 “不一定,但我们通常会用更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用这个。” 菲勒蒙从怀里掏出手枪,在布莱克面前晃了晃。布莱克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说吧,谁派你来的?” “派我来?您在说什么?” “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跟踪我吧?是谁让你调查我的?” 布莱克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 “先生,您也知道,我是靠保守秘密吃饭的,就算您威胁我,我也不会透露任何关于客户的信息。” 菲勒蒙知道他在撒谎。 布莱克有一种特殊的天赋,他总是能够轻易地获得别人的信任,也不知道是出于本能,还是精心策划的结果。 他英俊的外表和优雅的谈吐,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而布莱克也深谙此道,并且能够熟练地利用这一点。 说到底,他更像是一个骗子,而不是一个侦探。菲勒蒙不相信他会有什么职业道德。 “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菲勒蒙说道。布莱克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对格林尼治天文台很感兴趣,不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办法。” 布莱克曾经亲口告诉过菲勒蒙这件事,但他现在却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菲勒蒙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布莱克假装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菲勒蒙的请求。 事实上,这个提议对菲勒蒙来说,也是有利的。 自从昨晚梦到冥王星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弄清楚,那颗遥远的星球和地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格林尼治天文台,似乎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 菲勒蒙原本打算强迫布莱克帮他调查这件事,但布莱克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好吧,我答应您。” 布莱克说道。 “我就喜欢和您合作。” “少拍马屁,回答我的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我的客户吗?” 布莱克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什么?” “我的客户都是一些身份特殊的人,他们当然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 的确如此。 那些雇佣私家侦探的人,通常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 “女士?” “和您年纪相仿,但气质高贵,更像是一位贵妇人。嗯,她应该是一位美国人,或者,至少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在伦敦,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打扮,用那种口音说话。” 布莱克的描述十分详细,但却又让人感觉模棱两可,仿佛在故意卖关子。 菲勒蒙认识的美国人并不多,而且,其中并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性。 “就这些?” “对了,她应该还没有结婚,或者,婚姻生活不太幸福。”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她没有戴结婚戒指。” 菲勒蒙点了点头。 “这位神秘的女士,她的委托也十分奇怪。我的客户通常都是为了调查婚外情,或者收集一些八卦,他们最想要的就是那些拍到对方吸食索玛,或者出入风月场所的照片。” 布莱克的用词十分粗俗,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但这位女士的委托却截然不同,她似乎对某件事深信不疑,只是想让我帮她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确认您和另一个人的关系。说起来也奇怪,你们两个都是伦敦的名人,但我却从未想过,你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菲勒蒙被布莱克吊胃口的话语弄得有些不耐烦,他催促道: “那个人是谁?” “亚瑟·弗兰克伯爵。” 布莱克说道。 “她想知道,您和弗兰克伯爵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菲勒蒙顿时愣住了。 他和亚瑟·弗兰克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弗兰克学会,而这个学会,从未对外公开过。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的敌人。 就在菲勒蒙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敌人的信息时,这个突然出现的美国女人,却让他再次陷入了迷茫。 “所以,我才跟踪您,弗兰克庄园位于郊外,人迹罕至,在那里跟踪您,不容易被发现。” 布莱克解释道,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您能告诉我,您和弗兰克伯爵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吗?” 菲勒蒙摇了摇头。布莱克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抓了抓头发,抱怨道: “看来我白忙活一场了,和您扯上关系,就没有好事。” 菲勒蒙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布莱克。 “等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 “爱德华。” “爱德华?这名字太普通了,我认识的人里,至少有六个叫爱德华的。” 布莱克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菲勒蒙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个猜测,瞬间崩塌了。就连布朗先生这种毫不相干的人,都记得梦里发生的事,而作为爱德华的受害者,布莱克竟然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先生,您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布莱克似乎察觉到了菲勒蒙的异样,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没什么。” “您就别瞒着我了,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想想,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您不打算追究,那就太可惜了。无论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人知道,那一切就都白费了。但如果牵扯到金钱,那就另当别论了,资本可以让虚幻变成现实。” 菲勒蒙懒得理会布莱克的胡言乱语,他直接否认道: “不,这只是我的私事,我在梦里……梦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哦,这样啊,梦境,我不太懂。” 布莱克顿时失去了兴趣。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布莱克会不记得梦里发生的事了。 梦境是现实的另一面,而另一面,其实就是内心。 对于布莱克这种表里如一的人来说,梦境与现实的颠倒,或许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其他人呢? 伦敦是一座压抑的城市。 无数的欲望被金钱和权力压制着。如果那些被压抑的人,都像布朗先生一样,记起了梦里发生的事,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菲勒蒙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他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得格外血腥。 第167章 九月的新事件(一) 夕阳的余晖洒在遥远的“大本钟”钟塔尖端,菲勒蒙抵达了庄园。 层层叠叠的阴云曾如凝固的血液般沉重地压迫着城市,此刻却已撕裂开来,火烧般的天空景象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云层之间,一道桥梁般的红线横亘天际。 菲勒蒙略一思索,便明白那是太阳划过的黄道,耀眼的光辉仿佛灼伤了天空,留下了一道醒目的伤痕。 …… 宣告着冬日结束的虫鸣声戛然而止,如同坏掉的八音盒般沉寂。并非真的停止,而是周围已经没有任何虫子可以鸣叫了。 弗兰克庄园荒凉的花园不知何故只生长着荆棘,连一只小小的虫子也无法栖息。 “您来了,我一直在等候。”出来迎接的老管家引领着菲勒蒙走进了庄园。 庄园深处传来孩童的笑声,这里有五个孩子,菲勒蒙分辨不出是谁。 “老爷在仓库里。”老管家低声说道。 “仓库?是花园里的那个吗?” “不,那也是仓库,不过只存放园艺用品。” 菲勒蒙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盖着布的汽车也被归类为园艺用品,但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三楼还有一个仓库房间。” “这样啊。” 菲勒蒙来过庄园许多次,却对庄园的结构知之甚少,三楼有仓库也是他第一次听说。 “那里也不是唯一的仓库。” “是吗?” “那里只存放老爷的标本,这是老爷的吩咐。” 老管家的话让菲勒蒙依稀回忆起了庄园昔日的面貌。 “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地方。” 大学时代,在弗兰克伯爵失踪之前,菲勒蒙曾跟随亚瑟来过庄园几次。 那时的庄园与今日的景象天差地别,繁花似锦的花园里有一个永不干涸的喷泉,还有六名专职园丁。每次来访,都能看到不同的花卉树木,五彩缤纷,争奇斗艳,花香引来无数蝴蝶,宛如一场盛大的博览会。 如今这里成了无人问津的郊外荒地,但在那时,这里无疑是伦敦的中心。 庄园以其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城市,直到弗兰克伯爵失踪之前,每年城市都向庄园靠近数米,这绝非虚言。 菲勒蒙每次到访庄园,都受到极其隆重的款待,让他一度误以为自己是某个异国隐匿的皇室成员。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中,在报纸上才能看到的欧洲名流如同邻里般与他攀谈,更让他觉得这种错觉并非毫无根据。 然而,只有一个人,仿佛与他身处不同的世界,那便是弗兰克伯爵。 找到伯爵并不难,他总是出现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但想要在簇拥的人群中看清他的面容却并非易事。 因此,在几次拜访中,菲勒蒙别说与伯爵交谈,就连他的面容也未曾见过。 除了他最后一次到访庄园的那天。 “制作标本是他的爱好,不是吗?” 老管家没有回答。 菲勒蒙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对他而言,那是回忆,但对老管家来说,弗兰克伯爵只会让他想起不堪回首的虐待往事。 菲勒蒙从未想过,伯爵会有如此丑陋的一面。那时,弗兰克伯爵在他眼中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那最后一天,菲勒蒙喝得酩酊大醉,直到黎明才醒来。他去厨房喝水时,在走廊里遇到了一个人。 走廊昏暗,即便光线充足,菲勒蒙也未必能认出他就是弗兰克伯爵,因为他与菲勒蒙的想象截然不同。 白手起家建立弗兰克家族的魔法师,创造无数奇迹的救世主,资本时代的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者,天才,疯子,甚至是恶魔! 拥有如此多称号的男人,只是一个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老,更加疲惫的老人。画像中威风凛凛的胡须,实际上比猪鬃搓成的刷子还要粗糙。 “你是?”男人问道。语气平淡,菲勒蒙下意识地回答: “菲勒蒙。” “赫伯特?赫伯特男爵?” 菲勒蒙没想到会在庄园里遇到认识父亲的人,他惊讶地点了点头。 “您认识我父亲?” “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这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男爵身体可好?” 菲勒蒙一时语塞。 “他……前年去世了。” 就在那一刻,原本只是个衰老疲惫的老人,突然散发出强大的气场。男人的呼吸如同狂风,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气势比暴风雨还要猛烈。 那时经验尚浅的菲勒蒙觉得眼前的男人就像个魔法师,或者像夜晚出来恶作剧的恶魔。 “是吗,男爵去世了。”男人喃喃自语。这句话将惊恐的菲勒蒙拉回了现实。 “现在的赫伯特男爵是谁?” “我的大哥,巴兹尔。请问您是?您怎么会知道我父亲,还有……” 菲勒蒙哽咽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刚才的经历,一个普通的老人身上怎么会发出光芒,他的声音怎么会像在山洞里回荡一般。 “我是弗兰克。” 这个回答让菲勒蒙理解了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 眼前的男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克伯爵,他所有的称号都不是虚名。伯爵是魔法师,是恶魔,也是救世主。 “那是什么?” 菲勒蒙慌乱地问道,这才注意到伯爵身旁的手推车。伯爵微笑着回答: “标本,我的爱好。” 手推车上装载着既非生也非死的动物尸体。菲勒蒙看着毫无生气的动物的黑色眼珠,只能点头。 …… “到了。”老管家的声音将菲勒蒙拉回现实。 “就是这间房。” 仓库位于走廊尽头,是庄园最高的三楼的尽头,实际上也是最偏僻的角落。这里没有灯光,走廊里一片昏暗。 “谢谢,你可以走了。” “请等一下。”老管家阻止了正要抓住门把手的菲勒蒙。 “恕我冒昧,在您进去之前,我想给您一个忠告。” 他的语气依然恭敬,但声音却前所未有的严肃。背光的缘故,他那丑陋面孔上不协调的眼睛里毫无生气。 “什么事?” “老爷最近的举动有些异常。” 菲勒蒙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警告。 “异常?怎么异常?” “他和平时不一样了,判断力下降,行为举止也有些反常。” 这和玛丽对他说的话很像。 “我会注意的。” “还有一件事。”老管家继续说道,“请不要完全相信老爷说的话。” “你不是他的兄弟吗?” “我之前说过,”老管家说道,“我和老爷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的。” “你……”菲勒蒙一时语塞。 “失礼了。” 老管家离开后,菲勒蒙在原地愣了许久。老管家从一开始就记得,记得亚瑟沉睡在梦境深处的那段对话。 …… 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仿佛积淀了几个世纪的尘土气息与葡萄酒香气交织在一起,刺鼻的气味让菲勒蒙的鼻子一阵发酸。与嗅觉的强烈冲击相比,视觉却出奇的麻木。 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源,唯一的小小的法式窗户也被窗帘和遮阳板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 “阿尔特?你在吗?”菲勒蒙小心翼翼地呼唤着亚瑟的名字。 “喂!” 没有人回应,只有呼吸声。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蜷缩在黑暗的房间中央。 菲勒蒙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每走一步,就离光明世界更远一步,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中,数十只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注视着菲勒蒙。 菲勒蒙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标本。 锯掉鹿角的驯鹿头,用毛皮遮盖住眉间弹孔的灰色浣熊,剥皮后挂起来的孟加拉虎皮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象牙雕刻的象牙雕像…… 带着怨恨的死兽空洞的眼球像玻璃珠般闪闪发光。上面积攒的厚厚灰尘,无声地诉说着它们孤独腐朽的岁月。 而所有死兽的中央,他独自一人坐着。 “大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亚瑟没有回答。 他坐着的椅子旁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酒瓶和一本书,下面还滚落着三个空酒瓶。没有地毯的木地板被红色的液体浸湿。 “阿尔特,我知道你醒着。” 亚瑟似乎没有注意到菲勒蒙的到来,或者故意装作没看见,依然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你酒量又不好,从昨天开始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终于听到了菲勒蒙的声音,亚瑟的上半身缓缓转了过来。 出乎菲勒蒙的意料,映入眼帘的侧脸十分整洁,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被走廊灯光照亮的双眼。 他闪亮的双眸中充满了智者般的沉思和苦恼。 “in vino veritas.”亚瑟用醉醺醺的语调说道。菲勒蒙不知道这是他酒后胡言,还是某种自己不懂的外语。 “你说什么?” “用英语说就是,酒中自有真言。” 这是一句菲勒蒙听过很多次的谚语。 “我知道。”菲勒蒙绕过坐在地上的亚瑟,走向房间深处。 走到堆满杂物的仓库房间的窗边,厚厚的窗帘间透出微弱的红光。 “后面还有一句,水中自有健康。” 菲勒蒙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积年的灰尘飘散而出。与此同时,夹杂着红色波涛的冷风灌了进来,填满了房间。 “世人只把它当作酒鬼的托词,但这句谚语的本意并非如此,恰恰相反。” 亚瑟没有回答。 他突然被冷风吹着,却一动不动,脸上带着与醉汉身份不相符的克制表情,只是默默地笑着。 “你真是个老头子。” “看来你清醒了,口气也变得无礼了。”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说话像个老年人。” “严格来说,确实如此。虽然很残酷,但你我都已经四十一岁了,不再是能像愣头青一样喝到烂醉的年纪了。” 亚瑟被菲勒蒙的话逗乐了。 “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看我。” 菲勒蒙起初以为亚瑟在嘲笑他,但他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 亚瑟猛地站了起来。 “我看起来像几岁?” “你喝醉了。”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看,我看起来像四十一岁吗?”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窗边。 那副模样摇摇欲坠,菲勒蒙担心他会踩空掉出窗外。 “别摔倒了。” “别转移话题,别转头,看着我。看着我的脸回答我。” 第168章 九月的新事件(二) 与菲勒蒙的担心相反,亚瑟的双眼带着强烈的自信,直视着菲勒蒙。 他越走越近,葡萄酒的味道也越来越浓。菲勒蒙原以为弥漫在房间里的酒味,其实大部分都来自亚瑟身上。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许是正对着落日余晖的缘故,他那张格外泛红的脸庞逼近了菲勒蒙。 亚瑟将自己的脸像雕塑一样拉扯着。他的眼袋翻了出来,露出鲜红的皮肤,原本整洁的脸庞滑稽地、或者说悲剧地扭曲着,布满了皱纹。 但那不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变成老人。 “你变了。我不是说很久以前,即使和去年比也一样。你脸颊上的色素沉淀得更厉害了,胡子也比以前花白了。而我,我什么都没变。现在的亚瑟·弗兰克和去年,和二十年前的亚瑟·弗兰克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身体再次后退。 那一刻,菲勒蒙突然想起了玛丽和老管家的警告。他们所说的愤怒就是指这个吗?在他眼中闪耀的不是神采,而是疯狂吗? “这里所有的标本都是先父的作品。这是他晚年突然开始的爱好。” 亚瑟走进了摆满标本的房间。在黑暗中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标本的数量和种类比菲勒蒙这辈子见过的所有标本加起来还要多。 “来自异国的珍禽异兽源源不断地运到庄园。先父亲自负责解剖动物、晾晒皮毛、涂抹胶水等所有工序。他充满热情,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活。每完成一件标本,他都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这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不符合年龄的繁重工作。” 与传闻不同的是,亲手处理掉标本的人,此刻却在标本之间亲昵地抚摸着它们,这看起来十分怪异。 菲勒蒙从这位熟悉的老友身上感受到了恐惧。 “有一天,开始流传这样的谣言:标本的数量对不上。运进来的动物少了一部分。我不知道是谁散播的谣言,但庄园远离都市,生活枯燥,仆人们都喜欢编故事。从先父偷偷吃掉动物,到用标本来藏匿走私品,各种荒诞不经的传闻都被说得跟真的一样。先父生前就流言缠身,所以再多几条怪谈也无所谓。” 亚瑟讲述着这些传闻,却丝毫没有觉得有趣。 “当然,随着先父的失踪,所有的谣言都消失了,也被遗忘了。标本依然摆放在庄园各处,但没有人再对它们感兴趣。直到几年前,我在偶然翻阅先父书房时,发现了一本账簿。那本不起眼的旧账簿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日期和动物名称。”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菲勒蒙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问: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菲勒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那显然是弗兰克伯爵留下的标本记录。 “但是,”亚瑟竖起一根手指,“账簿上有一处奇怪的地方。我刚才说过,先父正式开始制作标本的爱好,是在他失踪前不久。但这本账簿上记录的第一个日期,至少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甚至在我出生之前。我在这座庄园里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交易。” 他像是在讲述怪谈故事,仿佛对自身和父亲的经历毫无自觉,只是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 “然后是数字,数字太大了。比我知道的庄园里的标本数量多得多。如果少了这么多动物,任何人都会注意到,肯定会怀疑有人私藏。只有我对庄园的事情漠不关心,才一直没有察觉。起初,动物运进来的频率是几个月一次,但到了晚年,间隔越来越短。尤其最后一年,运进来的动物数量相当于之前所有年份的总和。不用说,那正是先父公开标本爱好的时期。还有……最后,账簿上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亚瑟闭上了嘴。在故事达到高潮之前,他总是喜欢这样打断一下。不知道是刻意计算,还是天生就具备的说书人的天赋。 “是人名,大部分是爱尔兰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是为了制造悬念,而是因为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菲洛,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发现庄园地下室的那天。那天,我在地下室发现了分析引擎‘神谕’,也找到了我隐藏的孪生兄弟。但是,我还有一项发现没有告诉你。你应该也看到了。” 菲勒蒙知道他想说什么。 去年,他再次来到弗兰克庄园,最让他震惊的不是荒芜的花园,也不是腐朽的建筑,不是老得像怪物一样的管家,不是秘密的地下室,不是居里夫人,甚至不是19世纪就诞生的计算机。 而是地下室最深处,穿过无数房间和门后,被囚禁的那个存在,那才是让他几近崩溃的东西。 菲勒蒙曾想过很多称呼,但没有比现在更贴切的词语了。 “你的……母亲?” “虽然不合法,”亚瑟点了点头,“发现并处理掉它花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地方安置它,只能把它埋在花园里。” 菲勒蒙没有问他发现了什么。 “他们是我的兄弟。”亚瑟挤进标本之间,“是先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我是人类标本,所以我只能保持不变。我的出身受到了诅咒。” 他说道:“在我蓝色的动脉里流淌的,那绝不是人类的血液。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决定隐居起来,以免被人发现我丑陋的真面目。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因为我哥哥离开的人只有一半,剩下的仆人是我亲自辞退的。我害怕他们会怀疑我多年不变的容貌。” 那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嘶吼。 “赶走所有仆人后,我挖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然后把在地下室发现的所有东西都埋了进去,并撒下了荆棘和藤蔓月季的种子,这样就没有人能挖出来了。我相信这样就能守护我的秘密,没有人能穿过荆棘进入庄园,也无法离开……” 亚瑟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最后,他几乎是在低语,看起来疲惫不堪。他就像挂在标本之间的一件标本,他的话没错。 他待在那里,显得十分和谐。 “我之前说过,语言会模糊事物的本质,所以不要相信。”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菲勒蒙摸不着头脑。在他开口之前,亚瑟又继续说道。他没有解释,而是突然换了个话题。 “一切都始于1895年。但你想过为什么是那一年吗?”亚瑟突然问道。 “是啊,没错。你去年寄来的信,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直听着故事的菲勒蒙突然被提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亚瑟听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只是笑了笑。 “世上没有偶然的事情。任何看似巧合的事情,只要揭开幕后的真相,就会发现那是无数必然的交汇。19世纪末,20世纪理性与科学的时代即将到来,人类正面临着无法用现有知识解释的未知恐惧。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 他用文绉绉的语气说道,那并不是疑问句。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偶然的。先父去世后,来庄园调查的保险员格外仔细,这是巧合吗?不,你也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保险公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故意接近我们。我组建学会,这也是巧合吗?当然不是,我敢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有野心的人了。我带着目的和意图,精心挑选并召集了所有成员。” 亚瑟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述。 “但唯独1895年,我寄给你的那封信是偶然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面对菲勒蒙的疑问,亚瑟笑着说:“信上也写了,我们的旅程需要杰出的学者、探险家和军人。过去一年,你证明了我的眼光没错。” “我不是问这个。”菲勒蒙再次说道,“没有偶然的事情,这不是你的观点吗?在那么多人中,你偏偏找了一个二十年没联系的大学同学,并与他分享了你毕生都想隐藏的最大秘密,这怎么可能是偶然?” 第169章 九月的新事件(三) “也许我会和所有成员分享这个秘密。” “那不可能。你之前亲口跟我说过,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我这么说过吗?” “是的。” 亚瑟听了这话,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们再往前追溯,从二十年前,你我成为朋友的时候说起。我一直想要一个特别的存在,而你显然符合这个条件。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菲勒蒙张了张嘴,第一次无言以对。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亚瑟注意的特殊之处。 “看来你不太明白?” 菲勒蒙诚实地点了点头。亚瑟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菲勒蒙见过几次这样的表情。 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笑容。他显然为了这一刻,为了说出这番话,已经等待了很久。 “你一直认为自己很普通,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天生就不太会演戏。你想隐藏什么,都会露出马脚。” “你是什么意思?” 亚瑟走到他坐过的椅子旁,拿起放在凳子上的那本书。菲勒蒙进屋后一直没有注意到它。 “1895年,海上漂流的货物抵达了庄园。那是利文斯通博士寄给先父的东西,在海上漂泊了十几年才到我手里。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命运。同年,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一件完全不同的东西也来到了庄园。就是这本书。它不是你拥有的那种伟大的魔法书,也不是蕴含世间真理的学术着作,只是一本谁都能读的普通小说。但它足以解开我长久以来的好奇心。” 亚瑟揭开了他藏起来的书皮,显然是为了这一刻,他已经隐藏了很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真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封面上印着一幅狮身人面像的插图,以及这样的标题: “时间机器”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吧?” 清晨萌发的嫩芽茁壮成长,当夕阳西下时,却又染上了红色,开始凋零。 春天生长的草木,在这个季节开始落叶。鞋底踩在干枯的叶子上,发出碎裂的声响,每当风吹过,便化为齑粉,在道路上翻滚。 大火之后四个月,街道的景象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道路上行驶的车辆。 数百年来,一直占据城市物流中心地位的马车彻底失去了霸主地位,被时代所淘汰。如今,想要再次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声,恐怕只能乘坐郊外的货车了。 取而代之的是汽车。敞篷汽车伴随着引擎独特的震颤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喷吐着如同工厂烟囱般刺鼻的黑色浓烟,飞驰电掣。 它们的速度比马车快两三倍,散发出的恶臭也更加浓烈。街道上事故频发,然而不知收了多少黑钱的报纸上却对这些事故只字不提。 “找到了!”仓库里有人喊道。 “这小子!” 接着是几声粗鲁的咒骂,伴随着奔跑声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即便没有亲眼目睹,菲勒蒙也能想象到里面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斗。 片刻之后,声音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衣衫不整的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里所说的“衣衫不整”并非指他的衣服真的破烂不堪,而是指他面色憔悴,肩膀佝偻,显得萎靡不振。 “找到了?” “是的。”警察有气无力地回答。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惊,笨拙地敬了个礼,“感谢您协助调查。” 这名警察看起来的确很年轻,经验也不丰富。但或许是近几个月来日夜操劳的缘故,他眼角的皱纹比同龄人要多得多。 菲勒蒙微微点头回礼,然后抬起右脚,越过他的肩膀向仓库里面望去。正好看到一个侦探从仓库门口走出来,菲勒蒙提高了声音喊道:“喂,彼得!” 彼得·威尔逊,这个侦探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脸色阴沉得像尸体一样,表情严肃得如同从未笑过的忧郁殡葬师。如果不事先了解,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年轻的警察和这个饱经沧桑的侦探是同龄人。 “有什么事吗?” 调查局的年轻侦探彼得·威尔逊迈着谨慎而坚定的步伐向菲勒蒙走来。 他原本干净整洁的脸上,如今长满了杂草般参差不齐的胡茬,双眼干燥得如同夏日屋顶。 “啊,我,那……” “你去忙吧。” “失礼了。”年轻的警察慌忙退下。菲勒蒙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您叫我有什么事?”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老样子。留在建筑物里的人都逮捕了,剩下的会根据值班表进行通缉。” “东西呢?” “已经安全。多亏了您的协助。” 例行公事的问答,一如既往的答案。菲勒蒙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彼得,我知道你很尽心尽力……” “不行。”威尔逊语气坚决。 “你都没听我说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必须听完吗?” 威尔逊这句略显无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过去四个月里,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同样的对话,答案也从未改变过。 “所以不行。案子还没有完全解决。” “我知道,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菲勒蒙的劝说没有得到回应。 “你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 没有回答。 “从那天之后,你哪怕有一天好好休息过吗?” “现在这个时候!”威尔逊提高了音量。 他似乎被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又因为周围投来的目光,赶紧低下了头。 “对不起,失礼了。” “你这样下去会先垮掉的。” “不,我不会垮掉。在一切都解决之前,绝对不会……” 威尔逊转过身,低着头,菲勒蒙看不到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如此拼命? 赎罪?复仇?无论是什么,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菲勒蒙预见到了他注定的悲剧,却无法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叫住他,他也不会停下;就算强行拦住,他也可能会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菲勒蒙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感受着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是菲勒蒙吗!”一个夸张的声音突然从菲勒蒙身后传来。 “菲勒蒙,是我啊!最近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么积极?”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傻?还是说,跟我这老同学有什么不能说的?” 男人毫不客气地搂住菲勒蒙的肩膀,豪爽地大笑起来。 “不过,你这样也省了我们不少事。” 这种不拘小节的身体接触显然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如果不是他那独特的法式口音,恐怕会引起不少误会和流言蜚语。 当然,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各种传闻和敌人的焦点。 “你到现场来做什么?”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很碍事似的。”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环顾四周,以此来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言行。 现场的警察和侦探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着那个男人,察言观色。 “看来确实如此。”男人再次放声大笑。 与其说是真的觉得好笑,不如说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笑一笑会更好,一种典型的社交式笑容。他甚至没有试图掩饰这种虚伪。 “除了你,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的确如此,他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他的亲信自然会阿谀奉承,政敌则会敬而远之。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拍他马屁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在过去九年里把伦敦政坛搅得天翻地覆的名人——刑事调查局第三任局长,威廉·佩特。 他也是菲勒蒙语法学校的同学。 “怎么样?” “你问我什么怎么样?” “我的手下都不说实话,问什么都说‘一切顺利’。我不问你问谁?” 菲勒蒙始终无法自然地面对他。 四个月前,尽管那一切已经消失在梦境深处,但五月的伦敦发生的事情,依然会通过他,不时地浮现在菲勒蒙的脑海中。 “老样子。” 而佩特却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一样,神情自若地对待菲勒蒙。 按照菲勒蒙的推测,像佩特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应该会记得那件事。难道是菲勒蒙猜错了?还是说,佩特比他想象的要坦诚得多? “看,出来了。” 佩特的话音刚落,菲勒蒙便将目光转向了仓库入口。 一个巨大的螺旋桨缓缓地从被遮挡的入口处被拖了出来,后面跟着流线型的机身。 “飞机。”佩特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惊讶,“每次都能找到,真是层出不穷。制造和隐藏这些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菲勒蒙,你怎么看?” “我怎么知道。” “第一个提供线索的,也是提供线索最多的都是你。我以为你心里有数呢。” 说着,佩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菲勒蒙的脸。 他的话没错,第一个也是最多的情报提供者正是菲勒蒙。 自从在伦敦码头仓库发现三架武装战斗机以来,类似的发现便在城市各处不断出现。之后,菲勒蒙根据飞机起飞所需的跑道条件,推测出这些飞机可能藏匿的地点,并接连不断地向警方提供线索。 这些飞机是谁制造的,又是谁藏匿的,至今无人知晓。考虑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技术,以及飞机上携带的大量炸药和弹药的危险性,警察厅和调查局一直在秘密搜查和扣押这些飞机。 这样的发现,在过去四个月里已经超过了二十起,警察和侦探们感到疲惫不堪也在情理之中。而所有相关人员都声称自己无辜,至今没有人开口。 “作为一名退役军人,我的职责就是清除对国家有害的威胁。至于找出幕后黑手,那是你们警察和侦探的工作。”菲勒蒙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说道。 当然,菲勒蒙心里清楚,这些人正是五月伦敦那场惨剧的始作俑者。而且,现在发现的飞机数量,远远不及那天他在空中看到的数量。 在伦敦的某个地方,还有数百架战斗机隐藏在暗处,等待着飞上天空的那一刻。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数百吨炸药将会倾泻在伦敦,这座城市将再次沦为人间地狱。 也难怪威尔逊会如此焦虑。 “我问过一个技术人员,他说这种技术水平,除非是外星人,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但我们总不能去通缉外星人吧。”佩特叹了口气,抱怨道。 “技术人员?谁?” “技术部部长。当然,这是私下说的,你可别外传。” 菲勒蒙被他把部长称为“技术人员”的胆量惊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找我?” “是啊,你最近一直在积极协助调查。为了表示感谢,我想请你吃顿晚饭。我已经在丽兹酒店订了位子,怎么样?”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企图。 第170章 九月的新事件(四) 但只要稍微深究,就会发现这番话背后隐藏着无数的算计,显得无比虚伪。他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表示感谢。 丽兹酒店是伦敦最顶级的餐厅,提前预订座位本身就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压力。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菲勒蒙猜测,他肯定是有关于最近调查的事情要说。 如果是平时,菲勒蒙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恐怕不能赴约。如果你有时间,不如请你的手下吃顿饭。” 佩特似乎没想到会被一口回绝,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什么?为什么?” “我有约在先。” “可以改期嘛。” “但是,作为一个绅士,我不能爽约,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女士。” 菲勒蒙自认为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佩特的脸却扭曲得更加厉害,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菲勒蒙疑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别开玩笑了。” “开玩笑?” “你?和女人?” 菲勒蒙以为他是在开恶劣的玩笑。 但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菲勒蒙觉得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于是解释道:“等等,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 …… 那天晚上,伦敦城。 如果说丽兹酒店是伦敦首屈一指的社交场所,那么“晚宴大厅”则更像是一个美食家的天堂。即使在夜晚,大厅里也十分静谧,只有绅士淑女们轻声的交谈,以及不超过二重奏的乐队演奏的舒缓音乐在空气中回荡。 为了追赶潮流,“晚宴大厅”也像伦敦的其他餐厅一样设置了舞台,但长久以来从未举办过舞会或戏剧表演,如今成了一个占地方的摆设。 往好了说,这里是一个以美食为主的场所;反过来说,就是一家沉闷的餐厅。当然,在不懂得欣赏美食的伦敦社交圈,“晚宴大厅”是一个被冷落的地方。 但菲勒蒙很喜欢老板的这种经营理念。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在这座城市里,总能找到一个安静享用美食的地方,这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虽然丽兹酒店的菜肴也很美味,但在那里用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 只是,想到今晚在这里的约会,菲勒蒙不敢肯定,在这里的晚餐是否会比和佩特一起去丽兹酒店更好。 他站在门口,最后一次确认了怀里的信。 “aoibh fitzhenley” 寄信人一栏写着这个名字,信是三天前寄到的。斐亨利,拥有这样罕见姓氏的人在伦敦应该不多。 菲勒蒙通过秘密途径弄到了一本账簿,并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和信上署名相同姓氏的人。 因此,他才决定和写信的人见面。 …… “晚上好,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菲勒蒙走到门口,服务员摘下帽子,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请问您的姓名?” “菲勒蒙。” 服务员听了他的回答,低头看了看登记簿,然后又一脸疑惑地从头读了一遍。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男爵?vc?没有吗?” “很抱歉,似乎没有。需要我帮您确认一下其他日期吗?” 服务员确信是客人自己记错了,但依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没有直接反驳客人。 菲勒蒙再次确认了信上的内容。 “9月30日,晚上7点15分。” 现在的时间刚过7点5分,约会时间没错。 也许对方迟到或者记错了时间,但菲勒蒙故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考虑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他认为对方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导致无法赴约。 想到这里,菲勒蒙故作轻松地说道:“没关系,可能是我朋友记错了。我进去找找。” “好的,请跟我来。” 菲勒蒙跟着服务员走进了餐厅。 大厅里,华丽的枝形吊灯以缓慢的速度摇曳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尽管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大厅里依然坐满了人,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菲勒蒙沿着大厅外围走了一圈,将所有客人都扫视了一遍,最后毫不犹豫地走向一张桌子。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士,一头醒目的红色卷发格外引人注目。 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菲勒蒙,但当菲勒蒙径直朝她走来时,她坐在椅子上,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菲勒蒙平静地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呃,其实我在等人。” “你等的人,该不会是一位名叫菲勒蒙的英俊绅士吧?” 女士惊讶地叫道:“啊,您就是!” “我就当你承认了。”菲勒蒙在她对面坐下,将手杖放在一旁,“我今天走了很多路,想赶紧坐下休息一下。” “您怎么知道我的?”她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不是希望这样吗?” “其实,我……是的,没错……” “就像小说里的侦探一样,不给你任何线索,也能找到你。” “是的,没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想到真的能做到!” 或许是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而感到羞愧,又或许是紧张,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正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她是一个不善于隐藏自己,缺乏经验的年轻人。 与菲勒蒙最近接触的那些老奸巨猾之辈相比,她反而显得格外清新。 “其实很简单。” “您是问了服务员吗?”她这样问了一句,然后像是自问自答般喃喃道:“也是,肯定是这样。”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你的猜测不完全正确。那样太麻烦了。” “麻烦?” “是的,你寄来的信上已经写了所有答案,我没有必要再去问别人。” “但我没说我会坐在哪里啊。”她依然困惑不解。 “但你写了名字。斐亨利是爱尔兰姓氏,那么名字也应该用爱尔兰语来读。虽然不敢说我精通盖尔语,但我知道aoibh读作‘伊芙’,bh读作‘v’。伊芙肯定是女性的名字,如果你不是在等其他人,那么在餐厅里找到一个独自坐着的女性就可以了。” 伊芙·斐亨利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这说不通。这里不止我一个女人独自坐着。但是您……先生?教授?” “怎么称呼都行,叫我赫伯特也行。” “总之,赫伯特先生您是直接走过来的。我猜,您应该不是碰巧走到我这里来的。” “这也很简单。像你这样有着一头美丽秀发的女士,在哪里都很显眼。”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她的头发——爱尔兰人特有的鲜艳红发暴露了她的身份,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最后还有一点。我一向很守时,总是比约定时间早到一会儿。而你似乎有点懒散。如果我提前来观察情况,我会在7点整就到,做好准备。” “这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手。 她这才注意到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套,以及还没摘下来的右手手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摘下了手套。这无疑证明了她刚到餐厅,才刚刚坐下。 “只是根据名字和约会时间推断出来的简单推理而已。” 菲勒蒙说完,斐亨利像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似的,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果然名不虚传。” “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啊……是的。对不起……我擅自试探您,但我并不是怀疑您的能力。”她说完,又结结巴巴地改口道,“不,既然试探了,严格来说,我的确是怀疑了您的能力。总之,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确认您的能力,好让我安心。” 第171章 奥斯卡·斐亨利博士的不幸遭遇(一) 如果她信上写的是真的,那么她的举动也情有可原。 但菲勒蒙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身份,你打算怎么办?” “可能会有点失望吧。” “就只是这样?” “我没有提供任何线索,我本来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像小说里那样找到我。但赫伯特先生您不一样。” 斐亨利的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 但这恰恰暴露了她的局限性。她虽然认为自己身处险境,但这只是她能想象到的,在她认知范围内的,合乎常理的危险。 菲勒蒙觉得有必要纠正她的想法。 “这点小伎俩根本算不上什么。” “您比传闻中要谦虚得多。” 传闻?她到底听说了什么传闻?菲勒蒙对这些传闻感到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发问。 他想告诉她一个事实: 他既没有夸大,也没有谦虚,他说的都是实话。 “不,很不幸,这是事实。你根本不知道,你,或者说你父亲,所面临的事件会变得多么严重。你所说的我的‘神奇’的推理能力,在我们即将面对的困境中,恐怕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您的意思是……很危险?” “你可能会死,甚至可能会遭遇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菲勒蒙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话。 也许她只是把这当成是恐吓或夸大其词,又或者她只是自以为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些都不是菲勒蒙能控制的。 “即便如此,你还想知道真相吗?” “……”短暂的沉默后,斐亨利说道,“是的,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尊敬的皇家学会会员,奥斯卡·斐亨利博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服务员端上了前菜。 两人不约而同地拿起了餐具。 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两人之间回荡,长时间的沉默笼罩着餐桌。偶尔餐具同时停顿的瞬间,甚至能听到桌上烛火摇曳的细微声响。 菲勒蒙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在漫长的犹豫之后,斐亨利缓缓开口了。 “我父亲是被谋杀的。” “我调查过了。”菲勒蒙平静的回答让斐亨利惊讶地抬起头。 “深夜,在你父亲家门口发生了一起车祸。受害者当场死亡,肇事司机逃逸,身份不明。唯一的目击者称,奥斯卡博士是自己冲向行驶中的车辆的。” “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并没有见诸报端。” “我认识警局的人。” 严格来说,应该是调查局,但菲勒蒙觉得没必要向她解释这些细微的差别。 “目击者称,肇事车辆从远处驶来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和耀眼的灯光,奥斯卡博士有足够的时间躲避。然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冲向了路边。警方推测,受害者当时处于非理性状态,也就是说,他喝醉了。” 斐亨利放下餐具,挺直了腰板。 “这不可能!我父亲认为酒精会影响理智,除了弥撒之外,他从不沾酒。他怎么可能喝醉呢!” 菲勒蒙没有理会她激动的反应,继续用餐。或许是菲勒蒙的冷静感染了她,斐亨利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重新靠回椅背上,并向菲勒蒙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冲您发火。” “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但在如今这个时代,车祸是件很常见的事情。即使有确凿的证据和目击证人,也很难证明这是一起蓄意谋杀,而不是意外事故。” 菲勒蒙说完,第一次直视她的脸。这是他模仿亚瑟的说话方式,试图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捕捉到她刻意隐瞒的信息。 “或者说,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父亲是被谋杀的?” 斐亨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又低下头,最后像是放弃了抵抗似的,垂下了头。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低着头,微微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菲勒蒙的反应。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毛。他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斐亨利却一脸茫然。 “你打算把这些话告诉所有人吗?” “当然不是……也对,我真是糊涂了。这种事本来就应该保密。” 她又嘟囔了一句,才像是理解了菲勒蒙的意思,连忙道歉,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有点失态。” “我父亲……他一直在被人跟踪。”斐亨利说道。 “被谁跟踪?” “这……”她咬了咬下唇,这似乎是她下意识的习惯,“我也不太清楚。他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但我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他被人跟踪。首先,这是我父亲四个月前寄来的信。” 斐亨利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的颜色有些泛黄,像是被保存了很久,但表面却平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这与她之前略显笨拙的印象不同,反而透露出几分细心。 “信?”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这么说,你和你的父亲不住在一起?” “啊,我还没说过吗?我们家住在布里斯托尔,只有我父亲因为学会的工作,独自一人住在伦敦。我也是最近才来伦敦的。” 菲勒蒙解开了关于她的一个谜团。 难怪她的口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原来不是爱尔兰口音,而是西部沿海城市特有的方言。 “总之,就是这封信。” “看起来像是私人信件,我可以看吗?” “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斐亨利自嘲地笑了笑。 正如她所说,信封上的收信地址是布里斯托尔,寄信地址是伦敦。菲勒蒙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取出信纸。 这封信显然被她珍藏了很久,菲勒蒙的动作也变得格外谨慎。然而,并非菲勒蒙手法笨拙,而是信纸太过老旧,他不小心撕破了信封口。 他偷偷看了一眼斐亨利,还好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正如她所说,这封信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信的全文如下: 我最亲爱的妻子: 你一切安好吗?我知道大西洋的海风凛冽刺骨,我在异乡也时刻牵挂着你、母亲和孩子们,常常夜不能寐。 我一切都好。伦敦的寒冬已经过去,姗姗来迟的春天终于降临了。我常走的灰色街道也泛起了绿意,天气暖和得已经不需要穿外套了。 你应该听说了伦敦的那场大火。还好,火灾发生在市中心,我住在偏远的郊区,所以并没有受到影响。贫穷有时也能带来一些好处。 我写这封信,是想提醒你一些事情。 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拜访过你?或者,你有没有在城里见过操着外地口音,穿着考究的陌生人? 最近有一些人一直在骚扰我,我担心他们不仅会纠缠我,还会打扰到你和家人。 所以,如果有人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你就说你根本不认识我。我会尽快处理完伦敦的事情回去。在那之前,请务必小心谨慎,不要引人注目。 思念你的, 你的丈夫,奥斯卡·斐亨利 信上的字迹工整,既不呆板,也不潦草,缺乏个性,很难从中看出书写者的性格。 “这是什么?” “我父亲四月左右寄来的信。” “就在火灾之后不久。” “准确地说,是一个月之后。我们全家都很担心他,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信上说他会很快回来。” “他总是这么说。他一辈子都是这样,所以没有人当真。” 菲勒蒙点了点头。 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奥斯卡·斐亨利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沉默寡言,嘴唇紧闭,额头狭窄的老人。但作为沉默的代价,他的眼中应该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但这封信的内容,和以往很不一样。” “的确很可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别人一大笔钱。” “我到伦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我父亲的债务情况。”斐亨利一脸忧虑地说道。 “结果呢?” “他别说欠债了,就连小钱也不愿意借给别人,周围人都说他是个吝啬鬼。这评价确实很像他……” “看来经济纠纷的可能性不大。”菲勒蒙总结道。 “恕我直言,仅凭这些,很难让人联想到谋杀。你之所以这么认为,应该还有其他的依据吧?” “没错。” 斐亨利从她一直拿着的包里再次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笔记本。 “这是我在我父亲家里找到的。在警察搜查之前,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现的。” “身手敏捷。” 菲勒蒙本意是夸奖她,但她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缩了缩肩膀。 “其实除了这个,我还希望您能去看看我父亲的住所……” “那我们吃完饭就去。” “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菲勒蒙。 “怎么了?这是最快的方法,不是吗?” “话虽如此……” 菲勒蒙没有理会愣住的斐亨利,拿起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翻开。 第172章 奥斯卡·斐亨利博士的不幸遭遇(二) 第一句话映入眼帘: “nullius in verba.” 两人四目相对。 “你看过里面的内容吗?” “是的,看了好几遍,但不太明白。” 看来指望她解释是不可能了。 “这是拉丁语,皇家学会的座右铭,意思是‘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话’。不要轻易接受别人传授的知识,要自己去验证,自己去学习。” “您懂拉丁语?” “只懂一些基本的词汇。” 菲勒蒙清了清嗓子,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笔记本上的文字上。 全文如下: “nullius in verba.” 我是奥斯卡·斐亨利。你也是奥斯卡·斐亨利。 这份记录只属于奥斯卡·斐亨利,绝对不能丢失或给别人看。如果你正在读这段文字,那么你就是奥斯卡·斐亨利。不要怀疑这一点。 如果你读到了这段文字,请立即检查所有的门窗。门只有一扇,在玄关;窗户有六扇,客厅两扇,厨房两扇,卧室两扇;还有两扇在二楼走廊和卫生间,书房两扇。 门的锁必须三重锁好,所有窗户都要用两层遮光窗帘挡住,不能透进一丝光线。尤其要避开所有非自然光的光线。 如果有人入侵,或者有入侵的迹象,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必须重新封锁入侵路径,找出入侵者藏在哪里。书房里有斧头。已经有好几个人入侵了,不能再增加了。 房间里至少藏着五个人。 他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随意改变家具的摆放,不锁门,穿着沾满泥土的鞋子进进出出,打开窗帘和外面的人传递信号,随意开灯,让我暴露在人造光下。无论我储存多少食物,几天之内就会被他们吃光。 书房里有斧头。好好利用它。他们主要通过噪音来攻击我。 我日夜不得安宁,他们从内外制造各种奇怪的噪音,干扰我的睡眠。等我精疲力尽,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他们就会迅速地改变家具的摆放。 警察和他们是一伙的。报警也没用。隔壁邻居也是一样。 墙上的白色污渍每天都在变大。一开始只有巴掌大小,现在比我的身体还要大。隔壁邻居每天都大喊大叫,敲打墙壁。警察根本不管用。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进入书房。 我一直在坚守着。书房里有斧头。不断地反思。不要忘记我的使命。查看日历。由于无法以天体为基准,所以必须查看书房里的时钟。 当时钟指向12点时,在日历上做个标记。当出现两个标记时,就翻到下一页。绝对不能错过时间。时钟不能搬到书房以外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进入书房。 scientia potentia est(知识就是力量) ignorati beatitudine est(无知就是幸福) conscientia periclitor est(意识就是危险) 记住我们先祖牛顿的名言:真理总是简单的。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受骗。字母代表空间,数字代表时间。0和10没有区别,月份是所有数字之和的个位数。日期和时间的区别,你自然会明白。理性思考。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 菲勒蒙放下笔记本,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 “奥斯卡博士疯了。” “我知道。但我发誓,我父亲一直都很正常。”她立刻反驳道,仿佛要扞卫父亲的名誉。 “这段文字充满了妄想和重复。虽然语句通顺,逻辑也算清晰,但内容却荒诞不经。从表面症状来看,他有幻觉、幻听、无端敌意和妄想症……” 菲勒蒙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这次他不是在模仿亚瑟,而是在认真思考,这番话是否应该告诉奥斯卡的女儿。 但她既然渴望真相,如此迫切,那么这番话就必须说出来。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警方认为奥斯卡博士是喝醉了。其实,那是谎言。所谓的调查只是走个过场,他们内部已经有了结论。” 斐亨利一脸严肃,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听不懂的外语。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你父亲长期分居,可能不太了解。奥斯卡博士在警局可是个名人。他经常因为夜间噪音扰民或者和邻居吵架被人举报,但屡教不改。” “所以,我父亲他……”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菲勒蒙。 “案发后,你忙着拿笔记本,可能没有注意到,在你父亲家里发现了大量的索玛。这是关键证据。” “我父亲吸食索玛?” “我的结论差不多。我认为他疯了。” 说到这里,斐亨利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猛地站起身来。之前一直被菲勒蒙牵着鼻子走,所以没有注意到,但她板着脸的时候,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觉。 “失礼了,看来我找错人了。” “直面现实总是很痛苦,但这是必须的。” “不,很抱歉,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我想做的是查明真相,恢复我父亲的名誉,而不是把他塑造成一个瘾君子。” 她拿起笔记本和信,放回包里。 “我并不关心他是否吸食索玛。” 斐亨利的手停了下来。 “伦敦是一座没有真相的城市。也许某天,一场浓雾过后,你所知道的一切都会像幻影般消散。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人疯了,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认识一些能做到这种事的人。你父亲所在的皇家学会就是其中之一。很遗憾,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你父亲疯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斐亨利默默地坐了回去。 “您……不是普通的侦探。您究竟是什么人?” “学者,探险家,军人。”菲勒蒙说道,“你想怎么称呼都行,我都是。”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极光。 地球用46亿年时间酝酿出的色彩,人类仅仅用了几千年便将其搬到了地上。但不同的是,极地的天空遵循着宇宙的法则,而在地上,只有人类的规则在运行。 伦敦中心的伦敦城,是不存在夜晚的。那里永远喧嚣,即使在夜晚也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永不熄灭的灯火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想要避开这片喧嚣,伦敦西北郊的卡姆登区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里居住的大多是贫穷的平民,但由于伦敦动物园等各种娱乐设施都聚集于此,白天总是充斥着居民与富裕游客之间的矛盾和喧闹。但当夜幕降临,白天的喧嚣便会像谎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继续深入,就会看到以悠久历史而闻名的音乐家村落——肯特镇。而这条街道,正是夜幕降临后,城市边缘上演光之魔法的地方。 当天空被深蓝色的夜幕笼罩,街道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发电厂就会发出信号,点亮明亮的白炽灯。与此同时,手持长杆的点灯人会迅速奔走,将一盏盏煤气灯点燃。 通过管道输送的煤气在低温下燃烧,散发出淡淡的黄色光芒,而碳丝加热后产生的明亮白光与其交织在一起,街道上便铺满了白色与黄色的渐变色。 这就是城市的极光。 工业革命孕育出的最美工艺品,在贫穷与富裕之间绽放。这样的色彩,在任何时代、任何城市都能看到。 但没有任何一种颜色,能比伦敦的更加迷离。 因此,肯特镇在伦敦也显得格外特别。 这座位于城市最偏远地区的村庄,恰好处于城市富裕与贫穷的分界线上,因此在市政府主导的各项开发政策中屡屡被忽视。所以直到今天,这里除了20年前开通的一座小型火车站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了。 这里唯一有名的,或许就是那些依然坚守传统技艺的乐器工匠了,但在如今这个时代,他们也不过是被时代抛弃的落伍者罢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退休后独居的老人、救济院,以及被某个贵族买下后便一直空置的房屋。街道上弥漫着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寂寥,而非应有的活力。 也正是这一点,让这座原本毫无特色的村庄,成为了伦敦最独特的地方。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宁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品质。 唯一不幸的是,它仅存的这份独特,如今也在逐渐消失。 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这声音并非来自这条街道,而是来自遥远的市中心——伦敦城。 “没想到伦敦还有这样的地方。” 斐亨利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 菲勒蒙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熟悉的旧伦敦景象,让他不禁陷入了怀旧的情绪中。如今市中心的建筑大多是在第二次伦敦大火后重建的,而这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场大火的波及,古老的旧式伦敦建筑依然完好地排列着。 “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村子。” 斐亨利突然说道。 菲勒蒙转头看向她,他没有想到这位女士会对肯特镇做出如此评价。 “为什么这么说?” “这些建筑,难道不像是在监视着什么吗?” 斐亨利简短地回答道。 菲勒蒙依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街道两旁是对称排列的建筑,这在伦敦再常见不过了。他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解释,但她却沉默不语。 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情况其实很少见,毕竟菲勒蒙身边的人都像亚瑟和玛丽那样心思敏锐,他根本不需要多费口舌。 第173章 肯蒂什镇事件 (一) 但这次,他不得不主动发问。 “监视?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些建筑的外观。难道你不觉得,这里很像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些神秘场景吗?” 她简短地解释道。要说这些建筑的外观,也不过是普通的乔治亚式排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菲勒蒙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布里斯托尔确实没有这种建筑。”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在伦敦很常见吗?” 这些建筑的样式很普通,但在某个方面,它们却拥有着世界上其他地方都很少见的独特之处。 那就是它们的大门。 每栋建筑都有两扇大门,门上挂着不同的门牌号。一栋房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只有一堵墙将他们隔开。 “没错,或许只有伦敦才有。” 实际上,这背后有着一段贯穿伦敦历史的复杂背景。 今年三月,伦敦发生了一场大火,人们通常称之为伦敦大火,但实际上,这是个简称。它前面省略了“第二次”这个词。 所谓的第一次伦敦大火发生在200年前。 那场起源于一家工厂的火灾,在四天内烧毁了伦敦80%到90%的面积,并最终夺走了数万人的生命。大火肆虐,直到吞噬殆尽一切才自行熄灭。 上天扑灭了地上的火焰,接下来,议会需要平息市民的愤怒。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伦敦的市民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工厂停工,即使港口有船只进港,也没有仓库可以存放货物。原本建筑林立的市中心,变得如同一片荒地。 因为,真的没有房子了。 市政厅需要在短时间内建造尽可能多的房屋,为此,他们邀请了全国知名的建筑师。 尽管投入了巨额资金,但没有人能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这些建筑师都才华横溢,但却被传统的框架所束缚。重建工作进展缓慢。 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速度远远无法满足刚刚兴起的工业革命的需求。整个建筑行业都需要一场堪比蒸汽机发明一样的伟大革新。 就在这时,来自爱丁堡的三兄弟来到了伦敦。 这三兄弟设计的图纸与传统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既兼顾了美学,又极大地提高了建筑效率。他们的才华是如此出众,以至于最初因为来自苏格兰而被轻视的三兄弟,很快就成为了伦敦乃至全欧洲最着名的建筑师。 他们就是亚当风格的创始人——亚当兄弟。 这些采用亚当风格的建筑,不仅对称,而且对空间的利用效率极高,即使一分为二,变成两户人家居住,也不会感到不便。 正如大家所料,在伦敦,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往往很容易变成现实。 为了尽可能减少无家可归的市民,伦敦市政厅欣然采纳了这个突破性的想法。就这样,一分为二的排屋成为了伦敦的一大特色。 当然,对于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菲勒蒙来说,这并不稀奇。因此,来自布里斯托尔的斐亨利的视角让他感到耳目一新。 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呢? 只有一墙之隔,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个家庭。这么说来,正如斐亨利所说,这里确实很像某些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阴森场景。 “你很喜欢看小说吗?” “哈哈……” 斐亨利没有回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子说道: “我们到了。那就是我父亲,奥斯卡·斐亨利医生生前居住的房子。” 菲勒蒙心想,她的说话方式还真是独特。而且,这似乎并不是她刻意为之。 他们来到了房子前。 这栋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普通的乡村住宅,周围弥漫着田园气息,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曾经发生过如此疯狂的事情。 “你们。”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菲勒蒙一跳。 那声音阴冷无力,像是从墓地里传来的,但它却来自隔壁的房门。 “你们,是来找隔壁的人吗?” 老人问道。 菲勒蒙下意识地看向斐亨利。她也正好看着他,两人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是的。” 菲勒蒙决定由自己来回答。斐亨利则像不存在一样,屏住了呼吸。 “如果是来找医生的,那就别费劲了。这房子现在没人住了。” “您认识斐亨利医生吗?” 菲勒蒙问道。老人沉默了片刻。 “你和医生是什么关系?家人?亲戚?” 老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戒备。菲勒蒙察觉到其中隐藏的某些情况,故意装作不知道奥斯卡医生已经去世的消息。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次合作之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菲勒蒙的回答让斐亨利大吃一惊。 她抓住菲勒蒙的衣角,想要纠正他的错误,但菲勒蒙在她开口之前,就赶紧制止了她。 而老人则更加警惕地沉默着。 “那你们来晚了。” 他终于开口说道。 “来晚了是什么意思?” “医生已经死了。大概十天前吧,死于车祸。” 菲勒蒙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真是太遗憾了。” “没什么好遗憾的。” 老人语气生硬地说道。 “那家伙疯了。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死了也好。虽然大家碍于情面不会这么说,但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老人激动的语气让菲勒蒙赶紧看了看斐亨利。 她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就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名誉,查明真正的死因。菲勒蒙担心她会忍不住和老人吵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斐亨利很平静。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不知所措。她的嘴唇颤抖着,绿色的眼睛不安地游移,最终什么也没说。 菲勒蒙在她整理好思绪之前,赶紧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斐亨利医生是皇家学会的会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请您告诉我。” 老人显然很不情愿,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便不情不愿地开始讲述: “斐亨利医生搬来这里,大概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从一开始就很古怪。他总是悄无声息的,我甚至在他搬来半天之后,才知道隔壁有人住了。而且,他只带了一个行李包。” 这和菲勒蒙所知的情况不同。为了区分,他决定称呼她为伊芙。伊芙说过,奥斯卡在伦敦独居已经有五年了。 也就是说,他在其他地方住了四年左右。菲勒蒙为了确认,再次问道: “这个时候,是指去年九月左右吗?” “没错,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个大学教授咬死了人,闹得沸沸扬扬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十月吧?” “这无关紧要。我想知道的是,医生他怎么样?” 菲勒蒙赶紧转移了话题。 幸好伊芙似乎没有把旁边的绅士和刚才提到的杀人犯联系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他原本是由一个医生资助的。但资助人意外身亡,他的经济状况恶化,所以才搬到这里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邻居们来往。” 老人抱怨道。 “医生他……” “大家都知道他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但那时候还没出什么事。他的‘毛病’……是从今年三月开始的。当时市中心发生了一场大火,军队都出动了,枪声响了一整夜,乱成一团。” 老人说的是伦敦大火。菲勒蒙当时就在现场,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如同噩梦般的景象。 “那场大火,那场熊熊大火,唤醒了他内心的野兽。疯子都喜欢在火里乱窜。他虽然装得人模人样的,但最终还是疯了。” 老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厌恶。菲勒蒙察觉到他话语中的矛盾之处,但没有点破,只是继续听着。 “他开始躲避光线。就像蝙蝠、蜈蚣之类的害虫一样,白天躲在家里一声不吭,只有晚上才出来活动。因为他长期不见阳光,脸色苍白,样子古怪扭曲,镇上甚至有传言说有怪物出没。” 菲勒蒙想起了奥斯卡医生手记中的一句话: “避开所有非自然光的光线。” 这和老人所说的症状有关吗?菲勒蒙立刻想到了某种疾病的症状。 那就是狂犬病。躲避光线和水,是狂犬病患者的典型症状。 “他的情况越来越糟。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五月份开始,他几周才出来一次。他会在日落时分推着手推车出来,到了晚上,就会带着足够几十个人吃的面包和牛奶回来。但他看起来却很瘦弱,双腿o型腿,一点也不像人的样子。” 菲勒蒙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老人的话。但如果他的描述属实,那么奥斯卡医生的行为就充满了矛盾。 “而且,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什么,每天晚上都传来钉木板的声音,吵得整个镇子不得安宁。不只是我,大家都受不了。一些年轻人去找他,他也不理不睬。后来,我们带着警察去找他,他敷衍了几次,之后就把门锁得更严实了。” 这和菲勒蒙之前了解的情况一致。 正因为不断有人投诉,警方才将奥斯卡医生的死定性为意外事故。 “我就知道他早晚会出事。” “能详细说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那家伙吸了索玛,跑出去,结果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死了。我们镇上的一个年轻人目睹了这一切,但因为天太黑,没看清肇事车辆和驾驶员。”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味道?什么味道?” “比如,血腥味之类的。” 面对菲勒蒙的问题,老人有些不耐烦。 “没那么严重。” 对话到此结束。 “总之,如果你们是来找医生的,那就回去吧。这里已经没人住了。” “我知道了。” 没有回应。 短暂的沉默后,菲勒蒙向伊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继续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之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街上。 “等,等等我。” 伊芙慌忙跟了上来。 “我们不是要进去吗?” “没错。” “你相信刚才那个老人的话?” “一部分吧。” 菲勒蒙转身朝着与房子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伦敦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你没有遵守约定。” “我当然会遵守。”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 看来她还是没有察觉到。 菲勒蒙停下脚步。 ——嗒。 拐杖敲击人行道,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斐亨利小姐?” 伊芙也跟着停了下来。 “哪里不对劲?” “现在已经很晚了,正常情况下,人们都应该睡觉了。而且,我猜,刚才那位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退休在家,无所事事的年纪。你知道,没有工作的老人通常睡得比较早。” 伊芙一脸茫然。 “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都说到这里了,你还不明白吗?听我说,为什么那个老人会站在门口?” 伊芙和菲勒蒙身高相仿,所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疑惑。 “呃……” “就算他还没睡,我们走过来的动静,他也应该刚听到才对。不,我甚至一开始都没听到他走到门口的声音。这就是我刚才吓一跳的原因。” 伊芙开口说道: “难道……” “而且,那个老人一直站在门后。” 伊芙似乎想说什么,但菲勒蒙已经再次迈步,离开了这条街。走到街角时,伊芙匆匆忙忙地跟了上来。 “说实话,直到刚才,我还半信半疑。关于奥斯卡医生的死另有隐情这件事。” 菲勒蒙走进了草丛。 因为房屋之间间隔较大,穿过草地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房屋后院。 “但现在我确信了。医生遭遇的事故并非偶然。这个小镇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而那个老人试图隐瞒真相。接下来,我会解释他说的几个谎言。” 第174章 肯蒂什镇事件 (二) “你在撒谎。” “怎么,你没察觉到吗?” 伊芙忽然停下了脚步。 菲勒蒙还以为是老园丁追了上来,急忙回头,却见伊芙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她才开口: “我……确实觉得有些奇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菲勒蒙的回答让伊芙咬紧了下唇。 “是的。” “我不是在责怪你。没有人愿意去怀疑别人,这是人之常情。况且,这样生活也并不会造成什么明显的困扰。” 菲勒蒙本意是想安慰她,伊芙却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想认真调查这件事,就必须养成怀疑的习惯。这是我的推测,也是我的经验之谈,你父亲身边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绝不简单。即使是最简单的真相,也可能被无数的谎言所掩盖。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最终只会迷失方向。” 说完这番话,菲勒蒙再次迈步向前。 “nullius in verba.” 这低沉的声音让菲勒蒙后背一凉。他不禁回头,伊芙依旧站在原地,眼神茫然地看着他。 “不要轻信任何人。” “是啊,你也说了同样的话。” 菲勒蒙努力让自己语气自然。 “追寻同一条道路的人,最终会发现真相往往是简单的。他们也一定在某个时刻,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 “他们是谁?” “皇家学会。” 菲勒蒙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担心伊芙会追问下去,于是迅速转移了话题。 “总之,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还记得老园丁说过什么吗?他说你父亲是在伦敦大火前后开始变得疯癫的。” “我记得。他说大火唤醒了你父亲内心的野兽。” 伊芙如此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自在,似乎并不愿意这样诋毁自己的父亲。 “没错,实际上,这部分才是关键。老园丁特意强调了大火,以此明确了时间点。但是,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对啊!” 伊芙听到菲勒蒙的话,立刻表示赞同。菲勒蒙却确信她仍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再次解释道: “不,我的意思是,这真的不可能。” 伊芙一脸疑惑。菲勒蒙指了指她的手提包。 “你身上带着奥斯卡医生在大火期间并没有发疯的证据。” “我?” 伊芙打开手提包,翻找起来。很快,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拿出一个信封。 正是奥斯卡医生寄给家里的亲笔信。 “大火发生一个月后,奥斯卡医生给家里的亲人写了封信。信中表达了对家人的关心,以及对某种威胁的恐惧,但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疯狂的迹象。” 伊芙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勒蒙见状,补充道: “觉得太主观了吗?那么,我们再增加一些推测的可信度。多亏了你的努力,我们还有另一份资料可以用来比较医生的文风,那就是他的手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写的,但肯定比这封信写得晚。比较一下手记的文风和信的内容,你会发现两者截然不同,简直像是出自不同的人之手。所以,简而言之……” “写信的时候,我父亲没有发疯!” 他们再次开始行走。 与伦敦城拥挤的街道不同,这个小镇上的房屋稀稀疏疏,间距从几米到几十米不等。房屋之间生长着低矮的灌木。 然而,与精心修剪的园林不同,这些无人照料的灌木枝杈丛生,不仅毫无美感,还不断刮擦着他们偷偷穿过时身上的衣物和皮肤。 如果没有这些灌木,或许会让人忘记时间在这宁静的小镇里流淌,但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让偷偷穿过的两人吃尽了苦头。 “我来带路吧。” “阿尔特,你的好衣服要被刮坏了。” “没关系,您继续说。” 伊芙说完,便走到菲勒蒙前面,带路前行。她走过的路果然好走得多。 菲勒蒙试图跟上她的步伐,但她走得更快,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都是这条该死的假腿惹的祸。 “现在你应该明白老园丁在撒谎了吧。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和你父亲的死有关。” “为什么?” 伊芙似乎觉得委屈,反驳道: “他撒谎了呀!” “没错,因为他讨厌你父亲。对讨厌的人进行诋毁,这并不奇怪。” “可是,他撒谎了呀。”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菲勒蒙渐渐明白了她是什么样的人。 “很遗憾,撒谎本身并不构成问题。关键在于动机。我需要知道,老园丁只是想污蔑你父亲,还是为了掩盖某些重要的事实而撒谎。所以我试探了他。” “您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我最后问他关于事发当天的情况吗?” 伊芙点了点头。 “实际上,老园丁在这里犯了一个大错。他武断地认定了事故的原因。” “啊,索玛!” 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说道。但很快,她又疑惑地问道: “但这又说明了什么?这和警方的调查结果一样啊。” “实际上并非如此。老园丁因为某种原因,绝对不可能给出和警方一样的答案。” “什么原因?” 伊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最近她一直在学着阿尔特的说话方式,但似乎弊大于利。或许是因为身为教育者的菲勒蒙更擅长言辞吧。 “因为时间差。事发当时现场存在的东西,在警方调查时已经消失了。” 菲勒蒙赶紧补充道: “最近伦敦警方正忙于处理某些案件,因此分配到处理小型事故的人手不足。你能够在警方调查之前,从你父亲的家中取走手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从事故发生到警方调查,至少有几个小时,甚至可能是一天的时间差。” 伊芙点点头,艰难地说道: “据我所知,在我父亲……遗体被发现后,警方也过了很久才到。大概过了半天。” “没错,所以警方搜查你父亲的住所,发现了索玛,然后根据情况推测他吸食了索玛,这是很自然的。但是,老园丁……” “他说他什么味道都没闻到!” 伊芙终于恍然大悟般叫道。 “你父亲不仅没有索玛瘾,甚至在事发当天之前,都从未吸食过索玛。而且,在他家中发现的那些索玛,很可能也不是他的。说到这里,老园丁和警方的结论一致,是不是显得有些刻意了?” 伊芙听完菲勒蒙的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老园丁有所隐瞒,而且还有同伙。现在我终于明白赫伯特先生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还不能下定论,但我不认为一个连索玛味道都不知道的老园丁,能够独自策划并执行这一切。” 虽然还有一些疑问,但这已经是一个清晰的结论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房屋的后院。 第175章 肯蒂什镇事件 (三)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引擎声,还有夜空中风的呼啸声。菲勒蒙试着向上推了推后窗。 ——咔哒,咔哒。 只有窗框摩擦的声音,窗户却纹丝不动。看起来不像锁上了,倒像是从里面卡住了。 “帮我拿着。” 菲勒蒙把拐杖递给伊芙,双手用力抓住窗框。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咔嚓”声,窗户猛地打开了。 “你弄坏了吗?” “本来就是开着的。” 面对伊芙的疑问,菲勒蒙伸出手,但她却一脸茫然。菲勒蒙只好握了握拳,又张开,伊芙这才反应过来,把拐杖递给他。 菲勒蒙扶着窗框,小心翼翼地翻了进去。 “该死!” 假腿卡在了窗框上,发出了比开窗时更大的声响。伊芙伸手扶住假腿,帮菲勒蒙翻进屋内,然后跟着他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你的腿……” “没错,它不是我原装的。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拄着拐杖?” “我以为你膝盖不好。” “你不适合当侦探。” 菲勒蒙没有理会垂头丧气的伊芙,开始打量起室内。 这里应该是厨房。 根据奥斯卡手记的记载,一楼有与走廊相连的厨房和客厅,他们现在应该就在其中之一。窗户也确实如手记所述,只有两扇。 “他用木板封住了窗户。晚上钉木板的声音,应该就是我们听到的。” 窗框上留有多处粗糙的钉痕。奥斯卡似乎并不擅长手工活,钉子有的断裂了,有的只钉进去一半。 从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来看,木板是从外面被撞开的。但窗框上还残留着一些碎片,正是这些碎片卡住了窗户。 “有人从外面闯进来了。” 伊芙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神色凝重地查看着木屑。 “所以窗户的锁扣也是打开的。” 她的推测简洁明了。 菲勒蒙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而是仔细观察着窗边残留的木板。仔细一看,残留的钉子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迹。” “血迹?” 伊芙惊讶地走到菲勒蒙身边。 “已经干涸了。可能是钉木板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看来奥斯卡医生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他笨拙地钉着木板,不知道弄伤了自己多少次,血迹并不只在一处。 “真的是一个人的血吗?” 伊芙问道。 “会不会是好几个人的?” 她的说法也并非没有道理。出血量对一个人来说确实太多了。 “还不知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菲勒蒙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画面: 在昏暗的月光下,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奥斯卡医生一次又一次地砸着自己的手指。他满手鲜血,却依旧执着地钉着木板,活像一个疯子。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绝望? 菲勒蒙注视着木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钉着木板的钉子松松垮垮,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你在干什么?” “等等。” 菲勒蒙将脸几乎贴到墙上,然后在木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发现了许多细小的孔洞。 “有什么发现吗?” “是钉孔。有很多。难怪钉子这么松。” 伊芙一脸困惑地问道: “这很重要吗?” “也许吧,但现在还不确定。” 菲勒蒙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但他没有说出来。事情还没有定论,没必要让伊芙徒增烦恼。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 “什么好事?” 菲勒蒙从墙边直起身,看向伊芙。 “至少入侵者是真实存在的。我父亲并不是因为无端发疯,留下那些记录,然后跳到行驶的汽车前自杀的。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凶手和线索,就能解决一切了。” 伊芙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菲勒蒙没有笨拙地安慰她,而是决定做自己该做的事。 那就是检查厨房。他并不擅长安慰别人。 厨房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凄凉。 正如菲勒蒙预料的那样,这栋房子年代久远,烤箱不是用煤气,而是用柴火。但奇怪的是,炉口附近并没有积灰的痕迹。冰冷的炉膛里甚至结了一张大大的蜘蛛网。 菲勒蒙打开烤箱上方的橱柜。里面空空如也,别说食材了,只有一个散发着馊味的铁皮牛奶罐和一罐打开后已经结块的糖。 唯一能吃的东西,是旁边篮子里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乡村面包,还有一块被老鼠啃过的奶酪。老鼠居然放着面包不吃,专啃奶酪,真是有趣。 “面包和牛奶?还真是名副其实。” 老园丁并没有使用任何诗意或政治性的修辞,这里真的只有面包和牛奶的痕迹。 “他平时就吃得这么简单吗?” “不,……在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伊芙似乎被这空荡荡的厨房景象惊到了。 “你来拿你父亲手记的时候,应该也来过这里吧。” “当时我忙着找资料,根本没进过厨房……” 也对。厨房是维持生命的地方,没必要去翻死人的厨房。不过,奥斯卡医生生前似乎也不怎么使用厨房。 实际上,从刚才听老园丁说话开始,菲勒蒙就一直心存疑惑。按照老园丁的说法,奥斯卡医生一次会搬运足够几十人食用的面包和牛奶。 现在知道这并非比喻之后,菲勒蒙的疑问变成了:为什么偏偏是面包和牛奶?如果说是为了长期躲藏而准备的食物,这两种都不适合长期保存。罐头食品或许更合适。 “就算储备再多的食物,他们几天就能吃光。” 菲勒蒙复述了奥斯卡医生手记中的内容。 只有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才能解释现在的状况。难道奥斯卡医生的家里真的藏着他不知道的食客?否则很难解释这一切。 “这是什么?” 菲勒蒙发现角落里有一个玻璃瓶,便走过去查看。 因为室内光线昏暗,他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瓶子里装着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体。一些腐烂的东西漂浮在液面上,看起来像是放了很久的食物残渣。 “啊,这个……” 伊芙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显得有些慌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这是我父亲的一个老习惯。” 她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 “他认为用过的茶叶泡在水里还能再用。有时候忘记及时捞出来,就会像这样发霉。” 伊芙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肘。菲勒蒙为了让她不那么尴尬,说道: “以前茶叶很珍贵的时候,人们确实会这样做。他真是个节俭的人。” “谢谢你这么说。” 伊芙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脸红了。 “但实际上,他只是个吝啬鬼。我父亲跟随我祖父在饥荒时期来到这里,所以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即使生活好转了,他还是改不掉以前的习惯。” 伊芙像对待珍宝一样抚摸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玻璃瓶。 “茶叶这种东西,买新的就好了……” 他们离开了厨房,来到外面的走廊。 正如奥斯卡留下的记录所述,一楼的走廊连接着客厅和厨房,还有一段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应该有卧室、卫生间,以及奥斯卡医生严密守护的书房。 不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是菲勒蒙第一次见到。或许是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手记里没有提及。 “地下室里有什么?我好像听到了水声。” “据我所知,那里是锅炉房。” 伊芙说道。 “但管道破裂,地下室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下去也什么都找不到。” 奥斯卡·斐亨利的家,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住的地方。菲勒蒙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走向楼梯,伊芙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 “等等,小心!” “什,什么?” 菲勒蒙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结巴。仔细一看,眼前垂下一根细线。顺着线往上看,它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这是什么?” “电线。” 伊芙的话让菲勒蒙吓了一跳,赶紧后退。 “还有电,碰到了很危险。” 正如伊芙所说,天花板上有一个大洞,原本应该装着一盏电灯。 从洞口边缘堆积的老鼠粪便的高度来看,这盏灯应该很久以前就被拆掉了。 “奥斯卡医生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下是怎么生活的?” 伊芙没有说话,拿起挂在墙上的烛台。烛台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上面的蜡烛也已经烧得很短,显然经常使用。 菲勒蒙想起了奥斯卡医生手记中的一句话: “避开所有非自然光的光线。” 那么,蜡烛的光算自然光吗?严格来说,这也属于人造光,究竟是什么标准让蜡烛可以,而电灯不行,菲勒蒙不得而知。 或许,试图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本身就是徒劳的。 “我没有带火柴。” “啊,我有,没关系。” 伊芙点燃了蜡烛,自然而然地由她拿着烛台。菲勒蒙紧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他们走上了二楼。 第176章 肯蒂什镇事件 (四) 二楼也没有手记中描述的污渍墙壁。 厚重的窗帘没能完全遮挡住外面的光线。菲勒蒙像飞蛾扑火般,不由自主地拉开窗帘一角,发现外面是路灯。对了,今晚没有月亮,是个悲伤的夜晚。 “啊。” 走在前面的伊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不用在意……” 虽然伊芙试图掩饰,但菲勒蒙还是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框中是一家七口的全家福,所有人的头发都是红色的,这让他印象深刻。 实际上,除了这一点,他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信息。 除了坐在中间的一名男子外,其他六个人的脸上都被涂抹上了黑色的墨迹,五官完全看不清。菲勒蒙猜测,这位完好无损的男子应该是一家之主。 奥斯卡·斐亨利,应该就是他了。 与菲勒蒙想象中不同,奥斯卡的相貌显得有些孱弱。虽然他努力摆出一副强硬的表情,但窄窄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或许是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肤色也显得有些暗沉。 “这……” 伊芙避开了菲勒蒙的目光。 剩下的六个人,应该就是奥斯卡的家人,也是伊芙的家人。菲勒蒙能感受到她此刻的震惊,所以没有继续追问。 “你有没有想过?” 菲勒蒙转移了话题,伊芙这才重新看向他。 “关于你父亲的手记。你有没有觉得它有些不自然?你刚才把现在的情况比作侦探小说,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 菲勒蒙抱起双臂,继续说道: “离奇的死亡,神秘而排外的村庄,以及死者留下的临终遗言……” “你想说什么?” “但你也知道,这不是小说。所以,不可能存在那种为了吸引眼球而设计的谜题。比如,写满意味深长语句的日记。” 伊芙不安地问道: “难道我父亲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写下这些东西留给我?” “不,不可能。” 菲勒蒙肯定地说道。 伊芙似乎已经半信半疑,菲勒蒙斩钉截铁的回答反而让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果没有这份手记,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问题就在这里。你父亲在临死前拼命想要隐瞒些什么,但这份手记里却写了太多东西。你得到它也纯属偶然。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不会用这种不保险的方式。” 事实上,伊芙能够发现这份手记,完全是运气使然。 通常情况下,这种手记应该在伊芙到达之前就被警方发现并没收。但最近警方正忙着在全城搜寻隐藏的战斗机,事故处理报告也因此被耽搁了,伊芙才得以赶在警方之前到达现场。 如果不是菲勒蒙这样的相关人士,根本不可能知道警方忙碌的事实,而且,伊芙也不一定能赶在警方之前到达。 还有隔壁的老人。奥斯卡医生生前就对他们充满戒备,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一本死后很容易被发现的笔记本里。 “或者,我父亲并不知道自己会死……?” 伊芙低声自语。 “对,只有这个解释!一定是的!我父亲的死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如果他事先察觉,一定会逃走的!” 她浑身颤抖。 “这有可能。” 菲勒蒙表示赞同,伊芙反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你来肯蒂什镇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吧。” 伊芙依旧一脸茫然。她居然如此笃定,这反而让菲勒蒙感到惊讶。 “你来的时候,看到过一辆车吗?” “应该……没有?” “现在虽然也很晚,但比事发时应该要早一些。我说得对吗?” “是的。” “那么,在车辆更少的深夜,你父亲恰好在他家门口被车撞死,而且还有目击证人,你觉得这种概率有多大?” 伊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愣在了原地。 菲勒蒙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向书房门前。奥斯卡医生生前拼命守护的那扇门,此刻却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走进书房,菲勒蒙不禁苦笑一声。 “果然有斧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挂在墙上的斧头。那是一把砍柴用的斧头,在这种普通人家里显得格格不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地方让他感到不对劲。 首先是天花板。 原本应该安装电灯的地方,有一个大洞,电线被卷起来放在上面。地板上堆放着各种杂物,周围积满了灰尘。虽然看起来像是最近清理过一次,但物品表面仍然覆盖着一层灰。 然后是书架。菲勒蒙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很乱,原因很快便明了了。因为书籍的摆放毫无规律可言。大部分书籍都是胡乱塞进去的,甚至有些是倒放的。这不像是一个会专门设置书房的人会做的事情。 书桌上放着一本日历,日期停留在9月23日。 当然,除了斧头之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墙壁。 正如手记中描述的那样,有一块区域的颜色特别浅,但仔细一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颜色更接近于蓝色。一股霉味告诉菲勒蒙,那是一大片霉菌。 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小得多。 伊芙在菲勒蒙环顾四周后,才走了进来。 “对不起。” “没事,心情好些了吗?” 伊芙努力点了点头。 “你之前来过这间书房吧。” “来过,但只待了一会儿。” “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让我想想……” 伊芙仔细地环顾四周,却没有说话。看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他们继续在房间里搜索。 “啊。” 伊芙在杂物堆里发现了什么,弯下腰。 当她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褪色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拍的。 “你的照片吗?” 照片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小女孩,一头卷发。 “不是。” 伊芙神色复杂地抚摸着相框。她的手指划过玻璃表面,手套上沾满了灰尘。 “这是我姐姐的照片。拍这张照片两年后,她就死于天花了。” “节哀顺变。”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是……” 伊芙咬了咬下唇。 “爸爸不应该忘记姐姐……” 她从相框里取出照片,把空相框放在书桌上,然后从包里拿出钱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了进去。 “或许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 “是的,你知道,我们刚才说的都只是猜测。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就像警方说的,只是一场意外。我……我不确定。现在就下定论,我对我父亲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伊芙一边说着,一边掸掉手套上的灰尘,勉强笑了笑。 “我父亲疯了。疯到连家人都忘记了。” 菲勒蒙没有说话,径直走向斧头。 “赫伯特先生?” “我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墙上的斧头依旧锋利,在摇曳的烛光下,黑色的斧刃闪闪发光。菲勒蒙双手握住斧柄,小心地将它取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菲勒蒙没有回答,而是高高举起了斧头。 “等等,你疯了吗?” 然后,他猛地挥下了斧头。 ——砰! 斧头砍在了墙壁上那块白色的霉菌上。 “赫伯特先生!” “虽然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我在工作中见过不少疯子。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奥斯卡医生的手记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菲勒蒙拔出斧头。因为他没有拄拐杖,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幸好伊芙及时扶住了他。 ——砰! 斧头再次砍在墙上。伊芙表现得异常冷静。 “先把斧头放下再说!” “他的记录,虽然看起来像是荒诞的妄想,但每句话之间却有着逻辑联系。而且,我来到这里之后发现,他的文字和行为高度统一。这不像是一个人一时冲动写下的胡言乱语。” ——砰! “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当侦探。” 菲勒蒙最后一次拔出斧头。 “什么?” “你应该多培养一下观察力。还没发现吗?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小得多。” ——砰! 奥斯卡医生的手艺果然不怎么样。几斧头下去,他临时搭建的墙壁就轰然倒塌。 “这是我在探险时经常用到的技巧。当一个空间内外温差或湿度差异较大时,很容易滋生霉菌。我经常用这个方法寻找洞穴或水源。奥斯卡医生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把斧头放在地上。伊芙突然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菲勒蒙差点摔倒,但他还是稳住了身形。在这种关键时刻摔倒,也太难看了。 “我的结论是——” 倒塌的墙壁后面,露出一个两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 “奥斯卡·斐亨利没有疯。” 隐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菲勒蒙拿起其中一本翻看起来。 “这怎么可能……” “我说了,房间的面积和从外面看到的不同。” 菲勒蒙一边翻阅书籍,一边回答道: “而且,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斧头。他过分强调了斧头的存在。所以我一开始也认为他疯了。但仔细想想,奥斯卡医生从一开始就担心有人会偷看他的手记。所以他才留下那些像是暗号一样的句子。” 伊芙也想跟着进来,但空间太小,她只迈进来一条腿。菲勒蒙拿起一本书递给她。 第177章 肯蒂什镇事件 (五) “这是一种心理陷阱。他反复强调书房的重要性,以及斧头的存在,让人们误以为斧头所在的地方就是书房。就连我,进来之后看到斧头,也以为自己找对了地方。奥斯卡医生和那些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不同,他很聪明。” 菲勒蒙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然后看向伊芙。正好她也看着他。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也是密码。” 菲勒蒙点了点头。 由字母组成的句子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从一些单词的重复出现来看,这应该不是胡乱写的,而是一种有规律的密码。 “能破解吗?” “也许可以,但需要时间。这里不合适。” 菲勒蒙合上书。 “可是……可是那幅画,他为什么要把家人的脸都涂掉?” 伊芙也合上书,质问道。 “很简单,他不想让敌人知道他家人的长相。” 伊芙愣住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安慰你。” 伊芙茫然地与菲勒蒙对视。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他取得了这样的胜利。” “胜利?” 伊芙低声重复道。 “他死了,这……这怎么算是胜利?他的敌人到底是谁?皇家学会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害死人?” 伊芙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菲勒蒙等她平静下来。 然而,还没等她完全冷静,一楼就传来一阵声响,菲勒蒙赶紧捂住伊芙的嘴。 “你听到了吗?” 伊芙的绿眼睛颤抖着。 ——嗡嗡……咚咚…… 房间里安静下来后,连远处市中心车辆行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而在这些声音中,夹杂着有节奏的响动。 那是脚步声。有人在一楼的走廊里蹑手蹑脚地走着。 “从窗户走!” 菲勒蒙拉开窗帘,果然看到了挡在窗户上的木板。 “该死!” “让开!” 就在菲勒蒙咒骂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风声,他赶紧闪身躲避。伊芙挥舞着斧头,劈开了挡在窗户上的木板。 “干得好!” 一楼的脚步声更大了,来人不再掩饰,快速地走着。 菲勒蒙扯下一块窗帘,和另一块绑在一起,打了个结。 “抓紧,跳下去!别松手!” “好!” 伊芙干脆地回答,然后跳出了窗外。 菲勒蒙原本还担心她会犹豫,已经准备好鼓励她了,结果只能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因为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上。他赶紧把手记和资料从窗户扔了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人开始跑起来了! 菲勒蒙最后扔出拐杖,然后纵身一跃,跳出了窗外。他紧紧地抓着窗帘,或许是因为窗帘本来就不长,也或许是因为他跳得太猛,当他落到一楼一半高度的时候,窗帘断了。 菲勒蒙闭上眼睛,等待着撞击的疼痛。 “啊!”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喂,你没事吧?” 菲勒蒙扶起压在他身下的伊芙。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徒手接住他,幸好两人都安然无恙。 “快离开这里!” 他们迅速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籍,逃离了现场。 临走前,菲勒蒙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上,几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朝他们张望。幸好没有人追上来。 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一个骑着马的巡警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到这里就安全了。” “那些人是什么人?” “可能是那个老人的同伙。” 菲勒蒙说道。 “那些镇民……一定是听到斧头的声音,聚过来的。” “我父亲他……” 伊芙的脸色变得阴沉。 “今天就到这里吧。” “什么?” 伊芙惊讶地问道。 “难道你还想不眠不休地追查你父亲的行踪吗?” 伊芙没有回答,只是犹豫不决。她看起来很健康,但却太缺乏经验。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起事件的背后水很深,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你有没有被他们看到脸?” “应该……没有。” 伊芙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那就好。明天晚上,我们还在今天见面的餐厅碰面。我会给你一个地址,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汽车引擎声,醉汉的喧闹声,河水的奔流声,还有昆虫的鸣叫声。 “好的。”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谢谢。” 菲勒蒙笑着说道: “如果是布里斯托尔,或许还可以,但在伦敦,一个女人独自走夜路很危险。不用担心我,我可是海军出身。” 伊芙却更加坚决地拒绝了。 “不,我是说,真的不用了。” 她再三推辞,最终独自一人离开了。 第二天,晚餐大厅。 菲勒蒙看了看表,时间刚过晚上七点。这个时间点有些尴尬,既不是晚餐的开始,也不是结束,所以大厅入口处格外冷清。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菲勒蒙走进了餐厅。 “啊,赫伯特先生。” 一头标志性的红色卷发的女子一眼就看到了菲勒蒙,立刻起身迎接。 “你来得真早。” “我刚到。” 菲勒蒙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手套。伊芙注意到他的目光,像上次一样,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然后摘下了另一只手套。 对了,昨天菲勒蒙说过,他会七点钟到。如果她真的是因为这句话,才准时七点到达的话,那她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古板。 “这一天都没发生什么事吗?” 菲勒蒙问道,伊芙点了点头。 “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 “那就好。” 菲勒蒙的情况也一样。 “看来我们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你我的经历都比较特殊,随时都可能被人盯上。” 伊芙是奥斯卡医生的亲生女儿,而菲勒蒙是皇家学会的眼中钉,他们调查这起事件的消息很容易就会泄露出去。伊芙似乎听懂了菲勒蒙的意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请用餐。” 服务员适时地出现,开始摆放餐具。 “密码怎么样了?” 伊芙的语气像个军人。 “破解还需要一些时间。” 菲勒蒙用勺子刮着盘底,说道。 “能破解吗?” “嗯……” 菲勒蒙发出一声不确定的呻吟。 去年,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破解了居里夫人留下的三种语言写成的文件。仅仅是混合语言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更何况这次是刻意加密的密码,而且没有任何线索,他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破解。 如果向学会求助,那就应了阿尔特之前开的玩笑。 阿尔特曾开玩笑说,弗兰克学会之所以取不了好名字,是因为缺少作家。现在想来,阿尔特虽然喜欢胡说八道,但这句玩笑话却一针见血。 因为学会里确实没有合适的语言学家。 虽然他们肯定比菲勒蒙强,但他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在限定时间内给出答案。更何况,密码学这样的专业学科还没有出现,所以指望这方面的帮助也不现实。 如果一定要找人帮忙,或许可以求助于二哥埃德蒙德。但菲勒蒙不想把他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事情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菲勒蒙忽然想到了一个女孩。 如果爱丽丝在这里,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她精通语言,肯定比其他人更有可能破解密码。但现在,菲勒蒙并不打算把已经回归平静生活的黑发女孩再次卷入黑暗之中。 “我有一个想法。” 菲勒蒙说道。 “实际上,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如果除了你父亲之外,还有人能看懂这份密码呢?” 伊芙放下了餐具。 “昨天晚上,以及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思考你父亲的行为。我忽然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坚持。我想,他一定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并且认为自己正在被试图掩盖真相的势力监视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把信息藏得更隐蔽一些……?” 伊芙犹豫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这是一种方法。你父亲确实建造了一个密室,并将加密的文件藏在里面。但这真的有用吗?” “然后……告诉其他人?” 菲勒蒙点了点头。 “你父亲的诸多行为中,有一点很突出。那就是日历。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时间?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伊芙从包里拿出奥斯卡医生留下的手记。 ───────────── “nullius in verba.” 我是奥斯卡·斐亨利。你也是奥斯卡·斐亨利。 这份记录只属于奥斯卡·斐亨利,所以绝对不能丢失或给别人看。如果你正在阅读这段文字,那就说明你就是奥斯卡·斐亨利。不要怀疑这一点。 如果你读到了这里,请立刻检查所有的门窗。门只有一扇,在玄关;窗户分别在客厅两扇,厨房两扇,楼梯上去的走廊一扇,卧室两扇,二楼走廊一扇,卫生间一扇,书房两扇。 门的锁必须是三重的,所有窗户都要挂上两层遮光窗帘,不能透进一丝光线。尤其要避开所有非自然光的光线。 如果有人入侵,或者有入侵的迹象,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必须重新封锁入侵路径,并且找出入侵者藏在哪里。书房里有斧头。已经有好几个人入侵了,不能再增加了。 屋子里至少藏着五个人。 他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随意改变家具的摆放,不锁门,穿着沾满泥土的鞋子进进出出,打开窗帘和外界传递信号,擅自开灯,让我暴露在人造光下。就算我储备再多的食物,他们几天就能吃光。 书房里有斧头。好好利用它。他们主要通过噪音来攻击我。 第178章 肯蒂什镇事件 (六) 我日夜不得安宁,他们从内外制造各种噪音,干扰我的睡眠。等我精疲力尽,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他们就会迅速地改变家具的摆放。 警察和他们是一伙的。报警也没用。隔壁的邻居也一样。 墙上的白色污渍每天都在变大。一开始只有巴掌大小,现在比我的身体还要大。隔壁的人每天都对着墙壁大喊大叫,捶打墙壁。警察根本不管。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进入书房。 我一直在坚守。书房里有斧头。不断地反思。不要忘记我的使命。查看日历。因为无法以天体为基准,所以必须查看书房里的时钟。 当时钟指向12点时,在日历上做个标记。当出现两个标记时,就翻到下一页。绝对不能错过时间。时钟不能搬离书房。不能让任何人进入书房。 scientia potentia est ignorati beatitudine est conscientia periclitor est 记住我们祖先牛顿的格言。真理总是简单的。越聪明的人越容易上当。字母代表空间,数字代表时间。0和10没有区别,月份是所有数字之和的个位数。日期和时间的区别,你自然会明白。理性思考。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 ───────────── “字母代表空间,数字代表时间。” 菲勒蒙把没喝完的汤倒回碗里,漫不经心地搅拌着。 “他似乎和什么人约好了。这是我的猜测。” “但是……” 伊芙说到一半,咬住了下唇。她似乎还没有理清思路。但菲勒蒙大概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没错,我知道。这很奇怪,一切都充满了矛盾。你还记得昨天我们说过什么吗?你父亲想要隐瞒真相,却又故意留下这份手记,增加线索。” 伊芙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从现实的,到匪夷所思的。然后我发现,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解释所有的情况。” 说完,菲勒蒙指着手记的第二段。 “你父亲留下这些记录,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在他彻底忘记之前,或者即使忘记了,也能重新记起来。” 我是奥斯卡·斐亨利。你也是奥斯卡·斐亨利。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就是如此。 “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父亲的记忆正在快速消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记了。” “不可能。” 伊芙激动地说道。 “你是说我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突然之间?这太荒谬了!” “如果不是偶然呢?” 一阵风吹过。 “如果有人故意破坏了你父亲的记忆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咔哒,咔哒。 原本紧闭的大厅窗户半开着,狂风从缝隙中灌进来,窗户发出刺耳的尖叫。服务员慌忙跑过去关窗户。 “你已经深陷其中了。” “什么?” “你几次险些被吞噬,却在浑然不觉中,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我。虽然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但在我看来,你非常幸运。但现在,你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周围的嘈杂声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如果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觉得有任何一点不合逻辑,就立刻起身离开伦敦。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你父亲的事情,我会处理。” 餐桌上摇曳的烛光仿佛在尖叫,汤碗里映出菲勒蒙胡子拉碴的脸。一只苍蝇落在了汤碗上。 “你是什么意思?” “伦敦的阴暗角落里,生活着披着人皮的野兽。它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外表,不会死亡,每晚都会袭击人类,吞噬他们的血肉。泰晤士河和下水道里住着鱼人。只要你靠近连接着家里的下水道,就能听到它们在水中游动的声音。” 服务员用力关上了窗户。最后一丝风从逐渐变小的缝隙中吹进来,吹灭了摇曳的烛光。燃烧殆尽的烛芯冒出一缕青烟,然后消失了。 “有人可以操控人类的记忆。” 伊芙的绿眼睛充满了迷茫。 过了一会儿。 “我重新点一下蜡烛。” 服务员拿着另一根点燃的蜡烛,重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重新燃起的烛光比之前更加微弱。 “这是真的吗?” “一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 菲勒蒙本想开个玩笑,但伊芙却丝毫没有笑意。 “你昨天把这件事比作侦探小说。实际上,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它更像是一部廉价的恐怖小说。如果奥斯卡医生的记忆从年初就开始消失,你会惊讶地发现,很多谜题都迎刃而解了。” 奥斯卡医生留下的手记,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述一些方法。从他的名字,到他所处的环境,以及在特定情况下应该如何应对。 因此,奥斯卡医生的手记不再是一份不知所云的怪异文件,而变成了一份目的明确的操作指南。不仅如此。 “你还记得那个老人描述你父亲的样子吗?他说你父亲的腿是o型腿,瘦得像怪物一样。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有些奇怪了。虽然并非所有情况都如此,但o型腿通常是肥胖的症状,而你父亲却很瘦。我一开始以为那个老家伙在撒谎,但现在看来,也并非不可能。” 菲勒蒙拿起篮子里的一块面包。 “你父亲因为要守护书房,所以很少出门。而且,他还怀疑有人住在家里偷吃他的食物。所以,他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一次性购买大量的面包和牛奶。这不是妄想。他一定每次都看到食物在减少。” “也就是说,有入侵者的痕迹?” 伊芙问道。 “不,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但你父亲确实感觉到了食物的减少。就是这样。” 菲勒蒙没有说话,把面包放进嘴里。 伊芙静静地等待着他咀嚼、吞咽。 “消失了。” “什么?” “你父亲吃了东西,然后忘记了自己吃过。” 菲勒蒙说道。 “忘记自己吃过东西,实际上是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常见症状。他可能吃了很多,但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看到食物减少,他会感到压力,这会导致他暴饮暴食。所以,你父亲的体重会在刚买完食物后的超重和长时间饥饿后的体重过轻之间波动,两种症状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伊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么说,都是我父亲的错觉?他感觉到的入侵者,还有……监视者的迹象?” “我不这么认为。实际上,你父亲一直都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徘徊。证据就留在他的家里。” 伊芙耐心地等待着菲勒蒙的下文。 “我说的是木板。因为他感到不安,所以会不断地加固木板,每次都会留下新的钉孔,导致木板越来越松动。这就是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的由来。大量的血迹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解释。不是几个人的血,而是一个人多次受伤的结果,这并不奇怪。” 奥斯卡医生笨拙的手艺也可以解释了。如果他患有类似老年痴呆症的疾病,那么手脚不灵活也是一种常见症状。 “你是说,木板是我父亲自己弄坏的?赫伯特先生,你昨天也看到了,碎片是向内散落的!” 伊芙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当时没有说,但实际上,碎片向内散落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从里面被拉开的。” 菲勒蒙的回答让伊芙哑口无言。 “所以,你父亲感觉到的被监视的感觉是真的。实际上,确实有好几次,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他家附近。而且,他们是以一种不会被警方发现的方式聚集的。” 伊芙的神情紧张起来。 “他们是皇家学会的人吗?” “不,不是!天哪,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想想那个老人说过的话,他说因为受不了晚上的噪音,一些年轻人好几次去找你父亲。他们就是监视者。” 菲勒蒙说道。 “但是,对于记忆模糊的奥斯卡医生来说,他们就像是在监视他一样。更何况,就连警察都站在他们那边,这会加剧你父亲对警方的不信任。最终,镇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他家附近徘徊,就能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就是我的结论。” 伊芙似乎理解了父亲的焦虑,脸色阴沉,紧紧地咬着下唇。 “还有一点。奥斯卡医生发现异常的时间,最早是去年年底,最晚是今年年初。你也知道……” “伦敦大火前后。” 菲勒蒙点了点头。 第179章 肯蒂什镇事件 (七) “你可能不知道,因为你不是伦敦人。那场大火之后,这座城市发生了一些变化。即使是我这个伦敦人,也是最近才发现的,这种变化非常自然。但一旦你意识到了,就会觉得无比陌生。” 餐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听到这些声音了吗?” “什么?” “想想看,如果奥斯卡医生的记忆从年初就开始消失,这些声音在他听来会有多么奇怪。” 伊芙沉默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入他们的耳朵,喧闹无比。男女的欢笑声、鼓掌声,还有舞台上传来的悠扬的二重奏。 而在这些声音中,有一种声音格外突出。 ——嗡嗡…… 深夜,奥斯卡医生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引擎声。” 伊芙低声说道。 但奥斯卡医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不知何时出现的,挥之不去的耳鸣。在恐惧中,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声音正从市中心向他的家靠近。 “肯蒂什镇的夜晚很少有车辆通行,所以你父亲会觉得很陌生。那灯光,那声音……” 奥斯卡医生小心翼翼地看向透着光亮的窗帘。 比马车更快的什么东西,正从道路上疾驰而来。强烈的车头灯让奥斯卡医生看不清它的形状。他吓了一跳,赶紧跑下楼。 “他一开始应该是想去窗户那里。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些事情。” 奥斯卡医生想要从厨房窗户逃走,却发现了自己设置的障碍。他徒手拉开木板,拆除了那摇摇欲坠的障碍。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没能从窗户逃出去。 “于是,他从正门逃跑了。” 走投无路的奥斯卡医生,最终打开正门,发了疯似的跑了起来。他不知道只要不跑到马路上就不会被车撞,他认为有人要害他,所以不停地跑着…… “然后,发生了车祸。” 不祥的二重奏音乐响起。 伊芙双手紧握成拳,放在大腿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空荡荡的桌布。 “爸爸……” “但幸运的是,你在警察和其他居民发现之前,找到了你父亲的手记,并且找到了我。多亏了你,你父亲留下的信息才到了我们手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线索了。” scientia potentia est ignorati beatitudine est conscientia periclitor est 菲勒蒙看着这三句密码。 “奥斯卡医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 “没错,你父亲直到去世那天都在查看日历。所以,至少约定的日期应该在9月23日之后。” 问题在于密码。 就算破解了密码,知道了日期和地点,但如果约定的日期已经过了,那就错失良机了。 “scientia potentia est.” 菲勒蒙也不确定发音是否正确,就直接念了出来。 “又是拉丁语系的语言。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拉丁语?” “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我知道est对应的是be。” 菲勒蒙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先声明,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用到拉丁语,还是二十年前的拉丁语课上。当时我的成绩还不错。” “啊,这样啊。” “我会说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还会一点波兰语,但不会拉丁语。那可是死语言。现在写论文也不会用拉丁语。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顽固老家伙,和那些生来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学会贵族才会用。你知道吗,英国以外的地方,根本没有在论文里用拉丁语这种愚蠢的习惯。” “啊,我知道了!我之前查过这句话!” 伊芙突然叫了起来。菲勒蒙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scientia是知识的意思,potentia是力量的意思。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知识就是力量。” “原来如此,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那么,ignorati是无知,beatitudine是祝福,意思就是,无知是福吗?” “你真的不会拉丁语吗?” “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想法比较简单。” 菲勒蒙赶紧补充道: “我不是说你父亲。” “没关系,你说的也没错。” 伊芙苦笑着说道。 “知识就是力量,确实是我父亲会说的话。” 然后,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句话。 “最后,conscientia是意识,periclitor是危险。” “总结一下,就是意识是危险的。” 伊芙撕下一页纸,用笔工整地写下这三句话。 「知识就是力量。」 scientia potentia est 「无知是福。」 ignorati beatitudine est 「意识是危险的。」 conscientia periclitor est 这三句话都与认知有关。 “第一句是弗朗西斯·培根的名言。” “啊,原来如此。这个我不知道。” “第二句……我记不太清了,但应该出自某个诗人。我很确定,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诗人……” 菲勒蒙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期待伊芙的回答,但她似乎也不知道。 “先不管它。至于最后一句,我完全没有头绪。” “知道这个很重要吗?” “也许吧。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这些句子之间或许有关联,或许没有。 “这些大写字母很奇怪。” 伊芙说道。 “没错,而且你知道吗,est在很多句子中通常都会省略。我们知道的很多名言警句中,est都被省略了。这次也完全可以省略,但他却特意保留了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啊,原来如此。” 然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食物渐渐变凉,菲勒蒙和伊芙的食欲也越来越差。他们都一言不发地盯着纸上的句子,仿佛那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字母代表空间,数字代表时间……” “你想到什么了吗?” 或许是因为刚才用脑过度,菲勒蒙现在完全没有灵感。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双臂,继续盯着句子。他太过专注,以至于连句子的意思都快要忘记了。 “赫伯特先生?”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沉默再次降临。 过了很久,菲勒蒙才终于承认: “没有。” 然后他继续说道: “看来时间太晚了,今天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啊,这样啊……那怎么办?” “明天再想想吧。” 说完,菲勒蒙拿出准备好的小册子递给伊芙。 正是这本小册子,促使他决定与伊芙·斐亨利见面。伊芙接过小册子,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现在它是你的了。” 伊芙翻开小册子。 “是名册。” 正如她所说,这是一份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人员名单。她试图找出这些人名之间的共同点,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发现,于是便看向菲勒蒙。 “继续往下看。” 伊芙按照菲勒蒙的指示,慢慢地翻动着书页。当她翻到以o开头的名字时,突然停了下来。 “这,这难道是……” “这是皇家学会的成员名单。” “据我所知,这份名单是不允许外传的……” “没错,所以我才偷偷带出来的。” “什么?” 伊芙惊讶地问道。 “这些人可能是我们的敌人。把他们都记住,然后自行销毁。” “真的吗?” 菲勒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伊芙。 她用空洞的声音再次问道: “真的吗?” ......... ..... ... .. . 那天晚上,菲勒蒙做了一个梦。 他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黑色的天空中,巨大的木星和土星比太阳还要大,它们排列在宇宙的边缘。白色的霜冻像水晶一样,覆盖着零下223度的寒冷星球。菲勒蒙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在冰冷的深蓝色大地上。 路的尽头,悬挂着另一个圆形天体。随着菲勒蒙的前进,它越来越高,最终遮蔽了部分天空。直到走到路的尽头,菲勒蒙才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装有天线的穹顶。 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它巨大的“嘴巴”代表着人类对宇宙的渴望。 在摇摇欲坠的穹顶之下,一个女孩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镜头。菲勒蒙知道她的名字。 “爱丽丝。” 女孩哈了口气,笑了。 “好久不见,教授。” “四个月。” 菲勒蒙说道。在这样的寒冷中,即使不想,也会不自觉地注意到声带的颤抖。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我死了吗?” 爱丽丝单脚跳到菲勒蒙面前,问道。 “不,你没有死。” “那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36亿3520万英里吗?” 菲勒蒙抓住爱丽丝从他身后像幽灵般飘过的胳膊。 “啊。” 爱丽丝发出一声轻呼,像舞者一样摆出单腿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金发像月球上的星条旗一样飘动。她一脸无奈地叫道: “呃,教授……?” “实际上,我不相信梦。自从我知道有人可以随意进出我的梦境之后,我就更加不相信了。” 菲勒蒙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有点疼。” “爱丽丝,真的是你吗?”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女孩把头凑了过来。冰冷的鼻息喷在他的手背上。她把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我不是说了很疼吗!” 爱丽丝生气地瞪着菲勒蒙。 第180章 肯蒂什镇事件 (八) “爱丽丝,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我根本就没和你道别,好吗?” 菲勒蒙抚摸着手上清晰的牙印,激动地说道。女孩却一脸不屑。 这种傲慢而直白的语气,正是爱丽丝的风格。 遮蔽着天线的巨大穹顶打开了,露出了射电望远镜的真面目。女孩背对着星辰、银河,还有在星河中游弋的金发,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菲勒蒙也笑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 “你居然学会了寒暄。我很好,才过了四个月而已。” 他们再次相视一笑。 因为他们都知道,四个月的时间,在伦敦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那我换个问法,我过得好吗?” “这是什么问题?” “我是说……真正的我。” 菲勒蒙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没有惹麻烦,没有为了绘制学校地图而四处游荡到深夜,没有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可怕的报道,没有编造那些文字游戏般的谜语,也没有每天都跑到校长办公室来找我。” “我做过这些事?” “我不是在说你。我只是随便说说。啊,不过,你似乎交了几个朋友。” “朋友……” 爱丽丝似乎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菲勒蒙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躲避同龄人,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短暂的沉默后,爱丽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的家人呢?” “你知道,我和你父亲只见过一面,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熟悉。” 听到菲勒蒙的回答,爱丽丝失望地低声说道:“也是,也是……” 菲勒蒙指着望远镜。 “不用问我,想知道的话,你自己用望远镜看就好了。” 爱丽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悲伤的笑容。 菲勒蒙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能流露出如此成熟的情感。他原本以为,在遥远的星球上,爱丽丝的时间会完全静止,但她却变得更加成熟了。 “不行。” 她平静地说道。 “它看不到地球。” “真遗憾。” 想想也觉得好笑。 他们身处距离地球数十万公里的太阳系矮行星上,讨论着一台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的望远镜。现在讨论物理法则,就像是在讲一个蹩脚的酒后笑话。 “你遇到难题了?” 爱丽丝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上。” 正如爱丽丝所说,菲勒蒙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笔记本。他为了确认那是什么,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nullius in verba.” 是奥斯卡医生的手记。 “我发现了一段密码,但一直无法破解。” “给我看看。” 菲勒蒙把手记递给她。 在他的印象中,爱丽丝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更加兴奋,但她只是平静地阅读着笔记本上的内容。 “我猜,这应该是和某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拉丁语吗?” 爱丽丝皱起了眉头。 “是的,第一句的意思是……” “等等,先别告诉我。” 爱丽丝打断了菲勒蒙的解释。 “你看,教授。真理总是简单的。越聪明的人越容易上当。” “所以呢?” “用拉丁语思考,并试图理解它的含义,是不是太聪明了?我觉得,我不用那么聪明也行。”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爱丽丝虽然很聪明,但学习成绩却并不出色。 「scientia potentia est」 「ignorati beatitudine est」 「conscientia periclitor est」 “首先,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写字母。” 爱丽丝说道。 “大写字母通常用在句首,或者单词的首字母,但这里却乱七八糟的,对吧?这不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题。” “就像你那只蛙蟾蜍一样。” 菲勒蒙话音刚落,爱丽丝就瞪了他一眼。 “而且,每个句子的结尾都是est,只有st是大写的。我猜,这里才是关键。” “实际上,拉丁语里的est相当于英语里的be,而且在这样的句子中可以省略……” “哎呀,我说不用那么聪明嘛!” 爱丽丝居然想用手捂住菲勒蒙的嘴。菲勒蒙还以为她成熟了一些,没想到她还是这么粗鲁。 “空间部分很简单。” “是吗?” “字母代表空间,那么,在可以用st作为缩写的地点中,你觉得哪个最有可能作为约会地点?” 菲勒蒙认真思考着爱丽丝的话,然后用拇指按了按眉心。 “是车站*。” (*station) 答案如此简单,菲勒蒙不禁感叹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 “真是个无聊的文字游戏。” “毕竟是谜语嘛。” 爱丽丝平静地说道。 “那么,我们只需要确认一下,有没有分别以sp、i和cp作为缩写的车站就可以了。” “不用找了,我一下就想到了。sp应该是圣潘克拉斯车站(st pancras station),i应该是伊尔福德车站(ilford station)。至于最后的cp……太明显了。” 菲勒蒙说道。 “水晶宫车站(crystal pce station)。” 这三个地点都完美地符合条件,不可能是巧合。车站作为约会地点,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奥斯卡医生和他的合作者进行了三次会面。这三句话分别代表了三次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剩下的就是‘数字代表时间’这部分了。这或许……” 两人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这和我上次留下的问题一样,对吧?” 爱丽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手记末尾的a到z的字母排列并不是密码的一部分,只是为了方便理解,特意标注的字母顺序。 将每个大写字母对应的数字排列出来,就是: spst是 19 16 19 20。 ist是 9 19 20。 cpst是 3 16 19 20。 “简单来说,应该是月份、日期、小时、分钟的顺序。” 菲勒蒙为了理清思路,说道。但这样一来,第二句话就说不通了。 “这样第二句话就说不通了。” “我知道!我只是在整理思路!” 爱丽丝正好说出了菲勒蒙的想法,他不禁提高了音量。 “月份是所有数字之和的个位数。那么就是74, 48, 58。” 但这样一来,之前的推测就错了。 现在是九月底,如果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月,那时间就太久了。奥斯卡医生没有理由继续查看日历。 “我觉得应该区分月份和日期。手记里也这么写着。” “区分日期?” “有些数字代表日期,这些数字应该被排除在外。” 菲勒蒙再次阅读了数字序列。最显眼的仍然是同一个地方。 “19和20。这才是关键,对吧?毕竟这是唯一有规律的部分。” “规律?” “它们是连续的。” 听到爱丽丝的解释,菲勒蒙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想要区分月份和日期,就要看日期和时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日期本身就代表了时间。” 菲勒蒙看着爱丽丝,说道: “因为是连续的,所以才有可能。19和20之间,也就是19日到20日的零点!” 说完之后,菲勒蒙觉得这个解释天衣无缝,再没有其他可能性。 在车站这样人多的地方见面,选择人迹罕至的午夜,也合情合理。这才是真正的理性思考。 “那么剩下的数字就是月份了。把月份的数字加起来……35, 9, 10。去掉十位数,就是5, 9, 0吗?”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 5月20日和9月20日说得通,但月份不可能是0。这时,爱丽丝突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理性思考’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对吧?” “什么意思?” “就像是在说,请灵活变通地思考,像是在找借口,对吧?” 爱丽丝说得没错。 按照菲勒蒙的推测,奥斯卡医生因为某种原因正在逐渐失去记忆。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密码,所以只要引导他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思考就可以了。 “9后面的0。如果把它当成月份……” 菲勒蒙说道。 “10月20日午夜,水晶宫车站。” 一个巨大的阴影从菲勒蒙身后缓缓升起。他回头一看,一座巨大的建筑遮蔽了宇宙。在由玻璃建造的宫殿里,不知名的雕像在漫步,五彩缤纷的万国旗像焰火一样绽放。 是万国博览会。而这场盛会的主角,无疑就是那座辉煌的水晶宫。 菲勒蒙还没来得及道别,就从梦中惊醒了。 第181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一) “时间回到整整五十五年零五天前……呃……也就是1851年10月15日。那天,女王的丈夫登上了这座讲台,主持了闭幕式。没错,就是那届万国博览会。自那以后,万国博览会在世界各地举办,但毫无疑问,它的起源就在我们大英帝国。好了,我们继续往前走。” 夜幕降临,水晶宫内。 这座位于伦敦南部海德公园的巨型玻璃建筑,正如其“宫殿”之名,散发着庄严雄伟的气势。公园旁的历史博物馆灯火通明,光线映照在水晶宫的外墙上,玻璃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与白日里的景象别有一番美感。 尽管夜已深,街上行人寥寥,但水晶宫内仍有一支十人左右的旅行团在参观。 “那个,赫伯特先生。” 伊芙轻轻拉了拉菲勒蒙的衣角,低声说道。 “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车站里没有其他人,我已经确认过了。” “可是……” 菲勒蒙和伊芙混在旅行团的末尾,随着队伍缓缓移动。 “教授。” 走在前面的年轻男女放慢了脚步,与他们并肩而行。伊芙慌忙后退了几步,与菲勒蒙拉开距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们这些学生吧?” 女孩耸了耸肩,一头栗色的卷发随之轻轻抖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菲勒蒙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刻意去闻,只是那香皂的味道太过浓郁,想不注意到都难。这一点,他必须强调再强调。 何况,这香味显然不只他一个人闻到,站在女孩身旁的壮硕男生,脸上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也是你们社团活动的一部分吗?” “什么?不是!难道我们做什么,在您眼里都是那种奇怪的事吗?” 女孩惊讶地叫道。 “这是塔米*的爱好啦,我只是陪他一起来的。” “塔米?” “啊,他的名字是斯坦福德*。” (*s''tam''ford -> tamy) 她一边解释,一边用手肘轻轻顶了顶身旁的男生——哈里斯的肋骨。 “男女之间在别人面前这样互相称呼……” “拜托,这种话我只想在学校和教堂以外的地方听到,好吗?” 菲勒蒙无奈地转移话题,拍了拍哈里斯的肩膀。他个子太高,菲勒蒙不得不稍微抬起手。 “话说回来,你对历史感兴趣?这可是件好事。” “还……还行吧。” 哈里斯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与他高大的身材形成反差。看到他这副窘迫的样子,身旁打扮时髦的女生——珍妮,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他们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很难想象,这两个人竟然是三叶草十字会那样的秘密组织的成员。 珍妮和哈里斯,他们曾在年初试图在大学里绑架菲勒蒙,结果反被制服。所以在车站第一次看到他们时,菲勒蒙还怀疑过是不是他们的计划泄露了。 他也想过,他们会不会是博士的合作者,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虽然他们都是优秀的学生,但还不至于有能力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 如果他们是三叶草十字会纽曼会长,那倒还说得过去。 “对了,教授。” 珍妮突然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看着菲勒蒙。菲勒蒙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帽檐,与她对视。 “您和那位女士是什么关系?” “什么?” “啊,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太失礼了?对不起。” 她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脸颊微微泛红,向后退了一步。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 “没关系啦,虽然年龄差距大了点,但教授您还没结婚,所以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我和她才不是那种关系!” 菲勒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他的声音有点大,走在前面的游客们纷纷回头。领头的年迈导游疑惑地望着他们,问道: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什么问题都没有。” 菲勒蒙连忙解释,游客们这才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 “您也不用这么大声吧。” “我只是在维护一位无辜女士的名誉!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难道不是约会吗?” 珍妮理直气壮的反问,让菲勒蒙哑口无言。的确,在夜晚一同游览景点的男女,说是情侣也不奇怪。 为了堵住她的嘴,菲勒蒙只好搬出一点不太光彩的逻辑: “那你们两个呢?你们两个在约会吗?” 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珍妮却毫不避讳地回答: “没错,我们正在交往。” 相比起落落大方承认的珍妮,一旁的哈里斯显得更加不好意思,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菲勒蒙对他俩的回答感到不满,忍不住教训道: “什么?不好好学习!” “我们的成绩很好的,好吗?教授您就别操心了。” “我是教授!” 哈里斯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竟然还跟着点了点头。 “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大半夜不睡觉,像个浪荡子一样……” “什么?!” 珍妮突然提高了音量。 “您怎么能这么说学生呢,教授!” 游客们又一次停下了脚步,纷纷回头。导游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无奈,眼神像刀子一样射向他们。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 “没,没事!真的没事!” “对,什么问题都没有!” 珍妮抢先回答,哈里斯也跟着补充了一句。游客们这才再次转回头去,继续他们的参观。 “什么浪荡子啊,您对学生到底有什么误解啊?”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您刚才明明就是那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应该违反宿舍的宵禁,大半夜还在外面乱逛!舍监知道吗?” 珍妮突然沉默了。 “您该不会要去告状吧?” “那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教授~” 她突然换上一副撒娇的语气,听得菲勒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实在不想再跟她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于是岔开话题: “对了,你们不是还有一个朋友吗?” “啊,你是说塞缪尔?” 哈里斯回答道。 “他不行。” 珍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要是来了,肯定会说个不停。明明知道我们俩在交往,还对我们指手画脚的,烦死了。” 不知为何,她说到这里,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晕。菲勒蒙有点同情起那位不在场的塞缪尔了。 “不过我们也不是单独行动啦。” 哈里斯似乎还在纠结“浪荡子”这个词,连忙解释道。 “看到那边那个人了吗?” 他指向走在前面的一个男生,样貌清秀,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真的吗?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他叫……阿尔塔蒙特,不太爱说话。” 哈里斯解释道。 “是哑巴吗?” “他天生就这样。不过他说今天想去参观博览会,所以我们就带他一起来了。” 他说完,还特意看了菲勒蒙一眼,似乎在说“看吧,我们不是浪荡子”。但菲勒蒙怎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可疑了呢? “他也是……那个吗?” “哪个?” “你们那个社团的。”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珍妮和哈里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种事能随便说吗?” “怕什么,教授您又不是外人。” 在珍妮的许可下,哈里斯才回答道: “是的。” “塞缪尔不行吗?” “绝对不行!” 菲勒蒙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珍妮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塞缪尔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 “总之,我们待会儿再聊吧。我们想……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去吧去吧,好好享受青春吧。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行。” “才不会呢!我们走,塔米。” “教授,待会儿见。” 两人说完,便加快脚步,走远了。 之前因为情况特殊,没怎么注意,现在看来,他们还真是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活力,真是让人头疼。 “是您的学生吗?真可爱。” “嗯,是啊。” 看到气氛缓和下来,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伊芙,这才走到菲勒蒙身边,问道。 “话说……” “怎么了?” “伦敦的女孩子,身上都这么香吗?” 菲勒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香味?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 他故作镇定地敷衍道。伊芙看起来有些失望,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 水晶宫内光线昏暗。 由于屋顶完全由玻璃构成,加上夜幕降临,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展馆也已关闭,所以内部几乎没有光线来源。 不过,由于外墙是玻璃材质,再加上不远处车站的灯光,所以勉强还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座早已失去昔日辉煌的古老宫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这里是主馆。” 导游将游客们召集到一起,开始讲解。 “大家请看那些旗帜,每个展馆都代表一个国家。正前方是奥斯曼帝国的展馆,对面,也就是入口处那个最大的展馆,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展馆。” 他那布满皱纹的手指,随着解说指向不同的方向,游客们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请问,法国的展馆在哪里?” “亲爱的……” “怎么了?我问问不行吗?这可是我们祖国的光荣啊。”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夫妇中,妻子举起手问道。导游指向入口处另一个巨大的展馆,就在英国馆的对面。 “那里就是法国馆,和英国馆一样,占据了入口处最好的位置。当年法国对博览会做出了巨大贡献,仅次于英国。四年后,巴黎也将举办万国博览会。” 第182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二) “看吧,我就说在那里吧。” “亲爱的……” 丈夫用法语低声劝阻着兴奋的妻子。 “虽然大部分展品在博览会结束后就被撤走了,但广场上还保留了一些。比如女王陛下的雕像,就是其中之一。多么英姿飒爽啊,那时候女王陛下才三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华啊。当然,现在依然美丽动人。” 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但雕像本身却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车站的灯光正好从相反的方向照射过来,将雕像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反而更加凸显了青铜材质特有的深沉色泽,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座大型喷泉,现在已经没有水了。当年喷泉的水柱高达二楼,非常壮观。我那时候也来参观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喷泉后面,还有一棵巨大的榆树,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现在应该也被移走了吧。” 老人望着干涸的喷泉,似乎陷入了回忆。在他浑浊的眼中,这座如今灯光昏暗的玻璃宫殿,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辉煌,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抱歉,扯远了。大家要不要四处看看?不过,上二楼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之前发生过坠楼事故。” 菲勒蒙顺着他的指示,寻找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对了,楼梯在建筑的两端,走过去有点远。” 正如他所说,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远处建筑的两侧。说完,导游便不再多言。 九名游客和一名导游,就这样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水晶宫内。他们有的结伴而行,有的独自参观,只有一个人,始终孤身一人,游离在人群之外。 “您父亲,奥斯卡·菲茨亨利博士的合作者,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伊芙压低声音问道。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觉得是他?”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菲勒蒙摇了摇头。 那个人的确很可疑。他身材高大,但从他包裹严实的衣着来看,甚至无法确定他的性别。 尽管现在还是初秋,但他却穿着一件厚厚的长大衣,还戴着围巾和帽子,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任何裸露的皮肤。 更奇怪的是,他还戴着一副绿色的眼镜,也就是所谓的“太阳镜”。要知道,在当时,这种眼镜只有医生才会使用,因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如果他真的是合作者,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他并不知道我们会代替博士来这里。” 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 奥斯卡博士和他的合作者已经见过两次面了。所以合作者只会认为博士会来,而不会想到会有人代替他。 也有可能,合作者已经知道了博士的死讯,所以才没有出现。 “总之,现在只能先把他当成普通的游客,跟着导游一起行动,看看情况再说。” “要不要我去和他搭讪?” 伊芙跃跃欲试,菲勒蒙连忙阻止了她。 “谨慎行事,不要轻举妄动。不要低估我们的敌人,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任何行动都可能泄露我们的信息。” 伊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点了点头。 菲勒蒙没有理会垂头丧气的伊芙,继续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广场中央,导游老人、法国夫妇,以及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人,各自占据了一片区域。 老人似乎走累了,坐在喷泉边休息,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菲勒蒙不知道他是在单纯地休息,还是在追忆水晶宫昔日的辉煌。 那对法国夫妇仍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主要是妻子在说,丈夫只是偶尔附和几句,从他的口型来看,应该只是简单的“是”和“不是”。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人。 菲勒蒙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普通的游客。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好好参观过,只是裹紧外套,在原地徘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三叶草十字会的那三个学生,依然聚在一起。 菲勒蒙注意到,那个叫阿尔塔蒙特的哑巴男生,偷偷地将一张纸条递给了珍妮和哈里斯。他们似乎很在意周围的目光,显得鬼鬼祟祟。 “果然不是巧合。” “什么?” 伊芙一直在观察其他地方,听到菲勒蒙的话,疑惑地问道。 “盯紧那三个人,他们肯定有问题。” 伊芙紧张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放心,但菲勒蒙还是决定先让伊芙盯着那三个学生,自己则继续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那对法国夫妇似乎在看着自己。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但很快,那对夫妇便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先生。” 妻子叫住了菲勒蒙,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看吧,亲爱的,就是他,没错。” 她用法语兴奋地说道。菲勒蒙一头雾水,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 难道他们就是博士的合作者?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不知为何,菲勒蒙打心底里就不觉得他们会是合作者。 可是,如果不是合作者,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代替博士来这里的呢?如果他们知道了,那敌人也很有可能知道。 “没错,就是他。” 丈夫也开口了。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 菲勒蒙紧张地问道。妻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激动的声音问道: “你就是那幅画,《老兵肖像》的模特,对吧?” 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菲勒蒙顿时感觉一阵晕眩……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是布罗凯迪斯夫人,叫我热尔曼就好。这位不爱说话的先生也是布罗凯迪斯先生。” “我妻子有点失礼了。” 热尔曼夫人优雅地向菲勒蒙问候。两人的样貌,与菲勒蒙先前远远观察到的相差无几。 “赫伯特,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有什么好失礼的?问问又不会少块肉。” “说话的方式要注意点。” “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对吧?我觉得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你说呢,小姐?” 伊芙显然没料到会被cue到,顿时显得有些慌乱。 “啊,我,我吗?” 她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声音颤抖地问道,接着,她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就是嘛!” 伊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热尔曼夫人却仿佛找到了知音,兴奋不已。伊芙趁机凑到菲勒蒙身边,低声问道: “那个,‘老兵肖像’是什么?”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如此明目张胆地询问,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你连那幅名画都不知道?英国不流行吗?还是说,你对艺术不感兴趣?” “亲爱的……” “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在巴黎,随便问十个人,至少有九个都知道。那可是比法国总统还出名的脸啊。” 伊芙被说得垂头丧气,显然对自己缺乏艺术常识感到羞愧。 “抱歉,我妻子不太会说话。” “没关系,我能理解。不过,正如您所说,那幅画在英国的确不太出名。” 菲勒蒙一边安慰伊芙,一边解释道。 “而且,和画的名字不同,我现在不是军人,而是教授。”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那个人!” 热尔曼夫人惊叹道。菲勒蒙点了点头。 “真是可惜了文森特·赫拉瓦尔。” 看来,外界都认为他和那位画家是朋友。虽然这并不奇怪,但亲眼目睹过那个疯子在火海中丧生的菲勒蒙,此刻听到这样的问候,心中五味杂陈。 “人总会死的。” 他只能这样回答。 “什么?你说什么?” 热尔曼夫人似乎没听清,追问道。 “你不是说赫拉瓦尔被烧死了吗?” “没有,他还活着,不过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菲勒蒙越听越糊涂。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疯子浑身浴火,歇斯底里地咆哮的场景。可现在,竟然有人告诉他,他还活着? “是勒布朗市长告发了他。” “勒布朗先生?” “他找到了两份证据,证明赫拉瓦尔的画都是赝品。等警察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一个精神崩溃的画家……” 热尔曼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身临其境,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在菲勒蒙看来,这不过是为故事增添了一丝戏剧性罢了。她显然很享受分享八卦的过程。 “是前任市长。” “啊对,是前任市长。” 一直沉默的布罗凯迪斯先生,终于开口纠正道。 第183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三) “听说他因为吸食索玛,把脑子都烧坏了,变成了一个废人。我当时也去旁听了他的审判,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他连自己行动都困难,更别说说话了,把他关进监狱,无异于判他死刑。所以最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布罗凯迪斯先生说得如此详细,看来应该不是道听途说。 菲勒蒙彻底懵了。难道是勒布朗为了毁掉一个死去的画家的名誉,故意设局陷害他?虽然菲勒蒙觉得勒布朗的确做得出这种事,但从结果来看,这样做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在巴黎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自从爱德华获得了操控梦境的能力后,很多事情都变成了“从未发生”的虚幻泡影。 如果真是这样,那时间上也完全吻合。爱德华第一次展现出对现实的影响力,是在三月份伦敦大火那天,他袭击了亚瑟。而菲勒蒙去巴黎,是在四月份,正好在爱德华逃离梦境前的五月份之前。 如果真是这样,那勒布朗就太可怕了。 他竟然将梦境中的经历,当成了现实,并以此为依据,搜集证据,报复赫拉瓦尔。菲勒蒙不禁感到庆幸,还好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唉,变成那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热尔曼夫人惋惜地说道。 “是啊……”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只有不明真相的伊芙,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各位,请先过来集合!” 导游洪亮的声音从广场中央传来。 “看来他要带我们最后参观一圈了。” “也许吧。” “总之,很高兴认识你们,以后有机会再聊。” 说完,这对夫妇便匆匆离去,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突然。 “我们也过去吧。” “走吧。” 菲勒蒙和伊芙慢悠悠地走到喷泉边,与导游汇合。 十名游客再次聚在一起。 “人都到齐了吗?” 导游眯起浑浊的双眼,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说道: “最后,我们再快速地参观一遍各个展馆,然后就结束了。好了,跟我来。” 众人再次跟在老人身后,缓缓前行。菲勒蒙走在队伍末尾,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哈里斯,他正站在女王雕像前。 他将手放在雕像上,一遍又一遍地抬头,然后又低下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你不走吗?” “啊,这就来。” 哈里斯听到菲勒蒙的声音,连忙跑回队伍中,站到珍妮和阿尔塔蒙特身边。 “你踢足球吗?” “您怎么知道?” “看你跑得挺快的。” “是的,我们学院有足球队。” “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哈里斯一脸茫然地看向前方。 很显然,他们之前是故意隐瞒了这件事。菲勒蒙对此很不满,决定找个时间去他们的球队“参观”一下,好好给他们上一堂“海军式”的训练课,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魔鬼训练”。 菲勒蒙一边盘算着,一边跟着队伍,穿过昏暗的展馆。不知为何,车站透进来的灯光,此刻看起来竟然比月光还要暗淡。 菲勒蒙觉得,就算是在白天,这座建筑的颜色,也不会比灰色更明亮。 大部分展馆都是空空荡荡的。在一楼,唯一引起菲勒蒙注意的,是一个造型奇特的底座。他好奇地询问导游,那是什么东西。导游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说道: “那是一个清洁工具箱。” 然后便不再多言。菲勒蒙很抱歉打断了他对往昔的回忆,但他实在无法对这座建筑提起兴趣。魅力源于生命力,而这里,早在五十五年前那场盛大的闭幕式后,就已经失去了生机。 比起眼前的景象,菲勒蒙更好奇的是,在老人的眼中,这座水晶宫是什么样子的。他是否还保留着当年的记忆,将这里视为一片流光溢彩的乐园?还是说,万国博览会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用来缅怀青春的符号? 但无论如何,在菲勒蒙眼中,这里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色。 二楼的美国馆,更是让人提不起兴趣。 熄灭的灯光,空旷的展厅,只有一股冰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就连之前一直热情洋溢的导游,也感受到了游客们的兴致缺缺,只是草草地介绍了几句,便匆匆走过。 然而,就在这时,一样东西吸引了菲勒蒙的注意。 最奇特的是它的颜色。 它没有任何颜色。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不反光的物体,就算是黑色的 obsidian 在它面前,恐怕也会显得黯淡无光。 它仿佛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菲勒蒙甚至无法分辨出它的形状。如果不是因为它尖锐的顶端,以及悬挂着的宝石装饰,他甚至不会把它认成一杆长矛。 “想看得更清楚吗?” 走在前面的导游头也不回地问道,他似乎早就料到菲勒蒙会对这件展品感兴趣。 “这里还有展品吗?” “按照规定,博览会结束后,所有展品都要物归原主。当然,像广场上的那尊雕像,是捐赠给我们的,就另当别论了。”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菲勒蒙身边。菲勒蒙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杆长矛。然而,他依然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它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线。 “哦,别碰它。” 老人的警告来得太迟了。 “啊!” 菲勒蒙只是想伸手去触摸一下,感受一下它的材质,没想到,戴着皮手套的手指,竟然像触碰到海绵一样,轻易地陷入了长矛之中。锋利的矛尖,瞬间刺穿了他的手套,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手指。 菲勒蒙连忙缩回手,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将长矛的表面染红了一片。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菲勒蒙一边用酒壶里的威士忌简单地处理着伤口,一边问道。 “这是在太平洋岛屿上发现的文物,也是那届万国博览会上最大的谜团。” 沾染了鲜血的长矛,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是由石头打磨而成,造型粗犷,但矛尖部分却异常锋利,如同机器切割般光滑平整。 “我之前说过,所有展品都要物归原主,但这件东西是个例外,因为它没有主人。” “你是说,它的主人死了,或者失踪了?” 热尔曼夫人问道。 “不,我的意思是,它从一开始就没有主人。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它混在一艘从美国运往英国的货船上,但货物清单上却没有它的记录。虽然可以确定它是送给博览会的展品,但……” 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那为什么美国人不把它带回去呢?” “很简单,因为根据万国博览会的规定,所有来历不明的展品,都归举办国所有。既然美国人无法确定它的主人是谁,那就只能把它捐赠给博览会了。” 老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仿佛在提醒着所有人,这里是英国。 “总之,关于这件东西,我们只知道它来自太平洋岛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传说中沉没于海底的文明——姆大陆存在的证据……” 菲勒蒙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对这类传说深信不疑的女人。而伊芙,则对此毫无兴趣。 他们在长矛前停留了一会儿。 这件来历不明的黑色文物,是菲勒蒙在这趟无聊的参观过程中,唯一感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在这时,伊芙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 “怎么了?” 菲勒蒙疑惑地问道。伊芙没有说话,只是焦急地指向一个方向。 那里,三叶草十字会的三个学生,正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菲勒蒙看到,阿尔塔蒙特又递给了他们一张纸条。 “我们继续走吧。” 菲勒蒙连忙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跟着导游继续参观。难道是被他们发现了? 游客们再次移动起来。 那三个学生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在长矛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跟了上来。 就在这时。 “别开玩笑了!” 哈里斯突然大喊一声。 “怎么了?” 导游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哈里斯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什么!”说完,便转身跑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众人一头雾水,纷纷跟了上去。菲勒蒙也打算跟过去,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于是停下了脚步。 哈里斯刚才,明明是在对阿尔塔蒙特说话。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生,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失态?就在菲勒蒙思考的时候,阿尔塔蒙特也从他身边跑过,冲下了楼梯。 二楼,只剩下菲勒蒙一个人。 他转身看向哈里斯和阿尔塔蒙特之前站立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张白色的纸片。他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和阿尔塔蒙特之前递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是谁掉落的,但菲勒蒙还是把它放进口袋,然后快步追赶其他人。 由于速度太慢,等他赶到一楼中央广场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了。他们围着脸色苍白的哈里斯,一言不发。 菲勒蒙调整了一下呼吸,走到他们身边,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他问的是哈里斯,但哈里斯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菲勒蒙看向伊芙,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提示,但伊芙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菲勒蒙只好将目光转向其他人,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 “对了,珍妮呢?” 听到他的问题,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他。 “就是那个女生,你们没有看到她吗?” “这个……”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突然从远处传来。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怎么了?!” 导游看向发出尖叫的热尔曼夫人,问道。 然而,热尔曼夫人却像魔怔了一般,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地盯着二楼的某个方向,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在那……在那……” 她颤抖着手指,指向二楼。 所有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只见二楼的栏杆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和发色判断,应该是珍妮没错。 然而,此刻的她,却和之前判若两人。 只见她的腹部,插着一根长长的棍状物体。菲勒蒙仔细一看,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其他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杀人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死人啦!” 没有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菲勒蒙呆呆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掏出那张纸条,缓缓打开。 只见上面用一种熟悉的笔迹,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 第184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四) 所有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阿尔塔蒙特率先行动起来。 他一言不发,径直冲向楼梯,目标明确,行动果断,完全不像个哑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追了上去。 最先抵达现场的,不是阿尔塔蒙特,而是哈里斯。当菲勒蒙登上二楼时,哈里斯已经站在美国馆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虽然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凭借着高大的身形,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阿尔塔蒙特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跑到哈里斯身边。 不出所料,菲勒蒙是最后一个抵达现场的。 “尸体呢?” 布罗凯迪斯先生喃喃自语道。 “我们刚才看到的尸体,去哪儿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他,此刻说出的这句话,却精准地表达了所有人的心声。的确,尸体不见了。 珍妮的尸体,以及那柄凶器,还有案发现场应该留下的血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幻觉。热尔曼夫人惊慌失措,在原地来回踱步,语无伦次地喊道: “我,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我没有说谎,你们也看到了,对吧?” 事实上,她完全不必如此紧张。 因为,所有站在一楼广场上的人,都亲眼目睹了二楼栏杆处的景象。如此清晰的画面,绝不可能是某个人的幻觉。 “集体幻觉?”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菲勒蒙循声望去,只见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人,正站在人群中。直到此刻,他才从声音判断出,对方是个男人。 “这,这里,快看这里!” 导游在展馆深处,惊慌失措地大喊。众人连忙跑过去,只见他站在之前摆放着那柄长矛的展柜前,手足无措。 “长矛不见了!这,这怎么可能……” 正如他所说,那柄造型奇特的太平洋岛屿文物,不翼而飞了。 “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如果我们之前看到的不是幻觉,那么,她的腹部,应该插着一件细长的东西。你觉得,那柄长矛,会不会就是凶器?” 布罗凯迪斯先生问道。菲勒蒙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之前被长矛划伤的手指,隐隐作痛。菲勒蒙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这时,他注意到,地上散落着一些细小的碎片,之前似乎没有。 他朝伊芙招了招手,指着地面,说道: “帮我把那些东西捡起来。” “什么?灰尘吗?” “不是,是那些碎片。” 菲勒蒙之所以拜托伊芙,是因为他的左腿。自从装上义肢后,坐下和站立都变得很不方便,更别说弯腰捡东西了。 好在伊芙很了解他的情况,二话不说,便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到菲勒蒙的掌心。 “这是什么?” “好像是……木头碎片?” “木头?这玩意儿是木头?” 经伊芙这么一说,菲勒蒙也觉得,这些碎片,的确像是某种木头的碎屑。 之所以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因为这些木头的纹理,和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木材都不同。或许,这不是英国本土的树种,而是来自太平洋某个岛屿上的陌生品种。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你确定它之前在这里吗?” “当然在了!” 布罗凯迪斯夫妇正在争论着什么。菲勒蒙转身走了过去,插话道: “珍妮之前一直在这里。” “可是,这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啊。” 布罗凯迪斯先生反驳道。 “难道你认为,尸体是自己走掉的?别开玩笑了,这种迷信的说法,我可不信。我宁愿相信,我们都出现了幻觉。” “虽然我也不知道尸体去了哪里,但我可以证明,珍妮的确来过这里。虽然,我们看不到……” 菲勒蒙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伊芙一眼。 伊芙被他看得一头雾水,愣了几秒钟,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兴奋地说道: “是香味!” “什么?” “就是那个女生身上的香味!没错,和上次一样!” 布罗凯迪斯夫妇同时吸了吸鼻子。 “准确地说,不是体香,而是香水味。虽然已经很淡了,但还是留下了线索。凶手的计划,并不完美,多亏了这位女士……敏锐的嗅觉。” 热尔曼夫人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且,珍妮……我是说,受害者,她也在努力地向我们传递信息。她应该是拼尽全力,才走到栏杆边,想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菲勒蒙在脑海中,还原着案发的经过。 凶手用某种方法,将珍妮引诱到二楼的展馆,然后用准备好的长矛,刺穿了她的腹部。珍妮的肺部受伤,无法发出声音,否则,她早就大声呼救了。 然而,珍妮并没有立即死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为何,凶手竟然放过了她。珍妮拼尽全力,爬到栏杆边,想要向楼下的人求救。虽然时间很短,但她还是被热尔曼夫人发现了。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然而,还有更多未解之谜,等待着他们去解开。 “可是,尸体呢?” 布罗凯迪斯先生问道。 “如果这里真的是案发现场,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幻觉,那么,尸体到底去了哪里?” “这正是最大的问题。” 菲勒蒙总结道。 “我们从一楼发现情况,到赶到这里,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凶手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处理了所有痕迹,还带走了尸体,除非他是超人,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不知为何,菲勒蒙心中,始终有一种预感,珍妮并没有死。 虽然他也说不清原因,但直觉告诉他,珍妮还活着。 或许,凶手只是刺伤了她,然后把她藏了起来。如果伤口不深,那么,现场没有血迹,也就可以解释了。 菲勒蒙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太了解珍妮了,所以才会感情用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保持冷静,理性地分析问题。珍妮已经死了,而凶手,此刻很可能还藏在水晶宫内。 凶手?凶手! 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想到?这起案件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幕后黑手! 菲勒蒙回想起纸条上的内容。 “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 这句话,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难道说,凶手真的就在他们九个人之中?如果是这样,那阿尔塔蒙特又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一切的?除非,他就是凶手! 菲勒蒙不动声色地看向远处的阿尔塔蒙特。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跟在哈里斯身后,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相比之下,哈里斯的状态,反而更让菲勒蒙担心。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魂不守舍,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隔着老远都能看到。 “我们先报警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导游,突然站起身,对众人说道。他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更是写满了疲惫和惊恐。事到如今,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所以没有人反对他的提议。 就在这时。 第185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五) “罗丽不可能死的!” 哈里斯突然大喊一声。 就连菲勒蒙都吓了一跳,更别说其他人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就在这时。 “咔哒——” 伊芙不安地走到栏杆边,朝楼下张望。 “怎么了?” 菲勒蒙问道。伊芙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只警觉的动物,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你没听到吗?” “什么?” 伊芙转过头,看向菲勒蒙。 “声音,刚才,有‘咔哒’一声。” 菲勒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但他相信,伊芙不会骗他。 “我去看看。” “等等,你要去哪里?” 菲勒蒙转身走向楼梯,导游见状,连忙问道。 “我听到楼下有声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声音?什么声音?大家不都在这里吗?” “所以,我才要去看看啊。” 菲勒蒙不耐烦地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 “下面可能有危险。” “我不怕。” 菲勒蒙不知道布罗凯迪斯先生哪来的勇气,但他总不能放任不管。 “这种时候,不要单独行动。就算要报警,也要从大门出去吧?难道你们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吗?” 布罗凯迪斯先生的话,说服了其他人。 犹豫片刻后,其他人也纷纷走向楼梯。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男人,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快步跟了上来,动作令人惊讶的敏捷,与他臃肿的体型,形成鲜明对比。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气氛压抑得可怕,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并不是真正的葬礼,因为,尸体不见了。 回到一楼广场后,众人径直走向大门。 “你确定声音是从这里传来的?” “嗯,就是‘咔哒’一声。” 布罗凯迪斯先生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伸手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拉。 然而,除了“砰”的一声巨响,大门纹丝不动。 “这门,一直这么难开吗?” “没有啊,应该一个人就能打开才对。” 导游也慌了,连忙上前帮忙。他们试着用力拉,用力推,但大门只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活动范围,始终不超过五厘米。 菲勒蒙注意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以及一丝侥幸的心理。 导游脸色惨白,转过身,颤声说道: “门,门被锁上了。” 听到这句话,热尔曼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幸好伊芙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怎么可能?” 布罗凯迪斯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扇再普通不过的铁门,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谜题。 “我们一直都在这里,不,除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别人!到底是谁锁的门?” “让开。” 菲勒蒙大步走到门前,布罗凯迪斯先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给菲勒蒙让出位置。 “再退后一点。” 菲勒蒙说着,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门锁,连开两枪。 “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吓得几个女人尖叫起来。 菲勒蒙不顾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伸手将已经变形的门锁,像剥水果一样,一层层拆开。他的手套上,沾满了黑色的粉末。 “怎么样?” 导游小心翼翼地问道。 “锁是打开了,但,好像不是被锁上的。” “什么意思?” 菲勒蒙握住门把手,用力晃了晃。不出所料,门内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门栓。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应该是用什么东西,顶住了门栓。” “你是说,凶手在外面?” 伊芙怀里的热尔曼夫人,听到这句话,猛地坐直了身子,吓得伊芙也跟着一抖,两人像不倒翁一样,摇晃了几下。 “或者说,至少,他的同伙在外面。”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布罗凯迪斯先生不解地问道。 “为了拖延时间。凶手需要时间转移尸体,处理现场,让自己安全离开。当然,这只是最乐观的猜测。” “这有什么好乐观的?” 布罗凯迪斯先生更加困惑了。 “至少,这意味着凶手不在我们中间。最糟糕的情况是,凶手还在这里,而他的同伙,则守在门外,防止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逃出去。” 想到门外可能有人守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与大门保持距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一起临时起意的案件。凶手在二楼行凶,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尸体,最后,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菲勒蒙说着,目光转向依然惊魂未定的哈里斯。 “你,从这里,跑到二楼的美国馆,需要多长时间?” “我,我吗?” “对,你之前跑得最快,所以,我想问问你的速度。” 哈里斯深吸一口气,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 “从这里,到那边的尽头,大概有两件外套那么长……比两百码,稍微长一点。” “你一百码的最好成绩是多少?” “我没测试过,不太清楚……大概十三秒,不,十四秒左右吧,教授。” “还不错。也就是说,你从这里,跑到二楼的美国馆,加上上楼梯的时间,大概需要一分钟左右,对吧?” “哪有那么久?上楼梯,最多也就三十秒。” 哈里斯不服气地反驳道。菲勒蒙摇了摇头,说道: “前面一百码,和后面一百码,速度能一样吗?” 哈里斯顿时哑口无言,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凶手在一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然后逃之夭夭。除非他事先在这里做了手脚,否则,根本解释不通。” “你是说,凶手早就知道我们会来这里?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布罗凯迪斯先生仿佛着了魔,明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这就是我们要查清楚的。” 菲勒蒙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一个可怕的猜测。 如果,珍妮,并不是凶手的目标,那该怎么办?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菲茨亨利,假设,你就是凶手。” 伊芙关切地问道。菲勒蒙突然说道。 “什么?啊,哦,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假设。好了。” 伊芙被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头雾水,但她还是乖乖地闭上眼睛,开始想象。 “十月二十日,午夜,水晶宫。你知道,你必须在这里,杀掉一个人。他是你之前除掉的奥斯卡博士的秘密合作者,一个掌握着对皇家学会不利情报的人。” “凶手是皇家学会的人?” 伊芙忍不住插嘴道。 “只是假设,你继续往下想。但是,你并不知道,谁才是博士的合作者。等到你抵达现场,才发现,这里竟然有十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你如何才能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找到目标,并杀了他?” 伊芙咬着嘴唇,思考了片刻。 “可是,这说不通啊……如果无法确定目标,那他怎么……” 说到这里,伊芙突然睁大了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因为他无法确定目标,所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菲勒蒙,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菲勒蒙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要把所有人都杀掉……天哪……” “管理员,管理员早上就会来!” 导游突然提高音量,对众人说道。 “他每天都会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 布罗凯迪斯先生不满地问道。热尔曼夫人则一言不发,只是脸色苍白地坐在喷泉边,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谁知道外面是人是鬼,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面对布罗凯迪斯先生的质问,可怜的导游,哑口无言。 “我们不能把墙砸开吗?” “什么?” “我是说,这墙是玻璃做的,如果门口有人守着,我们可以从后面砸开玻璃,逃出去啊。” 布罗凯迪斯先生的话,提醒了众人。 导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保命要紧!” “我来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哈里斯,突然开口说道。 “子弹还是省着点用吧。” “也好,你力气最大,你来吧。” 菲勒蒙说道。伊芙似乎有些不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显得心神不宁。 “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伊芙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再说话。 众人来到一面墙壁前。 旁边空荡荡的展馆上,悬挂着奥斯曼帝国的旗帜。 “就这里吧?” “好。” 哈里斯抄起地上的清洁工具箱,用力地砸向玻璃。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工具箱被弹了回来,玻璃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裂痕,根本没有碎裂。哈里斯痛苦地捂住胸口,似乎是闪到了腰,也可能是被吓到了。 连哈里斯都砸不碎这块玻璃,看来,想要靠蛮力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而且,在不确定能否砸碎玻璃的情况下,浪费宝贵的子弹,也不是明智之举。 “求求你们,别砸了!” 导游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你们没看到吗?根本砸不破!你们知道这座建筑,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吧,别砸了,别砸了……” “可,可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或许是被老人声泪俱下的哀求打动了,布罗凯迪斯先生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放心吧,至少在这里,他们不敢乱来。” “你怎么知道?” 菲勒蒙没有回答,但热尔曼夫人,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因为他手中的枪,就是最好的答案。 第186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六) 水晶宫美国馆内。 八个人各自散落在角落,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偶尔能听到几句低声细语,但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无力的呻吟。 自从砸墙失败后,就没有人再提议回到大门那边。 或许是因为,一想到门外可能潜伏着凶手,或者他的同伙,就让人不寒而栗。有人提议回到案发现场,寻找更多线索,但一番搜寻无果后,众人再次陷入绝望。 导游似乎比命案本身,更在意那块被砸裂的玻璃。他完全失去了之前介绍水晶宫时的热情,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整个人仿佛矮了一截。 布罗凯迪斯夫妇也沉默不语。热尔曼夫人自从目睹了珍妮的惨状后,就一直精神恍惚。布罗凯迪斯先生似乎很自责,一直守在妻子身边,寸步不离,无暇顾及其他。 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男人,却与众不同。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在展馆内四处游荡,像一只无头苍蝇。菲勒蒙一开始还试图阻止他,但对方完全无视了他的警告,他也只好作罢。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菲勒蒙看得出来,有些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然而,在菲勒蒙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有些做作,不像真正的凶手。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才叫奇怪。 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哈里斯。 他似乎还无法接受女友遇害的事实,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的边缘。阿尔塔蒙特则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菲勒蒙曾询问过他的不在场证明,哈里斯说,他们一直在一起。 菲勒蒙环顾四周,走到伊芙身边,坐了下来。 “这案子,像不像侦探小说?” 伊芙问道。 “什么?” “密室,谋杀,消失的尸体。” 菲勒蒙对伊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联想到小说,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仔细想想,她的说法,也并非毫无道理。 “你说得没错,凶手的手段,的确有些复杂。” “是吗?” “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案子,很像小说里的情节……” 看来,伊芙只是单纯地觉得,现实和小说很相似,并没有其他意思。 “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吗?” 菲勒蒙故意引导她,但伊芙却更加困惑了。 “凶手的目的。” “啊,对,他是想把我们都杀掉。” “作为淑女,说话要注意用词。” 菲勒蒙对伊芙的用词,感到不满,委婉地提醒了她。但伊芙似乎没有听懂,依然一脸茫然。 “总之,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弄得像侦探小说一样?” “或许,他是想掩盖罪行?” “为什么要掩盖罪行?” “因为……这是谋杀啊。” 伊芙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我再问你,如果凶手的目的是杀掉所有人,是用博物馆里的长矛,一个一个地刺死,然后用什么机关,把尸体藏起来,比较容易?还是直接用枪,把所有人都打死,比较容易?” 伊芙惊讶地问道: “难道说,凶手的目的,不是杀掉所有人?”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根筋?” “那,那是不是说,凶手不是皇家学会的人?” 菲勒蒙的引导,完全没有效果,伊芙依然坚持她那简单的推理。 “或许吧。” 和伊芙聊天,菲勒蒙感觉自己的智商,都被拉低了。 这起案件,疑点重重,扑朔迷离。 不仅是消失的尸体,还有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信息,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菲勒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被困在迷宫中,找不到出口。 事实上,对于刚才问伊芙的问题,菲勒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你说得没错。” “什么?” “凶手之所以要掩盖罪行,是因为,这是谋杀。” 菲勒蒙见识过,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拥有着怎样的力量。 黄色外墙公司,他们在梦境世界中展现出的实力,丝毫不逊色于正规军队。那些由退役军人组成的消防队,行动起来,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在伦敦周边,囤积了大量的武器弹药。 而皇家学会,他们的行事风格,怎么说呢……从奥斯卡博士的遭遇来看,他们似乎有些笨拙。 明明知道博士对他们构成威胁,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不断地施压,逼迫他走投无路,最终导致他不得不寻求外援,将情报泄露出去。 这样的做法,简直是愚蠢至极。 于是,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菲勒蒙脑海中浮现。 难道说,皇家学会,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你在干什么!” 一声怒吼,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 “放手!” 菲勒蒙抬头一看,只见那个穿着厚重外套的男人,正和阿尔塔蒙特扭打在一起。他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围巾和帽子,不肯松手。而阿尔塔蒙特,则试图将他身上的伪装,全部扯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菲勒蒙在伊芙的搀扶下,站起身,问道。 “这家伙,突然要扒我的衣服……” “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布罗凯迪斯先生不以为然地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还遮遮掩掩的,反而更可疑。” “我,我有苦衷……” 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等等,难道说……” 菲勒蒙突然冲上前,帮着阿尔塔蒙特,一起拉扯男人的围巾。 “你,你们干什么!” “伊芙,你也来帮忙!” 男人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菲勒蒙和阿尔塔蒙特两个人,竟然都无法将他制服。直到伊芙也加入进来,他们才终于将男人的围巾,扯了下来。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菲勒蒙眼前。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躲避着菲勒蒙的目光。 “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这家伙……” 菲勒蒙永远也忘不了,他和这个男人的第一次相遇。 那是今年年初,在开往牛津的火车上,他遇到了这个来自国家安全局的特工。 “你最好老实交代,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等等!别打我!” 菲勒蒙揪住男人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男人惊慌失措地用手捂住脸,求饶道。 “我说,我说!我是在跟踪你!但我发誓,我没有杀那个女生!” “跟踪我?” “是,是的!” 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你应该知道,我,我没有胆量杀人的!” 就在这时。 “轰——” 一楼中央广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顿时愣住了,面面相觑。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或者,坠落了。菲勒蒙缓缓地松开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 “哈里斯呢?” 众人这才发现,哈里斯不见了,连忙四处张望。菲勒蒙一瘸一拐地跑到栏杆边,朝楼下看去。 “啊——” 热尔曼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布罗凯迪斯先生扶着她,喃喃自语道: “上帝啊……” 只见一楼中央广场上,女王的雕像,已经倒塌,而在雕像旁边,躺着一个人。从身形判断,应该是哈里斯没错。 “快,下去!” 菲勒蒙大喊一声,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向楼梯。如果哈里斯不是头部着地,那他应该还有救。 “你!” “在!” 国家安全局的特工,连忙应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 “啊,哦,好的!” 他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的围巾,塞进口袋,然后跑向楼梯。菲勒蒙确认所有人都下去了,这才在伊芙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楼梯。 等菲勒蒙和伊芙赶到中央广场时,其他人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菲勒蒙远远地就感觉到,情况不妙。因为,他们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倒塌的雕像,以及雕像旁边的那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身子。 “怎么样?哈里斯呢?他还活着吗?” 菲勒蒙明知故问。 答案,也正如他所料。 “他,他不见了。” 男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尸体,又不见了。” …… …… …… 哈里斯倒下的地方,地面微微有些湿润。 “至少,他之前的确在这里。” 但依然没有血迹。 “难道,被人用水冲洗过了?” “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 布罗凯迪斯先生烦躁地自言自语道。 第187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七) 布罗凯迪斯先生烦躁地自言自语道。 “互相猜忌,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说,现在这种情况,该怎么解释!难道是哈里斯自己跳下来的?一定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一定是!是你吗?” 他猛地转向导游,咄咄逼人地问道。国家安全局的特工,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你,你这么说,你自己才最可疑吧?” 男人吓得浑身发抖,说话都结巴了。 “什么?” “我,我和这个学生,还有他,我们三个,都看到了,你,你根本没有机会,推别人。” 他指着菲勒蒙和阿尔塔蒙特,说道。 “哈里斯,他,他那么强壮,那些女人和老人,根本不可能推得动他,所以,所以,只有你,才有嫌疑!” “你,你怎么能说我杀人……” 布罗凯迪斯先生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而那个特工,则被他吓得瑟瑟发抖。菲勒蒙看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忍不住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几个小时前,还恩爱甜蜜的年轻情侣,转眼间,就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菲勒蒙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就在两人争吵不休的时候,菲勒蒙注意到,地面上,映照着一圈柔和的光晕,那是从门外透进来的灯光。这美丽的光芒,与此刻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讽刺。 菲勒蒙猛地站起身。 “赫伯特先生?”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伊芙担忧地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不过,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菲勒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人群。 阿尔塔蒙特一直注视着他,见他走远,便也转身,默默地跟了上去。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在空旷的展馆内漫步。 各国的国旗,在头顶飘扬。菲勒蒙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好好参观一下,这座水晶宫的冲动。 法国馆,一定很壮观吧?以法国人那争强好胜的性格,他们肯定会不惜重金,打造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展馆。 丹麦馆,丹麦有什么特产?鱼?当然不可能是鱼,但如果他们真的展出了鱼,那一定很有趣。游客们肯定会捂着鼻子,抱怨连连。 印度馆,阿尔塔蒙特走进了印度馆。 等菲勒蒙赶到的时候,阿尔塔蒙特已经坐在一个清洁工具箱上,示意菲勒蒙也进来。菲勒蒙走进展馆,举起手枪,对准阿尔塔蒙特,问道: “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我是凶手。” 阿尔塔蒙特回答道。 “你竟然会说话。” “现在才说这种废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阿尔塔蒙特对菲勒蒙的惊讶,感到不屑。 “废话?” “你还没发现吗?教授,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迟钝。这其中的道理,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凡事都要讲究顺序,不是吗?我们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吧。” 他不仅会说话,而且口齿伶俐。 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他,给人一种深沉内敛的感觉,但此刻,他的语气,却轻佻得让人火大。而且,菲勒蒙总觉得,他的声音,在哪里听过。 “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菲勒蒙说道。 “你应该认出我了,所以才故意装哑巴,不想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我说的没错吧?” “这也太容易了吧?没错,教授,你从未见过我的真面目,所以,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面前。但我的声音,就不一样了。” 正如他所说,菲勒蒙只听过他的声音,却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是你,你就是电话那头的会长,三叶草十字会的纽曼会长!” 纽曼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他故作优雅地向菲勒蒙鞠了一躬,动作生硬,就像一个初次登台的歌剧演员。 展馆的内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纸片,参差不齐,像是被撕碎的世界地图。 海水上涨,淹没了陆地,只留下高耸的山脉,构成一幅末日景象。墙上残留着凝固的胶水,像是一颗颗浑浊的泪珠,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这里曾经应该贴满了海报,如今却只剩下斑驳的痕迹,令人唏嘘。 “你这次,怎么不叫我代理院长了?” “您还真是在意这些虚名啊。” 明明是菲勒蒙占据上风,但纽曼却丝毫不落下风,语气中充满了挑衅。菲勒蒙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难道他还有什么后招?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纽曼似乎看穿了菲勒蒙的心思,说道。 “而且,我手无寸铁。”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纠正一下,这可不是鬼话,很多人都是这样出门的。像您这样随身携带枪支的人,才是少数吧?” 虽然纽曼的语气,依然让人讨厌,但他的话,却句句属实。 空荡荡的展馆内,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而且,纽曼的坐姿,也不利于他快速拔枪。菲勒蒙再次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定自己占据绝对优势。 他手腕一抖,枪口在纽曼面前晃了晃。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您是在考验我的词汇量吗?这是恩菲尔德左轮手枪。” “你还挺了解的嘛。” 菲勒蒙随口夸了一句,纽曼得意地笑了笑。 “您之前,不是在我们面前炫耀过吗?当然,就算您没说过,我也知道。这款手枪,1879年研发,1880年开始装备军队,1887年退役。服役时间虽然短,但退役后,却流入了黑市,现在,这可是市面上最容易买到的手枪了。因此引发的枪击案,更是数不胜数。” 菲勒蒙本来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套出更多信息,但纽曼却滔滔不绝,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菲勒蒙只好打断他。 “你懂得还真多。” 他担心再让纽曼说下去,天都要亮了。 “既然你这么了解,那你应该知道,被它击中,会是什么下场吧?” 菲勒蒙故意将枪口,对准纽曼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直径0.476英寸,代表着死亡。 “那要看打中哪里了。” 纽曼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如果击中大脑、心脏、肺部等重要器官,那么,最多几秒钟,就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亡。就算没有击中器官,只要打中血管,也会因为失血过多,或者血压下降,导致休克死亡。运气好的话,子弹可能会被骨头挡住,或者卡在肌肉里。当然,就算这样,如果不及时处理,也会导致组织坏死。就算及时治疗,也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所以,也不能算是毫发无损。” 纽曼就像一个渴望尝试的孩子,兴奋地讲解着各种医学知识。 “不过,今天,您应该不会有机会,展示您的枪法了。除非,您突然改变主意。” “你以为我不敢对学生开枪?” “不,您是军人出身,如果必要的话,别说学生,就算是战友,您也下得了手。” 说到这里,纽曼便不再多言。 菲勒蒙却觉得,对话突然中断,让他很不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和纽曼,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所以呢?” 菲勒蒙忍不住问道。 “所以什么?”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开枪?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军人出身?” “这个问题,您应该最清楚吧?您左手握着手杖,戴着手套,而右手,却没有戴手套。您总不会只戴一只手套吧?所以,您应该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摘掉了手套。因为您的手,感觉迟钝,担心会不小心扣动扳机。至于您的出身,根本不用调查,您戴的白色羊皮手套,就是军用手套。” 纽曼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你的观察力,的确很厉害。但如果只是因为这些,就认为我不会开枪,那你也太小看我了。难道你没想过,我可以先问完所有问题,然后再杀了你灭口?” 纽曼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您到现在,还没发现吗?我是您要找的人。或者说,您是在装傻?虽然两种情况,都说明您很愚蠢,但我更希望是后者,这样,我们还能好好聊聊。” 菲勒蒙愣住了。 “你说什么?” “您不是在找菲茨亨利博士的合作者吗?我就是啊。” “你,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您带了他的女儿来。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女儿。” 和纽曼的对话,已经超出了菲勒蒙的理解范围,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会读心术。 “伊芙·菲茨亨利?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还有……” 菲勒蒙觉得,就算纽曼说自己会魔法,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但纽曼却再次展现出,他那令人惊叹的推理能力。 第188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八) “很简单,菲茨亨利,是爱尔兰姓氏,而红头发,也是爱尔兰人的典型特征。博士和伊芙小姐,都是红头发,而且,发色很纯正,没有混血的痕迹,所以,他们之间,肯定有血缘关系。再加上,您代替意外身亡的博士,出现在这里,所以,我推测,您应该是他的亲人。从年龄判断,父女关系,比兄妹关系,更合理。” 纽曼的推测,完全正确,而且,合情合理。但菲勒蒙注意到,他提到了一件,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我可没说过,博士是意外身亡。” “您比我想象中,还要多疑啊。是这样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博士的时候,发现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您也知道,在伦敦,独居的老人,很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我只是根据医学统计数据,做了一个推测。而您,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 菲勒蒙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博士是独居的?你刚才不是说,他有女儿吗?” “感谢您,还愿意一个一个问题地问我。” 纽曼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因为,博士的指甲很长。您应该知道,老年痴呆症患者,很容易抓伤自己,所以,一般都会把指甲剪得很短。如果他有家人照顾,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和纽曼,总是无法正常交流了。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人,通常都阴险狡诈,城府极深,让人感到厌恶。但纽曼,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无论菲勒蒙说什么,他都能立即理解,并给出答案,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而当菲勒蒙询问他,是如何得出结论的时候,他才会不耐烦地解释几句。 他的眼中,没有疯狂,也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理性。 这才是让菲勒蒙感到不舒服的原因。 他就像一个早熟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却缺乏必要的社会经验。 “你果然是菲茨亨利博士的合作者。” “除了我,还能有谁?” 纽曼反问道,仿佛在责怪菲勒蒙,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菲勒蒙只好将已经到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和纽曼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答案,其实很简单。 年迈的导游,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留在这里。布罗凯迪斯夫妇,是来旅游的,他们不可能长期留在伦敦,更不可能成为博士的合作者。那个可疑的特工,已经承认,他是在跟踪菲勒蒙,和博士无关。 至于珍妮和哈里斯,他们没有能力完成这样的任务,而且,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可以直接排除。现在回想起来,菲勒蒙甚至怀疑,自己之所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被纽曼引导的。 “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 纽曼打破了沉默,他看起来有些无聊。 “说实话,我当时也吓了一跳。我本来是来和菲茨亨利博士见面的,结果,却遇到了您,我一直在提防的人。我当时就想,您一定是搞砸了什么事情。我本来可以转身就走的,但,我不是普通人。” 说到“我不是普通人”的时候,纽曼的语气,明显变得兴奋起来。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下您。您也知道,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就算您不可信,至少,我可以提前做好准备。所以,我策划了一场小小的闹剧。一场关乎生死的谋杀案,而且,还是连环杀人案,应该足以让您露出真面目了。” 菲勒蒙被他厚颜无耻的解释,气笑了。 “小小的闹剧?” “难道不是吗?” 纽曼反问道,一脸认真。 “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真想犯罪,那我一定会制造出,世界犯罪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案件。就算苏格兰场倾巢而出,就算那些着名的犯罪学家、小说家、侦探,都来帮忙,也绝对查不出真相。如果我愿意,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您知道,我为了您,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吗?” 纽曼得意洋洋地说着,语气中充满了傲慢。 “你未免也太自负了吧?” “等您离开这里的时候,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纽曼笃定地说道。 “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您一直认为,我是个哑巴,对吧?” “在听到你的声音之前,我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 纽曼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满。 “如果是我,我早就发现,自己不是哑巴了。但您没有,因为,我故意误导了您。您之所以认为我是哑巴,之所以怀疑我不是哑巴,都是因为我。” “你未免也太……” “夸张?那我就问问您,您为什么认为,我是哑巴?” 菲勒蒙虽然对纽曼的自信,感到怀疑,但还是回答道: “因为你让珍妮,告诉我,你是哑巴。” “就这些?” “我看到你,给她传纸条了。” “没错,我故意让您看到,而且,是在您能看清内容的角度,反复传递。” “那这个呢?” 菲勒蒙将握着枪的右手,伸进口袋,用小指和无名指,夹出一张纸条,递给纽曼。那是之前,他捡到的那张,写着“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的纸条。 “其实,我还掉了一张,但您没看到。” 纽曼笑着说道,仿佛在讲一个笑话。 “我是故意让您看到的。如果我想隐瞒,我可以让您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结果呢?我用这种方式,传递如此重要的信息,您难道不会认为,我真的是个哑巴吗?” 菲勒蒙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看来,您还是不相信我。那我就再辛苦一点,给您解释得更清楚一些。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菲勒蒙愣住了,他没听懂纽曼的意思。 “什么?” “别装傻了,您不是已经找到了答案,认为我就是凶手了吗?说说您的推理过程吧。” “你的脑子呢?” 菲勒蒙嘲讽道。纽曼却毫不谦虚地开始自夸。 “您能如此肯定我的能力,我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太聪明,也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在揣摩别人心思的时候。根据我留下的线索,我可以在六分钟内,破解这起案件,不多不少,正好六分钟。而您,却花了几个小时。我必须知道,您到底在哪里卡住了,才能……请恕我直言,才能纠正您的错误。” 菲勒蒙被他气得,放下了枪。 “我一开始就觉得,这案子很奇怪。首先,从物理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从一楼到二楼,最多也就两分钟的时间,凶手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处理掉所有痕迹,藏好尸体,然后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菲勒蒙说道。 “然后呢?” “然后,就算他能做到这一切,也没有必要这么做。布罗凯迪斯夫人,看到了凶手行凶的过程,而且,她还大声尖叫,凶手完全可以听到。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去掩盖罪行。” 纽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是如此真诚,让菲勒蒙更加确信,自己的推理,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最关键的,是气味。” “气味?” “如果用长矛刺穿腹部,肯定会流很多血,但现场,却一点血腥味都没有。而且,受害者身上的香水味,虽然很淡,但依然存在。” 菲勒蒙越说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被纽曼牵着鼻子走。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 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珍妮和哈里斯,都没有死。这两起连环杀人案,都是你自导自演的,而你,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菲勒蒙话音刚落,纽曼便猛地站起身。 “珍妮就算了,为什么要杀哈里斯?” “他的情况,更简单,我看到地面反光了。” 菲勒蒙说道。 “外面的灯光,照射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圈光晕,就像盐水的表面一样。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哈里斯倒下的地方,散落着一些盐的结晶。不,应该说,是他躺过的地方。” 正是这个发现,让菲勒蒙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趁着大家不注意,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楼下,然后,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为了制造他从楼上摔下来的假象,他推倒了女王的雕像。真是亵渎神灵啊。不过,他似乎忘记了,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哈里斯,他不是那种会骗人的人。” 纽曼像个孩子一样,嘟囔道。 “他的演技太差了,我几次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结果,他还是搞砸了。” 他说着,便径直走出了展馆。菲勒蒙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并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其他人看到他们两人,从展馆里走出来,都愣住了。 “你们,你们去哪里了?” “我们只是聊了一会儿。” 纽曼抢先回答了布罗凯迪斯先生的问题。布罗凯迪斯先生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你不是哑巴*吗?” “如果我真的是哑巴,那世界上,就不需要‘聪明’这个词了。” (*dumb = 哑巴,笨蛋) 布罗凯迪斯先生显然没听懂他的笑话,依然一脸茫然。 纽曼走到水晶宫的大门前,背对着大门,面向众人,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隆重地向大家介绍……”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门内,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纽曼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用夸张的语气,喊道: “尸体!” 大门打开,两个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珍妮和哈里斯。他们毫发无损,活蹦乱跳地站在那里。 第189章 水晶宫杀人事件 (终) “总之,很抱歉骗了你。” 看着周围惊魂未定的众人,珍妮吐了吐舌头,俏皮地道歉道。 “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严重。” 菲勒蒙在心中暗暗赞叹珍妮的机智。 从纽曼的表情来看,这番话并非事先安排好的说辞。菲勒蒙再次对纽曼感到惊讶,惊讶于他一手策划了这场闹剧,却似乎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但无论如何,珍妮用她那灵光一闪的急智,找到了目前最妥善的解释。 “这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揭过的事!” 唯一提出抗议的只有布洛卡迪斯一人。 不过,菲勒蒙看得出来,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部肌肉已经放松下来。任谁在经历了数小时的“杀人事件”后,发现原本以为遇害的学生们都安然无恙,都会感到如释重负吧。 “我的天啊……” 杰梅因夫人已经恢复了常态,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伊芙身边。 “这件事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 “我会以教育者的身份妥善处理此事。” 菲勒蒙往前一步,打断了杰梅因夫人的怒火。他搬出大学教授的身份,让对方顿时失去了发火的理由,只能悻悻地闭上嘴巴。 “好了,亲爱的,别说了。” 与最初的反应相反,这次反倒是杰梅因夫人劝住了自己的丈夫。 “孩子们都没事就好,不是吗?” “是啊,水晶宫没有真的发生杀人事件,已经是万幸了……” 导游也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已经精疲力尽,显然不想再起争执。眼看寡不敌众,布洛卡迪斯涨红了脸,默默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菲勒蒙。 “我,我真的只是想……” “行了,我知道了。” 菲勒蒙打断了他的话,布洛卡迪斯只能将一腔怒火化作幽怨的眼神,射向菲勒蒙。 “你,你一定要好好说说他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菲勒蒙莫名其妙地承担起了倾听抱怨的任务。 他耐着性子向众人一一道歉,并向导游保证会赔偿损坏的玻璃墙和锁,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好在导游已经六神无主,似乎完全忘记了丢失的文物。 最让菲勒蒙担心的杰梅因夫人,在确认学生们都安然无恙后,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甚至开始为学生们说话,帮助菲勒蒙缓和气氛。 真正让菲勒蒙感到不快的是纽曼的态度。 他作为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却在菲勒蒙和学生们道歉时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菲勒蒙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纽曼发了一通火,最后还是在其他人的劝说下才作罢。 最难处理的是那位安全局的探员。既然已经知道他跟踪菲勒蒙的事,菲勒蒙本应追究到底,但纽曼的真实身份又不能轻易暴露。 “我对他确实很感兴趣,但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而且,要找到他应该不难。” 出乎意料的是,纽曼似乎对追究探员的事并不热衷。菲勒蒙也认同他目前构不成太大威胁,于是两人决定暂时放过他,只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真名——利奥·布雷弗瑞。 ───沙沙沙。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伦敦最顶尖的天才,任何难题都能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你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水晶宫附近的 海德公园 已经弥漫着秋天的气息,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落叶碎裂的声响。 “那样的世界,该有多么无聊啊。” 纽曼感叹道。 “说实话,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好奇。我的大脑渴望新鲜的刺激,为了安抚这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脑袋,我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养料。” “所以你就盯上了伦敦发生的各种奇闻异事?” 菲勒蒙问道。纽曼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提醒他不要打断,菲勒蒙只好识趣地闭上嘴巴。 “我最初关注的是一些悬而未决的案件。众所周知,伦敦是犯罪的温床,任何一条阴暗的小巷都可能发生案件。我确实解决了一些案子,但那只是消遣,远远无法满足我的求知欲。” 夜幕降临,历史博物馆的灯光和公园的路灯将夜空点缀得并不那么黑暗。 “我一度以为,无聊是天才的宿命。如果不是那件难题的出现,我或许真的会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坦白说,我当时欣喜若狂,甚至超过了十四岁生日时收到 埃马努埃尔·维特曼 亲手制作的小提琴。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在小提琴方面也颇有造诣。” 这次轮到菲勒蒙对他怒目而视了。纽曼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那个案子,警方调查了很久都没有进展。这不是什么线索全无的简单案件,而是我的常识无法解释的谜题。于是我抛弃了常识,抛弃了我所学过的所有知识,纯粹依靠逻辑和推理去理解它。” 说到这里,纽曼突然停了下来。菲勒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然后呢?你解开了吗?” “我考入了老法院大学。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纽曼笑着反问道。 “说实话,观察你解谜的过程真的很有趣。”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真相?” “当然。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曾经走过的路。” “抱歉。” 珍妮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他说话就是这么讨厌,别跟他一般见识。” 目睹着两人的互动,菲勒蒙感到十分困惑。在他们之间,菲勒蒙完全看不到那种等级森严的组织中常见的上下级关系。 “总之,很抱歉骗了你。” 珍妮转头对菲勒蒙说道,语气和之前如出一辙。菲勒蒙心里有些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珍妮的这番话确实起到了很好的缓和作用。 “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伊芙一脸茫然地扯了扯菲勒蒙的衣袖,低声问道。尽管她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假装死亡。” 菲勒蒙刚想开口解释,纽曼就突然插话道。 “多亏了室内没有灯光,才能制造出这种假象。只要相隔一层楼,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剩下的,就让赫伯特教授来解释吧,我对他的推理也很感兴趣。” “谢谢你的好意,但如果你一开始就让我解释,我会更感激。” 菲勒蒙没好气地瞪了纽曼一眼,转头对伊芙解释道: “我们为什么会认为你和珍妮死了?” “啊?那还用说吗……你们看起来明明就像死了一样啊?肚子上插着一根长矛,还从楼上掉了下来。” 伊芙咬着嘴唇,不安地说道。 “不,准确地说,那只是一根棍子。我们从一楼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长矛。实际上,她只是在假装被刺伤。如果真的受伤了,肯定会有血腥味,但我们只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没有闻到……” “还有,” “啊,对。” 注意到菲勒蒙的目光,哈里斯吓得浑身一颤。 “你之前打开的那扇门上的门闩,就是那根长矛的杆子,对吧?是你弄断的?” “是的。” “什么?你竟然破坏文物?” 伊芙惊呼道。 “那可不是普通的木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我们在美洲馆地板上发现的碎片是同一种材质。幸好导游没有注意到。” 菲勒蒙在心里感叹,这计划真是大胆至极。 竟然为了假死,不惜破坏一件珍贵的文物,也只有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才想得出来。菲勒蒙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们参观美洲馆的时候,你们三个故意晚了一步,就是那时候动的手脚吧?” “没错,我们一看到那根门闩,就觉得可以利用一下。当然,如果没有哈里斯的帮忙,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纽曼坦然承认道。 菲勒蒙原本以为这是精心策划的骗局,没想到只是这位天才少年灵机一动的产物,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为了骗过你,首先就不能让你看到尸体。你是军人出身,一眼就能识破用动物血伪造的伤口。所以我们把‘尸体’从楼上扔下去,让你只能看到远处的轮廓。” “这我倒是能理解,可是珍妮是什么时候回到楼上假装死亡的?她应该没有时间才对。” 菲勒蒙问道。 “天哪,这种事也要我解释吗?” 纽曼无奈地看向珍妮。后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教授,其实我根本就没下去。我一开始就在二楼,一直躲在美洲馆里。” “什么?可是……我怎么会没有发现?” “这多亏了一位优秀的演员的倾情演出。” 珍妮俏皮地眨了眨眼,哈里斯羞愧地低下了头。 “没错,哈里斯突然大喊大叫,然后跑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再加上那张意味深长的纸条,你就更不会去注意人数了。” “那尸体消失的事怎么解释?” 伊芙忍不住问道,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啊,不对,那根本就不是尸体。我明白了,你是从另一边的楼梯跑下去的,所以我们才没有看到你。” “可是,这个计划也太冒险了吧?” 菲勒蒙质疑道。纽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只要有一人在 一楼 ,看到‘尸体’的真面目,我们的计划就泡汤了。或者,只要有人走了另一边的楼梯,也会发现破绽。” “没错,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会在看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跑开。” 纽曼理直气壮地说道。菲勒蒙这才想起,当时沉默寡言的纽曼第一个跑开,他还觉得奇怪来着。 “我利用了人们的心理。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没有证据就等于没有动机,这就是你们的盲点。试问,在亲眼目睹了‘凶杀案’之后,谁还愿意一个人待着呢?你们跟着我,走我走的楼梯,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当然,意外总是难以预料,所以我没有给你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直接就跑了起来。事实上,赫伯特教授,你当时不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吗?” 听着纽曼这番得意洋洋的解释,菲勒蒙感到无比憋屈,却无言以对。 “唯一的问题是,珍妮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慢。如果换成哈里斯,或许就不会被发现了。所以我当机立断,让先一步到达的哈里斯站在走廊中间,挡住你们的视线,不让你们看到远处跑动的珍妮。” “喂,我可是连鞋子都跑掉了!” 珍妮不满地抗议道。纽曼完全无视了她的抱怨,继续说道: “就算珍妮顺利跑到一楼,但只要有人抬头看向中央广场,就会发现她。所以在她跑到水晶宫外面之前,需要有人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这个任务,又一次落到了哈里斯身上。毕竟,‘恋人’惨死,他情绪激动也是情有可原的。问题是……” 纽曼说着,将目光转向伊芙。 “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注意到开关门的声音,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奥斯卡·菲茨亨利博士的女儿。” “是赫伯特先生告诉你的吗?” “根本不需要。菲茨亨利这个姓氏,你那酷似博士的红头发,还有你们父女之间相仿的年龄差,再加上博士的缺席,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面对纽曼的抢答,伊芙只能一脸茫然地向菲勒蒙求助: “伦敦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吗?” “如果你把我归类为‘这样的人’,那你就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 “计划很完美,但第二个变数出现了。” 尽管菲勒蒙和伊芙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纽曼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他并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啊……没错。” 珍妮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开枪。” 菲勒蒙突然想起,他对着钥匙孔开枪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是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布洛卡迪斯夫人……” “幸好枪声足够响亮,暂时震聋了我的耳朵。” “可是,教授你也太过分了!怎么能随便开枪呢!万一外面有人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外面有人才开枪的!” 纽曼似乎已经厌倦了菲勒蒙和珍妮的争吵,再次强行插话道。 “而且,你认定凶手不止一人,所以才会尽量避免浪费子弹。你肯定也在担心水晶宫里还隐藏着什么机关吧?所以你才会选择砸碎玻璃墙,而不是直接开枪。如果开枪的话,玻璃墙早就碎了。” 菲勒蒙摇了摇头。 “你说的没错,但那毫无意义。我们之中力气最大的哈里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墙上留下几道划痕,区区手枪子弹怎么可能击碎它……” 说到这里,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闭上了嘴巴。果然,纽曼正露出他惯有的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没错,既然要节省子弹,当然要先让力气最大的哈里斯测试一下玻璃墙的强度。当然,如果他真的使出全力,玻璃墙早就碎了。那只是一面比较厚的玻璃墙而已。” 菲勒蒙这才明白,为什么哈里斯在尝试破窗后,会表现得那么痛苦。 如果玻璃真的那么坚硬,他的手应该会受伤才对。但哈里斯捂住的却是胸口,这只能说明他在最后一刻收了力,导致胸肌拉伤。 “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击碎玻璃墙逃出去,但你们却被自己想象中的密室困住了。就算没有玻璃墙,只要用力推一下那扇门,说不定也能打开。毕竟,那扇门年久失修,哈里斯可是徒手就掰断了门闩。” 菲勒蒙越听越觉得荒唐。 纽曼之前的话并非夸大其词,他确实从一开始就将菲勒蒙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案件的描述、局势的判断,到解谜的线索,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的确如他所说,如果他想,菲勒蒙现在可能还被困在那间屋子里,和一个不存在的杀人魔搏斗。 “第二个案子也是一样。” “没错,你突然袭击了那个探员,利奥·布雷弗瑞。只要两分钟,哈里斯就能赶到一楼。”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两分钟,但你们会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就算哈里斯没有出现,你们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已经沉默了好几个小时了。” 菲勒蒙怀疑地看向纽曼,难道连这种细节他都想到了吗?但纽曼的表情坦荡,没有丝毫心虚。 “至于坠楼的假象,则是女王雕像的功劳。雕像倒塌的声音,会让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坠楼。” “难道说,哈里斯一开始触碰雕像,也是……” 纽曼惊讶地看了菲勒蒙一眼。 “你竟然注意到了?没错,是我让他试试能不能推倒雕像。所以他才会一边用手推,一边估算重量。” 菲勒蒙这才想起,哈里斯进入水晶宫后不久,确实做过这样的举动。 “真是讽刺,你自诩为名侦探,到头来却连一具尸体都没见过,就被我耍得团团转。就算拥有再高超的技巧,没有用武之地也是白搭。” 菲勒蒙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我承认,你赢了。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的头顶上。” 这位自称天才的怪人,在听到菲勒蒙的“夸奖”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的城府与他的年龄完全不成正比。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把计划告诉他们两个的?这说不通啊。”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没明白吗?回想一下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还有你的回答。” 菲勒蒙按照他的指示,努力回忆着。 纽曼一开始确实问过他,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哑巴。如果换做是他,一定会识破自己的谎言。 想到这里,菲勒蒙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与其将冗长的计划写下来,不如假借递纸条的机会,直接用语言告诉他们!而他编造的“哑巴”谎言,恰恰是整个计划的关键! 菲勒蒙感觉自己被人当头棒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之中有杀人犯”。 “所以,这张纸条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陷阱?” “不,它也是真的。” 纽曼意味深长地说道。 “什么意思?” 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杀人犯确实存在,虽然他已经服刑一段时间,并获得了假释。” 片刻之后,菲勒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顿时怒火中烧。 “我早就想说了,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总之,通过种种迹象,我已经确认你没有恶意,而且似乎已经摆脱了校长的控制。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躲着你了。能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实属不易。” 纽曼说着,突然向菲勒蒙伸出了手。菲勒蒙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菲勒蒙·赫伯特。” “三叶草十字会的纽曼,水晶宫杀人事件的始作俑者,菲茨亨利博士的无名合作者,以及伦敦最聪明的人。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名。” 这位拥有无数个假名的天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巧合的是,这个名字,恰恰是菲勒蒙所知道的最响亮的名字。 “很高兴正式认识你,我叫 歇洛克·福尔摩斯 。” 黑色的骏马在黎明前的薄雾中疾驰,车厢后扬起一路尘土,在身后画出一道灰蒙蒙的轨迹。破旧的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马蹄敲击路面,车厢连接处传来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在演奏一首不和谐的交响乐。菲勒蒙和伊芙坐在颠簸的车厢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菲勒蒙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沉睡,或许是整晚的经历让他太过疲惫。伊芙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但看到菲勒蒙睡得正熟,也不忍心打扰他。迷迷糊糊中,菲勒蒙回想起事情的经过。 与福尔摩斯那番令人震惊的对话结束后,他们就匆匆告别了这位古怪的天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早上宿舍会查房,看看有没有学生夜不归宿。” 虽然菲勒蒙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珍妮和哈里斯来说,这似乎是天大的事。只有福尔摩斯,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不是有那份密码吗?”他突然说道。 第190章 怪物宅邸 (一) “教授,您不是有一份密码文件吗?”他突然说道。 “我们明天在校外再研究吧。” “为什么要在校外?” “老法院大学人多眼杂。” 菲勒蒙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最近校长没有再派人跟踪他,但那些无形的怪物依然潜伏在校园里。福尔摩斯之前交给霍雷肖的那张纸条上,肯定写了关于那些怪物的描述。 虽然不能确定,但菲勒蒙可以推测,福尔摩斯与校长的关系并不融洽。 “好吧,那我们约个时间?” “不用,我会主动联系你的,到时候再商量见面地点吧。” 虽然福尔摩斯的话听起来不太靠谱,但菲勒蒙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对方可是福尔摩斯。 “我相信你。” 最终,菲勒蒙只能故作潇洒地点了点头。 与他们分别后,发生了什么呢? 啊,对了,是马车。 他们来到街上,拦下了一辆凌晨出发的马车。虽然街上已经出现了很多汽车,以及汽车拖拽的马车,但菲勒蒙坚持要乘坐传统的马车。 停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辆黑色的马车,由一匹老马拉着。 “去哪儿?” “去郊外也行吗?” “去哪儿?” 菲勒蒙报出了目的地,车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然后,他摘下帽子,将帽檐翻过来,伸到菲勒蒙面前。菲勒蒙往帽子里扔了几枚硬币。 “剩下的车费到了再付。” 车夫当场数了数硬币,然后歪了歪头,示意他们上车。菲勒蒙在伊芙的搀扶下,坐进了车厢。 “驾!驾!” 车夫吆喝着,老马无力地向前走去。 “马车走得好远啊。”伊芙闭着眼睛,对菲勒蒙说道。 “我们走对路了吗?” 菲勒蒙知道她为什么不安。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所以很清楚。原本绵延至地平线的建筑群逐渐消失,马车驶入一条越来越黑暗的道路。 “菲勒蒙先生?” 伊芙的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是因为马车的颠簸。 马车之所以如此颠簸,是因为他们已经离开了铺砌的道路。在泥泞的土路上,马车剧烈地摇晃着,菲勒蒙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颠碎了。周围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即使闭着眼睛,菲勒蒙也能感觉到路灯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微弱。 “好像不太对劲,菲勒蒙先生。” 老马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喘息声,马蹄铁上的钉子松动,刮擦着地面,车轮的连接处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悲伤的沉默之中。 “菲勒蒙先生!” 菲勒蒙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怎,怎么了?” “我们到了。”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他们被困在一片黑暗的树林和荒野之间。 这里是弗兰克庄园。 “就这样吧。” 车夫收下所有硬币,数了两遍,然后驾车离去。拉车的马看起来比来时更加疲惫,菲勒蒙觉得,在那样的车夫手下,它活不了多久了。 就这样,菲勒蒙和伊芙被丢在了伦敦郊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我有点不太舒服。”伊芙说道。 “你害怕吗?”菲勒蒙问道。 “说实话,是的。” 菲勒蒙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大门年久失修,到处都是锈迹,伊芙很难相信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我知道您介绍的人很可靠,但是……” — — — — — —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吓了伊芙一跳,她连忙闭上了嘴巴。树林里,一群乌鸦或是麻雀被惊飞,在空中盘旋。 “没想到声音这么大。”菲勒蒙像是道歉般地说道。 “没,没事。” 伊芙放下捂着头的胳膊,朝门内张望,却看不到任何人影。就在她准备继续刚才的话题时…… — — — — — — “哐当!” 伊芙再次闭上了嘴巴。 菲勒蒙并没有碰门,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迎接,但大门却自己打开了。 “怎么了?”伊芙问道。 与紧张的伊芙不同,菲勒蒙神色如常地走进了大门。 “没事吧?” “没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菲勒蒙并没有解释,他就是这样,一旦闭上嘴巴,就会很久不说一句话。 也许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也许伦敦到处都是这样的神奇建筑,只是伊芙不知道而已。 这样一想,伊芙也就释然了。只是,她还是无法理解这扇门的工作原理。也许是用电的吧,伊芙这样想着。 伊芙跟着菲勒蒙,沿着一条长长的花园小径,走向庄园深处。 当然,如果那也能称之为花园的话。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漆黑一片,周围的景象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荒凉的花园被铁栅栏围起来,里面长满了齐腰高的荆棘,有些甚至比菲勒蒙还要高。 伊芙觉得,即使戴着手套,把手伸进去也会被划伤。然而,奇怪的是,荆棘丛中盛开的红玫瑰却完好无损,娇艳欲滴。 没有受过伤的东西,往往更容易伤害别人。因此,那些美丽的玫瑰在伊芙眼中,显得格外不祥。 “也许是用来囚禁什么东西的。” 伊芙低声自语道。话音刚落,菲勒蒙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猛地转过身,语气严厉地问道。伊芙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一时语塞。 “啊?” “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菲勒蒙的表情异常严肃,比刚才在水晶宫遇到的麻烦更令人胆战心惊。 伊芙的胡思乱想并非毫无根据。 真的,真的只是一瞬间,她怀疑菲勒蒙会不会是一个连环杀手。他会不会用这种方式,把女人骗到这荒郊野外的废弃庄园里,然后杀害她们?就像那些典型的以杀人为乐的变态杀手一样。 “因为,因为这里到处都是荆棘和玫瑰啊。” “那又怎样?” “我在书上看到过,有一家精神病院,为了防止病人逃跑,在周围挖了一条护城河,然后在河边种满了玫瑰。” 当然,伊芙没有告诉他,那本书只是一本小说。毕竟,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僵。 菲勒蒙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一定是推理小说。” 伊芙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不现实。没有哪家精神病院会为了囚禁病人,花那么多钱去挖护城河。据我所知,唯一享受过这种奢华待遇的囚犯,只有‘铁面人’。” 然后,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开玩笑道:“你说得没错,这座庄园里确实住着一个怪物。” 但伊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提前告诉你,免得你被吓到。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也许是因为夜色太黑,也许是因为身处这废弃庄园的花园里,也许两者皆有。伊芙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各种可怕的画面。 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她都会这样。 胸口莫名的烦闷,呼吸困难,仿佛有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这是一种本能,一种预警,就像过敏一样,每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时,她就会有这种感觉。 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难道是为了掩饰什么秘密?这个猜测很有说服力。伊芙像侦探一样,仔细地分析着。 这时,走在前面的菲勒蒙再次停下了脚步。 “我刚才说,这里住着一个怪物。” 伊芙仿佛被看穿了心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进去之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伊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他们穿过狭窄的花园小径,来到了庄园的正门。 大门上有一个巨大的门环,看起来很有年代感。菲勒蒙抓住门环,用力地敲了三下。 — — — — — —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紧接着,伊芙再次被吓了一跳。 “您这样,我很难办啊。” 仿佛知道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来访,门内立刻传来了回应。那声音阴森恐怖,如同鬼魅一般,但说出来的话却意外地正常。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没有主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庄园。” 菲勒蒙的道歉被无情地拒绝了。伊芙知道对方是在针对自己,便尴尬地低下头,盯着菲勒蒙的肩膀。 “我会向亚瑟解释的,快开门吧。” “这可不行。”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门内却传来了开锁的声音。然后,大门缓缓打开。 门缝里透出一股寒气,如同地窖入口一般阴冷。门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伊芙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站到我身后。” 伊芙没有多问,乖乖地站到了菲勒蒙身后。 就这样,他们走进了庄园。伊芙犹豫了一下,关上了大门。昏暗的灯光来自一根蜡烛,开门的管家竟然只戴了一只手套,就抓住了滴着蜡油的蜡烛。 然后,伊芙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 管家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伊芙可以肯定,那是她见过的最丑陋的脸。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伊芙无法想象。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她只能说,那张脸就像他手中的蜡烛一样。原本修长光滑的蜡烛,在燃烧的过程中逐渐融化,滴落的蜡油凝固后,形成了一副扭曲丑陋的形状,而管家的脸,就像是被融化的蜡油烫伤了一样,皮肤扭曲变形,布满了可怕的疤痕。 不仅如此,昏暗的灯光还将他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令人作呕。 伊芙强忍着恶心,将目光移开。 “振作点。” 菲勒蒙拍了拍伊芙的肩膀,低声说道。伊芙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差点晕倒,还好菲勒蒙及时扶住了她。 伊芙连忙站直身子,摇了摇头。就算对方长得再丑,她也不能表现得如此失礼。 好在管家似乎并没有生气。 伊芙心想,难道菲勒蒙之前说的“怪物”就是指他吗?这时,管家礼貌地向菲勒蒙问好,完全无视了伊芙的存在。 “好久不见了。” “最近比较忙。” “您的事迹已经传到庄园里了,听说您在协助警方办案?” “亚瑟会理解的。” 亚瑟,又是这个名字。 难道他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大家都想念您。” 虽然管家这么说,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想念的表情。他对菲勒蒙的态度非常冷淡,伊芙不禁好奇,除了他和那个叫亚瑟的人以外,这座庄园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居住。 毕竟,这座庄园如此之大,再多住几个人也不奇怪。 “亚瑟呢?” “在房间里。” “知道他睡了吗?” “您要我去确认一下吗?”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了吧。他明天早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菲勒蒙突然转头看向伊芙,问道:“明天早上有什么安排吗?” 伊芙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她咬了一下舌头,定了定神,回答道:“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就住在这里吧,准备两间客房。”菲勒蒙对管家说道。 “没有打扫过的房间。” “把最干净的那间给她。” 伊芙一头雾水,问道:“啊?” “等这里的主人醒了,我会跟他解释的,你今天好好休息吧。”菲勒蒙解释道。 “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客房。” 没有人回答伊芙的问题。管家夸张地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在这座黑暗的庄园里,只有他手中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伊芙和菲勒蒙只能跟在他身后,摸索着前进。 第191章 怪物宅邸 (二) 伊芙在布里斯托尔生活的时候,见过不少古老的木结构建筑。 海风裹挟着盐分,侵蚀着木头的肌理,每年都要更换腐朽的部件,这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但即使在那样的城市里,她也从未见过如此破败不堪的景象。 从外面看,这座宅邸就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但内部的景象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木地板多处腐烂,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即使是完好的部分,踩上去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踩在柔软的腐殖土上,让人感觉自己身处室内,却如同行走在森林之中。 墙壁也已腐朽不堪,像是成了霉菌的温床。 霉斑肆意蔓延,乍一看还以为是墙纸上不规则的图案。然而,那股刺鼻的霉味却骗不了人。 最令伊芙惊讶的是菲勒蒙的反应。 在父亲的宅邸里,他对外界环境的变化是那么敏感,而在这里,他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伊芙试着用侦探的思维方式去揣测。 也许这座宅邸的破败并非一朝一夕,而菲勒蒙作为常客,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小心台阶。” 虽然明知是多此一举,但伊芙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正在上楼的菲勒蒙。 然而,当她踏上楼梯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楼梯的台阶似乎是最近才翻修过的,非常坚固。也许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故,才促使他们进行了修缮。 想到这里,伊芙对这座阴森恐怖的宅邸竟然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尽管管家面目可憎,宅邸内外也破败不堪,但这里毕竟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这一点让她感到安心。她放松下来,跟着他们继续前行,却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菲勒蒙先生,您今晚住在二楼吧。” “那菲茨亨丽小姐呢?” “我带她去三楼。” 这座宅邸房间众多,实在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刻意分开楼层居住。 “三楼有一间还算干净的卧室,其次干净的就在二楼。”管家主动解释道:“因为老爷最后一次使用的房间就在三楼。” 伊芙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管家就主动回答了她心中疑惑。真是奇妙的巧合,伊芙这样想着。然而,菲勒蒙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亚瑟呢?” “他最近都住在一楼。” “真是任性,辛苦你了。” 两人一边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一边走进了二楼的走廊。 伊芙跟在他们身后,留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菲勒蒙的左腿装了义肢,所以走起路来比常人缓慢,伊芙为了配合他的步调,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四周。 然而,二楼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房间虽然很多,却没有门牌,而且都紧紧地关着,看不出里面是做什么用的。伊芙只好将目光转向窗户,但那里也看不到什么。 首先是因为夜晚漆黑一片,其次是窗户上的玻璃积满了污垢,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明天记得早点起床。”菲勒蒙对伊芙交代了一句毫无感情色彩的晚安,便走进了房间。就这样,伊芙独自一人跟着管家来到了三楼。 起初,伊芙还有些不安,但看到三楼走廊的景象后,她安心了不少。 三楼的走廊非常干净,虽然算不上一尘不染,但与一楼相比,这里明显有人定期打扫。 “做个好梦。” 虽然管家的长相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对伊芙说的话却比菲勒蒙友善得多。伊芙关上房门,开始仔细地打量着房间。一开始,她只是出于习惯这样做,但很快,她就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了更好地分析“亚瑟·弗兰克伯爵”这个人。 然而,伊芙并没有从房间的陈设中推断出伯爵的性格和习惯。她准备整理一下床铺,却发现掀开被褥后,顿时尘土飞扬,只好作罢。 看来,与其费力整理床铺,还不如忍受着灰尘睡觉。 …… 伊芙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并非是因为灰尘让她呼吸困难。这座宅邸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伊芙满脑子都是疑问,根本无法放松下来。 也许是因为她还不够累。 事实上,与精神上的疲惫相比,身体上的疲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菲勒蒙应该已经睡着了吧,毕竟,他之前在颠簸的马车上都能睡得那么香。 伊芙越想越清醒,她的感官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在这时…… “咚……咚……” 声音来自走廊。 “咚……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厚重。但那声音反复出现,显然不是意外。难道三楼还有其他人? “咚,咚。” 声音的间隔很规律,但音量却越来越大。像是有人在搬运重物,然后放下,再搬运,再放下,这种声音伊芙只在码头的仓库里听到过。 “咚,咚。” 伊芙仔细聆听,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有误。声音并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近。准确地说,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楼梯的另一端,朝着她的房间走来。 “咚。” 声音在她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伊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咚……咚……” 短暂的寂静过后,声音再次响起,并逐渐远去,朝着楼梯的方向移动。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伊芙才反应过来,那会不会是脚步声? 伊芙试着做出最合理的推测:也许是有人半夜醒来,搬着重物下楼。至于为什么会在她的房门前停留,也许只是碰巧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 伊芙坐起身,从床边拿起一只鞋子,穿上。 然后,她试着跺了几下脚。 她发出的声音与之前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伊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一个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我刚才听到的,真的是人类的脚步声吗?” 伊芙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穿好鞋子,走下床。她必须弄清楚真相,否则根本无法安心睡觉。伊芙想象着有人正搬着重物,艰难地走下楼梯,然后走出了房间。 然而,菲勒蒙之前说的“怪物”这个词,却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 从刚才的声音判断,那人的步伐并不快,但伊芙出来后,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到。她走到三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向下迈了一步。 突然,一股寒意袭来,伊芙停下了脚步。她以为是哪里开着窗户,但却没有感觉到任何风吹进来。伊芙又向下迈了一步,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她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从背影判断,那应该是一个女人。 “你好。” 女人没有回答。难道她就是发出声音的人?从伊芙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似乎并没有搬运什么重物。 “你还好吗?” 伊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毕竟,那个女人看起来并不需要帮助。但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 伊芙想要走近一些,便又向下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只想立刻逃离这里。伊芙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她感到一阵寒意,仿佛生病了一般。每向下迈一步,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你好。” 伊芙终于走到了二楼,她再次向那个女人打招呼。但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伊芙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便绕到女人面前,想看清她的脸。 借着昏暗的灯光,伊芙终于看清了女人的真面目——那是一个人偶。 人偶是用蜡制成的,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从远处看,栩栩如生,如同真人一般。伊芙仿佛被那蓝光吸引,不由自主地朝人偶走去。 “是,是人偶吗?” 伊芙喃喃自语道,她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人偶的脸。她必须确认,那不是一个活人。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人偶的脸时…… “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伊芙像梦游症患者一样,猛地惊醒过来。 “啊,没,没什么。” 是那个长相丑陋的管家。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拿蜡烛,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我这就回房间。” “不用了。” 管家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老爷要见你。” “亚瑟先生吗?” “他更希望你称呼他为弗兰克伯爵。” 伊芙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点了点头。 “那菲勒蒙先生……” “老爷只说要见你。” 管家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伊芙只是这座宅邸里不受欢迎的客人,既然主人要见她,她也只能服从。 “请跟我来,你站在那里,会让我分心。” 管家不等伊芙回答,便转身离去。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在这座充满谜团的宅邸里,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伊芙还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一楼走廊,某间房间。 门缝里透出灯光,那是伊芙在这座宅邸里第一次看到的人造白光。 伊芙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一丝不安。在这座除了蜡烛以外没有任何光源的宅邸里,这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感到十分不协调。 管家敲了敲门,恭敬地说道:“人带来了。” 第192章 怪物宅邸 (三) “让她进来。” 房间里传来了回应。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管家打开房门,后退一步,示意伊芙进去。 伊芙犹豫了一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房间。天花板上,水晶吊灯将灯光散射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伊芙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自古以来,考验人类就是上帝的职责。” 一个金发男子站在窗边。 他背对着伊芙,目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望向窗外。伊芙好奇地看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暗。 “弗兰克伯爵?我听说您要见我。” 伊芙试探性地问道。 “只有经历了漫长旅程和坚定信念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但那些无法通过上帝考验的人,最终会怎样呢?” 金发男子仿佛没有听到伊芙的问候,自顾自地说道。他终于转过身,看向伊芙。 伯爵比伊芙想象的要年轻得多。 甚至比她还要年轻,看起来就像今天在水晶宫遇到的那三个大学生一样,充满朝气。 难道他不是弗兰克伯爵?菲勒蒙之前说过,伯爵和他年纪相仿,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不符合菲勒蒙的描述。 “你觉得他们会怎样?嗯?”伯爵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戏谑语气问道。 “也许会死吧。” “差不多,但比死亡更可怕,他们会受到惩罚。” 伊芙完全不明白伯爵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伯爵和菲勒蒙很像,所以伊芙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很奇怪,让人捉摸不透。 伊芙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她的笑容似乎惹恼了伯爵。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伯爵板着脸问道。 “在上帝眼中,人类生来就是为了受罚,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对不起,我只是……” “不,你不需要道歉。” 伯爵突然提高了音量,然后又像没事人一样,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的情绪变化无常,如同疯子一般,伊芙完全无法理解。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你叫到这里来?” “为了考验我?” 伊芙的回答让伯爵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不,我把你叫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菲茨亨丽小姐。” 伊芙惊讶地发现,伯爵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爱尔兰人?” “我父母是。” “那你呢?” “我出生在布里斯托尔,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 “你的职业是什么?” “护士。” “你当过兵?” 伊芙点了点头。伯爵一连串的提问让她措手不及,她只能如实回答。伯爵问完问题后,用拇指摩挲着下嘴唇,陷入了沉思。 房间里一片寂静。 伊芙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伯爵知道她的名字其实并不奇怪。菲勒蒙在与管家交谈时,肯定提到过她的名字。只是因为伯爵的提问太过突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也许只是巧合吧,伊芙不相信有人能预料到对话会这样发展。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您叫我来……”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来这座庄园?” 伊芙不明白伯爵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因为管家说您要见我……” “不,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如果你一开始就回答‘不是’,我就知道你理解错了。我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里。” 伯爵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伊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坚定地回答道:“为了查明我父亲,奥斯卡·菲茨亨丽博士的死因。我为了这件事找到了菲勒蒙先生,并得知皇家学会可能与我父亲的死有关。菲勒蒙先生说,也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然后呢?” “啊?” “这件事似乎只与你父亲有关,你能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伯爵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伊芙,那眼神毫无生气,仿佛不属于人类。 “为了洗清我父亲的冤屈,我愿意做任何事。” “然后呢?” 伊芙哑口无言。 “你总是抓不住重点。我的意思是,你能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只允许特殊的人进入这座庄园。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即使不是,也必须有特殊的才能。而你,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伯爵竖起食指,斩钉截铁地说道:“平庸,在这里是一种罪过。” 两人沉默了片刻。伯爵放下手指,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伊芙,低声说道:“真令人失望。” 楼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伯爵听到声音后,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他之前的冷漠仿佛只是幻觉,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看,太阳升起来了。” 的确,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震耳欲聋。声音的主人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到来,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进了房间。 “菲洛,这个女人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总是带不同的女人来这里,我还以为你把我的庄园当成约会场所了呢。” 菲勒蒙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瞪着伯爵。 “总之,她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伊芙注意到菲勒蒙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顿时吓得尖叫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人偶!就是那个人偶!” “人偶?” 菲勒蒙转过身,伊芙以为他会把那个人偶砸碎。然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对人偶说道:“玛丽,你在干什么?” “这里太无聊了,主人,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我不应该把你留在亚瑟身边,你被他带坏了。” 伊芙感到一阵头痛。 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是因为人偶的声音,那如同断弦的乐器发出的刺耳声音,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仿佛她被困在了水底,意识逐渐下沉。她不想再思考了。 那个人偶,就是残酷真相的化身。 伊芙仿佛看到了自己体内密密麻麻的神经网络,以及电流信号在神经元之间传递的景象。生命是如此脆弱,她就像一盏灯,随时都可能熄灭,这种机械式的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绝望。 在意识模糊之际,伯爵最后的问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荡: 我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第193章 怪物宅邸 (四)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菲勒蒙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出来。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吸引着他,他破天荒地走下楼,来到餐桌旁。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土豆浓汤、白面包和刚出炉的烤火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菲勒蒙一出现,早已落座的布朗夫妇便齐刷刷地看向他。 “嗯?”菲勒蒙疑惑地应了一声。 “没,没什么。”布朗慌忙否认,并将身旁的椅子往后挪了挪。菲勒蒙微微点头示意,算是表达谢意,然后坐了下来。 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盛满了香喷喷的火鸡肉,菲勒蒙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开口问道:“珍妮呢?” “今天让她早点回去了。”布朗太太语气一如既往地生硬。 “这种天气……”菲勒蒙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目光转向厨房的窗户。窗外,原本就昏暗的夜色被漫天飞雪衬托得更加模糊不清。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菲勒蒙看着窗外,点了点头,“也是。” 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享用着丰盛的晚餐。酒足饭饱之后,菲勒蒙感到一阵腹胀,他缓缓起身,准备回房。 “等等,菲勒蒙。”布朗叫住了他。 “嗯?” “圣诞快乐!” 菲勒蒙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布朗。 “什么?” “啊……今天是圣诞节,不是吗?”似乎是菲勒蒙的反应让他有些不安,布朗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然而,让菲勒蒙感到惊讶的并不是布朗的反应。 “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吗?”菲勒蒙喃喃自语。 “你不知道吗?”布朗太太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么怪异。他平时从不下楼吃饭,偏偏在圣诞节这种食物丰盛的日子里突然出现,难免会让人多想。 “不,我真的不知道,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菲勒蒙连忙解释,为了掩饰尴尬,他匆匆忙忙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凌晨,窗外寒风呼啸,如同一个怨妇在低声哭泣,令人毛骨悚然。菲勒蒙思绪烦乱,再也无心学习,便吹灭了蜡烛,准备休息。 就在这时,窗户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吹来,撞到了窗户上。菲勒蒙正准备躺下,不再理会,却又一次听到了“砰”的一声。这一次,他确信这不是偶然。 房子周围并没有高到足以触碰到二楼窗户的树木。 菲勒蒙拿起放在一旁的左轮手枪,谨慎地靠近窗户。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街道中央。那人似乎是一位女性,身穿斗篷,头戴丽金西式女帽,颇有几分古典气质。就在菲勒蒙疑惑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只见她弯下腰,将地上的积雪拢成一团,朝窗户的方向扔去。 “砰!” 原来这就是声音的来源。菲勒蒙打开窗户,年久失修的窗枢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雪花夹杂着寒风涌入房间,令他睁不开眼。 “先生,是我。” “玛丽?等等,别动,我马上下来。” 菲勒蒙大吃一惊,连忙关上窗户,胡乱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吵醒了其他人。 他打开房门,看到玛丽站在雪中,抬头望着他。 “突然看到您的房间熄灯了,还以为您睡了,所以过来看看。” 近距离观察,玛丽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在远处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依然是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虽然都说夜晚和白雪能为女人增添魅力,但菲勒蒙怎么也没想到,连衣服看起来都会有所不同。 “是伯爵让我来的。” “亚瑟?” 听到这句话,菲勒蒙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亚瑟明明知道让玛丽独自一人在城里穿梭有多么危险,尤其是在今天这种人迹罕至的日子里,一个不小心就会出大事。 也可能,他就是故意选在今天……不,亚瑟那家伙精明得很,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从玛丽帽檐上厚厚的积雪就能看出,她已经在外面奔波了很久。 “路上冷吗?” “您也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怕冷的。”玛丽有些羞涩地回答道。 “也是。”菲勒蒙语气生硬地回答道。 “总之,他让你来做什么?” “伯爵说,他需要您帮忙调查一件事。听说这附近住着一位非常富有的商人,他今天早上给好几家慈善机构开出了巨额的期票。” “这是好事啊,应该不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吧?” 玛丽摇了摇头。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这件事在上流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都说,那位先生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而且,其中一家慈善机构和弗兰克伯爵正在调查的一家公司有关,好像是叫什么黄色外墙公司的子公司,我也不太清楚。” 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急着让你在这个时候跑一趟。毕竟,等新年假期结束,银行恢复营业,期票就会进入结算流程了。他应该是想让你在那之前查清楚这件事吧。不过,如果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他完全可以自己来一趟。”菲勒蒙烦躁地抱怨着亚瑟的种种不是。 “总之,我先带您过去吧。”玛丽说完,便率先朝前走去。 “你是在说我坏话吗?” “没有。” 菲勒蒙带着几分不悦,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的凌晨,也许是因为风雪太大,路上空无一人。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回头望去,只有他们两人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菲勒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随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岔路口,“我以前就住在那附近。” “嗯。”玛丽应了一声。 “搬到公寓之前,我一直住在那边的一间阁楼里。后来因为这条腿,我才不得不搬走。” “这样啊。”玛丽的语气依然平淡无奇,仿佛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那应该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吗?”虽然话题没有改变,但这一次,玛丽的语气明显积极了不少。 “您不记得了吗?那一年,我遇到了您。” “是吗?”菲勒蒙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您忘了?” 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菲勒蒙连忙找借口解释道:“不是,我这个年纪,记性不太好,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您是说,我们相遇这件事,对您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可没这么说。”菲勒蒙连忙转移话题,“我想起来了,你刚来的时候,我的那位朋友说,我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怪可怜的,就自作主张地把你带了过来。他说,反正你在他们家也学会干活了,应该能帮上我的忙。”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突然袭来,白茫茫的雪花瞬间遮蔽了菲勒蒙的视线。两人连忙压低帽檐,抵御着强劲的风雪。 “您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嗯,让我想想,叫雪莉·玛丽,对吧,先生?” “对,雪莉·玛丽……”菲勒蒙故意拖长了声音,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努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好思考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并非没有雇佣过仆人,但之前那些仆人大多是与他年纪相仿,甚至比他还年长的年轻人,他们懂得如何面对他冷漠的言语而不感到受伤。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动不动就流鼻涕的小女孩,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别提对她颐指气使了。 “我可以打扫房间吗?”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玛丽。她紧紧抓住菲勒蒙的衣角,仰着头问道。 “啊,可以,不过卧室就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好的。” 虽然当时菲勒蒙是这么说的,但不到两年,他就把卧室的打扫工作也全权交给了玛丽。 风势渐渐减弱。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对方,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还在那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看起来好可怕。” “是啊,先生,您当时的样子真是吓坏我了。”玛丽说的话与菲勒蒙的猜测截然不同。 “是吗?” “是啊,您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看了好久。” 这倒是出乎菲勒蒙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情合理。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但对玛丽来说,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突然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 通常情况下,她面对的应该是和蔼的女主人或是管家,而他,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在当时那个年纪的玛丽眼中,或许真的……有些可怕。 他选择用沉默来掩饰尴尬,而玛丽则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您还和那位朋友有联系吗?” “没有,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那位朋友是典型的伦敦上流社会人士,在菲勒蒙出版了《民族与命运》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疏远了。那已经是玛丽被介绍给他之前的几个月了,或许,他能遇到玛丽,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当然,对玛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我最近在找房子。” “真的吗?” “你不信吗?” “您每次都这么说,但一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这次是真的。” “您是说,之前都是骗我的?” 菲勒蒙没有理会她的质问,自顾自地说道:“我认识了一个不错的房产经纪人,他应该很快就能帮我找到合适的房子。虽然不知道以我的经济实力,能不能买得起一栋可以容纳我和五个孩子的房子。” “您真是异想天开,我还以为您对孩子不感兴趣呢。” “什么?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应该是孩子们先对我产生兴趣才对。” 两人沉默了片刻。 “他们会怕我的,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表现得那么可怕。而且,孩子们本来就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您太古板了。” 菲勒蒙瞪了她一眼,但玛丽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故意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您到现在还认为抚养孩子只是一种义务和责任,对吧?” 玛丽的话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 细密的雪花越下越大,两人的双脚深深地陷进雪地里。菲勒蒙拖着沉重的步伐,机械地向前走着。 “您的客人好像变多了。”玛丽突然说道。她很少主动与菲勒蒙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情。 “是啊,烦死了。” “您现在可是名侦探了。” 菲勒蒙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这只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但他知道,玛丽很害怕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他尽量克制自己。 “首先,我不是什么名侦探。其次,那些人也不是来找我这个‘名侦探’的。伦敦这个地方,人们总是需要一些消遣,而我,只不过是他们最新的消遣对象罢了。” 说着,菲勒蒙拿起桌上的报纸,递给玛丽。报纸上赫然印着“破解罗杰街马车失踪案的名侦探”这样令人尴尬的标题。 “您不是已经破案了吗?” “准确地说,是他们小题大做,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夸大了。” 玛丽接过报纸,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你认字?” “一点点。” 就在菲勒蒙想要追问“一点点”到底是多少的时候,玛丽抢先问道:“您都看完了吗?” “嗯。” “那我可以拿走吗?” 第194章 怪物宅邸 (五) “可以,以后我书房里的报纸,你不用问我,都可以直接拿走。” 玛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看着她抱着报纸开心地离开,菲勒蒙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先生,什么事?”玛丽停下脚步,有些忐忑地问道。 菲勒蒙指了指书架上的字典,“把字典也带上。” 从那以后,玛丽便经常与他聊天。 一开始,她只是抱着报纸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后来,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剪贴簿,开始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闻报道。虽然菲勒蒙对她的这个爱好不以为然,但看到她学习的热情,也就没有阻止她。 雪渐渐停了,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 “我在这里等您。”玛丽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很快就会回来,应该吧。”菲勒蒙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河面上,未结冰的河水在寒风中翻滚着;不远处,一栋建筑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 “您讨厌我吗?” “有一点。” 寒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我知道,我知道您当时的情况,也知道您是如何恢复的。我也知道,把一切都怪罪到您身上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我能拥有平凡的幸福该多好。”玛丽低声说道。 “如果我一直做女佣,努力攒钱,也许在我二十岁之前,就能买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如果还有剩余,我甚至可以买一条项链。我会穿上新衣服,戴上项链,去广场上散步。那时候的我,洗干净了,打扮好了,一定很漂亮。男人们都会看着我,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送我一束野花。那束花一定是白色的雏菊,因为他注意到我头上戴着雏菊发卡,知道我喜欢这种花,所以才送给我。我会因为他敏锐的观察力而对他心生好感,然后爱上他。” 人行道两旁的杂草上结满了冰霜。 “婚礼要在教堂举行,不能是早上,也不能是下午,最好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因为那时候的阳光最温柔,我也最美丽。您一定要邀请很多您认识的绅士淑女来参加我的婚礼,总不能只有您一个人吧。婚后,我们会很幸福。白天,我们各自工作,晚上,我们会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也许我会偶尔向您撒娇,因为我知道,您虽然平时总是板着脸,但对这种事却毫无招架之力。也许,您还会慷慨地给我放假,给我零花钱,让我们可以去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样的话,我或许也会爱上这座城市。” 建筑物之间,教堂尖尖的塔顶被风雪遮蔽,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然后,我会成为一名母亲。孩子的名字我还没想好,但中间名要用罗伯托神父的名字,希望您不要介意。菲勒蒙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不适合我的孩子。你看,我也可以轻易地想象出平凡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一阵寒风吹过。 “只可惜,我无权拥有这样的幸福。” 菲勒蒙裹紧了衣服。 “你就是我的罪孽。” 他的耳根滚烫,如同即将爆炸的蒸汽机。落在他身上的雪花迅速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盖过了身旁玛丽的脚步声。 “罪孽是不可逆的,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我现在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将来也不会。因为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是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而编造的谎言。所以,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也不会接受你的原谅。我只希望,每次看到你,每次与你目光相遇,都能想起我犯下的罪孽,并永远铭记于心。我要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玛丽没有看他,低声问道:“您恨我吗?” “也许吧。” “您真是个懦夫。明明是我遭遇了不幸,您却不仅不想着弥补,还想把这份负罪感也强加在我身上。”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也许是因为路上积雪太厚,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菲勒蒙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衣服上,转瞬间便将他覆盖。菲勒蒙挣扎着爬起来,无力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漫天飞雪。 “您在干什么?怎么可以坐在地上,真是的。”玛丽连忙跑回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地上有块石头,我没看见,被绊倒了。”菲勒蒙为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掩饰自己摔倒的尴尬。 “还有,我们到了。” “这么快?” “也不算快,我们走了很久了。” 这是一栋位于伦敦市中心的高档建筑。 “虽然我们到了,但我还是想说,您应该先问问我要调查的人的名字。” “为什么?” 菲勒蒙抬头看向门牌,上面写着房屋主人的姓氏。他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我不是说了吗?那位商人名叫斯克鲁奇,埃比尼泽·斯克鲁奇。” 玛丽口中说出的名字,同样是菲勒蒙耳熟能详的名字。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灰白色的雾气在风雪中缓缓升腾。菲勒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感受着莫名的荒诞感,然后转身离去。 “先生?” “我要回去睡觉了。” “什么?” “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菲勒蒙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转身离开。玛丽一脸茫然,连忙追了上去。 不久之后,两人来到一辆马车前。 考虑到玛丽无法独自乘坐马车,菲勒蒙特意绕到主干道上,寻找凌晨出发的公共马车。幸运的是,在这种天气里,竟然还有马车在运营。 “您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你回去之后,告诉亚瑟,我会对他负责的。”菲勒蒙把玛丽塞进马车,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句话,便脱口而出:“玛丽,圣诞快乐。” 玛丽愣住了,她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菲勒蒙。玛丽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再加上她今天戴着帽子和面纱,菲勒蒙完全猜透她在想什么。 只见她缓缓地抬起左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像拉小提琴一样轻轻拨动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您居然会说这种话,而且,圣诞节已经过去了。” 菲勒蒙感觉帽子上的积雪越来越重,便微微低下头。 “我走了。” 也许是因为刚才说了些不像自己会说的话,菲勒蒙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先生。” 玛丽的声音让菲勒蒙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向她。马车缓缓启动,玛丽坐在车厢里,对他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明年的圣诞节,您能陪在我身边。” 马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雪中。 菲勒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雪花落在身上。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低声自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第195章 两桩心事 把伊芙一个人留在那里,显然是个错误。 菲勒蒙深深自责着,他把昏迷的伊芙安置在房间里,便走了出来。他只希望这件事不会给伊芙留下心理阴影。 他常常忘记,这座宅邸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尤其是在五个孤儿住进来之后,他们的适应能力太强了,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 “主人,您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另一个“罪人”玛丽一边帮伊芙掖好被子,一边问道。 “天哪,您脸色怎么这么差?胡子拉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偶尔也会忘记我是你的主人吧?” 菲勒蒙看着玛丽伸向自己的手,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真的,真的。” 玛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菲勒蒙。 “您瘦得像个病人一样。” “最近没睡好。” 菲勒蒙随口敷衍了一句,玛丽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如同风笛漏气一般,令人不安。 “我就知道。”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玛丽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菲勒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菲勒蒙刚走出房间,就看到亚瑟靠在墙边,问道。 “只是擦破了点皮,流了点血,没什么大碍。” 菲勒蒙回想起伊芙昏迷前的样子。 她自己撞墙晕了过去。菲勒蒙一开始以为她疯了,但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一直保持清醒,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才真的会疯掉。 也许伊芙只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这应该算是某种动物本能吧。 但归根结底,还是菲勒蒙的失误,才导致了这一切。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 菲勒蒙质问道。 “别装傻,你为什么要把她单独叫过来?” “不,你误会了。” 亚瑟突然直起身子,朝菲勒蒙逼近了一步。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亚瑟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不知为何,亚瑟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说的‘什么’,是指你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什么?” 菲勒蒙下意识地反问道,然后补充了一句:“我说的‘什么’,是指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四个月,整整四个月!” 亚瑟烦躁地重复道。 “我最近很忙。” “啊,是吗?我还以为你参军了呢。你让我失望多少次了?” “亚瑟,注意你的言辞,这里还有别人,成熟一点。” 菲勒蒙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玛丽,说道。玛丽慌忙地离开了,这与菲勒蒙的意图完全相反。他本来是想让她留下来,帮忙缓和一下气氛的。 最终,走廊里只剩下菲勒蒙和亚瑟两个人。 亚瑟没有理会离开的玛丽,就算她留下来,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继续怒气冲冲地质问道:“这是你的坏习惯,菲洛!坏习惯!一遇到麻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还是因为我坦白了自己的目的,让你感到震惊?” “我说了,我最近过得也不好。” “啊,是吗?看来你遇到了比‘四个月不露面’更重要的事情。” “你不明白,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梦里的景象。” “对你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来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肯定很愚蠢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菲勒蒙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就像往常一样,亚瑟负责发脾气,他负责安抚。 然而,亚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激怒了菲勒蒙。 “反正这件事与你无关。”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什么?” “你知道这件事最终会如何……” “不,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菲勒蒙打断了亚瑟的话。 “是谁响应了你二十年来的第一次召唤?是我!是谁为了你那无聊的兴趣,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犯险?是我!那么多人因此丧命,你却无动于衷?你到底在干什么?” 菲勒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将积压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我看到的不是梦!那是现实!城市被烈火吞噬,白金汉宫成了那些无政府主义者的刑场!尸体被扔进泰晤士河,河水被鲜血和腐烂的液体染红!我认识的所有人,包括你,都死了!除了我,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整个城市都布满了装满炸药的战斗机,警察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不懂航空知识!他们连最基本的跑道概念都不懂,怎么能指望他们拯救世界?” 菲勒蒙喘着粗气,看着亚瑟。 这是他第一次对亚瑟发这么大的火。他不知道亚瑟会如何回应,但他从亚瑟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真诚。 亚瑟·弗兰克,终究也是个凡人。 “我亲眼看着我的学生死在我的面前。” “你不是说那是梦吗?” “不……那件事是真实的,你不会明白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菲勒蒙冷静下来,才发现没有暖气的走廊,异常寒冷。他瑟瑟发抖,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而亚瑟,则做了一件他这辈子也许从未做过的事——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你说得对。” 菲勒蒙的语气平静下来,但嘴唇依然在颤抖。这座冬天的宅邸,实在是太冷了。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就在菲勒蒙准备坦白一切的时候,他突然犹豫了。 他真的可以相信亚瑟·弗兰克吗? 所有认识亚瑟的人都警告过他,亚瑟的本性很危险。就连亚瑟的哥哥和玛丽,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 菲勒蒙对亚瑟一无所知。他们相识多年,菲勒蒙也曾窥探过亚瑟的许多秘密,他们分享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知识,但对菲勒蒙来说,亚瑟依然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谜团。 “我拥有来自一百年后的知识。” 但菲勒蒙还是说出了口。 他今天看到了亚瑟真诚的一面,那是属于人类的脆弱。在最后的关头,菲勒蒙终于承认,亚瑟也是一个普通人。 “但请相信我,我只在乎现在的生活,我真心热爱这个国家,这座城市。我从未把这一切当成别人的事。” “……我知道。” 亚瑟的回答很简短,但菲勒蒙却从中感受到了比他平时那些长篇大论更深刻的含义。也许是因为贵族的自尊心,亚瑟不愿表露太多情感。 “玛丽知道吗?” “不知道。” 亚瑟简短地回答道,然后用一种冷漠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她没有你我这样的洞察力。” “其他人呢?” “没有人知道,只有你和我,还有……也许她知道。” 菲勒蒙正想问他“她”是谁,但亚瑟却抢先说道:“那个女人是谁?” “伊芙·菲茨亨丽,奥斯卡·菲茨亨丽博士的女儿。” “皇家学会?” “没错。” 菲勒蒙惊讶于亚瑟的记忆力,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力有多么惊人。 “菲茨亨丽博士死于意外,但他的死疑点重重。是伊芙·菲茨亨丽小姐把线索交给了我。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与皇家学会的秘密有关。” 菲勒蒙说完,亚瑟摸了摸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 “时机真巧。” “时机?”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玩游戏吧。” 亚瑟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不是,我有一个计划,一个宏伟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需要很多帮手。但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学会,却解散了。” 他又说了一遍众所周知的事实。 “你是说你消失的那一年?” “我总不能在报纸上宣布我的回归吧。人少的好处就是隐蔽,如果学会的活动被公开,就会有无数敌人想要消灭我们。但学会的成员都很有个性,找到他们并不容易。像沙克尔顿那样跑到国外,或者像居里夫人那样卷入什么事件失踪,生死未卜。” 亚瑟转过身,像是在自言自语。 “五个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找到了五名学会成员。”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他们在哪儿?” “一个葬在了坎伯韦尔公墓,另外四个被火化了,骨灰没有安葬,而是被撒掉了。” 亚瑟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之前的自信。菲勒蒙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瘟疫,这座城市爆发了瘟疫,你听说过吗?” 菲勒蒙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摇了摇头。 “瘟疫就像灾难的余波,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越来越多,水资源短缺,卫生状况越来越差。他们就像血管里的细菌一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滋生,传播疾病。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你听说过这种症状吗?” 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大脑融化。” 亚瑟的眼神再次变得阴沉起来,菲勒蒙意识到, 另一场噩梦即将开始。 “巧合的是,我找到的那些学会成员,都死于这种怪病。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菲勒蒙想到了奥斯卡博士的死因。 “菲茨亨丽博士晚年患上了非自然的老年痴呆症。” “他的死与皇家学会有关。你我都知道,我们的敌人,黄色外墙公司,还有爱德华,都没有这种能力。奥杰拉德校长也是一样,如果他真的能控制人的大脑,你早就变成废人了。” 亚瑟说得没错,菲勒蒙在梦里看到的校长,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离开过大学,所以,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 “情况很简单,结论也很明显。” 亚瑟说道:“有人在收集我们。” 伦敦南部郊区,贝克纳姆。一座古老的建筑静静伫立于此。 建筑周围,广阔的草坪足有四百平方米,却是一片枯败的暗黄色,仿佛久经风霜的画卷,褪去了原本的色彩。一堵高达4.3米,绵延1300米的铁栅栏将这片区域团团围住,如同一道森严的屏障,将内外隔绝。 无论何时,经过这片寂静之地的行人,都会习惯性地压低帽檐,遮住面容;若是没有帽子,便会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似乎不愿与这里有任何视线接触。 没有人胆敢在此喧哗。六百多年的岁月,为这片建筑群落蒙上了一层阴森的死寂,连天上的云朵,也仿佛加快了脚步,匆匆飘过。 然而,当夜幕降临,幽蓝色的彼岸花在墓地悄然绽放之时,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铁链被猛烈地拉扯,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凶猛的猎犬破笼而出,撕碎黑夜的宁静。建筑内部,从那狭小的铁窗缝隙中,不时传来凄厉的哀嚎和疯癫的呓语,令人毛骨悚然。 月光倾泻而下,为这片建筑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也照亮了那块铭刻着名字的石碑: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昏暗的夜色中,两个身影在病院附近徘徊。其中一人,便是菲勒蒙·赫伯特。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事出有因。 故事要从两个月前,他收到的一封讣告说起。 1896年8月28日 尊敬的j.d. 资助人,菲勒蒙·赫伯特男爵阁下: 兹通知如下, 本院一直以来感谢您对本院的慷慨解囊。 您所资助的患者已于今日凌晨不幸离世。 对此我们深表遗憾。 患者遗体已按照其生前意愿火化,骨灰将另行转交。 本月起,将不再收取该患者的住院费用。 愿上帝保佑您,并赐予您健康的体魄。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j.d.,这个化名并不难猜出身份。 他就是去年那个试图将自己的大脑献给院长的圣亨利八世学院最后一届毕业生。虽然菲勒蒙及时阻止了他的自残行为,但他始终无法摆脱院长的诅咒,最终只能被送往精神病院。 伦敦郊外的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曾经也是家军队医院,菲勒蒙退役后也曾在那里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所以对那里的情况还算熟悉。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井然有序的建筑结构,如今变成了一座座惨白的迷宫,将患者囚禁其中。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中,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这一切变化的根源,无疑是那个地方—— 第196章 归乡 脑外科手术室,那间被牢牢锁住的地下设施,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菲勒蒙为那个无名学生的死感到惋惜,同时也对医院草率的处理方式感到愤怒。很明显,学生被送进脑外科手术室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 更过分的是,医院竟然在未经任何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学生的遗体火化,只送来了一盒骨灰,这简直是毁尸灭迹!菲勒蒙强忍着怒火,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抗议信,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将信投入了壁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国家安全局的监视之下,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不仅如此,他还想起五月份,在埃德沃德袭击事件中,自己曾做过一个梦,梦中他看到了脑外科手术室的景象,那场景真实得可怕,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在那间手术室里,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情,甚至有几名警探都因此丧命。更令菲勒蒙感到不安的是,他在手术室里看到了老法院大学的标志——太阳纹章。 如果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真的与老法院大学勾结,那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下线索,简直与自寻死路无异。 最终,菲勒蒙还是烧掉了那封抗议信,并将学生的那盒骨灰收了起来,暂时藏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 将学生送进精神病院,和学生在精神病院离奇死亡,这是两码事。菲勒蒙决定找个人商量一下,于是他找到了爱丽丝。 “没关系的。” 爱丽丝将一缕黑色秀发拨到耳后,平静地说道。 “一个学生失踪了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菲勒蒙欲言又止。 “毕业生失去联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话。 这并不是菲勒蒙第一次找爱丽丝帮忙。 当然,现在的爱丽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爱丽丝了,她失去了关于神秘学研究会和大学的记忆,和普通人无异。但菲勒蒙还是会出于各种原因,时不时地来拜访她。 毕竟,在院长的阴影笼罩下,菲勒蒙无法相信其他教授和学生,而纽曼医生的真实身份尚不明朗,他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爱丽丝了。 “其实,这也挺奇怪的。他们应该也有家人在世吧?”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院长将大学变成了人间炼狱,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是如何瞒天过海,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的呢? 菲勒蒙将心中的疑问咽了回去,他不希望再把爱丽丝卷入这滩浑水。 两个月过去了,爱丽丝的话似乎应验了。 这个世界,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个学生的消失。就连菲勒蒙自己,也几乎要忘记这件事了,只有偶尔看到角落里那盒积满灰尘的骨灰盒时,才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学生。 直到八天前…… 10月22日下午,菲勒蒙从弗兰克庄园返回伦敦。前一晚的通宵让他疲惫不堪,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却依然没有恢复过来。 由于睡过了头,菲勒蒙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是从一楼客厅传来的。 菲勒蒙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口角,很快就会结束,但争吵声却一直持续着。他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强势的布朗夫人如此失态。这时,他才想起,今天布朗夫妇外出访友,并不在家。 与此同时,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年轻女仆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就一会儿,让我进去吧!我去叫赫伯特先生!” “可是,先生说过,今天不见客……” 偏偏这个时候,菲勒蒙的名字被提了出来,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披了件外套,便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不出所料,客厅门口站着女仆,手里紧紧地攥着鸡毛掸子,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安。 听到菲勒蒙的脚步声,女仆仿佛看到了救星,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虽然对方年纪尚小,但毕竟是位女士,菲勒蒙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发生什么事了?” 菲勒蒙故作镇定地问道。 “啊,先生,您醒了!”女仆如释重负。 这时,菲勒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女士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是我,赫伯特。虽然不是博士。”菲勒蒙补充道。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士。 如果单从五官来看,她应该算得上是一位美人,但她实在太瘦了,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瘦骨嶙峋的人,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的家境应该不错,但如此憔悴的身体,却让她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菲勒蒙这才明白,为什么女仆会如此坚决地将她拒之门外。 “您有什么事吗?”菲勒蒙问道。 “我听说,您接手调查案件?”女士开门见山地说道。 “警察局在另一条街。”菲勒蒙淡淡地回答。 “我的儿子死了。”女士的声音颤抖着。 菲勒蒙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很遗憾,但您应该去找木匠,而不是我。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棺材店。” “不,我的儿子没有死!”女士激动地说道。 难道是死而复生?菲勒蒙心中暗想,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说道:“教堂在三个街区之外,您没走错地方吧?” “求求您,就听我说完吧!”女士的语气近乎哀求。 菲勒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心软了,点了点头。 “当啷”一声,菲勒蒙将茶杯放回茶碟上。 “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还以为你要把我赶出去。”女士歉意地说道,但她面前的茶杯却一口未动。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菲勒蒙问道。 女士没有说话,只是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陶瓷罐,放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菲勒蒙疑惑地问道。 “我的儿子。”女士平静地回答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由于太过激动,菲勒蒙不小心踢翻了茶几,女仆刚沏好的奶茶洒了一地。 “啊!”女仆惊呼一声。 “我去拿抹布!” “不用了,怎么能让客人做这种事呢?”菲勒蒙叫住了女仆,让她帮忙收拾残局。 女仆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菲勒蒙和那位女士。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菲勒蒙压低声音问道。 “我没有开玩笑,这就是我的儿子,或者说,是他们声称属于我儿子的骨灰盒。”女士的声音颤抖着。 “他们?是谁?” “是医院!但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我连他的尸体都没见到,怎么就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会突然死去呢?”女士的情绪激动起来。 菲勒蒙终于听明白了,这位女士的儿子在医院去世了,而医院在没有通知家属的情况下,擅自将遗体火化,只送来了一盒骨灰。 “我想听详细的经过。”菲勒蒙说道。 女士点了点头,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我的儿子是一名军人,皇家陆军的。”女士说道。 “哦,那真是太令人敬佩了。”菲勒蒙附和道。 听到菲勒蒙的夸赞,女士原本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的,他一直是我的骄傲……”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菲勒蒙小心翼翼地问道。 话音刚落,女士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你还记得吗?今年年初,伦敦发生了一场大火,我的儿子当时就在现场,他是一名消防员,他英勇地冲进火场,救出了许多人……”女士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你的儿子很勇敢。”菲勒蒙安慰道。 “是的,他很勇敢,但他……”女士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怎么了?”菲勒蒙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士犹豫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不会笑话你的。”菲勒蒙鼓励道。 但女士依然没有开口,她只是紧紧地握着茶杯,指关节都泛白了。 过了一会儿,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消散,女士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道:“请你发誓,你不会把我儿子当成疯子。” “当然,我发誓。”菲勒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原来,这就是女士沉默的原因。 对于菲勒蒙这种常年与疯子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他能理解女士的心情,所以他愿意发誓。 “其实,我儿子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士兵,我听说,还有很多士兵因为那场火灾,精神受到了创伤,都被送进了医院,其中就包括我儿子的战友,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已经到了必须住院治疗的地步。”女士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 “然后呢?”菲勒蒙问道。 “有一天,我儿子从医院回来,他告诉我,他的战友失踪了。”女士说道。 “真的失踪了?” “我不知道,但我儿子对此深信不疑。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背着我,调查这件事,我知道他肯定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一天比一天憔悴,而且经常自言自语,邻居们都说他经常和一些奇怪的人来往,甚至有一次,他还因为擅离职守,被上司找上门来……” 这听起来确实很可疑。如果不是菲勒蒙已经发过誓,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士兵已经疯了,但他现在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腹诽。 “你还记得他平时都说了些什么吗?”菲勒蒙问道。 女士摇了摇头,但菲勒蒙看得出来,她在撒谎。 “后来呢?他住院了吗?”菲勒蒙继续问道。 “是的,他自愿住进了精神病院,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女士痛苦地说道。 “后面的事情,我大概也能猜到了。他被送进了脑外科手术室,然后你就收到了医院的讣告,让你去认领骨灰,对吧?”菲勒蒙说道。 “你怎么知道?”女士惊讶地问道。 “我最近也遇到了一件类似的事情。”菲勒蒙淡淡地说道。 “那真是太遗憾了。” “没关系,我们并不熟。”菲勒蒙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在这期间,你有没有去探望过他?或者收到过他的信?” 女士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你的儿子还活着?”菲勒蒙问道。 “因为……”女士再次犹豫了。 “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菲勒蒙说道。 女士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菲勒蒙。 “这是什么?”菲勒蒙接过布袋,感觉里面像是装了什么粉末。 “我儿子身高六英尺。”女士说道。 菲勒蒙一头雾水:“所以呢?” “一个六英尺高的成年男性,火化后的骨灰应该有两磅重。”女士解释道。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因为……”女士顿了顿,说道,“除了这个,我还偷了另外两盒骨灰。” 菲勒蒙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这位女士究竟有多大胆了。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你偷的那些骨灰,就一定是六英尺高的成年男性的骨灰吗?”菲勒蒙问道。 “我儿子火化后的骨灰,应该有两磅重,但医院给我的这盒,只有一点五磅,难道他们还把我儿子的胳膊腿给截肢了吗?”女士激动地说道。 “所以,你怀疑医院给你的是假的骨灰?”菲勒蒙问道。 “没错!而且,我怀疑我的儿子还活着,他就被关在脑外科手术室的地下!他们之所以要给我假的骨灰,就是为了掩盖真相!”女士越说越激动,“你想想,一个正常的手术室,怎么会建在地下?而且还用那么粗的铁链锁着?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女士一口气说了很多,但她并没有哭泣,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向菲勒蒙陈述着事实。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救出你的儿子?”菲勒蒙问道。 菲勒蒙犹豫了片刻,他早就想揭开脑外科手术室的秘密了,也许这次就是一个机会。 “我可以试试,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菲勒蒙说道。 虽然菲勒蒙的回答并不热情,但女士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充满希望的神色。 “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问。”菲勒蒙突然说道。 “什么事?”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女士深吸一口气,说道:“他叫里奥·布雷伯利。” “砰”的一声,菲勒蒙再次踢翻了茶几,奶茶洒了一地。 女人离开后,菲勒蒙从房间里取出了j.d的骨灰盒。 “请问有称吗?” “没有。先生,您要称做什么?” “没什么,不用在意。” 菲勒蒙无视了好奇地跟在身后的女招待,径直走向附近的肉铺。肉铺老板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把称递给了他。 如果菲勒蒙没记错的话,j.d比他矮,身材也比较瘦小,身高应该至少有5.5英尺。以此推算,骨灰的重量至少应该在1.8磅……也就是28到29盎司之间。 “那玩意儿,卫生吗?” 菲勒蒙没有理会肉铺老板怀疑的目光,将骨灰盒放在了称上。 “请问有袋子吗?” “不卖袋子。” “我会付钱的。” 菲勒蒙没有等老板回答,直接丢下几枚硬币。肉铺老板这才不情愿地从柜台下掏出一个纸袋。菲勒蒙把骨灰全部倒进袋子里,再次放到称上。 指针在两个数字之间来回摆动。 12盎司。13盎司。12盎司。13盎司。 …… 第二天下午,菲勒蒙结束在大学的课程,走在回家的路上。 就在他经过一个巷口时,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我们抢先了。” 由于毫无预兆,菲勒蒙反应慢了半拍。那个年轻人似乎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他握紧手杖,随时准备挥出,然后转过身。 手杖堪堪停在半空中,差点就击中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愣愣地看着菲勒蒙。 虽然算不上熟悉,但菲勒蒙对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毫无印象。 “如果我没记错,你叫……萨缪尔?” 没错,是老法院大学的学生,萨缪尔。他来旁听过菲勒蒙的课几次,但菲勒蒙对他名字的印象,却来自于另一个场合。 “等等,在那之前……” 菲勒蒙走进巷子,打断了萨缪尔的话。 “你就这样跟教授说话吗?连招呼都不打?” “啊……” 被菲勒蒙一训斥,萨缪尔原本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眼神躲闪。菲勒蒙注意到,他的瞳孔正在剧烈地颤抖。 真是个内心脆弱的年轻人。看到他这副模样,菲勒蒙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霸,原本想说教几句的念头也打消了。 “算了,说吧,什么事?” “那、那我就直说了。” 萨缪尔清了清嗓子,菲勒蒙心想,他难道不应该先确认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吗?看来他还真是缺乏这方面的意识。 真是不成熟的表现。 “我们抢先了。” 虽然菲勒蒙已经听过一遍了,但萨缪尔还是重复了一遍,可能是以为他没听清。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菲勒蒙并没有追问。毕竟老法院大学的学生都非常孤僻,在学校外面碰到的概率微乎其微。 再加上这条路是菲勒蒙的通勤路线,而萨缪尔又偏偏在他下课回家的路上等着,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将这些事实与萨缪尔隐藏的身份联系起来,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英格兰疯了。” 萨缪尔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却像女人在模仿男人说话,或者反过来。 “说完了?” “啊,还没完。其实,这不是原本的顺序……” 看到萨缪尔慌乱的样子,菲勒蒙再次问道: “议长呢?” “他怎么可能来?他可是我们的领袖,不能轻易抛头露面。” 萨缪尔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菲勒蒙明明记得,他之前还活蹦乱跳的。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萨缪尔隐藏的身份。 他是三叶草十字会众多分支中,一个规模不明的分支的首领,也是之前参与绑架菲勒蒙的三名成员之一。 现在,他扮演的角色不言而喻——信使。 不出所料,福尔摩斯很快就派了他的信使过来。虽然菲勒蒙没想到他会在水晶宫事件后短短两天就有所行动,但他早已预料到福尔摩斯迟早会联系他,所以并不感到惊讶。 “那么,我现在就传达议长的口信。” 萨缪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您送的东西我们已经收到了。正如您所料,它使用的是我们共同知道的,或者说是我出于兴趣制作的密码。破解它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等一下。” 菲勒蒙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这样空着手来?” “什么意思?” “你应该带了纸条之类的吧?” 萨缪尔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似乎不明白菲勒蒙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嘴角微微上扬。 “教授,您真是说笑了。我们和您可不一样,我们是专业的。” 这次轮到菲勒蒙听不懂了。 萨缪尔非常“贴心”地解释道: “我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所有内容都在我的脑子里。”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继续说你的口信吧。” 菲勒蒙实在看不下去萨缪尔这副傻乎乎的样子,于是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萨缪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菲勒蒙的嫌弃,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他甚至还自言自语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然后才继续说道: “破解密码很简单。也许在我派出的……代理人抵达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但这件事刻不容缓,所以我才提前派他来。” 萨缪尔在说到“代理人”这个词时,明显顿了一下。 这的确不像福尔摩斯会用的词,他应该会用更傲慢的词,比如“信使”。 “我们抢先了。英格兰疯了。” 说完这句话,萨缪尔偷偷地看了菲勒蒙一眼。 “这就是全部的口信?” “是的。” “你都记住了?” 萨缪尔挺起并不宽阔的胸膛,露出自豪的表情。 第197章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一) “这对于一个秘密社团的会长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菲勒蒙现在有点理解珍妮之前说的话了。 萨缪尔确实有点自负,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的通病罢了。不过,萨缪尔的自信并非毫无根据。 撇开他那滑稽的嗓音不谈,萨缪尔完美地扮演了福尔摩斯的传声筒。 从细微的措辞到语气,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考虑到他应该是听完口信后直接赶来的,这可不是光靠记忆力就能做到的。 说实话,菲勒蒙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变态。 他突然想到,也许萨缪尔上次之所以能扮演议长,并不是因为他恰好是会长,而是因为他符合某种特殊的选拔标准。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不、不过……” 萨缪尔清了清嗓子,说道: “您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议长就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 菲勒蒙似乎明白了。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完全不需要。其实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谢谢你。” 菲勒蒙说完,便急匆匆地打发萨缪尔离开。萨缪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还问了一句: “您真的不后悔吗?” “不后悔。回去看书吧,或者发邮件也行。” 萨缪尔听后,一脸惊讶地挠了挠头,然后消失在巷口。 福尔摩斯的口信虽然简短,但却直击要害。 “抢先”指的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的事件,而这个事件的范围并不大,毕竟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 菲勒蒙和福尔摩斯都认识,并且可以被称为“英格兰”的,只有一个人。 里奥·布雷伯利。 因为“里奥”的词源是狮子,而狮子是英格兰的象征。“疯了”则指的是里奥目前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状态。 想到这里,菲勒蒙意识到,萨缪尔会成为信使并非偶然。他当时不在水晶宫,所以不可能知道口信的内容。同时,他还能让人联想到珍妮和哈里斯,进而联想到水晶宫。 菲勒蒙不禁对福尔摩斯的周密计划感到佩服。 如果这一切都是福尔摩斯的安排,那么他之所以能将如此庞大的组织隐藏至今,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从不直接传递任何信息,而是通过层层暗示,让人们自己去领悟。甚至连密码都只有他和当事人才能理解。 菲勒蒙万万没想到,福尔摩斯独特的幽默感,竟然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毕竟他是大名鼎鼎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是想让我去调查吗?” 菲勒蒙喃喃自语,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到。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朝这边看了一眼。 菲勒蒙理清了思路。 福尔摩斯特意派人来通知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他自己能解决,就不会多此一举了,毕竟他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善茬。 所以,福尔摩斯是想通过这封拐弯抹角的口信,让他亲自去调查这件事。菲勒蒙走出巷子,迈步向前走去。 真是巧合。 接连两天,都有带着相同目的的客人找上门来。根据菲勒蒙多年的经验,这种事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前方出现了一滩污水,那是从建筑物里排出的生活污水。路人们纷纷绕道而行,菲勒蒙却毫不犹豫地径直走了过去。 …… 从那天起,菲勒蒙的夜生活就多了一项内容。 “又要出去吗?” “嗯,明天早上回来。” 最近天气转凉,菲勒蒙裹紧外套,正准备出门,布朗太太问道。她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看着菲勒蒙。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约会。” 菲勒蒙握着门把手,转过身。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问我?这几天晚上你都看到我出门了。” 菲勒蒙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布朗太太见状,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我不会乱说的,您放心。” “……那就好,谢谢。” 菲勒蒙无法向布朗太太解释他正在做的事情,只好任由误会继续发酵。 不过,至少布朗太太不会出去乱说。菲勒蒙带着一丝无奈,走出了家门。 他在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上了目的地。 “去伊登公园车站。” “先生,您要去那里做什么?” 不出所料,司机又开始八卦了。每天晚上,菲勒蒙报上目的地后,他们都会重复同样的问题。 “那趟列车会经过伦敦市区。” “我去那里有点事,你别管了。” 菲勒蒙总是这样不耐烦地回答。司机们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只好闭上嘴巴,发动汽车。 用不了多久,司机们就会忘记这个奇怪的客人。毕竟,比起半夜三更要去精神病院的客人,菲勒蒙还算不上什么。 他之所以特意报一个比较远的站点,是有原因的。 …… 过了一会儿,出租车在一处昏暗的路口停下。 虽然车站附近经过一番开发,但这里仍然属于郊区。除了地理位置偏僻之外,人们不愿来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距离车站大约0.5公里的地方,有一栋建筑。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关于这栋建筑的可怕传闻,就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气氛格外阴森恐怖。但不要误以为这里很安静,事实恰恰相反。 只要有人经过那高耸的铁栅栏,就会有凶猛的猎犬狂吠着冲过来,紧接着就会传来病人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声。 骚乱就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全副武装的警卫则面色铁青地四处搜捕罪魁祸首。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不如说是一座监狱。在文明的中心,疯狂成了一种罪过。 然而,水泼不进,也意味着插翅难逃。 …… 菲勒蒙当然不会傻到去申请探视。 一方面是因为他之前已经被拒绝过一次,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探望一个刚被关进来的国家安全局特工,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于是,菲勒蒙决定花七天时间观察警卫的行动规律。 之所以选择七天,是因为他认为,如果警卫的排班是循环的,那么七天是最短的周期。 另外,如果再拖下去,布雷伯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到那时,菲勒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国家安全局也会彻底失去踪迹。 经过几天的观察,菲勒蒙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 警卫的巡逻路线和时间,每天晚上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菲勒蒙确认了这一点后,便开始在附近徘徊,记录下警卫的巡逻路线和工作时间。 原本菲勒蒙打算今天继续观察,但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提前一天潜入。他按照计划,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一堵4.3米高的铁栅栏,高耸地矗立在他面前。菲勒蒙把手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栅栏的缝隙中穿过去。 然后,他背着旅行袋,仅凭单脚和双手的力量,攀上了栅栏。一轮下弦月高悬在夜空中,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菲勒蒙安全落地,周围空无一人。 “疯人院,我回来了。” 第198章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二) 菲勒蒙顺利地进入了庭院,但接下来的行动却成了问题。 庭院里除了中央的纪念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物,这并不奇怪。如果菲勒蒙直接穿过庭院,只要有人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就会发现他。 如果是在军队里,菲勒蒙会选择匍匐前进,但以他现在的腿脚,趴下就等于自杀。他最多只能弯着腰走路,而且这样也很不舒服,需要费力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菲勒蒙弯着腰,快步向前走去。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在外面没有发现的异常之处。 比如草坪。 从远处看,这片草坪似乎没有人踩过,显得十分整齐。但走近一看,菲勒蒙发现草叶都被踩踏得伏在地上,而且不是一两次就能形成的,显然是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 “也许是警卫走的路。”菲勒蒙猜测道。 “汪!汪汪!” 突然,一阵狂吠声传来,菲勒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狗群仍然被铁链拴着。 而且,它们大多都没有看他,而是在互相吠叫。事实上,这些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狂吠,但警卫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出来查看的意思。 这对菲勒蒙来说是件好事,但同时也很奇怪。 既然不打算放狗,又为什么要把它们拴在这里,而且还让它们不停地吠叫,这样一来,就算真的有入侵者,也无法分辨出来。 不仅如此,菲勒蒙虽然不像大多数英国人那样喜欢狗,但看到这些狗的样子,他也不禁感到于心不忍。 从外面看,这些狗凶猛可怕,但走近了就会发现,它们嘴角满是白沫,眼角还挂着泪痕,脸上的毛发都被泪水浸湿,显得格外瘦弱。 它们的脖子上都有明显的勒痕,显然是长期被铁链拴住造成的。而且,这些伤口似乎已经很久了,有些地方已经化脓,引来一群群苍蝇,在周围嗡嗡作响。 这些狗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正常。 “也许是给他们吃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菲勒蒙心想,“白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狗叫声,也许他们白天把狗关在别的地方,只有晚上才把它们放出来,故意刺激它们,让它们狂吠。” 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虐待。 既不放狗咬人,又不让它们安静下来,只是为了让它们发出可怕的声音。 菲勒蒙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如果这就是目的呢?如果只是为了让狗叫,让铁链碰撞,让人们,或者说某些东西,不敢靠近这里呢?”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问题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对于一家普通的医院来说,这种做法完全没有必要。虽然他们可以以防止精神病人逃跑为借口,但这种程度的防范,未免也太过分了。 不知为何,菲勒蒙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虽然两者完全不同,但眼前的庭院,却让他想起了弗兰克庄园里的荆棘花园。虽然形式不同,但目的却惊人地相似。 为了把某些东西,困在里面。 亚瑟利用恐惧,来推动他的一切计划。难道说,这家医院里,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菲勒蒙的脚步,因为不安而慢了下来,但很快又加快了速度。因为他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他加快脚步,朝着目的地走去。他知道,那里将为他解开所有的疑惑。 …… “脑外科大楼。” 一块简单的标牌,挂在白色的墙壁上。 这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建筑,看起来像是用水泥 hastily 建成的,与医院的其他建筑相比,显得格外崭新。但奇怪的是,铁门却锈迹斑斑,像是年久失修的废弃建筑。 这很奇怪,但菲勒蒙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曾在“五月的梦”中见过这一幕。 他拿出准备好的钢锯,开始切割门锁。钢锯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大,但好在锁已经生锈了,所以切割起来并不费力。 幸运的是,警卫并没有出现,一切都在菲勒蒙的预料之中。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小心翼翼地移开断裂的锁环,打开了铁门。然后,他又把铁链重新缠绕在门把手上。 他并不指望这样就能瞒天过海,但至少能让警卫放松警惕。 菲勒蒙走进了大楼。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只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铁门。 这就是脑外科大楼的入口。 与外面森严的守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的防御措施。菲勒蒙推开了铁门,走了进去。 “吱呀……” 菲勒蒙走下楼梯,感觉到温度逐渐降低。 水泥墙壁被粉刷成白色,毫无生气,散发着阵阵寒意。不仅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如此。这片纯白色的空间,让人联想到21世纪的现代医疗设施。 菲勒蒙来到走廊里。 走廊里灯火通明,将原本就冰冷的空间,衬托得更加阴森恐怖。不过,这里并不干净,地上散落着灰尘和一些类似贝壳的东西。 “呼……呼……” 菲勒蒙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 声音这么小,对方应该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菲勒蒙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声音是从一间封闭的病房里传出来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一扇窗户,所以菲勒蒙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 “吱呀……” “呼……呼……”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但生锈的铰链还是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然而,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蜷缩在角落里,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从身形上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你还好吗?” “呼……呼……” 没有人回答。 那个男人弓着背,蜷缩着身体,就像一只奇虾。菲勒蒙走进房间,这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走廊里的霉味。 “你受伤了吗?” “呼……呼……”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喘着粗气。 “喂!” 菲勒蒙穿过黑暗的房间,走到男人身边,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翻过来。男人无力地翻过身,倒在地上。 菲勒蒙看到男人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 男人的眼窝空荡荡的,眼球不翼而飞,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他的耳廓异常肿大,上面还有清晰的血迹。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鲜血染红了指尖。 最让菲勒蒙震惊的是,男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刚才听到的,是死人的喘息声吗?还是说,他刚死不久?” 菲勒蒙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也开始出现问题了。 这家医院,不是用来治疗精神疾病的,而是让人发疯的地方。 菲勒蒙警惕地后退,走出了房间。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扑了上来! 原来,一个庞然大物一直躲在房门旁边。它猛地扑向菲勒蒙,将他扑倒在地。 菲勒蒙毫无防备,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黑影就像一头捕获猎物的野兽,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在地上拖行。 菲勒蒙无法动弹,只能拼命挣扎。他隐约看到一只粗壮的手,上面布满了伤痕。 是人类的手。 菲勒蒙用尽全力,死死地抓住那只手。 “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菲勒蒙的手劲很大,连年轻的士兵都比不过他。 男人一脚踢向菲勒蒙。 “呃!” 菲勒蒙感到一阵剧痛,手上的力气顿时松懈下来。 “别动!安静!我是来帮你的!” 男人用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尖细嗓音说道。菲勒蒙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他现在呼吸困难,意识模糊,无法思考。 男人拖着菲勒蒙,来到另一间房间门口。 他打开房门,将菲勒蒙推了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啊!” “嘘!” 菲勒蒙在地上滚了一圈,发出痛苦的呻吟。男人跟着走进房间,蹲下身,捂住菲勒蒙的嘴巴。 菲勒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巴,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外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菲勒蒙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恶意,便用力推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男人并没有反抗,只是尴尬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菲勒蒙。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男人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你、你!” “我就说,你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站在菲勒蒙面前的,正是身材魁梧的里奥·布雷伯利。他原本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瑟瑟发抖。 菲勒蒙觉得有点委屈,他又没有欺负他。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不、不,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下来……” “好了,别废话了,快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菲勒蒙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陷入了沉默。 在黑暗中,他们彼此沉默着,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良久,布雷伯利才开口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 “好吧,抱歉,应该我先解释。” 菲勒蒙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 布雷伯利惊讶地问道。 “没错,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不过,你刚才踢了我一脚,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菲勒蒙当然是在开玩笑,但布雷伯利却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坏了。这家伙还挺不禁逗的。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可不喜欢重复同一个笑话。闲聊等会儿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布雷伯利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走门出去。” “就这样?” 菲勒蒙看着布雷伯利,问道: “你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布雷伯利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不安的神色。菲勒蒙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会吧,连你也会中招?我本来以为,你肯定有办法的!” “别废话了,快说,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 “你不知道吗?那些锁都是假的!” 布雷伯利大声说道,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压低了声音。 “那是陷阱!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里的警卫虽然看起来很森严,但实际上根本不堪一击。他们的巡逻时间很长,而且那些疯狗也抓不到入侵者……谁会用那种破锁,来锁住这么重要的设施?” 菲勒蒙立刻起身,快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布雷伯利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 “我也是这样被骗进来的。” 布雷伯利一边跑,一边解释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只要有人打开那扇门,他们就会知道。他们不会阻止入侵者,而是直接把人关起来。” 两人穿过脑外科大楼的内部大门,来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菲勒蒙用力推了推门,但门却纹丝不动。 第199章 布雷伯利 菲勒蒙加大了力气,最后甚至用肩膀撞击铁门,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实。 “门被锁上了。” 看到布雷伯利沮丧的表情,菲勒蒙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布雷伯利无力地问道。 “你母亲告诉我的。” 菲勒蒙接着说道: “她让我把你的骨灰盒,带给你。” 布雷伯利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菲勒蒙的话。 “你已经死了。” 布雷伯利顿时面如死灰。 “喂,别在那儿唉声叹气了。”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布雷伯利瘫坐在紧闭的铁门旁,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双臂之间,不停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我们死定了。” “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都经历过,不是吗?” 菲勒蒙并不擅长安慰别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按照他的方式,他会直接把布雷伯利拎起来,狠狠地训斥一顿。但他知道,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 而且,他也不能把布雷伯利一个人丢在这里。菲勒蒙站久了,腿也开始酸痛起来。 他叹了口气,靠在墙上,把手杖放在一边,然后在布雷伯利身边坐了下来。 “你骗你母亲说,你是个军人?” “你怎么……” 布雷伯利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我见过你母亲了,是她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很容易被拆穿的谎?”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雷伯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 “没什么。” 布雷伯利的声音很平静,但他显然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那是她的愿望。她希望我能像我那位从拿破仑军队退役的祖父一样,成为一名强大的军人。” “所以你就撒谎?” “我别无选择。”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会因为太胖而不能参军。” “你懂什么?” 布雷伯利突然激动起来。 “我可不像你,天生就那么优秀!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烦恼!我并不是没有努力过!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不合群,说我应该多运动!” 虽然布雷伯利的声音很大,但他毕竟比菲勒蒙年轻,而且体型庞大,所以菲勒蒙并没有感到害怕。 “他们没那么说过你。” “你只是没听到而已!” “好吧,这我承认。” 布雷伯利的脸涨得通红,就像一个呼吸困难的病人。 “交朋友也是需要天赋的!” “也许吧。但你总不能因为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一辈子欺骗你的母亲吧?” 布雷伯利还想再辩解几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如、如果必要的话,我也只能这么做。” 说完,布雷伯利站起身,走到离菲勒蒙稍远的地方,又坐了下来。菲勒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刚才说了,成为一名军人,是我母亲唯一的愿望。我只能这么做。”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我们布雷伯利家族,被诅咒了。” 布雷伯利突然唱起了一首奇怪的歌谣。 “这是我小时候,那些孩子嘲笑我时唱的歌。我本来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但他们都死了。” “我很遗憾。” 菲勒蒙脱口而出了一句毫无诚意的安慰。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布雷伯利似乎并没有在意。 “他们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人世。就像我们家真的被诅咒了一样。后来,照顾我们的亲戚也离开了,最后连我父亲也去世了。我母亲她……” 布雷伯利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用一种不自然的语气说道: “我母亲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烧掉了。那些都是我曾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宝贝,但她根本不在乎。她把我祖先的画像,甚至是我们家的全家福都烧掉了。我现在连我父亲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菲勒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像个老人一样,说了一句: “她只是想保护你,让你远离厄运。” “那是迷信。不过,托她的福,我还活着。我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为了不让我受伤,她甚至不让我出门,直到我十四岁。” 菲勒蒙想起了布雷伯利母亲的样子。 她衣着得体,但面容憔悴,眼神疲惫。菲勒蒙原本以为,那是因为她担心自己的儿子,但现在看来,那是常年累积的疲劳和压力造成的。 菲勒蒙似乎也理解了,是什么支撑着她,做出那些大胆的,甚至是疯狂的举动。 “我母亲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她总是说,我会像我祖父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我接受了她的一切,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我以为这很简单,但我错了。” 布雷伯利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你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说过的话吗?你说,英雄都是天生的。我并不奢望成为英雄,我只是想变得勇敢一点,爱国一点。我试着和那些街头混混打交道,还去码头帮工。但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名军人。责任感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让我感到无比痛苦。我,我……” 布雷伯利没有再说下去,但菲勒蒙已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 “所以你撒谎了。” “我加入国家安全局,纯属偶然。而且,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竟然被分配到了一个可以使用枪支的部门。我立刻回家,把我母亲的枪拿给她看,告诉她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军人。她竟然相信了。” 布雷伯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你的上司呢?” “他帮了我。” 菲勒蒙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布雷伯利的母亲行动不便,无法外出,所以这个谎言才能维持下去。 就在这时,布雷伯利突然问道: “我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一拿到你的骨灰盒,就立刻去附近的墓地,想要证明你还活着。” 布雷伯利惊讶地看着菲勒蒙。 “你在开玩笑吧?” “我一开始也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她的逻辑很清晰。她通过比较骨灰的重量,证明骨灰盒里的,并不是你的骨灰。” “但这……这太疯狂了!” “如果你死了,那她的确疯了。” 布雷伯利愣住了。 “但如果你还活着,那她就是一个睿智的母亲。世事难料,为了维护你母亲的荣誉,你也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 布雷伯利沉默了,他凝视着黑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菲勒蒙打破了沉默。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1号凌晨的水晶宫。第二天中午,你母亲就带着你的骨灰盒来找我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被关在这里?” 布雷伯利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 “难道你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菲勒蒙只好闭上嘴巴,耐心地等待着。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待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说了太多话,菲勒蒙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直到菲勒蒙的眼皮,已经快要合上的时候,布雷伯利才终于开口了。 “其实,那天我跟踪你,并不是为了执行任务,而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倒是出乎菲勒蒙的意料。 “而且,我和你接触,是被禁止的。” “为什么?”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雷伯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从去年开始,伦敦就发生了一系列的怪事——雅各布岛沉没、杰基尔医生被杀、西诺伍德地下墓穴坍塌,还有smr威尔士号事件。我们早就知道,这些事件的背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在我们查明他的身份之前,我们都叫他‘跛脚绅士’。也就是你。” 菲勒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虽然他每次处理完那些事件后,都忙着善后,根本没有时间去掩盖自己的行踪,但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如此详细地掌握他的行踪。 “对你来说,我们只是一群无名小卒。” “有时候,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你知道吗?” “当然,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忘记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才告诉你的!” 布雷伯利有些生气了,菲勒蒙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你应该也知道,现在的伦敦,暗流涌动。所以,我们内部定下了一个策略:不要主动招惹你。你虽然目的不明,但目前为止,你对我们还算友好。所以,我们决定暂时按兵不动,暗中观察你的行动,等你露出马脚后,再做打算。” 菲勒蒙被这番话惊呆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布雷伯利,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200章 国家安全局 “我突然有点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评价我的?” “首先,你是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获得者,皇室册封的男爵,战争英雄,上流社会的异类。” 这些都是事实,菲勒蒙无法反驳。 “你和三任刑事调查局(cid)局长关系密切,和刑事调查局(cid)本身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你还和伦敦的地下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 “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坏人。” “你还是老法院大学那位危险人物——校长的代理人。” “……好吧。” “你在犯罪现场被捕,但仅仅两周后,你就被保释了。据说,有人花了一大笔钱。” 菲勒蒙皱起眉头,说道: “说实话,你们对我的了解,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最后,你的弟弟,巴兹尔男爵,在我们内部可是个名人。” “那家伙是个骗子。” 布雷伯利听到菲勒蒙的话,立刻闭上了嘴巴。 “像我这样的外勤特工,是接触不到这些信息的。” 这句话自相矛盾。 菲勒蒙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真的应该告诉我这些吗?” 布雷伯利惊讶地看着菲勒蒙。 “我的意思是,这些应该是你们的内部机密吧?而且,我不是外人,我是你们正在调查的对象。” “你真是个坦荡的人。换做是我,就不会告诉你这些。” 布雷伯利的回答,再次出乎菲勒蒙的意料。 菲勒蒙原本以为,布雷伯利是因为情绪激动,或者绝望之下,才说漏了嘴。但现在看来,他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他还很体贴,顾及到了菲勒蒙的感受。 “我不是那种会耍小聪明的人。如果我听了这些话,还能装作若无其事,那就太不绅士了。” “你自己也知道‘绅士’是什么意思吗?” 菲勒蒙忍不住吐槽道。 “从今年年初开始,我就决定做一个绅士了!” 布雷伯利犹豫了一下,说道: “反正如果我们出不去,就死定了。” 虽然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菲勒蒙不相信,布雷伯利会说出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话。他肯定还有别的事情瞒着他。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菲勒蒙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家伙,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带来惊喜。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你确定我能帮上忙?据我所知,你所在的组织,规模应该不小。而且,国家安全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菲勒蒙看着布雷伯利圆滚滚的侧脸,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普通人。至少,我不在你们的保护范围之内。” “你这是歧视!” “我们上面的人,甚至不确定你究竟是不是人类。” 布雷伯利笑了起来,虽然笑声中充满了苦涩,但至少比之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多了。 “好吧,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布雷伯利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菲勒蒙一根。 “贵族院和皇室,第一次观测到异常现象,是在1645年。虽然类似的事件,在那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但他们在那一年,才正式召开会议,讨论此事。” 历史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 “在这件事上最积极的学者,你应该很熟悉,他就是罗伯特·波义耳。” 去年的这个时候,菲勒蒙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只不过当时他是在地面上,而现在是在地下。 “隐形学院。” “你知道?” “我的学识还没差到那种程度。” 布雷伯利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菲勒蒙会知道这些。 “我之前也不知道,是后来调查的时候才发现的。这么说,你也知道隐形学院是皇家学会的前身了?” 菲勒蒙没想到布雷伯利会提起皇家学会,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布雷伯利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些历史知识。 “总之,或者说,不管怎么说……” 布雷伯利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看了菲勒蒙一眼,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世人只知道,这个组织是为了探讨自然哲学而成立的,但实际上,情况远比这复杂。当时的学者们,普遍信奉机械论,他们认为,科学可以解释世间万物。但这种乐观的想法,很快就被现实打破了。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比如我们之前遇到的,人类极限速度。” 布雷伯利还想举几个例子,但他似乎想不起来了,于是尴尬地停了下来。 “总之,他们把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统称为‘不可见现象’,而他们为了研究这些现象,而成立的组织,就被称为‘隐形学院’。你也知道,这个组织后来发展成了皇家学会。” 菲勒蒙将布雷伯利的解释,与卡拉斯代理校长的说法,相互印证。虽然这些都是不为人知的秘辛,但两人的说法,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波义耳去世后,他的‘不可见学’研究,被他的两个学生继承了下来。” 无论是去年,还是现在,菲勒蒙都觉得这些关于过去的故事,有些莫名其妙。现代发生的事件,竟然和两百年前的某个组织有关,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但奇怪的是,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却逐渐呈现出某种规律。 “其中一个,就是艾萨克·牛顿爵士,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这就是历史。 牛顿,这个原本只存在于历史书中的幽灵,并没有消失,他的气息,依然弥漫在整个英国。 “这三位学者,为了用科学解释英国和北美殖民地发生的不可见现象,在各个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牛顿尤其擅长投资,他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并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作为研究不可见现象的机构。这个基金会,就是国家安全局的前身。” “前身?” “关于这部分,我了解的不多。因为像我这样的外勤特工,根本没有权限查阅这些资料。我待会儿再解释。” 布雷伯利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总之,国家安全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存在的。当然,当时的名字和规模,都和现在不一样。” 菲勒蒙注意到,布雷伯利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你刚才说,波义耳有两个学生,一个是牛顿,那另一个是谁?听你的语气,他似乎很重要。” “我不知道。” 布雷伯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不知道?” “我刚才说了,我说的这些,都是从一些零散的信息中拼凑出来的。而且,我猜测,国家安全局内部,可能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总之,当时关于不可见学的研究资料,都保存在皇家学会。” 布雷伯利语气不确定,但却无意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国家安全局和皇家学会,也就是政府内部的组织,并没有相互勾结。虽然菲勒蒙之前就有所怀疑,但布雷伯利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菲勒蒙一方面庆幸,英国社会和皇室,并没有被某个组织操控,另一方面,他也为越来越复杂的局势,感到头疼。 “虽然皇家学会的性质已经改变了,但我们国家安全局的任务,始终如一。你应该也知道,了解这些不可见现象,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掩盖或者消除这些现象,保护英国公民的安全。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员,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们才取名为‘国家安全局’。” “就像上次的列车事件一样?” “其实,那件事的规模,已经超出了我们日常工作的范围。” 虽然这句话并不好笑,但两人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只有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理解的情感。 笑声过后,布雷伯利说道: “其实,这些信息,根本不会传到我这样的底层特工耳朵里。” “你之前也说过。” “上次的列车事件之后,我开始偷偷调查。” 菲勒蒙没想到,布雷伯利竟然有这样的胆识。 “你?” “你觉得很意外吗?” “我不想打击你的自尊心,但我的确很意外。我之前也说过,你不适合冒险。” “我也这么觉得。” 布雷伯利尴尬地笑了笑。 “但上次的事件,让我意识到,我对自己的工作,一无所知。我只是听从命令,完成任务,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偷偷调查,一年半的时间,我终于了解了一些真相。” 布雷伯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而且,我付出了代价。我为了获取信息,不择手段,结果,我了解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危险的知识。太多了。” 他突然看着菲勒蒙,问道: “你知道吗?国家安全局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光是在伦敦,就有四个。而且,他们会无缘无故地调动员工。我一开始以为,这是为了保密。但我很快发现,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布雷伯利没有给菲勒蒙回答的机会,继续说道: “为了掩盖人员失踪。” 他说道: “我之前说过,国家安全局处理的秘密,都是非常危险的知识。他们声称要保护公众,但实际上,最没有保障的,就是我们自己。国家安全局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把人当作零件一样,随意更换。那些被榨干了价值,无法再利用的废物,那些知道太多秘密,无法放回社会的人……” 第201章 别无选择 布雷伯利的视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菲勒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们最终都会被送到这里。”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墙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这几个字。 “我之前说,我加入国家安全局是偶然的,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只是不知道而已,我肯定符合国家安全局的某种要求。我渴望成为一名军人,所以我有强健的体魄和基本的军事知识,但我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只会服从命令。我就像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一个注定会在那列火车上,被摧毁的零件。” 布雷伯利抱住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我并不认识那个被送到这里的同事,我只见过他几次,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我想救他,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多么富有同情心。” 他说道: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我想独立思考,独立行动,我想拯救别人。就像……” 布雷伯利抬起头,看着菲勒蒙,但很快又低下了头。 “但结果呢?我不仅没能救任何人,连自己都自身难保。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成事的人,和不能成事的人。我属于后者。我明白得太晚了。” 沉默了片刻,菲勒蒙说道: “你母亲告诉我,你总是多管闲事,结果把自己逼疯了。” “你看我像疯子吗?” 菲勒蒙仔细地打量着布雷伯利。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憔悴。他的下巴很圆,但脸颊却凹陷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他的眼袋很重,眼角布满了血丝,眼屎像碎屑一样,粘在睫毛上。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味,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稻草人。而且,他似乎很焦虑,手脚一刻也停不下来。 菲勒蒙看着布雷伯利,说道: “不,你很正常。想要帮助别人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没想到你这么不会安慰人。” 布雷伯利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 “如果你想要好听的话,去找诗人吧。” 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布雷伯利笑了笑,然后又把头埋了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被困在这里,根本没有办法打开这扇门。就算我们能出去,也会被发现。” 菲勒蒙沉思了片刻,说道: “我猜,事情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什么意思?” “我从走进脑外科大楼的走廊开始,就觉得很奇怪。这里是一个封闭的地下空间,空气应该很不流通才对,但我却感觉到,里面似乎有风。还有那股腥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你有没有去过最里面?” 布雷伯利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看看吧。就算那里没有出口,至少也应该有下水道。只要能找到出口,我们就能出去。” 菲勒蒙原本以为,布雷伯利会很高兴,但他却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不安。 “怎么了?” “去脑外科大楼的深处,可能会很危险。” “为什么?” “我被关在这里的一周里,医生们先后带来了三个病人。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都是从上面的病房里下来的。我当时很害怕,就躲起来,偷偷观察他们。” 布雷伯利说道: “医生们把病人留在走廊里,然后就离开了。那些病人没有得到任何指示,但他们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朝着走廊深处走去。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三个病人,都是这样。” 菲勒蒙突然问道: “你说你看过国家安全局的机密文件,里面有没有关于这家医院的资料?” “关于这家医院,我只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但关于脑外科大楼,我只找到了一份资料,只有一句话。” 布雷伯利说道: “脑外科大楼,失败了。” 别无选择,菲勒蒙和布雷伯利只能继续前进。 菲勒蒙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布雷伯利刚才说的话。他并不怀疑布雷伯利的为人,但他也不能保证,布雷伯利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也许布雷伯利记错了,也许他因为太过慌乱,而误解了一些事情。凡事多留个心眼,是菲勒蒙的长寿秘诀。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菲勒蒙走神了,忘记回答布雷伯利的问题。布雷伯利也不敢再追问。 每条走廊的左侧,都有两扇病房的门。第一条走廊的第二间病房,就是菲勒蒙听到“死人喘息声”的地方。菲勒蒙经过那间病房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就是在这里袭击我的。” “对不起。” 布雷伯利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竟然会被你偷袭,看来我当时的确是太放松警惕了。你倒是提醒了我。” 菲勒蒙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什么?”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布雷伯利先停下来,菲勒蒙随后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布雷伯利。 “我猜,脑外科大楼里,还有其他人,对吧?” “你看到什么了吗?” 布雷伯利惊讶地问道。 “你应该认真听别人说话。” “啊,对,猜测。但是……” “年轻人,你的记性也太差了吧?你袭击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布雷伯利陷入了沉思,努力回忆着自己说过的话。两人再次迈步向前走去。菲勒蒙耐心地等待着,希望布雷伯利能自己想起来,但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让我安静,对吧?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根本不需要提醒我。” “就、就这些吗?” “你还说,你看到其他病人走进脑外科大楼,然后就消失了。我猜,这种地下设施,一般都很封闭。仅仅因为他们走进了走廊深处,就说他们消失了,这听起来很奇怪。你应该说,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两人来到走廊的尽头,前面是一个向右拐的弯道。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布雷伯利焦急地解释道。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缩了缩脖子。他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我刚才说了,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是一个隔离设施,而脑外科大楼,则是其中最特殊的地方。虽然我了解的不多,但是……” “喂!” 布雷伯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在走廊的第一段,菲勒蒙原本以为是空着的左侧病房里,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铁栅栏后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也许,她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 虽然她看起来很正常,但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原因,菲勒蒙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他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菲勒蒙准备开口的时候,布雷伯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别理她,别让她看到你的脸。” 菲勒蒙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听话地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喂,你们!” 女人看着他们的侧脸,然后是背影,不停地叫喊着。 “你们听到了吗?别装聋作哑!开门!开门!去死!去死吧!”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咒骂。菲勒蒙加快了脚步,直到他们走出了女人的视线。 女人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虽然我不确定,但她应该不是人类。” 布雷伯利说道。 “我说过,我被关在这里九天了,对吧?她从我被关进来那天起,就一直站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吃东西,也没有见过她喝水。” 布雷伯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一开始,我根本无法和她交流。我以为她不是英国人,就试着教她一些简单的单词。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说一些,我从来没有教过她的单词,而且她说的话,竟然能听懂。她一直在说……” 布雷伯利压低了声音,说道: “开门。” “这……”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教她说话,我不应该让她,学会我们的语言。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再理她了。所以,她才会每次看到我,都诅咒我。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为什么要救你?” ……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脑外科大楼,名不副实,它并不是用来治疗病人的。它是用来隔离那些,医院,甚至是整个社会,都无法控制的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嗯?”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没什么。” 菲勒蒙摇了摇头。布雷伯利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菲勒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布雷伯利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果这里只是一个隔离设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秘密? “这次,你没有再隐瞒什么了吧?” “我没有隐瞒,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布雷伯利的声音,很坚定。 “我从来没有去过走廊的尽头。那些人,真的消失了。” “真是疯了。我们只能祈祷,走廊的尽头,有出口。” …… 两人继续沿着白色的走廊前进。 菲勒蒙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并不想走得太快,但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着他,催促他,让他不断前进。 菲勒蒙想问问布雷伯利,他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但他回头一看,发现布雷伯利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只要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就会瘫倒在地。 菲勒蒙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这里太危险了,他不能把布雷伯利一个人丢在这里。 …… 他们来到了第二个拐角。 所有的走廊,都是一样的结构:大约二十步长的走廊,左侧有两扇病房的门,尽头是一个向右拐的弯道。所有的病房,都用铁门锁着,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栅栏窗户,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 墙壁上散发着地下室特有的寒气,封闭的空间里,充斥着令人烦躁的白噪音。 还有一股恶臭! 一股腐烂的臭味,从走廊深处飘来,越来越浓。虽然很恶心,但还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 就在菲勒蒙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 “啊,笛卡尔。” 菲勒蒙停下了脚步,布雷伯利惊讶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话了吗?” “没有。” 布雷伯利的声音很低,显然他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你生不逢时。啊,没错,你的见解是正确的,灵魂起源于大脑……” 那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声音,既不像一个人的声音,也不像一群人的声音,而是介于两者之间。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右手握着准备好的手枪。 “你要干什么?” 布雷伯利小声喊道。 “太危险了!” “我开过很多次枪,我知道,子弹面前,人人平等。” 菲勒蒙说完,猛地转过身,冲过拐角。 …… 出现在菲勒蒙眼前的,是两具尸体。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墙边,散发着一股,只有在乡下农场才能闻到的,肥料的味道。 “呕!” 布雷伯利跟在菲勒蒙身后,忍不住干呕起来。菲勒蒙也差点吐出来,但他强忍着恶心,走到尸体旁边。 “小心点。” “小心什么?” 菲勒蒙反问道。 “这里最安全的,就是尸体了。” “但、但是,万一感染了什么疾病……” 菲勒蒙没有理会布雷伯利,他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尸体。 他无法辨认出尸体的身份,不是因为尸体腐烂得太厉害,而是因为他们的穿着。两具尸体都穿着中世纪僧侣的长袍,脸上戴着覆盖整个面部的铁面具。 他们的服装,不仅与时代格格不入,而且面具的形状,也十分怪异,像是中世纪的刑具。 面具上没有眼睛的孔洞,也没有呼吸的孔洞。而且,面具的耳部,还有一个凸起的部分,可以插入耳道。 戴上这个面具,不仅无法看到和听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刑具。 菲勒蒙想摘下其中一个面具,但他一碰到面具,就感觉到一股粘稠的触感,于是放弃了。面具和腐烂的肉体,已经粘在一起了。另一个面具,也不用试了。 虽然面具很有特点,但菲勒蒙还是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 他们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面具?是谁给他们戴上的?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菲勒蒙用手杖的尖端,轻轻地掀开长袍的一角。一股腐烂的臭气,扑面而来。 “呕!” 布雷伯利再次呕吐起来。菲勒蒙用手捂住鼻子,继续检查着尸体。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表面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像是植物,又像是真菌。 不出所料,菲勒蒙在长袍的内侧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纸张已经泛黄,但并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是因为保存不当。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张,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纸上写着两行签名,其中一个,菲勒蒙很熟悉。 “这是我的签名。” “什么?” 布雷伯利慢慢地走过来,从菲勒蒙的肩膀后面,看着那张纸。 “不,我弄错了,准确地说,这是老法院大学校长的签名。” 在过去的一年里,菲勒蒙一直在扮演校长的角色,他对校长的签名,比对自己的签名还要熟悉。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签过这样的文件,所以,这应该是前任代理校长,或者…… “我知道,老法院大学有三位代理校长,每个学院都有一位,他们就像校长的左右手,负责处理学校的日常事务。如果这不是你签的,那应该是另外两位代理校长中的一个。” “你对老法院大学很了解?我以为,那所大学很神秘。” 布雷伯利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虽然我们名义上是国家机构,要遵守法律,但我们并不是所有的手段,都是合法的。我们不可能用现代的方式,去对付中世纪的修道院,所以,我们只能用中世纪的方式……我们找了一些毕业生帮忙。” 菲勒蒙听懂了布雷伯利的意思,皱起了眉头。但他知道,就算他追问布雷伯利,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所以他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中,圣亨利八世学院……也就是你的学院,虽然招生人数很多,但实际上,却非常封闭。” “这听起来很矛盾。” “但事实就是这样。据我所知,那个学院,从来没有和任何外部组织合作过。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应该是另外两个学院中的一个。” 布雷伯利的猜测,很有道理。 “应该是詹姆斯镇学院。我在这里看到了很多太阳的图案,那是他们学院的标志。” 文件的内容很简单。 “建筑许可证。新建。地点: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下面是两个人的签名。 菲勒蒙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烈了。如果这里只是一个隔离设施,为什么医院要向一个,与国家安全局敌对的大学,申请建筑许可证? 他们和国家安全局,到底有什么区别?菲勒蒙现在知道的,太少了。 “我们继续走吧。” 菲勒蒙试图站起来,但他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布雷伯利连忙扶住他。 “我腿脚不太方便。” 菲勒蒙解释道,但布雷伯利没有说话。 …… 别无选择,菲勒蒙和布雷伯利只能继续前进。 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左侧的病房都是空的,只有厕所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你不觉得奇怪吗?” 布雷伯利不安地问道。 “什么奇怪?” 菲勒蒙问道。 “路。我们进来之后,已经拐了三个弯了,对吧?” “没错。” “每条走廊的长度,都是一样的,所以,如果从上面看,这里应该是一个正方形。” “这有什么问题吗?” “入口只有一个,而且是正对着我们的。” 布雷伯利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那为什么,我们还会遇到另一个拐角?” 他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拐角的后面,依然是同样的走廊:白色的墙壁,明亮的灯光,左侧是两扇病房的门,走廊的长度,大约是二十步。走廊的尽头,依然是一个拐角。 “太奇怪了!我们甚至没有回到起点!这条路,根本就不存在!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搞鬼!” 布雷伯利惊恐地喊道。 “的确很可疑。” “现在不是说‘可疑’的时候吧!” “等等,安静。” 菲勒蒙用手扶着墙壁,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感受着周围的一切。他慢慢地坐在地上,问道: “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着你往前走?” 布雷伯利惊讶地看着菲勒蒙,像是见了鬼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知道了什么?” 菲勒蒙没有回答,他把手杖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手杖。手杖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开始向前滚动。 布雷伯利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菲勒蒙抓住滚动的手杖,说道: “果然如此。我刚才就觉得,我的身体,一直在往前倾斜。” “这、这是什么?魔法吗?” 听到“魔法”这个词,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我的个人问题。我不喜欢,那个词。” “魔法?” “没错,就是魔法。不过,你可能会失望,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你能扶我起来吗?” 布雷伯利愣了一下,然后扶起菲勒蒙。 “我怎么会失望呢?这可是个好消息!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条走廊,是倾斜的,而且倾斜的角度,非常均匀,连我的手杖都能滚动。” 布雷伯利眯起眼睛,看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在我看来,这条走廊是平的。” “你的感官,已经被欺骗了。所有的门窗,甚至天花板,都和走廊保持着相同的倾斜角度。所以,即使走廊是倾斜的,你也会误以为它是平的。” “误以为?谁误以为?” “你的大脑。” 菲勒蒙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虽然规模无法相提并论,但在伦敦的地下,也有一条类似的,倾斜而漫长的道路。那就是,在西诺伍德公墓的地下墓穴里发现的,通往伦迪尼乌姆的道路。 这仅仅是巧合吗?菲勒蒙希望如此。 “这条走廊,并不是无限延伸的。我们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走下了一层楼。” 但菲勒蒙心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他们并没有走多远,但布雷伯利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得非常陌生。 布雷伯利说他没有隐瞒,但这显然是谎言。 菲勒蒙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就算他问了,布雷伯利也不会回答。他决定暂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打草惊蛇。 “走吧。” 两人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间病房里,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虚弱而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阿波罗,是你吗?” 第202章 狂徒之宫(一) 无人应答。 或许会有人指责这沉默是无礼的,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理由。首先,他们之中并没有人自称“阿波罗”。不仅如此,这声音本身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 这声音就如同寒风拂过,熄灭的烛火残影;又如同巨浪拍岸,飞溅的水珠沾湿衣角,是那样的微弱而不真实,以至于菲勒蒙一度认为自己只是幻听而已。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的同伴布雷伯利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然而,就在他们沉默之时,那声音不幸地再次响起,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是你吗,阿波罗?” 菲勒蒙浑身一颤。 那苍老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却丝毫感受不到求生的意志,也听不出对死亡的恐惧。与其说他是个人,不如说他只是个缺乏生命力的生物。 “你又是谁?” 虽然以问题回答问题并非明智之举,但菲勒蒙实在忍不住发问。 更何况,这个问题本身就充满了矛盾。 阿波罗,那是太阳神的名字,而这里,与其说是天穹,不如说更接近地核的炙热。甚至连建筑中的一滴水泥,似乎都从未见过阳光,整个设施都仿佛被黑暗所吞噬。 在这样的地方呼唤太阳,是何等荒谬的行为。 “你又是谁,竟问出如此莫名其妙的问题?” “别装作听不懂,我可是你亲密的朋友。” 那声音依然自顾自地说着,但菲勒蒙却毫无头绪。他被这番对话搞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讥讽道: “假设我就是阿波罗,那你又是哪路神仙?” “神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是什么神仙?不,绝对不可能。人类是不可能成为神的。” 那声音竟然惊讶地反驳道。 “人界与神界,就像大地与宇宙般遥不可及,你可以夜夜仰望,任凭想象,却永远无法触及。所以,人类是不可能成为神的……成为神的。” 这番答非所问的言论让菲勒蒙感到厌烦至极,他径直走向了传来声音的病房。 “危险!” 不知这是布雷伯利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他试图阻止菲勒蒙。但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房门。 门没锁,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不出所料,房间里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形容枯槁,衣衫破旧,像是被囚禁了数年之久。他身上那件原本应该华贵无比的衣服,如今却如同抹布般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老人面容憔悴,如同东正教神父般蓄着长长的胡须,胡须几乎垂到地面,从间隙中隐约可见几颗发黄的牙齿。 然而,与接下来的发现相比,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菲勒蒙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老人的面部中央,本该是眼球的位置,赫然是两个空洞。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令人作呕的黑暗在其中积蓄。 菲勒蒙感到一阵反胃,但他努力克制着。 “我不是来这里跟你探讨神学的,更不想听你那些故弄玄虚的胡言乱语。我只想知道两件事:你是谁,以及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人愣愣地看着菲勒蒙,仿佛听到了某种陌生的外语,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 “我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希望你能理解。但如果你非要称呼我的话,就叫我‘泛人’(pananthropos)吧,或者简单点,叫我‘朋友’也行。” 这回答完全出乎菲勒蒙的意料,简直是疯言疯语。 “泛人”这个词,菲勒蒙闻所未闻,只能勉强猜测它的含义。 “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当然记得你问的是什么,但我更难回答。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违背的律法,那就是彼此独立,互不干涉。既然你明白这一点,为何还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如此感兴趣?我实在无法理解。阿波罗,你真的是阿波罗吗?” 老人说话并不利索,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试图给出合乎逻辑的答案。 菲勒蒙原本以为他只是个疯子,现在却不得不重新评估。恰恰相反,老人充满怀疑的提问,成为了菲勒蒙理解现状的关键线索。 不,应该说,老人从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明确的问题。 “阿波罗,你指的是哪位阿波罗?” “当然是格雷戈里奥斯·卡拉斯,你啊!” 菲勒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误解了老人的意思。 他并非在自言自语地探讨什么神学难题,而是真的把自己错认成了另一个名叫“阿波罗”的人。将二者结合起来,就得到了这个名字: 阿波罗·格雷戈里奥斯·卡拉斯。 菲勒蒙对这个名字了如指掌,他也明白眼前这位盲眼老人为何会把自己错认成他。这还用问吗?杀了他的人,正是菲勒蒙自己。 阿波罗,老法院大学的前代理校长。 老人甚至没有亲眼确认菲勒蒙的身份,就准确地说出了他的职位。菲勒蒙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学者般的措辞,神学式的比喻,以及对菲勒蒙身份的洞悉……还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证据? 这一切都表明,老人与老法院大学关系匪浅,而且与校长职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所学院,三位代理校长。菲勒蒙笃定地问道: “你是詹姆斯镇学院的人,对吧?” “这么说,你不是阿波罗了?” “没错,我是他的继任者。” 听到这句话,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菲勒蒙还是捕捉到了。 “这么说,阿波罗已经死了?” 悔恨、怀念、恐惧……转瞬即逝。老人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菲勒蒙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沟通的对象,现在却彻底失望了。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们二人自顾自地说着,布雷伯利躲在菲勒蒙身后,低声问道。 “很简单,他把我错认成了我的前任。你也知道,学院规定不同学院之间不得相互交流,他提到了这条规定,所以我推测他是其他学院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假扮你的前任呢?” “你们是不是阿波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回答布雷伯利的是老人。布雷伯利惊讶地发现,老人竟然听到了自己这句低声细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说过了,我不区分人类。无论是谁,我都会一视同仁。” 与这个怪人交谈简直是种折磨。 月黑风高,菲勒蒙被困在精神病院的地下,忍受着幻听和恶臭的双重夹击,现在又冒出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菲勒蒙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强忍着怒火,再次问道: “我对你的哲学不感兴趣。回答我的问题,大学,或者说詹姆斯镇学院,究竟在这里图谋什么?他们还有什么目的?” 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艰难地扭动着身躯。 “他们……和‘它们’做了交易。” “‘它们’是谁?” “是徘徊在圣体周围的祭司们。啊,或许‘它们’曾经成功过一次,但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绝对不会。” 尽管老人还在使用那些晦涩难懂的词语,但菲勒蒙还是勉强听懂了,他是在用圣经中的典故来比喻。但这对理解事情的真相没有丝毫帮助。 第203章 狂徒之宫(二) 或许亚瑟能明白吧,菲勒蒙暗自记忆着对话内容,打算找个机会问问他。 “‘野兽’、‘祭司’,我不相信真的有谁会取这种名字。” “啊,对了,他们自称‘国家安全局’。我并不赞同他们的疯狂行径,但他们确实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我们无法获取的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布雷伯利的身子猛地一颤。 “那是一场……极其邪恶的交易。但如果一切恶行都源于高尚的初衷,最终也能造福大众,那是否就能称之为正义之举?我只是……想要拯救……” “拯救谁?”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老人猛地睁开了双眼。 “人类!” 空洞的眼窝中,仿佛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走廊的灯光闪烁了一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随即又恢复了光明。然而,原本坐在那里的老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具被捆绑着的腐烂骸骨。 布雷伯利尖叫起来。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这里太邪门了!我们会疯掉的!” “等等,冷静点。” 菲勒蒙一把抓住快要发狂的布雷伯利。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 “看到那个老人凭空消失,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地方,常识已经不起作用了。所以,别再大惊小怪了,听我说。” 布雷伯利满脸泪痕,眼神空洞。 “你之前说过,那个病房里的女人在那里站了一个多星期,不吃不喝,所以她不可能是人类。” “啊?是……是啊……怎么了?” “你难道不也是一样吗?” 布雷伯利愣住了。 “过去的九天里,你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入口处没有任何食物和水,你也没有进入更深处。你甚至不知道里面还有尸体。” 菲勒蒙问道: “你究竟是谁?” 走廊的灯光再次闪烁,黑暗与光明交替,当菲勒蒙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空无一人。 “太奇怪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布雷伯利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难道说,从一开始,菲勒蒙就从未见过他?那么,一直以来模仿他的人又是谁?还是说…… ……难道自己真的疯了吗?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菲勒蒙独自一人走向走廊深处。 确切地说,他是沿着螺旋形的走廊,不断向下走去。菲勒蒙已经放弃了找到出口的希望,但他必须弄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有找到布雷伯利的尸体,或许他还活着,只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菲勒蒙必须抓紧时间。 走廊两侧的病房,景象也越来越诡异。 例如,菲勒蒙路过一间病房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机械的男声:“35岁,男性,盎格鲁-撒克逊人,高加索人种,浅棕色头发,蓝色眼睛,身高67英寸,体重10英石9磅。” 菲勒蒙透过铁栅栏向里望去,却空无一人。 房间深处,有一束如同月光般柔和的光芒洒落下来,但天花板上方是几米厚的土层,根本不可能有光线射入。 菲勒蒙没有深究,继续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那个自称“泛人”的老人,他的声音依然在菲勒蒙耳边回荡。 “与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发展的生理学不同,精神与肉体始终被视为两个相互独立的领域。这是因为人们愚昧地认为,人类的灵魂是高尚的,无法用物质世界来解释。然而,现代医学已经证明,所有精神活动都源于大脑。他们已经得出了一个合理的推论:精神疾病的症状,同样源于肉体的缺陷。” 又比如,菲勒蒙被一阵海浪拍打的声音吸引,他转头望去,只见房间里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海渊,黑暗在其中翻滚涌动。奇怪的是,透过铁栅栏上的缝隙,却没有一滴水渗出来。房间是封闭的,里面的水应该是静止的,但菲勒蒙却看到了如同挪威海域般汹涌的波涛。 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菲勒蒙隐约看到一个玩偶的影子。它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翻滚的波涛,似乎就是从它所在的位置发出的。 “笛卡尔曾经说过,人类拥有一种特殊的器官,可以同时感知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这个器官位于大脑中线的第三脑室后方,两个大脑半球之间,名为松果体。但他错了,即使是再伟大的天才,也无法超越时代。笛卡尔错了!但他的理论或许还有其他用处……” 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 菲勒蒙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前,这与之前那些千篇一律的病房截然不同。房门没有上锁,菲勒蒙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走廊上的灯光还是照亮了部分区域。房间的布置,看起来像是一间手术室,菲勒蒙觉得似曾相识,很快他就想起,这间手术室与老法院大学密道尽头的那间一模一样。 这并不奇怪。 不同的是,老法院大学那间手术室的墙壁上,只装饰着一幅流着血泪的太阳图案,而这间手术室的墙壁上,则装饰着各种宗教符号:十字架、新月、六芒星、烛台,以及菲勒蒙从未见过的异教符号,应有尽有。 或许,从古至今,从没有人能够将如此之多的宗教融合在一起。与其说这是一间手术室,不如说这是一场万教博览会。 菲勒蒙的目光,被房间中央的一张手术台吸引了。 其他的手术台上都空空如也,只有这张手术台上盖着一块白布。菲勒蒙压抑着心中的不安,猛地掀开了白布。 “该死。” 菲勒蒙忍不住咒骂一声。 白布下,是一具尸体。 与之前那些腐烂的尸体不同,这具尸体保存完好,没有丝毫腐败的迹象。但他的头盖骨被切开,露出了里面的大脑,这表明他早已死去多时。 菲勒蒙拿起放在尸体旁边手术台上的文件。 “年龄35岁,身高67英寸,体重10英石9磅。” (约172厘米,68公斤) 文件以这种机械的语句开头。 “生前患有轻微抑郁症,但在伦敦工人阶级中并不罕见。左耳廓有一处明显的伤疤,可能导致其产生自卑心理。童年大部分时间在普利茅斯市度过,成年后前往伦敦,凭借自身能力被国家录用。” 菲勒蒙再次看向尸体,正如文件中所描述的那样,尸体的左耳廓有一块巨大的伤疤,像是被野兽撕咬过。文件的内容与普通的入院记录别无二致,但其中对细节的描写,却让菲勒蒙感到毛骨悚然。 “1885年伦敦塔事件后,出现严重的癫痫症状,并频繁自残。每日服用10毫克吗啡作为眼药水。治疗14天后,病人被发现自残,他挖掉了自己的双眼,失血过多,经过止血和消毒处理后,转入脑外科大楼。” 在这段文字下方,还有一行字迹潦草的语句,像是后来才添加上去的。 “1886年1月5日,手术许可。” “手术”,这两个字的含义不言而喻。菲勒蒙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为何如此愚钝?答案明明就摆在眼前,自己却视而不见。这里怎么可能会是什么隔离设施? 这里分明就是脑外科大楼! 这时,菲勒蒙注意到文件上还有一行字,之前他并没有看到。或许是因为房间里太暗,也或许是出现了幻觉,他清晰地念出了那行字: “心灵依附于大脑。我们可以通过外科手术,治愈精神疾病。” “那是一个高尚的计划。” 走廊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出,菲勒蒙的脚边投下一片阴影。不知何时出现的老人,用那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菲勒蒙,缓缓说道。 “智者追寻无知,而愚者渴望知识。矛盾之中,却蕴藏着真理。我所传达的计划,他们已经完全理解,国家安全局正在忠实地执行我的构想。设施已经完工,剩下的,就只有实验体了。大学里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但他们却慷慨地提供了帮助。” 菲勒蒙低头看着手术台上的尸体。 “你疯了。” “我是在拯救他们!” 老人激动地咆哮道,唾沫星子飞溅而出。 “你是说,切开一个正常人的头骨,剖开他的大脑?” “他不正常,或者说,所有人类都不正常。人类继承了所有生物的缺陷,这是不可饶恕的。人类和野兽,不应该在同一片泥潭中挣扎。如此智慧与洞察力,不应该只属于世界的一小部分……一小部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他原本气势汹汹,此刻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次变成了菲勒蒙初见时那副病怏怏的模样。 “我想要终结这一切……你之前问我,在这里做了什么。我用‘校长’作为借口,欺骗了你。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难以启齿……每当想起那些画面,我就感到恐惧,无力,甚至无法言语……” 走廊的灯光闪烁不定,老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曳,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在翩翩起舞。 然而,菲勒蒙对这一切毫无同情。无论老人心中怀揣着怎样的妄想,这场噩梦,这场疯狂,都是因他而起。 老人越是表现出理智和脆弱的一面,菲勒蒙心中的怒火就越是熊熊燃烧。 “我想要终结这一切。” “终结什么?” “原罪。” 老人说道。 “是什么在蚕食着我们?为什么我们畏惧着进步,甘愿停滞不前?答案很简单,我们从出生起就意识到死亡的必然性,为了逃避这无法抗拒的命运,我们穷尽一生,做着徒劳的挣扎。如果说,是上帝创造了人类,那么这个缺陷又是怎么回事?是为了告诫我们不要自高自大?还是为了让我们明白生命的真谛?不,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失败者!我要纠正这一切!我要让人类……升华!” 佝偻的身影如同活物般蠕动着,不断拉长。老人的情绪逐渐高涨,很快便达到了顶点。菲勒蒙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开口问道: “傲慢,而且离经叛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法院大学应该是一所神学院,对吧?” “啊,老法院,凯西·奥杰拉德校长……我不得不提到他……我们二人,也算是因为校长这个职位才产生联系的吧……” 趁着老人说话的间隙,菲勒蒙迅速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冰冷的金属,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 “那是什么?枪吗?” “承蒙夸奖,这倒省了我一番口舌,不用再用那些粗俗的威胁了。” “像你这样拥有强大力量的人,竟然还需要借助这种东西来保护自己,真是可悲。不过,这与我无关……” 老人突然平静下来,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菲勒蒙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许,他能看穿深海的魔法?他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就算真的拥有这种能力,也不足为奇。 “我们,詹姆斯镇学院,自古以来就肩负着一项使命。你应该也知道了,那就是接收圣亨利八世学院的毕业生。” 菲勒蒙想起了他在大学里看到的那间手术室。 第204章 伦敦薄暮(一) “我们会对所有毕业生的脑部进行一项手术,切除他们大脑中线,第三脑室后壁,两个大脑半球之间,那块只有小指指节大小的区域。我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这项手术的真正目的。我们甚至没有去探究。这一切,都是校长的安排。” 老人的解释自相矛盾。 “为什么?” 虽然菲勒蒙已经没有必要再转移老人的注意力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一直以为,你们在协助校长完成他的计划。如果说圣亨利八世学院是校长培育大脑的牧场,那么其他两所学院,就是牧羊人和屠夫。” “森林里的野兽仰望着天空中的飞鸟,以为它们洞悉着地上的一切。但飞鸟,却对森林深处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老人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那些徽章,图案,甚至是学院的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菲勒蒙当然好奇,他甚至进行过调查。 就拿他所在的圣亨利八世学院来说,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诡异。在这个世界里,都铎王朝早已覆灭,取而代之的是金雀花王朝,怎么会有一所学院,以一位不存在的国王的名字命名?但无论菲勒蒙如何调查,都找不到任何答案,甚至连一丁点线索都没有。 “太阳升起,黑夜降临。难道说,星辰、月亮,以及天空中无数的奥秘,都因此而消失了吗?不,太阳只是一种幻觉,或者说,是那耀眼的光芒,蒙蔽了人们的双眼,让人们忽视了真正的黑暗。” 老人又一次使用了比喻,但这一次,菲勒蒙很清楚地知道,“太阳”指的是谁。他没有追问,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们,詹姆斯镇学院的宿命,就是伟大的无知。” 老人低声说道。 “你也看到了同样的启示,对吧?在那不可见的彼岸,人类失去了所有的土地,节节败退!而且,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菲勒蒙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虽然他一直在逃避,但他心里很清楚,那或许就是未来。那天晚上,在梦境中,爱德华和达利校长,通过他们的智慧,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完完整整地传递给了菲勒蒙。 无论那是否是真实发生的,校长的信念,都无比坚定。 菲勒蒙也曾经相信过校长描绘的未来,也曾经盲目地追随着他,希望他能成为人类的救世主。 “知识是有害的,人类意识中的一切认知和觉醒,都会被我们的敌人利用……所以,我们被校长选中了。我们不提问,不质疑,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末日来临之际,封闭所有感官,隔绝一切信息,成为被选中的幸存者。因为詹姆斯镇学院崇尚无知,所以,没有人会质疑自己的使命。” 老人的话语充满了冲击力,菲勒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身处现实之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校长的计划,未免也太过宏大,太过疯狂。但菲勒蒙又不得不承认,校长已经取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这简直就是一个血染的伊甸园! 这时,菲勒蒙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面具。 他终于明白了它的用途。它看起来像是一种用来封闭感官的刑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就像医生为了避免感染而戴上口罩一样,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知识的侵害。 多么愚蠢的想法! “这不可能!” 菲勒蒙大声说道。 “你是在告诉我,蒙蔽双眼,堵住双耳,像个懦夫一样苟且偷生,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吗?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应该为了生存而战!如果对危险一无所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遮住脸就能躲避深海的怪物吗?就能阻止那些来自黑暗的野兽吗?绝不可能! 听到菲勒蒙的激烈反驳,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是亚当的后代,我和我们的祖先一样,对未知充满了好奇。我打破了禁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不断地追问,就像毒蛇的毒液,不断地侵蚀着我的内心。我想要知道,这项脑部手术究竟有什么意义?校长究竟在计划着什么?我们切除的那些大脑,最终又去了哪里,被用来做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知道这项手术的起源,这一切,都是凯西·奥杰拉德校长的秘密……” 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他像是在向上帝祈祷,语气中充满了恳求。他的影子剧烈地翻滚着,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影子了,无数道影子从地面升起,在房间里疯狂地舞动,如同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校长知道,那个部位究竟有什么作用。” “松果体。” “切除松果体,或者说,松果腺,就能让人类永远地……摆脱恐惧。” 听到这句话,菲勒蒙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 暴雨倾盆的夜晚,一间尘土飞扬的地下室,天空中雷声滚滚,空气中弥漫着蜂蜡和硫酸的刺鼻气味,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有人用一根铁钎,刺入了她的大脑。菲勒蒙顺着那人的手臂向上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正是他。 菲勒蒙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看来你也猜到了一些。没错,这并非什么秘密。自古以来,就有人尝试通过脑部手术来治疗精神疾病。但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精准。” 老人说道。 “确切地说,是将人类从一切灵感中解放出来。松果体与精神感官相连,所以笛卡尔才会误以为,人类的灵魂,就寄宿在那里。但他错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灵魂。大脑只是一个器官,一个感知世界的工具。切除那部分区域,并不会致命,只是……会失去很多东西……比如,十字架,新月,六芒星,烛台,还有……撒旦。你会从这一切中解脱出来。” 菲勒蒙顺着老人的目光,转头望去。 在那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号中,他看到了那尊章鱼形状的邪恶雕像。菲勒蒙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是,失去这一切,真的好吗?我们一生都在与黑暗抗争。此刻,依然有无数无辜的人,因为窥探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发疯致死。难道这就是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人类,就应该承认自己渺小,软弱,任人宰割吗?不!绝不!绝不……” 老人如同疯子般喃喃自语。 “我宁愿在这里宣布……” 他大声说道。 “恐惧,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缺陷!”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背叛校长!”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菲勒蒙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这时,他发现,那些影子,已经蔓延到他的脚边。 “升华。” 菲勒蒙低声重复着老人说过的话。他终于明白,老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通过脑部手术,让那些陷入恐惧的疯子恢复理智?” “我比他们高尚,但我低估了他们的疯狂。” “你是说,国家安全局?” “没错,那些愚蠢的家伙,他们竟然妄想通过研究疯子的脑子,来了解那些让他们发疯的秘密,妄想与他们所面对的深渊,正面交锋。他们一定是太渴望知识了,所以才会如此焦躁不安。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将那些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人,训练成无坚不摧的士兵……真是讽刺,他们的疯狂,竟然与我多年来的夙愿,殊途同归。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明白……” 老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悲伤。 “脑外科大楼的计划失败了。” 菲勒蒙说道。 “这是我那位朋友,从国家安全局的文件中找到的记录。” 房间里,已经被阴影完全吞噬。老人被巨大的阴影包围着,看起来如同侏儒般渺小。那些影子发出阵阵怒吼。 “我有罪!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不,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菲勒蒙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如同被野兽撕咬的老人,问道: “最后呢?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手术很成功,技术和理论都毫无问题,病人很快就苏醒了,他恢复了理智,甚至可以正常交流。然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看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们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我们所熟知的人类了……多么讽刺啊,原来,疯狂才是区分人类与黑暗的唯一界限!而我,却在那道界限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却不知道,那些原始的梦魇,会从那道缺口中汹涌而出!” “然后呢?既然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老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校长他……知道这一切!”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被阴影淹没了,彻底消失在菲勒蒙眼前。他已经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就算这一切只是个人的悲剧,也无法解释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怪异现象。不,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解释这一切。 自己疯了。 不,这不可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疯了,菲勒蒙也不可能。因为他喝下了杰基尔医生研制出的“海德”,获得了完美的人性,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发疯的可能。 难道说,真的有人在操纵着自己的大脑,将这些妄想植入自己的脑海?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无论如何,菲勒蒙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转身走回走廊,突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布雷伯利!” 布雷伯利倒在走廊中央。菲勒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还活着。 “你还好吗?你……你真的是布雷伯利吗?” 菲勒蒙跌跌撞撞地跑到布雷伯利身边,语无伦次地问道。布雷伯利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现在这种情况……” “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哪里……” 布雷伯利用他那特有的轻柔嗓音说道。 “这里是脑外科大楼,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的地下设施。”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他接着说道。 “这里是潜意识的具象化空间,因为……人类的大脑,触碰到了宇宙。所以,走廊的尽头,就是泄漏出来的宇宙。因为走廊是倾斜的,所以那些宇宙物质,都流向了最底层,形成了一个出口。” 菲勒蒙愣愣地看着布雷伯利,半晌才开口说道: “你也在说胡话吗?”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里真的有宇宙。具体情况,等你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不,是‘东西’告诉你。他曾经是这里的病人,接受过手术,但现在,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时说过的话,就像博物馆里训练有素的讲解员。” “那你呢?”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雷伯利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我之前说过了,我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你在胡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了,从我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如果我死在这里,上面的人为了封口,或许会给我母亲一笔抚恤金。” “别胡思乱想了,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我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暗示,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我曾经模仿过你,但我终究不是你。像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别胡说八道了,赶紧起来,难道要我这个老人家背你出去吗?” 菲勒蒙想要扶起布雷伯利,但他做不到。他低声咒骂着自己这该死的腿,布雷伯利突然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说脏话。” 布雷伯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是平时,菲勒蒙一定会给他一巴掌,或者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 “我太懦弱了,明明知道自己的人生是错误的,却没有勇气放弃。但现在,我鼓起勇气了,这都要感谢你。” 菲勒蒙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拳打在布雷伯利的脸上。布雷伯利闷哼一声,却依然固执地说道: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走吧,别管我。” 菲勒蒙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布雷伯利,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你母亲很想你。” “……我也是。” 菲勒蒙又等了一会儿,但布雷伯利依然没有动弹。他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处。 布雷伯利所说的“宇宙”,很快就出现在菲勒蒙眼前。 “你知道吗?人类……人类所有的恐惧,其实都是……与生俱来的,共享的。” 一个男人坐在床上,对着面前的阴影说道。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么说吧……就像星星,对,天上的星星,不,是海上的,对,就是星星。你想想看,所有的水面上,都有星星。但那些星星,真的是不同的星星吗?不,所有的星星,都是宇宙中的星星。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人类也是一样,所有的人类,从出生起,就害怕着同样的东西。所以,这只能是天生的。比如说……对,对,没错,你很聪明。黑暗,死亡,之类的。就算没有人教过他们,小孩子也会害怕黑暗,对吧?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是人类,是人类害怕黑暗。” 他接着说道。 “但这是为什么呢?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像你们这样,在这麽优秀的设施里工作的人,一定都很聪明。所以,只要你们认真听我说,就一定能明白。抱歉,我说了太多题外话。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所有人的恐惧都是一样的,那就说明,恐惧本身,也是同一个东西,对吧?而所有的思想和感知,都来自于大脑,对吧?所以,答案就是大脑。人类的大脑里,一定有一个器官,是相同的,所以才会害怕同样的东西。” 那些影子同时发出一声低吼。 “但幸运的是,人类的设计非常精妙,如果他们感受到的恐惧,超过了大脑的承受能力,他们就会发疯。而那些疯子,自然也就无法对人类的本能,造成任何威胁了。什么?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没有疯,那你呢?你疯了吗?我这样说,你很不高兴吗?抱歉,我不应该这样说……” 说完,男人又开始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你知道吗?人类……人类所有的恐惧,其实都是……与生俱来的,共享的。” 他会永远地待在那里,对着那些影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菲勒蒙没有理会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里是破碎的灵魂游荡之地。现在,这里还只是个开始,但很快,这片区域就会不断扩张。” 走廊的墙壁上,浮现出老人的幻影,他悲伤地说道。 “我们曾经试图阻止疯狂的蔓延,我们锁上了所有房门,安排了重兵把守,禁止任何人离开。但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自我了断。在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之后,我也追随他们而去了。” 他用一种充满悔恨的语气说道。 “但我们失败了,我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再与他人区分开来。我只是人类大脑中诞生的一个副产品,除了‘泛人’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名字了。很遗憾,我们在这里感受到的恐惧和疯狂,已经成为了集体潜意识的一部分。” 他并非孤身一人。 “人类会因为我们而灭亡。或许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发疯。那些敏感的人,会最先崩溃。人们将不再畏惧伤害他人,战争将会爆发,无端的杀戮和伤害,将会成为家常便饭。谩骂、诽谤、嫉妒、仇恨,将会充斥着整个世界。社会的正义和道德将会荡然无存,为了利益,人们将不再有任何顾忌。所有人都会分裂成一个个团体,彼此仇视,彼此鄙视,谎言将会像病毒一样传播,人们将不再相信任何人。” 无数道影子,如同潮水般涌动着,发出阵阵哀嚎。 “对不起,人类会因为我的罪孽而灭亡,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菲勒蒙没有理会那些哀嚎,他继续向前走去。 走廊的尽头,不再是墙壁,而是一片深邃的星空,银河、星云,以及五彩斑斓的宇宙尘埃,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原来,将人类的精神世界比喻成宇宙,并非只是诗人的臆想。 那是以太!走廊的尽头,竟然充斥着以太! 在波光粼粼的以太海洋边缘,菲勒蒙看到,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珊瑚和贝壳。或许是因为月球的引力,那些以太,竟然如同海水般, rhythmically 地拍打着墙壁。 与其说这是一个出口,不如说这是一片通往死亡的深渊。 菲勒蒙犹豫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咬紧牙关,纵身跃入了那片以太海洋。 “哗啦!”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菲勒蒙吞噬。 他的身体撞击在坚硬的金属上,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他被人从海水中拉了起来。菲勒蒙吐出一口海水,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咸。 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菲勒蒙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这里是……哪里?” 菲勒蒙一边咳嗽,一边问道。每咳嗽一声,他的肺部,就会涌出一股咸涩的海水。 周围的水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菲勒蒙愣了一下,他换成法语,再次问道: “这里是……大海吗?” “没错。” 终于有人回答了菲勒蒙的问题。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语言不通的情况,菲勒蒙急忙问道: “是北海吗?” 水手们再次愣住了,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菲勒蒙,显然没有听懂他的问题。菲勒蒙心中一沉,他再次问道: “或者……是英吉利海峡?” 这时,一个水手终于反应过来,他用一种关切的语气,对菲勒蒙说道: “这里是……太平洋。” 海鸟的鸣叫声,从远处传来。 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第205章 伦敦薄暮(二) 1896年12月,凛冬的太平洋上,狂风怒号,巨浪滔天。冰冷的海水翻涌着,拍打着“北极星号”的甲板。这艘从纽约启航的蒸汽轮船,已经航行了半个多月,却依然不知疲倦地发出阵阵轰鸣。 船尾的桅杆上,英国国旗“米字旗”迎风招展,另外两根桅杆上,则分别悬挂着绘有白色五角星的旗帜,以及以海浪为背景,跃动着鲸鱼图案的旗帜。它们分别是白星航运公司和北海造船工程公司的社旗。 船首,原本放置船首像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写着“北极星号”的旗帜,它如同凯旋的将军,引领着船只破浪前行。 菲勒蒙站在船舷边,任凭海风夹杂着冰冷的浪花,拍打在他的脸上。他时不时地用手抹去胡须上的水珠,然后将手中的酒瓶凑到嘴边,猛地灌上一口。 菲勒蒙并不嗜酒,对他来说,粗犷的威士忌,远比这种甜腻的葡萄酒更合胃口。但在这茫茫夜海上,能够品尝到来自葡萄牙的波特酒,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除了女王和她的丈夫,恐怕没有人会拒绝这种奢侈。 甲板上,只有几盏必要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水手们在黑暗中穿梭着,忙碌地工作着。 “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一个声音从菲勒蒙身后传来,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走到菲勒蒙身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您怎么坐在这里?小心身体啊。” “谁?我?” 菲勒蒙醉醺醺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佻。 “我跟你讲过我当兵的事吗?” “听说过,您参加过撒丁岛战役,还获得了勋章。” “那是1880年,不,应该是1881年。你知道吗?我身上最严重的伤,不是那些意大利佬的子弹,也不是缺水导致的瘟疫,而是一块小石头,或者是一根刺,总之,就是一个小小的伤口,让我失去了整条左腿。我每天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腿慢慢腐烂,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结果战争结束了。医生说,我撑不到伦敦了,于是,在回国的船上,一个战地医生给我做了手术。那时候还没有麻醉药,军队里的手术,就是用锯子把骨头锯掉。疼得我死去活来,还发了高烧,几次都差点死掉。但你知道吗?当船抵达伦敦港口的时候,我竟然自己走下了船,没有依靠任何人。” 菲勒蒙平时沉默寡言。 但今晚,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夜海的魔力,他打开了话匣子,便再也停不下来。他决定,坦诚地回答酒神巴克斯的“审问”。 “1886年,我成了一名探险家,我逆流而上,深入那片黑暗大陆,探索着未知的领域。后来,我得了疟疾,不得不返回英国。我乘坐的‘光荣号’,只是一艘小型蒸汽船,需要多次停靠,补充煤炭和食物。所以,当我抵达伦敦的时候,我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为了防止我携带传染病,他们把我关在一个满是灰尘的仓库里,只给了我一条毯子。你能想象吗?我发着高烧,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一个多月。当我回到伦敦的时候,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不是医生,而是一个来给我量尺寸,准备做棺材的殡仪员。我走遍了世界各地的坟墓,但你看,我还活着!” 菲勒蒙激动地举起酒瓶,对着夜空大声喊道。愤怒的海浪,仿佛被他的豪言壮语所感染,更加猛烈地拍打着船身。 “……区区美酒和北风,又怎能奈我何?” 菲勒蒙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不知何时,那位瘦削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扶了扶眼镜,尴尬地笑了笑。 “您难得回国一趟,要是刚下船就病倒了,那可就太遗憾了。” “回国,是啊,我的伦敦。” 菲勒蒙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股浓烈的酒气,从他的口中喷出,在空中形成一团白色的雾气。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因为寒冷,菲勒蒙的鼻子,突然感到一阵酸楚。 “你呢?你的家乡在哪里?” “伦敦。” “啊,跟我一样,那真是个好地方。” 年轻人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在意菲勒蒙的醉话。 “圣诞节的时候,伦敦会更热闹。今年,您终于可以在家乡过圣诞节了。” “是啊,多亏了你。” “不,我只是碰巧站在那里,所以才有机会为您效劳。” “年轻人,不要太谦虚,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 菲勒蒙原本想要忍住,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他知道,年轻人说的是客套话,但他心中的感激,却是真真切切的。 这位谦逊的年轻人,名叫马库斯。 菲勒蒙从宇宙中坠落,被困在太平洋上,多亏了那些好心的水手,他才得以抵达好望角,并搭乘一艘英国商船,来到了纽约。但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想要回到伦敦,谈何容易? 如果不是那天在码头上遇到了马库斯,菲勒蒙或许还在新英格兰的街头流浪。马库斯认出了菲勒蒙,他曾经在十年前的报纸上,看到过菲勒蒙的照片。他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积蓄,为菲勒蒙支付了回伦敦的船票。 当然,马库斯并非天生乐善好施,他之所以会帮助菲勒蒙,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但菲勒蒙并不在意,在他看来,马库斯的这点小心思,实在是微不足道。 “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这个嘛……” 马库斯尴尬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理解你的心情,别着急,慢慢写,所有的名着,都是这样诞生的。” “我会牢记您的教诲。” 菲勒蒙自己,也并非什么写作大师,但他这番随口说出的鼓励,却让马库斯感动不已。 或许有人会感到奇怪。 像美国这样历史短暂的国家,怎么会诞生出如此懂事,如此有礼貌的年轻人?但实际上,马库斯并非美国人,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这是我在码头上买的,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报纸了。” 菲勒蒙接过马库斯递来的报纸,正如他所说,报纸已经有些泛黄,纸张也因为受潮而变得皱巴巴的。 甲板上的光线昏暗,菲勒蒙看不清报纸上的内容,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份报纸。 那是《伦敦人》,一份英国报纸,在纽约,只有刻意寻找,才能买到。 “你回国之后,还会继续为《伦敦人》工作吗?” “我已经被解雇了,恐怕很难再回去了。” 这番对话,其实隐藏着一个秘密。 《伦敦人》是黄色外墙公司旗下的报纸,这家公司,一直致力于垄断英国的新闻业。这个秘密,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普通民众,尤其是像马库斯这样常年居住在海外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无数的报纸和杂志,都被黄色外墙公司吞并,马库斯曾经供职的学术期刊《便士天文学》,也未能幸免。作为驻外记者,马库斯直到工资被拖欠了两个月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解雇了。 他之前寄回的稿件和资料,都被扔进了《伦敦人》纽约分部的垃圾桶。他原本以为只是工资被拖欠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故解雇了。 但现在,已经错过了申诉的最佳时机,身在美国的马库斯,根本无法亲自前往伦敦,进行抗议或诉讼。他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只能靠着为一些当地杂志和报纸撰稿,勉强维持生计。 马库斯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要回到英国。所以,当他遇到菲勒蒙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在纽约港口,遇到了一位来自伦敦的知名人士。 菲勒蒙·赫伯特男爵。 菲勒蒙虽然不爱张扬,但他在学术界和民间,都享有盛誉,而且人脉广泛。马库斯的计划,就是借助菲勒蒙的名气,发表自己的文章,出版自己的书籍,从而在伦敦站稳脚跟。 菲勒蒙答应了马库斯的请求。毕竟,马库斯曾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 菲勒蒙甚至愿意答应马库斯更过分的要求,但马库斯似乎很满足于现状,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在这个亚瑟·弗兰克那种纨绔子弟大行其道的时代,马库斯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你打算写些什么?” “我已经确定了主题,现在就差动笔了,但这并不容易。” “我还没听你说过,你打算写什么。” “是关于天文学的,毕竟,《便士天文学》是一份天文学期刊。我在美国,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您知道吗?伦敦郊外,曾经坠落过一颗陨石。” 菲勒蒙听到这句话,心中猛地一颤。 第206章 伦敦薄暮(三) “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太巧了……” 菲勒蒙看着马库斯,故作镇定地说道。马库斯没有注意到菲勒蒙的异样,他接着说道: “这件事鲜为人知,据说,那已经是100年前的事了。” “不,没什么,我记错了,你继续说。” 菲勒蒙庆幸自己没有说漏嘴,他急忙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口。尽管海风冰冷刺骨,但菲勒蒙却感觉自己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据说,那颗陨石坠落的时候,引发了巨大的冲击,将伦敦郊外的一个村庄,夷为平地,甚至改变了当地的地形,海水倒灌,形成了大片的沼泽,至今都无法恢复。” 菲勒蒙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忍不住问道: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也是,但那些大学里的天文学家,听说我来自英国,都以为我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们说,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全球的大事件。但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却对此一无所知。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上帝让我来到美国,就是为了让我写下这篇报道。我相信,这篇文章一定会引起轰动。” 看着马库斯兴奋的样子,菲勒蒙心中却感到一丝不安。 “年轻人。” “嗯?”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提醒你,要小心谨慎。我曾经接触过很多类似的事件,经验告诉我,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往往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我不会阻止你,但你一定要小心。” 马库斯被菲勒蒙这突如其来的忠告,弄得一头雾水。 “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会拿你的生命开玩笑。” 菲勒蒙理解马库斯的心情,毕竟,他是一个英国人,他很难理解,菲勒蒙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一本正经,却又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但他们并不感到尴尬,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片大海。 片刻之后,菲勒蒙喝了一口酒,问道: “还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还有一些。” 马库斯将手中的报纸递给菲勒蒙。他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沉默,但菲勒蒙却接过了报纸。 甲板上的光线昏暗,报纸上的油墨也有些模糊,但菲勒蒙还是勉强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报纸,突然,他看到了一张照片,猛地站了起来。 “等等,危险!” 菲勒蒙起身太猛,差点摔倒,他急忙抓住船舷,才稳住身形。他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到甲板上的油灯下。 尽管灯光昏暗,照片也有些模糊,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您怎么了?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马库斯追问道。 “认识,其中一个。” “是塞西尔·罗兹吧?” 马库斯从菲勒蒙身后探出头,看了一眼照片,自言自语地说道。菲勒蒙这才注意到,照片上,还有那位着名的政治家。 但与菲勒蒙发现的那个人相比,塞西尔·罗兹,也不过是照片上众多人物中的一个。照片上,那个人只露出了侧脸,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的名字是: “爱德华。” ─────“呜——” “北极星号”的汽笛声,响彻夜空。菲勒蒙和马库斯同时抬起头,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朦胧的灯光。 那是港口的灯光,或者说,是伦敦的薄暮。 黑夜并非黑色,而是蓝色。 遥远的北方天际与城市地平线交汇之处,泛着一片碧波,这难道不是黑夜是蓝色的最好证明吗? 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刮过菲勒蒙的脸颊和耳廓,他那单薄的衣领,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他加快了脚步,来到一扇散发着温暖光芒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啊?” “是我。” “谁?” “赫伯特。” 房间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片刻之后,房门打开,布朗先生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布朗先生看着菲勒蒙,仿佛见了鬼一般,他愣愣地问道: “天哪,真的是你?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 “你的胡子是怎么回事?” 菲勒蒙走进房间,问道: “我的胡子怎么了?” “看来你不仅没有刮胡刀,连镜子都没有吧?” 菲勒蒙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你说的没错。” “我还以为你像传闻中那样,离开伦敦了呢。” 菲勒蒙正在清理鞋上的积雪和泥土,听到这句话,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传闻?什么传闻?” “呃,那个……没什么,只是谣言而已。” 菲勒蒙抬起头,看到布朗先生的眼神闪烁不定,显然,那不是什么好话。 “我不会生气的,告诉我吧。” “真的只是谣言。” “所以才更重要,我可不想被人议论纷纷。” “真的,你别往心里去,只是有人在传……” 布朗先生闭上眼睛,说道: “有人说,你和一个女人私奔了。” 与布朗先生的担心相比,这谣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菲勒蒙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传闻。 “就这?为什么?” “因为……有人说,他们亲眼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你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而且,那个女人,有一头红色的头发。” 布朗先生特意强调了那个女人的发色,仿佛这很重要。 “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菲勒蒙斩钉截铁地说道。 “就算是真的,我为什么要私奔?” “因为……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呃,你知道的,很多人说,你被骗了……” “被骗?” “就是说,那个女人,可能是个骗子……” “骗子!” “还有人说,你可能有了私生子……” “私生子!” “甚至有人说,你其实是个红头发的男人……” 这谣言,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离谱! 他挺直腰板,问道: “你确定你不会生气?” “……我答应过你。” 菲勒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 “都是谣言,我因为工作,离开了一段时间。事发突然,来不及告诉你,抱歉。” 菲勒蒙解释道。 “那你不是去结婚了吧?” “当然没有!” 布朗先生依然喋喋不休,菲勒蒙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布朗先生吓了一跳,急忙说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快上去休息吧!” 说完,布朗先生一溜烟地跑掉了。菲勒蒙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清理着鞋上的泥土,然后走进了房间。 厨房里,布朗太太正坐在火炉旁,烤着火。 “能给我一杯热茶吗?” “你已经欠了三杯了。” 布朗太太面无表情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明天会付给你的。” 菲勒蒙保证道。布朗太太这才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菲勒蒙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有很多人来找过你。” 菲勒蒙刚坐下,布朗太太就将茶杯放在他面前,说道。 “谁?” “老样子。” 布朗太太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厌烦。 菲勒蒙知道,布朗太太的这句抱怨,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辛酸。 自从菲勒蒙成为伦敦神秘学界的代表人物之后,他的身边,就总是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好奇的市民、记者、自称魔法师的怪人、声称被恶魔附身的疯子、推销产品的骗子、吉普赛占卜师…… 无论是可怜的,还是疯狂的,布朗先生和那些胆小的女仆,都无法应付这些人,所以,接待客人的任务,就落在了布朗太太的肩上。 菲勒蒙沉默不语,布朗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很不寻常,或者说,这是第一次。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们认识这么久了,他竟然从未和布朗太太单独相处过。 “赫伯特先生,我这一辈子,都在忙着家务,就像我丈夫说的那样,我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但我知道,就算你再聪明,也不可能比耶稣还聪明。” 布朗太太难得地说了一长串话,语气温和而礼貌。 菲勒蒙点了点头。 “圣经上说,上帝眼中,人人平等。赫伯特先生,你应该选择一些好朋友。” 布朗太太委婉地劝说道。菲勒蒙无言以对,他知道,布朗太太一直在照顾他,他欠了她很多。 但菲勒蒙还是忍不住说道: “但我必须说明一点,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菲勒蒙本想解释,结果却越描越黑。 他端起茶杯,默默地喝着茶。布朗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她起身离开了厨房,临走前,她说道:“喝完把杯子放在那里。” 菲勒蒙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仆,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那个……” “是你啊。” “其实,还有几个人来找过您,太太不知道。” 菲勒蒙示意女仆坐下,但她却拼命地摇头,坚持站在菲勒蒙面前。 “说吧。” “晚上,太太会和先生一起,在二楼的房间睡觉。我一周有六天,都住在这里,我的房间在一楼。所以,如果晚上有人来,只有我知道,我会去开门。” 女仆解释道。 第207章 四夜 “然后呢?” “但这种情况很少见,谁会大半夜地来拜访您呢?但是,您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有四个人,在深夜来过。” 女仆犹豫了一下,说道。 “怎么了?继续说。” “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您应该知道,那些人……很奇怪。” 女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心中的不安。菲勒蒙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女仆那坚定的语气,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他们是谁?告诉我。” 女仆点了点头,开始讲述那些深夜来访者的故事。 第一个来访者,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有一头红色的卷发。她是在菲勒蒙离开后的第一个星期,深夜来访的。女仆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那个女人,说话的语气,像个军人,即使面对女仆这样的小女孩,她也非常谨慎,仿佛时刻都在提防着什么。女仆模仿着那个女人的语气,重复了她说过的话。 她询问菲勒蒙是否在家,然后又问他去了哪里。女仆回答说,她不知道。那个女人,让女仆转告菲勒蒙: “她有关于她父亲和‘热病’的事情,要告诉他。” 听到这里,菲勒蒙立刻就猜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伊芙·斐亨利,即使菲勒蒙不在伦敦,她依然在调查她父亲的死因。 “热病”,菲勒蒙最近才听到过这个词。亚瑟说过,最近伦敦流行一种怪病,会让人大脑融化。 大脑融化,失去记忆。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未免也太巧合了。菲勒蒙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伊芙。 “还有其他人吗?” “第二个来访者,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女仆被雷声和暴雨惊醒,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外面漆黑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女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 每当闪电划过夜空,房间里就会出现两道长长的影子。女仆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然后,然后……女仆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看到一个可怕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他瘦骨嶙峋,面颊凹陷,双眼突出,就像一只两栖动物。他的手腕细得可怕,女仆甚至怀疑,他的手,是怎么和手臂连接在一起的。 女仆被男人的恐怖样貌吓得瑟瑟发抖,男人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询问菲勒蒙的下落。女仆回答说,她不知道。她祈祷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不要伤害自己。 男人用一种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女仆,就像一条毒蛇,盯上了自己的猎物!幸运的是,他没有用他那长长的舌头和锋利的毒牙,将女仆吞下,他只是递给女仆一张纸条,然后转身离去。 这时,女仆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应该在对话结束后,立刻关上房门,然后拿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间,盖上被子,忘掉这一切,然后睡觉。 “但是,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之前说过,有两道影子。但外面,只有一个人。我觉得很奇怪,所以,在那个男人离开之后,我偷偷地打开了房门,向外望去。果然,那个男人,还有同伴。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斗篷,站在不远处。然后,然后……天哪,上帝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脸!闪电划过夜空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隐藏在帽子下的脸,那不是人类!” 女仆惊恐地喊道,脸色苍白。菲勒蒙急忙安慰她。 “你一定是看错了,外面那么黑,很容易产生幻觉。” “你是在说我撒谎吗?我发誓,那真的不是人类!” 菲勒蒙笨拙的安慰,反而激怒了女仆。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小女孩相处。 “好好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你向上帝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 “你必须认真地发誓!” “好好好,我向上帝发誓,我相信你说的话,这样可以了吧?” 即使菲勒蒙发了誓,女仆依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菲勒蒙记得,她以前,没有这么难缠。 “对了,还有……” 女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纸条。对不起,我……我看到了上面的内容。但那可能是恶魔的文字,我只看到了一些符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就当我没看过,好吗?我真的……很害怕,我本来想把它扔掉的,但那是您的东西,所以我一直保存着。” 菲勒蒙接过女仆递来的纸条,深吸一口气。 “我应该把它扔掉吗?” 听到女仆不安的声音,菲勒蒙意识到,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可怕的表情,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不,这很重要,谢谢你帮我保存着。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一个,是一个女人。” 第三个来访者,是一位女性,菲勒蒙根据女仆的描述,完全无法判断她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女仆的描述太过冗长,也或许是因为,菲勒蒙真的不认识她。 “她也是个女人,但和之前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她看起来,没有那么年轻,应该和您差不多大。但也可能,她其实很年轻,只是……她看起来,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她没有穿厚重的衣服,也没有穿那些暗沉的颜色。而且,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说话的人。她说话的语气,不像那些有钱人,也不像牧师,当然,也不像我。” 女仆的描述,充满了主观的臆断,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但她语气中,却掩饰不住对那位女士的崇拜,菲勒蒙只能推测,那位女士,应该是一位非常优雅的女性。 或许,她来自其他地方,或者,她根本就不是英国人。 “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是的,我完全没有头绪。” 女仆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 “怎么了?” “我……我有一个秘密,其实,我觉得,您和那位女士,比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更般配。” 菲勒蒙万万没想到,女仆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别胡说八道了,最后一个来访者是谁?” “啊,对了,最后一个来访者,是一位绅士。” “绅士?” “他留着漂亮的胡子。” 菲勒蒙依然没有头绪。 他认识的绅士,并不多,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因为他认识的人,大多都不太正经。 也就是说,他认识的人中,没有几个看起来像绅士的。菲勒蒙在脑海中,搜索着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选。 “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歉,说他刚从国外回来,所以才这么晚来拜访您。他甚至还向我解释,说他很难抽出时间。他明明知道,我只是一个女仆……” 女仆的语气中,充满了崇拜。 “他真是个好人。” “是啊,他还问我,您是否住在这里。我说是的,他就问我,能不能现在就见到您。我说,您现在不在家。他就让我转告您,如果他回来了,就告诉他……” 女仆说道: “巴兹尔回来了。” 房间里的摆设,和菲勒蒙离开时一模一样。 床上,堆放着菲勒蒙一个月前脱下的衣服。他将衣服推到一边,坐了下来。他的双腿发软,旅途的疲惫,此刻才涌上心头,他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 菲勒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眉头紧锁。一张是马库斯给他的报纸,另一张是女仆转交给他的纸条。 爱德华。 那个曾经焚毁伦敦,将无数人卷入悲剧的使徒,魔法师,以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归者。 他终于从历史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而那张纸条,是弗兰肯斯坦留下的,菲勒蒙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纸张,只有在某个地方才能找到。 女仆并不知道,纸条上的符号,是罗马数字,上面写着: “6” 黎明还很遥远,黑夜依然笼罩着大地。 人类的命运,岌岌可危,但菲勒蒙的脑海中,却充满了其他的事情,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坐在床上,慢慢地睡着了。 他梦到了巴兹尔,而不是爱德华,也不是神谕。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巴兹尔,巴兹尔·赫伯特,那个混蛋,他怎么还有脸回来? 第208章 向着过去的未来 菲勒蒙拥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殊才能。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天空阴沉,没有一丝风,静谧得令人窒息。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忍不住回忆过去。每当这个时候,菲勒蒙就会翻开记忆的书页,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街道两旁,原本杂乱无章的建筑,逐渐变得井然有序。菲勒蒙开始默念着门牌号:11,15,17……数字跳跃着,毫无规律可言。 转过街角,是29号,从这里开始,数字变得连续起来,菲勒蒙可以放心地默念下去:30,31,32……他沿着这些数字,一路向前,最终,他来到了目的地。 一栋白色的新建筑,门柱上刻着“40”的字样。菲勒蒙不用确认,也知道这里的地址:卡多根街40号,他通往过去的旅程,总是会在这里结束。 “请问您找谁?” 菲勒蒙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找帕拉先生。” “您是说老爷吗?请问您怎么称呼?” “告诉他,赫伯特来了。” 片刻之后,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请稍等,我这就开门。” 菲勒蒙走进房间,在女佣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会客室。房间里,一位熟悉的老者,正襟危坐,他努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但菲勒蒙还是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在强忍着笑意。 菲勒蒙走到老者面前,立正敬礼。 “帕拉舰长,打扰了。” 老者坐着回了一个军礼,直到他放下手,菲勒蒙才放下自己的手。 “坐吧,你的腿不方便。” “谢谢。” “你又不是第一次这样。” 菲勒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者是在回应他之前说的那句“打扰了”。他尴尬地笑了笑。 “你的气色好多了,赫伯特少尉。” 阿尔伯特·帕拉说道。 “很少听到有人这么说。” “你总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过,你的表情比以前轻松多了,还会笑了。” 菲勒蒙不知道,这究竟是夸奖,还是某种形式的警告。他正感到困惑,帕拉突然拍了拍手,示意门外的女佣进来。 女佣端着茶壶和茶杯,为他们二人倒了茶。 “尝尝。” 菲勒蒙刚喝了一口奶茶,帕拉突然说道: “抱歉,我失礼了。” “这茶很好喝啊。” “我不是说茶,你这家伙。” 帕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我应该称呼你‘舰长’。” “我很少被人这样称呼,所以……” 菲勒蒙尴尬地笑了笑。 无船之舰长,这是菲勒蒙最后的军衔。对于那段往事,菲勒蒙已经释怀,但他的这位老上司,似乎依然耿耿于怀。 “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么快就要走了?” “我怕打扰您太久……” 菲勒蒙感受到了帕拉的失落,但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军服,对吧?” “是的。” “我已经准备好了。” 帕拉似乎早就知道菲勒蒙的来意。菲勒蒙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总是只有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位老上司。 “要试穿一下吗?” 菲勒蒙原本想要拒绝,但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女佣拿着一件旧的蓝色外套,以及一套完整的军装,走了进来。 菲勒蒙换上军装,站在镜子前。 虽然他的年龄,已经可以和那些肖像画中的将军们相媲美,但他却越来越不适应这身军装。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在模仿大人。 菲勒蒙尴尬地抚平着衣服上的褶皱。 “你一点都没变老。” 帕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 菲勒蒙苦笑着说道。 “那时候,我还没有留胡子。” “是吗?” 菲勒蒙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却摸了个空。他将手抽出来,发现口袋破了一个洞,线头露了出来。 “衣服破了?要不要我帮你缝一下?” “谢谢您的好意,不用了。” 他们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一起走出了房间。菲勒蒙打开房门,正准备敬礼告别,帕拉突然问道: “你还是军人吗?”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是的。” “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 帕拉皱起眉头,说道: “说实话,我害怕你来找我,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 “您会长命百岁的。” 帕拉笑了笑,说道: “谢谢你的吉言,但我已经老了。” 菲勒蒙没有反驳,他默默地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去。39,38,37……17,菲勒蒙回头看了一眼,帕拉已经不见了踪影。 菲勒蒙知道,帕拉一直为他保管着那套军装,即使他突然造访,帕拉也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满。 每次菲勒蒙来取军装,都只有一个目的。这也是他那项特殊才能发挥作用的时候。 他擅长,为那些他爱的人,送葬。 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菲勒蒙“偶遇”了利奥·布雷伯利的母亲。 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憔悴。菲勒蒙艰难地开口说道: “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女人没有说话。 “我在医院的地下室,见到了你的儿子。” “他还好吗?” 菲勒蒙点了点头。 “他还活着吗?” “或许吧。” “或许?” “情况紧急,我……我也不太清楚。” 女人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看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即使我是他的母亲。” “他也不希望你知道。”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漫长。就在菲勒蒙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女人突然说道: “我收到了儿子的信,还有钱。” “你说什么……” “我一直保存着。” 菲勒蒙知道,这不可能。他亲眼看到布雷伯利躺在医院的地下室,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就算他还活着,所有通过邮局寄出的信件,都会受到监视。 菲勒蒙不知道,自己应该附和女人的妄想,还是应该告诉她真相。就在他感到为难的时候,女人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是法语,你的儿子会说法语吗?” “不会。” 女人的回答,让菲勒蒙更加困惑。 “但这是他的笔迹。” “还有呢?” “你会读法语吗?” “比一般人,稍微好一点。” 女人将信封翻过来,推到菲勒蒙面前。 “我找人翻译了这封信,但最后一个词,没有人认识,如果你能读懂,请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默念着信上的内容: “我在国外,我会回来的。” 信是用简单的法语写的,很难判断是谁写的。即使是笔迹鉴定,也无法根据这么短的文字,得出确切的结论。 菲勒蒙的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读出了最后一个词。 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因为假肢的缘故,失去了平衡,但他还是扶住了桌子,没有摔倒。 “没错,他还活着!” “我早就说过。” 女人平静地说道,但菲勒蒙还是注意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这个词,是一个信息,是给我的信息。天哪,他真是太聪明了,他知道,我一定会通过她,找到他!” 菲勒蒙激动地自言自语道。 “信息?” “这不是法语,而是一个英语单词,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词。” 女人将信封拿了回去,问道: “它是什么意思?” 菲勒蒙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语气,大声说道: “flinaucinihilipilification!” 回家的路上,菲勒蒙来到一个报摊前,一个无精打采的报童,正站在那里。 “有什么报纸?” “只有《伦敦人》。” 报童头也不抬地说道。 “还有呢?” “没有了,现在大家都看《伦敦人》。” “给我一份。” 菲勒蒙付了钱,拿过报纸。 这份报纸,简直惨不忍睹。装订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机器装订的。菲勒蒙怀疑,负责操作机器的工人,要么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要么是宿醉未醒,总之,他制造出了一份足以让整个出版行业蒙羞的劣质产品。 毫不夸张地说,这份报纸,有四分之一的内容,都被装订线遮住了,根本无法阅读。菲勒蒙靠在墙上,翻阅着报纸,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 幸运的是,菲勒蒙想要找的内容,刊登在报纸的边缘,所以,他还是可以完整地阅读。 那是一首诗。 ───────────── 《我问你》 英国人,生来就肩负着使命,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我们独有的苦恼。 英国人,生来就肩负着使命,我们必须放弃平坦的道路,披荆斩棘,开辟新的道路。 英国人,生来就肩负着使命,即使与全世界为敌,我们也要为正义而战。 英国人,生来就肩负着使命,我们要高举火炬,驱散黑暗,永不停歇地探索未知。 英国人,生来就肩负着使命,当所有人都停滞不前的时候,我们必须一往无前。 我问你,你是否想要卸下肩上的重担? 我问你,你是否畏惧那些无知的野蛮人和邪恶的异教徒的仇恨和蔑视? 我问你,你是否想要放弃荆棘丛生的道路,选择一条平坦舒适的道路? 我问你,你是否想要放弃探索,向世俗妥协,沉溺于幸福的无知之中? 不,不,不,不,只有那些能够坚定地说出“不”的人,才能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您忠诚的仆人,塞西尔·约翰·罗兹,东印度公司董事 ───────────── 这首诗,令菲勒蒙感到震惊。 塞西尔·罗兹,这位诗的作者,是一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政治家。他虽然鼓吹着不切实际的帝国主义扩张,但他的商业头脑,却令人叹服。他在政坛上,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就,但他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并成功连任议员。 第209章 大饥荒 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老法院大学里,甚至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笑话。但与此同时,他也拥有众多狂热的追随者。 菲勒蒙之所以会关注塞西尔·罗兹,是因为他在回国的船上,看到了一篇报道。 爱德华,或者说,阿莱斯特·克劳利,他与塞西尔·罗兹联手,成立了一家公司,并担任公司的总经理。 那家公司,名叫“东印度公司”。 在这个世界里,非洲,那片位于好望角以东的黑暗大陆,尚未被开发,东印度公司,也只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名字。 但爱德华,却偏偏选择了这个名字,而且,他还公开宣称,要开发“非洲”。非洲!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学术名词。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 爱德华,并非只局限于这个世界,他像菲勒蒙一样,或者说,他比菲勒蒙,更加了解未来,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选择这些名字,绝非偶然。 但为什么? 爱德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到台前?他完全可以隐藏在幕后,他也没有必要,选择“东印度公司”和“非洲”这样,容易引起某些人注意的名字。 他似乎,故意在吸引人们的注意。菲勒蒙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有,为什么? 如果爱德华想要去印度,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开发非洲。这个世界上,已经开辟了通往南美洲和亚洲的航线,他只需要乘坐一艘向西航行的船,就能到达印度。 难道说航线本身有问题?大西洋,南美洲,那里隐藏着什么秘密?爱德华真正想要去的,真的是印度吗? “东方。” 菲勒蒙望着东方,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暗。东方,那遥远的地平线之外,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越快越好。 “哗啦,哗啦……” 薄薄的纸张欢快地翻动着,全然不知晓阅读者此刻的心情。老人飞快地翻阅着厚厚的册子,仿佛要将它撕碎一般。 “怎么样?有合适的房子吗?”焦急之下,菲勒蒙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也知道,现在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年代啊。”老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正按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详细地记录着伦敦街道上每一栋建筑的地址和形状。册子封面上印着“w. n. 罗兰德森不动产中介”的字样,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觉得那套公寓就很不错。”菲勒蒙指着其中一页说道。 听到他的话,罗兰德森翻动纸页的手指顿了顿,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折角?” “是,有什么问题吗?”菲勒蒙不解地问道。 “这意味着这栋楼已经在大火中烧毁了。” “啊,原来如此。” “这本册子本来今年就该更新了,但新版要等到明年才能出来。” 不用问也知道原因,尤其是对伦敦市民来说,更是心知肚明。像菲勒蒙这样在大火中失去家园的人,更是感同身受。 “你结婚了吗?” 罗兰德森突然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菲勒蒙皱起了眉头。 “你说你需要能住下五个孩子的房子。” 老人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再次翻动起册子。菲勒蒙这才注意到,大部分页面的角落都已经被折了起来,而那些没有折角的,看起来也已经有人居住。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罗兰德森正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只没有戴结婚戒指、饱经风霜的手赫然映入眼帘。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因为这个细节而陷入尴尬的境地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摘掉了手套。 “我还没结婚。”菲勒蒙低声说道。 “没结婚的人,怎么会带着那么多孩子……” 菲勒蒙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发誓,绝对没有那种事!” 坐在对面的这位精明的中介用一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盯着他,但隔着那副厚厚的、蒙着雾气的眼镜,他似乎并不能识破这句明显是谎言的话语。 “抱歉,我只是随口问问,毕竟现在这个话题比较敏感。” “我理解。” 他的话没错,并非是罗兰德森过于敏感。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整个伦敦都弥漫着一种对流浪汉,尤其是孤儿的敌意。 如今,已经没有人愿意再为穷人提供帮助,马尔萨斯主义的幽灵像肿瘤一样在城市中蔓延,甚至催生出一种极端的蔑视生命的思潮。 在伦敦,贫穷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而在这层层迷雾背后,一定有人正握着那根致命的导火索。 菲勒蒙记忆中那个充满人情味的伦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而罗兰德森则继续翻阅着手中的册子,他那干瘦的拇指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摩擦而变得异常光滑,看得菲勒蒙心里一阵刺痛。 “那个……真的没有合适的房子了吗?”菲勒蒙强忍着心中的焦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也知道,现在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年代啊。” 罗兰德森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然后又低声嘟囔了一句,但菲勒蒙听得清清楚楚。 “像这样严重的住房危机,怕是只有半个世纪前……” “半个世纪前?” 老人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压低声音问道: “爱尔兰大饥荒,你听说过吗?” …… “听说过。”菲勒蒙回答道。 “你当然听说过,教授,你在你的《民族与命运》里,可是毫不掩饰地影射了那个时代。” “你居然读过那本书?”菲勒蒙一脸嫌弃地问道。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一直在调查你,而市面上流通的出版物,恰恰是了解一个人最便捷、成本最低的方式。” 福尔摩斯说着,突然皱起了眉头,补充了一句:“虽然成本也没有那么低。” 菲勒蒙强忍着向他控诉出版行业的黑幕、不平等的合约以及自己实际到手的稿费少得可怜的冲动,选择了沉默。 真是奇怪,就在不久前,他才和另一个人进行过类似的对话,而现在,他又在另一个地方重复着相同的内容。 时钟的分钟指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菲勒蒙转过头,用面部表情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但福尔摩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于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能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放下那把小提琴吗?” “我在听,在回答,也在思考。”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道。 “我已经尽到了谈话的所有义务,除此之外的行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附加产物,是社会习俗造成的低效行为。当然,我知道教授你是个非常注重礼仪的人,但就我们现在的对话而言,还不足以让我放下小提琴。” 说完,他便继续旁若无人地调试着琴弦。 珍妮之前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菲勒蒙的脑海中,他确信,这个年轻人一定没有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或许是因为过早展现出的天赋让他变得更加傲慢自大。 菲勒蒙本想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育他一番,但转念一想,以对方的性格,恐怕根本听不进去,于是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想到什么了吗?”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什么?没有啊,怎么了?”菲勒蒙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你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那么大,就算我想不注意到也难。”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食指正悬在半空中,保持着敲击桌面的姿势。 “没什么,只是随便动动。”他摇了摇头,否认道。 “万物之间皆有联系,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拥有着自身的引力,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世间万物。” “我只是在别处听到过类似的说法而已。” 菲勒蒙本想用这种敷衍的语气打消福尔摩斯的兴趣,但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放下了小提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在哪儿听到的?” “和一个房屋中介聊天的时候。” “房屋中介?” “他说,像现在这样严重的住房危机,还是大饥荒之后第一次出现。这下你满意了吧?” 面对菲勒蒙不耐烦的回答,福尔摩斯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想到我的话这么快就得到验证了。” 说着,他从面前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递给菲勒蒙。 “这是什么?” “这是我之前从你那里得到的资料,准确地说,是译本。”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这正是斐亨利博士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护的研究资料。当然,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也是有原因的。 “和原件相比,这也太薄了点吧?” “是我整理的,把原文一字不落地抄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低效的行为吗?” 对于他这副理直气壮的语气,菲勒蒙已经见怪不怪了。 “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会让你明白,这份资料的大部分内容都没有意义了,或者说,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福尔摩斯顿了顿,继续说道: “其实,我本来想给你更多时间阅读这份资料的,因为我担心如果由我先告诉你内容,你可能会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忽略掉一些真正重要的信息。” “难道你认为,我会知道一些连伦敦最聪明的你都不知道的事情?”菲勒蒙忍不住嘲讽道。 “当然,你当然知道。”福尔摩斯笑了笑,说道,“但这并不代表我无所不知。至少在人文领域,你肯定比我懂得多,而我从来不会刻意去记忆那些东西,甚至会刻意回避。” “是因为你的大脑容量有限吗?”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思维受到限制。常识就像是一道枷锁,会束缚住想象力的翅膀。为了与那些超乎寻常的存在对抗,我必须为自己的思维留出足够的腾挪空间。我所需要的,只是最基本的常识和超乎寻常的专业知识。” 福尔摩斯的解释虽然自相矛盾,但却莫名地让人信服。 “一个天才独自在现场奔波,最终破解所有谜团,这不过是幻想小说里的情节,既不科学,也不高效。真正的天才,应该是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取信息,并将它们整合起来的角色。” 虽然从一个总是独自出现在案发现场、凭借一己之力破解谜团的名侦探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滑稽,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这种转变无疑是更加理性的。 “斐亨利博士一直在研究爱尔兰大饥荒。”福尔摩斯收起笑容,语气严肃地说道,“虽然我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我可以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测。他本人就是因为躲避大饥荒才逃到英国本土的,童年时期一定过得很辛苦,所以他才会想要查明真相,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研究引起了皇家学会的极大兴趣,并获得了他们的资助。但关于资助的细节,外界却一无所知,这是有原因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随着研究的深入,斐亨利博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虽然我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要推断出具体的时间并不难。据我所知,这位沉默寡言的博士,曾经因为某些事情性情大变,变得暴躁易怒,甚至让周围的人感到害怕,而那段时间,正是两年前。大饥荒并非天灾,也不是行政失误造成的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人为操控的阴谋。” 虽然菲勒蒙早就知道大饥荒是人祸,但福尔摩斯口中的“人为操控”,似乎另有所指。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斐亨利博士因为这件事患上了严重的人际交往障碍,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甚至出现了记忆混乱的症状。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将自己的研究隐藏得更深,甚至有人认为他已经离开了伦敦。除了皇家学会的资助,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而这种经济上的依赖,也让他在精神上向对方屈服。他把自己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隐藏的研究成果,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的资助人。” “等等,”菲勒蒙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说,资助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博士的资助人并非皇家学会这个组织,而是一个人。也正因为对方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庞大的组织,才更容易获得他的信任,不是吗?” “那个人是谁?” 面对菲勒蒙的质问,福尔摩斯却沉默了。 “喂!”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终于开口了,“博士已经记不清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信息了,即使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记忆混乱还没有那么严重。” 他皱起眉头,似乎对此感到十分不快。菲勒蒙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也和他不相上下。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所带来的不安感,实在是太强烈了。 “不过,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一位女性。” “你不是说博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没错,但他在描述那个人的时候,曾经混淆了‘他’和‘她’的称呼,而且显得十分困惑。” 菲勒蒙更加困惑了。 “既然如此,那不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吗?” “不,你想想,当你听到‘皇家学会会员’这个词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人是谁?” 那一瞬间,菲勒蒙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杰基尔博士的身影。他是一位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绅士,是英国上流社会的典型代表。 “啊!”菲勒蒙恍然大悟,“在英国学术界,女性并不受待见。所以,即使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人们也会下意识地认为,皇家学会的会员一定是男性。而博士却认为对方有可能是女性,这本身就说明,对方很有可能真的是一位女性。” 福尔摩斯大胆地阐述着自己的推论。 “在那之前,博士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虽然有些偏执,但至少还能外出活动,与人交流。直到那件事发生……” “什么事?” “伦敦大火。”福尔摩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博士在那场大火中,冒着生命危险从家中抢救出了自己的研究资料。然而,当大火熄灭,他准备重新开始研究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发现而准备的所有资料,都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那些秘密收集的证据,如今都变成了毫无根据的妄想。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吗?” 福尔摩斯双手交叉,十指紧扣。 “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那个资助人一直在利用博士,让他帮自己寻找那些她没有注意到的证据。然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一切,彻底抹去了大饥荒的真相。只要再除掉最后一个知情人,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皇家学会与大饥荒之间的联系了。” 菲勒蒙知道他说的是谁。 “奥斯卡·斐亨利博士,是被灭口了。” 五十年前,一百万爱尔兰人因为大饥荒而丧生。而就在今年年初,又有四万名伦敦儿童葬身火海。 半个世纪,两场浩劫,而这两场浩劫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个神秘组织的身影。这真的是巧合吗? “万物之间皆有联系。”福尔摩斯的双眼虽然看着菲勒蒙,但眼神却没有聚焦,那是一种充满了侵略性的、锐利的目光。 “而我,是伦敦最聪明的人。” 面对福尔摩斯自信满满的发言,菲勒蒙除了点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 惨白的下弦月,阴沉地悬挂在夜空中。 伦敦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即使是月亮,也失去了往日的皎洁,变成了黯淡的灰白色。远处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街道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已经是深夜了,再加上这条路本身就偏僻,所以才会如此冷清。菲勒蒙缓缓地走在路上,前面不远处,一个女人摇曳生姿地走着,而他的身后,则空无一人。 虽然并肩而行,但两个人都感到无比孤独。 女人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股廉价的香水味,在菲勒蒙闻起来,却像是某种刺鼻的恶臭。她穿着与季节格格不入的单薄衣衫,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格外突兀。菲勒蒙漫不经心地想着,或许她就是传说中的“夜之蝴蝶”吧。 比起初到这座城市时的迷茫无助,现在的他已经好了很多。 在这座罪恶之城,他逐渐学会了如何分辨敌人,如何保护自己。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最终的命运。 菲勒蒙在夜色中踽踽独行。 街道上只有两个人,前面是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后面则是那如影随形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他几次想要回头查看,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影。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身后那轻微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等到他再次迈开步伐,那细碎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仿佛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在被人跟踪。 意识到这一点后,菲勒蒙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手枪。他没有轻举妄动,甚至刻意将手藏在衣袖中,以免枪管的反光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慢慢地靠近墙壁,香水味越来越淡,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等到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就找机会甩掉身后的尾巴。菲勒蒙心中暗自盘算着。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啊!”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那个女人突然消失了。虽然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但从她被拖进小巷时挣扎的姿势来看,菲勒蒙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还没等他靠近,便听到一阵拖拽的声音,以及女人痛苦的呻吟声。 菲勒蒙冲进黑暗的小巷。 第210章 狼之传闻(一) 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黑色血迹,从巷口一直延伸到深处。在血迹的尽头,女人的一只脚无力地垂在地上,很快便被拖进了拐角,消失在菲勒蒙的视线中。 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墙壁上,菲勒蒙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只狼的形状。 他加快脚步,朝着黑影的方向追去。然而,当他跑到巷子尽头时,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菲勒蒙站在路灯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直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彻底消散。 墙壁上的黑影,分明就是一只狼的形状。 关于狼的传闻甚嚣尘上。 除了菲勒蒙自己,还有许多目击者,官方记录在案的就有上百起。起初,警方为了控制群众的恐慌情绪,还试图否认狼的存在,但没到中午,他们就不得不承认了现实。 最重要的是,受害者出现了。五个女人在深夜独自回家时遭到袭击,现场只留下一滩血迹和残缺不全的尸体。 毫无疑问,那只野兽的目的就是狩猎。 “先是狼人,现在又是狼……” 从警局录完口供回来的路上,菲勒蒙看到之前见过的皇家区警察局长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着。他的辖区并没有发生狼袭击事件,而且他看起来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忙,显然是在特意等候菲勒蒙。 “好久不见,教授,最近又添了新伤吗?”局长皮笑肉不肉地说道。 “少说风凉话,我只是以一个良好市民的身份配合警方调查。”菲勒蒙冷冷地回击道。 局长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 “如果教授你也算良好市民,那温兹沃斯监狱里一半都是模范囚犯,另一半干脆就不用关了。” 菲勒蒙懒得跟他争辩,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怀疑自己,还是单纯想找茬。 “等等。” 就在菲勒蒙准备离开的时候,局长叫住了他,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方向。菲勒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偷偷地观察着这边。 “别多管闲事。”菲勒蒙警告道。 “记住,多一双眼睛看着总比少一双好。”局长不理会菲勒蒙的警告,丢下一句老掉牙的威胁后便转身离开了。 菲勒蒙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虽然他与许多警探都打过交道,但像皇家区警察局长这样的大人物盯上自己,还是让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衣服,朝角落里的男人走去。 “让你久等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我。”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的声音却比菲勒蒙记忆中低沉了许多,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哑低吼。 “好久不见了,教授。” “威尔逊探长?!”菲勒蒙惊讶地叫出声来。这才短短几个月不见,他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威尔逊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渗着血迹,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个吗?是功勋章。”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情况不妙啊。”威尔逊探长低声说道。 “我看出来了。”菲勒蒙淡淡地回答道。 “不,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整个伦敦都处境危险。” 菲勒蒙看着威尔逊那张年轻的脸庞,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老兵般的决绝,或者说,飞蛾扑火般的疯狂。 “换个地方说话。”菲勒蒙提议道。 威尔逊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即使是在这阳光明媚的白天,也让人感到一丝压抑。 “刚才那个人……”威尔逊率先打破了沉默。 “看来你被盯上了。”菲勒蒙说道。 “你认识他?” “警局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服从皇室和国家安全局命令的路灯派,另一派是主张独立调查权的灯笼派。”菲勒蒙不等威尔逊发问,便主动解释道。 “这是从哪个政客的演讲稿里摘抄的?”菲勒蒙一眼就看穿了这两种称呼的由来。 “‘没有调查权的警察,还不如路灯的威慑力强。我们需要的是照亮黑暗角落的灯笼,而不是呆呆站在原地的路灯。’”威尔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引用了一句名言。 菲勒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布莱恩·杨,灯笼派的实际领导人。他本来就性格强硬,不畏强权,现在有了支持者,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菲勒蒙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后,威尔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烟,放进嘴里点燃。一股比之前更加刺鼻的烟味飘进了菲勒蒙的鼻腔,让他忍不住一阵反胃。 “鸦片?” “差不多吧。”威尔逊含糊地回答道,然后又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补充了一句,“这东西能提神醒脑,缓解疲劳,还有镇痛的效果。” 这一次,他没有再邀请菲勒蒙一起“享受”。 “这一年可真是够呛啊。教授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查获的走私飞机都能堆成山了。但实际上,这还不是我们部门最棘手的案子。” 威尔逊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天空干咳了几声。 “抱歉。” “没关系,你继续说。” “实际上,从去年开始,伦敦就出现了新的敌人,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这就是拜它们所赐。它们越来越狡猾了。一开始只是一些毫无组织的乌合之众,但现在已经学会了群体狩猎,即使我们出动所有警力,也很难抓到它们。毫不夸张地说,伦敦现在九成的命案都是它们犯下的。” 菲勒蒙当然知道那些怪物,他还清楚地记得白教堂那条血流成河的街道。 而一想到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场大火,想起那个在熊熊烈火中,披着杰基尔博士的外皮,逃离实验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怪物……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回想起那个夜晚的场景,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他知道,自己与那只野兽,与西尔格温森林中的怪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警方对这些怪物束手无策,而我们大部分警力都被那些夜间发生的案件牵制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掩盖真相,防止恐慌蔓延。” 听到这里,菲勒蒙终于明白了威尔逊的来意。 “你想让我帮你猎杀那只狼?” “我需要你的帮助,教授。” 这是一个很难拒绝的请求。菲勒蒙强忍着心中的疑问,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明白了,但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这么说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但……”威尔逊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直说吧。” 威尔逊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菲勒蒙心里有些不舒服。 “警方,算了,当我没说。” 正如他之前所说,调查局并不信任警方。而菲勒蒙作为了解这两个机构之间恩怨的人,自然也能猜到这次事件背后复杂的政治斗争。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军队呢?” 虽然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想要逃避责任,但菲勒蒙是真的感到疑惑。 自古以来,对付入侵城市的野兽,都是少数民间猎人和训练有素的军队的事。然而,面对菲勒蒙的疑问,威尔逊却露出了一脸不悦。 “那些该死的家伙,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就变成了一群胆小鬼,只会躲在皇室和国家安全的幌子下推卸责任。真不知道他们是军人,还是政客。” 威尔逊粗暴的言辞,或者说,毫不掩饰的咒骂,让菲勒蒙有些惊讶。 “所以你的意思是,既了解调查局内部情况,又能帮上忙的熟练射手,就只有我一个了?” “没错。”威尔逊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行动?” “事不宜迟,今晚就出发。” 菲勒蒙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灰蒙蒙的蓝色。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 曾经,不列颠群岛是狼的天下。 广袤的森林,对人类来说,既是敬畏的对象,也是死亡的象征。人类与狼之间的斗争,也不过才持续了一千年左右。 将军骑着战马,带领着手持长矛的士兵与狼群搏斗的场景,直到中世纪晚期才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关于狩猎狼的记录,最终,这些记录也随着狼群的消失而销声匿迹。 如今,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狼的踪迹,但关于狼的传说,却依然在民间流传,就像那些在孩童时期听到的睡前故事一样。 真的有狼吗?如果有,它们是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的?又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再次出现在人类的城市,大肆猎杀人类? …… 第211章 狼之传闻(二) “没想到你还真带了‘彼得的狗’来。”菲勒蒙看着威尔逊带来的猎犬,笑着说道。 威尔逊并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嘲讽,而是指着地图说道:“如果那只狼真的存在,那它现在一定还在城里。伦敦的结构太复杂了,它很难逃出去,而且白天人多眼杂,它也无法行动。” 菲勒蒙和威尔逊看着那张绘制着伦敦城区的详细地图,结合昨晚目击到狼的地点和它可能的行动路线,仔细地分析着。 “这边有警探把守,我们不用去管。”威尔逊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区域说道。 正如他所说,为了防止那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怪物趁机作乱,今晚的伦敦街头巷尾,部署了比菲勒蒙想象中还要多的警力。 这也使得他们的搜索范围大大缩小。 “计划很简单,我们已经在各处放置了新鲜的肉块作为诱饵。如果那只狼经过,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只要顺着痕迹追踪就行了。我们分成三组,每组两人,从外围向中心包围,最终在交叉点将它一网打尽。” 这是一个简单有效的战术。仅仅三组人,就能将错综复杂的伦敦街道封锁起来,并在多处设置交叉点,看来调查局对这种行动已经驾轻就熟了。 “这样真的行吗?”菲勒蒙问道。 “你担心什么?” “没什么,只是……” 在狩猎方面,调查局的经验显然比菲勒蒙丰富,而且这个计划在菲勒蒙这个军人看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们对狼一无所知。 虽然菲勒蒙看过很多关于狼的记录,但即使是英国最优秀的猎人,也没有与狼交手的经验。这只来自远古时代的“最后一只狼”,真的会乖乖地落入他们的陷阱吗? 但这也只是他心中的一种模糊的不安感,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而且,菲勒蒙的性格就是这样,与其质疑,不如服从命令,尽力完成任务。 不安感很快就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不移的决心。 计划开始了。 痕迹比预想的更容易找到。菲勒蒙在一块诱饵旁发现了一堆野兽的粪便。 “是大型野兽的排泄物。”菲勒蒙说道。 无需解释,两人都知道“大型野兽”指的是什么。 “它没有吃诱饵。”威尔逊观察着现场,眉头紧锁。 “它像是在故意挑衅我们。”菲勒蒙沉声说道。 诱饵上没有下毒,所以不可能是通过气味发现的。这只野兽,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嘲弄着人类的愚蠢。 “这里的确有狼。”菲勒蒙肯定地说道。 他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了。根据威尔逊的说法,那些潜藏在伦敦街头的怪物,因为披着人皮,所以并不会留下这种排泄物。 两人继续向前搜索,猎犬一直发出低沉的咆哮,似乎嗅到了什么。 下一个标记出现在第三个诱饵点,那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它受伤了吗?”威尔逊问道。 “也可能是受害者的血。”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答案。 经过下一条胡同,菲勒蒙和威尔逊发现人的右臂掉在地上。仔细一看,像女性一样肌肉量少,毛薄。 通常野兽不会带着猎物到处走。他们会把它埋起来,挂起来,或者在某个地点吃饭。 走来走去吃饭是狼的习俗,还是个体狡猾的智慧?问也没有意义。我们对狼一无所知。 过了第一个交叉点季度。 只听到紧张的脚步声,哪里也听不到枪声或喊声,所以菲勒蒙和威尔逊如期通过了交叉点。第二个交叉点也是如此。 “照这样下去,最后会见面的。” 菲勒蒙十分理解威尔逊的不安。因为痕迹从某个瞬间开始就没有出现,所以甚至产生了不安的妄想,是不是爬过了墙。 等等,狼能翻墙吗? “狼是群居动物,这是它们最大的特点。”菲勒蒙说道。 “如果只有一只狼,它不会如此大胆地狩猎。而如果是狼群,为了照顾幼崽,它们就不会选择太过偏僻的路线。” 这已经是菲勒蒙能做出的最大胆的推测了。说出来之后,他心中的不安反而减轻了不少。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第三个交叉点,也是所有队伍最终汇合点的前一个路口时,意外发生了。 “前面!”菲勒蒙压低声音,提醒道。 一只体型巨大的灰色野兽出现在他们面前,幽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开枪吗?”威尔逊毫不犹豫地问道。他的反应很快,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等等。”菲勒蒙阻止了他,并迅速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这只狼似乎早已识破了他们的意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发起攻击。 如果继续拖延时间,在最后一个交叉点汇合的另外两组人就会发现他们这边的情况,从而包抄过来,切断狼的退路。 与其现在就与狼交战,给它逃跑的机会,不如先静观其变,等待支援。 “等他们汇合,如果它轻举妄动,就立刻开枪。”菲勒蒙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虽然省略了很多细节,但威尔逊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警探,不需要他过多解释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寂静并没有如期而至,猎犬被拴住,只能焦躁不安地狂吠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菲勒蒙快要被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压垮的时候,那只狼终于动了。 “砰!” 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那只狼似乎知道枪械的威力,在子弹射出的瞬间做出了躲避的动作,但还是被击中了肩膀,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砰!” 第二声枪响来自威尔逊。然而,这一枪却落空了,子弹射向了相反的方向。 菲勒蒙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黑影扑倒了威尔逊。 不,那不是人影,而是一只怪物! 威尔逊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猎犬狂吠着冲了上去,却被随后出现的另一只怪物扑倒在地。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怪物也从黑暗中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菲勒蒙瞬间明白了,他们在追捕狼的同时,也被另一群怪物盯上了。 它们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答案很快揭晓。 是诱饵!是那些新鲜的肉块吸引了它们! 虽然菲勒蒙对狼的习性不甚了解,但他对这些怪物却了如指掌。 它们,可以翻墙! 菲勒蒙迅速换上弹夹,对着其中一只怪物扣动了扳机。然而,他的腿部一阵剧痛,子弹打在了地上。 “啊!” 菲勒蒙痛苦地倒在地上,一只怪物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呃……” 胸口被怪物压得喘不过气来,肋骨仿佛要断裂一般。菲勒蒙忍着剧痛,扔掉手枪,双手死死地掐住怪物的脖子。他对自己这双手的力量很有信心。 怪物的力气逐渐减弱,就在菲勒蒙挣扎着想要推开它的时候,他看到了怪物身后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他惊骇欲绝,以至于手上的力气都消失了。 怪物抓住了这个机会,再次将菲勒蒙扑倒在地。这一次,菲勒蒙再也无力反抗了。怪物低下头,那张介于人类与野兽之间的面孔,朝着菲勒蒙的脖子咬去。 菲勒蒙终于明白,威尔逊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 “砰!” 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那颗曾经属于人类,如今却依然保留着几分人样的头颅,被轰得粉碎,脑浆和鲜血溅了菲勒蒙一脸。怪物无力地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后那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枪口处缓缓升起的硝烟。 温彻斯特m1887,这款经典的杠杆式霰弹枪,再次展现出它强大的威力。滚烫的弹壳从枪膛中弹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砰!” 第二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那张让菲勒蒙惊骇欲绝的脸。 那张脸,曾经属于一个叫做杰基尔的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菲勒蒙也能闻到那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然而,伤口处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怪物们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般,迅速撤退了。那些穿着西装革履、衣着光鲜的“人”,用四肢爬行着逃离了现场,那诡异的画面,让菲勒蒙感到一阵反胃。 在剧痛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下,菲勒蒙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呆呆地望着杰基尔,或者说,是西尔格温野兽的脸。那张原本狰狞可怖的面孔,此刻却扭曲成一团,仿佛正在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 渐渐地,那张脸开始恢复原状,两只眼球在空洞的眼眶中不安地转动着。菲勒蒙与他对视着,却无法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任何情感。 在第三声枪响之前,那只怪物消失了。最后从菲勒蒙身边经过的,是一只浑身是血的灰色巨狼。 在这诡异的场景中,只有那只狼,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然和谐。 它本来就应该用四肢奔跑,不是吗? …… 第212章 前往威尔士 菲勒蒙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威尔逊昏迷不醒,但看起来伤势并不致命。猎犬已经不见了踪影,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恐惧、寒冷、血腥味、火药味、夜风、寂静…… “好久不见了,弟弟,你还是这么没用啊。” ……还有厌恶。 “巴兹尔,你这个混蛋……”菲勒蒙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嘶哑。 “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菲勒蒙的面前。 巴兹尔·赫伯特,菲勒蒙同父异母的哥哥。 四目相对,如同野兽般凶狠。 嘈杂的喧闹声,愤怒的咆哮声,此起彼伏。 “不是说好是来猎狼的吗?!” “我们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提前说明?!” 病房的墙壁上,投射着几道长长的黑影。其中一个身影高大挺拔,正襟危坐,像是在训斥着什么;而另外两个身影则显得有些矮小,随着训斥声的起伏,不安地晃动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话说回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很难解释。” “我都已经亲眼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说话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带着某种诱惑。唯唯诺诺的解释声,和低沉的男声交织在一起,最后,像是谈判破裂了一般,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我真的很抱歉!” 负责交涉的警探似乎没什么经验,此刻已经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制住了,最后,他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说道: “我亲爱的弟弟也受了伤……” 然后,他像是施舍一般,说出了最终的目的: “你们打算赔偿多少?” 巴兹尔·赫伯特,是个骗子。 …… 巴兹尔走进病房,在菲勒蒙的病床边坐下,不满地抱怨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菲勒蒙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甚至能感觉到骨头断裂的错位感。每动一下,都让他冷汗直流。但他还是强忍着不适,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巴兹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套,从中抽出一支雪茄,放进嘴里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密的烟雾,一股刺鼻的烟草味顿时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你的教养呢?”菲勒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巴兹尔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你误会了,我并不知道你会在这里。如果我知道的话,我绝对不会来。你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吗?居然……” “你该不会连警察都骗了吧?”菲勒蒙打断了他的话。 巴兹尔翘起二郎腿,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说道:“不是我求着他们,是他们求着我来的。” “伦敦那些经验丰富的警探,居然需要你的帮助?”菲勒蒙嘲讽道。 “那些警探里,有谁有猎杀狼的经验吗?”巴兹尔反问道。 菲勒蒙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猎杀过狼吧?” 巴兹尔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 《伟大的探险家巴兹尔,在印度猎杀长牙虎!》 巴兹尔常年在世界各地游历,甚至有些年份根本没有踏足过英国本土。但即使如此,他在伦敦依然家喻户晓。 那些渴望冒险的民众,总是热衷于收集关于巴兹尔的新闻报道和每年出版的探险故事,并从中编织着自己心中的英雄梦。就连玛丽,也曾经偷偷地收藏过几篇关于他的报道。 巴兹尔带回来的“战利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有来自印度,长着象牙般长牙的老虎;有来自中亚,被当地人奉为火神的长腿蛇蜕;还有来自非洲,据说是从茧中孵化出来,长着翅膀的巨型蜘蛛……每一件“战利品”背后,都有一段惊险刺激的冒险故事。 然而,与他丰富的“冒险经历”相比,他带回英国的“战利品”却少得可怜。对此,他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 有时是因为遭遇了愤怒的土着居民袭击,不得不丢弃行李逃命;有时是因为航海途中遭遇风暴,货物沉入海底;有时是被海盗洗劫一空;有时是出于善心,将战利品捐赠给了当地社区;有时则是为了完成某个神秘的委托,将战利品送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每一个借口,都为他的冒险故事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令人惊讶的是,很少有人怀疑他的“冒险经历”的真实性。 他那高大英俊的外表,在公众面前展现出的出色口才,以及赫伯特家族世代相传的男爵爵位,再加上那些为他说话的名人朋友,以及他那还算不错的文笔和用来包装自己的生物学知识,最重要的是,他那高超的图像处理技术……这一切,都让他成为了一个完美的“传奇”。 菲勒蒙和亚瑟重逢后,也曾经短暂地怀疑过,巴兹尔会不会是真的在和某种神秘力量作斗争。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第一次买了一本巴兹尔的书。然而,就在那天晚上,他只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巴兹尔的书里,充斥着各种荒诞不经、充满种族歧视的妄想。菲勒蒙甚至怀疑,那些所谓的“探险照片”,都是他花钱雇人拍的,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去过那些地方。 当然,菲勒蒙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 巴兹尔想要怎么骗人,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也懒得去管。但只有一点,让他无法忍受,那就是巴兹尔居然利用父亲留下的男爵爵位来进行诈骗。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菲勒蒙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来,问道。巴兹尔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杀了人吗?应该没有吧?” “我知道些什么。”菲勒蒙说道。 “但要不要告诉你,是我的自由。” 巴兹尔怪异地笑了笑,像是想要掩饰什么,却又强颜欢笑。 “你总是对我抱有偏见。” “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对错。”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吵起来一样。 “难道你就打算这样放任那些怪物在伦敦街头横行霸道吗?”巴兹尔突然说道。 菲勒蒙顿时哑口无言。他原本以为,巴兹尔在了解真相后,一定会想方设法逃离这里。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还想怎么做?” “当然是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巴兹尔挺起胸膛,义正言辞地说道,“保护国家,是我的责任。” 菲勒蒙在心里冷笑一声,暗骂道:“虚伪!” …… 巴兹尔·赫伯特,是个怪胎。 他长得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菲勒蒙的父亲身材矮小,而巴兹尔却高大挺拔;菲勒蒙的母亲目光锐利,而巴兹尔却长着一双温柔的眼睛。 但巴兹尔之所以被称为“怪胎”,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天生六指。据说,他的母亲在看到他后,当场就用牙齿咬掉了他的第六根手指,让他看起来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而那根被咬下来的手指,在家里放了很久,最后也不知被老鼠叼到哪里去了。 总之,巴兹尔的出生,伴随着鲜血和谎言。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菲勒蒙的父母在生下他们三兄弟之前,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所以他们对巴兹尔格外溺爱。同样的错误,如果换做是菲勒蒙或者他的二哥,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巴兹尔却总能轻易逃脱。 巴兹尔很清楚这一点。 他从小就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肆无忌惮地索取。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就像是一个寄生虫,或者说,是一株寄生植物,依附在赫伯特家族这棵大树上,贪婪地吸取着养分。 他外表美丽,内心却无比丑陋。 …… “我告诉你,那些怪物的本质,并非是它们的外表,而是隐藏在其中的东西。是占据了人类身体的野兽,没错,就是野兽!” “就像冬虫夏草一样。”巴兹尔突然说道。 菲勒蒙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个比喻虽然有些突兀,但却意外地贴切。 “没错,就像冬虫夏草一样。” “这么说来,我打死的那些怪物,其实不能算是人。希望不会惹上什么麻烦才好。”巴兹尔看起来有些担忧。 菲勒蒙从他的反应中可以断定,他一定有过杀人的经历,或者至少,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巴兹尔并没有参过军。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看错的话,其中一个怪物的脑袋都被打爆了,居然还能动?” “至于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菲勒蒙努力回忆着自己在杰基尔实验室里看到过的所有资料,“我只知道,那东西是其他怪物的母体,非常特殊。就算把它彻底粉碎,甚至烧成灰,它也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它的恢复能力居然这么强。” “也就是说,那东西是不死的?” “可以这么说。”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敌人。难怪调查局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 “总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巴兹尔说道,“我一直希望我们兄弟之间能够和睦相处。” “怎么会变成这样……” 后面的事情,菲勒蒙就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怒火攻心,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掐住了巴兹尔的脖子,还是挥起了拳头,或许两者都有。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打人了,也被打了。 等到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巴兹尔已经离开了。 “你没事吧?”一个警探听到动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递给菲勒蒙一块手帕。 菲勒蒙愣了一下,接过手帕,疑惑地看着对方。 警探见状,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几下。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沾满了鲜血。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也算是“功勋章”吧。 …… 父亲去世后不久,菲勒蒙回到了剑桥大学。 然而,他很快就收到了二哥的电报,说母亲病倒了。菲勒蒙连忙放下手头的一切,赶回了伦敦。 回到家,打开门,菲勒蒙看到母亲正坐在父亲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望着窗外。她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黑色的丧服,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憔悴。 “你哥哥,他离家出走了……”母亲低声说道,声音颤抖。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菲勒蒙从二哥口中得知,巴兹尔昨天突然回到家中,拿走了父亲留下的抚恤金,然后就离开了。母亲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医生说需要静养才能恢复。 “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菲勒蒙无法理解二哥的平静。 “如果连我都生气了,那这个家怎么办?” 从那以后,母亲就患上了失语症,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而巴兹尔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菲勒蒙的耳中。 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年轻富有的贵族探险家,在国外风生水起。 至于他的启动资金从何而来,自然不言而喻。 菲勒蒙永远无法原谅他。 …… 菲勒蒙的伤势,花了一周的时间才痊愈。 虽然伤得并不重,但弗兰肯斯坦还是对他唠叨了半天,说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算只是肌肉拉伤,也要好好休养”之类的话。菲勒蒙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先生,你怎么又把窗户关上了?!” “天气冷。” “不行!弗兰肯斯坦医生说过,白天要开窗通风,新鲜空气有利于身体健康。” “他又没有亲自给我检查。” 玛丽不顾菲勒蒙的反对,径直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好刺眼!”菲勒蒙抱怨道。 “这可是阳光!你整天都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当然会觉得刺眼。我就知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肯定又会偷懒。”玛丽趁机数落了菲勒蒙一顿,然后又打开了窗户,任凭冷风灌进房间。 菲勒蒙费了好大劲才把房间的温度升上去,现在全白费了。 “我可是病人!” “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过病人了?” “我本来就病了,而且我觉得,和你待在一起,我的病只会越来越重。”菲勒蒙拉起被子,盖住脑袋,闷闷不乐地说道。 玛丽见状,突然递给他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 “威尔逊探长让我交给你的。” “他来过这里?”菲勒蒙猛地坐起身,接过纸条。 “他伤得比你还重吧?” “看起来是的。虽然我只是透过窗户看了一眼,但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就连衣服都遮不住。” “你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菲勒蒙忍不住问道。 玛丽没有回答。 菲勒蒙低头看向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是威尔逊那熟悉的字迹,简洁干练,但内容却不容忽视。 威尔逊在纸条上说,调查局已经找到了狼的踪迹,并计划在近期内再次展开围捕行动。为了防止再次受到干扰,他们还将同时展开大规模的怪物清剿行动。最后,他希望菲勒蒙能够再次伸出援手。 纸条上还标注了行动的日期,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菲勒蒙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威尔逊和调查局局长彼得都不是傻瓜,他们不可能放任那些怪物逍遥法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找到万全之策。 而现在,他们之所以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行动,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随着目击狼的人越来越多,调查局一直以来试图掩盖的真相,已经快要瞒不住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行动开始,调查局就会因为民众的恐慌而陷入瘫痪。 为了保住调查局,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威廉·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是一场政治豪赌,而赌注,则是无数警探和市民的生命。 困兽犹斗,更何况,那只“野兽”,还拥有着不死之身。 菲勒蒙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西尔格温森林中的野兽,一旦开始行动,就绝对不会轻易停下。 它一定会来找他,夺回属于它的一切。 这是菲勒蒙与它之间,通过海德建立起的特殊联系,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直觉。 如果这次不能阻止它,那等待着菲勒蒙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怎么了?”看到菲勒蒙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玛丽关切地问道。 菲勒蒙看着她,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着。玛丽永远也无法想象,此刻的菲勒蒙,正在思考着多么复杂的问题。 他需要线索,任何线索都可以。 杰基尔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当初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把雪莉·帕特里克带到伦敦,并亲切地称她为“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 真的是他给她取的名字吗? 但现在,想要找到杰基尔的研究资料,已经是不可能了。他的实验室已经被大火吞噬,剩下的东西,也都被消防队带走了。 菲勒蒙沉思片刻,做出了决定。 他不是什么天才,但他相信,只要行动起来,就一定会有所收获。 “玛丽,你现在有空吗?” 玛丽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去哪儿?” “去威尔士。”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 菲勒蒙的穿着和平时一样,但玛丽却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似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个得了麻风病的贵族。 “这样反而更引人注目。”菲勒蒙忍不住说道。 “还要再……” “不用了。” 菲勒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庄园的窗帘突然被拉上了。亚瑟和他的哥哥应该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你还是和孩子们相处不好吗?”菲勒蒙问道。 “什么?” “我是说,他们也可能会来送你。” “我怕会吓到他们。而且,就算他们要来,应该也是来送……” 玛丽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菲勒蒙担心会勾起她的伤心事,便没有再追问。 他看着玛丽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衣服,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件衣服?” “是伯爵帮我准备的。” 菲勒蒙一直以为,玛丽那像是走调的乐器般的声音,无法表达出任何情感。但仔细想想,音乐本身就是用乐器演奏出来的,而音乐,恰恰是最能表达情感的艺术形式。 不知道这是亚瑟的品味,还是弗兰克家族没落后留下的旧衣服,当然,更有可能是后者。总之,玛丽的这身打扮,绝对不像是一个普通平民。 但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反而像是没落贵族才会穿的旧衣服。不过,玛丽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应该也分不清这些吧。 “请上车。” 庄园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司机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 在前往威尔士的路上,菲勒蒙思绪万千。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最近和那个家伙走得很近?” “哪个家伙?” 菲勒蒙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了,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沉默不语。玛丽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弗兰肯斯坦医生吗?” “不是他。”菲勒蒙否认道,然后又改口说道,“没错,我听说他前几天来找过我,还带了你一起去。” “没有啊!”玛丽惊讶地否认道,“是弗兰肯斯坦医生有事要找你,我非要跟着去的。” “因为神谕?” 玛丽摇了摇头,说道:“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我听说你失踪了,所以很担心你。而且,我感觉弗兰肯斯坦医生好像还有其他事情……我看到他拿了一本书,但最后又带回去了。” 菲勒蒙想不出弗兰肯斯坦会有什么书要交给他。他靠在椅背上,说道:“总之,我不希望你和他走得太近。我这个人看人很准,那个家伙……” 菲勒蒙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弗兰肯斯坦。他并不讨厌弗兰肯斯坦,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的眼神。 第213章 w。 “医生他人很好的。”玛丽像是为弗兰肯斯坦辩解一般,说道,“他对孩子们也很温柔,不像某些人。” “亚瑟?” 玛丽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 “难道是我?” “你还记得孩子们叫什么名字吗?”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连十年前的案子的凶手名字都记得,居然会不记得孩子们叫什么名字?” 玛丽说得没错。虽然菲勒蒙不像亚瑟和福尔摩斯那样,对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他确实能背出皇家学会所有成员的名字。 “你真是太冷血了。” 菲勒蒙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承认了。 …… 旅程的开始还算顺利,但接下来的路程,却比菲勒蒙想象中要艰辛得多。 他们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乘坐大学代表线列车抵达牛津,然后又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换乘科茨沃尔德线列车。 在前往赫里福德的路上,他们遭遇了许多异样的目光。玛丽虽然用布料遮住了脸,但依然无法掩盖她那异于常人的外貌。好在并没有人来找麻烦,但那些带着厌恶和恐惧的眼神,还是让菲勒蒙感到很不舒服。 而玛丽本身,也是个麻烦。她总是时不时地念叨着“孩子们怎么办”,让菲勒蒙不胜其烦。菲勒蒙当然理解她的心情,把孩子们交给亚瑟那个生活白痴和管家照顾,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菲勒蒙的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没有玛丽的照顾,他根本无法长途跋涉。他只能安慰玛丽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耽误太久。 他们在赫里福德车站下了车。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但这里还不是他们的目的地。布罗尼尔斯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没有直达的列车,他们只能在郊外乘坐马车前往。 然而,新的麻烦又出现了。菲勒蒙忘记了玛丽不能乘坐马车这件事。 马匹受惊,狂躁不安。菲勒蒙和玛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马车上,假装是普通的乘客。但除了车夫之外,其他乘客似乎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到达村庄后,只有菲勒蒙和玛丽下了车。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凌晨了。他们从早上出发,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菲勒蒙已经疲惫不堪了。 这种小村庄,应该没有旅馆之类的住宿设施。或许可以去酒吧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租到毯子或者床位。 但菲勒蒙不能带玛丽去那种人多的地方。剩下的选择,就只有租借木匠的休息室,或者在驿站将就一晚。 最终,他们选择在马厩里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菲勒蒙被冻醒了。他打了个喷嚏,冰冷的露水从他的胡子上滴落下来。 玛丽难得地睡了个懒觉,被菲勒蒙的喷嚏声惊醒。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朝着村庄走去…… …… 布罗尼尔斯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村庄,虽然规模不大,但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威尔士王国建立之前。 这里只有不到一千名居民,但却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一个秘密,都伴随着一段悲剧。 表面上,这里和其他的乡村一样,宁静祥和,居民们虔诚地信仰着上帝。但就在十几年前,这里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这里是帕特里克的家乡。”菲勒蒙低声说道。 “帕特里克?” “诺福克晚餐事件的主角,马丁·帕特里克。” 玛丽的记性很好,她似乎还记得那件事,只是略微表示了一下惊讶,并没有多问。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一种对外来者的警惕。事实上,远不止如此。这种警惕,并不仅仅针对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 这种克制而严肃的相互监视体系,通常出现在那些共同保守着某个残酷秘密的群体中。 菲勒蒙注意到,那些一直盯着他们的目光终于消失了,于是他赶紧说道:“事件发生后,马丁的妻子海伦和女儿雪莉被赶回了这里。但即使回到了家乡,她们依然没有摆脱歧视,反而因为这个社会太小,而变得更加严重。最终,海伦不堪忍受折磨,选择了自杀。而雪莉,则因为无法忍受孤儿院的虐待,逃进了森林,从此下落不明。” 诺福克晚餐事件的后续,很少有人知道。人们只对事件本身感兴趣,并不关心那些令人不快的后续。 而那些知道后续的人,也大多认为,事件到这里就结束了。菲勒蒙也曾经这样认为。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还记得狼人事件吗?” 玛丽停下了脚步。 “别停下来,继续走。” 玛丽再次迈开步伐。 “事件发生十六年后,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在附近的西尔格温森林里被发现了。如果雪莉·帕特里克还活着,那她应该就是那个年纪。她就像是一只野兽,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当地报纸上,曾经刊登过一篇关于她的报道。” 虽然仅仅依靠那篇报道,无法确定那个女人的身份,但当地人应该有所察觉。他们心中一定在暗暗担心,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雪莉·帕特里克。 “不久之后,一个绅士出现了,他提出要买下那个女人,并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村民们欣然接受了。那个绅士,就是杰基尔博士。他把那个女人带回了伦敦,并用她来进行他那残酷的人性分离实验。” 菲勒蒙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就是占据了雪莉·帕特里克身体的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而杰基尔博士,为了测试他研制的药物,开始袭击人类。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精神失常的那段时间。所以,我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杰基尔博士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玛丽没有说话,菲勒蒙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玛丽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菲勒蒙亲眼目睹了杰基尔的死亡,亲眼目睹了实验室被大火吞噬,亲眼目睹了那只怪物在月光下,像野兽一样杀死了玛丽。 菲勒蒙的精神,因为服用了杰基尔留下的“人性精华”——海德,而恢复了正常。但玛丽,却永远地离开了。 …… 长时间的沉默,让菲勒蒙陷入了沉思。 他曾经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他的心中,依然充满了疑问。杰基尔博士的行为,就像是一个谜团,始终困扰着他。 菲勒蒙追溯着事件的经过,翻阅了威尔士地区的各种报纸,但只找到了一篇关于雪莉·帕特里克的简短报道。 那篇报道里,并没有任何关于雪莉变成怪物的线索。但杰基尔却像是预知了一切,早早地来到了这里,买下了雪莉·帕特里克,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人性分离实验的实验对象。 “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这个名字,似乎也不是杰基尔取的。 菲勒蒙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但他却因为害怕面对那段痛苦的回忆,而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真的……”玛丽突然开口说道。 菲勒蒙吓了一跳。 “真的,雪莉·帕特里克只是被夺走了身体吗?” 玛丽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菲勒蒙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你是说,她是为了复仇,才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野兽的?” 玛丽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思考着什么。 “不是,我只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刻意回避,而是因为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不得不打断谈话。 等到那个人走远后,玛丽突然问道:“你要去向村民们打听消息吗?” 这个问题,让菲勒蒙有些意外。 仔细想想,这已经是第二次把玛丽卷进这种事情里了。在玛丽的眼里,他或许真的变成了一个只会四处打探消息的侦探。 “这种小地方,消息传播得很快。如果我们贸然打听消息,恐怕还没等到晚上,就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们了。” “那怎么办?” 菲勒蒙不知道玛丽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傻。他不懂女人,尤其是那个让他背负罪孽的女人。 “杰基尔博士住在伦敦,他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野兽的消息。如果他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那就说明,关于野兽的信息,很可能被记录在某些文献中。虽然那些文献可能已经随着实验室的大火而消失了,但我认为,杰基尔手上的,应该不是唯一的副本。相反,在这个历史悠久,与西尔格温森林相邻的村庄里,更有可能保存着关于野兽的记录。” “我们能找到那些重要的记录吗?” 玛丽敏锐的洞察力,总是让菲勒蒙感到惊讶。虽然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总能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应该可以。我猜测,那些记录并没有被严格保管。相反,它们很可能被当地人忽视了,或者只有少数人知道。” “为什么?”玛丽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追问道。 “如果关于野兽的秘密被严格保守,那杰基尔博士就不可能在伦敦得知这个消息。而如果这个秘密人尽皆知,那村民们就不会轻易地把雪莉·帕特里克交给他。我想,大部分人应该都没有把雪莉和野兽联系在一起。” 菲勒蒙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玛丽听完后,赞叹道:“你工作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这句话,让菲勒蒙很不舒服。 他们装作游客,在村庄的边缘闲逛,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小教堂前。这座教堂看起来很普通,但菲勒蒙却莫名地被它吸引了。 或许是因为,在大多数古老的村庄里,教堂都是用来存放古籍的地方。但菲勒蒙觉得,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教堂。玛丽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 教堂里空无一人。今天不是礼拜日,所以这并不奇怪。菲勒蒙推开了一扇门,他猜测,这应该是神父的房间,或者说是办公室。 门没有锁。 第214章 禁忌之物(一) “等等,先生!”玛丽有些紧张,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房间很简陋,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住在这里。正如菲勒蒙所料,这里应该是神父的办公室。书桌下堆满了空白的纸张,桌子上放着一个墨水瓶,里面的墨水已经干涸了。或许神父平时会帮村民们写信,或者正在写什么书。 菲勒蒙的目光,却被书桌旁边的一个小书架吸引了。书架上稀稀拉拉地摆放着几本书,大部分都是法语的神学书籍,还有一些英语版的圣经。 除了圣经之外,其他的书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翻阅过了,上面落满了灰尘。菲勒蒙随手抽出一本没有书名的书。 这本书摆放的位置并不显眼,而且看起来很旧,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菲勒蒙只是随手一抽,却没想到,这会是一个改变他命运的决定。 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而巧合,往往就是命运的安排。 菲勒蒙翻开书,这才发现,书的封面是用蓝色的皮革制成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这本书的另一个特点。 书是用古英语写成的。 从装订来看,这本书的年代并不久远,但书中的文字,却像是古英语和现代英语的过渡阶段的产物。 菲勒蒙对语言学并不精通,但亚瑟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大学期间,菲勒蒙曾经被迫旁听过亚瑟的课程,所以他对一些简单的语法规则还算了解。再加上书中偶尔会出现一些现代词汇,所以菲勒蒙还是能勉强看懂一些内容的。 这本书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布罗尼尔斯和兰戈斯这两个村庄之间的古老传统。兰戈斯是距离这里几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以湖泊闻名。 这是一种契约,或者说,是两个村庄之间必须遵守的约定。 例如,村长的出身必须来自某个特定的家族,任期有多长,每两年必须进行一次联姻,而且必须轮流由女方和男方提供新娘,甚至连可以砍伐的树木的高度,以及每年可以开垦的土地面积,都有详细的规定。 这本书的内容,充满了德鲁伊教的色彩,与教堂的氛围格格不入。虽然这本书对民俗学家来说,或许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对菲勒蒙来说,却没有任何帮助。 菲勒蒙快速地翻阅着书页,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单词。他并不认识这个单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单词对当地人来说,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书中,将这个单词简称为“w”。 在这本枯燥乏味的书中,所有关于“w”的描述,都充满了强烈的情感色彩。那是一种恐惧,或者说,是怜悯。 “亨利六世尽到了国王的责任。w是背叛的教训,我们必须铭记,并永远远离它。” 菲勒蒙读到这里,合上了书。 “先生,那本书……” “我们必须带走它。” 菲勒蒙拉起玛丽的手,快步离开了教堂。 “就算我们带走了这本书,他们也会发现的。”玛丽提醒道。 玛丽说得没错,但菲勒蒙已经决定了要去哪里。书中的一个规则,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布罗尼尔斯每年必须派一个人去兰戈斯湖,在那里度过余生。他不能信仰其他的神,第一年,他的喉咙会被割开,变成哑巴;第二年,他的右手拇指会被砍掉。” 菲勒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他肯定地说道:“兰戈斯湖,那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村庄广场的钟声,在清晨的薄雾中回荡。 菲勒蒙和玛丽穿过村庄与森林的交界处,踏上了一条泥泞的小路。 钟声响起的时间,比菲勒蒙预想的要早得多。他们前脚刚离开教堂,神父后脚就回来了。看来他们的运气还不错。 是谁偷走了书,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他们离开教堂的时候,被不少村民看到了。现在,村民们应该已经发现书不见了。很快就会有人组织搜查队,他们必须赶在搜查队找到他们之前,逃得越远越好。 这也是菲勒蒙没有选择乘坐马车的原因。一来,他们没有时间等到马车出发;二来,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要去兰戈斯。 “先生,你怎么能偷教堂的东西呢?”玛丽不解地问道。 “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菲勒蒙催促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菲勒蒙的步伐已经慢了下来。他不得不依靠玛丽的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你会遭天谴的。”玛丽抱怨道。 “天谴以后再说。” 玛丽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但菲勒蒙还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 …… 菲勒蒙因为职业的缘故,养成了记忆地图的习惯。 布罗尼尔斯和兰戈斯之间,只有一条森林小路相连。所以,菲勒蒙希望村民们不会想到他们会逃往这个方向。 他的计划似乎成功了。他们已经逃了很长时间,但依然没有听到任何追赶的声音。 菲勒蒙拉住玛丽的衣袖,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我们走这边。” “这边都是树丛。” “没关系。” 他们离开了小路,走进茂密的树林。玛丽虽然没有抱怨,但每当衣服被树枝刮到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惊呼。 走了一段距离后,他们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菲勒蒙再次拉住玛丽的衣袖,说道:“我们休息一下。” 菲勒蒙靠在一棵枯树上,玛丽则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菲勒蒙注意到,玛丽似乎一点都不累。他突然有些好奇,玛丽是真的不累,还是她的身体根本就不会感到疲惫?但菲勒蒙还是决定做一个绅士,不去探究这个问题。 他拿出那本从教堂里偷来的书,继续研究起来。 书中记载了许多信息。 例如,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虽然书中并没有明确的年份,但还是可以推测出来。 “亨利六世尽到了国王的责任。w是背叛的教训,我们必须铭记,并永远远离它。” 这句话中提到的亨利六世,是在15世纪初期到中期统治英国的。 而书中的语言,也提供了一些线索。书中依然保留着许多古英语的痕迹,而现代伦敦英语的普及,主要是在莎士比亚时期前后。 也就是说,这本书至少是在15世纪中期到16世纪中期之间写成的。如果菲勒蒙像亚瑟那样精通语言学,或许可以将时间范围缩小到更精确的年份。但现在,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 “四百年,足够让一个秘密被遗忘了。”菲勒蒙自言自语道。 “什么?” “w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东西?一个行为?还是一件事情?如果简单地把它理解成‘野兽’的缩写,那就太想当然了……” 菲勒蒙陷入了沉思。 仅仅依靠书中那些隐晦的描述,很难推测出w的真正含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w在当地一定很常见,而且,所有村民都对它抱有一种负罪感。 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会存在如此矛盾的情绪? 想要解开这个谜团,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兰戈斯湖。 菲勒蒙的推测是,布罗尼尔斯和兰戈斯这两个相距不到五公里的村庄,一定共同保守着某个秘密。所以,他们才会互相监视,并制定了那些奇怪的规则。 或许是因为负罪感,他们想要掩盖w的存在,但又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又不希望彻底忘记它。 菲勒蒙猜测,书中的另一个规则,就是由此而来的。 “布罗尼尔斯每年必须派一个人去兰戈斯湖,在那里度过余生。他不能信仰其他的神,第一年,他的喉咙会被割开,变成哑巴;第二年,他的右手拇指会被砍掉。” 这个规则,太过残忍,太过血腥,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封建迷信。 割开喉咙,让他无法说话;砍掉拇指,让他无法书写。他们用这种方式,将保守秘密的责任,转嫁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并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确保秘密不会泄露。 而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从上下文就可以推测出来。 菲勒蒙不确定,这种古老的传统是否还在延续。但至少,如果能找到那些被送到兰戈斯湖的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先生?” “啊,走吧。” 玛丽的声音,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他站起身,准备继续赶路。玛丽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 第215章 禁忌之物(二)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 从地图上看,兰戈斯距离这里并不远。但因为菲勒蒙的腿脚不便,再加上路况比想象中要糟糕,所以他们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色。一些没有冬眠的昆虫,爬到菲勒蒙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液,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最后的印记。 “我们应该从这里绕过去。” 菲勒蒙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他们没有直接进入兰戈斯村,而是选择了绕道前往湖边。远处,传来一股湖水特有的腥臭味,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树枝锋利,地面崎岖。一些灌木丛,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菲勒蒙伸手拨开挡路的树枝。 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 夕阳西下,兰戈斯湖波光粼然。 湖面上,几艘小船静静地漂浮着,几个垂钓者悠闲地坐在岸边,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菲勒蒙走到湖边,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下来。玛丽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旁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十分乖巧。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动听的乐曲。 时间紧迫,菲勒蒙却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 “真美啊。”玛丽感叹道。 “现在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菲勒蒙像是责怪玛丽一般,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和灰尘。 然而,他们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菲勒蒙一开始是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但很快,他就感到了一阵无力。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湖面并不宽阔,但想要避开村民的视线,在附近搜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菲勒蒙也不知道,他要找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渐渐落山,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彩。菲勒蒙正准备起身离开,玛丽却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就在菲勒蒙起身的时候,玛丽突然指着湖面,惊呼道:“先生,你看!” “哪里?” “湖面!” 原本波光粼然的湖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片黑色的阴影所笼罩。但在阴影彻底吞噬湖面之前,湖面上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光芒,像是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那不是什么魔法,也不是什么幻觉,而是一种巧妙的光学现象。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才能看到这神奇的一幕。 …… 菲勒蒙心中升起一股疑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运气好可以解释的了。从离开伦敦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们前进。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凯西·奥杰拉德院长! 在伦敦大火的那个夜晚,他将自己的知识灌输给菲勒蒙,并利用他来对抗自己的敌人。难道菲勒蒙还没有摆脱他的控制吗? 但这一次,菲勒蒙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如果他真的被控制了,玛丽应该早就发现了。 “先生,水面的影子快要消失了!”玛丽焦急地催促道。 “根据太阳的位置,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入口,不用着急。”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菲勒蒙的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加快了脚步,朝着湖边走去。 经过一番搜索,他们在湖边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岩石后面的洞穴入口。 …… 洞穴的入口,被湖水淹没了一半。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菲勒蒙的裤脚和鞋子。洞穴内部的地势较高,只有入口处积了一些水。 玛丽站在湖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甚至提出要脱掉衣服,但被菲勒蒙拒绝了。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跟着菲勒蒙走进了洞穴。 他们像两只落汤鸡一样,沿着湿滑的岩石向上攀爬。岩石缝隙中,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动。但洞穴里那股潮湿的霉味,却让他们感到很不舒服。 “这个洞穴,最近有人来过。”菲勒蒙说道。 “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里一点野生动物的痕迹都没有。就算没有长期居住的痕迹,也应该有一些临时停留的痕迹才对。但这里的地面却异常干净,也没有任何异味。我想,应该是人类活动频繁,吓跑了那些野生动物。” 菲勒蒙解释道,这些都是他当年做探险家的时候学到的知识。玛丽听完后,感叹道:“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我的常识都要被颠覆了。” “别灰心,我只是比普通人稍微博学一点而已。” “你居然还好意思说?你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却偏偏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如指掌。” 菲勒蒙原本还想得意一下,但玛丽的话却让他很不高兴。他正准备反驳,玛丽却突然惊呼道:“那里有一扇门!” 菲勒蒙什么也没看到。他怀疑玛丽是不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但当他们走近后,菲勒蒙真的看到了一扇门。洞穴里那股难闻的味道,有一半都是从这扇门里散发出来的。 “木头做的,已经快烂了。这股味道,是虫子的粪便。” 菲勒蒙试着推了推门,但门纹丝不动。 “锁上了吗?” “没有。” 菲勒蒙后退几步,然后猛地撞向那扇门。腐朽的木门,不堪一击,被菲勒蒙撞出了一个大洞。 “看到了吗?” “你总是这样吗?” “偶尔,只有我的良心允许的时候。” 他们走进了房间,或者说,是走进了一个类似于房间的地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艾草和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人类排泄物的臭味。菲勒蒙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房间的布置,像是某个邪教的祭坛。 当然,这只是菲勒蒙的猜测。实际上,房间里只是摆放了一些十字架、烛台和烧尽的蜡烛。 一个老人,坐在房间的中央。 “啊!” 玛丽尖叫一声。菲勒蒙也被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老人已经死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布罗尼尔斯。” 菲勒蒙下意识地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但老人没有任何反应。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清了清嗓子,再次问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人依然没有反应,他那双因为白内障而变得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菲勒蒙身后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会说话吗?” 老人沉默不语,他的喉咙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人用刀割开过。 “你会写字吗?” 菲勒蒙检查了一下老人的手,正如书中所说,他的右手拇指不见了。但这并不重要,如果老人识字的话,就算没有拇指,也可以用食指写字。 “w。” 老人的头动了动,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 “不久前……”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也有人来过这里,一个被人遗忘的圣地。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你会说话?!”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老人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因为光线太暗,菲勒蒙只能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但他知道,老人想要让他看到什么。 “仪式……失败了。他们没有夺走我的声音。但我,假装被夺走了。” “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会说话,他们会再次夺走我的声音。我不能让他们得逞……绝对不能……” 老人说话的时候,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 即使他的声带没有受损,长时间的沉默,也让他的声带变得像生锈的机器一样,难以运转。但这也并非完全是坏事,因为疼痛,老人只会说一些必要的话。 “之前来过这里的男人,是杰基尔博士吧?”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人说话的语气,从一开始的生涩,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他失败了吗?” “什么?” “他想要做的事情,他成功了吗?” “如果死亡也算失败的话,那他确实失败了。”老人像是回忆起了已经死去的杰基尔,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他是一个充满欲望的人。” “欲望?” “没错,他的欲望,比我这个隐居者要强烈得多。他渴望得到一切,而我,告诉了他野兽的秘密,关于‘u?l’和‘bu?l’的真相。” 菲勒蒙不明白老人的意思,他问道:“‘u?l’和‘bu?l’是什么?” “w,是它们被遗忘的发音。” 菲勒蒙的猜测是正确的,老人确实知道w的秘密。他本可以直接询问w的真相,但他忍住了。 他问出了另一个,他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装哑巴骗了所有人,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你的职责,难道不是保守秘密吗?” 老人沉默了,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阳光下有阳光的法则,黑暗中也有黑暗的法则。”老人缓缓地说道,“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学者,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道理。但像我这样,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却能自然而然地领悟到。我称之为‘黑暗’。就像阳光和油灯的光芒截然不同一样,黑暗也有不同的层次。” 菲勒蒙依然不明白老人的意思。 “最浅薄的黑暗,是空间的黑暗。它只是因为没有光的存在而产生的,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其次是阴影,它只是模仿着阳光下的事物,同样浅薄而虚伪。那么,最深沉、最纯粹的黑暗,是什么呢?” 虽然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但菲勒蒙还是被老人的博学所震惊。 他原本以为,这个被囚禁在洞穴里多年的老人,应该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但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如此深刻的话语。 “是人心。”老人说道,“我遵循着黑暗的法则,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而人心的黑暗,是如此深邃,如此浓烈,以至于当我看到人类的时候,就像看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所以,我无法分辨人类。” 老人说完,菲勒蒙努力想要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比喻,老人是认真的。 “所以……” “所以我才会把秘密告诉他。”老人打断了菲勒蒙的话,“我看到了他心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知道,他可以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只可惜,他失败了……” 菲勒蒙沉默了。老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们三兄弟中,也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被囚禁在这里,被割掉了手指,被割开了喉咙,我的一生,都在这里度过。你觉得,我还会渴望自由吗?还会渴望财富吗?不,我绝对不会……”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菲勒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杰基尔博士,按照老人的意愿,在伦敦制造了一场可怕的灾难。虽然这场灾难并没有发生在囚禁老人的那两个村庄,但它依然实现了老人的愿望。 菲勒蒙并不完全相信老人的话。他被囚禁在这里这么多年,精神状态肯定不正常。 但如果老人所说的“黑暗”真的存在…… “是我吗?” “你很特别,但你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菲勒蒙下意识地看向玛丽。他依然不认为玛丽拥有像杰基尔博士那样的邪恶欲望。 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想要知道的事情,但你们要小心。”老人警告道,“我曾经也想过要逃离这里。我知道,现在的看守比以前松懈了许多。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湖水水位下降,我鼓起勇气,逃出了洞穴。我成功了,虽然我的双腿因为冻伤而疼痛难忍,但我还是逃出来了。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不得不回到洞穴。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人松开一直捂着的手臂,露出了上面那道狰狞的伤疤。 “我曾经是人类,但我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我的皮肤,见不得阳光;我的眼睛,看不见光明。仅仅在洞穴里生活了几十年,就会变成这样吗?不,不可能。这是我窥探禁忌的代价……我看到了人类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所以,我变成了非人。” 老人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w,是这片土地上曾经盛行的罪恶,以及罪恶的产物。我不知道哪个是‘u?l’,哪个是‘bu?l’,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曾经被视为一体,密不可分。直到有一天,这种自然的行为,被视为罪恶,被彻底禁止,被人们遗忘。” 虽然老人的故事让菲勒蒙感到震惊,但故事的内容,和他之前的猜测基本一致。老人走到一个像是祭坛的岩石前,打开了一个石盒。 “亨利六世时期,所有关于w的书籍都被烧毁了,军队也介入了此事。所有的记录都消失了,但兰戈斯和布罗尼尔斯,却将一本书藏在了这个洞穴里。他们希望,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们都不会忘记w的意义。那本书,是一位凯尔特僧侣写的。” 老人从石盒里拿出一本书。 “所有的知识,都在这里,《野兽之书》。” 老人将那本已经完全变色,甚至有些地方看起来像是活物一般的书,递给了菲勒蒙。 “我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老人坦白道,“因为我没有机会学习文字。但我只是翻看了一下,就被判处终身监禁。” 这是一种警告。菲勒蒙看着老人,问道:“之前来过这里的杰基尔博士,是怎么做的?” “他当场就读了。” 菲勒蒙翻开书,并刻意挡住了玛丽的视线。 这本书并不厚,里面用古英语写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文字,大部分篇幅都是插图。菲勒蒙不认识古英语,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书中,用极其露骨的画面,描绘了两种行为。考虑到这本书的年代,书中对人体解剖学的描述,精确得令人惊讶,而画面的血腥程度,甚至让人感到一种病态的美感。 从学术的角度来说,这本书绝对是超越时代的杰作。 但是,我的上帝啊!怎么会这样? “w,有三种含义。”老人说道,“交媾、堕胎……” 书的前半部分,用七种不同的姿势,描绘了人类与狼的交媾场景;而后半部分,则详细地记录了堕胎手术的全过程。 “……以及,胎儿。” 菲勒蒙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打开了这本书。 菲勒蒙翻过一页又一页,不同的铅笔画映入眼帘。 从狼与人交媾的图画,到解剖后的结合部位,再到更细致的器官结构,还有不知名的花朵,以及用途不明的刀具,以及无数的虫蛀痕迹……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菲勒蒙才终于找到可以阅读的文字。 那是注释,是原文的翻译。字迹明显不同,用中古英语写成,直观地表明了它是后人添加的。 菲勒蒙费力地读出了这段文字: “将切除的器官丢弃在森林里,并用强碱浇灌,使其无法被狼找到。” 这是堕胎手术的最后一步。 “亨利六世的功绩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的罪恶,记录也被抹去,人们遗忘了它。但布罗尼尔斯和兰戈斯这两个村庄却知道,在狼消失的森林里,住着不是狼的另一种野兽……所以他们害怕。” “这就是你的职责。” 菲勒蒙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说道。 “监视回归的野兽,并提醒那些遗忘的人。” “他们矛盾地想要遗忘,却又害怕。” 最终,这两个村庄阴险的计划失败了。 他们太完美地遗忘了自己的罪行,罪恶感依然存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被诅咒,要永远互相监视,彼此分离。 因此,当野兽归来时,没有人去找那个老人。老人也无视了自己的职责。相反,他向外来人杰基尔医生透露了所有秘密,并试图帮助野兽复仇。 但老人的复仇也失败了。 杰基尔医生比他想象的更残忍,野兽在伦敦被杰基尔医生折磨。 罪恶的泥潭里,各种邪恶像害虫一样滋生。 与罪恶纠缠的最后一个罪人就是菲勒蒙。这也是他的原罪的故事。 菲勒蒙被杰基尔的恶行激怒,任由他被野兽杀死,结果野兽至今仍在伦敦横行霸道。罪恶必有惩罚,菲勒蒙疯狂地犯下了与克洛诺斯一样的罪行。 “他失败了,真是遗憾……” “只有这样吗?” 菲勒蒙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难道没有应对之策吗?这两个村庄如此害怕野兽归来?” 老人阴森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虽然一生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但也曾怀有类似父母的感情。” 他的话语越来越清晰,一种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菲勒蒙的心头。 “一定有什么事。” “曾经有过。现在可能还在湖底某个地方。” 老人笑了。 “父母怎么会阻止孩子的意愿呢?” 空洞的笑声中夹杂着金属般的回响,在洞穴墙壁上回荡。 老人并不知道更多。 玛丽虽然没有受到冲击,但从对话中也能感受到厌恶。但菲勒蒙不同。 菲勒蒙通过自我分析和联想,才走到这一步,因此他能感受到老人省略的话语中隐藏着多么令人作呕的真相。 真相丑陋不堪,菲勒蒙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一旦开口,他心中觉醒的丑陋真相就会像碎片一样散落出来,所以他紧紧闭着嘴。 另一方面,玛丽还是那个玛丽。 当他们决定离开洞穴时,她似乎很担心那个被留下的老人。玛丽一直努力避免打扰他们的谈话,她转身走回老人身边,提议和他一起离开。 老人用比对待菲勒蒙时更加恭敬的语气拒绝了。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他用安抚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们这些非人,想要与人类共处,就必须做出选择。其实你也知道,对吧?” 虽然对话很短,但玛丽似乎有所感触,放弃了劝说。 菲勒蒙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深意。事实上,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总之,在回程的路上,玛丽也没有说话。 第216章 旅馆里的事 夜路格外安静。 他们再次穿过黑暗的冬湖,湿漉漉的身体不停地行走。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寒冷。 菲勒蒙多次想要回到兰戈斯,喝一杯烈酒,睡个好觉,但他知道,他的偷窃行为早就传开了。 他并不想刻意去验证。 每当寒风吹来,菲勒蒙都会产生一种皮肤被撕裂的错觉。但他可以断言,寒冷比炎热更令人难受,所以他坚定地向前迈进。 走了很久,他们到达了距离兰戈斯几公里的一栋建筑。 从可以停放马车的地方,以及围栏上留下的牲畜痕迹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兼营马车的牧场旅馆。招牌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只黑色的母鸡图案。 走近一看,母鸡是白色的。马厩里的干草已经干枯,看来主人并不勤快。 但这些都不重要。 对菲勒蒙来说,从窗户缝隙中透出的热气,以及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比萨沃伊酒店最豪华的房间还要舒适。 菲勒蒙把玛丽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店主看到菲勒蒙,什么也没问,就带他到壁炉旁。 “先在壁炉边暖暖身子。” 菲勒蒙向来不听别人的话,但这一次,他乖乖地照做了。他走过的走廊上,外套滴下的水留下了痕迹,他的狼狈样一定很可怜。 “喝点……” 菲勒蒙干涩的嗓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没有酒,只有牛奶。” “给我一杯。” “你要住下吗?” “还有一个人在外面。” 店主没有像对待深夜来客那样询问,而是说道。 “即使只用一张床,也要付三个人的钱。” “一张?” “今晚客人很多。” “看起来不像啊。” “偶尔会有安静的团体客人来。是的,只有像今天这样没有月亮的夜晚才会来。” 她的借口多么巧妙,平时菲勒蒙一定会反驳几句,但现在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想尽快上楼休息,所以他点了点头。 “给我开个房间。” 不久之后,菲勒蒙带着玛丽上楼,避免与店主碰面。她不畏寒冷,在这种情况下非常有用。 店主似乎从他们两人,尤其是玛丽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不祥的预兆,但她已经收了钱,也不好说什么,便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时间仿佛过去了。 ……深夜,玛丽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突然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 菲勒蒙装傻,玛丽转过身,坐到他身边。 “所有的事情。” “你这样说,我可不知道。” 菲勒蒙趁她闭嘴的间隙说道。 “明天要去车站,现在休息吧。” “你又想敷衍我。” “我怎么了?” 玛丽语气不善地说。也许吧。 “您总是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是不是?” “不是的。” “我可没那么笨。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对吧?” 她静静地看着菲勒蒙。 “从您千里迢迢来到伦敦,偷教堂里的东西,进入沉没的洞穴,到刑警来访,还有您这次受伤,所有的事情都是。” 菲勒蒙愣了一下,反而生气地说。 “这与你无关。” “您总是这样说!” 玛丽提高了音量反驳。 平时,这种程度的话语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次,她强烈的反应让菲勒蒙有点惊讶,他缩了一下。 “如果您要隐瞒所有事情,一开始就应该那样做!” “玛丽。” “您把我加入学会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假的吗?您说我应该知道所有事情,但之后您什么也没告诉我!” “你声音太大了,隔壁房间都能听到。” “我变成这样,都是谁造成的!” 菲勒蒙闭上了嘴。玛丽也停止了说话。 她像一台坏了的钟表一样,突然停了下来,嘴巴却在缓慢地动着。 “我的意思是……” 玛丽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震惊。 “不是的……” 她那熟悉的声音中,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音调。菲勒蒙努力解读她话语中的感情,突然意识到那是哭泣。 眼前一片模糊。这真的是现实吗?菲勒蒙一直在担忧和恐惧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 “我也想帮上忙。” “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 “您不会说谎。” 玛丽与菲勒蒙对视。 菲勒蒙一直相信,只要看人的眼睛,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感情,但她的水银般的眼睛背叛了菲勒蒙的信念。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呢喃。 “您是觉得我可怜,才把我从宅子里带出来的,就像在牛津的时候一样。” “不是的。” 菲勒蒙机械地回答。 然后他明白了。玛丽是对的。有时候,她比菲勒蒙还了解菲勒蒙的想法,而这一次,菲勒蒙无比厌恶这种事实。 “玛丽。” 菲勒蒙叫着她的名字。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笨拙的口才,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应该安慰她,还是应该发火?他犹豫了很久,最后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从那个老人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玛丽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雪莉·玛丽。” “在他离开之前,他对我耳语了几句。” “说了什么?” “他说英国人喜欢狗。” 菲勒蒙一时没明白。 “抱歉,我不太明白……” “他说狼死了,狗活下来了,非人想要与人类共处,就必须做出选择。” 菲勒蒙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感到无比震惊。 据菲勒蒙所知,玛丽不是那种轻易暴露自己想法的人。她既然开口了,就一定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玛丽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菲勒蒙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让菲勒蒙头脑一片空白。 玛丽继续问道。 “我难道只是被您饲养着吗?只是一只需要您费心照料的宠物吗?” 菲勒蒙什么也说不出。他突然想笑着敷衍过去,嘴角动了动,但面部肌肉却毫无反应。 “对不起,我不是想说这些。” 菲勒蒙头晕目眩,呼吸急促。玛丽的声音变得遥远,不真实。 “主人?” 菲勒蒙昏倒了。 菲勒蒙发高烧了。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果。他已经不再年轻,前一天就受了伤,还强撑着赶路,在冬湖里泡了很久,又走了很长时间的夜路。 无论原因是什么,照顾菲勒蒙的是玛丽。 她很聪明,用纸笔与店主隔着门缝交流,获取了必要的物资。她还从菲勒蒙的口袋里拿了钱,但本来家里的账务就是她负责的。 就这样,菲勒蒙昏迷了第二天,下午突然发烧,情况危急。玛丽甚至不惜暴露身份,准备出去找医生,但菲勒蒙突然醒了过来,阻止了她。菲勒蒙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总之,菲勒蒙又昏倒了。 而且这次病得很重,店主以为菲勒蒙快要死了,为了防止家里出现尸体,他决定把菲勒蒙赶出去。玛丽偷偷地从门缝里露了一下真容,之后店主就什么也没说了。 听到这里,菲勒蒙差点吓晕过去。 总之,菲勒蒙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从她那里听到了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更准确地说,是玛丽的英雄事迹。 “我真是不断地得到你的帮助。” 菲勒蒙犹豫着,是道歉还是感谢,最后还是选择了感谢。 事实上,如果菲勒蒙在这里死了,玛丽就会孤身一人,流落异乡,这正是我一直担心和恐惧的死亡方式,所以他的心一直悬着。 如果再考虑到她这三天来的精神折磨,无论道歉还是感谢,都无法表达菲勒蒙的歉意。 菲勒蒙躺在床上说道。 “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别这么说。” 玛丽突然打断菲勒蒙的话。 “不是,我不是想说遗言,而是真的想说。” “啊,好的。” 他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这是因为菲勒蒙的失言。 “我这次瞒着你,是的,我瞒了你。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在发烧期间,菲勒蒙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的念头,然后又消失,令人惊讶的是,其中大部分都与玛丽有关。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担忧,剩下的都是关于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 在这些念头中,一个问题浮出水面:为什么菲勒蒙对她如此冷酷?为什么他要隐瞒她? 菲勒蒙脑海中浮现了几个答案。 是因为菲勒蒙杀了玛丽,而这次事件与她有关?菲勒蒙害怕面对罪恶吗?还是像她说的那样,我只是可怜她?菲勒蒙之所以费尽心思把她带进学会,是为了在她死后把她托付给亚瑟。 经过漫长的思考,菲勒蒙终于完全理解了自己。 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你太年轻了。” 菲勒蒙期待的反应并没有出现。不,事实上,根本没有反应。玛丽僵住了,直到菲勒蒙开始担心,她才动了动。 “玛丽?” “嗯,嗯?” “你还好吗?” “没事,嗯,没事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 “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这件事对你来说太残忍了,而且,非常,非常露骨。” “也就是说,如果我年纪大一点……” “别做这种假设。我现在只对你一个人说。” 玛丽难得地提高了音量。 “我今年二十岁了!” “才二十岁而已。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这个原因?您现在是在说谎吧?” “我是否说谎,你比我更清楚。” 菲勒蒙故意恶狠狠地说。 “说真的,你知道交媾是什么吗?” 玛丽镇定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真的吗?” “主人,我发誓,我从在孤儿院的时候就知道了。” 菲勒蒙震惊地张了张嘴,低声说道。 “上帝不会高兴的……” 玛丽低下头。 “你,你在哭吗?” “没有,我在笑。” 玛丽虽然这么说,但菲勒蒙并不相信。 “你是在哭吧?” “所以您才找不到女朋友。” 菲勒蒙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玛丽为什么哭,所以他一直,还有在她停止哭泣之后,也一直观察着她。 她那瘦弱的肩膀在抽搐,黑色的头发随着抽搐而摇摆。烛火中,烛芯在燃烧,月亮依然羞怯。世界依然黑暗,但房间里却有一丝光明。这是1月7日凌晨发生的事情。 第217章 忠诚,统治 菲勒蒙觉得玛丽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但她始终没有与他对视,而是沉默地转过身,低着头。沉默本身就带有压力,而菲勒蒙这边压力更小。 最终,菲勒蒙被逼着离开了房间。虽然已经好几天没走路了,但他的身体很快就适应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步伐。 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小阁楼窗,透过窗户,隐约可见一弯新月的朦胧光辉。菲勒蒙发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快速地从窗户边掠过。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影子却敏捷地移动,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现在不是偶然遇到别人的时间。菲勒蒙立刻跟了上去。当他到达影子消失的房间门口时,一股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 菲勒蒙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却堆满了杂物。似乎是用来做仓库的。虽然杂乱无章,但空间狭小,没有藏身之处。菲勒蒙发现窗边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 绳子一直延伸到一楼。菲勒蒙在呼啸的寒风中,听到门开合的声音。他猜到了情况,便不慌不忙地下了楼。 不出所料,昏暗的一楼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是旅馆老板。现在还不到连烛台都不拿的时间,他却仿佛早有准备,直接开口说道: “听说您醒了。” 菲勒蒙没有回答,而是粗暴地抓住他的衣领。店主试图反抗,抓住菲勒蒙的手臂,但很快就被菲勒蒙提了起来,脚尖离地。 “谁指使你的?” “我,我完全不明白……” “为什么偷听?” 菲勒蒙表现出根本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店主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哀求道: “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事!” 菲勒蒙直接把他扔到地上。店主摔倒在地,捂着脖子,假装咳嗽。但无论他的反应如何,这件事让菲勒蒙也感到力不从心。 他再次意识到,为玛丽准备乡间小屋的计划是多么愚蠢。仅仅是让玛丽从门缝里露了一下真容,就引起了这样的反应。菲勒蒙掩饰着失望的心情,威胁道: “如果你把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事情说出去。” “我绝对不会!我谁都不会说!” 菲勒蒙并没有真的想威胁他,但店主却对这种轻微的恐吓感到害怕。事实上,在这个偏僻的乡村,无论什么传言,对菲勒蒙来说都无关紧要,但他至少需要在他们离开之前,让店主闭嘴。 所以,菲勒蒙故意装作在考虑他的处境,拖延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菲勒蒙也拥有着不错的沉默压力。在店主彻底窒息之前,菲勒蒙故作姿态,开了口: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 不久之后,菲勒蒙怀揣着一瓶果酒和酒杯,回到了房间。 “外面很吵。” “现在才想起要说话?” 玛丽似乎因为菲勒蒙的问题感到羞愧,猛地转过身。当然,她没有表情,也没有眼神变化,所以这只是菲勒蒙的想象。玛丽很少会这样生气,所以菲勒蒙需要比平时更多的想象力才能理解她的情绪。 “有点事。你不用担心。” 菲勒蒙坐在床上,把拐杖放在床边。 “那是酒吗?” “你也喝一杯?” “刚醒过来就喝酒,怎么可以。” 玛丽似乎以为菲勒蒙是想和她一起喝酒,便高兴地问道,但玛丽却尖酸刻薄地训斥道。 “喝点药酒对身体有好处。” “您可从来没喝过一杯就停下的。” 玛丽的话没错,但菲勒蒙却故意生气了。 “把我当酒鬼吗?” “您喝醉了,难受的是我。” 菲勒蒙二话不说,把酒杯塞到玛丽手里,用衣服擦拭着酒杯上的灰尘。玛丽惊慌失措,静静地看着酒杯里的酒液慢慢溢出来。 “少说废话,一起喝。” “您知道的,我不喝酒。” “这次你也要学着喝酒。漫长的人生,总要有点乐趣。” “但是,我喝酒之前,要问问弗兰肯斯坦医生。” “为什么总是这样,而且,听医生或教授的话,人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根据我的经验,听一半就够了。” 最终,玛丽端着半满的酒杯,既没有放下,也没有喝。菲勒蒙因为准备了酒杯,不得不独自喝光了整瓶酒。 “您又这样把酒都洒了……” “所以,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仍然不喜欢你了解这件事。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不再隐瞒了。” 菲勒蒙装作没听到,继续说道。最终,玛丽错过了机会,不再争辩。这次,她沉默得格外明显。她沉默了很久,菲勒蒙感到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对话。 最后,她给出了简短而明确的答案。 “我想知道。” 菲勒蒙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还是感到惊讶,他之前做的心理准备都白费了。据菲勒蒙所知,她从不提出要求。 玛丽早熟,从一开始就理解主仆关系。她天生性格强势,还是因为菲勒蒙太过固执,让她无法忍受,最终让她开口说话,但她的要求通常都是出于需要。相反,她从不表达自己的私欲。 所以,从她开始收集奇闻轶事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成了菲勒蒙的责任。菲勒蒙对任何事情都无法坚持太久,但他却对报纸始终保持着新鲜感,从未厌倦。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洞察,但令人沮丧的是,结论很明确。 菲勒蒙无法拒绝玛丽的要求。 “不要后悔。” “不会。” “只是随口说说。不用事事认真。从哪里开始说呢?所有旅行的故事,酒不够,简短地说,我又没有把握。” “您可以喝我的酒。” “这也是随口说说。” 菲勒蒙鼓起勇气,喝了一口酒。第一口就让他的胡子湿漉漉的。 “好吧,我不会再躲避了。这件事关乎我的罪恶,但对你来说更重要。” 玛丽的手指在颤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菲勒蒙心想。 “你的死亡。从我杀了你的那件事开始说起吧。” 菲勒蒙开始讲述。从他收到亚瑟的信开始,他如何变得疯狂,在接手狼人案件时,他的精神是多么荒芜,以及他为什么把自己的罪行误认为是狼人所为。 玛丽对前半部分内容已经有所了解,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死前的经历,所以她偶尔会表现出不安。每次玛丽不安时,菲勒蒙都会打断故事,提醒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菲勒蒙很好奇玛丽在害怕什么。从一开始,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无法比现实更糟糕了。她死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了,她到底在担心什么?菲勒蒙没有问。 另一方面,对菲勒蒙来说,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无论他如何拖延,无论他如何把廉价的果酒灌进食道,最终,过去还是会通过他的嘴巴找到他。 “然后,我杀了你。” 菲勒蒙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他再次预料到漫长的沉默。就在这时,玛丽突然问道,语气平静。 “然后呢?” 如此平静。菲勒蒙不知道这是人性还是非人性。只有天知道。菲勒蒙咬了咬舌头。他真的咬了咬舌头。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反问道: “然后呢?” 他只是在重复玛丽的话。这只是那些话多而缺乏创造力的人的专利。菲勒蒙羞愧得想躲起来,但玛丽没有责怪他,而是耐心地解释了她的问题。 “之后,您是怎么恢复正常的,我又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从周围人的谈话中大概了解了一些。您被保释了,弗兰肯斯坦医生用我的大脑复活了我。但我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这件事比她的死亡更重要吗?菲勒蒙无法理解。他之前说过只有天知道,但那是他的错误。天不知道。连如此亲近的人,也无法了解人心。 “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这一切都是亚瑟的计划。” “弗兰克伯爵?” 玛丽惊讶地问道。 第218章 忠诚,统治(续) 这也不奇怪。在她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像亚瑟那样被她如此明显地厌恶。 “是的,他保释了我,并告诉我你被埋在了地下墓穴里。他还说有办法让你复活。后来我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想测试弗兰肯斯坦的技术。我毫无意识地服从了亚瑟的命令。我爬进地下墓穴,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的头颅,然后回到了地面。当我抱着你的头颅回到弗兰克庄园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菲勒蒙的话语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了省略号。 “我,说实话,想过放弃。甚至在你复活之后,我还后悔了很久。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自私。” 菲勒蒙不用看也知道玛丽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总是害怕看到那张毫无变化的脸,所以他转过身,匆匆补充道: “当然,我现在已经不再那样想了。我当时胡说八道。喝酒之后,我的嘴就管不住了。总之,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恢复理智,要感谢杰基尔医生的研究。他解剖了只凭本能行动的西尔格温森林野兽,提炼出了纯粹的理性,也就是人类的本质。海德,也就是这种人性,让我精神分裂,无法彻底疯狂。” 菲勒蒙说完,立刻把酒瓶塞到嘴边,然后屏住呼吸,直到快要窒息。 “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我知道。” 玛丽说道。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阻止它。” “是的。但你并不了解细节,对吧?” 她点了点头。 “我只从宅子里,或者洞穴里听到过一些。” “从头开始解释比较好?故事很长。或者,先说一下大致的流程……” 玛丽摇了摇头。 “好吧,从头开始。那就得追溯到很久以前。几百年,也许几千年,可以肯定的是,在四百年前,这片土地上一直流传着一种恶习。那是人与狼之间的……” 菲勒蒙咬住了舌头。可能是因为喝醉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乱伦?” “谁让你说这种话的!” 玛丽生气地转过身。 “总之,那该死的,该死的行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当时也不被认为是光彩的事情。所以,为了防止两种生物的混血儿诞生,他们才使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或者,他们可能是害怕。看看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它根本不是可以驯服的动物。” 菲勒蒙习惯性地自言自语,开始推测。玛丽突然打断了他。 “难道不奇怪吗?” “什么奇怪?” 玛丽犹豫着,没有立刻回答。菲勒蒙似乎明白了原因。 “我不会说你。” “您可从来没说过不会说我。” “我可以纠正错误的内容。而且,这次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不用担心。” “好吧,那我问了。” 玛丽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的不知道,人与狼之间真的可以生孩子吗?” “当然。” 菲勒蒙刚想回答,就停住了。他刚想说不行。 “而且,如果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诞生于四百年前,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知道最长寿的动物是雪人,但据说它也活不到两百年。” “抱歉,打断一下,雪人不存在。” “您为什么总是这样说话?” “我哪样说话了?” “您总是先否定我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才会说对。只有不对的时候,才会说不对。” 菲勒蒙虽然这样回答,但仔细想想,玛丽说得没错。但他并没有纠正自己的说法。 “还有,如果人与狼的混血儿,为什么被剔除后,只剩下人性?” 玛丽平静地问道,似乎认为菲勒蒙会解释。但她的问题完全超出了菲勒蒙的推测范围。除了雪人那部分,菲勒蒙根本无法回答。 “亚瑟。” “弗兰克伯爵为什么?” 玛丽似乎并不知道亚瑟的出身。而且,在她不在的时候,菲勒蒙似乎也没有和她亲近到可以向她透露秘密的程度。 他们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菲勒蒙知道亚瑟的先例,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人兽混血”这个词,而玛丽却不知道,所以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质疑。 “你说得对。我为什么认为那是人兽混血?”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是那个保存着古老记录的老人断言,而菲勒蒙就相信了。除了玛丽的话,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西尔格温森林的两个村庄害怕野兽,为了躲避迫害,才留下记录。因为野兽不会被火烧死,也不会被老死,所以他们这样做也情有可原……但如果那是人与狼的后代,为什么只有西尔格温森林出现了这种生物,为什么只有这两个村庄费尽心思隐藏记录?如果这种习俗是全国性的,那么整个英国都应该出现这种生物!” 菲勒蒙没有理会玛丽,独自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 “也许,野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与异种交配无关?” 菲勒蒙被这个可能性震惊了,他沉默了很久,没有想出任何话来。玛丽似乎很着急,最后还是她叫醒了菲勒蒙,问道: “所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刚才在思考。总之,继续刚才的话题,整理一下,事情是这样的。无论野兽是什么物种,在十四世纪初,亨利六世登基之前,这种恶习一直存在。而且,与之前的国王不同,他非常积极地根除了这种可怕的传统。他很有名,所以不为人知,但他确实有功绩。他处理这件事非常聪明。他使用了一种比制定狼人罪,惩罚和罚款更简单,更不容易引起反弹的方法。” 菲勒蒙稍作停顿,说道。 “从亨利六世执政开始的一百年,被称为狼狩猎时代。就像你,不,几天前你听到的那样,他召集军队,亲自追捕狼群,高价收购狼皮,鼓励民间猎杀,把完好的森林改造成贵族狩猎场,供他们狩猎。在那之后,亨利六世的统治结束,那些数量众多的狼在短短几十年内就消失了。另一方面,他的政策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决定彻底抹去这段耻辱的历史。他一定进行了大规模的集体性、彻底的历史抹杀。” “你怎么知道的?” 玛丽端着酒杯问道。菲勒蒙吓了一跳,仔细观察了一下酒杯里的东西。现在看来,酒杯已经空了一半了。菲勒蒙不知不觉地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发表演讲一样说道: “有时候,不存在就是证据!想想看,这种行为一定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的,但现在却没有任何记录,任何可见的记录!而且,考虑到当时的行政能力,在距离首都遥远的威尔士森林村庄,人们感受到威胁,才把一本书藏在洞穴里,这说明投入了相当大的资金。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推测。” 菲勒蒙得意洋洋地结束了他的话。 “总之,尽管付出了努力,但他们还是没有抹去所有的记录。” “真是个伟大的国王。” 玛丽发表了不痛不痒的感想。菲勒蒙喝光了酒瓶,说道: “并非如此。亨利六世是我们历史上最糟糕的暴君之一。他统治期间,英国在百年战争中战败,这就算了,之后的玫瑰战争完全是他的过错。” 亨利六世的统治正值百年战争的鼎盛时期。 他被迫接手了一场并非由他发起的战争,这是年轻国王的第一个不幸。第二个不幸是圣女贞德。她的出现,让法国军队迅速崛起,战局瞬息万变,亨利六世在位期间,一直忙于收拾败局。 “这,很奇怪。” “什么?” “你应该听说过百年战争,或者玫瑰战争吧?” 菲勒蒙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说下去,没有给玛丽思考的时间。 “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英国和法国打仗,战败了,之后贵族家族为了争夺王位,爆发了内战,国家一片混乱,你应该知道吧!” 玛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百年战争,还有玫瑰战争,这两个战争的责任都由他承担,他被囚禁在伦敦塔,最终死于非命。一个暴君的功绩,竟然是消灭狼群,以及抹去相关历史,这难道不奇怪吗?” 即使是笨蛋也能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即使背负着无法阻止人与狼交配的罪名,也比连续引发英国历史上最惨痛的战败和内战的国王要好。然而,亨利六世却动用军队和国库,全力消灭狼群。这仅仅是昏庸的暴君犯下的错误吗?还是说,也许抹去历史比这两场战争更重要?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情况。 菲勒蒙在伦敦猎杀狼群,追查一只野兽的秘密,来到威尔士的森林村庄,现在又在这个偏僻的旅馆里,揭开英国历史中隐藏的秘密。 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洞察。巧合的是,他之前也曾在毫无关联的地方,发现了隐藏的皇室秘密和历史改写。那是在伦敦大火期间。 而那次和现在,这两个洞察都共享着同一个时代背景。 菲勒蒙说出了那个词。 “忠诚,统治。” …… 他们到达伦敦,已经是两天后了。 第219章 不夜城(一) 如果有人问伦敦最亮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白金汉宫和大本钟。但这并非事实,对某些人来说,这甚至是一种极大的侮辱。然而,没有人会责怪这种误解。在白昼的城市里,的确如此。在阳光下,衡量亮度是没有意义的,谁会责怪无知者呢? 然而,当夜幕降临,在夜晚的城市里,差异就显而易见了。当城市被黑暗吞噬,所有通往贫民窟的门窗都被锁上时,人们就会看到一条像线一样延伸在夜空中,让人无比渴望,无比依赖的道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名字。人们通常称它为巴黎,有时也称它为飞蛾,它是伦敦的标志,最终,人们会称它为飞蛾蚋,一种害虫。沿着这条由害虫开辟的道路,你就能到达那里。 白厅4号,伦敦最亮的街道。 光亮来自街对面,永不熄灭的建筑。伦敦警察厅,那里是菲勒蒙的目的地。更准确地说,是它附属的建筑。 从外面看,这里并不显眼。原因很明显,因为这里很暗。这座建筑总是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光芒,但并非所有光线都均匀分布。 “老兄。” 站在路口的是一位约定的警探,他没有问菲勒蒙任何问题。他只是拿着照片,不停地在他和照片之间来回看,然后示意菲勒蒙跟着他走。 菲勒蒙正准备打招呼,便赶紧跟了上去。警探没有带菲勒蒙走正门,而是带他走了一扇菲勒蒙从未见过的后门。 里面有一段没有扶手的楼梯,可以直接通往楼上,绕过警察厅主楼。这座建筑历史悠久,菲勒蒙感受到了这两个机构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 警探没有扶菲勒蒙,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直等到菲勒蒙走完楼梯。他等菲勒蒙走完之后,才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一股浓重的烟雾涌出来,仿佛来自燃烧的建筑,菲勒蒙当场咳嗽了好几声。 正如菲勒蒙之前所说,这条走廊的光线是整栋建筑中最暗的,但这绝不是因为照明不足。 警察厅附属的刑事调查局,总是弥漫着浓重的烟雾,就像雾天一样。眼睛凸出的警探们在房间和走廊之间来回穿梭,他们手里拿着各种长度的毒草,这些毒草都在冒着烟。天花板和墙壁上,焦油凝结成的钟乳石倒挂着,仿佛伦敦犯罪史的深度一样。 虽然这不是菲勒蒙第一次来这里,但有一点很明显,每次来这里,环境都会变得更加恶劣。 “这边。” “嗯。” 警探故意等到周围没有人,才开口说话,带菲勒蒙走。他甚至扶着菲勒蒙,加快了步伐,虽然他之前在楼梯上没有扶菲勒蒙。菲勒蒙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从不问那些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以免降低自己的价值。 很少有人像菲勒蒙一样懂得沉默的价值。 他们走进了一间狭小的会议室。菲勒蒙坐下,问道: “彼得局长呢?” “不在。威尔逊警探马上就到。” 他简短地回答。然后,他示意菲勒蒙等待,便离开了房间。 菲勒蒙独自一人,打量着房间。虽然不知道还会来多少人,但房间里只有四把椅子,似乎容不下太多人。而且,这些铁椅子对腰部很不友好。 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它占据了狭小房间的大部分空间。桌子上有一张用粉笔画的伦敦行政地图。线条主要集中在白教堂和附近的行政区域的街道上,菲勒蒙大致猜到了它的含义。 菲勒蒙开始好奇威尔逊为什么把他叫到这里。从表面上看,菲勒蒙似乎没有参与计划的必要,如果只是为了解释,这里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警探的态度也是如此。他的举止仿佛在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菲勒蒙独自思考着,便闭上了眼睛。菲勒蒙并不困,只是睁着眼睛,眼睛会因为刺痛而流泪。 “哎呀。” 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除了其他事情,有一点是肯定的,伦敦只有两种东西是不可或缺的,要么是人才,要么是你的工作。” 巴兹尔一看到菲勒蒙就叹了口气,开始冷嘲热讽。菲勒蒙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但他竟然在上次那样分别之后,还厚颜无耻地跟菲勒蒙说话,真是令人惊讶。 “不说话吗?” 菲勒蒙什么也没说,他便坐在菲勒蒙斜对面的椅子上。 “好吧。” 然后,谁也没说话。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几声咳嗽声,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沉默,而是因为他们无法正常呼吸。 威尔逊大约十分钟后才出现。 “两位,感谢你们的配合。” 看到威尔逊走进房间,菲勒蒙不禁下意识地寻找其他人。但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威尔逊的情况比菲勒蒙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脖子上的绷带似乎没有坚持多久,已经发黄腐烂,紧紧地勒着,似乎感染了,他未受伤的左眼也蒙着纱布。但这还不是全部。他的嘴唇像沙漠里发现的尸体一样干裂,眼窝的皮肤松弛,仿佛已经发黑坏死。 他的身体如此虚弱,但他的眼神,那锐利的眼神,却像一把利刃。不是刀和锤子,而是用牙齿磨砺出来的锋利。 “你……” 菲勒蒙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担忧。威尔逊仿佛早有预料,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时间紧迫,就不寒暄了。” 菲勒蒙再次感觉到第三者的存在。然后,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仅仅是从嘴巴里发出来的。 声音是从嘴巴和喉咙两个地方发出来的。更准确地说,更像是磨牙的声音,但那也是牙齿发出的声音。 菲勒蒙没有时间惊讶威尔逊身体的变化。他立刻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 “调查局的计划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实施了。” “等等,从前天晚上?” 巴兹尔质疑道。 “正如您所料。事实上,上层原本打算将你们两人排除在这次计划之外。” “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是菲勒蒙问的。 “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只是为了猎杀狼人,为了节省警力,带上专家会更有效。” 菲勒蒙强忍着想要反驳的话,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专家。 “但这次行动,可以说调查局动用了所有可用的人力。除了伤员和最少量的行政人员,我们动用了150多名警探。表面上是猎杀狼人,但您也知道,真正的敌人是野兽。因此,上层认为,没有比与这些野兽斗争了两年的调查局警探更精通的专家了。” 虽然说是上层,但很有可能是彼得局长自作主张。菲勒蒙听完他的解释,便明白了,但巴兹尔却不明白。 “看来我们很不值得信任。” 我以为这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抱怨,但出乎意料的是,威尔逊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局长先生从政治角度理解了这次行动。” “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理解能力太差了。” 巴兹尔故意嘲讽道。 “您不在的时候,调查局陷入了政治困境。不知道从哪里泄露了,最近发生的失踪案件名单被登上了报纸,而且,调查局被指控掩盖了这些案件。幸运的是,市民们还没有意识到野兽的真实身份,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局长先生认为,现在是最后一次以狼人为借口的机会。” “看来你并不这么认为。” 威尔逊的同意并不让菲勒蒙感到惊讶,但同时又让他感到惊讶。他的判断是合理的,而且,这绝对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菲勒蒙再次意识到,这位年轻的警探在两年内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不,不止如此。 “这次行动的目标,始终是猎杀狼人。为了保护调查局,展示狼人的尸体是首要目标。因此,我们动用了如此大规模的兵力,但行动的真实目的不能暴露,现在还有半数警探在阻止记者。这简直是荒谬。” 他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我不同意局长的意见。根据我的计算,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进行这种规模的行动。如果现在不清理这些街区,以后只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损失。” “这是你的自作主张。” 菲勒蒙惊讶地喃喃自语。 “除了我,还有很多同事认为这件事很严重。我劝服了他们。调查局太弱了。我们好不容易获得了独立的调查权,但上级却从警察厅变成了贵族院。如果局长继续这样消极怠工,伦敦就无法拯救。” 威尔逊变了。他比以前更老练,更邪恶。曾经,他想要做任何事。是否可行并不重要。 但现在,他想要做任何事。这是一种寓言。 “我们能听到这些吗?” 巴兹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威尔逊。 “没关系。” 威尔逊坚定地回答。 “我曾经开枪打过他。” “什么,你,你说什么。” 菲勒蒙的问题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没有摘帽子,径直走到威尔逊身边。 第220章 不夜城(二) 菲勒蒙知道他是谁。 “局长,恕我直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论您怎么想,我们警察厅和调查局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对局外人来说,这可能很难理解。” 这个男人巧妙地把菲勒蒙的话转嫁给了菲勒蒙。仅仅是说了几句话,就展现出了一个领导国家机构派系的领导人的政治手腕。 他径直走到巴兹尔面前,伸出手。 “久仰男爵的大名。听说您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 “你是?” 巴兹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 “我是皇家区警察局局长,布莱恩·杨。” “哎呀,我认不出来了。我很少来伦敦。” 他这才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皇家区警察局局长,也是警界灯塔派的领导人,布莱恩·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调查局的核心地带。 “威尔逊。” “别胡思乱想。” 杨阻止了菲勒蒙的话,解释道。 “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不是我,而是这位年轻人。” 菲勒蒙转过身,看着威尔逊。他没有否认。 “我意识到,变革不是靠行动就能实现的。我意识到,有些事情是靠个人努力无法改变的。所以我采用了对个人来说最有效的方式。” 他那只独眼缓慢地转动着。 “那就是政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我的职责。我只是改变了方法。” 现在菲勒蒙不得不承认,我认识的威尔逊变了。 同时,菲勒蒙感到非常遗憾。尽管他发生了无数的变化,但在我看来,他的本质从未改变。他身上发生的所有变化,都是外部环境造成的。据我所知,这种变化通常被称为伤痛。 “这位警探是难得的人才。但这里不是赞扬的地方,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调查局竟然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真是令人惊讶。还有,局长先生的无能,竟然让事情恶化到这种程度,也令人震惊。” 他说的“大致”到底是指什么,很难说清楚,但根据威尔逊的性格,他不可能草率行事。威尔逊知道很多城市的秘密。 伦敦街区的野兽,杰基尔医生的实验,也许还有河流和下水道里的深潜者,伦敦大火背后的真相,以及黄色外墙公司的战斗机……到底哪些是“大致”,菲勒蒙无法想象。 另一方面,巴兹尔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用一种悲伤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知道我的家乡发生了这种事,我不会去其他地方,我会直接来这里。” “我理解。发生在遥远地方的灾难,令人痛心。更何况,如果这是犯罪造成的,如果可以预防,那么悲剧性就会加倍。因此,我们需要加强警力,扩大治安力量。” “我真不知道伦敦还有你这样有远见的人。” 他们两个真是相得益彰。与此同时,菲勒蒙看着威尔逊。他转动着独眼,与菲勒蒙对视,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勒蒙理解了他的真实意图,便退却了。 “抱歉,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 菲勒蒙的问题让两个人停止了交谈。 “不是吗?你不会只是为了介绍我们才把我们叫来的。我们来这里,一定是有计划的。” “不用担心,我们的警官已经在行动区域附近待命了。” 杨用粗暴的语气说道。 “我反对过,但警探坚持要把你叫来。说实话,恕我直言,我认为,仅仅多了两个人,并不会改变什么。但我们还是相信了威尔逊警探的眼光。” 他一开始看着菲勒蒙说话,然后自然而然地转向巴兹尔,结束了他的话。 “我们现在将乘坐汽车前往白教堂。在那里,我们会加入待命的警官的计划。具体的计划,我会在路上解释。” 威尔逊平静地说。他刚要站起来,巴兹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我同意局长的意见。” 他双手交叉,向后靠去。作为曾经坐过这把铁椅子的菲勒蒙,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刻意摆出的姿势。 “别误会。我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猎手。但如果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猎手为了捕杀野兽而出发,那么,多一个猎手并不会改变什么。” “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 菲勒蒙指出这一点,巴兹尔却一脸茫然。他只是瞬间露出了表情,但菲勒蒙却从那一瞬间,第一次了解了巴兹尔兄弟的本质。 巴兹尔只活在当下。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为了眼前的利益。他从不把自己融入其中。所以,他很容易说谎,所以,他很容易忘记。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怨恨。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菲勒蒙心中的愤怒消失了,只剩下厌恶。 “而且,我发现,事情比我最初听到的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你想走就走吧。我自己也能做。” “你应该听我把话说完。” 巴兹尔打断了菲勒蒙的话。 “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不是调查局的要求,我想知道,我将获得什么样的补偿。”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这件事结束后,我有很多事情想和您一起做。” 杨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们两人用眼神短暂地交流了一下。虽然菲勒蒙不知道其中蕴含着什么含义,但巴兹尔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退却了。 “我相信你们两位会尽职尽责。”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独眼看着菲勒蒙。那是一双充满算计的眼睛,用来衡量他人的价值。那是一种冰冷的请求,一种会伤害他人和自身的请求。 也许,菲勒蒙太迟钝了,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菲勒蒙完全理解了威尔逊的意图。他的计划与菲勒蒙来到这里时所想的一致。 菲勒蒙悲痛地表达了我的确信。 “我的作用是诱饵。” 威尔逊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相反,在菲勒蒙看来,他脖子上的绷带似乎在跳动。不,这不是错觉。 他在用脖子呼吸。 第221章 灯塔派 车辆藏在警察厅大楼正前方的小巷里。 这是一辆最近在伦敦街头常见的改装马车。马车夫们在《红色旗帜法》废除后,纷纷将马换成了汽车,再把旧马车厢连接到汽车上,谁又能责怪他们呢?总之,由于这种结构,驾驶座和马车厢座位之间距离相当远。 威尔逊开车,菲勒蒙和巴兹尔自然而然地坐在后面。他们被迫共乘一辆车,却像旁边没有人一样,都目不视着前方。 走了好一会儿,巴兹尔突然开口说道: “刚才你说的话。” 菲勒蒙转头看向他。巴兹尔虽然主动搭话,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疲惫的眼神看着前方。 “是真的吗?” 菲勒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同样看着前方,反问道: “什么话?” “就是那个,吃了什么药……” 菲勒蒙从一开始就知道巴兹尔想问什么,但他还是故意装傻。巴兹尔问的是他们在调查局大楼里最后一次谈话的后续。 “按常理来说,这说不通。” 巴兹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模糊。 …… 就在菲勒蒙自愿当诱饵之后。 不出所料,巴兹尔立刻提出了质疑。虽然菲勒蒙对巴兹尔心存芥蒂,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可信,但菲勒蒙承认,即使不是巴兹尔,也会有人提出同样的问题。 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一定会追捕菲勒蒙。 就连菲勒蒙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凭直觉确定这个事实。最终,菲勒蒙不得不透露相应的信息。杰基尔医生留下的遗产,海德以及与之相关的秘密。 即使菲勒蒙自己也觉得这个故事很荒诞。菲勒蒙体内有野兽的碎片,他们两人因为某种存在的原因,都渴望杀死对方。 听完菲勒蒙的解释后,巴兹尔愣了很久。 他本来就轻浮,现在又魂不守舍,简直是令人不忍直视。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上车,才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 菲勒蒙说道: “不是每个人都把谎话挂在嘴边的。” 菲勒蒙不是故意的,但语气却异常尖锐。巴兹尔再次陷入沉思,不再说话。 “计划是这样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威尔逊头也不回地说道。 “警力将从外围渗透。消灭所有遇到的野兽,说服警探,让他们按照原计划坚守各自的辖区。” “如果说服不了呢?” “没有那么愚蠢的警探。当警察出现在行动区域时,他们就会知道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威尔逊语气坚定地回答。菲勒蒙没有继续试探他的同伴意识。 “关键在于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它不会死,即使几个壮汉也无法制服它,它还能在狭窄复杂的街道和建筑物之间穿梭,用常规方法根本无法对付。” 正如他所说,菲勒蒙也没有找到抑制野兽的方法。 菲勒蒙认为在简单的情况下没有办法阻止它,所以他才会去威尔士寻找应对之策。但他一无所获,现在也不可能突然想到什么妙计。 除了一个,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菲勒蒙预料中最有效的策略。 “除非把它赶走。” 菲勒蒙低声说道,威尔逊一边开车,一边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警探。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也认为只有这个办法,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提出来的。” 威尔逊像做错事一样,一直低着头。 “这是什么意思?” 巴兹尔从椅背上直起身子,问道。 “字面意思,如果它出现,我们投入的警力就会被牵制。但如果放任不管,就会造成伤亡。但是,如果我们今晚能把它赶出街道,情况就会不一样。如果它孤身一人,我们以后可以慢慢收拾它。” 他慢慢张开嘴,像是在叹息。 “所以,你是诱饵。” 巴兹尔的表情难以平静。这是菲勒蒙见过的他最真实的反应。 仿佛一层层油膜挥发,未经雕琢的情感涌上心头。震惊、愤怒、犹豫等浅层情感浮现又消失,最后,愤怒和恐惧等深层情感显露出来。 当这些情感也消失后,只剩下最纯粹,最真诚的情感沉淀下来。那就是纯粹的困惑。 “为什么?”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们答应给你很多钱吗?”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好,但我不会为了钱而拼命。” “还是你欠了警察什么?” “如果我说没有,那就是在撒谎,但我没有欠他们那么多。” “否则,你想当英雄吗?” “我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巴兹尔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巧合的是,与他拥有近一半相同dna的菲勒蒙,此刻的表情也和他越来越像。经过一番问答,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那到底是为什么?” 的确如此。 “你也在狩猎,不是吗?那也很危险。” “胡说八道!那只是……” 巴兹尔闭上了嘴。菲勒蒙替他完成了未说完的话。 “骗局。” “这有什么错?” 他严肃地反问道。 “我的工作本质上和小说家一样。我吹嘘一番,让人们开心,让人们产生民族自豪感,我做错了吗?” “你靠这个赚钱。” “这是正当劳动,提供无形商品的报酬。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小说更能让人产生丰富而深刻的情感,从这方面来说,我不仅是小说家,还是演员。我凭自己的劳动获得报酬,有什么问题吗?” 菲勒蒙感到自己逐渐被他的话语所迷惑,便赶紧打断了谈话。 “我不是法官,我没有资格评判对错。” “那……” “总之,我想说的是,只有你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巴兹尔顿时慌了,立刻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付出代价?这又不是我的事。” 他转头看向威尔逊,仿佛在寻求认同。巴兹尔默默地看着正在开车的威尔逊,然后,他似乎猜到了威尔逊身上缠满绷带的原因,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不是吧?” 没有人回答这个空洞的问题。 对话就这样尴尬地结束了。 ……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尽管前方危险重重,但时间依然无聊地流逝着。威尔逊本来就不多话,现在除了必要的话,他什么也不说。 但他与沉默无缘,因为菲勒蒙能听到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咔咔的磨牙声。一开始,这种不规律的声音让菲勒蒙很不舒服,但习惯之后,菲勒蒙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能让人情绪稳定的声音。 菲勒蒙听着这声音,打了个盹。但他总是睡不沉,所以他听到了巴兹尔在旁边喃喃自语。 “他们都疯了……” 也许威尔逊也听到了,也许没有。但他们两人都没有反驳这句话。也许他是对的,不,他肯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追求利益,这并不是普遍的生活方式。 从这方面来说,巴兹尔是他们的榜样。 他没有道德。他忠于生活,所以犯罪;他逃避痛苦,所以快乐。他忠于生物的本能,所以,他是个智者! 那么,菲勒蒙的愚蠢来自哪里? 他曾经误以为那是爱国主义,但现在他知道,那不是。如果说是爱乡之情,或许还能说得通,但这并不能解释一切。菲勒蒙没有接受过贵族的教育,所以也没有阶级义务。那么,菲勒蒙的愚蠢来自哪里,痛苦又来自哪里! 菲勒蒙思考着这个问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醒了。 没有人叫醒他,他是被汽车减速的水平加速度惊醒的。汽车正好拐进了一条小巷。 杨局长承诺的支援并非空话。 即使在远处,菲勒蒙也能看到几十个,不,也许是上百个穿着警服的人聚集在路灯下。他们的身影气势汹汹,即使是像菲勒蒙这样无辜的人,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什么错,感到不安。 他们一看到菲勒蒙的车,就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菲勒蒙一直很好奇,像警察这样刻板的组织,怎么会取“灯塔派”这样感性的名字,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比喻。 …… ——嘎吱! 威尔逊猛地踩下刹车。菲勒蒙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前方突然爆发的强光,让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光亮堪比日出,但现在还是午夜时分,距离日出还很远。 菲勒蒙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光源。所有警察的左手里都拿着一盏刚刚点亮的灯。 “姓名和职务!” 其中一个警察走向汽车,大声喊道。 由于光线太强,他几乎像个影子,但如果菲勒蒙没看错的话,他是个巨人般的高大男子。菲勒蒙的个子也不矮,但他至少比菲勒蒙高出一个头。 他走近了一些,菲勒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这个警察看起来比威尔逊年纪大,但差别不大。警帽的带子勒得太紧,导致他脸色发红,呼吸困难。 他的身材很不协调,这种僵硬的气氛通常只出现在士兵身上。菲勒蒙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接受过警察训练之外的特殊训练。 这七十多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并不是随意挑选的,他们很可能是灯塔派的核心力量,是杨局长个人的支持者。 所有警察都举着灯向前走,以菲勒蒙的车为中心,一个光球在狭窄的街道上前进。强大的,无情的压力,驱散了夜晚的黑暗。 菲勒蒙和巴兹尔像客人一样走在队伍旁边。虽然人很多,但除了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甚至从见面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 众所周知,菲勒蒙的步速并不快,要跟上这些年轻力壮的警察的步伐并不容易。每当菲勒蒙稍微落后时,旁边的杜鲁斯就会粗鲁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过来。 “这是杨局长的命令吗?” 出乎意料的是,巴兹尔替菲勒蒙站了出来。 “他让你随便碰别人的身体吗?” “因为他走得太慢了……” “不用解释,这是你的判断。你觉得我们像是那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人吗?” 杜鲁斯从上方俯视着巴兹尔,最后低下头道歉。 “对不起。” “你还年轻,好好干。别再犯错了。” 巴兹尔反而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杜鲁斯的肩膀。看他熟练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菲勒蒙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人的帮助,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巴兹尔悄悄走到菲勒蒙身边,说道: “你也注意点。因为你虚弱的样子,我们都被轻视了。” 说完,他就走开了。 …… 从那以后,杜鲁斯本来就令人不快的印象变得更糟了。 即使菲勒蒙并没有被他压制,菲勒蒙也会不自觉地避开他。无论如何,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调查局的行动区域。 “站住,调查局正在这里进行调查,警察不得入内!” 一个警探走过来,试图阻止他们,但他反而被警察抓住了。即使是想误解,这么多警察同时出现,谁都会意识到出事了。 警探很快意识到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便乖乖地退了下去。在第一个警探被抓住之后,又有几个警探像流水线一样被带到了后面。 “找到了。” 前面一个警察低声喊道。 “那就是野兽吗?” 杜鲁斯问道,但菲勒蒙被前面的警察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回答他的是巴兹尔。 “是的,没错。它看起来像人,但从它的动作就能看出来。” 杜鲁斯吹响了脖子上的哨子。 所有警察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从前排开始,依次冲了出去。接下来的景象,屠夫比菲勒蒙更熟悉。 菲勒蒙以为不用枪猎杀野兽会很危险,这种想法真是太天真了。毕竟,野兽没有理智。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怒目圆睁,手里拿着灯笼冲过来,野兽不害怕才怪。 沉重的警棍落在野兽身上。 奇怪的是,每次警棍落下,都会发出敲击皮鼓的声音,也许是因为人皮也是动物皮的一种。菲勒蒙第一次觉得枪声是如此仁慈。 根据菲勒蒙的经验,暴力越大,施暴者就越容易脱离现实。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不知道是因为溅到了血,还是因为剧烈运动,脸色涨红的警察们下手越来越狠。 第222章 畜生不如(一) “住手!” 菲勒蒙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喊了出来。 但喊叫的是杜鲁斯。他见警察没有停手,便再次吹响了哨子。警察们这才一个个退后,大口喘着粗气。 “转移!” 警察们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尸体旁离开。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留下粘稠的血迹。 “等等,菲勒蒙先生!” 一个被警察扣押的警探认出了菲勒蒙,试图走过来。他立刻被拦住了,但他成功地引起了菲勒蒙的注意。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和警察在一起?” “这和你无关。我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你背叛了我们吗?” “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们的权力斗争不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帮助警察!” 菲勒蒙本来想回答“为了市民的安全”,但他却闭上了嘴。真的是这样吗?他在车上和巴兹尔的对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菲勒蒙先生!” 最终,菲勒蒙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岔路口一次又一次出现,警队的人数也随之一次次减半。 起初,浩浩荡荡的警队此刻已疲态尽显。人数减少的同时,光线也愈发昏暗,地面上的血迹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难以辨认。 杜鲁斯警长无论面对野兽还是同僚,都展现出冷酷无情的判断力。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鲜血飞溅,如今即使周围没有尸体,空气中也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偏偏这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浆洗得笔挺的警服,高高竖起的衣领,此刻都被血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再也分不清是谁的鲜血。他们自己,也正不断受伤,就像彼得·威尔逊探长那样。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三人。杜鲁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暴戾,异常冷静地指挥着队伍。他每一次吹响哨子,警察们都机械地冲上前去。 另一个人是巴兹尔。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或兴奋,只是双臂抱胸,始终紧锁着眉头,神情凝重。 岔路口再次出现。 菲勒蒙、巴兹尔和杜鲁斯三人默契地同行,队伍再次分流后,人数从七十一锐减至七人。杜鲁斯依然更关注手中的哨子而非腰间的警棍,所以真正的战力只有三人而已。 “下一个岔路口……” “什么?” “再分流的话,我们就太容易被攻击了!” 雨声掩盖了说话的声音,但菲勒蒙明白杜鲁斯的意思。 “也好。” 菲勒蒙心里清楚,白教堂的巷道错综复杂,如同泥沼般吞噬着闯入其中的人。其他队伍想必也和他们一样分散开来,仅凭人数优势继续追捕已经行不通了。 尤其是,在某个地方,那头野兽正潜伏在暗处。 菲勒蒙卸下肩上的步枪。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个岔路口将是最后的分别。巴兹尔也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枪,将子弹推上膛。 就在这时—— “前面……” 走在前面的警察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队伍也停了下来。雨幕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继续说。” “好像看错了,抱歉。” 警察立刻改口,但菲勒蒙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就此放过。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感在大脑皮层中萦绕不去。雨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听着,我觉得我们应该撤退。” 菲勒蒙走向杜鲁斯,说道。杜鲁斯一脸茫然,菲勒蒙提高了音量。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预感?” 杜鲁斯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没错,预感!如果是别人的预感,我根本不会提。但这份预感让我在孤立无援的战场上活了两年,所以你最好听一听!” 杜鲁斯语气强硬地回答: “现场指挥是我,你少插手。”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思考的痕迹。菲勒蒙立刻意识到,杜鲁斯是想借此树立威信。之前被巴兹尔压制,想必让他耿耿于怀。 正是这份好胜心让他年纪轻轻就得到了杨局长的赏识,但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显得刚愎自用。他太年轻,还不明白有时候仅凭理性与逻辑无法判断局势。 然后,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什么?” 或许是风雨造成的错觉吧?就在菲勒蒙如此怀疑的瞬间,墙的另一边再次传来尖叫声,方向却变了。 尖叫声像活物般移动着,白教堂的各个角落都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 直觉穿透大脑皮层,转化成语言: “是反击!” 杜鲁斯依然犹豫不决。菲勒蒙代替他大喊: “快逃!” 支撑着警察们行动的兴奋早已消散殆尽,仅凭责任感苦苦支撑的他们,对菲勒蒙的呼喊立刻做出了反应。 “你在干什么!停下!” 杜鲁斯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菲勒蒙说的,第二句则是对着奔逃的警察们喊的。他一把抓住菲勒蒙的衣领,又立刻松开,吹响了哨子。但这根本无法阻止蔓延的恐慌。 菲勒蒙在被抓住的瞬间抬头向上看去,发现巷子墙壁上站着一个人影。虽然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那轮廓绝非寻常之物。 “杰基尔……” 菲勒蒙犯下的原罪,那盘踞在他心底的毒蛇,此刻正立于墙头。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鲁斯再次抓住菲勒蒙。当他的脖子被扭转,再转回来时,杰基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活命就赶紧逃。”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根本就不会出问题!” “明明听到了尖叫……” 两人争吵到一半,突然尴尬地沉默下来。喧闹声和雨声之间,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无声地确认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是否真实。 那声音的确存在。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四足着地的生物正从巷子深处缓缓走来。 “狼?” 杜鲁斯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景象。但他错了,那不是一头狼,而是一群狼。 伴随着野兽的嘶吼,狼群开始狂奔起来。 “啊!” 杜鲁斯一开始还奋力抵抗,但在狼爪的猛击下倒地不起。提灯掉进水坑里,火光熄灭,他彻底沦为了猎物。 ——砰! 在杜鲁斯被攻击的时候,菲勒蒙并非无所作为。他站在原地,精准地射穿了一头扑过来的狼的眉心。中弹的狼当场毙命,但周围的狼群却像是不明白枪械的威力一般,毫不动摇地继续扑来。 它们仿佛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展现出一种野兽不该有的决绝。 菲勒蒙明白,靠双腿逃跑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冷静地抛出弹壳,将下一发子弹推上膛。此刻,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担心雨水是否会渗进枪膛。 他举起枪,瞄准了第二发子弹的目标。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向后飞去。 “呃!” 菲勒蒙以为自己是被从后面偷袭,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抓住自己的是一双人手。那双大手像拎货物一样将他抱起,飞快地奔跑起来。 紧追不舍的狼群似乎决定先解决倒在地上的杜鲁斯,并没有继续追赶。杜鲁斯和他的惨叫声很快就被瓢泼大雨冲刷干净。 跑了一分多钟,粗暴地拖着菲勒蒙奔跑的男人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几乎是将菲勒蒙狠狠地摔在墙边,粗重地喘着气。 菲勒蒙猜到了来人是谁,但真正看到他的脸时,还是忍不住惊讶。 “巴兹尔。” “你疯了吗?” 巴兹尔不等菲勒蒙开口,便喷着不知是唾沫还是雨水的液体,粗声怒吼道。 “简直是找死!” 他试图用衣袖擦拭嘴角,但衣服早已湿透,根本无济于事。菲勒蒙愣在原地,下意识地低头道歉。 “总之,现在你走前面。别像个废物一样拖后腿。” “你救了我?” 菲勒蒙傻傻地问道。巴兹尔警惕地扫视着岔路口,回过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然呢?把你丢下喂狼?” “不,我以为你早就逃了。” 菲勒蒙尴尬地说道。 “我确实逃了!但回来一看,你居然在开枪……算了,跟你这种人解释只会浪费我的口水。” 为什么回来?菲勒蒙本想这么问,却又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他从未想过会说出口的话,尤其是不可能对巴兹尔这种人说的话。 “谢谢你。” 巴兹尔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警戒着四周,说道: “还好下雨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条巷子。” “离开?” 他转过身。 “不然呢?你想留在这里等死?” 菲勒蒙无言以对。狼群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是如何袭击警队的?今晚过后,雨停之后,这座城市又会变成什么样?一切都是未知数,如同闷烧的火焰,随时可能爆发。 但正如巴兹尔所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地离开这条巷子。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巴兹尔扔给他一块亚麻布。 “盖上。” “什么?” “保暖。” 巴兹尔自己也扯下一块布裹在身上。布里掉出各种各样的杂物。菲勒蒙环顾四周,发现附近破旧杂乱的建筑上挂着许多这样的布。 “你挺熟练的嘛。” “所以你就不用这偷来的东西了?” “谁说的?我又不是什么道德圣人。” 菲勒蒙也把布里的东西倒在一旁,用手撕开布料,盖在头上和肩膀上。巴兹尔见他准备好了,便不再多问,双手握枪,走在前面。菲勒蒙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两人在雨中穿行。 巴兹尔虽然没有理会菲勒蒙,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前方,菲勒蒙才能跟上他的脚步。菲勒蒙一边跟着,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手法不错嘛。” “什么?” “偷东西的手法。” 菲勒蒙说道。 “我就在旁边,你居然都没发现。” “那是你不懂世故。探险就是这样。” “我也是探险家啊。” 巴兹尔嗤之以鼻。 “哦,对,你就是在地图上画画河流,收集蝴蝶标本什么的。” “喂,我可是得过疟疾的。” “那根本不是疟疾。” “我得过,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还活着嘛。得了疟疾会死的。” “好好好,算你对。” 菲勒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巴兹尔尴尬地继续说道: “怎么说呢,算是副业吧。” “偷东西是副业?” “你书房里摆的那些瓷器,说不定也都是赃物。” 菲勒蒙没有提起自己家被烧毁的事。考虑到巴兹尔之前来找他时去过布朗家,他应该也多少知道一些。 随着对话的进行,菲勒蒙感到一阵不安。 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执念——沉淀的神话。 沉淀并非随时发生,也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才发生。宇宙间任何高深的法则都无法解释矮小人类心中产生的变化。这种现象,是不合理的化身。即便如此,菲勒蒙还是能肯定一件事:沉淀,大多发生在夜晚。 它常常发生在他躺在阁楼的床上,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看着脱落的头发和灰尘混在一起滚落的时候。或者发生在他酩酊大醉,迷失回家的路,抱着路灯或瘫坐在地上的时候。 每当他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每当他无法对文学作品中那些温暖的句子产生共鸣,每当他悲观地怨天尤人,每当他觉得自己没有爱,每当他觉得自己被宇宙抛弃,每当他看到那些关于幸福家庭的美好童话的时候,它都会发生。 又或者,只有当他执拗地认为,他的悲剧一定有其原因的时候,它才会发生。 最初,那些卑微而琐碎的沉淀物,如今已堆积成一座高塔,直达他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阵阵刺痛。这已经不再是理性,而是他固执地认为理应如此的执念。 菲勒蒙一直认为巴兹尔过得很好。 他觉得,巴兹尔从母亲那里榨取的眼泪有多少,他的空虚和不幸就有多少;他觉得,巴兹尔一定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即使面对他的怨恨和憎恶也无动于衷。 他必须这样认为。 但现实却截然不同。 巴兹尔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节俭和窘迫。他会去偷别人的布,会把散发着异味的布裹在身上,会主动走在前面探路。 菲勒蒙希望巴兹尔恨他。 “前面有水坑。” 巴兹尔说着,绕开了水坑。菲勒蒙紧随其后。 第223章 畜生不如(二) “话说……” 巴兹尔开口,沉吟片刻后,说道: “狼群不止一头。” “是啊,恐怕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多。” 惨叫声并非来自同一个地方,这意味着其他地方很可能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英国的狼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或许这是最后一批幸存者吧。” 菲勒蒙推测道。 “狼的存在毋庸置疑,我们亲眼所见。问题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城市里?” “这还不简单。” “是吗?” 巴兹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和袭击民宅的道理一样。城市和乡村不断扩张,侵占了野生动物的领地,它们是被食物吸引来的。现在中亚地区也经常发生这种事。” 尽管巴兹尔解释得头头是道,菲勒蒙却难以信服。 在伦敦肆虐的狼群,或许是英国最后的狼群。躲避人类追捕,存活至今的经验丰富的狼群,仅仅因为饥饿就冒险进入城市,这个解释未免太过牵强。 就算是为了觅食,它们也没必要如此拼命。像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那样,潜伏在巷子里伺机捕猎,岂不是更自然? 突然,菲勒蒙想起了在威尔士听到的一个故事。 “如果,狼是为了向人类复仇呢?” “为什么?” “自从亨利六世以来,人类将与之共存的狼群彻底赶出了英国,甚至逼至灭绝。那么,面对不可避免的灭绝,这些最后的幸存者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复仇?” 巴兹尔不屑一顾。 “别傻了,狼再聪明也是野兽,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 通常情况下,巴兹尔的想法并没有错。 但菲勒蒙刚刚亲眼目睹了狼群不要命的攻击,它们仿佛以攻击人类为目的,即使同伴死去也毫不畏惧,这种野蛮行径令人心惊。 愤怒,这种原始的野性,是否已经压制了它们的生存本能? 菲勒蒙再次感到深深的不安,他预感到伦敦将再次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不知为何,每当灾难发生时,神谕的计算值就会上升,如今,这个数值正在逼近临界点。 “总之,那些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巴兹尔似乎没有察觉到菲勒蒙的担忧,语气轻松地说道。 但菲勒蒙现在明白,巴兹尔并非真的没心没肺,这只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专注于当下,得出最现实的结论。 菲勒蒙点点头,表示赞同。事实上,巴兹尔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巴兹尔停下了脚步。 “狼。” 他将霰弹枪抱在怀里。菲勒蒙也握紧了手中的枪,瞄准前方。 黑暗中,两头狼的身影缓缓浮现,一眼就能看出它们已经精疲力尽。其中一头灰色的狼,毛发上沾满了鲜血,似乎受了伤。 “靠近的就交给我。” 巴兹尔说道,清晰的嗓音即使在雨声中也清晰可闻。 短暂的对峙之后, 即使是狼,此刻也没有多少斗志。菲勒蒙心想,或许能平安无事地过去。然而,这两头异常凶狠的狼,用行动证明了它们的敌意。 它们一前一后,朝两人扑了过来。 ——砰! 跑在前面的狼被霰弹击中,翻滚着倒地,当场毙命。紧接着,第二头狼扑向巴兹尔。 菲勒蒙早就扣动了扳机,但步枪只是轻轻一震,并没有发出枪响。是雨水导致的哑火。 “菲勒蒙·赫伯特!” 巴兹尔焦急地喊道。 ——砰! 第二声枪响,第二头狼倒了下去。 菲勒蒙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换好了子弹。他长舒一口气,退出弹壳。 “你是故意的吧?” “不,真的不是,刚才那枪哑火了。” 菲勒蒙急忙解释,巴兹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一声。菲勒蒙有些尴尬地用干燥的内衣擦拭着枪膛里的水渍。 或许,他曾经渴望过这样的生活。 不是独自一人孤独地承受一切,而是可以依靠他人,或者成为他人的依靠。不,或许,他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只要他说一句话,现在就可以。 “等等。” 走在前面的巴兹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停下。菲勒蒙以为又会有狼群袭击,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在昏暗的雨幕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杰基尔医生。 他身上披着破烂不堪的衣衫,如同野兽一般。菲勒蒙几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没有丝毫胜算,就这样直面了不死的野兽。 但巴兹尔的反应却并非如此简单。 他脸上除了不安和恐惧之外,更多的是震惊,仿佛发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菲勒蒙为了看清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向前走了几步。 视野逐渐开阔,菲勒蒙也终于看到了巷子深处的东西。 那东西难以用语言形容。 它像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流体,隐约可见一头巨狼的轮廓。 菲勒蒙一眼就认出了它。 那是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产下的幼崽! 在它旁边,还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幼狼,以及两头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野兽,它们身上的皮肤几乎已经剥落殆尽。 “它们……它们是为了保护这个东西才……” 巴兹尔喃喃自语道。 正如他所说,杰基尔,或者说,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警惕地盯着两人。菲勒蒙从未见过它如此安静,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种警告,让两人不要靠近。 它的举动,就像巴兹尔说的那样,是在保护它的幼崽和受伤的同伴。 “它不是为了向人类复仇。” 巴兹尔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沙哑。 “狼群是为了保护后代才来到城市的!” 菲勒蒙的推测全部落空。 他认为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与狼无关,是某种远古生物;他认为狼群是为了向人类复仇。这些推测,如今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它确实是人类与野兽结合的产物。 否则,就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野兽在过去两年里一直被人类追捕,却始终没有离开城市;更无法解释为什么狼群会突然出现在伦敦。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玛丽之前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第224章 畜生不如(三)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感,一种只有玛丽、野兽和雪莉·帕特里克才能体会到的,属于孤儿的独特情感。 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人类否认它的出身,将它遗弃在森林里;它的狼族父母则被人类杀死。所以,即使活了几百年,它依然是个孤儿。 在森林里躲藏了数百年的野兽,正因如此,才会在雪莉·帕特里克面前现身。它们是如此相似,所以,它并非夺取了雪莉的身体,而是…… ——砰! 巴兹尔的霰弹枪喷出一道火光,转瞬即逝,被雨水冲刷干净。菲勒蒙惊愕地看向枪口所指的方向。 子弹全部射中了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或者说,是它主动用身体挡住了子弹。 “看到了吗,菲勒蒙,它没有躲。” 巴兹尔转头看着菲勒蒙,说道。 “而且,和上次不同,它的伤口没有立刻愈合。看来伤势太重的话,恢复也需要时间。” 当菲勒蒙还在为野兽的真相感到震惊时,巴兹尔却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生天。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 那一刻,菲勒蒙修正了自己之前的幻想。 他们永远,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 ——砰!砰! 巴兹尔继续开枪。枪声接连响起,菲勒蒙心中涌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恐惧。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和野兽都渴望杀死对方,这是一种即使是他这样理性的人也无法抗拒的冲动。但此刻,野兽却静静地忍受着痛苦。 那么,如果,万一,珍视同类,保护家人是生物的本能,虽然这绝对不可能,但如果这是自然规律的话…… 这时,菲勒蒙看到了巴兹尔。巴兹尔也正看着他。巴兹尔就像他的另一面镜子,菲勒蒙勉强能从巴兹尔的脸上看出自己的表情。 他也举起了枪。之后他是否开枪了,记忆已经模糊。如果数一数子弹或许能知道答案,但他把子弹连同口袋一起丢掉了,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唯一的共犯巴兹尔,事后立刻离开了,也没有人可以询问。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活到了天亮。 不仅是他们,警察和探员们也活了下来。他们再次从后方集结,将剩余的野兽和狼群一网打尽。当他们发现菲勒蒙和巴兹尔时,巷子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西尔格温森林的野兽。 据说,两只幼崽和受伤的野兽早已死去多时。菲勒蒙衷心希望,射杀它们的不是自己。总之,野兽的下落不明。它要么死了,要么也差不多了。但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菲勒蒙不再渴望杀死野兽。 …… 巴兹尔的消息,菲勒蒙只能从报纸上得知。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巴兹尔没有向杨局长索要报酬。两人四处奔走,向政府官员和记者们揭露调查局的黑暗内幕,他们编造的故事,却又让调查局不敢反驳,否则只会自曝其短。 菲勒蒙只看了一眼报道,就知道这一系列故事出自巴兹尔之手。那种叙事方式,和他如出一辙。杨局长明知巴兹尔是个骗子,却依然重用他,因为他需要的不是作为猎人的巴兹尔,而是作为作家的巴兹尔。所以,巴兹尔是否诚实,从一开始就无关紧要。 了解到这些,菲勒蒙就不再关注了。这两个骗子如何搅动伦敦政坛,彼得局长如何应对,威尔逊探长怎么样了,他都不感兴趣。 那晚之后,菲勒蒙感觉堵在心里的淤泥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他不再每晚都做被野兽追逐的噩梦,取而代之的是关于花的梦。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娇嫩地盛开在泥土之上。 那天,也下着雨。 菲勒蒙去墓地祭拜父亲的忌日,在那里,他与巴兹尔重逢了。虽然巴兹尔打着伞,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站在一个并非菲勒蒙父亲的墓碑前,局促不安的姿势,像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巴兹尔也很快发现了菲勒蒙,露出尴尬的表情,然后侧身让开。巴兹尔的举动显得多余,菲勒蒙并没有站在他旁边的意思。 “父亲的墓,不是那里。” “啊?” 巴兹尔发出一声尴尬的惊叹。或许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是菲勒蒙听错了雨声。 “父亲的墓,不是那里。” 菲勒蒙重复了一遍。 “心意到了就好,地点有什么重要的。” 巴兹尔厚颜无耻地说道,然后趁着菲勒蒙走到父亲墓碑前,悄悄地挪到了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目光却都没有落在墓碑上,也没有看向彼此,而是直视着前方。前方,一座不知为谁而建的耶稣雕像,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如同盖着一条毯子。 “这样也好记,耶稣像对面的墓。”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距离不远不近,既不像亲人那般亲密,也不像陌生人那般疏离。雨伞边缘刚好能够触碰到彼此,两人开始交谈。 “我明天离开伦敦。” “二哥呢?” “早就见过了。” 对话戛然而止。因为两人都知道,接下来该提到谁了。菲勒蒙最终没有问出口,但这和问了也没有区别,巴兹尔主动回答道: “母亲……” 他开了个头,又沉默了。这便是答案。他们在用沉默交流。血脉相连的两人,无言的对话,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合适的关系。 “不用去见她吗?” “算了,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春雨冰冷。不,应该说是料峭的冬末春初的雨。两人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巴兹尔打了个喷嚏,才开始准备离开。 他走了。 没有道别。菲勒蒙低头看着巴兹尔站过的地方,泥土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水坑,形状像极了巴兹尔鞋底的纹路。雨还在下,水坑里的水慢慢溢出,流过草地,渗进路边的缝隙,最终与雨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流向某个地方,流向河流,对,流向河流。 很快,墓碑前就空无一人了。 第225章 查尔斯·狄更斯的神话 直到第二年,菲勒蒙才发现,老法院大学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意识到这一点的并非只有菲勒蒙一人,大学里流传着不少前任教授和学生们对此提出的奇闻轶事。 其中最令菲勒蒙感兴趣的,是一首融合了地质学和人文学的形而上学派诗歌。诗人以极其激昂的语气,絮絮叨叨地描述了大学还是修道院时期发生过多少流血事件和火灾,最后得出结论:土地中积聚的灰烬导致了长期的土壤恶化,这才使得春天姗姗来迟。 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大学的草坪和野花的确比别处开得晚。因此,菲勒蒙每周二、周五上坡去上班时,总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但这并不意味着菲勒蒙的生活也在倒退。恰恰相反,春天到来后,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生活就发生了许多变化。关于这些变化,他会慢慢道来。 在此之前,菲勒蒙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他有些羞愧的事实。众所周知,过去几年里,他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变故,自然而然地,他与阅读渐行渐远。 因此,即使再次踏进图书馆,他也无法集中精神阅读。或许是习惯了报纸、信件之类的短篇文字,那些印刷字体在他看来就像一个个齿轮无法咬合,每翻过一页,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摩擦。如果是机器,还可以加点润滑油,但生锈的大脑却无药可救。 最终,菲勒蒙以换气的名义,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散步上。 与其说是漫步在花草树木之间,不如说是穿梭于一排排紧密排列的,经过压制、脱水和干燥处理的书籍之间。 亨利八世学院的图书馆在大学有限的土地上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但这对于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绅士来说,还是不够宽敞。 因此,菲勒蒙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并非偶然。 这个人,曾经他每周都能见到,而现在,即使一个月见一次也并非易事。 “爱丽丝。” 菲勒蒙话音刚落,爱丽丝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跳了起来。那动静之大,菲勒蒙甚至以为她要摔倒了。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稳住了身形。然后,她就像短跑运动员一样,抱着怀中一大堆不知是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飞奔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菲勒蒙只来得及捕捉到她飞扬的黑色发梢。 菲勒蒙保持着刚才打招呼的姿势愣了一会儿,然后尴尬地走到爱丽丝刚才坐的地方,故作随意地和旁边一个学生搭话。 “你知道她为什么跑吗?” 那个女生和爱丽丝一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她比爱丽丝更有礼貌,给了他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委婉地表达了不想被打扰的意思。 总之,这件事很奇怪。 爱丽丝的古怪行为并非一朝一夕,但自从她的头发颜色改变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稳重、知书达理,换句话说,她变得通情达理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更何况,她已经忘记了地下发生的事情,以及所有与学会相关的事情,现在对菲勒蒙也如同陌生人般客气。所以,她刚才的举动,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或许,她并非有意失礼。 菲勒蒙又想了想,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假装没听到?爱丽丝一向是行动笨拙,想到就做,刚才离开前那奇怪的踉跄,或许就是装出来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假装没听到,刻意躲避他呢?菲勒蒙走到爱丽丝刚才坐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张掉落的纸,便捡了起来。 虽然有些不绅士,但菲勒蒙有个习惯,捡到什么东西都会当场阅读。然而,纸上的文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不是爱丽丝的笔迹。菲勒蒙收到过无数封爱丽丝的信,对她的笔迹了如指掌。但这陌生的字体却让他感到异常熟悉。他继续读下去,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第一句话赫然写着: “发生了意外,热气球坠毁了。” 后面的内容,即使不看他也知道。 这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乘坐热气球前往地下时写的探险日志。当时情况紧急,后来归还热气球时,他怎么也找不到这份日志,便以为是丢在地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份日志一直在爱丽丝手里。 不,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正因为他把探险日志和热气球丢在地下,爱丽丝才会追着他来到地下。所以,日志在她手里也理所当然。 但她为什么还留着这份日志,又为什么随身携带呢?她不是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吗?就算她看了,也不可能理解其中的内容。 自从野兽消失后,菲勒蒙的感官在几个月平静的生活中变得迟钝。 但不知为何,当他捡起这张纸时,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一种预感油然而生,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在发生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空气变得潮湿,皮肤也开始隐隐作痛…… 那天,菲勒蒙比平时更早回家。 虽然他最终也没弄清楚伊丽莎白女王式和洛可可式家具的区别,但至少找到了一些判断依据,也算小有收获。 总之,1897年的春天来了。 一个季节,一年过去了。正如之前所说,菲勒蒙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此。 他走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回家路,在一栋位于僻静街道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房子里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这在如今的伦敦市区已经很少听到了。菲勒蒙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但是,大脑会融化……” “……那些事情我会处理……” “……嘘,有人来了……” 然后,对话声消失在灌木丛中。或者,也可能,是消失在下水道里。 菲勒蒙走向那栋房子。虽然不在市中心,但在伦敦也算得上是一栋不错的房子,带有一个小院子。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无需隐瞒,这就是他新搬的家。国王路138号a栋。 对于菲勒蒙这种一辈子与富裕无缘的人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住这么大的房子。事实上,以他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房子。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承担一些额外的,令人心烦的工作。这也是春天到来后,他生活改变的一部分。 总之,闲话少说。菲勒蒙走进了房子。 考虑到此刻已是傍晚,走廊里显得有些昏暗。菲勒蒙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他只好自己脱下外套,走了进去。 “玛丽。” “不行。” 菲勒蒙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声音来自他的脚下,确切地说,是一个蜷缩在玄关附近架子角落里的男孩。菲勒蒙努力回忆着他的名字。 “弗雷迪。” “您回来了,老爷。” 男孩用一种与其出身格格不入的优雅语气向他问好。考虑到他和亚瑟相处了一年,这也不足为奇。曾经脏兮兮的小脸上,如今也泛着光泽。 然而,菲勒蒙并不喜欢被孩子们称为“老爷”。这大概是玛丽教他们的,但考虑到这样称呼更容易跟邻居解释,菲勒蒙也就没有刻意纠正。 “什么不行?” “现在不能打扰玛丽。” “好吧。”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由于腿脚不便,他的房间在一楼。 当菲勒蒙把玛丽和五个孤儿带回家时,他就感觉到,玛丽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受孩子们的爱戴。不过,说孩子们躲着她,也不算完全错。 菲勒蒙很少看到玛丽和孩子们直接交流。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却很融洽,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相处模式。 总之,孩子们比他更在意玛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菲勒蒙一边想着,一边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上。 但是,“不能打扰”这种说法,却很奇怪。一旦产生了疑问,菲勒蒙就越发觉得不对劲。玛丽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打扰的?无非就是做家务而已。 如果玛丽在睡觉,孩子们应该会说“不要吵醒她”;如果玛丽在用火,厨房里应该会有热气,但房子里却冷冰冰的。 菲勒蒙觉得有必要去找玛丽,他解开腰带,又重新系上,走了出去。或者说,他正打算这么做。 “你,在那里干什么?” 门口站着另一个孩子。菲勒蒙压下心中的惊讶,努力回忆着孩子的名字。沃尔特,对,最小的沃尔特。 “沃尔特?” 菲勒蒙叫了他的名字,孩子却没有回答,转身跑开了。毫无疑问,孩子们的举动很不寻常。菲勒蒙感觉自己像是在被监视,他走进了走廊。 “啊,老爷。” 玛丽正好从房间里出来,叫住了他。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 玛丽的目光扫过菲勒蒙的肩膀。菲勒蒙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她这样审视的目光盯着,更加不自在,于是问道: “怎么了?” “我以为您又忘记拿外套了。” “你把我当成老年痴呆了吗!” 菲勒蒙怒吼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旁敲侧击地问道: “你在忙什么?” “做点家务。” “孩子们说不要打扰你。” 玛丽沉默了。菲勒蒙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能察觉到玛丽的情绪变化,完全是因为他对她的行为举止、语气语调等习惯了如指掌。 当她像这样静静地站着不动时,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他们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玛丽说道。 “如果孩子们有什么异常,立刻告诉我。” 菲勒蒙说着,准备结束对话。但玛丽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菲勒蒙知道,玛丽向来直来直去,如果她有什么话想说,一定会直接说出来。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挺直了身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爷……” 玛丽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说道: “他们好像……被欺负了。” “谁?” “孩子们。” “被谁欺负?” “附近的孩子。” “为什么?” 菲勒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像个傻瓜一样,不停地追问。玛丽一时语塞。这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知道真相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们说,孩子们会生病。” “什么病?” “他们说,靠近我们家的孩子会得一种大脑会融化的热病。” 即使在对话的过程中,菲勒蒙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他知道最近有传闻说有这种流行病,亚瑟也跟他提起过。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会和孩子们扯上关系。孩子们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孤儿了,应该不会被人欺负才对。玛丽不安地搓着双手,艰难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我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孩子们说了,附近的人怎么称呼我们的房子。他们叫它‘幽灵宅邸’,因为我们总是拉着窗帘。” “仅仅因为这个,别人不会那么说的。” 菲勒蒙语气不悦地提高了音量。玛丽摇了摇头。 “其实,不只是因为这个……好像有人看到我了,所以……” 菲勒蒙没想到最坏的情况会来得这么快。玛丽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也越来越慢。菲勒蒙思忖片刻后,说道: “让孩子们去锻炼身体吧。” “啊?” 玛丽眨了眨眼睛。 “他们不是被欺负了吗?锻炼身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有五个人,就算打群架也不会吃亏。” 菲勒蒙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一直以孩子们不方便、自己太累为借口,拖延至今。但现在问题已经摆在眼前,他无法再逃避了。 “嗯……可是,老爷您呢?” “怎么,我不能教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今天晚上就开始吧。先让他们吃饭,换衣服,然后集合。” 菲勒蒙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说完就想离开,但玛丽再次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情吗?” “正好说到这个,朱丽叶没有衣服换。” 朱丽叶,菲勒蒙在心里默念着孩子们的名字。啊,对了,是最大的那个。 第226章 血与金(一) “为什么?亚瑟没给她衣服吗?” “不,不是!恰恰相反,伯爵每半年都会给孩子们量尺寸,然后送到裁缝店做衣服。” 玛丽连忙为亚瑟辩解。 “那为什么?” “孩子们正在长身体。” 确实,菲勒蒙把孩子们带回家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时候衣服还很合身,现在不合身也正常。所以,玛丽应该是把自己的旧衣服给弟弟妹妹们穿,唯独朱丽叶没有衣服可以穿。 “她现在穿的衣服太紧了。” “要锻炼身体的话,只有一套衣服确实不太方便。” “不,我不是只说锻炼的事……” “那就买吧,还能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菲勒蒙才明白玛丽的意思。 “唉,看来我得去买了。” “是的,拜托您了。越快越好。” 玛丽把菲勒蒙叫住,从房间里拿出一卷折叠好的绳子递给他。 “这是钥匙。” 菲勒蒙被玛丽反复叮嘱了好几遍,直到他发了脾气,才得以脱身。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家里奇怪的气氛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他见到朱丽叶。 朱丽叶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脸上写满了惊讶。菲勒蒙例行公事地问道: “其他孩子呢?” “在外面玩。” 菲勒蒙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 “这样啊。” 事实上,菲勒蒙不太擅长应付这个孩子。 过去一年,其他孩子都很好地融入了弗兰克庄园的生活。他们很快忘记了悲惨的过去,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应该很享受讨好一位富有的中年贵族,过着奢靡而阴郁的生活。 但朱丽叶不同。查尔斯·狄更斯的不败神话并没有在她身上应验。某种细微的差异,让这个女孩的灵魂被燃烧的街道所俘获。 朱丽叶是目击者,菲勒蒙也是。 枪声响起,一个勇敢的男孩倒在了地上。那短短几秒钟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也刻在了他们的心底。 “叔叔说你是个骗子。” 朱丽叶开门见山地说道。 “谁说的?” “伯爵。” 菲勒蒙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亚瑟居然会在孩子们面前说他的坏话。朱丽叶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但伯爵说,说谎本身并没有错。真正的错误是说谎被揭穿。叔叔说,你因为说谎被揭穿,还逃跑了,所以你是个坏人。”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把孩子送错了地方。他开始担心亚瑟那个蠢货究竟还跟孩子们说了些什么。 “但是,说谎是不对的吧?” 与菲勒蒙的担忧相反,朱丽叶认真地问道。菲勒蒙点了点头。 “把弗兰克那个蠢货说的话都忘了吧。对,你说得对,说谎是不对的,跟是不是被揭穿没有关系。” “做错事会被狠狠地惩罚吗?” 朱丽叶一脸严肃地问道。 菲勒蒙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孩子们肯定说了谎,现在正担心会被惩罚。 有了这样的猜测,菲勒蒙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故作严肃地吓唬道: “当然,但你也别想蒙混过关。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有名的侦探。要是让我发现你隐瞒了什么,就把你赶出去。” 这番话有些过头了。菲勒蒙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是在朱丽叶离开十几分钟后。他感到有些后悔,也有些尴尬。 奇怪的是,菲勒蒙一直认为春天结束的时候,才是一年的关键节点。 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直到前不久,他不经意间向玛丽提起这个想法,看到她疑惑的表情,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仔细想想,这确实很奇怪。 通常情况下,菲勒蒙所说的“通常情况”,是指他自己设想的普遍思维方式,人们一般会在12月31日,或者更早一些的圣诞节,来总结过去的一年。如果是在更传统的家庭长大,或许会把感恩节视为一年的结束。 然而,菲勒蒙从未听说过有人会在春天结束的时候进行年终总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形成这种与众不同的观念。 总之,菲勒蒙将这些思考抛诸脑后,开始整理衣物,拿出西装,并认真地修剪胡须,仿佛随时要出门赴约。 在这个季节,有这样一位特殊的客人来访,也就不足为奇了。时间是接近中午的上午。 “叔叔。” 朱丽叶敲了敲门,喊道: “有客人来了。” 菲勒蒙走出房间,却发现朱丽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决定等会儿再好好教育她这种没有礼貌的行为,然后走向玄关。 菲勒蒙并没有刻意拖延时间,但当他走到门口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催促着他。 “来了。” 菲勒蒙说着,打开了门。 “还好您在家,我以为没人在呢。”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女士,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夫人。她穿着在普通居民区难得一见的华丽服饰,高耸的发髻仿佛随时都会倾倒,衬托出她纤细的脖颈。 “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大清早?” 夫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伦敦难得一见的晴朗天空上,太阳高高悬挂。 “所以,您有什么事吗?” 菲勒蒙换了个说法,再次问道。他无需询问对方的身份,因为他知道这位夫人的名字。 这么说或许有些矛盾,因为如果菲勒蒙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他根本算不上真正踏入了伦敦社交圈。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位夫人出身高贵,或者是什么公众人物。 她是一位,用俗话说,就是情妇。 菲勒蒙短暂的社交生活中,也曾遇到过不少像他这样错过适婚年龄的男士。这位夫人也曾多次向他发出过充满诱惑的邀请。然而,菲勒蒙每次都拒绝了,之后,人们才偷偷地告诉他,关于这位夫人那些不堪的传闻。 如果仅仅如此,这位夫人就像一个幸运的村妇,凭借美貌换取荣华富贵。但如果是那样,当青春逝去,眼角出现第一道皱纹时,她的名字就应该被人们遗忘。 然而,恰恰相反,当她身上不再散发浓烈的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脂粉香;当她不再浓妆艳抹,而是用透明的化妆水展现出自然的光泽时,她的名字反而被人们提起得越来越频繁。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等公众视野中。 这位夫人只存在于流言蜚语之中,只有通过熟人介绍才能认识她。知道她的名字,本身就是进入古老而封闭的上流社会的一道门槛。当某个暴发户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她打招呼时,才能最终得知她的名字。 每次,她都自称索菲。 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但这在她无数的传闻和秘密之中,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无论怎么看,索菲都和菲勒蒙不是一路人。坦白说,菲勒蒙对她感到厌恶,这不仅仅是因为过去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我听说,您帮了警方一个大忙。您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啊。” 这就是菲勒蒙厌恶她的原因。那天在白教堂发生的事情,只有警局和调查局的人知道,而索菲却像是什么大新闻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她的人脉如同蛛网般遍布政府各个部门,在信息泛滥的伦敦,她总能获得最珍贵、最隐秘的情报。 “请您直说来意。” “不用这么冷淡吧,我们之间……” 菲勒蒙本想问“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您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拜访我。” “您对待女士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啊。” 索菲娇嗔地抱怨道。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这次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忙?” “您愿意担任一场决斗的见证人吗?” 菲勒蒙立刻反问道: “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你说的决斗,是指……”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种,传统的决斗。” 在伦敦,像菲勒蒙这样收到过各种各样邀请的人并不多见,但这对菲勒蒙来说,依然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提议。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到我,但我明确告诉你,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是吗?我还以为您会很高兴呢。” 索菲的语气有些意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一直都很热衷于看到别人流血吗?” 菲勒蒙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误会了,我从未以他人的不幸为乐。” “是吗?那是我失礼了。” 菲勒蒙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走索菲,但这种程度的拒绝对她来说,似乎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继续说道: “一般情况下,我这时候就应该离开了,但这次我不能空手而归。我也有我的难处。”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冷酷,但我对你的难处不感兴趣。” 菲勒蒙断然拒绝。 索菲似乎早有预料,眨了眨眼睛。涂着胭脂的眼睑闪着光泽。 “就算这次决斗的组织者是驸马呢?” “阿尔伯特亲王?” 索菲嫣然一笑。菲勒蒙犹豫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详细说说吧,我马上就准备出门。” “我在里面等您也行。” 索菲说着,就要往屋里走。菲勒蒙连忙拦住她。 “不,我的房间有点……” “您是把哪个女人藏在家里了吗?” 索菲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菲勒蒙没有回答。她应该明白菲勒蒙不想回答,但她却变本加厉地笑道: “我只是随口一说,难道是真的?” “我只会在家里招待女管家!” 菲勒蒙恼羞成怒地吼道。索菲放声大笑,这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生气嘛。您总是这么容易当真。” “你在耍我吗?” “别这么想嘛。我可是来求您帮忙的,总得给我点补偿吧。别对女士太苛刻了。” 说完,索菲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副等候的姿态。菲勒蒙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第227章 血与金(二) 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简直是无妄之灾。然而,菲勒蒙的口才远不及索菲,他只能默默忍受这无理取闹的一切。 “对了,是谁和谁决斗?” “啊?” 菲勒蒙转身回屋时,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索菲难得地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反问道: “就是那两个不怕死的,老古董。” “您还是那么牙尖嘴利,总有一天会惹祸上身的。” 虽然这么说,但索菲的语气却充满了愉悦。 “其中一个是艾丽西亚·索梅罗。” “女的?” “啊,不是。虽然名字很特别,但确实是位男士。最近靠卖玻璃赚了不少钱的商人,不过,应该没有出名到男爵您认识的程度。” 索菲的判断很准确。菲勒蒙再次问道: “另一个呢?” “银狼伯爵。” 菲勒蒙正从衣架上取下帽子,听到这个名字,他惊讶地转过身。 “什么?” “我知道,我也很惊讶。菲尔·埃塞克斯公爵前年去世后,‘银狼’这个称号也随之没落了。但我没想到他会落魄到要进行这种幼稚的决斗。” 菲勒蒙听着索菲的解释,努力平复心中的震惊,整理思绪。 “所以,现在的银狼伯爵是菲尔·埃塞克斯伯爵的……” “长子,罗兰公爵。您不认识他也很正常,他之前一直住在比利时。” 菲勒蒙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银狼”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那段最阴暗、最可怕的时光,同时也勾起了他对过去家庭和睦的怀念。 他努力从这些矛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 “我们最好还是快点。” “为什么?” “我本来想晚点再告诉您,但决斗的时间快到了。” “你说的好像决斗就在今天似的。” 索菲没有回答,而是拿出怀表看了看。那块怀表虽然不算特别华丽,但金色的表壳显示出它的价值不菲,很符合她的风格。 “从现在开始,还有8小时27分钟。” “什么还有8小时27分钟?” “还能是什么?” 菲勒蒙欣赏了一会儿索菲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猛地关上了门,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道: “玛丽,我的外套!” 片刻之后,菲勒蒙和索菲走在街上。菲勒蒙感觉自己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这不仅仅是因为索菲。她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不仅能让自己光彩照人,还能让身边的人也熠熠生辉。 “我说……” 菲勒蒙开口道。 “这么好的天气,男爵您就只想谈工作吗?” 索菲抱怨道。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在8小时后就有一项重要任务的情况下。” “您总是这样吗?” “让我想想,大概10年前我就是这样了。20年前,甚至30年前,或许也是这样。这么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 菲勒蒙的回答让索菲一脸无奈。 “我终于明白,像您这样优秀的人,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见到我都要说这件事。” 菲勒蒙有些不悦地回答。 “就算您不喜欢女人,也应该结婚啊,毕竟您有社会地位。我认识很多人,如果您需要,随时可以告诉我。” 菲勒蒙努力转移话题。 “所以,你刚才说,这场决斗是阿尔伯特亲王组织的,是什么意思?” 索菲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您不是曾经得到过威廉王子的赏识吗?” 然而,这句话的含义远比她的语气要深刻得多。菲勒蒙为此感到惊讶,原因有两点。 首先,威廉王子居然还记得他。记得那个燃烧的伦敦之梦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使记得,大多数人也只把它当作一个荒诞的梦,一笑置之。然而,王子不仅记得他,还很重视他。 其次,是索菲深不可测的情报网。她究竟是如何知道阿尔伯特亲王的安排与王子有关的?菲勒蒙开始觉得和她一起走,是一种负担。 说实话,王子的介入让他感到很不高兴。但对一个年幼的王子来说,要求他明辨是非,或许有些强人所难。 “我知道,男爵您是不会拒绝国家召唤的。” “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 菲勒蒙说道。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 “即使是决斗双方自愿的?” “就算有人自愿自杀,我也不会帮忙。” “为什么?” 索菲天真地问道。 “为鲜血标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怎么能和区区自残相提并论呢?” 索菲认真的语气让菲勒蒙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想了很多反驳的话,但没有一句能清晰地表达出来。 他这一生见过多少鲜血?无数,无数的鲜血。其中又有多少是真正有价值的?鲜血真的可以被赋予价值吗? 和索菲交谈真是令人疲惫。菲勒蒙再次转移话题。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或许会去见见决斗双方。” “是啊,为什么不呢?” 索菲轻松地说道。 “现在还有时间。但您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如果您见了他们之后,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就担任这场决斗的见证人。”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问道: “另一件事是什么?” “这件稍微有点特殊。这次决斗,他们想用传统的方式进行。” “难道要给他们长剑吗?” 菲勒蒙的语气有些嘲讽,但索菲却认真地回答道: “比那更古老。是旧塞勒姆的异教徒们,对埃塞尔雷德二世杀死维京国王拉格纳,以及他自己被处死的方式的重新诠释。当必须有人流血的时候,英国贵族之间就会秘密使用这种决斗方式。” 索菲的语气仿佛菲勒蒙应该知道这些,但菲勒蒙对历史一窍不通,更别提英国贵族的黑暗历史了。他只能点头附和。 “这种决斗方式需要鲜血。” “真是不吉利的词。” “不,我是说,真的需要鲜血。” 说着,索菲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密密麻麻的契约,上面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字母,看起来像某种不祥的图画。或许,它真的是某种图画。每个段落都有一定的规律,远远看去,就像许多几何图形重叠在一起的线条。 契约的末尾,已经盖了三个指印。分别是两位决斗者,以及一个女人的纤细指印,大概是索菲的。 “只要一滴血就够了。鲜血有这样的价值。” 索菲一边说着,一边递给菲勒蒙一根针。 “不是说等我见了他们之后再决定吗?” “如果您不愿意,这份契约就无效,所以没关系。” 菲勒蒙心想,哪有这么简单的契约?但事实上,如果他不愿意,这份契约的确无法约束他。 “需要我帮忙吗?” “我自己来吧。” 尽管如此,菲勒蒙还是对这份契约和决斗方式感到怀疑,他拿着针犹豫了许久。但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也太拙劣了。 最终,菲勒蒙将针深深地刺入拇指。一滴鲜血渗了出来,顺着指尖流淌下来。他用力地将手指按在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索菲灿烂地笑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一个身影倒了下去。 枪口处,尚未散尽的硝烟和火药味令人窒息。一旁掉落的帽子被风吹起,滚落到满是血污的泥泞中,随着风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尸体一动不动。等候在一旁的医生立刻上前探了探鼻息,但这样的诊断即使不是专业人士也能做到,纯粹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 男人死了。 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认凶手。此刻,唯一秉持良知的,只有风。鲜血飞溅的瞬间,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将血滴洒向三个人。 共犯就在这三人之中。一个是持枪的决斗者,他依然沉浸在杀人的兴奋之中,却努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他涨红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融化消失了一般。 另一个是索菲夫人。她华丽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如同盛开的红花,吸引着无数飞蛾聚集。 最后一个,是菲勒蒙。菲勒蒙·赫伯特。 这不是菲勒蒙预想中的结局。他惊愕地看向索菲。 “索菲,你……” 第228章 血与金(三) 索菲抬头看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遵循渗透的法则。” 10分钟前。 两位决斗者相对而立。此刻,夕阳尚未西下。虽然决斗的消息并未公开,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的人们,早已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菲勒蒙担心发生流弹伤及无辜,试图将人群驱散,但这只是徒劳。人类的本性与跳蚤、蚊子无异,为了观看别人的鲜血,他们甘愿冒着生命危险。 终于,时间到了。菲勒蒙庄严地宣布,或者说,像一位葬礼司仪般,用悲痛的声音说道: “请双方确认手枪中是否只有一发子弹。” 两人迟缓地打开枪膛进行确认。其中一人双手颤抖得厉害,甚至把手枪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捡一下。” 他弯下腰,动作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以至于当他再次直起身子时,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确认完毕了吗?” “是的。” 菲勒蒙看向另一个没有回答的人。他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来解释一下规则。双方轮流向对方开枪。如果有人中弹,决斗立即结束。如果双方都开枪后无人中弹,我会再给每人一发子弹。双方各向前走一步,然后交换开枪顺序,重复之前的步骤。直到决出胜负为止。明白了吗?” 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 “中枪之后,还有可能活下来吗?” “有可能。” 菲勒蒙撒了谎。这场决斗,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够了,这样就够了。” 男人打断了他的话。 “开枪顺序用抛硬币决定。” 菲勒蒙用眼神征求了两人的同意。 “正面。” “那我就反面。” 硬币被抛向空中。就在这时,夕阳的余晖如同一束红光倾泻而下,菲勒蒙被晃得睁不开眼,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接住硬币。 他摊开手掌,硬币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背上。或许,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菲勒蒙愣神的功夫,两人像火烈鸟一样伸长脖子,想要看清硬币的正反面。这副滑稽的样子暂且不提,以他们站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看到硬币。 “反面。” 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么,反面先开枪,正面后开枪。两位没有异议吧?” “没有。”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我,我还是放弃吧。” 他说道。 “这不公平,这怎么能……” “这不是双方都同意的决斗吗?” “这怎么能叫同意呢?” 男人大声喊道。人群中传来一阵嘘声。他没有得到任何同情,突然转头看向菲勒蒙。 “你也说句话啊!难道你想看到有人死吗?” “我……” 菲勒蒙最终没有说出口。索菲抓住了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索菲,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却清晰有力地说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也不想看到流血事件。如果您现在反悔,决斗可以取消。”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又被阴霾笼罩。 “不,就这样,就这样继续吧。继续……” “他说要继续。” 这次,索菲是对着菲勒蒙说的。她的语气轻松愉快,菲勒蒙却对她的媚眼感到厌恶。 “那么,决斗继续。听我号令,决斗者依次开枪。” 强烈的阳光刺得菲勒蒙双眼流泪,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眼皮贴在眼球上,菲勒蒙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眼皮的内侧。那是一片鲜红。 “三,二……” 还没数到一,枪声就响了。 显然,有人因为过度紧张而提前开枪了。菲勒蒙猛地睁开眼睛。然后,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目睹了同样的景象。 第二枪,已经没有必要了。 1小时前。 菲勒蒙找到了提前到达的索梅罗。他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头发有些凌乱,一脸疲惫。他坐在矮墙上,不停地擦拭着手枪的握把,或者说是在抛光,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有些不着调。 然而,即使是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也无关紧要。菲勒蒙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已经注意到菲勒蒙的到来,猛地站起身来。 “男爵,您怎么来了?” “最好还是取消吧。” 菲勒蒙开门见山地说道。 “取消什么?” “决斗。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决斗。” 菲勒蒙也知道,这样的解释并不恰当。 “听着,这场决斗的结果已经注定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其中一个人会死,而且根据我的推测,那个人很可能是……” “也就是说,你也不确定?” 索梅罗打断了他的话。菲勒蒙犹豫了一下,坦白道: “是的,目前还不确定。” “我听说,男爵您曾经上过战场。” 索梅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您为什么要上战场?我听说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战场。” “为什么……” “因为你不得不去,不是吗?” 菲勒蒙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一样。虽然我没有为国家扛过枪,但你想想,我可是白手起家的。这怎么可能呢?建工厂需要土地,需要资金,这么一大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索梅罗的语气近乎恳求。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个很坦诚的人。 “我曾经在铁路公司一天工作18个小时。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扛着旗子,沿着铁路线走,在有故障的地方插上旗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什么都没想!那些白手起家的神话都是假的。一开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找到一块合适的土地建工厂,但后来,我的眼里就只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了。” 他继续说道: “然后,机会来了。一个简单的任务:乘坐竞争对手的火车,在人多的地方跳车。我照做了。我避开人群,拧松了三等车厢门的螺丝,然后假装火车出现故障,跳了下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胳膊失去了知觉,掉了好几颗牙,怀里却揣着一大笔我从未见过的巨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一场交易。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会出现的。男爵您,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菲勒蒙一时语塞。索梅罗像是解释自己的问题一样,又说了一遍: “我们都是为鲜血标价的人,不是吗?” “但那比生命更重要吗?” 菲勒蒙急忙问道。 “我赚了很多钱,但我还在继续往上爬。” 索梅罗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怀表。他的动作并非炫耀,甚至像是无意识的。 “生命属于个人,荣誉属于子孙后代。” 菲勒蒙放弃了劝说。他知道,这场流血事件已经无法阻止了。 2小时前。 时间无情地流逝着。 菲勒蒙和索菲坐在咖啡馆的露台上,两人都盯着桌上的茶杯发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索菲像是故意炫耀似的,优雅地喝着茶,嘴唇和脖颈的线条优美动人。菲勒蒙无意中理解了艺术家们所说的,人体美学线条的含义。 “累的时候,吃点甜的比较好。” 索菲说道。 菲勒蒙尴尬地发现,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拒绝担任决斗见证人的借口。因此,他完全无法享受伦敦繁华的街道,以及难得一见的晴朗天空。 “还有甜茶吗?” “是一种西式的甘蔗茶,是店家根据中国的茶改良的。” 索菲一副很懂的样子。菲勒蒙只是第二次来这家咖啡馆,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显浑浊的茶水。 然后,他立刻把茶水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天哪,你没事吧?我早就说了很甜啊。” 索菲慌忙地环顾四周,然后有些尴尬地递给他一块手帕。菲勒蒙拒绝了她的好意,用袖子擦了擦嘴。 “这甜得发苦!” “当然会更甜一些,店家用糖精代替了甘蔗。” 索菲反而责怪菲勒蒙不懂行情。糖精?我的意思是,糖精!菲勒蒙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潮流了。 “我喝这个就够了。” 菲勒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索菲一脸嫌弃。 “总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索菲整理了一下表情,反问道。她显然是在装傻。菲勒蒙确信,她比自己更清楚他在问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了,我会说的。毕竟这是我的错。” “你的错?” 索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释。 “事实上,旧塞勒姆决斗法,虽然名字叫决斗,但其实是一种祭祀仪式。需要三位仪式参与者。” “祭祀仪式?” “不然你以为异教徒的决斗是什么?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埃塞尔雷德二世最终皈依了基督教,拉格纳的后代也都在这片土地上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 菲勒蒙听得一脸严肃,索菲却像是在开玩笑一样,笑了起来。 “仪式当然需要两位决斗者。还需要一位扮演祭司的角色,也就是见证人。” “这和我理解的见证人不太一样。见证人不就是宣布规则,然后宣布胜负的人吗?” “啊,用现实的常识去理解异教徒的法则,是很危险的。除非是天文学。” 菲勒蒙再次认为索菲在说一些他听不懂的笑话,但她的表情却很认真。 “据说,以前的仪式要简单得多。不需要复杂的准备程序,两位决斗者互相厮杀,自然就能分出胜负。但自从旧塞勒姆消失,人们变得越来越讲究,传统的刀剑决斗逐渐被淘汰,而使用枪械决斗,往往会导致一方死亡。所以,虽然能分出胜负,但决斗的幸存者却越来越少。” 索菲的解释很模糊。菲勒蒙忍不住问道: “我现在完全不明白,除了决斗本身之外,胜负还有什么其他意义?用刀剑决斗,胜负自然分明,为什么用枪械决斗就没有幸存者呢?” 索菲犹豫了一下。菲勒蒙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犹豫了。因为索菲接下来说的话,和他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亚伯拉罕遵从上帝的旨意,带着他的儿子以撒上山,准备把他作为燔祭献给上帝。” “但那个故事里,没有人死。” 菲勒蒙说道。 “因为山上已经准备好了一只羊羔来代替以撒。我觉得这个故事和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 “关键在于,祭品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但这就能否定亚伯拉罕的决心,以及他捆绑以撒的行为吗?如果亚伯拉罕想要欺骗上帝,拒绝献上儿子,他还能在山上找到那只羊羔吗?” 索菲的嘴角带着一丝悲伤的笑容。 “其实,这都是我的猜测。埃塞尔雷德二世是基督教徒,仪式和亚伯拉罕燔祭的联系,也都是我的猜测。真相早已被时间掩埋,探寻真相也充满了危险。但是,当我读到圣经中的这段话时,我不禁开始想象,如果父亲抛弃孩子也是命中注定的话……” 那一瞬间,菲勒蒙从索菲身上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存在的悲伤。但这种悲伤转瞬即逝。 索菲又恢复了往日那神秘而妩媚的笑容。菲勒蒙回过神来,问道: “你想说什么?” “燔祭是必然的结局。祭司的作用,只是从两人中选出早已注定的祭品。但仅仅旁观决斗,是无法出现幸存者的。所以,就算您不愿意见他们,我也会劝您去的。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判断的标准很明确,您不需要亲自动手。” 菲勒蒙皱着眉头问道: “你的意思是,谁死谁活已经注定了?就算是我来决定,我又凭什么能一眼就看出谁会死?” “浓度。” 索菲简短地回答道。菲勒蒙没有追问“什么浓度”,因为他经历过战争,凭直觉就能明白索菲的意思。 曾经,用刀剑决斗时,一眼就能看出;而用枪械决斗后,只有在一方死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是什么,菲勒蒙再清楚不过了。或许,这场决斗的胜负,也取决于此。 “胜负只取决于浓度。” “我做不到。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胜负早已注定,这和公开杀人没什么区别。” “就算他们自愿的也不行吗?” 索菲目光空洞地盯着菲勒蒙。菲勒蒙避开她的目光,说道: “我会让他们改变主意的。” 3小时前。 “奇怪。明明已经忘记了,却又逐渐被历史所束缚。这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灵魂太过强大,还是因为金雀花王朝的罪孽太过深重?” 第229章 八小时二十七分后的决斗(一) 三小时四十五分。 “遵命,老爷。” 四小时前。 “旧塞勒姆是座被遗忘在山丘上的城市。”玛丽小姐说道。 “索菲不懂历史,但她了解秘密。那座城市曾被献给王室,想必也是一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否则他们不可能复活如此残酷的仪式。” “我从未听过关于那座城市这样的传闻。”菲勒蒙说道。 索菲傲娇地回答:“如果人尽皆知,那就不叫秘密了。索菲对不是秘密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里曾经血流成河。” “你为何如此确信?” “因为那片土地是献给恶魔血脉的。”索菲轻佻地笑了起来。 “恶魔?”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从这方面来说,亨利一世没有罪过。” 菲勒蒙还想再问,却被索菲抢先一步,用一句令人震惊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而这显而易见的伎俩却出奇地有效。 “关于男爵的传闻在那座城市里也很多。” “什么意思?”菲勒蒙问道。 “伦敦这样人口稠密的城市,世间少有。索菲虽然没离开过英格兰,但也无法相信还有比这更大的城市。人多的地方,眼线自然也多。” “我,我竟然不知道。” “这很正常,像伦敦这样引人注目的城市并不多见。曾经是巴黎,但现在那里太热门了。维也纳和罗马又太古老。玫瑰十字会、国家安全局、波尔卓酒店的住客……陛下注意到了,也担忧着那些形迹可疑的访客。因此,他需要寻找可以依靠的人,最好是熟悉秘密的人。” “那个人是我吗?”菲勒蒙试探着问道。 “不,天哪,我说的是我自己。”索菲咯咯地笑了起来。菲勒蒙涨红了脸,摇了摇头。 “请继续。” “陛下时常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比如找到我这件事。但我没想到威廉王子也继承了这份天赋。”玛丽小姐放下手中的扇子。 “男爵很适合这次的任务。” “希望是好意。” “当然。男爵已经见识过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无需拐弯抹角地解释;您也足够谨慎,不会被那些值得注意的人物奇怪地干涉。而且,老一辈的人对男爵的评价很高。” “你在开玩笑吗?” “不,我是认真的。没有人会讨厌一位爱国者。” 说完,索菲转向菲勒蒙,用正式的语气说道:“总之,正如我早上承诺的那样,您已经见过两位决斗者了。在我看来,您没有理由拒绝担任见证人。” 她说的没错。但这场决斗疑点重重,菲勒蒙想转移话题,于是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索菲明知故问。 “你说恶魔血脉什么的。旧塞勒姆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有,我目前听到的来看,这可不是一场普通的决斗。我需要知道这一切。”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会担任见证人吗?”索菲更加从容地问道。 “我得知道之后才能做决定。相反,如果你不肯说,我拒绝担任见证人。”菲勒蒙的反应似乎正中索菲下怀,他因为不安而故意用了更强硬的语气。 “你知道亨利一世是篡位者吗?他的兄弟,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被杀后,他抢夺了另一个兄弟罗伯特二世的王位。不仅如此,他还把罗伯特二世驱逐到诺曼底,然后再次入侵,将他囚禁至死。但传闻说,亨利一世囚禁兄弟另有原因。” 索菲的故事突然回到了几个世纪前。菲勒蒙感到极度不协调,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罗伯特二世曾是十字军,据说他在耶路撒冷掠夺了一份刻有咒语的文献。虽然罗伯特二世身怀宝藏却不自知,但亨利一世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并让旧塞勒姆的异教徒制定了决斗法。”索菲低声说道。 “之前亨利一世与罗伯特二世争夺王位时,贵族们更倾向于支持更有资格的罗伯特二世。想必那时国王就下定决心要削弱贵族的势力。他不需要拿出实际的奖赏,自古以来,荣誉就是一种极具诱惑的无形货币,而旧塞勒姆整座城市都成了埋葬斗士的坟坑。” 她继续说道:“流出的鲜血会汇聚。所谓血统,不就是血的汇聚吗?虽然混杂在一起如同泥潭,但他们自诩高贵的血脉却不断繁衍。” 最后,玛丽小姐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五小时前。 索梅罗的玻璃工厂坐落在市区与河岸交界处。菲勒蒙凝视着灰暗的河面上不断冒出的气泡,难以置信这里曾经是一座居住着数千人的岛屿。 “男爵?”索菲疑惑地叫了一声,看着静静站在河边发呆的菲勒蒙。 “啊,没什么。走吧。” 他们走进了工厂。尽管是午饭时间,工厂里依然热浪滚滚,工人们散发出的热气扑面而来。一位像是工厂主管的人看到他们后,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办公室。 他们很快进入了索梅罗所在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地面上铺着宽大的波斯地毯,一面墙上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大部分书籍都是新的,菲勒蒙一眼就看出索梅罗并非一个真正的爱书之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办公桌上摆放的相框。照片里是索梅罗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每个人的表情都僵硬无比,紧张的情绪仿佛穿透了照片,传递出来。 第230章 八小时二十七分后的决斗(二)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很不自然。他们的头和身体像是分离的,仿佛是把头部剪下来贴上去似的。 菲勒蒙很快明白了这种不协调感的原因。虽然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但每个人都像是穿着别人的衣服一样别扭。 索梅罗看到他们进来,立刻站起身。“夫人!”他张开双臂,热情地欢迎他们。菲勒蒙对这种令人震惊的无礼举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索菲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很自然地拥抱了索梅罗。 在索梅罗走向菲勒蒙并张开双臂之前,菲勒蒙急忙摘下手套,伸出手。幸运的是,索梅罗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非常礼貌地与他握手。 “我是菲勒蒙·赫伯特。” “我是艾丽西亚·索梅罗,恭候多时了。” 然后,索梅罗像是事先准备好了似的,毫不迟疑地问道:“一路辛苦了,想喝点酒吗?我刚弄到一瓶好酒。” “不,我……” “别客气,就喝一杯。”索菲也这样说,菲勒蒙只好点点头。索梅罗从桌子底下拿出酒瓶、酒杯和开瓶器。 “1855年的玛歌堡,红葡萄酒。如您所知,它是当年评选出的五大波尔多葡萄酒之一。” 他突如其来的解释显得十分生硬,就像是在背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菲勒蒙并非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他不经意间瞥见索菲的侧脸,也流露出类似的困惑。 “来,我们一人一杯。” 他倒酒的动作粗鲁,原本应该沉淀在瓶底的沉淀物竟然漂浮在酒杯里。 他递酒杯时,手上还沾着瓶身上的水珠,菲勒蒙接过酒杯时,手指也沾上了湿漉漉的液体。 菲勒蒙对索梅罗的印象可以用一个词概括:暴发户。 “那么,干杯!为了胜利!” 索梅罗高声说道,菲勒蒙和索菲只好敷衍地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们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时,菲勒蒙的酒杯里的酒最少。看来索梅罗给他倒的酒最少。 “那么,”索梅罗说道,“想必这位菲勒蒙先生就是今天的决斗见证人?您可是个名人,还写过书。” “是的,是菲勒蒙男爵。我正要解释呢。”索菲笑着回答。索梅罗像犯了大错似的,连忙补充道:“是的,菲勒蒙男爵。” “事实上,男爵对这件事不太放心,所以决定亲自见见两位决斗者之后再做决定。” “啊,原来如此。”索梅罗点点头。菲勒蒙感到两人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于是独自喝了一口酒。杯子很快就空了。 “再给您倒一杯?” 菲勒蒙没有回答,索梅罗便默默地给他倒满了酒。 “没想到男爵这么喜欢喝酒。” “不,我本来没打算喝的。”索菲委婉地指出。菲勒蒙为自己竟然嗜酒如命到被人如此直白地指出来而感到羞愧,连忙解释道:“总之……” 索梅罗用两只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我要展示的就这么多了。这是我的工厂,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知道您是否满意。” “你发财是最近的事吧?”菲勒蒙问道。 他点点头。“不瞒你说,在我赚到一大笔钱之前,我以为世界更简单。卑贱的,高贵的。贫穷的,富有的。但奇怪的是,我的生意越成功,遇到的难题就越多。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立刻解释道:“文化。天哪,我明明在伦敦生活了一辈子,但只要搬到几个街区之外,就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城市。那里建筑物里甚至闻不到下水道的味道!哦,对不起,这笑话不太好笑。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我们私下说说。” 他自说自话,为自己辩解,语速飞快,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国籍,菲勒蒙几乎要以为他是美国人。 “后来认识了索菲夫人,真是我的福气。” 索梅罗轻佻地眨了眨眼。索菲笑了笑。 “能够参与这种秘密的贵族传统仪式,我感到非常荣幸。” “传统仪式?” “决斗。我听说这次决斗采用了一种非常特殊和传统的方式。” 菲勒蒙看向索菲。 “我知道男爵有些误会,但我已经解释清楚了。”索菲略带不悦地说道。 “包括你可能会失去什么,以及你会得到什么。” “是的,没错。感谢男爵的关心,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索梅罗替索菲辩解道。 “你告诉他可能会死吗?” “难道我看上去很蠢,蠢到连自己被枪击中会死都不知道吗?” 菲勒蒙一度以为他生气了,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只是个粗鲁的玩笑。 他们简短地寒暄了几句,正要离开办公室时,菲勒蒙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菲勒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如果战争很快爆发,你会怎么做?” “战争?”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准备窗用玻璃。” 菲勒蒙皱起了眉头。他正要再次询问,以为索梅罗没有理解他的问题,索梅罗却解释道:“上次伦敦发生火灾,军队都出动了,总之,我在逃难的时候偶然看到,炮弹落下后,即使没有被直接击中的玻璃也会跟着碎裂。我看到这一幕,立刻跑回了工厂。在城市的大火还没有熄灭,炮火声依然震耳欲聋的时候,我开始生产窗用玻璃。不到一个星期,我的工厂就挤满了前来抢购玻璃的建筑商,他们争先恐后地带着钱来找我。” 第231章 八小时二十七分后的决斗(三) 六小时前。 玛丽小姐离开后,罗兰公爵站在书桌前。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名牌上,微微侧身,对菲勒蒙说道:“先父曾提起过您的父亲。”他的声音平静而睿智,如果不事先了解,很难想象他将在七小时后面临一场生死决斗。 “是吗?”菲勒蒙问道。 “是的。” “那可真令人敬畏。先父以严于律己律人而闻名。” 罗兰公爵发出一声低沉而克制的轻笑。“这点您不必担心。先父曾说过,赫伯特男爵虽然没有财富,但却拥有比财富更有价值的东西。他始终如一,正直可靠,即使是最深的秘密也可以与之分享。” 菲勒蒙知道罗兰公爵所说的秘密是什么,所以无法感同身受。而罗兰公爵本人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我在欧洲大陆待了很长时间,学习他们的思想和方式。我发现英国人和他们之间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英国人对危机不敏感。历史上虽然经历过许多至暗时刻,但每次都被大海守护,这使得他们的危机意识变得迟钝。” 罗兰公爵的话语突然变得有些抽象,菲勒蒙试图理解他诗意的比喻,但他发现罗兰公爵并非在使用比喻,完全不是。 “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整个欧洲。” 菲勒蒙惊讶地看着他。 罗兰公爵注意到了菲勒蒙的目光,似乎误解了他的惊讶,轻笑一声,继续解释道:“每当我这样说,人们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这并非预言,而是基于历史的分析。你知道吗,战争爆发前都会有一些预兆?像法国和英国这样的老牌强国,本应引领时代,却因为经济衰退和政治动荡而停滞不前。与此同时,像德意志帝国和意大利王国这样的新兴国家却在迅速崛起,对老牌强国构成威胁。当旧世界的秩序动摇时,历史总是以战争作为回应。不出所料,战争将从巴尔干地区开始。奥地利、奥斯曼和俄罗斯三大帝国将展开激战,意大利和德国将作为盟友加入其中。法国自然会与德国对抗,而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导火索已经被点燃,除了英国,全世界都在为战争做准备。” 他语气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但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强烈的信念,反而更突显了他内心的决绝。 “但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规模……不成熟的人类掌握了过于强大的力量。自从加特林机枪和诺贝尔炸药问世以来,各国军火库中储存的火药足以摧毁自己。整个欧洲都将陷入火海,无数人将因此丧生。战争结束后,世界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变成我们从未见过的样子。” 罗兰公爵的洞察力虽然并非完全准确,但却异常敏锐。菲勒蒙当然知道,他的推测并非杞人忧天。但他完全着眼于当下,冷静地得出了结论,其中没有任何逃避或否认。 “在选择的时刻,我们这些贵族能为国家做些什么?面对如此难题,我却连眼前的现实都难以招架。”他像是抱怨般说道。菲勒蒙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人性化的情感。 “我需要更多同伴。就像我们的父辈那样,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那样的关系。”罗兰公爵伸出手。 他的意思很明确,但菲勒蒙的反应却有些迟钝。罗兰公爵没有催促,只是微笑着。但这微笑却比任何催促都更具压力。 “感谢你没有欺骗我。在将来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请站在我身边,帮助我。” 菲勒蒙握住了他的手。“我的荣幸。” 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究竟是谁的手在颤抖? 七小时前。 正如玛丽小姐预料的那样,罗兰公爵待在他的宅邸里。在仆人的引导下,菲勒蒙和玛丽小姐在会客室等候。 一路上喋喋不休的玛丽小姐,进入宅邸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等待的时间颇为无聊,菲勒蒙开始想象罗兰公爵会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他认识老埃塞克斯公爵,所以想象他的外貌并不难。但与目光锐利的父亲不同,儿子的行为举止缺乏锐气。菲勒蒙想象着,如果把他的眼角和嘴角稍微下垂一些,就会变成一副忧郁的面孔。 他完成了脸部轮廓的构想,却无法填充内在。他会说什么样的话?不,在那之前,他会说什么语言?荷兰语?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罗兰公爵走进房间时,菲勒蒙无缘无故地感到震惊。因为他与菲勒蒙的想象完全不同。 “午安。” “午安。” 罗兰公爵仿佛没有看到菲勒蒙,径直与玛丽小姐打招呼。这使得菲勒蒙可以毫无顾忌地观察他。这位公爵与忧郁或沮丧的绅士形象相去甚远。相反,他腰杆笔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优雅。 而且,他足够沉稳,可以忍受几秒钟的沉默。玛丽小姐站在菲勒蒙和公爵之间,为他们介绍。“公爵,您之前见过菲勒蒙·赫伯特vc男爵吗?男爵,这位是罗兰·菲尔·埃塞克斯公爵。” 直到这时,他们才互相问候并握手。 “午安。” 这才是上流社会的方式。菲勒蒙终于意识到他是来与一位贵族打交道的。罗兰公爵并非唯一特殊的存在。自从他出现后,玛丽小姐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菲勒蒙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十多年的空白和短暂的交谈让他误以为她变得平易近人了。但这只是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并非需要她毕恭毕敬对待的对象。而罗兰公爵的出现,让她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只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颇具女性魅力、穿着需要精心清洗的衣裙的女子。而现在,她却转化成一位端庄的淑女,令人不敢直视。 菲勒蒙在内心感叹着玛丽小姐的变化,罗兰公爵继续说道:“久仰大名,听说您是一位爱国者。” “我只是尽了军人的本分,不敢当。”菲勒蒙挺直腰杆回答。罗兰公爵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但他温柔的声音却拥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众所周知,同时认识父子两代人并不常见,更何况父子之间差异如此之大。如果说老菲尔是凛冽的寒风,那么罗兰就是雪中盛开的阿多尼斯。 “那么,赫伯特男爵今天会担任见证人吗?” “我想会的,但男爵想更加谨慎一些。”玛丽小姐代为回答。 罗兰公爵像是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你们来找我了。” “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邀请。很惭愧,我直接就来了,所以还不太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决斗。”菲勒蒙说道。 罗兰公爵点点头。“简单来说,这是一场所有权决斗。” “所有权?” “一位名叫艾丽西亚·索梅罗的商人声称拥有雅各布岛的所有权。” 罗兰公爵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瞬间将菲勒蒙拉回了两年前。 那也是五月。 两位客人来到他的家中,各自声称拥有闪耀的陨石的所有权,并要求他协助。一位商人,一位贵族,银色的毛皮…… 啊,对了。菲勒蒙虽然出身奇特,但他天生就不信命。但在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种恶意。难道上天会对人类怀有恶意吗? “男爵,你的脸色不太好。” “啊,抱歉,失陪一下。” 被玛丽小姐唤醒的菲勒蒙立刻从怀里掏出酒壶。看到他手中的东西,两人的脸色都变了。菲勒蒙并不怪他们,因为他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但此刻的煎熬,让他无法保持清醒。他猛地灌下一口威士忌,食道里火辣辣的感觉让他勉强恢复了平静。 “抱歉,请继续。” 罗兰公爵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继续解释。当然,英国贵族都擅长表情管理,菲勒蒙并不指望他没有丝毫的不快。 “他的主张是这样的:他从市政厅购买了河床的建设权,而这片区域恰好与沉没的雅各布岛重叠。市政厅就是否应该承认世代属于埃塞克斯伯爵的沉没岛屿的行政权展开了辩论,最终决定采纳我们两人的和解方案。” “也就是决斗。”菲勒蒙说道。 罗兰公爵点点头。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 “请说。” “这真是个极其野蛮的决定。”菲勒蒙故意用了更激烈的措辞。反正罗兰公爵会不高兴,不如让他震惊一下。 但罗兰公爵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您说得对。通常情况下,应该通过审判来解决。或者通过请愿,让国会来决定。”他像神父般露出了微笑。 “这场决斗是我们双方协商后的一场作秀。” “作秀?”菲勒蒙困惑地问道。 “也就是说,决斗是真的,但决斗直到…为止,其中加入了一些表演的成分。” “究竟为什么……” “这部分,不如让中间人来解释吧。”罗兰公爵看向玛丽小姐。 “民众总是渴望鲜血,尤其是在像英国这样建立在玫瑰荆棘上的国家。因此,贵族有义务流血。” “说得简单点。”菲勒蒙已经被她不祥的说话方式弄得有些不耐烦,于是打断了她。 “一些更注重传统的贵族长辈,因为法国发生的惨剧而感到不安。虽然革命被镇压了,但统治已经崩溃,巴黎被狂热和断头台的法则所支配。而不安,往往会带来机遇。” 坦白说,菲勒蒙几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当然,大众并不知道这些。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为之疯狂。胜者将立即成为伦敦最受瞩目的人物,而且还有可能从伦敦的核心圈子获得意外的机遇和馈赠。”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决斗!夫人,你说的好像是什么角斗士比赛似的!”菲勒蒙忍不住怒吼道。 玛丽小姐笑着回答:“伦敦曾经是伦迪尼乌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都继承了罗马人的血统。” “这是我的选择。我知道您不太满意,但如果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爱国者能够帮助我,我将不胜荣幸。”罗兰公爵说道。 “公爵,这不行。”菲勒蒙恳求道。 罗兰公爵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菲勒蒙试图理解这抹阴霾背后的含义,但公爵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罗兰公爵的话让菲勒蒙哑口无言。罗兰公爵转头对玛丽小姐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好的,我回避一下。谈完叫我。”说完,玛丽小姐轻轻地关上了门。 八小时前。 他们决定立刻去拜访两位决斗者。 首先要去的是距离较近的银狼伯爵,罗兰·埃塞克斯公爵的宅邸。通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办公室,但玛丽小姐没有解释原因,建议他们直接去他的住所。 路上,菲勒蒙百感交集。但大部分思绪仍然停留在过去。玛丽小姐告诉他老埃塞克斯公爵去世后发生的事情。 关于公爵的死,众说纷纭。虽然他已经七十岁了,但这位一向矍铄的老人却在一夜之间老得像个活死人,甚至有人怀疑他是被毒杀的,最后竟然挖开了他的坟墓,解剖了他腐烂了一半的尸体。据说当时恶臭弥漫,方圆几英里都能闻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 菲勒蒙为这位死后不得安宁的老人感到惋惜,却又忍不住幻想,他是在死后偿还生前未曾偿还的罪孽。 最终的结论是,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菲勒蒙对此早有预料。老公爵的死,是一种自杀。他展示了一种不用药物或绳索就能自杀的方法。 菲勒蒙曾无数次思考过是否应该揭发老公爵的罪行。他的荣誉是否值得用无数人的生命来守护?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只能保持沉默。 总之,继承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基础上。 接下来的难题更加现实。众所周知,老公爵身体一向硬朗,他对长生之术也颇感兴趣,所以尽管他年纪很大,随时都可能去世,但他却没有为继承人做好任何准备。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可怕的是,不知是出于某种阴谋,还是律师和仆人互相推诿,最终遗忘了这件事,总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老公爵的死讯都没有传到继承人,也就是他的长子罗兰·埃塞克斯那里。 三个月后,当罗兰公爵从比利时回国时,他原本应得的大部分财产已经流失,只继承了一个空有其名的银狼伯爵爵位。 第232章 孤儿(一) 他不得不留在英国,接管家族事务,并变卖了在比利时的生意,努力适应并不熟悉的故土。他的付出并非毫无意义,家族逐渐稳定下来,但不久之后,第二场灾难降临了。 那就是罗兰公爵的无能。遗憾的是,他远不及他的父亲,一个铁腕人物独自支撑的家族,在他手中摇摇欲坠。 在陌生的英国文化中,他逐渐被孤立。仅仅两年时间,两百年的忠诚就化为乌有,银狼伯爵家族被王室遗忘。 需要守护的荣誉,面临衰败的家族,以及先辈无法企及的光芒……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做出选择。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生或死,这是一个问题。 讣告被设计得像请柬一样。 因此,菲勒蒙一时竟没认出这是葬礼的邀请函。信的末尾,写着精心掩饰恶意后的发信人姓名: 艾米丽·埃塞克斯(amélie essex)。菲勒蒙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却能推测出她的国籍,也能大致猜到她与逝者的关系。 这封请柬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但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参加葬礼。 如果不是正好要整理衣物而把礼服拿了出来,他肯定不会去。想想看,春天真是一个充满离别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菲勒蒙都会不自觉地准备好礼服,等待着讣告的到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殡葬师更习惯于面对死亡。 葬礼办得很简朴。 虽然菲勒蒙是英国人,即使是一只老鼠的尸体也能被他们渲染成世纪悲剧,但这句话里没有任何修辞上的夸张。 葬礼甚至简朴到,菲勒蒙看到好几个前来吊唁的人因为找不到地方而反复路过同一条街道。其中一些人后来尴尬地走了进来,而大多数人则慌乱地转身离开,似乎觉得这里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最终留在现场的,只有那些相信身份地位并不能决定人格价值的人,以及真正走投无路的人。菲勒蒙和玛丽小姐是仅有的两个例外。 “……听闻噩耗,我悲痛欲绝,寝食难安。为何义人总是英年早逝……” 菲勒蒙为了避人耳目,特意晚到了一会儿。葬礼已经进行到一半,老神父用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声音,宣读着写好的悼词。菲勒蒙好奇其他人是如何听到这细微的声音的,观察了一会儿后,他发现根本没有人认真在听。 讽刺的是,这场葬礼的主角既不是逝者,也不是丧主,而是玛丽小姐。她按照礼仪,穿着朴素的衣裙,周围聚集着许多人,不停地交谈着。这场景充满了贪婪,仿佛连悲伤都是一种亵渎。 当然,没有人靠近菲勒蒙。 但总的来说,人数并不多。除了玛丽小姐周围的人,大多数人都单独或两人一组地坐着,座位之间的空隙越大,轻浮的低语声就越发频繁地来回飘荡。 “逝者没有继承人。” “听说他在比利时的生意也不怎么样。” 在流言蜚语和担忧中,菲勒蒙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恶意。没有任何预兆或暗示,这种不适感来得突如其来。 在这种场合下,四处张望显然不合时宜,菲勒蒙起身寻找恶意感的来源。 “……逝去并非永别,在神的国度,我们将获得永生……” 菲勒蒙走到会场角落,那里有一些人正在抽烟打发时间。他加入他们之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他悄悄地环顾四周,试图在稀稀拉拉的吊唁者中找出对他怀有如此恶意,并且会将其表露出来的人。玛丽小姐和她周围的人首先被排除在外。 像她这样生活在谎言中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这根本不可能。 最终,菲勒蒙的目光落在了一位身穿黑色丧服,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上。从远处看很难判断,但从她头发的光泽来看,应该是一位年轻女性。 “男爵。” 有人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菲勒蒙的肩膀。他转头一看,一个秃顶男人正咧着嘴对他笑着。 菲勒蒙并不认识他,而且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共同点。 “你认识我?”菲勒蒙问道。 “当然,你做得很好。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菲勒蒙已经厌倦了外行人对他那件事指手画脚,但他也不想把对前几十个人的不满发泄在这个人身上,于是他决定转移话题。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谁?”男人顺着菲勒蒙的目光看去。 “啊,埃塞克斯小姐,逝者的女儿。听说她还很年轻,真是可怜。对了,我刚才和她聊了几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比利时生活,说话的口音很像法国人。” 然后,他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低声说道:“那就是艾米丽·埃塞克斯小姐了。” 菲勒蒙试探性地问道:“你也知道?” 男人回答道:“当然,谁不知道呢?” 菲勒蒙深深地叹了口气。旁边的吸烟者们吐着浓烈的烟雾,继续闲聊。 “想当年,埃塞克斯家族何等风光……” “他是什么人?” “谁?” “那个死人……” “不知道。” 菲勒蒙回到座位上,神父依然用无力的声音继续着他的悼词。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集中注意力,什么时候会结束,这场演讲乏味至极。 “……主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离别是注定的,所以不要过度悲伤……”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前排的一位老人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 冗长的悼词结束后,工人们将棺材下葬。葬礼就这样草草结束,没有任何正式的闭幕仪式。 菲勒蒙本无意久留,但吊唁者们离开的速度太快,等他起身时,反而显得像是故意留下似的。 他不禁想到,虽然在这个时代,名门望族的衰败是常有的事,但像埃塞克斯这样显赫的家族,竟然如此无人问津,也实属罕见。 这也是玛丽小姐所说的渗透现象吗?或者说,在人们心中,埃塞克斯家族随着老埃塞克斯公爵的去世而彻底衰败了?这种忧郁的想法肯定会在菲勒蒙的脑海中拖延的一段时间,但现在,这就够了。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菲勒蒙想尽快离开墓地。 如果不是入口处站着一位等候的女子,他就已经离开了。 “初次见面。”菲勒蒙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微微鞠躬。他并没有期待对方的友好回应。 近距离观察,这位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如此年轻就不得不面对如此沉重的局面。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菲勒蒙的意料。 “我不会原谅你。”艾米丽·埃塞克斯说道。 菲勒蒙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认识我?” “你是希望我不认识你,还是觉得我蠢到连你都不认识?”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菲勒蒙·赫伯特,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 菲勒蒙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怨恨。但面对她如此直白而坚定的怨恨,他却像个懦夫一样,不自觉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恕我直言,那是一场正当的决斗。” “在英国,把公开杀人变成众目睽睽的奇观也叫做决斗吗?” “那是先父的意愿。”菲勒蒙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感到羞愧,脸颊一阵发烫。 “就算我父亲,也就是先父的死是无辜的,你对我们家族犯下的罪行也不止这一桩。”她露出了冰冷的笑容。愤怒之中,隐隐透露出一种优越感。即使是这种难以启齿的丑陋情绪,她也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听说,祖父在去世前一周见过你。” 菲勒蒙下意识地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重要吗?” “不,……确实如此。但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在狡辩?在我看来,祖父的死疑点重重!他那么健康,怎么会突然老死!” 她的洞察力……实在是不怎么样。 “你想说这是我干的?”菲勒蒙问道。 “难道不是吗?” “如果真有一种药物能让一个人在一周内老死,那我确实会成为嫌疑人。但遗憾的是,无论是警察还是医生,都没有在我父亲的死因上发现任何问题。难道你想说,是他们的调查方式有问题?” 艾米丽第一次闭上了嘴,但她脸上流露出的愤怒比说话时更加明显。正如菲勒蒙所见,她太年轻了。虽然她的敌意很明显,但他只感到惋惜,而不是威胁。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杀不了我。只要我还活着,埃塞克斯的血脉就不会断绝。我一定会揭发你的罪行,让你接受审判。”她大声说道。这场宣告的见证人只有菲勒蒙、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子,以及无数永远保持沉默的尸体。 “看你这么冲动,我给你一个忠告。”菲勒蒙说道。 第233章 孤儿(二) “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执意要以贵族的身份活着,诚实不是一种美德。没有能够刺伤敌人的匕首,就不应该表露敌意。所以,今天我什么都没听到。” 艾米丽毫不掩饰厌恶地瞪着菲勒蒙,说道:“令人作呕的英国人。”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去。 菲勒蒙等到她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才缓缓地走过去。不出所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菲勒蒙走到她藏身的那块墓碑后面。 然后,他看到了躲在墓碑后面的玛丽小姐,她一脸震惊地瘫坐在地上,菲勒蒙也吓了一跳。 “抱歉,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玛丽小姐说道。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偷听别人谈话的女人。”她自嘲地笑了笑。这显然是个玩笑,但菲勒蒙却笑不出来。看到菲勒蒙一脸严肃,玛丽小姐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但这次是真的,我本来没想偷听,也没必要偷听。” “我知道。”菲勒蒙说道。 他们都知道彼此想问什么,但却谁也没有开口。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米丽的直白坦率要好得多。但他们已经太圆滑,无法像她那样。 “那个,刚才……” 菲勒蒙本来想问问玛丽小姐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她没让他问出口。 “你知道我出身风尘,是被父母卖掉的。” “我听说过……”菲勒蒙看着她的眼睛,改口道,“我不是故意调查你的。”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而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最终,菲勒蒙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从不参加这种场合。” “你认为我是个冷血无情,没有责任感的人吗?” 短暂的沉默。 “看来你是这么想的。没错,我很冷血,我没有任何负罪感。但我究竟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的葬礼?” 菲勒蒙等待着她的下文,但她看起来是真的困惑。或许,剥去她周围所有的谎言和谣言,剩下的真相就是如此。 她无力地笑了笑。“很可笑吧?我竟然在计算参加葬礼的得失。” “如果你想要的是同情和安慰,我恐怕不是合适的对象。”菲勒蒙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说出口后,比在心里想的时候要生硬得多。看到他的样子,玛丽小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一点都没变。正直坦荡地活着,该多好啊。但你知道,太晚了。” 然后,她说道:“索菲不懂爱。” 菲勒蒙看着她,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能让男人心动的笑容。令人作呕,却又美丽…… 菲勒蒙回到家,没有整理礼服。他也没有让玛丽收拾,只是把它挂在椅子上,度过了一天。事后证明,他这样做是对的。 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一份讣告。 玛丽小姐去世了。就在前一天晚上。她没有穿她惯常的华丽服饰,而是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自杀还是意外?菲勒蒙最后的想法是,这很像她的作风。 参加完葬礼后的第四天。 从那天起,菲勒蒙即使待在家里也无法安心,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杂念扰乱思绪。两天内打碎了三个茶杯,他实在没脸见玛丽。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出了门,四处奔走。幸运的是,菲勒蒙人脉还算广,很快就找到了这次的合作者。 他是一位卸下警帽的警察,无论从比喻还是实际意义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位警官径直走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菲勒蒙身边,没有寒暄,而是直接问道:“有火吗?” “嗯。”菲勒蒙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因为不常用,戴着手套的他很难只抽出一根火柴。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或许是觉得他可怜,又或许是觉得他太磨蹭,警官直接伸手帮他取了一根火柴。 “我来吧。” 他熟练地划燃了火柴。菲勒蒙尴尬地晃了晃火柴盒,然后把它放回口袋里。 “要来一口吗?”警官问道,递过点燃的香烟。 菲勒蒙默默地吸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他呛得连连咳嗽。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出丑了。他像是为自己辩解般问道:“警察都只抽劣质烟吗?” “都穷呗。” “啊,是啊,哪里都一样。” 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漫不经心地递给菲勒蒙。他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就越显得可疑。 “你要的东西。” “确定吗?” “这句话,你每次都问。” 菲勒蒙把手指伸进信封口,想看看里面的东西。警官见状,默默地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信封口。 “嘿,伙计,别这么小气。” “我是执勤时间溜出来的,不能待太久。” 菲勒蒙只好放弃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拉锯战。他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递给警官。警官没有清点,直接塞进了口袋。 “我说过晚上也行,是你坚持要白天见面。”菲勒蒙说道。 “下次别再联系我了。”警官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话,没有理会菲勒蒙的抱怨。 “喂,年轻人,再要更多就成贪婪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是什么?” 警官戴上一直夹在腋下的警帽,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极了做了什么亏心事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白天见面吗?” “我怎么知道。” “那些家伙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他说道。 “不,应该说他们晚上更活跃。既然我们也算熟人了,我就直说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要避开警察耳目,最好在白天进行,更安全。” 他的语气像是在讲鬼故事。菲勒蒙听得一头雾水,提高了声音问道:“那些家伙?谁?” “灯塔派。” 菲勒蒙立刻想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警察队伍。他们纪律严明,像军队一样,随着哨声响起,肆意施暴。 实际上,称他们为私人武装也不为过。 “自从上次之后,无论是警察厅还是国家安全局,都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他们简直就像疯狗一样到处乱窜。这次我运气好,但下次就不一定了。所以,我打算以后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人多眼杂,他们不能久留。两人慢慢分开。就在即将超出彼此的说话范围时,警官突然问道:“你认识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调查一件没有见报的案子。” 菲勒蒙低头看着信封。从微微敞开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行字:索菲夫人坠楼身亡。 “也没什么,只是……” 或许警官并没有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随口一问,又或许是菲勒蒙无意中流露出了抵触的情绪。总之,警官没有继续追问,转身离开了。 菲勒蒙也很快离开了。 “可疑的坠楼事件?” “什么?”玛丽问道。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玛丽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继续追问。她很聪明,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菲勒蒙此刻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信封里装着详细记录了事件经过的纸张。相比之下,正式的调查报告却含糊不清,显然警方并没有认真对待这起案件。 最终,警方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菲勒蒙喃喃自语。 “我把托盘放这儿了,茶壶很烫,小心点。”玛丽看到菲勒蒙陷入沉思,很识趣地离开了房间。这让他可以更专注地思考。 正如菲勒蒙预料的那样,这起案件并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因为玛丽小姐并不为大众所知,而那些生前争先恐后地与她攀谈的社交名流们,也对她的死漠不关心。菲勒蒙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迅速地被人遗忘,她就像一团雾,转瞬即逝。 虽然媒体和调查机构对此事冷处理,但这起死亡事件并非没有疑点。相反,与菲勒蒙之前经手的案件相比,疑点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是死因。 玛丽小姐是从自家二楼的露台上坠落身亡的。头部撞击致死,这当然有可能,但根据菲勒蒙的经验,二楼的高度通常不足以致命。 过程也同样可疑。菲勒蒙从调查记录中得知,这起坠楼事件竟然有目击者。目击者是住在对面的居民,他说他亲眼看到玛丽小姐走到露台栏杆处,然后跳了下去。这份证词直接导致了调查的草草结束。 但菲勒蒙那天看到的玛丽小姐,眼神中并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神色。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他完全相信自己多年来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直觉。 一个没有理由自杀的女人,以一种不可能自杀的方式死去。 据说,在她家中,一个长期没有打开过的旧衣箱被随意地打开了。她选择作为寿衣的皱巴巴睡衣,显然就是从那个箱子里拿出来的。这会是什么线索呢? 据附近的居民说,事发后的第二天,有几辆陌生的车辆停在她家门口。虽然证词不一致,无法确定具体的数量,但可以肯定的是,出现的频率相当高。 第234章 融脑热(一)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菲勒蒙大致能猜到他们的目的。传闻玛丽小姐与多位名流关系暧昧,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这样看来,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白手起家,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在摇摇欲坠的高塔上走钢丝,苦苦支撑。虽然最终随着死亡而崩塌,化为一堆瓦砾。 菲勒蒙突然想到,她有可能是因为被人灭口而死的。 “不,不可能。”他随即摇了摇头。 “玛丽小姐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就算要杀她,她也不会轻易就范。” 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会因为别人的胁迫而自杀,这太奇怪了。如果菲勒蒙没有认错人,她就算拼死也要翻过露台逃出去,揭露真相。 “揭露真相?” 菲勒蒙猛地向前倾身。“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如果她的死另有隐情,她肯定会留下线索!” 突如其来的顿悟让他猛地站起身,却不小心把桌上的托盘整个打翻在地。茶壶摔碎了,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腿。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怎么了?你没事吧?”玛丽急忙跑进房间。菲勒蒙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羞愧,故意装作很忙的样子,抓起外套。 “玛丽,帮我收拾一下,我现在要出去。” “你刚才不是才出去过吗?又要出去?”玛丽惊讶地问道。 “我想起还有其他事。” “为什么不早点想起来……”今天的玛丽格外执着。菲勒蒙走到门口,提高了音量。“我现在才想起来,有什么办法!” 他回头一看,玛丽跟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真的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菲勒蒙努力平复呼吸,平静地回答:“我没事,雪莉·玛丽。” 听到菲勒蒙叫出她的全名,玛丽似乎吓了一跳。但菲勒蒙心急如焚,没有追问原因,直接关上了门。 “先生。”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菲勒蒙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这时他才注意到,小院子里站着一个孩子。 “你,你,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什么?”孩子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怎么了?”菲勒蒙问道。 “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名字了?” “怎么可能。”菲勒蒙说道。 “总之,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说。” “先生?”孩子说完,便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菲勒蒙心想,自己怎么会忘记孩子的名字呢?或许那个人说得对,他是个无情的人。是谁说的来着? 还没等他想起来,他就拦下了一辆马车。 一。宇宙。眼前是璀璨的星空。 然后是声音。 “地球和冥王星之间的距离,根据时间不同,在26亿英里到44亿英里之间变化,这意味着光至少需要5小时20分钟,最多9小时20分钟才能到达。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宇宙星光,其实是半天前星星的景象。” 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耳边低语,菲勒蒙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爱丽丝。” “欢迎光临,教授。” 菲勒蒙从望远镜前抬起头。宇宙逐渐远去,然后在头顶上方膨胀开来。他又一次来到了这里,这颗蓝色的星球,冥王星。 “我,我是在做梦吗?” 听到他的问题,爱丽丝背着手说道:“如您所知。” 爱丽丝瞥了一眼望远镜,然后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我看不见。” “也对。” 这是上次在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这颗矮行星上,爱丽丝对他说过的话。冥王星上的望远镜无法观测到地球。 “而且,这里的尤戈斯和地球的时间流速不同,观测也是如此。所以,即使我告诉您过了多久,和您感受到的时间也可能大相径庭。”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菲勒蒙点点头,表示理解。 短暂的沉默。这片土地上,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名字吧?或许就以今天的轶事为契机,称之为“寂静之海”。一片没有水的海洋。因为天空中,银河的光芒已经足够泛滥。 菲勒蒙胡思乱想了一阵,然后问道:“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您真会说笑。”爱丽丝说道。 “我一直在这里。是您通过梦境来到这里。所以,不是我叫您来的,是您自己找来的。” “也对。” 但菲勒蒙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解开。他没有告诉爱丽丝,他曾经几次尝试来到这里,但都失败了。这次虽然是他主动尝试,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成功。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表现出的距离感让菲勒蒙感到陌生,他没话找话地开了个玩笑:“你对一颗看不见的星球还真是了解啊。” 爱丽丝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菲勒蒙不喜欢她的表情。 “玛丽小姐去世了。” “谁?” “玛丽小姐,我以前认识的人。” “哦,是您的朋友吗?” “不,只是认识。”菲勒蒙再次强调。 “她坠楼身亡了。就像……就像……” “像我一样。”爱丽丝说道。 “是的,没错,像你一样。” “您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吗?没关系,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您想象的还要久……在地球上。” 她突然转移了话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习惯还是没变。 “地球上的铁元素越来越少。所以,以铁为食的生物不得不离开地球。”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想想看,那些生物会去哪里呢?” 菲勒蒙一时语塞,随口答道:“嗯,月亮?” 爱丽丝又苦笑了一下。“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爱丽丝说道:“教授,下次再来找我吧。” “什么?” 或许是听出了菲勒蒙语气中的疑惑,她像是解释般补充道:“星星,星星很寂寞。” “但是,要怎么来?”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到时候?什么时候?” “很快,或许,马上。” 菲勒蒙睁开眼睛,看到车夫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从他的姿势来看,他正准备叫醒菲勒蒙。 “你醒着?” “这里是?” “到了。” 菲勒蒙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玛丽小姐家附近的街道。太阳还没落山,但看起来很快就要天黑了。他向车夫道谢后下了车,然后慢慢地走向玛丽小姐的家。 他一边确认地址一边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有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菲勒蒙并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于是皱着眉头叫道:“你是为了工作来的吗?” “您明知故问。”私家侦探艾伦·布莱克面无表情地说道。苍蝇总是会聚集在尸体周围的。 第235章 融脑热(二) “说真的,我很惊讶。”布莱克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您可不是那种会翻别人遗物的人,您认识她吗?” “算是认识吧。”菲勒蒙回答。 “我就猜到了。” 简短的对话尴尬地结束。他们站在玛丽小姐的住所前。菲勒蒙犹豫了一下,布莱克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耸了耸肩,拉了拉门把手。 “等等。”菲勒蒙说道。 门没有锁。 “这是犯罪。” “没想到您还分得这么清楚。” “我再说一遍,别让我和你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打开的门后,是满是灰尘和脚印的肮脏玄关。看来除了警察,确实还有不少人来过这里。布莱克先走了进去,菲勒蒙紧随其后。 布莱克戴着手套,一边扶着墙一边往前走,在墙上的一幅画框前停了下来。画框里没有照片,只有常年未擦拭的灰尘上清晰可见的最近的手印。 “看来她在这里住了很久。”布莱克吹着口哨,把画框从墙上取了下来。菲勒蒙用手杖敲了一下他的手。 “哎哟!” “别想在我眼皮底下偷东西。” “我只是看看,我又不是小偷。”布莱克委屈地辩解道。 “您也知道,这不是我的专长。” “入室盗窃?”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会引起误会的。我的主要工作是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打开彼此的心扉。”布莱克不为菲勒蒙的讽刺所动。 “但人际关系只存在于生者之间,处理死人的后事可不是我的领域。” “少废话。” 他们继续往里走。除了摆放着高级家具和带有异国图案的地毯、挂毯之外,玛丽小姐的住所看起来和普通的民宅没什么两样。菲勒蒙认识她,所以对这种充满诗意的氛围感到惊讶。 “您不问问我的目的吗?”布莱克问道。 “我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而且,就算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布莱克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家具,头也不抬地说道。 “很明显,总是千篇一律。虽然是我的工作,但其实并不重要。” “你也这么说?” “替别人收拾烂摊子能赚多少钱?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活儿我并不擅长。” “那你为什么接?”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莱克微微侧身,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您终于问了。” 菲勒蒙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脸红了。布莱克平静地反问道:“那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只是确认一件事。”菲勒蒙没好气地说道。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问问题又不要钱,万一您愿意告诉我呢?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我的专长。能不能问出答案,就看我的本事了。” 很难想象有多少人被他这种乐观的态度和英俊的外表所蒙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样东西都无法打动菲勒蒙。 他们没有商量,各自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布莱克是为了他的委托人寻找某些东西,而菲勒蒙则漫无目的地翻找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他只是隐隐觉得,像玛丽小姐这样坚强的女人,应该会留下一些线索。然而,她的住所已经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线索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一本书映入了菲勒蒙的眼帘。 这纯粹是偶然,因为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书籍,大部分都堆在书架前。显然,某个不识货的外行人粗暴地翻找过这里的东西。 但这本书却孤零零地躺在远离书架的地板上,而且和其他书籍不同,它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 菲勒蒙不由自主地走到书前,弯下腰。布莱克立刻有了反应。 “是古籍啊,虽然我不太懂它的价值。” 看到布莱克感兴趣,菲勒蒙迅速拿起书。布莱克似乎早有预料,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写的是什么?” “圣经?不,应该是寓言故事。”菲勒蒙一边翻阅一边自言自语。书是用古法语写的,阅读起来并不容易。他大致浏览了一下上面的单词,但甚至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读对了。 “恶魔,关于某个伯爵的故事。恶魔伯爵?带有基督教教义的书?恶魔有孩子,然后……” 菲勒蒙突然合上了书。玛丽小姐是一个神秘秘密组织的成员,他不认为她书房里的这本古籍会毫无意义。 虽然菲勒蒙不认为布莱克能理解这本书的意义和价值,但他知道布莱克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看到。 “这本书我得带回去研究一下。” “您平时就够两面派的了,今天这是变本加厉了?” “你也拿点东西吧,灵活点。”菲勒蒙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劝说道。 布莱克虽然仍然心存疑虑,但他似乎并不认为这本书有多么重要,所以没有继续追问。最终,布莱克去寻找其他值钱的东西,菲勒蒙则把书小心藏进了怀里。 然后,他站在原地,思考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这本书与其说是被藏起来的,不如说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它离书架有一段距离,如果是意外掉落,位置未免太奇怪了。 如果说是之前翻找书架的人干的,这本书却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褶皱,这又说不通。这样看来,很有可能是有人在翻找书架之前,特意把这本书拿了出来。 如果从书架上拿出来,就肯定会阅读,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玛丽小姐。到这里为止,都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菲勒蒙整理了一下思路。 在临死之前,玛丽小姐因为某种原因,在深夜里拿出了这本书阅读。然后,她没有把书放回书架,而是直接丢在了地上。之后,她拿出一个积满灰尘,很久没有动过的旧衣箱,从里面拿出一件旧睡衣换上。 然后,她从露台上跳了下去。 菲勒蒙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过奇怪的,感觉就像几个毫不相关的事件被随意拼凑在一起。但他此刻感受到的,却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久前见过类似的死亡方式。那是什么来着…… “您在想什么?”菲勒蒙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布莱克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轻松地走了过来。菲勒蒙这才感觉到手杖连接处传来的疲惫感。 “你都弄完了?”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布莱克答非所问。他顿了顿,突然问道:“您刚才问我为什么接这活儿,对吧?” “是啊,怎么了?” “其实我另有目的。” 他继续说道:“这件案子,怎么说呢,只是顺路而已。我想着既然要调查,不如顺便赚点外快。” “你突然转性了?”菲勒蒙警惕地问道,对布莱克突然的坦诚感到不安。 “这起案件疑点重重,我来之前也做过一些调查。那位已故的玛丽小姐,非常可疑。她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财产,却独自一人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而且,她还置办了不少高档家具……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布莱克突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菲勒蒙。菲勒蒙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把我当成某种预兆了?” “我并不否认。总之,我觉得,既然是您认识的人,而且您还亲自来调查,那她的死肯定不简单。我猜,这不是自杀,您不也这么认为吗?”布莱克大胆地断言道。菲勒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这是我的专长。” 菲勒蒙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布莱克是在说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皱起了眉头。 “你耍我!” “我没有说谎。我只是顺便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布莱克厚颜无耻地说道。他的态度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时,我对您说过的话吗?” “爱德华?”菲勒蒙下意识地问道。但布莱克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上次也提到了这个名字,是谁?” “没什么,抱歉,忘了它吧。” “我说的是格林尼治,天文台。” 听到布莱克的话,菲勒蒙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之前布莱克提到陨石诉讼时,曾告诉他一个关于格林尼治天文台的秘密传闻。虽然大部分内容都像仲夏夜之梦般消散了,但菲勒蒙当时为了套取更多信息,故意装作知道的样子。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天文台已经关闭两年了。那些迟钝的天文学家们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格林尼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连续两年没有举办天文学会议。相反,那里的安保却越来越森严,我安插在格林尼治大学的线人已经彻底断了联系。”布莱克难得地用焦虑的语气说道。虽然他的语气轻松,但实际上他似乎更加焦躁不安。 “一开始,我以为是x行星,也就是太阳系中未被发现的第九颗行星。” “你是说冥王星?” “但即使是这样,虽然我是个外行,但我觉得仅仅是为了发现一颗新行星就关闭天文台两年,时间也太长了。那些学者们都躲在里面不出来,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布莱克突然改变了语气,用菲勒蒙熟悉的贪婪语气说道:“您也知道,锁得越严实,里面的钱就越多。” “你的问题就是动不动就谈钱。” “维持体面可是很贵的。” 他的语气很奇怪,菲勒蒙有时很难分辨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那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又想了想。” “真是稀奇。” “您真会开玩笑。”布莱克没好气地回答,然后又恢复了严肃的语气。根据经验,每当他认真起来,就会有麻烦事发生。 “前年,陨石诉讼期间,格林尼治天文台关闭了大门。去年,关于x行星的传闻甚嚣尘上。天空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今年……” 他停了下来,看起来只是静静地站着,但他的眼珠却在快速转动,像是在估算着什么。当然,他估算的,只有金币的重量。 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最近收到了不少奇怪的报告。您听说过融脑热吗?这是一种在贫民窟流行的疾病。” “因为工作原因,我略知一二。” “简单来说,就是患者会逐渐失去记忆,然后在高烧中死去。所以,人们称之为融脑热。至于是不是真的大脑融化了,得解剖尸体才能知道,但哪个医生有胆量去解剖瘟疫死者的尸体呢?”布莱克解释道。 随着他的讲述,菲勒蒙心中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那是关于死亡的记忆。他认识一个这样死去的人。 奥斯卡·斐亨利医生。 这位皇家学会的成员,在收集揭发学会罪行的资料时,最终失去了记忆,被车撞死,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因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怪病,很多医生都拒绝治疗。这确实很棘手。据说,死于这种热病的人有两个共同点。当然,这只是传闻。”布莱克压低了声音。 “第一,是目击报告。每当有人死于这种疾病,周围的人总会看到某种动物。大小和猫狗差不多,没有毛,行动敏捷,总是出现在夜幕之下。” “然后呢?” “第二,死于这种热病的人,都是在晚上死亡的。即使是躺在病床上的人,也会自己走到室外,暴毙街头。无论哪种情况都很可疑,但我调查后发现,这不仅仅是怪谈。虽然在这一带很少见,但只要去稍微贫穷一点的街区,早上就能轻易看到一两具尸体躺在路边。” 正如他所说,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听出其中的蹊跷,很难将其解释为生理上的疾病。 而菲勒蒙知道很多这样的事情。 第236章 根源的尽头(一) “热病和天文,我并没有刻意将两者联系起来。我只是在思考室内和室外的区别,除了天花板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说,能否看到夜空。如果天空中真的有什么东西……” “那格林尼治天文台应该已经发现了。”菲勒蒙说道。布莱克点了点头。 “我知道您言出必行。我最近人手不足,您之前答应我的事,希望您尽快兑现。” 记忆、热病、夜空……这些模糊的事件似乎正在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如果菲勒蒙的推测没错,那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皇家学会。 正好,菲勒蒙也想知道,如果天空中真的有什么东西,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降临人间。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布莱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补充道:“而且,就算我不说,您也会自己调查的。我顺便赚点钱,应该没问题吧?” 菲勒蒙无法反驳。 ……走出玛丽小姐的住所,天已经完全黑了。菲勒蒙正要往大街上走,布莱克却不知为何要往更偏僻的小巷走去。 他们就在那里分开了。菲勒蒙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身叫住了布莱克。 “对了,你之前说过……” 布莱克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 “你说有个女人在找我,她是不是……” 布莱克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不,不是玛丽小姐。” 菲勒蒙点点头。那个反复寻找他的女人的身影,再次像雾一样消散了。 “啊,不过……”菲勒蒙再次转身要走的时候,布莱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她的年纪和玛丽小姐差不多。” “就这些?” 布莱克点点头。 “谢谢。”菲勒蒙道谢后,继续往前走。这次,他们没有再互相打扰。菲勒蒙抬头看了一眼被乌云笼罩的夜空,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菲勒蒙·赫伯特造访弗兰克庄园时,正穿过空无一人的正门,忽然听到庄园深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在伦敦,噪音比新鲜空气更常见。然而,这座隐藏在茂密树林中的庄园,如同森林中被遗弃的尸体,正悄无声息地腐朽着,如此充满活力的声响实属罕见。 何况,即便如今已不复存在,弗兰克庄园也曾被名为爱德华的入侵者攻破过。菲勒蒙心中忐忑,加快了脚步。 “喂!” 他敲了敲大门,里面毫无反应。这是不祥之兆。亚瑟那位阴沉的管家,弗兰克家族的血亲,总有办法潜伏在门后。 “开门!” 菲勒蒙最终决定破门而入,大幅度地向后撤步。 “您今天怎么这么着急?” 管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菲勒蒙吓了一跳,差点摔倒。他自诩对周围动静十分敏感,很少有人能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你没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吗?” “啊,是这样啊。” 管家的回答模棱两可,菲勒蒙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听到了,还是仅仅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表现得异常平静,与菲勒蒙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使以管家的迟钝,这种反应也显得过于奇怪。 “说不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菲勒蒙执着地追问。管家却像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似的,一边打开门锁,一边反问道: “贵客您不知道吗?啊,也难怪。” “什么意思?” “老爷从先父那里继承的,可不仅仅是巨额的财产。” 他们走在昏暗的走廊里,空气中弥漫着苔藓和霉菌的气味。管家没有带他去声音的来源,而是将他引到一间他从未进去过的房间前。 “我记得这间房。大学的时候,庄园里宾客满座,这房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我不了解那个年代。不过现在庄园里的大部分房间也没有闲置。不,应该说,那些不开的房间通常都堆满了东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菲勒蒙还没来得及细问,管家就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从走廊窗户透进来的微弱阳光照亮了门口附近。但管家的话不假,仅凭这一点,菲勒蒙就立刻明白了房间里装满了什么。 “先父留下了愤怒。那也是一种可憎的枷锁。” 管家笑着说道。 房间里堆满了破碎的家具、穿孔的相框、残缺的雕像、灰烬和碎玻璃片。 菲勒蒙想起曾听人说过的一句话: “不要相信弗兰克伯爵。”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亚瑟·弗兰克正气喘吁吁。 他一贯衣着光鲜,无论外出服还是华丽的室内服都一丝不苟。此刻却衣衫不整,头发被汗水和灰尘粘在一起,乱糟糟的。 “没想到你会来。” 他用一句生硬的话代替了问候。 “看你很忙,打扰了。” “不,你的来访永远受到欢迎。但是……希望你能挑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合。” 亚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并非第一次,但这通常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做铺垫。像今天这样,仿佛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似的胡乱言语,实属罕见。不,是第一次! “那么,你有什么事?” 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一把靠背断裂的椅子上。无论他如何摆出优雅的姿势,看起来都狼狈不堪。 菲勒蒙一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但转念一想,真把他惹恼了,自己可应付不来,于是决定装作不知情。 “有点事想和你商量,顺便问问你的近况。” “哦,是吗?我很想知道。” 语气做作得令人发笑,菲勒蒙差点没忍住。 “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啊,是的。调查结果和预想的一样。” “什么调查?” “当然是那块石碑。你从牛津带回来的那块。不出所料,检测出了皮埃尔?。” 这下轮到菲勒蒙愣住了。 他认识这些词,却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你说什么?” “上次弗兰肯斯坦医生去找过你吧。” 看到菲勒蒙一脸茫然,亚瑟反而质问起来。即便他这样说,菲勒蒙依然一头雾水。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没见到他。当时我正在横渡太平洋,你也知道。” “之后也没见过?” “被狼袭击受伤住院的时候,和他通过一次电报。不过他只是诊断了我的症状。” 亚瑟听后,阴沉着脸,抱起双臂,陷入沉思。起初只是略带不满,渐渐地,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 他像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该死!” “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克扣过他的资助吗?没有!我拜托他的事很难办吗?也没有!” “冷静点,亚瑟。” “我很冷静!问题出在医生身上!像他这样散漫、怠惰的人,怎么可能会破解人体精妙的秘密!” 亚瑟激动地自相矛盾着。 “我派弗兰肯斯坦医生去,可不是为了让他仅仅传达神谕的结果,那种随时都能传达的琐事!” 他依然像野兽般喉咙颤抖着说道。 “去年十二月左右,巴黎来了个送信的。是学会的信,特别是给你的。” “巴黎?” “发信人你应该更清楚。是索邦大学的皮埃尔·居里。” 菲勒蒙倒吸一口凉气。 “谢天谢地,他是个非常机灵的人。如果通过英国邮政总局,信件的内容肯定会被扣押。他特意派了自己的学生来送信。当然,我得付给 第237章 根源的尽头(二) 一阵沉默。亚瑟注视看着菲勒蒙,问道: “怎么了?” “你不打算给我看那封信吗?” 亚瑟勃然大怒: “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所有信件吗?” 事实上,这种反应本身就令人惊讶。亚瑟看起来像个冲动的化身,实际上,他说话的方式经过了精心设计。 他会如此唐突地提起自己没有准备好的话题,还不如干脆把谈话推迟几天。 菲勒蒙正想着,亚瑟又焦躁不安地说: “等等,我去拿。” 说完,他像逃命似的冲出了房间。 当亚瑟再次回来时,挂在树枝上的太阳已经落山了。菲勒蒙没想到他会耽搁这么久,因为长时间的等待,他感到十分疲惫。 而亚瑟却显得十分悠闲。 他一进门,菲勒蒙就立刻看出他做了什么。亚瑟的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变身”来形容。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着菲勒蒙熟悉的香水味,浓烈得几乎刺鼻。 所有变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表情。离开房间前,他脸上还带着一丝焦虑,如今却换上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不出所料,他没有一句道歉。只是递过信,语气古怪地说: “你看看吧。” 现在再去计较他的古怪行为和无礼已经没有意义了。菲勒蒙默默接过信,读了起来。 信纸皱巴巴的,还留有被什么东西浸湿后又晾干的痕迹。信的开头是用晕开的墨水写着“尊敬的菲勒蒙·赫伯特阁下”。 菲勒蒙从信中抬起头,亚瑟展示了事先准备好的册子和一个密封的安瓿瓶。 “皮埃尔·居里还好心地附上了公式。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但弗兰肯斯坦医生立刻就理解了,并订购了所需的设备和材料。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现在虽然产量不多,但也足够进行实验了。” 他把安瓿瓶递给菲勒蒙。果然,里面装着半瓶几乎静止的、粘稠透明的液体。 “你经常外出,这东西应该用得上。” “避开绿色,小心红色。” 菲勒蒙突然喃喃自语。 “你什么时候还创作格言了?” “不,这不是我编的。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谁说的记不清了,大概是国家安全局的探员吧。” 在模糊的记忆中,菲勒蒙努力追溯着。虽然说话的人似乎也不了解其中的原理,但这句格言意义重大。国家安全局甚至给基层探员灌输这样的知识,就像常识一样。 回忆并未就此停止。菲勒蒙想起更久以前的记忆。那是前年的事了。 他在老法院大学追捕一个女孩时,发现了一条秘密通道,通往詹姆斯镇学院的手术室。当时他没怎么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那里至少有两处异常现象。 一是日光灯的存在。这种通过化学反应发光的技术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如果这是玛丽小姐射线研究的副产品,就能解释这种技术的快速发展。 二是墙上装饰的挂毯。当时他只觉得挂毯上太阳图案流出的血泪有些恶趣味,但如果那是接触到皮埃尔射线后发光的玛丽小姐射线发出的红光呢? 旧日的记忆转化为洞察力。 老法院大学,或者说,凯西·奥杰拉德校长和国家安全局,已经在推广这两种射线技术。那么,与他们以及隐形学院有着深厚渊源的皇家学会,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更何况,黄色外墙公司,那九家公司甚至将皮埃尔?应用到了他们的技术中。高速列车smr威尔士号上的两块石碑就是证据。 洞察力接连引发了恐惧,恐惧又带来了绝望。 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居里夫人,以生命和数十年积累的才华为代价,所获得的知识,对于无数的对手来说,仅仅是个开始。 “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却仅仅到达了他们的起点吗?” 菲勒蒙干裂的嘴唇间,一声叹息破碎开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你的期望很高。” 菲勒蒙·赫伯特陷入了无力感,亚瑟·弗兰克像蛇一样狡猾地低语道。 “我不知道你的计划。” “那是当然。我故意没告诉你。不过你做得很好。” “不,我必须知道。” 菲勒蒙语气坚定。 “我现在四处奔波,只是为了阻止灾难的发生。然而每次事件过后,都有无数人丧生。我必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追求什么。” “弗兰肯斯坦正在探索生理学和生物化学的极限。” 亚瑟答非所问。 “当他完成所有这些研究,写成着作,那将是一部堪比科学魔法书的巨着。” “这是什么意思?” “沙克尔顿正在挑战南极点。如果他能率先到达人类的禁区,占领地球最南端,这种仪式将使我们占据优势。足以瞬间缩小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差距……至于居里夫人,很难找到能替代她的人才。但我已经发现,她所研究的成果,国家安全局和其他组织都掌握着。如果他们垮台,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也会公之于世。” 亚瑟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演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菲勒蒙感到困惑,他是在和亚瑟对话,还是仅仅在旁听他的独白? “……即便如此,人手还是远远不够。可悲的是,我们的敌人非常勤奋。弗兰克学会已经暴露,所有招募新成员的尝试都失败了。路德维希·玻尔兹曼,格奥尔格·康托尔……其他被追踪的成员都在庄园外失踪或被杀害。除非我们的力量凝聚起来,否则就不能再受到任何干扰。而要打败敌人,就需要相应的意志,以及将意志付诸行动的力量。” 亚瑟背对着落日,脸上笼罩着深深的阴影,如同一个幽深而黑暗的洞穴。 “现在还早,菲勒蒙,还早。伦敦是个不错的起点,但竞争者也很多。所以,我对你寄予厚望。” 菲勒蒙用干裂的嘴唇问道: “什么期望?” “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但是这两年来,你多多少少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这让他们感到困惑,也让他们的监视出现了漏洞,我趁机将各种知识带进了庄园。书籍、石碑,还有祭祀工具……” “你只是把我当诱饵?” “我只是陈述事实。就算我阻止你,你会听吗?” 的确如此。菲勒蒙主动介入的大部分事件,即使亚瑟从中阻挠,他依然会去做。 尽管如此,菲勒蒙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继续追问道: “我从未听说你在收集这些东西。” “那是当然。因为我没告诉你。” “为什么?” 亚瑟赌气似的回答: “你也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啊。” 菲勒蒙没想到他会给出如此幼稚的答案,一时语塞。他正苦思该如何回应,亚瑟又继续说道: “而且,我准备的仪式其实非常粗糙。时间所剩无几,准备也不充分。我必须弥补这些不足,所以我决定充分利用那些该死的混血种。你要明白,这可不是个容易的决定。我现在不加选择地吸收各种知识,在我随时可能崩溃的体内,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点消化。” 亚瑟的话晦涩难懂,菲勒蒙无法分辨哪些是比喻,哪些是直白。令人不快的是,他觉得大部分话都是字面意思。 “但是菲勒蒙,这是一个机会。人类从未像现在这样危险。修道院里,他们崇拜着院长的妄想,建造着高耸的象牙塔,重蹈巴别塔的覆辙。九家公司执迷于收集全英国的金银,幻想着可以获得永生和无限。而动机不明的皇家学会,则在历史的背后不断策划着大屠杀。与此同时,因为一个名叫爱德华的不速之客,人们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你知道这些追求极致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亚瑟经常以反问句结束,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听答案。不等菲勒蒙回答,他就说道: “他们的目标都是伦敦。不可能所有人都成功,不,除了占领伦敦的胜利者,其他人都会毁灭。” “我是不是对‘机会’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愚蠢的菲勒蒙。与那些暗处的巨人相比,我们很弱小。但如果他们互相算计、彼此敌对,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虽然亚瑟的语气像是在打比方,但这并非毫无根据。当然,亚瑟并不知情,但菲勒蒙已经多次目睹过这种情况。 “不过,如果你愿意主动帮我,我倒是有个请求。我想让你帮我找几本书。” 亚瑟突然说道。 “我一直在高价收购研究资料,但真正珍贵的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不过,我可以买到消息。这里列出的书,据说都已经流入国内了。” 他递给菲勒蒙一张纸条。菲勒蒙接过纸条,开了个无趣的玩笑: “书店里肯定买不到吧。” “我猜测,伦敦的竞争在暗处最为激烈。所以,各种邪恶的知识才会涌入不列颠群岛。” 亚瑟毫无反应,这让菲勒蒙有些尴尬。他干咳一声,查看纸条。上面列出的书名他闻所未闻,单从名字来看,就不像是正常的书籍。 《前-原理对话录》、《不列颠外经》、《奥卢斯致克劳狄乌斯皇帝的书信》、《致g的敦敦鼓乐谱》…… 还有,《阿尔·阿吉夫》,或者说,《死灵之书》。 菲勒蒙认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大吃一惊,开始怀疑亚瑟的意图。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亚瑟小心翼翼地问道。菲勒蒙努力转移话题: “没有,我只是说起书,恰好我今天来也是为了书的事。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我得到了一本可疑的书。” 他急忙拿出从索菲夫人家带来的书。 亚瑟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书,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住书,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封面和书脊,像个专家似的。 “这是十五世纪以前的书。” 他说道。 “而且它不像古董那样被保存起来,最近还经常被人翻阅。” “你光看就能知道?” “从造纸方式可以大致判断出年代。纸张上纹理不均匀,这是手工制作的,而不是机器生产的。但也不算很不均匀,说明不是个人制作,而是规模化生产。所以,应该是中世纪以后工厂生产的纸张。” 亚瑟虽然算不上博学,但偶尔会展现出这种令人惊讶的深厚知识。比如,他几乎不识法语,却精通盖尔语。 “这我知道。但你怎么知道它经常被人翻阅?” “我知道这本书至少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了。但即使使用优质的皮革,每天涂抹油脂,也无法抵挡如此漫长的岁月侵蚀。然而,这本书的封面只是略微磨损,并没有像几百年前的古物那样破旧。” “你是说它重新装订过?” 第238章 忠诚,支配 “没错。但是,无论多么细致的装订,都会缩短书籍的寿命。因为装订会磨损和损坏纸张。如果只是为了保存,就不会重新装订了。” 起初,亚瑟的语气似乎不以为意,但随着菲勒蒙的不断追问,他渐渐得意起来。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亚瑟兴奋的时候,和生气的时候一样危险。 “菲勒蒙,这本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亚瑟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神色严肃地问道。 “你应该知道,这是索菲夫人的遗物。” “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人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令人失望。” “你什么意思?” 亚瑟用指尖摩擦着书的封面,又用指甲抠着龟裂的皮革表面。 “你以为这龟裂的表面只是皮革老化吗?”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那只是龟裂的皮革表面。亚瑟啧了一声,说道: “这是干涸的血痂。” “什么?” “这块皮革吸收了大量的血液。” 听了他的话,菲勒蒙才注意到,书的封面上确实浸透着深红色的血迹,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 “你说过,有一个秘密支配着英国贵族社会的团体。他们崇拜血之法则。我听说索菲夫人就是其中一员。” 菲勒蒙最终坦白了他所知道的事实。 “我怀疑这本书可能属于他们。但我没想到会经过这样的处理。而且……糟糕,我让玛丽小姐碰过这本书。” “你的女仆?她为什么碰这本书?” “我忘了把它放进外套口袋,就交给她保管了。不过她不懂法语,应该没事,她看不懂。” 亚瑟沉思片刻,问道: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吗?” “还有一个,不过不用担心他。” 布莱克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如果他真的了解并觊觎这本书,肯定不会轻易让菲勒蒙拿走。 “这很重要吗?” “要看内容而定。” 他难得地表现出谨慎的态度。 “不过,你把它带给我,做得很好。” “是吗?我倒是不太确定。” 菲勒蒙抱起双臂说道。 “我当然很期待你的语言天赋,但你不会法语,这大概是古法语。” 亚瑟翻开书,一页页地读下去。他不是在浏览,而是在认真地阅读。 “我知道你为什么误会了。虽然不算完全错误,但这更接近盎格鲁-诺曼语。是威廉一世之后,英国贵族使用的语言。” 他轻松地说道。菲勒蒙惊讶地问道: “你也懂这种语言?可是你不会法语啊!” “但我懂古法语和中古法语。当然,诺曼语也懂。” 亚瑟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常识来衡量你。好了,那么,这本书写的是什么?” “嗯,在我看来,这像是一部历史书,带有很强的基督教色彩。似乎是关于安茹伯爵杰弗里一世和他的后代的故事。杰弗里一世娶了恶魔……” 他一边解释,一边渐渐皱起了眉头。 “该死……” “……生下了恶魔的混血儿,继承人福尔克伯爵。后来,他被称为黑伯爵,以残忍和强大的力量而闻名。” 亚瑟提到混血时,毫不掩饰他的厌恶。 “作为一部简单的历史书,它的文笔太有倾向性了。就像……崇拜血统一样。福尔克的女儿,伊尔门加德嫁给了杰弗里二世,生下了福尔克四世。福尔克四世的儿子福尔克五世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另一个儿子杰弗里五世……” 亚瑟不停地念着家谱,突然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 他叫了亚瑟几声,对方都没有回应。 “杰弗里五世的别名是金雀花。” 一个身穿制服的女人说道。 “他娶了篡位者亨利一世的女儿玛蒂尔达,生下了亨利二世。这是英格兰金雀花王朝的开端。” 菲勒蒙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但他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他的手立刻伸向怀里的手枪,但几次都没能顺利拔出来,卡在了衣领上。 “这些记录竟然还留在不列颠群岛上,真是出乎意料。这也说明金雀花的黑暗根深蒂固。” 即使好不容易拔出手枪,菲勒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女人毫不掩饰她的轻蔑,说道: “我是揭开面纱之人,也是理智与逻辑的化身。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我对抗?” 她举起了权杖。 “忠诚,支配。” 第239章 河流与天空的恶意(一) 菲勒蒙感到疲惫。 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感到疲倦。疲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自从失去一条腿后,无论走到哪里,他腿部的乳酸都会过度堆积。慢性疲劳是医生没有提到的并发症。 但他现在感受到的疲惫并非来自器官和肌肉,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上的倦怠。 他最后一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菲勒蒙记不清了。试图回想过去的事情,他的后脑勺一阵发热,思绪混沌,还不如不想。至少最近他没有休息过。 “您最近工作太辛苦了,所以才会这样。” 玛丽小姐小心翼翼地说道。确实如此。最近他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大多都不愉快。春天搬进了新家,却遇到了麻烦事,还被迫参加了一场他不愿看到的决斗。 他还参加了好几次葬礼。决斗者……不,决斗中只死了一个人,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去了两次葬礼?是他记错了吗? 他立刻问道: “我最近参加了一场葬礼,是什么时候的事?” “哪场葬礼?” 看来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但他参加了葬礼,却记不清是谁的葬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 “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您还是休息一下吧。” 菲勒蒙无法休息。大学的工作和搬家的事情都需要他定期处理。此外,他还答应了亚瑟和布莱克的一些请求,总之,他很忙。 “至少今天休息一天吧。” 玛丽小姐的语气很谨慎,就像在处理随时可能破碎的玻璃杯。她都这么说了,看来菲勒蒙的状态确实很糟糕。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我去散散步。” “您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玛丽小姐拿着挂着的外套跟了上来。天气转暖,菲勒蒙已经不想再穿外套了,但在伦敦的街道上不穿外套,就等于任由衣服沾满污垢。 “不会很远。不过我会晚点回来,你把门锁好。” 菲勒蒙说完,走出了家门。 伦敦没有鸟。 每个本地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但却被艺术家们巧妙地掩盖了。第一个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的人,是奥地利帝国一位不知名的摄影师。 他在伦敦待了一个月,回到祖国后冲洗照片时,发现自己的照片里没有任何鸟,于是便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1855年,菲勒蒙出生的那一年,最后一只鸟离开了伦敦的天空。肆无忌惮的污染弥漫在河流和天空中,如今,无论是河流还是天空,都充斥着害虫。 三年后,1858年,泰晤士河的恶臭导致国会大厦被迫关闭,这史无前例的事件终于促使下议院提出各种产业监管法案。但这些法案大多是关于污水排放的,即使法案通过,天空依然无人管辖。 1898年,伦敦的天空中依然没有鸟。然而,那些还记得蓝色天空的老画家们,仍然会在画布的边缘画上一只小小的白色鸽子。 出了市区,情况会稍微好一些。 在繁忙的伦敦港,成群的海鸥随着船只从国外飞来,它们扑扇着脏兮兮的翅膀,啄食着被冲上海岸的腐烂鱼类和海星。然后,当停泊的船只离开港口时,它们也会一同离去。 一股陌生的海风吹过喧闹的港口。菲勒蒙站在港口中央,默默地看着忙碌的工人来来往往。 他最近一次来港口,是为了脑外科大楼那件事,从太平洋回来。而像这样毫无目的的造访,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他从未在这里工作过,但这里也埋藏着他不少的回忆。不,应该说是沉没。 他曾身患疟疾,奄奄一息地回到这个港口;也曾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一条腿,拄着拐杖从这里下船。 虽然这些回忆并不美好,但却难以忘怀。 不,真的是这样吗? 仅仅因为这些事情,就会对伦敦的海产生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吗?如此挥之不去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他一定失去了什么,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 东西应该就在这里。菲勒蒙把手伸进口袋,却只摸到一个半满的水壶。他习惯性地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装的不是威士忌,而是温水。 他不会这么做,一定是玛丽小姐换的。她希望他戒酒,所以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老先生,让一下!” 菲勒蒙听到身旁的喊声,急忙向前走去。他刚才站的地方,一群扛着货物的工人蜂拥而过。另一边,工人们正推着装满沙袋和石块的手推车,为港口扩建工程忙碌着。 伦敦港原本就繁忙,自从泰晤士河航道堵塞后,就更加拥挤了。码头上已经停满了船,海面上也挤满了等待停泊的船只。 菲勒蒙注视着这些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240章 河流与天空的恶意(二) 他无法解释,但他从眼前大约三分之二的船只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一致性。当然,这些船看起来很相似,但这不足以解释他心中的不安。 “您喜欢大海吗?” 菲勒蒙正盯着那些船,试图找出原因,这时,有人走到他身边问道。 “或者您喜欢船?” 菲勒蒙环顾四周,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交谈。他转过头,想和对方打招呼,却认出了对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泰然自若地伸出手: “我一直以为会有机会见到您,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我也是,赫伯特先生。” 菲勒蒙勉强握住对方的手。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都不喜欢。” “我知道您是海军出身。”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讨厌它们。” 对方露出社交性的微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雪茄盒。里面装着三支看起来很昂贵的雪茄。 “我也是。但原因不同。在我的眼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海上的船。我看到的是地平线之外沉睡着的广袤土地。那里埋藏着等待开采的财富,以及等待带回祖国的荣耀。” 菲勒蒙了解对方的经历,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黑暗大陆……非洲,对吧。” “人们嘲笑那里是毫无价值的荒野,是没有名字的大陆……” 男人点燃雪茄,烟叶特有的甜味和海腥味交替钻入菲勒蒙的鼻孔,但两种气味并没有混合在一起。这是理所当然的。 “真正愚蠢的是谁?在古代,非洲并非如今这般荒凉。早期的罗马帝国曾与他们交流,甚至还有进贡的记录。尼罗河孕育了伟大的文明,它横跨非洲民族、波斯帝国和罗马帝国,传播着文化。如此强大的文明所依托的土地,怎么可能贫瘠?” 他吸了一口烟,把痰吐在地上。 “……就算土地贫瘠,也不可能没有资源。就像美洲的荒野中发现了黄金一样,我们可能正对着一堆黄金、煤炭和钻石视而不见,甚至连简单的勘测都没有做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菲勒蒙没有回答。这是他和亚瑟谈话时养成的习惯。但眼前的男人显然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敷衍地反问道: “是因为成本太高吗?” 男人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嘲讽表情。 “要是那样就好了。没有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人们不愿提起非洲。你刚才不也一样吗?从罗马时代起,那片土地就被称为非洲。但现在,除了少数学者,它就像一个死语一样被人遗忘。人们也没有给它起个合适的名字,只是称之为黑暗大陆。看看地球仪,那片广袤的土地就像一个空洞。然而,大众却对南极这种毫无价值的冻土念念不忘,对地中海以南有什么一无所知。真是可笑。” 他语气中没有一丝笑意。 “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改变。我的夙愿才刚刚起航,但我的计划却很宏伟。我们将像在北美那样,在非洲南海岸建立殖民地。然后用电线和铁路将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连接起来。我们将插上旗帜,最终到达东海岸,到那时,没有人会再说非洲未开化。虽然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能无法完成,但这并非不可能。” 男人语气激昂,朝着大海伸出手。菲勒蒙以为他是因为兴奋,想要展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但仔细一看,他指的是海上的船只。 “看到了吗?那些是北海造船工程公司新建的,本世纪最后的客轮。它们原本是要交付给白星航运公司的,但我为了这次的项目,低价租用了它们。”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那种不祥预感的来源。他注意到的那些船,都挂着同样的旗帜:北海造船工程公司和白星航运公司。一家公司的船只聚集在一个港口,形成如此景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他无法单纯地感到惊叹。如果仅仅如此,他也不会感到不安。问题在于这两家公司的共同点。 “这些船将往返于伦敦和开普敦十次,运送人员和物资。首先是木匠和农民。等村庄建成后,我们会派泰晤士水务公司的工人去铺设水管,然后是伦敦中央电灯公司去安装电线,接着是南方与中部铁路公司去铺设铁路。所有工程结束后,我们会派德·布莱克斯通的勘探队去寻找矿藏,最后再派矿工去开采。德·布莱克斯通,也就是东印度公司,将作为这个计划的基石,提供资金。” 男人自信满满地报出一连串公司名称。所有这些名字都有一个共同点。 第241章 河流与天空的恶意(三) “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业了。英国的财富,黄色外墙公司,正在支持我。那么,您也像大众一样,认为塞西尔·罗兹是个妄想家吗?” 他兴奋地笑着。 谈话结束后,塞西尔·罗兹立刻离开了。 用他的话说,他是个大忙人,没有时间闲聊。但他特意和菲勒蒙说话,似乎是为了向这位曾经公开反对他的人炫耀自己的胜利。 仅此而已。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恶意。这让菲勒蒙感到困惑。 塞西尔·罗兹有很多理由敌视他。“德·布莱克斯通”是黄色外墙九家公司之一,所以他很可能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而且,他为了开发非洲而新成立的“东印度公司”,正是与爱德华合作的产物。 然而,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菲勒蒙是他在暗处的竞争对手。 菲勒蒙重新梳理了一下情况。其实这并不奇怪。 公司和委员会敌视亚瑟·弗兰克,但他们并不知道菲勒蒙和亚瑟在一起。所有针对菲勒蒙个人的攻击都是爱德华的单独行动,而且他没有动用公司的力量。 菲勒蒙理所当然地认为爱德华会把他的信息透露给公司,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一来,现在的情况就都说得通了。 问题在于爱德华的动机。为什么与公司合作的爱德华要向他们隐瞒菲勒蒙的信息?菲勒蒙思考着爱德华的阴谋,一阵熟悉的头痛袭来。 他来到港口是为了理清思绪,结果反而头更痛了。他在原地待了很久。 就在这时: “先生。” 菲勒蒙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认识他,他转过身,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自报家门: “我是马库斯。” “啊,马库斯。我们又 在码头见面了。” 菲勒蒙装作认识他的样子。但他并没有真的忘记马库斯。他怎么会忘记这位善良的年轻人,在他四处寻找前往太平洋的途径时,为他支付了船费呢? “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会来海边看看。” “我也是。” 短暂的沉默。 菲勒蒙觉得就这样告别也无妨,但马库斯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他出于某种责任感,问道: “你的写作还顺利吗?” “其实……” 马库斯开始讲述他所见所闻。 首先,他没有放弃最初的稿子。 菲勒蒙的警告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马库斯一到伦敦,就联系了各国的天文学会。在等待回复期间,他亲自前往伦敦郊外陨石坠落的地点进行考察。 正如美国报道的那样,陨石坠落的地方什么也没留下。虽然有曾经存在过村庄的痕迹,但居民和建筑都消失了。 马库斯对此感到疑惑。陨石坑经过一百多年的风化,几乎看不出来了。他测量了陨石坑的直径,并根据关于陨石的文献记录,计算出造成这种规模的撞击需要多大的陨石。 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马库斯的计算结果存在很大的误差,但他得出的结论是,陨石的大小应该和一块大约100公斤的岩石差不多。当然,他在现场并没有看到这样的物体。 这时,马库斯收到了回复他电报的回信。他从许多相互矛盾的信息中筛选出可靠的内容。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并没有留下精确的观测数据,但最早观测到的陨石坠落事件发生在1105年的美因茨。之后,1532年克拉约瓦坠落,1690年黑海坠落,1785年伦敦坠落,1811年维也纳坠落,1853年布鲁塞尔坠落,1857年伊斯坦布尔坠落,1888年蒂米什瓦拉坠落等等。原本应该被月球阻挡的小型陨石,却以异常短的周期不断坠落地球。虽然没有得到证实,但根据观测推测,在陆地以外的海域也可能存在多个陨石坠落点,这是一个可信度很高的假设。 在地图上,这些坠落点呈曲线状分布,但马库斯和其他天文学家都知道,在地球仪这个更准确的地图上,这些点应该呈直线分布。结果,他们画出了一条与地球自转几乎平行的线。 “问题就在这里。” 马库斯说道。 “这些陨石坠落的共同点是,它们的破坏规模并不大。虽然可以将一个村庄从地图上抹去,但不足以摧毁那里所有的建筑和居民。” 他说话的样子,仿佛自己也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就像那些说着难以置信的谎言的人一样。 第242章 时间擦过的边界(一) “也许村庄的消失与陨石坠落无关。就像……有人为了掩盖陨石坠落而故意为之。” 马库斯用恐惧的声音总结道。 “先生,您说得对。我不应该进行这项研究。我打算放弃了。” “你做得对。” 菲勒蒙由衷地回答。 有什么东西正从宇宙中坠落。恶意像雨点般落下。 那天,菲勒蒙最后的行程是去工厂。 他给最大的孩子,名字他记不太清了,挑了几件适合女孩穿的衣服。他想给孩子们定做衣服,但既然现在的衣服不合身,就先买几件大一点的衣服凑合一下。 回到家,他看到一个女孩独自站在门口。 “啊,叔叔。” 女孩和他打招呼,菲勒蒙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朱丽叶。最大的孩子。 他正要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却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你不是说衣服不合身吗?” 朱丽叶身上穿着的衣服看起来很合身,像量身定做的一样。而且是崭新的,没有褪色。她不安地打量着菲勒蒙。 “是的。” “可是你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合身。谁给你买的?” 朱丽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菲勒蒙的脸色。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是叔叔您。” 她说道。 “叔叔您带我去裁缝店……” 尽管心中隐隐不安,时间却一分一秒地流逝。 菲勒蒙·赫伯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遗忘一些事情,虽然他并没有发烧。就像他的脑袋上破了个洞,珍贵的东西正不断流失。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无法再掩饰自己的异常。玛丽小姐、孩子们,甚至大学里的学生,似乎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这是传闻中的热病,还是他又一次中了院长的圈套?他四处奔波,试图寻找答案,但连记忆都无法掌控的人,又能进行什么像样的调查呢? 就这样,在没有找到任何有效解决方法的情况下,他的记忆障碍开始影响到日常生活,而与布莱克约定的日子也到了。 菲勒蒙提前两个小时离开了家。 街上,巡警们提着灯笼,在各个巷子里来回巡逻,监视着过往的行人。虽然晚上九点的宵禁钟声并没有法律效力,但自从上次大火之后,警察严格控制着无故出行的人。 因此,菲勒蒙在家门口的小巷里感受到的那股气息显得格外突兀。他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在夜色的掩护下行动,但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独自躲藏在那里,怎么看都很可疑。 这个时间对孩子们来说太晚了。菲勒蒙本想提醒她一下,但考虑到自己糟糕的邻里评价,尤其是在今天这种需要避人耳目的日子里,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也许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毕竟,住宅区到处都是巡警,还能发生什么事呢? 于是,菲勒蒙装作没看见她,径直走过。 目的地很远,但今天菲勒蒙没有像往常一样坐马车。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特意绕远,专挑偏僻的小路走。他提前了两个小时出门,所以时间很充裕。 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这么做。这次的情况与脑外科大楼和西诺伍德公墓事件截然不同。 格林尼治天文台虽然远离伦敦市中心,但仍然位于城区。而且,与那些半废弃的设施不同,它是一家正常运作的皇家机构。 如果在那里闹出动静,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不了了之。然而,他避开人群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遇到了阻碍。 从出门开始,菲勒蒙就注意到,街上的巡警太多了。这真的是不久前还人手不足的伦敦警察厅吗?难道在他不知不觉中,伦敦一半的市民都去警察厅工作了? 但他一次也没有和巡警碰面。 这多亏了路灯。在巡警出现之前,明亮的灯光就从远处射来,像光束一样提醒着他。虽然他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亮的灯,但这一次,他确实从中受益。 总之,菲勒蒙最终准时到达了约定地点。 布莱克已经先到了,他藏了起来,但这点伎俩还骗不过菲勒蒙的感官。菲勒蒙在布莱克藏身的建筑物楼梯下找到了他。 “真没想到。” 布莱克似乎对被菲勒蒙发现感到非常惊讶,连连感叹。 “我特意小心谨慎,你也知道,最近警察查得很严。” “看来你没有做小偷的天赋。” 菲勒蒙说道。布莱克闷闷不乐地回答: “您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什么事?” 布莱克疑惑地看着菲勒蒙,然后摇了摇头。 第243章 时间擦过的边界(二) “没什么,不重要。” 如果是以前,菲勒蒙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但最近,任何一点异常的迹象都让他感到不安。但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焦虑。 虽然有时承认自己的弱点有助于维系关系,但这对布莱克这种人来说并不适用。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菲勒蒙的弱点。 “您看到了吗?” 幸运的是,布莱克似乎没有注意到菲勒蒙的异样,他指着远处的一座尖塔说道。 “诗人们似乎很喜欢写星星和宇宙的美丽,但研究这些东西的设施却如此丑陋。不过,对我来说,那些一文不值的星星,远不如天文台里的钱堆漂亮。” 撇开布莱克古怪的审美观不谈,格林尼治皇家天文台确实造型奇特。 作为皇家机构,它却是大学的附属设施,而且与大学的主校区隔着一条大路,独自占据着74公顷的公园。 它的奇特之处还不止于此。 自从几年前在塔顶安装了圆顶赤道仪室后,格林尼治天文台就经历了三次异常的扩建,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每一次扩建都挑战了当时的工程技术极限,为了加固每隔几十年就需要更换的支撑结构,天文台不断地进行重建。虽然提出了许多方案,但最终建成的建筑总是越来越高。 这就是现在的“本初子午线塔”。 一座四层高的塔楼完全掩盖了原来的圆形建筑,塔底是丑陋的钢架结构,塔顶是可开合的圆顶赤道仪室。 虽然比不上巴黎的耻辱——未完工的埃菲尔铁塔,但这座塔楼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也算得上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从这个角度来看,布莱克的观点也不算完全错误。 “天文台是什么时候建的?” 菲勒蒙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布莱克想了一会儿,语气肯定地回答道: “大概是十七世纪末吧?” “两百年前吗?” 菲勒蒙接触伦敦的阴暗面时,经常会遇到几个特定的时间段。 其中,两百年前对如今伦敦的形成至关重要。在那个时期,人们对神秘学的理解在文化、社会和科学领域都得到了爆发式的增长。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一个组织和三个人物。 隐形学院的创始人,罗伯特·波义耳。以及他的两个学生,艾萨克·牛顿和一位不知名的学者……最终,就连天文学这个科学领域也未能幸免于他们的影响。 菲勒蒙越了解情况,就越确信格林尼治天文台隐藏着秘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布莱克看着陷入沉思的菲勒蒙,突然说道。 “不会有你想象中的那种事的。” “您总是这么说。总之,做好准备吧,我们马上就要进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进去?” “你的直觉依然敏锐,但眼睛已经不如从前了。仔细看看草坪。” 菲勒蒙不满布莱克把他当老人,但还是顺着他的指示望去。 虽然看不清楚,但正如布莱克所说,黑暗中隐藏着几个人影。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视着前方。 “他们在黑暗里干什么?这样怎么警戒?”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天文台附近禁止照明。说是灯光太亮会影响夜空观测,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对于我们这种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来说,没有比守法公民更容易对付的目标了。” “我再说一遍,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当然,当然。总之,他们这个时间段会换岗。我们趁着他们换岗的空隙进去。” “只是换岗而已,会有空隙吗?” “你看着就知道了。” 菲勒蒙按照布莱克的指示,在附近等待。过了一会儿,似乎到了布莱克所说的时间,一群人从大学的方向走了过来,草坪上的警卫们也纷纷走了出去。 “就是现在。” 他们趁着空隙,迅速靠近天文台的建筑。 “你怎么这么慢?” 布莱克一看到菲勒蒙就抱怨道。 “你也试试少一条腿是什么感觉。而且我也没那么慢。” “您的标准真宽容。” 不管怎样,天文台位于曾经的格林尼治公园草坪中央。即使没有灯光,这里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但他们的潜入却异常顺利。 军队或警察,即使人手不足,也不会像这样集体换岗。只要稍微懂点安保知识,就不会安排如此松懈的换岗时间。 菲勒蒙得出结论,这些警卫不是专业人员。 从他们来的方向来看,应该是格林尼治大学的教授或学生。这让他更加疑惑。 “不过,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吗?” “是啊,看来你事先侦察过入侵路线。” 面对菲勒蒙的提问,布莱克含糊其辞地回答: “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 菲勒蒙完全没有印象。他不记得布莱克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他们有过这样的对话。他感觉自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虽然比不上您,但我在格林尼治大学也安插了一个眼线。我没告诉您,我之前派他来过这里。” 幸好他还记得这件事。布莱克说他没告诉过自己,这句话竟然让他感到如此安心。 “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他没事。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他什么也不肯说。” 布莱克是个谎话连篇的家伙,但他同时也明白信誉的重要性。这种人最难对付。 因为他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谎言,所以你不得不相信他。但为了比信誉更重要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地欺骗你。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布莱克没有必要骗他,但菲勒蒙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门打不开。” 布莱克说道。 第244章 时间擦过的边界(三) “看起来没有锁啊?” “是从里面锁上的。不管他们藏着什么,肯定非常重要。” 布莱克拿出准备好的绳子,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他的准备工作很充分,但动作却很笨拙,看来他不经常做这种事。 “需要我上去帮您吗?” “不用。” 布莱克略带嘲讽的语气让菲勒蒙很不舒服,他心想不能被这种狡猾的家伙小看,于是推开布莱克,率先爬上了绳子。 绳索的固定点似乎不太牢固,菲勒蒙每爬一段距离,都要停下来等绳子稳定下来。最后,他爬上去后,解开绳子,重新系了一遍。 布莱克慢吞吞地爬了上来。他畏畏缩缩的样子让菲勒蒙很不耐烦,最后几乎是菲勒蒙把他拉上来的。 布莱克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连老人家都这么有劲,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虚弱?” “要比较也请和人比较。” 菲勒蒙很满意自己似乎再次在布莱克心中树立了威信。 “不过,这很奇怪。” “和您的臂力比起来,谁都虚弱。”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们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不被发现不是好事吗?反正没被发现就行了。” 布莱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正是可疑之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肯定知道他们不会被发现。菲勒蒙越来越觉得布莱克知道些什么。进去之后就是密室了。 菲勒蒙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逼问布莱克。 他们从打开的窗户爬了进去。从外面看,这里应该是天文台二楼的位置。 “好安静。我记得里面应该有不少人。” 房间里没有灯光,又黑又潮湿。正如布莱克所说,这里非常安静。但菲勒蒙却在另一个方面感觉到了异常。 “有股味道。” “大门都锁了一年多了,当然会有味道。” “不,不是那种味道。这种味道,你肯定没有我熟悉。” 菲勒蒙循着气味,慢慢地走着。 “不就是点味道吗?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布莱克跟在菲勒蒙身后,语气焦急。菲勒蒙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他的预感没错,这股味道不仅重要,而且会成为他们行动的重要指南。 “这味道真可怕。这是什么味道?” 走到楼梯口,布莱克似乎也闻到了味道,开始抱怨。菲勒蒙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什么味道了。 它就躺在楼梯扶手下面,清晰可见,甚至不用下去就能看到。布莱克干呕起来,但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除了像菲勒蒙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做好看到这种东西的心理准备。 “他应该从更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虽然菲勒蒙不懂验尸,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死因。 “他是直接摔到头上的。但这里只有四层楼高,头部怎么可能碎得这么彻底?看起来更像是爆炸造成的。” 不出所料,那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用“腐烂”来形容甚至都显得太委婉了。它在那里腐烂了很久,看起来就像一株偶然长成人形的植物。 “他死了很久了。原本味道应该更难闻,但尸臭被霉味掩盖了,所以才淡了一些。” 菲勒蒙独自思考着,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但尸体怎么可能保持得如此完整?就算密闭,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虫子。但尸体上没有苍蝇产卵的痕迹。他们也不可能给尸体喷洒杀虫剂,这怎么可能?” “您说得真轻松。” 布莱克突然插嘴道。 “你还好吗?” “我又不是没见过尸体。不,我见过的尸体比一般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 “别逞强了。习惯这种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 布莱克一脸厌恶地看着菲勒蒙。 “您知道外面关于您的传闻吗?” “关于我的传闻就没几句好话。” “有人说您是身份不明的连环杀手,还有人说您加入了进行活人祭祀的邪教组织,都是些胡说八道。” 这些传闻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荒谬。 “你也相信这种蠢话?” 第245章 时间擦过的边界(四) 布莱克假装思考了一会儿。 “我从今天开始相信。” 他继续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认识的格林尼治天文台是个研究机构,什么时候变成把尸体扔在门口的邪教组织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菲勒蒙直觉认为,现在是逼问他的时候了。 “看来你心里有数。” 菲勒蒙继续追问: “这应该和你之前含糊其辞的朋友有关吧。”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互相揭穿那些显而易见的谎言吗?” “我们已经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看到了一具尸体。情况还能更糟吗?老实交代吧。” 布莱克用轻松的语气抱怨道: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 然而,他的表情却是菲勒蒙见过的最严肃的。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不对劲,像布莱克这样精明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情况的严重性。 “我先声明,我没有说谎。我的合作者按照约定,两次潜入天文台,每次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第一次他只是在外围侦察了一下就回来了,说是要重新制定计划。入侵路线就是那时候得到的。问题出在第二次……” 他说道: “你知道,我是个机械论者。我的朋友也大多是理性主义者,尤其是格林尼治大学的人。但我的朋友第二次潜入天文台后回来,却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布莱克回忆着别人说过的话,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说,我们是最后一批被拯救的人。然后,他就失去了联系,消失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菲勒蒙·赫伯特得出了结论。 “他应该不是虔诚的信徒。” 菲勒蒙认识一个自诩为救世主的妄想狂。但更进一步,声称自己已经被救赎,甚至还特指我们这一代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新兴异端,那他的拉拢手段也太差劲了;如果是妄想,那他疯得也太可怜了。“救赎”这个词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他可不是那种指望上天堂的人。当然,他也不担心下地狱。” 菲勒蒙略作思考后说道: “你回去吧。” “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玩笑。” “这可能很危险。” “现在看来,您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布莱克才是真正在开玩笑。菲勒蒙提高了音量: “我不是在开玩笑。” “您有时会低估别人。我知道这很危险,比您更清楚。您不会以为我是来皇家研究机构郊游的吧?” 布莱克反驳道,仿佛菲勒蒙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菲勒蒙很沮丧,他的意思没有传达给布莱克。虽然菲勒蒙的口才不算差,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绪也无法转化成语言。 “你根本不知道你所设想的危险有多么肤浅。” “还能比死更糟糕吗?” 菲勒蒙心想,当然有可能。 “你从他那里没有听到更多信息吗?比如,为什么是我们这一代?” “很遗憾,没有。” 其实菲勒蒙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这个时代结束后,我们这一代人逝去后,整个欧洲将卷入两次世界大战。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这些幸免于难的人,确实可以说是被救赎了。 难道他在天文台预见了未来?体验了古代的占星术?菲勒蒙知道,类似的事情确实可以做到。 通过六慧之钟,从星辰中汲取智慧,大学已经发展出了窥探不可见领域未来的技术。菲勒蒙自己也曾受益于此。 但在此声明,菲勒蒙并不相信那个未来。这并非因为他对院长和大学的不信任。人类曾经试图通过星辰和夜空来占卜未来,但这种秘术逐渐衰落,最终消失殆尽。随着时代的变迁,所有人都从幻想中清醒过来。 天空对人类漠不关心! 天空不可能向人类展示未来。 “我们只能调查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第246章 占星的误解 只有菲勒蒙注意到了这一点,布莱克看到菲勒蒙的反应后,立刻明白了过来。无论如何,他也顺着菲勒蒙的视线,最终发现了异常。 不知为何,布莱克犹豫了一下。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最终还是迈出了脚步,但这次菲勒蒙更快。 他拔出手枪,对准了阴影消失的方向。 “别耍花招,出来!” 没有回应。菲勒蒙示意布莱克不要动,然后走了过去。布莱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紧跟在他身后。 “嗡嗡,嗡嗡。” 靠近后,菲勒蒙听到拐角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或者说是震动。两者本质上都是颤动,所以无法区分。 经验的差距在这里体现了出来。 菲勒蒙感到不安,立刻停了下来。而布莱克则像遇到了恶作剧一样,一脸不悦地继续向前走去。菲勒蒙来不及阻止他。 “喂!” “扑哧,扑哧!” 布莱克走到近前,刚开口说话,就听到一阵昆虫剧烈扇动翅膀的刺耳声音。这时候,布莱克也应该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时,菲勒蒙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一个声音: “夜空……” “什么?” “夜空。” 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觉。毕竟,那只是震动而已。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晰。因为光线昏暗,菲勒蒙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试图听到声音上。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总之,菲勒蒙尽可能清晰地描述他所看到的: 躲藏在那人头部裂开了,裂口大概在脸颊和下巴的交界处。然后,裂开的部分扑扇着飞了起来。 他的头飞了起来。身体倒在地上,只有头颅飞过,擦着他们掠过。菲勒蒙转过头,只看到它消失在楼梯上的残影。 “你刚才看到了吗?” 布莱克问道。 “那个头……” “是的,我看到了。” 他们面面相觑,确认刚才那诡异又令人作呕的一幕并非幻觉,然后看向那具无头的尸体。 剩下的身体很普通。当然,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比起飞走的头颅,这些都不算什么。 粘稠的液体正从断裂的颈部缓缓流出,既不像血液那样鲜红,也没有什么味道。那液体更像是脑浆,或者老树的汁液。 除此之外,尸体异常干瘪。肌肉和脂肪完全萎缩,似乎连支撑身体的重量都十分吃力。菲勒蒙刚才看到的摇晃的动作也得到了解释。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不是靠好奇心或贪婪就能应付的事情,更不是靠逞强就能解决的。” 菲勒蒙再次警告道。 “您说得对。这件事和我所了解的完全不同。” 布莱克神色凝重地检查着尸体,低声说道: “这可是个大买卖。” “你还想着这个……” “我承认,您在对付怪物方面比我更有经验和技巧。但我有我自己的赚钱之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从这里弄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卖大价钱。那些无聊的桃色事件,或者那些无所事事的阔太太们,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钱有什么重要的。” 菲勒蒙由衷地感叹道。 “反过来说,除了钱,还有什么重要的?” 布莱克反问道。 “您说钱不重要,但钱能创造未来。您以为活着就能走向明天吗?不,那只是在浪费生命。” 菲勒蒙无言以对。部分原因是布莱克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看到布莱克这副模样。 菲勒蒙和布莱克认识很久了,但他很少看到布莱克流露出真情实感。布莱克是个会计算表达情感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损失的人,所以,天文台诡异的氛围和接二连三的怪事肯定对他产生了影响。 “而且,我的话也不是毫无根据。想想看,我们进入天文台后,看到了两具尸体,还遇到了不知名的怪物。但这很危险吗?我们感到生命受到威胁了吗?没有,最多就是看到一个人的脑袋飞了起来。而我们有枪。所以,这里并没有危险。相反,在这么多大案子中,这算是比较安全的。” 虽然布莱克极力保持冷静,但在菲勒蒙看来,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你先冷静一下。” “就算您要回去,我也要继续深入。我已经知道,我一个人也能应付这里。” 菲勒蒙没有资格阻止他。 “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的。” “我知道。但不会是今天。” 菲勒蒙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您会帮忙的。” 布莱克咧嘴一笑。正如他所说,虽然他的理智有些混乱,但精于算计的本性并没有改变。 菲勒蒙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所以无论布莱克怎么做,他都必须继续探索下去。 最终,他们谁也没有离开,继续搜索天文台内部。 他们没有去一楼。在二楼的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后,菲勒蒙觉得没有必要去一楼。 二楼很宽敞,房间也很多,但大多是值班室和设备储藏室。而且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有很多闲置的空间,所以菲勒蒙觉得一楼应该也差不多。 “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扩建。” “扩建应该不是主要目的。因为加盖了计划外的楼层,所以为了承受额外的重量,他们不得不加固地基,这才扩大了面积。” 菲勒蒙回答布莱克的抱怨。 “但是宇宙那么遥远,多盖一两层楼对观测有什么帮助?” “我不是天文学家,所以我不懂。但人类很了解这一点。” 菲勒蒙啧了一声,这次轮到布莱克回答了。 “向上攀登是人类的本能。如果没有对飞翔的渴望,谁会待在塔里,日复一日地仰望星空?” 菲勒蒙仔细想了想,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确实如此。” 然后,他抬头看着楼梯,补充道: “我们也该顺从自己的本能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三楼。 刚上楼梯,他们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现在禁止入内。” 他们本应该保持警惕,但接二连三的怪事让他们变得过于敏感,反而在某些方面麻痹了他们的直觉。 菲勒蒙和布莱克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 虽然走廊里很暗,但幸运的是,对方没有误解他们手中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正常人。 “别威胁我。我无处可逃。” “你可以跑到你的同伴那里,让他们抓住我们,然后把我们从四楼的栏杆上扔下去。” 男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那破裂的眼镜片在昏暗的月光下反射着微光。 男人很瘦,但还没有瘦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他穿着知识分子特有的黑色长袍,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就像一个漂浮着的白色骷髅。宽大的袖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给人一种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感觉。 通常情况下,第一印象就决定了人们对一个人的评价,但这个男人还有一个额外的评价标准: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仿佛一辈子都没靠近过水边的臭味。如果说尸体的恶臭是泰晤士河的味道,那么这个男人的味道就是白教堂阴暗小巷尽头的味道——孤独与不卫生的合奏。 “我没有同伴。” 男人嘴里散发出一股甜腻的味道。 “也没有同类。” “什么意思?” “别轻易问这个问题。你只是在重蹈我们的覆辙。” 他说着含糊不清的禅语。 “他在拖延时间。” 布莱克做出了符合常理的判断。而菲勒蒙则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 “把一切都解释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以及正在发生什么。还有你刚才没说完的话。” “我说,先生……” “如果是平时,我也会像你一样。但这种情况下,相信我的直觉。” “那至少先把他绑起来吧。” 菲勒蒙勉强点了点头。男人没有反抗,跪了下来。也或许是他反抗了,但因为他太虚弱了,所以看不出来。 “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偷了,只要一出手,别人立刻就能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如果是我,我会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立刻离开这里。” 即使被绑了起来,男人还在试图说服他们。不,应该说,用“说服”这个词并不恰当。学者的态度更像是一个委婉的劝告者。 “信不信由你,我们不是小偷。” 菲勒蒙说道。 “那就更糟了。” 男人流露出沮丧的神情。 “上次来的那个女人也很强,但最终还是崩溃了。” “女人?” “啊,可怜的贾丝廷,就是她。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比较受女性欢迎,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别说这些题外话了。” 很遗憾,他说得对。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对她做了什么?” “引导。” 男人说道。 “我让她带走了她想要的一切。我不该这么做。明知道后果,却无法拒绝,这是研究人员的坏毛病。” 他装出一副坦诚的样子,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布莱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是个懂得如何把握优势的人。 “听着,我们虽然不是小偷,但我们很忙。时间很宝贵,而你被绑在这里。博士应该不至于蠢到听不懂人话吧。乖乖配合,就能少受点皮肉之苦,这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诱人吗?” 菲勒蒙也对目前的僵局感到不耐烦,所以他没有阻止布莱克的长篇大论。 学者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自己的处境和这场无聊的争吵一样微不足道。 “和他们在一起,时间观念会变得很奇怪。所以,如果我的时间说法有些奇怪,请谅解。我们天文台在过去的两百年里,一直在秘密进行一项研究。” “这就开始奇怪了。” 布莱克一脸厌恶地说道,但菲勒蒙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天文台建立之初就开始了吗?是艾萨克·牛顿吧?我说的没错吧?” “你答对了一半。格林尼治天文台自建立以来,一直在研究这个难题,但提出这个课题的不是牛顿。把所有功劳都归于牛顿,这是大众常犯的错误。在那个时代,除了艾萨克·牛顿,还有另一个天才。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我忘了。请原谅我。我前不久还记得的。” 学者的话被打断了。布莱克焦急地看着菲勒蒙,说道: “我们现在不是来听故事的。” “坦白说,这项研究并没有什么进展。实际上,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在行星之外,有大量大小均匀的物体在绕轨道运行,它们有时会坠落到地面,造成撞击。这是我们两百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就像一百年前,伦敦郊外那个村庄一样?” “如果你连这都知道,那我就不用多解释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以后再解释。” 菲勒蒙安抚着布莱克,让学者继续说下去。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运气好,在别的房间,所以逃过一劫。” “哪件事?” “那是一项将两百年毫无成果的研究瞬间终结的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啊!从欣喜若狂的‘尤里卡’变成人类的尖叫,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然后又警惕地环顾四周,仿佛这里还有其他人。 “请原谅。他们不喜欢吵闹。虽然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也没必要做别人不喜欢的事情……” “他们?谁?其他学者吗?他们现在在哪里?你刚才说的‘遭遇不测’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菲勒蒙的提问,学者沉默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或者感受到了什么压力。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那是一种只有纯粹的无知才能带来的不安。 “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人幸免于难。不,应该说,幸免于难的人比遭遇不测的人多得多。我们弄清楚情况后,就向大学申请加强天文台的警卫,延长值班时间,希望能保护那些可怜的人。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其他人呢?” “他们在与无法战胜的怪物搏斗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吞噬了。但不要太责怪他们。他们都是学者,失败是必然的。” 布莱克试图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来理解情况。 “你是说,天文台里有怪物?” “啊,不是。怪物在我们心中,我们只是服从而已。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身上的学者气质是最少的。” “这家伙说话怎么像中国人一样。” 布莱克被学者模棱两可的解释弄得不知所措。 “所有天文学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只要长时间观察夜空,自然就会明白。现在,是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选择什么?” “记忆真的有不可分割的价值吗?” 学者问道。 “人类真的只是被一生的记忆所束缚吗?我们能否承认,灵魂只是终将消失的电信号产生的幻觉?如果生命的意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对知识的探索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他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与此同时,楼上传来一阵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我们都签订了契约。” 学者说道。 “用记忆作为养分,换取遗忘的承诺。” 第247章 铁的摇篮(一) “现在我明白了。”菲勒蒙说道。 “你刚才说的怪物,其实只是出于好奇,对吧?” “我们天文台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哪个学者会以危险为借口停止探索……只有我,最终什么也没选择。这都是因为我学者气质不够坚定啊。”老学者带着悔恨说道。 对菲勒蒙来说,事情的真相正逐渐浮出水面,但布莱克却依然一头雾水。这并非因为他愚笨,而是因为他缺乏宽容,对暗地里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包容度太低了。 “每晚,紧闭的铁门都会打开。天亮后,我们会在宿舍巡视,确认失踪的人员,然后做好万全准备,前往赤道仪室,将失踪者转移到其他房间。当然,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在里面观测到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他们大概也记不得了。” “我还要继续听这些胡言乱语吗?”布莱克不耐烦地抱怨道,“总结一下,你的意思是,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天文学家们都像伊凡雷帝一样,看到了什么东西然后疯了。为了忘记这些,他们和恶魔还是什么东西签订了契约,抹去了记忆?” “那不能说是恶魔。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老学者坚持解释道。 “伦敦、维也纳、伊斯坦布尔……一些历史名城不出售天文望远镜。在这些城市学习天文的人,都要经过同样的誓约。这是只有天文学家之间才知道的夜空的秘密。” 他列举了几个城市。这些城市看似没有共同点,但菲勒蒙知道最近在这些城市发生的一件事。 “这些都是陨石坠落的城市。” “我们想知道的是绕地运行的岩石的本质,而不是坠落的原因。我们早就知道坠落的原因了。因为它们位于某种生物的移动路径之下。被撞击、被推挤,然后就坠落到地面了。”老学者解释道。 “夜空就是那生物的腹部。它有着无数的复眼和外骨骼,绕着地球自转并公转,吞噬漂浮的矿物。它始终在地球的背阳面,每天绕地球一圈,所以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都把它误认为是云或雾。” 他继续说道:“或许,我们曾经期盼过救赎。虽然现在不是了,但在那时,它被视为神明。我们,我的前同事们,把这生物引到了伦敦。如果它也有感情的话,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你不是说这个生物像夜空一样巨大吗?就算夜再黑,这么个东西出现在城市里,也一定会引起骚乱吧?”菲勒蒙问道。 “会的。我们只是把它引下来了,仅此而已。”老学者平静地回答。 “它当然会很高兴。伦敦是它最喜欢的产卵地,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它幼虫的食物——害虫。”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看到的尸体上没有苍蝇了。因为有捕食者,所以苍蝇不敢靠近。 “它怀着卵,在高空盘旋了成百上千年,等待产卵的机会。一个只会进食和繁殖的生物,怎么可能成为神明?当我们明白它的真面目时,已经太晚了。它的卵寄生在人们的脑袋里,吞噬着大脑,不断成长……” “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布莱克皱着眉头说道。 “这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事实。我们之中,有一个最柔弱、最敏感的人……他现在在塔楼的一层长眠了……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他拼命寻找解除契约的方法,最终失去了理智,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们无从得知……剩下的人选择了顺从。不管怎样,约定显然是被履行了。” 老学者继续说道:“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摇篮,但还有一些没有离开。是因为个体差异?还是习性?或者只是在撒娇?你们看到的,就是其中之一。但迟早都会发生的。我们彼此都做着飞翔的梦……” “飞翔?” “我们很幸运。”他突然说道,“飞翔是人类的妄想。但科学的进步是惊人的,加速度已经超越了静止的极限,我们的下一代将会触及天花板。” “这个妄想也成真了!”布莱克提高了声音,“先生您大概只在书房里读书,所以不知道吧?德国的飞艇已经快要可以跨越大西洋了。” 他的样子完全没有指责别人时应有的气势。菲勒蒙也曾经这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以为理性可以解决一切。 “飞翔的梦想,难道只是为了与鸟儿比肩吗?航海的祖先们追逐的北极星,难道只是为了到达北方吗?”老学者慷慨激昂地说完,又低声说道,“我也看到了。” 意思很明显。 “为什么我现在才看到?我缺乏求知欲。我也好奇过之前的同事们为什么会死,但这也不是什么正当的理由。或许,只是厌倦了做虫子的保姆吧。”他像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般叹了口气,“梦想应该以遗忘告终……真正的恐惧,是伴着晨星升起的。”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他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沉默不语。但声音还在继续,是从他的颅骨内部传来的。像是潮湿的翅膀在抖动,像是锋利的爪子在爬行,又像是外骨骼在摩擦。 不知为何,菲勒蒙觉得这声音像是在低语:“夜空,夜空。” 第248章 铁的摇篮(二) 他们离开了老学者。布莱克坚持认为应该处理掉他,以免他泄露他们非法闯入的事情。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布莱克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又怎么转换成钱呢?商业是技术,不是炼金术。”嘴上这么说,但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最终,他们以赤道仪室为目标,爬上了楼梯。途中,他们经过了几个房间,一半是因为布莱克的要求,一半是因为菲勒蒙自己的意愿。 菲勒蒙任由布莱克拿走他想要的东西。而菲勒蒙要找的东西,在四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里。 与其说是有什么特殊用途,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对外展示的展览室。因此,这个房间的奢华比其他房间要低调一些。然而,房门却像两年多没打开过一样僵硬,上面还装着三层厚重的铰链,看起来也像是一个存放贵重物品的仓库。 不管它实际的用途是什么,里面的东西都是肖像画。每幅画的下方都写着历任天文台台长的名字。 菲勒蒙顺着年份往回看,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幅画着一个面容温和的中年男子的肖像。旁边挂着的是第二任天文台台长的肖像,所以这幅画肯定是初代天文台台长的肖像。 菲勒蒙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名牌被黑暗遮蔽,看不清楚。偏偏又够不着,他只好叫布莱克过来。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创始人?”布莱克轻而易举地取下了名牌,却没有递给菲勒蒙,而是先自己看了看。“等等,”他皱起眉头,像是不感兴趣似的把名牌递了过去,“这上面不是名字,像是什么句子。是拉丁语吗?” 菲勒蒙接过名牌,立刻说道:“是盖尔语。” “你也懂这种语言?” “不懂。” 即便如此,菲勒蒙还是能读懂这句话。他之前见过,并且记住了。但这句箴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感到无比困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波义耳的两个学生,牛顿和一个不知名的学者,但格林尼治天文台是由另一个学者,而不是牛顿创立的。牛顿和学者,牛顿……还有…… 菲勒蒙念出了这句话。这是某位伟人留下的箴言:学习智慧,你将得到救赎。 两百年前,修道院改建为大学后,历任校长的名字都一样。这个名字对隐形学院的继承者——皇家学会,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是牛顿留下的通用服务局密切关注的对象。 那个躲在山上大学里,偏执地为世界末日做准备的超人的名字,那三千个名字中最响亮的是牛顿,还有…… “凯西·奥杰拉德。” 他和牛顿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 “是你。” ……之后,菲勒蒙发了疯似的奔跑。记忆有些模糊。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到达了天文台的屋顶。 赤道仪室,一个为了观测天空而新建的圆顶现代观测站。伦敦一切祸端的根源就在这里面。 “你真的要看吗?” “别拦着我。都到这里了,你让我回去?”不管是不自量力还是疯狂,布莱克的意志都无比坚定。 菲勒蒙打开了赤道仪室的门。一股潮湿的恶臭扑面而来。地板上堆积着昆虫的排泄物和蜕皮,还有天花板……天花板! 在半球形的穹顶墙壁上,爬满了数十只长得像人头的昆虫,它们互相摩擦着身体,发出“夜空,夜空”的声音。 如果老学者说的没错,它们应该没有危险。菲勒蒙走了进去,鞋子踩在蜕皮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无数的目光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悬挂在天花板上,像人头一样的昆虫,以及像昆虫复眼一样的人类,都在注视着他。 他费力地找到了开关装置,打开了它。包裹着尖塔的穹顶裂开,夕阳昏暗的光线倾泻进来。 幼虫有的掉到了地上,但最终都朝着天空飞去。菲勒蒙隐约明白了原因。如果它们长得像它们的母亲,最终都会回到高空,回到宇宙与天空的交界处。 现在还太早了。它们的翅膀还没有完全干燥,外骨骼太薄,无法抵御宇宙的寒冷。等到有一天,它们成长到可以啃食岩石和钢铁的时候,无数的“人头”将会飞上伦敦的天空。 菲勒蒙走向他此行的目标——天文望远镜。其他的设备都被排泄物完全污染了,但奇怪的是,望远镜附近除了灰尘之外,却很干净。 第249章 铁的摇篮(三) “恐惧伴着晨星升起。”这是老学者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夜晚,天空被生物遮蔽,因为‘夜空’,所以无法清楚地看到。或者,需要在光线下才能清晰地观测到。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应该都能看到了。” 菲勒蒙在操作望远镜时遇到了困难,布莱克在旁边帮忙调整。“你以前用过吗?”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莱克给出了一个不讨喜的回答:“我也不是很会用,只是比你强一点而已。”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像他们说的那样,发现了连接宇宙的矿石群。 一开始看得不是很清楚。太阳光反而干扰了观测。只能隐约看到轮廓,与其说是天然岩石,不如说更像是人造的铁板。 就这样,绕轨道运行的矿石群掠过了镜头。并没有出现菲勒蒙期待的戏剧性变化或觉醒。就在布莱克也开始焦躁不安,想要让菲勒蒙让开的时候,他看到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 问题在于理解。他看到了,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在那里。太阳和常识交替干扰着他。 最终,他明白了真相。 那是宇航服。 周围的碎片是无数人造卫星和载人宇宙飞船的残骸。其中还有一面国旗。苏联…… …… …… 地球表面覆盖的云层清晰可见,地球自身的阴影也清晰可见。天空一片漆黑。在黑色背景的映衬下,星星显得格外明亮清晰。地球被一层独特的蓝色光晕包围着,这种光晕在地平线上尤为明显。天空的颜色从浅蓝色逐渐变成深蓝色,然后是墨蓝色、紫色,最后变成完全的黑色…… …… …… 望远镜里,菲勒蒙看到一颗被钢铁和塑料覆盖的星球,没有一丝蓝色。 “地球是一颗悲伤的星球。”一个声音在旁边低语。布莱克?不是。这是女人的声音。 “人类无法离开他们的摇篮。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宇航员。” “爱丽丝。”菲勒蒙从望远镜前移开视线。身后是之前看到的万国博览会的景象。这不是幻觉。气球、建筑、雕塑,都真实存在。这景象中,唯独缺少了生命。 在这一切的前面,站着爱丽丝。 “以前,很久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对吧?” “是的,我问过。那时,你回答说因为望远镜够不到地球。” “现在亲眼看到了,感觉如何?” “什么也看不到。” 她笑了。菲勒蒙却无法回应这阳光般的玩笑。 “一开始我以为是梦。所以不管看到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但你说这是现实,这里是冥王星。之后,我一直认为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你我的幻觉。” “不是的,教授。”爱丽丝羞涩地说,“这里没有幻觉。如果说有,那也只有你而已。” “那么,那么……”菲勒蒙难以启齿,“巨大的射电望远镜,还有博览会上的那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爱丽丝想说什么,但菲勒蒙继续说了下去,让她没能回答。 “还有,除了你之外,这星球上的居民都去哪了?你所说的‘尤戈斯’的原住民呢?我来了三次,一次也没见过他们。” “他们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似乎在担心如何才能让对方少受些打击。“从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人居住了。这是一颗孤星。” “你说的‘尤戈斯’之类的词呢?” “我通过残存的遗迹,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不可能!”菲勒蒙脱口而出,“就算你再有语言天赋,也不可能在短短四个月内,从遗迹中学会一种来源不明的外星语言……” 爱丽丝露出悲伤的笑容,仿佛在宣告菲勒蒙心中可怕的真相是正确的。 “你在地球上死去才一年而已。” “即使是光,连接两颗星球也需要5小时20分钟。那么人类的灵魂和意识呢?更何况,灵魂是超越时空的。教授,你应该也知道吧?” 她说的对象大概是爱德华,但菲勒蒙还知道其他几个这样的存在。在宇宙的尽头,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向某个邪恶的神明顶礼膜拜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生就是这样。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可能的。 “你到底,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第250章 铁的摇篮(四) “很久了。”她低声笑了笑,“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想让你难过。我真的不知道。一开始,我还会计算日出日落,但自从我知道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之后,我就放弃了。我害怕过,也愤怒过,但这些情绪最终都消散了。最后剩下的,只有疑问。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死了还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要被时间吞噬到什么程度,才能像这样,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菲勒蒙无法想象。 “后来,我开始对地球上的事情感到好奇。幸运的是,这里的居民留下了很多信息,我根据这些信息制造了望远镜。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还算值得。一开始,情况不像你看到的那么严重。虽然看不到地面,但还是能隐约看到蔚蓝的大海。” 她继续说道:“我用望远镜观察,或许,看了很久。比你想象的还要久。然后,我发现了一些周期性的变化。大海变成黑色,大地被鲜血染红,包裹地球的岩石数量增加了。然后,一切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原状,如此循环往复。” “岩石……是射向宇宙的卫星和载人宇宙飞船。”菲勒蒙悲痛地说,“这不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至少要再过一百年才会出现。本来应该成功的。但不知为什么,它们不断地失败……” “地球上的时间,似乎在不断重复。”爱丽丝用清澈透明的眼睛注视着菲勒蒙。她的眼睛清澈到可以穿透灵魂,将整个银河都映照其中。 “杀了我爱德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也是。” “什么?” “我虽然没有像爱德华那样重复人生,但我拥有100年后前世的记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我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也应该是过去的,而不是未来的!” “你没有告诉我!” “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到处说这种事吗?”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从这方面来看,尽管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她依然是爱丽丝。 “我放弃了很多。然后,你出现了。”爱丽丝用明快的声音说道,“你叫我的名字时,我想起了我是谁。你离开后,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生活在不同时空的你,会出现在这里?” 她说:“或许,我也有我的使命。” 远处,太阳正在升起。伦敦的黎明即将到来。 “等待是我的特长。以前不是,但现在,地球上的十年二十年,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别让我等太久。” 菲勒蒙预感到像之前一样,快要醒来的时间了,他开始思考该说些什么告别的话。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说道: “抱歉,我做不到。” “什么?” “我快要死了。我的脑子里被植入了虫卵。” 爱丽丝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盯着菲勒蒙的额头。 “没看到啊?你低下头,我看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菲勒蒙醒了。 真是个糟糕的告别。但他还不能死。看啊,太阳正在升起,不是吗? 第251章 遗忘之旅(一) 菲勒蒙爱海。理由很模糊。它像玻璃工艺品一样,用色彩迷惑着人们,但如果你问看到了什么,却没有人能够回答。 如何描述它,是所有在海边出生和长大的艺术家的夙愿。因此,海岸边诞生不了好诗,却能诞生好演奏。 “先生,今天天气真好。”一个不认识的水手和他搭话。天空雾蒙蒙的。菲勒蒙只是点了点头。 “您是丢了什么东西吗?”水手似乎有意表现友好,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菲勒蒙丢了什么吗?是的,他在这里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信。” “信?”水手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风这么大,早就被吹走了。” “肯定就在这里。”菲勒蒙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确信,固执地说道。 “怎么了?” “哦,这位先生说他丢了东西。”另一个水手认出了前一个,也走了过来。 “在这种地方,丢了什么都找不回来的。”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所以,您丢了什么?” “信。”菲勒蒙重复道。 “什么?你每天都出来找信吗?”一个水手难以置信地问道,另一个则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每天?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的对话对菲勒蒙有所帮助。不断听到他们说这里没有,他的记忆确实开始浮现。他要找的东西,不可能在这里。 菲勒蒙站了起来。 “先生?”两个热心的水手叫他,但并没有追上来。他们的对话从远处传来:“真是老糊涂了。”“你也别多管闲事。”像是在水里听到的声音一样,模糊不清。 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它好好地放在制服外套的内袋里,为了防止丢失,他还用绳子系了起来。 那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必须把它们都物归原主。这是他最后的义务。 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汗水挂在眉毛上,晃得他眼花。 走路时感觉有些不舒服,菲勒蒙低头一看,发现腿的位置装上了拐杖。对了,他的擦伤感染了,不得不把整条腿都截掉了。但保住了性命,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多么讽刺的矛盾。过去两年,子弹都没能擦伤他,可这世界为了把他塑造成英雄,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战争的烙印。为什么偏偏是他活了下来? 菲勒蒙一边想着,一边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困惑。他走对路了吗?这个问题一出现,街道的景象就变得陌生起来。 他知道地址。看到数字就没事了。11号。很好,走对了。他鼓起勇气,大步向前走去。下一个数字如果是12就没问题。 他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的,却看到了15号。他明明一路都很注意,却连走过都没印象?15号的话,是不是已经走过目的地了?他要去哪个地址来着?菲勒蒙几乎想要瘫坐在地上。 但他还是继续走着,这多亏了他长期养成的习惯。即使不明白情况,也要先走再说。 在走的过程中,记忆逐渐恢复。 他现在正要去上司的家,不,他已经退役了,所以应该说是前上司的家。目的地是卡多根街40号,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因为地址而感到困惑。只要记住目的地就行了。阿尔伯特·帕拉住在40号。40号,这么简单的数字,他不可能忘记。 到达40号后,菲勒蒙愣住了。他记忆中的建筑相当老旧,而眼前的却是一栋崭新的建筑。 但如果帕拉搬家了,一定会通知他的。那个正直,甚至觉得欠他一份人情的男人,不可能一声不吭地消失。 菲勒蒙不再犹豫,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女佣吗? “我来拜访帕拉先生。” “老爷?啊,啊啊。是赫伯特先生啊。好的,我这就去告诉他。” 不知为何,她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菲勒蒙之前来拜访过吗?他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是他忘记了。这并不重要。只要记住来访的目的就行了。 片刻之后,他被领进了屋内。迎接他的女佣,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真是个缺乏训练的女佣。不,或许也是情有可原。他的脸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认识他的人也好,不认识他的人也好,都会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礼貌来对待他。 阿尔伯特·帕拉已经提前坐在会客室里了。他故作严肃,但菲勒蒙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欢迎。 “我来拜访帕拉舰长。”菲勒蒙立正敬礼。帕拉这才看向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这是在路上滚了泥坑吗?”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自己很狼狈。他完全不记得在哪里弄脏的。他没为自己辩解,只是站在那里。帕拉不由分说地命令道:“等会儿在我家洗个澡再走吧。不能让你这副样子出去。衣服……你本来就是来拿外套的吧。先穿上它再回去。” “谢谢您的好意。”最终,菲勒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同意了。最近总有不识趣的记者跟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让他很烦。 “你来了,我真是吓了一跳。”在女佣的帮助下,菲勒蒙坐了下来。帕拉开门见山地说道,“怎么了?你上次来不是没多久吗?当然,我们现在都不年轻了。不过你还不算老。最近我收到的消息,不是讣告就是……” 帕拉抱怨着。菲勒蒙只觉得这番对话让他感到困惑。 “我是来取我寄存在这里的衣服的。” “今天怎么这么着急?再坐会儿吧。我刚让佣人去沏茶了。”的确如此。刚才还站在身后的女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记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不多了。”前上司像是在为自己的孤独找借口,“就算还活着,还在服役的也就更少了。顶多就是像我这样脱离了升迁之路的老头子,还有斯科特。你记得他吗?” “你是说罗伯特?对了,让怎么样了?” “让?” “就是那个在我旁边,学了几句意大利语就往前冲的家伙。” 帕拉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他啊……真是可惜。” 第252章 遗忘之旅(二) “舰长?” “不,没什么。你还是赶紧去洗洗,然后回去吧。” “洗澡?” “我不是说了,在我家洗个澡再回去吗?” 菲勒蒙没有印象。但现在看来,他的确很脏,而且帕拉也的确像会说这种话。他敷衍地应和道:“啊,是说过。” 被发现了吗?帕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已经退役,但那眼神依然带着军人的锐利,让菲勒蒙感到紧张。 最终,帕拉什么也没说。菲勒蒙跟着端着茶的女佣出去,借用了热水。他无意中拿起刮胡刀,突然想了起来。 对了,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也不是刚退役的新兵蛋子,让已经在战场上牺牲了。他真的说过那种话吗?难怪帕拉会是那种冷淡的反应。 菲勒蒙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表情出去,他不敢看镜子,只是胡乱地刮着胡子。 不能忘记。不能忘记目的。这真的很重要。 过了一会儿,菲勒蒙脱掉了脏外套,换上了同样陈旧但干净的蓝色外套和海军制服。 这样穿戴整齐,让他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帕拉走出来,看着他。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突然出现。 “刚才……”菲勒蒙故意看着镜子说道,“失礼了。” “感觉好点了吗?” “真是惭愧……” “没事,我没事。只是有点惊讶。我预料到的事情,只是发生得晚了一些。” 菲勒蒙很难理解他的意思。自从记忆开始模糊后,如果听不懂对方的话,他就会立刻认为是自己的错。 “你会寂寞的。” “不是还有斯科特吗?” “别傻了,那家伙根本不来看我。”帕拉抱怨道。菲勒蒙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如此严厉的上司,竟然会变得如此孤单。时间真是无情啊。 “如果你觉得送回来太麻烦,这次就干脆扔掉吧。”帕拉说道。的确,这很让人牵挂。 “所以,是给谁的?” “谁也不是。我今天来,是因为衣服的事。” 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牵挂。还好没有扔掉。因为他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内袋里。 菲勒蒙把手伸进内袋。手在里面摸索着,却只摸到了一些干枯的线头。 啊,对了。口袋破了。是在回国,在伦敦近海下船的时候。他带回来的那一大捆信,就这样被海水浸湿,沉了下去。 反正也看不懂…… 所以,怎么找也找不到。所以…… “舰长?”帕拉问道,“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没听到。”菲勒蒙转过身,立正回答。帕拉用布满皱纹,略带悲伤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没事,路上小心,菲勒蒙·赫伯特少尉。” 菲勒蒙敬了个礼,尽量保持着笔挺的姿势走出了房子。拐杖和手杖让他行动不便。到这里还好,但一走到街上,一切又变得混乱起来。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又该去哪里? 即使问自己的大脑,也得不到回答。菲勒蒙抬起头。夕阳西下。伦敦熟悉的夜幕降临了。在这样的夜空下,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天空被染成红色时,菲勒蒙来到了墓地。 每当他在学习中遇到难题时,都会来这里。他并不是来扫墓的,只是站在这里,他纷乱的思绪会平静下来,一切都会变得清晰。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但在父亲的墓前,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菲勒蒙愣住了,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一脸倦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是父亲的熟人吗?糟糕,他看得太久了。女人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笑了。菲勒蒙吓了一跳。她笑起来真美。 “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菲勒蒙茫然地眨了眨眼。他和这样一个美人有过私人约会吗?还是在墓地?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转瞬即逝。 “哎呀,你该不会是不认得我了吧?”刚才那忧郁的表情像谎言一样消失了,女人用爽朗的声音问道。菲勒蒙没有回答,她摘下了帽子。 “或者,这样你就能认出来了吧?” 在伦敦很少见的短发。保养得很好,像丝绸一样柔顺乌黑。这颜色唤起了他的记忆。菲勒蒙说出了一个他记得的名字: “莉兹。” 不对,不是这个。名字不是这个。 “阿玛瑞利斯。” “我们已经过了互相称呼名字的年纪了吧?”她有些尴尬地打趣道,但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好久不见,菲洛。” 一个名字唤醒了所有的记忆,像泡沫一样涌了上来。她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被他拖着一起吃苦的“伟大的老鼠隔膜研究会”的同伴。 还有,她的姓是…… 第253章 遗忘之旅(三) “别说。”她打断了菲勒蒙,仿佛只凭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菲勒蒙看向她手上的结婚戒指。她害羞地把手藏了起来。 “你结婚了?” “在美国。所以一直没联系。但我现在是单身了。”莉兹说道。 “什么意思?” “我丈夫去世了。”她低声说道,嘴角露出一丝微微一笑。菲勒蒙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变漂亮了。”菲勒蒙脱口而出。 “有点后悔当初拒绝我了吗?”女人坏笑着。 菲勒蒙…… “干嘛这么严肃?我只是开玩笑啦。”莉兹笑了笑。 “我早就知道你对恋爱没兴趣。告白什么的,也只是想让你断了对英国的念想。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的。” 菲勒蒙屏住了呼吸。如果莉兹没有中途打断,他真想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 “你说‘一直在等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我想见你。”莉兹笑着说。菲勒蒙的表情大概很傻,她好心地补充道:“不记得了吗?你以前说过, 每当你有什么心事,你都会去你父亲的坟墓。” 菲勒蒙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他确实曾经这样做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来这里的呢?大概是从参军以后吧。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因为太 绝望了吧。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住处,结果被大火烧毁了;再次打听到你的消息,一次你失踪了,另一次你已经搬走了。” “你该不会每天都来这里吧?”这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在伦敦,一年之内,相遇不会是偶然的。 “为什么这么执着?” “你还是一样,不听别人说话。”她用甜腻的鼻音抱怨道。菲勒蒙耸了耸肩。 “我说了啊,我想见你。” 莉兹……阿玛瑞利斯,和她不同,菲勒蒙从入学起就默默无闻。其实不只是她,当时所有入学的女生都是人们谈论的话题。因为菲勒蒙入学那年,剑桥大学开设了第一所女子学院。 在激烈的赞成和反对声中,剑桥大学坚持让女生入学。正如所有谨慎的家长和学监所担心的那样,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年轻男女,开始强烈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菲勒蒙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不可避免地从总是谈论异性同学的同伴口中听到了这些消息。阿玛瑞利斯,那时他还从未见过她,却知道了她的名字。 在几十名女生中,莉兹尤其引人注目。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或许是……她的外貌。 “叙旧也好,进入正题也好……”她悄悄走近,静静地站着,抬头看着菲勒蒙,顽皮地笑着。然后,像敲门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喂,你这军装是怎么回事?是去参加什么活动了吗?” 菲勒蒙像被重重一击般后退了一步。莉兹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阴霾,这是第二次了,不可能是错觉。 “我最近要入伍了。” “入伍?”莉兹用手托着下巴,疑惑地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加入海军了。” 她的脸色渐渐僵硬。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菲勒蒙一直秘密进行,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莉兹会是这样的反应。 “莉兹?” “抱歉,我有点惊讶。这样啊,你要入伍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莉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一直都是这样。如果说亚瑟是用热情掩盖真心,那么莉兹就是隐藏在虚伪和不足之下。 让人捉摸不透。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古老的信条在她身上并不适用。菲勒蒙和她相处了三年,却对她一无所知。 阿玛瑞利斯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乡。菲勒蒙只能从她淡淡的h音推测,她或许来自北方,也许是曼彻斯特。她不喜欢花。她觉得霍雷肖·阿尔杰的作品很幼稚,却喜欢查尔斯·狄更斯的文字。她喜欢日落时分阴影中转瞬即逝的紫色。 菲勒蒙知道的,仅此而已。莉兹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她就像午夜的寂静一样,难以捉摸。 他们的初遇也是如此。 那是菲勒蒙进入剑桥大学的第二年,初夏时节。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学生拦住了他,突然问道:“你是菲勒蒙·赫伯特吗?” 认出她是女子学院的学生并不难。因为地点就在大学校园内,而且她的年龄看起来和菲勒蒙相仿。 “我是。” 菲勒蒙生硬地回答。 第254章 毒草(一) 虽然反抗是年轻人的特权,但在这个年代,它是特别的,菲勒蒙总是和任何人都不亲近。 现在回想起来,彷徨已经晚了,但当时菲勒蒙是世界上所有激情和愤怒的代言人。虽然是如此明确的拒绝,但她还是毫无顾忌地走了过来。 莉兹,也许只是无视了。和她在一起相当长时间的现在也很难知道。 “你比传闻中的要冷酷。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请配合我一下。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找你。” 乍一看是无礼的话,但不知怎么的,菲勒蒙不想对他生气。如果要找理由的话,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恶意。 “是因为弗兰克吧。” “是啊,你很清楚?” 她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 菲勒蒙嘲笑地反问道。不是什么新鲜事。 亚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出于各种原因,想和他结交的人很多。不幸的是,他是个出了名的反复无常的人,人们的殷勤很少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即便如此,那也还算是幸运的情况。 亚瑟身边总是簇拥着追随者,想要得到他的注意,需要付出堪比从无到有创造奇迹的努力。 在无数次失败之后,人们必然会将目光转向菲勒蒙。 与其直接面对据说拥有半个国家财富的弗兰克伯爵的独子,不如去接近一个没落贵族家庭里无依无靠的三儿子,一个毫无价值,甚至连菲勒蒙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却偏偏受到亚瑟青睐的年轻学生,这才是更现实的选择。 他们通常把菲勒蒙当成通往亚瑟的桥梁,然后很快就会遭到意料之外的冷遇。这一次也是如此。 “你找错人了。” “为什么?”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这不是谎言。 当时,菲勒蒙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亚瑟了。考虑到亚瑟的反复无常,以及他对菲勒蒙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和分手没什么两样。 “我听说你们关系很好。” “你似乎什么传闻都信。” “比起怀疑,我更喜欢相信。”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既不生气,也不受伤,更没有离开。 “就算我看起来这样,我也是个很固执的人。” “这一点我们倒是很像。”菲勒蒙嘲笑了她明显的威胁。 最终,她离开了,菲勒蒙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或者说,他想忘记。但她却不让他忘记。第二天,她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了,像闲聊一样说道:“果然还是应该让你介绍一下。” 后来菲勒蒙才知道,她是个非常谦虚的人。因为她竟然用“很”来形容自己的固执。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出现在菲勒蒙面前。 虽然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开她,但菲勒蒙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在这时尤为强烈,他坚持正面应对。他也坚持每天走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时间,甚至为了不输给她而故意加快脚步。 就这样,他们从未错过彼此。菲勒蒙拒绝,她靠近。这种奇怪的关系持续了半年。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莉兹最坦率的时期。菲勒蒙之前对她的印象,也是在那时形成的。同时,那段时间也是菲勒蒙对她最冷漠的时期。 在这期间,剑桥的冬天来临了。 随着生命的凋零,街道景象变得荒凉,菲勒蒙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曾经在他心中肆虐的悲伤逐渐消退,他恢复了冷静,能够客观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他承认自己心态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从和她一成不变的对话中获得不少慰藉。每天固执的较量变成了期待,而他曾经的敌意也变成了好奇。 第255章 毒草(二) 她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亚瑟?到底是什么样绝望的情况,让她坚持了半年来见他?最重要的是,菲勒蒙还有另一个疑问。 这是他第一天就应该问的问题,现在再问,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毫不犹豫地前进,依然是菲勒蒙的强项。 听到他的问题,莉兹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惊讶表情。 “你现在才问啊。” 菲勒蒙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明白,她坚持要他介绍,并不是为了见到亚瑟。她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阿玛瑞利斯,这段缘分比预想的要长久。 菲勒蒙回过神来。糟糕,他又陷入沉思了。 最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好兆头。回忆是记忆存在的证明。 他想象着自己的大脑,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蓝色的记忆像粘液一样不断地流出来。他沉浸其中,快要被回忆窒息。 莉兹向他伸出了左手。 菲勒蒙不明白她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她伸出的手,只有小指微微弯曲着。 “看到我的手,你有什么感觉?” 真是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菲勒蒙生性认真,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起她的手。和她的气质不同,她的手上有很多伤痕。苍白而青色的疤痕,仿佛都在诉说着各自的故事。 只是看着她的手,菲勒蒙却莫名地感到有些害羞,于是转移了话题:“在剑桥或许不用,但在伦敦,你最好戴上手套。到处都是灰尘。” 或许,他转移话题的意图太明显了。莉兹像是生气了一样,半天没有说话。 “莉兹?” “没事,没什么。对了,难得来伦敦一趟,你能陪我四处走走吗?” 又一次,她如此突然。她一直都是这样。 “你有什么目的?” “不相信别人的人,真是辛苦。” “不会有什么好事。” “菲洛,你知道吗?”莉兹指着自己的无名指,“我的想法,一直都和你不同。” 傍晚,薄雾升起。城市里,街巷中的每一盏昏黄的路灯,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成了模糊的路标。这样的天气里,街道上的喧嚣也消退。 菲勒蒙担心自己会走错路,丢脸,但幸运的是,他的双脚很熟悉路线,准确地把他带到了市中心。 在那里,莉兹提出了一个让他感到尴尬的建议。 “我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菲勒蒙没底气地走了过去。面前是乐霍顿,伦敦首屈一指的高档餐厅。就算起了雾,这家餐厅也不可能不预约就让两个衣着普通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去。 莉兹不是在开玩笑。她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菲勒蒙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出这个注定会失败的要求。 门口站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担任门卫。他看到菲勒蒙,灰白的眉毛动了一下。 “晚上好,菲勒蒙·赫伯特先生。请问您有预订或者和其他人一起吗?” “没有,我只是……想吃顿晚饭。” 老者再次挑了挑眉。他的反应很微妙,菲勒蒙很难判断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请问您的同伴是后面那位女士吗?” 菲勒蒙紧张地转过头。莉兹与他目光相对,露出了微笑。这个笑容并没有让他安心。他再次看向老者,老者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 莉兹走到菲勒蒙身边,低声说道:“不错嘛,菲洛。” “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什么也没用。”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竟然能来伦敦最高档的餐厅,我真是要好好感谢你啊。” 莉兹一直都让人难以捉摸,今天尤其如此。菲勒蒙看到餐厅服务员不耐烦地回头催促,连忙走了进去。 餐厅里面,仿佛另一个世界。 各种各样的恶臭、噪音、喧嚣,都被两扇薄薄的门挡在了外面,只有乐器的声音和轻浮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不仅如此,目之所及,皆是色彩。即使菲勒蒙对艺术一窍不通,也能看出,餐厅里的每一件物品,甚至是地毯,都是工艺品。 气味是……柔软的面包香,还有热气。这一切都像风暴一样冲击着他的感官。同时,这种喧闹又不断地将他带回过去。“我觉得英国人应该多吃点。”有人说道。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莉兹回答。菲勒蒙眨了眨眼。 “抱歉,不,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 他们坐了下来。菲勒蒙脑海中的画面更加纷乱。没错,就是这里。他以前来过这里。这段记忆深埋在他的潜意识里,像深海沟壑般遥远而模糊。 “鲁菲诺·基安蒂。”红色的葡萄酒像河流一样注入了酒杯。 “我自作主张点了一瓶。可以吗?” 菲勒蒙茫然地看着莉兹。 “很贵吗?” “就算和我在一起,你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吧?”莉兹叹了口气,抱怨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害怕。这瓶酒我来付吧。” “不用,抱歉。我最近总是这样。” “算了,还没点菜呢。”她优雅地拿起酒杯。意思很明显。菲勒蒙低头看着酒杯。 和圣经里说的不同,这杯映着阴影的红酒,分明是黑色的。酒杯里的黑色,仿佛在对菲勒蒙低语: “关于您前几天调查的那位女士,我已经查到了一些信息。” “你说什么?”菲勒蒙假装没听见,猛地抓起酒杯。 第256章 阿玛瑞利斯(一) 酒杯碰撞,玻璃震动,布莱克的声音也随之颤抖: “我没有特意调查,只是碰巧认识一个在纽约的人,就发了封电报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据说她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叫她‘黑少女(ck maiden)’。您应该很清楚,大众取的绰号通常都是带有嘲讽意味的,不可能是什么好意思。20年来,她结了四次婚,又经历了四次丧偶,每次都穿着黑色的丧服,以未婚少女的身份回归,所以被称为‘黑少女’。当然,光是这些就足够让人非议了,但她之所以受到媒体关注,还有另一个原因。” 菲勒蒙看着正在喝酒的莉兹。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莉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 “是她丈夫的死因。她的四任丈夫都是纽约的名人,而且都死于非命。因为这段过去,她有很多化名,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但是,有人记得20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纽约时用的名字。” 菲勒蒙颤抖着手,将杯沿贴近嘴唇。黑色的液体划过喉咙,发出最后的呜咽。甜蜜而苦涩的遗言。 “阿玛瑞利斯。” 甜味深深地渗入脑脊液,腐蚀着神经元。 即使记忆力没有菲勒蒙这么混乱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餐桌上发生的一切。 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菜肴依次从他面前经过,每次都会配上三四个长度不同的餐具,杯子里也斟满了新的酒。菲勒蒙甚至放弃了数自己吃了多少道菜。 他的舌头被裹着糖衣的油脂覆盖,很快就尝不出任何味道了。食物就像展览品一样,只有颜色,没有任何印象。 菲勒蒙无意中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莉兹,她反问道:“你知道osmogenesia吗?” “osmogenesia?” “也叫做‘圣洁之香(odor of sanctity)’。” 菲勒蒙从未听说过,摇了摇头。 “这是用来形容某些基督教圣徒身上发生的奇迹的表达。” “听起来不太干净。” “没错。因为这个奇迹只发生在圣徒死后。神奇的是,一些圣徒死后,尸体散发出的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浓郁的花香。” “这故事真可疑。”菲勒蒙尖刻地回答。 “真的吗?相关的记录有很多,跨越了不同的时代和地域。教廷甚至专门将这些显现奇迹的圣徒进行了分类。” “这就是盲点所在。感官很容易被欺骗。某个被追封为圣徒的人死了,那些想要赋予其特殊意义的人们产生了集体幻觉。就算说他们看到了圣光,大家也会相信的。” 莉兹笑了。 “巧合的是,根据古以色列的葬礼习俗,尸体确实应该是香的。他们用裹尸布包裹尸体,防止臭味散发,然后在上面涂抹香油。或许,‘圣洁之香’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她一副自圆其说的样子,菲勒蒙忍不住质问道:“所以呢?你突然说这些像亚瑟才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家餐厅的异国情调的装潢,还有这杯陈年葡萄酒的香味,都和涂抹了香油的裹尸布没什么区别吗?” “你在抱怨我的品味?”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你是对的。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是在骂我吗?” “你还是一样,对别人的看法很敏感。我怎么可能说你不好呢?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是异乡人,而你是局外人。” “听起来意思差不多。” “是啊,你总是否定文学的价值。亚瑟则恰恰相反。” “而你总是保持中立。”菲勒蒙坚定地说道,“现在,我该听听你的想法了。” 莉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开口之前,服务员收走了盘子、杯子和餐具。 在他们倒上新酒,放上一盘只有一块肉的菜肴之前,他们默默地对视着。 用餐期间,菲勒蒙心中的疑虑不断膨胀。 起因是他想起了布莱克的话,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疑之处。他短暂的喜悦荡然无存。 莉兹没有明确目的的模糊措辞,不透明的内心,微微颤抖的声音,以及摆弄食指的习惯,这些曾经让菲勒蒙感到兴奋的因素,现在都变成了不祥的预兆。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莉兹拿起餐具,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菲勒蒙也赌气似的用刀叉把软塌塌的肉塞进嘴里。甜得让他想吐。 “如果有两个词,它们就绝不可能拥有相同的含义。这是我的想法。” “即使它们的字典释义相同?” “即使相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菲勒蒙保持沉默。 “因为另一个词的存在。当两个相同的事物存在时,就会产生对称点。就像镜子的两面,看起来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这是哲学?”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美学吧。” 虽然语气强硬了一些,但她依然使用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模糊措辞。比起亚瑟,她更糟糕,从来不给出明确的答案。 “嗒。” 短暂的思绪被盘子和叉子碰撞的清脆声打断。菲勒蒙回过神来,看到莉兹正反握着餐具,注视着他。 “你觉得伦敦怎么样?” “怎么样……我的第二故乡吧。” “第二?” “没什么,只是说错了。所以呢?” “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能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的怪异之处。比如,这道菜。”她用叉子叉起几乎没动过的肉。冷却后凝固的糖浆像雪一样纷纷落下。 “这是伦敦最好的餐厅做出的主菜,但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然而在伦敦,没有人会抱怨这样的食物。除了一个例外。” 菲勒蒙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第257章 阿玛瑞利斯(二) “菲洛,你的感性是外来的。你没有被这座城市的风格所动摇,你保持着自我。这比我这个适应了异国情调的人更厉害。” 莉兹的话很难理解。这并不是因为菲勒蒙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她总是忽略两个重要的前提: 何时,以及为何。 关于阿玛瑞利斯的记忆很微妙。 1874年的夏天,菲勒蒙失去了父亲。莉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又随着秋天的到来而离去。她确实离开了。 然而,即使在菲勒蒙和亚瑟交往的时候,她也理所当然地出现在那里。“隔膜。”她大概会这么说。她总是出现在最恰当的地方。 对莉兹的回忆总是以同一个问题结束: “阿玛瑞利斯真的存在吗?” 深埋在遗忘深处的记忆,为什么会在此刻再次浮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执着于过去的时候,这究竟有什么目的? “在想什么?” 菲勒蒙吓了一跳,放下了餐具。幸好他的慌乱没有被发现,莉兹继续说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抱歉。”这不是个答案。菲勒蒙急忙补充道:“我在想我的家人。” “说起来,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家人。” “我有说过吗?” “你提起过你姐姐。” 服务员走过来,收走了肉类料理。下一道菜是奶酪。这不是菲勒蒙词汇匮乏,而是它真的只是奶酪。 “你说她还没出生就死了。还有你失去的父亲。” 菲勒蒙垂下肩膀。刚才还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的父亲去世了。独自一人守护着父亲临终的母亲,什么也没说,菲勒蒙也没有多问。 最终,他和亚瑟分手了。与其说是因为其他原因,不如说是因为他对生活的无力感和对世界的敌意。 “你从来不说你还在世的家人。” “彼此彼此吧。”菲勒蒙粗鲁地说道,“阿玛瑞利斯,我别说你家人的事了,我连你的家乡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说过。你甚至从来没有坦诚地表达过你的想法。”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抱怨,但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即使面对他近乎哭诉的喊叫,莉兹也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像甲壳质的外壳。看起来就像那样。 “我的父亲很保守。他坚信保护家人是父亲的责任,而他的固执很快就变成了偏执。”莉兹突然说道,“‘窗帘后面的房子’,或许周围的人都是这么称呼我们家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和邻居说过话。过度保护变成了压迫,家人的外出受到了限制。直到15岁,我都不知道天蓝色是什么样的。” 一开始,菲勒蒙以为她是在说一个残酷的笑话,但他很快想起,莉兹很少开玩笑。 “你母亲呢?” “她只是父亲的附属品。在我狭小的世界里,人际关系只是父亲的延伸。但我还是很幸运的。父亲的朋友中,有一个人同情我,或许是出于某种不良的企图。他经常偷偷来看我,给我带来报纸和一些还保留着外面气味的东西。虽然只是些花花草草。” 莉兹的过去比菲勒蒙想象的还要黑暗,这让他感到震惊。 “在家里,我只能想象外面的世界。我的想象力大多来源于那个时期。因为出来之后,我就不用再想象了。” “怎么出来的?” 莉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菲勒蒙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父亲那么严厉,把你关在家里,你是怎么进入剑桥大学的?即使在现在,这也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变质是我们家的传统。正如保护变成了压迫,爱变成了服从,憧憬也变成了渴望。我讨厌‘阿玛瑞利斯’这个名字,讨厌得要死。” 她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她一直都是那么温和,那么恰到好处,而此刻的表情,却是菲勒蒙见过的最真实,最鲜活的。 “很简单,我放火烧了房子。大家都以为是喝醉的父亲不小心造成的,但我父亲比任何人都小心用火。他喝醉了,不小心碰倒了烛台,其实都是我做的。或许是因为家里的规矩,晚上不能离开房间,我一直等到最后,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逃出来。就这样,我终于自由了。” 菲勒蒙刚想开口,眼前突然一黑。 “那是一场野火。” 刚才莉兹坐的地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菲勒蒙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再次变得模糊。 他睁开眼睛,莉兹又坐在了那里。刚才那是什么?幻觉? 莉兹继续说道:“把我这个突然之间无依无靠的人收留的,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父亲的朋友。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出于私欲。我提出了让他送我去上大学的条件,他同意了。现在回想起来,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提出了很多条件,非常多……” 她没有说完。菲勒蒙没有刻意去想象她省略的内容。 “他太小看我了。我根本没想过要回去。所以,毕业后我就去了美国。” “你对我的告白……” “没错。就算你是三儿子,也是贵族出身。如果我和你结婚了,就不用回到他身边,也可以留在英国。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么说,你利用了我。这我倒是能理解。” 菲勒蒙话音刚落,莉兹就笑了。他不明白她笑是什么意思。因为服务员收走了他们没动过的盘子,放上了最后一道菜。 最后一道菜是……水果。这一次,菲勒蒙承认自己的描述能力不足。他无法用语言完整地描述它。 沉默良久。这段沉默,即使用来吃饭也嫌太长了。 “我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什么?” “虽然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家里的经济都由母亲打理。我们家境不好,我能上大学,都是母亲的功劳。” 莉兹茫然地看着菲勒蒙。 “我的二哥也功不可没。这样想来,二哥和母亲很像。他从小就非常现实。他比我聪明得多,也更有智慧,他在银行工作,攒钱供我上大学。父亲去世后,我不需要担心母亲,这都是二哥的功劳。” “这样啊……” “我的大哥,巴兹尔,是上帝派来平衡我们家的。他不顾家里的经济状况,挥霍无度,即使上了文法学校也虚度光阴。现在他还在世界各地游荡,当个骗子。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这些话,菲勒蒙平时是不会说的。但他却停不下来,像被某种力量驱使着,不断地倾诉。 “我的父亲,其实我记不太清了。他那么好,但我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却只记得那块方形的墓碑……但他的教诲依然支撑着我的生活。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总是盯着别人的眼睛看,对吧?通过眼睛观察人的本性,也是他的教诲。还有……我不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墓碑上应该有写,但我没有勇气去看。” 菲勒蒙沉默了。 第258章 阿玛瑞利斯(三) 莉兹笑了。 “就这些了。” “谢谢你。” 菲勒蒙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谢。总之,他们默默地站起身来。 他们走向餐厅出口。 “你知道吗?”莉兹轻声说道。菲勒蒙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说的都是谎话。” 菲勒蒙瞪大了眼睛。莉兹没有再说什么。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感到无比困惑。 走到门口时,菲勒蒙的眼前渐渐变黑。他以为是灯光变暗了,但莉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他勉强扶着莉兹,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这感觉不像是一般的贫血。 在黑暗的餐厅里,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准确地说,只有一处在发光。菲勒蒙转过头。 “那是一场野火。” 一个年轻的男人说道。 他坐的椅子旁边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餐厅里所有的光源都熄灭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 年轻人动了动头。与其说是点头,不如说是摇晃。他每点一下头,灰烬就从他的身上掉落,散落在白色的桌布上。 “火焰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拿破仑凯旋之后,尽管各国做出了各种努力,但大火还是无情地蔓延到了整个欧洲。只有伦敦幸免于难。但这也不是人类的功劳,只是因为那条区区150英里的浅浅的海峡。但这一切,到今天就结束了。” 菲勒蒙听到了心跳声。随着年轻人心跳的节奏,室内的温度不断升高。他的呼吸中夹杂着黑色的烟尘。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熔炉。 “现在,装着巴黎火种的船应该已经抵达港口了。所谓的火种,规模也不小。伦敦的港口正好在东边,那景象一定不亚于日出。看,你看到烟了吗?” 年轻人突然踢翻了椅子。地上的油灯倒了,火焰在潮湿的油脂上蔓延开来。 随着火光的扩大,年轻人的样貌逐渐清晰起来。虽然他的脸因为高热而肿胀,还有些许烧伤,但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余热器,多级燃烧头的温度!” 他是来自美国的天文学杂志记者,马库斯。他疯狂的样子,丝毫没有菲勒蒙记忆中那个诚恳青年的影子。 “伦敦也要燃烧了!用火焰净化这座世界上最肮脏的城市!” 随着马库斯的癫狂,热浪越来越强烈。 菲勒蒙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猎枪。是本能,还是习惯,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喷射而出的子弹击碎了马库斯的脸,他的头颅像火药桶一样爆炸了。焦黑的断颈处,冒出袅袅青烟。 火焰没有停止,很快就蔓延开来,吞噬了整个乐霍顿餐厅。菲勒蒙被大火吞噬……然后……然后…… “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回过神来。餐厅里灯火通明。只有眼前的一小截蜡烛在摇曳,莉兹正扶着他的肩膀,他正趴在餐桌上。 “你还好吗?” “没事,抱歉。可能是突然贫血了。”菲勒蒙胡乱地解释道。这种谎言骗不了莉兹。但他没有再解释。刚才的幻觉让他思绪混乱。 那场噩梦,只是一场白日梦吗?但它也太真实了。但它肯定没有发生。餐厅完好无损就是最好的证明。 记得,却没有发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对菲勒蒙来说,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就像他前世的记忆,那些没有发生,但却真实存在着的,21世纪的记忆……那么,他刚才看到的,是未来的预兆吗? 但这也很难解释。 毫无预兆地突然预见未来,这对他来说,更像是被推向了过去。他剩下的记忆正从指缝间溜走,他就像一个连昨天都记不住的病人。 这样的他,真的能看到未来吗? “如果不是未来,而是过去……”菲勒蒙喃喃自语,“那些曾经存在,但我却不记得的过去……”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莉兹慌张地叫道。 菲勒蒙抬起头。 “抱歉,我想去确认一件事。你能带我去吗?” “可以,但我不熟悉伦敦的地形。” “沿着河走就行了。” “这倒是……顺便问一下,去哪里?”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起来。伦敦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一定会下雨的。这样的天气,一定会把他带回过去。 “雅各布岛。” 菲勒蒙像吐出最后的呼吸一样,说出了这个地名。 “令人厌恶的阿玛瑞利斯。”莉兹曾经对菲勒蒙说过。 “你知道阿玛瑞利斯的传说吗?” “不知道。”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她被所有人爱慕。她爱上了一个名叫阿尔泰奥的青年,但只有他不曾注意到她。少女得到神殿女祭司的神谕,要用金箭刺穿自己的心脏,每天都去青年的家门前。” “神话总是很容易变得残酷。” “……就这样,到了第三十天,路边开出了一朵从未见过的美丽的花。少女摘下这朵花,拿给青年看,青年终于坠入了爱河。这花朵以少女的名字命名。” “阿玛瑞利斯。” 她惊讶地看着菲勒蒙。 “我是根据上下文猜的,怎么样?” “完全正确。我讨厌这个名字。以一个不择手段,不顾他人义务,贪婪的女人命名的花。” 在菲勒蒙看来,莉兹的眼中并非厌恶,而是悲伤。 “盲目的爱情,怎么会如此丑陋?” 然后……她还说了什么? ……下雨的小巷。尸体。 菲勒蒙的身上沾满了鲜血,顺着雨水缓缓流下,其中也混杂着不属于他的血液。他的右手还握着尚有余温的猎枪,他用完好的双腿站立着。 他低头看着陌生的尸体,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悲伤。这对他来说曾经是个特别的存在,但现在他已经无法辨认了。不仅是因为几发子弹把他的脸打得面目全非,更是因为物种的差异。 第259章 开花 人类无法区分鱼类。这个男人的身上,混合着人类和鱼类的特征。 如果落在无知者的手里,这副模样足以被用来煽动“进化论”的证据,但在了解真相的菲勒蒙看来,这却是戏剧性的退化。 这个老人想要回到大海。他想要逆转人类祖先数千万年的进化,让这座岛屿和城市沉入海底。 菲勒蒙抬头望天,天空分明在翻涌,那是另一个地方的黑色海洋。逐渐减弱的雨势,预示着老人的死亡。 他拿起老人手中紧握的书。或许是执念,即使在死后,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书。菲勒蒙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割断了他的手。 即使掉进了水坑里,书也没有被浸湿。 这在意料之中。这本不会被浸湿的书,被称为“不朽之书(impervious)”,或者以作者的绰号命名,被称为“银狼之书”,被奉为魔法书。即使沾染了主人的鲜血,书页上的文字依然在波动。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河里扑腾着。 菲勒蒙立刻摆好姿势,举起了枪。然后,他认出了从水中爬上来的人,松了一口气。 “你,还活着啊。” “差点就死了。”年轻人吐着水,伸出手。菲勒蒙没有放下枪,把他拉了上来。 “你能不能快点?” 菲勒蒙耸了耸肩。年轻人像抱怨一样吐了口气,几乎是爬着从泥泞中挣扎出来,脱掉了湿透的外套。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泥水。 “他们呢?” “逃走了。”他突然停下来,盯着菲勒蒙,问道:“你受伤了?” “是的。”菲勒蒙用手捂住侧腹。凝固的血液涌了出来。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但还不至于死。” “伯爵呢?” 听到年轻人的问题,菲勒蒙终于想起了尸体的身份。 他是菲尔·埃塞克斯伯爵,被称为银狼伯爵,辅佐王室,同时也在策划着一场惊天复仇的恶魔。 也是少数几个还记得他已故父亲的人之一。 “你杀了他?” “是的。” “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吗?菲勒蒙很难判断。过去几年,他一直在杀戮和破坏。即便如此,根据神谕的计算,他们依然在朝着亚瑟预言的终点前进。 ……毫无意义的想法。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也无法改变了。犹豫早已变成了厌倦的代名词。 “爱德华。” 菲勒蒙叫他的名字,年轻人惊讶地眨了眨眼。 “抱歉,我现在叫阿莱斯特·克劳利。”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名字。”爱德华和善地笑了笑。菲勒蒙感到有些抱歉。他知道爱德华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过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好人。多亏了他的小聪明,他们才躲过了许多危机。 “我们回庄园吧。” “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吗?”爱德华指着伯爵的尸体。 “已经来不及了。”菲勒蒙环顾四周。水位正在上涨。不仅是因为下雨,更是因为地基松动,地面正在下沉。 “我们也该走了。” “居民们……” 爱德华没有说完。菲勒蒙没有回答。他们骑上拴在岛外的马。 马蹄踏着泥泞飞奔,河水没过了他们的膝盖…… …… ……菲勒蒙像从梦中醒来一样,睁开了眼睛。 岛屿沉入了河底。汹涌的水面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岛屿的痕迹。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刚才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至少这一次没有。 “看着河,你想起了什么吗?”莉兹问道。 “或许吧。”菲勒蒙含糊地回答。他关于这里发生过什么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刚刚恢复的记忆让他隐约明白了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他最近才知道,地球上的时间正在循环。他之前也听爱德华说过,但直到现在才理解了其中的真正含义。 或许,在他的前世,在他记忆中的那个时代,爱德华曾经是弗兰克学会的成员。 不知何故,在追溯记忆的过程中,菲勒蒙不仅想起了前世,甚至连前世之前的记忆也想起来了,那些原本不应该被他记起的记忆。 眼下的事情,即使模糊不清,也显得有些可笑。 他从破损的内袋里掏出手枪。 “菲洛?” 他把枪口对准了莉兹。 “你隐瞒了什么?” 即使面对枪口,莉兹依然很镇定。她不是那种愚蠢到把这一切都当成玩笑的女人。 “我想起来了。你一开始戴着结婚戒指。你刚才把它藏起来了吗?你诱惑我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我以为你因为结婚了,所以才不肯说出你的姓氏,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的姓氏很模糊。你做了什么手脚?” 莉兹叹了口气。与菲勒蒙的预想不同,她的反应像个被揭穿恶作剧的小女孩一样天真无邪。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晚点再告诉你的。”她凝视着河面。菲勒蒙没有跟着她的视线看去。 “我被诅咒了。”莉兹说道。 “什么?” “你应该明白,有些工作会带来灵异方面的危险。在调查从太平洋岛屿运来的非法货物时,我的名字被夺走了。” 菲勒蒙想起了刚才浮现的词句。莉兹没有开玩笑。 “我本来应该死了,但幸运的是,我学会的食尸鬼秘术让我活了下来。不,这么说也不准确。我并没有活着。” 莉兹突然靠近。菲勒蒙吓了一跳,但最终没有开枪。她握住手枪,脱下手套,然后将自己的手和菲勒蒙的手十指相扣。 她的手冰冷得像冰块。 “我以死者的身份活在这里。” “这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莉兹像个知己一样低声说道。 “那么,你的婚姻,你的四个丈夫呢?”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她沮丧地没有说完。 “回答我。” “……秘术并不完美。为了继续活下去,我需要更多的名字。” “他们的死呢?” “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被夺走了。诅咒蔓延了。但请相信我,我没有选择无辜的人。” 菲勒蒙说不出话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杀人凶手。那么,他应该惩罚她吗?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不,他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莉兹从他身边走过。 “莉兹?” 阿玛瑞利斯背对着河水。在她身后,城市的灯光闪烁。 “菲勒蒙。” 菲勒蒙眨了眨眼。他觉得她很美。他能拒绝接下来的提议吗?他应该拒绝。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有理由。 “我爱你。” 阿玛瑞利斯突然说道。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菲勒蒙愣住了,他不得不反复咀嚼,才敢开口确认。 “为什么?” 这也是个糟糕的回答。菲勒蒙像是在为自己的冷漠找借口,继续说道:“你以前不是喜欢亚瑟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菲勒蒙闭上了嘴。不是的。他隐约感觉到了莉兹对他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无法解释。 “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真迟钝。几乎从一开始。” 谎言。 菲勒蒙心想。她刚才不是说过吗,她说的都是谎话。告白也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很像。” “都很固执?” “所有的一切。” 阿玛瑞利斯用他从未见过的炽热眼神注视着他。菲勒蒙害怕被这热度吞噬。 “你在说谎。”菲勒蒙说道。 “菲洛?” “你不可能喜欢我。冬天来临的时候,你离开了。那你为什么又会和亚瑟在一起……你到底是谁?” 莉兹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回答:“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菲勒蒙。” 的确如此。菲勒蒙终于想起来了。 阿玛瑞利斯离开一周后。他以为她离开了,但他的预想被彻底推翻了。 她突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带着亚瑟·弗兰克。 菲勒蒙完全惊呆了,而亚瑟则仿佛之前的空白根本不存在一样,擅自把他拉进了他的俱乐部。 “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有人发现了,也要用毫不相关的词语来命名,让人感觉不到任何联系。我们三个人,每人说一个想到的词,然后把它们连起来。” 亚瑟说了“伟大”,菲勒蒙说了“老鼠”,莉兹说了“隔膜”。后来菲勒蒙才知道,是莉兹提议成立这个俱乐部的。 随时准备向他示好的亚瑟,立刻就接受了这个提议……就这样,菲勒蒙成了莉兹和亚瑟之间忠实的桥梁。 “我为了你才成立了那个俱乐部。”阿玛瑞利斯说道,“不,准确地说,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从那年夏天之后,我就对亚瑟没兴趣了。当然,我现在觉得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的确,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难怪菲勒蒙会觉得那些记忆如此可疑,因为莉兹一直都和他在一起,贯穿了他大学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只有他,没有记住而已。 第260章 朱丽叶的证词(一) “啊,你来了?很抱歉,这么晚才让你过来。”索菲夫人说道。 “不过,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随意离开这里。话说回来,听说你行动不便……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不,我没有恶意。”她继续说道,“我只是好奇心比较重,一旦有了疑问就必须立刻解开。” “不过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来找我,虽然也在我的安排之中,但的确是最佳方案。现在你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 “我是谁?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秘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以及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他在哪里?” “在再次跨过那道门槛之前,你将会得到所有答案。我先回答你最关心的问题,他还在伦敦。” “直接告诉你答案并不难。但是人们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重视过程。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像我这样聪慧吧。” “那么,我就按顺序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事实上,你和你的小搭档做得相当不错。但是你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外面,却忽略了最亲近的关系。” “就从你认识的人说起吧。” “那个小女孩,朱丽叶。” …… …… …… 朱丽叶每天都做着血红色的梦。 梦里,她是色盲,眼中只有红色和黑色。听起来很奇怪,但她的梦总是从醒来开始。 隔壁的火光仿佛随时会蔓延过来,透过窗户发出阵阵咆哮,一向狡猾的弟弟妹妹们像温顺的绵羊一样哭喊着跟在她身后。 她去找他们的老大——一个独眼龙。虽然不太可靠,却是他们之中唯一的成年人,也是最懂得生存之道的人。 但他消失了,连他一直宝贝的箱子也不见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犹豫之际,热浪越来越近。朱丽叶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他们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 街上发生了什么,她无法完全理解。 比平时更加凶神恶煞的成年人手里拿着家伙,成群结队地游荡着,尖叫声和怒吼声此起彼伏。 “躲起来就没事了。” 朱丽叶故作镇定地说道,弟弟妹妹们似乎因此安心了一些。但这真的足够吗?她不这么认为。 “我们需要帮助。随便谁都好,哪怕只有一个大人……” 有人说道。朱丽叶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只是因为不甘心而没有说出口。 说话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和她这个只会偷东西的小贼不同,他是个报童。朱丽叶一直很疑惑,像他们这样的孤儿,怎么能做那么体面的工作。 “或许我知道谁能帮我们。” 说实话,朱丽叶和这个男孩并不熟,平时几乎没有说过话。所以她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大人愿意帮助一群无依无靠的孤儿呢? 男孩离开了,朱丽叶带着弟弟妹妹们寻找藏身之处。昏暗的小巷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在那里喘了口气。 就在这时,火光一闪,爆炸声四起。包裹着他们的阴影被爆炸的余晖撕裂。 火光中,一群成年人走了过来,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他们一步步逼近朱丽叶藏身的小巷,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平安无事。 然而,即使在梦中,神明也没有回应她的祈祷。 每一次,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发现她,然后露出恶魔般的面孔,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 梦总是到这里戛然而止。 醒来时,衣服和被褥都被冷汗浸湿,后背一阵阵发凉。她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生怕噩梦会追上来,窗外只有宁静的夜色。 听着弟弟妹妹们的鼾声,朱丽叶弓着背,艰难地熬到天亮。 朱丽叶没有父母。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既然她还活着,那么很久以前她肯定是有父母的,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和姓名,所以感觉很不真实。 她宁愿相信自己像附近那些苍蝇一样,是从下水道某个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里诞生的。 在伦敦,像她这样的孤儿的命运大多是注定的。 教区的监护人经常被人嘲笑是人贩子,因为他们一看到街上的孤儿就两眼放光,把他们抓到济贫院。这样他们就能减免维持监护人资格所需的费用。 被抓进去的孩子们会穿上比破布好不了多少的衣服,吃着连老鼠都不吃的食物,忍受着各种虐待,直到被卖到工厂或当学徒。 只有那些幸运的,或者说反应足够快的孩子,才能逃脱这种悲惨的命运。他们成了街头自由的斗士,专门从事秘密地将财富平均分配,或者激发人类原始同情心的专业工作。 至少在被抓到并被打死之前,他们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朱丽叶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就属于这种情况。 他们的老大是个疯子。 他成天琢磨着不工作也能喝酒的办法,最后想到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拔掉自己的牙齿,喝从牙龈里流出来的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血里有酒味。 另一个是找人替他干活。他把孤儿们带回来,提供食宿,然后把他们赚的钱据为己有。 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拔牙,朱丽叶不知道,但至少他收养孤儿的计划成功了。也就是说,他们活下来了,尽管他们只会偷东西和乞讨。 他们原本没有名字,是一个和老大相熟的妓女可怜他们,给他们起了名字。这些名字都来自她的客人,朱丽叶不敢问自己名字的来历。 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脆弱,她从未指望这段关系能够持续一生。但结局比她想象的还要悲惨。 伦敦大火,一切都变了。 市里运营的孤儿院和济贫院都关门了。抓孤儿的教区监护人消失了,但现在换成了警察抓他们。 这不是谣言。朱丽叶亲眼见过几次这样的场景,所以她知道这是真的。至于那些可怜的孩子被抓走之后会怎么样,就众说纷纭了。 有人说他们会被送上船,被奴役到死,然后尸体被扔进大海;有人说他们会被卖到美国当奴隶;还有人说他们会被关在没有出口的工厂里,一辈子做苦力。但在朱丽叶听来,最可信的说法是,他们会被扔给监狱里的囚犯,被啃得只剩骨头。 从这方面来说,他们又一次幸运地逃过一劫。 他们被一位名叫菲勒蒙·赫伯特的绅士收留了。 朱丽叶不知道那个男孩和菲勒蒙是什么关系,但即使男孩死了,菲勒蒙也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们五个。 撇开这不说,菲勒蒙是个很奇怪的人。 虽然朱丽叶认识的成年人只有他们的老大,但即使考虑到这一点,菲勒蒙也显得太古怪了。他少了一条腿,但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想说的不是什么感人的故事。 比如,他虽然是大人,但看到他们却没有打他们;他没有突然哭喊;他没有让他们干活;他给他们买了新衣服,而不是旧衣服……诸如此类。当然,这些也很奇怪。 她想说的更像是鬼故事。 如果他们晚上还有力气聊天,就会互相讲些吓人的故事;还有那个坏脾气的老大,会在他们睡着后突然闯进来,给他们讲各种怪物和影子的故事。 菲勒蒙肯定在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这种猜测并非毫无根据,单看他周围的人就够古怪的了! 在介绍他们之前,朱丽叶想先说明,她和菲勒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菲勒蒙的好友弗兰克伯爵的庄园里。 “庄园里住着怪物。” 一开始,朱丽叶以为这只是吓唬人的话。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庄园里到处都是怪物。 女仆玛丽是个玩偶。朱丽叶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就是一个能像人一样思考和说话的玩偶。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是庄园里最好的人! 先不说那令人做噩梦的声音,玛丽(如果可以称她为人)真的很善良。虽然有时候她也很可怕,但通常都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 所以,弟弟妹妹们最终都喜欢上了她,这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只有朱丽叶还在躲着她。 怪物不止一个。还有一个从不透露姓名的老管家,他的脸像尸体一样腐烂,但脖子以下的部分却比街上任何一个成年人都高大强壮。每次看到他,朱丽叶都会忍不住想象他把两具尸体缝合在一起的恐怖画面。 说到尸体,朱丽叶不得不提一件她短暂人生中第二可怕的噩梦。 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 一开始她以为是风雨声,后来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门。她害怕极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 门口站着管家和一个脸色苍白得像尸体一样的男人,正在拧干湿漉漉的外套。 “计划有变。” 男人用出人意料的温柔语气说道,但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 “雨水进去了。这样就没办法长时间保存……” “要叫醒老爷吗?” “不用。你帮我个忙。小心点,别弄乱了顺序。” 两个人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走过走廊。朱丽叶强忍着尖叫,躲在阴影里,等着他们过去。 麻袋摩擦地板的声音消失了,她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让她一阵反胃。 这股味道是从麻袋拖过的地板上传来的。就算往好了想,也绝对不是雨水的味道,更像是屠宰场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朱丽叶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然后,她看到了——从破损的麻袋里露出来的一只人手! 第261章 朱丽叶的证词(二) 她没有看错。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缓过来,管家就在走廊中间做了些什么,然后墙壁打开,两个人消失在里面。 好不容易才适应新家的朱丽叶再次意识到,这里是一个怪物庄园。 第二天,那个男人介绍说自己叫“弗兰肯斯坦医生”。出乎意料的是,他对他们很友好,但朱丽叶知道他隐藏的本性,所以对他保持警惕。万一哪天自己也被装进麻袋里怎么办? 但即使是他们,也不是庄园里最可怕的怪物。他们最害怕的人另有其人。 他们称他为“怪物伯爵”…… …… 总之,他们安全地离开了庄园,没有人被吃掉,也没有人被关进地下室。 “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菲勒蒙没有多说什么。 他显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朱丽叶曾经偷听到他和玛丽的对话,他一直说到玛丽都厌烦了才停下来。 朱丽叶猜测,菲勒蒙不擅长和他们相处。明明是他们欠了他的人情,但他却表现得好像很为难他们,这在朱丽叶的认知里是无法理解的。 最终,照顾五个不听话的孩子的任务落在了可怜的玛丽身上。当然,她一个人不可能处理所有的事情,所以作为老大,朱丽叶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她。 “沃尔特?沃尔特在哪里?该给他洗澡了。” “他刚才出去了。” “什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我怎么知道他该不该洗澡。” “当然该洗,笨蛋!他头上全是虱子!” “谁头上没虱子?” “我没有。” “你以前也有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朱丽叶头上全是虱子!” “你死定了!” 弗雷迪一溜烟地跑了。朱丽叶立刻追了上去,但她从来都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她追到一条平时从没去过的小巷,停了下来。反正弗雷迪迟早要回来,到时候再教训他也不迟。 “喂。” 有人叫她。和街上的孩子打交道,从来都没有好结果。朱丽叶想走,但他们更快。 “听到了吗?别装没听见。” 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当然,比不上弗兰克庄园里定制的衣服,但和那些有钱人比本来就不公平。这些孩子看起来像是富裕家庭的少爷。 “……什么事?” “你,住在那个房子里吗?” 朱丽叶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菲勒蒙的房子就在那条街的尽头。 “是啊,怎么了?” “哇,真脏。” 孩子们把她围了起来,一个劲儿地喊“脏”。如果她和老大住在一起,那也就算了,但她现在没有理由被这样说。 “我一点也不脏!” “你和那个瘸子住在一起不是吗。” 他们在说菲勒蒙。朱丽叶很不高兴。 “喂!” 但她还没来得及发火,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把怒火抛到了九霄云外。 “和他住在一起,你不知道他生病了吗?” “什么?” “他发烧了,发烧。听说得了这种病,脑子会化掉。我妈妈不让我靠近那里。所以说,你很脏。” 朱丽叶愣住了。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和我接触也会被传染?想和病菌接吻吗?” “啊?喂,她疯了!快跑!” 朱丽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孩子们吓得脸色苍白,四散奔逃。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她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话。说会被传染之类的,都是老掉牙的欺负人的伎俩,她才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她才不会任由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欺负。 “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沃尔特。他那么小,可能会被欺负。当然,如果他真的被欺负了,我就带其他人一起去教训他们。” 朱丽叶想着,回到了家。 她以为弗雷迪和沃尔特已经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们不仅没回来,汤米和多萝西也跑出去了。 也就是说,家里只有不能出门的玛丽。但她为什么听到家里一直有说话的声音? 玛丽的客人?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是恶作剧吗?不,或许是一种莫名的不安。朱丽叶悄悄地溜出房子,沿着外墙爬了上去。 窗户开着,厚厚的窗帘正好方便她偷听。她竖起耳朵。 “果然不出我所料。” 一个陌生的女声。 “怎么办?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是玛丽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不,不!绝对不行!从旅馆发生的事情来看,很明显只有教授身上发生了什么。在我们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告诉他。” “可是这样下去太让人担心了。” 风一吹,她们的声音就变得模糊不清。朱丽叶听得心烦意乱,调整了一下姿势。 就在这时—— “老爷失忆了。” 玛丽说道。朱丽叶愣住了。她刚才听到了什么?这句话,怎么,怎么和刚才那些孩子欺负她时说的话那么像? “尽量别让他出门就好了。大学那边我会盯着,直到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欺骗老爷……” “玛丽小姐,这是为了老爷好。” 玛丽的声音越来越低,朱丽叶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在低低的私语声中,只有来访者的最后一句话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我发誓,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朱丽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也在心里默默地做了同样的承诺。她甚至还没完全理解对话的内容,就已经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 之后,那位客人又来过几次,他们都知道了玛丽的秘密。 从那天起,她们就关上窗户,小声地交谈,所以朱丽叶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弟弟妹妹们都知道玛丽在对菲勒蒙隐瞒什么。 其实这也是玛丽的嘱咐。她让他们不要把客人来过的事情告诉菲勒蒙。 在伦敦生活,就等于学会保守秘密。作为孤儿,他们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 除了朱丽叶…… 自从那次偷听之后,她开始注意到菲勒蒙的异常。他变得更容易忘事,喝茶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 有时候他想出去办事,玛丽就会和他说话,直到他忘记为止。然后他就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房间里。 比朱丽叶更听玛丽话的弟弟妹妹们都无条件地帮助玛丽,但她却怎么也做不到。这和欺骗没什么两样。 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如果菲勒蒙因此讨厌玛丽怎么办? 玛丽是怪物,她肯定无法在外面生存。如果被赶出去,她一定会死。对生死未卜的恐惧日益膨胀。 终于有一天,朱丽叶忍不住问道: “说谎是不对的吧?” “是的。” 菲勒蒙这样回答。朱丽叶犹豫了一下,又问道: “做错事会被狠狠地惩罚吗?” 他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是的,但即使如此,也不要试图隐瞒。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有名的侦探。如果敢隐瞒错误,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他没吹牛。 朱丽叶知道菲勒蒙不是普通人。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到他们在哪里,做了什么。 就算他现在记忆模糊,要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想到这里,朱丽叶的脸色变得煞白。 这样下去,玛丽会死的! 她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她不能和任何人商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刻,她祈祷起来。 可悲的是,她想到的不是上帝,也不是他们的老大。她已经开始向一个无法帮助她的虚无缥缈的幽灵求助了。 “我们需要帮助。随便谁都好,哪怕只有一个大人……” 事实上,她不也是被那个幽灵拯救了吗? 第262章 珍妮的抵抗 “你听说过《塞伦迪普的三个王子》的故事吗?”索菲夫人问道。 “没听过也没关系,我不是在审问你。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关于三位王子旅行途中发生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王子们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个丢失骆驼的商人。他们准确地描述出了从未见过的骆驼的特征。商人像所有偏狭愚昧的民众一样,认定王子们就是偷骆驼的贼,把他们押送到国王面前接受审判。” “在国王面前,王子们解释了他们是如何知道骆驼的一只眼睛失明、腿瘸、缺牙,以及驮着蜂蜜和黄油的。他们说,路上只有一侧的草被啃食,说明骆驼有一只眼睛看不见;骆驼的脚印显示它一瘸一拐;一侧的路上有蚂蚁的踪迹,另一侧则有苍蝇聚集,说明骆驼分别洒了蜂蜜和黄油。” “我知道,为了展现人物的智慧,作者编造了多么荒诞的故事。” “我想说的是,世上没有偶然的事情。王子们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洞察了痕迹的本质。” “我相信这种能力可以通过专门的训练获得。当然,你可能会对此表示怀疑。卓越的智慧总是会受到挑战。正因为如此,每个见到我的人都想测试我的能力。我已经习惯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虽然他不如我,但也精通此道。你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继续说下去,就像站在暴风雨的中心。” “雨水和狂风,猛烈地倾泻而下,浸湿你的脸庞和衣衫,每一刻都像是偶然,但这其实是在精妙的计算下诞生的必然。”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不过是气流涌动罢了。” “朱丽叶的呼唤得到了回应,这并非偶然。即使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回应,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意思是,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 …… …… “世道变了。” 刚才还对我百般纠缠、丑态百出的男人们,完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 一开始珍妮还觉得他们滑稽可笑,现在已经有些厌倦了。在小巷中央解开裤腰带的时候那么猴急,事后却想利用她来恢复他们丢失的尊严。 不管怎么说,客人来自各行各业,聚集在后巷的原因也五花八门。因此,很少有人像街边妓女一样了解世情。有些话他们不会对别人说,却很容易对卑贱的娼妓倾诉。 然而,最近无论谁来找她,都只会重复同一句话: “世道变了。” 但在珍妮看来,这座城市运转得还算正常。而且,她肩负的神圣职责在上帝的戒律下亘古不变,所以她对世道的变化体会更浅。 “男人需要女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算是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这座城市里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改变。 那就是珍妮工作的纺织厂。她听说,即使在伦敦大火期间,工厂也在运转。除了安息日,工厂一周六天,每天24小时不停运转。 工厂的大铁门只在每天早上6点和晚上6点开启10分钟,没有例外。如果哪天没能按时进去,就拿不到周薪。珍妮从早上6点工作到晚上6点。 她的工作很简单,可以向任何人解释。 她是地下纺织车间的一名挡车工,负责照看6台机器,确保纱线不会从纱锭上断开。尽管她如此尽心尽力,但可能是因为工厂的机器太老旧,也可能是因为棉花的质量不好,纱线还是会经常断裂。这时,她必须迅速停止机器,找出断线,然后打个结。 这项工作并不难,但她必须连续工作12个小时,而且还要把手伸进快速旋转的纱线中,所以下班后,她的腿和手都会肿胀不堪。 这样工作一周,她可以在周六晚上拿到16先令的周薪。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已经算不错的收入了,但维持生计还是捉襟见肘。 在工厂工作的女人做妓女并不丢人,但珍妮性格比较挑剔,她不想和认识的人上床。所以她特意跑到远离工厂的白教堂区,到那里的时候,通常已经是晚上7点左右了。宵禁是晚上10点,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客人,9点就收工。 在这方面,珍妮很幸运。她在黑暗中看起来很漂亮,只要站在小巷的路灯下,就不会空手而归。 就这样,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周,可以赚到足够的钱买药,还能买些简单的化妆品,小小地奢侈一把。 珍妮觉得自己并不特别,她和其他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只是有一些小小的幸运和不幸,以及一些属于她自己的小确幸。 但她也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一些至今仍无法理解的可怕瞬间。雪白的假发。天使。下水道……文字!不要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 “哟,你这是走运了?” 珍妮回头看着乔伊。 “还哼起歌来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我唱歌了?” 乔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这反应,看来珍妮确实唱歌了。最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地哼唱,几乎没有人能听见。但现在,她会大声地唱出来。这种冲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别人已经听到了。 歌词总是相同的: “早上出生的可怜汤姆,晚上就被埋葬。早上出生的可怜珍妮,晚上就成了孤儿。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如果有人问他们去了哪里,就说被天使带走了。” 歌词令人毛骨悚然,但她很喜欢,尤其是歌里还有她的名字。 “把那天的事情忘了吧。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这样做。” 一个男人突然来找她,教训了她一顿。他看起来比她还小,稚嫩的脸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污垢。 “刚才那首歌,绝对不能再唱了。” 他都这么说了,但她为什么还在唱呢?是因为禁忌所以更具诱惑力吗? 不,或许是因为…… “要烟吗?” 珍妮回过神来,一个衣着光鲜的绅士站在她面前。他故作严肃的眼神中,流露出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当然。” 珍妮故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然后投入了这个连想和她上床都说不出口的傻瓜的怀抱。 今天运气不好。只接待了一个客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了。 “现在几点了?” 从巷子里出来的乔伊看到珍妮,劈头就问。 “嗯,大概九点左右吧。” “我得回去了。你呢?” “……我也是。” 这么晚了再接客会很麻烦。珍妮把叼着的烟和一口痰吐在地上。 “再见。” “再见。” 她们简单地告别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时间很晚,路上几乎没有人。珍妮和几个熟人打招呼后,走出了小巷。 “可怜的汤姆,可怜的珍妮……” 走在夜色下,她不自觉地低声哼唱起来。 “汤姆?” 这不是她的声音。珍妮转过头,看到另一个小巷里,一个小女孩正看着她。 从她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么晚了,她竟然敢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珍妮正想着,小女孩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仔细一听,她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小姑娘,你是在叫我吗?” 珍妮问道。 小女孩没有回答,转身跑进了小巷深处。她跑起来毫不犹豫,似乎一点也不怕黑。 珍妮犹豫了一下。 时间很晚了,明天还要工作。说不定是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准备抢劫。怎么看,都应该少管闲事。 最终,珍妮还是追了上去。 如果就这样让她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她会良心不安。她只是出于这种自私的想法。 没想到,小女孩跑得很快。 珍妮原本以为她只是个小巷里的孩子王,没想到她跑起来像是在街上长大的孩子一样灵活。 “小姑娘,我太累了,玩不了捉迷藏了。你就乖乖让我抓住吧。” 用肿胀的双腿追赶一个精力充沛的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小女孩似乎对这附近的路线不太熟悉,珍妮慢慢地引导她,把她逼到了一个角落里。 “我不会伤害你,出来吧。” 珍妮守住路口,喊道。走投无路的小女孩犹豫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但她停在珍妮够不着的地方,似乎随时准备逃跑。真是个小滑头! “可是你追了我啊。” “因为我担心你啊。这么晚了,一个孩子在外面哭,我怎么能不管呢?”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珍妮意识到应该由她先开口。 “那么,汤姆是谁?” “他死了。” “啊,这样啊……你是在为他哭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我叔叔不太对劲。” “你叔叔是谁?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得了会失忆的病。” 珍妮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不是老年痴呆,而是像瘟疫一样流行的某种热病。 “玛丽可能会死。” “玛丽又是谁?” “我叔叔家的女仆。” 小女孩看起来很困惑。或者说,是珍妮很困惑。她完全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 “让我捋捋。你叔叔,你爸爸得了那种病。那为什么女仆会死?” “那是因为……” 小女孩刚想回答,就突然停了下来。这种沉默,像是被人刻意阻止了一样。珍妮感觉这里面有蹊跷。 “你今天晚上有急事吗?” “没有。” “那明天晚上7点,你能来这里吗?” 小女孩盯着珍妮。 “为什么?” “或许我能帮上忙。啊,我不是说我帮你!我认识一个这方面很厉害的人。” 虽然这么说,但她最近都没见过那个人。而且,她知道那个人很忙,所以不好意思开口求他。 与其说她担心那个人太忙不肯帮忙,不如说她担心那个人太热心了。 “对了,走之前……” 正要离开的小女孩停下来,回头看着珍妮。 “你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 “朱丽叶,还有什么吗?” “就叫朱丽叶。” 珍妮没有再问。 第二天,朱丽叶准时出现在约定地点。 “来得真早。” 或许是因为天还没完全黑,朱丽叶看起来比昨天沉稳得多。如果她有兄弟姐妹,那她一定是老大。 她们一起来到一栋房子前。说是房子,其实是一栋老旧的公寓楼。珍妮用力敲了敲门。 “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她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动静。朱丽叶的脸色明显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