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女提刑》 第一章 玉面罗刹 初春,候雁北,草木萌动。 玉浅肆凭窗而立,身前夜墨如寂,只闻风动。 手抚颞颥,她伸手出窗掬一把风,想吹散一室聒噪。 身后是南安县知县林深,丝毫察觉不到窗边女子的心烦,依旧自顾自絮叨着。 “......两年前第一次见你断案,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这才过了多久?江南凶签案,从去岁初冬一直到现在,都已经死了八个人了!朝堂上下束手无策,才想到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提刑司。而你领旨去了扬州,拢共不过五天就抓到了凶手。待你明日还朝,我看那些老古板们,还敢不敢再拿你是女子说事儿!” 玉浅肆心知肚明,朝堂上下反对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齐国公府。只要齐国公府还存在一日,此事便不会罢休。林深如此说,只是在安抚自己罢了。 极目远眺,她看到一豆灯火跳跃着从远处那片朦胧的光海中分离了出来,朝着驿站的方向而来,及走及疾。 身后林深问道:“听说那是间绝对的密室,凶手还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世上,从无绝对之事,越是绝对,便越有问题。” 关上窗户,玉浅肆坐回桌前,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 “欲知详情如何,待我明日入京述职后,自会有公文签发下传。届时你就知晓了。” 林深哪儿能忍得了这种程度的吊胃口,依旧不依不饶。 玉浅肆只好捡起别的话题,问道:“广安侯府寅时出殡,今夜正是车水马龙,人情来往的时刻,你作为东道主,就打算耗在我这里?” 林深嘿嘿一笑,讨好似的给玉浅肆递上一杯热茶:“我知你的习惯。待你明日回京述职后来找我,我再请你喝好酒。” 玉浅肆知晓林深一旦打开话匣子,便不会停歇。接过茶静待下文。 “我今日陪你,就是要让那群人知晓,你,轻慢不得!待天一亮,你出城回京,我去参加出殡礼。出殡礼结束,你抓到凶签案而被圣上褒赏一事刚好传回南安县,到那时我便可风风光光接受他们的礼遇。” 想到那刻妙景,林深又是一笑,“说不定,还有人将我与齐国公府联系在一起。那我之后的日子可就舒服多喽!” 玉浅肆浅笑摇头,这世上除了少主,也只有林深,敢把什么话都直白地告诉自己。 门外响起了细微的喧闹声。 林深好奇:“咦?天都黑了,谁这么不长眼来打扰你?” “广安侯府的人。” 玉浅肆放下茶盏,重新靠回了窗边,“你想躲麻烦,麻烦却找上了我,这世上的事儿好没道理。” 林深虽什么都不知,但丝毫没有怀疑玉浅肆的判断,只感慨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才我看广安侯府别苑外人影攒动,似是有许多人围住了院子。今夜广安侯府应该敞开大门迎来送往才对,哪有围院子的道理。而侯府出了事儿不去找你,而来找我。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私事儿,需要玉里馆出马。” 玉里馆是玉浅肆五年前设于京城的小铺子。上到大小疑案、下至金银失窃,都可寻玉里馆帮忙,在京城百姓中颇有名望。哪怕如今玉浅肆已成为了提刑司司尹,玉里馆依旧广开门户,为人答疑解惑。 “无碍,找个由头打发了就好。” 林深大咧咧拍了拍胸脯,一幅全包在我身上的模样。 玉浅肆让手下放行,一老管事推门而入。看其行步,正是方才在窗外看到的那盏灯火。 “小人广安侯府福泉,不得已叨扰玉馆主。只因事急从权,希望玉馆主帮主人解决一桩难事。” “还真是求玉里馆办事啊......”林深五体投地,开始找理由推诿:“那就按玉里馆要求去挂牌排队啊。” 福泉也没想到林知县竟在此处,连忙向林深行礼问安。 继而恭顺答道:“只因此事难办。府中今夜遭贼,夫人和少爷房中有东西失窃。可今夜宾客众多,实在不好大声捉贼。听闻玉馆主今夜于南安县停留,便想求玉馆主帮忙捉贼。” 福泉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三件东西:“夫人此前便听闻玉馆主高名在外,有一旧事想求玉馆主解惑,早早依照玉里馆要求备好了两件东西,只是没想到老夫人去得突然,这东西恰好今日用在了此处。” 玉浅肆方才便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许多问题,打算谨遵少主吩咐,少惹是非。但只瞥了一眼那佛签,便发现了异常。 拿假的来糊弄我?有趣。 “广直,”玉浅肆见林深还打算絮叨,示意林深莫要打断,林深立刻闭嘴喝茶不再言语。 玉浅肆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丢了什么东西?家贼外贼?是男是女?发现失窃后都做了什么?” 一连串问题看似没头没脑,实则环环相扣。 福泉听得心惊,强稳心神,丝毫不敢怠慢。 “今夜戌时初刻,夫人发现房中遭窃。丢了好些金银细软。其他都还好说,但其中两样,一为夫人亲姊所留遗物,一为少爷贴身佩戴琥珀饰品,虽不值些许钱财,但十分重要。这才不得已想请玉馆主出马。” 说到这里,福泉顿了顿,看到玉浅肆目光如炬,心中犹如鼓擂,方才听到玉浅肆称呼林知县的表字,林知县更是唯她命是从,突然心里没底,不知夫人这步棋,是不是走对了。 “家贼外贼尚未得知......”看到玉浅肆挑眉不语,只当她是怕麻烦,砸了自己的招牌,不肯前去。 好硬着头皮继续抛饵,道:“......但有一丫鬟被发现晕在院中,应当是个男子。” 又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听府中下人提到,近日的确有一可疑男子在府门外徘徊,身高约八尺。自一案发,夫人第一时间拜托了永宁侯府的夫人找家丁围住了整个别苑,但不敢轻举妄动。目前并未有任何宾客离开过前厅,整个别苑也无任何人进出。” 玉浅肆踱步上前,看到福泉手中捧着的三样东西,面露讥讽。 “玉里馆的规矩,你们夫人可明白?” 听起来这玉浅肆意有松动。福泉心中窃喜,连忙答道:“明白明白。查案过程中,一应事由听从馆主吩咐。事成之后,完成第三个要求即可。” 按照玉里馆规矩,一颗佛珠,一张寂空大师亲解的佛签,便有资格去玉里馆寻求帮助。而福泉手里此刻还有一样东西,却是一沓银票,看起来数目不小。 玉浅肆“唔”了一声,拿过了福泉手中的佛珠和佛签随手把玩,剩下的银票却丝毫未动。 老练如福泉,如何不明白玉浅肆此举之意。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了玉浅肆的另一重身份——人称“玉罗刹”的提刑司司尹。自己这点小伎俩实在上不得台面,顿时浑身冷汗。刚想解释,却被玉浅肆打断。 “这案子我接了。其他的事情,等我找到失窃物之后再做计较。” 玉浅肆重音咬在“失物”二字上,但屋中余者皆未察觉。 林深此刻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好了里应外合推脱此事吗?她怎得突然就答应了? 福泉则是大惊大喜,惊的是自己一时大意竟忘了“玉罗刹”的名号,二则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易便应下了此事。 玉浅肆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棋盘,道:“说说你们这儿的布局吧。” 福泉不敢耽搁,比照着别苑放置黑白棋子,将别苑布局一一说明。 “这处别苑是老夫人的私产陪嫁。老夫人对这里甚是喜爱,自前年起便一直住在别苑修养。哪怕骤然因病离世,也留下遗言要在此处治丧。” 见玉浅肆颔首表示了悟,福泉指了指棋盘,继续道:“别苑共五进院落。南进第一间为正厅。北边第四进风亭苑为老夫人生前居所。夫人此次前来,就暂居在西南方向的兰车苑......” 林深干咳一声,一边挤眉弄眼提醒玉浅肆:“玉司尹明日一早便要回京,来得及吗?” 玉浅肆看完布局,心中了然,看也不看林深,只随口答道:“尔尔小事,花不了多长时间。” 林深见她懂作不懂,只好泄了气一般坐在一旁看着玉浅肆布局。 玉浅肆从棋盒中拿出两颗棋子,淡然落子。 “想不得罪宾客并找寻失物,其实只需要两步。” 第二章 假案真贼 第一步。 亥时二刻,广安侯府后院骤然凝起黑烟。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几个梳着垂挂髻,浑身脏污的小丫鬟们一边咳得满脸泪水,一边自兰车苑朝着各处跑去。 站在前厅与后院门边负责接引宾客的管事神色一凛,呵斥不许胡言,免得惊扰了前厅中的贵客们。 但丫鬟尖利的叫声还是在前厅中激起了千层浪。 广安侯虞风一个眼刀,下人们立刻召集府中人手去兰车苑救火。虞风这才笑着上前,一一安慰宾客。 众人也明白,前厅距离正门较近,反而是最安全之所在。正如广安侯所说,与其狼狈逃出受寒风吹,不如坐在前厅静待其变。毕竟兰车苑距离前厅也远,据说火势不大,应当能控制住。 在出殡前夜能来为老夫人守灵的,皆是广安侯府的至交好友。见侯府突遇此事,反而一个个上前寻些好兆头宽慰起广安侯来。 侯夫人小张氏院落着火,却落落大方地在前厅沉着处理着一切,更是得到了不少赞赏。厅中氛围,反倒比着火前热闹了许多。 因而没人察觉到,前厅中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孔武有力的嬷嬷隐于暗处,暗暗打量着前厅中的宾客们。 另一边,侯府后院。 兰车苑着火的消息此刻传遍了府内上下。所有的家丁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往兰车苑救火。 还未接近,便能看到滚滚熊烟朝天而去,火光像是给烈烟勾了金边一般,在纯黑的夜幕上描出了阴灰却不容忽视的危险。 大家连忙抄起顺手的盛水工具,便朝着兰车苑涌去。 稍稍来晚了一些的零星家丁拖着大木桶脚步蹒跚,里面的水已经被浆撒出了小半,众人一个个气喘吁吁,身上皆是水渍。 可当他们钻过狭窄的石拱门,进入兰车苑后,却发现所谓的火灾现场一片肃穆,气氛诡异。只听到噼里啪啦的木头爆裂声。 福泉掐算了一下时间,心道差不多了。 便微微挥手,五个强壮的手下站成一列守在石拱门外,里间的人不得外出,而晚来的人也无法进入兰车苑。 另一侧,也有人利落地灭掉了浓烟和散落的火堆。 与此同时,一个老嬷嬷自前厅而来,悄悄在福泉耳边交待了几句,福泉点头了悟,明白了外间宾客并无异样。 接着,福泉便拿出册子开始清点人数。 “第一步:以失火之名,行验查之实。外贼内贼,皆会露出马脚。贼之赃无释,定匿于院中。闻之,必寻机探查。外间宾客皆应静待其中,借故离开者,必有异。内间奴仆,晚到者,并验之。” 第二步。 亥时二刻。 永宁侯府奉命围在广安侯别苑外的护卫们听到了失火的消息,连忙整队回到广安侯府协助救火。 玉浅肆并两个无涯司高手隐于别苑东北角的院墙外的柳阴之中。 别苑此角,据福泉所言,是个空闲园子,距离兰车苑直线距离最远。越过院墙依稀可见院内树影幢幢,还有一廊亭尖顶隐隐跳起,在柔和的树影中,显得格外硬挺。 玉浅肆身后两个好手,每人皆手持一捆一头尖的木棍。 看到玉浅肆轻轻颔首,二人立刻得令,各自隐于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未几,一道黑影一跃而起,借着墙内树影猫在院墙之上,睃寻着院外的情况。 玉浅肆挑眉微讶,还真有贼啊。 身长八尺,借臂力而跃,轻功一般,下盘稳固。 估算完体重后,玉浅肆眯眼微笑,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就在黑影查探完四周一跃而下之时,便听到了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骤然下令。 他心道“糟糕”,但已经来不及了。 “参。” 在将要落地的一瞬间,一根木棍铮铮而至,恰好扎在自己即将落脚的位置。躲避不及,只好强自收起劲力,往右一滚。 “房。” 又是女子的命令,第二根木棍紧随而至,迫得他不得不再次转换方向。 “虚。” “女!” “危!” “昂!” “翼!” 女子的指令越来越快,那木棍行随令动,黑影狼狈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当他不顾内力已经被逼得混乱不堪,手拍地面打算强行站起时,却发现两根木棍分别从不同方向,朝着自己的面门和将要落掌的位置而去。他只得再次仓皇滚开,徒劳地在女子清耳悦心的声音织就的木网中费力挣扎。 此刻他已了然,女子的命令是以二十八星宿为方位,定然是摸清了了自己的身高体重以及武功身法。 但她竟然能精准计算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和反应,简直不可思议!而隐在暗处的两个高手则若虔诚信徒听从神佛秘语一般,铁血执行着一切。 奈何这两人武功太高,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而之前泄了太多气力,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随着他的动作变缓,那女子竟也放慢了语调,指令中音尾微扬,似是心情不错。 黑影隐怒,他察觉到女子似是觉得有趣,起了玩闹的心思在逗弄他。就像是看到无力挣扎的猎物后优雅而至的猎豹。 最终一声令下,他被满地的木棍逼得无处可去,滚到了一袭红衣脚下。 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独特的清香伴随拳风而至,女子一拳携着巧劲落在黑影的右耳后,黑影便立刻被卸去了全身力气。 两个高手此时无声出现,将黑影提起,与玉浅肆对面而立。 这便是伯懿第一次看清眼前的女子。 一袭胭色渐红的身影,娇柔女儿色衬得女子肌肤如雪若玉。两弯黛眉不染自傲,一双潋滟之眸盛满了盈盈镜湖水,透着疏离与张扬。仿若一脚踏进了早春将融未化的湖水之中,冷彻寒骨却不自觉想朝着那阳光尽头的明艳深深陷入。秀鼻粉唇,是这片风景最迷人的点缀。 而那身劲服从腰部到裙摆逐渐染上鲜艳而不规则的红,衬得女子似是踏着烈火高歌而来。右臂自袖口而起以金色丝线绣着花纹繁复的鹰隼,若蔓似藤缠至左胸,似是自白色的云雾中逐渐隐入红色的血泊里。在黑夜看来无比诡谲而美丽。 女子好整以暇半抱着手臂,右手食指上一枚翠色玉戒在指尖转动,发出玉石相击的泠泠声响。 而抓着自己的两人皆是黑衣劲服,臂上也绣着金色的鹰隼,只是位置都在左臂。 鹰隼?高手?红衣少女? 他心猛地一沉。 玉面鬼心,善断能辨,见微知着,引为罗刹。 “提刑司?” 前一句略有迟疑,第二句便是断定:“你是玉罗刹!” 伯懿声若洪钟,含有隐怒。 提刑司。 一年前由圣上仿前朝旧制而设。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只听从圣人之命。天下间的疑案冤狱,只要圣人认为有必要,提刑司便可越过三法司直接介入。 圣人兴致勃勃,还特为提刑司亲笔御赐“无涯”二字,暗含“法理无涯”之意。 为应对提刑司事务与一应差遣,更是打算从各地军中精心选拔精锐组成提刑司的“无涯卫”。提刑司既是听从陛下差遣,若陛下日后掌了实权,无涯卫便是陛下的亲兵。 人人欢欣鼓舞,以为这是陛下试图从齐国公府收权,着手亲政的第一步。毕竟泰半朝堂都被齐国公府把持,陛下若想要收权,只得另辟蹊径。 只可惜满朝文武还未来得及反应,齐国公府便开始介入。 提刑司从里到外,一桌一椅,一人一木,都是齐国公府那位小公爷一手安排,美名其曰:“为陛下分忧。” 甚至还请来了一女子坐镇司尹一职。据说,该女子是断狱查案的高手,其开设的“玉里馆”专为百姓解惑辩冤,在民间颇有声望。 此时回过神来再想想其中之微妙,朝中清流大呼上当。 这哪里是陛下的亲军,这分明就是齐国公府借陛下之手成立的绣衣直指! 当初汉武帝设立绣衣直指,专司特案查办。虽奉命讨奸、治狱。实则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一切事由,皆由心所造。甚至后来一手造就了“巫蛊之祸”。 哪怕如今领头之人非朝臣而只是个女子,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明断冤狱?那岂不是只要事出有疑,提刑司便可随意介入?想到这一点,举朝上下无不心惊。 这可真是一步好棋,悬在众人头顶,教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伯懿当时听闻此事,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只得叹一句:齐国公府,当真是好手段! 玉浅肆浅笑出声,梨涡加深。她不知这短短几瞬,伯懿已在脑中过了千万遍与提刑司有关的信息,她只是觉得面前此人,甚有意趣。 热烈与冷傲相阖,带着散漫笑意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浅浅而笑,右唇下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似天真烂漫,但那梨涡在伯懿看来,竟像是盛满了毒药一般让人不自觉胆寒。 而一旁两个提刑司的无涯卫却心里突突,低下头去不敢言语。这还是第一个敢当面叫司尹“玉罗刹”的夯货,心中俱是哀叹:小子,自求多福吧。 玉浅肆出手神速,只听“咔嚓”一声,伯懿只觉得下巴微痛,待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卸了下巴,无法言语了。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真切地解释道:“对不住了,一般我抓人都得先来这么一下,免得一个个嘴里藏了毒,若是我还未来得及问话就让线索断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话毕,两个黑衣无涯卫开始熟练地搜身,衣角领口都不放过。 伯懿如今是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了,只能闭着眼,心中怒骂“走狗鹰犬”。 第三章 羊入虎口 待确认完伯懿浑身上下没有藏毒,也没有利器之后,这才摸出了一封过所并一张崭新的照身帖,简单查看后,递给了玉浅肆。 “司尹大人,是户部刚开始推行的照身帖......东西应是真的。” 伯懿眉梢微挑,挑衅地看着玉浅肆,仿佛在说:“老子的身份没问题。” “洪州人士,伯懿。”玉浅肆清亮的眼眸满含兴味,越过过所,打量着伯懿。 “那个‘巍然书院’的伯家?” 伯懿此刻口不能言,只能用别过头去这个动作表达自己最后的倔强:与你无关。 气度清绝却像从军之人,遍身粗犷桀骜却来自巍然书院?还真是处处透露着诡异与矛盾。 广安侯府连“贼”都这么与众不同,可真是让人期待更多的惊喜啊。 玉浅肆早在看到伯懿眼神的第一刻,便知他是那种绝不会乖乖配合的人。 但这类人往往也是她最喜欢的,一旦想法子击碎他们的防线,定能从这类人口中撬出更多更有效的线索和消息。 因而,她丝毫不急,从容地将两份文帖收入怀中。 莫要以为照身帖没问题,就找不到突破口。在看到它的第一刻,她便已经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玉浅肆缓缓转身,四人这才一前三后地朝着侯府别苑的正门走去。也绝口不提下巴归位之事,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伯懿内心忿忿,哪怕是算上十年前第一次上阵杀敌,他此生也从未如此狼狈过。把面前缓缓而行的玉浅肆在心里骂了不知几个来回。 四人刚走出没几步,寒风簌簌,一苍老的哼唱声若羽缥缈,似是轻声轻语却又清晰无比地跃过了院墙,落在了四人耳中。 “爱之切莫问归期,有道是静候佳音,只待续写青史章回,与君再联袂。” 京戏《程氏碑》选段,唱的是十年前为国捐躯的程家军奔赴战场前与家人诀别之景。在此荒凉夜中,别有一番风味。 只不知唱与谁听。 伯懿心头一震,听到唱词先是微微松了口气,继而警惕地盯着玉浅肆的背影,生怕她要一查究竟。 他浑身紧绷,目光紧锁红色背影,只要她令动,他拼死也要搏上一搏。 风再起,红色的衣摆若风似水般潋滟,轻柔的清香再次萦绕,方才老者的轻声细语好似变得不真实了起来,只从玉浅肆处传出细微悦耳的叮铃声响。 两个无涯卫都知,那是玉浅肆戴在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戒指——玉里乾坤。 玉戒设计精巧无二,共分上下两层。表层是有许多形状不一的镂空玉层,嵌套在底层玉戒之上,可转动。每每转动,都会发出叮铃的声响。玉浅肆思考之时,便会轻轻拨动表层的戒指,听着悦耳清鸣。 风停,丁铃声也骤然消消失。玉浅肆再次迈步。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亦没有疑问。 伯懿惴惴不安,而前面那个女子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面上盛满了笑容,心中满是思量。 伯家人,程氏碑?今夜的广安侯府,甚有意趣! 林深站在侯府门外不远处,焦急等待着。看到玉浅肆真抓着了人,吓了一跳。 “这......还真有贼啊?这就是你的第二步?哎呀,早就听闻你捉人一绝,我也想见识见识来着。真是浪费了这次绝好的机会!” 再走近一看,伯懿虽衣着狼狈,但清眼巍眉,端得是一副万中无一的好皮囊,且风度无二。只是如今口不能言,眉头紧蹙,眼中冷意似是要将面前的玉浅肆剜个洞才罢休似的。 他不禁犹疑,“这......这,真是贼?” 这容貌,这气度,若说是玉浅肆打晕了一个前来侯府吊唁的高门公子,他也是信的。 玉浅肆打断林深的喋喋不休:“说重点。” 她让林深于此处蹲守,可不是让他继续聒噪的。 林深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我一直在门外盯着,侯夫人的确如你所言,一字不落地完成了第一步......” 玉浅肆梨涡渐深,一副小猫嗅到了鱼腥味的兴然,“有意思。” 林深忍了忍,最终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实话说,我不想老问你问题显得我特别蠢笨,但......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今夜明明一直与玉浅肆同在一处,怎么就看不懂呢? 玉浅肆朝着广安侯府努努嘴,“随我走一遭,你就知道了。” 林深浑身冷汗,一把抓住玉浅肆的袖口,又觉失礼,连忙撤手,急得直跺脚,恨不得立刻敲开城门抓着她连夜回京。 “你知道广安侯府大门朝哪儿开吗?谁都知晓朝中如今自诩‘清流’者,都是先后一党的。能在出殡前夜与主人家一道守灵的,无一不是至交!而你,朝野内外无人不知你是齐国公府的人。那儿对你来说就是龙潭虎穴,你现在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林深与玉浅肆私交很好,他自然知晓玉浅肆不喜欢这种朝堂之上的盘根错节,但她不喜欢,并不意味着可以不牵涉其中。 二人却未曾察觉,身后被林深已视作“死人”的伯懿,听到林深的话后浑身一震。 玉浅肆知晓林深是担心自己,但他急得跳脚的模样的确有趣。 “广直,你好歹是一城父母官,别这样毛毛躁躁的,小心被人看到了折了你的威望。你放心,我今日所为,不是羊入虎口,而是——杀鸡儆猴。” 既敢利用我,就该承受该承受的后果。 语落之处的四个字,已经从淡淡的笑意转为冰冷彻骨的杀意。 “走吧,请你看场好戏!” 是局还是戏,亲眼看过便可分辨。 话音将落,角落里两队一身黑衣,列队整齐的无涯卫快便利落地跟在了玉浅肆身后。 林深看到面前两列黑衣,快要哭出来了。 他早该想到,除了齐国公府小公爷,玉浅肆寻常从不会因为任何事委屈了自己。此人更不可能孤身直闯广安侯府。 可大半夜带着提刑司的精锐去侯府灵堂? “——你这是去解决问题,还是找问题啊......” “我这个人啊,最不喜欢委屈自己。你也说了,这广安侯府是‘龙潭虎穴’,而我是在‘羊入虎口’。那我当然要多带些人马了。” 不然孤身前去,白白受人折辱吗? 玉浅肆笑起来,双眼弯成了两道月牙。 林深不禁打了个冷战。每次玉浅肆这么人畜无害地笑,必会有人遭殃。 看玉浅肆将要走远,他瘪嘴想了想,反正这戏,看与不看都要演,不去看也太吃亏了!一溜烟儿跟了过去。 还不等广安侯府的小厮通报,玉浅肆便带着浑身煞气的无涯卫十分不客气地冲进了前厅。 前厅众人,在看到玉浅肆身后两列“乌鸦”卫后,也是惊怒交加。 “玉......玉浅肆!你来做什么?” 广安侯吞下了“罗刹”二字,惊颤着怒斥,在看到林深之后,更是惊疑不定。 玉浅肆含笑的杏眼一一掠过厅中众人。吓得所有人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的近来所为,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她手中? 两个无涯卫搬过一把圈椅放在正中,玉浅肆好整以暇地坐下后,才故作惊异道:“侯爷竟不知?今夜贵府夫人着人登门相求。说丢了贵重物事,需要玉里馆相助。我应了此事,答应帮她寻找失物。这不,来履约了。” 身后两名黑衣无涯卫押着伯懿上前。 伯懿看到满堂众人,心下惴惴,低着头小心地在人群中搜寻着,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冷着脸静观后变。 如此一来,那身清贵的傲然风度泠然而泄,让众人难免侧目以观,小心打量。 广安侯虞风却不以为然,面色铁青。 玉里馆办事,需要无涯卫相护? 早就听闻这玉罗刹油盐不进。今夜侯府新丧,一进门便杀气腾腾,在虞风看来,这些分明都是下马威。想到此处,气得虞风肝儿直疼。 侯夫人小张氏在玉浅肆进门的一瞬便面色苍白,她饶是没想到,玉罗刹会如此直接。此刻看到侯爷愤怒的目光扫过来,不得不站出来打着圆场。 “对不住了,各位。我......今夜兰车苑遭窃,其他都不过身外之物,丢了也不算什么。只是......姐姐临去前留给我的一枚遗物,与侯爷为我家穆儿寻得那枚琥珀也都一同不见了踪影。这些虽不值多少银钱,但都是家人的殷殷爱护之情,不忍丢弃。但又怕大肆寻找,惊扰了诸位贵客。听闻玉......玉里馆馆主今日恰巧在南安,才想着求她帮忙。可没想到,还是惊扰了大家。实在是对各位不住。” 说罢,微微一福,低头做悔然状。 第四章 请君入瓮 广安侯府的往事算不得什么秘密。 现今的广安侯夫人小张氏并非原配。虞风原配原为小张氏的嫡姐。只是十年前去京郊为虞老夫人祈福,路遇匪乱,一命呜呼。而虞风原就更属意温婉可人的小张氏,张家虞家一拍即合,便做主让小张氏进了侯府。 入府不足一年,小张氏便为广安侯诞下了一子。只是早产不足,小子虞穆天生多病。广安侯府为着这个独子费尽了心思,千辛万苦亲寻了一枚上好的玉山琥珀,专治先天不足引起的哮症。 小张氏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现出了自己的有情有义,对夫君和亡姐的敬重,又将自己思虑周全、为宾客切身考虑的侯府夫人形象展现在众人面前。 更是随手一扔,将所有过错都甩在了玉浅肆身上。 林深心中轻叹,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不知玉浅肆会如何应对。 他偷偷打量了玉浅肆一眼。来之前,自己已经将广安侯府的大致情况说给了玉浅肆听,希望这个小祖宗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玉浅肆微微一笑,并不打算接招。 “夫人这些语中带刀、意有所指的后宅之词对我没多大作用。与其着急把罪责都推给我,不若如夫人所说,全心全意先找到您的‘珍贵’之物。” 没想到玉浅肆会直接将话挑明,小张氏面上一阵难看。 “这个黑衣男子,便是我方才趁着后院失火之际,在院子东北角抓到的。夫人请看,可是贼子?” 小张氏虽然慌张,但还未彻底失去理智,看出了这是玉浅肆的试探,忙道:“我当时并不在院中,怎么会知晓贼人是何模样?” 一来自己不在现场,二来此人无论如何看都不似“贼子”,万一是玉罗刹与人合伙设的局,想要借机搜查就坏了。 玉浅肆不为所动,更进一步:“听府中管事福泉说,发现失窃是院中有一丫鬟被打晕了?” 小张氏闻言,心下微定。福泉来时已经说明了为了让玉罗刹接案而抛出的饵,她也早就安排好了心腹充当这个“被打晕”的角色。 一个小丫鬟闻言福礼道:“回......玉馆主的话,正是奴婢。这会儿奴婢后脖颈还疼着呢。” 玉浅肆招手让丫鬟走近,看了看丫鬟的后脖颈,的确有一道淤青,是横掌劈下的痕迹。 小张氏看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玉浅肆似是没了决断,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名动京城的玉罗刹不过如此,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玉浅肆又听福泉将方才失火时的情况一一说明。依着玉浅肆的方法,宾客家丁均无异常。 众人这才恍然明白,方才所谓“走水”竟然是试探。 玉浅肆抬眸扫过堂内,在场宾客的神情精彩纷呈。 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神色躲闪,有的想通了试探之法而面露惊诧与佩服,当然还有小张氏恭顺下得意的眉眼,以及广安侯虞风快要按捺不住怒意。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玉浅肆眯着眼睛笑起来,像个寻到了有趣玩意儿的小狐狸崽子。 “且不论这黑衣人是否是贼子。我抓到他时,他身上并无赃物。而您说了,自案发起至今没有人出入过,那失物就一定还在这间别苑里。既如此,直接找出来不就好了?我看......就从兰车苑开始吧。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小张氏闻言一惊,再也顾不得扮出温婉得模样来。见无涯卫已经要动作往内院走去,徒劳地张开双臂想要阻拦,龇牙瞪目,活脱脱一个护蛋的老母鸡,还是会啄人的那种。 “住手!都住手!不许去!” 高门大户的人家哪里见过一府主母如此失态过,更何况这小张氏往日里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娇柔美人作态。厅中一时俱静,都面露惊异望向了小张氏。 玉浅肆玩味的眼神扫过,她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了。 但也顾不得其他,只好咬碎了后槽牙,扶了扶鬓角的白绢花,又扮起了温润模样,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一边递去柔弱的眼神给广安侯,一边凄凄道:“玉馆主,我知你想要帮我的心思,但这毕竟是广安侯府,你怎敢随意搜查?” 虞风方才也是被玉浅肆说风就是雨的执行力,和自家夫人的表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惊怒不定。 “玉浅肆!你不过一个吏员罢了!怎敢随意搜查朝廷命官!” 玉浅肆不为所动,沉声道:“提刑司由陛下亲理,查尽天下事。但有冤屈,必以理相护,存理者,无边亦无涯!” 身后的无涯卫散发着森然冷冽。 “陛下亲提的‘无涯’二字,如今还悬挂在提刑司的堂上。广安侯,您莫不是连陛下也不放在眼中了?” 玉浅肆看厅中众人皆是面色煞白,暗暗扬眉。往日里提刑司恪守本分,只查冤狱却还要被处处阻拦,被污作“绣衣直指”、走狗鹰犬。 既如此,那总不能白担了这些骂名。 不管他们内里如何看待提刑司,只要提刑司还在一日,他们就还是陛下亲命之人。 “广安侯,你敢违抗圣命?” 玉浅肆压低声音,志在必得。若是有理有据,身为苦主,又有何惧? 厅中众人被玉浅肆迫得不敢呼吸。伯懿也没想到,传说中的玉罗刹是如此大刀阔斧,不管不顾的做派。 白烛被夜风轻扫,烛火发出“呼呼”的细微风声。宾客虽满堂,厅中却静极,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小张氏一深宅妇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已被骇得不能言语。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计划,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罪魁祸首玉浅肆却在此时轻轻一笑,笑靥在烛火的映照下夺目而闪耀。 她打量着灵堂的装饰,状作无意地突然换了话题,似是在好心缓解当下厅中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 “不知夫人可真心信奉佛法?” 盛朝尚佛,上至朝堂官将,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信奉佛法。 小张氏已经彻底被玉浅肆弄晕了,只无力地点点头。 “那若是寂空法师知晓你假造佛签,并意图以此骗取玉里馆相助?您认为,佛祖会如何?” 说罢,玉浅肆掏出福泉交予自己的佛签,厅中所有人皆将目光聚于其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恍然大悟,但旋即面色苍白。 玉浅肆早先自己创立的玉里馆,虽只是家小店,但在京中颇负盛名。不仅如此,因与佛法造诣天下无二的寂空大师有所关联,是以求助者皆满怀虔诚,从不敢造次。 毕竟,如今若有人敢不敬佛门,无异于自绝于相邻街坊,更何况是高门大户之间。 玉浅肆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一字一句问道:“不知夫人,利用寂空法师,利用我,究竟想做什么?” 静候在一旁专心看戏,心中暗悔应该带上盘花生米再来的林深,终于明白了玉浅肆今夜的用意。 她可真是刁滑。 此番所作所为,用尽了“借力打力”之法。先是以圣上之名威压众人,又以寂空大师的佛门名号相迫,但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玉里馆,真是......过分。 广安侯饶是再被气昏了头,此刻也明白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自家这个正张着口一脸痴状的蠢妇定然是走夜路摔了脑子!竟然不知为何去诓骗玉罗刹!她可真会给自己添堵啊。 京城中谁人不知,玉罗刹的脾气古怪,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若你敬她一分,她自回敬你三分。若你惹她一分,她必百倍讨还。 一年来,朝中人都担心提刑司会以圣人为名,行齐国公清除异己之事,对其防之再防,倒没让她掀起多少风浪,可如今玉罗刹以雷霆手段大破凶签案,明日还朝,必承皇恩浩泽。 提刑司如今已今非昔比,这蠢妇不知缘何,竟然胆大妄为至此! “实在对不住,玉......玉馆主。我竟不知府中有人妄图欺骗于您。还望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虞风也顾不得其他同僚怎么看自己,立马换了个态度,赔着笑脸,想要息事宁人。 说罢眼风扫过,小张氏一个激灵,软着腿行大礼道歉。 虞风再看向一旁正满脸认真瞧着热闹的林深,气得老脸一阵红白。 林深察觉到了不善的眼神,突然回过神来,再不敢看热闹,赶忙站出来说和。 “是啊,玉馆主。这......侯夫人派去的人用了假签着实不对。可说不定是事态紧急......” 玉浅肆见目的达成,见好就收,还不忘卖给林深一份人情:“看在广直的面子上,今夜之事便到此为止。” 所有人将将松了一口气。 “不过——”,玉浅肆拖着声音,似是在思索。 众人还未回落的心又霎时悬了起来。 “不过,夫人虽骗了我,但我既见证了,也好心提醒一下夫人有关如何寻找失物之事。” 林深叹一句,真是心狠,面子里子都要收,不怪乎别人称呼她为“罗刹”。 玉浅肆娓娓道来:“据夫人所言。这丫鬟亲眼看到了贼人。可不知,她是如何被发现晕倒在地的呢?” 众人不明所以。 第五章 疑点甚明 此事分辨起来着实简单。 “若丫鬟刚被打晕就被人发现,那贼人定是没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得无影无踪,缘何只有这丫鬟一人看到了贼人?但若是她被打晕后很久才被发现,照常理来说,那贼子早就逃走了吧。可夫人您又为何如此笃定贼子还未逃出别苑,不仅找人围住别苑,还意图借我之手将事情闹大呢? 虽然夫人今日欺骗于我,但我方才也是真心想去兰车苑帮夫人寻一寻失物。可夫人作为苦主,口言千辛万苦,却百般阻挠不愿我带人搜查,真是......十分奇怪呢。” 话到此处,所有宾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玉浅肆几句话,将小张氏说辞中的矛盾点一一挑明,厅中宾客此刻只想到四个字。 “贼喊捉贼。” 可小张氏不惜借着婆母出殡之夜将这种事情闹大,究竟为何呢? 众人不解,而这也正是玉浅肆觉得广安侯府有趣之所在。 在进入广安侯府前,玉浅肆听林深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广安侯府的消息。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缓而坚地挪向了灵堂后的灵柩之上。 小张氏空张着口,看到玉浅肆的目光打量着灵柩,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惨白,瘫软倒地。 她真的是大意了。 只顾着找由头钓玉罗刹上钩为自己挡难,担心她觉得案子太难不愿出马折了自己的招牌,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中了这女子的奸计。 如今这场面难以收拾,只好先糊弄过去再做打算了。 说罢两眼一闭,直挺挺晕了过去。 虞风气怒不已,每回都是用这招,将烂摊子丢给自己! 他狠瞪着兀自晕倒的小张氏被嬷嬷们手忙脚乱地抬了下去,莫名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永远沉着冷静的清冷背影。若是她在,绝不会闹出这种丑事来。 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个女人呢?虞风一时愣在原地...... 但此刻还不是惆怅之时,玉浅肆还未离去。 玉浅肆待厅堂中稍稍安静下来之后,才缓声道:“今夜多有打扰,还望诸位海涵。但我也在此承诺,玉里馆的大门永远向理而开。在座的诸位,日后若有需要,只要遵守玉里馆之规,玉里馆定然与对待京城百姓一般一视同仁。” 玉浅肆的目光再次一一扫过众人,有些宾客深深低下头去,只敢嗫嚅着附和。 玉浅肆十分满意,可待目光落在身旁至今无动于衷,好似身外客的伯懿身上,她笑容微窒,意趣渐盛。 没错,今夜之事还未完。 “侯爷,若是不介意,我便将此人带走了。毕竟他的确是翻墙而出被我所获。待我回京细细审问,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失物的线索。” 虞风眼皮狂跳,心中腹诽玉浅肆嘴毒不饶人。大家如今都知晓了今夜并无贼寇,她还拿此事戳自己痛处,实在可恶。 扫了一眼伯懿,的确面生,强挤出笑容回礼道:“那便劳烦提刑大人了。” 有资格提审疑犯的,自然也不会是玉里馆馆主。林深瞥了一眼,这广安侯还真是上道啊。 待离开广安侯府,林深才长吁一口气,手抚胸脯,只觉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看方才小张氏的反应,这事儿可不简单啊。她可是把戏做了个全套。广安侯府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林深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情,玉浅肆绝对不可能想不到。但玉浅肆缘何突然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她可是出了名的好奇心重,喜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今日到底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 “并无其他,我只是不喜欢比我蠢笨的人还妄图利用我。你知晓我的性格,睚眦必报。不然何来‘玉罗刹’的称呼?” 说到这里,玉浅肆呵呵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伯懿,打趣道:“方才这人一见着我就喊我‘玉罗刹’来着。” 林深诧异之情不亚于无涯卫,回过头去缓缓向被卸了下巴的伯懿投去一个“佩服至极”的眼神。 “没办法,如今我被人盯上了。”玉浅肆见林深还要张口唠叨,连忙拿出方才那张假佛签。 林深接过方才在广安侯府引起轩然大波的假佛签,絮絮道:“我方才就好奇。唉,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啊?瞧你把他们吓得,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驳!” 玉浅肆笑意转凉,“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做贼心虚啊。” 他们?做贼心虚?林深心中腾起不好的感觉。 “何意?” 玉浅肆指了指佛签,“这张签文仿得几乎以假乱真,连这批文的口吻,都像是寂空法师惯常所言。但我从创办玉里馆之初就与寂空法师约定,若来人说定是为了寻求玉里馆帮助而求他解惑。那佛签也要有所标记才对。是以,寂空法师不仅在右下角刻了一朵莲花,我还亲选了......” 玉浅肆顿了顿,继续笑着说道:“我还亲选了槐木作为签文的材质。” 可这张签文,并非槐木。 林深大呼阴损:“槐木乃是鬼木。你竟然让一个出家人在槐木上为人解签?” 怪不得仿得这么好也被看出一眼假,正常人哪会想到佛签的材质会是这种东西。恐怕作假的人即便见过真的,也会以为是木料出了错吧! “不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林深追问,“什么叫‘他们做贼心虚’?” “这种假签,在我南下之前,就已经在玉里馆出现过多次了。我询问过玉里馆的掌事,他言道带着假佛签来的,无一不都是身着靛色青衣丝制装饰的男性管事。” 那必得是高门大族的人家才会让管事穿得如此体面。 玉浅肆当时便想彻查,但一来苦主没有亲自出面,管事不敢收下假签文,更不敢随意质询来人,只好按下不表;二来,那时正忙着准备南下调查凶签案一事,只好暂且搁置。 没想到,今日便撞在了一起。 她皱着鼻子,有些厌然。 “我非常不喜这些高官大族之间的弯弯绕,但并不代表,我可以任人利用。所以,今夜是个好机会。” 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事实证明,果有奇效。 林深一点就通。 怪不得方才玉浅肆出侯府前要强调玉里馆如何如何。 照理来说,如今齐国公府一家独大,满京城的勋贵都巴不得能借着玉浅肆攀上齐国公府。而那些遇到冤案,求告无门的布衣们也多都依赖玉里馆相助。 这些人绝不会胆大妄为到敢伪造佛签,同时得罪玉浅肆与寂空法师。 因而,此难题只有一种解法——有人不满齐国公府,想借玉里馆生事。 林深深知,玉里馆是玉浅肆此生心血所系,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玷污之。更何况,说不定还会将齐国公府牵涉其中。如此想来,也难怪玉浅肆今夜突然发威了。 虽然无人知晓玉浅肆创办玉里馆、设定奇怪要求的原因。但世人皆知,玉里馆馆主玉浅肆,无论大案小情,但凡接案,无一不破。京城受过玉里馆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些人心中,庙堂中的神佛恐怕都及不上玉浅肆的威望。 只可惜,玉浅肆不知为何于一年前接受了齐国公府的邀请,成为了提刑司司尹。骤然间便从人人尊敬、探案如神的“白日青天”变成了某些人眼中的权臣走狗。加之其之前便是个油盐不进,爱恨分明的人,这才落了个“玉罗刹”的称号。 广安侯府当年与先后一党交往甚密。哪怕在程家没落之后,也依旧与齐国公府处处针锋相对。正如他先前所言,今夜能在广安侯府中陪同主人家守灵的,定都是至交好友,恐怕大盛多半叫得上名号的先后党都在此处了。 以林深对玉浅肆的了解,她是个嫌麻烦又不喜朝堂之事的人,遇到此等良机,可以一次性解决很多麻烦,自然不会放过。 也难怪玉浅肆今夜诸般挑衅恫吓,非要将事情闹大不可。 叹只叹这小张氏是个十足的蠢货,竟然将主意打到了玉浅肆身上,最终偷鸡不成,反倒被玉浅肆拿来扬了威。 闲谈间,一行人已经走回了驿站。 林深看着雀跃的红色背影,不用看都知道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六章 第一权臣 她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如今人人皆知,提刑司破了凶签案圣眷正浓,若不趁此机会立威,恐怕之后更没什么机会了。 一旦想通了这茬,更让林深感慨玉浅肆的敏慧颖异。刚刚得知广安侯府的情况便能在顷刻之间想出这个一举多得的点子。幸而她是个无心朝堂的女子,不然真真可怕至极。 “那你为何还要带人去后院抓人?” 若是本就没贼,怎么可能抓到人。说到底,这个莫名其妙的黑衣男子究竟是谁啊? “我原想,若是小张氏真的头脑聪明些把戏做全套,就会发现还有一种可能——既有外贼,且不是从正门而入。那么在得知失火且墙外护卫撤走之后,便会趁机翻墙离开。” 而玉浅肆蹲守的角落恰好是别苑最偏僻,也距离夫人院落最远的地方。若是侍卫被调离救火,那也一定是这个角落最先被空出来,更加方便了贼人逃离。 她还以为可以直接在假贼寇身上搜到所谓“赃物”,以她的手段,随便检查一下所谓“失物”,说不定就能知晓小张氏利用自己的真正目的了。 没想到,虽然真捉到了人,可竟与小张氏的事毫无相干。这反倒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尤其当她们一进侯府,便看到了伯懿似在搜寻的眼神。但她只是按下未表,故意多次将话题引向伯懿,利用伯懿试探广安侯与小张氏。毕竟此人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什么飞贼。 今夜众宾云集,不走正门要翻墙出入,定然深藏秘密,更不用提墙内那突如其来怪异而苍老的京戏声音,似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只不曾想,广安侯竟然真无人认得此人,不仅如此,虞风与小张氏都以为伯懿是她用来试探自己的,反而不敢将贼子之名安在他头上,担心伯懿借机说明,贼赃就在院内,给她一个正大光明搜查后院的借口。 但也恰因如此,让她确定了小张氏醉翁之意定不在酒。 小张氏真正的目的,应当就是想用一种既不得罪宾客也不惹怒侯爷的方式,让所有人知晓自己丢了东西。而自己这个送上门的玉里馆馆主变成了最好的替罪羊,代替她承受所有人的怒意与不满。 只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玉浅肆沉吟道:“我看这广安侯府定还有热闹可瞧,辛苦广直帮我盯紧了。若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报给我。待我回京交接完凶签案事宜,查完此人底细,解决了广安侯府之事。一定带着好酒来犒劳你!” 林深只听到了“好酒”二字,忙不迭地答应着。 见话题回转,先前两个无涯卫连忙问道:“司尹,这男子如何处置?” 玉浅肆像是才想起伯懿这号人一般,拍额作恍然状:“哎呀,差点忘了他。” 伸手将伯懿下巴归位,笑眯眯地道歉。 “实在对不住,今夜杂事颇多,忘了您还不能说话呢。” 伯懿活动了一下下颌,并不畏惧:“担心我与广安侯串通?” 所以才故意没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嗯,我喜欢同聪明人讲话。”玉浅肆点头赞许。 继而打趣道:“不过你行迹着实可疑,莫非真的偷了什么东西?你若告诉我今夜缘何来广安侯府,我倒可以考虑现在就放你离开。” “哼”,伯懿撇嘴似笑非笑,“我看传闻也不过如此。你断案不会就靠这些威逼利诱吧?” 玉浅肆笑笑并不理会,朝身后吩咐道:“将他同清缘关到一处,明日一早一同押回京再审。” 伯懿并不意外囚车里还有其他人,毕竟玉罗刹五日之内破了江南凶签案一事,他在来京的路上便听说了无数遍。 不曾想到,囚车的黑布揭开,这个无涯司神秘兮兮一路押解而来的凶签案凶手,竟然是个慈眉广目,还在盘腿而坐、闭目念经的年轻僧人。 若不是方才此女子以难辨之速抓住了自己,自己恐怕都要怀疑这玉罗刹是不是有名无实了。 笼中僧人见有人进来,并未睁眼。手下微顿一刻,便又继续旁若无人地念起经来。 黑布再次落下,连同伯懿一同被罩在了无光无影的黑暗之中,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闲靠,听着缥缈的诵经声,嘴角噙笑。 今日虽意外颇多,但也总算没有白走这一趟。想到墙内那语带苍悲的《程氏碑》,他眼角微润。 虽当时变故丛生,他们还未来得及详谈,但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们......真好。 此刻沉浸在感动之中的伯懿,却不知晓,一场围绕着他而来的惨祸,正在身后的侯府别苑中悄然酝酿。 * 翌日。 晨鼓将动之时,玉浅肆一行人已越过京城来看热闹的熙攘人群,停在了无提刑司门口。 眼下她正忧心的,是从抓到真凶的那一刻起,与凶犯或可相关的另一桩难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正是满腹犹疑之时。 可刚一回到提刑司,看到一顶雪青色的马车停在司外,心中稍定。马车前的两匹白马百无聊赖地低头四处寻草吃,看起来似是到了很久了。 她满面春风利落下马,嘱咐四个无涯卫一刻不停,即刻将凶手押往大理寺狱。 朝中大臣未免提刑司真像绣衣直指一般私设刑狱,但凡是触犯律法的案件,贼人都要交予大理寺狱看押。提刑司里只设几间临时小牢,用以临时看管一些与案情相关之人,且不可动用私刑。 想了想,她再一次嘱咐道:“老规矩,查完了再放进去。再留两个人守在那里。” 对于大理寺的那帮草包,她一向不大放心。 玉浅肆的“老规矩”只有五个字:防患于未然。 就如对伯懿所做的那样,提刑司抓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杜绝疑犯可能自尽的一切手段。 不仅会搜身,若是遇到女子指甲稍长,都会被剪断。更不用提那些还需要进一步审问的关键人物,直接了当卸掉下巴防止服毒。 清缘和尚被带走后,笼中就只剩下了面色不虞的伯懿。 进京后一路走来,路旁看热闹的百姓们虽不知满面慈悲的和尚与冷面俊美的公子谁是凶手,但还是对囚车进行了极为“热情”的无差别攻击。 当她再一回头看到伯懿面阴颈赤,衣服上满是乱七八糟的菜叶臭鸡蛋,玉浅肆更是心情大好,看着这张俊脸暗道可惜,好皮囊人人怜惜,大家还是没有下狠手朝着他面上而去啊。 对百姓们的心思,她再了解不过。 手中攒了许久的臭鸡蛋,不扔可就白白浪费了。管你谁是凶手,关在囚车里的一定都不是什么好人。自然是能扔则扔,能开心一刻便是一刻。 伯懿听着清脆的笑声,面前女子歪着头,鲜美亮眼,心头愈发烦躁。恨不得咬碎面前这个张扬明媚的女子。 没想到她更不知见好就收,一边笑意盈盈,一边还装模作样却状似诚恳地道着歉。 “实在对不住。原本不打算如此待您的。可回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个囚车。只能委屈您一下了。” “你故意的。” 故意把自己和凶手关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睚眦必报,真不愧是娇颜冷心,鬼域罗刹! 玉浅肆继续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分外天真。指了指他,给身边人说道:“这个蟊贼,就先拘在司中吧。” 一个小贼而已,犯不着押去大理寺。更何况,她还想看看这男子背后究竟是谁。 “司尹大人,”一人在身后提醒道,“小公爷一早就在内堂等着您了。” 提刑的人马虽都是齐国公府亲选,但大多吏员也都对满身清冷,时刻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小公爷敬而远之。 “进城时人实在太多,不方便行动。劳你去帮我买一壶桃花醉来。” 那无涯卫拱手笑道:“这还用您吩咐?我们已经给您备好了。” 玉浅肆的老规矩,破案之后一壶酒,不慕神来不羡仙。 闻言,玉浅肆点头称谢,抬脚迈入提刑司,朝着后堂走去。 一旁的刀笔吏追上来问道,“司尹大人,本案的案情陈述该如何处理?” 自昨日起,就有人守在无涯司前盼着早日看到案情陈述了。 开设玉里馆后,玉浅肆每结一案,便会以甲乙丙丁之名,将重要过程以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一为避免流言伤及无辜,二为用凶手犯案过程警醒大家,如何防护一二。 渐渐地,玉里馆的经手的桩桩案子便成了京城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喜欢听闻的故事轶闻,养活了不知多少茶馆,多少说书人。 这习惯自然也带到了提刑司来。提刑司接手的案子,定非寻常所不能及。 只可惜提刑司一年以来门可罗雀,并未寻得机会处理狱讼。是以此次凶签案,京中人人翘首以盼。 玉浅肆闻言停下脚步,呆愣了一瞬,难得地有些迟疑,眼皮低垂,掩住了些许犹疑。 立于中堂之中,眸光轻仰便可看到圣人亲提的“无涯”二字。 理法无涯......愿景虽好,但施行不易。而她,只想明断冤狱,其他的,一概不在乎。 “不急......容我再想想。” 说罢,在提刑司众人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穿过了前堂,越过左侧小跨院,进入了日常办公的后堂之中。 第七章 第十个死者 一门之隔,外间的喧嚣转瞬消弭,内堂静肃,却清雅悠然。堂上悬挂着二字:法谨。 王嵩一身青灰色,面朝着后堂一面墙侧立。微微仰头,像是在端详着什么。 侧颜清冷,若雪似柏,怀瑾握瑜,君子端方。肤白若脂,竟比女子还要俊上三分。 远望去似那居于庙宇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虚无缥缈,五官轮廓皆由这世上最好的匠人饱怀虔诚谦卑之心铸就。好似一阵浅风,便能将人儿吹散了。 这位长风玉立的清冷少年,便是当今天下尽知的“权臣”,齐国公府的小公爷,王嵩。 按理来说,王嵩作为齐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在十年前便该袭爵。但圣人登基前,他被先帝亲选为摄政大臣,便以“体弱多病,感怀先父”为由,自请辅政期间暂不袭爵,以免权柄过大,有失偏颇。 可就算没有“齐国公”的正头名号,他依旧是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摄政首臣。 看到玉浅肆站在角落,眸中的清冷淡去了两分,示意玉浅肆靠近。 原本满脸笑意的玉浅肆如释重负般卸去了满脸笑容,一脸轻松地走近。 “少主怎么突然来了?”如今不是应该避嫌才对吗? 王嵩明白玉浅肆言下之意,正当开口,突然以手握拳轻轻咳了咳,皙白的面色多了几丝异样的潮红。 玉浅肆连忙扶着王嵩靠着几案坐下,语带微怨:“少主这是又着了风?” “无碍。刚从浚源寺回来,便觉京中还有些许寒凉。” 一片火似的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被玉浅肆握在手中。细细一看,正是赤色菩提花。 浚源寺?那怪不得了。 浚源寺地热温泉闻名遐迩,连带着周边的气候都比京城其他地方暖上三分。往前出过一人主持大师喜好侍弄花草,利用浚源寺的地热优势,培育出了一株红玉菩提树。不仅花期绵延,花瓣似血却剔透,更是每年冬至开花。 实乃京城冬景一绝。 浚源寺的温泉有奇效,只是一直用来滋养菩提树,寻常人轻易无法求得,恐怕也只有齐国公府才能用其休养了。 如此说来,少主的病情定是又严重了。 玉浅肆满是忧心。 那满身清寒的男子犹自不觉,继续解释道:“如今你立了功,当他人以为我们应该避嫌之时,反而应该光明正大。以后无涯司肯定会越来越重要,我知你不喜欢朝堂之事,未免你以后麻烦,今日来为你撑撑场面。” “而且”,王嵩指了指案几上的食盒,“一早入城,定然没有好好吃饭。” 玉浅肆心中微暖。 这便是世人口中权欲滔天“奸臣”,在外人眼中他不近人情,冷漠寡言,为笼权位,手段残忍。 但在齐国公府众人眼中,世子爷不过是个思虑周全又非常护短的主家。只要你忠心不贰,他便尽心回护。 更重要的是,他拖着病躯,尽心维持朝局稳定。 试问一个行将不古的人,要那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王嵩见她满面担忧,递给她一块甜糕,问道:“可是遇到了难事?” 玉浅肆下定决心,打算将一路上的担忧和盘托出。 “少主,凶签案一事,我还有些疑问。寂空大师他——” “——糟了糟了!天杀的大理寺!司尹大人,不好了!” 无涯卫的副统领随风慌慌张张冲进法谨堂。 法谨堂平日里最是安静,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司尹大人——!小公爷,不好了,清缘和尚死了!” 玉浅肆“腾”地站起,不可置信。 “不是说了让你们盯紧了吗!” 这才刚送到大理寺狱,人怎么就没了?! 随风愣了一瞬,道:“这......说来话长啊。” 见玉浅肆一个眼刀,连忙埋了头长话短说。 “大理寺少卿一早派人候在大理寺狱门口,不让我们的人进入,只许在门口交接。我们只好检查完后交给了他们。可前脚刚离开,后脚他们的人便追上来说,清缘畏罪自尽了!我们立刻返回去查看,清缘竟然......用了凶签案那种死法。我派了两人留在原地保护现场,这才赶回来给您通报。” 想到那惨状,随风似是又回到了扬州一般,打了个冷战,汗毛倒竖。 玉浅肆怒从心头起,笑得愈发娇媚。但脑中思索未停。 凶签案此前死了八人,她到扬州后又死一人,死者顺序皆是按照佛门五戒:杀生、妄语、偷盗、邪淫、饮酒、饮酒、邪淫、偷盗、妄语而来。 听随风方才所言,清缘自己恰好是第十人,死于“杀生”。他倒是真犯了此戒。 但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回了京才如此,究竟意欲何为? “随风,立刻点人跟我走!” 随风高声喏道:“是!” 正待离开,玉浅肆突然又想起来王嵩还在此处,“少主......” 王嵩挥挥衣袖:“去吧,做你想做的。” 玉浅肆重重点头,两人风风火火赶了出去,留下身后的王嵩满面沉思。 她前脚刚回来,就有人按捺不住要对提刑司出手了吗? 亟至门口,玉浅肆瞥见一角蓝白皂衣止步不前,微诧道:“南安县的?可是广安侯府出了什么事?” 南安县的小吏火急火燎地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奉了林深之命。昨日嘱托林深盯着广安侯府,难道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那小吏看到无涯卫们一个个面带煞气,不敢言语。但玉浅肆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来历,还准确猜到与广安侯府有关,又惊奇不已。 “小的苏仁,向提刑大人问安。知县大人让小的来送信。今日寅时广安侯府出殡前发生了火灾。着火的正是您捉到贼子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死了个人......” 玉浅肆心中微讶,又着火了? 若在往常,她的确会对广安侯府的重重怪相感兴趣。可如今满门心思都在对大理寺的愤懑之中,无心顾及其他。 但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便道:“辛苦你在这里稍候片刻。待我从大理寺狱回来,你再细细说与我听。” 当大理寺少卿谭令看到一身红衣似火若风般带着乌泱泱的黑衣无涯卫朝着大理寺狱而来时,已经吓得抖若谷筛,连忙吩咐:“快......快去看看,寺卿大人怎么还没到啊!” 一边还要强装镇定,脑中飞快地想着拖延之策。 待杀气腾腾的玉浅肆走近,谭令未待开口,随风一把拨拉开了他,其他大理寺的人更是不敢阻拦。 玉浅肆直接越过了他,径直奔向了清缘自尽的牢房。 饶是心有准备,在看到清缘死后的惨状时,玉浅肆也皱紧了眉头。 整个牢房里充斥着新鲜的血腥味,满墙满地都是喷射状血迹。 清缘倒在牢房正中的桌子与内墙墙壁之间,脚朝外,脑袋紧紧挨着内墙俯卧,因为太靠近墙壁,头颅被墙壁所迫以极其诡异的姿势高高扬起。明明是俯卧,但脑袋却正面朝上,死死盯着天花板。双手双臂也沾满了血迹。 跟随玉浅肆前去江南的无涯卫惊道:“司尹,这可不就是凶签案第一人的死状吗?” 凶签案伊始,便是一名唤清悟的和尚于大法会前在梁柱上修补彩绘时,不慎跌落,恰好被梁下的一把利锯从头颈连接处劈开,只有后颈的皮肤勉强将脑袋与身体连在一起。仿若被屠宰的牲畜一般,血溅佛堂。传闻他犯了佛门五戒之杀戒,才会如此死法。 但这里可是大理寺狱啊!更不提他们在交接之前还细细搜查过清缘全身,绝对没有任何可以自残的工具。他是如何做到把自己的脖子砍断的? 玉浅肆嘴角噙着浅笑,眼中冰冷无波,迈步进入牢房之中,细细查看。 这些喷射状血迹应当是被割开了喉部而溅出,而这个动作...... 玉浅肆在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片已经被血液浸透的细小竹棍。再细细打量了牢房的陈设,估算了一下墙壁到桌子的距离。大致明白了清缘是如何做到的。 第八章 大闹大理寺,她的依仗 他先用竹片割开自己的喉咙,然后站上桌子,面朝墙壁高高跳起。落下时,脑袋便会被墙壁所阻而折断,而身体下落,整个颈部便会从前颈的伤处撕开,变成这般模样。 玉浅肆指指地上的竹片:“此物从何而来?” 两个无涯卫押上一人,答道:“清缘进来后,扬言要刻经文赎罪,大理寺的人便递给了他一根竹棍。” 干枯而坚韧的竹棍,随意弯折,断口口处便会形成层次不齐的切口。竹刀虽然粗糙,但这个切面,对于心存死志的人来说,也足够锋利了。 一路来风餐露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临了最后一步功亏一篑,玉浅肆心头怒起,张口却是铃铃笑意,十分清甜。 “将大理寺狱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羁押候审!” 无涯卫们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一年来,大理寺明里暗里打压提刑司,如今好不容易抓来的凶手刚交接完,便丧了命。新仇旧恨,这次可要一次算个清楚! 众黑衣齐声应是,三人一队,四散开来,大力搜捕。 一时间,大理寺狱中热闹非凡。不过这次,发出喝彩声的却是关在各个牢房里的犯人们,看着往日里不可一世的狱卒们一个个被黑衣无涯卫轻松拿下,哀叫连连,整个牢房欢响震天。 “玉浅肆,你是疯了不成!我可是大理寺少卿!你竟然敢抓我,我明日定要上折子参你一本!” 谭令此刻冠斜帽歪,早没了往日的不可一世。 玉浅肆也不去往他处,就靠在清缘惨死的牢房外,眸色沉若深渊,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张扬。 “听闻少卿大人妙笔生花。若是要上折子,不若好好看清牢中情况,将这场景也一并写清楚递给陛下。” 谭令双手被钳,一无涯卫扭着他的下巴迫他看向牢内。谭令来不及闭眼,便被满墙的鲜红刺得胃中酸涌,差点吐出来。 “我提刑司辛苦抓捕押送的人,交到大理寺手中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大理寺狱送归了西天。莫不是少卿大人您担心这凶犯说出些什么来,会让您陷入危险之中,这才迫不及待地灭了口?” 谭令也暗骂自己倒霉,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 急忙辩解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会和一个南边的和尚有勾结。他杀了那么多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看就是你找不到凶手,随便糊弄了一个和尚屈打成招,这和尚觉得冤屈,因此以死明志!” 见他颠倒黑白的功夫毫无逻辑,还不如街边孩童。 玉浅肆笑得肆意,可在谭令看来,却如诡野厉鬼一般。 她指了指牢房里,道:“我抓捕此人,人证物证俱在。凶犯清缘亲口当着扬州知府的面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供告一早便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得陛下亲笔朱批。在入大理寺之前,你方也都验看过,此人身上无伤无痕。我之所言,字字句句皆有见证。可不知,少卿大人方才所言,证据何在?还是说,您认为陛下愚钝,才被我蒙骗?” 谭令方才所说,不过是为了推脱责任而随意搪塞。见玉浅肆盛怒之下还逻辑清晰,抓住了自己言语中的错处不依不饶,还扣上了这样大的罪名,他张口结舌,已无言以辩。 今日他亲守在狱外阻止他们,不过是担心提刑司会因破了大案耀武扬威,只想搓搓他们的锐气罢了。没想到,一扭脸儿就出了这问题,真真是有苦难言啊。 王嵩身边的药安紧随其后而来,走到玉浅肆身边,朗声道:“小公爷听闻此事,已入宫觐见陛下陈说事情经过。特命无涯卫暂时接管大理寺狱,所有狱卒并大理寺少卿在查清真相之前全数羁押,待明日圣人早朝之后再做定夺。” 谭令闻言,明白此事已无回转余地。整个人瘫软倒地,止不住地呻吟。 此次提刑司查办凶签案,的确是圣人亲命。 去岁十月开始,江南凶签案连死八人。大盛朝尚佛,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圣人为安抚民心,朱批御命,令提刑司全权接管此案,一切以断案为先。务必尽快查清,给天下一个交待。 可没想到这玉罗刹着实有些本事,仅仅五日之内便抓到了真凶。 如今朝堂之上,齐国公府小公爷王嵩手眼通天,只有以大理寺为首的三法司还未被王嵩染指,因而对一年前由王嵩一手安排的提刑司恨之又恨。 不仅日日担心其会分了三法司的权,帮着王嵩乱权专政。又忧思传闻中的玉馆主真的断案如神,逐渐架空大理寺。是以,他们时时打压,刻刻严防,却最终还是败在了他们手上。 玉浅肆盯着面前软烂成一滩的谭令,又何尝不恼。 虽然清缘是真凶不假,但此案还有一些问题让她十分困惑,亟待解决。只是清缘一路上就跟入定了一般,无论诚恳相待还是言语挑衅,都不发一语,实在是难缠。 突然,玉浅肆灵光一闪。 伯懿! 他们二人在一起被关了一夜,或许伯懿与清缘交谈过。 想到此处,玉浅肆当即交待耀光细查大理寺狱所有人,务必要将清缘进入狱中后的一举一动都摸清。接着急忙返回提刑司,却在门口,看到那顶雪青色的马车并未离开。 药安侍立在一旁,似是在等自己。 她止住脚步,上前询问:“少主......不是入宫了吗?” 王嵩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清浅而有力,带着莫名让人安定的力量。 “我想你此刻定是心情不佳,于是等等你。” “少主请讲。” “阿肆,你入提刑司,依仗为何?” 玉浅肆因愤懑而紧蹙眉头骤然舒展,被这句话深深触动。 隔着马车,玉浅肆望进王嵩淡而无波的琥珀色眸中。面前的人带着几分病弱瘦削,却似悄然歇在远山陌林枝头上的初雪般,清冽而通透。若有真神存世,应当如是。 想起初见,他也问过自己这句话。 “你依仗为何?” 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昂首睥睨道:“我就是自己的依仗。今日若不是我,你走不出那条街。若不是我,你也查不出这具尸体的死因!” 明白了王嵩的言下之意,她粲然而笑,笑意直达眼底。 世人都以为,她的依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公府。 但少主此言是在提醒她,莫忘初心。她的聪慧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才智,无论再复杂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可若是此刻被不顺心之事搅扰了清明,反倒不利。 这世上,也只有他才明白,走到如今这一步,从头至尾,她依靠的都只是自己。 成立玉里馆如是,与寂空大师相识如是,号令提刑司供她驱使,亦如是。 王嵩看着车外眸柔至真的女子,回想起当年那个一无所有,亦昂首坦言,不屑施舍,只要求交换的小姑娘,如今果然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玉浅肆颔首回答:“属下明白了。多谢少主提点。” 王嵩抬手递给玉浅肆一个造型简朴的木盒。 “这原是想贺你破了凶签案的礼物。如今虽再起波折,但就当勉励你,早日知晓你所想疑惑的一切。” 玉浅肆怀抱木盒,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不知从何开口。 王嵩望了她片刻,随口问道:“对了,方才你想问我什么?” 玉浅肆微叹一声,造化弄人。 当时所犹疑之处,便是与清缘有关。可如今清缘已死,若是再将寂空大师牵涉其中,反倒不妙。 “现下已无事了。” 王嵩听出了玉浅肆的失落与茫然。 淡然道:“其实外界传闻也不算假。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试,莫留遗憾。至不济,病得半死的人还是能为你遮风挡雨的。” 这亦是二人初时之时她的戏言。 彼时王嵩问她,你靠自己,如何做到? 她皱眉微嫌:“我不靠自己,难道靠你这个病得半死,来求玉家施药的人帮我遮风挡雨?” 没想到少主会拿这个来打趣自己,想到当年自己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样子,低眉郝然。 王嵩见她眸中恢复清亮,不再耽误,命药安架着马车朝着宫城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别忘了按时吃饭。” 玉浅肆轻嗯,目送马车走远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方才的怒火尽数消失,清明再现。 清缘一路上不声不响,却选择在入京之后立刻了结自己。是受人指使还是刻意为之? 一抬眼看到提刑司门口呆立无措的小吏苏仁,恍然想起方才他所言广安侯府之事。 对,还未到绝路。 第九章 侯府失火了,这次是真的 她命苏仁随自己一起回到了法谨堂。 招呼后堂小价给苏仁奉上新茶,一边打开木盒,里面竟是一摞簇新的竹牌。 她回头看向王嵩今日打量的那面墙壁。 那面墙上原本空空如也,被玉浅肆拿来悬挂了许多挂着五色丝线的竹牌。竹牌轻摇,发出细碎的敲击声,细细看去,正反都写着许多字。 不同的丝线代表不同的关系,竹牌正面皆刻有人名,而竹牌背面皆是用墨写下的互有关联之事。整面墙乱中有序,倒是别有一番趣味。每当完结一案,她就会将相应的竹牌与丝线取下。 玉浅肆低头望去,里面还有一张纸条: “盼天下清明,不复以悬竹为墙。” 褪去青色的竹片轻薄微曲,软硬适中,是上好的书写材料。 玉浅肆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放回盒中,阖上木盒。拿出新竹牌与一旁的刻刀,开始询问苏仁详情。 “广安侯府今日发生了何事?” 苏仁尝了一口芬香四溢的早春龙井,鲜香在唇齿间舞蹈,来不及感慨其鲜美,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今晨出了一件事儿。但严格来讲,应该是昨晚您离开前后出的事情。不过今晨出殡礼上闹大了。知县大人当时就在出殡礼上,参加完出殡礼查看完情况后立刻赶回县衙写了这封信,命小人快马加鞭赶到京城送给您......大人将前因后果都在信中一一说明了。 而小人当时就在现场,大人特意交代,要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浅肆摸着信的厚度,汗颜不已。林深可真是个话痨,连写信都这么厚厚一沓,恐怕也没多少重点。 派个知情者来,倒是想得周到。可若是能找一个说话能抓住重点的,就更好了。 玉浅肆心中默叹,示意他坐下喝茶,慢慢回话。 “大约丑时三刻,侯府后院起火了。” 苏仁瞥道玉浅肆玩味的笑容,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咳咳,这次不一样,是真的起火了。” 玉浅肆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一边拆开信一目十行,果然满篇废话,并无多少有用的信息。于是拿起刻刀继续在竹牌上写写画画。 “当时发现火灾的两个小丫鬟说着火的屋子里还有位老管家......折腾了好久才灭了火。但人已被大火烧得不成人形了。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广安侯府的小郡主大闹灵堂,言之凿凿说老夫人离世大有蹊跷,今晚管家之死也绝没有这么简单。并扬言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不可出殡入土。还说......” 苏仁偷偷看一眼一派淡然的玉浅肆,鼓足勇气道:“小郡主还说,您昨夜抓的不是贼人,而是火灾一事的知情者。要您放了人,彻查失火一事。” 看玉浅肆依旧毫无反应,只噙着淡笑低头刻着竹牌,只好继续讲下去。 “......为了安抚小郡主,不要让她耽误出殡的时辰,大人只好应承下,会彻查失火一事。出殡礼结束之后,恰是卯时。您也知晓,南安县的老县尉不大管事,大人便亲自带着不良人去查看了失火现场,便立刻嘱咐我给您送信。” 玉浅肆手下刻刀微顿,饶是她对高门之事不得甚解,但也察觉出其中的奇怪来。 “广安侯府怎么会有个小郡主呢?” 苏仁一早就被林深嘱咐过了,便利落地介绍了起来。 原来广安侯府曾不止一个郡主,而是两个。 侯府的老夫人便是其一。她的来历可当真不小,竟是先帝嫡亲的姑姑乐阳公主之女。乐阳公主自幼得宠,被富可敌国的“第一公”安国公钱家所尚,生了三儿一女,女儿因此获封了郡主之名。郡主后来嫁给了老广安侯,也就是刚刚离世的侯府老夫人。 先帝曾在乐阳公主逝世之后,打算赐钱家后辈女子郡主之名寄托对姑姑的哀思。只可惜钱家后代男丁兴旺,三代上下,只得了广安侯老夫人一位女眷。老夫人只诞下独子。恰好的是,广安侯府彼时刚刚得了一个幼女,也就是侯老夫人的孙女,便顺水推舟越级封给了她“长思郡主”之名。 只这么一来,祖孙岂不平了辈?先帝想了想,原打算封个县主便好。 可老夫人听闻此事,上书先帝,言明自己已有了朝廷诰命之封,愿自请撤去郡主封号,让自己的孙女得以成为郡主。 玉浅肆心中思绪纷飞,手中刻刀不停,几番往来之间,三张竹牌正面已被刻上了遒劲的阴刻名字:伯懿、广安侯府、清缘。 恰此时,随风拖着疲累无力的步子进了法谨堂。 “审问得如何了?”玉浅肆头也没抬地问道,轻轻吹去竹牌上的竹屑。 她将刻有“广安侯”三字的竹牌放在桌子左侧,“清缘”竹牌归在几案右侧,盯着面前两块竹牌,食指敲着桌面,带动指尖的玉里乾坤,也有一圈没一圈地转起来,发出零碎的声响。 “耀光还在审问其他细节,当下还没消息,不过的确不像是他杀啊。” 随风委实琢磨不透,如此死法,这和尚对自己可太狠了些。 玉浅肆也没指望随风的脑袋能想出什么有用的点子来。无涯卫正统领耀光老练沉稳,确实更适合盘问线索。 随风此人武艺高绝,细细算来应当是无涯卫第一。可最终只落得一个副统领之职,屈居于耀光之下,便是因其头脑着实简单,遇事从不动脑,只会咋咋呼呼,想法极其天真。 玉浅肆的评价只有八个字:七尺男儿,娇柔女娘。 玉浅肆看着桌上的竹牌思索着,若问题不在大理寺,那就只有可能是今日清晨入京的路上了。 她将刻着“伯懿”二字的竹牌放在了两张木牌的正中,沉眸不语。 广安侯府外捉到的奇怪男子,墙内苍劲的老人歌声,夜半突发大火,又恰好烧死了一个老人。郡主不惜大闹灵堂挑明奶奶的死另有其因。而侯府夫人小张氏更是举止奇怪。 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 玉浅肆见天色已晚,抬头吩咐道:“随风,安顿好苏小兄弟,请他吃些好吃的。然后去一趟户部,调出洪州伯懿户籍卷宗。明日一早,务必将伯懿的所有信息拿给我。” 玉浅肆拿起笔,一一翻过三张竹牌,在背面写写画画。 不知过了多久,玉浅肆突觉胃部抽痛,无法集中注意力。抬头一看,天已大黑。又忘记吃饭了。算算时间,还能赶得上晚市。 她伸伸懒腰,出了提刑司朝右边的巷子一拐,绕到了提刑司的后门处,这里俨然另一个烟火世界。 与提刑司前大道两侧的森然寂寥不同,这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众多小吃蒸腾着热气,若鱼似云萦绕在鼻尖眼前。 人潮如织,烛火跳跃中,映得人人脸上光暗分明,阴影的存在反倒加深了人们面上的笑意与热情。 周遭的叫卖声略微抚平了玉浅肆面上紧锁的眉头。若是得空,她真想在这里坐上一天。 只可惜,当下买完点心,还需在宵禁之前折返。今夜还须整理完案情陈述。若是明日再不张榜,恐怕又要引起许多闲言碎语。 刚回到提刑司没多久,便听到外间吵闹不绝。玉浅肆撑额低叹,今日怎得如此热闹? 不多时,声音骤然降低,只见随风面地走了进来。 “外边怎么了?” “哎呀大人,说来话长啊。外间有一女子吵着闹着非要见您。我都说了已经下衙了,真是无理取闹!而且那女子一身孝服,阴惨惨地,实在是不吉利。您别着急,我再拖一拖,等一会儿宵禁了,自然会有巡夜的人将她带走。” 随风恰好安顿完了苏仁,回来值夜时恰好遇到了此女吵闹,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玉浅肆没好气地盯着随风,怪不得方才响动那么大。感情你和人家吵起来了? 罢了,自己跟随风这个木头脑袋较什么劲! 一身孝服,吵嚷着要见自己的年轻女子? 她转着玉里乾坤,一手轻扣广安侯府的竹牌,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玉浅肆灵光一现,拿起林深的书信又细细过了一遍。 第十章 意外之人,跋扈郡主 良久,才在信末尾一页发现了一行临时加上去的草书: “封信之时骤闻长思郡主杳然无踪,恐前往长安寻尔。” 玉浅肆看着歪歪扭扭的字,气得直咧嘴。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放在信的最显眼处说明,反倒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自己迟早要被林深给气死。 不过如此也好。 原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处理了伯懿的事情,再将广安侯府之事上报,徐徐图之。被这个说风就是雨的郡主一搅合,倒是省了自己不少麻烦。 玉浅肆扫一眼随风,刚好改改他这个不动脑子的毛病,命他亲自将人请进来。 随风一脸痛色地领命而出。这刚同人吵完架洋洋得意近来告状,没想到回过头还得把请进来,真是悔不当初啊。 不多时,一女子昂着头跟在随风身后走进了法谨堂。 她身穿孝服,满身泥污,头发凌乱,眼喊怒意,却波光盈盈,似是在强忍泪水。 可一进来,讶然于玉浅肆与传闻中的“玉罗刹”大有不同,语带傲慢地上下打量。 “你就是那什么劳什子‘无涯司’的老大?” 娇言微扬,想撑起几分气势来,可语调是恰到好处的甜。 无涯司?玉浅肆一怔,堂中“无涯”二字再次跃入脑海中,已是了悟。 最近是听闻有人私下讥讽他们是打着圣人旗号的“无涯司”,权欲无涯的“无涯”。连带着一身黑衣的无涯卫,也被戏称为“乌鸦卫”。 乌鸦过处,尽为哀鸣。 玉浅肆轻轻一哂,她可从不在乎那些不相干之人如何想。 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伏在满是木屑的桌案前,被四周的烛火衬得像是散发着红色的亮光。乌眸玉面,嘴角含笑,不怒自威。 虞安宁虽是女子,但也极擅欣赏美色,男女不限。看到玉浅肆抬眼往来,不得不感慨: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还以为,被称为“罗刹”的女子会是个丑八怪呢。 如此貌美的姑娘,真是破了凶签案,还三言两语点破了小张氏鬼伎俩的提刑司司尹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虽是问句,但却使用了肯定的语气。 玉浅肆懒洋洋地点点头,手中继续雕刻着竹牌。 “马上就宵禁了。长思郡主若有冤相告,就请明日一早去大理寺走流程。但若是求我查案,就去玉里馆挂名等候。现在提刑司已经下衙了。” “你知道我是谁!”虞安宁被惊了一跳。 同样一句话,却陡然换了一个语气。 玉浅肆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一旁的随风已经彻底傻了眼。 长思郡主? 那个“天下第一公”钱家的宝贝疙瘩?那个仅仅列在商赋之后的京城第二纨绔?!自己竟然招惹了这种人?不禁汗如雨下,默默挪到了阴影之中,趁其不备,脚底抹油,立刻溜了。 虞安宁见玉浅肆忙着手里的东西,并不搭理自己,有点着恼,上前一把夺过玉浅肆手中的竹牌,提高了声音不肯罢休。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玉浅肆看一眼面前骄纵的小姑娘,却难得没有生气。放下手中的刻刀,带着安抚打趣的口吻细细解释。 “一般人来寻我,无非三种情况。一为寻仇,二为提刑司,三为玉里馆。你身着孝服,气质卓绝,自然是广安侯府大名鼎鼎的小郡主了。 而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昨夜我还摆架子将侯夫人教训了一通。你总不该是为继母鸣不平来找我麻烦的吧?既不是,那就只剩下后两个可能了。” 但无论找玉里馆,还是提刑司,本质上都是苦主,为了案子罢了。 玉浅肆双手摊开,歪头含笑,“郡主现在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吗?” 见面前女子如此聪慧,虞安宁开始有了几分相信外界的传言了。 她强装镇定地将竹牌放回玉浅肆手中,抬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昨晚抓错人了!那人不是贼,我可以作证!” 玉浅肆凝眉微肃:“郡主,方才说过已经下衙了。有关案情,明日一早再来陈情吧。” 虞安宁低头看着自己浑身脏污,脚痛腿酸,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往京城赶了,但还是来晚了这么久。委屈又不解。 “你既不帮我,又让我进来做什么?” 她还以为玉浅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才破例让她进门。既然如此,说不定也可以早一刻解决此事。没想到自己还是白高兴了一场。 玉浅肆抬袖拂了拂桌面上的竹屑,依旧冷言冷语,理智得让人浑身发冷。 “马上就要宵禁了。郡主今日一早自南安而来。而且看这模样,应当是偷偷回来的。平日里你定是奴仆不离身,如今恐怕身无分文。若我不让你进来,待会儿要么被巡夜的兵卒抓住,要么被你家人抓住。无论哪个,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只是打算收留你暂住一晚,明日一早,你还是要去大理寺,同其他人一般走流程的。” 虞安宁连日来的悲伤、激愤、难过与动容撑着她一路从南安逃回了京城,但也在此刻听完这些让人窝心的话之后,搅得她五脏六腑痛之又痛。 终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刚开始只是默然流泪,玉浅肆丝毫未觉,只埋头自顾自忙碌着。 直到“哇”得一声大哭,惊得玉浅肆猛然抬头,却见虞安宁已经满脸泪水,蹲在地上环抱双膝嚎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不知指责着谁。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玉浅肆连忙绕过桌案上前查看。 “还有你!你......你也欺负我。” 虞安宁泪水涟涟,哽咽不停,“你以为你这样凶凶我,然后再给我一颗甜枣,我就会感恩戴德吗?我不管,你现在就给我放人。” 玉浅肆平日里看惯了那些拿着刀扬言要杀了自己的威胁,眼皮都不抬一下。可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被骇得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风正蹲在法谨堂外偷听墙角,听到里面传来郡主的哭声,心里对玉浅肆竖起了大拇指。能三言两语骇得京城第二纨绔放声痛哭,还得是咱人见鬼愁的司尹大人啊。 只是他没想到,里面被吓坏了的人才是他们的司尹大人。 玉浅肆看着虞安宁越哭越起劲儿,不知该如何安慰,抬眼看到自己方才买的点心,忙抓过来一颗递给她,放柔了声音,缓声安慰道:“别哭了,吃点甜的,会好受一些。” 待说完这句话,玉浅肆也恍若隔世。虽然她如今也知晓,吃甜只是逃避,但心中烦闷增多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寻些甜的来吃。 虞安宁看着这糕点平平无奇,本不想理会。但无奈清香扑鼻,诱得腹中隆隆不绝。食指大嚷着不公平,接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她不受控地接过点心毫无形象地大咬了一口。 味道,竟然还真的不错。甜而不腻,还有丝丝花香。 玉浅肆见她终于不哭了,只微微抽噎着。暗松了一口气,将剩下的点心都递了过去。 虞安宁泪痕纵横,将满脸的泥污冲刷出了几条明亮的沟壑。狼吞虎咽后,神识又占据了主导权,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找补。 “我可不是饿了,我就是看你递过来,不忍心驳了你的面子,才勉强吃一点点的。” 玉浅肆端着点心盒子哭笑不得,半哄半诱,“是是是,郡主都是为了给我面子。吃完了这些就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再做打算好不好?” 第十一章 凶签疑案(修订版) 虞安宁吃软不吃硬,见玉浅肆温言相劝,眉目间都是细柔的美。打定了主意,待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起了“玉罗刹”恶名的人揪出来好好打一顿,让他重新想个符合玉浅肆美貌的好听的新名来。 更要身体力行地让所有人知晓玉浅肆的美貌。 若是能与她交上朋友,届时软香在侧,定能羡煞那帮有贼心没贼胆的浪荡子。 随风听从吩咐,将虞安宁送去了玉浅肆在提刑司的临时住处。 玉浅肆见四下安宁,长吁一口气,坐定在桌前,看着新刻好的一摞竹牌,拿出几捆丝线,从凶签案开始一一梳理。 去岁十月,江南三大名寺之一的无念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会。法会之后,寺中的静思殿中便陆续出现了手持大法会新制下下签的死者。 这些死者之间皆无关联,可官府调查后发现,死者皆有过往,死亡顺序则是参照佛门五戒而来,亟待上月,算上法会前意外身亡的清悟,已死了八人。 死者皆死状凄惨,因犯偷盗者被砍断双手,因犯妄言者被拔掉舌头,与静思殿中墙上所绘阿鼻地狱中的惩罚一一对应,无一不如是。 奇就其在,无念寺静思殿一门无窗,且只有一把钥匙被扫撒僧人保管,案发前扫撒僧人彻夜与其他僧人在一处打坐。而案发后,此僧则日夜居于外寺僧人的监察之下,绝无可能独自行动。这些死者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殿中一般令人遐想。 因为法会新制的下下签为黑色,寓意不吉,于是该案又被称为凶签案。 玉浅肆将刻有无念寺主持了然、第一个死者清悟,以及凶手清缘的竹牌用白色丝线串在了一起。 意外身亡的清悟死前曾是无念寺的教执和尚,年轻有为,主管寺里一众僧人的赏罚功过,端是一派正义凛然。 而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无念寺的思过堂。 据说,这间佛堂,原本是有香客认捐的地藏殿,屋子正中已葺好了佛台,也搬进来了许多罗刹天的泥塑像随意堆放在大殿两侧。但不知怎的,香客撤了捐助,这间殿便空置了。 于是,负责寺中戒律的清悟便用这里做了思过堂,用来惩罚那些犯了错的僧侣。 而他自己本就擅长书画,更在两侧墙壁上画上了满墙的地狱酷刑,加上空高的佛台与两侧诡异的罗刹像,受罚的僧人们太过害怕,夜不能寐。 不知谁起了头,在这里受罚的僧人开始在墙上写经,重重叠叠,原本是为了消厄除怖,却也让这重小殿更添神秘诡谲。 清悟在大法会前,与梁上描画,不甚跌落摔死不久之后,谣言四起。 都言道:清悟出家后曾犯过杀戒。死后不得超生,魂魄便只能游离在无念寺中,偶尔入得梦中,对犯了错的和尚动辄说教。 传言不知从何而起,在大法会后愈传愈烈。紧接着,便是第一位死者被抛尸于静思殿中,凶签案自此起,传言都说是清悟怨魂作祟。 而后,按照佛门五戒,凶手将清悟算作第一人,从“杀生”、“妄语”、“偷盗”、“邪淫”、“饮酒”,再从“饮酒”回到“偷盗”,连杀八人。 大盛重佛,兵卒浑身杀伐之气,无念寺又是人人敬仰的名山古刹,万不可派人驻守。于是派遣了其他寺院的僧侣紧盯着唯一带着钥匙的小沙弥。 可尸首还是接二连三被发现。 都是在别处被杀后,被拖进思过殿里,依照佛门五戒砍去相应部位,而后在身边扔下黑色下下签。 玉浅肆虽初来乍到,但这间密室的确无懈可击。唯一拥有钥匙的小沙弥晚间被外院僧人簇拥,而第二日推开门扫撒,就能发现佛台后的尸体。 她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既然房间没问题,问题肯定就在人身上。 待她细细观察完殿中情形、检查过尸体之后,便察觉了那些堆叠的罗刹天泥像间散落着些许碎泥块,而死者的发间偶尔也会发现泥块。 到这里,她便已经知晓了凶手的作案手法。 凶手将自己与死者提前藏在泥壳内,待小沙弥夜间锁门后,开始布置现场。藏人的泥壳阖起来便是一尊罗刹像,与其他堆在角落里的罗刹像并无太大区别。等一切布置妥当,只需静待早晨有人来开门打扫即可。 这间屋子正中有高台,两侧皆是泥塑,天光将明的时刻,最易藏人。待尸体被发现,闹出动静后,他再装作被声音吸引过来,出现在门口即可。 所以,接下来,只需要找到符合条件的行凶者。 于是,她将每次紧随小沙弥其后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僧人聚集,一一询问他们的不在场证明。自然而然便发现了那几日接连犯错,每晚都被主持罚抄经书,拥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的清缘。 可所谓每夜在主持房中手抄的经书,乍一看毫无问题。 字迹都对得上以往清缘在寺中书写时留下的记录,而墨迹新旧,也正如那几日抄写,看似无懈可击。 只可惜,还是被她察觉了不对。这比划顿挫,明明是枕碗书法的痕迹,但观察清缘右手并腕部,均无应有的笔茧与墨迹。甚至他所有的僧衣上,也没有墨迹。这绝非一个长年使用枕腕法写字的人。观清缘之笔茧,更像是习惯了悬腕书法之人。反而,与抄录的经文上相符合的,恰好是清缘的不在场证明提供者——主持了然。 可无念寺最年轻的主持——名僧了然,为何会为了一个小僧撒谎呢?这字迹的差错与寺中其他地方都一致,难道清缘一开始,就是了然的代笔?或许是担心笔迹被他人察觉,了然便也替代了清缘所有需要书写的地方? 行至此处,她以”讲经“为由,扣下了清缘。可当晚,又发生了新案。 主持了然,正是第九位死者。 作为无念寺历代最年轻的主持大师了然,死于“妄言”之罪。死法同前,他竟然活生生被拔掉了舌头,死于思过堂内,身侧还有一枚凶签。 与了然有关的真相也恰然而至。 原来,这位少年得道的高僧,是因虚言自己得到了寂空大师的言传身教,才年纪轻轻有此佛法建树。 如此一来,看似被她怀疑的清缘,便真正拥有了不在场证明。 但她一眼便可看出,了然是自杀。 案子很简单,可事已至此,心中强烈的不安与在意,让她无法忽略此事本身的不可思议的矛盾之中。 她很不解,了然既一开始便找清缘代笔,将自己塑造成得道高僧,功成名就。但为何却在此刻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以如此痛苦的方式自绝性命?难道就为了伪造为凶签案的现场,妄图做实清悟鬼魂杀人一说,帮清缘脱罪? 更何况,他还是僧侣之身,若真心信奉,为何不惜犯下自绝大罪宁入无间地狱?可若是不信生前死后之世,无畏自尽,又为何遁入佛门? 更重要的是,他死前故意留书一封,指出与寂空大师的过往之事皆为虚假。还特意提到,清缘也曾受到过寂空大师的指点,因而对其青眼有加,希望自己放过清缘。 回忆到这里,玉浅肆沉吟不语,轻轻拨动玉里乾坤,梳理着思绪。 了然此举,究竟是此地无银还是离间计?难道就是为了引自己怀疑寂空大师? 清缘又在入京之后用充满仪式感,且同样残忍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构成了凶签案的最后一环——“杀生”,究竟意欲何为? 自己一向不擅猜度人心。因此,玉里馆甄选苦主一事都交给了寂空大师。 她自然是相信寂空大师的。 但人言可畏,如今困局已成。 无论自己是否向寂空大师说明一切,若是了然的遗笔内容被传开,无论如何都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她也正是忧心这一点,才想向少主询问该如何是好。可还是没想到,清缘竟然在这当口自杀身亡。更是加剧了危机。 目光转向另一侧的广安侯府的几片竹牌,玉浅肆翻到竹牌背面,提笔写写画画,将有关每个人的细节与线索写在了人名的背面,听着玉里乾坤的泠泠声响,突然下定了决心。 若想要伯懿开口,广安侯府之事才是关键。 随风回来之后,便看到玉浅肆写完了两封信,交给随风道:“这两封有关广安侯府的公文,一式两份。明日一早一封送入宫中,一封递给大理寺。” 随风接过信,有些不解:“您真打算插手此事?” 广安侯府可不是好相与的,更不用提老夫人也是地位尊崇的诰命之身。论谁一看都知晓侯府之事,水深之又深。 何况人已经死了,除去一个娇蛮的小丫头片子,谁都三缄其口,这又是何苦呢? 玉浅肆想到方才那张涕泪纵横的纯真面容,便有些心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想到小张氏的张惶,她沉吟道,“何况,广安侯府怪事频发,说不定老夫人之死真有什么疑点。若能尽一份力,让真相大白于众,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道理随风都懂,可是......随风看了看手里的另一份陈情,“那为何要抄送一份给大理寺呢?” “看郡主这番模样,定不会轻易罢休。我若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也好体现出我们的豁达公正。更何况,今日刚端了大理寺狱,我若再越过他们直接接下案子,定会结下更多仇怨。” 玉浅肆义正言辞,仿佛深思熟虑过一般。 随风一个脑袋两个大。不明白她是真心所言,还是意有讽刺。司尹大人聪智无二,怎么每每遇到这种事,真是比自己还不靠谱,果真是情智堪忧啊。 就如她所言,今日不仅端了大理寺狱,还毫不留情地锁了大理寺少卿。如今这份陈情递过去,正常人谁都会以为是在挑衅而非言和吧?这不把寺卿气个半死才怪呢。 但张了张口,又觉得多说无益,实属对牛弹琴。还是都交给耀光处理吧。 玉浅肆并不知晓随风的腹诽。她埋首盯着书案的空白处,终是下定了决心,提笔书写凶签案一事的案件陈情。 她向来福薄,亲缘单薄,只余三两友人。此生,自己能回护之人不多了。寂空大师,万不能再因为自己被牵扯进来。 寂空大师曾好奇自己行事章法似那朝不保夕的乞丐一般。 旁人听来定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但她倒是觉得十分贴切。 入提刑司,不就是想将权力紧握于自己手中,护得亲友,求一方真相? 她不是圣人,也不是话本子里公正无双的大人物。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她如今已破了案,抓住了凶手,这便已经足够了。 长夜漫漫,如豆灯火跳跃旋舞,灯下女子遗世而独立。 第十二章 不再是贼,而是凶犯 春寒料峭,深夜冷灶最为难熬。 提刑司深处有一排阴森的小楼,没有窗户,门也用黑色的棉布盖得严严实实,连门缝也不放过。关上门便是不分昼夜的漆黑,更听不到外间的任何声音,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一般。 但被独自锁在这里的伯懿却犹自不觉,神采奕奕。 细细盘算,这两日收获颇丰,虽然出了些意外,但也算勉强顺利进入了京城。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外间那个红衣女子了。 传闻说,齐国公府挑中玉浅肆,便是看重她一是女子,不容易引得朝臣忌惮,二者便是急需一个在百姓中颇有名望之人扭转齐国公府的口碑。 可想到昨日入城之后,道贺呼和声虽不绝于耳,但喝倒彩之声也甚巨。看来,玉浅肆不仅没帮得了齐国公府,反倒是自己也沾了一身腥。 可玉浅肆为人竟也如传言一般睚眦必报,竟因为自己一句”玉罗刹“,做了这么多公报私仇之事。 只是听闻,这玉浅肆与杜若斋也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伯懿于黑夜中摇了摇脑袋。算了,待有人前来接应后,自己处理完京城诸事便立刻离开,杜若斋的人帮了谁,与他又有何干。 外间铁链松动,光亮若软剑一般劈开了黑暗,伯懿被晃得错开眼睛。 原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了。此时才恍然察觉有些疲累。 这屋子的机巧原来就在此处。将人隔绝在时间之外,不分昼夜。深处无尽的黑暗中,思维也会格外活跃些。该想的不该想的,都会想上一番。如此一来,要不了几日就会精疲力尽,届时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的确不算私刑,但却比私刑还要可怖。 再望过去,逆光处一身影斜倚在门边,门外的烁亮将女子的轮廓勾勒得若有似无,宛若谪仙一般,周身散发着橙红色的光芒。 玉浅肆也在打量着面前眯着眼睛的黑衣男子。 “洪州巍然书院伯懿?” 眀莹的声音尾音略扬,虽是问句,但却是不可置疑的肯定。 伯懿身着黑色中衣盘腿而坐,背靠着墙。昨日满是脏污的外裳已经被他脱下来团在了一边。因而屋子里并无太多异味。 虽只着中衣服,但却并无半分局促。年轻男子体态洒脱,似枭隼在小憩一般自在悠哉。 玉浅肆挑眉,如此惬意,是在挑衅自己? 不过,今日一早情形大变。再也由不得他故作镇定。 玉浅肆捏着手中的信笺与公文,眼中兴味满满,若狐狸寻到了猎物一般。 “伯懿,因何入京?” 伯懿果于自信:“代吾父来看望老友。” 入京之前早就寻好了说法。过所与身份也都是慎之又慎,她定然寻不出错处。只待有人来搭救自己,她便只能放自己离开。 真想看看那时玉罗刹无可奈何的模样啊。 “这些昨日不都问过了吗?看来你们的效率也不怎么样啊。” 伯家的确在京城有些故旧,毕竟巍然书院盛名在外,京中许多高门显贵都以能请动巍然书院的先生设立私塾为荣。 玉浅肆抿了抿嘴角,这是料定了自己请不来那些老古板作证喽?玉浅肆抖了抖手中户部抄来的文书,懒得再同他打太极。 “首先,伯懿此人从未离开过洪州,且是家中独子。按照巍然书院的规矩,应当走仕途。 可你右手虎口处、五指指腹、手掌、拇指与食指第一关节都有粗茧,左手食指也遍布粗茧。定是只有日日苦练兵器才能如此啊,不仅如此......” 玉浅肆略带讥讽地扫了一眼他绑马靴的锁扣方式,“不仅如此,还精通骑射。双手更是没有一丝书茧痕迹。” 那锁扣,非是长年累月在马上讨生活者不会,而如此利落的米字扣,再加上精通骑射这一项,身份一目了然,实在是满身破绽。 伯懿的父亲可是巍然书院伯家三房长子。可惜太过迂腐,只知死读书而不懂变通。因此哪怕是同进士出身也未曾选上官,只能回到巍然书院教书。如此迂腐之人,加上巍然书院的森严规矩,其独子怎可每日舞刀弄枪? “二者,你的照身帖虽是真的。可依照规定,为了避免在推行新户籍制度期间发生混乱,各州府都是先从官员开始更换,其次是农户,紧接着是三代未曾移居的居民,之后是各行各业的匠人,往后才是商人,最后是在当地入了户籍但未满三代的居民。每发一本照身帖,都需三人以上亲族佐证。” 伯懿听到这里,心沉了沉。 玉浅肆看到伯懿的反应,笑容更甚。 “巍然书院搬到洪州不过二十多年,不足三代,而洪州本就多商贾。新政开始不过月余,你大可问问京城最近可有自洪州而来的商贾?怎得商贾都还没拿到照身帖,你就能先他们一步呢?” 听到这里,伯懿恼怒不已。明明这招“请君入瓮”昨日她给广安侯府也用过,怎么自己还会上当呢! 玉浅肆噙着恣意的浅笑,却字字句句寒冻彻骨。 “就冲你越级拿到照身帖这一项,你们洪州上下与巍然书院恐怕都会有灭顶之灾啊。” 伯懿不愿露怯,黑洞洞地眼睛直盯着玉浅肆。 但不得不承认,玉浅肆所言不假。 都不用费心将他带回官府,只要向外透露,有来自洪州的巍然书院的人越级拿到了照身帖,洪州那些靠着走南闯北吃饭的人第一个就会闹将起来。 玉罗刹,果真难缠! 一看到眼前女子扬着下颌,满眸灿然的模样,昨日被臭鸡蛋砸中的痛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再一想到她是齐国公府的人,饶是伯懿再少年老成,接连的困窘也让他按捺不住火气上涌。 “来的路上听那和尚说了你破凶签案的经过。没想到传闻中的玉罗刹,却只是个靠运气的小女子罢了!”伯懿口不择言,妄图压下心中莫名而来的愤懑。 他们果然交谈过! 玉浅肆很是配合,展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你同清缘谈了天?这倒是怪事一桩。提刑司的人可是一路上都没能让他开口呢。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伯懿刚要开口,看到玉浅肆狐狸般的眸光,忽而反应过来。 “你想套我的话?” 玉浅肆却不回答,捡起方才有关“运气”的话题兀自说了下去。 “我的确是偶然撞见了两个小和尚争执才给了我灵感。关于这一点,我不否认。但运气本就是办案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运气加上洞察力,更能事半功倍。若是运气不好,恐怕线索擦肩而过都不知晓呢。” 伯懿冷哼一声,矫言善辩。我就不信你运气能一直这么好。 玉浅肆像是明白了伯懿的未尽之语,像是逗弄将死的猎物一般,缓缓道:“我运气好不好尚未可知,不过啊,你运气肯定就没那么好了。” 伯懿心下嘀咕:等等,自己一直被这玉罗刹牵着鼻子走,都忘了思考。她一大清早救治来质问自己的身份?定然没那么简单。难道来搭救自己的人出了变故? 屋子里远远传来细小的嘈杂声,似是有人在争执。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玉浅肆似是知晓伯懿不会搭理自己。听到远处的声音后,不慌不忙,自顾自道:“好消息呢,是有人来为你作保,证明你不是贼。” 听到这句意料之中消息从玉浅肆嘴里不深不浅地说出来,反倒让伯懿有些探不到底。 玉浅肆见目的达成,一转头,一道素色的身影朝着他们直直冲过来——正是长思郡主虞安宁。玉浅肆想得周到,念虞安宁仍在孝中,着人一大早去买了一身素色成衣供她更换。 故意提高了声音哀叹道:“可惜啊,你现在虽不是贼了,但却变成了杀人案的嫌犯。” “你,走不了了。” 气喘吁吁赶过来的虞安宁与伯懿俱是一愣。 “你说什么!” 第十三章 侯府命案,疑犯伯懿 “我杀人?杀了谁?” 伯懿再也顾不得矜庄,深邃的眸中阴云密布,周身散发出浓浓杀气。狂纵若玉浅肆,也差点被迫得后退两步。 她打量着面前黑衣墨眸的男子,能瞬间释放出如此杀气,绝非俗人。 但那又如何呢? 玉浅肆再次挂上张扬甜美的笑容,甩了甩手中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手腕翻转,食指上的玉里乾坤,也被带着叮铃铃转动起来。她盯着伯懿,一字一句道:“一个侯府的老管家,名叫虞仁。” 今日一早,林深再次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其中言明了几个疑点,与一个非常重要的新线索。而正是这个线索,将凶手矛头直对伯懿。 伯懿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下意识反驳道:“这不可能!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他不是还在唱《程氏碑》吗!” 闻言,玉浅肆蓦地握紧拳头,玉里乾坤的转动声也随之消失。她眉尾一动,灿然而笑:“你果然认识他!” 伯懿此刻已再无心思考自己是否露出了破绽。思索了一瞬,继而问道:“若是他死了,又是谁来为我作保的呢?” 玉浅肆看了看门外已经傻眼了的虞安宁,做了个“请”的动作。 “介绍一下,这位是广安侯府的长思郡主,她便是前来为你作保之人。” 伯懿看一眼门外呆立在原地的虞安宁,讶然的神情不似伪装,看来他是真不认识郡主。 虞安宁方才靠近,只瞥了一眼伯懿,便被其周身的杀气骇得退了几步,再不敢望过去。 在此险境还不忘心中嘀咕:是个美的,但是太过凌厉了些。还是玉浅肆更合她的胃口。 她今日一早睡醒刚要来找玉浅肆,却得知她收到一封从南安县来的信便来质问伯懿了,生怕其中有变,立刻赶来搭救。没想到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待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虞安宁才回过神来。 伯懿怎么会是杀害虞管家的凶手呢? 如今也顾不得什么美人不美人了。 紧走了几步,忙忙道:“我可以证明他不是贼人,更不是凶手!我......我当时就在假山后!我......我也听到了虞管家在唱什么东西,什么‘莫问归期’‘静候佳音’的!他那时候还活着!” 玉浅肆轻叹一声,对眼前这个小郡主,她总是狠不下心来,只好循循善诱。 “郡主躲在假山后,可有亲眼看到老管家与何人在一起?” 此话问得极有技巧,虞安宁怕自己胡乱说话反倒耽误了伯懿,只好实话实说。 “我......并没有看到。但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先是他和一个男子在说话,紧接着便是着火了,墙外有了许多动静。再然后便是虞老管家唱戏的声音。” “那郡主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到了相似的声音。这自然也有可能是凶手在那时已经杀死了老管家,继而翻墙逃脱故意被我擒获。而墙内的同伙便可趁机模仿死者声音,为其制造不在场证明。” 虞安宁见玉浅肆越说越离谱,字字句句皆意有所指,指着伯懿急怒道:“你怎么就不信我的话呢!我为什么要帮他骗你,我又不认识他!” 玉浅肆眯着狐狸眼,掩住其中的精明,笑问道:“哦?郡主既然不认识此人,为何要替他作保呢?” 虞安宁满腔怒火瞬间熄了个大半,张着口愣在原地,脑袋空白一片。看着玉浅肆玩味的神情,再看一眼紧锁眉头不发一语的伯懿,她突然心慌不已。 虽然她张扬跋扈,但身在广安侯府,耳濡目染下也知晓各世家与朝堂之间的关系。眼下虽只是自己的猜测,但决不能让齐国公府的人知晓伯懿的身份。 想到此处,眼神闪烁敷衍,道:“我只是想,或许他知晓什么内情,可以帮我......” 恰在此时,随风送来了两样东西。 玉浅肆在收到林深今早的急信后,便吩咐无涯卫去一大早去玉里馆寻来了一封委托信,正是虞安宁昨夜紧赶慢赶交到玉里馆的那份。而另一封公文,正是昨夜送给宫中的那份回执。 玉浅肆默了一瞬,先打开了回执,其上朱漆御笔,皆是圣人之忧思,看来自上而下这条路走不通了。再打开委托信,其上空无一字。 她若有所悟,方才被拒绝的沉闷立刻没了踪影,心里笑开了花:运气一事,可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没想到这一次柳暗花明。 或许不仅仅能从伯懿嘴里套出与清缘有关的消息,还能顺手搞清楚广安侯府在搞什么鬼。 真是好运气呀! “郡主从昨夜到现在在无涯司的种种行为,硬闯也好,出格的举动也罢,应该都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力。” 玉浅肆扬起手中空白的委托信,“所以郡主昨晚故意闹事,就是为了这个?” 虞安宁一怔,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了玉里馆?” 昨夜看到林深说郡主走丢了,玉浅肆便觉得奇怪。 “京城距离南安县并不算远。郡主昨日一早离开,却在将要宵禁之时才赶到提刑司,定然中间去做了什么。你昨日一身孝服,满身泥污,但泥污与泥污之间,还是大不相同的。” 虞安宁回想昨日的穿着,哪里有什么不同? 玉浅肆笑道:“你昨日身前并两袖都是成片的泥污,背上却是点状泥点并一些水痕,应当是卧趴在卖新鲜蔬果的车里离开南安县,因此身前身后都是蔬果的泥污。唯独身后裙尾的污渍,却只有黑灰的水渍,却无泥点。这只有可能是你到达京城后,在京中的青石板上行路。但昨日没有下雨,京城中虽是青石板,日日愿意劳神费力清洗路面的,就只有几间大寺了。 但我想,郡主亲人方才离世,满腹心事,应当没有闲心去寺里求神拜佛吧?因而,只可能去了隐龙寺,求寂空大师的佛签,然后去玉里馆请我帮忙。” 经此种种,虞安宁早已明白玉浅肆的聪慧,但也正因如此,她觉得自己没有选错,找她帮忙,或可一搏。 下定决心后,跪倒在地,坚定道:“没错!” “广安侯府虞安宁请玉馆主彻查广安侯府老夫人之死!祖母......祖母绝不可能突然病重而亡。她一定是被人杀害的!求您帮我找到凶手!安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虞安宁的母亲十年前于京郊遭遇匪祸而亡。旧人尸骨未寒,广安侯便迎娶了妻妹续弦。而对虞安宁来说,有了继母,也就有了继父,更何况父亲本就不喜自己是个女子。若不是祖母为她挡风遮雨,自己恐怕早就不知死在何年何月了。祖母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虽年迈,可最注重休养,身体向来很好,怎么会突然暴病?何况那天小张氏也在别苑,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看到郡主对玉浅肆行大礼,她不仅理所当然地领受之,一旁的随风也是泰然自若的模样,伯懿眉头深锁。当朝郡主说跪就跪,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可见其嚣张至极! 玉浅肆沉吟良久,缓缓道:“老夫人可是诰命之身。虽然我对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不甚明白。但我想,朝廷诰命被杀死和病死,可完全是两码事......” 一直耷拉着眼皮沉默不语的伯懿闻言突然看向玉浅肆:“玉司尹还未说明,我如何就成了杀人凶手?” 玉浅肆有些气恼地斜睨了一眼伯懿:他倒是聪明,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玉浅肆没好气地说道:“自然是发现了新证据。”转头询问虞安宁,道:“郡主,虞仁出事的院子里可是有一台巨大的铜制更漏?” 伯懿似是在费神回忆。 虞安宁立刻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是有一个大更漏。虞老管家住在那里就是为了养护那个更漏。” “据说那个更漏,上下皆被铜铸的圆管遮挡,只有当下的时刻才会显露出来。” “是这样。每日卯时更漏中的水会全部倾入池塘中,更漏才会复位,那时会发出巨大的撞钟声。整个南安县城都会听到。” “那就没错了。昨夜林深带着人在院中寻找失火点。戌时刚过,便发现更漏露出的的“戌”字和“亥”字的连接处,绑着一截烧了一半的棉线,其上浸满火油。与在火灾现场发现的痕迹一致。应当是有人在酉时与戌时相交的时刻杀害了老管家,再利用更漏伪造了现场,制造了大火。继而让大家误以为老管家是被烧死的。” 也就是说,人死在酉时与戌时相交时刻。既如此,他们在戌时二刻听到的老者声音,定然不是老管家。 第十四章 迂回接案,前往南安 虞安宁惊得跳了起来,高呼:“不可能!” 当时虽然天黑,但虞老管家一直跟在祖母身边,自己怎么可能听错他的声音。 “玉馆主,啊不!提刑大人,先是身体康健的祖母急病而亡,再是祖母的心腹被杀。您觉得这世上之事,会有如此蹊跷吗?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为祖母找到真相!” 玉浅肆看到虞安宁的坚定,笑容一滞,透过她似是望到了远处,不知想到了什么,错开眼去,垂眸不语。 虞安宁见玉浅肆意有松动,连忙道:“只要能查明真相,我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可以做!祖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看她死得不明不白!我听闻小张氏那晚利用您搅扰祖母的灵堂。我不信这些事情都会如此巧合!” “可郡主也知,广安侯府可不是一般人家。你觉得你爹会任我自由出入,彻查此案?” 玉浅肆将重音放在“不是一般人家”之上,意有所指。 虞安宁还没回过神来,以为玉浅肆是在胡乱推诿,气道:“你们提刑司不是说什么‘涉案无涯’,民不举官也可纠吗?亏你还被成为‘玉罗刹’呢,怎么到了这里就怕天怕地了?” 玉浅肆听到这诨号从郡主嘴里喊出,倒像是个什么褒奖之词一般,哭笑不得。 “话虽如此,可老夫人可是诰命之身。提刑司若要处理此类案件,必得上报天听,牵涉太广。可若是寻常案子,提刑司想要插一插手,应没问题的。” 伯懿突然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门外两人。 他此刻已经彻底确定了玉浅肆的意思,心中暗骂她狡猾奸诈,真是睚眦必报。这是打算把小张氏用给她的招再还回去,好一招借刀杀人。 虞安宁看着伯懿的反应,大大的眼睛里迷雾渐消,眸光被点亮,她突然明白了玉浅肆的意思。 “玉姐姐是说,不能随便查诰命......但老管家只是普通人,无涯司便可以介入了?” 玉浅肆听到称呼惊得扬了扬眉,刚刚还“玉罗刹”呢,怎得突然就变成了亲亲密密的“玉姐姐”。 这个小郡主,也着实有趣。 但看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甚是欣慰。 若是两案之间真有所关联,查管家案自然会牵扯出老夫人之死。就算并无关联,也可借查管家一案正大光明进入侯府别苑,进行其他调查。 玉浅肆接着道:“因此,现在还需郡主帮一个忙。您入京之前,虽有林知县答应了您查看此案。但断狱查案并非他职司所在。如今若想要无涯司介入,恐还得劳您前往大理寺击鼓鸣冤,为老管家之死求得公道。” 若不闹大些,大理寺那帮老匹夫,定然不愿接手如此棘手的案子下了广安侯的脸面,泰半会对郡主安之抚之,然后暗中知会广安侯府将郡主押送回家。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若是击鼓鸣远再递上状子,无涯司便可顺理成章地接手。 一直悄然候在一旁低头挺热闹的随风闻言一惊,下意识望向满面春风的玉浅肆。 原来送往大理寺的陈情,竟是为了这一步?! 若是玉浅肆事先并不言明,在陛下已推拒调查的情况下直接撺掇郡主告官,那定然会让提刑司陷于被动,被不满齐国公府之众借机弹劾。 但若是早早就说明了郡主深夜前往之事,那就不一样了。 郡主坚持提告,那只是提刑司阻拦不住,无甚错处可言。 更何况,昨日里大理寺人仰马翻,据说今日一早朝堂之上,还被小公爷参了一本,他们若是收到提刑司的公文不愿理会,待稍后郡主将事情闹大,他们再后知后觉查看之,定能将那大理寺卿气个半死。 哈!随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对玉浅肆佩服得五体投地。 昨夜还以为司尹大人吃错了药,突然想起来和大理寺缓和关系了,没想到是在这儿憋着坏呢。真不愧为他们的司尹大人!虽然对朝堂之事不上道,但回回能找到最有效地气死大理寺,保全提刑司的办法。 伯懿也暗叹一声,好一招借女儿之刀反制尊长。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如今若想要查明真相,他们确已无路可走,只能依靠玉浅肆了。 玉浅肆招呼手下递上状纸,虞安宁满目崇拜。 “玉姐姐,你也太厉害了吧!状纸都帮我准备好了!” 说着就要离开,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皱着脸犹疑道:“那玉姐姐,这个人......” 可怜巴巴的神情让玉浅肆莫名心中一热,想到了幼时某日偶在街角相遇,一起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猫儿,忍不住拍了拍虞安宁的脑袋。 柔声道:“是证人还是疑犯,等到了现场,一切自有分辨。” 虞安宁忙不迭地狠狠点头,对玉浅肆言听计从,看也不看伯懿一眼,便跟着随风前往大理寺了。 另一边,早有人准备好了一身簇新的纯黑衣袍放到了伯懿身边。 “你放心,我从不委屈替我办事之人。” 伯懿低头恨恨盯着新衣裳,心中却憋闷不已。 这女子忒毒了些,惯常做这些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之事。明明是她害得自己浑身脏污,如今却要自己不得不对她感恩戴德。 伯懿见他们走远了,才冷哼道:“没想到连小姑娘你也利用。你就不怕带我去现场,我趁机溜走了?” 玉浅肆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惋惜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 说罢,丝毫不理会伯懿,摆摆手离开了。 伯懿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自己可是借着巍然书院的名号来的京城。此事涉及户部新政,又是王嵩一手策划。若自己出了差错,牵连了巍然书院,不刚好是给齐国公府递把刀子让他们杀鸡儆猴吗? 但细细想来,自从遇到这玉浅肆,自己竟没遇到过一件好事!再一想到玉浅肆方才的“运气”言论,更是憋闷不已:我就不信了,你能一直走好运! 待伯懿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来到法谨堂,随风也恰好带着郡主归来。玉浅肆一边吩咐手下去套马,并寻苏仁过来一起回南安县,一边听着随风絮絮叨叨。 “您是没看到啊,方才郡主那大鼓一敲,气得苏寺卿当即摔碎了两盏上好的青瓷茶碗。” 大理寺寺卿可是京城第一好茶客。据闻他点的茶,圣人喝过都赞叹不已。因而对茶具也颇为讲究。这一下摔了两盏宝贝,可见是气极了。 玉浅肆并未理会,但嘴角眼里满含着笑意,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随风,你再带三人随我同去。司里一应事务都交给耀光,让他务必抓紧时间审问狱中情形。我们即刻出发。” 再晚,恐怕就走不了了。 玉浅肆所料不错,她们一行人前脚刚离开,广安侯府便得了消息,赶来提刑司堵人,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扑了个空。 不仅如此。长思郡主击鼓鸣冤之时,恰好是提刑司张榜公开了凶签案始末之时。大理寺与提刑司仅一墙之隔,登时就被大家瞧了个清清楚楚。 少顷,玉里馆接了郡主的神秘委托并以提刑司名义介入调查侯府别苑失火一事,立时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广安侯家日前还在治丧。前有两姐妹共嫁一夫的风流韵事,后有传闻恶婆婆刁难好儿媳的传闻,难道真是高门大户的后院之事闹出了人命? 自从玉浅肆进入了提刑司,可许久没有有意思的案子出现了。 食五谷的人们自然免不了俗,无论男女老少,闻言都转了方向,四面八方地散了开来。一群人围在提刑司前查看着凶签案始末,一边盘算着如何写成话本好好赚上一笔。另一群人则聚在玉里馆附近的茶馆里,早早备好了茶水等着听说书先生们将玉馆主的新故事细细讲来。 玉浅肆对这些一无所知,一行人快马加鞭,巳时过半,便入了南安县的城门。 第十五章 人为纵火,侯府殷勤 林深早就候在了城门口,看到玉浅肆快马入城,正要招呼,就看到玉浅肆身后,正被当做头号疑犯的伯懿一身朴素黑衣,大摇大摆地策马跟随。 当时已是惊得喘不过气来,再一转头看到一身素服的长思郡主与他们同行,更是差点没背过气去。 待到玉浅肆下马,林深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我的姑奶奶呦,你这又是打算做什么呀?” 带着这么两个祸害,到底是来查案,还是来找茬看热闹啊? 玉浅肆知晓林深是好心,不忍心继续逗弄他,递给他两壶昨日未来得及饮的桃花醉。 安抚道:“你放心,广直。这次来是正儿八经的公务,我心中有数。你快说说情况如何吧。” 林深毫不客气地接过酒,仰天长叹,但对玉浅肆的“心中有数”并不信服。念头一转却想到了自己今早的听闻——凶签案的凶手死了。难道...... 他凑过去小声询问:“你带他来,难道是为了那和尚——” “——广直”,玉浅肆淡淡睨了他一眼,打断道:“时间紧迫。” 林深只好认命般细细道来。 昨日清晨,为了不耽误出殡的时辰,林深被迫答应了郡主会彻查后院起火一事。本打算去走个流程,却没想到还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火是大约丑时二刻烧起来的。两个小丫鬟来依命来后院取老夫人生前遗物做陪葬。因其中还有老夫人院中常常栽种的鲜花等物,一早就被虞仁收于后院冰窖之中。 二人到达后院时,只看到屋中点着烛火,虞仁似是伏在桌案前,就着烛光正在雕刻些什么,影子被烛光印在窗上。 虞仁平日里喜好玩些石雕,手艺很不错。但因着平日里脾气古怪,二人都不敢上前打扰,只想取了东西快去快回,便绕开屋子前往地窖。结果刚走到地窖口,便听到屋内“轰隆隆”的声响,像是许多重物倒地的声音。二人被惊了一跳,回头一瞧,火已经烧了起来。 两个小丫鬟连忙高喊起来。可经历了晚间试探的那一拨,又正是夜黑困顿之时,这院子更是偏远非常。等二人嚷嚷到有人的地方,火势已经点亮了整片夜空。 葬礼结束后,林深连忙赶回去就给玉浅肆写了信。待到处理完手头的公务,这才带着人去查看火灾现场。更多也是为了查看一下起火点,好对侯府有个交待。 没想到这一查,倒查出了许多问题来。 林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笑眯眯地望着玉浅肆。 玉浅肆那日因着人多行缓,为了一早入京,丑时正便带着人马拿了令牌叫开城门离开了,并不知晓着火一事。难得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没想到林深说到真正关键的地方却卖起了关子。 冷哼一声:“你都能查出来的线索,我会找不到?再卖关子,下次就不给你带桃花醉了。” 林深见拿捏不住玉浅肆,抱着两壶好酒,不情不愿地说了自己的发现。 虽然整个屋子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但屋梁并没有倒塌,还能勉强进去查看。屋子里虽然乌漆嘛黑,但大致清点后发现,的确少了一些值钱的东西。 听到丢了东西,一直沉默不语的伯懿有些异样。 “丢了值钱东西,还能安心深夜坐在桌前雕石头?”玉浅肆一边说着,故意落后几步,打量了打量郡主,却发现郡主听到偷盗之事后并无异常。 林深附和道:“不仅如此啊!我们调查起火点,发现屋子里虽然有油灯被打翻的痕迹,但是,那油散布的痕迹却是乱七八糟,满地都是。” 那便不排除有人人为纵火的嫌疑。 林深继续道:“......都到了这一步,我也只好找仵作过来查验尸体。没想到啊!你猜怎么着?我那仵作虽不及你那个张小弟,但也说尸体应当在丑时之前便死了。不过尸体被烧得不成样子,他查不出具体时间......” 玉浅肆头痛不已,林深这口才,真真适合去做个说书先生,绝对是个一座难求的人才。 她不得不提醒道:“广安侯府就要到了,还有其他要说的吗?还有,那个更漏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得凶手便非伯懿不可了。 提到更漏,林深一言难尽,附在玉浅肆身边悄声说道:“我可是悄悄告诉了你更漏之事,还没告诉侯府的人呢。不过......那东西......咳,那更漏着实奇怪,我还是亲自带你去看看吧。到时你就知道了。” 玉浅肆望着眼前侯府别苑的大门,挑眉而笑。 不管做这一切的人目的为何,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伎俩,妄图瞒天过海。玉浅肆磨刀霍霍,杀气腾腾地带着人二入广安侯府。 广安侯早早着人候在门口,将玉浅肆请了进来。 当玉浅肆看到满面笑容,和蔼可亲的广安侯在前厅候着自己时,难以置信这与那日对自己横眉冷对的虞风是同一人。 甚至在看到伯懿与虞安宁时,神色都未曾有过变化。 倒是小张氏,坐在一旁面沉如灰,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慌乱。 “玉提刑大驾光临,一场小小的火灾还要劳您亲自前来,小女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想必这位公子便是巍然书院的伯先生了吧。那夜真是误会,误会啊!” 消息很灵啊。玉浅肆想到了户部有他们的人,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身在京郊,尚在服丧,还有如此耳目,真是厉害了。 她向来厌恶这些虚晃的你来我往,正待开口切入正题,却被一旁的伯懿打断。 伯懿一鞠礼,洒然有仪:“‘先生’不敢当,只是个伯家的小辈罢了。前夜因晚辈与玉提刑之间的误会,搅扰了贵府安宁,晚辈与大人着实是过意不去。还请侯爷准许我们二人前去给老夫人上一炷香,以示敬意。” 抬头看到一旁有些心虚紧张的郡主,又补了一句:“长思郡主也是忧心府中有恶人作祟,为了您和夫人的安全,这才拜托了大理寺彻查起火一事。京城中人听闻此事,都对郡主的孝心交口称赞,也希望侯爷莫要责怪她一片赤诚之心。” 伯懿这番话铿锵有力却不咄咄逼人,真倒是有了几分书院浸染过的君子味道,让广安侯对虞安宁的七分不快,霎时间便褪去了三分。 巍然书院的名号可不小,再加上伯懿仪表堂堂,气质斐然,又举止洒脱有礼,比一旁的玉浅肆不知好到了哪里。虞风连称“费心费心”,再也不提虞安宁之事,只着人引着他们二人前往老夫人的院子里进香。 京城的规矩,为长者守灵,需出了五七,才可挪动灵位。是以,出殡礼一过,老夫人的灵位便挪回了风亭苑供奉。 虞安宁连忙上前一步,热络道:“还是我带玉姐姐他们去吧。” 自玉浅肆答应相助后,她便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少女本性。牵着玉浅肆的手,只觉得葇夷温心,让她再次将那传出“玉罗刹”名号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虞风看到虞安宁,气怒不休又不好发作,只冷着脸让她快走。 虞安宁手脚不停,连忙带二人并引路小厮一同离开。 待出了前厅,虞安宁望一眼伯懿,见伯懿直盯着玉浅肆似有话要说,便欲言又止。杏目咕噜一转,命小厮与她一道在前面带路,与玉浅肆和伯懿,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待到走远了,伯懿这才放低了声音,用小厮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嘲讽玉浅肆。 “就你这样还查案?不仅不知道说些漂亮话,连最简单的看人脸色都不会。” 玉浅肆抿紧了唇,却也掷地有声,道:“我断狱查案,从不靠看人脸色。” 所以她才最讨厌与这些高门大户打交道。一个个都喜欢假惺惺地你来我往,真真将时间都浪费在了无用功上。 看到身边游刃有余的伯懿,一身普通黑衣也掩不住其气度盛然,饶是她眼高于顶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招还是有点作用的。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前往老夫人的院子里查看一番。 第十六章 暗香,或可有疑 说话间,绕过一座绿莲座山照壁,便步入了小园之中。 不得不说,侯府这间别苑虽不算大,但的确精巧可爱。 南安县水源丰富,整个小园也是起于水上。 引流种木,廊桥小台,一应行路之处,皆是工巧的松木榫卯而就。许多常见却可人的花草自小园水中争相参差错落,哪怕此刻仅是初春,也可见丰草绿缛,佳木葱茏。园中水潺潺缓缓,随着客人脚步一道流向院落深处。 玉浅肆打量着四周,有些疑惑。 除却前面带路的小厮,竟再没有人跟着他们。广安侯就这么放心自己这个齐国公府的鹰犬? 伯懿似是明白玉浅肆浅眸中的疑惑。 了然笑道:“齐国公府果然势大,广安侯也想卖好给你呀。” 玉浅肆明白伯懿言下之意,哂道:“若是我今日第一次见他,说不准我便信了。” 那夜自己大闹灵堂,虞风可恨不得啖肉食血,生撕了我。 “此言差矣”,伯懿笑得凉薄:“圣人与小公爷关系应当关系不错吧。” 玉浅肆眯着眼睛歪头打量着伯懿,“我向来懒得琢磨朝堂之事。” 想套我的话,做梦。 伯懿抬手摘下道旁一株草叶,在手中随意把玩着,道:“我只是想说,毕竟圣人身上,也有齐国公府的血脉。抛开君臣身份不谈,他们也是表兄弟。” 华亭如盖,细碎阳光挤过葱郁枝叶,映得玉浅肆周身斑驳浅淡,伯懿只闻到清香扑鼻。 这别苑的草植,的确格外葱郁些。 他顿了顿,继续道:“圣人继位已久,已再无风浪。他们这帮人如今端着架子,哪里有半分是惦念程家的情分?无非是寻个好听的理由妄图分权罢了。如今圣人倚重齐国公府,他们不过是偷不到荤腥,急眼了。那日对你横眉冷对,是因为堂上之人众多,不得已而为之。但今日又没别人,自然是要向你示好一番了。” 玉浅肆对此十分不赞同,反驳道:“昨日郡主在出殡礼上便已将事情闹大了。若他今日拦着我不让查,反倒叫人猜忌,让人以为他们广安侯府有问题。可若是真敞开了大门任我探查老夫人之死,他们广安侯府更是丢了面子。如今我给了他一个台阶,借管家之案让我正大光明查探,待管家之事水落石出后,后面一切自然好说。” 至于伯懿所言,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朝堂关系,她才懒得费心思。 说话间,二人抬眼看到虞安宁在一小院前停了脚步,等他们前往。伯懿耸耸肩,随手丢开手中的草叶,再不接话。玉浅肆也凛了神情。 拐过最后一重回廊,一行人停在了老夫人生前所居的风亭苑外。 那小厮不敢在内院久候,见人已送到,便行礼离开。 虞安宁站在风亭苑门口,背对着二人,眸中湿润。 背影单薄的她,此刻看起来,与飞扬跋扈的名号沾不上半点关系,只让人觉得瘦弱可悯。 “郡主,节哀。” 玉浅肆终究是没能忍住,先开了口温言安慰。 玉浅肆天生一副秀丽惹人爱的好皮囊,往日里牙尖嘴利也让人无法忽略其明丽,更遑论此刻她有心讨人喜欢。 伯懿第一次听到玉浅肆浅浅柔柔的语调,侧头看去。可女子垂眸倾心的模样,的确很具迷惑性,不由冷哼:果然如恶鬼罗刹一般,百变擅诱。 虞安宁浅浅一笑定神,心中暖意升腾,推开了门,带着二人走了进去。 穿过回廊,经过风亭,玉浅肆与伯懿便察觉了院子里的奇怪之处。 这风亭立于风亭苑正中,倒暗含了“风亭”之名。只是举目四顾,盎然的春意似是在院外歇了脚,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些许绿油油拦腰截断的花杆,竟没一棵花木是完整的。 听林深说,老夫人自幼喜好侍弄花草,方才一路走来的小景别致,全都是老夫人的手笔。怎么自己的院子里,却是这般景象。 虞安宁似是了悟了他们的想法,有些许郝然。 解释道:“这园子原是要比外间你们看到的小园景色更美的。祖母去后,是我吩咐他们将这满园春色都剪下来,连同这院中奶奶喜爱的一应装饰都收起来,昨日清晨与祖母一同入殓了。” 这也难怪。玉浅肆四处打量,却发现了奇怪之处。 “这些土的颜色和质地为何不同?可是有什么说法?” 近处花杆稀疏参差,无法盖住花园里的土壤,一眼便能看到高低错落的土包颜色不一。 伯懿嗤笑玉浅肆的没见识,指点道:“那一小块黑色是泥炭土,看着比较蓬松的是腐叶土,能看出有小石块的是最常见的园土,那边那个,是山泥。” 伯懿如数家珍,心中腹诽:如此这般也算断案如神?他现在有点怀疑玉浅肆的名号言过其实了。 玉浅肆眯着眼睛,遮住里面的危光,举重若轻道:“我竟不知,巍然书院除了弓马骑射,还教习园艺之术?” 伯懿一噎,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便住了嘴不再回话。 玉浅肆冷哼一声,只抛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小花园而已,会需要这么多不同的土料堆在一起吗?” 她也并非见识浅薄之人,可此前从未遇到过,仅围着亭子一寸见方之地,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土料。如此养护,可不是格外费心便能处理之。 伯懿闻言心中一跳,再望进园子里,没了方才的自得,多了几分思量。 “确然如此。这土质不同,且花与花之间间距不大。施水堆肥,样样都麻烦,这么种花,确实有些太过繁琐了。” 虞安宁走上前辨认了一番:“小苍兰,络石,金边瑞香,百结,越桃......” 玉浅肆细细听来,的确是寻常花园常见的花草,她顿时晓悟。 风亭内总能感受到习习小风,这些花花期各不相同,无不香气熏。恐怕就是为一年四季都能让亭中人感受到宜人的香风,确乎合宜。 伯懿揉了揉鼻子,有些烦闷:“怪不得,这么多花混在一起,难怪味道如此甜腻。” 从踏入亭子开始,便一直可以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淡腻香味,找不到香味来源,让人不由得厌烦。 香味? 虞安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啊,伯公子此话何意?这花园里的花儿都没了四五天了,连亭内遮光的纱帘都没了,哪里来的香味?” 可能是久候不至,一嬷嬷从正屋迎了出来。恰好听到他们聚在风亭内的谈话,脚下一滞,看到虞安宁的背影,脚步凌乱,带着十足的忧心。 她上前几步,关切道:“郡主,您可回来了!侯爷没有难为您吧?” 虞安宁回头看到翠竹嬷嬷,略显黯淡的面容登时亮了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了许多。 连忙介绍道:“这位是翠竹嬷嬷,是祖母贴身侍奉的,负责祖母的饮食起居。” 昨日多亏了翠竹嬷嬷并他儿子梧桐,自己才能逃出府去京城求告。 但也因此,翠竹又惊又忧,生怕郡主出了意外。方才听到下面的人来报说她不仅平安回来,还要带人来进香,这才放下了心。可等了半晌还不见人来,担心出了差错,这才赶来相迎。 “嬷嬷,你莫要担心。这位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大名鼎鼎的玉司尹。” 翠竹连忙行礼,玉浅肆颔首致意。 “劳烦郡主带我们在院中走走,将那日情形一一指出。” 翠竹从方才开始便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有些惶恐,向玉浅肆深深一礼,问道:“大人此言,难道......真的怀疑老夫人之事有问题?” 第十七章 无尸断案,打个赌吧 玉浅肆沉眸不语,虞安宁却看不得翠竹忧心,将自己心中所疑和盘托出。 翠竹听完,连道:“不可能,不可能。” 似是被吓坏了一般。 “嬷嬷缘何如此笃定?” 翠竹默了一瞬,转身回屋捧来了脉案,递给了玉浅肆。 说出来的话却似透着些有气无力:“这是老夫人多年来的脉案。奴婢虽未学过岐黄之术,但却懂一些万物相生相克之理。这么多年来,跟在老太太身边,为她调养身子。桩桩件件都与这脉案对得上,绝不可能有问题。” 嬷嬷定是担心因为自己照顾不周才让祖母有了意外,虞安宁眼中满是泪意,连忙安慰道:“嬷嬷,你莫要怨怪自己。这定然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 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最终只闹了一场空,哪怕因此被父亲责罚,被人指着鼻子痛骂不孝也甘愿。 只要,能知晓真相。 玉浅肆细细翻了一遍脉案,观其用药剂量,老太太的身子自三年前搬入别苑起,确实越来越好了。医官也多次提到,老夫人睡眠也比之前更好了些。 “出事那天呢?”玉浅肆淡然问道。 翠竹见玉浅肆仍有犹疑,将那日情形一一说明。 “那日,起先并无什么不同......” 那日,天朗气清,是春鸣鸟应的好天气。老夫人若往日一般用过了热粥,在院中风亭内歇息,郡主在一旁替她念着书,祖孙俩看着满园春意,自在逍遥。 午后,侯府里来了人。小张氏惯常喜欢作秀,哪怕老夫人来了别苑,每月也要来上两次,将儿媳的孝顺模样展现了个十足十,让京城中人无不慨其孝顺,自然而然,也立住了老夫人“恶婆婆”的形象。 这次,小张氏还带上了小儿子虞穆,看在孙儿的面上,老夫人便留他们吃了顿便饭。 郡主素来厌恶继母,没有同他们一起。可小张氏自然不会放过扮贤良的机会,饭后带着礼物去寻郡主的不痛快。 虞穆吃饱喝足犯了食困,便留在老夫人院中小憩。可午休刚毕,与孙儿同在一处的老夫人便晕了过去,翠竹连忙去唤大夫,可已是来不及。老夫人未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便撒手而去。 玉浅肆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所有情状,皆与脉案一一对应。如此说来,老夫人中毒的可能性不大。 虞安宁声有郁郁,道:“起初,我也怀疑是中毒。可祖母用惯的医官一接到消息便赶到了。查验过了当日的吃食,并无任何异常。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孙医官还验了针,祖母身上也没有中毒迹象。更何况,翠竹嬷嬷的母亲是跟着祖奶奶从宫里出来的。自小学了一门好手艺,非常擅长内宅之物。平日里祖母的吃食都是过了她的手,才能交给祖母的。” 玉浅肆对后宫之事不甚了解,但伯懿却明白她言下之意。 后宅之争其实毫不逊于朝堂之上。有些阴损的法子利用吃穿用戴,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老夫人身边有精于此道之人,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脉案可否先留在我这里?” 虞安宁的安慰似是没有什么作用,翠竹此刻心神恍惚,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连行礼都忘了,只点点头,表示同意。 玉浅肆一边收起脉案,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再不离开,恐怕侯爷也要着人来寻我们了。” 果然,伯懿看到院门外有青衣小厮的身形晃过。 此地,不宜久留。 三人上完香,虞安宁不放心翠竹的身体,坚持要将她送回房中才安心。 玉浅肆与伯懿两人,在小丫鬟的指引下前往起火地隐园。 伯懿盯着眼前的小径,恍如隔世。前天他走过这条路时,夜色朦胧,心境也全然不同。 “你的鼻子,很灵啊。” 伯懿回过神来,无所可否。 玉浅肆轻声问道:“你方才所说的味道,若是再闻到,可还会记得?” “或许吧”,伯懿下意识扶了扶眉尾的一道隐疤,这是他思索时的惯常动作。 “那味道委实有些独特,所以哪怕只有淡淡的一丝,依旧让人无法忽略。” 玉浅肆“唔”了一声,两人各怀心思,沿着小园中的汩汩的溪流一路蜿蜒向前。 伯懿转头看着玉浅肆一脸淡然无波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这么查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要想个办法验尸啊?” 玉浅肆眼角抽搐。那可是朝廷诰命,大户人家的陵园。他以为是什么乡野人家随便埋尸的坟茔,可以说挖就挖,说验就验吗? 不由得妖声怪气道:“我竟不知巍然书院除了园林之艺,还教学生怎么挖坟掘冢吗?” 伯懿愠恼不已,但也自知失言,扭过头去无声腹诽:没有尸体,我看你怎么查! 自进入别苑,玉浅肆就在暗中打量着伯懿。比起老管家,他倒是更关心老夫人之死。甚至不惜贸然出言来给老夫人进香。就连郡主对这个夜半出现在她家墙头上的贼也是态度怪异,可广安侯与小张氏,就连方才老太太身边的翠竹都全毫无异样。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思忖了一瞬,笑意渐涌,道:“你信不信,没有尸体,我也能查到老夫人之死的真相。” 伯懿不置可否,但剑眉下一双黑眸里满是戏谑,分明是不信的模样。 玉浅肆抚上玉里乾坤,激将道:“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话虽出口,但伯懿知晓,自己没得选。 不管信与不信,自己想要查清真相,洗尽冤屈,只能靠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红衣女子。 淡淡清香抚过鼻尖,想到当下自己难言的境地,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玉浅肆心中的疑惑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她咽了回去。伯懿此人看似英雄草莽,但内里丘壑难探。于是换了个说法。 “输的人,答应对方一件事。你放心,不会触犯律法,也绝不为难你。” “什么叫为难我?说得好像笃定自己能赢一般。” 伯懿闻言忖量了一瞬,觉得横竖自己不会吃亏,便应了下来。 眼见小溪在脚下陡然转了方向,没入了墙下。再行几步,却是一条流向完全相反的小渠朝他们而来。 “咦?” 这小溪的终点好像就在前面。 玉浅肆起了玩心,满眼惊喜,眉眼弯弯,眼中闪过细碎的光,衬得枝头的春芽都更嫩了三分。 “你上次来,就没发现吗?” 伯懿不自觉地撇过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玉浅肆的问题。 玉浅肆状似恍然大悟,轻拍额头作惊悟状。 “哎呀,差点忘了。你上次可是做贼来的,躲人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看风景呀。” 一句话激得伯懿攥紧了拳头,肩头微颤。这女子,端的是嘴毒。再搭上这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真真让人忍不得。 刚要出言反驳,看到闪着亮光的眸子,突然回神。 该死的!她又想套我的话! 转过头,再不言语,迈开步子与玉浅肆拉开了距离。 第十八章 水碓报时,从无错漏 紧走几步,跨过窄小的院门,正是昨日发生火灾的隐园。 眼看日上三竿,林深本就等得有些着急了,见到玉浅肆红色衣角越过院门,立刻一跺脚追了过来。 “哎呀,你们可来了!” 瞥了一眼一旁侯府的小厮,他咬着牙轻声道:“你们到底是去上香了还是去干什么了?姑奶奶,咱别惹事儿了,踏踏实实查完这个案子就走好不好?” 如今可是在广安侯府的地盘上,他实在是担心玉浅肆的安全。 玉浅肆眼角的玩味未落,看到院中景象,又起了兴致,一下被院子里的景象夺了神思。 她不是没见过大火之后的狼藉,可这院子,着实太过了。 漆黑的屋舍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像是一个遍身裹满黑泥的溺死者一般,将立不立,将倒不倒地强撑着。 院子里大片的草木黑乎乎一片,沾满了泥浆。紧靠着屋子的一面墙壁也连带着遭了殃。院子里除了溅筒和水龙这些灭火的工具,还有许多半黑的大石雕。形状各异,横七竖八,或躺或立。见之胆寒。 可若说最让人在意的,是正对着屋子,院子另一侧紧靠墙壁的一方池塘。 池塘不小却极深,有一老藤自池塘旁的假山而出,沿着池塘上提前设好的轻巧竹架,蜿蜒俨密,亭亭如盖,遮住了半边池塘。昨夜的火势情妇,藤架也未能幸免,靠近边缘的绿色透出几分焦灼的黑黄色,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塘下无处落脚,藤架下遮着的,是自池底而出,一形状奇怪的青铜制庞然大物。 玉浅肆踱步而观,唇角惯常的笑容未歇,眼角眉梢却尽是愕异。 “水碓?” 就连伯懿也似是被池塘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漆黑的眸中黑浪翻涌,无法平息。 林深见她终于发现了重点,引她过去,思忖道:“可不是嘛!大体就是根据水碓改的吧。” 玉浅肆还从未见过青铜制的水碓,更何况,此物虽形似水碓,其所用却与水碓大相径庭。 此刻与林深一道背朝屋子,面朝池塘。只见池塘靠墙的两侧,皆是假山嶙峋,其上爬满了蔓生植物。 水碓盛水的那一侧靠近一座悬跃而出的假山,探入藤架之下,有淙淙小流自上流下,正正跌入巨匙中,压得水碓中间的铜杆缓缓倾侧,颇有几分素湍绿潭的清幽。 右侧尽头,是浑然一体的铜制圆锤。看起来分量不轻,正与另一头不断蓄水的巨匙角着力,仿佛不甘心被轻易抬起。 圆锤之下,是一平整的铜制圆面,表面隐隐没于水面之下。 靠近水锥左侧的横杆上,连着一铜片,直直垂入下方的一根圆形的铜管之中。铜管上下俱实,只在中间露出一截空隙,此刻可以看到,空隙中大大的“午”字,正隐没了上半部分,午下的“未”字刚露出个横来。 透过这些镂空的字,印出假山上的葱郁来,倒是颇有闲趣。 无论亭子还是这个铜制水碓,都自池底而出,整个池塘没有任何落脚之处。 林深解释道:“这水流是从你们看到外面园子里的溪流中引来。水流是提前算好的,十二时辰恰好压满一匙,每日寅时末最后一瞬,巨匙满后,便会将所有水倾入池塘之中。右侧的铜锤落下,发出巨大的撞钟声,钟声响彻整个南安县城。而中间铜管内的刻度便会因为石锤归为而回到卯时。” 林深伸出一根手指头,左右晃动,一字一顿强调。 “十年来,分毫未差过。” 十年来,南安县的百姓,早就习惯了听着侯府别苑的钟声开启一天的生活。甚至值夜打更,需要日日盯着更漏的人,也会以别苑的钟声调整自家的漏刻。 玉浅肆摩挲着玉里乾坤,笑赞道:“人家是‘岸花藏水碓’,这个却反其道行之,用假山上的岸花映出水碓的美来,兼之报时的作用,的确有几分雅趣。” 林深左顾右盼,末了还不忘压低嗓子悄声提醒。 “你说话可谨慎些,据说这是明德皇后亲自设计,送给老夫人的。老夫人还特意为这东西设计了整座园子的水路。” 明德皇后,便是先帝的结发妻子,十年前听闻战场噩耗,自戕于宫墙之内的程家女。老夫人出自安国公府,自与程家交好,甚至比广安侯府与程家的关系,还要近上几分。 林深担心玉浅肆不留心,又将这几家人的关系絮絮叨叨念了一遍。 “既如此看重,还亲自设计水路,为何扔在这个偏僻的小院中?” 那夜的仓皇的《程氏碑》又在耳边回荡?程家皇后?与程家交好的侯府老夫人? 玉浅肆微侧着头望向一旁早已呆立不动,满眼都是水锥的伯懿。 究竟是德禽生于卵中,还是卵诞于德禽之前,尚未可知。 林深清了清嗓子,似是街头老妪交耳闲话般,附在玉浅肆耳边,眸中皆是兴然。 “这东西送来没多久,明德皇后便出事儿了!御赐之物随意丢弃也不成道理,但放在外间又有点扎眼,因此才留在这里吧。” 玉浅肆看到右侧池塘距离水面不高的地方,有一排水口。排水口大约低于巨匙落下的位置。看来,这池塘的水过了一定限度,未免池水巨匙,便会提前将水排出,流回外间的园子里。这边是他们方才在院子外看到的回水渠。 此时再细品整座别苑的园艺设计,不得不感慨老夫人设计的精妙。所有人看到小园里流水池塘,滔滔汩汩,都会以为是为了满园花草的繁盛做铺衬,却没想到,这流水才是园子真正的主角。 见过了水锥的精妙复杂,玉浅肆便立刻明白了林深信中所言,直指伯懿的证据是怎么回事了。 玉浅肆“喂”了一声让伯懿回神。 调笑道:“这么吃惊,那晚你没看到这个?” 伯懿神情不属,喃喃道:“那夜天太黑了,我只听到了流水声,没注意这个。” “与人见面不点灯,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呀?” 伯懿凝神回瞪,握紧双拳才勉强没有急怒攻心。 这都多少次了! 她可真是一招鲜,也怪自己失神,老上当!总是被她猝不及防套出话来。 玉浅肆心满意足,转身面朝着破败的屋子,朗声吩咐道:“将所有知情人都带过来,待我验过尸体查过现场,再一一查问。” 林深双眼放光,终于又可以看到玉浅肆大展拳脚了。连忙挥手示意手下去做,一边点头哈腰,颇有几分舐痔者的模样。 “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我一早就吩咐人将府里有关的人都聚齐了,还备好了初次与他们问话时的笔吏的记录。” 说着,接过一簇新的册子,双手奉上。 一边也早有人听了吩咐将尸体抬了出来,将其横放在草地上。 玉浅肆一把掀开白布,蹲了下来细细查探。 第十九章 验尸,疑点重重 林深凑过来,惊讶道:“你打算亲自验尸?” 伯懿什么样的尸体没有见过,自然也不惧,蹭过来同林深站在一起。 玉浅肆低着头做深沉状,并不言语。 尸体情况确实糟糕,被屋子里的石头压住后,四肢直接暴露在大火之中,几乎炭化。死前俯卧的姿势,也没能保住面容。脑袋上黑乎乎盖着一层,已不知是头发还是头皮。 不过身下和背部因为被石头压着,还能找到些许没有被大火损毁之处。 “口鼻中无灰,后脑部有血块凸起状,前额有肿块,前胸背部未损毁处有许多紫色尸斑,应当是死后受重压所致。” 只口鼻无灰一项,便一目了然。 “没错,死者是应当是生前后脑遭受重击而亡。死后被火焚尸。若是没有这场大火,说不定还能在指甲里找到些许痕迹。” 一旁安南县的人连忙认真记录玉浅肆所言。 “咦?这是什么?”翻到了脖颈后,让她有些疑惑。 死者后脖颈恰好被累累石雕压住,依稀能辨来肤色。后脖颈正中似有一朵花似的痕迹,被烟火熏得颜色暗淡,但仍旧看得出其形状。 林深见状找来干净的湿帕子轻揩两下。便可见其色彩鲜粉,倒像是有人用指甲掐了一朵花儿出来似的。 胎记? 众人惑然。 “那死亡时间呢?”伯懿忙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玉浅肆也很好奇,试探着扒拉尸体的眼皮,却发现双目被烧,无从下手。 身后传来轻笑,不用回头都知晓是伯懿,玉浅肆嘴角笑意微泄,难得有些着恼。 “这又是火烧,又是水浇的,僵直反应早做不了数了。你以为那么容易一下就能看出死亡时间?” 林深一心想看到玉浅肆横扫千军,有些着急,“那可怎么办呀?” 玉浅肆缓缓起身,一脸“莫要惊慌”的神色,端而朗声唤道:“随风!” 随风领命而来。 只见她一派淡然,理所当然地认真嘱咐:“速速将尸体带去给小张仵作,候在那里让他验完了死亡时间,再带他一同前来复命。” 抬头望望天,又道:“这个点儿他估计还在睡呢,记得带些好吃的给他。” 在场众人闻言皆怔,看着玉浅肆一副成竹在胸,自有丘壑的模样。 “......” 这就完了? 还是林深胆子最大,忍不住开了口:“你这还不是需要小以伦出马吗?” 玉浅肆“嘿嘿”一笑,昌言道:“我只需知晓尸体痕迹与现场情况即可。真实的死亡时间嘛......是下一步我需要了解的事情。不急不急。” 毕竟,这个铜制水碓摆在这里,死者什么时候死亡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想让大家以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随风早已习惯了司尹大人各种奇怪的想法,咧了咧嘴,领命而去。 玉浅肆眼神扫过草地,落在池塘边一圈突兀的黑斑上。 走近看了看,其上也是湿漉漉一片。再仔细一瞧,她弯下腰捡起了一小截已经被泥水和黑灰染得辨不来原色的棉绳。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挥手招来了伯懿。 “来帮我闻闻,这棉线上都有什么?” 伯懿怒目而视:你拿我当狗吗?一跟棉线而已,能闻到什么? 刀刻精琢般的面容此刻尽是黑沉怒色,但还是凑过来轻闻了一下。 待气味入鼻,面色一凝,有些睖睁。 混杂着草腥的湿漉之气中,还有一丝刺鼻的油腻。 “是火油的味道。” 玉浅肆捏着脏污的棉线,找来一碗清水在里面洗了洗。棉线勉强变成了灰黄色,两端皆有火烧过的痕迹。忖了忖,抬脚便往屋子里走去,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扯住了衣角。 她满面疑惑地回头:“做什么?” 伯懿:“这话该我问你,你做什么?” 玉浅肆觉得面前男子简直蠢笨得不可理喻。 “当然是查看现场啊,不然站在这里等证据从天而降砸到你脑袋上吗?” 伯懿抬头看一眼时不时扑簌簌掉落些灰烬和泥水的屋子,松了她的衣角,道:“我同你一起去。” 玉浅肆暗骂了一句“有病”,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哪怕是正午时分,屋子里光线也不甚明朗,黑茫茫一片。地上遍地水窝,湿漉漉一片。 头顶还不时滴落一些裹着灰的水滴。落在玉浅肆的红衣上,像是晕开了的墨迹。 一进屋子便能看到一大堆石雕原料叠堆在窗角。这里也是损毁最严重的地方,看来,这里便是起火点了。 不仅如此,屋子里一应物什,桌椅板凳,连烛台都是石制。 “呵,这雕工确实不错啊。” 她低头细看,透过隐约朦胧的日光,浅浅的水洼里的确有许多丝丝缕缕黑色的丝絮之物。 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起身绕到了石堆边细细观察,而后哈哈一笑,从石堆缝隙中捡起了一物,对着窗外的天光仰头笑道:“哈,真是好运气!” 眉眼弯弯,像极了讨到一枚崭新铜板,满眼知足的小乞丐。 窗纸早被烧了精光,只剩下炭黑的窗格,无可奈何地任天光跃进屋子里,投下丝缕斜长的光痕。 窗外正对着的,便是一间半矮的小楼。这院子阴凉多寒,那里倒是个储冰的好地方。 伯懿只能看到一漆黑的小物,不知这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在一旁抱着手臂,没好气道:“是啊,你运气好。不会验尸有人帮,需要查验气味也有人帮。就连找人这种细碎小事儿,都有县太爷帮你做好了。” 敢情什么都是靠别人呀。 玉浅肆回眸浅笑,娇娆而傲。 “我是个提刑,又不是仵作。既然有仵作验得又快又好,他又能为我所用。那我为何还要亲自动手呢?把各有能力的人放在适合他们的位置上,不就是世间之道吗?若如你所言事事都要亲力亲为,那御殿之上的圣人不靠群臣靠自己,还不得累个半死?还是说,你觉得圣人没有作为?” 又想给我挖坑?伯懿已然警醒,不再上当。 想到齐国公府,他又心下讽然:当今圣上靠得可不是群臣。人家是找了个“好帮手”。把持朝政,欺上瞒下,确然不需自己费心劳神。 “圣人若如你一般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制衡。恐怕那位子也做不了多久。” 没想到这些意有所指之言对玉浅肆毫无作用,她依旧厚着脸皮,一边在石头缝里翻来翻去,一边朗然而笑。 “所以啊,我只是个小提刑,不用坐那高位。只需要尽好本分,查清疑案即可。这些世家大族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我查案没有任何帮助。” 徒费时间。 听到头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伯懿顾不得和她斗嘴,一把揪住玉浅肆的胳膊,三步并做两步,将她扯出了屋子。 第二十章 真凶已明 满手泥水,捧着一黑色物体的玉浅肆,直到站在阶下才回过神来,与伯懿一同看着黑洞洞的屋子里,难得露出了几分茫然。 “你这是......做什么?” 伯懿黑眸闪过些许郝色,旋即一本正经道:“你若死了,就没人帮我洗刷冤屈了。” 玉浅肆凝眉后仰,哑口无言,虽然太过小心,但也不无道理。 “横竖里面什么样你也看过了。天光正好,找人把觉得有用的东西都搬出来,在院子细查吧。” 她拍了拍伯懿的胳膊,十分赞赏,觉得他难得聪明了一回。 转头四顾,林深却不知去了哪里,只好让三个无涯卫将石料一一搬了出来。果然在其中一处高若脚凳的方形镂空半工石料上,发现了一些黑线痕迹。 玉浅肆将方才发现的半块黑色的东西与棉线放在一处,对伯懿笑得诡谲,“哎呀,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你的嫌疑可是越来越大了!” 一番残忍凶虐之语,被她说得喜气洋洋,仿若乐在其中一样。想到自己放下还在担心这种人的安全,伯懿气得差点背仰。 恰好此时,林深将侯府有关的人都带了过来。立在院中,待玉浅肆传唤。 靛色衣着的小厮和管事,桃粉装扮的丫鬟,三五人并做一堆。 一进来就看到比昨日还要凌乱的院子里,堆满了乌漆嘛黑的石雕,一身红衣在其中若隐若现。虽衣着狼狈,但袖袂轻扬间,气魄十足。站在黑洞洞的屋子前,像极了鬼蜮阎罗殿前,只待生魂上门的罗刹。 见她靠近,一个个瑟缩不已。 玉浅肆扯着嘴角笑意更甚,这是怕自己吃了他们吗? 这样更好,惊惧之下头脑空白,若是撒谎,则更容易露出马脚。 她早先看过了林深的记录,已经写得十分详尽了。 “莫要紧张,只问你们五个问题。” 随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溅筒并水龙,问道:“昨日你们可有分派人手留意复火之事?” 一年轻管事接道:“小的是负责后院杂事的管事梧桐,这些自然都明白。昨日灭火后便派了两个小厮,在院子里守了一整天呢。这不——”他指了指身后两人,“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过来给您回话了。” 梧桐?她想起来了,翠竹的儿子在外院做个小管事,应当就是他了。 再一转头见那两个守着复火的小厮的确神思不济的模样,袖口衣角全是灰尘。看这样子,是很久没睡了。 可玉浅肆更感兴趣的,还是梧桐。上下打量了他半晌,问道:“你会做陶器。” 言语肯定,并非问句。 梧桐闻言微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登时了然。 十指指腹颜色略深,指甲里也有泥土痕迹。而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双手大拇指外侧一直延伸到虎口的长条状深色皮肤。其他痕迹都好说,可只有长期与陶泥打交道的匠人,要使用虎口和拇指外侧塑性,才会在手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立刻对玉浅肆愈发恭敬了起来:“大人高明。小的平日里就在别苑里照顾杂事儿,闲时便搭了个小泥炉烧些小玩意儿。因着虞仁老管家擅长石器雕刻,因而与他偶有往来。” 听闻虞仁双手却生得极巧,因此被特许住在这院子里守着水碓。只可惜脾气古怪,为人孤僻,鲜少与人来往。怪不得梧桐会被一同传唤,恐怕林深以为如此可以更了解死者吧。 玉浅肆这才转过头开口询问那两个昨日看守院子,防止复火的小厮。 “昨日你们一直守在院子里,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两人对望了一眼,迟疑道:“大人,小人们就清早在院门外守了一会儿。卯时过了不久,县衙便来了乌泱泱一堆人在院子里查看,实在不知怎么才算是异常。” 她“唔”了一声,又转头问道:“目击了火灾的是哪两个?你们昨日都在做什么?” 一高一矮两个丫鬟福了福礼。 高个儿的那个倒是更镇定一些,答道:“回大人的话,火灭之后,蒙夫人怜惜,着奴婢与花蓼休息了半晌。醒来后便被县衙的人传去问话了。” 玉浅肆看了看手中的记录,花蓼,应当就是旁边的那个娇小丫鬟。 两个丫鬟是得了吩咐来取郡主此前剪下的花草。因为隐园里有间小冰窖,便一早将鲜花都放在了冰窖里,只待取回入殓,准备出殡。 失火救火之后,两人便一直在一起,中间不过歇息了一个多时辰,但也同在一个房间里。 “花不都提前洗干净包好了,怎得还需两人前来?”玉浅肆看了一眼深垂着头的娇小丫鬟。 点道:“你来回答。” 小丫鬟闻言更为慌乱,抖若骨筛,连话都说不利索。 “回......回大人的话,夫人原只吩咐让花蓼一人前来,只是夜太黑了......奴婢害怕,便央了冬青姐姐陪奴婢前来。” 冬青?也是草植。 “你也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玉浅肆转头,打量着那个身量较高的丫鬟。 “是”,冬青答道:“奴婢是风亭苑负责看顾花草,侍候扫撒的。” 玉浅肆颔首,轻而缓,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小厮丫鬟们皆松了一口气,在梧桐的带领下三步并做两步离开了隐园。 玉浅肆回身坐在一块石雕上托首望着池塘,指尖泠泠作响。 伯懿在一旁凝眉无语,还真就问了五个问题?今日种种,都让伯懿对玉浅肆生出些无所事事的荒谬感来。 处事这般随意,还能断查冤狱? 此刻天光渐隐,玉浅肆腹中隐隐作痛。 伯懿见她蜷在那里,方才的恼火消了大半,有些担心起来。 “说来,清早到现在还没好好吃过东西呢。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饿着肚子也没法思考。” “你说——死者被窃的那些东西,有可能是什么呢?” 伯懿见她有气无力,语有迷茫,以为是被这错综复杂的案子阑珊了意兴,毕竟此事或也都因自己而起,便下意识想为她分忧。 “或许......就是些石头之类的吧。” 话方出口,便心中一沉,侧头望去,果然看到杏目半掩,狡黠的狐狸眼闪着亮光,哪里有半分无精打采的模样。 “你!你又.......” 又故技重施! 他恨不得痛呼自己一巴掌,怎么又一不小心中了这妖女的奸计。 玉浅肆“哈哈”一笑,围着困窘不已的伯懿绕起了圈子。 “多谢襄助。” 伯懿闻言虽恼,但还是好奇。 “谢什么谢,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玉浅肆没有否认,“方才同他们谈过,就已大致清楚了,现在就等——” 玉浅肆伸出手正待往何处一指,却被院子门口突如其来的惊叫声打断。 “——什么!这么快?我......我都错过了什么呀!” 二人回头望过去,早前突不见了踪影,拎着大包小包方进院门的林深一脸震惊。伯懿闻到阵阵菜香从他周身飘来。 “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我就去给你买了个吃的,怎么就......就结束啦?” 他到底是低估了玉浅肆的聪颖。 玉浅肆手放在唇边作噤声状,示意林深莫要大惊小怪。 一边却自得道:“虽不至于水落石出,但也差不离了。” 说罢走近林深,问道:“你买麦糖了吗?” 一旁三个无涯卫接过林深手中的食盒,利落地搬来了桌凳,摆在院中,请玉浅肆入座。 林深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麦糖,塞到了玉浅肆怀里。 “呐,我听你要随风带小以伦来回话,便知你的打算。方才特意绕了好远去买的。这才回来得晚了些。你是不是又胃痛了?” “你......你有胃疾?” 伯懿这才知道,原来方才玉浅肆一瞬的脆弱,不是伪装。 “不是什么大事儿,”玉浅肆像是在聊他人之事一般,挥挥手毫不在意:“只是偶有忙碌,忘了一两顿罢了。总归还是有得果腹,比起许多人,不知好了多少。” 笑意盈盈,心满意足,像极了捧着破碗讨到半颗馒头的小乞丐。 眼见案情清晰,她似是心情不错,大手一挥,“都快坐下来吃饭吧。” 提刑司的人早已经习惯了玉浅肆令人望尘莫及的灵心彗性,都是一副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的架势,丝毫不会多嘴疑惑,显得自己蠢笨异常。 但林深却是个憋不住的。 问道:“凶手到底是谁呀?” 玉浅肆眯了眯眼,淡然回问:“凶手?你问哪个?” 第二十一章 一触即乱 伯懿安然坐于玉浅肆左手边,闻言黑眸一震,继而不动声色地伸手盛了一碗热鸡汤放在了玉浅肆面前。 色汤晶莹透亮,圈圈油珠儿色泽金黄,几颗葱绿的葱花点缀,让人食指大动。 反观林深却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呆愣了许久,骤然回神,慌不择言:“什么什么哪个凶手?难道老夫人的死真有问题?” 公主之女,朝廷诰命啊!天呐,这故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 玉浅肆捧起汤碗,一边笑眯眯品着鸡汤,一边看着林深。 林深可禁不住如此吊胃口,激将道:“哼,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定然是小张氏!” 出殡礼前夜小张氏的举动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若是心中无鬼怎么会那么惧怕? 玉浅肆闻言打趣道:“你在人家院子里嚼主人家舌根,就不怕隔墙有耳吗?” 林深正要开口反驳,却见玉浅肆神色一凛,忙回过头去,冷汗涔涔。 方才交谈中的主人公小张氏正在丫鬟婆子的簇环下,拥着烛火,姿态十足地跨过院门,身边还跟着一个垂髫小儿,衣着华贵,神气十足,应当就是郡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广安侯的独子虞穆了。 小张氏并未听到林深所言,只凝眉望着院中坐定,悠哉悠哉品着鸡汤的玉浅肆。 “竟叫玉大人同一帮莽夫一起在这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同桌而坐,你们是怎么招呼贵客的?” 小张氏假惺惺的言语并未撩动玉浅肆的眼皮分毫。 她撇了撇嘴,有的人就是不长记性。 “夫人,都快亥时了,您才来关心我这个侯府贵客有没有吃早饭?” 小张氏面色讪讪。 玉浅肆轻轻放下手中碗筷,扬眉盛笑,眼底的亮光在烛火的点缀下,却冰寒惊人。 “我向来懒得同蠢人浪费时间。您那些后宅的小九九,还是给我乖乖咽回肚子里,有事便说事,无事便早些走开,莫在我身边碍眼。” 说罢,还略带挑衅地轻扫了一眼众仆从,吓得所有人都埋下了头去。 真不顶用。 小张氏差点被气得破了功。她带这么多人,的确是有些充场面的意思,可那不也是因为上次被无涯卫吓到了吗? 那夜一时不察让她在宾客面前丢尽了脸面。本以为再也不用见玉浅肆了,没想到虞安宁那个死丫头一闹,这人便跟那阴魂不散的恶鬼一般缠上了自己。看到她大咧咧在别苑自由来去,真是如鲠在喉。可没想到侯爷竟然毫不关心,任由她将别苑闹得人仰马翻。 坐立难安了一整日,只得找个法子探探虚实。 听说玉浅肆那夜抓到的小贼竟然是伯家人,倒是个好借口,便带了穆哥儿一同前来。没想到这个玉罗刹竟软硬不吃,又平白让自己被呛了一顿。 正骑虎难下,院子外又起了纷争。 虞安宁吵嚷着进了隐园,身后几个嬷嬷合力都拉不住她。 “你个老妖婆!竟敢趁火打劫偷走祖母屋中人的身契!钱家人的身契也是你能动得的?你趁早了还给我,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郡主一进门便朝小张氏冲了过去,两人身边的仆从护主的护主,帮架的帮架,瞬间乱作一团。 林深吓得三步并做两步,直直跳到了无涯卫身后,生怕自己被波及。但又忍不住有热闹不瞧,探出半个脑袋来,鬼鬼祟祟地盯着。哪里有半分一方父母官的模样。 女儿痛殴继母,这也太过热闹了些。 玉浅肆难得垮了点笑容,眸子里满是无奈。看了看桌上诱人的饭菜,仰天哀叹:就不能让患有胃疾的人好好吃顿饭吗? 毕竟小张氏带的人多,虞安宁身边只有几个老嬷嬷,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伯懿见状立刻上前,一把从人堆中揪出了发髻散乱的虞安宁护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瞪着小张氏。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逼得大家都停了手。 玉浅肆胃疼得实在难受,也不管有没有安宁些许,旁若无人地继续动起了筷子。她小口吃着一块米糕,动作优雅而平宁,倒像是在春日粼粼淡波的湖面小舟上春歇的贵家女。周遭的烦乱似是与她隔着山海一般。 她冷眼瞧着他们起了争执,再到伯懿出手,虽配不上饭菜,但也勉强算是出好戏。 两方对峙之下,场面更添十分诡异。 林深见不打了,连忙整了整衣冠出来当和事佬。 “哎呀,都是一家人,大家和气一些,有话慢慢讲。” 小张氏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抹着眼泪期期艾艾。 “林知县,您这才算说了句公道话啊。大家都是一家人,郡主不能仗着自己有封号就在家中胡作非为,连我这个嫡母也不放在眼中啊。更何况,郡主明明姓虞,怎得口口声声钱家钱家,这像什么话啊!” 虞安宁见她颠倒黑白,怒喝道:“你胡言乱语!你趁着家中治丧,偷偷找人从风亭苑取走了所有人的身契!还想把翠竹她们打发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你做梦!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午后歇在风亭苑里,没过多久便有兰车苑的丫鬟趾高气昂来让翠竹嬷嬷她们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去清苦的庄子里。她们这才后知后觉,祖母屋子里的丫鬟婆子的身契都不见了踪影,定是被小张氏趁乱拿走了。 “我堂堂侯府女主人!几个丫鬟婆子,我难道还没有资格处置了?再说了,我兰车苑丢了东西,我自然有资格一一查问!管你钱家还是宋家,只要进了我侯府的门,就得头脑清醒些知晓主人姓甚名谁!” 这就是明摆着的敲打了。可惜啊...... 玉浅肆冷哼一声,可惜了,一个手段不高,一个没有头脑。 “有话请出去再慢慢讲,时辰不早了,我这儿还忙着呢,没工夫看你们唱大戏。” 这语气,是连虞安宁也一起着恼了。 林深瞬间明晓玉浅肆之意。 算算时间,快到亥时了。玉浅肆方才就暗示自己大致明了了真相,如今还待在这里,无非就是等着看水碓之上的亥时更漏。若是他们再闹下去,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恐怕会平添麻烦。 虞安宁见玉浅肆也不帮着自己,委屈极了。 一旁的翠竹并几个风亭苑的嬷嬷们,涕泪纵横,但实在不忍心郡主为了她们几个老婆子再与家里起了龃龉。 好不容易劝下了郡主,一旁的虞穆却不嫌事大的吵嚷了起来。 奶声奶气,却十分霸道:“本公子的玉山琥珀都丢了好几日了,我看就是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偷走了!娘亲,不要放过他们,好好将他们打一顿发卖出去,再将我的琥珀找回来!” 听到这里,虞安宁又冲了过去想要教训这个小兔崽子。 翠竹或是没想到虞安宁出手如此迅速,一个愣神,便让虞安宁冲了过去,再回过神来,便只听到了虞穆极尽尖叫之能事的惨嚎。 双方又一触即乱。 翠竹等人连忙上前,同其他人一道将虞安宁护了回来。为了护住虞安宁,还被小张氏的人照着后背心狠踢了一脚。 梧桐并其他几个管事恰在此时赶了过来,见翠竹抚着后背面色苍白,连忙上前扶起自己的母亲。 场面,终还是失控了。 烛火飞扬,落在玉浅肆眼中,深深浅浅,虚虚实实。 翠竹紧紧护住虞安宁,泪眼朦胧,不知是痛还是怕。 广安侯府,龙潭虎穴。 她们若是被赶走了,郡主可怎么办啊...... 第二十二章 死亡时间 玉浅肆轻轻浅浅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之中响起,轻而有力。 “你们,闹够了没有?” 乍一阵寒风凛冽而过,听得所有人心头寒意更甚,都不自觉停下了纷争。 回头看去,紫黑夜幕下,一袭红衣笑意浅浅,三道黑色的身影若鬼魅一般静立于其身后。这场景,像极了一见生财之梦魇。就连兀自嚎啕不停的虞穆,见之也蓦然弱了声响。 玉浅肆盈盈而笑,面带讽刺:“侯夫人若是喜欢演戏,不如改日我帮你在京城里搭个戏台,你慢慢唱来。假以时日,必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名角儿。” 这是摆明了将小张氏当做戏班子里的跳梁小丑了。小张氏气怒不已。 玉浅肆却不给她继续表演的机会,大手一挥,道:“我还忙,恕不远送。” 三个无涯卫带着极致的压迫力,朝着小张氏众人压过去。 林深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魄力,还送客,方才还调笑自己在人家院子里嚼主人舌根,她自己倒好,直接把侯府别苑当自己家了吗? 但二人早有默契,见玉浅肆不耐烦地唱着白脸,自己只好承情扮起红脸来。笑着哄着将一头雾水的小张氏请了出去。 郡主身边的嬷嬷们将她围成一圈,左右安慰着郡主,让她莫要太过伤心。翠竹应是伤得狠了,从方才起便一直止不住地轻颤。由他儿子梧桐搀扶着,也靠了过去。 “郡主,您莫要担心我们这帮老婆子。那庄子也是钱家的田产。无非生活清贫些,但也不算是个坏去处。” “你们不能走啊,嬷嬷。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呀!” “郡主莫要担心。老奴已让梧桐知会了国公府,有国公爷给您撑腰,他们不敢欺负您的。” 虞安宁闻言,伏在翠竹肩头痛哭了起来。 恰此时,随风带着一少年,风尘仆仆而来。 少年身量不足,看起来十分瘦弱。一边匆匆地走,一边还打着哈欠,神思不属,像是还没睡醒一般。 正是随风并仵作张以伦前来复命。 玉浅肆见状,向伯懿递了个颜色,让他好好安慰虞安宁,快去快回。 伯懿知道耽误不得,且此处人多眼杂,同几位嬷嬷一起,哄着虞安宁回了风亭苑。 待回来之时,恰闻张以伦说到了关键处。 “......死者生前与人有过打斗。伤口较多。应当是脑前一处自上而下的撞击伤导致死者后仰,磕到了石类的坚硬物而失血过多死亡。” 这些玉浅肆中午的验尸结果大差不差,便问道:“死亡时间呢?” “大概死于亥时前后。” 尸体被火烧过,又因灭火被浸了水,只能推测到这个地步。 伯懿神色沉郁,止住了脚步。 件件证据,直指自己,简直有口也难辩。 张以伦清亮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闷沉,迟疑了许久,才道:“死者脖后还有一月粉痕迹......不知玉大人作何想法?” 玉浅肆望向一片死寂的黝黑池塘,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话。 林深倒还记得白日里自己擦涂过的粉色痕迹,疑惑道:“那玩意儿不是胎记吗?” 张以伦忖了一瞬,正待回答,却听玉浅肆提醒道:“时辰到了。” 到亥时了。 所有人皆顺着玉浅肆所言,望向了池塘中的那座水碓。 不知玉浅肆低声说了什么,随风见伯懿走过来,冷哼了一声:“若是连我都不行,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能如何?” 说罢捏起一段长绳一撩下摆,轻点池边石头借力,潇洒腾空,朝着池塘正中安然静卧的水碓而去。 原来是想重现绑绳子的手法。 随风不愧是无涯卫身手第一之人。伯懿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好身手!” 便见他以迅雷之势将手中绳子一头穿过镂空的“亥”字,再利落将绳头扯回,提一口气,足下朝水碓轻轻借力,旋即落回了池塘边。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煞为好看。 奈何那水碓着实灵敏,只不过轻轻碰触,保持平衡的铜杆便开始上下晃动,轻微的晃动带起了巨匙中原本就将满的水,让铜杆的晃动得更加剧烈。众人屏息凝神,右侧的铜锤几近上下,差一点点儿就挨到了圆台发出声响。 但水声在巨匙中多次横冲直撞后,还是逐渐归于平寂,水碓又安静地伏在了池塘之上。 随风得意洋洋,“小子,你能做到吗?” 伯懿盯着水碓,似是想到了什么觉得万分荒谬,黑眸沉沉,露出了几分自嘲。 继而摇头道:“我练的是弓马,轻功本就不好。” 一旁的林深见此景象,才反应过来。 “你让随风如此做,难道是在想,若是有人轻功极好,若他一般。那只要绳子够长,迅速来回,将绳子扯回池塘边再打结,便可以如他一般在不触动水碓的情况下绑死了绳子。然后再利用水碓上时间的移动,控制火灾的发生?” 林深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这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啊?” 莫说广安侯府,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比随风功夫还高的人。若果真不是伯懿杀了人,那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先杀了人,再利用水碓嫁祸给伯懿? 玉浅肆一直转着手中的玉里乾坤闭着眼不做声响。 突然捏紧拳头,回过头昳丽而笑,命随风抽回了并未打结的绳子。水碓上便只留下了前夜凶手留下的,被烧了得只剩下一小截的棉绳,打了个死结绕在“亥”字之间。 林深见之,大喜。 一迭声地问道:“哎呀哎呀,看你这模样,是已经彻底想明白啦?” 玉浅肆漫浪道:“下午我便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了,等到现在不过是想亲眼看看这绳结罢了。你若想知道真相,明日卯时着南安县县尉法曹等想干人一同前来,并告知广安侯别苑所有人也来这里,届时你便能知晓真相了。” 林深气怒不已,连连用手比划着玉浅肆。她就是故意的,明明知道如此说,今晚他定然是满腹疑问睡不着觉了。 又不得不放软了声音哄诱道:“咱们可是好友,你就不能先告诉我那么一两个名字?” 玉浅肆摊手娇笑:“无可奉告。” 说罢再不理会急得上下窜跳的林深,招招手示意张以伦走近,递给他一小包麦糖。 “小以伦,今日辛苦你了,还特意让你跑一趟。今夜就歇在这里吧,明日一早随我一同回京。” 瘦弱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满当的布袋,吃了一颗麦糖,甜得满面笑容。但犹豫了一瞬,矜矜地将袋子封好,收到了怀中。 这才恭敬行礼道:“不了,我还是睡在老地方舒服一点。劳烦玉姐姐着人送我回去吧。” 林深见状,蓦然若江湖草莽一般搂过了张以伦,妖言怪语道:“小以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仅每天昼伏夜出帮你料理事情,这瘦弱的模样倒像是没好好吃饱过一样。你们提刑司也忒心狠了些!不如跟了我,有我在南安县一日,就绝不让你饿肚子!” 张以伦闻言,连忙摆手,慌张解释道:“不不不不,这不怪玉大人。是......是我习惯了白日里睡觉。我每餐饭都吃了很多的,就是不知为什么,吃再多也这副样子......” 烛火的摇曳晃动了少年的慌乱。伯懿这才注意到,这少年容貌清秀,细眉清眸红唇,烛火闪动中,更添隽秀。 倒像是个女子...... 林深如此作为,似有不妥吧。 第二十三章 夜探侯府,突生变故 林深似是读懂了伯懿黑眸中的蔑视,将臂下的张以伦推到了伯懿面前,喝道:“你看看清楚,这是男子!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男子。” 玉浅肆可是出了名的眼毒难欺,怎可能将身份有疑之人留在身边?她都没怀疑张以伦是男是女,哪里还轮得着别人指指点点?更何况,自己起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张以伦,若不是自己着人盯着他如厕,恐怕他到现在都还以为是个小女娘扮作男装呢。 伯懿原本就只是好奇少年姿容,并无他意。闻言耸耸肩,问道:“下一步怎么做?” 玉浅肆扬眉,道:“不做什么,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不过......倒是要劳烦林深一件事。 她唤了一声“广直”,附在林深耳边切切说了几句,林深虽面有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府衙里确实应有这些记录,但侯府的恐怕都在京城。” 玉浅肆吩咐道:“无碍,我让随风送以伦回去,顺便拿着提刑司的令牌去查。” 几人正待离开,伯懿似是感受到异样,回头虎呵道:“谁!” 隐园门外一道黑影闪过,随风也愣了一瞬,这人也太灵敏了些。自己方才都未曾察觉到。 正要去追,却见虞安宁独自一人跨过院门走了进来,见众人都怒瞪着自己,一瞬间慌了神。 玉浅肆蹙眉道:“郡主怎得又回来了?” 虞安宁方才怒火中烧失了理智,想着今日若是玉浅肆他们不在,自己难免又要在小张氏手下吃上许多亏。一则是想过来道谢,二来嘛...... “我......我来是想问问玉姐姐,失火一事查得如何了?” 玉浅肆看到她红肿着眼睛,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得软了心肠,温声道:“莫要忧心,明日一早便能水落石出。” 这么快?虞安宁愣了愣神,“那......那祖母——” “郡主慎言!”玉浅肆挪开目光,紧盯着虞安宁身后隐园外的幽暗,提醒道:“郡主若今晚有空,不若多陪陪翠竹嬷嬷她们几人。尤其翠竹,我见她今日脚步虚浮,身体不怎么爽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嘱咐让虞安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却想不出哪里有问题。一想到明日一早便能真相大白,便放下了心,亲引着玉浅肆他们离开了别苑,这才转身回屋。 * 月落霜繁。 一道黑影若黑羽般飘上隐园的墙头,见四下静谧,正待落下,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拳风迫得在墙头节节后退,一个不慎便被扯掉了面巾,正是伯懿。 手持面巾的黑衣蒙面人,姿态舒展洒脱,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伯懿黑眸沉下,精光迸射,周身的杀气瞬间四泄。 这个黑衣人身手在自己之下,之所以能得手,不过是占了个先出手的优势。 脑中瞬间过了几种对方有可能的动作,打算一击致命,没想到对方却悠悠然扯下了自己面上的面巾。 正是玉浅肆。 知道自己打不过,便利落地露出真面目示弱吗?这女子当真狡猾。 面巾一卸,她面上又挂上了惯常悠哉的笑容。 伯懿语有不虞,却带着些少有的没底气:“你来这里做什么?” 果然,玉浅肆揶揄道:“这话该我问你吧。堂堂巍然书院的伯公子,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爬墙爬上了瘾?” 伯懿语塞。 玉浅肆若猫儿一般,惬逸地靠近伯懿,道:“让我猜猜?是来找东西吧?” 眼前女子眼里满是掌控一些的自信。自己在她眼中,好似跳梁小丑一般,一言一语皆被算计,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自从遇到她,自己就没有自在过! 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只得强笑道:“我看玉大人方才蒙着面,眼中千壑,倒像是个真人儿。反倒现在又挂上了这假笑。你不累吗?” 玉浅肆知他是在拿话刺自己,淡笑一声装作要回答的模样,猝不及防地一脚踹出,伯懿闪躲不及,“咚”地一声落到了院子里。 伯懿抱着膝头暗骂玉浅肆实为妖孽,真是一句话的亏都不愿吃。却见玉浅肆飘然而落,只在他身边停了一瞬,便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伯懿知晓自己是没办法在她眼皮子底下找东西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跟上。 追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玉浅肆像是在自家后园午后遛食一般自然,道:“当然是查案啊。” 伯懿今日已经见识了她仗着自己聪明,将旁人蒙在鼓里团团转的模样,知晓她乐在其中,虽心中千般疑惑,仍咬紧牙关不愿发问。 二人一前一后,一稳一瘸,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踱到了风亭苑,翻墙而入。 此刻万籁若黑练裹扎,正是寒夜幽梦之时。 玉浅肆隐于树丛之间,伯懿好奇,却不愿开口发问。只得跟着她一起蹲伏。蹲了半晌,才觉得方才跌坠时的痛减轻了些许。 正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就看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抱着一堆物什溜了进来,四顾无人,便蹲在风亭一角,往园子里埋着些什么。 待他处理完东西离开后,玉浅肆才直起身走了过去,果见一抔新土,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下显出带着水汽的黑润。 玉浅肆指了指面前的土包,“挖开它。” 伯懿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 她竟然吩咐我做事?但自己也着实好奇此事,便不情不愿地埋头开挖。不到几分钟便摸到了柔软触感的布料。莫不是虞仁房中失窃之物? 伯懿心中一动,连忙翻开布包一瞧,才察觉了不对。 玉浅肆似是知晓他心急的原因,嗤笑道:“别看了,不是你想找的,而是我想找的。” 伯懿遍体生寒,她智足似妖,果然知道自己打算找什么。 面前的包裹里,尽是些闺阁女子常用的金银首饰,伯懿了然。 “这是小张氏丢的东西?” “不,这是小张氏自称丢了的东西。” 伯懿扬头回望,月色透过层层黑云不情不愿地倾撒了些许玉色的光,将面前女子的浅眸衬得透亮。 玉浅肆像是在吩咐无涯卫一般,淡淡道:“别苑的路你比较熟,先收起来,待会儿塞到风车苑去吧。” 指使自己办事还不忘讥讽自己翻墙被抓,真是太可恶了! 他忿忿地收起包袱,抱在怀中,立在玉浅肆一旁。 咬牙切齿并妖声怪语道:“玉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玉浅肆毫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愤懑,只当他是热心肠,指了指二人头顶,道:“你轻功比我好,小心些攀在廊柱上,看看亭子横梁上可有异常。” 伯懿被玉浅肆的故作听不懂的模样气得笑了起来。连声称好,放下手中的包袱,爬上了亭子。见四下无人,拢了火折子的火光,细细查看起来。 可看了半天,依旧一头雾水:“你到底要找什么呀?” 最常见不过的六角木亭,立柱漆红,横梁彩绘,根根檐檀与金枋次第错落,露出最顶头的雷公柱来。 这地方,除了灰尘,还能有什么? 玉浅肆好整以暇地靠在亭边,提醒道:“要你看的就是灰尘。” 伯懿再仔细一瞧,果真有异常。 将要回话,不远处却传来女子的惊呼,撕破了静谧的夜空,陡然留下无穷回音。 他以为火折子的光被发现了,连忙一口吹灭,利落地爬了下来,一把扯过似在出神的玉浅肆,躲到了亭下美人靠延伸而出的阴影里。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倒像是小偷惯犯一般,让她哭笑不得。 惊叫声此起彼伏,点亮了别苑的夜空。不多时,有一行人匆匆入了风亭苑,朝着厢房而去。 竟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玉浅肆听着乱象,轻叹一声,若鸿羽轻伏于花间。 伯懿尚在疑惑中,忽略了自己还紧紧捏着玉浅肆的胳膊。 玉浅肆被逼靠在亭下的最深处的小角落里,只可见伯懿背朝外,侧头在听着外间的动静。 不一会儿,更多双脚路过他们,拐入了后院。其中一双精美繁复的笏头履在凌乱烛火的跳跃中,格外显眼。 但一片嘈杂,毫无头绪。 他刀刻般的侧颜大半隐于黑暗之中,也将轮廓的深邃衬得更加显眼。 玉浅肆侧过头去,难得冷了脸,狠推了他一把,将半蹲在地上的伯懿推了个趔趄。 第二十四章 真相,好戏开场 伯懿回过神来,一脸茫然。 “我方才可是救了你。”言语中竟似带了些难察的委屈。 若不是自己,方才她就被抓起来了。 玉浅肆懒得同他废话。此刻时机正好,她嘱咐道:“趁着现在兰车苑无人,快去将东西藏好,之后我们马上离开。” 伯懿无奈,谁让如今自己的性命全然牵在这罗刹手中。 他虽轻功不佳,但对付侯府这些家丁自然没问题。更何况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风亭苑内。 玉浅肆候在隐园墙角,待伯懿归来后,二人跃过院墙,这才悠哉哉朝着驿站走去,一时无言,就连玉浅肆惯常挂着笑意的脸也冷了几分。 南安县虽毗邻京城,但终究是个小地方,汤池不及浚源寺,但胜在繁饶。多有京中贵族于此置下别苑,因而官府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夜间并无人巡逻宵禁之事。 “横梁中间可有绑过东西的痕迹?” 伯懿尚在疑惑方才风亭苑发生了何事,陡然听到玉浅肆的问题,下意识回道:“你怎么知道?” 然后反应过来,面色铁青。真是又着了她的道!明明知晓是什么模样还非要让自己像猴子一般蹿上跳下? 好不容易敛了面色,不甘心道:“我方才帮了你,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玉浅肆歪了歪头,斜睨了他一眼,一副“说来看看”的无谓模样。 “你似是知道风亭苑内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然为何叹气? 可伯懿还是不大相信,自己一直同她在一起,她怎么就什么都知晓了?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复又觉得可笑:难道,她真是个精怪修成了人形? 玉浅肆闻言却沉吟一瞬,声有稀微,带了几分怅然。 “世间苦,无非明明知其所亲爱,知其所哀矜,知其所恶美,却无可辟也。” 说到底,都是欲念作祟罢了。 淡去了笑意的面部线条,反而更添柔和。眸中星星点点,似是将整片星空都囊如其中。 伯懿听着这似是而非之语,有所感悟,半晌未言。 玉浅肆顿了片刻,道:“方才,应是翠竹死了。” 伯懿从久远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呆在原地。 玉浅肆往前走了两步,回身望他一眼。 那一眼,满是超然自逸与悲悯,似是那庙堂之上的金身菩萨一般,但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凡尘挣扎。 “走吧,明日一早,一切皆明。” * 垂东欲晓,万亩灵光。 天色将青的寅时末,隐园里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别苑往日里仆从不多,勉强都能站下。广安侯虞风靠着把梨木大圈椅坐在池塘边,满眼惺忪的困意,眉间眼下隐有黑气萦绕。 一旁的小张氏的神情似不耐,似激动,坐立难安。却在看到伯懿跟着玉浅肆一同前来后,逐渐有了把握。 愁云半欺,将整个园子拢上了五分凄苦。 唯独玉浅肆得了骄阳宠幸般,周身被透过云层的浅阳洒下了些许亮光,在黑压压的园子里格外夺目。 玉浅肆疑惑道:“郡主怎么没来?” 虞风扯着嘴角艰难一笑:“她昨日忧思过了,生了重病,我便让她好生歇息。玉大人,咱们开始吧。” 玉浅肆又问:“怎么也不见翠竹与梧桐?我记得他们昨日还曾来帮过忙。难道也是生病了?” “那孩子是个孝顺的,他母亲为了照顾安宁也生了病,便告了假在一旁照顾。” 玉浅肆闻言讥笑道:“翠竹嬷嬷看起来确实羸弱,这病该不会会要了她的命吧。” 虞风闻言色变,正待开口,小张氏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抢白道:“侯爷,还有什么可瞒的!来龙去脉不是都已经清楚了吗?凶手都已经认罪了,还在这里看别人演什么戏!” 虞风听完后,怒目圆瞪,直指着小张氏,仿若不可置信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张氏方才鼓足了勇气,才将一番话倒豆儿似的说完。句句暗指玉浅肆,却不敢往玉浅肆那里看上一眼。 当事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碎玉般好听的笑声,却似凛冬寒风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夫人。后宅里这些拐弯抹角的话,莫想往我身上招呼。” 眸光渐冷,朝外招呼道:“都进来吧。” 三个无涯卫并随风一同,冷着脸满身煞气,抬着一具尸体从门外而入。吓得侯府所有下人不自觉地后退,让开了一条路。 再看他们身后,还跟着形容狼狈,失魂落魄,却紧紧环抱着双臂的虞安宁与一脸死气的梧桐。 而那具尸体,正是昨夜上吊自尽的翠竹。 若说昨日的虞安宁,偶还流露出几分欣赏美色的心猿意马,今日却已彻底失了神属,若槁木一般迟呆与仓皇。 虞风这时才恍觉,都怪玉浅肆与伯懿存在感太强,他竟然没发现,昨日跟着玉浅肆同来的四个无涯卫没有同来。只是此时再想起,为时晚矣。 “玉大人,自你昨日来府,我便以礼相待。可你如今私自让无涯卫搜查我侯府别苑,就不怕我告到御前吗?” 玉浅肆挑眉状作讶异,阴声怪气。 “哎呀,侯爷可折煞我了,我还记得您说过,我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吏罢了,哪配得起您亲告御状呢!” 连日来家宅不宁,已让虞风精疲力竭。一看玉浅肆紧咬不放,还拿着出殡前夜自己的气话回呛自己,更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泰山压顶。 脑中只余下一言:广安侯府,完了! 恰在此时,卯时已至。 众人只听水声哗啦,巨匙下跌,将水倾倒而出,继而另一侧的铜锤猝而落下。 “咚——”地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卯时至,天已亮。一墙之隔的南安县百姓,为了生计奔忙,熙攘热闹的生机却未曾落进园内半分。 小张氏拍着虞风的后背顺了顺气,“侯爷,都交给我吧。” 虞风看着小张氏定定望来,想起了她昨夜之言。 “侯爷,那玉罗刹怎会为了一个仆人之死来特意查案?我们是可以瞒下母亲之死,可她就是那贪得无厌的豺狼,恨不得寻机狠狠咬上我们一口。如今她入府查案,已让我们失了先机。万一再真让她牵扯出什么来,我们便无力转圜了!” 为了侯府,总要短尾求生啊。 想到此处,虞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再不言语。 “哦?是吗?”玉浅肆闻言,做出一副“请夫人好好表演”的模样,飒然坐在一旁,自若地品起了茶来。 林深身边的刀笔吏铺开笔墨,悄然记录。 小张氏眼里像含了毒一般射向玉浅肆,却不再敢贸然与玉浅肆对峙,心想:人证物证如今俱在,待会儿看你如何收场! 说罢,又换上了那副假惺惺的柔和来。 “昨日有劳玉大人辛劳了。只是这凶手......的帮凶,昨夜已经被我抓到了。现下拉出来当着诸位的面儿审一审,便可了结。” 说罢,两个侯府小厮押着一个面生的小仆从走到了众人面前。 “这小厮昨日已招供了,他与人里应外合,偷了我房中的东西,却被虞仁撞破,那同伙不得已才杀了人。” 站在一旁盯着地面一语不发的伯懿,察觉到些许古怪,凝眉抬起了头。 那小厮慌慌张张,跪在地上一一道来。 “小的灰藜,是风亭苑的小厮。奴才......奴才是领了主子的命,才不得不将东西递给藏在隐园的黑衣男子的,其他的......其他的什么都没敢做,求大人饶命啊!” 小张氏趾高气扬,厉声发问:“你主子是谁,又为何偷我的东西给旁人?” 玉浅肆放下茶盏,抬手打断,喟叹一声,难掩失望。 “唉,这戏着实老套。不如让我来猜猜接下来剧情的发展?” 红衣女子刹那似白景灼灼,若凌云之姿,将他们的打算一一挑明。 “你莫不是想说,你受了郡主之名,偷了东西与外男?原因呢,让我猜猜,难道是私相授受,打算——私奔?” 第二十五章 真相,漏洞百出 小张氏在玉浅肆面前碰足了钉子,又知她足智似妖。闻言面色惨白,心里登时没了底。 可那灰藜却不知玉浅肆是何意,只自顾自顺着词儿往下说。 “大人明察啊!当时郡主就躲在假山后,二人正待离开,不料被虞老管家撞破。那男子气怒,便杀了管家,并利用池塘里的铜漏伪造了现场,只待时间一到便可大火淋淋,将一切证据烧尽。郡主为了心爱之人,不得不留下来善后。见男子被抓,便命小人在墙内假作虞老管家之声高声说话,让外面的人以为男子被抓时,管家还活着。 事后,郡主得知了夫人当晚发现东西丢了抓贼之事,便吩咐了小的,将没来得及送出去的金银细软藏起来,利用玉大人您当晚所言,彻底将此事栽到夫人头上,最好连同老夫人之死一道......让夫人身败名裂。” 字字句句“那男子”,却让人轻易便联想到当夜被玉浅肆在隐园外抓到的伯懿。 事已至此,小张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可到底还是虚了底气。 “怪不得安宁要在出殡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将事情闹大,原来竟如此恨我吗?安宁我儿,就算你非我亲生,我也是你的姨母啊,你何苦害我至此......” 玉浅肆忍俊不禁,笑意在琼玉般的面上满绽,眼中却像是在看着死人一般睨过小张氏。 次次回回记吃不记打,这蠢妇还妄图利用自己,你真当我“玉罗刹”的名号,是化缘得来的? 笑意盈盈道:“接下来,你们难道是想说,翠竹杀了老夫人,然后畏罪自尽?” 小张氏擦了擦并无泪痕的眼角,道:“昨夜可是安宁自个儿发现翠竹自缢,也是她看过了翠竹留下的遗书......想是与母亲之间起了龃龉,便痛下杀手了......” 一旁失了魂魄的虞安宁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空洞的眼里慢慢凝起了神思,缓缓回神,无言而哭。 “不......不是这样的。” 虞安宁掏出藏在怀里皱巴巴的遗书,递到玉浅肆面前。 “玉姐姐,翠竹嬷嬷不可能杀了祖母。她怎么可能杀了祖母。还有......还有他们方才,都是在污蔑我。翠竹嬷嬷的遗书上说,虞老管家之事也是她所为。但是——” “——但是!”小张氏带着计谋得逞的笑容,打断道:“但是,你自小在翠竹身边长大,她不忍你与人私通而后杀人之事败露,自然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不然她一个病恹恹的老婆子,是飞到池塘中间将绳子绑在铜漏上的吗?” 就连一旁的林深也不奇怪小张氏知晓铜漏之事,昨夜伯懿察觉有人,定然是小张氏派了人在院子外偷听。早在第一次她招惹了玉浅肆之后,林深便把她当死人看了。 只是他没想到,小张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竟如此心狠,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构陷家中女眷,端的是狠毒! 不过也是难为了小张氏这脑子,能编出这么个丝丝入扣,没什么问题的故事来。他在脑中转了几转都没发现错漏。 也不知玉浅肆打算如何破局。 虞安宁自昨夜看见遗书后,便若天崩了一般六神无主。脑中一片乱麻,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黑的说成白的,却不知如何辩驳。 祖母将她护得很好,从未让她真正见识过后宅里的手段,平日里惹出事来,也总有安国公府的舅爷爷善后,她是真的不知,原来世上竟会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事,竟就在自己身边。而所谓的父亲,也就如此冷着脸,看自己被构陷,被污蔑,万劫不复。 玉浅肆看着眼前止不住颤抖着,仿佛被夺了魂的虞安宁,突然想到了那个雪夜里孱弱的母亲。 那个温若江南柳梢风,从不敢高声说话的女人,跪在阖族面前,苍白地为她的夫君辩驳。而她只能无助而茫然地看向另一边已经逐渐尸冷僵硬的父亲。 眼眶突地抽痛。 她蓦然闭上眼,用唇角的笑容压下眼中异色,右手扣着桌面,指间的玉里乾坤发出有一声没一声“叮铃”“叮铃”的破碎声响。 而后,玉浅肆握紧右手,再抬眸时,便是一片清冷。 “戏都演完了?那该轮到我了吧?” 她“簌”地起身,直截了当问道:“郡主当时命你模仿老管家的声音欺瞒于墙外之人,可还记得你说了什么?” 那小厮一愣,嗫嚅道:“就是随便说了几句,像是同人在对话一般。当时......太过紧张,记不大清了。” 玉浅肆冷笑:“你记不得了,但我还记得。墙内的声音并未说话,而是唱了一段《程氏碑》。” 那小厮忙不迭地附和道:“没错没错,是《程氏碑》,郡主让小人唱的。” 方才还说自己说着话,眼下就变成了唱戏?这前后矛盾也太过显眼了些。 玉浅肆依旧不放过,懒洋洋追问道:“哦?我竟不知,你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还会唱这十年前的旧曲?难道一两岁时便会唱戏了?唱了哪几句,让我也见识见识你这戏曲奇才。” 《程氏碑》是十年前边关惨胜之后,有人感悟程家满门忠烈而编写的曲子,在京中着实风靡了一小段时间。可后来先后自焚,圣人继位,便没有人再敢唱了。是以,这么个毛头小子,恐怕听都没听说过。 那灰藜果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了半晌,挣扎道:“大人,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夫人抓贼闹得紧,那男子没来得及带走偷来的东西,郡主便让小的寻个地方藏起来,小人便藏在了风亭苑的园子里。不信您派人前去查看,就在亭子西南角不远的地方!” 一直垂眸不语的伯懿,想到了昨夜玉浅肆的蹲守,心中突然升腾起了几分莫名的暖意。 幸好他听从玉浅肆的吩咐,将东西挪回了兰车苑。 玉浅肆亦是丝毫不惧。 她昨夜之行,一是为了验证亭子古怪,二便是为了“帮”小张氏找失物。昨夜她见伯懿为虞安宁出头被小张氏瞧了个正着,加之有人在院外偷听他们谈话,便料到了小张氏会将东西藏在风亭苑中。毕竟风亭苑中如今人人自危,今日便都要被她赶到庄子里去,自然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但表面上还要做出从善如流的模样来。 “广直,辛苦你的人跑一趟,去看看贼赃在何处。若是找不到,不如将几个园子都翻一翻,我瞧这小子脑子不大好使,说不定藏东西的时候走错地方了呢。” 卖主求荣,果如灰藜草一般,无用而毒。 伯懿眼角一抽,心中感慨,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玉浅肆,不过这次的妖声怪语,倒听得他格外顺心。 南安县的不良帅带着一众人领命而去。 玉浅肆却不浪费时间,转而问道:“那晚那两个目击火灾的丫鬟在何处?是谁命你们来取东西的?” 昨日那个名唤花蓼的小个儿丫鬟依旧慌张不已,语带颤抖,回道:“回大人的话,是夫人命奴婢前来的。” 玉浅肆状作了然,极夸张地“哦”了一声,语调婉转,久而不绝。 “若是郡主的情郎制造了这一切,引发了火灾,那也得有人亲眼看着管家活着被砸死,被火烧才有用吧?不然大家只看到了着火,事后发现有人被烧死,无论如何都会验尸呀,到时候岂不是兜不住了?” 见到院中众人逐渐悟到的模样,玉浅肆淡淡然发问。 “那为何是夫人派人前来取东西,目睹了所谓‘管家’被砸死而起火的模样,而不是郡主呢?” 第二十六章 真相,做了这一切的人 亲眼看到被砸死进而起火,与被人发现着了火,而后发现尸体,比起来,自然是前者才能制造不在场证明。 如有人亲眼得见此前管家还“活着”,再起了大火,那便是意外,不会有人调查死因。若真是郡主做了这一切,她又怎知夫人何时会派人去取东西,更何苦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嚷嚷“管家之死有问题”,这不是引着人调查现场,调查尸体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小张氏面上,小张氏有些紧张,却丝毫不慌。 凄凄道:“自然是她发现母亲的死或许有问题,想将事情闹大,让官府调查母亲之死。所以将我塑造成一个杀人放火、心狠手辣的妇人,引人厌憎。没想到母亲之死真有问题。她这番举动倒是惊到了真凶,让翠竹畏罪自尽。” 还真是演上瘾了?这说风就是雨的才华,不去戏班子唱大戏还真是屈了才。 方才离开南安县的不良人们一身泥土地回来了,怀里还捧着一个包袱。 小张氏见正是那熟悉的蓝底黑纹的锦缎,稍稍放了心,得意忘形间,嘴角微微上扬。 “禀几位大人。小的们的确挖到了一个包袱,但不是在风亭苑,而是......在兰车苑。” 小张氏唇角的笑意顿消。 怎么可能! 玉浅肆望着她吃惊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讽然,让无涯卫接过了包袱,暂且收了起来。 还不忘打趣道:“哎呦,还真一紧张,走错地方了?还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张氏没想到东西竟然不在风亭苑,瞬间慌了一慌,但好在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能圆得过去。正要给灰藜使眼色,却被玉浅肆抢了先。 “其实夫人方才这个情郎的故事很有道理,贼赃在不在风亭苑也并没什么大碍。” 见她竟然替自己说话,小张氏反倒慌了神。多了几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惶然。 玉浅肆丝毫未觉,只继续道:“而且我们确实也在铜漏上发现了半截绳索。但只可惜啊,这里面有个天大的错漏。这个错漏便足以证明,做着一切的不是郡主所谓的‘情郎’,不是郡主,不是这个小厮,更不是翠竹。” 见她一连串否了这么多的人,大家都疑惑了起来。不是这些人,那还能是谁? 而一旁的伯懿,见玉浅肆胸罗锦绣的模样,虽觉得她格外耀眼,但也被她口中一口一个“郡主情郎”刺得憋闷。 她,绝对是故意的。 见众人屏息待自己揭晓真相,她先点了点犹自跪在地上的灰藜,定定盯着小张氏,眼角含笑而淡然。 “先将这个浪费我时间,一而再,再而三骗我的蠢货就地打死。” 竟是不过问侯府,直接动用私刑。 无涯卫动刑,要不了几下,尖叫声便骤然而逝,灰藜七窍流血,已是没命了。 可小张氏早就被玉浅肆方才那句话吓得仿若被人扼住了脖颈,只觉得那含着笑意的凌冽在自己脖子上转了个圈儿,好像下一个死的就该是自己。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玉浅肆又将话题换了回来,转过头问林深:“你们出殡礼回来当时,是否也听到了卯时的钟声?” 众人被她如此快的话题转换直直牵着走,倒一时来不及思考她滥用私刑一事。 左不过一个吃里扒外的贱奴罢了,也无人在意。当下,还是这个诡谲的案子更重要些。 “对啊”,林深毫不迟疑,“不仅我们,南安县所有的人应当都听到了吧。” 全然如往常。 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听到此处,玉浅肆的眸中光彩流溢,面上的笑容终是褪去了虚假,直达眼底,整个人仿若瞬间发亮,灿灿夺目,让人忍不住看向她,眼里只容得下她。 梨涡深深几许,似是春意湖光潋滟荡漾,让人只一望,便觉得浑身暖融融,忘却了世间烦忧,便想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原来,她真心的笑,如此动人。 她淡若远山飞鸟,却语落惊鸿。 “若凶手真是郡主情郎,那你们绝不可能准时听到卯时的钟声。前日如此,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原因有二。 “其一,隐园失火,这么大个池塘,这么多的水。试问你们若是前来救火,是会就地用池塘水,还是舍近求远去其他地方接水呢?” 众人恍悟,有些小厮也反应了过来。当天晚上的确有人用池塘水去救火。开始时,随便一捞便能接到水。可如此往复,水位线下得飞快,后来哪怕是趴在池塘边伸手去够,也捞不到水了,他们才作罢。 再往池塘里一看,果然不对!这水位怎么与往常并无差别?就算是当晚无人用水,只因大火蒸发,也不该是如此深度。 可这又和凶手有什么关系呢?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 玉浅肆背着手踱步到屋子与池塘的中轴线上,抬手指了指池塘上的依旧一片枯黄灰败的藤架。 “这藤架都被火烧得不成样子了,何况本就容易吸热的铜制水碓呢?” 自然也该被当晚的大火影响了。 当夜的火势骤随风疾,整个隐园都像是落入了灶膛中一般,空气蒸腾,令人喘不过气来。 林深明白了过来,突然心跳加快。 “也就是说,经过那一场大火,那巨匙中的水绝对会蒸发掉不少,而假山上的入水量却是恒定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在卯时听到准确的撞钟声!” 除非...... 结果不言而喻—— 除非,有人给里面加了水,就是为了让时间准确无误。 玉浅肆一一睃过众人。 “试问,若真是郡主情郎利用更漏制造了火灾,哪怕更漏上的棉线全都烧掉了也定会留下痕迹。郡主就算是为了嫁祸夫人,怎么都不会让更漏恢复正常吧?” 所以,只有更漏不准,才会对情郎有利。 若是时间混乱,更漏上的时间刻度便不再具有绝对的可参考性,自然也让人无法断定究竟是真正的亥时被挂上了棉线,还是时间不准之后才被挂上去混淆视听。 届时,郡主再闹起来,自然一举两得。 “而真正做了这一切的人,其目的,就是要嫁祸给亥时在隐园出现过的人。所以,当他发现时间不准之后,自然是要尽一切可能,让时间准确起来。” 小张氏越听越慌乱,总觉得事情在不可控地偏离她的预想,像是一张蛛网将她紧紧裹起来,一层又一层,叠叠亦重重,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想就此死在网中,不可控地抖了一下,挣扎着反唇道:“你说了这么多,不是这个不是那个。可这池塘里没有丝毫落脚点,就算游过去,那么高的铜漏,若想要够到巨匙,也必须得爬上那水平横杆。凶手究竟是如何爬上水平杆加满水,又没有触发钟响的?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说到这里,声音尖细,已带了不少的尖酸。 玉浅肆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讥笑道:“夫人,您脑子不好使,没想到耳朵也有问题啊?你口口声声‘凶手凶手’,我方才所言,可有半个字提到凶手?” 小张氏已经被玉浅肆一句狠过一句的言语激得快要失去理智,只听到了前半句。 往日里在后宅,就算与人面上不和也只是在言语间微微刺上那么几句,哪里见过这般毫不留情面,直白的骂人。 但在场众人却都明明白白听清楚了后半句。 做了这一切的人,难道竟不是凶手? 林深心里实在抓痒难挠,忍不住问道:“那做了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呢?” 玉浅肆抬了抬右手,玉里乾坤“叮咚”一声。 “做了这一切的人,就是冬青。”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虽隐在丫鬟中,微弯着腰,但依旧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脑袋的丫鬟。 就连一直失魂落魄,犹自沉浸在母亲离世痛苦中的梧桐,闻言也不可置信般转头望了过去。 待看清玉浅肆所指,人声若惊雷沉塘般炸开,高扬起一圈圈水花,久久不歇。 这丫鬟,除了身量高一些,看起来若其他人一般瘦弱不堪,怎么可能做这么多? 第二十七章 真相,利用水碓 冬青闻言,紧锁眉头,面露微惶,是恰到好处的纯然无辜。 “大人明察,奴婢怎么可能做这一切,我连您方才那些话,都还没听懂呢......” 语者切切恳恳,又带着些下位者的怜弱,端的是一幅权势压人的好画面。 玉浅肆冷心冷情,自不会被扰乱,将昨日发现的线索一一列明。 “火场里的棉线和遍地灯油便不用说了。我还在那堆压在尸体上的石料上发现了黑色的线状痕迹。 做了这一切的人,先是将屋子里各类石料在窗边高高垒起,再将尸体拖到窗户边。 接着,将浸满火油的棉线一头绑在了石头灯台的蜡烛上,一头连在了非常不稳当的石料上以固定。只要算好蜡烛燃烧的时间,到时候,棉线无法被软化的蜡烛支撑,便会松懈下来。届时,石料就会崩然而倒,砸到尸体上,伪造出虞仁意外被砸死的假象。” 冬青面色苍白,却不死心,凄凄问道:“可是,我同花蓼都亲眼看到了虞老管家伏在桌前的剪影。若真如大人方才所说,我们看到的影子又是什么呢?” 有理有据,但此言却正中玉浅肆下怀。 “你很聪明,那晚用的一切东西,都是易燃的。若是一切如你所想,恐怕真就被大火烧得了无痕迹了。” 玉浅肆说到这里,语似凛冬寒风一般,蓦然声严。 “但这世上之事,只要做过,必会留下痕迹。就像是燃尽的棉线会在石料上留下黑痕一般。那晚,你用了一块人形剪影的煤精靠在窗边,再在石料的空隙间立上一截蜡烛。自然而然,就会在窗户上投下一人好似伏案工作的模样。” 玉浅肆举起那半枚乌黑的小物,所有人的目光集聚其上。 伯懿一瞧,正是昨日玉浅肆在屋子里找到的那个黑色东西。 时辰一到,石料翻倒,蜡烛落地便会点燃地上的火油。届时,煤精这种易燃物自然也会于大火之中无影无踪。 “只可惜,这块煤精的材质委实太好了些。因着你们喊窗边有人,救火的人自然也最先朝窗边泼水,因而,它没有如你所愿完全被烧干净。” 玉浅肆接着道:“冬青,你不是家生子吧?” 虽是猜测,但已无疑问余地。 冬青只冷着脸不发一语,沉默地半垂着头。 昨日玉浅肆看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之时便察觉有异,再到小张氏带人来摆阔气,她才恍然发觉异在何处。 高门大户最讲究场面,冬青身量如此之高,若是家生子,自当不会跟在主人家身边伺候,毕竟看过去独独比别人高出一个头来,实在有碍观瞻。府里统一采买丫鬟,牙婆更不会将这类身高过高的丫鬟送入府。 只有可能是主人家亲选。可既如此,又怎么会不近身服侍,只在院中扫撒?三年前才被选了入别苑侍奉花草。 这其中,定然有故事。 随风见状上前回话道:“昨夜我入京查看,发现官府的契书存档上,冬青的父母皆出自河南道的淄川。” 淄川,那可是煤种之地,孔孟故里。那儿的人身量也的确比旁人更高一些。 “冬青的父母是矿上的劳工,因一场地动都被活埋在了地底。蒙已故侯夫人搭救,才入了侯府侍候。” 煤精此物不过便是一种十分坚硬且剔透的煤料,虽不大常见,但也并不贵重。但在河南道与河北道这些地方,百姓们无甚金银,便以此为贵重之物,偶有收藏者。 “就如我先前所提,设此局者,非得让人亲眼看到虞仁死才有效。但就算是夫人指派了丫鬟去做,时间也是不可控的。所以,设局者只有亲自前往,才能控制火灾被发现的时间。 好在隐园里有冰窖,内里的鲜花定然是要在出殡前放回前厅的。你掐算好了这个时间,只待夫人命人去拿,无论这个人是谁,就算她不主动邀请,你也可以担心更深路黑的名义提出陪同。” 毕竟别苑里刚死了人,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自然会慌乱,不会拒绝陪同。 玉浅肆字字句句都很有道理,众人不住地点头。 只有亲自作为发现者,才可以控制路上花费的时间,或快或慢,总能卡着恰好的时间赶到。但孤身一人前去实在太过冒险,与人一同见证才算是万无一失。 此时再看这名为冬青的丫鬟,依旧楚楚可怜,但众人已经不再厌怒玉浅肆的咄咄逼人。 “的确,一切如你所料,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意外”,玉浅肆接着道:“直到郡主大闹出殡礼,广直不得已应下调查之事,你便知晓,一旦验尸,便会发现死亡时间不对。只能另寻他法。” “好在郡主随口一提,让你知晓亥时还有人在隐园之中,便想到了一条妙计,将这一切嫁祸给亥时出现过的伯懿身上。” 林深见玉浅肆终于说到了重点,不由得着急。 “那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昨日随风都险些失败,她一个弱女子......实在不敢想象。” 玉浅肆指了指池塘中央的水碓,缓缓道来。 “你当时作为火灾亲历者,自然也会回到现场救火。就如我一开始所言,或许同其他人一般用到了池塘水。那在火光映照下发现铜漏上的更刻变得不准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说,她本就是掐算好了时间去做目击证人,待火势大侯下意识一看时间便发现更漏不准了,继而便会意识到问题所在。 “而做出这一切的前提......我想,你定是知晓虞仁真正的死亡时间就是在亥时前后吧。” 所以才会起了嫁祸伯懿的心思。 “你们因救火劳累,便没有被安排去出殡。你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重新布置现场。虽然外面有两个守着隐园担心复火的人,但他们也定是疲累不已,随便找些安神的药粉,让他们沉沉睡上一会儿,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玉浅肆意有所指地望向冬青。 冬青如今已经收了凄惶之色,只淡然凝望着玉浅肆,不发一语。 但林深还有困惑未消。 “就算更漏出了差错,回到了亥时。可这池塘里的进水却是不变的,一日夜便只一勺。她从哪里找那么多水来,让水位上升呢?” 林深打量了打量冬青,她身量是比常人高一些,但若是池水不深,就算她找个小船划过去也够不到啊。还得让水位上升,加上她的身高才能够到巨匙吧。 “可是搬动小船,这得多大动静啊,我这两日也没发现侯府哪里有什么下过水的小船。” “广直,你错了。” 玉浅肆轻叹道:“你们以为,她是坐着船去的?其实,此事没有那么复杂。” 玉浅肆抬手,吩咐无涯卫开始朝池塘外舀水。林深心急,便也吩咐了不良人一道帮忙。 一时间,水声哗哗,却更显园中静谧。 她并不提高声音,但清冷之声却轻易压过了嘈杂的水声,一字一句清晰无二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其实冬青的身高几近七尺,我初见你时便疑惑,为何你非得要这么多的池水呢?” 众人见玉浅肆说到关键处,屏息以待。 第二十八章 真相,凶手另有其人 “因为,你不得不盖住池塘里你走过的路。” 几个不良人一齐上阵,不一会儿,水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下降去,重新露出了不少浅白的石块,若草色上的石板小路一般,并几块连成线,直朝着水碓歪歪扭扭而去。 惊讶声此起彼伏,但又瞬间了悟玉浅肆所言。 这园子里堆满了各种石料,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只要找一些长的放入水中,深深扎进池底的淤泥里,便能铺出一条小路来。换任何一个身量足够的人走过去绑上绳子,都毫不费力。 若是时间不够,还可再用火烧巨匙,让其蒸发的水份更多,巨匙缓缓移动,更漏自然可以轻松转到亥时。 “我想,这池塘的水若是有过大火蒸发的痕迹,定然会在巨匙内留下水痕,诸位如果不信,大可命人到池塘里将这巨匙压下来一探便知。” “可是......”一个小丫鬟强撑着压力,鼓起勇气辩驳道:“亥时的时候,我可是见过冬青的......” 看来冬青在府里与大家相处得都不错,现在还有人替她说话。 “够了!” 冬青听到这里,冷声打断道:“大人说得都对,桩桩件件,毫无错漏,我就是这么做的。先让他们昏睡,然后利用池中水和手中火折子将时间调整到了亥时。绑完绳子后,又在巨匙中加入了足够的水,让它回到正确的时间。返回时,顺便踢歪了池中的石料,让它们更不容易被察觉,再盖上水。便万事大吉了。” “盖上水?” 林深算是听懂了玉浅肆的意思,但还是不解:“哪里找来的这么多水?” 玉浅肆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没发现院子里那么多溅筒和水龙吗?既然是派了人守着,担心复火,那里面肯定都该灌满了水。可你昨日来时,可有看到里面有水?” 林深一拍脑门:“哎呀!是呀!” 那些水若全都灌到池塘里,绝对足够了,甚至还会多出一些来。 可是......新的疑问冒了出来。 “这么一来,那守着的小厮不就发现水龙都空了吗?” 玉浅肆站在那一小块乌黑的草地上,轻轻踩了踩,道:“所以啊,她临走前又放了一把小火。” 不仅放了一把火,还留下了一小截烧断的棉线在草地上,故意将探查者引向水碓。 卯时一到,钟声激醒了两个沉睡的小厮,他们便会发现院子里又起了火。可若是被上面的人发现他们玩忽职守睡着了,让火又烧了起来,等来的只会是责罚。 因此,二人定然在匆忙之中,用溅筒里剩下的水灭了火,并各自缄默,哪怕发现了疑点也不会言明。 那两个守门的小厮连忙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坦白之语,与玉浅肆所言相去无几。 “您说的不错,”冬青扬着头一脸无畏,似是得胜而归的将军般:“我就是凶手。” 玉浅肆撇撇嘴,含笑未语,眸却冷然。 她最讨厌别人打断她了。 但既然承认了,倒也少废了她许多口舌。 依旧带着清浅的笑意吩咐道:“好,那便将冬青拿下,以谋杀朝廷诰命之罪收押候审!” 语气温润,好似在与人闲聊聊“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什么? 在场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吓了个倒仰。 什么叫谋杀朝廷诰命?老夫人之死也是她干的? 玉浅肆摊了摊手道:“我方才就说了,‘做了这一切的人’,又没说做了这一切的便是凶手。” “那杀害虞管家的,另有其人?” 伯懿见几近真相,心若鼓擂,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玉浅肆颔首一笑,转而向福泉发问。 “那夜设计让你们抓贼,听闻所有的下人都去了兰车苑?略微晚到的都有哪些呢?” 福泉闻言看向小张氏,见小张氏微有迟疑,但还是略略点了点头,这才命人拿出当夜的记录来,交给玉浅肆。 回道:“这几人虽晚到,但他们要么是距离较远,要么是带着水桶等救火之物盛满了水过来的,因而也勉强算在了里面。” 玉浅肆接过一看,单独将带东西前去的人点了出来,让无涯卫并南安县的人一同去查看。 随风有些摸不着头脑。 “司尹大人,如何查看?” “让福泉带着你们去。他们无论是端着水盆来的,还是拎着木桶来的,有一样算一样,都去这些东西原本在的地方细细搜查。” 不多时,随风带着一物风驰电掣般赶了回来。 丝毫不气喘,甚至带着些惊喜与叹服:“司尹大人,我们在存放木桶的小院树下发现了一物。” 粗布包袱皮摊开后,里面是略有几样值钱小玩意儿,几颗方正的石头,还有一碎裂的陶制风铃。 伯懿瞥到包袱里面的东西,黑眸中巨浪滔天,突觉有一双大手突然紧紧捏紧了自己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只得呆立着。 冬青此刻被押在原地,却突然失了冷静,挣扎着叫喊起来。 “我说了是我!一切都是我干的,这东西也是我藏起来的!玉罗刹,你莫想要随意污蔑他人!” 玉浅肆丝毫未被影响,只捡起破碎的陶片,其上还残存着些许白色细末,在日光下发出细碎的闪光。 她道:“当夜带着木桶前去的,恐怕有梧桐吧。” 玉浅肆将手中的陶片,连同整个包袱都递给伯懿,笑道:“你闻闻。” 伯懿垂眸掩下眼眸掩去眼中动荡,捧起包袱凑上去一闻。 “正是亭子中的甜腻味道。” 言毕,却捧着包袱,并不递给旁人。 “没错。梧桐才是杀害虞仁的真凶。他的目的,恐怕就是这破碎的铜制铃铛吧。” 虞安宁今日几经变故,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但看到铃铛,依旧觉得眼熟。 神色微动,不可置信:“这是挂在风亭里的铃铛。我记得......是梧桐亲手烧制的。” 一用来压下亭内纱帘,二来,没有铜制铃铛的闹心。风起时,叮咚悦鸣,十分舒心。 玉浅肆沾一小撮粉末到食指,大拇指与食指打着圈儿研着粉。 如此一来,还有谁不明白? 别苑的人早就知晓梧桐与冬青交好,先前还听闻老夫人要去官府消了翠竹并梧桐的奴契。许多小丫鬟日常闲聊,言谈间都对冬青十分羡慕。 梧桐的能力是人人称赞的,年纪轻轻便做了管事,若是翠竹求了老太太恩典将冬青配给梧桐,一并被老夫人消了奴籍,拢共算上三代,他们的儿子便能参加科举了。科举对高门大户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于百姓来讲,那可是顶顶了不得的事情。 想通这个关节,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第二十九章 真相,铜盆之月(今日双更) 冬青用这藏在铃铛里的粉末害死了老夫人。 而虞仁遵从郡主的吩咐,将风亭苑一应事物都收了起来只待入殓。梧桐或许是担心铃铛的异常被发现,所以铤而走险去偷铃铛,结果与虞仁产生了争执,失手将他杀死。 为了掩盖痕迹脱罪,便搜罗了一些值钱物,伪造成有贼行窃的模样。 而后听闻兰车苑着了火,仓促间前往救火,怕去得太晚惹人怀疑,便在路上抄了个空木桶。别苑里处处是水,只待靠近了兰车苑再随便寻个池塘将木桶灌个半满,便能做出一路拎着重物而来,因而晚到的假象。 可这么一来,定是来不及寻地方藏东西,只能将东西顺手藏在去兰车苑的路上。只是别苑走了水,越往前头走人越多,自然最有可能埋在停脚拿东西的地方。 而冬青自老夫人殁后一直在外院,得知郡主吩咐一事,定然要比梧桐这个管事更晚些。恐怕等她赶到虞仁那里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铃铛也没了踪影。自然会联想到梧桐,为了帮他脱罪,便促成了这一切。 玉浅肆负手而立。阵阵清风悄然落入园中,轻撩起女子炽色的裙角,睥睨之姿让人恍然目眩。 “自我昨日发现风亭苑花草的古怪,便已经怀疑养护花草之人了。那些花草虽是寻常院子里常见的,但无一例外香气馥郁。你不惜多费时间每日精心养护不同的土料,都要让那些花聚在一处,就是为了掩盖这药粉的香味吧。” 毕竟翠竹可不是好相与的,若是被她发现了陶铃里的粉末,自然会被识破。 而昨日玉浅肆多方探查,定然是叫翠竹联想起了一切,为了帮儿子顶罪,便揽下了所有罪责一死了之。 “只是我有一点不大明白,你怎么知道是梧桐杀了人的呢?” 方才看梧桐严重的意外,不似作假。 梧桐依旧垂着头,无甚精神的模样,却意外开口,直接回答了玉浅肆的问题。干涩的嗓音,似是老翁般霎时沧桑。 “是煤精,那块煤精,是她送我的。我在打斗中不慎将它落下了。” 只此一句话,便是认下了自己凶手的身份。 冬青闻言一震,颓然呆立,而后又不死心地辩解。 “这药粉是我偷偷放进去的,他并不知情。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又如何?”玉浅肆淡然而立,问道:“那又如何?他还是为你杀了人。” 冰冷浅淡的句子,像是利刃割断了冬青的喉咙一般,让她空张着口,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没错,终究是自己害了他。 她隔着人海望进梧桐的眼里,二人视线交错。梧桐却突地牵唇一笑,一刹间,他们都读懂了对方。 她从未后悔过,原来他也是啊。 梧桐静立在原地,颓唐却淡然,不发一语,仿若世事与他无关。 一切皆为虚幻,一切皆为空。 “为什么啊?” 虞安宁满目疑惑,毫无焦点地找到梧桐,“祖母待你那样好,为何你要伙同他人害她?” 梧桐惨笑一声。 “郡主,您自出生便集万千宠爱于一生,自然不知我这种罪官没奴的后代,活得有多么艰难。” 他隔着人海,仰头回望进冬青的眸中。 珠算、掌事、迎来送往,甚至读书......他哪一项不如那些穷酸学生?可就因为自己的祖上犯了错,自己便只能做个奴才,一辈子仰人鼻息。 但人生也不过如此,若是没有希望,麻木地活着,算不得痛苦。 可若有人给了你希望,却最终让你捧着铜盆,站在月下,搅乱水中月,笑你异想天开,才是真正的痛苦。 那种痛,让你日夜无法安眠,每每想起便慨叹辗转,无法入睡。为何,为何只差那么一点?为何,自己够不到那一汪灿月? 梧桐带着坚毅回望虞安宁,冷笑道:“十年前那个雪天,老夫人对我爹说,让他驾车送夫人去浚源寺进香祈福。若办成了这件事,便做主销了我们全家的奴籍,还我们自由之身。” 那是父亲第一次抓住希望。 那个穷苦一生,笑意似是被刀刻进面容里的老实人,为了自己的聪慧的儿子,想要搏一把。 中年人或许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定然是心存不安的。不安于此机会来得轻易,也兴然于此机会来得轻易。 临走之前,摸着儿子的脑袋,笑纹深深:“梧桐啊,等爹回来,我们就能换回原姓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便离开京城,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安顿下来。爹还可以找个学堂,我儿这么聪明,就算无法科举,日后也定能成大事!” 他于是也期盼着,雀跃着。 若是雪能停了就好了,若是爹能早些回来就好了,若是自己能早点去读书就好了。将来定能名扬天下,让所有人都知晓自己的聪明! 可他最终,连他的尸体都没等来。 十年前,动乱未平,京郊有匪徒作乱。劫了广安侯府的马车,逼得侯夫人坠崖而亡。 无人生还。 他甚至还期盼着,老夫人或许能念在他们一家忠心为主的份儿上,放了自己和母亲。 可那吃斋念佛,口口声声“众生皆苦”的老夫人,却在知晓一切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转过头来,继续用这诱人的饵料,哄骗着自己的母亲,对她忠心不二。 就像是骡马额前永远够不到的鲜甜蔬果。 他们一家,亦不过如此罢了。 直到他遇到了冬青。 他不是没看到冬青眼里隐忍的恨意,时而一闪,被状似恭顺的眼睫遮去了踪影。 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外苑的管事,更不是不明白冬青对他的刻意接近。 可那又如何呢? 本质上,他们并无不同,冬青眼中的恨意与疯狂让他不自觉沉沦。 试探与放纵之中,二人各怀心思,两颗冰冷的心却越靠越近。 若是并无前路可言,那不若便一起死吧。 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难道在死亡面前也作数吗? 所以,是他提点冬青,自己的母亲极擅万物生克之道,须得谨慎。是他故意提出要为风亭苑制作陶铃,假装没看见冬青偷偷在铃铛里加了粉末。 也是他,亲手将铃铛悬挂在亭中,打算也让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尝一尝无能为力的痛苦。 只是,当一切发生后,他却有些慌乱了。那个一心为主的女子,或许该好好活着,同他一起好好活着。 只可惜天违人愿,自己失手杀死了虞仁,一切若脱缰之马般,愈发不可控。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冬青竟会和他存了同样的心思。 想到此处,他埋首苦笑。 她定然也是想将自己摘出去,由她一人揽下全部。 方才二人眼神相接,便已读懂了对方:独活之苦,扰扰幽幽,实在难捱,不若共死,携手同往刀山火海,才不枉费这番情谊。 虞安宁像是忘记了呼吸一般,待到了极限,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辩驳着。 “不是的,祖母没有骗人!她......她是真的打算放你们离开的。只是......” 空张了张口,头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该寻什么理由说服别人。祖母什么都未曾对她说过,就连伯懿之事也是她凭着手中半封残信推测出来的。 “郡主。” 冬青含着视死如归的稳静唤了一声虞安宁。 这是她第一次对她的小主子说话,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郡主,老夫人死有余辜!当年就是她害死了夫人!她明知雪天路难,京城不稳,却还是逼迫夫人在大雪天为她上山祈福。若非如此,夫人又怎会遇到那些贼匪,跌落山崖而死?!” 虞安宁像是遇到了洪水猛兽一般,被吓得节节后退,差点跌倒在地。 还是伯懿出手扶了她一把,但伯懿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冬青却兀自不停,将多年来罩着泛黄温情的窗纸一把揭开。 “老夫人多年来娇养着你,从不教你高门大户的规矩,也不让你染指内务,甚至琴棋书画都这种高门女的基础课程都不拘着你学。她不是在宠你,她是在害你啊!” 虞安宁失措无助,她不想听,可字字句句却砸进了她心里。 第三十章 真相,十年前的秘密 原来这才是真相?祖母害死了母亲,让自己孤立无援,又将自己养成了京城人人称嫌的跋扈,都是她有意为之? 可承欢膝下,日夜陪伴,这一切,也都是假的吗? 小张氏眼见冬青交待了一切,面露微嫌,悄悄放下了心。 她习惯性地换了副温柔神色。 “都是我平日里疏忽了对下人的管教,竟让他们做出这么多丑事来,倒是劳烦了诸位大人。” 说罢,又朝着伯懿敛衽一礼。 “也向伯公子道声不是。多亏了玉大人,否则今日我若是听信谗言,让下人污蔑了您与安宁,会叫我悔死的!” 还演?玉浅肆看一眼伯懿,暗叹:这你也能忍? 伯懿果然冷着脸不发一语,倒教小张氏有些难堪。 虞风见风波过去,小张氏一副温顺凄怆的模样,闻言安慰道:“怎么能怪你呢。这些都是母亲的人,你也不好插手管婆母之事啊。” 小张氏见状,掉了几颗眼泪,依偎到虞风身边,并给福泉递了个颜色。 福泉连忙接过话头,恭敬地问玉浅肆。 “玉大人,如今案子已了,方才发现的失物,不知可否归还?” 玉浅肆道声,“不急。” 命无涯卫抬了一张条案来,将一蓝一灰,一华贵一破败两个包袱铺开在条案上。 才悠悠道:“总要亲自点过了才好。不然等我们离开了,你们才说丢了什么东西,那可就说不清了。” 福泉扯着嘴角赔笑,谁敢啊。但玉浅肆既如此说了,只得装模作样上来查看一番。 而后一礼道:“玉大人,查过了,无一缺少。” “不急,总要细细查过才好。” 玉浅肆站在条案一侧,假装没有发现被伯懿捧过的灰色破包袱里少了个东西。 她伸手一一拂过桌上诸物,在一黑翡的玉牌上稍稍一顿,随即扫过诸物,在包袱中挑出了一角已被削平的红茶色琥珀来,捏在手里把玩着。 这一举动,却让小张氏色变,惊恐地微颤起来。 “说起来,我还与人打了赌。不靠验尸,能不能查到老夫人的死因。如今看来,是我赢了。” 小张氏不知为何有些气喘,紧盯着琥珀,眼随其动,一边扯着笑,随口附和。 “那是自然,玉大人您明察秋毫,这不就发现了铃铛里的毒物吗?” 玉浅肆玩味的笑容渐渐扬起。 “我方才可没说,那粉末里是毒啊。” 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还故意将方才粘过粉末的食指放在鼻下,深深一吸。 状似回味道:“嗯,确实很香。” 林深都要被玉浅肆的举动吓坏了,可一看玉浅肆一脸笑意,又放下了心来。 她美眸轻扬,梨涡渐深:“方才细品了一番,便更加肯定了。着应当是抑制颅冠活动的药粉。我听闻,老夫人自搬入别苑起,睡眠好了很多。连带着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想来便是这药粉的作用吧。” 说了半天,这不是毒?那怎得冬青就成凶手了? 林深恨不得狠狠晃一晃玉浅肆,让她快快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这样可真是折磨死人了。 玉浅肆见众人不解,勾唇含笑,细细解释。 “这种抑制颅冠活动的药物,只需少许便可安神,若单独用且剂量微小,算不得什么。但是,若闻到了琥珀点燃的味道,那就不一样了。” “会怎么样?”林深迫不及待发问。 玉浅肆微眯了眯眼,齿若瓠犀,秋瞳点点,令人目眩。可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心颤恐惧。 “二者相遇,闻者即死。” 小张氏已经浑身颤抖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你撒谎!你怎么可能随便闻闻就知晓这些,我从未听过这些荒唐话!” 玉浅肆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小张氏,笑得灿然而轻快。 “我记得广安侯在户部可有不少朋友,昨日得到伯懿的身份消息,恐怕没比我晚多久吧。夫人不若问问你家侯爷,我是谁?” 小张氏仿若溺水般望向虞风,好似那是救命稻草。 虞风面色不虞,沉声道:“长宁玉族。” 玉浅肆的来历,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大盛开国建朝,四大家族独得首功。 长乐易族,长宁玉族,长与兰族,与长卫墨族。 但不知为何,四大家族不仅遁居隐世,还向天下人保证: “男子永不入朝为官,女子永不入宫伴君。” 而长宁玉族,因其世代杏林,可妙手回春,多被人熟知。 玉浅肆,便是玉家人。 当初朝堂之上,许多人都拿她的身份做文章,只可惜,王嵩只一句话,便让大家哑口无言。 “四大家族只说,男子不可入朝,女子不入宫。但却从未说过,女子不得入朝。” 真有道理啊。 有道理得差点让那帮老臣当着圣人的面出口成脏。 待他们还未压下气怒,圣人已经大手一挥,当庭允了此事。 那帮老臣们看到幼主孱弱,被王嵩玩弄欺瞒,心疼不已,又差点出口成脏。 但玉浅肆进入提刑司一事,终归还是落了定。 她既是玉家人,她说的话,自然无可指摘。更何况,这种偏门药方不算冷僻,若是有心,随便问些老大夫也或可知。 见身边的小张氏神色异常,让虞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了一起。 为何她宁可丢了侯府的脸面,都要在出殡那日,利用玉浅肆将丢了东西的事情闹大?莫不是......其中真有她的手笔? 他的夫人,利用他的儿子,害死了他的母亲?还用了他亲手为儿子寻来的东西? 虞风只觉有人在自己耳边狠拍了一掌,让他站立不住,倒坐在椅上,只呼哧呼哧喘着气。 小张氏作为枕边人,如何读不懂虞风的神情,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苍婉着解释。 “侯爷,这一切都是冬青做的呀,与妾身无关,与穆哥儿更无半点关系。穆哥儿有喘疾,阖府上下人尽皆知。她若有心,总能寻到穆哥儿在母亲身边的空档让穆哥儿犯了喘疾,不得不用琥珀安抚之啊!” 琥珀燃香可抑制喘疾,这是人人皆知的偏方。 虞风只觉得天旋地转,十分吵闹。 就算被利用,又如何? 广安侯府婆媳不和之事被小张氏打着贤良的幌子在京城传了个遍,今日此事若传将出去,谁会信她是无心的。 人人只会道:侯夫人难忍恶婆婆,借家姊忠仆之手,利用儿子害死了婆母。 完了,他的仕途,他的儿子,广安侯府的一切,全都完了! 怪不得小张氏要不知天高地厚利用玉浅肆,她怕是想让所有人得知琥珀被偷了,或者被掉了包,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发落掉风亭苑的下人,让一切无从查证。 这个蠢妇!她从一开始利用玉浅肆,便是个顶顶错误之举啊!玉罗刹睚眦必报,怎会甘心被利用?如今竟将整个广安侯府都赔了进去。 若是她还在......这个家何以沦落到如今。 记忆深远处,那张他从未细心用眼神描绘过的清冷面容,却若烙印般格外清晰。 眼角讥讽犹在,似是在嘲笑他。 小张氏还在嚷嚷个不休,虞风晃了晃首,想赶走眼前幻影,旋即一巴掌扇了过去,叫她闭嘴。 一旁的虞安宁见小张氏如此惨淡,却并无半点高兴之色。 真的结束了吗? 玉浅肆想到方才冬青所言,灵光一现,将那方与众不同,花纹反复的黑翡玉佩捏在手中,细细打量着,刚琢磨出几分蹊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伯懿面色凛然,盯着玉佩似有惊悟之色。 她疑窦渐盛,难道这才是伯懿想要的东西? 有一瞬的惑然,而她手中的黑翡却被突如其来的狂力劈手夺过。 虞安宁眼中此刻若玉山崩塌,坠入深渊,却又似从黄泉挣命而出的恶鬼一般,发指眦裂。 “这玉佩,这玉佩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里!” 第三十一章 十年旧事,恻隐之心 虞安宁已经想不起母亲的模样。 但却清楚记得,十年前的冬天,大雪扑簌,晌午时分亦是一片阴沉。 母亲身着碧蓝色琵琶袖袄裙,披了素锦织镶的月白披风,不等寒气消散,便将半梦半醒的她抱了满怀,吩咐奶娘让她莫要玩雪着凉,而后匆匆离开。 那身萦萦的伴月香,每每想起,都在鼻间环绕。而令她印象最深的,便是这枚黑翡玉佩。 她想同母亲一起玩闹,扯着玉佩不肯撒手。 母亲却说:“安宁乖,等母亲进香回来,便同你一起玩。” 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亲眼看她上了车,遮了帘,那玉佩就在她的腰间!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会在小张氏手中? 万般言语,千篇回忆在眼前回旋翻飞,一会儿是祖母的慈爱之色,一会儿是母亲满面的鲜血,那伴月香却盈在鼻尖久而不散。 最终,她徒然恬而一笑。 “是你害了我母亲?” 清甜的音色,带了几分森然。 小张氏没想到会在这里露出马脚,见虞风满怀杀意的眼神扫来,只得先保命再说。 “侯爷!我怎么可能杀害姐姐!那日我可一直是同你在一起的!” 一言既出,四下哗然。 林深更是夸张得深吸一口气。 早年间就传闻虞风不喜原配,更爱张家的庶女,这才在张氏出了意外后迫不及待地续了小张氏。可没想到,二人竟然早就有染!自己的妻子冒着风雪上山祈福,而自己却躲在温柔乡里。更不用提,这温柔乡还不言不语害了自己的姐姐。这得是多狠毒的女人啊。这么说来,虞家独子所谓的“早产”恐怕也只是在掩人耳目了。 虞风自然记得,那日他们同在一处温存。可这玉佩也是到了晚间才出现在小张氏手中。 当时他恰闻噩耗,正在惊惶之中。小张氏却拿出了这块玉佩念起了姐姐的好。 是她戚戚然哭诉着说:“姐姐不久前就将这块黑翡送给了我,或许是冥冥之中,姐姐料到了恐遭危险。” 这块黑翡原是安国公送给老夫人的一块原石。老夫人爱不释手,后命巧匠制成了玉佩,送给了张氏,象征着广安侯府的管家之权。 虞风原以为,张氏将玉佩交给妹妹,不过是在假作贤良,故意刺自己。 可如今再想来,只觉得遍体生寒。 年少时见小张氏过得凄苦,便格外怜惜她。没想到啊,她日日与自己相对,却谋划着如何杀了亲家姊,除了恶婆母,在这府里作威作福?是不是有一日,自己不顺了她的心,也会被她寻法子了结了? 小张氏自然不愿背上这骂名,声声狡辩着。 虞安宁波澜不惊,却像是暴雨前平静的湖面,令人心惊。 她如今已失去了一切,还有什么可惧? 眸光一偏,带着狠意,盯上了一捉不良腰间的刀。若是,若是能立刻砍杀了小张氏,她便是死也甘愿的。 可将将一动,却被一左一右两双手制止。 玉浅肆与伯懿同时拉住了虞安宁,相视凝眉无言。 可玉浅肆分明在目光交错的一刹中,于他眼中看到了无边的歉疚与愧痛,难以遮掩,直直落入了她眸中。 脑中似有清光微闪而过,但此刻来不及细想。只柔了声,想要唤回虞安宁的清明。 “郡主,可否将这玉佩借我一观?” 伯懿闻言,也不等虞安宁回神,便径直从虞安宁手中夺过了玉佩递给玉浅肆。 玉浅肆高举玉佩,扬起头,将其置于天光下细细查看。 这黑翡品质太过上佳了一些,竟只边缘少许透光。但左右摩挲间,还是叫玉浅肆瞧出了些许门道来。 “原来如此啊。” 她轻呓一声,使了个巧劲儿一推,竟然将玉佩分成了两半。这时再看去,伯懿才明白玉浅肆所言。 这玉佩竟是个精巧的鲁班玄机盒,只是接口处不在侧面,而是藏在玉佩正反两面阴刻的花纹里,所以不易被察觉。打开后,里面竟还有些许空档可以藏下些轻薄的小物。 林深探过头来一瞧,赫然是几片已经风干的红色花瓣。 “浚源寺的红玉菩提?” 上面还沾着些许干透乌黑的血迹。 伯懿乍一看到红色花瓣,登时似有无数情绪喧嚣尘上,嘶叫着要冲出他的胸膛,将他碾碎了,撕裂了,让他痛不余生。他僵在原地,闭上眼睛,竟微微有些颤抖。 这颤抖连带着神思不属的虞安宁都察觉到了异常,不由得侧头望过去。 “十年前,想必郡主的母亲便是去浚源寺上香祈福吧?” 那时边关乱象稍定,京郊匪祸横行。用这招杀人,的确神不知鬼不觉,合情合理。 可张氏,定然是察觉到了所谓“匪徒”的异常。或许是匪徒搜寻她时的只字片语,或许是她早从自己夫君眼中看到的疏远,与妹妹的试探。 她定然是明白了什么,哪怕掉下山崖摔得不成模样,也要挣扎着爬到树下,藏几片花瓣在其中,证明自己到过这里,被杀于这里。 而此后这块玉佩的主人,便是真凶。 玉浅肆扬眉微讽自己的片刻失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次却连称呼都省了。 “小张氏,你日前用来欺瞒于我的假名签从何而来。” 小张氏知晓自己大势已去,却见玉浅肆最终又绕回到了玉里馆,惶然一笑,好似大梦一场。 不过四五天的光阴,她却觉得若隔世幻梦一般。 若是......若是当初自己莫要那般自负,若是不去想利用玉浅肆,恐怕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小张氏褪去了所有的神色,却显得面目模糊起来。明明如此近,却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想是习惯了扮作他人喜欢的模样来往周旋,早没了自己的真面目。 她轻声道:“我嘱福泉买来的。” 玉浅肆淡然瞥向福泉。 福泉连忙伏地求饶,说道:“是.......是小的从云中当买来的。” 云中当,听起来像是个当铺? 玉浅肆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云散雾未歇,春日和光蒙蒙,离开别苑前的玉浅肆回头浅望一眼不知所从的虞安宁,不知为何想到了昨日送给林深的那两壶酒。 是该找时间同他好好喝一顿了。 伯懿却站在原地,看着仿若被夺了舍的虞安宁,只觉得万丈高山施然压下,又好似在万顷悬浪的深海之上沉浮,无法呼吸,亦无处安身。 直到随风皱着眉不耐烦地唤了他一声。 如今他虽已洗清了嫌疑,但还需回到提刑司销了记录才能离开,更何况他的照身帖并过所,都还扣在提刑司。 因而,他权且只能算作半个自由人,不得不随他们离开。 他望进池塘,眸光深幽,若陷入沉塘泥沼般深不见底。终是下定了决心,俯身在虞安宁身边耳语,道:“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待回京城,去迎方茶歇寻我。” 似纤毫伴风略过耳际,也不知混沌中虞安宁是否听到了,在随风的注目下,他不敢再耽误,转身缓缓随众人离去。 另一边的虞风却不敢让玉浅肆就这么走了,强撑着追了出来。 “玉大人,玉大人请留步。” 玉浅肆回头,却直接打断了他。 “广安侯不必多费口舌。今日我命南安县府的人一同前来,与提刑司两相印证,早就绝了你们妄图欺上瞒下,大事化小的心思。更何况,老夫人可是朝廷诰命。” 虞风自然知晓,提刑司从不善后,一应事宜只照实交予圣人定夺。 可听到早料到的结果,还是止不住地又惊又怕又气,抖个不停。 “但——”玉浅肆看一眼人群之外惘然无措的虞安宁,突然话锋一转。 “玉里馆亦是应了郡主之命前来,郡主还欠我一件事。我不希望等太久。” 既然说到玉里馆,那便尚有余地可转圜。 虞风枯草废野般的心似是落入了一滴救命甘霖。 “若是侯爷让郡主早早回京销了这第三桩事,我也不愿多管闲事。毕竟,侯爷也是受人蒙蔽。” 这是在用侯府的事为郡主做人情?若是广安侯不与虞安宁计较,她就放侯府一马? 林深有些纳闷,玉浅肆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竟然主动开口帮人。 虞风忙不迭地连声称是,只吩咐下人将涉案的两个凶手交给南安县衙,并着人将小张氏秋起来,却只字不提处置虞安宁之事。 第三十二章 嗟叹世间人,永劫在迷津 玉浅肆一袭红衣一马当先,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离开了侯府别苑。 一墙之隔,阳光倾泄,映得门外绿肥红瘦,一应事物都带上了稍许明黄的慵懒。 一乞儿心慵意懒地倚在墙角,眯着眼懒洋洋打着盹儿。 伯懿眼神扫过乞丐,眼角一抽,觉得自己疯了。 他竟有一瞬觉得这乞丐的神情,像极了玉浅肆志得意满的模样。 林深见周围没了侯府的人,立刻歇了规矩的模样,凑过来打趣道:“难得一见啊,你怎么三番五次对这个郡主心软呀?”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玉浅肆不是这种心慈手软,干赔本买卖的人。 随即又想到了玉浅肆此次带着伯懿同来的目的。 自作聪明道:“难道,长思郡主也同清缘之死有什么关联?你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玉浅肆原本不愿理会他,但遽然听到“清缘之死”四个字,眼底戾芒一闪而过,难得对林深冷了颜色。 林深也惊悉自己失了言,下意识捂住了嘴,但言若覆水难收,已经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什么?那和尚死了?” 伯懿状作愕然,语调却带着些许恼火。 “这才是你带我来侯府,帮我洗清嫌疑的目的?” 恐怕她没能从和尚嘴里套出东西,那和尚便死了。于是想到了自己这个同行者,想要从自己这里得些消息去。 再一琢磨,难道玉浅肆那个莫名其妙的赌,也是为了当下? 伯懿深沉的眸底透出些许异色来,就连他自己也咂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是该得意于自己的用处,还是该悻于自己的用处。 玉浅肆不知作何想法,背过身去,不发一语走向墙角的乞丐,掏出几枚铜板,分了五枚弯腰递到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 那乞丐听到清脆的铜板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敷衍了一句:“大吉大利,万事亨通。”便继续晒起了太阳。 伯懿见她直起身,却难得垮了肩头,蓦地有些发慌。 不由暗忖:方才的语气是否太重了些? 却见她微微回头直直朝他望回来。 暖阳轻抚,瞳仁被湿气氤氲,清澈透明,嘴角的笑容也几乎消匿。倒比此前万千模样,显得更加真实而动人。 他恓惶不安,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我原想,见伯公子行事为人,光明磊落。应当不是那种挟私以报之人。若我帮了你,说不定你也愿回助于我。毕竟,凶签一案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若凶手莫名死亡,哪怕只有一丝疑惑未解,都对不起那些逝者的家人。因而,我从未想过在帮你洗清冤屈之前以此胁迫于你,让你告诉我你知晓的一切。我以为......伯公子见过我的真实为人后,定会对那些外界传言不屑一顾,说不定,愿意襄助于我。” 眸波微晃,一丝失望若沤浮泡影般闪过。 伯懿无意识地双手成拳,妄图掩住心中刹那的慌败。 正待开口回答,一旁的林深十分不合时宜地清了清嗓子,探问道:“不若用过了午饭再走?” 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却反倒阻了伯懿的话,一时间让场面更加难以言喻。 玉浅肆接过随风牵来的马,颔首轻叹,复又扬起了淡笑。 “不用了,大理寺的事情还未了解,还是早些回去心里踏实一些。” 伯懿只得无言跃马跟随。 林深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再想到侯府的腌臜,慨叹一声:“也难怪先帝力排众议也要开设科举,这些士族们,如今可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旋即转念一想,“哈哈”一笑。方才所言,可是将自己也一同骂了进去啊。 不过,着实该骂。 伯懿不远不近地跟着玉浅肆,心里也在暗骂林深。 他这一打岔,自己反倒不好再开口了。 此时恰好刚出城门,就见城外奔来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鸦青色的马车上未着任何徽记,但细观而去,清一色健硕的马匹,内敛的暗色衣料,车铆精就,平稳八达,绝非寻常之物。 领头的那个男子神色蔼蔼,笑眯眯地当先点头示意。 玉浅肆利落地跃上马背,望见笑颜,稍一怔忪,亦颔首回礼。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 伯懿阖了阖眼,头脑一热,一夹马腹靠近玉浅肆。 微微侧头,便望进了水软山温的侧颜里,煦风中挟着淡淡幽香。可一张口,话却生生转了个弯儿,迂回起来。 “你如何看待老夫人娇养郡主一事?” 玉浅肆凝睇一眼,缓缓道:“我向来看不懂这些高门大户人家的想法。但我想,身在其中之人的感受做不得假。” 若是怀着厌恶之情娇惯之,怎会让郡主心甘情愿为了查清真相各处奔忙? 伯懿见她还愿同自己说话,连忙赞同,尾音微扬,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想,说不定老夫人此番作为就是在保护郡主。她心思单纯,可身份极高。若是嫁进高门大户,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与其后半生痛苦,不如现在就娇养到底,留下个跋扈的名声,不痛不痒,倒能阻住一些人的小心思。” 玉浅肆撇撇嘴,似是懒得再同他说下去,策马紧走了几步,与一旁正在絮絮的伯懿拉开了距离。 风过原无痕,却独萦在他的身边。 伯懿一着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大声嚷道:“那和尚入京之后念了几句诗:什么‘嗟叹世间人,永劫在迷津。不省这个意,修心徒苦辛。’” 玉浅肆陡然勒马。 这是......拾得和尚的诗? 伯懿连忙策马跟过去,停在玉浅肆身边。 “我说的句句属实,他当时绝对是看到谁了,而后才喃喃念了这几句,就是不知是在感慨自己,还是在感慨别人。” 玉浅肆笑意渐盛,爬上眼角眉梢,染进星眸里,云蒸霞蔚,灿亮夺目。 伯懿眼里却只看到拂华春风将耳畔碎发带上她的双颊,随风而动。 “多谢。” 俨然一副“这可是你自己主动说的,我可没逼你”的表情,策马扬鞭,朗笑而去。 一句道谢,让伯懿如坠烟海,复尔清明,气怒不休。 该死的,自己又上了她的当! 方才那楚楚可怜的失望模样,哪里是真情流露,分明是故意演给自己看的! 只怪自己,都着了这么多次道依旧不长记性,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钩!这下不仅白白交出了清缘的消息,还欠了一个赌约未消。 停在原地,赌气般朝着渐远的红色身影,大喊道:“你该不会是故意将我同那和尚关在一起的吧!” 红衣并未回话,戛玉般的笑声却伴风潜来,声声激荡,也勾得他的嘴角不住的上扬,扬鞭而去。 风暖鸟声碎,淡烟流水,霁光参差,自是好时节。 第三十三章 新任少卿,神秘公子 一行人风尘碌碌,总算赶在申时末回到了提刑司。 玉浅肆立刻着随风等人去询问耀光大理寺狱详情,只余下伯懿随她回到了提刑司。 二人一前一后,甫一进门,就瞥到正堂内一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脑袋坐在“无涯”的牌匾下望眼欲穿。 一旁侍候的小吏望向玉浅肆,一副寻到了救星的模样。 “大人,您可回来了。” 那绯衣男子,闻言眼前一亮,“腾”地站了起来,朝玉浅肆急急走来。 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哎呀哎呀,这位一定就是传闻中貌若巫山仙云的玉大人了吧!” 玉浅肆被骇得退了两步,伯懿蹙着眉头抬臂一拦。 三人异口同声: “你是谁?” 玉浅肆与伯懿,问的自然是这形容奇怪的男子,而男子,却面露不虞,斜睨着伯懿,十分懊恼的模样。 一扭脸儿又朝着玉浅肆殷殷拱手,略带谄媚。 “在下大理寺少卿商赋,玉大人唤我与思便好。” 大理寺少卿? 玉浅肆遥指了指大理寺狱的方向。 “之前那个呢?” “圣人听闻他将您辛辛苦苦抓来的凶手给弄没了命,难得在朝堂之上发了怒,直接罢了他的官,并亲点了在下接任。” 他扶了扶自己的官帽,嘿嘿笑道:“今日方走马上任,衣服还热乎着呢。” 说罢,又想凑近玉浅肆低语,却被伯懿紧实有力的臂膀挡了回去。他龇牙咧嘴地瞪了伯懿一眼,又笑眯眯地望向玉浅肆,变脸之快,让玉浅肆自愧弗如。 商赋自得道:“陛下还命在下好好配合提刑司......和玉大人,一同处理好后续事宜。” 玉浅肆上下打量着这个笑起来略带几分稚气与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不明白圣人此举何意。 而且,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商赋并不给她机会细想,眼含亮光,星星点点,殷勤问道:“听说玉大人昨日去了南安县查广安侯府失火一案?” 玉浅肆眯着眼睛笑望着他,没有回答。 “玉大人的名号我可是早就听说了,再加上虞安宁那个死丫头帮您,这案子定然是妥了!” 玉浅肆不置可否,扯起嘴角想要送客。 商赋却长叹一声,撇着嘴十分委屈的模样,自来熟地扯过玉浅肆的一截袖子一同坐了下来。 絮叨道:“你说我一个纨绔浪荡子,不过勉强通过了考校,怎么能一下子就担任如此重职?如今夹在你与那个老匹夫之间,难上加难啊!幸好你......” 玉浅肆无奈,从他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听他提到郡主,方想起来了此人是谁。 京城第一纨绔,永宁侯家的嫡次子,商赋。 “少卿大人,论职司,大理寺卿是您的上峰,大理寺的人才是您的同僚。我与您也并无旧交,提刑司更不欢迎大理寺的人,更谈不上什么让您夹在中间为难云云。大理寺狱审理一事我会命无涯卫统领耀光与您交接,若无其他事,还请您先走一步,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伯懿犹对玉浅肆逗弄自己一事有些气闷。 难得见有人让她招架不住,本欲做壁上观。可不知为何,看到这纨绔,不知为何更添烦闷,终还是忍不住出手相助,向她递了个台阶。 “玉大人,快下衙了,还请您着人帮我消了一应记录,我好领回我的东西。” “自然自然”,玉浅肆立刻了悟,从善如流地起身做“恭请”状,道:“请伯公子入法谨堂详谈。” 说罢,二人相互揖让着朝后堂而去,再不理会商赋。 商赋犹自在后面喊叫道:“玉大人,玉大人留步啊。之前不认识算不得什么,现在认识一下,以后再见不就是故交了吗?” 可玉浅肆头也没回,一旁的书吏得了逐客令,也好下手,赔着笑将人“请”了出去。 被扔到门外的商赋,一张俊脸写满了不可思议。 虽说美人儿本就难取悦之,这有性格的美人儿,更是难上加难。可自己这么个楚楚惹人怜,满心崇敬的俊俏郎君,怎就被看也不看一眼地直直赶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一定是我的衣着有问题。下次,下次好好准备一番,一定可以重新来过。 * 法谨堂内,二人早没了方才的互恭有礼。 “该把东西还给我了吧?” 伯懿只觉得眼前女子,似妖若媚,狡诈之至。方才利用自己躲开商赋的时候笑意盈盈,满脸真诚,刚一进法谨堂,便又换上了假惺惺的面具。 玉浅肆噙着浅笑。 “这是自然,只是伯公子好像还欠我一个赌约未偿。” 伯懿扫一眼她狡黠的目光,凝眉警惕。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伯公子来京城,目的为何?” 伯懿冷哼一声,幽深的黑眸里波澜不惊。 玉浅肆见状长哦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是不方便说呢,还是不能说呢?” 哼,果然是陷阱。 伯懿扬眉不语。不方便说,意味着有秘密,而不能说则意味着触犯了律法。 玉浅肆见他再不上钩了,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不急,伯公子慢慢想。不过看在伯公子这两日帮了提刑司的份儿上,我好心提醒一句:莫做偷窃之事。” 伯懿面色一僵,只觉袖中那方石印分外灼人。 玉浅肆细品着伯懿的神色,纤手托腮,带着悠扬的语调“好意提醒”:“否则,提刑司也不是不能帮忙抓几个小贼。” “对了!” 玉浅肆说到这里,状作思考道:“说起今日之事,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伯公子您说,那虞仁在黑暗中发现有人闯入,为何要同那人拼命呢?临了儿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伯懿猛地起身,沉了面色,语气生硬:“劳烦玉大人速速将东西还给我。” 话音刚落,一阵有节奏的鼓点遥遥落到了法谨堂内。 酉时到了。 伯懿盛怒难犯,有些进退两难。 “糟了,下衙了”,玉浅肆“哎呀”一声,故作恍然状,两手一摊:“您若有任何事情,不若明日请早?” 伯懿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你不还我照身帖,我能去哪里?” 玉浅肆递了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过来,朱唇玉面,笑得轻狂:“这哪儿能呢?伯公子毕竟是帮了提刑司的人。我玉浅肆怎能让‘恩人’流落街头?这是昨日从户部拿来的公文,我添了注盖了印,京城的客栈不会为难您的。” 他僵在原地,气怒憋闷,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看着眼前轻晃的纸,终是一咬牙接了过去,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连带着纸张也发出轻颤之声。 难道在她面前便毫无半分胜算吗? 玉浅肆做了个“请”的动作,已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伯公子,改日咱们再叙。” 这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的意思? 伯懿没想到,方才刚伙同玉浅肆让别人吃了送客茶,甫一转眼就轮到自己了。 不过嘛......他突然想到,自己可是她亲自送出来的,比那个商赋不知好到了哪里去。 想到这里,黑眸闪过清浅得色,竟觉得好受了一些。 二人互带着假惺惺的笑,刚出了法谨堂,皆是一愣。 一身着儒衫的年轻公子站在堂内,正摇着折扇仰头望着“无涯”二字。身后跟着一青麻小衫的仆从,垂头静立着。 玉浅肆神情一滞,意外之余,竟还透着些微心虚。 “公......公子......你怎么来了?” 男子收起折扇,温笑道:“说过很多次了,玉大人唤我‘觉浅’便好。” 玉浅肆凝眉,自以为从善如流。 “觉浅公子,你怎么来了。” 觉浅却带着润玉般的眼神,望向了玉浅肆身侧,狐疑不定的伯懿。 “这位是......?” 玉浅肆:“不重要。” 伯懿:“是她恩人。” 见她完美的笑容裂了些许缝隙,伯懿扬了扬眉,心情比方才更是好了许多。 觉浅面若春风,拢了折扇拱手一礼。 “既然是帮了玉大人的人,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算不得,算不得的”,玉浅肆讪笑连连,又忍不住第三次问道,“您......可是有何事需要帮忙?” 又是一副恭顺的新面孔? 伯懿斜横一眼玉浅肆,琢磨着眼前人的身份。 能让玉罗刹恭敬至此,可看年纪又不是王嵩,究竟是谁呢? 第三十四章 意外之人,接二连三 觉浅轻摇折扇,似雪胎梅骨般长身而立,望着二人笑意分明。 “听闻京城新开了一家女伶馆,里面有一吴地女子,极擅琵琶,想前去一观。想来你应已解决了广安侯府之事,便想邀你同往,再点两壶好酒,就当是庆贺了。” 觉浅看了看一旁难辨神色的陌生黑衣,又礼貌邀请道:“既遇到了玉姑娘的朋友,也是缘分。不若一同前往?” “这......不大好吧,那毕竟是平康坊......” 人多眼杂。 玉浅肆一不愿带觉浅去平康坊,二是恨不得立刻让伯懿赶快离开。 方要拒绝,却听伯懿不冷不淡地应了下来。 “缘分不敢当,但我初到长安被俗务所累,确还未寻得机会好好见识见识京城繁华呢。” 玉浅肆撇嘴冷笑,这是在变着法儿委屈他被抓了? 觉浅闻言十分赞同,“那正应该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 玉浅肆看觉浅十分欣然的模样,加之自己本就有些馋酒。闭了眼安慰自己:不过去喝几盏清酒,速去速归,应当没问题。 几人说走就走,一道离了衙朝着平康坊而去。 时近黄昏,胭色浸染柳枝若桃色微摆,多了几分早春淡然的暖韶气息。街上熙来攘往,热闹不已,却也更衬得这一行三人一仆同行无言,各怀心思的沉默与诡异。偏这三人意气闲雅,芳兰竟体,每人面上都挂着笑,气氛诡谲,行人无不止步而观。 玉浅肆不是没有来过平康坊,可此前都是面无表情、生人勿近的无涯卫开路,对她来说,自然是康庄大道,无所阻拦。 暮色四合,远远便可见红灯燃夜,层见叠出,将周围的天色都拢上了一层滟炽色,渐渐淡开融入澹紫之中,继而与远天深墨相连,像倾颓酒鬼扔进朱缸的一角绢布,透出不忍可叹的繁盛来。 还没等靠近,便有不少香袖盈盈的粉蝶朝她扑了过来,这蝶儿,竟还有雌有雄。见着人靠近便扑棱飞舞,使尽浑身解数。 玉浅肆足下一点,轻巧几个旋身,与他们都拉开距离,但还是不时有人站在二楼,将红纱自高处抛落,再扯回去,妄图撩拨楼下的人牵着红绸寻香而去,也让原本就难走的路更是难上加难。 而身后两人更是惨淡,两位面容姣好的锦衣公子相伴步行而来,简直就是入了狼窝。 就连若春风般洒然地觉浅也僵了笑容,有些招架不住。 玉浅肆眼角微抽,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大意了......应该寻辆马车再来的。 平康坊街边惯常会有些私妓招揽客人。所以大多富贵人家都会直接乘车马而来,为的就是避免被街边私妓招惹。 觉浅与伯懿想是也意识到了这点,都有些闷恼地瞪着她。 幸好那清弦馆极其醒目,三人一仆冲锋陷阵,总算是逃离了坊门口的热闹。再一看对方,都有些许狼狈。 伯懿的素色黑衣上点点白粉,看来不少人将香脂蹭在了他身上。当然,玉浅肆与觉浅也没好到哪里去。 三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方才让人凝息的诡谲氛围,瞬间散了个干净。 迈进一条小曲,周遭瞬间安静了些许,清弦馆前几丛细竹,掩映着红烛斑驳点点。 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波折再起。 道旁的小巷里喊嚷不绝,玉浅肆想也不想侧身一挡,站在了觉浅身前,隐隐将他护在身后。 一素衣女子拖拽着一人从巷子里斜冲了出来,见有人挡路,方要呵斥,可待看清挡路者,却一个趔趄,止住了脚步。 “郡主?” 饶是玉浅肆往日里颖悟绝伦,泰山崩面亦不失色,也被这一个个的意外激得失了风度,语气难得有了起伏。 今天这是撞了什么邪,总遇到这些意外之人? 一想到郡主与身后之人碰到一处,再加上一个勉强算作聪明,暂且不知情的伯懿,那可真是......让人头痛。 伯懿拧着眉头将虞安宁拉了过来,她兀自喘着粗气,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可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一群扛着棍棒的青衣奴从已经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闹将了起来。 “呦,还有帮手啊?” 乍一看这二男一女品貌非凡,这帮人先是有些气短,但一想到自己占着理,又嚷嚷了起来。 “我看几位也不是普通人物。可天子脚下你们也不能当街强抢不是?” 玉浅肆听到“天子脚下”四个字,轻咳了咳,眉心微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虞安宁见有人撑腰,壮了胆气。 “玉姐姐,你们来得正好!大表哥接我入京后,忙着帮二表哥处理凌云阁事宜,我就打算去寻你。又听那个林知县说你好酒,便想来平康坊买两壶酒送你。可没想到路过这里,见他们要......要欺辱这个姑娘,我看不过便与他们理论。他们说我若是不满,让我买了这奴婢。可我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银钱,我说了让他们随我一同去崇仁坊的凌云阁给他们钱,他们却说不知我身份底细,也不知什么凌云不凌云的,压根不让我带这姑娘离开。我担心等我回来她就......就危险了,所以才想着......” 回想起回京时遇到的低调马车,伯懿恍悟,恐怕那便是安国公府来接虞安宁的马车。 一旁的玉浅肆则头大如斗,“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扯着人走吧?这可是私奴......” 若是闹大了,拉你去告官,都够你喝一壶的。 虞安宁原本还有话要驳,杏目一扫看到了玉浅肆身后半遮着的一派清澄的男子,神色一变,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突地止住话头,埋首不语。 玉浅肆只好问道,“这个丫头,多少钱?” 如今骑虎难下,若是不买下这女子,恐怕她们前脚离开,这人后脚就会没了性命。 一领头人见玉浅肆声音清浅,像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眯了眯贪婪的眼,道:“这小丫头片子确实不值几个钱,可到底是我们清弦馆买来的女奴,这价格嘛......就算你们一百两银子吧。”倒像是让她们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能在平康坊有一席之地,还能让那些腌臜拦街之人不敢靠近,定然不会简单。那人言语之间,亦趾高气昂。 “一百两?你疯了吧!一个昆仑奴也不过才二十多两银子”! 虞安宁气极:“你方才明明说十两银子即可!” 哪怕气到浓处,曾经娇蛮不可一世的小郡主,神色间恍惚闪过几丝痛闷,再不想报上广安侯府的名号,可也不想搬出安国公府,让他们徒增烦恼。 伯懿眉目肃然,隐有厉色,道:“你不过一个小管事,如此高价,可是打算中饱私囊?” 没想到那人却丝毫不惧,摇头晃脑,趾高气扬,“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清弦馆的事儿,自有清弦馆的人做主。” 玉浅肆本不喜多管闲事,但今日情况特殊,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摸了摸钱袋,这两日匆忙,身上并无多少银钱,一时无语。 郡主尚在丧期,身上连个首饰都没有。伯懿的钱袋里倒是有不少银两,可都还被自己压在提刑司。 而身后这人...... 觉浅似是读懂了玉浅肆的犹豫,两手一摊,一派风光霁月。 “我就打算来吃吃清酒听听曲子,没带那么多银两。” 那人想是见惯了挥金如土的豪客,见这群人只是打扮得不错,竟连这么些钱都拿不出来,一时之间更是轻漫。 “提前说好了,若再多上一刻,便更多出十两银子来。若是买得起,快些买了去,若买不起,也请别耽误小的们做事!” 獐头鼠目,猥琐至极。 玉浅肆冷哼一声,再瞥一眼“清弦”二字,已是将清弦馆划进了自己的单子里。待近日事毕,她倒要好好查一番,这清弦馆背后究竟何人,能养出这种令人作呕的刁奴。 那小丫头倒是个懂事的。方才一直被虞安宁护在身后瑟缩着,明明惊怕不已,可还是毅然决然跪了下来,朝虞安宁磕了三个响头。 忍着语间的颤抖,道:“小奴位卑,当不得恩人如此。求恩人们速速离去吧。莫要因小奴再起争执。” 言语真挚,眼含决然。似是已经想好了最坏的打算,并愿坦然承受之。 如此一来,反倒是让玉浅肆起了怜悯之心。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掌灯时分,此地虽然清幽,但来客也渐多了起来。玉浅肆不敢再耽误,又不敢将觉浅扔在这里自己回去取钱,一时犯了难。 恰在僵持间,车轮辘辘,马蹄得得,一辆过于繁复冗沉的小马车伴香风而来,熏得伯懿轻咳了几声。 素手轻撩车帘,轻柔的声音婉转而出:“几位有心了,不如交给奴家吧。” 第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此意在他 那几人见了马车也立刻换上了讨好的笑容。 “哎呀,雅音姑娘可回来了。” 说话间,竟想上前来伺候女子下车。 被一旁侍立的丫鬟娇声怒喝:“放肆!凭你们几个也敢近姑娘的身?我看你们就是皮痒了,不仅在这里大吵大闹,还敢得罪客人。再不滚开就让姑娘告了许管事,将你们统统赶出去!” 欢门里讨生活的人,早习惯了没皮没脸,那几人讪笑着,点头哈腰地退了几步,嘴上却反驳道:“小的们也只是想为大管事分忧啊。” 雅音缓步走下马车,环佩盈耳,罗裳翩跹,站定道:“孰是孰非,我都看在眼里了。” 继而回身对玉浅肆几人恭敬一礼,道:“惊扰了各位客人,是清弦馆的不是,雅音斗胆替主家向各位赔个不是。” 身旁的小丫鬟连忙递上几块模样精巧的花牌。 雅音含眉歉然道:“今夜事繁,恐难以扣扉亲陪。若贵客今夜还愿登门,奴家定送上好酒佳酿。倘若日后再来清弦馆小坐,奴家才陋,唯几曲琵琶尚可入耳,只要递上奴家的花牌,届时定备好了好酒好茶扫席以待。” 一番话熨帖妥当,声若金玉相击,叮咚悦耳。 接过花牌一瞧,这不正是觉浅提到的吴音琵琶吗? 竟然敢做主家的主,雅音地位应当很高,那边几个见状也早歇了气焰,不敢再言语。 可花牌到手,闹了这么一出,觉浅也早没了听曲儿的心思。亦或可说,他原本就不是为了听曲而来,自然打算离开。 只虞安宁尚在犹疑。 “我们若走了,她怎么办?” 那小丫头仍旧跪在地上,隐若尘埃。 雅音眸光一闪,似是透过跪地不起,孱瘦惊惧的女子,望到了不知名处。 柔了声音,道:“倒是个懂事的,晓得不让贵客们为难,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吧。” 叹罢,还不忘询问她的意思,蔼声道:你可愿意跟着我做些浅陋的粗活?” 今夜既没办法带走她,若是交给这个心善的名伶,倒是个好去处。 那小丫头也没想到此事峰回路转,竟硬生生来了条活路,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忙不迭地磕头,连声道:“愿意,愿意,小奴愿意!” 雅音身旁侍立的小丫鬟走上前将她搀了起来。 虞安宁见如此,早已对雅音存了好感,连声夸赞称谢。 “哎呀,姑娘可真是人美心善!若是姑娘愿意,我愿备足金银,将姑娘娇藏!” 越说越离谱,倒像是个纨绔在与美人调笑。 玉浅肆这才恍觉,怪不得京城人人都说长思郡主也是纨绔。看到美人走不动路,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甚至这话、这语气...... 忽略了身份,十足十一个纨绔公子哥的模样。 一副偷玉怀香,欣好美人的模样,恐怕不比那些纨绔来得浅。 被打量的正主,那头欣赏着美色,还不忘带上玉浅肆。 小声卖夸道:“玉姐姐,你可知,我可是排了老长的队伍才买到这最后一壶桃花醉。你不要介意我夸了她,你和她自然是不一样的。” 捂着心口义正言辞道:“你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哈,那我还得多谢您把我放在心上了? 玉浅肆看一眼努力绷着笑的觉浅,颔首对雅音道:“姑娘是个好心人,只可惜今日无缘,改日定会再登门拜访。” 雅音娇小婉偌,敛衽一礼。微微垂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藕玉似的后脖颈。 这副模样,就连玉浅肆同虞安宁两个女子看了,也心动了片刻。 玉浅肆回过神来,扯过虞安宁,悄声问道:“郡主怎么来的?” 虞安宁凑近玉浅肆,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坐马车啊!就在那边那条道儿上呢。” 玉浅肆轻舒一口气,太好了,不用再从香粉堆里挤出去了。 四人上了马车,出了平康坊,四下稍静。 马车内,四人亦是静坐无语,困窘的气氛又升腾了起来。 玉浅肆摸了摸玉里乾坤,不得已开口问道:“郡主刚回京城,不在国公府待着,来寻我做什么?” 虞安宁偷偷瞥了一眼觉浅,见他并无半分不郁,这才敢悄声道:“是你说让我早些去玉里馆找你销了第三件事。” 玉浅肆恍然想起,晨间为了让广安侯不为难她便随口说了那句话,没想到这傻丫头竟然上了心,马不停蹄便来找自己。一时之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一旁沉默的伯懿暗暗打量着觉浅陷入了沉思。 能让玉浅肆与虞安宁都十分顾忌之人,年岁也差不多.. 此人身份,恐怕便只能是自己心中所想了。 他心中百味陈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皇帝,不由恍惚,脑中纷乱。 “少爷?” 伯懿骤然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客栈,身旁满脸忧心望着自己的,正是迟他一步,今晨才赶到京城的心腹酒书。 他登时汗颜,没想到这意外会面竟让他如此失了神思,连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晓。 细细回想,玉浅肆似是不愿与他多谈,早早寻了借口将他扔在半路上,随后便带着觉浅与虞安宁离开了。 这一趟入京,真是意外连连。 菱形窗格上的绢布泛着黄旧,荧荧光焰闪动,勾起了他许多回忆来。 那道红色的身影,广安侯府的深夜,池塘上悄然静立的水碓,以及,那块玄色的黑翡,与其中鲜红若血的菩提花瓣。 他逐渐烦闷,推窗长呼,妄图静心。 良久,纷繁的回忆若潮般不情不愿地退去,只余下一轮弯月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倚窗而望,今夜无月。 身后的酒书问道:“少爷,东西既已到手,接下来该怎么做?” 伯懿摊开手掌,一方石刻的小印在手中留下了几槽白色的痕迹。 他看着白痕渐消,似是下定了决心。 复又握拳,沉声道:“此事全权交予你,就按虞仁死前所言,你去想法子联系吧。” 物是人非,就如同广安侯府藏在角落里的水碓一般,还记得的人,能有几个呢? 对此,他并不抱太多希望。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酒书附耳过去,一阵风落入窗下,搅乱了一室安稳,也惊了酒书。 “属下......明日便去办。”虽不理解,但他已习惯了对上唯命是从,领命后悄然推开。 伯懿待得身后门闭,复望向窗外。夜风与黑云撕扯,终是解救了一角朦胧的银白浅淡挥洒。 紫薇宫禁,繁华重沉,工笔精雕,寂夜中却也显得零落寂寥。 年轻的帝王亦站在窗前,仰首盯着那角朦胧。 “陛下,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大朝会。”身后的小内侍轻声提醒。 什么大朝会,不过是方戏台罢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唯独他是置身其外的观者,却连喝彩都不能。 帝王阖目,勾起嘴角,“德明,你说......他今日可认出我了?” 德明深深垂首,陛下此言看似在询问,但并不需要回答。 年轻的帝王终是轻笑出声,睁开眼睛,长睫微颤,却带出些许沧桑的意味。 世事如棋局局新。 “万物之春,自然新人,新事,新气象。说不定,还会有新故事,新转机。” 黑云覆压,今夜应是看不到新月了。 第三十六章 消息泄露,被邀凌云 第二日清晨,还未等玉里馆贴出告示,京城的茶楼里,便已换上了玉罗刹勇断广安侯十年三案的最新故事。 昨日至今,不过半天时间,广安侯府之事就已传遍了大街小巷。侯府管事为了女色出卖主人,贤孝儿媳因不满恶毒婆婆而毒杀之的故事,为人所津津乐道。而那位丫鬟,故事中名字虽百变,却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旧主而蛰伏多年的忠仆。 亦有人不愿苟同,双手揣怀,靠在街角,洋洋得意地抛出自己的“内幕消息”。 “听说啊,广安侯府的小张氏是为了自己的姐姐报仇,才下狠手杀了自己的婆母呢!” 巷尾原要去赶早集的大婶,连声称否,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哪儿能啊!我可是听说,那广安侯府的原配夫人,就是被她给害死的!说是这小张氏早与广安侯有了首尾,人家可是老早看上了那位置,巴巴儿地等着姐姐挪地方呢。” 众人惊呼不已,闲聊几句又各自散开,不知下次与人交谈时,他们口中的消息又会变上几何。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 酒书将坊间传闻一一转述,不由好奇道:“少爷,您这两日的经历,难道真如这传闻一般离奇?” 伯懿汗颜,转动着茶杯掩饰尴尬。真相比传闻还要更错综复杂一些。可她不过只花了半天时间,便将真相一一查清。甚至连尸体都没用到...... 听酒书说,玉里馆与提刑司如今还没有公告昨日之事,那恐怕只能是从南安县传来的了。 鼻尖又似有香味凝袭。 真想知道她听闻此事的表情啊。 一定格外生动。 他遮住眼角的笑意倾泻,道:“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酒书长叹一声,万般无奈。 “少爷,属下找遍了京城所有玉里馆的旧客,威逼利诱许重金,都一一试过了,可人人都对玉里馆的第三个要求讳莫如深。言语之间还对那个玉罗刹格外维护......” 酒书心中忐忑。 少爷打听这些,难道是真想向玉里馆求助?可是......他们孤身入京已经是犯险了,没想到还没入京又被卷进了广安侯府的事情之中。如今又要联系旧部,又与齐国公府的人打了照面,若是再在京城流连,可实在是太危险了...... 伯懿想起,昨夜玉浅肆好像约了虞安宁今日一早在玉里馆碰面。 他看到盏下水汽涟涟,像极了那人气急败坏时的润泽眸光,黑眸中冷芒渐消,将茶盏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起身道:“多年未见这满城春色,酒书,随我去好好欣赏一番吧。” 说是欣赏,可酒书却看到他脚步坚定地一转,直直走向了玉里馆的方向。 待主仆二人站在“玉里馆”三个大字的牌匾下时,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左右观之,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又哪里来的春色? 伯懿正待入内,突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熟悉的气息。循香而去,一扭头就看到玉浅肆领着虞安宁,从一侧角门而出,站在巷子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伯懿长腿一迈,靠近她们。眉梢微扬,心情不错:“哎呀,真是好巧。” 玉浅肆越过虞安宁的肩头望过去,笑意微淡,眼里多了一分探究。 今日的伯懿依旧一袭黑衣,但是衣料却恢复了初见时的精美。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广袖深衣,中间以锦带紧束。材质应当是江南新晋流行的闪绫,其上暗纹涌动,行步间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松茂雪姿,不可一世。 伯懿深眸定定望着玉浅肆,坦荡而霍然。 却见玉浅肆淡然移开目光,眸光意味不明。 不知她低头同虞安宁说了什么,背对着他的虞安宁回过头来深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伯懿愣在了原地。 这个遭逢剧变的姑娘,昨日眼中强压的痛苦与茫然都不见了踪影,愤怒与自艾尽消,阴霾尽散,眉目间皆是淡然与平和。看到他走过来,还弯了弯嘴角,朝他递上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先前奇异的香味的源头,正是她与玉浅肆。 伯懿常年在战场上拼杀,对危险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直觉,只一瞬间,眸光猛地一沉,汗毛倒数。 玉浅肆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人一日之内性情大变?这难道就是所有玉里馆的客人,对第第三个要求都讳莫如深的原因? 玉浅肆毫不理会眼前的不速之客。 只对虞安宁嘱咐道:“郡主以后行事还需谨慎些才好。我知你心地善良,不忍见别人受苦。可像昨日这种情况,这世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你救得了一人,救不了千万人。昨日幸好是遇到了我们。否则,就算你真将她带走了,恐怕也是遗祸无穷。” 自今日一早虞安宁来找玉浅肆完成第三个要求之后,虞安宁已经对玉浅肆字字句句深深信然,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面露疑惑。 不解道:“怎么会呢?大不了我付了钱就是。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玉浅肆叹一声,目光滑向墙角缝隙里生出来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草,道:“郡主可知晓我大盛贱籍买卖需要做什么?” 虞安宁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除了银两和奴契交接,还有官府的奴籍更迭记录。这里面的关系可复杂得紧。若你以为交了钱就能了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虞安宁眉间疑惑尽消,逐渐被后怕染满。 万一那些人转过头来以手续不全、并无中间人为由,告她一个私占民产,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想通了这一点,虞安宁连连颔首称是,对玉浅肆更是满目崇敬。 “玉姐姐,你可太厉害了!不止长得美,还这么聪明。做事周到......若是没有遇到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双手捧着玉浅肆的右手,撒着娇摇了起来。 玉浅肆无奈叹气,这才望向那个不速之客,眸里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 “伯公子是不着急取回自己的东西吗?还是走错了地方?这里是玉里馆,可不是提刑司。” 伯懿自然是看到了秋眸中的冷意与疏远,却不知为何她会如此。 昨日哪怕满是不耐,总也好过这般,倒像是他同那个商赋一般令人厌烦,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玉浅肆双手背在身后,右手食指轻扣,发出好听的玉石相击的声音,可心中却满是思量。 昨日变故突然,可回去后才恍然发觉,圣人出现一事不大对劲。若是冲自己而来,为何直到她将他送至宫门外,都一直无话可说? 况且,她可不信,经过昨日种种,伯懿会没猜出来觉浅的身份异常。既如此,今日不忙着去提刑司销了自己的记录取东西,反而巴巴地跑来玉里馆,这便是刻意靠近。 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她打量着面前的黑衣男子。 打着伯家的名号入京,却是行伍出身。与广安侯府老夫人有旧,虞风却不认识他。甚至,圣人冒险微服,就为了看一眼他? 这件事儿,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过,不管他打什么鬼主意,若是妄图利用自己,那便都如小张氏一般,让他有去无回便好。 伯懿淡淡地望了玉浅肆疏离的淡笑良久,又恢复了先前的无谓模样。 耸耸肩,道:“我只是听闻,昨日之事如今人尽皆知。一来想来安慰安慰郡主,二来便是好奇,不知是谁将这些内幕传了出去。” 不说则罢,一提起这个,玉浅肆便想到了至今摆在桌案上尚未完就得案情陈述,恨得暗自磨牙。 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林深没有约束好手下,让这件事传出去了!若不是自己今日早早开解完了虞安宁,此时她还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呢! 下次路过南安县,再去找林深算账! 伯懿将这话抛出后,便细细打量着面前二人的神色,见虞安宁依旧淡然如故,心里的疑惑又打了几转。可再一看玉浅肆虽面上笑容完美无暇,眼里却隐隐透出恼意,心下灿然。 她果然是生了气的。 虞安宁夹在二人中间,看他们护打机锋,有些不知所措。 昨日事情了解之后,再看伯懿,她倒觉得没了那么多的凌厉之气,让她也忍不住想要亲近。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过她本就打算今日忙完玉里馆这头儿,要去寻一趟伯懿的,眼下见二人之间你来我往,摸了摸袖中祥云朵朵的烫金帖子,扯过了话头。 “真是巧了,今日时方表哥的凌云阁开张,昨日他听闻你们在侯府帮我良多之后,特意给了我两张帖子,嘱我一定送给玉姐姐和伯哥哥,请你们务必赏光前往。 第三十七章 凌云九重天,重重赛神仙 凌云阁? 昨日好像是听虞安宁提过这个地方,想来定是安国公府的公子的新产业。她向来不喜欢这些地方,想也不想便要拒绝。 可又听虞安宁道:“时方表哥还特意高价从平康坊挖来了桃花醉的酿酒师傅,用绝佳的原料酿出了‘凌云醉’,我昨日偷偷尝过一小口,香不可支。昨日原本就想讨一壶带给你的,但他却不愿,所以我才只能去买桃花醉。但是他说了,今日凡是到场宾客,都会送上一壶呢!” 玉浅肆悬到嘴边的拒绝便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自回京后,一日赛一日的忙。就连那两壶原本用来庆功的桃花醉都便宜了林深,自己可是一口都没尝到。 若这凌云醉真的比桃花醉美上许多,去那儿小坐片刻,也并非不可。 见玉浅肆一副默许的模样,虞安宁又满怀期待地望向伯懿。 伯懿抚了抚衣袖,悄悄掩去眸中的不屑一顾。 什么酒,也配和自己的比? 但忖了片刻,从善如流,只在低下去的眉尾露出些许怡然。 玉浅肆虽不满伯懿同往,但眼下满心满眼都是好酒,便也不去理会,只将他当做不存在。 可当虞安宁的马车拐进了崇仁坊时,她心觉不妙。 “这凌云阁,不在平康坊吗?” 虞安宁殷殷介绍道:“是啊是啊,这便是凌云阁的第一厉害之处。” 崇仁坊不比其他地方,这里不仅距离皇城相近,临近东市,名宅云集。更设有礼会院,器乐馆并各地进奏院,达官显贵多在此居。 能在这寸土寸金之处开一间酒楼,安国公府不愧为天下第一公。 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到处都是朝廷里的人?玉浅肆松开车帘一角,靠回车臂上,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时馋酒的决定了。 但此时,望着笑得讨巧的虞安宁,俨然一副“你上了贼船就不能离开”的模样,只好暗暗祈祷这凌云醉的确值得,不然今日可就亏大发了。 亟待下车,甫一抬头,满脑子凌云醉的玉浅肆就被眼前之景所震慑,微仰着线条舒展的下颌,细细打量着眼前之所见。 这楼阁的体量,着实是前所未见的大。 坊中主路到了这里也被拦腰截断,足足有四个寻常酒楼那么大!不仅如此,更是奢靡地选用了最废人工的圆形设计,极目远攀,像是耸入云端的巨盘圆塔,叠叠重重,高无垠尽。 虞安宁看到二人都露出了惊异之色,露出了些许矜意。 眉眼弯弯,解释道:“这就是第二重厉害了!表哥买下了四座宅院,寻了万千能工巧匠,才将这一整座楼建起。因着廊檐设计精巧,近看重叠错落,高不可攀,耸入云端,可其实不过是寻常楼宇罢了。若是走远些,便看不到这楼。更不用提出了崇仁坊,更像是隐入云端一般,毫无踪迹可寻。是以好多人都是近日收了帖子,才知晓这么个凌云阁的存在。” 玉浅肆颔首轻叹,安国公府,真是大手笔啊。 崇仁坊内本就高楼林立,隐入坊中并不显眼,待走到近处却十足震撼。既没有盖过皇家园舍的风头,又别具一格,就连入坊这条延伸到凌云阁的路上,都扯了五色绸缎遮了个严实,一路延伸到凌云阁阶下,好若绮炫云霞一般。 云霞尽头阶下,正在迎来送往的钱时方远远望见虞安宁带着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远远走来,连忙迎下了台阶。 深深一礼,言辞恳切:“玉大人,久仰大名。昨日多谢您出手相助,兄长才能毫不费力地将安宁表妹接回来”,又朝着另一侧的伯懿道:“这位,定然就是洪州巍然书院的伯公子了。” 伯懿微笑回礼。 玉浅肆亦颔首坦望,面前之人方矮面庞,笑意盈盈,与昨日偶遇的那个男子确有几分相似。 如此看来,安国公府的确对虞安宁十分照顾,竟直接将虞安宁接了过来。 据说还扬言要广安侯严惩害死老夫人的凶手,大有一副与广安侯府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虞安宁看到表哥也是十分自在的模样,笑靥如花。 揶揄道:“时方表哥呀,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国公府的家规,若是男子想要成家,必得先自掏腰包赚了足够的银子才行。他也不愿委屈了人家姑娘,这才如此声势浩大地搞了这么个凌云阁。” 钱时方见虞安宁提到这个,端方的圆脸泛上些许可疑的红晕,连连摆手求虞安宁饶过他。 玉浅肆一如既往,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家族关系不屑一顾。但别人诚意满满递了笑脸过来,自己总不能伸手打回去。 坦然含笑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为了‘凌云醉’”。 在她眼中,这已是对其他人最客气友好的表现了。 钱时方也不亏是安国公府出身,闻言哈哈朗笑,没有丝毫不快,亲引着三人前往九楼。 凌云登高,九重天,重重赛神仙。 饶是料想到楼外光景,对其中之繁奢有了预期,但还是被楼内的乾坤所惊。 四人合抱不止的朱漆描金柱,不下十个,错落有秩地环立在一楼,期间尽是洒金小桌高台,台下曲溪潺潺,整个大厅,都是蜿蜒的曲水流觞台,雅致非凡。 穿过特植的竹墙走向圆楼一角,正是向上攀援的楼梯。 这酒楼如此之大,可却没有将楼梯放在显眼处,而是隐在厢房之间,甚至楼梯的开口处也同厢房一般设了隔扇门,需要平平推开才能上下楼。 整个圆楼是个角度潺缓的环形,厢房便设立在这些环形之上。想来,除了一楼正中可以设置桌案之外,楼上的其他地方本应该都空着。 又因何非要建成圆楼,平白浪费了巨大空间? 可待他们走上二楼,才明白钱时方如此做的用意。 圆楼正中之所以不设楼梯,是因为有奇特的螺旋状白色舞台自高空盘桓而下。 而二楼一侧为舞台,另一侧便是厢房,中间并无扶栏阻隔。每间厢房临窗置下小几,临窗而坐,视线恰与舞台齐平。 钱时方介绍道:“这些舞台,专门设计了螺旋而下的模样。除了一楼,每一层都可以看到。舞台微微倾斜向下,用上好的羊毛皮包裹,绒绒皑皑,远远看去,会如与云同齐一般。” 不难想象,若是有女子仙乐于其上歌舞,定然更具风味。 “歌舞之时,这些女子们会自九楼起歌舞而下,对于下层的客人来讲,便是仙子自云中来,轻落人间,而后盘桓而回。可对于九层的客人来讲,他们便是仙人。” 至于一楼,他们看不到舞台,但却能听到缥缈舞乐仙音,若是想要瞻仰这仙乐曼妙,只能不断花银子,到了一定的限度,才有资格挪上二楼。 说到这里,钱时方从袖中拿出两块铜铸的牌子,递给玉浅肆与伯懿。 入手很沉,玉浅肆不解这是何意。 “玉大人与伯公子不仅帮了表妹,还查清了姑母之死的真相,安国公府感念不已,因而赠上小牌,聊表谢意。” 虞安宁生怕二人不收,忙不迭地在一旁介绍:“玉姐姐,此物名为‘凌云牌’,代表着凌云阁至高无上的九楼之位。其他人都是需要不断花银子,从一楼换上九楼,才可换得这个牌子呢!但你们不同,舅爷爷和大表哥都说了,只要你们想来,永远都是凌云阁最尊贵的客人!” 钱时方点头赞许:“正是此意。” 盛意难却,玉浅肆将牌子拢到了袖子里,脑中还记挂着酒。 若是凌云醉果真味美,多来几趟也是值得的。 一扭头,楼梯角落里站着一排年轻力壮的仆从,人人身边守着两柄长杆之物,玉浅肆许久未见这东西,倒有些惊讶。 “滑竿?” 第三十八章 纨绔拦路,好戏开场 钱时方闻言,回头盛赞。 “玉大人果然见多识广。没错,此物最早出自西南山区。那里的百姓,会在两柄长竹之间搭上丝绸用作便轿。为了方便客人上下楼,我便将滑竿改进为了木质小轿,方便客人们上下楼。二位可愿一试?” 玉浅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头挪开目光,“不用了,几层楼还是爬得的。” 说罢,一马当先朝着楼上而去,如此一来,虞安宁也只好爬楼作陪。 行行转转直攀而上,待四人登到九楼,格栅门一推开,眼前一片开阔,这才真正感受到“登云”之意。 而钱时方已是大汗淋淋,气喘吁吁。 招呼九楼的管事务必备上好酒,好生招待后,这才扶了墙,颤颤巍巍唤来两个仆从,坐上滑竿回到了一楼。 身后隐藏楼梯的格栅门被轻轻阖上,整层楼看起来一模一样,一黑衣管事引着他们朝前走去。 解释道:“为了‘云中舞’的完整性,所有楼层外侧门窗隔扇,都是一模一样的云色。贵客们务必跟紧我。” 说话间,方路过一间半开着窗户的厢房,便听到了半生不熟的惊喜之声。 “哎呀哎呀,玉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一言未休,一身裹花绿绫罗的男子便冲到了厢房的窗户边,趴在窗边笑得放肆。 玉浅肆淡然回望,眉头一跳,竟又是商赋。 明明也算是个玉面郎君,可他这一身繁复的绿色,再加上鬓边一朵粉色的簪花,丝毫让人觉不出美来。 外裳半落,十足十一副绣花草包的浪荡模样。 伯懿与虞安宁也望着他一言难尽。 尤其虞安宁,待看清是商赋后,将玉浅肆护在身后,扭脸掐腰一气呵成。 “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你小子啊!我警告你离我玉姐姐远一些,不然我现在就让你从凌云阁爬出去!” 这儿可是我表哥的地盘,四舍五入,也就是我的地盘! 虞安宁知晓自己的诨号“京城第二纨绔”,这个第一,便是眼前的商赋。可她一直瞧不上这个什么都不会,游手好闲,走街遛狗的浪荡子。更不满自己明明在京城横着走,为何名号还要屈居于他之下。永宁侯又与广安侯府关系要好,二人更是自小不和,每每见面,都要掐上几架。 商赋应当是与京中这群纨绔们在一道喝了不少,已是醉眼朦朦,自以为深情地望着玉浅肆。 同屋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商赋与虞安宁的对话,一纨绔直接歪歪斜斜踩上桌几,从窗户中一跃而出,挤开虞安宁,眼神在玉浅肆面上不怀好意地盘桓。 “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玉提刑呀,竟比平康坊的花魁们还要好看上许多!玉姑娘,良辰美景,相逢即是有缘,不若同我们一道好好玩一玩?” 说着便想去够玉浅肆的娇颜。 还未等挨到。 玉浅肆淡淡抬起眼皮,抬手紧钳住这纨绔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儿,往下一折,便听“咔嚓”一声,这纨绔面上的浪荡笑意一僵,而后滚倒在地,杀猪般哀嚎起来。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哎呦,救命啊——杀人啦!” 九楼原已坐了不少客人,楼上无栏杆阻拦,环形的厢房更是让视野一览无余。大家听见热闹,闻言都朝窗外望了过来。 待一看清一身红衣凌然而立,又都十分有默契地阖上了窗户,无人敢吱声。 这帮浪荡子,真是猫尿灌多了便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什么人都敢惹啊...... 玉浅肆看也不看在自己面前打着滚,涕泪纵横的一滩烂泥,眼神轻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在了商赋身上。 这一眼,已足够让所有人醒了酒,冷汗潺潺,汗毛倒竖。 “好玩吗?” 她旁若无人地伸手扯过了商赋鬓边的那朵花,拿来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将花扔在那人脸上,连花带人脸,都一道狠碾了一脚。 又是“哎呦哎呦”的痛呼声。 她这才满意而笑,好心提醒:“下次,断的就不止一只手了!” 伯懿原打算像上次对商赋那样出手相阻。没想到玉浅肆凌厉异常,直接出手解决了麻烦。 倒显得自己上次所为,有些多余。 不过......不知为何,看到满地打滚的男子,他倒是觉得这酒楼顺眼了不少。或许,这里的酒,味道也会不错。 而另一边的虞安宁则是满心满眼的玉浅肆,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拍手叫好了。 直到玉浅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内,商赋才回过神来。 玉罗刹可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对那身自己原看不顺眼的官服千恩万谢。 上次自己可是两只手指碰到了玉浅肆的衣服!若是没那身官服,恐怕自己会比这还惨吧...... 而此刻,虞安宁只恨此刻没长条尾巴使劲儿晃,如此才能展现自己对玉浅肆的崇敬。 她紧挨着玉浅肆临窗而坐,伯懿坐在另一边,将格扇窗户平推开,外间的哀嚎已消,一片静谧。 玉浅肆犹自不觉,只轻道:“酒。” 惜字如金,已是不虞。 那管事早得了吩咐,命人去准备好酒好菜。 长思郡主本就是半个主子,再加上主家亲自陪同的玉浅肆,更是不敢丝毫怠慢。 也不管自己方才看到了什么,只赔笑道:“凌云阁云集了各地精厨,小人马上命厨房将各地特色一一奉上。一刻钟后歌舞开始。届时会奉上凌云醉,佳酿配上云中舞,可是凌云阁精心为今日的诸位贵客准备的表演。” 玉浅肆颔首默然。心情都被搅合了,若是再喝不到酒,岂不是太吃亏了? 说话间,身后的门被绫罗满身,脚步轻盈的侍女们打开门,将精致小菜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酸甜辛辣,色亮味盈,让人食指大动。 看起来的确有些各地特色的模样。 伯懿想到方才那男子的下场,眉目含笑,抓起一颗酥糖,递到玉浅肆面前。 玉浅肆抬眼望了他一眼,没有接,反而拿起了一旁的茶杯,错开目光望向窗外。 对面的厢房皆是门窗紧闭,放眼望去,连着空无一人的舞台一片毛茸茸的雪白,倒真若端坐云中一般。 伯懿眼角的笑意微顿,幸好虞安宁自然地接过了酥糖,扔进了嘴里。 “唔,好甜啊!” 伯懿讪笑一声,顺着话题意有所指。 “对嘛,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很多。别为了不想干的人板着脸啊。” 玉浅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抿了一口茶,继续沉默。 虞安宁点头称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凝了眉喃喃:“这话......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不对啊,玉姐姐,你那天不是也给我说过这句话吗?” 伯懿手撑在几案边,有些恍神。 “你说过这话?” 玉浅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看着热气漫腾。 “日子过得苦的人,自然都知晓甜物的好。” 似是回答了,又像是没回答。 伯懿浓眉微凝,看着玉浅肆手中长箸朝着辣卤而去,只觉得一股烦闷不知从何而起,寻不到源头,更让人坐立难安。 虞安宁见已有身着窄袖彩纱的舞者赤脚踏上了舞台,这是要准备开场的模样了。 可为何凌云醉还没到? 这时,有侍女衣着微乱,神情微慌,带着轻喘步入房门。 看到她捧着的三壶酒,虞安宁面露不满。 “怎么来得这么晚?” 那侍女自然也知晓,今日九楼可都是大人物,耽误不得,更知晓这屋子里坐着的红衣女子,就是方才眼都不眨一下,便折了一人胳膊的玉罗刹,抖若骨筛,只跪在地上求饶,慌忙辩解。 “求贵客开恩,小奴今日方来九楼伺候。外面......实在是太像了,小奴方才一时不慎走错了地方,这才晚到了一会儿......” 再望出去,这一会儿工夫,不少厢房门前都站上了丫鬟仆从,想来走错的人不止她一个,大家不得不让手下的人站在门口以示区别。 再看这侍女几欲垂泪的模样,恐怕是“误入虎穴”,好容易才逃出来了。 玉浅肆只淡淡瞥了一眼盘中酒,浅笑道:“这酒,没少吧?” “啊?” 那侍女都以为自己死定了,毕竟眼前可是大名鼎鼎,杀人不眨眼的玉罗刹,没想到却等来这么个轻飘飘的问题。 “送错了不打紧,莫要少了我的酒便可。” “没有没有,小奴特意去拿了新的才敢来的。” 看到红衣女子浅笑示意,她连忙将酒摆上桌,慌忙离去。 伯懿主动为三人斟酒,撩起眼皮看一眼对过儿百无聊赖的女子,她不动声色为一个小奴考虑的样子,哪里像什么玉罗刹。 酒方斟满,外间锣声便起。 “哐——”地一声,所有人都开了窗,朝着舞台望去。 “哐——” 又是一声,舞台上的舞女们已经摆好了舞姿,只待第三声锣响,便随乐工一道起舞。 “哐——” 第三下锣声方落,一声女子的惊呼骤然响起,在聚音的楼间晃荡,久久不散。 第三十九章 事发,孰是孰非? 恰逢舞乐起,九楼众人皆启窗而观。 只见西南方向的一扇门被推开,一女子衣容不整地冲了出来,想迈步而行,却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 今日的凌云阁九楼,齐聚了京中达官贵人,其中不乏女眷。 原本的三分惊讶,在看到女子身后的男子后,惊叫调笑声此起彼伏。 男子一脸狂纵过度的模样,毫无廉耻地靠在门边,神情似厌恶,又似在回味。 看这模样,发生了什么,不言自明。 台上的舞乐也都被打断,乐籍女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扰,指指点点。 “原来高门大户的女子也这般不知检点啊。” 伯懿见此变故,下意识便伸手去关窗,免得脏了两个姑娘的眼。 却见玉浅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端着酒杯撑住了将要阖上的窗户。 不知是酒美还是事美,玉浅肆一扫方才的烦闷,眼角染上了红晕,十分兴然。 虞安宁见玉浅肆如此,也起了兴致。 前几日亲眼见识过了玉浅肆的断案过程,已被她深深迷住。 见她如此神情,难道此事有异? 越过玉浅肆探身一望,热情地介绍起来。 “这女子......有些眼生,我没见过。” 长相一般,就算是见过,恐怕也没什么印象。 “但那个男子,老同商赋他们一起玩儿,是......宁国公家的庶子周石,是个不成器的!” 虞安宁对他厌恶至极。 “他自小就生在女人堆里,京城里泰半的香艳事都与他有关,没想到今日也来了。还扰了表哥精心准备的歌舞,真是晦气!” “哎呀,周公子,这可是艳福不浅啊。我等怎么就只能看看歌舞,却没有美人在怀呢?” 周石一脸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虚浮模样,恬不知耻地拱了拱手,同其他人聊了起来。 “过奖过奖,是这女子自己投怀送抱的,我也不好拒绝呀。” 那女子惊惶不安,缩在角落,看起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贵女。此刻凌乱的衣服叠在身,倒有了几分不胜怜爱的模样。 “这不是着作郎家的李姑娘吗?” 着作郎李家? 一个从五品官员家的女儿,也配上九楼与他们同筵,还生出了如此丑事? 指点声更盛。 “莫不是就冲着别人来的吧?” “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有请帖的,我也不知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厢房里。” 周石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李姑娘,你瞎说也要有个限度。你明明是趁我去醒酒溜进了我房间,现下也是从我房间出来的。怎么如今目的达成,就翻脸不认人了呢?不过你倒也算合我胃口,改日自坐了小轿上门来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果然是冲着国公府去的啊......” “呸!真是不知廉耻!” 那李姑娘面色惨白,犹自强撑着辩解。 “不是的,不是的。我都已经议亲了,那可是正头娘子。怎么可能放着正妻不做去做妾?一定是有人害我!” 她双目通红,双眼毫无焦点地搜寻着什么。 “你!对,就是你!” 她伸出一只手直向在旁侍立的一女子,藕白的手臂上还挂着点点可疑的红痕。 “我进门之前看到你了,你可以作证的,我进的是自己的厢房!” 众人顺着手指一望,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见自己被卷入这般乱象之中,已吓得没了言语,连连摆手后退。 “咦?” 虞安宁坐了回来,道:“那不是我们昨天救过的那个丫鬟吗?” 三人再望过去,那个吓得手足无措的小丫鬟,的确是昨天的那个丫头。 果然,见外面动静大了,丫鬟身后的隔扇门被推开,悠扬的女声传出。 有微微不悦:“小蘼,怎得和贵人吵起来了?” 抱琴而出的,正是雅音。 那周石看到雅音后,立刻换了副神色,凑上近前。 “雅音姑娘,上次听过你的琵琶后,真叫人魂牵梦萦。可惜之后都不得相见。听闻您今日要来凌云阁演奏,这才赶来相见。雅音姑娘,你......” 雅音精致的峨眉望见了窗边的玉浅肆,盈盈笑了起来。 这一下更让周石心驰神荡。 雅音却抱着琵琶退了一步,道:“周公子恕罪,奴家先行一步。” 说罢,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引着小蘼朝玉浅肆他们走了过来。 待看清雅音是朝着玉浅肆而来,所有人更是来了兴趣。 清弦馆的雅音,何时与玉罗刹如此相熟了? 那个李家姑娘还未死心,但奈何自己衣着褴褛,又不敢真的追上来,只得在后面大喊着:“你个贱奴!你别走!给我滚回来!” 雅音莲步轻移,隔着窗户,朝着玉浅肆三人盈盈一拜。 “给诸位贵人问安,又遇见了。” 小蘼眼含热泪,直挺挺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昨日多谢几位贵人出手相助,小奴小蘼,给贵人们问安了。” 虞安宁见她穿着打扮十分妥帖的模样,也很满意,茫茫抬手让她起来。 一边问道:“雅音姑娘今日也来演出吗?表哥真厉害,还能请到你啊!” 表哥?能管凌云阁东家叫“表哥”的,世上恐怕只有一人。 雅音再次深拜,行了个十分周正的礼,道:“昨日不知是郡主大驾光临。清弦馆的人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 虞安宁见周石与其他一众公子哥儿们都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十分自得,让你们看看谁才应当是与所有美人相熟的“京城第一纨绔”。 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碍事,不碍事。姑娘你不是送了我们花牌吗?下次再去找你听曲儿,届时再好好招待我们就行。” 玉浅肆又抿了一口凌云醉,状似随意地一问:“方才这是怎么了?” 好事之心人皆有之。其他正待下文的人,也不管眼前此人正是方才轻松断了人一臂的玉罗刹。见她问到重点,也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小蘼颤着声音回答:“小奴什么都不知道。小奴只是......担心总有人走错,冲撞了姑娘,便一直站在门外,寸步不离。并未留神其他,方才看到有人衣衫不整地冲出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声音渐弱,像是怕极了。 玉浅肆抚了抚玉里乾坤。 问道:也就是说你一直站在门口?可有看到那男子也进去了?” 李家姑娘此刻已披上了凌云阁管事命人递过来的外裳,冲过来跪倒在玉浅肆面前:“玉大人,玉大人明查!民女定是被人设计陷害了!” 雅音闻言亦是一怔。 “姑娘......就是玉里馆的馆主吗?” 而后回头望向小蘼,浅声道:“小蘼,此事毕竟身关姑娘家的清誉......” 小蘼不知是否被玉浅肆的名号吓了一跳,退了一步,怯懦道:“小奴......小奴不敢胡言乱语。但小奴的确看到是这姑娘先进了隔壁屋子,之后,那位公子才进去的。” 一句话,坐实了周石所言。 一片哗然之声。 有些听闻过李家事姑娘开口讽刺:“李姑娘可真是不知足呀。瞧不上圣人钦点的探花郎也就罢了,竟也瞧不上云水巷林家吗?巴巴儿地跑来自荐枕席,还闹出这么多事儿来。” 云水巷林家?那不是林深的本家吗?他家道中落,族中竟还有适龄男子与可婚配吗? 第四十章 素手执琴 玉浅肆凝起眉头,望向惶恐不已的李家娘子。 “你胡说!你们欢门中的贱人,惯会指黑为白!你不是说没注意到旁边吗?怎得现在又如此言之凿凿了?” 小蘼连忙跪倒在地,仍旧慌乱,却句句恳切。 “小奴人卑言轻,可断不会害人啊!那位公子,我同姑娘来的时候便打过照面。他......他当时就对姑娘十分......热情,不过是碍于姑娘有管事相陪才没有跟随。小奴站在门外,也是为了......” 为了防什么,不言而喻。 “是啊,你议亲倒是议得快,人家探花郎可是出京避祸去了呢。” 出京避祸?虞安宁若有所思。 李家人此时闻讯赶来。一老嬷嬷带着笑脸,颇有城府。 “诸位公子小姐们,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姐今日偶感风寒不胜酒力,惊扰了诸位。李府略备了薄酒已示歉意。还希望诸位莫要因为这等小事扰了雅兴。” 那李家姑娘还要辩驳,却被两个嬷嬷利落地架起来,堵了嘴离开了。 凌云阁的管事见状松了口气,示意歌舞继续。 可经此一遭,谁的心思还在歌舞之上? 商赋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不敢进屋,便蹲在窗下,捧着脸,一脸无辜。 “玉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啊?” 虞安宁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子事儿?” 商赋神在在反驳:“非也非也,连我都能看得出来,这姑娘也不大甘心啊,口口声声嚷着自己是要做正头娘子的。再说了,以我对周石的了解,他若想要女伴儿,怎么可能看上这种无盐女?” 虞安宁娇哼一声:“说到这个着作郎李家,我方才想起来先前的一桩旧闻。这李家原本看中了去岁登科的探花郎。可惜人家是娶了妻的,宁死不从。可后来不知怎的,那探花郎的发妻年前便暴毙了,后来这探花郎便举家离京了。” 威武不屈,倒是个有血性的。 虽先帝时期已开设科举,但士族子弟,没几个看得起泥腿子出身的寒门,哪怕是考了状元,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如此。李家的官虽小,但再落魄也是士族,若是惹恼了李家,也只能自请离京外放避祸。 商赋闻言,又望向玉浅肆,像极了闻到肉味的哈巴狗。 “玉大人,怎么看?难不成今日之事是那探花郎为了给发妻报仇,才做下的?” 一旁默不作声的伯懿,闻言也看向了玉浅肆。 眼前这个空持酒杯,一派慵懒的女子,与昨日那个轻轻松松挑破谜题的耀眼存在判若两人。 玉浅肆忽略掉周身打量的视线,轻一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暗赞一声:果然好酒。 复尔深望一眼窗外,扔下酒杯,清然而立。 只可惜了这下酒菜,太过腌臜。 “这酒不错,多谢郡主款待。衙门事繁,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出了厢房,直直下楼离去。 “玉姐姐,你去哪儿啊?” 看到玉浅肆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虞安宁一脸茫然。 想了想,又探窗追问道:“玉姐姐你明日还来吗?明日花朝节,凌云阁还有好多热闹的活动呢!” 玉浅肆遥遥摆手离开,独留下一脸茫然的虞安宁与伯懿,还有一众看客,不知所措。 * 朝云横度,偶逐晴光扑蝶遥。 平康坊的清晨,是从午后算起的。 哪怕今日是花朝节,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但这里,依旧沉醉在残夜之中。 “咚咚咚。” 敲门声坚定而有力。 “谁啊?” 青衣小仆打着哈欠前去应门。 一边纳闷:大清早谁来这里寻不快?自己好容易做了个美梦,同馆里的姐姐们一道乐舞呢,就这么被吵醒了。 “咚咚咚” 敲门声锲而不舍。 “来啦来啦,催命吗!” 门一打开,却见外间立着个红衣女子,亭亭玉立,一派潇洒,嘴角含笑,却意兴冷然。 小仆伺候过太多客人,每日迎来送往,早练就了一身看人的好本领。 见此女子气质不俗,喉间的咒骂被生生咽了下去。 转而赔了笑脸,点头哈腰道:“客人,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浅肆扔出一块花牌,吩咐道:“来见雅音姑娘。” 那小仆接住了花牌,定眼一瞧,正是雅音姑娘的千金牌。 全京城有此牌者不足十人。 笑容更加真诚,丝毫不敢耽误,引着玉浅肆进入雅间休息后,连忙去后院寻人去唤雅音。 房间勉强干净,也换上了热茶,不过这个时间,也只有高碎可用。 玉浅肆对茶并不挑剔。 随手推开一扇窗户,伸手鞠风,望着外间难得萧瑟困顿的平康坊,眸光点点,闲散施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传来匆匆动静。玉浅肆眼眸一动,街上依旧空无一人,只余各色旌旗随风飘扬,有气无力。 门外的人顿了顿,才含笑推门而入。 正是一连三日都有缘得见的雅音,身后还跟着神思不属,捧着琵琶的小蘼。 “玉馆主花安,昨夜歇得迟,让您久等了。” 听到这句“花安”,她才回过神来,今日是花朝节。 玉浅肆坐在窗前并不挪动,只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开门见山。 “昨日,凌云阁之事,是你做的吧。” 雅音正在倾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偏出来些许,连同热气一起氤氲在桌上,模糊不定。 她见状,放下了手中茶杯,双手压膝,低头沉默着。 良久,不禁笑赞道:“玉馆主果然厉害。” 并不辩驳,直接认下了此事。 玉浅肆凝眉打量着眼前女子,被人当面戳穿,依旧一派淡然,笑意浅浅盈盈,如清水似潭月。 “为了那个探花郎?”玉浅肆挑眉而问。 雅音眼中却起了讽意,缓缓将面前的茶水推到玉浅肆面前。 自嘲道:“他既是得利者,也可勉强算是为了他吧。” 这话倒让玉浅肆有些意外。 随即恍然:“是为了他已故的发妻?” 雅音瞥一眼窗外春色,伸手阖上了窗扉,将春意阻隔,亦阖了眼,为回忆让路。 玉浅肆并不催促,只用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指上的玉里乾坤,发出好听的声音。 良久,雅音泛起浅笑。 “她叫素琴,年龄还要比我小一些。” 果然是了,但不知为何听到她淡然无波的声音,玉浅肆却心里不是滋味,垂眸喝了一口热茶。 橙黄的高碎,入口深涩,更给雅音口中的故事添了几分故旧的慨然。 “她呀,明明比我们小,身量也不高,但却喜好做别人的姐姐。总是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来。我天资不佳,她便夜夜抱琴前来,手把手教我指法。” 雅音低头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一手压覆在另一只手上,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教习明明说,小手谈不了琵琶。可她的那双肥润小手,却仿若是为琵琶而生一般。 哪怕一把破琴,在她手里,都会焕发出别样风采。 她的手,可以唤醒琵琶的魂灵。 可最后一次,再见这双让无数乐工舞女赞叹不已的双手时,其上遍布伤口,指缝里乌黑一片,不知是泥还是血。 第四十一章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那时我们还在乐坊学习。素琴已是远近闻名的琵琶乐手,而苏禀还是个白身。” 苏禀,就是那个探花郎。 “素琴从那时便开始资助苏禀,看着他一路从秀才考到举人。他倒是个有心的,中举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求恩师寻了关系,将素琴的奴籍赎了出来,为此,还欠下了不少债。” 说到这里,雅音顿了顿。 她们都是私妓,典赎奴身并不算难事,可却鲜有人帮她们做。姐妹们看到素琴得夫如此,都为她感到高兴。 “苏禀本欲娶她为妻,可她因着担心自己的出身不好,影响苏禀的仕途,怎么也不愿意。二人只摆了几桌家宴,请了亲友并乐坊的几位相熟的姐妹,也算是成了家。就算她万般不愿,苏禀还是当着所有亲朋的面儿,在婚书上记下了她的名。” 从此,她不再是无名无姓的卑贱奴籍,有了姓氏,也有了一个家。 雅音眸光闪动,似是回忆起那段在吴地的平和日子。素琴甘愿为苏禀洗手作羹汤,伺候公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虽清贫,但也和美。 靠着姐妹们偶尔请素琴教琴贴补,债也勉强还了个差不多。 “苏禀的确是块读书的材料。靠着恩师举荐,得以进入京城的书院学习。三年后,一举中第。但问题也因此而来。素琴的身份终究成了把柄。原本以他的学识……或可当得更高的名次。可朝廷的贵人们说,他年纪轻轻流连烟花,豢养乐妓,最终只得了一个探花。”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展眉而笑。 那时她们也刚刚入京,听闻此事,也帮着劝了素琴不少。 苏禀想得倒是很开,在他将素琴的名字添作妻名的时候,或许早有心理准备会面对如今境遇。 但素琴,却万分愧疚。 原以为,问题到此为止。只要知足常乐,日子照样过得下去。 可更大的灾祸,接踵而至。 苏禀候了许久,迟迟不见擢选的文书。京中本就消耗甚高,三年间,一家四口勉强靠着素琴的积蓄与学院的贴补维生,如今已尽山穷。 此时,李家登门。 他们看重了苏禀,愿为自家女配婿。只要苏禀答应,不仅可留在京城为官,后半生更是不用忧虑。 科举虽已开设许久,这些士族们,总归还是看不起走科举的庶族,因而,朝廷职位大多还是被士族门阀垄断。科举中第者,能分到职位者,少之又少。 李家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不仅帮苏禀解决了官职,更可让他一跃脱庶入士,如此一来,前途不可限量。 “李家本是落魄士族,族中后继无人。因此看重了苏家,想的是双赢。” 玉浅肆不自觉转着手中的茶杯,面对这样的选择,恐怕很难会有人不动心。 “但,苏禀没有。他义正言辞拒绝了李家,言明自己已有了发妻,不会停妻再娶,更不会贬妻为妾。” 看着玉浅肆微微扬起的眉头,雅音笑道:“是啊,我们彼时都觉得,苏禀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男儿。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真能对素琴做到一心一意。真是叫人......羡慕啊。” 尾音绵长,拖出了长长的物是人非。 “但李家并没有放弃。那些士族们,就算落魄了,也多的是手段。他们见苏禀不松口,便转头找上了苏禀的父母。两位老人家都是目不识丁的贫苦人家,被三呼六喝便失了计较,然后李家人又换了一副菩萨嘴脸,让苏禀的母亲对他们感恩戴德。” 玉浅肆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老人们什么都不懂,若乍然听闻自己儿子可能因为贱籍女子丢了前程,自然惶恐。此刻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也自然感恩戴德。 “那老太太便听了李家嬷嬷的话,将素琴的行踪告诉了她们。” 说到这里,雅音深深呼了一口气,想要压住心中的痛涩。 “她们骗老太太说,会与素琴商议,让素琴自愿为妾。但她们却找了一群市井无赖,劫走了素琴,还将她......将她......” 雅音闭上眼,泪水还是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晕开了精致的妆容。却让玉浅肆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真实。 “第二天,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倒卧在路边的雪泥之中,血已成冰,整个人半浸在血水之中,与地面冻在一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裹身的布条,身上满是伤痕。她......那时,已怀有身孕了。” 雅音似是陷入了痛恶的梦魇之中,柔美的杏目空洞地望着不知名处。 一个怀着与夫君爱之结晶的女子,本或憧憬着未来与新生,却如此不明不白地屈辱而死。 玉浅肆压下眉眼,垂眸伸手,给茶杯中倾满了茶水,推到她的面前。 雅音被茶水的热气侵染,恍然回神,隔着升腾的热气惨然一笑。 “事后,老太太才知晓自己害死了这个对他们家有恩无怨的女子,心中痛悔不堪,自缢而亡。虽无证据,但苏家与素琴在街坊里口碑不错,此事经过口口相传,有越闹越大的势头。李家着急了,便想息事宁人。苏禀本不愿妥协,但李家以他的老父相威胁。为了自己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他不得不自请离京外放。这才让李家松了口气。” “所以,雅音姑娘是为了好友报仇?” 于是利用凌云阁各厢房外相似的特征做了这一切。 “你早就知晓那个周石对你的心思吧?若是放出消息自己要参加凌云阁的演出,他也一定会出现,或许还会特意嘱咐凌云阁,留一个与你相近的厢房,好近水楼台。” “不错。” 说到这里,雅音换上了冷静的声音,“我也知晓,这个李家姑娘喜好攀附权贵,绝不会错过这种场合。因而,我特意多讨了一封邀请函,卖给了云中当。她果然上钩。” 又是云中当? 玉浅肆凝眉,玉里乾坤的声音暂消了一瞬,继而又响了起来。 她隐了神思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只需要让小蘼站在门外,利用凌云阁厢房外非常想像的特点即可。” 昨天玉浅肆便发现这三间厢房紧连。 出事儿的周石的厢房在正中,左侧是李家姑娘的厢房,右侧则是小蘼所站的位置。 那李家姑娘刚来的时候,定然看到了门口侍立的小蘼,便会记住自己的房间与小蘼站着房间,隔着一个厢房。而等她喝完酒洗漱完再回来时,小蘼已经往右挪了一间。可她丝毫不知,自然就会进入周石的房间。 想来,周石与李姑娘的酒恐怕也有问题,才会让他们先后离开厢房。而雅音定然是趁此机会,在周石的厢房里点上了助情香。待李家姑娘进入周石的厢房之后,小蘼再重新站回到雅音的厢房前,此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不过”,雅音嗤笑一声,“我是没想到,她会故意将这件事情闹大。” 看来士族的小姐们,也不比市井里精打细算的妇人高贵多少。 第四十二章 十年前,我见过你 玉浅肆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她不自己冲出来将事情闹大,吃下这个闷亏,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女子定然是想借机攀上周家,所以才棋行险招,故意在众人面前那般作态。 失身之后,两害相权,不惜将自己的名声踏入泥里,也要攀附权贵,的确会算。 说到这里,雅音含了气定神闲的笑容,推开窗户,感受着春日酥风。说出来的话,轻轻浅浅,却带着惘然与不甘。 “凭什么,他们士族就可以随意践踏我们?凭什么她明明害了别人性命,让人家家破人亡,自己却可以扭过头,妄想重新开始?” 她继而一笑,比明媚春日更加动人。 “我偏不!” 玉浅肆有些动容,完美的笑容也裂开了些许缝隙。 “......只可惜”,雅音自嘲道:“虽有心替她报仇,却终是省不下心来害人性命。我原想,让她感受一下身败名裂之苦,让她知晓,她每日遭受的白眼,不及素琴死前所感的万分之一!” 说到这里,雅音施然而立,朝玉浅肆盈盈一拜。 “多谢玉大人昨日没有当场揭穿我,给我留足了面子。我也知晓,贱籍若伤辱官籍,需以死偿还。我已做好了准备,可以出发了。” 一旁一直侍立不语,仿若不存在的小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连声讨饶道:“玉大人,这一切都是小奴做的。是我站在门外迷惑了他们,是我趁侍女不备,给他们的酒里加了东西,也是我给那间厢房扔了助情的香,这一切都是小奴做的!姑娘什么都没做。玉大人是好心人,还救过小奴,求玉大人可怜姑娘,若真要带一人走,便带走小奴吧!” 玉浅肆皱眉看着这二人,只觉得胸前堵得慌。 她举起茶杯,看到杯中茶沫儿沉浮,水花激荡。 俄而,眼角含了细碎笑意,反问道:“雅音姑娘这是做什么?我就来听个曲儿,你也犯不着因为我来得早,便如此凄惶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 雅音闻言一怔,不可置信地仰头望向玉浅肆,似在仰望神明。 “是雅音姑娘自己说,无论我们什么时候来,都是座上宾,我才一大清早赶来的。雅音姑娘莫不是要食言?” 扶光透窗,衬得眼前红衣女子似在散发着橙红色的暖阳,温尔灼眼,激得她眼中热浪滚滚,不由得颔首闭眼,似是虔诚的信徒在祝祷。 少顷,她喃喃道:“多谢......玉大人。” 而后缓缓起身,从小蘼手中接过琵琶。 “一曲《大浪淘沙》,献给玉大人。” 相稳品亮,指似纤素,嘈切错杂,千回百转。 感慨世事不公的《大浪淘沙》,却在大悲大喜后的雅音手中,演绎出了些许洒然之意。 玉浅肆遥望天际,心中慨然,不过都是红尘俗客,谁又能放得下呢。 一曲毕,玉浅肆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身后雅音与小蘼深深跪拜,良久未起。 直到那道红色的身影消失了良久,小蘼才看到雅音双肩颤抖,喃喃祝祷。 “愿您,平安顺遂,长乐无极。” 待玉浅肆重新站在清弦馆门口后,仰首而望,青冥仓灏,纤凝浮岚,一片祥和。 只是...... 她低下头,凝眉不悦道:“怎么?巍然书院还教学生们爬墙偷听之事?” 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半空而落,端的是一派潇洒。她看也不看便知晓,又是伯懿。 “您起得挺早啊?” 伯懿挑眉一笑:“看来,玉大人是不想看见我啊?” 玉浅肆定定回望:“此话怎讲?” “玉大人可能没发现,您每次见到不想见的人,都会下意识说‘您’。” 玉浅肆眯了眯眼,觉得面前这人如此作态,真保不准会不会将雅音之事外传。 “奉劝伯公子,不该管的闲事莫管,否则,我可保不准你能不能囫囵个儿离开京城。” 这可是明晃晃的言语威胁了。 可他知晓,这绝不是简单的威胁那么简单。无所顾忌的玉罗刹,真能做出来此事。 伯懿眼底丝丝缕缕泛起了莹光,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她能做到这种地步? 含笑打岔道:“玉大人此言差矣,我只是喜欢在屋顶吹风罢了。今日过节,京城里处处热闹,唯独此刻的平康坊静谧安宁,才选了此处......” 玉浅肆知晓他是在胡言乱语,冷哼一声,扬长离去。 伯懿望着玉浅肆的背影,眼底浮起一缕奇异的光。 昨日玉浅肆离开凌云阁后,他便吩咐酒书一路跟随。没想到酒书回来后却禀报,玉浅肆径直去了一个市集上,点了三个铜板一杓的便宜酒并几个下酒菜,酒饱饭足后发了会儿呆,便回去了。 他不死心,命酒书守了一夜,果然,今早她一早便来了平康坊,直奔清弦馆而来,他就知道,昨日之事如他所料,绝不简单! 马不停蹄地赶来,却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一桩泣涕事,更没想到,玉浅肆竟会放过雅音。 一个贱籍胆敢设计陷害士族,一般人眼中,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知晓你所言,玉姐姐......都告诉我了。那么多年的相伴,我不信祖母是怀着恨意的。祖母定然是为了让我不要像她一般,为身份所累,所以才娇惯着我。” 这是昨日玉浅肆离开后,虞安宁对自己所言。 原本准备了满腹安慰的话,却被这么一句憋了回去。 这个玉浅肆,表面上不屑一顾,背地里竟然利用自己所言安慰别人,可真是...... 他嘴角一撇,垂眸掩下眼中星点的笑意。 忖了半晌,他只好模糊道:“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你要相信,你祖母定不是故意为难你母亲的,或许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如外人所言那般......” “我知道。我可以叫你伯懿哥哥吗?” 虞安宁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笑意,茫然却又坚定。 “伯懿哥哥,我都知道。十年前,我见过你。母亲马车里的那个人,是你吧?” 伯懿闻言,如坠冰窟。 “你才是母亲去进香的真正目的。” 上一句是试探,这一句便是断定。 “祖母去世前,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指着一侧的多宝阁不肯闭眼,我打开了其中的暗格,里面是一封别人给祖母的回信。也是你,对吧?” 伯懿紧锁眉头,惶然不知所处,只觉得心中愧海翻涌,让人目眩。 却也察觉到了古怪。 “若是老夫人已无法言语,如何留下遗言要在别苑治丧......” 看着郡主的坦然的笑容,他眸中的茫然渐弱。 “是你......?” 虞安宁点点头,“是我,通过那封信我便猜到了,你或许便是十年前那个人。那个母亲拼了性命也要送出京城的人。信中言道:‘已在途中’,我便想,在别苑治丧,一来等你,二来......祖母定然也是想留在别苑的。” 第四十三章 谜题谜面,妖僧圣僧? “只是,我没想到,虞老管家也与此事有关。他恐怕以为,鬼鬼祟祟的梧桐发现了你们的谈话,所以才同他拼命的。” 玉浅肆那日言语试探,定然是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简单,以她的聪明,恐怕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她早就怀疑自己的身份有问题,这下更是给了她一条线索。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伯懿攥着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恨恨道:“说到底,都是我害了他们。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虞安宁却笑着摇头,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玉姐姐说,懦弱之人才会迁怒弱者。若我想要长大,便要学会理智。” 虞安宁看着外间的美人歌舞,笑意盈盈。一边扬眉学着玉浅肆淡漠的语调。 “‘迁怒’是一个人最无能的表现。只有无用之人,才会每日怨天尤人。怪这个,怨那个,拿不出任何的实际行动去改变,去让真正伤害自己的人付出代价。而那些动不动怪自己的人,也不过是慈悲心泛滥,以为这么随便喊上两嗓子,自己和别人心里都会好受些罢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要知晓,谁才是你的敌人。莫要将满腔怒火都撒在你惹得起,却不甚相关的弱者身上,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回想到这里,伯懿手扶眉尾,苦笑不已。 这个玉罗刹,真是安慰别人也不忘言语损人,还把自己归为“弱者”一类,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不过,经历了今日雅音一事,她就算发觉了自己与广安侯府不一般的关系,他也没那么惧怕了。 与传言相反,她倒算是一个有底线......亦有温度之人。只要自己不越过她的底线,应当就不会有问题。 酒书现了身形,问道:“少爷,之前撒下去的饵回应更多了,除了昨日见过的那人,还有一些人主动联系......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句话将伯懿拉回了现实。 他摸了摸胸口,怀中除了方印,还有一球状物。 昨日与虞安宁交谈后,他马不停蹄去见了一人。 他很很好奇,这枚方印,这个隐匿多年的饵,究竟能钓出什么鱼。 却没想到,踟蹰惶恐等来的,不是鱼,而是同广安侯府虞仁一般似是而非的故人。 那人递上一颗佛珠,唤醒了埋在他心中多年的疑问,也递给了他当年谜题的题面。 见酒书还定定望着自己,等着示下。 他抚上胸口,似想将那颗佛珠嵌入心中。 不知为何,昨日第一次见到那颗珠子,他便想到了玉里馆的三个要求。 这种联想,让他胸闷神离,惴惴不安。 他真的很想知道玉里馆的第三个要求,只是人人都讳莫如深,就连虞安宁也眼神躲闪,不愿相告。 第三个要求,会和自己在她们身上闻到的奇怪的香味有关吗? 他本不愿被人轻易拿捏,毕竟这第三个要求,实在太过缥缈。但如今,他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得不如此做的荒谬想法。 “先不急,现在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酒书神色凛然,颔首道:“少爷请吩咐。” “去一趟隐龙寺,找寂空大师。” “......” 酒书无言以望。 果然,这还是打算找玉里馆吗......这个玉罗刹究竟给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就是长得好看些,难道她真是什么罗刹转世,会些狐媚招法不成? 伯懿见酒书无动于衷,冷了脸玩闹似的踢了他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别在这儿腹诽。” “是。” 酒书无奈领命,暗叹自己还需肩抗重任,盯着这个玉罗刹,别教她魅惑了主子。 伯懿十分满意,摆摆手先行一步:“速去速回,我在望月茶楼等你。” 望月茶楼,距离玉里馆最近的茶楼,茶客熙攘,靠着玉里馆的故事,养活了不少说书人。 但今日恰逢花朝,为了应景,茶楼里换了个花前月下的本子,靡靡萎萎,听得伯懿直皱眉,再看目之所及的各色花扎与花饰,顿觉手中茶汤都淡了几分味道。 扔下杯中茶盏,朝小二扔了一块银锭。 “去给我换了‘凶签案’的故事讲来。” “这......不大好吧,客官,今日可是花朝节。” 讲那些血腥之事,总归有些晦气。 伯懿黑眸一睃,小二一个激灵,终究还是舍不下手中银锭,一溜烟儿下楼去命先生换书了。 那说书先生本也不喜欢这些风花雪月之事,而这家书馆也本就靠玉里馆养活着,因而也更熟悉玉浅肆的故事。 一听如此要求,再一看赏钱,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啪”地一拍惊堂木,另起了个头,娓娓道来。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三两句闲言已过,引出残事半卷,《玉罗刹妙解凶签案》,献给诸位明公!” 那头的伯懿满意得颔首微笑,可茶楼的其他客人却不大高兴。 “这不是之前的老故事了吗?都说了好几天了,怎么又来?” “对啊,今日可是花朝节,怎得讲这些,晦气晦气,不听了不听了!” “李兄,我听闻仁政坊开了间凌云阁,昨日遍请京中豪贵,人人称赞,别具一格。今日他们开门迎客,不如我们去瞧瞧?” “对啊,我听说今日他们还举办了个‘花娘子’选拔,不拘才艺与容貌身份,谁都可以参加。赢了的人还有好多好多赏银呢!那些昨日去过的达官显贵,今日大多都来了,京城里的姑娘们踏破了门槛报名这‘花娘子’选拔,都是冲着这些贵公子来的呢!” 交谈者浮想翩翩。 若是能被某个贵公子看中,岂不真的是飞上枝头了? “唉,世风日下啊。” 两人感慨着,却付了茶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欣赏“春华”,相伴朝着仁政坊而去。 被他们这么一打岔,许多人十分好奇,也都三两结伴离开,茶馆儿里一下子清冷了起来。 那小二倒乐得自在。 方才那客人出手阔绰,分给说书先生后,自己还剩下不少,这些人一走,不用伺候人,还得了银钱,自然高兴。 “话说,那玉罗刹初入江南,是冬月随风两茫茫,雾里探月——无处着手啊......” 伯懿此前并不知晓凶签案始末,此时一听,才知晓玉浅肆的厉害之处。 不仅在看过尸体发现的密室之后,第一时间便想通了作案手法,以此反推追凶,更是仅依靠手抄经书上几道撇捺的笔画,发现了问题所在,继而锁定了凶手。 不禁又多了几分信心,心中迷惑之事,交给玉浅肆,定然没问题。 正听得兴起,却见酒书耷拉着脑袋而来。 “事情办得如何了?” 酒书带着几分怒气:“属下连那个妖僧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拦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 伯懿重新沏了一杯热茶递给酒书:“莫要胡言乱语,寂空大师可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出了名的善气迎人,无论白丁布衣还是贱籍奴仆,只要有需求,都会亲见。” “那妖僧一早派沙弥拦在隐龙寺门口,见着属下就劝返,还说什么‘施主并非苦主,亦不信奉佛法,满身杀气不得入内。若是真有诚意,让苦主躬亲而来,虔诚祝祷,为所犯下杀孽诵经忏悔后,方可见大师’。” 酒书一手握拳,犹自不忿,又在日头下走得久了,刚接过伯懿递来的茶盏想要润润嗓子,可还没沾口,就被伯懿一把拂开。 他愣了愣,见伯懿满面冷色。 咬牙切齿道:“哼,妖僧,待我去会会他。” 说罢,扔下茶钱转身下楼便走。 酒书愣在当场,欲哭无泪。 少爷,您生气归生气,别打翻我的茶水啊。 第四十四章 故人之子,不能回头 隐龙寺的位置其实不算好。 因着靠近启夏门,连着城外的山,地势南高北低,是个倒仰形。 当年建寺的和尚却利用地势,将佛殿层层叠起,错落有致,与城外的山一道形成了一道屏风,遥与大明宫相呼应。 先皇年少,还未继位时,因仰慕佛法,在寺院中隐姓埋名待了数月,与僧人们通吃同住。 继位后,盛赞该寺。称其为“屏障”,挡住了城外的邪风歪气,隐为大明宫护卫。而扶光摇曳,华彩四溢,隐有龙气盘桓,于是为其亲提:“隐龙寺”。 伯懿站在隐龙寺阶下,紧抿双唇。 果然华光溢彩。 但那光彩,却半点未跳进那双黑眸里。 站了片刻,拾级而上,这次却无人阻拦。 隐龙寺的僧人听闻来意,引着他与酒书入内。 他故意不提进香忏悔一事,同僧人一道,越过重重佛殿,拐入僧寮,进入一通幽的小院之中。 引路僧见人带到,便利落离开。来寻寂空的,都是身世凄惨的可怜人,人家的秘辛,自然不能随便听。是以,往往他们就侯在寺外,将人带到便离开。 伯懿此刻已平复心情,也觉得自己的恼意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敛了神情,正待敲门,那院门却兀然开启,门内站着的正是那抹熟悉的红衣。 二人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只余下春虫隐草的嘶鸣。 “你来做什么?” 玉浅肆唇角淡扬,目光从他身上漫然掠过,停在了他身后酒书的身上。 伯懿见玉浅肆舒展的眉头缓缓凝起,只觉得这院子里的虫鸣太吵了些。 “怎得?只许你来,不许我来?隐龙寺是你家的不成?”伯懿耳尖泛起可疑的粉,看着玉浅肆打趣的神情,有一种被人戳穿的窘迫。 玉浅肆退后一步,让出门口的位置,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自然可来得。只是京城春好,伯公子别忘了早日去提刑司消了记录取东西。” 伯懿故作镇定长腿一迈,从她身旁掠过。 “哦,对了!提醒伯公子,您还欠我一个赌约为偿,希望隐龙寺之行,能让我得偿所愿。” 玉浅肆看着伯懿四平八稳的身形微微一晃,得逞似的转身而去。 红色的裙摆似昙般随着女子转身的动作而骤然轻绽,一瞬而逝。 酒书目瞪口呆,这便是传说中的玉罗刹? 昨日虽暗中跟随,但并不敢靠近。现在近前一看,果然格外耀眼啊。 伯懿看酒书这般不争气的模样,不满地清了清嗓子,对着陡然回神的酒书,道:“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如此作为,你还是给我去前殿好好诵经,给我静静你的凡尘俗心!” 酒书委屈地撇了撇嘴。 您不也是被这玉罗刹撩拨得不知所措,还巴巴儿地跑来亲来求佛签?怎好意思说我。 伯懿回过头,只觉得万事不顺,小院里引路的小僧似是早知他会来一般,带着他前往静堂,更让他心中升腾起丝丝不快。 他倒要好好会会这个装神弄鬼的寂空。 本就端足了架子打算一探虚实,却没想一见寂空的面,就被诚恳的致歉打了个措手不及。 堂内茶香四溢,老僧笑意盈盈。 “晨间那番举动实属无奈。一来,若想求签,的确需要苦主亲自前来。二来,今日与玉馆主有约,担心你们碰头了反倒不妙。这才不得已寻个由头,让身边的小沙弥阻了您一番,让您去前殿稍侯。没想到您还是来得如此之快。” “我想,您定是不愿此刻碰到玉馆主的。” 不夜之侯清香萦鼻,被面前蔼目圆脸的和尚双手递出,他倒犯了难,总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怪不得他来的时候再无人提忏悔一事。引路的僧人并不知晓那小沙弥说的话。寂空恐怕也没想到,会有人敢在佛前撒谎,没有绕去前殿直接来寻他了吧…… 他讪笑着双手接过茶盏,清香阵阵,浇灭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细抿一口,蜜香盈齿,回甘醇厚,是上好的的古树滇青,起码有五十年的年岁了。 “不知大师如何得知,我会前来?” 寂空拨过一颗念珠,轻叹似的念了句佛号。 “广安侯府之事京城人尽皆知,昨日......又偶见了一方老印的痕迹,我便想,许是故人之子回来了。” 伯懿手中红亮的茶汤泛起波澜。 瞳孔骤地一缩,沉眸望去,眼底是不可名状的慌乱。 故人? 寂空却不愿再多言,只问他:“施主可想清楚了?若是选择了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杯中波纹四起,声声荡心。 他仓皇地将被杯盏置于案上,握拳垂眸,试图静心。 寂空也不催他,只阖上眼,旁若无人地念起了静心咒。 许久,才听到伯懿低哑的声音传来。 “当年之事,我年纪尚小,其实记得不清了......但我还记得,她临走时,给了我小字,唤我‘闲安’。我便偏守一隅,如她所愿。” 闲适安宁。 寂空停了诵经声,默然拨动着手中念珠。念珠轻击,零零落落,发出起伏的细碎声响。 “大师虽是方外之人,但也当明白为人子女之心。如今我既已知晓她含冤而终,我又如何能闲安?” 寂空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递上一块槐木制的佛签。 一角刻莲,刀刀深邃,笔笔入魂。 上书判词: “势弱休云败,家亡亦论亲。偶得旧缘絮,愿尔大梦归。” 正是玉里馆要求的佛签。 伯懿凝着判词,眸底闪过一丝痛苦。 “大梦归......吗?” 幼年零落的梦境,从昨日开始,逐渐清晰。 唇角含着讽意,再次仰头时,神色恢复沉静。 他自如谢过,转身离去。 酒书知晓伯懿并不是让自己真的去诵经,因而在寺里溜达了一圈便又走了回来,这隐龙寺香客云集,热闹非凡,只好折返回来,候在门外,听从下一步指示。方才少爷当着小比丘的面儿支开他,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给了他一个合理的理由前去查探。跟着少爷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哥寂空和尚口口声声的“杀孽血债”,若不是信口开河,定然是另有深意。可知晓他们身份,敢用“杀孽”做文章的,自然是从北边儿来的。可转悠了一圈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擅察言观色,见自家少爷一脸阴沉,也不敢再多言,低头随着他出了隐龙寺,前往玉里馆。 伯懿将昨日刚拿到的佛珠与佛签一起,交给了玉里馆,并留下了有关托付之事的只言片语。 处理完这一切,一仰头才发觉,天色渐暗,人潮如织。 花神的生日宴,方才热闹起来。 从出了隐龙寺开始,他便心绪纷乱,怅然无措。 这次入京,意外之事属实太多了。 他抬脚步入红尘,在熙攘人海中随波逐流。 酒书见他依旧沉闷,终是没忍住,试探着问:“少爷,我听闻凌云阁今日热闹极了,那什么‘花娘子’的甄选,已从午后进行到现在了。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一语将毕,抬头却见自家少爷直立在人群中,面色沉静若深潭,但微凝的眉头却出卖了他的神思。 其中灯火闪烁,倒像是燃起了烛光一般。酒书顺着目光看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一尾红衣没入灯火交映下的酒楼大门。 再一看一旁停着的雪青色马车,其上纹路繁复,浅浅勾勒出一个“王”字。 一瞬便已了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闭上了嘴巴静立在一旁。 花朝佳节,黄昏时分,才子佳人,自然无旁人什么干系。 良久,伯懿棱角分明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讥讽,只不知是对谁。 “酒书,让你带的酒,可拿来了?” “属下昨日一早便去京郊取来了,按您的吩咐,寻了个偏僻的酒坊存起来了,那间酒坊也已盘好了。” 酒书暗叹一声自己的辛苦。 不仅要借着印章寻人,打听玉里馆之事,还要京郊京城两头跑,昨日刚回来,便又被安排了去盯梢玉浅肆,今日还跑了两趟隐龙寺。 少爷没了自己可怎么办啊。 “带我去看看。” 该不会是少爷一时气怒,想要一醉方休吧? “少爷,那可是十年前您酿的第一壶酒。您不是说,待我们平安离京之时,当庆功酒喝吗?现在就喝,不大吉利吧......” 伯懿剜了他一眼,酒书立刻闭嘴乖乖带路。 路过那间酒楼,阵阵辛辣传来。看也不看,便知晓是蜀地风味。 暗哼一声:“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去吃什么脏器下水,不识货。” 第四十五章 远离亲眷,冷淡对之 风物斋是家地方不大,却在京中广负盛名的小馆。只因其请来了西南地区的名厨,烧得一手地道风味吃食。 二楼靠窗的雅间里,王嵩与玉浅肆相对而坐。 二人桌前的紫铜炉里,红艳的热汤咕噜噜翻滚,辛辣与热气随着翻滚倾泻而出,借着昏黄的灯光,将整个屋内染上了些许红尘气息。 王嵩听着玉浅肆带着惊喜欢愉的清浅声音,望着锅中翻涌的红汤,心中暖意荡漾。 此间大厨原是不愿做这码头苦力为了果腹才吃的东西,在大厨看来,这连食物都不算。 尤其是看到王嵩带来的上好的涮羊肉紫铜碳炉后,更是觉得他在暴殄天物! 但王嵩也学会了玉浅肆的招数。 恶名在外,自也有恶名在外的好处。都不用刻意做什么,只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做老板的先慌了起来,连连讨饶,吩咐厨房立刻准备。 玉浅肆吃得正开心,许久没尝过这个味道了。不仅有清洗干净的鸭肠,最新鲜的鸭血豆腐,还有当年吃不到的鲜甜的蔬菜。 尝一口,果然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喜得浅眸内神采飞扬,比外间的花街灯市还要美。 “寂空大师与凶签案有关?” 王嵩因着身体原因,并不能吃辣,只喝着提前备好的热粥,一边问道。 热气朦胧了他的双眼,玉浅肆看不清他的神情,有些惴惴。 “少主......怎么知道?” “上次你支支吾吾说有事相问,但听到清缘出事又改了口径。今日一早大理寺狱刚了结了审问一事,后脚你就去了隐龙寺。” 要想让人联想不到,也有些难啊。 今日一早,耀光审完了大理寺狱的一干人等,用尽手段也没查到异常,未免此事被人利用,挑拨她与寂空之间的关系。她只好先一步前往寂空处,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共同约定,静观其变,且看幕后黑手下一步意欲何为。 玉浅肆轻咬着箸尖,眼波流转,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 一旁侍立的医香无语凝噎,若是让别人知晓外间杀伐果断的玉罗刹,在人后是这副模样,恐怕会吓死所有人。 “我......我问过寂空大师了。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确与清缘相识,不过是当年游历时相伴而行过一段路程,之后再无往来。” 她与寂空相熟甚久,听闻清缘犯下的罪孽后,怅然了许久。 王嵩将一旁未动过的筷子放入红汤中,夹了一片煮得软烂的胡芹递到玉浅肆面前的碗里。 “我并未怪你,只是......” 最后的几个字玉浅肆没听清,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盖住了那几个字。 今日虽为花朝,但也是少年少女们的节日,才俊佳人,相携而游,与花为伴,如今已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这种热闹,突显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她伸手将窗户打开一道小缝,看着下面人头攒同,花影频婆。 “你看这些熙攘的人群,恐怕早就忘了今日是百花的生辰了吧。真无趣。” 只顾得谈情说爱,无趣至极。 医香听到这话愣了一瞬,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少主,见他毫无异常,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自己少主举起筷子往自己嘴里里送了一块裹满了辣椒的腌肉,淡然咀嚼了起来。 医香吓得魂魄出窍,不知所措。 玉浅肆也看到了王嵩的行为,愣了半晌,关切道:“少主,你不能吃辣!” 王嵩喝了一口茶水,淡然而坚定地回望,接受着她紧张的打量,并无太多异常。 “无碍,只是闻这味道,辛辣鲜香,有些馋了。” 玉浅肆见他一口菜一口水,从始至终都和平常无异,这才勉强放下了心。 王嵩却停了箸,说道:“小张氏,死了。” 玉浅肆只怔了一瞬,旋即明白了过来。 广安侯府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小张氏横竖都是死。 她倒不替小张氏惋惜,毕竟死有余辜。但真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广安侯本人吗?他们俩可真是蛇鼠一窝,最好一同死了,她才算舒心。 “少主今日找我,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见玉浅肆露出狡黠的笑容,王嵩也笑了起来。 “你应约,不也是有事儿找我吗?” 二人相视一笑。 玉浅肆道:“我昨日刚回来,就碰到了商家那个浪荡子,他如今可是大理寺少卿了?” “不错,商家也算是‘清流’一派。” 这些所谓清流党的想法,其实很好猜度。 与其让王家的人接手大理寺,倒不如选一个他们能拿捏的。 玉浅肆失笑:“就寻了这么一个纨绔来?他们这是为了攥权毫无底线啊。” 这么个人放在大理寺,真不知是给她添堵,还是给大理寺卿自己添堵。 “他去搅扰你了?” 王嵩蹙眉,好看的琥珀色浅眸里,有些不满。 玉浅肆想到了昨日凌云阁之事,自信一笑。 “之前嘛,可能有那个贼心,但昨天亲眼见我教训过那个纨绔后,恐怕贼心也没了。” 王嵩这才舒展眉头,缓缓道:“先后党为了阻拦我,不得不选了这么个人。但苏风茶是个老古板,两人定然不会对付。以后若是起了内讧,他们也就无力再找你的麻烦了。” 玉浅肆深以为然,笑意盈盈。 王嵩看着眼前女子因食多了辣而泛起蜜意的双唇,比最好的口脂都惊艳几分。 “那个身份可疑的人,如今可离开了?” 玉浅肆抿了一口茶水,思索道:“应当是走了吧。” 王嵩又替她添了些茶水,道:“他的身份,我查过了,的确没什么大问题。但你若是还不放心,我可以——” “哎呀,犯不着犯不着”,玉浅肆连连摆手,“他有把柄抓在我手里,谅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更何况,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虽然他身份成疑,但......也勉强算个好人吧。” 他敏感地察觉了异常:“这几日?案子完了,他还找过你?” 玉浅肆无奈,只好将凌云阁一事和盘托出。 王嵩颔首,默了片刻。外间的熙攘热闹,透过半开窗缝,也没能侵染这里的清冷半分,像是隔着戏台似的,似假非真。 他终还是下定决心,问道:“你......最近若有时间,便去看看你娘吧。” 面前骤然没了声音,他抬头望去,女子眉间带着轻愁,似是关切,又有些不忍。 “她......可还好?” “一切都好。不过听手下人来报,她偶尔会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说到这里,王嵩还是停了下来,没有告诉她,她母亲喃喃的内容。 “都怪我......” 那个住在国公府,衣食无忧的老妇人,总是喃喃:“都怪我。” 他思忖了半刻,只说道:“她一直很担心你,你若担忧,也不必我母亲同意,我可以直接.....” 玉浅肆闻言,蓦地攥紧了拳头。 强撑着笑了笑:“她一切平安就好,国公府总是要比我身边安全的。待在我这个灾星身边,才是事事不顺。” 寂空给自己批的那几个字,又在眼前浮现。 寂空说她,没有亲缘,若强求,只会伤人伤己。 她自然不信,一笑置之。 直到母亲出了意外,被自己在玉里馆时抓住的犯人亲属下毒残害,才知晓自己有多可笑。 都怪自己,让唯一的亲人,险些殒命。 也是第一次,她慌张不已,明知鬼神之事不可信,但还是去深夜求见了寂空,寻求破解之法。 寂空堪破万物的双眼,望了她良久,叹了一声,告诉她八个字。 “远离亲眷,冷淡对之。” 第四十六章 雪夜焦尸,枕中黄粱 为母亲解毒,不得不求助于齐国公夫人。 此后,夫人借口留下了自己的母亲与她为伴,玉浅肆知晓这是夫人不放心自己不是王府家臣,却身居高位,得王嵩器重。毕竟齐国公府烈火烹油,外间花团锦簇,实则步步危机,不得不万分谨慎。 但于她来说,却恰好是顺水推舟。 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太危险了。 国公府,衣食无忧,安全无虞,是最好不过的去处。 王嵩看着她踟蹰的模样,喟叹一声,安慰道:“也莫要为难自己,总归有我照看着。” 玉浅肆重重点头,复扬起笑容:“多谢少主。” “近来听闻,西北有一年轻人,于推演卜算一事上颇有所成,远近闻名。我在想......是否需要帮你查问一番?” 玉浅肆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 冷笑道:“不是说人都死光了吗?恐怕只是巧合吧。再者说了,这些都与我无关。” 王嵩微微颔首,摸了摸袖中的荷包,只觉得上面繁复的纹路,十分扎手。 “今夜人多,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 玉浅肆想也不想的拒绝,清冷如他,也有些微的无措。 她连忙道:“我想自己走走......” “好,”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想法。他颔首轻笑,温言提醒:“少喝些酒,早些休息。” 见他道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被辣气熏红了的面庞,染上了些许醺色。 直到玉浅肆的身影若一滴落入湖面的水滴,在人群中不可分辨良久后,王嵩才对医香道:“走吧。” 平静无波,似是从未起过波澜的湖面。 玉浅肆任由人潮引着自己前行,放飞神思,漫无目的地走着。 渐渐地,周遭物景熟悉了起来,是她租住的小院前那个热闹的集市。 看着别人阖家美满,其乐融融,她心中钝痛。 她想大喊不公平,质问老天,若真有神明存在,为何独独要欺辱自己? 有亲不得见,有姓不可用,有家不能回。 闭了闭眼,一刻的恍惚后,她扬起嘲讽的笑容,又笑自己心志不坚。 如此小事,便怨天尤人,未来还如何走下去? 要了一壶烈酒,并几盘小菜,坐在集市上,看着人来人往,眉间轻愁消散,面上带笑,却毫无情绪表达。 她又变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玉罗刹。 “好巧啊,又遇见了。” 玉浅肆抬头一看,果然,又是伯懿。 伯懿这次先她一步,长腿一迈,靠了过来。 “玉大人,今日咱们可是偶遇了三次了,这难道不算缘分?” 玉浅肆放下酒盏,撇了撇嘴角,冷笑道:“就算是缘分,那也是孽缘。” 也再懒得遮掩对他的不耐,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伯懿扬了扬手中平平无奇的酒壶,道:“正打算回去喝酒呢,就遇到你了。看样子,我是打扰玉大人了?” 玉浅肆瞥了他一眼:知道就好。 没想到伯懿丝毫不惧,大咧咧一笑,反而一撩袍角泰然自若地坐在了她身边。 “既然打扰了玉大人,总要赔罪。这壶好酒,就当是赔罪了。” 玉浅肆无语,用手盖住了面前的酒杯:“你拿我当酒鬼吗?” 奈何这带着些气急败坏的话,在一壶烈酒将将见底面前,毫无威慑力,反倒带了些娇嗔。 伯懿见她眸中似有水光,映着烛火闪耀,似是在其中瞥见了整个人间。 “我是听林知县说,你每次破完案后,喜欢喝上几杯。” 玉浅肆本就心绪不佳,闻言更是冷了脸。 他果然知晓自己今早去平康坊为何。 起身道:“很抱歉,今日没什么案子,自然也无案可破,更不需要庆祝。” 见她起身要走,伯懿连忙撕开泥封。 刚起身的玉浅肆便愣在了原地。 酒香悠绵,潺潺似溪流,清冽似初雪,还夹杂着些许松香清苦,倒是......十分独特。 伯懿见果然有效,做作地掸了掸长凳,请玉浅肆入座,还不忘自夸道:“这可是十年前的老酒了,若不是敬佩玉大人您,我可是不愿割爱的。” 她自然不愿和好酒过不去,也不去想自己方才刚撂下了什么话,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接过酒杯一闻,一品,只觉身心舒展。 果然好酒,确为十年陈酿,只多不少。 伯懿见她阖目舒展的模样,心中雀跃,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包辣物。 “下酒菜,玉大人尝尝?” 东西被油包封着,辣油已经渗了些许出来,看起来十分可口。 “被玉大人喜欢,是这酒的福分。您放心,以后您的庆功酒,我都包了!” 玉浅肆有些不适应他突然的殷勤,又听到他说“庆功酒”,只觉得这话刺耳。 “这不是庆功酒。” 伯懿也意识到说错了话。 毕竟每个案子背后,难免牵扯到不同人家的伤痛。 玉浅肆晃了晃杯中酒,神色微醺。 “我喝酒,不过是想要找一种感觉罢了。这种感觉,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感受过。只可惜......” 只可惜,此后,无论是酩酊大醉,还是微醺,都再未见过心中所想之人。 但喝酒,却变成了习惯。她总想,一定是自己还做得不够好,若是自己做得再好些......或许,就能看见他了。 问问他,是谁杀了他?为何要不声不响丢下母亲和自己。 玉浅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百无聊赖。 她再次起身,诚恳道:“多谢伯公子的好酒,但以后便不必了。这杯酒就当偿还了你我的赌约。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祝伯公子在京城诸事顺遂,早日归家。” 说罢,拱手一礼,道:“后会无期。” 继而转身离开。 伯懿愣在原地,茫然不解。 为何今晚的玉浅肆看着如此缥缈?竟像是随时会散开的云雾一般。 明明之前还不肯松口,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突然就转了性,撂开手不愿再管了? 他咬牙切齿:真是善变的女人。 旋即又气不过似的,嘟囔道:“你说后会无期就后会无期啊?” 他就不信了,看了自己在玉里馆的留言,她会忍着好奇不查真相! 泄愤似的抱着酒坛狂喝了几口,这才转身离去。 * 伯懿的酒,果然是陈年佳酿,不过几口,就差点让玉浅肆醉酒失态。勉强撑着回到家,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淡香在鼻尖萦绕,她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却不发现自己不在床榻上,而是坐卧在一个小暗格中,外间并无动静。 她看着暗格前挂满的黄符,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在何处。 下一瞬,她便站在了一间圆形的阁楼内。 一小女孩的声音自暗格内想起,试探地喊了一声:“爹爹,你卜完了吗?阿肆好困啊。” 说罢,钻出挂满黄符的暗格。 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不稳便四脚着地趴在了地上。 “哎呦。” 她夸张地痛呼一声,摸到了一颗珠子,就是这东西摔了自己? 小姑娘瘪着嘴十分委屈,等着爹爹如往常一般扶自己起来,温言安抚。 却依旧毫无动静。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好像看不到正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玉浅肆,眼神晃过她,落在屋子正中间的桌案上,却被眼前所见,骇得失了言语。 玉浅肆也僵着脖子扭头望了过去。 桌案后端坐着一人,应当便是小姑娘口中的爹爹。 说“应当”,是因为他已经被烧得浑身焦黑,辨不清容貌。 可是,莫说整间屋子,桌案周遭,就连桌子上平铺开的纸都毫无热焰卷过的痕迹。 面前的尸体,就像是被长了眼睛的火焰吞噬过一般,丝毫未伤及其他。 这难道就是族叔吓唬她时,提到的天神之罚? 想到这里,小姑娘浑身汗毛倒竖,爬起来想要看清,身体却不受控地朝着门边退过去。 而一旁的玉浅肆却快步上前,跪在了桌案前,细细查看起来。 两人交身错过,身影有一瞬相叠。但那小姑娘丝毫没有察觉,脑海里只有震惊。 爹爹死了......被火烧死了...... 不对,不对! 这一定不是爹爹。 她退到门边,想要逃离这里,去找娘亲,去寻爹爹。 可门丝毫未动。 她想起来了,爹爹带她进来的时候,便从屋子里上了锁,唯一的一把钥匙便在他身上。 可是她不敢靠近,不敢去拿。 仿若只有如此,那具焦尸便与自己的爹无关一般。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和声,想是这禁楼上的灯火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灯影攒动,似是有许多人朝此处而来。 玉浅肆也听到了外间的声音,她知晓,时间不多了。 她细细扫过桌案,铜盆,尸身,可越想看清,眼前就越模糊,心中慌乱不已。 门边的小姑娘也十分慌张,她突然想起突然迷迷糊糊睡着前爹爹的嘱咐:“阿肆,你好好待在这暗格里,在我卜算结束之前不不得离开。若是待会儿听到奇怪的声音,便按下这个八卦图,可直接从这里离开。这暗格里是这间屋子除了门之外,唯一的出路。记住,我带你来卜算运数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娘。” 小姑娘咬着下唇,含着热泪朝着暗格退了回去。 玉浅肆见她要走,徒劳地伸手去抓:“别走!” 别走!再等等,再等等,再让我看看这里。 但若之前一般,小姑娘直直穿过她伸出的手臂,爬回了暗格,按下八卦图,一条斜坡出现,将她送出了阁楼。 直到滑落在枯井底部,小姑娘都不可置信方才看到了什么。 呆呆地静坐着,保持着落下来的姿势。 枯井里,飘落的雪花翻涌回旋。 唯有手中紧握的一颗刻纹诡异的佛珠,嵌入她的掌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而犹自待在密室中的玉浅肆,在女孩离去的骤然安静中,不知意识到了什么,终是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尸体,却若水中捞月一般,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一切于指尖化作飞灰,玉浅肆从梦中惊醒。 窗外惊雷震天,大雨滂沱。 今年的春雨,来得比往年都更早些。 * 夜雨扰梦后无声而去,只留下新发的绿意,与满城的春色清气。 不到卯时,玉浅肆已到了玉里馆门口。 今日恰逢休沐,不知怎的,她就踱到了这里。 昨夜的一切,就像是深秋的枝头残叶一般。 她说不清自己还记得多少,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铜盆中的半张纸灰,桌案上紫纸金字的八字批命,还有上面一滴鲜红的血液。 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这些年来,跟着母亲四处奔波,后又跟着少主四处奔波,那些记忆深处的片段,就像是信风一般。想抓时,抓不住,不想时,却突然搅扰内心。 她想起来了,上次梦见这个场景......是那个醉倒街边的老乞儿破碗里的酒。 伯懿的酒,果真不错,或许,下次多喝一些,她便能想起更多。 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想起昨日自己已松了口,不愿再追查他的底细,希望他好自为之。 以后,再也喝不到昨日陈酿了。 管事刚看到玉浅肆站在门前愣神,便问了声好。 拱手道:“馆主,昨日来了一位新客,您要看看吗?” 不知为何,玉浅肆想到了昨日突然在隐龙寺见过的伯懿,佳酿的醇香又缠了过来。 让她忍不住好奇:“嗯,我看看吧。” 管事引她回到玉里馆,将蓝色一绸布袋递给玉浅肆。 依照玉里馆的规矩,里面应当是寂空大师知晓苦主所求之事之后,斟酌其适合寻玉里馆解决的程度写下的佛签判词,一颗佛珠,还有一纸来龙去脉。 玉浅肆刚一打开袋子,便看到了那颗珠子。 整个人登时若坠冰湖之中,不断下沉。 杨管事自玉里馆开设以来便在此间做事,见证了玉里馆自籍籍无名,到名扬天下的过程。也见证了无数悬案疑问,在玉浅肆手中巧然而解的模样。更见证过,她加入提刑司,自云端跌落谷底,被人指着鼻子痛骂“走狗”却含笑淡然的自若。 可今日,他也有些慌乱,自家东家何时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面色苍白,双肩微颤。 这到底是怎么了? 忙递上一杯热茶,关切道:“馆主,您......” “杨叔,这个人!这个人是谁?我要见他!立刻,马上!” 玉浅肆将热茶捧在手中,热意却始终无法传到全身。 在等待杨管事去寻苦主的空挡,她仍旧不可置信地将绸袋捏在手中,好似一松手,东西就会消失了似的。 昨夜的梦里,她才见过相似的珠子,今日便赫然出现在这里。 明明陈情就在袋中,但她却苍白着脸,不敢往里面看上一眼,生怕一切都是梦。 脑袋里一团乱麻,更是顾不得去思考,这是否是个陷阱。 昨日细碎旧梦的残片,偶在眼前晃过。 她垂眸看到自己攥着东西的左手不可控地颤抖着,将右手狠狠覆压在左手上,狠狠压住。 那力气,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无论是否为陷阱,这条路,我都走定了! 第四十七章 你是程家什么人? “客官,您里边儿请,店里有上好的早春鲜茶,您来点儿什么?” 迎方茶歇,距离玉里馆并不算远。 但这一路,玉浅肆走得格外艰难。 玉浅肆拾级而上,淡然道:“约了人,嘉木阁。” 说话都透着些有气无力。 那搭着白巾的茶博士一听,腰更弯了几分,连忙将玉浅肆请上二楼。 “嘉木阁,客官您请。” 说罢,常年干粗活儿的手扣了扣门扉,两短三长两短,而后躬身离开。 玉浅肆站在门口并不动作,四周静谧无声。像是过了良久,才又听到楼下依稀传来方才那个茶博士招揽茶客的声音。 她这才推门而入。 雅间内站着一男子,临窗而立,背对着自己。虽逆着光,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伯懿。 或许是因为对将要面对之人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伯懿之后,她反倒冷静了下来。 伯懿听到身后门关上的声音,姿态十足地转过身来,满面得色。 “玉馆主,又见面了。” 玉浅肆埋首绕过他,坐在另一侧的位子上。 伯懿觉得自己永远都摸不清她的套路,衣袖往后一捞,与她相对而坐。 窗外隐有叫卖声,窗内一片静匿,却有些焦灼。 还是玉浅肆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到底是谁?” 玉浅肆心中没底。 伯懿定与程家有不浅的关系。可按理来说,程家人应当都死光了才对。更何况,若是程家人,为何圣人会对他态度暧昧? 圣人的皇位,可是从程家手中夺过来的。 伯懿难得见玉浅肆如此沉不住气,微微讶然,给玉浅肆斟了杯热茶。 避重就轻道:“我可没听说过,玉里馆查案还需要过问委托人一切事宜的,毕竟我找的可是玉里馆,不是提刑司。更何况,身为提刑司司尹,您对我的身份,不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吗?” 玉浅肆深吸一口气,打断道:“那好,我换个问题。你昨日递给玉里馆的那颗佛珠,是从哪儿来的?为何是玉制的?” 末了,又补了一句:“若是想让我帮你,最好实话实说。” 伯懿这下更惊讶了,心中一沉,却不知怎得有些慌乱起来。 他原以为,玉浅肆是因为案件匪夷所思而来,毕竟与她相处这几日,察觉到她很喜欢这些诡谲的案子。 过往接的案子,往往都是最复杂,最不可思议的所在。所以他有信心,可以引她上钩。 因而才在那信笺上提笔留下了: “斗室紧锁,一死一活,杀人者为谁?” 引她好奇。 却没想到,她却是为了那颗珠子而来。 他没放过玉浅肆语中的小细节。 她问:“为何是玉制?” 难道,不该是玉制?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伯懿觉得今日的玉浅肆格外反常,没有往日里东敲西问的探问技巧。 倒像是......非常心急的模样。 伯懿也不自觉敛了嬉笑,沉声道:“我自然可以据实以告,但也要看看玉馆主有没有能力......和胆量接下这个案子。” 玉浅肆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一般,猛地抬眸望过来,浅眸里泛着丝丝猩红血光。 她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 伯懿凝眉惊骇。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世人叫她“玉罗刹”的真正原因。 并非前人所言的睚眦必报,而就应该是这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无畏。 这才是鬼蜮罗刹。 那种第一次拿到那颗佛珠,联想到玉里馆的诡异直觉又浮现了上来。 见玉浅肆还凝望着自己,嘴角惯常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拖入深渊一般,看得人人直发冷汗。 他沉思了片刻,终是妥协,给她讲了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位大户人家丈夫重病。于是他们请了高僧前来布道祈福。整整三日,后宅封闭无人进出,只有家中女眷。 三日之后却发现,那家的夫人与小妾同处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从里面被门栓栓死,小妾浑身失血,已是死绝了。而那位夫人,晕倒在地,身边便是凶器。 此事,当着族中所有人的面儿被发现。 这家丈夫宠妾灭妻,人人都道是,夫人担心丈夫会将家财留给小妾所出之子,于是痛下杀手。 但夫人醒后,却说自己当晚压根没见过小妾。只是回自己屋子休息,刚进来便晕倒了。” 说到这里,伯懿惨然一笑,重复道:“她说她没杀人,你信吗?” 玉浅肆透过窗格,望着丝丝缕缕朦胧的日光与尘灰同舞。 轻声道:“这不合理。” 伯懿黑眸一震,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相信自己所言。 “第一,若是夫人担心地位不保,应该杀儿子,而非小妾。 第二,就算她妒忌心起,想杀小妾。明明有三天时间,她却偏偏选在第三日晚间,最有可能被所有人撞见的时间,这若不是蠢,就是疯了。 第三,再退一万步讲,她杀了小妾自己不离开,反倒把门锁起来,在里面装晕。这不是上赶着让别人将自己当做凶手吗? 若是她真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一切,就不会将自己卷进去。” 伯懿讽然一笑:“可其他人更没有理由陷害夫人。家中只有夫人和那个——” “——你是程家什么人?” 玉浅肆懒得再同他浪费时间,直接了当发问。 伯懿怔在当场。 他想到以玉浅肆的聪明,会联想到先后之事,还特意隐去了具体的年份。更何况,当年之事可是被下了封口令,杀了一批,病死了一批,老死了一批,几乎无人再得细节。 而他以为,就算她知晓了此事,也会同他一般隐晦,没想到,她竟毫不留白地当面点明。 她也着实......太胆大了些。 “凶签案前,提刑司形同虚设,我闲来无事,查过一些旧案。确实,有关当年祈福殿发生之事几乎没有只字片语的记录。但你与程家的关系实在太密切了了些,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先后案。” 她不耐烦道:“所以,你是程家什么人?” “故人。” 玉浅肆像是不意外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讥讪一笑。 伯懿见状有些着恼:“玉馆主既已知晓这是先后案,可敢接下?” 玉浅肆并不松口:“你还没告诉我,这珠子的来历。” 伯懿实在是好奇,玉浅肆为何紧盯着这颗珠子不放。 扬着眉,以牙还牙,讥言讽语:“玉馆主替人查案,是一直都这么心急吗?还是......我格外特殊些?” 玉浅肆无心再同他你来我往,冷了脸盯着他,手中紧握的,便是那颗玉珠。 自拿到手,她便抚摸了不知多少次。 绝不会错,虽然材质不同,但这与当年自己睡醒后,在地上捡到的念珠一模一样。其上诡异的阴刻花纹,喇叭状圆润的车刀口,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昨日的残梦碎片又在眼前浮现。 她被珠子绊了一跤,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桌后,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父亲。 可周围一切如旧,就连桌子上的纸都没有半点焦痕。 唯一与火有关的,便是桌旁的铜盆里,留下的半张燃尽的纸灰,应当是有人烧了什么。 而干净整洁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紫色符纸,上面正是自己的批命。仔细看去,还有一滴鲜血出现在批命之上。 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被烧死在桌后?明明这屋子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而这满地诡异的佛珠从何而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浅肆抬起头来,双目猩红。 强压着冲天的怒意,逼问道:“我问你,这珠子从何而来!?” 第四十八章 君心难测 伯懿被玉浅肆这副狠模样吓了一跳,但想了想还是谨慎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这玉珠我刚拿到手也没比你早几日,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晓......” 他斟酌着词句,说道:“只知晓,或许与当年先后一案有些关系。但如果你愿意接这个案子,我答应你,一定竭尽全力帮你打问这珠子的来历。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为何如此在意这颗珠子吧?”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知晓了玉里馆挑选苦主的关键,以及玉浅肆设定奇怪要求的原因。 “不然我也不知晓该如何询问知情人。”见玉浅肆还是沉眸不语,他又如是补充道。 “在你真正有本事让我调查这件事之前,你没资格问我。而我为什么在意这颗珠子,也与你无关。” 此刻的玉浅肆已恢复了些许理智,这番话,也只是想要试探伯懿的身份。她总是说不出的在意,为何圣人如此在乎他? 更何况,想调查这种宫廷秘辛,他也得自己掂量清楚了。 伯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自己找的是玉里馆,而不是提刑司。 提刑司司尹自然有穿宫铜符,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但玉里馆馆主却不能。 除非他能像虞安宁一般,哪怕是寻个虞仁的由头,让提刑司想法子介入,否则,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玉里馆调查。 这是明明白白的试探,试探自己在京中的能力几何。 他有些着恼:“你这么说,岂不是不信任我?” 玉浅肆闭了闭眼,从袖中掏出一块木牌,推到伯懿面前。 其上雕刻着鲤鱼戏水,右下角还刻着编号:贰佰廿伍。 “这个案子我接了,但有一个条件。” “告诉我与这颗珠子有关的事宜后,这桩交易才算作数。若是我满意了,倒也不介意‘徇私枉法’以提刑司的名义帮你一把。” 伯懿拧眉苦笑,她果然还是胆大妄为啊,竟敢如此直白地讲“徇私枉法”的行为讲给自己听。 他垂眸望向桌上的木牌。 鲤鱼在河中戏水...... 一江清水鲤鱼游? 这是字谜,恰恰暗合了“玉里馆”之名——“理”。 他收下木牌,“好,一言为定。” 二人敲定后,玉浅肆利落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歇。 她脚步虚浮,匆匆不定。亟待距离茶楼远了,这才拐进了一个巷子里,靠在墙上,贴着墙缓缓坐倒在地,仰着头深呼吸。 反反复复,胸中憋闷的那团浊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纾解。 多年所求,终于有了线索,她却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般,只觉头晕目眩。 用手撑住额头,她呵呵呵笑了起来。 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泰然自若了,却没想到,还是如此不经事。今日表现,怎一个“惨”字了得。 平复了片刻,她才重新起身,转了个方向朝齐国公府走去。 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一道黑色身影紧紧相随,正是担心她情况的伯懿。 见到她朝着齐国公府而去,这才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自嘲一笑,转身离去。 * 齐国公府前的守卫,看到那一身红衣静立在府门前,神色莫辨。 上前询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都犯了难。 这小姑奶奶,又是怎么了? 正打算悄悄寻人去通报,却见药安驾着马车从一侧驶出,这才松了口气,静静退了回去。 “玉姑娘?” 药安勒了马车,也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 玉浅肆回过神来,本是神思混乱之中,想去看一眼母亲。却没想到,近乡情怯,终究还是没迈出那一步。 她垂首静默,自己可真是个废物。 却听王嵩的声音自马车内响起:“上来吧,我送你去提刑司。” 竟是一句都没有多问,她为何来此。 药安疑惑道:“少主,我们不是要进宫吗?” 玉浅肆闻言,也疑惑地望了过来。 “无碍,刚好先去一趟大理寺查阅卷宗。” 玉浅肆此刻身心俱疲,也没了力气再同他客气,扶着脚凳摸到了马车里,靠着车墙继续出神。 王嵩也不言语,只颔首浅笑,拿起了奏章继续读了起来。 马车经过东市,快到提刑司的时候,玉浅肆才浅浅开口。 “少主,我找到线索了。” 王嵩手中翻页的动作一滞,继而阖上了奏章,放在一边,认真倾听。 “那个伯懿......他手中有线索。” 又是这个人? 王嵩浓眉一蹙,迟疑道:“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会不会是......” “就算是陷阱,这也是唯一的线索。我要试一试。” 这么多年来,一无所获。她不敢大张旗鼓探查,只能开了玉里馆小心查问。 匠人们有自己的习惯,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晓,但手下千年万月的习惯,刻刀的角度与力道,并不会改变。 无论是体现在雕刻的纹路上,还是车珠心的工艺弧度上。 只要找到相似的雕工与车工,她便有把握找到线索。 可手里案子不知过了多少,却从没遇到过一颗相似的珠子。 这是唯一的线索,她不想放弃。 玉浅肆含着泪意的眸子望了过来,满是决然。 他轻叹一声:“好,那便放手去做吧。” 话音将落,马车停下,车外药安提醒道:“少主,提刑司到了。” 王嵩伸手递过来一个食盒,道:“这是给陛下准备的随斋的点心,我买了两份,这份便留给你了。” 玉浅肆接过,下了马车,抱着食盒站在街边,一瞬的恍惚间,王嵩觉得她像极了丢失了心爱之物,茫然无措的小姑娘。 他阖上窗轩的手微微一顿,嘱咐道:“好好吃饭。” 而后命药安驱车离开。 药安不解道:“少主,不是要去大理寺吗?” 怎得到了提刑司门口,又折返了? 王嵩并未回答,心中满是思量。 他不是没有细细查过伯家。可如同玉浅肆一般,越往下查,越是毫无问题。可这种没问题,恰恰意味着,就是问题。 这个伯懿,究竟什么来路? 自己的施行的户部新政环环相扣,他竟也能像凭空出现一般,查不到任何问题。 难道,又和那帮先后党有关?但看广安侯的模样,倒也不像是与他相识。在阿肆调查侯府火灾时,甚至还纵容小张氏将罪名扣给伯懿...... 直到坐在玉宸殿内,他还在思索着突破口。 江之景也难得见王嵩如此神思不属,笑着打趣。 “表哥,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如此走神。” 王嵩回过神来,见年轻的帝王正满怀趣味地望着自己,连忙颔首称错。 “只是一些琐事罢了。” 江之景依旧含着笑意,在纸上写下“觉浅”二字,力透纸背,他甚是满意。 这才丢了笔,继续问道:“提刑司是琐事,还是玉大人的事,算是琐事呢?” 王嵩有一刻的愣神。 江之景笑着解释道:“毕竟表哥爽了我的约,让我多等了好一会儿。说好的随斋点心也从两份变成了一份,我总得知晓原因吧?” 王嵩默了片刻,这才道:“是阿肆的事情。” 果然如此,江之景打趣地看着自己这个惯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表兄。 安抚道:“我看表哥也不必忧心。玉大人近来连破奇案,可是帮我们拖住了那帮老古板们。你也别太忧心了。大理寺的参她的折子我可是看都没看。” 说起这话来,倒像是个邀功的小孩子一般。 王嵩只好说道:“只是听闻,有一人缠完提刑司,如今又缠上了玉里馆,担心其中有诈罢了。” 江之景了悟,没心没肺地问道:“是巍然书院那个伯懿吧?他竟然去了玉里馆?有趣啊!他有求于玉大人?玉大人接了他的案子?” 见王嵩皱眉望向自己,他绽开笑颜,嘿嘿一笑,带了些郝然。 “表哥定然知晓我之前偷偷溜出宫的事情,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当时见他行事光明磊落,不像是什么阴险小人,倒像是个......江湖侠客。我也很好奇他会找玉里馆做什么呢?” “阿肆是接了案子,但还没开始调查。” “既然如此,那就更用不着担心了。” 王嵩扬眉表示不解。 “她那么聪明,若是有问题,还用得着我们提醒?再者说了,以她的性子,不达目的定然不会罢休。你若是真的担心,不如就想个法子将这人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果他真的另有所图,也容易发现啊。若是身份没问题,这样的好儿郎,也好为朝廷所用,不是吗?” 王嵩搭下眼皮,掩下眸中惊异。 圣上的意思,是想招揽伯懿? 见王嵩并不答话,江之景也不多言,摸了一块随斋的点心,笑眯眯地品了起来。 “还是这宫外的点心比较好吃。” 王嵩听着少年帝王与先前一般天真欣然的话语,却陷入了深思。 这两年来,自己这位表弟,越来越难捉摸了。 他知晓自己偷偷出入宫禁一定会被发现,借着此事大方承认,反倒让他无从下手。 更要紧的是,他对这个伯懿的态度。 阿肆寻查多年的疑案突然有了线索,新的户籍制度森严有序,却还有人能假冒身份大摇大摆入京? 王嵩只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默了许久,他摊开笔墨,凝神处理公务。 就算事乱藤繁,也要一步步完成。 先处理好眼前之事,再从长计议吧。 第四十九章 断头案始,起于凌云 暮春,野池莲红,鸳鸯立洲渚。 一身绯红官服的商赋,吊儿郎当地晃进提刑司,竟比去大理寺还自然。 这半个月来,无涯卫们已经习惯了,并做到了熟视无睹。 这也怪不得他们。 商赋此人,不愧为京城纨绔之首。小嘴儿抹了蜜似的,见人就笑,还不停给你塞礼物。又极擅察言观色,你若是冷了脸阻拦,他便撒泼撒娇,简直是滑不溜秋,无从下手。 就连司尹大人都对他毫无办法。 这个人,像是摸清了玉大人的路数,每日在提刑司晃悠,但却永远能在踩到玉大人雷池边缘的时刻,立马机灵地跳回来,更让她不好下手整治。 可转念一想,提刑司到底刚薅下来一个大理寺少卿,不宜再结仇。而且这个新任少卿,虽然像狗皮膏药一般缠着他们,但也将亲选了商赋,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大理寺苏寺卿死了个半死。 一番计较下来,大家都统一了意见,只当他不存在。 今日一早,亦是如此。 可整日嬉皮笑脸的商赋,这次却难得有些慌张。 人未至法谨堂,声先到。 “玉大人,玉大人不好了。” 玉浅肆乍闻声响,手中的刻刀一错,好好的竹牌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她闭了闭眼,握拳微笑深呼吸,一气呵成,盯着一手扶着官帽,一手掐腰气喘吁吁的商赋,咬牙切齿。 提刑司原本有一个随风就够咋呼了,如今又多了个商赋,真叫人头疼。 玉浅肆的眼神在手中的竹牌上打了个转儿,已经在思考如何抛尸可以不被察觉的问题了。 “玉大人,咱们快逃命去吧!” “有事说事。” 玉浅肆瞪了他一眼,没事滚蛋。 商赋自来熟地倒了一杯已经冷了的茶水,喝了几口,才道:“玉大人,你最近一直待在这提刑司不出门,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半个月京城可不太平。人人都在传闻恶鬼杀人,我听闻今日朝会,大理寺主张将这桩事推给了提刑司,这才赶紧赶来提醒的。” 恶鬼杀人? 玉浅肆停了手中的刻刀。 自从那日见过伯懿之后,她一直心烦意乱,过往之事总是时不时涌上心头,让她难以抑制地心慌焦急,又有些无能为力。 伯懿的来历她知晓是假,但一旦查到洪州,便断了线,再无任何踪影。巍然书院影响力甚广,她只好派人暗中查探,如今没有丝毫消息。 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尤其是在新户籍制度推行的情况之下,要在层层严查之下弄到这么一个即使出了问题也找不到入手点的身份,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其背后用意。 为了静心,她只好没日没夜地刻竹牌,借此转移注意力。 因而并不知晓外界之事。 商赋喋喋不休:“不仅是恶鬼,据说还是长得甚丑的恶鬼!如今连带着凌云阁的生意都差了许多呢!” 玉浅肆不解:“怎么,这恶鬼难道是凌云阁的不成?” 凌云阁明明美人如云,哪里来的丑鬼? 商赋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共十四个字,加上刚开始那四个字,玉浅肆足足对自己说了十八个字! 喜上眉梢,更加殷勤起来:“这事儿得从花朝节那日说起——” “长话短说,不然就——” 玉浅肆指了指门,十分不耐烦。 “花朝节那天凌云阁举办了一场‘花娘子’擢选,有一个女子被当众羞辱后,回家自缢了。之后就接二连三的死人,从万年县开始,如今遍地开花,搞得真个京城人心惶惶。都说是那个女子前来复仇了,要将所有折辱过她的人都杀死才罢休。” 商赋极其夸张地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边偷偷去看玉浅肆的脸色。 “你别不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香袋,“每个死者身边都有一个这个香袋。据说,就是那个丑女绣的。” 听着商赋的描述,玉浅肆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别口口声声‘丑’啊‘丑’的,别人长什么模样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玉浅肆扔了刻刀,接过香袋把玩着。 的确精美,但也仅此而已。她对刺绣,向来不懂。 商赋见她对香袋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连忙道:“据说这个绣法是传说中的凤舞绣,已失传许久了。所以当时一被拿出来,就造成了轰动,大家争相购买,这‘花娘子’的称号,差一点就非她莫属了。” 见玉浅肆依旧一脸不知所谓的模样,他拿过香袋,耐心解释道:“这个凤舞绣可是仁徽皇后独创,只传给了仁徽皇后母家俞家的嫡长女,还有西宫的嫡公主。后来俞家败落,这针绣便失传了,只留下了少许绣品藏在大内。这可是圣人赏赐功臣的佳品,在京城,千金难求!据说,但凡得到这刺绣的家族,都能青云直上呢!” 仁徽皇后,便是开国皇后俞氏。 商赋正端着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时,圣上口谕已达。 果然如商赋所言,命玉浅肆接手断头案,大理寺少卿从旁协助,务必尽快侦破。 玉浅肆看了看一旁的商赋,头疼不已。 这么个公子哥,不给自己添堵就不错了,如何帮忙? 但皇命不可违,她也的确对此事有些兴趣,正好趁此机会换换思路,不然每日都在胡思乱想。 送走使者后,玉浅肆一回头便看到商赋满脸抱歉的模样。一张俊脸皱成一团,让她莫名其妙想到了虞安宁,这俩人,真不愧是两大纨绔。 “你这又是怎么了?” 虽说要共事,但如何让他从旁协助,都是自己说了算。玉浅肆对他的能力实在不敢恭维,便难得柔了声音,想先将他哄走,再做打算。 “没想到,我还是晚了一步。这可是恶鬼啊......玉大人如此红颜,怎能受得了那般惊吓?” 越说越离谱,玉浅肆挂起讽笑,眯着眼道:“是啊,少卿大人说得对。我想,此事还是要慎重。但皇命不可违,不如少卿大人先行一步,帮我细细查探一番此案详情?” 商赋何时见过玉浅肆如此娇颜软语,忙不迭地点点头,转身便去大理寺了。 见他走远了,玉浅肆才松了一口气,唤了耀光来,让他去京兆尹府并万年县,将此案有关卷宗一并整理了送来。 亟至午后,与此案相关的一应情况便已一一摆在了玉浅肆面前,耀光办事果然妥帖,还带来了万年县与京兆府的两个参军。 此时,她才明悟,为何大理寺会放弃打压提刑司的机会,主动将这案子扔给自己。 第五十章 二入凌云,恶鬼复仇 半个月前,花朝节,凌云阁花娘子擢选,出了一位遮着面容,却衣着奇特,身材姣好的女子,她参与评选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正是失传多年的凤舞绣,许多高门士族们都争相购买,价格也越来越高。 可不知为何,就在她即将赢得选拔的时候,姑娘露出了真面容。据在场的人说,其貌之丑恶,堪比地府恶鬼罗刹。许多人当即扔了这些香袋,并退回了购买的银钱。 这姑娘许是受了刺激,第二天便被发现上吊自缢,死在了敦化坊的巷子里。 紧随其后,便有同坊一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嚷着有鬼,惊慌离开,只拐了个弯,便发现那女子尸首分离,那脑袋,像是凭空被割断了一般,骨碌碌掉了下来,打着转儿落在众人面前。 第三日,则是一同坊书生。被发现时,脑袋被端端正正放在敦化坊织女娘娘庙前。 “近日有许多胡商入京做买卖,我们便想着,会不会是被流窜的胡人所杀......”说话的,是万年县的侯参军,最初敦化坊的三具尸体,都是由他带人去调查的。 敦化坊内的净影寺开了个小病坊,收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人,我们便将重点放在了调查流民与胡人上。只是没想到,过了几天便听闻,京城里接二连三出现了断头案,受害者虽都是高门士族,但死法竟与敦化坊的这两桩案子一模一样。县尉大人不敢擅专,立刻报与京兆尹府并案侦查。” 中间只隔了五六日的空挡,这出“恶鬼复仇”的戏便在京城拉开了帷幕。之后的两个死者,无一不是当日在凌云阁购买了香袋又后悔了的人,更无一不是高门士族。 更确切些说,就是那帮京城纨绔们。 想来,这才是大理寺不敢接手的真正原因。 朝廷上下,高门之中,哪族没有些家宅秘辛?何况这些人际关系混杂的浪荡子们。若是一不小心查出个什么来,得罪了这些士族,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可玉浅肆不在乎这些,垂首读着桌前的死者信息。 赵招娣、钱徐来、孙卫、李隐。 已经死了四人了吗? 她将所有文牍一一收拢,噙着笑打量着两位来客。 “还有什么线索吗?” 二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沉默以答。 这是不打算好好配合呀,玉浅肆了然。 “我有我有!” 商赋跨门而入,高举着右手,十分激动:“玉大人,我有线索!”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玉浅肆也拦不住他,只好让他畅所欲言。 “我特意去了一趟敦化坊打听了一圈儿!大部分都和他们说的差不多,不过听说,最开始死的那个两人,都与那个丑女......”见玉浅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连忙改口道:“都和那个刘小杏有些牵扯。据说第一个死者赵招娣总是伙同巷子里的其他人一道欺辱刘小杏,而那个书生,或许是刘小杏的心上人。” 两位参军一看到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进来,连忙热络地行礼,却发现商少卿看也没看他们,直奔玉浅肆,邀功似的将几个人物关系和盘托出。 一时间都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浅肆冷笑一声:“二位参军,还有别的线索?” 只听到那一声冷哼,两人就开始冒汗。这是在怪罪他们俩人藏私,还没有一个纨绔有用吗? 再也不敢相瞒,只道:“玉大人,我们最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自第三案发生以来,此人总是与发生断头案的这几户下人有往来,还总是鬼鬼祟祟在各家附近徘徊。” “呦,这么快就有线索了?二位断案如神啊。” “不敢不敢”,他们哪里还听不出来这话中的讥讽,连忙道:“先前并未言明,是因为......因为我们只是走访,还没有确切证据。” 另一人立刻道:“那日凌云阁买香袋的人太多了,我们实在跟不过来,也不知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当日那么多姑娘,那么多打赏,凌云阁可有记录?” 二人回道:“的确有本册子。因而,我们想斗胆向提刑司借些人,同我们一道去各府探查。” 玉浅肆看了一眼自顾自品着新茶的商赋,转身定定望着两个参军良久,盯得他们二人都有些腿肚子打转儿了,这才收了打量,浅笑道:“那就麻烦少卿大人带上大理寺的人,同京兆尹府一道儿去盯人吧。” 商赋见自己又有了新任务,感佩至极,眼含热泪:“玉大人,我终于找到和你共事的机会了!” 想了想,又好奇道:“我把人都带走了,你人手够吗?” 一旁的耀光木着脸垂首,司尹大人这是想着法儿把这些碍事的往外推啊。奈何这位少卿大人着实是个草包,连这都看不出来。 大理寺的人,他们提刑司可不敢用。别到时候兄弟们在前面拼命,他们在后面捅刀子。 玉浅肆无所谓道:“我办案,从不靠人海战术,提刑司的这些人足够了。” 商赋闻言,自然不会说不,放下茶盏,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领着两个参军潇洒而去。 玉浅肆坐回桌前,拂袖扫过桌面,几张刻痕簇新的竹牌自竹屑中半浮了出来。 她沉吟良久,法谨堂内只听到玉里乾坤吟吟作响。 而后利落下令,命耀光将此前所有的尸体全都交给张以伦重新勘验,还不忘嘱咐他多买些饴糖一并带去。 耀光领命而去,玉浅肆这才唤了随风同自己一道去凌云阁。 毕竟,这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过才半个月,钱时方丰裕的脸颊就有了些许悴色,凌云阁内生意惨淡,看来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 想也难怪,好容易宴请京中贵人,结果出了个李家姑娘的事儿。第二日正式开业,热热闹闹、别出心裁的表演,却又被刘小杏搅了场,近来更是风言风语漫天飞。 玉浅肆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钱时方强撑着笑意,寻来一个靠得住的老管事,当着玉浅肆的面儿特意吩咐道:“玉大人无论想要什么,都得安排妥当了。” 此事事关凌云阁生死存亡,更事关他的终身大事,这老管事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不敢怠慢。 恭敬一礼后,引着玉浅肆一行人朝楼内而去。 “小的姓曹,听候大人差遣。” “花朝节那日有关的记录,可都还在?” 曹管事道:“自然都在,那日负责记录刘小杏相关信息的,正是小人。如今还未到月末,并未归到账房之中,留在几个管事日常休息的小堂内,请大人随小人前来。” 第五十一章 意料之外的名单 一楼拐角处的一间厢房,便是他们日常休息做工之所。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方桌与书格。几乎没有太多空隙站得下人。 曹管事在里面东翻西找了许久,这才隔着几张桌子,将一本半新的册子递给了玉浅肆。 “曹管事惯使左手?”玉浅肆瞥了一眼曹管事的衣袖,一边翻着册子,随口问道。 凶签案的细节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曹管事自然知晓玉浅肆如何凭借字迹区别找到了经文的真正执笔者。 “玉大人明鉴,小的确实惯使左手。教小的写字的老人家是个左撇子,小的便也学了个囫囵模样。” 见玉浅肆凝眉仔细分辨着册子上的字,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大人见笑。这是随手记录的册子,本就只有小人自己看的,所以字迹模糊,不怎么好认。” 玉浅肆颔首表示理解。那日也实在人多匆忙,能将人名以及所花银两记全便十分了不得了。 “那日的细节,可还都记得?” 曹管事苦笑道:“说起来,那姑娘还是经我手选拔进来的,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儿,想要忘记也难啊。” “哦?说来听听?” “那绣品的确出众,国公府便曾得过赏赐。小人有幸曾见过一眼,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让绣上去的东西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会动一般,因而立刻报了东家,这才允了刘小杏参加。当日的选拔原也就不注重相貌,刘小杏衣着独特,吸引了许多人......” 衣着独特?吸引? 玉浅肆听到这里,疑惑道:“身段很好?” 曹管事愣在当场,没想到玉浅肆如此直白,不知该如何回应。 玉浅肆身后传来一个极有兴致的声音。 “那可不!起初啊,衣着独特,惹人注目。再细望过去,朦朦胧胧,身段完美,音色动人,令人遐想。只可惜啊,先前给人的朦胧美有多迷人,面纱被揭掉之后,就有多吓人。” 正是商赋,不知为何又寻了过来。 玉浅肆长叹一声,阴魂不散。 “少卿大人怎么来了?”此刻不是应该同京兆府的人在一起吗? “我将大理寺的人都安顿好之后,便马不停蹄赶来寻玉大人您了,怎忍心让您如此操劳,有什么我还可以做的,请尽管说来。” 玉浅肆问道:“我记得,少卿大人当时并不在场吧?缘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自然是周石他们说的!我就迟到了那么几刻,唉,可惜啊可惜。” “少卿大人这句可惜,是感叹自己晚到,还是叹姑娘香消玉殒,亦或是那些因香囊而死之人?” 商赋微露不满,依旧带着纨绔的黏腻味儿:“玉大人此言差矣。我是像他们那样肤浅的人吗?真正的美人,应当看骨相而非皮相!” 随风早已与商赋相熟,随口打趣道:“您幸好当时不在,否则按这恶鬼杀人,专挑纨绔的法子,恐怕您就是第一个。” 商赋嘿嘿一笑,抱拳拱手,一如既往,将这当做是夸奖:“多谢多谢。” 玉浅肆不耐地低头继续翻看册子,这字迹的确太难辨认,眼神不经意瞥过一个名字,让她没来由心里一沉。 她将方才翻过的那一页折了回来,细细辨认起来。 待看清那是什么后,呼吸一窒,往前翻了几页,又回到了这一页,突然抬头望向了曹管事,话到嘴边刚想要问,又意识到了身边还有商赋。 可这突如其来的仰首实在显眼,商赋好奇道:“玉大人可是发现了线索?” 玉浅肆只好指了指册子,换了个问题:“曹管事,这个册子我可以带走吗?” 曹管事闻言有些为难,“这......实不相瞒,玉大人,这个月的账还没有归册整理,花朝节那日是重中之重,您若带走了,小的不好交待......” “那可有同这本一模一样的空册子?我就命人在这里抄录一本,可好?” 曹管事原以为玉罗刹会不好相与,正在忐忑之中,没想到如此好说话,忙不迭应声。 “这是自然,这册子多的是。我马上就为您找一个。” “随风,”玉浅肆回头吩咐道:“你找个人过来盯着抄录,要同这原册一模一样!” 想了想,又吩咐道:“再辛苦曹管事照着这份原本辨认字迹,抄一份字迹整洁的出来。” 曹管事刚松了口气,低头应是,伸出双手打算接过册子。 玉浅肆却收回了递出的手,淡淡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不想在外面听到这册子上任何人的名字与这桩案子联系到一起......” 她露出绝美的笑容,紧紧盯着面前的管事:“我手下的人我自然信得,提刑司的人自然不会泄露。到时就只能委屈曹管事您了。” 曹管事自小就跟着国公府的老人们做生意,哪里不明白玉浅肆的敲打。 不管之前还是以后,若是外面有了风言风语,他都是首要怀疑对象。所以,哪怕是他之前给别人透露过这册子,如今也得自己想办法让那些知情人闭嘴。 登时浑身冷汗,连忙撇清道:“大人明察,小人从未将这册子上的名字透露给任何人,只是前两日这里好像遭了贼......小的......” “哦?”玉浅肆将册子交递给曹管事抖若骨筛的中年管事,道:“那可需要我帮你们抓贼?” 曹管事也不管被横七竖八的桌案夹在中间,想也没想匍匐倒地,连声求饶:“玉大人!小的并非推卸责任,只是......前些天这屋子有些异常,好像是进过贼......” 他也不明白,方才堪称“和煦”的玉浅肆,怎得在看过册子之后满身杀气,实在是太吓人了。 玉浅肆凝眉想了片刻,冷哼一声:“随风,待会儿找几个兄弟来帮凌云阁好好抓抓贼!” 说罢,给随风递了个眼色,二人相继而出。 待四下无人,这才叮嘱道:“随风,一定找个嘴严的人,这上面的名字一个都不能漏出去!相关的人都给我盯紧了!若是有人赶泄露......” 她看了随风一眼,眼中竟有杀意闪过。 随风虽不知晓司尹大人看到了什么,但看她如此认真,自然不敢怠慢,不由地收敛了神色,认真应道:“是,属下稍后会以找贼的名义,将相关的人都扣起来,一一询问清楚,不会让任何将名单泄露出去。” “这里交给你了,务必慎之又慎!” 玉浅肆呼吸有些凌乱,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慌乱。 不行,得去问问清楚。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凌云阁。 另一边的商赋,看玉浅肆与随风交头接耳,本要兴致勃勃跟过去,结果却被刚刚赶来的大理寺的人喊住了。 “少卿大人!急报!” “喊什么喊!”一跺脚,回身问道:“不是让你们同京兆尹府的一起好好盯着吗?又怎么了?” 那人附耳过去,不知给商赋说了什么。 “什么?!”难道自己这么快就要帮着玉大人立功了? 他双眼泛光,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报信的人,朝着离去的玉浅肆追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 心绪不宁,可疑之人 齐国公府的简读堂,是国公府中的禁地,寻常人不得擅自进出。 此刻正是掌灯时分,内里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声,晃得灯火不安。 “少主,还是早些去京郊吧。” 药安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冬梨茶,看着案上高垒的奏章,有些心疼。 这两日天气多变,少主的病是眼瞅着越来越重了。这两日已经严重到了连上朝的气力都没了地步,担心被那帮老臣瞧出端倪,已经接连告假好几日了。偏偏朝中琐事不断,那帮老狐狸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试探,奏章是一日赛一日的多。 “这奏章总也看不完,可您的身体......”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药安的絮叨。 “无碍,”王嵩长舒一口气,因咳嗽被憋得泛了浅红的面庞,让他多了些凡尘气息。 药安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寻个时间去找玉浅肆,让她好好劝劝少主。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医香!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正是玉浅肆。 王嵩乍闻玉浅肆的声音,手中的笔一顿,硬生生忍住了喉间的痛痒,端起了那碗冬梨茶,一勺一勺喝了起来。 药安见状,是难以言喻的高兴。 “玉姑娘定是知晓您近况来探望您!”连忙打开门,站在廊下迎着玉浅肆。 “玉姑娘,少主在这里。” 玉浅肆疾走几步,待看清是药安而非医香的时候,更急了几分。 “医香呢?” 药安一愣,不是为了探望少主? 书房内的王嵩听到这话,搁下了茶碗,淡淡道:“我让他出京帮我办事了。” 玉浅肆也顾不得其他,推开药安直接进了屋子。 “少主,你怎么能让他出京?” 圣人继位时,朝局不稳,混沌不堪。齐国公夫人林氏一手撑起了朝局。 未免朝臣忧心齐国公府权柄过大,又担心有人趁机作乱。她下令所有武将家遣散部曲与私兵。更是带头自请遣散了齐国公府的部曲,只府中只留下了两支十人小队,用以日常巡护。 因着齐国公府在武将中的名声,自请上书,齐国公府永不与武将往来,就连这二十人的侍卫队,也绝不会踏离齐国公府半步,每次至多不过允许二人护送王府的人往来于京城衙门之间。 是以,王嵩哪怕地位超然,日常出入也只有两个贴身侍卫相护。 医香身手一绝,负责护卫王嵩安全,而药安懂些食疗,又擅长与人打交道,负责王嵩身边的琐事。 王嵩自然察觉到了异常。 “发生了什么?”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玉浅肆如此失态,就连半月前有了旧案的线索,她也只是半刻迷茫。 玉浅肆跪坐在桌案对面,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少主,半月前,花朝节,你有没有在凌云阁买过一个香袋?” 香袋? 药安一脸茫然,少主买那东西做什么? 玉浅肆原是担心时间太久他记不清了,这才帮他回忆。心中还抱着些许期冀,希望他回一句“没有”。 可王嵩听完的反应,却更加让她不知所措。 “少主......你......你买过?” 王嵩沉眸片刻,伸手打开桌案下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香袋。 “你说的,是这个?那日路过仁政坊,见一个衣着奇特的女子在售卖凤舞绣,觉得......新奇,便随手买了一个。” 在看到香袋的那一刻,玉浅肆像是失了所有气力一般,颓坐在地。 心中的不安与慌乱若潮水般翻涌。 她下意识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原本撑着桌案边缘的双手,因紧紧扣住桌案而指节泛白。 王嵩将目光从玉浅肆的手上挪开,问道:“可是这香袋有什么问题?” 玉浅肆颓然道:“京中近来不大太平,我只是忧心少主安全......” 王嵩微微扬眉,捡出了大理寺的奏章细细看过,便明了了玉浅肆的匆忙而来所为何事。 更立刻明白了大理寺将此案推给提刑司的用意。 没想到不过几日不上朝,这帮人便又盯上了提刑司。 一想到方才她着急忙慌的样子,王嵩有些心暖。方才下肚的热茶也起了作用,喉间强忍的痛痒淡了几分。 “你是担心,我也买了这个香袋,也会被这个‘恶鬼’缠上?” 语中带着清浅的打趣,重音放在“恶鬼”二字上,本意却是安慰。 “探案无数的玉大人,也会担心恶鬼所言?还是对自己抓凶手没有把握?”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王嵩复又端起茶碗,这次没用勺子,直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裹满了梨汁甘甜的温意沿喉咙而下,暖舒感久久不歇,松爽舒快。 玉浅肆却没心情同他打趣,抬眸认真叮嘱道:“无论如何,少主这些日子还是好好待在府里,莫要随意走动。” “好。”王嵩从善如流,答应得十分爽快,眼角含笑,好似讨论的并非自己的人身安全。 她打量了王嵩片刻,确定他眼神真挚,没有敷衍自己后,又扭头朝着一脸云里雾里的药安道:“劳烦药安,明日就稍信让医香回来,府里也要加强护卫,片刻不得松懈。” “不能出京?” 药安不知道方才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听到玉浅肆的叮嘱十分讶异,刚想言明少主旧疾之事,便瞥到了少主淡然投过来的眼神,连忙垂下头去念诺。 玉浅肆扫了眼满桌的奏章,又叮嘱道:“暮春初夏,气候多变,少主紧着些身体,这些东西,能不看就不看。实在不行,捡些要紧的看看就成了。” “好。” 又是带着笑意的答应,尾音略长,带着些莫名的纵容与安慰。 可不知为何,却听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起身道:“我方才走得匆忙,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完,少主早些歇息,我一定尽早抓到凶手,还您心安。” 说罢,再三叮嘱过药安多多留神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国公府。 直到站在国公府外,看到蹲在路边候了许久商赋朝她走过来,她都无法静心。 手抚心口,徒劳地想要按下其中的惶忬。 带着初夏热意的风扑面而来,让心中的烦乱似枯叶一般回旋。 这种心烦意乱之感,在方才亲眼见过那个香袋之后,逐渐化为暴雨狂风,在心中呼号翻涌。 上次......母亲中毒,她也是这般惶恐不安。 她将脸埋入掌中,却依旧能感受到双手的颤抖。 为何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如此无用?连最简单的控制情绪都做不到...... 再这么下去,还谈什么查案,谈什么保护他人?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商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时,便只看到玉浅肆双手掩面,似在喃喃默念什么。而后深深耸肩,逐渐松弛了下来。 这才敢上前试探着问道:“玉大人......你还好吧?” 玉浅肆放下双手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往日的神情。她噙着笑意淡然道:“多谢少卿大人关心,不知少卿大人这是......?” “方才大理寺的人来报,说是在宁国公府外发现了那可疑之人的踪迹,那人在周府的侧门外徘徊许久,还在墙上鬼画符,看起来还有些功夫的样子。他们担心他还有同伙,贸然抓捕会打草惊蛇,便来询问该怎么办。我想请你示下,就见你头也不回地来了齐国公府,只好跟过来了。” 玉浅肆入齐国公府,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就不一样了,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口的人铁着脸拦了下来,只好蹲在路边守株待兔,等得他腿都麻了。 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见美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难道是和小公爷吵了架? 那岂不正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因此也顾不得自己腿麻,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关心。 “玉大人......你可是心绪不宁?要不要休息休息?” 狂风又起,但这次,却吹得她灵台清明。 她侧过头望向一脸关切的商赋,问道:“少卿大人,你若是十分厌恶一个人,还会留着她的东西吗?” 商赋原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别出心裁地博美人一笑,突然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啊?” 歪头张口皱眉,同想要讨姑娘欢心的俊朗模样相去甚远。 “要下雨了......”玉浅肆抬手拭风,轻轻一笑,眸中灿若星辰,齐国公府前灯笼投下的半片火光将她拢在其中,似是在发着光。 “走吧,”玉浅肆坚定一笑,“先去帮你们抓住这个......可疑之人。” 第五十三章 可疑之人?自己人? 天将欲雨,狂风呼号,平康坊内的千烛万灯随狂风招摇,也比往日暗淡了不少。 一僻静的小馆二楼,黢黑的房间里窗户半开,时不时有风灌入,但窗户却纹丝不动。 商赋扶着窗户,悄声问道:“就看一眼那个鬼画符,你确定他会来这里?” 仅一街之隔,这里却安静得有些不像话。他来平康坊,从来只走大街乐馆,从未来过这些背街的地方,也不知这些背朝主街,开在隐蔽处的小馆都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不由得好奇又忐忑,他盯着眼前这个淡然自若,隐于黑暗中的女子。就只看了一眼周府外墙上那些鬼画符,便笃定那人会来此处。找来京兆尹府的人,问清了那人的身高体型,便在这里提前设下了埋伏。 “那是‘请粮益兵符’,长一尺余一,也就是约定了戌时。符文中的字特意画得方方正正,又在右上角的空格内留下一点,根据长安坊市图,不难猜出,那是平康坊。” 商赋恍然大悟,正待下文,却见玉浅肆再不言语,只轻轻拨弄着指尖的玉里乾坤。 “这......这就没啦?” 平康坊这么大,你怎么知道一定在这里啊? 玉浅肆一个眼刀递过去,想让商赋闭嘴,又突然想起,这里太黑了,他定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若是不理会他,这人定然死缠烂打,万一闹出动静,搅扰了布局,得不偿失。 只觉得气闷,不耐烦道:“那接应之人若是能看得懂请粮益兵符,自然不是寻常人。若连个适合碰面的地方都找不到,那还见他作甚?” 请粮益兵符,是姜尚发明的阴符的一种,自古便是战场上用于将帅之间传递消息的密文。后世各武将世家都根据自家情况有过细微调整。 但玉浅肆看得出来,这是姜尚传下来的最原始的符号。想来是担心用了特制密文,会被有心之人察觉所属家族吧。 若是看得懂阴符,自然需熟读兵法,也就能看懂平康坊的布局。 平康坊中闹中取静之所不在少数,但也只有这间小馆,背靠主街,前邻暗渠,左右皆是坊内有名有姓的好去处,夜夜笙歌。 万一有人设伏,定然一动皆惊,端的是个浑水摸鱼,藏鸟于林的好地方。 其二,京中暗渠皆以青石板覆压,每坊只留一个出入口,用以防止堵塞洪涝。若是熟悉水性,还能从这里跳入暗渠,顷刻间便可逃往其他坊。 更何况,玉浅肆看了看对面十分不起眼的酒肆。没甚名气的酒肆,却能夹在红楼与蛮春院之间怡然自得,自然不会简单。 商赋突然小声提醒道:“来了来了!真有人来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迈着趔趄的步子,从主街拐过来,朝着酒肆而去。 脚步虚浮,毫无章法,看起来,倒像是个酒鬼? 玉浅肆猝然握拳,四下俱静。 只余将雨的低压黑云团团围住这一方天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动手。” 淡淡一声招呼,还不等那酒鬼模样的人踏进酒肆,便有两个京兆尹府的人持刀,拦住了这人的来路,将他阻在了这一方三面临墙的困井中。 那人看清了身后来人,也懒得再装酒蒙子模样。直起了身,果然如玉浅肆所料,朝暗渠而去。 却见暗渠上的那道隐门突然打开,一人从中跃出,朝他面门扔去一柄刀。 那人连忙止步躲闪。但只这一个躲闪的动作,便教楼上的玉浅肆,看清了他的招数习惯与动作。 她一抬手,二楼四扇窗户齐齐打开,每扇窗户前都站着一个手持一捆木棍的无涯卫。 她紧盯着楼下那人的动作,冷然下令。 “苍龙,房尾!” 听到这四个字,那人正要翻墙跃入红楼后院的动作戛然而止,一抬头,果然见自己原本打算攀附的那处墙角射出一截木桩,与砖墙相击后,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直直落地。 他一回身,朝指令发出的地方望了过来。 与隐在黑暗中的玉浅肆视线相接,两人俱是疑惑。 “咦?” 玉浅肆眯了眯眸子,眼中寒意掩在了黑夜之中,猜到了那是谁。 她的这套通过一个人的身高习惯以及反应能力,判断其下一步行为并抓人的本事,其实只有一条突破口。那就是在第一次被堵的时候就停下来,快速调整行动,才能让她短时间内无法预测接下来的行为,或可有一线生机脱身。 否则惯性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只会被逼得无路可走。 伯懿上次领教过后,便一直在想办法该如何应对,原本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用上的...... 见玉浅肆停了指令,应当是认出了自己。他刚松了一口气,正待招呼。 楼上的玉浅肆,说不清是何想法,扬起了一个灿笑。 “白虎,娄奎!” 无涯卫们令行禁止,一根木棍,“嗖”地一声,朝着伯懿面门而去。 伯懿被骇了一跳,劲风扑面,狼狈地退开几步,就地一滚,才将将躲了过去。 玉浅肆见他丝毫不敢懈怠,爬起来就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 饶是慢半拍如商赋,此刻也察觉了不对。 仔细一瞧,这不是那天在提刑司见过的那人吗? “咦?自己人?” 玉浅肆语气不善:“谁跟他是自己人!” 伯懿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栽在她手里了,这次狼狈的模样还被商赋这个纨绔看了去,心里除了恼火还是恼火。 见她一挥手,四周的无涯卫隐到暗处,总算是安全了。 恼问道:“玉浅肆,你疯了吗?” “伯公子,巍然书院还真叫人惊喜。原来竟也教学生们扮醉跑路吗?” 伯懿被哽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也察觉出了玉浅肆言语中淡淡的不虞。 这才十几日不见,她这是怎么了? “我还不是为了......” 一语未尽,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同商赋在一起在这里蹲自己?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愣神的这会儿工夫,玉浅肆已同商赋下了楼拐了过来。 那几个守在暗处的京兆府的人也是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商赋大手一挥,十分不耐烦:“哎呀哎呀,快走吧快走吧,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那几人心有不甘,明明是自家兄弟跟了这么多天寻来的线索,但却不敢当着无涯卫的面儿与他们起冲突,但也不说退开,就默默站在一边盯着几人。 伯懿看到这阵仗,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出了什么案子?” 玉浅肆打量了他半晌,叹口气,指了指他,吩咐道:“先押回提刑司再审。” 伯懿越过玉浅肆看向那几个京兆府的人,知晓玉浅肆是在做给别人看,只好束手就擒。 第五十四章 齐国公府的女主人(明天双更) 玉浅肆婉拒了商赋,自行带着无涯卫回了衙门。 恰好随风也从仁政坊赶了回来,刚一到门口就看到伯懿被五花大绑呆带回了提刑司,十分好奇这小子怎得又来了,跟着众人一并回到了法谨堂。 玉浅肆挥退了其他人,背着手站在堂内,命随风帮伯懿解绑。 随风“哦”了一声,先将抄录的两本册子呈给玉浅肆,才回过头去嬉皮笑脸地给伯懿松绑,一边对着他挤眉弄眼。 好似在问:你小子,怎得又得罪了我们大人? 伯懿:我怎么知道你家大人又发什么疯? 玉浅肆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实在有碍观瞻,忍不住打断道:“凌云阁情况如何?” 随风又“哦”了一声,给伯懿松了绳子,这才回复道:“我细细盘问了一番,他们还真的遭贼了。大概就是......七八天前!屋子里被翻得一团乱,他们整理了两三天才将一切都恢复原样,事后盘点过,什么都没丢,便不了了之了。那蟊贼恐怕以为那间屋子是账房,翻了半天没找到银钱,便仓皇离开了。” 玉浅肆不置可否。 “你先下去休息吧,这几天要辛苦你们了。” 随风嘿嘿一笑,今日着实有些累,但也不算辛苦,有活儿干还能对大理寺那帮孙子颐指气使,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趾高气昂过,浑身干劲儿地抱拳离开。 但却不是去休息,而是......如今他迫切需要知晓,司尹大人为何又抓了这个伯懿回来。 他只在凌云阁多待了一会儿,却感觉错过了很多精彩啊! 玉浅肆见人都走光了,才冷着脸问:“周府外,留记号的是你?” 狂风大作,可雨却迟迟未至,吹得厅中女子的声音都带了些缥缈回旋。 伯懿原以为是有人出卖了自己,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你竟然读懂了那记号?” 玉浅肆嗤笑一声,她不仅读懂了记号,还改了那个记号,让接头的人以为是明日戌时去其他地方。到那时,自然有耀光带着人守株待兔。 “不过就是几个书本里的阴符罢了,拜托伯公子下次与人留记号稍微复杂点。你这东西用在战场上都是笑话。若是让巍然书院知晓教出来的学生这副德行......” “你到底为何抓我?”伯懿恼火不已,忍不住打断。 玉浅肆一副看着白痴的表情,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伯公子,如今可是你被我抓了?要问问题,也该是我先来吧?” 伯懿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法谨“二字”。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都怪之前那次两人碰面,让他产生了自己和玉浅肆是一伙人的错觉,都差点忘了,这是提刑司,不是玉里馆。 “你一天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做什么?” 提到这个,伯懿气就不打一处来,“是谁说没有珠子来历,就不帮我办案的?我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询问那珠子的来历,莫名其妙就被你抓来了,这世上的事儿真是好没道理!” 玉浅肆猛地回头,“那些府上都有知情人?” 伯懿闭了闭眼,一不小心又说漏嘴了。 只好补救道:“我对京城又不熟,也是广撒网,多捞鱼嘛......现在还没什么眉目呢!” 再看玉浅肆眉间尽是烦闷,不自觉软了声音,问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自己这趟被抓,可真是莫名其妙。 玉浅肆正在踟蹰要不要告诉他,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动静。 似是有人要进来,却被无涯卫拦了下来,纷乱之中,只听到了一声冷呵。 “放肆!” 这声音玉浅肆只听过一次,却记忆犹新,她心头一跳,糟了! 拽着伯懿就要离开,却已是来不及。 两个侍卫当先推开无涯卫进入了法谨堂,堵住了二人的去路。 一盛装华服妇人施施然迈步而入,刚进来便看到玉浅肆与伯懿拉拉扯扯的模样。 玉浅肆感受到了那眼神落在自己手上,像是碰到了火舌一般,手一颤,松开了伯懿,继而屈膝问安。 “属下见过夫人。” 属下? 伯懿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美貌妇人的身份。 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王林氏,也是王嵩的娘亲。 可玉浅肆为何自称属下? 她同王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伯懿打量的眼神十分无礼,可林氏便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步入法谨堂坐在主位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堂内的布置,似是一时兴起来春游一般满含兴味。丝毫不理会依旧跪在院中的玉浅肆。 伯懿见玉浅肆还跪着,便想要上前理论。 林氏却抢先一步开了口,故作惊讶道:“玉大人怎么还跪着?即便是晚春也得留心身体才是,快起来吧,我不过一个内宅女子,可当不得玉大人如此。” 玉浅肆这才起身,礼数周到地问道:“不知夫人披夜而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氏满绽笑容,似是在同好友闲话家常一般:“听闻玉大人雷厉风行,刚接下断头案,便抓到了凶手。我便来好奇,赶来瞧瞧,是何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犯下如此杀孽!” 伯懿与玉浅肆俱是心头一惊。 伯懿模糊明白了自己被抓的原因。 而玉浅肆则是泛起了强烈的不安。 她刚想要开口解释,便听林氏冷然下了吩咐:“来人,将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就地诛杀。” 两个王府的侍卫便上前一步按住了伯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伯懿竟毫无还手之力。 “夫人,等等!” “玉浅肆!别以为自己当了几天什么官,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林氏言语清冷,似是春蛇吐着信儿缓缓靠近。 “属下知晓自己的身份,但这里是提刑司,伯懿是提刑司抓的......案件知情人,如今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 “哦?”林氏悠悠然打断道:“他是知情人?而非凶手?玉浅肆,你当我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任你欺瞒吗?这凶手如今可是杀了四个人了,现在不杀了他,难道还要等他害了我的嵩儿不成?” “拖下去,就地诛杀。” 言语冷清,林氏朝着两个侍卫随口吩咐了一句,像是让丫鬟收拾掉随手打翻的茶盏碎片一般随意。 玉浅肆心中一沉,知晓了林氏此行的目的。 她不过匆匆去了一趟王府,林氏这么快便知晓了少主可能有危险一事。 不...... 她想到突然安静的提刑司,如入无人之境的王府护卫。 或许,她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玉浅肆连忙阻拦,跪地解释道:“夫人,且听属下一言!” 林氏闻言扬手止住了两个侍卫,眼神在被俘在地的伯懿身上打了个转儿。 意有所指道:“看在嵩儿的面儿上,是该让你辩一辩的。不然,他日后恼了我,可不是好相与的。” 第五十五章 吃了蛊,我就信你 这话说得暧昧,倒像是玉浅肆与王嵩之间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一般。 伯懿明明知晓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但还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花朝节那日见到的前去与王嵩相会的玉浅肆。 他闭上眼,一边听玉浅肆说明来龙去脉,一边思索着该如何破局。 “夫人,恕属下直言,今日一早属下刚接旨查办此案,若夫人现在就办了可疑之人,恐怕不得不让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国公府的人多想......” “我只在乎我儿的性命,其他的,一概不——” “——正是为少主的安全忧心,夫人更不得大张旗鼓。”玉浅肆抢白道:“凌云阁人多眼杂,且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若此事真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恐怕少主就算没事,都会出事。”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氏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让她也来不及追究玉浅肆打断自己的无礼,细细思索起来。 断头案最近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可毕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自己能通过自家府上的人怀疑王嵩牵扯其中,其他人的确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其中的关联。更何况那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齐国公府,就怕没有关系,也会被他们趁机找出关系来。 玉浅肆见林氏意有松动,连忙道:“更何况,若是夫人越过陛下直接惩治了此人,陛下那里也不好......” 林氏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她倒是聪明,外人看来,欺君罔上才是第一大罪,可她偏偏将王嵩的安危放在首位说给自己听。恐怕是早就看出来,自己压根不在乎皇帝的看法。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 林氏挥手让两人放开伯懿。就在两人刚刚泄劲的一瞬间,伯懿猛地暴起发力,遄而出手,劈向风府穴,打晕了二人。旋即发力,朝着右手成钩状,朝着堂中的林氏面门而去。 所有动作皆在一息之间完成,玉浅肆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想也不想便撑开双手挡在了林氏面前。 掌风似携带着千钧之力而来,却在落到她面上时,生生止住。玉浅肆发丝凌乱,被迫得趔趄了两步。 伯懿并未收回动作,依旧全身凝力,望着眼前撑开双臂的女子凝眉不解:“为什么?” 她都如此对你了,为何还要救她? 玉浅肆不语,只切切望着他。二人皆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 良久,还是伯懿先收了手,“好,我信你。” 他读懂了玉浅肆的眼神。 反正这两个公府侍卫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要外间无涯卫不拦,自己想逃走并不是难事。更何况,如今自己在京城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若是慌忙逃离后被通缉,恐怕之后,有些事便不好做了。 只是临了望向玉浅肆的那一眼,让她没来由地心中一顿,不禁偏了头不敢再看。 身后的林氏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仿若刚才差点受到性命威胁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玉浅肆回神,对林氏道:“夫人,此人入京时日尚短,且与各家并无干系。花朝节那日并未去过凌云阁,更与那自缢的女子毫无干系。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凶手。更何况,就算他有嫌疑,放在提刑司眼皮子底下,日日夜夜被无涯卫盯着,岂不是更安全?” 林氏绽开笑容,一切尽在掌握。 她道:“既然玉大人作保,我自然要给你这个面子。但......我信玉大人,是因为笃定玉大人不会背叛我王府,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武夫,叫我如何信得?” “武夫”二字,被咬得格外重,想是已经看出了伯懿的身法路数像行伍之人。 方才那两个侍卫是为数不多王家留下的家臣,也是自小在兵营里受过训练的,捉人的手法便是战场上抓俘虏的办法,一剪一擒,捏住肩胛骨,便能叫人动弹不得。可伯懿却能在顷刻间反制他们,定然是熟悉这套路,并能从容应对之人。 王家当年也是不输程家的武将世家,看出这点并不难。 玉浅肆掷地有声:“夫人,属下愿意作保......” “好啊。” 没想到林氏答应得如此干脆,玉浅肆抬眸诧异望去,却看她笑容渐盛。 “我这里有一颗自南疆寻来的同心蛊,”她对着伯懿道:“吃下子蛊,若嵩儿出事,你也会死。但如果你死了,嵩儿却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会强健他的身体。若你真不是凶手,全力以赴帮玉大人捉凶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她走到二人身边,将掌中精巧木盒打开,递了过去。 “你,敢还是不敢?” 苗疆的蛊毒,是玄而又秘,奇而又毒的存在,常人难以寻得。可夫人这么多年来为了少主的病东奔西跑,她不敢赌这其中的真假。 更何况......她总觉得夫人如此大张旗鼓跑来提刑司搞这么一出,目的并不是眼下如此简单。字字句句都在针对伯懿。 难道说,她知晓伯懿是程家人? 玉浅肆不敢深想,如今自己和伯懿是一条船上的人,在查清当年的真相之前,她绝不会让多年来唯一找到的线索在自己眼前出了问题。 一旁的伯懿,还在犹豫该如何是好。 他自然也意识到了林氏的来者不善。可她就算怀疑自己,也应当不会与程家联系到一起。伯懿也有些心里没底,这林氏突如其来的针对究竟是为何。 正在僵持间,却见一旁的玉浅肆闭了闭眼,趁着二人尚未回神之际,一把拿起盒中药丸吞了下去。 “玉浅肆!你快吐出来!” 伯懿面色大变,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一把扯住玉浅肆的胳膊,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黑色的药丸咽了下去。 这可是蛊毒!她疯了吗? 玉浅肆眼神坚定,伯懿与少主,她都要救。 咽下药丸后,顶着林氏剜刀似的目光,周到一礼,但出言却强硬了几分:“夫人,伯懿的确无辜,不该被卷入其中。更何况这里是提刑司,不该动用私刑。若是夫人想要一个交代才会安心,我愿吃这个蛊,以性命担保少主一定不会有事。” 林氏面色晦暗,不知作何想法。 而此时,一声清浅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带着些少见的怒意。 “够了!” 第五十六章 查案,三日为限! “母亲,您闹够了吗?” 三人转头望向门口,正是满面不虞,十分不快的王嵩。 伯懿也很好奇,这个传闻中尽拥天下之权的王嵩,究竟是何模样。 一身宽大的雪青色的交领儒衫,原本并不打眼。但深邃的五官,清冷的神色,却让人无法忽视他,哪怕在夜色之中,依旧夺目。 林氏没想到他竟来得如此之快,似也有些发憷,柔了声音关切道:“嵩儿怎么来了?我刚从南边回来,听闻你这几日——” “——解药!” 王嵩并不愿与林氏多费口舌,直截了当讨要解药。 远山苍柏般的眉目望向玉浅肆,其中满含歉意与忧心。 刚听闻手下来报,自己的娘一回京便带了两个人杀到了提刑司,他想也不想便立刻赶了过来。 没想到刚到门外就听到了林氏威逼玉浅肆吃下毒药一事。 一向仙姿玉质的王嵩难得抿紧了唇,字字冰冷。 “莫说阿肆如今是提刑司司尹,就算是过去,她也并非王府下人,您怎可如此为难她?” 林氏见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横眉冷对,却没有丝毫的失措。 她十分满意方才玉浅肆所言,道:“你愿意为嵩儿至此,倒也不枉费他当年救了你。” 一旁的伯懿,原本注意力都在突如其来的王嵩身上,正惊异于王嵩比想象中还要单薄些。 乍一听这话,还未回过神来,细细想了想,才觉得这其中另有乾坤。 世人都以为,玉浅肆于微末之处发家,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而后接受齐国公府邀请成为了提刑司司尹。可如今听来,原来是完全掉了个个儿! 玉浅肆从头至尾,都是齐国公府的人。难道......玉里馆也是齐国公府的手笔?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想到这里,伯懿惊出一身冷汗来。 若玉浅肆真与齐国公府一条心,那她又为何要答应自己彻查先后案?面对林氏的威逼,也没有丝毫透露自己身份的打算,反倒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吞了这毒药。 伯懿脑中思绪翻涌,只觉得眼前的红衣女子身上,似是有层层迷雾笼罩,危险却动人。 一旁的王嵩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若母亲不愿交出解药,儿子明日便上书陛下,齐国公夫人意图谋害朝廷命官!” 这么做,无异于大义灭亲,亲手给先后一党递上齐国公府的把柄。更何况,如今断头案闹得沸沸扬扬,王嵩这么做,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自己或可能是断头案的目标之一。林氏今晚的所有打算,将会全部落空。 林氏冷哼一声,连道“好啊,好啊。” 她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不来关心自己这个为他千里奔袭的母亲,反倒为了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将整个国公府置于险境。 她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幸好当初留下了玉浅肆的母亲,否则,所有的谋划可能都要落空。 她侧眸,定定看着一旁心惊的玉浅肆。 “玉大人,你可看清楚了,嵩儿是如何待你的。” 王嵩已是气不顺,近来病痛侵扰,体格又差了许多,强撑而来已是不易。这闷热的将雨时分,更让人难过。 林氏见王嵩面色惨白,也不敢再多耽误,直接道:“你放心,她方才吃的,不过是健脾的药丸罢了。苗疆蛊毒,哪里是那么好寻的。” 王嵩闻言,阖眼长吐一口浊气。 继而第一次认真朝同样松了一口气的伯懿看了过去,想起了多日前圣人所言。伯懿来路不明,但陛下愿意信他,阿肆愿意信他,自己......只有给他机会,才能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听闻上个案子你也帮了不少忙,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提刑司同他们一同处理断头案。尽快将真凶缉拿归案。” 伯懿虽然明白,这是递给自己的台阶,但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他想了想,自怀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过所与照身帖,道:“既然玉大人愿意信我,我便以此作为投名状。一定协助玉大人早日抓到真凶,洗清嫌疑。” 虽然在场诸人或多或少都知晓他的身份有异,但巍然书院做不得假。这是摆明了不愿白白领受王嵩的恩惠,且给王嵩自己递上了切入点。 若是他有贰心,王嵩便可正大光明以巍然书院作为切入点,整顿朝堂。 王嵩伸出左手,两指夹住了两份文帖,看也不看揣入怀中。强撑着精神看着眼前深处危局却从容自若,甚至眼含挑衅的黑衣男子。 他若非有全然把握全身而退,便是自信巍然书院不会有问题。 这下,倒更让王嵩好奇了。 他在户部严查户籍的当口入京,故意接近玉浅肆,与圣人扯上关系,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事急从权,那便先补一个无涯卫的缺吧。” 一言毕,已是撑到了强弩之末。 嘶吼了一整晚的疾风再次在庭院中呼啸略过,灌满王嵩的衣袍,却更显得人瘦弱不堪。 猎猎响声中,他只觉得胸口似覆压了千斤巨物,一个呼吸失调,便趔趄着直直朝前倒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快,周围人都来不及反应。 玉浅肆恰好就站在他对面,想也没想便将他接住,在旁人看来,像是抱了个满怀。却一时撑不住他的重量,跪坐在了地上。 “少主?.......”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她慌乱极了。 药安方才已经唤醒了两个晕倒的侍卫,此刻见林氏一个眼刀飞过来,连忙命两个侍卫去接少主。 “这是怎么回事?”林氏怒道,“我不在,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嵩儿的?” 药安也着了慌,来不及告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放入王嵩的舌下。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转醒。 林氏这才松了口气,命他们扶王嵩离开。 她自己却落后了一步,看着猎猎风起,将法谨堂搅扰得无序而凌乱。低头看向犹自保持着跪姿,愣在原地的玉浅肆。 恰好此时,子时的更鼓响起。 林氏今夜头一回真正含了杀意,道:“玉浅肆,我只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抓不住凶手,我便杀尽所有可疑之人。” 她看也不看一旁的伯懿一眼,便淡然定了许多人的生死。可她的那份尽握天下的笃定,却让人无法忽视其真实性。 齐国公王林氏。 谁都不会忘记,她才是当初凭一己之力,真正帮助圣人坐稳皇位,睥睨天下之人。 第五十七章 雨夜验尸 围守在法谨堂外的无涯卫们,并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心神不宁。 尤其是在看到匆匆而来,面色铁青的王嵩,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后,更是惊得不敢抬头。 可直到齐国公府的人尽数离开,自家司尹大人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伯懿,一脸平淡地跨出门,恬然望向他们时,才真正察觉到了杀意。 玉浅肆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 这些肩头绘着鹰隼,看似不近人情,却同她肝胆相照,一同出生入死的无涯卫们。 今日,却让她察觉出了些许冷意。 自己前脚刚从凌云阁离开去了齐国公府,怀疑名单有问题。这才设局抓了伯懿,后脚就有人将一切都告诉了林氏。 林氏带人直闯提刑司,竟若入无人之境一般。 他们当中,究竟有多少林氏的眼线?还是说,不仅有林氏的眼线? 随风当先开口:“司尹大人,属下......” 不知该说些什么,声渐消弱。 他们这群精挑细选而来的人,也并非一开始就服从玉浅肆的管教。毕竟一个女子,怎得有能力率领他们? 只是,提刑司闲来无事的这一年多里,他们亲眼见证了玉浅肆处理玉里馆相关案子时的断案能力。 手段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却也张弛有度。每每看到苦主们苦思冥想的疑案在她手中拨云见日时,他们都觉得,这女子,竟像是会发光一般。 慢慢地,他们从冷眼旁观,到心悦诚服。 心甘情愿地为她所驱使。 而她,也从不薄待手下之人。甚至,说句不合时宜的话,若不是玉浅肆护短,他们与大理寺之间的积怨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深。 往往大理寺的人明里暗里对无涯卫折辱之,都是玉浅肆四两拨千斤地回击,若是他们吃亏一分,她定然会帮他们讨五分回来。 但是今日,的确是他们,让她失望了。 随风心中难过,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属下不该任由闲杂人等入内,不管她是谁,都不该!属下这就去领罚!” 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玉浅肆自嘲一笑。 她何尝不知,这里的人,都与齐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想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懒得深思朝堂之事,二来,留一扇窗给林氏,让她知晓自己并无二心,也好过她事事猜忌。 但她却绝不能允许,他们过了界。竟然将与案情有关之事宜一并告诉林氏。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如此蹊跷,或可与少主有干系。 “都起来吧。” 她像是身心俱疲,极度倦怠一般有气无力。指了指身侧的伯懿,道:“从此刻起,伯懿也暂时归编无涯卫,这个案子牵涉甚广,还要辛苦大家了。” 也不等所有人反应,便转身回到了法谨堂。 伯懿默了一瞬,与众人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也跟着玉浅肆离开。 剩下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副统领,您这罚......” 若是随风受罚,他们肯定也得一道挨罚。可方才司尹大人并没有提让他们认罚之事。 “罚!” 一直垂首不语的耀光,蓦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他方才一语不发,又是王家军的嫡系,大家还以为他对此不屑一顾。 “做错了,便要受罚。司尹大人体谅我们,我们却不能如此没有纪律。我们自罚!” 见雷厉风行的耀光都发了话,其他人更是不敢言语。 随风拍了拍耀光的肩膀,难得给了他好神色,竖了个大拇指,两人相伴离去。 走到半路还不忘提醒:“你待会儿下手轻点啊,明日一早定然还是要跟着司尹大人去查案的......” 其他人也都不敢再耽误,寻找着下手轻的人,三两结伴离开。 伯懿听着外间动静渐消,转身看到玉浅肆扶额面壁而立,指尖的玉里乾坤转个不停。 “你......” 他想问,你还好吗?想到方才她看到王嵩晕倒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句话堵在胸口,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 最终只是嘟囔道:“方才,谢谢啊。” 这句话说完,又是心头一热。想起了她为自己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吞下毒药的场景。 玉浅肆将目光从竹墙上挪开,眼神毫无焦距,想了半天才明白伯懿的谢意是为何。 淡淡道:“不用谢我,这里毕竟是提刑司。本就是个要扫清天下不公,让沉冤可昭雪之地。我定然不会眼睁睁看有人在这里动用私刑,遭遇不公。” 伯懿眼角一抽,心口那一丝丝暖意被大风一刮,瞬间没了踪影。 他撇了撇嘴,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方才三言两语间,他虽听出了些许门道,但依旧一知半解。莫名其妙牵扯其中,如今还要一同查案,总得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玉浅肆扔给他一块刻着“无涯”的令牌,道:“先随我去个地方,路上再说。” 二人出了提刑司,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 巡夜的金吾卫见玉浅肆一袭红衣旁若无人地路过,已经见怪不怪,只拱了拱手,走过场查了查二人的令牌便顺利放行。 但以往玉浅肆夜里都是一人独来独往,今夜多带了一个人,几个金吾卫还是对着他这个生面孔多瞧了几眼,面露暧昧之色。 伯懿内心腹诽,面上却含笑,自顾自抱拳解释道:“卑职是新来的无涯卫,随司尹大人一同去处理断头案相关事宜。” 提到“断头案”三个字,就连金吾卫都打了个寒战,加之狂风猎猎,让人胆寒。再也没了方才的旖旎心思,放了二人离开。 玉浅肆再次仰头望天:“要下雨了......” 果然,待二人到了张以伦所在的义庄外时,道道蓝光携着轰鸣不时劈开暗夜。 酝酿了整整一日的暴雨,做了烈夏的先行军,先一步来宣誓主权。 虽有义庄大门的片瓦遮身,但带着热气的暴雨还是舔着水舌娇娆压来,不过片刻,檐下已尽是暮春的失地。 伯懿听玉浅肆有节奏地拍着铜环,背后的红衣渐深,长腿一撤,站在了玉浅肆身后,遮住了大半的风雨。 雷雨夜来义庄看尸体?她可真是......别具一格。 “......非得现在来吗?”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来的路上,玉浅肆已将大致情况告诉了他。 可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雷雨夜,那可是最容易尸变的时候。 也不只是背上的湿意,还是寒意,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玉浅肆等门内回应的空当,闻言回头瞥了伯懿一眼。却发现檐下空间不大,二人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近。 她退后一步,背靠在义庄大门上,抱着胳膊打量着辨不清神色的伯懿。 真没出息。 “我查过万年县的记录,刘小杏的母亲一直患有重病,因而母女二人才一直住在敦化坊内。净影寺不仅开了病坊,那儿还有很多医馆。据万年县的记录,刘小杏自尽当天,她母亲也病重不治,离世了。” 刘小杏母亲的离世,有医馆当夜出诊大夫的证词,而刘小杏也是吊死在巷口的树上,看起来毫无问题。 但是......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往上翻三代都是普通人,母亲又瞎又病。那么,是谁教她凤舞绣的?” 这东西失传了许久,连大明宫的内官都没几个亲眼见过。 “还有,我看过当夜出诊大夫的证词。” 伯懿瞥了一眼门缝,并没有人前来开门的踪迹。 “张以伦该不会已经睡了吧?” 玉浅肆却不以为意,像是习惯了似的:“这个点儿,他恐怕才刚醒。” 她又沉着地拍了三下铜环,继续道:“证词说,刘小杏当天很晚才来,二人走了很久,待他们赶到时,她母亲已经死去多时了。” 也就是说敦化坊那么多医馆,刘小杏却偏偏选了个远的。 “大夫还说,刘小杏当夜去找他时,穿的衣服很平常,并不是白日里那一身,不过身上还有比较明显的馊味。可第二日巷子里的人发现尸体时,刘小杏却又换上了去凌云阁时的那一身奇装异服。” 伯懿惊异不已:“她换了两次衣服?这是为何?” 这的确也太奇怪了些。 “我已经让他们将断头案所有的尸体,并刘小杏母女的尸体送了过来。今夜查完尸体明早再去看现场,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伯懿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问道:“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你家少主的安危?” 话到尽处,又仿佛不想听到答案似的,将问题的语调换成了肯定,自顾自继续道:“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一定会有危险啊?” 说着,拿眼神去瞄玉浅肆,见她没留意自己前一句话,这才稍稍放心,可憋闷的感觉也更盛之前。 暴雨夜,总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浅肆一副看白痴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在齐国公府前问过商赋的那个问题。 “你若是十分厌恶一个人,还会留着她的东西吗?” 说完,打量着伯懿的神情,见他果然不明所以,淡笑转身。 身后的义庄内似有火光一闪而过,脚步声渐近,门后的木栓声响起,张以伦那张白瘦精美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伯懿面前。 灯火晃动下,星眸玉肤,比上次更像女子。 许是如玉浅肆所言,他方才睡醒,瞧着倒是比上次在南安县活泼了许多。 小仵作一手执灯,一手按门,眸里全是惊喜。 “玉姐姐!这么快就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第五十八章 作案手法不同【上架啦!求首订~】 这间义庄不大,布局紧凑。前有停尸的明堂一间,后有居住的小院三开。 院子倒是打理得不错,能看得出些春色盎盎,只是伯懿一想到,这里往日里只有无数横死的尸体与一个瘦弱的少年人为伴,这少年还是个昼伏夜出的主儿,就叫人觉得瘆得慌。 到了停尸的屋子门口,玉浅肆想起方才,便寻张以伦要来了沾满了醋姜的手巾,递给了伯懿一块。 “拿着吧。” 断头案的尸体都在里面了,许多都是下葬后又挖出来重新调查的人,气味肯定一绝,更何况伯懿鼻子比旁人要灵敏许多。 伯懿斜睨了帕子一眼,心想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何须一副娇滴滴的女儿模样。故作潇洒地一步跨进屋子,许多难以言状却无法忽略的味道立刻直冲四肢百骸。 霎时间苍白了脸,退了一步站回原地,怡然自若地接过玉浅肆手中的帕子,深吸一口。 辛辣酸涩灌满鼻腔,一瞬间灵台清明,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玉浅肆落后一步,系好了巾子,同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笑问道:“我看你方才那般无畏,还以为你不怕尸体呢。” “比这屋子满多的我都见过,”伯懿外强中干地嘟囔道:“只是没想到这味道会......” 伯懿一顿,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果然一回头就看到了长睫难以掩盖的晶亮狡眸,呆立在原地,无语凝噎。 ...... 他怎么总不长记性,老是被套话。 被暗自腹诽的玉浅肆却丝毫不在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同几颗新鲜的橘子放在一起。 “我就知道耀光那个老古板,肯定没听我的给你买糖。” 张以伦瞧见一小包饴糖,眼睛直放光,一张巧嘴像是已经吃了糖似的:“还是玉姐姐最好!” 一个瘦弱的少年人蹲在一堆尸体中间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糖,伯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幅画面让人胃中翻涌。 不得不强子转移注意力道:“你们提刑司就这么压榨小孩子?” 一看就是没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让人家每日大半夜替你解剖尸体,每次用到人家才讨好似的给糖。 伯懿露在面巾外的峻眉一挑,十分挑衅:哄小孩子呢? 玉浅肆懒得理他,趁着张以伦吃糖的空档,当先观察起了尸体来。 倒是捧着糖的张以伦一听,不乐意了:“我原本就喜欢昼伏夜出,这干玉姐姐什么事?她为了迁就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伯懿被一连串的骄声快语吓了一跳。 这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无精打采,看起来疏离又守礼的小仵作吗? 果然,睡醒了的人,精神都格外好些。 伯懿连连拱手,息事宁人:“不敢不敢。” 张以伦却还没辩白够似的。 “一看你就是见识浅薄,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猫子。若是身体有了自己的规律,哪怕是昼伏夜出也没什么大碍。玉姐姐给我的月银都是别人的双倍!我吃得多不吸收,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玉浅肆难得见伯懿在别人面前吃瘪,今晚的不快已经散了个干净。 拍了拍张以伦毛茸茸的脑袋,安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家小小张是为了我好,不生气啦。他也勉强算是我朋友,方才都是同咱们开玩笑呢。” 张以伦示威似的又嚼了一颗糖,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这才扔下糖包,哼了一声,继续拿起一把剃刀开始在尸体的脑袋上动作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氛围有些尴尬。 伯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满地头发,还有整齐排放在桌子上的黑咕隆咚的圆球。 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张小仵作,你这是在......学剃头匠的手艺?” 张以伦看了看自己手下的脑袋,同玉浅肆相视一笑,笑眯眯回道:“这些都是断头案的尸体头颅呀,我剪了头发方便查找伤口。” 伯懿只觉得方才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味道直钻脑袋,霎时间脸色煞白,用尽最后的力气与尊严直冲门外,哇哇直吐。 玉浅肆与张以伦淡然对望,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没用的男人。” 张以伦认同地耸了耸肩。 “目前进展到哪一步了?”玉浅肆退后两步,打量着按死亡顺序并排摆放的六具尸体。 “我刚查完万年县送来的两具断头尸,现在正在检查孙家的那个。” 张以伦剪短了上面所有的头发,似是在摸骨一般在那颗头颅上捏来捏去。 怪不得伯懿疑惑她在做什么,这东一剪西一刀的手法,搞得所有的头发参差不齐,的确该好好练练了。 头颅的原主面目有些狰狞,虽然已经开始出现腐烂的迹象,但玉浅肆还是勉强认了出来此人是谁。 半个月前在凌云阁,被自己断了条胳膊,又照脸踩了一脚的那个纨绔——孙卫。 “刘小杏呢?” 张以伦手中不停,指了指最左侧,盖着草席的那句尸体,继续摩挲着头骨道:“我知道这个肯定最重要,想着姐姐肯定会找时间亲自过来看,便没动,等你一起呢。” “咦,奇怪,”话音刚落,张以伦直起身子疑惑道:“怎么不一样?” “有问题?”玉浅肆凑近了打量。 上次去南方办理凶签案,张以伦并没有随行。更让她察觉到一个好仵作的重要性。苏州府的那几个仵作,但凡能再有用一点儿,也不至于花了五天才找到凶手。 回程的路上她便下定决心,有机会还是要多学一些浅显的仵作技巧,毕竟......总不方便去哪里都带着他。 张以伦咬着下唇想了片刻,塞给玉浅肆一双自制的羊肠手套,自己则拿着剃刀走到了第四颗脑袋前继续忙活起来。 “玉姐姐,你帮我再检查一遍,看这前面的三颗脑袋可有异常?” 伯懿满头满脸的雨水,虚浮着脚步刚走进来,便看到一大一小俩人,一个正在摸骨,一个正在剃头。 正巧外间一声炸雷,更给眼前的场面增添了几分诡谲。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想显得自己太没用,硬撑着头皮走过去询问:“可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 玉浅肆很快摸出了门道,也明白了张以伦所言的奇怪是指什么。 她指了指一侧的灯盏,示意伯懿掌了灯靠近,自己在参差的头发里寻摸了半天,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垂眸看着前两具尸体的头颅,沉声道:“死在敦化坊的赵招娣与钱徐来颅后都有针,可孙卫脑袋上却没有外伤。” “虽然致命伤都是断头,但......”张以伦刚好查完第四位死者李隐,将位置让给玉浅肆,赞同道:“这个李隐头顶也没有外伤。” 也就是说,断头案目前有四具尸体,却是两种作案手法。 第五十九章 凶器:针与丝线? 玉浅肆从赵招娣与钱徐来的脑后取出了两根完全没入脑袋的绣花针。 而这个穴位是...... 哑门穴。 主治癫狂、痫症,声音嘶哑与中风。 再看这两人面上,还能依稀辨别出都带着些诡异的笑容。 按理来说,若是被刺中了这个穴位,人应该会极度痛苦才对,怎得反倒会笑? “不仅如此,”张以伦卷起了第一个死者赵招娣的袖子,道:“只有她生前受过外伤。” 手腕内侧与手掌交接处的手舟骨外的皮肤有轻微的擦挫伤。伤口极浅,且已被清洗整理过,可以看出正在愈合,说明,这是死前受的伤。 “玉姐姐,你还能瞧出些别的吗?”张以伦摘了一角手套,抓起一旁的糖扔进了嘴里,狡黠提醒道:“比如,某些可以当做并案侦查依据的线索。” 玉浅肆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也就这个小大人,竟敢来考自己。手上却从善如流地拿起每颗脑袋翻来覆去地查看,又对着脖颈处的切口比划了半天。 了悟道:“这致命伤有问题。” 张以伦连连点头,十分激动,“我就知道玉姐姐一定能看出来!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伤呢!” 伯懿凑近了一看,感慨道:“的确,切口如此锋利,这得多快的刀啊。” 玉浅肆摇摇头:“这恐怕不是兵刃造成的伤口......” 看伯懿拧着眉头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懂。 她伸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颗橘子在手里掂量着,突然起了玩闹的心思。 不怀好意地笑问:“伯公子,见过砍头吗?” “将人的脑袋搁在砧锧上,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然后,就像这样......” 她将手中的橘子搁在桌案边,一半悬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来,手起刀落,悬空的那半橘子便四溅着汁水直直掉下去,而后被张以伦眼疾手快地在将将落地时接住。 那双手,方才还摸过死人的脑袋。 伯懿只觉得自己后脖颈一凉,汗毛倒数,屋子里的臭味又占据了上风。 不禁咬牙切齿道:“你们俩......是故意的吧?” 玉浅肆哈哈大笑。 两人手中各自捏着半块橘子,不约而同地递到了伯懿面前。 问道:“你瞧瞧,可有什么发现?” 原本酸甜的清新味道,和着屋子里的腥臭,鼻尖的姜醋味道,让他差点又吐了出来,只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橘子了。 忍着胃中的翻滚,皱着脸看了半天...... 果然有不同! “这里......”他接过两半橘子合在一起,将那处奇怪的接缝转到了自己面前,惊异道:“这个地方是豁口,并不是刀砍断的,而是......” 而是扯断的。 看着眼前女子明媚的笑意,他明白了过来。 这橘子泰半悬空,又有重量。 无论多锋利的刀,在劈开一条缝的时候,已经被分开的部分就会因着自身的重量往下掉。 因而,还没等刀砍完最后的部分,那点儿连着橘皮的半块橘子就会因为重量被扯下去,因而在最后留下不平整的,像是撕扯一般的小豁口。不会是完全一劈两半的整齐刀口。 就像是砍头一般。 无论是砍头,还是切橘子,都不若在砧板上切菜。 脑袋自身也有重量,悬空被劈开的时候,已经被劈开的部分不会停在半空等刀落下,才身首分离。 它会因着自身的重量,一边被劈,一边......自己掉下去。 所以,应该也像是这橘子一样,切口不该完全整齐,而是会在最后身首分离的部分有一些并不整齐的撕扯伤口。 但这四具尸首,并没有这样的豁口。 伯懿明白了这一点后,再看向手里的橘子,只觉得恶心,赶忙递了出去。 张以伦无所谓地顺手接过,喜滋滋剥开皮吃了起来。 伯懿眉头一皱,他以后再也不吃橘子了。 玉浅肆继续低头查看尸体。 红衣玉面,长睫微颤,不瞄自黛的秀眉紧蹙,伯懿下意识拿起灯靠近尸体,帮她照亮。 灯影晃过的一瞬间,她蓦然察觉了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伯懿,眸色像是被点燃的焰火般,伯懿被这漫天的烟花迷了眼,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见她一把夺过了自己手中的灯,在尸首脖颈的断口处来回晃动着。 因着光源转动,三人像是进入了走马灯一般,周遭一切的影子都奇异地扭动了起来。 “小小张,你瞧!”玉浅肆指了指四具尸骨的脖颈切口,“是不是每隔一段,就有一点较深的切面!” 四具尸体,其中三具已经死去多日,若不是方才烛影晃动,脖颈的投影被无限放大,投在了地上,恐怕他们也不会发现这个。 玉浅肆轻笑一声,仰头望向伯懿,难得诚心夸赞,“可真是好运气呀!” 眼中的七色焰火再次携着喜意绽放。 伯懿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在风亭苑内。 彼时彼刻心境,绝非此时此刻可比。 看着眼前女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很难将眼前恣意之人将晚间还被在人威逼的女子联系起来。 她像是拥有一种能力,永远会忘记苦难和困境,总是能想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这份心情,也像是会传染给别人一般。 他也不自觉弯了嘴角,轻笑出声,连日来胸中的烦闷竟也随着笑意一扫而空。 张以伦丢了手里的橘子,凑了过来。三个人一同蹲在地上,视线与桌板上的脖子齐平。 “果然如此!” 皮肉部分会随着腐烂而收缩,不太明显,可骨头上的切口却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发生改变。 细细摸上去,颈椎上齐平的伤痕中间突然凹下去了一条小缝。 就像是...... “就像是,这把菜刀的中间突然宽了一毫,”张以伦感受着,感叹道:“玉姐姐,你可太厉害了,我之前都没发现。” 有了这个发现,再对比其他地方,便可发现,这个痕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 伯懿撑着脑袋想破了头,但依旧毫无思绪。 他在空中比划又比划,线——点——线——点——线...... “这到底是个什么兵器啊?为何中间会突然变粗,又变细呢?” 切面应当极细,所以能快速将脑袋切掉,可中间还有比较粗的地方,像是连接点一样? 天下间的兵器,无论有多罕见,首要的铸造原则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使用方便,而绝非为了好看。 换言之,这凶器之所以如此,便是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抛开可行性不谈,倒是像...... 玉浅肆沉思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伤口,像是丝线......一类的东西?” 她还记得,小时候看娘刺绣,自己扯着丝线玩儿。不小心用力一扯,一根细细的丝线就将手指勒了一道血痕出来,伤口还不浅。 “是啊,玉姐姐!这个中间突然变粗的点,也像是丝线打的结一般......” 想到这里,就连张以伦也不禁打了个寒战,迟疑地望向板子一头一动不动的刘小杏尸体。 满面愁苦道:“绣花针,丝线?这怎么听都像是,绣技高超的女鬼绣娘回来复仇啊......” 第六十章 哪来的泥?【三更啦,求首订!】 窗外雨势稍弱,风却不减枭雄之姿。 白色的窗纸被吹出饱满的菱形,向屋子里压进来,让人感受到一瞬的狂压。 “不要怪力乱神,”玉浅肆拍了拍张以伦的脑袋,似在安抚小兽。 “再者说了,一根丝线就算能划伤手指,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砍掉脑袋。” 可是她也犯了难,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伯懿望着窗格,像是被还未吹进来的狂风迷了眼。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旋即又否了自己,呢喃道:“这不可能。” 察觉到玉浅肆探究的目光,他迟疑了一瞬。 可转念一想,这么久以来,自己究竟从何而来,早就被玉浅肆猜了个九成九。何况,就连林氏今夜都提到了“武夫”。 便也不再藏私,坦诚以告:“可还记得七年前被北齐的格尔部落吞并的西边小国?” 玉浅肆一脸茫然。 “......丹国?”还是张以伦先反应了过来。 “不错,”提到这个名字,伯懿面色凝重。 凤阳关外的西北地区,多是一些游牧民族。这些零散的小族们,原本过着沿水而居的自在生活。可北齐强大后,多次为了争夺水源与丰沃的草场,将这些小族们逐渐西逼。后来在一位英雄的号召下,这些小族们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国家,名为“丹”,意为初生之朝阳。 “你们见过套马吗?” “放牧的人,有时为了控制马群羊群,会用绳索套住头马或者头羊,勒令它转换方向。” “据闻丹国中,有三个最勇猛的勇士拥有一种特殊的武器。就像是金属制成的套马绳。或者更确切点说,是套马丝。传闻那丝线般的套马绳异常锋利。他们在丝线一头绑上金属球,甩出去的时候极有分量。” “靠着这三根丝线,他们在最初与北齐对峙的战场上,战无不胜。” 只可惜,当年丹被灭国后,这武器便不知所踪了。 伯懿的眸中,还残留着些许回忆的残影尚未完全消散:“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能与眼前伤口能对得上的武器了。只是......我也不知它究竟是完整的丝线,还是像这个伤口般,中间有蓦然变粗的小结。” 毕竟那时,他们元气大伤,只能隔山观虎斗。大多时候也只是听到似是而非的战场传闻。 一旁的张以伦听到这个武器,又摸过一颗糖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双眼泛光,十分兴然,全然没了方才的害怕:“丝线杀人?倒真有几分话本子的味道了!” 玉浅肆抬头望向隐于黑暗中,被放在一排尸体最左侧的刘小杏。 她还记得商赋所言,当年,继承了凤舞绣的建文公主,就是和亲去了丹国。 她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似是在回忆那种被丝线割伤的感觉。 像丝一般的金属吗? 真能有人拥有如此冶炼功力?这不仅要足够细才能具有杀伤力,还要求金属要有柔韧度才可以。否则恐怕稍微一弯,就会断成几截。 她微微垂首盯着晃动的烛火,闭上眼,火光的轮廓依旧停留在虚空的暗黑之中。 搭在桌边的右手指尖,又泛起了玉里乾坤的泠泠声响。 伯懿扬起好看的眉尾,已经见怪不怪,问道:“你这是......想到了什么?” 玉浅肆将右手凝握成拳,并不答话。 绕过了伯懿,提醒道:“时间不早了,这儿还有两具尸体没有查验。” 她走到尽头,利落掀开盖着尸体的草席,刘家母女残败的尸体,携着腐味的厚重的土腥味毫无保留地攻占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一贫二白的母女俩相继死亡,巷子里的好心人们勉强凑了两副薄棺材板,寻了个地方浅埋了,也算处理了后事。 玉浅肆的注意力却都停在年轻的刘小杏身上。 此前听闻,那日她衣着奇特,此刻亲眼见到,才知是怎么个奇特法。 这衣服大体还是浅色的粗布,但是却经过重新剪裁,恰到好处地展露出了年轻女子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形。不仅如此,衣服的袖口、领口、肩膀的连接处以及下裙许多不规则的地方,全都被替换成了好看的丝绸碎片。 粗布与绸缎的连接处,也都被精心绣上了好看的绣纹。完美地将多种截然不同的材料融在了一起,浑然天成。烛火轻跳时,还有隐隐有种绣纹在流转的感觉。 只是,衣服上不知沾上了什么灰色的污迹,呈不规则状大片晕开,污渍干后,在边缘处勾勒上了道道乌黑。 这件衣服的独特与难以言状的好看,即使是被掩埋地底十几天,被大片不知名的污迹所掩盖,也依旧夺人眼球。 虽然如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但她依旧能看出刘小杏身前的身量体态,突然想起了商赋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美人在骨不在皮”。 如此这般,就是美人骨吧...... 也难怪,当日差点就赢了。 衣服上的绣技都如此高超,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香袋上的凤舞绣。 张以伦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几句什么,便开始动手。 而伯懿则在一旁帮着玉浅肆查看细节。 三人也算是配合默契,不多时,就结束了对刘家母女的查验。 张以伦长舒一口气,今夜的工作量实在是有些大。 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玉姐姐,我查完了。刘小杏应当就是自缢身亡,而她的母亲,也是自然死亡。” 死亡时间也没有任何问题,与之间所查验,以及目击证人的表述相一致。 玉浅肆正在埋头检查刘小杏身上的伤口,闻言动了动肩膀,半靠在墙边,转着手中的玉里乾坤,梳理着目前所有的线索。 刘小杏的并非全无疑点。 她身上也有擦痕,这些伤痕如赵招娣一般,也是被清洗打理过的。 可她的伤痕出现在手上和双颊。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 不仅手掌手背皆有擦伤,双颊上也是擦伤,可鼻子上却没有。 若是摔倒在地,伤了双颊,怎可能鼻子完好无损呢。更何况...... 她看着刘小杏手背上的擦伤叹了口气,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除了衣服上有很多干透了的黑色污渍外,脚底还有一层厚厚的黑泥。 她用小铲刀刮了一些黑泥,借着烛火细查。 这是一种混杂了黑泥的沙土。 “难道是走路摔了跤?所以脚上才这么多泥。”伯懿见玉浅肆在跟一堆黑泥较劲儿,凑过来瞧热闹。可想了半天,也只有这个理由,或可合理解释奇怪的擦伤与脚底的泥。 玉浅肆却摇摇头,指着脚底的黑泥,定定看着他。 笃定道:“不,正因为她在京城,所以绝不可能。” 第六十一章 那明色浅眸里传递出的什么东西,悄然感染了伯懿。 他想起初见虞安宁时,玉浅肆说过的话。 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十五年前,京城内各市坊便都是青石板铺路了。” 十五年前,为修建大相国寺,多出了许多青石板,便都用来铺路了。 所以,玉浅肆才能根据虞安宁裙摆地泥水推断出她进京后去过哪里。 更何况,花朝节那天并没有下雨,遑论如此厚的黑泥? 一旁的玉浅肆,秀眉微挑,微讶于伯懿此言之坦诚。 如此直白地言明京城十五年前的事情,他这是摆明了告诉自己,他过去与京城有关了? 眸光相接,伯懿坦然而笑,一副“我不装了”的无赖模样。 玉浅肆失笑,眸星似莲,落在刘小杏的尸体上,又荡起一汪深潭。 看着手中的黑泥痕迹,不由深想:她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时至夜深易乏时,伯懿见玉浅肆紧锁眉头,强自思考的模样,有些不忍心。 将尸体脚底的泥刮下一些,包在自己的帕子里,凑上去嗅了嗅,有些失望,什么味道都没有。 又或者说,这里都是尸臭,也闻不到其他味道。 玉浅肆有些无奈:“您是指望闻出些什么?” 都过去这么久了,在这满是尸体的房间里,能闻出来什么才有鬼了,他真当自己是嗅觉灵敏的犬类吗? 但调笑归调笑,她还是接过了伯懿手中包着泥土的手巾,揣到了自己的怀里。 残烛将尽,不知何时,风雨悄然撤离。窗外透出些许灰白的惨淡光亮来,像极了筋疲力竭的胜者之军。 今夜倒算是收获不错,多亏了张以伦。 见张以伦也透出许多疲色,玉浅肆嘱咐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等你睡醒了再填验尸格目,抽空送过来即可,不着急。” 张以伦无精打采地朝二人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便朝着后院厢房而去,还不忘再摸一颗糖扔进嘴巴里。 伯懿扶了扶额角,他明白为何提刑司的人要限制张以伦吃糖了,短短一夜过去,那一小包饴糖就见了底,若是不控着些,恐怕更夸张。 卸了笑容的眸子无甚聚焦,此刻看来,伯懿才觉出几分熟悉来。这才像是初次见面的那个疏离冷淡的瘦削少年。 玉浅肆与伯懿阖上义庄的门。站在晨光熹微的街上,被新鲜的空气团团裹住,才觉得困意汹涌。 玉浅肆闭了闭眼,有一刻的恍惚。 看到她眼下投出的两片阴影,伯懿凝眉相询:“不若先休息休息吧。” 玉浅肆掐了掐眉头,在额上留下两浅月牙的痕迹,被周围的粉色簇裹,显出几分生动来。 “辛苦了一夜,我请你去吃小食吧。” 眉眼弯弯,仿佛此话并无半分不妥。 伯懿抿紧嘴唇,揪了揪自己的袖角,问道:“就这副模样去吃小食?” 二人刚从义庄出来,同一堆死人待了一夜。这样去吃小食,恐怕会被当做砸场子的扔出来吧。 有些道理。玉浅肆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思量了半晌,穿着这身绣着鹰隼的红衣,的确不大方便。 “那就半个时辰后,提刑司衙门口见。” 待半个时辰多时辰后,伯懿半梦半醒间跟着玉浅肆游荡到敦化坊后,他才明白了这顿“小食”的用意。 无力道:“我还以为你真心想请我吃饭呢。” 一旁的玉浅肆此刻一身红白拼接的圆领袍,金色的流云纹交错纵横,头发若往日一般高高束起,腰间还别着一把玉鞘竹节式样的精巧小匕,十足十一副贵家千金偷溜出来玩闹的模样,引人侧目。 她十分诚恳地颔首:“我是真心请你吃早饭啊。” 伯懿一脸无奈,眸中的暖意却悄然流露,却依旧漫不过那一角自昨夜起就在眸中生根发芽的阴影。 他自然明白,昨日至今,她事事时时让自己相随,恐怕是担心离开她,自己会遭遇危险。他也明白,若非全然信任,她不会让自己参与到这个案子之中。 可这信任中真假几分,又是为了谁呢? 二人选了一家看起来十分热闹的的小食摊上,点了两份馎饦,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这个小摊的位置,距离刘小杏家的杏花巷不远,两侧都是些医馆,晨间的热闹方兴未艾,混杂在热气腾腾的锅气内,熙攘繁腾。 果不其然,三两口馎饦下肚,周身刚腾起暖意,毫不费力就听到了他们想听到的。 “......哎呀!我可是听说,是情杀!” 夸张的语调借着窃窃私语的重量,却在重点处特意扬起,穿过雾白的蒸汽,飘进了二人的耳朵里。 那道尖细的声音继续道:“那个姑娘啊,一心喜欢钱家那个书生。只可惜她长得实在太丑了,气不过钱家书生与赵家姑娘两情相悦,所以化作恶鬼,也要杀了他们!” 有苍老的声音表示异议:“可是,我怎么听说,那个钱家书生对那个丑姑娘格外照顾,莫不是他脚踩两只船?” “哎呦!”方才那道尖细的声音连忙打断:“张家大叔,你是没见过那个刘家姑娘吧?你若是见过她,定然不会说出这种笑死的人话来!” 这是在说刘小杏容貌丑陋了。 玉浅肆眯着眼睛,透过眼前热汤的蒸汽,想要回忆起昨晚见过的那张脸,无果。 都过了半个月,尸体早已经变了相,也看不清什么了。 一边惋惜,一边又喝了一口热汤。 而一旁沉默用餐的伯懿,面色煞白。 他也是被这几句话勾起了昨夜的回忆。方才还觉得这热汤食咸鲜可口,此刻却只觉得腹中翻涌,见玉浅肆吃得津津有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扔了竹筷,双手抱拳,不发一语。 另一边的交谈却更加火热起来,有人捧着铺满草药的竹篾路过,加入了闲谈。 “哼,我看那个钱家的小后生不是什么好人。整日里书也读不好,也不知道出去做工,还同这些姑娘家纠缠不清。我听杏花巷的老袁头说啊,他们发现尸体的那日,那后生的脑袋,就正正放在那间织女庙前,像是什么邪术似的......” 织女庙? 在当今人人孺佛的境况里,可少有听到京城还有什么织女庙了。 玉浅肆与伯懿对望一眼,皆想到了刘小杏出神入化的绣功。 第六十二章 敦化坊,杏花巷 又沉默着听了许久,可几位阿婶阿叔的对话,逐渐偏移到了高门大户之间的内宅趣闻上,玉浅肆才掏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唇角,留下五个铜板付了饭钱,同伯懿朝杏花巷而去。 敦化坊的杏花巷,正如其名,巷子口生着一棵老杏树。春日里绒绒粉粉,花香随风四散,连带着半个敦化坊都多了几分富于春秋的幼嫩之意。 刘小杏当日便是被发现自缢于这棵树下。 近来断头案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总有些闲人围在杏花巷前指指点点,因而他们二人倒不甚显眼。 玉浅肆瞧见一条没什么人烟的背街小道,示意伯懿同她一起绕过人群,先进巷子里去看看。 二人七绕八拐,半翻三跃地,才总算从不知名的角落绕到了杏花巷内。 “你不是奉旨查案吗?怎么非要跟做贼一样?” 玉浅肆一派潇洒地拍了拍不小心沾上的灰尘,云淡风轻道:“大张旗鼓来,有大张旗鼓的好处,但偷偷摸摸,自然也有偷偷摸摸的原因。” 如此往往能出其不意,有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也不知这巷子里往日便是如此静谧,还是最近人格外少些。直到屋檐叠叠,看不清巷子口的那棵杏树,也依旧没看到几个人影。 往前紧走几步,青石板的尽头,一座颓唐的青色建筑物跃然于眼前,几乎与青石板融为一体。 想到了昨夜伯懿有关青石板所言,她好奇道:“伯公子幼时住在京中?” 伯懿嘴角弯弯,偏头望向一侧眼中抱着探究的女子:“玉大人如此聪慧,与其藏着掖着浪费时间,不如合作共赢。如今,我们可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颇有一副“你敞开了问,我定知无不言”的模样。 他这是打算以退为进,来个将心比心?难道他以为,自己会不好意思只问不答? 不过,她的确很好奇,伯懿改变态度的原因。 “伯公子,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伯懿自然知晓,以她的聪慧,定然猜得到自己的用意。他也很喜欢如此直来直去的方式。 省时省力,事半功倍。 想了片刻,他迟疑着问出了心底深处的疑惑:“你同齐国公府,究竟什么关系?” 为何她称王嵩少主?为何王嵩待她如此不同? 繁复雕砖的缝隙里落满了灰尘,将雕砖的花纹祥瑞勾勒得更加深邃,更衬得这间庙宇,露出几分灰白的破败来。 玉浅肆的浅眸中也映出了万千云纹阴翳。 原来,他关心这个? “我同少主,谈成了一笔交易。这个称呼,便是交易的一部分。” 伯懿也没想到,她会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可这回答,戛然而止。倒像是......抛出来的饵料。 可他忍不住不上钩:“什么交易?” 难道玉浅肆也答应了王嵩,要给他查什么案子? 果然,见鱼咬了饵,她道:“若想知晓什么,总得付出相应的回报。方才那个答案,就当送你做昨晚赶工的辛苦费。至于其他的......伯公子如今可没什么值得我交换的。” 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不仅探明了他的注意力在何处,还暗示他:自己尽在掌控。 伯懿憋闷,见玉浅肆抬脚进了织女庙,自己则在周围转悠起来。 小庙内只有一尊慈眉善面,嘴角蔼然含笑的织女像。织女像上披着的绣品已经浸满了灰尘,丝毫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与纹路。石像右后方有一道朱漆的木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锁,毫无生气,也不知门后是何天地。 玉浅肆食指在供桌上轻轻划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用大拇指研了研食指,带动着玉里乾坤也泠泠转了几圈。 有意思。 漫不经心的目光多了几分审思,落到了织女像披着的锦绣上,正待伸手,伯懿却一个闪身晃了进来。 悄声道:“我好像找到了刘小杏家。” 玉浅肆看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有些汗颜。 如此做派,才更像是做贼吧。 她跟着伯懿出了织女庙,拐到庙旁斜出的小路上,没走几步,便看见一间上着锁的小院。 二人极有默契地翻墙而入,悄然落在院中。 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信了他。 “你怎么知道这是刘小杏家?” 伯懿无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神色自得:“我在后墙跟闻到了经年的陈药味儿。” ...... 他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院外上着锁,院子内却一览无余。甚至都不需要分头行动,两间堂屋,一间靠墙垒起来的小灶,便是这院子的全部了。 屋门虚掩,看起来半个月没有通过风了。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馊味躲在屋角,跳蹿着与伯懿捉迷藏。 可最终还是被他一把抓住,询味而去,在一堆衣服下找到了一个满是污渍的香袋,看绣工,应当便是凤舞绣了。 又凑近了一闻,奇道:“怎么像是泔水味儿?” 这是刘小杏的房间,半个月来无人出入过,这香袋又被裹在衣服里,因此气味经久未散。 玉浅肆则注意到了那堆衣服。她抖落抖落,发现裙袍下摆的位置也有细碎的黑色污泥。 看来,这才是刘小杏蹭到污泥时传的那身衣服。 伯懿十分自觉地凑过来也闻了闻,“没有味道。” 两人正待查看周围,却见有人破门而入,大喝道:“大胆贼人,竟敢白日闯空门!速速出来束手就擒!” 伯懿一副:我就说不要这么偷偷摸摸来吧,这下可好,被当做贼了。恐怕是有人看到了他们二人翻墙,这才急匆匆报了官。 被腹诽的玉浅肆丝毫不慌,理了理身上并不存在的衣褶,好整以暇地踱步而出。 站在院子里一瞧,那人身穿皂衣,原来是万年县的不良人。 见着两个浩气凛然,俊颜昳丽的一男一女十分坦然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衣着不凡。 他持着刀明显一愣:当下,贼人都如此有钱了?还都生得如此好看。 伯懿这两日可真是受够了,怎得走哪里都被当做贼人。 挺直了腰板,掏出昨天玉浅肆给他的令牌。 阳刻的“无涯”二字在天光下流光溢彩,晃得那人差点站立不稳。 再看眼前女子,半红半白的装束,衬得她容光明媚,却让格外心惊,猜到了她的身份。 立刻换了语调:“原来是玉大人查案,都是误会,哈哈,误会。” 玉浅肆自然不会同他太极,直接道:“将这条巷子里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聚齐,我有话要问。” 第六十三章 众目睽睽,尸首分离 “......那日清晨,我们听到有女子尖叫着‘有鬼’从织女庙里跑了出来,拐进了那条小道——” 玉浅肆与伯懿顺着大神颤巍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一条幽深的小路,哪怕现在已经辰时了,依旧不见多少天光泄进去。 “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可还没靠近,就看到一颗脑袋咕噜噜从那条小路上滚了出来,落在了众人眼前......我们这才看清,是赵家那个小姑娘。” 大婶说完,面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踟蹰。那日的景象实在太过骇人了。 青天白日,一个人走进幽深的小道,莫名其妙就没了性命。鲜血似滚泉一般飞溅,面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那脑袋落在青石板上的响声,至今都还在她耳边。 赵招娣在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分离,怪不得会传出恶鬼杀人的谣言。而赵招娣的父母受不了人言可畏,已经举家去亲戚处避事了。 被万年县的人召集而来的巷子里的住户,围在一旁,都不约而同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姑娘。 传闻玉罗刹断案一绝,可这等恶鬼杀人之事,她也可以嘛?难道她真是什么恶鬼罗刹,所以鬼也抓得? 玉浅肆早习惯了别人打量的目光,右手靠在腰间的匕首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匕首的刀鞘。 自若问道:“那个钱徐来呢?” 所有人不谋而同地望向了两个灰白头发的佝偻老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妻。 想来,应是钱徐来的父母。可不知为何,却死死盯着玉浅肆与伯懿,眼神里全是戒备。 周围的街坊似是十分顾及他们二人,不敢言语。 玉浅肆微一扬眉:“说出线索的人,有赏银。” 听到有赏钱,人群蠢蠢欲动,但末了儿却还是无人松口。 这就奇怪了。玉浅肆再次将目光转向两个老人,笃定道:“二位,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不仅是对她不满,还在这巷子里颇有声望,否则也不会有人放着赏银不要,与这对老夫妻共同进退。 “你们衙门里的人没一个好货,什么赏钱?不从我兜里往外抢就不错了!”那老人颤颤巍巍,鼓足了勇气,才将这一番话说出了口,越说也解气。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钱不知拿去了多少,可事儿却一件都没办!说好的要抓到杀害我儿的凶手,最后却将这一切都推给什么厉鬼,还扣上个拈花惹草的屎盆子!” “你们!还有王法吗?” 身边那个不良人面色不虞,可见玉浅肆在这里,又不敢多言,只拿了一双眼瞪着那两人,龇着牙,满是狠厉。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玉浅肆扭头蹙眉,十分不耐烦地对这个皂衣小吏道:“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带上所有拿了钱的人滚回来,将银钱还给他们。” 那不良人还想辩白,她却不愿再听,见他舔着脸凑过来,直接从腰间抽出匕首,不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一个旋身,在他颈侧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距离动脉,不过寸许。 那人捂着脖子哀嚎,吓得周围的人也慌张着退开些许。 他一边拉开与玉浅肆的距离,一边外强中干地咋呼:“你......你竟敢伤我。我可是万年县的人,你们提刑司并非我上峰,竟然伤我!” 玉浅肆“啧”了一声,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果然中看不中用。” “我奉圣人御命查案,有权便宜行事。敢阻挠办案的人,一律就地诛杀。我相信,为了断头案早日能查清,各家大族,都不会介意死上那么几个不长眼的东西祭天吧?” 言语清浅,甚至还若往日般带着丝缕的笑意,却字字砸地,吓得在场所有人面色一白。 这桩断头案,如今与各士族关系匪浅,的确如她所言,若是能早日找到凶手,他们当下,定会对她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是伯懿近来与她相熟,怕也会跟着所有人感慨一声:“不愧是不择手段的玉罗刹。” 见众人流露出惊惧的目光,他觉得刺眼极了,心中烦闷。 也不知是烦这些人对她的误会,还是恼她终究是有些心急了,不惜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逼知情人给她线索。 “还不快滚?” 那人忙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拨开人群逃了开去。 玉浅肆将小匕收入鞘中,再次掠过众人:“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触到她的眼神,有些人想要惶恐退开,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排黑衣冷面的无涯卫,竟已将这里团团围住了。 回提刑司的时候,玉浅肆便吩咐随风他们晚些过来,恰好赶上了这个时候。 见玉浅肆难得如此凌厉,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昨夜法谨堂内发生的一切,有些人想到了小公爷,有些人却望向了玉浅肆身旁燕颜丰姿的伯懿。 司尹大人今次如此心焦,这三日之约,究竟是为谁呢? “方才说的,还作数。”玉浅肆补充道。 自古依赖,鲜有人能做亚圣书中的“大丈夫”。威逼利诱,依然是最有效的手段。 立刻有人在人群中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净。 “招娣死后三天的早晨,我们在织女庙外的香台上发现了徐来的头颅,端端正正摆在那儿,面朝着所有人,嘴角扬起,好像是在笑。” 钱家夫妇再次听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二人掩面而泣。 随后,万年县的人在一家农户的牲畜圈内发现了钱徐来无头的尸身。 “你们看到钱徐来头颅的时候,周围可有血迹?” 当时目睹了那一幕的人,闻言都细细回忆了起来。 此前从未想到这一点,现在想来,钱徐来的尸首周围,的确没有太多血迹。 “发现尸身的地方也没有血迹!”敦化坊的坊正罗争姗姗来迟,挤过人群,揣着憨厚的笑容,回道,“在下坊正罗争,不知提刑司的大人大驾,实在是怠慢了。” “闲言少叙。想问问罗坊正,这织女庙可是你找人打扫过了?” “怎会?”罗争闻言,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大人。这织女庙荒废已久了。后来除了这档子事儿,大家都说是织女娘娘杀了人,为刘家姑娘报仇。打击躲都来不及,怎么敢凑上去啊。” 玉浅肆觉得好笑:“哦?织女娘娘为何要为刘小杏报仇呢?” 第六十四章 立下赌约,三日为期 坊正也是过了而立的人,早年也读过几本圣贤书,许是觉得这种怪力乱神的额荒唐事,若是大咧咧说出来,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儿。 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织女庙原先住着个北边来的大娘,随儿子一同在这儿做了个门斗。后来她儿子不知何故犯了事儿,被官府抓了后,便死了。她原就病重,没了儿子照顾,没多久也死了。这庙也就荒废了。” 玉浅肆这才知晓,原来还是钱徐来的父母付了钱,给这个苦命女子送了葬。 “她往日里深居简出,眼睛不大好,刘小杏的母亲也是眼睛见不得光。那姑娘好心,便总会分些药给那个大娘。所以......” 所以才会有传言说,这庙里的织女娘娘显了灵,为刘小杏抱不平。 “荒唐,”玉浅肆嗤道:“若是真有什么显灵之说,为何不在人活着的时候施恩,非要在死后杀人复仇?” 这世上若真有神明,何苦让这世间罪恶满盈? 她踱到那条幽暗的小路,两旁的树植因没有天光垂幸,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条路通向哪儿?” 罗争看了一眼,“是条通往净影寺的小路。” 靠近京郊的坊里,总有些这么崎岖难寻的捷径。罗争表示,从这里走过去,比绕出巷子再去净影寺,要近一大截儿。 半个月前喷溅在墙上的鲜血已经变得乌黑,但她依旧发现了小路两旁的树上的划痕。划痕泛黄,是露出了白色的树干后,又在自我疗愈的模样。在污血的披盖下,尤为显眼。 玉浅肆盯着小路的幽深处,食指轻拍额角。 听这里的街坊说,花朝节那日,刘小杏申时才回家,那时候的她,已经是满身脏污了。同时前往仁政坊参加花娘子选拔的赵招娣,也没比她回来晚多少。 如此一来,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她挥手命无涯卫们让开条路,放巷子里的住户四散离开。 如今,距离还原花朝节当日所发生的一切,只差一步。 正待离开,却见一群人三呼五喝,成群结队地朝他们而来。 青色的皂衣,是万年县的服制。而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昨夜伯懿刚见过的京兆府衙门的人。 为首一人直直盯着伯懿,不怀好意:“玉大人,我们听闻昨夜提刑司抓的凶犯逃走了,特来相助。他没伤到您吧?” 玉浅肆盯着队尾那个畏首畏尾的万年县不良人,敢情他是去摇人了。 京兆府为首者,看起来像是个参军。 玉浅肆喟叹一声:为何世上总有蠢人不愿若人般活着? 右手握拳,方才四散开的无涯卫立刻收拢回来,将这帮不知深浅的蠢货围成个夹心糖饼。 万年县的人稍稍靠后一些,已经隐隐察觉了不对。 偏为首那人还兀自梗着脖子,得意洋洋:“据闻提刑司也是处厉害的地方,怎得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凶手啊?竟让他大大咧咧在坊市里纵横。” 如此直白地挑衅提刑司无能,一开口就先将“凶手”这个大帽子扣在伯懿头上,是想要让她亲口承认自己抓错了人,还是放错了人? 只怕她一开口,无论如何解释,都会落了自辨的下风,不得不狼狈防守,寻各种理由证明伯懿不是凶手。这对方才接到悬案,并无多少线索的正常人来说,无疑是个陷阱。 但玉浅肆不是正常人。 他见玉浅肆迟迟不语,得寸进尺:“是否需要下官帮忙呢?” 玉浅肆站在小路尽头,半边沐阳,半边浸暗,眯着眸子灿然一笑。 伯懿想起,在广安侯府别苑前也曾见过这个笑容,心中咯噔一下:这个人,怕要倒霉了。 微微后退半步,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随风出手极为迅速,还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咔哒”一声,巨力从身后传来。 那方才还嚣张的人猝不及防的一声惨叫,伏趴在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待回过神来,回溯自己伤痛之处,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一脚踢断了腿,疼得抽搐起来。 玉浅肆一撩衣摆,十分洒然地蹲下,直视着他:“既然你都自称‘下官’了,也该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次就当是送你一个教训。若是下次,再敢如此不知死活,我可不介意再断你一条胳膊。” “你......玉浅肆,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一个名字不在官碟上的吏员,竟敢当街如此对待朝廷命官,你......”那参军疼得直抽,一边大喘气,一边还不忘嘴硬。可心里,却也震惊于眼前女子的狠厉。 她怎么敢! “既然知晓自己是有身份的人,那就别没事儿干被人撺掇着当狗咬人。若实在喜欢这份差事,提刑司倒还缺一条看门狗......” 一言出,万年县的人早就煞白了脸。他们的确起了撺掇的心思,毕竟有钱一起赚,这几日来杏花巷打秋风,这参军可是拿了大头的,如今玉浅肆要他们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不同意。 可这话到了玉浅肆嘴里,倒像是他们一帮下官撺掇着上峰出头。若是等日后他回过神来,岂不是要遭殃。 玉浅肆还不罢休:“提刑司受圣人驱使。您方才言语间似是对我提刑司如何办案指指点点,莫非,是想替圣上做决定?还是打算带着您身后这草台班子,另立朝堂呢?” 语惊四座。 那些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下跪求饶,连称不敢。 也有人此刻才恍然想起,上一个当众说玉浅肆是“区区小吏”的广安侯,如今已经妻死女散了。 玉浅肆心中暗笑,陛下可还真是张万能挡箭牌。若不是如今时间不多,她可真想好好整治整治这帮有头无脑的夯货。 原以为广安侯府之事足够敲山震虎了,却没想还敢有人不要命地往她刀子上撞,还偏偏赶在这种紧要关头。 既然你们喜欢拐着弯说话,喜欢演戏,那自己自然不能落了后。 她泠然起身,丰神绰约,言辞恳切:“京兆府的参军大人为了缉拿凶手,不惜伤了腿。您放心,三日之内,我必抓到凶手为大人报仇。” 第六十五章 第五个死者,舍近求远 无涯卫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他人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到玉浅肆朗声切切所言,一时哗然。 三日内就抓到凶手?这玉罗刹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若是做不到呢?”有人见自己隐在人群中,壮着胆子起哄:“若是做不到,大人您难道还能辞官了不成?” “若我做不到,当然可以辞官。” 她不怀好意地看了眼跪了一地的人,眼波流转,故作惊讶道:“什么?大人?您不信,要同我打赌?” 一旁的伯懿已经傻了眼,情节发展太快,完全跟不上玉浅肆的节奏。 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帮看热闹的人瞬间炸开了锅,纷纷起哄立赌。 那帮跪在地上的人,也有些摸不清头脑:谁说要打赌了? 却见始作俑者做作地思考了半晌:“诸位养家不易,自然不能同我一般随意辞官。不如......若是输了,不如就来我提刑司门口,做上三日的看门犬吧。我要会夸主人的那种。” 这还不如输了辞官呢? 伯懿汗颜,若是真去提刑司门口站上三天,恐怕真就彻底没脸了。 他心中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同她不是敌人。 末了,玉浅肆还要“贴心”地确认一遍:“诸位,你们觉得这个赌注,可行吗?” 他们哪里敢说不行,纷纷点头。生怕自己稍有犹豫,就会断条腿。 玉浅肆这才心满意足,一挥手让热闹散尽。 还不忘提醒屁股尿流,互相搀扶着离开的几人:“别忘了去给钱家还钱,我可是会派人盯着的。” 商赋听闻玉浅肆带了人来杏花巷,焦急而来,刚赶上热闹散场。 往日里,他可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玉大人,玉大人,不好了!” 熟悉的语调,匆忙的脚步,要不是随风此刻就站在身边,玉浅肆还以为是随风来了。 这几声呼喝,将原本想要散开的人群又聚了起来。 “玉大人,昨夜,周石死了......” 今日本该是周石纳李家姑娘的日子,虽是个小妾。可好歹也是士族出身,比起周石院子里的其他人,身份还是高出了许多。因而周家父母特意叮嘱他,要谨慎待之,好歹面子上的功夫要过得去。 可宁国公夫妇等了许久都未见到周石,料到他定是又宿在了平康坊,差人去寻,刚好碰到妓馆的人发现厢房里的尸体。 这才将事情报给了大理寺。 商赋去看过了,尸首分离,满屋子的血。一旁还有个昏迷不醒的妓子。 他有些激动地搓搓手,讨好道:“我已经派人将那妓子押去大理寺了,玉大人,您是先去查看现场呢?还是先去审问嫌疑人呀?” 这次她总不能丢下自己了吧?毕竟尸体和嫌犯都还在大理寺呢。 看着他磨拳霍霍的模样,玉浅肆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挖苦。 “周石也是你的朋友,他死了,你就这么高兴?” 商赋十分感慨:“毕竟是一起喝过酒的兄弟,至今都是有些难以置信的......但更多,还是后怕,庆幸自己那日幸好没去,不然恐怕......” 他想到了周石尸体的惨状,打了个寒战。 “所以现在,我能帮他们做的,就是全心协助您,早日抓到凶手!”双手做捧心状,又虔诚又做作地盯着玉浅肆。 她无奈顿首,吩咐随风带人将尸体送往义庄,方便张以伦检查。 至于案发现场......命耀光带人先去料理。夜间的妓馆人多事杂,恐怕不会有太多线索留下。 伯懿犹自沉浸在方才玉浅肆雷厉风行的残忍手段中,心里却泛起了丝丝难言的情绪。 “方才,多谢了。” 玉浅肆微讶,随即了悟:“举手之劳,也并不全然是为了你。” 伯懿扯着嘴角牵强一笑,他有自知之明。 “只是你这样将‘三日之约’摆在明处,就不担心他们给你使绊子吗?”来不及探究心里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关心道。 “那就尽管来好了,”玉浅肆信然一笑,“总要给京城这帮牛鬼蛇神一个舞台展示展示,待我找到凶手,才好连根拔起。” 原本以为,上次广安侯府一事,足够敲山震虎了。没想到这帮人还不死心,总要凑上来恶心人。那这次,干脆便闹大些,让那些人再不敢寻自己的麻烦。不然每天都要赶这帮嗡嗡乱叫的蚊蝇,着实令人生厌。 当然,她这么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望向眼前幽暗的小路,灿亮的眸光似也被其中的幽色吞噬了一般,毫无落点。 反正自己只有三天时间,倒不如利用这个时间,也反逼凶手一把。 不管自己的名号是否好使,只要自己步步紧逼,他为了目的,怕也只能加快进度。一旦自乱阵脚,就更容易路出马脚。 “什么?三天!” 商赋这才听说了方才热闹的来龙去脉,有些着慌:“玉大人,三天时间,真能债主凶手吗?” 这凶手......是人是鬼都难说啊。 虽然表情故作关心,但眼里的激动还是出卖了他。 玉浅肆眯了眯眼,故意不搭理他,抬步从他身边绕过,当先一脚踏进了那条浸满了鲜血的小路,似是站在幽冥三途上,对身后罗争道:“辛苦坊正带我在坊里随意走走。” 说是随意走走,但她不容拒绝地开路,一行人自然只能朝着小路尽头的净影寺而去。 站在寺前,便见两侧许多粥棚药舍,除了僧人,还有几家医馆的招牌立在一旁。 “因着净影寺施粥救病之事,敦化坊的医馆也格外多一些。许多医馆依托净影寺将生意做大后,也愿同寺中僧人们一道,偶尔义诊。”坊正见玉浅肆打量着周围,连忙介绍道。 “花朝节那日,帮刘小杏出诊的那家医馆,也在坊内吧?” “自然,进了敦化坊不远处,招牌最盛的那家‘五福堂’便是了。” 玉浅肆脚下一顿。 今早来的时候,她见过这家医馆,可那地方在坊门口的黄金位置,距离杏花巷可不近。 母亲重病,刘小杏求医,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第六十六章 徐大夫的回忆 “离杏花巷最近的医馆是哪家?” 罗争脚步不停,带着玉浅肆出了杏花巷,指了指斜对着巷子口的那处,道:“便是这家了。” 正巧看到靠着杏花巷巷口的一小片药圃内,有药童打扮的年轻人在浇水,她问道:“半个月前,花朝节当日,你们歇业后,可有人前来求诊?” 那药童听到轻灵女声询问,甫一回头,便看到一群气质不凡的人,当先一女子,更是超俗清逸,方才问自己的,便是她吧。 涨红了脸,局促地晃了晃,似是在费力回忆着。 玉浅肆也不着急,就安静立在远处静静等着。 这条岔路一路延伸过去,许多家医馆鳞次栉比,明明比他们来时,安着五福堂的这条路上医馆多很多。 刘小杏跑那么远找大夫,也不选这条医馆多的路,定然是近处寻不到,或者...... 眼神扫过小童脚下的药圃。 或者,她不能去近处。 所以,最有可能,便是大多数医馆都歇了业的时间。 “那日......正巧是小人在值夜,当晚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前来问诊,那时刚过戌时。但因着过节,并没有大夫留堂,所以小人就打发他离开了,让他趁早去别处碰碰运气。” 听到这话,所有人心中一凛。 书生? 商赋大惊:“不是刘小杏吗?” 那药童一看,问话者身着绯红官服,自然知晓要害。似是觉得站在药圃中回话十分不妥,跨出药圃,这才行礼回话道:“回大人的话,刘小杏,我们医馆的人都是认得的。她家母亲重病,她常在这条街上走动,那夜来的绝不是她,而是一个......看起来身量挺高,说话文绉绉的人,所以我才觉得,应当是个书生。” 玉浅肆盯着他鞋边蹭上的一圈黑泥,浅浅道:“当夜,可还有其他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药童没料到玉浅肆会问这个,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得似是能滴出血似的,挠着后脑勺,扭扭捏捏。 就连商赋都看得出,这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叉着腰,自以为威风道:“大人让你回话,你就回话,遮遮掩掩做什么!” 那药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本就有点畏缩,又见他厉声呵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再悄悄一瞥,这大官面白肤丽,叉着腰的模样,倒比一旁的姑娘还娇俏几分,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奇怪。 为了寻一个贴切的词形容他,反倒打断了他的思路。 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是......是有的,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只是,那日是花朝节,城里男男女女们,私下相会......有些野鸳鸯的声音,倒也算正常......” 听到这话,众人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个面面相觑。伯懿凝眉忍着这污言秽语,关切地去瞧玉浅肆,见她面色依旧沉静含笑,可耳尖的淡粉色,还是悄然出卖了她的想法。 商赋在一旁大呼小叫,献宝似的夸张道:“我知道了!玉大人,一定是这刘小杏与情郎私会,耽误了母亲的病情,事后后悔,才自缢而亡。死后,化作了厉鬼,回来报复情郎!” 在场所有人,听完这一本正经的离谱分析,一时静默。 一只老鸦扑腾着翅膀,从众人头顶掠过。 伯懿实在受够了咋咋呼呼,只会添乱的商赋,更看不惯他总凑在玉浅肆面前,忍不住出口相讥道:“少卿大人如此断案,就不担心手下经办的大理寺冤魂排着队来找您?” 商赋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挑衅,斜眼瞧着商赋,冷哼一声:“本大人同玉大人商讨案情,你一个白丁有什么资格插嘴?” “少卿大人的消息有些滞后啊,自昨夜开始,我便是提刑司的人了。如今领职无涯卫,自然有权商讨案情。” “那你也只是个无涯卫!”商赋比不过伯懿的身高,只好挺着胸膛给自己撑场面:“本大人我可是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你还是没资格同我说话!不过,看在玉大人的面子上,这次就不同你计较了!” 话锋一转,又绕到了玉浅肆身上。其中的讨好之意,若司马昭之心。 玉浅肆长叹一声:“你们俩,都够了!” “既然这么闲,不如去帮我办件事。” 她指了指五福堂这条路和这条医馆林立的小岔路,对二人道:“你们俩一人一条街,挨个去问所有的医馆。” “问什么?” 商赋的痴蠢,让玉浅肆含着笑咬牙切齿:“就问:‘花朝节当晚,是否有一个衣着奇怪的女子或书生来求诊’。” 商赋见自己终于可以替玉大人做事,立刻兴致勃勃,扶了扶官帽,不辞劳苦地选了医馆多的这条岔路,当先离开。 伯懿则意味深长地睃了她一眼,才潇洒踏上了主路。 身后的无涯卫,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圈椅,安在药圃旁的树荫里,玉浅肆安然入座,一时无言。 有外敌时依旧配合默契,可现在没了外人,想起了昨夜之事,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浅肆早就发现他们今日动作僵硬。从袖中掏出一角银子扔给了其中一人:“去买些金疮药来,可别让别人说我亏待你们。” 无涯卫们这才都松了口气,气氛轻松了不少。 树影频婆渐稀,约莫一个时辰后,二人相继归来,伯懿身后还跟着一个蓄须的中年人。 商赋气喘吁吁,抢先道:“这一路的医馆,但凡那晚有人值夜的,都说只见过一个书生。” 但所言都差不离,无非就是没有大夫,让他另寻其他医馆。 伯懿闻言,凝眉缓声道:“这条主街的医馆不多,但都是大医馆。我问过了,他们没见过书生,但是......却见过一个姑娘,时间是亥时到子时之间。” “这位便是当日接诊的大夫,我想你定是有话要问他。” 那大夫抱拳道:“草民姓徐,当夜子时左右,见过那个姑娘。” 花朝节那晚的事,因着今日沸沸扬扬的断头案,他也被官府翻来覆去问了许多次,因而记忆犹新,一一到来。 “那女子衣着并不奇特,只是......不知为何,身上有股泔水的酸臭味。她匆匆而来,言道母亲病重,言语间涕泪纵横,求药童帮忙。我当晚恰好宿在馆内,见她焦急,便随她去了。” “可是......等我到的时候发现,她母亲,已经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第六十七章 杀人规律 当时,那姑娘便若崩溃了一般,他也不好久留,便留下了自己的诊书,还安抚了她几句。 谁曾想,她竟如此想不开...... 第二日清早,便有衙门的人上门询问详情,那时他才知,昨夜求诊的姑娘,自缢了。 “当时,您可有察觉到她有什么异常?任何您觉得奇怪的地方,无论多小都算。” 徐大夫想了许久:“至亲离世,自然悲痛欲绝。不过,当时夜深了,她家的油灯也照不了多少亮儿,没察觉到哪里奇怪......” 玉浅肆惋叹一声,向徐大夫郑重一礼,道:“您是个好大夫。” 愿意深夜不辞辛劳去探望病患,后又因此被叨扰多时,却也不见他言语抱怨。 言辞简单却恳切,让徐大夫有些赧然,手忙脚乱地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 医者父母心,这都是该做的。 商赋在一旁摸不着头脑,还假模假样安慰道:“玉大人,别难过啊。不就是没找到线索吗?别担心,我一定会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什么事了,”玉浅肆忍不住打断商赋的喋喋不休。 见他闻言双眼发亮,又要开口,连忙继续道:“我是说,并不是全部。除了那个织女庙之外......” 一旁的几个无涯卫互相交换着眼神,能把自家司尹大人逼到在查到全部真相之前就主动交代案情进度的,这个少卿,还真是头一份儿。 莫说商赋,伯懿回想起玉浅肆在广安侯府三两下破除迷案时候的夺目模样,除了激动,心中不知为何,还有几分不自禁的骄傲。 他忖了一瞬,或许是自己已经适应了当下提刑司的新身份吧。 暖声相询:“接下来怎么办?” 一听这话,商赋眼前一亮,也凑过来巴巴儿地望着玉浅肆,一副你甩不掉我,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同你一道的架势。 像只生怕被主人遗弃的忠犬。只可惜,是分不清自家家门的那种...... 伯懿与玉浅肆目光相接,既然甩不掉,那就让他知难而退。 “我现在要去义庄查看周石的尸体,你也要去?” “那是自然!”商赋严重一片赤诚,“怎可让玉大人一人去那种阴森诡异的地方?” 玉浅肆嘴角惯常的笑容都僵了僵,再也不想同他多说一个字,转身直接离去,临走时还不忘摸出五枚铜板,扔进路旁乞丐的破碗里。 而在商赋的眼中,这却是默许与信任,还有玉大人无尽的善良,着实自我感动了一番。 伯懿路过他时,微微凝步,心中腹诽:就不信到了那儿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到了义庄门口,商赋落后了一步,迟迟不肯进来,同自己身旁的小厮窃窃私语着什么。 伯懿长眉一挑,讥诮道:“少卿大人,该不会是不敢了吧?” “怎么会!” 商赋的小厮不知得了什么令,一溜烟儿离开了。商赋这才一撩袍角急匆匆跟了过来。 伯懿嘴角一撇,正打算看他吃瘪,却见他熟练地接过手巾系在面上,跟着玉浅肆走了进去。 伯懿特意在门外候了片刻,却没见他“知难而退”,有些气闷,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一旁给他递巾子的张以伦,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没精打采的疏离模样。 想来是还没睡多久便被叫醒了。 玉浅肆贴心嘱咐道:“以伦,你去休息吧。我随便看看便走。尸体待你今晚睡醒了慢慢查看便好。” 张以伦颔首回礼,自顾自回了后院去补眠。 在艳阳天下站久了,甫一进到常年阴凉的屋子里,难免会眼前一暗,霎时间分辨不清。 伯懿眼里只看得到亮眼的一抹红,就听到耳边一声惊呼。 他有些得意:果然还是怕的吧? 却没成想,紧接着便听到带着满是新奇的一句:“这么多颗脑袋啊......怎么头发都被剪掉了?” “哦哦!我知道了!定是同书上所载那般,为了查验隐于颅上的伤痕!” 伯懿眼前渐渐恢复如常,正看到玉浅肆也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商赋。 他不仅不怕尸体,还知道这些? 不由语带揶揄:“少卿大人可真是......博览群书啊。你竟也不怕尸体......” 商赋:“怎么会!听了那么多回说书的描述,好容易第一次亲眼见到尸体,觉得刺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玉浅肆无言呵笑一声,这个商少卿可真是......厉害。看到自己好友的尸体,竟然会用“刺激”二字形容。 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动作熟练地检查完了尸体。与昨晚查验过的孙卫与李隐的尸体并无二致。 余光瞥到正激动得上蹿下跳的商赋,玉浅肆眼角一抽。 本来这一遭就是想让商赋知难而退,如今看来,收效甚微啊。 他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看到什么都忍不住赞叹,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就差亲自上手验尸了。 “哎呀哎呀!这......这几个人!”商赋指着按死亡顺序并排排列的尸体,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惊叫道:“这这这......这几个人的姓!玉大人,了不得!我发现凶手杀人的规律了!” 一边指着自己求表扬。 神情殷切,已经在想玉大人会如何夸奖他了。 一定是:少卿大人可真有探案天赋啊!第一次办案,便如此神速地发现凶手杀人的规律!简直神乎其神!假以时日,一定会超越不才,成为京城第一神探! 可屋中一片静谧,商赋看到玉浅肆一派淡然,若春雪润湖般静谧的神色,依旧保持着求夸奖的动作,呆在原地。 伯懿仿若觉得现下还不够让他难堪一般,补了一刀:“你如此忧心王嵩,就是因为这个?”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除了最开始杏花巷的两名死者,凶手便是利用那本名册,一页杀一人,而王嵩的名字,恰好在第五页上。 莫说玉浅肆,连他初见都能察觉到的线索,何须等商赋在这里提点。 只是......若仅仅因此便担忧王嵩的安全,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还是说,关心则乱? 他默了默百家姓,随即又想到这也不是自己的真名,烦闷之心更甚。 那厢的商赋自然也明了了,自己方才班门弄斧了。可却也多出了几分越挫越勇的态势。 不知是否上天感佩他的恒毅,让他难得问了个聪明问题。 “这些可都是大姓,每一页上应当不止一个吧,凶手为何偏偏选定他们呢?” 第六十八章 她的奇怪之处 玉浅肆也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商赋在一旁继续咋咋呼呼,竟然丝毫不惧地拍了拍周石的脑袋,感慨道:“周兄啊,前两日见你,还一起商讨你的生辰礼该送些什么,没想到几日不见,你就要过忌日了。” 玉浅肆从未见过荒唐程度不亚于自己之人,随口接道:“周石就要过生辰了?少卿大人可知他的生辰八字?” “生辰我肯定知晓啊,辛未年三月初八。可是八字......如此私密之事,我一个酒肉朋友,怎会知晓这些!” 伯懿:“你对自己的定位......倒是非常明确啊。” “那当然!”商赋竟有些得意,知晓玉浅肆不喜那帮人,连忙借机将自己摘干净,道:“我同他们可不一样,我啊,从来不辜负女子,我只是喜好欣赏人间之美罢了!” 这话总似在哪里听到过...... 伯懿想到了虞安宁那副同样大义凛然的模样,暗叹:你俩可真不愧是京城排名前二的纨绔啊。如此相似,原该因为知己的,怎得一见面就鸡飞狗跳。 那边厢,玉浅肆却丝毫没注意到商赋的辩白。 她掐着右手,口中喃喃默念,似是在算着什么。 垂眸颔首,动作熟练,一派仙风道骨,再添个拂尘,都能去街边摆摊卜卦了! 商赋只觉得今日开了眼界:“玉大人真是全知全能啊,还会卜算?这是在算什么啊?” 伯懿抬眉望去,心中是说不出,又无法忽略的怪讶。 玉浅肆神色一凛,似劲风携巧吹皱静湖一般,从二人身边擦过,朝门外走去。 “玉大人,这是去哪儿啊?” 玉浅肆一刻不停,一头扎进了户部的时候,再一次留下商赋在门外凌乱。 这次,还多了个伯懿。 伯懿晃了晃无涯卫的招牌,但依旧不得而入。 商赋早在一旁的茶摊上好整以暇地坐下,点了茶点,招呼伯懿。 “你该庆幸,这户部大门口还有些小摊。小爷我上次可是蹲在齐国公府门口生等着,腿都麻了......” 伯懿将无甚用处的牌子收回怀里。 商赋见状,捏着茶杯的手指了指这排一溜烟儿的六部大门,道:“你可见何时户部门口有侍卫?如今这户部新政正是紧要关头,一般人可是进不去的。咱们就且等着吧。” 伯懿抬手要给自己添茶,商赋一把夺过茶壶,一副:别来染指的模样,足足像个护食的小犬。怒目而呲,也并没有太多威慑力。 “您倒是自得其乐。” 伯懿另点了一壶高碎,得了商赋一声嗤笑。 果然是不入流的寻常人,路边小摊都只会点个高碎。 一边还不忘炫耀:“上次跟着玉大人去了齐国公府,我也是被这么拦下来的。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玉大人那副模样呢,活像是丢了魂魄似的。我在一旁看了半天才敢上千确认是他。” 伯懿黑眸沉了沉,抿紧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酸苦生涩,连回甘都没有。 商赋见他喝完茶面色不虞,得意洋洋地将自己点的早春龙井浅尝一口,还未来得及细品,就在伯懿的淡笑注视下,变了神色。 他“扑”地一口吐了出来,只觉得口中酸涩久久不散,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茶盏一摔便要拍桌而起,吓得小二瑟瑟缩缩:“去你娘的早春龙井!你给你爷爷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早春龙井” “少卿大人,您一个朝廷命官,难道要当街为难一个小贩不成?” 伯懿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淡然抿了一口高碎,替小贩开脱道:“人家只说了‘早春’,又没说是哪一年的早春。” 小二连连点头,商赋被气得直翻白眼。 伯懿暗道活该。 方便行人歇脚的路边茶摊罢了,何来的好茶?倒不如这最常销的高碎儿来得新鲜。 只可惜,这高碎也一般,让人满嘴苦涩。 终究,眼前免费的闹剧,也没能舒缓他眸底的不虞。 他另寻了一个空茶杯,给商赋倒了一杯热茶,将长久以来心底的好奇宣之于口。 “少卿大人家,应当是朝中清流一派吧。如此襄助提刑司,家中可支持?”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商赋见面前晃荡的茶汤,里面还有黑色的碎末沉浮,也不知这都是何年何月的陈茶了,顿时一脸嫌弃的推开,再不肯沾唇。 见伯懿扬眉诧异,并不相信的模样,本不愿多言。 但想到他是玉浅肆身边的人,难道......这是玉大人的意思,想来试探自己? 可是玉大人将自己当做自家人了? 又连忙解释道:“我就是钦慕玉大人的才能!你是不知道,我自从第一次听京城里的茶楼说客讲玉大人的丰功伟绩,便深深沉迷其中了......” 伯懿见他双手做捧心状,一脸痴然,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就借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来......接近玉大人?” “那当然!要不是想着能每日和玉大人一同办案,我才懒得当什么大理寺少卿呢!” 跟在她身边,可不比听书有意思多了,这可是亲历啊!多少说书先生求而不得的机会!说不定,日后自己也能写上一本,让京城茶歇座无虚席! “只是啊,没想到......” 伯懿不解:“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玉大人比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人,还要复杂,还要难以形容......” 商赋审忖着形容:“她本人,比那些故事里的所形容的,还要聪明!哪怕我今日跟着她,咱们面对着一样的线索和人,可她都立马猜到真相了,我还什么都不知晓。” 伯懿浅笑赞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啊,她比那些话本子里说的,还要温柔许多。那些人口口声声‘玉罗刹’,玉大人像是随时会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地府妖怪一般!” 伯懿看着眼前满脸崇敬的商赋,眼皮子直跳。 这样对你,还算温柔? 商赋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亲见了玉大人,我才知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如此既神秘又通透的女子。说起来,她可是我唯一见过的一个活生生的‘四大家族’的人!’” 听到这话,伯懿执杯的手一滞,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难以忽略的奇怪之处是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出户部,二入凌云阁 玉家,是传闻中四大家族里最不避世的家族。 如此特殊,皆因玉家的立世之本是行医。 传闻中,玉家家传医术之神,可医死人药白骨。 而她家行医救人,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所有有求于玉家的病人们,都需在进入玉家之前,在玉家周围的乞丐窝里散财求福,如此才会被允许进入玉家。 玉家人丁凋零,可这周遭懒散的乞儿丐子,反倒成了玉家的天然屏障与护卫。不花一分一毫,却让天下最吝啬的人,心甘情愿为他们所驱使。 可是...... 伯懿思索了许久,除了幼时离京之前的那段有关玉家的小插曲,他从未听闻玉家与什么疑案要案相关。 玉浅肆指上地玉里乾坤,那可是玉家家传之主的象征。 看起来她也懂些医术,可为何不从医,却甘愿待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沉浮?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和玉家的名声。 这同她费心所求的珠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让他最为介怀的那声“少主”。 虽称王嵩为“少主”,可王嵩的回护之情,却不一般。 耳边商赋的喋喋不休变成了无足轻重的背景音,他却越来越赞同方才商赋的那句话。 玉浅肆,当真是一个迷雾覆罩的女子。 直到周遭的景铺上了一层细密的金,他才恍然回神,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残茶。 茶杯中的静沉于杯底的碎末,让他想起了昨夜的那几具尸体。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一些不祥的黏腻感受。 一旁的商赋“腾”地站起:“玉大人!” 玉浅肆脚步微乱地从户部走了出来,脸上惯常的笑意里满是倦怠。 伯懿落后一步,拎起方才让小二跑腿买来的热粥,这才慢悠悠走了过去。 除了晨间那一小碗热汤面,她一整日未进水米了。 “先吃些东西吧。” 莲香堂拿新鲜荷叶煨出来的清粥,拿在火上炙烤过的煲盛着,依旧带着温意,散发出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玉浅肆淡淡道声谢,眸光里染上了西沉的暮色。 “天快黑了啊......” 第一日,马上要过去了。 她紧了紧手中的册子,幸好不是一无所获。 一听到吃东西,商赋肚中也隆隆作响。 “我也一整日没吃东西了,不如我们先休息休息,再从长计议?我听说,你们二位可是有钱时方亲送的凌云牌!” “您好歹有个‘第一纨绔’的名号,怎么连个凌云牌都拿不到?还不如我一个小小无涯卫。”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同虞安宁一向不对付!他们钱家把虞安宁当宝贝疙瘩,他那几个表哥自然也帮着她欺负我!还说什么,让我像其他宾客一样,从一楼开始往上爬!我现在还在四楼待着呢!” 说到这里,商赋十分委屈,嘟囔道:“要不是为了玉大人得罪了大理寺那个老古板,我也不至于被我家老爷子断了钱粮,如今只能自掏腰包,靠俸禄登阁。不然,怎么可能现在还在四楼?” “我可想念那日在九楼吃过的饭菜了,玉大人,还有伯懿大人,二位行行好,看在我帮了玉大人大忙的份儿上,就带我去回味一番吧。” “你?你帮了什么忙?”伯懿嗤了一声:“不给我们添乱就已经了不得了。” 说到这里,商赋嘿嘿一笑,贼眉鼠眼:“再过一会儿,你们就知晓了!”届时,玉大人一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玉浅肆操劳了一天,又在户部阴暗的案牍库里待了半晌,已是头大如斗。看他们二人互相打趣,生出了些恍若隔世之感。 一会儿不见,这两人的关系看起来亲近了不少。商赋这小子,该不会连伯懿也要策反了吧...... 还是趁早支开他为好。 “我知晓凶手的杀人规律了。”说着,向二人递出了先前抄录的凌云阁名单。 恰一阵暮风流连,抚过玉浅肆的发稍,带得册页随风翻动,恍惚间略过几个被勾出圈儿的名字。 伯懿站在下风处,书中夹杂着的阵阵馥香,与几缕刺鼻的味道将他撞了个满怀,刺得他黑眸里透出些许朦胧雾气来。 刺鼻的墨味似是从玉浅肆身上传来。 “户部的墨,竟这么差吗?”简直臭不可闻!难以想象户部的官员们,每日浸在案牍库里,是个什么模样。 玉浅肆心中一动,将自己手中的手抄本递到伯懿面前:“你闻闻这个,臭吗?” 伯懿见商赋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俨然一副将自己的作用归为犬类的模样,十分不满。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凑过去轻轻嗅了一下。 “珍珠小杏,馥郁纯绵,上好的春林墨。”味道较一般的春林墨更为浓郁,分外明显。 玉浅肆浅眸中突似朝霞盈满莲露,欣然望着伯懿,一时有些晃眼。 她默默向伯懿竖起一个大拇指,收起了手抄本。 “少卿大人言之有理,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这里距离仁政坊不远,我们就去凌云阁用晚饭吧。” 伯懿一头雾水:“那案子呢?” 什么“少卿大人言之有理”,明明是自己先关心她的。 银红相间的袍脚似蝶嬉翩翩,玉浅肆负手巧笑,暮光在她周身勾出了一道柔和的金边,方才的沉郁一扫而空:“不及,酒足饭饱后再说也不迟。” 二入凌云阁,玉浅肆单刀直入:“带我去那间办公的小阁,再将遭贼一事细细说来。” 商赋欲点滑竿儿的手微微一颤:“不是说好了来吃饭吗?怎么......又抓起贼来了?” 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跟在两人身后,要不是为了他们手中的凌云牌...... 商赋委屈巴巴的模样丝毫没有影响二人。 站在依旧拥挤的小阁门前,伯懿当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墨香味。 “是春林墨没错。” 玉浅肆颔首,问垂首侍立的曹管事道:“可否再将您的册子借来一观?” 曹管事点头称是,便想进屋去拿。 钱时方听闻提刑司与大理寺少卿一同前来,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连忙赶了过来。 几日不见,他愁云满面,看着又消瘦了几分。 第七十章 上佳春林墨 玉浅肆将来意说明,他才松了口气:“劳烦玉大人了,若有任何需要,凌云阁上下定全力配合!” 伯懿见到他才想起,许久不见虞安宁了。她应当是最喜欢凑热闹的,怎得近来毫无动静。 钱时方道了声谢:“多谢伯公子记挂。近来天气多变,祖父偶感风寒,表妹每日都在照顾他。待我回家,一定代为转达您的关心。” 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到却被误解为关心,想到玉浅肆还在一旁,顿觉浑身不自在。 他讪笑一声,连忙揭过。 “我听上方断续有乐舞声传来,可是在准备什么新鲜节目?” 乐声零碎,但余韵悠长,在空旷的楼间辗转,颇有几分破碎之美。比上次竟还要好听许多。 钱时方叹了一声:“如今这案子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不得不想些法子勉强维持。因而重金遍请京中所有乐馆教坊最负盛名的乐手舞姬们,让他们携手共演一曲云中舞。” 如此,或可勉强为继。 钱时方也不想表现得过于萧索,笑道:“这里实在太过拥挤,三位还是先去雅间稍候吧,需要什么,吩咐了他们拿去给你们便是。” “曹管事,待三位大人去九楼。” 曹管事应了声“喏”,也道:“因着上次您说此册重要,东家让我们不得怠慢,小的便一直收在最里面,请大人先随小人去雅阁稍候。” 一到九楼,商赋眼睛都差点瞪出来。 “新林馆的小君,临风楼的烟儿......云苏,那竟是东教坊的云苏!” 钱家也太厉害了吧,连教坊司的云苏都能请到。他方才所言果然不假,将京中所有的厉害角儿聚到一起,就为了一支歌舞......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是啊,戌时正式开始演出,几位大人不若留下来一观?” 商赋兴致勃勃,一个“好”字将要出口,又想起自己好像还有公干在身,生生将满心的欢喜又咽了回去。 三人刚坐定,便有侍女仆从鱼贯而入。知晓三人是公干,不便饮酒,于是点燃香案,热上茶炉,一一备齐上好的春茶,这才悄然退开。 玉浅肆并不点茶,扫开所有茶具,将手抄本放在案上。 商赋见有茶不能喝,空咽着口水,只期待着待会儿会有好饭菜伺候。 青烟袅袅,书页轻晃,伯懿察觉了不对。 指节分明的长指一按:“这一页,怎么勾了两个名字?” 这就是她今日的成果? “因着户部新政,记载有京中人士的生辰。我便让户部的人将所有册页上的人生辰都整理了出来。” “然后我发现,从孙卫开始,目前已死的三个人,他们的生辰中分别有一项恰好能与刘小杏的生辰八字相对应。” “我算过了,刘小杏的八字应是坤造:己亥、辛未、丙子、丙辰。” 孙卫的名字在册子第一页,他出生于“己亥年”,取其中“己”字,李隐在名册第二页,同样出生于“己亥年”,取其中“亥”字。 其他同理。第三页上的周石生于“辛未年”,取其“辛”字。 而玉浅肆圈出来的,位于第四页上的两人,一名吴辛,一名吴凛,都同周石一般,出生在辛未年。 崖柏的香气婷婷袅袅,格外安神。玉浅肆闷痛的灵台清明了不少,若松玉般的食指敲击着桌面,手中的玉里乾坤泠然转动。 凶手是一个知晓刘小杏生辰八字的人。除此之外,还要知晓这些名册上所有人的生辰。 她心中已有了计较,待稍后真名册一到,或许可以借由伯懿灵敏的嗅觉,再帮自己一把。 那边厢的商赋听完分析后,已经彻底傻了眼。早将美人佳肴抛在了脑后。 惊叹道:“玉大人......您可当真是头脑一绝。就在案牍室待了一下午,就发现了这么了不得的线索!” 伯懿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黑眸中雾霭旋旋。 玉浅肆犹自未察,道:“因此,这两个姓吴的,还有后面那一页姓郑的,近来恐怕都有危险。还需要大理寺协助。” “记住,仅限大理寺人马。莫要将消息泄露给外人,尤其是京城的几个衙门。” 商赋见她主动给自己安排任务,点头如捣蒜。他听说了白日里万年县与京兆府闹事之事,自然明了玉浅肆此举之意。 那帮人今日被敲打了一番,自然不敢在明面上闹事,可也难免会扯出些其他麻烦来。更何况,万一消息泄露,凶手换了目标,那玉大人辛苦挣来的守株待兔的时间都会平白浪费。 “放心,我一定亲力亲为,不让消息泄露分毫。”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解:“玉大人,怎么只画了这三个人。若是按生辰八字杀人,后面应该还有三人吧。” 玉浅肆淡然收回抄本,将其放入怀中,粗粝的册页边缘一一划过指尖:“其他的,都不重要。” 音婉清亮,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彷。 在户部时,她想了许久,浓墨凝在笔尖,随着她的手微颤,她却迟迟不敢将第五页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圈起来,生怕这一圈,便是落了定。 而第五页之后的名字,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伯懿想起她的种种行为,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问题:“你是怀疑这名单有问题?” 凌云阁莫名遭窃,却什么都没丢的文书小阁。玉浅肆没有圈定的王嵩的名字,以及他总咂不清的蹊跷。 虽说凶手选择的人,都是大姓,可这能如此巧,每一页都能寻到合适的人选? 还是说,若她所忧思的,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障眼法,而凶手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 门外三声轻扣后,曹管事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行侍女,将备好的佳肴摆满桌案。 “大人,这是名册。” 玉浅肆接过,熟练地翻到第五页,递给伯懿道:“你仔细闻闻,这一页可有什么异常?” 伯懿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被三人盯着,在一页册子上嗅来嗅去。 有些赧然,不禁用册子遮住脸。微微挪动着册子,半晌后轻摇了摇头,“无甚差别,都是上好的春林墨。” 春林墨,琳琅宝阁每年春日才会售卖的香墨,有价无市。 第七十一章 开了赌局,她赌对方赢 曹管事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道:“琳琅宝阁也是国公府的产业,一直是大公子在经手的。此次为对二公子的凌云阁表示支持,特制了一批春林墨送来。” “这墨可是有什么问题?”回了话后,方觉异样,又试探着问道。 玉浅肆将名册还给曹管事,问道:“这上面的名字,都是你写的?仔细瞧瞧,可有什么字迹有问题。” 曹管事想起上次这位大人的淡然凌厉,心中发虚。丝毫不敢耽搁,可又实在不知该看什么,如何看。 屋中的香气袅袅,熏得他额上冷汗涔涔。 “这......时间过去太久了,当时小人记得匆忙,实在是看不出字迹啊。” “那,可对什么名字格外有印象?” 这个问题,更让曹管事为难。 按常理来说,遇到特殊的名字,自然会有些印象。 可当日实在太忙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凭着肌肉记忆在记录,手上还有其他事需忙,哪里有功夫惦记人名。 玉浅肆见他踟蹰不语,明白了他的意思,倒也没有继续为难,让他拿了册子离开了。 伯懿这下可以确定了,她定然是怀疑这名单有问题,更明白了她此举的用意。 若是外贼,偷了东西,又何苦要用凌云阁的笔墨? “可凶手又是如何知晓这么多人的生辰的?” 难道凶手是想将此事与户部新政联系在一起? 户部新政,正是王嵩的手笔。 想到这里,伯懿惊叹于玉浅肆的聪慧。 她在刚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便察觉了其中的问题。这当中,桩桩件件,似是都直冲齐国公府而去。 玉浅肆没有答话,她漠然地推开窗格,抬眼望向窗外热闹的乐人们。 欢闹笑语,金石玲玲,尽收眼底,却未曾染上她的浅眸半分。 少卿茶足饭饱,舔着肚子一副乐乐陶陶的模样。 又开始指点江山:“听你们所言,这个贼肯定就是凶手!那么我们是不是只要找到这个贼就好了?” 伯懿嗤之以鼻:“说得容易,那间小阁可是所有管事共用的,过了这么多天,还怎么找线索?” 少卿拍了拍胸脯,大义凛然:“不管再细小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哪怕把那间屋子翻个底朝天,我也定能寻到线索!” 言毕,殷殷地望着玉浅肆,一副“放心交给我”的赤诚模样。 伯懿觉得此人简直太过离谱,看向玉浅肆:你不管管? “少卿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名单上的这几个人,还得劳烦大人差人去说明情况,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是自然!” 商赋立刻吩咐手下,一部分带人去翻腾那间小阁寻找线索,另一队人去通知两个吴家与郑家人。 正交谈间,商赋身边的小厮同耀光一起回来复命。 经耀光查明,同周石晕在一处的那个贱籍女子,在还没见到周石的时候便已经不省人事了。这女子在前几次案发时都有不在场证明,这次,应当是凶手刻意挑选了这个时间。 玉浅肆也从没寄希望于凶手会再杀了人之后自己晕倒在原地,等着被人抓,点点头表示知晓,便嘱咐他回去放了这个女子。 商赋看着气喘吁吁的小厮,有些不满。 “怎得如此慢?” “少爷,您是不知,今天人实在是太多了!我都是花了好多银钱插了队才买到的机会。” 说着,向商赋呈递上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 这是......赌据? 商赋在所有人不解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地将那张赌据展开来,笑道:“玉大人,这可不是一般的赌据。” “这是我!商赋,对您全然的信任之心。” 赌据上写着的,正是她今日大言不惭,说要三天内抓到凶手的豪言壮语。 看来,消息传得甚快,京城中的各大赌坊已经为此开了盘口。 商赋浸淫此道多年,白日里刚知晓此事,便知道肯定会有人开盘口,也不管赔率多少,立刻差小厮重金押玉浅肆胜。 这角度新奇的维护之心,让玉浅肆皱着眉头,难得失了言语。 “赔率如何?”想了半晌,淡然发问。 “这个......相差不大......”小厮眼神躲闪。 他可不敢说,玉罗刹赢的赔率已经到了一赔十的地步。 即便她再厉害,也鲜少有人相信,她能在三日内抓到凶手。 玉浅肆巧笑道:“耀光,劳烦你也帮我押一注吧。” 说着,塞给了耀光一枚铜板:“就押——那位参军胜。” “啊?”商赋大叫:“为什么!” 玉大人难道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吗?怎可在如此紧要关头长他人志气! “若是我没抓到凶手,赢了钱,我也高兴。若是我抓到了凶手,不过也只是输了一个铜板罢了,算不得什么。” 当然,玉浅肆转动着指尖的玉里乾坤,曦光自浅眸中流转,灿烂夺目。 当然,自己绝不会输。 “多带几个兄弟去,越热闹越好。” 于是,提刑司无涯卫的统领耀光,带着一队无涯卫,冲进了京城最大的赌坊,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下,郑重其事地放下了一枚铜板。 让整个京城彻底炸开了锅。 伯懿看着一旁好整以暇的玉浅肆。 她心里那些小九九,真当别人看不出来? 一来,利用此事,彻底将事情闹大,逼迫凶手尽早动手,继而让大理寺布网,守株待兔。 二来,还可以借机再次羞辱那帮人一番。 那边厢,白日里刚接了骨,还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的马参军得知此事,不然不孚所望,气得跌下了床,家人不得不再为其寻了大夫来重新接骨。 而耀光与随风,此刻正望着罪魁祸首玉浅肆,皆是一脸踟蹰。 暮色四合,站在这高楼之上,狂风盈袖,地面上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似是在黑色的绸缎上烫出了一个个小洞,晕出些许亮光来,逐渐与天际那一道橙红色的今日余韵相连。 仿若不甘心时间流逝的最后一搏。 “司尹大人,您真要我们去国公府?” 玉浅肆刚从户部出来,林氏便得知了消息。着无涯卫前往国公府,护卫小公爷的安全。 随风立刻前来报与玉浅肆知晓。却没想到...... 她淡淡“唔”了一声:“国公府人手一直不够。如今看来,小公爷的确危险。你们去保护他,也是应该。” “那你们怎么办?” 随风忍不住心焦:“我听说,大理寺的人决定只帮那个吴凛!明明就是拿了吴家的好处,还说什么吴辛一介寒门书生,不符合条件,固没有危险。” 十年前,在林氏的逼迫下,京中所有高门部曲尽散。 吴凛是户部吴尚书的独子,吴尚书得知自己儿子或有危险,自然倾尽全力,求大理寺相助。 第七十二章 守株待兔,目标另有其人 玉浅肆虽划出了两个人。 但吴凛,是如假包换的高门纨绔,而吴辛,却是一个偶然路过凌云阁,顺手买了一个香袋的寒门学子。 吴凛今夜约了几个好友,将来赴凌云阁的晚宴,为自己喜欢的乐倌苏小小撑场面。大理寺的人拦不住,只好倾其全力保护吴凛。 可无涯卫若是都去了齐国公府,那个吴辛可如何是好? “我去吧。” 大理寺倾巢而出,保护吴凛,或许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到时候若是凶手转头寻到了无人保护的吴辛,又得多一条枉死冤魂。 伯懿也淡然道:“你功夫不如我,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 无涯卫或多或少都与齐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未来的仕途迁挪,都与齐国公府息息相关。 他们就算不想去,也不得不去。 但他就不一样了。 如今只是得了个无涯卫的便宜名号。更何况,他就算去了齐国公府,林氏也不会放心让自己保护王嵩。 “如此也好。” 玉浅肆有自知之明,她是半路出家的武行,拳脚功夫顶多能自保。 见随风若老母亲关怀孩儿一般,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 她巧笑安慰:“你放心,我们去守着吴辛,也只是以防万一。若真出了问题,我会设法寻求金吾卫的协助。反倒是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耀光与随风应诺,领命离开。 事不宜迟,趁着还未宵禁,玉浅肆同伯懿也赶往了吴辛的居所。 月光轻柔漫洒,给红衣女子周身裹上了一层盈亮的光。 伯懿见她眼下已生出淡淡乌青,有些不忍。 算起来,她已经一日夜未曾阖眼了。 “来时,我在巷口的客栈留了一间客房,不若你先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等你睡醒再来换我便好。” 也不知凶手何时能来,两人若都守在这里空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玉浅肆掐着眉心摇了摇头,是坚定的拒绝。 满腹心事,就算躺下了也睡不着。 伯懿耸耸肩,幸好来时他嘱咐了酒书在客栈待命,以备要打持久战。 沐着浓夜清风,她斜靠在树上,拇指卡在玉里乾坤上细细摩挲,却不敢转起来,生怕打草惊蛇。 目光流转于树下屋舍之间,心中却在暗暗梳理着今日所获。 商赋先前差人来说,并未找到她圈定的那个郑义。 据闻,那小子整日里流连烟花之所,总不归家,平康坊泰半的美妓都是他的相好。比起自家宅邸,平康坊才更像是他家。找起来颇费些时间。 若是能因此多拖一些时间,倒也好,怕就怕凶手比他们早一步知晓其位置。 柔月披洒,空寂的巷子里只偶有几声犬吠。 一旁的伯懿身形微动:“有人来了。” 透过树叶间隙,果见一黑影自层叠屋舍间跃下,落在了小巷中,停了一瞬,似是在辨认目标所在的位置。 正待他朝着吴辛家而去时,玉浅肆与伯懿同时出手,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了中间。 二人极有默契。 伯懿骤然暴起出手,想要逼迫他动手,好叫玉浅肆看出他的身法习惯,从而在旁协助他,一举抓住此人。 去没想那人似是早有计较。 一扭身躲过伯懿一击,袖中暗器正朝玉浅肆面门而去。 距离太近,她不得不躲闪,因而也就错过了最好的观察时机。 那人并不恋战,借力一跃而起,扭身就逃。 伯懿要追,却被玉浅肆拦了下来。 “你轻功不好,我去。守在这里,谨防中计。” 尾音未至,人已若风般翩然而起,追着眼前那道身影离开。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瞬便想过了所有可能的结果。 此举若是想调虎离山,那么还是让功夫更高的人留在这里更好。 何况,伯懿都轻功的确不如自己。 身后有人在追,黑影无法离开此坊。只得在狭窄曲折的街巷中闪躲。 又见身后的红影若厉鬼一般紧追不舍,倒也不慌,挤过一条狭窄的长巷,淡然立于一块空地上,静待着身后之人。 见那道身影决然转身,抽出了一把匕首面朝长巷而立。 银月铺霜,衬得一片白惨惨。 玉浅肆隐在窄巷的阴影里,浑身戒备。 被人察觉,却没有慌不择路,满含杀意,难道是有备而来? 可眼前已经没了退路。 若自己此刻回撤,定会被巷子里随意堆放的杂物牵绊,反倒容易分神,露出破绽。 可若是自己就这么出去,他骤然发难,自己也容易落了下风。 瞬息之间,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她扬手发出一枚红色的烟火信号,似钝刃撕开了长夜的胸膛。 尖啸声拔地而起的一瞬间,她随即从隐身之处冲出,利用黑影被分神的一瞬间,落在他的身后,怀中的小匕直指破绽,朝黑影背心被甩过去。 而她本人,则握着手中的长剑,凝神以待。 果然,那人足下发力,一个旋身,再一次躲过了偷袭。 但对她来说,投石问路,已经足够了。 她功夫不好,但此时以静制动,又已借方才的试探将此人功夫身法摸了个清楚。 只要不露破绽,便暂时不会有危险。 如今,自己方才发出了信号,恐怕金吾卫不刻便到,反倒是这黑影会更着急一些。 他不是要杀自己吗? 顷刻间,他便化为被动。玉浅肆也很好奇,他到底是打算不顾一切杀了自己,还是在金吾卫来之前冒险逃脱。 但无论他怎么选,自己都能借着这选择顺藤摸瓜,寻到更多的线索。 果然,那黑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杀招尽现。 可惜了,玉浅肆眸中眉梢一挑,他动作越多,自己便越能猜清他的功法。 轻巧躲过致命一击,玉浅肆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利用他的力道朝黑影斜刺了过去。 却见那人一停,不惜受内伤,生生滞了动作,朝一侧落下,趔趄了几步才站稳。又虎视眈眈看过来,可这一次,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玉浅肆眸中寒光一凛。 不敢受外伤......? 是她认识的人! 这个念头一旋而过,她突觉眼前似明似暗,无法看清眼前事物。 终还是大意了,也不知何时竟然中了招。更没想到,凶手的目标竟会是自己。 只一息松了神,便见那人再次满携杀意,破空而来。 可恍惚神松,她已无力再挡。 只能用尽全力,从怀中掏出一物,朝着正冲向自己的黑影扔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众目睽睽第六位死者 伯懿神思不属地守在吴辛家门前。 看到月光投下的树影似藻荇交横,斑驳四散,像极了杏花巷小路尽头干涸的血迹。 下午那种没来由的不祥之感,顺着背脊再次漫了上来。 恰在这时,突闻尖啸之声凌空而起,红光笼罩了整片大地。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直朝着浓烟起处飞奔而去。 耳畔暖风猎猎,他一路狂奔,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得鼻尖的烟味愈浓。 可再一抬头,方才空中的浓烟已被吹散,辨不清方向。 他被困在几条小巷中间,心急如焚。 又是一道亮光带着短促的尖啸声响起,右手边的小巷尽头陡然一亮。 他猛冲过去,便看到玉浅肆晕倒在地。 而那道黑影刚从一团焰火燃尽的浓烟中破出,再次挥着匕首朝人事不省的玉浅肆落下。 伯懿怒喝一声,横冲过去,抬刀挡下了这一击。 那黑影的身手竟不低于伯懿。只这一挡,他便觉虎口欲裂。 咬牙起刀,反身主动攻击。 方才看到玉浅肆晕倒时的慌乱,如今已化作了浓郁杀气,力携千钧,排山倒海般朝对方重压而去。 刀匕相接,火花四溅。伯懿却也在这熟悉的兵刃交接声中,愈发冷静。 冷静到不仅可以看清他的一招一式,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那黑影没想到增援来得如此之快。 想走,却被刀锋逼得无法离开。 便想,杀一个杀两个,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他不信,眼前这人会没有中招。 果然伯懿也逐渐察觉了不妙,身形逐渐缓滞,无法流畅用刀。 此时,黑影才从密不透风的刀影之中,寻到些空隙。 金吾卫还没来,刚好杀了二人再离开。 伯懿知晓自己也中了招,心下起伏。 喜的是,玉浅肆应当也是中了迷药,没有性命之忧。 忧的是,自己竟然也中了药。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手。 他拼着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味与难以言状的痛苦刺得他灵台清明了半寸。 于是扛刀再次冲过去,这次竟是不管不顾,不要命的打法。 那黑影好整以暇的退了半步,决定先解决了这个自来寻死的。 却在匕首划破伯懿前胸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灰白之物从眼前一闪而过。 全身之力骤然凝滞,蒙面黑巾上的双眼圆瞪看着眼前此人。 少年人双手握刀,双眼无焦,气喘吁吁,却还妄图积蓄力量。 伯懿吞下一口血沫,知觉在不可控地溜走。见黑影不出手,便又咬牙横劈了过去,想着,多拦一刻是一刻,迫他远玉浅肆一分便是一分。 那黑影却再不出击,只看着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朝自己劈过来时,再将将躲过刀袭。 不让自己受丝毫伤,却也再不主动进攻。 一劈,一躲,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像是逗弄孩童,同他捉迷藏一般。 终于,他眼中的孩童,在迷药彻底发挥效用之后,满含不甘,力竭而倒。 * 残月如钩,孤悬寂世。 几缕不甘无人作赏的月光透过窗棂,溜进了喧闹正沸的凌云阁内,想分一杯凡尘气。 吴凛今日好容易攒够了花销,同三两好友,从五楼挪到了六楼,再次品到了心心念念的凌云醉,一不留神便又喝多了。 几人东倒西歪,却还强自撑着。只因这云中歌舞倏忽声近,想来是马上就要到自己这一层了。 他早依照小小最喜爱的梅花,命人熔好了各种梅花式样的银裸子,只待她们踏歌而来。 商赋也混在他们之中,早喝得五迷三道,双手撑开眼皮,生怕自己错过美艳歌舞,已全然忘了自己来这里是来保护吴凛的。 还以为跟着玉大人做事,今夜定是无福消受美人歌舞了。 这还多亏了吴凛。 吴凛不愿大理寺的人贴身跟随搅扰了兴致,他才能自告奋勇前来陪同。 无奈之下,大理寺的人只好勉强同意了自家少卿大人不甚靠谱的计划。 好在已一一检查过所有近身之人的身份。厢房中的人也尽量精简,只留一个知根知底的管事与婢女服侍,就连各个少爷的小厮长随,都不得上楼。 直至晨光熹微,楼中律韵消绝,这群浪荡子们才一个个砸吧回味着昨夜的余韵,百无聊赖地四散回家。 吴凛哈欠连天,强撑着精神送走了一个个酒肉朋友,这才靠在久候了一夜的小厮身上,朝着自家马车而去。 马车四周站满了面色铁青的大理寺人马。 人家歌舞升平,自己寒风萧瑟,真是好没道理。 这种阴郁的神情,在看到自家少卿亦被人打横抬出来之后,终皆化作了飞刀利刃,织成密罗的网,恨不得将自家不成器的大人千刀万剐。 甚至在怀疑,少卿大人是不是隔壁玉罗刹派来打入大理寺内部的细作。 醉酒后,人格外沉。 那小厮晃了几晃,也没扶动吴凛,还连带着自己差点跌了一跤。 拎着食盒侍立在旁的曹管事,实在看不下去,搁下食盒过来帮忙搀扶。 二人费尽了力气,才将吴凛扶上马车。见他四仰八叉躺在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马车内,酣睡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已被汗水打湿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忙阖上车门,绕到马车前,讪笑着向大理寺的人赔礼。 “这一夜,辛苦诸位大人了。还得劳烦各位大人送少爷回府......” 瞥了一眼一旁犹自气喘的好心的曹管事,心中打鼓,顶着头顶诸位大人们似要杀人的目光,嗫喏相询: “不知几位大人,可否允许这位管事随我们同行?” 大理寺的人他可不敢差遣,总不能到了家门口,自己一个人把少爷抬回家吧?恰好这管事要送凌云阁的贵宾礼到府上...... 头顶不知是谁满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了。 他松了口气,连忙扯过尚在愣神的曹管事,推他坐上马车前椽。 “曹管事,您就行行好,好人做到底。随我将少爷送回府,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 曹管事面露踟蹰。 凌云阁近来属实是从上到下都走背字儿,这人又同这断头案有些关系,他原想着将食盒呈上即可,可没想过亲跑一趟。 可架不住小厮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将食盒抱在怀中,一起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凌云阁。 吱吱呀呀的车辙声,嘚嘚的马蹄声,还有马车四周列队行走,带着怨气的脚步声,更衬得天麻色的晓光晨街格外静谧。 在将要出坊的时候,曹管事突觉背后一凉,激得他不自觉一个寒战。 “等等!”他颤着声叫停了马车。 细细听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是他听错了? 大理寺的人十分不耐烦:“又怎么了?” 曹管事斟酌着措辞,浑身已经爬满了细密的寒粟。 “方才.......我似听到了女子轻叹的声音,从.......从背后传来。” 说到这里,又打了个寒战:“好像还有丝丝凉气......” 背后? 他背靠着马车,背后能有什么? 值守了一夜的脑瓜,着实都不大灵光,犹自反应着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可恐惧已经悄然无声地爬上了他们的心口。 “少爷?” 还是那小厮最先反应了过来,扯着曹管事快步绕回了马车后。 内里毫无回应,其他人这才回过神,聚了过来,可却都只是半围着马车静默而观,谁也不愿上前一步。 那小厮面色惊恐,手直发抖,连车门都打不开。 曹管事见状,一咬牙一跺脚,老眼一闭,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觉温热扑面,竟被兜了满身满脸的血浆。 一颗脑袋晃荡着从马车中落下来,咕噜噜落到了众人面前。 “啊——” 小厮难以言喻的惊恐尖叫,催醒了仁政坊的清晨。 第七十四章 未死的好运 玉浅肆是被落在面上冰凉的水滴惊醒的。 甫一睁眼,便发现眼前黑蒙蒙一片,只余高处小渺一豆朦胧的亮光。 背上的触感,是柔软的。 而滴在自己面上的水滴,便是来自眼前的亮光。 额角的抽痛,让她一时想不清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迷蒙的眼无落点地扫过周遭,眸光一肃,她想起来了。 自己不知怎的中了迷药,然后......然后...... 她呻吟一声,整个脑袋疼得直抽,是喝多了街边五个铜板一壶的烈酒后宿醉未醒的疼。 她撑着坐起身来,缓缓回忆起来。 黑影是冲着自己来的,要杀自己。她拼尽全力将烟火朝他扔过去,想着若是能留下一点烫伤痕迹也是好的。 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又是哪儿? 余光一瞥,骇了一跳,原来是伯懿垫在自己身下,还伤得不轻。 “伯懿,伯懿!”她拍了拍伯懿的脸颊,山眉紧蹙,毫无反应。 只好用尽全力将伯懿推了一把,刚好让他的脸也冲着那处时不时滴下几滴冰水的地方。 这招果然凑效,不多时,伯懿悠悠然转醒。 “玉浅肆!” 他“腾”地坐了起来,黑眸中还残留着杀意与茫然。 良久,眼前那道红色的虚影才渐渐化作实形,玉浅肆的苍白的玉颜满怀关切。 “你没事吧?” 确定不是做梦,她还活着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痛。 四肢百骸的痛丝丝入骨,似是有小鬼拿着小刀慢割,想将他生生片成脍。 前胸那道伤尤为严重,深寸许,又在下坠时扯到了伤口,依旧潺潺汩汩地渗着鲜血。 好在身着黑衣,看起来不大显眼。 “你别乱动,你摔下来时受了伤,让我看看。” 伯懿头次见她对自己露出关切的模样。 苍白的唇,淡若透明的面色,更衬得浅眸中雾色氤氲。 他耳边只听到“咚咚咚”的擂鼓声,像是出兵时的战鼓。只觉得胸腔里那个跳动着的东西丝毫不听使唤,想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空咽了一口空气,喉结上下一动,妄图让那颗不受控的心清醒一点。 玉浅肆见他突然面红,更加紧张。 “你......怎得发了热?”说着就去摸伯懿的脉搏:“难道还受了内伤?” 清润柔软的三点方落在自己腕上,他大脑一片空白,立刻抽回了手,又觉得此举有些此地无银。 “我......”话刚出口,才觉得声音嘶哑。 清了清嗓子,才道:“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他依稀记得几个零碎的片段。 在一个以天为地的世界里,那个黑影踏天顶地,倒立在自己眼前,正打算将一道红色的身影扔到井里。 他丝毫没有犹豫,也不管当时世界颠倒,就冲过去推开了那人,想要拉住玉浅肆,却被骤然下坠的力道一道带了下来。 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调转了个方向,自己垫在下面,让她不要受伤。 见他没事,玉浅肆拧着眉就要开口。 伯懿连忙道:“你放心,我去寻你的时候留了记号给酒书,他定会守在那里,直到我们回去。” 玉浅肆想起上次在隐龙寺见过的那道身影,应当就是他的长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明明记得,那人是要对自己下杀手的。 伯懿扶着额角,强撑着回忆起当时的一切遭遇。 回想起看到她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时,他心中沉闷,尾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那是心有余悸的后怕。 听伯懿所言,他也中了迷药。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中了招?莫说自己了,就连嗅觉一向灵敏的伯懿都没有丝毫察觉。 额间的闷痛让她不由得呼吸一滞。脑袋实在太痛,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轻叹一声,打量着周遭,颈小腹大,干燥森冷,墙角还摆着些铺满灰尘的空坛。 这里应该是个地窖...... “也不知晓那两个姓吴的有没有危险。” 她还有闲心关心这些? “明明武功不高,遇到高手就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了!”若不是遇到自己去得及时,算算时间,她此时都该喝孟婆汤了。 伯懿嘟嘟囔囔,撇着嘴,寒眉紧锁的模样,竟有几分......委屈? 玉浅肆扬眉轻讶,这张冷峻的脸还能做出这种毫不违和的可爱神情? 她僵着脸挪开目光,觉得他们俩都撞坏了脑子。 伯懿的目光仍紧锁着自己,似有哀怨。 “王嵩就那么重要吗?为了抓个凶手,你连命都不要了?” 这唯一的出口在高处,上面还覆着一块坚冰。现在就是想求救,也得等冰化了才行。 也不知等出去的时候,王嵩是不是还活着。 玉浅肆也来了气,凝眉瞪了回去:你知道什么? 伯懿读懂了她的神情,心里难以名状的憋闷实在让他心烦,想也没想,回呛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玉大人,人首先得有命活着,才能做其他事。王嵩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 玉浅肆一日夜未曾阖眼,现下又忧心外面的情况,也被这带着轻讽的话挑起了怒火。 “我的命自有我来做主,何时需要你指手画脚了?” 两人谁也不让,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僵持住了。 良久,她余光瞥到伯懿胸前的伤口,浅眸一闪,终是挪开了目光。 罢了,他也是为自己才受了伤,何苦跟他置气。 伯懿见她紧抿着唇,苍白的唇色透出些许血色来。他也淡淡挪开目光,却依旧心绪难平。 僵着声递了个话头:“你说,那黑衣人为何换了主意,不愿杀我们了?” 回过神来细细复盘,他自然察觉出此事的古怪。 明明他们两人都中了迷药,那可是绝佳的杀人灭口的时机。 她长睫微抬,望向伯懿,轻笑。 半晌,才听她的声音似飘若渺,轻轻然地道:“或许,是因为你是我的好运气吧。” 伯懿闻言一怔,一不留神,撞进了她满含笑意,似明月出岫般的浅眸里,一时忘了呼吸,就连周身的痛也轻了几分。 “你......你胡说什么呢!” 二人之间方才的剑拔弩张陡然消弭。 玉浅肆歪了歪头,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见他不虞,耸了耸肩,抬头望冰。 “一天,过去了。” 他们遇袭的时候应当是丑时左右,已经整整一日夜了。 红衣女子抱膝而坐,仰首时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线,眸中映着轻碎的薄冰,突然多了几分破碎之感。 他想起近来让酒书打听到的,有关于她的过往传闻。 “你们玉家,对乞丐都这么好吗?” 第七十五章 未经苦,莫劝善 玉家那不成文的,利好乞丐的规定一直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而玉浅肆则更是身体力行地对乞丐好。 但奇怪的是,她遇到乞丐,虽来者不拒,可不多不少,只给五文钱。 又慷慨,又吝啬。 初时,有乞儿见她如此,便想着法儿再来要钱,她便不会给了,还要拉着他们去做工抵钱。 日子久了,京中所有的乞儿都与玉浅肆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若某日是实在讨不到钱,乞丐们才会窝在玉里馆和提刑司外,等她施舍上五文钱,勉强度日。 因此,也有人说,玉浅肆此举是玉家的规矩。 玉浅肆想了许久,凛眉一笑:“算是......半真半假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袍,犹豫了一瞬,终还是抬手利落地扯下伯懿的衣角,替他包扎伤口。长睫轻舒似羽扇,浅浅投在眼下,遮住了似妖灵般灵动的眼。 伤在肩膀前胸,随着包扎的动作,她离自己忽近忽远。 凌乱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他呼吸一滞,抿紧了唇。 “何真何假?”他强迫自己盯着墙角那几个孤零零的圆坛,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 固定好绷带,她退靠在墙壁边。 但狭小的圆形地窖里,她又能躲去哪儿呢? 见他黑眸凝过来,她忖了半刻,心中一动。 意有所指道:“乞丐是天下最仗义,也最自私的存在。” “若有人对他们好,他们便会回护。若有人先对不起他们,他们也绝不心慈手软。” 这也算优点?伯懿不解。这同玉家,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未免也太过绝对了。若是你的家人......” “家人?”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玉浅肆心中平静无波,却冷笑了一声,回问: “什么是家人?因为不可选择的血缘关系而被活生生绑在一起的,每日勾心斗角,趁你不防备朝你背心一刀的,就是家人?” “我以为伯公子出生世家,应当比我更懂得‘家人’二字的含义。” 一番话,冰冷入骨,讽意十足。 方才好容易缓和的氛围又凝成了寒冰,那不时滴落的水滴都似被冻住了,良久没有落下。 就算商赋在此,也该听明白她意有所指了。 伯懿脑海里是哪怕面目模糊,但依旧让他心暖的那个妇人,那也是他的家人。 看向眼前女子,心中的暖意都没来由地化作了心疼。 定然是玉家族内之事伤了她,也难怪她一人孤身在京。 “我倒也能理解,若是以己度人......” “你不必以己度人。”玉浅肆口中若含了坚冰,句句冰冷。 “他人未经我之苦,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假好心令人作呕。” “那些从未经他人之苦,却一心劝说他人向善者,才是这世虚伪的人。” “我不以己度人,别人也不需要如此待我。各人自有缘法,过好自己的日子,便足够了。” 浅然几句话,却让他怔忪在原地。 若只是闲谈,这几句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了。 他自然知晓她言下之意: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但......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呢? 心中说不清是苦涩多些,还是心疼多些。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这些事看得如此淡泊。 也难怪......她从不在意自己在京中的名声。 做事洒脱,喜怒无定,一切全凭由心情,脸上随时随地扯着虚假的笑容。 这些倒的确都是乞丐的做派。 只是,她又坚韧得如同乱林中的一丛细竹。 她会像乞儿一样挂上假面,拒他人千里之外,但从不会若乞丐一般消费自己的苦难,乞求别人的垂怜。永远都是靠自己。 就连看到手下背叛,也能轻轻然一笑处置。是因为,她从未信任过他们。 从未交付真心,就不会被伤害,更不会伤心。 她对王嵩那么好,难道是因为王嵩以真心相换? 那若是自己也全心对她,比王嵩还要好...... 思绪转到王嵩身上,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香袋的模样来。 那东西,该不会是打算送她的吧?时间也恰好对得上。 头顶的冰,战胜了地窖中冷凝之氛,自温意蔓延的暖夜里,终修炼成了一滴依旧携着寒意的水落在他的额角。 伯懿一怔,脑中千丝万缕连成线,看向一旁背靠着墙壁,满目淡然的女子,突然想起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你若是十分厌恶一个人,还会留着她的东西吗?” “我知道了!” 陡然一声,在聚音的地窖里荡起回音,吓了正在观察四周的玉浅肆一跳。 她丝毫未察觉自己方才那番话有何不寻常,更不知其让眼前的人如何思绪翻涌。 只将微嫌的眼神甩过去:这是跟商赋待久了的后遗症吗? 伯懿黑眸晶亮,因跟上了她的节奏而满含喜意:“我知道你为何如此笃定凶手的目标是王嵩了!” 若是王嵩真的在凌云阁亲历了刘小杏面容骇人的一幕,就算这绣品再精美,也定然不会留着它。 更何况,一个男子怎会自己买香袋佩戴?定然是送人的。 也就是说,王嵩没见过刘小杏的真面目。 刘小杏中午被赶了出来,可到了日暮时分才回去,定然中间还发生了别的。 他们也没在刘小杏家找到其他的香袋......或许,王嵩就是在那时购买了她手中的香袋! 若是没在凌云阁购买,自然不会出现在名册之上。 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名册上的名字,赫然在册,自然有问题! 玉浅肆抿了抿唇,不解。 这也值得如此高兴? 不过......也不算太蠢便是了。 她早在简读堂听完少主所言后,便看穿了凶手的目的。 所以,不论付出何等代价,她都要尽早找到凶手。 她查看完四周,又摸了摸身侧半弧形的墙壁,其上有细密的开凿痕迹。 唇边荡起笑意,眸中华彩流溢。 “倒是要感谢凶手的信任。他似是万分笃定我能在三日之内找到他。” 伯懿觉得自己又跟不上她的节奏了。 看到她的动作,也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墙壁。 下宽上窄,又明白了过来。 “这是......草原上挖地窖的手法!” 第七十六章 送上门的线索 草原上的人过冬储粮,需要挖地窖。 中原人挖地窖,用的是直上直下挖井的方法。越深越费力,且需要大量的工具和帮手。 可草原人逐水散居,没有那么多帮手,更没有那么多精造的铁器农具,因此便有了这个费时却省劳力的办法。 一般,他们会找一个有坡度的地方,斜斜挖一个洞进去,待扩好地窖后,再朝着正上方挖掘。 如此一来,最开始的斜坡方便往外运土,也可直接当做土料的回填之所。待地窖挖成之日,最开始的斜坡也就被填满了。最终的地窖口平整朝上,也不会有冬日邪风入地窖,毁了冬粮。 也就是说,他们往往是从地窖底部开始朝上,反挖出口,痕迹自然会与自上而下挖掘的痕迹不同。 眸色沉郁若苦墨。 又是西北。 传闻中的武器,出嫁的公主,失传的凤舞绣,从北边来的门斗,桩桩件件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拢在了一起,捏做了一团乱麻。 玉浅肆看向丝毫不再遮掩自己对西北的了解,凝眉深思的伯懿,巧笑嫣然。 “伯懿,你可真是我的好运气呀。” 若不是他,她恐怕也不会被扔到这里来,更不会发现这些。 其实,还不仅如此。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找不到遍寻不及的线索。 带着十足诚意的慨然,却让他一时愣了神。分不清究竟是戏谑还是真心。 这已是今夜第二次听她说这句话了。 山眉高簇:“你怀疑我同那人是一伙儿的?” “怎么可能。”她闻言一嗤。 只不过,或许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重要。 那人不惜放弃杀自己,也要保他周全。 若今夜身死,与自己同在一处的伯懿自然会被第一个怀疑。 凶手既不想让自己阻挠他的杀人大计,又不想让伯懿被牵涉其中,自然只能将他们关在这里,困上一时。 看来凶手的确是打算今夜动手了。 长睫微颤,她心想,待此事了结,她要寻机会入宫一趟,去探探圣人对伯懿的底细知晓多少。 曦光欲晓,曈曈昭昭,透过头顶覆压的冰层,给他们二人施舍了寸许盈光。 独自垂泪一整夜的洛泽,也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奔逝,从啜泣低吟渐化为嚎啕痛哭。 不情不愿地腾挪出一小块圆形的天际来。 玉浅肆摸了摸怀中的烟火信号,还剩两枚。 伯懿受的伤可不轻,不能再等了,只能尽力一试。 她眯着眼朝着那处小孔对准,若是运气好。第一下破冰,第二下便能向其他人标记自己的位置了。 伯懿见状,扶着墙站起来,夺过了她手中的竹筒。 “这种事儿,还是我来吧。若是不小心打偏了......都得遭殃。” 玉浅肆被推到了贴墙的位置,苦笑。这是多不信任自己的射术啊。 他边瞄准,一边感慨世事多变。 十年来,日日勤练弓马,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轻轻一旋,一簇艳色携着二人的希冀冲腾而上,擦过那小孔,却终究还是被不甘的冰棱阻拦。 双方都携了玉石俱焚之心,在地窖口炸开。 坚冰化作数块碎片自浓烟中扑簌簌落下,尚有边缘凌厉的碎冰朝他们而来,似是不忿地最后一搏。 伯懿连忙抬手替玉浅肆阻挡,不小心又牵动了伤口,轻嘶了一声。 浓烟尽散,天光彻底投射下来,倾洒在伯懿周身,似祁连墨玉于冥夜之中散发出淡淡幽光,不亮,却夺目。 确定地窖口再无阻拦之后,伯懿再次抬臂扔出了最后一枚烟火信号。 尖啸声离他们远去,似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出悠远的闷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地窖口附近嘈杂之声渐胜,紧接着,便是随风咋咋呼呼的声音。 “司尹大人——是你在下面吗?” “是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伯懿。” “那小子也没事儿?太好啦!哎呦,要不是看到信号,我都不敢相信,您知道你们在哪里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玉浅肆闭了闭眼,感觉迷药的余劲儿涌了上来,迫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为何不是耀光来救他们...... 伯懿打断道:“随风——” “小子,叫我副统领!” “副统领”三个字,在聚音的窖内回荡,左右激荡,最终只余下了“统领”二字。 随风似是十分受用一般,还要开口。 伯懿连忙道:“副统领大人!能不能先拉我们上去......” 他余光瞥了一眼一侧的玉浅肆,心道:你再多话,你家大人就要杀人了。 随风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连忙命人寻来了软梯,垂了下来。 伯懿用手拽着软梯的末端:“你先上。” 玉浅肆:“你身上有伤,还是你先来吧。” 随风闻言又将脑袋探了出来幸灾乐祸:“什么?伯懿受了伤?” 玉浅肆,伯懿:“闭嘴!” 声音盘桓而上,在窄小的地窖口骤然爆发,似神明低语,随风连忙又将脖子缩了回去。 见伯懿坚持,玉浅肆也再不拖沓,利落地跃起,攀上软梯。 软梯轻晃,伯懿连忙拽紧了末端,玉浅肆这才借力攀了上去。 一上来,天光刺眼。 待适应之后,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黑衣无涯卫:“随风,你轻功如何?” “自然京城第一。” 那你可能不借助外力,从这地窖里出来? 随风再次探头一望,洋洋得意:“是有些幽深,但对我来说不是——” 玉浅肆使一个巧劲儿,将他扔了下去。 随风带着幽怨的一声惊呼:“大人啊——” 然后稳稳落在了地窖里。 玉浅肆一本正经道:“伯懿身上有伤,你帮他扶着软梯,待他上来了,你再自己上来。如此,我才认你是京城第一。” 随风一脸哀怨,不敢多话,瘪着嘴照做。 眼瞅着伯懿爬了上去,软梯也被收走,他这才抽抽搭搭,十分委屈地使轻功一跃而出。 玉浅肆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间久未有人居住的小院。她的目光漫到了一道方才被打开,犹自歪扭着,将倒不倒的朱漆木门上。 意识到了这里是哪里—— ——敦化坊织女庙的后院。 她信然一笑,浅眸中洋溢着睥睨一切的泰然。 她原本还正愁如何将两团乱麻相关联,凶手便主动将线索递送。 真是......好运气啊。 第七十七章 老妪之子,仁政坊之乱 “昨夜,谁死了?” 随风大惊,又知自己肯定方才惹了大人不快,狂赞:“大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 玉浅肆一个眼刀,让他活生生咽下了剩下的一箩筐好话。 老实答道:“吴凛死在了崇仁坊里。” 玉浅肆看着他这副缩着脖子的表情,活脱脱商赋做错了事担心挨骂的模样。 顿时气得咬牙切齿,她就不该放任商赋每日同他们在一起插科打诨,一个个愈发言行无状。 今日回去就让人在提刑司门口贴张告示,以后,那人休想再踏进提刑司一步! “金吾卫处情况如何?” 昨夜伯懿拖了那么久,他们都没来。还能让凶手扛着他们两人大咧咧进入敦化坊,将他们扔在这里。若说金吾卫没鬼,她才不信。 她发了信号,没等到回应,又失踪了一整夜。 耀光定然会察觉到不对,依他的效率,此刻应该已经提审完毕了。 “耀光抓了昨夜在那附近巡逻的一整队金吾卫。他们说......” 他偷偷瞄了一眼玉浅肆,心中大叫:苦也! 说了肯定挨骂,不说,也挨骂。 随风一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 一口气道:“他们说,是因为带队的人下了注,跟着您押您输,所以才晚到了一会儿......” 说罢,无涯卫们都低下了头憋笑,但又怕惹怒自家大人,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还是伯懿不怕,率先“噗嗤”一声,继而大笑起来。大家这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玉浅肆也觉得荒唐,梨涡浅了又深。 终也是没忍住,苦笑起来。 想她一世英名,竟然栽到了这阴沟里。 还是自己用一枚铜板砸下去的阴沟。 不过...... 她渐渐止住了笑,回望着森然洞开的地窖口。 眼下,她已窥见了这团乱麻的全貌,是时候该着手解开第一条结了。 再次转身面向众人,她已彻底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一抬手道:“给我把这间庙烧了!” 无涯卫们早已习惯了对玉浅肆的言听计从。 反正他们没有司尹大人聪明,预期想破脑袋,不如就闭着眼听她的。 听她的,准没错! 伯懿却有些踟蹰,扯了扯玉浅肆的袖子,问:“这......大白天杀人放火,不大好吧?” 她没有答话,只将两只眼眯成了两弯月牙,笑得烂漫。 伯懿背心一凉,默默松开了她的袖角。 又是这个笑,也不知这次是谁要遭殃...... 一队无涯卫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满载而归。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许多火油,开始极其顺手地开始四处泼洒。 看他们抱着油坛轻摇微抖,龙飞蛇舞。手法之娴熟,应是惯犯了...... 一切安排妥当,随风递上了火把:“司尹大人,您来?” 玉浅肆含着笑,似一朵沐露的夹竹桃,清绝而艳,自带三分毒性。 她缓缓接过火把,火光映面,娇艳欲滴,又漫上七分毒。 她好整以暇地靠近一处火油,晃了晃火把。 不知对谁朗声道:“你当听闻了我的脾气秉性。再不现身,我可真敢放火。” 伯懿与随风闻言俱是一凛,连忙戒备起来。 机敏如他们,竟也丝毫未察觉到这里有人。 眼瞅着那火把无限靠近了火油的起始点,一道雄浑的男声焦急打断。 “住手!” 伯懿与随风同时暴起发难,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 那人却站在原地束手就擒。 随风将他扭送到玉浅肆面前,犹自后知后觉地疑惑着:“这功夫也不怎么样嘛,怎得没察觉到呢?” 真令人挫败。 玉浅肆方才推他下地窖,算是打了随风巴掌,如今又使出了老一套,“递了颗糖”。 安抚道:“不怨你们。这几日大家都没休息好,自然不如往日那般灵敏。” 见随风傻呵呵又笑了起来,这才扭头打量起面前的男子。 身量高挑,肤色黢黑。鹰钩鼻,蓝眼睛。却说着一口地道的官话。 “你便是那个已故门斗的儿子吧?” 鞋底沾泥,袍角带露,风尘仆仆。应当是看到了伯懿所发信号的位置,刚从城外的藏身处赶 来。 什么?那老妪的儿子不是犯了事儿,已经死了吗? 渴望离奇故事之魂被点燃,随风支棱起耳朵,听得格外专注。 玉浅肆叹了口气:“虽然知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按惯例问一句。你有什么愿意相告的吗?” 主动交待和被动交待,在提刑司,是随风与耀光负责接待的区别。 沉静的蓝眸像一汪海子,海子的主人,果然一语不发。 “随风,带一队人押回提刑司。” 剩下的人随我去仁政坊。 商赋虽然当时喝多了酒,倒也还记得往日在话本子中学到的知识,立刻派人告知万年县,寻了人围住了仁政坊。 可仁政坊不似寻常地方,居住在此地的达官显贵官众多。一清早醒来发现自己被大理寺的人软禁了,连称荒唐。而那些晨起上朝,散了朝回不了家的人也觉得此举乃无理取闹。 可商赋的确是奉旨协查办案,又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没皮没脸,气得一里一外两帮人指着商赋的鼻子痛骂。 玉浅肆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商赋一人舌战群儒,三方混战,更惊奇的是,他竟然还没落了下风。 只可怜了那帮大理寺的人,充当人墙帮自家少卿拦着人,反倒成了这帮士族的出气筒,被又打又掐,生不如死。 商赋老远就瞥见了一袭簇新的红色鹰隼劲装,带着一队黑衣森然而来,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喜不自胜。 可待玉浅肆走近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僵,有些讪讪。 他昨晚喝多了酒误了事......玉大人不会怪自己吧。 因着仁政坊又出了断头案,与官员掐架的热闹,周围看热闹的人是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丝毫没有下脚的空地。 玉浅肆站在人群外,哀叹一声。 拍了拍手,身后的无涯卫列队持刀,却不出鞘。齐整整迈着步子,朝人群而去。 感受到了身后迫人的杀意,人群顿时“哗”地一下散到两边,留出了一条通道来。 玉浅肆安然地路过所有人,站在尚维持着阻拦动作的大理寺人马面前。 微一挑眉,当先那两人浑身寒意遍布,下意识让了开来。 第七十八章 线索尽显,变故突生 商赋从高处跳下来,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酒糟味,像是在酒坛里泡了一晚上。 缩着脖子,唯唯诺诺道:“玉大人,这就是案发现场了,我没让他们动过分毫。” 自己办砸了差事,让人在铁桶般的保护下没了性命。玉大人该不会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从此厌弃了自己吧...... 周遭俱静,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那一袭红衣。 却只见她背着手绕着马车转了一圈。 大理寺的人在少卿的怒瞪之下,不情不愿地将当时情状一一说明。 “我们一队共九人,前后左右各三人,将马车围在中心缓行。” 想到晨间的景象,犹自心有余悸。事发后,他们也曾检查过马车顶,上面没有任何痕迹。 可那吴凛,分明就是在他们眼前没了性命。 联想到那管事所言,无一不后怕。 这着实太过诡异,难道真是恶鬼索命? 今早在仁政坊发生之事,在商赋封坊的催化之下,已人尽皆知。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如今京城最大的一桩赌局。 是以,人人关心,皆携友拖朋而来,引颈观望。看这玉罗刹如何将阴曹地府中的恶鬼绳之以法。 吴凛的尸体就放在一旁的阴影处,其上覆着白布,却依旧可见血潺缓而出。 见她要去掀那尸体,惊呼声此起彼伏。 玉浅肆不耐烦地一瞥,道:“都散了吧。” 商赋连忙抬手,这才亲为今晨的闹剧画上了句号。 可人都已聚了过来,好容易能亲眼看到玉罗刹断案,哪儿能轻易离开?围观的圈子又缩了缩。 玉浅肆也不惯着他们,直接掀开白布,捧起吴凛的脑袋开始查看。还不忘将脸朝外。 楼间的阴影里,风抚红衣似血莲般满绽,掌中托着一颗人头。 而那颗人头眼睛半睁半闭,已带了浑浊之色,似是坦望着所有人。 “鬼啊——”有人当先一声,扭头就跑。 也不知是在喊凶手,还是喊那身红衣。 有人还看到那玉罗刹含着兴味的笑意,打量着头颅。 人群四散逃开,终还了一方清净。 玉浅肆轻舒一口气,觉得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再看手中头颅,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同。 没有入骨针,可伤口走向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道莫名变深的切面刻痕,不似以往横切的模式,倒像是......螺旋向内的。 玉浅肆绕到马车后,信手打开一侧车门,便觉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伯懿见她要上马车,连忙想去帮忙,却被霸道的血腥味当头拍了一掌,瞬间晕头转向。 识海一荡,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 刚回过神来,就见玉浅肆已经跳下了马车。 问道:“是谁将尸体抬下来的?” 那几个大理寺的面面相觑,并不答话。 商赋连忙道:“说来惭愧啊玉大人,他们实在不中用,见到尸体都不敢抬。最后还是昨晚跟着的那个凌云阁的管事,和吴家的小厮一起抬下来的。” “人呢?” “在凌云阁呢。”毕竟可是抬横死之人,一个个都被吓得不轻,他便让他们回凌云阁休息,等待玉浅肆传唤。 凌云阁? 玉浅肆灵光一现,问道:“少卿大人,你昨夜,一直同吴凛在一起?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商赋又缩了缩脖子,似王八回巢。 果然,玉大人要秋后算账了。可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便是做错了。 于是嗫喏道:“抱歉啊,玉大人。我昨夜光顾着喝酒......看美人了,没留神都发生了什么......玉大人,您罚我吧!我错了......” 十足的委屈模样。 玉浅肆眼角一抽:“罚您?那是大理寺的内务,与我无干。” “我是问,你可有......身体不受控,或者晕倒的症状?” 商赋四转着眼睛,费神回忆。 “这......不都是醉酒的症状吗?” 玉浅肆轻叹摇头,眼角余光瞥到了一小婢,身形熟悉。 是她们最初见过,跟在雅音身边的婢女。 “小......荼?” 玉浅肆靠近,试探着喊出她的名字。 果然是了,小荼端正一礼,娇俏道:“玉大人安,小奴昨日随姑娘一道来凌云阁献乐,结束后被拦在了这里。姑娘使我来看看,是否可以离开了。” 雅音昨夜也在? 玉浅肆命小荼带路,去见雅音。 “昨夜马车坏了,差点误了时辰。没想到竟与玉大人错过了。” 雅音敛衽一礼,再望向玉浅肆时,是难以自抑的真诚笑意。 “若是知晓玉大人昨夜在凌云阁用饭,定然是走也要赶来,为玉大人献上一曲的。” “不妨事,来日方长。此番是有一事相询。” 原还不知该从何入手,没想到她在也此。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雅音见自己能帮到玉浅肆,喜不自胜,连连应诺。 于是寻了间清幽的雅间,命伯懿相陪。 “雅音姑娘,我想知晓,这世上可有什么迷药,无色无味。或可在开阔之处,也能让人中招的?” 一如既往,开门见山。 雅音一夜未眠,却未见半分疲累。眼波流转,含烟笼纱似雾,细细思索着。 “说来,确有一物,同玉大人所描述的有几分相像......”良久,她才回道:“此物名为‘盘丝引’。” “早年间,南边动乱,有人用此物绑架与亲人走散的女子,卖到私妓馆......” 见玉浅肆凝眉不悦,她明了玉浅肆所想,温言宽慰:“官门中的人不知晓此物,也是正常的。近几年政和清明,已很少有这种惨事了。” 那是十多年前,北疆动乱,先帝病危,整个盛朝若危卵将覆,人人自危。 她也是那时被家人贱卖。幸而运气好,被教习相中,选她习乐。 那时,她见过不少被这样拐来的女子...... “可是......此物也并非全然无色无味。” 所谓“盘丝引”,便是需要提前埋下引子。 这个迷药共需两步才能完成。 第一步,设下引子,第二步,用无色无味的迷香引出引子的药效。 “这个引子,有浓郁的香气。只要接触这个引子足够久的时间,哪怕只接触那迷香一瞬,也会中招。我想......这点或可符合您所言,在开阔之地也会受到影响。” 玉浅肆心中一动,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的一切串到了一起。 此刻,外间脚步匆匆。 “大人——司尹大人!出大事了!” 玉浅肆眼角一抽,识海中那条线“嘣”地应声而断,散落了一地的线索碎片。 随风推开门慌张道:“大人,我们在织女庙抓到的那个人,当街大声承认了自己是凶手!” 第七十九章 分身有术? “此事说来话长了——”随风犹自不觉玉浅肆面色不虞,只絮絮道:“我们刚押他走上街头,那人山人海的热闹,都往仁政坊而来。然后......” 伯懿轻叹一声,扶着眉尾:“副统领,说重点。” 随风被伯懿打断,剩下的一大堆话噎在喉咙里,有些难受,正要瞪过去,却见伯懿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再打眼一瞧,才恍觉玉浅肆不对劲。 倦容之下,还隐着丝丝缕缕的怒色。 心中一凛,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玉浅肆抿着唇对雅音道:“雅音姑娘,实在抱歉。手下人不更事,惊到你了。” 雅音甫一开始确实是被吓了一跳,但现今已无大碍了,见玉浅肆神色郁郁,又有些心疼。 “玉大人莫要挂怀,无碍的。” 字字句句恳切又柔和,似初春牧野的微风,带着丝丝清冽的舒爽之气。 “多谢雅音姑娘相助,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改日再登门拜访。” “方才人刚刚散开,恐怕坊门处还有些许混乱,若姑娘不着急,等等再离开会更好。” 雅音自然从善如流。 二人颔首道别后,玉浅肆看也不看随风一眼,当先出了雅间,扔下了身后的随风与伯懿。 随风心中直突突,早忘了方才伯懿打断自己的不快,悄声问道:“伯兄弟,大人这是怎么了?” 伯懿哑然咧嘴:“没什么......” 待二人跟上玉浅肆时,她已站在一楼大厅中,同满面忧色的钱时方交谈着。 “昨晚,是哪个管事陪同?” “是曹管事,玉大人您见过的。他受了不少的惊吓,我便让他同那个吴家小厮在一处休息。” 玉浅肆收了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凝起秀眉,沉了面色。 浅眸中似有腥风血雨呼啸而过。 失了笑意伪装的红衣女子,格外阴刹,让这楼里都凝了几分冷气。 玉浅肆冷声对随风吩咐道:“快带人去将他们两人带过来!” 钱时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料想不会是什么好事,连忙使了一位管事,带随风前去捉人。 商赋方才在外面,已听说了玉浅肆在敦化坊捉到凶手之事,先是一喜,觉得自己真是押对了宝,定是赢了不少钱!随即又满心疑惑,遂来凌云阁问个明白。 既然都抓到凶手了,为何方才不言明? 刚巧碰见玉浅肆冷着脸吩咐随风,更是满头满脸的问题。 “玉大人,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吗?” 凶手当街认罪伏法,如今已风也似的传遍了京城,如今多的是人在议论此事。 亟待昨日收盘之时,押玉浅肆赢的赔率,已到了“一赔二十”的地步。 许多人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有早早入场,分一杯羹。 手中的玉里乾坤转得飞快,她站在一楼大厅正中,脚下蜿蜒的曲水流觞台,化作了一道道丝线,将一颗颗名为线索的珠子串在一起,凝成一条几乎首尾相接的珠串。 轻灵的玉石相击声,在偌大的厅中回响,终骤尔消弭,只余幻音。 只差最后一环了。 “大人,屋子里没人,曹管事与吴家小厮不知去向!” 随风这次学乖了,待听不到了玉里乾坤的声音之后,才敢言语。 红衣女子握紧右拳,泠然转身。 唇角挂着信然的笑容,缓缓睁开眼睛。 长睫似扇,掩下眸中波光,眼波流转,似云间仙山的仙人被镀金勾银,带着渺然一切却又甘愿沉沦的清绝。 “随风,带着人全力搜捕曹管事并吴家小厮的下落。” “记住,要活的。” 随风唱喏领命而去。 留下商赋独尚在玉浅肆一刹那流露出的清绝中沉沦,听到这话,被猛地拉回了凡尘。 一头雾水:“为何要找曹管事同那个小厮?” 玉浅肆望向伯懿,并不言语。 伯懿凝眉思忖,道:“你是怀疑,敦化坊那人如此,是为了给真正的凶手通风报信。” 突然消失的曹管事与那个小厮,就是最好的证明。 商赋恍然明悟:“我明白了!昨夜定然是敦化坊那人抓了你们,他是凶手的同伙!” 玉浅肆同伯懿昨晚遭了暗算一事,在耀光大刀阔斧提审金吾卫之后,便已传遍了京城。 伯懿眼角微翘,揶揄道:“敦化坊那人一看便是今早看到了烟火信号,才从城外赶回来的,他不是凶手,亦不是帮凶。” 但是,他定然是知晓凶手是谁,才会用这种方法。 只要凶手继续杀人,即使他当街承认自己是凶手,也会因缺乏证据而无罪开释。因而才会选择铤而走险,用这种法子提醒凶手注意。 还能顺手坑提刑司一把,让人们认为提刑司先是屈打成招,而后又无能抓住真凶,才自导自演了这场把戏。 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玉浅肆听到伯懿的推测,梨涡渐深,却不置可否。 商赋心惊不已,但还是不解。 “可是......昨夜,不管是曹管事还是那个小厮,他们二人一直都在凌云阁呀。” “哦?是吗?” “对啊!那小厮一直同大理寺的人在马车旁等候,除了中间去小解,绝没有离开过大理寺的视线!” “而曹管事,就在我们的厢房里伺候!” “整夜都在?”玉浅肆尾音微扬,带着些好奇。 昨夜,凌云阁精心准备歌舞,就算因着断头案影响,定然也有许多人冲着京城一绝之景来观看。那这楼中管事定然十分繁忙。 没有人替曹管事作证,反而才是正常的。可若是有人佐证,反而略显刻意。 商赋“唔”了一声,掐着指头认真算起来。 “昨夜的表演从戌时开始,我们在六楼,因而是丑时看到的。起码到那个时候,我都确定,他还在的!” 为了看到表演,哪怕喝得晕晕乎乎,但他还是强撑着看完了一个多时辰的演出。 直到美人乐工们一个个盘桓而下去了下一层,这才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吴凛当时也醒着,还洒了不少梅花样的银裸子给苏小小撑场面呢。 “这么说来,他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伯懿思索道:“我们遇到那黑衣人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丑时,他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吧?” 第八十章 凶手的不在场证明 云中舞,每层楼都要跳上一整个时辰。若真如商赋所言,曹管事便可被排除了。 但那个吴家小厮......此前几案里,都一直同吴凛待在一起,是吴家的家生奴婢,更与之前的几位死者毫无关联。 这也是大理寺放心这个小厮,让他跟随侍奉的道理所在。 玉浅肆一撩衣袍,淡然坐在曲水流觞台上,探手掬了一捧渠中水,见它自指尖倾泄。 淡然发问:“你确定,你们昨晚真的在六楼,没有离开过?” “这是自然!”商赋见她不信,不由得拔高了声音:“这每层楼中间都有抬滑竿儿的人。若是我们走错了地方,他们定然会发现!” “更何况,我们一屋子人,怎么可能都走错了?” 玉浅肆依旧垂下头,坐在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水,一连声地发问。 “六楼,能不限量喝凌云醉了吧?” “你们可是在舞乐开始前便喝多了?” “可有去醒过酒,小解过?” “是谁带你们去的?” “昨夜,六楼七楼,除了你们,可还有别的客人?” “凌云阁的舞台,与走廊之间可没有栏杆吧?” “你们酒醉,本就晕晕乎乎,被人搀着去醒酒,可真能分得清自己在哪里?” “如今断头案闹得人心惶惶。就算这节目新颖,恐怕不会有太多能上六七楼的显贵夤夜前来吧?更何况,外面还有那么多大理寺的人铁着脸查看。” 一连串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夹杂在乱琼碎玉的破碎水声中,缈渺无垠,若即若离。 声声似寒风,吹散了商赋的疑惑。 他面色苍白,明白了玉浅肆的意思。 “玉大人是说,曹管事趁着我们醉酒,利用那舞台各层连接的特点,将我们挪到了七楼。所以,我们看到的表演,是七楼的!也就是子时......” 等演出结束后,再将他们这群酒鬼原封不动地挪回六楼。 简直......神不知鬼不觉。 伯懿亦盘腿而坐,伸手去碰渠中水,冰得指尖抽痛。 继而凝眉望向一派潇洒的红衣。 她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 “你便是因此怀疑到了曹管事?” “不,”玉浅肆闭着眼,用方才碰过渠水的冷若三冬寒冰的手指,去抚自己的眉心。 “是因为,凶手杀吴凛的方法......” 见说到了重点,商赋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坐直了静待下文。 却见她由淡淡揭过,提到了其他:“还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中了盘丝引。” 玉浅肆睁开眼,回望水面的鳞鳞波光,似在她眼中打碎了一面冰镜。 盘丝引,那是欢门的东西。 更何况,凶手若是想让他们二人中招,必须得提前埋设好引子与迷药。 也就是说,凶手不仅知道他们来过凌云阁,还知晓,他们将要去哪里。 伯懿回想起昨日,三人在凌云阁中小坐,有侍女在茶案上点了香,香气袅袅,甚为安神。 玉浅肆昨日一来,便开门见山,直指名单一事,定然是引起了曹管事的警觉,因而让他起了杀心。 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本就是名单的拥有者,想要将一个名字誊上去,不是什么难事。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些死者的排列如此巧合...... 恐怕,他不止改动了王嵩一人的姓名,也按照他的需求,将所有的名字重新排列了一番。甚至故意在第四页上,留下两个都符合条件的人。 好一招声东击西。 就连凌云阁失窃之事,也定是他为了搅浑这滩水,将自己摘清而埋下的伏笔。 他一定料到,若是事情闹大,定然会有人留意到这本册子。进而也会发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上面的名字被填了进去。 继而,大家都会忽略掉,整本册子的巧合。 反而会将这一切都与恶鬼联系起来。 心思缜密,环环相扣。 不过......他尚有疑问,想必,她也是如此。 凌云阁此时已是人心惶惶。 钱时方遥望孤坐在曲水流觞台正中的那个洒然女子,心里打鼓。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听起来,此事,到底与凌云阁有几分关系。 正不知是否该上前询问。 耀光悄然而来,冷着脸,却有着令人心安的声音。 “司尹大人,我们方才在曹管事的住处,发现了这个。属下觉得有疑,便带来请您示下。” 耀光奉上一块泛白的靛色棉巾,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她接过一瞧,扬眉。 两指并拢,从中捏起了一条长存许,似冰巾般半透明之物。 “大人当心,”耀光提醒道:“此物极细,但却锋利。” “初时,阿南在一滩血水中发现了这个,因不小心拿手去碰,手指立刻被扎了个血窟窿。” 商赋探身一瞧,倒吸一口凉气:“天哪,不会吧......” “这竟是真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玉浅肆递过去,问道。 商赋接过打量,兴然之意溢于言表。 “我读过一本杂记,里面提到,昆仑山里有一种虫子,浑身剧毒,但其体内的筋骨,是一种特别细,特别细,银白色透光,且极具有韧劲的东西。百折不挠!” 他试着揪住两头,上下掰折了一下,果然有韧劲。 “只可惜,昆仑山内,野兽横行,十分危险。加之这虫子毒性巨大,因而没有人敢去寻这个。” “这是自哪儿寻来的这么多虫筋?耀光,等你抓到凶手,帮我问问他呀!我也想买来玩玩!” 伯懿想起,商赋昨日似是提到过,他喜欢读些世人看来无甚用处的杂书,因而久久没有通过考校。 但他如此做派,也的确太过离谱了些。 玉浅肆略一估算,长短倒也对得上...... 如今寸许长的节状,让她联想到了尸体上蓦然加深的那一点。 眯了眯眸子,将其中一枚揽入怀中。其他的包起来,递还给了耀光。 “收起来,带回提刑司。” 轻声浅语,伯懿却察觉出了些许强弩之末的味道。 “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你不若先休息休息,安心等他们寻到凶手便好。” 玉浅肆冷声蹙眉,缓缓站起。 “不,还没有结束。” “耀光,继续搜寻他们二人的下落,要快!而且,一定要活的!” “伯懿,我有事请帮忙。” 伯懿见状,凑过来俯下身子,听她在耳边细声叮嘱。 熟悉的清香在鼻尖跃动,耳边的细风簌簌,似春风催醒了桃花芬芳,点点红香。 第八十一章 世上最好的铁匠 商赋不甘落后,可竖着耳朵也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激动地指了指自己:“那我呢,那我呢?” “少卿大人,之前嘱咐您的事情,您还没做完吧?” 商赋一愣,随即恍悟。 “那个郑义!” 他如今依旧下落不明。 “不错,就辛苦少卿大人了。” 提刑司的名头不大好。 遇到这种需要软磨硬泡寻到线索信息的事情,还是大理寺和商赋出面比较方便。 虽然玉浅肆知晓,郑义不过是凶手拿来充数的,她虽凉薄,但也并非铁石心肠,若是能救,再好不过。 伯懿有些不放心,“那你呢?” “我......散散心。” 黑眸中的忧思蔓延着蔼蔼暖意,她微讶异,只颔首嘱咐道:“事成之后,去大安坊寻我。” 众人领命,四散而去。 钱时方见玉浅肆踱着步子也似要离开,上前道:“玉大人,您......您没事吧?” 近来同样忧思过重的他,自然能读懂她的郁郁。 女子依旧身姿挺拔,可没来由地,却让他想起盛开着热烈白花的翠竹。 心中一沉,原本想要开口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启齿了,末了也只能劝慰道:“玉大人,您......保重身体啊。” 玉浅肆扯着嘴角笑了笑,被清风半推着出了门。 门外,已是浓烈的夏日。 春日究竟是在狂夏的攻城略地中节节败退。 即使再不甘,也抵不过四时交替的天命。 她站在阳光下,感受着夏日大胜后旌旗的摇曳,顶着烈日狂风,朝着大安坊而去。 其实案情早已明晰,只是她需要理清楚思绪,这才不得不支开伯懿,去寻那所谓“最后一环”。 这半月以来,她一直都有些恹恹的。 自从陡然从伯懿处得知线索,她总会恍然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似下一刻,就会梦醒。但心中又有隐隐的不安。 如今看来,他的身份,恐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可......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她等了这么多年,若是错过这次,谁又能知道,还需等多久? 是以,她一直下意识回避着插手此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但自昨夜与凶手正面交锋后,在少主一步步隐忍的退让中,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她从不是个坦荡且心怀天下的君子,而是个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之人。 可是......若自己所为,会伤害身边的亲友,她便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究竟是该对少主坦诚相告,还是先按下不表。 她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阿弥陀佛,玉馆主。”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思,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到了隐龙寺前。 “寂空大师。” 寂空手持念珠,行了个单掌礼,含笑道:“今日三月初五,宜见好友,消阴晦,忌神思不属。” “得道高僧也看通胜?”玉浅肆语带揶揄,神情却无半分不敬,迈步上了隐龙寺的台阶:“可是打算日日得胜?” 寂空有念了句佛号:“通胜也好,通‘输’也罢,不过都是念想罢了。人生在世,总要有念想,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啊。” “念想不就是欲念吗?我以为大师方外之人,不会广谈欲念云云。” 见她依旧一副冰火不浸的模样,寂空叹了一声,道:“人生而在世,本就携欲而活,出世之人,即使‘出了世’,只要还为人一日,便不可免俗。是以,也不必待其若洪水猛兽。” “要知,若耐心疏导,洪水猛兽,亦可化作良源兽宠。” 嘴角的梨涡便浅,浅眸中闪过一刹那的茫然。再次定定望向褶皱里都饱含笑意,生根发芽的寂空。 她有些赧然。 赧然于他的通透,与温润贴心的关宥与指点。 “大师今日,是特意等在此处?” 寂空朗声一笑,天又晴了几分:“贫僧说了,今日宜见老友,便等在这里,看看与谁能有一面之缘罢了。” “多谢大师,我明白了。” 她想起,初次与寂空相逢,她帮他洗清冤屈,他帮她脱离苦海。 他叹自己,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真性情。 “若贫僧可重来一次,也想试试你的活法。真是自在周到,令人望之便心生喜悦。” 世间桎梏牢笼,重重叠重重。 往来其间自在潇洒者,能有几何? 玉浅肆坚定回望,颔首称谢。 既然都放不下,那便都握在手中。 真相,她要查。亲友,她也要护。 “大师,近来事繁。待此事了结,定再与您烹茶相谈。” 说罢,洒然离去。 虽依旧衣带风尘,但却不负先前的飘零。 一片乌云却淡淡笼了过来,将隐龙寺半遮在阴影之中。 寂空目送她离去,方才明媚的笑意也随着阴云渐盛而淡淡消散。 饱经风霜的苍目中,泛出点点隐愁。 身后的小沙弥问道:“禅尊,您不同玉馆主......” “阿弥陀佛,”老僧的背隐隐有些许佝偻,“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不必强求。” 远去的红色身影已混在热闹的香客中,急不可见。 只盼她与他,都能够得偿所愿吧。 来到大安坊,便看到伯懿已经坐在了坊外的茶寮里,同几位身着短褐的老者谈天说笑,朗朗笑声无风自来。 见玉浅肆靠近,浑身的暑气,额角鼻尖却也没有半点热意,黑眸里满是不悦,连忙将她带到了阴凉里,点了一碗酸梅汤塞给她。 “这么大热的天儿,怎得就这么走过来了?” 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那几位老农笑着打趣:“少年郎,方才见你言谈开阔,没想到也同我们一般惧内啊!” 伯懿惊了一跳,手足无措地辩解:“不是的,几位老人家,我们不是......” 却越描越乱。 “哎呀,惧内不是什么坏事。要我说啊,心疼自己的媳妇儿,知晓女子的不易,那才是好男儿呢!老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啊?” 几位老人连声附和,又是一阵朗笑,声声入云端。 玉浅肆也不同他们辩解,只含着笑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酸梅汤。 依旧带着深井里独特的丝丝凉气,是上佳的消暑良品。 见她丝毫不急,还要坐下来同人展开聊聊的模样,倒先是伯懿薄了脸皮,拉着她离开了。 语带轻恼:“你叫我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啊?” 玉浅肆瞥见他泛红的耳尖,轻笑揭过,问道:“你可知,这天下最好的铁匠出自哪里?” 第八十二章 一个提醒,换一个消息 伯懿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跟紧了玉浅肆,随她朝坊内踱去。 循着这个问题,脑海中晃过了许多答案。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兵器作坊,不过西南擅制暗器的轻叶窟,江南精于剑器的寒光阁,还有北边专司刀戟长枪,专为寻安镖局打制武器的孜独坊。 可是......他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大安坊靠近城门,是半角临街,半边田的奇特存在。 南来北往的商客多,自古以来世世代代住在这里,靠天吃饭的农户也多。 玉浅肆似是对这里十分熟悉,背着手七拐八拐地带他走过各间客栈,前往背街处。 伯懿落后一步,觉得有些怪异。 为何只是一会儿不见,她看起来,倒没有了之前的迷惘之息。 可凶手还没落网,王嵩的病情也并未缓和...... 究竟发生了什么? 转过一条小巷,视野骤然开阔。 一条小溪流汩汩而出,似一支青笔,将大安坊自此起,一分为二。 沿溪的一侧,依旧是背街的许多小馆小店,拥挤却热闹,充满烟火气。 而跨过小溪,则是一碧万顷的良田。 此时正是夏麦长势喜人的时候,大片的葱郁翠了人满眼,也清爽了人心。 阵阵打铁声溯溪而上,和着溪水声,别有韵味。 见伯懿扬起浓眉,不可置信,玉浅肆端量着铁匠铺的门头,一边浅浅解惑。 “真正的好铁匠,并非江湖上那些做杀器的存在。而是,能将一把最不起眼的农具,打造得耐用、结实,常用常新之所在。” “能被选来做兵器的,自然都是万中无一的好铁。自然听起来独一无二,声名赫赫。” “但农具不同。没有人会拿好铁来造农具。可农具,不仅要耐用,还要轻重得当。要开得了荒地,破得了巨石。” “和田埂里阴埋多年的巨石相比,杀人的兵器,不过是切脂酥的菜刀罢了。” 言之有理。 玉浅肆睃寻的目光,终落在了铺面左上角结满火垢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处已经快要与黑色的烟煤之色溶于一体的小块凸起。 仔细一瞧,是半枚阴刻的笑面佛,不知为何,佛陀却只剩下左半边脸。 她这才似确定了,和着热络的打铁声,站到了方才就在好奇打量着二人的年轻铁匠面前。 见两个衣着不俗的人,果真是来找自己的,手下一偏,一锤砸偏,落进了蒸腾着热气的炭炉里。 溅起星火点点。 “二位,是来寻我的?” 铁匠索性扔下了手中活计,用颈间半黑的巾子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引她们到农具陈列处。 “可是打算置办些农具?” “听说,你这里是百年老店了。” 年轻人嘿嘿一笑,黝黑的肤色上,两排大白牙格外显眼。 “‘百年老店’可不敢当。但我师父的师父,就在这里开店了。传到我这里,也算是别人常说的‘三代单传’?” 玉浅肆淡笑颔首,应下了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伯懿瞥一眼,眼角含笑。 她想从别人嘴里套话时的模样,往往是最讨喜不过的。 她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把耙的耙齿,柔声道:“我想请你打造一把兵器。” 年轻人有些犹豫:“我只会打农具......这兵器,实不相瞒——” 玉浅肆搁下一柄如意状的银裸子,看起来足足有二百两。 “价钱好说。” 那年轻人咽了咽口水,话到嘴边生生转了个弯儿: “——实不相瞒,我随不擅长造兵器,但我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的,您既然找上了我,自然是信任我的技术,我当然可以尽力一试。” 玉浅肆摊开手掌,递上那一截断筋,细细忖量着他的表情,缓声道: “我需要的兵器,要像这截丝一般。需要用法子将这些断丝连在一起,可以连得很长,且不能影响使用它的流畅性。最好要杀人于无形之中。” 伯懿已经晓悟玉浅肆来此的目的,但看这不起眼的小农具铺,真能造出那样的东西来? 那人又咽了口唾沫,生硬道:“这位贵客,虽然我很想赚这银裸子。可您所言,我实在做不到啊。若是刀剑,我或可一试。您所描述的东西,我替你都没听过......我若有这本事,早就去造兵器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言罢,万般不甘心的眼神,在那银裸子上打了个圈儿。 玉浅肆却不让步:“那你的师父呢?或者你师父的师父?他们可有这本事?” 年轻人像是被屋内燥热的炉气点燃了一般,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报官了!报官说你想杀人!” 十足十不胜其烦的模样。 先是表现出对银裸子的不舍,然后夸大其词想接下生意,可这副不着调的模样,恐怕反而会劝退客人。 玉浅肆颔首,表示对他演技的认可。 微一抬手,伯懿了然,轻松按住了此人,双手反剪,压在炉火旁。 热浪一圈圈袭来,刺得他听见了细微的“滋啦”声。 发梢蜷曲,额角点点刺痛,还有杀猪时,特有的鬃毛被燎烧的刺鼻味道。 他连连求饶:“贵客,我错了我错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救命啊,别杀我,别杀我啊。” 伯懿微讶,微微拉着他离开了炉边寸许。 这人......竟然没有功夫。 可他相信,玉浅肆不会找错人。 玉浅肆打量着他的神情,再次颔首。 恰到好处的惊恐与畏葸,果真好演技。 “我没时间看你演戏,还是给我省了吧!”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说了,我是真的不会做你说的这个东西!” 年轻人似是用尽全力在挣扎,可在伯懿看来,还不如幼兔临死前的扑腾。 “一个善意的提醒,换一个消息,如何?” 伯懿明显感觉到被钳住的年轻人轻轻一怔。 因极度靠近火光,反而神色晦暗,可玉浅肆还是看出了他眸中的思量。 这才让伯懿放开了他。 少年人直起身子,声音微沉:“玉大人,想要知道什么消息?” 第八十三章 再打个赌吧(求月票求追读呀~) 身着红色劲服,其上绣着鹰隼的绝色女子,自然只有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玉浅肆。 从她站在铺子前时,他便认出来了。 “我想知道,是什么把这些东西连在一起的?既如此锋利,又怎么会突然断成节状?” 那少年抿紧了唇,不语。 玉浅肆挑起眉梢:“你放心,我今日,并非以提刑司的名义前来。” 不以提刑司的名义,便不是官家人。 少年这才试探着问道:“不知,是如何发现它断了的?” “在一盆血水里......” 那少年微微仰头,似是下意识没想到这个答案,旋即了悟。 抱拳行礼,道:“那小的只能告诉您,一切答案都在这血水之中。” 说罢,凝眉诚心相望,再不多言。 玉浅肆见好就收,虽还有疑惑,但此行,最主要的目标已经达成。 颔首谢过,招呼冷着面,满目茫然却言听计从的伯懿离开。 再次站在小溪边,身后的打铁声又热火朝天地响起,可这次,却带了些心不在焉。 伯懿问道:“这铁匠铺就是最后一块拼图?” 玉浅肆气定神闲:“不,我方才只是在打草惊蛇,顺带交个朋友。” 伯懿苦笑,你方才都那样了,这也算交朋友? 只听得她继续道:“你才是最后一块拼图。” 伯懿知晓兹事体大,虽心中仍对她方才所为不解,但还是将调查所得来的情况一一说明。 “你的方向不错,敦化坊的确有很多老住户,由于那里近年来多了太多病人而举家别移。” 昨日,她便发现杏花巷中聚集而来的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太大,甚至还有人操着口音。 可看敦化坊的屋舍模样,也不像是近年来才修建的模样。再一联想到净影寺设病坊,布施行医之事,便能想通了。 老住户定然是都嫌这里晦气,大多搬走了。 于是,伯懿通过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一个曾在敦化坊中安家的老人。 耐着性子同老人家聊了半晌,这才打听到一些有关织女庙的往事。 “那老人说,在那门斗来之前,便时常有一个较为大方的布施人,时不时来织女庙扫撒祭拜,还托巷子里的住户多照顾那间庙。” “但隔得太久,老人家也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来人也没什么规律,有时来得勤快,有时又好久才来。 “后来那个大娘做了门斗,住在庙里,他们好像也遇到过那么几回。”那老爷子回想起这个,仍旧絮叨,依照那善人的性格,那娘子一定收了不少好处。 “他可说了,这善人有什么特征?”玉浅肆转着玉里乾坤,随口问道。 伯懿也这么问了老人。 “老人家说,就是个普通模样的中年男子。不过......” 说到这里,伯懿黑眸中闪过几丝难以名状的困惑,似是突然间被困在了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玉浅肆并不焦急,沉默以待后文。 “不过,老人家提到有一次,他看到善人在同朔羽交谈时,露出了右手,手背虎口处似有一块奇怪的疤,像是......蝴蝶的样子。” 朔羽,便是那个门斗的儿子,也是今日一早,玉浅肆他们在织女庙擒获,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是凶手之人。 玉浅肆长叹一声,恰遇狂风吹皱了一池麦浪碧波。 临近夏日,暴雨一日赛一日地紧。 她心中那串珠串,终首尾相连。 那善人定是曹管事无疑了。 手上有疤? 难怪他说自己善用左手,定是怕被别人发现这个疤痕。 而他更聪明的是,担心左右开弓重整名单,会看起来太过刻意,故意模糊字迹,反倒让玉浅肆第一时间没有怀疑到他。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曹管事竟与那织女庙有此等渊源。 也难怪刘小杏能参加花娘子选拔。 二人此时返回了坊门处,就见商赋顶着烈日狂风,匆匆而来。 一边走,一遍还不忘扶着自己的官帽。 一袭绯衣,格外显眼。周围人都不自觉眼神锁着他。 不知为何,商赋总爱穿着官服。 伯懿不由腹诽:这是在过官瘾吗? 商赋见到二人,连喘带叹:“玉大人,可找到你们了。” 只觉得每说一句话,都似在吞火红的炭火一般。 “幸不辱命,我找到姓郑的下落了。哎呦,我们找的人仰马翻,你猜怎么着?人家正不知躲在哪里同外室逍遥快活呢!” 那郑义去年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个河东狮。但本性又是个风流的,除了日日在花坊流连,还在外娇养了个外室。一个月里,恐有大半时间都在外面。 他的正妻先前也闹过,后来不知得遇什么机缘,竟想通了,只管抓住掌家之权,任由郑义在外胡闹,也不理会。 郑义的母亲见儿媳年纪轻轻,不仅将家里打量得井井有条,又大肚能容,于是对她也格外怜惜。婆媳二人,倒好过亲母女。 可是,坏就坏在郑义的外室,怀了身孕。而郑义的正妻并无所处。 家里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去母留子,要么给家里一个嫡子。 可郑义与那外室,爱意正浓着,因而哪个都不愿选。 不得已便将外室藏了起来。是以,商赋才花了好多功夫,寻到了那外室所居。 一连串话说完,商赋更觉口干舌燥。 一旁虽有茶寮,可他对上次的遭遇仍心有余悸。 只扯着嗓子问道:“玉大人,不若一同去看看?有您布设埋伏,定能一举抓获凶手!” 玉浅肆却越过他,望向了商赋身后,带着仆仆风尘而来的几人。 竟是一道难得的风景:大理寺的人同无涯卫一道前来。 狂风卷起沙尘,玉浅肆迎风而立。 笑着同身边两人说:“不如,咱们打个赌?” 商赋闻言打了个冷战,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同她打赌? 上一个同她打赌的人,如今断了条腿,还在床上躺着呢。 伯懿却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黑眸中笑意弥漫。 “好啊,赌什么?” “就赌......这群人为何而来吧。” “赌注呢?” “不多不多,一壶佳酿即可。” 伯懿“嗯”了一声,带着些哄小孩子高兴的语气,似是已经摆好了必输的架势。 “我猜他们是来告诉我们,曹管事死了。” 玉浅肆薄唇轻启,笃定与淡然中蕴着杀意。 第八十四章 断头案第七起(求追读呀~) 果不其然。 “司尹大人,曹管事死了!”耀光如是道。 “少卿大人,郑义死了!”大理寺的人如是道。 商赋大喝一声:“什么!?” 方才听了玉浅肆所言,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还是没想到,除了意料之内的一人,还有意料之外的一人。 “怎么会死了?”商赋脑袋一片空白,想了想,又问道:“怎么会都死了?” 耀光抽了抽嘴角。 怪不得随风将这差事推给了自己,原来是担心同商赋聚在一处,被自家司尹大人一个看不顺眼,连锅端了。 “属下打探曹管事并那小厮的下落,有人说在永乐坊附近见过形容相似之人,听起来像是曹管事。” “属下带人刚赶过去,便看到坊内一处屋舍起了火,继而发现大理寺的人也赶了过来。这才得知,着火处便是郑义娇养外室之处。” 大理寺的人打断道:“灭了火后,这才发现,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应当就是曹管事。” 言语放肆,明晃晃质疑玉浅肆的能力。 玉罗刹不是说,曹管事才是凶手吗?可这无论怎么看,那个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的吴家小厮,才更可疑吧? 玉浅肆并不作辩答。 此刻,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烧毁的屋舍外。 无涯卫与大理寺的人互不相让,都狠瞪着对方。 大理寺的人自以为发觉了玉浅肆的错漏,恨不得立刻宣之于众。 没想到一扭脸儿,自家少卿大人就一副狗腿子模样,巴巴儿地跟着玉浅肆乞尾而来。 瞬间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大截。 走进院内,满地泥水,混杂着被踩得稀烂的一地落叶,四处狼藉。 三具尸体还摆放在被发现的位置,这是提刑司的人坚持得来的结果。 她只看一言,便察觉了问题。 三具尸体,一具女尸,两具男尸。 虽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依旧能分辨出谁是郑义。 ——其中一具男尸,若之前一般,被割掉了脑袋。 女尸的致命伤在背部,一尺宽,上宽下窄,是刀伤。头发都已经被烧得蜷曲起来,但腹部微隆,遍身珠宝,很好辨认。 只是......被烧得碳化的甲缝里,还有来源不明的褐色痕迹。 而另外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插着一把金簪。 细细检查过三具尸体后,玉浅肆泠然起身,了悟了一切。 身后的商赋犹在惊异于屋内惨状,闻言,忙不迭地自作聪明。 “我知道了!定是这个曹管事想杀郑义,但被郑义的外室所伤,最终同归于尽了!” “起火点在尸体上。”玉浅肆轻声提点。 商赋愣在原地,一时无声,却胜有声。 一扭头,发现连大理寺的人都不搭理自己,又咋呼补救道:“那这一老一少定是同伙!他们打听到了郑义的行踪,去杀他。结果被他外室反击,老的不幸同死,这才被我们发现。” 伯懿扶了扶眉尾,商赋所言不假,他真是听说书的听太多了...... “司尹大人,下一步如何做?”耀光问道,“要将尸体送去义庄吗?” 玉浅肆轻摇了摇头,就见门外几声呼喝,随风左右手各拎着一人,将他们扔到了玉浅肆面前。 “司尹大人,方才见到他们二人在门外鬼鬼祟祟。” 身着皂衣,贼头贼脑,是先前见过万年县的不良人。 “二位,稀客呀。” 两人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赔着笑,点头哈腰。 “玉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小的们方从县衙里出来,听闻这里着了火......这毕竟是万年县的辖区,便想着寻兄弟们过来帮忙。没想到,各位大人如此了得,一下子便将火扑灭了......” “马参军的身体可好些了?” 那两人讪笑着:“劳大人记挂,小的们近来忙碌,还没来得及去探望。” 是吗? 玉浅肆扬起右手,玉里乾坤似翠月在指尖转动。 “川芎、丹参、三七、乳香、桃仁、红花、苏木、杜仲、续断、伸筋草......” 粉唇轻启,一连串儿的药名砸在他们脸上,面色愈发地白,额间冷汗涟涟。 “这可都是行气活血、消瘀止痛、续筋接骨的良药啊。” 尾音翩然落地,却让闻者更加心惊:他们身上的药味儿,有这么浓吗? 二人茫然无措,已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这个总是含着笑,却气势迫人的红衣厉鬼面前,他们永远罔知所措。 红衣厉鬼却不愿给他们丝毫反应的机会,似心血来潮般换了个话题,道:“这几日,这永乐坊可有什么异常?” 二人更加慌张了起来:“小人近日没来过永乐坊附近巡逻。并不知晓......” 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连大理寺的人,都面露不满。 他们当衙门里当差的都是傻子吗? 永乐坊毗邻主街,怎可能不来巡看?难道是发现这里出了命案,怕担责任? 玉浅肆嗤笑一声:“我不在乎你们有没有玩忽职守,若是得闲,不妨去看看马参军。毕竟......提刑司的看门犬,可不能伤了腿啊。” 言语极尽刻薄之能事,饶是泥人,也会被激出三分血性来。 其中一人已失了理智,赤着面色,正要辩驳,就被理智尚存的另一人拽住了。 这红衣厉鬼,可还是个疯子,小心小命儿丢在这里。 二人忿忿,却也不得不哈着腰告退。 翳云倾覆,更将这院子里的破败显出了三分。 玉浅肆盯着满地的落叶,默了半瞬,浅眸中泛起涟漪翩翩。 终还是不忍心,缓缓吩咐:“耀光,跟着那两人吧。” 方才回到门外盯守的随风与两人错身而过,又携信儿而来,这次怀着几分焦心与忐忑,不似方才的凌人之势。 “司尹大人!” 见大理寺的人虎视眈眈,迟疑了一瞬,拧着眉垂首疾走至她身边,不知低语了什么。 玉浅肆闻言一怔,身形微晃。 还是伯懿眼疾手快,先一步扶稳了她。 “你没事吧?”言语间皆是忧心。 “无碍。” 她闭目,默念清心咒,循着往日的呼吸频率。 再次睁眼,满含怒意望向随风:“随风,你可知错?” 随风惊惧交加,似是不可置信般。却终还是在玉浅肆的浅眸凝视下,垂首道:“属下知错。” “你办事不力,玩忽职守,数罪并罚,即刻起免去提刑司无涯卫之职,现在立刻,给我滚!” 随风仰首,不可置信。 “大人......” 见玉浅肆要走,又起身追了几步:“大人,属下知错了,求大人再给属下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玉浅肆却一甩衣袖:“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随风呆立了半晌,八尺男儿却似一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茫然无措。 可见玉浅肆背影决绝,拧着眉深深一礼,将无涯卫的佩刀卸下,并令牌一同交给了伯懿,拖着步子离开。 这变故着实突然,令让在场所有人不知所措。 玉浅肆似是扔在惊怒之中,连呼吸都深了几分,强撑着对另外几个满面茫然的无涯卫一一叮嘱。 “将尸体带去义庄,在这院子里全力搜寻,尤其是温度较低的密闭空间,有任何蛛丝马迹,都着人立刻报与我知。” 吩咐完毕后,看也不看所有人,转身匆匆离去。 伯懿紧随其后,手中还怀抱着方才下意识接过来的佩刀,入手微沉时,还带着几分前任主人的温度。 不由心中惴惴。 随风究竟做错了什么,能让她如此失态...... 第八十五章 千钧一发,十年沉珂 大理寺的人瞧了不花钱的热闹,一个个挤眉弄眼。 玉罗刹放着自认凶手的人不管,大言不惭指认其他人,如今,她所谓的“凶手”已经死了,案件却依旧迷雾重重。 看方才这怒意失措,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眼下,且看她要如何收场。 不过,心中虽做此想法,按谁也不敢将其宣之于口,哪怕现下她已经离开了,可都还是后怕,万一一不小心,再落得个马参军的下场...... 被落下的商赋站在台阶上凌乱着。 这......随风兄弟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玉大人怒火滔天? 一扭身的功夫,人也走光了,可接下来该做什么,她还没吩咐呢...... 而且,这案子到底算结了还是没结呢? 想了想,终还是不甘心,一咬牙一跺脚跟了过去。 留下大理寺的人,同泥地里的落叶一起凌乱,面面相觑:少卿大人怎么又走了?他难道是被提刑司收编了吗? 商赋原是做好了再次被拦在齐国公府门外的准备,可这次却被放行了。 再定睛一瞧,原来守门的人,是无涯司的老相识。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他原本想好好见识见识,但发现,自己也只能到前院罢了。 伯懿静立在院内,玉浅肆不知去向。 身着鹰隼劲服的黑衣少年手按在前胸的伤口处。 今早去崇仁坊前,还是随风替他们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替他重新包扎了伤口。 此人平日里虽不着调,做事马马虎虎,可却是绝对信得过的。 王嵩的伤病也怨不得他,昨日至今,虽说玉浅肆从未休息过,但提刑司的众人也没有闲着。 他怎得突然就被迁怒了? 还是说,此事事关王嵩,她过于心焦? 四内俱寂,唯有若即若无的争执声自绿丛掩映的缝隙间传出。 “......你说凶手是那个姓曹的!我信你!可他现在都已经死了,你却还要拦着嵩儿出京!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 不知她回了什么,细碎的声音带着焦急,却似酣梦中恍惚的碎玉声,细碎无形。 “玉浅肆,你听听!你听听!他都疼成什么样了?!” 只闻其声,都能想象到林氏的怒意:“他为了配合你,宁愿痛得昏死过去,也不愿影响你的大计!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要拦他在这里,活活疼死吗?” “夫人,我并非阻挠......去京郊医治,只是......郑家发现的那具尸体,绝不是凶手的!若是不得不出京,一定要加派人手护送......!凶手武艺高强,一定要谨慎待之。” 字字恳切,比方才的声量高了不少,其中关切之情丝毫不亚于林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加派人手?我去何处加派人手?我只要寻到哪怕那么一个可供驱使之人,满京城盯着王家的人,都会立刻将我们生吞活剥了!” 林氏言语间尽是悔痛。 若不是当初为了尽快稳定朝局,她何苦集王家与林家之力,逼得所有高门散尽部曲?之后,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自己才立下如此誓言。 明明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可为何如今都要让他的儿子来偿还? 就连玉浅肆,虽非兵将,但因其统领无涯卫,也不得无诏随王嵩离京。 否则,等同谋反。 可王嵩体内的陈年积毒,只有京郊的温泉辅以药物,方能抑制。 “夫人,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立刻入宫请求陛下特许。” 说罢,也不等林氏准许,转身而出。 甫一绕到院中,便看到了面色讪讪,自以为听到了什么了不得消息的商赋,以及满面忧心的伯懿。 “我并非登记在册的兵将,不如我送他出京吧。” 虽心中缭绕着不知名的憋闷,但着眼前稀薄的红影,他头一次真心祈愿这座宅子的主人不要有事。 “不可!” 玉浅肆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伯懿怔在当场,她不信任自己? “我并非不信你。而是,夫人不会允许你带少......带小公爷离开。而且,你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你还受了伤。” 伯懿与凶手交过手,他也清楚,自己不及那人。还要带着病重的王嵩,更是难上加难。 只是,他想为她分忧。 玉浅肆凝眉回望,若是少主有任何损伤,林氏都会把这一切算在伯懿头上。 她坚定道:“我不能允许他出事。” 伯懿自嘲一笑,问道:“那我还能帮你些什么?” 心却似沉入了无尽深渊。 “你同少卿大人就留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等我从宫里回来。” “好,我尽力一试。” 可他们二人,一个是林氏丝毫不信的伯懿,一个是先后一党的商赋。哪里能拦得住林氏? 伯懿黑眸一沉,心中已有了计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望一眼天色,捏着穿宫铜符驾马而去。 红影消散,就连她周身清俊的气味也被狂风吹了个无踪无影。 一切就如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不知怎的,那高碎的茶沫儿又在眼前沉浮,不详的黏腻感,似这狂悖的天气一般,叫人无法呼吸。 商赋见前厅里已经没了人,招呼伯懿朝后院走去。 自王嵩摄政之后,齐国公府便闭门谢客,是以,商赋长这么大,还从没来过这里。 虽然明白不该不请自入,但还是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伯懿本不愿多生事端,可恍惚间却听到了隐约的痛呼声。 声声不休。 若要形容,那似是失去所有力气的濒死之人,用尽生命发出的叫声。 拼尽全力,却又透着无力。每一声嘶喊,都似在透支着生命。 他心中惊骇不定,又觉得不可思议。 究竟是怎样的痛,才会让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年人至此? 商赋也惊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总算是阻住了他探索齐国公府的脚步。 “王嵩竟病得如此重?” 十年前,少年王嵩乱中被掳,被找到后身中剧毒,生死未卜。 此桩旧闻,在京中不算秘事。 时逢国丧,那场惨烈的阳关之役换来了边关方宁,紧接着,明德皇后以决绝之姿,自焚于宫墙之内。 其实,当时何止程家,王家、林家......大盛所有的名将良帅,都尽数折在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护国之战中。 第八十六章 找错了凶手?(求追读呀~) 少年王嵩前脚刚得到祖父与父亲的死讯,还来不及感伤,后脚便被贼人掳走。 被救回后,领受先帝遗旨,成为了人人口中惊叹的,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摄政王。 彼时,他中毒尚深,仍昏迷不醒。 林氏遍寻名医,才勉强将其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可也只是半死非生。 无论任何名医诊断,都只哀叹一声: “命不久矣。” 于是,他也即将成为人人口中喟叹之——大盛最负盛名的夭殇少年郎。 可是,那一声京中人留在嘴边的喟叹,终是没叹得成。 林氏不知寻得了什么法子,竟让他活了下来。 随着王嵩年岁渐长,没有如那些名医所言“命不久矣”,这桩旧事也逐渐添上了许多神秘诡奇的色彩。 更有传闻,林氏是寻得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损之法,为王嵩续命。 真相几何,犹未可知。 可当少年郎渐渐变为手聚天下权柄的权臣时,他也愈发肉眼可见地苍白消瘦。 这些年来,他依旧病恹恹,举朝上下有目共睹。 而“王嵩旧毒未清,活不过二十五”的传闻,也让朝中重臣勉强自欺欺人,给他不放权的行为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病得如此之重。 那痛苦的嘶叫声,终是消隐在沉沉暮色之中。 “没声了?我们该怎么办?” 玉大人进宫已经半个时辰了,怎的还不回来? 商赋慌乱无措,伯懿手心里也渗出了细密的汗。 恰在此时,嘚嘚蹄声催着时刻,携风而来。 二人连忙迎了出去。 “如何了?”商赋也不明白自己作何心情,第一次参与如此争分夺秒之大事,生出了些许紧张刺激之感。 “少卿大人,请速速集结大理寺人手。陛下口谕,着大理寺人马随我一道,护送小公爷前往京郊。” 红衣似挟着厚厚的风尘,催逼得女子瘦削的身形更添哀衰之色。 伯懿心中微凉。 圣人终究,还是不信任王嵩。 此等生死关头,竟也只让大理寺的人马护送。 他应当知晓,大理寺的人,不仅是先后党,还同提刑司十分不对付。 这是......在防备王嵩吗? 少年帝王,摄政权臣,清流一党...... 京中朝局,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玉浅肆此刻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眼下,少主的安危最重要。 “少卿大人,一炷香之内,请务必极其一支十二人的队伍与我同往。” 商赋连连称喏,拎着袍角前去集结人马。 “十二个人,拦得住他吗?” 伯懿见识过那人的功夫,恐怕随风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何况大理寺那帮草包? “不如,我也跟着吧,多一人,多一份保障。” “不,我还有另一件事麻烦你。” 玉浅肆淡然回绝,静逸沉彰,水定而清正。 大理寺的人大多都是酒囊饭袋,她并不指望这些人。 但圣人准许自己同往,且能带上十二人,因而,她另有设想,或可夺得主动权。 而伯懿,正是此中关键。 伯懿郑重颔首,他原本就做好了为她奋力一搏的打算。更何况,他相信,她一定能赢。 朱唇轻语,即便疾风若拔山,也未曾偷听到分毫。恼羞成怒下,决意掀起一场叫日月昏狂的天地之变来。 * 震雷卷酸风,骤然万顷。 一辆并不起眼的素色马车,并一队疾驰的人马,赶在城门将闭的时刻,随风潜入城外的暗夜之中。 官道上行人寥寥,为尽快赶到,他们还是抄了近道,拐上了一条并不算宽敞的小路。 骏马似风飙,似是在躲避身后的狂风。 丛林掩映之中,只有一豆灯火晃悠悠挂在马车前椽上,颠簸沉浮。 马车前并排坐着两人,驾着车马,红衣为玉浅肆,白衣为医香。 风林俱动,携着看不清的尘气莽莽而来。 当先开路的三匹马,不知踩到了什么,突然失了前蹄,嘶鸣一声,将身上驮着的人齐齐朝前甩了出去。 只听到几声闷哼,那三人顿时没了动静。 可此时,疾驰的马车已经快要刹不住。 当前驾车的红色身影反应迅捷,手起刀落,砍断了马与车的连接处。 马犹自狂奔着朝前,似也落在了陷阱里。 而失了马的车轿,前端重重砸在地上,生生停了下来。 后方的马车门高高翘起,似是不甘地挣扎。 那盏唯一的亮光,随那道红衣一起滚落在地,在地上扑腾了几圈后,骤然亮了一瞬,而后归于沉寂。 医香方旋身而起,却敏锐察觉到有暗影似蝰蛇吐信朝玉浅肆而去。 闪身替她一挡,右肩被暗器刺中,闷哼一声,只来得及提醒一声“有毒......”便晕了过去。 “有埋伏,戒备!” 两侧并后方的人,纷纷掏出了兵器,可举目四顾,天地尽黑。 月黑风高,绝妙的杀人夜。 一黑影似落鸿般随风而出,自林中来,轻巧飘过,便让靠近林边的三个护卫,捂着脖子去见了无常。 玉浅肆忍着浑身似散了架一般的剧痛,将手中剑扔了过去,想要阻住那人的脚步。 却徒劳。 残月也好奇此景,露出了一小块边角。 足够剩下的六人,看清自己的同袍如何悄无声息没了性命。 按辔戒备着,却不敢上前。 “废物!” 玉浅肆挣扎着爬起来,可那黑衣人已经溜进了马车。 只一息,便听一声痛呼,那六人心中一沉:糟糕,王嵩死了。 可还未来得及理清他们是否该转身就逃,方才那道黑影就被人从马车里踢了出来,带起了一阵腥风。 方才痛呼的,竟然是凶手。 听这动静,应当伤得不轻,半晌才爬了起来。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还未来得及等他们反应过来,这六个人都不知为何齐齐摔下了马来。 连滚带爬,惊叫连连,待彻底回过神来时,所有的马都已死绝了。 黑影见状,阴惨惨狂笑不止:“玉罗刹,你也不过如此!就算寻了人在马车里暗算我,但如今车也毁了,他大限将至。我不信,你还能带王嵩飞走不成?” 方才还狼狈惊乱的玉浅肆,此时却冷静了下来。 待树啸的间隙,这才淡然道:“谁说,我需要带他走了?” 身后,方才在管道上磨磨蹭蹭的夜旅人们,也都持灯赶过来,将黑衣人团团围在中间,正是乔装打扮过的无涯卫,落后几步的人里,竟然还有被押解而来的朔羽。 火光氤亮了一片黑雾,可灯下黑影,却并非曹管事,而是一张陌生的人脸。 大理寺剩下的六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大名鼎鼎,断案如神的玉罗刹,真的算错了?! 可惊喜之后,便是无穷余悸。 撞破了玉罗刹短处的兄弟们,可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吗? 哪怕少卿大人在场,依着他那不着调的模样,恐怕玉罗刹杀了他们灭口,他还会兴高采烈地帮忙埋两铲子吧。 第八十七章 蝉亦黄雀 黑衣人被团团围在正中,却丝毫不惧。 只盯着玉浅肆阴惨惨地笑:“怪不得别人都说你玉罗刹冷心冷情,我原想,你如此拼命,说不定是条忠犬。没成想,你竟不惜以王嵩作饵。可惜了,我原本打算,让你四肢麻痹,眼睁睁看着我如何杀了你的主人,再送你上西天!” 玉浅肆回身检查医香伤势,见伤口鲜红,并无中毒迹象,果然只是迷药。 从怀中掏出一精巧葫芦瓷瓶,在他鼻尖绕了绕,医香打着喷嚏醒了过来。 昨日中了盘丝引后,便寻来了这个,想着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玉浅肆绰然起身,姣丽施只。 丝毫不在乎所谓忠犬之言论,讽然一笑:“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一以为,小公爷在马车里吧?” 那狂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马车上。 伯懿与商赋,一人冷静,一人瑟缩着,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怎么会......” 伯懿跳下马车,利落上前,十分熟练地卸了他的下巴,同无涯卫一道搜了身。 那人看着眼前黑衣隽永的男子,似是被脱离于掌控之外的行为所震惊,无言以对。 “玉大人,他身上没有问题。” 看着伯懿似丝连一般的熟练,耀光都投去了惊异的一瞥。 玉浅肆方才背过身去,借着火光勾勒出的边缘,看到了一道黑练,是陷马坑。 这是军中惯用之法。 半个马身那么宽,深度恰到马膝处。 这样,无论马匹多好,都不得不陷入其中,这个深度,也恰好将马上之人甩出来,落在马坑前反置,用林中树木临时做成的拒马枪上。 “玉大人,应当是草料有问题,”而医香也查看完了其他马匹。 真是思虑周全,想来,哪怕没有这陷马坑,这些马也都撑不了多久。 伯懿见玉浅肆还有话要问,又将下巴接了回去。 商赋看看无涯卫与玉浅肆之间的紧密配合,再看看自己手下的人。六个没了命,六个没了魂。 就连伯懿这个刚刚加入的,都表现得这么积极,不由酸道:“伯懿,你......你怎么能如此大意!万一他咬舌自尽呢?” 伯懿无奈道:“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咬舌自尽?真是笑话。 玉浅肆悄无声息地靠近商赋,拍了拍他的肩膀,眯着眼笑道:“少卿大人不如试一试,看咬舌能不能自尽?” 商赋连忙捂着嘴拒绝:“不不不,还是算了。我现在还不想死呢。” 可内心终归还是好奇占了上风,轻咬了一下舌尖,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话本子里怎么都在骗人啊!”大着舌头,满眼泪水,还不忘抱怨。 轻轻一咬都这么疼,他现在舌头都不听使唤,牙疼得直打颤儿,还怎么自尽? 黑衣人活动了活动下巴,仍不死心。 “王家根本无人可用,你如此做派,定然是偷偷调用了别的人马。就算我今日死了,但只待此事传回京城,你们恐怕也完了!” 说罢,还示威性地看了大理寺还活着的那六人一眼。 那六人后背发凉,齐齐退了一步。 见玉浅肆的玉颜半隐在火光之中,幽幽望过来,连连澄清:“玉大人放心,我们几个绝不会说出去的!” 可各衙门中人员皆有定数,齐国公府能使动的,也必然都是与王家有故交的人。总归是纸包不住火。 玉浅肆悠悠的眼神从他们身边扫过,言语蔑视,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可是——,随风如今已不是朝廷的人了呀。” “你们说呢?” 大理寺那六人这才回过神来,对啊,玉罗刹当着他们的面将随风逐出了提刑司,少卿大人也是在场的。 商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哎呀,怪不得你突然那么生气,原来那个时候,你们就......商量好了?” 这也太有默契了吧。 怪不得随风当时也神情怪异。但他竟然能立刻反应过来,陪玉浅肆演起戏,还褪什么刀,装什么背影深沉。 这小子,演技也太好了吧!不去春芳阁唱曲儿,可真是委屈他这满身才气了。 亏得自己当时还想替他求情来着。 想到这里,又幽幽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下这帮不争气的酒囊饭袋。 伯懿闻言,出城起一直悬着的心,方才落地。可旋即又像是被无数带着尖刺的藤蔓缠绕包裹,无法呼吸。 没想到,从那一刻起,她就在演戏。 那么,进入国公府后同林氏的争吵,快马加鞭入宫求见圣人,都是在做戏? 恐怕在同林氏的争执之后,王嵩就已经开始被转移了。 难怪他同商赋能如此顺畅地进入国公府,定然是担心他们若在府外,会看出端倪来。 也难怪,他们会在前院听到王嵩的痛呼声。定然是那时候在转移的...... 因而,从头至尾,她只有一句真话: “我不能允许他出事。” “不错,故意放你们进入国公府,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府内方寸大乱的模样,那时,随风已在后院着手准备带小公爷离开了。而我从前门出入,又火急火燎地赶到宫里,就是为了吸引凶手的注意力。” 如此一来,凶手分神乏术,就不会注意到有一顶小轿,自大夫药坊来来往往的角门中离开。 虽然不用忧心她借调朝廷兵马,会后患无穷了。 可是,一旦想到她瞒着所有人...... 为了骗过所有人,她甚至带来了王嵩身边武功最高的医香,可见她的孤注一掷,与对随风的信任。 狂风迎面而来,伯懿前胸的伤口在方才与凶手过招时,撕裂开来,细细麻麻的疼随着呼吸起伏,痛闷不已。 玉浅肆见他抚上前胸,面色苍白,有些忧心。 “你的伤没事吧?” 火光自浅眸中闪烁,带着星星点点,却也压不住她眼底的心焦与疲累。 她都两天三夜没有休息过了,却还惦记着自己的伤。 紧蹙的眉头缓尔舒展,伯懿唇边弯起一道笑容:“无碍。” 商赋还在一旁沉浸在亲手抓到凶手的喜悦刺激之中:“玉大人可真厉害啊,这都能赌赢!” 万一要是凶手有帮手,这计划可就只剩下全盘输子了。 第八十八章 真相,不同的真相 玉浅肆莞尔一笑:“他宁可费心设计不在场证明,也要千里迢迢赶到吴辛家诱我杀之,定然不会有帮手。” 商赋一听此言,惊道:“这么说,还是曹管事?可曹管事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片橙光中的女子,色盛而骄:“我,何时错过?” 商赋愈发好奇,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切,都要从花朝节那日开始说起。” 和着夜色,她娓娓道来。 “刘晓杏在凌云阁受辱,回家后遭遇诸多变故,于是心灰意冷,自尽而亡。” 这是众人都知晓之事。 “可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她。为了她而复仇。” 说罢,她走到朔羽面前,望进他汹涌着恨意的碧蓝色眸子里。 “赵招娣与钱徐来,便是你杀的吧,凶器也当是你从西北带来的。” “不错,”朔羽今夜一直若无魂木胎般站在一旁,今夜第一次有了魂灵附体。 “小杏的一切,都被那对狗男女给毁了!” “赵招娣,”提到这个人,他泛起一个诡异满足的笑容:“不过也是姿容平常的女子罢了。可她自小,便因小杏容貌简陋随意欺辱她!想到她临死前的挣扎,那张脸,可真是太丑了!” 商赋咋咋呼呼:“啊,我知道了!所以钱招娣死前高喊的什么‘有鬼啊’,不是说刘小杏,而是指你!” “不错,是我!是她以为,早已经该死的我!” “她看不惯我日日同小杏在一起,便向官府举告,说我是北边来的细作,我不得不远遁。为了脱身,假死离开。” 他原想着,远远逃开,还家人一份安宁。待过了风头,再回来带母亲离开。 却没想,这一走,变成了永生无法挽回之痛。 母亲病死,小杏也没了...... “小杏她......虽容貌一般,可她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善良、最聪慧、最手巧的姑娘!” 明明自家都要靠净影寺接济,却愿意将药匀出来一些给母亲。那双遍布粗茧,干惯了脏活儿的手,却能绣出最精美的绣品。 就连母亲也说,小杏这双巧手,是天生的绣娘胚子。若非身份低微,都可入宫当差。 听朔羽言语中的绮思,商赋扔有些不可置信,瘪着嘴悄悄打量着。 这朔羽高鼻阔眉,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貌,怎得听起来,倒像是喜欢刘小杏似的。 “都怪我,晚来一步,让她以为这世上再无依靠......” 想到这里,男子心痛不已。 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他趁夜返回杏花巷时,巷子中还空无一人。他回了织女庙,发现荒废了许久,心有不祥,便去小杏家寻她,便看到了已经尸体僵硬的刘母。 再回到巷子里,便看到了杏花树下,在半空中晃悠的尸体。 她微低着头,像极了每次害羞娇笑时的模样。但自己却再也看不到她的笑了。 方才,她定是坐在树上,如此前捉迷藏一般,同自己玩闹。 可究竟是遭遇了什么,让她在看到自己回来后,仍旧选择自尽而亡。 他不甘,躲在阴影里,待第二日尸体被发现。 自然而然,就发现了慌乱无措的赵招娣。 甚至为了心安,大半夜溜进织女庙内求神告佛,喃喃自语。 说什么此事与她无关。 于是他现身,她还以为真的见了鬼,不费多少力气,就让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笑,她说,她只是嫉妒,为何自己长得比刘小杏好,我娘却选了小杏继承衣钵。口口声声说小杏是丑八怪。可依我看,皮囊算得了什么。人心之丑陋,远胜容貌!” 说罢,还不忘挑衅地望向玉浅肆。 “那个钱徐来,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夜若不是他欺骗小杏,说会替她寻大夫来,也不会耽误刘婶医治的时间......” 他望向玉浅肆:“你号称断案第一,可查出了那对狗男女是如何害死小杏一家的?” 玉浅肆叹一声:“凌云阁里,恐怕是同在参加评选的赵招娣,使法子让刘小杏当众出了丑。” “而她两颊同手上的伤,应当是被人推搡倒地,又被踩过的痕迹。” “她身上有泔水的臭味,有些香袋也有黑色的污渍。应当是离开凌云阁,在街边兜售香袋时,又被刘小杏欺辱了。” 朔羽没有反驳,浑身紧绷,握紧双拳,似是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从疯癫无状的赵招娣口中,大致知晓了当日情形,每每想起,都让他心痛难当。 玉浅肆继续道:“此后,就如你所说,她手中的香袋尽毁,回到家中又发现母亲病重。钱徐来答应帮她寻医。” 少年读书人的温润关切,恐是她身心俱疲时,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最后一束光。 “可她久候医生不至,出门自寻。恐怕是恰好遇到了在杏花树下,正在纠缠的赵招娣与钱徐来。” 她的光,灭了。 但没关系,她还有母亲。 于是,姑娘未免自取其辱,绕开那两人挡着的那条路,踏上了更远的一条路,亲自为母亲寻医。 只是,当她磨破了嘴皮子,终有好心人愿意相助时,母亲早已经没了气息。 她以为的救命稻草,成为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商赋听得涕泪纵横,抽噎着感慨:“这两人真不是好东西!死得好!” 玉浅肆投去无奈的一眼。 他可是大理寺少卿,来这里是办案!他当自己是来听茶楼话本的吗?怎么还点评上了? 平了平想要开口嘲讽的心思,哀叹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方才所言,是你从赵招娣口中得知的真相。” “可你是否想过,你眼中坏事做尽,偏妒狭隘之人的所见所感,怎可能全都是真的?” 每个人看待世界的角度都不同,哪怕是对同一件事,都会因着私心与性格,生出许多偏差来。 更何况,那样一个无事都要掀起三尺浪,只求他人悲惨,永远不知足者。 朔羽没想到这一点,有些呆愣。可旋即又狠了面容,质问道:“你懂什么!你又不在现场,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小杏为了给刘婶筹措医药费,忍痛卖掉母亲留给她的珍贵丝线,就为了换一些零碎的丝绸布头,将唯二还算过得去的两身衣服重新剪裁缝制,熬了多少个日夜,才绣出来的衣服,就被赵招娣这么毁了...... 让她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能留下。 第八十九章 真相,人心难测(求追读) “我虽不在现场,但我能告诉你,所有的线索如何。” 线索,永远是最真切的存在。 “至于你心中所谓的真相如何,得你自己来判断。” “你只知晓那个书生,与赵招娣纠缠,却不知道,他真的一间间医馆问了过去。如此,才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也正是刘小杏久候不至,出来寻踪的时候。 “他一无所获地走回来,才遇到了赵招娣。恐怕真相也并非他们二人你侬我侬,而是,赵招娣在纠缠他。” “可无论是自视卑弱的刘小杏,还是天生偏激的赵招娣,都会将钱徐来的这番推脱踟蹰,看作是欲拒还迎。” “你可知,你母亲去世后,刘小杏家贫,凑不出一副棺材为她善后,还是钱徐来的父母出钱出力,为你娘安顿的后事。” 朔羽麻木的面庞上突兀勾起一抹尖促的短笑:“不可能!” 慌张渐渐自心底蔓延而出,似毒蔓一般爬进了碧蓝的眼里。 “不可能!他明知小杏爱慕于他,可总是嫌她貌丑,不远同她往来!还听了赵招娣她们的话,对她若即若离,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惹她心伤!” 这种人,怎么会帮小杏? 这种人,怎么可能帮小杏? 于是,他满怀恨意,提前在通往净影寺的路上设好了残丝,因为他知,若自己说自己是来复仇的恶鬼,赵招娣自会往净影寺方向逃去。 她就能在众目睽睽下,身首异处。 而她脑中的针,也是为了迫她说出真相,故意以掌力拍下去。 就是为了让她知晓,她所受之痛,不及小杏的万分之一。 可眼下,在这个若鬼蜮中走出来的红衣女子口中,他却没来由有些不知所措。 他追寻着红衣女子,想要一个赞同的答案,可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带着残丝去寻钱徐来时,他眼中似苦似痛,却终解脱的微笑。 玉浅肆没办法给他一个自欺欺人的答案,只看他愿意相信什么。 狂风似悲若号,她半垂着眼,满含悲悯回望之,似庙宇中浸满鲜血的神像。 钱徐来,想来并非对刘小杏全然无意。 对她若即,想是发自真心的关心,对她若离,恐也是忧心别人因着刘小杏,一起耻笑自己。 耻笑他,喜欢上了一个容貌奇丑的女子。 于是逃离,却又不得不由心而近。 人前冷眼,人后殷勤,是为了少年人单薄的自尊心与补偿心。 又或者,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其他女子欺辱,而刻意为之。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真相几何......斯人已逝,无人再知了。 朔羽终明了了那神情之意。 又哭又笑:“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他就算真的对小杏好,可这个懦夫!他带不给她安定,给不了她庇护!他还任由她收人欺辱,他......” “他该死!” 他该死。 呢喃声周而复始,却愈发平静。 他无神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似是在说服自己。 火光跳跃挣扎,似是想要撕破着黑夜玄雾,却无果。 她的眸光因着火光的得势失势,明明暗暗。 玉浅肆轻叹一声:“这便是,敦化坊一案的始末。” 继而又冷了声道:“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断头案’之始。” 商赋顺着玉浅肆的目光,望向了一直挂着不羁之色的黑衣人:“也就是说,这一案,啊......不!这两是两个案子,所以有两个凶手?” 伯懿明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前两案的死法,与之后有所不同了。 玉浅肆淡然颔首,转向黑衣人的目光中,携着凛冽杀气。 “京中纨绔断头案的真正凶手,应当是在钱徐来死后,来到了敦化坊,偶遇了原本应该已经身死在外的朔羽,得知了敦化坊接连命案的真相。”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借此机会,除掉他想除掉的人。” 玉浅肆眼含锐光,问道:“是吧,曹管事?” 柳眉星眼,声若丝柳,却听得商赋浑身汗毛倒竖。 “曹管事为何要杀这么多人啊?” 玉浅肆眯了眯眼,淡笑:“因为一个不该出现在名单上,却拥有凤舞绣香袋的名字——” “王嵩。” “这恐怕还要说回花朝节那日。” 她抬起春笋般的纤指,盯着指尖泠然转动,似长濑湍流的玉里乾坤。 “你或是忧心众目睽睽下受辱的刘小杏,寻机追出去想要安慰,却看到了王嵩自仁政坊路过,见香袋精巧便买了一个。” “当你再次回到敦化坊,发现朔羽杀的两人,姓氏分别为‘赵’与‘钱’,再联想到花朝节那日,便想到了这个绝妙的计划。” “于是,你从朔羽手中拿到了凶器,依着你的计划,重新誊写了名单,并在中间加上了王嵩的名字。” “甚至,明了此事一旦开始,比会有人联系到花朝节那日的凌云阁臻选,因而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开始实施计划之前,先造成有贼闯入的迹象,为自己留下后招。”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名单,便察觉有异之地。 若是后加上去的名字,理应在最后一页。 可却偏偏被加在第五页上。 “对于京城大热的凌云阁来说,知晓高门子弟的生辰不算什么难事。” 以最坦荡的方式告知贼人之事,只要计划顺利,调查者的注意力,应当都会集中在这个最为惹人怀疑的贼人之上。趁此机会,他便可以继续推进自己的杀人之计。 “只是你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个鼻子敏异,远超于旁人之上的伯懿。通过辨认墨迹想香味,很快就将凶手锁定在了凌云阁内。再加上我口出狂言,要在三天内抓到凶手。可你的计划推进,应当不仅需要三天。” 毕竟齐国公府的机会,可是不好找的。 “因而,我的步步紧逼,让你你不得不先杀了我这个拦路者,再杀吴凛。”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状似随意地瞥了伯懿一眼。 只可惜,他为了保伯懿,放弃了绝妙的杀人计划。 所以,她并非信口开河说伯懿是她的“好运气”,此次生死之际,的确是伯懿救了自己。 第九十章 真相,吴凛之死(求追读) 商赋全神贯注,可听到这里还是有些跟不上玉浅肆的节奏。 “等等等等,玉大人你还没说,前面的我都懂,但他到底是如何杀的吴凛?” 虽然他也知晓,自己手下都是草包,可那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马车前后左右那么多双眼睛,就没一个人看到他是如何动手的。 “那脑袋,可是活生生掉在我们面前的。曹管事当时就在我眼前,他什么也没做啊......” 大理寺的见证人窝在角落里,听到这里也十分纳罕。 玉浅肆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面。 “因为你们蠢啊!又蠢又笨胆子还小,但凡当时有人敢同我司无涯卫一般争先恐后上前检查尸体,保护案发现场。这案子,都不必等我来查,早就被你们当场撞破了!” 这几句话,说得无涯卫们一个个愈发挺直了腰板,也说得那几个大理寺的恼火心怄,敢怒不敢言。 商赋连连赞同:“没错没错,他们的确只会坏事,都是群窝囊废。可是,玉大人,他究竟怎么做到的呀?” 他们打不过无涯卫,也说不过玉罗刹,听到自己大人胳膊肘都拐到姥姥家了,只能默默把这口气咽进肚子里,憋得五脏六腑都冒了烟。 伯懿斜睨了他们一眼:果然窝囊。 “很简单。他利用帮吴家小厮搬人上马车的空挡,将那条丝线——” “残丝!那个凶器叫残丝!”商赋见自己难得能派上用场,立马插话。 “没错,将残丝的一端绑在马车内的窗棂上,中间在醉酒的吴凛的脑袋上上松松绕上一圈,另一端,在下车关车门时,缠在马车门上。” “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必须要跟着马车走啊。不然,哪怕吴家小厮自己打开了马车门,害死了自家少爷,也会有人发现残丝吧?” 玉浅肆提了口气,深深压下想要让商赋住嘴地冲动。 继续道:“所以,他必须要跟着马车一同离开。”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吴家小厮邀请,他百般无奈接受。 “但若是吴家小厮没有邀请,他恐怕也会以送食盒为由,自荐而往。吴家小厮躲懒,只是恰好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随车队离开的借口罢了。” 主动帮忙,放置残丝,再半推半就同意帮小厮。 接下来,就只剩下,故弄玄虚,以虚玄之语恐吓众人,再寻机自己拉紧马车门边的线,快速拉开车门。 自然而然,在场所有人便都会亲眼看到尸首分离,脑袋在众人面前掉落在地的一幕。 一如恶鬼于无形之中,当着众人的面,拧下了吴凛的脑袋一般。 “到了这一步,大理寺的人更不会上前抬尸。所以,他只需要再演出半推半就的模样,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将线解下来即可。” 大理寺的六人,与众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窝在火光将将可以照到的晦暗角落里。 听到这里,才明了当初自己被吓得差点屁滚尿流的诡谲案子,原来竟如此简单。 这凶手!竟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 难为他们当时还觉得这个身形微微佝偻的老管事有些可怜,平白无故摊上这种祸事,还得忍着不适搬动尸体。 原来,他们都被当猴耍了! 一个个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心中未及思忖之处,已是对玉浅肆的话信了个十足十。 惹不起无涯司,难道我还怕你一个已经被擒住的凶手不成? 一个个外强中干地对着黑衣人叫骂起来,声愈广,却更透露出他们的外强中干。 伯懿看着身侧的人,红影淡薄,似是对这些污言秽语丝毫没有反应。 可他却在那一丝轻噙的笑容里,读出了不屑与厌憎。 他想起了,她曾对虞安宁说过的那番话。 “弱者才会将怒火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帮大理寺的人,果真......令人不齿。 “这也是,你在杀我无果之后,不得不将我关在地窖里一整夜的原因。” 如此,无涯卫们才会因为玉浅肆的骤然失踪满城搜寻,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仁政坊内,守着吴凛。 而待能看穿手法的玉浅肆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你的下一步计划,便是打时间差,利用大家已经默认的‘百家姓’规则,让我们在吴凛死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在郑义身上。” 商赋又忍不住打断道:“难道,不应该吗?” 他其实有微微察觉玉浅肆的不快,可无奈头一回现场见证玉大人断案,实在是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精彩。 “若我没有记错,郑义已经失踪了好几日了吧?” “作为欢场中的过客,你自然摸出了郑义的习惯。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在杀吴凛之前,寻到他那处金屋藏娇的小院里,杀了郑义。然后将他的尸首藏了起来。” “如此一来,待吴凛死后,满京城的人将‘下一个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郑义身上时,你便可以趁此机会,杀了你的最终目标——王嵩。” 这也是为何,他不得不出手阻挠玉浅肆的原因。 因为这个计划,需要长时间的蹲守,或才能找到齐国公府的守卫错漏。 听到这里,商赋已经目瞪口呆,满眼星星地望向在火光下散发着神灵光芒的玉浅肆。 这一番推论,丝丝入扣,条理清晰,竟像是她钻入了凶手的脑中,亲眼看到凶手策划了这一切一般。 “只是,杀郑义一事,出现了两个意外。” “第一,你原本只想趁他一人在家的时候,杀了他并藏起来。” 想来,他应当是使了什么法子,让郑义的外室外出。 待她归来之时,他应当已经将现场打扫干净,并将尸体藏好了。 “可没想到,郑义的外室意料之外地赶了回来,正好撞见了你杀人。” “于是,她仓皇间逃了出去,想要呼救,却恰好遇到了巡逻至此的万年县不良人,或许还有断了腿骨,被他们使小撵抬着散心的马参军。” “这便是你遇到的第二桩意外,有人替你杀了撞破你的郑义外室。” 第九十一章 真相,郑义之死 “等等,我没听懂,”商赋虽是依旧跟不上她的节奏,但这部分他熟悉啊! 话本子里这种故事可多了。 “郑义的外室,不是他杀的吗?” 若如玉大人所言,此女子撞破了断头案的凶手,定然是要被灭口的啊! 若是她呼救了,为了消息不泄露,定然是要灭更多的口! “少卿大人平时就没有留意过衙门的制式佩刀吗?” 一尺宽,上宽下窄的刀伤,实在太过显眼,一眼就能瞧出是各衙门州府的佩刀。 人不是被烧死的,因而指甲缝中的痕迹,只可能是死前抓到了什么。 再一联想到那两个不良人身上的膏药味道,自然不难想到,她定是跪地求救,因为惊惧而太过用力,或许,还不小心碰到了马参军的伤腿。 “我知道了!那定是凶手威胁这几人。如果他连这几个官府的人一道杀了,实在太过惹眼,容易被人发现。于是逼迫他们,成为自己的同谋,帮自己杀了这个碍事的女子。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将撞见凶手之事说出去了!” 一边在心中暗自为自己鼓掌,如此精妙绝伦的计谋策划,若非自己览阅了诸多话本,可还真想不到呢! 玉浅肆眼角抽搐,假装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哪怕他们帮你杀了人,但你的计划依旧出现了意外。恐怕在你的计策之中,就算追到了郑义的外室,也会选择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吧。” 寻不到尸体的那种人间蒸发。 如此,才不会破坏所有死者的协调性。 毕竟此前的案发现场,都只有断头案的受害者,并无其他尸体于侧。 “是啊,我原本打算将那外室毁尸灭迹,再将那几个官门的人都杀干净了。” “虽然麻烦,但......他们几个都与你有些仇怨,随便寻个法子嫁祸给你,对我来说,不过是多费些工夫罢了。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机会绊住你的脚步。”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承认一切,饶是知晓玉浅肆所有的推断非假,但陡然听到凶手如此喜滋滋地淡然描述杀人时的手法,还是让人觉得毛发悚然。 “可我没想到,”他阴笑道:“你会如此招人恨。” “那几个官门中的人,竟也想看你栽跟头。那个带头的参军,想都不想,就拔出了身旁人的刀,了结了那女人。” 黑衣人森然而笑,似在回味:“可惜了,她还怀有身孕,都已经显怀了。费力地跪在地上,求那几个官老爷救自己。” “真可笑。” 商赋后知后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寒风沿喉咙一路向下,浸寒了五脏六腑。 “那几个人是为了让玉大人输了赌约,所以......杀了人?” 玉浅肆使了个颜色,一旁的耀光颔首道:“大人命我跟着那两个万年县的不良人。他们一出了坊,马不停蹄地便跑去寻马参军。而后......”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拧着眉似有厌憎。 “而后......属下将他们一举抓获。那几个万年县的已经承认了。马参军想拖延郑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如此,或可在大人您抓到凶手后,再利用这两具尸体做文章。” 如此一来,他们大可以说,玉浅肆抓到的不是真凶。 不仅可以赢了赌约,还可以一雪前耻。 这真相实在太过不可思议,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伯懿看到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毫无波澜道:“倒也合理。我在敦化坊那么欺辱他们,一时想不开,也能理解。” 就连这种事都不放在心上,可以一笑置之。这世上,是否只有王嵩,才会让她焦心。 想到这里,心又沉了下去。 不,他蓦然想到玉浅肆在茶歇时的异常。 还有那颗珠子,她十分在意之。 但这件事,王嵩帮不了她,只有自己可以。 他黑眸里也染上了些许火光暖意,似画中仙误染了凡尘。 “于是乎,第二个意外便出现了。” 玉浅肆继续道:“他们虽帮你杀了郑义的外室,且与你抱有同样的想法。但他们没有毁尸灭迹。于是,你只能看着他们将郑义与其外室的尸体,一同藏到了存冰的冰窖里。” 至此,便是郑义处,多出了一具尸体的来龙去脉。 “不过,这件事虽是个意外,但也并非不可挽回。尤其是在我抓了朔羽,他当众承认杀了人,为你提醒危险之后。你觉得恰好便可利用这具多出来的尸体,伪造同归于尽一事。” 被砍断了脑袋的人,自然不可能同凶手搏斗。但,那具致命伤为刀伤的人,却可以如此。 “恐怕,这也并非临时起意。你昨晚既没能杀了我,等我回来,便是收网捉凶的时刻。于是想到了这金蝉脱壳之法。” 放火,既是为了拖延被发现尸体死亡时间不一致的手段,也是为了让这场大火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让人更早知晓凶手已死。 接下来,一切愈发顺理成章。 既然不能徐缓图之,那便让所有人都以为凶手已经死了。如此也可以让国公府的人放松警惕。 少主这几日重病休养,依照往日的习惯,都是要去京郊疗伤的。 但因她太过警醒,一早便让齐国公府戒备,无法让凶手觅得良机。 便如今日一般,所有人以为凶手死了,便会着手准备让少主前往京郊,届时四下无人,是绝好的机会。 “不得不叹一声,这的确是环环相扣的妙计。” 红衣女子仰首,灿然一笑:“只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言语神情之中的自傲得意溢于言表,毫无谦逊之意。 “我今日刚到院子便发现满地的绿色落叶,同泥水混在一起,除了火灾现场之外的其他屋内却都十分干净。想来,主人家是爱干净的。可为何,三日前下的暴雨,到今日,院子里的落叶都没有清扫呢?” 伯懿想起了他同玉浅肆前往义庄的那个夜晚,红色的裙摆并狂舞的湿气。 原来那之前,郑义就已经死了。 商赋鼓着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终于将这一切连在了一起。 于是,最大的疑点,自山水中显露而出。 “曹管事......是怎么认识刘小杏的呢?” 一个国公府的老管事,一个敦化坊的贫苦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玉浅肆难得投去一个略算认可的眼神。 他这次,总算是问到了重点。 “这就要说到,那间织女庙了。” “如今大盛尚佛,京中连道观都鲜存,我便一直纳闷,这间织女庙,为何会孤零零立在那里。” 她想起织女像上披着的古旧的绣品,那应当也是凤舞绣。 她自小走南闯北,其他地方都未曾见过如此样貌的织女像,想来是京中独有的。 最终,还是伯懿为她解了惑。 第九十二章 真相,织女往事 伯懿见众人的眼神望了过来,就连那个黑衣人,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清了清嗓子。 心里那股子不祥的异样之感,又似夜晚黑暗的海浪一般,无声涌了上来。 “京中的织女庙,都是依照开国皇后俞氏的容貌所造。” 当年,百姓们感恩于高祖平息战乱,为百姓谋福,便为二人立了庙。 因俞氏擅刺绣,便成为了织女像的原型,京中的女儿家们,日日祈祷,能得巧手若她,能得良婿若她。 后来,俞家因结党营私,致民怨沸腾,被抄家之后,自然便不会再有人祭拜,因而,逐渐消失。 这恐怕,也是民间留下的最后一间了。 若不是幼时他陪她去祭拜过......恐怕,也不会想起。 “听曾住在敦化坊的老人们说,过去织女庙,有一个神秘的大善人。总是会时不时去祭拜,还会给坊正一些银钱,嘱咐他多照看之。” “所以,他同俞家有关?”商赋觉得,这次自己应当是听明白了。 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愿意去祭拜的,应该就是同俞家有关之人了吧。 “听闻,俞家的部曲家兵擅使一种蝴蝶刀。” 因俞家刀法所长,这种刀的挡手,被精心设计为贝壳打开的模样。长期练习,便会在虎口握刀处,留下形似蝴蝶展翅的模样。因而,被称为蝴蝶刀。 “我第一次去凌云阁时,你就十分谨慎。无论做什么,都用左手。想来,是担心我身边的无涯卫,认出这种过去在军中兵士中常出现的疤吧。” 曹管事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还不是骗过了你?” “你错了。” “你在名单上的字,虽也是用左手写就。但真正的左利手,他们的写字习惯同惯使右手的人,是大不相同的。” 研磨的方向虽不可辨。但通过字透纸张的力度,以及研磨的手法,也可分辨一二。 “若是真正的左利手,为了研出浓淡得当的好墨,自然也是惯使的左手最顺当。你记录纸上的名字,墨研得恰好到处,可我没在你的左手指尖与指缝中看到任何研墨痕迹。” 曹管事此刻才第一次正眼望向玉浅肆。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了。可没想到,还会被这种细节看出问题。 “所以,惯使右手,却故意不用,定然有鬼。” 伯懿听到玉浅肆描述这疤痕,似是那蝴蝶刀捅向了自己,一刀封喉,让他无法呼吸。 微闭着眼,身形微晃。 曹管事阴惨惨的目光,若跗骨之蛆一般盯着玉浅肆,问道:“你是那个传闻中的玉家人?” 玉浅肆微诧,想来是说四大家族了。 “是又如何?” “我乃俞氏家臣。当年我阖族之祸,皆因所谓淡泊名利,超然世外的四大家族而起。怎么,我们这些被害者日日牢记,你们这些施害者便可以将这一切抛到脑后,继续快活吗?” 这番字字泣血的指责,倒真是让她一时没了主意。 她从未听过此事,四大家族互不来往,亦不入仕,怎会同俞家扯上关系? 但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若此时在面上显出疑惑来,反倒正中他的下怀。 于是,她微微垂首,把玩着玉里乾坤,语气清而淡,似在同人闲话天气一般换了个话题。 “朔羽的五官,一眼便能看出,是从西北而来。” 他同那个门斗母亲抵京后,住进织女庙的时间,同丹国国灭的时间,也差不多能对得上。 而一个自西北高山草原而来,却懂得凤舞绣,回京之后又特意挑了织女庙落脚的中原妇人,很难说会与建文公主无关。 “与俞家有关的善人,与建文公主有关的织女庙门斗,想不认识,恐怕也难。” 玉浅肆的眼神落在早已面无表情的朔羽身上。 “公主和亲之后,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了一个流落草原的中原女子,希望她有一日能将这门技艺再带回中原,”朔羽幽幽然道:“可等她历尽千辛回到京城的时候,眼睛已在战火中被损毁,几近半瞎。还因为在路上捡了个蓝色瞳孔的草原孤儿,没有绣坊愿意收留她。” 醇厚的声音娓娓道来,似将所有的不甘与艰辛,以及悔意融入其中,带所有人回到了那一幅幅记忆深处的场景之中。 “她不得已,便带着儿子,留在了这京中仅剩的织女庙内。” 海眸里巨浪翻滚,又逐渐平息。 他同小杏都是别人眼中的另类。可一开始,他何尝没有欺辱过她? 可哪怕他面露不喜,小杏依旧会含着笑眼,趁自己不在,偷偷给母亲煎水换药。 他便想到了草原上的长生天,凶恶骇人的皮囊下,却是对草原儿女无尽的爱意与善念。 刘小杏,便是他的长生天。 玉浅肆不忍望进那饱含痛苦的眼里,挪开眼,问道:“那个残丝,是谁给你的?” 回忆似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朔羽声音干涩,有气无力。 “那是我自小带在身边,我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那时丹国国灭,战火连天。他的父母尽数死于一场北齐骑兵追杀取乐的游戏之中。 也是那时,他遇到了那个温婉却坚毅的中原女子,将他从死尸堆中救了出来,也因此伤了眼睛。 都是他欠她们的。 赵招娣污蔑他后,母亲将家中所有的银子都给他,让他北上,出关避祸。 他运气也不错,寻到了一小部分隐居的同族。但他实在担心因腿脚不便,无法同他一道远行的母亲。 还有小杏......他离开后,小杏是否又被欺负了? 因而冒死归来。 却没想到,一别即是永远。 暗夜里,悔恨若丝蔓漫延,茁然生长。 “可我还是不明白,曹管事既然都利用了吴家小厮,为何不直接扮作吴家小厮的模样呢?” 这样做戏,岂不是更全套一点,还能让别人以为,是玉浅肆找错了凶手。 “你以为,做个人皮面具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尤其是有着真人真貌,真实存在的人,那可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既然已经露了马脚,他定会料到无涯卫不仅会寻他,还会寻吴家小厮。 如此一来,提前准备好的陌生面孔,反而更安全。 到这里,一切皆明,玉浅肆终于可以问出心中最大,亦是唯一的不解。 第九十三章 大理寺又坏事 “那残丝因何而断?” 却见朔羽满面茫然:“残丝......断了?” 这下真是出乎玉浅肆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这既是朔羽自小随身携带之物,应当是他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 难道...... 曹管事阴笑桀桀:“你就这么确定,你找对了人?” 这话里的意思,让人浮想联翩。 商赋一时怔忪,便亲上前去,拉过曹管事的右手查看了一番,的确如玉大人所言,有蝴蝶状的伤痕。 便又摸索着,去揭他的人皮面具。 那几个大理寺的人也围了过来,心中忐忑。 这黑衣人所言,难道玉浅肆真的抓错人了? 可面具下的人,就是曹管事啊。 商赋举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回身望向玉浅肆,面露疑惑。 “没错呀?” 恰此时,曹管事眸中杀意顿显,不知何故竟从无涯卫手中挣脱了开来,朝着面前的商赋冲了过去。 大理寺的人方靠近,见状想也没想,推开自家尚未留神的少卿大人,拔刀相护,可却也心中含惧,节节后退着。 电光火石之间,曹管事在靠近商赋的那一瞬,生生转了方向,自己撞到了大理寺的刀上。 已是活不成了。 玉浅肆一把推开商赋,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那挂在刀上的人,还犹自狂笑着。 枯槁的嗓音,发出诡异的声音。 “哈哈哈,你们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你们这群蠢货!狗皇帝和王嵩狼狈为奸,又能如何?” “妖妃窃国!大盛完了!你们,都要完了!哈哈哈哈!” 阴森凄惨的笑声戛然而止,曹管事徒然倒地,重重地摔进尘埃里,身上开出血色的生命之花。 那大理寺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扔掉了手中刀,吱哇乱叫地同其他人抱作一团。 他方才做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那恶毒赌咒的余韵,似化作黑风悲响,在林间久久不绝。 听到了这种东西,该不会真的要没命了吧? 玉浅肆看到眼前景象,只觉得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气怒不定。 伯懿连忙扶着她,感觉到她浑身气得发颤。 “你——!” 浅眸中杀意汹涌,直冲着以商赋为首的大理寺一干人。 “这是你们大理寺,第二次坏我的事了。” 清浅的碎语,似淬了毒的长练,让几人喘不过气来。 话音刚落,手持火把的无涯卫们,围作一团,缓缓收紧圈子,将七人包在其中。 那六人,如今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个个瑟瑟发抖。 唯有商赋强撑着,颤着声求饶:“玉大人,我错了......” 可颈间的毒练愈紧了起来,只待玉浅肆一声令下,让他们丧命当场。 却听身后马蹄得得,有人驾马而来。 “司尹大人!” 是随风。 还未靠近,便高呼起来。 “大人,小公爷已安全送到,一切无虞。” 连日来悬在头顶的巨石,终轰然落地,恰好砸起她心中的烦闷与难言的诸般情绪。 喉头一甜,鲜血染得绛唇更丹,单薄的身影一晃,似被夏雨侵袭过的状元红的花瓣一般,飘零落入伯懿怀中。 她拼尽全身力气,也只留下了一句:“别告诉国公府的人。” “玉浅肆?!” 但怀中娇已没了回应。 伯懿方寸大乱。 幸而随风携马而来,想也不想,便牵过马,带着昏迷不醒的玉浅肆先一步回城。 以提刑司的腰牌叫开城门后,在金吾卫惊异的目光中,催马赶回了玉浅肆的住处。 幸而他此前知晓玉浅肆的住处,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踢开门,将她放在榻上,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发生了什么。 竟是大脑一片空白。 烧水,拧帕,冰敷一气呵成。 见她依旧昏迷不醒,满心焦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可若是出门寻医,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他出门一看,正是随风。 “耀光已经将朔羽,并那六个大理寺的人带去了大理寺狱,大人如何了?” 伯懿沉眸,无助地摇了摇头:“你来得正好,快去寻个大夫来!” 随风此时也顾不得细究伯懿指使他做事这件事的怪异之处,连忙转身折返,誓要将京中最好的医士请来为玉大人诊治。 随风方才离去,耀光提溜缩着脖子,满脸忐忑地商赋而来。 巷子口还站着一队敢怒不敢言的金吾卫。 提刑司今夜是把京城当自己衙门了吗?无涯卫遍地跑! 将犯人押往大理寺狱,这便也罢了! 各坊溜达找医生的,抬尸体去义庄的,真不拿他们金吾卫放在眼里吗? 但一想到玉浅肆的手腕,又不敢言语,只得朝着虚空无人的巷子,多瞪上几眼,以泄心头之愤。 伯懿方要回屋的身形一顿:“可是出了什么事?” 耀光为人稳重老成,此番急匆匆而来,定然是出了问题。 “尸体我已经着人送往义庄了,”耀光一手还拎着商赋的后领,并未察觉丝毫不妥。 沉声道:“方才我回衙门,发现有人闯空门了,不仅我们,大理寺也遭了殃。” 伯懿扶上眉尾,看来,有人是知晓,今夜大理寺与提刑司,倾巢而出,皆不在城中。 “可丢了什么东西?” “......残丝。” 两座衙门紧挨着,一应事宜都被翻得一团乱,可简单清点过后,却只不见了残丝。 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四目相对,皆想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 谁敢冒大不讳,来偷提刑司?就为了几节已经断裂的凶器? 伯懿想到了今日午后,与玉浅肆见过的那个铁匠。 “我知晓了,待玉......玉大人醒来,我会告知。” “还有一事,”耀光将商赋小鸡似的扔到二人面前:“人虽不是他杀的,但也同他有关。可是......” 可是,他们已经将一个大理寺少卿撸下马了,不过半个月,再来一次,会否太过分了些? 而且,他们并不讨厌这个总是帮着他们,同大理寺作对的商赋。 于是,想来寻伯懿拿个主意。 伯懿看向商赋,皱成一团的脸上,除了后怕,还有愧疚与担忧。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玉浅肆压抑的痛呼,隔着小院,清晰地传入门口的三人耳中。 让他蓦然想起了下午听到过的,王嵩的声音,心中一凛。 第九十四章 喧嚣又起 “玉大人,她没事儿吧?对不起,都怪我......” 伯懿终是叹了一声:“他毕竟正儿八经四品的官儿,还是先放回去吧。待玉大人醒来,再做定夺。” 言罢,扔下两人就返回了屋内。 便见面色苍白的玉浅肆满面冷汗,于梦中紧锁眉头,似在痛苦地呢喃。 “爹!别走......别走!” “玉浅肆?” 榻上的女子犹自被噩梦包裹,红衣玉面,似是被鲜花紧紧簇拥的一团无暇美玉。 美玉的梦中,仍旧是那亘古不变的圆形阁楼。 她无数次自暗格中苏醒,在屋中流连,而后随着暗道一起滑落井底。 循环往复,却乐此不疲。 这里像是一处被神明遗忘之所,没有时间,只有无尽的梦魇。 焦尸、佛珠、灰烬、紫符、还有那一滴鲜红的血。 她在梦境中苦苦挣扎,想要挣脱,却又不舍离去。 只想,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可奇怪的是,她却也并不觉得累,似是有着无限的精力,随着幻境沉浮。 突然,一声鸟鸣似是撕破了暗室,她的头顶登时一片惨白。 周遭的一切,最终化作漫天的灰白,似是雪与灰烬的混合。 耳边的鸟鸣声愈发清晰了起来。 吵得她头痛欲裂。 忍不住嘟囔道:“好吵啊。” 站在窗前,正在喂鸟的伯懿,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返回塌前。 那声呢喃似风在轻语,带着些沙哑。 见到面前女子拧着眉终是睁开了眼,迷惘地望向自己,他内心激荡,终是松了一口气。 玉浅肆打量了片刻,杂乱的记忆纷杳而至。 “这是怎么了?” “你都睡了三日了!”言语中的焦急忧心,撞了玉浅肆一个满怀。 她愣神回望,却见伯懿喋喋不休:“大夫说你是过度劳累,加上忧思过度,多休息就好了。” “但我也没想到,你竟能睡三日!我方才都在想,你若是过了午时还不醒,我就再去寻大夫来!” 玉浅肆拢手轻咳,想弄明白,眼前这个举止诡异的伯懿,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吗? 伯懿见她面色潮红,扶她起来,背后垫上软枕,递上了一碗热粥。 这熟悉的气味......像是梦里时常会闻到的。 酸酸糯糯,十足开胃。 “我在白粥里加了些香橼汁,还是郡主从宫里带出来的。” 残梦的余影,此时才彻底消散。 她明悟:“这几日,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仍带着病态低哑的嗓音,为明丽添上了几分缱绻。 伯懿端粥的手一顿,有些慌乱:“怎么会,郡主从国公府找来了一个婢女。平日里,都是她在照顾你。我也就白日里过来看看。” “谢谢。” 伯懿被这一句清浅的呢喃抚红了脸,将粥塞给玉浅肆,起身假装去关窗户。 “那天,后来如何了——” “朔羽与那六人暂被收押。” “曹管事的尸体,当日便已经送去给张小仵作了。昨日,他已经解剖完了。” 他将张以伦亲填的记录,递给了玉浅肆。 趁着她翻看的空挡,思绪纷飞。 因张以伦十分关心玉浅肆的身体,昨日他亲去了一趟义庄。 白日里的张以伦,总是无精打采。 将一应记录交给他后,张以伦犹豫了一瞬:“这个,就是断头案的真凶吗?”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心想,小张也算是自己人,便大致说明了来龙去脉。 没想到,倒引起了张以伦更多的好奇。 因昼伏夜出而苍白的面上,泛起异样的红:“他是个太监!而且......脖子后面也有痕迹。就是上次,那个在广安侯府被烧死的人!与他同样的痕迹!” “我原以为这是个意外!可如今看来,这些人之间,明明就是有关联的。” 想来是同玉浅肆在一起待久了,张以伦也对追根究底,十分有兴趣。 看到记录上的文字,他终是一时僵了面容。 “伯懿哥,你没事吧?” 张以伦敏锐察觉到了伯懿的异常:“你难道认识?” 他僵着嘴角勉强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最后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仓皇而逃。 他心中忐忑,想去隐龙寺散散心,可寂空大师却也闭门不见。 只派了个稳重的小沙弥道:“随心而为。” 他看着眼前苍白着面孔,一小匙一小匙抿着热粥的女子。 他知晓自己的本心,自也做好了打算,拼着一身剐。 可是,他也从不想害别人性命。 在北方数载,他比任何人都知晓,生命的可贵。 玉浅肆见他神思恍惚,捧着粥碗,问道:“可是还发生了什么?” 带着倦怠神色的浅眸,不似往常般斑斓,反而若去了雕饰的山林清泉一般。 沁人心脾。 “是有关残丝的......”他顿了顿,道:“我们见过铁匠的那天晚上,有人趁提刑司与大理寺无人,偷走了残丝。” 他说“我们去见铁匠的那天”,而非“我们抓住凶手的那天”。 玉浅肆笑了笑,自然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放下小匙,无瑕的白瓷在碗边轻轻一磕,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 只听他道:“那个铁匠铺的线索,也断了。后来再去,那里已经换了人了。” 玉浅肆语带揶揄:“你这无涯卫的身份,适应得不错呀。” 伯懿汗颜。 说到这个...... 他是派酒书去的。 玉浅肆未醒,无涯卫他指使不动,可又不放心丢下昏迷不醒的她离开,于是想到了酒书。 于是,才想到了酒书。 酒书已经蹲在吴辛家门外,守了三日。昨日被找到时,已经快要死在那儿了。 怪不得,他那日总觉得忘了什么,可那一整日,又是寻凶手,又是查郑义的,将酒书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玉浅肆不明了他心中所想,还以为担心自己责怪他多管闲事。 想了想,道:“不必挂怀。我当时去寻他,原本就是为了抛个饵,顺便......交个朋友罢了。” 想到差点被毁容的小铁匠。 如此交朋友的方式,可谓是清新脱俗啊。 玉浅肆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如此关注此事,难道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而伯懿,则在疑惑玉浅肆此举的背后之意。 窗外,廊下的小炉上煎着的汤药沸腾,盖子发出清越的“咚咚”声,丝缕香涩的药味入室,更添室内的素雅。 小院外微末的吵闹声,逐渐喧嚷起来,似有人在争吵。 “外面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五章 诡异喜帖,丧事喜事? 伯懿凝神一听,不情愿地吐了口浊气。 “应当是......是商赋和郡主撞到一起了。” 自商赋被耀光提溜到玉浅肆家门前后,他就认了门,每日都要在门外守上半日,言道十分愧对玉大人,一定要亲眼见到玉大人苏醒,才能勉强心安。 他自然不会让商赋进来,奈何商赋实在不知脸皮为何物,狗皮膏药似的赖在门口。 但好在,商赋自知理亏,每每都让小厮在坊门处守着,若是见到了安国公府的马车,便提前开溜。 让虞安宁每次都寻不到机会借机好好讥讽他一番。 这次......想来也是虞安宁蓄谋已久的会面了。 玉浅肆也哀叹一声:“让他们进来吧,吵得我头疼。” 他们? “商赋?” 简单两个字,玉浅肆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苦笑道:“那时是气糊涂了。他毕竟也一直帮着我们给大理寺添堵。” 敌人的敌人,也勉强能算作暂时的朋友吧。 毕竟,若是真将商赋拉下马,再换来一个同大理寺一条心的。提刑司可会少了许多热闹瞧。 二人一人明媚,一人鬼祟,同进了屋子。 “玉姐姐,你终于醒啦!” 虞安宁今日穿着一身浅绿的春衫,似蝴蝶一般扑到玉浅肆榻边:“我可担心死你了!你怎么能为了查案如此不顾究自个儿的身子?” “还有你这屋子!也该好好拾掇拾掇了!我头回来时,都差点没敢相信,这是你家!” 说好听点,是素雅。说难听点,便是简陋。 一座院子,三间小屋。一间屋子里也只有一床一桌一橱,哪里像个女儿家的屋子? “你放心,等你病好了,我便着人过来替你收拾,一定将这里给你布置得妥妥帖帖!” 玉浅肆挂着疏离的淡笑,但梨涡清浅,却像是盛满了潺潺清泉。 她越过眼前的虞安宁,望向埋首立在屋子正中,正绞着衣角不知所措的商赋。 上回,亲眼见识了玉大人断案之神,但也亲见了她杀意弥漫的模样。 一时间,咂不清心中究竟是崇拜更多些,还是畏惧更多些。但有一点,他很明白。 他满怀歉然。 察觉到波澜不惊的目光望向自己,他将头埋得更低了:“玉大人......对不起。” 意识得意忘形,没想到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那日事繁心急,让少卿大人受惊了。” 听这话,是打算揭过不提了? 虞安宁头一个不答应。 还没等商赋欣喜起来,她揪着玉浅肆的衣袖,轻晃道:“玉姐姐,玉姐姐。你不会怪我这段时间都没有来看你吧?舅公生了重病,我得照看他。” 而且......她眼神闪了闪。 虽身在国公府内,但她也明了,断头案事关表哥的凌云阁,若是自己老在她面前晃悠,让玉姐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该如何是好? 因而,只能忍者心焦待在国公府。 直到尘埃落定,这才前来。 临出门时,二表哥还叮嘱她,让她说说好话,莫要提刑司在断头案一事的公示上提太多与凌云阁相关之事。 可看眼前女子苍白的面色,她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商赋自然不肯放过这机会,连忙殷勤道:“玉大人,我......我为了将功补过,回去翻遍了典籍,但的确没找到什么东西,遇血会断。” 玉浅肆自嘲道:“一样武器,怎可能遇血便断?” 如此还怎么杀人? 那盆血水里,定然还夹了其他东西。 伯懿也想到了这点。 “我去看过那盆血水了,虽然浅浅一点,已几近干涸,但的确不止血,还有点咸腥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我还从他家找到了这个。” “什么?你尝了血?”商赋皱着脸,十分嫌弃的模样。 伯懿黑着脸,想说他让狗先尝过,待没毒后自己才试的,但觉得这话说出来,反而更解释不清了,干脆闭口不言,只将东西递给了玉浅肆。 接过一看,是一张大红的烫金喜帖。 商赋嗤道:“这有何异常?” “我问过了所有与曹管事相熟之人,没有人听说过这个‘云家’,京中的红白喜事铺也都没听过。” 伯懿指了指上面的时间:“这一日,可是‘忌婚,宜安葬’的,哪家人会选在这一日操办婚事?” 这话听得虞安宁与商赋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再望向这鲜红的喜帖,都觉得不妙了起来。 玉浅肆四平八稳地将这份帖子揣入怀中,面上没有任何异常。 伯懿见状:“你知道这是什么?” 玉浅肆笑了笑,眉眼依稀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你们都出去吧,我要换件衣服,回提刑司。”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还是虞安宁率先开了口:“玉姐姐,你不再休息休息吗?” “我还有事,耽误不得了。” 见她坚持,三人也不再说什么,陪同她一道儿回了提刑司。 方站上门口,却闻身后喧闹起来。 静立了半晌,便看到人群半推着七八个皂衣,起着哄,正朝提刑司而来。 听到动静,提刑司门口也聚了不少人,其中更少不了刚刚官复原职,凑热闹一把手的随风。 待走到提刑司阶下,那几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 终还是眼一闭,红着脸喊道:“小的们,万年县不良人,愿赌服输,特来......” “特来什么?快说呀!”身后看热闹的人群,人人面露红光,高声呼喝着:“别墨迹,还是不是男人啊!” 那人被一激,大喝一声:“特来,为提刑司当牛做马!” “哎呀,不行啊,不是说了做看门犬吗?怎么还当牛做马了?” “人家提刑司,哪需要你们当牛做马呀?没意思!” 玉浅肆轻叹一声,落地无声,却让四下俱寂,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她。 阶上的女子被红衣包裹,尚还带着病容,清浅的笑容印衬,比往常多了娇柔之感。 好似晨起,站了莹露的玉兰花。 她冷淡一问:“钱可还了?” 那几人一愣,明白过来,是指讹钱家的银子,连连点头。 那时见到马参军的下场,谁还敢不还啊。 第九十六章 此案已终,不必再留 玉浅肆闻言,这才语气稍缓。 “上次在敦化坊提及赌约一事,原也是为了激凶手行事,还要多谢几位的配合。” “玉大人哪里的话......” “所以,戏言而已,便也不必当真了。” 那几人见意有松动,喜不自胜,却又更加面上无光。 其中一人郑重按刀行礼道:“多谢玉大人。只是玉大人明知我们几个在暗处给您使绊子......还派无涯卫来救我们。甚至,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安顿完家里人自去大理寺狱伏法。真是让我们无地自容。玉大人高抬贵手,可我们身为男儿,却不能恬不知耻地真就揭过此事。” 几人跪地朗声道:“我等,身为万年县不良人,对凶手不闻不问,还助纣为虐,实为吏之不齿之徒。今感念玉大人相救之恩,特来请罪。” 而后,几人当中脱掉外衣,叠在一旁,只着中衣。在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互相施了鞭刑。 不一会儿,背上血肉模糊。 为首那人咬牙道:“这鞭刑,一为我等身为大盛官吏,却鱼肉百姓。” “二为我等有眼无珠,冲撞了一心为民的提刑司玉大人。” “三为我等助纣为虐,差点酿下大错。” 围观的人群听得一头雾水,也有消息灵通者在人群中散布着最新消息。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他们为了赌约,竟亲眼见马参军杀了知情者而不报。 却没成想,凶手点燃了大火引所有人发现郑义的尸体。 东窗事发,那马参军见他们人多口杂,便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灭口,并将一切嫁祸给玉罗刹。 幸而玉罗刹聪慧,只看了现场一眼,便知晓了真凶,派无涯卫紧随其后,在马参军要杀人灭口之际,将案犯拿下,救下了这帮从犯。 按理来说,从犯理应收押处置。 但玉罗刹又念在他们拖家带口,生存不易的份儿上,请他们回家安置,而后自行去大理寺领罪,给足了他们面子。 于是乎,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感慨起玉罗刹的菩萨心肠来。 罗刹归罗刹,可罗刹天也是我佛座下,终究是怀着慈悲心肠啊。 想来那些恶毒手段,也只是针对罪有应得之人罢了。 伯懿黑眸含笑,凝向身前的红影。 细涩的药味伴着一如既往的清香,让他百感交集。 好一招先兵后礼,以退为进。 其核心还是她最拿手的“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枣之甜,容易让人忘记脸之痛。 当真是笼络人心的好手段。 若是这几人不愿主动出现,为她扬名,恐怕今日之事,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毕竟,提刑司的案情公示,可是京中人人翘首以盼的存在,更遑论断头案这种大案。 可无论何种故事,都足够震慑那些对提刑司,对她虎视眈眈之人。 下次他们要是再想不开,要动手,那总得先想想马参军,以及这几位的下场。 玉浅肆淡然颔首,依旧不动声色:“几位也算是敢作敢当的男儿,那便虽随风去大理寺领罪吧。希望日后,尔等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不轻不重地讲完这番官面上的话,她再也不理会门口聚着的人群,隐入了提刑司。 商赋见无涯卫们尚在门口聚集,也趁机虽虞安宁他们一道溜了进去。 跟在玉浅肆身后,不住地夸赞着。 “玉大人可真是太厉害了,做事讲究啊!做事有抓有放,于细节处心思敏捷,于大道处开合有度,简直是吾辈楷模啊......” 玉浅肆猝不及防地停下,站在“无涯”的牌匾下,转身对上锁着脑袋的商赋。 “少卿大人若是要夸人,就不必对着我说了。我只是让耀光去抓凶手而已,之后他是如何安排的,都是耀光的打算,与我无关。” “啊?” 虞安宁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伯懿也含着明朗的笑意,装作仰首打量着头上圣上亲书的匾额。 原来是耀光心思细密,特意放了他们一马,又刻意将一切归功于玉浅肆,让他们自行前来领罪。 不过,结局没什么大差别就是了。 虞安宁方才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比提刑司的都要紧张。 见那么多人堵到门口,还以为又是来找茬的,结果看了如此好戏,又愉悦起来。 不禁摇头晃脑。 这下好了,稍后待自己再打点打点银钱,定要叫京城所有人都知晓玉姐姐的好。 可再一看到她单薄的模样,又心疼起来。 “还是不该放过他们,玉姐姐你也太大度了些,也是让我放不下心来。” 俨然一副:我不在,玉姐姐你又被人欺负了的模样。 这个“也”字用得巧妙,让众人都察觉出些许故事的味道。 虞安宁这才嘟囔道:“还不是临安公主!” “啊,就是那个......”商赋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鬼鬼祟祟道:“你跟她很熟?” “我才跟她不熟!我就是见不惯她磨磨蹭蹭,柔柔弱弱被人欺负的模样。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这才安稳了没几年,又被这群老不死的......” 还是玉姐姐如此妙人,才对她的胃口。 商赋连连咳嗽打断:“哎呦,这里人多口杂,你小心隔墙有耳啊。” 隔着墙就是大理寺,她在这里大放厥词,真是太危险了。 玉浅肆一听,便知又是朝堂之事,她也懒得再听二人打哑谜,扔下众人往法谨堂而去。 伯懿刚想跟上,就被虞安宁拦住了脚步。 此前一直忙着照顾玉姐姐,没寻到机会同他交谈。 机不可失,压低声音道:“伯懿哥哥,此事已了,你还打算留在这里吗?” 见伯懿并不言语,心里有些没底:“那你自己的事情......有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啊?” 伯懿闻言敛了笑容。 他明了郡主的好心,可他已是对不住侯老夫人与侯夫人,自然不愿让她牵涉其中。 于是认真道:“我自己的事情,郡主不必忧心——” “——不错,郡主不必忧心。” 身后清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伯懿未尽之语。 正是一生清凛的王嵩。 “断头案已了,你不必再留在提刑司了。” 第九十七章 圣上口谕,她的选择 伯懿听到王嵩此言,原本不虞的面色,更加黑了几分。 这是打算,赶自己走了? 最要紧的是...... 伯懿下意识眯了眯眸子,在王嵩看来,像极了玉浅肆思量时的模样。 因着玉浅肆所言,玉浅肆昏迷一事,都被下了封口令,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人知晓。 可看王嵩这模样,分明是为此而来。 看来,提刑司中,为齐国公府通风报信之人,依旧不在少数。 果然,玉浅肆收到信儿,赶来无涯堂后,王嵩便问道:“你身体可好些了?” 伯懿一瞬不移地望向玉浅肆,却琢磨不出她的想法来。 “少主,这是何意?” 王嵩虽在病中,但依旧不掩风光。 “当时让他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了让母亲安心的权宜之计。如今案子破了,他的嫌疑洗脱了,自然不再适合留在这里。” 身后有人将伯懿的照身帖与过所等一应物什递上。 “这几日劳烦伯公子了。不过,提刑司毕竟是在御前走动的,若是要正儿八经地收人,就得将底细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伯懿盯着眼前的东西,自然也明白其用意。 如今,虽在场之人皆知他身份有异,但也都十分默契地并不言明。 可若是下了真功夫彻查之,总要牵连出许多无辜的人来。 王嵩这是在警告自己,远离提刑司,便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再纠缠,便由不得他了。 他抬手,接过了如假包换,却也若悬额之剑的照身帖。 恰此时,门外响鞭开路,天使至,携圣上口谕而来。 提刑司今日的热闹,可真若涛海之浪般,波起浪涌,层层不歇。 方才将将散开的人群,又凝在了一起。 无论提刑司内外,不分男女老少,众人皆匐卧于地,山呼万岁。 只余下茕然一道白影,独立在人群之中,超然凡尘。 摄政王王嵩,得圣人亲许,不必跪拜接敕书。 “朕闻提刑司三日执杀人者,使京师复安。大慰喜。乃简留出数物于私库,赐以示众。” 提刑司众人再次山呼万岁,王嵩侧立于一旁,颔首垂眸静听。 “提刑司司尹玉浅肆能断大事,不修小节,乃干将之器,挫锐以照物,而能包纳,乃当世女之典,特赐礼服一袭,金玉冠一顶,香云纱宫装一袭。” 天使身后的仆从将两服一冠奉上。 “提刑司无涯卫统耀光,性沉毅,彰果勇,赐御前配刀一把。” “提刑司无涯卫副统领随风,忠勇无贰,赐御前配刀一把。” “刑司无涯卫伯懿——” 说到这里,王嵩的身形微动,埋首浮起一枚若隐若现的淡笑。 而莫说玉浅肆与伯懿,就连伏地的虞安宁都惊了一跳。 圣人......为何会特意提到伯懿? 再回想起上次在平康坊的偶遇,如今已经世而内秀的郡主,于不知不觉中,后背爬上了细密的汗,却冷得让她忍不住发抖。 须臾之间,堂中众人,皆闪过思绪万般,天使的念颂却未歇。 “......有宏才之略,而不以卑湿束足,特赐白银一百两。” “念玉大人身怀有恙,特许三日后,并其他三人一同入宫谢恩。” 余音平息得快,可依旧于无形之中,在众人脑海中回旋。 赐白银一百两。 这就......没了? 玉大人作为最大的功臣,除了口谕中将其比肩往世之能臣之外,就送了两件衣服? 天使恭敬而笑:“诸位可是高兴得紧了?还不领赏?” 神色各异的厅中众人,这才再次山呼万岁,一一接过自己的赏赐。 那天使卸了差事,这才笑着朝王嵩见过礼:“小公爷,可安否?陛下听闻您旧疾复发,可惦念得紧。” 王嵩略一颔首,算是领受了。 他向来寡言少语,那天使也习惯了,笑了笑接着道:“陛下听闻玉大人破案神速,十分欣悦。只可惜您尚未还朝,无法召集门下省议旨,又不忍您病中忧思朝堂琐事,便想了这个法子,自开私库口头嘉奖,也算来得及,没有寒了功臣良将的心。” “合该如此,陛下做得对。” “哎呦,陛下若能听到小公爷这句夸赞,定要开心上两三日。老奴这便先替陛下领受了。” 说罢,行礼而去。 一行人乌泱泱离开,带起凡尘三千事,久久不散。 门外人头攒动,似在期盼着什么。 玉浅肆微一颔首,耀光立刻命人去换了许多铜板来,在门外撒将起来。 众人在门外热闹了一场,吉祥话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可堂内,隐约的声浪并未冲破这里的凝滞,气氛甚至天使来之前,更坏了几分。 商赋见势头不对,又舍不得错过这大戏,缩在墙角时还不忘拉上呆愣在原地的虞安宁。 伯懿看着红绸托盘上,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肆,你如何看?”最终,还是王嵩先打破了沉默。 方才圣人,明摆着是为伯懿出头,也算是承认了伯懿无涯卫的身份。 可若是细究,圣人也并未将一切言明。 只要他想,多得是法子让伯懿离开。 可他突然改了主意,他想知道,玉浅肆的想法。 一门之隔,门内苦海重重,波涛汹涌。 门外众生,饱囊兴然,尽兴而归。 “你想让他留下吗?” 这个问题,更是直接了当。 厅中众人皆屏息凝神,期待着一个回答。 伯懿的眼依旧未离开银两分毫,可心却提了起来,呼吸难宁。 “伯懿确实有些本领,是助我查案的好手。更何况,陛下如今下了旨意,若是我们不听,少主难道要为了这些琐事,同陛下失和吗?” 玉浅肆拧着眉思量了良久,言语清浅。 本意是就事论事,想要止息宁事。 可听者有心,反而让局面更加紧张起来。 伯懿自嘲一笑,她事事为王嵩精打细算,自己果然只是“琐事”而已。 “好,那便听你的,让他留下。” 王嵩语毕,口中回味的,却只有她的前半句话。品咂了半天,若她最爱的高碎茶沫一般,尝出些许涩来。 离去前,还不忘吩咐道:“入宫时,别忘了带些糕点。” 转身离开,稀薄的白影渐渐与门外天光融为一体。 只不知是看客亦或何人的一声喟叹,轻萦在堂内,牵出百转千回,又飘飘然砸进尘埃里,溅起红尘朵朵。 第98章 三日之变 三日后,圆光东满时,飘然蹑云霞。 伯懿站在大明宫外,仰首,举目高望,宫墙似危山,令人心悸。 今日便是入宫谢恩的日子了。 这三日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无一时有空暇思索,该如何应对今日入宫之事。 他向许多人打听,可无一人知晓曹管事之事。 或者应该说,这些费力网罗来的人们,无一人知晓其他人的身份。 他们收到的指令,只与这枚石方印相关。 可谓是一无所获。 比这更扰他心烦的,还有...... “伯懿哥哥,你到的好早啊!” 虞安宁的高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今日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襦裙,跳着跃过来时,像一只轻灵的幼鸟方学会飞行。 “郡主今日也要入宫?” 虞安宁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伯懿凝眉疏离道:“郡主,你根本不知我是谁,我要做什么。能不能不要再往危险处来了?就当是为了你的祖母,你的娘亲。可以吗?” 虞安宁雀跃地眸子凉了下去,有一瞬的迷离。 伯懿知自己话重了,但有些话,现在说清了,总比将来后悔得好。 方要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却见虞安宁撇着嘴,指了指身后侍女捧着的食盒:“谁担心你了?我是入宫去寻公主的......” 伯懿一时无言。 虞安宁又凑近他,嬉笑着问道:“你关心我啊?” 伯懿退后一步,沉眸道:“我只是,看在侯老夫人与侯夫人的份儿上,不希望你有危险。” 不远处,一辆小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虽不起眼,但驾车的两人,却是提刑司的两位统领,十分惹眼。 伯懿不自觉忽略了身边的声音,远望过去,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他们跳下马车,绕到马车后,看动作,是扶下了一人。 在看到碧蓝色的裙角时,伯懿心里像是被人狠揪了一把,痛之快,蔓延全身,让他差点忍不住蜷起来。 一恍神的功夫,身着柔蓝色的香云纱由浅及深,冰色的各色花型倾洒在裙子的各个角落,而外间罩着的一条大袖衫,是浅淡的窃蓝色。 往日的束发,今日变做了一个简单的交心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天鹅一般的玉颈。 可发髻上,却并无多少装饰。只余几点玉色掩映其中,同身上的碎冰交映成趣。 额间的花钿与精心描绘过的水湾眉,尽显眸中波光粼粼。 莲步轻移,似踏浪而来。 虞安宁一回头,又惊又喜,夸张得“哇”了一声。 “玉姐姐,你......你穿上女装,也太美了吧。今日回去,我一定要好好赏那两个女婢!” 玉浅肆却轻蹙眉头,难得有些拘谨,想要拨弄头上的发簪:“我觉得,还是太夸张了些。” 被虞安宁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别动,我的好姐姐,你要知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发髻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淡雅的清妆也难以遮住她苍白的面色。 玉浅肆的眼神越过虞安宁,同眼底黑潮翻涌的伯懿撞到了一起。 一时间,风停气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错开了目光。 这情形实在诡异,虞安宁打量了打量二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又是一阵难明的沉默。 可引路的太监还未到,玉浅肆扭头问道:“你去见公主,可是上次听你提起过的那位?” 虞安宁如愿被转移了注意力,轻叹一声:“是啊,临安着实可怜,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万一要真去和亲,恐怕也吃不了几回好吃的点心了。” 可几句对话,依旧没能消散宫墙下凝滞的空气,虞安宁抱过食盒,后撤一步。 “我还是先去见公主了。” 说罢,再看一眼两人,立马开溜。 虽说她特选今日入宫,的确是有心帮伯懿,可方才自己已经放下了狠话,还是去先去见公主为妙。 待见完公主,再去为玉姐姐和伯懿撑场子。 虞安宁一走,这低压转移到了随风身上。 他悄声凑近了耀光,问道:“这是怎么了?” 耀光本不愿搭理他,可待会儿还要面圣,他明了随风的脾气。若是对什么故事感兴趣,闭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若是不入园,稍后入了宫门重装了贵人,反倒不好。 于是不情愿道:“昨日,夫人来过,罚了大人,伯懿顶撞了夫人,然后大人晕倒了。” 言简意赅。 随风只觉得这些事,一件比一件要紧,但中间却好像都差了许多紧张且必要的细节。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先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夫人去寻司尹大人,伯懿是怎么进去的?” 这三日他都在大理寺狱同商赋一起善后,没想到错过了这些精彩。 “你们放进去的?”他不可置信道。 耀光一本正经:“一个不小心拦不住,也是正常事。毕竟陛下都夸赞了他堪比干将之剑。” “更何况,大人当时身体虚弱,夫人还带来了大人的母亲,一言不合就让大人跪在日头底下......” 随风默默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既然如此,怎得他们俩人还......”随风双手绕了绕,不言自明。 怎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反倒更加奇怪了。 伯懿现下的心思,都在昨日之事上,完全没留意周围,更不知道随风同耀光在说什么。 因着王嵩回来得急,回府不久病情又开始反复,林氏这才来兴师问罪。 他赶到的时候,正逢林氏迫问跪在庭院中,飘零似暮春玉兰的玉浅肆,她的立场为何。 她答:“少主一心为属下,属下定当为少主尽心竭力。” 而她的母亲,在一旁恳切求饶。 “夫人,阿肆定然是全心全意将自己当做齐国公府的人,只是她不善言辞。求夫人看在我精心侍奉,也看在她是族中留下的唯一血脉的份儿上,饶她一回吧!她可是长——” “——阿娘!”玉浅肆不知为何,突然声骤:“慎言!” “我只是玉浅肆,别无其他。” 这句话像是一根长刺,刺中了玉浅肆的娘亲,风娘的喉咙。她张着口,满面泪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氏倒是觉得面前争执颇有趣味,若是没有身后的不速之客的话。 伯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她难掩孱弱的背上。 进而直起身,与林氏对峙:“夫人,玉大人身怀有恙,就连陛下也都叮嘱她好好休养。明日里还要入宫面圣谢恩,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殿前失仪,若是陛下问起,为免欺君,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第99章 何来妖妃?何以祸国? 说到这里,随风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果然没看错,这小子胆识过人啊!” 耀光看一眼宫门,这接引太监怎来得如此慢? 只好继续道:“不仅如此。” * 当时,林氏见状,也不欲同他争执,见他搬出了皇帝,讽然一笑,转身离去。 风娘却不管不顾地抱紧了玉浅肆,压得单薄的她又晃了两晃。 她双手颤抖,却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贪恋着熟悉的味道,只问道:“阿娘,你一切可好?” 滴滴答答的水滴落进了颈窝里:“娘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似是如此还不够真切一般,她揩了面上的泪,捧着她的双臂郑重道:“我一切都好。夫人待我很好,虽说让我做些绣活儿,可看我身体不好,也并不让我亲自动手。往日里便是让我教下头的人去做。往日里行走,也有人伺候起居饮食。” “阿肆,莫要担心娘亲。也莫要......怨怪夫人,她只是......” 都是为人父母,她如何会不理解夫人。 玉浅肆垂眸,掩下眸中的关切与不舍,故作淡然道:“那就好。” 风娘泪眼婆娑,不住地喃喃:“都怪我......都怪我......” 玉浅肆闻言一怔,心中酸涩难宁。怎会怪您?明明是我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她用尽全身力气,扯起一个复杂的笑容:“阿娘,你该走了。” 说罢,不待风娘回神,便狠心推开了她:“夫人还在等您。” 林氏站在门外,回望这一切:“玉大人,可真是冷心冷情,连自己的娘亲都能舍弃。” 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侧首,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评价。 “看在你母亲的份儿上,今日就放过你。不过,莫要忘了,恩仇怨果,都该寻何人去讨。” “谢过夫人。” * “等等!”随风打断道:“你这都说到哪儿跟哪儿了?我问你,伯懿同大人,他们俩之间的事。” 耀光斜着眼睛盯着他,被打断的不悦一目了然。 随风咽下了自己的好奇:“统领大人,您继续。” 耀光却再没心思细讲了,匆匆结尾:“大人不知为何,听完那句话,就突然同伯懿生分了起来。” 朱色的宫门内,疾行来一个小宦官,由远及近。乍一看,似是朱砂勾勒的拱形边里多了一处不起眼的黑点儿。 正是先前同圣人一道微服的德明。 所有人都微松了一口气,但伯懿脑海里,还是昨日她的疏离之语。 她称呼他“您”,叫他“伯公子”,让他“谨守本分”。 他同德明见过礼,看着他满面含笑,口一张一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是林氏的那句话,让她性情大变? 可是,他不明白,就算王嵩是她的恩人,可他也并非她的仇敌。 她终究......还是将自己当做了外人。 一行四人,紧随热情热心的德明,经过了宫门,朝玉宸殿而去。 伯懿犹自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并没有理会德明对宫内各处的介绍。 她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自己不是没有查过与玉家有关的事。 可直到今早,酒书再次来报一无所获,他才骤然明晓一件不敢深思之事。 这个看似摆在明面儿上,亲民且入世,传闻颇多的玉家,依旧是一团神秘。 除了十多年前那一桩因闹得太大,不得已被世人知晓的旧闻之外,竟无人知晓其他。 可是,当年那事,不过是玉家嫡系之间的斗争,应当与她这个手握玉里乾坤的下一代当家人无甚关系才是。 “诸位大人,过了前面的摘星楼,便是内宫了,玉宸殿便在不远处。” 除了玉浅肆之外的三人,都是第一次入宫,德明办事妥帖,借着热情的性子,将宫内一应禁忌十分合宜地讲了出来,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不适。 说话间,五人穿过了摘星楼下的小拱门,进入了内宫。 “这道院门后便是后宫,几位大人,可不要走错了。” 圣人少年登基,后宫空置,至今并无几个妃子,更不用提立后之事。因而,后宫内,只有几个前朝的老太妃们,可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她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看到那扇挂着“谨绣”的朱漆大门,玉浅肆与伯懿不约而同对了眸,继而又十分默契地错开眼神。 心中所想,却是相同。 曹管事临死前说“妖妃祸国......” 只是,如今的大明宫,何来妖妃? 圣人无实权,何况他那屈指可数的后宫? 若说圣人生母,勉强也算得上是“妃”,但她早在十年前就殁了。 实在令人费解。 最奇怪的是,伯懿询问其他故旧有关“妖妃”之事,都并无任何线索。 要么,便是曹管事知晓其他人所不知晓之事。 要么...... 他想到了他颈后的那个印记。 曹管事在看到方印的信息后,并没有来找自己,而是自作主张,布局杀王嵩。 若他真的知晓什么重要的信息,为何不先告诉自己? 或许,曹管事压根就不是同自己有关的人。 而是有人想要故意引导些什么,让他以为曹管事也是自己人,因而利用那颈后的印记,挑起自己同齐国公府的对立。 若如此,“妖妃”一事,倒也就不必深究了。 德明带着他们,进入玉宸殿,拐到了偏殿。 “几位大人,实在对不住。今日散朝后,便有几位大人一直留在玉宸殿内同陛下商议国事,这才耽误了小人去见几位大人的时间。如今他们还未离去,只得委屈几位大人,在偏殿稍事片刻。” 偏殿内一应事物齐全,还有上好的点心果子,四人颔首谢过,进入了偏殿内。 可没想到,这一等,便等了许久。 其间一直隐约可听到争执之声,经久不平。 直到天光渐暗,偏殿内的果子点心都换了一茬,德明方才来请他们入玉宸殿。 整理衣冠,站在玉宸殿外,恰好与将要离开的几人打了个照面。 伯懿垂首侧立,但依旧察觉到了几道打量的目光。 不过,盯着他只是捎带,大部分还是冲着玉浅肆去的。 有人直接冷哼一声,阴声阳语,也有人不屑一顾,直接离开。 当然,这其中,也有几人,落后几步,同长身玉立不为世俗所动的玉浅肆笑着问声好。 第100章 案发!公主自戕 伯懿嘴角挂起无人可见的讥讽。 一群老臣,绕开王嵩,来寻手无实权的圣人,也不知是在为难谁。 四人被引入玉宸殿内。 一跨进殿门,便踩上了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上。 方才的殿内的沉郁尚未散去,依稀可辨龙涎香的袅袅清气。 他只盯着眼前的一道金丝构成的果子,形状奇特却有些眼熟。心想,此物或许从哪本盖满灰尘的杂记逸闻中编造而来。 德明不复入宫时的热切,收敛了声容,就连俯身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陛下,提刑司的大人们来进宫谢恩了。” 四人行跪拜大礼,山呼万岁。 伯懿只觉得眼前那果子骤然放大,近到可以看清金丝缠绕的方式。可他依旧没想起,这东西出自哪里。 “快快请起,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年轻的帝王亲自起身来迎,扶了玉浅肆起来。 “赐座。” 伯懿深呼吸,同其他三人搬如常望向了皇帝。 可身披皇袍的他,与那日的觉浅,并无太大差别。 “伯公子,还要道声歉,上次突然造访提刑司,是我唐突了。” 半悬着的心,也在听到这句话后,稳稳回落。 他再次起身,多了几分真诚。 “陛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还是玉浅肆更自在一些,一如既往地敢说敢做:“方才,那几位大人是怎么了?” 江既清闻言,依旧有些积怒难平:“他们料定表哥不会同意,便来寻我,让我同意和亲一事。” 和亲?宫中适龄的公主唯独临安公主一人。 难怪虞安宁近来总是入宫,想来也是为了宽慰她。 “他们真是做梦!”想来周遭有令他感到安心的存在,江既清将憋了半天的怒火肆意倾泻着。 “朝堂之上,那帮文臣总叫嚷着什么‘女子小人’,整日里忌惮武将,弹劾政敌。可一旦有了些许危机的苗头,就立刻想着推女子出去平息祸端,真是可恨!” 更何况,如今只是北边的齐国内乱将平,他们就如此急不可耐的要示好。 若是日后两方不得已开战,他们难道想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不成? 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玉浅肆同伯懿倒是如常,可就苦了随风与耀光,吓得差点再次跪下来。 玉浅肆自如地递上一小块点心:“陛下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江既清抬头望进她含笑的浅眸里,微红了脸:“我就知道,玉大人同表哥一样,总是想激我将心中愤懑发泄出来。” 接过她手中的点心,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还是宫外的点心好吃。” 一言既出,心中轻荡,怒气尽散。 不过这招,还是很好用就是了。 玉浅肆又为自己拿起了一块点心:“我倒觉得宫里的点心,比外面的精致,味道也更清淡些。” 年轻帝王好像也没有什么在臣下面前立威的打算,绕到书案后,打算同他们畅聊一番断头案的始末。 毕竟,看折子,同亲闻经过,可是截然不同之感受。 却听到外间凌乱的脚步声起,被德明轻斥后,细细碎碎不知说了什么。 德明隔着门求见。 进来后,礼仪周到,依旧不差。可言语间,还是带了些惊愕。 “陛下......”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方才来报,摘星楼那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江既清听他尾音颤抖,不自觉坐正了身子,心中隐有不妙。 德明伏地,声似是从厚重的地毯内传来:“临安公主......公主她自摘星楼上跳下来了!” 江既清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失了魂魄。 “临安阿姊......” 摘星楼那么高,他终是不敢问,她是否还活着。 德明依旧跪在地上,却扭了头寻玉浅肆的帮助。 玉浅肆乍闻此事,也是心中难安。 “请陛下准许臣前去查看。” 江既清尚未回神,只木然地点了点头。 德明从地上爬起来,皱着脸引四人前往摘星楼,还不忘吩咐门外的小奴,去太医院请大夫过来替陛下请平安脉。 此时,恰是掌灯时分。 胭紫的天空,衬着零星的火光,像是打翻了一盘品色的胭脂于墨池中,为墨池添上了几缕不属它的热烈,但也终将被墨池的清冷所吞没。 只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同样一条路,走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玉宸殿本距离摘星楼并不远,没走多远便到了。 来时他们走过的门洞,此时已经被几道红色的身影包围,看不清了。 伯懿凝眉,眸中的厌恶显而易见:“这不是方才那几个玉宸殿里的人吗?” 这几位大人,怕是刚走到这里,便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个吓得魂不守舍,冷汗涟涟。 可是,亲见了这等现场还不离去?这不符合他们趋利避害的性格啊。 随风故意高声“嗤”了一声,表示对他们的不屑。 同耀光两人,故意推开了他们,为玉浅肆开道。 今日穿着裙子,走起路来的确不大方便。 玉浅肆轻提裙摆,不疾不徐,伯懿落后她半步,同她一道悠悠而来。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穿过人群,这才看到了全貌。 一身着宫装的女子俯卧,周遭鲜血横流。想来,是活不成了。 而她也明了了,为何这几位大人,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有人不让他们离开。 玉浅肆望过去,双手撑开,挡着出入宫禁唯一的门洞的,正是虞安宁。 她双手微微发颤,却梗着脖子不远让路。 见到玉浅肆来,这才松了口气,眼里含着的泪,随着长睫扑闪,终若梨花般落了下来。 “玉姐姐......你终于来了。” 她哽咽道:“临安是看到他们才跳下来的,定是知晓他们逼她去和亲。他们还想一走了之......” 那几人闻言,一个个苍白着脸,扭着头想要避开无处不在的血红。 还不忘反驳:“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可终究是虚了底,往日里车灿莲花的老臣们,除了这几个字,余者都说不出来。 玉浅肆站在血河的边缘,抬首极目仰望摘星楼。 高不可及,近处的楼层只可见依稀烛火将塔楼的窗户勾勒出金边。 再往上,便同已吞噬了胭脂的墨池融为一体,不可分辨。 第101章 众目睽睽,从天而降? 摘星楼,不仅是整个大明宫内最高的建筑,就连整个京城,能与之媲美的建筑也难寻几何。 虽也楼高九层,但这里的九层,可不止是凌云阁的高度。 据说,站上九层,手可摘星辰,整个京城亦尽之眼底。 摘星楼一楼,原本为厅堂。于先帝时期,被改为了如今的门洞样式。四墙尽拆,只留下了朱漆的立柱,两侧连墙,被安上了铜门。 出入内宫宫禁,都要经过此处。 而如此设计,外可将京中情况揽于眼中,若遇兵变等情状,可最先得知,早做防备。于内,便可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易守难攻。 此刻,绒绒夜色覆压而来。虫鸣伴着暑气,自宫墙角落的缝隙里,喧嚣肆虐。 “楼上的千牛卫呢?”玉浅肆收回目光,淡然问道。 虞安宁犹在心悸之中,条理却清晰:“都在那一头儿,我方才已经让他们下楼听命了。” 毕竟他们就在楼上,此事尚且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 大明宫内,虽都由禁卫军统领。但南衙北衙指司不同。十日一变,除非领受皇命,否则不可随意越过这道宫墙,出入内外宫禁。 德明见状,立刻穿过铜门,将今日在楼上的人都押了过来,听候玉浅肆发落。 玉浅肆打量了他们片刻,却问起了那几个凑作一团的高帽红衣们。 “几位大人,方才都看到了什么?” 那个同玉浅肆打过招呼的人先站了出来。 “我们还未靠近摘星楼,就察觉到一个......黑影快速下坠,几乎同时,听到了谨绣门内传来了尖叫声。” 玉浅肆问虞安宁:“郡主怎么也在这里?” “我去了福荣宫,可是宫人说,公主不在宫内,我便差他们去寻。可等了许久都没到,还以为是她内心忧闷,不愿见人,便放下点心,打算出宫。” 她瞥了伯懿一眼。其实,她是担心在公主那里耽误太久,便想先来摘星楼问问,玉浅肆他们是否已经出宫了。 没想到,正要出进绣门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人从摘星楼上掉了下来。 那声尖叫,便是她情急惊恐之下发出的。 “可有看清是几楼?” 虞安宁摇了摇头:“摘星楼那么高,怎么可能看到......” 此时,那群官员中,有一人颤巍巍指了指高处:“老夫当时看到,九楼的窗户开着......” 那些跪在地上,静待问话的千牛卫骚动起来。 玉浅肆望向中间垂眸跪立,面色苍白的男子。 问道:“你是侍卫长?” “末将南衙右千牛卫卯队卫队长,马坚。” 虞安宁冷不丁在一旁补了一句:“他是老武威郡王的侄孙。” 武威郡王马东平,也是当年名号响当当的北境武将世家,只可惜,十年前为国捐躯了。 能在禁卫军混上官职的,自然都是士族子弟。 她略一颔首,问道:“可有什么话想说?” “方才这位大人所言,绝无可能。” “哦?为何?” “末将当时就在八楼,那里是摘星楼能攀上的最高位置。” “公主......”他顿了顿,继续道:“末将等今日从未见过公主。而且,公主绝不可能从九楼跳下来。” “你胡言乱语!”天色掩盖了血腥的场景,他们恢复了往日的牙尖嘴利。 “你是在说,老夫骗人了?” 他明明看到九楼的窗户黑洞洞地敞着,怎可能看错? 马坚道:“大人恐有所不知,摘星楼的九楼,自十年前起,便一直落着锁。我们晨间灭灯,暮间点灯,都从不会去。” 那里是禁地。 那位老大人,方才回过神来,面有讪色。 明德皇后,便是在大朝会前,自焚于摘星楼九楼。 火灭后只经过修缮,那儿便成了禁地。 玉浅肆看了一眼伯懿,可惜天色太暗,不甚明朗。 她问到:“你们二十四个人,都没看到公主?” 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马坚道:“当时日暮,正值掌灯时分。除了六人值守铜门之外,其余的人,都分布在每层。” 他们每日夜间值守,最重要的便是日暮掌灯,日出灭灯。每层都有人值守。 摘星楼不可随意攀登,所以,公主绝不可能饶过他们,爬上楼去。 这可奇了怪了。 那老大人不死心,问道:“会不会是公主很早就上了九楼?所以你们并不知晓?” 马坚摇首,坚定道:“摸奖当时就在八楼,九楼的锁只能从外侧上锁。末将留意过,并无任何异常。” “更何况,我们日夜巡防,不会有半点疏漏,不可能让一个人溜上去还不被发现,更何况,还是九楼......” 窗户吗? 玉浅肆眯着眸子眺望虚空。 她记得,来时遥望摘星楼,九楼的窗户并无异常。 也就是说,就算临安寻了法子,上了九楼。那也得有人在八楼重新将门锁上,然后再溜走才可。 可若如此,那人必会同八楼的人打上照面。 更何况,公主跌落时,九楼的窗户开着,可等她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窗户就被关上了? 那时,楼内所有人应当都已经被虞安宁叫到了楼下才对。 她一扬手,一旁的跃跃欲试的随风,立刻领命上楼查看情况。 那位大人哼了一声,对自己所见十分笃定:“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难道,临安公主还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见玉浅肆蹲在尸体旁,要将尸体翻过来,又连连制止道:“玉......你这是做什么?!” 玉浅肆一脸淡然地抬头,“大人老眼昏花了吗?这都看不出来?” 当然是查验尸体啊。 “这可是公主!”几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如今礼部、内务廷的人都不在,你竟然......你竟然亵渎公主玉体,你.......你放肆!” 玉浅肆冷笑一声:“几位大人拦着我办案,难道是同这案子有关系?” “还是说,你们连手杀害了公主?” “玉浅肆!你一派胡言!我们只是路过,怎么会.......” “哦,对!差点忘了,几位大人还指望着公主去和亲,救你们的前程呢,怎么会现在就杀了公主呢?” 这句话愈发过分,一个“救前程”,俨然将他们划作了卖国求荣的叛党。 那几人只是听闻玉浅肆行事,却从未与她正面交过锋,竟不知她是这种风格做派,一时被哽在当场,摇摇欲坠。 往日里,就算他们给别人戴帽子,也讲究个证据确凿。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空口白牙就张口胡言。 “你......你怎么敢!” 怒气起了又平,终于憋出了一句别的:“你怎么走哪里都有命案,我看公主就是被你克死的,真是晦气!” 玉浅肆笑着扬眉,十分欣然。 竟然开始口不择言了,看来是被气狠了。 “此言差矣,不是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命案。而是哪里有了命案,我才出现。” “若要真论起‘走到哪里都有命案’,该是几位大人才对啊。” 刚到摘星楼,就碰到了这一切,他们才更符合这个描述吧。 “我们只是不巧!我看就是你,总跟私人打交道,满身晦气!” 子还不语怪力乱神呢,玉浅肆都疑惑,难道他们往日里所谓的朝堂之争,也是这种水平的? 那跟街头小孩吵架有何区别?连最基本的逻辑都没有。 玉浅肆兴味渐盛,伯懿却先不乐意了起来。 冷着脸道:“提刑司的职务便是彻查冤案要案。若照诸位大人所言,大理寺职务亦如此。莫非,在各位大人严重,寺卿大人同少卿大人,他们也满身晦气?” “不错!诸位卿家都是饱读圣贤书之栋梁,怎可同市井长舌妇一般,怪力乱神!” 江既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众人连忙回头去看,一身明黄衣袍并一队人马提灯而来。 灯笼里的光撒下一片片相互晕开交错的橙色,似两条发光的长龙。 “陛下圣安。” “都起来吧,查案要紧,”江既清眉间立起愁色的阴影:“朕就是担心临安......” 待越过缝隙亲眼见到这副场景,面色苍白,几若垂泪。 半晌,带着颓然道:“玉大人,临安阿姊毕竟是皇室血脉......” 玉浅肆立刻了悟,颔首领命。 看来是不能剖验了...... 于是,德明命人用布将尸体周围围成个圈儿。 玉浅肆将尸体翻过来,简单查验。 可惜,人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以她半吊子的仵作勘验能力,没办法辨别出死亡时间。 借着烛火的光亮,只能看出,全身并无其他外伤。 纹样繁复的袖子上,被扯掉了一小块,露出参差的毛边。 双手修长,甲形圆润。只是...... 伯懿见她摩挲着尸体的手,凝眉不语。 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常?” 四目相对,玉浅肆将空着的手压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见伯懿领悟后,拉着他的手,也摸了上去。 伯懿没有心理准备,乍一触到冰冷软腻,吓了一跳。 而后也察觉到了,用口型道:“薄茧?” 不错,指尖与指腹部分有一层薄茧。除此之外,指节也有些粗。 此时,随风同耀光气喘吁吁归来。 “大人,九楼的门果然锁着,上面厚厚一层土,应当是许久未曾打开过了。” 第102章 年久无人,却有痕迹 “呵,有意思。”玉浅肆兰口轻启,兴味满满。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公主如何上摘星楼而不被发现? 而且,九楼的门经年未开,却有人看到窗户开合过。 难道,公主真是飞上去,又掉下来的不成? 伯懿还是不自觉揉着鼻子。 玉浅肆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伯懿囊声囊气,小声道:“这帷幔一围,味道都聚在了一起,血腥味格外重。” 从那么高落下来,脏腑之内定然也有损伤,自然血腥味会更浓一点。 玉浅肆整理好尸体的衣饰,德明命人撤下了帷幔。 伯懿起身,长舒一口气气。 “总算好些了,方才那腥味同那桂花头油的味道.......聚在一起,刺得我眼睛都疼。” 一旁的虞安宁闻言浑身一凛,不可置信般盯着伯懿。 “伯懿哥哥,你的鼻子......这么灵啊......?” 伯懿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话问出口,她才恍然回忆起,在风亭苑时,他也是一下子就闻到了奇怪的味道,这才为找到凶手发现了线索。于是不再多言。 玉浅肆用手巾擦着手,望向一旁方才被聚在此处的,侍奉公主的丫鬟们。 “往日里,公主都喜欢做些什么?” 那几人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虞安宁看不过,抢白道:“就知道你们不敢说!” “别以为我不怎么去寻临安,就不知晓这些!你们平日里就待她不好,都不是‘散漫’二字可以形容的!一个公主,除了三餐衣食,其他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就连她什么时候去了御花园你们都说不清楚!今日若是你们早些去寻公主,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那几个丫鬟惯是欺软怕硬的主儿,遇到虞安宁这种跋扈的,便先软了几分。 如今出了大事儿,圣人也在此处,更是怕得不行,生怕自己被牵连,连道冤枉。 “奴婢们并非躲懒,怠慢主子。实在是因为,公主不允我等近身侍奉啊!公主说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不喜身旁有人,让我们除了一日三餐,不得打扰她。” 一国公主,性情竟如此孤僻? 虞安宁红了眼眶,语带哽咽:“那还不是因为小时候,她受了太多苦......” 江既清打量着伯懿,却见他垂眸直立,黑眸同这灯外的夜一般寂寥。 “临安阿姊幼时的确吃了不少苦......说来也都怪朕,若是平日里多关怀关怀她......” 临安公主出身不高,其生母原为太妃们居住的寿安宫里的一个低阶宫女。 因先帝醉酒后意外临幸而生。 因着生母身在寿安宫,却与先帝偶遇,被宫中贵人们所不齿。 还是明德皇后怜惜她腹中的孩子,这才央求先帝,赐了个位份。 宫里惯常是踩高捧低的主儿,落魄的主子,有时还不如得势的奴才。尤其是这种地位卑贱之人骤然翻身后,又狠狠落进了尘埃里,自然最容易被人针对。 明德皇后虽心善,但总不能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们母女二人。 于是,不仅奴婢们欺辱他们,就连临安的生母,都对她怀恨在心,动辄打骂不止。 她总想,若不是怀了身孕,她原本可以继续做一个奴婢,不被人发现,总好过如此这般两难。可既然有了身孕,若能一举得男,恐也不会若现在这般。 临安一直到五岁,都没有人过问过她,一个拥有皇室血脉的女子,在宫中若蝼蚁一般生存。 甚至,没有名字,未入玉碟。 她的生母给她起了昵称,唤她“丧气鬼!”,叫她“晦气!” 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便是来自幼年时的江既清与偶尔入宫的虞安宁。 但高位者的施恩,永远是大漠深处偶有飘来的一朵小云,既不能遮挡日光,也不会降下甘霖。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十年前,江既清继位,才好了些。 虞安宁隔着尸体,忿忿指着对面垂首不语的一众官员们。 “你们都说她是公主,地位尊崇,理应为国为民。但她从未因为自己的身份得过优待!如今需要她了,想起了还有这么个人,便不愿放过她......你们真的......” 如葱似缎的手指微颤,却想不出一个词形容他们。 这段过往,足够令在场听闻者泣涕,可玉浅肆并未太过动容,心中所想,皆与今日这桩看来简单,却十分奇怪的案情有关。 难怪,她手上有薄茧。 “摘星楼九层的钥匙在何处?”她有预感,今日所有的谜底,都藏在那里。 马坚道:“就挂在千牛卫营房的墙上。” 耀光闻言,由一个小宦官带路去取。 不久后,二人归来,耀光递上钥匙,道:“大人,这钥匙就挂在营房的墙上,不过或许不常用的缘故,位置并不显眼。” 也就是说,若是有心,谁都可以拿走,并不被发现? “马坚,带着你队中所有人,随我上楼。” 吩咐完,她看了看今日总透着些奇怪的虞安宁,沉吟良久。 “陛下,天色不早了,不若早些回宫。郡主您——” “——我不走!”虞安宁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安宁忧心临安,便让她留在这里吧。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事宜都交给玉大人,朕先回宫了。” 说罢,摆驾离去,只留下了德明照应。 那几个官员如蒙大赦,见玉浅肆松了口,也一个个告辞离去。 “这就放他们走了?”随风嘟囔着。就该让他们站在这里,好好吹吹夜风。 见人走远了,玉浅肆才小声道:“废话,他们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我怎么查案?” 随风倒吸一口凉气,寻摸出了些许玉浅肆的意思,连忙闭上嘴,再不多言。 玉浅肆吩咐道:“你们两个就待在这里,我同伯懿带他们上楼。” 一行人乌泱泱跨过铜门上了楼。 玉浅肆吩咐他们,依照今日执勤时的站位复位,并报明到位时间。 如此绕到七楼,除她与伯懿外,只剩下了三人。 亲自走了一遭,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摘星楼下宽上窄,因而,每层执勤护卫的人数,也在递减。 七楼两人,而八楼,便只有马坚一人。 如此这般,每个角落都会有人值守,绝无死角。公主的确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悄悄溜上来。 他们同马坚一起上了八楼,这一层的大小,也只够三个人并肩。因着没有前往九层的楼梯阻隔,视野开阔,一目了然。 刚上楼,一股带着浓夜独有的清风穿楼而过。 风,来自这层仅有的两扇窗户,一扇正对宫外,映出京城的万家灯火。一扇正对内宫,尽是漆黑的底色。 圣人喜静抱俭,不喜欢宫中常亮。 烛光太盛,会愈发显出大明宫的空旷,也会将黑暗描得更深。 她扭头再次望向宫外的方向,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才暖得她眸子里多了些人间气息。 马坚示意他们仰首去看:“头顶这道门,便是前往九层的唯一出入口。打开门后,便会有绳梯落下。” 十年前的大火之后,宫中下令封闭了九层,因而也就没有费心特意去修补楼梯。只挂了一截软绳,以备不时之需。 玉浅肆收回目光,那星火依旧在她的眼底蔓延。 无论是这道顶门,还是锁孔,看起来都是很久没有人动过的模样了。 伯懿身量最高,踮起脚伸长胳膊,够到了锁,摸索了两下,“咔嗒”一声,锁被打开了。 取下锁后,两扇门缓缓下落,发出年久失修的木门惯有的,悠长的叹息。 十分刺耳。 随之而来,软梯下滑,还带着扑朔的灰尘。 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些好奇:“玉大人,你们还好吗?” 这开门的动静实在太大,别说七层,恐怕六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虽说当时这里只有马坚一人,但若想安静开门,并让楼下人无所察觉,绝无可能。 浮尘微歇。 见玉浅肆就要攀梯,伯懿拦住了她:“还是我先来吧。” 马坚好心提醒:“二位大人当心,九层会更小一些,而且上面年久失修,一定要当心脚下。” 伯懿攀上软梯,行动间,更多的灰尘簌簌而落。 刚站上九层,便听到“嘎吱嘎吱”的楼板摩擦声。 的确当得“年久失修”四个字。 他点起火折子,打量了打量四周,在看到地板上的痕迹后,俯首对玉浅肆道:“你还是上来看看吧。” 马坚扶着软梯的下端,玉浅肆攀了上去。 九层的确很小,黑黢黢的屋子里,只有一豆火光闪动,随着伯懿的动作忽明忽灭。 “你看这个。”伯懿示意她不要动,指了指地面。 二人原地蹲下,几乎是头挨着头。 有一串十分清晰地交映,朝着一扇窗户而去。 马坚此时也爬了上来,更显九层的局促。 看到交映,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他有些慌张,但也知晓轻重,绕开脚印快步走向了窗边。 伯懿也跟了过去。 楼板又发出吱呀吱呀的不满声。 两个习武之人同时站在窗边,伯懿立马感到脚下一沉,立刻示意玉浅肆:“别过来,这里的确有些不稳当。” 窗户虽未上锁,但从里面被窗栓扣紧,马坚满目惊恐,看了伯懿一眼,拔开窗栓向外望去,整个脑袋都悬了空。 继而浑身一震,愣在原地。 楼下,赫然便是那丛围绕着公主尸体的烛火。 他面色惨白地收回目光,呆立原地,不敢置信。 伯懿推开他,也望了出去,夜风寥寥,一物被半卡在窗户下方,随风招摇。 他伸长胳膊够了回来,递给玉浅肆。 看花纹形制,正是公主缺失的那一小片衣角。 第103章 待再次返回楼下时,除了玉浅肆外,所有人的面色都不大好。 难道公主,真的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回到尸体旁,随风在一旁挤眉弄眼:司尹大人,这几个宦官就是不走啊。 玉浅肆白了他一眼,随风好似聪明了一点,但又没有完全变聪明。 公主的尸体还在这里,德明自然不会离开,就算要偷偷验尸,也绝不能是现在啊。 恰此时,两个小宦官正准备收敛公主的尸身,因着尸体发僵,颇有些费力。搬动间不小心露出了一小截如今已经算不得好看的小臂。 玉浅肆问德明:“这是要做什么?” 德明满面愁容:“按理来说,未婚的皇族女子自戕......是需要尽快......下葬的。但陛下方才吩咐过了,要为公主在福荣宫操办一场丧失,寻个得道高僧,三日后再下葬。” 或许,是想弥补对这位命途多舛的阿姊的亏欠吧。 德明有些头痛,若是明日被宫外那帮老臣知晓了,定又是好一场大闹。 玉浅肆拨了拨玉里乾坤。 这三日是最好的时间,等公主入了公主陵,那便彻底没戏了。 因而随意道:“今日辛苦公公了,我们就先出宫了。” 德明看她信然扶风之模样,微讶:“大人,这么快就就有了决断了?” 可方才不是说,在九层寻到的线索,都像是公主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吗? 如此诡异......她怎就知晓了?难道是故弄玄虚? 玉浅肆并未回答,得陛下口谕,带着提刑司三人,同虞安宁一道出了宫。 一路上,玉浅肆身后的四人各怀心思。 四人你推我搡,最终还是虞安宁率先败下阵来。 今日的她,显得格外焦急:“玉姐姐,你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今日的诡异,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玉浅肆笑意盈盈,梨涡里神秘的冰潭微微荡漾,引人入胜。 “你就悄悄告诉我,好不好呀?” 若不是见她俨然一副乾坤在我的模样,她都要怀疑是什么鬼神作祟了。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关于凶手,现在还有一些小小的疑点需要查明。” “什么?凶手就在那儿?!” 随风大叫一声,在空旷寂静的街上传了老远。 耀光连忙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随风捂着嘴,思索了片刻:“那我觉得,还是那几个千牛卫最有嫌疑。” 说是千牛卫,但最靠近九层的,唯有马坚一人。 虞安宁闻言微怒,掐着腰直接怼了回去:“不可能!” “谁都有可能,唯独马坚,绝不可能杀害公主!” 玉浅肆微微侧目,脚下却不停。 虞安宁终于说到今夜的重点了:“为何不可能?” 自见到尸体开始,她变察觉虞安宁总是格外在意那个马坚,而马坚,表现得也有些奇怪。 听玉浅肆如此问,虞安宁更着急了。 “小时候起,马坚便对临安多有照拂!若不是马坚,临安恐怕早就死在深宫里了。对临安来说,马坚恐怕是这世上最最最最亲密之人!” 一连用了几个“最”表示笃定,可玉浅肆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问题。 “对于临安来说,或许他是最重要的人,可马坚呢?他也这么认为吗?” 如今死的人是临安,可不是马坚。 虞安宁止住了脚步,愣在原地,面色苍白。 玉浅肆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转身关切道:“怎么了?” 却见她眼中的迷惘渐渐化为坚毅,跺了跺脚,似是如此才能传达自己的决心。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玉浅肆不置可否,淡笑转身,吩咐随风和耀光将虞安宁送回国公府,自己则朝着义庄的方向而去。 拐进幽深的小巷,方一凝神,便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在义庄门外的阴影里晃荡,吓了她一跳。 继而才看清,这个百无聊赖晃来扭去的,不正是商赋吗? “大半夜你在这儿干什么?还穿着官服?......” 说起来,商赋好像格外喜欢这身官服,除开凌云阁那次外,他竟时时刻刻都穿着官服。 商赋见了她,连连张着双臂奔过来。 “玉大人......里面那个小子,他竟然不让我进去——” 在他靠近的一瞬,玉浅肆身后出现一道黑影,似这墨夜一般,拦在二人之间。 一如初见。 商赋:“你怎么在这儿?” 玉浅肆也惊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伯懿侧眸颔首,平静无波的一眼,让玉浅肆不自觉挪开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方才自己好像是没吩咐伯懿,接下来要怎么做。 一路上不知都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自在,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可一时冲动问出的话,已有些后悔,于是不等他回答,立刻扭脸问起了商赋。 “少卿大人,这是什么癖好?”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今日刚用过晚饭,我便听说了宫里出了事儿。想着,你定然是要来这里的。但朱雀大街晚上宵禁,我只能在这里等你了。” 玉浅肆无声轻叹,这消息传得可真快啊。 “玉大人,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又能同她一起查案了,商赋十分激动。 上次的经历,可真是让人意犹未尽啊。 伯懿与玉浅肆对望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四个字。 仔细想了想,有什么事儿既能支开他,又能对案子起些作用的。 商赋虽黏人,但她还记得,断头一案里,交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完成了,还都出乎意料地完成得不错。 思索了半晌,还真让她想起了一桩十分适合之事。 “少卿大人在宫中可有信得过的人?要您自己的人脉,不能是侯府的。” 自古以来,朝官收买皇宫内侍,请其帮忙探听帝王,不是什么秘密。商家自然也有,可是,这件事,不能让那帮人知晓。 想了想,又添道:“最好是,有些地位,可以在宫中,相对自由来去的。” 商赋一拍胸脯:“那是自然!我有好几个兄弟,都在御前当差!” 禁卫军?那倒是更方便了。 “口风如何?” “严!严密得紧呢!” 她一笑置之,并不信这话。 她想起,曾听少主提起过,京中勋贵与戍边的王侯家,不大对付。如今,禁卫军中俨然已经分成了两派。 如此,倒也算方便行事。 于是招商赋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听得商赋连连点头,连声道“没问题”。 大包大揽后,又起了些后知后觉的疑惑:“可是......他若是问起原因呢?” 玉浅肆叮嘱道:“那便告诉他,这是禁卫军选拔的考核,自然也有人盯着他。务必要让他将一举一动都严格记录。” 看着商赋乐颠颠离去的背影,伯懿睨了玉浅肆一眼,似闲话家常般。 “你让京中勋贵子弟去盯那几个千牛卫,还说什么‘考核’,就不怕最后给你的都是被歪曲过的事情?” “非也,”玉浅肆负手而立:“就算他歪曲事实,那也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 禁卫军的行程本就是依规章行事,可以被歪曲的空间不大。盯梢的人既然知晓此事与考核有关,定然不敢天马行空,反倒没了信服力。 因而,只会在基础事实之上,稍作加工。而她需要的,只是那些“基础事实。” 看着商赋的红衣消隐于暗夜之中,她突然回过神来。 “大理寺......没有宵禁时的同行许可吧......” 提刑司可无视宵禁,她往日里也总是喜欢宵禁后于空旷的街上散步,一时忘了此事。 “没有......”伯懿无言了片刻:“没关系,无非是被金吾卫抓起来关上半宿,明日一早商家定然会去捞他的。” 更何况,商赋还穿着官服,金吾卫不会为难他的。 二人这才叩响了义庄的门。 精神饱满,活蹦乱跳的张以伦,满面笑容地请他们进去。 玉浅肆开门见山:“小张仵作,若是不剖验,仅仅通过观察外观特征,或者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查验的痕迹,能否判断一个人的死因?或者是......中了毒,中了迷药一类的?” 张以伦拧着眉,口中还含着一颗饴糖,一边比划着。 “若是毒药从口入,或许可用银针分别探死者的喉部,腹部。但若是迷药......那就只能剖验了。” 玉浅肆也捏过了一颗糖扔进了嘴里,继而问道:“那......在什么情况下,会让刚死不久的人,立刻开始起尸斑呢?” 她拍了拍右侧的小臂:“右侧小臂外侧右轻微擦伤,周围有尸斑。可是......若我没记错,那时,尸体刚刚从高处坠落才不到一个时辰。我在刚开始验查时,一切正常,没有尸僵。可一个时辰后,不仅尸僵严重,还出现了十分显眼的尸斑。” 张以伦抱着脑袋“唔”了半天,开始掐着手指头一个个罗列。 “若是借用外力,比如埋在土里,泡在水里,放在冰里,这些方法,是会出现这种情况。若是没有借用外力,那便是内脏受损,还有窒息!这两种死因,也会比寻常尸体更早出现尸僵。” 玉浅肆了悟,自己没有记错。 尸体虽然摔得面目全非,但却没有水渍,或被掩埋过的痕迹。可若是内脏受损,也不该在小臂上出现尸斑。 张以伦又吞了颗糖,笑眯眯道:“若是能见到尸体就好了,我自有办法查验。” 一旁一直靠着门,静默不语的伯懿,闻言道:“我有个法子!” 第104章 验尸无果,铤而走险 日沉红影,万户已瞑,唯摘星楼犹立于夕阳之中,极为夺目。 第二日迟暮时刻,玉浅肆与伯懿带着乔装过的张以伦,三人再次入宫。 摘星楼后的青石板,今日格外干净。 昨日的血迹,如今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浅褐色,隐在青石板的缝隙中,将石板上的风霜勾勒得更加明显。 但要不了多久,它们便会被新的尘埃所掩埋,重归为几块平平无奇的石板。 亦或可说,这宫中每一块石板都是如此,皆是由鲜血滋养出的油亮大气。 伯懿的眼神总带着些情绪,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自昨日起,玉浅肆便发觉他的目光总是锁着自己,但她明了,自己同他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太过亲密反而不妙,因而只能乔装不知。 可是,二人之间的默契却撒不了谎。 一旁的张以伦又欣喜又紧张,苍白的脸都泛起了粉色。黑色的无涯卫服制在他身上裹了几圈,但依旧单薄。 伯懿还是难以理解,这世上真有人晚上若鱼得水,白日萎靡不顿?验尸也非要挑这种时候,他甚至有些怀疑,白日里的张以伦究竟会不会验尸。 谨绣门外,立着一个宫女,正是虞安宁使来带他们去福荣宫的引路宫女。 “福荣......” 走到宫门前,玉浅肆抬头望去,觉得格外讽刺。 临安一生凄苦,何来福荣? 这里地处偏僻,门内隐隐传来空灵的佛号声,愈发衬出此处的萧索寂寥。 虞安宁今日先他们一步入宫,半带着报复心理,指得福荣宫的一干宫人团团转,将他们远远支开。 只是,福泉却不好处理。 见玉浅肆已到,时间不多了,只好使出杀手锏:一哭二闹。 听闻今日还有一众臣子在玉宸殿因临安一事争论不休,半带了真的气,嚷嚷着要去玉宸殿好好教训一下这帮老不死的。 福泉心里直突突,连忙去拦。虞安宁见状,便将他引了开来。 玉浅肆吩咐引路宫女带几位超度僧人去休息。 伯懿见状,立刻退回宫门口把风。 身着无涯卫服制的张以伦,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大包东西,递给玉浅肆一包,自己捧着一包,两人分立在玉棺两侧。 正准备动手,却瞥见了馆内的熏香。 “软尸香?” 二人俱是一愣。 大意了...... 玉浅肆这才突然想起,士族高门的葬礼,未免瞻仰遗容时,尸体面目狰狞,因而都习惯点上软尸香。 她看了看棺中的尸体,其面上罩着一张精美的素色面具,虽是人脸模样,但其上并未着五官,而是绣着各色精美的花。 人都摔成这样了,还瞻仰什么遗容,薰什么软尸香啊! 她问:“可还有其他法子?” 张以伦点点头,掀开面具想要查验,触手却是一滩软烂。 满含嫌弃地“咿——”了一声:“脑袋先着地啊?” 等做好了思想准备,将面具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捧起尸体的头颅左右轻晃,发现关节移动灵活。 叹了一声:“这可真真是上好的软尸香啊。”尸斑都散了不少。 只是如此一来,对辨别死因与死亡时间,更是难上加难。 她索性轻抬起尸体上半身,半个身子探到棺内,伸长了脖子去瞧尸体的后脖颈,但一片白净。 玉浅肆帮她扶着尸体的肩膀的手微微一凝,却也没有言语。 张以伦示意她放下尸体,在脸上摸了摸,无从下手。 “脑袋都成了烂柿子了,恐怕牙都没剩几颗了,也不知他们捡回来没有。牙龈出血的情况,无法判断。” 牙龈出血,可以判断死者是否死于窒息。 因玉浅肆昨日提到尸体小臂外侧有擦伤,想来她也是怀疑有这种可能,因而由此一查。 想了想,拿出了一根超长的银针,从喉部一路向下,验到了胃部。 “银针无异。” 玉浅肆颔首默记。 “全身骨头尽断。” 的确应该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可人死后被从高处抛尸,也能留下这些痕迹。 “小臂外侧有轻微擦伤......咦?” 张以伦解开繁复的衣服,比划了比划,道:“骶骨处有半环状轻微尸斑显现......约有一拃宽。” 可是这痕迹延伸到腰侧便消失了,腹部并没有这些痕迹。 张以伦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疑惑不解:“奇怪......” 他皱起了小脸,无奈道:“真的不能剖验吗?” “倒也不是不能......”玉浅肆看了看门外,下定决心:“但你有把握不留下痕迹吗?” 张以伦眼睛晶亮,笑着打包票:“放心吧,我有个法子,绝不会被人发现!” 玉浅肆下定了决心:“我信你,速战速决。” 门外忽然起了争吵声,咋咋呼呼,有些熟悉。 “如何了?” 玉浅肆难得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望向紧闭的门扉,似是在施加念力,想要挡住外面来者不善的脚步声。 “好了!” 张以伦满头大汗。 二人手忙脚乱将一切复原,小心翼翼地将面具盖回了尸体面上,玉浅肆连忙跪了回去,张以伦垂首立在灵堂一侧的阴影里。 刚刚站定,门便被一股外力大力推开了。 来者正是大理寺卿苏风茶和商赋。 见门内此状,二人神情皆不同。 商赋明显松了口气,而苏风茶却扬起了胡子,大跨步冲到棺木旁,看似一切如常,可敛衣微乱。他有些心急,连忙摸上去数了数,衣结竟少绕了两圈! 他心下一喜,得意得望向立在原地,一身素衣的玉浅肆。 “哈哈,玉浅肆,我就知道,你胆大包天!你竟敢动公主的玉体!” 玉浅肆摇了摇头,无奈道:“苏大人,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动公主了?倒是大人您,入灵堂后不祭拜,直冲到公主殿下的棺木旁,还当着我们四个人的面对公主动手动脚,这大不敬的人,明明是您啊!” 苏风茶一时语塞,但旋即转过了弯儿来,望向立在阴影中的张以伦。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就是那个和死人们住在一起的义庄少年!你带他入宫,不为查验尸体,难道是来踏青的吗?” “哎呀,苏大人可真是聪明绝顶,一下子就猜到了!我就是见小以伦日日待在义庄里,无所事事。因而带他,出门踏青。” 重音咬在“聪明绝顶”四个字上,那双晶亮的狐狸眼还不忘瞥一眼他的官帽。 苏风茶只觉得天灵感发凉,扶着官帽气怒不定。 门口的商赋“噗嗤”一笑。 一句话中信息太多,他一时都分不清,哪个更好笑些。 朝中人人都知苏风茶头发稀少,但为他手中那盏好茶,谁都不敢言明。 而且......玉大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可真是一绝!带一个仵作进宫踏青?她竟然真敢应下这句话。 他心下明了,此时绝不是可以笑出声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憋得满面通红,眼含泪意,整个人都在发颤。 虞安宁此时也赶了回来,同德明前后脚进了屋子。 见苏风茶还站在棺椁边,按着官帽,一副气怒不休的模样,惊了一跳。还以为剖验一事被察觉了。 “苏大人站在灵堂上做什么?” 苏风茶见德明出现,连忙拱手一礼:“公公,老夫来时见公主衣饰凌乱,定然是有人偷偷动过公主!” 他瞪着玉浅肆,其意不言自明。 玉浅肆的梨涡里盛满了刻薄挑衅,故作惊讶道:“什么!除了苏大人,竟然还有人敢碰公主?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虞安宁见玉浅肆这副丝毫不惧的模样,也浅浅放了心。 “玉浅肆!你胡说,我是发现敛衣被人动过,这才......” 见解释不清,便下了灵堂,将德明一同扯到了棺木旁,指着棺中公主的腰带,道:“德明公公您看,这腰带少打了两个结!” 吓得德明连连遮住眼睛,“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昨日已经见过公主的惨状了,他可是做了一晚上噩梦。更何况,公主的遗容,可是他一个内侍能随便瞻仰的? 可在苏风茶的不依不饶中,透过指缝看了看,的确不对。 “玉浅肆带来的那个少年,就是个仵作!他们一定是偷偷验尸了,这可是大不敬!” 德明心里愁啊,这种情况,怎么叫他给碰到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卖力哄郡主高兴了。 “玉大人......这......” “公公,我可不懂什么敛服什么腰带,方才也一直没有靠近过棺木。我昨日都查验过了,今日又有什么必要偷着来呢?反倒是寺卿大人,刚入灵堂,没有上香祭拜,直接冲过去便对着棺中尸体摸来摸去,谁知道是不是他趁乱松了腰带?” “你......你一派胡言,血口喷人!老夫饱读圣贤书,怎会做出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苏大人此言差矣,远的暂且不论,北朝刘昉,南朝阮佃夫,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士族子弟?” “你——你竟然将老夫,同那等祸乱朝纲的奸臣放在一起,你——!” 这两位可都是带着国君白日宣|淫的贼佞。 伯懿推了商赋一把,他一个趔趄,扶了扶官帽,便知道再不能看戏了。 第105章 郡主的坚持 “苏大人,这......下官自然知晓苏大人是一等一的忠臣!玉大人玩笑之言,苏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是啊,我只是玩笑之言罢了。苏大人若是信不过我,不如咱解了公主的敛服看看?” 看到那双满含挑衅的狐狸眼,苏风茶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为了今日,他日日练习如何同人吵架,好不容易逮到了这次机会,却还是对她无计可施。 商赋连忙附耳道:“苏大人,咱们现在也没证据,总不能真的对公主不敬吧?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啊,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他好不容易逮到这次错处,可不能就此错过!一咬牙望向一旁的虞安宁,道:“郡主,你来!” 虞安宁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这关她什么事啊...... 这人选,经过了苏风茶的深思熟虑。 眼下这屋子里,没几个他信得过的人。 且不论商赋会不会向着自己,他一个臣下,自然不能做这件事。 而德明......他还指望着此事闹大后,由德明如实禀报圣人,自然不能此时得罪了他。 思来想去,只有虞安宁最合适。 一来,她身份尊崇,与临安公主勉强算得上是闺中密友,又是女子。无论是安国公府还是广安侯府,都与齐国公府没什么关系。 二来,就算她同玉浅肆要好,但只要再寻来一个不相干的丫鬟在旁作证。到时候铁证如山,就不信玉浅肆这次能逃得过! 玉浅肆递给虞安宁一个安抚的眼神,虞安宁这才踟蹰着走过去。 苏风茶激动不已,亲自唤来一个丫鬟,让她站在一旁作为见证。 “确定要这样?”虞安宁还是下不了手,这毕竟是死人啊。虽然她近来见得多,可亲自去碰,完全是另一码事啊。 玉浅肆摆弄着玉里乾坤,叮咚不绝:“是啊,苏大人。你确定要将这件事闹大了?传到御前,那可不怎么好听啊......” 在苏风茶看来,玉浅肆此言,并非好心劝诫,完全是外强中干的阻挠:“待此事了结,老夫定亲去御前请罪!但老夫身为大理寺卿,决不允许有人狐假虎威,亵渎尊贵的血脉!” “郡主,请。” 玉浅肆见他笃定,也再不阻拦。 虞安宁伸手去解衣服,幸好软尸香的功效,让触感没有那么可怖。可一想到那张面具下的面容,她还是有些发恶心。 解开层层盛装,她强忍着不适仔细翻找,但一无所获。 她不由带了些怒气:“这什么都没有啊!” 苏风茶面色一僵,怒瞪回去,指了指一旁瑟缩的丫鬟,道:“你!你去看!” 那丫鬟颤颤巍巍地靠近,看了半天:“回大人的话,的确没有伤痕。” 苏风茶愣在原地:“怎么可能?” 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朝棺椁冲了过去,德明一个闪神没拦住,只觉得头疼。 可就算他再瞧上无数遍,尸体上也没有任何剖验过的痕迹。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苏大人,该去御前请罪了。” 玉浅肆轻挑眉尾,十分自得。 “你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可能毫无痕迹!” 玉浅肆细细品完了他无关乱飞的气急败坏,提醒德明:“公公,不能再让苏大人如此闹下去了。” 德明心中叹一声自己的命途多舛,寻了禁卫军来,向着仍旧愣神的苏风茶道了声“得罪”,带他回了御前。 虞安宁也不会弄这复杂的衣服,将一切扔给了身后的丫鬟:“你来!” 那丫鬟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抖若骨筛地将敛服复原,立刻冲出了屋子扶着柱子干呕。 勉强算是没了外人,玉浅肆问商赋:“这是怎么回事?” “别提了!老苏头不知从哪个耳报神那里的来了你带着小张以伦进宫的消息,便直接拉着我递了牌子入宫。一路上盯我盯得那叫一个紧啊!好像我藏了他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用来买虎丘茶*的私房钱一样!压根没半点儿给你们传消息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得意起来:“不过,幸好我机智无双,在门口同伯懿吵了起来,给你们拖延了一点时间。” 伯懿嘴角一抽:“那还多谢少卿大人了。” 提到这个,商赋皱起了脸,看着玉浅肆,颇为可惜的模样。 “玉大人今日怎穿得如此素雅?” 昨晚他刚出去,就被金吾卫给逮住了。没有圣旨,就算是大理寺少卿,也得进牢里待着。 可听到他是为玉浅肆做事,那一队金吾卫也啧啧称奇。 那时,他方才知,昨日玉浅肆竟然着了盛装,美不可言! 想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张以伦。 都怪义庄前黑黢黢一片,他都没看清玉大人的美貌...... 伯懿听到这荒唐的问题,也明白了过来。 “少卿大人除了美色,脑子里还能想些别的要紧事吗?” 玉浅肆打得名号可是入宫祭拜,盛装出席,不合适吧? 虞安宁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掩上房门,惊问:“玉姐姐,你该不会真的剖验了吧......” 玉浅肆望向隐在隐在阴影中,眸子却闪着亮光的张以伦,轻笑反问:“你猜?” “时辰不早了,宫门该落钥了。”伯懿提醒。 他们三人倒是没什么所谓,可若是玉宸殿那边出了意外,张以伦的身份被扒出来,到底是有几分站不住脚。 五人朝着宫门外走去,商赋难掩激动:“玉大人,今日老苏头犯了大错,该不会,明日这大理寺卿的位置,就落到我头上了吧?!” “想得美。”伯懿嗤他异想天开。 如今朝局动荡,大理寺卿的位置,关乎清流一党对三法司的掌控,他们绝不会让。再者说来,此事可大可小,就算王嵩来做主,定然也不会借此事发作。 一来,此举必会让所有人的矛头对准玉浅肆,二来,提刑司近来连破大案,风头无二。大理寺向来同提刑司不对付。发落了苏风茶,无异于坐实了提刑司同齐国公府沆瀣一气的传言,不利于王嵩固权。 恐怕,只会罚俸草草了事,顶多就是出些丑罢了。 一时出神,商赋同虞安宁又吵了起来。 “马坚绝不可能是凶手!” “我又没说他就是凶手,是玉大人让我盯着他的!你同我吼什么?” 商赋将自己今日所查报给了玉浅肆。 “那个马坚今日告了假,待在禁苑的房间里,一整日都没出来。听说是生了病,魂不守舍的。” “我就说吧,他定是太过伤心,忧思成疾!他绝不可能是凶手!” 玉浅肆睨了虞安宁一眼:“郡主虽对马坚知之甚广,但我还是好心劝一句,莫要与此事有太多牵连,也莫要干扰我查案。” 虞安宁没想到玉浅肆会如此认真,支吾起来:“我只是......反正他是绝不会害临安的!” 听她如此笃定,玉浅肆止住脚步,慎而回望:“既如此,我便在提刑司随时恭候。待郡主什么时候想通了,有什么话该对我言明,我便立刻停下调查马坚一事。” “在此之前,”她转向商赋:“劳烦少卿大人帮我继续盯着马坚,包括他的家人亲族。若有任何异常,立即知会我。” 商赋满含热泪,重重点头,恨不得此刻就插上翅膀飞到宫外着手此事。 这还是第一次,玉大人在自己与虞安宁之间选择了支持自己! 虞安宁跟寒霜伤过的蔬果一般,十分萎靡,又因玉浅肆方才意有所指之言惶惶不安。 就连自己也只是猜测而已,玉姐姐对这个案子,究竟知晓到了何种地步啊...... 出了宫门,玉浅肆同张以伦上了一辆马车,伯懿不请自来,也挤了上来。 见她并不看自己,就当做默许,十分洒然地坐了下来。 “你们查得如何了?” 玉浅肆从马车里翻出一小包饴糖,递给张以伦,嘱咐他少吃些。 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多亏了小张仵作,我已经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只是......” 只是她有些踟蹰该如何处理整件事。 希望商赋那边的消息,能帮她做出决断。 若是运气好些,虞安宁愿对自己坦诚以待,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倒是难得见你露出这副左右为难的模样,这事如此难办吗?” 恰恰相反,这桩案子十分简单,可是......正是因为太简单了,反而不知该如何处理。 玉浅肆错开眼睛,擦了擦张以伦的嘴角的糖渍,带了些宠溺:“这么一大包都是给你的,没人跟你抢,慢慢吃。” 伯懿含着自嘲的笑,垂眸不语。 这副破碎感,莫名招惹出人心底的怜惜。 她道:“你莫多想,我方才只是在想,公主和亲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世上之事,从无单纯好坏之分,更何况是朝堂之事?”伯懿见她愿意同自己多说话,虽知晓这不是真话,但还是忍不住关切。 “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公主自戕如此简单了。牵扯到和亲之事,便是国事。这才一天,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便吵翻了天。若是你此时牵扯进去......” 她没听清伯懿说了什么。 她从不在乎什么朝堂什么大局。 人生而在世,就很是不易了。无论如何,总不该有人枉送了性命。 第106章 死因如她所料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句话是何意,玉浅肆就客气疏离地将他请下了马车,扔到了提刑司门口。 自己则带着张以伦离开了。 玄夜阴沉,看着马车离去,他满心茫然懑郁,却无处可发。 马车内,见终于没了旁人,玉浅肆问:“死因为何?” “玉姐姐猜得不错,虽然已经摔得几乎七零八碎了,但内脏淤血,血液呈暗红色,的确是窒息死亡!” 若脸还在,没有软尸香的话,恐怕还能看到面部紫绀。 她殷殷地看着玉浅肆,满目崇拜。 她可是验完尸才能确定死因,可玉浅肆只看到尸体小臂外侧的擦伤就能猜出来,真是太厉害了。 “我只是想,若我要抛尸当场,让人以为是高空坠落,定然是要寻一个既无外伤,又非中毒的死因。” 那最有可能的,便是窒息。胳膊外侧的擦伤只是让她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罢了。 按常理来说,若是手臂外侧有伤,多为面对其他人的防御性伤口,而内侧的伤,则多为自我防护性伤口。 因而,人在摔倒的时候,多为手臂内侧有伤,而被他人所伤时,则是手臂外侧的器物伤等。 所以,当她第一时间发现手臂外侧有擦伤时,便察觉了异常。凶手在杀她时,恐怕是站在她身后,捂住她的口鼻。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避免出现太多不必要的伤口,自然只能将她按在诸如地面或墙面之类的地方,控制她的挣扎。可临死的挣扎哪里是一个生人能制得住的?手肘外侧靠近地面或墙面的地方,自然会留下擦伤。 “这世上所有事,只要做了,必会留下痕迹。无论多么细小。” 张以伦体能到这句感慨,不知想到了什么,率真的眸子里沾上了些许郁色。 玉浅肆摸了摸他的脑袋:“今日多谢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提到这个,刚刚跳下马车的张以伦激动不已:“我也要谢谢玉姐姐,竟然带我进了大明宫!” 果然,小孩子还是要多出门走走,心情也会不一样。 玉浅肆轻轻摇头,带着宠溺:“等此间事了结,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其他地方走走。最美的景色,不在大明宫内,而在城墙之外。” 张以伦想要应下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鼓着嘴忖了片刻,还是禁不住诱惑:“玉姐姐说话算话!等我们身边的俗事都了结了,一起走呀!” 一边还踮起脚伸出小拇指在玉浅肆眼前晃来晃去,生怕她会食言似的。 她看似不情愿地递出了小拇指同他拉钩,但嘴角的半抿着的笑意却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不过,玉姐姐方才为什么要赶伯哥哥走啊?” 竟然连张以伦都看出了二人之间的不对劲。 她苦笑一声:“我只是不想听别人再给我讲什么朝堂之事了,听得我脑袋发酸。” 见马车离去,张以伦又扔了颗糖到嘴里,依旧是往日里烂漫的语调:“玉姐姐可真是心口不一,也不知究竟是习惯了骗自己,还是习惯了伪装。” “朝堂”之事虽是适合宣之于口的借口,但的确也是玉浅肆万千烦心之事的一部分。 可没想到,夺过了伯懿,没躲过王嵩。 第二日一早,她刚进提刑司,便看到了泰然安坐,给她带了新鲜的热汤饭,正在一旁煮茶的王嵩。 “少主......”玉浅肆皱着脸坐在他身边,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我知你不喜欢与朝堂之事有牵扯,可你若执意要查临安坠楼一事,就不得不牵涉其中。” “但我知晓,你查案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所以,我是来告诉你,莫要忧心,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玉浅肆愕然,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是做好了准备听他的长篇大论,却没想到,少主直接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心底里蔓延起暖心,端坐了身子,郑重道:“我知晓公主和亲之事事关重大,所以近来格外谨慎。少主放心,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不管不顾的玉浅肆了。待我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后,一定会先找你拿主意!” 这里有她想要纳入羽翼之下的人们,所以她会更加谨慎,不会再让母亲中毒这种事再次发生。 此刻若有旁人在侧,定会好奇这二人倒像是没有发生过那么许多奇怪诡谲的事情一般。 比如法谨堂外趴墙角的随风,与不得不被随风拉来趴墙角的耀光。 “小公爷和司尹大人,倒真是......一如既往啊。夫人在中间胡搅蛮缠,真的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耀光冷哼一声,想对半蹲在地上,聚精会神的随风来一爆栗。 想了想,终还是怕他动静太大,连累了自己,忍住没动手。 “小公爷和司尹大人都是最通透的人,他们只是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罢了。” 母亲同儿子也好,上官与下属也罢,都有自己思想的。既然无法左右别人的思想,那么学会尊重便好。 能做如此想法的人,也绝不会因为任何有别的心思的亲密的旁人,而影响和迁怒另外的个体。 一如,大人从未因他们此前放林氏入提刑司而不信任他们,同他们置气。也没有因为无涯卫偏心帮她而多一分的殷勤。 世人皆苦,皆累,皆想寻一个让自己活得容易的法子,因而总是怨怪别人。 能如他们二人一般通透且自苦的人,真是不多了。 也不知随风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一低头,见他嘟囔道:“唉,伯懿兄弟今早幸好不在,不然看到这一幕,得多难过啊。” 耀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踢了他一脚:“你不是有事来禀报大人吗?还不快进去?” 踢人的力道恰到好处,随风“哎呦”了两声,似只蟾蜍一般蹦进了法谨堂,双手撑地这才站稳了。 自然也打断了自在闲聊的二人。 “你今日报信儿的架势,倒有些......独特啊。” 听到玉浅肆的打趣,随风闭了闭眼,想也知道,罪魁祸首定然已经逃远了。此时若将耀光供出来,难免要解释自己为何蹲在门外,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大人自己在偷听吗? 于是盛满了讨好的笑:“司尹大人,马风被判了斩立决,将于今日午时三刻行刑,属下是想问问您,要不要去观刑啊?” 马风,便是此前被玉浅肆断了一条腿的马参军。 因着断头案在京中影响甚广,他作为京中官吏,却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妨碍办案,被圣上朱批斩立决,不必等到秋后了。 也就是说,今日午时三刻后,断头案才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不必了,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王嵩见随风似是还有话不吐不快的模样,了然起身告辞。 “少主,”玉浅肆见他要走,连忙道:“我还有一事需要少主帮忙。” “方才你问了我那么多关于大明宫宫中侍女擢选制度与要求,我便知晓你有事问我。” 说着,王嵩又坐回了原地:“说吧,怎么帮你。” “除了这些宫女的管理规范,我还想要一份大明宫的宫女名册,所有年龄同公主相差三岁以内的宫女名册。” 但这个范围还是略广。 她又补充道:“一年以内还活着的宫女的名单整理给我就好。” 王嵩了然:“如今生死不论?” “嗯,如今生死不论,失踪的也要算进去。” 宫中自古以来就是销骨窟,自然有很多平白无故死亡或失踪的女子,她们是那座宫城赖以维系运转的基础,却也是最被蔑视的存在。 身若蝼蚁,命比纸贱。 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哪怕是得罪了有些小权势的内侍,轻则重伤,重则失踪丧命,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件事让她去做,却有些难办。 即便是有御命,大明宫也不是她可以随意搜查的地方,更何况,宫内的情况要被朝堂还要复杂,对她来说都算不上两眼一抹黑,而是彻彻底底的瞎。 因而,只能交给少主来办。 “好,我今日入宫便去帮你寻一个妥帖的人整理,尽快交到你手上。” “多谢少主!” 笑意盈盈的送走了王嵩,玉浅肆一回身,看着杵在堂内鬼鬼祟祟的随风。 没好气道:“说吧,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来寻我?” “嘿嘿,属下只是想,既然断头案已了,大人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今日是不是需要喝点好酒啊?” 不提则罢,一提起这个,她倒真的被勾起了馋虫。 近来事繁,竟然忘了这茬。 现在一想起来,满嘴药的苦涩更让她难耐。 可随风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 “算你有些良心,”她也懒得再想,扔给他一块牌子:“去吧去吧,拿着凌云牌去给我打些凌云醉来。” 随风松了口气,领命去买凌云醉。 伯懿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啦,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当玉浅肆品着凌云醉,听着身后的竹墙清悦时,伯懿抱着两小坛泥封的酒走了进来。 第107章 酒肉朋友,失火 伯懿看她面粉神迷,浅眸中水光氤氲,想是已喝了不少。 将坛子放在案上,坐在她对面,笑道:“青天白日在官衙里醉酒?” 玉浅肆神色不变,指着酒坛轻嗤一声:“青天白日来贿赂长官?” 伯懿不语,轻轻敲开了泥封。 醇冽的酒香立刻在厅堂内蔓延起舞,十分勾人。 虽比不上上次的陈年佳酿,但也足够让凌云醉化作百无聊赖的清水。 玉浅肆抿着嘴角,一把推开了眼前半空的凌云醉。 伯懿眼含促狭,极有默契地接过玉浅肆的酒碗,替她斟满。 粗糙的酒碗,是街边小摊最常见的模样,只在碗底上了一层薄釉,碗沿粗粝,一条裂纹由浅及深,从沿口蜿蜒入褐色的薄釉之中。 将酒碗递还给她,打趣道:“若让钱时方看到你用这种酒碗盛他的凌云醉,定然气个半死。” 凌云阁的凌云醉,可都是用特制的洒金青瓷所盛。 “换种杯子喝,难道酒就能变个滋味不成?” “有道理。” 他也曾用带血的盔盛酒,滋味并不差多少。 二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入口轻辣,但不刺喉,回味悠醇绵绵,唇齿萦绕着品不出的花香。 果然好酒。 斟酒,碰杯,尽饮。 二人沉默对饮,不知不觉间便灭了小半坛。 玉浅肆撑着愈发昏沉的脑袋,察觉到对坐之人黑眸中的关切。 “为了外间的流言而来?” 今日午时三刻,那位曾经的马参军临死前,一直高喊着“玉罗刹害他”,如今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日赌约,那帮人的确为玉浅肆逼迫,他言下之意为:他无路可选。 “我并不认为此事同你有关。” 只是,外间传闻似是有有心之人推动,如今,已经有人重提她手段残忍之事。 她虽不在乎这些外名,但他却不愿旁观。 她仰头,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世人啊,总是如此。庸人才会在乎这些!” 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总喜欢怨怪别人。 或许是饮多了酒,话也密了起来。 “什么没有选择!是他自己选择了欺男霸女,还不知悔改。” “我没有给他选择吗?也是他自己选择了虚名和不值钱的面子,为了这个杀人!真是可笑!” “若是没能力,那就让自己变强,若是不想变强,那就甘心受辱!既然有了选择,那就得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世上这么多条路,他有多特殊?翩翩老天爷让他无路可走?说到底,不过是面子里子都想要,欲望作祟罢了。” 伯懿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那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为了你的选择,你又承担了什么后果呢? 玉浅肆浅眸内的雾气消散,透出些许清明。 二人皆不含情绪地盯着对方,方才的闲适自在,陡然消弭。 伯懿见玉浅肆扬起眉尾,染上了恼意,嘴角不自觉含了笑。 自己竟然可以从她嘴里套话了,真是不容易。 见她又恢复了冷淡,一扬手打算送客。 连忙先发制人。 “恕我愚钝,敢问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玉大人?日后还要一起共事,总不能日日如此吧?” 他微扬着下巴,坐在案前,双手伏案,不动如山。俨然一副“你不说明白就别想赶我走”的模样。 昨日被赶下马车后,他想了一整晚该如何破局。 玉浅肆对他的态度转折,是从林氏为难她开始的。她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总让他介怀。 虽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她那副别扭劲实在让他难以将当时那个犹疑不定的人,同平日里杀伐果断的玉浅肆联系在一起。 看她那副把什么苦楚都咽进肚子里的模样实在让人难受。 于是他打算拼一把,既然都已经如此进退两难了,不如就此问个清楚,撕破脸也不算什么,总归要将她心中所想逼出来。 那道眼神紧锁自己,让她无法忽略,无法逃避。 也是酒气上涌,携着怒火喷薄而出。 扔下酒碗,冷声道:“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说白了,我同伯公子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我刚你查案,你帮我寻与珠子有关的线索。仅此而已,又谈何疏离?” 这本该就是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罢了。 “利用”二字,刺得他心里发疼。 “可我们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了,就算是相互利用,难道一同经历了这么多,连朋友都算不得吗?” “朋友?”她勾起一抹讽笑:“公子,我连你是否姓伯都不知道,如何做朋友?” “我姓——” “——你也不必告诉我你姓什么,我不在乎,”玉浅肆冷声打断,淡然回望:“你背后水太深,而我不通水性。” 伯懿自报家门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打断,一时理不清自己咽回去的究竟是什么,让他五脏六腑都灼了起来。他紧抿嘴唇,连呼吸都不敢,生怕一开口便是灼烧过后的烟尘。 玉浅肆摸着粗粝的酒碗边缘,垂眸沉思。 林氏上次再来,那般咄咄逼人,口口声声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还不惜带着母亲前来提醒她当初的选择,让她察觉出不对劲来。 林氏究竟在怕什么? 这一切,似乎是伯懿入京之后发生了变化。 她自然知晓伯懿与程家关系匪浅,可圣人对他的态度又十分暧昧。 虽然她一向不赞同林氏所为,但这次,她还是愿意如林氏所愿,但并不是为了林氏。 世间所有事,密友反目也好,亲人分离也罢,若迟早都有这么一日,与其最后时刻痛苦不已,生不如死,不如早些忍痛结束。 抛开其他不谈,伯懿勉强算得上是个还算契合的朋友,只可惜,他们不是同路人。 “伯公子也不必忧心,抛开那些不谈,我们现在也勉强算得上是同袍。” 想了想,生怕不够伤人似的,又补充道:“你酒量不错,我们做个酒肉朋友,也未尝不可。” 伯懿轻笑出声,吞下一大口酒,妄图浇灭心里的炭火。 也对,自己什么都是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如今究竟算什么。 无家可归,无亲可依,无人在意。 见他仓皇离开,玉浅肆又抿了一口酒,细细品味。 以后怕是再也喝不到如此美酒了。 * 是夜,两个金吾卫坐在兵部大门外的台阶上,各自倚着自己的刀,哈欠连天。 刚过丑时,恰是最难捱的时候。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早知道这么无聊,还不如去巡夜呢!还以为不用东奔西跑,又有屋檐挡风遮雨,没想到就是站在这里当门神,真是比巡夜还累。” “你知足吧,兄弟,如今户部新政可是朝堂上一等一的大事。待此事一了,上面一高兴赏赐下来,自然也少不了我们。” 就算吃不到肉,能分到口汤也是好的。 先前抱怨的那人扭着脖子看了看身后亮着烛火的兵部:“我就怕,还没等此事了结,我就得先折在这里了。守完户部,又来守兵部,我就纳了闷了,这帮大人们都不休息的吗?” 他们原是因为户部新政被抽派去户部值守,本就人手不够,三轮值守改为两轮,他们日以继夜地盯着,身心俱疲。 可不知为何,前两日,上头下了旨意,将户部新政同兵部牵扯到了一起,也不知上头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他们这些小喽啰,也只能跟着户部的几位主事大人又来了兵部。 “放心吧兄弟,绝对是好事儿!我已经打听过了,圣人打算借着此次户部新政清点人丁之际,让户部出人,兵部出图,根据最新的记录共同商定征税政策。” “什么‘圣人亲命’,说到底还不是齐国公府说了算?”那人嘟嘟囔囔。 “小声点儿!户部那几位主事大人也在,你当心隔墙有耳!” 提到这个,方才还在抱怨的小兵来了精神:“可我听说,职方司这几位大人可都是主和派的,同户部这几位齐国公党聚在一起,不会打起来吗?” 虽说临安公主自戕,可和亲一事尚未有定论,这两日朝堂之上可热闹了。就连兵营里也总有兵将们聚在一起闲聊此事。 长夜寂寥,若真是能打起来,还能解解乏呢。 “唉,等等!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烧焦了的味道?” 另一人哈哈一笑,打趣道:“你晚上没吃饱吧,在这里发什么癔症!” 二人你推我搡间,却看到台阶上顷刻间印出了二人轮廓清晰的影子。 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锣点急促,由远及近。是武侯铺的锣声,正朝着自己而来。 二人僵硬着转过身去,一院之隔,兵部后院方被轻巧一舔卷入了火舌之中,更衬得前院一片漆黑,犹如深渊巨口。 二人早已吓得面色苍白,那里可是兵部存放舆图之所在,那几个大人还在里面....... “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 两人扔下刀,想也不想就往里面冲去。 若是救不到人,也救不了图,那他们可就完了...... 第108章 领命查案,宫中浮尸【恭喜jdg!】 第二日清晨,耀光驾着马车朝大明宫而去。车里坐着尚在宿醉之中,头脑昏沉的玉浅肆。 她半靠在马车的车窗边,打开一道窗缝吹着凉风,想要早点清醒过来。 还不到辰时,便来了一道旨意唤她入宫觐见。 定是彻查宫女一事有了眉目,她窝在马车里梳理着目前所知,还在想稍后如何回禀情况。 却瞥见马车外,路旁行人神色皆匆匆,都带着不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声音细小却嘈杂,似是无数蚊蝇在耳边盘旋,让她没来由心下烦闷,于是合上窗扉,躺倒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但街上的异状依旧盘桓在她耳边,引人不安。 直到入了玉宸殿,她才明了不安的源头所为何。 江既清面色不虞,一旁的王嵩虽依旧清冷疏离,但她对少主太过熟悉,这恰是他不安时的表现。 一如自己整日含笑的伪装。 “昨夜,兵部失火,烧毁了案牍库一旁的一间小室,死了七人。” 江既清拧着眉:“兵部尚书第一时间查看了案牍库并一应舆图,库内并未丢失其他舆图。可那间小室内正在被使用的京城舆图,同那几位大人一道被烧没了。” “陛下和少主是怀疑这火灾有问题?” 王嵩见她撑着额头,双眉紧锁,便递给她一杯热茶。 玉浅肆抿了一口,茶香盈鼻,似是揭开了脑中的浓雾。 她呵了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 王嵩这才继续道:“户部几位主管新政的大人,昨夜同兵部职方司的几位大人在一起,就在那间小室内核查相关事宜。武侯铺的人灭火后发现了起火原因,言道是几位大人夜深困乏,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然后......他们因吸入了太多浓烟,于梦中被烧死了。” 玉浅肆扬眉,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又多了几分清明。 见殿中只有他们三人,便自如地坐在了一旁,转着玉里乾坤,沉眸思索着。 江既清道:“因着兵部的人主和,此刻外间都在传言,此事与公主自戕有关。” 玉浅肆恍悟,定然又是“鬼魂复仇”那一套。 “北边来的使臣,昨日刚刚入京,夜里就发生了这种事,而且是在兵部这种地方。” 江既清难得沉了面色:“朕心不安,因此与表哥商议,还是请玉大人调查一番才好。” 玉浅肆迟疑发问:“兵部的人,信得过吗?” 江既清看了王嵩一眼,王嵩浅浅道:“兵部尚书方复礼是个敦厚的,他定没胆子做这些事。但......还是要谨慎为之。” 她点点头,知晓了该如何做。放下茶杯,起身接旨:“臣定全力以赴,尽快查清真相。” 江既清这才露出了几分松快的笑意。 明面上看,玉浅肆虽是齐国公府的人,可他了解她,她不喜朝堂之事,更不愿钻营。如此一来,恰恰与任何党派都无关系。 若是使用得当,她未尝不能成为这繁复朝局中的一把利刃,切开溃烂腐肉,让整个朝局焕发新生。 “快到午时了,玉大人不如留下来,一道用过了午膳再离开?” “不必了,既然时间紧迫,还是早些查清方可安心。” 王嵩颔首赞同,突然想起一事:“你昨日问我的事情,我已寻好了相宜之人,想来今日便能有结果,届时我让她将东西递到提刑司。” “多谢少主,”玉浅肆轻吐浊气,肩头一松,继而望向御案后,神色不明的江既清。 待拿到名册,公主一案便可了结了。 虽说兵部出了意外,但若是能早日将公主自戕之事的前因后果广而告之,也能平息不少与之有关的捕风捉影之事。 出了玉宸殿,午后的烈阳晃得她眼前刺痛,宿醉的闷痛又朝她袭来。 昨日不该贪杯的...... 一想到要撑着比往日沉了许多的脑袋顶着烈日在宫中行走,她就后悔自己方才拒绝了陛下留在宫中用午膳的建议。 想了想,并未从玉宸殿正门离开,绕到了玉宸殿西门,打算借道御花园,从谨绣门离开。 清凉的树荫借来不少绿意,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骄阳,此刻只剩下了温润的斑驳,洒在额上,抚慰了她心头的烦躁。 于是放缓了脚步,想贪闲片刻。 可即使再慢,路终会走到尽头。 靠近谨绣门的丛山假石时,她隐约听到了争吵声,似是从园子正中的湖畔而来。 她脚下微顿,微诧。 晌午十分,烈日当空,谁会站在湖边吵闹,更何况,此处还是内宫宫苑。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可那汪湖就在锦绣门前,若要出宫,必得经过那处。 可那争执之声,正在兴头上,恐怕也不好随意出去搅扰。 只好靠在假山后的树荫里,信手摘下一片油亮的树叶,含在嘴里轻吮着汁液,索性闭目养神了起来。 一边放任自己的耳朵去寻那争执间遗落的只字片语。 只可惜,一直说话的那人即使再盛怒之下,也不忘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又隔着水声,实在听不大真切。 正打算收神不管,那猛然扬起的一两个辨不清语义的声调,让她浑身一凛。 扔掉随手把玩的树叶,绕过假山朝着争执处而去。 方走了几步,争执顿消。 她知晓露了行踪,却依旧含着怡然的浅笑悠哉哉踱了过去。 湖边一袭浅淡若林间斑驳日影的黄色裙角飞扬。 一女子含着怒气转过头来,却在看到那一袭红衣时,满面的怒气皆化作了不可思议,愣在了原地。 “玉姐姐......怎么是你?” 玉浅肆漫不经心地朝她身后的树丛瞥去一眼,笑道:“方从玉宸殿出来,寻了条人少的路散散心。” 也不说听到了什么,更不发问,倒让虞安宁惴惴不平。 “我刚从福荣宫出来,心情不好,便一个人在这里吹吹河风......” 解释刚出了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玉浅肆淡笑颔首,并无任何异常。 心中却迅速有了思量。 虞安宁不会功夫,方才同她在一起的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之人,所以才能在自己靠近的第一瞬间,提醒虞安宁,并不留痕迹地离开。 可虞安宁一向眼高于顶,究竟是谁,能让她即使在恼怒难耐中,依旧如此维护? “那我先出宫了。” “唉,玉姐姐!”虞安宁拦着她,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玉姐姐,临安之事你可有决断了?” “是啊,已有决断。” 虞安宁神色一僵。 她有道:“不过,我还是期待郡主能多帮帮我。” “帮......帮什么啊。”她讪笑道:“我也想帮来着,可是不会断案啊......” 她实在懒得再同她打哑谜。 好意提醒道:“郡主,想必商赋那里,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除此之外,我还拜托小公爷在宫中帮我寻录宫女名册。我劝郡主好好权衡一番,究竟是你站出来让大事化小呢,还是一语不发,让小事便大。” 见虞安宁面色苍白,她抬脚路过虞安宁,拍了拍她的肩头,似在好言安慰:“这一切,全在郡主的一念之间。” 说罢,绕过假山,出了谨绣门。 仅一门之隔,炎日灼灼,再次化作了罡风扑面而来。 方才的翠意凉爽,都被锁在了身后的宫墙之内,无法与之抗衡。仅露出的几丛翠角,也多了些有气无力。 她埋首疾步朝着宫外走去。 将要路过摘星楼时,遇到了带队而过的马坚,一行人盔明甲亮,想是方才巡视完。 马坚遥遥朝她见了一礼,玉浅肆颔首回礼。 见他形容消瘦,神情委顿的模样,的确如商赋所言,似乎是大病了一场。 正待寒暄两句探探虚实,却在此时,听到了谨绣门内传来的尖叫声。 是虞安宁! 玉浅肆想也不想,转身就朝来时的路奔过去。 “郡主!——” 再次入园,见她无虞,这才松了口气。 却见她面朝湖水跌倒在地,扑簌若秋日落叶般,抖个不停。 身后甲胄声铿锵有力,马坚也带队追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 玉浅肆往前两步,顺着虞安宁的目光朝湖中望去。 再次入园后的清凉惬意瞬间化为了彻骨的冰寒。 “有人死了。” 玉浅肆回身,按下心头的恶心,冷声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 她并非不知晓宫中的险恶,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十分不好受。 可对于马坚他们来说,内宫发现死人,不过是寻常事。只要不是棘手的人便好。 池子里那个俯卧在水中的女子,一看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低等宫女罢了。 她上前扶起无措的虞安宁,看着马坚在一旁利落地吩咐手下去寻各宫的掌事嬷嬷来认人。 另一队人则开始熟门熟路地打捞。 他们虽不甚情愿的模样,但依旧冷着脸,似是同往日巡逻一般别无二致,玉浅肆扶着虞安宁的双手,也被浑身冰冷的她沾染了些许心凉。 尸体已经泡了几天了,撑的那身宫女服饰满满当当,虽面朝下看不清,但也可想而知模样不会好到哪里去。 虞安宁别过头去,不敢看,一边却乖巧交待着前因后果。 “我就坐在湖边,朝湖里扔石头......” 扔了几块小的尤不解气,便寻了一块大的来,只听“扑通”一声,大石块砸起许多涟漪泡沫,咕噜咕噜地沉了底。 她方才觉得解了气,刚要转身离开,便听到身后冒泡泡的声音渐大,那处水面就像是煮沸了的水一般,逐渐翻腾上一具尸体来。 第109章 身份可疑,调查兵部(恭喜blg!) 此时,尸体已经被捞了起来,那几个千牛卫连称晦气,远远地躲了开去。 将尸体扔在一边,暴晒在烈日下。 陛下入秋后将要大婚,禁卫军本就事物繁忙,偏偏倒霉还遇上了这种事,一个个跺脚摸树,连声呸起来。 玉浅肆见那尸体仰面朝下被扔在那里,实在可怜,便折了一截树枝,打算用绿荫将其覆住,起码可免遭暴晒。 没想到一靠近,便看到了被泡得发白肿胀的后脖颈上露出的鲜红印记。 似是红色的胎记一般,因着尸体发肿,也被放大了几圈,半掩在衣领下,十分显眼。 她面色一变,将手中的树枝扔在一旁蹲下来查看。 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吸引了那几个候在一旁的千牛卫,马坚也有些不解,过来查看。 池中泡了许久的衣料格外滑腻,尸体非一般的沉,她人单力薄,用尽力气也无法轻易将尸体翻过来。 还没等她想好对策,便听到刚刚靠近的马坚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吼,将她一把推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翻过了尸体。 一张青白交接,肿胀难忍的脸猝不及防地落入了所有人眼中。 周遭围着的人又退开了几步,方才有些恢复的虞安宁,更是转过身干呕起来。 玉浅肆尚来不及反应这张溺死的脸带给自己的震撼,就注意到了马坚的异常。 他将那具可怕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似是失了神志一般不可思议地轻晃着,空张着口,想要呐喊,却又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只发出断断续续难辨的声响,面色煞白,甚过他怀中被“呵护着”尸体,如同被水鬼附身了一般。 那几个千牛卫俱是惊骇:“队长这是撞了什么邪了?......” 不远处的虞安宁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 玉浅肆转头,见她面上的惊愕还未彻底消散,整个人圆瞪着杏目,已经晕了过去。 玉浅肆连忙回身接住她,可整颗心也若不省人事的虞安宁一般,深深地落入了无尽深渊里。 内务府的总管姗姗来迟,身旁还跟着一位一身褐衣的嬷嬷。 原本宫女身死这种事,是不需要内务府总管出面的,可近来陛下将要大婚,自然不得怠慢。 那嬷嬷则直直朝着玉浅肆而来,恭敬行了一礼后,双手呈上一本名册。 “玉大人,老奴奉小公爷之命,为您整理的名册。” 玉浅肆还半抱着冥迷的虞安宁,明明烈焰炽地,她怀中还抱着一人,理应更热才对。 可她只觉得发自心底的寒。这册子,来得巧,却也不巧。 垂眸浅笑,声却冷:“已经,晚了。” 那嬷嬷闻言不解,也不敢发问,只垂首恭候着。 玉浅肆将怀中的虞安宁交托给内务府的宫婢,起身望向一切的源头。 马坚依旧紧抱着那具尸首不肯放开,内务府的人压根分不开这一人一尸,这画面实在诡异至极。 “嬷嬷,此人应当是谁?” 那嬷嬷强忍着恶心上前查看,躬身回礼道:“应当是清泉宫的小蝶,她的名字就在名册上,失踪了有七八日了。” 圣人后宫空置,清泉宫是其中一处不打眼儿的偏远地方,其中的宫女也只是做些日常扫撒的简单活计,若非近来因陛下大婚,重新休整内廷,本就正在在对在籍的宫人进行整理,要短时间凑齐这么个册子,还得再花些时间。 玉浅肆扭头看向一旁个个满面惊恐的千牛卫,冷声吩咐:“你们是都想掉脑袋了吗?” 这一句话,次的所有人一机灵,这才发应过来。 这里距离前廷实在太近,此时已经闹出了不小动静。不管眼下的境况有多诡异,他们都不能再放任马坚如此了,否则他们都得跟着遭殃。 趁着他们上前掰扯马坚的功夫,玉浅肆从怀中掏出一枚烟火信号,轻轻一旋,扔到了天上。 耀眼的红光伴烟,聚在众人头顶,更为此间的灼热添了一份力。 在宫禁之中如此,属实是万分不得已。 此刻自己身单力薄,禁卫军不可能听命于自己,若是让马坚被别人带走了,此事便难办了。一定要趁着这帮没脑子的千牛卫尚未回神之际,先一步将马坚握在自己手里。 他们也算来得及时。 在所有禁卫军刚聚拢时,便已赶到。 方才的烟火信号是提刑司独属,宫门口的护卫自然也瞧见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有德明前来亲候,领了耀光、随风同伯懿三人一道前来。 恰好那群千牛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家队长同那具形状可怖的尸体分了开来。 马坚已是半疯癫的状态。 玉浅肆知晓自己的阵仗有点大,定也惊动了玉宸殿,但这正是她的目的所在。 正要解释,却见德明笑意盈盈。 “玉大人,陛下吩咐了,不管您做什么,自然是有您要如此做的道理。陛下将眼下两案全权交予您处置,自然也是全心信任您。” 这句话不大不小,却恰好能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禁卫军们闻言放才散开。 玉浅肆郑重行了个跪拜之礼,谢过陛下恩典。 德明这才浅笑告辞。 如往日一般,连头发丝都是礼数周到的模样。 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在场的凌乱一眼,那具尸体落在他眼中,也好似没有激起他半分的不适。 玉浅肆颔首,耀光、随风同伯懿三人立刻接手神志不清的马坚,另一人吩咐内务府的人将尸体收敛起来,同他带去义庄。 千牛卫那几人此时也回过神来,察觉了异常。 “玉大人,何故带我们队长离开?” “我奉陛下之命彻查公主自戕一案,马坚同此事脱不了干系,因而被我带走,协查受审。” “等等!”有人不服气道:“我们当初都在场,玉大人也去查看过,队长他不可能杀了公主。就算您让他配合调查,也得等他神志清醒些吧?” 如此趁人之危,难道是找不到真相,打算随便寻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绝不答应! 马坚此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可对兄弟们都是一等一的好。他同临安关系密切,本就是最不可能杀害公主之人。 “若有疑问,可以去御前问过陛下。” 俨然一副“你们算什么东西”的姿态,实在是欺人太甚。 可玉浅肆并不打算再同他们多费口舌。 她转身对内务府总管道:“公公,这具尸体恐怕也与公主一案有关,我要一并带走。” 听完方才德明那番话,宫里这群惯会见风使舵之人,自然无话可说。 连忙应和着,并寻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上前帮忙。 说罢,也直接不理会千牛卫,带着一人一尸自行离去了。 而那几个千牛卫亦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放任他们离去。 出了宫,玉浅肆吩咐耀光将尸体送去义庄,让伯懿将马坚带到提刑司后院关押起来,并命随风同自己一道前往兵部。 耀光领命离去,随风却依旧磨磨唧唧。 “有事?”玉浅肆不耐烦地扬了扬眉。 “大人,方才摸过那尸体后,我就一直觉得不大舒服,定然是被什么妖邪缠上了。不如我将这马坚带去提刑司后去庙里听听经,去去晦气,让伯懿同您一道去兵部吧。” 说罢,还故意做出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玉浅肆冷哼一声,懒得揭穿他:“光听经文怎么够?我准你一日假,将金刚经抄上一百遍好好去去晦气!” 说罢,便抬脚离去,伯懿将马坚推给随风,颔首表示谢过,跟上玉浅肆的脚步离开。 留下随风独自在风中凌乱,欲哭无泪。 站在兵部大门前,玉浅肆无言哀叹一声,这已经是近来遇到的第三起火灾了。 这些人就不能想些有新意的点子吗?除了放火,难道就想不到其他可以抹消证据的法子了? 沉郁了许久,这才迈步朝失火地走去,一边问伯懿:“职方司是做什么的?” 一派淡然如常,也不知是还记着昨日醉酒所言,还是早已忘记了。 伯懿牵着一抹自嘲的笑:“兵部职方司,是存放舆图之所在。” 圣人也曾提到京城舆图被毁一事。 “京城的舆图,很要紧吗?” 二人进了灭过火的院子,湿气弥漫,夹杂着呛鼻的烟尘。 一旁有武侯铺与金吾卫值守,已得了吩咐,正候着他们来调查。 伯懿提醒她留神脚下,继而才缓缓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京城舆图有何要紧。” “布防图不会标注在舆图之中,更何况,京中屯兵与其他地方不同。不设兵屯,而是那几个固定的几个大营。就算只这几个大营,兵防设置也基本每月都会变,这些真正要紧的兵防布置都在陛下手中。就算有人费心拿走了舆图,不过只是多知晓些道路山川地形罢了。若非大举进攻,京周的布防,足够在顷刻间将敌人一网打尽。” 提到“兵部”与“舆图”,大家自然都会想到这些,伯懿也不藏私,细细讲解。 一个昨夜着火后就守在此处的金吾卫禀道:“玉大人,我们灭火后便得了旨意等您前来,并未挪动现场分毫。昨夜发现得及时,火势虽大,但并未伤到屋子主体,屋内还是安全的,但二位还是要当心。” 玉浅肆颔首算是谢过,伯懿推开门,先一步走进了并不算狼藉的现场。 第110章 尸体,花痕,往事 同玉浅肆见过的其他火灾现场来看,这里尤为整洁。 屋内靠窗摆着一条长案,七具尸体皆以上半身伏卧在桌案上的姿势被烧死。因着距离火源太近,桌案上的部分已经趋近于碳化。 “昨夜灭火后末将便检查了火因,桌案上的油灯被打翻后迅速起火,几位大人应当是劳累过度睡得沉了,又距离火源太近,没能逃出,被当场烧死。”一武侯在二人身后解释道。 武侯铺算是金吾卫的下属官僚,凡城门坊角,都会设立武侯铺。一来为方便火情,二来也是为了坊内治安着想。 昨夜那两个看守此处的金吾卫已经被羁押起来了,新来的人不明情况,因而才让这个武侯一路相随。 玉浅肆眸底有一丝亮光一闪而过,笑问道:“以前可见过这等安然入睡的火灾死者?” 那个武侯闻言有些踟蹰:“末将初见这里时也曾有些不解,这现场的确太过整洁了。可是......先前简单查验过,尸体口鼻内都有糊状烟尘,全身也并无外伤,应当是活着被烧死的.......所以才做出如上判断。” 整洁,并非指干净,而是指火灾现场一应物是的完整。 一般来说,活人被困于火中,定然会慌乱不已,若是发现无法逃生,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打翻打乱许多东西发出声音,以寻求外界帮助。若是火势严重,更会出现屋梁倒塌等情况。 可是这间屋子,就像是火神于桌上轻舞,舔舐过屋中所有物事后悄然退场。 而最诡异的,莫过于这七个睡得深沉的人。 那武侯不确定道:“今日街上都在传闻,是临安公主......” 玉浅肆嗤笑一声,又来了,又是熟悉的套路。 一言不合将所有事都套在鬼神之上。 “没想到金吾卫也会信这些?” 那人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若是冤魂索命,那应当是被吓死的才对。何况,一人睡着情有可原,不可能七人在一起办公,都睡着了,着火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如他们所言,尸体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的。可是,活人就算是睡得再深沉,遇到着火也该醒过来呼救才对。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趴在原处。 就算是火势已经大了,尸体的行动轨迹也应当头朝门口。至不济,也该在桌子周围挣扎一番。 “他们的确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的,但恐怕当时也仅限于能呼吸了。” 这些昨夜查询起火原因的金吾卫未必没有想到她所想,只是都不敢深究罢了,于是才拿外面怪力乱神所言来搪塞。 这些人定然是吃了什么或用了什么,才会无法动弹,被活活烧死。可是,昨夜这几位大人们所有的吃食,都是由金吾卫负责的,他们自然不愿言明,徒增烦恼。 这现场实在太过简单,简单到所有人都能看出前因后果。 但恰好是这份人人都能看出的简单,让她察觉出问题来。 指尖的玉里乾坤泠泠作响,帮她梳理着思绪。 第一,是什么东西能让人浑身肌肉麻痹无法动弹,以至于在火中被活活烧死,连遇火后的肌肉痉挛都未曾出现? 第二,行凶者如此大费周折,甚至不惜火烧兵部,就为了做出这么个一眼假的“失火现场”?究竟是同这几人有仇,还是另有目的? 再者说,既然已经如此费心费力,为何不将一切做得再天衣无缝些? 兵部尚书方复礼姗姗来迟。 自昨夜起便未得一刻安生,此刻面上带着疲态,身形佝偻。 “玉大人,劳烦您了。” “方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有关舆图。” 提到这两个字,方复礼面露为难,但还是挑拣着不甚重要的内容,为她解惑。 “舆图三年一更新,都存放在旁边的案牍库内。而昨夜被烧的,便是今年最新汇总而来的新舆图。” 说到这里,他轻轻松了口气。幸而昨夜被烧的只是京周舆图,他才有机会可以戴罪立功。否则此刻,莫说是这身官服,恐怕项上人头都难保。 “因着是新汇总而来的,还未进行整理,这时候为了避免出现问题,各地舆图上的文字都是加密文字,卷轴上标上的也只是数字,所有的密文,只有职方司的人知晓如何解密。原本是要等汇总整理过后,再按照各州府分门别类存放的。但因着陛下之命,同户部新政一起根据农田人口,重新为各州府定议赋税,因而还未开始整理。” 之所以知晓昨夜是在讨论京城之事,也是他昨日里听职方司的人偶尔提起。 昨夜扑灭火后,他立刻清点了所有卷宗舆图,的确只少了一份,应当便是火灾现场那份京城舆图。 “就连您都不知晓那些数字与密文所代表的含义吗?” “这......这些都是职方司的人自行商定的,毕竟舆图事关重大。为了避免泄密,职方司也并非每人都知晓此事。” 玉浅肆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职方司的那几人,每人知晓一部分密语,只有凑在一起,才能将准确的舆图拿出来。 这的确是个防止泄密的好方法,不过也正因如此,昨夜一场大火,知晓这些密语的人都被一锅端了。 见玉浅肆转身要走,方复礼有些慌张:“玉大人,您这就走了?” 他如今可全指望着玉浅肆帮他了。 “这里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会命无涯卫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方复礼见她如此淡然,心里实在没底:“玉大人,这......不知多久能抓到行凶者啊?北齐的使者前两日刚刚入京,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总让人难以心安。” 玉浅肆浅眸中迸射出冷意,笑意却不改:“方大人,这是在教我如何查案?” 浅淡的问题,似是在同她畅聊今日的天气一般,却惊得他一身冷汗,连称“不敢”。都怪自己太过心焦,竟然忘了面前的可是玉罗刹。 玉浅肆扬眉,满意地颔首。 看来断头案那次赌约,收效还是不错的。 出了兵部,伯懿问:“接下来做什么?” 玉浅肆扭头望向他,眸里深深浅浅,令人目眩。 伯懿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她定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玉浅肆道:“郡主方才晕了过去,也不知此刻情况如何了?她一向同你交好,不如帮我去看望看望他?” 这不是在查兵部的案子吗?怎得又拐回了虞安宁那里。 “你是想让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玉浅肆遥望着远处的摘星楼,带着寂寥的笑:“去看看她吧,她现在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 伯懿虽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但听她的话准没错。 更何况,接连在宫中遇到两次可怖的案子,虞安宁此刻肯定十分惶恐。 见玉浅肆要离开,遥遥问道:“那我之后去哪里找你?” “义庄。”她并不回头,挥了挥手离开。 义庄内,张以伦咬着手指头,是难得的踟蹰。 “这个宫女的确是溺亡,看体内食物残渣及尸体反应,应当死了三日有余。” 玉浅肆见他犹疑不定,问道:“有疑点?” “倒算不上疑点......应该说是线索。” 张以伦将尸体双臂内侧的痕迹指给了她:“两个小臂内侧有些许自下而上的擦伤,指甲缝里有苔藓,衣服前襟亦是如此。” 玉浅肆明了。定是掉下去的时候,勉强抓住了湖边,但最终因为力竭而落水。 她眉眼冷了几分:“是他杀?” “不错,我发现她胸口有一个并不完整的掌印,应当是被有功法之人从正面拍了一掌。” 玉浅肆检查这处痕迹,掌心处痕迹明显,及到五指,痕迹逐渐浅淡。但依旧可以看出异常。 “右手中指第二骨节怎得如此粗?” 她照着自己的手比划了比划。 应当是男子的手,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出现某一根手指格外粗的情况。 而且这个痕迹......中间粗两头窄。 缓缓将目光凝于自己的手掌上,玉里乾坤正被她的动作所带,似无所依一般轻轻晃动着。 “这人带了戒指?” 她惊异起身,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中指戴戒的男子,定不是宫内的普通仆从,也不会是禁卫军。 通过溺水的死症反推时间,案发时应当是三日前的深夜。 深夜,内宫禁苑,有身份不一般的男子行凶。 她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了起来。 虽说宫中历来有偶因公事滞留宫内的文官大臣,但都多在玉宸殿一带活动。 宫门落钥之后,玉宸殿通往内宫的宫门也会上锁。他们怎么会深夜出现在谨绣门内? “还有一事......”张以伦咬得自己的拇指指尖泛白,见玉浅肆望过来,她终于鼓起勇气一股脑讲了出来。 “玉姐姐,我在她脖子上也发现了那个红色的痕迹。这已经是第三具有这个痕迹的尸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玉浅肆难得见他焦急若此,心沉了沉:“难道这同......” “不错,我爹娘当初就是因为剖验了几具有此痕迹的尸首,才被追杀致死的......”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线索,他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玉浅肆也算于危难之中救了他,或多或少知晓些张以伦的往事。因而也格外留意,以免他被仇敌发现。 却没想到,此事竟然也同这痕迹有关。 第111章 幻颜,玉家,十年前 她的心里泛起了细密的黑潮,总有些忐忑。 终还是郑重道:“你若信我,莫要轻举妄动,我定会帮你查清此事,为你有一个交待。” 张以伦闻言,方才的紧张顿消,明媚一笑:“玉姐姐不必如此认真,我也是随口一问,担心你不知对手为何,为你提个醒罢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我也不怎么爱出门。” “我看得很开的,人死不能复生嘛,活人总要往前看才好呀。” 玉浅肆见他如此懂事,还在这里宽慰自己,心里闪过一丝心疼,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发色因不怎么见日光而微微泛黄,越过他低垂的脑袋,她深深望了一眼背后的空墙。 “事出紧急才在白天打扰你,你好好休息吧,我去门外等人。” 说罢也不理会张以伦的挽留,出了义庄,坐在不远处的小摊上,静静感受着迟暮十分的暑气渐渐消散。 “怎么坐在这里?” 一双黑色的官靴落入她低垂的眼里。 渐渐仰头,修身的黑色鹰隼服饰,更衬得他若危山一般凌厉。 此刻面色柔顺的模样,也不过是伪装罢了。 伯懿一手拎着精致的食盒,一手举着一小包饴糖,见她眸色深沉不明,心里有些打鼓。 她该不会又要说什么保持距离的话吧。 连忙道:“我去看望了郡主,她眼下虽醒了过来,还未回神。” 也就是一无所获。 玉浅肆笑了笑,望向他手中的东西。 “哦,这份是给你的,”他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推给玉浅肆,给摊主递了一块碎银,添置了两幅碗筷:“我看你今日忙了一天,担心你胃疾又发作。” 提到这个,她才察觉肚中空空,隐隐抽痛,轻声谢过,却并不动筷。 伯懿只好没话找话:“这包饴糖是买来送给张以伦的。” “他近来吃过太多糖了,不能再给了。” 伯懿道声“好”,将那一包糖也放在了桌上:“那就送给你了。” 玉浅肆拿起一颗放在嘴里,丝丝甜味透过唇齿,蔓延进五脏六腑。 可还是压不下心口的苦。 她问:“之前案子里那些死者脖子背后都有红色痕迹,你有什么想法吗?” 伯懿正要布菜的手一顿,愣在原地,黑眸眯起,隔着食盒望向玉浅肆,神色不明。 玉浅肆将话问了出来,反倒一身轻松,轻笑起来。 似是随手捡起了一颗石子,朝着一汪深潭扔了下去,似看客般看尽涟漪。 “今日从宫里拉回来的那具尸体,背后也有此痕迹。” 伯懿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今日见过那具尸体,虽已经被泡得变了形,但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八。 想来进宫时间都尚短,怎可能会同他有关系。难道是她故意诈自己? 见玉浅肆眼底一片冰凉,更添忐忑。 果然,她问:“如何不可能?” 伯懿闭上眼不动。 玉浅肆也不催促,只定定望向摊主蒸腾着热气的汤锅,白气蒸腾,似是于无声处演绎了一场生离死别。 伯懿想到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想到玉浅肆昨日醉酒所言,缓缓吐出口中浊气,终是下定了决心。 “你答应帮我查当年的宫中旧案后,我就打算将此事告诉你的。” 玉浅肆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如此轻易? 伯懿自嘲一笑:“原是打算等这件事了,珠子的事儿有了定论再一同告诉你,届时由你来决定该如何做。没想到近来这一件事挨着一件事儿,又撞到了我这里,倒显得我不诚心了。” 他坦然回望,见她浅眸里的尴尬一闪而过。 她果然记得自己昨日醉酒所言。 “我不是那个意思......”玉浅肆嗫嚅道。 她没想假借醉酒逼问他些什么。 只是他们注定道不同,于是借着酒劲儿将话说明白罢了。 伯懿不置可否,一鼓作气道:“那些人的确同我有些关系,同我在玉里馆的委托有些关系,算是知情人。因此,我近来也一直在找寻他们的下落,帮你打听玉珠之事。” “可我之所以说‘不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想来你也注意到了。” 玉浅肆颔首,无论是广安侯府还是凌云阁的曹管事,他们看起来都年纪不小了。 因而,这次遇到这个情况,她才觉得疑惑。 说到这里,伯懿心中也有些紧张,黑眸锁着玉浅肆,不想漏过她丝毫的神情。 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当年都服用了一种名为‘幻颜’的药,因而才会在脖后留下那道红色的痕迹。” 鲜红似朱,三瓣环绕,那是幻颜的原料,南疆一种毒草的模样。 “但凡服下此药者,背后都会留下这个痕迹。” 果然,玉浅肆如他所料,在听到“幻颜”二字后,面色突变。 “不可能!幻颜的原料早就都被毁了,不可能留下分毫!” 她亲眼见过玉家密室中的那片花田,黢黑残败,早已被玉临尔在临死前用一把火烧光了。 “果然,这是你们玉家的药啊。” 在他得知幻颜一事后,便一直心存疑惑。何来如此诡谲的东西。 继而怀疑,唯一有此手段能驯服苗疆的毒草者,恐怕也只有玉家了。 可这一切都是事实。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虽未明言,二人心照不宣。 “那位夫人当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些制好的药丸,为了留存知情者,有朝一日为她洗刷冤屈,利用此术换了一批人出去。” 可惜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每个人知晓的情况也都不尽相同,所以才进展如此之慢。更是对幻颜如何起作用之事不甚明了。 十年间到底变故太多,已有太多人不知去向。甚至,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尚存于世。 想到方才张以伦所言,玉浅肆闭上眼,遮住了眼底的黯然。 舌尖的甜味尽散,只留下无尽的酸涩。 “幻颜事关玉家往事,当年我......我年纪尚小,对此也并不知情,但我会寻法子问清此事。” 此事不仅事关先后案与公主案,更是同张以伦有关,她必得问个清楚明白。 只是......玉临宜会告诉自己吗? 伯懿谢过,心若鼓擂。 接下来他要说的,是他辗转许久后下定的决心。 他看了看四周,催动内力探查了一番,那摊主早已收了银子不知去了哪里。这里位于巷子深处,四下无人,是最适宜不过的地方。 “关于此事,我还有话告诉你——” 玉浅肆抬眸望过来,却见伯懿生生止住了话头。 有人来了。 商赋脚步虚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见他们坐在小摊上,松了口气。 也不理会伯懿盯着自己一脸黑沉,气喘吁吁道:“哎呦,玉大人。可找到你了!你吩咐我的事情,终于有消息了!” 说着,凑到二人身边,让伯懿往一旁稍稍,自己大开大合地同伯懿挤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冷茶。 缓了几息,继续道:“那个马坚果然有问题!我派人去四处打听,这才知晓他家人都不见了踪影!” 不等玉浅肆和伯懿开口,他又开始了不甚靠谱的猜测:“我猜啊,他定是被人以家人性命相要挟,不得已才杀了公主!” 说罢,还不忘点点头肯定自己的推测。 “做得不错,多谢少卿大人。” 难得见玉浅肆夸自己,商赋笑得像朵招摇的海棠花,更不把面色不虞的伯懿放在眼里了,又将他挤过去些许,隔着桌子凑近玉浅肆,像只讨赏的黑背细犬。 伯懿冷嘲热讽:“少卿大人着实做得不错,马坚都已经被抓了,您才来报信,真是......恰到好处啊。” “什么?已经被抓了?” 商赋夸张地站起来,骤然失去重物平衡的长条板凳高高翘起,差点将伯懿扔到地上。 他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就见商赋似被霜打过的花儿一般,蔫蔫搭搭,失了神采。 “玉大人原来早就抓到凶手了......方才夸我,只是在安慰我吗......” “算是吧......” 玉浅肆眯了眯眼,将二人之间的小九九都看进了眼里。 没想到她还承认了,商赋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招装柔弱怎得不甚管用啊。 “但其实,摘星楼当日我便知晓凶手是谁,以及是如何做的了。只是缺些缘由。” 她断案,想来不喜欢只查案子本身,自然是要了解前因后果,明晰背后的曲折是非。 “你方才给我的消息,恰好是其中关键的一环,所以放猜的道谢,皆出自真心。” 商赋心中大喜,面上也即刻显了出来。他就知道,这招是有用的!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伯懿也明了,此刻有外人在场,自然不好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要去见见马坚,伯懿与我同往吧。” 商赋热切地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劳烦少卿大人去帮我查查,昨夜可有与兵部的七位死者年龄相仿的人进出过,但凡靠近过兵部的,哪怕只是挨了外墙一指头,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领命!”商赋乐颠颠离去。 玉浅肆见时间来不及了,问伯懿道:“我给你的玉里馆的回执,可带在身上?” 伯懿微一愣神:“自然是在的。” “先借我用用,之后再补给你一个新的。” 第112章 直接找尸体吧 语调清淡如常,好似在说“这饭菜不错一般”。 他眼角抽了抽:“还有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要的道理?” 玉浅肆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放心,一定补你一个新的。若你愿意,甚至可以亲自为你定做一个独一无二的。” 若不是玉里馆同提刑司距离有些远,路上耽误工夫,她定然是要亲去一趟的。 听到那个“独一无二”,伯懿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了那张木牌,同她一起回到了提刑司。 再次回到后院,伯懿百感交集。 上次来这里,还是他在广安侯府翻墙被抓,被随风扔在这里关了一日夜。当时还口口声声玉罗刹,没想到再来,却已经同她并肩,心甘情愿为她奔走。 “你在外面守着,我自己进去。” 伯懿嘴角不自觉噙着浅笑,黑眸中的忆色渐消:“那你当心,我就在外面。” 推开屋门,马坚手脚皆被挂在墙上的铁链锁住,整个人勉强可坐在屋子中央。 此时,他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但却甘愿被困在黑色之中,见屋门打开,外间有些许月色渗入,瑟缩着又往深处偏了几寸。铁链被带得叮叮作响,发出厚重的摩擦声。 想来随风是担心疯癫的马坚会自残,所以才用了这种法子将他锁起来,让他无法靠近墙壁。 玉浅肆蹲在原地,与他视线齐平,眼含悯色。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马坚似是才察觉到面前有了一人,被这声音烫得浑身一颤,继而不可控地抖了起来,宽阔的脊背弓成了爬虾状。 她也不催促,干脆盘腿坐下来,把玩着随手捡来的一根芦杆。 直到月色又偏了些许,马坚才哑着声音发问。 “那个宫女......她是怎么死的?” 那声音,似是从枯槁的尸骨堆中传出。似是寂夜空岗上已被风沙侵蚀千百年,孤寂而巨网的骸骨。 “大约三日前的深夜,死因为溺水。但是此案尚存疑点,我还在查。” 三天前,正是他们入宫查验尸体的那一日。 那是坠楼案发后的第二天,她记得,商赋曾说,那日马坚身体不适告了假。 马坚垂头望着眼前边缘分明的月光,枯坐在原地,再不言语。 玉浅肆见他如此不成器,心头升腾起许多无名火来。 抬手遮住那一片月光,冷声道:“你知道疑点是什么吗?那个池塘就在谨绣门内,距离千牛卫值守处并不远,不过一墙之隔。郡主在白日里尖叫一声我们都能听到,更何况是宫中的深夜?” 马坚微微一动,但又似错觉一般。 “根据她身上的痕迹可以看出,她死前在应当在湖边挣扎了许久,直到筋疲力竭才掉进了水里。你说,她为什么趴在那里那么久,逐渐力竭,直到绝望地松开手,都不愿意喊一声救命呢?” 四条锁链的摩擦声持续不断,可锁链交汇处的那团黑影却似一动不动。 玉浅肆眼角微润,声柔却冷,字字句句似把把冰锥,势要将眼前的这团黑影捅成筛子一般,字字句句,直迫人心。 “你说,她遇到了什么危险,是比喊人救援更可怕的所在?甚至,若是她叫喊出声,或许会更危险。又或许,她是为了保护什么,心甘情愿而死?” 口口声声“猜测”“或许”,但字字句句都似利刃刻在马坚的心上。 她要逼他认清现实,而非如今这样,像一团破抹布一般妄图逃避。 “够了......够了......别说了......求你了。” 那团蜷缩在一起的黑影发出绝望地哀嚎,似是月下峰上,失去了爱侣的孤狼绝叫。 一直守在外面的伯懿听到这声声哀绝之叫,连忙过来查看。 就看到马坚又陷入了癫狂。 “都怪我......都怪我。”一边说着,一边妄图打自己,只可惜那锁链的长度恰到好处,他用尽全力,手也够不到自己的面庞。 只能无能为力地怒吼着。即便如此,也不能够宣泄心中的分毫痛意。 那日原该是他当值,可是他发现小蝶不见了,便四下寻找,因而告了假并未当值。 伯懿生怕他癫狂伤人,连忙挡在玉浅肆身前。 玉浅肆却淡然推开了他,眸光坚定。似是两轮皓月长悬其中,带着感同身受的悲与触景生情的悯。 三人就如此僵持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云将皓月拢于怀中,四下空寂若虚无寒墨,那痛苦的锁链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玉浅肆将一张木牌递到马坚面前。 镂空的刻痕在地上透出散漫模糊的图画:鲤鱼戏水,清浮波动。 一江清水鲤鱼游。 “她是被人杀死的,但我可以找到凶手。只要你接下这份回执,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答应你,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帮你找到凶手。” 玉里馆的每份委托,都有始有终。 这张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阴森的槐木木牌,却是这天下最郑重的承诺。 马坚若一团干枯的烂泥一般,呆立不动。 许久,才接过了牌子,紧紧攥在手中,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从何处得到的幻颜?” “云中市,玄胎平育天*,他自称‘玉公子’。” 玉浅肆缓缓站起来,蹲得久了,有微微的眩晕感。 伯懿扶稳她,也带着满心疑惑望向身侧的女子。 却见她含着凛冽的笑意,眉梢不怒自带三分雪。 “玉公子?”似是在念着刻在墓碑上的无名氏一般。 玉家如今哪来的玉公子? 不管是宠自己来的,还是另有图谋,她都要将这帮牛鬼蛇神连根拔起,一同送进阿鼻地狱。 回到法谨堂,她坐在几案后神游。 夏虫阵阵喧闹,可她却觉得遍身寒意,因着马坚之事,亦生出了许多不可名状的悲痛。 伯懿以为他还在忧心所谓“玉公子”之事。 蹲在她身侧,轻声安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云中市究竟是什么?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号了。 玉浅肆眨了眨眼,望向檐外的夜空,乌纱轻罩,月将满盈。 “快十五了吧?” 伯懿算了算日子:“今日正当是十五。” 玉浅肆抬手掐指,口中喃喃,神色朗然,叹了一声:“好巧,这两日,都是好日子啊。” “伯懿,你可还记得铁匠铺门前的那半块木牌?” “自然记得。” 半张阳刻的佛陀笑面,十分独特。 “明日一早,我需要你在京城找一个货郎,一个担子上挂着这半张木牌的货郎。” 伯懿一口答应,他现在只想散去她眉间的愁绪,无论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记住,只能自己找,不可惊动官门。” 既然说到铁匠铺的木牌,那这货郎也好,铁匠铺也罢,定然都同云中市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这一切都与这个打着玉家名号的公子有关,他隐隐不安,又有些期待,或许,他同真正了解眼前的女子,又近了一步。 “待我找到这个货郎,我便能知道你想做什么,是吗?” “是。” “好,我帮你!” “多谢。” 这声道谢,轻若哀叹,似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不客气,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张特制的玉里馆回执!” 玉浅肆垂首望向半跪在几案一侧的黑衣男子,眸中浅淡。而伯懿仰首望向她,四目似擦肩而错,她淡然挪开:“自然记得。” 他想起此前二人的话题,此时倒是个好时机将一切言明,可二人身在提刑司中,四周或许有齐国公府的耳目,他犹疑了一瞬,正不知该如何开口。 门口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玉大人——”随风带着气喘如牛的商赋而来,再次打断了伯懿。 这次商赋学聪明了,看天色不早,扯着随风一道行动,如此便不会被金吾卫拦下了。 伯懿站起来退到一旁:“少卿大人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夤夜前来,如此急不可耐,自然只能是同兵部之事有关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商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官帽两侧的展角轻晃,一副志得意满的浪荡模样。 他可真是喜欢这身官服啊,大半夜都不愿脱下来。 “按照玉大人的提刑,我们立刻排查出有一个兵部的人今日并未来应卯。年龄同那几个职方司的大人相仿,因着是负责扫撒琐事的,之前并未有人留意。我已经命大理寺的人去查他的行踪了!” 玉浅肆却并无半分喜色,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自便。 而后把玩着玉里乾坤,笃定道:“直接找尸体吧,可能还快些。” 这是笃定此人凶多吉少了。 “玉大人,”商赋带着哭腔夸张道:“你到底是什么神仙下凡啊?不仅能猜到兵部的人同起火有关,还能猜到人已经死了?” 随风撇了撇嘴,这马屁拍得可着实是没有技术含量。 她用左手拨了玉里乾坤,抬起手,看它在食指上转动,不断变幻着底色。 “伯懿,你怎么想?” 伯懿从善如流,望向商赋,带了些挑衅:“行凶者的目的若真是舆图,他必得确保自己拿到的东西是真的。那么定然是内部人员。” 除此之外,他还得确保在舆图得手后,第一时间除掉所有可能会发现舆图有问题的人,所以,职方司的人不得不死。 第113章 云中之市,殿中婚宴 商赋气恼两人的配合默契。 看到玉浅肆食指上的玉里乾坤,再看看自己手上呆板的扳指。 虽然自己的戒指不能转动,但也学着她的模样,左手两指覆上去,人为转着戒指。 圆润青翠的玉戒,宽边刻纹,也算得上是珍品。 这个转戒指的动作,如愿让厅中所有人的目光聚于其上。 玉浅肆捏紧右手,只觉得某些重要的东西似鸿羽一般轻轻拂过,可却摸不到,抓不住,也看不清。 她道:“劳烦少卿大人再帮我问问,近来在玉宸殿留宿过的臣工都有谁?” 商赋只觉得自己接连走了好运,终于被玉大人器重了,交给自己的任务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高兴得手舞足蹈。 而商赋的好运还不止于此。 第二日一早,大理寺便发现了一具形状可疑的尸体,容貌虽不是兵部失踪的那人,可身材年龄都大差不差,最重要的是,他的脖颈后,也有幻颜的痕迹。 玉浅肆同张以伦一道验了尸,将验尸结果报给圣人,当即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死者的致命伤是刀伤,凶手出手稳准狠,一刀毙命,丝毫不拖泥带水。通过对比伤口发现,凶器是把制式的军刀。 舆图,兵部,军刀。 北齐,使臣,边境。 自然而然,便会有人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 从禁卫军开始,到京郊各大营的兵士将领,再到随北齐使臣一道入京述职的北境将领,都被一一彻查。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本应护卫兵部,却让兵部遭了灾的金吾卫。 而安坐于法谨堂内的玉浅肆,丝毫不知自己轻轻一张折子,便掀起了如此惊涛骇浪。 她在等伯懿的消息。 虽已过去了半日,但她笃定,他一定能找到那个货郎。 果然,午时刚过,伯懿便带着玉浅肆想要的东西得胜而归。 “按照你所说,在仁政坊附近找到了这个货郎。” 玉浅肆的笑意虽淡,但他还是读到了她浅眸中划过的一丝赞赏。 无论是玉里馆的假签文,还是雅音递出的凌云阁邀请函,落手处都是高门士族。 今日一早,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云中市的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在大盛的帝国阴影里肆意生长了千年的鬼市,被先帝一旨令下诛尽斩绝。 可就如阳光下必有影存,鬼市在多年后卷土重来,摇身一变化为“云中市”,化整为零,只在历法通胜上标明“诸事不宜”的日子里出没。 此后专为京中高门做些见不得人的黑市买卖,得到了高门士族的庇佑,重新蓬勃起来。 既然做的是士族的生意,他也不必真的满京城去找,只要在京中高门常聚集之处多多留意,定会有收获。 他递给玉浅肆一本烫金的婚宴请柬。 “你早就知道了?还是你也去过?” 这婚宴请柬同他在曹管事那里找的那份一模一样,看来曹管事也同云中市脱不了干系。 难怪他提到这婚宴的时间之诡异,她毫无波澜。 “没去过,这是第一次。” 玉浅肆接过请柬,仔细读着上面的陈词滥调:“那货郎还说了什么?” 伯懿耸耸肩:“都在请柬上了。” 受邀者、婚宴时间以及特意点名要带的贺礼,都一一注明。只不过这次举办婚礼的,并非上次曹管事帖子上写的“何家”。想来也是随意选用的姓氏罢了。 “周记绸缎庄?”她怎么没听过? 请柬上注明,要在酉时前在周记买好贺礼。 “我打听过了,在京郊。” 伯懿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帖子,道:“一人一帖,过时不候。” 看到他手里的帖子,玉浅肆拧紧了眉头:“你也要去?” 伯懿轻哼一声,将请柬妥帖收回怀中:“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吧?” 无论是不是巧合,此事都同玉家有些关系,他自然不会让她孤身一人涉险。 “按理来说,今日能买到的只有下次婚宴的请柬。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加急位置。” “小气!”玉浅肆抱怨一声:“待回来,去寻耀光走公账!” 事不宜迟,二人即刻出发。 时间已不早,何况还要出城。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早些去观察观察周边情况,也好早做应对。 只是没想到,这周记绸缎铺子,还真是大道至简,除了一间铺子,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两个空空如也的大抬盒,上面标着酉时。 看来,是备给他们的了。 玉浅肆苦笑一声,没想到这“贺礼”,竟然是自己。 二人各自钻进了一台抬盒之中,其容量大小恰好够一个成年人屈膝坐下。 “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相视一笑,盖上盖子,于忐忑中静待下文。 一钻进来,顿觉四下俱寂,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莫名让她回想起了往日的梦魇,她有些慌张,试探着含了一声“伯懿”。 也不知他是否听到,又是否回应了,等了片刻,都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她只好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着清心咒,试图静心。 盒中难辨岁月长。 不知过了多久,玉浅肆只觉得盒身轻轻一晃,有人将她抬了起来。 她试探着推了推盒盖,发现已经无法挪动,想来是为了防止客人偷看。 好在五感虽丧,但她还能勉强通过盒子的晃动程度辨别路程。 这些盒子被抬着走了一段路程,而后轻轻一震,盒子被放在了地上。 就在她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时,突地整个地面轻晃了一下,旋即变成了有节奏的轻微律动。 他们竟然是在船上? 玉浅肆细细琢磨,听着耳边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又是轻轻一震,似是船靠岸的动静。 果然,立刻又有人将盒子抬了起来。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她都不得不微微后仰,应当是在走上坡路。 当再次回归平稳之后,盒子被轻轻放在地上,有人敲了盒子三下,旋即再无动静。 她静待了许久,又试着推了推头顶的盖子,一道柔和的光漏了进来,她松了一口气,打开盒盖跳了出来。 这才发现自己在一间洞穴内,四面皆是石壁,只有面前一道小门可供进出。 除了方才自己刚跳出的盒子外,这里并没有多少空地,旁边一张小桌上,放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半张恰好能遮住眉眼的白色面具,一旁还立着一个兵器架子。 看来是要换上这身衣服,卸掉所有武器才能自由活动了。 她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匕放在托盘上,换好衣服戴上面具后打开隔间门,进入了一条漆黑的长廊之中,四周散发着凌冽的潮气,看来这山洞距水源不远。 偶有身着同样服饰的人从石廊两侧的门内走出,大家都极有默契地颔首,朝着一侧尽头的亮光处而去。 玉浅肆记住了自己门上的序号,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有些踟蹰。 如今这个样子,如何找到伯懿呢? 一侧的门突地打开,一只胳膊伸出来将她拽了进去。 她双臂被钳,下意识扭身去踢,却被对方一个旋身扯了进来,被按坐在抬盒上。 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但那熟悉的嘴角弧度还是让她心底一松。 “伯懿?” 男子眼角的笑容渐盛,他松开玉浅肆,轻轻将自己的面具揭起又放下。 果然是他。 玉浅肆见他松开了自己,眯了眯眸子,趁他不备,又踢了他一脚。 伯懿抱着膝盖跳了起来。 “你!”怎么如此睚眦必报! “兵不厌诈。” 她笑得像只狐狸,一如初见。 伯懿揉着抽痛的膝盖,无法克制地上扬嘴角。 此刻,他们二人之间一如之前,好似这半月来所有的矛盾与对立,都在顷刻间化为了虚无。 玉浅肆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疑惑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伯懿利落起身,头发呈一道弧被甩到脑后:“不告诉你!” 伯懿从自己原本的黑色衣服上扯下一道绕成圈系在手腕上打了个结。 “这样你便能认出我了。” 继而抓起玉浅肆的手腕,二人一同离开了这里。 虽说只是手腕,但玉浅肆有些不习惯被人牵着,轻挣了两下却不见前面的人放手。 他回头问她,带着些揶揄:“不抓着我,你想走丢吗?” 玉浅肆这才无奈松了力,任由伯懿牵着自己。 石廊尽头的亮光逐渐将他们笼罩。 洞口处有两人把守,查验过二人的请柬及是否携带武器后,才放他们离开。 出了洞口,便进入了一座恢弘的大殿之中。 其之高,让高悬于梁下的灯烛若在云中,高不可攀。其之广,不仅可容千之众从容立于殿中,正殿一侧,还有一块突出来的舞台。 整座舞台上都雕着繁复的云纹。云纹缠绕,拼成一张张或喜或悲的面孔。 有的似凝眉垂泪,有的似笑中带泪,算不清到底有多少张人面,但张张皆不相同。 盯得久了,只觉得这些面容都含着各自的情绪盯着自己,让人背后一凉。 台上此刻正上演着一出悲欢离合。 似是在讲一个仙子同神将妖魔的爱情,老套的话本故事。 伯懿凝眉欣赏了片刻,凑近她笑问:“这该不会就是今日要成婚的主角吧?” 第114章 云中市?鬼市? 伯懿侧眸望去,煞白的面具更衬得女子精巧的下巴若雕刻般,泛着牛乳色的鲜活光泽。 因戴着面具,她反而更轻松些,嘴角没有习惯性上扬,浅眸中的神色透过面具的孔洞,带了几分寻常难有的自在洒脱。 她正打量着舞台正上方醒目的“囍”字,看来台上的的确是主角了。 可是台上明明有三人。 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不如猜猜哪位是新郎倌?” 伯懿也望回台上:“我押那个魔头。神与仙在一起的故事,有什么意思?” 她轻笑出声:“近来的确流行将什么仙子魔头,凡人妖怪凑在一起。” “那你觉得新郎倌会是谁?”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依不饶。 “我向来不喜置喙别人的事。” 她望向台上的故事,似是入了迷。 就在伯懿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轻声道:“从心即可。” 此时台上正演到那风光霁月的神将欺骗了仙子,所有对她的好都只是为了在合适的时间杀了她。而那个魔头,则不顾一切护着仙子。 台下众生唏嘘感叹,熙攘喧闹了一阵。 伯懿黑眸染上笑意,不知是在高兴自己押对了人,还是高兴那句“从心”。 果然是近来时兴的话本。玉浅肆的注意力从舞台上转开,打量着四周,见有几道同他们一般黑色的身影从舞台侧面的角落里离开,似是满溢的池塘里开了一道小口,人潮再那里骤然流动起来。 她捅了捅伯懿:“看那里。”那里应该是个出口。 伯懿再次牵着她的手腕,当先拨开人群,带着玉浅肆朝那出口走去。 高伟的身形将前路遮了个严严实实,但也挡去了多半拥挤的人潮,她似是在暗夜黑丛中穿行,可却并不觉得慌张。 这处出口应当是特意留给客人们离开的,并未有人把守阻拦。 二人出了门,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下。 清冽的山风带着潮气,轻抚着玉浅肆的发尾。 二人站在一处高悬于两山悬崖之间的栈道上,脚下是无尽深渊,森森然,危危然。 两侧的悬崖上点缀着许多亮着光的小格,每一个格子便是一个石穴,由木头栈道相连,似爬山藤蔓,因势象形,蜿蜒而下。 身后则是高耸于两山之间的重楼高殿。 伯懿回头,方才出来的大殿上,刻着古朴苍劲的四个字: “欲界仙都”。 “这殿竟然就悬空立在两座悬崖峭壁之间?听闻鬼市当年被先帝连根拔起,没想到不过才十几年的功夫,竟还能有如此规模。” 玉浅肆正伸手抓风,若玉葱般的五指舒展着,听到伯懿所言笑了笑。 伯懿不解地看过来:“笑什么?” “云中市之主云中君,是当年的鬼市之主,这点不假,但云中市却并非鬼市。” 自云中市在京城恣意生长,成为高门大户之间隐而不宣的秘密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云中市就是当年的鬼市。 玉浅肆指了指他们栈道,一派淡然:“这下面才是鬼市。” 伯懿心头一跳,鬼市竟然还存在? 玉浅肆望向身后的大殿:“世上有光便有影,有人便有鬼。在这头顶‘云中仙人’的庇佑之下,允许些许小鬼苟活,也不算难事吧?” 有高门大户,便有贱籍平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那些康庄大道寻常人走不得,羊肠鬼道总该留给百姓一条活路。 过去的鬼市便奉行这个道理,只可惜,在千百年的发展中,最终走上了同高门大户对立之路,因触碰了士家贵门的利益而被铲除。 鬼市之主于颓败之中参悟了这个道理,在鬼市之上设立云中市,将高门大户的利益融入其中,为他们暗地里行事广开方便之门,如今才更加蓬勃起来。 “你怎么会知晓这些......” 伯懿心里七上八下,他总觉得,越是靠近她,愈会发现她身上包裹着的重重迷雾。 拨不尽,也摸不清。 危险,却诱人深入。 “还是说,你早就知晓这些?” 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正视玉浅肆此前所为。 她提醒自己如何找到云中市的货郎要到请柬,也就是说,她知晓断头案与云中市有关。难道,她故意大闹铁匠铺,就是为了给云中市通风报信? “提刑司和大理寺遭窃,断头案的凶器残片丢失,也是你授意的?” 惨白的鬼面如今成了她最好的伪装:“我说了,我只是交朋友。” 伯懿恨不得将她面上的伪装一层层揭开,亏他还担心她因提刑司遭窃而受到牵连,奔波了许久。 “你口口声声说我满身皆假,可你呢?你何时真心待过人?” 山风吹得人头昏脑涨,心头愤懑仍不消,干脆一股脑将疑问都问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玉家人?可为何要入朝局? 那玉念珠同她又有什么关系?让她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查先后一案。 鬼面下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伯公子,我们今日不是来吵架的吧?” 她又叫他“伯公子”,疏离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我是否真心待人,待过谁,都同你无关。” 玉浅肆转身顺着一侧的栈道走向山壁,伯懿紧锁的眼神落了空,于不知名处看到了山壁上不知谁刻上去的两行字。 “行难莫问,前路冥冥。” 他讥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继而又不甘心地跟上了玉浅肆的步伐。 靠近大殿的山壁两侧熙熙攘攘,这些云中贵客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带着同样的面具。 玉浅肆将自己融入其中,信步而下。 不多时,身边多了一个并肩同行之人。 她快,他便也快,她慢,他也放慢步子。 二人之间并无交流,甚至都没有看向对方一眼,但她知晓,身侧之人便是伯懿。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靠近山脚的位置。 这里已经几乎没有如他们一般的云中贵客了,栈道愈宽,却也更脏,其上藓类遍布,道路两旁或坐或卧,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 此处地形稍缓,已经可以听到脚下十分明显的水流声。 石洞门口刻着的数字重新回到了“甲子”,伯懿心算了一下,确认道:“这里应当就是第四层‘玄胎平育天’了。” 方才一路下行,他便注意到,有些石穴外挂着一个木牌,是右半张可怕的魔像,隐约还听到了熟悉的打铁声。但那声音尚在深处,他并未去查探清楚。 但可想来,这木牌应当同那左半边的佛陀牌是一对,或许是代表着这些石洞内的铺子,在鬼市之外亦有分店。 这一晃神的工夫,玉浅肆已经弯下腰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轻声交谈了起来。 玉浅肆扔给他五枚铜板,他便没精打采地指了指身后,栈道在那处一拐,隐于崖壁之后。 似剧毒的蛇蝎蛰伏在其后,静待猎物送上门去。 伯懿紧走几步,见玉浅肆半挡在身后,看似依旧背着手十分潇洒的模样,可放缓了呼吸,全身紧绷,以备意外。 身后的玉浅肆也明白此时不同方才,谨慎了起来。 绕过前壁,走向更为偏僻的背悬崖处。这里林木茂密,山势更缓,应当是朝南的山阳之处。 只有三两石洞似野兽半瞑,无精打采。 这里的人见到这两个衣着华贵的“云中贵客”,皆怀着敌意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让玉浅肆想到了方才在大殿内看到舞台上的那些云纹面容。 幸好伯懿脊背宽阔,替她挡去了大半不怀好意的目光。 “看这个!” 伯懿停了下来,指了指一间石穴。 外面挂着“丁酉”的序号,旁边还有一张似是临时挂上去的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字: “玉浅山”。 乍一看到这三个字,伯懿便觉有异样。他望向一侧同样被这木牌吸引了目光的玉浅肆。 整张脸连同面具一起,化作了石刻般的凌厉。 他心中咯噔一下,该不会真的是玉家人吧? 还未回神,玉浅肆当先迈步,进入了昏暗的洞穴里。 这里外高内窄,逐渐向山壁深处延伸,化成了一条缝。 整个空间像是把打开的扇子,将所有的凌乱与险恶一一摊开,呈摆于扇面之上。 二人刚进门,便听到头顶响起两声清脆的铃声叮咚。 内里一侧用几张芦苇席子,勉强隔出了一小块地方,虽不见人,但可见墙上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下意识道:“客官稍候啊。” 玉浅肆紧盯着半映在墙上扭曲的人影,冷笑一声,准确无误地扔了块金豆子进去。 那两道人影俱是一愣,继而模糊晃动起来。 待人影再次清晰时,已是分出了胜负。 玉浅肆道:“我包场了,拿了钱就走吧!” 得了钱的那道人影骤然拉长,从那芦苇下钻了出来,喜滋滋地离开了。 另一人这才慢悠悠钻了出来,看到两个身穿黑衣带白面具的人,倒也不惊奇,站在屋子另一头,与二人隔着一条脏乱且摆满各种动物尸首、干枯树根的长条桌案,互相打量着。 良久,他带了讨好的笑,问:“二位贵客是......” 玉浅肆道:“自然是寻药,若是能找到我要的东西,你能得到的会比刚才那人,只多不少。” 第115章 玉家旧事 方才眼前金光灿灿的余韵点亮了他的眼,愈发笑得点头哈腰起来。 伯懿拧着眉头不解。 若细细打量,此人也算生得俊俏,或是因为常年待在这里,面色比玉浅肆还要白上几分。 可除此之外,遍身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头发似鸡窝,随意地拢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枯树藤固定。他看着眼前几案上厚厚的土,怀疑这枯树藤就是从这里顺手摸去的。 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身上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瓷瓶,还有植物根茎,仔细看看,竟然还有一颗已经缩水干枯的猴子脑袋。 配上这一脸谄媚的笑,愈发渗人。 这画面着实有些诡异,更牵起他心头无数疑团来。 看玉浅肆如此神情,难道此人真是玉家人? 可看此人行事举动,似是不认识她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那人要靠近,伯懿下意识便要挡住玉浅肆,却被玉浅肆伸手一拦,不让他靠近。 他疑惑地望过去,玉浅肆收手时,右手成拳,状似随意地翻了一下手腕,这是让他当心? 他虽不明了,但还是后撤了半步,谨慎地望向对峙的二人。 玉浅肆同那人隔着面前似山堆似的条案站定,她问:“我要一种药,能让吃了的人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玉浅山眯着眼,打量着这两个衣着不凡的人。 “难道二位也是苦命鸳鸯,打算寻了药后一同私奔?” 也? 玉浅肆同伯懿都注意到了这句话的异常之处。 她冷着脸没有丝毫笑意:“我以为云中市不问来处。” “这是自然,您是贵客,自然您说了算!” 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不知从哪里寻出一粒药丸来,隔着杂物堆向玉浅肆展示着。 “此药没有名字,是鄙人利用押不芦*制成,经过了千万道复杂的工序,摒除了其中的阴诡毒气,只留下麻痹药性。若是吃了,定叫人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僵硬若铁,丝毫不能动弹!” 他笑眯眯比划了个“一”:“一两金。” 玉浅肆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粒滚圆的金豆子,放在手中把玩着。 “不急,我还有其他要买的。” “哎呦,原来是大主顾啊!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就算要求奇特,但只要您预算充足,我也定能给您定制一份出来!” 面前女子似是十分满意他这句话,将金豆子扔给了他。 他方才喜滋滋地捧着金豆子手舞足蹈,就听到那头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我想买一份药治‘狼心狗肺’,你有吗?” 他面色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 缓缓抬头望去,才发现方才的不对源自何处。 那黑衣女子食指上,赫然一枚泛着翠色幽光的戒指。 玉里乾坤。 他当即变了面色,后退了几步,还不忘将那颗金豆子藏在身上。 “玉浅肆?” 神情似惊似惧,还带着些怒意:“这不是玉家大爷钦点的玉家掌门人吗?您屈尊来此有何贵干?” 没了谄媚捏嗓的笑,他静立在原地,虽然依旧一副不着调的打扮,眉宇间却凝起了几分深沉。 伯懿浑身戒备,却因着玉浅肆所言没有上前。 “玉浅山,你口中的玉家大爷,没有将你从族谱上除名,还免了你的罪。你就如此报答玉家?在这里制毒害人,败坏玉家名声?” 玉家人可制毒,但仅限于自保,这是家规。 “说到‘败坏玉家名声’,玉大人您更有发言权吧?”玉浅山讥讽道:“您的名号,哪怕在这儿都是响当当的存在。大名鼎鼎的玉罗刹,齐国公府的走狗鹰犬。不知道,玉家老大知晓您这么做吗?还是默许您如此呢?” 不过沆瀣一气罢了。 玉浅肆闭了闭眼,难得耐着性子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同我回去,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玉浅肆,虽然我不知晓你什么来路,但你别想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回去告诉玉家那个老不死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亲手杀了他!” 玉浅肆长舒一口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跃起,落在玉浅山面前,在他尚未回神之际,朝他面上便是一拳。 打得他转了半个圈,跌坐在地,眼冒金星。 “里!绿添事,里定敢跟同门动手!”听起来,牙应当也是松了几颗。 玉浅肆这一拳用了八成力,莫说是口中吐着血沫的玉浅山,她自己都觉得手指节抽痛。 甩了甩手,揪起他的衣领,随便抓起他身上的一个带着泥的枯树根塞到了他嘴里,堵住了他乱七八糟的咒骂。 继而用他身上其他串着瓶瓶罐罐的带子将他双手一捆,一把拎了起来。 伯懿早已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呆立在原地,见她如此便要上前帮忙,没想到依旧被玉浅肆喝退。 “别过来!” 玉浅肆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今日,我暂且不追究你对玉家族长的不敬。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做了幻颜的药?都卖给了谁!” 玉浅山被她晃得身上的瓶瓶罐罐咣啷作响,但嘴里又是泥又是土,只好连连点头。 想了想,又用下巴朝着桌子努了努,玉浅肆阻止不及,伯懿已经在那堆杂物里翻找找起来。 不多时,寻到了一张满是灰尘的信笺。上面龙飞凤舞,记录的正是一些使用幻颜的注意事项。 玉浅肆这才勉强松了钳制他的力道,道:“你好好配合,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不管玉临宜如何说,我不介意顺带帮他清理个门户!” 玉浅山一方面讶异于玉浅肆所言,玉临宜当真放过了自己?一边还不忘连连点头,一副乖觉的模样。 玉浅肆将他口中的树根取了出来,玉浅山这才觉得满嘴苦味,呸呸呸地吐了半天。 方才回过劲来,又开始嘴欠:“幻颜都不知晓还玉家接班人?玉临宜是瞎了眼吧?哦,对了,幻颜可是我师父做出来的,玉家老大他肯定不会啊!难怪你像个白痴一样什么都不知晓,还屁颠屁颠跑来找我帮忙了!” 玉浅肆轻笑一声,又是狠狠一拳,这次用了十成十的力,打得玉浅山趴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玉浅山被打得狠了,呼哧呼哧喘了半天,却直视着玉浅肆。 “玉临宜害死我师父,让我无家可归。玉浅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啊?” 还未等玉浅肆回话,他突然暴起,将她撞倒在地。 “小心!” 伯懿见玉浅山已经不知何时挣脱开了绳索,伸手入怀在摸索着什么,想也不想便挡在了玉浅肆身前。 “别过来!” 玉浅肆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玉浅山朝着直冲而来的伯懿撒了一把什么,伯懿只觉得刺鼻辣目,继而浑身无力,直挺挺倒了下去。 趁着玉浅肆去扶他的空挡,玉浅山已经溜出门了。 只听他在外面大喊大叫。 “救命啊,鬼市混进了官门的人!提刑司来抓人啦!救命啊!” 卑鄙!无耻! 玉浅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瓷瓶,在伯懿鼻前晃了晃,伯懿勉强抬起了眼皮。 玉浅山叫嚷声渐行渐远,可却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朝这里而来。 她来不及探脉,见伯懿醒了几分神,半拖半拽着他便朝门外而去。 因着玉浅山的捣乱,外面栈道上瞬间乱了起来。 她扶着伯懿,一把扯掉二人脸上的面具,藏进了混乱的人群里。 “你没事吧?”玉浅肆听到伯懿喘着粗气,有些气闷:“不是让你别动吗?冲过来做什么?” 伯懿苦笑一声,有气无力:“方才若不是我,现在中招的就是你了。” 这究竟是什么迷药,不仅让人失了力气,还觉得浑身酸痛难当,头痛欲裂。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懂什么?玉家家规,不得对族中人出手。我见他还用着这名字,便知晓他还当自己是玉家人,自然不会对我出手。” 可伯懿就不同了。 玉浅山师从族长亲弟玉临尔,那可是玉家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不仅医术出神入化,还擅长炼制各种毒药。 幻颜便是玉临尔所制。 玉浅山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玉临尔此生所收的唯一徒弟,自然满身是毒。 幸好现在看来,这东西只是迷药,不然她此刻就该给他收尸了! 玉浅肆扶着他,顺着人流继续往栈道下层走去,此处已在水边。他实在无力,靠扶着栈道边歇了歇,便看到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身后景象。 心中一凛,也不知浑身酸软的自己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将玉浅肆扯过来,挡在她身前。 玉浅肆便听到两声弓箭没入血肉中的声音。 伯懿浑身紧绷,闷哼一声,带着玉浅肆一头栽到了水里。 这里水浅,只齐腰深。幸好被周围生长在浅滩中的柳树藤蔓环绕,阻挡了群箭的力道,玉浅肆咬着牙将他扶起,两人也顾不得藤蔓上尖利的刺的阻挠,淌着水朝岩壁另一侧而去。 水声哗啦的间隙,她听到有箭簇落在树梢上的声音。 渐渐地,人群慌乱声渐远,满世界只剩下了水声。 就连伯懿时有时无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第116章 神秘人,交朋友,治伤 这河滩中央密密麻麻的林木荆棘不仅成为了天然的盾牌,还让玉浅肆对水深有了些了解。 她咬着牙带伯懿躬身钻入了紧密的树缝之间,这里果然水更浅些,只齐胫骨,也没有了水深处溜滑的鹅卵石。 她此时已快要力竭,却丝毫不敢耽误。 将伯懿靠放在两棵树的树缝之间,替他看伤。 两支箭簇皆没从后背没入,一只箭穿肩而过。背上一片濡湿,也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不幸中的万幸,两只箭都未伤及要害。 二人手中现在都没有利器,也无法折断箭簇,只能先放任它如此,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 她刚松了口气去唤伯懿,就察觉了不对。 伯懿靠在树上咬着牙浑身微颤,若不是她撑着,就要滑落水中。 头顶荆棘若盖,遮住了天色,伯懿的面色一团黑,她只好伸手去探他的脉,刚摸到便心下一沉。 是雀啄脉,他中毒了。 玉浅山一定是在那堆桌上杂物里洒了毒,当做自己的天然屏障,否则怎可能将那些东西随意堆放在靠门的位置。 “伯懿,伯懿你醒醒。” 见他就要阖上眼,她拍了拍他的脸,触手湿冷,无果。 她咬牙掰了一下他身上的箭簇,伯懿疼得嘶叫一声,恢复了半许清明。 迷蒙着眼看过来,眼前玲珑的女子衣发半湿,浅眸氤氲。 他心道一声奇怪,明明这里黢黑一片,但他却看能清楚看到她眸中的担忧与关切。 玉浅肆见他竟笑了起来,气急败坏:“你还笑?你的伤并无大碍,但中了毒,你且忍一忍,千万别睡过去。我带你从这里淌到对岸,再想法子离开。” 伯懿轻嗯了一声,可听起来更像是在急促地呼气。 她不敢在耽搁,半架着他艰难地在树丛之中穿行,一边絮叨着,让他莫要睡过去。 “伯懿,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 他又轻笑一声。 “你总是自以为是的替别人着想,都不问问别人是不是需要!” “你替我挡什么挡啊?我是玉家人!他不敢对我动手的。” “你这样,我拿什么还你啊!”说着说着,气喘中带上了哭腔。 “你别睡啊。”她察觉到身侧之人逐渐无力,气喘中望向他。 “我知道......”水声盖过了他细若游丝的声音。 她停下来,问道:“你说什么?” 伯懿轻笑一声,牵动了伤口,轻声道:“我不会死的,不然你一定会很自责。” 玉浅肆喉头似有烙铁滚烫,她咬着下唇,一语不发,继而埋头拽着他继续赶路。 树木渐稀,水声渐弱,在玉浅肆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她看到了另一侧栈桥的影子。 她将伯懿放在靠近栈桥的树丛之中便要去查探,伯懿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 触手面上发烫,借着这侧山洞内施舍的片缕微光,她看到伯懿面色乌青,双眼半阖。 她咬牙推开他的手,却耐心安抚道:“我不走,我去看看是否有埋伏。” 他们跌下去的那一层并未有桥直通对面山崖,按理来说,他们淌河而行的速度应该要比那群人快一些。但以防万一,还是要先去确定一下。伯懿此刻,已经经不得任何意外了。 她借着树荫遮挡,躲到栈桥下的阴影里四处观察,此处平静无扰,栈桥上只躺卧着几个生死难辨的人,如他们先前在鬼市其他地方所见一般。 她摸了摸怀中的钱袋,还好没被水冲走。重金之下,或可寻一个地方稍作安歇。 转身淌水回去去背伯懿,回到树边却看到伯懿身旁立了个黑影,正垂头静望着伯懿。 她心中一凛,却也没有彻底失了理智,带着戒备缓缓靠近,将半死不活的伯懿护在身后。 冷声问道:“阁下是?” 那人全身全脸都兜在一张黑色斗篷里,难辨身形。 他低哑一笑:“不愧是玉馆主,如此绝境亦不慌张。” 玉浅肆想得明白,对方身手在自己之上,在自己离开之后隐隐落在此处静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显丝毫狼狈,显然是有备而来。 若是敌非友,早该杀了伯懿,以逸待劳等自己,或吵嚷起来,将其他人吸引过来。 可是他没有。 “在下为云中君做事。云中君听闻玉馆主今日光临云中市,想同您交个朋友。” 隔着水声,她听到了絮絮的喧闹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高呼自头顶而来。 想是那群人就要追过来了。 那人并不慌张,继续道:“我们的人阻不了他们太久,玉馆主需得快些决定,是否愿意相信我。” 玉浅肆蹲回原地,检查过了伯懿的情况,颔首表示谢过:“劳烦阁下了。” 那人露出的上半张脸微微下弯,想是和善笑了笑,十分轻松地结果伯懿,当先淌水而行,玉浅肆紧随其后,被他领到了一个漆黑的石穴内。 石穴内横七竖八放着许多棺材板,不管原料如何,如今看来都是一片黑灰。 那人放下伯懿,不知从哪里端出一条托盘,上面整齐叠放着两件白衣,并两块黑色的狰狞面具,还有一个小瓷瓶。 “这里距离鬼市的出口很近,今晚会有一队神秘女医由此路离开。二位届时可装扮成她们的模样,混在其中离开。” 玉浅肆打开瓷瓶,是上好的金疮药,心中警惕更甚。 “这药是提前备好的?” 难道来人早就知晓他们会受伤?还是说,他们同伤伯懿的人是一伙的? 那人轻笑,语气却平淡:“我家主人说了,玉馆主为百姓某事不分贵贱,理应是我云中市的贵客。只是,云中市维护不易,也有栖身于其中者不喜官门插手。云中市为一碗水端平,自然不会过多插手。而玉大人盛名在外,初次来访,恐会生些意外。因而让我备好了这些,以防万一。” 好一个以防万一,可真是计算周到,与其说是示好,更像是示威。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何时有机会同云中君当面道谢?” “若是玉馆主,自然是贵客。” 也就是说,不得以提刑司的名义而来。 她有些疑惑,云中市依靠士族立足,理应亲近官门才对,可为何会如此强调不欢迎官门?是只针对她吗? 她一直默默扶着伯懿的脉,虽然依旧是雀啄脉,但并未有恶化的迹象,她这才有心思分心同面前的黑衣人交谈。 “我本就是玉里馆馆主。” “可您身旁此人,却只是提刑司的无涯卫。” 言下之意,只有自己孤身前来,才能见到云中君? 伯懿突然反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似是在让她莫要犯险。 那人似是没有察觉到这些小动作:“此次破例插手相助,完全是看在玉馆主上次好心提醒云中市的份儿上,权当送给玉馆主的回礼,告辞。” 说罢退到门外,便不见了踪影。 而那些搜查的声音也渐渐消隐,她松了一口气,靠坐在伯懿身边。 总算是安全了。 她一刻也不敢停歇,立刻着手帮伯懿包扎伤口。 因着这一路的颠簸和河水浸泡,伤口又被撕裂了寸许,鲜血直流。 此刻也顾不得其他,她拔下头上发簪,将衣服划开缝隙后,撕开右肩,将伤口暴露出来。 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鲜血从伤口处挤出,似血色的泉水一般汩汩不停。 她撑起伯懿,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握着箭柄,提醒道:“我要拔箭了。” 还未等他回应,她利落两下,就将两支箭都拔了出来。 伯懿痛得闷哼了一声,玉浅肆撑在他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浑身一僵,继而克制地微抖。 她来不及询问,缠着手摸过那瓶药,倾斜瓶口,将药粉撒在四处血洞上。 也不只是太过于紧张,还是脱力的缘故,甚至没有太费心,药粉便都被抖了出来。 一瞬的刺痛之后,他觉得温热自药粉处散开来,虽然依旧带着余悸未消,一波接一波的疼,但的确比方才好受了许多,灵台也清明了寸许。 玉浅肆犹豫了一瞬,将伯懿本就残破的衣衫又撕开了些许。 浴血的上身便暴露在略带寒凉的空气中。 伯懿呼吸一窒,又惊又恐:“你要做什么?” 玉浅肆手上不停:“我浑身都在河水里泡过了,你上衣好歹还有些干的地方。不用你的衣服,难道你想伤势加重吗?” 那两件雪白的衣服倒是干净,可若是有些残缺,恐怕稍后离开时会被察觉有问题。 伯懿只觉得周身的疼绵绵不尽,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继而庆幸她看不到自己此刻的面色。 神游的这几息,玉浅肆已经利落地帮他包扎好了伤口。自然也看清了伯懿背上无数的疤。半被血浸过的皮肤透出小麦色,其上遍布条状与点状的伤痕。 她检查检查了一下伤口,这金疮药果真了得,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 直到察觉伯懿身子骤然一僵,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都喷在了他肩上。 意识到这一点,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将手撤开,用剩下半干的布条囫囵擦干了他背上的血迹,伸手将那身干净的白衣扔给他,让他自己换上。 自己则抱着衣服翻到了一副棺材后,换上了那身白衣。 第117章 地狱变 忙完这一圈,她才恍觉四肢若灌了水银般又酸又沉,可这还不算完。 伯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衣服勉强穿好,躺靠在棺材上,已经是进气儿不如出气儿了。 她拍了拍伯懿的脸颊:“别睡啊,伯懿,同我说说话。千万别睡。” 伯懿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又扯起笑来。 他很想问,你这么担心我吗? 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先前还有外伤的痛刺激着他,冰冷的河水时刻警醒着他。 可现在,伤口被妥帖地包扎,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只觉得浑身暖意弥漫,似是沉入了裹满棉絮的床榻中,想要小憩一会儿。 玉浅肆看他面上黑气蔓延,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凝神把了脉。 这毒究竟是什么啊?被外伤所催动,可有外伤时不见严重,可待到外伤治愈,却急剧恶化起来。 她强迫自己凝神细想,这毒应当是从口鼻中吸入,方才也未见他血液变黑,应当与肺经有关。 根据记忆中所学,指尖凝力一一按过天突穴、太渊穴和肺俞穴,希望可以暂时缓解毒素扩散。 可依旧感受到伯懿的生命在她的指尖流逝,她心慌不已。 不由带了哭腔:“伯懿,你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不帮你查案子了。她们若不能昭雪,你哪怕去到阴曹地府,也没脸见那些故人!我还要把你扔在这里,同这些棺材一起发烂发臭!” 伯懿快要失去知觉的瞬间,恍惚中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诅咒,终是笑出了声。 突如其来的笑颜似是荒漠中饱绽的春华,似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一般,即将枯萎。 吓得她想也不想,连忙伸手去捂。 心中愈发慌乱:“你别笑,我求你了,你别死啊......” 她不敢看那张笑脸,犹自絮絮,好似如此才能纾解心中的难过压抑。 她不能再害死身边的人了,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在面前了。 “对不起,都怪我,怪我没有学好医术。玉浅山的毒我解不了.......” “玉浅肆......”他察觉到覆在他面上的手微微颤抖,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凝了好久的力,轻轻打断她。 那是第一次狼狈见面时,就猝不及防闯入他生命里的难明的清香,让他每次闻到都不由地舒心。 真奇怪,明明感知逐渐丧失,可鼻子还是这么灵敏。 “玉浅肆,我姓江。” “嗯?”尚沉浸在往日痛苦回忆与愧疚之中的她,有一瞬的恍神。 他继续轻声呢喃着,生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无力说出口。 “......我姓江,我的嫡母唤我‘闲安’,她在送我离开时,给了我这个字。她说,她希望我闲适安宁。” 饶是她对他的身份有了一定猜测,也绝没想到会是如此,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玉浅肆愣在原地,眼眶中的泪意仍旧翻涌着。 “......我的义父姓风,他叫我风清扬。可是......我不是故意骗你......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的身份。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是谁。那天在义庄外,我便想告诉你,结果却被打断了。若我......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我应该给你选择,让你决定我是谁......我并非有心骗你,对不起......” 不知这番话如何触动了她,一滴泪重重砸在他微垂的手背上,似是铁匠铺飞溅的火星般滚烫。 “我没有怪你!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没有将你当做酒肉朋友,你就是我朋友。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做......” “我知道,你只是习惯了把别人推开。你不想受伤,所以你要赶在被人伤你之前,先一步止损......我在战场上,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不想你在来不及时才后悔,就像我一样......” 玉浅肆的手还保持着悟面的动作,却似失了色的泥塑佛像一般。 “我不......死......我不舍......你......悔......啊......” 最后一句话已不知在说什么,她已经察觉不到掌心里他的呼吸。 她双手不可控地颤抖,像是从泥胎中挣扎了出来。 伯懿依旧微睁着眼,但那双黑眸却渐渐失去了焦距。 她心头一窒,无助的愧悔似巨浪般将她吞没。 浅眸里满是血色,快要让她窒息。 她怒吼出声,继而又化作无助的问询:“伯懿,你个骗子!你不是说不会死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不让你靠近他,我应该什么都告诉你,我不该什么都藏在心里......你怎么这么蠢啊,为什么要替我挡箭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就听玉浅山说了几句玉临宜的脏话罢了,便忍不住动怒。明明知晓他不会对自己说实话,却还是心软放开了他。结果却害了伯懿。 无数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她。 那个雪夜,那具焦尸,中毒的母亲,还有那一碗残酒......少主因自己而性命垂危。 还有眼前的伯懿。 她就是个灾星啊,为什么靠近她的人都会遭遇厄运...... 就在她快要失控的时候,只听到虚无缥缈处传来渺若烟云的仙乐。 像是一滴仙霖甘露落入了她的识海之中,唤醒了她枯干龟裂,摇摇欲坠的神思。 那仙乐越来越近,似是有一群女子在清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她骤然回神,一把抓过那两张可怖的炭黑色面具,像是地狱中受尽苦楚的罪人抓住了那一根佛陀垂悯的蛛丝,攀附而上。 她给自己和伯懿套上面具,那仙乐似是给了她神力,也不知从哪里生出那么多力气来,扛着伯懿,摇摇晃晃地朝着栈桥而去。 靠近时再看,一群白衣女子,四人一列,皆手持着灯火,头戴狰狞似恶鬼的黑色面具,徐徐而行。 栈桥两侧的人,无论先前是躺是卧,此刻皆退至两侧,躬身虔诚跪拜。有不少原在石洞中的人也涌了出来,参与到了这默然却又肃穆的朝圣之中。 玉浅肆不敢耽误,趁着众人低下头的瞬间,上了栈道,费力地想要跟在白衣人的队尾。 却察觉到轻盈的药香环绕,有白袖若云似带,含着善意接过了伯懿。 原是几个在队尾的白衣鬼面,贴心地落后几步,将他们二人裹在了队伍中间。 有两人将伯懿放入一个箱笼之中,盖上盖子,继续前行,剩下的人则将她半围在队伍中间,紧挨着她,支撑着她,怕她倒下。 那缈杳的仙乐随着她们的靠近忽而将她包围,虽看不清她们的面容,那鬼面依旧阴森可怖,她却心暖地想要哭出来。 直到走到了栈桥尽头,玉浅肆看到了一面伫立在水中的古朴牌楼,正下方是一方渡口,正朝着渺渺然若三途川般的无常水。 其上刻有一副对联。 上联:苦海涣涣,生有大难莫言笑。 下联:慈悲寥寥,死若常喜不如归。 横批:一路好走。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应当是离开的路了。 可等再靠近些,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空灵幽渺的歌声也停了下来。 渡口出站着几个身着劲服的狠厉男子,人人手持利器。 她心下一沉,想来是伤了伯懿的那路人马。 可她不明白,为何会对他们二人穷追不舍? 此刻她能做的,唯有垂首沉眸。可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 若是真的被发觉,她便朝来时路而回,引开这些人,莫要让他们迁怒于这些好心帮他们的医女们。 如此也好让她们将伯懿平安送离这里。 可身侧的女子却似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肘,示意她莫要紧张。 就在那群人即将靠近装着伯懿的箱笼时,身后聚起了无数恼怒的人群。 方才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人们含着怒意朝渡口聚拢了过来,不满于这几人对这群医女的不敬,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这些虔诚者虽一个个衣衫褴褛,似老旧灶台上的破抹布一般不显眼,但此刻凝在一起,却有着让人惧怕的能量。 见势不妙,渡口那侧的船上有人出面,给了这几人一个台阶,他们这才不情愿地放这群医女离开。 走到渡口,方才看清渡口下泊了许多条小舟。 其中有一条小船上站着一个黑衣蒙面者,应当也是云中君的使者。方才便是他在中间打了圆场,止了一场干戈。 他撑杆立在最前面,看所有医女一一上船后,率先朝着水中央划去。 四人一组的船上,也有医女自觉站在船头划起船来,悠然的仙乐再次响起,伴着水面澹澹烟纱,兜拢在这方小天地里,轻桓而上,更添缥缈。 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鬼市的渡口,那牌楼正面的对联,果然是幽冥地府的那副。 不多时,他们进入了一处山洞里。 这里四周岩柱林立,水道纵横复杂,在水面淡雾上行走的船只似是一条发着幽光的灵蛇,蜿蜒重叠,不见首尾。 也不知究竟绕过了几重山阙,几道水湾,她早已迷失在这些芦石丛中不辨方向,难了时间之际,灵蛇循着一方浅岸而去,依偎在了那处。 歌声渐消,只余尾音绕石笋盘桓,久不消绝。 小船纷纷靠岸,那黑衣人独自撑着船离去。 玉浅肆忧心伯懿,可还没等她上岸,就看到有白衣女子打开箱子,替箱中伯懿诊断,与几人小声交换过意见后,掰开他的口,喂他服下一瓶药汁。 第118章 案情太过顺畅 她跳下船头奔了过去,就见伯懿的面色稍有回转,脉象也开始恢复。 方才给伯懿喂药的女子,这才缓缓道:“这位公子中的毒着实奇特,应当是经肺经而发作,会引起肺部剧毒无法呼吸而死,因而方才面色黑青。幸好有人提前护住了他的肺部经脉,因而才有一线生机。” 女子的面具在摇曳的烛光中更添诡谲,但她声音柔亮,带着莫名让人安定的力量。 “应当是姑娘你做的的吧?” 玉浅肆揭下面具,郑重向所有女子行了一礼:“在下玉浅肆,多谢诸位......” 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低下头去的瞬间,回想起了曾在玉家时看到的一则古旧记闻。 一直以为那些都是诡话怪谭,没想到会亲眼得见。更没想到,这些人压根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无碍,我们是医师,救人性命本就是职责所在。更何况,你们是云中君想要搭救的人。” 听此言,她们似是很信任云中君。 见玉浅肆流露出不解,那女子似是洞彻了她心中所想。 “姑娘,或许你听说过我们,许多凡尘之人叫我们‘瘟神’。” 玉浅肆面露赧色:“实不相瞒,玉家世代行医,的确听说过相关的传闻,只是今日一见方才得知,传闻都做不得真,诸位并非带来灾祸的瘟神,反而是带来希望与安宁的医师。” 鬼市中的人们自发的维护与他们眼中的虔诚依旧震撼着她:“也不知这些污蔑人的传闻从何而来......若有心,我也愿为诸位尽一份力。” “多谢姑娘。”那女子微微屈膝表示感谢,但语调依旧淡然无波。 “我们来自昆仑山深处,没有名字亦无居所,自古以来四处游荡,便是为了防止和治疗瘟疫,因而会在有瘟疫处停留。这炭黑面具的原料亦来自于昆仑,可以保护我们在治疗疫病时免受感染。或许是因为太过可怕了,又常常出没在有疫病的地方,因而被人误解了前因后果,将我们认作了带来瘟疫和贫穷的瘟神。” 面具雕刻成如此模样,是为了威慑山中猛兽,而那些歌曲,也是此作用。昆仑山中有太多奇珍诡事,这古老曲调中似乎蕴含着眸中神秘的力量,她们每每唱起,都能平安无虞。 “原来如此......诸位心怀大义,被世人误解却依旧从容怀善,神明在世恐怕也不及你们。” 玉浅肆深感震撼。她细想了想,若是她,绝对做不到如此以德报怨。 “因着人人惧怕,我们也只能夜间行路,风餐露宿。可云中君却引我们为上宾,说服云中市的人们信任我们,并同意我们医治这些穷苦人的伤痛。” 当她知晓这里的人也存在身份贵贱之分时并不惊讶。可云中市却愿意为这些贱籍之人提供一个避难所,她分外感怀。 走过了这许多山川湖海,看过了世情冷暖,倒是很少见到会有上位者真心在意这些无路可去、身份卑微之人的死活。 趁着她们交流的空档,剩下的黑面医师们已经带着伯懿从附近的一处出口回到了地面上。 见金乌将要撕破黑夜的战袍,为首那女子打趣道:“姑娘,就此别过,希望未来不会再见。” “多谢诸位!”玉浅肆再次谢过,见她们继续唱着歌儿遥遥而去,已在心里打定主意,若有时间回到玉家,定要将这些有关传闻一一更正,为她们正名。 晓日春霞,给尘世披上了一层金色。 伯懿的面色也逐渐恢复了过来,她拿出一枚提前藏在发簪中的烟火信号,就地取材用道旁的树枝围了个筒状,将烟火信号发了出去。 须臾,昨日便领命候在京城外的耀光便带人寻了过来。 她松了口气,身后的山洞依旧散发着独属于幽夜的寒气,但这紧张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 当伯懿醒过来时,只觉得眼前景象熟悉又陌生,一时尚不清醒自己在哪里,只觉得咽喉非同寻常地痛,就连呼吸都若刀割戟划一般。 天旋地转中,他脑海中还遗留着女子的哭腔呜咽,让他分不清是真是幻。只觉得远处似有私语声传来。 正是玉浅肆在门外听耀光回禀。 早晨离开时,虽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让耀光带着人进山洞去探查,果然一无所获。 山腹甚广,河道复杂,溶洞还连着其他大山,也不知她们昨日是从哪个方向出来。因而,即使知晓这里有个进出的山洞,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找。就算是翻山越岭,一时恐怕也难以寻到云中市踪迹。 还未等这边事了,那边厢随风便来回禀兵部失火案调查之始末。 他昨日一直跟着商赋,对京中昨日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 因着军中的佩刀和换防都有定数,如此严密的搜索注定会有所收获。 因而还没等查完,昨日便有一个副将迫于压力自尽而亡,留下遗言道明是自己做了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震慑朝中妄想依靠和亲换取和平的主和一派。 还留下血书言道:“上阵杀敌报销大盛,不死不屈,绝不妥协。” 今日一早,这件事便在京中传开了,如今不仅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不休,民间也对战与和一事颇有看法。 随风来报说,张以伦已经验过了尸首,尸体应当是被勒死后悬挂于梁间。 玉浅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指尖的玉里乾坤转个不停。 她早知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可太过顺利了.......这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了。 从兵部的大火开始,就像是有人提前留下了疑点,放置好了线索引她一步步查到这里......她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憋闷感。 就像现在,这个理应悬梁自尽的死者,被极其幼稚且低能的方法勒死,如此明显的线索,也是在引着她朝某个方向走去。 可死者并非自杀,她就算百般不情愿,也只能顺着幕后黑手规划好的路继续朝前走。 不过,想要如此溜提刑司,她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右手紧握成拳,她心中已有了计较。 当是时,她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声响,回身一看,果然是伯懿醒了过来。 见他要起身,连忙吩咐随风去将炉上的药端来,自己则先一步回到房里,为他把脉。 “那些鬼面医女们的医术果然了得,如今余毒都已清除了,再过不久,就会一切如常。” 言谈中,丝毫不掩对那群神秘女子的叹赏。 直到她靠近,熟悉的清香在鼻尖萦绕,那一丛鲜艳的红似黑暗中的散发着希望的火光,将周遭点燃,伯懿眼前才渐渐恢复了清明, “我说过,我不会死的。”他哑着干裂的嗓子,却难掩得意。 见玉浅肆不虞的眼刀飞过来,他勾起唇角,连忙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她。 是一张纸。 那张纸便是伯懿从玉浅山那堆杂物中翻出来的东西,更是此次他中毒的罪魁祸首。 玉浅肆用两指捏起那张还泛着潮气的纸放在一侧的托盘上,递给伯懿一张熏过酒醋的帕子,让他擦拭手指,以防再次中毒。 再回过身来看向伯懿手中,竟然还有一物。 在那一刹那,伯懿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他叹了一声,将那牌子塞到了她手中,哑着嗓子道:“这是昨日从玉浅山身上扯下来的。” 玉浅山身上挂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昨日她又被他三言两语激怒,因而没有注意到这个牌子,还是伯懿在中毒之后,与玉浅山擦身而过时,将它扯了下来。 玄铁制成,一体成型的金属牌子入手很沉,其上浮着一株药草,是杜若。 这是杜若斋的资助标识。 玉浅肆接过牌子,长睫掩下浅眸中的情绪,神色莫辨。 江湖中神出鬼没的杜若斋,是一个奇怪的组织。 他们致力于发掘有各种特长之人,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刀剑侠客,只要拥有一技之长,便愿以重金资助,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 早先在西北边塞时,他手下便有几个出身寒微,被杜若斋资助后习得一身武艺,前去投军的兵士,无一例外都是个顶个的好儿郎。 他入京前便听闻,玉浅肆曾经也受过杜若斋的资助,这才能在京中办起玉里馆。 初见时互生嫌隙,他还对这传闻嗤之以鼻,心想江湖名声甚好的杜若斋,怎会资助这么个心狠手辣的权臣走狗。 没想到,她的确聪颖非凡,也让他在这一段时间里,真正感受到了她的与众不同。若传言为真,他也不会再意外杜若斋的选择。 不过,他从未见过玉浅肆佩戴那面杜若斋的牌子。 彼时还心想,或许这只是世人为了理解超常之事,所想出的合理解释罢了。 堂堂玉家的下一代继承人,怎么会需要杜若斋的资助呢? 可再看眼前她的反应,他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了底。 玉家下一代家主,难道真的接受过杜若斋的帮助?玉家杏林传家,千百年来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怎可能会接受别人的援手? 玉浅山与玉浅肆形同水火,难道也同当年那桩旧事有关? 最奇怪的是,玉浅肆对医术只是粗通皮毛而已,远不如在鬼市之中混迹的玉浅山,她到底是如何拿到玉里乾坤的? 第119章 演戏?看戏? 想到这些,黑眸中渐渐涌起雾色。 尽管包裹在她周身的迷雾愈加浓郁,可一切就若她此前所言,他相信,雾色最深沉的时刻,也定将会是雾气消散的开端。 起码,一切也都并非无迹可寻,总有草蛇灰线带他拨开迷雾。 线索虽小,可他等得起。 玉浅肆将那方牌子收回怀中,毫不在乎地一笑:“他的本事,的确当得起这个牌子。” 言语间,竟对玉浅山的能力表达出些许认可。 继而淡然回望伯懿,似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不用猜了,传言是真的,我的确也受过杜若斋的资助,当初玉里馆初建,为了行事方便,也偶有带过那牌子几次,想来是被有心人留意到了。” 伯懿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方才舒缓了一毫的喉咙又有些钝痛。 她定然知晓加入提刑司的后果,自己表现出一副不顾名声的模样,可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曾经帮过自己的杜若斋标识。明明带着这块牌子,能得到世人更多的优待,却担忧自己会拖累其他受到杜若斋照顾的人。 在他喝药的空挡,玉浅肆拿起一把小镊子,将方才放在一旁的信笺夹起,在袅袅的炉烟上晃了几晃。 “这烟?......”一碗药下肚,伯懿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身旁的香炉。 “玉家特制的香,可祛毒清心。” 虽不知晓那些医女们用什么法子解了伯懿的毒,可后续的调养不能落下。总归清肺经是不会有错的。 熏过纸张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张浸过水又风干后,已经有些脆薄的纸。 墨书的字迹或多或少都晕了开来,透过纸背,留下一圈圈或轻或重的颓丧痕迹。 良久,将纸递给了伯懿。 伯懿看后,轻叹一声:“虽是写给买了幻颜的人,告知这东西是如何作用的,但不甚详细。” 没多少线索。 玉浅肆却不这么认为:“这上面说,使用幻颜需要被替换人的鲜血一滴。可即便如此,也不会让面容完全一样,只是会大致相似罢了。” 这点十分重要。 这既能解释为何被明德皇后替换出宫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离群索居,在各府不受重视的存在。 她轻轻点拨,伯懿恍悟。 使用幻颜,必得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替换人的鲜血;第二,这个人必得是一个日常行事中不容易被注意到的人。 十年前宫中这批老人,自然都是互相更换才不会引人怀疑。 可此次兵部的案子里,被替换者去了哪里?他究竟是自愿服从,还是被迫献血?无论哪一点,都是可以入手追查的线索。 他嘴角弯了弯,这次云中市之行,总算没有白费。 可一想到昨晚意识弥留之际的那个神秘人,他还是心下不安。 那人为何口口声声强调他的无涯卫身份? “你......关于云中君,你怎么看?” 见玉浅肆沉默以答,他不由地紧张:“他可是高高在上的鬼市之主,可放我们离开却要用到这种偷偷摸摸的法子,怎么看都是在故意卖好给你。既如此,为何又如此在意官门身份?你谨慎为之,我担心其中有诈......” 玉浅肆回想起昨夜那神秘人意有所指时伯懿的紧张,想了想,还是如实将昨晚遇见那群医女的始末告知了伯懿。 “我听闻云中君虽名义上是鬼市之主,但鬼市千百年来的运行,云中君从不插手。所以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法子帮我们,倒也不算是卖好。尤其是在听过那群医女的话后......” 其实已经坚定了要去会会云中君的想法。 伯懿自然知晓他劝不动玉浅肆,只是暗下决心,要暗中陪同,以防她遇到危险。 可总觉得方才二人之间的对话,有哪里不大对劲。 他微侧着脑袋品咂了半晌,精神为之一凛,继而无限的欣喜涌了上来,顿然似明烛天南,让人不由得新生暖意。 “你......你方才怎么给我说了这么多?” 杜若斋的往事也好,云中市的经历也好,放在以前,玉浅肆绝不会对他如实相告。 在伯懿热切的眼神中,她难得带着些局促,盯着二人之间渺然若丝带袅袅的炉烟许久。 飘然道:“若不是我什么都不对你言明,你也不会因此中毒。你跟着我出生入死,我自然也该坦诚以待。” 伯懿眼中的欣喜之焰迅速熄了下去:“你知道,我当时所言并非这个意思。” “伯懿,偃鼠饮河,所求不过饱腹。我只是想让身边人安宁,莫要因我而生出些莫名的劫难来,你可明白?” 他如何不明白?嘴角的笑意依旧,却似青松落色。 他眼看着她那么关心娘亲,却要狠心推开她,装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他还以为,这次性命之交能让她打开些许心防,却没想到,反倒让她更加谨慎了起来。 不过,这道算是个好开头。 起码她愿意同自己说这些交心的话了。 总有一天,无论是玉家的往事也好,与那颗珠子有关的案子也好,他都会知晓的。 “玉大人,我的玉大人呀——” 商赋拖长了声音,拎着一角衣袍,迈着小碎步轻巧躲开随风,跃进了屋子。 身后的随风一脸懊恼:“大人,我拦不住啊......” “无碍,”她示意商赋坐下:“少卿大人这里,可是有了进展?” “玉大人,你也太厉害了吧!” 根据她的指示,大理寺顺着副将的线继续往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这个留下血书的副将,在调来京城之前的上峰大有来头。 “正是驻守在东北的向大将军。北齐使臣入京,便是由向大将军亲自陪同。” 齐国在吞兵西丹之前,势力范围一直偏东,向家军与他们多有交手。虽领命而来,可却不喜言和之举。 这么轻易就指明了方向?正在为伯懿探脉的玉浅肆轻笑一声,不是她厉害,而是凶手想让她如此以为罢了。 可这会是凶手最终的目的吗?嫁祸一个东北边陲的武将? 伯懿见状,替她解惑道:“你有所不知,这位向大将军妻儿都被北齐人使了不入流的法子所害。因而立志杀尽北齐人。此次主动揽下入京的差事,恐怕也是为了面圣陈情。” 商赋这才注意到伯懿的嗓音不大对劲,惊奇地看了过来。 “听说你受了伤,怎得嗓子也这样了?难道是太疼了喊哑了?” 伯懿低顺的眉尾一挑,瞥见了玉浅肆正在凝神细听,这才压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愤怼之言。 继续回到正题:“最重要的是,他虽年过百半,却是久经沙场的一把老手。行军布颇有所成,东北的安定,多半是靠他的向家军。” 十年前的大战后,大盛武将世家大多绝于战场之上,人丁凋零。惨烈战争换来的和平已经腐蚀了多数人的战心,如今国之将安,朝廷又大兴科举,寒门之人也有了可盼的前程,鲜少有人再愿意慷慨赴战,如今边境正是青黄不接之时。 伯懿虽身处西北,可对此境深有感触。 如今有心的少年将领缺少实战经验,有经验的老将也没剩下几个,实在是令人忧心。 商赋听到这些,也多了几分忧心:“我听闻他今日还要入宫面圣。他既如此主战,手下的人又闹出这些事情来,陛下会不会有危险啊......” 伯懿还是忍不住回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入宫,能做什么?” “那可不一定!我查到他这次还带了个副将并一个谋士!说不定真有什么危险的想法!” 虽说是因为向将军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伤,圣人特许他带几个近身服侍的人回京。可带个谋士,总让人觉得奇怪。 伯懿却不以为然,轻嗤了一声:“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武将入京,历来九死一生。若是他在此境地,也会想要多些保障。 玉浅肆起身站在窗边,背对着屋子里的两人,半瞑着眼思索了半天。 武将同使臣进京,虽说大军是由其他地方抽调,但却要带上个副将和谋士同行...... 伯懿与商赋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听到玉里乾坤若有似无得声音。 过了半晌,她浅淡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鸟鸣才落进了屋子里:“他几时离京?” 商赋“唔”了半天,有些不确定:“一个边境武将,自然是希望越早离开越好吧......” 就算圣人不主事,拥兵之人定然是惧怕回京的,更何况是如今这种多事之秋。 “少卿大人,劳烦你入宫一趟,想法子拖住这位大将军,我去会会其他人。” 幕后之人指的路,总要亲自走过,才能看出来他的目的为何。 果不其然,玉浅肆一行人被拦在了将军宅邸之外。 一个头戴儒巾的文弱中年人,孱瘦却坚定,将提刑司一众人马挡在门外。 “林先生,我们只是例行查看。我们自然知晓大将军不会如此罔顾下属性命,可总要给外人一个交代。” 他横眉瞪着阶下抱拳有礼的耀光,并不领情。 “林某太懂这些朝堂之上的算计了,惯会指黑为白。若让你们查了,恐怕没有也会被污蔑为有。罗织罪名,不是你们提刑司的玉大人最常使用的手段吗?” 摆明了是在谈论断头案中威胁马参军,致使他犯下弥天大错一事。 第120章 声东击西? 玉浅肆闻言,神情不动,依旧含着春日梨花的笑容,声若瑶环瑜珥。 “林先生不愧为向将军身边的第一谋士。身在边境,却对京中情况了若指掌,连这种微末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林晓升闻言面色一僵:“玉浅肆,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是入京之后才......” 话说到一半,察觉到不对,连忙止住了话头,冷笑道:“京中茶楼瓦舍近来都在热议此事,我知晓其中曲折,不算难事。” 昨夜军中有人自尽一事早就传到了他们耳中,死的那人不仅留下了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又出自向家军,他就知晓今日不会安稳。 “朝堂之上那些文官们,想要向北齐卖好。眼见公主没了,就想把这挑起战乱的屎盆子扣在我们将军头上。做梦!向家军虽不主和,但也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法子挑起战乱!若不是我们边关男儿们抛头颅洒热血,以身铸城墙护卫尔等,尔等何来如今的安稳?!” 这一番话,引得周围围观的人群慷慨激扬,一个个红了眼眶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冲上来帮忙。可看到提刑卫森然的黑衣,还是懈了心中怒气。 “林先生说得好啊!”玉浅肆轻轻拍掌,懒得同他废话:“您都知晓我的手断了,所以,您是打算抗旨不遵喽?” 林晓升没想到玉浅肆脸皮竟如此厚,都被点明了手段做派,还敢狐假虎威搜查,简直是...... 简直是没皮没脸! 中年儒生从未见过如此软硬不吃的角儿,自以为听多了将士们的粗野之语,可到头来还是想不出一句粗话形容这种人。 玉浅肆轻轻挥手:“进去搜,胆敢阻拦的,老规矩。” 围观热闹的人们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玉罗刹可真狠呐,虽说提刑司的“老规矩”并非什么格杀勿论,但也定会叫人脱一层皮。就像那马参军一般,断了腿又丢了命,简直比来个痛快的还要可怕。更何况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儒生谋士? 耀光带人迈着齐整而凛冽的步子朝着林晓升而去,此举本就是威慑,却见他站在原地不肯退让,眼见便要血溅当场。 门后冲出来一个武人打扮的年轻人,将那谋士半挡在了身后,朝着耀光他们抱拳行礼。 “诸位且慢!林先生只是听闻军中旧友出了意外有些心焦,不小心冲撞了诸位大人。还望大人们莫要见怪。” 耀光抬手握拳,身后的人见状都停了下来。 “末将身为向将军副将,自然信任自家将军。但京中同袍骤然出事,我们忧心有人构陷,自然也需小心些。” 这一番话说得妥帖又合理,连耀光都带了几分讶然。眼前这小将看起来年岁不大,举手投足也都是武人做派,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十分让人意外。 耀光颔首,算是认下了他的话。 那小将接着道:“不如我们取个折中的法子。由我带着大人们入宅一一查验,为保公正,可以请坊正陪同,如此对大家都好,大人意下如何?” 耀光如何不明白,这是防着他们夹带,做出贼喊做贼之事来。此处宅子是向将军入京后临时拨给他的住所,此间坊正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中年人,倒也不怕他们背地里勾连。 他回身请玉浅肆示下。 果见玉浅肆无所谓道:“好啊,就依你所言。” 坊正刚刚挤进人群打算驱散热闹,却瞬间从看客化作了戏中人,额上冷汗涟涟,却也不敢耽搁,咬着牙含着虚弱的笑,被引着一同进了宅子。 宅前瞬间空旷了许多。只留下台阶上的林晓升依旧似母鸡护崽一般紧盯着玉浅肆。 玉浅肆哪里在乎这些,淡然无畏的浅眸含笑回望,更是点燃了中年儒生的怒火。 俄而,门里传来了不大不小的喧闹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熟悉的高喊,那喧闹似是朝着门口而来。 林晓升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由升起了些不妙的感觉。 “周春!这是怎么回事?” 他苍茫地回过头去,便看到满面赤红却显颓败的周副将被押解而来,而一旁还跟着两股战战,满面不可置信的坊正。 见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减反增,那坊正苍白了脸,不可置信道:“我们......我们发现一些可疑的书信......” 坊正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宅子本就不大,几下翻腾便找到了这个盒子。 他同周春都一直盯着耀光他们,眼睁睁看着耀光从书房翻出了这些东西,心里大惊大怒,话也没说清楚。 围观的人们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还以为向将军通敌了,若沸水哗然。 玉浅肆接过信件粗略看了几眼,无奈道:“诸位莫要惊慌,只是向将军同一位军中旧友的往来书信罢了。” 人群这才趋于平和,可众人心头又被不自觉笼上了兵部大火的阴影。 “旧友”一词,也点燃了一旁呆滞的林晓升。 “不可能!这不可能!” 向将军一向自重,担心朝中有人会拿结党营私做筏子,从不与军中旧部联系。何况还是京城中的人? “这是局!我看你们就是想借机让将军背下这个黑锅!” 玉浅肆长叹一声,捏着手中厚厚的一沓信笺,看着这两个向将军的心腹默然无语,手中玉里乾坤转个不停。 “先收监吧。” 戏唱到了这里,她也算是看清了幕后之人想要的结果。 可这出戏该起个什么名字,是唱给谁看的,她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回到法谨堂,她随手捏着一支笔静立于那面挂满竹牌红线的墙前,细细思量着。 有关公主与兵部一案相关之人的名字上,刻痕新鲜,还带着些翠竹的余香。 手中饱蘸墨汁的兔毫无声地滴着墨,在法谨堂的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墨兰。 这出戏,看客是谁? 是京中百姓,满朝文官,还是庙堂之上的圣人? 她问自己,旋即提笔在虚空处画了个圈,代表自己。继而透过这虚无的圈,望向一个个迎风轻晃的名字。 在公主和亲一事喧嚣尘上的时候,有人利用马坚的亲人威逼他杀害公主,才有了摘星楼一事。而后,兵部大火,牵扯出京中主和主战之争。 一切顺理成章,恰好符合那帮脑袋转不过弯的御史之口味。 而从兵部大火开始,幕后之人的手笔实在太过刻意。明知自己会全权调查此事,却依旧如此布置,简单粗拙,不堪入目。 因而她从未将自己置于其中思考过,只将自己当做幕后之人的手中棋,戏中人对待。 今日的这场戏,亦是如此。她只是想看看,这个结局的引线,会点燃哪处的爆竹。 可是,方才看着熙攘的人群,她倒生出了些别的想法。 戏中人,何尝不是看客呢? 就如那些围观的人群。看似今日之事与他们无关,可从翻找出往来信件的那一刻起,京中有关向将军指使昔日部属扰乱和谈之谣言,定会甚嚣而上。届时,在场的哪一个人能同此消息的传播脱得了关系? 若她亦如此,也是幕后之人眼中的看客呢? 那这出戏,就不是借刀杀人,而是...... 玉浅肆眸中聚起亮光,似日照金山般耀眼。 若她并非此局之刀,那这出戏便该叫“声东击西”了。 她猛地一回身,想要出门,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吓了一跳。 想也不想,只有伯懿才有这么大胆子。 “你伤还没好?跑出来做什么?” 眼中的耀眼的光还未散去,寸余之光也足够让他遍身暖阳。 伯懿指了指她右手:“笔还在手里呢。” 玉浅肆这才后知后觉将笔搁回案上,看着他有些踟蹰。 “你劝不动我的,就如我劝不动你一样......”伯懿微微一笑,抱着胳膊抬起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走吧。” 玉浅肆抿着唇,唇角却微微上扬:“那先说好了,注意安全。” 伯懿跟着玉浅肆,带着提刑司的人马再次杀回了兵部。 “玉大人......这犯人不是已经抓住了吗?” 今日向将军宅邸的事情已经在京城沸沸扬扬了,正在宫中面圣的向将军也被直接打入了牢中。 方复礼刚松了一口气,收回了先前对玉浅肆不作为的种种不满,见她又带着人来,冷汗涔涔,心又高悬起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玉浅肆单刀直入:“方大人,请将所有舆图都拿出来,我要查验。” “什么?!”方复礼圆瞪着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怎么敢说这些大言不惭之语...... “玉大人,舆图事关重大......若是不小心遗失,或被有心之人看到了,这责任我可担不起啊......” 玉浅肆冷笑一声,听得方复礼心中一颤,隐约中似是看到了刻着自己名字的坟茔。 “方大人若不信任我,我们打个赌如何?” 听到一个“赌”字,方复礼像是听到了耳边传来“咔嚓”一声,腿骨碎裂的清脆声响。 连连道:“不敢不敢,玉大人哪里的话。您奉旨前来,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第121章 舆图有异 见方复礼如此做派,提刑司所有人都憋着笑。 玉浅肆苦笑一声:“方大人不必担心,我是想说,如果清查过后没有异常,我自会去御前领罚。” 方复礼嗫嗫,压根不在意玉浅肆说了什么,只想赶紧将她应付过去。 打开存放舆图的案牍库,无涯卫将所有舆图一一取出摊开在阳光下。密密麻麻的点线密文铺陈在半绫装的卷轴上,翠底黑线的统一制式绫罗在阳光下散发出洒金般的细碎光泽。 “方大人,密文或许是职方司特有,可您身为兵部尚书,不会连这序号所代表的含义也不知晓吧?” 方复礼心中突突,想到玉浅肆先前似是威胁般的“打赌”言论,接连的灾祸已经让他彻底失了平常心,连反驳的声音都尖利了几分:“玉大人——” 将要开口的反驳,被玉浅肆一个轻巧的动作全数堵回脏腑内,他面色煞白。 玉浅肆捡起其中一份卷轴,清风吹拂下,画心的边角轻轻翘起。 “方大人,装裱一致的舆图上,为何会出现这种疏漏呢?” 方复礼面色煞白,颤着手接了过去,都不用费心查看便可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张图,自装裱的接缝处被人用刀划开,而现今这一张,不过是在背后沾了米浆,才勉强被贴在上面。 “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吗?” 方复礼喉头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些细碎诡异的声音。 “方大人,带着你们兵部的人自查吧,就从边疆重镇开始,只要是装裱有问题的,都分类出来。” 方复礼连连作揖,一回身带着心腹弯着腰,亲自验查起来。 玉浅肆却好整以暇地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阴凉处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开始西斜,方复礼迈着虚浮的步子前来复命。 日头底下站得久了,望向阴影处时,眼里满是细碎的白色波纹,连带着廊下阴影中那一抹不甚清晰地红色,都多了几分妖艳。 “玉大人......装裱有问题的共有十三份。” 可是所有的东西都对得上,那些图无论是成画时间还是密文都做不得假,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若是重新核对序号与各地信息,该怎么做?” 方复礼道:“需要发函去各地重新核查......一来一去,至少也得半月有余啊......” 舆图的绘制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功,何况这种满是密文的尚未入库的版本。 玉浅肆停下了手中的玉里乾坤,与方复礼乍闻此事的心慌神乱不同,她倒是满目清明,十分淡然。 “随风,去将少卿大人请过来。” 商赋?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方复礼不明白玉浅肆这是要打什么算盘,心中惴惴难安,可如今箭在弦上,自己已经没有了后路,只能靠玉浅肆了。 不一会儿,商赋领命而来,热天里奔袭,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刚进兵部的大门,丝毫不理会方复礼,直直奔向玉浅肆。 “玉大人,你先天让我查的玉宸殿名单,我已经整理完了,因着您没说具体时间,我就从摘星楼一案前三天开始算,一直到你问我的那日,都整理了出来。” 说着热切地双手递给玉浅肆:“你快看看!” 玉浅肆接过单子,看一旁被忽略到方复礼面上一阵青白,提醒道:“少卿大人,今日是想让你帮忙一个忙。” 见玉浅肆又有任务交待,商赋看了看一旁略显萎靡单薄的伯懿,得色外露。 “自然,玉大人尽管吩咐!” 她一边摊开名单随意查看,一边问道:“听闻少卿大人看过许多杂文游记?对舆地之事可了解?” “了解了解,当然了解!《水经注》我都读过很多遍了!只可惜略显古旧,若是有人愿意若郦先生一般以步丈量我大盛大好山河,重新修订前人所做,我一定第一个资助......” 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眼见要偏题,玉浅肆轻咳了几声,道:“既然懂舆地,就帮方大人分辨一下几张图吧。” 她指了指地上那些图,自若无波:“就先从那十三张里找到京城的舆图开始。” “什么?”玉浅肆的话似惊雷,炸得方复礼焦在原地。 “玉大人,什么叫找‘京城’的舆图?”他上前几步,似是一瞬间苍老瘦弱了许多,却似是不可置信般,紧紧撑着廊柱,眼中希冀,像是在望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玉浅肆淡笑,唇边的梨涡泛起涟漪:“方大人该不会以为,有人将这图改了又改,就是为了好玩吧?” 一旁的商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听玉大人所言绝对没错。他耸耸肩,撩起袍角袖子,脱了鞋便踩了上去,趴在绿绢铺就的地面上开始细查。 那方复礼见他如此对待心尖尖儿上的舆图,颤着手指着商赋的鞋:“你怎么敢......”可心中到底是对玉浅肆所言惧怕些,一时间失了主意,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终还是回过头来,向玉浅肆郑重一礼。 “玉大人,求您解惑。凶手为何要这么做啊?”京城的舆图,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方大人,若是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还是趁早进宫去求圣上开恩吧。”玉浅肆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本玉宸殿的留宿名单上,因而并未察觉到方复礼严重的希冀骤消。 这怎么可能......他踉跄两步,回头看向趴在地上不修边幅的商赋。 像是为了验证玉浅肆所言似的,商赋突然抬头,眉欢眼笑:“找到了!这份就是京城的!” 他炫宝似的指了指手下一份。 方复礼不可置信般冲了过去,踩得一旁的舆图上满是脚印。 他此刻也顾不得如此许多,接过商赋所指的那张图,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你该不会是随便糊弄我吧?” 商赋噘着嘴摇头晃脑,说出口的话不可一世,倒真有些京城第一纨绔的模样。 “方大人,此言差矣。我虽然不是画图者,但对于京周地貌还是很熟悉的。我大盛以京城为模四方城虽多,但出了城门的地形可相去甚远。你看这城池南侧有河水直直插入西南侧的高山之中渐转为蜿蜒状。这不就是人工开凿的护城河吗?这西南侧的丛山,呈半包围状一路延伸到城池东北侧......这里是哪里,就不用言明了吧。” 方复礼艰难吞下一口唾沫,气喘如牛。如此如何能看不懂,那是大明宫啊...... 玉浅肆见他这副模样实在难以经事,恐怕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猜测凶手如此做的用意,只好换回他的神思。 为他解惑:“方大人,你可想过,凶手为何要纵火?” 若是不想让舆图被窃第一时间被发现,只需杀死职方司所有人即可,但为何要纵火呢? 方复礼双目无神,讷讷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凶手要确保所有人知晓,有一张舆图被烧掉了。” 单独烧掉一张图,太过于显眼和刻意,因而才会让屋子里所有人一起跟着被烧死。 如此一来,他只需要提前将那张舆图切下来,与库中其他舆图调换,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如愿拿走他想要的那一份。 而调换这么多次,也定然是担心此事被察觉后,一下子便被发觉丢了哪一份。毕竟存放归类的序号是固定的。所以凶手才将一些不相干的图都裁下来互相做了调换。就算有人察觉到了图的问题,若真要一一排查,前后花费的时间定然不短,足够凶手带着那张图远走高飞了。 若是没人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么所有人都会如之前一般,以为被毁掉的不过是一张京城的舆图,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方复礼发出一声怪异地尖笑,颓然坐倒在地。 行凶者缘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如此耗费时间之事,定然不会为了偷一张一般的图。想他此前还心存侥幸,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如今看来,性命危矣...... 商赋这才约莫懂了这方复礼在发什么疯,心存不解:“可是舆图......有那么重要吗?” 一直在侧旁观的伯懿难得阴了面色,沉声道:“腹地舆图与边境舆图的重要性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就拿京城来说,首先,敌军不可能从天而降毫无防备地大举进攻京城,因而,就算京城舆图被窃,京周各大营也会立刻得信配合,将敌人里外围攻。” “可边境不同......虽然舆图上不会标注居住人口,但若是熟悉兵法的人,也可以通过舆图所显示的地形很轻松地辨别出有可能驻扎军队,或存放粮草之地。” 更何况,在对战之前便让敌方对作战场地了若指掌,这可是兵家大忌。 商赋听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了不得啊......” “所以,还要辛苦少卿大人尽快查明。”玉浅肆提醒道。 商赋忙不迭地点头,又埋头继续分辨起来,脊背绷地笔直,因着自己在进行着如此恢宏要紧之事油然生出几分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来。 第122章 隐龙寺,安心处 玉浅肆的浅眸似鸿羽般轻轻掠过所有名字,最终停在廿日那天。 那天,是摘星楼事发的第二日,是她带着张以伦乔装入宫验尸的日子,亦是那具浮尸被人推入水中溺亡的日子。 因而,苏风茶因在御前求罪而留宿宫中并不奇怪,只是...... 玉浅肆问道:“少卿大人,廿日那天也在宫中?” 她记得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商赋应当是回家了才对。 “说到这个!”商赋气鼓鼓地抬起头来,曲着腿席地而坐:“我家那个老头子非要我进宫陪着苏风茶一起请罪,若是我不去,就将我赶出商家!你说他们这帮老古板,明明圣人都已经下了旨意,不过是罚俸罢了,非要故意做出一副‘老臣死有余辜’的悲惨自虐模样来,说是自罚,我看就是寻个由头挽回自己的官声官望!也不知演给谁看!” 他要是圣人,一天也会被这帮爱演戏的臣工给气到心郁难纾。 还害得他也要入宫一道遭罪,让圣人也睡不安稳。 一旁正在思索着自己后路的方复礼闻言面上一红,在玉浅肆玩味的打量中低下头去。 他正打算借着自己多年来在兵部的苦劳去玉宸殿外跪上这么一跪,痛哭流涕一番后给自己寻个台阶,没想到就被商家这个愣头青给拆穿了。此后若真的如此做,该不会被商家这小子捅破吧...... 永宁侯怎么生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愣头青,真是气煞人也! 这边厢玉浅肆还在追问那日的细节。 “那少卿大人可还记得当夜都有什么人留宿玉宸殿?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 商赋心中委屈更胜:“玉宸殿的青石砖可是非比寻常地硬!入夜之后的冷气直往膝盖里钻,我跪了没多久膝盖就全麻了......要不是好心的大监送我们去休息,现在我的腿定然都是废了的......” 察觉到玉浅肆扬起的眉尾,他霎时意识到了自己又跑偏了,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住啊玉大人,我那天实在太累了,沾枕头就睡着了......” 近来由于圣人大婚,加之使臣抵京,并公主一事,玉宸殿格外热闹。若是没记错,那夜是公主出事后的第二日,殿中人尤其多。他光顾着心疼自己的膝盖了,压根没留意周围。 玉浅肆并不意外商赋的回答,若是他能桩桩件件将一切罗列清楚,反倒会让她怀疑。 那头的商赋继续查一一辨别着,日头逐渐隐于琼宇之间,兵部点上了灯,四下俱静,只余衣料与纸张摩擦后发出的细微声响。 就在玉浅肆碗里的茶添了三次新后,商赋突然一个翻身,四仰八叉地躺在舆图之上,长啸一声:“终于对完了!” 方复礼心中突突,他的好日子也因此要到头了。 一旁兵部协助的人心怀惴惴,上前报道:“禀二位大人,核对过这十三张被挪动过的图并其他图后......丢了的是......是陇右道的舆图......” 方复礼已经彻底瘫软在地,抖若骨筛,恐怕他就是想入宫演戏,也没了力气。 一旁的伯懿闻言,突地散发出凛然之气。 玉浅肆不由地望过去,脑海里回想起的,是伯懿在云中市重伤时所言。 他的义父叫他风轻扬。 风家,便是镇守陇右道的将领。 她放下手中茶盏,指尖的玉里乾坤在月色下散发出孑然的光彩。 此事......倒是越来越复杂了。 可她也已经摸到了系着绳索的牛皮套的松紧绳,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适时一拉,将牛鬼蛇神都兜在其中即可。 正待吩咐,却见大理寺的人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向商赋报了一声:“少卿大人,有人劫狱......” 商赋起得太急,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什么?什么人敢劫狱?” “是.......是向将军,有人假传圣旨去狱中带走了向将军,京畿卫已经派人去追了!” 商赋扭头望向玉浅肆,那人这才注意到廊下阴影中的提刑司众人。 “玉大人......”商赋迟疑着。 玉浅肆也不推脱,冷声传令:“告诉京畿卫,一定要留活口!若是向将军出事,京畿卫所有人都按通敌论处!”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在商赋带人离开后,玉浅肆都还在凝神思索中。 幕后设局之人的野心可不是一般的大,竟是打算将向家军的势力连根拔起。 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京畿卫差点射杀向将军一行人之事,幸而商赋他们赶到得及时,救下了被射成刺猬的向将军,只是他如今昏迷不醒,一无所获。 而紧接着,圣人的旨意就传到了她面前。 圣人自然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利害。此事不仅涉及到向将军是否通敌叛国,与人携手偷盗舆图一事。 大盛如今武将本就不多,且不管是否证据确凿,若入京武将得此下场,恐怕会引发军中哗变。又是在这和谈的当口,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传出,陛下想要卸磨杀驴,因而不得不谨慎待之。 玉浅肆接过圣旨,上面的旨意非常简单。 三日后大朝会,是陛下能拖得的最后时间,务必要在大朝会之前查出真相。 玉浅肆默然接了旨意,晃到了往日常去的小摊上呆坐着。 这份蒸腾在烟火气中的世井喧嚣,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琐事而被打扰。 伯懿站在远处看了看,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于此刻的他来说,也有许多疑问亟待解决。若是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又遑论去安慰他人? 此次突如其来的生死之际,倒给了他些许思路。 踏着暮鼓的顿挫声,沿着人渐稀少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似是循着晚风清凉的轨迹。 “阿弥陀佛。” 脑中纷乱糅杂的思绪,被这一声轻而有力的佛号打断,他蓦然抬头,发现自己又走到了隐龙寺前。 还是上次那个小沙弥。 伯懿颔首轻笑:“小师傅辛苦了,寂空大师又让您来这里阻我?” “非也,施主,”小沙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尊说,今日适宜为故友解惑,特命小僧在此相候。” 伯懿心中疑虑万千,这次和上次,差别很大吗?为何上次不见自己,而这次却愿意见他?但还是跟着小沙弥进了隐龙寺。 走到禅院门口,正巧碰到一遍身白色,头戴幂篱的女子自禅院而出。三人在狭小的小道上相遇,伯懿先一步退到一旁,颔首示意女子离开。 幂篱下的女子轻轻颔首表示谢过,面前白纱轻晃微动。 三人交错,再无交集。 院中,寂空依旧坐在靠近院子的窗下,看着满园繁盛,燃着一炉火,候一盏茶至。 伯懿坐下,将心中疑问宣之于口。 寂空并不回答,只反问:“施主,您上次所问何事?” 伯懿犹豫了片刻,答道:“想知晓是否因为自己的介入,多了这么多惨案......” “那若如施主所想,你可会停下自己所做之事?” “这......”伯懿心中一凛,诚然道:“不会......” 这是蒙在他头上十年未消的阴影,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也要差个清楚。 “那便是了,施主心中早就有答案,自然不需来找贫僧......如此一来一往,徒费时间罢了。” 伯懿释然一笑,又问道:“那缘何此次......” “那便要再问,施主此次,缘何前来?” 伯懿握紧杯中热茶,看向一旁热烈的炉火,给这夏日深夜又添了几分燥意。 他不由地出了神,胡思乱想起来。 夏日拥炉,难道得道高僧不会热吗? 寂空也不催促,只为他斟茶,其余时刻便静静瞑目念经,二人之间又只剩下了熟悉且令人舒适的佛珠拨动声。 “我想知晓......自己应该是谁......” 他拥有很多身份,但每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来京之前,总是刻意不去想这些,可无论马儿奔得再快,都逃不开身后这些包裹着危险的疑问。 他,应该是谁?应该如何自处?应该如何为世? 他满心困顿。 上次经历生死,才觉得心中空落无依,弥留之际心中所想,除了眼前那袭红衣,便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它只能决定一个人来自哪里,途经哪里,却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归处。” 寂空了然一笑,似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切,从心即可。” 从心,就可以吗? 伯懿眼中尚存疑惑,可寂空却不再多言。 二人之间的沉默又在炉火的喧嚣中升腾在斗室之中。 良久,寂空瞑目念完了一遍经,才睁眼道:“近来答应了一位故人帮她念经,不能离开禅房。若是玉馆主得闲,请她过来坐坐。” 伯懿知晓这番谈话是到了尾,剩下的不解之处,还得自己慢慢参悟。 他却也不烦躁,这片刻的安宁,已经让他身心舒畅了许多。 玉浅肆进来事繁,若有时间,也该让她来偷闲片刻。 得了寂空的命,他倒像是拿到了圣旨一般,觉得有了去见她的正大光明的理由。买了些辛辣的素食,趁着还未宵禁,回去找玉浅肆,步伐稳中带速,步步坚定。 第123章 隐龙寺,伤心处 黛云远淡,叶上初阳。 玉浅肆起了个大早,坐在法谨堂内刻着竹牌,十分闲适,看不出丝毫被昨日圣旨催逼的局促。 伯懿踏进门时,隔着袅袅清茶香气看到她迷蒙而坚定的眼,脚步一顿。 继而自嘲一笑,淡然而入。 “看你这模样,是对案子已经有了把握?” 昨日圣旨上虽说是“三日后的大朝会”,可那个“三日”,是连昨天也计算在内的。真正可供她追查凶手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两日,可她还有心思在这里刻牌子,自然已成竹在胸。 “此事本就简单,我先前踟蹰不定,也只是在犹豫是否要顺着幕后之人的路往前走。如今时间不多了,自然不能再陪他们继续演戏。” 剩下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在适时时出手,一网打尽即可。 只是这中间,还有那么关键一环对不上,让她有些费神罢了。 他们? 她的眼里露出几分狡黠,招手让他靠近。 伯懿停顿了一瞬,从善如流地朝她正在忙活的桌案上探出了身子。 竹屑铺满的桌案上,一侧是与公主一案有关的名字,皆被刻在竹牌上,依次罗列。而另一侧,则是此次兵部失火一事的相关人等。两张最上方的竹牌被用红线松松串在一起。 其中,玉宸殿留宿的官员们被挤写在一张牌子上,不少名字已经被涂成了一团黑。 “你是觉得公主一案与兵部大火有关?” “昨日晚间偶遇少主,我让他帮我梳理了一番玉宸殿留宿之人的家室背景,排除了一部分......” 听到这里,伯懿突然打断道:“你昨晚和他在一起......是因为这个?” 玉浅肆蓦然被打断,浅眸里满是不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才回过神来:“你昨晚见过我?” 黑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他故作淡然地挪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竹屑,嘴角却忍不住绽开了一朵笑,若青松沐雨,十分舒心的模样。 “我昨夜买了些辣卤,原本是想送给你配酒的,结果看到他同你坐在那小摊上谈笑风生......想着你恐怕也不需要这些,就离开了。” 昨日,也像今日这般,隔着小摊上蒸腾的烟火气,白衣男子似甘愿入世的谪仙,于无人处悄然望着面前的红衣女子。场景美轮美奂,似画圣再世,精工笔雕而出的一副绝景,让他不敢靠近。 原来,只是讨论案情啊。 玉浅肆蹙着眉尖,有些不满:“你重伤未愈,不能喝酒,也不能食辣。” 伯懿闻言,更是咧开了嘴憨笑起来:“自然自然,你喝着,我看着。” 说话间,随风抱了个木盒走了进来。 “大人,门外有个隐龙寺的小沙弥,说听从寂空大师的吩咐,将此物送给您。” 寂空可鲜少给她送东西,心里泛起些许疑惑,伸手接过木盒。 伯懿心中也正纳罕:“昨日见过寂空大师,他还说起闲时请你过去坐坐,怎么今日就想起来送礼物了?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盒子里有什么,只能闻到一股淡然清香扑鼻,夹杂着些许泥土的芬芳。 可玉浅肆的神情,却不大对。 他有些担忧,凑上前一看,是一枝繁盛的花枝,绿叶花苞交错,枝头上盛开着三四朵红色的月季,还带着些清晨浴过晨露的娇艳水光。模样有些眼熟,正是昨日晚间在禅房外见过的那几枝。 “这花......有什么问题吗?”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不过的花,她怎得如此凝重? “虽说植物花卉是无情众生,可寂空大师也鲜少会摘剪它们,大多是任由它们在园子里肆意生长......”缘何会突然摘下来呢? 她摸过断口处露出参差的白色并浅浅的绿痕,应该是刚摘下来没多久。 她想起与大师初次在京中隐龙寺重逢,他指着园中杂乱丛中的一株月季道:“这条枝上共有五朵花苞,若是剪断这条枝干,日后它长出来,依旧是五朵花苞。若这花知晓这是她的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结出果来。它还会如此奋力生长,在这杂草丛中拼出一条生路吗?” “它的努力,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呢?” 这还是她眼中一向豁达的寂空第一次表达出对于“命定”二字的态度。 她闭上眼,有些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 此时此刻,唯有这个问题格外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之中不断回荡。 伯懿见她如此,心里有些没底:“玉浅肆,你没事吧?” 她陡地一抬头,问他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昨日见过大师,他嘱咐我请你有空过去坐坐。” 玉浅肆蓦地起身就往门外走:“寂空大师来京多年,从未主动邀过我!” 一定是出事了! 隐龙寺前,方才送了东西刚回来的小沙弥也是一愣,自己前脚送完东西,玉大人怎得后脚就自己来了?那东西有那么要紧吗? 可玉浅肆形容紧张,身后还跟着昨日来过的那个黑衣男子。他也不敢耽搁,带着二人到了禅院外的小路上。 “二位施主,小僧并非大师禅房中的僧人,只在寺门口负责接引及日常琐事,接下来的路恐得二位自己去了。” 说来也奇怪,今日并未有寂空禅房中的修行僧在这里接引客人。 玉浅肆匆匆颔首,越过他便朝那条幽静的小路而去。 两侧篁竹被她匆匆的步伐带出几分沙沙抱怨声来。 这条洒满碎石,又被往来的人们逐渐踩实的小路,从未如此长过。 在即将靠近院门时,先是伯懿察觉了不对,好浓的血腥味...... 是新鲜的,大战初期的味道...... 脚步微顿的一瞬间,玉浅肆已经推开了院门,呆立在原地。 院子里满是死去的和尚,鲜血似毒蛇蜿蜒,从他们各自的身下缓缓爬出,挣扎着朝那丛地势较低的院角野丛而去。似是想要以生命滋养这些蓬勃恣意的生命。 在这些杂草中间,高高扬起的那一截新鲜的断枝,正是那盒中月季的来源。 她快速扫一眼所有人,越靠近禅房的位置,尸体越多,血都还温热着,应当是死了没多久。 可这些人里没有寂空。 第124章 念珠,佛签 玉浅肆朝空中扔出一枚花火信号,一边朝后面的伯懿吩咐道:“伯懿,快去通知京兆府关闭坊市,全面搜查凶手!” 青天白日,凶手杀了这么多人,满身是血,定然走不远。哪怕凶手会轻功,白日里在屋顶飞驰,更容易被金吾卫察觉异常。且隐龙寺位于坊内中心位置,就算是跑马,坊内行路也有规定速度,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离开这里。 伯懿自然也清楚其中要害,叮嘱她一声“小心”,立刻转身离去。 玉浅肆胡乱地点了点头,拧着眉小心翼翼朝着禅房而去,匆忙之中还不忘避开地上的血迹。 她一把推开禅房的门,呼吸猛地一窒。 寂空浑身浴血,半靠在门后挂着“问道”二字的壁角里,不辨生死。 门口扔着一把模样普通的刀,应当是凶手的作案工具。 “大师!” 她再也控制不住若战鼓擂动的心跳,头晕目眩地冲了过去。 看到他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才觉得十指恢复了一些知觉。 她不敢随意挪动寂空,简单检查他的情况。身中数刀,还有一刀伤在要害处。可把了把脉,还有轻微的脉搏跳动。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伯懿路上所言,大师要为故旧念经,想来为了斋戒服用了辟谷的药物,本就会让全身血液流动缓慢,所以才能在重伤中勉强留一口气。 她深深呼吸,强调自己要冷静,也不顾满手的血,便去怀中掏随身携带的药粉,却被一双苍老的手阻止了。 寂空缓缓睁开眼睛,对着她摇了摇头。 “大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寂空闭着眼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本带着血洞的书。汩汩的鲜血已经浸满了血洞周围,乍一看去,像是这本书拥有生命,也被一刀刺伤了一般。 玉浅肆认得,这是她去江南调查凶签案,无念寺的了然让她带给寂空的几本前朝旧经。当时她还未查到凶手与了然有关,又听闻了然与寂空有旧便应了下来。没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差点无端让寂空卷入其中。 事后,她还是如约将这些书带给了寂空,也从寂空大师此处确切得知了他并不认识了然一事。 当时,大师听闻前因后果后,欣然接下了这些书。也算是接下了了然多年利用他名号的愧疚之情。 “都是天意......”他见玉浅肆扔不死心地给他的伤口处上药,古井般的声音若往日一般无波而宁,轻轻抚慰着玉浅肆发颤的指尖。 “听我说,”他将那本血书放在玉浅肆手中,“我之所以答应帮玉里馆辨别苦主,不仅是因为你帮过我,还我青白......我见过你那颗诡异的槐木珠子......三次。” “第一次,年轻时四处游历,在鬼市遇到过一个做生意的人,他有一串金色的珠子。” “第二次,是十年前,宫中,祈福殿......”看到玉浅肆并不意外,他轻笑了笑,血液从嘴角流了下来:“想来,你已经知晓这枚珠子的来历了。” “第三次,便是你拿着这枚槐木珠子与我言明你的过往之事。我担心你有微信,并未说明先前之见......” 当时鬼市已经分崩离析,更不用提宫中之事,更是凶险异常。他担心她的执念,会让她牵扯太深。 “我明白,大师,你没有骗我,不算破戒......”玉浅肆提醒他:“大师,别说话了,留点力气,我一定能救你。” “不,听我说.......”寂空依旧坚持:“直到你从江南回来,给我带回了这几本古籍。” 这几本经书,是前朝一位佛门大师日常诵经教学时学生所记。 “其中记载着一次佛堂辨经......” 玉浅肆依照指示,打开寂空标记过的册页,已经被热血晕开的枯黄经册上,字迹难辨。但她还是埋首认真看过去,斗大的泪珠滴滴砸落在册子上,更添氤氲。 一学生问观尘大师当时一桩事,里面提到了一个似乎已经存在了很久的组织,似乎与当时的一桩朝政之事有关。 她囫囵地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认真辨别着。 学生问:“其修佛珠以为印,然所行事皆不得见。今时南方疫,则有此中人借难以官勾连。此无令名于佛者乎?吾何以止乎?” 而那位大师的回应,却十分豁达。 他对这名学生道,这世上的路不止一条,每个人心中的道夜有所不同。大雁塔*的僧众也并非一开始便信奉大乘佛法。你诵经念佛用佛珠是一种道,可他们用念珠辨别身份也是一种道,每个人只要遵循自己心中之道即可。 余下的对话,并未对这个组织提到太多。但只言片语中仍可看出,那怕是对前朝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他们不是刺客,而是培养特殊人才......每个人的能力都不尽相同,根据佛珠的材质用以区分。 寂空此时也缓了几口气,见她沉眸不语,细声道:“由此可见,这个组织在这世间存在了许久,如此一来,问题就大了......” 是啊,若是前朝人人皆知,那为何大盛无人知晓? 与贪官污吏勾结却依旧未被动摇根基,甚至如今还隐在暗处,让人无处觅其踪迹。 他们隐于世间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为何现今出现过的三种珠子材质都不尽相同了。只是......槐木代表什么呢? 更让她隐隐凄惶的,是这听起来格外耳熟的方式...... 培养各种人才,予以不同材质的念珠作为身份象征。 杜若斋,亦是如此。 只不过象征身份的东西从各式各样的念珠改为了一成不变的玄铁牌。 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紧握着手中的残卷:“大师,你们今日所遭遇的这些,是否都与此事有关?” 寂空牵起嘴角,似是想要扯起一个抚慰的笑容,他已渐渐说不出话来,发出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那些药粉并没有太多作用,随着寂空的呼吸,鲜血自各个伤口涌了出来,似岩浆般挟着那些药粉横冲直撞,最终成为红色的泥泞。 她徒劳地想要用手止住那些血,可寂空却用尽最后的力气笑了起来。 他的面上泛着奇异的红光,似是精神焕发般,面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是满足的喟叹。 “人各有命,玉馆主。就若那枝头的花,即便砍断枝丫,你也无法阻止它再次生出同样的花苞。今日这一切与你无关,莫要自责,这都是......是我该......该得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与我无关。”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眼见着那些鲜血加速涌了出来,想来是辟谷药过了药效。 “大师,别说话了,我求求你,你等等,他们马上就来人了。一定可以救你的......一定可以......” 她不敢去望那个似是燃尽了所有的生命在朗笑的老人,她手足无措地妄图堵住那些血洞,延缓血液的流出,可温热的血液逐渐转凉,在她指尖流逝着。 伯懿再次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红衣女子身前都沾上了已经开始发黑的血迹,而她只徒劳地将手覆在老者的伤口之上,可那血液已经不再流动了。 她浑身微微战栗着,低着头喃喃默念着什么。 而昨日还在一起坐在此间窗下品茗的老者,面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定定望着他来的方向,似是临走前在这里看到了心中所念之人一般,满足而幸福。 他的眼神扫过窗下那张几案,发觉了不对。几案下静静躺着一块东西,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待察觉那是什么后,黑眸猛地一沉。 是半块右下角刻莲的,槐木制的佛签......看起来是被利刃一刀劈成了两半,上面还有血迹。 他来不及细看,连忙藏入怀中。 若是被玉浅肆看到了,定然又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还是等她好些了再言明吧。 他上前蹲在玉浅肆身侧,轻轻阖上大师的双眼,柔声道:“玉浅肆......大师已经往生了......” 她抬起茫然无措的眼,似是望向他,又好像看到了其他地方。 骤然之间,那往日里若春水般额浅眸里盛满了血色。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她“腾”地站起,不知是起得猛了,还是忧伤过度,趔趄了几步。 她推开伯懿,在房中若困兽般踱起步来。不时扫着屋中陈设与血迹,一边喃喃念诵着什么。 突然,回到门口的她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寂空,似是不愿相信他已经往生了。 直直地便要冲过去。 伯懿似是猜到了她要做什么,连忙拦住她,将尚在挣扎的玉浅肆箍在自己怀里。 “伯懿,你放开我!来不及了!” “你冷静一点,玉浅肆,他已经往生了!我听你的吩咐去寻了京兆府,寺里的人得到消息也马上就过来了。” 寂空是当世佛门中万中无一的得道高僧,若是被他们发现玉浅肆在查验寂空尸首,亵渎他的肉身,定然又是一桩大事。 玉浅肆看着近在咫尺的尸首,以及尸体上横七竖八的致命刀伤,终究逐渐泄了力气,靠着伯懿,颓然坐在地上。 第125章 疑点重重 “阿肆,这不怪你......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莫要自责......”伯懿见她如此,心中钝痛难当,只恨不得将她遭遇的这一切都转到自己身上来,替她承受。 玉浅肆冷丝丝地一笑:“是吗?” 外间杂草丛里光秃秃的花杆犹在迎风轻晃。 花会重新长出来,会和原来一样,或许是命。 可掰断花枝的人呢,若没有此人,这枝丫是否也不用经过再一次生长的痛? 而生出来的花,就算全然与之前相同,可是,再也不是原来的花了啊。 她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的血迹:“我就是那个折花人......” 伯懿知晓她定是又陷入了魇魔之中,扶着她的肩膀,切切盯着她道:“折花人是凶手!不是你!阿肆,你清醒一点!这世上因因果果那么多,你若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撑得住吗?!” 她的浅眸里氲起一层薄雾。 “可若不是我......” “不是你!”伯懿晃了晃她:“阿肆,大师给你花,不是让你自责的。他是告诉你,万般皆有命!这花就算无人来折,他今日也会命尽于此。不是因造成了果,而是果本就在此处,你明白吗?” 她轻晃着脑袋,眼神依旧无焦地盯着自己。眼中的晶莹被颗颗甩落,带着耀眼的弧度,似他幼时把玩过的水晶一般剔透,落在他的掌心,却烫得他连着心口一起抽痛。 “我知晓,你给自己这么多压力,不过是想激自己往前走,可是......这些压力本就不该放在你肩头......” “阿肆,放过你自己吧......” “我身边可护之人本就不多了......若是连这些人都护不好......” “你没有义务保护其他人!你也没有能力保护好所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阿肆!”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方才收起那半块佛签。 她的执念实在太深。 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当是隐龙寺的僧众。 他匆匆恢复好了寂空的衣服,再看一眼呆在原地的玉浅肆,她也浑身是血。 不过,这个好解释,便说她搀扶救助过寂空便好。 他连忙出门相迎。 这么一番折腾,他身上也染了不少血迹,幸好身着黑衣,不甚明显。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有些面善的沙弥,看着满院的尸体面色煞白,发着颤靠在门边,迟迟不敢进来。 他想起来了,昨日在院中见过这个沙弥,他应当是这间禅院的。 果然,紧随其后的隐龙寺主持看到这惨象,也闭着眼念了几声佛号。 继而转身问那沙弥:“明镜,这是怎么回事?” “小僧不知道啊......今日一早,我便被禅尊差出门去买茶叶了,我刚回来......” 众人再看他脚边,的确扔着一包已经沾了土的纸包。 主持智印求助似的望向廊下静立的伯懿。 听寺门口的沙弥说,他和提刑司的玉大人最先来到,继而便看到了红色的花火信号,紧接着便又是他急匆匆跑出寺去搬救兵,还嘱咐寺门口的沙弥去寻主持前来。 禅院外幽深的竹林小路如今已失去了幽深安谧的禅意,又是一阵喧闹,耀光带着人从小道上挤了进来。 抱拳一礼,隔着门槛唤了声:“大人!” 可一抬头只看到伯懿,再看到满院惨不忍睹的尸体,也有一瞬的犹疑。 他来时便听说了京兆府协同金吾卫封坊之事,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耀光统领,辛苦了。外面情况如何了?” 耀光“哦”了一声,想了想告诉伯懿也没差,便道:“京兆府已经封了坊,同金吾卫搜查可疑之人。这里......” 伯懿身后传来一道极浅却淡然的声音。 “带着无涯卫将这院子给我搜个干净!一颗尘土都不能放过。” 伯懿回头望去,玉浅肆苍白着面色,单薄却坚定地从禅房走了出来。 围聚在院门口的众僧见到她浑身是血地从阴影处走出,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地狱恶鬼,连连合十双手念起了佛号来。 伯懿拧着眉却难掩关切:“你还好吗?” 她望着院门口的那些人,轻扬嘴角:“无碍。” “耀光,寻人将所有尸首的位置都记下来,并一一检验。” “是!”耀光领命,一招手带着身后的无涯卫迈进院子。检查、记录、绘图一气呵成,十分默契。 智印闻言,面色一变,忍不住问道:“阿弥陀佛,玉大人,老衲斗胆一问,您这是打算查验这清禅院中众僧的尸首吗?那大师......” 她突地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淡然道:“是啊,原来你们还有人记得寂空大师......从始至终,不进院子,不问大师,我还以为,你们无人关心他。还是说,你们看到这满院的尸首,就已经默认他死了?” 伯懿心头一凛,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没想到她急怒大悲之下,还会如此敏锐。 此刻再望向门口众人,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平淡。 智印虽被玉浅肆所言惊了一跳,但还是不依不饶:“大人,还未回答方才老衲的问题。” 这禅院虽被划给了寂空居住,可其中不仅有随寂空而来的小僧,还有隐龙寺的僧人,断不能让他们在死后惨遭亵渎。 玉浅肆却不理会他,指了指明镜:“明镜,你今日几时出门,做了什么,有何人为证?” 明镜是寂空带来的四个沙弥之一,往日里都是做些近身的活计,今日怎会去跑腿? 明镜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浑身一抖,继而有气无力道:“回.....回玉馆主的话。小僧今早......约莫是......” 他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身后一个小沙弥悄声提醒:“辰时一刻,明镜师兄。” 是门口负责接引香客的隐龙寺小沙弥。 明镜这才“哦”了一声,继续道:“是......是刚过辰时不久。禅尊说他自今日起要为一位故人诵经三日,不能出禅房。便嘱我去买些便宜的茶叶来......” 在逐渐成体统的回忆中,明镜似是寻到了一些支撑,话也越来越利索了,将去了哪里,见了何人一一说明。 这倒是寂空的习惯。 他攒好茶,向来只供来客。若是自己喝,从来都是去市场上买最便宜的散茶。 闻言,耀光利落地指了一个嘴巴严实的人,那无涯卫便出门依明镜所言去寻相干人等。 玉浅肆这才缓缓对智印道:“主持大师,这满院的尸首,无不揭示着恶人所为。若是不查验尸身,您该如何向外间万千信众交待?” “玉大人不必拿此话搪塞老衲。既然入了我隐龙寺,就该尊我佛门规矩,不得擅动他们的尸首,让他们死后寻不到往生之门。何况,玉大人带着手持利器的武人直闯我佛门清净之地,已是不敬。老衲念在您与禅尊相识多年,一心为他寻凶手的份儿上,暂且不追究此事。” 大盛尚佛,因而佛门之地,本就是红尘之外。自大盛立国伊始,便有了这不成文的规定。兵卒不入佛门。 哪怕是罪恶滔天的死囚,若有本事进了寺院,愿意皈依我佛,官府的人也不得进入追拿*。 耀光此次能顺利带人进入,也是拖了伯懿的福。他提前调开寺门口的沙弥去寻主持,才让他们能在众人回过神来之前如愿进来。 玉浅肆轻嗤一声:“佛门之人,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还是说,主持大师根本不想找到凶手?” “阿弥陀佛,玉大人。此举并非老衲有意刁难,只是天下悠悠众口,睽睽众目,玉大人一人可辩得?可遮得?这是佛门的规矩,希望玉大人谅解。” 伯懿见她还不依不饶,连忙在中间说和。 恰此时,先前的无涯卫回报:“禀大人!寺门外金吾卫报,已查过了所有地方,并未寻到疑似凶手的踪迹。” “属下也已一一查问过,明镜所言皆有对应。他辰时一刻出门,随即路过青草集,缓行一盏茶的时间,右拐进入茶明巷,买了散茶,遇到了几位相熟的茶商,闲聊交谈了片刻,于一炷香前回到寺门口。” 隐龙寺因香火鼎盛,周遭聚集着不少慕名前来的香客,更有小商贩围在这里做些小生意。 寂空喜茶,明镜是他自南边带来的小沙弥,自然人人都与之相熟。隐龙寺周围大多都是熟面孔,更不会有人看错。 想要利用这个时间犯案不难,可那些证人之间相互皆有佐证,这才是让证词无懈可击之处。 如此看来,明镜的确没有作案时间。 可既如此,这寺中的人才更加可疑。 不过前后脚的工夫,凶手怎可能人间蒸发?而寂空在清早折下一枝花命人送给自己,还托了非自己禅院之中的人。 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若是有意为之,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才来提醒自己? 可方才明明那么多机会,他为何不言明凶手是谁? 就像是.......他已经超凡脱俗到不关心这件事一般。还是说,他早就知晓凶手是谁,却刻意隐瞒,不愿告诉自己。 耀光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并将禅房之中疑似凶器的那把刀妥帖地包了起来,立在玉浅肆身后道:“大人,一切妥当了。” 第126章 简亦为难,难或可简 方才简单的检查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是一刀致命,伤口大致与这把刀相匹配。 应当是凶手从门外而入,杀了一个人后惊到了其他人,余下的僧人被吓到了,聚在一起朝禅院深处退去。 人在绝境中,会下意识往自己信任的方向而去,哪怕这方向是绝路。 这也解释了为何越靠近禅房,尸体越多。而后凶手进入禅房,杀了大师,扔下刀逃跑了。 耀光的想法看似并无太大错处,可玉浅肆还是下意识觉得不对。 那种怪异感曾出现在每个午夜梦回,回忆起当年父亲尸首时。 这么多年来经手过无数案子,每每出现这种直觉,最后都会察觉到异常之处。 那种自心底里腾升起的不适,以及后脖颈细密的白毛汗。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有问题,可她就是看不清问题在何处,让她又有些烦躁。 她强迫自己默念清心咒,一一回顾。 毫无疑问,大师身上的伤有问题。 就算如耀光所推测的,为何凶手对大师不是一刀毙命? 她方才见过大师身上的伤,遍身的刀伤都是浅伤,就像是是......为了玩弄他一般,没有一道毙命,而是在他身上先砍了几刀。 而深的伤口只有两处,一处在肩头,一处在腹部。腹部那道伤应当是刺穿了内脏,因而才导致大师失血过多而亡。 一旁的智印问明镜道:“明镜,你一直跟在禅尊身边,禅尊的身后事,还得你来操办啊。” 提到这个,明镜突然回过神来,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凄惶。 “禅尊似是对此事早有预感......前些日子他给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了什么?”玉浅肆也很好奇。 “禅尊莫名提到大海,还说什么‘此生游历天下,却阴差阳错从未见过海的模样。还祝福我等,若有一日往生了,不用停灵,不用大肆操办,更不用麻烦任何人,只需将尸体悄悄火化了,带去海边倾洒了即可’。” 火化? 听到这个词,在场诸人面色都不太好。 智印更是难以置信:“你确定禅尊说的是‘火葬’?而非荼毗吗?!” 荼毗虽方式与火葬一般无二,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火葬无非便是一把火将尸首烧个干净,自古以来便是对待重刑囚犯的死后惩罚,而荼毗却是佛家至高无上的葬礼仪式。得道高僧在荼毗之后,多会留下舍利子,以供后人敬仰膜拜。 寂空如此安排,莫说是隐龙寺的僧众,就连在场的无涯卫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玉浅肆心中那股烦闷更甚,呼吸又重了几分。 伯懿暗地里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呼吸急促,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玉浅肆闻言微讶,仰首望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当是在思考眼前的案子,又问:“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可她就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这边二人的不算小的声音引起了明镜的注意,他有些惶恐,急切道:“玉馆主,您可是察觉了什么不对?求您一定要找到真凶,替禅尊.......也替小僧所有的同门报仇啊!” 智印天生脸黑,平日里说话行事也不若寂空那般让人舒爽,此刻更是肃了脸呵斥道:“胡言乱语!佛门弟子,怎可说出‘报仇’这种混账话!你修佛法多年,更该知晓,万般皆有命,皆是宿业,是天意!” 一番话训得明镜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这话在修佛的人看来倒是不假,可智印的模样语气,倒让人听着不大舒服。 这边事已了,提刑司的人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玉浅肆只好暂且打道回府。 临行前便听智印在同明镜商议寂空大师的身后事。 虽说大师要求当即火化,但若是如此草草了事,恐会寒了万千香客的心,遑论是这种意外。因而最终还是商定,并不大操大办,诵经三日后再行火葬之仪。 明镜见玉浅肆上前,问道:“玉馆主可会前来?” 身后的伯懿提醒:“大人,您领了圣旨,要在三日内查清兵部一案,如今已是第二日了。” 明镜见玉浅肆面有愧色,反倒安慰起她来:“玉馆主不必忧心这些形式。禅尊曾说过,他的骨灰洒进东海,那是朝阳栖息之地。以后若有人念起他,待东风起时,念一声‘阿弥陀佛’即可。” 话音刚落,院子里竟真有一股微风自东边而来,吹得园子里的杂草沙沙作响。 回想起寂空音容笑貌犹在,所有人心怀伤痛之情,“阿弥陀佛”声此起彼伏。 玉浅肆摩挲着玉里乾坤,望着面前低眉诵经的智印,突然道:“住持大师,就从没怀疑过我吗?” 毕竟来时,只有她和伯懿二人看到了院子里的尸体。哪怕伯懿即刻返回去寻京兆府,自己也完全有时间在这里杀了所有人。 智印讶然:“阿弥陀佛,老衲怎么会怀疑玉大人。玉大人同这位黑衣大人入寺时都未曾带刀,跟何况,您是禅尊多年的好友,曾救他于危难之中,又怎会坐下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那就多谢住持大师体谅了。我虽忙于兵部之事,但您放心,在凶手被抓获之前,我定会护你们周全。” 耀光闻言,点了两个稳妥的无涯卫出队,卸了刀站在院门口,俨然一副黑面门神的模样。 智印知晓,这是打算盯着他们了。也不知究竟是保护还是监察。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听玉浅肆森然道:“你放心,待三日后葬礼结束,他们自会离开,还望大师莫要再推拒了。” 细忖了忖,这两个无涯卫主动卸了刀,如今又是发生了凶案后的非常时刻,若是他再一味推拒,的确会显得十分刻意,只好应了下来。 玉浅肆这才带着提刑司一行人自门外的小道离开禅院。 伯懿见四下无外人,这才关切道:“你方才突然那样问,是想做什么?” 她今日阴晴不定,心绪不宁,他实在是忧心。 玉浅肆冷笑一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清幽小路:“他不是不怀疑我,而是不想怀疑我。” 总要将话都说明白了,免得未来再生出些事端来。 耀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只是冷着脸不插话,伯懿却一点就通。 “你是说,若是他怀疑我们有嫌疑,你便可顺理成章带走尸首验尸以证清白。智印不想如此,所以才为你作保?” 若说他身为隐龙寺住持,为了不讲事情闹大倒情有可原,可此举也着实有些可疑。 耀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可坊里面没有搜到人,你们更不可能是凶手。难道这个凶手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不成?” 耀光也难得有这种沉不住气的时候,问出声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后悔。心中暗暗絮叨:都怪随风,一定是同他待得时间久了...... 玉浅肆却并不在意。 此刻,一行人已经回到了隐龙寺门口。 跨过门槛,站在龙飞凤舞的“隐龙寺”三字正匾下,她望着阶下待命的金吾卫。 声若寒冬深泉:“你以为,金吾卫是来告诉我们坊里都搜过了?他是来告诉我们,除了隐龙寺,这坊里都搜过了。” 耀光恍然。 他们今日能顺利进入隐龙寺,全因伯懿的调虎离山之计,加之事态紧急。 可寻常武人,是不得入佛寺的。再讲究点,莫说武人,就连官府也不得随意搜查佛寺。 否则,凶签一案早就会有官府介入,也不会请请其他寺院的僧人入无念寺代为监察,这才让凶手有了可乘之机,一连杀了八人。直到事情闹大,圣人亲入佛寺请罪后,才特命提刑司全权彻查此事。 说起来,清缘便是利用了这规矩犯下了凶签案。 既如此,那此案凶手自然也有可能如法炮制。更有甚者,或许同这智印脱不了干系。不然光天化日之下,为何整个隐龙寺,会没有人看到浑身是血的凶手? 玉浅肆如今这副样子不止“狼狈”二字可形容。 伯懿拧着眉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塞到了她怀里:“大师之事实在蹊跷,不过如今还是兵部的事情更要紧些。” 他总觉得这一连串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隐隐约约有些关系。 她一抬头,见周围聚着的人目光复杂,便将那还带着些许温度的黑色披风披在了身上,淡然道:“兵部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既然不打算同幕后之人慢慢玩儿了,我便会寻机会立刻收网。” 原先她或许还有些冷眼旁观看戏的心思,打算最后一击致命,如今出了隐龙寺之事,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陪那人玩下去了。 她停下脚步,望向他郑重道:“伯懿,我不想瞒你,大师死之前告诉我的事情,与他见过的第三颗珠子有关。” “什么!?”伯懿愣在原地:“怎么会?......” 来不及梳理脑中复杂的思绪,又急急道:“你莫要因此便自责......” “我知道,”她点点头,含了一丝笑意:“你说得对,如今还是兵部的事情要紧些。不过,杀害大师的凶手,我也不会放过便是了。” 她一定要亲手抓主此人,为大师报仇。 第127章 再行云中,意外之事 “伯懿,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好,你尽管吩咐。”黑眸中似古井泛波,映着月光。 玉浅肆心里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愧意,挪开目光,吩咐耀光道:“耀光,这次行动以伯懿为主,你来辅助。” 她继续道:“那个军师想来也是京畿士族,应当还入过仕。我已吩咐随风去查探相关记录,待查明一切,你们便带人去将他的家人都抓回来。这途中未免打草惊蛇,一定要慎之又慎。” 相较于耀光来讲,伯懿的确对军中更为熟悉。若她猜得不错,对方的兵马定是隐于暗中的军中人马,所以得由伯懿这个常年在军中生活的人来主导。 可......大人所说,是那个据理力争,不惜以死相阻的军师?耀光有些诧异,但司尹大人绝不会有错。 见他面露不解又不知该不该询问的模样,她突然有些想念随风的口无遮拦。 不由耐心解释道:“耀光,做事不能只看表面,而要观局。” 这个局再简单不过。 向将军回京,不管带多少人马,能接近书房的必然只有少数人。 乍一看起来,那个看似引狼入室的副将确实可疑。可越狱一事,便是由那个副将主导。 做此局者,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局中。比如劫狱这种极有可能有来无回之事。他们同在牢中,可副将劫狱却不带走林晓升,想来,是林晓升用了什么法子撺掇周副将劫狱,并借口自己不会武功而不愿同他们一起离开。 而让她笃定的,是林晓升当日所言。 他当时义愤填膺,说自己很懂这些朝堂之上的算计。言谈举止不像是边关浸炼出的老道,而是儒门做派。 “可大人您是如何知晓他是京畿地区的人呢?” “人的姓名来历可以掩盖,但口音却难以遮掩。”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一旁的伯懿。 恐怕伯懿自己也没有留意到,他回京后不久,口音就转为了京话。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语言习惯便会被同化。但这种同化,是循序渐进,甚至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若是这个人离家很久,哪怕暂时忘了乡音,再次归来后也可以在短时间内重新拾起,虽然也会短暂经历不伦不类的时期,但其中的口音细节却大不相同。” 听到这个,伯懿果然露出了些许不自然,他摸了摸眼尾,有些尴尬地转过了头。 原来自己一早就暴露了啊......还自以为隐瞒了很久。 见耀光了悟领命,想了想,她又冷声补充道:“告诉他们只是配合调查,但言明原委之后还有反抗者,格杀勿论!这其中的分寸,伯懿,你来把握。” 他灿然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冷芒:“你放心,若是反抗,等同于知情通叛。但就算就地格杀,我也会处理好这一切,留下指向对方的证据,方便你的后续计划。” 没想到他一点就通,玉浅肆十分满意,还是同这样的人合作起来更加舒心些。 “那我们便去了,你......”看到她披风下若隐若现的血迹,伯懿有些担心:“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待我回来,有话对你说……” 他没来由有些心里没底,却瞥见她避开自己的目光颔首道:“嗯,正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伯懿闻言,心中更是七上八下,直到被耀光扯走,心中尚不能平静。 待他们离开后,玉浅肆轻舒一口气,掐指算了算日子,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这个月还真是......诸事不宜。 她揣着钱去寻了货郎,待到酉时末,便已跟着抬盒进入了云中市换衣的石室内。 伯懿一直提醒自己云中君诡谲异常,不可轻信。看似雪中送炭的出手相助,却是在提醒玉浅肆,要想知道什么,得孤身前去。 可寂空所言,让她不得不再来一探究竟。她不能带着伯懿涉险,只能支开他自己来。 换好衣服,刚打开门,却发现门外已经站着鬼面黑袍的人。 “玉馆主,别来无恙。”听声音是上次带他们脱离险境之人。 她颔首表示谢过,跟着鬼面人离开依旧上演着仙魔生离死别故事的大殿,拾级而上,进入了一处更清幽的所在。 站在门外,劲风卷过,才可见真正的云端之上遥望凡间万千灯火之感。 待进入小殿之内,内里装饰却让玉浅肆着实意外了一番。 里面木桩横露,砖石铺地,四处都透露着一股简朴。都无法用“大道至简”四个字形容,与楼下那间华贵奢繁的大殿相比,这里更像是一间尚未修建完成,只铺了瓦,立了墙的屋子主体。 若不是屋子正中那张一体成型的巨大沉香木茶案,她都怀疑走错了地方。 茶案后,炉水沸腾,蒸腾得整个桌案散发出浓且清幽的沉香香气。让人不由得觉得轻松。 一个带着古朴面具的男子稳坐于茶案之后,摆弄着面前的茶具。炉火虽近,可待水沸后,他端起沸水于空中静置七息,再将其倒入方才精心挑选过的,根根等长肥瘦均匀的茶叶之中。 一阵茶叶的清香,带着沉香木桌被热气蒸腾而出的浓郁香味,舒心爽意自心底而起。 若是伯懿此刻在,定然会觉得是一等一的好气味。 明灿的烛光下,他食指上一抹翠意随着他点茶的动作若隐若现。仔细看去,那是一枚精巧古朴的方戒,其上阴刻着繁复的花纹。 她挪开目光,跪坐于茶案对侧,自如地揭开面具置于一旁,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茶,细品了一口,如实道:“云中君这茶,定是万中无一的佳品。只可惜我不懂茶道,尝不出好坏。” 云中君朗笑起来,一双熠熠的眸子透过面具的孔隙回望过来,却莫名带着些慈祥。 她看向自己方才放在一旁的面具,从笑声中可以推断出,此人应当如传言中一般,是个中年男子。 “为了感谢玉馆主的好心提醒与本君的诚意,本君可先告诉玉馆主一件你最想想知晓的事情。” 玉浅肆微挑眉尾,她以为还得你来我往客套一番,没想到他会直入正题,她喜欢同这样干净利落地人来往。 也不客气,直接道:“多谢,我想问云中君有关一颗珠子的事情。”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色的绢帕,上面是拓印的念珠纹样。 云中君微讶,面具下的声音多了些思量:“本君以为,玉馆主是为了焕颜一事而来。” “焕颜事关玉家禁术,待禀明家中主事后,玉家自有定夺。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这颗珠子。” 一道若精刃般的目光掠过她面上。 玉浅肆丝毫不惧:“听闻多年前,曾有一人戴着如此模样的金珠在鬼市做生意,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云中君替她斟满一杯新茶,笑道:“无论是云中市,还是鬼市,在这里做生意,只要他们遵守规矩,我们从不加以干涉。” 她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笑意盈盈,却没来由地让厅中气温骤降:“看来云中君是觉得我的诚意不够?” “非也,”云中君连忙道:“本君自然愿为玉馆主分忧。只是......当年朝廷围剿鬼市,本君损失惨重。不仅没了许多老人,就连资料也丢失了不少。找寻起来,需要些时间......” “你想让我做什么?”听到他如此说,反倒让她放下了心来。这辈子,她最擅长的便是等价交换。若他此刻无偿帮自己,反倒会让她怀疑云中君居心不良。 “玉馆主果然是爽直人,本君喜欢这样的后生。”他语气中带着满意,频频点头,道:“说起来,我也算是这云中党的掌柜,不管玉馆主想要什么,都可以拿东西来换。而我想要的,对您来说其实非常简单。” 他见玉浅肆再不动那杯中茶,也将自己茶壶中的新茶尽数倾倒,换上了一壶茶沫高碎,直接倒入沸水,递给玉浅肆。 玉浅肆这次却稳坐如山,并不接茶,静待下文。 云中君将那一盏橙黄色的高碎放在她面前,抬首盯着她,含着笑意轻松道:“我需要玉馆主帮我找一个会乾坤推演之人。” 玉浅肆闻言心中一凛,随即绽开一朵冰冷的笑意,恨恨道:“做梦。” 方才看他换茶,便知晓此人是在告诉自己,他了解自己的一切。可她还是低估了,没想到他的了解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四周烛火无风自动,跳跃闪烁。这厅堂虽小,但也只有这茶案周围凝起了许多亮光。烛火此番异动,更添周围的阴影诡谲。 可这次厅中氛围骤冷,云中君却不见慌乱:“此人本君并不着急用。玉馆主可以慢慢想要不要答应此事。为表诚意,本君可以送玉馆主一件礼物。” 玉浅肆面上不显,心中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事会需要乾坤推演术?他故意提到这个,是在故弄玄虚,还是......他真的知晓些什么?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料想到此行不会太过顺利,毕竟自己的依仗,只有断头案中的小恩小惠,以及那群白衣医女所言。可没想到,竟然还会有意外的发现。 云中市,不简单。 可如今,她也只能且行且看了。 她起身,跟随方才那个黑衣鬼面人走向殿堂一侧,进入了泛着冷意的石洞之中。 第128章 再见玉浅山 石洞岩壁上泛着阴冷的水意,走过狭窄的洞口,便能看到两侧每隔一个弯道,便立着的两个鬼面人。 两个鬼面人对面而立,站在岩壁火把下的阴影里。这里的守卫可不是一般的森严。 再往前走几步,她便明了了原因。 深入山腹,两侧的岩壁上开了许多半人高的洞穴,洞口立着铁栅栏,路过时可听到里面影影绰绰,皆关着人。 被石洞高度所迫,有人弓着身子,有人在地上跪行,听到外面的声音,都凑了过来,带着一张张扭曲肮脏的脸奋力往外看着。 玉浅肆嘴角的弧度不变:“没想到,云中君还在这山中私设牢狱。” 那鬼面人似是料到她有此一问,继续引着她朝深处走去:“只是帮云中市的贵客们暂时关押一些会祸乱百姓的坏人罢了......” 玉浅肆微哂,这话说得讨巧。若是自己拿此事做筏子,就是与京中所有士族作对。 那鬼面人又往前走了数步,停在一间看起来同常人差不多高的石牢前。 玉浅肆站定一瞧,牢里蹲在一角形容狼狈的,正是上次坑了她与伯懿,趁乱逃走的玉浅山。 那鬼面人打开牢门,做了个“请君自便”的动作,便候在一旁静立不语。 玉浅肆迈步而入,玉浅山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就跟见了鬼似的,可是已经退无可退,只能紧紧贴在石壁上,深色慌乱地看看她靠近。 玉浅山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可那张不饶人的嘴还是下意识地吐出些不讨喜的话:“玉浅肆,你好歹也是官身,怎么跟云中市勾连?” 于石牢外隐约透进的火光里,他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灿烂笑靥。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反应,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哎呦”一声,趁着力道往一旁倒去,想要借机避开,可身后的拳风却未如愿停下来。 拳拳到肉,让他不由得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来。 “不公平,玉浅肆!你欺负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你卑鄙!” 玉浅肆这次却并未心慈手软,一边咬着牙往他身上招呼,一边切齿道:“我护着的人,你也敢下毒?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号吗?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睚眦必报的玉罗刹’!” 玉浅山被这一顿包含情感的拳打脚踢,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可习惯了嘴硬的他还是说不出口求饶之语。 抱着头四处逃窜之余,还不忘找补:“你......你够了!玉家人不能自相残杀。我上次都没对你动手,你这是要打死我吗?我现在可还在族谱上呢!” 玉浅肆又狠踢了他一脚,有些气喘,声却不减冷意,随意道:“没关系,杀了你再嫁祸给别人就行!” 玉浅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你你!怎么比我还不要脸啊?” 一道拳风在落在他鼻尖时,收住了劲头。 玉浅山连忙蹲到另一个角落里,好似这样能免受伤害似的。 “看你这样子,那男的是没死成啊!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 玉浅肆自然也不会让他知晓伯懿真正能解毒的原因,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是啊,你那东西也没多厉害,没几下就解决了。” 他哼哼唧唧道:“也不知玉老大从哪里找的你,跟他一样面善心黑!” 见玉浅肆眯着眼又要靠过来,他连连摆手,算是服了软。 玉浅肆想到方才他所言,知晓自己没猜错,玉浅山还是不愿抛弃玉家人的身份。 她看了看门外背对着二人的鬼面人,心想此事虽非此行目的,但白送上门的线索,若是置之不理也绝非自己的性格。 她带着迫人的压力,居高临下问他:“玉浅山,你既然承认自己还是玉家人,就该遵守玉家的规矩。你利用玉家禁术幻颜作恶,为虎作伥,此为罪一。” 玉浅山的嘴巴永远比脑子转得快,想也不想便嘴硬反驳:“我只是制药卖药!别人拿去做什么,干我何事?” 说完这话,看到玉浅肆信然的笑容,才知晓自己上了当,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可话到这份上,也没了别的法子。他只能自以为倔强地扭过脸去,好似这样就听不到她接下来说的话一般。 心中还怀有些希冀,不过是制了些幻颜罢了。自己也是有苦衷的,他就不信她能借题发挥成如何模样! “玉浅山,四大家族的男子不可干涉朝政,这是首条家规。你帮那群人制幻颜,他们利用你手里的药杀了公主,火烧兵部,还抢走了边关舆图。你说,这算不算祸乱朝政呢?” 玉浅山面色发白,呆立在原地。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回过神来,又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早该想到,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真的不能怪我!我就是小赌怡情,没想到运气不顺输光了,还欠了赌场的钱。情急之下只好说自己是玉家人。那帮人便让我制药还钱。等我被带到这里,他们拿出了幻颜的原料时,我才知晓......自己可能是被设计了。” 他上次也并非要故意出卖玉浅肆,只是想借机引开暗中看守他的那帮人趁乱逃走,没想到还没跑出多远,就落到了云中君手中,被关在了这里。日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里看守的的人就跟哑巴一样,压根不同他说话,他还要日日忍受其他狱友的鬼哭狼嚎,简直太惨了..... 玉浅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怎么这么蠢,这么简陋的局都能上钩?” 提到这个玉浅山就来气:“还不是怪你!我本来还有最后一搏的机会!可谁知道,你真能在三天里破了断头案啊!!?” 这虚张声势,看似理直气壮的胡搅蛮缠,让门外的鬼面人都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押我输啊?”玉浅肆今夜第一次真心笑出了声,竟比方才痛打他一番还让她心情舒爽:“活该!” 玉浅肆想了想,又问道:“那幻颜的材料不是都没了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 玉浅山于阴影处转了转眼珠,似是在诚心替君解忧般故作沉吟:“这......我也不知晓啊。不过,说不定和当年玉家之事有关,玉大人不如......” “就你这水平还想给我下套?我答应了义父,不过问玉家当年之事,所以这一切,是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玉浅山心中冷哼一声。这“义父”叫得可真亲热,怪不得玉临宜甘心将玉里乾坤传给她。 不由得又犯了老毛病嘟嘟囔囔:“对,反正死的不是你师父!玉家老狗害死了我师父,自然不愿别人再查!” 玉浅肆摇了摇头,他骂人的花样也不过如此:“玉浅山,我最后一次好心奉劝你嘴巴干净些,不然......” 她信然一笑,好似已经看到了结局:“不然,你以后追悔莫及时,莫要怪我身为同门,没有提醒过你。” 玉浅山虽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但却敏感抓住了“同门”二字。 悄声道:“玉大人,那看在我如实交代,咱们又是同门的份儿上,你帮我离开这里呗?不然万一我再被牛送回去,又被逼着做坏事怎么办?” 玉浅肆瞥了一眼外面一动不动的鬼面,朗声道:“那我就放出话去,说你并非玉家人,让那帮人替我杀了你,还省的我找替罪的。如此一来,在玉临宜那儿也好交待。” 玉浅山气得龇牙咧嘴,他自认为脸皮之厚天下无双,没想到竟然会一而再地栽在这个女人手里。 可细细咂了咂玉浅肆的话,忍不住指摘道:“你怎么直呼玉临宜的大名啊?你这也太目无尊长了吧!”就这还能拿到玉里乾坤?简直荒唐! “我与他之间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是啊,”门外传来一声沉稳的附和:“玉公子如今所有的欠款都已转到了云中市名下。玉公子还是多操心操心该如何还账吧。” 玉浅肆回过头去,果然是云中君,不知是何时而来,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玉大人,本君对律法不甚熟悉。不知欠了巨额钱款拒不归还的人,在官府会如何判罚啊?偷跑又该如何呢?” 玉浅山立刻讪笑着对玉浅肆道:“师妹,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你放心,我身强力壮,一定好好还钱,早日获得自由!师妹慢走!” 云中君和蔼醇厚的声音自面具后响起:“放心,看在玉馆主的面子上,我不会亏待令师兄的。” 玉浅山自然也知晓,自己这间可以直起身子的牢房已经不知道比别间好了多少,连连点头道谢。 玉浅肆却不领情,冷声道:“不用,待有需要时,恐怕还要劳烦云中君替我杀了他。” 说罢,也不顾身后玉浅山被吓得浑身发抖,出了牢门与云中君对面而立。 “时辰不早了,还要劳烦云中君着人送我回去。” “自然,上次玉馆主与朋友遗留在此的东西,也已经备好了。玉馆主可一并带回去。” 待抬着抬盒的队伍蜿蜒离开云中市后,那鬼面人问道:“您做了这么多,可她好像无动于衷。” 云中君临风而立,似将乘风而去一般泰然自若:“不急,她会答应我的。” 第129章 此处有欢伯,何人封醉侯? 云际朝阳红。 当玉浅肆拐进通往家门口的巷子时,遥遥看到巷子尽头一身黑衣的伯懿站在门前,两肩微润,似是落满了露。 他并未看到自己,只微垂着眉眼,盯着青石板的不知名处。 她脚步微顿,下意识便想回转,微一愣神的工夫,他的黑眸便锁住了她,让她心中没来由发虚。 二人就隔着巷子这么淡然对峙了许久,玉浅肆肩膀一塌,咬着下唇认命似的朝他走过去。 “玉大人,好早啊。” 这话里带着丝丝凉意,她脚下一绊,更多了几丝心虚。 昨日他一心为她解忧,接了命便匆匆离去,到了半路上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待处理完一切后快马加鞭返回,果不其然,提刑司空无一人,家里也没个人影。 方才看她匆忙藏在身后却遮掩不全的东西,她果然去孤身犯险了...... “伯懿,你昨晚没休息吗?”她僵着面扯起一抹笑,却更让他心头窜起火来。 “玉大人,属下是前来回禀。通过户部的协助,昨夜已寻到了林晓升的真实身份,相关人等已被羁押至大理寺。属下先告退了。” 不仅叫自己“玉大人”,还自称“属下”,这是真生气了。 见伯懿要走,她下意识拦住了他,可待伯懿真的停下脚步,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伯懿抬头,见她似是露出了一抹茫然,好似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拦住他的去路。叹了一声,苦笑起来:“其实你不必解释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总是为了别人出生入死,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玉浅肆,你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你没有欠任何人。” 说罢,他不待玉浅肆回神,与她擦肩而过,拖着脚步缓缓离开。错肩的那一瞬,她周身清冽的熟悉香气混杂着淡淡的沉香气息,竟多出了几分苦涩。 玉浅肆直到他走远,都还呆立在原地。却想不明白自己心中没来由的空洞来源于何。 自从成为了玉家人,自己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如今却有一个人告诉她,可以不用这么活。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他,可好似却寻不出任何理由来。 可是,若不是这么活过来,她也不会成为今日的自己。 直到巷外的热闹似是隔着薄雾渐显喧嚣,她恍然回神,才发觉日头渐高,她一直站在阳光下,背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晚夏的日头,还是如此毒辣,晒得她有些眩晕。 可如今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今日是最后一日。如今已经到了收网时刻,却还有一桩事尚未明晰。 她回到家,将方才匆忙间藏在身后,上次伯懿去云中市时落下的东西包了起来,梳洗过后,回到了提刑司。 听完耀光所述,一切同她所想基本不差。 林晓升本姓何,十年前因受程家影响而日趋落寞的士族之一。曾蒙祖荫入官,因位卑而外秀,朝中无人可靠而遭受排挤,后辞官出走,立志不靠家族创出一片天,因而更名改姓投了向家军。 耀光不解:“大人,向将军待他不薄,既如此,他为何还要与北齐勾结?” “若你自觉身怀抱负,投身一个本就负有盛名的将军,在他的光环庇佑下取得了一点小成绩,会不会想要更多?” 耀光原也为兵营武将,立刻明悟她所言。 对于自觉运筹帷幄的何晓升来说,他必然不满足于此。可向将军在一日,他便永远不可再进一步。 玉浅肆见他一点就通,十分欣慰:“不错,若是向将军没了,他凭一己之力选拔新将,带领向家军大破敌军,拒敌坚守,同时利用北边绵延的战事提高武将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是......要比一个可有可无的军师来得厉害。” 因而被偷的也只能是与向家军驻守的东北地区无关的陇右道的舆图。如此一来,将战火引向他处,利用其他地方的战事牵制朝廷,而自己便可利用源源不断的军饷军械自强。 耀光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不敢再细想下去他下一步的计划。 “司尹大人,下一步怎么做?” “当务之急,是查到舆图的下落。” 她想了想,继续道:“这种东西若是要夹带出京,无非是切成小块藏在衣物夹层之中。我会写折子禀明陛下,在各处设卡彻查。”这法子虽不能不一定能阻止舆图外落,但一定能阻碍他们将图送往北齐之路。 只要拖延得一段时间,便可让陇右道驻守军知情,并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据此做出接下来的应对。 吩咐耀光将折子递入宫后,她独自前往后院去见马坚。 几日不见,马坚已经恢复了冷静,手中紧握着玉浅肆递给他的那张玉里馆的牌子,也不知握了多久,只感觉他动也不曾动过。 玉浅肆若上次一样席地而坐,开门见山:“陛下下旨,明日大朝会便要将摘星楼并兵部一案做出陈情。若你将真相和盘托出,我会求圣上,多给你一些时间,也可正大光明彻查宫中一案。” “不必了......”马坚低垂着头,声音沙哑似枯木:“我相信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一定,一定能够找到凶手,替她报仇,对吗?” 玉浅肆心中怮然:“你这是何苦?” “人人都说玉馆主聪颖无双,没想到您连这个都能想到。”马坚惨然一笑:“她这辈子过得太苦了......我不想她到死,都被困在那座囚笼里......我愿承担一切罪责,只求玉大人,替我选一处风景开阔的好地方,将她葬在那里。” 他定定望向玉浅肆,似午夜茔冢前幽幽的鬼火。 玉浅肆闭上眼,并不回答。良久,才缓缓开口,却是绕过了这件事,聊起了前一个话题:“玉里馆只帮苦主调查真相,不会插手刑狱。” 马坚眼中那两团幽绿的火光忽明忽暗,将要熄灭。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坚定。 “我之所求,也并非凶手身死。我要让他遍尝苦楚,生不如死。” 为了她死后的自由,他宁可不要亲耳听到真相的机会吗?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将连日来所有的愤懑难过都吐个干净。可那些悲伤忧闷却牢牢沉在心底,若一潭死水散发着恶臭,却毫无倾斜而出的迹象。 她顿觉喉头干渴,若是此刻有一坛烈酒,或许会好过些。 “好,我答应你。” 马坚这才露出一个浅笑,带着几分往日明朗的影子,似春日午后直视骄阳般刺眼,让她眼中氲出几分泪意。 她掐着手心起身,郑重颔首后徐徐离开。 可心中的憋闷却毫无纾解,脚步逐渐匆忙,待回到法谨堂,便迫不及待地寻人去买了一坛酒,仰着脖子连喝了几口。 她早知世间苦,可近来却尤感力不从心。山火般喷涌而出的种种情绪让她快要崩溃。 一连又灌了好多酒,这才将眼里的温热逼了回去。 她越喝越清醒,捧着酒坛站在竹墙前,将脑中纷繁复杂的细碎线索都拼在了一起。 再次猛灌一口烈酒,她呵出一口气,眯着眼去瞧廊下的日光,便在那里看到了不知站了多久的伯懿。 他怀中也抱着一坛酒,酒坛上灰旧的痕迹沾在他的黑衣上,明明透着狼狈,可却依旧身姿挺拔。 “你怎么来了?”她歪了歪头,有些想不明白。她以为,早晨他生气了。 “来陪你喝酒。”伯懿敲开泥封坐了下来,似是晨间的一切不快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偷偷去看玉浅肆,却见她眉目清明,浅眸似日高烟敛处的晨光,令人心醉。他紧抿着唇,心中仅存的一丝尴尬早已消散无踪。 细细回想,早晨的情绪,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无着落的空。他明知她的性子,却因着自己没来由地担心让她难做,属实是自己的不该。更何况,她孤身前往云中市,也是担忧他的安危。想通了这些,他立刻前往那家老酒坊,将自己酿的新酒灌进了被老烈酒浸润了多年的老坛子里,马不停蹄地赶来寻她。 玉浅肆嗅着酒香,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小半坛酒,瞬间觉得索然无味,扔了怀中酒,坐到了他身边。 “其实我一直好奇一点,”伯懿打算寻个茶杯倒酒,玉浅肆却已经抱着酒坛喝了起来。 “好奇什么?”几口好酒下肚,带着些夏日荷塘晚风莲香的回甘,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我以为,杏林世家都会避杯中物为洪水猛兽。” 玉浅肆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神色带着些微涩的苦:“我家......的家规,的确是不让饮酒的,所以啊,我爹一直都很清醒,清醒了一辈子......” 可他最后得到的,只有背叛。 “......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日日抱着个破碗醉酒,躺在街边邋里邋遢,浑身酸臭。可他面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神色。他说这是世上顶顶好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破碗里的东西有什么厉害,便......趁他喝醉昏睡,偷尝了一口。” 伯懿觉得有趣,笑问:“然后便......不可自拔了?” 玉浅肆推回酒坛,伯懿也学着她的模样,双手抱坛仰头喝了几大口,觉得舒爽了不少。 “不,”她十分生动地垮了脸,不满道:“辣到泪流满面,呛得我快要将心肝脾肺都一起咳出来了。” 第130章 酒后真言 就这么简单? 伯懿看过去,她似是深陷入久远的沉醉之中,细细回味着,良久才道:“迷糊之中,我见到了一个想见而不得见的人,他带着我看见了......” 说到这里,玉浅肆停了下来,拧着眉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形容。 “......苍生。或许这便是那人所说,世上顶顶好的东西吧。” 伯懿不明白这个“苍生”是什么意思:“那你喝酒是为了那个人?还是那场梦?” “都有吧......”玉浅肆抱过酒坛,又一连喝了几大口:“只可惜,自从那次之后,我再没见过那场幻境。” 哪怕遍尝所有的酒,哪怕烂醉如泥。 明明那酒又涩又苦,甚至不如街边五个铜板一小壶的劣酒有滋味。 她便一直想,是否是因为偷喝了别人的酒,是否是自己不该有资格看到那一切。 可等第二天醒过来她再去寻,那个乞丐便不见了踪影。 那人是个生面孔,玉家周围的乞丐窝里,本也有着弱肉强食与地盘之争,想来是被赶到了其他地方。 低头看向手中的老坛,偷落进坛内的圆寸天光似倒映出了一轮水中月,印衬着她的眸光来回激荡。 “我也一直好奇,你这些酒都从哪里来的?怎得都如此味道奇特?”难不成是他寻到了京城中酒香却巷深的神仙处? 伯懿见她终于问到了重点,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这些都是我自酿的。不过是普通的时令花酒,之所以味道独特,是因为用了这些常年装着烈酒的老坛。” 如此一来,即便是新酿的酒,也不会因过于寡淡单薄。此次来京城过于匆忙,只带了一小壶老酒,为了让玉浅肆帮自己查案,早就献宝给她了。这才不得以用这些小伎俩勾住她肚中酒虫。 若有机会回去,他还有许多早些年私藏下的老酒,定不比那凌云醉差上分毫。 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拍了拍酒坛,玉浅肆眼底的坛中酒多了几分摇曳。 她抬眸望向伯懿,眼中倒映的摇曳依旧未平。 “在西北的十年,我一直有个习惯。每次酿好酒便都寻个风水宝地埋起来。待每次得胜归来,便开上一小坛尽兴。”他指了指法谨堂门口:“我今日也带了许多酒来,可以都埋在这里。待你以后破一个案子,我们就挖开喝上一坛,可好?” 二人恰好到微醺处,乘着酒兴一拍即合。 伯懿早就分了一些小壶,分给了无涯卫的兄弟们。两人也不用其他人帮忙,将那一坛坛酒一趟趟搬了进来,又在法谨堂四处寻摸着地方挖得四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坑。 直到日暮,这才将伯懿带来的二十几坛酒一一埋好。甚至还撬开了堂内的几处青石板,往里面藏了几坛。 待忙完这一切,坛中酒将空,二人随意地坐在阶下,享受着心神忙乱之后最令人惬意的片刻闲暇。 这闲适实在太过恰到好处,让谁都不忍心先开口打破这片沉静。 可杜康梦再美,也要面对现实,时间不多了。 “你......” “你......” 却没想到,两人同时开口。 玉浅肆做了个请的动作:“你先说。” 伯懿本就心中忐忑,回想起昨日临行前她所言,有些不安:“还是你先说吧。” 她也不推辞,直截了当道:“你是江既白?” 他姓江,与程家有关。那只能是明德皇后膝下独子江既白。 那个应当在十年前,同明德皇后一同死于摘星楼大火之中的先帝长子。 自从二人从云中市离开后,都极有默契地再未聊起伯懿当日所言。伯懿甚至一度恍惚,那番话究竟是真的说了出来,还是他临死前的梦癔? 此刻见她直白地问了出来,他反倒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双肘向后屈张,撑着身后的台阶,仰头望天而叹:“我不知道自己该是谁。” 江既白也好,风轻扬也罢......亦或是伯懿。他看似拥有很多名字,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属于何处,应该是谁。 “可若是能选,我只愿意做‘闲安’。” 他扭过头若蜻蜓点水般瞥了一眼身侧女子,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 或者,只做你认识的这个“伯懿”。 话中的迷茫让她一怔,她又下意识掐住了手心。 她也一样,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应该是谁。可若是能选,她也只想做玉浅肆。 他从身后将那快空的坛子抱到了怀中,随意把玩着,语气轻描淡写,可心绪却似这老坛上粗粝的纹路一般难明。 “我昨日是想告诉你:我无意朝政,查当年之事,也绝非有意那个位置,你......信吗?” 他紧紧攥着坛角,坛底的那层酒察觉到他的紧张,也发出轻微沉闷的深潭回响。 他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却不知她会如何反应。 换位处之,任何人听到这样的故事,都不会轻易相信他所言。何况她还是世人眼中的齐国公一党。 可他不想骗她,想将一切坦白。内心深处,他告诉自己玉浅肆不会同那些人一般。可终究还是压不下心头的恐慌与紧张。 他甚至不敢望向身旁。 像是等了一百年那么久,才听到身边传来极浅的声音,却答非所问。 “你之前为难我,为什么喜欢坐在那么吵的街头想事情。因为,平凡的人间烟火,才是最可贵的。是战争年代不会有的东西,名为‘安心’。” 这也是这许多年来,她感受过的唯一最接近那日酒后幻梦中所见的一切。 伯懿再次鼓起勇气,回道:“这个和平,是当年所有人用命换来的。这其中,有齐国公府,有老武威郡王,有万千将士,也有程家,他们都是英雄。但也正因如此,身为程家女的明德皇后更应该沉冤得雪,得到应有的尊重!” 玉浅肆心中微动:“若是当年的战事没有那么惨烈,程家人都还活着,可继位的圣人却并非明德皇后膝下之子,你认为,他们还能守得住这人间烟火吗?” 这话说得隐晦,却也直白。 先帝长子江既白并非明德皇后所出,而是明德皇后身边的宫女偶得临幸后生下的孩子。其生母产后体弱难调,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将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了明德皇后,被一无所出的明德皇后自小养在膝下,除了并未正式算在她名下外,一切与嫡出的皇子无异。 她见过太多算计,虽不屑却不得不深想。 如今知晓了程家人手中有幻颜一事,一切便说得通了。 明德皇后应当是寻了个人服下幻颜勉强变成了伯懿的模样,再将伯懿通过广安侯府之手送出了京城,这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如此看来,倒像是慈母之心。 也正因如此,造成了广安侯府十年前浚源寺外的惨案。 想来,虞安宁的生母大张氏同老夫人之间的关系,恐怕并不像外界所传那般水火不容,反而是婆媳一心,所以才会冒着生命危险送伯懿出京。 至于老夫人为何瞒着自己的亲儿子却拜托儿媳去送人...... 联想到广安侯当初种种表里不一的讨好,恐怕老夫人早就看穿了自己儿子想要两面通吃的心思,再加上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张氏。 如此说来,小张氏一个深宅庶女,竟能指使一帮兵痞流氓于当年的乱象中前往浚源寺害人,恐怕也不简单...... 可是,有一点她一直想不通。 若是明德皇后真将伯懿当做自己的亲子,不惜以死做局为他筹谋出路,并给他留字“闲安”,却为何要在京中布置下这许多人手,并在十年后让广安侯老夫人重新拉伯懿入局? 林深说得对,她讨厌朝堂的弯弯绕,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置身事外。 伯懿望进她的浅眸,在漫天云霞的乍舒乍卷中,那双眸子像极了杜衡神农草被艳霞浸染后透出的若隐若现的光。 他心里终是染上了日暮时分的几缕薄愁:“你昨天想给我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可不等她回答,他又自嘲道:“我这一辈子,因为有太多人印保护我而死。所以不能再牺牲任何人,尤其是......你。如今,你知道帮我有多危险了,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毕竟玉里馆的牌子你也收回去了。” 他耸了耸肩打趣着,心里却是无比的认真。这才是他昨日想要告诉她的话。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母后洗清冤屈,可他不希望她涉险,她也不该为任何人涉险,哪怕是为了自己。 此行凶险,免不了入朝局沉浮,可他想要自己试一试,不再将旁人牵扯其中。 但他不想让她误会自己入朝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权谋和那个至高无上的高位,因而才有今日一叙。 玉浅肆心中微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打趣道:“我昨日就是想告诉你,此前答应你可以自己设计回执,若有时间可以去趟玉里馆,寻几个喜欢的花样让馆里的人刻好了尽早给你!” 伯懿浑身一怔,似是不可置信般:“我不希望你涉险......” “伯懿,”玉浅肆冷声肃然道:“玉里馆接案,只有水落石出一个结果。我在答应替你彻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毫无保留地信了你,自然也信你所说的一切。” 第131章 真相,摘星楼 “更何况,那颗珠子与我要查的一桩旧案有关。”玉浅肆说得真诚:“所以,并非你带我入险境。” 伯懿心中有道道暖流,所到之处遍野生花,欣欣向荣。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玉浅肆面色微肃:“第一,不可扰乱朝局。第二,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事宜都不得隐瞒。” 伯懿长舒了一口气,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就算成家人都死了,但母后身居高位,朝中当时大半都支持程家。她若是咬咬牙,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何况,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待她赢了再去彻查贵妃之死也易如反掌。她又何苦如此决绝自焚?我想,她也是担心有人会利用她与我的身份做文章挑起内乱。”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压下了眼里的热意:“我并非她亲生,她大可利用我去奋力一搏。但她却只想放我离开,让我安稳度日......” 玉浅肆不置可否,对于此事中明德皇后的真正目的她尚且存疑,不过也不会影响别人的想法罢了。 当年若真有人设局,此人必定不简单,所以定然很危险。但伯懿愿意信她,她自然拼尽全力也要一试。只是,不得影响天下安定。 “好,我答应你,定会让凶手绳之以法,但你不可以身犯险,挑战律法。” 伯懿心下明白,这才是玉浅肆真正想告诉他的。 他默了许久,问道:“但若是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呢?” “玉里馆接手的案子,就算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也一定会找到真相。” 他接过玉浅肆递过的酒坛,一饮而尽。 “好,一言为定。” 他放下酒坛,想到了怀中藏着的那半块带着血字的竹牌,可忧心会影响她明日之事,使她分心,便私心留了下来,待明日之后再交给她也不迟。 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明日的大朝会。 第二日,大朝会上,玉浅肆身着一身鹰隼红衣,信然阔步入殿。 当是时,朝中众臣正与北齐使臣争执不休,陛下这才唤了她来,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 当务之急,便是说明兵部大火一事。 可玉浅肆却施然一拜,清朗明悦的声音,在大殿之中悠然回响。 “禀陛下,这一切,还要从摘星楼一事说起。” 一语毕,殿中一片哗然。 毕竟,公主坠楼一事是“家丑”,怎可当着使臣之面外扬? 可王嵩高立于陛下身侧,那森然的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反对声立刻弱了下来。提刑司的人便押着颓丧的马坚一同进入了殿中。 往来宫中之人或多或少都熟悉马坚,更何况当日之事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可见提刑司如此作为,难道马坚便是凶手? “这怎么可能?”私语声顿盛。 更有当日亲见者表示费解:“玉大人,这马坚怎么可能是凶手?” “是啊,他当时就在八楼,七楼还有其他人可作证。你们不是也亲自上去查验过了吗?” 摘星楼内的诡异情状他们早已听说,更有甚者,每日进出宫禁路过摘星楼时,都会觉得后背发毛。 通往九楼的钥匙就在原地,没有人动过。而七楼有两人作证八楼没有异常动静。提刑司更是亲眼所见,九楼久未有人踏足,只有满室尘埃。唯独留下的,便是临安公主自己的脚印,还有九楼窗外公主残缺的衣袖。 马坚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商赋突地心头一跳,怯怯开口:“难道是他早早将公主关在九楼,让他跳下去自己善后?” 如此一来倒能解释钥匙一事。 可是......伯懿亲自检查过九楼的窗户,是从里面拴上的,这又是谁做的呢? 玉浅肆难得表示出对商赋的肯定:“少卿大人倒是说对了一半。” “其实真相很简单,还请陛下同诸位大人们移步摘星楼下,我可一一揭示作案手法。” “放肆!大朝会岂容你如此随意?”有人不满,“这里可还有使臣!” 可那北齐使臣却十分兴然:“无妨,临安公主一事也算得上是国事,小臣也很好奇这京中沸沸扬扬的公主一案的真相。” 见使臣如此说,江既清自然也会应允,他试探地望向一旁侧立不语的王嵩。 王嵩点了点头,他这才兴奋地一扬手:“摆驾!” 玉浅肆见北齐使臣们皆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也不着急,跟在圣驾一侧,满朝文武乌泱泱朝着摘星楼而去。 出了太极宫,朝北向内宫而去。待大部分人绕到正路上,可见摘星楼时,便有人惊呼了起来。 惊呼声从队伍中段而起,逐渐蔓延到所有人中。 就连最前面的圣驾也受到了惊扰。只见一黑色物从摘星楼落下,正正掉在所有人面前。 而队伍最前方的圣驾因着华盖遮挡,并未看到掉落的过程,两侧的禁卫军高喊着“护驾”,立刻抽刀护卫在江既清与王嵩左右。 而队尾的那些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好奇又惊惧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 江既清脚步不停,走到那黑物旁,众人这才看清,只是一个黑色的假人罢了。 可它的身下,还有新鲜的血液缓缓流出。 玉浅肆回身望向仍旧惊疑未定的朝臣们:“方才可有哪位大人看到,这假尸体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有人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方才看到,摘星楼九楼的窗户开着。” 说话者正是那日亲见了摘星楼惨案的几位官员之一。看到有东西坠落,便又下意识望向了九楼,果见窗户洞开,露出漆黑的楼内景象。 众人闻言皆仰头望去,可这窗户明明是关着的呀。 “李大人,你该不会看错了吧?” “不可能!下官方才也看到了,九楼的窗户的确是开着的......” 此时,摘星楼上奉命值守的千牛卫皆得令下楼待命,正是事发当日马坚带队的人。 这一次,他们若当日一般,从二楼至七楼值守。唯一的不同,是跟随他们一起下楼的伯懿,他正是此次留在摘星楼八层,依玉浅肆之命的布局者。 所有人看到这假尸体,再一看被羁押的马坚,皆是无所适从。 “诸位,你们方才可有听到八楼有异动?” 那几人满面迷茫,摇着头不语。 江既清见状,好奇道:“玉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诸位大人所见,便是凶手当日所做的一切。” 她指了指天,道:“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障眼法。因为当日,尸体根本不是从九楼掉落。” “可......我们明明看到了九楼的窗户......” 玉浅肆扭开一个花火信号朝高空一扔,众人的目光随着红色的花火一道腾空,透过鲜红的烟火,所有人都看到了九楼的窗户。 “天呐!那窗户又打开了......我没说错吧!你们快看啊!”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漆黑洞开的窗户,激动地指点着。 可时间一久,便有人发觉了不对。 摘星楼九楼很高,顶着天光看过去,那窗户比一块小黑点大不了多少。 “不对啊......这窗户怎么在动?” 有人眯着眼细细看过去,那黑洞洞的窗口,的确似在随风微动。 玉浅肆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马坚,又朝空中扔了一枚红色花火。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高空中黑色的窗口骤然下落,从八楼开着的窗户中被收了进去。 “这便是所谓九楼窗户洞开的真相。” 伯懿亦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折起来的黑布,当众演示起来。 被削得轻薄的竹条被剪成几段,竹条首尾相错,中间有细绳绕成环,他撑开竹条,用那些环套起来,便似纸鸢般将整张黑布撑开了开来。 “凶手之所以选择黄昏时分,便是看中了那时天光不显,不容易露出破绽。待有重物自高空落下时,大家自然会下意识举目高望,自然而然便会看到九层那块遮在窗户前的黑洞,因而便会以为,九层的窗户被打开了。” 但其实,只是凶手用竹竿举着那块黑布造成的假象罢了。待确定有人看到后,他只需趁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回地面尸体时,将黑布收回销毁即可。 摘星楼内每层都有巨型油灯,轻薄的竹片也好,一小块黑布也罢,随意便可销毁。 “所以,这便能解释,为何亲见第一现场的诸位大人同长思郡主一起看到了窗户的异状,而我们赶来时窗户却是紧闭着的状态。” “可......可这如何解释你们在九层看到的那些痕迹呢?” 有千牛卫不死心,冒死反问。 德明冷着脸怒斥:“放肆!大朝会上,如何有尔等说话的份儿?” “无碍,”江既清温言相阻。 一旁一直沉吟未语,今日像是隐身了一般的王嵩接着道:“大朝会,本就是广开言事之路,今日更是如此。” 他转身望向玉浅肆:“玉大人,请继续。” “九层的钥匙,的确在你们卫所未曾动过。可那也只能证明当日未曾有人动过。” “若凶手提前拿到钥匙,提前潜入九层,用尸体身上的鞋子留下看似通往窗口的足迹即可。当日,你们的换防首尾相连,让外人无可乘之机,但你们可能保证,每一日的护卫都是如此?” 更何况,凶手本就是千牛卫,他更能利用换防中间的空挡为自己制造机会。更有甚者,说不定他便是特意挑选了那一日,利用换防的无懈可击为洗脱自己的嫌疑制造机会。 第132章 真相,北齐二部 她还记得,伯懿在九层查看脚印时发现,靠近窗户的位置有微微塌陷。 这恐怕便是凶手为了脚印的真实,利用轻功跳到窗户边,再穿着那双绣花鞋从窗户边退到楼梯边的原因。只因九层年久失修,这一点在当时被忽略了。 “我还记得那些脚印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倒像是个足底平坦之人的行路方式,可我当日查过尸体,她的足弓高耸,绝不可能留下那样虚实不分的脚印。” 可若是有脚大者将自己硬生生塞到那双鞋里行步,留下的痕迹自然便会不同。 此时,方才在八层向众人展示窗户戏法的随风也下了楼,将方才所用的一切再次展示在众人面前,与伯懿所现一般无二的黑布与竹片,让所有人不得不信服。 “而尸体,自然也是一早就藏在了摘星楼的八层,只需要看准时机,寻到适时的见证人时,便可扔下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玉浅肆做了个“请”的动作,引大家看向地上的假尸体。 “尸体从高空坠落,摔得面目全非,自然可以遮掩许多痕迹。其实,在掉下来之前,她应当已经死了。凶手应是使用了窒息一类的手法让尸体外表无痕,再利用高空抛尸,毁灭一切外在证据。” 她望着脚下蜿蜒的鲜血,继续道:“可是,死尸是不会有这么多鲜血流出的。所以,他还准备了挖空的冰球,在里面注入鲜猪血,放入尸体怀中,在尸体坠落后被打碎,自然而然会流出这些鲜血。而当时正值暑热,地上的青石板被晒了一整天,破碎的冰屑顷刻间便会化成水与血相融。” 所以,伯懿当日才会觉得味道难闻,并非活人高空坠落后内脏破裂的恶臭,而是猪血混杂尸体的味道。 当时正值夏日,哪怕刚死了不到一日的尸体都会较寻常腐败得更快些。也不知马坚是否用了冰块来拖延尸体腐烂的时间。 可就算如此做了,在冰块的效用发挥之后,尸体也会加速腐烂,更何况是落在被暴晒了一整日的青石板上。所以才会让她发现尸体被挪走时突然出现的尸斑,更加加深了她的怀疑。 只可惜,宫中的软尸香实在了得,这些痕迹在他们第二日入宫查看时,都已经做不得数了。 “可大人要怎么解释那九层之外的衣服碎片呢?那难道不能证明公主是自己从九层跳下去的吗?”有千牛卫还是不肯死心,梗着脖子质问。 “其实,这才是最简单的一环。”她叹了一声:“凶手只要确保他同我们一道进入九层,在有人看到窗户从内侧被栓后,抢先一步打开窗户假装探查,再将提前藏在袖中的衣服碎片拿出来卡在窗外的任何位置,再引其他人发觉即可。” 如此一来,这个看似玄而又玄,神乎其神的自戕案便彻底完成了。 若是......没有后来宫中发生的那件事的话。 说到这里,玉浅肆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不再继续。 因着骤然音落而凝起的沉默里,让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 方才她的这番推论,已经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人。 满朝文武尚有人未曾见过玉浅肆断案,此刻都不得不拜服眼前女子之聪颖无双。 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那袭红衣之上,可玉浅肆却毫无察觉。 她在等,在等一个希望,一个马坚或许会改变主意的希望。 可她身侧的马坚,却只是缓缓抬头望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玉馆主,我相信你。只可惜,我看不到那片宝地了。” 玉浅肆呼吸一窒,缓缓闭上了眼,一时间胸闷难抑,也顾不得这细微的异常是否会被有心人察觉。 下一刻,马坚雄浑的嗓音陡然而升,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玉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我利用职务之便巡查宫禁时杀了公主。一切皆如您所言,我在前一天利用巡防错漏铺设好了一切,还回九层的钥匙,然后在第二日于众目睽睽下将尸体推了下去。” 他应得轻巧,似是在谈论今晨吃过的一碗白粥一般无所谓。 那几位同袍不可置信,怒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你怎么会......” 马坚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伤感与愤怒,定定望向北齐使臣。 那帮使臣本就在瞧热闹,正琢磨着如何利用此事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多寻些好处来,看到这似恶鬼索魂般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却也满头雾水。 “北齐巴丹族绑走了我所有的亲族,以我父母亲族之命相威胁,让我除掉临安公主,破坏和亲。我......不得不这么做。” 方才被玉浅肆凭一己之力压下的喧闹,被这一番话激得再次若狂狼一般汹涌起来。 早前殿上不上不下的争论,此次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满朝文武也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更不论往日里是否政见不合,都你一言我一语地乘胜追击。 “什么!竟然是北齐的细作?!” “真是贼喊捉贼!还整日嚷嚷着让我们交出个说法来!” “使臣大人,我们以礼相待,你们怎么能如此?难道和谈是假,你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是借此事做文章?” “不行,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临安公主不能白死!” 为首的正使,没想到事情转变如此突然。可到底也是在官场沉浮半生的老狐狸,立刻寻机回辩:“方才这个所谓的凶手可说了,是巴丹族指使的。可诸公应该知晓,如今我国可都是格尔族做主。要与贵国和谈,也是我格尔族的一片诚心!早前巴丹族刺杀新帝挑起战乱,于我北齐来讲,也是乱臣贼子,他们所做,不正是要破坏我们的和谈吗?” 北齐最早由两大部落结盟而立。 格尔族人密地稀,而巴丹族人少地广,拥有最多丰美的草场。虽为同族,却一直争执不休。而大盛为了自己的边境安宁,也一直在暗中挑起两族的争端。 百年前,被称为北齐二圣的两位族长,眼看着南方的大盛强大,察觉到了危机。 大盛拥有广袤无垠的疆土,水美草丰,兵强马壮,他们为何只盯着眼前随时会因一场旱灾枯竭的草场而整个你死我活呢? 于是,二圣相约和谈,并当着狼神的面立誓,共同成立一个新的国度,同心协力共同对抗大盛,更是约定了,这北齐的皇帝,由二族轮流来做。 只可惜,二圣死后,内部的争端渐显,二族之间的内隐的矛盾爆发。 此前,巴丹族因着手中钱财众多一直打压着格尔族,甚至不再遵守二圣当初定下的盟约,想要在选定的格尔族年轻帝王继位后暗杀之,再取而代之。没想到被格尔族察觉。 格尔族将计就计,将巴丹族的核心力量几乎逼杀干净,这才夺回了皇权。也因而新帝才提出了与大盛和谈互贸,休养生息的主意。 他们这才递了和谈的想法入大盛,想要效仿西丹,请求和亲与大盛结秦晋之好。 满朝文武怎会不知这些来龙去脉,只是故意避开不谈罢了。 “哼!你们格尔族与巴丹族共建北齐,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如此为之?” 那正使见这招没用,只好咬牙否认:“那你们可有证据证明我北齐参与此事?这个杀人凶犯空口白牙难道就想污我一国之清白?谁知他不是在推脱罪责呢?” 玉浅肆心头的厌恶又不可抑制地涌了起来。 她实在太过讨厌朝堂之争,即便是行前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可却依旧厌烦不已。 伯懿给无涯卫使了个眼色,他们押着活死人般的马坚离开。 他这才朗声道:“既然使臣大人提到这个,那便不得不说到今日的第二桩事了。” 此时大家才恍然回想起,今日大吵会争论的焦点,不正是兵部大火吗? 见四下再次安宁,伯懿回望玉浅肆,递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玉浅肆牵起嘴角颔首接道:“不错,接下来便是大家十分关心的兵部一案。” 此时已几近午时,王嵩打断道:“陛下也当留心圣体安康,公主一案既然已经明晰,依臣之见,还是先回太极殿吧。” 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回到了太极殿内。 虽然脏腑空空,但从烈日下回到阴凉舒爽的大殿之内,又有把柄拿捏北齐使臣,满朝文武无一不精气神十足,一个个昂首阔步,早没了先前出来时的不情不愿。 待回到殿内,一切复位,玉浅肆才接着说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兵部大火后的现场,我便觉得古怪。那几个人口鼻中皆有烟灰,是被烧死没错。可却趴在火源边一动不动,并未求救。直到听闻,当时那间屋子里是兵部同户部的几位大人在商议舆图与户部新政一事。” 听到“舆图”二字,北齐使臣面色微变,看来近来听闻的京中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出来,难道又同他们有关? 他再也不敢像方才那样,提心吊胆地仔细听着。 第133章 心绪难平 “而行凶者制造这场火灾的目的,便是为了舆图。” 玉浅肆在兵部发现舆图被调换一事,早就随着她前往向将军的住处抓人而在京城传了个沸沸扬扬。 “行凶者看准了职方司还未归类新舆图,且上有密文的时机,利用火灾当中应当被烧毁的京城舆图多次替换,最终将陇右道的舆图偷走。” 那使臣此刻已是惊得合不拢嘴,可空张着口,却忘了呼吸,差点晕过去。 什么?大盛丢了舆图?还是陇右道的? 自己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啊。 可转念一想,他们怎么会如此好心当着自己的面讨论这些? 方才“咯噔咯噔”的心跳又重回胸膛,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四下难辨荒漠之中,隐隐觉得四周皆是险境,却什么都看不见,亦不知该如何破局。可心里也腾起了寸许希望的火苗,让他又忍不住呼吸急促。 陇右道的舆图......可不一般呐。若是能知晓大盛的山川地貌,与他们对战岂不是探囊取物? 后续的事情,朝堂之上的众人便都心知肚明,无需言明。 玉浅肆顺着线索查到了向将军处,找到了向将军通齐的罪证。而向将军想要畏罪潜逃,后被重伤,如今尚在昏迷之中。 这亦是今日百官欲在使臣离开后争论的焦点,该如何处置向将军及向家军。 “昨日,无涯卫已在林晓升处搜到了林晓升与北齐巴丹族往来的信函。林晓升与其商议,利用两国和谈制造争端。谋害公主,偷盗舆图并嫁祸向将军。” 玉浅肆道:“这是最简单不过,也最有效不过的金刀局。向将军被羁押后,他只需向向家军旧部夸大其中的危害,自然有人会动手劫狱。那么向将军谋反之罪便会做实。” 而林晓升一没有参与劫狱,二在向家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朝廷处置向将军后,自然会选择由他去安抚向家军,他所有的计划便可得以实现。 耀光上殿,奉上了搜寻来的所有信件。 “正使大人不妨看看,这信函上的北齐印记是真是假?” 北齐密函多用羊皮经过多道工艺特制而成,经久不腐且有独特的暗纹。这种工艺制法在北齐属于皇族秘辛,军机大事与继位之圣旨才会录于其上,以示其重要性,绝无可能有人仿造。 想来巴丹族也是下了血本,为了消除林晓升的顾虑,才用此羊皮书写信件写下所有允诺林晓升的官位与计划,却没想到也成为了铁证。 听到这里,江既清才是彻底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向将军总算是保住了。 他就知道,玉浅肆一定能做得到。 年轻的帝王,难得在朝会之上绽开了笑颜,更难得主动开口。 “玉大人做得不错,只是如今铁证如山,不知正使大人打算如何给大盛一个交代呢?” 北齐使团面色枯败,本以为公主自戕,向将军被擒,他们不仅能在和谈中借机要到些好处,还能除掉一个劲敌,却没想到,绕到最后,竟是巴丹族策划了这一切。 若说做下这些便也罢了,偏偏还要留下如此铁证。正使此刻想起来,甚至觉得巴丹族是故意如此做的。 如此一来,和谈一事定然会由大盛主导,格尔族讨不到好处便无法休养生息,他们也就有机会卷土重来。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示弱,再徐徐图之了。幸好,还有陇右道的舆图......若是能赶在巴丹族之前将舆图拿到手,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咬着牙红着脸,带着使团朝着殿上深拜。这副模样,便是已失了气焰。言谈中,他虽将罪责推给巴丹族,但也献上了良马千匹以示诚意。 至于接下来和谈的细节,便与玉浅肆等无关了。 她带着无涯卫一众退回殿外,静候着朝会结束。 一伯懿身着无涯卫的鹰隼服制,负手立于她身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隐约觉得今日之事没有这么简单。 甚至马坚所言,都让他倍感疑惑。若事情真的这么简单,为何马坚杀了公主后无动于衷,却在几天后突然疯癫? 还有,她答应帮他找寻凶手,甚至给了他玉里馆的回执。找的又是什么凶手?那具溺尸明明与马坚有关,可她为何不在殿上说明? 还有马坚离去时,似在与她窃窃私语。 这一切都让他敏感察觉到不安。 “你昨日.......与马坚说了什么?又为何突然同我说了那么多当年之事?” 他原本以为,是他已经站得足够靠近她了,才让她敞开心扉坦诚以待。 可现在想来,玉浅肆所言依旧似是而非。幼时经历也好,感悟也罢,他依旧对她所知不多。反倒是自己,被套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侧脸明媚,在被屋檐切开的笔直光线里,似是发着光一般,浅淡的眸色几乎要同阳光溶在一起。 似是下定决心为生灵赴死的神明。 明明是兰月暑热时节,他背上却突然渗出了细密的汗。 “玉浅肆,你要做什么?”他有些慌张。 正当时,大朝会散去,朝臣们三三两两自殿内退出。 王嵩靠了过来,伯懿心里又泛起了那股黏腻生厌的不祥之感,混杂着许多人路过时残留的气息,让他如临大敌。 “耀光,”她看着王嵩,朝身后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 伯懿脚下生根不愿离去,耀光见状,也只得轻叹一声,带着所有无涯卫离开。 王嵩越过她的肩头,定定看了一眼伯懿,对她道:“随我去偏殿。” “好。” 见二人离开,伯懿脚下迟疑了片刻,咬咬牙还是跟了过去。 不对劲,今日哪里都透着不对劲。他总觉得,这几桩案子结束得太突然了。无论是皇帝的态度,还是王嵩的默不作声,都透着诡异。 可还未等靠近偏殿,便被王嵩身旁的那两个小厮拦在了阶下。他攥紧了拳头,四处打量着,心中无法抑制地胡思乱想。明明知晓王嵩不会对她不利,却还是心烦难平。 第134章 争执 偏殿内,药安方才命人撤去了角落里的冰都抬了出去,可屋子里依旧残留着丝丝凉意。 “阿肆,林晓升真的将舆图给了北齐?” 他查过林晓升生平,他并不相信当初那个身为士族,为寒门学子出头,写出“贤者以能伺国”的人会叛国。 显然,她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昨日才会递上折子,提议要大张旗鼓地搜查。 “林晓升说,他交给北齐的是一份假图。但总要以防万一。” 无论是虚张声势也好,还是未雨绸缪也罢,总要做好完全的打算。 “此事,伯懿并不知晓?”他一撩袍角坐了下来,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先吃几口垫垫肚子,不然胃疾又要犯了。” 可这次,她却垂着头无动于衷。 没有笑着谢过自己,更没有同他一起坐下来。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局促不安,却透着莫名地执拗。 他伸出的手指僵了僵,最终轻笑着蜷起了指头,淡然理了理衣袖,收回了手。 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应当没有告诉他。他在得知舆图失窃后,匆忙中赶去了时方茶歇。之后,便有人出京往西北而去了。” “少主,你派人跟踪他?” 这还是她今日第一次看自己,眼里带着不可置信,还有一丝难寻的慌乱。 “你既然说了他值得相信,我便不会再管。可是,时方茶歇不同。” 玉浅肆回想起第一次去那里时,那个引路的茶博士敲门的动作,心跳漏了几漏。又对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的质问有些赧然。 她竟然会怀疑少主,真是诸事繁杂,一时昏了头。 “少主,对不起......”她嗫嚅着为自己方才的冲动道歉:“那时方茶歇......是风家的?” 王嵩呵呵一笑,牵起了几声咳嗽,拢着手轻咳了几声,方才压下了嗓子眼里的痛痒。 “看来,他倒是给你说了个清楚明白。”语气微嘲。 “阿肆,我本不该在背后议论旁人,尤其是你.....认为是朋友的人。可是,伯懿与风家有着莫大的干系。你不擅朝堂之事,你可知风家是如何去到陇右道的?” 玉浅肆咬着唇摇了摇头。 “风家当初是被京中士族联合起来踢走的。徽征帝将他们贬斥往西北时,为了稳定朝局与他们做了交易,风家女儿代代皆可入宫为妃。可到了先帝时期,风家并没有生出女儿,便随意寻了个女人打着风家的旗号送入宫中。” 玉浅肆并不知晓这些陈年往事,可她也不大在乎。只是听到“先帝”二字,才警醒了起来,担心会与明德皇后一案有关,凝神仔细听着。 “先帝不满于此,可也无法戳破这层窗户纸。可自先帝时起,朝廷便有了兵部每年巡视各道的习惯。” 这个她倒能想明白,无非是防止他们手握重兵,心思有异罢了。 她骤然发问:“那......被风家送入宫的那个女人呢?” 王嵩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满嘴的涩意:“大约十多年前便死了吧。” 当时前朝后宫一片混乱,宫里宫外都死了太多人,谁会在乎这么一个不受宠又身份尴尬的宫妃? “自那以后,风家再没有提过送女儿入宫之事。你要留心他,我担心他在利用你。” 无论是那颗她苦寻不得的珠子,还是这个人出现的契机,总透着诡异。 因着风家一直中心戍边,暂未有异常,他也就对时方茶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前二人曾相约于此处,他听人来报,才觉可疑。 直到这次舆图丢失,伯懿所为才让他敢肯定,伯懿一定与风家有关。 那么,阿肆那颗苦寻不得的珠子,他出现在京中的蹊跷是否都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想到这里,他第一次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将这一切立刻告诉她。却也担心伤了她的心。 她愿意当做朋友的人不多,他不希望她难过。尤其是在隐龙寺之后。 可若是伯懿真的别有用心,他宁愿做这个告密者,让她恨自己也好,总好过被欺骗后的痛不余生。 “我也并非......”见她不语,他心里难过,劝慰的话到了嘴边,抬眼望了一眼背对着门逆光而立的红影,也不知目光扫过了哪里,语气徒转而厉:“莫要再同此人往来了,他目的不纯!” 突如其来的厉声冷言,虽依旧带着熟悉的温润,却还是让玉浅肆心中一凛。 少主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哪怕已经比方才朝堂上对群臣的冷睃温和了很多,可也足够让她察觉到异常。 “少主,”她也兀地提高了声调,反驳道:“少主,伯懿不是那种人!” 王嵩抬起眼皮定定望向她,喉间的异物感让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却生生咬牙忍了下来。 “你宁可信他,也不信我,是吗?” “并非如此,不管一个人来自哪里,出身何处,都不该是我们疏远他的理由!他一直以来对我毫无保留,我信他,也信你。这二者并无冲突。” “更何况......” 王嵩却再也无法抑制住喉间的咳嗽,猛地咳了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带着喘,迫得他面色潮红,伏在案前大口喘息,双肩剧烈起伏着。 她愣了一瞬,连忙端着茶水递了过去:“少主,你今日可用药了?” 王嵩也不抬头,将那杯递到眼底的茶一把打翻,茶水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最终随着茶杯落地的破碎声,落为她身上的一道深影。 听到殿内的动静,药安连忙推门查看,玉浅肆尚保持着呗推开的动作,似是不可置信方才那一推中含着的怒火。 身后也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惊讶:“哎呀,这是怎么了?” 玉浅肆眼中的难过惊疑撒尚存,她僵着身子回头望去,原来是德明。 待到药安扶着王嵩喂了药,他逐渐顺过气来,这才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道:“费心了,无碍。” “今日大朝会事繁乱杂,定是让您累着了,奴婢这就去命人寻个辇来送您回府。” 王嵩勉强笑了笑,颔首谢过,并不看一旁呆立着心怀愧意的玉浅肆,只浅淡道:“你既已有定论,就不必与我再多费口舌了。” 第135章 以朝局为谋 这话说得严重,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药安便扶着王嵩起身,上辇离开了,竟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见王嵩走远,德明这才笑着安抚:“玉大人莫要忧心,小公爷想来只是在气头上,过一阵儿便好了。” 听他如此说,想来是都听到了。 果然,方才少主骤然发怒,是因为门外有人。 玉浅肆这才稍稍心安,可猜到德明前来的目的,心里又打起了鼓。 门外的刺眼亮光里,有一道黑影静立着,似是一根刺,又像一炷香。 果不其然,德明笑眯眯道:“玉大人,陛下召您同无涯卫伯懿去玉宸殿。” 该来的,总要来...... 自己难得费心算计一回,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入玉宸殿后,先他们一步的德明已伏在江既清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江既清微微颔首,噙着随意地笑,好奇道:“玉大人同表哥吵架了?” 伯懿一路上忧心异常,只因德明在侧,他也不便询问,却没想到江既清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 他也顺势扭头望向身侧的玉浅肆,她已戴上了含笑的假面,垂首回道:“回陛下,算不上争吵,不过是因为案情,争执了几句罢了。” 他们争论之事,的确与案子有关,如此回复也不算欺君。 又是这似是而非的话,没想到她对着皇帝也是这一套,伯懿心里稍稍平衡了些。 而江既清则在御案后蹙起了眉头。 如此疏离守礼,让他察觉出几分异常来。 “玉大人,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的确没有朝会之上那么简单。”她主动道:“原也是打算朝会之后与陛下说明原委的。” 见她如此识趣,倒让江既清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听她细细说来。 “当日摘星楼一案的死者,并非临安公主本人。是马坚提前杀死了内廷的一个宫女,将其从高空扔下,伪造成公主身亡的假象。” “什么?!”江既清闻言,惊得站了起来,急切问道:“那临安阿姊还活着?” 而伯懿呼吸一窒,脑中似炸开了一般愣在原地,亦在顷刻间将所有的疑点都串在了一起。 她这句话,让他明白了最关键的地方。如此一来,便都说的通了...... 玉浅肆垂眸摇了摇头:“原本......临安公主可以躲过一劫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 “马坚花费重金从云中市买到了一颗幻颜,用在了临安公主身上,将她变为了那个宫女的容貌。但不知为何,临安公主自躲藏的地方跑了出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人,被推入了池塘中溺亡。” 果然如此,伯懿闭了闭眼,想起当日进宫时池塘边马坚的癫狂,心底里泛起许多悲来。 玉浅肆简单一句话,却让方才泛起希望的江既清跌回了御座上。 一时间,殿内俱寂,三人各怀心思。 “可阿姊......既然藏好了,又为何要跑出来呢?”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得不逃? 江既清想到了马坚,难道他欲伤害临安阿姊?还是说,杀害阿姊的凶手也是马坚? 他更没想到,那日玉浅肆在池塘边发现的女尸,竟然会是阿姊...... “马坚不是凶手,”似是猜到了江既清的想法,玉浅肆接着道:“当日马坚告假,并未进出过宫禁。” 不过,究竟发生了,如今也只能猜测了。 她想,或许临安公主并不知晓马坚所为,更不知晓自己被换了脸。如此才能解释她被推入水中,挂在池塘边时,为何不愿呼救。她定是担心,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还活着,会给马坚带来难以言状的危险。 为此,宁可自己脱力而死。 想到这里,玉浅肆眸光微沉,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头。 临安或许是知晓了摘星楼一事,不明所以的她想要寻马坚问个清楚,却在半途中遇到了凶手。而不知为何,凶手知晓那张宫女面容下临安的真实身份,为了做实公主一案,将临安推入池塘中杀害。 差一点,只差一点,临安就能自由了。 只可惜,她偷跑出来寻马坚,而马坚因为发现她不在藏身处而告了假四下寻找,这才阴差阳错,终成了今日的局面。 “那杀害公主的真凶呢,你可有线索?” “回禀陛下,马坚自请认下一切,正是为了协助抓住幕后真凶。如今所有人都以为公主案已经了结,真凶才会更容易露出马脚。” “哦?那个马坚真有这么好心?那他做了这么多,所图为何呢?难道是求朕饶他一命不成?” “不,马坚......甘心赴死。只求陛下放过其家人。” “玉大人,你当真以为朕不知晓宫中流言吗?”江既清向后靠了靠,隐在御案后的阴影之中,神色难辨:“马坚,与临安阿姊交好。他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帮临安逃跑罢了。” “你将这些功劳都推给他,无非就是想让朕答应你这个将计就计之法,让临安阿姊的尸首不用入公主陵,是吗?” 这也是第一次,玉浅肆察觉到御座上的人隐隐流露出帝王之神色,迫人心惊。 她掌心冷汗涔涔,却不愿示弱。 “陛下,如今马坚以一己之力,结束了两朝之争,为大盛争取了和谈的优势。如今所有人都以为公主已入陵,若是此时再有变动,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察觉,若是北齐的使臣也听到了宫中传闻,以为临安公主与马坚有私情,于大盛无益!” “玉浅肆,你现在也同那些老学究一般,要来同朕说什么‘以国为本’了吗?” “臣惶恐。”她跪伏在地,双手握拳,却寸步不让。 “人人都说你玉大人不通朝政,依朕看,倒都是看走眼了啊。玉大人哪里是不通朝政,这一番利用朕给你的断案之权,将两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竟以国事来威胁朕,真是厉害至极啊!” 伯懿此刻也已经想通了玉浅肆今日所想,她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不仅算计皇帝,还堂而皇之地告诉皇帝。也不知究竟是聪明还是傻! 第136章 连环计 “陛下明察!此事都是微臣的主意,与玉大人无关!玉大人不通朝堂之事,怎会想到这样的计谋。” 他硬着头皮想要接下这雷霆之怒。 玉浅肆如今能在朝局动荡中安稳如山,一半是依靠皇帝的信任,一半便是因为朝臣们知晓她不喜欢朝堂之争。 可今日她的算计,不仅会影响皇帝对她的态度,若是被那群朝臣们知晓,就算是为了攻讦王嵩,也不会任由她如此轻易便将此事揭过。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将一切认下再做打算。 “不关伯懿的事,他的确给了臣启发,但都是无心之举。这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旁人都不知情。” 因跪伏在地,清亮坚定的声音,似是透过厚重的金丝毯散发而出一般,带着些厚重沉闷的回响。 “臣不敢威胁陛下。只是......扪心自问,人死灯灭,一切本就是形式。我想临安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想要出宫看看。公主的棺椁入陵时臣未能及时查明真相,以至混淆了皇室血脉,臣甘愿领罚。但求陛下为了国事,也为了家事,莫要再大动干戈。” 伯懿察觉到玉浅肆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轻轻将手覆了上去拍了拍。 这安抚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到两个人都意识到时,伯懿甚至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么,竟然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做出这些狂悖之举。 立刻像触电似的收回了手,却仍就希望他心中所想,能通过这安抚传递给玉浅肆。 他誓与她共进退。 江既清看到两人短暂相叠又分开的手,陷入了久远的沉思之中。 就是这个毕恭毕敬跪在地上的红衣女子,带他去摘星楼看了万家灯火。让他隐约觉得坐在背后这个生硬而可怕冰冷的位置上,也并非全都是无尽的痛苦,说不定还有能有一丝让他巨额的美好的存在。 那些虚无缥缈,那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烛海,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不仅是为了承担这冰冷皇座上的诅咒。 为了那些星星点点,模糊而美好的东西,他开始学着接受扮演皇帝一角,开始学着利用这诅咒赋予他的权力去做一些事情。 可现在,又是她,跪在这里告诉自己,这个冰冷的魔窟,这个无尽的诅咒,只该他一人承受。 他们一个个都可以在想离开时离开,甚至临安都可得自由,而自己却将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哪怕腐朽为枯骨,也不得逃脱。 江既清只觉得眼前这两道虔诚的身影格外讽刺,刺得他心底腾升起无边的怒火,想要一把火将这牢笼烧个一干二净。 可眼前浮现起临安那张永远含着笑意的脸,柔和的浅笑似甘霖,一点一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 于仁也柔,于义也刚。 说到底,大家都是一般的可怜人罢了。 眼前这两人,难道也不是被困于桎梏而不得脱身吗? 只不过,囚笼不同罢了。 待到殿中香已燃尽,散发着龙涎香特有的清冷余韵,玉浅肆也不知自己与伯懿已经跪了多久。 “起来吧。” 良久,轻飘飘若耗尽所有气力的一句话,自二人头顶传来。 玉浅肆长舒一口气,眼角氤氲着泪意,她知晓,此事终是成了。 闭着眼虔诚谢恩:“谢陛下成全。” 因着过过往的经历,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并据此做足准备。 可唯独此次,她明知最坏的境况会如何,却备无可备。从头到尾,她都是在赌,赌他会答应还临安自由,赌她曾在他眼底看到过的枯槁,是同她一般被桎梏而却想要冲破挣脱之人。 她赢了这一局。 可下一局的筹码,如今还多了少主相帮。 此次为了这两桩事,她日日夜夜冥思苦算,才隐约察觉到了圣人与少主之间的微妙。 而少主顺势同自己争执给门外的德明看,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添了一分把握。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愿意信任自己,陪自己演戏。 伯懿已经谢恩起身。殿内虽铺着精厚的毯子,可跪得久了,依旧觉得双腿发软,膝盖抽痛。 他见玉浅肆还低垂着头,便伸手去扶。 可提力之后,她却没有起身。 只道:“求陛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相告。” 屏退左右?这屋子里拢共四人,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剩下一个眼观心的德明。 这“左右”中可是包含了自己? 情急之下,他转扶为握,捏着她纤细的腕,急切道:“你要做什么?” “求陛下屏退左右!”她使了力,从伯懿手中抽出手腕,再次深拜。 江既清似是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德明躬着身告退。 见伯懿还呆立在原地不动作,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道了声“得罪”,拽着他退了出去。 身后的龙凤呈祥的雕花木门的短暂开合,让窒息的殿内多了一丝活风。 就如鱼儿跃入一潭死水中,挣扎几分,逐渐无力,继而化为死水的一部分。 “陛下,臣请愿彻查是十年前祈福殿一案!” 石破天惊之语却似落入了无尽深渊中,没有丝毫着落。 她闭着眼,微晃之际才察觉到膝盖上细密的痛,就像是跪在针垫上一般。 江既清看着眼前看似低眉顺眼,双眉紧蹙间却可辨出那股清硬不折之气的女子,唇角缓缓凝起一朵冰冷的笑,似数九寒天清梅枝头的清绝霜花。 他缓缓抓起桌案上的茶杯,朝着下面那道胆大包天的红影扔了过去。 却因力道不足,半途洒落。茶杯落在厚厚的毯上,悄无声息地滚了几圈,停在了玉浅肆面前。 而毯上金丝勾边的芙蓉,也多了几分艳红。 “玉浅肆!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殿内没了旁人,她虽依旧跪在地上,却执拗地不愿俯身。 似绝巘孤绝的一树红梅,坚定而决绝。 “陛下,此案若不查清,朝中所谓清流一党永远都不可能全心全意站在您的身侧。” 她算得仔细。先后党自诩“清流”,表面上忌惮王嵩,可心底里对圣人也并非全心信任。毕竟圣人可是林氏亲妹所出,与齐国公府关系非同一般。 而十年前先后一案,便是横亘在圣人与先后党之间的一根刺。 世人都不知祈福殿发生了什么,可结果便是,圣人生母惨死,明德皇后出现在案发现场。 再然后,便是明德皇后带着幼子自焚鸣冤。圣人在齐国公府林氏的扶持下登升帝位。 究竟圣人有没有记恨明德皇后,继而忌惮他们这些当年站在程家一侧的朝臣们,天意难测,他们不敢赌,因而只能紧握权柄。 如此一来,就算陛下打算亲政,重用其他人与齐国公府制衡,他们掌权之后,难保不会为了自保成为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王嵩。 但若是陛下下令彻查当年之事。待真相揭晓,自然可以让这些疑虑消散,让先后党专心为皇帝做事。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朕考虑喽?”他嗤笑一声:“你可知这些人若是掌权,第一个被对付的便是你家少主。为了一桩陈年旧案,你连齐国公府也要舍弃?” “臣并非舍弃齐国公府,而是信任少主,他与当年之事无关。” 如此信任,还会在偏殿为了伯懿起争执? 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王嵩对玉浅肆急言令色,可方才听德明所言,绝不是简单的争执那么简单。 她接着道:“陛下,臣如今都记得,您在知晓玉里馆后,为提刑司亲提‘无涯’二字,是为理法无涯,天下再无冤案。而并非世人所以为,让提刑司成为绣衣直指,鹰犬爪牙。” “你还知道别人怎么看到提刑司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充耳不闻窗外之事呢。” “别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但做什么样的事情,百姓心中是有数的。” 说完这句话,江既清面上一僵,不等他回应,玉浅肆深深一拜,掷地有声道:“彻查此案,本就是为了让朝局安定,臣保证,查明真相后,第一时间告知陛下,由陛下决定该如何做。” 江既清呵呵一笑,沉声道:“好啊,玉浅肆。玉大人你可真是不鸣则已。往日里对朝局变幻从不上心,今日一出手,便是一出连环计啊。” 先是利用大朝会给北齐施压,让和谈偏向大盛,借由此威胁自己放临安自由。而现在,又利用朝堂之事,来告诉自己若想制衡齐国公府,便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以此事更应该交由臣来办,只有臣才能保证不存偏私,一切皆是为了天下安定,为了陛下的盛世。” 方才因二人你来我往而起的争执让这滩死水泛起了阵阵波,而如今,陡然的寂静却又让一切回归了原样。 又是良久,久到长跪的玉浅肆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江既清才缓缓吩咐道:“让伯懿进来。” 厚重的门无声徐开,一脸紧张的伯懿迈步而入,看到玉浅肆安然无恙后才微微放心,重新跪在她身边,看到地上倾倒的杯盏,又起了忐忑。 第137章 卷终,凶手遁逃? 江既清却不看伯懿,只对着玉浅肆道:“这件事情,可以交给你们二人去办。但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在找到当年真相之前,不可惊动任何人,包括提刑司的一兵一马。可能做到?” “臣领命。” 伯懿满面茫然,却敏锐察觉到异常。他心中有了猜测,却不敢置信玉浅肆会将此事正大光明地告诉皇帝,也更不敢相信皇帝会同意。 真的是疯了...... 皇帝怎么可能会给母后翻案? 可仔细想想,玉浅肆今日利用大朝会促成了临安一事,的确也可利用朝局诱皇帝答应。 江既清没有理会伯懿面上骤然转过的万千神色,只紧盯着玉浅肆问道:“你明白朕说的‘任何人’是什么意思吗?” “臣明白,‘任何人’包括少主在内。” 江既清此时已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在殿中左右踱步,似是在思索着该如何做。 “朕会寻个法子与你们方便进入宫禁。但此事一旦开始,便要速战速决。若是被人察觉,朕保不了你们,也不会保你们。” 见二人应允,他才站定垂手,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那便出宫静待消息吧。” 玉浅肆松了一口气,谢恩后终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待要与伯懿离开时,又听身后传来幽然之声:“玉浅肆,杀害临安阿姊的凶手,你也要给我找到。” “是,臣一定找到凶手,为临安公主报仇!” 这亦是她给马坚的允诺。 天涯海角,理法无涯,她一定会让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伯懿直到走出很远也不明白,为何皇帝要让他进去听命。 难道是...... 想起离开时瞥见背对他们,那瘦弱的肩上沧桑与悲怆。他摇了摇头,随即否认了自己荒唐的想法。 若是真的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还允诺自己参与调查祈福殿一案? 玉浅肆的膝盖实在疼得难以忍受,走得极缓,也似是在静听着空寂青石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亦步亦趋,终还是沉不住气,上前握住了她的右臂,使了巧劲儿扶着她往前走。 一边问道:“你为何要告诉皇帝这一切?” 她有穿宫铜符,若是暗中查探也并非不可,为何非要如此? “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到答应你的,依律惩处凶手。” 浅淡的语调,却似幽谷鹿鸣,清涤了他满沾尘埃的一颗心。 亦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 若是私自调查先斩后奏。那查到的证据极有可能扰乱朝政,并成为各党互相攻讦的利器。 到那时,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样的本心,若是被人利用。皇帝是否会站在他们这边便不一定了。 的确,只有在皇帝这里过了明路,查出真相后,才能从根本处将乱象扼杀,同时保全他们二人。 待想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她今日所为,虽然冒险,但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不由停了脚步,苦笑道:“你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因着他的搀扶,玉浅肆的确走得轻松了一些,见他停下脚步,自己也被带着不得不停下来。 微微侧头抬眸,伯懿正凝眉望着自己:“可你就不担心此事与......” “此事是否与齐国公府有关,在查明真相前我并不知晓。” “但是,林氏是林氏,少主是少主。我相信他,若是林氏真与此有关,少主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朝政之事上,可一通百通。 若是齐国公府一手遮天,总有一日会大厦倾覆。 少主必然也是知晓这些,所以才会偶尔放任那些清流一党在朝中上蹿下跳而并非一味打压。 若是齐国公府想要长久,必得在朝中寻一个对手放权,形成对峙互犄之势。如此一来,才是以退为进,求得万全。 恐怕少主如今也正在寻一个如此的人选。 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你这么做,为了临安,为了......十年前的案子,可你就没为自己考虑过!” 想到方才的惊险,他手中下意识使了力,只觉得后怕不已。 玉浅肆察觉到了臂上的压力,垂睫轻蹙眉头。 长睫微卷似扇,轻颤着送来了清风。 他恍觉自己的失礼,突地松了手。 玉浅肆骤然失了倚靠的力道,轻晃了晃才站稳。 “正因为考虑了,我才在他答应公主一事后提及彻查十年前一事......”可终究是在他的注视下,声渐消弱。 她总隐约觉得,当初圣人出宫并非来见自己,而是去看伯懿。 可若是他对伯懿的身份有所猜测却不动作,甚至予以重赏,加之他同意了放临安自由,她便觉得或可一搏。 伯懿又想起了她为了王嵩不顾性命,为了寂空几近崩溃。 玉浅肆觉出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泄气。他自然知晓这些都是借口。 见他要离开,陡然心中一空,她想也不曾细想,便扯住了伯懿的衣角。 “我......伯懿,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可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习惯,刻在骨子里,深入骨髓。我总要慢慢去改,去试着不死扛那么多......” 他微微一怔,侧头望去。 重睫下透出的眸光,闪着认真。 他心中微暖,可嘴角的笑又牵起些许心痛来。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她如此患得患失。 他板着脸抽出自己的胳膊,看到玉浅肆惊愕慌张的表情。 黑眸中满是打趣,撇着嘴角又扶回了她的右臂,将她来不及说出口的道歉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难得可以借机扳回一城,看到那张娇颜玉面神色变了几变,连忙又讨好地弯了腰,故作小奴的模样夸张道:“玉大人辛苦了,当心脚下,慢些行步。” 玉浅肆闭了闭眼,咬着牙暗恨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也会上了他的当!但这你来我往之间,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神采。 二人互相打趣着回到了提刑司,伯懿寻人去买活血化瘀的药。 自己则坐在玉浅肆对面,将怀中那块木牌放在桌案上,推给了她。 “这是什么?” 玉浅肆大咧咧地坐在桌案后,正揉着自己的膝盖。 微屈的半块木片反扣着,看起来半新不旧,侧边沾着些可疑的黑色。 待入手后,神色一肃。 虽只有一半,可槐木材质,右下角刻莲。 正是寂空大师的佛签。 上面有几道混乱的刻痕,而方才可疑的颜色,正是浸入槐木表面后干枯的血液。 这仅剩的半块上,用血凌乱写着几个字。 待看清是生辰八字后,她神情又是一变。 “当日,我在靠窗的桌案下发现了这个。看上面的痕迹,应当还有其他的,只不知这是否是凶手的生辰八字。” 玉浅肆收了面上神情,木着脸摸了摸木牌被砍断的痕迹,将木牌重新反扣在了桌上,似是不想再看见那几个字。 “不是凶手的生辰八字。” 伯懿自然听懂了这话里的异常。 可抬眼望去,玉浅肆神情严肃,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终于知晓那日的禅院现场,究竟哪里不对了。 那些尸体皆是脚内头外,被杀而亡。 脚朝着禅房,面朝禅院门口。 因而并非凶手破门而入,他们聚集。 而是他们听到了禅房中的异响,这才朝着禅房而去,却被从禅房中冲出的凶手一一砍杀。 她将手覆在这张木牌上,紧紧往下压着。让掌心感受着木牌粗粝的边缘。 他留下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 伯懿见她神情有异,不再多言,只切切望着她。 玉浅肆抬眸,木然问道:“寂空大师何时荼毗*?” 伯懿细细回忆:“隐龙寺主持说三日之后,那应当就是今日吧。你不是还留了两人在那里?若是荼毗结束,应当会回来复命。” 她将那木牌紧攥在手中,看着指节因紧握木牌而发白,神情却落寞含痛,又似是不解。 良久,才下定决心道:“让随风带人去隐龙寺,将这三日所有靠近过寂空大师尸首的僧人就地羁押,一个都不能放过!尤其是要看好明镜!” 伯懿虽不明所以,但知晓她定是想通了那一案的关键,不敢耽误,立刻出门去寻随风。 可待他走了一个来回,还是想不明白凶手是如何做到的。 就算是禅房当中有人,凶手杀人后藏在了隐龙寺内。可这如何能锁定凶手呢? 而明镜,当日他出寺门后一路都有人目击,并没有作案时间。 而凶手作案后藏在隐龙寺内,为何不趁机离开?为何还要在这三日接近大师尸首? 难道是......大师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凶手不得不冒险去拿。 他交待完一切回到法谨堂前,停下脚步,依旧想不通。 玉浅肆当时检查过大师的尸身,若是他身上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肯定早被她带走了,凶手怎么会蠢到冒险回去搜寻? 想到她当日所言,他眼前一亮,难道凶手要找的,就是那本古书? 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事不好了,司尹大人!” 随风去而复返,一把推开他跳进了堂内。 “大人,我刚出门就碰到了那两个守在隐龙寺的。寂空大师的荼毗已经结束了,明镜带着大师的骨灰一刻也不停地离京了!” 而这三日,唯一一个靠近大师的尸首,为他荼毗之人,便是明镜。 而隐龙寺其他人都只在院中诵经,从未有片刻靠近过寂空大师的尸体。 玉浅肆呼吸一滞,面显怒色,但旋即又明了一笑,似是此事早就在她预料之中一般。 随风道:“那二人说,明镜在荼毗前提出要将大师生前喜欢的经书一同荼毗,他们搜过了明镜的身才放他进去的。” 知晓手下的人闯了祸,随风也有些心里没底,迟疑道:“大人......算时间,明镜应当刚出京不久,要派人去追吗?” 可一个和尚,遍行天下皆受优待。若要寻,不仅会得罪许多香客信徒,更是难上加难。 玉浅肆沉眸片刻,冷声道:“追!” 就算得罪所有僧人,也要抓住他!她要亲自问个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面上的怒色渐消,伯懿才敢将心头疑惑尽宣。 “明镜如此敦厚的出家人,又一直跟在大师身边随他南来北往......怎会下得去手?” 或许是亲历过凶签案,玉浅肆对僧侣犯杀戒一事倒是十分淡然:“初识寂空时,他被污蔑为杀人凶手。我出手相助,曾打趣问他‘和尚也会杀人吗?’” “他如何说?” “他说,若能救世,和尚亦可杀人。” 她一直未曾将此话放在心上,甚至有些不屑。 和尚,何须救世? 无论是否是出家人,凡尘之内,杀人皆为私欲罢了。何必冠冕堂皇。 见伯懿沉吟,她勉强笑了笑:“伯懿,你或许想问凶手的行凶手法......我并非不愿告诉你,而是......暂且不能告诉你,你可信我?” 伯懿笑得满含暖意,似是数九寒冬的政务暖阳。 他说:“自然信你。” 这暖阳让她心暖,暖到想流泪。 亦下定决心,待有一日抓住凶手,必第一个告诉他一切。 第138章 临安番外(上) 初遇 马坚第一次遇见临安的时候,刚来京城不久。 彼时他才十二岁,距离武威郡王战死沙场不过半载,家中为了另寻出路,不得不送他入京,在禁卫军谋了个缺。 可京中士族想来不喜他们这些京外人士,哪怕他出自武威郡王府,哪怕武威郡王刚刚为国捐躯,在京中这帮从未见过血光的纨绔看来,他们总该是低人一等的。 连带着最苦最累的活儿,都得由他来做。 譬如内宫来报,临安公主走丢了。 偌大的大明宫,长官却只派了他一人去寻。 可为了活下去,凡有命,他必得遵从,不仅遵从,还要做好。才可寻得出头之日。 只是没想到,临安公主比传闻中的还要不受待见。福荣宫应当服侍她的丫鬟们一问三不知,除了颐指气使差他立刻去寻人之外,竟无一人知晓公主常去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于内宫之中。 福荣宫地处偏僻,寻常连个人影都不见,只可间得闻一两声鸟鸣,啾啾声清越动听,是在唱颂自由。让他想起大漠黄沙随风处的家乡,那是他此生都再回不去的地方。 其实,能得机会这么随意走走,全身心地放松,不用在人前堆着假笑,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直到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中,夹杂着的啜泣传入他的耳中。 本该是破坏和谐的烦躁之音,却因女子刻意的压抑而清浅若风,倒同这些悦耳鸣叫一起凑成了一篇乐章。 他脚下微顿,终还是不忍打断,悄悄拐入了花园中,拨开齐腰的荒草,一个梳着简单发髻,身着半旧鹅黄宫装的女孩子将自己隐在草丛中,背靠着一棵树,双手不知捧着什么。 瘦削苍白,将侧脸上的每一处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似是工笔精雕过的强调。 那身鹅黄色宫装满是褶皱,嫩色也多消散,更像是裹了一堆泡过雨水又随意被烈阳晒干的宣纸。就连本该精致的刺绣,看起来也像是酒醉之人随意捉笔写上去的一般。 “谁?” 似是察觉到了异常,她茫然望了过来,像是受惊的幼兔,却是幼兔中最孱弱的那只。因着瘦弱苍白,巴掌大的脸上,那双泪盈盈的眼格外夺目。 他不得已从隐身处走出,跪拜道:“参见公主殿下,卑职禁卫军马坚,特来寻找公主殿下。” 她看到陌生人,又往后靠了靠,似是想要将自己藏进那棵树干里。 “你......你是来寻我的?”她带着惧怕的颤音鼓起勇气问道,颊边还残留着几道泪痕。 他皱着眉,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没想到,她竟比传闻中过得还要惨一些。堂堂公主殿下,如此惧怕一个禁卫军。还是说,她惧怕这宫中的所有人? 他不由得软了声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在这里,是在躲什么人吗?” 想是感受到了他话中的关切,她稍微松了口气,可一提到这个,她咬了咬下唇,泪意又弥漫了上来。 颤颤巍巍地将双手向外递了一寸:“它......它没家了。它的母亲不要它了。” 今日,她像往常一样躲在幽静处发呆,想要借此躲开那些怀有恶意的打量调笑,以及那些宫人的推搡欺辱。 却没想到在树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幼鸟。 她试着爬上树,将鸟重新放回巢中,可还没等她下树,就眼睁睁看着大鸟将它从巢中推了出来。 轻若鸿毛的一只小鸟,连落在地上都没发出任何动静。可却还是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大鸟为什么不要它了?它才刚出生,怎得就没有资格活下去了呢? 可她又能做什么?带这只鸟回去?自己都吃不饱,还经常遭人欺辱,带它回去,不过也是徒添一条生命罢了。 于是她想陪它走完最后这一程,可看着它在自己手中逐渐没了声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痛苦。但她知晓,不可以哭出声来,若是被人发现,小鸟也会跟着遭殃。 即便马坚听闻过临安的身世与遭遇,却没想到,大盛的公主,竟过着如此生活。 可就算如此困苦,却还会为了一只小鸟,谨小慎微,全然付出。 他改跪为蹲,接过了临安手中的幼鸟,看起来出生没多久,小小的黑灰色的一只,就像是一个泥丸子上随意插着几根若有似无的绒毛,入手轻若无物,却没来由让他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 即便此处有树荫遮挡,烈日炎炎,它已经没多少气息了。 临安不敢拒绝,但看此人神色,不知为何也依稀有些希冀。希冀他不是她以往遇到的那些人,会将这鸟儿一把捏碎。 “如何?”她鼓足勇气,切切地问。 马坚仰头淡笑:“公主殿下不必担心,卑职有办法救活它。” 他一手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羊皮囊,用牙拔开塞子,倒了几滴水在放着幼鸟的掌心,沾了一些在食指上,凑到幼鸟喙边,便见它有气无力地张着口轻啄自己的指尖。 细密的酥麻,带着些痒,让他不自觉笑出了声。察觉到临安似在呆呆看着自己,觉得如此有些失礼,微红了脸将鸟儿递了过去:“公主要不要也试试?” 临安见他手掌靠近,像是惊弓之鸟般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在看到他的笑颜后,也学着他的模样,试探着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掌心沾了沾,凑到了幼鸟的喙边。 随即也“咯咯”笑了起来。想是也体会到了那种麻中带痒的奇妙感觉,可更奇妙的是,那一下下轻啄中,她感受到的来自幼鸟的依恋。 马坚第一次见她笑。那张只能看到那双大眼的面上,泛起了丝丝粉色,像是摘星楼上,金乌破晓前的嫩粉云霞,炫目而灿烂。 而她手指轻轻点过的掌心一处,也像是有只小鸟在轻啄,让他觉得痒,却不由得随她一起笑了起来。 “谢......谢谢你......马坚。”她红了脸垂着头,却不知为何神情落寞。 这还是第一次宫中有人愿意帮她。 可是就如同偶尔才进宫一次的长思郡主,他们能帮自己多久呢...... 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一人? “殿下不必客气,若殿下信得过卑职,可将这只鸟儿交给卑职,卑职定会好好养着它。” “真的吗?太好了!”氤氲的泪意还未消散,眸子便骤然亮了起来,就像是水中初阳,粼粼波光晃得他心中似有微波一圈圈荡漾。 “那......你之后可以带它常来看我吗?”她似是期盼希冀,又似害怕,依旧微微发着颤,连带着那身旧衣也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是自然,这是公主的小鸟儿,卑职定会常带它来看望公主,让公主知晓它的近况。” 这突如其来的美好和善意让她不知所措,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她突地抓住他的一截袖子,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马坚稚气未脱的面上也带了一瞬的迷茫。 为何对她这么好?他也理不清头绪。 只是初见,只是公干。 或许是感慨于她身处苦绝之境,却依旧心怀善意,愿意为一只小生灵倾尽所有吧。 还有那些淡若从间虫鸣的淡淡怜惜。 她可是公主啊,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所在。可却在这花团锦簇的世间繁华境过着如此枯绝的生活。 “因为你是公主啊......”看着她切切期待的双眼,他只好如此说道。 因为她是公主吗? 她有一瞬的茫然与不解。 可正因为她是公主,才遭遇了这么多。 被母亲厌弃,被宫人欺辱。不就是因为她是公主吗? 她以为这身份是最卑劣不堪的存在,可为何会有人会因着这个身份对她施以如此善意呢? “你......好奇怪啊。” 待到马坚将她带回福荣宫,她坐在池塘边回想起这一切,看着池塘里随波微动的倒影,不由得喃喃。 也不知是说给谁。 往日里坐在这里,她不曾一次地想跳下去。 可她不敢。虽然母亲已经故去,可母亲在宫外还有家人。这深宫之中,想不知不觉地死掉可真的太难了。 每次快要病死的时候,那群人便会寻来太医给她,用药吊着她的命。而利器也好,钝器也罢,寻常都只有别人拿来欺负她的时候才能见到,她自己是绝对碰不到的。 于是,她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坐在池塘边时,有人从背后推她一把就好了。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心安理得得离开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而她母亲在宫外的家人也不会因为素昧谋面的自己而遭遇不测。 可是今日,待她看清池塘中自己的倒影时,她心头慌了慌,退开了几步。 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就再也见不到那只小鸟了。 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好它的吧。他一定会的,他答应了自己呢。 他还说:“因为你是公主啊。” “因为你是公主啊。” 后来,马坚常对她说这句话。 在带着逐渐茁壮成长的小鸟儿与她相约那棵树下时,如是说。 在他允自己还那只已经长大的鸟儿自由时,如是说。 在给她带来宫外精致美味的点心时,如是说。 在他逐渐在禁卫军站稳脚跟,开始回护她的时候,亦如是说。 可最后一次,他想要带着她离开时,却是她泪眼蒙蒙,含泪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是公主啊。” 所以不能抛下公主的职责,就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 “皇弟的位置坐得辛苦,他没有选择,我是他阿姊,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那他们可曾管过你?”那些朝臣,那些高高在上,叫嚣着要将她送往千里之外的世家大族们,他们可曾帮过你?可曾过过你曾经那般暗无天日的生活? 新帝继位后一度自身都难保,偶有恩泽又能帮得了她什么。 “你虽为公主,可从未有一日安享过公主该有的尊贵,凭什么如今用到你了,就要将你推出去成全他们的天下霸业?” 所以,他不会允许,他不会让他们把她从一个牢笼,推向另一个牢笼。 更何况,和亲一事本就没有那么简单。已经有人寻到他,以家人相迫逼他动手。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如此孱弱洁白,不该污了她的耳,让她知晓这些朝堂之上的腌臜脏污。 他恐怕她听闻自己有危险后,会去寻陛下相帮,反倒让她更加危险。 第139章 临安番外(下)临安未安 没人保护她,便由他来! 他要给她自由,像他们一起养过的那只鸟儿一般,让她自由翱翔。 哪怕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不能阻挡! 于是,他效仿那些京中高门前往云中市,用攒了许久的俸银买下了那颗可以改换容颜的药。 他已在执勤时演算过无数次,知晓事发后宫禁必然骤然转严难以出宫,因而提前寻好了一间废弃宫室。可让她待在那里,待此事尘埃落定,再带她出宫。 于是,他开始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算好一日夜的药量迷晕她,将她安置在宫室中离开。 这宫中除了他,没有人关心临安,就算她失踪上几日,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没想到,他遇到了那个红衣的玉浅肆。而那个偶尔抱着居高临下之姿施舍善意的长思郡主,竟然也入宫了。 他冷眼旁观,察觉到那玉罗刹不好对付。而她身边还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鼻子极为灵敏。 他似是闻到了那丫鬟的桂花头油味,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长思郡主似是知晓临安用桂花会浑身起疹子。 就在他以为要功亏一篑之际,却也正是他厌恶的长思郡主,瞒下了此事,甚至还替他说话。 可那玉罗刹的双眼,就似利刃一般,让人心惊。即便一切天衣无缝,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淡笑,还是让他心里没底。 终于,那个玉罗刹离开了,可等待他们的还有宫内无尽的盘问。待一切结束,已是第二日清晨。他立刻马不停蹄赶回那宫室,却发现临安不见了。 他明明算好了药量,她怎么会突然醒来? 他慌乱不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假没有参加当夜的例行巡逻,悄悄隐在宫中四处探查。 却没想,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难道是她生气自己自作主张,所以躲了起来? 那几日,他茶饭不思,无论是否当值,都在宫内一遍遍地搜寻,不愿放过一花一木。 直到那日,他偶遇长思郡主,长思郡主以为他藏起了临安,质问他临安在何处。两人起了争执,却没想到又被那个玉罗刹撞上了。 长思再一次帮了他,替他打掩护,让他回到了当值队伍之中。 可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他来说,便是人间炼狱,是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没想到,那个玉罗刹早就猜到了一切,她只是故作不知,像猫儿玩弄掌中猎物一般看着他们紧张无措。还下令将他捆在屋子正中,让他没办法随临安一同离开。 但也正是这个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惧若恶鬼的玉罗刹,给了他最后的希望。 没错,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要让杀害了临安的凶手,生不如死。 于是他接过了玉罗刹递来的木牌,给了她线索。 甚至,玉罗刹还答应他,不仅会找到凶手,还会让她自由。 他看着月色下那道逆光的红影,第一次觉得世人的偏见可笑至极。 她哪里是什么恶鬼罗刹,分明是救苦救难的自在观音。 是神明,是信仰。 只可惜,他终究没能等到真相。但他相信,玉浅肆一定会找到凶手。 至于临安发生了什么,不着急,待他去到九泉之下,可以亲自问她。 * 临安是被“邦邦”地拍门声吵醒的。 待从榻上撑起身,仍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在哪里。 门外的响声不绝,还伴着焦急的喊叫声和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只觉得一切都似隔着一层棉布,听得不大真切。但好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动作迟缓,撑着脑袋打量着四周。 这里不是福荣宫,四周破败,桌椅都透出陈年的的味道。 可一切却干净,就连身下的榻上也铺着干净温软的床褥。 门外的叫嚷声实在令人心烦,她摇晃着下了榻,恰好在靠近门的一瞬,门被猛地拉开了,她方才反应过来,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应当是门外的锁链。 “公主殿下,终于找到您了!” 她眼前的重影叠了几次,终于凝成了一道明确的人影。 是他? 虽现今已不复往昔,但她见到不熟悉的人还是会下意识闪躲。 她记得,他同其他士族一样,都有亲族居在寿康宫一带。往日里也曾见那几人相伴朝寿康宫而去,同他们也算是点头之交。 今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属实有些失礼:“公主殿下,马坚将您藏起来,陛下雷霆大怒,现在所有人都在找您。没想到他竟将您藏在这里。” 就什么,她心里猛跳,慌张不已。 “马坚呢?他怎么样了?” 那人有些踟蹰:“他一口咬定已送你出宫,所以被陛下囚起来了。如今生死未卜。” 她只觉得方才强压下的眩晕又一次胜过了一切,眼前的人又化作了道道重影。 却也在一重重的眩晕里,回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来了,面前此人现今好似也在朝中任职。 而马坚一定是孤注一掷,想要让自己离开皇宫。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做。 就不怕他的亲族也被自己连累吗? 那人虚扶了扶她:“殿下,您没事吧?” 她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反手抓住他的衣角,急切问:“并非马坚绑了我,是我......” 她方才清醒过来,一时也说不清楚,焦急地扯着他道:“快带我去见陛下,我去给陛下解释。” “好。” 来人转身,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继而在前面开路,带着她往门外走去。 待跨出了半踏的矮墙,她才恍然察觉,这里竟就是在她与马坚初遇的那片园子里。 只可惜,当年给了她安全感的那株老树,在多年前某年雨夜,被天雷击中后化为枯朽。 也不知那窝鸟儿,是否幸存了下来。 当时,她还暗自神伤了许久,直到马坚带着一个熟悉的空巢来找她。告诉她,那窝鸟儿许是感应到了危险,多日前便弃巢离去了。 那巢窠上满是灰尘,的确是许久无鸟儿居住的模样。她这才放下了心来,可更多的是丝丝的甜。无论真假,他总会如此事无巨细地替自己考虑。 就连这么一点小忧思,他都放在心上。 回忆间,她被那人领着路过了那片荒草丛。唇角苦涩的笑还未淡去,她便察觉了不对。 “公主,怎么不走了?”前面那人回头,眼里忧思似是真切。 她心里却是一惊,又退了几步。 “这不是去玉宸殿的路......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扬眉微讶,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快地回过神来。 他索性也不装了,迈着稳健地步子缓缓靠近这只无处可躲的小兔儿。 “可惜了,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呢?” 下一刻,她刚转身,还未来得及喊叫逃跑,那道身形便兀地靠近,她眼前一黑,便失了神识。 再次苏醒时,双手双脚被缚,窗外已再无半点天光。 她焦心马坚的境遇,那人骗他至此,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他捉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里看起来也像是间脏乱的废弃宫室,却不似先前那里温暖舒适,到处都是灰尘蛛网,惨淡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纸,渗进丝丝缕缕的月光,更添诡谲。 她见桌上似放着一杯残茶,便滚了过去,撞翻桌子后利用破瓷片割开了绳索。又一次逃了出去。 这次她十分谨慎,可一直走出这里,她才发觉这里竟然就在谨绣门内不远处。应当是先前内宫宫门的值守处,如今被荒废了,掩映于花林树丛之中。 谨绣门外便是禁卫军的值守,再有几步,她便可获救了。 明晃晃的月光却让树影更密,施舍下的寸许月光让她似在淌水前行。 可待好容易看到锦绣门时,却看到池塘边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 又是他!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宫里?!”她觉得自己在惊呼,可声却似被人掐在嗓中,几未可闻。 那人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惊问,如白日一般缓缓靠近她,清风若松般闲闲发问。 “公主殿下这是要去哪里?是去找马坚?还是想要呼救?” 她只觉得暗夜里的他更若索命的孤魂恶鬼,被骇得一步步倒退,不得已靠近了池塘边。 “公主,你的马统领为了你,于昨日伪造了公主跌落摘星楼而死的假象。此刻你的福荣宫内还有僧人在为你念诵往生经文。” 怎么可能? 她又退了几步,眼中雾气弥漫,泪水随着摇晃的动作甩出弧线,在月色下闪若鲛珠。 可那人却不愿放过她:“你说,若是你此刻出现在人前,马坚会如何呢?” “你胡说!你白日里就在骗我!他没事,他一定没事,你在骗我!” 他无所顾忌地朗笑,笑声在静谧的池塘上来回飘荡,似残云野鬼一般。 “若你不信,大可试试。” 他似是一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她面前,将她轻轻一推,她却觉得剧痛无比,往池塘里栽去。 惊乱之中,她把住了池塘边突出的几块碎石,急坠的力道下,指甲都被掀翻了几片,可这点痛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她费力地挣扎着趴在池边,抬头望去。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似看着一只蝼蚁,却面含悲悯。 “你大可试试叫嚷出来,看看你的马统领会如何。” 指尖的血顺着胳膊流到她面上,她却紧咬着牙关不敢呼救,脑中想的全是他方才的话。 若是被人发现,马坚会有危险。 泪眼朦胧中,她似是又看到了初见时,他微红着脸,鼻尖还沾着几粒灰尘,却笑得若冬日暖阳,给了她僵死的心最宝贵的一缕阳光。 若有来世,她只愿做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鸟儿,飞出宫墙外,去看尽人间景色。 所有的回忆与美好,最终凝成眼前一道泛着碧色荧光的一点。那是那人手上的一枚精巧扳指,在月色下显出棱角分明的方形,他摩挲着玉戒的边缘,一边盯着自己,神情似好整以暇地欣赏一朵将谢的白昙。 那人看着她逐渐脱力,逐渐滑落,最终只听到“扑通”一声,几道波纹自月色勾勒下缓缓绽开美丽的波纹,而那石块上,也只剩下了两道若隐若现的深色痕迹。 这便是那朵白昙的终章。 美好而绝望。 他眼中的悲悯也随着波澜四散而逐渐归于一片冷寂。 真美啊。 歪着头细忖了一刻,他又突然觉出好笑来,发出吃吃的笑声。 如此动人地绽放与凋谢,这朵花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若将来得闲想随手做个牌位供奉,竟也不知该写什么。 唉,如此,她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一声轻巧的叹息自池塘边起,落入了鸟寂虫眠的花丛之中。 “临安,来生擦亮眼睛,莫再投生帝王家了。” 第140章 山顶,清风,低语 孟冬十月,阴气厉清。 两三个月来,唯独今日提刑司的氛围有些凝滞,就连玉浅肆,在收到宫中一封宣召后透出了稍许肃色。 白日一日赛一日地短,就连正午的阳光,也显出恹恹的冥色。 玉浅肆自打接旨后便一直站在那面竹墙前,脚边是刚命人燃起的炭盆,她将墙上有些丝线连着一串串的竹牌取下,一一查看。有些被随手扯下扔进炭盆里,有些便被叠放起来,堆在另一旁。不多时,那片满布各色丝绳的竹墙显露出了墙面本来的颜色。 鲜艳的颜色,似是没有经过时光磋磨一般的清亮。 她握着手中最后一块竹牌,有些踟蹰。 竹牌正面刻着“寂空”二字,因着时日太久,阴刻的文字已经同竹牌一般泛白,就如同年岁涌逝的青丝化白发。 她转过牌子,背面上原本写上去的文字都已经被她擦掉了,上面只残留着些许晕开的墨迹。 她将牌子放在那盆炭火上方,感受着无形的热气舔舐着自己的指尖,终究却还是没扔下去,将它归在了右侧那一堆竹牌之中。 未时刚过,耀光回到了法谨堂。 “司尹大人,事情办妥了。”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帮我熄了这盆炭火,剩下的竹牌先帮我收到箱子里吧。” 耀光念了声诺,一抬头却看到那面空荡荡的墙,心里“咯噔”了一下。 司尹大人从未清过那面墙,上面常年挂着些她感兴趣的陈年旧案,闲暇时总喜欢在那里写写画画。今日怎得都收了? 但这些也不该是他询问的,不由得想到了伯懿。 整个提刑司,恐怕也只有他敢明目张胆地询问司尹大人所有的异常。 可不知为何,自兵部一事后,司尹大人便给他告了假,细细算来,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过提刑司了。 日子又回到了他不得不整日忍受随风絮絮叨叨的时候,他还莫名有些想念伯懿在的时候。 起码与伯懿配合,他不必多费口舌。二人之间也算是有默契。 想到这里,他踟蹰道:“司尹大人,可需高知伯懿?” “不用了,”玉浅肆已经披上了一条雪色的素纹披风,理了理颈边的绒毛:“我已经寻人告知了他,我们会在那里碰头。” 听到这个,耀光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没闹矛盾啊。若是随风知晓了,一定又会跟许久未吃新鲜水果的猕猴一般上蹿下跳。 玉浅肆出门上马,扯着马缰缓行于京城中,待出了京城,这才一抽马鞭疾行起来。 不多时,绕过一条乡间小路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而去。 即便快近冬日,这里也遍布茁壮的柏树密密匝匝,,冥冥懒惫的天光下,甚至透出些青黑色。从远处看去,细密的树尖参差,勾勒出了小山每一道细微的凹凸。 待到半山腰,她勒住马,跳下马透过两条树缝,无声亦无目的地眺望着。 片刻后,她才转身,牵着马缓缓上行。 快到山顶的那一段路,骤然转陡,她的鼻尖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用来另一只空着的手随意地扯下颈边的系绳,将披风随手扔在马背上,露出底下一身黑色的常服来。 又走了几步,眼前骤然开阔。 一片被柏树环绕的空地下,已经站了一个人。 听到马的象鼻声,转过头来,恰好与微微气喘的玉浅肆的眼神相撞。 那人正是伯懿。 看到她耳边束发微乱,肩膀起伏略显狼狈的模样,他撇着嘴角笑了起来。那一瞬,恰好蒙蒙的日光陡然发力,在密密厚的林间撒下道道白痕。二人脚下也被天光勾出了道道斜着的清浅影子。 这片空地也不算是完全的平地,但坡度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伯懿的身后,空地的最高处有一座坟茔,坟茔背面靠近悬崖处,开了一道豁口,可望见山下绵延阡陌的乡野谧景。时将秋末,还可依稀看到山下人家小院里几株红枫。 而距离那座坟茔不远处,伯懿的身侧,正立着另一座新坟。锥形的封土透着比空地更深的颜色,土松软而细密,看起来像是刚刚完工的一般。 两座坟茔前都立着两块无字的石碑。 伯懿上前接过缰绳,将玉浅肆的马同自己那匹拴在一起,顺手取下了马背上的披风,递给了玉浅肆。 她此刻正是最热的时候,正要拒绝,便听他道:“山顶风凉,还是穿上吧。” 她“哦”了一声,这才接过来随意地披在了背上。 “有马不骑,怎得走上来了?”还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二人在那座新坟前站定,玉浅肆垂眸看着眼前的空石碑,神色未明。 “凶手至今未有线索,我有些愧对他。” 马坚被判秋后处决,于今日午时三刻被监斩。耀光打点了上下,收敛了马坚的尸首。她与伯懿早就商定,将马坚埋在临安的不远处。 他生前便一直守护着她,想来死后也是愿意歇在能一眼看得到她的地方的。 临安此生没有名字,只有封号,而马坚因背负着虐杀皇族之人的重罪,也不得在死后留碑刻名。玉浅肆便索性不再纠结碑文一事,就竖了这两块无字碑。 伯懿从马上取下一篮兜黄白纸钱并一小壶酒,二人简单祭扫后,席地而坐,沉默地欣赏着山间风光。 “伯懿,若是事情都办妥了,便回来帮我吧。” 伯懿刚碰到唇边的酒杯一顿,一仰头将杯中酒咽了下去。绵润的清凉顺着咽喉一路下滑,却在脏腑里燃起了热意。 “好啊,怎么帮?” 入秋以来这段时间,举朝上下都在忙碌圣人大婚一事,就连提刑司也不例外,被分派了一些琐事,整日里忙乱不堪,十日前国礼方成,大家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而伯懿便在玉浅肆的授意下加速收集与当年有关的信息。他亦在暗中探查安顿这些服用了幻颜的宫中老人们。既然答应了她不会扰乱天下安宁,便要早做打算。 这段时间里,宫中一直未有消息传来,齐国公府那边也是吃了多次闭门羹。即便是从玉家新调的药方去齐国公府,她也没见到过王嵩, 亦再未见过圣人。仿佛那日大朝会后的一切,都似是一场幻梦一般。 直到今日午后,宫中来了旨意,她虚提着的心浮了又沉。一向淡然的她心里也多了几分如临大敌的紧张。 “皇后娘娘的宫里丢了东西,嘱你我入宫查探。” 皇后娘娘出身荥阳郑氏。这亦是自大盛开国后,第一次有自前朝起便被称为五姓世家的女儿嫁入宫为后。即便是为大盛开国奠定千秋功业的江南俞氏,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小门小户。 而这桩联姻,便是由王嵩一手促成的。 自先帝伊始,帝王打压士族,抬举寒门已成定势。而十年前的护国一战,更是折损了不少士族门阀的中坚力量,导致如今许多大家族依旧青黄不接,无法成气候。 此后新帝登基,齐国公府林氏以一己之力,逼迫所有门阀尽散部曲,高门大户的实力又被削减了一波。 而此次郑氏向皇族低头,便是释放出了一个信号。 如今的大盛帝王,已不再是昔日需要向士族低头卑颜的存在了。 而这些,伯懿明了,玉浅肆不喜欢,恐怕她连如今的皇后姓什么都不甚清楚。 那一日在玉宸殿里步步连环的算计,像是昙花一现,又像是他的幻觉一般。自那之后,玉浅肆又恢复成了那个厌烦朝堂之事,满心扑在迷案上的玉罗刹。 他想起当初在风家时曾听闻过与四大家族有关的神秘传言。 义父提到过,大盛立国之时,所有人都以为四大家族会首当其冲跻身为士族门阀之行列,与高祖皇帝一起对抗那些门阀大族。可或许是因为他们所行事,皆是在士族眼中极不入流的江湖戏法,因而被高祖皇帝所舍弃,最终才落寞隐退,还留下了男不如朝政,女不嫁皇族的咒誓。 也有人说,是高祖担心他们会成为新的势力,这才不得不提防之。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来,四大家族在民间的声望已逐渐超越各大士族。正是因为他们隐于民间,且遵从诺言从不参与朝政,却处处流传着与民为善的传言,反而让这帮朱门酒肉臭的门阀,面上无光。 那究竟是什么,让她不惜孤身入京犯险,与朝堂政事打交道。她究竟发生过什么? 玉浅肆良久等不到回应,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眼。 伯懿这才恍然回神,连忙点头应允。 皇后的旨意,想来也是为了他们进入宫禁方便。 看来,这一切即将要开始了。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她冒险入局是为了什么,这次,换他来护着她。 黑眸坚定若翠山青松屹然不倒,他试探着问道:“既然咱们都要同生共死了,我能叫你阿肆吗?” 在她投来疑惑的眼神时,他此地无银地扭过了头,侧脸僵硬,显出了难得一见的困窘。 玉浅肆以为他等了这么久是在纠结这个,有些哭笑不得。 称呼不过代号罢了,他怎得也如此谨慎? 第141章 皇后郑氏 随即又想到,除去在隐龙寺那一次,二人之间因着最初的互不退让,一直以来都互相称呼着对方的名字。 而自己竟然也习惯了这种有些粗鲁却也直白的叫法。 这次轮到了她沉默。 伯懿紧张极了,伸手十分夸张地挠了挠头,似是想借机搅动这凝滞的空气。 正要打个岔揭过此事,却听她轻声道: “清如。” “什么?”他还保持着去挠头的动作,生怕衣角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会盖过她的话,心里犹如鼓擂,震个不停。 “清如,”她嘴角含着戏谑而释然的笑:“我爹唤我清如。” 还未来得及细思这陌生的两个字,无边的喜悦携风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将他包裹在了正中的风眼里。 发丝翻飞,衣袍柔然而猎,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乘风展翅高飞。 她告诉了自己一个别人并不知晓的名字,是家人称呼她的名字。 他压不住唇角蔓延的喜悦,垂眸轻笑出声来,是低沉却悦耳的笑声。 有这么好笑吗?玉浅肆歪了歪头,并不理解他此举之意。 “若是你不习惯......” 怎么会?! 像是生怕她收回这突如其来的恩赐一般,他连忙扭头郑重颔首,眸里凝满了认真道:“清如很好,那......我便叫你‘阿如’?” “随你。”玉浅肆耸了耸肩,心里却也不知为何又涌出了几分释然与轻松。像是压在心底许久的可怖的秘密终于寻到了可以分享共担的人。 伯懿眼角唇边的笑意再次弥漫开来,像是方才有只小雀儿趁他不备钻入了心间,此刻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可身上的绒毛刺得他心痒,不得不以笑声纾解一二。 玉浅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笑得有些着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土,转身去牵马离开。 “明日申时,宫门外见。” 伯懿见状,强压着喉头的笑声,面上笑意却不减,连忙签了马,似往日一般稍稍落后她一步,二人朝着山下而去。 身后缓风簌簌,似一首轻声哼唱的歌谣,由无数柏树枝丫耳鬓厮磨织就,带着叹息与慨然,将山顶那两座小坟围拢其中,轻轻环抱。 * 鼓动,申时正。 玉浅肆同伯懿一道,在郑皇后身边的嬷嬷指引下,穿过摘星楼,步入谨绣门,进入了皇后的居所清宁殿内。 玉浅肆果然对郑氏一无所知。伯懿入宫前才将郑家等五大士族的来源根由说给了她听。不过看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可没想到,传闻中五姓之一的郑家皇后,却格外地平易近人。 一双杏眼含着端庄亲切的笑意望着他们二人,冶姿清润。就连嘴角的笑也是最完美的弧度,因着下庭稍短,更加透出一种似观自在一般的淡雅温谨来。可她也并非是圆润的,郑皇后不经意时含笑侧头时,便可发觉,她的下颌线清晰明快,衬得侧颜更加明丽。唯一让玉浅肆觉得她并非庙堂之上的菩萨的,便是下巴正中的一个小福窝,在她每次含笑时,便会泛起一圈圈波澜。 玉浅肆与伯懿恭敬行礼后,起身同郑皇后简单寒暄。 她看着眼前一举一动堪称完美的女子,实在是不可思议。听伯懿所言,郑皇后还要比她小上几岁。可她言行举止,皆若画一般好看。 若是菩萨女神们有面容,合该是如此才对。 郑皇后并不知晓二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她的新婚夫君吩咐了给他们二人行个方便,于是想到了这么个主意。 不过她的确十分好奇,传闻中凶残之名与和善之名并存的玉罗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她寡言少语,不卑不亢,礼数周到,可形止之间却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洒脱侠气。眉间清明朗润一派灿色,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郁色,亦或者凶残之感。 再一想到她破过的一桩桩匪夷所思的奇案,不由得更添了几分喜爱,眼底里流露的笑意也更真诚了几分。 于是,她利落地吩咐宫人将他们二人带往提前安置好的厢房,并贴心地使开了周围的宫人方便他们在夜间自由行动。这才安心地歇下,并不过问二人所行。 于她来说,无论嫁入何族,代表的都是郑氏的颜面。不过目前来说,圣人年少却胸有丘壑,是个不错的同盟。既为同盟,自当该给予他适当的帮助与信任,日后才好进一步合作。 玉浅肆也不矫饰,谢过皇后后,掐算着时间吹灭了灯烛,和衣仰卧在榻上小憩,直到过了二更天,这才悄然翻窗而出。同早已候在角落里的伯懿会和。 祈福殿处在内宫深处,原名为承庆殿。先帝初登皇位世,因着自己的嫡母喜好钻研佛法,特请了高僧于宫中设立内宫佛堂,高僧言道承庆殿为最佳之位。先帝于是重新整修承庆殿,将其更名为“祈福”,意为祈求天下之太平,福佑百姓之意。 而当年边疆动乱,先帝急病攻心,却于梦中得见仙人窥得天机,醒后便下旨,命朝中宫内所有符合要求的女子入祈福殿斋戒三日,为大盛求得国运时机,亦为其祈求福泽长寿。 而就在第三日的晚间,众目睽睽下,便发生了凶案。 这些日子以来,伯懿东奔西走,便是为了能详之又详地了解当年之事,尤其以案发现场的情况为主。虽说十年前事情发生之后,祈福殿便被锁了起来,但若是凶手另有其人,难免不会趁机销毁证据。唯有让当年母后散落在各处的知情者们仔细回忆,才能有机会帮玉浅肆找到更多线索。 二人来到祈福殿外时,已近三更。 祈福殿地处偏僻,他们一路上还要小心避让开巡夜的禁卫军,不得不迂回前行。而那座已经荒废了十年之久的宏伟宫殿,于寂冷月下、荒草堆中漠然静立,朱色宫墙斑驳残破,却依旧不减当年的雄正之姿。 夏虫不语秋,现今已没了虫鸣阵阵,可此处齐腰高的野草却像是被时光遗弃了一般,在小路石板间恣意生长。 伯懿很喜欢这种没有被精致修剪过的地方,总有种勃然的生命力。 第142章 血手印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末了还不忘加上两个字:“阿如。” 待听到她自如浅浅地“嗯”了一声后,笑得像只偷到鱼儿的猫。 玉浅肆也学着他的模样深吸一口气,清香宜人,末了带着微微的涩味,是许多野花野草摩肩接踵暗中接连之果。 侧眸看了他一眼,继而道:“这香气应当是槐蓝草,没想到宫里竟然有这个。” 槐蓝草,又名木蓝,是一味常见的药材。其叶片碾汁后为蓝色,亦是一种常见的染料。 她医术不精,但因着冠了玉姓,又收了玉里乾坤,也背诵过玉临宜给她的基本医书药录,虽还不到设堂问诊的水平,但对药理一事较为熟悉。 她垂眸看着脚边锯齿状的草叶,不由想到了上次的云中市之行。 有人设局让玉浅山制作幻颜,定是与玉家关系匪浅之人。玉临宜虽厌烦有人提及当年之事,但她还是要寻个机会让他知晓,让他有个防备。 “走吧。”她见伯懿歪着头静静待着自己,仰头报之以浅笑道。 话音刚落,伯懿便若暗夜之翼般跃上了墙头,回过身来朝着墙下的玉浅肆伸出了手。 玉浅肆却不屑地撇了撇嘴,一撩袍角,朝一旁的枯树根借力,亦稳稳落在了墙头。 伯懿自若地收回了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尾。突然想起,上一次二人一起在墙头偶遇,还是在南安县。 玉浅肆的身手了了,几次交手后他发觉,她更像是那种半路出家的勤学者。她的真实功法,自保足够,可若是遇上真正的练家子,恐有危险。 而之所以给人以武学高手之错觉,是因为她极擅观察对手。通过对手的简单几招,便可以洞悉其动作轨迹,继而以极其简单的招式反制对方,给人一种大道至简的宗学大师之感。 思考着这些的空挡,他已经跟着玉浅肆若夜猫儿一般从墙头轻跃而下,隐在宫墙内没腰的杂草丛中。 宫中的草木极为茂密,这宫墙阴影里也不例外。落脚处并感知不到土地,只觉得是踩在无数倒压的根茎上,磋磨出许多厚实绵密的沙沙声来。 而对他来说没腰的高度,对玉浅肆来讲,便已快到脖颈。 他抢先一步走到了她的前面,似于积雪中穿行,为身后的她于草海中蹚出了一条路。 像是于高山之脊小心行步,又像是他们深陷于草海的一条深邃疤痕里。 二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的路,心里也像是铺上了一层铺满松针落叶的厚软泥土,湿润泥土的独有香味自心底里漫上来,让她不自觉地舒心。 翻过了死寂若荒林孤冢的两重宫殿,二人气息渐沉,终于,在跃过最后的一赌矮墙后,他们进入了祈福殿的正中心。 月色落入浓云的精心网罗之中,为眼前呈扇骨一般围绕着最远处的正殿散开的一列列宫室添上了几分狡谲。 二人站在两列宫室形成的扇形开口处,四周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年出事之地,便在这里了。” 祈福殿依当年高僧所言而修建。共分为内外三层宫殿,皆以正中的“无上正觉殿”为中心。 外间两重宫殿皆为半环形遥遥拱卫着他们所在的三重殿的内墙。而正中心的三重殿的每间宫室皆为条状,一侧紧连正殿,呈扇形展开。而他们此刻正站在这面扇子的正中位置上。 若是白日里,应当可以一眼望到最内侧,若折扇玉坠一般的正殿。 而一间间的宫室整齐罗列于每一节扇骨之上,所有宫室的门皆向东而开。 在玉浅肆还在凝眉打量四周的空挡,伯懿长腿一迈,直接跃上了宫室一侧伸出来的木制台阶上,再一次向玉浅肆伸出了手。随着他足下重心的变化,木板发出吱呀刺耳的呻吟声。 “当心,这里有些不稳当。” 玉浅肆眉尖紧蹙,这次没有拒绝他,握着他的手腕一跃而上,不等伯懿说什么便沿着木台朝里面的黝深处走去。 随着行步,脚下的木板也十分配合地发出细微的声音,为这里的静谧再添寂色。 伯懿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这里的宫室之间距离很近,这木台设在廊下,恐很少晒到日光,他忧心腐朽的木板或许会从中断开,也顾不得许多,疾步越过玉浅肆,走到了她的侧前方。 往日里,都是她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她的侧后方望着她的背影,若是快上几步,虽看不到侧颜,却能偶尔瞧见她小巧的鼻尖。可这一次二人之间位置骤转,他微一侧头便可看清她的神色时,他却不敢回头了。 摸索着走到中段,他停了下来。 左手边的窗户上,印着一个浸满了血的,完整的血手印,年岁日久下透出黢黑的颜色,恍惚看去,还以为是一个手掌形的洞口,显出了屋内的黑寂来。 玉浅肆微微弯腰,打量着那血手印下还有几道同色的下落细痕:“这便是明悼皇后的居所?” 明悼皇后,便是当今天子生母林氏的谥号。当年先帝在位时,林氏为贵妃,盛宠不衰,地位仅次于明德皇后。 伯懿神色晦暗,棱角分明的侧颜隐于阴影之中。 他近来一直奔波,便是为了向当年那些被替换出宫的知情人详细了解当年的现场及经过,以应对现场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玉浅肆想得周到,宫中若出了凶案,即便闲置宫殿,想必也会更换陈设。更何况若此事真有隐情,凶手定会寻机回到现场清除痕迹。因而,详之又详地了解当年案发现场所有的一切,是十分必要的手段。 或许,明德皇后也是作此想法,才会留下这些人。 他原以为,当自己看到现场的时候,会胆怯,会激动,会急迫,会有千百万种思绪汇涌。可没想到,他此刻却搜寻不到任何的情绪。看着眼前这道虚掩着的门,他只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剧烈,“咚咚咚”地一下下砸着胸膛,余震让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地轻颤起来。 第143章 案发现场 玉浅肆直起身来转向他,见他直直盯着那道虚掩的门神色难辨,却并不催促。 两人之间的静默催生了夏虫的悲戚绝响,庭间的细小喧闹更衬寂静,甚至可以听到云动的声音。 须臾,伯懿才上前一步,缓缓推开了门,沉睡了十年的尘埃因着这两位深夜来访者不情不愿的在空中飞舞翻腾,在方才显出的月光下,形成一道道白色的长练。 伯懿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响亮到在这幽魂鬼府般的庭院里发出回想,可他却不可自抑。 脚下的木板皆化作了绵软的草垛,他每踏一步都似有些站立不稳,面上苍白得异常,可却还是领着玉浅肆进入了屋子里。 当年,此处事发没几天,先帝崩逝、护国战争惨胜、新帝登基,一桩桩事情接踵而至,想来他们是案发后除了凶手之外唯一再次踏足此处的人了。 伯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玉浅肆,这是近日他根据那些当年见证过当日案发情状的人们所言绘制而出的屋内情况。 祈福殿重新休整后,殿内屋外一应物是皆为木制。自案发后,这间屋子虽被吩咐了彻底清扫,可宫人们自顾尚且不暇,加之现场残留的血迹实在太多不好清扫,于是那些宫人只做了简单的清理,如今就着月色,依旧可见屋内地上残留着的已经与条状木板融为一体的斑斑血迹。 玉浅肆看着手中的图纸,听着伯懿一一讲述当日的情况。 “祈福殿这一列每一间屋舍皆有外厅和内室两间屋子,中间由精致素雅,写满经文的碧纱橱隔开。这件屋子当年被用作了贵妃的住所,而母亲的住所紧邻贵妃,是更靠近正殿的地方。” 他们二人此刻便站在外厅内,通往内间的碧纱橱半开着,可以看到内室的寸许地方,月光从窗缝中挤入,在地上留下奇特诡异的各式白色痕迹。 “据当时亲历现场的人讲,”他指了指那条可以隐约看见内室的缝隙,道:“贵妃伏于内室正中的的几案上,身上遍布伤痕,甚至氤湿了她最爱的那条西域进贡的雪色绒毯。碧纱橱紧闭,而母亲则晕倒在外厅距离碧纱橱不远的地方,手上有血迹,身边扔着一把沾满血的匕首,正是杀害贵妃的那把凶器。” “而整间屋子,无论是窗户还是这唯一的一扇门,皆从内部被锁上。” 当时,吉时过了许久。所有因着八字相合被选中进入宫中祈福的士家女子们齐聚于庭院之中,却久不见主持仪式的皇后娘娘,于是有人发现了那枚新鲜的,还在顺着窗纱缓缓向下滑落鲜血的血手印,于是有胆大的女子上前推门,却发现房门紧锁。 其中的一位太妃德高望重,担心事出反常,这才不得已顶着“招致不祥”的压力,寻了侍卫合力撞开了门。 伯懿环顾四周,却没发现被撞开后断裂为两部分的门栓。随即又想到,这些小东西,自然是被随手丢掉了。 玉浅肆顺着他所指望向内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凝起了眉尖,望向伯懿欲言又止。 而他,随着回忆一步步铺陈开来,那些汹涌而来的,在许多人心中尘封了十多年的秘密的重要性,盖过了他心中难明的恐惧,压下了他心头如鼓的雷鸣,他渐渐冷静袭来,站在外厅的中心,一一指着周围开始细细说明,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外厅内的所有陈设大多还在,不过有些已经腐朽残破,枯败脏乱。 玉浅肆照着图上所画一一比对,发现目前此处的陈设与画上一致。 自踏上这列屋舍外间的长廊起,她心中就有了计较,于是阖上图,顺着地上的血迹去查看各处陈设。 脚下的木板因着她的脚步而发出呻吟声,似是年迈者不得不扛着重物时发出的呼哧声。 带着不满,也含着对韶华逝去的追忆与肠酸肝痛。 果然,在一条几案的桌角下方,发现了已经发黑的团状血迹,而这样的隐于暗处的血迹,在外厅的每件东西上都或多或少存在。 “他们也提到,他们在事发后返回此处,买通了看守的侍卫查看时,也发现了这些奇怪的血迹,我用胭脂标出来了。” 当年事发后,明德皇后被囚于宫中,她自然察觉到了自己中了计,担心凶手会折返,于是派他们当中有些人返回现场,细细记录下了一切。 “皇后娘娘当时如何说?” “她言道,当时吉时将至,她便回房沐浴更衣,刚进入自己的房间,闭上门后便觉得异香扑鼻,没走几步便晕倒了。” 再次被叫醒时,便是被所有人发现的那一幕。 伯懿垂眸沉思,凶手究竟是如何做到将母亲从自己的屋子里搬到这里,然后从里面锁上门离开的呢? “她晕倒前,有没有留意到满地的佛珠?” 伯懿缓而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只有外厅散落有珠子,若是她晕倒前有,在屋内未点灯的情况下,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不管是踢到还是踩到,自然都会有所察觉。也正因如此,当她醒来后发现了满地的佛珠,才会觉得有问题,于是偷偷藏下了一颗。” 听到这里,玉浅肆有些烦躁,她不住地转着手中的玉里乾坤,任其发出清脆却催人的声音,搅动得此处的凝滞陈旧的空气,也多了几分烦扰。 明德皇后同自己一样,也是在醒后发现了满地的佛珠。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皆是密室作案,皆有散落一地的佛珠...... 这桩案子其实不难,此刻她心中已有了计较。当年恐怕只是因为涉及到帝后与宫中贵妃,又是特殊时期,因而成了一桩悬案。 她心中有些失落焦躁。原以为此案会让她寻到些当年父亲一案的线索,没想到......只是珠子相同罢了。 她有些气恼,为何查了这么多的案子,唯独事关自己的那一桩,她毫无头绪?! 难道手法不同? 不。 她骤然握紧了拳头,玉里乾坤的清脆撞击声也戛然而止。 手法必然不同。 她回眸望向外厅的门。 这里是插栓的门,所以才能用这种法子。可当年的阁楼却是上着锁的,不可能用这种办法。 伯懿察觉到了玉浅肆的呼吸变得急促,又随着玉里乾坤骤然静谧而重归沉寂,就像是她此刻化作了幽魂,融于此处的空气之中。 这念珠既事关一个神秘组织,定然不会凭空出现在这里,若是能到找到此案的真相,说不定能寻到一些线索。 有了方向,似是幽冥之中点起了一盏孤灯如豆,却是逆旅人心头的希冀。 她迈步而出,去印证自己的猜想。 出门左转,隔壁的屋子便是明德皇后的住所。 伯懿没想到她乍然动作,紧跟而出,便看到她一把推开了自己母亲的那间屋门,一脸不可思议却有意料之中矛盾的神色。 他连忙跟过去往里面一瞧,也惊了一跳:“这里面的东西呢?” 整间外厅空空荡荡,十年过去,那些陈设的痕迹也被旧尘掩埋,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压根儿看不出这些陈设此前如何摆放。 可伯懿记得那些人曾提到过,因着母亲提到自己晕倒于自己的屋中,因而他们也一道查看过。并未寻到任何迷香之类的物什,更无半点异常。 后来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案发现场之上。 案发现场与这里就一墙之隔,这门外的走廊一览无余,案发后多日里都有侍卫轮番值守。之后边关动乱影响了宫中,他们这才扔下了这里。 当时清理的宫人连凶案现场都没有清理干净,更何况是这间屋子? 难道是凶手? “自然是凶手,”玉浅肆紧抿着唇,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轻嘲,似在透过面前被她搅动的尘埃,与过去的人对话:“这里的东西,自然是都被凶手毁去了。” 倒是有几分胆色。 说罢,她脚步不停,又朝着案发现场另一侧隔壁的屋子而去。 而愣在原地的伯懿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听到了她口中的“凶手”二字。 胸膛中的那颗心又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次,带着激动与惶恐,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说......‘凶手’?”他扭身望向已经走到了案发现场另一侧门前的玉浅肆,轻声地又一次确认:“你说‘凶手’,真的有凶手?” 玉浅肆此刻已经推开了另一侧的门,望着门内的空洞黑冥,信然而笑。 “其实从方才看到那枚血掌印,便察觉了异常。加之你方才所说,我想......你的坚持是对的,当年的凶手的确另有其人。” 继而,她阖上方才被她粗蛮打开的门,面朝伯懿而立。 清亮的月色再次被浓云半掩,却依旧挣扎着泄下丝缕薄纱,此刻全都拢在了她的周身,让她整个人散发着朦胧的光彩。 “明德皇后是无辜的,不仅如此,我现在也已经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了。” 第144章 难事一二 首先,那血手印实在太过结实。就像是有人狠狠将满是鲜血的手掌印了上去一般。连掌心的纹路空隙都没留下片许。 若是明悼皇后自己留下了那枚掌印,在重伤的情况下,不可能独独留下一个干净利落的掌印,而是会有自上而下的拖拉痕迹。 且若是她为了求救而留下那个血掌印,为何又要辛苦爬回屋子正中,几案后方再死去呢? 二来,明悼皇后死于内室正中央,周遭的血迹也可表明,所有的争斗都发生在尸体周围,并未有血迹朝着窗户而去。 如此一来,那血手印便不可能是明悼皇后自己印上去的。 而那两道继续下滑的血色痕迹更可印证,有人涂了满手的鲜血印了上去。鲜血满到晕透了窗纸,孱弱的窗纸承受不住,因而缓缓下落。 唯有凶手所为,才可解释这一切。 凶手在杀害了明悼皇后后,故意留下手掌印提醒后来者屋中有异,才能在第一时间以合理的理由寻人破开门窗,让所有人发觉屋内的一切,以及被当做替罪羔羊的明德皇后。 而至于明德皇后是如何被凶手反关于屋子内,营造出密室假象这一点,方才在她猛地推开凶案现场左侧门的那一瞬间,也已经想通了其要害。 那便是凶案现场最不起眼,方才她遍寻不着的一个小物件儿。 想来早就被凶手连同明德皇后屋子中所有陈设一并毁掉了。 “只不过......”玉浅肆微垂眉眼,眼角有丝缕疑惑倾泻:“如今还有一二事尚未明晰。” 伯懿早就做好了为了此事赴汤蹈火的准备,却没想到玉浅肆如此神速,仅仅是看过十年前现场残留的少许痕迹,便已明了所有。 于他而言,这十年来困扰他的那团梦魇,那片纵使于狂野飞驰也无法散去的阴霾,终于寻到了一缕清风。那是出口,亦是救赎。 如今不过是一二事罢了,又有何难? “不过一二事尔,但说无妨,都由我来!”大有一副“全包在我身上”的模样。 闻言,她笑得狡黠,像只月色下檐角上懒洋洋的猫儿。 “好啊,我需要查看明悼皇后的尸骸,辛苦你了。” 伯懿黑眸一僵,闪过一丝狼狈:“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明德与明悼两位皇后与先帝并陵而葬,自己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去扒了自己爹娘的陵吧...... 玉浅肆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同他玩闹:“验尸一事虽也要紧,但并非只此一条路可走。如今还有一条线索......若是此路可行,或许不用验尸,亦可找到与真凶有关的线索。” “这边是你说的第二桩事?” 她颔首,紧抿着唇。伯懿不知何解,却敏感察觉到这才是方才玉浅肆心中的烦忧所在。 她轻叹一声:“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凌云阁,发生了何事?” 尽管此刻深处寂夜弃宫之中,他还是被“我们”那两个字暖了心,不由含了笑回忆着。 “那日......” 突然,他唇角笑意僵了一僵,想起了那日发生之事。 也正是玉浅肆对那件事的处置态度,让他下定决心寻求玉里馆的帮助。 “那日,雅音借由凌云阁的陈设,设计为自己昔日的姐妹复仇......” 他仿若不可置信般,望向玉浅肆,却见她眸中神色,似是肯定了他的荒唐想法。 “方才刚到此处,我便发觉,这第三重的宫殿,每排左侧皆为宫室,长廊居中,而右侧则是花坛。门窗皆为一色同式,门外并无可区分处。” 而长廊幽深,通往正殿的弧度并不明显。花坛之中残留的花木根茎看起来也并无不同。 若有人步入其中,恐很难分辨自己究竟在哪里。 伯懿想到这里,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因忧心自己形容有失,影响她查明真相,便要求那些人事无巨细,将所有事都告知自己。 “我想起来了,宫里的那些老人曾说过,当年入宫祈福的女子虽皆为士族,但士族也有高低之分......虽已尽量按身份贵贱分在了不同的三重殿内,但总有生辰利好先帝而进入第三重殿者。未免他们惊扰贵人,各宫室门口并未悬挂任何可以作为区别的牌匾。” 依着要求,那三日内,祈福殿所有人只可指定一名侍从,于每日黄昏时分入祈福殿各宫室为主子收拾住处,其余时刻便只有选定的祈福者。 当时听到这里,他只觉得疑惑,这些士家女子、宫中贵人皆是身边日常不离侍从者,她们定然不会费心去记自己居住的地方,尤其是在如此相似的地方。 于是随口一问:“那她们如何区分呢?” 那人言道:“各贵人会在门外放一支自己喜欢的花作为区别。” 他心头一凛,于玉浅肆视线交错。 一如凌云阁雅音门外站着的小蘼。 若是有人交换了花,或者将花移开,会不会......会不会母亲就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所居之处,继而......被凶手设计? 在他心烦意乱地梳理这一切的过程之中,玉浅肆已细心地将一切痕迹复原,二人沿着来时路离开。 二人并肩行于廊下,似是回到了永宁侯府别苑的那一日,二人一起行于后园栈桥之上,看着脚下流水潺潺。而此刻庭中若积水空明,一如当日。 他一如当日,心中忐忑,神色难明。 “难道雅音......” 他不敢想象,那个为了故去的好友赔上自己性命的女子,会与十年前的往事有关。 更何况,十年前,雅音应当还是个幼童,尚在吴地才对。 身边一排排的相同模样的宫室被他们甩在身后,又似蛰伏于黑暗之中幽幽然盯着他,令他浑身不适。 如今,他算是想通了当年的第一重不解,可 见他时扰时忧的模样,玉浅肆忍不住宽慰道:“莫要忧心,一切疑问,待明日出宫去寻雅音,便可明了了。” 伯懿点点头,在靠近长廊的尽头,又走到了玉浅肆的身前,率先跳下木廊,顺着来时依稀可辨的绿丛痕迹,引着玉浅肆朝祈福殿外而去。 当再次穿过三重殿与二重殿之间的宫墙时,他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 当年三重殿之间的宫门都被上了锁,若非有侍从趁着黄昏时分的那一个时辰进入,那便只能是当时居于第三重殿内的人行凶了。 只是......当年祈福殿内所有的名单都是隐秘,已与先帝一同陪葬。当时所有的宫室都住满了人,想来也难有人记得所有人。 难道......真的要入皇陵才能寻到线索? 想到此处,他有些泄气。 待二人彻底离开祈福殿时,他的脚步也有些沉闷。 即便如此,十年西北的军旅生活足以让他警醒。 在玉浅肆落下的一瞬间,他敏锐察觉到草丛中有细微的不和谐声。 他立刻长臂一展,将玉浅肆护在身后,面朝着那片可疑的木蓝丛,浑身紧绷。 突如其来的静谧后,窸窸窣窣的嘈杂声顿起,那是衣料与草叶摩擦的声音。 似是水中猛兽潜于深潭下游动,带起了一道深深的绿波。 深夜来此处的人,难道与当年之事有关?伯懿想也不想,便要去追。 玉浅肆急忙拦下他。 “别去,这里毕竟是宫中。” 他骤然回神,抑下满腔的激动与紧张。 她说得对,不能打草惊蛇。闭了闭眼,继而领着她往回走去。 而玉浅肆则在伯懿背过身离开的瞬间,定定望着那丛略显凌乱的木蓝,清眸浅了又深。片刻后才跟上了伯懿的脚步,回到了清宁殿内的住处。 伯懿刚进屋子,便似是脱力了一般躺在了地上。 不过片刻,便见如墨的窗纸自上而下,渐渐染上了雪色,一眨眼的功夫,彻底化为寻常所见的白色窗纸。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变化,似在瞬息之间完成。窗外鸟鸣啾啾,清香渐染。 好似昨夜,那个似地府幽冥,会将人生吞活剥的可怕地,与耳边的生机盎然并非同一个所在一般。 这便是内宫。 它无声地吞噬了十年前的隐秘,若饕餮一般不知疲倦般将一个个鲜活的魂灵生吞活剥,最终都添作了这间精妙牢笼的一块新瓦,一份养料,吸引着更多贪婪的人甘愿入内沉沦。 背上的青砖冷意渐渐爬遍他的全身,他打了个寒战,缓缓坐了起来,盘膝而坐,扶着眉尾,满目厌恶。 大明宫还真是一如既往令他生恶,待此间事一了,他必要尽快离开,离这里越远越好。 不,自己还不能走。 他想到了那双清眸。 他明明能感受到,阿如同自己一样厌恶这里,可为何却甘愿留在王嵩身边呢? 她心中那桩隐秘到底是什么? 她帮了自己,自己怎可一走了之?大丈夫立于世,怎可之恩不图报?自己自然也要回报于她的。 想到此处,他心里升腾起了一种期冀,不由得弯起了唇角,目色亦泛起了亮光。 不错,若她需要,若可伴她左右,即便是这令人生厌的京城好像也没那么难捱。 大不了隐于暗中护卫她周全,若现在一般同她解决难事,直到她愿意离开京城为止。 毕竟,法谨堂内那么多美酒,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人。 第145章 太妃生辰 待郑皇后身边的宫仆扣响伯懿门扉之时,他黑眸中最后一丝的澜漪也已散尽,又成为了那个持重峻颜的黑衣公子。 宫人带着他穿过一条长廊,玉浅肆早已候在此处,引着二人前往正殿的宫人似两丛小溪汇作一条,二人也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玉浅肆望他一眼,见他眼下淡淡乌黑,精神头儿却不错,隐隐安心。 还未到正殿,便见郑皇后身边的崔嬷嬷满面笑意迎了过来,盈盈施礼。 “多谢二位大人,不过一夜便已寻到了宫中失窃之物。” 崔嬷嬷身后有两位宫人托着以红布铺盖,无法看清模样的东西。 二人见状心知肚明,郑皇后果真事事妥帖,以此物轻巧揭过昨日二人入宫的由头,连忙施施然还礼。 崔嬷嬷这才引着二人入了正殿奉茶稍候。 “二位大人还请稍待片刻,今日一早圣人同娘娘去了太液池同几位太妃见礼,临行前得知失物一事十分感激,嘱咐奴婢请二位大人稍候,定要当面谢过二位大人才可。” 崔嬷嬷是跟在郑皇后身边的老人,又出自郑家,待礼周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又带着满面真诚的笑意,让人无法拒绝。 玉浅肆虽心中挂记着宫外的雅音,却也不得不留下来。 不过方才崔嬷嬷口中的“太妃”一词,倒又牵动了她些许回忆。 “敢问崔嬷嬷,今日太妃们为何会齐聚太液池?” “今日是顺庙严妃的生辰,圣人特准寿安宫中诸位太妃的家人们入宫探视。那几位老太妃如今都迷上了京城新兴的戏曲,便摆了台在太液池听曲儿呢。” 顺庙是先帝的庙号,想来是哪位居于寿安宫中的太妃吧。 玉浅肆颔首垂眸,端起一盏茶以氤氲热气掩去眸下之光,形容乖巧地安坐,听伯懿与崔嬷嬷二人谈笑往来,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从未忘记曹管事临死前那句撕心裂肺的“妖妃祸国”。 她近来细询往事,发现先帝在世时,后宫之中并无太多妃嫔。 细究起来,曹管事应当是明德皇后身边之人。他所言虽含糊,但若是站在他的角度细究,所谓“妖妃”,恐是指先帝的后宫宫眷。若“妖妃”所指依旧在世,并非死后才被追封为“明悼”的圣人生母,便也知可能是如今居于寿安宫的那群顺庙太妃们了。 她向来对宫中朝堂之事一窍不通,可伯懿却似明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引着崔嬷嬷将话题牵到了寿安宫之上。 二人正说到先帝驾崩后的后妃安置一事之上。 玉浅肆搁了茶盏,双手拢在膝上,静静听了起来。 依照常理,帝王驾崩后,除却皇后与继位帝王之生母,余者皆可放归回家。 可当时引着边关一事,朝中暗流涌动,动荡难安,林氏忧心这些后妃们归家后会成为各家助力,暗中搅动朝局,便以为先帝守丧为由扣下了这些顺庙的太妃们,也并不发落她们前往皇陵,只在宫中静养,时常还准许各家探望,有抓有放,让那帮骤失部曲的士族们无言可辨,便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这么一应,便是十年。 伯懿望向面前这位左右逢源,看似句句掏心,字字顺意的崔嬷嬷,如此轻易地将林氏当年所为告知他们二人,究竟是无心为之,还是有意而为呢? 他并不相信,郑家会养出这样口风不牢侃侃而谈的奴婢来。 想来也只能是以林氏一事试探玉浅肆对齐国公府的太毒了。 郑家因王嵩促成与圣人的这桩婚事,他原以为这又是王嵩把控朝政的一步棋。却没想到此次入宫,郑皇后却像似与圣人一条心似的。她手下的奴仆,不仅对十年前林氏所为倾囊相告,还非要当着玉浅肆的面儿。 是圣人借郑氏之口试探,还是郑氏自作聪明,想要以此摸清朝中局势? 他不由地抬眼看了对面静坐不动,似一尊羊脂玉雕的玉浅肆。看她如此模样,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自圣人允诺他们彻查当年一事后,他想了许久,她以何说动圣人。 思来想去便只有那一个答案。因而不由得感觉到了自己身处奔涌的暗流之中。 圣人表面上对王嵩恭从,可若真的全然对王嵩放心,又怎会依她所言,嘱他们二人彻查当年事,以此来收买朝中清流真正为自己所用? 可她又作何想法呢? 如此设局,是对王嵩的全然信任,信任到明知自己以他设局,他也不会为难的地步?还是......她站在圣人一侧,对万松如今的权势亦有几分说法? 想到此处,他心头猛地跳了两下,“咚咚”地撞着自己的胸膛,震击余韵久久回荡,让他不敢细细琢磨此中的悲喜酸苦。 因着心中另有所想,伯懿与崔嬷嬷之间的谈话也渐渐淡了下来。 正当话音将要落地的时刻,宫人禀报郑皇后摆驾回宫,崔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聚起了满面的笑容,随玉浅肆与伯懿一道恭迎郑皇后回宫。 郑皇后礼数周到,却也带着令人妥帖的直爽,入殿后免去一切礼数,与二人关照几句后,便屏退左右,并不问昨夜二人所为,只言道感念二人相助,问他们是否可有问题,也好让她回报一二。 玉浅肆亦不客气,抚了抚玉里乾坤,没有半分犹疑。 伯懿还在忧心她要如何巧妙问起祈福殿一事,可玉浅肆出口所言,却与祈福殿毫不相干。 “多谢皇后娘娘。臣的确对一事有些好奇。臣想知晓后宫之中一般由谁人负责出宫采买?” 郑皇后精致的妆容难掩讶异,似是也没料到玉浅肆这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不过郑家门风亦不容小觑,她上扬的眉尾还未抑下,精致的笑容便扬了起来。 “这个倒是不难,能为玉大人所思之事添一份力,是本宫尚在闺阁时的所思所梦。稍后本宫便去将想干人等的名册抄录后送去提刑司。” 玉浅肆起身行礼谢过,见目的达到,也不愿再多留,与伯懿告退,在清宁宫的引路宫人带领下离开。 可待出了清宁殿,还不等伯懿询问方才她所为,她便转了向,自顾自朝着太液池而去。 如此作为,引得身后一众宫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同伯懿一般跟着她前往太液池。 第146章 密林偶遇 还未靠近太液池,喧闹的余温便透过树叶枝杈透了过来,连带着枝头残叶也多了几分绿意。 见玉浅肆目的明确,那几位宫人惶恐,纷纷劝阻。 “玉大人,眼看就要晌午了,您昨夜辛劳,还是早些出宫歇息吧。”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这些人只听命行事,若是因为自己得罪了权贵,又得平白挨骂。宫中生存本就不易,何况她们这些婢女。 于是道:“无妨,你们现在回去复命即可,只说是我辞了你们,自己留在宫中了。” 如此一来,清宁宫那里也有了交待。 这几个宫人也曾多次听闻玉浅肆的手段,此前公主自戕,更让她在大朝会上风头无二。不敢劝阻,见她饶过了她们,自然连忙称谢离开。 玉浅肆与伯懿原地候了片刻,待周遭无人之后,伯懿了然一笑,带着她跨过鹅卵石拼成的小路,绕进了葱密的林子里,朝着宴会所在摸了过去。 头顶斜枝若盖,覆压下来,紧贴着他们的发顶,脚下草叶朔朔。听着耳边的若即若离的呼吸声,恍惚间,让他忆起了许多。 是春日里第一次与她并肩同行,他随手摘下头顶上的一片绿叶把玩。亦是夏夜里那一次在鬼市死里逃生,她扛着自己弯腰淌过的那一条河。 他还清晰记得永宁侯府别苑那片叶子在掌心中的纹路,可一转眼,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并肩走过了阳春朱明。 身旁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他也随即止住了脚步,二人站在一条隐蔽的小路上,与太液池的热闹只有一树之隔。 见这里正对着戏台,也将台下众生看得一清二楚,玉浅肆朝他投去了一瞥,嘴角的弧度,是对他所引之路的满意。 “这里的人,你可都认识?”她方看了一眼便觉得头大如斗。那些花里胡哨的绫罗绸缎,活生生将深秋逼成了春日。 伯懿拧着两道峻眉看了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赧然。 近来他特意恶补了京中人物关系,可但凡能寻到的画像,一个比一个画得夸张,如今看来,果然都同真人对不上号。 “无碍——” “——谁在那儿鬼鬼祟祟!” 玉浅肆的话还没说完,伴随着一道娇呵,一袭粉衣便立在了二人隐身的树前。 伯懿想也不想便去看是否惊动了宴席上的宾客,待一瞬后将目光转过来,那粉衣女子已被玉浅肆拽到了他们面前。 他骇了一跳,以为玉浅肆当真胆大包天到在宫中捉人,想也不想便要挡在她身前,电光火石间,脑海里已掠过了无数帮她遮掩的法子。 可没想到的是,待他似护小鸡一般将玉浅肆护在身后时,对上的,却是虞安宁不可置信的一双眼。 “玉姐姐,伯懿哥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眨巴了眨巴眼睛,想不明白为何会在此时此地,以如此诡异的方式与他们二人碰面。 “我还以为......”说到这儿,她红了脸,止住了话头。 她原以为,又是什么宫里的野鸳鸯喝多了酒胡来,担心他们惊扰了宴席获罪,这才出声想惊走他们,是以也严格控制了音量,不会惊动宴席上的人。 伯懿不晓她为何会红了脸,只看到是她便松了口气,摸了摸眉尾,这才自如道:“我们本来要出宫的,被这里的热闹声吸引,这才寻了过来。” 虞安宁“哦”了一声,想到自己方才的误解,一张粉脸似是涂多了胭脂似的,又红了几分。 而在她眼神躲闪却不小心瞥到玉浅肆时,愈发像极了方才席面上尝过的橙红的枣酒。 玉浅肆自然察觉了她的躲闪,扬眉讶异:“郡主这是......”三四个月不见,怎得见到她倒像是遇到了猛兽一般。 虞安宁难得露出一副娇态,手中绞着帕子,嗫嚅道:“对不起啊,玉姐姐。”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一股脑儿将近来心中所想倒了个一干二净。 “当初,我以为你知晓临安没死之后就会将她抓回来和亲,所以才没告诉你,我其实......很早就知道,她没死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漏在了脚下草叶的缝隙里,几不可寻。 自从听闻大朝会一事后,她心里便明了了,玉姐姐只有在知晓临安的真相后,才会如马坚之愿,让他去做那所谓“杀害公主”的凶手。 而自己做了什么?玉姐姐一次次给自己机会,让自己告诉她实情,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真是小人之心了!原来玉姐姐也是愿意成全他们二人的。 玉浅肆还以为虞安宁近来不寻自己是事繁,却没想到是不敢来见自己,也有些愣在了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才道:“所以,我猜的没错?你应当是直销临安对桂花过敏,所以在摘星楼事发当晚,伯懿说闻到了桂花头油的时候,你就猜到了?” 虞安宁艰难地点了点头:“临安坠楼,楼上又有马坚,我是绝不相信他会伤害临安的。当时也十分恍惚,可乍一听到伯懿哥哥所言,我便明猜到这恐怕是他与临安商议好的计策要远走高飞。可玉姐姐你奉命查案,若是查到了临安的下落,便不好了......” “后来,我偷偷去找过马坚,想问他临安的下落,想帮他将临安安顿好。可他却在我面前装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好似临安真的没了似的。我一时忍不住,才同他大吵了起来......” 说到这里,虞安宁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玉浅肆:“玉姐姐,你当时就猜到了吧......” 玉浅肆眉尾一跳,心中泛起了后知后觉的钝痛。 那是,发现真正的临安尸体的那一日。可看起来,虞安宁尚不知情。 她长舒一口气,轻声安抚:“没关系。” 听到头顶这句无论如何琢磨都没什么怨怪她之意的轻叹,虞安宁这才恢复了往日神情。 她左顾右盼了片刻,小声问道:“玉姐姐,临安如今可还好?” 马坚行刑之前,她买通了狱卒去见了马坚。 她当时也曾问起马坚,临安的下落。 可他却只是神情坚毅地看着她,道:“我相信玉馆主。” 既然一切交给了玉姐姐,她一定能将一切都处理妥当! 不过......想来也是唏嘘,她原以为他们二人总算能长相厮守,却没想到,马坚竟会为了临安,放弃自己的性命...... 第147章 商辞,字与安 秋日暖阳的暗面尽数落在玉浅肆面上,只有几点亮色的斑驳,似是泥塑裂开后内里包裹着的晶莹剔透的水晶。 卷睫亦被那亮色画上了一道线,虞安宁只能看到那条线扑闪了几下,又落定了下来。 玉浅肆轻轻“嗯”了一声,难辨神色。 虞安宁松了一口气,左右顾盼一番后,又有些急切,悄悄问道:“那......那我之后还能再见到她吗......” 玉浅肆呼吸一滞,心口是再难平抑的钝痛。看着眼前满面期许的虞安宁,她这次连一个“嗯”字都说不出。 伯懿一直拧着眉试图看清将自己藏身于黑暗之中的她。 一瞬间,三人之间的静默让他们似是彻底融入了这片密林一般。 饶是虞安宁,也差距了二人的生硬,突然灵光一现。 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还是算了。她好容易安顿下来,还是别被我们打扰了吧。万一再被人发现就糟糕了。” 再者说,若是再见,难免会说到马坚,她也不知临安此刻是否已经知晓了马坚之事......想到这里,她也有点不敢面对临安了。 “郡主安心,临安如今......自由了。”玉浅肆咽下了卡在喉咙里的痛,带着依稀残存的幻痛回道。 伯懿见她如此,心中稍安,这才岔开了话题:“郡主今日入宫,也是为了这太液池的寿宴?” “对啊,我是同与安哥哥一同来的,来看商家姑母。” 与安?商家? 玉浅肆扭头看了看伯懿,虞安宁一向与商赋不对付,怎得突然如此亲切称呼起来了? 伯懿似是读懂了玉浅肆眸中的疑惑,轻笑了起来。 为了遮掩春交的笑容,伸手摘了一片头顶的树叶在手中把玩,打趣道:“玉大人记错了,商赋字与思,与安应当是......少卿大人的嫡亲兄长,商辞,商与安。” 商辞,年纪轻轻便进入尚书省任职的青年才俊。也正是因为他的厉害之处,才让清流一党决意忽略商赋的荒唐名声,推他继任大理寺少卿。 伯懿拿眼角偷偷瞄了一眼一脸困惑的玉浅肆。 她这副对朝政之事的懵懂模样,的确有些可爱。想来她从未将商赋放在心上,连他都记得初见那日商赋的自我介绍,提到了自己的表字,可她却连商赋有个哥哥都不知晓,还将两个人的名字混在了一起。 玉浅肆眨巴了眨巴眼睛,自如道:“少卿大人没来?” “哼,不知道又跑去哪里鬼混了!商家姑母对小辈都那么好,他可好,从来都不来宫中看望姑母!”虞安宁噘起了嘴:“不过,若是他来,我也就不来了。” 外间的热闹一阵阵挤过树杈枝丫,传到他们耳中。 玉浅肆想到了方才清宁殿中听到的热闹。 临近先帝忌辰,圣人打算再先帝忌辰后准许诸位太妃们离宫归家,若是因亲族离散,再无归处的也可自请留宫。 她立时灵光一现,才来了太液池。 圣人怜惜久居宫苑的太妃们,历来准许其家人入宫探望。若时辰不当,告知内务司后也可留宿宫内。 她轻轻揽过虞安宁的肩,让她与自己并肩而立,指了指那群热闹,请她介绍宴席上的人。 虞安宁不明她此举之意,但还是乖巧地按玉浅肆所指,一一为她讲解。 伯懿旁观,察觉到了玉浅肆关心之人的共通点。 这些男子右手食指上都戴着玉戒,心中亦是一动,明了了她此举之用意。 若临安被害并非是留宿在玉宸殿的臣工所为,那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那日入宫看望亲族,留宿宫中。因着与北方和谈,近来京城中又多了许多胡商,弓马骑射又时兴起来。士族之间多流行在拇指与食指上佩戴玉戒。 若是圣人真在先帝忌辰后放归各宫太妃,日后追查起来自然难上加难。不若今日,趁着这些人齐聚太液池边,先来探查一番。 伯懿看着被斑驳点亮轮廓的玉浅肆,心中暖意弥漫。 她当真说到做到,哪怕马坚已经离世,但也从未忘记过寻找杀害临安的凶手。 “那个居于正中,头冠华丽的,便是今日寿宴的主人,严妃娘娘。她这个人......”说到这里,虞安宁砸吧砸吧嘴,才继续道:“为人骄纵,不喜欢与人往来。” 是以,今日身为寿宴的主人,她却独居在主座之上,无人问津。 “那你的商家哥哥呢?” 玉浅肆淡然的语调,落在虞安宁面上,却点起了朵朵红晕。 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怎么就是我的商家哥哥了?玉姐姐你惯会胡说!” 听到身后的伯懿轻轻嗤笑,玉浅肆这才后知后觉说错了话,正打算解释,虞安宁已经伸出了泛着粉嫩羞色的玉指,指向了一侧。 “那个穿着暗绿色圆领交袍,戴着白玉冠的便是。” 玉浅肆与伯懿顺着那一指齐齐望了过去,目光尽头正含笑垂眉同长辈见礼的男子,便突然抬眸望向了他们这处林子。 似是悠哉的猎物察觉到了隐于暗林之下的危险,他缓缓地凝起了好看的眉,神色似有疑惑。 这边厢,玉浅肆登时张手捂住了虞安宁的眼,而伯懿则在同一时间压下了虞安宁指过去的胳膊。 两人对望,只觉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二人惯常隐于暗处观察,早就知晓了该如何观察别人而不被察觉。可此人,却能在言笑晏晏的宴席之上,于一瞬之间察觉到有目光隐于暗处追随,实在是......太过灵敏。 虞安宁被二人相继放开,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玉浅肆再次望过去,却再未发觉商辞的异常,不过是一个寻常男子的模样罢了。 他虽也身着绿色服饰,却与商赋的模样完全不同。一个浪荡无羁,一个端正守礼,一个无所畏惧,一个看起来就像是时时刻刻忧思许多事情的模样。 商辞身边那个满面慈意的便是商赋的姑母,顺庙商妃了。安养得当的面上红光耀然,慈爱的笑意与包容自眼角眉梢流露而出。她此刻正与自己的弟弟弟媳,商辞的父母蔼然交谈着,而商辞就静立在一旁,含着笑,时不时说上一句,总惹得三位长辈笑意连连。 若非此刻亲眼所见,玉浅肆决计不会相信,这样守理端庄的人会同商赋是亲兄弟。 第148章 太液池畔 玉浅肆用拇指轻搭着玉里乾坤,一边用心记住那些戴着玉戒扳指的士族青俊们。 突然,席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朝着一个方向扭头看了过去。 他们离得太远,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今日的寿宴正主儿兀地站了起来,指着他们看不到的一处疾声呵斥起来,连步摇都跟着颤了几颤。 偶有几句尖利的声音顺风飘过来,“嚣张跋扈......善妒......添堵......” 玉浅肆扬了扬眉尾。不管发生了什么,前朝太妃用这些词指责别人,都不是什么清醒之举。 果然,宴席上的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众人面面相觑,皆觉扫兴。 此时,有一人从严妃所指的位置站了起来,看模样当是另一位太妃娘娘。两人应当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了起来。 虞安宁也被这突变吓了一跳:“听商家姑母说,这二位娘娘向来不对付,可没想到竟会不顾脸面到了这一步。” 眼见着场面无法收拾,还是商妃站了出来,想要从中说和。 可此时,已有人开始自席间告退。 虞安宁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起了兴致:“玉姐姐你快看,那两位可是宁庙太妃!” 两位身着青灰色宫装的太妃,竟当先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液池。 “我听与安哥哥说,宁庙的太妃们,如今就剩下这二位了。她们日常里深居简出,我从未见过呢!” 宁庙是圣人皇祖的庙号,细算起来,位份高而入宫早的宁庙太妃们,这些年大多都已作古了。可这二位,虽装扮古成,看起来,却与这些顺庙的太妃们没什么区别。 想来是当年入宫晚或位份低的嫔妃了。 如今依旧留在宫中,想来便是家中再无亲族,不得已永居皇宫。 虞安宁突又觉得她们值得怜惜,收了喜悦喃喃道:“没想到,她们今日竟会来,而且还如此不给严妃面子地离开。” 一直没有出声的伯懿突然道:“于热闹中静睨孤感,这二位想来也是推脱不掉来应个景儿。看别人合家团聚本就不易,何必还要凑这争吵的热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辩白,让玉浅肆不由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伯懿望见那揶揄的神色,面色极不自然,却顾及到虞安宁还在一旁,心中焦闷却不敢当下言明原委,只好紧抿着唇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玉浅肆多站了一刻,留意着席间众人的神色姿态。随后向二人示意离开。 她替虞安宁重新整理了衣装并头饰,嘱她悄悄返回宴席,莫要惊动任何人。 虞安宁迈过园子边上的那一丛灌木,回过身隔着树杈向玉浅肆悄声保证:“玉姐姐你放心,我省得的。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方才你问我的那些话!” 说罢郑重地点点头,这才扭身朝着宴席走了回去。丝毫不在乎玉浅肆是否回应。 玉浅肆看着那道身影融入了宴席之上,这才噙着笑同伯懿原路返回。 “有故事?”两人信步朝着宫外走去,玉浅肆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可伯懿却知晓,她所言为何。 “那二位宁庙的太妃娘娘,幼时对我......对临安,都很好。她们亦是被皇权牺牲了的苦命人,却能于危境之中不弃他人,在这可怖的宫墙里,十分难能可贵。只是可惜......” 可惜,她们的命运若那间祈福殿一般,本就是在宁帝生病时,因着八字相合,被送入宫为宁帝祈福,本就没有强硬家世背景的她们,在这若深海幽冥一般的宫里,就像是随时会被劲风巨浪撕碎的无根浮萍一般。 就连随波逐流,都没有资格。 对于大明宫的怨憎与厌恶又充斥了伯懿全身,他不由得想要加快脚步,誓要将这黏腻腥臭的空气甩在身后,越远越好。 可又顾及到身旁的玉浅肆,周身的戾气才又渐渐淡弱了下来。 他悄悄瞥了一眼一语不发的玉浅肆,她依旧迈着信然的步子,却正歪着头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现在好些了?” 他觉得靠近她的那侧耳朵都烫了起来。 玉浅肆接着道:“你对这大明宫的不喜真的是好不掩藏,可我也不会安慰人。所以只能等你自己调整心情了。” 说到这里,她站定回望伯懿,再一次问道:“现在可好些了?” 伯懿埋首轻笑出声,那种黏腻不适的感觉瞬间被暖阳舒风散了个一干二净。 正要回她,却听到了身后小道上传来的嘈杂声。 二人循声走了过去,便看见几个老宫奴围成一圈,将一个宫婢围起来,推来搡去,调笑不止。 那宫婢看起来年岁不小,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从他们二人的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人墙后那一双绣鞋,随即一缩,当是绣鞋的主人蜷成了一团。 玉浅肆蹙着秀眉,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伯懿拦了下来。 “现在就算我们出言相帮,他们也只会假意应承。待我们走了,恐怕那宫婢会被欺辱得更惨。” 伯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角:“走吧。” 这座大明宫,无时不刻不在发生着这种事,好意也会酿成大错,反倒会被怨怼。宫里的生存法则从来都不是“依靠”和“倚仗”,而是“自强”,除了自救,没有别的法子。 玉浅肆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转身跟着伯懿离开,可目光依旧落在那双绣鞋上,鞋底的那一抹新鲜的蓝色十分显眼,让她无法忽视。 而伯懿在转身的瞬间,也隐隐觉得,那宫婢的身影带着些许熟悉感,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大明宫的婢女奴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熟悉之人? 如今虽已探过了当年的现场,但案情依旧扑朔。 不过,他有信心,只要有她在,再刁钻的案子,都会真相大白。 另一间幽暗凝尘,隙光难觅的屋子里,有身着宫中服制的仆从为一位面壁而立的男子双手呈递上了一盒事物。 “公子,这是方才有人送去太液池的。” 那男子抬手命人呈过来,垂眼一瞧,几片残叶蜷曲,盒子边沿被染上半干涸的靛色,不由轻笑出声,摩挲着指尖一枚方形的玉戒。 “那位怎么说?” “主人说,一切都交予您处置。不过,那位玉罗刹可不是一般人......” 那人将玉戒褪了下来藏于怀中,摸出一枚式样更宽的戒指盖在了远处,继而沉吟。 “那就去做吧,不过记住,玉罗刹于我日后还有大用。” “小的明白,定会留她性命。” 那人退开后,房门短暂开合,寸许天光往里间瞥了一眼又被重新蒙住了眼。 那人垂首,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唇角泛起了兴味。 自言自语道:“生养之恩不若族密之重。既如此.....只能先委屈一下你们的宝贝儿子了。” 不过,最终都一样,一抔尘土罢了。 第149章 意外之客 “这次,没有尸体......可有些难办......” 玉浅肆与伯懿出了宫,并肩行走在熙攘的街头,穿过晨间遗散,还未被正午的阳光散稀的烟火气,有些茫然。 如今对此案的确已经有了头绪,余下的疑点,却也只有在尸体上才能寻到答案了。 可一想到皇陵,玉浅肆也有点犯难。 普通的坟茔说刨也就刨开了,但这可是皇陵。 而他们要查验的尸首同先皇合陵而寝,先皇故后陵穴便已封死,更难进入。 “更何况,皇陵还有看守者,恐怕不是我们想去便可去得的......” 一旁的伯懿见她愁闷难纾,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了一份热乎乎的油包,递到她鼻子下晃了晃。 “想了一早晨了,先吃点东西吧。” 玉浅肆垂眼看了看,思绪还沉浸在如何去皇陵盗尸查验一事上,乍见到这热乎乎的毕罗,一时有些分不清时辰。 “现在几近正午,这家毕罗早该没了吧......” 伯懿扬眉,表情夸张道:“我也同那波斯人学了几招幻术,方才趁你不备设法回到了过去,从他们的摊子上拿来的。不过玉大人放心,我给他们留下银两了,比这一包毕罗只多不少......” 玉浅肆知晓他在胡闹,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舒展,梨涡深深,笑意直达眸底,让周遭平白无奇的街景都添上了几分耀美。 伯懿见她盯着自己,笑靥若莲似娇,别有一番清丽妩媚,只觉得阳光瞬间烈了起来,心中纳罕着秋老虎的不可小觑,一边干咳着,呐呐地不打自招。 “我昨日便吩咐酒书,今日早早去候着,买到后在宫门口等我们。” 酒书这次倒不算笨,将毕罗裹在棉衣中抱在怀里,到现在还算热乎。 “那就多谢了,”她毫不嫌弃地伸手从油纸包里拿出了一块毕罗,笑眯眯边走边吃,毫不顾忌形象,引得旁人侧目。 可即便如此,红衣笑靥,依旧艳媚脱俗,没有任何的粗鄙,只让人觉得移不开目光。 伯懿将油纸包收起来,快走几步跟上她,偷偷打量着身侧似在聚精会神享受着美食的女子。 方才听她提到“皇陵看守者”,他便有些面色不自然。 若他记得不错,守着皇陵的,是四族之一的长与兰族。可看她的模样,似是全然不知。 难道......千百年来,这四族已经隐秘到互不知晓的地步了吗?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除了玉家以杏林立世,无法消隐之外,长乐易族与长卫墨族,就算隐秘,世人也大致知晓其所居的城郭,只是过于低调,存在度不高,也不会有人特意打听罢了。 可兰家......终究是不同的。 好像他从未听闻有人提起过,知晓兰家所居。 右侧的衣角被拽了拽,他低头一看,玉浅肆自如地吃完了毕罗,将沾了油的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角擦了个干净。 继而淡然地恢复了常态,拧着眉毛转起了玉里乾坤。 他被她这一系列熟练之至的动作惹得哭笑不得,一把摁住了她的手,打断了玉里乾坤的叮铃声,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听我的,先回去休息,你都忙了一夜了。” 玉浅肆垂首去看,目光落在了两人相叠的手上。 伯懿似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抽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玉浅肆却没放在心上,耸耸肩淡然道:“我平日里办案不也如此,你难道没见过?” “可这次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空张着口,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这次不一样。此前种种,皆是你之所愿,我只能陪伴,不能僭越阻挠。可这一次,你是为了我而犯险,我无法冷眼旁观看你劳神费心却无动于衷。 可一如方才自己仓皇撤回的手,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呢?是他卷她入漩涡,又如何能假惺惺地说出这些华而不实的话来。 躲开玉浅肆疑惑的目光,绕到她身后,轻推着她的肩膀朝着巷子里走去。 “好了好了,快去休息吧。等你醒了再做打算。” 玉浅肆被轻推着,还没回过神来就进了自家的院门,旋即有一包热乎乎的毕罗落在了自己的怀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面前的院门便阖上了。 门外伯懿的眉眼瞬间被纹路清晰,还带着几颗虫洞的木门所代替。 她难得恍神,面朝着院门站了许久,直到感觉到手中油纸包的温度逐渐冷却,这次回过神来,扭身想要进屋。 可一回头,便察觉到了自家院子与往日的不同。 她拧着眉头睃了一圈,好像......好像有人打扫过。 不仅如此,窗下置着一盆翠绿的兰草,她心中一动。 “娘亲?”声带微颤,是久不复相见的思念,亦是不敢靠近的关切。 一身青衣的风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宽大的袖子被襻膊拢住,露出两截臂膀,原本玉色的臂膀上却都是可怖的伤痕。 她手中拿着绢子,应是正在擦拭桌子,小臂上还带着些水珠,更衬得那些伤疤格外显眼。 见玉浅肆望过来眼中含痛,似是想起了过往的经历,连忙伸手解掉了身上的襻膊,用衣袖盖住了那些伤痕。 “我送娘亲的药都没效果吗......” 她们母女二人当年一路艰难流落蜀中,路上遇到过太多麻烦。而这些伤,都是风娘为了护她而留下的。 那时缺吃少穿,更遑论好好养伤。为了躲人,每日都在泥土堆里打滚儿,伤口能愈合都要谢天谢地了。 后来她跟着玉临宜修习医术,她首当其冲便要他教自己如何淡除伤疤。 玉临宜也并不多问,悉心教导,更是亲自教导她研制药粉,让她为娘亲治伤。 只是,这几年来,药方不知换了多少个,这疤痕却从未消减过。 “娘亲怎么来了?” 风娘坐在院中方才擦净的石凳上,倒了两杯热茶,示意她坐下。 “夫人怜悯我许久不见你,便准我来看望看望你。” 见自家女儿眉眼淡然,似是不喜不悲,亦无怨无恨,反倒有些唏嘘。 “阿......阿肆,夫人是好心的。我也是做娘的人,她的苦心天下人都不知,少主不知,可我都看在眼里。希望你莫要因上次之事怪罪她,更莫要因此同少主疏远。” 玉浅肆听到这个,心中一空,旋即双手覆上双膝,端正了坐姿,淡然道:“我明白,我从未怨怪过夫人,更何况,上次夫人明知我兵行险着,还是愿意配合我抓住断头案的真凶,我很感激。” 见风娘还要开口,想是又要聊起上次林氏来提刑司之事,立刻又道:“而我同少主之间,从来都与夫人无关。我不会因任何事情迁怒少主,而少主亦不会因旁人而责难于我。,娘亲放心。” 第150章 好奇 风娘听她如此言语,脑海中模糊忆起的,是那道每每梦回,都让她心痛无比的身影。 当年,他们夫妇二人,何尝不是如此。 她勉强回转心绪,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此行没有辜负夫人所托。看来,那个叫什么伯懿的,与阿肆的牵扯并不太深。 玉浅肆见娘亲恍惚时,眸中闪过痛色,也明白了过来,二人之间陷入了凝滞的回忆之中。 不过,看娘亲全心为林氏考虑,想来林氏对娘亲是不错的。娘亲此生因着她受了太多苦。若是林氏真能互她周全,她也愿此敬重林氏。 风娘低垂着眉眼,眼角尽是眷恋。 “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静静坐在一起,听风闲谈了。” 玉浅肆一怔,细细回想起来,胸腔中酸涩满溢。 自从她们二人被赶出家门后,一路被追杀逃到蜀中,隐在乞丐窝里,她便生了重病。娘亲日日乞讨,与其他丐子夺食,还要忧心她们母女二人的安全,被其他乞丐占了栖身的破屋,日日不得安宁。 后来她得遇契机回京,一路上娘亲便惶恐不安。好容易安顿下来,她却为了齐国公府日日奔走,二人依旧聚少离多。 再之后,便是她创办玉里馆,更是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 她总想早一点查清真相,早一点让娘亲可以安心。可却忽略了最重要的陪伴,以至于让娘亲被贼人所毒,差点离她而去。 玉浅肆闭了闭眼,唏嘘难宁。 风娘看着眼前愈发显出坚韧的女儿,终还是忍不住,眼中泪盈,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两痕晶莹的泪划过倾轧过年岁的面庞,除了带出岁月的沧桑,也似一瞬间洗尽了铅华,透出美人的几分姿态来。 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勿须背负着骂名,勿须整日抛头露面。 她的阿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拥有了,若她一般,只能永藏于他人身份之下,仓皇度日。 “都怪我......若非我那日归家迟了些,你也不会救了少主,我们还能安稳度日。若不是我不小心中了毒,你也不用受制于夫人......” “娘亲,这一切都不怪你”,玉浅肆覆上她颤抖的手,“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与你何干。你当时为了生计每日奔忙,本就不易。何况,那日就算你在,我也会出手相助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风娘感受着覆在自己手上的温热,苦笑起来:“你爹若泉下有知,定会恨死了我。” 玉浅肆眨着眼强忍心中酸涩,似珍宝般轻轻抚摸着娘亲的手掌:“娘亲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一双精巧的绣娘手也沧枯若此,爹爹若知晓了,又怎么会忍心责怪您呢?” 风娘听到这里,长呼一口浊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夫人还在等我,我便先走了。我会听你的,日后少来见你。但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那满是老茧的瘦削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又匆匆放开。 可那双手紧握的感觉,却在娘亲离去后依旧依附在手掌之上,就连每一颗茧的凹凸,都让她记忆犹新。 她躺在榻上,将双手紧紧阖在前胸,不知为何却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娘亲方才所言。 心下有些烦闷,脑海中思绪万千,时而是昨夜颓败的祈福殿连廊,时而是童年的往事,时而是她俯下身,第一次见到狼狈却自如的少年王嵩,时而是母亲今日所言。 凌云阁内的装饰,雅音的故事,她遇到的那个乞丐,偷喝的那碗酒...... 最后,是她同伯懿在齐腰的荒草之中穿行。他在前面为自己开路,而她站在原地,回过头去,看着他们两人一路走过的深深草痕。 那一列草痕的尽头,是自家的院门。 那扇门孤独地立在原地,可她却似闻到了毕罗的香味。那门上木纹清晰,还带着几颗枯旧的虫洞。 可她知道,有人关心她,就在门外,她只要打开门便能看见。这片刻的宁静恬然,是因为知晓背后并非空无一人的自如。 待她醒过来时,墙外街市的热闹已经迫不及待跃过了院墙,溜进了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门窗,促她清醒。 玉浅肆睁开眼,有一瞬的恍惚,热闹声也像是隔着一层纱似的,待她逐渐回忆起睡前的一切,那热闹声也才清晰起来。 日光懒成了金色,透过慵懒的窗纸,给屋子里添上了几许金光。 她晃了晃脑袋,这是难得深沉的一觉,竟然一觉睡到了日暮时分。 嘴角噙着笑意,收拾妥当后,这才朝着提刑司走去。 没想到刚出巷子,一眼就看到伯懿正坐在平日里自己常发呆的地方,面前已经摆满了吃食。 她脚步一转走了过去,自如坐下。伯懿便已递上了一双擦拭干净的竹筷。 “我知晓你睡醒了肯定会饿,虽已昼夜颠倒了,但还是要填饱肚子的。这些都是暖胃的吃食,我还让他们加了适度的椒,应当都合你的口味,你尝尝?” 玉浅肆看他目光灼灼,嘴边拒绝的话只能化作笑意盈口,接过竹筷各样尝了几口,这才撂下筷子问:“你身上可还有银钱?” “自然有的,你还想吃什么?” 玉浅肆皱着眉哭笑不得:“你当我是家豕吗?” 伯懿见她扔下筷子,自觉讨好地递上了自己的袖角,玉浅肆擦了擦手指,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枚熟悉的花牌。 “时间刚好,请我去听曲儿吧!” “你现在便要去找雅音?不再观望观望吗?”一想到雅音当日所言,他便有些犹豫。 当时听来奇巧精绝的女子,难道都只是伪装吗? 玉浅肆将花牌塞给伯懿,声音却似晓月清亮:“我并不怀疑雅音所言之真假。” 那日她前往凌云阁本就是意外,是被虞安宁口中的好酒骗过去的。 若是她早就备好了后招以防被人察觉,更不会选这么一个会让她万劫不复的贱籍伤害士族的故事。 尤其是事后,她悄悄命耀光去一一查证过,所有的细节都可与雅音所言一一对应,没什么问题。 但这的确并不代表雅音没有疑点。 “我只是好奇,究竟是谁告诉一个没有亲政的圣人,京城里新开了一家伶人馆罢了。” 第151章 机关 伯懿闻言,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冰水,冰冷彻骨,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果然,只有阿如才能想到最根本的问题。 他们在凌云阁遇到雅音,应当是个意外。 他当时好奇玉里馆所为,也想更多了解了解玉浅肆这个传闻中地玉罗刹,因而答应郡主前往。而阿如,原本是不愿同往的,是因为凌云醉才临时改了主意。 他却只盯着当日凌云阁一事,而忽略了真正的要紧处。 前一天在馆外遇到雅音,可不是意外。 若是没有郡主搅局,或许那日圣人就同雅音碰面了。 是有人故意为之吗? 想到这里,他又没了主意,可此人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若是有人刻意引导......那目的,是在你,还是在圣人呢?” 玉浅肆摇了摇头,眉目间轻拢上了一层迷茫,可继而又化为了凌厉的冷刃冰刀。 她从不相信,这世上的巧合会连着巧合。既然存疑,走一遭便都清楚了。 这一番话,也让伯懿心中难安。 若真是有人算计,那岂非他们一开始变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虽还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为何如此......可一旦想到有人从那么早之前就在引导他们查案,便还是觉得心底里泛起了难以忽略的惧意。 就像是战场上号角吹响后,看见敌军前的那股未知。可这股惧意,并不会让一个战士软弱退缩,而是会愈发激起他想要赢下这场战争的迫切。 而阿如,便是他要赢的一切理由。 他踌躇满志,当先一步进了清弦馆,却被告知,雅音今日一早便被一个恩科请去京郊了。 还是上次替玉浅肆传话的那个龟奴,他自然认得玉浅肆,只好滔滔不绝起来,希望玉罗刹莫要迁怒于他。 “那个恩科手笔可大了,特意带了马车和仆从来的,提前备好了馆内一应随从的辛苦钱,却不让我们跟从。雅音姑娘原本也有些犹豫,可不知看到了什么,转头便答应了。” 玉浅肆呼吸一滞,连忙打断了他:“京郊何处?” 那龟奴骤然被打断,半张着嘴,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玉浅肆又问:“我问你,雅音去了京郊何处?”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啊。他们不让跟随......” 玉浅肆呵斥道:“别给我搞这一套!若是新客,你们定不会收了钱就让雅音离开,万一她趁机逃跑了或者遇到危险,你们都担待不起。” 清弦馆的老板既然放心不让人跟随,也就是说,那一定是个老主顾。 玉浅肆逼问道:“快说那人家在何处!” 那龟奴被骇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这才踟蹰着说:“听小蝶她们说,那位官人在醴泽附近有间别苑,小的这就告诉你们......” 醴泽,是京郊靠近浚源寺的山下所在。那里的汤池虽不及浚源寺,却也因着地势问题冬暖夏凉,是个不错的去处。 又因士族尚佛,许多京中大族都在醴泽置办了别苑,一来方便法会时,上浚源寺拜会,亦方便夏冬之日躲闲。 现在却还是秋日,醴泽应当没什么人去才对。 想到这里,二人立刻转身出门,寻了快马,趁着天尽薄暮,朝着醴泽而去。 一路上,风声盈袖猎猎,马蹄得得。 无人言语,可二人心中却都有些惴惴。 清弦馆的老主顾......如今看来愈发贴近他们的猜测。幕后之人究竟埋了多少条线,竟会花大手笔潜伏在伶人馆等着他们? 靠近醴泽时,二人都勒住手中缰绳,放慢了速度。 伯懿看她一脸沉闷,故意扬了扬眉,道:“怕了?” 玉浅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担心你牵扯太多。反正这案子是我玉里馆的,你若是怕了,不如就跟那些龟奴仆从一般候在这里,我速去速回。” 见她如此境遇还有心思言语间赢过自己,这才放下了心。 她微扬着下巴,像极了第一次抓住自己时的模样。 不由道:“你还是如此神采飞扬比较好看,不要老是皱眉头。” 玉浅肆神情微顿,收回了目光。心中却松快了许多。 他这是故意激自己,让自己莫要忧心吗....... 伯懿双脚一夹马腹,领先玉浅肆而去:“放心,我来给玉大人开路,我们一路同行,定能斩尽魑魅!” 二人到了醴泽,果然这里黑黢黢一片,没有丝毫烛火。 二人走到一间别苑门前,确定四下无人后,翻墙而入,落在了漆黑一片,只能看到朦胧树影的院子里。 “该不会路上就被......”伯懿难得有些紧张。 玉浅肆摇了摇头,确定了无人后,大踏步朝着角门而去。 伯懿紧随其后。 “你看这里,有新鲜的撞痕。” 比划了一番,像是有人搬动大物件儿时,不小心磕到了门上的痕迹。 比双手低垂还要微低的角度,如此深的撞痕,箱子里应当是重物。 二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箱子里装的恐怕是人。 伯懿恍然:“不错,虽然这附近近来人少,但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不会从正门进出。” 她掏出随身的小匕,在撞痕上方又划了一道,对比了一下木色新旧:“是今天的新痕。” 二人复又转身,沿着院子里的痕迹朝前摸索而去。 “当心有诈,”伯懿走到玉浅肆身前,替她开路。 二人顺着痕迹朝着内院走去,待靠近后堂,这才有了一豆烛火的亮光,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伯懿躲在树后望过去,待看清堂内情形时,却有些呆愣。 “这是......什么啊。” 内堂正中的地上,仰卧着昏迷不醒的雅音。 玉浅肆也凑过来看了看,神色一凛。 “她是被人固定在那儿的!” 二人刚想要靠近,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簌”地一声,似有丝线断裂。 紧接着,内堂的房梁发出可怖的声音,一块被许多铁链捆着的巨石携着无数灰尘从房梁上垂了下来,在二人掩不住的惊呼之中,垂在了半空中。距离底下仰卧着的雅音,不过一人高的距离。 玉浅肆的心也似是悬在了空中,不敢再随意靠近,站在原地观察了起来。 那条铁链绕过屋梁落在地上,落点被压在地板之下,但细细听去,有细微的摩擦响声。 再望回半空中晃荡的巨石,她心里一沉。 “铁链这端是沙漏,若是时间用尽了,这石头就落下来了......” 第152章 玲珑窍 事不宜迟,只能先救人。 伯懿却想也不想就拦住了玉浅肆:“万一有埋伏呢?若是幕后之人目的在你,你该如何?还是我过去,你等在这里。” “不是万一,是一定有埋伏。可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是鬼市的私刑,我见过!” 更何况,雅音恐也是因为她才遭了这灾,怎可为了自保不去理会? 那双浅眸里荡漾着自责与关切。 她对仇敌心狠手辣,对陌生人无情,嘴边挂着的是自己冷心冷情,可每每身边人遇险,总是冲在最前面。 若是认定了一个人,一份情,便会奋不顾身,心怀玲珑却不滥情。 他如何拦住她,他如何能拦得了她? 伯懿诺开目光,缓缓放下了拦着玉浅肆的臂膀:“走吧。” 玉浅肆轻轻颔首:“我会当心的。” 二人跨了几步便冲到了堂内。 当那巨石真真切切在他们二人头顶上摇晃时,他们才察觉到这可怖的压迫力。 幸而雅音如今还昏睡着,不然定会吓个半死。 “你去沙漏那儿。”伯懿指了指铁链的尽头:“我去查看雅音的情况。” 玉浅肆颔首,扔给了他一个药瓶。 伯懿附身看了看人事不省的雅音,她的手腕脚腕全被手指粗的铁环锁住,铁环的尾部固定在地板上。 他拔开瓶塞在她鼻尖晃了晃,雅音的鼻翼微动,而后呛咳着醒了过来。 雅音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迷茫还未消散,不知想到了什么,惊恐之色便漫延而出。她连面前的人都没看清便要挣扎,甫一动,这才察觉到自己被捆缚在地上,动弹不得,更加慌乱。 伯懿晃了晃她的肩,探头过去挡住了头顶的巨石,催问道:“雅音姑娘,是我!我是玉馆主身边的伯懿,你还记得我吗?” 听到“玉馆主”三个字,雅音这才喘息着停了下来,待看清伯懿之后,点了点头。顺着伯懿所指,望向一侧背对自己不知在忙些什么的玉浅肆,眼窝中的眼泪顺着侧脸倾在了左侧。 “你别担心,玉馆主一定会救你的。” “别管我......”雅音沙哑着喉咙对伯懿道:“快让玉馆主离开。他们说这东西叫‘玲珑窍’,很是厉害的模样。” 伯懿仰头看了看,这铁链捆大石,也算“玲珑”? 身侧落下一些阴影,玉浅肆满目忧心蹲了下来:“姑娘因为我而受牵连,我怎可能因惧怕而自行逃开?” 她低头查看了一下地板:“沙漏那头没有空隙,现在只能想办法先解开铁链了。” 伯懿双指曲起,扣了扣地面:“这应该是一层木板,说不定能砸开。” 玉浅肆摇了摇头:“雅音姑娘的手不能毁了,我去找些油来。” 可这地方哪儿来的油,就连灯油,也只有如今燃着的这一盏灯里残留着些许,入手很烫,若是用这个,定会伤到雅音。 烛火灭后,屋子立刻被堂外的黑夜一口吞下,可屋梁颤动的声音丝毫未歇。 雅音鼓起勇气笑了笑,缠着声说道:“玉馆主不用担心,不过是些烫伤罢了,我受得住。” 伯懿看不清她的神情,上前接过玉浅肆手中的灯油:“我来。” 又蹲下身对雅音道:“雅音姑娘,忍一忍。” 雅音咬着唇“嗯”了一声,声音微颤,却还是在热油落在腕上时紧紧咬住了嘴唇,不可能发出一丝声音影响他们二人。 玉浅肆见状也不耽误,见她注意力都在手边,便倒转了匕首柄,蹲在雅音脚下,朝着脚上链条与地板链接处砸去,落手稳准狠,不过几击便发觉,右侧的木板更显脆薄,被砸出了几个坑来。 听到动静,雅音也察觉了玉浅肆的用意,颊边两行新泪落下,在尘土满面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来。 没有火光的黑夜里,危险比能看清时,更加耸动。 可三人配合默契,在伯懿帮着雅音将两只手从铁环中取出来时,玉浅肆也已经砸开了其中一块脚链的连接处,开始处理另一条脚链。 就在伯懿刚将雅音扶起来时,便只听到了一声极其可怖的沙漏停止声。 伯懿与玉浅肆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人伸手扯起了雅音,另一人将雅音与伯懿环了起来,印着雅音右脚还被困在原地,三人只能堪堪同她被固定的右脚站在一起,那巨石几乎是擦着雅音的背落了下来。 巨响携着狂风铺面而来。首当其冲的,是脚下由微至广的晃动。 雅音抬了抬脚:“玉馆主,链条被砸断了。” 想来是这地上的木板被巨石挤碎了,可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紧接着便是屋梁在承受巨力之后骤然一空而带来的可怕反应。屋顶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来,脆生的断梁声响起,屋外的瓦片似雨般下落。 而脚下的动静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越来越明显。 电光火石之间,玉浅肆低头一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将雅音与伯懿往外狠狠一推:“快走!” 霎时间,脚下一空,自己便落了下去。 伯懿待看清她往下跌落,想也不想,借力一个扭身,将雅音推出了屋子,自己则跟着玉浅肆跳了下去。 他极力伸手拉住玉浅肆的手腕,将她拢在怀里,而后一个旋身,自己背朝下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机关合起的声音,随即是屋子倒塌的巨大闷响。 震声在狭窄的地洞里转了几圈,四处灰尘扑盈。 可玉浅肆等不及尘埃落定,她连忙从伯懿的身上爬起来。 “伯懿,你没事吧?” 开口时太过紧张,不小心深吸了一口灰尘,被呛得连连咳嗽。 伯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出声时却带着隐忍的痛意:“原本没事,可若是再被你拍这么几下,恐怕就有事儿了。” 玉浅肆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玉浅肆看到他隐隐露出无所谓的笑容,心中说不出的气闷难平,伸手推了他一把。 “你脑子被砸坏了吗,跟着我跳下来干什么?你在上面还能帮帮忙,现在倒好,我们俩只能等死了。” 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明白所谓“玲珑窍”是何意。 第153章 设局者 初见这堂中景象,她便有些摸不清,带走雅音的人为何要如此设计,目的又是什么? 若是为了杀雅音灭口,为何不早早动手,而是要等他们二人入院后才触发机关? 可若目的在他二人,为何不在他们试图救出雅音时直接埋伏人手击杀之,而是要将他们困在这里? 方才雅音所言,此物名为“玲珑窍”,她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如此粗陋的巨石锁链,怎么会配上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 但此刻落入陷阱,再回想起一切,恐怕从她同伯懿进入清弦馆,或者说,更早些,自她和伯懿夜探祈福殿,甚至第一次与圣人于清弦馆外见到雅音,便已经落入了布局者的计划之中。 布局者定是知晓,圣人出宫,定会来寻自己同行以避免少主知晓后的盘问,势必会认识雅音。 即便是自己没有在第二日前往凌云阁,也会提问雅音的遭遇,从而知晓雅音为给好友报仇以卵击石的行为。之后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而今日的局亦是如此。 夜探祈福殿之事被察觉,便有人先他们一步带走雅音,逼她与伯懿来此救人。 方才那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并非眼前所看到的巨石和铁链那么简单。 屋子里仅剩的一盏灯油,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及时把雅音的手从铁链环套里取出来。而堂屋表层铺设的木板,故意将雅音面朝外锁在地上,并让其中一只脚镣处的地板难以撬动,让她无法挣脱,都是为了让她最终终站在那里躲避巨石。 巨石砸下,触发木板底层的机关,开启此处陷阱机关,而巨石突然下坠的力自然也会让这间屋子倾塌,将她掩埋其下。 所谓“玲珑窍”,不是指入局者,而是指设局者。 巨石只是个壳子,是让她用来放松警惕的幻象,用来推动她后续的一切动作和行为,而紧随其后的,才是真正的陷阱。 就像是她根据对手的行为动作,猜测对手的下一步招式,从而招式的终点拆招致胜一般。 想到这里,玉浅肆只觉得呼吸急促。 究竟是谁,是谁有如此心机, 这个设局人不仅对自己的机关足够自信,更是对自己猜度人心的能力足够自信,才能设下这种连环计。 究竟是谁,究竟谁才有如此心机,能将一切皆算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哪怕是她此刻落入陷阱之中,都依旧想不明白,设局者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陷阱并无任何异样,难道就只是为了困住她? 伯懿的眼此刻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但此处黑暗,也仅限于模糊看清她的轮廓。 她自检查完自己的伤口后,便一语不发,想来定是在梳理思绪。 “莫要皱着眉头......”话刚出口,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他轻“嘶”了一声,打断了玉浅肆的思绪。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确是紧皱着眉头。 不由得舒展眉心,含了无人看见的轻笑:“别动,你且在这里安生靠着。” 她扶了扶伯懿的肩膀,二人并排靠坐在狭矮的斗室里。 “我只是想到,我曾见过上面那几件装置,在云中君的私牢里......” 伯懿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玉浅肆于黑暗中看向了自己,似是在审度。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玉浅肆又移开了目光:“方才我一时情急问了你一个问题,但我现在想通了一些关键......” 伯懿只觉得后背一阵赛一阵的抽痛,方才玉浅肆抹黑给他检查过,没有伤到筋骨,可现在看来,还是摔得狠了,连脑袋也浆糊起来。 方才她情急之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难道是问他为何要跟着她跳下来? 想到这里,他还是不由得热了双颊,随即松了一口气,庆幸这里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谁。 “你......你别放在心上啊,无论遇到谁......不对!无论遇到谁我都不会多管闲事,可这个人是你,你......你是因为我才被搅入这些是非危险之中的,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有危险。” 玉浅肆于黑暗中拍了拍掌:“没错,就是这样!” 这一下倒让犹在七上八下的伯懿有些愣神,心也狂跳起来。望着眼前朦胧的身影,又无比希望能看清她面上的神色。 “你说得对,布局人不仅了解我,更了解你!他定是知晓,若我落入陷阱,你定会陪我一同跳下来,所以......” 设局者是一个十分了解他们二人之人。 如此一来,布局者此举的目的......虽不可思议,但却让她有了几分猜测。 想到这里,她才不由得呼出了一口气,缓缓靠在了墙壁上,不知是叹是感。 “现在别无他法,只能等雅音救我们了。” 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狭小逼仄的空间,仅容二人并肩而靠。 伯懿察觉到两道目光从虚空中锁定了自己,那两道浅眸中的目光即使空空如也也足够让他不能自已。何况如今里面似是盛满了琼浆,让他忍不住想要啜饮。 “不必放在心上,我......我只是在想,若我同你一起遭遇险境,待出去之后,雅音说不定会看在我们救了她的份儿上,将所知和盘托出。” “嗯,”玉浅肆感慨道:“果然是战场上历练过的,两次摔下来都只是皮肉伤,你放心,待我出去,一定为你调制最好的金疮药。” 设局者心思缜密,若她猜得不错,他定然还留了后招,即使伯懿没有跟自己跳下来,也会让伯懿无法求救。 何况,按伯懿的说法,这的确是个可以趁机向雅音挟恩求报的法子。 伯懿看到玉浅肆熟练地扯下自己黑色衣袍的一角给自己包扎手臂上的撞伤,嘴角一抽,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总是扯我的衣角包扎伤口?” 眼前的朦胧身影手法娴熟,冷哼道:“是你非要逞英雄跟我一起被困在这里,有人给你包扎就不错了,难道还指望我用自己的衣服?” 说着,玉浅肆将包扎好的手臂推了开了,又靠回了墙壁之上。 听这言语,似是还是有些气闷他过于莽撞。伯懿弯着嘴角,抚摸着包好的伤口,垂首问道:“你真的相信,雅音会救我们?” 第154章 海岳可倾 听到这句话,玉浅肆唇角的梨涡渐现,眼前虽一片黑暗萦目,但却也成为最好的背景,她只听身旁的动静,就能浮现出伯懿此刻的神情。 她浅肆扬眉反问:“难道你不信?” 一个人在危机时刻最本能的反应,最能够体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一如她第一时间推开伯懿与雅音,便是信任他们,更不希望他们涉险。 伯懿也在第一时刻将雅音推到了安全的地方。 更何况,方才他们二人的谈话,从头至尾都没有考虑雅音私自逃离不救他们的情况。 身边的动静顿消,似是被她戳破心思的窘迫。 只听他有些慌乱地找补:“你就从头至尾没有怀疑过她?就如你所言,她在凌云阁用的手法同祈福殿有着莫大的关系,既如此,此人就绝不简单。说不定方才的一切都是苦肉计,此刻她见我们中招,早就逃之夭夭了。” 玉浅肆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慌乱起来,突起了玩闹的心思,故意拆穿道:“哦?你既不信她,为何不留在上面,非要着跟我跳下来?” 又是突如其来的安静,似是暗室内的飘散的尘埃都寂落于地,将这里所有可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压覆其下。 “我并非......”良久,伯懿轻声嘟囔了一句,可话到一半,余下的尾音却化作了一声轻叹,也轻飘飘落在了地上,轻轻砸起几朵尘漪,继而隐没。 不错,他下意识推开雅音,自然是相信雅音。 可他跳下来......是为了谁,是他早知答案却无法宣之于口的难。 如今的局面,他可以陪她出生入死,却无法允诺她安定与未来,又怎可随意搅扰她的心绪,令她踟蹰难宁? 见身旁的暗影又侧头望了过来,似是在黑暗中睃寻着他,他朝着面前的无尽墨色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愧是智绝无双的玉大人,仔细想想,我心中当也是相信雅音的。” 玉浅肆轻轻仰头,轻轻靠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闭目,语带松然:“接下来,就辛苦雅音了。” * 雅音肩头落满星子的余光,她呆看着漫天尘土将她与面前的废墟一同包裹,而后又万般不甘地砸落在地。 良久,她才大口呼吸起来,眼中的热气伴着呼吸声重重砸落。似是无法承受眼泪的重量,她渐渐蜷缩成一团,咬着满是尘污的手指压抑地呜咽起来。 恐惧,后怕,难过,惊怖......浑身抖若谷筛。 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却被心底最深处的不解盖过。 她只是个贱籍女子,为何二位大人要如此舍命相护? 她低头看着双脚上紧紧缠绕的脚链,延伸出的一角拖在地上,尾部还残留着木屑。那是方才巨石落下,地板碎裂的一刻间,被两位大人合力拔出来的部分。 如今他们因为自己生死未卜,自己还不配停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她竭尽全力压下自己浑身不可控的颤抖,紧咬牙关克制住自己听起来都浑身发酸的哆嗦声。 勉强控制着好似不属于自己的四肢爬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院外而去。 可刚走两步,脚尖处便乍然凭空出现了一支箭簇。 待她恍然回神时,箭尾的羽尖还在微微颤动。 她这才恍觉这里还有别人,踉跄退了两步,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而后双目空洞地大口喘息着。 良久,待心跳渐渐平复,她感到四肢恢复了些微知觉,才察觉到这箭羽的异常。 箭身中间粗了一圈,好似绑着什么。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边留意着四周一边颤着手取下箭身上的纸,上面赫然是方才那处机关的破解之法。 她举目四顾,可四下无人,只有若墨的夜色凝望着她。 饶是她再蠢笨,此刻也回过神来。此人在暗中观察着一切,敌友未知,可起码是不愿意伤她,甚至是想要帮她的。 连忙将纸条妥善收入怀中,起身朝门外冲去。 如今还不知那陷阱之中是何情境。天色已晚,此处又是个偏僻的所在,尚未可知她需要多久才能寻到人帮忙,可多耽误一分,两位大人便多一分危险。 可她惊惧过度,又被锁了一日,身上还带着伤,头晕眼花地跑了许久,才回到了醴泽别苑居的入口处。 玉大人与伯公子应当是骑马赶来,可左右四顾,这里却没有任何马匹的影子。 她不敢再耽误时间,卸下满身累赘的珠翠环佩随意扔在地上,想了想,又回身捡起了几个刻有自己姓名的玉坠,并一把锋利的金簪揣入怀中,弯腰拎起脚链拖长的部分,一手提着碍事的衣裙朝着官道跑去。 醴泽地处偏僻,四下无人居住。可若是走官道前往浚源寺,说不定可以赶在天亮之前寻到僧人帮忙。 她抬头望去,星夜遍空,却不见玄度当空,也不知自己因着懦弱耽误了太久时间,她连忙低头赶路,四周只有气促的喘息和铁链的摩擦声。 双脚上的脚链十分碍事,在寂野之中格外响亮,甚至和着道旁风声发出沉重的回想。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双脚脚腕之痛,每呼吸一下都会连带着全身疼得难以忍受。 可她也不敢随意停下来,若是松一口气,恐怕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漫漫长夜,遥遥登山路,雅音只觉得这山竟比那凌云阁的九重天还要靠近天空。 那些扛着滑竿的劳力,不仅要稳然上楼,还要扛着她们,此刻想来,也着实辛苦。 就在她撑着道旁的树干咬牙坚持时,听到了身后的幽夜里传来了木质车轮碾压碎石的细微声。 她赶忙丢掉了紧握在手中,已磨破了手心的铁链一端,伸手入怀掏出了方才备好的玉器并金簪。 夤夜上山,想来是接送主家,玉器可许利,金簪可防身。 就算是遇到歹人死在此处,那玉器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也算是能留下一丝线索。 可饶是做足了准备,她听着渐近的马车声,还是有些忐忑。 听闻玉大人在京中高门之间并不受欢迎,那些啖肉食血的士族望姓之人,若是借机想要杀了玉大人,那该如何是好。 玉葱般的手指此刻尽是血污泥渍,可她丝毫不在意,往里日为了按弦而保养得当的左手指甲深深掐进干黢的树干之中。 她终是下定了决心。 不若还是以柔弱示之,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无论来人是谁,先求他们带自己上山,再向浚源寺的僧人求救最为稳妥。 第155章 遇贵自矜 车轮的扎扎声在午夜的碎石路上格外悠扬,于千万人以脚步丈量的故事之上,自在谱出了自己的歌谣。 雅音咬着牙颤颤巍巍站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腕上被热油灯烫过的水泡已经被磨烂,和着尘土流着血。 她拖着脚下的脚链,扑到了马车前。 “救......” 可还未等一句话说出口,一道利落地身影自马车上落在自己身边,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 此刻无月,四下俱黑,望着面前五官都隐匿于黑暗之中,似是并无表情的走尸一般,睁着眼落下了泪来。 那人却像是被那热泪烫到了一般,迟疑着松了力,朝着马车内问道:“少主,此人不会武,且浑身是伤,该如何处置?” 只听马车内响起一个淡然至泊之声,毫无起伏地判了她的生死。 “夜半侯于浚源寺半山,能为何?交给你i处理吧。” 雅音心中凄惶,这便是望姓之族,人命若草芥,亘古未变。 不行,她还不能死,就算是政敌,对玉大人来说或许也是一条生路。玉大人是英雄,不该籍籍地被困死在陷阱之中。 风起,月明,她惶惶然睁开眼。 恰在此刻,于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吸收了柔冷月光,泛着绚烂青色的暗纹。 于黑夜中组成了一个图腾,正是齐国公府王家的家徽。 卡着面前褴褛女子的医香,察觉到了面前女子一瞬的放松,正全神戒备以对。 却没想到面前女子突然放声大哭,他这才发觉这女子浑身是伤,脚上还拖着两条铁链。 雅音靠着突如其来的示弱,趁机挣脱了医香的钳制,朝着马车跪行了几步,连忙喊道:“小公爷,奴是清弦馆的雅音,求您速去救玉大人性命!” 嗓音因被掐而喑哑,此刻全然没有一个名伶应有的悦耳,嘶哑且无顾,在半山的林间环绕。 最终在背后医香的掌风到来之前,她听到了马车里的制止声。 那道方才不过将她视作蝼蚁的声音,终是带了一丝波澜。 “医香,住手!” 雅音感受到掌风堪堪停在自己背后,背上一片灼痛,缓缓由背心蔓延至四肢,她忍不住咳出血来。 医香化掌为爪,将雅音钳压于地上。她的脸被狠狠压在碎石之上,余光却看到了马车主人的身影。 “少主,”医香有些着急,“此人来路不明,她的话不可信!” 王嵩被药安搀扶着下了马车,携着灯笼站在雅音面前细细看过后,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挥挥手示意医香松开雅音,医香此刻也顾不得其他,松开了雅音,去搀扶力不可支的王嵩。 “少主,夫人同那位先生都在浚源寺等您,若我们不出现,夫人也定会怀疑同玉大人有关。不若待属下送您上山后,再同此女子前去解救玉大人?” 雅音闻言,连忙爬了起来:“来不及,来不及的。” 雅音连忙将前因后果挑重要的说明。 “他们被压在陷阱之下,那整间屋子也塌了。我离开之前,还有不知什么人给我扔来了这张纸,上面正是机关的图样,这其中的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奴卑贱若尘,但玉大人不该因奴而死,求小公爷搭救!” 雅音跪在地上,一遍遍磕着头。 医香看着面前女子十分恼火,明知少主听不得与玉浅肆有关的三个字,她却声声不断,非要拦在这里,若是山上的人察觉了异常下来查看,恐怕玉大人才真的有危险。 这女子说“他们”。 定是玉大人又被那个来路不明的伯家小子蛊惑了,因而涉险。 可怜自家少主,明知这伯懿不安好心,他所图之事定然凶险万分,不仅不规劝玉大人,还一语不发陪着玉大人在宫里演戏,为那个该死的伯懿铺路。 如今可好,出了事,却还要少主来兜底。 一旁的药安察觉到王嵩已快要支撑不住,连忙从马车上取下煮好的药茶,递给王嵩,待他喝了几口,咳嗽渐消之后,认真劝阻。 “少主,如今您这身体,实在不宜奔波。那位先生方从昆仑山回来,夫人如此着急召您前来,定是寻到了治您的法子,这种时刻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王嵩摇了摇头,若此毒真有药可解,他也不至于痛苦至斯。 事不宜迟,他解下腰间一枚令牌扔给药安,压下喉间的苦痛,吩咐道:“解一匹马速去南安县,该做什么,你知晓。” 药安领命而去。 医香听闻王嵩如此安排,心中已泄了气,只垂头生着闷气,候着命令。 “医香,扶她上来,速速前往醴泽查看。” 医香不死心地问道:“可少主,山上该怎么办?” 王嵩嘴角勾起一抹讽笑:“总不能事事都如了山上那人的心意,就让他在山上候着吧。” 他公务繁忙,母亲定不会有疑。 他倒要看看,那人多年后再次现身,又能是为了什么。 可雅音却踟蹰着不愿进入马车。 “奴位卑,浑身血污,不敢污了齐国公府的马车。” 王嵩回身,想也不想便道:“不错,一个乐籍女子,遇事冷静自持,且有自知之明,对朋友也可肝胆相照,是个好人。不过最重要的是,你愿意拼了这条命相报,也不枉她为你涉险。既是她的友人,如今也是我齐国公府的友人,无谓贵贱,快赶路吧。” 权倾天下的王嵩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同方才那个轻言冷语,三两句话就要定她生死的人,倒像是两个人一般。 可即便他如此说,雅音也不敢逾矩。 此刻她得到的优待,皆因她救了玉大人。她万不可恃宠而骄,她位卑身低,不能永远倚仗他人,若是轻易逾矩,总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 医香惊讶地看着她撑着因浑身剧痛而发颤的身子恭正一礼,拒绝了同车之请,只愿同他一道靠坐在马车外,他这才意识到面前女子的坚韧之处。 一个贱籍女子,能拖着沉重的玄铁脚链走了这么远求救,且能做到遇贵仍自矜,实在不一般。 也难怪玉大人会舍命救她了。 第156章 隙光 幽室之内,伯懿见话题回转,松了口气。 转而发现,这狭窄的斗室之内,片刻的沉寂都会显得格外漫长。不仅有旧尘盈鼻,还有清香淡淡倾袭。 他清了清嗓子,不得不继续顺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 “你说得对,方才刚进入院子时,我便查看过上面的机关。浑然一体,没有中途停止的法子,周围更没有人埋伏。若是我们不出现,雅音恐怕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生死未料......” 应当不会有人如此设计苦肉计。 “不,”玉浅肆语调轻扬,含着坚定:“我信她,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一个愿意为了苦命女子讨回公道,不惜以卵击石的人,不会是忘恩负义之辈。” 伯懿眼尾抽了抽,如此草率的理由......哪里像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玉罗刹会说出口的话。 “说不定......是我们都看错了,她一早就在放长线,打算钓你我这两条大鱼?” “凌云阁一事之后,我特意查过当年之事。那个探花郎之事发生之时,你还没有入京。幕后之人就算再能放长线,也无法未卜先知,料到你会寻我来查十年前祈福殿一案吧?” 若不是这中途发生了许多事,就算是伯懿铁着头来寻她,恐怕她也不会贸然接下这个案子。 “若你真要这么算,那最有可能的说法就是——” 玉浅肆声音陡然冷肃,最坏的打算,有人从一开始就策划了一切,从他们相遇、广安侯府的火灾,再到凌云阁花朝节的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她重查十年前的案子。 她不敢相信,世上有何人会有如此本事,竟能以天下人心为棋局,谋划布局。 伯懿见她停了下来,莫名有些心焦:“就是什么?” 玉浅肆淡然一笑:“最有可能的说法是,这一切都是伯懿你的阴谋,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一切都是你故意而为之。但既然如此,你也不会跟着我一起冒险,对不对?” 伯懿觉得有趣,在黑暗中伸出手,想去拍她的肩膀,却不小心擦过她方才回转的柔嫩侧颜。指尖轻柔温热的触感在他心上划过一抹亮痕,让他一时有些慌乱。 静默了一瞬,待察觉到面前之人对方猜的意外并无半分异样之外,他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那万一......我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话音刚落,玉浅肆“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虽一语未答,但这笑声却渐渐抚平了方才伯懿的难宁。 她信自己。 “别忘了,‘好运气’,”玉浅肆倒是一下子便拍到了伯懿的肩膀:“我运气可一向都很好。就算推不到这一部,我也愿意赌一把,赌雅音和你,都不是坏人。” “就算雅音寻到了人帮我们,定也要大费周折,”伯懿解了自己的外裳,团成一团垫在玉浅肆脑后,“先休息休息吧。” 屋宇倾塌,定然要费一番力气,不是几个人便能成的事情。 雅音深夜行路,恐怕会前往最近的浚源寺,而后由寺中僧人出面寻人解救,就算雅音会骑马,待她寻到寺里,恐怕也得几个时辰。 玉浅肆摸着自己的脉搏估算了一下时间,外面如今应当是卯时了,便点了点头,从善靠了上去。 肩颈处团成卷的衣服还残留着淡淡的,同左肩处一致的温度,她阖目小憩,脑中却还萦回着方才伯懿的那句玩笑话。 “放长线,钓大鱼。” 谁在放线,而谁才是鱼? 脑中迷乱纷杂,只觉得真相就被包裹在眼前的黑夤之中,与她只隔着一层黑纱,触手可及。 或许,此刻只需要一丝光,就能看清一切。 只可惜,无论她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毫无亮光。 猝然之间,一缕光似利刃划破了眼前遮漫的黑布,尘埃被裹上金粉自空中散落,跳上她的眼睫,将她从半梦半醒的迷境中唤醒,亦钻进她的浅眸里,在脑海中留下淡淡点状印记。 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藏在黑纱之后,在隙光之外恍惚而过,她伸手去捉,却什么都没抓住。 “阿如,醒醒!” 她睁开眼,才察觉竟在困倦之中昏睡了过去,方才睡梦中伸出的手刚好够到了伯懿的鼻尖。 他不知何时已挪到了自己对面,将自己护在身后,可一只手还撑着自己的脑袋,想是担心自己昏睡之中栽倒在地。 可梦中看到的光,却不作假。 缝隙里的尘土似瀑水般溅落,方才安歇了一夜的斗室旧尘又被激荡起来,扬起朵朵尘花,自二人脚边盛开,逐腰而上。 “阿如,有人来救我们了。” 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忘了计算自己的脉搏,如今已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了。 不过,自己虽然隐约胃痛,但却四肢有力,并无多少缺水少食的晕眩,应当只过了半日。 外面的嘈杂声渐盛,那道光隙随着沙尘的厮磨,似天穹从中间裂开了一般,尘嚣迫不及待地涌入,也伴着熟悉关切的人声。 “玉大人?”一连串的咳嗽声随之而来。 林深?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只觉得刺痛无比,借着伯懿的力道,玉浅肆站起身来:“广直?” “哎呀,你们没事呀,太好了!我还担心这底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伤了你们,还带了两位医士来。” 话音刚落,那洞口被人合力打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正是许久不见的林深。 他晃了晃手,扔下了一条软梯:“现在安全了,你们上来吧。” 伯懿扶着玉浅肆走到软梯边,二人仰头望着高处的刺目天光,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上次一同被困在地底的情况,不由相视苦笑。 最近还真是......老被人丢在地底下啊。 伯懿熟稔地扶着软梯,二人一前一后爬了上来。 玉浅肆还未站稳,便急问道:“广直,雅音可还好?” 话音未落,伯懿以手为盖覆住了她的双眼,柔声提醒道:“先闭上眼,否则骤然见光,对眼睛有损。” 玉浅肆虽心中依旧牵挂则雅音,却还是乖觉地“唔”了一声,点点头,闭上了眼,一边焦心等待着林深的回答。 可盛光还是透过他的指缝刺到了眼睛,晕湿了她的卷睫,带着氤氲的湿气点染在伯懿的掌心。 第157章 同心 她攀着软梯爬到一半,有人伸手接应她,她借力一跃而上,见那臂膀要撤走,却反手抓住。 急问道:“广直,雅音可还好?” 耳侧有人清了清嗓子:“那个......玉大人,我在这儿呢。” 听声辨位,眼前的人也不该是林深。玉浅肆连忙要撤手,却再次反手被捏住了臂膀,手中力道十足却带着分寸。 带着十足的压迫力,故意让她觉得痛,滴水不漏地阻住了她所有的退路,无法挣脱,却也没有进一步伤害的动作。 “玉大人,小的医香。” 伯懿此刻也扶着软梯爬了上来,闻言刚一仰头,便看到玉浅肆着急地用另一只手解下了眼前的黑布。 “医香,你怎么在这里?少主呢?” 光潮立刻朝她眼前拍来,迫得她退了两步,只觉得头晕目眩,腹中翻涌。 伯懿来不及阻止,只好以手为盖覆住了她的双眼。 可盛光还是透过他的指缝刺到了眼睛,晕湿了她的卷睫,带着氤氲的湿气点染在伯懿的掌心。 面前的医香冷哼了一声,松开了钳制玉浅肆的手:“少主方才听到你无碍,已经离开了。” 玉浅肆挡开伯懿的手,忙朝门外看去,却只看到了飘散的扬尘。 眸中蒙尘,也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早该想到的,林深怎么会如此快得到消息赶来。定是雅音朝着浚源寺而去,遇到了少主。 算算时间,那该是昨夜的事情。 少主深夜朝着浚源寺而去,定然是旧毒复发,此时方才离去,他难道就这么硬生生忍着剧痛? 抬步要去追,却被医香抬臂拦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伯懿,冷笑道:“少主吩咐了,玉大人定然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用跟着了。” “少主如何使得动广直?可有不相干的人留意到了?不会有问题吧?” 一连抛出三个问题,却一声比一声坚定,俨然已经在思考对策的模样。 齐国公府不可与武将有私下往来。可若是报出齐国公府的名号与外臣往来,恐怕也会落下不少口实。 何况广直还是京畿四县之一的知县大人,要撬开这机关,也得寻武人帮忙。若是被紧盯着齐国公府的有心人察觉...... 医香看她焦心不似作伪,这才稍缓了语气,生硬道:“这就不劳玉大人费心了。” 说完这句话,却还是咽不下哽在喉间的气,瞥了伯懿一眼,阴声怪气道:“可是有一句话,医香不吐不快。大人不仅是玉里馆馆主,更是提刑司的人,是官门的人。望大人还是莫要忘了本。” 一旁的林深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这话明显不对味儿,这才小半年不见,怎得他就看不太懂玉浅肆与齐国公府的关系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伯懿,上次见这人还是他一脸桀骜却被玉浅肆算计,可京中接连几个大案,他在南安也有所听闻。 如今看这黑衣少年郎将玉大人护在身后的模样,看来早就被她所折服,心甘情愿被她所驱使了。 林深默默后退了一步,他可见识过伯懿的狂骜,医香也是小公爷眼前的红人儿,这剑拔弩张的......自己该不会跟着倒霉吧? 可还没等他站稳,伯懿握紧了拳头,继而恭敬地朝着医香一礼。 惊得林深顾不得脚下,偷摸后撤的右脚猜到了一块碎石,狠狠跌坐在了废石堆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医香一脸茫然。 玉浅肆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懿,你这是做什么?” 伯懿低眉一笑,眉尾的一丝不甘尽散。 他何尝不懂阿如的言下之意,如此一礼,不仅是向齐国公府示好低头,更是向林氏低了头。 医香虽言语激进,可他说得话却不无道理。 这次,的确是因为他,不仅差点伤到了阿如,还引起了如今这一连串的问题,还有随之而来的潜在危险。 阿如待齐国公府,待那个人都不同。若是齐国公府出了问题,她定会万分自责。因而,更不该让她夹在齐国公府与自己中间左右为难。 “此次,是我不对,因着一桩旧案引玉大人涉险,我先在这里赔罪了。若齐国公府因此事而遇到麻烦,我定会全力解决。” 医香面上僵了一僵。上次见这人时,眼睛还长在头顶上,这次怎得突然毕恭毕敬起来了?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 不过,少主交待他的事情现已做到,他也便偃旗息鼓,不再与他们多纠缠。 “齐国公府还轮不到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多管闲事,还是管好你自己的烂事吧。” 说罢,正要甩袖离去,却突然回头补了一句:“对了,药安今早带林大人前来时还捎来了一个消息,与大明宫有关。少主说,你或许会想知道,就让林大人告诉你吧。” 见玉浅肆果然停在了原地,似是愣神,这才冷哼一声迈步离开。 待出了别苑,足下运力,几息之间,便在上山的路上追上了马车。 “少主,小的说了些话刺激玉大人,她应该不会追来了。” 王嵩沿着先前的折痕将手中的信折了起来,亦将一声轻叹掩于其中。 他扭头望向一旁因着马车前行而乍泄乍暗的车窗光缝,良久,才道:“那就好。” 医香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才伯懿突如其来的恭敬如实以告。 王嵩低眸,浅浅牵起了嘴角,那道光缝忽长忽短,忽前忽后,似是有生命一般,在他垂在榻上的指尖处逗弄。却在每每要碰到指尖时,消失不见。 他忍不住将手往前挪了一寸,可眼前山路急转,那道光缝彻底消失了。 他将手缩了回去,掌心落处,还带着方才的体温。 医香见他垂眸不语,有些忐忑。 “少主,方才是属下自作主张,对玉大人说了重话,不然待下山之后,我去向玉大人赔罪,言明一切?” “不必了,”王嵩将肩头的狐裘披风拢了拢:“阿肆这么聪明,你若贸然去道歉,她定然会察觉其中的问题,反倒不好。” 他了解她,若不阻拦定会随他上山,陪护他到抑制住毒性才会放心。可山上不仅有等了他一夜的母亲,还有那个心思深不见底的人。 若是母亲得知,是因为阿肆,他才耽误了这么久,恐怕又会对阿肆不利。 她总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自己的这摊烂事,还是莫要让她添心烦扰为好。 第158章 先帝震怒? 玉浅肆捏着杜若斋的牌子,指节泛白,垂眸掩下忧思,心不在焉。 伯懿打量着眼前犹自喋喋不休的林深,有些惊奇:“没想到,林知县也是杜若斋选定的人。” 林深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哪里哪里,小小知县当不得‘选定’二字,多亏了杜若斋相助,我才有今日。” 他朝伯懿拱拱手,又继续朝着玉浅肆道:“所以玉大人不必忧心,杜若斋的人相互帮助,与小公爷无关。我带的这些人,也都是曾受过杜若斋襄助之人,放心吧。” 远远近近站在废墟上的那几个壮汉,此刻正带着好奇而疑惑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略显狼狈,却依旧出尘的红衣女子。 传闻中,玉罗刹也曾受过杜若斋襄助,不过从不见她带杜若斋的牌子,因而他们也大多以为此事为道听途说之语,是玉罗刹为了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口碑而故意散布的谣言。 直到昨天夜里,有人带着一块杜若斋的牌子一一敲开了他们的家门,以礼相请,求他们襄助,他们这才得知真相。 他们虽都身着便服,但其中两人,玉浅肆对他们有些印象,应当是南安县的不良人。其他倒都是生面孔,应当是南安县里其他得过杜若斋襄助之人。 玉浅肆将牌子递回给林深,拳掌相握于额前,而后移向左胸,一一向那几人拜谢。 这是杜若斋独有的手势,只有接受过杜若斋襄助的人才会懂得。 那几个壮汉这才露出了豪直的笑意,笑着还礼。 “原来你真是杜若斋的人啊......”伯懿看着林深手中的牌子,神色难明。 从未见过她佩戴杜若斋的牌子,而昨日药安去南安县寻求帮助,定然是拿着她的牌子方才有用。 她不佩戴,是因为将牌子给了王嵩吗? 还是早就猜到了自己进入提刑司后名声会有所影响,忧心牵连到杜若斋? “是啊......我当初流落在外,是杜若斋帮了我。”玉浅肆似是不愿多谈的模样。 杜若斋十分神秘,但所照拂者无一例外都是十分出色的,身为寒族却心怀志向的年轻人,因而在民间广受赞誉。人人都已得到杜若斋的牌子为荣,得之者大多悬佩于身,以示优待。 “我在......”伯懿顿了顿,继续道:“......我在西北的时候也多有听闻,许多年轻的后生来投军,都曾言受到过杜若斋的照拂。” 玉浅肆轻轻“嗯”了一声,扭头问林深:“你还没说,雅音姑娘究竟如何了?还有,宫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雅音绕过了小道,扶靠着树,轻声道:“玉大人,雅音无碍,对不起,是雅音太无用了,拖了很久才找到帮你们的人,你们受苦了......” 说着就要拜下去。 玉浅肆连忙上前扶起她,看着她满身满手的伤,虽已被清洗包扎过,但心中仍旧不是滋味。 “雅音姑娘,多谢你舍命相救。” “怎会?应该是雅音,多谢二位大人。雅音本是贱籍......可二位大人竟为了我身陷险境,雅音实在无以为报。方才竟还不小心睡着了......实在是对不住二位大人。” “这怎么能怪雅音姑娘你呢,”林深闻言忙忙走了过来,因步子太急,被满地的碎石绊了一跤,好容易才站稳。 “雅音姑娘何必自轻,我林深还从未见过若姑娘一般英雄的人物。以一己之身深夜求救,有勇有谋,有魄力!林深着实佩服......” 看着雅音逐渐低下头,愈发惶恐的模样,玉浅肆忍不住打断道:“广直,昨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深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双眸骤亮,连忙发挥自己所长,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药安将我们带到这里之后,小公爷应也是察觉到了困住您的异常所在,便命药安回京探查。果不其然,今早的朝会上,不!准确来说,是昨夜,宫里就出了事儿——” 说到这里,林深又压低了嗓音,挑着眉毛兴致勃勃地望向玉浅肆。 见玉浅肆“啧”了一声,不耐烦地作势要去摸腰间的匕首,不敢再卖关子,连忙摆了摆手继续道:“小公爷前脚离开宫门,后脚载光殿就莫名起了火!禁卫军并值守的太监扑灭火后,一部分留下来守在载光殿外,剩下的禁卫军于宫中戒严,护卫在陛下身侧,以防有刺客声东击西。” 载光殿是宫内的皇家宫祠,不同于皇陵内的万宗祠,内仅供有大盛开朝立国以来历代皇帝的金玉灵位。的确是一处一动即可乱宫禁之所在。 “结果,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林深咽了口唾沫,忽地提高了声音道:“今日的早朝之上,待陛下稳坐于殿上,打开前廷的殿门时,便同刚刚踏入庭中的众朝臣一起,看到了庭内正中赫然摆放的,先帝的金玉灵位!” 林深虽不再卖关子,但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依旧将故事述了个跌宕起伏,悬念迭起。 可这故事于玉浅肆来说,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她并无太多动作,只轻挑眉尾继续道:“我猜,还有更精彩的?” 林深拍了拍手对玉浅肆的未卜先知以示赞服。 “还记得我说的?昨夜有一队禁卫军一直护卫在载光殿之外,将载光殿团团围住,那可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玉浅肆连连点头,轻笑道:“我猜猜看,他们在救火时并救火后,定然仔细检查过殿内,一切并无异常。于是护卫在殿外,可今早朝会之事闹大之后,禁卫军便发现,殿内的先帝灵位,不翼而飞了?” 林深做作地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继而不甘心地补充道:“不仅如此呢,据说原本应该放着先帝金玉灵位的地方,化成了一摊血水呢......” 玉浅肆与伯懿对视一眼,果然,他们与少主想到了一处。 有人用这种法子困住自己,一如凌云阁一案中的真凶一般,定是要利用自己不在的时间做些什么。 若是她在京城,昨夜宫中失火之后,她便会被第一时间召入宫中,自然便能发现幕后之人的手笔,不至于在今日朝会之上,将事情闹大。 “不知怎的,此事现在已经传开了,如今许多人都在传,是先帝不满陛下所为,要降罪于陛下呢......”林深喃喃总结道:“如今又临近先帝忌辰,实在是让人不想想多都难!” 不知这一遭,又是冲着谁去的。 一个尚未亲政的皇帝,能如何令先帝不满呢?究竟是不满于有人大权在握祸乱朝政,还是不满于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实在令人遐想。 第159章 尽算人心 “昨夜失火是先招,目的在于让禁卫军救火并查看现场,而后护卫于殿外,制造出一种灵位灭后后还在,清晨却不翼而飞的模样,为早朝上发生的一切做铺垫。” 否则,几个扫撒的内侍,寻常没有人护住的宫殿,是不足以为这件精心设计的诡局添色增彩的。 林深听玉浅肆说到了重点,连忙摆摆手招呼那几位义士去另一侧休息,免得他们听到了不该听的,又平添祸端。 可想了想,还是疑惑:“那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猜,失火点一定不在那无极灵位台之上。” 林深早已晓得,对智妙似妖若灵的玉浅肆来说,推测出这些的确不难。 “是啊,早晨送给小公爷的公文里,详细地提到了载光殿之事。” 玉浅肆轻轻扬起下颌,长睫遮不住的天光尽落她的眸底,更添了几分清浅的明丽。 “很简单。” 其实早在失火之前,灵位就已经被替换了。 动手之人应当就是于载光殿中负责扫撒的某一个内侍。 他先将灵位换成了冰制且内含血水的假灵位交给了同伙,然后放火引起禁卫军注意。 禁卫军因此不得不进入载光殿救火。扑灭火情后,按例检查火场,自然就会扫视殿内那些最重要的灵位们。 可那时已是深夜,又是刚刚着过火的大殿,烟气弥漫,灯暗烛弱,自然格外昏暗,而他们定也不敢真的走上灵位台一一细细查看。只要各灵位没有空缺,就不会引起怀疑。 这就是她猜测起火点只会在殿内其他地方,而非无极灵位台之上的原因。否则灵位台被弄乱后需要一一调整回去,难免会有人发现疑点。 此人定是对宫中极为熟悉,知晓禁卫军携带利器,不得在载光殿内护卫,定会撤回殿外,正中他的下怀。 那座冰制的灵位,在着过火且点着长生烛的殿内,自然融化得很快,因而,最后只会留下一滩血水。 而团团围住大殿,并在失火后带走所有殿内值守内侍进行调查的禁卫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幕后之人完成了增其诡谲的重要一环。 值守太监被带走,洗清了内侍在失火后调换灵位的可能性,第二日早朝上的事情传来后,护卫在殿外的禁卫军,也将会成为神迹显现的亲历者。 林深双目失神,只觉得难以喘息:“你说得不错,这何止是声东击西,分明就是声东击西再击东!” 果然环环相扣...... 内宫失火的动静大了,自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载光殿和陛下那里......那个时候将灵位放到第二日朝会时会被所有人看到的地方,岂不是易如反掌? 林深不敢深想。一个内宫失火,都被拿来反复用了好几次,再加上玉浅肆他们昨夜经历的......这幕后之人,究竟什么来头? “可惜啊,现在一切都晚了。”伯懿叹一声。 如今,所有人都已身在局中,失了先机。 “不晚啊,这才过了一夜,你们现在入宫陈情,将一切原由说明,也来得及......吧?” 还未说完,林深自己也回过神来。 是啊,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现在入宫,哪怕说明了真相,甚至给天下人演示一遍昨夜的一切,都会有人认为圣人是在推脱责任,反倒生出些此地无银的心虚胆怯来。 难怪那人闹这么大,也要将玉浅肆困在这里...... 伯懿忖了忖,道:“这个幕后之人,绝不简单......但如今也只能以静制动,且看幕后之人后招为何。” 林深被这么一提醒,也一个激灵。 “对啊,这个人不仅费尽心机把你困在这地方,还知晓小公爷的动向,特意等他离开宫门之后才动手。最重要的是......那可是深夜的宫内,他还有这手笔把事情闹大了,真的不容小觑啊。” 玉浅肆扶雅音坐在一旁,补充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那人选择将我困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距离浚源寺很近,而少主昨夜离开宫禁也是为了前往浚源寺疗伤......伯懿说得对,他定还留有后招。” 从昨日到现在,幕后之人所做的一切表面看似粗陋简单,内里却环环相扣,算准了人心,达成了多重目的。 林深眼中玩世不恭的神色消了些许,后背慢慢爬上了些许寒意。 玉浅肆拇指在玉里乾坤上摩挲了片刻。 “那人知晓我会救雅音,而伯懿会同我同甘共苦,所以设了这处别苑的局。而雅音若要求救,必会先往最近的浚源寺,所以必会遇到少主。” “一来,少主和我不在京城,无法第一时间被传召,就无法阻止昨夜宫中的事态蔓延,进而造成今日早朝上的一切。” 以此次幕后之人的手笔来看,一击之下,可不止为了一件事那么简单 一石两鸟都是稀松寻常之事。 “二来,少主方才故意让医香拿那些话来刺我,定然是为了阻我跟过去。所以,浚源寺内定然有什么对我来说,绝非寻常之事......” 伯懿仰头望望天,恰好一片阴云被风带动,不情愿地盖住了残留着夏日余毒的烈阳。 果然,他早就猜到,王嵩此举是为了保护阿如。 都已深秋了,竟还让他一瞬间恍若回到了夏日里。 “别担心,”他扭头含笑温言道:“稍后我溜上山去瞧瞧,给你递消息。” 玉浅肆想也不想地摇摇头:“对我来说危险的,定然对你来说也不怎么安全。放心吧,少主心里有数。况且,我已经给玉临宜留过信了,待他回信,我便——” “等等,玉大人,”林深做了个“打断一下”的动作:“我一直想不明白,玉大人一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亲,这难道是玉家的什么古怪规矩不成?” 他同玉浅肆认识了这么久,玉浅肆好似的确从未好好称呼过自家长辈。 连名带姓一起叫,任谁家长辈听了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吧? 伯懿回想起她同玉浅山争执时所言,的确如此。也起了好奇的心思,同林深一起望了过来。 玉浅肆见面前这两人的这副模样,撇了撇嘴,快速答道:“是他让我这么叫他的。” 说罢,还不等林深再次开口,转身问树下的雅音。 “雅音姑娘,方才听林深所言,机关图纸是有人给你的?” 第160章 迷雾重重 雅音正惶恐于自己听到的宫内秘辛之可怖,乍然被玉浅肆唤起,有一刻的怔忪。 回过神来,看她正笑望着自己,连忙从怀中拿出了那根肩头和图纸,指了指方位,将昨夜的遭遇细细说明。 玉浅肆踱到雅音所言的位置,地上的确还留有可与箭头对应的孔洞。孔洞左侧土裂高于右侧,自然是斜插入其中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伯懿,伯懿立刻了悟,攀上了右侧的院墙,果有痕迹。 “墙上还有半枚脚印,”伯懿拿手比了比:“这宽度,应当是男子,但脚印痕迹没什么特别。” 林深也站在玉浅肆身旁,朝着伯懿所在的位置探了探脑袋。 “我已经彻底糊涂了,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啊?” 伯懿一甩袍角从墙头跃下:“我猜,是为了警示我们。” 伯懿望进玉浅肆淡然的浅眸里,果然,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第三重用意。 冲着先后案而来,警示他们莫要继续追查。 林深掌心朝上,指了指他们二人:“警示你和玉大人?你们到底——” “莫要再问,”玉浅肆淡然开口:“广直,知道太多你对没好处。” 林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收回指着他们二人的手掌,掩住自己的嘴巴,默默点了点头。 玉浅肆虽喜欢卖关子逗弄他,却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此事定然是关系重大。 方才那种彻骨的寒意又漫上了肩头,钻进了后脖颈内,让他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伯懿从玉浅肆手中接过图纸和箭头,细查了一番,摇了摇头。 “普通的弩箭,没有特殊印记,这纸张并墨痕也没什么特别。” 同那墙头的半枚脚印一般,看似留下了痕迹,却让人毫无头绪。 “你错了,伯懿,”玉浅肆拧着眉,难得带着些迟疑:“他在这里留了很多线索。” 从伯懿手中抽回那张纸,玉浅肆冷声道:“这纸虽是簇新的普通书信纸,但折痕也好,墨迹也罢,都是新的。” 也就是说,这张图是新近画好的。 “第二条线索,这间别苑。就算时值深秋,这里没什么人出没,但试昨日囚禁雅音都要用箱子掩人耳目的人,怎么会大摇大摆搬运这些巨大的机关呢?” 更何况,大户人家的别苑定然是有下人定期打扫的,若是遇到了旁人,岂不是惹人怀疑?毕竟那巨石也罢,铁链机关也罢,都不是能够轻易搬进来的东西。 所以,这间别苑的主人,便是线索。 “只是......我不相信,这个心思缜密,算尽了一切的幕后之人,会如此大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让我追查。” 想到这里,玉浅肆秀眉高耸,更添了几分无所适从的烦乱。 这个人究竟是谁!知晓自己调查先后之案便暗中阻拦,却不下杀手,还抹干净所有的一切,只留下这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他定然是了解自己的性格,就算知道这是陷阱,也不会甘心彻底丢下不查,继而便可利用这些提前埋好的线索,诱自己再次步入下一个精巧布的局。 “现在怎么办?”伯懿也想到了这一点,千头万绪,化作一瞬的茫然。 “自然是入局。” 玉浅肆曼声回答,眉眼之中的恬然,与一闪而逝的一缕棋逢对手的兴奋,渐渐抚平了他心头的无措。 阿如说得对,只有入局,才能知晓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大不了拼上自己这条命,护她周全。 “所以,雅音姑娘,当初凌云阁一事,是谁指点你那么做的?” 听到这里,雅音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们三人深谈许久却不让自己避开,她便知晓,玉大人定是故意让自己听清来龙去脉,知晓其中利害关系,自己脱不了什么干系了。 雅音缓缓起身,在玉浅肆温淡绵善却不容拒绝的眼神里,缓缓垂下了头。 “玉大人,雅音不敢欺瞒于您,当初的确是有人指点,我才会想到利用凌云阁的特殊环境设下那一切。只是......” 雅音缓缓跪下,似一片被秋霜欺凌落地的玉兰花,零落成泥,却依旧含香如故。 她语气坚定,却饱含愧意,不敢抬头去看面前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的红衣女子。 “只是,那人于我亦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亦知晓,若不是那恩人将自己卖给了昨日那群抓走自己的人,她定会在这里吃尽苦头。若是玉大人他们不来救自己,自己只会被活活困死在这里,还要随时担心那屋梁何时会支撑不住巨石,将自己砸成肉泥...... “玉大人同伯公子的救命之恩,于雅音亦是恩。虽大过那人,但不可相抵。” 一旁的林深,靠着往日里听话本故事的活络脑袋,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不由望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女子拊掌感佩:“我从未见过如姑娘一般的玲珑心。有人诓害于你,却还能谨守本心,不为世俗所动......” 他摇了摇头,天下若能人人皆如此,何来的无尽凡尘俗忧事啊。 可如此剔透的人儿,又能有几人修得成呢? 即便是天生玲珑心,在这红尘里滚上一遭,都免不得充满怨怖憎懑。 “那人于我有恩,我替她保守秘密,这是我的决定。虽然她如今决定舍下我,”雅音嘴角含着落寞的笑“但我不能因为她舍下了我,便将过去的恩情一笔勾销。” 一码归一码。 “二位大人,”雅音重重叩首,双指陷入松软的园土之中:“二位大人的救命之恩,雅音也会拼了命偿还,可我不能出卖她。”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话,玉浅肆面上挂上了笑,不知怎得竟也松了一口气。 她伸手扶起了雅音,自如地扯过伯懿的袖角替她擦着掌心的泥污。 “雅音姑娘,你的确......是这世上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异位而处,我自问可能做不到你这般坚守......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伯懿看着自己在土泥灰石里打了一天滚的袖角又添了几分脏乱,眼角抽了抽,却还是没有抽回玉浅肆手中自己的袖角。 反正这见外袍也已经被自己撕破了,这袖角......脏就脏了吧。 “不过,”伯懿冷声提醒道:“你以后还是要留意,这人既坑害了你一次,定还会有第二次。这次也是我们二人连累了泥。” 雅音连忙摇头:“怎么会?我自己决定要去寻仇的,同旁人有什么干系?” 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如今还能苟活于世,亲眼看着那人遭到报应,已经赚足了。 听到雅音所言,玉浅肆轻轻拨动了一下玉里乾坤。 “雅音,我不问你那人是谁?但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第161章 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听你方才所言,那人是知晓了你朋友的事,才指点你如此做?” 雅音垂眸凝眉,略显迟疑,但最终还是沉沉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已经知道她最想知道之事了。 若是此人在知晓雅音的目的后还故意指点,那此人定与当年祈福殿之事有关,自然也就是与大明宫有关的人。 见雅音面露不安,林深有些不忍,清了清嗓子,扯过了话头。 “玉大人,你可太不厚道了,你自己算算,这都多久没来寻我了?我可是听闻,你一连在京中破了好多案子,难道如今也嫌我南安庙小了?” 经林深如此一说,玉浅肆才恍然察觉,上次见他,还是春日晴好,如今却已深秋了。 还以为上次是小别,却没想到回京之后一桩事接着一桩,确实是将林深抛在了脑后。 “林大人若是真的想念我这位好友,就该拿出你的那身好本事来,多往提刑司衙门里递几封无关痛痒的信,我哪天受不了你这絮絮叨叨的劲头了,自然会忍不住去南安县将你痛打一顿。” 林深闻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厢竟还是惦记着自己那封有关广安侯府无甚重点的长信。 可一想到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也生出了些无能为力的恼痛来。 这半年来,他属实也不太好过啊......不然早给她去了信,邀她去南安痛饮一番了。 堂堂一个知县,做到他这份儿上,属实也是憋闷。 玉浅肆见林深难得意兴阑珊的模样,看到一旁的雅音,不知怎的灵光突现。 “广直,我先前曾听闻,云水巷的林家近来有喜事,我记得......那好像是你的本家吧?该不会......” 玉浅肆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含着调笑上下打量着林深。 林深听到这里,整个人像是遇热后化了的糖葫芦一般泄了气,随即又咬牙切齿,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五官上,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舌底澜翻,滔滔汩汩。 “那帮人!自我五岁那年爹娘去世后,便对我不闻不问。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爹做官攒了许多银钱,便藉由照顾我的名义把我们家的家底都掏了个一干二净!我明明住在自己家中,却像是寄人篱下一般仰人鼻息,任由他们挥霍着家财,也挥霍着我爹好容易攒起来的官声......” “后来,好容易忍气吞声过了及冠,我想着,什么都给他们,只要得了父亲身后的荫封官,远远躲开便好了。” 说到这里,方才模样夸张,带着几分刻意的林深,也渐渐弱了声响,难得露出了几分沉真的模样。 谁成想,那帮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本该为至亲的所谓“族人”们,竟会为了得到这么一个小小的荫封职缺,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说到这里,林深抬起头,寂寥地笑了笑:“若不是杜若斋寻到了我,在关键时刻拦下了那碗毒药,并帮我解决了后续的麻烦,我恐怕,早就死了......” 林深耸耸肩,又若往日一般无所谓地笑了起来:“我啊,没什么大抱负,就想好好活着。但我也知道,若是官做得好了,做得大了,总会让那帮蛇蝎心肠的人盯上。只是没想到,我都不堪成这样了,他们还不放过我。” 自去岁起,他便托辞不再回云水巷,更是没给过他们一分一毫的孝敬钱。想来那帮人是觉得自己逐渐不受控了,才想着用亲事来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林深气又不打一处来。 “他们可太毒了!我本来也懒得同他们置气了。想着随他们去吧,不过是娶亲,大不了娶回来供着,都是大家闺秀,还能差到哪里去?谁承想,那女子竟恬不知耻地同人当众苟且,被许多人都看了个正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只觉得头上的冠帽有万斤重。 末了还不忘摇着头长叹一声:“世风日下啊,如今的士族,早在前朝乱世就已尽失风骨了!” 只可恨他身在其中,与他们息息相关,也只能做到如今这般不上不下,不闻不问,互相僵持。他只恨不得活剐了一身血肉还给他们,还一个自在逍遥。 林深只顾着若唱戏文一般将自己往日悲惨的遭遇道出,却没留意到一帮三人的神情变化。 雅音听到了云水巷林家,便面红了起来,扭着袖角垂着头不知所措,而玉浅肆与伯懿更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雅音,早没人在乎林深又是仰天长啸,又是泪洒当场的逼真描述了。 “你们......”林深看到他们三人竟无一人在意自己,有些憋闷。 他看着眼前略显局促,浑身是伤的女子,心想,那些所谓的高门士族家知书达理的女子,倒还真不如眼前这位涅而不缁、洁清不洿的乐手。 “所以,这半年来,你就躲在南安县里?”玉浅肆心里有了计较,挑眉问道。 林深双臂抱在胸前,扬着脑袋哼了一声,多了几分江湖气。 “那是自然!好容易拿捏住了他们,我便趁此机会同他们大闹,假装因此气病了,再也不见他们的人。这才躲了些清静。” 不过总有林家的人盯着他,他也不好同玉浅肆再联络,就连提刑司的新案子,也只能偷偷乔装去茶馆儿听。 只可惜,南安说书的那帮人的确不如京城,甚至不如他自己,急得他差点真的大病一场。 “还得感谢神仙老天爷啊,一定是他老人家听到了我的日夜祝祷,才让那女子早早败露行迹,真是救了我的命啊!” 雅音满心的愧意在听到这儿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林深不解地左右扫视着三人,玉浅肆面上精彩纷呈也就罢了,她向来喜欢对人阴声怪气,雅音姑娘应当是感怀自己的不幸遭遇,可这个除了对着玉浅肆外,对所有人都冷声冷气的伯懿怎么也神色异常? 待察觉自己失礼之后,雅音的粉面又添了几分鲜红。哪里还像是个失血过多的伤者。 玉浅肆忍不住哈哈大笑:“广直,不用感谢什么神仙老天,感谢我就成了。” 说罢,拍了拍林深的肩道:“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162章 灰影 看到玉浅肆面上露出熟悉的笑容,林深隐隐察觉自己要被算计了,但实在是内心好奇,忍不住钻进了圈套,问道:“不对啊,今日可是我救了你!” 还是千里夜奔,马不停蹄的救命之恩,总不至于还要算计自己吧...... “非也非也,”玉浅肆眯着眼,笑得精打细算:“算起来啊,是我救了雅音姑娘,但雅音姑娘救你脱离了苦海,所以雅音姑娘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而我,便是你救命恩人的救命恩人。” 林深半张着口呆呆地趔趄了两步,自己巴巴儿赶过来,不就是想着能解这个恩情好好敲玉浅肆一笔,可怎么到头来,自己反倒欠了她的情一般? 伯懿扶了扶眼尾,一把钩过林深的脖颈,不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只见林深不仅没有生气恼怒,反倒望着雅音,双眼越来越亮。 玉浅肆看他盯得雅音十分不自在的模样,正想阻拦,却被说完悄悄话的伯懿一把扯开了。 “阿如,我们去仔细查探一番这间别苑的古怪。” 被扯开的玉浅肆回过头看到林深与雅音相望无言,扭过头来难得露出不解,问前面依旧扯着自己胳膊的伯懿道:“这里都塌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查的?” 伯懿带着她走到二人昨日进院子的门边,硬着头皮道:“你看看这个机关痕迹。” 玉浅肆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去,良久不言。 倒真的有些问题。 昨日他们进了院子躲在树后,待靠近堂屋后,便触发了机关。可现在看来,这墙脚竟也残留着曾经绷紧过的丝线痕迹。 “我方才去查看墙上的脚印,跳下来时发现的。” 玉浅肆垂眸深思起来,倒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 “看来,昨日不管我们是从院子里走,还是翻墙而入,只要靠近,都会触发机关。这个设计者......倒真是机关算尽呐。只要我们顺着线索查到这里,最后无论如何,都一定触发机关,引发之后一连串的事情。” 与其说这个人机关算尽,倒不如说他对自己和伯懿,甚至雅音都十分了解。 以他们的性格为局做下了这一切,但也缜密地为自己留下了退路。 此人甚至猜到了伯懿可能的翻墙角度。若是二人真的翻墙而入,自然会被接连的机关不得不逼到树下,继而直接触发堂屋里的机关。 伯懿此刻也认真思索起来,撩起袍角同她蹲在一处,叹了一声道:“这倒让我想起了,你那招通过应对招式,判断对方出招,继而简单制敌的手段。” 可做局不是同人面对面对招,能将人心算计到这种地步,实在可怖...... “下一步怎么办?”伯懿问道。 玉浅肆浅哼一声,唇角的梨涡边缘勾勒出了几分海潮难挡之势。 “有人想要阻止我们,那便证明我们的调查方向是对的。” 虽然现在并不占先机,但只要沿着正确的方向调查下去,总会再次遇到他们。 那么下次,等他们再出手时,无论警告也好,杀招也罢,都让他们有去无回便好。 暖阳已添上了姣色,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久,也该回城了。 * 碎瓷声响起,是滚烫的茶水在青石板上滚过,包裹着微尘化作浑浊的水珠,又被绣鞋无情碾碎的蒸腾热气。 “是不是你做的?” 林氏看着眼前一身深灰麻衣的男子,精致的面上难得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碎痕。 “夫人与其关心这些琐事,倒不如关心关心小公爷。这眼看着都要正午了,小公爷怎得还没来寺里?” “琐事?你管这叫琐事?”林氏恨恨,却也担心地看了一眼门外,而后才压低声音道:“那日生辰的人都死光了!玉浅肆可不傻,若是被她察觉......难保你——” “——夫人多虑了,”灰影淡然地吹了吹茶汤,润润嗓,这才端方道:“在下想她死的心思从未瞒过夫人,但我也没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所有人。更何况,在下风尘仆仆,方才为了小公爷从昆仑山赶回来,怎么有时间去杀人呢?” 林氏站在他身前,打量了他许久,见他依旧不动如山,这才挪开眼,缓问道:“嵩儿的毒发可是越来越快了,如今没了其他人,只能按计划加快速度了。” 那灰影整了整自己的衣角,好整以暇道:“那就如夫人所言,加快进度。” 林氏眼神若刀,回盯着他,冷哼一声:“果然,这就是你的目的。杀了那些人,然后逼迫于我,就如此等不及?” 灰影整理衣角的手顿了顿,没想到林氏不好糊弄啊。 可那又如何? 他垂下手,回望林氏。 “夫人,事已至此,要么同我齐心协力救小公爷,要么半途而废,眼睁睁看着小公爷毒发,痛苦而亡。” 林氏讽然一笑:“先生真是方才从昆仑而归啊,竟全然不知京中动向。” 若是当初还好说,可现在玉浅肆身边多了个伯懿,若是不把这个难缠的绊脚石挪开,恐怕反倒会打草惊蛇。 “说来也是可笑,先生一身本事去昆仑寻救治我儿的法子,没想到却被几个手无寸铁的江湖术士给难住了,若非你没有如约寻来法子,如今我们也不会——” 门外响起细碎的声音,打断了林氏未尽之语。 “少主,少主......” 王嵩缓缓睁开眼,只觉得马车帷顶微微晃动,似是像在船上一般,让人头晕脑胀,腹中不适。 “少主可醒了,现在可好些了?” 药安打量着王嵩的神色。 今日治疗结束后他们去接王嵩,便发现他一直在沉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难道那先生真寻来了什么神仙法子可以救少主? 王嵩揭开马车帘,将谢的暮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拢手闭了闭眼,整个脑袋牵着眼眶一起抽痛,隐隐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少主,先回府休养还是入宫?” 昨夜并今晨的内宫外廷一片混乱,圣人已经来了好几道旨意催促了。 王嵩呼吸一窒,透过指缝,亦透过头痛的间隙,捡起了几片碎瓷般的回忆。 那个生辰八字...... 他呼吸急促了起来,更牵得脑袋晕沉了几分。 “入城后换一辆马车,随我去户部......” 第163章 人情味 且暮,夕天霁晚气。 清弦馆馆主熟络地送玉浅肆与伯懿上了马车,驶出平康坊。 “你什么时候同清弦馆馆主如此熟稔了?看他同你往来的模样,可不像是初识啊。” “没什么,只是闲来无事找他喝过一顿茶罢了。” 玉浅肆撩起马车帘看了看天色,他们方才将雅音送回清弦馆,也交待了馆主近来务必护着雅音,若有异常随时去提刑司报备。 此时平康坊正是热闹起熏之时,车马本就难行。也不知能不能在下衙前赶回提刑司。 她扔下车帘,有些无奈:“若不是你白日里一直拦着我,我们午后便能回京,白白耽误这么久,现在天都要黑了。” 耀光倒还好说,随风那人,恨不得日日休沐,见自己一日夜不在,定是早早溜走了。 伯懿含笑无言,拧着眉头定定望她:“阿如,你真的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那间别苑里拢共就那些线索,难道自己还落下了什么? 伯懿扶额摇了摇头,轻叹声碾入了车轮下。 “没什么,你很厉害,没有遗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随风说得不错,自家这位提刑大人,除了断狱查案之外,对其他事都格外迟钝。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马车还未停下,二人就听到了随风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人!大事不妙了!” 惊奇多于沉重,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伯懿当先一步跳下马车,转身递出胳膊,将玉浅肆扶了下来。 “什么大事?” 随风早已忘了自己方才想说的大事,眨了眨眼问道:“大人,你和伯懿兄弟这是......去当土夫子了?” 二人虽简单梳洗过,但依旧满身尘土,更不用提伯懿的袖子和袍角,就跟被野狗啃过似的。 伯懿也顺着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外袍,将长久以来的不满“玉大人,属下我实在不解。我看戏文话本里,给别人治伤都是撕自己的衣袖袍角,你倒好,从来都只撕我的。” 这好好的一身新衣服,又毁了。 玉浅肆同随风耀光一起扭头望过来,十分不解:“我都给你治伤了,不撕你的衣角,难道还要撕我这个医者的?” 伯懿求助似的看向耀光和随风,却发现他们也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由得嘴角抽搐。 提刑司从上到下,该不会都如此迟钝吧......随风和耀光两人,一定都没有心悦之人。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袖角上的两块泥印,闷声闷气道:“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治伤可以,但以后不能因为别人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可好?” 这么点事情,值得如此义正言辞。 玉浅肆打量了伯懿的神情半晌,还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随风,还不下衙,这是在等我?” “大人,出大事了!昨夜你不在,宫里——” “昨夜宫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随风愣了片刻,又要开口。 玉浅肆连忙打断道:“今日早朝上的事我也知道了。你没走便正好,我有事需要你和耀光去做。” 末了,又补充道:“只做,莫问。” 一连三句话,把随风堵了个结实,半晌没缓过神来。 敢情他下衙后等了这么久,想要上报的信息是大人早就知晓的......不仅如此,大人昨夜偷偷去了哪里自己尚未可知,还要加时加点地去干活儿? 还只能做,不能问? 随风仰头望天,眼含热泪。 苍天啊,自己究竟为何想不开,若是下衙后直接回家,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吗? 耀光拍了拍随风的脑袋提醒他回神听吩咐。 随风拱着手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喏”,这才被耀光扯开了。 “你让随风去查那间别苑的消息,我倒是明白。可你让耀光盯着各处衙门并京中市井里,又是为了什么?” 此时二人已重新梳洗过,换好了衣服,重聚在玉浅肆常去的那家小摊前,吃着今日的第一顿正儿八经的饭。 “如果我是那幕后之人,如今在宫里闹完了事,接下来定会在百姓之中煽风点火。只要让耀光盯紧了动向,就不难猜出那人搞这么一出,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玉浅肆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胃,今日唯一一口吃食还是早晨少主离去时留下的几块果腹的糕点,她现在可管不了别的,得好好饱餐一顿才行。 可还未动筷,伯懿便先一步将她点的那些辣货挪到了距离她最远的桌角,将一碗一清二白的牛肉汤面推到了她面前。 “饿了一天,还是吃这个吧。” 玉浅肆盯着一脸得色的伯懿,扔下了手中的筷子,捧起碗啜了一口热汤。 不情不愿的几口热汤下肚,胃里的确舒服了很多。 抬起头来去看,伯懿已经将那些她常吃的辣卤分了一小部分到一个空碟之中。 “你吃不到这个今晚定是睡不好。就着热汤面,会没有那么伤胃。”他将分好的一小碟辣卤重新递给她,故作冷脸道:“但只能吃这么多。” 二人周身氤氲的烟火气,将红衣女子干净的笑颜衬得更加明媚。 见她难得乖觉,吃两口面,才挑一口辣卤,眯着眼十分满足地模样,伯懿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老街,旧舍,破桌,小菜。 二人凑肩而坐。 若是能一直如此,该多好。 * 第二日清晨,当随风拖着虚浮的步子,带着查了一夜的消息挪到提刑司门口时,就看到耀光抱着剑站在树荫里,看着衙门口故作深沉的模样。 他挪了过去,顺着耀光的视线看过去,有气无力道:“不就是那几个老乞儿吗?有什么稀奇?” 那身红衣看也不看就知道是自家那个指使自己查了一夜线索,让自己一夜未眠的大人。 她正若往常一般,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数了数,弯腰往那些破碗里各扔进去五枚。 “你有没有觉得,近来大人多了些人情味?” 随风满心怨念地斜了耀光一眼,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 “你管这叫人情味?” 今年年初到现在,提刑司就没休息过几天,他们俩更是惨,被从早到晚地指使,这也叫有人情味? 耀光睨了他一眼,扔给他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退后一步将他从树荫下踢了出去,正正踢到了玉浅肆面前。 随风看清了骤然回身望他的玉浅肆的神情,明白了耀光的意思。 第164章 线索 往日里,玉浅肆虽也有施舍乞儿铜板的习惯,但望着他们时,眼里总是含着悲,更像是透过这些乞儿,沉浸在无以言明的回忆里。 可今日的神情,满目清明,唇角含笑,哪里还有半分忧色? 但他想了想自己昨夜的遭遇,依旧愤懑不已。 即便是变了,那也不是多了人情味。 玉浅肆挑眉微讶:“你这眼神......可是谁得罪了你?” 耀光施施然站在他身边道:“回大人的话,他......” 随风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捂住了耀光的嘴。 “大人说笑了,属下可是给提刑司办事的,谁敢得罪属下啊......” 末了还不忘附耳在耀光身边咬牙切齿:“方才踢我的账,之后找你再算。” 玉浅肆看着原先冷颜沉稳的耀光如今这副手舞足蹈又逃不开随风钳制的模样,摇头浅笑。 果然,近墨者黑啊...... “都先进来给我说说情况吧。”她站在台阶上回身提醒二人。 好歹是无涯卫的两位统领,当街拉拉扯扯,实在是......不成体统。一旁大理寺衙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了。 随风闻言连忙松开了耀光,二人自欺欺人地理了理衣冠,故作沉稳地随玉浅肆一同进了法谨堂。 “大人,你看看我,昨夜可是一宿未睡啊......” 随风指了指自己枯黄的神色,想要唤醒玉浅肆为数不多的良知。 自己辛苦了一夜,难道就不能知道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内情吗?! 往日她也不是没有让自己帮忙查过玉里馆的事情,只是从未像这次一般藏着掖着。他昨日也以为是简单的事情,直到看到了那别苑里的满地废墟,才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玉浅肆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明了了他的言下之意。 “若是觉得委屈,以后不找你便是了。” 随风一听,连忙摆手作罢。 “别别别,大人对属下恩重如山,若有需要,属下定然万死不辞,全力以赴!” 玉浅肆倒了两杯热茶,塞给随风和耀光,没好气道:“现在可以说结果了吗?” 话音未落,一道绯色的身影冲了进来。 “玉大人——!” 手中热茶惊翻,又烫又呛,随风差点噎死自己,连连扔了茶杯咳个不停。 这声音,想也不想便知是谁。 随风颤抖地指尖指着商赋,被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耀光长叹一声,搁下杯中茶,替随风顺着气。 而商赋,却一撩袍角,满脸痛色地朝玉浅肆跪了下来。 这一下,更是惊到了随风,方才平缓了几分,又不住地咳了起来,脸憋了个通红,却说不出话来,急得他直跺脚。 “玉大人,求你一定要帮我啊,帮我抓住那个——” “大人别听他的!”随风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我昨晚查清楚了,那间别苑就是他的!” 也不知商赋有没有听到这句话,立刻伏地大哭起来。 玉浅肆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啊,就算自己不会做出伏地痛哭这种事来,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吧?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商赋也不起身,抽抽搭搭地跪坐在地上,愁眉苦脸,语含隐痛。 “我在京郊有间别苑,今日一早才听说......” 说到这里,商赋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满面通红的随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等等,随风大人你放才说什么?” 什么叫“那间别苑就是他的”? 哪间别苑,是自己这间吗? 商赋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般望向玉浅肆:“玉大人,我那间别苑,该不会是你——” 玉浅肆并不接话,坐在桌后,打量着眼前这个若是忽略掉满面涕泪,也算是有几分俊俏本色的男子。 场中气氛就此突然凝结,商赋以多年来躲避自己老爹追打的经验,下意识察觉到了异常,只觉得脑后都泛起了冰凉彻骨的寒气。 他吸了吸鼻子,颤着声试探道:“玉......玉大人......?” 可鼓足的勇气也仅仅够喊出这三个字,还不等玉浅肆回话,他立刻竹筒倒豆子般道起了歉来。 “玉大人,我错了!那间别苑我不要你赔了,你想怎么着都行,咱有话好好说......” “慌什么?”玉浅肆嘴角轻勾,倒了一杯热茶。 透过热气的氤氲,抬眸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间别苑出了事儿的,据我所知,那附近近来可少见到什么人啊。” “可不是嘛......”商赋捏紧了腰间瘪了又瘪的钱袋,心痛得龇牙咧嘴。 若是没人告诉他就好了,他还可以假装不知道。待需要用别苑时,说不定自己也有银钱修缮了...... 因着同玉大人交好,自家老爹断了他的零用许久了。可他那帮兄弟也好,大理寺上上下下的人也罢,都需要花钱维持。 就凭他那些俸禄,也只能勉强维系。 更不用提,为了能挤进提刑司,他花了多少银两才换来了无涯卫不对自己亮刀子...... 原本住在府里还好些,大不了偷偷将书房里值钱的东西换上些银钱。 可没想到,竟然被商与思那个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发现了,即便他苦苦哀求都打动不了他,还是告给了父亲,他这才不得不被老爹赶出府别居,日常吃穿用度,更是多添了一笔花销。 如今,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今日一早,有人从醴泽来报,说昨夜有官差去查了醴泽的几间别苑,于是今早派人去查看,便发现里面被毁了,这才连忙赶到京中,告知主人。” 而这别苑也是今年夏天父亲得知自己于断头案中立了功才刚从府中拨出来送给自己的,他还一次都没去享受...... 永宁侯府的下人一听来人所言,言道与醴泽别苑有关,担心老侯爷听到二少爷的事情又生气,不敢报到府内,直接指了报信的人前往了商赋如今的住处。 商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当真是走了狗屎运!若是自己没与老爹吵架,恐怕现在的自己就是在府里挨板子了。 想都不用想,他爹定会不分青红皂白,认为都是他干的。 玉浅肆看着眼前凄惶无措的商赋,自嘲一笑。 难怪幕后之人会大咧咧留下别苑这么大个线索,原来是在这儿候着自己。 第165章 鬼神之事 在商赋凄凄惶惶地掩袖泣而出时,恰与伯懿擦肩而过。 听完方才发生的一切,伯懿望向她:“你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商赋?” 玉浅肆站在空着的竹墙之前,以手指腹摩挲着墙面,叹道:“说来惭愧,我的确不擅小谋,因为......猜不透人心。所以之前几次已是极限了,因跟着少主耳濡目染,大致懂得如何看顾大局,所以才敢下赌。” 不然也不会将玉里馆之事交给寂空大师代为处理。 “不懂人心?”伯懿看着她从桌案上拿起一摞泛着青意的簇新竹牌,埋首穿着红线。 “每每接到新案,每每查出凶手,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惊异于人与人之间由各种复杂的情感生出的小心思。所以,经手越多的案子,反而越不懂人心。” 是以,上次算计帝王,是战战兢兢反复思量过很久,已是尽全力了。 伯懿走过来,一手拿着红线团,一手捧着竹牌,帮她悬挂竹牌上墙。 见眼前的红衣女子扬着娇俏的下颌,眸光坚定,他不由得也牵起了嘴角。 即便阅尽天下不平事,遍察人心,但依旧怀着一颗真朴本心,出淤泥而不染。 “不过现在......路又断了。” “不,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地牢和机关本身。 “神秘人给雅音的图纸是新的,机关也是新的,可困住我们的地牢却不是新挖的。” 就如之前所言,这么多巨石重物可不好搬运,就如之前所言,他们定会寻一个合理的名目在别苑附近走动,不然总会被偶尔路过的人察觉异常。 想要搬运这些重物,能用的接口无非是修缮一类,只要从这个方向去查,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这......亦犹如大海捞针。” “是呀,所以那个地牢是关键。若不是商家人所为,那便是那间别苑的上一任主人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起码可以知晓商家是否可疑。” 玉浅肆此刻正站在墙边的一摞书上布线,可即便如此,也不过堪堪高过伯懿半头。 她借机用竹牌拍了拍伯懿的脑袋,以往可难寻到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 伯懿扬起头,满含无奈地看过来。 “其实,还有一条线索,只是......若我告诉你,你不得慌张忙乱,我们要从长计议!” 见她要作势要跳下来,伯懿伸手扶了扶她。 待落在地上后,玉浅肆才“嘿嘿”一笑,缓缓道:“其实,我上次去云中市,在云中君的私牢里见过类似的巨石,我想这件事情,恐怕也与他们有些关系。” 只不过,云中君是有意而为之,还是不知这机关会被拿来对付她,便不得而知了。 但对云中君来说,无论何种情况,结果都一样。 这个神秘莫测的云中君,对某些事情的知情程度,远超她的意料。 他还特意不许伯懿这些官门中的人前去。可若是自己此时前去询问,还不知又会被借机勒索些什么信息。 那个人......深不可测,她难得有些犯怵。 但若是能寻到一些他想要的线索,主动权便会回到自己手中。无论云中君要乾坤推演术为何,总是个可以撬开他嘴巴的契机。 伯懿看她的神色,定然是已经有了计较,满含宠溺颔首道:“好,我答应你,绝不轻举妄动。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再以身犯险。” 玉浅肆伸出三根指头:“我保证。” 伯懿看着她满脸笑意,点点头:“好,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说罢,见方才带随风前去休息的耀光折返回来,便知他们还有话要说,先一步离去。若是同自己有关,阿如定会告诉自己。 玉浅肆却在伯懿走后,迟迟沉眸不语,整间屋子里只有玉里乾坤的泠泠声响。 其实,线索难寻也好,简单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只是有可能寻到幕后黑手的支路。 但幕后黑手,虽可能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关,但不一定等同于凶手本身。 因而,抛开这些迷人眼的遮挡物,最重要的还是案件本身。 十年前,祈福殿内发生的一切才是关键。 因而,只要能无限接近于真相,不愁对方不会露出马脚。 可如今,她虽已有了些许想法,但没有尸首,就无法回答所有的疑问,更无法扣成案件的最后一环。 想到这里,她轻嘲喃喃:“当初在广安侯府讥他天马行空要去挖坟,如今我怎得自己也想做一回土夫子了......” 耀光见她握拳停住了玉里乾坤,这才缓缓道来。 “大人,今早果然有异常。许多人都在谈论各处的诡异情状,不过听起来都是些鬼盗神示一类的杂耍把戏罢了。” 耀光将打听到的事情一一说明。 “杂耍把戏又如何,能骗到人便是好把戏。” 玉浅肆从墙角的那一摞踮脚的书里,抽出了一本有许多翻看痕迹的旧书,细细思索着。 这些所谓下血雨、神明垂泪之类的异象,看似松而无着,但其实,都隐隐与前夜里宫中发生的事情有关。 “耀光,若是天下认为帝王不义,该如何?” 耀光忖了片刻,沉声道:“大盛建朝后立下的规矩:与万民同在。若帝王不义,需前往皇陵,膝行上山跪拜,并降罪己诏。” 不过,至今还从未有帝王如此做过。 玉浅肆心里一沉。 皇陵? 这么巧? 玉浅肆掀起眼皮,定定望向耀光。 耀光踟蹰道:“大人,属下先设法压住了这些流言,但恐也坚持不了多久。若不加阻挠,这些消息不出三日,便会传遍京城。您看是否要......” 玉浅肆抬了抬手,耀光见她又开始拨动玉里乾坤,拧眉沉思,不敢再出声,悄然立在一旁等候。 她看着桌案上还未清理完的细碎竹屑,若自己满心的思绪一般毫无着落之处。 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头一次猜不透此人的想法。 费劲心机将她诱出京城,趁机在宫里做局,可如今又引着陛下朝皇陵而去。 困住她,是为了警示她莫要再追查当年之事。可逼迫圣人去皇陵又是为何呢? 玉浅肆将手掌放在桌案上,重重扫去满桌碎屑,抬首冷然道:“耀光,随我入宫一趟。” 第166章 四族祖训 不过几天时间,流言广布,四散而起。 不仅有人指摘帝王,更有有心人将帝王之失的矛头直指王嵩,称他为千古第一奸佞。 伯懿踩着难掩仓促的步子迈进提刑司,果然,提刑司内气氛也有些异常。 待看到法谨堂内依旧淡然伏案刻竹的玉浅肆时,不由叹然。 “咱们这位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玉浅肆正低头整理新刻的竹牌,面露微讶,神情语气却都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模样。 “你又知道什么了?” 伯懿悠悠然挪到她对面坐下,随意摆弄着玉浅肆桌上的雕刻工具,笑了起来。 “好歹跟着玉大人这么久,也该有些长进不是?” 玉浅肆扔下手中竹牌,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回京那日你让耀光盯着坊间传闻,耀光办事牢靠妥帖,定然会在出现异常的第一时间压下流言报与你知。以你聪明的小脑瓜,定然能借流言猜到幕后之人的想法,也定然会入宫禀明圣人。但流言如今还是传出来了,那就证明,咱们这位陛下有自己的打算。” 伯懿定定看着玉浅肆。 即便听从圣命,但她不会允许任何事情不利于王嵩。 也就是说,圣人的打算,在她这里,是不会对王嵩产生影响的。 可天罚这种事,古往今来,他从未听说过有皇帝要主动往自己身上揽的。 玉浅肆却扭过头去不回答,只问道:“你查了这么些天,有没有线索?” 想到这个,伯懿有些挫败:“进展缓慢。”暂还不能排除商家人的嫌疑。 即便知晓地牢不是新建的,但具体建成了多久并不好查。何况醴泽这个地方,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没什么人。各官户之间又常以别苑赠友为雅事,其中盘根错节,实在难以入手。 她原本就没想着真的能查出什么来,不过是想给他点事情做,别光想着贸然去云中市查线索便好。 “所以啊,现在好运气不就来了?” 玉浅肆了悟颔首,低头将其中一张竹牌从整理好的一摞之中抽了出来,归入了另一小堆之中,又从桌案另一侧抽出一张纸推到了伯懿面前。 红色的官印痕迹透过帝尧麻笺的纸背渗了出来,勾勒出些许阴谋的意味。 这可是帝王用纸,上面的红色想都不想便知是什么。 玉浅肆食指微屈磕了磕桌面:“这是今早送到各府衙的罪己诏,明日一早便会广为张贴。除了这个......” “他是不是还打算昭告天下,去皇陵膝行以赎?” 伯懿打开呈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诏书内容,将呈文狠狠地拍在桌上。 “他怎么想的?别说他一个还未亲政的皇帝,江家以前那些在史书上被盖了章犯浑的皇帝都没有这么做过!他着什么急?” 这样岂不是向全天下承认了自己德行有亏?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究竟是图什么? 难道是...... 伯懿抬头切问:“为了去皇陵?” 玉浅肆打量着伯懿焦急的模样不似作伪,他倒是真的挺关心这个弟弟...... “我是有这个打算,若是能见到尸首,我有十成的把握知晓祈福殿的真相,但我没那么大能耐,能让圣人为了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盛满笑意双手捧脸望向伯懿:“......为了明德皇后,向全天下低头。” 即便圣人为了掌权不得不答应自己调查十年前祈福殿一案,但掌权的欲望也不至于让他向世人如此作践自己的名声。 因而此行,圣人定有其他打算。 她不知晓圣人的打算,可伯懿说不定会。 “圣人说了,他有要事不得不去,刚好可以顺水推舟,借机看清幕后之人想要做什么。” 见伯懿依旧抿着唇不言语,她摊了摊手继续道:“这不,这顺水之舟也就恰好推到我这儿了。” 伯懿不知在忧心什么,垂眸掩去眼中异色,沉声道:“王嵩竟也同意了?” 玉浅肆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少主自然是没有同意,但你觉得如今迈出收权第一步的圣人,会没有办法解决少主的阻拦?” 末了,她又定定盯着伯懿,不放过他丝毫的眼神躲闪。 伯懿被这视线盯得有些恼了,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口已经半凉的茶水,没好气地扔掉茶盏。 这才道:“你猜得不错,我或许知道他为何执意要去皇陵。” 见他松了口,玉浅肆连忙给他满上了一杯新茶,静待下文。 伯懿却未去端起那杯新茶,只盯着晃荡难息的茶水,沉吟了许久。 “阿如,你既是玉家的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但问无妨。”只要能知晓圣人此行的真相,便可早做打算,如此一来告诉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也无甚大碍。 伯懿的目光,从茶杯之上挪到了玉浅肆的指尖。 “你们四大家族,真的从未有过来往吗?” 玉浅肆十指微蜷,有一瞬的怔忪,继而浅眸里腾起了一层疏离的浓雾,幸而伯懿只低着头,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情。 “你问这个做什么?”语气骤然生硬:“四大家族不相往来,这是祖训。我虽是玉家人,但对其他三族的事情,知道得不比你们多。” 伯懿似是沉浸在自己未明的思绪之中,并未察觉到玉浅肆的异常。 “是啊,自大盛开朝后,四家族只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活动,互不干涉,除了帝王之外,没有人知晓他们在哪里,只知晓具体的方位。” 长宁玉族在西南,长卫墨族主西北,长乐易族则大致在蜀中一带活动。 “玉家因为医术高超难以隐匿行踪,但也正因医术得以保全自身。传说中,墨家常年活跃在西北一带,是墨子的旁支后人,一手机关术巧夺天工。” 伯懿娓娓叙说着,丝毫没有留意到眼前玉浅肆的异样。 “其中长乐易族有些特殊,易家的乾坤推演术号称可以算尽天机。历任大盛帝王对他们可谓是十分忌惮。既怕他们的存在,更怕他们不存在。所以,易家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异类。” 因为他们不仅可以尽算天机,甚至于还可以改天机。因而皇帝只能讨好之安抚之,不敢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却也不敢真的做到不管不顾,还得派人暗中保护之。 不过易家既然有这本事,自然也容易被人盯上。 第167章 兰家与皇族 “听说,易家已经在蜀中失去行迹十余年了,就连宫中的人手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十年前边关之乱引得整个天下都不太平,蜀中常常有匪盗出没,许多巨贾高门都被视作目标,想来......他们恐怕也是遭了殃。” 玉浅肆良久未语,只摆弄着桌上两摞新刻好的竹牌,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竹木相接的沉闷声响。 良久,她冷哼一声,起身不屑道:“不是说‘算尽天机’吗?连自家命数是否该绝都算不到?” 伯懿拧着眉,目光随她而动,见她走到了竹墙前,背对着自己摆弄着手中的竹牌。 起身跟了过去,解释道:“易家承诺过,不会轻易使用乾坤推演,除非是事关天下的大事。也就是说,只能在天象有异时为帝王测算,其他一概不可。” 玉浅肆眯了眯眸子,盯着竹墙一笑置之:“你到底想说什么?” 精巧的鼻尖微皱,言含不耐,恍惚间让伯懿以为回到了二人第一次去凌云阁那日。 他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一闪而过的怪异,侧靠在墙上,盯着她微垂的长睫,一字一顿道:“阿如,我说了这么久,但你可曾听闻过任何有关兰家的信息?” 兰家......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玉浅肆浅眸恢复清明,眉尾微微下压:“的确,从未听闻过。” 无论是兰家居于何处,亦或者兰家何以立世,都一概不知。 四大家族所居之地,都由大盛开朝皇帝一手划分,区域虽广,但也要求四族不得随意越界互通,无诏令更不得随意离开。为了达到隐世的目的,听闻四家族都有自己改换门庭的法子,如墨家就会经常在西北境内更换族居,换城居住,但从不踏出西北一步。 可这千百年来,竟从未有人听闻过兰家相干事宜,是透着些蹊跷。 “那是因为,长与兰族,现在在镇守皇陵。” 这是只有大盛皇族中部分人才知晓的秘辛。 玉浅肆不胜骇异:“这是为何?” 太过于惊异,她扭头去看伯懿,这才恍然发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委实是有些太近了。 伯懿也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身,方才还现着不耐烦的鼻尖差点擦到了自己面上。他心中慌乱,连忙退开两步,却还是惊起了方才风静的一墙竹牌,零零落落地重新晃了起来,沉闷却独特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立时垂下头,方才她望过来时,竹牌轻旋的倒影依旧在他眼底粼粼,似春和景明的曦光下湛色的湖面一般。 平复呼吸时见对面并无异样,这才出声压下方才突如其来的沉默,答道:“我不知具体原因,只知道当年高祖帝建朝后,四族对外宣称‘避世隐居’,而后没过几年,高祖皇帝便收到了兰家的密折,其称甘愿自降为江家家奴,为江家世代守护皇陵。” “甘愿?”玉浅肆嘴角勾起讽意,含笑望着伯懿,这两字从她嘴中说出,清浅妖娆而富有兴味。 没有人会甘愿为奴,何况是开朝功臣。即便四家族原本的营生算不上入流,并非高门大户的时代簪缨可比,但也不会自甘堕落至斯。 伯懿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尤其是在十年前的那一夜之后,他更是觉得,兰家与江家之间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只是原以为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没想到这么快便遇到了这些事。 他抬起头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却见她好似沉浸在当下兰家的故事之中,没有半分异常,这才微微沉了肩,松了口气,但方才喝下的那杯半冷的茶的后劲也翻涌起来,牵扰起一波轻微的涩。 从喉头涌上来,停在舌尖,久久不散。 “我说这么多,只是提醒你,既然决定了随圣人同行,但若是去了皇陵,莫要因自己是玉家人,便对兰家多存亲近之意。无论如何,还是......对他们多有些防备心比较好。” 言尽于此,玉浅肆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一开始,她还以为伯懿是为了试探她四家族之事,没想到,却是引出了一个她从未在意的方向。 亦或者说,她厌恶四族的身份,也从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兰家……吗? 她卷睫而望,神带思量,打量着难得透出些不安的伯懿。 值得他特意叮嘱,与皇族关系密切,定然没那么简单。 “可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告诉我,圣人去皇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为了看一眼兰家人?” 伯懿垂手去够方才那杯冷茶,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深秋寒意钝冷逼人,早在不知不觉中,冷了杯中新茶,隔着茶杯,都能感受到指腹上的寒意。 想来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不知具体缘由,但这一趟的目的,定然是为了兰家人。” 祈福殿一案如今搞得他们二人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他不想阿如再因为其他事情受到牵连影响。即使事关皇族秘辛又如何?说到底,他现在也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与皇家没什么关系,只要能护她周全,说了便说了。 玉浅肆见他这副切切盯着自己的模样,点头利落道:“好,我答应你,定会对兰家人多加防备。” 伯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半靠在墙上,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昭告天下,十日后仪仗出行,但根据圣命,你与我并无涯卫,先仪仗一步,带圣人微服出行前往龙源。文武百官随帝王仪仗而行。” “这是......担心有人途中作祟?” 可是微服出行,若幕后之人本就意在途中埋伏,这样岂不是正中圈套? 玉浅肆似是读懂了他眼中的不妥之意:“那夜宫中之事,自然是有内鬼。出行过程便是一次试探。其实不止我们,禁卫军内部也都会收到相同的消息。” 伯懿瞬间明白了过来。 “所以,各队人马都会提前收到消息,但出行日期及路线都不相同。若途中若是有人设伏,定然能缩小范围,揪出内鬼?” “不错,”玉浅肆颔首,仰头不时翻弄着墙上的竹牌,道:“完整的计划没几人知晓,各军派出的都是军中好手。目前只是告知各部提前做好准备,具体几时出发,走哪条路线,都是出发当日才会收到消息,届时圣人会挑选一队跟随。” 可话虽这么说...... 伯懿往后仰了仰:“该不会最后还是跟我们吧......” 玉浅肆耸耸肩:“谁知道呢?” “不过现下的确仍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玉浅肆示意他凑近:“让你那个心腹酒书去趟云中市,寻一个技艺高超且嘴严胆大的土夫子暗中跟随我们。” 第168章 获益者 伯懿一脸不可思议:“你还真打算......” 他叹了一口气,盗皇陵也就罢了。那怎么说都是他父亲的陵寝,她怎么就毫不忌讳呢? “不然呢?”玉浅肆坦然回问。 “圣人知晓你的打算吗?” “这怎么可能?!难道要我告诉圣人,我要去挖他爹娘的坟?” “首先,那不叫‘坟’,那是陵寝。”伯懿汗颜,指了指自己:“其次,那也是我父亲和母亲安寝之处......你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也避着点儿我呢?” “还不是为了帮你查案?” 听到她理直气壮且一本正经的回答,伯懿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 “好吧,我答应你。” 她嘿嘿一笑:“这就对了!你自己去寻一个土夫子,还能找个妥帖的,对吧?” 玉浅肆晃着手中的一张竹牌,竹牌一头还串着一根红线,正随着她的动作在伯懿眼前划过好看的弧线。 伯懿连声称“好”,敷衍地拱了拱手:“那还要多谢玉大人的体贴周到了。” 让他自己找土夫子破坏亲人的陵寝......全天下也只有她想得出来。 不过她所言的确不虚。 先帝薨逝后,圣人继位,追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并特赦于摘星楼内自焚而死的明德皇后,与先帝同陵而寝。 依照皇族律令,如今墓门关闭,若不得不验尸,只有寻土夫子这一条路可行。 只是...... 他抬眼望向眼前复又低下头,摆弄着竹墙的红衣女子,心中暗澜不断。 此行,定不会如此轻松。 见她想伸手去拿一旁的线团,伯懿想也不想,便扯着一根红色的线头,递到了她面前。 他垂眸扫过竹牌,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间屋子。说是屋子,但也就几笔屋瓦还能看得清些。 他指了指那张竹牌,失笑道:“怎么突然换了风格?” 玉浅肆晃了晃脑袋没有理会他,用双指捻了捻红线一头,穿进了竹牌里,踮起脚尖将其挂在了墙上。 袖风轻抚,竹墙新挂上的零星竹牌轻晃,将上次还一片空白的竹牌都抹上了怪异的画。 伯懿恍然,翻过一块竹牌:“这些......难道都是祈福殿案子的?你就堂而皇之挂在这里,不怕被人发现啊?” 玉浅肆拍了拍他的手,将牌子重新挂回原处:“所以我用了符号啊。” 正面是方才他看到的简易符号,而反过来,以往用墨迹书写的完整句子和线索,简化成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词。 哪怕他作为亲历者,乍一看也没明白这些词是何意,想来这是阿如自己的一套密文。 玉浅肆重新踩上墙边垒成台阶状的一摞书,像是学堂的老师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伯懿,伸手指着墙道:“这个案子,关于案情的部分很简单,按理来说没必要再设竹墙。但别苑的遭遇让我发现,除了案情,其他部分都很复杂。” 伯懿失笑,配合着她笑而附和。说到案子,她倒是来了兴致。明明自己也是四家族的一员,却好似对四家族之事从不关心一般。 玉浅肆继续道:“既然已经有人阻挠我们了。那就是证明,阻挠的人即使不一定是凶手,但起码也是对当年发生了什么所知情之人。既然要同他们博弈,那就要早他们一步。因而,通过关系梳理,便能让我对这些人或许来自哪里,或许会做什么,以及他们的身份有一定的预判。” 说着,她牵起最后挂上去的那块竹牌上多出的红线,扯到了竹墙上一块空白的地方。 随着她的动作,一旁的红线团也跟着翻了几翻,绕过伯懿的掌心并指尖,在墙上划出了一抹多余的红。 他低头看了看因红线缠紧而泛红的指尖,顺着这条丝线视线上移。 便撞进了熟悉的梨涡笑靥里。 玉浅肆踮起脚尖将线牵到空白处,在墙上预置的钉子上饶了一绕,画了个圈道:“这就是阻挠我们的人了。” 阻挠之人,目的虽尚不明确,但一定同牵扯入当年祈福殿一事之人脱不了干系。 依照她多年来查案的经验来说,大多是有秘密不想让人发现,或因案件获益而阻挠。 秘密也好,获益也罢,对祈福殿一事来说都一样。 此事过后,直接获益者便是圣人。可圣人是点了头同意他们彻查真相的,且当年事发时,他不过是个稚童,不太可能有如此手笔。 其次,便是外人眼中花团锦簇的齐国公府。 可十年前圣人继位后,少主中毒,齐国公府为扶持新帝不得不断尾求生,散尽部曲,多年来苦苦支撑,也并不像是获益者。更像是一个不得不被裹挟之求生者。 如此,这其中定然还隐藏着一个多年来没有被任何人留意到的获益者。因圣人继位而获益,不仅对当年的真相知情,甚至还有可能参与其中,而这一切又会因为她如今旧事重提而遭到破坏,所以才会出手警示之。 只不过她尚未想通,若这位获益者真的如此在意当年之事,为何不直接杀了自己,仅仅是警示呢? 一想到又绕回了复杂的朝堂关系,她就有些头痛。 甩了甩脑袋,凭自己站得高,趁伯懿不备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些根蟠节错的朝堂关系梳理,就得你来帮我了。” 伯懿夸张地叹了口气,配合着她做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道:“得令,玉大人,小的定会好好整理十多年来的情况,看看还有谁家藏在暗处悄悄获利。” “大人,”随风匆匆而入,指着外间道:“宫里来了旨意,同小公爷有关。” 玉浅肆眼中嬉闹的神情顿消,也不去理会伯懿去扶她的手,扔了手中的红色丝线便从墙边跳了下来朝前厅而去。 伯懿站在原地,良久才收回手,背在身后。方才丝线被松开时从手中脱开的酥麻感还清晰残留着,久久不散。 他缓缓踱步而出,隔着法谨堂的小门,便能隐约听到内侍所传的口谕,以及玉浅肆的念诺之声。 如她方才所言,这位幼年继位,一向充作朝政看客的圣人已经长大了,虽早已下定决心前往皇陵,却还是假意与王嵩商议,先礼后兵,也不知如何竟迫得王嵩不得不允诺此事。 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王嵩一出玉宸殿,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吐血而倒,晕了过去。 听说入宫之前,王嵩已在户部不眠不休地待了许多日,想来是表兄弟争执之中急怒攻心,毒发了。 圣人这才不得不来寻玉浅肆,命其以玉家医术缓解之。 玉浅肆接了口谕后便离开,倏而,便只剩下了他一人隔墙而立。 风自身侧吹过,背后法谨堂内还偶有有竹木相击声传来,但方才二人之间相处的闲恬,如今已荡然无存。 第169章 途中 冬之玄,浅寒未却。 冬气藏裹了肃杀之意,连南下的官道也未曾幸免。 官道萧索,唯偶有几行车马无精打采地赶路。 马疾风骤,吹开了一骑马而行之人的浅釉色风帽,露出了一张娇俏精致的玉色。 正是玉浅肆,一身千绿飞鸟绣线圆领袍,厚重的风帽与绒领将她精巧的面容镶嵌其中,衣色虽素却雅,别有一番不扬自俏的俊美。 伯懿看了看身后的马车,摇了摇头,一夹马腹策马与她并肩。 “今晨离开时,客栈的马夫还问起我,为何我这个堂妹大冷天不坐马车非要骑马,是不是与家人不和?” 迎面的风吹得她鼻尖透出了粉色,她皱了皱鼻子,干脆一把扯掉了风帽,哼道:“多管闲事。” “阿如,这都五日了。恐怕你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敢给圣人使脸色,还让他无可奈何之人。” 五日之前,他们二人带着乔装过的圣人,并几个面生的无涯卫,打着表兄妹三人回乡探亲的名号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自那日玉宸殿外王嵩晕倒之后,玉浅肆便对这位皇帝没什么好脸色,这一路以来,更是不顾风寒天冷,不坐马车非要骑马而行。 若非大盛时兴女子骑射,恐怕也难以搪塞过去。 玉浅肆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若是怕冷便去乘马车,管我做什么?” 见他挑眉望过来,又觉得自己话重了些,想来伯懿也是为了马车中圣人的安全考虑。 又补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若是我们真的一路窝在马车里不出来,反而惹人怀疑。” 大盛高门女子跋涉途中偶尔骑马而行散心之为罢了,算不得什么异常,如此这般跳脱,毫不谨慎的的一行人,才不会让人疑心他们的身份。 何况,她特意带了几套老药炉并各种汤药,出发前也将马车内一应陈设用药蒸之法熏了许久,如今她们走到哪里都是一股药味。 对外的说法,也是她这位二堂弟身子不好,常年病弱,这才托了族中的关系入京寻医治病。 如此一来,她不愿乘马车闻着药味熏人也能说得通。 身后传来呼喊声:“兄长!” 玉浅肆眼含揶揄,斜睨了他一眼:“喊你呢,‘兄长’。” 如今三人之间,他是来自族中嫡长房的长子,江既清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而玉浅肆则是二房的嫡长女。 如此算来,他们二人是都该称自己一声“兄长”。 可“兄长”二字,每每从江既清口中喊出来,总让他有些恍神,饶是已经被这么喊了四五日,依旧如此。 而玉浅肆也不知是否刻意为之,一路上从不轻易开口,可但凡江既清开口唤他“兄长”,必也要跟着唤一声。 他瞪了玉浅肆一眼,这明摆着是她心情不好,拿自己寻开心。 他调转马头,回到了马车边,看着江既清殷殷的神色仰头望着他,却还是唤不出一声临行前剧本上写好的“弟弟”。 他侧过目光,扭头去看道旁的杂草,从马上弯下腰含糊问道:“可是累了?看这天色,还有两个时辰便能进入七佛城休整。” 江既清眸色闪了闪,垂眸掩去一个落寞的笑。 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信来:“这是离京之前,长思......安宁交予我的信函,嘱我一定要在出发五日之后交给玉姐姐,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理我,只能劳烦兄长了。” 伯懿接过来还未看,便胡乱地揣入怀中唔了一声,不等江既清再说什么,又策马回到了玉浅肆身边。 “给你的。”待看清信函上的字,他笑着将信函递了过去,侧着头期待着她的反应。 玉浅肆看着信函上恭顺的笔画,眼尾抽了抽。 “昆山高玉敬启。” 伯懿朗声而笑:“郡主这是写封信都不忘对你极尽巧言之能事,这封信里该不会都是她到处搜罗来夸你的词吧?” 伯懿说笑归说笑,见她伸手去解信封,连忙眼疾手快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缰绳,同自己的缰绳一起拢在手里。 两条缰绳归到了一处,并驾而驱的两匹马也靠得更近了,马身几乎挨在了一起,耳鬓厮磨,倒多了些非此不彼的味道。 他苦笑一声,不再去看面前的两匹马,余光却看到玉浅肆只瞥了一眼信的内容,便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信,随手一扔,任由纸片若风中残雪般随风飘散。 这雪色也给她眸底添上了一份不耐。 “这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商赋的。” 伯懿看着那些纸片被马蹄车轮碾过,逐渐与灰泥同色,也明白了这封信的用意。 此次出行,虞安宁并未在随驾的名单之中,想来商赋定是在她面前炫耀了一番。 于是虞安宁才写下了这封信,等路程过半时,由江既清交给她,无非是让她念给商赋听,想也能想到,里面定然都是痛骂商赋之词。 她是算准了商赋不敢对阿如指手画脚,而此时离京太远,他也没办法回京报仇,只能当着众人的面生生咽下这口气了。 “商赋如今跟着所谓的‘圣驾’同行,待到了皇陵便会知晓自己也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陪伴圣驾。届时消息传回京城,定然也会在郡主面前面上无光,所以她这个仇,已经报了。” 这信,也就没必要再留了。 玉浅肆淡然从伯懿手中抽回了自己的缰绳,理了理袖口。 若是没有少主这档子事儿,旅途无聊,说不定她真有这个闲心随郡主玩闹一番。 可现在...... 寒路萧索,白茫茫一片。 伯懿看她意兴阑珊的模样,问道:“你是在担心王嵩?” 玉浅肆回头看到距离身后马车有些远了,便轻勒马缰放缓了速度,一张口,灌进了满嘴的寒风。 “比起那个不成器的玉浅山,我那个半吊子的医术......实在是让我自己都放心不下。” 义父离京之前教了她那套针法,提醒她可在少主无法克制体毒性时勉强一试。但这法子,不过是刺激穴位,将人的精元之气强行用于抵挡毒发,不过也是强弩末时的应对之法。即便是救了过来,恐怕他毒发时的苦痛也会更甚从前。 如今还未来得及好好休养,便又不得不跟随圣驾一同南下。 她看着漫漫前路,忧心的却是身后不知名处。 “为何皇陵要建在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 历来皇陵不是应该都建在都城旁边的风水宝地吗?可为何龙源距离京城如此远,快马加鞭都要走上十几日。 第170章 新的计划 “‘龙源’是高祖皇帝龙应之地,”伯懿也不管她是否随口一问,娓娓道来。 “不仅于龙源一呼百应,创下了最初的基业,也是在那儿,赢下了最后至关重要的一役......你可知龙源最有名的是什么?” 伯懿喃喃道:“是那座传说中的神火之山。” 千年前,高祖皇帝便是在那里与前朝余孽决一死战,赢了天下。 也是在赢了那一役后,往日里动荡不平的神火之山沉寂了下来,不再总是伴随着浓烟与辛辣的气味。此前,龙源虽矿产丰富,但总是地动不断,每每地龙翻身,总会让人家破人亡。 因而,龙源附近的人都以神山为敬仰。 认为神山是天神向人间的警示,若是神山震荡,便是天下不平,但若能有明君出世,则可平息天神怒火。 “更有甚者,”伯懿嗤笑一声,指了指天空:“他们说,若是这天神动怒,定会杀尽天下人。” 据说,当年的神火之山总有地动伴随火光,着实让很多人忧心不已。 当地的富绅大户,见江家先祖竟能平息神之怒火,更是不遗余力地以全部财力支持。这才有了江家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天下的局面。 因而,开朝立宗之后,高祖皇帝便将皇陵迁到了那座神火山上,以表明江家将与天下万民同在,身先士卒之意。若天神再降怒火,必先以江家血肉祭之。 此时疾风又起,吹得玉浅肆鼻尖通红。她眯着眸子望着空荡荡的山路。 “你也信这些?” 伯懿耸耸肩,反问道:“毕竟是千年前的事情了,谁说得准呢?” 他虽不信鬼神,但抛开添油加醋的过程,那神火与地动的记载却做不得假。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易家吗?” 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可循,神火山也好,频繁的地龙翻身也罢,说不定都只是精确计算过后的巧合罢了。 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为何江家人独独对四家族中的易家如此上心了。 本也只是随口闲聊,但见玉浅肆不知怎得又冷了脸,重新戴上了风帽,不欲理会旁人的模样,伯懿有些痴愣。 她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生怕她又要丢下自己快马离开,连忙随意寻了个话题,望向身后的马车,想引她继续闲聊。 “那山的地势本就不低,你说这天寒地冻的,他是真打算膝行上山吗?” 待话问出口,才恍然回觉,想抽自己一嘴巴。 她正同皇帝置气,自己提什么不好,偏偏提这个...... 果然,玉浅肆的冷哼声从风帽下携寒风扑面而来,带着一如既往的阴声怪气。 “你这么担心,不如自己去问他啊?” 她只负责护卫,皇帝骗人也好,诚心也罢,说白了都是朝堂之事,与她何干? 伯懿看她果真要驾马离开,想也不想就夺过了她手中的缰绳,紧紧攥在手中,两匹马又挨在了一处。 迎着她瞪大的双眼,他回头望了一眼马车,心里实在是不痛快,将连日来的憋闷一吐为快。 “他这几日一口一个‘兄长’,唤得我心惊。可每每望过去,都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瞧着我......阿如,我实在不知,若是我哪里做错了,可否直接言明?我如今夹在你们二人之间,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下意识摇了摇头,玉浅肆看到他神色委屈的模样有些不舒服,玉浅肆鬼使神差忙忙解释道:“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你......” 话未尽,她骤然回神,看着伯懿紧蹙双眉,眸含水光的模样。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差点从自己嘴里套出那些过往来。 她埋首掩去眸光中一闪而逝的冷顿。 “只是什么?”伯懿催她回答自己,不愿错过她面上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情。 方才,他竟然觉到了她眼里的杀意一闪而过。 听着耳畔与朗意润光的声音,与往日并无什么异常。玉浅肆深深吸入一口冷气,灵台清明了一瞬,继而唇角齿缝里灌满了寒气,不由露出一个苦笑来。 她这是在做甚?自己过往的遭遇,伯懿并不知晓,何苦要因几句话就显出异常来。 她也并非有意疏离,只是已经习惯了遇到与四家族有关的事,便下意识绕开。 看在当事人眼中,的确有些像在躲他了。 “抱歉,的确是我迁怒你了。” 可伯懿明摆着还是没放下那“只是”二字。 玉浅肆连忙说:“你放心,明日开始便不会让你困扰了。” 说完,玉浅肆紧盯着他。好在这句话果真有效,伯懿收起打量的神色,垂眸轻笑接过了她的话题。 “是有新计划了?” “今日入城后,我们会和另一队走其他路线的禁卫军汇合。届时,他会和禁卫军中的男子交换。” 伯懿拧着眉头,这下才真是将心思放在了眼下的事情上。 “半途上将人交给禁卫军?安全吗?”距离龙源还有十多日路程。依照他以往的经验,旅途的后半程,人困马乏,往往才是最容易出事之处。 “你放心吧,并不是完全丢给那帮禁卫军。” 即使真的有人想要在半途做些什么,接到消息的人不会早于他们。即便是设伏,也需要时间去设定和实施计划。所以,伯懿的想法不错,前半段路程是安全的。但这也恰恰是此次计划考虑道德地方。 各队人马出行之时,都带着一个与圣人身形年龄相仿的人。哪怕那些人如今摸清了其他各路所保护的不是真正的圣人,想要对提刑司的这一路人马动手,即便有内鬼告知了他们提刑司的路线图,待他们计划好时,等着他们的,也只有被替换后的假圣人。 “至于那队禁卫军......便更不用担心了。” 玉浅肆靠近他,悄声道:“明日,无涯卫会带着假圣人出城离开。我们二人乔装后跟在那队禁卫军身后,暗中保护。” 的确妙计,环环相扣。 伯懿叹道:“难怪此次出京护送,你竟然没带上随风耀光这两个武功最高的家伙。” 提刑司中除了他们二人,唯一见过圣人的便是他们俩了。 第171章 身不由己 身后的这群无涯卫,如今也不知自己护送的是真的圣人。一路上江既清一直待在马车里,明日即便是换了个人,恐怕他们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异常。 伯懿先前还在为此事愤懑不平。若是耀光与随风同行,自己也不用一个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想到这里,江既清方才有些落寞的神情再一次清晰起来,他朝玉浅肆探过身去,试探道:“既然明日便要分开了,不如......就别再同他置气了。你之前不还劝说郡主,弱者才搞迁怒那一套吗?” 玉浅肆默然想了半晌,才回想起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 “这你都记得?” “你的话对于......”伯懿顿了顿,接着道:“对于郡主来说,那可是金科玉律,她一直都记在心上呢,还时时刻刻在我耳边念叨,我想不记住都很难。” 玉浅肆朝他笑笑,“听起来你们俩倒是很熟悉,怎么还称呼‘郡主’呢?” 伯懿摸了摸鼻子,扭过头去:“其实也不太熟,随意称呼女子的闺名也不大好,何况她还是敕封的郡主。” 他等了片刻没听到动静,试探着扭头去看。玉浅肆早已收回目光,望着茫茫前路,那双晶亮的浅眸也沾染了些许絮色,不真切起来。 弱者......吗? 冠冕堂皇劝解别人的话说再多,都敌不过审视自己的内心。 说到底,她不就是自己口中所谓的“弱者”吗?怨天尤人,总是责怪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护身边人周全。 她双臂就那么宽,张开怀抱能护住的人,能有多少呢? “你相信外人所说的,少主妄图窃国吗?” 伯懿郑重道:“见过你之后,我才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我不喜欢王嵩,但是我相信他不是别人口中权欲熏天,妄图架空圣人的奸臣。” “是啊”,玉浅肆喃喃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可那些朝堂上真正权欲熏天的人,只因为政见不合,忽略他重病的事实,不断给少主泼脏水。可你以为这些,圣人不知晓吗?” 如果不知道,就不会应下自己彻查十年前的祈福殿的案子。 正因为圣人知晓,自己若想收权,坐稳皇位。真正的阻碍不是齐国公府,而是朝堂上那些一旦看到齐国公府失势便会立刻反扑的其他人。 若不是她偶尔听到药安所言,察觉到了少主私下放权给圣人,并一力抗下了外界的流言蜚语,引所有人的目光集聚在齐国公府,才让人忽略了禁军如今实际的掌控权早已握在了圣人手中。这也是他此次如此不顾一切,要用这种以身犯险的法子揪出禁军内鬼的原因。 与郑氏的联姻,恐怕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若不是察觉到了这些暗流,她也不敢胆大妄为到面见圣人,说要帮他回握朝权,以此为交换来彻查祈福殿的事情。 为了从蛛丝马迹中找出这些朝堂之事的关键,她不知看了多少本古书,想了多久才想通了这些皮毛关系。 所以,圣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他为了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少主答应皇陵一事,竟逼得他毒发。 伯懿见她沉默,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道:“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这件事他确实不对,但你也别因为别人的事情气坏了自己。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大不了入城之后我继续跟着禁军,你回去照顾王嵩,如何?” 玉浅肆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他:“那你觉得,圣人命我二人暗中相随,是因为信你呢,还是信我呢?” 伯懿愣在原地,良久,心里泛起了苦涩的涟漪。见玉浅肆扬鞭跃行而去,他却难得没有跟上。 他们二人,如今都身不由己。她有她的不得已,而他又何尝不是?他的确不该如此自以为是地劝解他人? 天色泛青时,一行人终于入了城。待在客栈安顿下后,玉浅肆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了客栈查看周围的情况。 依照计划,那队乔装过的禁军会以商队的名义在一个时辰后入住这家客栈,届时,圣人会同禁军同行离去。无涯卫也会护着原本在禁军保护下的另一人离开。 听闻七佛城近几日都有佛法盛会,她须得确保周遭的情况尽在掌握。 只是刚出客栈门没走几步,身边便多了一人。 “我就知道你闲不下来,定然是要四处转转的,”伯懿信步走在她身侧,两道俊丽的身影同行,立时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你不用跟来的。”看到周围人的打量,她有些踟蹰是不是该打道回府,等夜深了再出门。 伯懿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又不累,反倒是你,应该去好好休息,这些勘察周遭的小活儿交给我就好了。听闻这七佛城的法会也算是小有名气,这一路走来,僧侣香客的确不少,人多眼杂,是该多留意留意。” 一边说着,他耍宝似的摊开手掌,掌心便多了五枚铜板。他微微弯腰扔进了路旁一个乞儿的碗里,继而起身望向玉浅肆,歪着头似是在讨赏。 “我说了吧,这点儿小事儿,不用你操心,都交给我吧。” 玉浅肆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眼尾的余光扫过漆黑的街角,一时呆在原地。 伯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好似是一团黑灰被灯火的余光抛在街角。细细分辨了片刻,才察觉好似是有人半躺在那里。 尸体,醉酒者,还是乞丐? 玉浅肆当先一步迈入了阴影之中,他连忙跟了过去。 甫一靠近,还没等看清情况如何,各种复杂的气味便朝他扑了过来。 宿醉的酸臭,便溺的恶秽,还有食物的腐败混杂在一起,让他不由得咳了起来。 “阿如......” 他以袖掩面妄图遮住气味,一手去拉玉浅肆,却扑了个空。 玉浅肆蹲了下来,细细打量着角落里那不知是生是死的乞丐。 伯懿见状,只好强忍恶臭也蹲了下来。 黑暗里所有的微光似是都聚在了她的浅眸里,更衬得那双眸子,似琉璃美玉,似清河皎石,在暗夜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似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某种奇妙的幻境之中。 第172章 好酒 “这下你可满意了?”玉浅肆没好气地将灯笼塞到伯懿怀里。 灯笼被晃得太狠,烛光挣扎着跳了几跳,骤然熄灭。 相对而站的二人,瞬息被淹没在夜阑中。 街上又起了新的热闹,喧嚣似潮一阵阵涌来,在他们脚边化作含糊不清的泡沫。 “对不住,我是真没想到,这里民风竟如此......”他摸了摸鼻尖,干巴巴道。 “我看你就是不甘心好好给我道歉,故意这般作态让我难堪。” 伯懿后仰身子,讶然。这话说得,倒像是自己睚眦必报一般。 “这不都是玉大人教得好吗?身为提刑司玉大人身边最忠诚的无涯卫,有这么好的榜样,如何不学?自然要将玉大人的优点一一继承了。” 玉浅肆见他胡言乱语,失笑道:“你何时......如此油嘴滑舌了?” 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来,这脸皮倒真是越来越厚了。 伯懿正不知所措,看到角落里跪着一个乞儿,他不知使了什么花样,一翻掌心,多出了五枚铜板。当着玉浅肆的面微微弯腰扔进了乞儿的碗里,继而起身望向玉浅肆,歪着头似是在讨赏。 “玉大人,现在可愿原谅小的了?” 即使深处暗夜之中,他神色浚浚,闪着不逊星子的色彩。 这两日总是说错话,今日幸得她出言点拨,不然自己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d管东管西,随意乱发善心是件多么讨人厌的事情。 “我有我的不舍,但的确不该随意强加在你的身上。未经你之苦,我的确不该信口开河,随意劝你原谅他。心疼怜惜他,本该只是我的事,而我却慷你之慨,让你难过了......对不住,阿如。” 这次所言,倒是格外郑重。只是前一秒嬉皮笑脸,后一秒又如此诚恳,倒让玉浅肆有些辨不清他的意图。奈何一片墨色之中,他的神情一概不清,只有那双盈满了九天银河的墨眸,盯得她浑身不适。 不过确也没什么大事,说到底还是近来事繁,一桩接一桩的事纷杳而来,顺带拿他撒气了。 “说起来,我也有不对。对不住了。” 她伸手将方才推给伯懿的灯笼重新接了过来,伯懿见状连欣喜不已,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提起灯笼重新点燃了火光。 街角的暗影瞬间退匿,四散逃开。 烛照月影,似熟杏抹素纱。 老街的旧砖,残颓的木槿秋枝,同这烛色一起,为这片角落添上了新色。明年夏日,这半扇颓垣定会有别样的景色。 “灯已点,玉大人还有什么公务?小的一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玉浅肆不由失笑,也学着他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摆起了官腔:“那就准你陪我将这客栈四周探查一番。” 伯懿拖长了声音念了声喏,二人并肩而行,打算绕回主街上。 玉浅肆晃着灯笼,兴致不错。却在将要离开前,瞥见了灯笼余光扫过的一角黑暗,呆在原地。 伯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好似是一团黑灰被灯火的余亮抛在街角。细细分辨了片刻,才察觉好似是有人半躺在那里。 尸体,醉酒者,还是乞丐? 玉浅肆当先一步提着灯迈入了阴影之中,他连忙跟了过去。 甫一靠近,还没等看清情况如何,各种复杂的气味便朝他扑了过来。 宿醉的酸臭,便溺的恶秽,还有食物的腐败混杂在一起,让他不由得咳了起来。 “阿如......” 他以袖掩面妄图遮住气味,一手去拉玉浅肆,却扑了个空。 玉浅肆蹲了下来,细细打量着角落里那不知是生是死的乞丐。 伯懿见状,只好强忍恶臭也蹲了下来。 黑暗里所有的微光似是都聚在了她的浅眸里,更衬得那双眸子,似琉璃美玉,是清河皎波,在暗夜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似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某种奇妙的幻境之中。 而她面前的这个乞丐,披头散发,发丝和着泥土污垢拧成了棍状,随意地盖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块擦过泔水槽的破抹布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在墙角。若非轻微的呼吸和偶尔的梦呓,跟死人没什么不同。伯懿回想起张以伦义庄里的气味,整张脸皱成一团。 不对,死人身上的味道都比他好闻些。 见乞丐面前放着一个早已分辨不清原色的空碗,他屏着呼吸摸出了五枚铜板,刚想扔进去,玉浅肆快他一步,拿起了那个残破的空碗端详起来。 靠近光源后,破碗里的惨状愈发清晰。陈年污垢层层叠叠,一圈圈叠覆在碗里。实在惨不忍睹。 见玉浅肆毫无芥蒂地细细端详了那破碗片刻,竟还不管不顾地将碗凑近了鼻子,伯懿实在惊异,连忙拦住了她。 “阿如,你这是......” 闻到那气味,玉浅肆面露喜色。 “就是这个!” 她扔下灯笼拽住了伯懿的袖子,惊喜道:“伯懿,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坦言我喜酒的契机!” 伯懿楞楞地点了点头,他自然记得。那时她半醺未醒,说曾偷尝过一种佳酿,可惜后来再也没机会品尝过那种滋味。 他当时还以为是什么陈年精酿,可眼下看她激动的神态。 该不会是这乞丐的酒吧...... “可这碗是空的......”伯懿又瞥了一眼那空碗,的确隐有淡淡酒香混杂在各种异味间的缝隙里。 他忍着异味去推那半死不活的乞丐。 “喂,醒醒,老先生,你这酒是从何处寻来的?” 晃了许久,那人都没什么动静,玉浅肆按住了他,语带憾意:“算了,仔细想想,上次见他还在蜀中。想来也是从别处讨来的。这里距离蜀中很远,他能活着走到这里,已是不易了......” 话音未落,那乞丐却突然睁眼,抓住了玉浅肆的胳膊,透过蓬面的脏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是你......”沙哑干瘪的嗓音,似是粗砂磨过墙面留下几道痕迹。 “老人家,你还记得我?”玉浅肆语带疑惑,那时他不是已经醉倒了吗?就如今日一般,浑身酒气,仰卧街边。 但还是诚恳道:“对不住,年幼时不懂事,偷喝了您碗里的酒。” 第173章 盛会 那口酒的甘醇,所牵连出的种种妙目幻境,让她如今都深陷其中。 不过,仔细想想,或许是年幼偷尝,才别有一番滋味吧。 乞丐劲力之大,伯懿一时拽不开他钳着玉浅肆的手,妄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老人家,不知您的酒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那人浑浊的目光慢慢挪到了伯懿面上,待看清他后,缓缓绽开一个沟壑纵横的笑,继而松开了钳制着玉浅肆的手,仰面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赢了,我们赢了!不是梦,是真的......赢了!” 见他突然发起疯来,伯懿连忙护住了玉浅肆退了几步。 那乞丐笑得愈发夸张,竟在地上打起了滚来。 “阿如,我们走吧......”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大不了自己之后多试试其他法子,酿出更好的酒来。 玉浅肆迟疑了一瞬:“你在这里等等我。” 她扭身快步走开,不一会儿拎回了一坛新酒,放在了依旧笑个不停的乞丐面前。 “老人家,这坛酒就当给您赔不是了,多谢您......” 若非当年一时好奇偷喝了他的酒,见识过了诸般幻妙胜景,得知了世之广博,她便不会下定决心主动寻找机会,想为自己和母亲挣得一个未来,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机遇了。 伯懿也摸出了五枚铜板同那坛酒放在一处。 “虽不知晓你们的过往,但既然是帮了阿如的人,自然该感谢。但阿如此前的想法也很周到,钱财对街边乞儿来说恐是灾非福,这五枚铜板您拿好了,日常应个急应当是足够的。” 说罢,捡起了一旁的灯笼,引玉浅肆离开。 他们身后,方才兀自大笑不歇的老丐子,看着二人的背影,将那坛酒揽入怀中,呜呜哭了起来,依旧喃喃念着:“我真的做到了......这次,我们会赢的。” 呜咽和着夜风悲鸣,伯懿回头望了一眼黑处,眼前女子周身的谜团更添了几分新雾。 若说此前玉浅山对她的诸般挑衅,是因为玉家族内争斗。 可她身为玉家下一任族长,医术泛泛不说,对四家族之事亦讳莫如深。可既如此,却为何要以玉家之名高调入官门? 虽说玉家与乞丐之间多有往来,可她怎会去偷喝乞丐的酒?遑论是那么脏的破碗。 看着她此刻垂眸注视着烛火,卷睫与梨涡被勾勒出金色的宁和,那些纷繁的疑问便消匿于野,他也沉下心来,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舒寂。 自她在法谨堂立于林氏面前,公然为他辨言时起,他便再也没有私下调查过她。那些外界的流言,更是一概不去理会。 她能告诉自己她的小字“清如”,那又何尝等不到一日,她会告诉自己其他的事情,所有的事情。 不着急,他可以慢慢等。 二人在客栈四周查看一番后折返回客栈,恰好遇到一商队押着几车用油布篷盖的木箱,风尘仆仆,在客栈侧门的小院内热热闹闹吆喝拾掇的繁闹模样。 玉浅肆不知看到了什么,微蹙着眉头有些不满,先一步绕开了嬉闹的人群进入客栈前堂,寻了一处角落里的空着的大食桌坐了下来,随意点了几份小食。 不多时,方才在擦肩而过的商队领队同副手进了客栈,那领队为众随行一一订下床榻客舍后,命副手出门将屋榻的号牌分给门外众人,自己则引着一位裹着斗篷的华服少年上了二楼。 待玉浅肆与伯懿点的小食都上齐时,那领队才下了楼与副手会合,二人在堂中梭巡了一圈,看到了独占着一个大桌的玉浅肆与伯懿。 还未靠近便带了笑脸,叉手道:“二位,这堂中再无其他空位,可否行个方便,允我兄弟二人同你们拼个食桌?” 伯懿看向玉浅肆,玉浅肆轻轻颔首,他这才示意二人自便。 玉浅肆轻抚着茶杯边沿,似随口相询:“二位是从京城而来?” “是啊,”那领队放下酒壶,叉手介绍道:“在下姓崔,与族中兄弟一起贩些胡人的皮毛去南边。近几年这南边,冬日一日赛一日地冷,胡人的皮毛又厚又大,是紧俏货呢!” 见玉浅肆不为所动,他好奇道:“不过姑娘是怎么知道我们从京城而来?” 玉浅肆啜了一口热茶,咸香盈口。南边的茶还保留着前朝的诸类辛料佐味的习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握着茶杯,指了指门外的方向,二人也顺着那方向扭头去看。 “马车是通化坊车贾那儿置办的吧?看这新旧?二位是第一次行商?” 崔家两兄弟神色一僵,讪讪地坐了回来。恰好店里的小二传菜,这才掩下了些许怪异的氛围。 伯懿望向依旧垂眸静默不语的玉浅肆,难怪方才她在门外神情不满。 通化坊集结着全京城南来北往的货栈,是胡商唐贾常来常往的地方。人多了,自然也有眼光独到的贾人做这些行商的生意,买卖车马等,以备商人的不时之需。 可商人来行商都用自己的车马,不会到了长安才置办东西,只当偶有破损时,才会置办一两辆补齐。是以寻常商队的车马样式、新旧皆不相同。可他们的车马皆是通化坊的统一制式,一看就是新手。 若说是一时兴起想要做生意,也并无不可。可他们一行人的装扮行事,却是老道行商的模样,实在是错漏百出。 竟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走了一路,实在是叫人笑掉大牙。 崔领队也觉赧然,打着哈哈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城里人还这么多,看来这七佛城的法会果然名不虚传啊。幸好今日已经结束了,不然明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呢。” “呦,客官还不知道吧?”路过的小二闻言,垂首兴然介绍道:“今年的七佛法会,可不是七日,明日还有一日呢!诸位贵客也是赶上了!明日一早,七尊大佛都会被抬出来,在街上巡礼接受信徒瞻仰,要走遍整个七佛城呢!” 这一下,桌上的四人,都愣在了当场。 “七佛法会,不就只是七日吗?” 第174章 试探 七佛城,以供养了七尊分别以铜、水晶、琉璃、黄金、独山玉、础石、黄花梨为材质的释佛佛像而闻名。是前朝帝王集天下之力为纪念自己所爱之人而铸,七尊佛像的眉目颦蹙,皆为帝王参照着自己爱人的模样亲手刻画,距今也该有千年了。 这七尊佛像皆有一人半高,大小一致,神态相同。其奇特之处,也恰汇于此。 这七尊佛像的原材料,可都是一体成型。 世人都知,一人半高的黄金、础石、铜器好寻,可一人半高水晶、琉璃、黄花梨木,还有那世间难寻的独山玉料,真是天上地下都等闲不得。 江既清正是看中了七佛城法会期间,南来北往的人众多,比较好隐藏行迹,才选在了法会最后一日入城,没想到这法会竟平白多出来一日,还如此盛大。 “诸位贵客有所不知,我们这七佛城的法会虽每年都有,但每年也都只供其中一尊佛像,是以每隔上那么十几年,便会举行这么一次七佛巡礼,将七尊佛像抬出来,在城内转上这么一圈,也算是全了那些每年都来参与佛会的信者得仰慕之心。若不是我们这客栈背街,恐怕今日诸位都找不到空房呢。明日诸位若是不着急,也可等参加完盛会,沐了佛光再离开,这可是旁人难得一见的呢!可见诸位都是有缘人呐!” 玉浅肆苦笑一声,他们就是挑中了这里背街才选在了这里歇脚。入城时见主街人潮如织,也以为是最后一日法会的缘故,是以压根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十几年才有一次的盛会,可偏巧就让他们赶上了......可还真是“好运气”啊。 事已至此,也只能小心行事。 “佛门信者众多,我看二位车上又都是些紧俏的宝货,明日还是要多留意啊,不管是伤了那些迢迢而来的信徒,还是磕碰了你们自己的东西,可都不美。” 崔首领闻言,连连摆手道:“自然自然,我们也只是路过此处歇脚,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这法会既还有一日,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动身出发。不然这些货物,冲撞了法会可不大好。” “兄长,”玉浅肆眯着眸子对着伯懿笑意盈盈:“如此盛会......难得一见,反正我们也不着急,明日留下来看看再离开吧。也就当是为家人祈福了,可好?” 正巧,是个合理解释二人明日与其他人分开行动的契机。 他配合着玉浅肆,状似为难:“可......多留一日,之后赶路便要风餐露宿,弟弟的病情可不大好。不如......明日让他们先行一步,我陪你在这里观完法会再离开可好?” “如此甚好,反正我也不想同那个病秧子待在一起。” “那个......”崔领队看到跑堂的递来了食盒,接过后同二人道别:“时辰不早了,我家少主还等着宵夜呢,明日清晨还要早起,便先行离去了。今日还要多谢二位,相逢即是有缘,再会。” 玉浅肆同伯懿一起叉手回礼,目送他们二人上楼。 “房门号牌可换了?” 伯懿点了点自己的袖口:“方才在桌下换过了。” 玉浅肆沉吟了片刻:“那好,我们也点份食盒,坐坐再上去。” 拼桌吃饭,就是为了交换房门号牌与钥匙,这当口,那两人应当已经去寻圣人,同他们自己护送的替身交换房间了。 可她拖着不上楼,便是心中仍然旧怒难消,不想见江既清罢了。伯懿心中明了,也不多言,陪她多喝了一盏茶。 待二人拎着食盒去到乾字三号房,如他们所料,屋内等候的早已换了人。 玉浅肆将食盒置于桌上:“公公,路上辛苦了。不知如何称呼?” “不敢不敢,”那内侍连忙起身行礼:“奴婢寅卯,是内侍省负责圣人安全的暗卫。” 玉浅肆细细观察,若是戴上兜帽,身形行步,的确与圣人有几分相似。这些人,应当都是内侍省特意选来在危急时刻替换圣人的人选,想来也是仔细学过圣人行事习惯。 “寅卯公公,辛苦您将这一路的见闻说与我听。” “奴婢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三日前收到快马书信,才改了路程加快脚程赶往七佛城,路上与往日并无甚差别。” 她稍稍放下了心,掏出一卷龙鳞装的卷轴:“这是我们这一路以来的圣人身份及行事,劳您今夜记清楚了,之后可莫要露出马脚来。” 寅卯念了声诺,接过了卷轴,恭敬地将二人送出了房间。 话休絮烦,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待伯懿拎着一小份油纸包爬上临街屋铺的屋顶时,就见玉浅肆盘腿而坐,阖目松神,似入定了一般。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默念完了最后两句《清心咒》,才睁眼缓缓问道:“如何了?” “我看到他们动身了。”伯懿坐在她身边,递出了手里的布包:“街边买的,先垫垫吧。” 玉浅肆推了回去:“这是屋顶,我们又有任务在身,还是等等吧。” 伯懿想是早料到会被拒绝一般,将油纸包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布袋满当当的东西,递给她:“这里面都是核桃仁之类的坚果,还有些风干的牛肉干,坚果都去了壳了,吃这些总不会脏手吧?” 玉浅肆这才接了过去,摸了一颗果仁扔进嘴里,将布袋口系紧了放在怀里。 “马车如何?” 听她如此问,伯懿叹道:“有几辆被换过了,还有几辆被打磨过,布置出做旧的模样,看来,他们是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了。如此,你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吧?” 想来江既清选这一队人马共走下半程,应当也是较为信任他们。可既然他们愿连夜补救马车的错漏,应当也是真心将护送一事放在心上的。 玉浅肆嗤笑一声,打趣道:“我可从来不担心,担心的是你吧?” “你以为,他是相信这一队禁卫军?还是想要试探这一队禁卫军?” 自昨日听闻后半程的新计划后,伯懿也有些纳罕。 若是信任提刑司,何必更换随行队伍。可若不信任他们,又为何让他们二人暗中跟随? 第175章 疑点 玉浅肆想到了少主临行前所言,如今这位圣人已逐渐成长。 “这一路上所有的事情,看似以身犯险,但其实都是他自己做了最稳妥不过的打算。我们从来都不是他的底牌。” 说到这里,她将方才的布袋打开,措辞半晌才道:“昨日你见过的那些假扮作苦力,睡通铺,不配上桌吃饭的人,才是他的底牌。” 玉浅肆将布袋推给他,伯懿看着眼底被送过来的布袋子,里面满当当都是自己费心剥了许久坚果,还有自己腌制的牛肉干,想着她嗜辣,还特意加了些椒料进去。 这是借自己的花再献回自己?是担心自己听了真话伤心吗? “这是给你的,胃不舒服时可以随时吃两口垫垫肚子。”他耸耸肩,将布袋推了回去:“还有,别担心。他又不知道我是谁,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 伯懿本就不愣,她言至于此,他一点就通,自然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那些苦力装扮的人,应该也是禁卫军。不过恐怕就是江既清自己培养的势力。如今他忌惮士族,自然不会再培植一个“王嵩”出来,想来也只有寒族可用。 这些被士族打压的寒门有志之士,想在士族门阀的围攻下搏出一番作为,无异于天粟马角。这些年来,士族打压寒门科考武举之事层出不穷,连风家亦不可免俗。若非江湖里还有个杜若斋帮助这些人,恐怕也没几个寒门学子武士能被人看见。 因而,若想要有所作为,只能全心全意寄希望于圣人。如今他有需要,自然会有大批的寒族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才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这位帝王,亦只听命于帝王的利剑。 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各高门子弟云集的禁卫军,如今还没有被各高门大族注意到,想来也都只是做着这些低阶军士的活儿,并不曾担任军职,因而没有人将他们放在心上。 大明宫那夜的事,禁卫军必有内奸,但无论是失火还是在朝会上搞鬼,都不会是一个下阶军士能做到的。 江既清怀疑的人,只会局限在有军阶的禁卫军内部。略一筛查,便可排查出些许人来。 “所以,他让所有有怀疑的人,每人带一队下阶军士,并寻了同自己身量相当的内侍作为诱饵,自己则随机选择队伍。如此,即使是自己不幸选中了有问题的人,即便有埋伏,面临一队强壮的下阶军士,内奸依旧毫无胜算。” 伯懿吸了一口晨间凉气,一路蹿到了心底:“这可真是思虑周到啊。” 再加上他与阿如暗中跟随,一人聪慧机敏,一人身手不错,这便是真真的万全之策了。 “若是圣人出了事,那帮纨绔定会将罪责推在这帮军士头上,所以他们只会拼了命护卫圣人安全,不做他想。” 说不定,还能趁机搏个前程。 伯懿了然:“看来这些个被怀疑的禁卫军,平日里都不常近身伺候吧。” 若是当真常见圣颜,即便是内侍省青莲殿那些平日里学习模仿圣人的内侍,也不会被瞒过去。 内侍省青莲殿,专司遴选适龄儿童,入宫豢养。待他们过了变声期,才会细细挑选声音与身量同皇家贵子相近的童子净身,便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为皇族稍做抵挡。 伯懿回过神来,见玉浅肆垂望着屋檐下逐渐热闹的起来的街道,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这里是七佛城的至高处,待盯着他们出城后,便随便寻一个药帮的车马队跟随即可。” 伯懿有些不解:“药帮?” “伯公子,莫不是忘了您从哪儿来?”玉浅肆蹙眉望向他,难得对他咬牙切齿。 听着那个恨不得被磨碎在齿间的“伯”字,他恍然大悟。 “你是说,江南道的那几个药帮?他们要去洪州?” 玉浅肆扭过头去,气鼓鼓的样子倒也有些别样的娇俏。 没好气道:“临行前,户部已给黔中道下发了最新的照身帖和过所。江南道那几个药帮有些名气,此前看重黔中道的药材,置下了许多分会药帮,就是仗着黔州山大沟深,可以将那儿的药材低价收入,再用药帮自己的人马送到洪州去,以此制药获利。 “此前户部新政,一直压着商户的照身帖,连同过所也不曾发放。他们想来也是积压了许多药材难以运送。 今夏南方多雨,到了秋冬自然也多病灾。户部此时下发照身帖允他们行商,他们自然会马不停蹄地赶往洪州送药。” 而龙源,距离洪州很近。七佛城便是中转站,从此处出发,无论是去龙源还是洪州,都需要走同一条官道。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盯梢他们二人,发现他们脱离了原本的队伍察觉有异,也会以为圣人混进了药帮的队伍里,反而不会怀疑跟那队同药帮一前一后的皮毛商队身上。这群药帮的人为了药材考虑,定不会同皮毛商队一般着急出城,大多也是要待佛会结束后再行路。可等热闹散尽,为确保能夜宿在客栈脚店里,自然也要快马加鞭。否则药材金贵,路上磕了碰了淋了雨,也是不美的。 届时,他们便会超过晨起行路的皮毛商队。待那时,他们二人便从压阵变作探路。她会沿路留下些记号,指引皮毛商队或快或慢,但总会保证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随时能照应到的地方。 “难怪要挑选七佛城交接,原来是为了这个。” 玉浅肆点点头,又略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他可真是愈发不仔细了。好歹也是打着洪州巍然书院的旗号进的京,如今竟就大咧咧忘了这些细节,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气怒未消的面上点缀着粉晕,在晨光勾勒下尤为动人。 伯懿抑不住嘴角的笑意,垂眸望着她兀自絮叨着接下来的安排。 却听她话锋陡地一转,肃声道:“方才就察觉不对,天才刚亮起来,怎得突然这么多人?” 伯懿仰头看看天色,清月朦轩,还未彻底将天光交予晨色。应当才是寅时初刻。七佛城卯时开城门,而佛像巡街应当辰时才会开始。可看这人群聚集的程度,也不知车队能否从人群中挤出城去。 他站起来看向街口,有些焦心:“车队方才拐过街口,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 第176章 玉浅肆将布袋揣回怀中,二人一同起身。 “走吧,我们去盯着。” 沿着逐渐热闹的主街,一路商铺鳞次栉比,他们二人倒也不用特意下去,沿着街道在屋顶上左右挪腾,一边随时观察着街上的动静。 不过片刻功夫,人群似长河入峡口一般朝着皮毛商队与二人相反的方向聚在一起,拥挤的人潮中喊喝抱怨声此起彼伏。 玉浅肆停下脚步,佛经的诵念声,遥缈无垠,似从天边的亮光处包拢而来,仿若天音。 听到佛经的动静,人群更加沸腾。 玉浅肆快走几步,赶到了商队所在的位置。站在屋顶向下看去,商队像是暴雨浊浪中的一叶漂萍,被困在了人群之中。 崔统领持鞭呼喝却毫无办法。 诵经声若携云而来,周遭攒动的人群皆跪伏于地,朝着长街另一侧诵经声起处跪拜起来。 伯懿转头看向长街另一侧,有些着急:“看样子,是提前开始了,马上就要到这条街了。” 玉浅肆抬臂阻住了他想要下去接应的动作:“先别着急。” 今日这事儿透着古怪,还是以静制动比较稳妥。 崔统领等一行骑马开路的人看到百姓跪伏在地,生怕惊马伤人,连忙都跳下马来,死拽着缰绳,却看着满地跪拜的人,手足无措。 一队人马在整条街虔诚的信徒面前,格外显眼。 崔统领想了想,将手中缰绳递给副手,自己转身前往马车旁,不知说了什么,马车上戴着兜帽的江既清便撩开车帘下了马车。崔统领护着他,分开人群朝着街边走去。 眼见在崔统领领着江既清,费力在人群中穿梭,将要消失在屋檐下,玉浅肆与伯懿足下发力,跃到了街对面的屋顶上,蹲伏下来,恰好可将屋檐下的情况尽收眼底。 玉浅肆的手便放在腰间。 崔统领此举虽是个及时离开人群的好法子,但也将圣人大喇喇暴露在人群之中,万一有图谋者匿于信徒之中暴起发难,可就不妙了。 她又瞥了一眼长街另一头,何况今日之事,她总隐隐有些不安。 冬日苦寒,此刻天色才缓缓明起来,可佛像巡街却已快到主街之上了。为何佛会会提前开始? 但也来不及细想许多,许多方才听闻消息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眼看二人就要淹没在人群之中。 伯懿碰了碰她的胳膊,沉声道:“那七尊佛后可还跟了不少人。” 此时,七尊佛像都已拐到了长街上。 七尊佛像皆被放置在巨大的佛龛之中,佛龛四周拢着轻纱。佛龛被放置在木车之上,四周有力夫以绳拉着,朝前缓缓行进。 虔诚跪伏在地的信徒就地跪拜,将长街上的青石板遮了个一干二净。从高处看下去,就像是用填满了棉絮的衣服,以奇异的方式织成了毯子,铺满了整条街一般。 让人莫名有些悚然。 但当七尊佛像经过时,原本密密织就的毯子,便会自动扯开一道裂缝,在佛像队伍通过后,又收拢起来。 可与方才的皮毛车队不同的是,这人潮于七尊佛像来说,是保驾护航的顺风静湖,而对崔统领的车队,却是惊涛骇浪。 玉浅肆犹听得脚下有禁卫军打扮的商人试图赶在佛像经过前离开人群,求告呼喝,却依旧毫无办法。 玉浅肆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匕首套,心里也有些紧张。 若再不离开,佛像撞上车队,便会愈发混乱。 可若是此刻贸然钻进人群里,恐怕也会被人群寄得毫无招架之力。 此刻若是阻了游行的行程,容易被人盯上真正圣人的行踪不说,还容易引起混乱。万一群起激愤,出了踩踏事故,人群中的圣人更不易被搭救。 偏偏这条不怎么宽的街如今格外难走。车队又恰好在街口,崔统领带着江既清进一步退三步,被后续赶来的信者撞得东倒西歪,反倒被挤得更靠近第一尊佛像了。 “奇怪,什么味道这么刺鼻?”伯懿打了个喷嚏,囔声囔气道。 玉浅肆心中警铃大作,方才扭过头去,变故徒生。 先是有人大喊道:“快看啊,佛光!” 一团金白色的光芒自第三座佛龛中骤然亮起,晃得伯懿与玉浅肆都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玉浅肆强忍着泪意睁开眼睛,去寻人群中的江既清与崔统领,却眼前花白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待金光散去,眼前逐渐清晰时,七尊佛像周身又都蓦然腾起了白色的烟雾。 恰此时,七尊佛龛正处在长街中央,不过片刻整条街便被白色的烟雾笼了起来。 方才还因佛光而兴奋躁动的人群,此刻若决堤狂河一般,在刺鼻的烟雾中混乱了起来。 玉浅肆俯下身去,极力去望,却只能看到满街的白雾,七尊佛龛的六方翘顶似水流急湍处的七片浮萍一般,雾气打着旋儿在佛龛顶四周擦过,七片漂萍晃了晃,只听得几声老树摧折的巨响,佛龛顶半歪进了白雾之中。 目不可视的拥挤人群,在听到巨响之后终溃而败,此前压抑的不安声化作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闻者心惊。 下沉的佛龛激起了层层雾气,带着长街两旁的招幌微晃,似荇草浮水。 “怎么办?”伯懿心焦不已,却不敢擅自行动。 玉浅肆站起身来,扫视四周。 方才她记得方才路过一家器乐店,门口的招幌上还挂着一口亮闪闪的铜锣。 白雾已经弥漫开来,乳色的雾气渐渐化为珠色,但也快要没过那些招幌。 找到了! 不远处,半面铜色在天光下格外显眼。 她抽出长剑,嘱咐道:“守在这里,盯着下面,我去想办法。” 她提起一口气,轻跃到那器乐店的屋顶,恰好旁边就是一顶半歪的佛龛顶。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足尖使了个巧劲儿,她轻轻落在了佛龛顶上,小心地蹚进了白雾之中。 站在佛龛上,就像是半个身子落入了迷雾里,脚下是无尽修罗深渊,不时有恶鬼发出可怖的惨叫声,刺鼻的气味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入白雾之中,仔细分辨却只能看到脚下人影幢幢,还有许多血腥味,想来不少人都受了伤。 玉浅肆瞥了一眼远处屋檐上的黑色身影。这些血腥味自己闻起来都呛鼻,何况伯懿呢。 她不敢再耽搁,抽剑撞锣一气呵成。 巨大的铜锣声响自街中央响起,雾中惊慌失措的人群大多循着声响看向了街中心。 恰此时,一阵风起,将快要腾空而起的白雾吹散了些许,稠厚的雾化作了半白的清汤色,街上的一切逐渐又可分辨。 在锣声的余响之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迷雾尽头,佛像顶上的鲜红色身影。 青丝招摇,衣袍猎猎,似仙人独立于世。 女子清悦的声音冷冷道:“所有人站在原地。妄动者,神佛不佑!” 第177章 人群之中,凭空消失 东曦曈光,绛衣胭雾,女子背光而立,脚下霁霭馒馒。似俏立于血云之上,圣而诡,艳而谲,一时辨不清是神是鬼。 明明是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何镇住了所有人,纷乱顿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神情,不敢再动。 漫天的红光将没有散尽的雾气和佛龛顶上的女子一起染成了红色。地上躺着许多死伤挣扎的人,满地血腥,让高处的女子更添诡谲。 不像是什么佛教盛会,倒像是个地狱一般。 烟雾渐渐淡去,四周的烟雾渐渐散去,只余下七尊佛龛周围还笼罩着些许。 混乱之中,车马尽散,佛龛倒歪,几尊佛像从佛龛中滑了出来,歪倒在地,佛像像是在往外渗血一般,鲜红一片,惨不忍睹。歪倒的佛像佛龛和车马巨轮还压死了几人,一地狼藉。 玉浅肆见远处有一队皂衣配刀而来,想来是七佛城的衙门得了消息赶来稳定局面。她站在高处,从人群中搜索着江既清的身影,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道红光伴着尖啸自街尾的人群中冲天而起,在彤日曦光中炸了开来。 那是她留给江既清以备不时之需的提刑司信烟。 “伯懿!”她连忙扭头去看那边的屋顶,却发现屋顶上已经没人了。 分明前一刻,他还站在那里盯着街道,不过瞬息之间,就像是一颗黑石被迷潭深雾无声吞噬了一般。 她面色一白,足下一点,也不管脚下吱吱呀呀的佛龛,朝着街头跃过去,一边自怀中取出一块铭牌,朝着那群靠近的不良人道:“提刑司奉旨查案,立刻围住街头巷尾并所有人,不得施救,不得妄动,不得放任何一人离开!” 话音刚落,她便落在了方才信烟响起的位置。青石板上到处都是歪倒的人,她好容易才站稳了,便被人一把捉住了脚踝。 “大人......”崔统领满手满面的血,“圣......” “闭嘴!”玉浅肆知道他要说什么,抬脚朝着他的脸便踢了过去,阻住了他将要开口的言语,踢得崔统领扭过头去,吐出了一口血沫。 同一时刻,尚在客栈落脚的提刑司人马看到信烟也赶了过来,奈何路上皆是人,同那几个马车边的禁卫军一般,一时难以靠近玉浅肆。 玉浅肆朝着无涯卫做了个手势:“五人去盯着那些不良人和长街上的行人稳定局面,剩下的去把佛会有关的寺院僧众都押过来!” 若说这突然开始的佛会没猫腻,鬼才信! “信烟是你放的?”玉浅肆居高临下盯着崔统领,丝毫不理会他身上的刀伤。 崔统领呼吸困难,胸脯剧烈起伏着,闭着眼缓缓点了点头。 玉浅肆俯身简单扒了扒他的伤口,伤口深而利,扭头对着那几个想要挤过来的禁卫军道:“都别过来,以崔统领为中心,五人展臂为半径,将这一圈都围起来。” 禁卫军众立刻领命,唯有昨夜见过的副统领有些踟躇:“崔统领可是伤重了?是否应该先寻个大夫来?” 满街的呻吟痛呼声此起彼伏,玉浅肆看也不看,只盯着他冷哼一声:“这整条街比他伤重的人多的是,都不得离开。何况他这个办砸了差事的人?如今还留他一口气,不过是为了查问线索。副统领若是不打算听从我差遣,就自缚了蹲在原地,省的我再浪费人力。” 崔副统领呼吸一窒,面色苍白,再也不敢辩白,抱拳领命,随其他禁卫军一道朝人群外挤去。 提刑司前脚刚将圣人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便丢了人,自家大哥还好死不死大庭广众下扔出了提刑司的信烟,任谁看起来都像是在推脱责任。这位可是玉罗刹,饶是他久在宫中不与人往来,也听说过她今年在京中的种种。 方才看到她嘴角的冷笑,便觉得浑身发冷,片刻前她站在浑身浴血的佛像之上的诡谲场面又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实在可怖。 在提刑司与七佛城不良人的通力协作下,不过片刻,局面就稳定了下来。只余下长街之上那些受伤之人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玉大人,那些伤者嚷嚷着要离开去就医,”一无涯卫站在屋顶上禀道:“实在不行,属下去找些郎中过来给他们瞧瞧?” 玉浅肆并不理会:“今日之事若闹大了,他们就算治了伤也难逃一死。如今受伤而死,也算是给他们开恩了。” 无涯卫再不敢言语,事实如此。这长街之上人挤人,圣人又在路中央没了踪迹,他们如今人手不够,能做的便是先将所有人围起来,待一一查明。 弄丢了圣人,恐怕这条街上的人死几回都不能够的。 “让他们待在原地,妄动者,就地诛杀。”玉浅肆淡淡吩咐道。 钟鼓声响起,城门将开。 距动乱至今已过去了三刻钟,她倒要看看,这群七佛寺的和尚并县令,究竟多久才能到。 趁着这工夫,她垂眸思索着今日的种种细节。 崔统领身上是刀伤。可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移动尚且不能,行凶者又为何非要用大开大合的刀去伤人?看崔统领的模样,分明是与人交了手。 这里这么多人,就连禁卫军要挤过来都不能够,他在人群中央,如何与人交手? 而最诡异的莫过于,同样被人群挤在中央的圣人,不过片刻便消失了踪影。 伯懿亦是如此。 可她分明就站在高处,没有人从高处离开,他们应当都还在长街中央才对。 她回身看向街中央那几尊歪倒在地,遍身是血的佛像。 红烟也好,金光也罢吗,不过都是普通的障眼法罢了,可她为何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七佛城的县令,还没到吗?”看到无涯卫带着一群和尚从另一条街上绕过来时,玉浅肆不耐地抿紧了唇。 没想到最先等来的,却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先行军。 七佛城的于县令于城门处恭迎,迎来了带着大队禁卫军先一步入城的王嵩。 一辆马车分开车队停在人群之外,裹着厚密披风的王嵩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于高处与玉浅肆遥望。 玉浅肆蓦然松了一口气,但不过一瞬,又紧张起来。 “少主......” 虽说这些禁卫军可解燃眉之急,让她分出人手去寻找圣人踪迹。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78章 瞒过众人 玉浅肆足下借力,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王嵩身边,抓起他的手三指下压,垂眸探听着脉搏。 见她眉间满是不赞同的模样,王嵩难得在众人面前柔了眉眼。 “我无碍。” 虽如此说,却没有收回被玉浅肆钳住的手。 若是不让她看个清楚,稍后恐会更麻烦。 良久,玉浅肆紧抿着嘴唇扔下了他的手,瞪着他:“你知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你就没命了?” 王嵩收回手,三指的温润依旧在脉搏上缓缓跳动着。 他转身问看着长街上一片狼藉:“人丢了?” 玉浅肆没好气道:“既是活捉,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还有伯懿在。” “所以,你就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困在此处,不得他们走动,想要等县衙的大队人马支援之后,再寻个提刑司查案的借口探查?” 虽是问句,但落音却是肯定。王嵩望向身侧的女子,语气复杂:“阿肆如今做事,越来越妥帖了。” 提到眼前事,她也暂且收了做医者的心思。 抓走圣人的人究竟是如何在满街熙攘的人群之中做到来去自如的? 寻到线索再派人搜寻圣人踪迹,总比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搜更好。万一动静太大,还容易被人察觉异常,继而联想到圣人失踪,恐会大乱。 “少主带了多少人马?” 想了想,又追问道:“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可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多巧合。本该落后他们三日路程的圣驾会在圣人失踪时出现在七佛城外。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天光倾泄,王嵩看着长街旁的小道上被无涯卫引来的僧众,长叹一声:“前日传来消息,有一队禁卫军遭遇了伏击,伏击者用的都是杀招。我担心此事是为了声东击西,担心这里出问题,便轻车简骑带了一队人马赶过来。百官随行圣驾落后一步,不过方才也该是看到了提刑司的信烟,不久便要到了。” 王嵩所言,虽极具跳跃性,但不过片刻,便想通了其中所有的关节。 禁卫军内鬼的目的若真是杀害圣人,在宫里岂不是更方便?何须如此费力将圣人引出来? 圣人布局,做出一副心惊胆战担心别人刺杀自己的周密计划,就是为了引幕后之人上钩。若是有人真寻了一队设伏,假作刺杀状,想来便会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假意刺杀,如此一来便可让禁卫军放松警惕,方便为他们接下来的所作所为进行掩护。 玉浅肆心惊不已:“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在圣人的计划之中,他早猜到了对方目的不在刺杀,而是......活捉?” 这两字说出口后,她眼皮跳了跳,用小指压了压,才道:“少主,你说得对......这位陛下如今已经......” 王嵩轻声一叹,苦笑道:“他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我也是在三日前收到消息时,才想到了这些。” 这才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玉浅肆只觉得百味陈杂,心苦身寒。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以身犯险。 玉浅肆气怒不已:“他明明知道,若是你收到消息,定会快马加鞭赶来。他已经逼了你一次,如今还要让你日夜奔波,他是想让你死吗?!” 王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别人都只会说“君臣天命”,“君要臣死”,可这世间唯有她,事事以他为先,连天下至尊也不放在眼里。 “好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我陪你好好骂他一场,直到你痛快了为止,可好?” 见她还要开口,王嵩连忙指着她方才跳过来的地方道:“玉大人,崔寿快死了。” 玉浅肆撇着嘴瞪了人群中半死不活的崔统领一眼,道:“我查过了,伤多且深,但都避开了要害,顶多失血过多,死不了的。” 但终究还是不情愿地抬了抬手,街两旁的无涯卫这才挤进人群,将崔寿拖到街边,寻了大夫给他医治。 见有一人从人群中离开,而七佛城的僧众也站在一旁,被喝令不得妄动的人群便又吵闹了起来,抱怨声四起,口中胡乱叫嚷着不公平。 王嵩站在马车之上,清了清嗓子,强撑着气力朗声道:“提刑司奉圣命护送秘宝前往皇陵,事关社稷,如今秘宝在法会上被劫,为免大家被波及,还是稍候片刻,等禁卫军查清之后再离开。” 一段话说完,冷风灌进嗓子里,逼得他气喘连连,咳嗽不断,面又白了几分。 听到“提刑司”三字,有人指着玉浅肆慌张地叫喊起来:“玉罗刹!她是玉罗刹!佛门盛会变成如今这般炼狱,定是她冲撞的!” 玉浅肆歪着脑袋轻笑出声,勾起了唇角的梨涡:“原来我的名气这么大。” 她坦然含笑,眼神缓缓扫过着脚下哀怒满面的众生,落在了一旁姗姗来迟的七佛寺僧众身上。 “知道我的名号便好,也方便我行事。” 笑眸所过之处,压下一片喧闹,腾起千层不安。 终还是有人躲在人群中壮着胆子喊出了声:“放我们离开!” “对啊,我们要回家!” “救命啊,我夫人妻儿伤重要死了,你们是朝廷里的大官,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县令见众人闹了起来,站在马车下慌张询问:“小公爷......不如让下官分批将这些刁民带走一一审问?” “阿弥陀佛,老衲惭愧,可这些伤者不过都是寻常信徒,平日里积德行善,即便是佛会出了状况,也同他们无关。还望几位大人心怀慈悲......” 出言者正是七佛城的住持和尚明镜。 这话机锋暗藏,倒也是在暗暗责怪有人冲撞了佛会。 王嵩看也不看,转头望向向玉浅肆:“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玉浅肆颔首:“于县令,人倒不着急带走。七佛寺的诸位大师请大家看了这么一场好戏,我怎么能不送还他们一场呢?” 她一撩裙摆,借力跃到空中,足尖轻点,再次傲立于佛龛之上。 如此胆大妄为,差点气死了那群和尚并信众。 “滚下来,快滚下来。” “方才明明是金光吉兆的,就因为你才变成了红雾凶兆,你这个恶鬼罗刹,快滚下来!” 玉浅肆眯着眼,似是在享受着众人的怒骂一般,仰头望向明镜,问道:“敢问住持,这大名鼎鼎的七佛面目肖像原型为何?” “阿弥陀佛,世人皆知,前朝圣灵郡主。” 第179章 七佛古事 众所周知,前朝尊崇一个圣教,皇家以圣教为媒,掌控着百姓。 这位圣灵郡主,便是圣教中人,一手戏法幻术出神入化,以“圣灵”二字得前朝宣帝亲封,以此为宣帝笼络天下人心。 只可惜,这位郡主后来被卷入了夺嫡之争。宣帝死后,边关动荡,其三子以雷霆之势继位之后,圣灵郡主自请和亲边塞以保太平。 据史料记载,和亲当日,帝王宫门前临别践行,圣灵郡主遇刺身亡。她死后,动乱未平,更是加剧了乱象,许多史官闲谈间都认为,圣灵郡主之死是前朝国运末路之始。 此番言说,不仅是因为圣灵郡主死后五年大战耗尽了前朝国库兵力,更是因为,圣灵郡主死后,民间突然间流传起了一本小册子。据闻是圣灵生前亲手所着,将所有哄骗百姓的所谓“神迹”的戏法幻术,刊印为册,分发给世人,帮他们摆脱对所谓“神灵天道”的盲从,亦挑战了帝王的君权神授之权威。 这才是从根本上击垮前朝国本的致命之举。 而这七尊佛,便是宣帝三子,也就是后来的英宗,在平定战乱后,遍寻天下之宝所铸。 玉浅肆想到提刑司那本破败不堪却甚有意趣的旧书,笑得愈发明媚。 “我有幸拜读过圣灵郡主所着之书的残卷,里面恰好记载了一种骗人的法子。将白虎汤均匀涂抹在佛像表面,待温度提升,便会发出橙红色的光线,看起来便像是金光一般了。” “胡言乱语!那明明是神迹,怎么可能是什么白虎汤?” “玉家的人,即便学艺不精,也能闻得出白虎汤的味道,何况是遇到高温后散发出的淡淡腥土味?”她两指捻于鼻尖,做嗅闻状,秀眸半垂,胜券在握。 于县令看着信誓旦旦的玉浅肆与躁动的人群,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顺从民意,还是该借此机会搏一搏前程,在王嵩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还没等他做好打算,七佛寺的僧众当先不满了起来:“七佛寺香火旺盛,这七尊佛皆是传承了千年极具灵气的!即便真如您所言,可这血水又是怎么回事呢?” 玉浅肆不置可否,轻轻抬了抬脚,踩了踩佛龛顶:“是啊,这传闻中的‘七佛’,可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可这七尊真佛,材质各不相同,那重量应该也相差很大才对。可缘何车辆大小相同,拉着七尊佛的劳力人数也完全相同呢?” 淡淡抛出的一句话,轻轻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金子的重量与水晶琉璃的重量差别可大了去了。 还不等众人反应,玉浅肆拔出腰间长剑砍下佛龛一角,朝着身后那尊金佛踢了过去。 “当——”地一声,似金钟长鸣,清脆而浑亮,全然不似一尊实心佛像该有的声音。 事发突然,所有人来不及指责她公然亵渎神灵之举,全都望向了佛龛帷幕笼罩下余韵悠长的金佛。 虽说这七尊佛巡街,可外面都罩着白纱帷幔,加之所有人都隔着帷幔虔诚跪拜,很少有人会留意到佛像的粗糙。更何况,往日里见过真佛的又有几人?用这些伎俩糊弄人,本就不难。 “佛都是假的,佛光又如何做得了真呢?还是你们觉得,接受香火供奉千年的真佛,及不上这会发光的假货?” 哗然之声乍起,已有大半的人信了她所言。还有人不敢相信,犹自挣扎着。 “你还没说,这血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佛像既是中空的,结合我方才所言,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她跳到倾倒的佛像前,用剑柄撩开遮眼的帷幔,摸了摸几近凝固的红色道:“有人事先在佛像上凿了孔洞并用红蜡封住,再填上颜色。今日晨起出发时,只需提前在佛像内点燃红色的烟雾,只要算好时间,便可让你们看到你们应该看到的景象。” 佛像内里的高温会催发佛像表层的白虎汤发出金光,在众人以为神迹出现之时,热度恰好融化了封孔的红蜡,佛像内部满溢的红色雾气便会顺着这些孔洞漫出来,布满整条长街。 而这些红蜡,在佛像内温度还未降下去之前,隔着帷幕看起来,便与佛像沐血无二了。 “因而,我奉劝在场的所有佛门弟子,与其有时间在这里怪力乱神,不若好好想想该如何组织语言面对我的盘问。” 轻轻松松几句话,便叫在场所有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玉浅肆居高临下,随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道:“方才闹事的,起哄的,都在这里,不分男女老少,都先给我抓起来,稍后查问。” 无涯卫齐声念“喏”,领命抓人。 而后,玉浅肆又朝着七佛城的县尉吩咐道:“劳烦县尉大人,除了那圈被禁卫军围住的人,剩下的人以长街东西向店铺次序为引,从长街之中一分为二,三块青石板算一方,一方人关一个牢房,以这个顺序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暂时收押起来。” “对了”,忖了片刻,她补道:“入牢之后,便可寻大夫为他们诊治了,不过每个受伤者的情况要有详细整理记载,稍后并他们所站的位置一同递给我。” 玉浅肆伸出三根手指,不容拒绝道:“我只给你三炷香时间,清空长街,并给我初步的伤情总结。” 七佛城的县尉心里连连叫苦,面上却不敢显出来,连连称喏,手脚并用地招呼着不良人同县衙所有人一道忙活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街上那些满地的信众便都被带离了原地。 她抬抬手,示意禁卫军放行,让七佛寺的僧众靠近。 紧接着军蹄声响亮四起,一路尘风从城门处腾起,直朝着长街而来。 王嵩被药安搀着下了马车,朝玉浅肆走来:“看来,是朝臣赶到了。” 玉浅肆看到王嵩面色白中泛青,唇周青紫,说话有气无力,看着远处即将到来的麻烦,有些烦闷。 “少主,先去休息吧。” 药安十分焦心:“是啊,少主,客栈里还有一个假的,不如让他先扮着......” 王嵩摇了摇手,差点栽倒在地,她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这次跟随的都是天子近臣,谁没见过圣颜?” 第180章 各怀心思 玉浅肆隐约明白了王嵩的打算。她恍然惊悟:“这场闹剧不仅是为了带走圣人的拖延之计,拉提刑司入水只是顺带,他们是想要让事情闹大!若是百官知晓,便可公然挑起与齐国公府之间的对立......” 这种事自然瞒不住那帮老狐狸。 何况那个崔寿,在混乱之中放出提刑司的信烟,原本就是想将护卫不当的罪责甩在提刑司头上,若是事后被发现作假,定会将圣人失踪一事怪罪到齐国公府头上,届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王嵩自然早就想到了此处,那人想要让他自乱阵脚,他偏偏反其道行之。 若是直接向朝臣言明来龙去脉,圣人如今去向不明,大家便是同乘一舟。随行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机要大臣,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有人趁此机会故意泄露消息妄图引发乱象,便可趁此机会反查,即便找不到与圣人失踪相关的线索,也能帮圣人肃清几个不忠之臣,至不济,也是个抓住他们把柄的好时机。 可要想正大光明地与朝臣站在同一条船上,便先得将提刑司从护卫不当一事之中摘出去。 他拍了拍玉浅肆的手:“交给你了。” 眼见朝臣将至,玉浅肆看了看依旧被禁卫军圈困在原地的那群人,凛然道:“少主放心,我有把握。” 只不过,那帮老狐狸赶来后,定然又会胡乱攀扯一番,白白浪费时间精力,少主难免要同他们周旋,这么下去,他身体实在堪忧。 想到此处,她打量了四周一番。 七佛寺中有人偷梁换柱,难道就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吗? 看到满地碎木残轮的佛龛,她眼前一亮,嘱咐药安道:“你带少主上车休息,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帮着药安一起将王嵩扶回马车之后,她跳下车,踩着满地的狼藉沿着佛龛边缘一一走过,不时蹲下查看车轮的断裂处。 七佛寺的那群僧人见她提着剑在佛龛车马前戳来扫去,实在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可一想到方才这女子的可怖,一个个都不敢出声,只悄悄看向一旁垂目诵经的住持明镜。见住持不为所动,这又看向了另一侧满脸愤懑的都监明悬。 车马声辚辚,明镜手中的念珠一顿,继续旁若无人地低声念诵着,明悬却再也忍不了,迎着从城门处赶来的群臣行礼道:“求诸位大人,明法典,正视听,断朱碧。” 就知道有人沉不住气,玉浅肆一哂。 “什么朱啊碧的,一个和尚,不拜佛祖反而拜官员,随便啃几本书就敢胡言乱语。七佛寺,就是如此教导门下僧人的?” 那住持叹了一口气,命明悬退下。 玉浅肆转过身将剑收回腰间,迎着风尘仆仆的朝臣走了过去,昳然笑着,一语不发。 朝臣面面相觑,搞不懂当下的局面是何情况,左右看了半晌也不见先他们一步而行的王嵩,忍了良久,才有人拉着脸问道:“玉大人,陛下呢?” 玉浅肆耸耸肩,似无所谓道:“丢了。” 朝臣之间互为掣肘,入城的一路上都在一起,如此相询,应当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圣人失踪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他们尚且有些时间筹谋布局。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个老臣当即不顾就要冲向玉浅肆,却被禁卫军拦了下来。 见禁卫军如此作为,也让这群老臣有些面待微讶。若是搁在过去,她还要讶上一讶,可这一路走来,早已理清了其中关隘的她,自然知晓这群末流的禁卫军何以如今对自己示好。 “玉浅肆,你是怎么护卫圣上的!怎可让圣躬蒙尘!你——” 恰此时,无涯卫复命归来,森森然,悄悄然站在了玉浅肆身后,一列列黑衣肃穆,吓得那几个当先发难的老臣不敢再言语。 “首先,昨夜我已将陛下护卫诸事宜交接给禁卫军崔寿,并于今日清晨率无涯卫暗中护卫他们出城。其次,我也不知变故突发之时,崔统领会拿着我暗中留给陛下以作不时之需的提刑司信烟燃放。诸位大人若有疑议,不若去问问崔统领陛下究竟去了何处?” “那崔统领现在何处?” 玉浅肆指了指街角,随意道:“被人砍了几刀,快死了。” 那紫衣老臣被气得面红,颤着声强压情绪道:“如此说来,这一切难道都是玉大人空口白牙之语?” 玉浅肆分不清这群穿着大红大紫衣着的人之间的区别,只听一个声音在那紫衣老臣身后接道:“我看就是崔统领英勇无双却不幸被敌所伤,而提刑司护卫不当,失职当查!还有这些禁卫军兵士,上峰奉勇杀敌而他们却贪生怕死,如今不去寻陛下,一个个杵在路中央,说不定便是他们里通外敌,该杀!” 玉浅肆被这番没头没脑,指黑为白的话逗笑了起来,发官威发到了我这里? 只是昨日听闻伯懿提起过这个崔寿,好似只是崔家的一个旁支,没想到这都能让这帮朝臣吹上天去。这五姓七望在各族中的威望果然了得。 “这位......”玉浅肆侧着脑袋看向躲在人群中大言不惭之人,眯着眼却分辨不清该如何称呼。 身后一黑衣无涯卫上前一步,在玉浅肆耳边悄悄提醒。 玉浅肆这才恍然道:“这位太常寺卿范大人,现下我怀疑你里通外敌,当抓!” 玉浅肆话音刚落,原地待命的禁卫军不约而同地面朝群臣而立,一个个怒目而视。加之玉浅肆身后森然的无涯卫,冷肃凛冽之气随寒风灌进了朝臣的衣领之内,方才快步行走的热气被压了个一干二净,平白令人打了个寒颤。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范许颌下的白须抖了又抖,想怒喝她放肆,但还是因着内心对禁卫军所为的无限疑惑而弱了气势。 “玉大人怎可血口喷人?......老夫怎么会里通外敌?”他可是太常寺卿,若是里通外敌,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背后无数道目光戳在他背上,范许只觉得官帽外沿上汗水涔涔,也不知是方才快步行走的热汗渗了出来,还是浑身止不住的寒战所致。 “哦?原来我抓你还需要证据啊?我还以为如大人您一般口空白呀就可以断定一切了呢。”玉浅肆讥嘲道。 第181章 范许面色红了又白,一口气憋在胸口,难上难下,实在难受。 自己竟然还当真将这女子当成了同僚,往日里朝堂争端,多是聚讼纷纭,但都讲求有的放矢,因着御史之故,谁也不会平白污蔑。玉浅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让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跌进了什么陷阱里,留下了什么把柄。却忘了她压根就不能寻常待之。 京中能在玉浅肆口下讨得了便宜本就寥寥无几,自己属实不该因着崔寿正与家中幼女说亲便不管不顾地强出头。 可玉浅肆本就不是善茬,孤狼一般咬住了他的错处不肯松口:“不过我自然也不是那等独断专行之人,抓了你,再去寻证据,若是范大人您真当真无辜,届时我自然放了您,亲自向您赔礼道歉,可好?” “玉大人这是什么话?”为首的一紫衣白发的老者怒气填胸,但却强自保持着所谓风度替范许辩白道:“吾等自然忧心陛下下落,方才范大人不过是——” “那还废什么话啊?”玉浅肆懒得知晓他是谁,直接打断道:“你们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将我拦在此处,难不成就让我站在这里一一回完你们的废话再动身?如此还说不是故意阻挠我寻找陛下行踪?” 眼见着罪名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黑压压一片乌纱帽垂了下去,众人看起来忍得实在辛苦,可却拿这个胡搅蛮缠,无理亦不饶人的玉罗刹没有半分办法。 不知何故,禁卫军竟唯她命是从,只好先忍过这一时。 他们自是不知,这些寒门兵士,也只是为利所驱罢了。 圣人下落不明,首当其冲会被当做替死鬼砍杀一波的便是他们这群草芥。这群高门士族绝不会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 可玉浅肆不同,且不说她之颖俊天下尽知。她原本就与朝臣贵门不大对付,被崔寿这么一搅合,平白也被拉入了局中。 即便是为了洗脱污名,她也会尽全力寻找陛下,而非这些道貌岸然的高仕,只想着推他们出来顶罪。 方才玉罗刹原本也可以如此做,但她却选择了为他们出头,一句反诘便也让他们对玉浅肆多添了几分信任。 陛下既亲选她为提刑司司尹,她又是传闻中四家族之一的玉家人,定然若他们一般,是陛下心腹,如今手中还有无涯卫可驱使,几厢权衡之下,为保身家性命,同道相益,自然与她站在一处。 马车里的王嵩擦干了唇角的血,气短窒闷,半歪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唇角含着自嘲的笑。 寒士竹门?这倒是他不曾想到的,他的表弟竟已经悄悄冥冥地走到了这一步。 五脏六腑烧灼着搅在一起,痛意翻涌,喉间的灼痛还未消,压抑的咳声又起,他咽下喉头的血,苍白似枯纸。 内忧外患,何以瞑? 马车外,对峙尚未熄。 “那玉大人打算如何寻回陛下?”询问者早已歇了耀武扬威的心思,垂目恭问道。 玉浅肆侧身,熠熠的眸子似鹞鸢锁住那群不知所措围成一团的僧人。 “很简单,问问大慈大悲的佛祖,不就都清楚了?” 朝臣们此刻已不敢再随意接下玉浅肆的话,但听闻此言,依旧面露不忿。 简直胡言乱语,佛祖也是她能随意问得的? 方才因着明悬骤然发难,一小队禁卫军已经将这群和尚远远围住,与案发第一时刻被玉浅肆要求圈困住的那群人一起,在空荡的长街上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圈。 那群和尚面面相觑,玉浅肆当着街上众人的面拆穿了假佛像一事。既然佛像都是假的,又何来叩问佛祖一说?传言玉罗刹睚眦必报,方才也亲眼得见她如何锱铢相较为难朝臣,如今难道是轮到他们了? 玉浅肆似是知晓所有人心中所想,坦坦然道:“佛像虽假,但七佛城僧众可是在佛前日夜侍奉,总该悟出些什么了吧?” 此言一出,和尚们更惶然起来,除却住持明镜外,都缩作一团,低声喃喃着。 玉浅肆冷哼一声,修行之人也不过如此。 果然,有僧人偷偷拿眼去瞧,撞进她清透的眼里,霎时慌了神,立刻跪伏在地,连声讨饶。 “大人赎罪,贫僧等不过是普通僧众,寻常也没有机会可以接近七佛,并不知晓佛像被做了手脚。更不是同谋,不知晓陛下下落啊......” 他这一跪,年少的僧人们一个个跪了下去,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僧人,因着住持巍然不动而垂首静立着。眼见年轻的僧人们如此沉不住气,埋首叹息。 她眯着眸子,像是欣赏够了他们的慌乱,这才缓缓露出灿笑。 “开玩笑的,诸位慌什么?” 玉浅肆抿着笑,却想到了初秋收到的一封信函,里面是她派人暗中搜寻的明镜下落。当日因着临安公主一案让她晚了一步,叫明镜带着寂空的骨灰离京,她便派人一直在暗中调查。上次得知他的行踪,便是两个月前。听闻有僧人形似明镜,却自称法号“三慈”,是个云游僧,要前往东海游历,途径七佛城,于七佛寺短暂逗留。 巧的是,七佛寺住持法号也为“明镜”。这两个“明镜”,一老一少,都是出家人,一个算得上位高权重,一个却是寂空身边名不见经传的小僧童。好巧不巧,小明镜最后的行踪便在此处,而如今,圣人被劫,出事之处也在这里。这中间若说没有关联,那玉浅山这种蠢货都能做得玉家当家人了。 几息之间,她脑海中流过思绪万千,人已稳稳站在明镜面前。 “住持大师,时间紧迫,我懒得同您打机锋浪费时间。您先好好想想,谁最有可能做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情,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明镜不解回望,慈眉微垂,眼含通透包容之意,眉眼之间竟与寂空有几分神似。 玉浅肆挪开眼睛,冷冷道:“待我破了这让圣人大庭广众下赫然消失的迷障,我想你会想清楚,到底是继续做壁上观,让你寺中僧人睁眼说瞎呢,还是该从实招来。” 见玉浅肆如此言语,对着一群僧人咄咄逼人,那群朝臣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才回过神来,从周围人只言片语的消息交换中得知,原来陛下竟是在人群之中突然消失的。 人群密集,无法动弹。唯一的知情人崔寿如今晕在一旁,这玉罗刹难道当真会什么邪门法子,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破了这案子? 第182章 两个问题 “圣人失踪之前,与崔寿同在一处。”玉浅肆指了指从始至终被禁卫军围成一团的那圈人。那群人从始至终被围在原地,见场上纷争几变似都与他们无关,却始终没有被允许离开,惴惴不安。如今见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们,纷纷低下头去。 可无论怎么看,这个位置都在长街正中央,事发当时,前后左右都是人,这不就是凭空消失吗? “敢问七佛城的诸位,这佛像巨重,巡游为何不用牛马而非要人力呢?”玉浅肆抚着玉里乾坤,哂道:“住持莫要告诉我,是因为你们佛门真待天下众生一视同仁。舍不得牛马辛苦,反而要让人来受罪。” 明镜依旧垂眉慈目,淡然回道:“阿弥陀佛,百年前确由牛马拉动佛龛。可一来,牛马难以控制,又行于佛龛之前,那些屙物脏乱,看起来有些不敬神明。二来,信众众多,牛马万一受了惊伤了人,也不好。因此才换成了人力。这些人力都是虔诚的信众自愿参与,七佛寺从未有过苛待之举。” 一旁的县尉迟疑了许久,小心附和道:“回玉大人的话,明镜住持所言非虚。许多年富力强的信众以能被选中参与人力拉车而骄,他们觉得这可是沐佛修行的大好机会,以至于这些年来,七佛城周围的丁壮男子,即便在寒冬冷日里,也常常锻炼身体,以备选拔。” “唔,倒的确是个好法子!”玉浅肆笑意盎然,走到第一列车驾边,低头看着地上蜿蜒似枯蛇的粗壮油绳,眸中漏出冷光来。 “这绳子的尽头距离圣人失踪之处,也不过四尺距离。在场诸位都是人中龙凤,一个个颖悟绝伦,牙尖嘴利,难道还看不出什么吗?” 这话明显是冲着那帮朝臣而去,那帮人如今也顾不得细细思索她话中用词是否妥帖,到底是何用意,只觉得玉浅肆种种挑衅实在是难以忍受,可奈何他们就是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浅肆,你莫要在此处装神弄鬼拖延时间!” “装神弄鬼的,可不是我。”她淡淡地接话,嗤道:“合该你们自称‘老臣’,果然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眼神也不好使呢。街上虽然满是人,可真有信徒会不顾一切地挤到劳力和佛龛之间吗?” 大家此时才恍然大悟。无论是当时在场的人亲眼经历过街上人挤人的盛况,还是后来者看到东倒西歪满地的伤员,自然会下意识会觉得到处都是人,没有一丝空隙。 可变故之前,那些信徒进退有序,总能及时为佛龛前行让出足够的距离来。 “若有人劫持了圣人,只需要挤开不过四尺的距离,就可以到达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 “玉大人的意思是,凶徒挤到了佛龛与力夫之间的开阔处,然后使了轻功离开?”县令连连拱手,“那这么一来,那些力夫十分可疑啊!幸好玉大人已经派人抓住了在场所有人,不然可真让这群人给逃了!” 玉浅肆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我当时就站在屋檐之上,即便跳入浓雾之中,也能看清高处,没有人从高处离开。” 这不还是人群中凭空消失吗?不然到了空处又能如何? 玉浅肆笑得明媚,丝毫不掩饰眼中对这群蠢人的不屑,转身指了指一排东倒西歪的佛龛:“其实关键就在于这安放佛龛的马车之下。” “我很好奇,这七佛寺香火鼎盛,这安放七佛佛龛的巨型马车,怎得只是外观看起来高大壮观,一个个这么不禁用。刚乱了一会儿,就坏了五六个呢?” 她定定盯着明镜,笑容不减,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明镜只转动着手持的念珠,手持底端的菩提莲随着他的拨珠的动作一晃一晃,总会回落到僧人的手肘处。 他不开口,玉浅肆便也不语,场面一度僵持。七佛寺的年轻僧众们到底没见过如此场面,一个个慌乱不堪。 明镜无言心中哀叹一声,瞥了一眼一旁吹头不语的明悬。据玉浅肆所言,他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断尾了。只不知如此做,能否挽回一点点七佛寺的颜面。 “阿弥陀佛,玉大人——” “——所以说,这件事很简单。”玉浅肆见明镜终是顶不住高压开口,立刻截断他的话。果然,明镜古井一般的眸子露出了阵阵惊茫。明镜多年来修行养成的处变不惊,在被玉浅肆打断时消匿了片刻,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此为心计,就是为了一步步打乱对方的部署计划,最终在他逐渐慌乱之时,不经意问出自己最想要的消息。 这是玉浅肆用整整三包随斋的蜜饯果子从寂空那儿换来的计谋。当时寂空心满意足地吃着蜜饯果子,满面红光手舞足蹈地夸耀自己心计绝伦的模样犹在她眼前。哪里有半点佛门禅尊的庄肃模样? 没想到她第一次用,便是用在佛门之人身上。 她背向众人,面朝着残乱的佛龛,道:“四尺而已,至多也就两三层人。凶徒带着陛下穿过人群,便可借着浓雾烟气钻到车驾底下。” 一阵细碎的声音,所有人恍然。 真正的七佛都是实心重物,这车驾高大,即便车轮歪倒在地,也该有一人高。成年人若是钻到车驾底下,也可弯腰前行。车驾又宽又大,下面简直就是一条宽阔的小路啊! “原来如此!”一个禁卫军忍不住惊呼,可随即不解:“可即便这样,走到车驾最尾端,依旧要挤进人群之中啊.......依照玉大人您封闭四周的速度,他们依旧来不及离开长街。” “不急,”玉浅肆伸出两根手指:“只需要弄清楚两个问题,不但能找到他们离开时的路,还能抓几个同党呢。” 玉浅肆给一旁的无涯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三人出列前往七佛寺僧人处,将所有人的身上一一搜查干净。 她瞥了一眼朝臣们,见他们此刻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没有人再对搜查僧众一事指指点点,这才心满意足地说了下去。 第183章 度牒与僧牒 “只需诸位高僧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第一个问题,”玉浅肆走到明镜面前,声若寂寒:“几个月前,是否有一个号‘三慈’的僧人来过七佛寺?” 明镜方才已经想通了圣人失踪的关键所在,也预想到了玉浅肆会责问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却问了一桩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是......是有一个法号‘三慈’的客僧来过,不过当时寺中事繁,我便让师弟明悬代为招待。” 明悬不知在想什么,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望了过来,眼中慌乱可见一斑。 玉浅肆扬眉:“住持真是好记性。七佛寺每日人来人往,我都没说是什么时候,您就记得此人?” 明镜与明悬不同,虽意外,但应对得体:“惭愧。因着户朝廷的新政,今年南来北往的香客较少,僧客不多。不过,老衲对那位名为三慈的游僧记忆深刻,是因为僧牒上记录,他的剃度人正是老衲的师叔,这才格外留意了一些,不过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见诸般记录,度牒与僧牒一一对应,一切如常,便都交给了明悬。” 度牒是官府发行的僧人文书,相当于百姓的照身帖。而僧牒,则往往在佛门内部通行。一般会写清有关此僧诸如出家所在地、剃度者等详情。僧牒并不是每位僧人都有,一般若是拿到度牒,求得了名寺僧人剃度,才会由此寺出一本僧牒。游僧若是手持僧牒求佛寺客居,自然会比普通的客僧尊贵些。 户部新政尚未涉及到佛门和道门,但户部已将度牒发放权暂且收拢,以此遏制住了有人买卖度牒逃脱新政户籍清查的可能性。 一番话滴水不漏,玉浅肆抿了抿唇,道:“明镜,你的度牒与僧牒何在?” 这话便是摆明了不信任明镜的身份,在僧人眼中看来,是赤裸裸的侮辱。 “你......怎么敢......”有僧人壮着胆子颤着声责问,只是出口的话在落到玉浅肆面上时,陡然弱了七八分:“住持大师可是名僧!你怎可质疑他的身份!” “无妨,”明镜连忙制止,坦然道:“就在思我禅房的桌案上。” 玉浅肆转头看向一旁的县尉:“劳烦县尉大人点一个不良人,同无涯卫一起带一个七佛寺的和尚去取。” 这七佛城的县尉是个棋痴,听到这里微微一愣,连忙应声念诺,点了一人,命他带着个小和尚随无涯卫离开。一边心怀惴惴。 没想到这玉罗刹竟如此谨慎,这是生怕明镜给她使一个“倒脱靴”,回过头冤说自己丢了贵重的东西,栽到提刑司头上,这才叫了人三方见证。 可七佛寺虽比不上那些古刹大寺,也算是大盛排得上号的名寺了。明镜在七佛寺良久,无论是佛法造诣还是佛寺管理,都无人知摘。这玉罗刹行事怎的如此荒诞,竟像是对待一个满口谎言的流民一般。 玉浅肆并不知周遭人的想法,继续道:“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应当都能想到的问题。” 她还不忘挑衅那群乌纱帽,笑意盈盈:“真佛像贵重至极,比这些假佛像可重多了。可运送佛龛的车驾怎么会如此不结实呢?负责建造车驾的人究竟是以何重量为标准打造的这一切?” 说到这里,方才还云里雾里的人,此刻也都醍醐而醒。 车驾若是按照真佛像的重量所造,怎么会如此不禁折腾?眼看这里七驾马车坏了六驾。 也就是说,车马的造假竟然还在佛像造假之前?还是说,本就是这二者一丘之貉?可这又该如何确保马车会坏在长街之上,劫持圣人之前? “我始终信奉一点:所有出现在一个凶案现场的东西,从无意外和巧合,都是不得不存在的。以此理反推,那就是这些车驾不得不如此破损。” 也就是说,要想在人群中劫走圣人,不得不损坏车驾。 想到这里,大家这才都回过神来:“这......这车驾下的青石板上有暗道?!” 可看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假佛像,想要挪开它们绝非易事。这里倒了六驾,到底哪个下面才是有问题的呢?总不能一个个搬开来查看吧?这得费多少功夫? 嗡嗡声从乌纱馒头山中腾空而起,玉浅肆不用回头也知晓,又是那帮人在说一些没用的废话。 她指了指第三架马车,轻描淡写道:“就这个,开始挪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第三架马车上。 她如何断定就是这一辆?众人不可置信却又不敢再明目张胆反驳玉浅肆的模样,实在是令旁观者汗颜,谁也不敢发问,谁也不敢先动手。 禁卫军与七佛城的不良人面面相觑,还是那群禁卫军中,有一人当先出队列领命唱诺,一马当先朝着第三驾马车而去。他一打头,才有禁卫军三三两两奔了过去,继而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去帮忙。 玉浅肆问当先领命而来的那人道:“你为何应令前来?” 那人方才卸下腰间的佩剑盔甲准备使力,闻言行礼道:“小的方才听玉大人方才所言,发现了这几辆车驾的不同。” 他本有些慌乱,担心说错了什么话又惹怒了这个喜怒不定的罗刹。本想搪塞过去,却在抬眼看见玉浅肆的笑靥时,被莫名激发出了无限信心。 好像......这玉罗刹也没那么可怖。 他平了平剧烈的心跳声,朗声道:“小的发现,其他车驾都是自两侧车轮连接处断裂,佛龛呈东西向倾倒。而只有玉大人您说的第三驾马车,是从车轴中心处断裂!车轴断后,两侧车轮并断裂的车轴形成了三角形,却还是因支撑不住佛像重量,碎裂而倒。” 因而,第三辆车驾上的佛像即便倒下,也是稳稳压在车驾残片废墟上。 “不错,很聪明。叫什么名字?”玉浅肆惯常挂着的冰冷笑意里,总算是多了丝暖意。 “小的......左监门亥队兵卒,姓丁行二。” 自报家门时,他便没了方才的自信。课声音虽小,却依旧入了各家的耳。 第184章 铜与金 自称“小的”,只提排行而不语名,便知晓是个不入流的货色,定是走了狗屎运才进了禁卫军。 马车里的王嵩方才从疼痛中歇过劲儿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他缓缓归拢着因颠簸而乱一摞书。 药安听到外间那禁卫军自报家门,也安抚道:“少主莫急,陛下要测北衙,又挑了南衙里不入流的寒门禁卫军保自己,定是有完全的计较。” 王嵩长叹一声,只觉得喉间鼻腔都是挥之不去的锈味,良久不散:“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他。” 南北衙禁卫军近年来常有京中士族和边疆武将之后相争,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个零星似墙头草一般随风飘摇,看尽脸色的寒门低阶军士身上。 殊不知,墙头草,须得有根才可活下去。随风而倒却不被风所败的前提,从来都是坚韧的生命力,以及即便弱小,也会赐予它一方隙缝扎根的薄土。 车帘外的清光透进来,更衬得地板上的斑驳血迹深色郁郁,地上还落了一本翻倒的书,他俯身将那本书拾起,白底黑字,血迹点缀,《韩非子》三字落入眼中。 他挑了一块尚算干净的袖角擦了擦书封,自嘲道:“原来禁卫军内部的明争暗斗,看似是在给各族提供机会,却早早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正心思纷乱之间,听到外间玉浅肆清越的声音扬起,也似是抚安了他心中的闷苦。 “好,我记住了,丁二,还有诸位。待你们迎回陛下,我定会亲向圣上表明诸位的赤胆忠心,论功行赏。” 红衣女子掷地有声,丝毫不理会那帮老不死的面色。一个旋身,似深潭雨落的剔透水花,一瞬开合。 一帘之隔,她于阳光明媚处,他于阴窖黑尘内。 久到似乎能听见尘埃的舞飞之声,王嵩枯蒿的声音响起:“衣又脏了,更衣吧。” 帘外,玉浅肆走到明镜面前,笑似带有死亡的寒意:“现在,住持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明镜垂眸看着眼前的一片红色衣角,多年修来的好性子也被当下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几回合磋磨出了些许闷怒。 他能想到的,方才想交待的,都已经被玉浅肆自己说明白了。当下,自己还能交待什么?无非就是如她所愿,给出一个始作俑者的名字罢了。可......话到嘴边,他更是烦扰不堪,恨不得跺跺脚解气。 他能给出的名字,同方才她问的那个风马牛不及的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人啊! 明镜看了看明悬,若是再推出明悬,难免不被人认为是随便推出了一人顶事。 手中念珠捻得飞快,脑海里却被嗔念怨念所裹。 他半生习佛,何曾被如此对待过?一边心中默念着“罪过”以恕己之杂念,一边却依旧愤懑不平于眼前境地。 他总觉得,眼前女子咄咄逼人,不全是为了圣人失踪一事。 方才离开相互做见证的三人赶了回来,一身黑衣的算浊捧上了两本牒:“司尹大人,东西带回来了,没问题。” 算浊目力不错,几乎称得上是过目不忘,又极擅鉴别字画,无论绢帛纸章,但凡经他手一趟,真假立辨。他既说了没问题,那东西便都是真的。 玉浅肆接过上面的度牒,算浊则替她打开了僧牒,细细对照了其中的内容之后,她望向算浊,算浊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中内容都已一分不差地记了下来。玉浅肆这才合上了度牒,作势要交还给一语不发的明镜。 明镜双手合十谢过后,准备结过,却扑了个空。 玉浅肆捏着两本牒,道:“住持可想起来了?方才提到的那些,究竟是谁负责的呢?” 明镜看着近在眼前的度牒,彻底泄了气,轻声道:“是我师弟,明悬。”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无涯卫似暗影一般落在了明悬的侧后方,将他控制了起来。 明悬方才一直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早已浑身冷汗精疲力竭,见此刻尘埃落定,反倒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借着无涯卫提起自己的力瘫了下去。 玉浅肆见他已是破了心防,摆摆手让无涯卫松开手,明悬便彻底瘫倒在地,还微微抖着,像是一滩顺着桌角化开了的糖一般。 “明悬,”玉浅肆收了笑容,冷声道:“是打算毫无底气地否认浪费几回合唾沫呢?还是直接交待?” “大人,大人饶命......”一开始那个意气风发,面朝朝臣意有所指的明悬,与此刻瘫软求饶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大人,贫僧......贫......我是被蒙蔽了。我不是同伙。我只是......只是偷用了一小部分金佛里的金子。可突然间不知怎的要办法会了,佛像要巡游。我没法子了......这时有人找到我说,说可以帮我。我只是想先混过这一遭,再慢慢把缺补回来。佛像.......假佛像也是他们带来的,调换之后一直蒙着油布,我直到昨晚才拆了油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车驾!那些车驾也是他们做好了带来的。我没有想要劫持圣人啊,求大人明察!” 明镜追问道:“那真佛像呢?” “真佛?”明悬已经慌乱不堪,想了片刻才道:“真佛......在,在地窖里。除了......铜佛之外,都在地窖里。他们说,若造假想骗过所有人,需得真佛做模子。他们说铜佛结识,便带走了。我想着铜佛......反正是最不值钱的,便让他们带走了。” 一听那么大一尊实心铜佛没了踪影,在场所有人都慌了起来。 “荒唐!”明镜听到这里,气急道:“你真是胡闹!铜的价值怎可如此计算?” 铜铁的开发自古以来都是一国之重。就连市面上流通的铜钱也都并非纯铜,便是担心有人聚揽铜钱融铜,以作他用。何况如此大的一块纯铜? 玉浅肆倒是十分平淡:“所以,这尊金佛也是真的?不过,里面都被你,或者指使你的人掏空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铜与金,合到一处,本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这群人还劫走了圣人。 玉浅肆蹲下来,明悬身后的无涯卫立刻抓着明悬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与玉浅肆视线齐平。 她问:“今早突然提前的巡游,也是你搞的鬼吧?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需要这个时间出来的?” 第185章 眉尾隐疤 自打今早巡游突然提前开始,她便猜到了佛寺里必有内鬼。 只要有人散布谣言,令不知情的信徒提前聚集起来,便可有人借机提出,未免人越聚越多,久候不至,人群慌乱中恐会有踩踏危险,不如提前开始巡游。 而对于明悬来说,即便这佛像做得再真,心中自然也是慌乱更多些。天将亮未亮之时开始,更容易蒙混过关。 但如此一来,便须得有人告知他这个计划。 可今早出发的时间,是昨晚他们到客栈听闻法会巡游之后,才临时做的决定。 明悬看着玉浅肆的眼神,若立于千仞之顶,身后寒风呼号,随时会被烈风推下山崖一般。心中慌怕不已,想躲,却又躲不开。 “昨晚,有一人趁着我去拆油布时前来见我。他说,若是今日一早听闻有人报说信徒香客大量聚集,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巡游立刻开始。” “那人什么模样?” 明悬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又狠狠地摇了摇头,似是怕玉浅肆不信一般,连忙道:“他站在灯下的阴影里,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清啊。” 见玉浅肆眯着眸子攒起笑来,他咽了咽唾沫,慌张道:“我........我真的不记得,但是他.......他比我高处一个头来,身穿黑衣.......” 这不就是夜行最基本的打扮吗? “还有......对了!眉毛!”见玉浅肆还是不满意,他连忙补充:“那灯.......他探身的时候,灯落下来,他眉尾处似是有一块凹陷!” 他还记得,那人眉目深邃,蒙着面。头顶的烛光落下时,一条光线似是穿过了眉峰,斜斜描在他面上的黑巾上。 说得激动,人也生出了些许气力来,那两个无涯卫见他挣扎,又将他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听到这里,玉浅肆心里漏跳了一拍。 黑衣,眉尾有疤。 她站起身回头去看王嵩的马车,盯了几秒,马车里似是无人一般。 就像是突然空无一人的屋顶。 从一开始到现在,玉浅肆都在心中默念清心咒,提醒自己要冷静。可现在,手心微微凉湿,指尖微麻。 也不知少主听见了没有。若是听见了......又该如何。 见玉浅肆突然沉默,望向一旁,在场的人都疑惑起来。但今日这女子所行所为,皆环环相扣。难道,是又发现了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细节? 大家也不敢出声,皆屏息凝神,眼神在玉浅肆与那驾马车之间游移,一时之间,街上只余那群禁卫军奋力搬挪佛像的号子声。 “玉大人?”一旁的县尉有些担心。怎么看都是自己的地盘上出了问题,让贼人混进了城。这突如其来的沉默,难道是打算算总账了?可自己今日可算是十分配合啊。她就算油盐不进,僧佛不顾,也都得看在自己任劳任怨的份儿上,放自己一马吧...... “玉大人,任下出了贼人,下官的确难脱罪责。但请玉大人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贼人!” 玉浅肆缓缓阖上双目,捏紧了玉里乾坤,再次睁眼的时候,眼中坚若含新火。 她摆了摆手让县尉不必放在心上。 她低头看着明悬,若垂视着蝼蚁:“听过我的名号吗?” 明悬连连点头,可突然想起那三个字,又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玉浅肆复又扬起花明柳媚般的笑意,皎若玄女,却声如鬼魅。 “你觉得地府的恶鬼夜叉,会给你这信口胡言的孬货第二次机会?伙同贼子劫持圣上在线,不配合在后....你以为随便说上这么个似是而非,谁都没见过的人的线索,难道就能撇清你的嫌疑?” 话音未落,却有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突然打断:“玉大人......此言差矣。我倒是觉得,明悬并非信口胡言——” 玉浅肆轻扬眉尾,丝毫不理会插言之人,转身毫不客气地朝着明悬踢了一脚:“身为出家人,贪图富贵欲念,惹下今日无数杀孽,为佛门之耻。身为大盛子民,掩尔错漏,生惧生怖,令圣人蒙尘,是为不忠。” 这一脚,正中明悬下颌,明悬歪着脑袋,张着嘴伤了舌,口中血流不止。疼极痛极,想要就地打滚儿,却因被制住只得摇头晃脑;想要呼号,却更牵得伤口,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切奇怪的嘶叫声。 另一头的朝臣们看到此景,一个个发出抽气声,此起彼伏,一个个活像是被炭火烫着了手心一般。 方才插话的人是崔寿,他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被人搀扶着刚靠近,便被玉浅肆杀鸡儆猴的一招骇了一跳。胸口又隐隐作痛。 方才......自己可也是挨了这女人一脚才晕了过去的。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他瞥了一眼还被自己带来的禁卫军围在长街正中的那群人,咬咬牙劝解道:“玉大人,我倒是觉得——” 玉浅肆丝毫不理会,对明悬轻声说着,却回身盯住了崔寿,霞明玉映的笑容饱绽:“记住了,就你这些小把戏,瞒不过我。你以为我跟这里这些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的蠢货一样好骗?” 崔寿见她笑意灿然,倒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崔大人有何指教?” 看到这个笑容,站在群臣末尾,垫着脚挤在人缝里凑热闹,探脑伸舌的商赋一个哆嗦,立刻将脑袋缩回了人群中,打了个寒战。 玉浅肆这个表情......他见过。 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崔寿潦草地对玉浅肆一礼,刚想好措辞要开口,却听玉浅肆清凌含笑,陡然转了个话音:“我竟不知,崔家如此家教族规!我如今总领圣人出巡一事,是你的上峰。你三番两次打断我,这就是崔家教你的?” 崔寿听了这番没道理的话,面上一阵红白。他不过是崔家细枝末里,搭关系都要寻上半天的旁支。听闻母亲说,当年祖父倒是为崔家总管跑过腿,不知怎的得罪了大人物,这才被崔家厌弃,赶了出来,连带着活计也一同丢了。 除了同姓崔,同住霸州之外,他同崔家实在没多少关系。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寻法子背着崔家,以崔氏名,将他人半哄半骗,为他在禁卫军谋了个缺。 第186章 好戏开场【祝大家龙年大吉】 入京之后,崔家虽不拆穿他,但却也与他划清界限。他送的礼物,从来都递不到崔家门前。即便他千辛万苦进了北衙,当上了统领,也算是为崔家扬了名,可崔府宴请,即便发给他的同僚,也没他的份儿。朝中的人都是人精,崔家不言说,但也猜到了其中有问题。哪怕他入京后待人真诚爽朗,但渐渐地,不少朝臣都与他开始保持距离。 这一切耻辱与不甘,他都忍了下来。他既已入了北衙,那便是圣人亲兵。待他寻得机会,总有一日,他要让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以为他沾了崔姓的光才有了如今地位的人,都跪在他面前。 此刻,崔家在京城为官的崔泉就站在人群中,玉罗刹却偏偏要拿崔家说事儿,崔寿是又惊又怕。万一崔泉当众否认了他的身份,那此前他编造的看似花团锦簇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这玉罗刹,难道是知晓其中内情,故意如此? 他偷偷去瞧那群朝官。还是说,他们早已都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故意不拆穿,等着看他笑话? 地上的明悬犹自呜咽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玉浅肆转开了,没人留意到崔寿额上的虚汗。 玉浅肆哪里知晓这些,此刻,她只觉得痛快。 本还想着要如何引出崔寿这桩事,没想到他倒是在明悬这里埋下了引子,又自己牵了出来。 敢当着她的面污蔑提刑司的人,一个两个的,都得让你们好好尝尝我提刑司的手段。 长街中央,禁卫军终于一鼓作气挪开了巨佛。揭开地上的青石板,露出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丁二走近,向玉浅肆朗声报道:“回玉大人的话,佛像下果然有一个地道。” 此时,药安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快步走到了玉浅肆面前。 朝中所有人似是这才想起了王嵩的马车还停在此处,他竟然就在车上,却一语不发看热闹,也不知这王嵩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药安凑到玉浅肆身边,轻声道:“少主说了,寻人的事交给禁卫军去办。”若是找到了人算禁卫军的头功,若是有危险,也不用担心折损提刑司的人手。还能笼络禁卫军的人心,能将禁卫军攥在手里,这在陛下回来之前才是稳定一切朝局的基础。 玉浅肆颔首,禁卫军的功,她自然不会去抢。 “丁二兄弟,就劳烦你带一队人马去探一探。” 她凝眉盯着那个洞口,又叮嘱道:“若我是贼人,为防止有人跟随,可能会放毒烟或掩埋出口。你们一定要当心。” 那几个禁卫军跃跃欲试,纷纷应诺,丁二亦领命而去。 那边的崔寿见自己被呛白了了一通后,又被忽略了。失血过多的眩晕感让他有些站不住脚。 不行,他须得趁早将一切做实了,否则夜长梦多,这女人不按常理出牌,拖下去实在结局难料。 他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提高了声音,行了个周正的军礼道:“玉大人,非是末将顶撞上官,而是末将突然想起,昨夜在客栈初遇,我记得您身边那个无涯卫,他眉尾似有一道隐疤,在灯下有些显眼。” 玉浅肆看着面上血痂还没擦干净,更衬得毫无血色的崔寿。 你既来找死,刚好一并拾掇了。 “崔大人眼神这么好,走了一路都看不出自己押运的车马货物有什么问题,却能一眼注意到别人眉头的一道隐疤?我看崔大人还是先别急着把过错都推给旁人,既然敢过来了,不如说说当时究竟怎么回事。” 崔寿明知她语中含讽,此刻却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以防有人又引起崔氏一族的话头,将自己的遮羞布扯下。 “末将今晨丑时末——” “——说重点!”谁想从你丑时末听起。 “是,玉大人。”崔寿这么一会儿,接连被打断思路,已经有些燥烦,喉中焦痛,牙腮都咬酸了,但也只得顺口气强压下不耐。 “人群开始聚集之后,末将担心若佛龛车驾与马车彻底相撞,会引起信徒们的不满,若有人藏于人群中煽风点火,恐怕会乱上加乱。” 届时挪不开马车,马车上的人也处于人群焦点中,又是居高临下,是刺客最好得手的机会。 玉浅肆缓缓将目光挪向那群被崔寿带队的禁卫军围成一团的人身上。 的确,她当时也是如此想,若是不知后续的安排,当下在所有人注意力转到马车前将人带下来寻个安全隐秘的地方,的确是最优解。 正因如此,当时玉浅肆与伯懿亦并未阻拦,反倒觉得他处理得当。 可如今,事实证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崔寿所做的一切,便都值得玩味了。 “......当时,人群横冲直撞,将陛下与末将拦在街中央,无法前行。眼看着第一个佛龛的车驾越来越近,突然间,浓烟四起,而末将骤然察觉到了一股杀气直面而来,虽辨不清方向,但立刻提刀回击,同他们战了起来。” 崔寿虚汗连连,皱着眉头轻挪着目光,倒真像是在认真回忆的模样。 “可这时不知怎的,周围人愈发乱了起来,到处都是惊叫声。缠斗之中,末将不知被谁撞了一下,便被人砍了一刀。不得不侧身硬接下第二刀,便察觉身后的圣人没了踪迹......”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默了一瞬,忽而跪地高呼,面上涕泪纵横:“末将罪该万死,致使圣人被贼人捉走,实在无颜于天地之间,求玉大人与各位大人重罚!末将愿以死谢罪!” 崔寿伏地痛哭,时不时哀嚎一声,拳拳顿地,溅起飞尘无数。 这副模样,倒真像是个后悔莫及,恨不能以死谢罪的忠将之姿。 只可惜。 在玉浅肆眼中一文不值。她嘴角含着清润的笑意,似是悲悯眼前人的不幸,已经到了感不能言的地步。 崔寿伏地良久,听不到安慰他的话,他只好故作灵光一现,将滚满了尘土的一张泥脸微微抬起,道:“对了!末将突然想起,末将在争斗之中打伤了一人,听动静,像是那人丢下了兵器逃走了。那兵器应当就在——” “——在这里......” 众人转头望去。 玉浅肆遂心地眯着灿眸一同望了过去。 那群被圈在长街中央,从始至终噤若寒蝉的人群之中,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哆嗦道:“那柄刀......在这里......” 玉浅肆重重颔首,微微弯腰。 至此,这出戏所有角儿都亮了相,好戏该开场了。 第187章 风家之刃 挤成一团的人群中被踢出了一把刃上沾血的横刀。说是横刀,却与常见的禁卫军横刀不大相同。 刀身笔直,只在刀尖的位置微微外弯外扩。 像是结合了草原上的弯刀的改良之作。刀身精美,刀刃在天光下散发着森冷寒气。 刀柄上原本镂刻精美,却像是被利物重击过一般,留下了一个豁口。 崔寿胡乱摸了摸面上的血与泥,待看仔细后,回禀道:“正是这把刀伤了我。” “这不是风家的刀吗?” 朝官群中有人淡然开口,似碎石投湖,击起千层浪。 玉浅肆扭头看过去,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第一排着紫服的老臣们也转身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一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澹然而立,双手交叠垂抱在腹部,眉目疏朗,中正泰然。 年纪轻轻,身着紫衣,配着金鱼袋。 玉浅肆记得他,商赋嫡亲的哥哥,商辞。 “风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世代居于京城之中的士族自然不会对这个姓氏陌生。 宣宗朝,风家参与夺嫡,压宝皇贵妃所出的皇子,仗着手握兵权,闯入大明宫逼位,搅得京城天翻地覆。事情败落之后,风家得知不可回转,便拿出了高祖皇帝因风家先祖从龙有功而颁下的特赦令,不得对风家赶尽杀绝。宣宗于病痛之中,思虑良久,一纸诏书将风家驱往西北蛮荒之地,令其永不得回京。 那时西北边塞,北有西丹等蛮荒之族,南有穷凶极恶的边塞刁民。少水多灾,堪称死地。 宣宗此举,无异于扔他们在那里等死。 令人没想到的是,百余年过去了,风家倒是逐渐在西北站稳了脚跟。听闻断续从西北传来的消息,风家收拢了不少年轻人,与郡守一起护卫边塞,在西北深得民心。 十年前大乱后,大盛边防力不从心。风家倒站了出来,拉长了巡逻线,护佑了一方安宁。因而,朝廷对风家小规模招收江湖游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风家倒也有眼色,多年来,规模总保持在千余人之内,从不逾矩。 因而,大多数人都忘了大盛西北的安稳,是由这么一支不被认可的影子军队守护的。 风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们想反? 商辞被包裹在絮絮的讨论声中,依旧清然而立,不为所动。 “若是玉大人不信,可以问问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与思总看些杂书,应当对风家有所了解。” 适才将脑袋缩了回去,生怕被波及到的商赋,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自己生平最怵的声音点中,吓得一个激灵,帽子都歪了一歪。 他连忙扶正头顶的官帽,就见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 他看了看人群外神色不明的玉浅肆,又看了看站在自己不远处,那道连个验身都不愿施舍给自己的紫色背影。 咽了口唾沫,指了指自己,颤声道:“我?我......我知道什么啊?” 他瞥了一眼自己兄长的背影,连忙挪开了目光。连背影都这么瘆得慌......一定不安好心。 一边是自己最怕的人,一边又是玉大人,虽说他也算帮了玉大人不少,但一想到她方才的笑容,耳边就想起了凌云阁里那清脆的断骨声。 这让他如何是好。 “少卿大人只管说你知晓的就好,其他的我自有判断。” 听到玉浅肆如此说,商赋感激涕零。还是玉大人善解人意啊。 他扶着官帽,探着脑袋瞅了半晌,距离太远,有些看不清。 只好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朝前刨着:“让一让啊,各位叔伯们,劳烦都让一让。” 好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这才看仔细了:“这......应当是风家的兵刃吧......” 话刚出口,看到玉浅肆的神情,他便下意识觉得不对。虽不知晓自家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兄长要做什么,但他总觉得其中有些他不知晓的情状。 难道玉大人和风家有什么关系?这是冲着玉大人来的? 于是连忙找补,朝着群臣摆摆手似做安抚状,道:“但是但是,我说了但是啊!” 一紧张,他只觉得脑袋上的那顶不甚舒服的乌纱帽又歪了歪:“但是,我也只是在多年前一本杂记里看到过记录,说风家的刀制‘以横刀为本,兼之以弯刀之利,腹窄而尾阔。’” 他切切看着玉浅肆,连连重复:“我可没亲眼见过啊,玉大人。我说得做不得准的。” 玉浅肆朝他微微颔首,商赋打量了半晌,见她不像是真的生气的模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旋即又倒吸一口凉气。 不对,自家兄长从不会说多余的闲话,他这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定别有意图。 果然,有红衣老者冷哼一声:“我听闻风家和伯家过去可是姻亲关系。崔统领和方才被玉大人施以私刑的明悬也都说了,依老夫看,这内鬼就在提刑司,一定是这个伯家的小子与风家里应外合,搞了这么一出,劫走了圣上。” 商赋目怔口呆,遥望着紫衣群里,方才随意掷下两句话后便继续扮作透明人的商辞。 原来......蹊跷在这儿啊。 玉浅肆却不以为意,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这位大人言之有理,为了个被发配到西北边塞的破落户,伯懿就放弃了整个巍然书院。” 若是玉浅肆起了兴致,可真是没有一个人能从她无差别刻薄的嘴皮子下逃到便宜。 那人却觉得好容易寻到了提刑司的错处,在人群中跳脚道:“那说不定,这个什么叫伯懿的,本就是个乔装打扮的风家人呢!” 商赋如今站在中间,进退维谷。可他方才分明瞧见,在那位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官说完话后,玉浅肆神色微变。 本着对危险的天然感知,他连忙错开目光,假意在研究地上的刀刃,缩着脖子蹲了下来。 玉浅肆一瞬的失神之后,以她惯常的笑掩去了眸中的凌厉之色。 “伯懿在京中接受过圣人封赏,若他不是伯家人,京中诸位大人家中的私塾先生早该闹起来了吧?”玉浅肆字字清越,掷地有声。 “这位......”她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身后立刻无涯卫附耳对她说明了此人来历与官职,继而嗤笑道:“看来这位看起来年近六旬却只混了个从五品的大人,家中一定请不到巍然书院的夫子。不过请不起也没关系,这里距离洪州不远,不若我现在就给您行个方便,您快马加鞭赶去洪州,寻个巍然书院的人来问问,看看伯懿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话音刚落,马车边也传来了清冷低沉的质问声:“还是说,方大人怀疑我户部新政?” 王嵩绰立于马车之上,语落后才被快步赶过去的药安扶着下了马车,缓缓走到了众人面前。 第188章 里应外合 青衣隽永,面若霜雪发黑,眼下泛着血赪。 无论是谁,病重若此形态,料想都该是佝偻着,痿羸着,可王嵩,虽需有人搀扶,但依若鹄峙鸾翔,好似那面上的表征都是精心装扮出来的一般。 他究竟病得有多重,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他一出来,便有小一半的人低下头去做恭顺状,不再言语。 王嵩语含沙哑,像是古井中盛满了冰冽井水,费力往上拉的井绳摩擦光滑的井壁。 “别的暂且不说,诸位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大人们,难道还对伯懿的身份有所怀疑?” 轻巧一句提点,便令许多人醍醐灌顶,又有一小半人闭口不言。 上次断头案告破,圣人特下诏书嘉奖提刑司众人。其中特意提到了伯懿,赏了他白银。这诏书可是要过中书、门下二省。若是他们此刻怀疑伯懿的身份,那他们岂不也有失察之罪? 玉浅肆轻抒了一口气,淡然补道:“伯懿是奉我急令去追查可疑之人了。依照提刑司规矩,若外出,十日一回复。当下还是理清一切,寻到陛下比较重要。若诸位大人不愿轻信我提刑司,不如咱们打个赌?” 听到“打个赌”这三字,又有一小群人忙不迭地埋下头去。 毕竟,跟玉罗刹打赌的,可都没一个有好下场。 眼见大部分官员都屈于齐国公府淫威之下,队尾有几个身着青绿色官服的低阶官员,面露不忿。 “这可真是什么话都让玉大人道清楚了!眼下禁卫军还没回来,明悬也不能言语,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圣人的安危怎么办?” 玉浅肆一眼看过去,还有些诧异,此次出行,应当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随行。因着一些职位特殊,带些四五品的官员倒也合理。怎的队伍末尾还有些七八品的? 商赋鬼鬼祟祟地颠到玉浅肆身边,想要附过去耳语,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后撤一步,保持了安全距离,这才赔小心道:“那二位是左右拾遗,按照规矩,是要伴君驾的。不过咱们陛下尚未亲政,也就是个闲差。他们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玉大人大人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不然,依着那帮直臣不懂变通的执拗,加之商辞又在这里,他可生怕玉浅肆会吃了朝堂的亏。 有少主在,玉浅肆自然不会跟这群人过不去。 还是少主有法子,三言两语就让这群老鸹闭了嘴。 这下能办点正事儿了。 “诸位大人不必心急,这不还有一群人吗?他们可以证明,崔寿崔统领,才是今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崔寿骇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又惊又怕,细细回忆了一遍,却想不起何处有纰漏。 “你......你怎么......玉大人怎可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就算我一时不查错怪了伯懿,你怎可血口喷人怀疑是我?” 站起来争辩时,崔寿动作稍大,还撕裂了伤口,龇着牙捂着伤口,面色又白了几分。 “你身为禁卫军,保护陛下本就是你的职责。没必要在这里一副苦肉计的模样,引得别人来对你心生怜惜。崔统领,你是禁卫军统领,不是勾栏里的娼妓。” 玉浅肆可不吃这套,不给崔寿回话的机会,接着道:“依你方才所言,我有几个问题且要问你。” 玉浅肆上前一步:“昨夜与我等分开后,你做了什么?” “我去后院,命他们做旧马车,然后就回房歇息了。” “可有人能证明?” “没有,我独自住一间屋子。” “可曾告知兵卒今日出发的时间?” “当然没有,这可是机密!”他隐隐有些得意。如此一来,知晓出发时间的人只有三个,待伯懿回来,他若眉尾真有隐疤,肯定逃脱不了罪责。 “今晨几时起床?”玉浅肆毫不理会,似院中漫步一般问一句,进一步。 “丑时二刻。” “出发前做了什么?” “叫醒了后院的兵卒和副统领后,亲自服侍陛下洗漱出发!” “从客栈出来,一路可有耽搁?” “没有,”崔寿仰着脖颈,看着玉浅肆问一句便逼近一步,却回答得越来越有底气,朗声道:“一鼓作气,丝毫不敢停歇。” 玉罗刹问的这些问题,都是他自信不会出错的地方。这一次,他找准了机会,高声打断了玉浅肆。 “玉大人,你这是在怀疑我,审讯犯人?还是在拖延营救陛下的时间?” 果然,这句话阻住了玉浅肆朝他逼近的脚步。他怒狠狠地瞪回去,在她眼中察觉到一转而逝的慌乱。 没有证据,她即便舌灿莲花,也不能拿自己如何。 玉浅肆停下脚步,看着崔寿挑衅的目光,叱问道:“带陛下下车,你就没想过周围有埋伏吗?” 崔寿抬头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玉罗刹,到底是个女子,外强中干,也就言辞犀利一些,乍一下唬得了人。竟没头没脑地问出这种话来,实在贻笑大方。 “回玉大人的话,人挤人的情况下,谁都无法控制自己,胳膊都抬不起来,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行凶?”崔寿面露得色,侃侃而谈:“若人群中真有凶手,第一时间就会在我带陛下下车时暴起出手,因此我早就做了充足准备,下车时全身防备。一旦下了车汇入人海之中,反倒是最安全......” 说到这里,崔寿瞥到了玉浅肆的神色,与方才的气急败坏截然不同,她眸色澄澈坚定,隐含有笑意。他慢慢止住了话头,惧意似蚺一般,从脚跟爬到了头顶,盘在颈边,嘶嘶地吐着死亡的信子,准备随时一口咬下。 “是啊,崔统领所言不假,人海之中,怎么可能拉开距离,与人缠斗呢?” 玉浅肆又上前一步,与尚未回神的崔寿之间,只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恰好走到了那把长刀前。 “若崔统领您身上的伤是匕首所为,我倒还能对您‘忠心护主’这句话信上三分,可这么一柄长刀......”玉浅肆踢了踢地上的刀,似野猫在逗弄将死的猎物一般:“您还与贼人缠斗了几个回合,可那周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并无任何伤痕,更别提刀伤了。我看莫不是你里应外合吧?” 崔寿神色慌乱,面色煞白,额头的汗涔涔而落,也不知是牵扯了伤口,还是被吓得。 玉浅肆回忆起寂空所言:“观人心,亦如浑水摸鱼。若水清,何以捉到鱼?” 激怒也好,示弱也罢,先让人限于情绪之中无法自持,而后留下一个破绽,让困兽以为自己可以逃脱并占据上风,自然而然,便会自己将命门送给你。 第189章 作茧自缚 “不是......不是这样的......”崔寿喃喃着。 “不是这样?那烦请崔统领展示展示,如何与贼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持长刀缠斗,还不伤了周围其他人!” 一声叱喝,崔寿慌得站立不稳,半跪在地。 玉浅肆又上前一步,压迫感扑面而来:“既然崔统领不愿说,那我来帮崔统领解释清楚。” 玉浅肆命县令带人,去附近的客栈找寻被围住的这群人的照身帖并路引。 不一会儿,一摞文帖便都找到了。 玉浅肆一一接过打开,看过一本,便扔在地上,不一会儿,地上摊满了照身帖。 朝臣们伸长脖子看了看,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来自霸州。 一个个都拿眼去瞥一旁仿若入定了一般的崔泉,心中翻起了万般心思,亦明白了这其中的蹊跷。 若人群中满是不认识的人,的确难以施展。 可若是相识的人,甚至习武之人聚在一起,在胡乱之中拉出一个小圈子来,那缠斗便有可能。 崔寿刚刚接到密令改道七佛城,第二天,就有这么多霸州人聚集在此处。看他们的记录,这些人也都是直接到七佛城的。这么一来,崔寿必然有问题,这简直是铁一般的证据。 崔寿犹自辩白着,声气却虚了许多:“这是担心路上遇到意外,所以找了些族里的兄弟帮忙。没想到真遇上了......” 简直是口不择言,朝臣面面相觑。 这理由实在是错漏百出。 难道他刚出发便知晓自己要来七佛城?亦或者,他想说自己一路上都跟老家的人有联系?这不是大咧咧告诉别人,自己在随时给别人透露陛下行踪吗? 想到这里,朝臣们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可能。 玉浅肆替他们问道:“莫不是你从出京的一刻便知晓,自己率队护送的根本就不是陛下,而在中途会接到真正的陛下,这才提前让他们来七佛城等候?” 崔寿发慌,似涸塘里的鱼一般,挣扎道:“若我与贼人勾结,又何必做旧马车?” “不错,”玉浅肆仿若就在等崔寿道出这件事一般,沉声直指:“今晨就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我便觉得你应当没什么问题,这才放松了警惕,知道看到游街的佛会突然提前开始。” “我且问你们,”玉浅肆扬了扬下巴,问那群照旧站得笔直,圈围着那群霸州人的禁卫军:“昨晚你们是否知晓今日及时出发?” 那群禁卫军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眼里满是疲色。 他们不仅不知晓今日几时出发,亦不知晓他们护送的,原来是个假圣人,而今日不知怎得又变成了真圣人。直到方才听了这许多,才模糊明白了一些什么。 昨夜他们刚吃了些饭食准备休息,崔寿便来后院寻他们,言道马车有问题,需要补救。他们听后也觉得是个大问题,便一直在做旧。虽然也有同袍顺嘴提了一句,可崔寿却呵斥他们,将他们大骂了一顿,言道这不该是他们这些低阶兵卒该知晓的事情。这一路上崔寿常常如此,他们不敢再多嘴,一个个埋头干活,只将崔寿那一箩筐叫骂声当做驴叫。 崔寿挑着词儿变着花样叫骂了一通,见他们跟死人一般毫无反应,自己也觉得没趣儿,咂了咂嘴,唾了一口,便离开了。 他们一队人,却望着满院的马车犯了难。这一车队的马车、货物都要做旧,便是连马笼头等皮具也不能放过。这可是项大工程。直到天色泛紫,他们这才一个个腰酸背痛地摸到了床铺上。 可脑袋刚挨着枕头没多久,便听到有人一脚踢开了门,在他们耳边呼喝。 又是崔寿,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昨晚倒是睡了个好觉! 他们也不敢驳斥,只胡乱点头应付着,晕着脑袋爬起来,直到出发时,一个个都犹在梦中。 玉浅肆又问:“副统领呢?” “这......”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副统领道:“实不相瞒,小人并不知晓。崔统领昨夜只说今晨出发,时间到了会来唤小人,小人便一直都不敢睡沉了。” 这便是崔寿聪明的地方。 “昨夜熬了一宿的可是所有兵卒。我的提醒只是递给了崔统领一个借口熬人。人在不知晓明日何时出发的情况下,自然会将所有注意力放在眼前事儿上,尤其是他动辄打骂,兵卒们自然会想着,与其多费些工夫做到位,免得再找来一通骂。同时,如此做还能暂时稳住我的疑心,在事发之事,还可用作一块挡箭牌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和忠心。” 崔寿在宫内行走,想必也听说过玉浅肆的名号。即便心中埋着疑惑,也不敢在这关头铁着头不闻不问。 “若是崔统领真心想要好好保护陛下,马车做旧是其一,其二,他更应确保所有人都睡醒了,有充足的精力才行。” 可崔寿故意在禁卫军们刚睡下没多久时便让兵卒出发,便是为了突发意外时,让他们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护住陛下,这才能给他机会做成他想做之事。 而最重要的是,即便昨夜只有玉浅肆、伯懿和崔寿知晓出发时间,但决定车队什么时候出发,却是只有崔寿说了才算的。 若是早一刻,晚一刻,恐怕都不会有今日之效果。 人群聚集的时间那般精准,若是仔细想想,崔寿必然难逃干系。 “我听闻,禁卫军选拔,对身高和体型都有严格要求。若我记得没错,崔统领和提刑司的伯懿身量相差无几。昨晚你见过伯懿,我们还一道详谈,自然不难发现他在灯下会露出的隐疤。因而,你去见明悬时,只要在眉尾剃掉一小条,自然也能在灯下呈现出同样的效果。” “方才,你明明有大夫医治却不愿擦干净脸再过来回话,也是因为这点吧?”玉浅肆勾了勾手,商赋高喊一声“我来!”抢无涯卫先一步,哈着腰双手递上了一个水囊。 玉浅肆拧开水囊,朝崔寿兜头浇了下去。商赋则迫不及待地按住崔寿的下巴,捏着自己的袖子在崔寿面上狠狠擦了擦。 擦掉一层血迹后,眉尾果然可见一条断痕。像是用剃刀方才剃过一般,还留着青色的新茬。 第190章 事已至此,崔寿无言以对。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虽心里都明白了来龙去脉,但却因为崔寿与崔家似是而非的关系,不敢言语。 一直默然垂首,岿然而立的崔泉这时才缓缓开口。 “玉大人莹澈慧眼,叫人佩服。不过,老夫尚有一事不明,为了同袍之谊,亦为了圣人安危,还请玉大人为老夫解惑。” 一群人看向崔泉。往日里与崔寿避着嫌,今日怎的突然凑了上来?难道此事崔家也有份儿? 玉浅肆却从不会理会这些,做了个“请”的动作,崔泉摸了摸下巴上精蓄的长须:“老夫想诚信请教玉大人,如何断定这一切早有预谋?据老夫所知,这七佛城的法会虽年年都有,可这佛龛游街,并非定例。如玉大人所言,崔寿做下这一切的前提,应当是知晓今年七佛城会有如此盛会才可......” 这一番话可谓是问到了关键处,醍醐灌顶。 众人被玉浅肆牵着鼻子绕来绕去,倒是忘记了这最紧要的一处。 七佛城的县令也挺直了身子好奇地望向玉浅肆。 即便是他,也是在月余前得知了七佛城今年的安排,这崔寿身处京城宫禁之中,怎会知晓千里之外的安排? “当然,”崔泉坦然笑道:“玉大人不必介怀崔氏,老夫所问,全然只是为了圣人安危罢了。这个崔寿虽与本族同姓,又同出霸州,但与霸州崔氏并无什么关系。这一点,想必没人比小公爷与诸位主持户部新政的同僚更清楚了。” 朝中遍地是成精的老参,这才回过神来。崔泉此言,原来是为了撇清崔氏与崔寿的关系。为了担心自己落下个割席的罪名,这才假意以同僚之名相询。 不过崔泉所言非假,他们都记得崔家平日里刻意疏远崔寿的行为,他们也在私下里多有猜测。不过崔家并不点明,崔寿又得了禁卫军统领的身份,他究竟是不是崔家人,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繁闹,众人也并不将此等事放在心上罢了。 玉浅肆才不理会这些,更不屑去看这些朝臣们左右交换的眼神,她压根不知晓这个装模作样的黑胡子老头是谁,不过他倒是问到了关键。 总算有人没那么蠢,想到了这一点。 玉浅肆看向王嵩,二人眼神交错,都想到了同一处。 幕后之人所图可怖,不仅在宫中设下诸般巧思,迫得皇帝不得不出宫前往皇陵。更像是算到了皇帝会途经七佛城,早早在此处埋下了伏笔。 可这表情落在与齐国公府交好的人眼中,便以为玉浅肆不知该如何解释,连忙解围道:“会不会幕后黑手提前在各处留下人马打听往来之人,见到行迹相似的便立刻上报,这才发现了端倪?”如此一来,倒是能解释得通,崔寿是如何这么快得知一切让人来蹲守了。 毕竟在常人眼中,怎可能会有人似神仙一般,将什么都算个清楚? “不可能,”立刻有人争辩,看模样,应当是知晓圣人出行内情的某位官员:“这么多队伍,路线都是陛下钦定。我等也只是知晓大致计划而不知具体安排。从京城到龙源,官道都有好几条。若是每个地方都留着人守株待兔,还要分派人手挖这么大个地道劫走陛下,那得多少人马?” 想想都不可能。 “不错......”有户部官员附和道:“新政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沿途都出现一些外乡人盯梢,很容易就会被察觉异常。” 这群人真是习惯了与他人论辩。习惯性地辩驳他人观点,全然忘记了如今不是在朝堂之上交流政事,更没有皇帝看他们的表演。 玉浅肆忽略掉噪音,垂眸细细思索着。 商赋却不知怎的灵机一动,想到了些什么,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之中。 “诸位大人漏掉了一条!”他挺着胸洋洋得意:“若是商贩等外乡人大量涌入自然会被察觉。可若是这些盯梢的人原本就是沿路各处城中的居民呢?” 话本里多是这样的情报机构,假借酒楼客栈的名义收集各路消息,再利用那神乎其神的飞鸽千里传音。 商赋对自己的猜测深以为然:“至不济,还有那些乞丐,最容易收买了!” 玉浅肆抬眸,轻轻瞥了一眼一旁,那群僧人满眼惧意,盯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明悬,一个个魂都被吓没了的模样。 “有些道理,但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 玉浅肆转身指了指县令:“劳烦大人说一说,这游街的法会举办的前提是什么?” 县令看了看诵念经文,似是入定了一般的明镜,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七佛城的游街盛会不定期举办,只是因为举办的天象奇观与相应的吉兆难得一见。 遵循七佛寺的祖例,若是预见天空中出现月虹,并有多人于梦中梦见七佛曜日,便是举办七佛巡街的时刻。 听到县令如此说,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些?莫不真是巧合? 更何况,听县令所言,七佛城远近闻名的几个大善人在两个月前陆续梦到了七佛曜日,而月虹在一个月前才出现。如此听来,更不像是有人看到月虹后的信口胡说了。 这些常常布施的善人原本就是虔诚的教徒,不会拿信仰开玩笑,更不会因为钱财而胡言乱语。 玉浅肆觉得好笑,打趣道:“我且问问诸位,佛曰‘众生平等’,是否该护佑众生呢?还是说七佛寺的佛陀格外特殊些,只会护佑附近的百姓?” 这玉罗刹真是愈发狂言乱语,竟敢打趣起佛祖来。京中有不少尚佛的官员,闻言忿忿不平,连声反驳。 一个个引经据典力图驳倒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狂女子,此起彼伏的声音落在玉浅肆耳中,都像是含混不清的诵经声一般。 她按了按耳后的益风穴,一副不耐烦听他们聒噪的模样,直接道:“若如诸位所言,佛陀护佑众生,那为何只有七佛城附近的信徒梦到了什么‘七佛曜日’,难道这天下,只有七佛城的信徒潜心向佛不成?” 若是大名鼎鼎的七佛只护佑附近的民众,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拜的信徒,岂不成了笑话? 第191章 伤口 一语毕,众人皆悟。 “其实不过是小孩子玩弄的把戏罢了。”玉浅肆看着方才还满肚子搜经刮文的人一个个呆在原地,恬不为意地淡然道:“若是有人懂得星象,不难寻到一个合适月虹出现的契机。” 只要月位较低,月亮相对的位置有雨,想要出现月虹不过轻而易举。 月位较低的位置,每年数不胜数。接下来,只需要有懂得相星门道的人提前算出一个无风有雨,群星暗淡的夜晚,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在这偏南的地方也不算少数。不过大多数人劳作辛苦,谁也不会成夜成夜不睡觉,盯着夜空去瞧。因而月虹被看到的几率较小罢了。 而所谓不约而同的梦境,则更是不入流的小把戏。 七佛城周遭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虽虔诚不易收买,但却正因其虔诚,反而容易被误导。 只要想办法给他们吃上一些有安神之效的药食之补,再寻一个贴身侍奉的丫鬟仆从收买之,在此人安睡时念叨一些话,自然会做一些与此相关的模糊梦境。 “啊?这也太简单了吧?”商赋大跌眼镜。 “当然,方才所言,只是第一步。”玉浅肆已经习惯了商赋打断她的话,接着道:“敢问有几人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梦境?模糊的梦境,自然不会被安睡之人放在心上,说不定,梦醒即忘。” 这便到了第二步。 在让买通的随侍仆从重复第一步之外,还需在日常生活中,给出一些引子。 “我懂了我懂了!”商赋又咋呼道:“就像是我近来总梦见月桂坊的孙娘子一般。她身价可太高了,我又没富裕的银钱去常常见她,日有所思——”商赋本打算大侃特聊,却在碰触到人群中一个熟悉又冰冷的眼神时,打了个哆嗦,咽下了后面的话。 众人早已对商赋这幅不着调的模样习以为常,没人留意到人群中有人淡淡掀开眼皮盯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来,跟在长者身后做谦恭状。 不过,商家小子虽扯远了,但众人也明了了他之所言。 若是放一些佛像,或寻人聊一聊吉兆,一定会引导此人去回忆。如此往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不难坚信自己所梦是为吉兆。 因着这些人虔诚的信仰,也会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潜意识便会觉得这些事真大于伪,几人一合计,发现彼此最近都做了这种梦,更会确信无疑。 王嵩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袖中,却紧紧攥了起来。不知是想要压下全身上下深入骨髓游弋磨人的痛,还是为了掩去心头的凉腻。 有人,早就在一两个月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不错,有人早在一两个月前就开始布局了。”玉浅肆颔首道:“如此一来,只要知晓陛下今早出行的时间,再提前放出消息让信徒香客们提前聚集,便可让明悬借机进言,让法会不得不提前开始。” 玉浅肆与王嵩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人筹谋之深,非常人所能及。 往前回溯,此次出行是因为深夜宫中出了怪事,民间流言四起。皇帝不知为何非要去皇陵,还千方百计做下了这等安排。 可如今看来,禁卫军内部的眼线是早就埋好的,而七佛城的安排自然要更久远些。 真是螳螂捕蝉,环环相扣。也不知道这一遭,是圣人更胜一筹,还是幕后黑手算无遗策。 王嵩看向朝臣,触目所及,这些人皆是对阿肆所言不甚相信的模样,却明白,他们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再给他们一些时间,这些老狐狸自然会将这件事里的各个关节想清楚。 王嵩只觉得遍身方才才抑住的痛,似潮般一阵阵漫上来,每一波巨浪,都是一次难以抑制的疼。痛意汹涌,眼前一阵阵模糊。 他双指掐住睛明穴,闭上了眼睛。 近来毒发时,视物模糊不清。 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如今也不是分心思索这些的时候。 总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幕后之人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往,他都站在权力的汇聚处倒推,不难算出各家各族的伎俩和打算。 可这一次,就若他逐渐崩恶的双眼一般,他看不见对方是谁,更谈不上摸清对方的来意。 “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身旁熟悉清越的声音也时近时远,他听到玉浅肆信然发问:“您说是吗?这位明镜住持。” 明镜似笑非笑,依旧一副超然于凡尘之外的模样,垂眸不语。 玉浅肆正待进一步逼问,却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算算时间,方才那几个前去探路的禁卫军,也该是时间回来了。 所有人见玉浅肆回头,也一齐望了过去。却只看到浑身是血的丁二,从那黢黑的洞口里艰难爬了出来。 “玉大人......” 算浊见状,连忙上前一起扶起了丁二,另一个无涯卫曈度则立刻抽刀戒备,盯着黑魆的洞口。 “玉大人......”丁二被带到玉浅肆面前,他伤得甚重,全身上下都是刀伤,最重的一刀落在背后,自左侧腰腹直到右肩,皮肉翻开,惨不忍睹。 算浊待看清这伤,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抬头看着玉浅肆,想说什么,不言而喻。 这伤,提刑司的人自然都认得,是伯懿随时携带的那把刀所致。 伯懿那把素刀,简朴低调,提刑司谁也没见过他拔刀。有一次,几个无涯卫凑在一起打赌,赌伯懿的那把刀没有开刃。 那几人下衙后醉了酒,仗着平日里伯懿同他们有说有笑,趁他不备将他腰间的配刀拔了出来,这才得见那把不起眼的横刀,寒光夺目,绝非凡品。 随手一挥,便有破风之姿。 伯懿本是被他们以玉浅肆之名诓骗,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见自己的配刀被夺便伸手去拿。可那人喝了酒,又见到了宝刀,自然不愿撒手,趁着酒劲儿乱挥起来。一个没拿稳便将刀甩了出去,划伤了醉酒看热闹的另一人。 当时,那伤口便如今日丁二身上的伤一般。 第192章 土地庙 玉浅肆默然蹲身,点了丁二身上的几处穴位,安抚道:“丁二兄弟,莫要担心。这些都是外伤,好好修养即可。” 之所以伤口形状可怖,只是逃跑时撕扯所致。看顾咯了伤口,她的心直直往下沉,像是坠入了幽冥深地里,毫无着落。 伤口边缘薄而浅,伤口内腹却大,迫得伤口边缘微微拱起,向内蜷曲。 的确是伯懿的那把素刀所致。 她看着眼前的算浊,知晓他在担心什么。 伯懿是否真的与劫持圣人的人里应外合? 玉浅肆望向不远处似要被风吹散了的少主,她想到的则更多。 伯懿的刀在别人手里,可伤人的手法却与伯懿同源。 难道是风家的人? 丁二缓过气来,忍着痛推开了算浊,跪在地上,连声道:“玉大人,地道很长,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换气孔通到地面上。小的们贪功冒进,没有及时回禀,反而一路追了过去,这才遭了埋伏,请玉大人责罚。” “其他人呢?都死了?”玉浅肆的声音平静无波,让人心里直泛冷。 丁二跪伏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此种情状,其他人的下落不言而喻。 丁二悔不当初,明明知晓,地道一类的地方,最容易被人藏毒、埋设暗器。可他们却仗着头顶有换气孔,仗着那些人行路匆忙,来不及在作为退路的暗道里设暗器,便一路追了过去。 若是他当时能清醒一点,拦一栏其他人,也不至于如今这副模样。只剩下自己逃了回来,好不狼狈。 方才意气风发,一心想着建功的少年郎们,转眼间就没了性命,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玉浅肆却从丁二的话里,琢磨出了其他东西。 她嘱咐大夫给丁二治伤,自己走到了瞳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算浊,跟我走。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瞳度擅长察言观色,从细微处分辨人之所思,却一直摸不清自家司尹大人的路数。 “大人......真要去啊?” 方才这群禁卫军打草惊蛇,这暗道另一端,必然有人在守株待兔。万一那群人心狠些,堵了暗道,再扔点毒烟......这不是送死吗? 玉浅肆看着瞳度一脸不知该从何劝起的表情,故作惊讶道:“想什么呢?” 一边说着,随手解下一颗信烟扔进了地道里。 只听得一声闷啸由近及远,似是沉进了地底炸了开来。 “算浊,你眼神好,前面开路,仔细盯着冒烟的地方。瞳度,你跟着我押后记路,若是这暗道路过了某些人家的屋子,也一并记下来。” 玉浅肆吩咐二人的短暂工夫,只来得及向王嵩遥遥颔首。 王嵩清远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叮嘱的话还堵在喉头,便被一连串的咳嗽抢了先。 待顺过气时,玉浅肆已经带人离开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着痕迹地将心底的叹息一并吐了个精光。 再次昂首时,又是那个带着病态漠然,令朝臣胆寒的齐国公府小公爷。 “诸位大人,今日有贼子胆大包天偷走了陛下珍藏的前朝古画,惊扰了圣驾,圣人如今还在客栈歇息着。烦请诸位大人在这城中稍作休整,待御医确保圣驾安康后再一同上路。” 在场的人自然都知晓当下的紧要。圣人蒙尘,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天下必然大乱。 王嵩这番话明明也一如既往般,淡淡地。似是一抹游离的魂一般。可偏偏听得所有人后脖颈发凉。总觉得那最后“一同上路”四个字别有意味。可如今这情境,禁卫军莫名巧妙听命于玉罗刹,而玉罗刹又是齐国公府的人。 谁也不敢再多生事端,在禁卫军的“护送”下,一个个离开了长街。 唯留王嵩一人站在原地,遥望着玉浅肆消失的方向,眸中似万物静籁,阒而空泛。 * 算浊站在树梢上,骋目而望。红色的烟雾点缀在树杈丛影间,时有时无,越靠近阳光,颜色愈发浅淡,似是花草丛间开出了一层幻花。他看了一眼身后,在树下留了记号。便趁着一群高飞的鸟儿,一同溜进了林里。 进入了密林,一切声音都弱了下来。算浊模仿着丛林中鸟兽的动静,循着那些若有似无的痕迹,绕到了一座慌败土地庙的背后。 少顷,玉浅肆与曈度二人同他汇合。 瞳度将一本记了不少东西的小册子别回腰间,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土地庙,惊觉土地庙前好像有人,立刻缩了回来。 “司尹大人,你怎么猜到这里有人的?” 他悄声发问,因为不可思议,发出一声声嘶嘶的气声。 “丁二的伤。”玉浅肆言简意赅。 他们从暗道出去,自然不方便行动。看那伤口便得知,伤丁二的人,刀法武功都不低。却杀了所有人,独独留下一个不得不从暗道原路返回的丁二? 若是想要杀人灭口,隐藏踪迹,毁了暗道也好,放毒烟也罢,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丁二全身而退。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伤人者就是想要放一人回去报信,继而引来其他人。 土地庙前的人,故意用伯懿的刀伤了人,想要引来谁,自然也不言而喻。 “见机行事吧。” 玉浅肆拍了拍一左一右两人的肩膀,当先站了起来,大踏步朝着土地庙而去。 绕过矮小的土地庙,那道因杂草掩映的黑色身影变得清晰了起来。 黑影听到脚步声,转过了身来,怀着兴味的笑,一一扫过三人,在玉浅肆面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玉浅肆看着眼前一身黑衣,劲飒张扬,媚然天成的女子,扬起了笑容。 “这位......姑娘,是在这里等我吧?” 不同于黑衣女子赤裸裸的打量,玉浅肆只含笑回望,是在春郊近野偶遇友人般的温润。 “大名鼎鼎的玉罗刹,果然若轻扬所言一般,是个少见的妙人儿啊。”黑衣女子收了刀,眼角眉梢尽是媚意:“难怪让轻扬赞不绝口。” 瞳度和算浊听不懂她的话,可玉浅肆却明白眼前的女子在说什么。 轻扬? 果然是风家人。 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个与伯懿关系亲近的风家人。 第193章 拈酸 一想到这女子的身份,玉浅肆又想起了方才长街上种种。 那女子紧盯着玉浅肆的一举一动,自然不会放过她某种一闪而逝的狐疑,继而心中稍定,仰着下巴“咯咯”笑了起来。 媚声若丝锻,瞳眸似柔练。 瞳度打了个冷战,默默退后了一步。 他想来害怕与女子打交道,尤其是这种天生带着几分媚感的女子。 瞳度别开脸,却又有些想不通,偷偷去瞧眼前这个黑衣劲服的女子。 明明看起来不比自家司尹大人的年岁大许多,也长着一张圆润的娃娃脸,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就像是在老酒里腌过一般,腻歪得慌。 “伯懿呢?”玉浅肆含笑,淡然问道。 女子又“咯咯咯”笑起来。 “任务既已完成,自然就离开了。” “丢下你不管?” 黑衣女子轻扬眉尾,有些惊讶,出口的话却愈发张扬。 “我负责善后,也私心想瞧一瞧,这闻名天下的‘玉罗刹’究竟是何等姿色。”女子赤裸裸地目光又在玉浅肆面上打起了转儿:“如今看来,不过庸脂俗粉,也难怪会被我家轻扬迷得神魂颠倒。” 女子摩挲着手中那把黑鞘的素刀,见三人目光尽聚其上,这才慢悠悠道:“这把刀还是他去京城前,我送给他的。没想到,他保养得不错。” 玉浅肆攥紧了左拳,开诚布公:“你是风家人?” 这一句话,倒真是惊到了黑衣女子,随即又坦然道:“不错,在下风若谷。” “看来,轻扬为了任务,倒真是付出了不少啊。”她不止一次曾听京里的探子说起过,轻扬与玉罗刹交好,与她形影不离。没想到,竟然连风家之事都已经坦白了吗? 想到此处,风若谷魅色染晕的眸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厉色。 看来,这个玉罗刹还是有些本事。 可是,那又如何呢? 风若谷媚若无骨的手指轻抚手中的刀,神色媞婗,望向眼前的红衣女子嘴角缓缓消失的笑容。 女子一旦落入情网,哪怕是再厉害的人物,也得乖乖败下阵来。这玉罗刹双手凝握成拳,微微发抖,眼中也有掩不去的醋意,还在这里故作淡定。果然不过是个女娃娃,传闻也做不了真。 她还想一鼓作气,再抛一些饵料,再激一激玉罗刹,却没想到玉浅肆似是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似的,直接打断了她。 “——所以说,他的任务就是潜伏宫中,获得信任。关键时刻引我出宫被囚于陷阱之内,再让你们的内应在宫中制造恐慌?” 听到这里,算浊与瞳度哪里还不明白,原来伯懿真同风家同流合污,当真卑鄙无耻。 玉浅肆周身散发着森然冷意。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能同风家里应外合劫走陛下。 玉浅肆摇了摇头,含笑自嘲。 不,起码有一件事是真的。 他是风家人。 风若谷看到轻而易举被自己击溃的女子,媚柔琅然的笑声在林间回荡,轻柔似歌一般。 “还是有些聪明劲在身上的。姐姐看在你涉世未深的份上,好意提醒妹妹一句。这世间的男人呵,皆是如此。” 说着,她慢慢踱了过来,靠近了犹在恍惚中的玉浅肆,贴在她耳边,似情语呢喃。 “虽不知他还想不想听,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吗?” 柔媚的声音让玉浅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轻轻侧头,却猛地抽出腰间小匕,朝眼前黑衣女子的脖颈而去。 风若谷轻轻旋身,姿态翩跹,随风而舞一般。 玉浅肆扑了个空,再抬首望去,便见她似仙子一般轻轻落在了近旁的树梢上。 风若谷仍不愿放过玉浅肆的丝毫表情,她好似十分享受激怒别人,再悠悠然看着眼前人挣扎痛苦一般,细细品味着玉浅肆眸中的血色。 算浊与曈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了一跳。自家司尹大人向来处变不惊,今日真是气得狠了,竟有如此失态之举。 “时辰不早了,我再不回去,轻扬便该着急了。妹妹,别生气呀。” 话音刚落,足下借力,几个起落之间,消失在了林中。 算浊见状正要去追,却被玉浅肆抬手拦了下来。 “不用追了。” “大人,莫要被这女子的言语乱了心智,即便——” 算浊正待安抚玉浅肆,一回头却看到自家司尹大人满面淡然,哪里还是方才气急败坏的模样。 “算浊,周围没人了吧?” 算浊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大人,您这是......” 玉浅肆轻轻按了按翳风穴,恬然松快地“哎呀”了一声:“好久没这么演过了,竟还有些生疏。” 看着眼前笑意明媚,丝毫没有半分阴霾的女子,瞳度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邪梦里。 玉浅肆见算浊与曈度有些不知所措,这才收了些笑容,微微正了神色。 “不必担心,我方才只是在同她做戏。” 这次出行,为避免圣人行踪被泄露,她特意挑选了一些提刑司的新人,没想到,倒是吓到他们了。 算浊这才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方才,那个风家人说的那些腌臜之语,玉大人又表现得确实像个......妒妇,可他们竟然丝毫没察觉哪里有问题。伯懿兄弟和玉大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算了,他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司尹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伯懿兄弟他又是怎么和风家扯上了关系?难道真的同那帮朝臣所言,他——” 不过是风家想要离间的手段罢了,恐怕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才以为自己与伯懿有染。于是,想了这么个法子试探。 风家久居塞外,向来对自己并不是很了解,所以她也便将计就计,演出一副真心被错付的模样来迷惑他们。 如今看来,风家劫持圣人,伯懿若能打入其中,圣人应当无虞。 也不知,伯懿如今境况如何,竟连兵器都被人夺走了...... 玉浅肆摆了摆手,打断了算浊的爹生的疑问,也打断了自己胡思乱想。 “算浊,瞳度,你们可还记得自己为何抛下宗族姓氏,加入提刑司?” 第194章 智计 “记得!” 每一个无涯卫,都不会忘记自己因何而进入提刑司。 为了证明,自己不靠宗族,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无涯卫中大多都是士族子弟,因着各自族中腌臜错综的关系,他们身怀技能却被排挤,亲人也在族中被欺辱,毫无立足之地。若非无涯卫这个机会,他们便只能如同其他同族一般,龟缩在尺许屋檐下,摇尾乞怜,乞得片粮果腹,求得方寸生地。 因此,他们自绝于宗亲之中,抛却姓氏,进入提刑司,发誓效忠于陛下。 老齐国公为国捐躯令人感佩,而小公爷作为摄政亲王,又是小陛下的表兄,早前提刑司一应事宜皆由齐国公府出面。因而,齐国公府便是他们最好的跳板。若是能得齐国公府青眼,在圣人面前露了脸,便能像耀光统领他们一般。 终有一日,他们可以越过那些腌臜的世家宗族关系,成为帝王亲信,北衙统领。 二人答得利落,玉浅肆便追问:“那今日伯懿之事,你们有何见解?” 曈度看着眼前的女子,回想起了自己初入提刑司时的情境。 他们一群身怀绝技,心存傲气的年轻人,即便要依靠齐国公府,也绝不会将一个女子放在眼中,遑论还要让自己听命于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 当时之玉浅肆,比如今更为桀骜。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不过看过他们几招,便一一化解了他们的攻势,将挑衅的那几人打得几日都下不了床。 在众人惧怕她之际,她却也能趁着夜黑风高,将欺辱过无涯卫的原族人、对提刑司言语不敬的士族,挨个蒙头揍过去,打得那些人十几日都下不了床。 所有兄弟惊异于此女子的狠辣,也惊讶于她不困于世俗的超脱,刚想丢开面子去向她道谢,却又被嗤笑了一场。 红衣女子坐在法谨堂内,手撑着脑袋,含笑讽道:“我家不管是阿猫阿狗,还是阿猪阿牛,从没有被外人欺辱的道理。” 言语间竟将他们比作牲畜,这可让心含谢意的兄弟们气得差点岔了气。 再之后,便是她趁着提刑司清闲的空挡,带着无涯卫将京畿地区的旧案悬案查了个遍,顺带将许多空食君禄的官员搞下了马,不知替多少被冤枉的百姓昭了雪。 可无论清查了多少疑案,被多少人感谢,被多少士族记恨,她都满不在乎地浅笑着,似不过举手之劳一般。 他们这才真正从心底里对她信服,甘愿为之所驱使。 这世间,唯有她的母亲,和齐国公府的小公爷,可以短暂让她变色。 而如今,这个从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人,却问起了他们的看法。 曈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沉默着。 算浊见状,只好试探道:“属下并不相信伯懿兄弟会是叛徒,可是,方才那女子所言却也不似信口胡诌。” 曈度点头附和,迟疑道:“属下自然不愿不相信自家兄弟,可正如算浊所言......这一切都太过蹊跷了。” “那你们相信我吗?”见曈度提到少主,玉浅肆心有惴惴,追问道。 “自然是信的!”二人异口同声,没有半分犹疑。 “那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小公爷。” 曈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是为何? 算浊倒是更沉稳些,踟蹰道:“耀光首领不在,朝堂之事,属下并不比司尹大人您懂得多些。如今干系重大,不若您回去后和小公爷好好聊一聊?说不定小公爷另有见解......” “不必!”玉浅肆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她定定望着眼前二人:“伯懿是提刑司的人,他十天之内必会回来。到时,一切是真是假,再去分辨也不迟。” 玉浅肆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便是在告诉他们,自己不会放弃无涯卫的任何一个人,即便她的对立面时齐国公府。 算浊到底是更老练些,当即便明白了玉浅肆的言下之意,继而想到了更多。 他们愿意听命于齐国公府,是因为圣人信任小公爷。 而圣人、齐国公府与玉浅肆,原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可如今,圣人下落不明,自家司尹大人原本该与齐国公府一条心,却要他们瞒着小公爷。 方才不同朝政所言不过是推拒,现在就连司尹大人都能察觉到圣人有可能不再信任齐国公府,更何况他们这些原本就浸染在宗族勾心斗角中耳濡目染的士族子弟? 如今圣人有可能是自己出走,与风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联系。 圣人不信任齐国公府,司尹大人亦如此,当下该如何,他虽迟疑,却也渐渐有了决断。 “多谢大人体恤,属下谨遵大人之命。” 曈度见算浊如此,自然也跟着屈膝应诺。 玉浅肆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回了原处。 “回去吧。”她当先转身原路返回,却也在暗自梳理着如今纷繁的乱象。 方才所有的决定,不过也是电光火石间,暗自梳理出的结果。 风家人定是不知,伯懿告诉自己的,远比风家知晓的更多。 脚下草叶的沙沙声有节奏地传入耳中,她一脚重似一脚地踩过,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当初,以为算计过皇帝之后,便可以丢开辛苦学来的朝堂皮毛,安心做回此前那个不通政事,一心查案的玉浅肆。 却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便要自己再重新捡回她厌烦的这些东西,心甘情愿地算计清楚一切。 风家既然愿大费周章使出这个离间计,想来根本没有想要皇帝的命。应当是为了方便面谈,促成一些交易。交易过后,为了让陛下顺理成章地回来,自然会有人护送。护送的人自然是首功。这个离间计一出,风家恐怕是属意于伯懿为此人选。 而这个离间计一出,便足以看出,风家不信任伯懿。 若是自己真的听了这离间计,待陛下回来后,自己只要寻机说明情况,陛下无论是信任伯懿还是信任自己,都会造成三方的嫌隙。 更不用提,风家的刀留在当场这种事,原本就太过于刻意。 第195章 两全之策 玉浅肆还记得伯懿告诉过自己,风家在边境聚集势力之后,朝廷为了安抚,亦为了示警,曾让风家送女儿入宫。可却没有给风家任何实质的支持,风家依旧在边境自生自灭。因而,风家人的刀,便是风家人的命。 人死刀落。 那把刀孤零零落在那里,无论怎么看都是为了引人怀疑到伯懿身上。 不过,风家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 所以才利用了七佛寺的疏漏,在劫走圣人的时候,还顺走了金佛与铜佛,一石两鸟。 一个扎根于塞外,常年征战,且颇有民望的家族,手里有了金与铜,这便是又多了一份与圣人谈判的筹码。 而圣人想要做什么?朝臣是否有人知情?齐国公府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玉浅肆头昏脑涨。 这里面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 她绞尽脑汁也才勉强够到皮毛。 若是取问少主,定然能立刻得到最好的答案,省去了自己冥思苦想的功夫。 可这次不行。 少主若是知晓伯懿牵涉其中,恐怕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所以这次,只能靠自己,即便再乱,也得慢慢想清楚了。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似江潮般起起落落,待她去抓时,却只余下些许白色的泡沫,在她脚下一一破灭。 她垂眸看着脚下被捻得一塌糊涂的小白花,眼前莫名浮起了寂空嘴角沾着糖霜,满面得意的模样。 若是寂空还在,即便插科打诨,揶揄玩笑,但总有个能帮自己梳理头绪的人。 半颓的小白花耷拉在草叶上,几片花瓣已经和叶子粘在了一起,眼看是活不成了。 明镜,三慈,七佛寺。 她淡然跨过那丛小花,神色归于沉寂。 寂空不在了,但路还要往前走。 朝堂之事也好,风家与七佛寺也好,总不会比陈年悬案还要难解。 走到现在,自己的哪一次不是遇难涉险,一步步淌过来的? * 药安盯着下人收拾好了屋子,去请王嵩时,只见他坐在廊下,仰头望着眼前的一棵枯树。 树影落在他的面上,撒在他的衣领和袖口。 药安眨了眨眼,这光影,竟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衬出几分虚悬之感。他不知为何心慌不已,连忙加重了脚步,提高了声音走了过去。 “少主,临时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您赶了一路,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属下帮您留意玉姑娘,待她回来,让她第一时间来找您。” 王嵩却像是没听到药安的这番话,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这树,枝干上裂纹遍布,想来是活不了了。” 药安心内惴惴,不知怎得想到了医香。 他已经有多日不曾见过医香了。 更准确地说,自那日少主从浚源寺回去,将自己关在户部两日夜后,医香便不知为何惹怒了少主,被罚思过。 那日,他刚送少主进入浚源寺,医香就赶了过来。他便照往常二人的分工,由他卸下马车,将马送去了马厩,也趁机偷懒补眠。 而医香,则陪同少主去了禅院。 听说,禅院里那位先生医术了得,当年若不是靠他,少主活不了这许久。 可这次的治疗结束后,却是医香将昏迷不醒的少主背上了马车。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待少主醒来,更是直接带着他和医香去了户部,只命自己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却命医香跟随,一起进了案牍库。 再然后便是少主在案牍库内勃然大怒,命医香滚回去思过,无令不得出府。 而少主自己,气怒加身,又因宫中之事被迁怒,气血两虚,病上加病。若不是玉姑娘施针救治...... 药安不敢问发生了什么,更不敢再细想,只得恭谨道:“少主,日头偏斜,风也凉了。还是早些进屋吧。” “阿肆的房间可都收拾齐整了?”王嵩瘦削的手指摸着树干,感受着粗粝的树皮在掌中磨过许多道沟壑。 又痒又疼。 这是生命渐渐消逝的感觉。 “属下特意嘱咐过。玉姑娘的院子与这里就一墙之隔。一应物是也都依着她的喜好安置好了。” 王嵩闻言,轻声呢喃:“她哪有什么喜好啊,不过事事凑合惯了,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看着掌心无痕,却藏在心底里的痛痒,他默了半刻,又道:“等她回来,便让她好好休息吧,也不着急回来复命了。” 总归,那帮人还要再争论上好一会儿。 即便那个伯懿不能按时回来,他也有办法将她从这整件事里摘出去。 “冬日日薄,确实该进屋了。” 药安这才松了口气,引着王嵩朝屋子而去。 背后却传来了轻唤。 “少主。” 药安回头去看,一袭红衣,正是玉浅肆。 她站在小园口,隔着这几笔枯树干,与王嵩遥遥相望。 不知她来了多久,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 玉浅肆快步走过回廊,沉默地扯过王嵩,将他拽进了屋子里,细细听过了脉,细忖了片刻,提笔写了个新药方,这才交给了药安。 这期间,王嵩便淡淡望着她。 不问她前去追查收获如何,也不问她如何打算,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眉眼都舒展开来。 药安见状,连忙接了药方去亲自煎药,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好门窗。 窗纸渐渐染上了靛色。 冬日的天光,果真格外吝啬。 玉浅肆的目光从窗纸上挪了回来,即使万般不愿骗他,自己总还是得先开口。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安慰自己,瞒着少主,是为了他好。 白日里二人你唱我和压下风家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这骗得了他人,骗不了自己。少主定然比她更快猜到风家与陛下之间或有交易。 无论圣人是否知晓伯懿的真实身份,如今他们都是同盟。少主已经被圣人猜忌了。若是自己再口无遮拦地将那个风家女子所说的一切和盘托出,必然会让少主与伯懿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惹得圣人不痛快。 可方才听到少主那么关心自己,她心里终还是过意不去。 明明是两全之策,可她为何心底却有些发虚呢。 “少主......我们方才——” “不重要,阿肆,”王嵩对着她,总是格外和悦,即便毒发时痛得要死,总会先温言安慰她这个施针者一番。 “我相信圣人定然无碍。只是朝局复杂,你......莫要牵涉太深。” 第196章 习惯 玉浅肆直到回到自己院子里,还没想明白,少主是否猜到了什么。 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夜色,不曾点灯,也并未关门窗。靠着桌角坐了下来,望向门外。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今日才从城内富绅那里借来的别苑。临近冬日,想来也没人会在这时候费心料理花园。 半荒的园子,将死不活的草木,一如她现在一般,毫无方向。 此刻直视自己的内心,才明了自己所谓的两全之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少主事事为自己考虑的时候,即便知晓此事对少主并无多少影响,还是会觉得对不住他。 可是,她必须要保伯懿。 伯懿值得信任。 起码在先后案查清之前,他不能有事。 “哎呦喂,鬼啊!” 有惊呼声从屋门口想起,紧接着是“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玉浅肆回过神看过去,屋门前趴着一物,瑟瑟发抖。 即便方才的尖叫变了形,但她依旧分辨了出来。 “少卿大人,是我。”她淡然出声。 那团黑影扶着门槛露出了一个顶着官帽的脑袋,待商赋看清屋内后,这才松了口气,慢慢爬了起来,迈进屋子里,掏出火折子去寻灯。 “玉大人怎么不点灯呢?” 待到光亮缓缓浸满这间屋子时,她才恍然察觉,自己竟不知已经枯坐在此处多久,浑身都被冷风吹透了。 冬日的夜风果然寒峭。 “少卿大人,这么晚来做什么?” 商赋看玉浅肆原本就比别人清透几分的脸现在被冻得发白,摸着另一侧的桌角坐了下来。 “若我不来,玉大人难道打算就这么坐一夜?” 幸好他来了。 今日玉浅肆离开后,朝臣们刚被安顿好,便各自聚在一处商议接下来的对策。因商辞亦在随行之列,商赋不敢贸然溜走,只能硬着头皮,蹲在角落里听那群老臣争来吵去。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想到白日里自家兄长意有所指的行为,商赋心里发慌,连忙央人问到了玉浅肆落脚的院子,赶了过来。 院门大开着,商赋便自顾自以为玉浅肆还未歇息,可进了院子才发现一片漆黑,屋门也大敞着。 商赋有些纳闷,难道这人还没回来不成?可明明说玉浅肆早早便进了屋子。 这院落本就不大,还未等他想清楚,便走到了屋门口。 正打算转身离开时,便看到屋内似有一尊黑影蹲伏,约莫是个人形。在他仔细看过去的时候,竟然还微微动了动。 一瞬间,商赋颈上汗毛倒竖,被吓得腿软,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直到现在坐在这里,他还惊魂未定。 玉浅肆的眼神,看着比往日更要冷几分,全身都透着森然之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玉浅肆语调懒惫,却还是让商赋打了个寒战。 “我来看看你......伯懿兄弟他究竟如何了?” 商赋情真意切,听起来倒像是真心关心。 玉浅肆眼角微动,垂眸轻笑:“劳少卿大人费心了。我说过了,他离开是提刑司的任务,十日内必然归来。” 商赋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全是方才那群老臣的争执声。 玉浅肆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来试探她的吧? “玉大人,我是真心想帮忙。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听到这里,玉浅肆笑了笑,屋子里登时添了几分明意。 “我这里确有一事,少卿大人说不定真能帮到我。” 商赋连连点头:“玉大人但说无妨。” 玉浅肆拖着手臂,好奇道:“你兄长......是个什么样人啊?” 霎时,商赋脑海里似是有巨钟被僧人全力撞过一番。 整个人惊跳了起来。 今日商辞脑袋发蒙顶撞了玉大人,玉大人该不会是要报复回去吧...... “你这是做什么?” 玉浅肆扬眉微讶,看着商赋突然跳了起来,朝自己郑重鞠了一礼。 “想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向玉大人道个歉。他一向油盐不进,我也不甚喜欢他。可是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嫡亲的兄长。若是惹恼了玉大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玉浅肆听着他这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嘴角的梨涡深了几许。 不成器?油盐不进? 这些词任谁看起来,都不可能和人人称颂的商辞有关。倒是与商赋自己比较贴合些。 “还望玉大人能看在我的薄面上,饶过我兄长吧。”商赋说着,还起身郑重向玉浅肆鞠了一礼。 “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我万死不辞!” 说得好像她已经对商辞做了什么似的。 玉浅肆哭笑不得。 如今自己“睚眦必报”的名声,已经如此响亮了吗? 商赋见玉浅肆不言语,只是转着玉里乾坤,心里更有些没底。 “少卿大人客气了。”玉浅肆浅浅含着笑意,示意他坐下。 商赋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难得这么正经一回,他自己也有些不适应。可一想到自己耗费了许多心力才在玉浅肆这里混了个脸熟,却要拿来给商辞做人情,他就生闷气。 若不是看在爹娘的份儿上,他才不愿意搭救商辞!商辞简直是舒坦日子过久了,非要没事儿找事去寻玉大人的晦气。 玉浅肆看着眼前表情变幻,精彩纷呈的商赋,心下沉吟。 若是商赋此刻将有关商辞的一切全盘托出,她反而会怀疑,商赋与商辞是否在联手做局。 想到这里,玉浅肆怔了一瞬,唇角笑意倾泻,却都是苦涩与自嘲。 自己竟然会下意识想到这些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伎俩,果然是被同化了。 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已决定入局,早些警醒起来,总比被人牵着鼻子走要强。 商赋还在悄悄打量着玉浅肆的神色,见她突然笑了起来,似是给这冬夜拢上了一层春意。 他愈发有些不知所措。 玉大人该不会被气傻了吧。 可玉浅肆接下来说的话,清晰而有条理,这才让他放下了心来。 “我一直很好奇,少卿大人为何总要往提刑司凑?你可莫要说什么‘仰慕’一类的鬼话,你当知晓,我不可能信这些。” 第197章 孤臣 她不止一次好奇过这个答案,哪怕商赋在各个案子里出人出力,对她唯命是从,她也一直在冷眼旁观。 她想看看,这个从商家出来的小纨绔,能做到哪一步。 可直到现在,她也看不明白。 不仅摸不清他的目的,更是愈发觉得,商赋此人,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愚笨顽劣。 玉浅肆知晓自己斤两不够,于辨人一事上,不若寂空一般,在看到人的一瞬间,便可明晰此人心中所想,欲之所向。 可她到底也是见识过人间百态的,对如何通过眼神辨别一个人是否可信一事上,倒也有几分自己的独到见解。 商赋的眼神虽不算清亮,但绝对坦然。不像是畏畏缩缩藏了东西的人。虽遇大事时不看重用,但一些小事却能办得妥帖。 尤其是他去到大理寺后,阴差阳错下牵制了住了大理寺,给提刑司省了许多麻烦。 不过正因如此,才让她更加摸不清商赋所求。 难不成,是清流一党发现过去的法子没用,派商赋以怀柔之姿打入提刑司内部,分化她与国公府的关系不成? 脑子里冒出这个没头没尾的念头时,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也就真的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商赋看着烛火偏爱下,愈发明丽的绛衣女子,只觉得今夜的玉大人有些不同,但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又答不出来。 “玉大人这话说得......”或许是被这笑容晃了神,他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日月天地可鉴,我是真心仰慕于玉大人的风姿——” 玉浅肆眉尾微挑,抬起眼皮淡淡望了他一眼,商赋便立刻清醒了过来,想起了过往那些欺瞒过她,与她作对的人的下场,心颤了两颤。 连忙收了手指,生生转了个话头,竹筒倒豆子般:“我虽顽劣,但我不傻,我从小跟着爹见过苏风茶,摸得清那个老古板的脾气,可我摸不清玉大人。更怕一不小心惹恼了您,步了前任少卿的后尘,没了小命......” 当时清流一党暂无人可用,年轻一辈中,只有商赋因被自家兄长日日紧逼,刚刚过了考校,于是便被赶鸭子上架,扔到了大理寺。 当商赋收到旨意时,便惊得一天一夜没有睡着。思索了半天,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惹恼了苏风茶,不过是被他告到自家老爹处挨几顿板子,又不是没挨过。可若是惹恼了玉罗刹......一想到说书先生口中杀人不眨眼,啖血食鬼的红衣恶鬼,他只觉得自己当下便要没了魂儿。 于是,他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于将中擅讲玉罗刹的说书先生聚在了一处,想要搜罗有关玉罗刹的点滴分毫。 在听那帮人吵了一日夜后,总结出了一些或许用得上的消息。 虽然各个说书先生对玉罗刹行事都有自己的理解,可有一点却没有变过。那便是——玉罗刹此人,对忠诚的属下向来宽容,甚至会为了替属下讨回公道,与京中高门作对。 “......所以,我就想着,若是能全心为您卖命,你看在我忠心不二的面子上,也不会杀了我。” 玉浅肆听他讲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理由,将说书先生聚在一起打听一个活人这种离谱的事,却好像也只有商赋能做得出来。 她紧盯着商赋。算得上俊俏的面庞因着官服官帽的修饰,倒也勉强算得上一表人才。 他眼里倒真是一片坦然。 玉浅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此时,寂空在便好了。 “玉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商赋看玉浅肆突然垂下眼,还以为她不信自己,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我若有半句骗你,便让我永远都不得爹娘喜爱,让我永远都及不上商辞那个混蛋!” “少卿大人不用担心,我只是好奇你们商家一窝狐狸,是怎么养出了一个胳膊肘朝外拐的蠢狐狸罢了。” 商赋嘴角抽了抽,不愧是玉浅肆,这话也太直接了些。 “玉大人真不会为难我兄长?” 玉浅肆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商赋赶忙解释道:“虽然我自小便与商辞不合,也因我不如商辞聪明,不得爹的疼爱,但他终归是我兄长,我也不想他莫名其妙因惹恼了您就没了性命。那样,我娘会伤心的......” 提到自己的娘亲,商赋倒是露出了几分不作假的情绪。 玉浅肆放下心中疑惑,望向浓浓夜色。 “既如此,少卿大人就教教我这朝堂之上的门道吧。” 商赋听到这个,眼前一亮。 玉大人怎么想起来了解这些了?这可是自己的拿手好戏。 世家大族的孩子们,哪个不是自小跟在爹娘身边耳濡目染?即便不入朝堂,也对朝堂上的官职任命、各族之间的关系往来十分清楚。这是刻在骨子里,留在血液里的知识。 既与商辞那个混蛋无关,自己又可做玉大人的老师,寻机会多与玉大人亲近亲近,让玉大人展露自己的聪明学识,这可只是个绝佳的机会啊! 商赋给自己斟满一杯茶,也不去管那茶水早已凉透,仰头喝干后,开始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 “这里面的门道着实太多。主要便是朝廷官职与世家关系两方面。” “朝廷官职嘛......”商赋思索了一瞬,太过于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简单来说,便是有些官职,虽位高,却不一定权重。可有些位置,虽是个末流的位置,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除了权、财之外,便是要揣度圣人之心......” 玉浅肆听得头昏脑涨,这里面的门道,果然要比断案还难。 可看商赋滔滔不绝的模样,仿佛这才是个开头。 她扶着额头打断道:“我就不明白了,若是搞不清楚这些关系,难道就做不成官了?” 商赋半仰着头认真思索了一阵:“照商辞逼我背记的那些史书上所写来看,若是连朝堂之上的人际关系都搞不清楚,就算能力再强,也难以做到高位。” 居高位者,需权衡各方,朝中各职司之上的人,能做什么,能如何做,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是不了解这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自然难以做到力以臂指。 “不过,倒是有个例外!”商赋突然灵光一现:“前朝有个孤臣,不擅朝堂关系,只会埋头苦干,在民间极具声望。那个皇帝为了肃清朝堂,利用了他的民望,任他为宰执,得了天下民心。也利用了他的孤直,借他的刀斩杀了许多人。” 自古,孤臣易留清名,却难善终。 那人的结果,自然也可想而知。 第198章 淡然 灯烛轻跃,玉浅肆神色微变。 商赋眨巴眨巴眼睛,停下了滔滔不绝:“玉大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夜深了,多谢少卿大人,不若今夜先到这里吧。” “哦,对不住对不住!”烛已半残,已不知过了多久。难怪玉大人方才神色疲累,语气也有些有气无力。 商赋连忙喝了口冷茶起身告辞。 “今日受益颇多,若少卿大人近来无事,劳烦您每日多与我讲讲这些朝堂之事。” “自然自然,”商赋难掩笑意。能做玉大人的老师,可真是求之不得。 之后的几日,商赋一番懒散常态,每日天还不亮便兴致勃勃地收拾齐整,掐着点儿去寻玉浅肆。旁人也不知他们两人窝在一处都做了些什么,可不止一人瞧见,商赋往往都是天快黑时才从玉浅肆的院子里出来。 而玉浅肆,除了去给王嵩问诊施针,便也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别说暗中盯着她的哪些朝臣,就连提刑司的人也没怎么见过她。 那群朝臣住在这间别苑里,被禁卫军团团“护卫”,压根无法与外界联系,自然只能日日待在一起,紧盯着齐国公府与与提刑司的一举一动。 可眼看着几日过去,玉浅肆全然不似费心寻找圣人下落的模样,更是让他们忧心齐国公府的打算。 商赋即便每日早出晚归,但也听得到那些流言蜚语。 第九日,他依旧按照约定早早来到玉浅肆住处,却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玉大人,我还是觉得这样日日来你这里......你不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怎么乱嚼你的舌根!” 那些本该被自己尊为叔伯的人,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却闭着眼张张口就随口污蔑女子的清白,实在让他不齿。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同玉浅肆说起这些,可玉浅肆一如既往地轻蔑一笑,好似这些流言蜚语的主人公与她无关一般。 “少卿大人可是京城第一纨绔,竟也会忧心‘女子名节’之类的狗屁?” 商赋难得听她大咧咧说这些市井之言,倒先是红了耳根,嗫嚅道:“你......你可是贵女,我再怎么胡来,也不会欺辱名门女。” 玉浅肆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少卿大人此言差矣,我可不是什么名门贵女。” “可你是玉家人,那可是四大家族——” “——玉家,只是行医救人。即便救再多人,我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医婆,不过也是中九流,够不到贵女。我不看重这些,是因为我即是我,与身份无关,与他人亦无关。” 行得正,坐得直,有何所惧?犯不着因为几句闲言碎语便寻死觅活。 “少卿大人,看在你教了我几日的份儿上,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莫要在我面前演你那些风流戏。” 商赋这几日已经熟悉了默坐于一旁,瞑目默记的玉浅肆,才会脑子一时犯浑,口不择言。 当下听到玉浅肆骤然转冷的声调,才蓦地回过神来。 这可是玉浅肆,不是那些他可以随意调戏,卖弄潇洒的女子。 她虽为玉家人,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来的。从未靠过自己的身份。他还听闻,玉浅肆与那个琵琶女雅音关系不错,想来从不在乎地位、名望等俗物。 而自己以“身份”作为依仗,一时头脑发热将她当做那些闺阁女子哄骗,与那日在凌云阁掰断手腕的有何差别? 真真是找死! “玉......玉大人,我......错了。”商赋慌张不已,脑中警醒起来,连忙咽下所有借口,只诚恳道歉。 玉浅肆轻轻摆摆手,依旧云淡风轻:“无碍。”一如给街边的乞儿抛下五枚铜板一般,清浅自如,毫无波澜。 “这几天辛苦少卿大人了。” 商赋连连摆手,口称“哪里哪里。” 说来也奇怪,玉浅肆虽说是向他“学习”,可从未限制他讲什么。甚至任由他天马行空,想到哪里便讲到哪里。 世家秘闻、各族闲言、以及各家之间老掉牙的人际关系,还有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她从不打断自己,只是倚着窗静立在一旁,摸着玉里乾坤听他聒噪。 有时盯着窗外的残木发呆,有时又轻蹙着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当他以为不过是玉浅肆闲来无事拿他消遣时,却总能听到她问出些一针见血的问题。 每每此时,他便不得不感慨玉浅肆的悟性之高。开始的两三天她总是拧着眉头,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得要领,可不过两三日,便能快速抓住细节,举一反三。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 一想到那些朝臣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其中还有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兄长。 今天可是第九日了,她怎么丝毫不急? “少卿大人?”玉浅肆看商赋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拧起了好看的眉头。 “若是累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对不住,玉大人!”商赋被清越的声音唤回了神思,连连致歉。 “我只是......有些忧心,这都第九日了,伯懿兄弟还没回来,您真的不担心圣人?” 且不说那帮老臣,本就忧心这是齐国公府的圈套,想将朝臣囚在此处以谋后招。因此,这几日老臣们更加谨慎,丝毫不敢与外界联系,全都翘首以盼明日借机发作,将如今听命于玉浅肆的禁卫军拉拢到自己一方。 他听闻,已经有人私下里和禁卫军接触了。 如今齐国公府能制住所有人,无非是仗着禁卫军信任玉浅肆。若是明日寻不回圣人,难保禁卫军不会倒戈。 商赋焦心欲焚,可玉浅肆却只是若往日一般,轻瞑倚窗,百无聊赖地摸着玉里乾坤。好似这火烧眉毛的大事,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玉大人,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是伯懿兄弟回不来——” “——大人!”算浊气喘吁吁地跳进了院子里,打断了商赋,面上难言喜色。 玉浅肆听到算浊轻扬的语调,右手握拳,止住了玉里乾坤的转动,缓缓睁开眼睛,浅眸中流光四溢,衬得冬日颓乱的院子也多了几分春意。 她轻笑:“回来了?” 算浊重重点头,心中悬着的巨石,也随着一声紧过一声的心跳声缓缓落地。 “伯懿兄弟驾着一辆马车朝别苑而来!” 第199章 归来 算浊话音未落,玉浅肆一阵风似的擦过了他身边,朝着别苑外去了。 算浊跺了跺脚:“糟了,还未告诉司尹大人,小公爷已经去了。” 说罢,也一扭身追了出去。 商赋呆立在原地半晌,察觉到这片园子里冷风簌簌,方才的春日幻景彻底没了踪影。 他眼含亮光:“这定然是场大热闹,不可错过!” 于是也领着袍角追了出去。 玉浅肆出了角门,绕行到苑正门处时,马车方才停了下来。 驾马车的人一身黑衣,调下马车,正与别苑正门处的素色身影僵持不下。 她顺着伯懿的目光看过去,正是王嵩。 还未来得及打破眼下莫名的僵局,王嵩身后又涌出了许多人,低呼询问声一片,却不敢上前。王嵩似堤坝一般岿然不动,将潮水般相携而来的朝臣们挡在了身后。 “小公爷,陛下可在车内?” 王嵩的眼神缓缓挪向掩着厚重帘子的小马车,眉目间一片冷肃。 伯懿也跳下车,不知轻声说了什么,一只手揭开了厚重的帘子,从车里俯身钻了出来。 正是年轻的帝王,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口处还有新添的补丁。并未束冠,头发却被精心打理过,在发顶拢在一起,被一根含苞的梅花枝束着。 玉浅肆看着江既清的打扮,眼神停留在束发的物什上良久,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那帮人老眼昏花,可她看得清楚。那身粗布麻衣干净整洁,且合体。并不像是随意所借。胸前,两臂等处也可见些微红色渗出来。 没这么简单。 玉浅肆同王嵩一道,继续盯着圣人身后的车帘。 江既清跳下马车后,又向马车递出了手,一双葇夷轻颤着搭在他臂上,借着他的力跃下了马车。 伯懿垂眸不语,朝臣们也呆立当场。 哪里来的女子? 看着布裙荆钗,竟是个乡野妇人! 难道是看错了? 可无论再看多少遍,那个将乡野农妇半拢在怀里,满目柔色的人,不就是陛下吗? 中书令张皋看着一语不发的王嵩,暗自叹了一口气。 若是此时不作为,恐又会被清流一党当做筏子。 于是,当先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其他人也登时回过神来,一一拜倒。 玉浅肆和身后追来的算浊等无涯卫,也跪倒在地。 那女子似是第一次见到这骇人的阵仗,脸被吓得惨白,神色惶惶地望向江既清,想将自己的手收回去,却被江既清牢牢握在手中。 江既清难得笑得恣意,他手中劲力不泄,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女子的手,掌心温润,轻柔温蔼。 在转过脸朝着众人时,他才缓缓收了七分笑意,眸中却依旧带着往日一般稚嫩清明的光。 “众卿家,辛苦了。” 那女子终是挣脱开了江既清,和众人一同匍匐在地,将额头贴于掌背,深深埋下头,惶恐万分。 江既清只觉得手中一空,嘴角的弧度消了几许,垂下眸子看着脚下匍匐的女子。 掌心的温度还在,可又能暖多久呢? 他捏紧拳头,又深深笑起来,将唇齿间快要溢出的叹息咽了回去。 这一次,不容拒绝地扶着她两只臂膀,将她扶起来后,才赦所有人起身。 “平身吧。” 伯懿一语不发,却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道道目光。其中,最让他难以忽略的,便是来自玉浅肆的那抹打量。 风家有嫁女入宫的先例,她会不会以为自己与风家勾结,将风家女送入皇室? 伯懿抬起头,对上玉浅肆的打量。 不声不响离开这许多天,也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变故。看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并无敌意,定是她从中斡旋,为自己担了许多责任。 风家对自己已有了防备之心。当日他追过去的时候夺走了他的佩刀,想来定是用来挑拨离间。无论阿如如何信任他,他也欠她一个道歉。 王嵩自始至终只是淡淡打量着面前本该亲热地喊一声“表弟”的少年郎,而那个少年郎却躲避着他的目光。 一如每次,少年郎偷懒不做功课时的赧颜,自带三分亲热。 “陛下受了伤,先请太医令为陛下诊脉吧。” 江既清闻言才露出了些慌乱,切切望着王嵩,却不松开紧握着女子的手。 “表兄......” 每每有求于王嵩之时,他便唤自己“表兄。” 不是亲热玩笑时的“表哥”,亦不是朝堂之上疏离生分的“小公爷”,而是“表兄”。 “表”以示亲近。 “兄”以示尊敬。 但却听得他心里发冷,不由得又连声咳起来。 玉浅肆见状,先冷了声:“还不快送陛下去诊脉?” 江既清看向她,全然如往日一般的清亮眸子,满含委屈,一副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却又迫于威压不敢多语的模样。 她冷面含笑,自嘲自己的确是看不懂人心。 这个日日在朝臣面前扮演恭谨,对少主唯唯诺诺的人,竟轻而易举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如今又这副模样看着自己,难道还以为自己会像原来一样待他妈? 算浊领命去请陛下,江既清却不愿撒开紧握着女子的双手。 “那她呢?” “男女有别,陛下请先行一步。臣只是看这位姑娘似是受了惊,想让玉大人为她开一副治疗惊惧的方子罢了。”王嵩好容易强止了咳嗽,有气无力道:“你放心,我会命人照顾好这位姑娘,不会离你太远的。” 江既清这才松了口气般,又切切叮嘱道:“你放心,给你诊脉的玉大人是大名鼎鼎的玉家之后,医术很高超的!我就在你旁边,给伤口换完药后便来寻你!” 玉浅肆领命走了过去。 始终站在一旁,垂首而立的伯懿,感受到了独属于她的气味渐渐靠近,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日日惦念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浅眸中拥着淡淡的关切打量着他,似是在寻伤口。只是他照旧一身玄色,分辨不清。 伯懿心头一松,眸中满是温润之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玉浅肆不必担心。 玉浅肆却不放过每个细节,但见他面上手上皆无伤口,这才稍稍宽了心。 第200章 意外 “姑娘,请。” 走近之后玉浅肆才看清,这女子十指布满老茧,虎口却干净。十指瘦削,指甲短平,微微泛黄,甲缝却干净。面色红润,眉目淡阔,生的一副端正温润的模样,周身散发着清新的皂角香。 倒真像是个做惯了农活的人。 玉浅肆察觉到眼前女子的局促与慌乱,不由得放软了语调,引着她前往别苑。 商赋想跟着玉浅肆离开,却被商辞揪住后衣领扯了回来。 “你做什么!” 商辞的声音清淡,似古井无波。 “我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还望你谨记,你即便搬出了府,也是商家人。” 商辞眸光闪烁,有些看不穿自己这个所谓“京城第一纨绔”的胞弟。 他平日里跟在玉浅肆身后,家里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方才玉浅肆带走的,是陛下带回来的女人,看方才那阵仗,此事定然不简单。他却还想凑上去,真是不将家族放在眼里。 商赋冷哼一声,一扭脖从商辞手中挣脱了出来,仰着头盯着自己的兄长,咬牙切齿道:“我可无时不刻记得自己是商家人。” 说罢,他不再理会商辞,钻回了人群之中,躲开了商辞,朝犹自站在马车旁的伯懿看去。 伯懿身着一身普通的黑衣,背上背着一把黑柄银边的宽刀。像极了江湖侠客。宽刀造型别致。刀虽未出鞘,但他总不禁去想,这把刀若是出鞘,定与众不同。 “既然陛下已经回来了,诸位大人就先散了吧,待陛下宣召即可。” 与齐国公府交好的朝臣三两离开,似潮水一般,冲散后,只留下清流一党的人们站在原地踟蹰着。 没想到提刑司果真如约寻回了圣人,如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确不好随意发难。即便不甘,也只能离开。 王嵩看向伯懿,眼神无喜无悲,无痛无惊:“你跟我来。” 伯懿自决定回来的那一刻,便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看众人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阿如定是将所有一切都揽在了她自己身上,众人才会对他突然出现并无质疑,也未有人提到风家之事。 王嵩第一时间分开他与阿如,自然也是担心他们二人串供。 可他没想到的是,王嵩一路上,只是由药安搀扶着,缓缓朝前走去。从未开口问过他,更没有丝毫的试探。 这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应对之策的伯懿,有些心里没底。 他此前虽不知风家的计划,但终究是被卷入了其中。王嵩此人,城府渊深而为人淡漠,唯有与阿如相关的事情上,才会显出些情绪来。迎方茶歇此前也被人暗中盯查过,想来也是王嵩的手笔。 无论阿如如何帮他,王嵩此处定然是瞒不过的。恐怕他早就知晓,自己与风家之间有关系了。 王嵩进到院子里时,已经快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考在药安身上,药安将他扶坐下后,便去煎药了。 伯懿闻到屋子里无法忽略的浓浓药香,头昏脑涨。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的妈?” 王嵩半伏在凭几上,轻轻摇了摇头。 到底是沉不住气。 “阿肆信任你,所以,即便我有问题要问你,也需等她在场才可。你且等等,待她照看完那个姑娘,自然会过来寻你我。” 伯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削,好似下一刻就会没了性命的权臣,却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王嵩应当知晓自己身份不干净,还与阿如整日待在一起。甚至,还要带着阿如涉险。 即便他对此事不满,但却能在面对他一人时,从容不迫,尊重阿如的想法,而不是想着借机挑拨离间。 伯懿眸光闪动,蓦地垂下头去。 扪心自问,他曾不止一次地嫉妒王嵩。 这一点上,他的确不如王嵩。 难怪阿如对王嵩也与旁人不同。 屋子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只有四散的药香,以及王嵩喘咳时发出的浑浊声音。 伯懿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中,陷入了沉思。 他本就不该奢求什么。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查清先后案的真相,为母亲昭雪,这本就是他入京的目的。 只是,如今多了一件事。 在驱散她眼底里挥之不去的阴霾之前,护好她。 她应当是遭遇了许多,可她若不愿说,自己便不问,即便先后案告破,他也会陪她一起,找遍天下所有的佛珠,为她找到她想寻的答案。 只要能陪着她,就好了。 “少主。” 玉浅肆快步跨进院子,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屋子。 王嵩强忍着咳嗽,却还是被玉浅肆察觉出了端倪:“我这两日寻齐了药材,待膏药熬制好后,辅以针刺,会缓解一些。” 王嵩强忍着周身的剧痛,无所谓地摆摆手。 玉浅肆这才看向伯懿:“你没受伤吧?” 伯懿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一僵,垂眸轻语道:“都是些皮肉伤,无碍的。” 玉浅肆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此刻也想不得这么多。 “少主,那个姑娘应当只是个寻常女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浅肆望向伯懿。 以江既清的性子,即便是做戏,也应当不会对一个强塞进来的风家女子如此关照。 伯懿叹了一声,将其中曲折一一道来。 “那日我站在屋顶,察觉到长街一侧的巷子里有异常,便尾随两人从离开,而后便发现......” 伯懿说到这里,口中苦涩难挡,倒像是吞了一大口此间的饱含药味的空气一般。 眼下,这屋中的人都知晓自己在矫饰当日细节,他也无心欺瞒,可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义父,可真是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推向人人厌弃的境地。 “而后便发现,一群贼人劫持了陛下。可他们中有不少好手,我的行迹被发现了。当即便有几人带着陛下离去,剩下几个与我缠打在一处。我想法子脱身之后,担心回去报信会丢失踪迹,便一个人追了上去。” 伯懿顿了顿,避重就轻地编造完了谎言,下面说的,便是事实了。 “我追过去后,却发现最初劫持陛下的那几人尽倒在地,死了一人,晕了两人,而陛下下落不明。” 第201章 争执 当时,现场还留着许多打斗痕迹。 “是另有人黄雀在后!”倒是玉浅肆最先道破了玄机。 霎时间,有一条丝线将玉浅肆所有的疑惑串在了一起。 当得知风家参与其中时,她便觉得有些问题。 自己最先被警示,是因为和伯懿入宫调查先后案。可对对风家人来说,伯懿可是一枚好棋。调查先后案该是他们所愿,否则也不会放伯懿回京。 那么,抛开那晚宫中行事之人不论,将雅音关在别苑里引自己和伯懿入局者,如她此前所料无二,应当便是当年先后案的获利者。 可是这些人既也知晓宫中当晚的动乱,却任由其发展,再引得百姓中流言四起,迫得江既清不得不前往皇陵。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两股势力因为一些利益关系达成了同盟。 而在七佛城一事中,风家已然跃出水面,其目的亦昭然。 可这几日,她思来想去,依旧觉得这些事无法串在一起。 若风家真是幕后主使,为何一定要让圣人前往皇陵?除非,另有一股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而风家只是借了这股势力想要逼迫皇帝前往皇陵的东风,想要得些好处。 伯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还记得,当义父同自己说明了风家想要重回朝堂的计划,告知他今日这出戏,就是为了风家在与圣人斡旋后,由他将圣人平安送回,拿下首功。之后也好让他在圣人与风家之间传递消息。 他假意应允,欣然表明唯风家之命是从。可突然有人来报,看守圣人的几人被杀,圣人下落不明。 当时,他的义父风诺恍惚了片刻,蓦地狠厉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们? 伯懿那时便摸到了丝缕真相。 黄雀在后者,不满风家所为,搅了风家的局。 可风诺却不敢细想,连忙派所有人手四处搜寻。 若引圣人去皇陵只是障眼法。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风家劫陛下出来,杀了人再嫁祸给风家。 不过最终,还是伯懿先寻到了踪影。 跨过并未结冰的小河,在林子深处的一个村落里,寻到了一身粗布短衣的圣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粟娘。 “陛下说,后来的那拨人便是冲他而来,前面那伙人替他挡了许多。他便趁着双方厮杀时逃了出来。却在河边被追上,胸前被砍了一刀,他拼力跳入河水中才得以逃脱。” 可冬日的河水,即便没有结冰,也是冰冷刺骨。加之他受了重伤,沉沉浮浮间,便晕了过去。 待清醒过来时,已经被人救了。 “粟娘救了陛下,将他带回了自己的村子。那地方地处偏僻,我也是发现河边打斗痕迹后,沿着河搜寻了好久才在林子深处发现了那个村子。” 玉浅肆眼含讽意,话也带了刻薄:“这种话本子里最常见不过的桥段,他便轻易信了?” 既然来人是冲着杀江既清而去,又怎会任凭他落入水中便不再理会?即便是沿河搜寻,定然也要比其他人更快找到他。 更何况如此巧合,还被一个面容静和,善解人意的姑娘所救。 算计别人时的机灵劲儿都去了哪里? 玉浅肆眸中的不屑已是表露无遗。 伯懿此刻满腹心事,并没有察觉到玉浅肆对江既清的态度转变。 “我寻到陛下时,已是前日傍晚。这期间他们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不过,陛下的确是对粟娘的确格外不同。” 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粟娘的身份。但旁观了两日,却察觉不到这村子里任何的不同寻常之处。 “陛下很信任粟娘,但并未告知粟娘他的真实身份,我未免多生事端,便也没有言明。可陛下却在离开时,坚持要带粟娘一同离开。我并不赞同,却担心争执下去会多生变故,只好先将她带回来,再做打算。” “即便这个粟娘之前不知晓陛下身份,现在也该知晓了。” 玉浅肆懒得理会这其中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颇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饶是伯懿再过迟钝,也察觉到了玉浅肆对江既清态度的转变,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不知陛下同粟娘说了什么,但她娘父母双亡,在村子里也是孤身一人,跟来......倒也合理。” “无论这女子是何身份,若陛下想留在身边,总要先查探清楚。”王嵩抬起眼皮,嗓音若砂纸磨玉般,哑涩难明却带着好听的底蕴。 “着人先带回京城,仔细查探后再做打算吧。”前往皇陵还要三五日路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等等——”伯懿想到了什么,正待出口,却被一个着急的声音猝然打断。 “——不行!”江既清衣衫不整地冲了进来:“表哥,你不能把她一个人送回京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魔地,更遑论大明宫那种丧胆销魂的地方。若是任由粟娘一个人回去,恐怕等他回京之前,粟娘就已经没了性命。 “朕要将她带在身边,这样才能保护她。” “就算陛下不信任我,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你方才大婚没多久,便寻来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陪伴圣驾,就算世人不骂你若陈灵公一般,你也对不起少年入宫,为你稳定中宫的郑氏!” 王嵩本也就担着帝师的名号,何况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求娶郑氏,王嵩也出了大力。 江既清既唤王嵩“表哥”,王嵩便也不留情面地呵斥他的任意妄为。 “你身为帝王,却在臣下面前衣衫不整,毫无一国之君之风范。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王嵩连连气喘,面色白中带黑,玉浅肆便更顾不得其他,立刻冷了脸,想要将江既清赶出去。 伯懿只觉不妙。阿如的性格,好恶都挂在脸上。若是被帝王察觉到,恐怕于她无利。 他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了玉浅肆面前,躬身对江既清道: “陛下,臣深知,您做此番决定,是真心对粟娘。可依臣之见,陛下该先问过粟娘的意愿再做决定。” “她定然是愿意跟着我的!”同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她一人待在那村中,时时被欺负,还总要为了生计劳累。 伯懿循循善诱:“臣斗胆说句僭越之语,自以为为对方好的法子,远不如真心以待、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二人将话说开了,问清楚对方的真实想法,尊重对方的决定。” 第202章 决定 伯懿这句话说得真诚,越过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倒像是好友在推心置腹。 王嵩苍白着脸,拧着眉盯着他,似是有些看不透眼前的黑衣男子。 江既清也有一瞬的恍惚。 玉浅肆心里“咯噔”一下,捏紧了拳头想要岔开话题,以免江既清发作。 “你说得对......”江既清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喃喃道:“我是该去问问她。” 江既清噙着一个自嘲的笑容,旁若无人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谁会甘愿放弃自在清风,去到那个装点华贵却阴暗幽森的坟墓里去呢? 伯懿见江既清神思不属的模样,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他毕竟年少不经事,近来又颇多遭遇。若是粟娘不愿同他离开,说不准他是否会甘心任粟娘离开。若是将动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给玉浅肆使了个眼色,跟了出去。 王嵩见玉浅肆并未同伯懿一起离开,反倒坐在了自己身边,有些愕然。又因她凝眉看着自己,浅眸氤氲着欲语还休的涟漪,让他苍白的面色多了一层粉。 玉浅肆迟疑了片刻:“少主,我的医术有几斤几两,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你费心维系朝局,已是......强弩之末。” 玉浅肆将重音放在最后四个字上,后又一字一顿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今义父依旧下落不明,也不知何年月能收到我的消息。在他回信并赶回来之前,我不知道还能帮你多久......你如今需得静心调养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朝堂之事,或许我可以帮你。”玉浅肆郑重其事道。 “胡闹!”王嵩拧紧了眉头,面上那一层粉褪去后,被蒙上了一片青灰。 “阿肆,你不该搅入这趟浑水,更不该为任何人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可我这是为了少主你——” “为了谁都不行!” 王嵩气急,又重重咳嗽起来,喉间的血像是一张残破的网,而他的咽喉,是将死的鱼。无法挣脱,却又尚未死绝。 他的宽背弯成弓状,却又似被巨力者活生生扭成两截一般,勉强靠弓弦连在一起,有气无力地被随手扔在凭几上。 玉浅肆连忙掐住他背上的两处穴位,良久,直到她手指都酸痛麻木了,王嵩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玉浅肆这才松开手,却察觉到王嵩背上的肌肉并没有随着手指的离开而快速回弹。 “哪怕是为了你?”玉浅肆难掩悲戚。 少主将齐国公府扛在肩上,便是以一己之力护佑所有依附于国公府而活之人。 这当中,不止有官宦士族,更有百姓奴仆。 若国公府的屋檐被风掀翻,其下所有人,便都只能成为荒谷枯骨。 “哪怕是为了我。” 尤其是为了我。 王嵩含了笑,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明温润,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阿肆,你要记住。此生无论为了谁,都不值得你改变自己。” 见玉浅肆蹲下来,十分恳切的模样,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听自己讲。 “阿肆,我知晓你心中所想,不过是查明当年你家的真相。若你觉得查明那个伯懿想查之事,对你找到真相有帮助,那你便放手去做。待你如愿后,天高海阔,你尽可遨游。” 齐国公府,不该是锁住她双翼的锁链。 尤其是在他听到那个灰衣人所言之后。 玉浅肆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即将融化的冬湖冰面之上。 脚下寒冰的龟裂已从远方蔓延了过来。在这条最显赫,也最危险的船上,她度过了最恣意的一段时光。 如今大厦将倾,自己怎么可以转头就走? “少主,他不顾你死活,逼着你答应这劳什子的皇陵之行在先,暗地里与外人勾连在后,害你日日为他提心吊胆。如今又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为了整个国公府殚精竭虑,难道就是为了累死自己,让他如愿饮着国公府的血坐稳他至高无上的尊位吗!” 案子她要查,齐国公府她也要回护。 此前她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只隐约觉得齐国公府的花团锦簇,若烈火烹油。却总想着,江既清再如何说,也是少主一手带大的孩子。是她回忆里那个害怕黑夜,惧怕孤独的懵懂小童。 那个独自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亲人和师长的陪伴该是他唯一的温暖。他那么渴望家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直到如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商赋告知她的朝堂关系。 她恨自己察觉得如此之晚,那个懵懂孩童,不仅仅是长大了。 “这些话,莫要再让旁人听到。”王嵩出言喝止,可对着眼前满心焦急的女子,却总是说不出重话来。 “少主该知晓我的性情,待人接物全凭喜好。敬我者伤我者,我都会千百倍奉还。当初对他好,不过是看在他年幼可怜,又是你亲人的份儿上,可如今他既然要对你动手,便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从不是什么愚忠之人,行事也绝非如常人一般。 即便皇帝杀不得,也有法子让他疲于奔命,腾不出手来对付王嵩。 此次七佛城一事,江既清对她的利用,就当是还了上次她迫使江既清追查先后案一事了。 “可他终究是皇帝,天下不能乱,他不能出事。” “他便是凭靠这一点,将少主你拿捏在手中,不顾你的死活。” 玉浅肆的性格,若是认定了什么,必会一条路走到底。可他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泥沼之中。 见王嵩还要劝阻自己,玉浅肆利落起身,不容拒绝道:“少主你先休息,这些事也不急于一时。待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也不迟。” 她知晓自己行事乖张,不甚得人心。但她自忖从未闹出过什么收不了场的大事,做事也有始有终。 若是能再稳重一些,再心狠手辣一些,加之利诱收买,或许也能树立威信,帮到少主。 想到这里,她风也似的离开了小院。 刚出院子,却撞上了伯懿。 这可算是伯懿回来之后二人第一次独自相处。 但依旧不是交谈的时机。 “粟娘决定留下来了,陛下请你过去。” 第203章 万家灯火 玉浅肆微诧。 方才她为粟娘诊脉时也看得出,她那模样明明十分慌怕。即便她文言软语地安慰,她也是那副面色煞白的模样,全身冰凉,抖若谷筛。还一个劲儿喃喃着,一会儿说是真的,一会儿又说不可能。 怎么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决定留下了? “陛下可是逼迫她了?”玉浅肆语调微沉。 江既清如今实在奇怪。一方面,是心机深沉步步算计,一边又像是个朝着要糖吃的孩子。 他如今又是第一次外出,遇到欣悦之人却无法顺意时,难免会使出些胁迫的手段来。 伯懿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对他的偏见也太大了。我跟方才一直跟着他,他的确没有威逼利诱。”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他看粟娘那惊怕的模样,也以为她定是要拒绝的,都已经想好该如何劝阻江既清了,却没想到粟娘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现在高兴得不成模样,这下可麻烦了。” 若是粟娘愿意留下来,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她来历不明,终究是隐患。 “我倒要看看,他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玉浅肆语调冰冷,抬步往江既清的小院而去,却被伯懿拦了下来。 “不在那儿,我带你去。” 玉浅肆今日已经对江既清失去了耐心,含着灿烂的笑,随着伯懿朝着别苑东侧的小楼踱步而去。 待二人登上楼时,天色已晚。天色一片灰蓝遮在众人眼前,远处天地交接处,渐渐氤上了一层赪色的光,像是江潮一般蜿蜒。 “玉姐姐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江既清每夜哭闹不止,总说寝宫里有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宫人点满灯盏,盖住了宫中所有的阴影,他也依旧难以安寝。 御医们对此束手无策,提到此种惊惧状态,或有可能与日常所接触之物有关。王嵩忧心是有人在江既清的饮食里做了手脚,这才召玉浅肆入宫查探。 玉浅肆扮作一个新采买的扫撒宫女,被分到了玉宸殿。 “他们都以为我是被人下了毒才会每日那般模样,可只有你看出来,我只是......害怕。” 害怕那个死过太多人,也令太多人死去的寝殿,让他他觉得自己像是睡在尸山血海上一般。 若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他不止一次愤懑不平,为何只有他不得离开这座宫殿。 江既清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玉浅肆却拧着眉瞥了一眼伯懿。 即便是他想以故旧之情说动自己,也该支开伯懿这个“旁人”才对。 “我记得你来的第三日夜里,在所有宫人手足无措时,走到了我身边,问我,愿不愿意随你去一个地方。”江既清自顾自回忆着,像个忆起了蜜糖味道的小孩子一般:“我当时还以为,你要带我出宫呢。” 玉浅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装束,站在蜷缩成一团尖叫不止的他身边,低着头,目含悲悯地看着他,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那群宫人的模样精彩纷呈,倒让他一时忘记了害怕。他那时并不知玉浅肆的身份,却像是中了蛊般,缓缓点了点头。 玉浅肆这才泰然拿出王嵩的私印,牵着他大步朝着摘星楼而去。 一路上,就连平日里带着甲胄在宫里轰隆隆走来走去的禁卫军也不敢有阻拦,只敢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 眼睁睁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宫女带着皇帝爬上了摘星楼。 那个梳着样式简单的双垂髻的女子指着摘星楼外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道:“我看你满眼愤恨,似是在疑惑为何非你遭受这些不可。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想,皇帝的意义,便在于能在可怕孤寂的宫城里,守住这宫墙外的万家灯火。”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做皇帝。只知道爹娘都死了,哥哥也没了。不能玩,要没日没夜做功课。还要坐在最高处,听一群人成日吵架。可那天夜里,站在皇城的最高处,他见到了最美的风景。 “喜欢吗?”玉浅肆扬眉,居高临下地问。 看到他点了点头,玉浅肆又得意道:“这摘星楼的八楼,除了禁卫军,便只有皇帝能来。你若不想做皇帝,以后也见不到这么好看的景色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守护’,但总想,若是能每日都看到如此阔达璀璨的风景,总也是好的。可玉姐姐,这次粟娘救了我,我跟着她住在那个小村子里,我终于明白了你说的‘人间烟火’是什么感觉。所以我——” “所以陛下,不是喜欢粟娘,只是贪恋寻常百姓的生活?”玉浅肆冷冷打断道:“若如此,臣劝陛下,还是放粟娘离开吧。” 少年的欢喜,能抵得过深墙高院的摧折?待他回了宫发现粟娘要守着规矩,与宫中女子一般逢迎他,他定然会失望厌弃,最终白白害了一个女子。 “不是的,我是真心喜欢粟娘。”江既清连忙解释:“她同其他女子不一样,我是真心想要跟她在一起。” “陛下,”玉浅肆不为所动:“且不说她生在宫外,是否能适应宫里的生活。她身份暂且不明,陛下可知少主一路上殚精竭思,没有一日睡过好觉。他的毒发作时,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白日里还要强撑着处朝政,安稳群臣,忧心陛下的下落。陛下口口声声一定要带她同行,是想让所有人都睡不着觉,日日为陛下担惊受怕吗?” 这一番话,虽毕恭毕敬,但其中咄咄之意可谓是直截了当,让江既清面色霎时惨白。 伯懿连忙替玉浅肆求饶:“陛下,玉大人只是担忧您的圣躬安危,还望您——” 话还未说完,伯懿便见江既清朝着玉浅肆迈进了一步,也顾不得思索这两人今日的异常之处,他连忙起身,将玉浅肆拦在自己的身后。 “玉大人,”江既清换上了慵懒的语调,冷冷地越过伯懿,望向玉浅肆,再无半分热切之意:“你该是朕的臣子,而非你家‘小公爷’的奴才。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第204章 棋子 玉浅肆丝毫不惧,扬眉得意,一如那次的摘星楼一般。 这才是帝王如今最真实的模样。 不再是她怜惜过的那个幼童,在暗夜里惶惶不可终日,亦不是御座后可有可无的朝堂点缀。 “陛下若是命令臣前去告知小公爷要留下粟娘一事,臣自然不敢抗旨。可即便是前朝的昏君,也不会罔顾朝臣之意,独断专行。粟娘身份未明之前,绝不可随圣驾而行。” 伯懿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江既清,有一瞬的怔忪,好似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御座之上不辨神色的帝王。他们的眉眼渐渐重合,让他心底里起了一阵黏腻的不适。 “陛下,臣愿留在七佛城保护粟娘。待粟娘身份彻查清楚后,再带粟娘前往皇陵。”伯懿躬身请命道。 可江既清不为所动。 伯懿心渐渐沉了下去,沉默便意味着拒绝,江既清想是已经将自己归为了齐国公府一派。如此归类,是单纯不信任自己?还是不信任风家? 暮色消沉懒怠,厌倦了这僵持戏码般,用黑夜缓缓倾盖住了一切,不再去理会。 德明快步走来,报道:“陛下,尚书令郭大人求见。” 江既清收回目光,看向愈发璀璨的万家灯火,郭信仪平日里与齐国公府和程氏旧党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摇摆不定。是最滑溜的一只老狐狸,此时来寻自己,想来是自己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懒散一笑,随意地抬了抬手,道:“宣。” 德明领命而去的空挡里,江既清才命伯懿起身,却不下令让二人避开。 伯懿只好退开几步,同玉浅肆站在一起。 江既清转过身去不看二人,只歪着脑袋盯着楼梯的转角。玉浅肆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觉得那背影却透出一副惬意来。似餍足的恶犬,懒洋洋晒着月光。 “臣叩见陛下。” 简单几句乏味客套的君臣礼之后,郭信仪单刀直入:“方才小公爷唤臣前去,商讨了如何在依仗中安置那位姑娘一事。如今尚有几个细节需要同陛下商议。” 江既清在郭信仪俯身的片刻露出一个讽笑。 果然是只老狐狸。明明是受了王嵩的顺水人情来做和事佬,却还不忘言语间暗捧王嵩。真真是谁都不得罪啊。 玉浅肆漫不经心的笑蓦然冷了下来,抬起头盯着眼前一身常服的帝王背影。 江既清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侧过头来意有所指道:“朕就知晓,表兄定然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郭信仪只道这“怜香惜玉”是在指那位农家女,丝毫不敢置喙,随意含混了过去。 玉浅肆闭了闭眼,若是如今还不知晓自己中了计,那便真是蠢得不可救药了。她自讽一笑,草草行了一礼,道:“陛下,容臣告退。” 竟是连个借口都不寻便扭身离开。伯懿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心不在焉地行了一礼,追着玉浅肆下了楼。 他看着那个满是怒火的背影在夜色中毫无方向地疾行,心里眼里,满是怜惜。 足下运了力才能勉强追上她,见玉浅肆还要躲开,不得已抓着她的胳膊,却也不敢用力:“阿如,不值当因他生气。” 玉浅肆看着暗夜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没来由觉得很累,缓缓塌下了肩膀。 “我原是想,他了解我的为人。若我在猜到他此行背后的目的后还故作不知,佯装被过去所打动,他更加会怀疑少主之用心。所以才故意顶撞他,也算是想出一口邪气。” 却没成想,在她去见江既清时,便结局已定。 无论这场会面的过程如何,少主定然会投鼠忌器,应下粟娘随行一事。 玉浅肆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与挫败。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在学习,在算计,可到头来,还是做了帝王手中的棋子。 此刻她才知,原先对朝堂算计不屑一顾的自己,有多么无知可笑。 她自以为提刑司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来的,可如今才明了,若是没有背靠齐国公府这棵大树,她即便浑身本事,也施展不得。 “往好的方面想,你总算使出了口恶气。总比你假意奉承后再发现这一切来得舒畅些。”伯懿掩去心中的疼惜,笑着开解。 “你放心,这一路上我会多留意粟娘。” 今日简单几句话,可见她思虑颇多,且皆为朝堂之事。她这十日一定过得很不好。 玉浅肆却摇摇头,不甚赞成:“你原先在西北磨练,与敌军交过手。该比我更清楚,风声鹤唳对临战者的磋磨。” 如今粟娘只是个令人忧心的由头,无论此人是否真的有问题,他们都得随时保持警惕。长此以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江既清羽翼未丰,即便今日撕破了脸皮,他也需暂且依靠齐国公府平衡各方势力,江既清也懂得其中的道理,因而他才敢放任自己同他争执。此处的威胁可暂且搁下。 “我不喜欢被动。”只有得知暗处之人的目的,才能先这些人一步做好准备,以逸待劳。 玉浅肆望向伯懿,她该如何应对,全看伯懿此行了。 伯懿也想到了这一点,今日仓皇事繁,终于有了二人独处的时刻,他打量了一番四周,这才正色道:“先寻个说话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风家是真的丢了人?”玉浅肆摩挲着玉里乾坤,还不忘观察着四周。 此刻,二人坐在七佛寺大雄宝殿的屋顶之上,此处视野辽阔,寺中的僧人也都被暂时收押,以天为幕,反倒是个聊秘事的好地方。 伯懿告知她的,同先前在少主处说的差不了多少。不过,自然没有他偷偷跟随贼人,与贼人缠斗的部分。 “我同你想的一样,定然是风家同一股更隐秘的势力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定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在义父与陛下交易的当口,出来搅弄局面。” 说到这里,伯懿顿了顿,迟疑道:“阿如,我事先并不知风家的计划,只是突然看到了风家的人出现在边巷里才察觉到了异常。你可信我......” 第205章 打算 伯懿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她卸掉了面具似的笑容,微垂着眼看着庭院中的香炉,似是神佛垂悯世人。 而他是最虔诚的信徒,屏息聆听着可决定他生死的神音。 “自然是信你的。”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底,在心湖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让他泛起无尽的喜悦。 “我听闻风家人刀合一。当日长街之乱后,地上只有一把风家的刀,却没有尸体,我便想是风家借机想让我怀疑你。” 想到这里,她嗤笑一声:“可惜了风家的离间计,他们定是没料到你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我全盘托出。” 可笑那个风家的女人还以为伯懿给自己施展了美男计,故意做出那番姿态来。 说到这里,玉浅肆想到了什么,峨眉缓蹙。 “只有一点,风家于你来说也算有恩,你可忍心放得下这些恩情?” 这句话可算是问到了要害处,伯懿近来夜不能寐,左右为难,便是因为此事。 “陛下若是点头应允风家重回京城一事,定然是为了权衡齐国公府在朝廷中的势力。可是,风家缺一个契机,所以才让我拿下这个寻回圣人的首功,借此脱离齐国公府,在朝中站稳脚跟。” 如此一来,最重要的便是让伯懿以正式以“风家人”的身份出现。 “可一旦我因此步入朝堂,陛下定会让我牵制齐国公府。你知晓的,我志不在此。更重要的是......” 我不想让你难过。 若是对齐国公府不利,玉浅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不想,也不愿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咽下了心之所想,轻声道:“更重要的是,义父知晓我的身份。若我被风家与朝堂之事所牵绊,我的身份便是把最锋利的匕首。” 随时会插入名为“安定”的胸膛之中,搅得天下难安,百姓难眠。 玉浅肆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血脉于他,是桎梏,是随时会落下的利剑。 她又何尝不是。 “但你应当也发现了,风家背着你行事,自然也是不信任你。” 玉浅肆抚摸着玉里乾坤上的暗纹,指腹下皆是坎坷,却也让她生出些许逆风而行的壮烈之感来。 “若是不想为鱼肉,那我们便得想个法子,既能让你还了风家的恩情,又能不影响齐国公府。” 我们。 夜风拂面,伯懿捕捉到了这个词,嘴角泛起蜜意。 “我很开心,”他长舒一口气,潇洒地朝后一倒,长臂区起枕在脑后,仰躺望天,洒然道:“不过,这是我同风家之间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如你所言,这件事也与齐国公府有关。你比我了解风家,我可以交给你全权负责,但若是寻到法子,你须得提前告知我。”玉浅肆忖了片刻,缓缓答道。 她扭脸去瞧伯懿,看他眯着盛满月色的眸子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但见夜风轻轻掀起他的衣角,衬得他一派江湖侠客的俊逸模样。 她便也不甘落后地躺了下来,饱含情绪地轻叹一声。 “若是那幕后之人能一刀了解了他便好了,也省得我们此刻思来想去,夜不能寐。” 伯懿知晓她只是气闷,呈口舌之快。若是皇帝真的遇刺,潜藏的矛盾才会爆发得愈发彻底,反而更麻烦。 可这惋惜回味的语调,还是让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玉大人可想好由谁继任了?” 玉浅肆见他还敢接自己的胡言乱语,望着月色挑眉,语调微扬。 “我觉得你就不错,虽说你现在不喜欢,可说不定坐上那位置之后,会不可自拔呢。” 伯懿真真怕了她,连连告饶才揭过了这个话题。 寂月垂悬,却总有风撩动黑云妄图遮住那片华色,连带着玉浅肆的眼底,也多了一丝阴霾。 “明日就要启程了,我听闻户部新政成效不错,想必等我们到龙源的时候,有关粟娘的身份便能全部知晓。只是这一路上,我们就得多加小心了。” 幕后之人引所有人前往龙源,想必那里该有答案可寻。 想到这里,玉浅肆喟然一叹,音落处是难明的落寞。 “我终究不如寂空,他即便教了我那么多,我却连个农妇的心思都猜不出。” 伯懿领命带玉浅肆去寻江既清前,遇到了躲在一旁贼眉鼠眼的商赋,提醒他当心自家兄长商辞,与此同时,也大致了解了七佛寺一事。 阿如同寂空大师互引为知己。大师被害,凶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鱼入大海,想来一直是她的心结,如今于蹊跷处寻到了一丝关联,她心思柔软,定是伤怀。 “一直以来你都没有放弃追查凶手的下落。大师在天有灵,定然知晓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大不了他想个法子暗地里盯着那个七佛寺的住持明镜,若是他真的有鬼,一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玉浅肆却只是摇摇头,哂笑道:“用不着在天有灵。” 玉浅肆朝着琉璃瓦的边缘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掬风入掌,却又撑开五指,让风从指尖溜走。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无人能及。那人日日生活在他身边,若他毫无察觉,才是有鬼。他没有告诉我们,想来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伯懿回想起那檀香与血腥混杂的一幕。 那白眉蔼笑的老者周身浴血,却如未来佛一般慈悲和悦,淡笑着交待后事,毫无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遭遇背叛的愤恨。 寂空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却没有说明凶手是谁,应当是若阿如所言,他早就料到了。 她攥紧拳头,浅眸中闪过一抹痛色:“无论是谁,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定要抓住凶手,将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察觉到伯懿又在盯着她,玉浅肆不满地拧着眉头扭头问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伯懿连忙转开目光:“我一直都好奇,你是怎么同寂空相识的?按你的性格,应该不喜欢他那种一眼便可洞悉人心之人吧?” 玉浅肆神色微闪,伯懿连忙道:“我不是想要打探,只是好奇。若你觉得不妥,便不用回答我。” “哪里,”玉浅肆又躺倒在琉璃瓦上,瓦片发出清越的声响:“只是突然有些恍神罢了。” 没想到已经同寂空相识这么久了。 第206章 宿业 “我那时刚离开玉家前往京城,途径一处地方,发现他们将寂空关在囚笼里示众。” 她当时便好奇,这个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出家人模样的老僧,怎么会被如此对待? 打听了一番才知,这老僧杀死了好心让他寄住的一个猎户。 “那猎户可是我们镇子上最好的猎户!远近的达官贵人都去寻他猎东西呢!只可惜,家中还有老母和病儿,便如此被杀害了。”看热闹的人如是对玉浅肆道。 当时玉浅肆只觉得有趣,一个不忍猎户杀生的僧人,却为阻止杀生而犯了杀戒。 当时连天大雪,官道难行,她只得寻个客栈,在小镇住下来。每日闲来无趣,便去城门处观察那个笼中奄奄一息,满身牛粪,却还在闭目诵经的人。 大雪下了三天,她便去看了三天,天寒地冻的山中小镇,就连玩心最盛的小孩子也不再每天团泥巴去丢他,她依旧每日一盏热茶,看得热闹。 眼见雪已经淹满了小半个囚笼,老僧气息减弱,就像是死了一般。只有手中那串念珠细微的动静,才让玉浅肆知晓这人还坚韧地活着。 第四日,雪晴之日。 天反倒愈发冷了起来。 玉浅肆扔下茶碗,踱到笼前,天真地笑。 “你念得是什么经?求你的佛祖保佑你吗?” 老僧缓缓睁开双眼,望了她一会儿,并不言语。 她觉得没趣,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粗粝沙哑的声音。 “《地藏本院经》。” 超度? 少年人的兴趣去得快,来得也快,她又转过身来,笑得愈发灿烂凉薄。 “是在给自己超度?” “和尚念经,只为世人,怎会为了自己祈福。若真有那么多贪欲,又何苦入空门?” 玉浅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你这神神叨叨的模样,倒不像是会杀人。” “万般皆为命,皆是宿业。猎户猎杀生灵是命,猎户身死是命,若和尚死于此处,亦是命。” 这个“若”字倒十分有趣。 再有几日,待雪化后,这老僧便要被推去城里砍头了,还有心思在这里给自己批命。 玉浅肆依在囚笼边,嬉笑地指了指自己:“那你倒是也说说,我什么命啊?” “施主大富大贵之命,更是和尚的贵人。只是亲缘凉薄,还望珍重。” 玉浅肆冷哼一声,扬了一把雪到老僧脸上:“我看你同街边摆摊算卦的那些道人没什么差别!满口胡言。”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你还是救了他?”伯懿忍不住接道。 玉浅肆撇了撇嘴角:“他倒是会拿捏人,那句‘贵人’倒真让我起了好奇心。于是去探查了一番,捉到了真凶。” 真凶是那猎户的病儿。 那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故事。 猎户一身好本事,却不知如何维持。有了钱便去喝酒赌博寻女人,日日好不快活。 他的妻子家人规劝,也只能讨一顿打。一次大醉后,竟当着儿子的面活生生打死了他的妻子。 自此之后,他的儿子便一病不起,愈发瘦弱起来。 那孩子也是心性坚韧,隐忍不发,每日做低伏小在家帮猎户做陷阱和猎具。终于寻到个机会再猎具上做了手脚,让猎户自己跌进了陷阱中,一命呜呼。 “陷阱边缘的木刺痕迹可疑,正常长着眼睛的人对比一下便可察觉其中猫腻。” 那猎户为了给贵人献皮毛,总是活剥生灵的皮毛。而寂空只是规劝了他几句,便被那猎户在酒醉中当做争执说给了旁人听。 这才遭了无妄之灾。 “所以,那猎户的病儿便认罪伏法了?”伯懿唏嘘发问。 “不,”玉浅肆噙着冷笑,浅眸里一片冰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猎户害死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他就该偿命。” 一阵狂风卷着冷意从房顶越过。卷得玉浅肆的衣袍在风中狂舞。 “与其去怪罪那病儿,不如仔细想想,究竟是谁导致了这一切。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一个毫无原则溺爱儿子的老母亲,一个对儿媳的苦痛视而不见,甚至添油加醋的恶毒女人。 “养而不教,才是这一切凶案的罪魁祸首。” 伯懿自然也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那......你是如何让那个猎户的母亲认罪的?” 如此自私凉薄的人,懦弱了那么久,自然不会轻易顶罪。 “我可没那么好心去循循善诱。不过发现了一些线索,然后找了些药,让她以为自己见了鬼罢了。” 那老妇人做的亏心事可不止这一桩,又刚死了儿子,正是心神不宁之际。 她还没问几句,那老妇便将自己同儿子一道接待过路人,再寻机劫杀的事情抖了个一干二净。 那处的官员也是糊涂人,自然就将这几桩事混在了一起,当做母子二人分赃不均才下了杀手。 而寂空也因为母子嫌隙,才躲过了一劫。 “这么说来,你倒真是寂空大师的贵人。”伯懿嗟叹一声:“那那个病儿呢?” 玉浅肆不以为意道:“他本就瘦弱,又每日被逼着做工。此前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为自己的母亲报仇。仇怨已报,想来,也想来也没久可活了。” “不,”伯懿坚定道:“他完成了对过去的承诺,日后定会过得更好。” 玉浅肆耸耸肩:“随你怎么想吧。” 天边凤雾绵延,二人竟是聊了一夜。 伯懿却丝毫不觉得累,追问道:“那之后呢?” 玉浅肆却泛起了困意,三言两语交待了后续。 “之后回到京城又遇到了他,那时才知晓,他竟然是个顶厉害的和尚,许多达官贵人都以能请到他为荣。那次偶遇后,他便来寻我,要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玉浅肆语气微沉。 她原本也对寂空满怀戒心,尤其是寂空一语道破她的心魔。 她才知晓,原来世上真的有如此神通,可断人心。 这种能力,并不是若她一般依靠洞察力和线索推理。而是他能仅凭一个人的眼神,便能猜测出此人心中所想。 第207章 巧合 寂空提议她创立玉里馆,帮她择选适合的人以供她查找线索。这才有了往后京中所发生的事情。 “创立玉里馆并非易事,那也是我第一次求少主帮我。” 听完这段往事,伯懿怔怔。 没想到,玉里馆的创立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原来你同他相识,是因为玉里馆?”伯懿喃喃。 “当然不是!”玉浅肆语调微扬,满是不可置信。 “那你们......”伯懿没来由攥紧了袖角,有些紧张。 “我同少主啊——”玉浅肆愣了一瞬,苦笑道:“我同少主初识,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对我全是真心,我便还他以真心。” 他不知为何,心里闷堵。见玉浅肆还打算讲下去,他却没来由有些不想听了。 “一如此次——”玉浅肆还没说完。 恰此时,鸡鸣破晓。 天光洒在伯懿沾满了薄露的黑衣上,看起来,倒像是他被裹在了一团黑雾中一般。 “天亮了,回去沐浴更衣,也该启程了。” 一语毕,也不等玉浅肆,当先跳下了屋顶,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玉浅肆抿着唇思索着,怎的突然就走了? 难道是自己的心思太过于明显,他着恼了? 她不过是想提醒伯懿,一如此次一般,他对她真诚,她便回报他以真诚罢了。 玉浅肆掸了掸肩上的露珠,回别苑的路上还在思索着以后该如何多学习说话之道,不能若往常一般,总是阴声怪气,到头来寒了自己人的心。 还没等走到别苑,却见伯懿又急匆匆折返回来。 “不过比你慢几步路,怎得怕我迷路了?”玉浅肆玩笑道。 “大事不好了啊,玉大人!” 伯懿身后突然蹿出一个人来,咋咋呼呼的模样,不用想便知是商赋。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啊!一晚上不见人影,我都快急死了!” 伯懿连忙制止商赋的长篇大论,言简意赅道:“有几个官员晚间用过饭后便不大舒服,半夜里直接晕倒了过去,脉象微弱,像是中了毒。” 伯懿简单报了几个名字,无一不是清流一党,有几个还是常在御前走动的。其中便有商赋的兄长商辞。 难怪商赋如此着急。 玉浅肆肃容急问:“小公爷可安好?” 伯懿安抚道:“你放心,人事不省的那几人今日除了在别苑门口,便再没接触过小公爷,更没接触过其他齐国公府的人。” 玉浅肆这才松了口气,问了商赋一连串问题:“那几人今日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否同陛下接触过?随行医官如何说?省掉废话再回答。” 商赋挠了挠脑袋,被这些问题绕晕了,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色渐明,马上就要启程了。 玉浅肆绕开他,快步走向别苑:“算了,我还是去问别人吧。” 这些日子自己一直拽着商赋讲朝堂之事,他恐怕对这些不甚清楚。 此次随驾帝王,每个官员可带两名侍从。 玉浅肆查看过众人脉象后,召来所有侍从并医师询问了一番,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她双指并拢点了点药方上的“细辛”二字,含笑问道:“孙医师您这方子温散肺寒,治的是风寒引发的诸痛之症,倒与这几人最初的脉案对得上。不过如今,他们的脉凹凸不平,毫无气力,这是典型的脉沉迟。您如何看?” 孙医师瞥了一眼传说中的玉里乾坤,寒冬夜月里,平白生出了许多细汗来,似学生回答问题般颤颤巍巍道:“回玉大人的话,这自然是肾损的症状。老夫虽用了细辛,可玉大人该看得出,这剂量只少不多,不至引起毒症啊。” 这方子上的细辛剂量没问题,却依旧勾起了肾毒之症,自然是入口之物有问题。 玉浅肆打量了半死不活的几人片刻,别苑内所有官员所食之物相同,却只有商辞中毒最深,定然是入口之物出了问题。 于是转头问道:“商辞的侍从何在?” 有两名侍从颤巍巍站了出来,跪伏在地。 “将你家主人近来的入口之物一一拿过来,我要查看。” 那两人跪在地上踟蹰不动,气得商赋上前狠狠将二人踢倒在地:“还不快去!若是我兄长出了问题,仔细你们的小命!” 二人这才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抱回了一堆物什,堆在桌上。 “主人不重口腹之欲,除了好茶汤之外,别无其他兴趣。近来主人天亮感风,便仿着旧时习俗,烹煮茶汤同几位大人驱寒。只是......” 那人跪在地上,半天不将话说完整。 “只是什么?快说啊!你们想害死我哥吗?!” “二少爷明鉴啊!您是知晓的,少爷他嫌奴婢污秽,烹茶时从不让奴婢们近身服侍。奴婢并不知晓主人究竟用了什么茶。” 效仿前朝煮茶,绝无可能用绿茶,玉浅肆在几个茶罐中翻找了一会儿,挑了几个出来放到一旁。 伯懿自如地打开一一嗅闻:“都没问题,只是茶叶。” 说罢,又从鐎斗里盛出一匙已经冷透的茶汤来,凑到鼻尖。 “有股辛味盖过了茶香。” 玉浅肆用手指沾了冷茶汤放在舌尖,舌尖微苦泛辛,无论此种情状已经发生了多少次,她依旧十分纳罕。 “你这鼻子果真了得,竟然连冷茶汤的味道都闻得出来!” 商赋见她竟然直接去尝有问题的茶汤,惊异又动容。 伯懿只是微叹一声,从容地递给了玉浅肆一杯温水漱口。 “孙医师,这些人表征如何?” 孙医师又是提心吊胆,琢磨不透这玉浅肆为何总是在考自己。 只能硬着头皮答道:“面色苍白,唇色泛青,舌苔厚重黏腻,浑身水肿,晕倒前有呕吐症状。” 玉浅肆将茶匙往冷透的鐎斗里一扔,溅起的水花落在地上,似斑斑血迹。 “孙医师不妨在茶渣里找找线索。” 那两个侍从一脸茫然地将裹着土的黏腻茶渣递了过去,孙医师只得不情愿地伸出两根手指翻找。 不知摸到了什么,他满目疑惑,两指夹着一扁圆状之物凑近鼻尖,待看清后神色一僵,继而转为惶恐,哆哆嗦嗦地不肯言语。 第208章 防己 “防己与细辛都有轻微毒性,且药性相叠。就连我这个只会背方子的半吊子都看得出来,这不过就是因为药性相复,加大了毒性所导致的肾毒之症。孙医师身为太医署的博士,怎会不知?” 但凡肯动脑子多问几句,便可知晓前因后果,竟然还浪费了这么久时间,非得耗到自己来解决。 孙医师在太医署的考校中次次名列前茅,这才得了这个随行医官的差事。没想到如今却出了岔子。无论如何,并未向医患言明用药期间的禁忌之事,便是医师的不对。 他原本指望着这一趟圣驾随行后便可擢选入宫,如今却搞得好几个朝廷大员中了毒,不仅做不了御医,恐怕就连太医署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孙医师早已不知所措。 “接下来该怎么做,还用我教你吗!” 玉浅肆一声怒喝,才让他醒过神来。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解毒。 连忙重新列了方子,亲自去抓药煎煮。 忙完后,又一一喂给那几位中毒的朝廷大员,凝神把过脉后,见症状轻的已悠然转醒,这才松了一口气,懦懦站在一旁,垂头缩肩,不敢言语。 伯懿明了,若非玉浅肆即时点明中毒一事,这几人恐有性命之忧。可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插手过医治一事。 这自然是谨防祸端。 毕竟中毒的都是清流一党,她身为玉家人,在旁人眼中便是最为精通用药一事之人,若是贸然插手,恐怕会让有心人借题发挥。 可是,往日里,她即便要救人,也会先想法子弄醒那几个人,冷嘲热讽几句,再亲手医治,让那几人难堪一阵。如今却四两拨千斤地将这些事甩给他人...... 更何况,她怎得对一个医师的来龙去脉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玉大人,我兄长怎么还未醒?” 商赋心焦难耐,旁人都已经醒了过来,可商辞依旧气息微弱。 “你问我?”玉浅肆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耸耸肩道:“我医术泛泛,怎会知晓这些。” 商赋只当她在使小性子,连连拱手道:“这玉里乾坤都在您手里了,您怎么可能医术泛泛?玉大人,求您看在这几日我帮过您许多的份儿上,救救我兄长。” “这东西在我手里,不过是因为玉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需要一个人暂存罢了,与医术无关。” 玉浅肆晃了晃手上的戒指,说到这里,冷哼一声,笑得灿烂。 “我倒也想问问,令兄先是当众污蔑提刑司的人与匪徒有染,而后又突然用防己煮茶治疗风寒,是做什么?” 商赋惊了一跳,毫无形象地“扑通”一声朝玉浅肆跪了下来。 “玉大人,你该不会怀疑我哥哥使苦肉计想要栽赃陷害你吧!” 商赋可是玉浅肆半个老师。怎么会想不到,自己这几日讲给她的东西会派上何等用场。 “他这人就喜欢捣鼓这些风雅之事。想来只是知晓防己有治疗风寒的效用,想早些好起来才加进了茶里。您看,他可是病得最重的!哪会有人如此设苦肉计的。” 商赋喊着叫着,便伏地痛哭了起来。也不知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倒真叫他透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令人感佩。 谁承想,商赋却只是在哭自己命苦。怎得要为了商辞一而再再而三低三下四求人。若非是担心娘亲难过......想到这里,他仿佛是看到了兄长离世后,娘亲难过得模样,更是嚎的撕心裂肺起来。 玉浅肆听到商赋地鬼哭狼嚎便有些头痛。不过商赋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商辞的脉象做不得假。 若是商辞真的要陷害她,此刻应该寻个人将事情闹大才对。至不济也该寻个法子让皇帝也中招。而不是平白无故伤几个清流一党的人。商辞该知晓,以她的性格,即便同情心泛滥要救他们这群整日与齐国公府作对的人,也会让他们先死去活来一番。 商辞应当不会蠢到以自身性命为赌去陷害她。 只是此事,实在蹊跷,不得不让人多想。 玉浅肆看向一旁:“孙医师如何看?” “这......商大人病得有些重,须得几服药才有效果。如今也不好移动,只能禀明陛下,再做定夺。” 玉浅肆望向伯懿,挑眉轻笑,指尖的玉里乾坤发出清越的撞击声。 余毒难清,不能随圣驾前往皇陵。陛下体恤,自然会留他在此处养伤。 脱离圣驾,便可自由活动。 可真是好巧啊。 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否另有他事。 晨光熹微,玉浅肆与伯懿并肩而行。 “若你担心,我可嘱咐酒书留在这里,盯着商辞的一举一动。” 酒书是自己的人,与风家无关,是最稳妥的人选。 “我只是看不明白商家人,一个刻意接近,另一个却满含敌意。” 商辞此人,典型的儒生。信奉中庸之道。一个朝堂上都从不拔尖儿出风头的人,那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点名风家兵刃一事。 即便是清流一党年轻一代里最被看重的人选,即便不能扳倒齐国公府,依着商辞的本事,未来也定是朝堂上不可缺少的人才,可谓是前途无量。 可为何突然做出这些奇怪的举动,平白招惹是非呢? “我总觉得,商辞此人,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怪异。”玉浅肆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已快散尽的晨雾。 就像是眼前的山峦,看似山脉清晰,起伏有序。可却总有一团雾气掩遮着山坳。若是能拨开那团浓雾,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若是要派人盯着,将他所作所为一一报给我即可,不要阻挠他。”玉浅肆嘱咐。 做得越多,才会露出更多端倪。 玉浅肆摩挲着玉里乾坤,嘴角上扬。她倒要看看,商辞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伯懿也垂眸望着那兀自转个不停地玉里乾坤。 方才商赋言语间提到的事情,想必便是她突然对朝政之事多出许多了解的症结所在。 她明明不喜这些,却花费如此多心思去学....... 实在是因为自己,给她平添了许多麻烦。 “阿如......” “嗯?” 伯懿看着她扭头望过来,满目清亮的模样,万千心绪都化作了一声叹:“没什么,这几日你辛苦了,接下来的路程你便在马车上好好休息吧,放心,一切有我。” 第209章 兰氏代族长 许是这一路实在操劳过度,加之连日赶路,当伯懿说完那句话后,玉浅肆便觉得肩头松快了许多,接下来的五日路程,除去给王嵩诊脉煎药,便窝在马车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圣驾到达龙源时,已是日暮时分。 玉浅肆这才迷迷糊糊地换上一身骑装,策马跟上了禁卫军与提刑司的人马。 皇陵位于龙源城外东南方向。 即使光线昏黄,也可遥望远处一座馒头山,隐没在天尽头,似是被人从画中拓印在龙源之外,而拓印者技艺不佳,在山顶处齐整剪开,留下个平整的切口。 伯懿驾马走到了她身边,用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悄声叮嘱:“进入龙源地界,便是兰家的势力范围,别忘了我此前说的。” 当心兰家人。 玉浅肆打量着四周,颔首低声:“这里的地势的确有几分意思。草木枯丛,小径官道,看似随意自然,却都暗含三十六天罡星的排布,需要时只需移动不同的东西,便可起到不一样的作用。” 甚至,可成杀阵。 听到这个,伯懿心一沉:“听说,是四家族之一的易家先祖为高祖皇帝设计的图纸,不知兰家是否会用。” 若是兰家也知晓阵法的使用之法,即便有禁卫军与提刑司的高手,恐怕也难以匹敌。 入了龙源,岂不是如入兰家之掌? 玉浅肆却不以为意,开路的禁卫军停下了脚步,圣驾也缓缓停了下来。 距离皇陵,应当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怎得停在了这半山腰上? 她一挥马鞭,绕到了队伍前面,伯懿紧随其后。 一行人身着灰衣,列坛供香敬立在路两侧。 为首一男子双十年华,阔脸深眉,肤黝面黑,倒像是个穿错了书生长衫的樵夫。 “兰氏第二十七代,代族长兰菽携兰氏族人,恭迎圣驾。” “代族长?”玉浅肆立于马上,打量着周围的地形:“此处距离皇陵还有些距离,兰家奉命看守皇陵,怎能无故离开?” “不敢欺瞒君上,前任族长云游未归,兰菽自收到圣命后便一直在查阅典籍,准备迎接圣驾。前几日方才查到,依照祖制,应于此处设坛祭慰天地。正准备设坛完成后离开,却不想圣驾驾临,唯恐仓促间惊扰圣驾,只能驻足以待。” 伯懿靠近玉浅肆,轻声解释:“兰家人请示过圣命后,可离开皇陵。” 只是不知,是否还是自己幼时见过的那位,又是否是得了江既清首肯才去云游。 玉浅肆这才朝伯懿点了点头,伯懿调转马头前往御驾处告知。 须臾,宫人统一点上了大灯,将这一方山坳映上了暖光,似火蛇蜿蜒。 三簇响鞭声起,玉浅肆同所有人一道下了马,与禁卫军侍立左右,似人墙般将整条路遮了起来。 两名宫人卑躬执灯引路,身后是帝王与群臣。 待江既清徐徐走到坛前,兰氏族人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平身吧。” 兰菽这才起身,绕过了祭坛,向江既清递上了三支敬香。 “陛下,奴婢兰菽——” 江既清从兰菽手中接过了三支香:“辛苦了。” 带着难掩绿城疲惫的嗓音,江既清淡淡打断了兰菽想要说的话,转头看了看自己身侧,又对兰菽道:“再取三支香过来。” 兰菽这才望向了江既清身侧,烛火的阴影里,一女子悄然而立。 正是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粟娘。 身后有礼部的官员听闻江既清所言,已是惊骇无比。 兰菽亦是呆在了原地,可待看清帝王面上似笑非笑,隐有怒色,连忙跪倒在地:“陛下,奴婢惶恐。依大盛礼法,只有正宫皇后才可与帝王同祭。” 朝臣们这次倒是一致对外起来,纷纷劝阻。无论清流一党还是齐国公府一派,都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怀有戒心。何况,这女人如今连后宫妃嫔都算不上,怎可与帝王同祭? 尤其是与皇后郑氏有些关系的朝臣,更是面上不大好看。 玉浅肆正抱臂看得精彩,伯懿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摇头低叹:“他何苦做出这副昏君姿态来。” 玉浅肆眉尾轻扬,兴味一笑:“我倒是觉得,这个兰家的代族长有些意思。” 伯懿望了兰菽一眼,明白了玉浅肆的意有所指。 兰菽远在千里之外,是怎么一眼看出帝王身边的女子并非皇后的? 还是说兰家早已知晓了圣驾遇袭一事,更对帝王被一村妇所救一事了若指掌? 无论哪一桩,都不像是守陵人应当关心的事情。 那厢里争执未休,最终还是粟娘颤着声请求帝王收回成命,江既清这才不情愿地点了香,祭拜后转身牵着粟娘的手,冷着脸回到了马车上。 “也不知陛下是否真心待粟娘......”伯懿见江既清如此,语中更添忧思。 “路都是自己选的。”玉浅肆上马后,只留给故作深情的帝王一个眼神的余光,反倒是一直盯着前方为禁卫军引路的兰菽。 “伯懿,要你寻的人,可准备好了?” 伯懿知晓玉浅肆是在说土夫子一事。 皇陵地势复杂,普通的土夫子随意乱闯恐怕会打草惊蛇。 他前后看了看,见无人留意到他们,这才骑着马凑近玉浅肆。 “你放心,我大致知晓一些皇陵的情况,来之前已经寻到了妥帖的人选,想必不日他也会赶到。只待我们订好计划,我再告知他便是。” 玉浅肆点了点头,这才想到,暗夜里的烛光照不到驾马而行的他们。 “你没被发现吧?” 要寻土夫子,自然得去鬼市。可云中君上次虎视眈眈的模样,并不欢迎官家的人。 伯懿闻言,喜滋滋地笑起来,声音也带了些憨意。 “我用了别人的身份去买云中市的婚贴,应当无碍。” “我知道你办事妥帖,但还是得多些提防,尤其是有些本事的土夫子。” 伯懿“嗯”了一声:“这个人选,我是仔细打听过的。此人自小被一个坤道收养,原本是做正经营生的,后来是为了家中先天不足的女儿,才去帮土夫子们开墓,不过是为了求些钱财为女儿治病。我允了他,可带走墓中的珍贵药材。” 这些药材大多都是贡品珍奇,也没有皇族标记,对此人来说倒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第210章 夜半问诊 兰菽开路,领着禁卫军在山路上绕了几道,待山势渐低,水声渐隆时,玉浅肆下了马,踏上了一座木桥。 木桥之后,山门两侧,有两条石龙攀附在山岩之上,须发翻飞,气象高旷。石门之内,那座气势逼人的平顶山于黑暗中窥探着所有人。 木桥前,车马分离。所有车马并持刀的禁卫军一起,收走了所有人的兵器另走一路,被引去了另一侧的小路上。 余下的朝臣与贴身护卫的提刑司一众,跟在江既清身后,一一跪拜之后才通过了山门,进入了皇陵之内。 车龙行人,无不肃穆静谧,只能听到黑暗中衣料的摩擦声。 待到山门前的石雕香炉内满是星星点点的红光时,所有人才重新进入了皇陵之内。 从小门进入皇陵的禁卫军重新拢在圣驾左右,并有兰氏族人双手呈递上方才被收走的所有利器。 玉浅肆将匕首与长剑重新配在腰侧,抽出匕首摸了摸刀刃,笑道:“这下好了,每个人有什么兵器,倒是被兰家人摸了个一清二楚。” 玉浅肆看向伯懿:“你不是一直让我警惕些,怎么对这个倒是无动于衷?” 方才那地形实在是玄妙,若是有人趁众人卸去兵器之际突袭,恐怕此刻所有人尸体都凉透了。 “这点我倒不担心,”伯懿也抽出刀看了看,低语道:“兰家倒不会这么蠢,对帝王不利。” 玉浅肆从伯懿似是而非的话语间品出了几分兴味来,刚想打趣,却察觉到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似不经意地含笑抬眸,那道目光却敏锐地消隐在了人群之中。 此时,月已中天,山间薄雾弥漫。 又是一番繁冗的祭祀礼和着悠扬催人眠的乐声开始,玉浅肆心不在焉地随众人礼拜,借着夜色掩映,打量着四周。 方才那目光,似火灼一般,却骤然没了踪影。 当她偷着懒跪倒在地,以掩盖自己并没有记住颂念之辞时,愈发觉得此行有趣起来。 待正式的祭礼结束,兰家早已备好了各处院落供随行人员落脚。 可还没等她走到地方,便有人追了过来。 “玉大人,留步。” 听声音,是德明。 引路的兰家人亦停下了脚步候在原地。 “德明公公。” “玉大人辛苦了。原该让您早点休息的,只是.......那位姑娘舟车劳顿,体力不济。陛下担心这些随行的医官惊了那位姑娘,想让您去......” “那位姑娘”,自然是指粟娘。 如今她尚未有封号,却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待她不同。因而,只能称其为“那位姑娘”。 玉浅肆嗤笑一声,在静夜中尤为响亮。 “臣领命,”她懒洋洋行了个礼道:“不过......容臣放下行囊的时间总有吧?” 德明闻言面有窘色,低下头去:“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玉浅肆笑得愈发明丽,看着德明一溜烟走远了,这才由兰家人领去住处。 玉浅肆的居所十分偏僻,待她放下行囊,再踱着步子一个人溜达到圣驾所在的唯思殿时,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敢叫她半夜来给人看诊,就别怪她搅他清梦。 可没想到的是,唯思殿外,倒是分外热闹,丝毫没她搅闹的余量了。 唯思殿外,兰菽带着几个头发花白的灰衣人,不知在对德明说什么。 德明为难道:“非是奴婢有意拦着您,只是如今天色已晚,陛下舟车劳顿,已经歇下了,兰族长不若明日再来?” 玉浅肆走到近前,明明唯思殿偏殿里还亮着烛火,却推说圣人已歇下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江既清千里迢迢赶来皇陵,可为何却要喂给兰家一碗闭门羹呢? 看到玉浅肆过来,德明连忙扔下了兰菽,追了过来。 兰菽回头望过来,看清是玉浅肆后,面色微僵。 玉浅肆含笑同他颔首致意,他也含混地点了点头,见德明不再搭理自己,这才垂着脑袋匆匆离开了。 “玉大人,姑娘在偏殿,劳您随我来。” 唯思殿西侧偏殿紧邻一座精巧雅致的小园,是陛下特为粟娘辟出的居所。 将玉浅肆领到偏殿后,德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玉浅肆双手环臂,微屈着食指轻点着,待到身后再也看不清德明的身影时,才转过身独自进了偏殿。 “姑娘呢?” 殿内一片昏黑,门口只侍立着八个宫人。 难不成已经睡了? 吵醒江既清是她很乐意的事情,可她却没想搅扰粟娘。 “姑娘觉得屋里闷暖,一个人在园子里坐着。” 一宫人行礼道:“姑娘吩咐了奴婢们候在此处不得打扰,若是玉大人来,去后园寻她便可。” 皇陵因地势之利,山里四季如春,的确比烧了地龙的屋子里舒服些。 看来今晚,没几个人能睡好觉啊。 玉浅肆颔首,朝着后园而去。 还未靠近后园,便听到了暖风中有细碎的女声在絮絮说着什么。 是两道声音。 玉浅肆撤回了步子,回首看了看偏殿外的宫人。 她松懈了笑容,静立在宫殿的阴影处,仔细辨别着人声。 可无奈两人十分谨慎,园中又有小溪淙淙,盖过了许多声音。 只能分辨得出,一人声疾,一人冰冷,似是在...... 争吵? 见实在听不清什么,又担心拖得太久被人察觉偷听,只好无奈地放重了脚步,迈进了假山丛中。 果然,争执声骤歇,粟娘从假山后的观景小亭里迎了出来。 “玉大人?劳烦您了。” 粟娘依旧唤她玉大人。 或许玉浅肆是最初对她抱有善意的女子,粟娘这几日唯有面对她时,才会流露出为数不多的轻松来。 “姑娘,我奉圣命来为您诊脉。” 粟娘赧然,垂下头先道起歉来。 “辛苦玉大人了。只是舟车劳顿罢了,我本意不想劳烦您的,是......” 说到这里,粟娘察觉到自己像是在推脱责任。总归已经是麻烦了别人。 她郑重一礼道:“实在对不住,终归是因为我,造成了这一切。” 玉浅肆坦然受了她一礼,而后才扶起她,顺手便搭上了脉,一边道:“不妨事,明日晚起一些罢了。” 粟娘亦不再多说什么,便静立在原地。 第211章 茶 暗夜小园中,二人执手相立,唯有脚下汩汩水声相和。 一阵暖风吹过,于假山丛石间发出悦耳的响声。 良久,玉浅肆松了三指,粟娘连忙将另一只手递了过去。 玉浅肆又凝神听了半晌,打量着粟娘的神色。 粟娘不知何故,垂下头去。 “姑娘来到偏殿后,可曾服用什么?” 粟娘一惊,连连摇头,带着些惊怕:“不曾服用什么......” “姑娘不必担心,”玉浅肆浅笑着收了手:“只是方才来皇陵的路上见您面色不畅,隐有病色。可这脉象却如常,以为您用过了什么补物。” “原来如此,多谢玉大人了,”粟娘松了一口气,垂眸带着些自嘲的意味道:“此前是陛下命人送来了一碗粥,我尝不出好坏来,或许里面有些补物吧。” “那便好,”玉浅肆含混地点了点头,突然跨步越过粟娘,绕到了假山之后。 粟娘一惊,连忙跟了过去。 假山后的六角玲珑亭内,只有一壶一杯。 玉浅肆走过去,拿起茶杯嗅了嗅:“姑娘这是在对月品茶?” 粟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提着裙角走到玉浅肆身边。 “这是陛下今日赏赐的,我口中无味,又睡不着,便泡来喝了。玉大人要不要尝尝?” 说罢这话,粟娘扫了一眼石几,发现案上只有一个杯子,自觉说错了话,连声称歉:“是我顾虑不周,明日定然送到您的住处。” “不必了,”玉浅肆将茶杯依着桌上的水印放回原处,还转了转杯沿。 纤指挪开时,茶杯像是未曾被动过一般。 “我这个人尝不出茶的好赖,这些东西给我便是浪费了。” 玉浅肆望向假山后的暗处,而后含笑一礼:“皇陵精致独特,气候宜人。若姑娘有时间,不妨多随我多四处走走,定然是要比闷在这屋子里舒畅许多。” 粟娘微讶,四处走走是个散心的好法子,可为何要随她一道? 她尚未回过神来,被玉浅肆秋月华星般的笑意晃了神,愣愣地点了点头。 玉浅肆十分满意,洒然告退。 静夜隐路,众人都已休憩,只余下枭鸟的几声梦呓,和玉浅肆在别苑步道上行走的细微声响。 今日晨间给少主把脉时,她还打听了粟娘身份查证一事。 可户部传来的消息,粟娘还未得到新政所发的照身帖,如今事急,只能查探到她父母双亡倒是不假,但却是大约十几年前搬去那村子的外来户。至于其他,尚未查明。 如今,这个连亲人都没有的女子,却在千里之外的皇陵里深更半夜与人争执,着实是有些意思。 站在院子门前,玉浅肆转头望了望来时路。 兰家面圣碰壁,粟娘身世成谜,还有一个心思深沉的小皇帝。 她低头笑了笑,这才阖上院门,沉沉睡了过去。 赶路操劳的确最为磨人,哪怕疑问满怀,玉浅肆还是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直到第二日晌午,她才悠悠然醒了过来。 王嵩想是知晓了她昨夜奔袭了大半夜,替她寻了个由头遮掩了过去。 这些繁复的祭礼本就与女子并无太大干系,那些朝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理会她缺席一事。 她睡到日上三竿,提刑司的一切事由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伯懿的肩上。 待到他安顿好所有事,带着饭食来寻玉浅肆时,已经近未时了。 玉浅肆靠在窗边,面色苍白,见伯懿领着食盒,有气无力道:“你可算来了,差点饿死我。” “不是给了你零嘴吗?怎得不知道吃一些,若是饿过了时辰,又要胃痛。” 伯懿一边抱怨着,一边将食盒打开,各种香味便迫不及待地蹿了出来:“饿了怎么不去前面嘱咐人给你做些饭菜?若我不来,你就这么扛着?” “你走没几天,肉干便吃完了。”玉浅肆毫无形象地垂着头挪到了桌边,从伯懿手中接过刚被擦干净的竹筷。 “我睡醒后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这里又太偏了,实在没力气走过去。” “那你就这么生扛着?”伯懿依旧板脸凝眉,可看她吃得急,又忍不住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玉浅肆笑得明媚,接过热茶,难得显出些娇憨之态:“我想你定不会对自家大人的安危不管不顾。” 伯懿见她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自己,似是贪玩淋了一场融融春雨的小猫一般。终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 偏偏眼神还要强装严肃,不伦不类。 玉浅肆被逗得笑出了声,神情似餍足的猫儿一般,循着暖阳心满意足地窝在了墙角。 “说正事。”伯懿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你打算什么时候办正事?” 玉浅肆抿了口热茶,温度恰好暖胃。 再次抬眸,方才眼中的打趣了无踪影。 她右手执杯,青葱似的食指轻扣着杯沿,带着玉里乾坤有一圈没一圈地泠泠转动。 “动手好说,我只是想该如何能一石两鸟。” 在京中恐吓他们的人,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二人只会乖觉护卫陛下来皇陵而不作为。 势必,会盯紧了他们。 伯懿站在窗前,望着覆压在眼前,满目翠色的危山。 暖风拂面,让人生出些犹在春日的错觉。 即便是苍凉的西北,也总是四时分明的。 他十分不喜这般四时不分的气候,生得草木也格外娇嫩,难抵风霜。 “昨夜我便察觉,身后有尾巴。” “所以啊,昨夜我已经想好了法子。”玉浅肆回想起昨夜种种,扬着脸灿笑起来。 “他们笃定我们定会暗中进皇陵查验,自然躲不过。可既然躲不过,不如就让他们‘亲眼见证’!” “怎么个‘亲眼见证’法?”伯懿好奇。 玉浅肆朝他勾了勾手指,伯懿靠了过去。 “你将这半个月间皇帝所有的安排细细说与我听。” “这个简单。”伯懿一撩袍角坐了下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依大盛祖训,帝王自省须斋戒十五日,再择吉日焚香沐浴后膝行上山,于山顶神殿之中,降罪己诏,并将帝王之血留在山顶,以示惩戒。 第212章 桎梏 玉浅肆拧着眉啧啧称奇。 “这半个月的休养倒容易理解,不过是帮着帝王养好身体。可这山这么高,真的要膝行上去?即便是为了自虐以堵天下悠悠众口,也太过惨烈了些吧。他要膝行我不拦着,可总不能朝臣跟着他一道受苦吧?少主的身体定然受不住。” “还有还有,”伯懿刚要回答,玉浅肆接着问道:“山顶放血?这都是什么章程?” 伯懿想了想,先回答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你放心,所谓膝行,如今不过也就是上山祭拜。” 江家先祖的陵墓都在山上,依次错落。 山高路险,膝行上山自然不大现实。因而自灵帝时期起,便换做了步行上山,于每处皇陵入口处参拜。 “这还差不多,”玉浅肆听到这个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觉得这种文字游戏颇让人捧腹。 “也不知是在糊弄神还是糊弄鬼!” “阿如,慎言。”伯懿满目宠溺,出言阻止。 “那放血是放多少啊?”想到这个,玉浅肆直起了身子,好奇道。 “你该不会是希望他失血过多死在山顶吧。”伯懿听到她期冀的语气,头疼不已:“不过是割破手腕,流几滴血进那个火山口罢了。” “哦,”玉浅肆瞬间丧失了好奇心,缩回到了椅子上:“又是糊弄鬼神的啊。” “这倒也不是......” 或许这才是所有仪式中最核心的部分。 伯懿沉吟了片刻,道:“江家的先祖对血脉一事深信不疑。高祖皇帝相信,人的血脉具有特殊的力量,因而重大的祭祀活动,都需要帝王歃血以示看重。” 说到这里,伯懿黑亮的眸子暗了下去。 身份与血脉,对他来说便是桎梏,只要活着,这个身份就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是永远也无法逃开的存在。 玉浅肆见他沉默下来,何尝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血脉,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禁锢着他们。 在每一个欢喜的时刻,都会通过脉搏的跳动提醒他们:这一切欢愉都不属于他们。 对伯懿来说,血脉则更为残酷。 若是他的真实身份被散播开来,即便伯懿身死,也会有人利用这个身份,搅得天下不宁。 若是以前的玉浅肆,她或许会天真的以为,伯懿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才会对风家行事有所忍耐。可如今的她,已经能看清伯懿隐忍的最重要原因—— 风家正是拿捏了伯懿的身份,才迫得伯懿不得不听命于风家。 若是伯懿不允,风家大可以将伯懿的身份公之于众,那时他即便万般不愿,也只能被卷入局中。 再无半分生机。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对朝政之事嗤之以鼻的玉浅肆,起码可以夜里可以少思多眠。 不过,她若能想得多些,少主便可想得少些。 少主若能睡个好觉,对他的病痛也多有助益。 想到此处,玉浅肆将手覆在了伯懿手上,一如此前他安慰自己一般。 “这些都不重要,了解了他们这半月的动向,我便知晓该如何化明为暗了。” 掌心淡淡的温热传到他手上,伯懿低头看着叠覆在一起的两只手,想起了面圣那次,他情急之下也如此安慰她,心中的悲痛与无奈霎时散了个干净。 伯懿释然一笑:“你果然已经知晓如今谁为‘暗’了。” * 又一日的祭礼结束后,兰菽脚下虚浮,面色苍白,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兰居。 “阿菽,情况如何?” 兰菽已没力气说出话来,他摇了摇头,顿觉头晕眼花,四肢发麻,撑靠在廊柱上才勉强站定。 “对不起,诸位祖叔,这几日日渐虚弱,我追不上他。我......我尽力了。” “不怪你,”一老者哀叹一声,拍了拍兰菽的肩,几人合力将他搀扶着坐下。 “你每日还要伺候祭礼诸般事宜,这日头又晒,原就要比我们要更虚弱些。他若不想见我们,你即便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他。” 兰菽心中苦闷,口中酸涩:“难道,这便是兰氏一族的命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望向堂中静坐瞑目的一位灰衣老者,他须发尽白,面上却透着些灰白之色,虽不言语,周身却散发着一股压人的气势来。 所有人见老者岿然不动,也都垂头丧气起来,厅中只留下时重时轻的喘息声。 “难不成,我们想尽办法将他引来皇陵,就还是拿他没法子吗?!” 一灰衣老者气得捶胸:“若非有我兰家,他们江家何以稳坐帝位。如今却要依着这种事拿捏我们!江家实在是......忘恩负义!枉坐帝王位!” 堂中的老者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如今皇帝尚未有子嗣,即便有了子嗣,也不能即刻帮到兰家。你们即便不满,又能如何?为一时之气杀了他,让兰家全族陪葬吗?” “忍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次,兰家数代人都忍下来了,如今还有什么忍不得?”他说着,撩起袍角站了起来,背着手踱到窗边,遥望着远处的青山,良久才缓缓叹道:“记住,只要活下去,兰家就有希望!” “兰甫长老说得是啊.....”堂中人嗫嚅着垂下头去,肩塌眉垂,似是都低到了尘埃里,若扫撒时青石板缝隙苟延残喘的泥垢一般。 兰菽看了看四周,心头火蒸腾着想要烧干他的五脏六腑。一时之间,倒说不清是原本的痛更多些,还是当下的怒更多些。 “兰菽或有一计,若诸位族中长辈准允,或可救兰氏族人永绝于此绝境!” 兰甫冷着一张灰败的脸转过身来:“放肆!你可知——” “兰菽自然什么都知晓!”兰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道:“师父都告知我们了,兰菽如今应当比诸位族叔知晓得更多些!正因如此,兰菽才不得不为我兰氏一族筹谋!皇帝能如此做一次,便能有千次万次,我们不能再如此被动了!” 唯有主动,方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兰菽扫过堂中众人,见他们面有松动,更添信心。 第213章 提防 “诸位族叔如今也看到了,即便我们想尽办法将他请来皇陵,他也并不想理会我们,只任凭我们煎熬着,日日忍受钻心之苦!可那个玉家人,却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还不都是因为她背靠着齐国公府这棵大树!既然当权者才有利用价值,那我们何不做这当权者?皇帝用我们,应当比用其他人更安心些才是!” 若在朝臣中有了脸面,起码可以得到一个请求面圣时不被阻拦的机会。 好过如今这般,若丧家之犬类被呼来喝去,赔人笑脸。 兰菽将这一番憋在心中的雄心壮志一股脑说出来后,顿觉得轻快了不少。 他也不再理会其他人,只定定看着兰甫,身子微微前倾。 “你......打算如何做?”良久,兰甫长叹一声道。 兰菽十分激动,一张方脸又红又黑。 “大明宫传来的消息,皇帝想要收权,如今齐国公府可没表面看起来这么花团锦簇。若我们能在这半月间替皇帝寻得时机削弱齐国公府,定然能得皇帝另眼相待。” 兰菽只觉得胸中激荡,见众人十分佩服的模样,他昂首挺胸,连身上的痛楚都轻了不少。 “可你别忘了,四家族男不可入朝为官,女不可入宫为妃。”兰甫忍不住泼冷水道:“你该知晓这规矩,是在防着谁。” 兰菽自然早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如今我们做的只是替陛下除去权臣,在清流一党中落个好名声。若是不够,还可让妹妹去京城也当个什么官,那个什么玉罗刹都能做得,难道兰家的女子就做不得?” 兰芝自幼聪慧,觉非常人可比。若是她能在京中谋个位置,自然要比那个只会依靠齐国公府的玉罗刹来得厉害。 “女子为官,也不会被留意。届时妹妹再寻机收拢人心,‘权’之一字,还不尽在兰氏手中?” 话虽这么说......兰甫一想到兰芝那副模样,深深的川字纹现于眉心。 “你妹妹会同意吗?” 兰菽志在必得:“妹妹天生傲骨,亦对江家恨之入骨,为官一事自然好说。” 兰甫依旧不放心:“兰菽,别忘了,如今你只是暂代族长一职。你同兰芝一起在你们师父处听学,该知晓她亦有成为兰氏族长的可能。这件事,你做不了她的主。须得问过她才可。” 见兰甫说到这个,兰菽面色微僵。 “即便妹妹不允,我兰氏依旧有女子可行此事。” 女子入朝为官一事,不过是兰氏在京中的傀儡罢了,是谁去做不重要。即便皇帝策反,也不可能以退位为代价迎她入宫。更何况,这个江既清,绝不会同兰家人同榻而卧。 兰甫看着后生信誓旦旦的模样,只觉得疲累不堪。周身的痛磋磨得他快要化成一抔残灰了。 只得强撑精神提点道:“我们选你暂代组长一职,你就该将兰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切莫莽撞!” 一语毕,已快到强弩之末,只得强撑着灌下几口山茄花汁,以暂缓疼痛。 “不过,山中阵法诡谲多变,为了避免伤到那些超重大臣,你须得多留意。” “长老放心!兰菽早已安排了人手于各处阵眼守卫,有人靠近时会提醒他们。” 兰甫这才缓缓点了点头,以示认可:“我老了,以后这些事情,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兰菽双膝跪地,郑重一礼道:自然不会拿兰氏一族的性命当儿戏。如今天助我等,自有现成的人选助我们达成此事!” “可是大明宫里的人让你盯着的那个玉家后人?” 兰菽长舒一口气,意气风发地推开紧闭的窗,只觉得今日山谷里温吞的日光也甚是可爱。 “自然,那群人不是让我们盯着她,避免她轻举妄动吗?先前我想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差事,寻个人盯紧了便可。如今想想,让她得手也无妨。” 那几个灰衣老者恍然:“让她得手再抓个现行?如此一来的确可以拿捏齐国公府,在陛下面前不失为大功一件!” 兰菽颔首赞同。 “族叔们这几日也辛苦了,我多准备了些祛痛的山茄花汁,族叔们喝完了早些休息吧。” 那几个老者也觉得心中松快,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待所有人离开后,兰菽才卸去了笑容,肃了面容朝身后道:“都听到了?” 一灰衣女子从屋后翻窗而入,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羞愧,反而语带挑衅。 “你别告诉我,刚刚哄那几个老头儿的鬼东西就是你所谓的‘绝佳计划’。” 女子走到兰菽身边靠着窗户,若是忽略白中泛灰的面色,倒全然是一派江湖女侠的做派。 “若不是毒发,就凭你也想听到我的动静!”女子被上下打量,十分不满,朝着兰菽眼睛戳了过去。 兰菽用尽力气抓住女子的手腕,双指距离他的眼睛不过寸许。 他怒喝道:“你真是愈发放肆了!我可是你的兄长,还是族长,你怎敢如此?” 兰芝试探了兰菽的力气,已是强弩之末,这才抽回了手。 “你不是让我派人跟着那个玉家后人吗?你就不好奇这几日她都跟谁在一起?” 兰菽面色不善,衬得面上的灰败更添了几分。 兰芝派去的人,不仅跟着玉浅肆和伯懿,还分派了其他人守着陵园入口。 这几日,玉浅肆不是在山腰上各陵园入口处徘徊闲逛,就是同粟娘在一起。 “我瞧着那个玉浅肆可不简单,恐怕她早就察觉了你的人在跟着她,如今,也不过是在跟我们演戏罢了。” 兰芝立刻了然:“看来,你早就知道粟娘在皇帝身边了?” “我也是那晚去迎接才发现的,没比你早多少。”说到这里,兰菽急切道:“粟娘一事有些蹊跷,但绝非是我的安排!好在如今与她干系不大,我们先——” 兰芝也不愿再同他打太极,打断了他的辩白,正色道:“念在咱们一母同胞的份儿上,我好心劝你一句。” 第214章 以彼之道 “别以为如今做了代族长便万事大吉。咱们俩谁输谁赢是师父说了算,若你的法子不能救兰氏一族,这族长之位便就是我的了。” 兰菽也毫不相让:“若你同我一般全心为兰家,不暗中搞鬼,我的计划自然不会出错。” “这是自然,”兰芝耸耸肩,撒娇般笑道:“哥哥当我是什么人,我自然是全心帮你的,不然也不会这几日将手下全撒出去为你盯着玉家人的一举一动。” 兰菽仔细分辨着她这真假难明的话,一时没了主意。 自小,兰芝就比他聪明,对他也少了一分对兄长的亲昵和敬重,可总归她同自己是亲兄妹,在外人面前也总是护着自己。但自师父归来后,兰芝愈发喜怒难辨,他便更摸不清兰芝的想法。 兰芝见他又是踟蹰难定的模样,这才敛了戏弄的笑容,恨铁不成钢般:“哥哥,若我为了做个族长,背着你使坏,我就不配为兰家人。你我想法虽不尽相同,但都是为了兰家。无论谁能让族人解开桎梏,都可当得组族长一职。” 兰菽这才稍稍安心:“那群老头子如今不会阻挠我了,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让我猜猜,”兰芝扶靠着窗沿,手指隔空描绘着熟悉到深入骨髓的危山轮廓:“齐国公府那个快病死的王嵩,是皇帝的亲表哥,这么多年为了他出生入死。连这般人物都要被皇帝忌惮,更何况兰家?权力,你定然是想要的,但恐怕只是掩人耳目之举吧?” 兰氏一族千百年来的经历,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错,”兰菽亲昵地举起手,想默默兰芝的脑袋,却被她躲了过去,一如既往。 他习以为常地收了手,接着道:“只要先让当今圣上无法离开兰家,就像是兰家无法离开江家人一般,如此我们才能徐徐图之。” 兰菽一想到玉罗刹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便恨不得千刀万剐之。 “接下来,就等着好戏开场吧。” * “姑娘呢?” 玉浅肆绕到偏殿,看到甬道尽头天子行仪的末尾方才闪过。 “回玉大人的话,姑娘一个人去了外面的大园子散心。陛下方才也来询问过。想必是......” 说到这里,那宫女意识到了自己在揣测圣意,连忙停了下来,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玉浅肆摆摆手:“起来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罢,也转身朝大园子而去,步伐却逐渐匆忙了起来。 皇陵内的园子都没有名字,只按照大小分为三座。最大的园子,便是位于圣山陵园与祭祀居住所在之间的那处。 那处园子,也是上圣山的必经之处。 除了兰家人,恐怕只有她最了解那处园子是何处险要的存在。 圣山皇陵连同周边所有的草木,皆位于一处阵法之上,而那处园子,便是阵法的阵眼所在。不同的小阵于其中相互勾连,若是踏错一步,便会陷入多重阵法之中不得而出。 这几日所有人前往圣山皇陵,都是由兰家人引路。虽然兰家从未言明园子里的蹊跷,但朝臣们也无不遵从,毕竟是皇家陵园,从来没有人敢在园子里乱逛。 可今日不同,她晨间听少主提起过,今日没有任何祭祀仪式,园子里也没人守着。 粟娘如此谨慎守礼,怎么可能会突然挑一个同自己约好的时间去散心? 再一想到初到皇陵那日与粟娘争执的女声。 这几日,她多番试探查问,宫婢们都未曾听闻过有一个女子与粟娘接触。 想到最后的关键处,玉浅肆再也顾不得身后是否还有兰家的尾巴跟着自己,足下运力,向那座园子疾奔而去。 园子外只有帝王的仪仗,并无兰家人踪迹,也不见江既清的身影。 “玉大人?”德明看见玉浅肆气喘吁吁地跑来,连忙上前行礼。 玉浅肆心觉不妙,怀有最后一丝期冀,抓着德明,问道:“陛下呢?” “陛下进园子去寻姑娘了。” 说话间,一阵山谷中的暖风自东西两侧而来,于半空中交汇,却没有吹向众人,而像是被眼前静谧若深谷幽潭的园子吞噬了一般。 德明见玉浅肆面色不善,扶着自己小臂的手也越捏越紧,他蓦地慌了神。 一向含着笑,悠然安适的玉大人,此刻却冷肃着一张面孔,死死盯着别苑的方向。 德明看过去,不过是一条空无一人的来时路。 “玉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玉浅肆低头一看,自己将德明的衣服抓得一团乱,连忙松了手,垂眸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 德明连忙行礼道谢。 “德明公公,这园子里暗藏杀机,陛下恐怕遇到危险了。” 想到方才那阵诡异的风,以及连虫鸣鸟叫都没有的园子,德明已是信了五六分。 “陛下——”他高喊着便要朝园子冲过去。 “阵法里音信阻绝,他听不到你的声音,”玉浅肆沉声道:“你现在冲进去,不过是平白送死。” “那该怎么办啊!” “去寻兰家主事者,告诉他们,因为兰家懈怠,陛下在园子里出了意外。这件事情,要闹得越大越好!” 德明立刻领命要走,玉浅肆又叮嘱道:“提刑司的人赶来后,让他们拱守此处,在兰家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可擅入。” 德明连连应诺,要离开的步伐却因这句叮嘱有些迟疑。 这个“任何人”可是连伯懿都算在内? “那玉大人您呢......”这种场面,他怕是压不住,若玉大人不在,是否也该让齐国公府的人知道消息呢。 “少主刚服了药歇下来,别去打扰。”玉浅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侍从和周围:“兰家惹了祸,却让国公府操心,这世上没这个道理。” “玉大人这是做什么.......” 德明见她折了树枝,捡了石块,还命侍从解下束冠交给她。 “我进去找人。”玉浅肆又扒下一个内侍的外裳,当包袱皮一般将收集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包了起来。 “切记,务必要等朝臣到齐了才能放兰家人进去救人。” 玉浅肆又将自己的腰牌扔给德明。 “传我的令给提刑司,无论兰家什么借口,若是他们没有救回陛下空手而返,就地诛杀所有兰氏族人!” 第215章 杀阵 “那玉大人您......”德明见她朝园子入口而去,有些踟蹰。 “陛下和我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明明晴空万里,园子入口处更无遮挡,可玉浅肆的身影刚踏进园子便没了踪影,德明心中慌惶难平,命其他内侍守在此处,立刻转身朝别苑狂奔而去。 玉浅肆方一踏入园子入口处的石门,周遭便暗了下来,上不见天色,下难辨四方。 她仰着头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小罗盘来。 自打第一日进了这皇陵山谷,看到周遭的情境,她便差人去龙源寻来了一方罗盘。 虽不甚精细,但好在够用。 能在暗中一直跟着自己还不被圣山皇陵的崎岖山势所阻,自然只有兰氏族人。自从想明白了这点,她便不得不忧心兰氏一族借这阵法坑害自己。 原本是为了警惕兰家人给自己下黑手以防万一之用,却没想到用在了救江既清上。 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些东西了。 玉浅肆叹自己可笑,总想与过去割席,可每每遇到危险,所思所为,一言一行,皆有那些往事刻印其中。 好在这几日偶尔同粟娘一道爬圣山,虽有参天巨树遮掩,但也算大致了解了这园子的走向。园子里也并未有磁石一类干扰罗盘之物,她这才放下心来。 瞑目凝神,回忆着幼时所学。 这处园子并整座山谷,由多种阵法嵌套而成。其中山石草木,一砖一瓦,皆为阵中之物。 不同阵法,佐以相应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于阵中可改坎离正位。各阵之间又相互勾连,更是让人难辨方位。 变化之极,精妙至极。 不愧是易氏先祖的手笔。 她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堪舆八卦知识,自然比不过如此诡谲的连环阵。 好在查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推演的能力尚可。 若要更改阵势,除了利用地形,还得配之以五行之物。 即便阵法再诡谲,总不会脱离天道。 五行相生相克,与堪舆八卦相应。 只要看得清各阵内都有什么,自然能推测出大致的五行阵法,自然也就可推出破解之门。 她掂了掂背上的包袱,希望能在这些东西用完之前找到他们二人吧。 进入一个阵法之后,周遭立刻翻涌起一层黑雾,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四周探查,阵中溪水环绕,林木掩映,生机勃勃,倒像是个精心设计过的园林小景。迷雾中还有阵阵冰感随雾气四散。 看样子倒像是个水形阵法,可偏偏位于正北坎位上的池塘中央,立着一座高土垒就得假山。 “北方属坎,五行属水,可土却克水......” 坎位上置土相克,如此安置,定然不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若是贸然将此阵法归为水属,去寻土位,恐怕会入死门。 她从怀里摸出一小截树枝,看向震巽二位。震位草木繁茂,巽位的花草却半死不活。 草木生于巽位,应当愈发繁茂才对。如今看来倒像是因压制了什么而导致精力不足。 她将树枝插入巽位的花草从中,闭着眼心一横朝着东南位撞了过去。 那些原本还冰冷刺骨的黑雾,顷刻间化作了柔和的水雾。待她睁眼时,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阵法。 玉浅肆长舒一口气,缓了缓心跳。 回忆着院子里的地形,心中大致有了一个判断。 方才,她从园子外圈绕了一圈,才决定从外圈第二个阵法开始破阵。 原因很简单。 外圈共五阵,以水木火土金互生所列。 如此设计,即便是有人误闯,也大多会在一个圈里徘徊,不会有性命之忧,也方便兰家人寻人。 但若是有心之人朝更内圈的阵法走去,必然时想要借此进入圣山,每破一个阵法,下一个内圈阵法空间会更小,阵法更凶险,自然也会更危险。 如当下她所在的第二圈的新阵法。 她从外圈土阵而来,而当下的新阵法却明显属于木阵。 “土金水木火?” 内圈阵法与外圈相邻处,是相克的所在。 强求之末路,便是死阵。 玉浅肆心中怅然。 易氏先祖倒是讲究,还知晓做人留一线,不赶尽杀绝的道理。 兰家拱卫皇陵多年,不可能不知晓这阵法该如何使用。 兰家若真的担心有人走错,就应该时时刻刻守在院子里。而不是寻什么“今日无祭祀事宜”的理由,大咧咧任由人进入园子。 更何况,若是无他们推动,即便江既清和粟娘贸然闯入,也只会在外圈打转罢了。 外圈既无人,定然是有人在引导着二人朝圈内走去。 她并不知晓伯懿为何笃定兰氏一族不会伤害皇帝,但她习惯了遇事先往最坏处打算。 方才她选择第二个阵法开始破阵,便是想到了此处。 即便这园子暗处肯定有兰家的人在操纵,引得江既清进入更深处的阵法。定然也会选最便捷的路线。 恐怕,他刚一入园,就进入了第一个阵法。有兰家人暗中关了相邻内圈的阵法,引得迷路的人不断深入。 于奇门八卦阵中迷失方向感的人来说,当他们意识到其他路不通,自然会想原路返回。可等他们转身时,原路早就不是他以为的原路了。 对奇门阵法一窍不通之人来说,既然其他都是死路,那能走通的自然就是原路。 自然而然会踏上被他人精心设计好的路,越走越远。 而从她开始进入阵法到现在,每个处阵法都是启动状态,若没有人暗中操作,她定然早就寻回了迷路的两人。 好在这阵法诡谲,各处难以联络,恐怕这些兰氏族人也不知晓自己也进来了。 这也是自己精心挑选外圈第二个阵法的缘由。 运气好的话,或可能避开兰氏族人。 即便不巧遇到了也无妨。 玉浅肆摸了摸腰侧的匕首与佩剑,开始破除第二个阵法。 待到身后的包袱空了约莫三分之二时,她察觉到了阵法中风势的变化。 是杀阵。 她屏息凝神,任由眼前的浓雾将自己包裹,而后便听到了一声惊呼。 “玉姐姐!” 第216章 提防 “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江既清既惊又喜,从地上腾地跳了起来。 玉浅肆这才缓缓睁开眼,打量着四周。 这处阵法呈圆形,南北相距不过三尺见方,周遭被不断涌动的白色浓雾所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阵法正中,突兀地立着一块有些眼熟的湖石。 好似此前前往圣山,都有路过过此处。 看来,这的确是阵眼所在了。 只是这究竟是什么阵法,她看不清,也无法可解。 玉浅肆草草地朝他一礼:“陛下,臣救驾来迟。” “玉姐姐快起!”江既清看到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朕来寻粟娘,不知怎么就迷了路,走到了这里。幸好你来了......” “粟娘呢?” 江既清摇了摇头,面有隐忧:“我一直没寻到她的踪影,这地方实在太过诡异,我担心她......” 又是这副一脸天真烂漫的做派。 “担心她别有所图?”玉浅肆嗤笑一声,打断了江既清:“还是当真关心她的安危?” “陛下如此聪慧,不会猜不到,若无人算计,你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若粟娘当真进了园子却没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与人勾结。可若是她压根就没有进这园子,便是欺君。 她倒是很想知晓,这位示人以重情重义面孔的的陛下,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个他“全心宠爱”的女子。 江既清眼里的担忧僵了僵。 “玉大人以为,朕真的没有怀疑过粟娘吗?”江既清沉了声,缓缓道:“若是粟娘想要害朕,这一路上我同她朝夕相处,她何愁没有机会动手?” 甚至,他还给过她机会。将利器放在二人同乘的马车内,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可她什么都没做。 “陛下难不成是想告诉臣,您如今是真心心悦于她?”玉浅肆的语气不屑一顾。 粟娘的身份的确有些蹊跷,他尚未等到户部的查验,便如此信任,实在不符他处处算计的性格。 江既清望着玉浅肆,认真道:“玉姐姐,上次朕虽利用了你,但朕对你说的话,并无半分虚假。那几日同粟娘一起待在村子里的惬意时光,是我此生都不愿醒的美梦。”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黄昏时分,整个村子笼在一层炊烟旋旋的褐色烟雾中。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柴火味,呛鼻刺眼,却容易让人上瘾。 灯烛虽劣,昏黄暗沉,却衬得陋室暖心。 而那些有着虫眼的菜蔬,在铁锅里翻炒几次,不用太多佐料,便是这世上最美味不过的佳肴。 他的确在那时明了了玉浅肆当初对他说的那句话。 何为人间烟火? 他要守护的,便是如此神仙般的生活。 “所以,陛下喜欢的不是粟娘,而只是那份感觉?” “随你怎么说吧。”江既清面色不善。 他绕到玉浅肆面前:“玉大人,咱们怎么出去呀?” “出去?”玉浅肆面露惊讶,连连摆手,又是往日里那副笑挂面上,满不在乎的模样。 “此处是杀阵,我可出不去。” “可你不是来救驾的吗?” 玉浅肆上下打量了一番:“陛下这不还没受伤嘛。我进来,只是防患于未然。” 也是不想让兰家人如愿以偿罢了。 江既清怒极。 防什么患? 他走到一半就明白了,这手笔,只能是兰氏一族。 他们既不敢要了自己性命,又见不到自己。只能通过这种法子,在众臣面前露露脸。若是他再要拦着有功之臣觐见,自然说不过去。 是以玉浅肆出现在这里,他还是乐于见到的。 即便是跳了兰家亲手挖下的坑,他也不愿让兰家得偿所愿。 是以,玉浅肆这个于功名利禄无所求的人,是最好的“功臣”人选。 大不了大为嘉赏,让齐国公府更添几分花团锦簇而已。 可若是就二人就候在此处等救援,最后的功劳,不都还是兰家的? 这阴郁凝湿的雾气飘来飘去,也看不清天光,实在恼人。江既清踱来踱去,愈发烦躁。回身看向盘腿而做,瞑目入定了的玉浅肆,更添几分气急败坏。 “那你是怎么毫发无伤地进来的?” “陛下,凝神正念,才不会被这阵法扰乱心神。” 清亮的语调似清风拂面,江既清猛地转醒。 他从未如此沉不住气。 这阵法果真玄妙,竟然连人心喜怒都能算计。 见江既清多了几分惶然,玉浅肆摇了摇头,抬起手在空中画了个太极。 玉里乾坤“叮叮”两声,她在那个看不见阴阳鱼里,分别点了两下。 “整座皇陵连同外面的峡谷的地形,都依托于太极图而建,拱卫圣山。这处园子便是阳鱼的形状。而此处杀阵,是前往圣山的必经之处,便是阳鱼之中的阴鱼眼,是绝杀之阵。” 防得便是搅扰圣山的贼人。 玉浅肆低头看了看罗盘,心思一动,继续道:“而别苑连同峡谷,便是那半条阴鱼,可我看这里的山川地形,阳鱼眼却在峡谷之外。您说,这是为了防谁呢?” 江既清尚未从这奇怪的周易术中回过神来,也跟着疑惑道:“为了防谁?” 玉浅肆冷眼旁观。 如今的江既清受阵法所困,心绪神思不同往日。此刻的神情不会作假。 他既不知? 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何,一颗心沉了几沉。 阴鱼眼是杀阵,阳鱼眼自然也是。 可易家先祖又为何要设下外间阵法?他想提防的,难道是兰氏一族? 四家族共同辅佐高祖皇帝开创伟业,可为何又要相互忌惮。 看兰氏族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像是不满玉家一般。 “玉姐姐,你怎么也迷糊了?”江既清看她面色不善,蹲在她面前关心道。 “无碍,”玉浅肆笑了笑,言归正传:“这是杀阵,虽有解法,但九死一生,我不过闲来无事粗略学了些易术的皮毛,没这个本事能万无一失破除此阵。” “那只能这么等着了,”江既清泄了气力,坐在地上,袖角不小心扫过雾气。 那似清波般悄然翻涌的浓雾,似是云中泄下金阳一般,闪闪发亮。 第217章 意外 玉浅肆一惊,抓着江既清的领子往后一扯,将他扔在那块湖石上,匕首同时出鞘,手腕翻转,抵挡着点点寒光。 可毕竟空间有限,束手束脚,顷刻间便被寒光伤了几处。 江既清吓得躲在湖石后,紧紧抱着湖石,生怕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耳边疾声不绝,带着寒意。 他只觉得好似回到了幼时,一片昏暗的大明宫,瑟瑟发抖。 可待看清那钉在湖石上的东西时,他惊奇难解:“竟然是树叶?!” “莫要妄动!这不是树叶!”玉浅肆头也不回地一声怒斥。 江既清连忙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叮咚声不绝于耳,玉浅肆左右腾挪,更担心误触他处,看一眼罗盘后,将匕首扔进了兑位的浓雾之中。 浓雾翻腾之势稍弱,还是有些寒光自雾中射出。 长剑施展不开,她再无趁手兵器可挡,便翻转罗盘,勉强抵挡,一边绕到西北方,将长剑插入了乾位之中。 那闪着金阳之光的诡雾这才止了翻涌,似瀛海平息了怒火,又重归了艳阳天的宁静澄澈。 只余淡淡微波,闪着细碎的光芒,与软风相和。 “结束了?”江既清扔躲在湖石后。 “我只是将其暂时压制,”玉浅肆靠在湖石上,气喘连连:“杀阵一旦启动,不会停歇。” “那怎么办?”江既清看到玉浅肆红衣外裳上晕出深色的血迹,连忙扶着她靠坐下来:“玉姐姐,你还好吗?” 玉浅肆看向流露出真切目光的年轻帝王,从眼神到神情,没有丝毫错漏。就连微颤的语气,都同小时候那个害怕独处的孩子一般。 她牵了牵唇角。 看来,寂空说得不错,她于辨识人心一事上,的确没有天赋。 她竟觉得,江既清此刻的关心,发自真心。 “你轻功不错,不如先从这阵法里跳出去,别管我了!” 玉浅肆摇了摇头,眼前的人逐渐与记忆里那个眼中满是细碎烛光的小孩子重合。 “这里的天,不是天,树叶亦不是树叶。甚至你所见到的这个湖石,恐怕也不只是一块湖石。” 易家先祖果然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不过一个阵法,便能操控情绪,改换天地万物,甚至欺骗人的感知。 见江既清不甚信服的模样,玉浅肆掏出怀中的信烟,朝天空扔了上去。 却见耀眼的红光尖啸了一瞬,却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般,直直落了下来。 二人被红烟拢覆,刺眼又刺鼻。不得不以袖遮面,咳嗽声此起彼伏。 许久,浓烟才渐渐被白色的浓雾吸入,连带着雾气都泛出了些许血光,甚是煞人。 玉浅肆与江既清看着对方被浓烟所呛,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俊不禁。 还是江既清最先大笑出声,笑声久不绝息。 笑到眼泪盈满眼眶,江既清叹道:“你倒是一直都不怕我。” 玉浅肆回敬一句:“你想让我怕你吗?” “现在?”江既清靠在湖石上,仰面望着真假难辨的一方天空,忖了几息:“还是算了吧。” 终会有那么一日的,但他希望那一日可以晚点到来。 起码在这一刻,他们不是皇帝和臣子,只是当年站在摘星楼楼顶的两个小孩子罢了。 那个内心孤寂的小孩子,难得露出颓丧之色:“看来,是只能等别人救我们了。” 玉浅肆看着自己周身的伤,却轻笑起来:“不过,这下倒真算是救驾有功了。” 突然,一阵狂风自高空扑下,将周遭的浓雾吹了个一干二净。 江既清看向玉浅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有人来了。” 他整了整衣袍,又变回了那个御座上的少年帝王。 玉浅肆点点头,状似虚弱地垂头靠在湖石上。 果然,待浓雾消散,尽在咫尺的圣山重现时,一群人慌慌张张靠了过来。 “陛下!”德明高喊一声,跪伏在地,呜呜咽咽抽泣起来:“奴婢护驾来迟!” 群臣也一一拜倒。 玉浅肆状似不知,依旧靠在湖石上,目似半瞑。 本打算先看场好戏,可还没等到一脸铁青的兰菽如何收场,自己却先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如!”伯懿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待看到她满身的血痕时,已是怒不可遏。 “兰菽!你们好大的胆子!”伯懿查看着玉浅肆伤口,怒气腾天。 一旁提刑司众人看到玉浅肆昏迷不醒,也都面色不善地瞪着兰氏族人。 一众灰衣人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兰菽也不知,为何玉浅肆会出现在此处。 他想过今日可能会有人误闯园子,可若无人引导,顶多就是被困在外面。 届时,只需要他及时破阵,救出江既清,即便算不得大功,众目睽睽之下,也是个能面圣陈情的好机会。 玉浅肆不是有人暗中跟随吗?为何今日如此关键的时刻,没有人报与他知?! “陛下,奴婢万死!”兰菽双手撑地,深深陷入草丛之中。 “兰氏一族拱卫皇陵。今日没有祭祀事宜,奴婢便依照高祖皇帝遗命,按制开启了阵法,以防有宵小浑水摸鱼,前往圣山。幸得天地庇佑,陛下龙体并未受损,否则兰氏一族万死难辞其咎!” “兰氏衷心,天地可鉴。”江既清心中毫无波动,就知晓他们会拿高祖的旨意说事。 “只是如此厉害的阵法,至少应该有人守在此处,说明缘由才是。” “奴婢的确安排了人手,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不见了踪影。”兰菽再次深拜:“奴婢一定找到他们,严惩不贷!” “玉大人护驾有功,为了替朕挡这杀阵之中的机关,险些丧命!伯懿,快去寻御医,命其全力医治玉大人!” 伯懿方才看到玉浅肆满身血迹后便慌了神,恨不得立刻带她离开,如今江既清既已发话,抱起玉浅肆转身便走。 江既清余光扫过伯懿,见他情急之下抱起玉浅肆,却依旧守礼,双手成拳,双臂使力将她拖着,真真一副君子模样,嘴角微微上扬。 伯懿脚下如风,直到离开那群人很远了,探查到四周再无其他动静,这才放缓了脚步。 “没人了,可以醒来了。” 第218章 波折 玉浅正在假寐,听到他的声音似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麻麻地,震得耳朵发痒。 她刚睁开眼睛,却撞进伯懿余怒为消的黑眸里。 “你怎么敢一个人闯进去!”方才兰家带人撤阵,一路上的凶险让他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去。 她不仅自己一个人冲进阵法里,还命德明拦着自己。 “没惊动少主吧?” 伯懿见他都这样了,还在关心旁人,气更不打一处来。 囔声囔气地嘟囔:“你放心,你家少主如今尚在安睡,并不知情。” 说完这句话,便决绝地仰起头,只留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不再理会她。 玉浅肆只觉得当下被他揽在怀中,好似矮了他一截似的。她挣扎了一下:“你先放我下来!” “你若是想要做戏,便最好做全套!我可不敢保证园子外还有没有兰家的尾巴。” 鼻尖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搅得他气怒难宁,他兀地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 气闷地闭了闭眼,稍缓语气,僵硬道:“你放心,没几步就到你住的地方了。” 玉浅肆见他是真的生气了,顿时气弱了半截,“哦”了一声,缩回了他怀里,假装晕倒。 玉浅肆抿着唇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声,让这段并不算长的路程更添了几分难捱。 刚进了院子关上院门,伯懿就将玉浅肆放了下来。 “我去找御医。”转身便要离开。 “哎,不用!”玉浅肆抓着他的袖子:“都是皮外伤,他们的药还不如我的药好用呢,我自己来就好。” 眼下,她可顾不上这些小伤。 “我有话问你,你随我进来。” 进了屋子后,玉浅肆掏出伤药,撸起袖子,正准备上药。 伯懿一语不发,从她手里接过了药膏,玉浅肆刚要拒绝,可见到伯懿沉着脸,已经到嘴边的话只得又咽下去。 可没想到,伯懿看着大咧咧,手却极轻,若不是她此前用过这伤药,还以为这药本就不会令伤口发痛呢。 “那个......” 见他全神贯注地低着头,玉浅肆清了清嗓,试探道:“易氏先祖奉命设计皇陵图纸的时候,兰氏一族是否已经是江家的家奴了?” 话音刚落,伯懿突然手抖了一抖,正好压在伤口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伯懿连忙扔下药膏,看到她疼得泪眼汪汪,手忙脚乱地吹着伤口:“对不住,对不住。” 再无半分故作黑脸的模样,满心都是对自己笨手笨脚的懊悔,以及几分对这个问题的不知所措。 玉浅肆虽没得到答案,但已经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伯懿这副模样,自然是知情的。 阵法也好,兰氏也罢。诸般隐秘的古旧之事,江既清不知情,伯懿却都知晓...... 她不敢深想。 看玉浅肆盯着自己,眸中全是陌生的情绪,伯懿有些心慌。 “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突然听到你问,有些慌张。”伯懿看着发红的伤口,坦诚道:“若我记得不错,易家先祖领圣命设计皇陵在前。” 玉浅肆长舒一口气,却并不觉得轻松。 心中几块大石,高高低低,算是有一块落在了地上。 如此说来,提防兰家的阵法,便是高祖皇帝的旨意了。 难怪阴阳两鱼中阵法各不相同。 来时见兰家人给圣驾引路,还以为他们掌握了所有的阵法。 如今看来,想必他们只知晓阳鱼中的阵法如何操控。峡谷中只是知晓如何走最安全罢了。 兰氏一族究竟与江家是什么关系,可真叫她那该死的好奇心无法安稳。 “哦,对了!”玉浅肆问道:“粟娘呢!” 今日之事,粟娘可是关键。 伯懿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 “粟娘方才被我们发现晕倒在园中,已经被带回去医治了,想必待她醒了,一切便可有定论。” 伯懿将伤口一一包扎妥当,将她的袖口抚平放下,遮住伤处。 “接下来怎么做?” 玉浅肆复又撩起袖子,满意地点点头。倒是比她包扎的功夫更好些。 “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自然是要好生将养着了。” 伯懿了悟,双手抱拳道:“领命,属下定会时刻守在门外,确保玉大人安心静养,不被任何人打扰。” * 兰菽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连连灌了几口,这才觉得遍布经脉的痛稍稍轻了几分。 他扶着墙,看着还有几步之遥的门扉,咬着牙挪了过去。 没想到,这几步路竟花了他一个多时辰。 更没想到了,已经三日了,他日日带医者来问安,却回回都吃玉浅肆的闭门羹。 昨日皇帝刚降下圣旨,对玉浅肆护驾行为大为嘉赏,还御赐了一把匕首与一柄长剑。 而对兰家,却是令人捉摸不透。 在他象征性交出几人之后,皇帝对兰家既不处罚,亦不召见。 一如往日,忽略到了极致。 朝臣们都道兰家圣恩荣宠,功劳苦劳并存。 可只有他们知晓,皇帝的不理会,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将他们视作贱尘,看作泥灰,不屑一顾罢了。 可他偏偏还要承这份表面的圣恩,日日笑脸迎人,逢人感恩戴德,还要每天来玉浅肆院中,装作一副深感愧疚,忧心玉罗刹死活的模样。 这一切,都怪他那个自作主张的妹妹! 兰芝...... 那几口山茄花汁治标不治本,不过片刻,周身的痛又自百骸之中涌了上来,似潮起时的巨浪,疼得他两眼发黑。 他咬着牙,回想起当日,他质问兰芝为何不告知自己玉浅肆也去了园子时,兰芝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的计划漏洞太多,如此直白,难免让人疑心兰氏一族,我是在帮你。” “帮我?偌大的功劳拱手送给他人,还要让我日日在人前做低伏小,这就是你所谓的帮我?” “兄长放心,我所做的一切,并未背离你的计划。不过添了几笔波折,添些趣味。如此不仅能让我们得到想要的,还能让兰家置身事外。” “呦,兰族长近来没休息好?” 今日是算浊与伯懿一道在院中护卫,看到兰菽面色灰白,眼下乌青,额头虚汗淋淋,出言打趣。 “两位大人说笑了,兰氏一族愧对圣恩,害得玉大人至今重伤昏迷,怎敢安睡。” 第219章 计谋 “兰菽带了族中的医师,自知比不上玉大人的杏林妙手,但若能出一份力让玉大人早日转醒,也算是些微不足道的弥补。” “既知微不足道,就不用来了,御医都无法决断的疑难杂症,你们一个族医,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成?”算浊嗤笑一声,语含挑衅。 兰菽却苍白着脸,强笑道:“大人说笑了,兰氏怎敢在玉大人面前妄论‘起死回生’之术。” 明明是在暗讽算浊出言狂妄,却做出十足的卑躬屈颜模样。 算浊也察觉到自己失言,面色微僵,正想将兰菽赶出去,却被伯懿拦了下来。 他低眉打量着阶下的兰菽,心中五味杂陈。 终究是帝王家对不起兰氏一族,磋磨了他们一代又一代。 可依着他体内流淌着的血脉,也不配站在这里对兰家满心唏嘘。 往事繁杂,如今已是死局。 所以,他不会怨怪兰家人出手狠辣,但也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如今,护好阿如,查清十年前的旧案,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各家所愿,便各凭本事吧。 “劳族长费心了,我等奉圣命在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搅扰玉大人。若您真心悔过,少来几次,才是尽心。” 曈度拎着食盒,带着两个宫婢徐徐而入,带着一脸的假笑,向兰菽挑衅一语。 见兰菽垂下头故作不懂,曈度毫不忌讳地翻了个白眼,将食盒递给伯懿,悄声道:“粟娘醒了,说自己原本就在偏殿候玉大人,是宫婢来报,玉大人说同她在大园子里汇合。可她进去就迷路了,不知怎的晕了过去。” 待伯懿接过食盒后,曈度又朗声道:“司尹大人今日的伤药与汤药,辛苦伯懿兄弟了。” 伯懿颔首,领着两个宫婢进了屋子后,当着兰菽的面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兰菽打量的视线。 “你们就候在这里。” 两宫婢行礼领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候在厅内。 伯懿这才拎着食盒朝内间走去。 两宫婢是曈度向德明讨来的人。 玉浅肆看过太多戏,也最擅从细枝末节里找问题,自己做戏时自然也要做全套。 食盒每日都用药蒸熏过,提着食盒,老远就能闻到浓烈的药味。里面这才好放上清粥小菜,以敷药为名义由两个宫婢带进屋子。 玉浅肆见伯懿进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这日子,也太惬意了些,若是能晒晒太阳,就更好了。” 她皱了皱鼻子,想象着冬日暖阳落在鼻尖上的舒适惬意。 伯懿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上桌,看她吃得摇头晃脑,十分兴然的模样,哪里有半点杀伐果断的玉罗刹模样。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伯懿这才将方才的事情一一告知。 “曈度说,粟娘醒了。” 玉浅肆筷尖一顿,一边扒拉着菜碟中的肉沫,一边听着伯懿所言。 见菜碟里再无半点荤腥,这才叹了一口气,扔下了筷子。 一个个都说她受了伤要忌食辛辣刺激发物,半点荤腥都不愿多给。 “那个宫女有问题。” 她撇着嘴闷闷道。 伯懿何尝不知她在想什么,忍俊不禁:“御医说了,要忌食荤腥——”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也是大夫,本大夫说了,外伤患者就得多吃荤腥,这样才能好得快。” 伯懿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布口袋,布袋内侧细细垫着一层油纸:“时间紧张,这里天气也温吞吞地,这些肉干恐怕没有上次好吃,但也勉强可以让你解解馋。” 话还未说完,玉浅肆就抢了过去,解开布袋挑了一块大的扔进嘴里,眯着眼细细品着。 “不错不错,勉强过得去。” 自从他救驾归来,二人一同在七佛寺的屋顶待了一夜之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玉浅肆在他面前,更少了几分伪装。 每每看到她对自己的信任之举,他心里都像是填满了这山谷里的暖风,神清旌动,忍不住弯起嘴角。 伯懿轻咳了咳,略收了收了嘴角难以自抑的笑:“吃饱喝足,该说正事了。” 下一步该如何做。 “此前偏殿的宫婢呢?”玉浅肆本都已将布袋收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又打开,吃了一块。 “那天出事后,德明就派人将她们都交给了禁卫军看押。” 那些禁卫军现今都是江既清的人,看来江既清是谁都不信任啊。 “如今,粟娘的身份在陛下这里自然是做好的,而我又救了驾,那有问题的自然是传话的宫婢。” 假设粟娘所说为真,再者宫婢先是假借自己名义传话给粟娘,引她入园。再以粟娘入园为名义,引江既清入园。 可偏殿伺候粟娘的宫婢,都是从大明宫一路随圣驾而来,为何要帮着兰家做这种事?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若真是兰家的意思,要制造机会救驾讨赏,这宫婢又为何要告诉自己江既清和粟娘的下落? 白白让自己捡了一个漏。 玉浅肆咬着肉干:“既然有人抛出了饵,戏自然要继续演下去,才能看到钓上来的是什么。” 那宫婢如今可是关键。 毕竟如此简单直白的手段,一旦粟娘苏醒,第一时间提审的,必然是从中作梗的宫婢。 这个局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太过粗糙。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伯懿却突然站了起来,转头朝门外看去:“禁卫军过来了,听动静至少有一队人马,好像......是朝这里来的。” 玉浅肆正转着玉里乾坤,听到这里,眼尾的余光瞥到了兵器架上簇新的匕首与佩剑,灵光乍现。 那是昨日陛下赏赐给她的兵器,以嘉奖她救驾有功。 她握紧右拳砸在桌上,凝眉盯着桌角的一块水渍,想到了关键。 “糟了!” 话音刚落,那一队禁卫军自报名号后,推门入院。 玉浅肆与伯懿站在窗后,凝神细听。 “叨扰了,二位兄弟,禁卫军奉旨搜查兵刃,还望二位配合一下。” “搜查兵刃?”算浊站在阶前,一副休想从我这里跨过去的模样:“我家大人伤重,尚在昏迷之中,你们如此大咧咧闯进来,可有半分将有功之臣放在眼里?” 第220章 见招 “实在对不住,”领头的队长是刚从兵卒中被提拔上来的人,亲历过七佛城一事,对提刑司勠力同心,齐心救主一事颇为感佩。 若不是玉大人杀伐果断,早早惩治了禁卫军中的叛徒,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卒子被提拔。 加之提刑司中虽都是士族名门,却对他们这些出身低贱的人也没有半点架子,这些时日,早已与他们相熟。 “皇命难违,实在是对不住。” 曈度看着几人进退维谷的模样,拍了拍算浊的肩:“算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何苦为难他们。” 算浊这才解下了腰间的佩剑,和曈度的长鞭一道交给了禁卫军。 “可还有其他事?” 禁卫军队长为难道:“还有伯大人的兵刃,和玉大人的屋子......” “放肆!”算浊彻底冷了脸:“司尹大人尚在昏迷当中,她的佩剑也在救陛下时已被损毁,难不成你还想查陛下御赐的兵刃?” 那人额上满是冷汗,连称不敢:“卑职也只是......” 奈何没经过多少大场面,更是嘴笨不会说话,一时间说不清所以然来,只能连连称歉。 窗内,伯懿望向玉浅肆,看到她好整以暇的模样,微微一凝:“你方才说‘糟了’,是何意?” “现在不急了,”玉浅肆已坐回了桌边,给自己斟满一杯热茶,探了探杯壁的温度:“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定然是还有后招,恐怕马上就来了。” 她指了指门外:“你先去让那些人查查你的刀,总不能落下遮遮掩掩的话柄。” 伯懿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得照做。 推开门,解下那把黑色的素刀,扔给了阶下的人。 禁卫军使了全力差点没接住,入手那一刻,他只觉得刀身周围似笼罩着神风一般,尚未出鞘,便发出细微的清吟声,不由叹一声:“好刀。” 素刀不过只拔出了一小截,那亮光便晃得那队长不敢直视。一时间,院中所有人只觉得浑身发冷,似有幽灵恶鬼绕在身边,痛哭嘶吼一般。 “瞧仔细了,可是凶器?”伯懿语含调侃之意。 那禁卫军队长已是软了腿脚,连忙将刀入鞘,双手呈上:“伯......伯大人折煞卑职了,此等神兵,怎可能用来杀一个宫婢。” 更何况那宫婢身上的致命伤再寻常不过,绝无可能是这等带有杀伐之气的神兵所为。 伯懿伸手从他手中轻松提起刀,轻巧一扣系回腰间,瞥了一眼一旁快要站立不住的兰菽,状似无意地问道:“所有兵器都查过了?” “自然。” “那可有什么端倪?” “目前......还没有。” 那人如实以告。 皇陵内外都有人把守,禁卫军日夜巡防,不可能有外人闯入,这杀人者自然也只能是如今身在皇陵中的人。 只是那致死的兵刃痕迹,的确奇诡。 禁卫军将所有的屋舍都一一搜查了一遍,连碎掉的花瓶碗碟都没有放过,却依旧一无所获。 “兰氏一族对皇陵再熟悉不过,不如你问问他们?”伯懿朝兰菽点头致意道:“兰族长便在此处,或许他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兰菽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因周身剧痛而发出的冷汗便滴在地上。 “伯大人说笑了,兰氏一族早就让出了所有院落以供禁卫军查检。” 伯懿笑了笑:“兰族长此言差矣,我只是说让你帮着提供思路,没有其他意思。” 兰菽用尽全力挤出来的笑容僵了僵。 都怪这毒发时的痛,让他难以集中精力应付这些事,竟让伯懿牵扯出了些此地无银的感觉。 他心中痛骂,不愧是玉罗刹的走狗,皆是阴险狡诈之徒。 他垂下乌青的眼皮暗暗掐算着时间,按照兰芝所言,应当就在此刻才对。 果然,门外传来了动静。 德明领着一个眼生的御医走了进来,朝伯懿歉然道:“几位大人忧心玉大人为国事昏迷不醒,特地到御前为玉大人求来了奉医局的侍御医郑大人。” 一老者垂目静立于德明身后,冷眼瞧着伯懿。 奉医局的侍御医只为皇家医治,这位郑大人更是陛下的御用医师。 伯懿这时才恍然兰家的后招是什么。 果然,兰菽上前一步,躬身道:“德明公公,玉大人因兰氏一族的疏忽重伤未醒,身为代族长深感惭愧,于是带了族中名医前来为玉大人问诊,若是公公准允,不若让他一道为玉大人看诊,若是能助玉大人早日康复,也算消减本族的一二罪过。” 德明望向肃着面,身姿挺拔的郑绥。这位郑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 郑绥斜着眼瞥了一眼兰菽,傲然冷厉,胡子抖了两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竟是同意了? 伯懿心道:果然。 玉浅肆如今正“昏睡”着,若是任由禁卫军搜查,于理不合,更是伤了提刑司的颜面。她的房间不能搜查,那便成了皇陵之中唯一没有被搜查的地方,若是其他地方也搜不到凶器,只会怀疑凶器出自此处。 可若是为了自证而让禁卫军搜查,那就只能“突然清醒过来”。 既如此,难以说清她究竟是何时苏醒的。没了不在场证明,更是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 方才看她那模样,恐怕早就猜到了此处。 那群清流一党中,有人与兰家有染? 不,没这么简单,眼前的郑绥也有问题。 也不知她打算如何应对。 伯懿只得先使出一招拖延之计:“两名宫婢正在为玉大人换伤药,诸位稍候。待玉大人换完了伤药再诊脉也不迟。” 说罢进了屋子,阖上门,站在外厅,故意朗声道:“二位,如何了?” 那两个宫婢想要回答,却见玉浅肆站在里间,食指置于唇上,示意她们噤声。 两个宫婢便又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伯懿与玉浅肆心有灵犀,笑着朗声答道:“那好,我且再等等。” 那两个宫婢若是真的在换药,自然距离屋外众人很远,大明宫中的宫婢更不该高声大叫,若是贸然出声,反而遭人怀疑。 伯懿走进内间,见她还在摆弄那杯热茶,有些不解。 “如今怎么办?” 第221章 拆招 玉浅肆从塌旁的药箱里拿出一颗药丸,扔进了那杯热茶里。 转眼间,清亮的茶汤就化作了红褐色,对伯懿来说,还透着些许淡淡的腥臭味。 “喝了这个,应当能昏睡一阵儿。”玉浅肆见他不解,悄声解释道。 “可能瞒过那两个大夫?” 昏睡的脉象,与重伤昏迷的脉象,恐怕不尽相同。 玉浅肆摇摇头:“我有把握瞒过那个姓郑的,但兰菽找来的大夫,我没把握。” 宫里的那些太医她都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医术了若指掌。自己医术虽不如他们,但他们的医术绝对比不过玉临宜。是以这颗玉临宜配给她以防万一的药,她放心。 但兰氏一族深不可测,她并无太大把握。 “那还是算了,我去想个办法回绝他们。” 伯懿转身就要走。 玉浅肆拦住他:“你急什么。” “若是被兰家的医师撞破,那便真是有理说不清了。你难道要任由他们把这杀人灭口的罪名扣在你身上?” 虽然江既清知晓玉浅肆在装病,不算欺君。可如今出了杀人灭口的事,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更何况...... 江既清如今阴晴不定,他也猜不透这位陛下在想些什么。 “你不觉得,这做局的手法有几分眼熟吗?” 玉浅肆兴味渐浓,嘴角勾起笑容:“以往我在京中狐假虎威,都是打着圣上的名号。让那群人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而此次,做局者也是打着“为陛下寻找真凶”的旗号,但因涉及陛下,自己反倒成了被绑缚手脚的那个。 虽然粗糙,但简单有效。 难怪那日兰家的尾巴跟着她,却没有阻拦她入阵救人,原来是将计就计,托着她成为了此事的最大得益者。 借他们的手,这一出买通宫女,诱骗粟娘与圣上,再自己入阵救人的好戏便彻底编排成功了。 若她要同人争辩起来,如此做的理由倒也不难寻—— 一切都是为了齐国公府。 如今在外人眼中,王嵩虽依旧执掌朝政大事,兄友弟恭。 可近来,朝臣们愈发察觉出了二者之间或有嫌隙。 圣人允诺前往皇陵,王嵩病重,便是微渺却极有用的信号。 那么,身为齐国公府的犬牙,在这紧要当口为搏得圣眷,自然无可不用其极。 难怪自己住得如此偏僻。 更难怪那日事发之时,一路上她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如此便无法找到人证,证明自己当真是从唯思殿偏殿问询过后才去的园子。 一旦大家开始猜测她促成了这一切,兰家护卫不当的罪过自然也就可有可无,毕竟兰家也是被“奸人”所利用罢了。 即便没有实证证明她做了这一切,但也没有实证能让她洗清嫌隙。 可兰氏一族所求,也不过是在众人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你放心,我有把握,”玉浅肆深吸一口气,咽下了那碗药汤,爽利地擦了擦嘴角。 待放置好屏风后,伯懿打开门,迎二位医官入内。 宫婢入屏风后,悬丝于玉浅肆腕间,再从屏风后牵出丝线,交给两位医官。 “毕竟男女有别,二位医术高超,这些应当不在话下吧?”伯懿抱着双臂站在屏风同侧,不容他们踏过屏风一步。 郑绥鼻子里轻哼一声,胡子又抖了抖,接过丝线凝神细断。 那兰家医师自然也不敢多语。 一时间,室内静匿无杂声。 “玉大人可还好?” 见郑绥撂下丝线,沉然不语,胡子却抖个不停,伯懿的心悬了起来。 “先前的医师简直荒谬!如此劣等医术也不知是如何能混入太医署的!” 伯懿闻言惊了一跳,脑中不住思考着应对之策。 “......观玉大人脉象,这昏睡之症本就不严重,若是我来医,如今早就已经苏醒!却生生拖了这么许久,令脉象愈发滑弱无力,简直是败德辱行,枉为医者!” 听到这儿,伯懿才松了一口气,惊出一声冷汗。此时他才恍觉,不知何时起,他竟已如此信任阿如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而她说此事能成,他便从没思考过“此事不成”的后招。 可还不是可以全然放松戒备的时刻,他转头望向兰家的医师,问道:“您如何看?” 兰家的医师将丝线团起来,安放在一旁,这才拱手回礼,稳声道:“老朽艺术粗浅,不及郑大人。不过依老朽愚见,这昏睡之症的确不难解。” 郑绥不依不饶,抖着胡子问道:“你有把握多久让她醒过来?” “这......”兰家的医师迟疑了片刻:“玉大人脉象随凝滞,但却有微弱的强跳,已是内有好转的迹象。若依老朽的方子,恐须五六日——” 郑绥冷哼一声,打断道:“再等五六日?这般不能吃喝,即便醒过来,恐怕也得好好将养些时日,定会伤了根本!” “郑大人杏林妙手,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那郑大人看,需要多久呢?”伯懿懒得再看这奉承自傲之景,打断道。 郑绥伸出三根手指,胡子又抖了抖,矜傲道:“只需三日!” 伯懿连忙拱拱手,夸饰着将二人送了出去:“不愧是郑大人!如此一来,就多劳烦您了。” 将他们送出屋子,看到所有人都离开后,伯懿折返回来,按照玉浅肆此前的吩咐,从匣子里找出一颗杏色的药丸,溶于水中,给她喂下。 见玉浅肆悠悠转醒,伯懿才松了一口气。 “你葫芦里究竟装了什么药,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玉浅肆浅眸中犹带着几分迷乱,闭上眼悄吟了片刻,再次睁开那双晶亮的浅眸看向伯懿时,露出了睥睨一切的笑,似倨月悬空,凌然孤绝。 “你不是问什么时候干正事儿吗?这不,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郑绥诊断,她还要三五日才能醒过来,这当中便是自由行动的最佳时间。 “伯懿,你去联络那个土夫子,明日做好一切准备,”伯懿附耳倾听,听完后暗赞不绝。 “这法子......的确清除后患,”伯懿哑然一笑:“睚眦必报,果真只有你‘玉罗刹’才想得出来。” 第222章 螳螂 “什么?!既已探明她昏睡之症并非因为重伤失血,为何不直接言明!” 兰居中,因全身剧痛半瘫在椅上的一灰衣长者,听到兰菽所言,满杯的山茄花汁顷刻便被撒了大半。 他看着桌上凌乱的水渍,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这日日夜夜的疼,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快熬不住了,这几日,族中有多少老弱妇孺都已被磋磨得爬不起来了,你们有此等好机会,为何不搏一把?” “就凭那两个宫婢,”兰芝面色郁青,嘴唇泛乌,明明自己痛得眉头都已拧在了一起,却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堂上几人一一添满了山茄花汁。 “若不是皇帝首肯,玉浅肆怎么敢在那两个宫婢面前日日作秀?若是当场闹大了,不过是让陛下假意惩罚一下玉浅肆,除了让兰家在御前更没脸面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那医师隔着屏风,既判不得伤者面色,又见不到伤处,能在那聒噪的环境中诊出这些,依然是帮了大忙了。 届时,即使怀握三分理,也得褪掉两分。 兰芝低头看了看手中半满的茶壶,即便连每根发丝都浸透了痛,她也绝不会喝这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这些痛楚,是她的决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应该如何做。 她将茶壶丢到一边,接着道:“如今此局,玉浅肆依然进退维谷,无论她如何做都会惹人怀疑。已是输了两分,我们隐占两分,目前这已经是对我们最有利的局面了。” “隐占两分,可算不得胜局。”兰甫哀叹一声:“两分,连赌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接下来,我们便要将这两分,化作六分”,兰芝语凌声冽,飒然道:“不,七分。” “我有把握,她定然退无可退。” 玉浅肆今日故意放外人诊脉,就是想做实了她尚在昏迷中。 恐怕,这几日便会有动作。 “只需守株待兔,不仅可以向群臣做实她的欺君之罪,还能抓个偷盗皇陵的现行。” 兰芝见众人不解,却也无意解释,兰菽无奈,这才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妹妹的主意,这玉罗刹若真打算入皇陵验尸,那必然是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动手。玉罗刹早已察觉了我们的暗桩,动手之前必定会使出声东击西之法。届时,我们只需要假作被她所迷惑,将暗桩撤掉,再集结群臣于皇陵入口处堵她,她自然无路可逃。”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一灰衣老者啜了一口山茄花汁,稍稍抚了抚喉咙处的痛楚,看着眼前的兄妹,欣慰道:“先祖所言果然没错,天降龙凤双生子于兰氏一族,皆是族中兴旺之兆啊。” * 两日后,午时刚过,山谷里日头晕晕娆娆,像极了春日艳阳,只是因着山谷中常年的湿雾,添了几分郁热。 伯懿拎着食盒,先一步离开了玉浅肆所住的小院,朝着皇陵外而去。 过了不久,院子的小门打开,一道身着黑色鹰隼服的身影出了小院,仔细探查后,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让出了身后另一人。 后者亦身着黑色劲服,鹰隼图样的双眼,随那人关门的动作在暖阳下闪闪发亮,似是活过来了一般。 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前者背着一个小包袱,亦朝皇陵外的峡谷走去,后者垂首疾行,朝皇陵而去。 须臾间,便隐入了山脚下的园中。 兰家的人早在伯懿出门时便撤掉了园子外的看守,并假意被伯懿和那个带着包袱的人所吸引,跟着他们一路行到了皇陵入口处,看着他们隐于峡谷山道上,这才折返报备。 “我们的人躲在暗处,瞧着玉浅肆已经进了园子。” 兰菽看着一语不发的兰芝,颔首道:“叮嘱他们,待我们靠近时便吞下药假作被人毒晕即可。” “妹妹,”兰菽有些激奋:“这次你帮哥哥赢得七分,待计划收尾,哥哥再送你三分胜算。待兰氏一族脱离了苦海,这族长一职,我们兄妹二人共享也未尝不可!” 兰芝牵了牵嘴角,神有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对当族长没什么兴趣,一切都是为了兰家和师父。” 兰菽见她提到师父,神色烁闪,猜到了她的想法,伸出手想安慰安慰她,却又怕她躲开,只得柔声安抚道:“在我看来,那个玉罗刹,不及你万分之一,师父定然是因为那些道听途说,才命你我谨慎些。” 兰芝掐着虎口站起身,深深呼吸,感受着无边的痛意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冷声道:“该去看戏了。” 七日后,便是祭礼正式开始的日子。 朝臣们操劳多日,今日又逢休沐,兰菽以兰氏一族代族长的身份邀朝中重臣观景游览。群臣中,除了太常寺的官员之外,并没有几人能登上圣山。虽说七日后大祭礼会上山,可届时诸般规矩,恐怕无甚闲心观景。 兰菽如此周到,思朝臣之所思,让朝中大臣赞不绝口。 一行人由兰菽陪同,穿过山脚下的花园,前往圣山。 花园外并无人值守,几个朝臣踟躇着停下了脚步。 毕竟前些日子方才发生过园中阵法囚困圣人一事,当时玉罗刹浑身是血,到现在都还昏迷着。 兰菽年齿尚小,做事却周到,回身恭礼道:“日头太大,看守园子的人想来是在园子里躲日头。不过诸位大人请放心,这园中阵法再未启动过,有兰菽在,定也会护诸位大人周全。” 方才那几个犹豫不决的人这才笑着宽慰兰菽,一同进了园子,在山下燃香祭拜后,顺着山下的石阶朝山上而去。 “诸位大人请,”待看到一角小亭危立于山崖边,兰菽笑邀道:“兰菽已命人备好了冰果子与茶点,诸位大人行路渴苦,可先在此处休息片刻。” 山路崎岖,石阶蜿蜒,一群人早已走累了,拱手谢过,走进亭中坐下休憩。 临高之处,山风挽温香扑面而来,山下是葱郁的山林汩溪,胜状璀错,令人目眩。 “这是什么味道?”又一阵风过,原本绿丛芃芃的淡香,突然掺杂了一些刺鼻诡异的味道,拂汩遮面,呕得几人连忙扔下茶杯,捏紧鼻子左躲右藏。 “这味道......”兰菽也被这臭味呛得不住咳嗽,不知想到了什么,朝着身后的石阶望去,突然面色一变,低叫一声:“糟了!” 第223章 黄雀 兰菽的声音虽低,却还是被临近的许多人听到了。 “兰族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群人凑上近前,捏着鼻子问道。 兰菽沉眸不语,只恭敬告罪道:“抱歉扰了诸位大人雅兴,时辰不早了,兰菽带诸位大人下山吧。” 所有人面面相觑,好容易耗费了半个多时辰的工夫,才爬到这四分之一之处,只能勉强算个山脚,大家还都在兴头上,怎得就赶客了? 莫不是在戏耍他们? “既上了圣山,便没有不参拜各陵而中途下山的道理,这是对天家不敬。兰族长如此独断,莫不是真将这地方当做了自家底盘?今日之事若没个说法,我等定要去御前,争个分明!” 兰菽连称“不敢”,却依旧坚持请他们离开。当即,许多人都冷了面色,盯着他不言语。 两方僵持了下来。 曹言华身着一身布衣,跟在队尾。因只是个从八品的拾遗,兰氏相约,他位卑不得不应约。可辛苦攀了半日,却也入不得小亭,只得寻了棵树倚着休息。 只是那位置靠近石阶,被臭味熏了个倒仰,正想远远躲开,却突然想起曾在御前的听闻,一拍大腿,指着兰菽恼得叫骂起来。 “大胆兰菽!这气味分明是皇陵入口被打开的警示气味,你们兰氏护卫不周竟然让人偷偷打开了皇陵!还想诓骗我等下山!” 听闻此言,众人面色皆变。 可看到兰菽面色沉沉,曹言华所言定是不假。 皇陵于山上星罗棋布,兰氏族人不过五十余众,自然无法一一看顾。 而这山谷地,形势奇妙,山风自上而下都会凑到低处,此时这气味恐怕也传到了园中。 倒是个警示的好法子。 崔泉当先站了起来,不待兰菽辩解,踏上石阶,朝着山后而去。 兰菽也没想到,崔氏一族的人竟如此直接。待回过神追过去时,早已错失了阻拦众人的最佳机会。 先帝陵寝前,臭风扑面,崔泉怒容满面,指着追过来的兰菽怒骂道:“你们兰家究竟是如何守卫皇陵的?!竟让盗贼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进来!” 兰菽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因位置所限,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站在远处,妄图躲开腥臭味,又不甘心地伸长了脖子想看清发生了什么。 还未等兰菽争辩,崔泉又靠近了他几步,众人这才看清了崔泉身后,先帝陵寝的万寿壁上,赫然一个黑黢黢的大洞。那些臭味,果不其然是来自于此。 有人盗陵。 兰菽苍白着一张面孔,急急道:“是兰菽的不是,根据这气味,此洞应当是刚挖开不久,贼人定然还在里面。当务之急是先擒住贼人,届时圣人与诸位大人要杀要罚,兰菽任凭处置!” 一番话切意耿耿,崔泉思忖一番,这的确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除此之外,我定会禀明圣上,交由圣上定夺!” “不敢欺瞒圣人,”兰菽垂首意恭:“只是若真有贼子匿于陵寝之中,为诸位大人安全计,还是先行离开比较妥当。” “兰族长自方才起,便一直想让我们离开,仔细想想,圣山皇陵防卫森严,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盗陵者,该不会是你们监守自盗,被我们捉了个现行吧?”有人不满,捏着鼻子摇头晃脑。 兰菽后槽牙紧了紧,这些朝中老不死的混子,已经习惯了遇事先反驳,将所有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往日里,他对这些人之所为恨咬牙切齿。 可今日却刚好,要演好这出戏,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台上客。 “烦请诸位大人退到观景台,兰菽会寻来族人拱卫此处,定会确保诸位大人的安全。” 兰菽想得周到,帝王陵寝自然不可随意踏足,如今只能用这守株待兔之计,兰家寻人来守住这离开的唯一路径,瓮中捉鳖。而朝臣们当下并不信任兰菽,为免牵连于今日之事中,自然会留在此处直到捉到贼人。 一切顺理成章。 兰菽见众人离开,他落在最后,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似是看着一块即将被快刀剜去的死疮,灰败的面上多了一丝奋然的潮红,更添了几分诡异。 今日过后,这计划才算是完成了一半。 兰菽悠然转过身打算跟上前面的人,骤然之间,一声巨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过每一条山缝林隙,尘飞石动,天地间一片昏暗。兰菽连五指都辨不得,只能听到黄沙漫天,其间夹杂无数朝臣们的惊呼声,似惊潮一般朝兰菽涌来。 逾一刻许,震乱稍定。 兰菽强撑着快到极限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着惊呼声传来的观景台而去。 一层锦绣被晃倒在观景台上,那些绫罗锦绣还兀自呻吟着,兰菽顾不得那么多,只沉着脸,踮着脚尖尽量避开人,沉目凝望着山下。 “方才是.......地龙翻身?”一朝臣勉力拽出自己的袖子长袍,扶着冠帽勉强站了起来。 “快看!是峡谷!” 褐烟将歇,峡谷似与方才登高远眺时有所不同。 山下的人们似蚁儿一般,有些人显然是伤重了,捂着伤处在地上挣扎,四脚朝天。另一些人因着方才的地动,朝着峡谷聚了过去。还有一些,停在原地,似是在弯腰捡拾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群人七嘴八舌,强拽着兰菽。 兰菽立在原地,嘴唇阖动,却发不出声来,像是庙台一侧被匠人随意涂上了一层白漆的小鬼,不均匀的白色里,透出许多泥胎原色来。 崔泉却还算冷静:“都嚷嚷什么?还不下山护驾?”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互相搀扶着朝山下而去。 兰菽骤然回神,想要阻拦,却已是来不及。 幸好山下园中还有兰氏族人看守,若能在那时抓住下山的玉浅肆,虽不似现在这般抓现行来得妙,倒也有些转圜余地。 亟待下了山,穿过那园子,他们才明了方才的人们在捡什么。 满地的瓷陶金器碎片,还有些铜钱。 崔泉捡起一块铜钱,上书“和昌通宝”。 “和昌”,是先帝年间的年号。先帝故去后,朝廷专铸了一批新宝,置于陵寝之中。 难道是方才的贼人? 一群人再也顾不得对着兰菽大呼小叫,急朝着峡谷而去。 没走几步,一侧小院的门被打开,粟娘扶着一女子买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玉浅肆气息微弱,面色苍白,正靠在粟娘的肩上,满目疑惑地望着行色匆匆的一行人。 第224章 白莲花 众臣看到以往不可一世的玉罗刹露出虚弱之态,一时间怔在原地,忘了眼前的动乱。 到底是为了救陛下而受伤,众人还是同她寒暄了几句。 玉浅肆面色若素娟一般,苍白无色,牵着嘴角谢过,望向隐在人群之中满目惊色的兰菽。 “兰族长,几日不见,怎得看起来面色如此难看,可是病了?” 见众人望过来,兰菽连忙作恭谨状,低下头去,试探着问:“乍闻谷中变故,有些惊异。玉大人......一直都在这里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玉浅肆昏迷许久,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玉浅肆似也觉得这话好笑,侧过脸望向扶着她的粟娘。 粟娘手中一紧,却还是温声道:“我今晨来看望玉大人,见院中只有两个小丫鬟,担心她们照顾不周,便一直陪在玉大人榻边,直到方才一声巨响,我才要差人去询问,就发现玉大人不知何时,悠然转醒。” 粟娘虽尚未得封号,但所有人都知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况且她来自乡野之间,未与任何朝中势力有关,她的话,自然作数。 兰菽在听到粟娘所言时,便早已忘了掩藏情绪,一双眼怒瞪着两个相互倚靠在一起的女子。 粟娘似是察觉到了那瞪视中的愤怒,不解与一丝若有似无得悲,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幸而被玉浅肆的衣袖所遮,不甚明显。 玉浅肆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的微颤,含笑覆手上去,似感念一般轻轻拍了拍,笑叹一声,扯开了话题。 “山中岁月果真不必寻常,竟不知昏睡了一觉,外间已过了这么多时日。不过倒是多谢了那巨响。我好似也是在浑浑噩噩中听到远处的巨大动静,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这不可能......”兰菽似失了神志一般,咬着后槽牙。 周围几个靠得近的官员都诧异望向他。 玉浅肆自然也听到了质疑。 “兰族长所言‘不可能’,是何意?” 她眉间微蹙,一双浅眸里似是要盈出泪水一般,半靠在粟娘身上,素衣黑发披垂,娇弱惹人怜。 “难道兰族长是嫌我伤得不够重,如今醒来坏了你的事?” 这群朝臣哪里见过张牙舞爪的玉罗刹这副模样,一个个呆在原地,甚而有人忘了呼吸,涨红了脸。 面前这柳腰花貌,不胜柔媚的女子,真的同玉罗刹是一个人吗? 怎得平白让人生出些许怜意来? 玉浅肆掩袖轻泣,已有心志不定的几人面有不满,瞪向兰菽。 崔泉清了清嗓,见众人回过神来,这才颔首道:“玉大人伤重,还望保重身体,如今不知陛下圣驾可安,我等先行一步。” 玉浅肆低头送别,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又添了几分别样的病美。 可听到众人走远,再抬起头来时,笑意暄妍,直直盯着没有离开的兰菽。 “往日里攻克那些话本故事的前后矛盾之处,发现世人常写一种女子,人前矫揉造作,人后心狠手辣,似根须尽黑的白莲花一般。原本不甚喜欢,可今日演起来,倒觉得这种白莲花,分外舒爽。” “玉罗刹,果然名不虚传。” “呀!”玉浅肆故作惊诧地半掩着口:“兰族长,这是不打算继续装下去了?” 兰菽峻了面色,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方才幸而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说出更多。 若是他言明,有兰家的人看到玉浅肆前往皇陵,必得解释为何兰氏族人暗中盯着玉浅肆,更须说明,为何知晓此事却不上报。 更何况,若是兰氏族人一直暗中盯着玉浅肆,自然也可证明玉浅肆上次入园是为了救驾。 这其中前后矛盾,毫无站得住脚的动机可言。到时不仅于兰氏无益,说不定还会被玉浅肆倒打一耙。 没想到,兰芝利用皇陵人员调配给玉罗刹泼脏水,如今,玉罗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倒让他们进退不得。 真是......好手段。 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何她明明入了园,是怎么能绕开阵法守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溜回来的? 此刻,师父在他与兰芝面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终被他听进了心中。 这一役,终究是他输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见兰菽虽在问她,却一直紧盯着粟娘,玉浅肆上前一步,挡住他饱含怒怨的视线。 “我也想问问兰族长,为何处处针对我?” “你不该姓玉。” 玉浅肆长“哦”了一声,笑若霁阳:“我观兰族长面色青灰,气血不稳,似是中了毒,还不轻。若是我姓玉,说不定可以帮您诊治一番,也好过您日日夜夜,手脚虚浮无力,四肢百骸痛意难消。长此以往,恐怕,小命都难保呐。” 身后的粟娘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呼声,玉浅肆回头看她,她却低下头去,慌里慌张说:“玉大人你看,这地上......” 粟娘捡起一枚半残的铜板,颤着手交给玉浅肆。 玉浅肆晃了晃手中地铜板:“原来,真有盗墓贼啊,不仅得了手,还闹出这么大动静,兰族长可得好好想想,这次要如何推脱责任呢?” 果然,山谷外的动静是玉罗刹所为,峡谷里的那阵法被人动了。 他想不通,这峡谷里的阵法,同皇陵里的没有半分相似,兰家并无解法。这几百年来,妄图参透峡谷阵法的兰氏族人,无一人生还。 是以兰氏一族,只敢走那条进出峡谷最安全的路,从不敢在峡谷中多做停留。 可她是如何让人闹出这么大动静的? “我若是你,现下该去想办法解决前面的烂摊子,而不是在这里歇斯底里地质问。” 兰菽闭了闭眼,这玉罗刹果然有善变诡聪,若非他还要顾虑兰氏一族,真要痛揍她一顿。 见兰菽甩着袖子挪腾远了,玉浅肆才转过身看向粟娘。 她含着温润真诚的笑,上下打量着犹在微微发抖的粟娘。 “多谢姑娘相助。” 她从园子里溜回来的时候,发觉粟娘正一个人站在小院廊下,看到她一身劲服的打扮,短暂惊讶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开路,让她回屋更换衣服。 第225章 大祭 待玉浅肆一身素衣披着头发重新出现时,粟娘微微一福,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玉大人,玉大人方才醒来,真是可喜可贺。” 她原本打算敲晕了粟娘再行事,可粟娘说,若有了她的证词,玉浅肆更容易被信得过。 玉浅肆歪着头想了半晌,终还是笑着点了头。 大盛判罪,须得两人以上的人证与物证相印证,今日的局,物证是漫天先帝时期的皇陵宝贝,人证是与满朝的公卿,她已立于不败之地。 因而她倒不担心粟娘临阵倒戈,一个并无背景,身份成疑的女子,相当于半条命都被捏在齐国公府手中。 她只是觉得有趣,总得往下走,才能看清一个人想走哪条路,想要什么。 她方才可是看得清楚,兰菽对上粟娘时,总会流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好似,他之所怒,不是怒自己破了他的局,而是在怒为何粟娘会帮自己。 “玉大人......不必客气。”言语微颤,似是还没有从方才当中扯谎的情境中回转。 玉浅肆干脆把话直接挑明:“从我到皇陵的第一天去寻你一同上山,你便该知晓我想利用你做见证。” 只是后来出了变故,她受伤假意昏迷,粟娘也被发现晕倒在园子里,她便歇了利用粟娘的心思。 没想到,粟娘今日却自己寻了过来。 她回身推开院门,走进了院子,坐在石桌边,看着粟娘跟了进来,回身关门,骤然发问。 “为何帮我?” 粟娘背躯一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过身来跪倒在地。 “我听闻玉大人有仇必报,私以为您定也是有恩必偿的人。我在得知自己或对玉大人有用之后,便想赌一把。玉大人利用我一回,我也想求玉大人帮我一次。” 如何帮? 以往破案追凶也好,如今学朝堂这些烂事也罢,只要得知了那些人的目的,自然知晓他们做法和用意。 但她实在看不透粟娘,因为一直以来,她压根看不透不知道粟娘想要什么。 “我想求玉大人,若有一日,我被人所挟持,求玉大人救我,救我离开!” “被谁挟持?离开?你想去哪里?” 可不管玉浅肆再如何问,粟娘都只是苍白着脸,摇着头,不住求她答应自己。 玉浅肆暗叹一声:“罢了,我答应你,若有那么一日,我一定尽我的全力帮你。” 直到粟娘离开,玉浅肆依旧坐在院中,顶着阳光,转着玉里乾坤,沉思不止。 粟娘在最初听闻江既清身份时,是含着惧怕的,可不知为何却在可以选择离开时,留了下来。 可如今,却求自己救她离开? 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笃定有人会挟持自己? 看来需要寻个机会去问问少主,户部调查之事了。 “怎么坐在这里?都晒了满脑袋的汗。” 伯懿不知何时进了院子,替她遮住了阳光,又递给她一方新帕。 她这时才恍觉有些头晕。 伯懿连忙扶她起来,回到了屋子里。 “前面很热闹吧?”玉浅肆接过伯懿递给她的茶,抿了一口,忍俊不禁:“你找的这个土夫子着实有些本事,那些礼器碎片,铜钱珠玉,真挺唬人的。” 一想到兰家人痴傻惊怔的模样,她就觉得好笑。 伯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今日总算是知晓为何随风那么喜欢看热闹了,的确是有些意思。 “这还得多亏你想出的好主意,让他去龙源搜罗先帝时期的老物件儿,他一点就通,只挑那些礼器的残损件儿,没花多少工夫便搜罗了许多。” 龙源因靠近圣山皇陵,多年来渐渐形成了古玩交易市场。虽都声称器物自皇陵而来,可有关本朝的物什大多都只是各方搜集的民间好货。不过却也有许多前朝的礼器残物。 这些东西虽真,却因残损,不值许多银钱,反而是古玩市场上最好淘罗之物。 玉浅肆依着此前在圣山上所见,画了个峡谷草图,标明了一处小阵,以及安全进入的路线,由伯懿交给山外的土夫子。 那人的确有些本事,做事也机灵。最重要的是,能听得懂命令,知进退。不去碰不该碰的东西。在她这里,算是考验通过了。 玉浅肆捧着茶杯遥向远方一揖:“今日之事如此顺畅,还得多亏了兰氏那位代族长,提前替他自己挖好了坑。” 众人亲眼看到那皇陵盗洞,再听到山谷外的动静和那些礼器碎片,可不就是人证物证俱全,兰氏护卫皇陵不力,让土夫子钻了空。 恐怕那位大明宫中与兰氏合作之人为免落下口实,并未告知兰氏自己究竟要挖哪位帝王的陵。 兰菽为保能抓自己个现行,便自作聪明挖了最近的那处先帝皇陵,只待自己下山时将这一切嫁祸给自己。 “陛下本要罚兰氏宗族杖刑,被兰菽一力承担下来。”想到方才兰菽血肉模糊的惨状,伯懿叹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眉尾的隐疤:“可我听闻,陛下也赏给了兰菽许多珍奇药材......” 看来皇家与兰氏一族关系匪浅。江既清这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他可以打压兰氏,但也看重他们。 “你放心吧,我已不再是那个愣头愣脑的玉罗刹了。若他们偃旗息鼓不再拦路,我也不会招惹是非。” 更何况如今路障已除。 对外,有盗墓贼擅闯皇陵,掠夺了些许宝物,离开时却被峡谷中的阵法所杀,宝物尽碎。 于兰氏,他们定会以为自己已经得了手,因而故意制造峡谷外的动静转移注意力。 经此一遭,他们不会再在玉浅肆一行人上耗费时间。 如此,她们才能徐徐图之。 * 望日乙巳时,喜神西北,冲猪,煞东。 宜酬神、祭祀。 玉浅肆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个哈欠。 寅时正,江既清沐浴更衣,焚香祭拜,开始登山。待每座陵寝祭拜完成后,登上这山顶的祭堂,已过了巳时。 祭堂设在火山口上,以墨家特有的无柱巧技,榫卯相接,将这火山口以屋宇盖之。 整座祭堂没有窗户,只有九盏巨烛分立于九个方位。无数斗拱榫合卯接,绵延向上,以金粉彩绘之。 在巨烛的映照下,彩绘仙人浩漫,驾云于梁间,含笑跻揽众人。 衣带飘飞,似要凌风翩飞一般。 第226章 伯懿靠近一步:“你一夜未眠,不若靠着我憩一会儿?” 玉浅肆轻叹一声,望向跪坐在祭台旁,垂首不住耸肩的王嵩。 他此刻定是咳喘不止。 “小公爷......还好吧?” 二人所立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王嵩的侧面。他收拢帕子入袖时,那触目的红让伯懿也惊了一惊。 玉浅肆盯着那帕子:“少主说不得不来,命我为他施针支撑。” 这些日子,少主身上的旧毒发作得愈发频繁,原本一个月里只有三四天可能无法动弹,可如今,几乎无法走路。 可今日大祭,他绝无可能安坐,知晓她不愿,便以命相逼,命她为自己施针拖延。 此针法可短暂摒除伤痛,抑制毒性,可对脏腑伤害极大,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他却毫不在意。 “我可以看起来虚弱不堪,但不能弱到让他们以为我毫无还手之力。” 朝臣与帝王可以允许一个逐渐病弱的王嵩暂时执掌朝政大权,却不会允许一个废了的王嵩掌控一切。 一声清越的礼钟后,鼓乐礼颂声骤起。 司仪唱诵,帝王入殿。 玉浅肆看着王嵩颤着手将帕子塞回袖口,由侍从搀扶着起身行礼。 行走间,满是血污的帕子落在地上,被来往的官员踩踏踢弄,靠近了幽深的火山口。 也不知何人衣袍带起的风,突然将那帕子卷进了深不见底的火山口里。 江既清仰首揖礼,念诵着祭祀的颂词,悠长的尾调在群仙之间回荡。 那些仙者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笑,俯望着这位年轻的帝王。 玉浅肆听着颂词,觉得有些别梦,她闭了闭眼,好似眼前还飘着那块满是血污,落进火山口的帕子。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伯懿。 “出发吧。” 二人溜出祭厅,由伯懿带路,跨出石阶,朝着山后的丛林深处而去。 玉浅肆走在他身后,见他偏离了石阶,微微一诧,脚下却未停,转身跟着走进了林子里。 伯懿走在前面,一面用身体替玉浅肆挡开林木枝杈,一面频频回头替她留意着脚下。 “圣山两侧的环江,皆在山后汇聚,由墨氏先祖巧设河道,水流湍乱,漩涡频生,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 玉浅肆点点头,心道声:难怪。 她先前观这山谷中的阵法地势,便想到了其中的一处漏洞。 易氏的阵法并未将圣山包含在内,若有人从山后攀登,大可以绕开这些致命的阵法。 原来山后更为凶险。 艰难地穿行在树丛之中,山谷中朦胧的天光,在此处更显柔弱。她仰头看去,密乱地枝杈将天空分割为许多碎片。 像极了那个垂挂在枝杈间,若隐若现的鬼市。 那时伯懿在鬼市身受重伤,二人涉水逃离时,她仰头所见的世界便如现下一般。 看着眼前将自己费力挤进树杈丛里,为自己开路的背影。 一如鬼市,一如祈福殿,在危境逆旅中,他好似总是站在自己身前,全身心地为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蓦地让她腾起一种奇怪的念头,这条路好似没有那么难走了。 耳边水声渐隆,一大片白色将伯懿包拢之后,她从伯懿留下的空缺里跳了出去,眼前一片开阔。 脚下是一条巨流,阳光铺洒下,远处的水面似泛着银光的鳞片一般,像一条白龙,扭着身子,自山脚下朝天边喧嚣而去。 许多嘈杂奇怪的水声在脚下沸腾,引得玉浅肆不禁探头去望。 山脚下的水面之开阔,似有龙踞。水面高低错落,无数小瀑在其中。这些小瀑方向也不同,自两侧朝着河面正中而去。 肩头的一片绿叶打着旋儿落进了水中,被那些小瀑裹挟着,在白色的泡沫中翻腾挣扎,几息之间便没了踪影,不知被哪一处漩涡所吞噬。 玉浅肆看到这景象,微微目眩,心中发紧,连带脚下也不大稳当。 “当心!”伯懿连忙将她揽了回来。 “这山后的土石与前山并无太大区别,极松散。为防止有人偷盗,才被削铲成这种接近悬崖的模样。” 玉浅肆轻轻“哦”了一声,退了几步,站在伯懿好容易踩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背靠着树丛。 “那人呢?” 有一道沙哑中透着疲累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回玉大人的话,小的石沫儿,在这里恭候二位大人。” 伯懿斜跨一步,又走到了玉浅肆前面,循着声音而去。 “辛苦二位大人了。”石沫儿早就砍掉了一小片林木,腾出一块微斜的平台。因着劳作,黢黑的面被晒得透出些紫红来。 另一旁,一个拱形的洞口也被清理了出来,他还十分妥帖地用树枝与石块加固了洞口。一股阴霉之气不时从洞口里吹出,引得四周的树丛沙沙作响。 石沫儿打量着玉浅肆的神色,一边小心告饶。 “非是小的为难二位大人,先抢小的根据玉大人给的图摸上了山,却发现那个皇陵缺口只挖开了一小块,里面的封墓石未有缺损,凭小的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搬开。这才想到了这个法子。” 来龙源之前,石沫儿在鬼市中流通明器的点蹲守了几日,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总是带些本朝玉器古物的人交易,使尽办法软磨硬泡许多日,才从那人嘴里打听到这地方。 “历代修建皇陵的工匠未免被坑杀,便暗地里修了密道。因为这山中大多都是皇陵,要不就是些机关陷阱,能挖通的地方不多,一来二去,历代的工匠不约而同都挖到了这条通往山后的路上。” 眼下市面上并未有先帝时期的宝物流出,那人不过是祖上有人来此做过工匠,并不知晓先帝时期的详情,但想来,应当也能从这条密道找到突破口。 他说完这话,拿眼去偷瞄玉浅肆,见她听到自己所言突然笑出了声,眼眸弯弯,不似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想到玉罗刹笑靥杀神的名号,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有意思,”玉浅肆那胳膊捅了捅伯懿,满眼戏谑:“若大盛国祚真可千秋万代,这山上以后埋不下了怎么办?” 伯懿嘴角微扬,却还要拧着眉故作深沉:“别开玩笑。” 第227章 验尸 石沫儿没想到玉浅肆竟敢如此放肆,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土里缩成一团,连气都不敢喘一声。 玉浅肆这才收回目光,缓缓打量着躬身而立的石沫儿。 脸阔粗眉,可身材却细弱,像是全身的营养都供在了脑袋上。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却已生了许多白发。 一身半旧却干净的红褐色粗麻短衣,手肘袖口处都贴着泛白的补丁。针脚疏漏,看起来不像是出自工于女红之人的手。 可他却极爱惜这身衣服。做这些活儿时,细细地将裤脚和袖角卷到高处,露出结实的肌肉。 “这几日辛苦你了。” 石沫儿舍不得将手上的泥擦在衣服上,便随便摘了些树叶抹手,听到这话,赶忙扔了树叶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能用到小的,自然是小人的福分。” “带路吧。”玉浅肆做了个“请”的动作,石沫儿连连鞠躬退让着先一步迈进了洞口。 伯懿这次落在了玉浅肆身后,自己最后一个进入洞口,作断后之用。 三人各自执灯进入山洞后不久,走势急转向下,洞也窄小了许多,玉浅肆微低着头才能勉强站直。 又向下走了一会儿,他们路过了一个较小的圆形岔路。 石沫儿在那洞口处停下,伸手去摸圆形的洞壁内侧,恰好洞内吹出一阵阴风,吹了石沫儿一脸。 好在没有奇怪的气味,石沫儿愣在原地片刻,才从洞壁敲下一小块土,递到玉浅肆面前。 “虽然现下无法判断我们在山里何处,但看这挖洞工具痕迹,起码有三四百年了。应当不是我们要找的。” 玉浅肆示意一切由他做主,三人继续沿着主道前行。石沫儿不时在岔路口停下来,触摸四壁辨别工具痕迹择路。 其间一直往下,陡峭处只能凭借前任挖出来的小凹槽,才能勉强站稳,空气也愈发浑浊起来。 终于,石沫儿停下了脚步,呼哧呼哧喘着气,兴奋道:“尖头凿子,没错了!这正是这几十年间流行的工匠工具!” 说着,他将身子探进洞里扒拉了一会儿,笃定道:“洞的中段的尖头铲把的沟壑刚好一指半,绝对没错!” 玉浅肆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听到石沫儿的话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早就用了力气,如今全凭一口气在撑着。 也不知这一路走了多久,万一仪式结束,容易露出马脚来。 事不宜迟,石沫儿自然知晓不可再拖延,当先从洞口钻了进去。 好在这是逃生通道,因而绕开了所有的机关陷阱,一路畅通。 待到三人立在空旷的墓室中时,玉浅肆双腿都轻颤起来。 伯懿一手扶着玉浅肆,一手举着灯查看周遭情状,心下五味陈咋。 原来这就是安葬着他母亲的地方。 灯火挪移中,距离三人较远的一面墙上泛起细碎的光。 石沫儿转头去看,惊呼一声,沙哑的声音多了几丝颤。 “紫晶!这面墙竟然是紫晶制成的!” 伯懿扶着玉浅肆走过去。许多棱面斜立着,正是细碎光芒的出处。 玉浅肆抬手摸了摸,颜色白中带紫,她摇了摇头道:“这不是紫晶,而是紫石英,应当是挖到了石英矿,便干脆留下来充当天然的墓墙了。” “哪边是主墓室?”玉浅肆收回手,望向已经呆立不动的石沫儿。 挑眉笑道:“这紫石英可不值钱。待今日之事了结,若你能管好嘴巴,倒可以让你在墓室里寻一些好抹去印记的陪葬品拿去卖钱。” 石沫儿咽了口唾沫,慌忙应喏,像是在安自己的心一般不住地点着头。 他这种半路出家,单打独斗的土夫子,即便懂得些风水之术,却也大多是给帮派引路,即便寻到好斗,也只能挑拣些剩下的东西。虽然安全,却也赚不到什么大钱。 可女儿得的病,却需得金山银山去供。 那些分给他的汤水,不过勉强能吊着女儿的命罢了。 好在他在道上口碑不错,多有人愿意来寻他引路。 此次冒险前来,也是因为女儿的病已日趋严重,不容再拖,这才铤而走险,应下了这单生意。 来之后发现是玉浅肆,更是心动。 听说玉罗刹可是未来的玉氏族长,若办好了差事,哪怕是她为了不走漏消息杀人灭口,他也可自行了断,只求她能救女儿一命。 主墓室的门以蜡密封,他从包袱里取出一针状工具,没用多久就打开了门。 利落地处理掉机关后,三人迈入主墓室中。 伯懿看到四周的长明灯,以火折子点燃。墓室中浮雕悠繁,被光影雕刻出精美的龙纹,汇聚于墓室中央一体成型的龙首之上。 龙首以紫晶为睛,在烛火中闪着幽然的光芒,似肃穆俯视着正下方的龙棺棺。 墓室正中,三棺并置,龙首两侧棺椁偏小些,凤尾雕刻环绕其上。 玉浅肆轻呼出一口气,历尽千辛,终于走到了这里。 虽然于自己所求之事,尚不知是否有定论,但想到这棺后便是伯懿心中疑问的尽头,她难以自抑的激动。 回过头看去,石沫儿跪在地上,呆望着主墓室中的陪葬品,似是已经被勾走了魂魄。 玉浅肆提醒道:“金器最佳,好抹去痕迹。至于药材......待我忙完正事来帮你寻。” 石沫儿发出含混的一声,而后回过神来,算是没被眼前的金银彻底迷了心智,他起身候在一旁,看伯懿靠近棺椁,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后,这才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左侧棺椁旁。 “便是这个了。” 石沫儿掏出起棺的工具,三人协力打开了棺椁。 一股浓浓的香味便散了出来,伯懿被呛得后退了一步。 “是软尸香。” 石沫儿连忙退到一边,靠着墙挪到了灯火的阴影里。 玉浅肆看石沫儿眼中尚有疑虑,却瑟缩在一旁,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玉浅肆心中赞许,是个聪明人。 而后回过身,命伯懿将灯挑亮了,便开始动作起来。 此次出行之前,她连着好几日夜间去义庄,让小张仵作教给自己一些简单的查验之法。 她闭了闭眼,开始寻找线索。 第228章 来都来了 玉浅肆不着急解衣剖验,依着小张仵作所言,查看了尸体头部是否有暗伤。 伯懿帮她将尸体从棺中撑起来,方便她查验。 多亏了这上好的软尸香,棺中的尸体竟像是有人熟睡了一般。 “头部并无暗伤。” 在伯懿将尸体放回之前,玉浅肆鬼使神差地撩开脖颈处的碎发,看了一眼脖子后面。 伯懿一惊,自然明了玉浅肆此举的用意,以防万一,他也细看了一眼。 脖颈后一切如常,并未发现奇怪的痕迹。 他小声提醒道:“若是幻颜,死后也不会消失。” 玉浅肆点点头:“那便要解衣带了。” 墓室虽暗,但伯懿脸上却还是露出了尴尬之色,他转过身去:“我去帮石沫儿找些能换钱的东西,若需要帮助,喊我便是。” 墓室之中烛光跳动,过了约莫有一刻,玉浅肆深呼一口气,将尸体的衣服归拢好。 正在同石沫儿一起挑挑拣拣的伯懿听到动静,怔了一瞬,忙问道:“如何了?” 今日一路走来,他都格外平静。静到他自己一时都有些想不起,他和玉浅肆一起冒了这么大风险,是在做什么。 甚至,当看到明悼皇后的尸体时,他都毫无波澜。 可此刻,他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站在哪里,在做什么。 以及,眼前便是他苦苦追寻的答案。 “身上有多处短小的利器伤痕,其中左胸一处利器伤为致命伤。当年,那把匕首应当是凶器无疑。” 玉浅肆知晓这对伯懿至关重要,连忙道:“可是,明德皇后一定不是凶手。” 她招招手,示意伯懿靠近。 “你看,”玉浅肆抬起一只胳膊,拨开广袖,道:“她的手掌、五指有很多线状的血痕,尤其以手掌两缘的血痕格外深重,像是被人用细线绕了很多圈,勒出了血。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伯懿站在棺椁另一侧,闻言抬起了尸体的另一侧胳膊看了看,的确如此。 可这个痕迹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玉浅肆合十手掌,摇了摇头:“这不是被人捆缚住双手后的挣扎伤。” 不会有人蠢到捆别人的时候,只捆手掌却不捆手腕的。 可尸体手腕却很干净,并无任何明显伤口。 玉浅肆双手在空中绕了绕,握拳向两边拉开,似是在扯着一根无色的丝线一般。 倒是有一种情况,极大可能出现这种伤痕。 玉浅肆眸色闪了闪,低头指了指尸体手掌内侧。 “这个是最让我在意的。” 尸体虎口、四指内侧、尺骨处,均有老茧。 伯懿一摸便已明了,这是常年习武的武茧。看这茧子的走向,林贵妃还是个使兵器的行家。 “这......”伯懿一时也犯了难,悄声道:“林氏出自武将世家,会些功夫,倒也不是罕见之事。不过,我幼时的确没见过她舞刀弄枪。” 玉浅肆示意他们盖棺。 自己却绕到了龙棺的另一侧,低头看着眼前另一具凤棺,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着她的性格,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查个清楚。可这毕竟是明德皇后的棺椁。明德皇后为了伯懿,百般布局,自焚而死。若是当着伯懿的面开馆,恐怕他心里会难过许久。 罢了,反正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模样了,以她如今这半吊子的水平,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于是扭身拍了拍另一侧的龙棺,解气般轻喊了一句:“开这个!” 伯懿心中闷郁之气,被这一拍,拍散了大半。 真是胡闹,却也是只有她才能做得出的举动,如此鬼祟的事情,却被她搞得像是赌石一般。 玉浅肆鼓着脸:“好容易来一趟,总得都查验清楚了。总不能下次有问题,再跑一趟吧?” 伯懿哭笑不得,只好和石沫儿一起,拼力打开了龙棺。 这一回,石沫儿的惊怕是再也遮掩不住了。 他干脆挪到了墓室之外,躲在了门后,双手抱头,大有眼不见为净的势头。 玉浅肆这才小声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他怎么死的?” 伯懿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深沉,缓缓摇了摇头。 “我虽也不在乎,但......”玉浅肆撇了撇嘴,随意道:“不管是真病重,亦或是其他死因,既有机会查看,自然要一探究竟。” 若非病重而亡,那便有意思了。 若真有人敢在皇帝身上动手脚,恐怕不容小觑。 虽于她无益,但若是能帮到少主,让他多警醒,也是好事一桩。 “咦?”先帝胸前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细小伤口,似是新伤叠盖旧伤,多次反复。伤口很浅,像是匕首浅浅划过一般。 玉浅肆满脸疑惑,看向一旁的伯懿。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先帝有什么自损的奇怪癖好? 伯懿神色闪动,伸手扯过衣袍盖住了伤口:“没什么,陈年旧伤罢了。” “不,有什么!” 玉浅肆重新揭开衣袍,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伸手扯住了伯懿的衣领,想要拉开。伯懿吓了一跳,捏住了她的手腕,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玉浅肆惊觉自己的过激之举,一连说了许多个抱歉:“我记得......你身上也有这样的伤口,是......他伤的你?” 墓室中的灯烛愈发昏暗,玉浅肆眼前模糊不清,回忆却愈发清晰地涌了上来。 她回想起在鬼市,她替中毒的伯懿医治时,曾瞥到过他身上的伤。 其中有一道旧伤,便在胸口。 同先帝胸口最下面的一道伤口很像。 不仅如此。 那日,七佛城。江既清归来后,闯入王嵩的房间,他衣衫不整,胸前似也有一些这样或深或浅的伤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脑中似飘过了什么,却难以在这黑暗中抓住那片鸿羽。 昏黄的灯光也难掩伯懿僵硬的面色,黑眸后似有暗潮翻涌,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几近于求饶般低声道:“阿如......” 玉浅肆被这眼神一激,愕然回神,掩住了先帝胸前的伤口。 “对不住......” 伯懿摇了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不过,”玉浅肆泠然道:“先帝并非病重而死,而是失血过多而亡。” 第229章 推测 伯懿一怔,面色愈发苍白,不可置信地望向玉浅肆。 “依照此前的脉案,先帝应当是肺脾两虚、气滞血瘀导致的肺毒之症。死后的状态应当与窒息一般。可尸体状态完全不对症。” 这可是上好的软尸香,尸体上的一切痕迹都很新鲜。 胸口有几道伤口很新,虽是生前留下的,但并未完全凝血,恐怕,便是这几处伤口让他送了命。 原本就脾肺虚弱的久病之人,失血过多,的确容易葬送性命。 听到这里,伯懿不知想到了什么,唤来了石沫儿收尾。 这毕竟是皇家的家事,既然与案情无关,她便不再置喙。 只得走到一边,趁他们收拾的空档,挑了些既能卖上大价钱,又能补中益气的珍贵药材包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她攀着绳梯,眼前却是无数道彼此交错的丝线与人物。 黢黑静谧的通道、恰到好处的攀爬运动,让她得以神游,回到法谨堂那扇白墙前。 即便明悼皇后林氏出身将门,武艺高超。可深宫里的妃子,怎会有那般决绝的姿态去—— 玉浅肆一窒,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去杀人。 没错,她身上的伤痕,不是自保,不是反击,而是决绝的同归于尽的法子。 祈福殿虽无外人,若真有行凶者闯入,她抵挡不过,大可高声呼救,即便没有仆从,其他人赶来,也能惊走行凶者。 可她口鼻喉咙处并无异常,没有被人捂住口鼻,或是下毒麻痹的模样。 那便只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要与行凶者同归于尽。 可最终被反制,丢了性命。 攀到平缓处的石沫儿将随身的包袱扔在一旁,犹豫着伸出手想要帮玉浅肆,想了想,又拉下了高卷的袖子,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尘土,才递到了玉浅肆面前。 玉浅肆颔首谢过,抓着他的手大步迈了上来。 趁着石沫儿转身去拉伯懿的空挡,她观察着四周。 此处距离他们来时的入口已经不远,能远远看到橙红色的亮斑,像是炭星落在了黑衣上。 她伸出手挡住那点光,翻转着自己的手,闭上眼想象方才见过的那些伤痕。 明悼皇后与行凶者互存杀机。而当时能进入祈福殿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而行凶者在杀害了明悼皇后之后,又嫁祸给了明德皇后。 她实在想不出,当年后宫里两个最为位高权重,且都有幼子的女人离世后,究竟谁能是既得利益者? 程氏一族与林氏一族,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家族。当时无论谁登基,外戚与辅政大臣都会是新帝的依傍。 行凶者总不会大公无私,就是为了削弱外戚之力吧?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摇了摇头,睁开眼,自嘲一笑。 竟然妄图使用朝政关系去查凶手,未免有些可笑了。 玉浅肆握紧拳头,向投来关怀一瞥的伯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能坚持。 三人短暂休息后,继续保持原有队形朝着洞口进发。 玉浅肆握紧的双拳上,似乎还能感受到明悼皇后尸体身上的惨伤。 尸体身上的线索,为自己此前的猜想更添实证。回京之后,只要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便不难找到凶手。 如此,才是最脚踏实地的法子。 眼前的光晕越来越大,走在最前面的石沫儿一弯腰,率先迈了出去。 玉浅肆紧随其后,刚一出去便被天光刺得眼痛。 好在此时已近日暮,光线并非太过刺眼,立时便适应了。 玉浅肆掏出一块木牌递给石沫儿:“回京后带上你的女儿去玉里馆,只要你聪明些,我便保你和你女儿一世安宁富足。” 石沫儿闻言,心都跳到了耳朵里,双耳里全是如鼓一般的巨噪。 如此说来,她要留自己一命? 他颤着手接过,低头摩挲了许久,迟疑着试探道:“可我女儿的病,真能一世富足吗......” “你答应走这一趟,便是看中了我玉氏族人的身份吧?” 石沫儿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言明,一时惶然。 她拍了拍石沫儿的肩,略带慰意:“你放心,我医术虽不佳,但也强过大多庸医。待我回京,便寻这世上最好的大夫为你的女儿医治。” 石沫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多谢玉大人,多谢玉大人!小的这条命以后便是您的了。只要能救小的的女儿,小的以后一定为您当牛做马。” “我既不耕种,也不远行,要牛马做什么。”玉浅肆灿笑着摆摆手,虚扶了一把,让他起身。 “这个洞口得恢复原样后,你便离开,越快越好。如何消减痕迹,应当不用我教你吧?” 石沫儿重重点头。 伯懿看看天色,提醒道:“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怕是会被发现。” 说着,便引着玉浅肆原路返回。 若来时一般,伯懿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来时开的路徐徐而行。伯懿偶尔回身伸臂,替她挡去四周的枝杈。 可玉浅肆看得出来,出了地宫,伯懿便有些心不在焉,深拧着眉,黑眸中有暗物游移。 都怪她,在地宫里太过于冒失...... 她清了清嗓,没话找话:“多亏你费心挑中了石沫儿。今日看起来,倒是个可信的人选,可方才在地宫里,我们注意力都不在他那里,他会不会趁机......” 玉浅肆不喜欢做错了事便随意糊弄过去,抱歉的话在齿间绕了几圈,却还是说不出口。 万一,又触到他的伤心事呢? 只能如此迂回,先打破眼下尴尬的局面。 伯懿“唔”了一声,似在思索着可能性,良久才缓缓道。 “你方才都说得很明白了,所需金银、吃穿用度都可用那块牌子换取。即便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应当也不会随意出手,没事找事。” 毕竟他们一再强调,那些金玉器都有特殊印记,是专为了先帝国丧而精造之物,明里暗里的印记太多,不可能人为损灭。一旦在鬼市流通,一眼就会被识货之人看穿。 到时,他和他的女儿便再无宁日可言。 渐沉的天色像是深井一般,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伯懿一句话便了结了一个话题,四周又沉寂了下来。 只剩下树叶与肩踵相磨时的沙沙声。 第230章 波澜再起 玉浅肆快要咬破了自己的唇,终还是忍不住,心一横出了声。 “方才——” “有关兰家——” 没想到伯懿也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玉浅肆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若是不想,你不必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方才在地宫,实在是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伯懿听到她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微讶,却也心头一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难得透出些局促的玉浅肆。 即便天光熹微,鬓发微松,也难掩她的清丽。 “不怪你,”看着她浅眸里窘意渐盛,伯懿眸中透着暖煦,和缓道:“我没怪过你。方才只是一直在思索你说的......先帝之死。” “先前不告诉你兰氏一族的事情,一来是我知晓得也并不多,二来我担心你受到牵连。” “现在不怕我受牵连了?” 伯懿叹了一口气,垂首沉声,郁郁道:“既已查明先帝死因,那兰家的事情,就不再与你无关了。” 玉浅肆突然想到了兰菽那日所言。 “兰菽说,我不该姓玉,也同这个有关系?” 伯懿闻言,又拧紧了眉头,忖了片刻:“或许是觉得其他三族逍遥快活,他们却被困在此处,心有不甘吧。” 见玉浅肆还要问,伯懿低声道:“我只能说,江氏先祖使了些法子将他们困在这里,让他们不得不依附皇家而活。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玉浅肆一点就通:“以血为媒?” 如此才能解释先帝和江既清胸口奇怪的伤为何而来。以及当伯懿听闻先帝是失血过多而死时的震惊。 “如此,一切就都明了了。” 难怪兰氏一族会与京中之人有所勾连。 若真正杀害了明悼皇后真凶当年便与兰氏暗中勾结,帮助兰氏获得了先帝的血,此时挟恩以迫兰氏阻挠自己,便说得通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若说帝王最在乎的,无非国祚绵延,可不管如何看起来,都该是那些大世家更涉及国祚。 再者,于医道毒道一事上,她虽不精,却也明了,若真有什么能以血为媒控制人的法子,绝不是一般人能轻易炼制出的毒。 她也只听玉临宜提起过,南疆国国灭之前,唯有王族可操控的一种血蛊才有此等功效。 南疆国灭,恰是高祖皇帝在位期间。 难道症结便在此处? 难怪她看兰家人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求见江既清却不被准允,恐怕便是这中间出了龃龉。 话已至此,伯懿再不隐瞒:“五百年前战乱之中,那些世家大族并未押宝高祖皇帝,只有皇后俞氏,勉强算个江东的小世家。因而,高祖皇帝艰难开局,于乱世中,靠着......” 说到这里,他看向玉浅肆。 玉浅肆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这段往事。高祖皇帝靠着一帮三教九流之辈夺了天下,其中居首功的,便是如今的四家族。” 可这其中有一点,玉浅肆不得其解。 “四家族中,易氏先祖是术士,擅道学,观星测算,于战事有利;玉家擅岐黄之术,保障了战士的生命安全;墨家机关术一流,当年高祖皇帝能脱颖而出,便多亏了墨家的机关术。可是兰家呢?” 兰家凭什么位列四家族之中,又为什么独独被江家的先祖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困在皇陵。 不,确切来说,是于江氏的江山绑在一起,让兰氏不得不与大盛江山共生死。 周遭的黑暗像是深渊,她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突然,二人头顶上几道暖橙色的光闪了几闪。 伯懿看向玉浅肆有些毛茸茸地发顶,叮嘱道:“他们来了。你整理整理,跟在队伍最后,混进提刑司的队伍里即可。” 兰家的人今日没有参与祭祀,其他人也不会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二人身上。 即使下山后兰家察觉异常,石沫儿已然离开,验尸一事也有了意外收获。兰菽无凭无据,恐怕也不会再多做纠缠。 玉浅肆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拂去了衣袖上沾上的草团荆刺。 头顶的火光似游蛇一般渐盛,滑过之处,一片暖色,玉浅肆一抬头,留意到了伯懿的手背。 手背上有许多血印,纵横交错,是今日他回身为自己遮挡所留。 是以她不过发髻微乱,而伯懿自己,连外裳都已经不成模样了。 这番模样,即便混进队伍也会被留意到。 “好,那你下山时留心脚下。”玉浅肆仰面狡黠道:“我可要先行一步,下山去泡个热水澡解解乏,也去去身上的阴晦之气。” 模样虽真诚,可微显凌乱的顶发,像极了他曾在雪地里救到的那只小狐狸。 伯懿强忍着自己想去摸那颗毛茸茸脑袋的冲动,靠着山壁望着她渐渐走远,没入蛇阵的末端。 那火蛇在山道上轻巧地拐了个弯儿,于黑暗中荡起余波,待波及他时,已沉沦其中,不可自抑,也不愿自抑。 * 玉浅肆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入沐桶之中,仰面望着水面,看烛灯的光华轻拍着水面,在她面上留下一环环灿瑕的清光。 她张开口,任由腹中的诸般纷杂吹皱水面,在纷乱的泡泡中,试图将不相干的事情从脑海中腾挪出去。 可那些疑问,依旧潜进水里,钻进她的耳朵。 若真是兰家的人杀了先帝,那些血去了哪里? 他们都敢杀皇帝,自然不会甘心被困在这里。 这件事若是告诉少主,是否又会让他多添忧思呢? 水面复归平静,她心中憋闷,连忙钻出水面,气急败坏地拍了拍水面:“算了,总归是皇家与兰家的事,我操什么闲心!” 眼下还是先后案最为重要。 水温渐凉,她起身换好干净的衣服,一边绞头发,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安排。 待回京之后,只需进宫一趟,恐怕一切便都可分明。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忍不住往好处去想。 若是运气不错,那诡异佛珠的来历便可明了了。 玉浅肆晃晃脑袋,心中不由默念道:“万事万物,在终局之前,皆有变数,玉浅肆,凡事不可太过乐观。到头来一场空的感受,你还没体验够吗!” 窗外发出细碎的动静。 玉浅肆扔掉绞头发的巾子,拿过架上的匕首,靠近窗户喝问道:“谁!” “司尹大人,是属下。” 曈度? “大人,”曈度的声音里难掩焦忧:“唯思殿那边出了岔子。” 玉浅肆打开窗户,惊问:“又出了什么事?” 曈度望了望院外,焦忧更甚:“路上再同您细说,还得委屈司尹大人同属下潜过去,千万莫被人发现了。” 第231章 剧毒 曈度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徐徐缓缓。眼下如此着急,玉浅肆不做他想,应了声“好”,穿好了外裳,将匕首与长剑都挂在腰间,吹灭烛火,跳出窗外,同曈度一道跃上了屋脊,穿行在各屋舍间,朝唯思殿疾奔过去。 “究竟发生了何事?” 曈度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忽近忽远:“方才殿前伺候的德明公公奉旨去请伯懿,言谈间提到似有人行刺,现下随行官员奉诏前往唯思殿。” 玉浅肆心神一窒:“可我并未接到传召。” 曈度语气更急了些:“这便是问题所在。伯懿打听到您并未接到传召,便借口更衣从后窗溜到了属下房间,让属下接你离开。” “为何?” 玉浅肆提气跃上一座殿阁的屋檐,微微气喘,缓了一瞬,犹自不解。 曈度见玉浅肆停下歇息,便想撤回她的身边。 玉浅肆摆摆手,示意他莫动,自己走了过去。 曈度看着她渐渐靠近,踟蹰片刻,才缓缓道:“据闻,陛下当时正在同小公爷和那位姑娘一道用膳。” 玉浅肆惊闻此言,气息不稳,恰一阵夜风从殿侧而起,她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 曈度连忙扯住了她的胳膊,才勉强维持了平衡。 “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早说!”玉浅肆面露急迫,反手抓住曈度的胳膊:“那少主呢?少主可还好?” 曈度扶着玉浅肆的手紧了一瞬,垂下头,似有不忍:“小公爷......如今情况未知。” 玉浅肆默了一瞬,恍悟此事的怪异之处。 脚下却不停歇,越过曈度,朝着前方的唯思殿而去。 德明单独宣召伯懿,百官奉诏而去,可自己却没有收到消息。 江既清信不过自己?!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行刺者或与齐国公府相干。 可少主绝不会行行刺之事! 靠近唯思殿,玉浅肆听到了禁卫军地脚步声,她藏在偏殿梁下的暗影里,小心探望着。 待这队禁卫军离开后,她瞥到了一束微光,长短相间,是算浊的信号。 玉浅肆和曈度落在微光处,那是一处竹林,靠近唯思殿正殿后方的一个夹道,风扯林密,三人掩于其中,不甚显眼,也大致可看清殿外情形。 唯思殿前的空地上,许多官员陆续赶来,私语声在黑夜中随风四散,令人不安。 兰菽带着几个灰衣老者也赶了过来,隐在角落里。 此时,喧嚣从殿外渐起。 德明带着伯懿步入此处,许多官员凑上前去想要询问情况。 夜黑烛暗,看不清德明的神情,只见他低下头去,站上唯思殿前的高阶之上,回过身面朝阶下众人。 “传陛下口谕——” 话音刚落,所有巡逻的禁卫军列队,将唯思殿团团围住。 群臣跪下听旨时,看到禁卫军森严侍立,皆发出不安的声音。 只有台阶尽头的伯懿微垂着头,跪在地上,发梢上还残留着些水汽,将黑眸氲得似是洗过的黑曜石一般。 德明洪亮的声音在四周荡开。 “今遇刺客,幸得太子太傅、录尚书事王嵩。嵩今中凶毒,性命垂死。为捕刺客者,方封闭陵,毋得出入也。陛下亲令,唯思殿不虞,圣陵之内,禁卫军指挥权授提刑司无涯卫伯懿。” 一石激浪千层。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朝之重臣,遇到刺客,圣人避而不见朝臣,还将禁卫军的指挥权交给了一个提刑司的毛头小子!即便这毛头小子是伯家人,也太荒唐了些! 当事人伯懿也怔在原地,像是一尊黑塑一般,一动不动。 今夜此事,处处都透着诡异。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也好,王嵩也罢,他们怎会放心将一切交给自己? “敢问德明公公,陛下圣体可安?” “多亏了小公爷”德明朝后抱臂,恭谨道:“小公爷现下身中剧毒,已着了医正诊治,陛下神魂方定,一切皆安。” 听到王嵩身中剧毒,玉浅肆握着眼前的竹子,恨不得立刻冲进唯思殿。 少主体内的积毒,乃是世间第一要害之毒。 因着这余毒,所有毒素加在一起都难以再损他分毫,何以会身中剧毒! 一定有问题! 何况若真是刺客之毒,太医院那群狗屁不通的庸医,还不如自己一个半吊子!为何不下旨让自己来救人,反而瞒住了自己? 园中众人还在争论。 “那陛下为何要让您传旨,而不是亲觐臣等,以安抚人心?”问者步步紧逼:“反而将护卫皇陵此等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黄毛小子!” “扬大人这是在质疑陛下行事?还是打算教陛下行事?”与齐国公府有些往来的臣子立刻站了出来:“陛下如此做,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此前七佛城遭遇刺客,陛下不也是运筹帷幄,平安脱险吗?” 眼见双方又要吵嚷起来,德明方要开口安抚,唯思殿内传出一声高呵。 “众卿不必多虑。朕此举,不过是设下一计,众卿只需按部就班,待捉住了刺客,自然一切分明。” 声音清亮而悬,每句的尾音高高扬起,是圣人的声音。 声音之清晰,让众人眼前不得不浮现出年轻帝王微扬着唇的模样。 此言一出,场内纷争渐弱。 圣人无碍,加之众人对七佛城一事的后知后觉,从中揣摩出的无数圣人与齐国公府的龃龉。 再者,当下听闻王嵩身中剧毒,看到齐国公府一派的人面露不安,不似作伪,清流一党自然是松了一口气,对此事再无异议。 玉浅肆见江既清并不露面,三言两语便利用大家的猜测之心模糊重点,安抚了所有人,气怒不定,惹得竹林婆娑羞舞。 “江既清——” 曈度见她直呼陛下名讳,连忙低声阻拦:“大人,若事有蹊跷,还是要谨慎为妙。” 今日之事,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人群中一沉稳之声顿出。 “臣斗胆,敢问太医院是否已查明毒物?毕竟小公爷千金之躯,原本就病弱,可否要知会玉大人一声,前来救治?” 这声音听着耳熟,玉浅肆仔细辨别了半天,那微微塌肩,颔首半笑的模样。 正是商辞。 他不是在七佛城休养吗?何时来的皇陵? 玉浅肆心沉了沉,此事果然不简单。 唯思殿内圣人的身影抬了抬手臂,太医正推门而出,站在德明旁,拱手答道:“小公爷脉象凹凸不平,毫无气力,属脉沉迟之象。其间脉象骤起骤落,且脉势较快。这是肾毒。” 德明接着道:“现已验明,御膳中有一道药膳,其中添有细辛。而近日在这山谷中为防气虚血弱,陛下特赐诸臣防己茶以作预防。今日晚间,有人将唯思殿茶汤中的防己,更换为了毒性甚笃的广防己,被小公爷饮下后,先一步发作.......而后拼死打翻陛下手中的茶杯......” 第232章 “广防己......”玉浅肆喃喃。 同服防己与细辛,会有肾毒之症。 不过毒性轻微,尚可转圜。 可若是将防己换为原本就有剧毒的广防己,辅以细辛,更是毒上加毒。 那边厢,商赋也不徐不疾,自若地将广防己的毒性向在场所有人一一说明,引得众人嘶声一片。 “诸位自当知晓,我与几位同僚日前因误服了药性相冲之物,而得了病症,无法随驾。巧得是,我所中之毒,也是肾毒,那两味药性相冲之物,便是防己与细辛。多亏了玉大人明察秋毫,我与几位同僚才能及时得到医治。” 伯懿一头湿发,左手紧握着那把素刀,望向一排风光霁月的商辞,淡而无波,微含厌恶。 商辞见有人怀疑是玉浅肆下毒,徐徐为玉浅肆开解:“诸位大人误会了,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药性相冲的道理,即便是街头的散医也都知晓。我并非怀疑玉大人之用心,毕竟那些药的确都是我自作主张煮进茶里的。” 见他装模作样为玉浅肆说话,在场所有人,就连商赋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伯懿,一若之前,淡然望向他,不发一语。 果不其然,商辞颔首,故作沉思状,迟疑道:“只是......坊间传闻,小公爷当年所中之毒,乃为万毒之首,寻常毒物难以企及,因而齐国公府多年来才能靠着以毒为药的法子,为小公爷医治。适才听闻小公爷昏迷不醒,才会觉得是大事,寻常医师恐怕无法救治,是以才会询问玉大人下落。” 玉浅肆躲在林中,看着无数张嘴开开合合,一颗心渐渐沉如迷渊之中。 商辞,广防己,细辛,肾毒。 无数疑问似恶魔低语,与风同行,萦在自己耳边,渐渐将她整个人拖入迷渊之中,不能呼吸。 七佛城中,商辞中毒难道不是巧合?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即便是为齐国公府设局,毕竟是给陛下下毒,他们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广防己与细辛的肾毒不会对少主有影响,商辞何以如此笃定? 商辞口中所言,看似是句句忧心,赤诚无二,但字字句句却都是在朝少主和自己泼脏水。 如今情形已是对齐国公府大不利,照理来说,少主绝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商辞如此。唯思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难解的是随行之人众多,江既清最信任的一定不是伯懿,可他为何要将禁卫军交给伯懿? 身后的算浊见她浑身微颤,也添了些慌乱:“大人......您怎么了?” 玉浅肆转身望向算浊,并不难猜出,此刻自己的神情定不大好。 算浊和曈度,一个满面忧心,一个紧皱眉头,都看出了她的异常。 不能坐以待毙。 玉浅肆握紧右拳,感受着玉里乾坤的刻纹深嵌入掌心。 商辞如此做,定然是引所有人怀疑这是齐国公府的一出苦肉计。 果然,场中当即有人指出,这是有人利用王嵩不会中毒的情况,使了一出苦肉计,在陛下面前邀功。 虽未言明是谁,但众人心里也都清楚了。 有人三三两两跪倒在地,举臂高呼:“陛下,为龙体安,求陛下彻查此事,切莫被奸人所蒙蔽!” 玉浅肆扬眉望向他们:“你们可信我?” “这是自然!大人您待小公爷,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让小公爷身陷险境?再者说了,大人这么聪明,即便国公府当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以大人的头脑,也绝不可能想出这种微末招数来揽圣恩。”算浊理所当然道。 曈度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玉浅肆从发簪上摸下来一个东西,递给算浊。 “算浊,你带着这个信烟离开峡谷后,在靠近龙源的地方点燃,而后在那里制造三个人兵分两路离开的痕迹,一条痕迹向官道,一条痕迹向山里,皆往京城方向而去。” “曈度,你轻功好,先行一步,走水路回京接应。” “大人你呢?”算浊不接,沉声关切:“大人如今可不能强出头。” 玉浅肆看向场中的伯懿。 方才七七八八高嚷的彻查声惊动了殿内的圣人。 江既清靠近殿门,年轻的轮廓被烛影所衬,铺满了门框。 “朕说了,殿外一切,交由伯懿。”言语间颇有不耐。 伯懿自方才起,便一直静立不动,听到这句话,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动。 见众人望向自己,哑然开口:“不知诸位大人想如何查?” 商辞双手叠放在腹部,好整以暇轻笑道:“招来玉大人,问清楚来龙去脉,自然一切明了。” “若她说没有,你们自然是不愿相信的,那接下来怎么办?扣押起来,屈打成招?” “我大盛律例,有罪者需人证物证俱全,且人证物证不相悖论。伯大人在提刑司,应当比我等更清楚才对。玉大人若无辜,自然可寻到证据替她证明。” 商辞悠悠然转了一圈,望向场中众人,摊手道:“只是不知,谁愿意走这一遭,去请玉大人聊聊来龙去脉呢?” 禁卫军无令不得擅动。 此时才有人恍悟:“不对啊!提刑司那些无涯卫呢?陛下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个无涯卫都没有出现!难不成是跟着玉浅肆畏罪潜逃了?” 自七佛城起,每日都有无涯卫在唯思殿轮值,不可能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无动于衷。 禁卫军听到这里,也起了疑。 难道真是齐国公府干的?那伯懿也是无涯卫,还是玉浅肆的得力助手,是否可信呢?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兰菽站了出来:“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兰氏一族愿去请玉大人。” “我看谁敢无令自动!” 伯懿高呵出声,不怒自威。 此言一出,禁卫军中有人疑心更甚,微微骚动。 果然。 听到这里,玉浅肆反而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为了分化伯懿和自己的力量。 算浊见场中境况直转急下,连禁卫军中也有少许骚动,焦心起来。 “大人,这分明是针对您设下的局,若您此时露面,正中他们下怀。伯懿兄弟如今领了圣命,自然暂时无碍。” 曈度也低声劝解,因着急,声音带着些嘶声:“大人,恐怕只有您才能找到破局之道,自证清白。为今之计,只有先离开这里才好做打算!” 伯懿拧开一颗信烟,扔到空中,整个山谷都被红色笼罩。 提刑司的人闻讯而动,不过寸息时间,便落在了院中,封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当下,场中愈发混乱起来。 “你们放心,我自然不会自投罗网。” 只是苦了伯懿,在她回来之前,一切便要他一人去扛了,不知他是否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玉浅肆嘱咐二人:“你们先走,待信烟燃起之后,我再离开。” 声东击西,跟着追查他们三人踪迹的人离开,的确是最安全的法子。 第233章 以一敌百 玉浅肆默在原地,似融于竹中,望向场中骚乱。 兰菽被阻拦,怒色满面,面色灰中添红,更透出几分病败来。 “我只是去请玉大人来问个清楚,伯大人这是做什么?” 禁卫军如今听命于伯懿,提刑司也在他手中,场中众人见伯懿如此,都慌了神。 “尔等小儿,将吾等朝廷命官困在此处,是要造反不成?”一紫衣老者怒极,转身指着禁卫军喝骂起来:“你们也要跟着反吗?” 禁卫军面面相觑,但见领队俱不动如山,自己也不敢动作。 自七佛城一事后,几个有功的寒门被提拔为了统领,其中就有丁二。 此前摘星楼一事,就让玉浅肆与提刑司众人在禁卫军中颇有威望,七佛城之后,更是让玉浅肆多了几分威信。 如今伯懿既有御令在手,名正言顺。在他做出伤害圣人的实际行动之前,他们自然会听命于伯懿。 伯懿发已半干,但却氤湿了双肩。 “事急从权,待找出幕后真凶,今日冒失之罪,伯懿自然会向陛下自请治罪。” “笑话!如今唯思殿内情况不明,若是陛下有个闪失——” “——出事的第一时间,提刑司值夜的人便通报了玉大人。”伯懿昂首高声打断,声若洪钟:“在诸位大人还在这里大嚷大叫、胡乱猜忌,似无头蝇一般时,玉大人已启程去寻解药了。” 打断别人时还不忘刺上几句,玉浅肆牵起了嘴角。 伯懿果然同自己想到了一处。 “至于诸位的疑问,”伯懿接着道:“待玉大人归来,一切自明。” 提刑司行事,十日为期。 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七佛城之时,玉浅肆所言。 伯懿话音方落,三道尖啸声次第而起,众人仰头望去,天际处亮起了三道霄光。红、绿、蓝三色光芒冲天而去,将半个峡谷都改换了颜色。 众人因仰着面,面上身上也都被撒上了些光辉的余烬,像是蓦然步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异世界。 最后一道蓝光将将散去之际,更远处似是又有了轻微的声音,不过距离太远,被山阻隔,已然分辨不清是真是幻了。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在逐渐归为暗淡的院子里面面相觑。 兰菽低沉的声音骤然亮起:“这是提刑司的信烟?那玉浅肆果然已经逃走了!兰氏族人,为护圣驾,清君侧,随我去追!” 兰菽转身之际,伯懿已不知何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禁卫军听令!” 伯懿一声高呵,惊住了在场所有人。 若他当真指着圣意阻拦如今最可疑的玉浅肆,无疑是将自己也一同推进了深渊。 “禁卫军全力护圣驾,围守唯思殿,任何人不得入内!包括我在内!” 听到这命令,兰菽神色微动,幸而于这混乱之中,无人能辨。 伯懿令下,禁卫军赫然领命,铿锵的踏步声环绕唯思殿,不一会儿,就将唯思殿护了起来。 这下倒是令在场诸位有些摸不着头脑。 “提刑司领命。”伯懿接着道:“皇陵之内,护好诸位大人的周全,若有人以任何名义挑起争端,立捉之!并将贼人交由朝中众臣联审!” 有人慌慌张听了前半句便嚷了出来:“放肆!你这是要圈禁——” 话会所了一半,却被身旁好心的同僚阻住了话头。 那人拧着眉带着气望向身侧:“拽我作甚!” 同僚摇摇头,低声道:“仔细听!这个伯懿有点儿道行!” 伯懿这才缓缓道:“伯懿位卑言轻,诸位大人信不过我,也属常理。诸位大人不过是担心我与‘贼人’里应外合,手中握权,会伤了陛下。如今,禁卫军拱卫陛下,提刑司保诸位大人周全。皇陵内一应事物,由大人们共同商议,伯懿自请离开皇陵,诸位可放心?” 场中一时默然。 脑筋灵活者转了几圈,也没察觉这其中的陷阱来,自然无人阻挠。 伯懿望向商辞,这个看似谦逊守礼,却处处咄咄的商辞。 商辞依旧站在原地,双手交叠于袖中,微微歪头含笑,像是这场热闹与他无关一般。 “自然,伯大人这安排极好。” 伯懿微不可查地压低了眉。 商辞这做派,倒像是突然偃旗息鼓了一般。 他没有后手?还是说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旁的兰菽冷哼相驳:“圣人命你护佑皇陵安全,你却躲去外面,将一并事宜交由他人自己离开,是怕出了事担责?还是打算去找那玉罗刹!” 伯懿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持刀横在胸前,盯着兰菽:“伯懿自会守在进出皇陵唯一的那条路上,阻拦外敌,护卫陵内。若陵中有事,也好照应。” 躲在竹林中的玉浅肆想到了此前自己命无涯卫探查皇陵,查到了兰家贮藏食物的地窖中囤有大量食材。 她望向伯懿,想来伯懿也是想到了此处。 “兰氏一族深谋远虑,地窖中的食材足够所有人吃上月余,为诸位安全计,以免贼子里通外敌,十日之内,不得有人离开皇陵半步,否则视作贼子。” 这是铁了心同玉浅肆当日在七佛城一般,立下了军令状。 “若是十日后,玉大人来不及回来,你可怎么办啊!......”商赋急坏了,走上前来:“伯懿,你可别做傻事!” “的确是傻事!”兰菽嗤笑一声:“妄图一个人守在皇陵之外,你以为你是谁?还想做出这副一夫当关的模样来。” 伯懿右手抽出横刀,那把森然黑刀第一次显于众人面前。 刀身素黑,刃上遍布雪冷之色,似是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一阵风过,刀劈风而立,发出阵阵轻吟。 即便是远在唯思殿阶上的德明,也登时后背一凉,不禁起了一身芒粟。 禁卫军也不由暗叹一声:好刀! 如此兵器,必是天外神铁久经锻炼而造,不仅如此,恐还要浴血斩鬼,才能有此等森然寒色。 “伯懿虽不才,但以一敌百,不是什么难事,不要命的自然可以去皇陵外寻我试上一试。” 第234章 遇伏 兰菽听到了他口中重音强调的那个“百”字,嘴角一扯,心思却飘远了。 兰氏一族领高祖皇帝圣命,为拱卫皇陵,可自行招募他人组成卫队,不过人数所限,加上兰氏族人也不得超过一百。 可这是皇家的秘密,他一介武夫,怎会知晓?难道此人果真是皇帝的心腹不成? 那便更不能留。 兰菽微微一动,伯懿身后便跳出一道黑影,向伯懿颈后劈去。 伯懿头也不回,微微侧头躲过一击,翻转手腕朝后一刺,众人便听到了利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伯懿依旧紧盯着兰菽,反手将刀一横,十分轻易地收回了身前。 刀上并无半点血迹划痕,依旧簇新若刚淬炼出来的一般。 只是众人看到,他身后突然有两块人模样的物什,一左一右砸了下来。 竟然是被轻易劈成了两半。 “九十九了,”伯懿立刀直指兰菽面上,沉声问道:“兰菽,你可还有异议?” 刀上所携的寒混之气,劈面而来,刀风过处,兰菽左侧眉尾都觉到了痛楚。 听伯懿方才所言,他方能肯定,此人定然知晓些什么! 他忍住这面对神兵,不由自主的颤抖,扯了扯嘴角:“伯大人这是哪里话,方才这刺客果然可怕,竟直冲您而来。看来您的说得对,唯有守住这内外相同之处,才能护所有人安全。” 伯懿见众人再无异议,收刀入鞘,转身踏上浮桥,站在了皇陵之外,只留下两块尸块和一地的鲜血。 玉浅肆方才趁乱,已经潜出了皇陵,绕进了峡谷的丛林之中。 扶着山石朝皇陵望去,恰见伯懿大踏步走了出来。 黑衣素刀,方才半湿的头发早已风干,微蜷着随意落在肩头,似秋日懒散倦怠的叶。 玉浅肆攥紧了玉里乾坤,心中难平。 方才皇陵之中雄辩的伯懿,机智过人,杀伐果断,更兼有侠义之情。 虽一身黑衣,却是最夺目的所在。与以往跟在自己身边沉默寡言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才是真正的他。 他可以是沙境战场上最锋利的刀,也可以是肆意江湖里最逍遥的酒。 可唯独不该似如今这般,被困在京城这方小天地里。 跟在自己身边,敛去所有锋芒,只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为不值当的事情丢掉性命的人。 风起,面朝皇陵长身而立的伯懿肩头微颤,缓缓地转过身来,仰头看向峡谷峭壁上的漆黑山林,似在梭巡着什么。 玉浅肆虽知林外看不到她,但还是微微后撤了一步。 亦默默有了决断,转身离去。 商辞究竟要做什么,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背后又有谁出手,她搞不明白,但眼下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肘腋之疾。 当下最紧要的,不过是找到下毒一事的真凶。 既然是追凶,无外乎查找线索。 方才场中诸态,她已有了些想法。 若是她所料不错,或能在鬼市中寻得线索。 不过如今只有十日时间,她自然无法赶回京城。 玉浅肆站在林中,忖了一瞬,绕开几处峡谷阵法,朝山下的路疾步奔去。 若要验证自己的猜测,就近取材,倒也不是不可以。 靠近山下路口的地方,已经远离了峡谷阵法,只是丛林山石密布,路格外难行些。 好容易在枝杈间看见些许被月色染白的山路时,玉浅肆已在山间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松了一口气,想寻个宽些的树隙挤过去。 左前方突然传来锐鸣声。 彼时她正被两棵树拦住,难以闪避,尽力扭身躲开,却还是被短弩射中了右肩。 紧接着,路上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辨不清有多少人。 玉浅肆不得已俯身调整呼吸,随手抓起一把地上湿软的土,朝最近的声音扔了过去。 果然有人高声提醒道:“留神!恐有毒!” 靠近的脚步声渐缓。 恰此时,明月被掩,林中一片黢黑,她咬紧牙关,点了右肩的穴位封住血,趁此机会攀上了树,提神运气,控制着呼吸,转身朝着林深处而去。 身后偶有梭巡声,还有火光偶发,照得林间的树叶似镜一般,反射着细碎的橙光。 玉浅肆寻了一棵高些的树,爬到了树冠处,靠在树上调整着呼吸。 可肩头的剧痛还是不断刺激着她。手脚为麻,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肩头上应当有麻药一类的毒物。 看来,这群人并不想杀了自己,只想活捉。 可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何人能集结这么多的人在此处堵自己? 玉浅肆弯下腰去,费力地够到了树藤,将自己绑在树上,靠坐下来。 “都仔细些血迹!她中了招,应当走不远的!” 她低头看去,恰有一人手持火把,微弓着腰路过树下。 她轻嗤一声:“一群蠢货!” 随机在怀中摸出了一个药瓶,缠着手吞下了一颗药丸,方才觉得舒服了些,肩头的伤虽还很痛,但流血的速度也减缓了不少。 她背靠着树,仰头深呼吸,试图探明眼下的情况。 依着方才信烟的位置和时间,曈度和算浊应当没有遭遇这些人。 也就是说,有人在信烟放出之后,察觉到了自己并没有离开皇陵,应而在此处设伏。 肩头的伤一跳一跳,疼得她咧嘴轻笑。 无论何人,使了什么法子得知了消息,在这条路上拦自己,反而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要不了十日,就能解决毒害一事。 调息片刻,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 肩头的短弩有一半还露在肩头处,她掏出匕首砍断了外面那截,拢入袖中。又低头解开了身上的树藤。微微活动了活动,确定不会扯到伤口,这才站起身,看了看四周。 她藏身的这处,距离伏击的路口不远,想来那群人也没想到自己就躲在周围,已经往林深处探去了。 但靠近路的地方,一定还有人留守。 时间不等人,若此时不离开,再过两个时辰天亮之后,恐怕更难脱身。 想到了皇陵外,峡谷之上的诸多阵法。 近路行不通,绕远路也并无大碍。远离龙源的那一侧峡谷中,有几条山野小路,从那里去龙源,至少要多绕出两日的路程来。 但正因如此,这群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会想到在那里设伏。 即便路上被发现行踪,那些阵法也可以帮她困住一些人,若是动静闹得大些,说不定还能给皇陵外的伯懿提个醒。 待辨清方位后,玉浅肆敛息凝神,足下运力,在树间跳跃,朝着来时路而去。 第235章 盲女 “笃笃笃。” 竹杖不停碰到墙根,发出清脆的声音,搅得巷中的薄雾丝丝缕缕,给尚未苏醒的龙源城添了一分冬日的冷意。 突然,竹杖并未碰到墙根,那手感,是衣料。 竹杖的主人扶着墙蹲了下来,摸到了温热的人面,是个年轻的女子。 “姑娘,你还好吗?”沙哑的声音似是被粗石砺过一般。 玉浅肆拧着眉,用尽全力将眼撑开了一条缝,乍然看到了一张诡异的脸。 那张脸上黑洞洞两个窟窿,眼眶周遭的皮肤似干瘪的树根一般向眼眶内蔓延而去。 配上笼在她周身的薄雾,和这奇诡的声音,倒有几分阴鬼行路的味道。 似是听到了眼前女子无声的惊讶声,盲女笑了笑:“你受伤了吧?还能走吗?” 玉浅肆点点头,这才想起她看不见。 “能走。城里的小乞儿说,您懂些医术,我可以付些银两给您,求您帮我熬个药。” 想到方才自己的失礼,玉浅肆的语气愈发恭谨:“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哪有什么称呼,都叫老婆子‘盲婆’。” 玉浅肆瞥了一眼破旧冬衣下盲婆的脖颈:“那就有劳您了。” “什么您不您的”盲婆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若你不自在,便唤我一声‘茉娘’吧。” 玉浅肆撑着墙直起身,跟着茉娘走进了院子。 “姑娘,这是和仆从走散了?”盲婆进屋后,准确无误地指了指左边的竹椅,听到了竹椅发出咯吱声,这才放下竹杖,朝左走了三步,朝右一转,从柜中取出了药酒等物,转身放在了竹椅旁的小几上。 “此话怎讲?” “姑娘官话说得甚是好听,肌容弹嫩,却身着乞丐的衣服,还特意给衣服上淋了泔水,是在躲仇家——” 茉娘的手摸到了玉浅肆的伤处,只听到一声压抑的嘶叫声。 “——这伤?”茉娘愣了愣,“竟是箭矢......” 伤口本就有些开裂的痕迹,却还在上面覆着一层臭烘烘的黑泥,最底下是些苔藓。 倒让茉娘难得起了丝好奇,想看看这伤口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对不住,我这仇家有些难缠,给您添麻烦了,若是您......”玉浅肆面色苍白,扯了个笑,刚要起身,又被推了回去。 玉浅肆知她看不见,放缓了声音,轻柔道:“我并非欲擒故纵,而是很能理解您的担忧。我来历不明,若是个坏人,的确会带来无尽祸事。” “什么官啊匪啊的,在我眼里,都是命。”盲婆说着,取来了干净的布子,沾了药酒细细擦拭。一边缓缓道:“可我这个人啊,不信命。” 玉浅肆疼得浑身紧绷,咬紧了牙,缓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茉娘方才所说的此命非彼命。 “您经常救人?”玉浅肆试图转移注意力,咬着牙问。 “老婆子我心情好时,喜欢一善事。”茉娘哼了一声,指了指玉浅肆,手指差点戳到她眼睛里:“你啊,运气好,老婆子我今日十分畅怀。” “也不怕成了东郭先生?” 茉娘仰头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矮屋里回荡。良久,她又低下头继续清理伤口:“老婆子的屋子里就这些东西,若有人真的想拿,几个破碎铜板,也不值当去同他争执拼命。老婆子瞎了眼,救了人,他拿了东西,也不至于对老婆子下毒手吧?” “您倒是看得挺开。” 伤口终于被清理干净了,玉浅肆松了一口气,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何不妥,只觉得半个背都跟着灼痛,想来是那些苔藓没挡住脏泥,感染了伤口。 茉娘又爽朗大笑:“你这姑娘说得倒是不错,老婆子我啊,唯独这点好,遇事看得开!”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黑洞洞的眼眶,玉浅肆道一声抱歉,看着面前只能通过嘴巴表达情绪的茉娘,有些心酸,更多了些敬佩。 茉娘拍了拍她:“好了,你休息休息吧,钱给我,我去抓些汤药来。你放心,老婆子时常去买药,没人会问老婆子的。” 玉浅肆赶忙将整个钱袋子都递给了茉娘,茉娘将里面的钱倒在桌上,将钱袋子塞回了她怀中。只在那堆里摸了一小块碎银并铜板。 茉娘离开后,玉浅肆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四周,这矮屋虽破旧,却也被收拾得十分爽朗干净。 一应物是都用棉布包了边角,桌椅下也都上了木楔,一如身下的竹椅,周周整整地被卡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玉浅肆摇了摇头,竟无法从这屋子里的陈设判断出茉娘的营生,倒像是间老旧的客店。 正思索着,就听到了茉娘竹杖的声音。 这么快?来时倒没有心思留意,这附近难道就有药房? 茉娘哼着曲子摸了回来,摸进来给她扔来一包热乎乎的肉包,又摸了出去,坐在窗下,起火煎药,好不热闹。 “茉娘,您心情不好时,都做些什么?”玉浅肆吃着肉包子,抬头问窗外。 她脖颈处的肌肤可见,茉娘的年纪并不大,可双手枯糙灰黄,像是惯常使力气的人。 自称老婆子,却对典故并不陌生,言谈竟也像个读过书的人。 茉娘又哈哈笑起来,想起了自己方才“心情好行一善”的话,只觉得这女子格外有趣。 “老婆子什么都做。”茉娘摇着手中的蒲扇,没留神挨到了药炉上,差点烧着了自己。 “活人死人,只要有人找,老婆子我都愿意干。”她扔掉了蒲扇,扯了块衣角扇起火来:“之前啊,十里八乡义庄守人的饭菜都是我做的。一天一个来回,不耽误事!不过现在不成了,我也不喜欢了。” “还是我来吧。”玉浅肆起身移到窗外,捡起地上的蒲扇,想到她方才所言:“因为怕死人?” “死人有什么可怕,老婆子怕的是活人!” 茉娘靠着墙,鬼鬼祟祟道:“他乡病死,倒也好说,可那些横死的人啊,总会有些麻烦。跟这些事打交道,也容易惹上麻烦。就比如说龙源城外靠近皇陵的那个镇子,有座木桥的那个!那镇上的人此前就因那条河如何搭桥起过争执......” 玉浅肆手中的蒲扇停了停,她去过那个镇子,就在两日前。 或许是茉娘本就健谈,也或许是她今日兴致不错,直到玉浅肆喝完了药,迷迷糊糊地坐回竹椅上,茉娘还在给她讲述着那个镇子上曾经发生的一桩命案。 汤药下肚,浑身暖洋洋,早前吃的肉包也化作了绵柔的小曲,催她缓缓沉入梦乡。 第236章 杜若 夜月长明,伯懿的背影就在她面前。 禁卫军列队出了皇陵,朝他而去。而伯懿身后,还有许多黑衣蒙面者自林中飞跃而出,前后夹击。 她高喊了一声:“伯懿,快走!” 脚下站立不稳,她从梦中惊醒,软在竹椅上,心绪久不能平。 似也是被这噩梦惊扰到一般,院门口挂着的铃铛发出细碎懒散的声响。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自己为何在此处。 她在峡谷的阵法中穿行,晨光遍野时才终于找到了一条小路。 山下是一条平缓的河流,跨过木桥,进入镇子,寻一户人家置办了件干净的粗布旧衣,却被他们发觉了弩伤,不得已仓皇离开。 可进入龙源的必经之路上有人盘查入城者,还会重拍肩膀处,官府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在路上寻些野草药敷在伤口上止血。 但若要混进龙源城,这伤口肯定不能被发现。是以只能勉强找些干净的苔藓压住伤口,再在上面抹上臭泥,扮成乞丐的模样,混过哨卡后,跟着两个小乞儿钻狗洞进了城。 打量着周遭干净的陈设,她长舒一口气,高热已退,浑身清爽。衣裳也已被换了新的。 想来茉娘在自己昏睡时,帮自己擦了身。 虽还有些眩晕,但并不妨事。 已经三日了,想到梦中伯懿的情形,她不能再浪费时间。 她从怀中摸出银锭留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阖上院门,铃铛又是一阵响动。 她抬头去看,一尾生动的鱼雕下,缀着个铃铛,方才便是此物的动静。 她松了口气,心下却茫然。 天快亮了,自己肚内空空,于是决定先寻个地方吃些热乎饭再做打算。 龙源说大不大,但也算是来往富饶地。先不必说那些洪州药商偶有过路,就是本身流转的古玩生意,也让这里总是充满生机。 玉浅肆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张胡饼,点了一碗热汤,坐了下来。细细听着摊主迎来送往,偶尔聊些近来的趣事。 玉浅肆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胡饼,看了看四周,好奇道:“老人家,这龙源城里好多屋檐上都挂着鱼雕,还有铃铛。这是为何呢?” “客官是头回来龙源吧?”摊主擦了擦被蒸出的热汗,俯身填了一把柴火,笑着问道:“咱们龙源城啊,建在林子周围。城中又多是古玩、药材等。因而,龙源一带信奉鱼灵,请了上好的木匠来,雕上自家的姓氏,挂在屋檐上求个平安。” 玉浅肆一点就通。 怪不得这些鱼儿都扭着身子,像是在水中游动。 鱼儿在水中畅游,水中自然无火。 想来是当地人的一种寄托。 “可我见也有门户屋檐没有鱼儿,是他们不怕火吗?” 摊主笑容一僵,可见玉浅肆好奇的模样,便悄声道:“客官可莫要随便提这个,那些没有鱼灵的门户啊,都是家中有人亡故的......” “哎!老蒜头,你骗人家做什么!不就是那些有仇有怨嘛,这有什么可说的!”小摊不大,桌挨着桌,一旁的食客早就听到了二人的谈话,歪着身子凑了过来。 “龙源多年前有个传说,有一个樵夫,儿子被人害死,于是樵夫解下鱼儿铃铛放入儿子棺中,求鱼灵为自己的儿子申冤报仇。没成想,那杀人凶手没隔多久就暴毙而亡,尸体旁还落着樵夫家的鱼灵。” 食客讲故事的氛围不错,玉浅肆轻轻颔首,脑子里涌出了许多问题来。张口便想问樵夫儿子因何被害死,凶手死因为何,可有过开馆查验是否是同一条鱼灵...... 却突然被冷风一激,回过神来。 此刻不是较真这些诡话的时候,她状作被惊到了模样,低头喝了口热汤压压惊,低叹了一声:“原来竟还有此等奇闻。这次跟着父......掌柜的来寻骨懂,真是涨了不少见识。” “哎呀,原来姑娘是做生意来的。那可真是凑巧了!”果然,那食客听闻她的来意,两眼放光。 玉浅肆虽衣着平平,气质却不俗。这一行讲究个藏拙不露富,已将她当做了来淘玩意儿的富家小姐,连连赔笑道:“咱们龙源,谁家没几个压箱底的前朝古物!那都是当年战场上留下来的好东西!保管是市面上绝对没有的!小姐......啊,姑娘,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被叫做“老蒜头”的摊主见他凑过来,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别吓到我的客人。姑娘啊,这古行当水可深,还是要留意啊。” “多谢老伯,”玉浅肆换了称呼,面露为难:“只是我父......啊,不,我家掌柜昨日入城后便精神不济,好容易撑到宵禁结束,我这才打算去医馆请大夫去医治。老伯,您知道龙源城哪家医馆最好吗?我家掌柜不差钱的!” 那食客听闻此言,殷勤地指了指南边,道:“龙没有医馆,只有药堂。其中三家最厉害。玉景堂,玉引堂,还有一家万药堂,都有坐堂大夫,您顺着这条路寻过去,路过官廨后往南走就可以看到龙源市,三家药堂都在那里。” 玉浅肆立刻面露感激:“多谢老伯和这位大哥。” 直到离开胡饼摊好远,玉浅肆才歇了脸上感激的笑容,换上了一副微笑。 她时不时仰头打量着四周屋檐上各不相同的鱼灵和铃铛,兀地停下了脚步。 拧着眉确认了半天,她看了看四周。 这高墙角门上的鱼灵已没了尾巴,其上斑驳污褐,却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被脏污填满沟壑而露出的深色部分,样式简单,却绝不可能辨错。 杜若。 如此高墙,想必是官廨的后门。 挂着杜若斋的信符,却久未更换过。 玉浅肆想到了埋伏自己的弩箭,以及在龙源地界随意盘查过往商旅的人,有了新的计划。 既然都有可能打草惊蛇,不如用这个一箭三雕的法子。 玉浅肆寻了间酒楼雅间,大手笔点了好吃好喝,着人伺候。待日头西落后,这才换上了一身黑衣,跳上屋顶,朝着官廨而去。 第237章 多事之秋 风卷窗,雨透纸。 将入夜时,卷起了大风,忽地起了一场冷寒的冬雨。章羽挑了挑桌上的灯烛,起身关紧了窗户。 可方一转身,案前便多了一人,黑衣纤巧,眉眼冷肃。 章羽惊了一跳,失声问道:“何方贼子?” 玉浅肆揭下面巾,拳掌相握于额前,缓缓移向左胸:“县尉大人,久仰。” 章羽的眼神不断在女子的面容和那姿势上转挪。双眼冷肃,玉面含笑,这端正的杜若礼,他想忽略也难。 良久,他才颤着手,回了一礼。 “你......怎么知道是我?”章羽下意识问出口后,看到女子清朗戏谑的笑,突觉势弱,便低头绕开女子,状似无意地走回了案后,低头挑了挑灯芯。 “我需要您帮我。一天之内,帮我问清龙源城三大药房主家的所有药库所在地。” 章羽紧抿着唇,抬头看向面前淡然的女子,好似求人帮忙的该是他一般。 压了压心中的火,他才缓缓道:“我可以帮你,但不能以权谋私。一日时间,我是办不到的,你须得等等。” “多久?” “最起码三日。” 玉浅肆低头看向案上,章羽的手微微颤抖,不自觉地卷着书页。她一掌按在书上,微微俯身,明媚一笑。 “不如我们彼此之间简单一点。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天之内搞定这件事,我可以向杜若斋斋主禀明,你以后再与杜若斋无关。你欠斋礼的,都算在我身上。” 章羽心中若惊雷灼顶,五内焦痛,惊道:“你怎么......” 而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难怪官廨要出动那么多人手去捉。 真是疯了。 章羽瘫坐在椅上,也不知是在叹谁。 “官廨外那只鱼灵,有点意思。可章大人却忘了一件事,越想藏于众人之中,就越容易被看穿。” 玉浅肆瞥了一眼快被他拈烂的书页,竟是一本《荀子》,她有些意外,转开视线继续道:“看那条鱼灵的雕工模样,少说有十年。可都快烂了也没更换过,那便是说明,鱼灵的主人不想换。难道是不得不挂,却不愿理会?” 不挂在家里,无非是怕人直接认出官职,所以才挂在官廨。 一般来说,即便有人认了出来,但衙门那么多人,也很难找到究竟是谁。即便有人真的寻来,以杜若斋之名求问,他也可以躲在人群中,仔细思量甄别,看是否值得他出手相助。 章羽此人,当真是别扭。 一如他此刻,明明分外爱惜书籍,却忍不住抚弄书页,反倒伤了书本。 听他方才所言,大义凛然。想来是忧心有人借自己的职务之便,行方便杜若斋之事。 章羽却似被戳中了痛处:“不错,杜若斋是帮过我,或可说,若当年没有杜若斋出手,我早已变成了路旁的枯骨。有恩必偿,这是做人的道理,我懂!” 杜若斋是君子协议,若他真不想理会,完全可以假作不知。可他没有,不仅如此,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木匠刻了灵鱼。 “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身为县尉,领的是朝廷的俸禄,若是随意动用受众的权力去为杜若斋做事,岂不是背叛了圣人!” 玉浅肆随意地撇了撇嘴,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歪着头含笑道:“难怪你上任十多年,县令县丞都换了好几个,你也从未有过升迁变动,可见是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之辈。” 章羽见她收起满身的煞气,这才觉得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玉浅肆的下一句话,让他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 “就比如这次,龙源县的县令与县丞,越过你这个县尉,带着所有的官差去抓我。那些吏卒明知你才是他们的上官,却还是跟着离开了。可见,你平日里,也是这般古板无趣。” 章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地挑明自己的身份。竟还将官廨中诸般事宜查了个一清二楚。 不由喃喃道:“果然如传言一般,足智似妖。” 玉浅肆欣然颔首,当做称赞收下了这句话:“你既然才出了我的身份,那应该知晓我帮杜若斋解决过几桩麻烦的凶杀案,我同斋主关系不错。因而,我方才的提议,完全可行。更何况,依着你家县令与县丞大人的动静,你也该猜到,我此行亦与公事有关。你这次帮了我,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章羽垂首望着桌上摊开的书,已经被他磋磨得不成模样。心中疼惜,伸手缓缓抚平,却越抚越皱。 他心中起了烦躁,索性阖上书,定定看着玉浅肆,沉声道:“两日,我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玉浅肆轻轻摇摇头:“最多到明日戌时。” 章羽有些心焦,想开口辩驳,可玉浅肆一副水火不侵的模样,他只得恨恨道:“好,我想办法。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莫要再见比较稳妥。明日如果有了消息,我会把消息放在官廨后门,东南墙角从下往上数第四块砖后。” 见玉浅肆要离开,章羽不知怎的喊住了她:“姑娘这几日还是要注意安全,龙源城对姑娘来说,不是太平之地。” 玉浅肆回首一笑:“看来,你也不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人,难怪会读《荀子》,也难怪杜若斋当初会帮你,多谢了。” 这是章羽今夜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些微暖意,倒让他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有些慌乱。 窗外的冬雨来得急,走得也猛。 玉浅肆开窗,翻窗一气呵成,让他生出了些难辨梦境恍然,不由怔在原地。 多年来忐忑难平之事,难道真的能这么轻松地解决了? 他扣好窗,惊魂未定。 幸得今日官廨的人都不在,若是被人发现自己和玉罗刹有关系,肯定性命难保。 皇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愿知晓。只希望能速速了结了玉罗刹之事。 回到桌后,盯着面前的《荀子》,长叹一声。 偏偏此时来,真多事之秋也。 此事,要想办妥当,还得徐徐图之啊。 第238章 热闹 一夜风雨过后,残叶枯枝更添冬日颓唐。 玉浅肆打开客栈的窗户,让冷风迫自己清醒过来,一低头就看到几个小乞儿瑟缩在客栈檐下。 她刚下楼,那几个小乞儿便转过街角不见了。她快步跟了上去,尾随他们走近了一条脏乱的暗巷中。 “姐姐,姐姐!”小乞儿一拥而上,围着她叽叽喳喳。 “别着急,人人有份,一个个慢慢来。”玉浅肆笑得肆意,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荷包,指了指其中一人,道:“就从你开始吧。” “我昨夜一直守在衙门口,宵禁后没有人进出。直到今早——” “——我我我!今早是我和小果子一路跟着章大人——” “——不止不止!官廨里有几个当地的老吏和章大人关系不错,我和小石头跟了其中一个......” 玉浅肆笑眯眯地站在原地,听他们讲这小半日的收获。而后每人分给他们十个铜板,叮嘱他们:“这五枚铜板,是你们的,另外五枚是还在盯梢的同伴的。下次汇报让你们的同伴来,若是这银钱被你们吞了——” 一行人仰着脸看着玉浅肆,一个个点头不迭,生怕玉浅肆收回这些铜板。 打发完小乞儿们,玉浅肆才徐徐离开暗巷,朝街市而去。 根据小乞儿们搜集来的消息,章羽从昨夜到今晨如往日一般,没什么异常。只是,与他相熟的两个老吏员,于今早分别去了玉景堂与玉引堂。这两家药堂,老板都姓祁,原本也是同宗兄弟,后来族中出了些不为人知的问题,才一分为二,可经手者倒也安分,稳稳当当将这两家药堂都稳稳做大了。 原本两家药堂隐隐有些不合,可没想到万药堂后来者居上,以一己之力逼得玉景堂和玉引堂不得不化干戈为玉帛。可即便两家联手,也只能勉强与万药堂打个平手。 玉浅肆望着万药堂气派的招牌门脸,有些好奇。 药之道,虽与医道有些关联,医道诡谲多变,可说到底药,便只是药而已。 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地处江南道药帮必经之路上的龙源城,自然不缺好药材,这家万药堂究竟有什么法子,能立于不败之地? 站在原地,玉浅肆重新默了一遍昨日随口诹的措辞,补了些细节。这才稳妥踏上了万药堂前的木阶。 龙源城的建筑都以木为主,各店门前的台阶也不例外。甚而,大户人家会炫耀前堂木阶所用木料,彰示财气豪横,即便常年踩踏,每日清洗,也不会蛀虫腐坏。 玉浅肆看不懂木料,却也闻到了淡淡的香樟气味。再看木阶虽老旧,吱声不绝,却干净阔疏,没有一丝虫洞,想来也是入乡随俗,时常在打理。可外来人想要做好生意,不是入乡随俗就足够的。 看那两个老吏的行为,应当是章羽有所动作了,可为何偏偏绕过这家万药堂?是打算置之不理,还是打算亲自出马呢?亦或是与官府有勾连,所以才能稳坐龙源城的药堂第一把交椅? “快给我滚!” 玉浅肆刚要迈步进门,却被人搡了出来,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看到门外有人,喊叫者也慌了神,连连致歉:“对不住了,小的只是想赶走这个老婆子,没想到冲撞了您......您是......” 药堂与医堂并无不同,与病疾打交道,自然不会同其他行当一样,在店门口设立招摇伙计。见了客,也不得称“客”,主动往店内迎。那人看起来是个管事,更不知该如何称呼玉浅肆,一时犯了难。 玉浅肆嘴角依旧挂着笑,却不理会他,望向了方才被猛推出来,撞到了自己的人。 正是茉娘。 她被门槛绊倒,趴在地上,正在摩挲着自己的竹杖。 其他几个伙计倚门嬉笑着茉娘的狼狈,其中一人手里,便攥着茉娘的竹杖。 玉浅肆垂眸,狠盯着那竹杖,似是觉得有趣,笑问道:“我听闻万药堂乃是龙源第一药堂,怎得在药堂正门口欺辱一位老者?难道对客人一贯都如此吗?” 茉娘摸着竹杖的手一顿,似是听出了玉浅肆的声音。 玉浅肆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又特意装扮过。在从暗巷出来后,便脱了素色的兜帽,露出一身粉嫩的襦裙,在这萧瑟冬日的街上更显明亮。 加之她声音清甜,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管事的见有些人围了过来,连连致歉:“您误会了,这老婆子不是万药堂的客人。她是帮佣,只是今日偷偷摸摸,我们人赃并获,这才赶她离开。要不是看在她眼盲的份儿上,都该抓她见官的!” 听到“见官”的话,茉娘也顾不得什么竹杖,跪在地上,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连连摆手:“老婆子没有偷东西,没有!” 玉浅肆上前扶了她起来,妥帖地搀着她走到了台阶下,刚想悄声问茉娘怎么办的时候,人群分了一条路出来。 “这大清早的,都在吵嚷些什么!” 两个身着皂服的人推推搡搡地挤了进来,清了清嗓子唱念着:“县尉大人大人到!” 玉浅肆挑眉失笑,这些模样,颇有几分大明宫的宫人味道。 章羽想来也对他们此举有些无奈,含笑拱手走了进来,却见玉浅肆也在此处,面色微僵。 玉浅肆好整以暇望着他,章羽不得不转过身去,问清来龙去脉,温言相劝。 “我方才路过,见到大家都聚在此处,竟将路也占了大半。实在是不应当......诸位应当都知道,如今圣驾距离龙源不远,今日之事虽小,可若是落入了有心人眼中,难保不会生出许多事端来。诸位还是各退一步,都散了吧。” 茉娘循声狠狠攥住章羽的衣袖:“可老婆子没有偷东西,他们污蔑老婆子,大人要给老婆子做主啊!” 说着便要跪下去:“大人,他们不仅作践老婆子,还打骂老婆子,您看看,您看看......” 说着挽起袖子,围观的人伸长了脑袋一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枯瘦老旧的胳膊上,全是淤青。 那管事的着了急,叫骂道:“你个光吃不动的老东西,在官爷面前瞎说什么!我们从来没动过你,分明是你偷东西!” 章羽见状,头痛不已。 没想到这盲婆一番话,反倒让热闹更大了。 第239章 戏 玉浅肆眯着眼笑看着这一切,想到了方才自己的计划,回想着商赋的模样,泛着清甜的笑,和稀泥道:“万药堂多年的招牌,应当做不出此等丑事。” 随即有人点头附和。 章羽见她开口,也有些不知所措,又像是有些疑惑,忍不住偷偷拿眼神瞄她。 玉浅肆假作不知,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歪着头轻声道:“可这位老婆婆形状可怜,声清气足,确实也不像是手脚不干净的人。想来是生了误会,不如各自道声对不起,就此揭过吧。” “是呀,是呀。盲婆在龙源城帮工多年,何曾见过她手脚不干净?肯定是误会。” 盲婆低垂着脑袋,瑟缩着,不愿接玉浅肆的话。 那管事的犹自气怒未定,见一群人聚在一起,眼巴巴望着自己,其中不乏其他两家药房来凑热闹的熟面孔,当即冷着脸囫囵地说了声:“对不住。” 盲婆依旧低垂着头,并不表态。眼见管事的怒气又要涌上来,盲婆这才缓缓福了一福,聊做让步。 一旁的章羽似也松了一口气,连忙使了个眼色,命官府的人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自己上前搀着盲婆。 而玉浅肆大踏步迈上台阶,依旧笑得似沐春风,朝着那伙计道:“把竹杖还给老人家!” 那伙计何尝见过如此笑靥,一时似觉落入了万花丛中,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管事的见他依旧杵在原地,从伙计手中夺过竹杖,扔到了茉娘脚边。 她扭头望着阶下,眼尾的余怒淡若烟尘,似那竹杖一般。可细忖了忖,回过头的瞬间,便换了一副神情。 人畜无害的浅笑中,添了几分忧思。 管事的见状,换上恭敬的表情,垂首一礼:“您里面请。” 玉浅肆微微颔首,进门时却瞥到盲婆不知何故,一把推开了将竹杖递给她的章羽,自己摸索着离开了。 万药堂内,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倒让玉浅肆有一瞬的恍惚,似是回到了多年前的玉家,天井中落下的寸许阳光,将满屋令她咂舌的奇花异草分为阴阳两处。 “小的是这里的管事,姓孙。”孙管事见玉浅肆形容气度不凡,不敢有丝毫怠慢。 “实不相瞒,阿爷带着我来龙源寻些古玩,也算是散散心。可入城第二日便一病不起。”玉浅肆学着江南轻言巧语的声调,带着些苦意道:“虽有一位随行的老医,可那是阿娘离世后,姨娘因怀了阿弟,从外面召来的,并不是家中惯用的医生。这几日,他的药日日开着,却不见阿爷清醒。我也想过使人带他来万药堂,可那医生不准,那些家丁都只当我年幼,也不听我的......” 说到这里,玉浅肆停了下来,垂着头似哽咽状。 良久,才缓缓道:“我打听过了,万药堂可是龙源城最负盛名的药房。你们的坐堂大夫定也是极好的!若能根据我描述的症状对症下药,说不定,能让阿爷先清醒过来。届时我也好带他来万药堂看病。” 孙管事只道是这女子可怜,失了母亲的仪仗,又被姨娘坑害了父亲,心中怜悯之情泛滥,早就让他忘却了方才的种种不快。连忙将玉浅肆请进了隔间,使人备茶,自己去请大夫过来。 玉浅肆一直微垂着双眼,双手绞着帕子,似是在强忍难过。 孙管事离开后,便有伙计添上了热茶,并抱来一个炭盆,还在炭盆里添了一把碎末,整间屋子立刻散发出一股清香。 待伙计离开后,玉浅肆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细细一嗅,薄荷茉莉。 应当是晒干后加入檀木屑,做成了香料。想来是药材的边角料,这倒是个物尽其用,且有些独特的法子。 她看着桌上热茶蒸腾的热气,心下稍安。幸而离京之前,少主为她准备了多个照身帖和过所,方便她们路上便宜行事。昨日晚间,她便将昨日随口诌的话补了个齐全,还使银钱寻人扮作她重病的父亲,被抬进了客栈。 今日的说辞,也是她昨日思忖了许久定下的。只有这样,才好解释为何不能上门看诊,以免露馅。 不多时,一白须老者踱进了隔间,说话软语轻言,想来同那孙管事一般,已经对她悲惨的身世有所了解。 “姑娘,老夫虽能通过转述勉强诊断,但毕竟不够对症,还需姑娘理解一二,再则,还需得姑娘说得尽量详细些。” “理解理解,”玉浅肆连忙回道:“我这几日一直帮阿爷煎药,对他的情况再熟悉不过了。” 玉浅肆颔首,寻了个饮食不节,嗜食肥甘酒酪的典型表征说与老者听。 果然,老者扶着白须松了口气,摇头晃脑道:“如此说来,令尊这是饮食不节、嗜食肥甘酒酪,酿湿生痰,加之行路感风后,诱发痰湿蒙蔽清窍,故而昏迷不醒。这个,倒不难办。” 玉浅肆做出一副心焦模样,急急问道:“那为何几日了都还不醒?” 那老者睁开眼,试探道:“不知姑娘可知令尊吃的都是哪些药?” “唔......太多了,但我记得有一种......”玉浅肆想了想:“叫什么‘黄连温胆汤’的。” 那老者听完,瞪大了眼睛,似是枯黄的树上多了两颗洞一般:“荒唐!令尊这是风痰阻窍,至不济也该用祛风化痰汤散郁开窍,健脾益气,怎么能用主治痰热的方子?” “那......我阿爷会......” 老者见玉浅肆被惊得面色煞白,六神无主,便觉自己话说得重了,摆了摆手,摊开笔墨道:“姑娘不必忧心,黄连温胆汤虽不完全对症,但也算有轻微效用,不至于让病情更加严重。老夫这就起个对症的方子给令尊。” 末了,待老者将药房交给玉浅肆时,还语重心长地添了一句:“姑娘莫怕,若是家奴不好相与,可寻客栈的人帮你煎药,若实在难缠,你尽可去衙门报案,你们虽为异乡人,但龙源城的县尉大人可是个青天,他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玉浅肆双手捧着药房,感恩戴德,多番称谢,这才在柜台抓了药,被送出了万药堂。 待确定身后无人后,她又如法炮制,分别去了玉景堂和玉引堂。 而后,带着三副同样的药,回到了客栈。 待细细分辨过三份药方与药材后,果然,被她发现了有趣之处。 第240章 鱼灵 玉浅肆编造的病人,年纪较长,长年奔波,如今昏迷不醒,这几个药堂的坐堂大夫自然不敢托大下猛药,因而都选了最温和的,也最寻常的黄连温胆汤。 温胆陈半茯,枳实草竹茹。 这首记放歌,玉浅肆背得最熟。 玉景堂与玉引堂的剂量并无异常,可万药堂的这副药,黄连、枳实、半夏、陈皮皆只有一钱,竹茹两钱,皆少了一半剂量。唯有甘草、生姜喝茯苓的剂量与她所记诵的药方一致。 缺斤少两? 万药堂若是如此欺客,怎可能堂而皇之做到龙源城的药行第一? 玉浅肆心下疑惑,带着三包药去了客栈的伙房,将三副温胆汤各煎了一副出来。 将药端回房间后,她细忖了忖,又唤小二要来了冰井水。 一口汤药一口井水,闭着眼将三服药尝了个遍。 清苦微酸,茯苓的余韵最为厚重。 的确都是黄连清胆汤。 可是...... 玉浅肆睁开眼,盯着眼前的三份汤药,浅眸微动。 她竟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份才是万药堂那副缺斤少两的药汤。 再尝一次,依旧如此。 她打开三包药渣,仔细辨别。不过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药,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可为何会有如此差别? 玉浅肆将药渣仍在桌上,就着剩下的井水洗干净了双手。 或许,这才是万药堂异军突起的根本原因,可她还是有些看不透,也不知此事是否和自己要追查的事情相关。 她倒是对这个万药堂有些兴趣。茉娘今日的闹剧,章羽的突然出现,都让她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 如今毫无线索,她时间有限,难道真的要凭直觉行事吗? 依着章羽今日所为,他是否真的值得信任,玉浅肆说不准。再想到伯懿尚在苦苦支撑,她心中甚为烦闷。 下意识拇指按上指节,却摸了个空。低头看着一圈发白的指节,才恍然回过神来。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她早就将玉里乾坤收了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手指,心中也似缺了些什么。 正午暖阳懒洋洋地透过窗,斜铺了一层薄光在一片狼藉的桌上,空寂颓唐。 眼看又是一日。 正在焦心之际,章羽派人送来了三家药房药库的地址。 玉浅肆涩笑一声,随手翻了翻,便扔在了桌上。书页挣扎了一下,淹入沉寂的屋中。 根据小乞儿们的线报,章羽压根就没有去过万药堂。这份万药堂的药库名单,自然只能是从牙人手中得来。不过短短半日时间,他定是只寻到了龙源当地常与万药堂来往的大牙人,给的也是明面上的药库。 若万药堂真私藏了她想找的东西,自然不会如此大方,寻这些当地甚有名望的牙人。 只是她初来乍到,若突然打听那些不入流的牙人,自然会惹人怀疑,这才交给了章羽去做。由他出面,以官府巡查名义索要药库地址,打草惊蛇。 若三家药房有异,自然会有所动作。 没想到,章羽却如此糊弄自己。 方才翻看,其他两家药房的记录甚为详细,应当就是今早那两个与章羽相熟的老吏,分别去两家药房索到的。 因着多有生意往来,玉景堂和玉引堂的药库地址和出入记录也大多可互为对照。 可章羽为何独独放过了万药堂? 想到今晨的光景,玉浅肆总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 玉浅肆倏地站起,直奔万药堂。 万药堂近前,还蹲着两个她打点过的小乞儿。玉浅肆也寻了一家附近的茶舍,从天亮待到了天黑。 待四下寂静后,她攀到了一棵树上,盯着万药堂的动静。想要等夜深人静后,去万药堂冒险探一探。 可没想到,万药堂后堂里的灯烛长久不灭,待到街上的梆子声过了三更,才渐渐熄了大半。 天冷湿乏,玉浅肆伤尚未痊愈,她靠坐在树上,不时打着盹。可无论怎么看,万药堂总是灯火通明,听起来十分热闹。她始终寻不到时机。 眼见天光熹微,想着又过了一日,不由心烦意乱。 远处传来了坊市开门的声音,扫街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再待下去难免会被人察觉。如今只能先回客栈再作打算。 她不由望向巷子里,晚间换过班的两个小乞儿身上盖着破毯子,缩在一起。她摸了摸钱袋,打算给他们买些热乎早点。 一声轻微的木击声轻轻响起,打乱了有节奏的扫街声。 “咦?”树下的扫街人循声望过去,顿了一刻,骤然发出短促的尖呼声。 惊得那两个窝在墙角的乞儿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茫然四望。 透过树杈,玉浅肆看到那扫街人正面朝着万药堂,惊立在原地,似是被冬日寒风冻严实了一般。 她赶忙跳下了树,跑了过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鱼灵出现在万药堂牌匾之下,的木阶之上。 那两个小乞儿也凑了过来:“天哪,这是......鱼灵显灵了......” 两声喊叫,将晨起进入坊市的人都唤了过来,几个人缩着脖子,迈着迟疑却好奇的步子凑了过来。借着微熹的天光,望向万药堂。 玉浅肆看着那半旧地鱼灵,心却缓缓沉了下去。 前日,她才见过这枚鱼灵。 或者说,这是她见到的第一只鱼灵。 前日清晨,她离开茉娘家时,那沉郁的铃铛声犹在耳边回荡。 原本一尾生动的鱼雕,如今像是在血涂之中拼命挣扎后,力竭而死。 她想也不想,分开聚在一起的人群,朝着茉娘家埋头狂奔。 若她所查之事真的与万药堂有关,若是她牵连了茉娘...... 想到茉娘刀刻般的皱纹,那爽朗的笑声。 玉浅肆不敢想,脑子里万千思绪纷杂混乱,她气喘不定。 可快走到茉娘家所在的坊时,她想起了过往种种,停下了脚步,沉重的心跳却一声大过一声。 寂空曾点拨过她,若是慌乱的时刻,越不可慌乱。 她举目四望,早起赶工的人都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满身霜露的年轻女子清早在街上狂奔,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无论章羽是否值得信任,此事还得他出马。 第241章 精准投毒 “章大人,近日事繁啊。” 章羽拖着步子走到后衙,方推开屋门,便听到了屋内清浅之声。 他惊了一哆嗦,顾盼无人后,连忙进了屋子,掩上了门。 “大人,你......你怎么敢青天白日往官廨里来。” 玉浅肆歪坐在章羽的位置上,把玩着一根竹管褪了色的笔。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章羽手中的血迹,便知晓晨间万药堂之事,已报给了官府。 “你昨日可送茉娘回家了?” 章羽面色一僵:“这......与大人何干?反倒是大人,昨日大人突然出现在万药堂,就不怕打草惊蛇吗?还是说,大人不信任下官?” “这万药堂前带血的鱼灵,查得如何了?”玉浅肆答非所问,将笔尖捋顺后,重新挂回了笔架上,浅眸微抬,含笑打量着有些局促的章羽。 “你怎么会知道万药堂的事情,难道是你做的?”章羽惊了一跳,隐隐带着些怒意。 “章大人断案原是如此草率的?”玉浅肆直起身子,审视着站在面前的章羽,虽在被质问,反倒像是个审案的官。 “我见过那个铃铛,所以好奇,来问问案情。” 章羽站在原地,总觉得有些压迫感。听到玉浅肆如此说,拧着眉头,强压着怒气道:“我们的确正在查这鱼灵的线索。大人身为提刑司司尹,掌管天下刑狱之事。若大人知晓详情,就当是为了公务着想,也该据实已告,尽早找到这鱼灵的主人。” 玉浅肆见他气急,又转开了话头:“万药堂的人如何了?” 章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也不想便道:“除了些丫鬟仆从,万药堂的主家和他的那些徒弟都死了。” 待说罢,这才回过神来,再难掩去眼中的惊怒厌烦,瞪着眼前明眸浅笑的女子。 她东一句,西一言,看似云淡风情,却将案情轻易地套了出来。 万药堂核心人物竟都死了。 玉浅肆眉尾微挑,见章羽第一次直白地狠盯着自己,完全抛下了那副儒生做派,趁他出言赶自己之前,她轻叹一声:“那是茉娘家的鱼灵,我见过。” 似燕羽落地,却激起了千波万浪。 章羽怔了一瞬,玉浅肆还未来得及琢磨他的神情,便听到屋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大人,查到那枚鱼灵的主人了。” 章羽回神的片刻,眼前的玉浅肆已没了踪影,他低头默了一瞬,打开房门,有气无力地轻喝一声:“毛毛躁躁做什么!” “那个鱼灵,是昨日那个盲婆的!那盲婆,已经死了!这事儿可真邪乎,听说那铃铛不知怎得,突然出现在万药堂门口,现在外面都在传,那盲婆含冤而死,万药堂的人都是被盲婆的鱼灵给杀了。” 章羽站在门口,双手撑着门,斥道:“官门中人,怎能随意听信这些无稽之谈!快去寻仵作查验尸体,我马上赶过去。” 待吏人走远后,章羽环顾屋内,依旧没找到玉浅肆的影踪,这才肯定她离开了,松了一口气,心却又高高悬起。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那县令和县丞是否会回龙源。若是被他们发现,风餐露宿搜查的人,就在龙源官廨,那两人面色一定很精彩。 玉浅肆方才听到茉娘已死,官府的人已经介入,便知晓这一切应当与自己无关,而是茉娘与万药堂之间的恩怨。 她可不信什么鱼灵杀人之说。 如今细想,昨日的一切果然都透着些不对劲。 章羽在其中,也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昨日他见到她出现在万药堂,十分惊异,于是慌忙给了自己一份官中的药铺租赁名录。 可奈何她实在不擅于观色辨心,只看得出,今日这情形,他定然是不会让自己插手这件事。 若是万药堂真与自己要查的事情有关,龙源的县令与县丞得知消息后,想必会尽快折返。她被发现的风险也会更大。 想到万药堂的古怪,她决定回客栈休整,今夜再探一次万药堂。 待三更后,玉浅肆黑衣蒙面,落在了万药堂的后院。 今日午后,满地尸体便已被挪去了官廨,却还是透出一股寒凉之意。 一想到昨夜所见,这里还是一片欢腾热闹的景象。玉浅肆眼中,透出些悲凉之意。 据今日大街小巷得到的消息,昨夜,万药堂是在给主家的祖师爷供奉祭拜,算是万药堂的大事。难怪昨夜热闹到几近天明。 可她与那两个乞丐一直盯着万药堂,堂前无人经过。若是有人从高处抛下那鱼灵,自然也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那沾满血的鱼灵,究竟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突然出现的? 玉浅肆踟蹰了片刻,忍下了想去前门一探究竟的心思,朝着万药堂主家的书房而去。 伯懿还在苦苦支撑,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药铺的租赁文书,尽快查到那些东西的下落。 这些东西与命案无甚关系,更不值钱,因此,躲过了今日官府的搜查。 更赖于那些不良人的粗手大脚,她毫不费力地就在一堆文书中,翻找到了万药堂主家经手的,与牙人往来的所有凭书文信。 就着火折子的光亮,玉浅肆看了个大概。 果然与章羽交给自己的那份不尽相同。 玉浅肆冷哼一声,起了怒意。想到章羽今日所作所为,她更是气不过,将所有文书妥帖放入怀中后,开始查起现场来。 今日龙源城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万药堂一事。 她白日里虽未靠近官廨和万药堂,但也从那些离奇的道听途说中,品摸出了些门道。 万药堂昨日闹腾了后半夜,活着的仆从们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可所有人在几个时辰见尽数死去,没有外伤,且没有挣扎和打斗的痕迹。 毒杀,自然是最有可能的方法。 再联想到昨日万药堂的盛况,恐怕吃喝的东西里,被人加了料。 玉浅肆最先排除了后厨。 大户人家的晚宴,后厨虽乱,却反而是最谨慎的所在。即便是在食物中下毒,也难确保这食物是否会被主家赏给其他人。 如此精准,且有目的性的投毒...... 玉浅肆想到了万药堂药剂的古怪,凭着昨日的记忆,跃进了东南方制药的小院。 或许,万药堂的秘密就在这里。 第242章 纵火 还未靠近,便闻到了浓郁的药香味。 院子正中的开阔处,晾晒着颜色深浅不一的药材。 四周则垒起了许多石灶,上面摆放着许多笼屉。如今灶冷屉凉,已没了丝毫人气儿。 玉浅肆翻了翻笼屉,挑拣了几块晾晒的药物尝了尝,都并无异常。 她有些泄气。 所有药材,在采摘之后,都需要经过九蒸九晒,方可入药。 若万药堂的药材真有什么独到之处,恐怕就在这蒸制的过程之中。 只可惜,她只学习了分辨常见的药物,于制药一事上,连粗浅的皮毛都未曾够到。即便这里头真有什么玄机,她也参不破。 玉浅肆将手中的药材扔回了框里,吹熄了火折子,打算离开。 等到双眼适应黑暗后,她走到墙边,打算攀墙。 风过月明,院子里突然泛起了一层微弱的亮光。 稀稀落落,散落四处,墙角一排尤为显眼。 像是有人集来月光,随意撒抹在四处,时隐时现,似是在呼吸一般。 玉浅肆顺势蹲在墙角,墙角垒放了整齐一排,摸起来像是石头。 她捡起一块在手中,点了火折子细看,却辨不出是什么。 墨色漆黑,摸起来像是石英,却在月光下微微闪光。 院子里四处散落了不少,她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举灯四顾,院中的微光立刻没了踪影。她只得重新吹灭火折子,向院子里四散的光亮搜过去。 桌上、地上、灶台前,也散落着几块,却不同于墙角的石块。这些会发光的石头被磨成了长片状,一侧较厚,一侧较薄。长条尽头还有一个被打磨光滑的圆孔。 倒像是......铡刀的刀片。 想到这里,玉浅肆扔下手里的东西,借着月光摸到了铡草药的矮棚里。 果然,铡刀上正卡着一片带着亮光的石刀,不过看起来已经快被磨完了。 再细瞧这矮棚里刚被铡过的药草,两端都泛着细微的光。 她一直以为万药堂的药,是在九蒸九晒的过程中下了功夫,难道这奇怪的石头才是关键? 她细想了想自己记诵过的所有药材,这东西实在是像石英,可这颜色却并非常见可用的石英,她更是从未听过石英能让药材的药用价值翻番。 月上中空,她随便挑了一块小石头揣入怀中,正待走时,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将铡刀上的石刀也卸了下来。 * 章羽一如既往,歇在官廨里。 他就着灯,看着县令今日午后命人带来的信。 章羽长吁一口气,悬着的那颗心也落了下来。 心中所言,他们似是打算继续搜寻,将龙源一应事物全权交给自己处理。并言道戒备城周。想来还是不死心,在四处搜寻与大人的下落。 他将信铺在桌上,不断拿手拈着信页,眼神落在桌上的一方验尸单上。 权、名、财、功,皆为欲。 若是什么都想要,反而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说到底,谁人又无欲? 自己也没比别人高贵到哪里去,不过都是懦夫罢了。 章羽润满了笔,正要就着验尸单填写事档,突地眼皮一跳,窗外一小豆火光,映在窗纸上,还轻轻跃动着。他愣愣看了半晌,直到那豆光渐渐铺满了整张窗纸,远处也响起了许多噪杂声,他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穿外袍,打开门朝火光处冲了过去。 后院那一处火光跃上屋顶,跃跃欲试,正是停尸的地方。 锣响,惊醒了周遭许多人,大家在浓烟中东冲西撞,一边忍着咳嗽,一边试图唤来更多人帮忙。 “走水了!快来人啊!” 章羽靠近院子,被热气逼了回来,看见身旁有人提着水桶,想也不想,夺了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浇,便要再次冲进去。 一旁刚被夺了水桶的人连忙拦腰抱住了章羽:“大人,大人不可啊!整个院子都已经烧起来了,进去会死的。” 今日本该是他们四人值夜,冬夜苦寒,近日又东奔西跑连轴转,一个个都躲了懒,靠着火盆补眠。 谁知,竟生了大火。 若是县尉再出事,他们几个可别想要脑袋了。 章羽被烟呛得涕泪纵横,却沙哑着嗓子,不断挣扎着:“救人啊,快进去救人啊!” 后院的火,啸叫着窜上天,自比玄阳,像是要把天烧个洞一般。 火舌轻轻一舔,众人千辛万苦提来的水,就地倒戈,一扭脸儿变成了凶神恶煞的蒸汽,带着火光的余怒,朝众人扑过来。 整间后院,承不住那火光的雄心壮志,扭了几扭,轰然而塌。 章羽满身的水,也刹那间干了大半。眉发蜷曲,还有股焦糊味。 即便院子塌了,章羽也挣扎着。明明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儒生,不知怎得生出如此大的立起来。那几个不良人也不敢放手。 火光骤然暗淡下来,似是受了重伤的巨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眼见着一切化为灰烬,那巨兽缓缓死去。所有人连忙盖土泼水,以绝后患。 直到夜风也唤不醒那头巨兽时,天边泛起了红光,忙了一夜的所有人,都被惊了一跳,伸手提桶就想朝亮光泼过去。 听到了身旁人被泼水后的惊呼和喝骂,才恍然回神。 竟然是天亮了,而非再次火起。 章羽失魂落魄地被送回房间。 关上门,他站在原地,像是那火舌,连他的魂灵也一同舔走了一般。 直到听到一声嗤笑,清亮而明媚,慵然自得。 “章大人,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啊。” 章羽缓缓转过头,玉浅肆坐在桌后,把玩着验尸单,噙着冰冷的笑,一切不言而喻。 神思渐回,他面上堆满了怒意,被浓烟腌过的嗓子,嘶叫道:“是你!是你放的火!” 玉浅肆不以为意,轻飘飘道:“大人的手下守夜偷懒,我替大人出手,让他们长个教训。” 说着,她绕过桌子,站在章羽面前,笑得愈发灿烂:“同样,大人偷懒,便也让大人长个教训。” 明媚浅笑,却轻轻然说着最可怖的话,章羽被骇得退了几步。 “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敢......怎么敢在官廨放火......那里面还有茉娘的尸身......你怎么如此冷血......” “哟,”玉浅肆挑眉一笑:“章大人这是打算摊牌了?不继续装下去了?” 第243章 秘密 章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找补,玉浅肆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语声清冷,似从门外的寒夜中携风而来。 “章大人,老实说,我不在乎你和茉娘在做什么。我时间有限,只想办完我的事尽快离开,你有意阻挠,这次便是教训。” 玉浅肆见他躲闪,逼近一步。 “我为官也好,断案也罢,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公理正义,而是全凭自己开心。我并不称职,甚至说得上是滥用职权。但起码,我坦诚。我是真小人,这一点世人皆知。不像章大人您,口中忠义难两全,为君为国,如何如何。可实际所做,桩桩件件,都是伪君子之行。所以......” 所以,小惩大诫,让他知晓欺瞒玉罗刹的下场。 章羽读懂了玉浅肆的未尽之语,只觉得一双看不见的手锁住了自己的咽喉,让他难以呼吸。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是什么都知道了。他慌乱难抑,急促地呼吸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痛极。 “为官”二字,似是换回了他的片羽神思,章羽缓缓回过神来,自嘲一笑。 “玉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白日里,面对我的试探你神情态度都拿捏得极好,但一开始,其实你就已经犯了错。” 章羽面露疑惑。 “章大人日理万机,是百姓人人称颂的活青天。但即便爱民如子,顶多称呼医生盲婆。若真同她毫无关系,怎会在仵作验明死者正身之前,就知晓她这个无人问津的名姓?” 章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荒唐又可笑。 他敬重她,不愿同别人一般称呼她,反倒成了把柄。 “你口口声声,忠义难两全。说什么为国为君,却在这里妖言惑众,借鱼灵之信,行枉法之实。”玉浅肆讽意渐盛:“章大人,不得了啊,我若是想杀那么一院子的人,恐还得思量许久呢。” 茉娘,真是大手笔。 章羽知晓玉浅肆的想法,苍白气弱,却还想要替茉娘辩驳:“她不是,她没有......” 玉浅肆直接将石块扔到章羽怀中。 “我虽不知晓这石头什么来路,但看这石头,质坚,有碎晶面,想必也是石英类的东西。这种东西疏松多孔,若是浸泡在毒药中,自然也会带有毒性。万药堂的人不知为何以这东西为刀。昨日又是什么万药堂的祭典,这就不难猜了吧?” 昨日万药堂上下吃食都是酒楼里置办的席面,今日这些没死的下人,同主家及其徒弟们吃的东西,大差不差。食物自然不会有问题。 那么,便是寻常下人碰不到的东西出了问题。 可她看过了验尸单,毒由口入,所有死者的双手都无异常,那便还是入口的东西。 仵作剖验后发现,所有的死者胃中,不管吃了什么,都有几味相同的名贵药材。 可这些药材都是大补之物,绝无可能中毒。 这龙源的仵作的确十分认真,忍着恶臭,将死者胃中的药材一一取出,分类后泡在水中,又将水喂给了自家养的雀儿,这才察觉了毒源。 再一联想到这刀刃,便都明了了。 “章大人,你真是有个好仵作啊,帮了我大忙。” 想来,万药堂这祭礼上,主家会赏些药膳。昨日那石刀被浸过毒,自然就在药材上沾了毒素。 “而昨日,茉娘被推,应当也是刻意为之。”玉浅肆举起一条有脏痕的帕子:“这是我今夜在万药堂门前木板上沾水擦过的帕子,章大人的仵作那么厉害,自然不难在里面寻到盐粉的痕迹吧。” 茉娘常常四处做工,恐怕她早就趁夜在门前的木板上动了手脚,将自家的鱼灵固定在可活动的木板一侧,在木板背面装好可活动的木插销,再利用冬日天冷的特性,以冰柱冻住插销,同时也起到支撑木板的作用。白日里她作势被推倒,洒了些盐粉上去。盐粉将冰柱慢慢融化,露出了木插销。那木插销,可活动的一侧连了棉线,被扯到路中央,上覆一层土石。 因而,经过一夜,第二日扫街的人在清扫时,自然会不小心扫开线,牵动插销,那木板翻转,就会露出原本就固定在那里的鱼灵。 玉浅肆打量着章羽,落音渐重。 章羽不会不知晓自家仵作的本事。若他当真不想让仵作查清此事,就不会签下这剖验的文书。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愧是玉大人,果然一切诡计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章羽肩头一松,像是卸去了所有疲惫的行客,突然撑不住,慢慢扶着墙坐了下来。 “都是命呐。知晓你来了之后,我便劝她暂且按兵不动。但她不想再等了。”章羽望向烛火,任由那光跳跃着,刺痛自己的双眼。 他犹记得茉娘抬脸望向他,脸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似是盛满了恨意,即将汹涌而出。 “若是错过今日,便得再等一年。我不过一个平凡女子,没什么坚不可摧的意志,这么些年,我已经忍到极限了。若你想退出,那我便自己来!” 语罢,茉娘狠狠推开他,趔趄倒地,趴在地上寻摸了半天,这才扶着墙离开。 “玉大人说得不错,我......算不得什么好官。但也正因想做一个好官,所以才要帮茉娘。” “茉娘祖上,擅寻药制药。玉大人医道不精,可能有所不知......”章羽摸着手中的石块,若有所指。 “世间万物,皆同人一般。有人雄壮,便有人弱小。药材是植物,亦如是。即便同生共长,同沐一片日光泽批,也各不相同。茉娘祖上便擅寻药。” 玉浅肆恍然。 万药堂的药材,比别家少出许多钱来,却药性相当,难道正是因为这寻药秘法? 若世间真有这等能辨别药材药性的独特秘法...... 以寻常价格收购药材,再挑选辨别出其中药性更强的药材来。难怪万药堂能在短短数年内成为龙源第一药堂。 章羽见玉浅肆一点就通,娓娓道来。 “万药堂的主家,原本是茉娘父亲的徒弟。他嫉妒同门,便勾结恶人,害了茉娘全家,自己则带着那本记录着所有辨药之法的书册远遁他处。” 十年前,兵荒马乱,皇家尚且自顾不暇,何况这些九流中的小人物。 第244章 梦魇 玉浅肆见章羽似沉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这故事显然还长,她面露不耐之色。 她点燃的漫天火光,如愿唤醒了天光。 透过窗纸,试图提醒她光阴不待。 已经第六日了。 眼前章羽犹自喃喃着,似是想将压在心头多年的苦痛愤懑一股脑发泄出来。 “玉大人虽不知,但此石名为东陵石,确是一味药材。东陵石性温和,有镇静安神之效。以东陵石为刃,东陵石粉会混入药材之中,才能发挥药材最大的功效。这辨药之法,再搭配上特殊的九蒸九制法,就能让药材药性提升数倍不止。” 当年,他少年意气,为官不过两年,刚被拔擢为县尉,也想在乱世中为自己搏出个前路来。 茉娘阖府三百余人,被屠杀殆尽。鲜血深沁入石板缝隙中,血腥味笼罩着整座县府。 现场虽乱,却痕迹清晰。山匪混入城中,静待三日,终寻了时机,在祭祀夜阖府齐聚之时动手。 人证物证齐全,他轻轻松松定了案,着人加强巡视,以防再发生此类事。 过了几日,那血腥味变成了臭味。像是那座府邸活了过来,又死过去了一般。 他带着手下,强忍着不适善后,从死人堆里刨出了茉娘。她双眼被毒,在死人堆里被冻了几日,只剩下了胸腔里的半口热气。 茉娘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击鼓鸣冤,道明了当日的前因后果。是府中有人与山匪勾结,为的是夺走父亲的心血。 他当时又悔又怕,又惊又怒。 可案子已结,若此时再下令追缉凶犯,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断错了案? 他虽有犹疑,但还是决定上报此事,请求重新彻查此案。 可却被上峰驳回,原因再简单不过。 县府的人已在山中抓了许多人,无论其中是否有山匪,总归为大功劳一桩。茉娘不过一个瞎了眼的孤女娘,又被吓破了胆,随意攀咬,总是没什么说服力。 章羽无可奈何,只得劝阻茉娘,先稳住她,再从长计议。 茉娘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满是借口的劝阻,只惫倦一笑,撑着虚弱的身子,当堂剜去了自己被毒瞎的双眼,扔在堂中,摸爬离开。 他那一双同那座府邸一样散发着腥臭味的眼珠,摊在堂中,怒瞪着在场的所有人。 似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主人,为了活下来,为了能报仇,她能做所有事。 他心里发慌,命人连忙收了,自己则逃也似地离开了公堂。 自此以后,他夜不能寐,每每闭眼,眼前便出现那一双废眼。 终于,心中苦闷难当,萎靡不振,而茉娘早已不知去向。 而那桩案子,早就被上峰当做平山匪的功劳递了上去,他已无余地转圜。 直到六年前,他因多年来执意重查山匪一事被上峰刁难,被一纸调令赶到了龙源担任县尉一职。 他再一次见到了,他夜夜梦魇时那双眼珠的主人。 彼时,他被心中的悔愧磋磨得不成模样,可茉娘,那个比自己尚要年轻五岁的小女娘,更是苍老得像是半截入土的老妪一般。 再见的那一刻,他执导茉娘看不见自己,他却慌乱得不成模样。 好似,那双眼珠依旧在那黑黢黢的眼眶里,轻蔑地望着自己。 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的借口,他上前一步,扶住了茉娘,告诉她,自己要帮她。 茉娘独自一人,以东陵石为线索,走遍了天下,才摸到了龙源。这里,有往来不绝的药材商队,也有闻名遐迩的古玩行当。药材原料,东陵石都不难找到。 玉浅肆轻“啧”了一声,一把揪住章羽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章大人,我说了,我不在乎你和茉娘在做什么,也不在乎你是否是个好官。” 章羽明明高大出那么许多,可在玉浅肆手里,仍旧像是个破败的玩偶一般,在她手里轻晃着。 她松开手,章羽便重重落在地上,却依旧毫无生机。 “茉娘已经死了,你让仵作验尸,查出万药堂的药材有毒,也毁了他们的名声,此事已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听到“茉娘”二字,章羽像是缓缓回过神来一样,“她想回家......我想带她回家,和家人葬在一起。可现在......都怪我......” 玉浅肆一时语塞,看着躺在地上满面灰败的人,她终是松了口,闷闷道,“我搬走了茉娘的尸体才点火的。” 这句话砸到地上,良久才爬进章羽的耳朵里。 他缓缓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揪着玉浅肆的衣袍,仰头望着她,似是在向神明祷告:“当真?” 玉浅肆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袍,“章大人真当玉罗刹的流言都是空穴来风吗?” 有关玉罗刹的传言,睚眦必报之后,还有一句“有恩必偿”。 玉浅肆坐回椅上,捋了捋衣角,“现在,可以谈谈正事儿了吗?” 章羽缓缓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满身狼狈,垂手恭立,“自然,玉大人请讲。” 眼下,自然只有了却了她的事,才能拿回茉娘的尸首。 “我且问你,龙源地界所有商铺赁屋可有定数?是否有民宅民居私下收钱租赁等事?” 章羽想了片刻,答道:“不曾。龙源地界,往来商贾众多。即便龙源当地人想如此做,外来人也自然不会绕过牙人私自立契。” “本地的大商贾更是不敢如此肖想,”见玉浅肆刚要问,章羽补充道:“这些大商贾经手的钱财绝非常人能比,自然更愿意寻牙人,而非私下立契。官廨也会定期查访,确保没有私下立契往来之事。” 玉浅肆颔首,如此甚好。 来之前她已经对比过了三家的契书并一应簿书,里面的确有些奇怪之处。若这群人都小心谨慎立了契,只要按照这租约去寻可疑之地一一探查即可。 “还有一事,”玉浅肆起身,从怀中拿出几个药方:“列一张这三家药铺常往来的牙人名单,今日未时亲自交给我,” “未时?!”章羽瞥了一眼窗外,亮色已将整张窗纸浸透,可却像是畏惧眼前女子的威势,丝毫不敢踏足屋内。 “你现在可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玉浅肆冷哼一声,绕开他走到了屋门口。 正待离开时,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经意道:“对了,章大人,茉娘眼睛都看不见,你说她是怎么将万药堂木板下那么复杂的机关弄好的?” 章羽闻言一怔,苦笑着回身,想要坦白,玉浅肆却摆了摆头,打断了他,“我这人喜好随心,现在不远多管闲事,只要你做好眼下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你我皆安。” 第245章 陷阱 夜沉露凉,梁上轻燕。 丁零零的细碎瓦片相磨声随风过,空院火光覆拥着的人并未察觉。 人们贪婪地向眼前的暖光伸出手去,想要拥住它,却害怕受伤。 火堆中有小石块突地爆开,火星四散,众人虚惊一场,继而哈哈大笑。 火星零散落地归于沉寂,玉浅肆也轻轻落在了屋内。 外面依旧不时传来守夜人零星的谈笑,她屏息靠墙而立,待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清了屋内各处的大致轮廓。 木质高架齐梁而放,每一层架子上都放着大小不一的东西。从这里看去只有轮廓。 玉浅肆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一摸过。 这些都是寻常的药物。 细细回想曾经背过的药典。 那东西容易吸潮发霉,也爱招虫。龙源潮湿,也多虫。自然不会随意摆放在这里。 她的目光被高架正中的那几排箱子所吸引。 有一排箱子外散落着许多浅色粉末,她借着窗外的火光分辨了一会。 入手干涩,沾水滑腻微烫。 是生石灰。 摸出藏在头发里的铜丝,她利落地敲开锁,摸到了长圆柱形的东西,表面凹凸不平,似有明显的鳞片状凸起。一圈圈摸过去,这些鳞片似呈螺旋状排列。 玉浅肆心砰砰跳个不停,轻抒了一口气。往日里查案,她都以证据为先,从不敢多做假设。 表象最容易迷人眼,惑人心。 可这一次,线索实在太少。 兰家在皇陵的所作所为,总让她难以忽略。时间有限,她只大胆假设。若是能证实此事,自然一切无虞。 但若是自己猜错了,那十日之期...... 想到伯懿的背影,玉浅肆摇了摇头,视线回到了眼前的箱笼上。 “真是好运气。” 她赌对了。 她抚上心口,摸到了怀中藏着的药方。 那上面记录着章羽查来的龙源近来短缺的药材。 加上这个,便能十拿九稳。 虽然她还不知兰家如此做的缘由,但只要将证据一一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总会说个清楚明白。 事不宜迟,玉浅肆取出提前备好的棉布包袱,挑了个小箱子将它包在棉布里。 突然,周遭的一切都暗了下去,连屋子里各异的轮廓都分辨不清。 玉浅肆扭头看过去,窗外的火光被灭了,黑暗吞噬了那些守夜人的嬉笑声。 她转身背靠在架子上,凝眉尽力朝门口的方向辨别着,右手覆上腰间,握住了匕首柄。 全神贯注。 脖颈后察觉到一阵细微的风意,她凛然转身,想也不想,抽出匕首便去格挡。 她竟没有丝毫察觉,有人一直藏在此处! 兵器相接的清脆声,在寒夜里格外清亮。 对方来势汹汹,隔着一排架子,不断朝玉浅肆面部砍过来。 玉浅肆一旋身,左手将架子上的药材朝那人倾过去,趁对方闪躲之际,将匕首换到左手,右手抽出长剑。 等对方再刺过来时,剑匕相交,架住对方的兵器,向下送力,将对方的兵器卡在架子上。 而后左手抽出匕首,趁那人想反手夺回刀的时机,朝那刀刃上狠狠一击,随即撤开。 那人正用尽了全力想要拔出刀,为了握住刀,被巨大的震力反打到虎口发麻。 不过瞬息,玉浅肆便先他一步,离开了木架,反身挡住他的去路,将他困在两排窄小的木架中间。 局势乍然反转。 玉浅肆左右开弓,牢牢守在木架尽头的开阔处,让他的长刀无法全力施展。 二人僵持了一阵。 夜月无光,半丝光亮也懒得施舍。 玉浅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肆屏息凝神,待他反扑。 却突然听到左侧木架发出一连串巨大的撞击声。 她连忙后撤一步,厚重的尘风扑面而来,她掩住口鼻,木断声不绝于耳。 那人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撞到了一侧的木架,那一排木架倒下后,一连串的木架都被接连撞倒。 整间屋子尘灰肆虐,给难辨五指的屋子里更添了一层凝滞的浓墨。 木架倒塌声绝后,是扑扑簌簌的掉落声。 方才那些证据,如今也已被掩在了木架之下。 方才这么大的动静,外面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来,这里果然是个陷阱。 昨日白天,她便听到全城的药材商都在讨论有一个道士在高价收购礜石,为炼丹所用。 如今大盛尚佛,道观早就入不敷出,哪里会有道士有闲钱买这么多礜石炼丹,还闹得人尽皆知。 她当时便觉得不对。 因而,她故意让章羽去打听牙人的事情,在龙源所有的药铺里抓各种药,那些药方里多少都带了些礜石。 一方面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打草惊蛇。 那些人寻不到自己的踪迹,自然只能想出这种抛下诱饵,守株待兔的办法。 她将匕首别回腰间,伸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 几丝火星闪过的瞬间,对面的人似是察觉了她的想法。 几星火光的明暗之中,刀随影动,朝她左手而去。 玉浅肆朝后一闪,右手提剑接下了一击。 对方见火光一灭,便又拉开了距离。 玉浅肆灵思乍现,她再次迅速晃了晃左手的火折子。 果然,对方又朝她攻了过来。 这次,她将计就计,假意被打掉了火折子。 果然,见火折子落地后,那人刀风紧随其后,将火折子劈为了几段,眼见是不能用了。 怕火光? 还是怕她能看见他呢? 方才亮光乍起的一瞬间,那人分明蒙着面,必然不是怕自己认出他。 玉浅肆在黑暗中歪了歪头,扬起一个无人看见的笑颜。 是内鬼。 是知晓她能靠观察招式断截对方的内鬼。 “阁下,看来是熟人呀。”玉浅肆面朝黑暗,冷然笑问。 对面的人并不答话,也不出招。 只在玉浅肆想要离开,或试图看清屋内环境时才会出手。 看来,是想将她困在这里,拖延时间。 “若阁下不愿如实相告,我便要动手了。” 她再次抬起左手,手中捏了什么,想要朝窗外扔出去。 那人似是很怕玉浅肆这个动作,他旋即出招,想要截断玉浅肆扔出去的东西。 玉浅肆趁机躲开,左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借力一划,伤了他的胳膊。 那人闷哼一声,又拉开了距离。 “你以为,我看不到你的招式,就没办法了吗?” 只要他是内鬼,自然会惧怕她扔出信烟招来更多人。一旦他阻拦,便是当下的下场。 “玉大人,果然了得,”黑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低沉地笑起来:“只是可惜了。” 窗外些许火光在高处扑朔,似是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玉大人放心,我会让他们留你一命的。” 玉浅肆望着窗外,凝眉不语。 第246章 天降 细细碎碎的声音,伴随着木板的吱呀声接连响起。 伯懿正靠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闭目养神,也不睁眼,抽刀直指。 “滚出来。” 明明离那把刀尚有距离,但商赋依旧一个激灵,下意识便想扔掉手里的食盒,双手举高。 “是我是我!伯懿兄弟,是我啊,我来给你送饭了。”他连忙回答,生怕再晚一步,自己也会成为刀下鬼。 他捏紧食盒,往上提了提。见食盒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若这盒子吃的被砸了,下一趟送出来必然天黑了。 想到天黑后皇陵外这几日的景象,商赋又是一个激灵。 伯懿这才睁开眼睛。 双目猩红,眼下乌青,面上的胡渣混杂着血迹,五彩斑斓。 一身隽秀的黑衣,也早已不成模样。 他的周围,早已被凝固的黑色血迹包围,像是迈入了无间地狱一般。地上也是深深渗入地底的血迹。 商赋踮着脚避开那些地方,将食盒放在伯懿面前。 “多谢。”伯懿麻木地掀开食盒,也不顾手上的脏污,拿起馒头便啃。 “兰家的人有动静吗?” “你放心,无涯卫兄弟们都盯着呢,他们这几日安分得很。” 兰菽鬼贼,自然是想耗完自己,再坐收渔利。伯懿点了点头,继续大快朵颐。 商赋看着周围地血迹,如坐针毡:“那些人,真的每晚都来吗?” 伯懿喝了一大口水送下噎人的馒头,“每晚都来,日出前必会离开。” 不仅会撤走,更会带走同伙的尸体,连衣服残片也不留下。 皇陵内巡逻的无涯卫每晚都会听到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但既没有来犯者的痛呼声,白日里也没有证据可表明这一切。 只余下满地或新或旧的血迹,还有愈发力竭的伯懿。 可如今,无涯卫的话,皇陵内也无人敢轻信。 商赋看着伯懿的模样,难得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可怎么熬得下去啊......” 已经七日了。 正说话间,头顶有羽翼扇动声。 伯懿看也不看,捡起地上的石块扔过去,一只信鸽落在商赋身边,吓得他怪叫一声。 “又是信鸽?”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将手拢在袖子里,隔着袖子抬手去捡。 伯懿复又埋头吃着,“想必也是密文,没有解密的母本,没用的。” 商赋遗憾地“啊”了一声,收回了手,心情低落。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你白日里要防着这些报信的畜生,晚上还要和那些人大战三百回合。里面那些老神经还都不信你,说什么你是在自导自演。连这几日的吃食也愈发糊弄了。” “有得吃,已经很不错了。”伯懿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想起那些在西北的日子,又咬了一口馒头,含混着道谢:“这些日子多亏了少卿大人。” 商赋连连摆手,心虚至极:“若不是我那个人见人爱的老哥,你和玉大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提到玉浅肆,商赋心中更是没底。 “玉大人她......” 伯懿扔下筷子,就像是喝水一般自然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还有三日,不着急。 暮色将合际,四野渐隐。 伯懿抵着刀站起身来,疲然却坚定,“少卿大人,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好的,”听到这句话,商赋利落地留下水囊,拎起食盒头也不回地朝皇陵内跑去。 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便成为倒霉的刀下鬼。 身后的门刚关上不久,皇陵外便又传来了打斗声。 商赋趴在墙边听了许久,和无涯卫面面相觑,难掩心中担忧。 这夜才刚开始,又是一夜不眠不休,他可怎么熬得住。 玉大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什么动静?” 一无涯卫示意噤声,将手搭在地上,感受着大地的微微震动:“有大队人马靠近!” 这动静,少说有百余人。 “戒备!”无涯卫抽刀肃立,回身对呆立在原地的商赋道:“劳烦少卿大人给去给禁卫军报个信儿,让他们护好陛下。” 所有无涯卫黑衣持刀,面墙而立,只待有人踏上木桥,便立刻出手。 江南冬日的天光格外胆怯,似是畏惧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早早偃旗息鼓,只余下一层层黑纱,笼罩在皇陵之上。 外间正在同伯懿厮杀的动静太大,似是没有人察觉到远处的动静。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似是不甘心这惧畏深夜的天光黯然离场,蓦然染红了半边天。 “是提刑大人!是玉大人回来了!” 无涯卫们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衬着红光,格外鲜亮。 信烟亮起时,外间同伯懿厮杀的人才察觉到马蹄声已到了近前。 伯懿察觉到了被红光笼罩,不自觉地转过身。 便看到黑马红衣,女子鲜亮,从日暮处赶来。 明明是日落,却盛了天光。 微一分神,便被人趁机在侧腰划了一刀。 玉浅肆一骑黑马,似跨夜而来,看到这景象,冷声嘱咐身后:“一个都不许放过!” 身后的耀光领命后,踏马而起,当先加入了战局。 其他人则封住这群人的去路,让他们只得死战。 随耀光一同冲上去的无涯卫,马匹无人可控,嘶叫着冲进了人群之中,撕开了黑衣人围困伯懿的阵型。 直到看到那抹红衣越来越近,伯懿这才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侵占了四肢百骸,他晃了晃,便跪倒在地上。 若不是即时立刀支撑,恐怕会很狼狈。 玉浅肆将将靠近,还未来得及勒马,便跳了下来,直奔伯懿。 伯懿连抬起头来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但却闻到了熟悉的清香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 玉浅肆扶着他的脉,查看他的情况。 还好,只是脱力,并无内伤。 手腕上的三指温润给了他一些力量,他抬起头来,撞进玉浅肆的双眼里。 似是晶莹的琥珀落进了凡尘,玉浅肆满目都是血丝,眼圈乌青,瘦削了许多。 高高束起的马尾被风吹得十分凌乱。 他抬起手,想去梳理她额前的碎发,却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泥垢,连忙收了回去。 玉浅肆看到他如此局促,对上他的黑眸,突然笑了起来。 “你好狼狈啊。” 伯懿也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你也很狼狈啊,不过比我好些。” “大人,都是死士,没有活口。” 耀光禀报道。 “死得都太轻易了些,”玉浅肆一声冷哼,肃了面,拍了拍伯懿的肩,将他扶了起来,似安慰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轻声道,“你放心,我会让他们更狼狈。” 伯懿看到诸位同袍望向自己的眼神,似是都在期待他的反应。 他轻轻“嗯”了一声,彻底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裂了开来。 玉浅肆看了看身后的来路,淡然道:“现在,该解决自家的问题了。” 第247章 禁药 伯懿朝着她的目光看去,满身狼狈的算浊,押着一个蒙着头套的人,勒马靠近。 “哎呀,你们可回来了!大人们,快看啊,我早就说玉大人会回来的!” 木桥上皇陵的门缓缓打开,一抹绯红色从门缝中挤了出来,正是提着灯上蹿下跳的商赋。 方才外面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许多人。 待到看清提刑司司尹特有的红色信烟,所有人这才确信,是玉浅肆回来了。 争论忧思了七八日的朝臣们,此刻又犯了难。 玉罗刹带着大队人马杀了回来,究竟想做什么? 可禁卫军受命于伯懿,只围在唯思殿周围,负责护卫圣人安全,皇陵如今都落入了无涯卫手中。 近日来虽相安无事,但那群提刑司的莽夫,早就把对伯懿不管不顾的事情,算在了他们头上。 如今,莫不是要里应外合...... 更要命的是,还未待他们想清楚对策,无涯卫已经开了门,迎了出来。 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商家老二,竟然欢欣雀跃,将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出来。 木桥上或高或低的烛火,登时点亮了河面,将整间山谷地软软融融地映亮了。 “来得真巧啊,”玉浅肆望着人群中的几抹灰色,皎然一笑,“既如此,一起解决吧。” “玉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有人颤着胆儿喝问。 “这位大人没长眼吗?自然是来救驾啊!”一连多日磋磨,玉浅肆脾气甚是不好。 见那群人又要开口,她眼中的不耐烦就着烛光,跃跃欲试,面上的笑,却也更盛。 “要么,你们闭嘴听我讲完来龙去脉,要么我砍伤几位老臣,吓得你们闭嘴,然后你们乖乖听我讲完来龙去脉。” 玉浅肆摊开手:“选一个吧。” 尾音处,柔而轻浅,已是忍到极致。 众人左顾右盼,他们站在木桥上,前有玉浅肆带来的大队人马,后是皇陵中的无涯卫,脚下是吞烛灭光的护城河水。 一个个憋闷怒急,却又不敢动作。 玉浅肆示意身后,耀光从马上取下了一个锦盒,站在众人面前打开。 “这里是我从龙源城查获的玉苁蓉,可解毒症,劳烦诸位让条路,先救人要紧。” 不管少主是否真的中了毒,这肉苁蓉便是讯号,相信唯思殿里的人应该明白这是何意。 “肉苁蓉?”有人嘀嘀咕咕,“总好似在哪里听过。” “广防己毒性甚大,加上细辛,可使肾毒之症急且深,一般难以治愈。因而,肉苁蓉是最好的药。但此物也只能缓解毒症,根除不了。” 看众人一脸茫然,玉浅肆接着解惑,“也就是说,肉苁蓉虽可救命,但若不想死,恐怕终身都得服用此药。” 在场诸人听出了玉浅肆的言下之意。 若下毒者意在陛下,岂非是要用此物控制圣人? “我想起来了!”一太常寺官员一拍脑门:“这肉苁蓉,生长在北齐。如今我朝与北齐并未签订互市协议,这种东西应该是禁物啊!怎么会......” 若是买卖这些药,和通敌有何区别? 玉浅肆泠然一笑,“说对了。” 所以她当日躲在竹林中,听到细辛与广防己时,边察觉到了这是个局。 伯懿听到此处,后怕不已。 这几日,她定然处境艰难。 当日若是不入局,阿如便只能接下这谋害圣人的罪名。毕竟,七佛城中,有人误用防己和细辛中了毒,便是她发现了端倪。 可若是去找肉苁蓉,一旦被抓,便会被坐实勾结外敌,买卖禁药,毒害圣人。 设局者真是歹毒的心思。 众人身后传来动静,是章羽带着龙源的不良人和牙人气喘而至。 “一想到肉苁蓉,我便这种东西恐怕只有鬼市敢卖。可这里距离鬼市千里之远,定然是有人早早买好运了过来。” 玉浅肆向章羽颔首示意,拿出了龙源三家药房的租约并细则。 “龙源城三大药房并立,彼此争斗了多年。若有一方行诡异之事,定然会被其他两家察觉。我若是那人,定然会同时拉三家下水。这样才能让三大药房的人都守口如瓶。” 于是,她才会从一开始,就如此在意三大药房的租约。 “肉苁蓉此物,生长于北方沙漠之中,保存条件尤为苛刻。但凡受潮,便不再具有效用。因而若想在龙源这种南方保存,自然得慎之又慎。” 一一排查三家的药库后,她才找到了这处三家各自签过一份分契的地方。 玉浅肆懒得卖关子,扬着手中的租契,“万药堂全家都死了,剩下两家都招了。这是供词,并牙人的证明,听他们的描述,引他们入局的人,应该是兰菽。” 兰菽若灰漆遮面,却还强撑着反驳,“荒唐,兰氏满门忠心为君,与皇族一荣俱荣,毒害陛下做什么?” 玉浅肆笑容更盛了些,眸子里透出更多的不耐。 又到了这些人嘴硬的时候。 一来一去,不知又要浪费她多少时间。 “我都说了慢性毒,慢性毒,兰族长是听不懂人话吗?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听得懂吧?这解药若在你们手中,岂不是能掌控陛下在手?至于要做什么,这不正是我打算问你的吗?” 兰菽脸上的肌肉抖了两抖,似是有灰扑朔而下。像是死了多日的人,面上的那一层粉末被抬棺的人不小心抖了下来。 “即便是禁药,那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兰家,就能随意拿到手的。陛下可证明,我兰氏一族,绝不可能远离皇陵。更何况,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想要什么样的药得不到?怎可能被一个什么肉苁蓉轻松拿捏?” 兰菽言之有理。 肉苁蓉作为禁药,若是其他人需要之,或许垄断黑市肉苁蓉是个法子。但对陛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天下的灵丹妙药、妙手医师都在朝中,若是调养好了,也不难逃脱肉苁蓉的掌控。 这世上能一直控制人的东西不算多,南疆的蛊毒算一个。但即便是在南疆,能够一直控制人的蛊毒也都是王族的不传之秘,绝非寻常便能炼制出的东西。更不必说,南疆王族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南疆一盘散沙,恐怕早已没有人会这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