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往事》 京东往事——之新屯纪第一章 二当家的 (一) 京东县城的北关往东十里路,有个村子叫新屯,在它的西北方向紧挨着它的那个村子叫不老屯。不老屯是个大村子,当然也比较新屯而言,大约有五六百人口,而新屯则不足三百。这样的小村子都没有村史村治,有的是老辈人的口口相传。 新屯的老辈人说,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了不老屯,那一年乾隆爷下江南,来回都是经由大运河由龙头大船载着,回来的时候要用纤夫拉船。等到乾隆的船到了运河码头,纤夫中的四个光棍汉,眼见得京城脚下物阜民丰,不想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于是便在这不老屯东南方的大苇塘旁边的荒地上搭起窝棚住了下来,这四个光棍汉便是新屯村最早的居民。后来这四个人娶妻生子积聚了人气,慢慢就又有流民留了下来,就这样开始有了新屯。 老辈人这么说,姑且就这么信了!话又说回来,信与不信又有何妨?!然而,新屯村名的由来却可信的多了。那时节新屯没有学堂,满地野跑的孩子到读书的年龄就得到不老屯的学堂里插班念书。教书先生姓李,秀才出身,高个头穿着长袍留着辫子,三十多岁年纪,正在边教书边准备考举人。李先生在这十里八寸的名气不小,受孔孟影响极深,在村民的眼中,他的学问和人品都是一流的,说他一身正气绝不为过!一天,新屯村的谢、赵、刘、李四大家的元老一同来到学堂请求李先生给还没有名字的“新屯”起个名字,李先生也不推辞,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站起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抚着嘿嘿的胡须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边还轻声嘟囔着,“不老屯,不老屯!不老即不衰不败青春永驻之意。你们村是后来才有的,又在东南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 略停了一下,李先生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大学》中说:‘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依我看,就叫‘新屯’吧!”谢、赵、刘、李本是苦力出身,哪里读过《大学》,又哪里知道“汤之,《盘铭》”是什么?!但听到了李先生罗里罗嗦引经据典说了半天给村子起了名字,心中甚是高兴,回到村中敲着锣满街吆喝,“咱们村有名字了,有名字了!叫新屯,新屯!他们叫不老屯,咱们叫新屯,新屯!”咣咣咣咣,“村里人听好了,咱们村有名字了,叫新屯,新屯!” (二) 那时他们家还算殷实,虽然老大明伯打出娘胎便是一只眼好一只眼瞎,而老二明仲则是个身高才刚刚达到一米六的矮个子,但爹妈还是拼了血本给他们兄弟俩娶了媳妇成了家!老三明华那时年纪还小,模样周正身量适中,虽然沉默寡言但却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爹妈并没有这个老儿子的事担心。 几年后,明伯、明仲的媳妇相继为他们生养了儿子,这哥俩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浑身是劲!老大明伯的那只睁着的眼里辉放出喜悦的光芒,老二明仲的短腿走路的频率越发的高了。当地有句俗语叫“矬老婆高声”,在矮个子谢明仲身上同样适用,本来说好声音就高,如今人逢喜事,说起话那声音愈发的宏亮了! (三) 新屯村的南面是一片低洼地,谢、赵、刘、李这哥四个当初选在这里落脚,也是相中了这个自然形成的大水塘,从北面高处往南面望过去,但见一片郁郁葱葱——左面,大片的芦苇飘飘荡荡;右面,一小片竹林窸窸窣窣,其上一两丈高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往南看过去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融入到天地相交的远方。他们全是粗人没读过几天书,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地方让他们觉得身心愉快,舒泰愉悦之心顿生,于是才在这里落下了脚,并叫这个芦苇荡漾的水塘为“南坑”!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南坑还带给了他们意外的惊喜!每当雨季来临,南坑里便灌满了水,形成一片汪洋。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里该称作湿地,能够涵养水源,对调节新屯村的温度湿度大有裨益。那时候人们吃水要凿地挖井,然后摇着辘轳把井水打上来用扁担挑回家倒进水缸里。然而逢到一个雨季下不了几滴雨的旱年,一些水井便干涸了,打不上水来,旁边不老屯的几座水井都出现过这种情况,而新屯村的水井却总是常年是水位不高不低一泓亮闪闪的清水在静静地等待人们去撷取,这不能不说是这片左面芦苇荡荡右面茂林修竹的湿地为新屯村做出的贡献! 这片低洼地还给新屯人提供了谋生的道道,新屯村有两户人家就是到南坑里去割苇子,之后将其从中劈开,最后将它们编成席子或筐什么的,他们被称为“篾匠”,有不客气的称其为织席的,这两户人家不是新屯中的富裕人家,但总也是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中上等人家! 南坑是孩子们的最爱,它给新屯的孩子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在秋春季北方少雨缺水的季节,无论是那一小片竹林,还是东面那一片苇荡,都成了他们“藏猫”的好去处,孩子们无论是三五个还是七八个,自动分成两组,一组“藏”,一组“找”,这样的游戏可以玩上两三个小时,孩子们玩的极投入,乐此不疲! 南坑是蓄水池,倾盆大雨自天而降,之后南坑里边蓄满了水,这时孩子们可以一显身手了!在靠南面一处地势平缓的区域,三五个孩子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张着双臂欢叫着跑进水里,从南坑的这头游到那头,之后又调转头游回来;有一个孩子一头扎进水里,没了踪影,好半天不见露头,其余的孩子渐渐慌了,不会出事吧?可别让龙王给收了去?!要不要去村里叫人?!正在大家嘀嘀咕咕恐慌害怕的时候,就见那头一个黑脑袋露了出来,这小子是扎猛子了潜水过去的!众孩子边欢呼边叫着,“好!好!有本事就再潜回来!”那边那个孩子身子向上猛的一窜,然后又迅速潜入水中,又等了半天,正当这边几个孩子在各自玩水的时有,忽然有一个孩子吓叫道,“什么东西抓住我的腿了!哎呀!”然后身子猛的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一个黝黑的脑袋猛地向上窜出水面!在闷热的季节,常在天降擦黑儿的时候,有累了一天的成年人来这里洗澡,有人曾经在黑灯瞎火的晚上下水!南坑的这一小片区域,似乎成了男人们的天堂! 南坑是个神奇的地方,老辈人说,“别看南坑小,可南坑里也有龙王呢!你还爱信不信!”这时就有年轻后生嘻嘻哈哈的反问,“有龙王?您老人家见过吗?长得什么样?您老给我们说说!”老人拿出烟袋锅装了一锅烟,抽了一口悠悠说道,“东海有东海龙王,南海有南海龙王,咱这南坑也有南坑龙王!没有龙王,哪里来的鱼?!有了龙王,才能带着鱼精鳖精王八精来咱这南坑落脚安家!不信,你到二当家的家去看看,刚才他捞了两条鱼回来,现在已经下锅了!”说完,老人拿起烟袋锅继续抽他的烟。这话想来也是不错的!新屯往东六里地是温榆河尾大运河头,往东六里地是潮白河,地处两河之间的新屯村的南坑里,鱼是怎么来的?难道鱼会飞不成?! 第一章 二当家的(四)(五) (四) 南坑带给新屯的还不止这些!等到冬天西北风呼呼吹起来的时候,一夜之间,各家水缸的里的水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非得用菜刀或斧子等硬物凿开才能取到水的时候,这南坑中也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新屯的孩子可以到上面去滑冰了!有会木匠活的便给他们的孩子做了冰车儿,这些孩子;盘腿坐在冰车上,双手拿着坚硬细长有柄的铁钎子,奋力向冰面上戳去,那冰车便唰地一下向前奔去!更有会玩的,他们将家中的狗带了来,狗脖子上绑上绳子,让狗象马拉车一样拉着冰车往前奔,仿佛东北的狗拉爬犁一般! 甭管有没有南坑龙王,这南坑中有鱼有虾是千真万确的!而到了冰封大地的时候,这些鱼虾便被冻在冰中,姿势容貌被定格在了一瞬间,从冰面上望下去晶莹剔透宛如琥珀一般!这个时候,新屯的孩子和猫冬的大人们便拿着凿子甚至是冰镐来到冰面上,寻找被冻在冰中鱼虾,一旦被发现,这些或许有意识或许木呆呆无意识的虾和鱼便难逃此劫,乖乖地被人凿开冰逮了去,有些性急的干脆将这些鱼虾串成串,就着岸边的枯枝野草点燃了将就了考来吃,这时候旁边常会出现三两只家狗,蹲在不远处懒洋洋地晒太阳,等到人们散去的时候,它们便精神抖擞地冲过来,来来回回激动地逡巡地寻找着可吃的东西!而等到了来年春天,春暖花开大地复苏雪化冰融时节,南坑中的冰也消融了,南坑中的鱼便又恢复了生机,在南坑中自由的游弋! 谁敢说南坑中没有龙王?谁又敢得罪南坑龙王?!南坑中肯定有龙王!南坑龙王又是和蔼而慈和的!他很少发脾气给人脸色看,他似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乡里乡亲的何必摆架子耍威风?!但既然是龙王,就是龙的传人,就有龙的性格与脾气,身体里就会流动着龙血液!于是隔上两三年,南坑龙王总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怎么显示呢?那就是吃人!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人死在南坑中,以孩子居多,也有成年人,大多是成年女性因为什么事想不开走上了跳下南坑这条路! 南坑龙王吞吃人大多是在开春和雨季,而又以雨季居多!开春时节,冰已渐渐消融,而有贪玩的孩子依旧在南坑的已经变薄变酥了的冰面上穿着棉袄棉裤滑动冰车。南坑龙王的好觉被吵好梦被惊于是有了怒气于是喀嚓一下,冰裂了那孩子便落入尚自冰冷刺骨的水中!而雨季到了,孩子与成年人三五成群地到南坑中去洗澡,如果恰巧赶上南坑龙王发脾气,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凶多吉少!这些被南坑吞噬了的生命中,有人是洗澡时被水草绊住脚越挣扎缠得越多越紧最终葬身水底的;有的是头下脚上扎猛子头撞到水底的石头或硬物上因而没了命的……这种令新屯人扼腕叹息的事每隔三年两载便发生一次,新屯人也差不多摸到了南坑的规律,长辈们时常告诫孩子们,“到南坑洗澡要小心了,别惊扰了龙王!别让龙王要了你的小命!”或者干脆禁止孩子到南坑边去,尤其是夏季的中午,小心地将门闩好,看着孩子不让他们到外面疯跑! (五) 明伯、明仲的儿子长到了七八岁,正是招人怜爱的年龄,这俩小子成了明伯、明仲的心尖子上的那一块嫩肉!下地干活的时候,这小哥俩要跟着去,他们的娘都拦着说,“别去了,天这么热,跟下了火似的!还是在家里找个两块地儿玩吧!”但家里的两块地就是那棵大柳树下,那里早就让小哥俩玩得厌了,爬树不知爬了多少回,对于他们俩孩子来说,真的不是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爬到这棵柳树的半腰上去,扯了树枝在那里摇啊摇!树上的知了都被他们或抓或吓的没了踪影!最终,大牛、二牛还是相跟着明伯、明仲下了地! 其实,那个季节地里没有什么需要下大力气去干的活儿,只不过明伯、明仲哥两个习惯了,有事没事也要扛着铁锨或锄头到自家地里去看一看,有草了锄一锄,有长歪了的棒子秧他们会将其扶正,再在根部培实了土。那时,棒子秧已经长到齐腰高,一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片,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地荡漾。大牛、二牛跟着他们的爸爸下地常有意外的收获!他们自家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还有紫亮亮的大茄子,看着让人流口水,这小哥俩看准一个,揪下来用手搓两下便啃嚼了起来。菜地旁边有一片新屯李家的西瓜地,西瓜忙上市摘售的时节,明伯、明仲哥俩常被请来帮忙。这李家的李东发五十出头年纪,论辈分是谢家兄弟的叔伯辈,他是李家哥们中的老五同时也是个老光棍,据说年轻那会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后来随着一个唱戏的班子跑了,从此李东发心灰意冷,断了再娶的心思,大哥李东生便让他在这里守着瓜地,有吃有喝清净自在! “明伯,明仲,这么热的天还下地呀!”李东发远远地和明伯、明仲哥俩打着招呼,“过来歇会,抽袋烟!大牛、二牛,快过来,五爷给你们摘西瓜吃!”李东发边说边到地里拣了一个足有十斤重的大个西瓜,乐呵呵地抱到了自己住的窝棚旁边,这时大牛、二牛早已欢叫着兔子一样跑了过来,“五爷,五爷,吃西瓜,我们要吃西瓜!”李东发手拿着西瓜刀,一刀下去将那大个西瓜西瓜切成了两半,真真的是又沙又甜的好西瓜! 这时明伯、明仲哥俩相跟着来到瓜棚,蹲在一旁掏出烟袋锅装上旱烟抽了起来。老二明仲亮着青蛙一般的嗓门开腔道,“五伯,这片瓜地看来又是好收成了!”李东发坐在小板凳上,边瞧着远处的瓜地边笑着答道,“差不多吧!你们不知道,今年我家老大可下了功夫了!专门从燕郊请了个西瓜老把式不说,他还想法弄来了豆渣、鸡粪来做肥料,他和我说,光靠咱们的猪粪、人粪做肥料,对于普通庄稼是足够了,而要种出好西瓜,可就不够了。他到京东县城里的潞河中学听过洋学生讲课,说是做豆腐的肥料豆渣和鸡粪混合搅拌发酵后的肥料好使有劲,今年就真的弄了一些来!” 东发挺住话头抽了口烟,“你们哥俩也来尝尝,这西瓜的味儿真的和往年不一样哪!”说着,他回转身来欲将西瓜再切开来给明伯、明仲兄弟,而哪里还有整块的西瓜?大牛、二牛在他们说话聊天抽烟的当口,早已将那个西瓜几乎消灭了个干净!明伯用他那一支眼搜寻着,边还用他那比破锣强不哪儿去的嗓子喊道,“这两个兔崽子!吃那么大的一个西瓜,不怕撑破了肚子?”只听窝棚里面二牛答道,“大伯,我们吃饱了,肚子没撑破!我们在五爷的窝棚里玩呢!” 五爷李东发嘿嘿乐着说道,“这两个活宝!吃得忒他妈快!没事,等我再去摘一个来!” 第一章 二当家的(六)(七) (六) 下午四五点钟,日头的光与热不再那么毒辣了,两兄弟带着大牛、二牛来到南坑边,脱衣下水洗澡。谢明伯一出娘胎就只有一只眼,他打小就不喜欢和村里的同龄的伙伴过多交往,对于普通孩子热闹的游戏他几乎从来不参加,只是结婚生子之后,他总得和媳妇去回娘家走亲戚,好在这位霍家屯的媳妇是穷人家生长大的,对他的一只眼没有太过在意,嫁给他后娘家得到了二亩半地,自己的亲爹嫌地太远随后就将地卖给了新屯的刘家,而媳妇在这个家庭中不愁吃喝,等到生下了大牛,公公婆婆对这个穷人家的媳妇也不再另眼相看,还图什么呢?!结婚、生子之后,谢家老大明伯心里亮堂了许多,但对于南坑他是陌生的,他是个纯粹的旱鸭子,下水了也只在浅水里扑腾扑腾,他的一只眼睛时时搜寻着儿子大牛,看见了儿子他的眼中便放出了光芒! 明仲个子虽矮,但却浑身是力气,做得一手好庄稼活,甚至连饲养骡马驴这些大牲口他也是个行家里手,他似乎是为做这些活而生的。他是个随群且随和的人,别人取笑他的矮个子说他像武大郎他也不生气,反而说道,“武大郎就没福气吗?,没福气怎么娶了个潘金莲?那么样一个香喷喷又肉又软的身子不也是人家武大郎先尝过鲜的!你们可倒好,各个五大三粗的谁又能抱上香喷喷的潘金莲!怕了连边而都挨不上!”旁边人被说得各个脸红心跳,唏嘘不已!他媳妇王氏是不老屯的,两个村几乎挨着,地都连在一起,老早就知道这个矮个子谢明仲,听说要给这个货,她打心眼里不舒服,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能不听!家里穷,自己嫁过去能给娘家弄回二亩半地,从此家中衣食就有是着落。王氏是个早熟的丫头,对于夫妻间的那种事极喜欢做,新婚之夜便拉着明仲做了两次,初尝男女间行为把她美得天天脸上荡漾着笑容,但明仲毕竟是个矮个子,男人那物件就短小了些,常不能让媳妇尽兴而已! 明仲本是个闲不住的人,除非头疼脑热身上酸懒的时候外,他不是干这个就是弄那个,一天到晚不识闲儿!这大牛、二牛出生之后,他更是有了活干!冬天做冰车到南坑滑冰,夏天带着小哥俩到南坑洗澡,甚至和两个孩子玩藏猫的游戏,他乐此不疲!所以今天这一下水,明仲便率先向远处游去,明伯则站在浅缓处往身上撩着水。笑眯眯地看着儿子、侄子在水中追逐嬉戏!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两个大人带着小哥俩回家! (七) 明伯、明仲的爸爸叫谢天辉,谢天辉十岁那年,爹妈给他定了杨家庄的童养媳周氏。定亲之后没多久,家里便急忙把周氏从娘家接了过来,为的是给家里做个帮手。那时他家有二十多亩地,地里的活需要有人干,家里的鸡鸭、猪还有一头驴需要有人照料需要人手。周氏生长得模样周正身材小巧,尤其是那双被缠过的小脚放佛莲花一般,天辉见了脸红心跳,几乎不敢正视。等过了些日子,两人熟络了,才开始少了拘束。谢天辉十六岁这一年夏天,家里都下地干活去了,天辉回来去锄头时看到衣衫简单的周氏正在阴凉处低头坐着针线活,粉扑扑一张脸上挂着一丝笑意,那对金莲小脚穿在自家做的布鞋里,谢天辉忽然愣在了那里,他忽然生出男人的渴望,夜里梦里将她搂在怀里的亲热的情景陡然出现在脑袋里……那天他被爹骂了一通,叫你他妈拿个锄头,你去了足有两个时辰,还他妈干点什么不?!可天辉只是低头敷衍着,没有像往日那般还嘴解释。从那之后,这两个准夫妻一有机会便背着人缠绵,有一次居然在自家的玉米地里行了事。民国八年(1919年),爹妈终于给他俩圆了房,从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彼此相挨着睡在一张土炕上。 十年之内,明伯、明仲及妹妹明娟相继来到世间,虽然明伯打一出娘胎就是个一只眼,虽然明仲是个矬子,但总还是活了下来,比起期间的两个一儿一女刚出生没俩月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就夭折了短命鬼强多了!那个年月,谁家的两三岁的孩子夭折了不是新鲜事,医疗条件与医疗水平就是那个样子,能全须全影的长大全看自己的造化。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的正月初一,挺着大肚子过了除夕的周氏突然喊肚子疼,就在当天下午生下了老儿子谢明华,然而周氏却因为产后出血过多而去世。老小明华比大哥明伯小了十五岁,比二哥明仲小了十三岁,比姐姐明娟小了十岁。谢明华一落地便失去了亲娘成了煤娘的孩子,他似乎觉察到别人眼神中的异样,他很少象别的孩子那般哇哇大哭着撒泼,也很少咯咯咯的开心地大笑,甚至很少说话,谢天辉曾经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个哑巴或者是个聋子,这个孩子时常发呆的样子使得谢天辉和家里人不能不这么猜测。 这个家里只有姐姐明娟打从心底里疼爱这个小弟弟,妈生了他就走了,这不是弟弟的错,谁也不能怪罪他,谁也不能欺负他,就是亲爹也不行,从此,明娟就成了弟弟明华妈妈般的姐姐,抚养弟弟明华的职责就这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由明娟承担了下来。一岁半的时候,从弟弟嘴里蹦出了“妈”音的时候,明娟一把将弟弟拉到眼前,“弟,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弟弟就果真又蹦出了“妈”的声音!谢明娟一把将弟弟搂到了怀里,流着眼泪啜泣着说,“我的好弟弟!我的没了娘的弟弟!姐姐的乖孩子!” 京东往事——之新屯纪第一章 二当家的(八)(九) (八) 为了给明伯、明仲娶媳妇,谢天辉可是着了大急!如果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凭他家的实力,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能是难事?那才是怪事!恐怕得有女方家主动托媒人上门提亲吧!谢天辉有这个自信!可偏偏这两个孩子一个是独眼龙,一个是地里排子(北京方言,对矮个矬子的蔑称),谁肯拿好好的黄花闺女嫁给这样的货!孩子他娘活着的时候,为这事没少埋怨他,怪他不该由着性子硬要和她瞎整坏了规矩得罪了土地才有此报应。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只有面对现实了!这哥俩已经相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据他观察,这两个儿子在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他思来想去,最后找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本家叔伯辈的谢玉龙商量。 那时的谢玉龙,四十五岁年纪,中等身材,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已经跨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大部分到了这个年龄的人,步履不再矫健而变得缓慢,头发变白变稀疏,最明显的是那对眼睛,开始变得浑浊老花,牙齿开始变得松动并开始掉落,总而言之,人开始迈进衰老的大门。而谢玉龙却不然,他小时候习过武,起五更爬半夜,不为别的,只为和比人打斗时能战胜对手。他天性好强,如此三年下来,身子骨变得轻健,年轻那会常年不生病,过了而立之年,有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实在扛不过,找个郎中开几副中草药,煮了喝上级剂也就好了! 在新屯谢家人的心里,谢玉龙就象那颗拂晓前东方天空中高高挂起的启明星,每每见到他就会令人心情舒畅!为什么呢?因为谢玉龙一身的武艺浑身是劲,一次他徒手对付十个八个手持棍棒的壮小伙,三五分钟便被打散,有的趴在地上哎哟,有的撒丫子就跑!这次之后,他的名声便在周围十里八村传扬开了,提起新屯村的谢玉龙,就连道儿上的人也得礼让三分。谢玉龙又极护犊子,凡是谢家族人的事,他就当做自己的家事来对待,因此,在新屯谢氏族人中,谁家有了难解的事就想起谢玉龙,有时甚至婆媳、姑嫂之间闹了矛盾吵了架也要找到谢玉龙! (九) 那时在新屯村,同姓家族都扎堆住,这或许是来自远古的人们的需求安全感的遗传基因的作用,这样住在一起,打劫的偷东西的一旦被发现,大家伙便一起上手,就连妇女和儿童也会拿着叉子、棍子之类网上冲,直打得劫匪抱头鼠窜,直打得窃贼望风而逃!谢玉龙、谢玉山兄弟与谢天辉堂叔侄三家便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这一天谢天辉来到堂叔谢玉龙屋门口,隔着门喊道,“龙叔,龙叔在家吗?” “在家!是天辉吧,进来,进来,门儿开着呢!”谢玉龙在屋里回答道。 谢天辉低头进了后就苦着脸坐在炕沿上。那时,谢玉龙正独自坐在八仙桌子旁的木椅子上静神调息,那是练武时师父交给他的,师父说练武要动静结合,“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时他抬眼看到苦着脸的谢天辉,谢玉龙微笑着问道,“天辉呀,瞧你那张脸拉得老长!有什么愁事吗?我估摸着是为老大老二的事吧?!” 谢天辉满脸惊讶地问道,“龙叔,您是怎么知道的?没听说您还有掐算的本事呀?!” 谢玉龙微笑着拿出荷包点着旱烟袋,深吸了一口说道,“天辉呀,我是没有掐算的本事,我是听不老屯的刘媒婆说的。”说道这里谢玉龙略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她说你让她给学扪(方言,寻找的意思)门当户对的不是?这可把她给难坏了!这十里八村老街旧坊的,谁不知道谁呀!她说咱家老大老二找媳妇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找门当户对的,可就有点难了!” 说到这里他把荷包递给愁眉苦脸的谢天辉,让他也点上一锅烟,这时谢天辉说道,“我知道老大老二这俩小子条件有限,可我总也不甘心。” “天辉呀,不是龙叔拦你高兴,咱家孩子的条件摆在那儿!咱家富裕不假,四五十亩地,还有大牲口!正因为这,所以才更应该往承继香火上想。”谢玉龙这样开导着谢天辉。 “龙叔,您是长辈,经的多见的多,我们都服您!依您看,这两个孩子该找个什么样的!”谢天辉一脸诚恳地询问着谢玉龙。 谢玉龙眯起眼,吧嗒了几口烟,然后说道,“依我看,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固然好!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家里条件差些的,只要人过的去,机灵顾家,就行了!”,停了一下,谢玉龙接着说,“毕竟传宗接代承继香火是大事!再说了,你眼前的,我们家的你龙婶不就是个哑巴吗?你龙婶七八岁那会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但总算让杨家庄的杨大夫的几剂汤药给抢回了一条命,可却烧坏了嗓子,现在就只能干啊啊!” 不出一个月时间,不老屯的刘媒婆给谢天辉带来了好消息,不老屯的张家,南面霍家屯的李家,愿意把闺女嫁到新屯的谢天辉家,相看了之后,谢天辉决定霍家屯的李家的闺女李氏配给老大明伯,不老屯的张家的闺女张氏配给老二明仲。谢天辉又按照当初的承诺,分别给了这两个亲家两亩半地,霍家屯的李家嫌地远,侍弄起来不方便,拿到地契后没几天便将地卖给了新屯村的赵家。这一来新屯李家大哥李东升心里就不舒服了,那两亩半地和李东升的地相挨着,李东升惦记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如今自己连任何风声都没听到,便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他妈的谢天辉,你怕老子出不起钱还是怎么的?!他赵二狗算了什么玩意,织席卖筐挣了几个钱,还敢和老子抢起地来了!从此,这三家算是有了茬儿,脸上挂劲,当街碰到总也是皮笑肉不笑的! 第一章 二当家的(十)(十一) (十) 即便是冬天,村里的场院里白天晚上都要有人看守,生产队的农用机械都在这里存放着,没人看守,阶级敌人不说,小偷小摸万一把个铁家伙偷了去卖废铁,生产队的损失就大了!所以还需要有人长期看守,这个看场的人姓谢,人们大多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把他称作二当家的!他们家兄弟三人和一个妹妹,妹妹老早就嫁到了京东县城南边的一个村里。 在场院西北角有个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地窝子”式的房子,那边是二当家的谢明仲的看场的住处。推开小屋的门,往下走六级台阶就到了地窝子的地面。“地窝子”的后面和两侧用大块土坯垒建起来,后墙离地面大约有一米高矮,到了屋子前沿离地面将近一人高,个高些的人需要猫腰才能进来。地窝子前面有半米高的土坯墙,从土坯墙到上沿用大块塑料布蒙了起来,从南面往北看过去,那个地窝子就象一只张着嘴的蛤蟆!地窝子里面有一铺就地修造的土坑,土坑前面是一个小巧的土灶。土坑上铺着炕席,上面有一床被褥,白天时褥子被卷起来将叠得整齐的被子盖住免得落满灰尘;土炕边有一只煤油马灯、一只暖水瓶和饭碗之类的什物,一只电灯挂在小房子中间,因为时常停电的缘故,在台阶前面的墙上被扣凿出来灯台上放了一只简易煤油灯以及半只蜡烛,土炕边靠里的地面上放着的地面上放着换洗的解放牌胶鞋,这些就是这个小屋的全部家当。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很冷了,每当入夜之后,二当家的的谢明仲都要抱上一捆柴禾进来,放进灶膛中点燃,烧炕取暖烧开水,然后就早早地上炕歇着了。1970年代的中后期,谢明仲已经五十开外的年纪了,那个年月,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老年人了,在暖和的冬日,他们三两个人挤在村中心的土墙下晒太阳,可二当家的却没觉得自己到了那个年纪,照常的出工挣工分,日复一日。冬天的地窝子里没有常人想象的那么冷,这样房子接地气,冬暖夏凉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再加上老兄弟谢明华给他准备的羊皮褥子,他觉得很舒服了!晚饭他照常是回家吃,大哥明伯、他和老兄弟明华一家,晚上通常是熬上一锅粥,在锅壁上贴上一圈棒子饼子,再熬上一锅白菜,须微舀点大油(猪油),吸吸溜溜地吃饱了,放下碗筷嘴一抹便回了场院地窝子自己的住处。谢秀兰,老三明华的大闺女几乎每天都要说一句,“二大爷,您吃饱了吗?您慢点走!” 但毕竟是农村的活计除了开拖拉机、赶大车之外全是体力活,一天下来就算他身体再好,即便是青壮年劳动力,到了晚上也都没了力气!上得土炕,盖上被子便很快睡着了。这世界变化真是太快了!有时候明仲在入睡前一刻忽然产生了如此想法。听生产队的干部们议论,农业生产要贯彻最高指示“以粮为纲”,他们的“学大寨,促生产——填平南坑,建成百亩良田的”的请示被公社给予高度肯定,明年开春之后,农机站将调来两台推土机,日夜不停地从西面高处开推,将这个产不得粮食的大坑填平!1959年,受了大跃进思想的影响,受到人定胜天的思想的鼓舞,京东县人民政府决定“兴修水利,造福百姓!”从北运河的源头往东直到潮白河开挖一条打通北运河水系、潮白河水系,为防洪抗洪奠定基础的河流——运潮减河,因为在新屯村南坑的南面,所以新屯村人习惯称它作南河。1962年,这条河终于完工了,从此,南坑与南河相呼应,仿佛兄弟俩一般,他们共同构成了新屯人休养生息的生存环境,南坑中的芦苇荡与细竹林连同南河岸边的白杨树,成了新屯村人梦中的背景!南坑或许真的没有多大用了,那竹子、芦苇又能值几个钱?“人家大寨能把山弄成梯田,咱就不能把南坑填平变成良田?”村书记刘国成这样说,大家就都这么说,反正书记说的没错的! 提到“南坑”,谢明仲的头脑中飞快地掠过了媳妇张氏和儿子二牛的身影,这两个人在他的心中是那么的重要!要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失去,该加倍地珍惜才是,想到这里,二当家的谢明仲深深地叹了口气! (十一)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八月,华北地区普降大暴雨,京东县也没能幸免,新屯村的南坑已经被水填平了,不知哪里是岸边高处,哪里又是坑内深处。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闪电的亮光不时划过天空,紧跟着闷雷轰隆隆想起,雨还在下。大牛、二牛兄弟耐不住寂寞,偷偷从家中溜出来,这哥俩径直奔南坑去了,这里是他们心中的乐园。这一去,哥俩便消逝在了满满当当的南坑的水中。这时从西北方向传来极低沉的隆隆声,院子里的鸡仿佛预感到灾难的到来,在一只大公鸡地带领下,纷纷上了墙头,狗则瑟缩在它的窝里发出低低的呻吟。这时候,只听外面想起了铜锣的声音,那锣敲的极急极密极慌张,仿佛遇到了大事,紧接着传来了人的叫喊声,“新屯村的人听好了,发洪水了,洪水马上就来了,家家户户要防护好!听好了,发洪水了,各家各户做好防护!房子盯不住劲的,就挪个窝,到房子结实的人家躲一躲!乡亲们听清了,房子盯不住的,别嫌寒碜,到房子结实的人家躲一躲!” 铜锣声与人的叫喊声渐渐远去,这时谢明伯的媳妇李氏惊叫了一声“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大牛,二牛?!”这惊叫声让谢天辉先听到了,“怎么了,老大媳妇,大牛二牛没在家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是不是去了龙叔家?明伯、明仲,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去找孩子!” 明伯、明仲出了院子便直奔南坑,他们知道两个宝贝儿子最爱去的就是南坑。他们边小跑着边喊道,“大牛、二牛!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快点回家!”等他们到了南坑边一看,心中一惊,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天一夜的雨已经将南坑填的满满的,明伯、明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南坑!这时,已经找不到南坑的边沿,芦苇和竹子的身影也几乎寻觅不到,从他们脚下向南望去,但见乌泱泱一片的大水径直伸向远方,根本就分不清哪里是南坑哪里又是庄稼地。这时只见黄泥汤子一般的洪水从西北方向正源源不断地涌来,水位在慢慢上涨!这时,李氏、张氏以及谢家大院中的谢玉龙的儿子谢天祥,谢玉山的儿子谢天明,还有听到消息赶来的村里人,都顾不得还在下着的雨,也顾不上正在汹涌而来气势汹汹的浊流洪兽,纷纷来在村子前,站在南坑边沿向天际尽头狂叫着孩子的名字!谢天祥、谢天明堂兄弟相跟着找来了那柄铜锣,在村子里边敲锣边高喊着,“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快点回家!大牛、二牛!”咣咣的锣声与谢氏族人的呼喊声响彻在新屯村的上空! 京东往事——之新屯纪第一章 二当家的(十二)(十三) (十二) 太阳的光辉重又照耀在华北平原的辽阔土地上! 大洪水过后,谢、赵、刘、李的后人们,正满怀希望地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洪灾过后,他们各自讲述着自己的见闻,好像才过去的洪水猛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们只是旁观者一般。而只有谢天辉一家,沉浸在悲伤之中,尤其两个孩子的母亲!谢玉龙、谢天祥一家人几乎每天天擦黑儿的时候都要到谢天辉家陪着他们说说话宽宽心,然而,似乎只有时间才能逐渐抹平深深的心灵创伤。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40年的春节,正月初二,出嫁近一年的谢明娟和丈夫回娘家来了。谢明娟嫁到了京东县城东南近郊的乔家庄,在运河的西岸,那里地势较高,大雨造成了微小的损失,大洪水几乎没有伤到他们。五岁的弟弟谢明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姐姐,他的眼中放出了喜悦的光芒,嘴角处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大洪水过后,谢天辉捎信叫明娟回来过一次,娘家出了大事,发生了如此让人悲伤的变故,谢明娟心中也是充满了哀伤,两个侄子就这么被这可怕的洪水夺去了性命!但毕竟哥哥、嫂子都好好的,刚二十多岁年纪,过段时间再生养个一儿半女的,慢慢也就好转起来了! 大洪水过后,大牛、二牛走了,谢天辉和明伯、明仲哥俩看待明华的态度逐渐地变了,他们心中对于大牛、二牛的爱,逐渐转移到了五岁大的谢明华身上,三股暖流不断地涌向谢明华!即便是小狗小猫之类的动物也知道谁喜欢它谁又讨厌它,何况是这个一出生便没了娘的孩子!明娟出嫁前和爸爸谢天辉千叮咛万嘱咐地说,“爸,明华弟弟可是您的老儿子!我这马上就出门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和我的小弟!您一天天上了年纪,要学会照顾自己,少生闲气,少骂人,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小弟明华呢,您还得分出些精力来照看,咱家不缺吃不少穿的,我小弟要是日子过得和我两个侄子的查不到,就省得我总惦记了!哎!” 大牛、二牛出事之后,谢天辉的两个儿媳妇呼天抢地地哭着叫着,直到大洪水退尽,她俩才逐渐平静了下来。谢玉龙的儿媳妇李氏(玉容)几乎一有时间就过来陪着她们聊天,但实话说这样的劝解对于那两个愁肠百结的人而言只能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要想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唯一的办法是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再难抹平的创伤也会慢慢地愈合康复!但谢天辉的大儿媳妇来自南面霍家庄的李氏却让人着实担心起来!后来,没了主意的谢天辉让大儿子明伯去了趟霍家庄李家,把他们闺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爹妈,谢明伯说李氏现在天天晚上做梦,有时是噩梦,她梦见儿子大牛湿淋淋地躺在南坑的坑底里,这时她会哭叫着醒来;有时她又会梦见儿子大牛高高兴兴地围着她玩呀闹呀,那时她会高兴地醒来,而醒来之后伸手摸到的只有自己的男人那个一只眼好一只眼瞎的谢明伯,自己的心尖子儿子大牛消逝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她忍不住浑身哆嗦,洪水夺走了她的大牛,而此时,恐惧则占满了她的心。这时谢明伯坐起身来揉揉那只好眼,用火柴点着了煤油灯,安慰了媳妇两句……这样的事每天重复,谢明伯再不敢隐瞒,他原原本本地将此事告诉了老爹谢天辉。 (十三) 四十岁的谢天辉有了两个孙子,本可以乐享天年,地里的活能干多干点,不能干少干点,下地回来带着孙子这瞧瞧那逛逛,虽然自己的媳妇五年前走了,但他似乎也知足了!但民国二十八年的这场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大洪水,却将他的梦想他的并不奢侈的梦想打得粉碎,两个孙子被洪水给弄没了!但他是一家之主,他得挺住了!他想了很多,他也和两个儿子明伯、明仲私下里聊过天,“这俩孩子就这么走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见的!但已然发生了,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咱的命,不是吗?人不能喝命争!”谢天辉仰天长叹一声,眼泪溢满了眼睛!“但不论如何,咱的家业还在,你们两个和你们的媳妇还在!你们的妹妹明娟托人带话来说,他们那里离县城近一些,又在运河河道的西边,地势高,虽然也受了损失但是不大!大家都好好的,过两年你们再给咱家生个一儿半女的,这好日子还在后边呢!”这时他看到在角落里坐着的老儿子明华,谢天辉的眼里一亮,他柔声叫到,“老疙瘩,过来过来,到爸爸这儿来!”年仅五岁的谢明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这样柔声地对自己说话,他有些胆怯,坐在旁边的二哥明仲亮着嗓子说道,“老待(京东地区对家中最小的儿子的爱称,口语),爸叫你坐过去哪!这傻孩子,爸疼你着哪!还不快点坐过去!” 站在四十岁的谢天辉面前,比侄子大牛仅大半岁的谢天辉的小儿子谢明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自从最疼爱自己的姐姐明娟出嫁之后,没有谁特别地照看他。他也没有别的去处,在这个谢姓三家组成的农村的大院子里,龙爷爷、哑巴奶奶似乎别人比他自己的家里人还要看顾他,而天祥大叔、小脚大婶更是经常招呼他过去,他们家的儿子明乾与明华同岁,明乾和侄子大牛、二牛拌过嘴打过架,但最后挨数落的总是他这个做叔叔的谢明华;而明华和明乾在一起,就仿佛亲兄弟一般,从没有吵过架!但凡有了心事,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明华都愿意告诉明乾,孩童时期的谢明华在龙爷、天祥叔家里找到了家庭的温暖!如今,站在爸爸面前的明华有些困惑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爹打从心里生出的一种温暖,虽然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而两个哥哥看待他的眼神中生出的一种怜爱他也是觉到了的,这几乎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其实,儿童是最接近自然的,因此他们也最具有人之初所先天具有的感知能力! 1939年11月上旬,已是初冬时节,谢明伯送媳妇李氏回了霍家屯的娘家,从此她便再能回到新屯村!这个被大洪水吞噬了幼子的农家女子忍受不得失去儿子的痛苦,看到南坑,看到自己的夫家,看到家中儿子大牛的用品,便由不得悲从中来,以泪洗面!回娘家半个月后,她失踪了,有人说她往西到运河边跳了河;又有人说,她和一支骆驼队往东北去了…… 京东往事——之新屯纪第一章 二当家的(十四)(十五) (十四) 老二明仲的媳妇张氏想得开一些,因为和娘家不老屯相临,走动得很是频繁,娘家妈、娘家爹、娘家一家人等,见到她就开导,“唉,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咱就是这个命吧!丫头,咱得认命呦!人说到底不能和命争!你还年轻,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一个不就得了!丫头,千万要想开些!”渐渐的,张氏的脸上就有了笑容,但她似乎变得懒散了变得不爱干活了,要么和玉容婶闲扯,要么到新屯街上同街坊瞎聊,碰到不老屯的娘家人那更是聊扯个昏天黑地没玩没了,似乎只有同别人咸的淡的瞎扯一通,她心里才舒服!明仲心疼媳妇,轻描淡写地说两句,不过自己多干一些罢了。 但公公谢明辉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自己好端端一个家,如今被洪兽弄成这个样子,他作为一家之主心中能没有怨气?!怨天怨地怨两个孙子没福气怨两个儿子窝囊不济更怨两个儿媳妇不懂事不会打理!大儿媳妇回了娘家之后就消失了抑或是被人拐跑了,总之是回不来了;这老二媳妇又撂挑子了,连饭都懒得做了!刚满四十岁的谢天辉在大洪水过后仿佛一下子老了不少,额头上出现了两道明显的皱纹,须发有一半都白了。有一天,他大声地对老二明仲骂道,“眼下家里这么多活,人手又少了,叫你媳妇收收心吧,别他妈一天到晚的到处闲扯淡!”他这话分明是说给二儿媳妇张氏听的。 公公在儿媳妇面前从来都是威严的不苟言笑,谢天辉也是不例外,在这个家里,媳妇对公公婆婆是绝对不敢回嘴顶撞的,如果回嘴了,即便老二明仲将她打个半死也是有理的,她娘家那边屁都没的放!于是,对于公公的责骂张氏便开始了无声地反抗,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贴饼子整糊了就是粥弄糊了……厨师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否则他暗地里整点事就够你喝一壶的!这天,谢天辉又忍不住开骂了,而且骂的极难听——“操你妈!你妈了个逼到底是什么变的?!老子明媒正娶赔了地让你进这个家门,不是让你来做太太的,你是来给老子做儿媳妇的!一天到晚扯咸淡还不够,现在又在饭菜上给老子做手脚,再这样,信不信,老子让儿子休了你这个傻逼娘们!你娘家还得赔老子的地!” 张氏自知理亏也不争辩,还是谢天辉的堂叔谢玉龙过来解劝,哑巴堂婶拉着张氏到了自己屋里,这时谢玉龙的儿媳妇李玉容连忙上前好言相劝,“你心中难受,大家都知道是不是?!你公公呀他心里也难受不是吗?但照他今儿这样说话骂人可就不对了!有话好好说,干嘛要骂人?!你龙爷肯定在说他呢,待会你天祥叔回来,再让他去劝劝你公公,好不好?!但咱们妇道人家,总得尽自己的本分不是吗?”这之后,张氏表面上顺从了,但自此心中竟埋下了怨恨的种子,并在悄然生根发芽!她暗中发誓,再不给谢家生半个娃,她要让谢天辉绝后!谢明仲明显地感觉到了女人的变化,但这种变化他又能和谁去说! (十五) 1975年的冬天来的早,天气冷得出奇,西北风兜着头打着旋儿恶狠狠地朝人身上砸了过来,二当家的谢明仲的手都被冻得裂了口子。那时的南坑几乎已经干涸,只剩下那一小片枯黄细疏的苇子东抱已团西抱一团的倒在那里,而西面那一小片竹林几乎消失了!“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在新屯村,被整整齐齐地刷在民房的墙上。在这样的背景下,南坑终于失去了生存的权力!新屯村在写给公社的请示里,用了振奋人心的题目,“填平南坑,建设百亩良田——新屯村关于推平南坑的请示”。在公社领导看来,这就是胡庄公社的一面社会主义建设的旗帜,公社一二把手用自己的笔在这份请示上做了“同意!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同意!这是我们公社社会主义建设,抓好‘以粮为纲’工作的一面旗帜!”1976年三月底四月初,刚刚过了惊蛰节气,泥土变得松软了,两台推土机自西向东从南向北向南坑下手了,日夜不停,足足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在雨季来临之前,南坑终于被推平了! 大当家的谢明伯、二当家的谢明仲在和老三谢明华一家人吃晚饭。正是青黄不接的开春时节,照例是棒子馇粥、贴饼子就老咸菜。这时,谢明伯说到,“这南坑填平了,咱这井水没了保证,这赶明儿还不得和不老屯那几口井似的,时不常的干得打不上水来?!” “哎呀,大哥,这不是咱老百姓管得了的事!”二当家的谢明仲用他那依旧亮堂的嗓子回答道,“再说了,真要是咱村的井干了,咱村人都没有水喝,又不是咱一家!到那时,他大队书记刘国成还不得想办法?大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说到最后,明仲乐了,望着自己的大侄子谢国柱和大侄女谢秀兰,他笑着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老大谢明伯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头脑再一次回到了1939年大洪水之后的那个冬天…… 第一章 二当家的(十六)(十七) (十六) 谢明伯心思比二兄弟明仲心思重许多,想事情想得多想得细,因此在得知自己的媳妇李氏失踪之后便直奔媳妇霍家屯的娘家。当听到有人说她往西朝运河边去了或许是想不开跳河了,他便疯了似的往运河边狂奔而去,直到被累得筋疲力尽方才转头抹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回家!后来又听霍家屯的人说,有人在一个往东北去的骆驼队中见到了李氏的影子,或许那李氏没有跳河或者是跳河没有死最后随了这支驼队闯了关东?!总之自己的媳妇是不回来! 谢明伯和李家老五李东发是好朋友,一天晚上,他到李家的场院的看场的小屋子里去找东发聊天,他说,“没想到呀,这洪兽真是凶猛呀!要了我儿子和侄子的命!现在,媳妇也没了消息,老五,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话没说完,大滴的泪珠伴着压抑的啜泣声滚流了出来!李东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出一瓶白酒,又从杯子中摸出一包装着花生的纸包,打开来,喝了口酒,一个一个包开花生往嘴里送着。过了一会儿,李东发开口说到,“明伯呀,好了,来口酒吃点花生!你听我说!这人哪,得讲个良心,是不是?咱作为男人,先要问自己的是‘敬天敬地敬祖宗了没有?’你说我‘敬天敬地敬祖宗了!’好!这是咱的根儿呀!然后说回来,咱敬父母了没有?好!咱也敬父母了,那第三哪咱要问自己的是你敬媳妇了没有?好!咱也敬媳妇了,起码咱对媳妇还不错!那好,这第四呀咱要问自己的是你对得起孩子吗?我知道,明伯呀,大牛是你的心尖子!那好,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媳妇和孩子!好了,这就够了!其余的事,你管不了的左右不了的,咱们说的不算的,就全都交给‘天’去吧,就由着命去吧!说到底这人哪,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命’争!你说是不是?命里有的,不用你争,它自己会找上门来的;命里没有的,你争也争不来,是不是?即便费劲巴拉争来了,不定哪天也得跑喽!我那媳妇不就跟着戏班子跑啦!你那媳妇,不也……”他和明伯吃着喝着唠叨着,到后来一瓶白酒喝干了,花生皮子散落了一地。 谢天辉自打两个孙子被洪兽收了去,便一直心中郁结,胸口总像压着一块石头,时间长了,这人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五岁;如今,这好脾气的大儿媳妇又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是死是活是跳了运河还是走了关东谁也不清楚,他心想,“这闺女怎么就这么心窄?!我不是和他们说了嘛,只要你们好好的,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一个不就得啦!何苦走上这样一条路呀!我的个天!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哎!” (十七) 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来自邻村不老屯的二儿媳妇思念儿子的心本和大大儿媳妇没什么区别,这女人心中自是豁亮些,又有事没事时不常地往娘家跑就和老街坊家串门似的,慢慢的她也就想开了,但自此却是疏于活计没心思干活了!开始听公公指桑骂槐甩闲话,她全当耳边风,后来慢慢地脸上挂了劲,便开始在饭菜上做手脚,如此几次三番,终于惹怒了谢天辉,将她好一通痛骂,最后虽是劝解开了,但心中的疙瘩却越系越紧。 张氏最先想到报复的办法是让谢家绝后,起码自己不再为他家生养了!后来见老大明伯的媳妇李氏走上那样一条路,于是自己自己便也开始了谋算。她本是个早熟的女子,在做姑娘的时候,一个夏日的中午,她无意间窥见自己的爹脱得精光,把自己的赤身裸体的娘压在炕上激烈地上下动作着,仿佛在打斗,可又不象在打斗,她心中又惊又气,心想平时看着老实的爹怎么这么欺负娘,而平时骄横的娘此时却双手紧紧地搂抱着男人的腰!然而她随即明白了自己的爹妈在做什么,她羞得脸红心跳! 人有两种先天的禀赋是不教而自会的,即所谓“饮食男女”!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人自落生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要吃要喝;为了自己的种族能够繁衍下去,人自身体成熟的那一天起,便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与渴望!自从偷窥了爹妈的“炕上打斗”之后,还是姑娘的张氏便一下子长大了!她开始用羞涩却火辣的眼光去寻觅,连她晚上的梦都是在这种期待与寻觅之中。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是姑娘的张氏的举止言行被不老屯本村的程家的年轻后生看在眼中,这个如同饿狼似的家伙与期待寻觅的张家姑娘,终于在村西头的那口已经被废弃的砖窑里第一次成了好事。等到张氏被公公谢天辉先是指桑骂槐继而公开地破口大骂之后,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海誓山盟过的程后生!1941年春节刚过,运河上冻了半尺后的冰还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谢明仲的媳妇张氏和娘家本村的程后生偷偷地跑了!两个人沿着运河上的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天津武清县去了! 毕竟还在正月里,或远或近的鞭炮的声音还在时常想起,餐桌上京东县的特色小吃饹馇盒还在中饭晚饭的饭桌上出现,此外还有炸豆腐、猪头肉的影子,爱喝两盅的家中长者,还在用八钱杯小口小口地呡着喝着那六十五度的老白干!然而谢天辉却是又急又气地昏了头,二儿媳妇张氏已经两天两夜没回家,上她娘家去问却是一问三不知,并且娘家爹蹲在那里抽闷烟不知道该咋办,娘家妈大声哭着自己的孩子苦命怎么就嫁到了这样人家儿!但最后两家人达成一致,别的都是扯淡,找人要紧,于是两家人合在一起,有三个人往东奔了燕郊、三河延管道去找;又有三个人到京东县城里去找;还有三个人沿着运河去找!明伯、明仲加入了找人的队伍,谢天辉和张氏的娘家爹妈各自在家等信儿! 张氏的妈边抽噎边小声对张氏的爸爸说,“这丫头小年回来的时候问我,我的嫁到武清的老姨的地址,她有没有可能去了那里?!”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一) (一) 二当家的谢明仲看场小屋虽然在场院的西北角,但它距离火车路基的直线距离也只有五百米。农村的夜黑得浓静的紧,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烁着,或远或近偶尔有狗吠声传来,就更见得那夜晚的浓浓的漆黑与静寂!累了一天的二当家的睡得很沉。这时从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低沉的声音,之后由远及近,慢慢的声音大了,到最后大地被重压得仿佛都在瑟瑟地颤动着,这时“呜”的一声汽笛鸣叫声传来,既而一道强光悠忽在地窝子的塑料布上一闪……二当家的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还他妈真够长的,少说也得有六十节儿!”然后用头蒙上被子,继续睡觉了! 在1962年南河(运潮减河)通水十年之后的1972年,在新屯村的东面开始修建大秦铁路同时修建跨越南河的铁路桥。挖南河的时候,让新屯村人没有想到的是,南河通水之后,他们的交通大大的不方便了!原先到京东县城只要往南走二里多地就上了大道,然后再往西走上七八里地就到了京东县城的北运河边,那里是京东县城的东关,在坐摆渡过河,就到京东县城了。而现在就只有直接往西,沿着一条土路到一个叫龙旺庄的村子,在往西在北运河的与运潮减河以及更上游的温榆河的交汇处的一座浮桥上渡过北运河进到京东县城里。而这座铁路桥建成之后,新屯人去到县城里又有了“新”办法,那就是通过铁路桥过南河之后到了通往京东县城东关的大道,虽然没有原来那般驾轻就熟,但同通过北浮桥过河相比还是简单便捷了些!对于二当家的谢明仲而言,那就更是相当的方便了,他可以沿着这条铁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下去,等到过了运河上的铁桥之后,就到了妹妹明娟所在的京东县城东南的乔家庄。到了这样的年纪,对于兄妹这样的亲情谢明仲是越来越看重了,所以一年下来总要到去看妹妹明娟几次!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其实,对于这条铁路及其铁路桥,得益最多的竟然是新屯村的孩子们!这条铁路从南面修过来,在过了南河上的铁路桥后,便逶迤向东北方向转过去,也就是说,铁路在新屯村的正东方向出现了一个大的弧形转弯!现在我们知道,火车没有方向盘,而让它成功完成转弯动作靠的就是火车轱辘与铁轨之间相互挤压产生的那个力,所以,一般在转弯的时候,火车需要减速,或许火车司机有规矩与尺度,在多大的弧度转弯最大速度不超过多少,但总之,在新屯村东的这段弧形转弯处孩子们可以与火车近距离接触。那时火车车头有两种,一种是内燃机车,一种是燃煤蒸汽动力机车。现在这种燃煤蒸汽动力机车几乎已经绝迹,然而在1970年代,这种机车是极普遍的。 孩子们站在火车轨道一侧坚硬的路基上,一节一节快速计数着车厢数,“六十节了!这趟车可真够能拉的,六十节车厢!”“还有哪,别停,快数!”十三岁的谢国柱带着自己七岁的弟弟谢国建和天祥爷爷的孙子只有五岁的谢新,站在铁路路基上数着火车拉的车厢数,最多一次谢国柱竟然数到了八十节,当时把他惊得目瞪口呆!站在路基上数车厢数,被火车带起的风吹得几乎站立不住,谢新被火车巨大的车身连同它所带来的硬风的威势给镇住了,他下意识地抱着头蹲下了瘦小的身子!但他还是顽强地站起了身,与火车交流的愉快与乐趣让他战胜了恐惧。谢新真的没有被吓倒,心里没有对于火车的半点阴影,晚上从没有做过关于火车的坏梦,比如被火车的威风吹倒什么的,相反,火车汽笛的鸣叫声反倒令他沉静,让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来自远方的梦幻般的过去!那神秘的远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在铁轨伸展开去的远方,究竟有什么样的为这几个孩子所不知道的风景? 谢家的这三个孩子看火车飞也似地跑走,与押车的铁路工人挥手叫喊,或是对着客车车厢里的乘客连喊带叫;蒸汽机车的火车司机歪戴着帽子,脸上有明显的煤渍,呲着白牙坏笑着,在火车减速时故意放出浓浓的蒸汽,把他们几个孩子罩住(谁能想到,火车放出的蒸汽那种将火车几十节车皮拉得飞快前进的蒸汽竟然是凉丝丝的!),然后再将缓缓迈动的火车逐渐的开动起来,越来越快,那巨型车头下面的巨大车轮的红色联动传动杆,一下两下到最后竟快速的上下翻飞起来!那火车便奔跑了起来。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 (二) 谢新是谢玉龙的曾孙,谢天祥的孙子,1970年出生在新屯村最西面的五间新房里!那时谢玉龙已经去世。就南河挖成通水的前一年,整个国家处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缺衣少吃饿肚子,而六十出头的谢玉龙是习惯衣食无忧好吃好喝的一家之主生活,再没有菜的时候,哪怕煮个鸡仔儿或是摊个鸡蛋当下酒菜还是很容易办到的。谢玉龙打从年轻那会就喜欢吃鱼,不论鲢草鲫鲤还是泥鳅螃蟹小鱼小虾,只要是水里的东西,他一概喜欢!或炖或烤或油炸,都能让他美得半天合不拢嘴!京东县城里的那家小楼清真饭庄里烧鲶鱼,远近有名,谢玉龙也是久仰其名,于是每次进县城,他几乎都要到“小楼”去吃那里的烧鲶鱼! 那个时候还没有南河(运潮减河),新屯村的南坑里的鱼毕竟有限,远不能满足谢玉龙的喜好;虽然他自己会撒网打渔,但新屯村所处的地理位置——西距北运河七八里地,东距潮白河七八里地,所以他自己也就断了自己下河打渔的念头。好在他在这十里八村的地界有些名气,一个人撂倒了七八个大小伙子的轶事让喜爱武术的练家子津津乐道,就连他爱吃鱼这些的生活细节也被人传扬了出去,这下好了,那些河边靠打渔赚俩钱的人隔三差五便在门口吆喝,“卖鱼喽,运河里的鲫瓜子(二三两重的鲫鱼),十个大子儿两条!”,或是喊道,“潮白河里的活鲤鱼、草鱼喽,新鲜啦,便宜唻嗨!”就这样,谢玉龙隔三差五便可以美美地吃上一次鱼!而最让孩子们和半大小子们年年不忘是,他们就盼着鱼贩子来卖小鱼,那些闪亮跃动的小鱼被装在一个陶盆里,将鱼收拾干净了,便二三十条个儿大些的,其余的在大柴锅里熬炖了吃,柴锅半腰处的锅壁上还要贴上一圈棒子饼子,这就是华北地区典型的贴饼子熬小鱼,许多现在人在到处寻找的美味!而那剩下的大些的鱼每两三条被穿在一只竹签子上,之后再在火上烤,还没烤熟,那香味便招来了早已在旁边逡巡的孩子们,谢玉龙将鱼身上略撒了些盐,然后笑着眯着双眼递给孩子们,孩子们仿佛过节似的欢叫着跑走了! 谢玉龙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天敏长天祥两岁是姐姐,1932年端午节前,十七岁的她嫁到了西面的邻村孙王庄。毕竟婆家离运河近一些,离京东县城近一些,所以往来的商贩也多一些,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好这口儿,于是只要看见鱼贩子她便买上一些,然后让自己的儿子李正道跑着给姥爷送去!直到1949年解放后才慢慢也因为儿子上了潞河中学读书,没了时间,她自己又是事缠过足的小脚,没有了法子,才迫不得已中断了。李正道最后做到了京东县商业局局长,在物资紧缺商品匮乏买东西凭票的年代,他这个商业局长给他的舅舅一家人帮了很大的忙,而其中1950年代中期,介绍自己的舅舅谢天祥到部队医院(解放军第252医院)做厨师,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从此不在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件事,直到谢天祥进入了老年都总挂在嘴边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儿子谢天祥在读了两年半私塾之后,到十二三岁年纪,谢玉龙便说,“差不多了,字儿认了不少,大道理知道了不少,这就够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打从后儿起,你就跟着他学厨子!”说道这里,他给自己装了一锅旱烟,点燃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也不看自己的儿子,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不是爸爸拦你高兴,我知道你是那种干什么都想干好了,一门心思要干好的那种孩子!但咱们家不是那种(读书)人家,出不了像高丽村李先生那样的秀才,所以就别瞎耽误时间了!俗话说,‘艺不压身’,你早点和你舅舅学厨子,就多了一门手艺,多了一条安身立命的本事!去吧,去学吧!”十二岁的谢天祥当着爸爸谢玉龙的面,慢慢地流出了眼泪,站在一边的妈妈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便也忍不住眼眶湿润,边用手比划着什么边“啊啊”地说着,那意思似乎在说,“孩子,就这样吧,就听你爸爸的,他让你做的肯定没错!妈的好孩子!” 谢天祥打从出生之后,便对能言善辩身负武功在家族中几乎是说一不二的爸爸谢玉龙言听计从,对没有打骂过自己的哑巴妈妈更是顺从孝敬。私塾李先生教导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这样才是入则孝!”这样的道理,已经深深印入了年仅十二岁的孩子的心中!所以,他也只是流几滴眼泪而已,就这样,谢天祥从此不在念私塾,而开始和舅舅学起了厨子!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三) (三) 谢新是谢天祥的二儿子谢明坤的儿子,因为同是谢氏族人的缘故,谢国柱、谢国建兄弟打从谢新出生之日,便对这孩子充满了好感。1970年代的京东县的农村,虽是少有饿死人的事情,但凭票购物,买布要布票,吃粮要粮票,吃肉要肉票,就是费劲巴拉买辆自行车,你也得先要有票才成!所以与城市户口的居民相比,农村里的农民又累又苦的奔了一年,到头来也只能是勉强吃饱饭而已。 那个年代,农村人要想跳过龙门做个城里人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入伍当兵,退伍复员后差不多都成了城市居民,但有可能不在你的原籍而是分配到你当兵的那个城市!还有一条路是推荐当工人或上大学,这全看你家在村里有没有权势,没权没势也只能干瞪眼;还有一条路是顶替,自己的爹妈到年龄退休了,子女可有一人顶替他的工作。所以,在那个年代,生长在农村的许多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都通过入伍当兵的方式跳出农村,谢天祥的五个儿子中,老大明乾早在1947年十三岁那会就被送到京城里面做学徒,而老二明坤、老三明仁、老五明礼在入伍的年龄都如愿的参军入伍,老四明义则是在1975年初,被推荐做了工人,这是他们个人的造化,更是谢天祥本人的福泽! 1969年,谢明坤的婚事谈成之后,家里马上要添人进口,过个一两年孙子再一出生,原先那一明一暗两间房再怎么也挤不下了?!谢天祥作为一家之主,必须考虑盖新房了。1970年三月下旬,在新屯村前街最西面新起了五间新房。二当家的说话口无遮拦,笑着亮着高音嗓子对谢天祥说,“大叔,你们家方天头,只要你们家有事,肯定闹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谢天祥苦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华北大地上,到了三月下旬,正是严冬过去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谢天祥也是看好这一条才最后定下在三月二十号这一天开工建新房。 那时候,没有专业盖房的施工队,谁家盖房,先把木匠瓦匠这些大工的人选定下来,那他们就会安排诸如谁砌墙把角,谁修柁做梁,那就不用东家操心了。谢天祥请的木匠班子,是东面高丽村的韩师傅。那时候时兴带徒弟,一个有些名气的师父,不愁没人上门来拜师学艺。新屯村东面的高丽村有个木匠师傅姓韩,手艺不错,但脾气不好,看到徒弟的活儿不地道,轻则张嘴骂,重则抬手打。一般中午都要管师父和徒弟一顿饭,那是事先说好了的,吃饭的时候,在土炕上放一张饭桌,师父正襟危坐,滋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徒弟和东家在下手陪着,等到师父放下酒杯端起饭碗之后,徒弟如果还没有喝完,你当徒弟的就在师父干杯之前先干了你的,别招师父瞪你;师父吃完放下饭碗,做徒弟还没吃完,那你也得放下饭碗,别吃了!这是规矩,哪有徒弟端着酒杯捧个饭碗不管师父尽情吃喝的?那不是坏了规矩?!据说有个别徒弟受不了这份委屈,尤其受不了韩木匠的骂与打,便脱离了师徒关系,甚至反目成仇。 至于说推土和泥搬砖运灰等这些小工的活儿一般就由本村的同姓族人以及街坊朋友来帮忙了!当然了,东家也得挨家去请才行!另外,还有一个谁家有事都需要替东家安排张罗分派活计的执事者,一般在京东的农村被称呼为“大了”或是“知客”,这人须在本乡本土有些威望,这人选好了,东家能省一半的心!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四) (四) 就在临开工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西北风,那是倒春寒的征兆,怎么办?这风要刮多久,要改工期吗?那得挨家挨户去通知呀!这能来得及嘛!最后,工期真的没有改,而那西北风时断时续地刮了三天,到了上柁梁的那一天,也就是开工盖房的第三天,这股让人重新将冬衣穿起的西北风终于结束了。那一日,红彤彤的朝霞早早地出现在东方的天边,慢慢的,朝阳露出头来,但好像很吃力,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它,但最后,朝阳终于挣脱了束缚,缓缓地爬出了地平线,然后它似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还轻轻地向上跃动了一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轮偌大的红日,完美地屹立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厨师谢天祥,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日出的全过程,观看到朝阳逐渐从村东面的华北平原一马平川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与热情,他相信,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谢家三兄弟明伯、明仲、明华早早的来到,甭管什么活儿,只要是眼睛看到的,便一一地干起来!等到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响晴白日的蓝天之下,一座五间的坐北朝南的正房竟自稳稳地立在那里,木匠、瓦匠各自忙自己的,新屯村里的青壮年们不去上工,而是悉数来到谢天祥家的新房工地,出真力地干得热火朝天,谢家老三明华干得出了汗,于是随手将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只穿了件秋衣,在那里继续加入麦余儿和京东县的农村普遍在房顶上用的麦余儿泥!他干的是整个工地上最累人又最需要技术与耐心的和泥上泥的活!把麦余儿(小麦收获后被除掉的麦粒儿外面的包裹物)与已经差不多和好的泥再重新混合搅拌和匀,这种泥如果和好了,那瓦工师傅用起来极舒服,那手中的抹刀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将麦余儿泥均匀地覆盖到屋顶的苇薄之上,并且这种泥和好了弄匀了,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房屋也不容易渗漏!但如果这种麦余儿泥没有和匀搅拌到位,那瓦工师傅用起来费劲巴拉滞塞粘手不说,等到雨季到来这样的房顶还容易渗漏!因此,这个和泥工一般都要东家亲自选定,而一旦被选中干这个活儿,自己脸上有光不说,还必须得给东家长脸,得把活儿干好了干漂亮了,要不别人会看不起你! 那天旭日东升的一大早,被东家——自己的同姓大叔谢天祥选中做和泥工之后,三十五岁正值盛年的谢明华便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看到老兄弟连棉衣都脱了,二当家的谢明仲大声说,“老呔,小心别着凉!这天忽冷忽热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旁边和一群妇女们在打着苇薄的五十开外的光棍李东发,看着这哥俩取笑道,“二当家的,人家明华当过兵,跨过鸭绿江,和美国鬼子真刀真枪地干过,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再说了,明华该有三十五了,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还用得着你在那里胡咧咧不成?!”站在尚未上苇薄和麦余儿泥的屋檐之下,比光棍李东发小三四岁的二当家的谢明仲的矮个子愈发显得矮小了,但骨子里那股乐观的精神却更坚实地深入进了身体里,他大声的亮着嗓子说道,“我们家老圪塔抗美援朝过,他上过前线打过美国鬼子,我做二哥替他光荣,我美着呢!但什么时候他都是我兄弟!别说他现在三十五,就是六十五七十五他也是我兄弟!我说什么他得听!他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是我们家的福气!我说五哥(东发在家排行老五),咱东生大哥说话你敢不听?!看把你能的,还反了你不成?!小心回家东生大哥收拾你!” 说笑间,一伙人已经把苇薄打好了,“知客”,本村生产队队长兼副书记刘国成,大声招呼着大家,“大家过来,上苇薄了,大家都过来啦!明仲、明华,你们也先过来!”所有的人都来到新屋的屋檐之下。新房的柁梁檩条等都已稳妥地立在那里,几个木匠师傅全部在上面等候着上苇薄。那被卷成一个大卷的苇薄举过头顶,有在房檐处接应的壮汉在和木工一道将其挪到房屋一头,然后把苇薄卷铺展开来,房顶后坡同样如此!在农村,盖房是大件大事,而上柁梁檩条苇薄以及上麦余儿泥又是盖房过程中的大事,这一天被称为“抽大起儿”!那天,新屯村的男女青壮年劳动力,几乎悉数来到谢天祥的建房工地帮忙,现场忙中有序,气氛和谐热烈,等到上麦余儿泥那一刻,五十二岁的谢天祥心中激动而竟自流出了泪水!他被老天爷的在这一天挥去西北风而感动,他被乡里乡亲街里街坊的捧场帮忙而感激,他心存感恩。从那一刻起,他在心中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新屯村人家里有事需要帮忙请他当厨子,他不会收人家半个子儿,而是心甘情愿地给予回报,以谢大家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所给予的帮助!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五) (五) 这五间房是典型的华北平原特色的建筑,坐北朝南,房子在中间的堂屋开门,进入堂屋之后,两侧是两口灶台,堂屋的靠北墙的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西侧是一口大号水缸,那个时候人们要到外面用扁担挑井水回来喝,所以这口大缸是各家必备之物;八仙桌靠东侧是一张稍小一点的桌子,上面有案板菜刀等厨具。在东西两个灶台的里侧各有一个门,那是进出东西房的屋门。爷爷谢天祥、奶奶李玉容和没有结婚的四儿子谢明义、五儿子谢明军以及二闺女谢明月住在东屋,西屋是二儿子儿媳住,这谢新就出生在这间屋中。 1970年11月出生的谢新,就降生在这五间新房中。谢新的妈妈岳淑平生下谢新之后,奶水不足,饿的谢新哇哇哭个不停,白天还好,到了夜晚那孩子的哭声对于做母亲的就是一种煎熬!那时,自己的丈夫谢明坤在山西太原工作,没法回来陪伴侍候,生产之后的作为母亲的快乐与缺奶而使孩子挨饿的喜悦与悲苦也只能是她一人来承担,这种滋味,现在的产妇又有几人能遇到,又有几人能理解?!然而就在第二天,在京城东城区东四大街街道工作的大哥谢明乾、大嫂钱凤英、儿子谢远一家三口,便从京城带了钱和粮票以及挂面、糕干粉之类大人、孩子的吃食赶了回来,这对于急需营养的产妇和婴儿而言,果真是雪中送炭,岳淑平的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而泪水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抑制不住,滚滚的从眼中流了出来!这时大嫂连忙挨着她坐下来,微笑着劝解到,“这些天,你大哥他们街道闹红卫兵,大字报贴了一大片,所以没得空回来。这不是刚消停点儿赶紧回来啦,你别怪我们!” 岳淑平哽咽地说道,“大哥大嫂,我没怪你们!见你们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我奶水少,这孩子许是吃不饱,白天黑夜的哭闹,我心里不好受!” 听到这里,大嫂钱凤英的眼圈红了,她对岳淑平说,“咱做女人的,最苦的时候是生孩子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也是生下孩子的时候。可谁让咱们赶上这样的年景呢,平时吃不上喝不上,现在生了孩子,也是吃不上喝不上!不过大家不都这样吗!赶明儿日子宽裕了好过了,看着孩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一天一天长大,那该多快乐?!那才是咱们做女人的福分,你说是不是?” 这时婆婆李玉容微笑着端着一碗稠稠的卧了两个荷包蛋的挂面汤走了进来,大儿媳妇钱凤英连忙起身接了过来递给弟媳岳淑平,然后转过身提高声音对婆婆说道,“妈,您又得孙子了,高兴不?”婆婆连忙回答道,“那怎么不高兴呢?高兴,高兴!”说着,她微笑着凑向炕边,无限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边念叨着,“这孩子像是吃不饱,白天还好,晚上总是哭闹!这回好了,有了你们带回来的代乳粉,他就能吃饱了!晚上可以好好地睡觉了!哎,我可怜的孙子!爸爸没在身边,是不是让你受苦了?”边说边逗弄着孩子边还红了眼圈,因而用衣襟携着眼角,而坐在炕上的岳淑平听到这里由不得又啜泣了起来,坐在炕边的钱凤英眼圈也是红了,但她还是含了笑安慰着自己的弟媳,既而提高声音劝慰着自己的婆婆! 这时,不知谁在外面喊了一句,“谢远骑羊呢!快来看看吧,谢远在外面骑羊玩呢!可别把羊给弄急了顶了孩子!”钱凤英脸色一变,苦笑着对岳淑平说道,“你瞧瞧,这孩子淘到什么程度了,没的玩了,居然想着骑羊玩了!不让人省心哪!我去瞧瞧!”说完,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六) (六) 谢新可不是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儿,随便就着老咸菜弄两个贴饼子喝碗棒渣粥就算一顿饭了,那可不行!他得喝白米粥,得吃不掺小米的白米饭,他要吃大个的白馒头,吃甜饽饽,那种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的黑面馒头,那种棒子面贴饼子、窝头、老咸菜,他宁可饿着,也是咽不下去,他知道奶奶耳朵背,便用他的童音大声地对奶奶说,“那东西剌嗓子,咽不下去!”奶奶李玉容笑了,她疼爱地揶揄到,“还他妈剌嗓子?!六零年,能吃上这个饿不死,就阿弥陀佛了!”但话虽是这么说,看着自己的孙子坐在炕桌边,一口一口嚼着棒子饼子咽不下去,到最后又吐了出来,她心里不是滋味,竟自到堂屋舀了点白面,给谢新做了一碗面片汤,并在里面打了一个鸡蛋,最后洒了几滴香油,谢新见到香喷喷的面片鸡蛋汤,食欲大振,顾不得汤烫便喝了一口! 自从五间新房建成,自己的孙子出生之后,在京东县城工作的谢天祥便尽可能地多回家。他是1950年代中期,经由自己的外甥李正道帮忙引荐到位于京东县城南关附近的部队医院(解放军第352医院)做厨师,从而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但1958年大跃进的第二年开挖连接大运河、潮白河的新屯村人称作的南河之后,那京东县城与新屯村之间竟又多了这么一道人为的障碍,即使想每天回家也是不可能的了。但1972年,大秦铁路建成,跨越南河的铁路桥随之建成,这样,从新屯村到京东县城的路重又便捷了起来,而自己的孙子谢新又成了吸引他回家的巨大的动力,于是他便不再蜗居在自己的单位宿舍,除非刮风下雨道路泥泞,他天天回家。回家的时候,他的简易却结实用了多年的手提袋中却总是有糖豆、米花糖、油糕或是食堂的剩油饼之类的吃食,那是孙子的最爱,这孩子如今已是三四岁年纪,能自己上街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玩了,然而每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似乎都在期待着爷爷连同爷爷手提袋中的吃食。等到谢天祥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便笑着叫着扑过去,然后爬到自行车的车梁上,让谢天祥带着回家了! 大孙子谢远随着谢明乾夫妇住在京城里,除非寒暑假便很少回来,于是眼前的孙子谢新便被当宝贝宠着,在爷爷奶奶眼中,这个孩子就是他们的希望,看着的他的小嘴吃东西,他们就仿佛看到地里的幼苗在成长一般喜悦!即便看到他拉屎排便,他们心里也美滋滋的,毕竟,能吃能拉才能长的高长得壮,不是吗?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七) (七) 1945年,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谢天辉在那年年底去世了。就在两个孙子被1939年的洪水吞噬了之后,他的两个儿媳妇也相继地没了踪影,老大谢明伯睁着一只无神的眼等着天空发呆,一整天地不说一句话;二儿子明仲原本整日价嘻嘻哈哈,如今也是坐在院里的板凳上,扶着家里那只黄狗,抽着旱烟不言语。原本又急又气的谢天辉这下心彻底地凉了,他的身体同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一点他明显的感觉到了。原先在地里干活儿,一干就是半天,只是中间坐在田头抽一锅旱烟稍微休息一下而已;如今,在地里干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便出一身虚汗,被风一吹竟至浑身发冷而酸且软!“爸,在地头歇会吧,别干了!”明伯对他说道,他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便捶着自己的胸口往地头走去。坐在那里,他掏出烟袋装了一锅旱烟,还没抽便咳嗽了起来,等到那旱烟点着吸进肺腑,他竟然站起了身弯着腰咳嗽得扔了手中的烟袋! 明伯、明仲和老儿子明华急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过来!霍家屯的中医赵大夫给他把了脉,即便这时,谢天辉也还在不住地咳嗽。他家的事,这十里八村的都是知道的,那个时候农村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本地的大事小情被人们口口相传,新屯村谢家两兄弟打从娶媳妇到现在孩子被洪魔吞噬,再到老大老二媳妇失踪、出走,早已成这十里八村的饭后谈资了,而中医大夫赵大有(据他自己说,这个名字出自《周易》的第十四卦,即火天大有)在坐诊或出诊中,都能听到不少故事,那这谢天辉的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对于谢天辉的病,他早已心知肚明,那气滞而致肝火过旺,进而上攻至肺而又变成了肺火,在左手脉的肝反应区,在右手脉的肺反应区,那脉相直撞赵大有的几个指头,脉如满弓的弓弦绷得紧紧的,赵大有在行医过程中分得是极清,这也是当初师父让他必须辨认仔细的。现在看,谢天辉肝、肺都出现了明显的异常;而两只手的肾反应区,那脉相却又极轻微,轻微到了虚无缥缈的程度,那么这肾水是确定不足的了!赵大有观察这谢天辉,他感到这位病人面上无光,眼睛干涩,口鼻同样干涩,连舌苔都是干巴巴的。赵大有想该从滋阴补肾水着手,同时需要安神祛淤结,肾水足了,淤结散了,则肝火自然也就降了!肝火降了,则肺火必降!但要想稳妥,还需要用些润肺的药! 大夫赵大有戴上了老花镜,拿起毛笔开始给谢天辉开方子,便开方子边叮嘱明伯、明仲道,“病人最近要忌鱼肉,鱼生痰,肉生火,对他的病极为不利!还是多食素食,蔬菜以绿叶菜为主,可以做点稀稀溜溜的面片汤,里面打个鸡蛋或者卧个荷包蛋都可以;主食可以多吃些大米粥,那东西润肺,也好找、不贵,到县城的粮站就能买到;另外呢,你可以多食些山药,山药补肾,他现在眼干、口鼻干,得多吃些山药,肾水足了,眼就不干了,口鼻也就不干了!最紧要的是不要生气,遇事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爸爸的病,就是从急气上得的!急则气上,得给他下气不是?!” 接着他来到病榻前,直接对谢天辉说,“你的病是从急、气上得的,以后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生气!记住了?还有,你的烟得忌了,把烟忌了,你的病就好三分之一了!别的我都和他们哥俩儿说了,记得按时服药啊!”谢天辉靠着被垛坐在大炕上,边听边又咳了两声,然后不住的点头称是! 谢天辉的病终于是稳定住了,但终归是着了大急生了大气,要想痊愈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并且从此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变天儿的时候,他就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那种直想把嗓子撕开来让空气顺畅在胸中出入的感觉让他失去太多的人生的乐趣!好在老儿子明华已经快十岁了,照顾爸爸熬药、吃喝,连带将全家的做饭、喂猪等家务一并承担了下来,明伯、明仲便安心地在地里忙活,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逝着!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八)(九) (八) 1945年,时年十五岁的谢明华声音开始变得粗声粗气了,他自己纳闷,怎么声音变得越来越粗了?!同时他也不再单只在家做饭照顾自己的爸爸,他想和大哥、二哥一道下地干农活,打中歇儿的时候,他也要掏出旱烟袋抽上一锅旱烟了!他一个人可以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坐摆渡过了护城河,然后坐在东关街里的一群挑担的老乡中间卖菜了! 这是九月中旬的一天,他一大早便挑了满满一担子菜进了城,东关大街上庆祝日本鬼子投降的标语还在,不过来往士兵都是国民党的服装,偶尔有一辆国军的吉普车从马路中央疾驰而过,带卷起连天的尘土!忽然街那头骚乱了起来,有人抱着东西往摆渡渡口方向跑边急促的喊着,“快跑,快跑,拉壮丁的来了!快跑呀!”这让愣头愣脑地谢明华摸不着头脑,他琢磨着,“这哪跟哪呀?!响晴白日的天,日本鬼子也跑了,什么拉壮丁,拉壮丁是什么?”但既然大家都跑,明华也就跟着大家往渡口跑去。但却是慢了一步,两个穿着国军军装的人追了上来,其中一个手脚利索,灵巧伸腿到他的脚下,他于是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明华愤怒地站起身找那人理论。旁边那个叼了一支烟,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卖菜的,你的菜我们全要了!跟我走,到地儿给你算账!” 直到谢明华到了老年的时候,他还念念不忘这段故事,“当时我真傻,咱一个乡下种地的,进趟县城卖菜换点钱,却没想到给国民党兵抓了壮丁!而我那可怜的爸爸,本就一身病,见我两天两夜没有音信,于是由急而气,哮喘发作,下不了地!后来听说我被抓去当兵,他或许想,‘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我的老儿子了!’后来就开始咳血,大约十天之后,这人就没了!”每说到此,他就流泪哽咽,他为自己的犯傻而悔恨不已,他为让爸爸着急生气而后悔不已,他为自己没有能见到爸爸最后一眼,没有为爸爸养老送终而后悔不已! (九) 谢天祥按照爸爸谢玉龙的安排,开始跟着哑巴妈妈周氏的哥哥他的亲舅舅周尚全学习学习厨师手艺,等到了学成之后,他还是跟着舅舅东奔西走,东边最远的到达过燕郊的东面的一个名为“孤山”的地方,那是个大户人家娶儿媳妇,提前两天就把他们爷俩和三个帮厨的人用胶轮大马车接了去,摆席的时候,客人们连连给厨子叫好,到最后给主桌上汤的时候(按照京东县的规矩,结婚只给主桌上汤,大盆儿上汤厨师的意思是说,大家伙尽情吃喝,我们这汤不收钱;但如果上了十小碗汤,就意味着厨师告诉主桌主宾,忙了半天不能白忙活,您老得给汤钱!汤钱不拘多少,1970年代,大方的给五块钱,小气的也得给三块钱吧!),主桌给了差不多多一倍的汤钱。西边最远他们到过京城与京东县城之间的双桥,那个地方的人欺生不厚道,没有京城人的见识与宽容,也没有农村人老实与厚道,有的是市侩气与窄视野组合而生出的阴阳怪气!如果你可丁可卯地帮他(东家)算计节省,他会说你成心让他丢了面子,他会说,“我差那几个钱儿吗?”;反过来你给他拉单子开多了东西,他更是要怪你成心算计他;客人也有挑嘴找事的习惯,酒足饭饱的客人拿着牙签,咸的淡的一股脑地从口中抡将出来,“京东县的厨子,上的了台面吗?”其实,在那个时候,这个地方也是京东县的辖区,但因为离京城近一些原因,那里人便觉得自己俨然是半个京城人而不是京东县人了!所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应过那里的活儿。 在新屯村方圆左右十里八村的几个厨师队伍里,谢天祥和舅舅领衔的这几个人,配合最为默契,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他们之所以让大家伙佩服,手艺一流自是不在话下,另外还有就是舅舅周尚全给他们立了规矩——任何人不许偷东家的东西!1930、1940年代的京东县的农民还是穷呀,虽是衣食无忧但一般人家不一定每天吃得起鸡蛋!所谓“靠山吃山”,一些做厨子的就对东家的肉蛋菜米等下手,十斤肉他偷着剌走一斤,十斤鸡蛋他偷着塞进衣服口袋里几个,郭德纲的相声有一段专门夸张地描述了厨子偷东西的形象,让人捧腹。但在谢天祥入道那会,厨子拿东家点东西回自己家用,这被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东家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过分就随它去吧!而舅舅周尚全给大家立了这个规矩,刚开始是时候大家明里暗里地抱怨,但慢慢的他们发现自己的身板硬了,就连人们看自己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仿佛雨过天晴的那一抹彩虹,而且他们的活儿也慢慢多了起来。正所谓“皆大欢喜”,这个厨子班底于是叫得更响了! 后来,舅舅岁数大了,很自然地谢天祥接了班。在技艺上谢天祥真也不一般!他打小聪明,为人厚道,做事从来都会替别人着想,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谢天祥在读私塾的时候,教书李先生经常摆动着戴着大眼镜的一张脸说道,“老子说,‘既以为人己愈有,既已与人己愈多’,这句话,你们都要背下来,要牢记在你们的心中!” 那时候,谁家有事都要拎两瓶酒、一只点心匣子过来请他给忙活去,从拉菜单到采购肉蛋菜米粮油调料等的材料单,谢天祥一准帮你筹划替你着想,老街旧坊的过日子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到后来事办完了,原材料所剩无几!那时没有冰箱,所以肉菜什么的他也给东家可丁可卯地计算,到最后剩十个八个炸好的四喜丸子可能是有的,其余的全都使尽用光,“不给东家糟践东西!”舅舅周尚全如此教导自己的外甥。而有的厨师开菜单子没谱,要么不够用,要么剩一堆,让东家瞧在眼里疼在心上有苦难言。这也他们这个厨子班底活儿多的原因之一!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 (十) 民国七年(1918年)出生的谢天祥,比自己民国四年(1915年)出生的媳妇李玉容小了三岁,过去讲究“女大三,抱金砖”,所以依当时的文化环境来看,这种年龄组合的夫妻是较为吉祥的。这或许让人觉得有些迷信,但就这对夫妻的情形看,这个家庭人丁兴旺,日子越过越红火却是事实! 李玉容的祖上据说就是给新屯村起名字的秀才出身的李先生,她的父亲是晚清的秀才。打从她祖辈开始便在新屯村东面的高丽村办私塾教书并置房买地,在这附近方圆十里范围之内,提起高丽村的李家,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甚至有从潮白河东面燕郊那边过来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寄宿在李家上学! 像许多那时的富裕人家一样,谢天祥与李玉容订婚之后没多久,应谢玉龙的极力要求,已经十三岁的李玉容便来到了谢家做起了童养媳!李玉容虽是生于民国初年,但她还是在父母亲的劝说威逼之下缠了足,那是那个时代作为中等以上人家的女子的一种标志性装配。缠足这一陋习究竟源自哪个朝代什么时候是众说纷纭的,有的说起自商纣的妲己,她以小脚取得了纣王的欢心与喜爱;有的认为起自西汉成帝刘骜时代赵飞燕、赵合德姐妹,传说赵飞燕可以在太监伸出的手上肩上跳舞;还有的说是起自唐朝,但不论起自何代何朝,这种习俗都是为了女性取悦男性,都是与性和性欲分不开的,同时又都是对女性身体和心理的一种摧残!一双丰满自由的女性的脚,要用又臭又长的裹脚布裹起来,从每只脚的大拇指到外侧脚跟处形成一条直线,而其余脚趾连同脚背、脚侧,统统地被裹脚布裹起来,直至其完全变形为止,到最后女性的脚也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这就是所谓的三寸金莲!那应该是过去的女性认识世界的开始。缠足一般在五岁至七岁开始,五岁以前过早,七岁以后过晚那时女孩子的脚骨已经长成定型。一个天真烂漫的五六岁、六七岁的女孩子的柔嫩的一双小脚,就这样被这种陋习所挟持裹挟直至脚骨完全变形才罢休,期间这个孩子要留多少眼泪,要哭哑了多少回嗓子,那么到后来,这个不能稳当坚定地走路的女子,她的心理也将因此发生剧烈的变化,最终她将成为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尽力取悦于男人的女人。李玉容的妹妹李玉婉小她五岁,那该是1920年出生的了,经历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社会上对于女性缠足似乎不再那般狂热追求反而是充满了批判之声,这孩子相比姐姐更是父母的心尖子,疯狂地哭闹踢打最终让她躲过了被缠足的命运。 1935年中秋节,谢天祥年满十七岁,李玉容年满二十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就在这一天,谢玉龙才为这对夫妻圆了房,从此他们真正成为了夫妻。其实,古人对于结婚生育的年龄是很讲究的,远不像现代人想象的那般粗糙!虽然那时候物质财富远没有现在这般丰富,但古人的精神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儒释道三家相互融合而成的中国古典文化,在时时刻刻对中国人产生影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拥有五千年灿烂的中华文化。比如男子二八十六岁之后,女子二期十四岁之后才可以圆房有夫妻行为,没到这个年纪,是绝不容许少男少女有过火行为的。 《黄帝内经》是中国古代医书之集大成者,书上记载,“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期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即女子、男子的生长发育遵循女七男八的周期规律,女子七年一个生长发育周期,到十四岁月事下,能有子;男子则是八年一个生长发育周期,到了十六岁,生长发育达到可以生育的年龄。所以在那个时候,如果女子未满十四岁,或是男子未满十六岁,是不可以圆房做夫妻的。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一) (十一) 谢玉龙送儿子读书的地方,就是新屯村东面三里路的高丽村的李先生开办的私塾。第一天谢玉龙带着天祥去李先生的私塾,一进门便向李先生拱手作揖,“李先生,您好,您好!久仰您的大名!天祥,过来,见过李先生!”按照事先的演练,谢天祥连忙跪在地上给李先生磕头!李先生连忙将他扶起,之后和谢玉龙两人落座,天祥垂手侍立在父亲旁边。这时李先生点手叫过天祥,双手拉住天祥的手问道,“孩子,你叫什么!是哪几个字?会写吗?”天祥在旁边几案上用手指比划的他的三个字,边还和李先生说道,“先生,我叫谢天祥,感谢的谢,天地的天,祥瑞的祥。我爸爸说,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感谢上天降下祥瑞的意思!”李先生听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谢玉龙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那时已经十来岁的谢天祥,面若满月,天庭饱满,两耳大而有轮若元宝,嘴略大,唇红而薄厚适中,鼻直眼正,一双眼珠晶亮而有柔和的光从中流泻而出。谢天祥不是那种极聪明的孩子,因此初时没有引起李先生过多的注意,比起新屯村的李家那哥四个(老大李东生,老二李东平,老三李东民,老四李东乐,老五李东发是个例外)来,谢天祥实在是平常地紧!但时间长了,这个名字叫谢天祥的孩子却逐渐引起了李先生的注意,这个平实的孩子身上自有一种宁静与安详,无论他坐在哪里,哪里就会生出安宁与静寂,让旁边的心浮气躁打打闹闹的孩子有如进入了清悠之所,刚才还在打闹追逐,即刻便坐定了安静了!俗话说“急中生智,静中生慧”,这个名叫谢天祥的孩子自有一种“慧根”,这是李先生后来的印象。 这李先生的阅历与眼光自是不错的,清净心能生出定力,这种定力让谢天祥读起书来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于是他的考试成绩虽不是前一两名,但总也五名左右徘徊不去!后来在跟着舅舅学习厨师的时候,这种不急不躁按部就班的性格,让他打下了深厚的基本功,他的刀工在这十里八村是首屈一指的,一条黄瓜在的刀下能切出薄如蝉翼的片片,这样的片片被铺到盘子边做衬底,结果到后来,常常是黄瓜片与正菜统统被吃了个干净!他善于做丸子,四喜丸子,焦溜丸子,猪肉汆丸子,羊肉汆丸子等,在席面上一出现便被瓜分了,食客们边吃边说,“嗯,天祥师傅的手艺,好吃,不赖!”他拿手的还有一种自制的蒜肠,其实就是猪肉馅、淀粉、蒜蓉等搅拌均匀之后灌入肠衣,再在锅中煮熟即可,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那么多厨子都知道这道菜怎么做,但一般不敢轻易尝试,这道菜要求水温维持在八九十度,太低了煮不熟,而水温过高则会使肠衣内温度过高压力过大而使得肠衣崩破!在下锅煮的过程中,谢天祥还用自制的布满细钉子的物事在肠子身上戳出细眼儿来放气,为的就是减少肠内压力,以免功亏一篑!但这道菜一旦做出来,上桌广受欢迎不说,还能为东家省钱!这道菜是谢天祥的开列菜单时一道必开之菜!还有一道在喜事上经常有的一道菜是清真的“炸卷果”,所谓“卷果”,就是将华北地区特有的豆制品“油皮”用水浸泡足够长时间,期间将山药、果脯、去核的小枣等切成丁状,在加入水和面粉搅匀至粘稠,再灌入卷成细筒状的油皮中之后上锅蒸半个小时,这时半成品就做成了。上桌之前将其切成厚片状再用油炸,上桌时撒上白糖、桂花、白芝麻即可,讲究的还要将白糖做成糖稀浇在上面,这是一道甜口菜,深受京东县回汉民众的喜欢,于是这也成了谢天祥的一道招牌菜!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二) (十二) 在谢天祥读书的第三年的中秋节后,李先生开始给他们讲新课《大学》。李先生照例坐在书屋的里面的讲桌后面,他讲课与那个时代大多数教书先生有所不同,不是或大段或小段的读完之后,再做讲解,再之后是背诵,他的课特别是新课,总是从一些学生们能听得懂的事例入手,这样一来,学生们容易理解,更容易“上道”。 他严肃而亲切地说道,“孩子们,你们知道吗,知道与做到是两回事!‘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这几句话你们还记得吗?”下面的同学齐声回答,“记得!”他点手叫一个同学起来,问道,“你说说,这是哪本书里说的?”那个同学高声回答“《千字文》!先生,是《千字文》里说的!”旁边紧跟着另一个学生站起来回答道,“牛学礼,你说错了!这是《弟子规》里说到的!”那个叫牛学礼的孩子不服气,还要争辩,李先生对他说道,“牛学礼,今天给你留个作业,回家读《弟子规》五遍,明天早晨,你带着大家读一遍!你先坐下吧!” 继而他转向大家说道,“是的,这句话出自《弟子规》,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它告诉我们,一粒糖果也好,一块糕点也罢,你不要偷偷把它藏起来;如果你私自藏起来,你的亲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知道了会伤心的,是不是呢?!” 他抬眼扫了学生们一眼,继续说道,“你们其中,有谁没有私自藏过几颗糖、几块糕点呢?”就在这时,谢天祥低着头举起了手,“哦,好,好!天祥没有!还有谁没有私自藏过东西?”停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我今天是告诉你们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叫做‘知易行难’!这四个字,是你们一定要记住的,这四个字说的是什么呢?,它说的是:‘知道’与‘做到’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这个道理你学到了,知道了,你就一定能够做到吗?那可不见得哟!比如你们都知道‘静能生慧’,但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人能让自己的心真正地做到‘安静’下来,不急不躁呢?”说道这里,他连点了几个学生名字,众人皆不语。“据我看,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他的目光转向了谢天祥,“天祥,你能做到吗?”谢天祥脸一下子红了,他没想到李先生会点他的名,这是在夸奖自己呢还是在讽刺自己,他搞不清楚,于是嗫嚅着答不上来! 这时李先生微微一笑道,“我以前曾经以为,只有聪明人才能成事,后来呢我才改变了看法!《大学》上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新)民,在止于至善’!又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能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以成事的关键在于‘静’,让自己的心真正能够安静下来,所谓‘心若止水’!你们同学之中,照我看,谢天祥是做到了!”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三) (十三) 这时谢天祥下意识地站起身给李先生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边恭敬地说道,“谢谢先生夸奖!”李先生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谢天祥的这种性格来自于自己的爹妈。妈妈周氏本就是个娴静的人,做事本分低调,把一家人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而爸爸谢玉龙骨子里也是个好静之人,年少那会,他主动拜师学习以静制动借力打力的太极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李先生果真没看走眼。谢天祥在和舅舅学厨子之余,还要下地干活,帮着家里忙农活。那时,新屯村的芹菜在京东县城颇受欢迎,不论是谁家种的芹菜跳到京东县城去卖,那绽青碧绿的铁杆芹菜脆嫩得掉到地上都能摔成几节,蹲在县城东关一群挑担卖菜的乡民们中间,你大声吆喝一声,“芹菜,新屯的芹菜!”那些天天买菜的人们都是识货的,于是你二斤我三斤的,没一会儿就给抢完了!而如果你吆喝一声,“芹菜,新屯谢家的芹菜!”那么你干脆就没想卖了,会有大模大样的官府采办人说,“卖菜的,这真是新屯谢家的芹菜?!来,挑着挑儿,跟我走,你这菜,我包了!”而最令新屯人惊得目瞪口呆的是谢天祥种的那种挂着“霜”的白冬瓜,那家伙在他手里,长到七八十斤真不是稀罕事,看着它们,新屯村的老菜农常常伸出大拇指夸奖一番。实际上,正如他的老师李先生所评价他的,“做事静心”是成事的根本,做事静心才能做事用心。他在做厨子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把菜做好让客人爱吃,在种菜的时候他就想着把菜怎么种好,除草施肥浇水按部就班不急不躁。这种朴实踏实的性格,是他掌舵之后的谢氏家族的这一支,能够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 李先生看准的事就必须坚决地做下去。他私下里和自己的夫人商量妥,要将大闺女李玉容嫁给谢天祥。他对《周易》有着相当的学习与研究,对相术也粗通一二,他看好天祥的性情,同时对这个孩子的面相也是暗中叫好——鼻直口正,齿白唇红,目若朗星,尤其是那一对元宝般大而有轮的耳朵,那是百分之百的“福相”。于是他私下里找到了能说会道的“媒婆”,告诉她如何如何去做,并预先给是她两块大洋,媒婆欢天喜地地去了!两天之后,还是那个媒婆又欢天喜地地回了来,一进李家的院门便高声大嗓地嚷道,“李先生,李先生在家吗?我给您和夫人道喜了!”李先生背着手,微笑着看着媒婆说道,“她刘婶,这喜从何来呀?!来,来,进屋说,进屋说!” 等进屋坐定了,媒婆刘婶用一只手遮嘴,悄声对李先生说道,“您教给我办的事,成了!新屯的谢玉龙连连催我快点过来提亲,别让旁人抢了先,莫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李先生听后嘿嘿的乐了,之后,他正色道,“刘婶,我叫你办什么事了吗?我没要你办什么事吧!你今天来是来给新屯谢玉龙提亲的,男方呢是他的儿子我的学生天祥,女方呢是我的闺女玉容!好,好!这门亲事,我看能成,能成呀!哈哈哈哈!”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四) (十四) 清亮温榆河水汇入了运河水系,新屯村南面的南河,自也是水流潺潺。在春、夏、秋三个季节,常年都有河水流淌,河两边像哨兵一般庄严肃穆的冲天白杨静静地伫立着,象少女一般婀娜多姿的随风飘动的依依垂柳,以及河岸空地的细细的青草,使得河边村子里的孩子们有着广阔的玩乐之所。他们可以在草地上打滚翻筋斗,可以躺在草地上看空中的白云缓缓走过,他们可以爬上柳树的枝桠惬意地随风荡漾,有的孩子甚至爬到只有他们胳膊粗细的上,手扶着上面树枝,脚踩着下面的枝桠荡悠悠,让路过的大人们连声惊呼,“那孩子,快下来,不要命了吗!这要是折了,不得摔你个半死?!快下来,下来!”那孩子却是充耳不闻,不以为意,并且干脆俯下身子,用手攀住那根枝桠,便往枝桠的尖端换着手移动,同时用自己的身体的重量尽力地上下荡动,边还大声地笑着叫着,那柳树的枝桠于是被极低地压了下来。这时,路过的大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张着嘴瞪着眼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欢叫的孩子已经攀到了柳枝承受的极点,只听得那枝桠的根部发出了呻吟声,而就在这一刻,那孩子已将枝桠荡回到了最高点,他不但没有停止的意思,反倒更加用力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向下掼去,离地面近了,到最低点了,枝桠的更大的呻吟声响了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他灵巧而优美地松手离开了柳枝,随即空中的孩子向前做了一个空翻,身体便滚落到了嫩绿的草地之上…… 这个孩子就是谢天祥的长孙1962出生的谢远。之后又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十来岁的孩子学着谢远的样子爬上树并意欲攀到枝头荡悠悠,但等攀到一半便胆怯而退了回来。 1969年春节过后,年龄未满七岁的谢远进入京城二中的附属小学读书,这之后便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新屯村的爷爷奶奶身边。谢远在班级里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但他却是公认的最调皮捣蛋近于生猛的孩子的磁器(好朋友),那个孩子叫罗常友。四五岁的时候,罗常友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右腿落下了残疾,他的右腿比左面正常的那条腿细了一些短了一点。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的缘故,这孩子的自尊心别的孩子强了许多,他发现谁在关注他的有残疾的右腿便怒从心头起,怒视对方,有时则干脆冲到那人跟前,挥起拳头瞪起眼地喝道,“你看我干嘛!问你哪,看我干嘛!”直到对方的眼神中露出怯意眼光颤颤嗫嚅地回答道,“我我,我没看你呀。”常友长出口气,放他过去;有那不识相的或者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的,会大着胆子回嘴说,“看你了,怎么着吧!”这时罗常友便拽起拳头,没头没脸地打过去只一拳便将对方的鼻子揍出了血!更有那二娄邦子(二百五,说话不知轻重或不靠谱的人)只呼“瘸子”的,这罗常友便会疯了一般冲过去,咬着牙一通没头没脑地拳打脚踢!但因为这孩子有残疾,而且从来不会欺负弱者和老蔫们,他只对他认为欺辱他的人不低头,所以老师和学校就常常是和了稀泥! 这谢远和罗常友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这两个人几乎鳔在了一起。他们两家都住在东四路口东南面的胡同里,每天早上,毕竟是你去找我或是我去找你,凑齐了一道走。他们的家离学校有两站多路,这两个孩子说说笑笑有十多分钟也就差不多走到了,但谢远经常是陪着罗常友坐红白相间的公交车或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似的的无轨电车,时间长了,公交售票员和他们都熟悉了。谢远嘴甜,“叔叔好”、“阿姨好”,这么天天叫着,售票员便不再查验他们的月票,后来他们便不再每月花钱去换月票,省下的钱买了冰棍儿、驴打滚儿或是糖果吃。只有等到那月票已经发了黄再不换便交代不下去了,他俩才不情愿地去花钱换了新月票。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五) (十五) 谢远喜欢吃蒜肠,这或许与是当厨师的爷爷善于自己做蒜肠有关系,但在当时的年代,这蒜肠经济实惠有味道。那个时代的食品公司生产出的蒜肠没有添加剂、防腐剂之类的东西,就是淀粉、猪肉馅、蒜沫、鲜姜沫、精盐、白糖等什物,和拌的水却是大有讲究,那水是大料瓣与花椒、枸杞等按一定比例泡制出的调料水,这样做出来的蒜肠,和酱牛肉、午餐肉、猪头肉等熟食制品分庭抗礼,不相上下,当是别有一番滋味,老京城蒜肠,那是京城及周边人忘不掉的美食!谢远和罗常友的午餐常常是一根廉价的蒜肠外加两个馒头。2010年代,已经五十开外的谢远与罗常友,对于蒜肠的钟爱依旧不减当年,就着蒜肠、猪头肉、五香花生米,喝着二锅头或是啤酒的时候,猪头肉、五香花生米的味道尚可,而这曾经百吃不厌的老京城蒜肠却是真真地失去当年的味道!添加剂、防腐剂与大豆蛋白悄然混入其中,如今的蒜肠又怎么和当年的蒜肠相比?! 罗常友是个沾火就着的火爆脾气,打架如同家常便饭。每次见到常友撸胳膊网袖子横眉立目地准备开战时,谢远便飞快地跑过去,然后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两语三言将斗鸡般欲拼个你死我活的罗常友拉走,这样的化解了多次打斗之后,谢远居然在他那片世界里也有了一些名气。在那一片地方,罗常友以生猛着称,家长们常告诫自己的孩子,“别惹他!那孩子太他妈生猛!和他打架,打赢了你不光荣,和一个瘸子打架,打赢了人家,你就牛气了是不?何况,今天你打赢了他,不定哪天他必定会报复你,他敢拿板砖从背后拍你!所以和他打架,打赢了,打得赢也不能打赢!只有打输了,他才打从心里放过你!知道了吗,儿子?所以,离他远着点儿,别理他!” 谢远却是个和平主义者,他仿佛天生就不会正井说话,爹妈常说,这个孩子该是一个说相声的托生的!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就连晚上做梦,他都能乐醒过来;晚上有时候便说梦话边咯咯了,招得爹妈也看着他乐,猜想他梦见自己吃上爷爷做的蒜肠、丸子了?!那个时候,东西路口东南是一水的平房、胡同、大杂院,同院的街坊谁家刚买来的蜂窝煤正在往院里搬,这孩子撩下书包便上手干上了,晚上妈妈回家看见他早上新换的白衬衣上煤渍便便质问边数落,谢远则嘿嘿一乐继续坐在桌子前假装写作业,往往这个时候街坊敲门进来,队谢远好一通夸,说他仁义,小小年纪就知道助人为乐,“他婶,您可别再埋怨谢远了,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街坊这样替谢远求着情。 谢远好动坐不住,除非看电影、电视之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坐下来。上学之后,坐在那里看书写作业也只是做个样子给爹妈看而已!他时常借口上厕所(厕所在大院外的公共厕所)而出来透透气,有时干脆就溜到大街上,看京城明亮的街灯下四五个男人打扑克牌,直到爸爸妈妈厉声喝他回去方才罢休!不过,他在父母面前极乖巧,也就轻松逃过了多次被打屁股的“劫数”。在母亲钱凤英的记忆中,也只有有数的几次,而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几乎每次被打之后不出三分钟,,眼角还挂着泪珠的谢远又会因为别的什么事而“咯咯”的破涕为笑!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六) (十六) 与罗常友的记仇与喜欢报复的性格不同,谢远似乎不懂得什么叫“仇恨”,于是也就无所谓“记仇”,更无所谓“报复”。这种敞亮的心理让他周围没有“敌人”,晚上常常是觉得困了,他便对母亲说一声,“妈,我困了,我要睡觉了!”于是五分钟之内,他便睡着了!即便长大成人乃至到了四五十岁年纪也依然如此。让他失眠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他发现自己珍爱的漂亮的妻子和自己的朋友好上了;一件是法院判决他俩正式解除婚姻关系!这两件事让他内心失去了内心的敞亮与宁静。不过,几天之后,他重又恢复了自信与乐观,他断然拒绝了罗常友提出的找人报复这一对“狗男女”的提议!这是2000年代初的事。不过,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婚,以种种借口婉拒了亲朋好友的诸多美意! 与谢远在一起,罗常友时常被快乐笼罩,他会轻松地忘记了自己的有残疾的腿,于是他的心理面也变得敞亮了,这是他能和谢远做一辈子朋友的根本原因。他晚上做梦时常咬牙切齿地和别人打斗,有时居然喊出了声;而谢远的敞亮、乐观与幽默,使得他的梦中出现了欢乐。而反过来,罗常友的勇敢与无畏也正是谢远所欣赏的,在罗常友身上,谢远更多地感觉到了做事痛快做事要有爷们儿气,而不是叽叽歪歪瞻前顾后像个娘们儿! 他们的小学老师叫赵有谦,直到谢远、罗常友在1990年代请赵老师吃饭的时候,他俩才知道老师的名字大有深意。那天,赵老师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是我爷爷给起的,取自《周易》的第十三卦‘火天大有’,和第十四卦‘谦卦’。你们都知道‘满招损,谦受益’,更知道‘谦虚’这个词,但谦虚是有前提的,你老先生肚子里没嘛儿而摆出一付恭敬顺从的样子,那不叫谦虚;只有肚子里满是学问、知识与经验,而能不骄不躁,为人做事谦恭有礼又谨慎,那才称得上‘谦虚’!所以将大有卦排在前面,谦卦排在后面,是孔老夫子精心安排的哟!”作为老师,赵有谦相信大多数的学生是渴望宁静的校园与朗朗的读书声的。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七) (十七) 在赵有谦的这个班级中,他尤其关注右腿残疾的学生罗常友,因为他本身也是个有“缺陷”的人,在他的左脸上有一块几乎覆盖了左上部半边脸的铁青色胎记,这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他与人民大学失之交臂,而只上了一所普通的师范院校。他能理解常友的自卑与反抗,所以他便时常地与常友聊家常,顺便问他作业为什么没有完成,课文为什么没有背下来?!所谓“上善若水”,这种温和似水的体贴式教育方式让罗常友难以招架,他知道,如果不完成作业,不背下课文,赵老师准又是一通关注与谈心,于是他便努力完成作业,努力将课文背下来,并且头天晚上背下来之后,第二天早上还要再温习再背诵;等到上课轮到他背诵的时候,常友便能熟练得将那课文背诵下来,赵有谦铁青的脸上露出笑意,说了句“不错,请坐下!”那时罗常友的心里暖乎乎的,居然有了小小的成就感! 谢远是赵有谦打从心眼里喜欢的一个学生,这孩子极聪明,课堂上有一半时间在听讲,另一半时间在干他自己的事,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要么托着腮帮子呆想,要么做小动作,不过即便是这样,他的成绩也始终名列班级中上游的行列。据赵有谦观察,这孩子要是稍微用些功,便能轻松进入班级前十名,再收收心努把力,他或许可以进到年级的前十名,直接升入二中读书不是问题! 聪明似乎还是次要的,与之相比,赵有谦更喜欢这孩子的厚道与善良。有一天开家长会,一位同学是由六七十岁的奶奶代表父母来的,刚进得教室坐下,她开到了谢远,连忙说道,“这孩子,原来你在这个班呀!老师,刚才坐公交来的时候,这孩子上车搀着我,上车帮我找座位,下车又再搀扶我,那售票员以为他是我孙子呢!我问他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他就说是‘二中附小的!’说完就跑了。没想到呀老师,原来这孩子就是您班上的!您可得好好表扬表扬啊!这孩子,仁义呀,仁义!”京城的老太太本就能道爱聊,这回可真跟开了闸似的,说个没完没了!到后来,赵有谦不得不走过去请老太太安静一会儿,家长会该开始了!老太太这才闭上嘴巴,打住了话头儿! 要说教书授课对待学生本该没有分别心,赵有谦自觉做得尚可,但真正没有分别心,恐怕也只有佛、菩萨才能做到了。谢远的乐观与幽默,那股热情与油滑兼而有之的京城人身上的味道,是作为已近而立之年的有谦老师打从心眼里喜欢的。有了罗常友、谢远及同学们的尊重与爱戴,赵有谦更加卖劲地备课与教书育人,红小兵、红卫兵的眼光几次盯上又放过了这位正直而有富有责任心的铁面教师!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八) (十八) 谢天祥的家在新屯村前街的最西面,五间坐北朝南的正房的前面是一个十米见方的院子,院子的西侧是一个平顶的小巧的西厢房,正对堂屋的南侧院墙中间,是小亭子似的院子的门楼,两扇院门同正房的门窗一样没有油漆,而是本色的木头,整个院子浑然一体,朴拙中显露出这户人家的平实与厚重。 打开院门向前望去,是一片庄稼地,春夏时节,绿油油的麦田一天一天慢慢地长高、结穗、变黄、成熟,一片金黄的麦浪随风摆动,能听到穗与穗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夏秋时节,嫩绿的玉米的幼苗,一天天长高,长到了人的膝盖,几天后便齐腰高了,到了八月份,仲夏日的雨后的静寂的夜晚,你侧耳倾听,真的能听到玉米拔节生长的细微的声音。庄稼地的上方,常常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横在那里,微风一吹便轻轻舞动;在往前看去,即可望见南河边那一带含烟的微微摇动的冲天白杨林;而东面是高高伫立的火车路基与那冒着白烟的呜呜呜鸣笛驶过的一列长长的火车,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华北平原上的动静结合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画! 中国人讲究风水,风水又名堪舆,属于建筑美学的范畴;风水学是存在是基于古人认为的,建筑、自然环境及其气场会对人产生影响,从而影响人的运势与前途!风水是客观存在的,不是因为有了阴阳先生才有了风水;风水不是迷信,相反,它正是反映了中国古人的观察到的“天人合一”的智慧,它是天文学、地理学与人的生理、心理结合在一起考虑、研究而生成的一门具有广泛联系性的一门学问。判定一处地方风水的好坏,说来也简单,你在这个地方感觉身心愉悦、舒畅,那么这个地方的风水就好;如果你在一个地方觉得紧张、烦躁,那这个地方的风水就差。新屯村人谁能想得到,谢天祥的宅院,推开门便是满目风景,使人心驰神往怡然宁静中生出快乐与向上的心境!这家人少了鸡吵鹅斗,多了相敬与宽容,日子自然也就越来越红火。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十九) (十九) 厨师属于“勤行”,早起是必不可少的,谢天祥每天都是全家第一个起床,洗过脸之后抽袋烟、定定神儿便出门往京东县城的部队医院上班去了。他走之后,屋里、院里重又恢复了寂静,李玉容再小睡个“回笼觉”也就起床做饭了。棒子馇粥、贴饼子或者窝窝头抑或是黄色的发面馒头,就着咸菜仍旧是这户人家的标准早餐,幼年的谢新勉强可以用他的小木婉喝上一碗粥,而黄色的发面馒头尤其是那贴饼子与窝窝头,他依然是难以下咽。等到家里都出门了,家里变得宁静之后,奶奶李玉容便给他做上一碗鸡蛋羹、面片汤之类的吃食,或是打开家里黑色的靠北墙放着的齐胸高的墙柜的锁,从里面拿出甜甜的槽子糕来给他吃。这谢新虽然挑食而嘴馋,但那时候却很是瘦小,身上仿佛小小的搓衣板儿一般,看着他吞咽这甜饽饽与鸡蛋羹,便抚着他头说道,“我的大孙子哟,你是不是馋鬼托生的,怎么连馒头也咽不下去了,非得吃甜饽饽、鸡蛋羹才成?!”接着又拍着他瘦小的身体说,“这么贪吃还这么瘦,就不能长点肉么?真是个小馋猫儿!”这时她又用手轻拧了一下孙子的脸蛋边唱歌似的说道,“馋猫,馋狗,馋猫馋狗不上瞟!” 那时候的京东农村,有的中老年妇女在夏日里会同男子一样上身赤裸着,讲究些的就在胸前围了一个肚兜,或是穿一件露着肩臂与肚脐的小白背心,松软的乳房自然地垂在胸前,大家都如此,天经地义,自自然然,谈笑风生。一天中午午睡后,楞呆呆坐在那里的两岁的谢新忽然发现盘腿坐在炕头的玉容奶奶的乳房,虽没有自己妈妈的鼓胀白皙,但依然让他眼睛馋馋地盯看着,玉容奶奶看见了他的痴迷眼神,便微笑着说道,“新哪,新哪,我的亲孙子,馋了吧?!来,来,过来吃奶!”谢新于是真就爬过去,用劲吸吮着奶奶的乳头!令他不解的是,他再怎么用力也吸吮不到那甘甜的奶液,他轮番吸吮着两个乳头,见吸不出奶液,便楞呆呆地看着奶奶,此时的李玉容已经咯咯地笑作一团,几乎笑出了眼泪,她将谢新一把横抱在胸前,边说边亲着两岁孩子的嫩嫩的脸颊! 谢新心里纳闷,怎么奶奶那么爱哼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某幸福,忽而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奶奶在盘腿坐在土炕上纳鞋底的时候,总是依依呀呀地唱这歌,时间长了,谢新也便学会了,他可以和奶奶一起的哼唱了,奶奶本就细小的眼睛于是笑成一条缝!令谢新纳闷的还有,大人们怎么那么爱和他玩拉大锯的游戏,他的双腿被大人的小腿夹住,两只手被大人的手抓住,然后一俯一仰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唱说道—— “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今搭棚,明挂彩。羊肉包子往上摆。不吃不吃吃二百!”这样能咯咯笑着玩上半天,并且百玩不厌。 玉容奶奶托了她爹的“福”,被缠了足裹了脚,这样的小脚妇女对于繁重的农活是难以招架的!连自己的身体只能勉强支撑,走起路轻轻摇摆,大风天儿不干出门怕被风吹倒喽!小脚妇女又怎么能像大脚女人似的,与男人一同干重体力活?!所以从小她便以家务活儿为主,做饭、烧水,喂鸡、喂猪,虽然是家务活儿,但一天下来也是累得很了!那个时代的农村又哪里有轻省活儿?而谢新出生之后,李玉容的主要工作就是做饭、带孩子,其余的事情则交由儿媳妇和闺女们打理。那时谁家有个有个婴幼儿使用的儿童车,那带孩子的妇女和使用的孩子都心里美滋滋的,带孩子的妇女可以不用总是抱着、背着孩子从而减少体力支出,而坐在车里的孩子则仿佛坐在河中的小船上,任轻风吹拂,任轻波荡漾,看头上的蓝天与白云,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 (二十) 1972年春暖花开时节,在新屯村的东面开始修建大同到秦皇岛的铁路“大秦线”。位于一马平川的京东平原上的新屯村,早起的人们能看到,一轮红日升出地平线,然后跳离地面升入空中的壮观景象!而现在,高高的铁路路基却遮挡住了新屯村人的视线。不过,他们可以向东走上火车道,东南西北左顾右盼,更可以沿着铁道旁边路基边上的窄却坚实的小路往南走上南河上的铁路桥上,看河水悠悠流过,听火车汽笛划破天空,感受那幽幽的风吹来的清凉!在修建路基的时候,谢国柱、谢国建哥俩隔三差五就要到工地上去玩,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推土机的巨大的亮光闪闪的大铁铲,将白灰与黄土混合好的料土,一层一层铺推开来。他们同样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压路机那比村里碾盘大几倍的巨大沉重的轮子滚过来开过去;而不时地拉着白灰、石籽儿等原材料的翻斗卡车同样让这哥俩浑身兴奋,原来还有这种不用人卸的车啊!只要那卡车司机动一下开关,那车厢便从前面高高地扬起来,后尾巴同时下沉,车厢后挡板随即打开,一整车的物料便哗啦啦倾泻而下!那干活的工人也全不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一天到晚土了吧唧的!他们个个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有人里面还穿着白衬衣,抽着白色的很好闻的烟卷儿,有个别的更有派,梳着大背头,穿着光亮的“皮”鞋,看得国柱与国建心生羡慕,“长大了,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1973年秋天,大秦铁路已经通车了,但路基边还残留着白灰堆、碎石子等用剩下的材料,冒着白烟的火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的时候,那白灰便被飞扬了起来,所以人们见到火车过来时,都要停步避开白灰堆。 谢新从小就喜欢喝大孩子一起玩耍,一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谢新心里有一种可以依赖的安全感,二是因为大孩子点子多会玩!而因为同为谢氏族人,所以国柱、国建也视谢新为小弟弟,愿意带着他到处跑。早秋时节,,玉米秧子还是绿绿的,站在火车的路基望过去,就仿佛排列整齐的士兵,有时大哥国柱便拿着割草的镰刀下到田地里,砍到一颗棒子秧,然后将秸秆分成三节,这三个孩子就坐在铁轨上嚼着吮吸着里面的甜汁。其实,比这个还好吃的是甜高粱的细嫩的秸秆,那东西比南方的甘蔗不逊色,不过村里只种了一小片甜高粱,还时常有人看守,只有到了收获的时候,他们才能有机会一饱口福。就在他们嚼着甜秸秆的时候,忽然他们感到屁股底下震动了起来,同时传来了疾速响亮的汽笛声,“不好,火车开来了,快离开!”谢国柱边说边拉起谢新窜了出去!由于急促与慌张,他用力过猛,瘦小的谢新竟被他掼了出去,而摔落的地方,刚好是那残存的白灰堆! 然而1970年代的部队医院的医护人员的无私、爱民与敬业精神,真的值得现在的医护人员学习!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一) (二十一)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52医院的前身是林彪指挥的东北野战军的战地医院,等到1948年末开打平津战役的时候,这所野战医院便随军进入北平东面潮白河东岸的燕郊,紧挨着林彪设在京东县宋庄的指挥部。1948年底,东北野战军进入华北地区,在河北的张家口一带歼灭了傅作义的嫡系部队国民党35军;1949年1月,在花费了29个小时拿下天津城区之后,傅作义被剪除了羽翼与退路,最后他选择的投诚!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东北野战军继续南下追击国民党军,而这个战地医院却留驻在了京东县城。1950年代中期,谢天祥被推荐到了这所医院做厨师。 在谢新出事之后,携家人便急如星火地流着泪将这个孩子送到了这所医院。眼科主任是个五十开外的戴着眼镜的女军医郝大夫,她肤色白皙却面沉似水,相貌端庄却透露出坚毅、自信与果敢。在部队医院工作多年,再重的伤员她都见识过,再重的病号她都治疗过,所以当见到已经哭得哑了嗓子,面上仍有白石灰的印记,双目红肿而紧闭的谢新的时候,她便镇定而简短地吩咐助理和护士,“清洗!” 白色的石灰已经进入了鼻腔、口腔与咽喉,一个中年护士熟练用药棉浸了清水或酒精,轮番地仔细地擦拭着,挣扎哭喊的谢新被一股清凉所包围,灼痛感随即减轻,于是渐渐地止住了撕心裂肺的哭叫,旁边的妈妈岳淑平的啜泣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但她仍旧不时地大滴地流出眼泪来,她为儿子的遭遇与痛楚而心疼不已!这谢新生下来便缺吃少喝,那比面糊糊强不了多少的那个时代的“代乳粉”,被用水泄开后和成糊糊状,然后用手指抹进孩子的嘴里;如果连这种东西都吃不上,便只有自己将食物嚼成糊糊状之后再抹进孩子的嘴里,对于缺奶的谢新来说,最好的吃食是那产过子后被挤出的母羊的羊奶!就这样,这个生下来六斤重的孩子还是渐渐地长大了!可谁曾想到,这孩子生命中居然还有这一劫,还要遭受如此的伤痛与折磨! 此时的谢新依旧紧紧地闭着红肿如桃子般的双眼,说什么也不睁开,护士门急得没有办法!郝医生说了,就是撬也要撬开他的双眼,眼睛里的杂物本就对眼睛有伤害,时间长了,如果再和眼泪混合发生化学反应,那后果将极其严重,那将不是视力减弱的问题,那将是失明是摘除眼球的后果!岳淑平闻讯忽然冷静了下来,她要挽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上午还好端端乐呵呵的,他怎么就受到如此糟践?!于是她将孩子双手横抱在胸前,挂满泪花的脸贴着孩子的胸口,柔声说道,“新哪,新哪,妈的好孩子!乖啊!咱们来爷爷的医院看病了,你得睁开眼睛!眼睛疼是不是!新哪,妈妈的心肝哟,妈知道你眼睛疼,那你就更得睁开眼睛了!知道吗,你眼睛里进去脏东西了,医生护士要给你治疗,要给你清洗眼睛,把那些脏东西弄出来,知道吗?弄出来就不疼了,就好了!好孩子,睁开眼,好孩子,睁开眼!乖,睁开眼啊!” 幼小的谢新被灼痛包围着,火辣辣的双目紧闭着,惊魂的火车汽笛声突然在耳边响起,他被国柱大哥一把镐了起来又被猛地掼了出去!从来都是乐呵呵的国柱大哥怎么会将自己摔出去,这是怎么了?然而紧跟着,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脸被面粉似的白色粉末包围了,他感到那东西糊住了自己的眼睛、鼻子与嘴巴,进而一阵剧烈的灼痛从眼睛里生了出来!嘴巴同时感觉到了拿东西的辛辣与苦涩,这时他感到了恐惧与无助,他仿佛奔跑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是无边的黑暗与灼痛,他奋力挣扎着,他哭着喊着求救着,他多么想回到那安静又舒适的胎儿时期,那是以个连接这前世与今生的时期,是一个充满安全感永远没有恐惧、伤害与袭扰的时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下、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再灼热,仿佛春雨一般的雨露在滋润着自己!他于是浑身一振,恐惧与无助离得远了,一个来自天籁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新哪,乖啊,睁开眼睛,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眼皮动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二) (二十二) 每半个小时洗一次眼睛,每两个小时往眼睛里打一次针,三岁的谢新在接受着人生的第一次磨难与煎熬。眼科主任郝医生看见小病人谢新的病情一天天稳定了下来,不禁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这样小的孩子如果真的被摘除了眼球两眼变成了凹陷进去的黑洞,抑或是失明了,对孩子来说,对孩子的家人来说,那将是天大的不幸;而在一个医生来说,却将是内心的折磨与懊悔,何况这又是医院食堂谢天祥谢师傅的孙子,于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每次洗眼睛治疗以及每次往眼睛里打针,她几乎都要在旁边盯着看着。 郝大夫如此,护士们则更是精心护理,闲下来的时候,她们会凑过来俯下身和谢新说上几句话,学着妈妈的口气和他说着话,“新哪,好点了吗?眼睛还疼吗?”边说边用手轻抚着谢新的脸颊。其中一个叫李晓梅的漂亮护士,更是对谢新关爱有加,她会将瘦小的谢新抱在怀中,用她那白皙的脸颊及红润的双唇,在孩子的脸上爱抚着,她甜润的声音、温柔的抚弄在尚未恢复视力的谢新的心里产生出一股极甜蜜的感觉!谁又能相信,在一个年仅三岁的男童的内心深处,一个作为男性的性别意识就这样被悄然唤醒了!那天,当晓梅一只手环抱着谢新,一只手抓着谢新的手,让它去抚摸自己的光滑娇嫩的面颊的时候,谢新感觉到了一股香甜的令他不好意思又使他心醉气息扑面而来时候,孩子的嘴里蹦出了一句稚嫩的京腔“真滑溜儿!”同时又将口唇贴在晓梅的俏脸上久久地不愿离开!晓梅护士听到这句小孩子发自内心的夸奖禁不住脸上一红…… 病人与医护人员建立起融洽的相互信任的医患关系之后,医护人员的气场便会和患者的气场相融相合,那注入病人身体里的针药便迅急而高效地发挥出作用,这便是现代人所倡导的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的,一种治疗方法。而在那个时代的解放军252医院,医护人员与患者都不知道不懂得何为心理治疗,更不懂得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的治疗方法,但他们却在“爱”的促使下,不自觉地运用着心理疗法,不自觉地执行着心理与药物相结合的治疗方案!在那个医疗条件远不如现在的情况下,在那个一包自家生产的大枣,就能令医护人员感动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的年代,病患人员还是能够顺利的痊愈出院的根本原因在于有这种“爱”存在! 谢新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已经不用再清洗了,只是每天还要打针吃药与观察,他可以好好地吃饭了。医院食堂的饭菜比家里的好吃的多了!早晨他可以吃到炸油饼、煮鸡蛋和白米粥;中午,他可以吃到不掺小米的白米饭和肉炒菜或是香喷喷的猪肉馅包子;晚上,他可以吃到白馒头、花卷和面片汤,看着他美滋滋狂热的吃相,那挂在腮边的米饭粒儿被揉进自己的嘴巴里,妈妈岳淑平心里美滋滋的然而又极不是滋味!现在我们衣食无忧,肉蛋鱼布满桌!现在我们愁的是,不知道下顿饭该吃点什么想吃点什么,过盛的物质供应让我们没了胃口倒了胃口!然而,在那个缺吃好喝能吃上肉炒菜与白米饭便“美上了天跟过年似的!”的年代,小谢新就是那么容易满足,就是那么容易地被快乐包围了起来!看着瘦小的儿子忘记了伤痛而大口大口地香甜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她便禁不住的眼睛又湿润了!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四) (二十四) 谢天祥作为一名1950年代中期即入院工作的院工,对医院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周正政委待人随和、作风硬朗在252医院是有名的。据说在野战军在往关内开进的途中,部队要乘一段火车,在如狼似虎的战士们快速登上火车车厢的时候,旁边一个地方人员说着怪话,“这哪里像是子弟兵哪,和那些逃跑的国民党兵有什么区别?!”政委周正听到这样的怪话,强压住怒气,但他的那张脸却唰的一下子拉了下来,他极严厉地对那个人说道,“我说老乡,你以为这支部队是逃跑吗?是抢着去赴宴吃酒席吗?我告诉你,他们是上前线,追击国民党反动派!他们若是迟到了,老百姓就得多流血,这些战士们也得多流血!”说得那个地方人员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站到了一边! 周正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医院解决,无论是他当政委的时候还是现在坐清洁工。但当政委那会儿,他来打饭,他来打饭,无论哪一位食堂窗口卖饭的师傅都满满地给他两勺子菜;现在可不一样了,他成了河卖国贼林彪有关联的人,怎么能再像从前一样呢?在食堂卖饭的窗口,只有那个慈眉善目的谢天祥态度温和,虽然再不敢称呼他周政委,但那个人的眼光中没有躲避,更没有歧视与怨恨,打菜的时候,勺子照旧狠狠地伸到菜盘中舀足菜后悉数倒入他饭盒里,这让周正心里充满了感激!他从小投身革命,在战火中接受洗礼接受党的教育!他自觉没有欺辱过任何人,在他的头脑中就没有“欺辱人”这个概念存在,包括对投降的国民党士兵,也包括当年的日本兵,他都能以礼相待!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被如此对待?!人们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被群分到另类中的周正,终于看到了正常的没有鄙视的目光,他心中充满的喜悦与希望! 1972年春节,医院里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了,医护人员也只有几个人在值班聊天,那天傍晚看来没人打饭了,谢天祥便欲收拾下班回家过春节,正在这个时候,周正拿着饭盒出现在窗口,谢天祥接过饭盒,问也白问便悉数将饺子倒入其中,在递给周正饭盒的时候他随口说道,“这人哪,保不齐什么时候交了霉运,但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哪有都那么顺风顺水的不是?!”没名没姓没有称呼,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自顾自地唠叨着,但周正听到了,周正切切实实地听到了,他的心里忽然快乐了起来,希望如同他宿舍中的炉火在心中燃烧!人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这样以水代酒就着饺子有滋有味地吃了顿年夜饭! 1979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辆军用吉普车悄然开进了新屯村停在了谢天祥家的院门口,谢新等一帮孩子迅速围拢了过来。车上下来了一堆双鬓斑白的老夫妻,谢新一下子认出了他揭掉厚厚的纱布之后看到的那个面孔,他大声的叫道,“郝医生,郝奶奶!”……他们正是周正与郝鹿鸣!劫难已经过去,他们听到了阵阵传来的鞭炮声!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五) (二十五) 1970年代中期,五十出头的谢天祥在夏天的傍晚,常是穿了一件圆领半袖的白色大背心,下身穿一件宽松得不能再宽松的黑松便裤,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坐在当院的板凳上,旁边放着一只白色带把儿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刚沏好的浓浓的茉莉花茶,手摇着蒲扇乘凉。爷爷谢天祥的这个仿佛雕塑一般印刻在是谢新的头脑中,融进了还是个孩子的血液里,即便他成年之后,这个形象也是萦绕在梦间挥之不去。 谢天祥因为在部队医院做厨师的缘故,皮肤白皙而有光泽,丝毫没有他这个年纪的农村老头的影子,尤其是那圆滚滚的白净光滑在夏天时常被露出来的大肚皮,每每谢新的小手轻抚过去时感觉像是抚在是玉璧之上,而每当他抚弄爷爷的白肚皮的时候,谢天祥总是嘿嘿笑着仿佛极享受的样子。谢天祥留着寸头,是现在所谓的那种平寸,老北京人称作“小平头”,因为毕竟到了五十开外的年纪,头发已然花白硬实而少了光泽。(现在到了五十开外的年纪的人,正是欢天喜地精神百倍的干事的时候,然而那个年代的农村到了这样的年龄,却已经是老眼昏花牙齿掉落,冬天常常是几个差不多年龄的老头,挤在背风朝阳的墙根下晒太阳!)谢新的一双小手就那么轻轻地从上面抚过去,有一种扎手的感觉,于是他叫出了声,谢天祥微笑着听任其抚弄,直到妈妈岳淑平看见叫了一声,“新,干嘛呢?!怎么敢摸爷爷的头!”谢天祥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脑袋痒,让新帮我挠挠!” 中秋节过后,天气转凉,不用再在当院乘凉,可以安稳地盖上被子睡觉了。谢新打从两岁起便极愿意睡东屋爷爷奶奶的大炕,那时候二姑还没有出嫁,四叔、五叔都在读中学,晚上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甚是热闹,谢谢喜欢那种气氛,他常常很早便脱光了衣服钻进冰凉的被窝,躺在那里听大人们聊天,也听大灰狼来了故事。坐在旁边炕沿上的爷爷奶奶或是姑姑,总是不自觉将手伸进他的被窝里,在小搓衣板般的背上磨弄,就这样没一会便睡着了。被人挠背真是一件极美的享受,那是一种被爱的滋味,深深的爱倾注在手掌间,通过手掌传递给谢新,那磨砂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流淌,那是一只歌,一只一生一世埋藏在意识深处的甜美的歌!挠背让他看到了爱的深浅,深爱他的人他会很惬意舒适,一种温暖在心中升起,在他身心之中围绕流淌;而没有这种深爱的人,不但手法生疏并且粗暴应付不耐烦,他会有一种被虐待的感觉。我们大约听说过“一花一草皆现般若”,现在看,“般若”的智慧,又何尝没有隐藏在这样的挠背挠背之中?!有一天他看妈妈边喂猪边用一把梳子在猪的后背上梳着刷着,那猪便哼哼唧唧极享受地脑袋一上一下更加快速地吃着食槽里食物。连猪都知道被挠背是一种享受呀!谢新心里嘀咕着!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慢慢的,他养成了被挠背的习惯,只要一钻进被窝便后背乃至浑身刺痒!在家里有人给他挠,等读了高中上了大学,他还时常要求同宿舍的同学“依葫芦画瓢”,有性格柔和对脾气的便也满足他,即便现在还有人提到挠背的故事,他自己听到了,反而觉得脸红了! 谢天祥的一大乐事是坐在那里,边抽烟喝茶边跟谢新聊天说话抑或是讲故事,谢新是他的忠实听众,坐在对面似懂似不懂地静静地竖起耳朵闭起嘴巴听着,那故事便从谢天祥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六) (二十六) “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那水淹了庄稼,填平了南坑。大当家的你大大伯,二当家的你二大伯,那时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他们的两个孩子叫大牛、二牛,这两个孩子就是在那次闹洪水的时候被洪水卷走淹死了!说来惨的很,这两个孩子的妈妈就是你大大伯、二大伯他们的两个媳妇,后来也先后和人跑了! “他们的爸爸叫谢天辉,那是我的叔伯哥哥,在这之后也病倒了!原本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散了,作为老家儿,你天辉爷爷心里承受的住吗?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又能扛得住呢!你说惨不惨呢?!我那哥哥得的是肺结核!现在这种病死不了人的,252医院就治好了不少这种病人!可那个时候,知道吗,新,那个年代得了这种病就如同被判了死刑!那时候你三伯明华差不多也就十来岁吧,专门在家伺候着,这样的维持了几年,可(这家)又遇到事了,你三伯好好的去县城东关卖菜,居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我听说中医大夫告诫过我哥哥,千万不要着急生气,可小儿子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失踪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他能不着急?!这后来没几天,我那老哥哥就没了!” 什么是发大水,什么是肺结核,什么是抓壮丁?这些在谢新的脑袋瓜儿中没有一丁点儿概念,但他却安静地听着,不插嘴,只是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着手中的一截小木棍儿,在地上画着什么。这种讲故事应该是一种类似于胎教的启蒙学习的一种形式,它在潜移默化中让孩子知道怎么去学习——不用有那么多问题,更不用提问题去打断别人,只需静静地倾听别人讲述,学会了“倾听”,总有一天,这些萦绕于脑际的所谓“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民国二十八年,应该是公历的1939年,发大水的时候,大牛二牛没了人影,大家都在找。那一年你三伯明华也才不过八九岁,他也跟着找。这时候天空又黑了下来,黑云压境,只见一整片的黑云顺着东南面的天空压了过来,而西北方向可以听到低沉的轰轰的声音!这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洪水来了!这时候我还没有离开,站在南坑边叫着寻找着。忽然我旁边站着的你明华三伯脚底下一滑,骨碌一下滚到了南坑中,我见势不好,急忙扔了雨具,一下子跳了下去,又拽又拖最后从后面把他推了上来!还是他命大,没有被南坑龙王给收了去!这件事没别人知道,你明华三伯也没敢声张,家里已然出了那么大的事,大牛二牛双双被南坑龙王收了去,他也差点做了龙王的下酒菜,再让你天辉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不吉利呀!可打那以后,你明华三伯对我是敬重得不得了!他是个闷葫芦一样的人,谁好谁赖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咱们家盖这房的时候,他干起活来,比给自己家干活还有劲儿!” (二十七) “这打从你天辉爷爷没了之后,他们家就只剩了你大大伯(他大名叫谢明伯)和你二大伯(他叫谢明仲)老哥儿俩,那段时间,这哥儿俩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直到半年之后,不老屯的一个逃回来的国民党伤兵带话儿来说,你明华三伯被抓了壮丁之后,随着队伍往保定府那边去了,他没怎么的,他还活着!你大伯明伯、二伯明仲这才有了精神,干活也有了劲头儿,慢慢的家业像个家了!这新屯村老实人多,厚道人也不少,可那‘气人有,笑人无’不厚道的,也是大有人在!有人见这俩光棍儿又来了生机便给他们起了外号——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你大伯明伯听了冒火来气,心里说这不明显笑我们没媳妇笑我们是光棍儿吗?这新屯村怎么有那么不厚道的人?!而你二大伯明仲却嘻嘻哈哈地觉得没什么,‘二当家的就二当家的吧!’看起来他还美滋滋的,就跟封了他个官儿似的!你说这人哪,真是不一样!是不是?” 这时候,谢天祥停住了话头,拍了拍谢新的头,微笑着问道,“新哪,爷爷说的都懂吗?”谢新忽闪着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谢天祥乐了,他摇着蒲扇笑着说道,“不懂也没事,总有一天,你都会懂得的!”他接着往下说道…… “你明华三伯是1949年的春天回来的,他自己和我说是在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北平和平解放后,他思家心切,便怀揣着五块袁大头和一张解放军发给的路条回来了!你明华三伯真是个命苦又命大的孩子,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能够活着回来不容易呀!说他命苦那是因为他刚出了娘胎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因为这,他爸爸谢天辉从小看他就不顺眼,他有个姐姐叫谢明娟,照顾他护着他,这才慢慢长大了!他知道他爸爸看他黑眼,所以时常跑到咱们家来玩!其实小孩子的感觉比大人要强的多,甭说是人,就是小猫小狗你对好它知道,它会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你对它不好,他看见你就会远远的躲开,这小孩子呀不是更是这样?!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他们家出事,打从那之后,他爸爸才转而对他好了起来!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后,他到县城的东关卖菜,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却被抓了壮丁,这一走就是四五年!这再后来,他爸爸我那叔伯哥哥就又急又气地病死了。” 白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半轮明月升上了天空,风变得清凉了。夜色渐浓,谢天祥弯腰凑近谢新问道,“新哪,困了吧,睡觉去吧!”谢新的眼睛变得迷蒙了起来,他的头脑中懵懵懂懂地涌动着万顷波涛,一个声音在那里想起,“民国二十八年,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发大水……”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七) (二十八) 在谢天祥家的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株桃树,每年春暖花开时节,都开得满枝满树的粉红色的桃花;在东南院墙的外面,是一株极粗壮挺拔的槐树,这棵槐树给是比这个院落还要长不少岁,当初修建院墙的时候,有人看它碍事,便欲把它给砍了,但谢天祥却及时地冲了过来给拦住了,他说这棵槐树长这么高壮不容易,以后还会更粗更壮,那时候外面就可以承接它的阴凉了!有从燕郊那边过来卖豆腐丝的老者从门前经过,煞有介事地说,“前槐后柳,风水好!这户人家要出贵人了啊!”谢天祥听说后,没有说什么。1975年开春时节,院子里有粉红色的桃花与轻舞的小蜜蜂,墙外有这棵挺拔的结满白色槐花儿的槐树,桃花味道清轻,槐花儿阵阵飘香,谢新与国柱、国建兄弟两个,早就馋涎欲滴,于是乘人不备,年长的国柱便“噌噌”地上了树,骑在树枝上,大把大把地撸着白玉般的槐树花儿往口中塞去!过后,再将那花儿塞满上衣和裤子口袋,哧溜溜下树给谢新与国建分享。这个院子的西墙外有数棵白杨连同两棵榆树,这个时节,那榆树的枝条上结满了榆树钱儿。那个时候的污染少(夏日的雨后,能看到京西与京北的那黛色带状的山的轮廓),这些榆钱儿虽没有那槐花儿在口中嚼得香甜但依然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并且这榆树钱儿似乎更受到大人们的欢迎,小脚奶奶李玉容每到这个时节,便在树下转悠,用那一头绑了一根弯成钩状的粗铁丝去将榆树的长满榆钱儿细枝条勾折下来,然后将那它和棒子面和在一起做成窝头或是贴饼子,或者干脆直接上锅蒸熟做成榆钱儿饭。那种吃法现在难得找到了,现在被污染了的榆钱儿和棒子面和在一起做出来的窝头、贴饼子抑或是榆钱儿饭,你敢吃吗? 逢到谢天祥周日休息,虽然不用上班,但他依旧早晨五点钟超常起床,之后洗了把脸便奔了那一小片自留地。那里种着旱烟叶,厚实的大片的绿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摇摇晃晃仿佛兔子的大而厚实的耳朵。据说这东西喜旱不喜涝,一旦这一年雨水大了,即便秋后有了收成,那烟的味道也大大地失了水准。谢天祥在这一片烟叶上下了不小的功夫!农家肥对于它来说显得劲头儿小了些,而如果施了化肥呢这东西抽着就变了味道,他听人说麻渣或豆饼这两样东西,不论哪一样施将下去,种出来的旱烟就如同那个年代小孩子们喜欢的白馒头夹白糖一般可口香甜!于是他便托人弄了一蛇皮袋子豆饼,这种“高级”肥料被他悉数施在了为数不多的旱烟叶地里。这样,等到太阳丈把高了,他才回家吃饭。饭桌被挪到了掩映着阴凉的桃树下面,那时已是初夏时节,桃花、槐花儿以及榆钱儿等都已经相继盛开、谢尽,但依稀还可闻到威风时时送来的尚自留有余韵的丝丝缕缕的花香。见谢天祥坐在那里喝茶、抽烟,谢新便自然跑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你天辉爷爷的后事是你太爷爷——就是我的爸爸,他叫谢玉龙,帮着办理的,你想想,那时他们家就只有大当家的你大大伯、二当家的你二大伯,你三伯明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是?那个时候,咱们这个新屯谢家谁家有事都找你太爷给做‘知客’,他有威信哪! “那时候你太爷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但身子板依旧硬朗结实,还能挑挑儿到县城卖菜。他特别喜欢吃鱼,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顺手买些回来,他自己开玩笑说他上辈子应该是猫,他该是猫托生的,要不怎么一看见鱼就留哈喇子呢!就这样,常常是卖的那几个菜钱都让他给换了鱼吃,有时还要倒搭几个!那时候县城东关有个小鱼市,那里卖鱼的都认识这个县城东新屯村的谢玉龙了!”说到这里,谢天祥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他接着说道,“那时候没有南河,吃鱼就得到东关的鱼市去买。那时候有南河就好了!这南河呀是1959年开始挖的,直到1961年通水,足足用了三年时间,而这三年,正是三年遍布全国的自然灾害的年景,三年自然灾害哪,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开春的时候,连树皮都给人揭了去吃了!你太爷哪里受过这个(罪)?!咱们家再怎么着也有三五十亩薄田呀!怎么可能为吃喝发愁?你太爷在这十里八村的,那是响当当的爷们儿!但那时大家都已经入了社,从低级社、到高级社,再到1958年大跃进后的人民公社,自己的自留地都没有了,所以哪,新,现在还不觉得幸福,能吃饱饭不挨饿,怎么能说不幸福呢,是不是?你太爷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天祥,我想吃口鱼,喝口鱼汤也行呀!’我说,‘爸,能等着,我一会儿就买回来给您做着吃!’可等我买了二斤小鱼儿回来,你太爷爷的身子都凉了!这临走也没能吃上一条小鱼儿!哎……”说到这里,谢天祥禁不住眼中湿润地长叹了了一声! 这时只听院门吱纽一声被打了开来,谢明华出现在了门口…… (二十九) 谢明华在谢天祥面前没有了拘谨,他轻松随意地坐在了放在的地上的方桌前面。他说他在旁边的菜园子里,需要一把铁锹,他于是就拐进了天祥大叔家,“我没想您在家,那今儿应该是礼拜(日)吧?这农村人天天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儿,没有什么礼拜休息一说儿,所以呀也不知道今儿是礼拜几!”边说他边转向谢新,右手轻轻地拍着谢新的脑袋问道,“新哪,眼睛好利落了吧!来,让三伯看看!哟,黑亮着呢,以后可得注意了,少到火车道那面去玩儿!国柱、国建这两个兔崽子,玩的都没边儿了,差点毁了你的眼睛,三伯对不起你呀!” 谢天祥连忙接过话茬儿说道,“老呔(这辈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兄弟或最小的妹妹,常被称作老疙瘩、老兄弟或老妹妹,大概意思是父母老是生的娃),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可快别说了!出了那样的事谁都不愿意看见不是?该埋怨的不是你,也不是国柱、国建哥俩儿,是老天不公道,让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遭了那样的罪受!哎,都过去了,咱们得往前看哪!现在有吃有喝不再饿肚子,日子不是越过越好吗?!”谢天祥边说边将烟荷包递给了明华。 谢新在旁边忽然发问道,“三伯,您打过仗吗?打过坏蛋日本鬼子吗?我爷爷说您当过兵打过仗,还参加过志愿军呢!”谢新用敬佩的语气说着。 这时谢天祥笑着对谢明华说道,“我就说嘛,小孩子神着哪!你给他讲故事,天上地下的,他会记住也总有一天会明白了的!这不儿,那天新说他想听打仗的故事,我就说你明华三百当过兵打过仗,还当过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所以他肚子里肯定有打仗的故事!哪天让你明华三伯给你讲!这孩子呀就记住了!” 谢明华望着谢新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他嘿嘿笑着对这爷俩儿说,“新哪,三伯现在正干活呢!赶明儿你到三伯家来,晚上来也行,天晚了就住下,和你国柱、国建哥挤着睡!那个时候,三伯给你讲个够,好不好?!”他转向谢天祥说道,“大叔,那我先干活去了!”谢天祥起身送他出了院门儿!谢新听如此说便认真记下了,当天傍晚,他便央求爷爷谢天祥将他送到了谢明华家里!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八) (三十)谢新眼中的三伯明华 谢明华1949年的春天回到新屯村的家里,那时家里已然发生了天大的变化,自己的爸爸谢天辉去世已有四年多了,两个哥哥大当家的明伯、二当家的明仲陪他去给他爹上了坟。 在自己爹的坟前,他呜呜地哭着诉说道,“爸爸,儿子不孝呀!儿子这一走,让您老人家着急上火,为儿子担心忧心。您现在就这么走了,儿子还怎么孝顺您啊!临了儿,您老人家也没享上儿子的一天福啊!爸爸哎……” 过了两天,他又让二哥明仲陪着到县城东南的乔家庄去看了一趟姐姐明娟,见到了已经出息得成了大小伙子的弟弟明华,明娟喜极而泣,蹲在一旁抽烟的明仲嘿嘿笑着说,“你看你明娟,平时总惦记你这个老兄弟,现如今人回来了,你改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上了!” 自那时起,明华的婚事就成了姐姐明娟的一桩心事,然而那时家里的境况早已不是当初的五十亩地有牛有驴家畜拱圈家禽满院子跑的时候了!如今他们家是三间砖与土坯混垒成的房子外加三亩薄田是他们三个光棍儿兄弟的全部财产,那捉襟见肘的景况让一个黄花大闺女望而却步,谁又肯将好端端一个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明华的婚事就这样被拖了下来。 直等到1954年,他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的第二年,这一天,门口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要饭的,这男的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矮瘦的身材,长着一对三角眼,这对眼睛仿佛被从眉心处吊起,两个眼角往下耷拉着,他还特意给自己留了两撇稀不楞登的胡须,猛一看那却是一张老鼠脸,仔细一看那竟是一张受气包似的老鼠脸! 那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偏瘦但却是高身量宽骨架,模样一般却脸方口正,总是笑嘻嘻的露出粉色的牙床。男人自己介绍他是哥哥叫胡路长,女的是妹妹叫胡玉双,他们是从河南那边一路要饭过来的,京城地界总能吃饱饭吧!但这一路要饭也不是个法子,自己的这个妹妹如果能在这里嫁了人,无论好歹有口饭吃,自己也就心无牵挂了;胡路长又认真地说,“我们不要彩礼,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能收留她。要说我这妹妹的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和三哥的年龄差不多,我就直说了吧,三哥,俺想把俺妹妹嫁给你!” 说到这里,胡路长打从眼角挤出几点眼泪来,看到哥哥用手抹着眼睛,哑巴妹妹胡玉双将嘴闭紧了,但只一会儿,他便又露出笑意。哥仨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二哥二当家的谢明伯对胡路长说,“这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你容我们商量一下!明儿你在过来!” 胡家兄妹俩走了,到不老屯西边的破砖窑里暂住了下来,而谢家明伯、明仲、明华却是几乎一夜没睡,两个哥哥劝明华说,哑巴怎么了,龙婶不也是哑巴吗?现在人家送上门来,看那妹妹不捏不傻,总是乐呵呵的,应该是个好脾气。等你俩结了婚,我们老哥俩住东屋,你们夫妻俩住西屋。再怎么着这婚礼还是要办一办的,到时候请你明娟姐姐全家到场,龙爷龙婶天祥大叔全家,让天祥大叔掌勺炒一桌子菜,就全当婚礼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这婚姻大约是这样的,不论贫富贵贱,两个人有了缘分,嘁哩喀喳就做成了夫妻;两个人若是没有缘分,就算你让他们牵上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到后来也会离散了了事!只不过,令这哥仨没想到的了,结婚酒席竟办了十桌,大部分积蓄被花光了。 过后,哥哥胡路长悄没声儿地走掉了,从此再无音信!1955年到1968年十多年时间里,媳妇胡玉双给谢明华先后生了五个孩子,但在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中出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却没能熬过去而在出生后没多久便夭折了,而1955年出生的大闺女秀英,1965年、1968年出生的两个儿子国柱、国建则健康得欢蹦乱跳地成长了起来,这一家人在围着炕桌吃饭时,稀稀噜噜的吞咽声中见出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三十一) 1949年解放之后,先后实行了土地改革、农民入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与此同时阶级斗争的这个弦儿绷得紧紧的,对所有人员进行了成分划分,新屯村没有地主,谢明华虽然加入过国民党兵,而谢家哥仨穷的叮当响那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于是他家被当然的划入了贫下中农的行列。 而在1952年,已然22岁的谢明华被推荐成为了志愿军,胸前戴着大红花,和新屯村的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坐着村里的马车到乡里聚齐,之后便如歌中唱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上了抗美援朝的前线! 谢明华在国民党35军中混迹了四年,他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始终在连里作伙夫。1945年他担着那担菜进了炊事班,之后便辗转保定、张家口,他所在的那个师负责京西北一带的防务。在新兵训练的最后一天,班长大声地问大家,“弟兄们,大家谁在家里做过饭,谁会做饭?有没有,站出来!”谢明华高声地答应了一声“有!”便站在了队前,之后他便成了炊事班的一名伙夫。 他的老班长叫赵登科,那时已经有四十多岁了!说起他的堂哥却是无人不知的国民革命军29军的着名抗日将领,从小习武身手不凡的赵登禹将军!这大大出乎谢明华的意料,他想既然有缘和抗日名将的堂弟在一起,那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于是他放弃了“既然从了军,就该扛枪杀敌”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着老班长赵登科做起了“吹事兵”! 说来也怪,这人的命是不是真是注定了的?这次光荣地成为了志愿军战士,戴着大红花敲着锣打着鼓地上了朝鲜战场,这回总该可以扛枪和美国鬼子干一场了吧?可谁想,又是炊事班需要人手,而向来不会说谎话更不会瞎编的谢明华在排长问到谁会做饭时,他坚定地举起了手!过后他又后悔得什嘛儿似的,“你他妈怎么就那么实在呢?!你就不会装没听见?你就不能不吱声?!那样不就能扛枪上战场了吗?你他妈活该!你就是上不了台面的那块废料!”他狠狠地骂着自己! 那时的谢明华忽然就想起了老班长赵登科,他便释然了,伙夫就伙夫的,或许咱就是干伙夫的命。登科大哥不是说过嘛,他也想成为他堂哥赵登禹那样人才,为国家效命疆场身后留名,然而这人和人怎么能相比呢?!想到这里,谢明华释然了,踏踏实实干起了他的伙夫,他蒸出来的馒头又大又喧,他做的红烧肉那香气能飘出一里地去!这就够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谢明华,此时想起了他的老班长,心中感叹不知道老班长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分别了二十五年了,要是当初你和我回到我们新屯村,咱们兄弟在一起厮守着,我给你养老送终,那该有多好!算起来,1900年出生登科大哥若是活着,该有75岁了!看着躺在大炕上的国柱、国建、谢新三个秃小子,他头脑中迅速转出了这些陈年往事,他眼睛有些湿润,但答应了孩子们讲故事,于是不喜言辞的谢明华给三个孩子讲起了故事…… “我在国民党35军当兵的时候,我那老班长是山东菏泽人,他叫赵登科。提起他的堂哥那可是大大的有名,他叫赵登禹,现在咱们京东县城东关,过了运河后的第一条街就叫赵登禹大街,那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抗日名将的;县城中间那条南北大街叫佟麟阁大街,这是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抗日英雄。赵登禹是29军132师的师长,佟麟阁是29军的副军长。我那赵登科大哥当然也是山东人,一米八的大个头儿,我在他面前是十足的矮子,在他面前,我得仰头看他,就像这样”,谢明华边说边仰起了头,三个孩子嘿嘿地笑了,谢明华也笑了,旁边的哑巴大妈胡玉双也嘿嘿的乐了起来,边还啊啊啊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登科大哥跟我说,他这个头儿要是和登禹将军比,那可是又矮了半个头,他该有一米九高哩!我的个天,那么高的个子,那手、脚该有多大?!” (三十二) 谢明华没有停下来,他继续给孩子讲道—— “据说赵登禹将军的鞋有一尺二寸(四十厘米)长哩!赵登禹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从小家境贫寒,家中仅有三亩薄田,他在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赵登銮,二哥赵登尧,另有一姐一妹。三亩薄田养活不了全家人,父亲赵锡君、大哥赵登銮便只有给人扛活帮工养家糊口。赵登禹的哥哥姐妹都没有上过一天学,只有他读了两年私塾,后来父亲去世,赵登禹无奈只有辍学。 “13岁那年,他和二哥赵登尧一起拜菏泽有名的武师朱凤军为师学习中国武术。赵登禹聪明好学吃苦顽强,三年间,枪刀棍剑,太极拳、少林拳、八卦掌都练得纯熟而虎虎生风,最可贵的是他能将这些功夫融会贯通,成为了当地武术界公认的少年人才,比如他能将刀法与太极拳法相融合贯通,“以刀为掌,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而研创出了自己的“太极刀法”,这就为他日后在29军中组织大刀队砍死坏蛋日本鬼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尤其擅长徒手夺刀、赤手夺枪,有是这身武艺,在部队中还怕没人赏识你?所以这人哪,总怨天怨地怨没人赏识你提拔你,那你得先问问自己有哪个本事没有?有那个本事就一定会有人赏识你提拔你,没有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干活,抱怨是没有用的!” 说到这里,谢明华停了下来,他拿起烟荷包给自己装了一袋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猛地咳嗽了几声!这时他发现三个孩子的三对黑亮的眼睛在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于是他感叹了一声,“哎!如果小时候学点真功夫,那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儿!孩子们,你们还小,要好好学习才是!打下了好基础,才有本事报效国家;现在不好好学习基础打不牢,等到长大了,那就只有空喊‘报效国家’,你真有那个本事吗?没有金刚钻儿,你也揽不了那个瓷器活儿!”平时木讷不善言辞,甚至于见了生人还脸红的四十五岁的谢明华,此时讲述他心目中英雄的故事,他两眼放光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1914年,刚满16岁的赵登禹就踏上了投军从戎的征程。当年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之后,军阀混战,而赵登禹得知冯玉祥的不对军纪严明不扰百姓,于是和二哥赵登尧,同村的好朋友赵学礼、赵全胜一起离家,一路跋山涉水,没钱吃饭就沿途讨饭,没钱住店就在破砖窑或是残旧的小庙中休息,这样一路奔行了二十多天,终于赶到了陕西潼关,找到了冯玉祥的部队。我那老班长赵登科那时只有十四岁,他也想同这四个哥哥出去闯练,但为赵登禹好言劝住了,他答应说等在部队中站稳了脚跟,再联系登科前往,到那时年龄长些了,身子骨也结实了,那岂不是好?!就这样直到1918年,赵登科才赶往湖南常德找到正驻军在那里的三哥赵登禹。 “在从军两年之后的1916年,赵登禹便在部队中脱颖而出。那冯玉祥带兵注重武功训练也注重文化学习,在这样的环境中,武功根底扎实又读过两年私塾的赵登禹如鱼得水。那时部队正在天津、廊坊、通州一带驻防,在一次检阅士兵训练时,身高一米九的赵登禹引起了冯玉祥的注意,他点手招呼那“大个儿”出列,问会不会摔跤,敢不敢和自己比试一下,结果赵登禹连胜三跤,干净利落掷地有声!这还了得,这样摔长官会是什么后果?不关你的禁闭才怪!然而冯玉祥起身拍拍屁股,喝退了左右,他嘿嘿笑着走过来抬手拍拍赵登禹的胳膊说道,‘好样的,当兵就当这样的兵!山东人吧?!好,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贴身护兵!’赵登禹站直了身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高声回答一个字,‘是’!‘当兵就当这样的兵!’从此在军中传扬开了。 “1918年,冯玉祥驻军湖南常德,就在这一年我的老班长接到了三哥赵登禹的口信,从菏泽老家赶往常德。那时,常德城外的德山上有老虎出没,还曾经伤过人。这一天,赵登禹带着通信班执行送信任务,在山路上遇到了这只斑斓猛虎。只见战士们胯下的战马浑身瑟瑟发抖,刨着前蹄停步不前,它们想转身往后跑,但没有主人的命令又不敢转身,有一匹马居然吓得连拉带尿,就跟人被吓得尿了裤子一般!士兵们都在等着赵登禹的命令。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赵登禹竟然摘瞪翻身下了马,他站直了一米九高的大个子,轻轻拍了几下,示意它安静下来不要怕,他向着老虎走了几步,然后他对着老虎大吼了一声(就这一吼,胆小点的都得给吓趴下),那只老虎大概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那家伙心里想,‘这是什么东西,半截铁塔吗?他是人还是怪,怎么可能见到我不逃,却反倒冲着我来了?我是逃还是守在这里?是站在这里等着还是冲上去撕了他?’既然是兽中之王,那老虎也该是讲究脸面的,怎么可以不顾‘王者风范’而调头逃跑呢?‘不行,得冲上去咬死他,撕碎了他!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朝着老虎开了一枪,这一枪没有打着老虎而反倒激怒了它,本来还在犹豫的老虎咆哮了一声随即向赵登禹冲了过来!,就在老虎扑过来的一刹那,赵登禹已经快速冲到躲闪到了老虎的左前方。还记得咱们刚才讲过的赵登禹擅长什么吗?对,他擅长空手夺刀赤手夺枪,在他看来,这老虎便如同一个举刀来袭的彪形大汉,他用极快的身手躲过猛扑过来的老虎,在老虎的前爪尚未落地的瞬间,赵登禹便闪身跃上了虎背,左手将那东西牢牢按在了地上,右手挥拳照着老虎的头部便打。那老虎痛啸一声,震得树叶哗哗直响,它欲挺身直立伸头甩尾将身上赵登禹甩脱,却哪里料想得到,赵登禹双腿如钢钎一般将老虎牢牢地钉在了那里,左手如钢爪一边死死按住了老虎的脑袋,右手握成钢拳向老虎脑门上砸去,打得老虎七窍出血,两条后腿在地上抽搐蹬挠,显见得已经无力反抗,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冯玉祥很快便听说了这件事,他在震撼之余写了一副字,‘民国武松打虎英雄’送给了赵登禹,他随即安排常德城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赵登禹骑在老虎背上挥拳打虎的照片!“ 夜已经深了,堂屋里传来了蛐蛐儿的响亮的叫声。三个孩子齐齐地趴在被窝里,用迷离的目光盯着谢明华,这时的谢明华已经不是平时的那个木讷的谢明华,这个已经进入到了忘我境界中的谢明华,与那个空手夺刀赤手夺枪挥拳打虎的赵登禹似乎成了一个人。这时,年龄最小的谢新终于撑不住了,沉重的眼皮合拢在了一起! 第二章 谢氏家族前传(二十九) (三十三)伙夫谢明华眼中的抗日战争 1975年初春时节,新屯村的书记刘国成已经联系好了公社农机站,过不了几天,将有两台大型推土机到来,预计要用两个月的时间将南坑填平而变成百亩良田。 这似乎不关孩子们的事,国柱照旧在放学之后,借着给猪挖野菜的机会带着国建、谢新两个孩子满世界跑。他和国建都不愿意好好地坐在那里写作业,那对于这哥俩来说简直是在受罪!而外面的天与地,那飘过奇形怪状白云的蓝天以及蓝天下面的已经返青了麦田,那冒着粗长白烟的呜呜鸣叫着的火车连同那歪戴着帽子的火车司机,那静静流淌着的河流以及岸边的白杨与垂柳,那才是令他们心中充满兴奋又能给他们带来宁静的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到绿油油的麦田中撒欢,到南河边去看河水淙淙流过,到铁道边尤其是铁桥上去近距离地感受喘着粗气的火车从身边快速飞驰而过,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但这三个孩子共同惦记的一件事就是谢明华那个还没有讲完的故事。这一天晚饭后,谢新强烈要求奶奶李玉容带他去明华三伯家,不为别的,单只为听故事。谢明华坐在炕边的一个当做椅子做的方形木箱上,照例给自己装了一锅旱烟,点燃了…… “贫穷、落后让人看不起,还要遭人欺负,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是这样,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这样。一个国家落后贫穷就没有地位,就会任人宰割凌辱哪!所以呀你们得学着自己强大起来,身体上强大起来,这思想上”,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更得强大起来!如果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一个国家里的青少年,把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统统撕碎砸烂烧光,这是在败家啊!听不懂了吗!不要紧,你们天祥爷爷不是说了,小孩子神着哪!不用担心他听不懂,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明白的! “话说那小日本儿,是由四个岛组成,国土面积狭小,因为这,这个国家中的一些人便谋算这扩张侵略,而那时已经象那糟木头一样腐朽了的大清国便成了他们眼中的一块肥肉。日本鬼子首先从中国的东三省下手,1931年九月十八号,在辽宁沈阳爆发了‘九一八’事变,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它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开始。作为东北王张作霖的儿子,少帅张学良让他的士兵放弃抵抗,之后,日本兵公然开始了大规模侵略东三省,东北于是很快便全面沦陷。紧跟着,1933年初,日本鬼子又开始向关内进犯。 “1933年1月,日军占领山海关;1933年3月9日,日军铃木师团抵达长城喜峰口、潘家口。这潘家口、喜峰口位于河北迁西县北部,那是一座石头山,构筑防御工事困难,在这样的地势作战,拼的是火炮、重机枪等重武器,而这恰恰是29军的弱势所在。但在铃木师团到来之前,赵登禹率领的29军1098旅便奉命驻守在那里。我的老班长赵登科曾跟我说,3月8日上午,部队集合进行战前发饷,一名士兵收到了一枚假银元,当时旅长赵登禹就站在旁边,他立即走上前,用自己的真银元换了士兵的那枚假银元,然后随手放进了裤兜里,我那登科大哥说这是他亲眼所见!而就在3月9日与铃木兵团的战斗中,赵登禹腿部中弹但却没有受伤,正是那枚放进裤兜里的假银元挡住了日军的子弹,过后,赵登禹还找到那个士兵对他表示感谢呢!”三个孩子竖起耳朵,听到这里便啧啧连声。 “宋哲元的部队使用大刀配合枪支弹药作战的传统由来已久,而喜峰口战役,确是将大刀队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1933年3月喜峰口战役,毙敌五千,日本关东军听说29军大刀队便闻风丧胆,大有抱头鼠窜之势。不过,这打仗可不是光有勇力就能打胜了的,作为主将更要有胆识与谋略。赵登科说,早在日本铃木师团到来之前,赵登禹便从王长海团、董升堂团挑了五六百名擅长使刀又可近身肉搏的士兵组成大刀队,只带大刀、手枪、手榴弹。这只突袭部队于3月11日夜间,在当地老乡的带领下,出潘家口,走夜路爬山地绕到敌人的后面,去偷袭日本鬼子的炮兵阵地。日本鬼子毫无觉察更无防备,一排排围着篝火躺着睡得正香。这时赵登禹一声令下,士兵们迅速地扔出了手榴弹,然后趁着硝烟挥着大刀杀向敌人。日本兵被打懵了,不少鬼子在睡梦中便被手榴弹炸上了天,侥幸没被炸死的,大半被刀法纯熟的29军突袭队的大刀削去了脑袋成了无头鬼。旅长赵登禹亲自挥刀上阵砍杀,据说两口价值二百块大洋的锋利的大刀被砍缺了刃口,他一个人在这次突袭中砍杀鬼子四十人。赵登科参加了这次战斗,砍杀了有七八个鬼子,他说日本鬼子营养良好,伙食标准高,天天有肉吃,即使行军打仗,也有铁盒的罐头吃。他们的单兵素质可是不低,要想一刀砍死一个鬼子,没点真本事又怎么能够办得到?!不过,小鬼子也是他爹娘生养的,也是血肉之躯,更主要的是他们进行的反人类的侵略战争,赵登禹告诉官兵说,‘弟兄们,大家要从心理上藐视日本侵略者!但在具体作战上,我们必须要予以足够的重视,不然是要吃日本兵的亏的!’这一场阻击战被载入史册,从1933年3月9日双方交火,到3月12日109旅奉命撤退,历时4天,歼灭日军5000人,炸毁日军重炮18门。这是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军队的首次胜利,史称‘喜峰口战役’,又称‘喜峰口大捷’。战后,赵登禹被提升为132师师长,1934年,赵登禹被授予中将军衔。” (三十四) 1933年秋天,已经被提升为29军132师师长的赵登禹率部驻防张北县。这一天,兴致极高的赵登禹到附近的殿布青山上打猎,猎获了两只红色的狐狸,当地人为火狐,这种火狐同白狐(白色的狐狸)都是狐狸中的珍品,是很难遇到的,即使遇到了也很难猎获得到,因为这种狐狸极聪明,行动矫捷迅速。战国时代的孟尝君就曾将白狐做成的狐皮大衣贡献给了秦王,从而让秦王对待他有了好的态度!张北当地乃至塞北的人们,大多是在猎获了狐狸之后取狐皮制皮帽,但赵登禹却没有这样做!”说到这里,谢明华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满是茶质的白瓷缸子中的已经凉了的白开水,他不慌不忙地装上一代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大声地咳嗽着,哑巴大妈胡玉双从炕沿上站起来,走过去在他的背上捶了几下。谢明华继续讲到——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赵登禹派副官奔波了六百里地,将这两只火狐交给了北平万牲园,现在叫北京动物园。为此,他还写了亲笔信。据说,现在这封信现今就存在于bj档案馆。” 据查,信中写到: 敬启者: 蔽师驻防塞北者,日前偶在该山得获火狐两只,因蔽处不便饲养,恐日久伤其性命,殊为可惜,素谂贵园万牲罗列,以供游人观瞻,兹特派副官单永安,携往送上,即请查收为荷,次致万牲园。 师长赵登禹拜启 自此,赵登禹常德打虎、张北猎狐的故事便流传了下来!赵登科说堂哥赵登禹一身武艺但却常怀仁慈之心,这话不假!但此时,国家的大好河山在被日本人侵略蹂躏,自己父老乡亲们被人欺辱,作为守土有责的国军29军的一个师长,每念及此,他便扼腕叹息!他对两只火狐尚且怜惜其性命,对他的官兵他又怎么会不是这样呢?!可以说,赵登禹对侵略者对恶势力有多大的仇恨,对老百姓对国军将士们乃至众生,就有多少人爱与慈悲。 “话说1937年7月,在北平西南的宛平城爆发了‘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赵登禹正是在这个时候殉国的,他是抗战殉国的第一位师长。1937年7月7日下午,日军借口一个士兵失踪,要进入29军的驻地宛平城搜查,当时驻守宛平城的29军219团严词拒绝。第二天早晨五点,日军突然发动炮击,29军司令部命令前线守军,确保卢沟桥和宛平城的安全,不得后退!守卫卢沟桥的219团在团长吉星文和3营营长金振中的指挥下,打退了日军的多次攻击,卢沟桥、宛平城保住了! “日本军队于是借谈判之名集结兵力,1937年7月26日下午,日军向29军发出最后通牒,要求29军28号前全部撤出平津地区。孩子们,那时的军队都是军阀控制的,都希望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损失!日本鬼子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以及时通报进攻时间的方法,让对手知难而退!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呀,所以当赵登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中国守军在自己的防区守卫着自己的国土,日本兵凭什么让中国守军撤出自己守护的防区?!为什么?’这时候,赵登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谢明华,你知道什么叫强盗吗?你明白什么叫恃强凌弱吗?强盗看中了的就是他的,要不他就去偷去抢,就杀人放火!如果你问强盗为什么这么做,那不是很愚蠢吗?’和强盗讲道理是愚蠢的,那就只有像‘喜峰口战役’,用大刀和鬼子讲道理! 1937年7月28日上午,日军对北平发起总攻。日军的三个旅团总共四五万的兵力,在100余门大炮、数十架飞机以及地面装甲车的配合下,开始对北平的南苑、西苑、北苑三个方向的29军发动全面攻击,而南苑是日军攻击的重点。当时驻守南苑的29军132师的一个团,另外还有两个团正在从河北高碑店赶回南苑的路上,后来那两个团相继感到了,这样在加上骑兵师一部分,军事训练团的一千五百人,总共兵力八千人,和鬼子进攻南苑的一万八千人相比,在兵力上29军与敌人相差悬殊,而军事训练团的学员们都是北平城里的大学生或中学生,才发给他们训练用抢。兵力的悬殊,再加上日军有飞机、大炮、装甲车的配合,而赵登禹将军的132师只有凭借堑壕与敌人周旋拼死抵抗。那天,从早晨开始便下起了雨,战斗就这样在时紧时疏的雨中进行着。敌人;凭借炮火的支持进行猛烈地进攻,几次冲到堑壕边29军的官兵迅速冲出战壕,在雨中与日本鬼子进行白刃战。此时的军事训练团的学生们已经从懵懂中清醒过来,他们在建团伊始便接受了刀法训练肉搏训练,此时派上了用场,在老兵的带领下,在为死去的同学复仇的驱使下,他们忘记了对面是武装到了牙齿的日本兵,他们要同学报仇,还是那句话,日本鬼子也他爹娘养的血肉之躯,在已经拼了命的29军战士面前,鬼子害怕了退缩了!29军的士兵们在这次战斗中,再次发挥了‘喜峰口大捷’的军魂的力量,将一口大刀使得神出鬼没,让日本兵再次见识了29军大刀队的为之胆寒的威风!在白刃战肉搏战中,29军没有让鬼子占到半点便宜。” (三十五) 谢明华讲到这里,再次不自觉地唱起了那首 “日军的飞机编队轰炸和重炮的攻击一轮一轮的展开,但29军的弟兄们乃至军事训练团的学生们,在副军长佟麟阁和师长赵登禹的指挥,以必死之决心,以猛烈的炮火向日军射击顽强抵抗,火力始终没有减低。日军的战史中记录说,‘此战惨烈之极,白刃战肉搏战到处发生,我方伤亡数字不断增加。’南苑的战斗终于到了最后时刻,29军官兵的顽强阻击让日军依然无法前进一步,日军攻占南苑的战斗,陷入到了异乎寻常的苦战中。但29军的伤亡也已经很严重,副军长佟麟阁在战斗中被日军的枪弹射中腿部,部下劝其退下,他执意不肯,仍带伤率部与日寇激战。这时他的卫队长双膝跪地,流着泪对他说,‘您受伤了,在这里指挥不了战斗,让我背您到后面去吧!’副军长佟麟阁依旧不肯,他说,‘这点伤不算什么!日军在疯狂进攻,这个时候我如果退到后面去,性命可能是保住了,可士兵们会怎样想?这不是逃跑躲避吗?!’就这样他留在阵地上指挥官兵作战,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敌人飞机再次来袭,佟麟阁头部被弹片击中,受伤极重,最后因流血过多而壮烈殉国,十年45岁。”讲到这里,谢明华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是在缅怀抗日战争中第一位殉国的国民党高级将领! “1937年7月28日中午时分。风停了,雨住了,天空飘着几朵铅色的云,此时132师师长赵登禹接到了军长宋哲元的命令,放弃南苑,率部向北平撤退;与此同时,他还接到了副军长他所敬重的老上级佟麟阁将军阵亡的噩耗,赵登禹强忍心中的悲痛与满腔的愤怒,他命令部队有序撤离南苑。南苑的29军包括132师、38师、骑兵师的部分骑兵和军事训练团的学员,番号庞杂互不统属,但在撤离的过程有序高效迅捷,没有让围攻的日军占到便宜。赵登禹的座车经过现在的京南大红门一带时,却遭到了日军的埋伏。赵登禹撤退的消息,被宋哲元身边的一名参谋周思静透漏给了日本人,日军于是提前做出安排,在赵登禹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就是周思静这个汉奸,在赵将军登车撤退的时候还给日本人打了一个电话,称‘赵登禹已经登车出发了。’还有一个着名的汉奸叫潘毓桂,这个更大的汉奸在‘七七事变’中屡次将向日寇出卖29军的作战计划。这个大汉奸当时是宋哲元的政务处处长,在参加完宋哲元的军事会议后转头就将消息传给了日本人,因为他的出卖,直接导致了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的牺牲!这个够汉奸已经无耻到了极点,在被审判时他穿着的像个大学教授,侃侃而谈为自己辩护。通州当时的冀东自治政府主席叫殷汝耕,那是和潘毓桂不相上下的两个大汉奸。 “午后12点40分左右,日军埋伏部队发现了29军的撤退部队,其中骑兵在前,队伍中有三辆汽车,两辆卡车一前一后,中间是一辆轿车。在距离有三百米时,日军机枪开火了。大红门天罗庄的这段公路两旁是齐腰高的玉米地,正前方、左前方有处小山包儿,日军的机枪部队预先就埋伏在了那里,29军的撤退部队无险可守,猝不及防,在这种情况下伤亡惨重,队形陷入混乱。但是三辆汽车反应迅速,不但没有畏缩退却,相反却组成品字形,轿车在中间,卡车在两边,开足马力边射击边向前猛冲,意欲突破日军防线冲入日军阵地,这正是在轿车中的赵登禹将军亲自指挥卫队的反击!但日军根据汉奸提供的情报,已经在这处小山包上埋伏的重兵及强队,三辆没有装甲的普通车辆怎么能禁得住枪林弹雨地密集射击,或因为司机中弹,或因为为死亡马匹所阻,或因为轮胎被打破,很快便歪在一旁不动了。而被伏击的29军官兵失去了指挥,遭到日军近乎屠杀般的攻击. “坐在轿车中的赵登禹将军,在临终前流着泪对卫兵说:‘军人战死沙场原是本分,没什么可悲伤的。北平城还有我的老母,你去对老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为国牺牲,也算对得起祖宗。’当时,赵登禹将军年仅39岁,长子赵学武四岁,长女赵学芬两岁,次女赵学芳尚在母腹中。今天陶然亭公园西侧的龙泉胡同,那时有座龙泉寺。崇敬抗日英烈的老方丈,带着四名僧人连夜出城在高粱地中寻得将军遗体,抬回龙泉寺装殓。为避日寇耳目,将灵柩隐藏在寺中八年之久。抗战胜利后,年十岁的赵学芬去龙泉寺祭奠时,老方丈安慰她说:‘将军没有走,我常在夜间听到将军喊口令操练士兵。’” 第二章 (三十)南坑没了,南坑龙王也没了踪影 (三十六)南坑没了,南坑龙王也没了踪影 1975年的清明节前,已是春暖花开,大地披了一层绿装,愈发显得欣欣向荣。乾隆年间,谢赵刘李这哥四个选择在新屯村落脚,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新屯村的地势北高南低,南面有大水塘、芦苇荡与细竹林,从北面高处望过去,一股祥瑞之气笼罩其上;如今,在农业学大寨精神的鼓舞下,新屯的村干部下决心向南坑下手了。两辆东方红推土机,给自己产开了一条往南坑西南高地去的路,从那里开始,轰鸣着的推土机一铲一铲将高地上的土往坑中推去。推土机的司机干活有章法,拔掉“山头”的同时,他们已经考虑到下一步该从哪里着手了。 推土机的司机干活又极从容细致,他们不急于攻城略地,时间有的是,慢慢干,上边说咱们要“大干、苦干加巧干”,然而在他们心中却不是这样的,这里风景美的很,热了累了他们会倒换着休息,新屯村专门派人给他们送茶水,到阴凉处喝着茶水,聊着闲天,看着南河边的已然充满绿意的白杨树林,那不是一种享受又是什么? 这是两台才使用了一年的推土机,亮光闪闪的大钢铲,在起步的时候使劲往前下方铲,地上的土很快便堆到了钢铲的顶部,油门儿在这个时候需给的足足的,推土机前面直立着的排气管子冒出了黑烟,机器由“嘎嘎嘎”的欢叫变成“呼呼啦啦”沉重而滞涩的高声的喘息,仿佛干体力活的人在重物的重压下喘着粗气,那喘息声像是告诉司机,赶快卸载减轻压力,要不甭多喽,再有三五秒钟就该憋火了!那技术不到家的生手,还真弄出过这种事,一味地下死力气压下钢铲,最后机器负荷过重而憋熄了火。那生瓜蛋子愣头青于是拿出一根油亮结实的一头系着一个死扣儿的绳子,将它套缠在与发动机相连的启动轮上,左手放在油门儿的位置,右手有大力气拉动绳子让启动轮与发动机再次启动起来,那么大的推土机的发动机,通常一次是启动不了发动机的,那发动机也是有个性的,“你不拿老子当人,那么粗野地使唤老子,老子他妈非难为难为你不可,让你知道老子不是好欺负的!”愣头青一般要经过三五次才能重新发动这台巨无霸,直弄得浑身流汗,手上、袖子上乃至脸上都粘有汗水与油渍;有时实在发动不着了,便招呼那台车的同伴来帮忙!而有经验的师傅那火候儿拿捏的极准,他们与机器配合默契,现在的人称其作“人车合一”。他们听到发动机变音了,便向上略抬起钢铲,不用动油门儿,那推土机便减轻负荷,重又回复到欢叫的声音,这时他在往下调油门儿,以免这家伙过度撒欢儿乃至狂奔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样有可能冲下陡坡而酿成重大事故。这样开始时大力下铲铲土,之后再抬铲减土同时减油门儿的模式似乎就成了推土机司机几个固定招式,而每次减土的多少则有可能决定推进速度。 这个班儿的师傅老实巴交干活投入不会耍鸡贼,这个班的推进速度明显就要快一些;如果这个班的司机情绪不高心里有事和老婆打架老婆不让他上炕睡觉,或者司机本身是个慢性子,那就会不出活儿推进的就要慢一些。对于这些新屯的村干部心知肚明,但他们不点破更不会去告谁的状,书记刘国成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既然已经开了工,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何妨?百亩良田指日可待,大家担心什么?!百亩良田哪,每年能打多少粮食?! 村里拿这些推土机司机当神一样的供着,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好待承,中午饭常有柴锅摊鸡蛋与白面烙饼,另有两三样炒菜外加一道汤,这样的四菜一汤是招待司机的标配。但没有酒,新屯村人再好客也不能坏了规矩,下午还要上班摆弄那巨无霸,是绝不能喝酒的。村里安排司机的招待菜饭在一名妇女干部家,实际上,安排司机在谁家吃饭谁家受益,给司机做什么吃的什么喝的,稍微多做一些自家人的吃食便有了,村里给足了钱粮,烙饼摊鸡蛋这样的四菜一汤,是普通人家天天可以吃得到的吗? 刘国成不好意思将招待饭菜安排在自己家里,为了这点小实惠而让村里人戳你的脊梁骨,甚至于让人指桑骂槐说长道短,不值当哟!他对自己满脸怒色的媳妇这样解释。但老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媳妇还是三天没让他上炕。但这菜饭又不能安排在普通百姓家,那刘国成可是一百个不放心,于是他将招待司机的饮食美差交给了一个妇女村干部家里,那位妇女干部美的一天到晚合不拢嘴。 (三十七) 白天,两台推土机的发出的“嘎嘎嘎”的大音能够轻松融进到旷野中与南河边的白桦林里,再不就直上了九霄云外,所以新屯人尚不觉得其存在;而到了夜晚,那两台大功率发动机所产生的声音,特别是在刚开始下铲加足油门儿的时候,再就是抬铲卸载重物后发动机由喘粗气到欢叫连连的时候,那两台巨无霸所发出的声音就见出它的粗壮与有力。如果说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新屯人已经适应了白天与夜间的火车所带来的震动与鸣叫连同那夜间的强光,面对这轰隆隆地震动他们已然无动于衷,有是甚至是淡淡地说不清楚的欢喜,毕竟农村的夜实在是太静了,静得单调无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都懒得眨眼,而火车发出的轰鸣,连同夜间的那束亮如白昼般的探照灯光,能够将这寂静打破,给这单调绵长的夜晚带来一抹颜色。 然而这两台推土机没日没夜的大音却将寂静的夜晚撕得粉碎,人们的梦才开个头便被那大音击成了碎沫,这时人们开始还念那绵长寂静得可以长久地做一个完整的梦的夜晚。书记刘国成耳边听到过这样的抱怨,有人甚至建议他晚上不如白天出活儿,早晨早点出工,晚上晚点收工,不是一样不耽误进度吗?刘国成听后疾言厉色地给予了拒绝!“你们知道,这两个月的工期是绝不能延误的,到六月份我要种棒子(玉米),同时增加土壤的肥力,我要把村里全部的农家肥用在这一百亩地里,我就是要把它养肥!等到国庆节收了棒子,要种下麦子,你想想,如果按亩产500斤计算,两茬儿就是1000斤,一百亩地是多少?十万斤粮食!听好了,十万斤粮食哪!耽误了工期,谁白给我十万斤粮食?这账该算在谁头上?!”说的那人哑口无言,只是诺诺连声嘿嘿笑着溜走了! 在村干部会上,刘国成再次强调了工期与十万斤粮食,听得众人欢欣鼓舞,这当领导的给大家画出了实实在在的美好前景,村里人还能不跟着往前走?!同时他说,“夜间施工吵的大伙儿睡不好觉,还希望大家要理解、克服,实在睡不着就弄俩儿棉球儿把耳朵塞上!这开始的两三天你觉得吵,三五天过后,大家肯定就适应了!这工程结束了,没了这么大的动静儿,恐怕还有人不适应,或许有人会因为没有了这推土机的声音而睡不着觉呢!说完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小了起来!” 新屯村西南的高地上的没日没夜传来的推土机的声音让谢新与国建两个还有上学的孩子心里痒痒的,还是村东修铁路的时候他们见过这样的大机器,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而如今却是天天抬头就能见得到,即便见不到也能听得到。不过小孩子睡得实睡得深,只要困劲儿上来,别说远处推土机的声音,就是天上响过炸雷他们还是照睡不误!白天他们跑到近处去看推土机铲土,刚开始他们站在司机休息喝水的地方远远地瞧着,但见湿润的发出了浓浓土味儿的黑黄色的土被推土机铲了起来,在微风的吹佛下见了天日。把沉睡地下不知有多少年的东西翻腾出来为人类所用,就是所谓的“造福于人类”,这或许就叫“开发”吧! 后来,这两个孩子开始跟着推土机跑,那个一脸严肃戴着绿帽子长着黑胡茬儿中年司机全神贯注地严格按固定套路开着推土机,那一丝不苟的样子放佛他根本没有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样,于是两个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了,不是累了,是觉得无趣。而另一个高个儿年轻小伙儿,穿着深蓝色工服,这种颜色愈发显出他的高个儿和那略长的脖子。这小伙儿平头儿,鸭蛋脸上露出微笑与和善。他看到了跟着推土机跑来跑去的两个孩子,当他把一大铲土推到低洼处后,他将巨无霸停住,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心想是往后跑呢还是呆站在那里,这时候就见平头儿小伙儿开始快速倒车,边还冲着孩子们乐。小孩子的感知能力极强,谢新与国建一下子明白了平头小伙儿在和他俩逗着玩呢,于是他俩更加撒欢地跟着这台推土机跑来跑去,直弄得浑身如“土猴儿”一般。而第二天他俩又来了,他们乐此不疲,两台推土机给这两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带来了忒多的乐趣。谢国建后来发财了有钱了,他竟然想买一台推土机玩,谢新听说后哈哈大笑,而最终因为大哥国柱的劝说方才了事! (三十八) 谢新、国建这样和平头高个玩了两天以后,他们知道别人都叫他小国(后来他们才知道知道其实他姓果),家住潮白河边,从新屯骑自行车到他家来回要三个小时。那时候交通不便不说,道路情况也远不如现在宽阔平整,大部分是土路与碎石子路,平时还可行走,天儿不好则要走更长的时间,所谓“雨天一身泥,风天一身土”,如果天天回家就要有许多时间耽误在路上,听说有一回他的车胎半路上没了气,他推着自己行车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快睡着了。好在他只有二十三四岁,还没有对象,因为没有家室拖累心中少有牵挂,于是路远一些他便在作业地找个地方睡觉休息,如今新屯村将队部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放农具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放了两个板凳,再将两扇门板搭在上面,那就是他的床了!这样一来他就有了一大把闲暇时间,晚饭后他有事无事来到南坑作业现场,找个地方或蹲或坐下来与人闲聊。他总是笑嘻嘻地用他特有地带着金属腔的嗓子和人说话,那是一种介于长号与小号之间的一种音调,小号在天空中飘渺飞动,长号则贴近地面滚动荡漾,而小果的声音便如飞过的鸟雀的鸣叫声,轻快尖细而又不失厚度。因为他不常回家,其余三个司机谁有点什么事便想起了他,找他换班他从来没有二话。 大家谁都没见过小果愁眉苦脸,更没见过他抱怨发怒,他总是乐观和善,同新屯村书记刘国成说话谦恭幽默,同谢新、国建哥俩儿说话同样是乐观和善。这一天,他将满满的一铲土推到坑内低洼处之后便照例倒车,车倒了一半时候,他突然将车停下,拿出一只小榔头,将推土机履带上连接片叶的伸出来的串钉凿回去,弄好之后,他招呼两个孩子过去,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们确认小果是绝无恶意的,于是他们跳跃着跑了过去。这时,站在推土机率带上的平头小伙儿笑眯眯地向他们伸出了手,他一个一个将谢新与国建拉进了推土机的驾驶室中。自从和小果从陌生到相熟,他们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果,是叫叔叔呢还是叫哥哥?叫叔叔呢,小果整天嘻嘻哈哈,个子虽高却全没有叔叔的样子;如果称呼他哥哥呢,似乎他们自己又觉得自己太小了些小果又大了些,于是他们便随着大伙叫他小果,他乐呵呵笑着答应。再就是他们哥俩始终没有进到过这个大东西的肚子里去过,司机好不搭影儿地让俩孩子到驾驶室里干什么,那不是碍手碍脚吗?他俩也从来没有进去的奢望,但如今他们堂堂正正地坐在了推土机的肚子一般的驾驶室里,那不是一件很神奇很愉快的事吗?! 驾驶室中坐着的谢新与国建好奇而兴奋,他们用眼睛左顾右盼地打量着,用鼻子闻着,驾驶室内和前面机器上的排气管子中传来的浓浓的柴油味儿,他们透过驾驶室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湿润的黑黄色的土在钢铲的上边缘处翻滚,于是又有湿润的泥土的芳香气息传进鼻孔。谢新、国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驾驶室内的一切,小果在笑眯眯地熟练地驾驶着推土机,不时地歪过头来看他俩一眼,不时地将驾驶室内竖立在驾驶员座位前的方向杆往胸前拉动一下以小角度地调整方向。在推土机铲土时,小果就用右手压下安装在右前方的钢铲调节器,于是那硕大的闪光的钢铲便听话地低下头去,这时推土机的身子便明显地向上翘起,之后,他腾出左手伸向左前方镶嵌在驾驶室左前壁上的手动油门,他用手将调动油门儿至最佳处,这时候这个巨大的机器便真正开始工作了,在机器震耳的轰鸣中,黑黄色的土壤便很快在钢铲前面翻滚着跳跃着,形成朵朵土的浪花,黄土终于见了天日,它们若有知,心中也该是难抑心中的兴奋吧! 既然坐上了小果的推土机,那就不可能闲坐着不是?于是拎着小榔头,将履带上冒出头的串钉凿回位的活儿就归了这小哥俩儿。这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搭蹭车”的小哥俩和平头小果是越混越熟了,它们从开始的腼腆拘束到后来竟在小果的许可下伸手拉一下方向操纵杆,或是动一下钢铲调节器,甚至可以亲自感受一下调节油门儿所带来的马达的变化了。 (三十九) 平头小果说他家就在潮白河岸边,村东有一座桥,过了这座桥就是河北大厂的地界。他笑嘻嘻地说从咱们南河,如果有条船,不出半天他就能到家了。他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他家里养了两条狗,都是从别人家里抱过来的豺狗,他读书那会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弟弟和两条狗到潮白河岸边玩。小果说他最喜欢潮白河的夏天和冬天。冬天潮白河冻的冰有尺把厚,他和弟弟带着两条狗滑着自制的冰车轻轻松松地出了bj进了河北。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天天要下河游泳,有一天他带着弟弟下了河,过了河中的一条暗沟便和别的孩子野去了,他忘记弟弟还没有完全学会游泳,等到有人呼喊“果家老小沉底儿了,快来救人哪!”这时平头小果仿佛疯了一般向弟弟游过去,好在这老兄弟命不该绝,平时也大致学了一招半式的“狗刨儿”,但即便是这样,等把他弄上岸的时候,他也已经肚子鼓胀得老大,双眼紧闭。小果于是将他翻过身来,让他肚子垫在沙丘上,控着脑袋往出空水。从那以后,果家老小再也没有下过没过他膝盖的河水。“我们庄儿其实就在河岸上,这边抱柴禾烧水,那边下网逮鱼,等水烧开了,鱼也逮好了!这几天没回家了,过两天回家一定得吃一顿贴饼子熬小鱼或是鲫鱼粘卷子,从小吃惯了这两样东西,就是到了冬天,也要凿冰在冰窟窿里下网或大或小地逮它几条解馋!这条南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螃蟹,我想应该是有的,我家旁边的潮白河里可是有螃蟹!晚上我和弟弟带着两只狗,叫上张三、赵五就到了潮白河边,将沙子挖个坑儿,把铁笼子或是小水桶儿、瓦罐什么的放进去再在旁边点上一堆火,再不就将马灯点燃放在那里照着,你甭管它,那螃蟹便想跟着进了笼子。这东西趋光,晚上黑灯瞎火没有半点亮光的河边逮螃蟹挺容易的!” 白天、晚上都作业施工,谢新与国建既不放过白天,也不放过晚上。吃过晚饭,天擦黑儿的时候,国建先蹦跳着上了小果的推土机,这小子身体壮实又极灵巧且目力极佳,晚上似乎更能见出其身手;没过多久,谢新由妈妈岳淑平送了过来,她微笑着和小果说到,“这孩子磨我,非要让我送他过来,没耽误你事儿吧?”小果笑着朗声回答,“不耽误不耽误,有他俩给我做伴儿,能给我解闷儿提神,省得憋闷!您放心吧!待会您过来接他们就是了!”岳淑平转头对两个孩子说到,“老实坐着,别乱摸乱动啊!”之后,小果便开始驾驶推土机干活了。 小果大约心里美滋滋的,至于为什么这么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他开始唱起了歌,他唱得有板有眼,先是《红星照我去战斗》,继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后来又是《九九艳阳天》与《绒花》,当唱到后两支尤其是《绒花》的时候,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刘晓庆饰演的小花的美丽的面容与膝行在山路上的斑斑血迹,他眼中似乎闪动着一丝泪光。美的食物是人所共识的,谢新与国建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也真切地感觉到了!就在这时,国建大喊一声“快刹车,小果,快刹车!”原来推土机已经到了高坡的边缘,闪着寒光的钢铲在悬空颤动着,好悬!后来,小果便不敢走神儿,唱歌也只唱令人振奋的,以提神醒脑抵抗困倦! 这一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小果按固定模式驾驶着推土机工作着,忽然推土机被阻住不动了。小果不敢怠慢,停车下来往前走去,这时国建首先从右侧门窜了出去,冲到前面一看,是一口棺材的一端将推土机挡在了那里。小果笑着说到,“见到棺材了,有‘官’有‘财’,看来要升官发财了!”但他随即让谢新、国建退后并送他们回家,他自己则找来了书记刘国成。在小果所从事的行业中,铲土铲出东西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无论如何铲到棺材还是要谨慎对待的,必须报告领导让其处理,否则是不吉利的,这已经成了他们这个行业不成为的行规! 这一天临近中午,谢新与国建还是赖着不回家,小果对来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岳淑平笑着说,“您甭管了,待会我带他们和我们一块吃饭去,还能让他俩饿着?!”柴锅摊鸡蛋的香味让两个孩子直流口水,放了太多酱油与淀粉汁的稠稠的鸡蛋汤让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忘记了口羞与拘束,肉丝炒黄瓜片又脆又嫩……本以为两个孩子没多大饭量,等看到他们的吃相,绿帽子中年司机微微变了脸色,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小果一眼;妇女村干部虽然仍然面露笑意,但脸上却见出无奈与厌恶。小果仍然嘻嘻哈哈吃着烙饼喝着鸡蛋汤,脆嫩的炒黄瓜片被他嚼得有滋有味。两个孩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于是开始变得拘谨起来! 五月底六月初,南坑终于被填平了。原先的芦苇荡与细竹林没有了踪影,原先南坑中间的那条直接通到南河的小路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下平整的百亩耕地。此时,小果等人正在打点行装,马上就要撤走了。谢新与国建跟屁虫儿般地跟着他,甚至上厕所也要守在门口,小果哈哈地笑着,将简单地行囊捆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这个时候有人开始发动机器了,当竖立在挡风玻璃前的排气管子排出浓黑的烟后,机器马达开始欢快地叫了起来。村书记刘国成前来给众人送行道别,“两个月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辛苦你们了!以后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喝杯水,不要客气哟!小果,干活是个好样的!路远不能天天回家,给你安排那样一个地方睡觉,对不住你呀!”小果嘻嘻哈哈地说,“没事,挺好的!我年纪轻,困了撂在床上就睡着了,耗子咬我脚趾头都不知道呢!”众人听着哈哈大笑,唯有谢新与国建笑不出来,他俩拉着小果的一双大手,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快乐和气的平头小果,于是俩孩子眼里流出了依恋的泪水,继而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孩子的眼泪是纯粹的真诚的,小果见俩孩子如此,心下难受,眼圈也竟自湿润了!他诚恳地仿佛朋友一般地说到,“好了,别哭了!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以后也可以来找我呀!沿着潮白河大堤一直往南走,什么时候见到一座桥,就到我们庄儿了!到时候,我逮你们去逮螃蟹,好不好!”两个孩子轻轻点了点头。众人直送到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方才依依惜别。谢新与国建注视着欢叫着的两台推土机和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的小果,久久不愿离去! 新屯村重又恢复了宁静,唯有火车的呜呜的汽笛声时常在村子的上空回旋。让书记刘国成说着了,这没有了推土机发动机“噪音”的静夜,竟然变得空落落的,有人反倒又睡不着觉了! 第二章 (三十一)如鱼得水,谢远在老家幸福的生活 (四十)如鱼得水,谢远在老家幸福的生活 1975年7月,放暑假的谢远回到了新屯村,谢天祥家的院子里忽然热闹了许多。谢远用平常的声音问候爷爷奶奶,谢天祥的眼睛笑眯眯地回答着“好,好!”,边用手胡虏着修剪得整齐的小平寸头儿,奶奶李玉容却只是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谢天祥提醒谢远道,“你奶奶耳朵背,小声儿说话听不见,你得大点儿声儿才行!”于是谢远便将声音提高了“八度”问候奶奶李玉容道,“奶奶好!”李玉容本就细小的眼睛此时竟笑眯成了一条缝儿,她连连回答道“好,好!远儿回来了,好,好!”从此谢远和奶奶李玉容说话,便像别人一样将声音提高了“八度”! 刚到新屯村的谢远本已对这个院子十分熟悉,没有经过任何油漆的门窗尤其是那两扇院门让他感觉到亲切。院子刚落成那会儿,这两扇院门成了他的玩具,他爬上他的顶端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种居高临下视野“广阔”感觉让他心生愉快;他一只脚踹在门楼儿的砖墙上让门扇转起来更是让他高兴得“嗝嗝嗝”地乐个不停,就这样他能玩上很长时间。如今已经十三四岁的谢远对于门扇的快乐还记忆犹新,但依他现在的身高与体重已经不再适合再在门扇上荡悠悠了。这时候,他发现西厢房的墙上立了部木梯子,他眼前一亮便蹬着梯子上了西厢房!那西厢房与正房不同,正房是华北地区典型的木梁结构的建筑,有柁有檩有“人”字型的屋脊,这样的结构便于雨雪之后在屋顶上不存留从而不渗漏,西厢房则是檩条与足够粗细结实的木棒混搭而成,没有木柁而只是一面几乎没有倾斜度的平平的房顶,这样的的屋顶可以晾晒些东西,比如需要晾干的花生、瓜子或是红薯干什么的,但在谢远眼里,这里却了顶好的玩愉之所。 在厢房的屋顶上,他要么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透过眼皮去感受太阳,那时眼皮变得薄而近乎透明,即便是紧闭双眼,也能感受到太阳的光芒与火热。要么他站在房顶上,挥动着一头绑有一块红布条的长竹竿,将院子边杨树、榆树、槐树上的雀儿吓得纷纷惊叫着逃走,就连知了也暂时安静了下来,停止了噪叫。他从小生活在京城中,只偶尔在居住的大杂院旁边的树上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他听惯了或尖锐或和善的汽车喇叭声,但回到新屯村便几乎听不到那代表城市的大大小小汽车的声音,他从一大早便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鸟雀的“叽叽叽叽”地鸣叫,于是他在快乐中醒来。太阳逐渐升高之后,那代表着农村的蝉鸣便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在午休的时候,那声音便成为了一种“噪音”,一波一波绵绵长长地传入耳中,吵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谢远心中略恼,但转而便笑了起来,他便想着法儿对付这讨厌的东西。他找来一段“马尾”,那东西比人的头发粗硬而又有韧性,他把它系在长竹竿的一头儿,再系上一个活扣儿,他将那物件轻轻地慢慢地靠近那已经被他发现地高高地趴在树枝上叫得正欢的“知了”,这时候,或许是发现了这个离它越来越近的物件儿,知了展翅欲飞,然而晚了,它飞不走了,马尾系成的活扣儿将它箍得越来越紧,于是知了只有束手就擒。对于谢远来说,这种逮知了的法子刚开始时新鲜刺激,他先看好知了的确切位置,然后小心谨慎地用马尾系成的活扣儿套过去,似乎也只有那样才有可能成功套住它。这个法子对于低矮一些树枝上的目标有用,将其抓住的机会要大一些,而一旦树枝高了,便常常是竹竿子将要伸过去“布局”时,竟被知了识破而惊得怪叫着飞走了!谢远于是又想了一个法子,这一回他在竹竿的细端绑结实了一个粗铁丝折成的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环,他将这个圆环上粘足了蜘蛛网,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粘性”十足的“网”。谢远举着这个宝贝儿先在自家院子旁边的树上找目标练手儿,继而在这个村子的大街小巷里举着竹竿招摇过市。谢远、国柱带着谢新、国建满村子转,所到之处,众知了纷纷偃旗息鼓,它们好像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于是便“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到这小哥儿四个走过去了,它们就“变本加厉”地继续叫着闹着响成一片。谢远心中暗道,“好小子,想跟老子打游击战,你们也配!”于是他们便时常杀它个“回马枪”,居然收获不小! 有了胜利果实,他们自有处置的办法,他们会将这东西三个五个串在铁签子上放到火上烧烤,等到烤出了糊香的味道便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之后吃下去。不需要盐,更不需要其它佐料,那烧烤的知了确是极香脆! (四十一) 或许是因为绵羊毛长味道重的缘故,谢家人几乎从来没有养过绵羊,他们养的都是山羊。这种羊长着两只犄角,那是他们用来防御或攻击敌人的工具。这种羊没有长尾巴,所以拉过小黑药丸似的羊屎蛋儿之后屁股那里仍然保持清洁,这就应该是它们比大尾巴绵羊体味儿轻的原因。谢天祥家的羊平时就用一根铁链拴着,另一头有一根拇指粗细的长铁钎子,将铁钎插在有嫩草的地方任其自食或趴在地上高高地扬起羊头,警惕地盯视着前方,这种一般不闹毛病,而一旦生了病,那颗高傲的羊头便低下或干脆躺在了地上。它们对于外界的戒心要甚于较为温和的绵羊,并且反应灵敏奔跑速度快,有着比绵羊厉害得多的野性,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生猛”。 打从谢远回到新屯的那天起,这一白一灰两只山羊便用更为警惕地眼睛关注周围的人和物,竖起两只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而这一切,几只半大的小羊竟是浑然不知,依旧围着自己的爹妈“咩咩咩”地叫着跑动着,有时跑得远了,灰羊连声“咩咩”地叫它,似乎在召唤或是呵斥,那跑远的小山羊急忙停下来,它似乎还没有被它爹这么严厉地喝骂过,于是“咩咩”叫了两声便轻跑了回来,凑近它妈妈白山羊旁边寻求温暖。 谢远骑羊娱乐谢家人都知道,因为怕他被愤怒的山羊用犄角顶伤,所以爸爸谢明乾、妈妈钱凤英几乎每次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别骑羊,别拿羊当娱乐工具!那山羊是不愿意被压上重物满世界跑的家畜,它们习惯了自由自在地吃草,到头来为人贡献自己的身体,羊肉、羊皮、羊头、羊骨头,就连女孩子玩的‘羊拐’不也是羊身上的出产吗?这就够了!别再去招惹它们去了,啊?!” 但谢远对羊似乎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征服欲。有一次他回新屯村来,骑上了一只大肚子母羊,他不知道那是一只怀着羊羔的,只是见它别的羊“肥了些”且行动略显迟缓,他便揭开细铁链骑了上去。那母羊被惊得挣扎反抗向前窜动希求摆脱掉这个“魔王”的纠缠,谢远则仿佛骑上了高头大马一般紧握着羊犄角并夹紧双腿,叫着笑着骑在母羊身上。这一切被不远处的公羊看在眼里,它疼在心上,双眼血红,愤怒地“咩咩”叫着,并用大力欲冲过来帮助“老婆”,无耐被深深插进土地里铁钎所羁绊,它便只有用愤怒地叫声来帮忙!这时,收工回来的二姑谢明月看到了这一幕,她飞跑过来,大声呼叫道,“谢远,快下来,下来!那只羊快下羊羔了,那只羊快下羊羔了!”正玩得高兴的谢远听到姑姑的呼喊愣了一下,随即跃下羊背,松了紧握住羊犄角的手!他意识到自己这回真的闯祸了,于是不敢直接回家,直到薄暮时分,太阳只剩下半张脸的时候,他才磨蹭到家门口。那时村里的兽医已经被请了来,在他的帮助下,母羊顺利产下三只小羊羔,而母羊则因为惊吓愤怒体力透支而躺在铺了麦秸的地上长长地喘着气! 这一白一灰两只成年山羊大约因为遗传基因的缘故,它们见到谢远的影子便陡然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有情众生大约都是讲究尊严的,正如俗话说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这山羊也是如此。人家在那里规规矩矩严严肃肃地吃草长肉,不愿受人打扰!但谢远常在傍晚将羊牵回家的时候有一股骑上羊背的冲动,但这两只成年羊常常是飞快地往家里“逃”去。有一次,一不小心,灰羊挣脱了谢远,竟自带着长长的一段细铁链子往家飞奔而去,谢远童心大起一路追去,看看追上,他便用脚将铁链子踩踏住,没有想到,情急之下这灰公山羊竟使出了祖宗遗传给它的窜山越岭的生猛劲头儿,一下将脚已踩在拴羊细铁链子上的谢远带得摔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还有一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这只灰公山羊,低下头将两只尖锐的犄角冲着谢远猛冲过来,亏得谢远手中有根木头棍子,要不然非吃灰公山羊的亏不可! (四十二) 虽然西厢房是平顶的,但却也有两米高矮,站在平平的房顶上,越过院墙可以远望到南河边的一带含烟的白杨的树冠。这时,南坑已经填平了,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在百亩平整的土地上飘飘的缓缓地移动着。这一年的夏天虽然闷热,但每天的早晨或在雷声隆隆低下数滴雨点过后,还是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溢满了湿乎乎的泥土的气息。有南坑和它里面的积水的时候,常能听到青蛙的大声的鸣叫,与癞蛤蟆的闷声低鸣,如今却有蝈蝈的声音从或东或西的耕地里传过来,那声音饱满而圆润,这便吸引了谢远寻着声音去抓蝈蝈,但他却常常是空手而归,那东西虽小却不容易被抓到,反倒是蚂蚱和蜻蜓更容易逮些。暑热而少雨,空气仿佛干透的柴草一般划根火柴都能将其点燃。但每到了太阳平西的时候,新屯的街道上便有成群的蜻蜓,衬着降下来的晚凉疯狂地舞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这时不论男孩女孩甚至于成年人,举着大扫帚去拍,谢远等人岂能错过?!女孩子捉蜻蜓大多是娱乐,捉到之后捏着翅膀研究欣赏一番便松手放了,男孩子们则既要娱乐又要实惠,拍蜻蜓的过程令他们兴奋得身心愉悦,而将捉到的蜻蜓烤了来吃则让他们有一种收获的快感。相比较而言,蚂蚱却要少一些更难逮一些,但夏天的蚂蚱青绿硕大,比之蜻蜓抑或是秋天的蚂蚱要好吃得多,谢远便时常出现在庄稼地头寻觅这绿色的目标。 谢远其实更愿意逮麻雀人们常称其为“老家贼”的鸟。他拿家里的一张竹编的“筛子”倒扣在院子当中,拿一把棒子粒儿撒在其中,再拿一截木棍儿将竹筛子支起来,在木棍儿着地的那头系上一根细绳子,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谢远坐在堂屋门口的阴影里手中握着细绳子的一头耐心地等候。那小东西嗅觉咋不咋地谢远不清楚,但他知道它目力极好,虽赶不上高空中的鹰能够捕捉到地面草丛中的野兔的那般犀利刁钻的目光,但哪里有食物在它们快速飞行的过程中就能感知得到,那谢远布局中的玉米粒儿自然也是逃不脱它们的目光。不一会儿便有两三只麻雀“叽叽”叫着落在了院子里,它们或是远处空地上雀跃着,或站在桃树的枝叶间冷眼静观,看到没有危险,它们便放低了声音往前凑,这时它们还要再仔细认真地确认一下,于是它们忍住了眼瞧着到嘴的食物的诱惑,两只细细的脚爪站在那里,小小的脑袋左顾右盼着,这时它们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叫声。这时周围静极了,能听到树叶被风出动发出的“沙沙”声……这样大约过了十秒钟,一只麻雀终于忍不住跃了进去,对着一粒食物下了一嘴,然后又叫了两声。谢远看打仗的电影看得多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探地雷的敌人工兵或是小股敌人的先遣部队,“这个时候可是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拉动绳子常常是一无所获,敌人正处在高度戒备状态!再耐心一点,再等一小会儿,会有结果的!”谢远冷静地在堂屋的阴影里注视着那只细眼儿竹编筛子和它下面的麻雀。旁边的两只麻雀仿佛确认了自己是安全的,到那里吃点“点心”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也斗身跃入其中。这时候,谢远还是不拉动绳子,这个时候拉动绳子成功率最多有三分之一,因为这个时候麻雀吃食还没有进入到“忘我”的状态!待到三只进入了包围圈的猎物你一粒我一粒,边吃边兴奋得“叽叽”欢叫着时候,就在这时,谢远猛地拉动了手中的细绳,木棍被突然抽走,“偌大”的筛子忽悠一下平倒了下来!谢新比谢远还着急地奔了过去。 谢远回新屯村之前,好友罗常友送给他一把牛筋黄花梨弹弓。比起谢新、国建的粗铁丝折成的小玩意儿一样的橡皮筋弹弓,谢远的牛筋弹弓于朴拙中见出典雅与奢华,谢新常拿在手里端详玩味,但他力气小还不能将牛筋的力道发挥出来,后来便只得作罢。谢远在西厢房的屋顶上可不只是欣赏景物,他口袋里装了半口袋儿个头均匀的小石子儿,他站在屋顶上向树枝上搜索着雀鸟的踪迹,不时地举起弹弓闭上一只眼向目标瞄准然后发射出去,这样常常是惊得满树的鸟雀扑扑啦啦一齐抖翅飞走!大约发射二十次能将一只弱的或幼的吓得跌下枝头,发射三十次能碰巧射下一只来,尽管如此,谢远仍然精神抖擞,握着弹弓仰着脖子寻找目标。这样玩厌了,谢远、国柱两大大孩子便带着谢新、国建两个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子,扛着长竹竿、拎着弹弓在新屯的大街小巷中转悠着寻找着目标,逮知了射麻雀让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沉醉其中,无论有无收获。但说起来,最令他们着迷的还是晚间逮麻雀。 麻雀与燕子是华北地区离人最近的鸟类。燕子的窝常是堂而皇之地叼筑在人家正房的屋檐下,人们不去招惹它们,当然它们也不去招惹屋主人,每天早出晚归养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倒也悠哉自在;到了深秋时节,这种鸟便携家带口踏上了南巡之路到南方到暖和的地方去避寒过冬,等北方到了到了春暖花开时节它们再“叽叽喳喳”地叫着返回北方的家,屋主人看到这一家子闹闹哄哄的不但不恼反而心中美滋滋充满了喜悦与希望,毕竟河开冰消,春回大地,欣欣向荣,燕子在这个时候回来,主人能不高兴?!况且燕子是捕虫能手又天生顾家,所以北方人喜欢燕子甚至到了尊重的程度。与之相比,麻雀的名声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首先这麻雀不去自己叼材取料地做窝,而常是在房檐下瓦缝间寻找栖身之地,如果燕子住的是宫殿这麻雀则住的毛草房;再有这麻雀经常聚众偷吃人们晾晒的谷物粮食,等到人们发现驱赶它们的时候便一哄而散,“老家贼”的称呼便由此而来。或许还有别的不如人意处,所以人们对此种鸟经常是嗤之以鼻。其实麻雀的主要食物是蚂蚱、菜虫、玉米叶子上的蚜虫等害虫,而不是谷物或粮食。偏见害人哪!但与燕子相比,这种鸟类不懂得经营房地产却是事实。 晚饭过后,看看天黑透了——燕子归巢全家乐,雀儿晚回默无声!麻雀寄人篱下,所以只能静悄悄地默然无语地睡觉了,只有才孵化出的幼鸟儿偶尔发出轻微的“叽叽”声。这时候,这时候谢远、国柱带着谢新、国建,拿着一只长筒手电出了堂屋的门。白天,那麻雀再小心也会因为要回窝喂儿吃食而在自己的窝前徘徊,趁人不注意便进窝喂食,这一切被暗中关注的几个孩子给“侦察”到了,这时谢新、国建两个孩子再旁边“观战”,谢远、国柱则一个打着手电,一个爬上了窗台上,等双脚稳稳地踩实之后,谢远一只手抓牢屋檐儿的椽木,另一只手在国柱手电光柱的引导下探向雀巢。这时候,本就容易被惊吓的麻雀已经彻底被惊醒了,处于手电强光的照射之下,它感到了危险的到来,它想多门而出,什么老婆孩子全不要了,自己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汉高帝刘邦在彭城兵败逃跑时不是数次把儿女踹下车去吗?但已然晚了,它那双目力极佳的眼睛被强光照定,它变成了一只瞎家雀儿,它只有窝在自己的毛草雀巢里任人把它紧紧抓住……自家屋檐下的掏完了,他们又兴奋地奔到国柱家,这里掏完了,他们又奔向“猪场”。猪场的麻雀确是警觉得多,他们又没有经过缜密“侦察”,当手电筒的强光在屋檐下扫过的时候,众麻雀在领头雀的带领下扑啦啦直冲入夜空中,似乎没有听到惊恐的鸣叫声,这种仿佛经过了训练一般迅捷有序忙而不乱地疾速有组织的撤退是谢远他们所没有想到的,他们睁着惊讶的眼睛半天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其实,在谢远与国柱看来,这夏天不是掏鸟雀的最佳时节。放寒假的时候,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晚上,麻雀窝在暖暖乎乎的窝里不愿意动,强光照射它的双眼它又不能动,那才是掏马缺德最佳时间!那时候,别说它们只有领头雀,即便它们有警戒雀也可以有所收获。但玩心不等人,怎么可以等到冬天再下手? (四十三) 在252医院做厨师工作的谢天祥有午休的习惯,早晨通常五点以前起床,中午若没有休息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在他的“示范”作用下,谢家人都有饭饭后小睡一会儿的习惯。谢远在京城里上学读书,那学校离家不远不近,他本可以回家吃饭午休,但因为腿脚不便的好友罗常友的缘故,他中午便在学校的凑合着吃点,然后就趴在课桌上睡觉。十多岁的孩子少有心事,想睡觉了,趴在那里几分钟就进入了睡眠状态,周围有同学打闹甚至敲桌子,他的梦里便有了轰隆隆的雷雨声。然而回到新屯村之后,随着知了的没完没了肆无忌惮地叫嚷和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他午饭后要么被吵醒要么心中兴奋干脆没有了倦意。奶奶李玉容见他躺在炕上,便也心安地睡下休息了。他伺机蹑手蹑脚地开了堂屋的门,带好;又开了院门,带好,于是他就置身于外面的广阔世界中了;谢新则紧随其后,他俩一路走一路笑着,“远哥,今天咱们玩什么?”谢新问道,“要不咱们下河洗澡(游泳)去吧?!”谢新兴奋地建议道。等他们来到国柱家门口的时候,国柱、国建已经笑眯眯地双手抱膝,坐在树荫下等候多时了。 南河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地方。挺拔的白杨树直直地伸向天空,树冠练成整齐的一片,将岸边小路遮成一道浓荫;而点缀其中的垂柳的几乎垂地的柳条,则仿佛妙龄女子的长长的如丝般的秀发,浓密而飘逸。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悄然流动的河面上,那河面上映出明亮的闪光,映衬着那几朵稀疏得若有若无的白云。这条河是“大跃进”的第二年,也就是1959年开挖,1962年挖成通水的,它打通了运河水系与潮白河水系,西面的北运河上游的水通过它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流入潮白河里,那其中的鱼虾自然也就顺流而下,进入了潮白河。“有没有鱼逆水从潮白河中经过南河游入运河里的呢?”谢新如此问过爷爷,爷爷回答他说,“应该没有吧!大老远的从潮白河逆水游进运河,那不是累惨了!”但这一次,谢新却执拗得觉得,肯定有鱼(那种贪玩又勇敢的鱼)能从潮白河逆流游进运河,他做梦梦到过的。那是水量充足水位足够高的时候,平头小果带着他的弟弟,划了一只小船逆水从潮白河一路划入运河,而潮白河中的贪玩的鱼紧随船后,最终进入了运河! 铁路桥的西面百十米的地方,坡势和缓,河床亦宽阔平坦,那是新屯村孩子脱衣下河的地方。在那里已经有衣物胡乱地放在那里,谢新、国建欢叫着冲下缓坡,谢远、国柱紧随其后,急匆匆脱甩掉背心、裤衩,便急急扑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之中。谢新、国建年龄尚小,虽喜欢水却不会游泳,他俩在靠近岸边的平平的河床上,双手支撑在硬硬的沙地上,,任由河水的浮力将小小的身体抬起来,这样的以手代足在浅滩中游弋着,小脑袋露出水面,河水从他们的嘴边淌过。太阳火辣辣地照射下来,脑袋瓜儿顶上有一丝灼热,而沉浸在水中的赤条条的身体则被一股流动着的清凉所包围。大自然带来炎热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解决办法,不是吗? 十三四岁的谢远与国柱则游向巨大的桥墩,那是善游者的乐园。圆柱形的桥墩下面是六菱形的基座,基座的上面极平整的台面,基座四周是深水区,据国柱说那里的水深至少有两米半,他那时一米六五的身材硬是探不到底!天旱少水时,基座裸露的台面距离水面至少有一米的距离,那时即使你水性再好,想要从一米高的水面跃上一米高的基座台面也是不可能的事。而多雨的年份,南河涨了水,水面淹没了台面,根本就看不到那平整的台面。那留存下来的印记显示,这条河涨水的最高位置竟在桥墩的三分之一处,那里比基座台面高两米。这一年的水势尚可,水面距离基座台面有一拳头高的距离,众善泳者纷纷游向桥墩,跃上基座台面,再从台面上跃入水中,这样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谢远在京城里的游泳池中学会了游泳,标准的蛙泳、仰泳与自由泳让旁边的孩子看得暗暗叫好心中称赞;而在谢远眼中,这群农村孩子的游泳简直是啥都不是!国柱的脑袋僵直地立在水面上不敢没入水中,双手爬抓着拍击着,用“狗刨式”扑通扑通击起了巨大的浪花,他居然还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那里笑!但国柱的一手“绝活儿”却令谢远赞叹不已,在深水区,国柱的脖子、脑袋和一双举出水面半尺高的手始终是保持不动地游出好远,国柱的双腿、双脚在水下蹬踩着,他能这样“走出”百十米远而露出水面的部位丝毫不变形走样,这手“踩水”的功夫是这群孩子中少有的。这应该得益于他喜欢水喜欢村前这条河,没事的时候随着老爹谢明华,扛着渔网、超子到河边逮鱼捕虾捞“壳蚌(贝)”,鱼虾他们和家人一起享受,“壳蚌”则凿开取肉给猪改善生活!其间他便时常地到深水中摸索玩乐,久而久之练就了这手绝活儿。还有一个河南古城村的一个小黑小子(人称小五)也引起了谢远的注意。这小五身材矮小,若在岸上他不大被人瞧得上眼,但到了水中,他竟似一条黑泥鳅,自由泳游得让谢远暗自称奇,“这农村还能有这样的游泳高手?!”这小五一入水中便真的如一条泥鳅,浑身溜滑灵巧上窜下跳,他憋上一口气能轻松游到河对岸。据说有一次小五大约消失了有十分钟,他是从基座台面上跃入水中后消失的。十分钟后没见小黑小子,众孩子傻了,议论到是不是扎猛子扎到河底出不来了?还不快回村叫人!正在这时候,大桥东面二三百米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脑袋,边还向这边挥手叫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众人方知自己虚惊了一场。这小五的潜水功夫在这河南河北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和一个胖壮的十八九岁的半大小伙吵嘴打架,他一头跃入河里,之后他笑嘻嘻地点首招呼那小伙道,“来,来,下来!陆上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但在这水里,你打得过我吗?吹牛逼那你!不服,你就下来,咱们在这里比划比划!”半大小伙血往上撞,甩了衣服进了河中,小五笑着将其诱入齐腰深的河水中,三下两下便将其放倒,然后伸手狠劲捏住那人的脖子,拼命往水里按下去,直到半大小伙咿咿呀呀地求饶认输方才止住。 (四十四) 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大约是从谋生而言的,山里有林木果子野鸡野兔等山珍,靠山难道要以捕鱼捞虾糊口不成?而水里有鱼鳖虾蟹,靠水难道要以山林果子为生不成?孩童的生长他们的娱乐玩耍似乎也是如此。新屯村的南坑没有是,细竹林与芦苇荡失去了踪影,但却新建百亩平整的耕地,有打通运河水系与潮白河水系的南河,有动脉血管一般的逶迤伸向远方的铁路以及飞架在南河之上的铁路桥,这还不够吗?这足够村里的孩子们玩耍娱乐的了! 这座1972年与这条铁路同时建成的铁路桥,逐渐成为了新屯村人出行的便捷通道,人们或步行或骑自行车通过铁路桥之后再走上三五分钟之后便进入古城村,而通往县城的柏油公路就出现在了眼前,再向西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就到了京东县城东面北运河上的东关大桥。谢远从京城回新屯村的时候,坐着红白相间的公交车到京东县城东关,然后往东前行动古城村,再北折过铁路桥而到达新屯村。据史料记载,这古城村原先确是一座城池,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封大将彭庞为渔阳郡太守,彭庞便将治所迁至当时的路县,当时的路县城就是现在古城村的位置。1970年代,在村子的东北尚有夯土地基存在,现今是否还有保存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古城村“因城而名村”是有据可查的。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又有多少有据可查的史料上有记载的地方?! 新屯村的男女老少都练就了一手功夫,那就是与火车和谐相处的功夫。远远的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难道还要等它过去咱再过不成?没有的事,爷们儿照走不误!即便是骑着自行车也敢和火车比赛看谁先上桥,如果火车先上桥了,那没的说,您先请!可别让你携带起的骤风卷进车轮里而没了吃饭的家伙!如果让先上了桥,那火车也全然不顾地该咋开咋开,火车司机不会轻易不会因为避让桥上铁轨旁边小路上的行人而减速耽误时间,他们知道这行在铁路桥上的行人会自行避让的。果然,那行人在火车的威势下停了下来,胆小的骑车人将身体与车子躲进桥墩两侧的检修避险垛口里心惊胆颤地握紧铁桥粗厚的围栏同时抓牢了自行车直至手心出汗。那胆大的则仍旧骑坐在自行车座上,一只脚蹬牢差不多比拇指粗两倍的栏杆,一只手抓牢栏杆上方的横梁,另一只手抓牢自行车的车把,神态自若!也难怪新屯村人在铁桥上能如此地镇定自信,那时的火车速度慢,最高时速八十公里那就如同飞一样了!另外,这条铁路由南向北过了南河之后,即进入转向东北方向的弯道,弯道行驶,任何车辆都要减速慢行,火车自也不能例外;而从东北方向开过来的火车只有过了这个弯道才能加速前进,需要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才能将速度提上去,那时早已过了南河铁桥了! 1990年代初期,从bj到兰州一千八百多公里,最快的特快69次要用近30个小时,而普快则要35个小时。1980年代中期,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热播的时候,这条铁路开始了扩建工程,首先是将原先转弯的弧度尽可能变缓,另外又在原来路基的基础上扩建成双轨,之后没多久又变成了电气化。火车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原先镇定自若拿铁路桥当通道的新屯人便很少再打这里经过,毕竟性命攸关,岂可儿戏?!后来铁路桥设置“禁止通行”的标志并设置了铁丝网,再后来整条铁路被全部封闭了起来,新屯村东面高高扬起的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也被改成了涵洞,至此,新屯村人与铁路“形同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理睬,互不干涉,那份亲情与缘分从此灰飞烟灭!与此同时,随着工业化的阔步前行,北运河河段被严重污染,1980年代中后期,暑热时节,谢新所在的学校正在大运河边,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时候,一股臭哄哄热哄哄的类似于下水道的气味源源不断地传进来,那是北运河被京城的排泄通惠河所严重污染的恶果。上游的北运河如此,从运河流向潮白河的通道南河岂能幸免?1970年代,南河上有行船撒网捕鱼的,十年的之后的1980年代中期便早已销声匿迹,新屯村及河南、河北各个村子里的孩子再也没有谁到这条河里去洗澡(游泳),原先时常出现在新屯人梦中的南河与铁路、铁路桥,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之后,无论老幼对它们都已没有了类似于热恋中的情侣一般的“感觉”! 但在1970年代中期,这里却是风轻云淡碧水蓝天,这里是新屯村中孩子们的乐园,南河是,铁路是,铁路桥也是。这座铁路桥总共有五个圆柱形的巨大的桥墩,与之相对应分别有五组检修避险垛口,这东西五组垛口仿佛铁桥的五组耳朵探出并附着在铁桥的两旁,每个垛口都有一扇可以拉开的门,将门拉开沿着铁梯便上到了桥墩上面,时常有孩子打开铁板门到桥墩上面去玩。铁桥的桥体是一道水泥钢筋浇筑成的倒“凹”形的巨大的过梁,它架放在两座桥墩之上,虽然过梁中间有几组立面挡路,但这又怎能挡得住他们。胆大的孩子一只脚踩在倒“凹”的一侧,另一只脚踩在另一侧,这样岔开腿能很快从这个桥墩到另一座桥墩。有的孩子则屁股坐在这一侧,双脚蹬踩在另一侧,双腿悬空,双手与双脚分别支撑身体也能从这座桥墩挪移到另一座桥墩之上。每座巨大桥墩的南北两侧附带有两架悬板,那是为了便于检修人员移动检视与维修用的,这两架悬板离水面要更近一些。谢远、国柱带着谢新与国建经常出现在这桥墩上面,时而上窜下跳,时而从这座桥墩快速移动到相邻的桥墩上去,河水从他们的身下淌过,好奇心伴随着快乐、惊险、刺激令他们陶醉其中,恐惧早已被他们抛到爪哇国。而火车经过时,大桥主梁被庞大的重物压在上发出强烈震颤与摇动,反倒更让他们心中兴奋。 这一天下起了雨,河面被雨滴击打的声音清脆悦耳,放眼望去,整个南河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谢远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细细的尼龙线,这一头串上一根被弯成钩状的大针,另一头则系在一截两米长的竹竿之上,这便成了他的钓鱼杆儿。他用一个小玻璃瓶装了半瓶蚯蚓,在悬板上坐定之后,谢远将丝线往下放,直到打针与饵料没入水中。他双眼注视着丝线入水的地方不眨半下,丝线忽然动了一下,国建激动地喊了一声“咬钩了,咬钩了!”谢远下意识地疾速抬杆儿,结果做饵料的蚯蚓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弯成钩状的大针在那里晃动。国柱训斥道,“喊什么,喊什么?!那叫‘虚咬’懂不懂!是鱼在试探呢!你这一喊不是给鱼喊跑了!”国建吐了一下舌头不再作声。谢远宽容地说道,“没事,没事!玩嘛,还真想钓到大鱼不成?!”说完,他再次将串了蚯蚓的弯钩大针往河水中续下去。等到蚯蚓用光了,他们却连个鱼鳞也没有见到! 一天,在国柱的建议下,四个孩子从国柱家里拿了渔网超子连同塑料桶去南河中捕鱼。国柱选好了一处河边长有水草的水域,将细眼儿“粘网”从北往南下过去,然后再向西向北兜了一个圈子,他笑着说“这也叫‘布局’”。在这个圈子的西北方向空出一大块缺口,然户他指挥那三个孩子在此局的南侧水域击水玩闹,从而阻止上水的鱼往缺口处游出他们的包围圈。这样大约闹了有十多分钟,或许小有成果了。这时他让谢新、国建将该局的缺口守住,他和谢远拿着超子在水草中寻觅着……有了,只见国柱猛地将超子伸入水中然后又猛地往河岸上撩去,一条鲤鱼被掀到了岸上!“国建,快过去抓住它,别让它跑了!谢新,你守在那里别动!”这时,聪明的谢远学着国柱的样子,将手中的超子快速伸入水中,只不过他没有往上撩,而是疾速抬离水面,一条斤把重的鱼在超子里狂躁地跃动着。国柱急忙说道,“谢远,快上岸,快上岸,可别让它跳出来跑了!”这一次他们抓到了三条大鱼,粘网上粘住了小鲫瓜子之类的鱼足有小半脸盘。看来,贴饼子熬小鱼是吃定了! 第三章 (一)从顺到偷,仅半步之遥 (一)从“顺”到偷,仅半步之遥 1975年,十三岁的谢远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龄,家里的羊、狗每见到他都高度戒备,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整治它们,就连猪见到他也要躲到猪圈的角落里,装作看不见地趴在那里,人你是唤还是用棍子捅,人家老猪就是不出来,为什么呢?这猪吃过他的亏,差点被要了命!有一次奶奶李玉容要他拎上篮子到水渠边或是河坡儿,去给猪找点野菜吃,谢远带着谢新出了院门,这时肥头大耳的黑猪正在边哼哼叫着边拱门,谢远见了眼见一亮,“怎么着,不老老实实呆着养膘,想出去遛达遛达是不是?”边这样快乐地嘟囔着便笑嘻嘻地打开了猪圈的门,谢远将其赶到百亩良田的水渠边,让其由着性儿去吃菜,之后便各自玩去了。 过了两袋烟的功夫,“看青”的刘振东用他那特有的破锣一般的声音高喊道,“谁家的猪跑了?!掉到排水沟里去了。谁家的猪跑了,掉沟里去了!”刘振东瞪圆了眼睛这样的高声喊叫让半个新屯村都听到了,队部的大喇叭里于是传出了广播的声音,“谁家的猪跑了,掉村西头的沟里了!”谢远、谢新哥俩听到这声音,心想可别是自己家里的那头黑猪吧。李玉容这时也已经发现自家猪圈门被打开来,她听人说有猪掉到沟里去了,于是连忙小脚快跑地来到那里。 亏得这些天连日大晴天毒日头紧着晒,那沟里已经没了半点儿水。然而那头黑猪却是习惯了吃饱喝足后躺着养膘,如今哪里还有力气从“陡峭”的沟坡上爬出来,它又哪里知道该从哪里爬出来?等到谢家的黑猪终于被弄上来了,被人轰赶着呼哧带喘一溜小跑地回到猪圈里躺下来的时候,它为自己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却出去闲逛,结果差点没要了小命儿而懊悔不已!后来谢远再来逗引它撩拨它的时候,它便尽量往猪圈里面躲,任什么也不能让它离开自己的安乐窝了! 谢远回新屯村的第二周的周末,他随着爸妈回了京城,他不愿意回,在新屯他还没玩够呢!他说,“妈,我还没玩够呢!国柱、国建和谢新,我们四个玩得好着哪!前儿,我们还用粘网逮了不少鱼,让奶奶给我们做‘贴饼子熬小鱼’呢!不信,你去问!”钱凤英拉长了脸说,“叫你回你就回,哪那么多废话呀?!赶快去收拾,待会儿就走!” 谢远又向爸爸谢明乾投来求助的目光,谢明乾其实希望儿子能在爷爷奶奶身边多呆些日子,那么着急回城里去干什么!但细心的妻子钱凤英发现谢远走路不大对头,他们两个人让其脱掉了短裤检视发现,谢远的大腿根部有淤青,那明显是人用手掐拧的结果!还有两处已经摩擦得渗出血渍的伤口,那却是怎么弄的,谢远开始说不知道,后来竟笑着回答说是骑自行车摩弄的!原来尚未发育成熟的谢远喜欢骑着自行车“兜风”,而他如果骑坐在车座上那脚便够不到车蹬子,于是他便骑的自行车的大梁上,屁股快速地一扭一扭地,将那车骑得飞快,在村里的大街上招摇过市,这样子到处寻柳觅荫地兜风儿,时间长了,裆部便摩得渗出了血,当妈的看着能不心疼? 如果说裆部磨出血是骑自行车弄的,而这大腿根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谢远却解释不出来,任钱凤英怎怎么逼问,儿子就是装糊涂不说话,再不就说“不知道,忘记了”。对儿子的心疼很快便转变成了对旁人的嗔怨心,“儿子一年能在这里呆多久,你们怎么能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成,儿子,别在这里呆了,咱们回自己的家!” 谢远回京城去了,临走前,他将那朴拙的黄花梨牛筋弹弓送给了谢国柱。新屯谢家院子里忽然清静了下来,畜禽的神经不再紧绷着,母羊放心大胆地吃草哺育羊羔,猪则安静地在权里或倘佯或躺着养膘,没有谁再去招惹捅逗它们,只是槐树、杨树上的知了越发得意了,大声地长时间的争相鸣叫着,似乎在替炎炎夏日扬威跃武。谢新感到了寂寞与冷清,堂哥谢远的回城让他心里面空落落的,但这种没着没落儿的感觉很快便过去了,国柱、国建和谢新继续着他们的游戏,粘知了,打麻雀,下河游泳或到桥墩跟前跳上跳下。 (二) 这一天他们在河中玩得又饿又渴,国柱于是想起了那片西瓜地,于是他们来到用篱笆围起来的西瓜地边。国柱对这里不陌生,他知道那里有一处松动的所在,三下两下扒开一个窟窿便率先爬了进去,之前他吩咐国建和谢新道,“你们两个呆在这里别进去,让人逮着可不是好玩的!” 平常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国柱就会抱个西瓜出来,而这一次却是连半袋烟都没用他就出来了!吃瓜的时候,国柱嘟囔道,“今儿碰见好心眼儿的(人)了,四个挺大个儿的大西瓜就摆在篱笆根那儿,是谁(干的)呢?”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刚才被掩拢的篱笆窟窿又被人从里面扒开了,紧接着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国柱本欲带着国建与谢新快速“逃离”,却发现这人不是看西瓜地的李大脑袋,而是自家的邻居刘得亮,但即便是这样,这三个人心中依然是惴惴不安的,毕竟“偷”西瓜吃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刘得亮这时也看见了他们,他先是一怔,然后油黑的脸上便见出一口白牙齿,他笑嘻嘻地轻声招呼他们道,“嗨,国柱,你们也来啦!”国柱没理他,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刘得亮名声不佳,他拉着谢新叫着国建抬腿就走,这时刘得亮再次轻喊道,“国柱,嗨,国柱!过来帮个忙嗐,回头分你俩!”国柱也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带着国建、谢新快步逃回了家!后面传来刘得亮的轻骂声,“国柱,你丫挺的!真不地道!” 这一天谢新去家里找国建,在当街的一个不起眼的荫凉处刘得亮赤着油黑的上身露出一口白牙齿招呼道,“新,过来,过来呀!”谢新不知道怎么拒绝人,便挪移着脚步捱了过去,刘得亮恳切地笑着说,“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好像害怕我似的,是吗?” 谢新勉强咧开嘴笑了笑,不置可否。“新,跟哥说,想吃枣吗?想吃,亮哥去给你弄点来,好不好?!” 这时谢新半惊喜半疑问地问道,“你家又没有枣树,你上哪弄去?” “这你就别管了!我有办法,我会变!只要你想吃,我现在就给你弄去!” 谢新连忙白手说道,“我不吃,你别去弄!” 停了一会儿,谢新小声儿对得亮道,“他们说你爱偷东西,是这样吗?!” 刘得亮眼中有一丝狡诈抑或是恼怒,但转瞬便消失了!他微笑着回答谢新道,“新,你这是听谁说的?!我们家你还不知道,孩子多,家里饭都吃不饱,我爸(刘振东)又爱喝两口,不想点办法能行么?那怎么能叫‘偷’呢,那该叫‘顺’。因为我从来不偷别人家的东西,我只是‘顺’生产队的,顺点瓜,顺点菜,顺点花生,顺点老玉米,这样就能吃饱肚子了!这怎么能叫‘偷’?!” 谢新知道不是比自己长差不多有十岁的刘得亮的对手,便也不再争辩,撒开腿跑去找国柱、国建了。 (三)顺东西得手,得亮被父责骂 这天薄暮时分,刚吃过晚饭的谢新坐在窗下的台阶上听收音机,沉浸在“孙敬修爷爷”的故事中。忽见国建从打开的院门探进头来,他兴奋地向谢新招手,急切地示意他过去,谢新见状,平静的心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知道国建又找到了玩乐的新点子,于是连鞋也顾不得穿,便一溜烟窜出了院子,边还问着,“国建,怎么着,上哪儿玩去?” 国建快步向前小跑着回答道,“挨打了,刘得亮挨打了!他爸爸把他妈和旁人都轰了出来,然后反插上院门,把他吊起来打呢!”国建边说边越发快的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谢新头脑中闪出一个圆头黑脸突牙鼓眼声音似破锣动不动就瞪眼的形象,新屯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惧怕他的,小孩晚上哭闹大人们就会说,“再哭,刘振东就来了!”这孩子连忙将哭声止住,边还左顾右盼地寻找。 刘振东收拾二儿子得亮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自从发现这个的不成器的儿子偷东西,刘得亮便成了刘振东的出气筒,他没酒喝了生气打儿子,有酒喝了两杯酒下肚这个儿子在他眼中就真成了“贼”,他打得更加凶狠。 刘振东家和国建家仅一墙之隔,却没有国建家院子那么深,大约只有国建家院子的一半那么大小,但院墙却高大结实,将一个四方的院子围了个严实。刘振东五十上下年纪,是生产队的副队长。此人颇有几分凶霸之气,看不过眼立时就横眉立目一吐为快不留情面,新屯村人大多和气柔顺不喜争执,因此在本村中刘振东便有了一定的“威信”,书记刘国成便让他做了生产队的副队长,主管安全生产防盗防贼,夏天“看青”、冬天巡夜等工作。刘振东倒是不辱使命,常常是深更半夜了还要拎上长把儿手电筒在新屯村的大街小巷中巡视,新屯村因为有了这位夜游神,偷盗的事情竟是少有发生。 刘振东又是个“热心肠”,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他常常是不请自来,见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不让他干都不行,他死乞白赖非干不可。刘振东打从年轻那会就爱喝点酒,给人家的忙活了半天,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也是实实在在,真吃真喝高兴起来还要大声吆喝,东家没有和他计较的——他就是这么个人儿,干活儿出真力,吃饭也是要吃饱喝足了的,和他计较什么?!然而四十过后,情形就发生了变化,虽然帮忙依旧出真力,但喝起酒来却比年轻时尤甚,常常别人酒足饭饱撩了筷儿,他还在嬉皮笑脸地“嗞啰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地吃着喝着,他总是最后一个在别人的唠叨与白眼儿中笑着离席的人。 这年春节,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天天家里外头中午晚上两顿酒,到别人家串门赶上吃饭礼节性地邀他入席,他边假意谦让边抄起小板凳坐在了饭桌边,并且常常是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喝到深夜,那时没有ktv,否则他会喝到第二天天亮。 有一次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他竟然歪在自家院门口睡着了,要不是老婆孩子出来找,他竟要在这残冬时节在自家院门口睡下去了!正月十五过后,桌上的下酒菜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剩了咸菜,那也不要紧,在刘振东看来,只要有酒就万事大吉。这一天高兴了,他会让老婆给摊俩鸡蛋下酒,老婆惧他只得照办。后来有一次老婆说,“下午刚卖了鸡蛋,换了钱打了酱油买了醋!”他便不高兴,“妈个逼!你就不能给我留两个?” 这样的骂了一句,但他有办法,他听人说有人能就着钉子都能喝下二两酒,何况咱起码还有咸菜!于是他就着老咸菜半头蒜喝下了三两六十五度的二锅头。期间他瞪圆眼睛要老婆给他去炒黄豆当下酒菜,老婆依从。 (四)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猛然想起没有酒了,他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后来竟自弄得脑门上出了汗。刘振东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于是强努强拽地囫囵吞下几口贴饼子,呼噜呼噜喝下一碗热粥,便下炕出了家门儿。 他早早地给自己打了一瓶散装老白干藏了起来,晚饭时他要老婆给他摊俩鸡蛋,这次老婆挖苦他说,“没有酒,光摊鸡蛋你受得了吗?不又得勾出你的酒虫儿来才怪!”他嘿嘿儿乐着,瞪圆了眼睛对老婆说,“怎么可能没有酒,我能变!你瞧瞧,这是什么?!”他边说边从被垛中抽出那瓶老白干。 老婆咕哝了一句,“瞧你那德行!看见酒,比看见你爹你妈还亲!”然后她就给他摊鸡蛋去了!这要在平时,他早就跳过去捶她了!可他现在手中有酒心中高兴,高兴的时候他不惜得和老娘们儿一般见识,全当没听见。 有酒的时候,他对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是相当宽容的,他甚至乐呵呵地问大儿子得全“要不要一块喝两口儿?”那时得全才满十八岁。两个闺女和只有四五岁的老儿子得刚他更是喜欢的什么似的,他喝多了瞪圆血红的眼珠子发怒的时候,也从骂过更没打过他们仨,而二儿子得亮在则是个异类,“我们刘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我他妈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了,揍出你这么个东西,贼眉鼠眼的,你他妈不是个好东西!”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投缘呢,彼此之间互相爱慕;不投缘呢,俩人一对眼便要迅速弹开,父子兄弟也是如此。 这刘振东看二儿子得亮黑眼,得亮妈也从背后劝过刘振东,“再怎么着他也是你儿子呀!你俩上辈子是仇人还是怎么的!”其实得亮还是很聪明很顾家的,打从第一次把顺来东西交给妈妈,得到了赞叹与奖赏,之后,凡是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包花生他也悉数交给妈妈。得亮妈从来没问过这些东西是从哪弄来的便兴奋地匆忙收下,每每还要偷着给得亮一点奖赏! 这一天晚上,放在土炕上的四脚炕桌上放了一、小堆儿晒得半干的生花生,虽没有炒熟的花生那般香脆,但细细嚼来口中便溢出了原汁原味的清甜之香。刘振东这几天没有酒喝本就抓耳挠腮,那酒瓶已经空了几天了,这满口的青香让他无所适从脑门上渗出汗珠亮晶晶的。他忽然想起,这队上的花生还没收呢,就算是捡也还没地方捡去呢!那这花生是从哪来的?! 刘振东怒视着端着饭碗喝着粥的老婆,厉声问道,“这花生是哪来的?问你呢,这东西是哪来的?”他啪的一拍桌子,“难道是偷来的不成!”小小炕桌被他的大拳头砸得真哆嗦,上面的花生更是高高地跃到了半空中。 这时候,站在地上捧着饭碗喝粥的得亮也是一哆嗦,他端着饭碗假装到堂屋的大锅里盛粥,刚一转身即被刘振东喝住,“你干嘛去!” 得亮眨巴着眼睛满脸无辜地说道,“我去盛粥呀!”刘振东嘿嘿冷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喝问道,“说,这花生是哪来的?村里的花生还长在地里没收呢,咱家的桌子上就有了花生吃,这是怎么回事?说!” 刘振东并非没有听到二儿子刘得亮的闲言碎语,并非没有感觉到村里那帮子没事嚼舌根子的老娘们儿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但二儿子和他妈做事隐秘,他妈替他遮盖得严实稳妥,他竟一次也没有抓到切实的把柄。这一次他妈大意了,本想让几天没沾到酒的掌柜的(家庭中的男主人)尝个鲜儿,却未曾想到竟会惹火上身,这个软弱的女人这时真的没了主意。而平时满机灵的得亮这时脑袋也木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这新花生确是他前两天衬人不备偷挖的。之后他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他身心不宁坐立不安,而等到他妈将那还未干透的生花生端上桌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要坏事! 这时刘振东起身下炕欲寻烟抽,然而他的这一动作却改变了得亮的命运,得亮以为刘振东要下地收拾他,那种自然的逃避的本能让得亮转身撒腿便跑。刘振东稍微愣了半秒钟便什么都明白了,他骂了一句“王八蛋!”便飞身下地追了出去。 这几天没喝到半滴酒让他手脚麻利,刚跑出院门的得亮本可以轻松逃走,但该他背运,院门口的有一洒了过多水的光滑地面将他滑倒,摔得膝盖生疼,等他要爬起来的时候,刘振东已经将的衣领牢牢抓在了手里。他象提个小鸡仔一般将得亮拎回了屋,接下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罚跪整夜,得亮妈和两个闺女苦苦求情,才在半夜被允许上炕睡觉,这时他还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个混蛋王八蛋操的!以后再偷东西,老子剁了你的贼爪子!睡觉!” 第三章 (二)女大当嫁,淑琴也不例外 (五)女大当嫁,淑琴也不例外 打从得亮顺手牵羊弄回来的花生被几天没喝酒的刘振东发觉并拳打脚踢之后,得亮着实被惊吓了一场,“顺手牵羊”的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是要被惩罚要挨打的!打那之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没动过不属于他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毛草。 但后来有一天他又犯了老毛病,这回还是花生,那场院里已经晒干了的花生被装进麻袋包里都还没系上口,二十几大麻包花生就那么整整齐齐地挤靠在一起。得亮眼前一亮,他随即将自己白背心脱了下来,将一端系牢,他眼睛四下扫视了一遭,见没人便迅速窜到麻包旁边,大把抓着花生送进他的白背心做成的口袋里。他偷摸着回家将“胜利果实”交到了他妈手中的时候,他变得兴奋而心跳得极快。 得亮妈见到这老大一包子干透的花生,脸上一惊又一喜,她慌忙却又快速地接过东西倒入一只藤篮中,然后又将一块旧花布盖在上面,接着转身将已经解了结的白背心递给得亮,压低声音对儿子说,“你怎么又去(顺)?你爸发现可怎么得了,不又得打你个半死?以后别去弄了,咱家不缺这个。” 然而,刘振东已经顾不上刘得亮了,他大闺女刘淑琴已经和男方见过面会过亲婚书也已经领了,婚期已经和人家商量好,就定在1976年的五一节,男方是潮白河东大厂县吃公粮的人。京东人管那个地方的人称作“河东儿人”(潮白河东面),与之相比,京东县离首都更近,又是bj下辖的一个县,因此他们似乎有着更多的优越感,他们有资格看不起“河东儿”人,就象当时的京城里人看不起他们一样。 刘振东刚开始不同意这门婚事,差一点就把媒人给轰出家门,他说,“我闺女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的!怎么可以嫁给河东儿人?!”在京东县人眼里,恐怕只有河东儿的闺女嫁过河西来的,如今在自己身上破了这个例,老街旧坊的怎么说,那帮子老娘们怎么议论,大闺女淑琴心里又会怎么想?想到这些他的眼睛便瞪圆了盯着媒人。 而媒人就是媒人,经多识广见人见得多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刘振东怎么想?!但她也会说,所谓巧嘴媒人,没有一张巧嘴笨嘴拙舌的想出来干这行混饭吃,能成么? 那媒婆冷静地坐在炕头,微笑着对刘振东说道,“我说振东,你呀先别急!哪都有过好日子吃香喝辣的不是?哪都有日子过的不如意的不是?就算在京城里,也有蹬板儿车的也有摇煤球儿的不是?而在河东儿里也一样有过的好的,有过的不好的!咱们京东县,你就说咱新屯村吧,不是也一样有过的好的也有过的不好的,是不是? “我给说的这个对象呀是河东儿人不假,但人家可不是跟咱们似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人家是大厂县城人,是公家人吃公家饭的哦!他爸爸在县政府里做官儿,他爸爸安排他进了县财政局,说实话,和人家相比,咱们哪,就是个‘土老帽儿’!这个男方呀,不知咋的了,县城里那么多相配的姑娘不找,就一门心思想寻个有首都户口的,农民户口也行,他不在乎,这不儿,我哪,就想起了淑琴!你呀,好好想想吧……” 刘振东在新屯村里炸炸乎乎装楞头青耍青皮在行,但逢到领导来村里检查工作他就往边上溜,要他干活行,要他接待领导汇报情况,他登时头脑一片空白说话语无伦次本来就黑的脸此时竟胀成猪肝似的。“会亲”这天,他这位女方的爸爸是必定要参加的,男方的爹将酒宴安排在了县政府的招待所,大厂县是回族自治县,因此牛羊肉制作的菜品摆了一桌子,男方还特意安排专人陪刘振东喝酒,结果刘振东到后来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了招待所的房间里睡觉的……反正第一次同亲家见面就出了丑儿,但却见了“世面”,从此他知道了什么是“公家人”,从此谁在这个那个对“河东儿人”说长道短他便脸红脖子粗的冲上去与之理论。“你一个平头老百姓知道个屁!人家河东儿有地位的公家人,过的日子好得你都想不到,你信吗?甭看不起人家!” (六) 刘振东呲着牙乐乐呵呵诚心诚意地邀请了谢天祥来给帮忙做主厨,同时还请来了懂厨艺的他的同宗哥哥刘振兴做副手,二三十桌的酒席光这两个人忙不过来,于是他命令二儿子得亮给打下手,剥葱剥蒜择菜洗菜的杂活交给了这个二儿子,他想家里忙忙儿的顾不上他,与其让他动外面闲逛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来,不如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干点儿活收收心! 刘振东了解这个儿子吗?其实他不了解这个儿子,二儿子得亮机灵顾家而且也满听话的。如果得亮第一次往家顺东西,得亮妈能够拒绝并阻止、劝导而不是面全盘接收面露喜色并与之奖励,恐怕就不会有后来的越陷越深的得亮;而得到鼓励的得亮心生喜悦与成就感,于是慢慢养成了“顺东西”的习惯,现在我们都知道“习惯决定命运”,而得亮的命运大约就这么被决定了。刘振东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儿子,父子的缘分随着打与被打已经所剩有限了!而正因为挨打甚至被关起门来“吊打”,以为这样就能震慑住“贼儿子”,然而这样一来,刘振东没有想到,他的这一行为在新屯人的心中,在二儿子得亮的身上,刻下了“得亮偷东西,得亮是贼!”这样的挥之不去的印记,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就这样被打入另册,像国柱这样的“发小儿”都远远儿躲着他,谁又愿意与小偷、贼做朋友呢?即便想与之交往,往往也要遭到家里人的制止,得亮便落到了被孤立地境地。 可得亮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希望有朋友彼此相伴此呼彼应各处游玩的时段,在这里被打入另册被孤立,他就要在那里找到和颜悦色的把自己当人的“朋友”! 大姐淑琴是真心疼爱兄弟们的。她皮肤白皙细腻,面容秀美,经常地开怀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个时代的青年女子只有雪花膏做美容护肤品,对于淑琴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话又说回来,即便没有雪花膏,大姐淑琴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体香,在得亮的心中,大姐比那几个在新屯村插队的女知青也丝毫不逊色。 在第一次被爸爸刘振东罚跪之前的某一天上午,他急急火火地上厕所撒尿,却无意中撞见了正在如厕的大姐,那时大姐“啊!”地惊叫了一声,他慌忙退了出去,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他的眼光看到了那个白白的屁股,当他红着脸说着“对不起!”即刻而慌张地推出的时候,那白色的令他脸红心跳的部位便牢牢地印刻在了他的十五岁的正处于懵懂状态的“小青年儿”脑海之中,任他怎么扣怎么挖也扣不下去挖不下去! 从此,那清晰却又朦胧的白色便时常在梦中出点。而罚跪那晚,大姐给他求情,在炕上给爸爸下跪,过后他回想起来竟自感动得哽咽了。如今大姐要出嫁了,嫁到“河东儿”的大厂县去,看见忙动中掩遮不住的美滋滋的喜上眉梢的样子,他既高兴又失望。 (七)如果有一双温暖的手,得亮会怎么样? “得亮,来!把这些蒜剥了!”主厨谢天祥微笑地向得亮说道,正自胡思乱想的得亮一下子收回了快速游动着的心思,他也笑着回答说,“好!”这么长时间以来,总算有人能同他和颜悦色地说句话了,他心里暖乎乎的。谢天祥听说了刘得亮的事,“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错呢?!”他心中想,“你刘振东这么打孩子,是要帮他改正错误呢,还是推他进泥塘!如果拳头与棍棒能解决问题,那岂不简单了!棍棒真的能打出孝子来吗?未必!” “得亮,来,把这些葱剥干净洗干净!”谢天祥依旧微笑着柔和地吩咐得亮,这些的微笑与柔和让得亮的心里似乎有了阳光,一张稚嫩的黑脸上露出了率真的笑容。人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在处境恶劣的时候,几句和颜悦色的好话便能让他新生温暖,这就好像快要饿死的人的手中突然出现的那个馒头,能救人啊!佛祖说的“无财七施”中的颜施与言施,就是这个意思,没有钱财布施,你可以给予别人和悦的颜色,你可以给予别人温和的语言,这同样是一种布施。 “得亮,来,把这块姜切成姜沫,待会做丸子用!”随意却和善地第三次吩咐道,之后转身去忙活别的,然而很快他即转身回来对得亮说道,“得亮,知道怎么切姜末吗?”刘得亮痛快地回答,“大爷,把姜切成姜末,我会的,我天天儿切猪菜呢!不信您瞧!”得亮边说边抄起刀,左手抓起一块姜,咔咔咔象给猪剁野菜一般挥刀下去。一旁的刘振兴开着嘿嘿儿乐着说,“我说得亮,快打住吧!切姜沫象你种切法,切二斤姜末不得使上吃奶的劲儿!” 说完便转身去给新塘好的砖头、土坯、泥巴砌成的大灶添煤去了,边走边苦笑着摇头。得亮愣在了那里,不知是继续往下切呢还是干脆不切了。刘振兴是个慢性子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做事同他说话一样慢条斯理,他谨小慎微没和谁吵过架红过脸,但有时说出一句话却是软中带硬把人噎得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这时候谢天祥走过来,脸上仍有淡淡的一丝微笑,他平静却和善地操起那把菜刀说,“得亮,你拿刀的手法不对呀!”得亮拿刀不光是右手手握刀把,而且右手的食指还会很自然地压在刀背上,他觉得这样更能用上劲。“得亮,你这拿刀的方法是回民的拿刀方法,咱们拿刀的方法是这样的,不是大把抓牢刀把儿,而是象握牢刀把抓牢刀背儿,这样切菜切肉是不是更能用上劲儿?!” 谢天祥为得亮做着示范。“这切姜末呀,先得把姜切成薄片,像这样;再切成细丝儿,最后再切成碎末。我学厨子就是从切姜末开始的。切的时候千万注意,别切到自己手上!” 老子说“上善若水”,这柔和温暖所产生的劝人向善的力量,是冷若冰霜的批评或拳打脚踢所比不上的。 (八)闺中喜相逢密友,姐妹三人 谢天祥的二闺女谢明月,谢明华的大女儿国柱、国建的大姐秀兰出现在了院门口儿,见到正在忙碌的谢天祥两人都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三个姑娘相差不了几岁,没事的时候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叽咕个没完,说到高兴处,淑琴哈哈大笑;明月呵呵呵地乐出声儿,秀兰则别过头去偷偷地笑。村里放电影的时候,这三个女子准凑在一起边嗑着瓜子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不老屯或是周围哪个村儿放电影,这三个姑娘便相约相携着步行着奔过去;夜深了电影散场了,它们又手拉手地往回走,谢明月随口哼起了《红色娘子军》中的歌曲,“向前进,向前进,革命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淑琴、秀兰便随之哼唱了起来,清脆的女声在夜空中飘荡! 有一次,这歌声竟引来了口哨声,到后来竟变成了尖利的呼哨声,随后有年轻的男声喊道,“海,姐们儿,过来待会,交个朋友嗨!” 歌声随即停止,淑琴、秀兰一左一右紧紧地拉住明月的两只胳膊。谢明月呵呵呵地大声笑了,她高声答道,“交朋友,可以呀!你先过来,你姑奶奶看看你长得什么德行!姑奶奶看上了,咱们交朋友,姑奶奶看不上,看不打跑了你这只癞蛤蟆!” 边说边猫腰捡起地上的两块板儿砖,淑琴、秀兰学着她的样子,也弯腰操起砖头,预备用它这拍丫挺的色心王八蛋!此事很快便在新屯村传开了,人们对这个貌似瘦弱而秀气的姑娘从此刮目相看。 淑琴见两人到来连忙迎过来道,“明月、兰儿,你俩来了!快坐,我给你俩倒杯茶!”秀兰说,“淑琴姐,你别忙了,我和明月二姑过来看看你!明天你就要出门子了!” 秀兰有些伤感的说道。明月接过话茬儿说道,“倒吧,让淑琴给咱们倒杯水吧!明天出了门子,再想让她倒杯水也难了!” 淑琴听到这里眼圈红了,“瞧你俩说的,又不是跑到地球那边儿去!就是一河之隔的大厂,听说骑自行车有俩小时也就到了!到时候,你俩可以骑自行车来大厂,咱们吃炖牛肉,吃葱爆羊肉,好不好?” 说到这里,淑琴笑出了声儿,之后她找补道,“呵呵,看你俩赶明儿能嫁到哪去!” 秀兰听到这里竟红了脸,佯嗔道,“淑琴,瞧你说的,人家还小着呢!” 这姐儿仨年龄相仿,但她们不是一辈儿人,秀兰、淑琴同辈,谢明月是姑辈,秀兰最小,只有十八九岁,而明月最大,已经过了二十四周岁了,这时只听她“哎……”的长叹了一声,淑琴、秀兰此时竟都沉默了。她俩知道明月为什么长叹,要不是事情突变,明月去年国庆节就该出嫁了。 第三章 (三)谢明月的初恋 (九)谢明月的初恋 1975年春节过后,经媒人牵线,明月与南河南面杨庄的一个小伙子见了面,明月人虽瘦但却秀气轻灵爱唱歌,她有轻微的鼻炎因此唱歌时鼻音很重,但韵律却把握地很好。在家里,她极喜欢侄子谢新,宠爱他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谢新爷爷奶奶,她常背着抱着侄子从新屯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那时她的工作是在村里的电磨房里磨面,她便把谢新带到磨房里,让他在小板凳上坐着。磨白面的机器差不多是全封闭起来的很安全,磨玉米的机器是由一个电机通过通过差不多有两米远近的传送带带动的,那传送带时常需要在高速转动时涂抹一种固体的润滑剂,那是大人干的活儿,需要极小心不能失手。 有一天谢新因为好奇拿着板块固体润滑剂在飞速转动着的皮带上磨蹭,谢明月砖头看到,二话不说飞身冲过去切断了电源然后一把将谢新搂进怀中,脸色发白地教训道,“小祖宗,吓死我了你!这要是一失手,你这手指还要不要!”边说边将谢新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别吓二姑啊!你的眼睛被白灰差点弄瞎了,二姑当时的心都要碎了哎,我的小祖宗!”说着自己抹起了眼泪! 1975年五一节前后,谢天祥为明月举办了“会亲”酒席,这一办酒席,两个人的婚事就成了八九成,接下来就领婚书与举办婚礼了。先是在男方家办了一次,男方的至亲密友悉数到场。男方模样俊朗,端着酒杯给女方亲朋敬酒的时候,眼光在明月的脸上身上扫过,他的本来就已微红的脸更加的红了,明月则更是脸红心跳不止似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等到女方在自己家里再办“会亲”酒席的时候,双方至亲再度相会,坐在桌边喝着“京东老窖”酒的时候,彼此便熟络了很多自然了很多,两杯酒下肚连聊天也少了很多的拘束,气氛轻松热烈,本来能和二两酒的男方竟然边瞄着明月窈窕的身姿秀气的面庞边端起酒杯“嗞喽”一口干了第三杯酒,算来他竟喝了四两55度的“京东老窖”。那酒当时喝着口感绵柔,但后劲厉害,男方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去的时候,被风一吹酒劲上涌,于是便勾着身子出了酒,明月心疼地叫了一声“不好”便冲过去扶住男方,边朝来参加“会亲”酒席的大姐谢桂华叫了一声,“大姐,快帮忙拿点水来!” 然而十天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男方托媒人带话儿来说,女方有事儿瞒着他们,男方被欺骗了,要求退婚!谢家人懵了,明月更是懵了!我们瞒着他什么了?媒人这回便也不再耍巧嘴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是不愿意的,她直截了当地说,“男方说你没告诉他你有鼻炎!鼻炎这种病是慢性病,不容易根治,只能“终身”吃药控制!而且还要遗传给下一代。你有这种病,为什么不清清楚楚直直接接地告诉他们?!男方主要是因为这个!” (十) 明月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这算是一条理由,但这又是什么狗屁理由呢?接下来的几天明月很少说话,她心想打从一开始接触你就知道我说话鼻音重有慢性鼻炎,如今怎么又说我隐瞒起来不告诉你呢?!明月心中窝了一口气!本来思谋着如何好好儿地往下发展,双方家人差不多谈定了在国庆节给他们办喜事,这下全泡汤了!最让明月难以忍受的是新屯村那些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儿,眉飞色舞有滋有味儿绘声绘色地在她背后讲她的故事,她真想冲上去撕他们的嘴!但她还是忍住了。淑琴、秀兰成了她的“支柱”,一天她俩拉她去县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是她第一次看《红色娘子军》,看完之后她长舒了口气! 然而,又过了十多天,正在慢慢淡忘“退婚风波”的谢明月,忽然听说杨庄男方是因为有一个比明月更好看的女同学而提出退婚,所谓“鼻炎”就只是个借口,明月的火儿“腾”地一下鼓起了两丈高!两个人的“会亲”惊动了两家几乎所有的至亲好友,两次“会亲”酒席也让两个村子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明月要嫁到杨庄村去,而男方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模样俊朗,明月福气不小!如今你男方不顾这些,旧爱一来便提出退婚,这让谢明月的脸往哪儿搁?这事如果没个说法儿,她谢明月咽不下这口气!不行,就这么着算了?以后就没法做人了,不能就这么当了缩头乌龟!于是谢明月决定第二天一早到杨庄去,到男方家门口儿去,赶到上工的时候,堵门儿找他讨个说法儿! 谢明月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儿,只有刘淑琴一个人跟着,谢明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杨庄男方家门口儿。这一刻明月有些犹豫,心想要是没有这一出儿,她可以堂堂正正做这家的媳妇了!如今……然而一想到好不搭影儿地,这个不正经的家伙悔婚糟践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想到这些谢明月便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明月心里清明极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发火更不能破口大骂,她必须忍住怒火,谢明月站在高坡上对着出工的人大声喊道—— “杨庄的人听着!我是新屯村人,我叫谢明月,经人介绍和男方认识处对象。三八节在这个院子里吃过了‘会亲’酒;五一节,在我家又吃了一回‘会亲’饭,我们俩都没意见,两家人更没意见!可就在五一节过后十多天,男方托人捎话提出退婚,我一听,懵了! “怎么这是,哪儿出问题了,我们家哪做错了?杨庄的大爷大叔大妈大姐们,你们都有兄弟姐妹,你们的妹子碰到这样的事,你们会怎么想?你们是不是得去问问男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我家里有三个哥哥,他们都在外面工作离得远够不着!我爸妈都是老实人,不会说什么!我两个弟弟年纪小不懂事,那么我就只能自己个儿出面问问男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男方说我有鼻炎瞒着他们了!杨庄的大爷大叔大妈大姐们,你们现在可以听听,我的鼻音重不重?我的鼻音重,就是因为我有慢性鼻炎,这事儿我俩刚认识时他就知道!那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来呢?为什么到现在才把它当做退婚的借口提出来,那就得去问问男方了,大家说是不是?” 这时男方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男方的两个姐姐出来挤入人群中,继而来到明月跟前说道,“妹子,我弟弟对不住你!我们全家对不住你!求求你,别在这儿闹,有话回家说,好不好?” 谢明月哼了一声道,“别在这儿闹?!什么话!我是在‘闹’吗?我是在说理!杨庄的老少爷们儿们,我是在说理哪!男方你眼光高,想找比我好看比我漂亮的,这是人之常情,你开始瞧不上当时就提出来,两个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不是很好吗?那时你装孙子假装没意见,后来你爹妈还为你办‘会亲酒’,为此我家里也办了‘会亲酒’! “老少爷们儿们,大妈大姐们,办了‘会亲酒’意味着什么,不就意味着这事儿成了,就差领婚书结婚了吗?!大家凭良心说是不是这样!大家知道,他为什么提出‘退婚’,真实的原因是,男方有一个相好的女同学找上门儿来。大妈大姐们,我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被耍了!你们的闺女,你们妹子碰到这种事该怎么办?难道不该到男方家讨个说法儿,不能到男方家去问一声儿——这是为什么吗?难道我们就得憋屈着忍着不封?” 说到这里,谢明月泪若泉涌失声痛哭,这么多天积压在心中的憋屈与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悉数释放了出来! 第三章 (四)秀兰姑娘 (十一)明华的闺女叫秀兰 谢天顺,谢天祥的堂兄弟,他小天祥差不多十岁。谢玉龙让儿子天祥仅读了三年私塾便辍学跟着他的舅舅学厨子;谢玉山,谢玉龙的亲弟弟,在自己的儿子天顺十四五岁的时候,也便让他拜师去学瓦匠。在新屯村,红白喜事几乎少不了谢天祥去掌勺煎炒烹炸的帮人忙活;而新屯村差不多有一半人家盖新房砌厢房时,也都少不了谢天顺的影子。 农村人重视同族关系血缘关系,逢年过节天祥、天顺以及天辉(谢秀兰的爷爷)三家人你家请一顿,我家做一顿,他家吃一顿,三家人其乐融融。这样的年节直到1980年代中期,方才逐渐随着谢氏家族“明字辈儿”一代人相继娶妻生子或是结婚出嫁而逐渐稀疏,直到最后竟被淡忘了。但那股子来自久远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是无论如何打不断扯不开的,谢新正是在这种亲情中熏陶长大的。 谢新是这个家族中年龄最小的孩子,他走到哪里都受到关注与欢迎,而这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关注与欢迎差点把这个小孩子给贯坏了。谢天顺的媳妇据说是个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农村妇女,而她作为谢新的老奶奶,每每见到圆头圆脑虎头虎脑小老虎儿一般的谢新,就会眉开眼笑地和谢新打招呼,“新,过来,到老奶奶这儿来!”然后捧出一把花生或是铁蚕豆给谢新吃。 谢天顺和老奶奶生的最小的女儿谢明红,只比谢新大两岁,那温顺的性格柔和的面貌让谢新差不多爱上了她,常常借口天晚了而赖在老爷家不走,非要和小姑明红睡在一个被窝里。清冷的冬天的早晨,谢新一大早就跑到老爷天瑞家,进门上炕后先钻进老叔明山的被窝,将冰冷的手放在明山温暖的后背上捂暖和,明山此时则嘻嘻哈哈龇牙咧嘴地笑着任他胡来,等身上暖和了,他再跑到大炕的那头溜进小姑明红的被窝里再睡个回笼觉儿。 老奶奶家吃饭的时候,即便他已经吃过了也要再凑到炕桌前吃上两口,哪怕是玉米面贴饼子他也真心地觉得香甜,老奶奶笑着说这叫“接儿锅香”,这话的意思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媳妇是别人的好,饭是别人家儿的香!” 这个家族的男人不喜欢串门子聊天,而女人则加倍地喜欢!有事没事就拐到这家或那家,就连谢明华不会说话的哑巴媳妇也时常地到天祥或天顺家去串门儿,她不说话(当然是因为不会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有人看她同她打招呼她便“啊啊”两声算是回答。 谢明华的大闺女已经十八九岁的谢秀兰则尤其爱串门子,家里一个哑巴妈之外就全是男人的气息,两个兄弟,大伯二伯,还有爸爸谢明华,她觉得憋闷得慌,她要愉快的呼吸她要愉快地交谈,一颗年轻的少女的心中的激情要找到发泄的出口儿。她记得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来例假,她懵懵懂懂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紧张得脸色发白,她以为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症,直到二姑明月看到她裤子上的血点子,问明情况后教她怎么处理,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血色回到了稚嫩的脸上。 (十二)情窦初开的秀兰姑娘 秀兰不是漂亮姑娘,但完全可以称得上“清秀”,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黑黑的眼珠儿,脸蛋儿上长有几个雀斑,而这雀斑反倒让她看起来更有几分妩媚,一头黑亮的短发前面是齐眉的刘海儿;秀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柔软而饱满的身材,丰乳与肥臀相辉映,那健康与性感的曲线令她在青年男人面前出现时便成了他们目光的聚焦点,而天顺的徒弟不老屯的秦顺友就其中目光最热烈的那个。 谢天顺的这个徒弟二十二三岁,从十七八岁起就跟着他学瓦匠,到了二十岁便能独挡一面,谁家盖新房时,天顺便放心地甚至是得意地让这个徒弟去“把大角儿”(一座房屋最显眼最关键的那个直角,通常要手艺最好的人去砌垒),让他去砌垒最关键最显眼儿的那面墙,这在瓦工来说是一种被信任的荣耀。因为脑瓜儿灵活又勤学苦练因而技术过硬,而顺友的建立在技术过硬基础上的自信又使得他多了几分幽默与诙谐,他的嘴角总挂有一丝笑意,而其中讽刺的成分要多于幽默。 秦顺友像许多那个时代的男青年一样,穿着军绿的上衣,带着没有五星的绿色的军帽,那军帽里面有一圈儿薄纸板儿将将帽边绷紧让前面的帽边挺挺地凸出来这样便显得更精神而且帅气,而那薄纸板儿从实用的角度来讲又能帮助吸汗。 顺友天生是个干净人儿,像他师父谢天顺一样,他在干完活儿后,身上几乎没有一个泥点儿,师父说如果干点活儿就浑头巴脑都是泥你顶多就做个小工而做不了大工,那不是给祖师爷丢脸吗?所以打从一开始学瓦匠,他便一丝不苟地努力保持整洁,即便是和泥、搬砖这样的纯体力活儿也别想让他狼狈得跌了“份儿”。 顺友盯着秀兰的目光尤其热烈执着而有一种野性,秀兰的目光第一次与之相遇就被撞得浑身一震,她羞得红了脸,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不怀好意,这亏得是在天顺老爷老奶奶家里,这要是四下无人,这人不把自己给撕巴喽吞进肚里才怪! 但顺友那张嘴角挂着些许嘲讽笑意的疏朗而俊逸的脸却总在秀兰的眼前晃悠,有一次思想到忘形的程度,明月与淑琴走到她背后她都没有觉察,直到淑琴哈哈笑着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方如梦初醒,红着脸嘟囔道,“你俩真坏,看吓了人家一跳!”她有意无意地更加经常地往老奶奶家去串门儿聊天,她似乎害怕看到秦顺友那张俊逸的笑脸,但她自己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她渴望碰到他,渴望他的火热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秀兰更加频繁的照镜子,边照镜子边想象着顺友看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与想法。 作为谢天顺最得意最喜欢的徒弟,师父谢天顺早就暗示自己的“衣钵”将由秦顺友接棒,顺友也就更加经常地出现在天顺家里。不老屯与新屯相邻,三步两步就走到了,所以顺友便常到师父家串门儿。天顺的二闺女桂枝见状暗地里偷着乐。老奶奶也疑惑了,“这小子怎么了这是,哪根筋疼了还是怎么的?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为了桂枝吗?不像!” 有时赶上了“饭点儿”,老奶奶便招呼顺友过来一同吃饭,顺友也不客气全拿自己不当外人,端起饭碗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但他那“带钩儿”的眼光却一直瞧着门口儿,盼着那身着素花半袖衬衣与深蓝色百褶裙露着一双雪白小腿的身影出现。 年轻的躁动与激情让他们的目光在相遇时产生出了电光与火花,脸红与羞涩掩不住过度分泌的荷尔蒙所带来的对于异性的朦胧却又清晰的渴望。那天不老屯放映电影《地道战》,这部放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的影片吸引不了秀兰与顺友的目光,而站在人群中眼光不离幕布的顺友在黑暗中忽然将秀兰的一双手坚定地抓在自己的手中,秀兰下意识地挣脱,却被抓得更紧,于是便放弃了抵抗,心中“咚咚”地打着响鼓,任由顺友抓住自己的手。 激情与烈火常常结伴同行,热恋中年轻人以这种方式公开公示了自己的恋情,刚开始他俩还小心地避开人们的目光到南河边去拉不断扯不断地聊着说着,谢新与国建在河坡儿上游玩的时候,在一处排水沟边见到过一对正自搂抱的男女,看背影他们知道是谁。但他俩迅速地跑开了,对这小哥俩来说,看这些还不如看飞驰而过的冒着白烟的火车呢! 第三章 (五)二当家谢明仲的1976 (十三)二当家的谢明仲 二当家的谢明仲早在春节前就搬到了牲口棚旁边的饲养员住的小屋里住了。与之相比,他还是喜欢住他的地窝子,回家吃过晚饭回来,烧一把柴禾把土炕烧热,歪在床上听听只有两三个台的半导体收音机,然后掩好被子就睡觉了;半夜里起夜他会光着身子裹上那件补了几块儿补丁的旧军绿大衣推开地窝子的门便哗哗地撒尿。夜间火车咣咣啷啷地轰然驶过于他早已成为一只催眠曲,西北风吹打着地窝子前面的塑料布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便更紧地掩好被子。 村里的孩子们真是没的玩了,竟然觉得他的地窝子好玩,有几次跑到场院里来拿他开涮。他们抓了一大把干草堵住了地窝子的烟囱,点火烧炕时那烟便从土灶眼里往地窝子里倒灌,不一会儿窄小的地窝子里便浸满了烟。二当家的心想,“真是斜了门儿,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么不好用了!” 谢明仲被烟呛得“咔咔”咳嗽着冲出了地窝子的小门,干脆把那棉门帘子撩起来放烟。这时南边的黑暗处传来了“咯咯咯咯”的笑声,那稚嫩的童音让这个老光棍儿脑门儿上脖子上青筋直蹦,他跳着脚骂道,“小杂种操的,你们真是他妈没的干了,跑到这儿跟爷爷耍弄寻开心!有人揍没人管的玩意儿!别让爷爷逮着你们,逮着你们非打断你们的狗腿!小兔崽子,别跑,等爷爷收拾你们!” 边大声骂着边假装去追,但最终还是折回身将塞在烟囱里的干草拽扯了出来!后来想想也怪可笑的,他们没什么玩的乐的,他谢明仲更没有什么玩的乐的,在这寒星闪闪的静夜里弄出点动静,大家兴奋一下找点儿乐子也还是满好玩儿的。这样想来他便释然,后悔把孩子们骂地狠了些。 其实这帮野孩子才不听他嚷些什么骂些什么呢!他们躲在黑暗处看着地窝子的门口,那里挂了一只白炽灯发出昏黄的灯光,灯影里突然窜出来个矮个子,他们开始还捂着嘴憋着忍着,听他被烟熏得跺着脚咳嗽,他们中便有忍不住的竟是笑出了声儿,这一下他们开始齐刷刷地开始大笑了起来,之后被发现那二当家的作势欲追的时候,他们便哄笑着向铁路道口方向跑去。这些孩子们里没有谢国柱,但却有谢新和国建,这俩小子混头巴脑地竟跟着别的孩子耍弄起自己的二伯来了! (十四) 给母马交配是在九月份,等到了腊月母马差不多受孕四个月了,它的肚子已经开始隆起,食量也开始变得大了。人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而处于孕期的马尤其需要晚上加餐。 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这一天,书记刘国成特地到地窝子里找到二当家的,掏出一支“大前门”香烟递给他,说明了原由,二当家的笑着回答说,“这事儿还劳您书记跑一趟?让谁带个话儿不就成了!我收拾收拾,待会就搬过去,赶明年七月,管教您得匹马儿子!” 刘国成笑了,二当家的更了咧开嘴笑出了声儿。牲口或是猪什么的处于孕期的时候,对于一个生产队而言那是喜事,就像谁家的媳妇怀了娃要添人进口了,因而让这家人看到了希望一样,所以上至刘国成下至普通社员大家都关心牲口棚这边,二当家的于是觉得脸上有光。 年三十儿的晚上,和大哥明伯、老三明华喝了两盅辣酒吃饱了饺子,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嘴便脸上放着红光心满意足地回了牲口棚。侄女秀兰追出来说,“二伯您吃饱了吗?今儿是年三十也至于这么急忙着慌的!” 二当家的“呵呵”乐着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兰儿,快回去吧。二伯(bai)吃饱了,大年夜的还能不吃饱喽?!哈哈,走了,走了啊!” 半夜里他给牲口加草料,常常特意往母马“大灰”这边多加点炒熟的黄豆,旁边的牲口凑过来抢吃,被他给了一巴掌。 开春儿之后,他极少再干别的活儿,而是一心一意照看母马,他几乎天天儿嘴里咬着烟袋锅儿背着手握着缰绳,牵着母马“大灰”到南河边去遛弯儿,倒也清闲自在无拘无束。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到了七月,算来快到产期了,二当家的便更加仔细、谨慎。这一天他牵着母马回来,母马的肚腹已是圆圆地向两侧隆起,马身上流着汗,二当家的赶紧给母马打了一桶凉水并随手往上面礽了一把干草,母马喷着鼻息将干草吹开就像人喝热茶要吹开上面的茶叶末一样,母马不紧不慢略嫌疲惫地啜饮着。 母马体型肥壮但却性格温和,从没有欺负过别的马或骡子,别的牲口欺负它的时候它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住就躲开了事,因此母马有很好的人缘和马缘。众牲口见它隆腹怀了娃,很少再有和它争吃抢喝的,偶有那不长眼的楞头青上来争吃,不但被二当家子搧嘴巴子,还要被众牲口排挤踢打。 平日里温和的母马这天傍晚却显得焦躁不安,众牲口也有争拽缰绳的,也有用鼻子嘴拱食槽的,还有打着响鼻儿“稀溜溜”叫的,二当家的心想,“这群牲口要集体造反不成?!” 另一个专职饲养员李老三拎起一根小孩儿胳臂粗细的木棒向那匹闹得最欢的骡子身上打去,平日里打两下也就老实了,而今天这家伙却犯起了“混”,不但没老实还瞪着眼睛拽紧缰绳大有拼命之势。 (十五)地震无情,挡不住二当家 李老三吓了一跳,拎着棍子愣在那里,这时二当家的干笑了两声,“得了,老三!跟个牲口较什么劲哪!咱们再等等儿瞧瞧,再这么闹就得告诉刘国成去!这一圈牲口呢,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哪?” 薄暮时分,天空被铅色薄云笼罩,四下里的人与物被灰蒙蒙的天色围裹住,世界变得混沌而迷蒙,牲口们渐渐平静了下来,那头棕色的骡子也不再闹腾,闷头喘粗气吃草料。半夜,二当家的起身照顾他的母马“大灰”,这时空中飘下几点雨滴,那雨滴打在二当家的赤裸的肩背上使他由不得打了个寒噤。 母马的肚子看起来越发的沉重了,沉重得直往下坠,它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地,后蹄连同那微微抖动的后腿艰难地将沉重的身体支撑住。二当家的看得出来,这母马离生产不远了。他边琢磨边回屋躺下,但随即又起身做起来,他不放心母马,这么多天的陪伴使他们之间有了依恋之情,他想他得趁着母马还能动的时候把它牵到“产房”去! 大约三点钟,东方的天边有晕黄的光飘动,二当家的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西面县城的方向与京城的方向的城市上空过来的城市的红晕他天天都能看到,如今却出现在了东方。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谋这些,大约三四点钟天麻蒙亮的时候,母马再也坚持不住,后腿一软先倒在地上,随即前腿也迅速弯曲随即扑通一声倒在的地上,它疲惫的喘着粗气。 二当家的连忙蹲下身去抚摸马脸轻拍马脖子,边还出声儿地嘟囔着,“大灰,使劲儿,现在可不是松劲儿休息的时候!使劲!”到后来他竟提高了声音命令着“大灰”,同时他用力拍了一下灰母马的脖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二当家的觉得大地晃动了起来,他连忙腾出一只手按在地上,心想好不搭影儿怎么晃上了,跟他妈喝醉酒似的,是不是血压高上去了?前两天二当家的在村医那里量血压,被告知说是九十五、一百四十五,他想一定是血压高了,这下可麻烦了!然而刚才他觉得过筛子一般头晕目眩的劲头还没过去,紧跟着又上下颠动了起来! 这时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地震了!”这时整个产房也跟着晃动了起来,木头窗子嘎啦啦拍动着,四面的土坯墙边剧烈地晃动边簌簌落下灰土来,芦苇席编成的顶棚再上面的泥房顶上竟掉下泥土块儿来。 二当家的下意识地“噌”地站了起来,他本能地想往外跑,这土坯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轰隆一下坍塌了,自己不被活埋在里面才怪!正当他拔腿欲逃的时候,那躺在地上的母马“哼”了一声,胆战心惊地谢明仲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那可爱又可怜的“大灰”正在生孩子,如果这个时候他谢明仲弃之不顾,自己是安全了,可又怎么对得起这一对母子?!一旦它们被埋在里面命丧黄泉,他谢明仲会内疚终生的!这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定了定心神,震动似乎弱了下去,到后来竟是安静了,扑簌簌下落的灰土也停止了。 (十六) 谢明仲蹲下身来继续抚摸马脸轻怕马脖子,母马恐惧的眼神儿在谢明仲的轻抚下逐渐安静了下来而变得安详了,它开始一门心思地进入到生产状态,一门心思地想着它腹内的孩子,它或许知道外面有危险,但那又怎么样?!即使天崩地裂只要它还活着,它就必须生下自己的孕育了十一个月孩子! 仔马终于在地动屋摇中露出了头,到最后还有一条腿深埋在母马的产道中,此时母马差不多已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它于惊吓与恐惧生出了仔马,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大功告成了,然而它却没有了力气。 这时守在旁边的二当家的脑袋突然灵光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得帮着把这条腿弄出来!”他见过兽医给牲口接生,牲口没有人那么娇气,只要把这条腿拔出来就万事大吉!可谢明仲没有想到母马的产道此时却缩紧了,他浑身拽出了汗也只拔出来一两寸。 这时二当家的重又蹲在马头前,抚摸着马脸轻拍着马脖子,边嘟囔着说,“这么多天都熬过来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放松点儿,别紧张,我在帮你哪!放松点儿,别紧张,咱们再试一次!” 之后谢明仲站起身,重又抓住仔马的那条腿,母马产道的括约肌终于松弛了下来…… 仔马浑身滑腻腻的在沙地上躺着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站起身来,这时天光大亮,一丝光线从山墙角与房顶交接处的倒塌的大洞口射了进来,二当家的唬了一跳,那是什么时候坍塌的他竟不知道! “毛主席保佑!房没全塌,自己还活着,母马与仔马都还好!毛主席保佑!菩萨保佑!”二当家的嘴里默念着,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三章 (六)7 ·28那晚的明月与秀兰 (十七)7·28那晚的明月与秀兰 1976年7月27日。谢天祥这天晚上留宿在了252医院没有回家。那时他的两个小儿子,老四谢明义被推选去了京西房山的一家铸造厂做工人;老儿子谢明礼则入伍参军当了兵,他给家里的信中说他们的部队驻守在山西大同,并随信寄回来一张身着坦克兵戎装的照片,因此每当谢天祥留宿在部队医院不回家的晚上,就只有几个妇人和谢新。这样明月便常常招呼桂枝或是秀兰过来聊天作伴儿,这天明月唤来了秀兰。 每天太阳落山擦黑儿的时候,院子里那一窝鸡便乖乖儿地低声叫着踱进窝,李玉容只需将鸡窝门儿别好不让黄鼠狼得了手将鸡叼走吃了即可!但今天却是见了鬼,这十来只鸡却兴奋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就是不进窝,那两只芦花公鸡一只上了桃树在枝丫间悠然地卧了下来,另一只则上了院墙,在墙头上趴稳了。李玉容赶了半天,最后那两只公鸡还是说什么也不进去,明明在妈妈耳朵边儿嚷道,“妈,甭管它了!半夜被黄鼠狼叼去吃了活该!” 那时候的京东农村不像现在,只要一下雨进出村都费劲,所谓“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水泥路或是柏油路铺到了家门口儿那也只是近几年的事。电也不像现在这么可劲儿用,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停了电。这天晚上八点刚过就只见白炽灯泡晃闪了几下便熄灭了。明月和秀兰摸瞎儿躺在炕上闲聊,明月小声儿问道,“兰儿,新屯街上都传开了,你和秦顺友的事!我那电磨房每天都有老娘们提到你,说秦顺友不是个好鸟儿,他是看你模样好身材好,想占你的便宜,其实他并不是真心喜欢你!” 黑暗中红着脸眼睛闪亮的秀兰听到这里突然“啊”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她们知道什么?!”秀兰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那你告诉二姑,”明月凑在秀兰耳边说道,“你和他到了什么程度?他欺负你没有?可不能轻易给人欺负让人欺负,咱姑娘家得讲究个‘名声’哪!” 秀兰在黑暗中轻声“嗯”了一声,接着便闭紧了嘴巴。明月在秀兰旁边还在竖着耳朵等她说话呢,秀兰却打住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明月轻声说道,“兰儿,你知道淑琴怎样了吗!”没等秀兰回单她便继续说道,“淑琴命儿好呀!虽是嫁到了河东儿,但好歹男方的爸爸是当官的,在那地方有权有势,一跺脚地都得颤两颤!听她妈说她暂时闲在家里,赶明儿她公公给她转户口再在县城找个地方上班。” 明月再凑到秀兰耳边说道,“前两天她妈悄悄地告诉我说,淑琴怀孕了!你说快不快,这刚结婚有仨月吗?” 秀兰这是也来了精神,低声说道,“真的?那可真够麻利的!”说到淑琴的事时秀兰身心一下子放松了,她忽然又想到了自己,那个绿军帽下面的炙热的眼光与讥讽的笑脸出现在她的眼前。有些话她不能憋在心里,哑巴妈妈听不懂,爸爸和两个伯伯又不便和他们说,她便想到了二姑明月。虽然辈分是二姑,但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多,明月大秀兰四岁,而明月二姑却胆大心细不吃哑巴亏有仇就报的性格,这便更加具有了可信赖可依靠的魅力! (十八) 秀兰决定敞开心扉。她轻悠地小声儿自言自语似的地说道,“他还是三天两头来找我,临走的时候还非要定下下次约会的时间地点。这人可真够死皮赖脸的!” 明月听到这里轻声笑了一声,听秀兰继续说道,“那天他带我去县城看电影,临了儿又去逛百货公司(商场),非要给我买块花布做衣服。后来他又拉着我去‘小楼饭店’吃饭,芝麻烧饼羊杂儿汤,他还要了二两二锅头。我说你别喝酒,喝醉了怎么回去?!你不是还得骑车带我回去吗?您猜怎么着,他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儿,不就二两酒吗?!我最多喝过半斤呢!’我真就信了。可吃晚饭看他那张猴屁股似的大红脸我就犯嘀咕了,这样骑车能行吗?!别在骑沟儿里去!” 说到这里秀兰深吸了口气,然后继续往下说,“等骑过了东关桥他就开始东摇西晃,我说‘你行吗?不行就下来歇会儿’,他说‘没事儿,带你这百十斤的大姑娘我心里乐着哪,身上劲头足着哪!等过了南河到了棒子地边上,他竟不往大路上走,却往棒子地里骑去!” 这时秀兰话音中透露出惊讶与慌张,“之后他把自行车支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更里面走!我吓蒙了,我能猜到他要干什么!于是我说‘顺友你干嘛呀!快放开我!放开我!’于是我就挣扎,他攥着我的手的手更加地抓紧了。后来他干脆停住脚步,转回身一把把搂住了我!然后用他那酒气熏天的嘴亲我!我用力挣扎,这时候他说,‘兰儿,我爱你,我喜欢你!你早早晚晚都是我的人,干脆今儿咱就做成了吧!’边说边在我身上乱摸,另一只手把我的腰搂得死死的。” 明月竟自听得傻了!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她哪里想到这种事就发生在她的好朋友身上,黑夜中她轻声尖叫了一声,“这不是强奸吗?!这个缺德王八蛋秦顺友!” 秀兰惊嗔地说道,“二姑!您别这么说呀!他对我挺好的,这怎么能叫‘强奸’?!强奸是女方不同意呢!” 明月一听笑嗔道,“那你是同意的了?你个死丫头,还好意思替他说话?!后来怎样了,莫非你俩真的彻底好上了?!” 秀兰轻声说道,“后来我知道他要干嘛了!我当时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差一点就软了。他那个时候跟个猛撞孩子似的我觉得。但就在那时,淑琴的爸爸看青的刘振东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在那边,干什么呢?!出来!’这时顺友被唬得酒醒了一半儿,他咬咬牙松开了我的手……” 明月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长出了口气说道,“吓死我了你!这要是没有刘振东,你俩不是真做成了!你呀你,可怎么好!”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明月起身起夜,此时是一天中最宁静最凉爽的时候。等回到炕上躺下来时,秀兰均匀地呼吸并发出轻微的鼾声,一条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单外面,娇嫩的面孔上有淡淡的红晕。听说唐朝是以胖为美的,这要是在那个时代,秀兰该是多少纨绔子弟追求的对象!这个农村的花季少女正处在火热的恋爱之中。 说心里话明月挺羡慕秀兰的,有人喜欢比被人临婚抛弃要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但她又有些替秀兰担心,万一把身体交给了男人而一旦被厌弃,那就更加的可悲了。“哎,‘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听天由命吧!” 正当明月从胡思乱想中逐渐进入朦胧状态时,糊着白色窗户纸的木头窗户竟哗哗啦啦抖动了起来,明月反应极快,她果断地站起身,对着外面喊道,“谁,谁在捣乱!姑奶奶手中有菜刀,在这里胡闹,看不剁了你丫的狗腿!” 没人回答,而木头窗子哗啦啦更加急迫而剧烈地抖动起来,大有欲挣脱窗框束缚之势。这时土炕也颠动了起来,先是上下再是左右,明月的头微晕了一下,她的头脑突然清晰了起来,明月瞬间明伯为什么鸡不进窝那两只公鸡一只卧在桃树的枝桠上,一只则趴在墙头,冒着被黄鼠狼捕获被撕吃了的风险也要在外面露宿。动物没有那么多的胡思乱想,因此他们比人类更能够感知到未来的变化,明月家的鸡如此,二当家的管理的牲口也是如此,而蚂蚁、蜜蜂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时候秀兰、谢新以及奶奶李玉容都惊醒了,秀兰揉着睡眼问道,“二姑,怎么了这是?怎么刚才这窗户哗哗啦啦的,这炕也是晃晃的,我觉得像是要被颠起来了似的!” 谢新则兴奋地站在窗户旁边将玻璃上窗帘拉开来向朦胧的夜色中望去!明白过来的大声喊道,“地震了,是地震了!快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快点,这里危险!” 第三章 (七)地震之后的日子 (十九)地震之后的日子 1976年7月28日凌晨时分,中国唐山发生震惊中外的7.8级特大地震,整个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而京东县也有强烈的震感,新屯村有人家的土坯房被震塌了,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即便是这样,新屯人也如惊弓之鸟,纷纷在自家院子里或是院门口搭建临时地震棚避难,能不进屋就不进屋。之后几天之内又接连发生数次余震,虽是强度有限,但更加使人不敢“冒险”进到房屋里面去,自家的屋门不再意味着安全与温暖,却成了危险的禁地。 大人们害怕担心而孩子们却乐得在这不一样的环境中满街跑,东家转西家看,并且还在评论着谁家抗震棚搭得好搭得妙搭得有特点,甚至可以长期居住,而大家一致公认谢天顺家的抗震棚搭得最好最敞亮。到底是匠人出身,天顺把数节方木做成了一个将近五米见方的一个框架,再横五竖五地做成了衬底,再在里面铺垫上茅草,茅草的上面是木板,在上面是芦席;而棚屋里面的四壁上是白色厚纸板儿,于是进到里面便觉得眼前一亮。别人家的抗震棚大多搭成瓜地中瓜棚那个样子,呈人字形下面悬空,在人字形中间做成横梁,横梁上再架上木檩条,再上面就苇薄荷芦席,人就在芦席上面或躺或坐,谢新自家的抗震棚就是这样的建在了院子中央靠近桃树的位置。 谢新原本喜欢瓜棚,在空旷的华北平原的土地上,在微雨之中坐在小船一般的瓜棚中了望玩耍,那是挥之不去的童年的回忆。但自家院子里的抗震棚却因为视野闭塞,让谢新觉得憋闷,因此除非迫不得已或是困极了之外,他轻易不到它的里面去。他更加经常地出现在天瑞爷爷、老奶奶家的敞亮的抗震棚里,赤着脚上被垛,再从被垛上呼地跳下来随之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儿。 地震后第三天,谢天祥的四儿子明义从京西的房山赶了回来。那时候他们家的地震棚已然搭好了,众人不敢回正房的屋里面睡觉,所以就在地震棚中休息,虽然窄巴了些,但心里却是踏实的。而做饭则在厢房或是在借着西院墙搭建的简易灶台处解决。 当晚月朗星稀,老四明义坚持到屋里的大炕上睡觉,他说在厂里睡的木板床,做梦都想睡大炕呢!他憨厚却又倔强地露出白牙齿笑着说道,“我睡觉轻,回头敞着点儿门,一有风吹草动我可以连鞋都不穿解决窜出来!二姐你们就放心吧!” 说着明义先笑出了声儿,似乎看到了自己狼狈地从堂屋的门口窜将出来!明月见弟弟如此也只好由他去。 (二十) 等到第二天上午,他即带着谢新赶到县城,再由京东县城乘公交来到京城的八王玟、郎家园,从那里再换乘公交赶往京南的永定门火车站,坐上了开往京西的火车,天擦黑儿的时候,在一个不知名停车一分钟的小站,明义把谢新抱下了火车,小站旁边便是明义的工作的铸造厂。7.28地震那天,这里也有明显的震感,但毕竟还在京东县的西面百八十公里的山中,因此这里没有房倒屋塌也没有人员伤亡,因此携家人让他把谢新带了去暂时避一避。 这个工厂规模不算大,但却是市属企业,要不然怎么可以在全市范围内招聘工人?说来也巧,那天夹着黑色手提包穿着白色的确良上衣蓝裤子的招聘干部很有风度地介绍过这个铸造厂之后,坐在阴凉处抽烟的二当家的脑袋一转,一下瞄上了微笑着坐在一旁的谢家老四明义,他心下一亮,然后大声的“嘿嘿”笑着说,“要我推荐,我就选西头儿的谢家老四明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咱新屯村公认的仁义明理的老实人,大家说是不是?!” 明义的仁义厚道在新屯村是有口皆碑的,街头巷尾的老娘们儿长舌妇嚼舌根子的时候,也从来没在背后议论过这个中等个儿头笑起来真实自然的谢明义。他中学毕业后就在村子里做了仓库保管员,这也是书记刘国成有意安排的。仓库保管员不是个“官儿”但却是个很重要的岗位,若是手脚不干净早早晚晚得监守自盗将库房里的东西悄默声儿弄上一些回自己家。而在谢明义刚毕业没几天,刘国成便安排他去做了“保管员”。 谢新的妈妈岳淑平对这个小叔子也是赞不绝口。那个年代农村的路是纯粹的土路,真正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岳淑平第一次到新屯谢家相看夫婿时骑了一辆自行车,当时是骤雨初霁,彩虹出现在天空,人们心情不错,岳淑平心里也满怀欣喜!可脚下的路却不作美,鞋子上沾满了泥,裤腿儿沾有泥,那辆自行车的车轱辘与挡泥板儿之间被泥塞得满满的,路上拾掇了好几次,但到了新屯村谢家门口时,还是差不多连推带搬带肩扛地进了门,岳淑平虽是满脸笑意但免不了心内尴尬。 等到相看结束出得屋门时,却见老四明义已经把车轱辘上的泥清理得干干净净,此时正拿着一块湿布在低头不言不语地擦拭着。就这么一个小画面让岳淑平感动得记了一辈子。 谢新开始时对工厂感到新奇。明义的宿舍在一个高坡之上的一处平房里,屋里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十来张床铺。因为上班的工人分成白班、中班和夜班,而这宿舍里的十来个工人被分配在不同的班组,所以谢新有足够的地方睡觉但对于一个六岁上下的孩子而言,他喜欢工厂的热闹与夜间的灯火通明,而四叔明义的同事的过分的热情却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二十一) 对于这个小工厂里的工人来说,他们简单的工厂生活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孩子,于是谢新便成了这许多工人们的玩笑对象。早上谢新刚洗完脸便有下夜班的叔叔将粗黑的手在他的脸蛋上摸碰一下,瞬间那张脸便成了黑包公,于是宿舍里的众人便轰然大笑! 对于谢新来说,工人叔叔、伯伯或许会想,“这算个球!反正一天至少要洗一次澡,弄黑了待会再洗也就没事儿了!”就连明义四叔见到谢新被涂抹的小黑脸儿都嘿嘿笑着这么说,但谢新心里总是不安的,这样时常被轻慢玩笑令谢新是不快乐。 他们还常常以让谢新思谋盘算着急,看他一个孩子思想盘算,对于工人叔叔而言也是一种乐趣。在洗澡的时候,总有人赤条条地问谢新,“新哪,操你四叔屁股,行不行?!” 那个人一脸严肃地问道,谢新看一眼问话人的那张年轻快乐而暧昧的脸,又看一眼正泡在热水池子里的四叔明义,他虽是个六岁的孩子,但从小生长在农村,讲这种话就象说话一样自然,这句话的意思他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正在他思谋盘算是回答“行”还是回答“不行”的时候,那人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边笑边说道,“嘿哈哈!明义你看你这个侄子,他小眼珠一转一转地真在作闷(琢磨)呢嗨!” 旁边的人们于是都跟着笑,就连四叔也咧开离池面很近的嘴露出白牙齿发出了笑声!这时谢新才明白自己被这个人耍弄了,于是红着脸跑去冲淋浴去了,他想躲开那一群成年人的“嘲笑”。 而有两个人是谢新打从心眼里喜欢的,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工人王师傅,他不是车间主任,也不是班长,但他却是车间主任与班长的师傅,整个这个铸造厂的角角落落没有他不熟悉的,如今再有两年就退休了。 王师傅常年上白班,早晨八点钟上班、下午四点钟下班,中午喝一两酒晚上喝二两,菜里有肉片他便唤过谢新来吃,早晨的煮鸡蛋他吃蛋黄让谢新吃蛋清,他说蛋黄好嚼又有营养,蛋清不好嚼塞牙没味儿。住宿舍的工人大多是离家在外的“光棍儿”,即使有媳妇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工闲的生活怎么打发?除了睡觉就是打牌喝酒,中午急匆匆闷上两口儿,晚上下班打完饭菜便仨一群俩一伙的围坐在一起聊天喝酒,有人招呼王师傅一道喝酒聊天常被他婉拒了。 有一次王师傅朝谢新嘟囔着说,“这人到岁数了,和他们年轻人喝不到一块儿了!我年轻那会儿,一喝就是一把儿缸子,那是在酗酒呀!如今不成了,二两小酒儿就足够了!新,来,吃块儿鸡丁儿,还有花生米!”看着谢新咯嘣咯嘣香脆地嚼着花生米,王师傅开心地笑了!他说他家是京城东面的平谷县人,再熬个两年就可以回家抱孙子去了! 还有一个人是工人阿姨,她是铸造厂里不多的女性工人之一。她每次上工都要戴一顶带檐而的工帽,乌黑的长发被盘好罩在工帽里,身上的工服上装的扣子被系得整齐严紧,而脖劲处还有一条白得眨眼的毛巾围掖在那里。当第一眼看到谢明义带来的谢新时,工人阿姨便张开双臂蹲在地上抱住了他,一面用清亮若铃般的笑声问谢新“你叫什么?哦,叫谢新!” 说着她抬起灿若桃花的饱满的脸问明义,“你侄子?!带来京西山沟儿里避难来了?”明义笑着点点头算是回答。青年女性的清香气息笼罩在工人阿姨身上,那一刻谢新忽然心动了一下,他想如果工人阿姨能够成为他四叔谢明义的媳妇,那么“男子明眸皓齿,乐观俊朗;女子气若幽兰,面似桃花”,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他竟腼腆地笑了! (二十二) 新鲜的工厂生活很快便令谢新厌倦,他开始思念南河及其岸边的黛绿色的树林,以及冒着白烟的火车连续不断地咣当咣当招摇而来又很快消逝在目力所及的远方。于是他开始变得愁眉不展,到后来便公开缠着四叔明义要回家,任四叔说什么答应什么条件也不行,谢新只要回家。 没有带孩子经验的明义是个和颜悦色的好脾气的人,但在侄子谢新的软磨硬泡之下也变得烦躁起来,“谁想到带孩子还有这么多事?!吃喝拉撒睡你全得管,临了儿还得哄着劝着,现在可倒好,连哄着劝着都解决不了问题了,非得回家不可!这才几天哪,掰着指头算,这才五天哪!”言罢便苦笑了一声。 那王师傅“嘿嘿”笑着说道,“孩子的脸可不就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看来谢新是真的想家了,是不是呀,新?!想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了,是不是?”谢新点头笑了继而又摇头,他说,“我不想爸爸,我爸爸在山西太原呢!”明义笑着说他的二哥明坤当兵复原转业到了ty市公安局,一年才能探家一次。 往房山去的路上充满了新奇与期盼,一路蹦跳着就到了;而回家的路却变得漫长了许多,等走到铁路边欲过桥时,谢新却怎么也走不动了,于是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明义也陪他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纸烟抽了起来,平静而挂着汗珠的脸上显露出无奈。此时还处在“三伏天”,下午三点钟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心焦气躁。然而放眼望去,却见南河中有几个孩子在洗澡,谢新眼睛一亮说道,“四叔,咱们也洗个澡,凉快凉快再回家吧!” 明义咧咧嘴笑了一下说,“好吧。但这回你可得听我的,不能由着性子来!”于是叔侄俩下到了河边,明义对南河的了解自是比谢新要多得多,他俩脱光衣服,明义将其团成一团拿在手里,河水到了齐胸处他便将衣服举过头顶,谢新则将两手搭在明义肩上,身体自然漂浮起来随着四叔过了河。 第三章 (八)村支书刘国成大儿子的婚礼 (二十三)村支书刘国成大儿子的婚礼 这一年的国庆节,书记刘国成的大儿子连盛结婚了,主厨自然是谢天祥。按照京东农村的习俗,刘国成请谢天祥拉了菜单子,八个盘儿(菜)、六个碗儿(菜)、外加四个碟儿(凉菜),总共十八道菜,这样的席面儿在当时的新屯村算是高规格的了,刘国成说,“别让村里人说咱这书记娶儿媳妇,缩手缩脚扣扣索索舍不得给大伙吃!谁家也不是酒呀肉呀的天天请大伙吃饭是不是?还有就是别让新媳妇的娘家人看低了咱们!我这儿媳妇是京城人,从来没到新屯村婆家来过,儿子连盛娶了这样的媳妇,该为他高兴才是,不该好好庆祝一下嘛?!” 连盛儿子已经给刘国成和家里人看过结婚照,这样漂亮的京城姑娘能嫁到他们刘家来,那是儿子的福气也是他们刘家门儿的福气!虽然她还没有来拜见过公婆! 刘连盛虽是生长在新屯村,却几乎一天农活没干过,就在他高中毕业之后没几天,就有京都饭店来招工,而必须高中毕业一项就让连盛几乎作为不二人选成为了京都饭店的一名职工。那时也没有厨师培训班之类的培训学校,许多岗位都是师父带徒弟,是“师父”而不是“师傅”,师父与徒弟之间情同父子,厨师、司机、瓦工、木工等统统都是如此。 这连盛进入京都饭店之后,就从剥葱剥蒜洗菜刷盘子洗碗干起,后来进入饭店的中餐厅帮厨,大约半年后因为西餐厅缺人,他便又到了西餐厅。 西餐厅的大厨是哈尔滨人,他的西餐风格有着浓郁的俄式风格,而大厨所选的接班人就是斯文白净干活不惜力又有眼力见儿的刘连盛。连盛虽是农村出身,但却鼻直口正,尤其是那对不大却圆润厚实的耳朵,有人说连盛长了一对元宝耳朵,而给他带来福气的正式这对耳朵。他又继承了刘国成的基因,性格沉静而喜动脑,他为西餐的魅力所陶醉,谁又能想得到,几根牛骨头,两个黄皮洋葱,就能做一锅让客人赞不绝口的洋葱汤!进入京都饭店三年之后,他便能在西餐厅独挡一面,让师父和领导暗中赞赏。 京都饭店,一座现在看来至少五星级的酒店,京城人都以去过这座饭店而自豪,更以在那里用过餐为荣耀,而如果在那里享用过西餐更是让人羡慕的不得了,作为西餐厅的大厨,刘连盛自然得到了许多姑娘的青睐。随着功力的上升与领导、师父的赏识,连盛的地位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在被饭店送到法国去进修半年之后,连盛的地位便差不多和师父平起平坐了。 但深植于连盛血液中的农村人的淳朴与厚道没有让他过分地得意与忘形,他希望找到那个漂亮一点儿老实一点儿能与之好好过日子的姑娘,而第一个看中他的那个姑娘就成了割舍不掉的思恋对象,那就是他现在的媳妇。等到谈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可以携手在北海公园里慢步的时候,他要她回新屯村走一遭,见见自己的父母家人,却被其一口回绝,“农村又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农村,我喜欢京城,喜欢京都饭店西餐厅的浪漫氛围!” (二十三) 这个父亲是工厂工人、母亲是街道职员的京城姑娘自视甚高的本来面目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当时连盛心中“咯噔”了一下,“生我养我的地方你不去也就算了,但生养我的父母你也不去拜见一下,这未免太不近人情太失礼了!” 尽管连盛心中不快,但他的厚朴和遇事替人着想的性格让他放弃了“断交”、“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虽然女方最终也没有于婚前去新屯村看望他的父母她的公婆,但女子在他面前撒娇使性纠缠着他,让他这个“厨子”兼“处子”感到了异性的温暖,于是眼睛一闭便领了结婚证成为了合法夫妻。 女方家为这个独生女和连盛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婚礼上除了师父和单位领导外,没有一个男方的亲人,新郎连盛的笑脸背后有几分痛楚与不快,爹妈生育抚养了自己,临到成了人结了婚,却没能让自己的媳妇去拜见公婆!女方的父母大约也意识到了失礼与理亏,这个实际上倒插门儿的女婿,京都饭店西餐厅的大厨毕竟关系到自己宝贝女儿的未来,因此在男方举办的婚礼上,他们没用连盛多费口舌,自己提前预定了“皇冠”出租车,上午九点不到便在新郎和两个弟弟陪同下,堂而皇之地来到了新屯村书记刘国成的家门口。 农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常引得众相邻围观,刘连盛的婚礼自然更是村里人围观的对象。等两辆高级轿车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妇女老幼围站了一街筒子。那时新屯人结婚有用自行车组成的车队迎娶新娘的,有用拖拉机的,还有用卡车的,但使用这种高级出租车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刘国成脸上有光,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新郎、新娘按照约定当晚就留在了新屯村,预备第二天再回京城,刘家为他们特意安排了点着红烛的洞房。女子虽是面若冰霜但却不失千娇百媚,新郎知道新娘不熟悉更不习惯农村的生活,便几乎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不时在新娘的俏脸边贴着耳朵嘀咕几句什么。婆婆和几位至亲女眷想走过去陪她说几句体己话儿聊聊家常儿,但人家京城里的闺秀什么世面没见过,或许还见过毛主席、周总理呢!而你一个农村老娘们儿又见过什么世面?于是怯怯地望着冷艳的新娘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新娘终于出来了。她穿着红色高跟鞋走了一条笔直的路线,后脚挪移到前脚的前面时必是一条直线,因为“训练”有素,所以这样走路也就显得从容自然儿自信,这是电影里都看不到的步态,谢新、国建们眼睛直勾勾地半张着嘴巴看得痴呆了,直到跟在后面的新郎跑到前面朝厕所里用他那浑厚的中音喊一声“有人吗?”众人才知道是新郎陪新娘上厕所。书记家的院子里的灯光透过院门射了出来,为他们铺设出光亮的道路,同时又成为了他们展现自我的舞台。 回返的路上,新娘步态依旧目光直视而冰冷,这时候国建抖了个激灵儿,他跟在香喷喷的新娘身后亦步亦趋地学着人家走路,看得谢新和众伙伴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新郎回过身来拍了拍国建的头,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果给他,然后快步追过去,用手搂住新娘说,“小孩子淘气,你别介意!” 新娘于是用白手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后来这几个孩子便反反复复地重现这一镜头,一个孩子搂住另一个孩子的肩或腰说道,“小孩子淘气,比别介意!”然后他们便一齐哈哈大笑,直到笑得弯了腰,直到笑得肚子疼! 第三章 (九)刘连生和女知青 (二十四)刘连生和女知青 书记刘国成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连盛,二儿子连生,老儿子连东。平心而论刘国成最喜欢大儿子,可自从谈了对象结了婚,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个儿子变得让他都不认识了,外形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心理上也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原来那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连盛远去了,成了别人的依靠,成了别人可以信赖的对象,于是他把目光瞄向了二儿子。 二儿子连生虽然只有初中毕业,相貌与身材也不如哥哥连盛,但是在新屯村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俊男。然而两兄弟的性格似乎又是不同的。哥哥连盛赱起来四平八稳,任你轰着赶着,连盛的步子也总是那么不快不慢;而连生则正好相反,赱起路来低着头步幅小却频率快,也就是京东人所说的碎步小跑一般,他总是急急火火的仿佛前面有一锅红烧肉在等着他去吃,而去晚了就没他吃的似的!老辈人说,这样的人是劳碌的命,一辈子都不会安稳下来的!是这样吗!谁知道呢! 连生做事总是心中毛躁像是长了草一般,坐不住更静不下来,手头正干着的事总不是他想做的,他希望的事总在别处而不在手头上,因此从小学到初中,他学习成绩总在班级中的中下等水平。但是连生凭着他“好使”的脑子也总不至于归到末流。这样地初中毕业后,连生便回到新屯村,之后他摆弄起了手扶拖拉机,这活儿很快便成了连生的最爱,他可以对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一连几个小时地摸弄研究,而这时他心平气和静如枯井,任天塌下来和他又有几毛钱关系?!这个时候老子、娘或是弟弟喊他回家吃饭他也仿佛没听见似的;而离开了拖拉机,他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刘国成其实老早就知道连生的这一爱好,连生读初中以后得空便扎到拖拉机跟前不走,人家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出去公干,他也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地跟着,看着机身下面的黄土地被迅速地抛在了后边,感觉到或冷或热的风吹打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他的心里美极了。等到连生初中毕业回了新屯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拖拉机手。 在公元2000年,中国的汽车工业迅猛发展席卷全国之前,汽车进入寻常百姓家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一般不现实,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工厂里的工人对于(福利)分房有期盼敢梦想而且许多都梦想成真,但他们对于汽车进入自己家却是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有福利分房又哪里见过福利分汽车的?那个时候,1980—1990年代,某个企事业单位有三五辆机动车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那个时代的司机都很有职业自豪感,毕竟谁家有点事都要麻烦他去给帮个忙辛苦一趟,好言好语好待承千恩万谢是免不了的。 而在1970年代的京东农村里的一个拖拉机手也曾风光一时,作为书记刘国成的“少爷”,连生在新屯村干得如鱼得水。那时社员(村民)出工都有队长派工,轻活儿、重活儿由他掂量着分派,而唯独连生这个拖拉机手的活儿,队长分派了有时也不好使,连生一句“昨天的活儿干了半截儿,还是先把那活儿干完了再说吧!”说完便扬长而去,也不管队长下的来台下不来台,队长除了关照书记国成的面子,还有一层他还得照顾村里人的议论与乡里乡亲的想法。 新屯村里的人有几家没有找连生帮过忙拉过东西干过私活儿?连生又驳过谁的面子?!在连生心里,除非像送粮食拉种子这类大活儿他不能耽误,其它全是扯淡!帮着乡亲们拉点东西和给生产队拉东西没有太多区别,照顾了乡里乡亲老街坊,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了贡献!乡里乡亲老街坊,诸位新屯村的社员们,大家都心平了气和了,干起活儿来自然就有劲儿了,是不是?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他给老子刘国成讲了自己的这些“歪理”,刘国成瞪了他一眼,可也没再说什么! 说连生对于手扶拖拉机的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点也不过分。没有活儿的时候,他会用棉丝去擦拭拖拉机的机头也就是发动机那部分,等到各部位的零件部件都熟悉了之后,他又琢磨着摸索着把其“大卸八块”,大轮儿、小轮儿等他都要过一遍手,那汽柴油的味道令他陶醉让他痴迷。其实即便是那个时候,在农村开手扶拖拉机也不是什么好活儿,风吹日晒风里来雨里去的很是辛苦,尤其是冬季,天寒地冻,那拖拉机是柴油发动机,事先需要“预热”,点燃一块棉丝然后拿到发动机那里将其考热后再用摇把儿发动,整个过程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但架不住连生他喜欢他陶醉。当驾驶着拖拉机奔驰在路上,连生便心情舒畅欢快地想唱歌儿。 (二十四) 这一天刘国成接到公社的通知,将有六名来自县城的“知青”到新屯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广大农村土地上的阳光的洗礼。刘国成一听很是高兴,周围十里八村的差不多都有知青进驻,唯独他们新屯村没有,作为书记他心里有些失落。如今要来知青了,他因此感到欣慰虽然是晚了些,可接下来他便乐不起来了,电话里说,“这次分来的六名知青全部是女性,你们村要妥善安排好他们的住处,保证她们的人身安全,不要对‘上山下乡’运动造成不好的影响!”公社领导这样交代道。 “六名女知青?我们新屯要女知青干嘛,当花瓶摆着吗?让她们下地干活吗?她们干得了吗?”刘国成这样想着,但看来公社是铁定了心要这么安排,那好吧,我们就来安排。 六名女知青是刘连生开着手扶拖拉机从公社接回来的,一路上这几个人在后面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那时是九月份,玉米棒子秧已经长有一人高了,秋风吹起来的时候,它们便齐刷刷随风而舞动并唰啦啦发出声响,蓝天在上,绿野在下,蓝天与绿野相辉映,一幅优美的农村图画。 六个年轻姑娘看着这一整片绿绿的玉米地,大惊小怪地议论着,有个穿着白底素花衬衣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说,“这就是青纱帐吧?当初在平原地带打小鬼子,游击队要是往这里一藏,小鬼子肯定找不到!” 另一个斯文白皙的姑娘说,“人们常说的‘大秧歌儿’,或许其名字与含义就是来源于此呢!丰收时节,人们象这片大棵玉米秧子一样舞来舞去,大人呼小孩叫,心中、脸上、身上满是喜悦。你们说像不像啊!” 小伙子连生在前面大声说道,“你们说的都对,这里面确实可以藏人,但如果藏了好人还好,如果藏了坏人,你们年轻姑娘就要小心,别让他们给拖进玉米地里去给吃了!” 姑娘们在后面唏嘘不已,连生紧跟着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走这青纱帐最好别一个人,要有个伴儿至少两个人才安全哪!” 很快拖拉机来到了铁路边,那里是一个不算陡却很长的斜坡儿,拉着六个女知青令连生心里兴奋欲在她们面前显示一下,于是他没有按惯例减档加油以增加发动机的力量,而是直接从坡下加油冲上了道坡,拖拉机的机头冒着黑烟奋力地向斜坡儿上面冲去,但这一次连生大意了,他那时或许觉得几个弱女子外加几件行李能有多重?然而拖拉机快要冲到斜坡儿顶端冲上铁路道口的时候,机器变声儿了,连生心里一紧,他想,“坏了!” 他太了解他的拖拉机了,这样的动静说明它快要盯不住就要熄火了!果真,就在拖拉机冲上铁路道口之后便一下子熄了火,连车带人横骑在铁轨上。这是从东北方向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刘连生一下子慌了,他听说过也也见到过经过铁路道口火车与急闯而过的车辆相撞的惨剧,那么大的火车头,撞在拖拉机身上就象石头拍在鸡蛋上以石击卵一样,不被撞个粉碎才怪! 此时连生浑身的汗毛都直直地竖立了起来,他连忙招呼众人下车躲避,拖拉机不要了撞飞了或许不要紧,大不了他去“坐班房儿”,而人命却是第一位的,这六名正值妙龄的知识青年如果毁在他手里,即使不挨枪子儿,他也得内疚一辈子并且天天晚上做噩梦。 就在这时,那位身着白底印花衬衣的小辫子姑娘叫了一声,“大家别跑,一齐往前推一下,能推过去的!快来,大家使把劲儿,能推过去的!”这一声喊让连生稍稍镇静了,他连忙将手扶拖拉机的档把儿放在了空挡的位置上,然后和小辫子一道招呼姑娘们推车! 火车快速地从众人面前呼啸而过,那时汗水已经湿透了连生的后背,诸位姑娘也在不住地拍着各自的胸口,小辫子看着飞驰而过的火车,再看看吓白了脸的连生竟还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那一只长歪了小牙齿。 刘国成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当着众人的面,他冲上去踢了连生两脚,“你个混蛋,怎么这么慌张大意!你不知道铁路道口要‘一慢二看三通过’吗?你不知道要小心火车吗?这要是出了人命,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要挨枪子儿!你个混蛋!就是不出人命,你把村里的拖拉机给撞碎了,也得进去(监牢)呆上十年!” 众人赶忙上去解劝,连生从未见过刘国成发这么大的脾气,刘国成也几乎没有动过他们哥仨一个指头,这次开来不光是急了更主要的怕了!后来连生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宁可等五分钟让火车先过去,也不和它抢行了!”这样刘国成才将他放过。 (二十五) 正如刘国成所预料的那样,女知青干不了大田里的农活儿,但又能怎么办呢?他让每个女知青跟着一个能干活儿的妇女,比如在大田里拔草镐草的时候,让女知青在前农妇师傅在后,或是农妇师傅在前女知青在后,这样多多少少能干些活儿,恐怕也就只能这样了!如果是男知青,看着他们比着塞着干活,那该有多美!他刘国成没有这个福气啊! 后来有两个女知青在刘国成的授意下被安排去干了别的活儿,其中一个斯文白静据说是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叫田静的女知青,被安排在去做了新屯村里临时成立的一个幼儿班的老师,谢新与国建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于是也进了这个幼儿班。 这个班大约有十来个孩子,田静带着他们做游戏,十来个孩子围拢在一起,席地而坐,唱着丢手绢的儿歌,一个孩子拿着一条手绢在外圈快步走着然后乘人不备偷偷将手绢放在谁的背后,那个人发现了便起身接着绕圈拿着手绢预备放在哪个人的身后,如若发现不了便需站起来表演个节目。 总之田静开动脑筋想着法儿让这十来个孩子无拘无束乐在其中,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寓教于乐”。谢新与国建直到三四十岁了还记得这个情景。这个幼儿班的孩子在兴奋与笑脸中办了有半年时间,之后因为田静被推荐上了大学而被迫解散。刘国成想从另外几个女知青中挑一个来担纲,无奈不是能力不足就是因为不喜爱孩子儿作罢。 另一个被安排跟着拖拉机做装卸的活儿,这个女知青就是振臂一呼将拖拉机推离铁路道口的“小辫子”沈玉兰,这是一个乍看起来一般却越看越耐看的女孩子。她中等身材,体态匀称而丰满,耐看的是她藏在宽松衣衫里门的凹凸有致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充满青春气息的身材,她白皙的皮肤连同那笑起来时露出来的那颗滋生出来的小牙齿,还有就是她浑身上下洋溢出来的女性的味道,也就的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女人味儿”,那恐怕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渴望看到、得到并为之所陶醉的。 跟着拖拉机做装卸工的原先只有一个人,刘连生作为拖拉机手把车开到地儿后便照顾他的爱车或是哪凉快哪呆着去,这个人便使出力气或装或卸,而沈玉兰做了装卸工之后,实际的活儿还是一个人干,不过干得欢快酣畅了许多,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是有道理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即使女的什么都不干而只是陪着男人说说话儿或是干脆站在一旁注视着,那个光着膀子干活儿的男人也似被抽了一鞭子的驴子一般可劲儿地卖着力气,如果女人是沈玉兰这样娇媚的年轻女子,那个干活儿的男人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了起来。 有一次连生他们到南河坡儿给猪场拉黄土,挥了几铁锨土之后沈玉兰的额头便浸出了汗珠儿,她站在一旁微笑着,露出了那颗魅力四射的小牙齿,她一只手扶着铁锨,另一只手拿着一副手帕在脸旁边晃抖着,继而稍歪了头用手背儿撩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几根发丝,那袅袅婷婷的样子让坐在一旁歇息的连生心里猛地动了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沈玉兰眼前,笑着说,“我说知识青年,像您这样干活儿,从现在干到太阳下山也装不满一车土。这装土呀得这么装……” 边说边从玉兰手中接过铁锨做着示范,看着连生虎虎有生气地干活儿,沈玉兰笑得愈加灿烂,明媚如春光,她对连生说,“连生,你拖拉机开得不错,这样的农活儿也干得有模有样,没想到呀,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公子哥儿!” 连生闻言心里美滋滋的浑身是劲儿,最后已经不是做示范而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装卸工的活儿!后来,无论装什么卸什么,连生动辄便给沈玉兰做演示,示着示着就进入了“实战”状态,热火朝天地干上了直干得心花怒放,而沈玉兰则是笑逐颜开笑得花枝乱颤,于是连生心中生出快乐甩开膀子愈加卖力甚至比那个装卸工干得还要生猛。 在连生,他始终觉得沈玉兰有恩于自己,别看人家是一个弱女子,当时若不是这个女知青,拖拉机被火车撞得粉碎,他刘连生现在哪里呆着可就难说了!临危不乱当断则断常常是不分男女的,男人中也有遇事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女人中也有为人仗义处事果断的,不是吗? 感情是什么?有人说感情就是“有着共同的美好经历”,有呢就是有感情,反之就是没感情,这适用于男女老幼各个年龄段。只要你和某人有着共同的美好的经历,你们之间就是有感情的,这种说法大致是不错的,虽然表述不是那么精炼。在共同的愉快和谐的相处中,刘连生对沈玉兰从感恩之心到最后便极自然地生出爱慕之情。 (二十六) 刘连生在新屯村同龄人中的地位,就像他老子刘国成在新屯村人心中的地位一样是很高的,他在哪里出现,很快就会有三五个人围拢了来听他东村东事西村西事东西村发生了东西事一通神侃。连生的大哥刘连盛安静而少言是个厚嘴唇,连生则是个薄片子嘴唇,不敢说他善辩,但他的能言是大家所公认的。虽然他那时才二十挂零,应该只是个毛头小子,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他善于交际这一点大约也是他爹刘国成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周围十里八村他每个村都有好朋友,起码那个村的拖拉机手是他的铁哥们儿,所以各个村的趣闻轶事在他们相逢抽烟闲聊中口口相传,于是连生成了十里八村“新屯站”的新闻播报员,就这样他练就了当众演讲的能力,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没有被深度开发罢了。 这一天他给围拢来的人说,前些天的一个晚上,北边的六堡村放电影,不老屯离六堡村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村里有几个小伙子也赶过去凑热闹。期间,两个村的小伙子起了摩擦,不老屯这边的黑子练过武术,他挺身而出和对方单挑儿,结果对手被打惨了逼急了,从腰中掏出三棱刮刀捅进了黑子的肚子,一连捅了五刀,结果黑子的肝脏被扎裂了出了人命。听说捅人的人当晚就被逮了起来,至少得判个“无期”!你说,那么样的两个血气方刚的棒小伙儿图的什么?所以遇事认怂也是不错的。 那时正值冬月中旬,已经长出来的麦苗软软地趴在大田里,南河边的树林的树冠连在一起形成一道铅灰色的飘带,在夕阳的照耀下,这飘带便被镶上了一道光亮的边。连生接着说道,“这个事你们可能听说了,就是铁道东面李老村发生了一件事。今年五一节那天,一个叫伍月亭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中午吃饱喝足了到南河边去玩儿,玩着玩着就脱衣下到河里去游泳。我的个天,五一节的南河的水摸着都扎手,这要是下去,腿不得抽筋儿,那还能上得来吗?那个时候下到河里洗澡不就是找死去了嘛!你们说,他爹妈给他起什么名字不好,非叫什么伍月亭,这不是刚到了五月就彻底停住了!这都是他们村人说的,不是我瞎编的!”众人唏嘘叹息不已。 这时连生眼前一亮打住了话头儿,众人的眼睛也全都亮了,原来沈玉兰、田静等六位女知青正走出自己的住处向村子西头走去,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晚霞似火的时候,在夕阳与晚霞的背景下,六名知青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连生打破沉默,他站起来笑着学着三岁孩子的言语对田静说道,“田老西(师),您好。您吃饭了吗?可不可以带偶(我)们几个做个游戏?偶们想玩丢手绢了,田老西,行吗?田老西,我们大家都喜欢你您!” 他油腔滑调地模样让所有人都笑个不住,田静见状脸上红云陡升,嗔怪地说道,“刘连生,你又耍贫嘴!” 说完转过头去不理他,倒是沈玉兰开心地笑着打圆场说道,“刘连生,你学得满像(孩子)的!可你再怎么学你也是二十岁了,哪天真想玩游戏,我陪你好了!看你这一闹,把我们田老师弄得不好意思了,是不是?”说 完她转身搂着田静的肩膀说了,“走,咱们走!哪天告诉刘书记,说刘连生总惹你不高兴,让书记收拾他!”说完几个姑娘走了,连生和那哥几个儿又侃了几句,便相继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六名姑娘到新屯村的之后,吃过晚饭便相约着出门散步,去感受农村的宁谥与美丽。她们要么往东上到铁路道口的高坡之上,要么从村西头出村往西漫步。出村往西是一条乡村公路,笔直地伸向西方,能看到正西方向那个李庄的村庄和上面飘动的袅袅炊烟,田静在她的日记中记述—— 冬日的傍晚,一轮圆圆的落日扑落在地平线上,那地平线真的仿佛成为了一条细线,它又怎么可能撑架得住落日的重压,于是它慢慢变得弯曲,于是落日陷了下去,紧跟着地平线重又调回到原先的位置。等到落日完全隐没的身影,朦胧的暮色便不知不觉间升了起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而同样是冬季,早晨他们若是起来得早,便跑到铁路高坡上去日出,日出的时间似乎比落日的时间要来得快一些,田静记述道—— 刚才东方的天地相交之处还是一片混沌,几分钟之后混沌便褪了下去,继而一抹桔红色的霞光映照在了东方的大地上。或许在你一回头之际,红日的一条细细的边出现了,这时东方的朝霞变得极其绚烂,像皇帝出行的仪仗一般辉煌排场。这时,或许就在你眨眼之际,那轮红日便抑止不住钻出地面露出头儿来。于是霞光变淡,它们终于不再掩盖,是主角出现的时刻了,一轮红日终于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 田静如此记述了新屯村的日落与日出,她把它们写进了自己的日记。等到大学毕业分配到出版社做了编辑之后,她便把它们整理出来陆续作为散文发表。在新屯村差不多一年的插队生活中,她逐渐真正认识了新屯村。 (二十七) 田静的日记记述说,这一天下雨不用出工,中午她们吃猪肉炖粉条,沈玉兰还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瓶汽水回来,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仿佛过节一样边聊着闲天儿边吃着饭。知青小胡是个“大嘴巴”,六个人中她是任什么都讲得出口的一个。她说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的农妇师傅内急,便找了一处棒子秧密集的所在蹲下身来出恭。你们说怎么那么巧,正赶上她男人来找她,见状便凑上去求欢,结果一会儿那边儿便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与农妇压抑着的欢叫声,农村夫妇干起那事儿来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好像闹春儿的猫一般顺理成章。 旁边几个人听得张着嘴巴,直到沈玉兰笑着高叫了一声,“小胡,你个‘大嘴巴’,又在胡喷了!” 小胡争辩道,“我说的全是实情,我没有胡喷!不信你去问她!” 沈玉兰笑骂道,“小胡,你就是个二百五!” 众姐妹听得脸红心跳。田静心想,这算什么?上山下乡就学会了给大家讲这? 沈玉兰当天下午没有出工,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等起来之后就觉得肚子里面有根细针一般隐隐疼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后来还呕吐了两次。她想,“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啊!猪肉炖粉条又有什么不干净的!是不是要来事儿了?算来时间也不对呀?!” 呕吐过后略好了些,沈玉兰便和衣在炕上歪了一会儿,但肚子还是疼,到后来竟然发起烧来。村里的队医大姐来看过之后安慰了两句,给她留下了几片阵痛退烧的药便回去了。 等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沈玉兰的肚子疼似乎缓解了一些,但发烧得愈发厉害了。时值夏末,她披了一件绿色的军大衣但还是手脚抖个不住,她使劲握紧了手胳臂却抖得更厉害了,拦都拦不住!众姐妹傻了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沈玉兰让田静和小胡去找刘国成、刘连生,请他们帮忙想办法。 刘国成没在家,说是到县里开会去了,刘连生打从下午听说沈玉兰身体不适没来出工心里便七上八下的,他知道沈玉兰是轻易不会请假的知情,现在听说玉兰肚子疼发烧而且烧到穿着军绿大衣都抖个不住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这样不行,得上公社卫生院!” 说完便急急窜出了家门,碎步快走变成了大步快跑地去发动拖拉机,然后拉上沈玉兰向公社方向狂奔而去。 卫生院的一个男大夫询问诊察之后对连生说,“据我判断,这个病人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应该马上做阑尾切除手术,从而阻止病情进一步发展,可咱们卫生院不具备手术条件。连生,你得赶快送病人去县医院!” 连生闻言将情况如实告诉了沈玉兰,然后将她扶上拖拉机,帮她掩好棉被之后便发动了拖拉机向县城方向赶去。第二天,接到通知的玉兰的父母赶过来之后,连生方才默默离开回到新屯村。之后,田静、小胡相继去医院探望过,田静回来后告诉连生说手术很顺利,目前正在术后休养阶段;小胡回来说休养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二十七) 干活儿没有了男女搭配于是变得累了无聊了起来,更主要的是少了笑声缺了激情没了劲头儿,连生将拖拉机开到干活儿的地方之后,便找个凉快地方拿个空麻袋包铺在地上,然后枕着双手仰躺在上面,嘴里咬着一节已经变黄了草茎,两眼向天空望去。 早秋时节,秋风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湛蓝湛蓝的,连飞鸟也傻傻地踩踏在枝头望着蓝色的晴空发呆,它们宁可在秋风吹动的枝头上荡秋千也不去破坏蓝天的圣洁。 忽然连生眼前出现了那个身着军绿上衣露出素花的衬衣领子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影子,她正拄着铁锨嘴角边露出那颗独具魅力的小牙齿朝连生眯眼笑着,连生一下子坐起身来,狠狠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确信那只是一个影子。 别说连生,就连那个瘸了一只腿的装卸工老实的二扁也整天价哼呀哈地嘟囔着沈知青怎么还不回来!他不盼望别的,有了沈玉兰,他有了两个帮手,沈玉兰本身是帮手,这倒在其次,更主要的是连生也成了帮手,这小子撒欢地干起活儿来,二扁得省多少劲儿?!这时候再有沈玉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那干活儿简直就成了一种享受! 八月十五中秋节后的一天,傍晚收了工,刘连生开着拖拉机回来,但见那个穿着军绿上衣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影子在那里站立着,他心中一喜,继而心思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白晴日的怎么眼前又是她?” 连生赶忙收神,这时只听那边传来了叫声,“刘连生,你看见我怎么装着没瞧见?那么的大的架子!”这时连生急忙拉离合踩刹车挂空档,这回真的不只是个影子,沈玉兰站在那里正望着他盈盈笑着。连生于是冲过去,一下子伸手抓住了玉兰的两只白嫩的手,“真的是你,终于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沈玉兰羞红了脸,轻轻挣脱出双手,嗔怪地说了一句,“连生,你这是干什么呀,让别人看见!”边说边挣脱出双手,然后从背后的军绿挎包中拿出两包点心递给连生,说道,“这是我父母让我捎给你的,一包是大顺斋的糖火烧,一包是‘自来红’月饼,你拿回去慢慢吃!我爸妈说那天你送我住院,之后没等他们说句道谢的话你就走了,他们说谢谢你!哪天有机会他们还要当面致谢” 这回轮到连生脸红了,他嗫嚅着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有什么可谢的?”紧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不过大顺斋的糖火烧还是很馋人的,有日子没吃到这种点心了!”他拿到鼻子边深深地闻了一鼻子,由衷地说道,“嗯,好香!这‘自来红’月饼,脆皮儿,冰糖核桃仁儿鲜芝麻做馅儿,嚼起来嘎嘣响脆香甜,好吃的很哪!”说得自己竟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两个人于是都笑出声儿来。 田静在日记中记述说,县知青办的负责人在给他们做动员报告时就曾经告诫过他们说,“大家在广阔的京东农村的土地上,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的,是去学习的,因此,这期间不允许搞对象谈恋爱!”但这样的一个年龄,青年男女在一起耳鬓厮磨生出了感情仿佛三月的小草一般谁又能拦阻得住? (二十八) 京东县知青还曾出现过谈恋爱搞对象过了头儿闹出后果来的事情。但那毕竟是知青间的事,现在,知青与农村青年谈起了恋爱,而且是女知青与农村男青年,这在京东县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再怎么说女知青人家是城里人是居民户口,怎么说农村男青年你也是个农民户口,女知青最终要嫁给农民下嫁到农村家庭中去烧柴锅做饭,这又怎么可能?!而如果是男知青看上了农村姑娘图她的好容貌图她的好身材与之谈恋爱搞对象,那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但在那样一个年龄,正常的男女都会相互吸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论你是居民还是农民,沈玉兰和刘连生就这样彼此吸引着,仿佛磁石与铁屑一般,彼此之间的好感渐渐地演变成了彼此需要。 村里放电影是令全村人兴奋的事,男女老幼仿佛过节一般喜气洋洋,早早地吃过晚饭来到露天放映地点,看着白色的幕布拉起来,看着放映员搬出放映机不紧不慢地调试着。刘连生像谢新、国柱等孩子们一般更早地来到放映地点,和放映员像老朋友一样地打着招呼,让后搬东西挂幕布,之后便找地儿坐了下来。很快便有几个半大小子聚集在连生身边,甚至于国建与谢新这样年龄的孩子也在外围聚集着听他神侃。 这时候几个女知青出现了,看见连生和诸位伙伴,小胡来是精神,她大声朝连生说道,“刘连生,‘自来红儿’月饼好吃不?大顺斋糖火烧更好吃吧?!以后还得多帮助我们哪!到时候,还有比‘自来红儿’、糖火烧更好吃的东西等着你呢!” 众人听后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连国建、谢新等小孩子也跟着笑个不住,憨直的“大嘴巴”姑娘小胡简直就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直言而少有顾忌的言语,让别人听来竟然另有深意并为之心动。沈玉兰闻言脸先红了,她娇嗔的说道,“死小胡!看哪天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有谁帮你,竟张着大嘴巴胡说,还不快住嘴!” 刘连生闻听只是“嘿嘿儿”地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可当他的目光与沈玉兰的目光相遇的时候竟然碰撞出了火花,那火花短暂却刺目,只有他俩才看得到的火花幌得彼此赶快将目光移了开去,这种感觉是以往任何时候没有的,这是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明光乍现那一刻才能出现的情景,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也只再现了两次,一次是彼此彻底探视了解的那一刻,一次是在他们的儿子刘东出生的那一刻。 当天晚上放映的电影是《上甘岭》,当主题曲《我的祖国》响起的时候,现实中的这两个年轻人才从彼此躲闪又寻觅的激情暗涌中逐渐平静了下来,就连呼吸也变得平静了。中秋节后的夜晚寒意渐浓冷风扑面,但恋人的心中却如有一盆儿炭火在燃烧,它驱走了寒意,它让两颗离得更近靠得更紧。这之后,在南河白杨伫立的岸边,在向东北方向延伸的铁路边的青纱帐边,经常能看到一辆拖拉机停在那里,拖拉机手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隐约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在微风中飘荡。 (二十九) 田静她们姐妹很快知道了玉兰和连生的事,大家一致对沈玉兰好言相劝,说你一个城里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回城,难道你还想在农村呆一辈子不成?!“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地了结了吧!但处在热恋的青年女子,特别是沈玉兰这样的有主心骨儿的主儿,那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玉兰与连生什么时候跨越雷池偷吃禁果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就在连生的哥哥连盛结婚的第二年五一节,刘国成便为二儿子连生与沈玉兰举行了婚礼,同年国庆节过后,沈玉兰生下了儿子刘东。 那时,玉兰已然回到京东县城进了百货公司做的售货员。产假之后没多久,刘国成托人将玉兰调到了自己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工作。一天傍晚,连生发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与沈玉兰在一起,等到了铁路道口的高坡上便调头往回走。这个发现使连生与玉兰的道路发生了改变。田静在日记中说,在玉兰所在的供销社,玉兰的姿容与成熟女性的魅力使她成为了男性瞩目的对象,这个供销分社的主任总是找借口接近她,晚上下班陪她回家,拦都拦不住。 连生闻之如五雷轰顶,最终他俩离了婚,刘东归连生抚养。大约两年后,连生迎来了第二任妻子,这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老姑娘,她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嫁妆,而是怀抱一把鸡毛掸子(胆子)进了刘家的门。那满脸的戒备与冷漠大概是说,“谁也别想欺负姑奶奶,姑奶奶别的没有,就是有掸子(胆子)!”日子悄默声儿地过了半年,后来“鸡毛掸子”悄然消失在了新屯村人的视野中。 1980年代中期,刘连生与沈玉兰旧情复燃重新又走到了一起,彼此倍加珍惜,过了而立之年的连生与玉兰共同守护着儿子刘东。但到了1980年代末期,沈玉兰在一个晚上睡下去便没能再醒来,后来连生在衣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沈玉兰头天晚上吞服下大量安眠药,从此长睡离世。 田静的日记里说,玉兰所在的邻乡供销社里有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子悄悄喜欢上了这个成熟而又耐看的沈姐。而这一次本已收心持家过日子的沈玉兰架不住这个男子的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终失身于他。现在提到失身、出轨、一夜情对于八零后九零后而言如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而对于五零后六零后甚至七零后来说那是失节是天大的事!更主要的是玉兰夹在连生与小男人之间首鼠两端不能自拔,每每见到连生与儿子刘东便心生负罪感,久而久之心理失衡而最终选择了这种方式予以了断! 连生的第四任媳妇是一个粗手大脚的典型的农家女,如今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饿是吃困了睡倒也相安无事! (三十) 还是先慢慢讲吧。连生和玉兰的事在新屯村很快发酵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刘国成当机立断,将沈玉兰派到电磨房帮忙,他想或许能通过这种方式缓和一下儿子与女知青的已经燃烧起来的感情的火焰,同时也缓和一下新屯村人对于这件事的过度的关注。但事与愿违,恋爱的火苗似乎燃烧得更加疯狂了,两个人之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因这种人为的安排与隔离而产生了出来。在电磨房的附近,常能见到连生的拖拉机,而电磨房的明月大姐一听到拖拉机的“哒哒哒”的声音便笑着对玉兰说,“沈知青,‘拖拉机’来了,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沈玉兰脸上微微一红,甜笑着对明月说,“明月姐,别总这么‘沈知青、沈知青’的,让人听着怪别扭的!就叫我玉兰好了!我比你小好几岁呢,秀兰比我还要大些呢!”说完“扑哧”一笑将小辫甩一下便一溜烟儿跑出了电磨房的门,朝着树荫中的拖拉机小跑儿而去。 这天“拖拉机”没来,明月和玉兰坐下来休息,清冷的秋风从电磨房的门缝中钻了进来,两个人都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秋装,明月说,“今年冷得早,这才十月下旬,天就这么冷了,都可以穿棉衣了!玉兰,你冷不冷?” 沈玉兰露着小虎牙儿笑着回答道,“明月姐,我还行!”略停了一会儿,她抬头对明月说道,“明月姐,你真像个大姐!” 明月玩笑着嗔怪似的说,“干嘛还‘真像个大姐’呀,我比大好几岁,就是你的真大姐!”两个都哈哈笑了起来。笑过,玉兰摆出正儿八经的样子对明月说道,“明月姐,你的‘英雄事迹’我们都听说,我们都很佩服你呢,我说的真心话!” 玉兰真诚地对明月说道。明月此时正在擤鼻子,天气一转冷,她的鼻炎便紧跟着来了,时轻时重,畅快地呼吸在明月简直成为了一种奢望,轻的时候是一只鼻孔堵了一半,重的时候两只鼻孔都堵严了,只能用嘴呼吸。这时明月听到玉兰说到“佩服”自己,她笑出了声儿边还囔着鼻子说道,“玉兰,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一个农村人,有什么可让你这样的城里人佩服的?!” 玉兰正色道,“明月姐,我说的真的真心话!你对那负心男人的行为态度,新屯人有几个不知道的?!这事儿如果放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像你那样,一跺脚就冲了上去,堵着他们家的门儿把个混账王八蛋数落个痛快,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真的,我有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去这么做,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真的碰到这种事,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又敢怎么做?我有没有可能干脆忍气吞声?明月姐,我不知道!但你敢这么做,有仇就报,痛痛快快做人,痛痛快快做事,又怎么能不让我们‘佩服’?!这又岂是农村人、城里人的称呼所能衡量的!” 明月听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这时有一阵冷风钻了进来令她打了很干脆的喷嚏,于是鼻腔变得通畅了许多,她对沈玉兰悠悠说道,“谁又愿意这么做哟!踏踏实实平平安安,介绍人介绍你们见面,然后谈上几次,接下来是定亲会亲,最后是结婚出嫁做人妻为人媳,再到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这不是很好吗?要是这样该有多好!” 说到这里明月叹了口气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愿哪!或许我就是这个命!本来都明媒正娶准备结婚了,结果出了那样的事,这不是命又是什么?!一个姑娘家,不是被挤兑急了,谁又愿意谁又能够堵到男方家门口儿咸的淡的去理论?!” 说到这里明月扑哧一声笑了,她扭过头看着玉兰,一边伸手将玉兰的一丝垂下来的秀发梳理到耳际,一边说道,“玉兰哪,我的大妹子,你们才真正让我们羡慕呢!一个城里姑娘,又长得这么让人心疼,告儿诉你,我不是男人,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会爱上你的!” 听到这里,玉兰的脸红了,笑嗔道,“明月姐,瞧您说的!” 明月轻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农村就是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农村的年轻人实际上还是没有‘先谈恋爱再结婚’这一说儿,说是搞对象还差不多!媒人介绍两个人认识,接触过几次之后,感觉(jiao)差不多合得来,俩仨月以后就该定亲会亲了,你说这还不如从前呢,从前还有测八字儿一说,男女双方各派代表拿着各自的生辰八字儿,找懂的人去合,相生呢就大吉大利就可以往下进行;相克呢就不吉利这门亲事就算作罢!现在连这道程序都省了!这定亲会亲之后再过三两个月就思谋着结婚过门子了,所以呀,我们农村人的真正‘恋爱’没有改变过,都是从结婚之后开始的。玉兰,你们知识青年肯定听说过,那叫‘先结婚后恋爱’!哪像你们城里人,谈恋爱是逛公园,逛商场,看电影,下馆子,牵着手,搂着腰,叫什么‘勾肩搭背’,对,就是这个词儿!不‘谈’个三年两载不叫谈恋爱。我们哪里有那个时间哟,我的玉兰妹子!你说姐羡慕你们不?!”这时拖拉机的“哒哒哒”的传进了电磨房,明月笑出了声儿,说道,“来了,找你来了,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第三章 (十)秀兰的婚礼 (三十一)秀兰的婚礼 入秋之后,下过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愈发的寒冷了,冬天的脚步迅速响起,仿佛狂奔着来到了。秋风变得浓了硬了,抽打在人的身上、脸上变得凶狠了起来,于是人们纷纷穿上了冬装;抽打在草木身上,草渐渐变黄,到后来成了枯草,白杨树上的叶子则纷纷掉落,南河的树林子里,有时一夜大风之后,竟是遍地落叶,树木的枝丫变得光秃秃指向天空。 在那个时代农村人的眼中,这遍地的落叶竟然成了宝贝!明月和嫂子岳淑平常常三更半夜起来赶到南河边坡儿,先给自家划定了一块“领地”,然后用竹耙子将树叶搂成一堆儿一堆儿的,再将它们塞进麻袋包里,最后用手推独轮车将它们运回家围垛起来,那便是它们的“柴禾”的一部分,需要的时候便从中取出一些,塞进灶眼儿点燃,烧水做饭烧炕,农村烟囱中生出来的袅袅炊烟也有它的一份。 如今已经六十四五岁的明月每每到了落叶缤纷的时候,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甚至有去搂树叶的冲动,多好的东西,就这么浪费了!儿子听她唠叨这些便说了一句,“妈哎,这都什么年代了,赶明儿市政府都要搬过来了,您还成天价树叶长树叶短的!” 明月苦笑了一下说道,“多好的燃料,如今成了垃圾,难道社会进步了,这么些个好东西就都成了垃圾了?!塑料袋儿代替了藤条编的‘菜篮子’,方便是方便了,但那不是又成了白色污染了,现在不是又重提‘菜篮子’了么?柴锅炒菜做饭,不是又成了众人追逐的什么‘健康饮食’‘特色饮食’了吗?”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一天,谢秀兰来到电磨房找明月,那时沈玉兰恰好不在,明月让秀兰找地方坐下来,自己也拉下电闸在秀兰旁边坐下。明月笑着问秀兰,“兰儿,怎么了这是?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秀兰满脸愁容,看了明月一眼轻轻说了一声,“二姑,我该怎么办?!”说完便捂着脸抽泣了起来。凭着女性的直觉,明月觉察到了什么,她趴在秀兰耳边问了一句,“是不是秦顺友欺负你了?!” 秀兰点点头又迅速地摇了一下头,明月见状轻叹了一声道,“兰儿呀兰儿,和你说过都少次,不能在做姑娘的时候让他得逞,你怎么就守不住呢?!” 明月毕竟比秀兰大了几岁,她心中已经猜测到秀兰在小狼儿一样的秦顺友的软硬兼施的“攻击”失去了最后的防线。那既然已经偷越了雷池木已成舟,从秀兰的角度想,最好的办法是“顺水推舟”!明月再次趴在秀兰的耳边悄声问道,“那你俩现在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了?”这时秀兰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回答明月说,“二姑,那还是国庆节前的事。有一天我俩到县城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他拉我去了他家。那时他家里没人,他搂着我又是亲又是吻的,到后来他拽我上了炕……” 说到这里秀兰停了一下,脸红到了耳根,但她诚恳地对明月说,“二姑,我也是爱他的,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他那个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大孩子,哭着求着要得到,我怕不给他让他伤心,我还怕,怕他变心,我俩好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我觉得我离不开顺友了!二姑,不怕你笑话,他那么亲我疼我,其实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都后来我就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都给了他,反正晚给是给,早给也是给!” 说到这里秀兰长舒了口气,似乎卸下了心里的一付担子,但紧接着,她重又变得沉重起来,她说,“二姑,但我没有想到,接下来便不可收拾,一有机会他就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到后来终于出了事。上个月本该来例假没有来,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该来不来肯定是有问题了!二姑,您看我该怎么办!” 明月听到这里竟然愣住了,在她眼里秀兰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迅速长大了,到了让她刮目相看。她怔怔地看了秀兰一眼,然后说,“兰儿,你先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我没想到你俩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别急,我想这事不一定是坏事,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是坏事,不是也可以变成好事吗?现在这事如果捂着盖着不让别人知道已经不可能了,等待会儿我回家,我和我爸先透露一下,让他和我老叔商量一下,毕竟秦顺友是我老叔的徒弟,徒弟做出这样的事,我老叔这个当师父的不是也得担些责任?!”说到这里明月扑哧一下乐了,秀兰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三十二) 谢秀兰和秦顺友的婚礼在元旦节这天举行,而在秀兰女方家,一般都在前一天提前举行婚宴。因为是聘闺女,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仪式”是男方那边的事,在京东农村,只是在女方临出门子的前一天中午,亲朋好友以及同村的相好的、老街旧坊等聚拢了来,热热闹闹地办上几桌喜宴。一对新人,新娘秀兰穿着大红棉袄,头上插了一朵艳丽的假花儿,新郎顺友外面披了一件新买的军大衣,里面则穿着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绿军帽,凉热素荤碗儿盘儿等各色菜品很快上齐,书记刘国成用他那宏亮的嗓子喊了一声“喜宴开始,大家围桌!”于是人们便雀跃着围在了桌旁坐下。 谢明华和秀兰的哑巴妈妈自然成了主角,尽管他们俩实在是不习惯这个角色,直到酒席开始这两个主角还在给客人让烟让茶兴奋得合不拢嘴。大当家的谢明伯的一只眼睛是胎里带的瞎眼,另一只眼睛如今整天流眼泪视力模糊,加之这几年腿脚也变得不利索了,所以只能是坐在大炕上,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被小侄子国建扶着下了炕。 二当家的谢明仲欢喜地迎接到来的客人,他的身材愈发的矮小了,但笑声依旧宏亮,虽然因为长年抽叶子烟而时不时地咳嗽吐痰之后还要用鞋底掠去痰迹,但这并不妨碍他胸中的因为长年干农活儿而生出来的饱满的气息。明娟作为“姑奶奶”,头儿天便回到了新屯村的娘家,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明华的孩子,她的大侄女秀兰如今就要结婚成家出门子,明娟打从心眼儿里替弟弟高兴。 直到酒席开始,明华夫妇、明娟、明伯、明仲才在主桌旁坐下来,谢天祥、天顺兄弟也被书记刘国成硬拉到主桌上来,“你们谢家人办喜事,您二位秀兰的爷爷辈儿的怎么可以不坐这里?”紧接着他又将天顺媳妇拉了过来,“老婶儿,我今儿得说您一句,大伙儿都知道,您为秀兰和顺友的事没少操心,秀兰是明华的丫头,是您的孙女,今儿他大喜您却要属黄花儿鱼的——溜边儿,这可不合适!” 老奶奶笑着回答道,“书记,我没溜边儿,您没瞧见,大姑、二婶坐在那边吗?我替明华、替秀兰张罗他们呢?!” 刘国成亮着嗓门儿说道,“得唻,老婶!今儿不用您张罗,您这个新郎顺友的师娘,秀兰的老奶奶,今儿这大喜的日子,您得坐在这里才是!” 刘国成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天顺说道,“哎老叔,我才刚想起来,这秀兰呢论辈分是您的孙女,顺友呢是您的徒弟,这俩人结婚之后怎么称呼您呢?是顺友跟着秀兰叫您老爷呢,还是秀兰不叫您老爷跟着顺友喊您师父呢?” 天顺略一愣神儿的功夫,老奶奶含笑却正色地说道,“书记您这话问得对问得及时,要不您当书记!今儿就说清楚了,打今儿起,顺友随着秀兰丫头喊老爷老奶奶了啊!我们都是秀兰的娘家人,哼总不能他俩叫明华爸爸,再喊我们师父师娘,那成什么了,那不是乱了我们谢家的辈分了?明华岂不是跟我们成同辈儿人了?!” 之后天顺反应了过来,马上接过话茬儿说道,“不错,是这么个理儿!书记,您在场作证,打今儿起,顺友随着秀兰喊我们俩(天顺自己和媳妇)老爷老奶奶哩!好家伙,亏得书记您提醒,我还真给忘记了,这名分辈分是万不能乱了的!” 刘国成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谢明华为女儿举办的结婚喜宴上的主持人!在新屯村,只要他一出现,三两句话便将话题扯到他提出的话头儿上,而无论这个话题如何展开如何议论又如何收场,话题的主动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于是他成了话题的提出者引导者,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主持人”。这在别人是一种本事,是需要学习和培养的,而在刘国成却是与生俱来的。汉高祖刘邦在沛县令为好友吕公举办的盛大酒席宴上,刘邦一进门便高喊了一声“贺钱万!”而将所有人的目光迅速吸聚他身上,而吕公则因此将自己以为贵不可及的女儿吕雉嫁给了刘邦。刘国成这种能力与刘邦有着相似之处,作为新屯村的书记,他身上就有这么一种“聚焦”的本事。 (三十三) 接下来,他安排主桌上的已经入席的明华等人坐好,再喊来秀兰和顺友,让他们依次给爹妈包糖敬烟敬酒,然后是姑奶奶明娟,再后是明伯、明仲,最后是天祥、天顺和老奶奶。明华带着秀兰和顺友来到刘振东这桌的时候,刘振东正喝得脸红耳热脑门儿放光。作为谢明华家最近的邻居,刘振东全家早早地就接到了邀请,“阳历年”这一天全家都要来吃喜酒,刘振东老早便擦亮了眼睛等待这一天了。如今已经三杯二锅头下肚的他,在这张桌子上年龄最大,于是谢明华带着秀兰和顺友从刘振东开始敬酒,谢明华向顺友介绍道,“这是咱的邻居刘伯(bai)!”顺友跟着秀兰喊了一声刘伯, 明华又对着秦顺友说道,“你们刘伯的大丫头(闺女)淑琴是秀兰的好姐妹,五一节结婚出了门子,嫁到大厂县城去了!快给你刘伯包块糖、点颗烟!” 此时刘振东兴致正高,他对明华说,“明华呀,包糖、点烟就算了,还是给我满上一杯酒吧!”说着他干杯中酒,然后他拉着明华的手说,“明华老弟,老哥恭喜你呀!秀兰结婚出门子,你就老丈人了!再过个一年半载,给你生个外孙子,你就当姥爷了!”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明华心想,“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怎么‘一年半载’就养活孩子了,莫不是闺女和顺友的那点事给人知道了!”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刘振东却拉紧了他的手不放,“你养个闺女多好!近近边边儿地嫁个人,想看闺女一挪屁股就到了;闺女想你了,也是走两步就来了,恨不得刚煮熟的饺子给你端过来还是热乎儿的。我那淑琴就不一样了,一年半载回娘家一次看看我们,我就知足了。现在不是更不方便了,春节过后就要生了,如今肯定是挺着个大肚子,想回来也不能够呀!我想好了,二闺女说什么也不能嫁到远地方去!” 说到这里刘振东站起身来,抄起身边大儿子的得全的酒杯倒满后递给明华,然后给自己的酒杯中添满酒,边倒酒边兴奋地说着,“这杯酒是明华的!我也是实实在在的,看着啊,我给自己也满上,别回头说我喝酒耍鸡贼,那可不是咱刘振东的风格!看着,几位您看好喽!” 说罢他转身向着明华说道,“明华,咱哥俩儿干一个,为了咱的闺女干一个!来!”说完他一扬脖儿干了杯中酒,然后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盯着明华。明华心里说,“这是在我家,我给您敬酒,怎么您反过来逼我喝酒的道理?”然而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遇到像刘振东这种混人,这种眼珠子一瞪连亲爹都敢不认的又喝了酒的混人,明华只有认倒霉,明华说,“大哥,我没有酒量,和您比不了!我若干了这杯酒非吐了不可!” 刘振东闻言来了劲儿了,“什么话?!明华,这么着”,他操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肥肉送到明华嘴边儿,“你先吃了块肉,垫垫底儿,然后再喝酒,一扬脖儿就下去了!哪有像你这样挺大的老爷们儿,端着酒杯就跟喝药似的!” 得全拉拉明华的衣襟,朝他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你别跟他耗了,越耗我爸爸他越来劲!您不如一口干了算了!”人说“知儿莫过父!”但反过来说,“知父莫过儿!”这对于得全和爸爸刘振东而言才更合适。 得全妈曾经说过刘振东一句——“瞧你那德行,看见酒比看见爹妈还高兴!”大儿子刘得全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明华看看拗不过,于是先吞了那块肥肉,然后接着肉香端起酒杯,喝下半杯,另外半杯撒在了衣服上、脖子里,刘振东这才放过明华,哈哈笑着照顾起了自己。 (三十四) 这时二当家的谢明仲作为东家来给大家让茶敬酒。二大家的不会说什么,但是他“胆儿大不嫌寒颤”脸皮厚,敢说。虽是过了“知天命”年龄,但谢明仲腿脚还利索,牙齿还能咯嘣咯嘣吃炒熟的黄豆,他生性乐观,到了这样的年纪,他就更是不争不抢,因为与人无争所以少怒,“有吃有喝儿还争得是什么?!地震没被砸死,那就算命大了!”但侄女秀兰出嫁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了秀兰这个家才像个家,没有了秀兰,这个家还成个家吗?虽然秀兰只是嫁到了不老屯,走路有十分八分钟就到了,但那毕竟是嫁出去了,是别人家的媳妇,成了别人家的人。几乎每天晚饭后他出门往外走的时候,秀兰都要说一声“二大爷,您慢点,您吃饱了吗?”这让这个瞧上去傻了吧唧的主儿中心生出了几许怅惘。 这一年入冬的时候,秀兰和她的哑巴妈给谢明仲和大哥明伯一人做了一身新的棉衣棉裤,等到有一天晚上,二当家的回家吃饭的时候听说兄弟明华被老叔天顺请走了;第二天晚上,大叔天祥、老叔天顺来他们家串门儿,和他们哥仨儿说起了给侄女秀兰保媒的事儿,明华打着手势告诉秀兰的哑巴妈。男方是不老屯的老叔天顺的徒弟秦顺友,那是一个好小伙子,激灵、俏皮,每次碰到他都老远就打招呼,专拣他爱听的说。这些念头都迅速地在谢明仲的脑子里闪过。 这时明仲来到了刘振东这一桌,因为这一桌上刘振东是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所以明仲按礼节便先张罗刘振东,他朝刘振东说道,“刘副队长,今儿这酒您可得喝足啰,今儿可是咱秀兰侄女大喜的日子!” 这时刘振东已经半斤65度的二锅头下了肚儿,头削(xue)微有些晕,身体略微有些飘,正是恰到好处之时,常人喝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打住不再喝了,但刘振东却是酒兴正浓之时,虽是喝酒的速度慢是下来,但话却开始多了起来。他边叫着明仲“二哥”,边让明仲给他空酒杯中斟满酒,同时他嘿嘿儿笑着给明仲倒满了一杯,然后硬塞到明仲手里。 明仲推拒道,“刘副队长,我是来给您和各位敬酒的,您怎么反过来给我倒酒,这我怎么担待的起,这也不对路子呀!不行不行,不是这么个理儿,这酒我不能喝!” 明仲已经两钟酒下肚,他开始有些兴奋,于是红脖子胀脸地到各桌让酒让菜,谁想到刘振东竟来了这么一手。 二当家的了解刘振东,一个村的又是院儿挨院儿的邻居他太知道刘振东了。这个人半斤酒下肚儿就是书记刘国成也远远地躲开,他不定会做出什么让你下不来台的事情说出什么让你欲怒不能欲罢不休的话来。二当家的为人实在不会使花活,况且酒是“粮食精”是花钱买来的,他也舍不得糟践,于是一直脖儿吞下那钟酒,然后不管不顾地操起桌子上的碗菜“炖炸豆腐”将其中汤水喝下去,就这样他还是被呛出了眼泪。 刘振东哈哈笑着拍着明仲的肩膀说道,“我的二哥哎,我就知道你有酒量!您这岁数这体格儿,能喝就喝点儿,别搂着,给谁留着呢,是不是?”他拿眼瞧向坐在对面的国柱说道,“难道您还打算给您这俩侄子留着不成?您放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吃饱喝足吃好喝好他们也高兴不是?”说得已然红了脸的二当家的连连点头称是。这时他已经开始头晕了,于是赶紧回到大哥的炕上躺下休息。 (三十五) 这边刘振东的眼光瞄到了邻桌的明月,便将声音提高对明月说道,“明月,看到了吧,我家大丫头淑琴老早就出门子了,我都快有外孙子了!你这秀兰侄女今儿也结婚了,你还不麻利儿地找婆家结婚嫁人?!你们三个好朋友里头你可是岁数最大哟!” 得亮妈朝他吆喝了一声,“当家的,你说的什么话?!大个儿肉丸子、半瓶子二锅头还堵不上你的嘴?!” 刘振东在喝酒的时候一般是愉悦的,面对媳妇的呵斥他只回了句,“什么话?好话!我给明月妹子提个醒儿,怎么了?你个老娘们儿懂个屁!” 明月他们这一桌客人都已经吃罢放下了筷子,虽然是女客,但那一桌子菜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众人正在饭后各自擦着嘴准备散席,刘振东恰在这时抛出了这个“提醒”,明月一听不但没恼反而“嘿嘿儿”地乐了,她虽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但她分得清楚好赖话,刘振东这话里虽然带有烈酒的成分,但却没有恶意,况且这里又是秀兰结婚的喜庆场合,她没有理由因为一句冒失的言语儿破坏了溢满了整个院子的欢喜的气氛。 这时,得亮妈对明月说道,“明月,别理他,你大哥他就是这样儿,喝点猫尿之后就嘴没把门儿的,紧着说些不着边儿的话!这不是儿,又来了!” 明月笑着回答道,“大嫂子,我没事儿!大哥喝了酒不假,但他说的是实情。淑琴、秀兰我们仨,年龄我最大,辈分我最高,如今淑琴、秀兰都有主儿了,我却还在家里守着!”说到这里明月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对着刘振东又像是对着正欲离席的妇人们说道,“今儿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明儿是阳历年,打明儿算起,我一年之内,也把自己个儿嫁出去!” 秀兰拉着顺友正往这边儿来,闻言她快步来到明月身边,拉起明月的手说,“二姑,要是那样儿,我和顺友都替你高兴呢!” 秦顺友笑眯眯地打趣道,“您办事儿的时候,我来给您帮忙,我替您拉嫁妆,什么值钱拉什么,把好东西都嘀咕(偷偷摸摸把东西搬走)到您婆家去,好不好?!” 明月听顺友如此说,“扑哧”一声笑魇如花,秀兰轻捶了一下顺友嗔怪道,“看你,说的什么话!”顺友不答,但只是调皮如孩子般地笑了。 酒席结束,村里帮忙的妇女们开始收拾碗筷儿,刘振东一个人还坚守在那里,直到得亮妈和大儿子得全拽扶着他迈着歪斜趔趄的脚步回了家。 第四章 (一)1970年代中期,老屋和它的冬天 (三十六)1970年代中期,老屋和它的冬天 谢天祥家的东屋东墙上,象许多人家一样挂着一幅毛主席正面像,那一撩门帘儿第一眼便看到的,而在主席挂像的下面是一张三屉桌,在桌子上面靠墙的位置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座小型毛主席石膏像,石膏像旁边是一个需要每天上弦才能走的带闹铃儿的小座钟,三屉桌两侧放了两把木头椅子;东屋一进门,靠南面是铺着苇席的土炕,炕头儿这半边儿铺着厚厚的棉褥子,炕尾靠窗子的位置是被垛,全家人的被褥叠整齐后摆放在那里;进门靠北侧是两组漆成黑色的墙柜,那据说是小脚奶奶李玉容当年的陪嫁,因为年深日久那颜色已经变淡了许多但似乎也更结实更耐看了,墙柜的西侧紧靠着西墙,东侧边上放了一个小巧的被当成座椅的木头柜子,上面铺了一块薄棉坐垫,那几乎是谢天祥的“专座”,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坐在上面才显得四平八稳,别人任你是谁即便是村书记来也不去坐在那里而是坐在三屉桌边的椅子上,谢新总看见爷爷坐在那里抽烟喝茶,很享受的样子,虽然有时因为抽烟被呛得大声地咳嗽。 靠东侧的那组墙柜上放着四只瓷瓶,那是墙柜一样是小脚奶奶李玉容的陪嫁,李玉容称之为“掸瓶”,意思是那瓷瓶是用来插装鸡毛掸子用的,但实际上哪东西的主要用途是分门别类装杂物,顶针儿、钮扣、针线等细碎物件被分类装在里面。这四只瓷瓶中有一只是大肚子带盖儿的,一个较其它三只矮小一些,如果这是一对夫妻的话,另外两只便是他们的孩子,身材适度面目清秀,一只上面拓有古代的美女,红红的一点樱桃小口,梳理得极整齐的黑亮的长发,柳叶眉微蹙丹凤眼带愁,淡淡的青绿色的裙摆似被微风轻轻吹动;另一只则是两位古人在一株松树下对弈,小童子在身旁站立侍候,这时有客人牵着驴正往这边走来…… 谢新时常爬上墙柜,对着瓷瓶抚摸查看,那上面的留白空间很大,环境清雅意境悠远,他想如果自己能够进到里面去成为一个人物,即便是童子或侍女也好呀!然而最吸引谢新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中是否能够找到奶奶李玉容收藏在里面的糖果之类的好吃的东西,因为在秋季的时候,那只大肚子蓝花瓷瓶就被李玉容专门腾出来放干透的核桃。 那黑色墙柜的门儿是向上开启的,柜门门板的下面是两根一寸左右宽的四方木条儿,木条别住后面的柜板,锁匙则安装在前面,这样的柜门儿时常可扒开一条缝儿,从缝隙中能看到柜子里面的物件,其中一块柜门儿的缝隙裂开的要大一些,谢新年纪小,竟能将手指探进去,但他的手再小也伸不到里面去,即便看到了甜饽饽也是干着急没办法,就象老猫看着鱼缸里的鱼一般只有馋得吞咽口水。好在谢新在妹妹出生之前,这藏在柜子里面的甜饽饽、白沙塘等好吃的大多是李玉容留给谢新享用的,等到高兴的时候她自会从兜口儿里掏出钥匙开锁开柜门儿取出甜饽饽来给他吃。 象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屋里的地面是经过夯砸结实踩踏得发亮的土地,没有青砖铺地更没有水泥洋灰往地上铺,秋冬季节天气干燥的时候,扫地之前还要滴洒少量的水,以防止地上的灰尘在屋中扬散。屋里糊了顶棚,是用高粱秸秆儿和专用的厚实漂亮的带暗花儿的纸,请糊匠糊成的。顶棚里有耗子,这耗子是怎么上的顶棚呢? 农村人时常谈到这样的一个话题,你说“耗子天生会打洞”不假,但耗子又怎么会爬墙到了顶棚里去的呢?难道是在墙体里打洞上去的,或许吧,因为那个时代的农村人盖房子大多是“里生外熟”,所谓“里生外熟”就是墙体外面经砖窑烧制而成的红砖或青砖,但就只是十二公分厚的一层而已,而墙体里侧是土坯,这种土坯一般是用麦余儿泥拓制而成,所以那时的耗子完全有可能在墙体里侧从下往上打洞上到顶棚里去。 可人们又疑惑了,这耗子跑到顶棚里面去干什么呢?里面黑咕隆咚要没吃的没吃的要没喝的没喝的,难道它们费劲巴拉地打洞上到顶棚里去就单是为了吃饱了撑的瞎折腾活动身体?或许那是耗子家族的游乐场?大人们闹不明白,谢新就更闹不明白,但他知道耗子一般在晚上活动得欢。等到屋里的人熄灯睡觉大约半小时后,顶棚里的耗子便陆续出动,先是蹑手蹑脚轻动着,到后来便大动起来,它们似乎在举行跑步比赛,抑或欢快地相互追逐,它们从顶棚的这一头儿“腾腾腾”快速跑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儿“腾腾腾”跑到另一头,它们乐此不疲,边跑边还兴奋得“叽叽”地叫着笑着。刚开始是小耗子一显身手,到后来耗子家族的雌雄老幼悉数出动狂欢起来,顶棚真的成了这个家族的老的小的共同的乐园。被吵闹得从睡梦中醒来的谢新恨得咬牙切齿,自家的顶棚成了耗子的乐园,令他怒火中烧,他操起扫炕笤帚向顶棚上拽去,就听得“蓬”的一声,正在狂欢的耗子被吓了一跳,立刻安静了下来,但安静过后则是轻动试探,后来再次慢慢放开,到最后是卷土重来…… 靠偷别人东西生存的耗子现在偷吃东西还不算,还要扰民滋事,怪不得人们纷纷给它们准备老鼠夹子、老鼠药,想尽各种办法来惩治它们,人人喊打,这种东西不打不足以平民愤啊! 东屋门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那面镜子上清晰可见一艘轮船航行在泛着波涛的大海之上,它的下面是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谢新识字之后每天一抬头便看见这几个红色的字,它们便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三十七) 这年冬天格外的寒冷,西北风几乎没有断过,天天地刮。开始的时候,地上的灰尘沙粒被裹挟着扬在空中,拽到人的身上能听到“啪啪”的撞击声,拽到人的脸上则是生疼,有如刀割一般;等到后来,灰尘与沙粒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被冻得裂开了口子干巴巴地张开着,仿佛干渴的人的双唇。西北风变得纯净了,但却浸满了浓浓的寒意人们纷纷将身体用棉衣裹了个严实,将棉帽子戴在头上,还要再下颚处系紧以免被风吹跑了。这时候,南河早就冻结了有尺把后的冰,来往于南河南北的人们也不必再绕道铁路桥,而是直接从冰面上经过。 明月每天早晨给谢新洗脸在谢新而言都如受罪一般,藏着躲着甚至哭诉着着说,“二姑,我不要洗脸,不要洗脸!” 明月半笑半嗔地说道,“新,不洗脸怎么可以,那不成小脏猪儿了!来,马上就好了!” 明月往谢新的脸上打着肥皂,肥皂沫进了谢新的眼睛里,这回他是真的被那东西淹得哭了。洗完脸之后,还要往上面涂抹些香香的类似于雪花膏之类的膏状物,这样能够防止皮肤粗糙,但即便是这样,谢新的脸颊上还是被冻得如同木锉一般,摸起来更是喇手。 这时候他会高兴地脱鞋上炕,站在镶嵌在木头窗框中的那一块儿玻璃前面仔细端详。那块儿原本透明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那冰花有的象山峰一样,有的象波浪一般,他用手指按在玻璃上好一阵才有一丝融化之意,而指头已经变得麻木了。他看到旁边有一支削铅笔用的小竖刀,便拿起来在冰花上磨蹭,将一小块儿冰花弄掉之后,玻璃重又透明了,一束阳光从东南方向上斜斜洒下来,照在院东侧的临时搭建的玉米囤上。 天空高远湛蓝,院墙外粗壮的槐树的树冠上的光秃秃的枝丫在西北风中抖动,院门关闭着,他的眼光扫向院子西南角,山羊趴在窝的紧里面的麦秸上面,尽可能地躲避着西北风的追打,半闭着眼看着眼前的干草没有半点食欲。鸡窝的门已经打开,原本睡不得懒觉儿的公鸡如今也守在窝里不出来,与其出来挨冻,不如缩在窝里避寒。 这时院门开了,小脚奶奶李玉容抱了柴禾进来预备做早饭了。谢新有一种想用舌头去舔舐窗玻璃上的冰花的想法,但是他不敢,妈妈岳淑平、二姑明月都严肃地警告过他,千万不要用这么做!有人家的孩子这么做过,结果舌头和玻璃沾在了一起,那孩子一着急,结果舌头被撕掉了一层皮,谢新听后被吓得够呛。 这样的冬天是新屯人“猫冬儿”的好时节,不用出工,冰天冻地出工去干什么?于是许多人家就晚起早睡,一天吃两顿饭,上午十点来钟吃一顿,傍晚四五点钟吃一顿。然而谢天祥家却还是一日三餐,谢天祥每天照例五点钟起床出门儿,披星戴月赶到252医院的食堂做早餐,家里人在七点前后天刚麻麻亮儿的时候便相继起床,之后便是嗽炉子给炉子添煤,如果炉子里煤燃尽了还要重新生火。 明月照顾谢新穿衣服洗脸,谢新则能拖就拖能躲就躲,从被子这头钻地道似的爬到那头儿,边还“咯咯”的笑着,或许在他心里那就是在钻地道,在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击。明月这样同他玩了一会儿,旁边的老叔明礼耐不住性子,凶巴巴地瞪着眼睛一伸手便将被子揭了开来,边还嘟囔道,“钻地道钻地道,我让你钻。再要这么蹦,这炕非让你跳踏不可!” 谢新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光着屁股坐在那里,明月一把拉过被子给谢新围上,然后阴沉着脸对明礼说道,“明礼,你这是干什么?新是四岁的孩子,他怎么就能把炕给跳塌了?!你都十八了,年纪也不小了,干嘛这样对你的侄子?!回头感冒发烧了怎么办?”明月正色地说着,谢,明礼无言以对,冷着脸一撩帘子出去了! 其实明月和嫂子岳淑平都知道,在谢新没出生之前,明礼作为谢天祥、李玉容的老儿子,在家里年龄最小也是受宠的,爹妈有点好东西都是藏着掖着给老儿子留着;等到有了谢新,明礼的这种特殊待遇没有了,所以明礼每见到谢新撒娇耍赖使性子便斜楞起眼睛,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巴掌。谢新虽然还是小孩子,但他知道老叔明礼时常瞪眼睛呲着牙冲他吼是看他不顺眼,他知道要离明礼远一点儿,别真被他给两巴掌!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谢新抱起乘着馒头花卷儿的浅子躲了起来,看到老叔明礼吹胡子瞪眼睛又跳又叫,“把馒头拿过来!拿不拿,你倒是拿不拿?!” 明礼这样威吓着,谢新也不害怕,反而将馒头浅子抓得更紧,这样的敌视直到明礼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方才宣告结束。 (三十八) 每天早晨起来,李玉容的第一件事是到水缸跟前儿看看缸里的水有没有结冰,结了多厚的冰,需不需要用大砍刀将冰剁开,然后抱柴火烧火做饭。虽然才盖几年的房子,但烧火做饭的堂屋的屋顶在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下,柁木檩条乃至苇薄上都已经明显地变黑了。玉米秸秆、麦秸秆、树叶之类的农村人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火,干燥时还是很好用的,一根火柴下去便点燃生出火苗;但如果柴火潮湿则要生出太多的烟了,浓烟顺着炕道直奔烟囱然后排放到空中,清晨或傍晚,农家上空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便是这样生成的。 那时候,修烟囱垒炕道是技术活儿,做得好的排烟痛快柴灶好使,火壮饭菜好熟,做饭的人心里细化;做的不好的,从炕道中往外倒烟,那可就受了罪,做饭的人受罪,全家人都跟着受罪,常常被烟熏得咳嗽流泪。 谢新最是怕烟熏的。远远的望见自家的烟囱中冒出烟来他便皱起了眉头,等到都烟从堂屋的门及门上面的荷叶窗中大股大股地冒出来的时候,他便不进门而是在外面守着,直到做好饭而堂屋中的烟散尽他方才进屋。 谢新从小身体单薄,到了冬天,稍有不慎便咳嗽感冒,没过两天便胸闷气喘转成了气管炎,而此时闻到柴火中生出的烟他便愈加的胸闷,为此他见到烧柴火便远远的躲开。感冒发烧对小谢新来说是极痛苦的,他那时耳朵如同塞入了棉花球儿,涨涨地听不清外面的声音,而自己粗重的呼呼啦啦的呼吸声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直到八九岁后,身体强壮了许多方才有所改变。 病了就得打针吃药,谢新对于打针是不犯怵的,将裤子退下来露出半个屁股,往上面擦拭酒精的时候他便浑身一激灵,屁股连同大腿上的肌肉一下紧张了起来,女村医似在对岳淑平说“你家谢新就生了病就爱打针,是不是?这孩子毕竟是个男孩子,勇敢着呢,不怕疼,是不是?!” 这样说着,谢新的心下轻松了些,屁股上的肌肉随即放松了,就在他准备迎接钢针刺入肉中的时候,屁股上面一凉,又一只酒精棉球儿按在了上面,女村医刘秀菊笑嘻嘻地拍了一下谢新说道,“好了,打完了,起来吧!”谢新“啊”了一声惊讶地说“怎么会一点都不疼?!”女村医会心地笑了起来。 刘秀菊三十上下年纪,刘秀菊肤色白皙身材瘦小声音发甜,下手打针于不经意间,手法既轻又快,谢新之所以不发怵打针恐怕与她有关。新屯村的另一名村医是个四十岁左右年纪的妇女,为人也还和善,声音粗壮,一笑便露出那几颗大板儿牙。与刘秀菊相比,这名村医更有胆量与力道,一针下去便狠狠地刺入肉中,屁股上的肉也会跟着抖动一下,谢新每见到她便喊着说“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紧跟着便哭了起来。 谢新吃药是让他自己和全家人着急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村医开的药比较简单,abc是发汗的药,浑身发冷感冒了,给你开几片abc,“回家吃了药,盖上被子出一身汗就好了!”村医这么说。如果一量体温38.5度,那是发烧了,便给你开几片退烧药,边还嘱咐说,“回家吃药,记得多喝水啊!注意休息别累着,多出点儿汗就好了!”还有一种叫“四环素”和“增效联黄片”消炎药,或许还有别的药,但谢新常吃的是这几种药。 那时的口服药没有儿童版的,一律是大药片子,儿童吃药需尊医嘱,医生说吃一片就吃一片,医生说吃半片就吃半片,然而无论吃一片还是吃半片,谢新都难以下咽,二姑明月对岳淑平说,“嫂子,小孩子嗓子眼儿小,那大药片子怎么咽得下去?半片也不行呀!”无论一片还是半片,无论喝多少白开水都不能令谢新将药片咽下去。 最后还是村医刘秀菊出主意让把那大药片子研成粉末放在勺子里用水调匀,让孩子憋住一口气再一捏鼻子咕咚一口咽下去,然后再大口吃喝上几口白开水以减少嘴里的口味儿,最后让摆放在旁边的白沙塘让孩子吃了。这主意设想得不赖,但在谢新却依旧麻烦。如果药片不研成粉末,整片或半片药有糖衣包裹着,用水送下并没有太多苦味儿,可一旦研成了粉末用水调匀之后,所有的药的苦味儿全都在那一满勺子的汤水中,即便用白开水漱口之后再吃上一大口白沙塘,那苦味儿依然可以令谢新呕吐,所以每次吃药仿佛受刑一般滋味儿难受,常常是一勺药吃半勺儿撒半勺儿,要不就是一勺子吐出一半儿。家里人干着急没办法,谢新怅然地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象国建再怎么留鼻涕也不生病,不吃苦药汤子就好了!” 第四章 (二)1970年代中期,京东农村的元旦节后 (三十九)1970年代中期,京东农村的元旦节后 元旦节过后很快便到了“腊八儿”。京东人对“阳历年”没有太多的关注,大不了做饭时多加个菜应个景儿而已,而“腊八儿”却比阳历新年更让他们兴奋,那应该进入腊月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他们早早地剥好蒜瓣儿,然后装入坛子或大号的罐头瓶子里,再将事先准备好的醋倒入其中,最后将其密封好,十天半月之后,装在透明容器里的大蒜让人们生出了惊喜,那大蒜瓣儿不再是白色而是变成了绽青碧绿的颜色,在这寒冬腊月冰封地冻树秃草黄时节,能看到那一点点的绿色,人们便似看到了“希望”一般,那寒冬过后大地回春燕来河开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并不遥远的天边,又怎能不令他们心生喜悦?! 那样的“腊八蒜”该算是一道特色美食,那变绿了的蒜瓣儿少了许多的辛辣却又融进许多酸与微甜,从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腊八蒜”;而醋也变成了浸染了浓浓酸味儿的既酸且辣的“腊八醋”。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京东人的餐桌上便多了这样的佐餐佳品,吃饺子、炸酱面的时候不少人都忘记了去剥白蒜,而是咬着脆翠的腊八蒜就着辣而酸的腊八醋吃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或是老北京炸酱面。 谢天祥在家里很少做饭,虽然他是厨师,但他常常在腊八蒜做好且能吃之后,逢到周末休息他会给家里炒上一盘“腊八蒜烧肥肠”。那当做原料的肥肠差不多已经是煮熟了的,将其切成拇指大小的块儿,然后在热锅中倒入菜油,按厨师行话讲要将这凉肥肠用热油“串一下”,之后倒入切成厚片腊八蒜的蒜片儿与葱段儿、姜丝与酱油,出锅儿前倒入淀粉的汁水,也有厨师将腊八蒜不切片而是整瓣儿放到里面的,那样要漂亮一些,但要论入味儿还是要切成厚片要好一些。这道菜在谢家人的心中有着极深的印象,常常是吃过这道菜之后,全家人便为春节而兴奋地忙碌了起来。 腊八节自是少不了喝腊八粥。大米、小米、糯米、高粱米,红豆、绿豆、花生仁、核桃仁以及大枣儿,统统放在柴锅里熬制,最后煮成时已是粘粘稠稠浆浆糊糊的一大锅,谢新和老叔明俊还嫌不够甜,于是再从装着黑糖的罐子里各舀了一勺子黑糖,放在稠粥上面搅匀,直是将那香甜的滋味从口中浓浓地传入心中,这才美滋滋的心满意足。 过了腊八儿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打起了“紧板”,因为春节在这一年的阳历一月二十七日,扫房、拆洗被褥,摊咯吱炸咯吱盒儿,做豆腐、炸豆腐,收拾猪头等过节的准备工作都得一样一样的安排好。 在所有这些活计中,最脏最累的活儿是扫房。那天家中成员全都早早地起了来,将桌椅板凳等凡是能搬挪得动的家俱悉数搬到当院儿,然后将被褥以及瓶瓶罐罐搬出去放在桌椅板凳的上面。屋子腾清之后,明月与岳淑平将头巾围住头部,能围多严实就围多严实,之后拿着绑在木棍或竹竿上的鸡毛掸子逐个屋的打扫,从墙角顶棚处开始,一掸子一掸子,一小片一小片,灰尘、污垢以及蜘蛛网被打扫了下来,灰尘在空气中飘荡,在冬日射进屋中的阳光的照耀下久久地在其中舞动,空气中充满了灰尘的气味!扫房更多的是一种“仪式”,一种将过往的尘垢与灰尘除去,将压在人们身上的生活的重担暂时卸去的一种精神寄托,同时,京东人也希望通过这种“仪式”扫除去人们心灵中的污浊,人们在通过这种“仪式”展望未来,期望来年的美好的生活。1970年代的京东农村的“外熟里生”的房子,你再怎么打扫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而它作为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座过去与未来的分水岭之后,它就变得不同寻常,农村人谨慎小心地甚至是心怀感激与敬意的洒扫自己的房子。 等到薄暮时分,夕阳西下,静谥笼罩在京东大地上的时候,小脚奶奶李玉容、岳淑平、明月以及明礼连同谢新,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各种腾搬出来的物件再搬回远处,炕被被整齐地铺垫在了炕席之上,屋里变得整齐亮堂干净又温暖了,连那白炽灯发出的灯光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谢新照例在大炕上或跑动或翻筋斗,才打扫擦拭干净的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灰尘与水汽混合后生出的味道,黑色的墙柜泛着光亮,上面的瓷瓶在灯光下反映出久远的光芒……这时谢新外躺在炕被上休息,头枕着突起的水泥抹制而成的炕沿儿,他眯起眼瞄向白炽灯泡,然后眼皮微微地动着,这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灯光做成的或长或短忽长忽短的宝剑,它们随着他的眼皮的微动而迅速的出击或撤回,他想象着敌人几个日本鬼子在下面在左面在右面,那白炽灯泡的光芒击向他们再撤回,再击向敌人日本鬼子再撤回,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杀得敌人杀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他和他的宝剑胜利了,他兴奋得“咯咯”乐出了声儿。二姑明月、小脚奶奶李玉容也跟着他乐了,边还嘴里咕哝着说,“瞧这孩子,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怎么好不搭影儿的自己个儿乐起来了?!”这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偶尔也会给国建透露说他用这种办法用灯光做成的宝剑杀败日本鬼子,可国建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谢新在说些什么,后来谢新就将这“隐藏”在了心里,每当夜幕降临白炽灯亮了起来,谢新便时常做起灯光作剑杀敌的梦想的游戏,这种游戏给了他带来快乐的同时也使他生出了自信与力量。 然而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谢新感到局促不安心生敬畏,那就是挂在墙上的毛主席正面像。有一天谢新在炕上这筋斗打把式,玩得累了便躺下来休息,忽然一抬眼看到了主席像,毛主席的眼光亲切柔和中不乏威严,面对这眼神儿谢新觉得如芒在背,于是他捂起脸努力不去看那张画像,但他又忍不住从手指的缝隙中瞧过去,那主席像的眼神依旧柔和亲切中带着威严……后来谢新转过身去想把自己藏起来,他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他想该躲开那眼神了吧,但当他朝主席像望过去的时候,那眼光依然牢牢地盯在了他的身上,就算他把自己隐藏在墙角里,或干脆用被子将头蒙住,主席像上的眼光依旧牢牢地射在他的身上,仿佛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一般! 谢新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举头三尺有神明”,但主席像的眼光使他心生敬畏,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是逃不掉也挣不脱的,是必须敬服而不容违背的,这种力量就是后来谢新认识到的,它叫做“道”。 (四十) 这个季节,那崩爆米花的就应时出现了,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脸膛微黑面色和善,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几颗光洁的大板儿牙。他戴着绿色的棉帽子,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下身穿着棉裤外面罩着一条绿色的裤子,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只是那棉帽子的两只帽翅像肥兔子的耳朵一般耷拉下来忽闪忽闪地不停地跳动着。他是这十里八村的熟客,几年来每到冬闲京东的农村人猫冬的时候他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说他是潮白河东燕郊人,一天到晚像老猫一样窝在家里白吃白喝,他觉得像是做了贼似的,那种日子他受不了,男爷们就该像个男爷们,不出去挣钱养家还算什么男爷们?!那和娘儿们差不多了,那样的日子他受不了!于是他整置了这套装备,骑着自家那辆老式的粗轮胎大骨架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越过潮白河大桥到京东这边来崩爆米花,活动活动筋骨挣几个零花钱。 他的主要装备是一只带架子的煤炉和一个比腰鼓大不了多少的黑黑的大肚子压力锅,那锅带密封与压力表。煤炉已经是点着了的,只需将玉米粒儿倒入压力锅的大肚子里,然后将手柄压牢,就可以架在煤炉上边转动压力锅边加热了。等到五六分钟之后,他开始频繁地查看压力表,谢新、国建等半大小子围拢过来蹲在旁边看着,几个跳皮筋的小丫头也放下皮筋围过来,站在后面端详着,仿佛要听这崩爆米花的讲故事一般。这时,崩爆米花的男子收起笑脸,严肃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提着黑肚子压力锅,一只手提着一只加了一尺宽的黑皮子做边儿厚蛇皮袋子,那黑皮子上面有一个特意凿出来的孔洞,压力锅的手柄被他熟练地塞进孔洞,与此同时,男子一只手拿着垫布握住了手柄,一只脚隔着黑皮子踩住了压力锅的黑肚子,紧跟着他用力将手柄一扳,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黑肚子里的玉米粒儿已经变成了盛开绽放的爆米花!刚出锅的爆米花又热又香又脆,馋得谢新与国建飞也似地跑回家去取玉米粒儿来崩爆米花。 与燕郊男子崩出的如花盛开的爆米花相比,小脚奶奶李玉容用柴锅炒出的玉米粒儿就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看起来黑不溜秋的,二姑明月管它叫“玉米豆儿”。虽是看着不入眼,但这种柴锅炒出来的玉米豆儿却令青壮年们的喜爱,它极有嚼头儿,咀嚼起来满口生香,那是食物天然的精华与食者消化器官充分亲密地接触之后生出来的,它就好比用石磨磨出来的豆类的浆状物一般散发出诱人的勾人魂魄的味道。青壮年们用他们嘴里的牙齿、舌头、唾液轻松地将这一过程完成,当玉米豆儿的糊香气息在成年人的口中荡漾,当谢新与国建的小狗儿一样的鼻子嗅到那股沁人心脾的糊香味道的时候,口中便由不得生出口水来,于是他俩也抓上一把玉米豆儿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其快速地一颗接一颗地抛入口中,然而那玉米豆儿却着实搁疼了他俩的牙,尚未长成的儿童的牙齿暂时还对付不了那东西,他们还没有能力自己将那怪模怪样的玉米豆儿咬成八掰儿,之后再在咀嚼成糊状令其散发出醉人的糊香!与其相类似的还有黄豆与铁蚕豆,那滴流圆的黄豆被小脚奶奶李玉容用柴锅炒熟后也就成了人们聊天磨牙时的小吃食,对于牙口儿好的人而言,上下槽牙一磕碰便能轻易将口中的黄豆、蚕豆咬成八掰儿,进而咀嚼搅拌成糊状,那未尝不是一种享受!对于嗜酒者如刘振东等人而言,那熟黄豆可以充当下酒菜,他们硬邦邦的槽牙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对付玉米豆儿、炒黄豆以及铁蚕豆用的,一口65度的二锅头进口入肚之后,再嗑上几颗这类小吃食,他们可以很快地进入到愉悦的状态! (四十一) 而让谢新、国建这样的孩子真正翘首盼望的,不是这些个小吃食,而是花生和瓜子。打从秋日的暖阳和风催熟了向日葵之后,打从他们迫不及待地品尝了带浆汁的生花生、生瓜子之后,打从那生花生、生瓜子被晾干储存起来之后,他们的心便时时地激动一下;在进入腊月之后,小脚奶奶李玉容不再吝啬将其束之高阁,而是隔三差五地烧起柴锅亮起铁铲炒起那葵花籽或是花生来。瓜子的炒法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将柴锅烧热倒入瓜子,再拿铲子不停地翻炒即可,只是火不可以太旺,太旺的火非常容易将其炒糊而失了味道。 炒花生除用这种炒法之外,李玉容有一次让老儿子明礼从南河坡儿找来一些沙子,用细筛子筛过之后,她点燃灶火将柴锅烧热之后将其筛好的沙子倒入柴锅中不停地翻炒着,等到沙子变得热气腾腾时她才将花生倒入其中……这样炒花生不像没有沙子花生直入锅中与铁锅亲密接触稍不注意便过了火儿,这样的炒法,你柴禾烧得再猛火力再强它也只能让沙子变得滚烫,而沙子这东西到了一定温度便几近成了恒温,现在我们时常在大街上见到的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其中大小均匀的细碎石子儿,这就如同李玉容柴锅中的沙子,两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炒制出来的花生几乎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从来没有过火的时候。 人们常说的“瓜子儿不饱是人心”,说的就是对着这个小小的葵花籽儿,这东西吃起来香香的,但因为其个头儿实在是小,即便你吃到腮帮子疼,吃到嘴角上火起泡也是吃不饱的。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和wifi,人们喜欢东家或西家的串门子,进入腊月后无论到谁家串门子都会有炒花生或瓜子招待,炒玉米豆儿、炒蚕豆杂陈其间,边吃小吃边天上地下的聊天解闷儿,从而度过温暖却绵长的漫漫冬夜,夜深了聊累了方才从别人家里出来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伴着那挂在天边一轮弯月回到自己的家。 有时主人也将炒黄豆端上来让串门儿者品尝,客人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东西即使再合口味也不便多吃,否则胀肚放屁止都止不住。谢新喜欢躲在被窝里安静地听大人们长长短短的聊天边自己嗑着瓜子,将瓜子仁儿积攒成一小堆儿后再将其搓入口中大口咀嚼,自然所赐予的食物的甜香于是在口中漾动,他在梦中居然乐出了声儿。 其实说起来,让京东人自豪的真正称得上小吃的有两样,一样是清真大顺斋的糖火烧。明崇祯三十年(1640年),来自南京的回民小贩刘大顺,带着全家在当时市井繁华的京东城里落脚谋生,他专门制做经营糖火烧,在京东城内走街串巷挑担叫卖。京东人早晨起来,一壶茉莉花茶,两块糖火烧,那种美妙的感觉深印在了京东人的记忆中。大顺斋的糖火烧以甜香酥软着称,随着运河上的远行的船只飘香于运河两岸广阔的土地上,并且远销至大西北的宁夏等穆斯林聚居的地方。 (四十二) 记忆与食物是分不开的,在京东人的心中还有一样小吃令他们刻骨铭心,那就是咯吱盒。与制作讲究的大顺斋糖火烧相比,它显得其貌不扬又极大众化,但入口后生出的酥脆鲜香让人从口腔到肚腹都记住了它。腊月廿三“小年儿”前的一天晚上,谢明月、老奶奶及谢秀兰、哑巴大妈等相约着各自泡发好绿豆,第二天一大早去电磨房排队磨制,之后将磨好的绿豆浆糊拉回家。柴禾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并且还有大块儿树根劈成的劈柴等钉时候的硬火源塞入灶眼儿,待其燃稳之后,李玉容、老奶奶、岳淑平、哑巴大妈等女人们便轮流上阵在大柴锅中摊制绿豆面的“咯吱”。 “摊咯吱”是春节到来之前京东人的一件大事,是欢天喜地过春节前的重要准备工作,常常是合得来的几家人联合起来共同完成。摊咯吱需要的特制工具叫“马勺”,那东西是一把木头做的带长柄的大号木头勺子,看起来象马的后脑勺儿,用它来舀满一勺绿豆浆糊倒入热锅中后,旋即用马勺的宽大平整的勺头的底部迅速将其抹摊成又薄又圆的一整片儿,京东人把它就叫做“咯吱”。“摊咯吱”是技术活儿,那或许是常年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的专利,哪有男人站在锅台前撸胳膊网袖子弯腰抡马勺的? 谢家人里公认地咯吱摊得最好的是李玉容的堂兄弟媳妇就是谢新的老奶奶,只见她用发卡别好自己前额和两边的头发,系好深蓝色的围裙,右手抄起马勺稳稳地站在灶台前,然后侧身伸出左手到柴锅里探视一下柴锅的温度,灶台一侧放着一只盛了少量菜油的碗,一个切下来的大大的大白菜的菜根浸在碗中,那菜根儿的根须部分被保留整齐当“把儿”,切得平整的菜身部位浸了菜油,在柴锅温度达到要求之后,老奶奶便抓起菜根儿猫腰将其在锅底快速地涂抹一遍,紧跟着用马勺舀满绿豆浆糊倒入锅中,同时马勺深入锅底儿快速将其摊开摊圆摊薄摊匀,稍等片刻(大约一直腰的时间)便再度猫下腰去,边缘已经翘起的一整张“咯吱”便被从容地揭了起来放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盖打儿”之上,整个过程大约要一分多钟的时间。 以老奶奶为主力,李玉容、岳淑平、明月、哑巴大妈轮番上手,直到掌灯时分三家的咯吱总算摊好了。此时的老奶奶、李玉容、哑巴大妈都已经腰酸背疼右胳膊有如千斤重酸胀得抬不起来,年轻的岳淑平稍好一些,但却也是靠在门框上不想动,这个时候明月则丝毫不闲着,就着热锅倒入净水,水开之后便将摊破的咯吱撕巴斯巴下入锅中,又拿出三个鸡蛋打匀后淋入沸汤之中,最后放入香菜、胡椒粉、芝麻油等,于是一锅新鲜的“咯吱汤”变戏法儿似的出现在众人眼前。谢新与国建的小鼻子都灵的紧,寻着味儿蹦跳了出来,李玉容边笑骂着“比猫比狗还灵的鼻子哟”,边匀匀溜溜盛了两碗端给两个孩子,堂屋里劳累一天的女人们各自端着汤碗,吹着热气喝着鲜汤,就着热气腾腾的白馒头犒劳着猫了一天腰的自己,哑巴大妈边“啊啊啊”地叫着边指着自己的右胳膊,岳淑平笑着说,“哑巴大姐是真的累着了!还没见过她这样不自在呢!” 接着她又转向老奶奶笑着说道,“今儿要说老婶儿您是最辛苦的,三百来张咯吱至少有一半是您摊的!要说您可是真行,这咯吱摊得薄厚适中,而且个个提溜圆,那可真是少有!”岳淑平诚心赞叹道,“来,老婶儿,我再给您盛碗汤,您再来一个馒头。这马上就阴历年了,您可得悠着点,留着点劲儿,别真累着了!您要了累着了,老叔回头该和我们不答应了,明月,你说是不是?!” (四十三) 喝过热汤的老奶奶的脸色红润,脑门儿上微微见出汗珠儿,她呵呵儿笑着说,“新他妈(谢新的妈妈),你可别夸我唻!年年都是这点儿事,赶明儿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这咯吱摊得肯定比我好不是?!哎呦呦,再来半碗汤,那儿什么馒头就算了,吃不了了!这明月做的汤那叫一个(味儿)窜,我得多喝点儿。明年这会子,明月出了门子就喝不着了!”说完就更响亮笑了起来。 明月见说到自己,也就笑了起来,她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对老奶奶说,“要说起来这日子口儿不该提那事,要不是碰到那样一个人,我现在也早就结婚嫁人了,可偏偏碰上了那样的人。不过也好,我自己心里庆幸着哪!” 老奶奶、岳淑平等人瞪着眼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碰到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可“庆幸”的?只听明月接着说道,“您想想,如果结了婚过了门子,那小子才露出狐狸尾巴,和那女子拉拉扯扯,弄得不清不楚的,那不是更丢人现眼嘛!” 老奶奶和嫂子岳淑平这才明白明月的意思,老奶奶叹道,“是这么回事!明月你的眼光不浅哪!要说你是我瞧着长大的,咱们是一家人,这马上就春节了,我姐妹多,等见了他们的面,我把你的事情告给她们,大家一齐给你学们(寻找)着,兴许过不了清明就有信儿来,你还爱信不信!”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连哑巴大妈也露出嫩红的牙龈跟着笑出了声儿。 要说这摊咯吱是手艺活儿,要摊得薄厚均匀而且还要提溜儿圆是要经历相当的辛苦与磨练才能达到的,而要想炸好“咯吱盒儿”,则需有熟练的技术,还要有一点耐心外加一点点悟性。咯吱摊好之后的第二天,女人们便开始真正做“咯吱盒”了。做咯吱盒儿的第一道工序是炸花椒盐儿,将花椒用菜油炸焦炸脆,冷却之后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将其碾压成末儿,再同样将粗盐碾压成末,之后将二者放在一起搅匀。第二步将撒有花椒盐儿的咯吱卷成筒状,用面糊封口儿;第三步是将卷成筒状的咯吱切成大约半厘米大小的块儿,然后在将它们放入热油锅中煎炸,待其颜色变黄后捞出便成了真正的“咯吱盒”。这样卷炸出来的咯吱盒颜色焦黄若金,外形齐整不散,口感酥脆鲜香,绿豆作为上好纯净的食材,经过京东妇女们的手便成了一道特色小吃,它的名声象大顺斋的糖火烧一样,随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流播到了水天交际的远方,京东人无论漂泊到了哪里,逢到春节,在思念家乡的时候,口舌中不自觉地生出对这咯吱盒与糖火烧的渴望,那浓浓的乡愁便又多了一丝想往。 第四章 (三)京东农村的腊月二十三 (四十四)京东农村的腊月二十三 腊月廿三,农历“小年儿”。这天下午小脚奶奶李玉容便开始剁白菜准备包饺子,而谢新则吵着要吃关东糖。常见的关东糖有两种,一种细长若棒,令一种则圆而敦实似小小的瓜儿因而被名之为糖瓜,虽然外形不同但味道相同。腊月廿三是祭灶的日子,谢天祥给孙子谢新这样闲聊一般的讲述说,“现在不像过去了,现在什么都不讲究了,连个起码的仪式也被能省即省,比如汉字,好好的象形字却又出来什么简化字,简来简去把老祖宗的那点东西连肠子带肚子就全给简没了,败家啊!这腊月二十三祭灶也是,现在人都不知道怎么祭灶了!其实灶王爷就象各家各户的家庭成员一样,天天同这家人在一起。他自有一本帐,这家人做的好事歹事一一都被记录下来,等到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灶王爷升天去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来这家人的情况。为了笼络灶王爷,到玉皇大帝那里多说好的少说或不说歹的,就制作出了‘关东糖’,这种糖哪又甜又粘牙,上供给灶王爷吃了就是为了让他甜在嘴里、心里,少说这家人的不是!”谢天祥边嘿嘿乐着点了一袋烟,边自顾自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老话儿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嘛,好的歹的只要你做了,想蒙住别人的眼,想用一块糖黏住别人的嘴,想抹去善恶,那可能吗?能抹得掉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不让祭灶了,说那是迷信活动,哪儿来的灶王爷,灶王爷在哪儿呢?哪来的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在哪儿呢?其实呀,这些都在人的心里呢,一位是书记官,一位是大法官,都在人的心里呢!我小的时候是要‘祭灶’的,那时候,腊月二十三那一天,在院子的正中间放好桌子摆好供品,烧香磕头送灶王爷升天,让老天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这也叫迷信,就不让搞了?!现在就只有吃口关东糖了事了!好在咱们可以包饺子乐呵一下!”一听说吃包饺子,谢新的口中止不住流出了口水。 腊月廿三过后,京东人开始准备做豆腐了,一年之中,这个时候是电磨房最忙碌的时候,泡着水发黄豆的水桶排出二三十米甚至更长,有着急的恨不得天还没亮就用独轮车推着装有水发黄豆的水桶到电磨房门口儿排队,等明月来到电磨房开门忙碌时他的水发黄豆已经冻结了一层冰而不得不用锤子将其凿开,水发黄豆经磨制成黄豆浆糊之后推回家中,柴锅中的水早已烧热,这时将黄豆浆糊倒入锅中烧开形成黄豆浆水,然后将其盛出来,之后在锅上加上筛子与滤布,将烧开的黄豆浆水经过滤布重新倒入锅中,滤布滤出的渣滓就是豆渣,那是猪喜爱的美食,而锅中的浆水便是豆浆,从大清早儿忙到现在的人们边举着碗喝热乎乎的豆浆,边准备下一道工序“点卤水”。 这时谢新总是躲到一边远远地看着,提到卤水,他的小脑袋瓜儿里总出现《白毛女》中杨白劳被逼无奈喝卤水死掉的画面。而那卤水点入热豆浆中后,黄色水与白色的固状物快速分离开,白色的嫩嫩散散的比絮状物结实比固体松散的东西,那即是“老豆腐”,因为外形象人脑因此又被叫做“豆腐脑”。这东西口感嫩滑,将配制好的木耳、鸡蛋为原料的“卤汁”浇在上面,再配上一点韭菜花儿、辣椒油,那就是百吃不厌的京东清真小楼饭店的“豆腐脑儿”,那是想来就让人回味无穷口水漫溢的美味小吃。 谢新对豆浆兴趣不大,对老豆腐却情有独钟,岳淑平给儿子盛了一碗,再在上面撒上一些韭菜花儿与香油,谢新一直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接过碗后先是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舀来吃,到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举起碗竟似倒一般地往口中送,爽滑软嫩带有韭菜花儿与芝麻香油味儿的老豆腐让谢新提前体验到了春节的快乐! (四十五) 1970年代的“拥军优属”在春节的时候表现的尤其热烈,新屯村的军属每家都有一整个的“猪头”的优待,而此时的谢天祥家里有两名现役军人,老三明仁和老五明礼,因此谢天祥家春节前能分到两个猪头。操持家务的妇女们不知道怎么收拾这样的两个毛乎乎的东西,面孔上、耳朵眼儿里、鼻孔里都有硬硬的长毛的猪头令她们束手无策,而收拾猪头的活儿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谢天祥这个厨师的身上。作为厨师的谢天祥在外面抡刀舞(炒)勺忙了个不休,回家便很少下厨,即便小脚奶奶等妇女们做菜做的再不顺口儿,他也照样吃得香甜,“‘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饿得前天贴后心,天天的挨饿,饿得晚上睡不着在炕上来回得‘折饼’,这越‘折饼’还越饿!”他半微笑半正色地对谢新说道,“你太爷爷就是那会儿给饿死的。临死的时候说想吃熬小鱼儿可倒了(liao)还是没吃上,他可是一辈子好吃好喝从没有挨过饿的,谁曾想竟是挨饿?!” 他捡起谢新扔在桌子上的棒子饽饽(贴饼子)掰了一块儿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那个时候有这个吃就好了,有这个就饿不死人!”谢新尝试着再次拿起一块棒子饽饽掰了一小块儿放如口中嚼着,然而说什么那东西也只是在口里含混着却不能下咽,谢天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说道,“新,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能吃苦,这棒子饽饽呀实在吃不下就别勉强了,还是吃馒头好了!来来,吐出来!小孩子嗓子眼儿小,这棒子饽饽粗制嘛哄的不好咽是不是?!” 赶到礼拜日谢天祥休息的这一天,他早早地将煤球炉子生起来,甚至能看到蓝色的火苗“噌噌”地往上窜,好像变戏法儿一样,谢新从没见过原来自家的煤球炉子还能生出这样的煤火,他伸出手远远的就能感觉到那灼人的热能,甚至于棉裤棉袄都被考得烫手了!这时谢天祥将小拇指粗细的两根儿火筷子插入炉眼儿烧红,然后用它们将猪头面上、耳朵、鼻孔中毛仔细烧烫干净,就在烧红的红筷子挨到猪面上一刹那,只听“呲啦”一声,一股浓烟从猪头上面冒了出来,空气中溢满了烧烤猪毛的气味儿。 就这样大约个把小时之后,猪头上面的毛被收拾干净之后被劈成了两半儿,之后下入锅中预煮,去掉其中的灰尘与异味儿,之后将其捞出,将锅收拾干净之后重新加水烧火加入花椒大料葱姜蒜桂皮陈皮冰糖等各种调料,大约半小时后,炖猪头的香味飘扬了出来,老猫“喵喵”叫着凑过来趴在灶膛边上,不住地伸出舌头舔舐着猫唇,赶都赶不走。院子离厢房的墙边有一口比大肚子水缸细瘦一些的大缸,煮好的肉就放进屋外的一口大缸里盖好盖之后压牢,在堂屋的水缸都结了冰人们尚不知道何为暖冬的年代,那就是天然的储物冰箱。 (四十六) 小年儿这天,岳淑平接到丈夫谢明坤的来信,信中说腊月廿八就可到家,岳淑平心中自是荡漾着喜悦,明月将消息大声儿地告诉了小脚奶奶李玉容,于是她俩分享着岳淑平的喜悦,等到傍晚时分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谢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阵兴奋既而却是些许的彷徨与恐惧,在他的印象中,还是上次春节期间父亲的样子,自从正月末他和妈妈送爸爸到县城的汽车站,看着红白相间的“大通套”公共汽车载着爸爸远去,之后他便再没有见过爸爸,他已然习惯了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 岳淑平母子与谢明坤的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让谢新缺少“父亲”的概念,父亲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了,记忆中唯有那每次探家必然带回来的山西特产,那比酱油颜色还要深一些的只有兑水才能食用的“老陈醋”,以及白瓶白标红字的“山西汾酒”。 腊月二十八那天的下午,谢新早早地同国建分了手而直接撒丫子跑回了家,直跑得把棉帽子摘了而头上隐隐生出热气来。这时在他家的院门口儿站着一个人,穿了一件深蓝色棉警服,领口处镶有两枚鲜艳得闪着光芒的红领章,嘴里咬着光亮的烟嘴儿,其中的香烟已燃了一半,白皙端正的“国”字脸冷峻阴沉地紧绷着,没有半丝和善更见不到笑意,同样严厉的眼光让谢新感觉到阵阵寒意。两个人眼光迅速地对视了一下,谢新知道那就他的爸爸谢明坤,但让他一下子喊“爸爸”他却是喊不出口,那身制服与那冷眼寒光令他赶到恐惧,于是他头一低“嗞喽”一下仿佛受惊的兔子一半钻进了院门。 二姑明月正站在堂屋的门口,看到谢新便喊道,“新,你爸爸回来了,看到了没有?!”这时谢明坤已闪身进了院子,眼光冷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明月一看便明白了,她大声地说道,“二哥,你看看你这脸,阴得都能渗出水儿来,别说是新这样的孩子,就是我也是提心吊胆的!你能别总嘟着个脸不!” 妹妹的一句话提醒了谢明坤,他立刻从嘴里取出烟嘴儿,然后咧开嘴笑出了声儿,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边说道,“我没不高兴,我也没嘟着脸啊!我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呢!这春节探亲回家,我这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嘟着脸?!明月你可别多心啊,我的大妹妹哟!” 明月见状转嗔为喜,笑说道,“哎,这才是我二哥,我那二哥本是个爱笑爱逗的!新哪,这是你爸爸呀,怎么不叫爸爸?” 这时岳淑平也喜形于色地出现在了堂屋门口,笑着说道,“新,这是你爸爸哪,怎么,不认识了吗?前两天还总爸爸爸爸的念叨,这见了面儿怎么反倒认生了?” 然而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的羞涩让谢新始终张不开口,他何尝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爸爸,那个看似冷脸其实爱逗爱笑的爸爸,但几乎整年的不喊不叫,“爸爸”这个称呼于他变得生疏变得模糊甚至快被遗忘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勉强喊了一声“爸爸”,乐得谢明坤一把将他抱起,用硬硬的胡茬扎沙谢新的孩童的嫩脸! 老四明义是腊月二十九才从京西的房山赶回来,他给谢新带了两挂红纸包装的爆竹回来,另外还带回来了一个可以在底部插蜡烛的纸灯笼,谢新喜滋滋地将爆竹收好,然后迫不及待地将纸灯笼打开并插上蜡烛再在屋子中央挂起来,红彤彤的,小脚奶奶李玉容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儿,边还嘱咐道,“新哪,瞧着点儿,蜡(烛)别插歪喽,插歪了可就烧着了,那可就玩不成喽!” 第四章 (三)这一年的年三十儿 (四十七)这一年的年三十儿 年三十儿的清晨,天空便灰蒙蒙的,仿佛太阳也放假到阴云里吃喝玩耍躲清闲去了。这一天,几乎忙活了一个腊月的妇女们终于可以多睡上一会儿,就着这不时飘下细碎的雪花来的天气多睡一会儿,直到想起猪圈里的猪鸡窝里的鸡是要按点吃喝的,这才一骨碌爬起来,这一天,就连速来早起的小脚奶奶李玉容也起得迟了。谢新这几天的晚上被要求在西屋和父母一起睡,然而他不习惯,虽然爸爸妈妈也轮番地给他挠背,但他却少了许多的愉悦与安心。 奶奶李玉容的生了老茧的如同木挫般的手,在他的小搓衣板儿般的后背尚一胡撸,心中便荡漾出愉悦与舒服于是很快便能进入到睡眠状态,而现在换了双手,虽是爸爸妈妈的手也显得生疏而引不起他内心的共鸣。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爸爸妈妈两个人头挨着头站在谢新的面前露出白牙齿微笑着端详着自己的孩子,谢新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一撩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年三十儿的上午,等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子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谢天祥和二儿子明坤盘腿围坐在炕桌周围,谢新则跪坐在桌旁,这时挨着炕沿儿坐的明义灵巧地下地从墙柜上取来了二锅头,然后很熟练地用他那洁白的牙齿咬开瓶盖儿,然后乐滋滋地对谢天祥说,“爸,今儿(是)年三十儿,我和二哥陪您喝一盅!” 明坤含笑附和着,然后他转向明义笑说道,“老四,去年春节还喝不了酒呢,这刚一年,就学会喝酒了?!” 明义只笑不答,拿出三个“八钱儿”玻璃酒杯摆好,然后低头认真地给老爸、二哥和自己的酒盅里斟酒,那酒盅里的酒溜边扯地可就是不溢出来,明坤和老爹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谢新见这爷儿仨喝得美滋滋的,一口酒下肚还要深吸口气然后不知是舒服还是难受地发出长长地一声“啊……”,随后便心满意足地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吃菜,看那样子,喝酒该是极享受极愉快的一件事,于是他也朝谢天祥吵吵儿着说道,“爷爷,我也要喝酒!”这时已经半杯酒下肚的谢天祥脸膛微红,见谢新如此便拿起一支筷子在酒盅里蘸了一下然后叫谢新张开嘴,进而将沾了酒汁的筷子塞进孙儿的嘴里,谢新牟足了劲咂了一口,但觉一股辛辣直钻舌头,从舌头再下奔嗓子上奔鼻子,急得他疾站起身,连连用手扇着嘴巴吸气,直至辣出了眼泪方才止住,看得那爷仨儿竟都哈哈笑了起来。 闻声探身进得屋来的妇人们也都笑个不住,岳淑平笑着嗔怪说,“谁让你眼馋的,那东西是你喝得了的吗?这回知道(酒不是好喝的)了吧!” 等饺子煮好了,谢天祥招呼妇女们道,“淑平,明月,你们也快过来吃饭吧!今儿没外人,都是咱自家人,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等会再收拾!”在这户人家中,有客人的时候,妇人们和孩子一般是不上桌的——谢新因为被爷爷奶奶视为掌上明珠,所以很早就被特许在有客人的时候上桌吃饭;妇女们大多在堂屋或坐或站或收拾或聊天,不(被)叫是不进正屋的,更不会抄起筷子与家里的男人们一道陪客人吃饭,那是要遭长辈白眼甚至要被呵斥的,同时也会被客人看不起,背后说你不懂规矩没教养!这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连谢天祥也说不是清楚。 然而,曾几何时,公公婆婆在厨房忙活,炒菜做饭,儿子媳妇坐在一边看电视聊闲天,孩子在一旁玩电脑,喝完吃完要么继续看电视闲扯要么干脆一抹嘴儿背包走人!抄桌刷碗之类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姑奶奶不干!当下,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家风又何止一家两家?儿子媳妇来看你和你们两个老的一起吃饭已经是给你们天大的面子了!这样的社会风气该是独生子女政策施行后的事。近年常提“礼义廉耻”与向古人学习,那当初又何必视其为糟粕?!对于自己的民族几千年来兴立起来的文化,有人就有这个胆量将其付之一炬,过后呢又心疼后悔得涕泪横流抽自己的嘴巴!想来,又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和自己的文化与传统呢! (四十八) 年三十儿的下午,阴沉沉天空静悄悄地飘下片片雪花来,越发清晰地托衬出这儿或哪儿偶尔响起来的鞭炮的声音,在已经变白了的田野的上空,那声音竞相追逐着飘落的雪花,而又飞快地赛过雪花的脚步,直直地从空中击打在田野里,击打在南河的河岸上,于是就有悠悠地回声传过来。 悠闲的人们吃过团圆饭,纷纷走出家门走上大街,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而谢新与国建的心早就象猫爪似的躁动了起来。他们这时手里拿着一只燃着的香头,连续不断地从“棉猴儿”的口袋里摸出红色的小鞭儿,就着香头儿点燃后迅速抛向空中,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于是他们脸上与心中便洋溢出喜悦并“咯咯”地笑出了声儿,就这样你一只我一只迅速地燃放着,居然勾引出更多的孩子,于是新屯的街道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爆竹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大音,间或有“钻天猴儿”发出尖锐的哨音带着一串火星直冲天上,似有钻入云天之势,升至极限的时候但听得一声清亮的炸响,若是在晚上,在农村的无边的浓夜里,那该是多么的绚丽与振奋! 那时的农村几乎没有燃放整挂鞭炮的,那对于尚处于温饱阶段的靠土地吃饭的农民是奢侈的,似乎只有在结婚娶媳妇的时候,东家才会舍得在新人进门前放上两挂整挂的鞭以求“碎碎(岁岁)”平安,而到了春节,小孩子们总是耐心地将整挂的或大或小的鞭仔细地拆卸成单个的,然后装在口袋里,手中燃着一段熏香,伸手摸出一个小鞭就着点燃后抛向空中,那鞭炸响的一刻他们心中便生出喜悦,快乐其实很简单;偶有未响的他们还会将它们回收了来然后将其掰成两节,令其夹住一个新鞭的长捻儿,然后放到地上将捻点燃,之后便先看到旧鞭的火药炫亮的燃起并生出蓝色的青烟,接着便可听到新鞭的清脆的炸响,那似乎又多了一层喜悦。有好事者将两三头小鞭的捻线揉搓到一起点燃,之后便可听到两三声连续的炸响,而那似乎又是一种快乐。 那时多响(三响以上)的鞭炮是没有的,人们普遍燃放的“二踢脚”或是“麻雷子”。比较起来,二踢脚要纤细一些,土黄色的身形显得其貌不扬,燃放时拣一块平地放好点燃,一声闷响之后它便借后坐力腾入空中,在空中炸响之后粉碎的纸屑便在风中呼啦啦轻扬开来,而那大音撞到南河坡上又隐约地传了回来,于是群情振奋叫好声不断。稍大一些的孩子学着很多成年人的样子,用手轻轻捏住二踢脚的上半部,点燃之后将手臂伸出端平,引线快速燃到根部再燃进其内部,紧跟着这东西炸响的同时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下冲到地面之后迅速借反作力腾空而起,之后便发出震耳的大响,似乎比前面的要来得更加焦响而悠远。 麻雷子比二踢脚要粗壮一些,用红纸包裹着身子,仿佛生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这东西一般人不敢拿着燃放,有人说它体内不是像二踢脚一样的火药而是炸药,并且它的里面确有麻线的成分,这便显示出它的勇猛与威力,这样的家伙弄不好是可能伤到人的。但总有胆大的人,像刘得亮就专拣麻雷子拿在手里当二踢脚放,他的这种“勇敢”让人对他刮目相看,有人拿了麻雷子专找得亮帮忙燃放,得亮于是“当仁不让”,不用花钱而却过了放“炮仗”的瘾,得亮心里受用,眼睛也变得越发的清亮了! 夜幕终于降临了。快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新屯村人相约着来到那个高坡上,从那里向西面县城与京城的方向翘首遥望,那个方向的天空是红黄色的,能隐约听到轰轰隆隆的大炮仗的炸响声,能隐约看到烟火升空迸发出的五彩的火焰的影子。据说晚上八点整的时候,天安门广场将燃放礼炮与烟花欢度除夕呢!受了这个消息的影响,人们纷纷站在高坡上,圆睁了双眼兴奋地盯视着西面北京城的方向与天安门的方向,比亲临现场更加精神头儿十足地眺望着想象着欢笑着,笑得似雕塑一般,笑得象傻子一般。 谢新与国建早早地将纸灯笼点燃,然后提着灯笼在新屯村的大街小巷里快乐地游荡招摇过市,边走边大声地念叨着“三十儿黑介(夜)提愣灯笼汇会!三十儿黑介(夜)提愣灯笼汇会……”这支“游行散兵”在扩大,到后来竟然有十多只灯笼加入,一只灯笼的队伍飘动在新屯的除夕夜中。后来他们竟然还要进院入户到各家串访,所到之处,男女主人皆是笑脸相迎,将大把的花生瓜子抑或栗子等零食塞进孩子们的口袋。 这群孩子在经过牲口棚的时候,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二当家的,二当家的!”于是众孩子都大声跟着喊了起来,跟光棍儿二当家的逗着玩儿在他们而言是一种简单、容易又能得到乐趣的游戏,那是打从谢远、国柱与众孩子堵二当家的地窝子的烟囱开始的,二当家的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他似乎已然接受了这种充当孩子们戏耍对象的新角色,并且在和孩子们的互动中,二当家的也体味到了乐趣,那是深藏于心的父爱的激情的宣泄,在嘴里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体验到了父亲管教儿子的威严与快乐,他的头脑中甚至迅速闪出了儿子二牛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内心有一丝愁怨掠过,然而很快便失了踪影。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他仍旧躺在牲口棚旁边的属于他的充满旱烟味儿的小屋里的土炕上,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听到孩子们的呼喊声,他张开嘴笑骂了一句,“这群兔崽子,又来找老子寻开心了!”然而今天他不像平时那样做式欲追,却打开小屋的门一把撩开门帘,向着那串灯笼喊道,“兔崽子们,二大爷这儿有花生瓜子等着你们,过来吃吧!二大爷给你们吃,过来呀,快点儿!” 然而孩子们不敢过来,却再度齐声喊着“二当家的,二当家的!”似乎是在向他致敬一般,之后便笑着叫着跑走了,那一串灯笼便很快消逝在了除夕夜中。二当家的谢明仲叹了口气,慢慢收敛起笑容,缓步回到自己的小屋的热炕上抽着袋烟…… “三十儿黑介要一宿不睡觉!”前几天小脚奶奶李玉容就这么对孙子谢新咕哝着说,平静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喜悦,“奶奶,三十儿黑介为什么不睡觉?要是困得睁不开眼该怎么办?”李玉容闻听“呵呵”乐出了声儿,她笑着对谢新说,“新哪,我大活宝哎!三十儿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是,咱们得坐在炕头上守岁!等过了这一晚,天亮了你就又长了一岁啰,知道吗?” 谢新马上问道,“干嘛长了一岁就得‘守岁’,不守岁不行吗?”谢新疑惑的问道,李玉容没有直接回答孙子的问话,也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儿晚上要守岁以及不守岁行不行,这时她给自己装了一袋旱烟,然后划着洋火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将玉石烟袋嘴儿从口中取出,本就细狭的眼睛这时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她直起腰笑着大声说道,“三十儿黑介一宿不睡觉守岁是祖宗传下来的,那是规矩哟!守岁不光是不睡觉,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咱们还要吃‘辞岁’饺子,吃完‘辞岁’饺子,辞了旧岁你就真的长了一岁啦!还有哪,正月不能推头(理发),正月推头死舅舅的,知道不?” 或许是受秀才爹的影响,李玉容虽没有上过学但也识得几个字,并且她骨子里极爱干净,即便是年轻那会儿下到田地里干农活也是利利索索的,谢新从未见过自己的年近六十岁的奶奶蓬头垢面过,相反李玉容常要将头发蘸着水梳理整齐,于是那个略微鼓起的圆脑门儿凸显了出来,更见出那一对细狭明亮充满和善的眼睛;她的依旧乌黑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向后梳起并在脑后扎成一个椭圆形的发髻,再用一个小巧的黑色的网子罩住,还要别上一根簪子以免滑落。后来不干重体力活儿了,她更是将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即便是旧衣服甚至缝了补丁但却要浆洗得干净,裤脚处要用黑色的绑腿裹紧,从而愈发衬托出她那与众不同的三寸金莲的小巧。 第五章 (一)少年时代——不老屯小学的冬天 (一)少年时代——不老屯小学的冬天 1970年代中后期,谢新赶上了最后一年春季开学作为一个学年的开始,而1978年就要从夏末秋初作为一个学年的开始。那一年还在中秋时节的时候,有一天上午天灰蒙蒙的阴沉着,四下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到从京东县城方向传来的阵阵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那是县城的工厂里传出来的声音。新屯村的街道上看不到人影,人们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就连往日里或疾或徐啾啾鸣叫着飞过的雀儿也失了踪影,南河的一带白杨树的树冠上笼罩着一层轻雾,这时站在街头的谢新想起了国建,国建从来都是他忠实的玩伴,即便是割猪草剜野菜,或是随着火车跑跳着都能让谢新心里生出快乐。但此时国建已经上了学,谢新常在自家门口儿等着放学回来的国建,因为从学校到国建家必要经过谢新的家门口儿,在那里常能见到国建夸张而炫耀地将书包背带顶在额头上,得意地出现在谢新的面前,因此这时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国建的,他一定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即便被老师教训甚至是打爆栗或是用粉笔头儿戳脑袋,也该是快乐的吧?!于是小谢新的心中陡然生出了孤独,万籁俱寂的新屯的天与地之间,他却是寂寞的没有玩伴,于是他一溜小跑儿地哭着回了家。小脚奶奶李玉容见状连忙拍着他的后背急切地问道,“新哪,怎么是这是?谁逗你了,嗯?是谁欺负了我孙子?!”谢新哽咽地大声说道,“没谁逗我,没人欺负我!没人跟我玩儿!”李玉容闻言呵呵乐了,“我当是怎么了呢!没人跟你玩儿,不是有奶奶呢吗,奶奶跟你玩儿!这也值当哭!”中午的时候,岳淑平闻之后摸着儿子的头问道,“新哪,跟妈说,是不是看着国建他们都上学了,你也想上学?!”先还为自己流泪而稍嫌羞涩的谢新,听岳淑平这么一问,先是点点头,既而又用手背儿去抹眼睛,岳淑平柔和地对儿子说,“不要着急,新!过几天我领你到学校去一趟,能报名呢就先报上名,好不好?你是该上学了!”谢新听后破涕为笑。 1977年的冬天,当别的孩子放寒假,到南河的冰面上滑冰凿鱼吃烤全鱼,或是站在铁桥的桥头迎来呼哧呼哧喘息着的拖着长长一列车厢的火车的时候,谢新却新奇而不安地背着手坐在不老屯小学的教室里上学了。他们这一届学生正好赶上学年从春季开始调整到从夏末秋初开始,因此他们得利用这个寒假开课紧追以求补齐半年的小学一年级的课程。班主任王传孝是位代课教师,不老屯本村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说话声音尖而亮,笑起来时眉眼缩紧鼻头上翘,但在这群生瓜蛋子似的小学生们面前,他是从来不笑的,以至于谢新他们背后嘀咕说,“这老师真厉害,不会笑!”而和王传孝住邻居的这班的学生常桂全则说,“他怎么不会笑?到我家借东西的时候笑得欢着哪!”新屯的学生则仍是将信将疑,对传孝老师尤其的言听计从。老师说,“大家上课要注意听讲,把手背到后面去,挺胸抬头!不许搞小动作!”于是大家就竞相将双手背到背后,有的女生还要将手指扣在一起,那常桂全也是如此,但坐在他后面的谢新却见他手心里有一只亮晶晶的被他当作宝贝儿一般的攥在手里的玻璃球儿在那里偷偷地把玩着,直到有一次他无意间弄到了地上,只听得很响的“吧嗒”一声。传孝老师当然是听到了的,于是他圆睁双眼现出怒容,厉声说道,“谁弄的?!常桂全,你在干什么?!”这时的常桂全已离开座位抓到了自己的玻璃弹球儿,然而上着课公然离开座位去追抓弹球儿,这行为似乎太离谱儿了!传孝老师怒气冲冲地快步走下讲台,恶狠狠地从他手里几乎是抢过了玻璃弹球儿,“常桂全,这是什么?上课的时候你怎么敢玩儿它?!太不像话了!没收!”说完又怒冲冲回到讲台,这时的常桂全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或许还觉得羞臊,看上去眼泪花生儿的,但这时气极了的王传孝尖亮地大吼了一声,“常桂全,站到后面去,给我靠墙站好了!”常桂全是这个班第一个被罚站听课的一个,以后便常有学生受此特殊待遇,上课不注意听讲做小动作的,作业没完成的,课文没背下来的等等,常常要享受这种特殊待遇,但似乎仅限于男生,女生几乎没有一个,即便她把作业写得一塌糊涂,王传孝至多只是挖苦讽刺几句,要求她下次改正,而不会被要求靠墙站着听课,就这样那女生还会嘤嘤地哭出声儿。谢新第一次被罚站是因为课文没有背下来,臊眉耷拉眼地靠墙站着听课,虽是让他赶到羞臊,但过后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耀感,从背后看着一群俯首帖耳的顺毛羊坐在那里,他或许有一种牧羊人的感觉! (二) 新屯村是一个只有200口人的小村子,所以这个村子没有独立的小学校,适龄儿童上学得到西北面的不老屯村中的小学就读。两个村子的距离很近,有一条碎石籽儿铺就的大路从新屯村西头儿直直地往西,再经过一座水泥桥往北就到了不老屯;还有一条田间小路直接近便地连接了两个村子。冬天的时候,来往于两寸的人的踩踏使得本就结实的路面更加的牢固,而冬天的低温则又将小路冻了个硬朗,甚至被冻得裂了口子,有段路面又极光滑,穿了塑料底的棉鞋的男孩子在上面快速地奔跑着,然后将这段路当成了“冰面”而打起了滑擦儿,尤其是下午放学之后,兴奋的孩子们象是挣脱了牢笼的小鸟一般在这条路上跑跳着欢叫着,在他们眼里,这里才是最令他们快乐的地方,无拘无束可以撒欢儿可以叫喊可以唱歌的地方。他们可以学着电影里的英雄,用路边的土坷垃当手榴弹互相投掷,看哪个倒霉蛋儿笨家伙被掷到了身上投掷的人便高喊着“胜利了,胜利了!”可能乘着这个机会被投中的人发起反击而反败为胜!即便偶尔投掷到了重要部位,那个被投中的孩子也常是捂着脸或头流几串眼泪,大不了还要哭上几声,过后也就没事了!可是不可以告状去,不论是向自己的家长去告状,还是找到投中他的那个孩子的家长去告状,都是不可以的,玩儿就要玩得起!被土坷垃打中了就去告状那以后就没人爱和他玩儿了! 在长着越冬麦苗儿的田野里疯跑、玩“打仗”的游戏令他们乐此不疲,甚至在夜晚的梦乡里都在喊打喊杀,现在虽是上学了,双手被要求放在了背后,但谢新的心里还是装满了对于快乐的追求和想往,目光迷离地望向窗外,看电线杆上的两只瑟缩的麻雀在寒风中左顾右盼,就在这时谢新眼前忽见有个影子闪了一下,紧接着只听得“邦”的一声,传孝老师的教鞭无情地落在谢新的课桌上面,他被吓得浑身一振,“谢新,想什么哪?!走神儿了吧?!还不快注意听讲!”王传孝厉声训斥着开了小差儿的谢新,谢新于是赶忙正襟危坐抬头挺胸表示自己错了,王传孝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缓步走向讲台,谢新暗自庆幸那竹制的教鞭只是打在了课桌上而没有打在他的身上!这时前面的常桂全快速地回转过身,朝谢新挤眉弄眼打招呼,谢新看了想笑,但又不敢。 197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工业化程度还很低,处处可领略到农耕文明的烙印,而气候也未产生明显变化,京东又岂能例外?京东的冬天,在没有暖气只靠一只煤球炉取暖的冬天,室内温度还是很低的,而在谢天祥家东西两间居室中,由于有柴灶柴锅做饭,或是干脆只为烧炕取暖顺带着烧开水,往灶眼儿里塞入木柴点燃了,炕被烧得热烘烘的,居室内温暖如春;可等到了后半夜,寒风从木窗的缝隙间跻身进来,从白色窗纸的破损处欢呼着往里涌入,于是前半夜温暖宜人的居室,到了后半夜便成了冷气冲击暖意的战场,温暖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第二天的早晨,当晨曦升起来的时候,堂屋的水缸里在第二天清晨常要结一层厚冰,需用铁器凿开方能取水;居室内的窗户玻璃上起了一层山水画般的厚玻璃花,脸盆里的剩水也形成了一层薄冰。怕冷的明月要盖那床最厚的被子,而且还要将自己的棉衣棉裤什么的都搭盖在被子上面,就这样她的鼻炎还是反反复复地发作,说起话来跟得了感貌似的。 这样的冬天的早晨,谢新先是围着被窝儿不愿意起床,被妈妈岳淑平或是二姑明月哄劝着起了床又不愿意洗脸,洗脸对他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热乎乎的脸被水浸湿,过后常常冰冷得有些痛,即便是涂抹了甘油或是带香味儿雪花膏也顶不了多大用。更让他叫苦不迭的是,二姑明月在给她洗脸时常要往脸上打香皂,那东西闻着香,但进到眼睛里却是火辣辣的疼,而在这个工程中,衣服的领子会或多或少地沾染上水渍,本来暖和的脖子在与那里接触时常令他激灵灵打个冷战。 第五章 (二)上学的滋味 (三)上学的滋味 背着放了几本书的书包,谢新离开的家门,看一眼东方的朝霞与给他带来快乐的铁路,扫一眼那光秃秃灰蒙蒙的南河白杨树林,便从自家的西门走小路向不老屯走去。西北风兜头劈来,于是连忙调转身体,然后系好棉帽子的系带,之后再调转头接着往前走,很快他的脸上裸露在外面的颧骨部分便被风吹打得生疼,那里看起来摸起来越发象萝卜丝一样的粗糙,每每看到赵安和那些女孩子的红扑扑的光滑的脸颊,谢新便不自觉地生出羡慕,心想什么时候自己的脸才能不起“萝卜丝”而象他们那般光滑就好了!而如果是没有风的早晨,静止的空气似乎更加的干冷,呼吸着这样的寒冷的空气,让人更加觉得没处藏躲。这时他已经到了新屯村通往不老屯的小路的路口,在这里他反倒不着急了,他希望逢到那个脑袋略大小眼睛光脸蛋儿的赵安,两个孩子边说笑边走路比他一个人孤独地行走愉快了很到。 虽然说起来是赶时间,但王传孝教起课来却总是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他想,你就是再怎么赶课程,也不能填鸭似的往学生脑袋里塞东西吧!那样不成了拔苗助长了吗?于是他严格地按照教学流程来给学生们上课,语文呢先是汉语拼音声母韵母,数学则先是十以内加减法运算。给学生留的作业不是很多,大多是些抄写等加强记忆的习题,“a,o,e,i,u……”各在拼音本上抄写两行。赵安的作业本象他的光滑的脸一样整洁,字迹工整好看,王传孝于是在他的作业本打了大大的对勾,又洒脱地写了一个“好”字,后面还要再加上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而常桂全的作业则是班上最凌乱的一个,在他的作业本上几乎看不到对勾,只是在每次作业的后面,王传孝都简单地用红笔写下一个日期,至多写一个“阅”字。王传孝让全班同学传看这两个人的作业,一个是好的典范,一个是差的典型,谢新看了后有些知足,虽然写得绝没有赵安写得那么工整,但和常桂全比也还是满不错的了。 在这个班级上,作为好学生的代表赵安坐姿端正讲话细声细语,比别人略大些的脑袋上的头发都是柔顺光滑的。再看我们的常桂全,作为差学生的代表,他的脸似乎总是黑不溜秋的,你说他没洗吧他不承认,你说他洗了吧他自己都不自信。他背着手端坐的时间总不会超过三分钟,然后就摇摇头晃晃脑,朝左右后面的同学挤眉弄眼,用手或脚和前面不论男或女同学沟通一下,直到一个粉笔头儿横空飞来很准地丢落在他的脑门儿上,或是一个怒容满面的影子伫立在了身旁紧接着爆栗在全班同学的耳中响起来,他禁不住流出疼痛的眼泪后,他方能收敛半节课的时间,而等到下了课,他似乎忘记了才刚的疼痛,在教室的课桌与座椅间与人竞相追逐打闹,直弄得人仰马翻,桌椅东倒西歪为止。 (四)隆冬时节,薄暮时分的那轮落日 要说呢放学回家是件快乐的事,跑跳着将书包尽力地高抛到空中再用手接住,你追我赶地欢呼于地冻天寒的空旷的原野,是多么的令人开心!然而谢新的走在田间小路上的脚步却有些迟缓。西南方向的南河边,白杨树冠以及树冠上的那轮浑圆的红通通的落日,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惆怅。他的脚步于是愈加的迟缓,谢新尽情地注视着那轮红日,它在不经意间缓缓地往下落着,贴近了地面,被白杨树冠的疏枝遮住了半张脸,那是一幅美丽的大自然的剪影。他望着这幅自然的如画的剪影,竟是痴呆了一般,直到后面的赵安疑惑地走到他面前并将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儿来,然后也就跑跳着笑叫着冲向了新屯村的家。 上了学之后,谢新才知道其实他不爱上学,他喜欢南河的冰,南河岸边的白杨与柳树林;他喜欢铁路与呼叫者喘息着冒着白烟喷着白汽的火车,他喜欢站在铁桥的坚实的垛口里和火车司机或是客车车厢里乘客打招呼,他喜欢在越冬的麦田里撒欢儿……他不喜欢被拘束在教室的板凳上竖着耳朵听老师讲课,他也不喜欢做作业,写作业于他来说是件苦差事,但是有什么办法,难道不上学了?难道觉得苦就不做作业了?他有时趴在土炕的炕席上写作业,小脚奶奶李玉容笑着嘟囔道,“我的活宝!这么着写作业(有)多累呀!”妈妈岳淑平则要他坐在三屉桌边的椅子上在桌子上写作业,但那样他的头才刚到桌面,于是他干脆跪在椅子上写,在白炽灯泡的昏黄的光线下写,停电的时候还要再白色蜡烛的烛光中写,而且还常要听着收音机写作业。 有一段时间,收音机里在播放苏联作家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谢新觉得莫名其妙抓耳挠腮,心想这种炼钢打铁的事有什么可讲的,还要在广播里播?苏联人一定都很有钱,要不怎么有那么多的司机(斯基),不是还有一个叫柴科夫的司机(斯基)总出现在广播里吗?保尔与柯察金不是两个人吗?但怎么听着又像是一个人似的!种种疑惑在谢新的心头萦绕,他觉得还是听孙敬修爷爷或是曹灿叔叔讲故事来劲过瘾,但那时电台少而收听清楚的电台就更少,于是他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保尔、冬妮娅、修铁路什么的在他的脑袋里搅成了一锅粥。最令他好笑的,是有一部外国小说叫什么“流氓”(《牛虻》),谢新暗自思忖,这小说名字真怪,叫什么不好非要叫“流氓”,可这故事听来听去,里面反倒有革命党、警察什么的…… 这些让他似懂非懂但却欲罢不能,他想虽然许多故事懵懵懂懂,但到底还是有些故事是可以听懂的,在冰天雪地里修铁路不是很好懂的吗?于是边听广播边写作业几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直到上中学才慢慢改过来。但在初小的时候,对于谢新来说,写作业这个苦差事和听广播这样的快乐的事折中结合起来,两全齐美两不耽误,斯乐矣!这不是好习惯,但却令他对上学与写作业减少了不少的反感,而却又生出了一些快乐与受用。虽然二姑明月、妈妈岳淑平反复劝说,但在这件事情上,谢新似乎是“王八吃称坨,铁了心”! (五)个色的同学 谢新所在的班级中有一个说话怪异的学生叫王传敬,从这个名字上我们约略可以猜出他虽然年纪尚小,但却是和班主任王传孝一个辈分,按这里的规矩,王传孝该是他的哥哥才对。王传敬的爸爸在京西煤矿当矿工,一年难得回家几次,他妈妈身形粗壮,据说是山东或是河南那边的人,乡音难改,大儿子传军还好,说话没有母亲的烙印,而老二传敬因为从小便经年累月地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三岁那年还没妈妈带回老家住了半年,于是传敬便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妈妈的口音,同学们背后都喊他“小侉子”;他说话时还要翘上唇吸鼻子,听起来是个“囔囔鼻儿”,这样的几个原因使得他很自然地成为了这个班学生们关注的中心。 大约因为是同族的缘故,王传孝受了传敬家人的嘱托,所以对他比对别人要更严苛一些,稍不留意便被叫起来罚站,因为他个子比一般孩子高大些,所以排座位的时候传敬坐到了最后一排,所以王传孝常常令犯了错误的传敬站着听课,而且就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或许王传孝以为反正也是最后一排影响不了别人的视线,而站着听课更能集中注意力减少小动作。 传敬看人看东西时常是觑着眼,似乎是近视眼,问他却又不承认。在这个班同学的眼里,大个子王传敬就那么微弯着腰觑着双眼站在最后一排听课,而下了课,他又成了男同学戏弄的对象。别看王传敬是个大个子,但是他胆子小,小个子同学或暗或明地推他一下或是给他一拳,更不要说象常桂全这样的淘气鬼了。而被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黑”了一下之后,传敬却像个受气包儿一般略缩了肩膀与脖子,将拳头紧握在胸前做防守反击状,同时囔囔着鼻子翘起嘴唇说上几句什么,那个“黑”他的人“哎哟”一声叫着跑开之后,传敬很快恢复到常态,继续袖着手觑着一双眼睛站在墙根处晒他的太阳。 张科外号张老三,也是不老屯村的,是王传敬家一墙之隔的邻居,但这两个孩子从来不互相说话形同陌路,路上相遇了也仿佛没看见似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儿。有一次传敬在游戏时踩到了张老三的脚上,这小个子张科竟瞪起双眼狮吼着拔拳相向,桂全、谢新等人连忙上前将两人拉开,而张老三还在怒视着灰了脸的瑟缩着的王传敬。他真的敢用拳头捶打别人吗?那多半是一种威慑,如果没人将他和传敬拉开,他多半也不敢捶打踢踹王传敬,至多是将怒目瞪起并贴近对方到对方的眼前,急喘着粗气暴吼几声,如果对方知趣地败下阵来,那便是个完满的结局;而如果对方也同他较量谁的眼瞪得时间长谁的吼声更大一些对他的示威予以反击时,用不了一分钟老三便嘟囔着,“你等着,小子,你等着!回头看不收拾了你!”就这么阴黑着脸退下阵来。 第五章 (三)懵懂中的男童与同桌常淼 (六)同桌常淼是如何降伏谢新的 或许因为天气缘故以及条件所限,谢新他们在课间休息时总会缩挤在学校的西墙的角落里,你挤我我挤他的做那种叫“挤撞挤”的运动游戏,这样一来身体里便会自然地生出热量来,原本的瑟缩与寒冷便退失了踪影。任一个人在这种游戏中都是放松愉快忘记了“分别心”,不论是淘气包儿常桂全还是小侉子王传敬,不论是炸乎狮吼的张科还是斯文安静的赵安,大家都能很快进入到游戏缩带来的快乐之中。这个时候,大个子王传敬的身大力不亏的优势尽显,他左突右拱,用屁股拱用肩膀顶,十来个男孩子形成的游戏队伍中被他一会儿拱散一会儿顶开,然而却是散了又聚开了再集。 而在另一边教室的前面,仨一群四个一伙的小女生们玩着跳皮筋儿的游戏。跳皮筋儿时不是闭着嘴不出声儿,而是边跳边哼唱着歌一般的童谣,“小皮球儿,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她们边唱边随着节奏蹦跳着。那皮筋儿的高度也是在不断变化的,从脚脖子到腿肚子再到膝盖窝儿到大腿根到屁股蛋子最高可以升高到胳肢窝,看那个小姑娘飞身跳起用脚勾下皮筋来并继续有节奏的舞蹈一般的跃动着。男孩子是不屑于玩儿这种游戏的,虽然他们不会,即便学会一些也灵巧不到不停地舞动足尖儿到让人眼花缭乱的程度!“我是男生,我才不玩儿跳皮筋儿呢!那是女生的游戏,我又不是女生!”他们用这种不屑的方式远离逃避着跳皮筋的游戏,其实对于女生的翩跹起舞般的跳皮筋儿,他们还是会暗竖拇指的! 不过“拽(zhuai)包儿”可不只是只有女生才可以玩的游戏,那是男生也可以玩的,甚至可以男女混合或者男女对抗着玩的一种游戏,谢新那时的书包里除了有教科书、作业本之外,还有一只随时可以掏出来玩的妈妈岳淑平给他缝制的拽包儿。 谢新的同桌是不老屯村的一个叫常井平后来改名叫常淼的小姑娘,而她的改名好像与谢新不无关系。谢新从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里看了一部电视剧,其中有个角色叫“井平姑娘”,于是他便联想到了自己的同桌常井平。就这样第二天上学后他便井平姑娘长井平姑娘短地喊开了,后来常井平撅着秀气的小嘴白嫩的小脸儿上布满愠色细声细气地说道,“谢新,我告儿你!你再喊我井平姑娘,我就告儿老师去!”谢新于是一惊,心想若是真的告诉了老师,不挨一颗爆栗也要被王传孝判作业的红蓝色笔给戳一下脑袋以示警告,于是谢新连忙住了口。其实,剧中那个美丽善良的井平姑娘是给是谢新深刻印象的,只是男孩子的淘气和给人起外号儿的冲动,让小姑娘以为这是给她起的外号儿是一种侮辱,那她当然要生气,不生气才怪!后来常井平竟然真的改了名字叫常淼,可见谢新的恶作剧的后果很严重!就这样,在常淼的作业本上见到这个生僻的“淼”字后,谢新还好奇地凑过去问人家,“这个字念什么?”小姑娘严肃而骄傲仿佛小公主一般地告诉他,“淼(秒)!”谢新听说眨了一下眼睛,心想怎么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 (七)懵懂中的男童 1970年代,这是一个还算标准的农村小学。它位于不老屯村子中央面向南方,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北侧,东来西往的行人或车辆都要从它门前经过。它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有三排房子的院落,前面两排是教室,后面一排是教工区。南面那排教室既临街就没有再修建围墙。这排房子有三间教室,靠东一间靠西两间,中间是屋顶相连的拱形的门廊,入口处是已经斑驳了的两扇桔黄色的一通到顶的大门,平时大大的为师生们敞开着,到了休息日则是紧紧地关闭着。而在教室与街道之间有一小片空地,那看起来更像是一片小广场,“广场”靠西的位置有一面废弃了的石头碾子,那是低年级学生嬉戏打闹的地方。学校的最后面一排是教工区,靠东侧是一对壮年教师夫妻和他们三个女儿一家的住房,靠西侧是教师的办公室和储存杂物的地方。就着东西院墙分别是东西两座厢房,它们分别是那一家人的厨房和教工的厨房兼食堂,而在东厢房的门前有一棵柳树,据说是那教师两口子栽种的,至少有10年的树龄了,暑热的夏日里,这株树为教师一家人遮挡了阳光带来了阴凉,也差不多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院子的后面是一个带有篮球架子的操场。 平日里上课的时候,院落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有朗读声或是唱歌连同伴奏的风琴声从某个教室里传出来,于是往来的行人与车辆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而当下课的铃声响起,一群似冲出围笼的幼狮乳虎一般的学生们便窜跳跃动在院子的四处,有追逐打闹的,有淡然游戏的,杂陈其间,那时的校园可谓是人声鼎沸。 春节过后,正式开学后的不老屯小学是这个样子,这大大有别于那个只有一个班级二十来学生上课的清冷的校园。谢新用惊讶好奇的眼睛打量他的校园,心中不禁滋生出许多的喜悦,原先那股淡淡的忧愁还有莫名的担忧远远的飘走了!让他兴奋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国建现在就在他的身边,每到课间休息的时候,国建常要奔到他的教室门口或是隔着玻璃窗朝他伸伸舌头或是挥挥手,有时大声地唤着他的小名,“小新,小新!”那时谢新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当着常淼这些小女生的面儿。 老爷谢天顺的大谢新两岁的小女儿谢明红在这里上二年级,谢新在幼儿时期便喜欢同她在一起。虽然明红是家里的老闺女,上面有爹妈,周围有哥哥姐姐们,她有撒娇使性儿的地位和权利,但她骨子里却是温柔与朴实的。她有一张和善的带有酒窝儿的笑脸,一双犹如黑珍珠一般闪烁眨动的眼睛,说起话来又是细而温柔,在谢新听来如同在火热的夏季口渴极了的人瓢饮了甘泉一般。谢新经常一大早便跑到老奶奶家,特别是冬天的早晨,将双手在嘻嘻哈哈瑟缩着的老叔明山的身上乱摸并捂热,之后再一头钻进小姑明红的温暖的被窝儿里躲着不出来,搂着小姑不撒手,明红则由着他的性子闹,只是默默地含羞带笑地看着兴奋的谢新。 在明红和谢新心里,他们虽是姑侄的辈分,但因为年纪小又只相差两岁,所以他俩更像是姐弟一般。明红象照护弟弟一般地看待爱护谢新,这一点遭到了和她同岁的国建的嫉妒,于是国建便起哄似的说,“谢新和明红是两口子喽!谢新要娶明红做媳妇啰!哦哦!”谢新和明红开始还羞得欲和国建打一架,到后来听习惯了也就不当是一回事,在玩“过家家儿”的游戏时,谢新和明红竟公然却又坦然地做起了“男人”和“媳妇”,国建看自己的起哄收不到任何效果便也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上学之后,谢新却更加地关注明红,在他心里他是个男人,虽然年纪还小又不善于打架,但每每看到有男孩子在心爱的小姑明红面前蹦来跳去他心里便不舒服,他恨不得冲上去揍那家伙几拳!然而老爷谢天顺的大儿子谢明海也在这所小学里做代课教师,而且是五年级那般人高马大对低年级学生满脸不屑与高傲的学生们的老师,所以也没有人真敢欺负明红,这样想来谢新的心里便踏实了下来。 第五章 (四)上学的乐趣 (八)上学的乐趣 令谢新这个班的同学喜悦的还有,原来上学不是只有语文课与算数课,不是只有汉语拼音“a,o,e,i,u……”和十以内加减法,还有图画课、写字课、音乐课与体育课。教图画课与写字课的老师叫杨万林,是一个相貌和善的五十岁上下的老教师,他常戴了一顶灰白色的帽子,说起话来缓慢温润和颜悦色,但眉宇间却又流露出一种凛然而不容冒犯的知识分子气质。万林老师似乎更懂得如何驾驭象谢新他们这种刚入学的一张白纸似的生瓜蛋子。他能用红色与白色的粉笔在五分钟之内画出一幅“日出东方”的粉笔画,似乎比谢新他们见到的真实的日出东方还要惟妙惟肖;而他用同样的方法画出的向日葵比谢新他们平日里见到的弯了腰耷拉了脑袋的向日葵更加的呼之欲出。这整整一个班的学生都瞪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盯视了万林老师的手,看着它将粉笔是如何地动作着让一块黑板出现了日出东方与向日葵的…… 等到一幅日出东方的画面出现在同学眼前,等到那幅笑脸般的向日葵跃然于黑板上,学生们都瞪圆了眼睛,而嘴巴也成了“o”形,常桂全甚至“哦”出了声儿,而坐在后排的小侉子王传敬也竟自嘟囔了一句大家都听得懂的两个字,“真像!”如果是传孝老师,恐怕早就用粉笔头拽这两个胡言乱语的“二货”了!而万林老师却只当没听见,接下来便用他温婉却宏亮的声音教大家从哪里下笔如何来画日出东方与向日葵。 这时的写字课则主要是描“红模子”,从汉字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描起,继而是人大天上下左右等等。描“红模子”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教室里于是也很安静,就象后来老师教给他们描写安静常用的“静得掉到地下一根针都听得见声音”,而就连常桂全与王传敬也总怕它飞了似的将笔握得紧紧的,抿紧了嘴唇认真地用毛笔将红色部分填描完整,谢新身边的常淼更是认真得什么似的,翘翘的小鼻头儿上竟渗出了汗珠,眼睫毛一眨一眨的,谢新甚至生出来亲她的俏脸的冲动。 后来谢新他们才知道,他们教室正面黑板上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横幅即出自万林老师的笔下,而到了二年级他们换到了另一个教室,那教室里用繁体写着的几个字“业精于勤荒于嬉”也自然是出自杨老师的笔下,几乎学校里所有的标语大字都是杨万林的作品,而他所在的南河南面的村子杨家庄人家办红白喜事,万林老师也就当然的成为了记账先生。谢新、常桂全等虽然不认识那个“嬉”字,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对温和的万林老师生出了敬畏之心,丝毫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九) 人在感情充沛的时候常要哼哼唧唧地唱出声儿来,古人还要用简单又极不简单的击缶来伴奏。在初入小学的时候,令谢新们兴奋的一门课就是音乐课。教音乐课的老师叫田得霖,他是一个个头儿稍矮体型却粗壮有力的中年教师。他的一双眼睛一只比另一只稍小一些,然而他赱起路来总是挺胸抬头,那厚实的胸腔中充满了气息与力量,而唱起歌来就更见出他的饱满的气量。 当第一次听到脚踏风琴中传出来的飘荡跃舞着的音符的时候,当第一次听到得霖老师的口中吐出来一串串飞动着的旋律的时候,谢新他们再一次将嘴张大而成了“o”形状,而接下来他们便是整个班地跟着王得霖唱起了“1,2,3,4,5,6,7”!学生们唱得卖力而投入,得霖老师则时不时地从脚踏风琴的放乐谱的琴盖儿上缘露出梳剪得整齐的脑袋,用那双一大一小又圆睁了的眼睛充满笑意地迅速地扫视学生们一眼,之后再埋下头去弹琴。 这是一架有普通钢琴般大小的脚踏风琴,它有白色与黑色相间的琴键,但只有用脚踏在脚踏板上并将其踩踏下去,再按琴键时才会有音符冒出来。那风琴没有放在教室而是保存在得霖老师的办公室中的,每到有音乐课的时候,便有四五个同学去到他的办公室里把琴抬到班级里摆放好。那琴盖儿总是上着锁的,而钥匙就在王得霖腰带上拴绑着的一大串钥匙里,每次上课时,得霖老师都要先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后才能打开琴盖。经常去抬琴的肯定有常桂全、谢新以及王传敬和张科等人,他们忽忽悠悠地抬着风琴小跑着回到教室,兴奋地将其摆好后便欲打开琴盖触摸按键,听那惊跑出来的颤抖的乐音。然而琴盖是上了锁的,他们几个抓耳挠腮没有办法,于是便用手摸着米黄色的漆亮光滑的琴盖与琴身,谢新还跑到风琴后面,从缝隙中好奇地探视着风琴身体的内部构造。 有一次田得霖忘记给风琴上锁了,于是众人便先后雀跃着将手指戳在白色或黑色的琴键上,于是乐音生了出来,有的却生生的如麻雀,有的愣头愣脑的象猪哼哼,常桂全又将两只手指同时按下,于是那相伴而出的声音仿佛那比翼飞出的燕子的欢快的叫声,而王传敬按出的两个按键却好像一只鸡和一只鸭同时叫唤发出的难听的声音,张科听到之后撇嘴皱眉地骂了一句,“这算什么玩意儿?!”正当众人沉浸在对风琴的探知与对音符的欢乐之中的时候,田得霖满脸严肃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儿,众人于是一哄而散。后来得霖老师愈加地注意给风琴上锁了,众人似乎没有了接近风琴的机会,但因为那毕竟是一架有年头儿的旧琴了,琴盖变得松动并有一道手指宽的缝隙出现,众人的手指也就能从那里戳进去,于是也就有乐音探头探脑儿跑了出来。 (十) 得霖老师是标准的男中音,声音宏亮又不失浑厚。每当教唱一首新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那首歌在风琴的伴奏下完整地演唱一遍,这样学生对于这支新歌便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之后再逐句地弹唱教授。学生们都是齐唱,大家步调一致地亮着嗓子去跟唱学唱。开始的时候,学生们都是都是新奇而守规矩的,挺胸抬头手背到后面,一板一眼地学唱着,这让和蔼的得霖老师常常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然而好景不长,等到熟悉了得霖老师,熟悉了音乐课,音乐课对众人来说不再令他们新奇欣喜之后,有人开始不守规矩甚至变得放肆起来,常桂全恰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 在不老屯小学,常桂全真正害怕的只有班主任王传孝,王传孝的爆栗或是更进一步的揪耳朵甚至是煽耳刮子踢屁股等着实令他惧怕;其余的教师、校工他全不担心,就连校长赵本怀他都敢嘻嘻哈哈地同他说话,更不要说这位笑眯眯的音乐教师田得霖了。在唱歌的时候开始有人跑调儿,得霖老师竖起敏感的耳朵仔细倾听,他断定是有人在故意捣蛋,而这个捣蛋源就是常桂全。于是田得霖坐直了身子收起笑脸严肃地对着常桂全的方向说道,“大家要遵守纪律,好好学唱!不要出怪声儿破坏课堂纪律!”但这种直白的警告对常桂全来说是乏力的缺少威慑力的,所以那种跑调的声音便不时地响起,同学们因之而哈哈大笑起来。而常桂全则因为自己的行为产生了预期效果而愈加的兴奋,直到田得霖被气得忍无可忍,大步走到常桂全面前,严肃又气愤地说道,“常桂全,你要是再捣乱,我就找你们班主任王老师去!我就不信他治不了你!”常桂全听到要找王传孝,立马耷拉了脑袋作伏首状,而接下来的音乐课也就真的收敛了许多。 王传敬是天生的五音不全,又加上是个小侉子,唱“1,2,3,4,5,6,7”都能唱跑了调,就更甭说唱歌了,所以他不敢大声地跟唱,而总是用蚊子似的的声音学唱。然而有一天,他或许心中很快乐,唱歌便比平日里声音大了许多,田得霖露出诧异的表情,微皱着眉头寻找着不和谐声音的发源者。当他看到传敬直着脖子卖力地唱歌的时候,得霖老师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当大家唱完最后一句歌词时,王传敬似乎正唱到兴头儿上,于是他竟然忘记了“刹车”,最后竟是直直地冲了出去,于是教室里爆发出海啸般的笑声,常淼竟是笑到直捂肚子!就连老师田得霖也露出白牙齿眯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 平时唱歌差不多都是合唱,而逢到得霖老师高兴的时候,特别到了期中或期末考试的时候,那就要听独唱了,这个时候,谁唱的好谁唱的不好不要说老师田得霖,就是一个普通学生也能听得出来!常桂全唱歌跑调,得霖老师对他评价是,“你这歌唱的,都跑到姥姥家去了!”而小侉子王传敬简直就是不着调,简单说来就是找不着调,得霖老师直白地对他的评价道,“猪哼哼都比你唱歌好听!”众人听后哗然大笑,漂亮的小姑娘常淼再一次笑到了肚子疼,传敬则低了头,脸羞得红红的,如果地上有条缝,想来他当时是要钻了进去的。谢新唱歌总也能找得到调儿,一板一眼地学唱后,轮到独唱时还是能得到田老师的首肯的,然而有一次他像是吃了兴奋剂一般,陡然提高了声音,国建说他在自己的教室里都听到了谢新在唱歌,而得霖老师则睁着不解与疑惑的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盯视着似乎是在搞怪的谢新! 全校师生公认的田得霖老师最拿手的一支歌是那首《北京的金山上》。谢新他们总也是听过的,女生们跳皮筋的时候经常地哼唱这首歌。而当这首歌从男中音田得霖老师的口中唱出来的时候,似乎让人们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久旱的田野的上空,忽然刮起了凉爽的风,既而又来了云,不多久便有细雨从天而降,滋润着大地与万物,飘荡着泥土的芳香,正如音乐老师田得霖的名字那样……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 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 第五章 (五)谢新的走神与王传孝的区别对待 (十一)走神儿是那么容易 赵安对于这些副科的学习表现得很漠然,虽然他同样认真地上课听讲,一笔一划地描红模子,模仿着万林老师的样子去画日出东方和向日葵,他也会不惜力气地和大家一起去唱歌,轮到他独唱的时候,得霖老师也会含笑地点一下头,但实际上他更喜欢王传孝老师的主科课,语文和算数。 说起来,赵安是这个班男生中唯一一个没有挨过传孝老师教训的学生,就连一个粉笔头也没有挨过,可见赵安的学习有多么的优秀,上课有多么的注意听讲不走神儿。比较起来,谢新有些自惭形秽,赵安似乎是他需仰视才能得见的榜样,就连妈妈岳淑平都时常提醒儿子说,“要向人家赵安学习!踏踏实实做作业,像你这样边听广播边写作业,怎么能不总写错了呢?!”但谢新在这一点上却没有按妈妈的提醒和要求去做,一边听广播一边写作业,思想在作业本和广播之间游移滑动,在他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 谢新知道赵安是好学生,深得传孝老师的偏爱,而他的心底里也想得到这种偏爱而那样又不用经常挨粉笔头的袭击更不用偶尔被授之以爆栗让他疼得禁不住流出眼泪来。但因此而失去了广播与故事所带来的乐趣,因此失去了与大地、天空、河流和铁路亲近的机会,他便打心眼儿里冒出了抵抗的情绪,那种对心爱的事物的向往之情不是轻易就能被阻挡得住的。在课堂上常常是这样,虽然是坐在那里,但悠忽间思想便冲出了教室,冲向了田野,冲向了河边,拦都拦不住!这时便有粉笔头横空飞至,谢新便激灵灵打一个冷战,然后迅速挺胸抬头端坐好了。然而他还是时常地管不住自己的心,虽然他能让自己的身体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但散漫而喜欢游移的心时常在不经意间如脱了缰的公羊去追吃青草一般地窜了出去,那时他的眼光是迷离而涣散的,如果没有传孝老师的突袭而来的粉笔头儿,他是不是会因此而笑出声儿来?他是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儿的,这种事情发生过,他的这种笑声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眼光,当然也吸引了传孝老师的注意,于是那时教室里静悄悄的,大约有两三分钟时间,谢新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抖然收回心神,他这时才注意到老师和同学泼洒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这强大的目光下他又是激灵灵打个冷战,既而红了脸低下头,任由传孝老师的羞臊的言语如一盆热水浇到自己身上,任由同学们善意而开心的笑声从四下里响起。有一次他对同桌常淼说,“就数你笑得欢!你怎么不捅我一下?!你要是提醒我一下,我就不会这么丢人了!”常淼撅着美丽的小嘴儿回答说,“我怎么没提醒你?!拿脚踹你一下你都不知道,还说我没有提醒你!”谢新愣了一下,嘴里嘟囔着说,“真的假的?” (十二)王传孝的分别对待 王传孝对动不动就抽鼻子抹眼睛的女生很少训斥,有几个女孩子如男生般不知害臊的?所以他对女生更多的是宽容,在宽容的基础上予以照顾。有一天早自习时常淼枕着放在课桌上的双手,别人看书朗读她也完全不顾。传孝老师在课桌间穿行巡视的时候看到了趴在课桌上的常淼,于是他低下头凑过去小声儿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常淼梨花带雨般啜泣着说,“老师,我脑袋疼!”于是王传孝便急忙说,“你回家吧,回家休息休息,再不然让你妈带你瞧瞧(医生)去!回家吧!”于是常淼背上书包回了家。 一旁的谢新看到后心里想,原来回家竟是如此的容易!于是之后没几天,他也仿效着常淼的样子,在早自习的时候,将双手放在课桌上面,将脑门儿枕在双手上,周围同学在出声儿的朗读,王传孝在课桌间穿行巡视,经过了谢新课桌的时候,网王传孝似乎是故意抬高了头,对于趴在课桌上的谢新仿佛没看见或是干脆没有这个人似的,缓缓地从谢新身旁走过,就这样巡视了几圈,每次走到谢新身边,谢新都在心里说,“老师,您倒是问问我呀!我都趴在课桌上不读书了,您倒是问问我呀!”然而王传孝对他却是熟视无睹,结果下了自习课,反倒是常桂全捅了他一下说,“干嘛哪谢新,出去玩儿去呀!”没有办法,谢新只得顺坡儿下驴地同他们到教室外面玩儿去了! 不过,有一次王传孝对一个女同学发了飙。那是一个在谢新眼里又高又大的女生,大脸盘子小眼睛儿,头上朝天梳着两只凌乱的小辫儿,她叫申娅菊,很好听的一个名字。然而申同学智商有没有问题没有人知道,但她对自己的名字却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总觉得音对了就可以了,又有什么关系?!那天刚好赶上传孝老师拧着眉瞪着眼,仿佛身上有一股邪火,看那样子就象京东老百姓嘴里常说的那句顺口溜中说的:“腰里别副牌,得谁和谁来!”学生们都感觉到了不妙,于是缩头缩脑还要将语文课本竖立在脸与眼的前面,希望能隐藏住自己,不让传孝老师那如刀剑般锋利的眼光刺到自己。而这时申同学却是摇头晃脑地不知避讳,王传孝一见这脸比常桂全还要不得,经常于眼角处挂了眼屎的申娅菊便来了气,他大声说道,“申娅菊,到讲台上来!”申同学于是懵懵懂懂地灰着脸睁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儿站到了讲台上,玩弄着衣角不知所措。“申娅菊,把你的名字在黑板上写一遍,让同学们看看!”申娅菊于是从讲桌上拣起半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申哑局”,写毕王传孝对她说道,“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这时王传孝又让赵安站到讲台上问道,“赵安,申娅菊的名字是这样写吗?”赵安摇头回答说,“不是。” “那你觉得该怎么写?写到黑板上!”于是赵安在申同学蛇行的字迹旁边写下了“申娅菊”三个字。传孝老师看到赵安整齐的字迹后嘴角上翘,待看到蛇行的“申哑局”三个字时,便怒目瞪视着已坐在座位上的申同学,他严厉地说道,“申娅菊,站起来!看看黑板,你的名字究竟该怎么写,嗯?!”说着他操起教鞭,狠狠地在讲桌上抽打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你爹妈给你起了个多好听的名字,又是娅又是菊的,你怎么这么糟践它们。你知道,按照你写的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那不成了申请设立哑巴公安局了吗?”听到这里,学生们哄然大笑,常桂全、谢新等人边笑边嘟囔着,“申请设立哑巴公安局,嘿嘿!”那个申同学竟也跟着旁人眯起本就小的眼睛咧开嘴笑了出来!王传孝见状,朝讲桌上又是一鞭子,“不知道寒碜的玩意儿!给你爹妈丢脸,还有脸笑?回去把你的名字在生字本上写两页!以后再写错了名字,我就请你的家长!”申同学于是低下头用手背抹起了眼睛。 第五章 (六)会玩儿的刘营与好玩儿的马四眼儿 (十三)刘营 王传孝作为班主任时常地琢磨如何让那些不知道学习为何物经常完不成作业的后进生,能够尽快地进入到学习与完成作业再到很好地完成作业的正确轨道上来,他借鉴中年女教师王慧英的经验和做法,将班级的同学或自愿或按住家的地点分成了四五个人一组的学习小组,他希望通过方式,能够尽可能地发挥像赵安这样的好学生的示范与榜样的作用,将那些如常桂全、王传敬之类的后进生带动起来,以达到“一帮一,一对红”的携手前进、共同进步的效果。王传孝将只有一墙之隔的王传敬、张科分到了一组,但对传孝老师差不多是言听计从的张科这一次却咧着嘴哭泣似的说他不愿意和小侉子一组,他宁可自己学,宁可天天站着停课也不要和王传敬一组。虽然传孝老师知道这两个孩子“犯相”总也弄不到一块儿去,但他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住的那么近,象哥儿俩似的该有多好,怎么总是你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你似的?什么原因呢?你们的家长不是也过话(互相打招呼、说话)吗?”张科哝哝吃吃解释不清楚,最后憋红了脸冒出了一句,“老师您甭问了,反正我就是看不上他!瞧他那倒霉德行我就来气!”王传孝没有办法,于是将他俩分到了不同的两个组。 新屯村的四个孩子,赵安、谢新以及刘营和一名叫刘春梅的女同学组成了一组,组长是赵安,副组长是谢新,刘营和春梅是组员。那时候由于生活条件差,农村的大街小巷中几乎见不到胖子的身影,而在大街上或田野里、小河边、铁道旁嬉戏的孩子就更是见不到一个胖乎乎的,差不多全都是骨瘦如柴,看见荤腥就像小狼儿一般两眼放光顺着嘴角淌出口水,而刘营也是这样的一个肋骨条条凸显的孩子,但他又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就是他的细而柔软略微有点儿发黄的头发是自来卷儿,服服帖帖却又如波似浪般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实际上,刘营的家庭条件在新屯村还是很不错的,他爸爸刘国栋多才多艺在周边几个村都是有些名气的,书法那是数一数二的,据说起码和不老屯小学的擅长书法的杨万林老师不相上下。而他又有音乐的天赋,小号、长号是他的专业,从他家门前经过时,经常可听到小号生出来的嘹亮高亢的音符在天空中或飘荡或相互追逐,让人心情为之一爽;经常可听到那长号发出的圆润爽滑的如或大或小石球滚动般的声音在地上跳跃,闻之让人禁不住想跳起脚来躲避。他甚至还曾写过顺口溜儿似的诗歌并在京东县的报纸上发表。他很懂得享受生活,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总有两三班儿人在那里不分昼夜的打着扑克牌,尤其是春节前后,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开始,他便兴意盎然地招呼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到他家里打牌,在新屯村当你在别处找不到一个人时,他多半儿在刘国栋家里歪着嘴叼着烟在那里打牌呢!如果你闲的慌想找地方散心,那你可以放心地去国栋家,这种情况可以持续到正月十五。 (十四) 众人之所以说刘国栋有本事,还实实在在地表现在他家的房子上。那时京东农村盖房不新鲜,但通常四壁都是里生外熟的,外面是红砖或青砖,里面是黄土麦余泥混合做成的“大水批”,而刘国栋的新房却是一水儿的红砖,坚决不用水批(泥土定型风干后成就的未经烧制“砖”),在当时这真是一件稀罕事儿。而那房屋的样式也是与众不同的,五间正房的西面还有一间作为单独的厨房,而堂屋就成为了招待客人的客厅,堂屋正脸儿又缩进去一些,当时叫做“后退一步廊”,夕阳西下清风徐来的时候,搬把椅子坐在廊前看书,或是鼓起腮帮子抿紧嘴唇吹奏小号抑或是拉动长号,那在刘国栋来说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享受。而当时一般人家都将堂屋当做了厨房,天长日久烟熏火燎黑乎乎的,乍一来到国栋的家,坐在窗明几净光线充足的堂屋的沙发上,任谁都要伸出大拇指的,刘国栋脸上一股泰然又淡然的无所谓的表情,但心里该是喜悦的。有人疑惑地问国栋,“您这房子是真好!可没法烧炕,冬天怎么办?”国栋乐了,朝院门东侧的封闭的棚子努努嘴说道,“那不是,煤球!冬天生炉子烧煤,干净!”比起柴火烟熏火燎地烧炕取暖,烧煤是干净了太多!但那人又不禁嘟囔了一句,“那得烧多少煤,得花多少钱哪!” 在早先,新屯村有两家富裕户,一家是刘家,也就是刘国栋的爷爷同他的太爷爷,另一家是马家,谢赵刘李之外的一家“外来户”,而刘家的土地似乎还要更多一些,当初大当家的谢明伯、二当家的谢明仲做长短工的年头儿,他们喜欢到刘家去打工,因为在他们眼中刘家要“地道”一些。比如夏天拔麦子,刘家人自己啃窝窝头吃老咸菜,却要给长短工们吃白面馒头或是炸酱面,而马家却正好相反,所以做长短工的都明里暗里地竖刘家的大拇指希望刘家长盛不衰好上加好,对于马家则唏嘘感叹,“都是富裕户,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到了1950年代中后期,马占元成了村子里的掏粪工,常要在十天左右时间里将村子里的各家各户的厕所,在众人的异样的眼光中讨生活。 (十五) 刘营是家里的老儿子,他上面有一兄一姊,哥哥叫刘常,姐姐名刘惠,可以说他是在父母兄姊的护持下长大的。他似乎不会骂人更不会打架,你从来不会见到他撒野般的操妈日姥姥的乱骂狂卷别人,他更不会和人你揪我撕你捶我摔的贴身肉搏。他少有不高兴甚至生气的时候,偶尔有不满意甚至到了生气的地步,他便会一甩手斜着眼睛歪着嘴气哼哼地抛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儿?!”仅这一句话,之后便掉头走开,这时他对别人的言行与冲撞的有声的反抗。 寒冬过去,春天来了,有东风佛面,碧空如洗,国建拉着谢新在田野里放风筝。那是一只带有两个“长辫子”的普通的风筝,是谢明华用旧竹披门帘儿的细茎当龙骨,用糊窗纸糊成的。开始时,那风筝还能往高处升,但过了树梢儿高度之后它的头便开始打转儿,忽左忽右地钻,仿佛生气的女孩子似的。谢新接过来想要试试,但那风筝好像脾气更大了,竟是头往下栽下来,谢新连忙掣动丝线,那任性的风筝方才又飞回到原先的位置。 这时刘营远远地出现了,国建连忙朝他招呼,叫道“刘营,刘营,到这边儿来,放风筝!”于是刘营便迈着瘦腿很快来到两人身边。一提到玩儿,刘营的一双眼睛便发亮同时嘴角溢出笑意,“你们两个怎么放的风筝,还没有树梢儿高?!我打那边瞧见还以为你们的风筝线不够长呢!”说着他毫不客气又有些欣喜地从谢新手里接过风筝线,“这不是,还有那么长!”边说他边用手抖动着风筝线,似乎在和那悬浮的风筝打招呼,顺便了解一下这东西的斤两。 别看他和谢新一样的瘦小,但在一些与玩儿有关的事情上,他却是少有了羞涩而多了许多的成熟与熟练。这时的刘营,仿佛驯兽员面对着初次见面相互对视的小狼儿一般,温和亲切地试图去抚摸狼头。许多人以为威严与力量是战胜对手的关键,殊不知柔情似水所蕴含着的力量竟是要大得多呢!那风筝在刘营手中变得略微平和了些,但就是不往上走,任刘营如何地拉拽放线。刘营无奈地看了谢新和国建一眼,笑着说到,“还是先收回来吧,这家伙闹毛病了!”于是他三把两把收回风筝线,将风筝拿到眼前端详琢磨了一会儿,最后将那两只飘荡着的“长辫子”比齐并去掉一尺左右的长度,然后在风筝的正面“哈”了一口气,谢新、国建看他仿佛还在风筝上面亲了一口,之后便将修正后的风筝放飞了出去。那风筝开始还有些忸怩,仿佛不习惯自己的辫子被剪短了似的,但等升到了树梢高的时候,它竟变得轻快了,仿佛一只逐猎的猎犬般兴奋得跃跃欲试。这个时候刘营便左手放线右手轻轻抖动着丝线,脸色略现严肃而嘴角又隐藏着笑意,他抬头望着缓慢而平稳上升着的风筝,直到手中的丝线放尽。 谢新说,“刘营,你真行!这东西在我和国建手里炸刺儿,到了你的手里就跟小猫儿似的听话!”国建则嘴里带着零碎儿说道,“刘营,你丫真成!说学习不咋地,听说还考过鸭蛋(0分),可说到玩儿,你比你老子还灵!” 刘营听谢国建如此说话,便脸上失了笑意似乎还生了气,他将风筝的线交到谢新手上,然后扭头往村子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回过身来对着国建说,“国建你怎么说话呢这是?!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完便撅着嘴点头走了!谢新埋怨国建道,“国建,你这人说话就揭人疮疤!这和刘营玩儿的正好的时候,你说这些话谁爱听?!你看,给你气走了!”谢新朝渐行渐远的刘营喊了几声,那刘营却是头拽也不回地走远了! (十六) 谢国建说话零碎儿多夹枪带棒的,让刘营心中懊恼,但话说回来,人家国建说的是实情,这一点刘营心中有数。刘营是真的不爱学习,不爱上学。他和谢新所想的极为相近,他觉得在田野里撒欢儿、在河边爬树了望是极快乐的事,而背着手坐在教室里念“a,o,e,i,u……”,听似懂非懂的加减法让人生厌,他想逃避却又无从逃避,而他能做的就是上课时慑于老师王传孝的威严而不得不规规矩矩装模作样地听讲。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聪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老师眼里,在同学的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通过听讲能记得“a,o,e,i,u……”,能知道“2+3=5”,还能掰着手指头算清楚“10以内加减法”,于是刘营心中坦然了些,一丝快乐出现在他的眉梢儿上面,于是他摇晃了一下长有自来卷儿头发的脑袋,这时班主任王传孝恰好巡视到他跟前儿,盯视了他一会儿,刘营连忙收神坐好! 但好景不长,等到了之后“二十以内加减法”的时候,刘营有些麻爪儿了,手指头已经不够用,于是他想如果再有一双手就好了,那样“二十以内加减法”便不在话下,但那似乎是一种幻想,人又怎么可能生出四只手来呢?那不成猪了吗?想到这里他竟自乐了。那天王传孝点到了刘营到黑板上演算“8+7=?”刘营颤微微地走上讲台,他习惯性的搬起了指头,下面有同学窃窃私语,他急的额头冒汗,他数过8之后就只能再数两个数,那么还差几个数,“8+7”到底等于到少呢?没办法刘营一闭眼便写了个“10”。回到座位上后,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王传孝让赵安去演算,到底是好学生,赵安很快算出并在后面写下了“15”。 王传孝手握教鞭走上了讲台,大声的问道,“谁算的对?”同学们齐声回答“赵安!”王传孝等着一对眼睛问刘营道,“刘营,你倒是说说,你倒是怎么算出‘8+7=10’的,嗯?!你是不是还按‘10以内加减法’计算了,嗯?!现在是‘20以内加减法’,你是不是还要把鞋脱了,把脚趾头也用上,一块去计算‘20以内加减法’?嗯?!”正当刘营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之际,赵安站出来说,“老师,我昨天把您留的作业,背诵‘20以内加减法口诀’的事告给刘营说了,说了两遍呢!”说完赵安坐下。 “你听听!刘营,昨天我给你们留的作业,背诵‘20以内加减法口诀’,你肯定没背吧!人家赵安提醒你两次,你都当耳边风!”到了这个时候,刘营已经顶不住老师王传孝射来的目光与泼来的批评,于是便抹起了眼泪。过后王传孝略微缓和了些要求刘营把“20以内加减法口诀”背下来。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赵安担心刘营怨恨他的“告密”,但刘营差不多忘记了赵安站起来揭发的言语,而一心一意地想着背诵“20以内加减法口诀”。 (十七) 刘营在玩儿的项目上确乎如国建所说,是满灵光而专注的。别人的书包里揣着拽包儿、跳绳儿之类的玩意儿,而刘营的书包里却常预备着扑克牌和别的如方宝呀、玻璃弹球之类的东西,只要一有时间便三五相邀着席地而坐打起了扑克牌,那时他的脸上荡漾出春光与笑意,很快便沉浸在纸牌游戏所带来的快乐之中,那时他便全然忘记了做作业的烦恼与无聊,忘记了王传孝那张严厉的脸,方宝与弹球儿游戏亦是如此。 他们玩的“方宝”其实很简单,就是将书本的纸页对折后再相互折叠成四方的形状,而最招人喜爱的是用作业本或是书本的硬皮折叠出来的方宝,厚实美观让人生出一见钟情的感觉。这种宝贝儿是众人追抢的对象,谁都想将其赢过来据为己有然后再仔细地欣赏把玩。还有人用裁剪整齐的牛皮纸折叠出来做成方宝,那东西通常都要大一些,仿佛一块儿刚出锅儿的热烙饼让人馋筵欲滴,恨不得立刻抱过来咬上一口才觉得香美。 玩这种方宝游戏时,如果有一面墙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三五个人先后将身子贴近墙面,然后右手持宝将其一角在墙面上一磕,那东西便如小飞碟般旋转着弹射了出去,谁的宝贝儿飞得远,谁就能赢得先机,可以第一个操起自己的宝贝儿去扇动别人的,而如果别人的宝贝被其扇得翻了个身子,那就算扇者赢了,于是别人的宝贝就被其喜滋滋地收入囊中。没有墙壁就用那种规定好谁先谁后的方法,先者手持纸方宝,后者则将自己的尽力地在地上摆放好,让先者没有可乘之机,别回头一下子将其掀翻赢了去装进他的口袋。无论哪种玩法,刘营在众人的眼中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在墙面上磕角争先他鲜有不是第一的时候,虽然他和国建、谢新他们不一样是个左撇子,国建、谢新等人时常心中疑惑,心想这小左撇子莫非有魔法不成?其实刘营又哪里有什么魔法,只不过他用心罢了。他将自己的方宝折叠得紧实利落绝不松松散散,就如军人的刀切豆腐般整齐的行装一般,所以也就难怪他手上的方宝是众人羡慕眼红进而努力去争抢的对象。然而事与愿违,刘营的宝贝仿佛一剂诱饵,将众人手中的宝贝悉数如钓贪吃的游鱼一般被钓了去,到后来,众人口袋里空空如也,而刘营的口袋里却是鼓胀得不能再鼓胀。 有一次,刘营自己用黄色牛皮纸折叠了一只大号方宝,那东西黄黄的厚厚的看似一只用热油煎熟的发面饼一般诱人,众人的眼睛都亮晶晶得瞪圆了,于是接下来便不谋而合地一哄而上,所有人的或大或小或厚或薄的家什都一股脑儿扇向刘营的黄橙橙的宝贝。刘营只是笑眯眯地注视着贪婪而忙乱的众人,只偶尔提醒一下大家,“注意点儿嗨,别坏了规矩!”他又调侃地对国建补了一句,“国建,有本事扇翻个个儿,它就是你的啦!”说罢眨眨眼睛。这不是画蛇添足地表白,他或许真的希望有人能赢了他的宝贝,总是赢不知道输是什么滋味儿的刘营,此刻竟真的希望逢到一个对手,能战胜他的对手,那不是更有意思吗!这个对手就在这时出现了。 (十八)马四眼儿 这是富农马家的小孙子,朝阳区人,据说家住在双桥一带,这是一个小小年纪就早早地戴了一副白边近视镜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被新屯村的孩子们称作“四眼儿”,圆脸而脸蛋儿又是硬邦邦鼓囊囊的,显然营养充足,不似新屯的孩子那般瘦小。这人手中同样持了一张牛皮纸折成的方宝,不过比刘营的大了一圈却又薄了一些,扇动起来便发出“扑扑啦啦”的声音,但这个大家伙几乎没有对手,别人手中的小玩意根本没法扇动它,最多也只是将其一角轻轻地撩起一些。刘营的黄澄澄的“油煎发面饼”显然也失去了威力,他因为失手与大意,竟将自己的方宝斜挂在了一个土坎儿上面。只见“四眼儿”抹了一下嘴角的哈喇子,操起自己的薄而大的宝贝奔到跟前,大力而准确地在刘营的黄饼旁边扇下去,于是在一阵能听到的“呼呼”的风声中,黄饼被掀了起来既而慢慢向一侧倒过去。 刘营的笑容僵在了那里,国建和谢新等人高声叫嚷到,“扇过去了,扇过去了!”有惊喜又有无奈,惊喜的是刘营终于输了,无奈的是赢的不是自己而是外来户富农马占元的孙子马四眼儿。但没过两天,和马四眼儿要好的他老叔的儿子马寅透露了内幕,原来四眼儿将一块硬纸板儿塞入其中,增加了那东西的重量以及抗击打能力又增加了自身的打击别人的力量。刘营得知后仿佛成年人一样苦笑了一下,嘴里嘟囔了一句,“到底是地主家的人啊!” 与“扇方宝”不相上下的另一种游戏就是“弹球儿”了。在放学的路上,隐约可以听到刘营的书包中传来“啪嗒啪嗒”清脆的声音,那便是玻璃弹球儿相互碰撞传出来的声音。那玻璃弹球儿有单色的,对着太阳望过去,能看到里面亮晶晶的细小的如朗星似的反光点,于是你会爱不释手,不住地偷偷地把玩摩挲;又有一种是里面有如栽下的各色花瓣儿一般,在地上滚动起来之后,有如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不但吸引人的眼球更有一种欲含在口中吞入腹中的冲动。 在这种游戏中,目力极好的刘营又是当仁不让,每玩必赢,虽不常盆满钵满但却很少输过。其实,在刘营的心中,输赢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在全身心投入到游戏中的时侯,他得到了满足寻找到了快乐,这难道还不够吗?有一次,在众人玩弹球儿的时候,马四眼儿鼓胀着腮帮子来了,并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六个“花心球”,众人的眼睛看直了,心想这“外来户”真是富的流油呀!刘营心中也是一惊,他随便地笑着说,“城里人哪,就是不一样,一出手就一大把票子!”四眼儿听后明显地露出了得意之色,于是蹲下身子和众人玩起了弹球儿。但弹球儿的透明程度高全凭技术,而技术的好赖的关键是有一双好眼力,这一点恰是刘营所具备的,这一点又恰是马四眼儿所不具备的。于是该命中的,四眼儿给弹飞了;而众人都以为中不了的,却被刘营给弹中了!于是这一场比赛下来,马四眼儿口袋里的“花心儿”几乎全军覆没,争着抢着跃进刘营的手中。到最后,四眼儿竟是摘下眼镜擦着眼睛直喘粗气,这时马寅闻讯赶来,将他哄着劝着拉走了。 第五章 (七)背书与体育课 (十九)留下来背书的滋味 看到严厉得近于横眉立目的班主任王传孝,谢新的心中便由不得想起了带他们这群抽着鼻子灰头土脸的农村孩子,度过几个月美好时光的女知青田静。听大人们说她到城里读大学去了,后来又听说她到出版社当了编辑——那时谢新不知道编辑是做什么的,但一定是有极高知识的了——但每想到围城一圈儿或做游戏或唱歌,每想到她飘动的长裙与脑后漂亮的蝴蝶结,她甜美的声音与笑容连同她优雅的身姿,谢新便又不自觉地走神儿了,直到呼啸着的粉笔头儿不期而至方才回过神来。 如果说做算术题还是有些意思的,那背诵语文课本上的诗歌,对谢新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惩罚。王传孝常要求学生在下午放学之前将某一首或两首古诗背诵下来,然而总有几个人背不下来,这几个人之中就有谢新。他真的没有用心去背诵吗?恐怕也不是。他希望读上两三遍之后就可将其背诵下来,然后拽起书包飞奔出教室,奔向广阔的田野去呼吸春天那带有返青麦苗气味儿与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在湛蓝的天空下飞奔直到身上微微出了汗。然而那对他来说竟然成为了一种奢望,两首诗总共八句话,他对着书本念得滚瓜乱熟,但合上书本头脑中便只剩下了前两句,到了第三句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前面两句又好理解又上口,他头脑中形象地浮现出两个小鸟在翠绿的柳枝间鸣叫,一行大雁般的白鹭鸟悠悠然飞了过去消失在了浮动着几朵白云的碧空之中。但到了第三句,谢新便不知所云,第四句就更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他睁大一双眼睛,出声地朗诵全诗,可等到合上书本就又只剩下前两句,两个小鸟在鸣叫,一行大雁往天空中飞去,再后来呢,什么西岭雪,又是什么万里船来着?竟又是忘记了。就这样的四句诗,放学之前他没有背下来,被传孝老师留下继续背诵,等天都快黑了,教室里就只剩下谢新、常桂全、刘营、王传敬四个人,就连张科都已经背下而背上书包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王传孝没有办法,只得放他们四个回家,并要求他们明天早晨一上课就站起来背诵,若是背不下来就要站到教室后面去。这下谢新总算可以回家了,但心中却有了牵挂,听广播的乐趣被背诵弄得支离破碎,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读诗,过一会儿还要妈妈岳淑平或二姑明月来听他是否背下来了,就这样直到快睡觉了,他也只是勉强在二姑明月的提示“窗”后才背下来。明月笑着说,“新哪,新哪!瞧着挺激灵的,怎么背这四句话就那么费劲儿,跟搬山似的!”而第二天早晨起来,谢新又念诵了五六遍,就这样在课堂上站起来背诵时还是卡了壳儿,王传孝破例地提示了一个“窗”子,他方才顺畅地背了下去! (二十)没有拘束的体育课 谢新他们的体育老师也是一个代课教师叫郭长龙,虽然名为长龙,却是个中等身材的三十上下的青年人,但乍一看去,他脸膛黑黑的,脑袋过早地秃了顶而露出肉色的脑瓜皮,旁边的头发很长,他仔细地将其遮覆在中央秃顶处以求美观,但当有风吹来的时候,那几绺长发便即散了开来作四散奔逃不听指挥状,有的遮在眼前,有的飘到耳畔,有的挂在脑后,于是长龙老师便手忙脚乱地一通抓弄胡撸,将逃兵逐个抓回来安置好,但只要一有草动风吹,它们依旧作散兵游勇如鸟兽散。王传孝好心地给长龙出主意,让他戴上一顶帽子,这样既防风又美观,郭长龙照做了,效果颇佳,但他是体育老师,总不能戴着帽子给学生上体育课吧?总不能戴着帽子在操场上给学生带操吧?那样校长赵本怀还不得和颜悦色又不失严肃地教训他几句?于是就出现过在全校师生前面带操的郭长龙突然停止了动作,而手忙脚乱又颇为尴尬地收拾他的被风吹乱了的长发。 但郭长龙大约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过后便好像没这回事儿似的照样嘻嘻哈哈,照样微猫了腰骑着自行车行进在回家的路上,同时两腿依旧如螃蟹般大大地岔开着,依旧笑眯眯地和放学的学生们相互打着招呼。国建、谢新、刘营等新屯村的学生有一天突发奇想,大声却又含混地招呼长龙老师道,“郭老儿(师),郭老儿(师)!”争相叫着占着郭老师的便宜。郭长龙当然是听不出来了,依旧笑眯眯地甜蜜地答应着,只不过稍微收拢了一些过分岔开的如螃蟹般的双腿,而众人在后面则因为占了便宜又没有被发现而偷偷地捂着嘴乐。 体育课的一节课通常被分成了两部分,前半堂以教授学习为主,如学习广播体操、单双杠、篮球的基本动作、铅球的投掷方法等,这时的郭长龙则变得腰板笔直神情严肃,穿着时兴的蓝色运动衣裤显得英姿飒爽让学生们眼前一亮。郭长龙一板一眼做着标准的示范动作,同时口中用标准的语言,如“前腿成弓箭步,后腿绷直”等讲授动作要领,然后学生们分组练习,而这句中经典的“前腿儿弓,后腿儿绷”在谢新、常桂全等人口中经久不息,或许这让郭长龙脸上有光心中甚是欣慰。 郭老师的体育课像那算数、语文等主科课程一样,也是有做得好和做得不好的分别的,不过这和课堂上的“学习”似乎调了个个儿,差学生如常桂全者,对这些是一学就会,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不在话下;而好学生如赵安者,却是极努力地去做但却是收效甚微,有时竟急得鼻尖儿处渗出汗珠儿来。而女学生在做动作的时候常常不能做到位,或许是因为害羞的缘故吧,那动作仿佛绣花儿一样,比如常淼的字迹工整娟秀,与赵安的作业水平似在伯仲之间,但在做体育动作时,胳膊、腿儿均是软绵绵的现出无力状,按照郭长龙的说法就是“跟两天没有吃饭了似的”,但长龙老师与王传孝相仿,对爱哭鼻子的女孩子也只这么一句怨言而已,不再往深里说。而申娅菊却与常淼正好相反,她发挥出自己“身大力不亏”的特点,将动作做得过分地用劲以至于同学们为她夸张的动作而哈哈大笑,郭长龙也是忍俊不禁;而申同学仿佛受到鼓励了似的,眯着大脸盘子上面的一对小眼睛撅着一双小辫儿,继续卖劲儿地去做动作。平心而论,娅菊的铅球投掷得确实比较远,所以每每学校组织运动会,她都会报“铅球”项目,而几乎每次都能取得前三名的好成绩,并因此而得到一个书法老师杨万林亲手书写的——“申娅菊同学,在我校举办的运动会中,取得了铅球第二名的好成绩,特发此将,以兹鼓励!”上面还有一枚“不老屯小学教务处”字样的红色印章。 (二十一) 体育课的后半节,女生们可以继续练习刚才学过的体育动作,也可以拽包儿或跳皮筋儿,只要是在操场上活动,郭长龙是不太过多干涉的,因为他是一个快乐的人,所以他的体育课自然也是快乐的,大家一起快乐不是很好的吗?但就是不准回教室,除非阴天下雨这种闹天儿的天气,常日里学生们必须在操场上运动,那才叫体育课。 郭长龙常要组织男同学踢足球或是打篮球,用这些对抗性强的体育项目来激发出男孩子身体中的潜能。这些本来在野地里跑惯了的孩子,如今在长龙老师的安排下分成了两组,各自选出一人做守门员,其余人等也不分什么前锋、中锋、后卫,大家一股脑儿地随着滚动的足球追逐着奔跑着,而体力差的自然落在了后面充当起后卫的角色,比如刘营,他不习惯不停地奔跑追逐,更不习惯时不时地和另一队的成员碰撞一下,于是他便自动地落在了后面,这时他会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地划着什么,而等那圆球溜近身边,他会迅速站起身,抬起瘦腿将其踢回到对方的半场,那自然踢准了的时候,而逢到踢不准的时候,球从他腿下滑了过去,他却因踢得过于用力而使身体随了腿甩了出去,于是跌了一个重重的屁蹲儿,有一次竟然疼得滴下眼泪来,而这时候众男生以及长龙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刘营随即拍拍屁股站起身,嘴里嘟囔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儿!”但他此时不会拂袖而去,他或许知道众人不是有意讥笑他,于是他继续留守在自己半场,甘愿做个等球踢的后卫。 而以常桂全为首的谢新、王传敬以及小个子张科则管不了那么多,球到哪儿他们便追到哪儿,追上之后便抡起脚将其踢出去,反正只要不踢向自己的球门,就只管撒丫子踢。有一次张科在中场抢到了球,而常桂全在对方球门前不远处,他大声喊道,“张科,张科,传给我,快!”张科于是也不带球了,直接一脚将球踢给常桂全。桂全眼见球从自己眼前溜过,于是紧跑两步再一使劲儿,将球踢进了对方的球门。但这时哨声响了,郭长龙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喊道,“这球不算,这球不算!常桂全,你越位了!”常桂全和张科都不服气,和长龙老师理论了起来,郭长龙和颜悦色却又严肃地告诉他们什么叫“越位”,越位就是犯规,越位了犯规了进了球当然是无效的。不过郭长龙又夸奖他们两个道,“你们两个已经做得不错了,这么小的年纪,居然知道传球配合,这很好!自己的队员就要相互配合,一个人掌握了球,就得传给位置好的队员,这样才更有可能进球!” 长龙老师有时兴致极高。逢到这时候他便也投身于踢球的人群之中。小学的操场不大,三跑两跑就到头了,于是他带着这些弟子们来到了旁边那片已经收获完了的白菜地里,虽然时有土埂田垄阻碍,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好心情。只见一群孩子围着他左围右挡,但那个穿着蓝色运动装脚下踏着时兴足球鞋的郭长龙仿佛影子一样在围挡众中钻进穿出,微笑着时而轻呼着盘带着,根本顾不上头上那一圈儿长发的骚扰,而那长发也识趣地统统向脑后飞去。此时那足球像是粘在了长龙老师脚上一般,而正当长龙老师笑逐颜开的时候,常桂全、张科从斜刺里杀出来,呈左右合围之势,于是球终于被断到了桂全脚下,谢新在旁边喊道,“郭老师,小心!”然而为时已晚,球已经被常桂全张科带跑了。长龙老师双手抚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微笑着,任由那肉色的秃顶在同学们的目光中展现。 第五章 (八)谢明月与果鹤鸣 (二十二)谢明月的婚事 1977年上半年,谢天祥家里迎来了两件喜事,第一件是四儿子明义从京西房山山里的铸造厂调回了京东县,就在新屯村和不老屯村北面国道边上的京东铸造厂里工作,那是一家生产铸铁暖气片的工厂,明义骑自行车二十多分钟就能到达那里。儿子从山沟儿里的工厂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谢天祥和李玉容老两口儿心里乐呵的很。第二件喜事是明月的婚事有了眉目,明月的老婶儿真正地将摊咯吱那天答应明月的事放在了心上,她充分发挥自己姐妹多的优势,发动她们睁大眼睛给自己个儿的侄女物色对象,于是在那个春暖花开柳芽吐绿桃花映红的时节,她在运河边果园村的妹妹特意叭叭儿从那里赶到新屯村,将男方的一张两寸照片交到了姐姐手上,并且说—— “姐,明月这孩子性子烈,所以得给她找一个老实些的(男人),要不还不得针尖儿对麦芒儿天天儿掐架。这小伙子姓果,叫果鹤鸣,他爸爸(叫)果松林,早先呢这果松林在兰州皮革厂做技师,后来犯了作风问题差点儿吃了官司,还是他们厂长保他才没折进去!但是却丢了差事遣返原籍。不过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人家毕竟是懂技术的手艺人,到哪都凭本事吃饭不是?!他家里有一套做鞋的工具,天天儿有人找上门儿来修皮鞋,什么三截头、胶皮底儿,在他手上就跟变魔术似的修好了,这一双鞋怎么也能挣个三块五块的,你看他整天价大前门抽着,二锅头喝着,猪头肉吃着,队长都爱往他家跑,还常赶饭点儿的时候去。果松林也好客,招呼一声儿,‘队长来了,坐坐!喝两盅!如花(哦,叫他媳妇颜如花哪!)再摊个鸡子儿,我和队长喝两口儿!’那队长也不客气,脱鞋上炕,操起酒瓶子就往自己的酒杯中倒酒,然后吧嗒着嘴吃喝起来! “哟,姐,你看我,怎么说上他爸爸了!果鹤鸣这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四方脸儿,鼻直口正,姐你看这照片,是不是?我没诓你吧?小伙子肩宽背厚有把子力气,家里有个石锁,说是练力气的,一天总得举个百十下。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可性子温和总是乐呵呵的,见谁都打招呼可有礼貌了,我还真没见果鹤鸣和谁瞪眼发脾气。他手还挺巧,和他爸爸学会了修皮鞋;家里有辆自行车,车带子扎了脚蹬子坏了他都是自己弄,时间长了居然学会了修理自行车,你瞧瞧人家!开始时总有左邻右舍的找他帮忙,这小伙子二话不说乐呵呵地蹲下就干活儿修好为止。时间长了找来的人多了,大伙都觉得总让他白帮忙不落忍,于是每次都照街上的价钱给几毛,你瞧瞧,这又是一笔收入不是?!” 老婶儿笑着插嘴道,“老丫头(对自己小妹妹的爱称,叫了几十年习惯了改不过来了!)就听你说他这个好那个好,都是好的,就没有半点儿毛病?”老妹妹圆睁杏眼发誓似的说道,“姐,我说的都是实话,骗谁也不能骗你不是?这小伙子真不赖,要真是成了,那也是明月有这个福气哟!不过话得说回来,人家果家瞧不瞧得上明月还两说着呢!您还甭不爱听!” (二十三)果鹤鸣 这条河以京东县城东北面的北关桥为界,往西北方向的上游叫温榆河,往东南方向的下游叫北运河。北运河从京东县城的东面仿佛县城的护城河一般笔直地向南流去,流过县城之后便逶迤流向东南,又流过三四公里后出现一个几乎是九十度的大转弯儿,河道由东南方向转而折为正南偏西方向;而且在这个地方,河道陡然变得平缓宽阔起来,水流于是也渐趋平缓,那里的河面仿佛是一面光亮而宽大的镜子,又像是一条宽大的柔滑的缎带。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十一月底的时候下过一场轻雪之后,西北风紧跟着刮了起来,运河一夜之间便冻了一层厚冰,几天之后竟然有尺把厚。冬天的京东,田野里光秃秃的除了土黄色没有旁的颜色,抬头望去,却是被西北风清洗过的蓝天,湛蓝湛蓝的让人不能久视;等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时候,那斜在西方天空中的落日则成了红彤彤的一只巨大的仿佛贴在树冠上面的一只大圆盘子。幽深的蓝天,红彤彤的落日,在广阔的冰面上辉映出光亮的色彩。那圆圆的落日在慢慢地接近冰河的时候,不甘心地略微弹跳了一下,似要挣脱开冰面的吸引。但它更像是一个欲就还推红着脸的动情女子,随后便毫不迟疑甚至热烈地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投入进冰河之中,紧接着陷入了一半儿。冰河上的炫目的光亮迅速变淡,天的幽深的蓝色于是变成暗蓝。当落日最终消逝在冰河与天际相交的地平线的时候,天地间现出了苍茫的昏沉的暮色,迟归的乌鸦从冰面上腾身飞起,大声地鸣叫着飞回了冲天白杨的树梢上的家。 果鹤鸣袖着双手斜靠在河岸边白杨树的粗大的树干上,微张着口将这整个过程瞧在眼里,他心里涌出的感动竟然使他濡湿了眼眶。归鸦的“呱呱”的大音令他浑身一颤,“天都这般时候了,该回家了!回去晚了,妈又该唠叨个没完!”于是果鹤鸣迅速收回心神,快步沿着小路往村里走去。 身高一米八的果鹤鸣,因为总是微驼着背的缘故,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的个头儿要矮一些。从他十三岁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开始,父母便时时提醒他挺直腰板儿,抬头平视前方,但果鹤鸣越来越觉得自己个子大,周遭人群的身高普遍是一米七上下,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独显得鹤立鸡群。对于寡言少语做事总背后使劲儿的果鹤鸣而言,平平常常能随上大溜儿就挺好,何必要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有这个必要吗?这样,他的挺实的大个子似乎成了他的累赘。他常想,那些人前显贵的人背后不定吃了多少苦,爸爸果松林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要想人前显贵,须得背后受罪”,几乎天天在鹤鸣的耳边飘来荡去,在潜移默化中竟印刻在了他的心中,所以果鹤鸣行为内敛做事不张扬,老师或家长的表扬他甜在心里而表面上也只是淡然一笑,于是他便有了踏实谦虚不张扬的“美名”。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好孩子,既然大伙都这么认为他便也自认为是个好孩子,于是他总是尽可能地不争不抢遇事让人三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就真的心悦诚服平心静气地遇事让人三分做事不争不抢。 (二十四)果鹤鸣的父亲母亲 他有一对令他骄傲的父母。父亲果松林是位皮鞋厂的技师,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就成了gs省会兰州新华皮鞋厂的总技师。果松林是汉族,他家里有一本家谱,后来“破四旧”的时候被拿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果鹤鸣从小就听父亲唠叨说,自己的祖上在清兵入关前是坐皮匠生意的,清兵入关后被挟持进了兵营,成为了一名工匠士卒,就驻守在运河岸边守卫漕运及京东县城里的各大粮仓。“那时候可不像现在,那时候的京东县是京城的东大门,而尤其重要的是,它是京城地区重要的通商码头漕运重地京城的粮仓,那真是既繁华又重要,人们常说‘一京二卫三京东’,可见京东的重要。八国联军从天津进攻京城,到了通州的八里桥受到了顽强的抵抗!”果松林眉飞色舞地给儿子讲着,“你看现在咱们这边的几个村的名字,大营、小营,东堡(pu)、西堡,还有前北营、后北营,你知道这些营啊、堡呀的都是什么意思?” 果松林边做着皮匠活儿边和儿子鹤鸣聊着闲天儿,“这些村名可不是瞎叫的!再早的时候,京东是漕运码头,南方的大米通过运河漕运运到咱们京东,这些漕粮的存储中心就在京东县城中,你说它的位置又多重要!现在县城里有叫中仓、东仓、后南仓什么的,在早先那可都是存储皇粮的所在。沿着咱家前面这段运河再往下游走,到了张家湾便是漕运码头,想当年,张家湾古镇也是客商云集,那热闹繁华的程度不比县城差!咱们这里呢,原先就是守护漕运和粮仓的兵营重地,那些营盘的当兵的,随着漕运地位的结束转而成为了普通老百姓,并在此地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儿。咱们这果园村,在早先也真的有一片果树园,那是这些兵营的后花园。咱们的祖上在兵营解散转而成为老百姓之后,就在这个村子里落下了脚。这大清的兵营里既有满族又有汉族,所以这里是满汉杂居的,既然是杂居便开始了通婚,所以按照族谱上的记载,咱们的祖宗里有娶满族那字为妻的,也有嫁给满族人的,到现在咱们的血管里是既有汉族的血统又有满族的血统哪!”说完,果松林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而这时果鹤鸣也正大睁着双眼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二十五) 在果鹤鸣的眼里,自己的爸爸是个聪明的手艺人,不聪明能在毕业工作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就成为了一家大皮鞋厂的总技师?在成为总技师后的那个春节,回家探亲的果松林奄然成为了一个城里人,藏青色的中山装与脚下那双他亲手设计制作的黑亮的皮鞋,使得本就浓眉亮眼一股知识分子派头的他被颜如花一眼相中,当即答应了这门婚事。婚后,果松林便携着新婚媳妇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颜如花虽生在农民之家但却几乎没有下过地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儿。她有一张俊俏的姑娘的脸,有高挑儿的身材细腻的皮肤与黑亮的披肩秀发,她妈背后和人说,自己的这个女儿投错了胎,本应该投生在京城的富庶人家做城里人,可怎么就投到这潮白河边而差一点就成了河北人了呢?妈妈的话传到了颜如花的耳朵里,于是她的身子越发地轻飘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既是小姐的身子就一定不是丫鬟的命,既然没能生在京城里的富庶人家,那在这潮白河畔就更是一等一的人才。过了潮白河就是heb省,那地方每月都有几次大集,而颜如花每次都婀娜着腰身去逛集市。异性的年轻人、中年人纷纷投来的目光令她脸红心跳,但她内心里却满是喜悦与舒心。五里八村也有托媒求亲的,但不是被她妈挡了架就是被如花被人一口回绝,“全是农民!我颜如花再怎么着也得嫁个有居民户口的呀!”就这样拖来弄去,颜如花快成了老姑娘,她妈也开始替她着急了,放出风去,只要是吃“商品粮”的,她闺女都可以考虑。 果松林再兰州的皮鞋厂里也有人替他介绍对象,但他咬咬牙忍了下来,老家的运河边还有日渐老去的父母,他再怎么着也不能甩袖子不管而独自在外娶妻生子。他也和父母聊过自己的婚事,他说如果自己在兰州娶妻生子了,父母可以随他搬来兰州,爹妈听后连连摆手摇头,自小生活在运河边的这片土地上,年轻时都没怎么出过远门,父亲到的最远的地方是保定的白洋淀,这老了老了怎么着,倒让我们离开这里,你这是怎么想的?人都说叶落归根,我们这都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你倒要我们随你到大西北去漂泊,亏你想得出!你要是愿意呀你自己去,我们不拦着,但你甭打算让我们跟你去,我们宁可让你两个姐姐给我们养老送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果松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哭着诉说到,“儿子不孝哪,招你们二老伤心了。但儿子上了半天学,现在毕业了分派到那里工作,就又得回家务农。那时候您二老同意我出去闯练,现在儿子在那边儿混出了点儿名头儿,成了说话占地儿的师傅。可我又不能在那里结婚安家生子,我放心不下你们哪!”果松林抹了一把眼泪说道,“爸,妈,我想好了,还是在这边找个媳妇吧,只要心眼儿好,能赡养老人,长相能看得过去就成了!爸,妈,您说呢!” 爹妈听果松林如此表白,心下自是欢喜。他们膝下有三个孩子,却只有果松林这么一个儿子,这个老儿子是他们全家的心头肉,爹妈视他如掌上明珠一般,那两个姐姐对他也是呵护备至,家里再苦也不能让老儿子受苦,老爹还特意为他制作了一双翻毛皮鞋,在那个大家都穿着老棉窝(棉鞋)过冬的年代,穿着稀罕的翻毛皮鞋让人们对他另眼相看。然而就是这个的一个儿子还要远离开他们去到那个遥不可知的地方,放着爹娘不顾要去独自谋生,如若在那边娶了媳妇安了家,一年难得见上几面,那样的日子他们能受得了?!而现在儿子终于赌咒发誓要在故乡娶妻,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岂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 (二十六) 这颜如花虽非富贵之人,但也真不是受累的命。她和果松林结婚之后便急匆匆喜洋洋地踏上了西行的列车。很快她便没有了羞涩与矜持,睁着一双美目左顾右盼。对于一个没有离开过乡土没出过远门儿的农村女子,她用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用耳朵倾听着各种听得懂听不懂的口音方言,用鼻子嗅闻着空气中飘溢着的不同的气味,望着新婚丈夫果松林的白净脸与微微鼓起的亮眼睛,她心中洋溢着喜悦。然而火车过了八百里秦川之后便开始钻山洞,没完没了地钻进钻出钻出钻进,之后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干越来越黄,到后来几乎没有了植被的影子,到处都是光秃秃黄颜色的山,远处汹涌的黄色的河流在近乎疯狂地向下奔腾,她心里开始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悄声地问道,“松林,这就是大西北?兰州也是这样的吗?” 人生有几大喜事,其一就是“洞房花烛夜”、在事业上小有建树的果松林,才刚又经历了“洞房花烛夜”、“楼得美人归”,他心里怎么不是春风得意?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常有一股英豪之气。这时的果松林象大哥哥般地说道,“小颜,你知道吗,兰州是gs省会,西北重镇,它是中国唯一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在规模上,它是中国西北仅次于西安的第二大城市。在中国的秦王朝时代,这里可不是这个模样,据说那个时代这里遍布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听说过《阿房宫赋》吗,古都长安是那么繁华兴盛,作为它西面的近邻甘肃咋能是如今这个样子呢?或许正因为象《阿房宫赋》中所描写的那样,统治者挥霍无度,任意地向自然界索取,砍伐森林大兴土木,最后导致水土流失,自然界成了现在这般光秃秃的样子。不过听说还有自然方面的原因,喜马拉雅山脉在缓慢的上升,拉动这个地方也在上升,于是自然界以及气候悄悄发生了变化。原先湿润多雨郁郁葱葱满目的绿色,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不过甘肃在秦朝时说啥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坐在了列车上的果松林奄然成了半个西北人,言谈中少了许多京腔而多了许多“咋”与“啥”。 “省会兰州古称金城,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的牛肉面闻名中外,吃过第一次想吃第二次,吃过第二次想吃第三次,等到吃满了三次那就会终生不忘。你吃不惯辣子吧?!什么是辣子?就是辣椒!咱们运河人管它叫辣椒,到了兰州就叫辣子,红油辣子,那可是真香!”说道这里果松林咽了口唾沫,“吃不惯辣椒不要紧,给你要一碗不放辣子的清汤牛肉面,记住啊,要先喝一口汤,小点儿口儿,看别烫着了!为啥呢?因为那汤是用牛骨头昼夜不停地熬制出来的,有的老店是只换骨头不换汤,牛肉面让人回味无穷这和它的陈年牛骨汤有着大关系哪!所以不喝汤可是不成,那你就真成了外地人了!” 说到这里果松林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不满你说,回家这些天我做梦都想着牛肉面!那热腾腾的漂着红油辣子的兰州拉面,不止一次地让我半夜里从梦中馋醒,你还甭不信!对了,这兰州牛肉面又叫兰州拉面,咱们家吃面都是先和面然后用擀面杖擀压出来;而山西刀削面呢是把面块儿放在手上,手艺高的则是放在头上,然后用快刀‘哧哧哧’地削成条状后直接入锅煮熟。咱这兰州拉面不然,它是用手拉出来的,根据食客的不同喜好,拉面一般可以分成宽的、细的、韭叶子,又可以拉得比细的粗差不多一倍的叫二细,比细的更细一倍甚至几倍跟龙须面一般的叫‘毛儿西’,你听听,就冲这名字这面也是极细的。我刚来兰州时也不喜欢吃辣椒,可单位食堂那个厨子是四川人,离开辣椒就不会做菜了,于是我也就慢慢儿能吃辣椒了,现在吃牛肉面要是不放辣椒还真是缺点儿什么似的没味儿哪!看着粗瓷大海碗上的那一层红红的辣椒油儿,我就馋得口水往外流! “颜哪,你别以为吃牛肉面那里面就真有大片儿的牛肉,三毛钱连汤带面的一大碗再给你放几粒牛肉丁儿,那就是牛肉面了!要真想吃牛肉你得单要,甭多了,你再加个五毛钱的肉,这一碗加肉牛肉面吃下去,如果是早晨吃的,到了中午是不会觉得饿的。兰州牛肉面一般是在早晨和中午吃,差不多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牛肉面馆就收工了,这样的面馆一般是后半夜两三点钟开始忙活,到了下午两三点钟,中午的饭点儿过后也就该收工了;另外哪,兰州人一般晚饭不是牛肉面,为啥呢?这东西属于高热量的饮食,吃过牛肉面之后浑身发热身上有劲儿,到了晚上吃下一大碗拉面,除非你要跑上个五千米,否则这东西所产生的热量,会令你身心兴奋,那样到了后半夜也不一定能睡着觉!哈哈哈!” 果松林摇头晃脑地说着,不觉间说得唾沫星子溅飞了出来。颜如花入神地听着,她没想到这表面木讷看似少言寡语的自己的新婚郎君,讲起话来竟然如此勾人心魂,一时间他竟忘记了车窗外流动着的黄色的光秃秃的山,而竟神往于牛肉面的风情之中了。而果松林在她的心中逐渐清晰了起来,虽不能说肃然起敬但此时的颜如花差不多确认自己没有嫁错郎!于是一种浓重的依赖感油然而生,此时的颜如花自然地将身体靠近了自己的丈夫。 (二十七) 颜如花在兰州与果松林生活居住半年有余便因为思乡心切而以有孕之身回到了京东运河边的婆家,这地方她虽然还是陌生的,但这才是她的家,是她和腹中胎儿大家。公、婆两人都以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但身体尚健朗,几乎没有吩咐过她做些什么,毕竟如花已经怀上了果家的孩子,他们尽由着她的性子该干嘛就干嘛。但颜如花心里有分寸,还是要帮着做些家务活尽作为媳妇的本分,只是偶尔到街边站着和街坊邻居去说说话儿聊聊天儿,到了饭点儿再摇摆着回来。 如今的颜如花也真的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果园村又有几个出过京东县而到过大西北见过黄河的人呢?邻居家的小媳妇、大嫂子见到她都要问这问那,于是如花便讲起了兰州的冰封的黄河上行驶着的四轮马车,驮着货物响着叮叮当当铃铛过来又过去的驼队,还有厂里的西北人。她说厂里的西北人喝酒要划拳酒量过人但从来不难为人尤其没有难为过果松林,只要松林红着脸说,“各位,我喝好了,再喝就高了!”之后厚道的工人们便哈哈地笑着说,“果工,抹事儿!你先回去休息,明天还得带着呃们干活呢!我们还要再玩会儿!”颜如花喜悦地顺着眉眼学着工人们说话的腔调和街坊聊着天儿,“咱们这里喝酒的‘文’喝,嗞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边喝边吃边聊,那地方可不是,喝酒就得划拳,要不就不喝酒。哦对了,说起聊天来了,那地方管聊天叫‘谝’,管逛街叫‘浪’。有一天松林的厂长见我俩从外面回来,开口笑着问道到哪儿浪去了?我听后满肚子不高兴,到外面逛逛街,怎么说‘浪去了’?多难听!这当领导的,咋这么说话?后来松林解释说,‘你别生气,甘肃这地方熟人之间问你到哪儿玩儿去了,到哪儿闲逛去了,都说是到哪儿浪去了,这可不是骂人的话!呵呵!’我这才知道!” 其实颜如花最喜欢讲的当然是牛肉面。她说,“咱们北方人都喜欢吃面条,咱们家的炸酱面、打卤面啥的,都是不带汤的吃起来秃噜秃噜的往嘴里扒拉,我开始以为兰州牛肉面也一定是那样的,只不过那炸酱面、打卤面换成了小碗带汤牛肉当了卤,用小碗带汤的牛肉拌面就叫牛肉面。后来才知道,牛肉面应该叫牛肉汤面,那牛肉汤也不是炖牛肉放酱油的汤,而是用牛棒骨熬出来的牛骨头汤,不过你们还别说,这牛肉面还真是另一番滋味儿,百吃不厌。兰州牛肉面用特大号的粗瓷大海碗盛着,你们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吃不了,总得匀给松林点儿,那连汤儿带面的一大碗吃进肚子,这一天就甭吃别的了!吃牛肉面讲究的是一清二白三清四绿,那汤要清清亮亮的,白是指白萝卜,红是辣子也就是辣椒,绿是青蒜香菜,那家伙,一大碗端上来,没吃就得先留哈喇子!”说完便捂着嘴偷着乐。那几个没出过门儿的姑娘媳妇,竟自听得出了神儿。 (二十八)会亲,结婚 夏至这一天,谢新的老奶奶的老妹妹,作为媒人带着果鹤鸣来到了新屯村的谢天祥家会亲。这一天上午天气还是好好的,可等到中午喝会亲酒吃会亲饭的时候,却是阴云密布,过后斗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哗哗啦啦下个不停。正所谓“人不留人天留人”,这么大的雨是任谁都不能出门的了,于是谢天祥、李玉容夫妻及四儿子明义,明月的嫂子岳淑平,就连谢新也是眉飞色舞心中高兴。果鹤鸣和明义聊的甚是投机,果鹤鸣问明义房山的铸造厂的事,对那山里火车小站,对那炼铁的高炉极感兴趣。看着那张棱角分明却极友善的笑脸,任谁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安全感。那一米八的大个子那微驼着的背脊让谢新想到了二当家的驯养的那匹长着棕黑色油亮体毛的温和而又年轻的大骡子,你靠近它时它不躲不闪也不会乱动至多歪着脑袋用它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瞧你一眼,任由你抚摸它光滑的体毛和脖子上长长的鬃毛。谢新时有一种骑到骡子背上的冲动,他想即便真地骑上去了那温顺的牲口也不会尥蹶子将他摔下来,它性情温顺极了!但那家伙身材高大,又如何爬攀的上去?那是二当家的眼中的宝贝,摸摸可以,但他只定不许谢新骑到他宝贝的脊背上去。 半年过后,冬至这一天明月结婚了。老奶奶曾经笑着对谢天祥夫妇说过,“大哥哎,你们家方天气!只要你们家有事儿,准得闹天儿,真了斜门儿了!盖这房的时候刮大风,是不是?明月会亲又下大雨,这冬至这一天还不得下大雪,嗯?!”说完嘿嘿儿乐了。有道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天祥这当大哥的自是不会和自己的弟妹因为一句话不顺耳而生气更不至于翻脸,况且人家在明月的婚事上是帮了大忙的;而李玉容就更不会和弟媳妇说三道四,因为她耳朵背听不清你在说什么,除非你在她耳朵旁边大声说话。既然听不到也就省却了许多烦恼,她差不多总是乐呵呵的,尤其在看到孙子谢新在院子里疯玩的时候。 这次又让老奶奶给说中了,冬至这一天没下大雪却是刮起了西北风。新屯村在西北方向,而运河边的梨园村却在东南方向,如此一来可苦坏了这些娶亲的人。他们都骑着自行车,在往西北方向新屯村来的时候,都要屁股抬离了车座儿,双手狠劲儿地攥住车把,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大力地踩踏身下的自行车方才能够缓慢前行。果鹤鸣排在自行车队的最前面,虽是西北风吹打在脸上,但那洋溢出来的喜悦心情却在眉梢儿间飘动,任什么风也吹不掉掀不走。 新屯村书记刘国成的儿子连生早早地把拖拉机收拾妥当开到了谢天祥家门口儿,秦顺友等人于是忙前忙后地搬嫁妆,顺友边搬边对明月说,“二姑,您说搬什么就搬什么。我不是说过嘛,把好东西都嘀咕到您家里去。您看墙角儿那缸不错吧,没准儿里面藏着半个猪头呢!我搬拖拉机上去!”说着作势欲搬,明月笑道,“顺友,你就贫吧你!那缸里腌的是老咸菜,你呀!”说完呵呵笑个不停。顺友咧嘴微笑着对明月说道,“二姑,秀兰因为孩子小,出不来!赶明儿我们一家三口儿再去看您!”提到秀兰,明月收敛起笑容变得严肃了起来,她对顺友说道,“顺友,秀兰是个好姑娘,你眼力不错。她妈妈是个哑巴,秀兰从小到大家里没有个说话的人,现在跟了你,结婚生子,你可得好好待承她。”顺友也收起笑容回答道,“二姑您放心,无论世道怎么变,我都会好好待秀兰的。” 该出发了。明月微笑着不无羞涩地坐到了果鹤鸣自行车的后座上,老婶儿喊道,“明月,这出了门子,你可就是谢家的姑奶奶了!记得常回来看看你爸你妈你兄弟你侄子!”站在旁边的谢天祥眼睛里泪光盈盈,而李玉容则手拿帕子挟起了眼睛。此时,迎亲与送亲的队伍已然汇合在了一起,变得声势浩大起来,明月的兄弟明义、秀兰的男人秦顺友是当然地送亲成员,谢新也没闲着,他和老奶奶的老闺女明红坐上了拖拉机,给这对新人挂门帘儿的任务就落到了这两个童男童女身上。 第五章 (九)谢明义 (二十九)谢明义 谢天祥没有想到自己能有五男二女,“有男五人,有女二人”这样的子女组合预示着子孙繁衍,传说周武王就是这样的子女组合因此在过去,有这样子女组合的人是有福气的,是令旁人羡慕的,而谢天祥与李玉容夫妇就恰恰是这样的子女组合。因为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子女组合,所以在自己的前两个儿子出生之后,谢天祥便依晚清秀才李玉容的父亲自己老岳父的意见给大儿子、二儿子起名叫明乾、明坤,而后来再有儿子老丈人便又建议他按“仁义礼智信”的顺序给儿子起名,如此算来,第四个儿子就当然叫明义了。 谢明义中等略矮一点的匀称身材,但却明眸皓齿鼻直口正,抛开身材来看,明义该称得上俊男。话又说回来,在侄子谢新的眼中,他的三个叔叔和二姑明月个个都好看的很,他经常疑惑那个喝过会亲酒后抛弃了明月的男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与那么俊秀端庄的窈窕女子毁弃婚约,他丫脑子没毛病才怪!如今二姑明月出嫁了,偌大的院子显得冷清了,听不到“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听不到“一条大河波浪宽”的轻声的深情的低吟,听不到那对着奶奶李玉容耳朵大声地清脆的说话声,大炕的空出来的位置让谢新心中失落心酸,那里曾经传出的或轻或重的鼻息声,曾经飘荡出的青香的体味儿让谢新眼中流出了眼泪。 好在四叔明义从房山回来了,他每天差不多总是最后一个起床,然后不紧不慢地刷牙洗脸梳头,还常要在本已乌黑的头发上打上头油,于是那头发便更加地乌黑光亮起来。这时候明义对着镜子露出白牙齿,过后竟自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他几乎从来不在自己家里吃早饭,厂里有职工食堂,早餐有小米粥、白米粥、煮鸡蛋,有馒头、花卷,有时候还能吃到包子或油饼,偶尔还会有烧饼夹肉,有这么丰富早餐的吸引,明义没有理由不到厂里去吃早餐。 在房山的时候,明义个月十成也回不了一次家,于是和宿舍里的工友们打扑克下象棋喝二锅头成了他们的主要消遣方式。他还有自己的爱好,他仿佛天生对乐音着迷,有些歌他唱得极深情,像那《康定情歌》、《bj颂歌》还有那首《绒花》,有些歌他又唱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比如《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哦还有那首《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二十多岁的年纪没有家室拖累,又有父母的笑脸与侄子谢新爱恋目光的陪伴,他似乎没有理由不开心,他整天价乐呵呵的,每当朝霞升起的时候,明义便会在霞光的照映下,骑着崭新的大连套自行车悠悠然驶往西北方向的铸造厂上班;而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村西面那条乡村石子路上,那时他仿佛不是骑着自行车而是骑着一头老牛,他是那般怡然悠哉,就只差一柄短笛,而此时他或许正哼唱着那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其实明义还真有一只短笛,那是在房山的工厂工作时买的,谢新时常能见到四叔明义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吹奏那只短笛,虽然外人听不出如何的好,但他却象是很陶醉似的乐此不疲。直到有一次刘营的爸爸刘国栋从门口经过,听到明义的笛声后他笑着招呼道,“明义,笛子吹的不赖呀!”而明义也就微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道,“栋哥,我知道吹的不好,你有空儿帮忙教教我!”刘国栋也不谦虚,连连点头大咧咧说道,“行,明义,有时间来我家里,我教教你!”待学会了用气与指法之后,明义终于能吹奏出连贯而动听的乐曲来了。后来他又学会了吹口琴,有了吹笛子的基础,那口琴吹奏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在很短时间内他便吹得很是流畅了;再后来,即便他从来没有吹奏过的歌曲,只要他会唱哪怕只是会哼哼,他就能够很快用口琴吹奏出来。刘国栋听到他用口琴吹奏出的乐曲诚心地说,“明义,这口琴吹得不赖,比吹笛子(听起来)顺耳多了!”明义露出白牙齿谦虚地笑了。 (三十)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明义要去厂里热炉。虽说是熔铁的高炉,但到了周六下午也就熄火了,那个时候每周休息一天,为了不耽误周一上班正常生产,所以周日下午要点火热炉。因为明义住家在新屯村,离厂里近,所以他便义不容辞地接受了热炉这个活儿。谢新坐在四叔明义的自行车后座上,随了明义到厂里去玩儿。 那是谢新第一次到京东的这个铸造厂去。国道上柏油马路泛着沥青的光亮,自行车行在上面没有任何声响,而路面又是极整洁似乎没有丝毫的灰尘。当明义的自行车向北拐进一条稍窄一些的路上去之后,路面虽仍是柏油铺就,但路两边的灰黑色的沙尘却明显的多了,等到了铸造厂的大门口时,明义要谢新下车,自己也随即跳下车来并微笑着和一个狮子头的高个儿门卫打着招呼,“来了,明义!点火来了吧?这孩子是谁?你侄子?”说完便笑眯眯地目送着叔侄俩进到了厂里。车间的一侧是成品区,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铸铁暖气片竖立在那里,仿佛小山儿一样挺有阵势;而车间的另一侧靠近高炉的位置则是原材料的天下,煤炭堆放在一处带顶棚的处所中,而旁边就是码放着的成堆的生铁块子。明义用铁钩子捅开炉门儿,拿一片旧报纸和一张纸板儿放进炉口,点燃旧报纸再引燃纸板儿等物,过后开动鼓风机,让炉膛中的煤炭燃着,最后明义关掉鼓风机关上炉门儿,这点火热炉的活儿就这么干完了。 明义带着谢新来到车间东侧的男职工宿舍区,这是一幢二层建筑,一层是澡堂子,但只有男浴室,女浴室在另一个车间的旁边。浴室的最里面是大大的热水池子,靠近门口儿地方是淋浴区,再外面是换衣间。明义温和地向谢新介绍说——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这里是最快乐热闹的地方,嬉闹声笑骂声不断而且带着特有的浴室回音。虽然有一种香皂肥皂洗发液与尿骚融合在一起的味道,但这丝毫不影响爱唱歌的浴室歌手边洗澡边放开嗓子过瘾;另有两三个老年职工就爱在池子里泡澡,水越烫他们越美,即使被烫得呲牙咧嘴他们也美得喊舒服过瘾,直是烫得皮肤红通通仿佛刚从开水锅中捞出的基围虾一般。有个老职工边泡澡边唱京剧,和那浴室歌手你呼我应,你方唱罢我登场。等到厂里工会组织职工文娱活动的时候,车间主任推荐这两位出场,可你猜怎么着?这两人全都胀红了脸左推右辞,到后来年轻歌手答应了。可轮到他站在舞台上演唱的时候,他却两腿发抖声音打颤,可等到光着屁股站在喷头下冲洗的时候,他又来了精神儿,亮着喉咙充满神情地唱着!你说这人是怎么了? 说罢明义笑着摇摇头。谢新接口问道,“四叔,那您表演了吗?”明义回答说,“四叔表演了!我给他们吹口琴,吹《康定情歌》,对着麦克风吹,到后来礼堂里的姑娘小伙都跟着唱了起来!”谢新听明义和颜悦色而又平静地讲说着,说到这里明义哼唱起了那首令他陶醉的《康定情歌》。 二层被格成了四五个房间,那是男职工的更衣室兼宿舍。宿舍的门是米黄色的装有门锁,那门锁的锁眼儿极大,谢新能清楚地从锁眼里看到宿舍里面。此时明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种象镶着一枚大牙齿般的大钥匙谢新还是头一次见。宿舍里有四五张床,玻璃窗台上有牙膏牙刷铝制大饭盒,估计可盛一斤菜一斤饭的那种大号饭盒,看到这种饭盒就让人生出食欲,如果里面再有大肥肉片子,那该有多香!想到这里,谢新吞咽了一大口口水。窗玻璃大概是有日子没有擦过了,本来外面是大晴天,可透过这个玻璃窗望出去竟是灰白色的。这时候谢新听明义喊道,“新,咱们该回家了!走吧,赶明儿四叔再带你来玩,来洗澡。” 第五章 (十)校长赵本怀 (三十一)校长赵本怀和校工张师傅的炸酱面 谢新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认得字了,会算数了,他觉得很得意。回到家里他也可以有模有样装模作样地给爷爷谢天祥朗读课文了,李玉容见状便眯着眼笑着说,“瞧我大孙子,知道校(方言)习了!”谢天祥则抽着“金杯”牌棕黑色的烈性纸烟,用满是茶渍的把儿缸子喝茶,边微笑着听谢新读书,后来他对谢新说了一句,“新哪,老话儿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读书得用功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多想念书,可你太爷爷就让我读了二年(书),后来就让我和我舅舅,你哑巴太太的哥哥去学厨子了!你太爷爷说,‘读两年书,认识字了,会算数了,就成了!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后来我就和舅舅学厨子去了。现在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踏踏实实地在学校里念书,可得使劲儿啊!”谢新听后面的全能理解,但前面两句他不太明白,似乎妈妈岳淑平也念叨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什么的,他知道老奶奶的老儿子他的老叔叫谢明山,难道说“书山”说的是老叔明山?雪(学)海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大雪铺天盖地下得太大了象大海一样?什么是“苦作舟”,象碱面一样的苦味儿怎么可以当船呢?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心里闪动,他也不去追着爷爷或是妈妈问什么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没有那么多好奇心,他不爱刨根问底儿,有这个必要吗?有那时间胡琢磨还不如挎上篮子拎上薅刀子叫上国建或是刘营到野地里去撒欢儿呢! 学校的校长赵本怀身高体壮,戴着一副大圈儿套小圈儿的高度近视眼镜,摘了眼镜就觑着眼镜凑到你面前也不一定瞧得准你是谁。他显得很有文化,似乎也确实很有文化,大且长的鸭蛋脸儿上挺着光亮的额头。他梳着一丝不乱的大背头,浅蓝色的衬衣外面罩着带拉锁的夹克衫,这貌相这着装老农民远远看见便肃然起敬,更何况这些个十岁上下的毛孩子。但就有那如常桂全一样的坏小子,给赵校长起外号背地里叫他“瞎照(赵)”,极其不雅,谢新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的校长,因为他对这个文化人心中揣满敬意,他明里不会暗地里也不会去用“瞎照(赵)”称呼校长赵本怀,他似乎不能阻止常桂全或是国建等人叫“瞎照(赵)”,但他管得住自己的嘴与心。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全校学生到操场集合,校长赵本怀给他们做了一次训话,训话的题目就是“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同学们!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们是祖国的未来,你们是祖国的花园中含苞待放的花朵,你们要做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要做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不行的,怎么才能有文化呢?就是得学习,要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精神。古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要不怕吃苦地去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用科学文化知识去武装自己的头脑!大家能不能吃苦?” 下面的学生群情激奋高声齐声喊着回答“能”!群情激昂中常桂全低声怪叫道“不能”,旁边的几个学生忍俊不禁偷笑起来。赵校长那里是听不见的了,他继续器宇轩昂底气十足铿锵有力地问道,“大家有没有信心学习好?”下面的学生们再次群情激奋高声齐喊着回答“有”!那常桂全又再一次低声怪叫道“没有!”旁边听到的同学于是更响地笑了起来。这时王传孝快步走过来训斥道,“笑什么笑?!校长讲话呢,有什么好笑的!”他似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于是转向桂全瞪眼低声说道,“常桂全,你给我老实点儿!再捣乱,看我不收拾你!” (三十二) 校长赵本怀是铁道东面那个村的人,骑自行车用不了二十分钟的路程,但他中午从不回家吃饭;而音乐老师田得霖则因为家在潮白河边上离学校较远,所以也只能在学校吃中饭,赶上闹天儿像那种风雪交加的坏天气他还要留宿在学校,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男教师,只这三个人是学校小食堂的常客,其余教师如杨万林、郭长龙等悉数回家吃午饭,不老屯本村的王传孝、王惠英就更是如此。管理教工食堂的是一位姓张的师傅,此人五十上下年纪,浓密的虽已花白的头发却打着自来卷儿,脸上现出营养良好的光泽与笑意,那红润的嘴唇差不多总是油汪汪亮闪闪的,仿佛刚吃过肥膘肉一般。此人又是学校的大管家,裤腰带上拴着一根绿色的细绳,另一端则连结着揣在裤兜里的一大串钥匙,而在他的手腕上一只金黄色的带数字的大手表总能吸引到别人的眼球儿同时让人心生羡慕。据说现代人平均每小时看六次手机微信或是短信息,而校工张师傅在那个时代也差不多以这个频率看手表,因为他不但是教工小食堂的厨师,他还是这所学校后勤保障的管理员,同时他还是学校的敲钟人。他要严格按照学校的规定,应时按点地按电铃通知师生上课或是下课。 那个电铃的按钮就安装在教工食堂的门口的门框上面,黑色的硬塑料罩中间是一颗红珠子一般的按键,将其按下接通电源之后,那挂装在中间一排教室墙上的电铃便会拼命地响起来。因为要及时按响电铃所以他养成了时不时地看一下手表的习惯,他还真不是故意抬起手腕炫耀自己漂亮大气的金黄色手表。而逢到停电按不响电铃的时候,张师傅就会抄起放在食堂窗台上的中号铁锤,用它去敲响那口悬挂在食堂屋檐下那口铁钟。别看这口钟不大又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在静悄悄的校园里它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即便是站在学校旁边的十字路口,也能清晰地听到它发出的如波似浪一般的不绝如缕的清脆的声音。 逢到阴雨天气时,学生们经常能见到卷毛儿张师傅穿着厚实的说绿不绿说黄不黄颜色的雨衣在教室间走动,查看教室里有没有漏雨的地方;平日里他便在食堂里外或坐或站或忙活零活儿或坐在椅子上休息,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一下光亮的大手表。到了大约十点钟第三节课的时候,张师傅就会围上围裙充当起厨师的角色。三五个人吃饭的小学教工食堂看似容易对付,它不似大伙房或餐厅那般煎炒烹炸焖熘咕嘟炖,但炒上几个菜还是必须的。那时候没有电饭锅,蒸米饭要相对麻烦一些,所以张师傅掌勺的食堂主要以面食为主,而面食中又以蒸馒头、花卷为主,大葱炒鸡蛋、香椿拌豆腐、肉片焖豆角、肉末雪里蕻等家常炒菜是他们食堂菜谱,间或还会改善生活做回红烧肉、顿丸子或是汆丸子,但那个小屋里时常飘出来的还是用蒸锅蒸馒头或花卷的浓浓的蒸汽味道。 张师傅最喜欢做的或者说最拿手的是炸酱面。那时候没地方买切面去,日常吃面条全是自家手工和面擀面,而张师傅恰是做手擀面的行家。他亲手和面擀出的面条柔韧而不失劲道,再加上他过硬的刀工,切出来的面条粗细均匀。这些似乎还在其次,他做出的炸酱的香味却是比炖猪肉还有穿透力的,能够穿渗到邻近的教室里,而国建恰恰就在那个教室里上课。有一次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对谢新说道,“新哪,可馋死我了!第四节课的时候,兴许是打铃儿的老张在做炸酱面,那股炸酱的香味儿差点儿就让我窜回家吃饭去呢!这卷毛儿张!”在一个晴天的中午,谢新曾见到校长赵本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的门口儿,双脚踩在门槛上,他左手托着一只蓝花大瓷碗,里面是白白细细的面条,面条上面是一坨儿有绿葱花儿、白葱白儿映现的黑色的炸酱,再上面是细细的黄瓜丝,那时候本怀校长正用右手的筷子仔细地将它们搅拌均匀,然后跳起一注子,将嘴凑过去吞咽咀嚼,之后又抄起一瓣蒜送入口中咬下一半来…… 第五章 (十一)二当家的走了 (三十三)二当家的走了 人过中年尤其是进入老年之后,便愈发珍惜老天所赐给他们的亲情,谢新就常随着小脚李玉容到铁道东面的那个奶奶的娘家的那个村去看望他的娘家哥哥,而个子瘦高慈眉善目头发向后梳理的一丝不乱的舅爷爷,也是隔长不短地来新屯村同妹妹妹夫待上一会儿,即便是坐在那里言声儿,那种洋溢着的情分也是浓浓的很容易就被感知到。 在谢国建家里就也是这样,国建的爸爸谢明华和大伯谢明伯、二伯谢明仲三兄弟与国建的姑姑谢明娟也如此,只不过明娟在京东县城东南的那个名叫乔家庄的大村子里,有运河与田野相隔,后来开通了南河之后就更显得交通不便,可即便如此,一年之中也常是你来我往地相互看望。世间亲情最难得,繁体字的“亲”字的右面还有一个“见”字旁,古人似乎是在告诉后人何为亲情,只有经常相见才能相亲相爱,那才叫亲情。等到1972年新屯村东面的修通了这条铁路之后,对于明仲而言,到妹妹明娟那里去的路竟是方便了许多,他尽可以沿着这条逶迤向西南方向的铁路,过了运河上面的铁路桥,就能够到达妹妹的家。 这一年国庆节前,还没有到收棒子的时候,正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明仲、明华兄弟带着国建出发去乔家庄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在铁道的路基上行走,一会儿国建便耐不住寂寞似的窜到铁道中间的枕木上行走,那枕木有纯方木浸了油制成的,有水泥石子钢筋铸就的,象明华这样的中等以上身材的成年人不太喜欢在这枕木上行走,两个枕木之间的距离不到平常的一步,所以走在上面总是被限定了步伐迈不开步甩不开腿,所以他便仍旧走在路基上面,同时大声提醒儿子小心火车! 而国建的二大爷二当家的谢明仲却天生是个矮个子,他的两只短腿在枕木上面行走起来步幅恰好合适,于是他便随在一窜一跳的侄子身后迈开步子往前走。国建在不上学的时候心中常常是更快乐的,有一种轻松得想飞起来的感觉,于是他随口唱起了刚刚从得霖老师那里学会的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那坚定而节奏感很强的歌曲让他的脚步益发轻松欢快起来。虽然他在不知不觉中唱跑了调儿,并惹得铁路边上寻觅草籽儿的小鸟停止了啾啾的鸣叫,再后来竟是一哄而散向远方的天空飞去,然而谢明华眼中却现出了喜悦。明华不善言辞,但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谢明华是那种”“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的主儿,他打一出世妈妈便因生他而死去,后来爸爸谢天辉因此而冷落他甚至嫌弃他讨厌他,亏得还未出嫁的姐姐明娟他照护他拉掣他,想到就要看到自己的母亲般的姐姐了,他心里有一股温情涌出,再看到老儿子国建那顽皮却是健康雀跃的样子,他心中荡漾着喜悦,于是他加快了步伐。 这时二当家的谢明仲也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智取威虎山”——“共产党员,迎来春色换人间,甘洒热血写春秋,这些兵急人难。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春雷一声天地动……”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哼唱着,碰到不会唱的就干脆哼过去,谁管得着,老子心里美就爱瞎哼哼!他边哼唱边这么想着。这时忽然听到明华叫道,“二哥,国建,快下来,后面来火车了!”国建与二当家的转头向后望去,但见不远的地方现出了火车的黑黑的大大的车头,有白色的烟从头上的鼻孔中喷出来,像是黑李逵吧嗒吧嗒抽着烟一般。国建和二当家的于是连忙跨出铁轨,跳到路基上面。火车在从身旁驶过的时候,国建清楚地看到了倒戴着帽子的火车司机,沾染着煤渍的脸上露出了白牙齿,他在朝他们爷仨儿微笑。 (三十四) 落日沉了下去,暮色渐浓。喝了酒的明仲被妹妹明娟多留了一会儿,明华带着国建稍早一些回新屯村去了。独自走在铁道路基上的二当家的忽然想起了在二十郎当岁儿的时候,自己也曾有过媳妇,他知道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儿,想到这里,这个已近暮年的人仍然禁不住脸红心跳,于是他敞开了衣襟儿,任那早秋的风吹打他的胸膛。虽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但他对那个离他而去的媳妇始终是念念不忘,老话儿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他和曾经的媳妇又何止共度了百日?!他只记得媳妇对那事儿乐此不疲,他都累得趴下了她还媚眼惺忪地要求他,他心想,“这娘们儿浪起来,比他妈男人还厉害!”之后,明仲自然地想起了二牛,如果儿子二牛还活着该是比兄弟小不了几岁的大老爷们儿了,而自己的孙子比侄子国柱还要大许多,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叹了口气,同时他象侄子国建一般跳到了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行走起来。 他又想到了他的骡子和那匹灰白色的母马。母马是骡子的妈妈,1975年的国庆节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按照书记刘国成的吩咐,他拉着母马到公社的配种站去给母马配种。然而不巧的是,他常日里看好的那匹公马刚刚和别人家的一匹母马交配完,配种员老王说,“老谢,你还是拉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我给你留着!你看,给它累得直流汗,还能再配吗?”二当家的心里老大不愿意,这大老远儿来了,怎么这么没运气?!于是他操起缰绳,朝那老王说了句,“老王,给我留着点儿啊,两三天后我再来,你给它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配种员老王看着灰溜溜欲离开的明仲心有不忍,他随口说道,“老谢,你等等儿!你看那头驴怎么样?这壮实劲儿,可是头好驴呢!怎么样,让它配你的马怎么样?这要是配成了,你得匹好骡子,你可得感谢我呢!” 明仲朝那边望过去,只见一匹棕黑色油亮体毛的公驴傲然立在那里。明仲有点儿发蒙,不知是答应呢还是推拒掉,这时候配种员老王说,“老谢,你也老把式了!这公驴和母马交配生出的骡子,那可是难得的好牲口呢!这么多年了,我能蒙你吗,是不是?这头驴几天没上(交配)了,憋的什么似的,你看你看,它在看你的母马呢!”人有姻缘之说,牲畜就没有吗?明仲觉得这或许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乐呵呵爽快地答应了。 走在枕木上的明仲想到这里不禁咧开嘴乐了!你说怎么那么寸!1976年7月28日晚上,母马要生产了,而且是后半夜,确切地说该是天亮之前那段时间,他看着母马生产,就像是看护自己的老婆生育孩子一般。后来地动屋摇他也顾不了了,那时他没想别的,只要母马母子平安,他就是被砸死也任了!就这样他守在那里,也亏得他守在那里并且帮着将它儿子的一条腿从产道中拽出来,才保得它们母子平安!过后,他没被砸死,而且得到了书记刘国成和全村人的赞扬,明仲心里美滋滋的。 这时半个月亮爬上了天空,田野里传出了蛐蛐儿的鸣叫声,他想到他儿子一般的那匹红黑色体毛的骡子,这家伙集合了它爹妈的优点,不但漂亮而且温顺,书记刘国成对这头骡子深表诧异,但到后来骡子长大了,能盯事儿能干活儿干得卖力而又稳妥他便不再说什么,二当家的那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这时他走过了铁道的转弯处,那道光亮被月光所遮掩,当他做梦一般的思绪被惊醒欲拔腿逃离开铁轨的时候,伴随着火车的急促的鸣叫和急刹车的声音,谢明仲看到了天堂的光亮的大门,他倒在了火车的车轮之下。他是一个不起眼儿小人物,但是他乐观善良,他曾经带给新屯村的如谢远、谢新、刘营乃至国建等人太多的欢乐。 谢明仲走之后,这些孩子便少了一些快乐,他们常在不经意间念叨着,“要是二当家的在……”而母马与骡子儿子则时常地嘶嘶悲鸣,它们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再来看护它们陪伴它们,它们如失去了亲人一般,母马与骡子儿子嘶鸣着便还流出了大滴的眼泪。 第五章 (十二)三个1970年代末的高中生 (三十五)三个1970年代末的高中生 19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国柱等人喜上眉梢。那两年国柱在读高中,他同刘营的哥哥刘常,富农马占元的大孙子马友亮是同班同学,三个人得到消息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国柱常常要苦熬学习到深夜。那个年代,读书读到高中的人不多,新屯村就只这几个人,人们把他们几个当秀才一般看待。这三个同学中,国柱长得粗黑壮大,脸上胳膊上生有明显的雀斑,而马友亮则是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个人和平相处。在早可不是这样,国柱和这个小白脸儿打过架,原因是有一次马友亮远远地望见国柱的妈妈走过来便顺口说了一句,“国柱,你哑巴妈来找你了!”国柱听后不乐意了,说道,“我妈是哑巴,可你别总哑巴哑巴的行不?赶明儿我瞧见你爷爷,能叫他‘掏大粪’的吗?能喊他‘地主老财’吗?”马友亮听后眼中喷火,他瞪视着国柱,这时国柱则毫不示弱,也满眼怒气地盯视着马友亮,后来就动起手来,马友亮将谢国柱才上身没穿几天的白背心撕了个大口子,谢明华见状便找到友亮的家里。 马友亮的爸爸是一所中学的不知道教什么的老师名叫马维善,那个年代马家在新屯村是被人另眼相看的,换句话说就遭人歧视,马维善几乎总是对人笑嘻嘻的做出与人为善的样子,实际上他内心里是矛盾的,他看不上像谢明华这种没受过多少教育穷得天天啃窝头吃咸菜的人家,但世道变了,他每每见到老爹马占元佝偻着身子推着左右挂有两只粪桶的手推车的影子,想到老爹年轻时是那么的辉煌与得意,他便禁不住悲从中来眼眶潮湿。他读过《易经》,知道人生有高潮又有低谷,有得意就有失意,哪能你总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地占便宜呢!他对儿子友亮说,“孩子,咱们家正是处在低谷的时候,原先咱们家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富裕人家,后来土改了,入社了,划成分了,咱家的风水也改变了,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但咱们都得向你爷爷学习,要学会‘忍’!没什么大不了的,忍忍,过上十年,再不过上二十年,也就过去了,就该转运了!那个时候机会自然会来到的,懂不懂?!但到那机会来的时候,你也得能够抓得住才成,是不是?怎么样才能抓住机会,凭什么机会你能抓得住?没别的,你得学习才成!记住,友亮,这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你的,家庭、财富、地位都不是你的,命运都可能将其夺了去!但唯一夺不走的,是你头脑中的知识和智慧!知道《易经》上怎么说的吗?那句话叫‘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自己学到了本事带在身上,等到时机来了,你就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将它抓住!” 马维善在新屯村人面前总是作出一副谦恭得小心谨慎的模样,那次因为谢明华怒气冲冲地找到他告儿子友亮的状,没别的,他抄起烧火棍到街上去找友亮,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了儿子,他作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气冲冲的样子,冲上去就要揍他,儿子友亮不躲不闪一股凛然的样子,这使得马维善心头暗喜,但他装作愈加的生气,他举起烧火棍朝儿子打过去。恰在此时,国柱冲过来架在了他和儿子之间,被撕破的白背心的一角在飘动着,他拦住马维善说道,“大哥,您不能打友亮!我俩闹着玩儿来着,不小心弄破了背心,友亮不是故意的,等会儿缝上就没事儿了。大哥您不能打他!”这时站在那里的马友亮竟是不知所措了,他没有想到国柱竟然出手帮着自己,他原本以为国柱会站姿旁边看他和他爹的笑话,看着棍子落在他身上国柱会开心地笑,但竟然不是这样,这时他听国柱朝他喊道,“友亮,还等什么?还不快跑!真等你爸打你还是怎么的!”友亮如梦初醒,转身撒丫子跑走了! (三十六) 这三个人参加了1979年的高考,考试的结果是马友亮榜上有名,他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而国柱和刘常却是名落孙山。谢明华对儿子国柱说,“国柱,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回家种地不是一样能养活自己吗?再不我去找找国成书记,看他能不能安排你去学开手扶拖拉机。人家他儿子连生不也是开手扶拖拉机的,现在还娶了知青沈玉兰当媳妇,如今孩子都会走路了!再不就当个电工,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数理化又是你的强项,学个电工或许更适合你呢!你四叔明义当初不就是咱村的电工吗?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要接个灯拉个电线什么的,能少得了电工?!”平时少言寡语的明华如今已近知天命的年龄,但在儿子的前途问题上他似乎想得很多,“考上了那敢情好,尽管去念就是了;这考不上又能怎么的,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话又说回来了,你考上了又能怎么的?人家不是说,‘做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吗?”明华对儿子悠悠地说道,“或许咱家祖坟上就没有长着上大学的那根蒿子,你还甭不信!” 刘国栋对儿子刘常却没有这么多话,他只是说,“没考上就先回家,爱种地就种地;想复习一年再考呢,我们支持你!”旁边刘常妈闻言后抱怨道,“复习一年再考当然可以,可咱这做大人的也得给常儿创造点儿条件才成!你说孩子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你还时不时地往家里招人成宿地打牌熬夜,常儿又怎么能够安心学习?!人家马友亮为什么能考上大学?他爸爸是老师有学问是一方面,你看平日里他们家里总是静悄悄的,狗叫一声都能吓人一跳,那才是学习的好环境!现在常儿落榜了,你说他可以复习一年再考,可到时候这屋子里打牌拍桌子熬夜再加上抽烟,满屋里乌烟瘴气,你让常儿怎么复习?再复习一年和现在能有什么区别?!” 面对儿子落寞失意的摸样,国栋心中生出了愧疚。学习他帮不上忙,高中的那些知识他曾经学过会过,似乎还学得有模有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爱莫能助了!但他可以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一个安静平和的学习环境对于求知欲上进心极强的刘常是多么的重要。然而那时他忽略了这一点,他想学习与高考是常儿自己的事,关我这个当爹的屁事!有本事你就考,有福气考上了你就去念好了!他沉浸在自己的喜好中,在打牌、抽烟、熬夜间或吹奏小号的乐趣中,他更高更远地放飞自己的心。如今面对老婆幽怨地指责,刘国栋也只有怔怔地听着。大约还不能说是他毁了常儿的前程,但就此次高考失利而言,他是要担责任的,他对不起早起晚归努力复习的儿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时间能倒流…… 这一年的十月份,冬季征兵开始了,国柱、刘常这两个高中毕业生都顺利地通过了政审与体检,谢华明得知后心里亮堂了许多。他为儿子想东想西就没有想到儿子会去入伍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二哥明伯发生意外去世,国柱又高考落榜,这让他心情压抑,吧嗒着旱烟不但抽不出香味儿还觉得辣眼,现在儿子要去当兵了,他眼睛陡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心里默默念叨着,同时他想起了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在京东县城的东关,自己被掳去当了国民党兵。后来他被安排在连队炊事班做伙夫,老班长赵登科领着他们几个埋锅造饭。老班长是抗日名将赵登禹将军的堂弟,他经常给他们几个讲述堂哥赵登禹的故事,他如何在驻防湖南常德时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他如何在喜峰口指挥29军大刀队奇袭日本鬼子的炮兵阵地,他如何在张北县和日本鬼子周旋,他又是如何在卢沟桥、南苑,与副军长佟麟阁将军并肩作战,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进攻,最后被汉奸出卖而双双壮烈殉国!老班长赵登科如果还活着,该有八十岁了吧,他掰着手指计算着。如今自己的儿子要去当兵,去独自出外闯荡,他心里很是欣慰。 (三十七) 国柱与刘常应征入伍去了,他们去了一南一北两个地方,国柱去草原钢城包头,刘常则南下到了杭州一带。谢明华心中的那片阴影随着国柱的入伍而挥去了大半,他心里亮堂了许多,反倒是自己的哑巴媳妇少了许多声音,有事没事地坐在灶台前发愣。谢明华知道自己的老婆在想大儿子国柱,虽然她口不能言但是她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有一天他见她在抹眼睛,明华便走到老婆面前要她去干活儿,去搓搓棒子去,他用手朝她比划着,那意思是说再不搓棒子磨棒子面儿家里可就没得吃了,他用手指了指小儿子国建,老婆心领神会,站起身搓棒子去了。人在担忧与愁苦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得团团转,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担忧去咂摸愁苦的滋味儿,担忧与愁苦自会慢慢地知趣地离开他。 刘常家却找不着北了。刘常的妈妈回了趟娘家,不知听谁说了一句部队里新兵经常受老兵欺负,还说什么那是自古以来就这样的,老兵训练新兵时,叫你往南你不能往西,叫你左转你不能右顾,否则便被一通臭骂!刘国栋听说后笑了,他对老婆说道,“部队讲究的‘服从命令听指挥’,连长让你攻打南面的山头,你偏要往西跑,能不挨骂?!不挨顿打就便宜他了,这可有什么担心的呢,嗯?!人只有当过兵,才会知道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对一个部队来说有多重要!说书的不是说,汉代的名将周亚夫镇守要塞,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能开门迎接,直到有主帅的命令!如果不是这样,听说皇帝来劳军就门户大开,那如果是敌人伪装的怎么办,那不是全瞎了?!《渡江侦察记》你不是看过吗?咱人民解放军的侦察部队不就是得钻敌人的空子迷惑敌人,是不是?!没进过部队的青年不知道什么叫散漫!不听指挥懒懒散散,这样的人老兵给他上上课骂两句教训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还‘老兵打新兵’,那该叫老兵开导教育新兵才对!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常儿是高中毕业生,现在当兵的有几个是高中毕业的?赶明儿弄得好了,提个排长、连长当当,不是不可能的吧!别一天到晚没事瞎担心!” 刘国栋虽是这么开导自己的老婆,但他又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人欺负遭人打骂?!他们两口子对这三个孩子呵斥过教训过,但是却从没有脏言恶语地骂过他们,更没有动手打过他们,无论是闺女还是儿子。但这出门在外谁又说得准呢?保不齐被人斥骂甚至踢打,那没有受过这般委屈的儿子能受得住吗?那些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在一起,保不齐有个磕碰拌个嘴什么的,但他们不会动手打架吧,常儿可是不会和谁撕扯更不会挥拳打人抬腿踢人,他打小儿就胆子小,这要是让人欺负了该怎么办?!刘国栋身上所具有的文艺气质让他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想象力,原先他用它来放松身心,他想象着小号的声音就像那飞翔在天的白鸽,他想象着那长号的号音就象是夏日里苍茫的天际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而长笛的声音则像那清风吹来时少女脖颈处飘动着的长长的红色的纱巾……但如今,想到远方的儿子不知道会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他身边又是些什么样的陌生人,那些张狂跋扈的老兵真的会辱骂踢打他的儿子吗? 刘国栋很后悔没能给儿子创造一个适宜他学习的家庭环境,为此他深深地自责,动情处他竟挥起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他想如果他能给了儿子一个好临考前的学习环境那结果或许是不一样的,儿子刘常就可能不至于去远方当兵受欺辱,而是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学习做了一个大学生,还可能交到了漂亮的女朋友;而如今全变了,因为自己的过错让儿子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心里苦极了!那些天他夜不能眠,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每每想到儿子失意落寞的模样,想到儿子被别人斥骂时无助的脸与那双泪眼,他便咬紧嘴唇眼中流出大滴的眼泪。这样的日子他受不了,他快崩溃了。于是在那个春意萌动的季节,刘国栋买了南下杭州的火车票,去部队看望儿子! 第五章 (十三)兽医赵来财 (三十八)兽医赵来财 四月的一天下午放学后,谢新正在家里写作业,忽听国建在院门处喊,“新那,新!快来看来嗨,敲猪的来啦!新,快出来看敲猪的!”谢新于是放下手中的笔和本,窜出家门和国建一道去瞧敲猪。 敲猪的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壮大男人,长方形的大脑袋,一只眼睛大如牛铃,一只眼睛却只有灰白色的眼白而没有眼珠,据说那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直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找到老婆,谁的爹妈又舍得让闺女嫁给这样相貌的一个敲猪的呢! 这个敲猪的却是在是个兽医,新屯本村人,名叫赵来财。哪个生产队的牲口有了毛病,谁家养的猪出了问题,他一到差不多都能够妙手回春,原本打蔫儿的大骡子大马生猪呀什么的,经过他的调理用药大多都能有所好转直到恢复健康。二当家的谢明仲活着那会儿,有一次在牲口棚,长有棕黑色油亮体毛的骡子的妈妈——那匹灰母马打蔫儿了好几天,二当家的请来赵来财,他左看右看瞧了半天,说了句,“这马有炎症,发炎了,最近是不是拉稀?这几天得给它点儿好料吃。来,拿着,把这药片捣碎了拌在料里给它吃进去,我再给它打一针,问题不大。”赵来财从大药箱中取出药片递给明仲,并告诉他服用方法,接着便取出一支特大号注射器,那家伙怪吓人的,仿佛普通手电筒一般。赵来财将注射器中吸足药液,然后又掏出一大撮药棉,那注射液以及药棉的用量足足是普通人的十倍,那注射器上的针头也是粗大的很。只见赵来财熟练地将药棉蘸足了棕黄色的消毒碘酒,在那匹马的后腿根处仔细地涂抹均匀,然后将针头用劲刺入母马的皮肉深处再按压注射器往其体内送药。若是旁人如此,这牲口怕是要抗争一下的,但大凡是赵来财出现在它们面前,牲畜们便静静地站在原地,任来财手中钢针刺入皮肉之中,最多不过因为疼痛而抖几下浑身的皮毛而已。牲畜尤其是大牲畜,马驴骡乃至猪狗鸡鸭等牲畜家禽,它们头疼脑热生病了的时候,看到赵来财便知道是大夫来给它们医病来了,那时它们会努力地配合赵大夫的治疗。赵来财身上应该是有一种味道的,生病的牲畜们闻到它会生出精神儿来,而健康的它们闻到这种气味儿常常是惊惧害怕得躲将起来。 作为兽医,瞪着一只牛眼和一只丝毫不加掩饰的灰眼睛的赵来财,在这十里八村差不多是妇孺皆知的。人们已经不记得他曾医治好了多少生病的牲畜,又给多少的鸡鸭注射了防病疫苗,更不记得他敲了多少猪给多少青少年仔猪做了绝育手术,将其睾丸割下来而仔猪则哭天喊地撕心裂肺惊恐疼痛地哀嚎着,据他自己估算,每年至少有几百头仔猪经他手做过这样的手术,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数字。他曾微笑着说,自己还未动刀,只是才从医药箱中将消过毒的光亮的刀子、镊子等家什拿出来而已,然而这时仔猪已经吓得瑟缩着躲到猪圈的墙旮旯里去了。 (三十九) 兽医赵来财沉着冷静,他高大壮硕不需要助手,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带着药箱独来独往,即使你路上拦住他请他帮忙,他也几乎从来不会拒绝而随同你前往去看牲口或是家畜。这时迅速跑来的国建和谢新呼哧呼哧地站在了旁边,这户人家的主人进入猪圈内将躲在墙角的公仔猪赶出了猪圈,守在圈门口的赵来财眼疾手快,他一薅住仔猪的一条后腿然后顺势将其拎在了空中再顺按倒在空地上,与此同时,他一副膝盖稳稳地牢牢地将仔猪头部压在,任它张大的嘴巴如何嚎叫也丝毫不肯放松。国建与谢新等旁边的人可以看到仔猪的一颤一颤的粉红色的咽喉的深处。如果是赵来财45码大脚丫子踩在上面仔猪或许还可以尝试着挣扎,如今却他的能碾碎仔猪猪头的膝盖,要想动弹那是比登天还难! 这时赵来财将猪身翻过来,猪肚子朝天,仔猪的下身便明白清楚地展现在兽医赵来财的眼前。他从容不迫然而又是依程序进行着,先消毒再下刀。谁家养头猪容易呀,还指望用它来换俩零花钱儿呢!赵来财懂得职业道德,在他敲过的仔猪中几乎没有一例因为伤口发炎而出过事情的!这时他操起光亮锋利的刀子在仔猪的睾丸部位割开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刀口,然后更低地俯下身用手将仔猪的两只睾丸分别挤出来再干脆利落又彻底地割掉再扔掉,最后再在伤口上涂上碘酒和消炎药。就这样,仔猪被顺利地阉割了,赵来财方才抬起压在仔猪头部的膝盖并且拍拍猪头将它放回猪圈。仔猪的尖利的哀嚎声迅速减弱,到最后只是躲在猪圈的角落里痛苦地呻吟般的哀鸣,同时身子微微地瑟抖着。 国建、谢新等几个孩子在旁边胆怯却又好奇地看着这一手术过程,谢新禁不住小声问比他大两岁的国建道,“国建,你害怕不?”国建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谢新紧跟着说了句,“国建,我现在不怕,白天也不怕,可到了晚上就不敢想!”后面的一句话谢新不好意思说了,有时候做梦梦到赵来财敲猪时他竟被吓得尿了床!那呈亮锋利的敲猪刀能轻易割开仔猪的皮和肉,而割开国建和谢新的皮肉那更是轻松不过的了。 这赵来财没过几年就娶了个黄花闺女,那女子高挑身材皮肤白皙,细长眼睛黄头发,是这个公社有名的投机倒把分子每次开批斗大会必然出现在批斗席上的郭二的大闺女,她已到了三十岁出头的年龄。那个时代女子到了这个年龄还嫁不出去那就真成老姑娘了!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取名赵虎。等到1990年代初,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赵来财突发意外,在外与人吃饭喝醉了酒,回来时月黑风高,已近半百的赵来财骑自行车骑进了路边的排水沟中,第二天天亮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那郭姓女子在赵来财活着的时候便同新屯本村的能说会道的大个头刘国尚眉来眼去,等到赵来财死了,这两个人迅速发展到乘着行人稀少的晌午头儿,到南河坡儿或是高过人头的棒子地中去幽会,色胆包天的刘国尚还时常在夜幕降临后找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到郭女子家中喝酒聊天。等到被刘国尚媳妇“撞上”了,便将自己男人数落一通,又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地将赵虎妈连损带骂一通狂卷,那郭姓娘们不愧是投机倒把分子郭二的女儿,到那时已是如《水浒》中孙二娘一般有胆有识的人物,她如何吃得刘国尚媳妇那等窝囊气?!于是二人便连抓带挠连掐带打地撕巴在了一起。过后会平静一段时日,老书上说“倒是偷情滋味美”,确是不假,这一对正值旺年的男女又在事态渐趋平息后,乘人不备拉拉扯扯地纠缠到了一起,之后又是男人媳妇出面打闹加以阻止……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赵来财的儿子赵虎长大了懂事了,而来财媳妇与刘国尚也已过了情盛难抑期,二人才算做了彻底了断。 第五章 (十四)李老太 (四十)李老太 新屯村的中央,原来南坑现在的百亩两天边上有一口水井,水井边上长着一株柳树,那是国建与谢新两个人四只手臂才能勉强合抱过来的一棵差不多有百年树龄的柳树。那里是新屯村的新闻与聊天中心,终日里总有人或站或坐地聚在那里。它的北面地势较高,一拉溜建了一长排民房,在早先老百姓时常被水患、匪患所袭扰的时代,在这里建房真是一处居高临下心中充满安全感的理想所在。这排房子连同房前的偌大的院子被公认为是新屯村风水最好的所在。这其中有两户相邻的李姓人家,一段时间里竟成了新屯村人瞩目的对象。 靠东面的一家,男主人原是位木匠,膝下有一儿两女。李木匠体型胖大,圆而光亮脑袋打老远知道这人必是李木匠。李木匠的大闺女在京城的医院作护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嫁给了一个在京城一家餐厅作厨子的男人。年龄居中的儿子也娶妻生子,媳妇争气地给他生了双胞胎,之后没几年李木匠悄然去世。李木匠在的时候,帮谢家做门窗,给赵家做对箱子,乐乐呵呵地帮人做活儿,工钱不工钱在其次,他胖脸上的笑容同他的木匠手艺让人背后竖他的大拇指。他的离世令新屯村人惋惜,而受影响最大的人是他的老伴儿,新屯村人大多称之为李老太。 李老太年轻那会儿该是位俊俏的媳妇,现在当然是看不出来了,但从最像她的老闺女那白皙的皮肤俊朗的脸颊满头的乌发挺拔凹凸的腰身上还是约略可以想见到李老太年轻时的模样。如今她头发已经是花白了,满脸的深皱纹形成了层状的折子,像是脱了青皮的核桃。打从李木匠去世之后,人们便很难再从她脸上看到笑脸,就是亲生孙子在面前跑跳着也会引起她的不满,“吵什么吵!到外边玩去,看着就让人眼晕!”儿子媳妇赶忙招呼道,“大虎、二虎,别在院子里跑,到外面去玩吧,去吧!” 儿子媳妇是小巧看似瘦弱的那种女人,和李老太的被唤作二愣子的瘦高的儿子显得不那么般配,至少从身材上看是这样的。二愣子是个总是眯着眼笑的弓着腰的孝顺儿子,话又说回来了,碰到一个横妈就会有这样的蔫头耷拉脑的“孝顺”儿子。李木匠活着的时候二愣子孝顺,李木匠过世之后二愣子对母亲李老太似乎更加地依顺,李老太生气动怒的时候,他双手下垂贴近两腿同时更加地弓起腰身露出臣服状,差不多总是陪着笑脸上的一双眼睛满是和善与歉意。二愣子媳妇就更是低眉顺眼默然无语,儿子、媳妇由着李老太横眉立目地将肚中的不满如垃圾赃物一般泼在他们两个身上。而与母亲长相极相像性格却是柔和的二闺女则温言相劝,就这样,深藏于老太太心中的蛰伏了几十年的凶恶与怨恨,在积累交结之后产生出的嗔怨之火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四十一) 等到二闺女嫁人出了门子,逢到李老太蓄积的怨恨之无名火起的时候,这一高一矮一对夫妻便只有俯首帖耳顺眼低眉侍立在李老太眼前,大气儿都不敢出。说也怪了,平时和左邻右舍东家长李家短的聊天时,二愣子媳妇也是眉飞色舞言辞达意丝毫没有拙嘴笨腮之相;可一见到李老太,哪怕别人一提到婆婆李老太,她立刻脸色发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李老太早已不是尊重孝顺而是惧怕,就像老鼠怕猫一般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鼠怕猫出自天性,但老鼠会潜踪敛迹尽量躲着猫,与之相遇时它可以拔腿逃走,而二愣子媳妇与婆婆李老太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那种惧怕使得她愈发地谨小慎微瑟缩了身子,于是本就身形小巧的身体便益发显得瘦小了。多亏二愣子虽常憨憨在李老太跟前儿只会曲意奉承,但在夫妻两个人的世界里,他同样也会曲意奉承自己的媳妇,因此只有在关起门儿来和丈夫单独相处的时候,才是她最安心快乐的时候。 先前她曾想,自己为李家一下子生育了一对孙子,自己的地位该有所改善了!实际上也确乎如此。李木匠一下子得了两个孙子,他乐得合不拢嘴儿,而婆婆李老太却明里暗里撇着嘴,这一下子要侍候两个(孙子),她心中生出不满。人家谁的媳妇这么生孩子了?!他妈的一下子生出来俩,侍候完这个侍候那个,哄好这个又得哄那个,这个刚不哭了那个又叫上了……这样的侍候孙子让她累的要命。和原来没有孙子之前,在这个家庭中她是妈她是婆婆,儿子媳妇闺女都得围着她转孝顺她侍候她照顾她,和那种日子相比,简直掉了个个儿。于是她对两个孙子慢慢地生出嫌隙来。 与之相比,大闺女的儿子她的外孙子已经满地跑了,尽管京城里的长大的孩子有些淘气,有一次还把正在下蛋的母鸡从窝中赶了出去,那已经生出一半的白皮鸡蛋生生地又被吓回鸡屁股里去了,但这一切都能让李老太轻松高兴。儿子媳妇不明就里,心想怎么老太太看待外孙子比对亲孙子还好还乐呵?!而两个闺女心里却看出了李老太心中的肚肠,她俩只有替弟弟弟媳、哥哥嫂子以及两个虎虎势势的侄子说好话,李家的血脉还要靠这两个孩子来传承,“妈哎,您对我哥哥嫂子他们好点儿吧,别老给他们脸色看,他们也不容易,是不是?!” 第五章 (十五)崔英英 (四十二)崔英英 靠西面这户李姓人家,男主人叫李达宽,他打从十八九岁便进了京东县的肉联厂工作,从宰猪开始学起,后来因为手艺好人缘儿好又做了班长,再后来成了车间主任、工会主席,而身材也从匀称的小伙之身慢慢变成了如今的胖大腰圆脖子粗,脸上的肉可着劲儿地往下嘟噜着。他骑着崭新珵亮的自行车却只见屁股不见车座,只听吱吱嘎嘎的声音由远及近,站在路边的玩耍的谢新与国建停止了游戏扎沙着手张着口站在那里,生怕这个特号大胖子一口气喘不上来,或是自行车“嘣”的爆了胎。“操,李达宽哪李达宽,你为什么长得这么胖呢!你怎么就长那么胖呢?!你凭什么长那么胖呢?!”国建禁不住嘟囔道。 李达宽的媳妇叫崔英英,与《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同姓同名但不同字。《西厢记》中红娘从中穿针引线,使张生和崔莺莺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千古美谈,而女主角崔莺莺美貌多情也随之被载入史册成为了经典的中国古代爱情故事。而新屯村的崔英英却是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主儿。她自小家境不错,加之受到爹妈宠爱,有好吃的先紧着她吃,等她吃美了接下来才是别人的,所以等到她嫁给李达宽时已经成就了高壮胖大丰乳肥臀的身材,李达宽一见便甚为中意,他似乎对这样的女子情有独钟,他对这样的女人更加地感兴趣并觉得更有女人味儿。那时的李达宽的爹妈还健在,看到这样一个大脸盘子胖腰身的女子也没有怎么指摘,只是他妈嘟囔了一句,“这姑娘可是吃了多少好东西!”又说,“别的都还过得去,我怎么觉得她眉间有一股霸气?!”这话后来便被李达宽以枕边风的形式传递给了崔英英,正在汹涌澎湃兴头上的崔英英只顾得同丈夫寻欢找乐,哪里顾得上这些,可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她便仔细地咂摸了起来,“我他妈怎么就有霸气了?还眉眼儿间,你脸上就他妈没有霸气?没有霸气可有凶气呢!瞧你那满脸的折子,跟他妈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还他妈有脸说我!你他妈低眉耷拉眼的,不定肚子里藏着多少坏水歪念头儿!那个老逼(指公公)也不是什么好鸟儿,总他妈皮笑肉不笑的,我进了这个家门儿之后给你们当牛做马干了多少活儿,干嘛总是那副倒霉德行?!跟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 在这个女人眼里,这个家里简直没有好人了。她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就甭打算让人好好的痛快地吃饭,他们还跟儿子(李达宽)说,“达宽,叫你媳妇吃饭的时候规矩点儿,别总吧唧嘴,别爱吃什么就紧着往自己碗里搂!做姑娘时就这么没规矩吗?” “还真让你们说着了,姑奶奶作姑娘时就是这样儿,这么多年了,就这样儿!吃饭就是香,气死你个没了牙的老王八蛋,怎么的?!我爹妈从小看我吃饭香就高兴,怎么到了你们李家就不行了?现在这也不好那也不如意了,你们早干嘛去了,当初别让姑奶奶进你们新屯李家的门儿呀!” 崔英英过门儿到新屯一年后,给李家生了个男孩儿取名李见海,接下来又生了两个闺女,分别取名李见玲、李见荣,正当她盼望再生个儿子的时候,就果真又生了男孩儿取名李见江。如今的这户人家已处在崔英英的管理控制之下,经常嘀嘀咕咕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婆婆与公公,在她过门儿后五年内相继过世。李达宽的妈在过世的前一年,还在自己儿子面前诉诉委屈说,“你这一礼拜也就回来两次,你知道你媳妇有多厉害吗?整天价不是‘打狗就是骂鸡’,换尿布迟了些她就摔盆子打碗儿指桑骂槐!你可得管管,再不管,我们可是没法儿活了!” 然而崔英英似乎是个很懂得给面儿的人,逢到李达宽从县城回来,她自是满面春风杏眼含情,说话的声音柔柔的温温的,让李达宽心中生出激动,直恨不得马上天黑好和媳妇上炕吹灯睡觉,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媳妇凶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她会做得出那等恶毒的事?! (四十三) 崔英英又是个极“不拘”小节的女人,自从有是大儿子见海之后,她便以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来拾掇自己。她尽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大柳树底下,赤着上身给孩子喂奶,她甚至可以连个肚兜也不戴,就挥舞着叉子晃荡着乳房在夏日的阳光下晾晒青草。公公看见了连忙扭开脸跑回家,对老伴说,“你得去和媳妇说说了!如今可不是旧社会了,咱们都翻身得解放了,即使日子再穷,也不能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在大街上打赤膊不是?咱是那种人家吗?怎么可以像那些个老娘们儿似的赤膊着连个兜兜都不穿就在青天白日里干活儿,那不是丢人现眼吗?!我们李家的祖宗还要脸吗?她崔英英不要脸,我这个当公公的还要脸呢!我们李家的祖宗还要脸哪!哎……”说罢便一拍大腿一声长叹! 老李他知道老伴怕这个媳妇,那家伙横眉立目起来竟似夜叉婆一般,甭说柔弱的老伴,就是他这个做公公的又何尝不惧怕她三分,让老伴去劝儿媳妇无异于把羊羔往虎口里送!之后他定了定神儿,转身对凄惶的老伴说道,“得,全当我在放屁,我什么都没瞧见,我什么都没说!你也别去找不自在了,她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只要咱们能过个安生日子,就由她去吧,谁叫当初咱们瞎了眼,娶了这么样的一个不知道寒颤不要脸的玩意进门了呢?!”老两口子又委屈没地方诉,打落了牙往肚子咽,就这样没两年,那婆婆便禁不住折腾先走了,留下了老公公一个人在吆儿喝女的愤恨的音波中,在怒目冷脸明里暗里指鸡骂狗的阴影下,又坚持了两年便也撒手西去了。 没有了公公、婆婆或明或暗的指摘,要说这娘们儿也该收敛些了,但崔英英不是,在她心中总得有敌人才成,总得有发泄对象才好,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发泄对象,她的一腔嗔恨朝谁发泄?!公公婆婆在世的时候,他们奄然就成了她发泄心中如禽兽畜生般怨恨的对象,她紧着给他们脸色看,她凶狠地骂儿子、闺女的时候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公公婆婆,如今那两个老不死的终于去了,眼前干净了,但新的无名火再起,该怎么发泄朝谁发泄呢?她不敢朝李达宽使性子,她知道自己男人虽然性子还算温和对她不错甚至还有些宠着自己,爱起来时让她欲仙欲死的,可朝他使性子是自寻死路,他发起脾气来就象是一头野猪,他不得拳打脚踢地收拾了自己才怪!那可就完了,他是她的靠山!她尽可以朝任何人撒野对骂甚至动手,她唯一不能得罪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另外就是自己的老儿子见江,那是她的心头肉,快四十岁了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儿子,这可是自己的宝贝儿,这是连自己男人李达宽都碰不得的,“谁敢碰我老儿子一根儿汗毛,我就敢和谁玩儿命!” 大儿子李见海是个识时务的人,遇到事儿就爱嘻嘻哈哈地和稀泥,娶了潮白河东燕郊的黑皮肤媳妇,之后他还是改不了嘻嘻哈哈的毛病;那媳妇只知道低头干活儿,从来没有顶撞过自己,李见海找不上人家媳妇的不是! (四十四) 李达宽的二闺女胆子小,对崔英英百依百顺,她妈让她打狗她不敢骂鸡;而大闺女却总是一股倔驴的摸样,有自己的主意,一旦认准了的事谁也改动不得,即使是她这个当妈的。大闺女已经过了十八了,知道打扮自己了,一天到晚对着镜子照,就是懒得干活儿,这和崔英英当姑娘那会儿倒是很像。崔娘们儿每看到大闺女见玲描眉打鬂,那气儿便不打一处来,“一天到晚对着镜子瞎逼照,打扮了半天给谁看去呢?” 见玲见妈妈嘴里甩开闲话了,窝聚在心头的青春之火陡然燃烧了起来,“说谁呢您?有话您就明说,别指桑骂槐的瞎数落!” 大闺女的话掷地有声,噎得崔英英咯喽咯喽的,她虎目圆睁撸胳膊网袖子奔到了见玲眼前,厉声喝道,“我今儿就说你呢,怎么着吧!我生你养你,如今(你)翅膀硬了,我就说不得你了,是不是?!” 大闺女一声冷笑,“我没说您说不得我,我是您生养的,有什么说不得的!可有话您明着说,有什么编排您冲我说,那么着骂猪给鸡听,您甭以为我不知道!” 这样的几句话居然出自自己的亲闺女之口,如果是两事旁人兴许她不会过分地往心里去,然而说这话的却是自己的亲闺女,她被气得血往上撞扎沙着的一双手直哆嗦,“我活这么大了,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你个小骚逼,你真想气死我呀你!”说着她从炕上抄起扫炕笤帚,没头没脑地朝大闺女见玲打过去,见玲连忙用手挡住,边哭边叫嚷道,“有你这么当妈的吗?有你这么骂自己的闺女的吗?我是小骚逼,那您又是什么?您不成了老骚逼了吗?!”听到大闺女如此应答,崔大娘们儿差点没气晕过去,这时候已经有老街坊在门口儿围观了,自己的闺女无异于在骂自己“老骚逼”,于是她的被气得脸如紫茄子一般,抡起笤帚疙瘩更加凶狠地打在见玲身上,见玲大声地哭嚎变成了凄厉的嘶嚎,“爸爸哎,您快来救救我吧!爷爷奶奶哎,我妈这个老骚逼她要打死我唻!”大儿子见海与媳妇闻讯冲了进来,儿子拦着妈妈媳妇劝着见玲,但就是这样居然没有拦住暴怒如母狮一般的崔大娘们儿,她要发泄她胸中的兽欲,她似乎真要打死这个闺女。 这时见玲挣脱了嫂子的双手,她冲向了院门,她高声叫道,“新屯的大爷大妈大叔大婶们,我妈今儿是要打死我呀!好,我不用你打死我,我跳井去,我自己去死!跳井死了干净!”她努力地冲出院门,奔向了井边,这时二愣子媳妇一把将其抱住,哭着叫着劝说着,“妹子,见玲,我的好妹子哟!你可得想开点儿啊!她是你妈,怎么会打死你?怎么话儿说的这是?!” 见玲嘶哑着声音说道,“她不是我妈,她是畜生!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第五章 (十六)李见江之于谢国建 (四十五)李见江之于谢国建 李见江年纪和国建、谢新差不多大,他在弹球儿和扇方宝方面是有一定实力的,尤其是弹球儿,那时他蹲在地上,歪了头再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弹准了他会捂着嘴乐,弹不准他便歪一下嘴巴然后不言不语地起身站到旁边看别人瞄准、弹出,他则一副旁观者的表情。他喜欢赢,谁又不喜欢赢呢?谁又在玩的过程中本着输去呢?除了中国足球怕是没有第二家也没有第二人了——像中国足球(男足)这么不要脸或者说一边儿不要脸一边儿二皮脸的玩家还是极少见的!见江似乎赢得起,无论大赢小赢,他都现出小喜悦;他也输得起,即使口袋输了个底儿朝天,他也只是咧一下嘴叹一声“倒霉”便甩手离开了,所以谢新、国建、刘营等人和李见江一道玩弹球儿、扇方宝之类的游戏时就会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倒也开心自在。 但如果是那些对抗的游戏,他们便一致将其甩在一边,谁都不愿意和他玩儿,比如摔跤或是将土坷垃假想成手榴弹一般互相投掷的打仗游戏,那是绝不带李见江玩儿的,而见江只有老远地蹲在那里,用手拿着根儿树枝子在地上胡乱地划着,而眼睛却馋馋地盯着那喊打喊杀的两班儿人马,他们互相撕扯着打架一般地扭在一起,努力将对方摔倒在地之后还不算完,还得令其双肩着地才算赢,这个规矩是富农马占元的家住朝阳双桥的外孙子给引进来的,据说那是正而巴经柔道比赛的规则。 而互相投掷手榴弹一般的土坷垃就更让李见江眼馋,或大或小或软或硬的土坷垃在空中飞过,最后落在对方的“阵地”上,双方都在或隐身躲避或跑跳着躲避,然后在伺机反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杀他个回马枪,胜利的一方发起冲锋,国建竖起树枝做的指挥刀向前挥舞着,边还学着电影里的老鬼子喊道,“亚基给给,亚基给给!”刘营怪叫道,“国建,鬼子才喊‘亚基给给’哪!”国建诧异地问道,“那该喊什么?”刘营一把夺过“指挥刀”。边挥舞着边喊道,“同志们,冲啊!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冲啊!”正当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对方的一枚土制手榴弹悄然袭来正中刘营的肩部,刘营颓然蹲下之际,国建接过战刀,呼喊着,“为刘营报仇!同志们,冲啊!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冲啊!” 这种游戏很刺激,能让这些个野惯了孩子很快地兴奋起来,他们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呼喊着,仿佛真地置身于与鬼子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真刀实枪的战斗中。谢新在这样的游戏中遭到过危险,有一次对方的一枚这样的流弹飞快地飞过来,最后擦着谢新的脑瓜皮飞过去,吓得他赶忙缩紧脖子;还有一次他真的被击中了,好在是击打在背部,只是疼胀了半天,过后也就没事了。 (四十六) 原先他们是不排斥李见江加入他们摔跤或是打仗的游戏的,多一个就多了一份乐趣,也能多一份“战斗力”。但“枪弹”是不长眼睛的,这种刺激的游戏带有相当的危险性,击中“敌方”你欢呼雀跃,而被“敌方”击中也是常有的。有一次国建投掷的土弹就击中李见江,而击中的部分是李见江的后脑勺儿,正在国建拍手欢呼“打中了,打中了!”的时候,李见江却趴在那里不动了,于是双方休战,国建他们围拢过来瞧“伤兵”怎么样了,只见李见江那被击中的后脑勺儿迅速地鼓起一个包,有半个核桃大小。 这下可闯祸了,傍晚的时候,崔英英脸上的肉横横着领着老儿子来到国建家,她大声嚷道,“人呢,都死哪去了!谢明华,哑巴,出来,给我出来!” 那时谢明华还没有回家,哑巴正在烧火做晚饭,一抬头看见了崔英英和她的老儿子,哑巴连忙站起身并“啊啊啊”地同她打着招呼,“哑巴,你瞧瞧,这是你儿子干的好事,那个小杂种!”她忘记了哑巴是听不见她说什么的,她只是气愤地拉过李见江,将他的脑后的肿起的包指给哑巴看。哑巴心里自然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时站在一边的国建愣头愣脑地说道,“我们玩打仗来着,是我不小心偰到他的!”,这时崔英英冷笑一声,“你个小兔崽子,承认就好!”国建一听她张嘴骂人便也回嘴道,“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玩‘打仗(游戏)’就可能受伤,李见江知道的,可他见我们玩儿,他非要和我们玩儿,又不是我们硬拉他玩儿的,不信你问他,是不是?”李见江闻言看了他妈一眼,崔娘们儿怒气陡升,“你个小兔崽子,有人生没人管的玩意儿!如今你把我们见江打成这样,你还有理了?!要不是看在你妈是个哑巴的份儿上,我早抽你了!” 这时哑巴正在边“啊啊”地说着什么,边用手抚着李见江的后脑勺儿上的那个包,还不时地朝上面吹上一口气,崔英英见了一把拉过见江,恨恨说了一句,“去烧你的火去,看你个臭嘴娘们儿别弄脏了我儿子!”哑巴无耐地“啊啊”地叫着,她知道儿子国建给人家儿子脑袋上偰了一个包,她觉得对不起人家,她要努力去补偿人家,她要人家表示出抚慰,她没有想到崔英英作为一个健全人在骂她是哑巴是个臭嘴娘们儿,她听不见所以她还在用哑巴的“啊啊”的声音表示出“孩子,国建对不住你,我这当妈的给你道歉!” 而站在一旁的国建是什么都听到了,他瞪圆了充血的双眼,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他不怕眼前这个“肥猪”一样的大胖娘们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干嘛骂我妈,她招你惹你了?”国建带着哭腔质问道。崔大娘们儿冷笑了一声反问道,“笑话,你一个毛孩子闯了祸,我不找你家大人找谁去呀!”“那你干嘛不有理说理,你干嘛骂我妈?你欺负她是个哑巴吗?”崔娘们儿再次冷笑道,“干嘛骂你妈?!她生养出你这么个兔崽子龟孙王八蛋,我就不能骂她两句?!谁规定的我不能骂你妈?!今儿我就欺负她这个哑巴了,怎么的,小兔崽子!” (四十七) 国建到底还是个孩子,若论嘴上功夫,他哪里是崔英英的对手。这时国建家的院门口大人孩子围拢了一圈儿,孩子们议论说玩打仗游戏是李见江上赶着要玩的,玩之前就讲好了的,(打中了)不许告诉家长,可李见江却去告诉她妈了!大人们则议论说,国建妈老实本分又是个哑巴,她又没有得罪你,你骂人家干什么?这不是欺负人吗?!小孩子的事,有话好好说,有理也得让人三分,这是干嘛!旁边的议论崔英英也听到了两耳朵,她想骂两句出出气然后就要拉着儿子李见江回去,然而这时已经憋得满脸通红眼泪不住往外滴答的谢国建终于爆发了,他高声叫骂道,“崔英英,我操你妈!崔大娘们儿,我日你姥姥!”崔英英一听国建骂她,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根木棍叫嚣着“我操你祖宗!”便冲着国建冲了过来,这时国建家的邻居刘振东的二儿子刘得亮忽地跳了出来,边拦着崔英英边笑言道,“崔婶,您消消气儿。您说您是什么人呀,是不是?!您跟他一个乳嗅未干的毛孩子较什么劲呀,是不是,崔婶!您骂他了,连他妈我哑巴婶您也骂了,您还骂了他家祖宗,这可够本儿了,您还占便宜了呢,是不是崔婶!您福大命大造化大,您别跟一个毛孩子较劲……”这时,谢新已经拉着国建跑远了! 崔英英是个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主儿,她若觉得自己吃了亏,她敢赤膊着最多只穿个兜兜去找那人算账,实在没处发泄或者不知道如何发泄时她便七窍生烟地挥手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边抽边还大声骂着,“你这个傻逼!你这个傻娘们儿!你个没用的东西!”直扇得自己两腮火辣辣的疼,两眼金星直冒她方才觉得舒服一些。 照崔英英自己的说法,她也做过好事,那是1980年代末的一天,隔壁李老太据说和儿子、媳妇拌了两句嘴,一时想不开便将做豆腐剩下的半瓶盐卤喝了下去,被人发现时差不多已经没了气息,这时崔英英给手足无措的二愣子出主意说得让你妈吐,把喝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有救了!二愣子问人都这样了怎么让她吐?崔英英说上茅房弄点儿屎尿汤子灌给她,那东西催吐最灵!二愣子二话没说便照做了,但最终,气性忒大的李老太没能吐出来。而李老太的两个闺女在送母亲最后一程的时候连连哭诉道,“妈哎,您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唻!我那可怜的妈哎,您临死还被人灌了屎尿哎!” 而崔英英本人则与1990年代初暴病而亡。倒是她的大闺女很早便顶替接了爸爸李达宽的班,到县城工作去了。二闺女后来嫁到了京东县城南的果树园村,但因为性子弱常遭家暴,三十几岁便抑郁而逝。大儿子李见海一家倒是太平,其子亦被李见海夫妇视若珍宝娇生惯养得一身戾气。有一次李见海、李见江哥俩因分家而口角了起来,其子指着老叔李见江的鼻子骂道,“你个杂种操的玩意敢顶撞我爸爸!孙子哎,我日你那混蛋的妈,你要再敢和我爸妈吵闹,信不信,我抽你丫挺的!”李见海夫妻闻言心头欣慰地轻舒了一口气,心想,“儿子大了,能顶事了!” 第五章 (十七)王惠英与蹲班生张桂玲 (四十八)王惠英 谢新上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由王传孝换成了王惠英,上课的教室也换了,原先的教室的黑板上方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现在的黑板上方则写着“业精于勤荒于嬉”。前面的六个字谢新都认得,尤其是那个“勤”字,与“书山有路勤为径”中的“勤”字应该都是勤快的意思,人不能总是吃饱了盼天黑地乐呵,还要起早贪黑儿披星戴月下地干活儿方能过上理想的生活;而学生就得起早贪黑儿地读书写作业算算术背课文而且都不可以惜力,那或许就那个“勤”字的意思,这是谢新从家人长辈、学校老师的教导中得到的解释。至于那个“嬉”字,他觉得它既然和荒凉荒沙荒草的“荒”字联系在一起应该不是什么好词,大概是嘻嘻哈哈晃晃悠悠的意思,于是谢新自然地想到了常桂全,那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晃晃悠悠摇头晃脑而学习却是一塌糊涂。那常桂全虽然时常地伸舌头做鬼脸儿从而给谢新等人带来快乐,但却挡不住学校老师的众口一词,任家长怎么求情怎么惋惜,学校还是做出了留级蹲班的决定,如今班级里少了这个活宝那气氛竟然显得呆板了许多,似乎连空气都不通畅了。 那个“嬉”字一定说的是常桂全这种学生的行为,谢新心里模模糊糊地琢磨着。他回想到桂全的种种搞笑作怪的作为,在那一年的学年之初,校长赵本怀的勤勉学习的动员大会上,校长问大家,“同学们能不能吃苦?”同学们激昂地回答道,“能!”而这个常桂全却悄然唱反调地怪声怪气地低声回答说“不能!”赵本怀又问道,“大家有没有信心学习好?”同学们更加慷慨激昂道“有!”而那常桂全却再次低声怪气地回答“没有!”于是他周围的同学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儿。谢新也想像常桂全那样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也想吸引同学们关注的目光特别是像常淼那样的漂亮的小女生的关注,但是他不敢,他没有桂全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于是他便有意无意地模仿甚至崇拜起了常桂全。 如今常桂全留级离开了他们,谢新的心里生出了留恋与哀愁,但这样的情绪仿佛雨后的彩虹一般只停留了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谢新入学的1977年的冬天,正赶上学年从春季打头转换为从秋季开始,因此在他们上一年级的时候另外还有一个比他们多上了半年学的老一年级,也就是说不老屯小学有两个一年级的班,老师们分别称之为新一年级和老一年级,到了二年级的也是这样,等到了三年级,这两个班终于合并了。新的班主任老师王惠英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教师,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无论是对待某一个学生还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她总是面带微笑,如此的温柔和蔼令谢新想起妈妈岳淑平和二姑明月。自打上学以来,总出现在谢新眼前甚至尾随到他夜梦中的,是前班主任王传孝的身影和那张僵硬严厉的脸,在学生们的心中,似乎作为学生就该天经地义地受到此种待遇,这差不多在这些学生的脑袋里扎下了根,老师就是严厉的,就要对学生怒目而视地监视督促你学习的,对那些如“常桂全之流”不守规矩的学生要经常以爆栗最轻也要用粉笔头儿敲打提醒他们。如今换了这位慈和的女教师反倒令谢新他们不知所措了,他们没想到在学校里还能被这样对待,而在这个小小的不老屯小学,竟然还有这样的老师!一时他们觉得似在梦中,直到下课铃清脆的响起。 (四十九) 四十五岁上下的新任班主任王惠英身材不高,即便在女性人群中也尚属中等偏矮,又因为人到中年,身体已经开始“发福”,所以看上去她确是一个胖乎乎儿的平和妇女。她的皮肤看起来依然白皙但却缺少了光泽因而近于苍白,原来的微黄却浓密的油亮的波浪般的齐耳短发,如今依旧浓密但却失去了光亮,像是阴云蔽日下的连绵的沙丘。鸭蛋圆的脸上的几只曾经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的雀斑,如今似那冬日里光秃秃的柳枝上颤立着的麻雀,羞却地瑟缩着。惠英老师的步态缓慢又摇摆,仿佛刚吃饱的鸭子一般懒洋洋的,是身体所至还是心理使然,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惠英老师毕业于京东县城东关往北女师胡同内的运河边上的女子师范学校,是不老屯小学为数不多的几个正规师范学校出身的在编教师之一,她对学生们的态度要温和宽松得多,她几乎从来不对私下搞小动作或是走神儿的学生施以爆栗,也轻易不拽粉笔头儿,如果她发现你没有注意听讲,她便暂停讲课让教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她或微笑或皱着眉头(那要根据她的心情而定)盯视着你,在她目光的带动下,全班同学的目光随之齐刷刷如探照灯的光柱一般投射在你的身上,直到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你突然一惊而停止了小动作,那走神儿的同学则激灵灵打个冷颤将眼光与心神同时收拢了来,然后便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在讲语文课的时候,她时常会走下讲台,在教室的两条通道间来回地边念诵课文边做讲解,这时候你若放纵了心神任其飘摇出窗外,亦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摆弄起了心爱的香橡皮或是新买的漂亮的金属质地的铅笔盒,那可别以为惠英老师不知道,你想瞒天过海打马虎眼那可是瞎了眼睛。作为老教师,在讲课的同时,底下同学的一举一动她都能了然于心,在经过你座位的时候,她会用她的一只手在你的后脑勺儿上拍一下,不知道的同学还以为这是老师喜欢你而做出的亲昵行为,实际上这是惠英老师在警告你,而这种警告如若赶上她心情不爽时下手会稍重一些,那时便可以听到手掌落在后脑勺儿上发出的清脆的“啪”的声音。 (五十)蹲班女生张桂玲 前任班主任王传孝对男生比对女生要严厉得多,而王惠英老师则差不多是一视同仁,而且据谢新的感觉惠英老师对男生还要更宽容一些,而对女生反倒更严格一些,她应该更懂得女生的心理从而也更知道如何鞭策她们更好地学习与进步。她如王传孝一样从来不对女生动手,但她教育起后进女生来甚至比王传孝那次训斥申娅菊还要严厉。有一次她就当了全班同学的面收敛起笑容,严肃又气愤地对那个留了级的叫张桂玲的女生教训道,“亏你还上过了一年三年级,上过一年还会不知道12x10等于多少?还什么等于102?那是你们家的算法还是怎么的?你对得起你爸妈给你吃的那碗饭吗?你脑袋里进水了,还是让驴蹄子踢着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儿?” 这个叫张桂玲的女生是不老屯第二生产队队长张万成的大闺女,此女生就一张口鼻略凹进去一些的扁形脸,粗眉毛黑眼珠碎牙齿,身量较高但却上面身子长胳膊长下面腿儿短。似乎是意识到这样的身子有损形象,所以她常穿着能遮住屁股直至大腿根儿的上衣。张桂玲同学有一头令她骄傲长至腰际的头发,高兴的时候她便学着电影里女演员的样子将其梳成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 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使然,她对权威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过度的尊重与服从,这种过度的尊重与服从令谢新他们过早地领略了有些人深入骨髓的“奴颜与媚骨”。见到老师来了,桂玲同学会即刻收起和同桌的剑拔弩张的“好汉”表情,换上一副春风拂柳的动人笑容,如果这时候黑板还没有擦干净,她会正气昂然地迈着两条短腿晃悠着长身子冲过去,抓起板擦儿挥动长胳膊将黑板擦干净,拦都拦不住。看着即将擦干净的黑板,一个名叫张学松的男生眯着眼仿佛自言自语地大咧咧调侃道,“要是再用舌头舔上一便,肯定会更干净!”话一出口,教室里便发出了“呵哈哈”的哄笑声,坐在后排的那个叫王卫东的另一个留级生则随口对旁边的谢新等人道,“这块怂,就那个奏性,拍马屁跟吃蜜蜂屎似的。”这时王惠英严厉的目光分别投向张学松和王卫东,这两个人便即低下头去躲避那凛然的目光。 成年人的举止言谈常要经过大脑的思维揣摩,俗称叫“过脑子”,而小孩子们则常常是“不过脑子”的无心之举,我们或者可以说是深藏于内心的先天本性使然,正是这个“本性”在支配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常桂全的顽劣也好,申娅菊的憨愚也好,赵安的一丝不苟也罢,现在再加上这个张桂玲的“献勤儿”(即拍师长马屁),大概都是少年儿童自己都不知道的先天本性在背后兴风作浪。这个年纪的孩子的举手投足间无不印刻着他们先天本性的影子,而这种深埋于内心的先天本性将决定他们今后的人生走向,要不老话儿怎么说“三岁看老”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本性将跟随我们一辈子,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得意还是失意,它都会如影随形般的跟随着我们,终生不变矢志不渝,老话儿不是还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第五章 (十八)另一个留级生:王卫东 (五十一)另一个留级生:王卫东 如果说扁脸张桂玲的留级是学习成绩使然,那么这个王卫东的留级则是他不被那个班级所容纳。有一天国建和谢新这对兄弟在一起游荡的时候,国建问谢新道,“新,王卫东在你们班还滋毛儿不?”谢新诧异地看着国建,不等谢新回答,国建迅速接着说道,“王卫东这小子在我们班老挨欺负,上体育课的时候,就总有三五个人围在他身边,不定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给他一拳或是踹他一脚,他回头骂骂咧咧地问,‘谁他妈打我了?谁偷着打我了,操你妈的!’如果他不言语就这么忍了装可怜就好了,挨一次挨两次就不会挨第三次了!可他这么一骂,那打他的人总憋着再更狠地黑他一次!” “在教室里呢,有人偷偷往他桌子上洒水,他又是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刚开始可能是有人想和他逗着玩,我们的课桌上差不多都被做过手脚!他就这么不识逗,张嘴就骂人,等到后来别人就不和他逗了,而总憋着黑他!有一次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后排坐着的张金宝把他的凳子偷着掣开,他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屁蹲儿,把丫的摔疼了不说,还惹得全班同学哄笑,连老师也憋不住乐了!这下子丫挺的可急了,站起来就给他同桌一个耳光!被平白无故打了耳光,他同桌哪儿干哪!边说‘我没招惹你,你凭什么打我?!’边站起身和他撕巴上了,后来他和同桌还有张金宝都被叫到了校长赵本怀的办公室。事儿是清楚了,可这王卫东就又得罪了两个同学,而那个平白无故被打耳光的同桌就自然地和张金宝等人联合起来对付王卫东! “再后来,几乎天天儿有人和他干架,这么说吧,他天天儿挨打,他和一个人打架时总有几个不相干的人上来劝架,这明着是劝架,实际上是拉偏手儿,明里暗里地跟着一块揍他。后来王卫东学乖了,一挨揍就背上书包回家,直到有一天他二哥一大早就冲进教室,薅住张金宝的衣服领子就捶他,边捶边说‘看你再打卫东,看你再敢欺负我弟弟。’这时候王卫东的同桌和差不多半个班的男生围拢了过来,有的假装拉架,有的和他正面撕巴,有的玩儿阴的偷着捶偷着打,教室里凳子倒了桌子歪了,好不热闹!” 国建唾沫星子横飞眉飞色舞地说着,“直到老师闻讯赶了过来才把他们拉开!他二哥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指着我们班那群男生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合起伙来算计我们!’后来,王卫东就不敢来上学了!” 谢新闻听后不解地问道,“国建,怎么会这样?”国建大咧咧回答说,“我怎么知道!我就知道王卫东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爹妈的)老儿子,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背一个黑色的丝绒做的书包,瞪眼朝天牛逼着呢!这小子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说话也是挤兑这个踩箍那个,我们班上没一个喜欢他的(同学)!操他妈,混到这份儿上还能在我们班呆下去?我就奇了怪了!”看那意思,国建应该也被这个王卫东给“挤兑”过。这时候国建问谢新道,“新,这小子现在你们班怎么样,还那么牛逼不?” 王卫东的家是距离不老屯小学最近的一家。不老屯小学的西墙外是一座高坡,不老屯村子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是打什么时候形成又是怎么形成的。高坡儿往西是长长的一排民居,而王卫东的家就在这排房子的最东面紧邻着小学校,出了他家朝东的子院院门就能居高临下地看到小学校的校园和教师的红瓦遮盖的屋顶。距离学校近对于上学的孩子而言那可是一宝,就如现在的学区房一般,孩子可以免受风吹雨淋之苦,冬天的西北风吹不到你,夏日的骄阳晒不到你,抬腿就进校门,出校门就进家门,所以王卫东该是幸福的。然而因为与几乎半个班的同学不睦甚至到了“犯相”的程度,所以常常莫名其妙地挨揍,为此他的家长找到学校校长赵本怀提出“休学”。赵本怀先还反对及至后来听了班主任的汇报后表示理解,如果卫东真的被打坏了或是双方家长因此动手出了事,那他这个校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就这样王卫东以“留级”复读的方式休学并再次上学了。 (五十二) 经过了人生的第一次坎坷之后,王卫东的身上少了许多的乖张和戾气,爹妈兄姊在耳朵旁边反复地劝说起了作用,他知道了在学校不是在家里,不可以随意使性子发脾气,不可以随意讥笑一个人,更不可以看不起一个人,要和周围的人和平相处,要懂得尊重师长和同学,有可能的话还要帮助别人,“比如人家的钢笔没水儿了,你就主动拿给人家自己的钢笔水儿用,多简单的一个举动,但就是这个举动,你今儿做明儿做后儿还做,你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与尊重,你或许还能交到朋友,是不是卫东?!”爸爸含笑地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说道,“如果你有能力帮助别人就主动的去帮助别人,别求回报,因为不定那一天回报就来了,《水浒传》里的林冲发配沧州后,在一家小饭馆里碰到了他曾经搭救过的一对夫妻,到头来怎么样,就是这对夫妻帮了林冲的大忙,要不然大英雄就得被人给害死!” 王卫东不眨眼地听着,他爹继续说道,“可如果你有能力帮助人家而不去帮,到头来你也许会后悔的,别人知道了也会埋怨你怪你不够‘朋友’不是‘朋友’,从而你就轻轻松松失去了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还有呀,人家吃窝头啃咸菜你也不能笑话人家,谁没吃过窝头啃过咸菜?就说你哥哥姐姐吧,他们不是也是吃窝头肯咸菜的!你没吃过窝头啃过咸菜是因为你是家里的老小,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心疼你!你也慢慢长大了,这样好不好,打今儿起,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再给你开小灶儿,行不行?好孩子,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要讥笑别人穷,也不能讥笑别人的缺点,你的东西可以和别人‘分享’,这些爸爸相信你都能够做到,是不是?” 王卫东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不懂得什么叫做“分享”,但他知道拿自己的钢笔水儿给钢笔没水儿了的同学用一下,这多么简单!在重读三年级的时候他真的这么做了,但他心中还存有一大块阴影,张学松回头看他一眼他马上提高了警惕,环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别人向他围拢了来,他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般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这时恰好谢新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走来,他浑身的肌肉马上紧张了起来,就连身上的汗毛也一根根竖立了起来……然而谢新是来向他借钢笔水儿的,张学松是朝他借数学作业本准备抄作业的,他轻松地满足了他们的需求,看着两人满意地现出微笑王卫东也笑了。此时王卫东的心一下子放松了,绷紧而微微泛红的脸上的肌肉随即放松了。没有人再偷着掣走他的凳子摔疼他让他失自尊出洋相,也没有谁再从背后捶他一拳或是踹他一脚,周围的笑脸多了起来,就连班主任王惠英也不对他另眼相看,原因是他写的那篇作文。 王惠英在给学生上语文课的时候,喜欢让学生朗读自己的作文,尤其是那几个学习好的同学比如赵安和常淼,有一次眼光瞄到了王卫东,居然就让他站起来朗读自己的作文。 那一次作文题目是“我的什么什么”,班主任王惠英说,“可以写人,比如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老师’,‘我的同学’等,也可以写物,‘我的家’,‘我的校园’,都可以作为作文题目,放开写好了!”而王卫东写的就是“我的校园”—— 春天的早晨,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天空中喷薄而出,火红的阳光泼洒在我的校园。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迈着愉快的脚步来到这金色的校园。坐在教室里朗读课文,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坐在教室里上自习做作业。夜晚,校园里变得格外安静,天上的月亮从云层中露出笑脸来,月光轻纱般笼罩着寂静校园,我的校园! 班主任王惠英对王卫东的这篇作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她说这是一篇有真情实感的作文,王卫东的家在朝东的高坡儿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京东平原上的日出,“喷薄而出”一词用的多好!王卫东的家不但在高坡儿上而且还紧邻着学校,所以他才能够看得到晚上的校园,薄云褪去,月光如一层轻纱一样地笼罩着我们的校园。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学松、谢新等人总在不断地将“喷薄而出”这个生僻的词语挂在最边上,就是那个小侉子王传敬也经常眯着眼抬头望着高空中太阳兴奋地嚷道“太阳‘喷薄而出’了哎”!这样的时间长了,这个词语便不再生僻,逢到写日出等场景时谢新便很自然地想到这个词,就像写到某位漂亮女友哭泣就会很自然地想到“梨花带雨”抑或“带雨梨花”一样。 进入这个新班级之后,王卫东很快摆脱了时常挨揍的梦魇,这个班级的师生接纳了他,班主任王惠英或许应其家长之托,明里暗里地鼓励他保护他,曾经受到伤害的心的伤口在慢慢弥合,其实这主要该归功于他自身的改变,如果自身不改变,即使惠英老师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王卫东遭人厌恶的命运。即便是这样,王卫东的夜梦中还时常在于张金宝等人在撕扯掐架,在众人的嘲笑与咒骂声中哭泣着背着书包回了家。 第五章 (十九)新屯村的文化中心 (五十三)新屯村的文化中心 在南坑被书记刘国成下令铲平而成为百亩良田之后,南坑中间的那条幽深的直通南河便捷通道也被一并填平,从新屯村到南河的路就只剩下村子中央的一条路可以通过去。在这条路上时常可以瞥见半大孩子出没在这条路上,而国建的跑调儿的豪歌声与谢新有模有样的唱歌声连同他们的笑闹声,经常在路边一拉溜杨柳树的枝丫间荡动穿过,树叶掩映中的麻雀或是啄木鸟被惊得扑棱棱振翅疾速冲向长空。 农村生长的儿童是离不开大自然的,阳光照耀下的绿油油的春天的麦田令他们心情激荡于是便不顾一切地钻入麦田,在田垄间飞奔,等到跑累了就顺势躺倒在绿色的麦浪里,嘴里咀嚼着已经灌浆了的青香而略带甜味的麦穗,抬头仰望蓝天,看白云不断变换着形状,在不经意间飘近飘远。 这条路的东面,在靠近铁道的那一侧,是一大片西瓜地,等到了夏天,熬到了放暑假的时候,谢新和国建他们兴奋地冲入瓜地中间去,坐在齐胸高的瓜棚的芦席上,双腿就那么悬空耷拉着,从“人”字形高高打开的棚翼处举目远眺,那时的瓜棚在他们的想象中就成了一只在广阔的湖水中飘荡着的的小舟,逢到那细雨霏霏的天气,远处起了雾气,那火车即便驶到了最近处也只能依稀看到它的长长的轮廓,而这时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就更见出清脆与悠扬。 谢明华是侍弄西瓜的老把式,一天到晚地扎在西瓜地里,到了晚上便成了西瓜地的“看青”的,除了围着瓜地转就是坐在瓜棚里抽烟休息。看到儿子国建同本家侄子谢新跑跳着过来,谢明华的嘴里只是“呵呵”轻笑几声,而眼角处更加紧密地聚拢在一起的鱼尾纹,则显示出他的心在发出快乐的笑。国建除了偶尔给谢明华送饭是自己独自来往,平日里他总拉着谢新一起来这里玩,有谢新陪着他们再怎么折腾谢明华也不会过分地呵斥更不会责骂,并且还常有西瓜吃。那时这个瓜棚便成了他们俩的地盘儿,上蹿下跳唱歌喊叫“胡作非为”,蹲在地里干活儿的谢明华只是时不时地提醒道,“新,小心别磕着了,细皮嫩肉的!国建,别尽顾着自己傻玩儿,看别让谢新伤着了!他有个好歹,小心你的贼皮!”谢明华看到如今欢蹦乱跳的谢新还是时常想起修铁道那年的事儿,那一次谢新被大儿子国柱掼到了白灰堆里,差点被弄瞎了眼睛,所以他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因此他不自觉地宠着这个本家侄子。有一次他竟允许这两个孩子晚上睡在瓜棚里,这里的白天虎视眈眈了一天的蚊子,到了晚上便将瓜棚围定,像是喝了一天酒的醉汉一般肆无忌惮,在白色的蚊帐外面嗡嗡地扇动着翅膀瞪圆眼睛寻找着进攻解馋的机会,那时的蚊帐稍有松动便会有蚊子敢死队队员冲入其中,不要命地叮咬抽吸,谢新的身上被叮咬了十几个大包,谢明华不敢怠慢,叫醒儿子国建,父子俩连夜将谢新背着送回了家。 (五十四) 如果说原来南坑中间通往南河的那条小路的入口处的水井和柳树是新屯村的闲谈交流中心,那么随着水井的荒废被弃,随着南坑被填平以及那条通向南河的便捷的小路的消失,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水井与柳树共同成就的闲谈中心很快便失去了它的魅力,仿佛昔日明眸皓齿的后宫得宠佳丽如今因岁月荏苒而成为失去宠爱的黄脸婆一般,多少年后,谢新诹出这样一句诗——“别怪我无情,有新欢,谁还念旧情”,人、事、物皆如此,这似乎是一条规律。既然是规律,那就遵守吧,有什么好感叹的? 如今新屯村只剩了村中间一条通往南河的路,新屯村人都称其为“无名路”。在无名路的入口处有一条可以容得下四五个人闲坐的石条凳,那几乎成了村子里“三老四少”闲谈的专座,尤其夏日的傍晚,那里就天经地义成了他们的天下,以新屯村着名侃爷1935年生人的谢仁佑为代表的新屯的三老四少便天上一嘴地下一脚地开始扯淡,什么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1937年卢沟桥事变宋哲元的国民革命军29军大刀队打鬼子,京东的汉奸殷汝耕成立的伪政府,最后扯到1950年代初挖凿南河打通潮白河水系与运河水系等等,直扯到暑热褪尽凉风习习之时众人才从那里依依散去。 从这个入口处往南仅二三十米的地方,在路的两边各有一根碗口粗细的竹竿,在竹竿的上方又横向里捆绑着另一根同样的竹竿,这是用来挂电影幕布用的。白色的电影幕布用四根尼龙绳固定住四角,上面的两角的固定要麻烦一些,要先将绳子绑在一块半块砖上,然后大力将其从横着的竹竿上面投掷过去!虽说不常用,但一年里三五次的使用频率还是有的,于是这里也就自然地成为了新屯村的文化中心,《上甘岭》连同其中“我的祖国”的优美的歌声,《南征北战》以及其中的滚滚车轮声,《渡江渡江侦察记》和其中的滔滔的江水声,《十五贯》、《花为媒》等的依依呀呀的京剧或评剧的吟唱声,都是从这里映现飘荡出来,之后又长久地回旋于这个小村庄的上空。 第五章 (二十)王传敬与张学松 (五十五)“磕巴嘴儿”是怎样炼成的 成年人对刚刚放映过的电影津津乐道,像国建、谢新他们这些个半大孩子就更是乐道津津,而且还进一步模仿影片中的可敬的言行或可笑的举动,总得十天半月之后这股子热情方才慢慢消退下去。在一部影片中有一个国民党连长之类反面人物,歪戴着帽子竖叼着烟,说起话来张口结舌,本来一句话三秒钟能说明白,这个家伙却要说上三分钟,磕磕巴巴让听者急得欲抬手抽他的嘴巴子,再不然就抽自己的嘴巴!刘营、谢新以及这个班级里的王传敬、张科等人常在课间你一句我一句地将电影里的情节凭着记忆拼凑出来,当说到这一段的时候便不再往下说,而是争先恐后地模仿其这个反面连长的磕巴来,边模仿边乐,边乐边模仿,你学的像我学的更像,一连几天他们都在课间学“磕巴”说话,而平日里不招人待见的王传敬不但声音学得像就连举止也有几分神似,这是众人没有想到的,于是众人皆夸赞他,那时刘营还将一小节儿粉笔头儿递给他让他当香烟夹在手指上…… 王传敬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对待,囔囔鼻儿居然成了他得天独厚别人所无法比拟的特长,也正因为拥有这样的特长而使得他学国民党口吃连长更加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于是他得到了张学松、刘营、谢新等同学的一致赞扬,甚至素来不睦的张科都在看着他露出微笑,传敬心里美滋滋的,他愈加卖力的表演,甚至在夜梦里也在尽力模仿着! 这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他被王惠英叫起来读一段课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时的王传敬已经不再像一二年级那般羞涩,虽然是公鸭嗓儿,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一次他抄起书本的那一刻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他脑子里边悠忽间出现了那个口吃的国民党连长和张学松等人的轻薄的笑声,“我可别成那样的让人嘲笑的人啊!”瞬间之后他的心再次抖动了一下,他的勇气陡然消失,心中一下子生出了恐惧,他们笑他的公鸭嗓儿,笑他的笨手笨脚,现在又多了一条,他们还在笑他的“磕巴嘴儿”!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说话真的磕巴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定,那一段文字他平日里一分钟就能读完,现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想他一旦发出声音无疑也是磕磕巴巴的,所以他竟不敢张嘴。王惠英的狐疑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全班同学的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王惠英温言提醒道,“王传敬,读呀!”这时王传敬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儿,他想他能发声,他必须要发声,他怎么就发不了声呢?于是他从喉咙中挤出了一个“我”字,之后便须连接到那个“们”字,他头脑中何尝不知道该读“们”了,但中间好像相隔遥远,他的嘴却不在听从他的使唤,说什么也发不出那个“们”字的音来,这就像在做梦梦到了家门口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可腿被绊住了说什么也走不动进不了家门儿一样,于是他只有再次重复那个“我”字。这样来来回回重复尝试了五六次但始终够不到那个们字,等到了第十次或是第十一次他终于闯了过去,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们字,可接下来他又找不到“是”字了,其实是字就在眼前,就在前面,在紧挨着们字的后面一点儿,但那时它却与他玩起了捉迷藏,他脑子字清晰的出现了那个字,但口腔与舌头却不配合,说什么也发不出那个该说的字的声音来,而当他“们们们”的说了无数个们字后,王惠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儿,继而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哦,可怜的小侉子,你怎么又磕巴上了?! 想来人生有许多的不确定,有许许多多的岔路口,但决定走哪条路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古语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年龄,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都应该记住这句古训,因为一旦你以为小恶不是恶就去为了,那么你可能已经滑入了一个错误的入口,而且很有可能沿着这个错误的路口越走越远,你今后的人生道路也就是你的命运或将因此而改变。我们又该记住之后的那句话,“物以善小而不为”!如果有意无意间做了一件对别人有益的小事,你身心因此而愉悦的同时,你或许已经看到了另一条写着“吉祥如意”之路的入口,一旦走上这条路,你的命运也将因此而转变。 (五十六)张学松——惠英老师的小儿子 自从中年女教师王惠英接任班主任之后,这个班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再挨过爆栗,甚至连用判作业的红颜色彩笔的另一头杵脑袋的这种较轻的处罚,也没有谁再挨过,谢新、刘营这样的中等生,还有张科、王传敬等稍差一些的同学都打心眼里生出安稳与喜悦来。虽说有时还是被要求臊眉耷拉眼地站着停课,但与体罚和皮肉之苦比较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说也奇怪,这个班的学生的成绩竟逐渐地提升上来,在全乡举行的数学比赛中,这个班的赵安竟然捧回了一个二等奖,这不能不让这个学校师生刮目相看,校长赵本怀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对赵安同学提出表扬,这让班主任老师王惠英喜上眉梢。而平时学习稀松动辄六十分以上的张科、王传敬等人的完成作业情况来看,与原先的比较起来那是强了一大截儿,不但清楚整洁而且错题也少了。惠英老师及时予以鼓励外加督促鞭策,这几个后进生的成绩也悄然提高,七八十分有些勉强,但不及格情况几乎绝了迹。 然而不动粗也不是绝对的,王惠英就不止一次地对那个叫张学松的同学动粗。有一次王惠英老师一上课便满脸怒容地来到张学松跟前,将作业本“啪”地摔到他的课桌上训斥道,“这就是你做的作业!昨天问你作业做完了没有,你说做完了,这就是你完成的作业吗?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你简直就是个糊涂蛋!”说着将手中红色彩笔的一头戳在张学松的脑袋上。被训斥的张学松表情凝重,凝重中还有几许哀怨与委屈,待到被彩笔头戳中脑袋之后,他的大眼睛里又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儿。周遭同学见状都替他心中难过继而涌出同情心,谢新真想如评书中所说的,挺身而出为张学松同学求情,刘营、张科、王传敬乃至小女生常淼也都眼巴巴地现出不忍之情。这时的王惠英于是怒容稍有收敛,拧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但她还是要求张学松松同学把“愚蠢”的错题在做上五遍。 等到下了课惠英老师离开教室之后,谢新等人纷纷围拢过来想要安慰一下这位蔫头耷拉脑愁锁眉头的张学松,但令他们奇怪的是,学松同学此时已全然换了颜色,愁眉紧锁一下子变成了朗眉星目,继而又是眉开眼笑,再后来便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这哪里是那个刚刚挨过批评受过处罚的张学松,这分明是一个心中充满喜悦无忧无虑的嬉笑顽皮的朗逸少年!谢新心中诧异,刘营、张科、王传敬以及小女生常淼的脸上纷纷显示出了惊诧的表情。 后来这个班的同学才知道,原来这张学松是王惠英的亲儿子!惠英老师有四个孩子,闺女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是儿子,而张学松就正是她的老儿子。王惠英老师的前面三个孩子只有大闺女读完了高中但却没能考上大学,大儿子、二儿子则勉强读完初中便欢天喜地地回了家,说什么也不再读书上学,而老儿子张学松便成了王惠英的唯一培养对象。 第五章 (二十一)新屯村的第一台电视机 (五十七)新屯村的第一台电视机 无名路的入口处是新屯村的地理中心又因为它是这个小村子的“队部”所在地,所以它便当然的成为了这里的“政治中心”,同时它还是这里的文化中心。之所以说它是文化中心,既因为它是村里三老四少的闲谈中心,还因为它是村里的电影放映地,等到了1978年新屯村购置了第一台电视机之后,书记刘国成等人决定将其安置在了“队部”所在院落的外面,还为它专门盖了一间带窗子的小房子,从那时起,这里便更加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新屯村的文化中心。每当日薄西山的时候,电视屋的前面便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占座儿用的小板凳、马扎儿,只等村治保主任刘振才的大个子晃晃悠悠地打开电视屋的门锁继而接通电源打开电视机,在那台现在开来已经古老得不可思议的电子管电视机预热的时候打开朝向观众席的窗子,久候的人们终于停止的喧哗,眼睛与心神齐刷刷地投向那台器宇轩昂的电视机。 那个年代,在电视机没有光临新屯村之前,人们的唯一带有现代气息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电影。每当村里放电影的时候便全家老小齐出动,太阳悬空的时候就有人将板凳、马扎等摆放在好位置占地儿,无论什么电影,人们都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可话又说回来了,你不收也得收,想不收也得成呀!那个电影放映员是不老屯村的一个年轻人,衣着光鲜雪白的衬衣能将浓黑的夜照亮;他的头发更是黑亮得放光,眼神儿与嘴角充满的高傲与不屑。电影放映的时候,观众便指着脖子瞪着眼睛盯着闪动的银幕,时而轻笑时而地进入状态随着剧情的深入而或喜或悲。有一次放映的是电影《白毛女》,当演到杨白劳、喜儿父女被恶霸地主黄世仁欺辱的时候,在几个妇女的低泣声中社员们群情激奋咬牙切齿,更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者,富农马占元见事不好及时知趣地挤出人群回家去了,他担心哪个楞头青把握不住情绪回头再乘机给他一板砖!和国建在一起扎在人堆儿里看电影的谢新也在内心深处为杨白劳和喜儿的悲剧而心中纠结甚至啜泣,但令他不解的是好端端一个水灵灵的黑辫子的美丽姑娘怎么就头发全白了呢?她逃入山洞后如何生存又是如何躲过恶霸地主的追捕的?后来谢新知道了,好的艺术作品能够快速地令人沉浸其中进入状态,就好像被催眠了一样,随之而或喜悦或悲戚,电影如此,任何艺术作品无不如此,有人将其称之为“催眠作用”,越是好的作品越能令人忘记自我而迅速进入剧情投入到虚幻的境界之中,从而暂时忘却现实中的烦恼,这大概就是艺术作品的魅力所在。 那个时代农村里文娱活动少,那个潮白河东面燕郊来的崩爆米花的中年汉子都能在新屯村引起骚动,更何况别的了。逢到外乡来的草台班子,以及打把式卖艺走江湖的,耍猴的、卖大力丸的,反此种种都能让这个村子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兴奋上好一阵子,电影就更是如此。如今村子里又有了这台电视机,人们可以每天看到虚幻却又真实的他们所不了解的外面的世界,这个小村中的人有多么的欣喜!而掌握电视开关大权的村治保主任刘振才便瞬时高大权威了起来。 (五十八)阿兰被子弹打死了 原先偶尔能听到“夜生活”这个词,在农村这个词等同于“性生活”以至于人们羞于提起。尚处于童年时期的谢新却心中疑惑,天黑了入夜了上炕睡觉了还有什么“夜”生活,莫非是吃饱了撑的?!而新屯村的第一号大老娘们崔英英却给出了她的理解,“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天一擦黑儿你就犯浪,就想着和爷们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我他妈打你丫挺的!”边说边用喂猪的铁勺子敲打在母猪的头上。崔英英常在傍晚喂猪时这么借猪讽人地捎带她的大儿媳和大儿子,大儿子、大儿媳装傻充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没听见或者全当她在放屁,但这话后来还是传遍了全村,以至于国建、谢新这个年纪的孩童都知道了崔大娘们儿说的是什么东西!崔英英的话虽然听起来牙碜觉得脏,但那未尝不是实际情况,“日落而息”既节省灯油又符合天道,何乐而不为?上炕睡不着觉干什么,不干那事还能干什么? 在一年有三四场电影可看的时候,不论是荡气回肠的还是依依呀呀唱戏的,不论是刀光剑影还是波涛暗涌的,本村的自不必说,就是邻村乃至隔上几个村步行十里地去看场电影,年轻人也是乐此不疲。而今有了这台电视机情况便不同了,男人们盼望着夜幕降临,不为上炕和媳妇睡觉,只为了挤到电视机前的人群中,直着脖子看电视。电视节目更加的五花八门儿,有时播放电影,有一天播放了一部叫《英雄虎胆》的电影,电影中的女特务阿兰容貌姣好体态婀娜,谢新心想这哪里是女特务,这分别就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虽然还是个孩童,但他真真实实地爱上了这个婀娜美丽的阿兰!阿兰,我心中的女神,你不是那个妖娆的女特务吗!其实像他这样迷恋影片中阿兰的又何止千万人,他也只能算是个小“影迷”,按时下的说法,谢新只能算是个阿兰的小“粉丝”。但虽然是个小粉丝,谢新却爱得执着而强烈,当晚他便躺在被窝里,为阿兰的被子弹“打死”而流出了爱与迷惑的眼泪。这种莫名的情感来的迅疾而强烈,去得也极迅速,第二天早晨一睁眼,他便差不多忘记了美丽婀娜的阿兰,他因为看电视而耽搁了做作业,他还有一段语文课文没有背下来,现实的烦恼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他似乎没有时间再暗恋和为阿兰而愁肠百结了。 但只要时间允许他还是会跑到队部前面去看电视,哪怕看上一眼或是干脆只看看那群看电视人的后脑勺他也能感觉到快乐。电视里播放不只是电影,更有一种叫电视剧的东西,有单集的更有多集的,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牢牢地吸引了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每到播出的时候,队部前面便人头攒动简直比过节还要热闹。而当从美国引进的电视连续剧《大西洋里来的人》在电视里播出的时候,新屯人便惊讶于荧屏中的人物,更惊讶于他们的生活了,世界上居然还有那样的一个国家,其中的人们已经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了。那时的京东农村时常停电,有时人们正围着电视机入神观看的时候,忽然间眼前一片漆黑,停电了!“操他妈,又停电了!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抱怨声咒骂声骤然响了起来,大部分人摸黑儿回了家,还有一小部分人留在那里等着聊着,那个蓝眼睛的“迈特”,你说他怎么就能跟鱼似的在海里游泳?而一旦到了陆地上,他就跟个白面儿鬼(吸毒者)似的不堪一击呢?在海底里当真还有另一个“迈特”的世界吗? (五十九)影视剧不只是娱乐 那个时候播出的美国的另一部电视剧叫《加里森敢死队》,那是一部让国建、谢新他们兴奋不已的电视剧,大约播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就停播了,原因嘛众说纷纭。剧中的那些敢死队员是从监狱的囚犯中挑选出来,都有独特的“本领”。电视剧中,这些队员哪里是什么囚徒,他们简直就有本事又不乏美式幽默的“英雄”。如果说《大西洋里来的人》告诉了人们有那么一群生活在电灯电话面包牛奶中的人们,他们在过着新屯人所想象不到的那种现代的生活,那么这部《加里森敢死队》就在告诉新屯村这些普通老百姓,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小偷、流氓被改造成了战士上了战场成为了英雄。这些经过挑选改造而成的敢死队员里,有擅偷擅摸的,有擅开锁开手铐擅使飞刀的,那飞刀玩起来指哪儿打哪儿出神入化。国建、谢新等人正是善于模仿的年龄,在《加》剧播出后没多久,他们便几乎人手一把飞刀,材料款式不尽相同,大多数都是应景儿之物,但这种情况出现在了校园里,学生们常于课间嘻嘻哈哈地比划着,有的设定一个把子,几个手持刀子的家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花样百出地将手中刀子朝把子投掷过去。教师们看的胆战心惊,一旦哪个小子闹着玩儿不知轻重地玩儿过了头儿伤到别的同学可怎么弄?!就在这个当口儿,张学松首先玩儿刀子玩儿出了事,他在和刘营你捅我逗地游戏的时候,用自己的那把水果刀改成的“飞刀”穿破了对方上臂的外侧的衣服,并且戳进了皮肉之中,王惠英闻讯顾不得收拾儿子,急忙拉上刘营到了不老屯村的医务室,看着队医给刘营处理包扎。还好那个时节还穿着厚衣服,要不然刘营可就惨了,而捅了篓子的张学松也要“吃不了兜着走”,第二天王惠英单独叫走了刘营问长问短,得知没事儿之后方才放下心来。不久,校长赵本怀就在学生大会上宣布,学生一律不许携带玩弄刀具,一经发现即予没收!一部电视剧竟然惹出事端,这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所始料未及的,“文化的力量”是任何时代都不可或缺而又不容忽视的。 张学松身量不高,生长得小胳膊小腿儿大脑壳,很像动画片中的大头娃娃,看起来七分可爱。他的头发细黄柔软,仿佛听话的孩子让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西就往西;脸上皮肤细腻光滑,一对眼睛灵动而光亮。在母亲王惠英的眼皮子底下,要说他该规规矩矩,他在王惠英的面前也确实做到了规规矩矩不乱说乱动;然而一旦到了母亲目光所触及不到的地方,或者当王惠英的目光没有关注到他的时候,他便逍遥自在自行其事。他很少有按时完成作业的时候,几乎每天早晨他都早早地来到学校,别人朗读课文的时候他向赵安、常淼再不就是王卫东抑或是谢新嘻嘻哈哈半借半抢地弄来人家的作业本,然后飞快地依葫芦画瓢地抄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因此他的作业本看上去总是别人的干净整洁,直看得王惠英心中暗喜以为儿子确乎是棵好苗子,比他哥哥姐姐强!老师们对于张学松抄袭作业的事有所耳闻,但大多数老师都是知而不言一笑了之,曾经有老师如田得霖,发现了学松诡迹之后告诉了王惠英,而张学松却来了个“狸猫换太子”,他取来一个崭新的作业本,将前一天的作业原封不动的抄写上去,等到“事发”王惠英质问他抄作业没有的时候,他便将两个作业本同时交给母亲,并说我原先的作业本掉到地上脏得不能用了,正誊写在新本上的时候叫得霖老师看到了。此时的张学松,在自己的母亲面前镇定自若略显谦卑言辞温和,惠英老师紧绷着的写满怒容的脸似春日暖阳下的薄冰一般迅速消融化作春水悄然逝去。 自此,再没有老师在王惠英面前告过她儿子张学松的状,同学们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抄作业,没问题,拿去!张学松人缘儿不赖,他不欺负别人也没有人欺负他,就连在原来的班级里饱受欺辱虐待的王卫东,学松也能以平常同学对待而没有歧视鄙视的目光;他和高年级中的几个“刺儿头”时常地眉来眼去兄弟相称,低年级同学中如常桂全者见到他则总是三哥长三哥短的叫着,更兼有母亲王惠英的老教师背景,所以他在这所小学校的学生中,不显山不露水不招灾不惹祸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地学习着生活着。 第五章 (二十二)供销合作社的四轮豪华马车 (六十)车是流动的房子 谢新从小便喜欢坐车,什么汽车、卡车、拖拉机,马车、驴车、牛车甚至于自行车,统统来者不拒。汽车只有去京城大伯那里才有机会坐到,但在新屯村,谢新可以在坐上刘连生的拖拉机,去享受一番流动的房子的乐趣,这是他打从记事儿起就有的喜好。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兜风,静止的土地像是长了腿一般迅速跑到身后,柳枝与田野里庄稼被快速地抛到后面,这时闻着它的排气管子中嘟嘟嘟喷射出的黑色的或浓或淡的柴油尾气,他心里美滋滋的。 新屯村里有一辆马车一辆驴车还有一辆牛车,全部是两轮胶皮轱辘的。马车由马或骡子这些高头大个儿牲畜驾辕,那牲口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头部还在微微地有节奏的上下点动着,甚是威武。驴车则差不多总是颠动而轻快,仿佛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儿在那儿拉车当娱乐一般轻狂自在。不过车把式时常要将驴眼用布蒙住,因为这种牲口天生倔强,路边的青草一旦被它瞄上,你就是用鞭子抽得它身上渗出血丝儿它也绝不言弃直至吃完。若是此驴遇上别一头异性壮驴情投意合时便要追过去,恨不得即刻以身相许,那同样是拦都拦不住!所以有经验的车把式就要将驴眼蒙住,“这回呀,省得你小子瞎踅摸,别回头又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而将驴眼蒙住又免不得出别的问题,好好的你捂住人家的眼睛让它装瞎它能不搓火?!于是那驴便耍起了脾气,你让它往右它偏向左,你让它站住它偏就往前冲,要不怎么说是“驴脾气”呢!有经验的驴把式便摸着它的脾性,想往右时便拉左面的缰绳,想让它站住时就边喊着“架,架,架!”边还抽它一鞭子,这时驴便梗着脖子喘着粗气立在原地不动了。 童年的谢新没听说过“诺亚方舟”之类的东西,但坐在这样运动着的车子上便会生出一种愉悦的快感,伴之而来的是那种安全感,这些使得他连牛车也不愿意放过,一有机会他便去讨好车把式,不让上车便软磨硬泡,再不就跟着车或走或跑直到车把式让车子停下来让他爬上车去。坐在紧挨牲口屁股后面车厢看,他的眼光聚集在牲口身上,牲口操纵尾巴就像人挥动扫把一般自然,有一部电影是老电影演员葛存壮演的,其中的台词中提到“马尾巴的功能”,这时的谢新便想起那句笑话一般的台词,不过谢新觉得马尾巴确有它独特的功能,比如扫除身上灰尘,比如抽打那些讨厌的马蝇阻止它们的叮咬。而拉车的老牛让他注意的不单是尾巴,他觉得老牛的嘴似乎总在动,像是在吃东西似的,嘴角处甚至滴漏出混合着唾液的流状液体。而牲口都有一种独门绝技,它们能够在行进时排便,骡马的大便小巧而干燥,那老牛在行进中大滩的冒着热气的粪便从肛门中排泄出来,然后噗叽噗叽泻落道土地上,常有老农肩上背着一只粪筐沿路捡拾这些牲口粪便,那或许是上好的农家肥吧。 车把式们重车时绝不坐车而是跟着牲口或走或跑,轻车时则跨坐在驾辕牲口的左右方的位置,那时他们将长杆鞭子抱在怀里,当牲口心不在焉松劲儿懈怠时便甩出一个鞭花随即发出一声鞭声,牲口便立即为之一振重新低眉顺眼地低头拉车。牲口也有偷懒儿的,那驾辕的牲口重担在身不方便偷懒,那前面拉套的牲口却常常如同散步遛弯儿一般懈怠自在,要让它们这些放荡鬼使劲儿拉车不拉乏套,那车把式就必须发挥鞭子的作用,不只是甩鞭花更要将鞭子抽打在那悠闲牲口的脊背上,这时的鞭声不再清脆而是闷响,是鞭子与皮肉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车把式随即还要骂上一句,“叫你丫挺的耍滑头!看我不抽你!”受到皮肉之苦的牲口于是向前急冲几步将套绳拉紧了,那驾辕的牲口脚步变得轻快了些,惩罚后进就等于是奖励先进,这个道理在这里尤其适用,看哪,辕马在偷着乐呢! (六十一)这是一辆特殊的豪华马车 从新屯村的街道上隔三岔五招摇而过的有一辆四轮马车,驾辕的马比新屯村那些出力干庄稼活儿的牲口们轻松舒适了很多,就连毛色也要光亮得多。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在早把老鼠分成仓鼠和厕鼠,这牲口也就有了村里的和城里的分别,在那个时代,在农村干农活儿的牲口再怎么着也赶不上吃商品粮的牲口,干活儿又脏又累还要挨骂挨鞭子。好在牲口不爱胡思乱想瞎琢磨,听天由命不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吗?! 四轮马车自是与两轮马车不同,两轮马车的车厢与辕木一体,车辕直接驾在辕马的背脊上面,看上去沉甸甸的;而四轮马车的车厢与辕木是分开的,辕木与马车的前面两个能够自由转向的轱辘相连接,套装在马背上的辕木是松松的,于是那拉车的马便见出它的优越与自由。车把式的位置在车厢前面中间的部分,那里有一个木头盒子既用作工具箱又是车把式的座椅,于是那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精气神儿十足的车把式便可以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边抽烟边驾车,甚至还可以得空儿端起大号罐头瓶子改做的茶杯喝上几口酽酽的茉莉花茶。这个车把式衣着虽不光鲜但却整齐干净,与满头满脸灰尘衣着不整甚至袒胸露乳满身汗性味儿的新屯村的车把式相比,那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这辆马车中的“贵族”,恰是这个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的货运马车。 新屯村村子小没有商店,供销社在不老屯村的中心位置开设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商店,那时的人们不称其为商店而约定俗成地称之为“合作社”,京东人更是按当地的口音顺嘴呼之为“盒子社”。那个时代鲜有整瓶出售的酱油、醋等,柜台里面的酱油、醋以及白酒、黄酱、白糖、盐乃至糖果、点心之类的商品全部是散装的,家里酱油用完了,家大人便取出毛八分钱交给孩子说上一声,“二子,打酱油去!”那二子便屁颠屁颠地拿着空瓶子去打酱油,顺便自己也能省下一分钱买上一块儿水果糖,如果钱再富裕就可以买上一块儿“大白兔”(牛奶糖)。 合作社的全称为“供销合作社”,1970年代它的网点遍布京东农村,农民们的生活必需品的采购大多在这里完成,而家里的积攒下的鸡蛋等什物,也可以拿到那里去换成钱,这样的以销为主收购为辅的经营模式在当时是大大地活跃农村经济。这个公社政府大院旁边,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供销社,它有前后两晋院落,全部是象征财富与地位的红瓦青砖房,后院是库房、领导办公室以及休息室,前院是东西两座商店,西面的是百货店,东面的是副食店。位于不老屯的这个合作社网点也有规模不小的一个院落,也是前店后库的模式,是具体而微的村级网点的样子。这里的商店百货和副食品同处一室,西半边是百货,布匹、针头线脑、笔墨纸砚、手电筒乃至鞋袜等家居百货类的用品,这半边的柜台是玻璃的;东半边是副食类商品,油盐酱醋茶、散装白酒、花椒大料、糕点等在这半边。盛放着油糕、酥皮点心的木制开口箱子被放在了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散装着酱油、醋、白酒等什物的大木桶在柜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要买酱油就把空瓶子递给售货员,那镶着大金牙的售货员将一个木制锥形漏斗插入瓶口儿,再用一个木制的带把儿的量筒“咕咚”一声伸进大木桶中量取出酱油,之后倒入漏斗灌入玻璃瓶里,醋、白酒等液体类商品的买卖大多如此。这半边的柜台是水泥与砖垒砌而成的,里面货架上摆放不下的商品,有时会摆在这样可以负重的柜台上面。在那个物质匮乏商品供应不足的时代,在供销社工作那是相当实惠的,紧俏商品有时没上货架就被内部人员抢购一空,普通百姓连“影儿”都摸不着。别说京东县的供销社主任,就是公社一级的供销分社的主任也是衣着光鲜人五人六儿牛的不成,就连公社书记有时都要点头哈腰地求他弄点东西。就是那些站在柜台里的售货员也极具职业自豪感,骄傲而又冷淡地对待陌生顾客,经常是爱答不理的,“愿意买就买,不买走人,关我屁事!”非如此不足以显出他或她的重要与尊严。 第五章 (二十三)供销社里的两名售货员 (六十二)“供销社”里的两名售货员 “供销社”里有两个男售货员,其中一个姓张,个头儿不高,无论冬夏常年戴一顶绿军帽,看到来人总是能够满面春风露出笑脸来,据说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另一个个头儿要高一些,黑长的头发发出一股香味儿还像那时的电影明显一般整齐地梳向后面,他的口腔里镶着的金属牙齿闪烁着银灿灿的白光。此人身着藏青色中山装,左胸前面的口袋里揣着一支金属笔帽的钢笔,如此绅士打扮却少有绅士风度,脸上总是冰冷地生出寒气来,即使在数伏时节那张脸上也见不到丝毫暖意。新屯与不老屯的人称呼绿帽子作“小张”,另一个则呼之为“大金牙”,虽然那几个牙齿不是金色的。 不老屯小学在合作社的东面,仅一步之遥,同学们尽可以乘着课间休息的时候跑到那里买东西,而在第二、三节课之间有更长一些的休息时间,学生们就更是三一群俩一伙地结伴去那里,而那时候的合作社的店堂里便较平时热闹了许多。这一天张学松招呼了刘营、谢新三个人结伴去“盒子社”。那时院子靠里面停放着四轮马车,辕马和套马低着头在食槽里吃着草料,仿佛工间休息时人们吃着零食一般。几个小女生在百货柜台那边儿挑拣头绳皮筋儿之类的用品,绿帽子小张在张罗着他们,大金牙冷着脸在副食品柜台里面撅着屁股忙着摆放货物,而不远处的柜台摆放着一盒子糖果。大金牙那时正在搬运新到的货物,冷若冰霜的他没工夫顾及张学松他们几个。这当口谢新正要张口问张学松要买什么的时候,却见张学松迅速地朝他眨动几下眼睛继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在说,“别言声儿!”于是谢新住了口,这时常晓松又转过头去扫视了正招呼女生们的绿帽子,之后果断地将手伸进糖果之中,轻巧又凶狠地抓了一大把随即放入自己的口袋里,边还咳嗽一声以遮掩住发出的窸窣声。大金牙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有动静,他直起腰转过身来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买什么东西呀你们?!不买东西就出去,别在这里看扒拉眼儿!”张学松、谢新等人被大金牙这么一说,也就借坡下驴地往商店门口儿走去,但他们心里都不自在,“人要脸,树要皮”,平白被大金牙抢白了几句,这搁在平时,谢新他们便要给他一些颜色,但此时谢新心中忐忑,他在为张学松的行为感到害怕,毕竟同他一起做了一回贼必得赶紧跑,要是被发现了不是“同案犯”也是个“从犯”!于是强作镇定,等到出了店门,呼吸到了外面的自由的空气,那颗心陡然放松,他们便要飞跑起来。 然而这时张学松却回转身,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然后大喊了一声,“大金牙!”喊过之后就朝着大大敞开着的院门口跑去,谢新与刘营竟也兴奋了起来,忘记了胆怯随之放声喊道,“大金牙,大金牙!”边喊边紧随学松之后跑向大门口儿。常晓松在跑出大门口后,复又转身故伎重演地再度将双手罩在口边大声喊道,“大金牙,瞧你那奏行!”谢新、刘营也再度随之喊道,“大金牙,大金牙,瞧你那奏行,瞧你那奏行!”,喊罢,一溜烟儿朝学校方向跑去,那两匹正在吃草的马停止了吃草,抬起马头瞧向这边。这时,穿着光亮皮鞋的大金牙已经追了出来,他愤怒得呲着金牙咧着大嘴,抄起店门口儿处立着的长把儿扫帚,晃动着光亮的大背头朝院门口跑过来,边追边骂道,“站住,都给老子站住,看不拍死你们!” (六十三) 大金牙的愤怒着实吓坏了张学松、谢新、刘营等人,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到“盒子社”去闲逛,谢新心里总在想,“喊个‘大金牙’就暴跳如雷要死要活的,那样的话当初干嘛要镶那种牙,吃饱了撑的吗?这张学松的胆子也忒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敢伸手偷东西,要是让他妈妈班主任老师王惠英知道了,不得揍他个半死?!”这时谢新头脑中忽然闪过了刘得亮,这个爱偷东西的人现在又在哪里?据说因为到邻村偷东西被逮着,这小子点儿背,正赶上严打,被判了三年!这时他口里含张学松塞给他的糖块儿,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或许在那片天空下面,那个不令人讨厌的刘得亮正带着手铐被人踢打呢! 不老屯的这个供销社的网点里常年飘荡着浓浓的酱油、食醋和花椒大料的混合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布匹与雪花膏之类化妆品的香味儿,如果没有大金牙的亮发冷脸,那里该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就是嗅一嗅它的这般独特的味道,看一看花花绿绿的商品,那谢新也是心满意足的,这里是一个能够与富足联系起来的地方;即使在当街碰到四轮马车和坐在驾驶员位置的翘着二郎腿抽烟的车把式,连同那车厢里的盆盆罐罐的东西,也能让谢新和国建生出对于未来的想往来。 自从那次顺手牵羊顺了满把糖果,并且兴致满高地惹怒大金牙之后,张学松、谢新等人就没再结伴去过那里。好在大金牙是外村人,对不老屯村与新屯村皆不熟悉,对这几个“倒霉”孩子的作怪也没十分往心里去,绿帽子小张笑嘻嘻地劝他道,“小赵,那是几个毛孩子,淘(气)了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过后大金牙也就慢慢消了气,差不多已经将这件事忘记了。临放暑假之前,张学松等人再次光临“盒子社”。先前那次是穿着冬衣来的,这一次当然是穿着夏装,背心、短裤、塑料凉鞋,只有张学松大约是因为着了夜凉而穿着长衣长裤。进门之前学松对几个跟随的人交代说,“王传敬要买铅笔刀、橡皮之类的东西,(王)卫东你跟着他;谢新、刘营跟着我!”谢新、刘营心里皆打鼓,心想这小子又要玩儿哪一出儿啊这是?箭在弦上也只能跟着他玩儿了。 (六十四) 偌大的店堂里比外面凉爽了许多,本就充盈着的酱油食醋花椒大料的味道因为天热的缘故就更加的浓郁,令人想起了炖肉的味道,谢新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那个大号的冬天取暖用的煤炉连同白铁皮烟筒都还在那里,看起来是不打算拆了,难道就这么着放到入冬再继续使用?百货那边的柜台外面几个妇女,隔着柜台和绿帽子小张李家长张家的聊着闲天儿,绿帽子一双胳膊肘架在在玻璃柜台上,笑眯眯地听着,不时插上一句嘴,店堂里没有大金牙的影子。看见张学松等人先后进来,绿帽子招呼道,“学生来啦,要买点儿什么?看这意思是不是快放暑假了?看把你们给美的!” 这时王卫东首先微翘着嘴巴开腔道,“是呀,绿帽子叔叔,过几天我们就放暑假了。金牙叔叔没在吗?”“绿帽子叔叔”!这个称呼听起来怪怪的,但小张本人却是笑眯眯地接受了没有半点儿反感,反倒是听到“金牙叔叔”这个称呼时绿帽子怔了一下回答道,“小学生朋友,这里没有姓金的呀!”继而他双手一拍会意地说道,“你是说小赵吧!还‘金牙叔叔’,他要是听到,又得跟你急了!亏得他今天有事没来!” 这时王传敬凑近玻璃柜台道,“啊绿绿啊绿帽子叔叔……”几个字传敬竟是用了足足半分钟方才吞吐出来,旁边的那几个老娘们儿先是一怔,继而私语了几句,进而竟自捂着嘴笑出了声儿,边还低声说道,“这不是二队的小侉子吗?现在不侉了,怎么又改磕巴了?!真是连说都不会话了!啊哈哈哈哈……”说罢忍不住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再看王传敬微缩了肩膀与脖子,眼睛瞪圆了瞧向玻璃柜台里的竖形铅笔刀,左手按住柜台右手指着那里说着,“我我我就我买买铅铅铅笔笔、笔刀!”王卫东在一旁帮腔说道,“绿帽子叔叔,他要买铅笔刀,还买一块橡皮。”说罢将头转向王传敬问道,“你是要买这两样东西吧,王传敬?”王传敬低着头胀红了脸回答道,“是是是是的!” 刚还和妇人们一起笑出了声儿的售货员小张的笑容似乎僵在了那里,王传敬说话是在受罪,而听他说话同样是在受罪,这孩子这么小的年龄就种下了这种毛病,这以后的漫长人生道路该有多少心酸与无耐!他收敛起嘲笑而以一副对待成年顾客的那种脸色面对着小学生王传敬,谦和有礼中见出庄严与尊严,王传敬在绿帽子小张面前不再瑟缩,肩膀与脖颈自然地挺直了。绿帽子小张目送着王卫东、王传敬离开的时候,张学松几个人也已经静悄悄地出了店门,在人们将关注的目光投射给王传敬的时候,穿着长衣长裤的张学松在谢新与刘营面前再度得手,过后谢新暗想,这张学松的长衣长裤恐怕不全是因为着了夜凉,怕还有别的原因吧! 第五章 (二十四)明义与更生 (六十五)新屯村的自力与更生 在多子多福观念统治着的那时的中国农村社会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位胡子都白了老者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是一个辈分,他是那个婴儿的大哥,这种情况是不奇怪的。某个孩子别看他年纪小,可因为他辈分高,所以他竟是别人的叔叔或爷爷,在新屯村就有这么一个人。他叫谢自力,后来自己改名为谢更生,至于为什么改名,他对好友谢明义解释说,“光不依赖外力怎么能成?那也只能叫‘自立’,种几亩薄地,至多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勉强够吃够喝而已,那可不成!我得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要呆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个农民!明义,你瞧瞧这马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围着村子转上一圈,就浑头巴脑都是土,别说人家京城里头,就是县城里头咱也没法比。那里有发光的柏油马路水泥地面的人行道。明义,你知道吗,从小楼饭店再往西走有百十米的那家‘清泉浴池’,你信不信,赶明儿我最多一个星期就到里面洗上一次澡,我要天天儿从它旁边经过,明义你猜怎么着,闻着它里面传出来的澡堂子的气味儿我就打心眼儿里舒服高兴,真是见了鬼了!明义,我要做个城里人,白袜子黑皮鞋,的确良衬衣,我要骑一辆二八飞鸽大连套自行车……” 和明义兴奋地说着话的这个年轻人就是谢更生,他和明义同岁,但他的辈分高,明义要喊他叔叔,而谢新作为明义的侄子则要叫他“大爷”,他比自己的爸爸谢明坤小了十来岁,他比自己的爷爷谢天祥更是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岁,喊这么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做“大爷”,谢新的心里老大不乐意,而让谢新心里诧异的是,喊他“大爷”他居然就大言不惭泰然自若地答应了,于是谢新心里暗骂了了一句“操你大爷的!”骂过之后心里竟痛快了许多。有一天谢更生对明义说,“咱俩是发小儿,从小光着屁股到南河里洗澡摸鱼,一起上树掏鸟蛋,到地主马占元的老屋旁边去(偷)摘树上的红枣,这背地里呀你我是兄弟,别总叔长叔短的!”他们的谈话从来不背着谢新,自打听了谢更生的这些表白之后,谢新心想他毕竟是四叔明义的朋友,后来再称呼他“大爷”的时候,内心里便诚服了一些,不再加多余的零碎儿。 谢明义和谢更生两个高中毕业后回到了新屯村,他们似乎都摆脱不了当农民的命运。但之后没多久便赶上了部队招募新兵,一米七五往上身材高挑的谢更生顺利入伍,明义却因为身高没有达到要求而依旧留在了村子里。从那之后穿着墨绿色的制服骑着墨绿色邮政自行车的邮递员常常是同时送来两封发自同一地点的来信,一封是寄给谢更生父母的,另一封是寄给谢明义的。开始的时候他安慰明义,后来便充满了思念与乡愁,直到后来明义因为工厂招工也离开了新屯村进了工厂做了工人。 (六十六) 谢更生每次休探亲假回来,几乎每天都要到明义家转个弯儿,赶上明义不在家的时候,他便在小板凳上坐一会儿再走。谢更生对明礼可没有太多的话,寒暄过后便干坐在那里,害得明礼背后向四哥明义抱怨说,“四哥,更生跟你是真心的,对我没什么话!”明义解释说,“他那个人就那样,这你也往心里去?他可是对别人没有半点坏心眼儿,就脾气秉性有点儿个别。想说话的时候拦都拦不住,不想说话的时候,你就是求他也没用!”明礼嘟着嘴回了句,“谁还求他说话呀?他爱说不说,我待见他是怎么着!”说完便走开了。 谢更生、明义以及明礼这样年纪的同龄人在新屯村总也有十来个人吧,但谢更生就只明义这么一个可以任意说话不存芥蒂的朋友,他在说话的时候,明义很少插嘴,只是微笑着安静地听着,直到谢更生征求明义意见似的问了一句,“明义,你说呢。”明义才会思考上一会儿,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在更生退伍之后回村的那一年,公社武装部组织退役军人进行民兵培训,后来更生和明义聊天的时候对他说道,“明义,你知道嘛,公社武装部说是人手不够要招两个人,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可能被选中,明义你说我怎么样?!”那时他们俩正在昏黄的白炽灯下下着军棋,而小学生谢新就在旁边作他们的裁判,听到这里明义的眼睛一亮,他依旧那样微笑着对更生说,“更生,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该好好把握住!真要是到了公社武装部,那就有可能再到京东县武装部,到了县武装部,你不就可以一个星期到清泉浴池洗一次澡了!”明义说话照旧是声音不高,但言语中满是真诚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明义的真诚与善意感染了谢更生,他微笑着对明义说道,“明义,你说的正是我想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天上掉不下馅饼来,即使掉下来,也保不齐不砸到别人脑袋上,所以我想先找找书记刘国成,再不行就让我妈出面,我妈的面子应该比我大哟!”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谢更生的妈妈是新屯村的老妇女党员,老早就是村支部的成员,明义听说要让她出面请刘国成帮忙,那刘国成是要给面子的。 谢更生身上有一股高傲之气,这不知是遗传了谁的基因,反正没有遗传他爹妈的。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同龄人眼中,他身上时刻飘溢出一股京东人称作“大”劲儿的东西,这种东西同他的辈分有关系吗?谁知道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连生养他的父母也说不清楚他的性格像谁。新屯村那十来个同年级的人中,除了明义他和谁也谈不来。他不爱听别人咸的淡的或是不着边际地胡扯,他想有那时间还不如看看报纸瞧两眼书呢!于是逢到这些人时他便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打个招呼便各走各的路。而别人也不愿意听他说话,故作高深空洞无物更是目中无人,听了几句广播看了几页报纸上了两年高中就假充“知识分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关公门前耍大刀,圣人面前卖三字经,猪鼻子插葱——你装什么象?!被窝里伸脚丫子——你算第几把手?! (六十七) 在新屯村,谢更生觉得只有一个合得来的可以作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他就是谢明义。在谢更生看来,明义的脸上总是充满了阳光与春风,在明义面前谢更生可以尽情地表演,可以说三道四,可以不着四六地由着性儿地说话,他不担心明义会扭头走开,明义不会朝他撇嘴或是斜楞眼儿做那些让人生厌的举动,和谢更生在一起明义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哦,是这样儿呀!”或是略带疑问地问上一句,“哦,是这样吗?”那时谢更生便会严肃地回答明义道,“怎么不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之后他俩便相视而笑。 明义心里清楚,更生在村里没有更多的朋友,更生在新屯村只拿自己当朋友。他是个高傲的人,虽然明义也说不清楚更生凭的什么高傲,那或许是打小就有的,自己也就迁就起了这个朋友。明义知道更生不喜欢和人争执,他只想有个听众能够隔长不短地听他说说话,摆一摆他的想法,宣泄一下自身的情绪,这就够了!谢更生他不想给自己个儿找个对象来脸红脖子粗的反驳自己!而谢明义就正是那种不喜争执不善争执而只想与人为善的人,于是谢明义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谢更生的好友,这该是一种缘分吧。 在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家实行“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但谢更生的父母却不是这样。他的父亲是个瘦高个子,性格沉静内向不喜言谈,而他的母亲却是性格外向张扬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因此无论家里外头,不论什么事她都要发表一番看法,然而也正是因为是这样的性格,她在新屯村早早地入了党并且成为了村干部。在生育问题上,她也做了主张,只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这个儿子也由着她的主意叫“自力”,只等生养了老二叫“更生”。那个时代国家提倡“自力更生”,她爷们儿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搓着双手傻乐,见了这么一副没出息的德行,搁别人家的娘们儿少不得抱怨几句没本事之类的闲话,但这个娘们儿却乐了。爷们儿老实厚道娘们儿泼辣能干,这对组合不但在新屯村大大的有名,就是在这个公社也相当的知名度。就这么着谢更生自打一出生便叫“自力”,等到老二出生,是个丫头,那可是不能叫“更生”,更生是男孩的名字,那时通过自强自力自立起来而改变人生的意思,这是不可能让女孩家叫的名字,丫头嘛就该叫个芹呀、香呀、珍呀什么的。那时评剧正在京东一带盛行,于是爹妈满心欢喜地给老二起名叫谢香芹。等到谢更生上了中学,他便给自己改名叫了“更生”,他对明义说,“光‘自力’还不行,更要‘更生’,改变人生的轨迹,跳出农村这个又穷又累的藩篱,要做个城里人,最起码也得是个吃商品粮的!”就这样谢自力从此成了谢更生。终归是叫了十几年的名字,所以现在还是时常有人见面喊他“自力”,谢更生也不纠正,自力与更生相伴而生,他得先自力再自立最后才能更生。不自立怎么更生?自立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更生吗?他的这些想法讲给明义听的时候,明义露出白牙齿边微笑倾听边点头同意并真心地表示赞叹。 有人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你叫猫啊狗啊的与叫什么虎啊熊呀的能有什么分别?现在研究表明那是真的不一样。名字是跟定你终生的一个符号,它在潜移默化中对你产生出暗示作用,这种暗示作用就是心理作用,它在白天提醒你,便是在晚上的夜梦里也在对你起着暗示的作用,而正是这种作用将可以转化而成为行动力来助你成功!所以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名字等闲视之。 第五章 (二十五)谢明义的心事 (六十八)谢明义的心事 是不是基因组合越相近就越能彼此欣赏与喜欢?只有十来岁的谢新不知道更不明白这些,但是在他眼里,不论是已经出嫁的二姑明月,还是近在身边的四叔明义都是好看的、俊美的。二姑明月身材瘦削但却是婀娜的,四叔明义虽然个子不高但却是俊朗乐观的,他笑起来时便露出一口白牙齿。这一口白牙齿不但笑起来好看而且还非常结实、实用,用它来咬开二锅头酒瓶子的盖子是极轻松随意的。 自从到京西房山的铸造厂做工人之后,明义学会了喝酒。谢新觉得满奇怪的,那种水一般的透明液体辛辣得呛鼻子,用筷子蘸上两滴送入口中都能辣得他吐舌头流眼泪,又有什么好喝的?!真不如鸡蛋汤好喝,更不如红烧肉好吃!可四叔明义却是乐此不疲,手里攥着几颗五香花生米就能抓起酒瓶子往口里灌上几口,待到喝下去之后还要“哈”地长出一口气,继而极享受一般地露出笑意来。 这时谢新便咽着口水问明义道,“四叔,二锅头好喝吗?” 明义微红着脸笑答道,“好喝呀!” 谢新央求道,“四叔,我也想喝,给我也喝一口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明义微笑但却坚决地拒绝道,“新,你还小,可不能喝这个!来,吃点儿花生米吧!”说着将一把花生米塞到了谢新手中,边还轻声叮嘱道,“新,别告儿你爷爷奶奶!”说罢朝侄子挤了几下眼睛,然后再次抓起绿色的酒瓶子朝口中“咕咚”灌了一大口! 明义喜欢唱歌,他似乎天生就有很好的乐感,唱歌时声情并茂,极佳的音质极好的音准,那边明义唱的投入,这边谢新听得摇头晃脑。那时中国出个歌星不像现在这么容易,那真正如“过五关斩六将”一般不易,所以那时成为“歌星”后常常轻轻松松凭着真本事就成为了大众的偶像,之后又轻轻松松被大众呼之为“歌唱家”!比如关贵敏、李光曦、李谷一等人,又比如关牧村、德德玛等,而大众对他们的爱戴较之现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那个时代的歌唱家中,明义最喜欢关贵敏,明义觉得关贵敏的声音嘹亮而不失甜美,阳刚而不失柔美,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儿一般清爽,又像汗流浃背又渴又累的时候有人送过来一只奶油巧克力冰棍儿! 明义经常在谢新面前挥动双手打着拍子唱起那首《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来,从他的歌声中,谢新知道了北国江城哈尔滨,以及那奔腾不息滚滚流过的松花江…… 松花江水波连波,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歌唱天鹅项下珍珠城唉,江南江北好景色 绿水载白帆,两岸花万朵 大桥跨南北,油龙如穿梭 哈尔滨的夏天多迷人,唱不尽我们心中的歌 松花江水波连波,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歌唱英雄的人民,辛勤劳动的成果 北国疆城好巍峨,豆花香千里厂矿奏新歌 同心干四化,风流人物多 松花江的浪花荡激情,唱不尽美好的新生活 (六十九) 有一段时间,明义经常或唱或吹的两支歌是《送别》与《驼铃》,《送别》是电影《怒潮》的插曲——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 送君送到大树下 心里几多知心话 出生入死闹革命 枪林弹雨把敌杀 ------ 半间屋前川水流 革命的友谊才开头 那有利刀能劈水 那有利剑能斩愁 ----- 送君送到江水边 知心话儿说不完 风里浪里你行船 我持梭镖望君还 而《驼铃》是电影《戴手铐的旅客》的插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 送战友,踏征程。 任重道远多艰辛, 洒下一路驼铃声。 山叠嶂,水纵横。 顶风逆水雄心在, 不负人民养育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唱到动情处,谢新见四叔明义竟是泪光莹莹。旁边的谢新有些奇怪,他曾经看电影或电视剧时流过眼泪,比如看年轻貌美的女特务阿兰后他为之倾倒,但又念及思之求之而不得时留下眼泪来,此时的四叔明义又是为的什么呢? 谢新不知道,那时的明义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内心中该是充满了青春的躁动。父亲谢天祥已经为明义和兄弟明礼准备下了房子,那是一个崭新的院落,其中有两套独立的北房,各由两间卧室和一间敞亮的堂屋组成,明义住靠东面的一套,靠西面的那套是明礼的。大姐谢桂华给明义介绍过对象,那女子姓高,大个头儿大嘴巴小眯缝眼儿,相看过之后一起到县城的电影院里看过两次电影,顺便又到电影院旁边的西海子公园里划过两次船,之后便没有了下文。后来大姐桂华带话来说女方也没甚意见,只是她的爹妈嫌明义个子矮了点儿,后来又拉扯了个把月便也就好聚好散了。 (七十) 明义第一次和高姓女子见面相看之后脸面微红眉开眼笑,于是他便唱起了那首珍爱的《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之后他又拿出口琴吹奏出一首动听的乐曲。谢新问明义道,“四叔,您吹的什么曲子?” 明义反问谢新道,“新,这曲子好听不?” 谢新回答说,“好听!四叔,我怎么觉得里面是一大片的水,在荡呀荡的!” 明义喜悦而惊讶地问道,“新,你真的听出里面有水来了?!” 谢新认真地回答说,“四叔,我是真的听出里面有水来了,有好大好深的一大片水呢,是不是?” 明义咧开嘴笑了,他说,“那就对了!能听到水声就对了!新,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它叫《潜海姑娘》,潜海姑娘当然有海了,那大海不是一大片湛蓝幽深的水吗?来,你再听一次……”于是明义又用口琴吹奏了一遍那首《潜海姑娘》,悠扬舒缓中有一股淡淡的喜悦,之后又打着拍子唱了一遍曲谱,唱罢又给谢新说道,“新,你听这个低音‘5’与中音‘3’是不是很神奇,这两个音就像是一对最佳组合,这对组合像什么呢?就像你爷爷、奶奶,或者说是一对好夫妻,一唱一和,珠联璧合。不光是在这首曲子里,在别的曲子里也是这样!” 说罢,明义用口琴又吹奏了一遍,既而补充道,“这个低音‘5’就像一个好脾气人,和谁在一起都风平浪静和和气气,比如和它后面的低音‘6’,不如和中音‘1’,比如和中音‘5’,就是自己和自己站在一起也能玩得到一块去!新,你说好玩不好玩?!” 这些话说得谢新如坠五里雾中,他顶着一头雾水愣愣着张着嘴巴傻笑,心想四叔这是在说什么?但他还是边傻笑边点头,觉得四叔高明,比他们的音乐老师田得霖还要高明,明义说到兴奋处便将刚说过的几组音又唱又吹地展示了一遍,听在谢新耳中倒也其乐融融和谐中听,有时似在河水中嬉戏,有时似在生长着绿色麦浪的田野的怀抱中,四仰八叉地躺倒,眯着眼看闲云悠然飘过来又飘过去…… 和那个高姓女子谈对象前后大约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期间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相融相合,炼铁的手牵住那只白嫩的手,就如同清凉的风掠过大地,就如同久旱的土地遇到了甘霖。然而不久之后也就静寂了下来,明义看似平静的表面却难以遮掩住他内心的落寞,于是谢新便很少听到四叔再兴奋地唱出那像浪花一般飞出的欢乐的歌。许多时候,谢新发现四叔明义呆坐在院门前的板凳上,抬头长时间地望向南河边那黛色含烟的一线树梢,在落日的余晕与暮色中抽着烟。 这一段时间谢新便总可以听到那种阴郁与忧伤的歌,比如那首《送别》,就是在这样一个谢新有些理解但大多数时候又是模糊的时候唱出来的,他还是跟着四叔学会了这首歌,并且他的头脑里在琢磨着“利刀劈水”会是什么样的效果。愁又是什么东西,就像是困得不成了却没有完成作业那个时候的样子吗?利剑斩得了“愁”这个东西吗?看来是斩不了的!谢新边胡思乱想边将手中的木棍当刀向空中挥去欲斩去那“愁”的头!他知道四叔为什么不开心,是因为那个高个子眯缝眼的细腰女子不来了,他真想帮帮四叔让他高兴起来,但他没有那个能力,就在这时他又听到四叔明义唱起了那首《驼铃》,这支歌听起来虽不乏阴郁,但那却是黎明前的漆黑的夜,是暴风雨来之前的黑云压境的天空,但从歌声中,谢新看到了那即将露出头儿来的一线曙光,看到了那暴风雨过后的清亮的天空、透明的空气! 第五章 (二十六)谢明礼的烦恼 (七十一)谢明礼的烦恼 明礼是盖新房的前一年的冬天复员回到新屯村的。谢天祥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份退休,明礼退伍复员后即可顶替父亲到部队252医院工作。但没有什么事是真正一帆风顺的,当时谢天祥所在的252医院的“传染灶”(传染病人的食堂)本来人手就紧,而前些天这个食堂的另一个师傅因为骑自行车摔伤了腿导致了骨折,老话儿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伤到筋骨没有一百天想好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医院政工科的干部找到谢天祥,希望他能多留几个月,之后再办理儿子明礼的顶替接班儿手续,谢天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谢天祥是个热心肠,他后来是这么给明礼解释的——我这人哪,经不得别人求!何况这是服务了几十年的医院,何况人家政工科领导言语恳切,我没有道理不答应人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厚着脸皮拒绝人家政工科干部的请求,自己按规定退休你谢明礼按照规定顶替我接班上岗,你一个生人,又还没有什么本事,在那里干嘛?打杂吗?那样你愿意吗?人家有事求咱,咱答应了人家,遂了人家的愿,等过上几个月你再去办手续接班,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明礼你也是当过兵受过教育的人,这点道理应该比我这六十岁的人懂! 父亲谢天祥的话句句在理,谢明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顺水推舟做成人之美的好事,那对于他以后在252医院工作是有意的,而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明礼办好手续到医院工作后,就被安排到秦皇岛学习厨师技艺,从煎炒烹炸酱焖咕嘟炖,到发面烙饼蒸馒头,他竟是样样精通,而这不能不归功于部队医院领导的培养,不能不归功于父亲的平日里的为人。 但当时的明礼却是有几天心里别扭,本来说好的事,十二月上旬就可以顶替接父亲谢天祥的班到252医院工作,现在却不得不延迟了,因为什么缘故呢?因为那个伙房师傅摔伤了腿,反正不论什么原因吧,顶替接班的事要推迟了。而自己部队那边明礼也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连长、指导员的一通找一通求,提前退伍,哪一样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况且正常情况下,退伍一般在元旦节前后,撕下领章帽徽被专车送到火车站,那样他便可以再领取一整套新发的军装,那可是地方上年轻人求之不得的宝贝儿。他可以自己个儿留下,也可以当一份人情送给别人,像秀兰的女婿秦顺友在他上次探亲时就明里暗里地对他说过,“老叔,您这当了会子兵,在部队也算混了好几年,什么时候给您侄女婿弄身衣服(军装)穿呗!”当时秀兰就在旁边,见顺友如此油腔滑调厚脸皮便半嗔半怨地说道,“顺友,说什么呢你?!老叔是回家探亲来的,到哪给你弄军装去?!”接着秀兰又转向明礼说道,“老叔您甭理他!您知道的,顺友总爱瞎开玩笑,老叔您别往心里去!”而顺友则在一旁嘿嘿地乐着。明礼当时慨然应允道,“顺友,没问题!赶明儿有新的(军装)我给你留一套!”他明礼当时是答应了人家秀兰和顺友的,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出,他便正常退伍复员,省了求人又得了军装!然而如今,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忙来忙去,鸡飞蛋打竹篮打水——全没了!想到这里明礼便由不得“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他那张小脸儿便如这渐行渐近的数九严寒的天气一般进入了隆冬时节。 (七十二) 那几天时间,明礼整天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仿佛这个家庭中每个人都亏欠了他什么似的,他不说话,侄子谢新也躲他远远儿的,生怕招惹他,于是这谢家的偌大的院落里便如笼罩上了一张灰色的网一般。还是有一天晚上明礼到老婶儿家串门,在家里不能说的全在那里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老婶儿听罢着实开导了他一番。 你以为你爸容易呀?为你接班儿的事他也是求了他们单位的领导的。你还记得那个医院政委不,就是那个给谢新治眼睛的女医生的爱人,你爸爸(谢天祥)在他走背字儿那会子,对他照顾,不但没拿他当坏人,还热菜热饭地待承他,就这么着,维下了这层关系。是人家念着这个情,帮的这个忙!你还爱听不爱听,你们哥儿五个里边,你四个哥哥都没怎么让他(谢天祥)着过急,是不是?就你这工作的事,你爸爸可是着急了,不过也算你有这个运气,退伍复员就正赶上他六十岁退休!晚个三五个月又算得了什么?!我问你,你急得是什么?!你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老五,这做人哪,一呀得凭良心,咱不能做那没良心的事,是不是?这二呀得知道感恩,别做那“白眼儿狼”。就说你们这个家吧,里里外外你管过多少?回家来擎吃擎喝的,没见你给这个家出过什么力气,是不是?到现在你爸爸让你晚接班几天,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差骂人了,能那么做人吗?!你在部队,领导是这么教育咱们的吗? 明礼坐在那里不出声,刚还僵硬的脸上似乎有笑意绽了出来。这时候老婶儿接着说道,你们家现在住的房和院子,那了七零年盖的,那时候你年龄不大,还没上中学,是吧,我没记错吧!但你也能干点活儿了,搬个砖呀,和个泥呀总可以吧。可你呢,袖着手站着,再不就跑别处玩去了,是不是?有没有这回事?你还跟着别人说这是给我二哥(明坤)盖的房,我管那么多!什么?你没说!你嘴上没说,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老五呀,这家里干活出力的事要是分什么你的我的,有意思吗?等到有好事的你也能袖手旁观吗,到时候真那样,那你就是爷们儿!别人会竖你的大拇指,作兴你,是不是?!那叫“哥儿们义气”!你们可是亲哥儿五个哟,我那老哥哥上辈子积了德了,生了你们这五个好儿子!你四哥明义,村里人都说他老实厚道本分,你呀多学学他吧! 好了,别的都甭说了,你回来的正好,明年你们家又要盖房,这回可是给你盖的!老五,你可别再拉乏套,是不是?男人嘛,别净想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得度量大点儿,得担得起事儿来,别遇事儿当缩头乌龟,是不是!这话说得重了一些,你这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我)可都是为你好! (七十三) 谢天祥已经决定在这一年开春后盖新房,所以筹备工作自打决定之后就开始了。别的不说,就但说这木料吧,盖房用的木料包括柁木檩条挑檐花架,如果说这柁木檩条挑檐都是木工活儿旁人弄不了,但这花架是可以自己准备的。 农村盖房子,木料中最粗的那个叫“柁”,它是架起房屋的最关键的木料之一;其次是碗口粗细的檩条,再次是拳头粗细的钉在两根檩条之间的“花架”,那编织好的苇薄就直接铺罩在这些花架之上。这些花架通常是成材的树木的枝条,它们大约一米二三十公分长,一般一座房屋大约需要三五百根这样的花架。这些花架大多是带着树皮的,而要想成为能够上房的“材料”就需要将那树皮刮干净之后风干,这是一项再简单不过的活计,然而又是极耗费体力的,这些活儿如和泥搬砖一样都是大工不屑于干而交给小工来干的,接下来的那些天,心里顺过气来的谢明礼开始侍弄花架,敞身穿着部队里发的土黄色的棉袄,戴着一副白色线手套,拿出当兵的劲头儿干了起来。他将花架材料插入绑制好的绳套中固定好,然后双手握着专用的刮刀一下下地将树皮刮去。这样一干就是大半个冬天,就这样,几百根花架呈井字形摆放在院子里,任谁看了都要夸奖一番,明礼自也是眉开眼笑,那本来就小而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明礼退伍复员回到新屯村的家里,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到部队医院去顶替父亲工作,过上个两三年兴许能碰到一个称意的护士姑娘结为秦晋之好,那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儿。那些天他早晨一睁眼便迅速起床,边哼唱着歌曲边叠被子,他能把自己带回来的军用被子叠成“豆腐块”,像刀切的豆腐一般。棱线处他用手攥掐挤压的方式硬生生令那温软的被子成了谢新所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那更是用画笔画出来的一般。 那时候,大部分的农村人家,在早晨起床之后要将被褥叠好之后,码放在炕头或是炕脚,等到晚上睡觉时在拿下来铺放好。明礼回家之后依然保持着在部队的习惯,将自己的被子、枕头之类的睡俱码放在自己褥子的里侧,谢新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自己的被子、枕头码放在自己的脚边,如此一来,进到屋里的人仿佛进了兵营一般。 谢天祥无论冬夏都是五点前后起床,之后便骑着自行车赶赴医院上班,他自不会理会这些,小脚奶奶李玉容乐得老儿子退伍复员回了家,至于被子枕头之类的什物爱怎么摆就怎么摆吧。于是明礼就名正言顺地将兵营生活的一角带进了这个家。四哥明义也乐呵呵地跟着兄弟、侄子一起摆成那样儿,他时常和谢新一起学着明礼的样子折腾被子,对自己被子一通攥掐挤压,有时还用牙齿去咬,但终是不能达到明礼的水平,看到他们撅着屁股瞎摆弄,明礼开心地笑了。 明礼也如四哥明义一样喜爱唱歌,他喜欢刘秉义等人演唱的歌曲,那是当时的谢新所欣赏不来的,他不明白这些歌好在哪里?另外还有关牧村、德德玛等人的歌曲,谢新疑惑地问过明礼,“五叔,您喜欢听这些歌儿吗?” 明礼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继而露出白牙齿将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说道,“喜欢呀!不喜欢买它(录音磁带)干嘛?!” “这歌有什么好听的?怎么(男士)唱歌跟砸夯似的?!”明礼只是一笑随口“咳”了一声,便不再做过多解释。直到后来谢新才明白了这种叫做美声唱法的妙处。 那个时候的明礼打从起床叠被就开始唱歌,他尤其喜欢唱那首叫《泉水叮咚响》的歌曲。冬天的早晨,清冷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扑打在裸露的肌肤上,那人于是激灵一下全醒了,再没半点睡意,而明礼的歌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那本是冰封大地的时节,而那首歌却是一首春天的歌,大地复苏泉水叮咚,汇入河川流向远方。明礼送给侄子谢新一个本子,那是一个墨绿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谢新爱不释手,并将《泉水叮咚响》的歌词一笔一画地抄写在了这个本子上,天天地听天天地唱,他头脑中总在闪动着一幅春天的图画,荡动着一股春天的气息,天地间流动着春天的融化的雪水,身体里流动着沾染着春情画意的血液。这个寒冷的冬天就这么来到了,而在这家人的心中涌动着的蓬勃的朝气中,它又很快地过去了,第二年的暮春时节,父亲谢天祥给明义、明礼哥两个预备的新房建成了。 第五章 (二十七)谢新的快乐 (七十四)谢新是快乐的 春夏轮回,寒暑交替,转眼又到了放暑假的时候。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谢新语文考了七十多分,数学考了八十多分。谢新自己心里时常盘算,小学一二年级通常考个八九十分,到了三年级一般是八十多分,偶尔有一门通常是语文还达不到这个分数;这到了四年级就经常是七八十分,反正总有一门达不到八十分。照这个情形算下来,等到五年级毕业考试的时候,语文、数学两门都在七十分以上还是有把握的,那就是说考上初中做个中学生是跑不了了的,不用担心像常桂全一样留级或者担心考不上中学!这样想来,他便释然了,心里不再忐忑,而母亲岳淑平看了他成绩册,又着重看了成绩册后面班主任王惠英所写的评语,她平静却又严肃地对儿子说道: “新,你看了你们老师的评语了吗?你听听老师是怎么说的,优点:该同学可塑性很强,若努力学习即可进入优等生之列,学习成绩能够有较快进步。缺点,该同学需改掉贪玩马虎不认真的毛病……新,你看看,贪玩、马虎、不认真!你马上就五年级了,该明白许多道理了,也该收收贪玩的心把功夫用在学习上了!你说说你这七八十分的成绩,你爸爸知道了他会高兴吗?” 这是自上学以来,岳淑平对儿子说得最多重的一次,“五年级是升入中学前的关键一年,这一年如果基础夯的结实,中学就会轻松好过一些,要不然到了中学,课程多了,不再只是数学、语文,还有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听说还要学英语,到那时不努力那不是要学的一塌糊涂吗?!”做母亲的心里着急,而看谢新那副随意而无所谓甚至还兴冲冲的样子,她心下一沉,觉得是多说两句的时候了。 在学校里,班主任王惠英尽一个老师职责,她经常拉家常一样地和学生说,“现在你们不好好学习,就这么瞎混,赶明儿你们是想去河边儿放羊去吗?像常桂全一样!”那时的常桂全勉强读到三年级便实在不想上学,于是退学回家,每日里赶上几十只羊到南河边的草地上去放。“这会儿不努力学习,等到你们胡子一把长的时候就要后悔了;这会不努力学习,你们即使不去放羊也只能做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你们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不愿意!那怎么办?就得好好地努力学习!你们知道我(教过)的两个学生吗?一个叫秦顺宇,一个叫王燕声,他俩是同一年从中学考上的中专,你们看看人家,得努力学习呀!” 谢新知道惠英老师的这两个经常挂在嘴边的让她脸上有光的学生,尤其是那个叫秦顺宇的,他是秀兰家姐夫秦顺友的堂兄弟,白净面皮斯斯文文的,临开学的前一两天,便见他骑着自行车带着被褥上学去了,而放假之后的一两天又见他骑着自行车带着被褥回来。但这小子见到谢新、国建他们这些小学生常常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脸上尽是骄傲与不屑,在他面前,谢新与国建等人常常心中不自觉地生出自卑来。然而那只是瞬间而已,之后随着人影的消失,他的好与不好优秀与不优秀又与我有几毛钱关系?!谢新还是谢新,国建也还是国建,继续玩我们的乐我们的! (七十四)南河对岸是一片核桃林 南河坡儿的树,无论是杨树还是柳树都已经长得又粗又高,尤其是杨树,树干挺直光滑,树身足有两三丈高,好像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这些野孩子攀爬似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这树干竟是纹丝不动,只听到头顶上的树叶子在哗哗啦啦互相碰撞发出的响声。 南河的对面有一片核桃树林,那是国营林场看管得最紧的一块地盘,时常见到几个看林模样的青壮年男子带着坚硬的哨棒之类与人打斗的工具,趾高气扬地骑着自行车缓缓出现在视野里,又说笑着缓慢而悠闲地从视野中消失。那是一片让南河两岸村子里的老百姓惦记的核桃林,而在谢新与国建眼里,那里更是撒欢的乐园。那核桃树的干支低矮得恰到好处而且枝杈又多,若就爬树而言,那是与柳树不相上下的树种,核桃树爬起来极是方便快捷,三下五除二就到了枝丫的末端。但因为有这些“荷枪实弹”的威武的护林员严防死守,谢新与国建大多数时候只有在河这边隔岸观望,留着口水相互述说关于核桃树的故事。 而到每年的十月份,当核桃树上的果实成熟了的时候,国营林场便如临大敌,几乎全场动员保护核桃林,然而即便是这样,仍有周围村庄的“勇敢”的青壮年,三五一伙地暗中相约着,拿着麻袋以及长长的勾杆子乘着黑夜进到核桃林中去“摘”核桃,若与护林员狭路相逢了也不惧怕,知趣的护林员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老远便嘟着嘴喊,“哎,摘点得了嗨,别没完没了,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嗨,得了嗨!”这边的村民大约知道护林员胆怯了,想起平日狗日的耀武扬威的劲头儿便心中来气,但大多不理他,只是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活儿,直到将带来的麻袋装满后,再不慌不忙地撤离。而当林场的收获季结束,林场撤走了看护人员,这里便成为了村民们的天下,不光核桃林周围的几个村子,就是河北面的新屯以及不老屯村的村民,都如同过节一样吆三喝六地相约着去拣落儿,他们拿着各样的口袋,拿着各式的勾杆子几乎是冲向了核桃林。而那时的核桃树上,在较高些的枝杈上以及树叶子下面总有不少的青果挂在那里,用心寻找外加那长长的勾杆子帮忙,塞满口袋是件轻松的事,于是那个时候,桃树林中此呼彼应大呼小叫便似沸腾了一般。 然而暑假期间,谢新与国建们惦记着的是“爬树”,他们涉水过了河去预备爬上核桃树,但常常是才靠近就被大声地“叱咤”了出来,然后心惊胆颤如受惊了的兔子一般疾速涉水跑过河这边来。国建说,“那看林的手中的哨棒可不是吃素的,就有村民执意闯入桃林而与之发生冲突,最终被击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派出所竟向着林场说话!” 第五章 (二十八)刘振东之死 (七十六)刘振东之死 再早的时候,新屯村的南面是一个百多亩面积的天然水坑,新屯人叫它做南坑,实际上它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湿地。1975年,村书记刘国成在“农业学大寨”思想的指导下,力排众议将其夷为平地,后来这里便成了百亩良田,刘国成因此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甚至到县里召开的大会上去作典型汇报。南坑的中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从那里可以直抵南河。那片湿地里有无数的芦苇,靠西侧是一大片竹林,一年四季只要起风的时候,就能够听到芦苇叶子或是竹林发出“刷刷啦啦”的声音,谢新甚至在家里都听得到。虽然那时谢新与国建年纪尚小,但芦苇丛与绿竹林却是他们迷恋的好地方,那里是“藏猫儿”的绝佳处所。 但随着南坑的被填平,羊肠小道没有了,那些细细簌簌刷刷啦啦的叶子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的声音也消失了,就连藏猫儿也能够钻棒子秸码放成人字形窄洞之中,谢新心中似有一种失落。南坑被推土机推平用了几个月时间里,在这段时间里谢新与国建又是极快乐的,他们俩粘住了推土机司机小果,坐在那飘溢着柴油味道的推土机的驾驶室里,眼见那黄黑色的湿土如浪花般在推土机的雪亮的钢铲前面飞跃舞动,那在谢新与国建是一种难得的记忆。 在百亩良田的正中央,为了方便它的灌溉打了一口机井,为了这口机井又盖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而又为了识别机井的位置,又在机井的旁边种下了两棵柳树。靠近机井的柳树自有它们得天独厚的优势,和那些生长在旱地里的细脖干瘪的柳树来,它们显得灵秀而又茁壮,像那营养良好丰满而又秀丽的青年女子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春天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麦苗长到了巴掌高,谢新与国建们可以在它上面打滚儿取乐儿,之后他们看着它们长高,颜色也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的,后来褪去绿色换上土黄色,直到最后换上金黄色,偶有轻风吹过,成熟了麦穗便相互碰撞,仿佛种田的老把式之间相互探询收成一般。麦子收割完了,这片地里又紧跟着种下了玉米,之后很快便过了“立秋”,而这时的玉米也长到了齐胸高,那时,这里又成了谢新与国建等人的“青纱帐”,他们在里面追逐打闹,累了就坐下来休息,顺手将身边中意的玉米秸秆折断,然后像嚼甘蔗一样嚼食其中的汁液,他们管它叫“甜棒”。他们不再担心看青的刘振东瞪着大眼珠子吼叫地要求他们离开,“你们几个,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麻利儿走人!看什么看?再不走,老子抽你!”摄于刘振东的威势,谢新与国建连忙挎着打猪草的藤条篮子跑开了。 (七十七) 刘振东的大闺女淑琴的儿子来京已经两岁了,小孩子眼睛极亮,还特喜欢笑。为了让孩子说话能像一个北京人,淑琴将来京常年寄养在娘家,她在大厂县城的工作似乎也很随意,“谁让咱摊上了个在县政府工作的公爹!”她时常地往娘家跑,住个三五天或是十天半月也是平常事。她给大弟弟得全介绍个对象,据说也是大厂县人,就住在潮白河大桥的东边。小弟弟得钢还在读高小,三弟得财在读中学,令她不省心的就只有二弟弟得亮。 这些年来得亮因为偷东西没少挨刘振东的打有时甚至是毒打,每打过一次能起几天的作用,过后得亮就又上了街,和他那个伴儿抽烟聊天闲逛无色目标。随着刘振东年岁的增加,他渐渐地打不动得亮了,“打不动了,管不了了,就随他去吧!”刘振东对得亮妈说道,“他就是那个奏性!打不烂煮不熟的玩意儿!”得亮第一次被派出所传唤去刘振东还真着了一通急,后来呢就真的随他去吧。1970年代末的那次“严打”让得亮赶上了,因为与同伙偷盗邻村的大骡子拉到燕郊的集市上卖被抓个正着判了七年徒刑,服刑地点在青海,周围是广阔的戈壁滩,据说那是一个让你跑都逃不脱的地方。 刘振东依旧喜欢喝酒,那酒瘾与年轻时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是中午来两盅晚上喝三盅,有时候来了兴致一大早就着咸鸭蛋也能喝上一盅,一瓶65度的北京二锅头用不了两天便见了底儿,但他自己却说,“现在上岁数了,就这点儿爱好,也只能这么慢慢儿抿着喝了!我年轻那会儿,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那一顿儿不得喝个半斤八两的!现在呀‘人过四十天过午’,我这都五十多了,再想那么喝酒,喝不动喽!”听他这么说的人常要捂着嘴乐,边嘟囔着说,“就您这酒量,还不行?!壮小伙都喝不过您!想当年,就是头牛也得让您给灌趴下!” (七十六) 晚上喝酒是刘振东最悠闲自在眉开眼笑的时候,他时常将筷子蘸上酒然后放进外孙子来京嘴里,看着那小孩子哈气吐舌头皱眉头的样子他那叫一个高兴,于是他又嘿嘿乐着夹一块炒鸡蛋放到来京嘴里。酒足饭饱之后他坐在炕沿上逗弄外孙子,来京想骑大马刘振东便跪在炕上让他爬到背上去,那是祖孙间的天伦之乐。这一天他仰身躺在炕上,双手抱着来京的腋窝将他举在眼前一荡一荡的,后来来京被放了下来,刘振东则躺在那里不动了!刘振东就这么死了,有人说他死于“心肌梗塞”,那是新屯村人第一次听到“心肌梗塞”这个名词,那是一个与死联系在一起的名词。 新屯村的人们称呼刘振东的媳妇为“得亮妈”或“得亮他妈”,那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那么又为什么不称呼她作“得全妈”抑或是“得财妈”、“得钢妈”呢?没有人响过,劳神费力地琢磨它做什么,就连得亮妈也不去琢磨它。自打刘振东死后,在新屯村人的眼中她便成了“背运鬼”,她的点儿也太背了!这个地方有句话来形容那些时运好的人叫“想吃冰,下雹子”,而得亮妈却是正好相反,那是真的“越渴越加盐”。新屯村的老娘们儿还有一些大老爷们儿没事闲扯的时候就说,“你就说这得亮妈,淑琴是个多好的闺女,非让她给嫁到了河东(大厂)了去!二儿子得亮也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就去当了贼?!这不是她这当妈的错儿?!这好好的日子就在眼目前儿,刘振东又突然死了!你看看她那张苦瓜脸儿,阴得都能渗出水儿来,他们家的好日子都让她给弄跑了!” 长舌妇们的胡言乱语自有一种力量,那是不用说的,而更有甚者他们全都躲着她避着她,仿佛挨近她这个背气的女人就会沾染上晦气一般,这种种力量让得亮妈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做错过事,但谁又没有做错过事呢,你没有还是我没有?!这么对待一个倒了霉的女人似乎是不公平的,但谁让她倒霉了呢,得躲着她点儿,躲得远远儿的。但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每一样都要去做,大儿子得全结婚之后,他们按照他们的打算筹备再建一所房子,一则能离开这所在得亮妈看来不吉利老屋,二来得财、得钢也都在慢慢长大,终是要娶妻生子,更主要的是刘振东生前积攒下了一笔钱,是专门用来盖房的,为了遂了他的愿,也得尽快把新房盖起来,于是在淑琴与得全的操持下开始着手进行了。 书记刘国成念及和刘振东的旧情以及对这个家庭的怜悯,便将富农马占元老屋旁边的一块空地批给了他们,那是一块公认的好地方,它向南正对着一条胡同,这条胡同有百十米长,胡同的尽头就是新屯村看电视放电影以及三老四少聚集闲扯的这个村子的中心位置,而它的北面就是新屯村的“队部”所在地。房子是这一年的五月底开始盖的,地基打过之后就开始砌墙,等到墙砌了有一人高的时候便下起了雨,是那种时紧时疏时骤时缓绵长得让人发疯的那种雨,那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响,那刚刚砌起来的墙倒塌了。在新屯村的历史上,还没有谁家盖房盖了半截儿就倒塌了的,出了这种事情,得亮妈就更成了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而得亮妈眼睛红红肿肿了好多天。但再怎么着这所房子还是建筑了起来,那个夏天,谢新与国建有许多时间是在那所新建好的尚未安装门窗的房屋的框架里度过的。 第六章 (一)初中时代——秋的滋味 (一)初中时代——秋的滋味 这一年的八月,立秋那天天气依然很热,但暑气却是少了许多,空气变得透亮了,天空也似乎高远了些。这一天该是京东人时常念叨的“贴秋膘”的日子,虽然那个年头没有几家能够在这一天舍得吃上一顿炖五花肉,但即便如此,中午的吃食还是比平日里好上一些,炒菜时多放一些猪油,将葱花儿煸炒出更加诱人流出口水的味道那还是很自然的事,有的人家还要添加上一盘儿炒鸡蛋,那就更是锦上添花能多吃下去几个馒头。而在谢天祥家的堂屋里,却飘溢出饺子的香味儿。这小脚李玉容对“馅活儿”情有独钟,饺子、包子、馅饼乃至菜团子、打糊饼,对她来说都是很可口的吃食。在她的示范下,这户人家的人都喜爱吃馅儿,尤其是饺子,一家人百吃不厌。立秋这天,李玉容就不紧不慢静悄悄地盘腿坐在炕沿儿上给全家人包起了饺子。今天的饺子有两种馅儿,一种是韭菜鸡蛋的,一种是猪肉老倭瓜的,那里面猪肉是用油煎拦过的猪肉馅儿,猪肉虽少猪油却多,因此这后一种看起来油光水滑泛着亮光,虽然乍一闻起来没有韭菜鸡蛋做馅儿来的味儿窜,但等到煮熟吃到嘴里了却了绵软鲜香,李玉容的牙口儿不好,便极喜欢这种饺子。因为是上中学前的那个“立秋”,所以谢新对这一天“贴秋膘”的记忆深刻。 (二) 进入了九月份,早晚儿的天气已经很凉,但艳阳照耀下的大白晴日里却还是热辣辣的,特别到了午后一点到三点钟这段时间,更是有一种被炙烤的感觉。八月三十一号也就是九月一号开学的前一天,谢新手中拿着一纸乡里那所名为胡庄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来这里报到了,九月一号开始,他就要成为一名初中学生。他将不再佩戴代表小学生身份的红领巾,他可以骑着家里的那辆二八飞鸽自行车上学了。与小学生相比,他内心里有一种骄傲,虽然他考上初中的语文、数学成绩也仅有七十多、八十多。与学习成绩相比,他的身材可是明显的高了胖了许多,他的发胖源自三年级寒假。 寒假之前的他又瘦又小,寒假之后却是判若两人。那个寒假家里的生活条件明显改善,并且和老爷老奶奶两家人轮流请客,今儿你家来我家吃、明儿我家去你家喝,这么着你来我往了好几天;除此之外便是走亲访友。那个年代走亲访友其实要简单一些,一个点心匣子两瓶酒,酒好些的如江西四特酒或是京东当地出产的京东老窖普通的可以拿上两瓶绿瓶子北京二锅头,而那个点心匣子里面或精致或一般地装着四五样的点心,粗枝大叶些的人会恐怕忘记了是谁给自己家送过去的——有时接到的点心盒子竟然是从自己家里送出去的——京东人管这套东西调侃地称为“一个炸药包两颗手榴弹”,倒也形象贴切!拿着这些“装备”招呼了贤内助和孩子,便骑着自行车到了哪位亲戚家里,寒暄之后主人家就定要按春节的标准将客人招待一顿,不吃都不成,不吃他(她)的饭主人家会以人为你外道不给面子,他(她)因此会不高兴的,像谢明月的婆婆颜如花便是这样的人。 京东这个地方春节的饭桌子上必有的菜有咯吱盒、炸豆腐、让豆腐,还有那些个春节才能吃到的鸡鸭鱼肉也是必然要上桌的,谢新甚至对爷爷谢天祥评说起谁家的咯吱盒炸的鲜香脆,而谁家的火候大了些,但却别有一股糊香脆的风味,惹得谢天祥边抽烟边眯起眼睛来笑着听着。“让豆腐”是将新鲜豆腐攥碎之后尽量的搅匀,之后就像包菜团子一样将肉馅儿裹在中间,然后放在饼铛上炸成小饼儿状,这时还只是半成品,它可以放在冬天的室外保存到来年开春,吃的时候用肉汤小火慢炖,煮熟了的“让豆腐”有嚼头儿且香而不腻,这在每年的春节期间,吃多了大鱼大肉的成年人是一种很好的下饭菜,这姑且也算是京东的一大特色小吃,反正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到过。 就这么着,那一年的春节,那谢新足吃足喝还能睡,这种懒散的寒假生活使得他的体重快速增长,等到寒假过后开学的时候他竟是胖了一圈儿,脸上脖子上胸脯屁股大腿上全都肉嘟嘟的,但是个头儿却没怎么长,那之后的谢新走起路来全不似先前那般轻盈,他的两条大腿居然能够相互摩擦甚至觉到了疼。虽然后来吃喝没有那年的寒假、春节那般如狼似虎,体重的增长与身高的增长也差不多同步了,但谢新还是明显比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超重了许多,在中学新生体检时,他被医生告知血压为120\/80,也比别的孩子高。 (三) 谢新有些后悔自己只顾口腹之欲、过分地贪求饮食,以至于闹到了现在的结果,于是他觉得他需要减肥了,这么着下去可怎么得了?!于是他和已经上了初中二年级的国建相约好,两个人步行上学。骑自行车走大路上学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步行可以抄近路过铁路桥后再延南河边往东,算下来差不多有八里地,这样步行至多四十分钟就能到达,而如果一路小跑儿着有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南河边的滨河小路还是很平坦的,这里时有羊群通过,差不多全是那种一年四季披着厚厚羊装的绵羊,偶尔可以看到一只雪白的小羊羔紧贴妈妈跃动,发出咩咩的嫩嫩的叫声,这便增加了南河两岸的乡人们对它的喜爱;这里令人悦目赏心的是那亮闪闪的绵延向东的河水,以及河道两岸的冲天白杨树。那树已经有半大孩子一抱粗细,算不得很粗,但它却极高地冲入天空,因此也有人呼它作“钻天杨”,秋风鼓动吹起的时候,树干几乎不动而顶部的枝条与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树叶,呼呼啦啦的摇动发出很响的声音来,那时,蓝蓝的天空反倒成为了它们的背景。 已经过了汛期,但上游的来水似乎依然极充足,河面很宽,国建边时不时地倒退着走路边笑着对谢新说道,“等再过些时候,到了枯水期,河床就裸露出来,那个时候,咱们可以不用通过铁桥,沿着河床找到水窄的地方跳过去就能过河了。等到了冬天,冰封了河面,咱们不但可以滑冰过河,还可以滑冰上学呢,你说好玩儿不!”说着国建得意地笑了,仿佛这全是他的功劳似的。谢新听着国建横飞着唾沫星子述说着的时候,脸上便也见出喜悦来,那笼罩在心头与眉眼之间的淡淡的秋悲便也悄悄飘远了。 此时,已经走到了铁路桥上面的谢新左顾右盼着,望着向东或向西伸展开去的似乎是没有边际的河面,那是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的。这里是极好的观望地,清晨,向东望过去,但见水光粼粼中生起来了那个红通通的太阳,那会令他浑身洋溢出朝气与干劲,早秋时节的凉意与随之升起的那股清晰的淡淡的秋悲迅速地飘走了,于是他便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奔向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谢新又会不自觉地向西望过去,在河流的尽头,那轮行进了一天的夕阳,似乎正在靠近大地,那是夕阳的行军床。走在这座铁路桥上,有时会遇到相向或是从背后而来的火车,谢新与国建们从来都是镇定从容,他们将身体闪进检视垛口中,双手握住铁栏杆,后背靠在铁栏杆上,然后仰面注视着这一大串庞然大物从眼前疾驰而过。 第六章 (二)田春山 (四)田春山 初一年级有四个班,谢新所在的初一三班班主任田春山恰好是不老屯村人,是谢新四叔明义的同班同学,明义经常提到这个留校任教的同学,说他学习成绩好,人又老实实在,所以田春山当谢新的班主任,谢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而田春山也早知道谢新是新屯村老同学谢明义的侄子,并且田春山几乎每天都要从谢新的家门口儿路过,偶尔碰到明义还要停下来聊上几句,所以春山老师对谢新是满关照的,逢到考试哪怕是小测验,他都要背着双手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来回踱步,每每踱到谢新跟前儿都要停下来注视上好一会儿。谢新总也改不掉听收音机的习惯,虽然现在做作业的时候已经不再听收音机,但中午回家吃饭,饭间、饭后的时间几乎都在听收音机,似乎那里面存在着另一个令他心潮澎湃的世界,袁阔成、刘兰芳等评书大师以及李野默、曹灿等演播大师,用声音在谢新的中心创建起了那个世界,那里面经常提到大英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行走于江湖之间不能做独行侠而需要朋友遍天下!出入中学校门能遇到天春山这样的班主任,谢新觉得还是很幸运的。 班主任田春山中等身材胖瘦适中,微黑的长方脸儿上生得一副柔和的浓眉毛和大眼睛,而他眼睛又因为近视而时常细细地眯起来看人;他口中生就的是白白的牙齿,被因为吸烟而变得紫黑的嘴唇包裹着,身上时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飘出来。春山老师的头发黑而略长,这或许是那个时代的潮流,那时他还没有结婚,也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但这时他的头顶处已经明显的稀疏了,而这样的黑发刚好可以帮他遮住已经稀疏了头顶。即便如此,春山老师那敦厚俊朗以及满身的儒雅之气,该是一些女子眼里梦中情人的形象。他讲课时多次提到他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听课,有幸遇到着名乡土文学刘作家以及京东县着名的梁作家曾经为他们授课,那刘作家才华横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刘作家天生聪颖,上中学时就发表的文学作品《大青骡子》,他在下面当学生,老师在上面讲解他的《青枝绿叶》、《大青骡子》。他在课堂上如是说: “在当代中国,他是典型的运河文化宣传者和传播者,同学们,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作家,尊重这个作家,否则你不配做一个京东人。我到他的家乡那边去过,是专程去寻找这位运河之子的足迹去的,他的家乡是一个叫‘儒林’的小村子,但一听到这个名字你们想到了什么?反正当时我想到了,或许在明清时期,这里是一个儒生云集的所在!是不是,这我没有考证过,但我相信,在明清时期,在那个漕运以及随之产生漕运文明的大背景下,有这么样的一个小村子的存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大家说是不是呢? “而梁作家则刚好相反,他言语木讷,表情呆滞身体僵硬,显得紧张而极不自然,说话也是吞吞吐吐不连贯,但就是这个农民模样的人就写出了家喻户晓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并被拍成了电影,改革开放后又写出了长篇小说《苍生》。” 田春山对学生们说,“不能以貌取人,你看人家梁作家就如老农民一般,可人家却心怀锦绣、前程远大。那个时代的作家中,写农民写得最好的就是咱们京东的梁作家,他谦虚地介绍说他自己就是个农民,因此他在写农民,他在为农民而写,他伟不伟大呢?我觉得他是伟大的,虽然现在看来之前的他有些‘左’,但那个时代又有几个人不‘左’呢?!况且,这个作家在改革开放之后,依旧笔耕不辍,他写出了反映这个时代时代精神的长篇小说《苍生》,依旧是写农民的,他深深扎根于我们的这块土地,这块他热爱着的土地!我个人觉得,他是伟大的。” 正当田春山在满含深情地讲述的时候,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里传出来一声轻笑,原来是那个叫郝海洋的学生将一个纸叠的小王八儿放在了前面女同学的后背上,正当他得意洋洋的观察的时候,那东西慢慢地从那女孩的身上掉落了下来,那声轻笑正是郝海洋发出来的……班主任田春山的思绪即刻收了回来,他有些后悔,不该在学生们面前过多的暴露自己内心的感受,但他觉得自己做的又是极对的,京东的孩子学了半天语文,如若不知道运河之子刘作家、《金光大道》的作者梁作家那该是语文教学的失败!他们都是在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只有记住他们,拜读他们的作品,并深深地为之骄傲,才能够奋发地读书尔后有所作为。 田春山想起了儒林村边的运河,那是运河从北向南的第一个大转弯处,河面极宽水流平静波光粼粼中映照出蓝天白云,恰有一只小船飘飘荡荡地浮在水面上,船夫不撒渔网而是将三五只鱼鹰驱下河中,一会儿那东西便扑扑棱棱越上船来,渔家帮它们将鱼从脖颈中吐出,之后还要拣一条小鱼抛给鱼鹰,鱼鹰得到奖励后发出几声轻叫。而眼下,田春山听到的却是自己学生的轻声怪笑,他收回思绪,缓步走到那个叫郝海洋的学生前面,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说罢上下打量着这个调皮的学生。郝海洋不敢正视班主任只是低头嗫嚅地小声回答说“我,我没笑”,而脚底下却紧紧踩住了那个纸叠的从前面女同学身上掉下来那只小王八儿。 第六章 (三)1980年代的影视剧和它的影响力 (五)电视剧、电影等的影响力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确立了实行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政方针,于是新屯村人能够从电视机中看到国外的电视剧、动画片等节目,除了《敌营十八年》这些能够广为吸引眼球儿的国产电视机外,美国的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也曾一度被谢新与国建们跃跃欲试,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几乎人手一把刀,不论这刀式样与材质如何,即便有的刀是用淘汰下来的钢锯磨制成的。他们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朝着树上轮番地大力地掷过去。谢新的“刀”就是用那种没有了齿牙的半根钢锯磨制成的,手柄不过用黑色的胶布厚厚的仔细地裹缠好,另一边则磨得极锋利,这种“武器”比起国建的用废弃了钢锉磨成的刀那是差了一大截子,国建的钢锉磨成的刀又长又宽是瞧上去朴拙结实的那种,和这种真刀比起来,谢新的钢锯刀简直就成了吓唬小孩儿的玩意儿,短、窄、薄全都占全了,国建笑说谢新的刀比那种削铅笔的小竖刀儿也强不到哪里去!但谢新却没有灰心,他仍坚持练着“飞刀”技艺,他想一旦有一天自己拥有的一把真正的飞刀,他肯定会玩的很好的。 然而这部电视连续剧很快就停播了,原因众说纷纭,但就社会影响看,随着这部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视剧的热播,中小学内的学生广有模仿者,谢新所在的不老屯小学,男生中除了肤色白净举止文静的赵安手中没有这样的“兵器”外,其余男生几乎人手一把或长或短或钝或利的刀具。于是校长赵本怀果断下令,“收缴”! 而这之前播出的另一部美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则让谢新与国建这群京东农村的孩子们看到了另一个国度的让他们膛目结舌的文明,以及对另一个(海底)世界的无尽的想象,虽然那时的电视机是黑白的,但这不妨碍他们编织出各种各样的彩色。 《加里森,敢死队》停播后没多长时间,另一部来自日本的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便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于是一度被点燃起来的男孩子心中的“英雄”情节再次升腾了起来。那时候新屯村东面已经开始“大秦铁路”复线的建设,就是说铁路建设者们正在改建原先的铁路,小道消息说原先的铁路转弯半径弧度大,需要减小弧度将整个路线拉直一些已备将来提速;另外就是在这条铁路的旁边再修建一条与之平行的铁路,修好之后,这条铁路将全线电气化,到那时就没有呼哧呼哧冒着白烟喘着粗气的燃煤火车,更没有歪戴着帽子龇着白牙的火车司机连同那喷出的白色的水蒸汽。但那时谢新与国建他们似乎还想不到那么多,他们只知道建设者们的宿营地点在铁路桥的南面,并且那里的电力是特供的没有被停电的顾虑,不像新屯村这样的京东县的农村动不动就要拉闸限电。有一天正当人们沉浸在《姿三四郎》的剧情中时,突然就停电了,谢新与国建于是随着村子里的青壮年们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夸过铁路桥到那个宿营地来继续观看这部日本的电视剧。 受其影响,谢新与国建他们这般大的孩子对飞刀的热情稍减而对摔跤却又鼓起了天大的兴趣,南河边的沙土河滩成了他们天然的练习与较量技艺的场所。那个曾经被冠之以“富农”称号的马占元的外孙子“四眼儿”再度出现在了场子边上,他抱着肩膀鼓着腮帮子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做居高临下状,注视着这几个摔打着的新屯村的半大小子们,内行地说道,“你们这哪里是柔道,连摔跤都算不上,这就是农村老娘们儿打架——胡撕乱扯你拽我拽!人家柔道还有真正的摔跤是要有‘行头’的,那就‘褡裢’,懂吗你们?!”什么“行头”、“褡裢”之类这些陌生的名称进入了谢新与国建这一小群农村半大小子们的耳朵里以及头脑中,令他们眼前一亮,他们想要追问这个京城东郊来的又胖又愣的“四眼儿”到底什么是“行头”,什么又是“褡裢”?但他们又不好意思。 国建大着嗓子说了一句,“咳,那小子!吹这么牛逼?!就你知道行头、褡裢?!”一旁的谢新扯了扯国建的袖子低声说道,“国建,甭理丫挺的!你瞧着,一会儿他就得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你越理他,丫越来劲!”果然,矜持了一会儿之后,“四眼儿”扶了扶近视眼镜鼓着腮帮子绷不住劲儿了,自言自语却又高声地说着什么是“行头”,什么又是“褡裢”。之后鄙视瞧着这几个乱撕乱扯的农村孩子,轻蔑地再次说道,“连他妈褡裢都不知道,还柔道?柔道还有一个最基本的规则,小子们,你们就更不知道了吧?!”众人用恼怒却又羞惭的眼神儿瞧着这个“外来户”,似是期待他继续说下去。这时候四眼儿也不再卖官司一口气说下去,“记好了,你们几个!那就是‘双肩沾地定输赢!”四眼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把对方摔倒了还不能算赢,还得让对方两个肩膀同时沾地,那才算赢!还有,比武之前,要互相鞠躬以示尊重,不能一上来就跟个仇人似的,这就是柔道的‘道’所表示的道理。恨不得撕鸡腿似的撕了对方再一口吃下去,那可不是柔道,那是流氓打架,说的不好听点,那是斗鸡!小子们,连这些都不懂,那不是瞎撕乱扯?!跟农村老娘们儿互相揪头发扯衣服打嘴巴抓脸有球的区别?!”这一番话让谢新与国建们的脸上火辣辣的,国建要发作,挥胳膊抡拳上去给这四眼儿几下子,让他知道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但他咬牙忍住了,过后他对谢新说,“新哪,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捶那小子一通吗?我想四眼儿甭管怎么样,说的大概都是对的,都是咱们不知道的,就是他妈的说话的摸样,太瞧不起咱们了!丫挺的!” 那个时节,谢新与国建都还不明白“落后就要换打”的道理,凭白无故被小“四眼儿”教训是一顿,他们觉得好没面子。之后随着逐步走进社会,他们将越来越理解“落后、无知同贫穷一样,是要被人轻视、被人欺辱的”,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他们虽然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却有着相同的感受。这个小插曲之后,新屯村的半大小子们都知道了什么是行头和褡裢,知道了何谓柔道,知道了双肩沾地是柔道胜利的标准。 (六) 尚武精神在京东县的大街小巷中弥漫,将这股尚武之风推向高潮的是1982年上映的李连杰主演的功夫电影《少林寺》,一时间这部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国建与谢新先后看了两遍,而国建说他的一个叫袁大京的同学则至少看了三遍,后来这个袁大京居然从家里偷出二十块钱,背了包袱里面塞上几件换洗的衣服,一腔热情满心憧憬与幻想地偷跑出去奔向河南嵩山少林寺。当来到郑州火车站的时候他已身无分文,看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袁大京哈喇子流了满口,他爹妈只他这么一个儿子,在家里他哪里受过这个罪呀!后来这小子没办法只得被迫进了火车站的派出所,那结果当然了是被遣送了回来。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胡庄中学,一时间这袁大京成了无论学生还是老师议论最多的话题。 国建和这个袁大京是哥们儿,而且差一点儿就拜了把子,大京吞吞吐吐地告诉国家说,那一路上日子并不好过,身上的二十块钱很快花光之后,他到餐车上吃人家的剩饭,在郑州火车站的饭馆儿里他也想吃人家的剩饭剩菜,不过差一点儿就被人给揍一顿,原来那里的乞丐是分片乞讨的,他冒冒失失地侵占了别人的地盘儿,那几个小叫花子当然不干了,正要抽他的时候被一个老年模样的老叫花子给拦住了,那老叫花子对他说,听口音你是北京人,那好,老子就爱听北京话,就凭这给你点儿面子不揍你。现在要么入伙拜我为师,要么赶快走人别再在这儿要饭!袁大京心想老子出门是要到少林寺拜师学艺的,要当叫花子就不到这个地方来了,说什么也不能拜你个叫花子为师呀!谢新听国建有滋有味儿地述说这袁大京的这段经历,听得他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跟听评说似的,只不过这段故事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的朋友身上。 现在,新屯村的这些个半大孩子,已经不再胡乱摔跤使绊,而是在将对方摔倒后,再大力地将其双肩按压在地上,这样才算是真正夺得了胜利。并且他们开始更多地练习拳脚乃至棍棒功夫了,那谢新沉醉于习练武艺的情境中不能自拔,《少林寺》中觉远和尚以及那个牧羊女乃至于王仁则的形象总在他眼前闪烁,他常常疑惑面对美丽的牧羊女的深情爱慕,觉远小和尚就真舍得离开她而遁入空门?要是换了自己,那该是正好相反的,他想他必是要和那美丽的牧羊女相守终身的。 谢新的年龄已经逐渐远离了童年,眼瞧着来到青春期的边缘,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的生理与心理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表面上有些排斥那些女生,但又不自觉地想要窥探和接近她们,她们身上生出的那股令他觉得好闻的气味和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儿,有时便在夜梦中悄然浮现了出来,这是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的,哪怕是好友国建,他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边脸红地照镜子边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于是他便通过体力的透支出汗,驱除掉那些无从言说的幻想,他越来越喜欢武术了,他比比划划有模有样地练习拳脚。他还将手掌用力地往沙土地上剁去,每天至少练一百下,到后来他干脆用它来直接砍剁转头,虽始终不能将其砍断,但他却已不觉得怎么疼,他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了英雄。不只是谢新,大多数的半大小子们似乎都有英雄梦呢! (七)谢国建变了!高烧,真的烧坏了国建的脑子? 然而国建却似乎成了个例外。国建在学习方面确实不咋的,只是勉勉强强大班儿轰似的上了中学,上了中学后也没见有半点儿起色极其的稀松平常,成绩总在六七十分上转悠,而且国建随着年龄日长似乎少了许多的锐气,全不似当初怒怼肥胖恶婆娘崔英英那般敢怒敢骂,一副不怕天不怕地的英雄气概。他似乎沉静了许多,常摆出一副笑脸,让谢新联想到新近才学得的那个叫“和颜悦色”的词,他甚至将双手老老实实地低垂于大腿两侧,一付俯首听命的摸样…… 谢新想虽是国建年龄长于自己,还提前一年上了中学,这期间他们接触得少了,但他自信还是了解国建这个哥哥的,但他就是想不通,一个敢怒敢笑敢说敢干的小哥哥怎么就变成了这付双手紧贴裤缝见人三分笑的近乎于奴颜卑膝的模样?!而且居然连说话也变得柔声软语,仿佛被阉割了一般!现在,除了从眼神儿中闪烁过一丝灵动而又犀利的目光,除了偶尔语速极快口若悬河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之外,国建,谢新的这个从小的玩伴,那是一个大变样,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不重视他,当然也不会轻视他,但却一概地忽视他。国建不会刻意做出引人注目的事来吸引别人的眼球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相反,他常常刻意地缩紧了自己而不被别人注意,但就是这样,他的身边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围着他转,似乎他身上藏着一颗吸引他们的磁石一般,其中二姑那个村的果长河,一个脸上嵌着一双黄豆粒儿大小的眼睛脑袋上的头发又长又乱的矮个子,另一个是那个长着一双牛蛋似的眼睛长胳膊长腿长身材而脑壳则是滴溜圆的学生,他叫马厚外号大马猴,还有一个便是那个只身欲赴少林寺学习武术练功夫的袁大京,这三个人与国建忠实相伴几乎形影不离,差不多对国建的话言听计从,许多对爹妈无从言说的话他们三个却可以畅快倒给国建听,就说这个后来被同学称为贼大胆儿的袁大京吧,其实他欲到少林寺习武的想法是早就有了的,《加里森,敢死队》那部电视剧以及《姿三四郎》早已将他心中的英雄情结点燃,但却被他掩饰了起来,而后来的《少林寺》便如同一桶热油浇到了袁大京的心里,同时又有一股骤风吹袭了来,于是袁大京便毅然离家出走,之前他唯一告知并极力鼓动的人就是谢国建。然而国建的头脑是冷静的,他没有因为大京的搧呼而冒然行动,他反而力劝大京不要轻率行动以免落得鸡飞蛋打的结局,但大京在这件事情上却是认了死理儿,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他甚至还威胁告诫国建,“不去可以,但不许告密出卖朋友!”直到撞了南墙且“头破血流”,袁大京重又回到了胡庄中学,那第一个安抚他接纳他的人就是谢国建,于是大京那受了惊吓的阴郁的脸慢慢地有了血色并且红润了起来。 谢国建打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再毛躁而却逐渐冷静平和甚至可以说深邃起来的呢?那谢国建自己都不甚了了,可按照老爸谢明华的说法,该是从十二岁时的那一场高烧之后开始的,那场高烧之后,谢国建的性格便大大的起了变化。那一次由腮腺炎引发的高烧差一点要了国建的命,刚开始是喉咙疼,谢明华想农村孩子没那么娇贵,于是带着国建去了趟大队医拿了一小纸包儿的“abc”药片就以为万事大吉了。可谁想半天儿之后,国建的两腮便快速肿了起来,同时鼓胀的两颊又高又红还泛着亮光,国建照了照镜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说,“这付德行,跟他妈猪头小队长似的!”说得一旁的谢新不禁笑了。然而很快国建就连喘息竟也变得困难了起来,哑巴妈扎沙着粗糙的双手呆愣愣地看着这个老儿子,一会儿又看看低头抽着旱烟的木然的谢明华,后来她跑出了家门,边用力地揉着眼睛便“啊啊”着跑到了不老屯换来了秀兰和秦顺友,那时国柱已经当兵走了,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又到村西头儿换来了明月和岳淑平,秦顺友二话不说迈开腿找到了新屯村书记刘国成的二儿子连生,开上拖拉机奔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一个穿着白大褂儿的红脸膛大夫只简单地为国建做了检查便严肃对众人说,“别耽误,这里治不了这个病。这个腮腺炎本来能治,打青霉素吃四环素在加上清热去火的中成药,三五天也就好了。可这孩子的病给耽误了,现在嗓子都发炎化脓了。赶快到县医院去,二五二医院也成,那里能治,别耽误,快去!” 在二五二医院躺到第三天,国建的高烧方才被控制住,体温已经回归到了正常水平,但这次高烧之后,家里人明显地感觉到他性情大变,原先爱说爱笑敢打敢骂,可以指挥众人游戏取乐儿,高烧之后的国建却变得少了许多言语,不再喧闹着喊打喊杀仿佛一个“指挥官”,现在的国建却变得有些木讷,而眼神儿似也深邃了起来。他学习成绩越来越不咋的,只能勉强及格而已,谢明华甚至怀疑这场大病之后,这孩子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可仔细观察又觉得不像,爱咋咋地吧!能认识字能算个算数不是文盲就行了,最好能拿个中学文凭,拿不了也无所谓,到时候拎上锄头下地干活儿就挺好!难道还指望他能考出去?这个家的祖坟上可没种下那根儿蒿子!明华的这个想法让国建心中敞亮,但自己的这个儿子到底怎么样,他说不清楚,就连国建自己又说得清楚吗? 第六章 (四)明义习武 (八)明义习武 电影《少林寺》大力地拨动了谢新他们那一茬人的心弦,无论是其中的《牧羊曲》的柔美而不失刚韧的旋律与曲调,还是那首众武僧口中唱出来的充满阳刚气息的《少林,少林》;无论是牧羊姑娘的俊俏而不失庄重的清纯摸样,还是觉远小和尚的满是磁性的声音连同他的洁白的牙齿,甚至连王仁泽粗鄙而凶恶的样子,都是那么强烈地吸引了他们,他们甚至装腔作势地练起了“醉拳”,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竟是成为他们的口头禅,老和尚的那句“贪吃贪睡不干活儿,不可教也!”也成了他们互相玩笑的语句。其实又何止是谢新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半大孩子对这部电影《少林寺》到了痴迷的程度,就连明义也有了尚武的表现,他自己买来了几本体育杂志,而其中差不多都有这个拳那个腿的一招一式地教习图片,明义就对着他们潜心研习,“双凤贯耳”、“黑虎掏心”这些个陌生奇怪的名字吸引着谢新同四叔明义一同练将起来。 这一天是明义的休息日,明义竟然请了一位师傅来了家里,明义对那老者奉若上宾笑容可掬毕恭毕敬。老者六七十岁年纪,瘦长身材光头鹰眼,白色的飘飘然的中式上衣黑色的宽松肥大的灯笼裤白色棉袜黑色圆口千层底布鞋,面色安详目光锐利。老者姓王,是京东县城东南张家湾人,自己骑着一辆八成新的擦得呈亮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张家湾到新屯村要先绕道县城东关,整个路线便如同一条大大的“s”型,大约是明义的敦厚与虔诚感动了老人,要不他怎么会大老远儿地跑来教明义拳脚?中午的时候,谢天祥对座把酒相陪,明义坐在下手布菜侍候,谢天祥微笑着对王师傅说,他早先的时候去过张家湾,那里有一个叫皇木场的村子,在运河边还有一座着名的码头,据说叫漕运码头……王师傅接过话茬说道,谢师傅,您说到皇木场,我二闺女就嫁到了那个村子,那里在早先确是皇家木厂,从南方运来的黄花梨、金丝楠木等贵重木材,哼是不能一下船就运到北京城,得先找个地方藏护起来,这就是皇木厂村的来历。那漕运码头也是确实存在过的,那里的运河河面极宽极平荡,河水就像是一面镜子能映照出蓝天白云,祖辈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就从这个码头上的船。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子,从张家湾聊到京东县城再聊到通惠河口的燃灯佛舍利塔和塔顶上的那棵老榆树;从二十九军大刀队说到汉奸殷汝耕,酒足饭饱之后喝着茶接着聊,竟差不多忘记了明义,急得明义几次欲言又止,自己诚心请来的师傅是来教拳脚的,现在怎么和自己的爸爸热热乎乎地聊个没完没了?! 谢天祥注意到了明义的情状,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明义请来的王师傅,然后转头对明义说道,“明义呀,王师傅都六十多岁年纪了,我都得尊称他一声老哥哥,你怎么好让王师傅大老远儿地骑着自行车来咱们这里?该你到张家湾王师傅那里去拜见学习才好呀!” (九) 王师傅笑着替明义回答道,“谢师傅,这不怪明义,是我自己个儿想出来走走!这改革开放了,不出来走一走瞧一瞧可就真的落伍了!”然后又转头对明义说,“明义呀,你是厚道人,但练习武术拳脚那是根基尚浅,你这个下盘可是虚浮的很,对方一个扫堂腿就能将你撂倒,是不是?这里没有外人,甭脸红不好意思,这没有什么,根基尚浅有根基尚浅的练法儿。‘易经’里有八八六十四卦,这首卦即‘乾卦’,首爻叫‘潜龙勿用’,你可以说就处在这个阶段。上午我教了你一套拳法,我看这足够你练上一年半载的了!” 明义露着白牙齿憨憨地笑着不明所以,心想这一套拳脚要练上一年半载?有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王师傅像是看破了明义的心思一般接着说道,“这套拳脚的一招一式都看似简单,但其实却不是这样,它里面存在着许多潜在的变化。这练习武术练拳脚可不是但只为‘好看’,而是为健身更为实战。武林中高手一招就能将对方制服,因为什么?因为他们背后有深厚的基本功,比如站桩。高手站桩一个小时轻松自然。又比如《少林寺》里武僧练习拳脚,那脚下的青砖是不是被踏得凹陷了下去……”说到这儿谢新不禁兴奋地说,“就是这样!”王师傅轻声笑了一下便要明义摆了个“骑马站桩”的架势,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明义便双腿颤抖黄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儿从面颊上滚落了下来。 “好了,明义别撑着了,收了吧!”王师傅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能够轻松站满半个小时,才可以真正学习‘拳脚’,要不然就是瞎耽误功夫,学不出来的,即便学了也是个‘花拳绣腿’。练功不在多而在扎实,‘贪多嚼不烂’是不是?!过不了多久你就又还给师傅了!记住,站桩,练气,收心,敛神,心若止水,那时你才具备了练武的基本素质,才能‘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旁边的谢天祥边听边不住地含笑点头,这时他接口说道,“王师傅,这练武我不懂,我是个厨子,我知道要有一手好刀工,就比如这切土豆、胡萝卜,要想切得薄厚适中让人看了叫绝吃到口里更是舒泰,那须要下功夫去练习的!”这时站在一旁的谢新貌似领悟了似的说道,“爷爷,我也知道!《岳飞传》里头说牛皋就只会三板斧,劈脑门儿、挖眼仁儿、砍肉唇儿什么的,可他却打得金兵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所以会三百招儿还不如精习三招儿!所以四叔不用急着学新招儿,只要将已经学习的天天练习,学得自如了,将基本功练得扎实了,就算成了!”谢天祥和蔼地瞧着孙子说道,“新哪,这‘半导体’(收音机)没白听,还是学了些东西!”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一旁陪侍了一段时间的明礼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了,他白了一眼谢新道,“行了行了!半导体里学来的东西也值得在这里显摆?!‘腰里别个死耗子’,别在这里冒充打猎的。”明礼说话甚是刻薄,谢新虽然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但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叔的言辞,只是干瞪着眼睛。那王师傅见明礼如此言说,便平静地说道,“明礼,跟自己的晚辈说话该正面引导!像你这么冷嘲热讽的,让你哥哥嫂子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况且这孩子说的是对的,那牛皋的三板斧子确也打得金兵胆寒心虚,替武穆将军且是抵挡了一阵子!”明礼见王师傅如此说便只是坐在那里干笑不再言语,而明义则伸出手来拍了拍谢新的已经肥壮了肩膀! 第六章 (五)明义、明礼婚后 (八)谢明义结婚之后 1980年代初期,在工厂里当工人还是很体面实惠的,而在“衙门口儿”里做事则收入要低得多,做老师的就更是寒酸,一天到晚教书育人之乎者也的,到了月头儿上发工资却也仅能够维持温饱,如果两口子都在这个行业中讨生活,则常常是其中的一个托门子找路子走后门儿调到油水儿多得馋人的企业中去。谢明义所在的京东铸造厂在那个产品统购统销的年代,那日子是极好过的。明义每天骑着擦得呈亮的车条发出“吱吱”的快乐的叫声的自行车,在朝阳的光辉中轻快地去上班;而每每在夕阳西下微风送爽时,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影子便会出现在新屯村的村口,那便是心满意足了无牵挂已经结婚尚无子女的谢明义。 婚后尚无子女牵绊,正是夫妻情义缠绵男欢女爱的好时期,那恐怕是人生中最快乐最享受的黄金时期。明义的媳妇梁淑英虽谈不上有多么的漂亮,但却身材婀娜皮肤白皙光滑,然而面色却常常是冷冷的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时间长了任谁都知道她心腹中有着一副十足的热心肠。 同床共枕眠的媳妇,一天到晚冷着个脸,这让心中充满快乐的明义如轻云笼日,于是明义常要乘机在淑英的脖颈处抑或肩臂处或轻或重地触上一下,然后又装作没事人似的表情自然甚至还哼着小曲儿,而当媳妇嗔怪的一声“讨厌”之后竟是嫣然一笑,这时明义也才会心地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出声儿来。明义原是不挑食的,什么米饭、面条、包子、饺子、馒头、花卷、窝头老咸菜统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但自从结婚以后,他却对梁淑英做的手擀面情有独钟。那淑英是个不惜力的人,和面的时候总要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在面盆儿中揉来搓去,直到那面团儿看上去如同一个大个儿白面馒头似的方才罢手,那面团经她的手擀压出来之后再用刀均匀地切出来,然后再在盖打儿上铺摆开来,就连天天做饭的老大妈都要竖起大拇指连声儿赞叹!那明义就爱吃淑英做的面条儿,配上鸡蛋西红柿打卤,明义边就着那卤子和一盘油炸花生米喝着二锅头,边还点燃一只bj卷烟厂的“长乐”牌纸烟慢慢地惬意地吸着。“面熟了,要不要过水儿?”淑英高声地问着坐在当院儿墙根下小桌边,尚自美滋滋享受着夏日黄昏时分的宁静与轻风的明义,这时明义会笑着高声回答道,“不过水儿,给我来锅挑儿,要杠尖杠尖一大碗!”一会儿,梁淑英就真地端着冒尖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锅挑儿和一碗过了水儿的凉面条走了过来,“杠尖杠尖一大碗?这杠尖杠尖究竟有多尖?”淑英粉面含笑地揶揄问着明义。 老百姓的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平静地流淌着,有骄阳如火般的烤灼,也有星稀云淡的月夜;有朝霞满天时田野里小草叶子上面的露水,也有落日余晖中的虫叫与蛙鸣。明义与淑英婚后没多久便又添置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在那个时候尚属奢侈品,整个新屯村的电视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台,平时便有左邻右舍相好的街坊以及谢氏族人到家里来串门子,明义差不多总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淑英则总是显得冷冰冰的,及至进入了电视剧的情境之中或是和那个前院儿三嫂子聊得入了神儿之后便露出了本色,热情洋溢在了她的那张脸上。等到了春节前后那几天,就连白天也有人光顾,除夕夜明义的屋里挤了一屋子人,那一年的春节晚会极好看,陈佩斯吃面朱明瑛回娘家,马季卖“宇宙”牌香烟,张明敏则身披洋装红围巾一头蓬松的卷发下面戴着一副闪闪放光的眼镜,这个文质彬彬的香港歌星深情地演唱着《我的中国心》,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一时间“洋装依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的歌声响彻于街头巷尾,说起来这一年的春节该是明义与淑英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春节。 然而这一年的除夕夜,隔壁的明礼的卧房里却传出来哭喊声,这时国建闪身进到屋里对着明义和淑英报告道,“四叔、四婶儿,五叔打了五婶儿,五婶儿吵吵着要回娘家呢!你们快去看看吧!”明义心中暗忖,“刚还好好儿的,明礼还哈哈哈地乐着在这里看电视,这才一袋烟的功夫,怎么一转脸儿就回去打媳妇去了?”原来明礼媳妇白白胖胖本就不善熬夜,这除夕夜在公公婆婆那里吃足了鱼肉饱餐了饺子回来便觉乏了,于是插上屋门歪在床上休息谁想就睡着了,明礼敲门也未醒,明礼便陡然来了火儿便大力地捶门,这才叫醒了睡着了的媳妇。正所谓“酒壮怂人胆”,待媳妇开门之后,明礼借着酒气冲上去就抽了媳妇一个大嘴巴!这女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嗷”地一声干嚎,接下来哭闹着与明礼撕扯在了一起,这时闻声赶过来的明义与淑英连拉带拽地将揪扯在一起的明礼夫妻分了开来,淑英便扶着明礼媳妇的后背边温言劝道,“这大过节的,因为点儿什么事就闹成这样儿?!不值当的是不是?今儿是大年三十儿,咱都高高兴兴的,辞旧迎新!” 这明礼媳妇是顶替父亲到京东橡胶厂工作的一名工人,论工资收入她比明礼要高,因此平日里在明礼面前表面和顺,可骨子里却是不大瞧得起这个小鼻子小眼儿没长开的花骨朵儿一般的明礼。然而婚姻这回事就是这样,谈恋爱时如胶似漆柔情蜜意和风细雨两情相悦一时风景无限,西海子摇荡着小船恨不得躲到一个僻静无人处好好的卿卿我我私定终身;而一旦步入到婚姻的殿堂,常常又懊悔当时自己是不是昏了头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一块货!若是在当今,说不定就只一年半载的功夫喜庆的爆竹声犹在耳边,亲朋好友的举杯相庆以及那“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的祝福声尚在耳畔的时候,两个人便打得如热窑一般,到了便离了散了了事!但在1980年初期的时候,人们还是相当保守的,上法院当“被告”被认为是极耻辱的事,而离婚被认为的难以启齿极寒颤的勾当,谁要是离了婚,尤其是女方,会被社会所排斥甚至歧视,而她的家人也会因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极不光彩,因此明礼媳妇只得隐忍不发,觉得既然上错了船,那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九)婚后的明礼 明礼、明义两对夫妻同处一院儿,明义夫妻俩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去年国庆节前查知梁淑英已然身怀有孕,明义一高兴便抱回了那台崭新的飞跃牌电视机,就放在了屋子靠东墙的酒柜的上面。与这台电视机相比,那酒柜里面的东西也有着很强的诱惑力,其中放着的麦乳精等营养品是最炸眼的,它也是普通农村人家里不常见的,谢新常见到喝这东西不是四婶儿而是四叔,他用勺子将那白褐色结晶体状的东西舀到玻璃杯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然后将滚开的水浇进去,之后再用勺子将其舀匀,于是一股带有巧克力与奶制品混合气味的香味儿便迅速生了出来,稍凉一些,四叔明义便小口地品尝那咖啡色的液体,那该是极好喝的,如果说四叔明义喝二锅头是先辣后美,那么喝这个麦乳精那从头到尾就只一个字:“甜”或者“美”。四叔也让谢新喝,那东西确如闻到的一般甜美,但他问四叔说这是给四婶儿买的营养品,您还是少喝吧!该让四婶儿多喝些才好!四叔一笑说,新哪,你说的对,是该让你四婶儿多喝些。可你瞧,她不喜欢这个味儿,说它难喝,这不,我要是不喝这东西搁时间长了就该变质了没法儿喝了!说罢四叔朝谢新眨了眨眼睛,然后将杯中物一仰脖儿倒进了口里。 明义这台电视机煞是招蜂引蝶,此后他们的屋中更是热闹笑语之声不断,明礼心中既羡慕又嫉妒大约是羡慕多于嫉妒,但还是禁不住在吃过晚饭后挪了屁股过去过把电视瘾,明礼媳妇则大多是嫉妒多于羡慕。这女人骨架粗大体形壮硕面容和善,但骨子里确是缺知少慧,那嫉妒心颇重就如同她体重一般超过一般人,“气人有,笑人无”的想头儿时时闪烁于那副“婉容”面具之后,连明礼都时常觉得吃惊,这女人相貌平庸甚是平常,但却怎么这么看事情?!就在明义兴冲冲抱回那台电视机之后顺口在当院儿喊了一句,“明礼、小金,我搬了台电视机回来,有时间过来看啊!”这娘们儿听后随即低声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可张扬的,不就他妈一台破鸡吧电视机吗?” 明礼媳妇是京东县城东南一个村子里人,因她爹退休而顶替进了现在的这家工厂,那时她能拿到一百一二十块钱的工资,论起来差不多比明礼多了一半儿,因此她似乎有权利瞧不起明礼。相比较而言,在一家乡办企业做工人的明义媳妇她的小嫂子梁淑英,那收入又是不及她的一少半儿,因此她更有权利瞧不起她的这个小嫂子,现在眼儿瞧着这个一墙之隔为自己所瞧不起的“娘们儿”,竟然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儿,她又怎么不是“火自心头起,怒自胆边生?!”于是她常觉牙疼,有时竟疼得她止不住挥手抽自己的嘴巴!她也恨明礼不争气不会算计不会过好日子,还恨自己窝囊,在这个家庭中,自己都是这么没有地位甚至是低声下气的,连个乡办企业的工人梁淑英似乎都要瞧不起自己,地位都要高于自己!后来她的牙总算是不疼了,可嘴角处却又开始发痒并生出小水泡儿,后来竟变得奇痒,用手挠破之后又开始渗出血水,那心火与肝火总算找到了出口!明礼媳妇却是心里一惊,忽然想到了“坏水儿”这样的只听说却没有见过的东西,她有点儿害怕,自己嘴角渗出的浓不浓血不血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坏水儿”?但那确乎是心火与肝火的泄火通道,于是明礼媳妇的一张嘴便总能见到某一处在红红的渗血,要么就是结出深褐色的痂,有时那痂上面还要裂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因为有了“年三十”这一出,初一、初二明礼媳妇便理所当然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或坐或躺地喝着茶磕着瓜子,而不用再过公公婆婆那边去侍弄饭菜,倒是明礼每餐都要用饭盒盛满肉呀鱼呀饭呀什么的,巴巴地给她先送过来吃了,才松了一口气回去吃自己的饭。明礼本以为女人好欺负,一个耳刮子扇过去她就该臣服了自己,谁曾想媳妇竟成了悍妇,大力地和他撕扯,过后还哭着闹着吵着要乘夜回娘家,这下子明礼的脑袋蒙了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方才认识到这个一身肥肉的女人可不是个善茬儿!这之后在妇人面前,明礼小心谨慎了许多,还时常陪着笑脸,逢到女人脸色一沉或是一声咳嗽,明礼便心头突突乱跳,一张白净的小脸儿变得苍白惊恐嘴唇发紫。 第六章 (六)接班,明礼成了厨师 (十)接班,明礼成了厨师 当了几年兵,退伍复员后顺利地顶替接了父亲的班,之后又娶了媳妇,在新屯村里成了为数不多的“双职工”家庭之一,要说谢明礼也该心满意足了。如果是那样,作为父亲的谢天祥也就不会郑重地“好言相劝”了,平日里找到机会,谢天祥总要规劝明礼几句,“做人做事得踏踏实实的,不能总‘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山望着那山高’容易让人心气浮躁,缺少定力!古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一个人得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那就是‘知止’……”明礼常是锁着双眉耐着性子听完父亲的说教,之后便如耳边风般迅速过了去,没有丝毫的停留。在明礼眼中,别一座山总是耸入云端风景无限,他觉得自己努力一把就必能爬上那座山,如此该有多好多妙!那时他该有多么的风光!然而等到他爬到半山腰再回过头来看先前那座山,方才觉得那里似乎更好起码比脚下的这座山强,他如果不换山头,那该是有比当下更美好的景致与更加舒畅的心情,于是他又为自己的无知与冲动懊悔,他想再回到原先的地方,但机会已经失去,时间不会从来! 谢明礼就在这种冲动与懊悔、再冲动与再懊悔中举步维艰,他变得越来越容易冲动,但又差不多时常怀疑这么做了是不是值得、是不是懊悔又在前面不远处等着自己,于是他在冲动与狐疑间徘徊,常常是晚上发誓决定了而第二天一觉醒来又改变了主意,等到过了中午他似乎又来了勇气再次生出冲动来……冲动、狐疑、反悔,再冲动、再狐疑、再反悔,明礼自己都暗中咬牙骂自己,“怎么可以这样儿?!还像个爷们儿吗?!”可大凡遇到事他便如此,似乎不如此反复便不是他谢明礼了! 明礼媳妇既是肥胖白腻自是有她这样的道理,她知道树上有果子就该摘下来装进自己个的口袋儿,“见吃不吃为呆也!”就这么简单直白,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儿,于是当明礼反复无常在冲动与狐疑之间徘徊的时候,她便挖苦讽刺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不能痛快点儿!一副‘想吃又怕烫’的样子,瞧你那个德行!哦呸,白当一个老爷们儿了你!”本来狐疑反复成性的谢明礼,就如同一个在悬崖边想跳又不敢,正在膝盖打软欲往后褪(tun)的时候,忽然间就有人从背后狠命地踹了他一脚,明礼便顺势一闭眼高声哀嚎着“英雄”般地跳了下去,而这个踹他一脚的人就是明礼媳妇。 明礼进了二五二医院传染灶食堂成为了一名正式职工,之后总担心染上传染病,便求这个、找那个,最后满脸喜色地进到了医院职工幼儿园,成了给娃娃们做小馒头、小包子、小馄饨、小花卷之类的吃食的厨子。在这一阶段,明礼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媳妇金凤美。这个女人总是慢慢腾腾蔫蔫乎乎儿,鬼才知道她肚子里在琢磨些什么,厂里的同伴都叫她“老蔫儿”或“胖金子”。在称呼方面她从不过多计较,熟悉她的几个姐妹却都、知道,胖金子最高兴的是“她有而别人没有”,最生气的是别人有而她却没有;她有而别人没有时,她常在背地里乐出是声儿;别人有而她没有时,她便在角落里长吁短叹咬牙切齿,有时候竟要拧自己的大腿一下,或是干脆抽自己一个嘴巴以示对自己的不满,就连她自己的亲侄女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之后的心花怒放的样子也成了她奚落的对象,“有什么可臭美的?!不就他妈考上一个中专吗?有本事考上个大学看看!” 然而嫁到了新屯谢家之后,她也不得不稍作收敛,这个家庭中的和谐让她内心也多少平静了一些,一些搬不上桌面来的想头儿她便掩饰起来深藏进内心里,只是偶尔给明礼显露一下,有几次把个明礼惊得目瞪口呆!“胖金子”表面上肥胖白腻看似有些懦弱,可她在抓到了明礼的“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短处之后,便得意地攥在了手中,时不时地拽上一下以示警告。自打年三十晚上哭天喊地地教训了明礼一顿之后,明礼再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表面温弱的女人,甚至内心里有些惧她,生怕什么时候不小心又像捅了马蜂窝一般惹恼了这位“姑奶奶”从而引她生出雷霆之怒。 明礼调到二五二医院职工幼儿园做厨师之后不多久,又生出了跳到金凤美所在的橡胶厂去的想法,毕竟那里的工资高出现在许多,到了那里之后,他们夫妻俩的工资加在一起总是要超过明义夫妇的,到那时,日子过得舒坦了,他们也要买上一台电视机!明礼将这个想法告诉给父亲谢天祥的时候,老人家不禁默然了……二五二医院食堂,那是他服务了半辈子的地方,他对那里太熟悉了,煤火灶台砧板菜刀擀面杖菜墩子,更有那里面冷心热的医生和护士,而如今,这个顶替了自己工作的老儿子明礼,却要嫌弃这里放弃这里离开这里,正是那句老话儿,“崽卖爷田心不疼”啊! 第六章 (七)谢天祥本就是农民 (十一)谢天祥的退休生活 1970年代末,谢天祥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是给明义、明礼准备下的新院落顺利落成;第二件是明义娶妻生子谢磊;第三件是明礼娶妻生女谢晶。在新屋落成之后,谢天祥也光荣退休,明礼顺理成章欣然地接了父亲的班,在明礼心中,这就是顺水推舟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那是自然的道理。 现在说这谢天祥,几十年披星戴月地忙碌到六十岁,要说这退休之后也该好好轻松一下了,但他反倒不适应了。一天到晚,摸摸那儿弄弄哪总也闲不住,他嘴上不说心理却说,“自己应该不是个苦命的人,但却是个受累的命。”一辈子虽然是个厨师,但多好的东西他吃过,因为他是个厨师,大虾又怎么样,海参又怎么样?还有那熊掌,那是他的拿手菜,他知道怎么打理,更知道那东西的味道怎么样!但现在退休了,连个红烧肉也不常吃了。 曾经有人来请他去干“跑大棚的”活儿,他婉言拒绝了。但他的手艺在那里,他的人品在那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上门来请他帮忙,在他是从来没有推辞的。他记得1970年盖如今的这所房子的时候,新屯村里有多少人来这里帮忙!现如今盖这所房子,新屯村又有多少人帮忙出力,有的人干完了活儿,水不曾喝一杯,饭不曾吃一口就悄然回家,让儿子去请都请不回来,这些个事情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对新屯村人存着长久的感激,于是有人请他去给帮忙当厨师,去给人家拉菜单子,及至煎炒烹炸焖熘咕嘟炖,他从来不“拿堂”,总是欣然应允,他不图别的,只希望通过自己的这点儿手艺能帮忙人家,这就够了。乡里乡亲老街旧坊曾经在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所施与给自己的,谢天祥总是历历在目心存感激。于是他将他的那把有着弧形刀背的别人以为是大砍刀但却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他自己专用的菜刀用一块干净的一条干净的旧毛巾裹缠好,再往他的那个用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书包里一塞就出门去了,临走前和老伴小脚李玉容打个招呼。 和谢天祥搭档的是新屯村的刘姓家族的刘振兴。刘振兴大谢天祥两三岁,个头儿稍矮皮肤白净,终年戴一顶绿帽子,即便是数伏天他在热厨房里也不将其摘掉。刘振兴不喜玩笑,于是国建、谢新或是更大一些的年轻人见了都捂着嘴乐,背后嘀咕说,“他那顶帽子怕是赁来的,不戴白不戴,不终日戴在脑袋上就不够本儿了啊!”但这话不敢让刘振兴听到,更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这老头儿极内向又艮倔,他听了会脸红脖子粗却不发作自己生闷气,这要气出个好歹儿来,那不是害人嘛!刘振兴心细活儿好却手慢,旁的厨师不愿意和他搭档,但在新屯村无论谁家的酒席宴的后厨,只要能看到谢天祥的影子就能看到刘振兴的戴绿帽子系着半截围裙的影子。 谢天祥在一次闲聊的时候说,“振兴活儿好,就是性子慢了点儿,不着急不忙慌的。慢不要紧,知道活儿慢就早点儿上手,不耽误事儿,不就得了?!”说到这里他吧嗒了两口烟儿深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咱们这里,谁家办个事,摆个席面儿,不得个十个盘子八个碗儿的,这振兴呀现在还干得动,给人家帮忙了,又能吃到好吃食,这不是挺好嘛!实际上,刘振兴最拿手的是做汆丸子,他汆出来的羊肉丸子,个头儿大小适中软硬正好儿,入口鲜香四溢!他做的四喜丸子,每次都有人让再加个一个两个的,结果成了五喜六喜丸子了!”说完谢天祥嘿嘿儿地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那一桌年轻人吵吵嚷嚷地叫着让后厨再给加两个大个儿四喜丸子。厨师最高兴的就是看到自己的菜被吃的只剩了盘子底儿,而如果一顿酒席下来,不论什么原因,竟有半桌子剩菜,这厨师心里不定多堵心呢! (十二) 谢天祥家的院子大门距门前的街道还有差不多三四十米的距离,那片空地是属于他们家使用的,那是约定俗成的道理,没有为什么,京东农村都那样儿。按面积来计算差不多有六百平方米,上面只有一个猪圈和一条由院门通向街道的甬道。 退休后的谢天祥将自家门前的这片土地充分地利用了起来,原先用棒子秧稀稀疏疏地夹成的篱笆被他全部拔掉重建,用干净爽利去了杂物的玉米秸秆和一些个竹竿穿插错落编成了美观透气的真正的篱笆墙。而这一小片土地被他细细地翻弄过之后再被他分成了几块,分别种上不同的蔬菜,以豆角黄瓜西红柿圆茄子为主,在靠近篱笆墙的地垄里种下冬瓜,是那种挂着白霜的冬瓜,那东西在谢天祥的侍弄下长个二三十斤不在话下。据说在早先,他曾种收过四五十斤的大个儿冬瓜。再靠里的一垄地里他种下了芹菜,是那种铁杆芹菜。新屯村的芹菜在京东一带是有名的,尤其是在京东县城东关的早市里,你说是新屯村的芹菜,要不了半个小时,百十斤芹菜就可卖个干净。而谢天祥种下的芹菜又是新屯村里最好的,绝没有空心儿,摔在地上能碎成几节儿!那翠绿的叶片儿在晨曦的微风中仿佛花瓣儿一般轻悠的摇动,而当朝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竟有蜜蜂在它们中间嗡嗡嗡地钻进钻出,或是干脆停留在某一片叶子的上面。 谢新喜欢在清晨来到这片菜地里闲逛,他喜欢看菜秧上的或是果实上的露珠儿,那翠嫩的顶着黄花儿的或是直流或是弯曲的黄瓜,那圆圆的紫得发亮的茄子,还有那绿中带红或是红中带绿的西红柿,还有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架豆角……看了它们再去背着书包上学,他似乎有了底气,唱着那时才刚流传过来的台湾的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心中差不多要生出感动来。那是作为农人的一种得意,他想自己的爷爷谢天祥该是比他还要得意吧! 但在谢天祥看来,这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这和他年轻的时候相比,那是差的忒远了!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如今侍弄这么一块地要两三天的时间,原先则只要半天儿最多一天也就弄完了。他年轻那会儿,天还不亮就起来摘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收获那翠绿的嫩芹菜,然后用扁担挑着到京东县城里去卖,上午十点钟就能打个来回儿;如今可是干不动了! 1950年代,谢天祥通过自己外甥的介绍到了部队252医院工作,他心理感谢这个唯一的外甥。要不然自己凭着种田的本事也能吃饭并养活这个家,只不过累点儿而已。自己的爸爸谢玉龙让自己学种地,学厨子,学农人做的那些个活儿,时常挂在嘴边的是“艺不压身”,或是“多门儿手艺多条路”,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是高明的,谢天祥这时边将手中的藤条插入已经成了筐形的某一处插点上时边这样琢磨着。 (十三)谢天祥本就是农民 1970年代末,中国大地上响起了改革的号角,农业不再学大寨而是学习安徽小岗村,京东农村开始推行承包责任制,承包到组到户,新屯村当然也不例外,口粮田按人头儿这么分配到了各家各户,菜园子也这么按人头儿分配了,新屯村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口粮田和一份菜园子。那时候这个家庭已经分了家,小脚李玉容有自己的一份口粮田和菜园子,岳淑平和儿子谢新、女儿谢瑾以及明义的媳妇梁淑英都是农民户口,因此也都有各自的口粮田和菜园子,只有明礼和他的媳妇是居民户口,没有分毫的土地便也就没有是随之而来的劳累,可以每日里享受傍晚乡村的宁谥与安静,除非谢天祥指名喊他去给帮忙,否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即使喊他去帮忙明礼也常常是“出工不出力”,站在田埂上面与旁人闲扯,重活儿累活儿能躲就躲,气得谢天祥回到家对着老伴儿李玉容冷着脸嚷道,“那个老五,以后少招惹他!跟自己的爹妈都要偷奸耍滑玩鸡贼!以后少招惹他!”李玉容自打年轻那会儿就有耳背的毛病,他比谢天祥大两岁,如今就更是耳背的厉害,但谢天祥这么大声儿说牢骚话他还是听到了的,她边烧火做饭边嘟囔道,“老五又怎么招惹你了!这大半辈子没这么朝我拉着脸嚷过,今儿这是怎么了!累了就歇会儿,干嘛拿别人出气……” 谢天祥退休之初的这段时间将日程安排的满满的,比正常上班还要满还要“充实”因此也更累,但他似乎不觉得,并且心里敞亮得就像这头顶上的那一方蓝天。他侍弄院门外自家门前的小菜园;他从村西头儿的排水沟边弄来了成捆的荆条,大约就是廉颇“负荆请罪”的那种荆条,然后将它们编成筐或是篮子,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多少年不上手了!这一上手居然满像那么回事的!”他喜滋滋地看着编好的筐的时候这么想着。他又到村里分给他们的菜园子里去干活儿,从下种到浇水施肥,直到绿色的植物秧子的嫩丝像幼儿的小手小脚儿一般攀爬到了竹竿架成的秧架子上,他和本家侄子谢明华蹲在地头儿抽烟聊天儿,眼睛却总盯着自己的菜地。他侍弄的菜园子里的黄瓜每次都是高产,他常常一篮子一篮子地往家里倒腾,路上逢人便往人家的手里塞,仿佛那东西是白来的不要钱似的,他甚至还用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带上一蛇皮袋子到县城东关的早市上去卖,虽然卖不了几个钱。分到李玉容名下的口粮地只有八九分,平日里除草间苗施肥,需要浇水的时候浇上一次水,这些有儿媳岳淑平和梁淑英帮助照看,他倒也放心得下。于是便腾出功夫一门心思用在了菜园子上。 谢天祥是个胖老头儿,在当年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里做个厨师那是不错的选择,他自己从来不缺吃少喝,鱼呀肉呀什么的也从来没有断过顿儿,部队医院传染灶食堂,虽然少有山珍海味但各种肉蛋菜奶还是敞开供应的,那么作为厨师,谢天祥没有缺过嘴。那个年代每周日放假一天,京东这边人俗称那一天为“礼拜日”或是干脆呼之为“礼拜”,那一天谢天祥在家里是从来不做饭炒菜的,那一天即使你让他吃贴饼子老咸菜喝棒子渣儿粥都行,他也确乎受到过这种待遇!六十岁的谢天祥慈眉善目满脸福相,两只大而有轮挂着厚厚耳垂儿的厚实的大耳朵,连同那白白净净又圆又鼓的大肚子就像个大肚子弥勒佛!那时的谢天祥的肚子还真就有那么大,裤腰虽没有四尺但也有三尺五,他一米七的身高裤长在三尺略多一些,这样说来那裤腰却是比裤长还要长一些。 (十四) 夏日里谢天祥常穿一件和尚领(圆领)大且宽松的白背心,下身穿一条大且宽松的黑色的薄薄的风一吹便呼啦呼啦扇动的裤子,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沏上一把缸子酽酽的茉莉花茶,他一个人慢慢地喝着,直喝得头上微汗。谢新不解,大热天儿的喝什么茶,还喝得那么香?!您就不怕热? 谢天祥说,“新哪,这你就不懂了!心静自然凉!若要凉快心先得静下来。喝热茶是让心火随汗水流出来,心火没了,心就静下来了;心静下来了,人也就觉得凉快了,是这么个理儿!”说完谢天祥边用手抚着自己的短短的平头儿边嘿嘿儿地乐了。这些谢新当然不懂,他就知道要凉快下来很容易,到压水机那里喝那刚压出来的凉水,咕噜咕噜灌饱了肚子也就凉快了;或者干脆将凉水兜头浇下来也能迅速凉快,至于喝热茶能让自己凉快下来,那恐怕也只有爷爷谢天祥这个岁数的老头儿去慢慢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家里毕竟不是食堂伙房,十天半月还能行,时间长了谢天祥是明显地瘦了黑了!那个年代居家过日子也大多以清淡为主,棒子渣儿粥贴饼子或是馒头,就着老咸菜,讲究点儿的将咸菜疙瘩用刀切成细丝儿在拌上酱油醋再在上面淋上几滴香油,仅此而已,这便是早餐了。中午要炒几个菜,炒大白菜、西红柿炒鸡蛋或是蒸茄泥、炒黄瓜片、柿子椒什么的,晚餐则和早餐差不多。那时虽然已经丰衣足食但也限于能够填饱肚子不愁吃喝,至于红烧肉什么的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吃上一次。有一天中午李玉容做了手擀面,鸡蛋(炒)大葱酱油打卤,谢天祥吃的极顺口儿,比平时多吃了差不多半碗,看得李玉容两眼酸酸的。既然吃不上红烧肉那就吃包子、饺子、馅饼或是懒龙吧,没肉不要紧,肉少也不要紧,咱可以多搁那么点儿大油(猪油)!做馅儿活可是李玉容的拿手活儿,她爱吃馅,什么馅都成,韭菜、茴香,白菜、老倭瓜等等,这些东西拌入豆瓣酱做成馅儿之后,再有足够多的大油,那也是很香的,搁现在能让人羡慕死。 谢天祥从小便在父亲谢玉龙的教育下起早贪黑儿地下地干各种活计,学习种地学习做厨子甚至还学习编筐,他不怕累他能吃苦,但到了这个岁数还下地干体力活儿,怎么着时间长了也不行,那半年时间里他变得黑了瘦了,甚至不像个退休工人却像个纯粹种田的农民!但谢天祥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当农民不易,但他也知道当厨师也一样的不容易,这世上做什么都不容易。就说他当厨师吧,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到了坐着都能出汗的数伏天,那伙房里如同蒸笼一般又闷又热,就这样还得颠锅炒菜,那时候便不是再出汗,那简直是在流汗,他常常能感觉到汗水从大大张开着的毛孔里迅速地大滴的往外渗,仿佛毛孔中有一扇闸门平日里关着闭着这时候便被彻底打开来。对一个厨师而言,冬天确实比夏天要好过一些,但常常是胸前被炉火炙烤着滚烫,而后脊梁却还是凉飕飕的,人的身体仿佛被分成了前后两瓣儿,那是一火一冰两重天的两部分! (十五) 正因为当厨师要付出这些外人所不知道也不理解的辛苦,所以谢天祥最看不得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是浪费,有个别人打了饭吃一半倒一半就跟白来的似的,你对得起种地的农民吗?对得起将它们成饭炒成菜的厨师吗?那或许是你用自己的钱买来的吃食,那钱是你的,这食物却是整个国家的!谢天祥常在饭桌上捡拾谢新落在桌子上的饭粒抑或是馒头渣儿,边还清风细雨聊天般地对谢新讲到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三年饿死了多少人?甭说白面,就连棒子面也不够吃的,能吃上一顿纯棒子面的窝头、贴饼子,那全家就跟过年似的。平时棒子面里要掺叶菜或是麦麸之类的东西,就是那东西都吃不饱。春天的时候,榆树上的榆钱儿,早早地就被人撸得干干净净,你奶奶将它们和在棒子面里上锅蒸,人们叫它‘榆钱儿饭’;还有槐树的上的槐树花儿,饿极了人撸吧撸吧就往嘴里塞!听说外地更惨,还有人吃观音土,据说那东西吃下去拉不出屎来!有人吃得多了就活活被憋死!” 在单位食堂门口儿的泔水桶里,常能看到有人将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油饼或是白米饭之类的吃食一股脑儿倒进捅中,谢天祥禁不住心中心疼,他有时甚至生出将它们捞出来的想法,但是他忍住了。后来部队医院的政委听说了这件事,就让人在墙上贴上了“勤俭节约,反对浪费”和“浪费可耻,节约光荣”的标语,后来情形便稍好了一些。而每次给街坊邻居或是邻村人家的红白喜事帮忙,东家告诉了他多少人多少桌,他征求了东家的意思或丰或俭地拉定了菜单子,到最后常常是严丝合缝或是剩下一些酱油醋淀粉之类放得住的东西,本家儿可以慢慢儿去耗用,而那些个肉呀熟食呀之类的东西常常是用得干干净净,从不会剩下许多让本家儿心疼难受。他做的席面上的菜也大多是盆儿干碗儿净,不会上了一桌子菜剩下太多同样让东家心疼,那个时代的京东农村又有谁家富裕得经得住糟践?让席面儿尽量丰盛而又不过分铺张,能给本家儿省一点儿就给本家儿省一点儿,绝不做过多的浪费,不让本家儿说不出道不出而心中暗自心疼,这是谢天祥作为厨师的职业操守,为他赢得了名声。而自打1970年自家新房与院落建成之后,谢天祥便拒收别人的钱财谢承。那一年新屯村的许多人来给他盖房帮忙,他心中常存感激之情,之后他便给自己立了规矩,给别人煎炒烹炸地忙完之后,本家儿拿盒点心匣子外加两瓶酒来谢承,他不拒绝,他甚至很高兴的收下,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可如果您拿十块八块的来当谢礼,那对不起,我不能收!老街旧坊的,给您帮点忙出点力那是我本分,是不是!现在您拿“钱”来给我,这算什么?!这不成交易了吗?!于是他坚决拒收!这是谢天祥给新屯村的几个厨师立下的规矩,直到1990年代才被汹涌澎湃的劳务大潮给冲垮,谢明礼在内的几个厨师达成一致口径,给人帮忙不再白帮忙,要按市场价收取劳务费! (十六) 退休后的半年时间,谢天祥人变得黑瘦了许多,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奄然一个农村老头儿,而不是那个让人尊敬的伙房大厨。然而那个时候明义与明礼都处在谈婚论嫁的时期,体内分泌出的过剩的荷尔蒙让他们无心过多关注父亲的事,在明礼眼中,父亲上岁数了,年龄大了退休了,有退休金不愁吃喝吧是很好嘛!爱侍弄菜园子就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也就是了。不光明礼,别的儿女似乎都有这种想法。 每年的国庆节对于城里人来说,那是个仅次于春节的盛大节日,京东这地方人俗称之为“十一”,他们可以花枝招展尽情地休息娱乐;而广大的京东农村则不然,每年的九月底十月初,都是玉米成熟的摇摇晃晃让心心疼让人喜悦的时节。在新屯村谢天祥家里,小脚李玉容常常是头天晚上便蒸上一大锅馒头,这馒头是村里的磨坊里磨出来的,人们称之为“八五粉”,那大约是说一百斤麦子能出八十五斤面粉,没有富强粉白嫩,就是比现在从超市里买来的标准粉也还要粗一些黑一些。那个年代又白又嫩的富强粉对于京东农民来说是奢侈品,没有几个人吃过。这种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常常显得黑硬,如果碱再大一些,则常是头上开了大大的花儿。这是这家人早晨中午的吃食。成年人大多是早起先下地干一阵子活儿再回家吃早饭,之后男女老少包括谢新这样多少能干点活儿的孩子在内齐上阵,掰棒子的掰棒子,砍棒子秧砍棒子秧,之后再分别将玉米棒子以及棒子秧用手推车推回家。那棒子秧可是好东西,它是京东农民烧火做饭的好材料,清晨或薄暮时分从各家烟囱中冒出来的飘向天际的炊烟,便是燃烧它们的结果。等到天色全黑下来之后,这家人方才收工回家,这时候饭桌已经摆好,油炸花生米、拍黄瓜、猪头肉等凉菜以及绿瓶子的北京二锅头酒也已经摆上了桌,谢新的妹妹谢晴坐在饭桌边赶着苍蝇。看全家人都回来了,李玉容才开始从锅里盛出炖好的肉与排骨以及带鱼和鸡肉来,这个时候谢天祥和一家人才真正开始享受国庆节的美食与美酒。 谢新常在这几天被累得胳膊疼大腿疼,他竟然暗中羡慕起笑起来如同脆铃儿一般才刚上学的妹妹谢晴,她可以不受这汗透衣衫的大田体力活儿之苦;他更羡慕那些个穿着光亮的黑皮鞋出入于灯火通明充溢着淡淡香水气味儿的百货商场的城里人,对于他们,十一国庆就是十一国庆,放假即休息而假完全不用汗透衣衫地干重体力活儿,那谢新可是真被累得惨了!一趟又一趟地用手推车推玉米棒子,一趟又一趟地推玉米棒子秧,手上磨出了水泡也得忍着,至多找副手套带上。他心中默念着,什么时候能过上一个真正放假休息的国庆节,那该有多好! 谢天祥可不是那种闲得住的人,你让他喝着茶水坐在那里擎吃擎喝当甩手掌柜的,他可是受不了。从小到老数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他养成了习惯,他眼里瞧得见活儿,心里安排惦记着活儿,等到十月底十一月初“霜降”节气过后,他便动手开挖储藏白菜的菜窖,古人说“履霜,坚冰至”,如果再不挖菜窖,等到地面上了冻可就晚三秋儿啰,他心里这么琢磨着,那时候即便费劲巴拉把菜窖挖弄了出来,那已经收获了的白菜不得冻了?! 儿女们偶尔聚在一起的时候,准得提到父亲谢天祥,说他黑了瘦了,原先白净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就连那曾经鼓鼓的光滑的白肚皮也起了皱褶。于是明月和大姐桂华每次回新屯村的娘家来的时候都要称上三二斤的猪肉,再买上一块猪头肉什么的,做女儿的知道做一半辈子厨师的父亲,这退休之后是真的“亏嘴”了。 “爸爸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也受累,可他亏不着嘴,荤的素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现在可不成了,那次我回去,正赶上妈给爸爸做擀面条,鸡蛋大葱酱油卤,这老头儿吃的是真香,还就着半盘子拍黄瓜喝了两盅酒!”明月边说边红了眼圈儿。在子女们的眼中,谢天祥是个慈和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儿子,更没有打骂过女儿。他很少靠言语的力量去震慑儿女,而大多数时候他是用行动用身教去影响自己的儿女。这在当时的京东农村是少见的,没有打骂过儿女的父亲,在任何时代的普通家庭中都是少见的。他不停地干活儿,他眼里有活儿,他会干活儿,他把活儿干漂亮了,他靠自己的辛劳去哺育儿女。这种教育方式让儿女们对自己的父亲多了一分的敬重。现在看到自己的父亲退休了本该享清福了,却在受“二茬苦”,明月心里实在是有些难受。 第六章 (八)谢天祥重操旧业 (十七)谢天祥重操旧业 刘营的父亲刘国栋在一家京东县县属企业做业务员,因此认识了不少的人交了不少的朋友。他的一个朋友在京东县北关通往河北三河燕郊的国道边上开了一家饭馆,那个地方叫龙旺庄,离新屯村有一刻分钟的自行车车程,比到京东县城还要近便许多。那条国道在还没有高速公路的年代是一条交通要道,从东北、秦皇岛、唐山等地西行进京的车辆通常要走这条路。据谢天祥回忆,1948年林彪率东北野战军围攻北京城,就曾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叫宋庄的地方设立指挥部,而龙旺庄就在宋庄西面不远的地方。刘国栋介绍退休了的谢天祥到他这个朋友开的饭馆去当厨师,他了解谢天祥的人品和厨艺,朋友饭馆的活儿老头(指谢天祥)肯定能应承得下来。 重新操起颠锅炒勺的谢天祥,只片刻功夫便找回了“炒菜”的感觉。经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的农村大田体力活儿的锻炼,这颠锅在他手里显得轻快了许多,那挥舞着的炒勺更加地得心应手。虽然饭馆的活儿确实要比食堂的活儿累,拖得时间又长,只要有客人吃饭,你就得应承着!但这点累他谢天祥还能受得了,这终归要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干活儿轻松了许多,于是不多久,谢天祥的脸上便见出了红润。 这是个不大的新近才开张的饭馆。谢天祥刚到这里来做厨师那些天还是很闲适的。一天从早到晚没有几桌客人,他和助手配菜的小高每天上午将葱姜蒜收拾好,将该蒸的蒸好该炸的炸好,将炒菜的肉片切好,然后就可以坐在小板凳上聊天休息了。 老板姓路,那路老板差不多总是从早到晚地伸长脖子从玻璃窗向外望着,人们常说的“翘首以盼”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偶尔有人从门前路过,不小心扭过头看一眼的他的饭馆,老板便生出侥幸心来,心中默念着,“进来吧,进来吃饭吧,我的大爷,我的祖宗!”然而那人却不识相,急忙着扭过头去抬起屁股下大力蹬着自行车走了,路老板于是失望地低垂下头去。谢天祥见状于心不忍地温言劝道,“路老板您甭着急,这新开张的饭馆儿呀还没有什么人知道,等时间长了,知道的人多了,您还愁没客人?!”直到傍近中午的时候,才陆续有稀稀拉拉的客人进来用餐,路老板脸上方才见出一点笑意来。 谢天祥来做厨师之后大约十天半月之后,这个不大的饭馆竟然有了“回头客”,这些个回头客是奔着溜肉片、四喜丸子、焦溜肥肠以及醋溜木须、红烧带鱼这几道菜来的。谢天祥烹炒出的溜肉片颜色清亮,肉质细嫩爽滑,其中的冬笋的笋片薄厚适中,入口爽滑脆嫩。那道醋溜木须又叫醋木,是一道清真菜,这道菜需要用牛肉与鸡蛋烹制,牛肉、鸡蛋在出锅后都须鲜嫩绵软,仿佛亲兄弟一般相互爱慕浸没于浓浓的芡汁之中;再就是酸度要适中,醋既不能用陈醋也不能米醋而要用白醋,陈醋或米醋能改变这道菜的味道还能改变菜的颜色,只有白醋才能保留住牛柳与鸡蛋的本味儿,而且不会改变菜的本来的配制好的颜色,但醋的多少厨师得心中有数,醋多了酸味太重影响味觉与食欲,醋少了则会味同嚼蜡同样影响食欲与味觉。这道溜肉片是考察一个汉民厨师厨艺的一道菜,进到一个饭馆您就点这道溜肉片,如果这道菜做的鲜美可口,那甭说了,厨师厨艺不错;而进到一家清真馆子,你就点这道醋溜木须,这道菜如果嫩滑可口,那甭说了,这家馆子不错,值得再来。 那天也是傍近中午的时候,路老板面带喜悦地来到后厨对正在忙活的谢天祥说,“谢师傅,您猜怎么着,前几天来咱们这里吃饭的人,今儿个又来了,还带了几个生面孔的人来!您看,这是他们点的菜,溜肉片、四喜丸子、焦溜肥肠、红烧带鱼、醋溜木须!他说这几个菜比京东县城里新华大街上的那家京华餐厅也不逊色!”说完笑着放下菜单出去了,谢天祥听他如此说也是满心欢喜,有人爱吃自己的菜欣赏自己的厨艺,那对一个厨师来说是极开心的。 这一天上午的十点半钟刚过就有人进了饭馆的门,此人是京东县副食品公司的采购主管,官不大位置却很重要于是就显得很不一般,老路一看连忙招呼让座,边让小伙计去沏茶边笑着问道,“老弟,今儿您可够早班儿的!您这是刚从外地回来呢还是要出门儿?”那人随手抄出一盒大前门烟,大咧咧翘起二郎腿说道,“从外面回来能有这么干净?!我们这是要到唐山去出趟差!这不是再往前走过了潮白河就到heb省了,那边的饭馆菜量大,可是味道不成,就说这溜肉片吧,那(芡)汁儿不是稀了就是稠了,那肉片差不多总是老的咬不动,真他妈‘瘸子的屁股——斜了门儿了!’哪位师傅带出来的?!好像是他师娘交出来的!哈哈哈,所以呀,我们还是在你这儿吃完再走,消消停停儿的,干嘛非跟他妈跟浪催的似的,和自个儿过意不去呀!您说是不!”路老板听说后连连点头称是,那客人边抽烟边接着说道,“我们这几个人,您都看到了,还是那几个菜!”老板一听笑着应了一声儿,高声说道,“知道了您哪!您几位稍等,一会儿就得!” (十八) 这个占尽天时与地利的饭馆很快便有了起色,由于用料讲究,加之菜量偏大,而菜味儿又极地道,所以很快便赢得了回头客。这样的饭馆需要广告效应,通过做广告来招揽新吃主儿留住老吃主儿从而扩大自己的盈利。现在某个这样的饭馆开业之初,都会印刷许多花花绿绿的宣传彩页在周边小区散发,但效果却越来越差,人们对这种宣传广告方式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反感情绪,常常看也不看直接丢进垃圾桶。其实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抑或是将来,这种餐饮行业中的中小餐馆都需要以品质取胜,而在1980年代初,菜量却也是重要的考量标准之一,你的菜味儿再地道,而菜量只有一点点儿,恐怕也不会带来回头客。路老板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是很大的餐馆到了饭点儿的时候居然出现了排队等座的现象,这和原来冷冷清清的状况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很快老路就又冷了脸,这些天热热闹闹儿生意兴隆照说应该财源滚滚,但他和老婆一算账,感觉和他预想的差距忒大。按照他的想法,一天总要卖出一百道菜,而每道菜如果有八毛钱的利润,他每天就能有八十块钱的赚头!八十块钱在现在算不了什么,但在那个万元户都很少见的年代这可是太高的收入了!但后来他才知道他算计的毛利,如果除去“人吃马喂”外加房屋租金,他还能有多少剩余?!这不是赔本赚吆喝吗?现在来说这房屋是自己的,租金成本可以不计算在内。可是转念一想,这房屋是自己的,如果自己不干饭馆而把它出租除去,那自己不是喝着茶抽着烟不用受半点儿累就能每月有一笔不菲的租金收入吗?现在自己起早贪黑儿给人陪着笑脸装得跟孙子似的,就这点可怜巴巴的收入?!这样仔细算来,他兴奋了没几天的笑脸就又跟霜打了茄子一般。 他得想辙让饭馆有更多的盈利!要想盈利有两条路,一是开源,二是截流。开源自不必说,和相好的亲朋好友建立联系,让他们给自己带生意来,有需要请客吃饭的就到这里来,自己家的饭馆,您别外道,甭有什么不放心的!爱吃什么您尽管点!这就是路老爸头脑中的开源,他忘记了给他的饭馆带来兴隆的是广大的回头客,把回头客伤了,你还开的什么源盈的什么利,到时候那些个亲朋好友也得跑得远远儿的! 路老板的第二条增加盈利的方法是截流,这流该怎么截呢?老路皱着眉头想着,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两个工人模样的客人,要了一盘醋木一盘四喜丸子一个凉菜拍黄瓜,吃着喝着聊着,末了儿还将剩余的醋木和丸子等倒进自己的铝制饭盒里,一抹嘴儿有说有笑地出了门儿。老路看着心头有气,他妈的两个穷酸玩意,吃着喝着还拿着,你以为老子愿意伺候你呢!呸!然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眉头随即舒展了开,他拍着自己的脑门儿思忖着,看来我们这里的菜量是有些大了,看把他们美的。就说这醋溜木须吧,色香味儿俱佳不说,还溜边掣地的一大盘子,就这道菜又多少桌都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常常是浪费了扔在那里。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减少菜量,也省得浪费,其它菜也是!想到这里他暗下决心,把菜量减掉三分之一,那样一来客人不但吃得剩不下什么,恐怕还得再多点几个菜,这样算来增加的利润就不只是省下来三分之一的食材与配料了!于是老路“啪”的一拍大腿,下定了决心,“就这么办了!” (十九)贪心如果没有止境 什么叫“自以为是”?象路老板的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自以为是。别人都是傻子,脑子都转不过弯儿来,因此都不如他聪明。当路老板把后厨的厨师和配菜师叫到一起,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尤其叮嘱配菜师傅说,“各样主料要减少三分之一,不多也不能少,各样配料也全得随之减少,比方说那道醋木,原先仨鸡蛋四两肉,现在要改成俩鸡蛋三两肉!这可不是我抠门儿,你们也都看见了,咱们的菜色香味全都有,周边这几个饭馆哪家也不如咱们的菜地道!而且咱们的菜又是量最大的,就说这道醋木,十桌有八桌要剩下三分之一,多少客人吃不了还要兜着走!是该把菜量降下来的时候了!” 众后厨人员唯唯称是,谢天祥没有表态。那个年轻的配菜师心里琢磨,这么样一来,自己的工作量也可以减少三分之一,何乐而不为呢?他背后和路老板一样为偷工减料占便宜而心生欢喜。作为厨师的谢天祥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他心想,“我不会做买卖,我也不会开饭馆,但换了我是顾客,您平白无故地给我的菜减了量,难道我能看不出来?您路老板刚开饭馆那会儿就是这个量那没的说,从打开饭馆到现在一直是这个菜量,那现在您突然减量,顾客会怎么想,他们会想您路老板如今生意好了,您就可以玩儿点花活了!这样不但会让顾客不满意而且可能激怒顾客,尤其是那些个老主顾!”他私下里聊天的时候和老路讲了自己的想法和担心,可路老板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那意思是说,“您是后厨厨师,炒好您的菜就行了,别的您就甭跟着瞎掺合了!” 果不其然,菜量减少三分之一后,顾客反映极大,那京东县副食品公司的采购主管,这天傍晚风尘仆仆地从天津蓟县办事回来,带着几个人特意赶到这里来吃饭,第一道菜上来他的脸便耷拉了下来,他指指点点地对凑过来的路老板说道,“老路,怎么着呀?这才几天不来,你还是这里老板吗,嗯?是这里的老板怎么改章程了?原先那菜要味儿有味儿,要量有量,让人看着就舒坦。今儿这是怎么了,后厨配菜的罢工了,还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辞了他换新人,咱别这么玩儿呀,是不是?!你说我们哥几个出门儿在外跑了几天,刚回京东就到你这儿来吃饭,你却给咱玩儿这一手儿,这不是打我和兄弟们的脸吗?是不是!”采购主管边说边还瞧了一眼桌上的几个同伴。老路连连道歉,边还诉说了自己的委屈。采购主管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他想累累巴巴地跑了几天回来,总得痛快舒服地让哥几个吃点儿顺口儿的,喝上几杯小酒儿解解乏,于是他也就缓和了颜色说道,“得,路老板,您什么都甭说了,还有什么菜,麻利儿的,哥儿几个饿了!再加俩菜,溜肉片、醋溜木须!”路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亲自到后厨下单子去了。 几乎所有的客人见菜量少了都会直接向老路或是伙计提出异议,有的人以玩笑的方式表达出来,让路老板脸上羞臊得慌。有的人直白却不失礼貌地表达了出来,问路老板这是怎么回事?昨儿一个人一个醋木、二两二锅头、一碗米饭正好!今儿却吃不到头,这是怎么个意思?你菜量少了价钱可是没降下来呀,这不是坑人吗?这么着你也能发财?路老板磨破了嘴皮子,店小利薄让客人理解等等一通解释,总算应付过去了。 而有些暴脾气的客人干脆就爆了粗口儿,咸的淡的荤的素的妈妈长姥姥短的一通乱卷,路老板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那个难受劲儿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没办法,谁让咱做了亏心事了呢,开饭馆给客人的菜减量,尤其是那些个回头客,那可全都是熟客呀,还不许人家抱怨两声儿?!于是他心一横,一个字:忍!过些日子等大家伙适应了这样的菜量,就一天云彩满散,就没事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让路老板想不到的是,他的到了饭点儿本来有人排队等座儿的饭馆很快便门可罗雀,那些个回头客越来越难见到,而生客有的进了门环视了一下见没有人吃饭转身便走,拦都拦不住!路老板的脸拉得越发的长了,仿佛驴脸一般。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他心急如焚,脾气也变得越发的暴躁了起来。一天谢天祥正在炒菜的时候正赶上他到后厨来,看到谢师傅用炒菜的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子油放进炒菜锅中,他有些心疼地皱着眉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师傅,咱的菜量都减了,您炒菜是不是也该少放点油?!再说这油大了也糊嘴呀!”说完便转身出了厨房。 谢天祥听路老板如此说便心中不悦,他自打十来岁学厨子以来还没有谁要求过他炒菜要少放油的。他的舅舅也是他的师父嘴边总挂着一句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起早起早,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儿干活儿,该睡觉睡觉,该结婚结婚,该养活孩子养活孩子!这叫顺应自然,顺应天命!如果不是这样,而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不是坏了菜了?想睡觉(才)睡觉,想吃饭(才)吃饭,想干活儿(才)干活儿,想结婚(才)结婚,想养活孩子(才)养活孩子,那么着由着性子来,那不是乱了套了?那能由的了你?”这炒菜也是,该放多少油就得放多少,不能由着性子来!现在为了省点儿,您让我少放点儿油,那不成了想怎样就怎样了?那可不成,炒出的菜不是味儿到时候人家会骂厨子的! 谢天祥其实有点儿可怜这位路老板,没客人的时候他着急上火,有了客人他还是着急上火,您着的哪门子急?!您就不能消消停停儿呆着?!这搞活经济了,个人可以开馆子了,还愁没钱挣?但这人心是太贪了,总想着三五天就能挣一座金山,想挣钱想的都不知道怎么做人了!这之后没多久谢天祥就辞了饭馆的工作,一个已经退了休的厨师,禁不住人家让他炒菜少放油,省了那点儿油,炒的菜没有了应有的味道,到时候客人不说别人甚至不会埋怨老板,而会明里暗里数落厨师的! 第六章 (九)小老鼠长大以后 (二十)“小老鼠”长大以后 在京东县商业局做副局长的外甥没过多长时间就找上门来,说是商业局幼儿园新近缺编一个厨师,他问舅舅愿不愿意先干一段时间,谢天祥当即答允了自己的好心的外甥。京东县幼儿园就在县城东关往里不远的马路北侧,一个名叫女师胡同的里面。谢天祥告诉谢新说,之所以叫“女师胡同”,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京东县女子师范学校的所在地,“想必自己的小学老师王惠英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吧!”谢新心中暗想。 而凑巧的是,原本在部队252医院传染灶上做厨师的老儿子明礼,为了躲避传染灶,躲避那些肝炎病人和他们身上所携带的病毒,早就吵着闹着要离开传染灶,就在这几天里,也被调到了医院所属的幼儿园,在那里给孩子们做饭明礼心中踏实了许多。有一次他笑着对四哥明义说,他在传染灶的时候给人打饭,几乎从来不用手接触病人的饭盒儿,他让病人端着饭盒儿,他把勺子里的菜直接倒入病人的饭盒中!他说,“爸爸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就像给正常人打饭一样,左手接过饭盒儿,右手盛菜倒进那个饭盒儿,盛好后再递给病人。就这么着爸爸好好的,居然没被传染?!叫我我可不敢!”说着明礼将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露出白牙齿笑了。 “你这么做,人家病人会怎么想?”明义似乎无意却严肃地问了明礼一句,明礼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但他却还接着说,“咳,管他们怎么想!我呀总算熬出来了,躲开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传染灶,到幼儿园给一群孩子做饭,省心多了!四哥,你猜怎么着,这个幼儿园在大烧酒胡同,我想既然叫‘大烧酒’,那这里原来该是个做酒卖酒的所在了?你猜怎么着,那里原来还真有做酒的卖酒的,而且听说还不老少呢!我这脑瓜儿一转,想既然有大烧酒胡同就该有小烧酒胡同呀,是不是?四哥你猜怎么着,也还真有一个小烧酒胡同!想当初京东是运河上面最大的码头,从南面过来的船拉着南方的大米,都要先储存在咱们京东,再由京东运往北京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做酒贩酒的了,没有客人喝酒卖酒挣不到钱,谁还干这个,四哥你说是不是?!” (二十一) 谢天祥居住的东屋靠北侧的墙壁那里是一组黑色的墙柜,据说那是小脚奶奶李玉容的结婚陪嫁,黑色的墙柜旁边有一只糊着旧报纸的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坐在上面,后面的墙壁便成了天然的靠背,而茶缸儿就放在墙柜上面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便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谢天祥的座位,别说家里人,就是再尊贵的客人也不会轻易地去坐在这个位置上。自打搬进这所房子之后,这个位置就牢不可破天经地义地成为了谢天祥的专有座位,坐在这个位置上,背靠坚固厚实的墙壁,他心中踏实。 黑色墙柜的上方墙壁上挂了几幅镜框,其中错落而整齐地布满了照片,那张和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照片还是文革开始后在矮小的老屋外面前面,由大儿子明乾专程带着相机从北京城赶回来为大弟弟明坤参军送行时照的,照片上的明坤眉开眼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三儿子明仁也替二哥高兴得挺拔起了胸脯,本来已经上了中学的他硬是翻出一条红领巾系在脖子上装饰自己!老四和老五以及二丫头明月却显得有些拘谨,甚至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那时候的明礼就像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小老鼠一般偎缩在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中间,时刻需要别人的呵护。这人的变化可真大,如今的那个偎缩的老五也已经当兵复员并且顶替了父亲谢天祥做了厨师且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不再是那个害羞偎缩的“小老鼠”了。 想到这里谢天祥暗自笑了。那个时候有点好吃的都要秘密地锁在墙柜里,等到没人的时候,小脚李玉容才偷着拿出一块来给老儿子吃。亏得那时候明乾一家三口在京城了里生活,一年中除去年哪节呀的,难得回京东新屯村几次,要不然大孙子谢远还不得和他老叔明礼争嘴吃?!现在看来,倒不是大孙子谢远和他老叔明礼争吃争喝,反倒了老叔明礼和二哥明坤的儿子谢新争嘴吃了!自打1970年代初谢新出生之后,全家人的目光与呵护即刻从明礼身上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明礼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需要别人搂抱说些温情话儿的小孩子,他至少也该算得上一个大孩子了,都已经有了两个侄子,自己还不是大孩子?!但逢到柴灶大锅中的那唯一的一碗白米饭端出来的时候,明礼还是忍不住吞咽起口水来,在早先那可是他独享的福利待遇,如今被自己的侄子谢新夺了去,他心有不甘,但又不便发作,于是心生怨气,进而掉下来脸子撅起了嘴巴皱紧了眉头,一副被人欺负后欲挺身而起予以反抗的形状。 后来又进一步表现在行动上,他开始摔盆子打碗儿,甚至开始打猪骂鸡甩闲话,那猪被打得缩进猪圈的墙角里不敢出来吃食儿,那鸡则窜到院墙上当起了“骑墙派”,见他过来便屏住呼吸警视着,一旦见他猫腰捡东西就即刻惊叫着跃身到墙那边儿去,生怕动作慢了被明礼手中转头瓦块儿之类的给楔中了然后疼得呱呱嚎叫着摔下墙头。院子里隔长不短就会有一只鸡“金鸡独立”地站立着,即使明礼再拿着木头棍子赶它也不跑了,缩着脖子端着肩膀愣愣地立在那里,凭它现在的身体条件,只要明礼想弄它它就跑不了,因此与其做出反抗挣扎状还不如闭着眼等那棍子楱,而明礼怨恨的目光常常在这只待整的老母鸡面前变得柔和起来。这时小脚李玉容便大声吆喝着,“老五,你又干嘛呢?!又打算着拿鸡撒气!你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没出息呀,作孽哪!”边喊边晃着身子挪动三寸金莲赶了过来,抱起那只老母鸡挪向鸡窝,边唠叨着说,“我可还指望它多下几个蛋呢!你可倒好,看别吓着了它,吓着了不下蛋了可怎么好!”安置妥当后掖着明礼回了屋。 (二十二) 此时,坐在黑色墙柜旁边的“专座”上面抽烟着咖啡色“天坛”牌雪茄烟的谢天祥,隔着一小块窗玻璃向外望去,一角蓝天之下的那棵桃树的叶子早已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桃树枝干仿佛人工修剪过似的呈现出各种姿态,仿佛一盘放大了盆景一般。谢天祥忽然想起了“烤鸭”,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想起了“它”!正宗的北京烤鸭是须用桃木来烤炙的,那桃木独有的香味儿随着灼而不烈的光与热慢慢渗入到鸭肉之中,甚至可以进入到鸭骨中去,于是那东西便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鸭皮焦脆,鸭肉香嫩,就连那鸭架子炖出来的汤也能见出桃木的香味儿…… “爸,您看怎么样,我这换工作的事?”谢天祥的思绪被明礼的问话打断,他于是扔了烟头儿,端起茶缸儿来喝了一口说道,“我这岁数大了,外面的事知道得少了,你呀就自己掂量着办吧!”他放下茶缸儿,瞧了一眼紧皱双眉轻挫双手的明礼,“关键是,咱得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知道自己卖多少钱一斤。总瞧着‘那山比这山高’,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眼下的事,做好手头儿上的事。这手艺人是靠手艺吃饭的,原先我学厨子那会儿,是要拜祖师爷的,咱们这行的祖师爷是伊尹,传说他不光是厨子,还是宰相,你瞧瞧,咱厨师这个行当还能做宰相!” 说罢谢天祥嘿嘿儿乐了两声,“现在也不兴拜师了,更不兴拜祖师爷了,可这心里得记得啊,是谁赏咱吃的这碗饭,不是别人,是祖师爷赏咱吃的这口饭,是老天安排咱吃的这口饭,不是吗?这做人哪,总得念着别人对你的好,总得念着对你好的人,对人这样,对咱自己的饭碗也得知道感恩戴德,人不能忘了祖宗,也不能忘了于自己有恩的人!明礼呀,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其余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谢天祥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明礼仿佛一只逃出牢笼的鸟欢笑着冲向树梢冲向天空,他很是惬意,似乎天地都是属于他的了,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句话。明礼打从顶替父亲谢天祥进了二五二医院的传染灶食堂做炊事员之后,因为担心被传染上诸如肝炎、结核之类令人“肝儿颤”的传染病,心中极是不快,何止是不快简直就是愁上心头双眉紧锁整日里闹腾着要调离;及至调到医院所属的幼儿园给孩子们做饭他可是开心了,可没多久,他的小瘦脸儿上一双小眼儿上的眉毛就又紧锁了起来,这一次是为了收入,他觉得低人一等,低四哥明义一等还好说,可怎么能够低媳妇胖金子一等?于是他又开始不开心,思谋着调动工作到媳妇的橡胶厂去上班,于是着手找门路托关系送礼最后总算是进了橡胶厂,可这食堂属于后勤,工资比车间低一截儿,于是他又找厂领导要求进车间;等到进了车间明礼又受不了那里三班儿倒的紧张的工作节奏,于是他又将眼光瞄准了锅炉房里烧锅炉的差事;在锅炉房烧了差不多一年的锅炉,他又看上销售员能有外快可挣的优势,于是辗转调到了销售部,整天价胳肢窝下面加个皮革的包衣着光鲜假装出模地做起了销售,那时节明礼差不多跑遍了京东县城及周边的大大小小的商店,而且凭着脑瓜子好使他几乎每天都有收获,他们厂生产的自行车轮胎总也能够卖出几个去。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2000年代,一股强劲的国有企业“mbo”之风吹袭了来,一些中小企业纷纷相互学习借鉴着mbo起来。所谓的“mbo”即是管理层收购,也就是企业管理层出资收购这个国有企业使之一变而为民营企业,而属于中小企业之列的京东橡胶厂也未能幸免,一觉醒来,“京东橡胶厂”的牌子依旧挂在原地,但已经不再是“国有”性质而变成了厂长和他的几个亲信的“私人企业”,工资尚不能保证足额发放,该扣的必扣,该给的可是不一定给,就连胖金子的退休多年的老爹报销个药费也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一时间厂里人人自危,纷纷各显神通离开这里另谋出路。明礼倒也不在乎,他轻易地辞去了橡胶厂的工作,凭他的“祖传”的厨师手艺出去闯世界还愁找不到饭吃?他的性子越来越随意,觉得在这里合适、气顺就多干几天,觉得不合适气不顺就随时撂挑子!倒也潇洒痛快。 可谁难受谁知道,表面上痛快爽快之后,他常是后悔的不得了!如今的二五二医院早已不是原来的二五二医院了,如今的二五二医院那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比菜市场还热闹还人多,效益好得连个小护士也能轻松挣它个万八千的,如果明礼守在那里,那不是一个稳稳妥妥的金饭碗!可而今,连个铁饭碗也被人抢了去,弄得跟个走投无路的要饭的似的,悔不当初!想起1990年初已经离世的父亲谢天祥,明礼禁不住眯起一对小眼睛望向天空,然后深深地长叹了一声,“老天哪,别再作弄人了!您老也该降下点幸运到我头上来了!哪怕只有一两个馅饼掉到我头上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