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后》 第1章 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十四岁的凌央出现在眼前时,霍晚绛就知道,她又在做梦了。 霍晚绛出身长安第二显赫的霍家,还是霍家长女,深受祖父霍老将军的喜爱。 她刚一出生,晋帝就亲下圣旨赐婚,让她成为凌央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人之命数向来此消彼长,没人会想到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就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五岁这年,她因病失语,成了个人人惋惜的小哑巴;更在十岁这年,霍老将军离世,让霍晚绛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祖父离世后,霍晚绛变得更不爱出门。 时过境迁,无人庇护的霍家长女,即便身为忠义之后,还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头衔,在同龄人中因被嫉妒、被刻意轻视,很快便沦为了世家公子哥和女郎们欺凌消遣的对象。 各类大小宴会,只要她一露面,还会收到长辈们同情的评价和目光。 霍晚绛虽然是个哑巴,可她却比谁都要强。 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凝视,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谁都不愿搭理。 直到她十二岁这年,霍家为刚及冠的大哥哥举办冠礼,她再也没法躲开宴会。 记忆里,那只泛黄的风筝,再次被恶意挂到了霍府后院的参天银杏上。 风筝是祖父离世前给霍晚绛最后的礼物。 年老病重、双目失明的霍老将军,亲手捏着脆弱的锦帛,花了三天三夜给小孙女扎来解闷。 这只风筝被霍晚绛珍藏得很好,她一次都没舍得拿出来放过。 风筝的存在却偏偏被赴宴的公子哥们得知。 霍晚绛更是不知,他们为什么能找到风筝,在霍府花园里,嘻嘻哈哈肆意放飞了它。 世家女郎们站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围观,她们光鲜亮丽,盛装华服,明媚如春日里新绽的花,丹唇轻启,嘲笑着风筝样式老旧过时,嘲笑风筝的主人是个哑女。 霍晚绛赶到时,匆忙撩起衣袖,拼了命地狂追公子哥们,试图从他们手里把风筝抢回来。 他们有心戏弄她,任由她急得像一尾游曳水中的锦鲤,累得满头大汗地追逐他们;自诩淑女的女郎们则隔岸观火,美丽的面容掩在团扇后,勾勒出不善的笑容: “你们瞧她那个样子,冒冒失失,衣冠不整,哪里像个贵女啊。” “也不知太子瞧见了……” 霍晚绛心里酸得发苦。 她追急眼了,风筝线最后传到长搏侯府世子手里,她灵光一闪,随手抄起块小石子朝他砸去。 长搏侯世子的额头被她砸破了皮,当场嗷嗷大哭,手一松,风筝就随风飘到了天上去,最后挂在了霍府百年银杏树的树尖。 大人们闻声赶来,霍晚绛永远记得,叔母看向她时阴冷的目光: “晚绛,你太不像话了!身为我们霍家大娘子,怎可在自家后院欺负来客!” 不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欺负我我才还手的。 霍晚绛不会说话,受了委屈只能“咿咿呀呀”、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没人能看懂她的手语。 她急得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当事的同龄人们,纷纷站出来为长搏侯世子说话: “霍夫人,这事原是咱们不对,咱们不该擅自动女郎的物件。可是,我们只是和她开个玩笑而已,想逗逗她,谁知道她这么小气,居然伤了世子。” 叔母面上愈发挂不住:“来人,把大娘子带回她院中,不得再参宴。” “慢着!” 树上忽传出一道悦耳的少年声。 霍晚绛跟随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一袭褐衣的凌央,一手抓着风筝,一手扶着银杏分枝,巧妙借力,三五下就从树上轻跃而下。 他小心翼翼护着风筝,拂去上面的落叶灰尘,挤开人群,走向霍晚绛: “方才之事,孤全程看在眼里,世子究竟缘何被打,你们都一清二楚,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噤声,庄重行礼:“见过太子。” 凌央免去礼,走到霍晚绛跟前,半弯下腰,把风筝递给她:“别哭了,孤替你寻回来了。” 霍晚绛永远记得他那日的样子。 凌央虽逆光而立,如墨如画的眼角眉梢却分外清晰,银杏叶剪得稀碎的秋日光影打在他身上。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连着眼前的十四岁少年都生动得乱人心弦。 这样好的梦,就不该醒啊。 …… “女郎,淮南王府已到,该下轿了。” 轿外,阮娘的声音把霍晚绛从旧梦彻底拉回现实。 阮娘是霍晚绛的乳娘,自她出生起就一直照顾她,她失语后,阮娘特意去学了手语,向外界转述她的意愿。 天色已黑。 霍晚绛睁开双眼,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随着她掀帘而出的动作,满头沉重的珠钗哗哗作响。 今日是她和凌央大婚的日子。 霍家嫁长女,又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嫁,场面本不该凄凉至此的。 霍晚绛刚俯身钻出四抬小轿,轿夫们便迫不及待抬脚就离开。 阮娘替她整理好衣着,她双手把扇,低下眉眼,迈着碎碎的步子,穿过层层围绕淮南王府的铁卫,无比期待又无比沉重地踏入府邸。 若是再早三个月出嫁,霍晚绛确实是万人之上的太子妃。 可惜,凌央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 七日前,凌央连同其生母卫后趁晋帝在甘泉宫疗养时宫变,试图谋夺皇位。 事情败露,晋帝大怒,双方人马陷入混战,长安城血浸三尺,这桩太子谋反案以卫后于椒房殿饮鸩自尽、凌央被废、卫氏全族被诛而终。 晋帝其人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性情暴戾不谈,更爱重用酷吏。按照他一贯秉性,凌央之罪震惊朝野,即便是将亲子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可晋帝偏留下了凌央一条性命,甚至让他如期和霍晚绛完婚。 凌央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他被施以极刑后,人被关在淮南王府,无力下地行走。 巧的是淮南王早年也是因谋反获罪。 喜堂和洞房,都只能靠霍晚绛独自走过去。 霍晚绛并不在意,甚至要和一只雄鸡对拜时,她也毫无怨言。 能嫁给凌央,嫁给心心念念已久的心上人,无论往后有何困境,至少此刻,她是无比欢喜的。 尽管后来她心知肚明,凌央喜欢的人的确不是她。 霍晚绛刚拜完堂,就迫不及待让原东宫太监于问带路去新房探望凌央。 天之骄子坠落高台,长安大族人人自危,不敢再与他有半分交集,这桩婚事只能低调完成。 淮南王府也未经过布置,死气沉沉,根本看不出半分喜事的痕迹。 所谓新房,不过是凌央从水牢抬出来后安身的东院罢了。 第2章 滚 房中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霍晚绛心一沉,只见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一动不动趴在坚硬的床榻上。 凌央的呼吸微弱至极。 如果不是他宽阔的肩脊还略有起伏,说他死了,霍晚绛都相信。 据说凌央不光被晋帝下令挑断四肢筋脉,还被施以琼花刑。 所谓琼花刑,便是宫中第一酷刑。 先在犯人背后绘制琼花图案,再用粗针穿过烈火炙得通红的金线,按照琼花纹路,直接绣进犯人皮肉之中。 等一整背的琼花绣完,金线冷却,与血肉紧密相黏时,再将金线一根一根从后背抽出。 历来被施过琼花刑的人,会因各种后遗症状毙命,更何况凌央还被扔进了脏兮兮的水牢。 时值初夏,白日热气蒸腾,凌央的整片后背都烂得血肉模糊。 霍晚绛光是看着就惊心动魄。 芝兰玉树的人被折磨成这副惨状,晋帝不如直接杀了他。 阮娘见状,亦是轻呼一声,侧身询问另一位小太监何玉:“太子……郎君伤势这么严重,宫中都没人派御医来过一次?” 凌央被行完刑,晋帝已经气消了大半,素日与他交好之人却无一人来探望。 何玉抹了抹泪:“放眼整个长安,人人都盼着我家郎君死,没人会来的。而且、而且别人也要银子,才肯替你做事。” 就凌央这伤势来看,他真的活不长了。或许就在今明两日,这位伺候了十来年的主子就要撒手人寰。 院外忽传出动静。 于问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启禀女君,霍府派管家送来了您的嫁妆。” 霍晚绛的嫁妆本该随着她一同进王府,但叔母说,她这桩婚事上不得台面,越是低调行事越好,不可声张。 至于她的嫁妆,会在宵禁前暗暗送来。 这份嫁妆眼下来的正好,正能解燃眉之急。 霍晚绛苍白的小脸终于恢复血色,忙给阮娘示意: 【太医院应当刚下值,你先去清点嫁妆,挑些值钱的物件出府,就说我身体不适要请御医。你去宫门等候,务必要将御医请来。】 她不清楚何玉和于问能不能出府,霍府管家更不会领她的情替她跑一趟,请太医一事,希望只能寄托于阮娘身上。 阮娘略显踌躇,但片刻后,她定住目光:“女郎别担心,我愿一试。” …… 忽降大雨,御医进府时已近深夜。 阮娘在宫门口苦等多时,对着一众下值回家的御医好说歹说,才有一个面目极为年轻的御医,撑着把三十二骨的白伞朝她走去: “某愿前往淮南王府,为霍女郎请脉。” 太医院人人心知肚明,给霍家女郎看病是假,替王府里的庶人治伤是真。 真把人治活了,天子不高兴怎么办;若没把人治好,害人丧了命,天子有朝一日思及亲子降罪又该如何? 没人愿意揽这桩苦差事。 跟随阮娘一道回府的御医叫温峤,才进太医院三个月。 温峤手提药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东院。 凌央现在虽是一介庶人,可他的新妇依旧是名义上的霍家大娘子。 温峤摘下药箱,微微朝霍晚绛颔首示意:“见过女郎。” 霍晚绛怔住。 这名年轻的御医相貌极好,雌雄莫辩,尤其是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便是连长安贵公子都很难将他比下去。 实在是太眼熟了,霍晚绛却实在想不出在何处、何时见过他。 温峤直接走向沉睡不醒的凌央。 只粗略一眼,他就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他经手过不少疑难杂症、见过无数重伤的病患,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眼前的凌央触目惊心。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血人,同曾经的太子联想到一起。 温峤擦掉手上雨水,伸手去试探凌央的额头,果不其然,发了高热。 继而又想给凌央把脉,可凌央双腕都被剃皮抽筋,没有一处完好之地能让他接触。 无奈之下,温峤找来笔,“刺啦”一声,扯下里衣衣袖,在素帛上写下药方,温声叮嘱: “凌郎君伤势过重,不容乐观,退烧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这剂药方是退烧用的,我正巧带了金疮药,郎君身上的伤要先用沾酒棉布清洗,且需要烈酒,洗干净了再上药。” 温峤对着素帛吹了吹,墨色的字迹马上就干涸了,立即递给于问:“公公放心,就对守卫说是出去给女郎抓药。” 于问拿了他的药方,紧紧护在怀中,冒着雨一股脑冲了出去。 霍晚绛蹲在凌央身旁,不敢多看一眼他身上的伤,抬起头,脉脉凝望温峤,一字一句比道: 【他伤势太重了,若是直接用酒擦拭,会不会疼出事?】 未料没等阮娘转述,温峤就看懂了她的手语,立即色答她: “女郎,郎君泡过水牢在先,加之这个时节白日暑气难耐,若不事先用烈酒将伤口清洗干净,他的伤口,会生蛆腐烂的。到时候,药石无医。” 生蛆? 霍晚绛吓得花容失色,嘴里也发出几个简单喑哑的音节,手忙脚乱让何玉去准备水盆烈酒。 何玉摇头:“女君,府邸里没有烈酒可以供咱们用。” 温峤了然于心。 虽宵禁将至,但人命关天,他果断提伞往外走:“公公不必担心,我去买。” …… 一炷香后,温峤和于问同时归来。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凌央,面露不忍:“某医术不精,但已尽最大所能替凌郎君医治,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造化。过了今夜,他的烧若是能退掉,则性命无虞;若是退不掉……” 温峤不由看向霍晚绛,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同情。 何玉护送温峤离开,于问抱着药包跑进厨房开始煎药。 霍晚绛洗净了双手,阮娘为她点灯,灯下,她捏着泡过酒的棉布,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在凌央的后背擦拭起来。 有时从他崎岖的伤口上掠过,她都担心自己的力度会不会弄疼凌央。 擦着擦着,霍晚绛眼角逐渐湿润。 凌央的伤,该有多疼啊,被烈酒这么一沾,她能感受到这副身躯在她手下疼得微微发颤。 可愣是听不见他嘴里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睁着眼睛苦熬了一夜,不敢有丝毫松懈。 好在第二日破晓时,凌央的烧终于退下去。 灰蒙蒙的天又下起了雨,算算时间,长安的雨季到了,这样舒爽的气候,对凌央伤势恢复有利。 霍晚绛松了口气,头倚着床榻,闭眼睡了过去。 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凌央终于睁眼醒来。 他睁开眼,一张姣好的睡颜骤然放大在眼前,女子的相貌他再熟悉不过,她几乎是同自己头贴着头睡着的。 也是在他睁眼的一瞬,霍晚绛陡然转醒,她瞪大双眼,看着醒来的凌央,眼里是万分的惊喜。 凌央却压住心底翻涌的厌恶,对上她盈盈的眸子,恶狠狠吐了个字: “滚。” 第3章 凌央厌恶她 凌央的一个滚字,吵醒了屋内所有人。 霍晚绛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她一天一夜没合眼,身上的喜服都没换下,守着凌央的每时每刻,她无不在提心吊胆。 本以为凌央醒来,不说感谢她,至少不会对她这般恶语相向。 可是他居然让自己滚。 凌央淡漠地盯着眼前少女,黑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 长而直的鸦色睫羽拦住熹微晨光,打下一片阴翳,整个人无半分活气可言。 无一人能猜出他此时心思。 他眼睁睁看着她,煦色韶光似的笑僵硬在脸上,那抹欣喜瞬间被说不清道不尽的委屈所取代。 她不会说话,千言万语、满腹心酸都堵在喉间,最后化作一声难听的气音,豆大的泪水簌簌得滚落下来。 何玉忙连滚带爬上前打圆场:“女君,您一夜没合眼了,郎君这里由我来伺候。” 阮娘也伸手去搀扶她:“女君,先随我下去换身衣服吧。” 霍晚绛依依不舍,看了眼凌央最后一眼,他挪开眼,没再理会任何人,惨白的薄唇却勾勒一抹若有若无的讥笑。 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她,总之,他的笑太刺眼了。 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被阮娘扶去了北面厢房。 …… 待霍晚绛离开,何玉又支开于问,让他去厨房给凌央准备些吃食,这才凑近凌央悄声道: “太子……郎君,您方才,不该这么对女君的。她不吃不喝守了您一夜,还拿自己的嫁妆命阮娘去请医,这些作为,我和于问都看在眼里。” 身为凌央从前在东宫时贴身侍奉的人,这些年,霍晚绛对凌央的一腔痴情,他最清楚不过。 只是凌央先前,并不甚喜欢甚至反感她这份痴心。 凌央没有睁眼,轻哼一声:“就这么短短一夜,连你也替她说话了?” 何玉讪讪低头:“不敢。” 东宫上下皆遭到了血洗,只有何玉和于问二人侥幸活了下来。 他们自己都受过拷问,有伤在身,本不必再伺候凌央。 谁知,二人忠心耿耿不肯易主,还是跟着他一道被关进了淮南王府。 凌央眉心微皱,这厢才睁开眼,认真看向何玉: “我都忘了,我已经不是太子,却对你这般吆三喝四。现在,你我二人是平等的,你站起来,不必跪着。” 何玉惶恐道:“郎君何出此言?我自小跟着郎君,在宫中也冒冒失失犯下不少错,郎君曾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恩情大过天,郎君日后即使要去往天涯海角,我也会舍命跟着。” 凌央双目微垂:“难为你和于问都忠心,只是我现在,不过是个经脉尽断的废人,竟沦落到要劳烦一个哑巴来伺候我。你二人还有后悔的余地,收拾东西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何玉难以忘记方才那一幕。 霍晚绛离开时那个心碎的眼神,他一个旁观之人都于心不忍。 凌央说的话是重了些,可若换作从前,他决计不会如今日一般口出恶言的,毕竟他是受万民爱戴的、最温润儒雅的太子。 何玉理解凌央,自尊受损,说的都是口头上的气话,眼下他更想替霍晚绛说几句话: “郎君有所不知,陛下本来是想让您——” 凌央笑着接话:“让我死?他真让我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强上百倍。” 何玉摇头叹息:“郎君莫要说这些丧气话,生死乃人之大劫,度过这个劫数,往后万事都会好起来的。伍子胥家破人亡,曾乞于市,却最终大仇得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还有咱们高祖皇帝……” 凌央就似笑非笑看着何玉,为了让自己振奋,他掰着手指头一口气举了诸多例子。 半晌后,凌央面上露出个近乎扭曲的癫狂笑容,险些耗费他所有力气: “伍子胥最后不也被夫差赐死了?勾践的越国不照样亡了?何玉,这些虚无道理,你往后不必、也不可再提,我不想听。” 何玉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话锋一转,继续转回霍晚绛身上: “郎君,我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您,活着,才是一切的希望。您之所以能活,几乎是靠着同女君这桩婚事。您不知道吧?是霍家霍大将军,在陛下面前提及这桩婚事,举全家之力极力保住下您的性命,所以,您要感谢女君。” 霍家? 凌央心底忽生出几分雀跃,难掩激动。 他和母后被奸臣构陷藏有诅咒晋帝的巫蛊毒术,而晋帝当时又在甘泉宫,生死未卜,连个信都传不进去。 母子二人恐晋帝已遭禹璃夫人那奸妃的毒手,万般权衡后,才选择起兵宫变。 谁能料到,事情发展到最后,会是那样惨烈地收场。 他的母后,在椒房殿饮鸩谢罪自尽,死不瞑目;他的两个姐姐,也牵连进此事之中,一个和姐夫一起,被万箭穿心射杀在马车里;另一个姐姐被当众砍下头颅,以震撼军士。 更别提整个卫家。 这件事牵连者有数万之众,唯独霍家干干净净,没有淌这趟浑水,霍大将军却敢出面保他。 是他想的那样吗? …… 霍晚绛换完衣服,并没有歇息的心思。 淮南王府加上何玉和于问,总共才五个人,两个太监都要照顾凌央,她的嫁妆只能和阮娘一起打点。 阮娘看着仅仅三抬的嫁妆,眉头紧锁:“太少了,送过来的数目太少了。且不说夫人和侯爷当年替女君准备的,便是老将军在世时留给你的,也远不止这么点。” 霍晚绛的嫁妆都是经过叔母的手才送来的,叔母存了什么心思,她能不知道? 但她只是强颜欢笑,试图忘记方才那些不愉快,给阮娘比划道: 【他们肯送过来这些,已经谢天谢地了。】 阮娘见她脸色不大好,心脏一紧,坐到她旁边,搭上她膝头上的双手: “女君,郎君方才那番举动想来不是故意的。他遭遇这等大事,又受了重刑,还能活下来,心智已远非常人能比。说了什么刺心的话,你全当没听到,千万莫要难受。”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霍晚绛的肩膀便开始抖动起来,哭成了个泪人儿,手语也比划得飞快: 【阮娘,这些年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我,他心里只有持素妹妹,我都看在眼里。尽管这样,这些年他也未曾亏待过我,暗中送给我诸多慰藉,他真是极好的君子。可是我就是委屈,他嫌我身子残缺,如今还与他结成夫妻,我真怕他恨我。】 阮娘心疼地抱住她: “我的小心肝,别哭啊。我相信郎君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你既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往后,他与二娘子没有任何干系和可能了。日久生情,放眼整个大晋,谁能有你生得漂亮?又有哪家女郎比你心善?他会慢慢喜欢你、接受你的。” “你既然是真心喜欢他、爱慕他,更不可在这种关头退缩。否则有朝一日被外人乘虚而入,你现在受的苦都是为别人做嫁衣。” 霍晚绛打小就好哄,到底是才及笄不久的小丫头,听阮娘这么一说,不多时,就主动跑去打水洗脸。 她花白的小脸恢复如常,便继续欢欢喜喜地清点嫁妆了。 清点到最后,霍晚绛不禁疑惑:【那只风筝,叔父叔母没有给我送来么?】 阮娘“咦”了一声:“没有就没有吧,你院里那群下人有几个是有心的?后日就是归宁,你若是能回得了霍家,再回去找找。” “只是郎君身子没好,要委屈你自己走那一趟了。” 第4章 不许出现在他眼前 晚间时,于问亲自登门,面有难色:“女君,用晚膳了,只是厨房里能下嘴的吃食不多,您将就一下。” 说罢,把托盘朝着门口一放,灰溜溜地跑开。 阮娘赶紧将托盘端进屋,盘上只摆了两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再无其他。 废太子不同于旁人,任何带入府、递出去的东西,全都要经门口守卫仔细检查,以免有人伺机传递消息,宫中送过来的食材都逃不开。 所以凌央能吃什么、吃得好或坏,也全要看宫里人的眼色。 昨日晨起梳妆时,霍晚绛只吃了两枚点心,又守了凌央那么久,到现在一整日过去,她已经两天都未进食。 阮娘把粥递给她,她脸上连半分抱怨也无,反倒笑嘻嘻地接过,小口喝了起来。 自打霍老将军离世,自家女郎一直都懂事得过分。 阮娘鼻腔一酸,起身就要往外走:“女郎慢些喝,我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下粥菜。” 霍晚绛却是放下碗,一把抓住她,比道: 【不必了,厨房能把这两碗粥端来,想必再无别的吃食。昨儿个还听何玉提了一嘴,他们这两天都吃馊菜,十分不易。】 阮娘跪坐回去,捧起自己那碗,缓缓喝下肚:“这样的日子总过下去也不行,是该想些办法了。” 霍晚绛只轻轻点了点头,黑溜溜的眼珠灵动一转,不知在暗自思忖什么。 片刻后,她见阮娘也进食完毕,比弄道:【走吧,去看看他。】 …… 于问何玉不知去何处忙碌了,凌央房中,只剩他一人。 重伤之人除了睡觉也无事可做,霍晚绛担忧打搅到他,让阮娘在屋外等候,脱掉木屐,踮脚进屋。 出乎意外,凌央并未睡。 隔着陈旧一座屏风,泛黄的薄纱后,霍晚绛能清清楚楚看到,凌央正伸出长臂,不断拿双腕上的伤处用力蹭向灯架。 凌央在自残? 这个祖宗! 霍晚绛心急如焚,快步绕过屏风,三五下就挪开沉重的灯架。 灯架边沿的血还没干涸,再看向他一双原本上好药的手,鲜血淋漓,形状可怖。 霍晚绛蹲下身,攀上他光着的上臂,试图制止他。 凌央白她一眼,甚至带了杀气:“霍晚绛,你嘴巴有病,耳朵也有毛病?我说过让你滚。” 他根本不想活的。 母后死了,姐姐死了,卫家没了,他一个废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偏偏眼前人还要从阎王手里把他拉回来,这个人是他从前在长安最厌恶、最反感的女子,还成了他的妻子。 她根本不像表象那样楚楚可怜,谁能知道她这种伪善的人向自己伸出援手,到底安了什么心? 阮娘一听大事不妙,大声唤了何玉。 进屋后,只见霍晚绛坐在地上,泫然欲泣,双手还在颤抖着给凌央比划手语,凌央已经扭过头,不愿看她。 何玉闻声而来,被眼下情形吓得不轻,地上、灯架上的血迹足以说明一切。 他恭请霍晚绛离开:“女君,您先出去吧,郎君他心情不好。” 凌央忽开口道:“不必了,今日起,她若敢在我眼前出现一次,就和我一块死。” 冷冰冰的字说出口如毒蛇吐信,一刀又一刀,剜在了霍晚绛心上。 凌央他,当真厌恶自己至此地步吗? 抗拒自己的出现,抗拒自己的接近,抗拒自己的所有关切。 是所有人都不行,还是单是她一个人不行? 不见便不见吧,只要他不再自毁自伤。 眼泪蓄在眶中,久久不肯滴落,霍晚绛最终苦笑一声,如昨日一般踉跄离去。 屋内只剩下凌央主仆二人。 何玉八岁时就被分去东宫照顾凌央,只比凌央年长一岁,凌央是何心性,他甚至比卫后还清楚。 “郎君。”何玉找来绷带和药,“也许,女君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她是真心为了您。” 凌央抗拒上药,但他现在奈何不了何玉,只能口头上与何玉作对: “是么?且不说她从前痴恋于我,屡屡不知分寸礼数,就说她在霍府那些所作所为,霍府上至各房女郎下至婢女仆妇,无人不受她欺凌作践。” “她的脸能有多好看,她的心就有多脏。自古娶妻取贤而不在貌美,她这样的娇纵祸水,莫说从前是要做太子妃,即便随便嫁给长安别的男子,也能闹得家宅不宁。何玉,这样的人,你竟信她?” 何玉一时哽住,不知再如何开口。 凌央现在正在气头上,说任何话都对他身心不利。 从前受传闻影响,加上凌央在霍府那位心上人,总隔三差五跑去东宫卖惨,哭诉着自己和别的妹妹在家中如何被霍晚绛欺负。 何玉对霍晚绛这个准太子妃印象不大好,甚至担心日后也会被她打骂。 可从前的一切偏见,都在二人昨日的大婚烟消云散。 …… 霍晚绛又在阮娘怀里哭了好半日。 她不明白,从前那个愿意爬上树替他取风筝的少年郎,怎么会对她恶语相向到让她也去死的地步。 活了十五年,她没少听过这样的重话,独独没想到有一天会从凌央嘴里说出。 阮娘又气又怜,气这位前太子不知好歹,怜霍晚绛一片痴心被践踏。 但转念一想,凌央也才十七岁,就遭遇了大晋立国来最大规模的惨剧,任何人在他那个位置都会万念俱灰,所以到最后她连要怪谁都不知道了。 要怪,只能怪天子无情,皇室斗争就是这般残酷。 霍晚绛的泪水打湿阮娘一片衣襟,未等她开口安慰,霍晚绛就忽然止住了泪,扭着身子就要钻出她怀中。 阮娘以为她又要去看凌央,忙喊道:“女君,你别再去触他霉头了。” 霍晚绛摇了摇头,抱着铜盆出屋,阮娘不放心,跟了上去,发现她只是去井边打水洗脸。 阮娘:“想通了?” 霍晚绛点头,比道:【我不能哭,后日除了回霍家,我还要进宫一趟,把脸哭肿了,失仪不谈,外人瞧见会笑话的。】 阮娘:“进宫?女君是想要见——” 霍晚绛:【不错,我们不能再过每日喝粥、饱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了。阮娘,淮南王府里不止我和凌央二人,我不能不管你们的死活。】 见她想清楚了,又定然是想到了讨好禹璃夫人的法子,阮娘好奇道:“敢问女君,想给禹璃夫人送何礼物?” 霍晚绛朝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阮娘脸色惊变,脱口而出:“不可!” 第5章 她要自救 临睡前,霍晚绛从嫁妆里找出一个旧木盒。 打开盒子,乍一看,放的都是她幼时的玩具,外人眼里全是些不值钱的物件。 其中还有三个大小不一、丑得有模有样的泥人,是霍晚绛小时候亲手捏的。 阮娘感慨道:“夫人定是没想到,她费尽心思也找不到的宝物,竟被女君藏在了泥人里。” 霍晚绛拿起最胖的那只,在黝暗的灯下仔细端详,灯花“啪”地炸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砸碎了泥人。 露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玉带钩。 这是父亲和母亲留给她最贵重的东西。 一想到后日就要忍痛割爱,献给禹璃夫人,霍晚绛多看了几眼。 阮娘对她献此物一事还是持反对态度:“女君,别的都可以献,唯独这件不行,唯恐招来杀身之祸。” 霍晚绛默默放下,另找了块干净的帕子仔细包好,她比道:【放心好了,禹璃夫人可不是傻子。】 阮娘皱眉:“若说这是枚普通玉带钩都好说,偏偏它是和氏璧制成。当年始皇帝用和氏璧打造了传国玉玺,却在南巡时将玉玺遗失在云梦泽,而这块,就是用和氏璧余料制成,曾是他赏赐太子扶苏之物。” “始皇帝虽命人后刻第二枚玉玺,意义终究比不上和氏璧,这枚玉带钩可与玉玺相媲美。大晋人人都知道此物之寓意,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宝物现在就是献不得。天子多疑,太子刚被废,新任储君还未敲定人选,女君贸然向禹璃夫人献宝,若被天子得知——” 长安城又会迎来新一轮血洗。 晋帝子嗣不算多,除却卫后所出的凌央和早年夭折的凌河,最受瞩目的皇储便是禹璃夫人所出的赵王。 禹璃夫人自是不必多说的传奇人物;赵王更是晋帝的老来得子,他出生时,整个长安都看到了祥瑞之兆。 尽管凌央身为太子时名望极高,但朝堂和民间的赵王党也逐年壮大,早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凌央的储君之位。 现在凌央被废,不必多说,偌大帝国的下一任主人就是赵王。 事实是一回事,晋帝还未下旨册封呢,擅自揣度君心、在这个敏感节骨眼上大提立储之事又是另一回事,有几个脑袋就敢提? 霍晚绛哑笑:【如果我们只送寻常宝物,禹璃夫人会买账吗?要送,就要送个大的;要赌,就只能赌大的。】 阮娘再三思虑,她虽不通政事,但也知晓禹璃夫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与她结交,无异于与虎谋皮。 半晌后,霍晚绛听到阮娘的肚子一阵空响。 果然,阮娘也在这时松口:“女君所想极是,横竖都是死,都比饿死要强。” “只是……”阮娘忧心忡忡,“郎君若是知晓你讨好禹璃夫人,更不会给你好脸色了,你也愿意?” 霍晚绛揉了揉自己空荡荡的肚子:【他的脸色和吾等之饱腹相比,不重要了。】 …… 自从收到凌央的警告,霍晚绛就乖乖降低存在感,不再去他眼前晃荡。 出嫁三日后,霍晚绛面临更重要的事。 今天她不但要独自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归宁,还要给禹璃夫人献个好兆头。 两边都是不能怠慢的人,霍晚绛和阮娘一番商量,决定先入宫见禹璃夫人。 卫后一死,禹璃夫人就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大小事宜全都由她操持。 霍晚绛已出嫁为妇,衣着自然以端庄为先。 阮娘精心给她梳了个垂髻,额上左右两边又各别一枚小巧流苏发钗,发间也不过三五翡翠玉石点缀;余下的长发,发尾处用正红色发带扎做一束,尽数聚拢在腰间,端庄之余更生曼妙。 霍晚绛梳妆完毕,看向镜中的自己,竟觉得分外陌生。 今日她所着直裾华服样式偏老气、繁复了些,并未突显她的身段,但好在她生得美,硬生生压住了那份老气。 阮娘亦是对自己今日的杰作满意得不得了:“我家女君真不愧是大晋第一美人,再等几年长开了、长个儿了,更无人能及。” 霍晚绛脸颊微红,低下头,笑盈盈动身。 她住在北屋,与凌央的东屋不过几步之遥。 近日多雨,为驱散屋内热气,让凌央的伤口好得快些,何玉和于问便将凌央的榻换了位置,并常常大开门窗乘凉。 这一趟外出,要无可避免地在凌央面前晃一下了。 霍晚绛怕他见了自己又开始自残,便将脑袋埋得更低,什么淑女步也顾不得了,恨不得飞出院子,就连阮娘都要跟在她身后小跑才追得上。 凌央趴在榻上,正对着院中枯萎多年的老石榴树发呆。 忽见一抹玄红相交身影一闪而过,他定睛一看,不是霍晚绛还能是谁? 正要向她发难时,她却见了鬼似的跑开,发尾高高抛起,青丝拂荡,配合她略显惊慌的神色,实在是滑稽。 凌央恍然轻笑道:“白痴。” 不过嘛——她确确实实,生得过分好看。 …… 至正门,两边依旧是数不清的镇守禁军。 霍晚绛忐忑推开门,步子还未迈出,一杆枪头就先挥到她面前: “站住!干什么?” 霍晚绛眨了眨眼睛,乖乖站着不动了,她又不会说话,只能等阮娘来交谈。 阮娘上前,将她护于身后,解释道:“大人,今日是我家女君归宁之日。且大婚后次日,本该进宫向长辈敬茶,因着诸事繁忙耽误了,更不敢屡次妨碍各位的公务,才想着今日一道去办了。” 原来是那个哑女。 门外的枪缓缓收了回去:“又是进宫又是归宁,可随身带了礼?” 阮娘:“带了带了。” 守卫:“拿出来,全部检查完毕才能离开。” 这会子,霍晚绛终于迈步跨出大门,众守卫见了她,明显开始躁动,但又不敢太过表现出来。 长安谁不知霍家大娘子貌美,但究竟貌美到何地步,鲜有人知。她和废太子大婚那日天色太暗,她又以扇掩面,看不真切。 今日得见,废太子真是好大的福气,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竟还能有神女作陪。 带进宫和带回霍家的礼不算多,守卫也没有刻意为难她们,很快就放她们离开。 进了宫,去了禹璃夫人的宫室,宫人又说她尚未起身,让霍晚绛再等候一番。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将近两个时辰。 禹璃夫人从寝殿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规规矩矩跪坐的霍晚绛。 这哑巴今日起了什么心思,她一清二楚,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第6章 凌央的心上人要成婚? 霍晚绛敬上茶,禹璃夫人象征性喝了一口,接着打了个哈欠挥手道:“近日多雨,若没别的事,你先回去吧。” 她可没心思听霍晚绛诉苦。 阮娘这时上前道:\"启禀夫人,我们女君还有见面礼未呈上。\" 禹璃忽感好奇:“哦?” 霍家没少私吞她的嫁妆,如今,她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得了霍晚绛眼神示意,阮娘双手奉上玉带钩:“女君知夫人殿内奇珍异宝无数,凡俗之物必入不了夫人的眼,特此呈上玉带钩一枚,以表孝心。” 禹璃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心也跳得厉害:“这枚不会是——” 阮娘笑答:“正是夫人想的那枚。” 禹璃脸上这才泛起笑意,忙招呼宫女把玉收好,又朝霍晚绛招手:“好孩子,到本宫身边来。” 霍晚绛与她面对面同坐,禹璃伸手,抚向霍晚绛光滑稚嫩的脸颊: “瞧瞧,刚成了新妇就憔悴成这副模样,可见新妇难当啊。你若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大可随时进宫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 说罢,就从头上随手拨下一枚发簪,也不管合不合适,直接插到霍晚绛发间: “这只发簪是陛下亲自赏赐,本宫原本打算送给未来儿媳的。今日得见,本宫却对女郎实在喜欢的紧,就给你了。” 霍晚绛适时掉下两滴泪来,直勾勾盯着禹璃看,一双秋水明眸哭得禹璃心都跟着一块化了。 这丫头若非身有残疾,单凭这副赏心悦目的相貌,就该配她的儿子。 禹璃假意心疼:“这是怎么了?” 阮娘也开始擦泪,有板有眼道: “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女君出嫁前,好歹也是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娇弱贵女,一点苦头都没吃过。本以为虽嫁进了淮南王府,宫人至少会看在故去霍老将军和侯爷的面上,不敢怠慢女君。” “可谁知,女君嫁进去几日,就挨了几日的饿。宫里的人不知是怎么办事的,竟敢送馊饭进府,滥竽充数,女君哪里受过这委屈?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狗寺人是受夫人的唆使,竟如此苛待忠良之后!女君说,她挨饿事小,寺人借机敛财、夫人名誉受损事大,这才急着进宫见您。”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得罪她,又含沙射影暗自威胁她,简直先礼后兵,软硬兼施。 禹璃没想到,这对主仆竟是有脑子的,当即柳眉倒竖,假意大怒骂道: “这群阉人!本宫分明亲自交代过不得怠慢晚绛,却还敢瞒着本宫中饱私囊!晚绛放心,本宫定会亲自处置他们,让你过上安生日子。” …… 事情如预料之中一样顺利,禹璃还留霍晚绛用了午膳。 出了禹璃的含章殿,她收起方才那副柔弱姿态,马不停蹄朝宫门赶去,还要去赶下一场,耽误不得。 一路上,霍晚绛没少听到宫人的议论。或许是物极必反,她虽不会说话,耳力却极佳,隔得远远的,她也能听得清旁人在说什么。 那些无关紧要的,她自是没放在心上,可那些关键的—— 譬如,霍家和禹璃夫人有意结亲,结亲对象就是她的堂妹霍二娘子霍素持,和今年才十四岁的赵王。只是目前碍于废太子一案尚未结,双方都不敢在晋帝跟前试探此事。 堂妹…… 霍晚绛顿住脚步,素持有朝一日会嫁给赵王,她一点也不奇怪。 就是不知道凌央会怎么想,心上人要嫁给他的弟弟,他会被再一次击垮么? 素持与她同岁,只比她小三个月,前不久也刚及笄。倒是这赵王,比她和霍素持都要小一岁呢。 在大晋,男子十四五岁成婚的不在少数,女方年岁长于男方也算不得稀罕事。 可这赵王自幼体质偏弱,素持嫁过去,当真能圆她的皇后梦吗? 霍晚绛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罢了,旁人的皇后之梦,与她又何干? 到宫门时,霍晚绛意外撞见一个人,正是前几日冒雨进淮南王府的温峤。 温峤站在她临时租用的马车前,手里似乎还提着东西,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霍晚绛快步上前,女子出嫁从夫,凌央现在只是庶人,按理说该是她先向温峤行礼。 谁知温峤还是抢先一步,彬彬有礼笑道:“见过女郎。” 霍晚绛比道:【温大人可是在等我?】 温峤把药包递给她:“不错,凌郎君该换药方了。为避免别的太医开出的方子和我上次用药冲突,还请女郎带这副药回去。” 阮娘接过药,霍晚绛却是面色焦灼:【上回您冒雨前来,陛下可有迁怒于您?】 她这是在关心自己? 温峤一愣,答曰:“女郎放心,今日不是我当值,所以我才身着常服。” 看来他竟是特意从家中过来等她,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她多久,又欠下他一份恩情。 霍晚绛欲请他去西市喝一壶茶,被拒掉了。 临走前,温峤又转头,低声转告她:“女郎放心,陛下如今不会追究凌郎君的死罪了,还派太医每隔半月,轮番去淮南王府为他看病。” 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 霍晚绛眉开眼笑,更是斗胆,向温峤比出这几日困惑已久的问题:【温大人,我们从前是否见过?亦或是旧识?】 温峤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就问出来,迟疑了片刻,随后才搪塞道:“有朝一日,女郎自己或许会想起来的,某先告辞了。” 真是个神秘的人。 …… 霍府。 霍晚绛拜见完叔父叔母,用完晚膳,已过黄昏。 叔父口头上要留她在家住一晚,但霍晚绛清楚地知晓,自从祖父去世,这里从来都不是她的家了。 尽管叔父对她向来比叔母好许多,可住与不住并无区别,倒不如拿完东西再上街市上多逛逛。 风筝还放在她出嫁前的院子里,完好无损,霍晚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一只小小风筝驱散了。 她正专心抚摸风筝上脆弱的竹片,忆及旧事时,婢女传报,说是霍素持来看她了。 自从知道凌央喜欢的人是堂妹,每每想到这曾关系,再面对她,霍晚绛都有说不清的别扭和紧张。 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这件事,其实并不算难。 凌央从前的喜怒虽没写在脸上,却处处表现在眼神上、细节上。 爱与不爱,真的很明显。 第7章 请姐姐替我转交给他 一道清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霍晚绛转身回望,霍素持今日穿了条浅粉色直裾。 她向来气血充盈,整个人的肤色白里透着粉,活像块浸了血养出的胭脂美玉。蛾眉宛转、莲步轻移时,自是人比花娇,袅袅婷婷。 霍素持先同霍晚绛寒暄了几句,随后屏退下人,低声问道:“姐姐,他怎么样了?” 阮娘替霍晚绛传达消息:“郎君性命无忧,不劳二娘子操心。” 霍素持一弯秀眉这才舒展开:“那就好。” 阮娘冷笑一声,直接退到房外,摆明了不想再搭理她。 霍晚绛现在根本不是太子妃,可连阮娘都敢给自己甩脸子,霍素持并不生气。 只能说明霍晚绛就算嫁给了凌央,对他处处照顾、形同奴婢,他依旧不领情,主仆二人才会如此厌恶自己。 无论是私下还是在外,霍素持面对霍晚绛时,永远都维持温婉表象。 即便现在,霍晚绛这桩婚事并不如意,她也没想冷嘲热讽,而是做足了面子。 奈何霍晚绛显然没有和她叙旧的意愿,霍素持只好拿出事先准备好之物,递去霍晚绛面前: “姐姐,若你行得方便,还请帮我把这卷乐府新赋集送给凌郎君。你就念在……念在我也与他交好,曾是挚友的份上。” “我希望,他能靠着这一点点慰藉,平安渡过难关。姐姐,你也希望他好的,对不对?” 霍晚绛低眼,浅浅瞥了一眼,竟是一整本厚厚的纸书。 大晋当今书写之物还是多用竹简,纸张虽有,但纸张造价无比昂贵,便是宫中都不常用。 霍素持却能用纸做出整本赋集,足可见霍府对她的宠爱非同一般。 霍晚绛只犹豫片刻,收下了书。 …… 离开霍府路上,途径花园,假山里传出一阵刻意压制的哭声。 阮娘担心此次归宁节外生枝,劝霍晚绛不要上去:“女君,兴许是哪个做错事的小丫头,无需理会。” 霍晚绛只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执意要上前,阮娘没法,只得跟着。 提灯俯身钻进黑漆漆的假山,霍晚绛才看清哭的人是谁。 原来是叔父妾室所生的四妹妹霍莲,今年才十三岁。 霍莲见来人竟是几日出嫁的大姐姐,哭得愈发痛彻心扉,不忘叫人:“大姐姐。” 霍晚绛蹲下身,阮娘在一旁问道:“四娘子,天色已晚,您为何要在这里待着?快回屋吧。” 霍莲哭得浑身发抖:“呜呜……父、父亲今日说,待我及笄,就将我嫁给上官丞相做续弦。” 阮娘和霍晚绛脸色俱变,上官丞相都年过六十了,一个能做霍莲爷爷的人,居然要霍莲嫁过去当续弦? 二人合力哄了霍莲许久,又找来府内老媪将她领回院子,这才离开。 只是出霍府时,霍晚绛腿都在发软。 甚至上了马车,她的脸色还是死人般般的灰白,久久缓不过来。 阮娘知道她在自责,安慰道:“女君,郎君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你嫁给了他,更无法帮助自家姐妹,这件事怪不了你。” 霍晚绛却麻木摇头,缓缓向她比道:【我不是在怪我现在不是太子妃,我只是害怕。叔父何其精明凉薄,卫家一倒,唯霍家独大,为了让霍家能结交更多势力,他不惜牺牲亲女。】 【若是凌央死了,我呢?届时我又该如何?大晋二嫁之风盛行,寡妇与生育过的妇人更受人追捧,等到那时,叔父想把我送给谁都由不得我自己作主。】 阮娘身子一僵,没想到霍晚绛竟考虑到这个地步,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颤着声儿说: “不会的,女君莫要多虑,郎君已经不会做傻事了。即便以后他沦落为布衣,也会好好同你过日子的。” 霍晚绛破涕为笑:【情情爱爱的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遗全力让凌央活着。只有他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才不会像物品一样被送出去。】 阮娘:“女君想得明白就好……既然如此,你快些将二娘子塞给你的书丢掉,免得进府时招惹麻烦。” 实在想不明白,霍晚绛为什么要接过那本书。 莫说是书了,就算是带了半个字的破布被递进淮南王府,那也是杀头的大罪,霍晚绛怎么这时泛起了糊涂? 就因为她想缓解凌央的相思之苦? 霍晚绛却是有自己的打算。 凌央落难,霍素持明知这个时候他最缺什么,偏偏要送上一本毫无用处甚至害人的书。 如此不切实际的东西,给不了凌央半点帮助。 可这本书若拿去兑换成金银,倒真成了雪中送炭。 得知她的想法,阮娘才安心,让车夫驾车驶向西市。 霍晚绛从前鲜少出门,来西市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街市华灯初上,已恢复至太子叛乱之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霍晚绛再害怕人群,此刻也不得不在心中给自己默默打气,小心走下马车。 她刚下马车,一露面,街市上明显安静了不少。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她。 衣着华丽,相貌年轻,艳而不妖,作妇人装扮,冷着脸也足以令长安粉黛无颜色。却是从一辆老旧马车下来,这小妇人身份简直扑朔迷离。 霍晚绛很不习惯被别人盯着看,快步跑进一家书坊。 书坊内多售竹简,阮娘说明来意,老板一看,尽管书上所言都是些不出名的辞赋,可仍旧能卖出个好价钱。 好大一桩买卖!当即乐呵呵地表示,若书能售出,自己要抽成三分,霍晚绛点头同意。 …… 二人回淮南王府时恰恰擦着宵禁的边。 路上途径一座府邸,但见其中火光冲天,惨叫连天,仿佛人间炼狱。 更有无数身着铁甲的禁军不断出入,呵斥旁观的闲杂路人。 霍晚绛听得心惊肉跳,她捂住心口,竖耳听围观之人的议论 “陛下都明令禁止祭奠卫后和卫家了,违令者斩杀。你们说右将军府这是何必?”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右将军曾是卫家军中偏将,被卫大将军一路提拔上来的,自然对卫家忠心不二。” “唉,忠心可嘉,可为了这一份忠心和旧情,遭恶仆告发,陪上全家性命,不值啊……” 第8章 如此恶女,毫无妇德 不知右将军一家,是第多少个因废太子之事被杀的朝臣。 霍晚绛放下车帘,让阮娘催促车夫尽快离开。 …… 临近亥时才抵达淮南王府,总不会和凌央碰上面吧? 霍晚绛想得很美,可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凌央居然没睡。 甚至在受他刑几日后,头一回见他坐起身。在何玉二人的照料下勉力坐在榻上,仰视灿烂星河,不知在想什么。 霍晚绛偷偷瞄了他一眼,见凌央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她撒腿就跑,甚至险些踩到裙子摔倒,阮娘都追不上她。 何玉和于问都不由一笑。 凌央:“笑什么?” 于问老实回答:“郎君,你真不觉得女君有时候,挺可爱的吗?” 凌央面无表情;“她想要咱们的命,你也觉得可爱?” 于问吓得一哆嗦:“郎君何出此言?” 凌央语调骤然变冷:“她这么迫不及待,戴着禹璃夫人赏她的簪子出来招摇,不就是故意亮给我看的?” 习武之人眼神向来敏锐,更何况是凌央这种精通骑射的神射手。哪怕只是一闪而过,霍晚绛头上多了什么东西,他都看得清楚。 于问还是不敢信:“郎君,您不会是看错了吧?” 凌央瞥他一眼:“今日的晚饭,你吃着可开心?” 于问恍然大悟:“郎君!你的意思是,今日送进府这些好东西,都是女君去巴结禹璃夫人,巴结来的?” 凌央没有再说话,一旁的何玉示意他别再吱声。 过了好半晌,二人才听凌央缓缓吐字,却忽略了他眸中森森死气: “奸妃亡我之心不死,霍晚绛更不会任由自己跟着我过苦日子。她今日敢投靠奸妃,明日她就敢替奸妃对我暗下死手。死,我也得死个明白。” 既然她贪生怕死,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另一边,霍府。 霍夫人夜访女儿闺房,开口就是一通盘问: “东西你要到手没?小蹄子手里,最值钱的嫁妆就是那枚玉带钩了,娘可是翻遍了她的东西都没找着。” 霍素持正在对镜卸下发髻,闻言,暗中皱了皱眉。 她的母亲早年不过是霍府女奴,出身可比不上霍晚绛的母亲,被父亲看上才赐了霍姓抬为主母。 霍夫人的眼界和智谋更是拿不出手,视财如命,只顾一点蝇头小利。每每看到她犯蠢,霍素持难免犯嫌弃,可母亲又待自己极好,她不忍责备。 最终只能化作唇边一抹苦笑:“母亲,和皇后之位相比,一块小小的玉算得了什么?我们霍家已经不需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更不需要巴结讨好谁,这件事不必纠结。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霍夫人不情不愿道:“娘知道你聪明,也知道你最争气,既然你想明白了,那就算了吧。不过,你当真有把握让赵王喜欢你?” 霍素持摇头:“赵王喜不喜欢我不重要,禹璃夫人喜欢我、喜欢我们霍家就够了。” 霍夫人在房中踱来踱去:“世事难料,赐婚的圣旨一日不下来,娘就担心一日。禹璃夫人现在是喜欢你,以后呢?万一又有人——” “母亲。”霍素持呵断了她,“你也知道朝廷现在是什么情况,此事在私下说便好,万万不可传到陛下那里,否则霍家危矣。” 霍夫人长吁道:“好,但娘的担忧也不是毫无顾虑。你也要找机会,和赵王多多接触,只有他也喜欢你,往后你的日子才更好过,知道么?” 霍素持点头:“女儿明白。” 霍夫人:“话说回来,你和那位也是时候该断干净了。娘知道,你心里到底有过他,一时半会儿让你忘掉他也是痴人说梦。可禹璃夫人才是你未来婆母,该如何讨好她,你都明白。” 凌央…… 霍素持眼眶一酸,但也仅限于此,女人的眼泪比金子还珍贵,只能用在关键的地方。 对凌央,她是付出过感情不假。 只是凌央也好赵王也罢,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传国玉玺,是皇后凤印,是可以让自己青史有名的人。 想起那卷被送出手的书,就当是给凌央的绝笔信吧。 霍素持言辞坚定:“母亲放心,女儿已经把和他相关的东西都烧光了,半分念想也没留。” …… 在淮南王府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眼,已是一个月后,长安步入盛夏。 这一个月里,霍晚绛当真没再与凌央主动见过一面。 尤其是上回,太医院的李大人进府给他诊脉,还额外给他带了辆轮椅过来。 李大人与卫后曾是旧识,或许就是因为这层缘故,他才对故人之子多存了几分善念。 凌央年轻,未受刑前身体也硬朗无比,伤自然好得快。 得了轮椅后,夜间,他总会坐着轮椅在院中各处走动乘凉。 有那么一两回又与霍晚绛撞上,他嘴里没什么好话,又装作自残吓她,吓得霍晚绛到了晚上连门都不愿意出。 闷热的傍晚,于问照常来给霍晚绛和阮娘送饭。 他和霍晚绛接触不算多,可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不怕霍晚绛了,甚至偶尔还会和她开些小玩笑逗她笑。 至于霍晚绛投靠禹璃夫人那事,也被他暂时抛之脑后。 于问知道,自己现在能吃得好、睡得好,全要仰仗这位女主子。 从前霍二娘子但凡哭哭啼啼跑去东宫时,不用猜都知道她被霍晚绛欺负了,大半个东宫都会跟着凌央一起哄她。 据她说,霍晚绛因为身体残缺、父母双亡,所以孤僻、古怪。但又仗着自己身份高贵,就常常动手打人,最严重的一次,把霍二娘子的耳朵都打出了血。 凌央那回气到了极点,想找上门去给二娘子讨个说法,却被善良懂事的二娘子给拦住。 “如此恶女,毫无妇德!” 凌央对霍晚绛留下了这八个字。 在此之前,他至少会下意识于人前维护这位未来太子妃;从那以后,再提霍晚绛,他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更觉得她的残疾是罪有应得。 因着这件事,东宫所有人更嫌弃霍晚绛。 看着眼前柔善得跟只小兔子似的霍晚绛,于问恨不得抽上自己两耳光。 从前是他有眼无珠、误信谗言。 霍晚绛以为他不舒服,忙让阮娘替自己问道:“于公公,您的左脸怎么在抽啊?” 于问心虚转过身:“没、没什么。” 阮娘笑了笑,又说:“女君让我问问,郎君的身子近日如何了?” 于问:“女君放心,郎君身体好得很快,现在都不大需要我们喂饭了。明日一早,该轮到吴太医入府替他诊脉,届时我再来告诉您?” 如果没记错,吴太医是禹璃夫人的人。 第9章 凌央,你杀了我吧 后半夜几道惊雷伴随稀里哗啦的雨声吵醒了霍晚绛。 也一并中断了她的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少年时光,只是这一回,凌央没再向她伸出援手,而是轻蔑地连同其他孩子一起,把她的风筝撕成碎片。 还好只是个梦,若凌央真这么做了,这辈子她也不会喜欢他的啊。 霍晚绛睡意全无,思绪也回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晾在院子内的衣物好像没有收进屋! 她本想将阮娘摇醒,让阮娘陪她一起出去收的。但阮娘这两日来了月事,身体不大舒服,再者,这么一件小事,自己不是不能做。 霍晚绛蹑手蹑脚出了屋。 到院中,她惊奇地发现,新婚当日她和雄鸡对拜的正厅内竟有烛光浮动。 霍晚绛三两下把衣服收回屋,本来都将房门关好了,却在窗前踌躇许久。她再次盯着正厅方向,起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那里当真有人影活动。 这么晚了,又或者说这么早的时间,到底是谁在那儿? 罢了,她去看看吧。 借着闪电白光,霍晚绛没有点灯,轻松穿过院子来到正厅。 正厅内唯凌央一人。 正厅布景更是令她大吃一惊,几乎半个屋子都挂上了白幡白绸,夜风掠过,缟素翻飞,不禁让人头皮发麻,显然是灵堂布置。 凌央似乎十分投入,加之外有疾风暴雨声,他完全没留意到自己后多了一个人。 他坐在轮椅上,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脚边立着数盏形制不一、简陋老旧的油灯,怀里也捧着一盏。 葳蕤灯火只点亮他半边眉眼,另一半似沉沦进阑夜,要叫他永世不得超生般的阴郁晦冥,更让霍晚绛看不真切。 一个月未见,他整个人清减不少。曾经精壮的身躯几乎变得骨瘦嶙峋,套进宽大的衣袍,空空荡荡,活生生一个幽冥鬼王。 配上他淡漠的佚丽面容,竟有几分飘飘然诡异惊悚的美。 霍晚绛吓得浑身起疙瘩,她根本无暇欣赏凌央这份美。 凌央这是在、在悼念、在祭奠卫皇后和卫家! 再过不到多久,吴太医就要进府为他诊脉,若是让吴太医发现此事上报晋帝,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霍晚绛直接冲上去,踢翻了他脚边的灯盏。凌央大吃一惊,没想到霍晚绛会忽然出现,对他让何玉布置了整夜的灵堂一通破坏。 卫家死后无人敢祭奠,这些他匆忙筹备的聚魂明灯,正是为他们的黄泉路指引方向的,好让他们能顺利走过奈何桥,前去来生的方向。 现在,全都被这个女人毁了! 凌央目眦欲裂,见霍晚绛还要上手,他拼命护住怀中那盏。 但他到底是手筋被废的人,力气比不过霍晚绛,滚烫的灯油很快溅了二人满手,最终他不敌她,灯被抢了去。 “啪”的一声,霍晚绛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砸碎最后一盏灯。 本以为凌央会暴怒,甚至会出口成脏地骂自己。 他却一眨不眨盯着满地狼藉,脸上忽然勾起抹近乎癫狂的笑来:“哈……哈哈。” 再抬起头,凌央双眼猩红,似邪魔附体,喉中甚至呕出大口鲜血,伸手就用尽所有力气狠狠掐住霍晚绛的脖子: “你知不知道,你摔坏了我给母后做的聚魂灯!” “霍晚绛,你真该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我要你给卫家陪葬!” 卫家人在冷冰冰的地府,该有多绝望啊。他们的来世之路,全都没了,没了!他们没有来世了!再无法与他们相逢了! 霍晚绛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嘴里只能发出几声呜咽,根本无法为自己辩白。 凌央手筋尽断,尽管皮肉愈合,却根本使不出这么大的力气。 他居然掐得她脖子疼,足可见他的愤怒。 她挣开凌央,身体失重时直接半趴在占满灯油的地上,任由污垢脏了衣裳。 她视线被泪水模糊,再看不清眼前人。 方才在他掌控在手里的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凌央此举就是故意为之,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若他因为误会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就罢了,那阮娘呢,何玉呢,于问呢? 他们何其无辜,他们也是这个世界上仅存少数关心他的人,他们尽心尽力照顾了他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他连他们也不顾了吗? 一旦事情败露,这间废宅里的人,有谁能躲得过? 她的凌央,绝不是这样的人,绝不该是这么理智全无、不通人情的怪物。 他想拉所有人都下水,他彻底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爱民如子的凌央。 他疯了啊。 劣等灯油的味道分外刺鼻,一片朦胧里,霍晚绛忽然对着凌央凄凄然一笑。 她支起身,跪坐在地,与他面对面,取下发间唯一一根簪子,无数光滑青丝瞬间垂下,遮住她小半张脸。 霍晚绛把簪子递给凌央,用口型无声地说着\"杀我\"二字。 杀了我吧,如果杀了我可以终结你的愤怒,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抽身痛苦。 凌央没有接她的簪子,而是石化般愣在原地,理智也如潮水缓缓回归。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霍晚绛,衣衫不整,披头散发。 印象里,他为数不多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打扮得过分得体、礼仪周全,一看就是为见他而精心装扮出的华丽,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但不得不承认,霍晚绛拥有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 她不会说话,她的眼睛就替她说话,尤其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又大又亮,葡萄似的。偏生眼形也好看,哪怕是看棵树都带上三分深情。 现在,那三分深情都被她细碎的泪光消解得无影无踪。 她从来没用这么失望的眼神看过自己。 不是绝望,也不是从前爱意正浓的样子,而是失望。 凌央被她看得莫名心慌,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要害死你,你该接过她递上来的簪子杀了她。 但他的手僵硬了许久,就是没有这么做。 霍晚绛见他迟迟不动手,又扯着唇角笑了下,亲手把簪子塞进他手心—— 看啊,多可笑,她第一次与他手碰到手,竟然是邀他杀了自己。 簪子很快抵上她不堪一击的脆弱细颈。 两个人离得很近,雨斜斜飘进堂内,分明是炎夏,可长安冷得要命。 霍晚绛浑身颤抖着,努力平复呼吸,双手用力圈紧了他的手,试图把簪子插进自己的喉中。 杀我。 她再一次默默启唇。 第10章 咒她永世不得好死 杀了她,就能结束这一切吗?就能结束他这烂泥一般的人生吗? 不,他凌文玉早在宫变失败的那一刻死了,现在存于世间的,不过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而已。 霍晚绛雪白的皮肤上已被划出血痕,她当真是没留情。 再装,也不可能装出这种程度。 “郎君!女君!你们这是做什么!” 阮娘的吼叫打破二人僵局。 她方才亦是被风雨惊醒,睁眼那一刻,霍晚绛人没在房中,匆忙收进屋的衣服却还在。 阮娘急得衣服都没穿好,就立即跑出来寻她,可是找遍了整个东院都没找到。 直到她看见正厅火光,一路冒雨跑来,却看见方才那一幕。 怎么女君也在跟着凌央一起闹吗? 阮娘刚一进屋,凌央就压低声音睨向她,不怒自威: “还不把你家女郎带回去,再去把何玉于问叫过来,快去!” 霍晚绛震慑心灵的眼神,让他彻底清醒了。 阮娘不敢多看,但入眼雪白的缟素她也大概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刚搀着霍晚绛,霍晚绛却自己撑手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开始扯厅内白布。 扯下一大卷抱在怀里后,跑进了雨里,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 也不知她要将白布藏去哪里。 阮娘立即会意,快跑回东院,用力敲着何玉于问二人的房门:“两位公公快醒醒,有要紧事!” 正厅终是在天亮时收拾干净,看不出任何祭奠过的痕迹。 众人手忙脚乱替凌央收拾完烂摊子,霍晚绛已经撑不住,没理会任何人,满身疲惫走进厨房。 刀具都在厨房,莫非她—— 凌央第一次放心不下她,吩咐何玉道:“跟上去看看。” 何玉领命,跑进厨房时,却发现霍晚绛不是做傻事,而是颇为生疏地坐在大鼎前,准备生火。 “女君。”何玉上前,从她手里轻轻拿过火折子,“做饭这种小事,无需您来,我去叫于问。” 霍晚绛却摇头,指了指一旁的水缸,何玉起先不解。再看她浑身脏得像在泥地里滚过,立即明白她这是要烧水洗澡。 何玉好心替她生完火,又帮她把水一桶一桶挑进鼎里烧着,这才回去给凌央复命。 听到她只是烧水洗澡,凌央的心跳才缓缓平和。 真是件怪事,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在意起霍晚绛的死活了。 …… 霍晚绛泡了个极为匆忙的热水澡,阮娘回屋给她擦头发,又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洗去一身尘埃,霍晚绛依旧觉得身躯沉重不堪。 嫁给凌央才一个多月吃的苦,比她这辈子吃过的苦都多。 情况紧急,她才踢坏了凌央做的灯,他定然是十分怨恨她,不会轻易原谅她。 毕竟那一盏盏灯不仅仅是为卫家人招魂,更是为凌央续命。灯在,他的精神才有所寄托,他才会早日走出悲痛。 换做是她,有人敢这么对父母、对祖父不敬,她也同样不会轻饶。 尽管这个局,是他设下来想借晋帝之手杀她的;杀她不成,也能狠狠威慑她,让她知道,就算他已经跌落泥潭、粉身碎骨,也有的是手段让所有人陪葬,让她少去招惹他。 霍晚绛趴在浴桶边发了很久的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今日犯下的大错。 现在是七月初…… 霍晚绛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解决之法,忙给阮娘比划了出来。 阮娘被她的大胆想法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女君,使不得啊,一旦被人发现,你会掉脑袋的。” 再过三日,就是霍晚绛母亲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亲自去一趟通天观,给母亲的长明灯里添灯油。 父母和祖父的牌位除却霍府,还在通天观也供奉了一份,日日为世人所敬拜。 通天观在大晋的地位不可小觑,能进通天观点灯之人,除却历代帝王,便是诸侯将相,非同一般。 晋帝恨极了卫后。 卫后少时,与晋帝情深义重,恩爱两不疑。 晋帝层夸她乌发如云、皓齿红唇,洛神也要逊色她三分;她死后,晋帝却令她口含米糠、以发覆面草草下葬,咒她永世不得好死。 如果她能偷偷把卫后的生辰八字塞进母亲的灯里,一齐享受供奉,也许凌央的气就消了。 就算不为了凌央,以她自己的私心,她也想这么干一场。 世道无情,天子无情,人人都趋利避害,可她不能随着世俗大流也去做那无情之人。 卫后生前待她极好。 明知她是残缺之身,依旧不忘在逢年过节,命椒房殿送来精心准备的礼物;有时甚至会带封简短的信给她,就写在昂贵的锦帛上;偶尔入宫见到卫后,见她融入不进人群,卫后总会主动找她搭话,笑着告诉她,等她嫁给凌央,自己待她就会如同对待女儿一般。 也因着卫后的面子,叔母再想欺凌她,也不敢过分出手,只能做足了面子,让她过霍家大娘子该过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对霍晚绛好的人少之又少,卫后自尽,又少了一个,霍晚绛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所以这件事,她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要去做。 可一旦事情败露被发现—— 阮娘再三想制止霍晚绛,霍晚绛却眼巴巴地恳求她。 无奈之下,阮娘只得同意,替霍晚绛擦干身子、头发,她弯腰问道:“可要先让我去知会郎君一声?” 人与人的相处之道,无外乎有误会就尽早解除,要道歉就一定要有诚意,且要说出口。 霍晚绛却摇头,比道:【先不必,通天观不在闹市之中,且常年有官兵守护。这件事先办成再跟他说吧,办不成便算了,若是先跟他说了,我怕到时又让他失望第二回。】 这样的顾虑不无道理,阮娘给霍晚绛脖子上的伤敷上厚厚的膏药,把她哄去睡觉了。 …… 三日后。 门口禁军得知霍晚绛要去通天观,并未疑心便同意了。 幸好,那块同小篆体写了卫后生辰八字布被她藏得很好,躲过了搜身。 她和阮娘都是女子,禁军都只让她二人互搜。 那块小小的布,就夹在她兜衣里面。 第11章 霍素持和赵王 通天观几乎可用人满为患形容。 霍晚绛一手牵紧了阮娘,一手小心扶着头上的幂篱,这才没被人群冲散。 每年这个时候,长安城就有无数平民涌向通天观。 不为别的,就为祭拜她的母亲刘苓。 霍晚绛的父亲霍云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从前被匈奴人牢牢掌控的河西四郡,便是他一城接一城亲自打下的,凭借赫赫战功被晋帝封武安侯。 母亲刘苓更是名传奇女子,她武艺高强,是大晋立国以来第一名女将,当年更有救驾之功。 也正是因此,晋帝才亲口给凌央和霍晚绛赐婚。 二人生前被奉为一代将星,死后也受万人敬仰。 “不知霍大娘子今年会不会来祭拜刘将军。” “她这桩讨不着好的婚事,我看难喽。” “霍大娘子真是可怜,要我说,大将军真是太过分了,竟把自己的亲侄女嫁给废太子!不知他兄嫂泉下若有知,会不会降下天罚。” “别这么说,大将军与武安侯手足情深,更视霍大娘子如亲女一般,不可能拿大娘子的婚事玩笑。这桩婚事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不是平头老百姓能想象的。别说了,四周都有官兵把守,当心被人听了去。” 四周几乎悄然无声的议论一应落入耳中,霍晚绛百感交集。 若父亲母亲和祖父都在,她和凌央这桩婚事,一定不会作数吧。 至少他们都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又或者,他们也跟着牵连进巫蛊之祸,被不念旧情的晋帝砍了脑袋? 不好说,自从叔父从祖父手里接过大将军一职位起,霍家的立场,就从原先的太子党转变成了中立派。 霍家满门能在废太子一案片叶不沾身,叔父的深谋远虑起了不少作用,否则她今日都未必有命来祭拜母亲。 霍晚绛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和猜想一股脑甩出脑海。 天下大势,朝堂变更,宫廷争斗……从来和她一个小小孤女没有关系。 她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 霍晚绛没有忘记今日最要紧的事。 “让开!” “闲杂人等不得在道上滞留!” 还未迈入通天观大门,拥挤的山道就被大批披甲官兵疏散,很快就空了出来。 看样子是哪个达官贵人要来了。 霍晚绛和阮娘齐齐被挤到了官兵的长枪后面。 不多时,视线里出现两匹高大骏马,骏马后方跟着辆华盖马车。从车身绘漆的颜色和马车四角悬挂的图腾来看,不是霍府的马车,还能是哪家? 而两匹骏马上的人,其中谈笑风生的正是霍府大公子、霍晚绛的堂兄霍腾。 走在他前面一些的人,霍晚绛看着眼生。 那是个瞧着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华服加身,气度不凡。他生得俊美绝伦,身姿挺拔、纤细,眉宇间却笼着股淡淡的病气,连唇色也略显惨淡。 透过幂篱缝隙,霍晚绛还注意到他与凌央有三份相似的五官。 她轻易就猜到了少年的身份,正是禹璃夫人所生的赵王,凌朔。 那马车里的,必然是她的好堂妹霍素持了。 没想到霍家手段了得,叔母更是快刀斩乱麻。这么快,就让霍素持和赵王搭上了线,甚至让大哥哥一同作陪出游。 阮娘见到霍腾,难免有些激动,她凑近霍晚绛问道:“女君,大公子竟然也在,要不要打声招呼,让你跟着他们一同进通天观?” 天气燥热,眼下又冒出赵王和霍家的人。 平民百姓若想祭拜刘伶,定要等着他们祭拜完再离开方能入内,在外面一直这么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哪料霍晚绛却摇了摇头,示意阮娘和她一同等候。 她不单要祭拜母亲,还要祭奠卫后,随行之人不仅有霍家家奴,还有赵王府的人。 人多眼杂,若是被他们发现,那可是当场就要掉脑袋的事。 霍晚绛宁愿在外多晒会儿太阳。 马车停靠在通天观平地上,霍素持举止优雅走下马车。 她依旧是那副明媚俏丽的模样,只见她含着笑,对赵王和霍腾说了些什么,霍腾就立即下令让官兵疏散开,不必再阻拦平民。 从前倒是没察觉霍素持是个体恤平民的人。 …… 亡故之人的灯油,除了通天观的道人能帮忙添,就只剩下至亲能添。 以往都是霍晚绛亲自做这事,至于父亲和祖父的两盏,向来都是由叔父负责。 今年,母亲的长明灯却被霍素持拿在手中。 霍晚绛只能躲在大殿角落里远远看着,心里堵得慌。 方才她就装死没和他们打招呼,现在贸然上去,惊着霍素持,把灯打坏了怎么办? 到时候霍素持一定又会甩锅到自己身上,一切又都变成了自己的错。 只能耐着性子再等等。 赵王不禁发问:“刘将军的长明灯,不等霍大娘子来添吗?” 霍素持细眉一蹙:“殿下有所不知,我家阿姐一向不爱出门。哪怕是伯母的忌日她也嫌天热,宁愿待在家中,所以,这事多由我来做。” 说罢,她熟稔地往灯圈里倒油:“殿下不必担心,这事儿我是做惯了的。” 装,继续装。 霍晚绛不禁在心里暗骂两句。 霍素持每年也会来祭拜母亲是不假,可她从来都没做过这些细活。 祭拜刘苓是叔父的强烈要求,但更是霍素持维持她孝心的一个仪式罢了。 人人得知此事,都只会称道她人美心善。 赵王见状,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点头,唇边甚至溢了丝意味深长、不易察觉的笑: “这样啊。” 恍惚间,霍晚绛还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朝自己这边斜了过来,甚至不止一道。 等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霍素持一行人准备离开。 霍晚绛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步骤,拉着阮娘跑去后山净房。 在净房里,她掏出兜衣里的布条,小心篡紧在手中。 回到大殿时,霍家和赵王的人都不在了。 头戴幂篱进入大殿已是大不敬,好在今日人多,守卫官兵和道人们都管不过来,霍晚绛这才摘下幂篱。 一旁的观主一眼认出了她,上前微微颔首行礼:“还以为女郎今年不会来了。” 霍晚绛只是笑了笑,阮娘忙道:“怎么会?这可是我家女君一年当中最重视的事,绝不失约。” 和观主寒暄完,霍晚绛走到母亲的长明灯前,深呼一口气。 霍素持已经把灯油添满了,用不着她再做什么,倒省了她一些事。 霍晚绛还是小心拿起长明灯查看一番,外人只当她思念母亲,并未多疑。 不过片刻,卫后的八字就被她趁机放进了中间的灯柱里。 她刚放好灯,殿内守卫忽然朝她呵斥道:“你方才手里拿的是什么?” 第12章 霍晚绛险些败露 霍晚绛小脸发白,阮娘也吓得语无伦次:“这、这位军爷,我家女君是、是霍家大娘子……” 守卫满脸不耐烦,显然不愿听主仆二人说辞,迈腿就要朝灯台这里走来。 正当这时,殿内忽然闪过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越过一干人来到灯台前,伸手就抓住了刘苓那盏灯。 “霍家妹妹。”来人嬉皮笑脸,竟把长明灯举得高高的,越过头顶,“你可让我好等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等来了。” 丰神俊秀,喜着红衣,不拘小节,加之这副轻佻语气和纨绔作派,不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鬼见愁、混世魔王——长搏侯世子薛逸,还能是谁? 所有人都被不知从何处冒出头的薛逸惊掉了下巴。 霍晚绛的脸色更是白一阵红一阵,十分精彩。 故人相逢,可场面闹得这样难看的还是头一遭。 薛逸本就高出她许多,把明灯高高举起后,霍晚绛便是跳起来去够,也够不着。 若是灯内的布条被他率先发现,那就完了。 这种关头,怎么这个二世祖偏跑出来捣乱? 守卫心中不悦,面上却依旧恭敬:“世子爷,刘将军的灯可万万疏忽不得!里面好像还多了点东西,小的要按例检查,您要是一时失手砸坏了……” 薛逸对着霍晚绛笑得脸都要抽了,听守卫这么一说,他旋即转过头,一张俊脸立马垮得像别人欠他八百金: “怎么?你在质疑本世子的手劲?” 守卫流了两滴额汗:“世子误会,如今霍女郎身份特殊,上面都嘱咐着盯紧些,小的也并非故意为难。” 薛逸闻言,这才把明灯放低,好在火苗未断,就连灯油都未抛出半滴。 再看霍晚绛那张绝美脸蛋,怎一个花容失色了得。 薛逸吊儿郎当道:“这样啊,那本少亲自动手检查,你站一旁看着,如何?” 霍晚绛被他吓得头晕目眩,甚至就快要失重栽下,里面的东西一旦被薛逸拽出…… 她靠近薛逸,无人注意的间隙,她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薛逸的腰带,不抱希望地希望他有话好商量。 薛逸长眉一挑,当所有人的面儿,慢条斯理摘下灯柱。 他修长的双指轻旋开青铜圆柱,夹出里面一道陈旧的布条,冷眼看向守卫: “你死定了,这里面除了刘将军的生辰八字,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刘将军忌日当着她女儿的面,行这般折辱之事,本少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等等,薛逸他—— 没等霍晚绛反应过来,守卫已吓得双膝一软,麻溜地跪下磕头道歉:“刘将军对不住,霍女郎对不住……” 薛逸把灯装好,交给阮娘放回灯台,一脚把守卫蹬出几尺开外。 “阿绛。”薛逸语气热络,没脸没皮地就牵着霍晚绛,“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去外面。” …… 通天观耳目众多,光天化日之下,薛逸就敢拉着霍晚绛一路走到陡坡边一处小亭。 令霍晚绛意外的是,霍素持一行人竟然还没下山,此刻正在离小亭不远处的客房歇息。 立即有赵王的人留意到薛逸的举动,默默凑了上来,就站在离薛霍二人咫尺近的地方。 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朝中现在杜绝任何朝废太子递消息的途径。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朝这里盯了过来,薛逸忽地把霍晚绛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从方才他出现在大殿那一刻,到现在被他牵着鼻子走,霍晚绛整个人都是懵的,更何况他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自己? 霍晚绛身体一僵,急得张大嘴“啊”个不停,薛逸却把她抱得更紧,几乎快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他低下头,贴着霍晚绛的耳朵,迅速地说了句: “卫骁率部下叛逃玉门关。用力,推开我。” 霍晚绛被这句话吓得头皮发麻。 卫骁,瑞国公,卫后的幼帝,当今大晋第一将才,也是凌央亲的小舅舅,常年驻守玉门关一带。 他、他竟叛逃了? 卫家谋反之事必然传到了西北,晋帝要诛尽卫族,卫骁难逃一死,可他居然敢率人叛逃了。 也就是说,他还有一线生机?他还活着?卫家竟有一脉还活着?凌央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位亲人! 薛逸费这么大一番功夫,就是为了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霍晚绛谨遵薛逸方才的指示,毫不犹豫双手用力推开他。 薛逸也十分配合,往后几个踉跄退去,甚至一屁股摔坐到地上。 他提高声量,急不可耐解释道:“阿绛,恕我无礼,可我真心有话想对你说!我打小就喜欢你,多年未见,为什么你都不愿正眼看我?” 阮娘从大殿赶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滑稽一幕。 她甩了个冷脸,直接从薛逸两条腿伸直的长腿上迈过去: “世子,您素日纨绔就罢了,今日竟敢非礼我家女君。我就女君已嫁为人妇,您、您还要不要脸皮啊?” 别人被阮娘一个下人这般数落,早就羞得无颜苟活。 偏生他薛逸一个鲤鱼打挺,又磊磊落落站直身子,顺道拍了怕身上的灰,看向霍晚绛时,无不是深情款款: “阿绛,我是认真的。从前是我少不更事,不知何为喜欢,以为喜欢就是要讨女孩子的注意,我才跟着他们一道欺负你。” “你看。”他边说,边拨开额上覆盖的碎发,露出里面一道小小的疤,“你当时用石子儿砸我,留下的疤一直都在呢。阿绛,你砸得好,我该挨砸。” 霍晚绛浅看一眼,就羞得低下头,脸红得像只熟透的柿子似的,更显得薛逸越没个正形了。 常人听到此处,早就自觉尴尬回避了。 赵王府的人依旧纹丝不动,看来是铁了心要监视薛霍二人。 阮娘一阵干咳后,忙打圆场:“嗐,薛郎君,瞧您这话说的。不论从前如何,女君都已经与您无半分可能,您这又是何必。” 薛逸的笑容逐渐消散。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霍晚绛却突然冲着他比起手语:【薛郎君,今日你为何会来这里?】 阮娘忙给她转述,薛逸见她肯搭理自己,笑吟吟道: “阿绛,其实每年今日,我都会在通天观等你。” 第13章 薛世子孔雀开屏,大胆表白 不问还好,一问,他的回答更是让霍晚绛小脸涨红。 薛逸收起所有纨绔作派,身姿挺正,神色庄重,一本正经: “迟迟未能同你说句对不起,现在我再说,你还接受吗?” 道歉? 坦白讲,霍晚绛自己都要将这桩事淡掉了。那些欺负、戏耍她的人,有几个肯像薛逸一般放下身段道歉的? 她不会、也不可能一一强求,那就成了她太较真,玩不起输不起。 何况她只在意凌央一人。 薛逸见她不为所动,黯然神伤,竟连有外人在场也不顾了: “你生得这么漂亮,我可以打包票了说,咱们同龄的男子,十个有八个都喜欢你。但当时你的身份是未来太子妃,谁敢觊觎?大家都心知肚明,在你没嫁人之前,哪怕是多同你说几句话也值当了。” “可偏偏你性子沉静,更不会说话。想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博美人一哭,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了——我没有说欺负你是对的,小男孩天性就是贱,自以为是地用一些伤人手段出风头,甚至深信喜欢谁,就要欺负谁那套说辞。” “每忆及此事,我都良心不安。那时我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对你,你哭得那样伤心……” 见霍晚绛虽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有看他,显然,对他这番剖心置腹并未触动。 薛逸眼圈泛红:“我若知道那只风筝对你这么重要,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会碰它一下。” 阮娘听得眉头直皱:“可郎君还是碰了,不是吗?” 薛逸点头:“我小时候的确太贱了,没脑子,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二娘子把风筝拿给我们时,只说那是你房里最普通的一只,想把你引去花园,尽管用风筝逗你就行。” 霍晚绛猛地转过身。 她瞪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仰面看他,激动抓上他的双臂。 可怜她嘴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双唇抖动得厉害,薛逸看着心都跟着碎了。 阮娘立即意会,低声问他:“郎君确定那只风筝,是二娘子拿给你们的?” 薛逸双臂被掐得泛疼,他咬牙道:“我绝不会记错。” “这事过后,再想见你一面愈发难如登天,登门霍府更是次次碰壁。我才打起通天观的主意,便年年今日都在这里等,我就不信,年年都等不到你。” 霍晚绛哑笑几下,眼里泛起层层薄雾,这才松开薛逸。 几年过去,她这个当事人居然还要通过外人才知道背后真相? 她自问在霍府时,从没仗着长姐身份为难过霍素持。 每每被霍素持使小把戏冤枉后,更没戳穿过她一次,只当是她这个做妹妹的还没长大,不懂事。 父母、祖父一亡故,霍晚绛清楚,自己和寄人篱下全然没有区别,霍素持才是霍府真正的小主人。 为此她处处忍让、事事守拙、避其锋芒,就盼着早点熬及笄嫁出霍府,不必再看任何人眼色过活。 她都谨小慎微成这样了,为什么霍素持还要欺负她到那般田地? 祖父不单是她一人的祖父,也是霍素持的祖父啊! 祖父的遗物更是无比重要,霍素持简直没有良心。 霍晚绛呼吸急促,亭下太闷,她甚至快要喘不过气。 正巧,霍素持和婢女从客房一齐走出,走进阴凉遍布的小树林。 霍晚绛不顾薛逸阮娘二人的叫喊,提起裙摆直接追了上去。 …… 满地松针枯枝被霍晚绛踩得“嘎吱”作响,霍素持听到动静,转过身,见来人是她,面上并无惊讶。 霍素持抬手抚过鬓边,散乱的碎发被规规矩矩搭回耳上。 这便是她,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也能做得行赏心悦目,霍晚绛来势汹汹,亦不妨碍她礼节周全: “素持见过姐姐,还以为姐姐今日不来了,没成想居然在这儿碰见你。” 霍晚绛浑身都在抖,火气十足。 霍素持掩唇,后退几步,假意看不懂:“不知姐姐过来找我何事?” 霍素持双唇翕动,企图真的能说出半个字。她冷静后才悲哀地发现,即使来兴师问罪,霍素持也看不明白手语的。 还是阮娘追了进来,与霍晚绛站作一排,轻声提醒:“女君,咱们该回府了。” 霍腾和赵王都在,她再生气,现在也不是找霍素持对峙的时候。 霍素持却紧咬下唇,倔着脸,半步都不愿动。 她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较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阮娘实在没法,才低眉问道:“二娘子,我家女君想问您,当年为何私动老将军留给女君的遗物?” 霍素持噗嗤一声,笑了:“原来方才姐姐与薛郎君一通亲热,就是为了让他告诉你当年的事啊。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姐姐居然还能记得。” “不错。”霍素持嘴角仍挂着笑,黑不见底的眼瞳却令人不寒而栗,“是我做的,怎么?” 阮娘:“为何?” 霍素持冷笑:“为什么?姐姐既然想知道个明白,我就全都告诉你。” “同为霍家女,为何偏偏只你一人,生来就万众瞩目,尊享准太子妃的身份,被祖父捧在手心里百般关照。就因为伯父伯母早逝,就因为你是霍家长女,就因为你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人人就要宠着你让着你?” “我呢?父亲是霍家次子,母亲更是女奴出身,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命,所以万事都只有做得比你更好,才能被别人看见。同为祖父的孙女,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却不能做错一件事,不然就要遭到母亲打骂,就因为我不是个惹人怜惜的残废!” “长安第一才女的名头,是我用血、用泪守住的。即使我好到这般地步,外人提及霍家,永远最先想到的就是你。我不服啊姐姐,你有祖父的爱,有凌央这个未婚夫,更有薛逸那一大群人追在你身后。你有的一切,我全都要亲手抢过来。” 说罢,她顿了顿,眼珠一转,竟也要激动落泪: “祖父不疼爱我,他留下来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一只破风筝,他一个瞎眼老头活该被扎得满手是血,那就是他溺爱你的报应。” “啪——” 她敢对祖父大不敬,霍晚绛已是忍无可忍,抬手就用力给了她一耳光。 霍素持扶风弱柳似的,居然被她打得摔倒在地。 “霍晚绛!” 身后忽然传来霍腾一声怒吼。 没等她回过神,霍腾的巴掌就重重落到脸上:“我妹妹也是你能欺负的?” 第14章 长兄的一巴掌 霍腾年长霍晚绛八岁。 霍晚绛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挨他的巴掌,还是在这般荒谬的情况下。 她没有兄弟姐妹,便一直视霍腾为自己的亲兄长。 过去在霍家那十五年,霍腾待她和待霍素持一样好,总是会笑嘻嘻地揉着她的脑袋,叫她妹妹,他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兄长。 她以为自己也是他的妹妹的,她多希望自己也会说话,和别的堂妹一样,缠着他,一口一个大哥哥地叫他。 而今天,他居然不管不问,上来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还说出那样的话。 她才出嫁一个多月,霍腾就连这些年的兄妹情也不顾了么? 霍晚绛极力憋住泪。 她被霍腾扇得头晕耳鸣,左脸迅速肿起,甚至感觉半个脑袋都在疼,连脑子都被搅成一团浆糊。 她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方才发生的事,他的好妹妹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做不到,她是个哑巴,所以只能半是幽怨半是愤恨地看着他。 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般,痛得她喘不过气,痛得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腾巴掌落下那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 可霍素持才是他的亲妹妹,今天又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霍晚绛打坏了她的脸,要叫她如何面对赵王? 晚绛出嫁前就爱欺负素持,他在府邸时,对女孩子们的争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天,他由不得晚绛再继续放肆。 他方才那一掌力道实在太大,连他自己的手都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霍腾把霍素持扶起来,强压怒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我说清楚!” 被兄长一凶,霍素持小嘴一撇,抽泣道:“怪我,是我自己要问姐姐在王府过得好不好。我本意是想关照她,可她却以为我在冷嘲热讽……” 说罢,她朝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立即站出来作证:“大公子,大娘子她欺人太甚!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对女郎动手。” 霍腾转过身,皱眉问阮娘:“素持所说可是真的?” 阮娘:“不是的,方才明明——女君,女君!” 她话说到一半,霍晚绛就戴着幂篱头也不回跑出树林。 霍腾急得冲她背影大喊:“晚绛!回来!” 阮娘担心她想不开,行礼告退后只得跟着跑了出去。 薛逸见她出来,笑嘻嘻拦住她: “怎么样?你可替三年前的自己讨回公道了?” 霍晚绛用力甩开他的手,就差没抬手也给他一巴掌。 薛逸却恬不知耻,抓住她,险些害她摔倒: “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多打扰你,先回家吧。至于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做。” …… 回淮南王府的马车上,霍晚绛临窗而坐,时不时长吁短叹。 阮娘掀开幂篱长纱,本想查看她脸颊伤处。 见她目光呆滞,一片死灰,便摘下幂篱,把她抱进怀里哄着:“女君,难过你就哭出来,憋坏身子不值当,有我在呢。” 本以为霍晚绛会如以往一般痛哭一场,哪知她甚至扬起一抹苦笑,给阮娘比划道: 【阮娘,我活了十五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难过。其实我也很想哭,可我现在才发现,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根本哭不出来。】 阮娘心疼得不行,把她抱得更紧:“今日大公子这一把掌,算是买了个教训。女君,你心思单纯,从来都斗不过二娘子的。往后别再与她独处,也别与她争锋了,不然没有外人作证,她什么脏水都能朝你身上泼。” 霍晚绛麻木点头,又比道:【我没想到大哥哥会这么无情,更没想到素持的真面目居然这么恶毒。从前我只当她心思缜密、善于谋算,可今日之事,让我觉得她好陌生,她变了。】 阮娘:“不是她变了,是她从来都凉薄善妒,今天索性不继续装了。既然知道了她的心思,就不能在她手上栽第二次跟头,更不能再轻易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世间,不是人人都配得你的真心,明白了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她还不是霍大将军的女儿。 霍家人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阮娘希望她能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早日断了与霍家的感情。 阮娘怕她还难受,便主动换了话题:“薛郎君倒是叫人意外。” 霍晚绛抬头看阮娘,想到方才离开时,薛逸留住自己说的那番话。 她想做的事,莫非轻易就被薛逸看破? 甚至今日她险遭发现,也是薛逸出手相助。 也许,他会重新找个机会,把卫后的八字塞进母亲长明灯中。 被人发现,就彻底成了他一人、甚至牵连全侯府的罪责。 薛逸当真,会为自己冒险到这种地步? 霍晚绛如实把心中疑惑一五一十比给了阮娘。 阮娘亦没想到,她冷静分析: “薛郎君虽是出了名的纨绔,但不难发现他是心细如发,且本性善良、敢作敢当的人。我看着他,句句真心,不像是骗你。往好了想,他可能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也确实会帮你呢?” “那便不愁他办不好事了,我相信以他的身手说到做到。女君,今日虽一波三折,但总算有这么一桩好事,能化解你和郎君的恩怨,咱们快回府告诉他吧。” 是啊,好在今天没白跑这一趟。 把这件好事告诉凌央,再把卫小国舅还活着的消息一并透露给他,他会不会绝处逢生? …… 霍晚绛和阮娘最先去了凌央的屋子,结果扑了个空,只有于问在拿着根鸡毛掸子做清扫。 他看到霍晚绛,明显闪过一丝心虚,结结巴巴道:“女、女君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霍晚绛脸上肿得厉害,进了府又戴上幂篱,自然没看到他的异常。 阮娘问他:“郎君去了何处?” 于问:“他……郎君……郎君在、在……”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算了,既然凌央不在,那就等他回屋再找他。 霍晚绛摇摇头,离开东屋,径直走向自己寝屋。 于问忽然大叫:“女君!” 霍晚绛回头,于问欲言又止,她只觉得这白胖小太监今日莫名其妙的。 院中传出轮椅声,阮娘先探头去看,却尖叫起来:“郎君!您、您怎么能?” 凌央笑着,漫不经心扬了扬手里的风筝碎片:“怎么不能?” 霍晚绛摘下幂篱,顺势回头。 第15章 郎君,给她道歉吧 凌央竟是趁她外出,私自动了她的东西,甚至是最重要的这件。 霍晚绛一片乱麻,周遭景致在眼前飞速旋转起来。 眩晕混沌之中,她甚至看到了树影下十四岁的凌央,一点一点在她面前化成一缕烟。 那个帮她捡风筝、出面维护她的少年彻底不在了,十七岁的凌央亲手抹杀了他。 一整天,她顶着日光、冒着风险、挨了他心上人的一巴掌、挨了兄长的一顿数落…… 她满身狼狈从通天观回来,满心欢喜地想要告诉他好消息,甚至幻想着从此能和他心平气和地沟通,却亲眼见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凌央,杀人何必诛心。 霍晚绛仅存无几的理智,强忍下的种种委屈,全部在这一刻坍塌。 凌央被她无尽悲戚的目光盯得一时心虚。 他想不明白,不就是一只风筝? 她敢摔他的灯,那相应的,他也要坏她最珍视的东西。 这只风筝平时宝贝似的被她供着,拿来出气最合适不过。 有来有回才叫报复,彻底出了他的气,他们之间再谈原谅。 预想中她会歇斯底里、甚至对自己大打出手的场面并未袭来。霍晚绛就站在他跟前,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脸色比女鬼还煞白。 凌央有些失望,更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仍嘴硬笑道: “怎么,不服气么?霍晚绛你看好了,现在,你才有资格向我求得原谅。” 小姑娘没理他。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就跑回房中,重重合上房门,“啪”地一声在屋内落了锁。 阮娘深知她的脾性,越是不哭不闹,代表事情就愈发严重。 “女君,女君你开门!”阮娘反应过来,跑到屋檐下,不断拍着房门,“女君,你不要吓唬我啊。” 凌央被何玉推着到了阮娘身后,望着紧闭的房门,他拧眉:“她才不会做傻事呢,不就是只破风筝?” 霍晚绛这么宝贝这风筝,不就是他十四岁时帮她捡起来过吗?怎么,几年过去,风筝上还能留着他的味道不成? 真想不到她竟能心心念念到这般境地。 凌央甚至有些恶寒,若非她貌美,她的行径,同长安那些看到他就把持不住的痴女有何不同。 阮娘敲了许久,霍晚绛没来开门,又听到凌央冷不丁冒出的话,急得火烧眉毛: “郎君!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伤人,实非君子所为!再怎么说,我们女君才十五岁,还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你就不能嘴上饶人么?” 凌央眼光冷冽:“她投奔禹璃夫人想害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我可不是任她拿捏的软柿子。你们今日外出,又是去宫中通风报信了吧。” “罢了。”阮娘摇头,放弃敲门,走到凌央身前行礼,“郎君,找个清静的地方,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何玉推着凌央,跟上阮娘,三人一同去了荒废已久的园子。 阮娘把风筝的来历、霍晚绛去宫中、去通天观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凌央。 凌央神色微动,没想到,霍晚绛居然…… 居然愿意为了他,傻到这个份上。 若他就此低头承认,那他这几次对她的为难,全成了他单方面的发疯和一意孤行。 阮娘趁势敲击:“郎君,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了,还请您亲自去给女君道个歉吧。” 凌央长叹一口气,动了动嘴唇:“姑姑说的极是,我亲自去道歉。” 就当是看在故去的霍老将军面子上。 …… 几个人围在霍晚绛门前,敲了好半日,也不见她开。 阮娘哄她哄得嗓子都哑了,只能放弃:“罢了,等晚些我们再来。” 凌央盯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 换作从前他身手未废时,翻窗这种小事,不过是小菜一碟,不愁见不到她。 现在居然被她用一道锁就隔在门外,莫名有些滑稽,又令人酸楚。 从前…… 他哪里还有什么从前,不必再回想。 一直等到戌时,霍晚绛房里才亮灯,阮娘听到她开锁的声音,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凌央让何玉推自己过去,进了屋,又让何玉关好门退下,房里只留他和霍晚绛两个人。 见来人不是阮娘,她仍旧侧身躺在床上,背对凌央。 凌央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霍晚绛,你转过来。” 听了他的话,她反倒朝里头挪动了几寸。 凌央:“霍晚绛,你快要一整日都没进食了,别置气,快起来。” 霍晚绛仍是不为所动。 凌央认真道:“你生气归生气,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同我作对,痛不到我身上,我没有任何感觉。种种误会,阮娘都已经同我说清楚了,是我的错,我要诚心向你道歉。” “你转过来,我们面对面心平气和些,好吗?” 他这番话一说,霍晚绛索性直接钻到最里面,还拿被子把身体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毛茸茸一个头顶。 凌央耐着性子:“我一为这段时日种种恶劣行径向你道歉。家破人亡,我不想活了,说话做事便癫狂无状,伤着了你,对不起。” “二为风筝一事,若非阮娘告知,恐怕我此生都不知那风筝是何意义。三年前,素持她——她告诉我,那只是一只普通风筝,由此,才发生了后续种种误会。霍老将军留给你最后的遗物已被我毁掉,来日逢于九泉之下,我无颜面见他,更无颜面对你。”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不想见到我,可你脸上还带着伤,就别赌气了。” 这几乎是他此生说过最掉面子的话,从没有人,哪怕是霍素持,能让他这么低声下气、满腔诚意地认错。 可霍晚绛还是对他置之不理。 凌央明白,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了,哄人要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才行。 霍晚绛软的不吃,那他就来硬的。 凌央手长,只需略扬身,轻而易举就能把手探进床铺里侧。 隔着被子,霍晚绛能感觉到,他宽大的手掌已经按到了她腰上。 凌央轻笑,带着戏谑:“霍晚绛,你若再不转过身看我,我就要对你动刑了。” 动刑?他这是要—— 霍晚绛还没回过神,凌央的手已经钻进被子,游连在她颈下与柳腰之间,开始挠痒痒。 第16章 霍晚绛,你也太好哄了 霍晚绛生平什么都不怕,唯独最怕痒,一定是阮娘告诉他的。 凌央的手伤愈合后,虽没有多少力气,但挠个痒还是不在话下。 霍晚绛本在气头上,她又累又饿,疲乏不堪。 甚至今日痛不堪忍时,她已经坐在梳妆镜前,拿起簪子抵向自己喉间,恨不得早早了结性命。 可她一直是个惜命的人。 几番挣扎后,她放下簪子,回到床榻上,哭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哭,迷迷糊糊就到了深夜。 凌央道歉不成,居然就上手给她挠痒痒,这算什么理? 但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纵然心头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一片惨淡愁云笼着,在他一番恶作剧下,她维持不了多久,就哑哑地笑了起来。 霍晚绛只被他三两下挑拨逗弄,就痒得四处乱扭。 她试图要拨开他的手,奈何凌央实在狡诈,她不敌,没一会儿就败下阵,脸忽地转向他。 凌央见她笑出泪,及时收手。 霍晚绛立即收起脸,将将要转过身再和他对着干之际,凌央急道:“等等!你先让我看看脸。” 霍晚绛显然不想从了他,刚一旋身,凌央暗下眸光,寒声威胁:“你要再赌气,信不信我继续挠你?” 这个威胁很奏效。 她果然乖乖不动弹,转过身,撇着嘴,垂着眼皮,刻意不看他。 方才那番折腾,她鬓发早已凌乱,被霍腾打的半边脸没了遮掩,完全暴露在他眼下。 烛光幽暗,凌央也被她脸上的五道紫痕吓了一跳。 霍腾出手实在太重。 凌央拿出阮娘给他的药膏,轻拧瓷盖,一股淡淡清香就溢了满室。 霍晚绛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现在不想被凌央碰,欲把脸埋进枕头,被凌央呵止:“别动,脸都紫了。” 紫了? 霍晚绛一愣,脸已经胀痛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了,但万万没想到居然紫了。 恐怕只有教训匈奴战俘的时候,霍腾才下这么重的手吧。 凌央趁她分神,早将药膏先在指间化开,随后缓缓涂抹上她的脸。 碰到她柔软的颊肉,无比新奇的触感,女孩子的脸软得不可思议。 他指尖一滞,正定心神,勉强保持理智同她说话: “伤成这样,竟藏着掖着,都说姑娘家最注重脸面,你倒好。” 凌央顿了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好像她一开始也没想藏着掖着? 头一回和霍晚绛离得这样近,他又忍不住多打量起她这张脸。 她哭得眼圈四周都透着层浅粉,实在令人生怜,眼皮一肿,藏在其间的一颗浅浅朱砂色妖痣愈发清晰。 她年岁尚小,风情万种这种词绝对与她不相干,偏是这枚恰到好处的妖痣,为她懵懂纯净的眉目徒增三分的风风韵韵。 不难想象再过几年,眼前人会美成何种地步,世人恐不敢直视。 凌央发自内心感慨道:“霍晚绛,以前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怪不得人人都想看她哭。 话说完,他自己都是一愣。 凌央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霍晚绛摇了摇头,他微凉的指尖便蹭到了她小巧的鼻侧。 无论是她还是凌央,从前从未和异性生出这般亲密的举动,简直就像是——调情。 凌央没劲扶她起来,更找不到接下来要说的话。 收拾好药膏,他尴尬别过脸:“你坐起来,难受了一日,先喝些茶水。” 霍晚绛早就躺得头重脚轻,闻言,乖乖坐起。 藏在被窝里的女儿馨香,随着她的动作,百花争妍时竞相绽放似的,香得凌央耳根全红。 她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香。 趁着倒茶水,凌央又将方才道歉的话,正经八百复述一遍。 他把茶碗递到霍晚绛唇边: “今日起,我不会再为难你,你也不必处处躲着我。既然你我结成夫妻,往后便好好相处,免得又增误会,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如何?” 霍晚绛刚一接过茶,他又道:“接了这杯茶,就代表你同意了。” 她慌忙抬眸,杯子在手里变得滚烫无比。她扔了也不是,接了她也不舒坦,她还是不想这么快原谅凌央呢。 他分明仗着会说话,就巧言令色化解一桩恩怨。 凌央见她略有迟疑,假意冷脸:“莫不是你不想原谅我?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你想让我用些别的法子才肯低头?” “霍晚绛,我现在虽不能动,可我有的是手段让你……” 别的法子? 霍晚绛想到了出嫁前阮娘教她的那些,呼吸都急了几分,怕凌央来真的,便把茶水一饮而尽。 凌央背对烛光,也让她丝毫没注意,到眼前少年人大言不惭说这些胡话时,其实脸也红得见不得人了。 她怎么这么好骗。 凌央窃笑,不放心问她:“当真原谅我了?” 霍晚绛连点好几下头,放好茶杯,对他伸出小指,示意他拉钩。 凌央毫不犹豫勾了上去,调笑她:“霍晚绛,你怎么就这么好哄呢?” 他以前很少哄女孩子,更不需要讨女孩子欢心,即便随意勾勾手指,长安贵女们也会为他前赴后继。 但他也明白,哄女孩子需要奉上稀世珍宝,再说上几句好话。 如今他两手空空,仅仅只是耍了耍嘴皮子,眼前人就能迅速放下芥蒂。 霍晚绛被他问得目瞪口呆,凌央手疾眼快,复又哄道: “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我也回屋。” 就在他转过身,欲要开口喊何玉之际,霍晚绛猛地抓住他的袖口。 这是要得寸进尺? 凌央压下不悦,依旧笑得心神荡漾:“怎么?还要我哄着你睡?” 霍晚绛摇头,抓过他的手,开始在他手心写字。 凌央这才意识到她有话要说,也不闹了,仔细盯着掌心上她勾勒的笔画。 只见她先勾勒出“卫”这一字,这还没停,凌央心跳忽地加快。 不知是离她太近,连她灼热的呼吸都能捕捉,还是因为她要写的东西至关重要,让他早有预感。 手心的触感,轻飘飘的痒意,像无数只小蚂蚁在爬,还带着她指尖余温,凌央恨不得一把紧紧捏住她作乱的细指。 霍晚绛在他手心写下“骁”字。 凌央登时激动:“卫骁?你是说我小舅舅?” 霍晚绛点头。 凌央用力抓住她双肩:“他怎么了?” 霍晚绛不急不躁,继续在他手心写了“尚在”二字。 第17章 温峤和你是什么关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卫家因罪而族灭,小舅舅虽远在玉门关,可他是大晋忠臣。 天子一道圣旨过去,以他的性子,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自尽。 除非他能察觉巫蛊一案后的重重疑点,违令抗旨。 这可能吗?就连他这个身在长安之人都未能看破—— 凌央目光如炬,压低声线:“谁告诉你的?霍晚绛,不许和我玩笑。” 霍晚绛一开始亦不想信,但薛逸在通天观所做的种种,都足以让她有把握将此事转告凌央。 她在凌央手心慢慢划出“薛”这一字。 “薛?”凌央手心发痒,眉头紧锁,“你是说,长搏侯府薛逸?” 霍晚绛点头。 凌央紧绷着脸,沉闷许久。 久到霍晚绛睡意上涌,他才放松神色,朝霍晚绛打趣道:“难怪不得,难怪不得……好姑娘,你做得很好。” 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霍晚绛满头雾水,凌央却已作势要离开。临走前,他没忍住,又伸手捏了捏霍晚绛安好的另一边脸颊: “薛逸绝非徒有其表之辈,我劝你,日后还是离他远些。引起外人误会事小,牵连他乃至整个长搏侯府事大,明白了么?” 凌央回房时夜已深。 这一夜,淮南王府几人各怀心事睡下。 唯独他激动得睡不着。 薛家与霍家一样,是朝中极少的中立派不谈,薛逸其人更是不拘小节、随性洒脱。 虽未与他明面上交好,但更无意理会旁的皇子。 最重要的是薛逸喜欢霍晚绛,明晃晃的那种喜欢,甚至连他这个未婚夫偶尔都觉得不舒坦。 碍于颜面,他并未敲打过薛逸半句。 如今想来,薛逸与霍晚绛的偶遇绝非巧合,而是蓄意为之;外人无法朝淮南王府递信,薛逸就变着法通过霍晚绛把话带给他。 薛逸再纨绔,必不可能拿全家性命玩笑,更不可能无端跑这一趟。 原来他在卫家还有最后的亲人在世。 凌央的寒夜终于迎来第一缕曙光。 …… 经此一事,凌央对霍晚绛的态度不再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段时间他心情好了不少。 久困他心神的雾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几日精气神不错,颇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凌央甚至会主动去找霍晚绛问话,有时候霍晚绛都被他缠得心烦。 她不会说话,就默默给他比手语答他。自然,阮娘没在场时,她的手语他是看不懂的。 凌央对此却乐此不疲,总要认真盯着她,随后似笑非笑地说句“小哑巴,我看不懂”,也不管霍晚绛生气不生气。 反正她是个解闷消遣的好物件,凌央想。 罢了,不必跟一个身陷绝境惨兮兮的人计较,霍晚绛想。 雨季一过,气候立即变得炽热无比。长安盛夏从不留情面,先是小雨慢灌,要让人在雨水里泡发;又来剂猛火收汁,一凉一热之间人都能被折腾个够呛。 幸好凌央的皮肉伤已基本无碍,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天气再热,也不会轻易夺去他性命了。 离他受刑已过去一个半月,宫中前来给他诊脉的御医,兜兜转转又轮到了温峤。 温峤给他把脉时,霍晚绛正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洗衣服。 她换上了粗布麻衣,淡淡的藕粉色,穿在她身上却鲜丽灿然。 仔细一看,盆里衣物的形制都是男子所着。 温峤随口一问:“女郎……女君是在亲手给郎君洗衣?” 凌央点头:“阮娘前日切菜伤到了手,何玉、于问这两日忙着清理院内草木,以免招虫蛇。我让她不必操劳,她却要亲自动手洗,拦都拦不住。” 他习惯性又朝温峤道了句:“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哑巴,不是么?” 是感慨,也是调侃,更耐人寻味。 从没见过哪个高门贵女,一朝之间能这么迅速适应平民生活的。 温峤面上闪过一丝无人发觉的阴晦。 他默默挪开手,回复凌央:“虽说郎君先前受的都是皮外伤,但郎君心脉受损,且伴随极重的郁结之症。目下节候不佳,切记,莫要随意动怒,否则胸中垒块、纡郁难释,会伤及体之根本。” 郁结之症,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轻易消解的。 凌央苦笑之际,又听温峤呼唤霍晚绛道:“女君请来,某有东西要交予你。” 霍晚绛放下搓衣板,小跑到廊下:【温大人,何事找我?】 温峤浅笑:“天热,女君当心暑气,莫要中暑的好。” 轮到凌央一愣:“你竟能读懂她的手语。” 温峤:“本不是难事,有心学,三五月就能精通。” 说罢,他从药箱里掏出满满当当一大包东西,递给她:“这是我配好的酸梅汤,有消暑解腻的功效,女君常煮常喝。” 霍晚绛喜出望外,莞尔一笑,她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还不忘空出手,费劲地给温峤比划回去:【谢谢】 温峤:“今日外出匆忙,一月后女君与我再见,我再送你些滋补养颜的药方补品。” 霍晚绛:【一个月后又是你来么?】 温峤诧异道:“一月后,霍二娘子与赵王大婚,女君还不知道?届时我也会去的。” 凌央和霍晚绛俱是一怔,霍素持这么快就要嫁给赵王了? 尤其是凌央,温峤的话刺得他猛然咳嗽起来。 温峤收好药箱,只轻轻瞥一眼凌央,并不打算再理会他。转而继续同霍晚绛道别:“想来霍府送请帖的人还没上门,女君不必担心。” 霍晚绛点头:【温大人慢走。】 …… “温峤和你是什么关系。” 凌央冷冷望着霍晚绛。 霍晚绛已经跑回树荫下替他搓洗衣服,被他冷不丁一问,抬起头,葡萄大的墨眸里满是雾水。 温峤能和自己什么关系?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认识温峤不久,能有什么关系? 难道就因为温峤能读懂手语,送了她一包酸梅干,他就吃醋了? 不,凌央不会的,他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就能喜欢自己。 霍晚绛摇了摇头,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凌央的脸色阴沉得愈发厉害:“别装傻,我问你,他为什么与你这般亲近?” 第18章 凌央吃醋了? 她何时又与温峤亲近了? 温峤身为医者,与病患多说几句话又如何呢,凌央不知感恩就罢了,没来由地大动肝火,难道就—— 霍晚绛立刻明白了。 他不高兴,不是因为温峤送了自己一包酸梅干不高兴,而是因为他的心上人,马上就要和他的弟弟成亲了。 凌央这是借着温峤的事,在暗发怒火。 霍晚绛忽然有些看不起他,男子汉大丈夫,心上人另嫁他人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若当真心情不好,大可直说,甚至痛哭一场都行,何必找她的茬。 她埋下头,没再理会凌央,专心搓衣服。 凌央被她这副逃避态度气得双唇发白。 温峤来历不明却屡献殷勤,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他多问几嘴、多加提防又不碍事。 偏偏她没心没肺。 蝉声一片,聒噪不休,凌央索性闭上双眼养神,懒得与她多计较。 清风拂面,配以她搓洗衣物时“唰唰”的节律声传进耳中,倒也助眠。 只是一安静下来,他就没法不去想霍素持的婚事。 她这么快就要嫁给四弟了,这事在他预料之内,但他以为至少要再隔好几年。 从阮娘那里,他知晓了素持不为人所知的一面,甚至是和他认识的素持完全不同的一面,动摇了他的信念。 可多年感情,岂是朝夕之间能轻易消散? 奈何他得知的瞬间,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无限惆怅,感慨是有,但也不多。 婚事除却霍府手笔,必定有禹璃一行人参与,这群人夺嫡继位之心已昭然若揭。 让他更惊奇的是,晋帝居然能默许这桩婚事。 这可不符合“父皇”的一贯作风。 凌央很快断定,唯一可能就是晋帝的身体当真不行了,改立四弟为储之事由不得他再犹疑。 他这样刻薄寡恩、冷情冷性的人,也会因杀妻害子而垮了身子、伤了心脉? 可笑。 须臾,霍晚绛搓衣服的声音忽然停下。 凌央睡意消散,睁开眼,只见霍晚绛对着盆里的衣物出神。 他随身佩戴的荷包被她翻找了出来,漂在水面上,她静静盯着,若有所思。 那个荷包意义不凡,是霍素持亲手绣了送给他的,他从十四岁一直佩戴到现在。 在他最春风得意时、在他率兵谋事时、甚至在他水牢受刑时他都没取下来……这个荷包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见证了他所有悲欢离合,从未离身。 霍晚绛拾起荷包,放在日光下仔细端详。凌央不知她意欲何为,微眯着眼看去,荷包上骤然破了一个洞。 显然,是方才跟着衣服一块搓,搓坏了的。 凌央顿时怒火中烧:“霍晚绛!我有说过允许你碰我东西吗?” 霍晚绛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一哆嗦,心脏都在扑通跳个不停。 她张大嘴,同样不服气地回瞪凌央,恨不得自己能多长几张嘴狠狠回击他。 不就是霍素持送的一个荷包吗?他至于这么狂躁?一听说她要成婚的消息,他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看不到自己顶着高温在烈阳下给他洗衣服,他看不到自己搓得双手通红,看不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他眼里只看到了霍素持和赵王那桩婚事! 好心当作驴肝肺,她又不是故意要破坏荷包的。 霍晚绛又委屈又难过,重重地把荷包扔回盆中,起身就要跑开。 他的衣服,从今往后谁爱洗谁洗吧!她再也不会帮他了! “霍晚绛。”凌央在她经过时,再一次开口叫住她,甚至伸手去勾她的腰带,“我警告你,霍府若是派人给你送帖子,你不准接。霍二娘子的喜酒,你更不能喝。” 勾腰带放狠话这一招对她百试百灵。 但他忘了,他不是太子了,霍晚绛更没有听命的必要。 …… 入夜。 霍晚绛和阮娘坐在摊开平放于桌面的喜帖前,两两无言。 良久,终是阮娘喟然开口:“女君当真要与郎君赌气,去两府参宴?” 白日她和凌央吵了那么大动静,因何事争吵,隔了十万八千里都能听清。 凌央警示在前,霍府帖子在后,阮娘以为她不会违了凌央的意愿,没想到她还是接下了。 阮娘只当她在和凌央赌气,凌央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要去做。 这样一来如何是好?二人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拉近了关系,转眼,又要回到原点了。 霍晚绛揉了揉酸乏的眼皮,没想到连阮娘也觉得她是故意为之。怎么,她心眼子再小能小过凌央么? 阮娘忧心忡忡:“女君听我一句劝,上回咱们和霍家闹得那样难看,你单枪匹马去赴宴,保不齐又要被为难。” 霍晚绛缓缓比道:【连你也觉得我无知幼稚?我只是哑,并不是傻,这些后果我都心知肚明。我们日日被困府邸,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更探听不到任何消息。一日不能获悉长安要闻,我的心便一日不安,做人总要未雨绸缪。】 这段时间过的日子,表面上虽无风无浪,但她常常会做噩梦。 梦到晋帝反悔,要杀凌央,要她和阮娘跟着陪葬。 她能不害怕吗?为此,任何能让她打探消息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哪怕大概摸清晋帝近日的脾气,也是无害的。 若真有梦中这一天,霍晚绛知道,天子之怒面前,做什么改变也无济于事。 那些话不过是比划出来安慰阮娘,也安慰她自己的罢了,她只求现在的日子能夜夜有好眠,到时候也走得不痛苦一些。 阮娘得知她所想所念,一惊,随后大喜:“原来女君思虑甚广,倒是我目光短浅了。郎君那里,要不要我去解释清楚?他正在气头上,连晚饭都没用。” 霍晚绛摇头:【他爱怎么样就随着他去,他现在正难受着呢,别去招惹他,免得连你一块咬。他今日动怒,荷包不过是个引子罢了,等赵王大婚,往后更有得他难受了。】 另一边,凌央同样辗转反侧。 于问适时提醒他:“郎君,既然您关心女君,我就跑腿去提点一二吧。” 凌央哂笑:“她那个猪脑子,眼中只看得到情情爱爱,不愿意听话就算了。等她栽在男人手上吃了亏,有的她哭的。” 第19章 原来是她误会了 流光如箭,眨眼到了一月后霍素持和赵王大婚的日子。 霍晚绛是霍家女,按理说她当先去霍府送亲,晚间再去赵王府吃席面。 霍府如今没有回去的必要,霍晚绛更不想和霍素持装出一副无事发生、姊妹情深的假象,便决定傍晚出府,直奔赵王府。 赵王大婚,府邸宾客众多,朝堂文武官员不论官阶大小都得赴宴,只要留心,她总能打探到有用的。 就算今日她再不情愿应对,到底是个重要日子,马虎不得。 于是乎,阮娘变着花地给她打扮,愣是要把她挂成一棵五颜六色的树才肯罢休。 这身行头,比之她入宫面见禹璃夫人时穿的还要华丽。 妇人之装束,绚烂程度更甚闺阁女子。霍晚绛今日着装以喜庆为主,她从未如此盛装露面过,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丽影惊得她脸蛋通红。 阮娘略感后悔:“女君,一不小心给你打扮得太张扬了,我给你减些首饰?” 今日是别人大婚,她这般夺目吸睛,抢了风头就不好了。 霍晚绛本想点头,但看着满头沉甸甸的珠玉,她迟疑片刻,摇头叉手。 这些身外之物,用处可大着呢。 外出时,霍晚绛推开房门,门外居然站着个不请自来的罕客。凌央经过这段时间的悉心调养,加之本身的身强体壮,已经能做到下地行走。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落魄成这副模样,身穿质地粗糙的素衣,满身病气也难掩他龙章凤姿。 凌央的视线自下而上缓缓望来,见到她正脸后,愣怔良久。 世间真有如此石破天惊绝色,他承认,他和别的男人并无不同,都会被霍晚绛的外表吸引。 阮娘以为他是来拦路的,抢先挡在霍晚绛身前:“郎君,女君心意已决,你是拦不住的,还请回吧。” 这二人自打上次吵完架,见了面,凌央又是横眉冷对的态度。 好在这一回,凌央没有再让她滚开,甚至默默容忍她出现在视线当中。就连每餐饭食都愿意和霍晚绛一块用,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不至于像最开始那般剑拔弩张。 霍晚绛直接无视他,绕过阮娘就要往外走。 凌央一把拉住她的手,神色淡淡,眉宇间竟有层忧虑: “我来,不是来拦路添堵的。霍晚绛,出于好心我提醒你,你好歹出身名门,莫要被人一点小恩小惠骗了去。” 说罢,他不放心地又多看了她两眼,着实艳光四射,美得太招摇了。 “你……”凌央顿了顿,“你好歹及笄了,又不愚笨,有的话我不便与你说透彻。如今我身份低微,免不得要叫你里里外外都受气。你若真过不下这种憋屈日子,待时局稳定,我能提笔写字了,便送你一封休书许你自由身。” “人心难料,你要认清了再披心相付。” 霍晚绛紧皱的娥眉逐渐平缓,没想到凌央憋了一个月没和她说话,原来就是在想这些? 怪不得温峤一事他要咄咄逼人,原来他担心自己被温峤“花言巧语、小恩小惠”骗了去。 她可不是傻子。 霍晚绛点了头凌央才放她离开。 凌央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何玉走上前,安慰凌央:“郎君放心,女君聪明着呢,你说的话她一定能听进去。” 凌央无奈一笑:“但愿,我如今无法派人护她,一切只看她自己了。赵王府鱼龙混杂,她身为一介阶下囚之妻,长安达官显贵必欺她身后无人。” 霍晚绛心是真大,当真不知自己貌美,她行走在权贵之间,只会惹得那群老东西垂涎三尺。 凌央更担心的是,到时人家用尽手段巧取豪夺,他当真一点也护不住她了。 …… 赵王府宾客如云。 许是天色已晚,注意到霍晚绛的人并不如预料中多。 她挑了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还没坐下,耳畔就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阿绛,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 阮娘惊呼:“薛郎君。” 薛逸笑嘻嘻跪坐在霍晚绛跟前,几乎摇头晃脑在问她:“我坐你旁边的位置,你不介意吧?” 介意?薛逸嘴里能套的话远比她能听来的多,她怎么会介意。 霍晚绛微微颔首。 薛逸欣喜若狂,利落坐在她身侧坐席,神神秘秘问道:“阿绛近来过得可好?凌——唔,你家郎君,没有为难你吧?” 霍晚绛依旧只能点头回应。 薛逸还没同她说上几句话,一个高大身影又挡在霍晚绛席前。 映入眼底的是一片暗红色衣摆,霍晚绛随即抬头,来人竟是霍腾。 依大晋习俗,新娘出嫁当天,娘家人除了父母不能跟到男方府邸,其余家眷都可以随行。 霍腾出现在赵王府,她并不意外,只是这个时候他不和宾客饮酒结交,跑来这里作甚。 “阿绛。”霍腾压低声音,艰难开口,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了过来,盯得他混不自在,“上次的事,兄长要同你道歉。我不该动手打你,你脸上的伤可好全了?” 阮娘皮笑肉不笑抢答:“一个月过去,自然是好了,大公子不必担心。” 霍腾尴尬不已:“那我便放心了,我——” “霍将军,你他娘的竟然动手打她?”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遭薛逸暴怒遏止。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阿绛那日那般失落! 薛逸气得当场起身,差点连席位都掀了,他大步跨过案几,迈到霍腾身前。霍腾到底是成年男子,身量高出他半个脑袋,但不妨碍他敢揪着霍腾的衣领,厉声质问: “我问你,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何况阿绛还是你妹妹,你为什么要动手打她?你算什么兄长?” 他声量颇高,一时间,参宴之人纷纷朝几人看去。 霍晚绛头都要大了。 薛逸做事顾头不顾尾,在赵王婚宴上惹这么大乱子,到时候他和霍腾都不会遭殃,遭殃的只有自己! 趁众人都聚集在他们两个身上,霍晚绛手脚并用,默默爬离坐热了的席位。 霍腾心里早就把薛逸这个顽猴骂了个底朝天,碍于颜面,他只能低声警告薛逸: “某怎么管教妹妹是某的事,但别怪某没提醒世子,今日若砸了场子,世子就该去领琼花刑向禹璃夫人赔罪了。” 第20章 他居然死了 薛逸不屑一笑:“区区琼花刑,吓不到本世子。倒是霍将军,若不想你们苛待忠良之后的事闹大,影响赵王妃素来的好名声——” “那就当众人面,大声地再向阿绛道一次歉。只有她点头了,才算原谅。” 霍腾脸色黑得能滴水。 若是外人闹事,他早就不留情面把人扔出赵王府。 偏偏是薛逸这个混球,就因为生了副好相貌、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耍起赖时连陛下都能溺爱三分。 不按他说的做,他绝对会把素持的婚礼搅得一团糟。 霍腾嘴角抽了抽,用劲压住胸腔怒火,强笑道:“世子所言极是,晚绛到底是女儿家,道歉之事不可草率。” “这还差不多。”薛逸松开他,转头看着爬到一半的霍晚绛,喜眉笑眼叫道,“阿绛,你过来!” 霍晚绛尴尬得无地自容。 薛逸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着实不宜打交道。 但霍腾都着了他的道顺了他的意,她能躲哪儿去? 霍晚绛重新站定到霍腾面前,这场婚事的焦点与目光,已然从正在敬酒的新郎官赵王身上转移到几人这里。 霍腾咬紧牙关,一鼓作气,作揖、折腰朝霍晚绛行了个大礼,嗓音洪亮: “先前伯母忌日,阿兄在通天观动手打你,是阿兄不对。晚绛若不肯受这一拜,还请在场诸位作见证,兄愿明日去你门前负荆请罪。” 听众看客炸开了锅,怪不得薛逸要替霍晚绛出头,事情原委竟是这样。 再怎么说,霍腾身为刘伶的小辈,又身为霍晚绛的兄长,不论霍晚绛犯了什么错事,也不该在刘伶忌日当天动手打她。 有替霍晚绛鸣不平的,自然也有替霍腾说话的: “咱们霍将军敢作敢当,是个汉子!” “长兄如父,霍大娘子向来缺乏管教,他这个做兄长的代为管教又如何?这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 “霍大娘子就是个省油的灯吗?你们瞧瞧她今日,穿成这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 霍晚绛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浑身都发热。 霍腾都这般诚心诚意道歉了,她再下他的面子,那就是她“不识好歹、斤斤计较”。 她亲手把霍腾扶起,报以温柔一笑。 阮娘忙打圆场:“大公子,您身为女君兄长,女君怎敢与您计较?又怎敢受您大礼?这事已经过去了,诸位也都散了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哄而散。 霍腾欲言又止,狠狠剜了薛逸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快步离开。 …… “阿绛,这回痛快了吗?”薛逸坐下时,还不忘向霍晚绛邀功,“人善被人欺,尤其你身为女子,日后更要硬气些——” 阮娘冷冷打断他:“薛世子,我家女君可不比您,更不喜欢出风头!还请您莫要再招惹麻烦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更何况,您总是这般冒失行事,就不怕牵连侯府?” 经方才波折,霍晚绛的小脸更添三分惨白。 这种被所有人围绕、审视、肆意评价的滋味,每一次都让她如坐针毡。 薛逸听懂了阮娘的逐客令,也知自己方才举动太过冒险,可是…… 可是不把真相告诉霍晚绛,不教他心爱的女孩子学会勇敢,他怕再没有机会了。 阮娘是撵不走他的,薛逸双手撑腮,愁眉苦脸,像条小狗儿似地盯着霍晚绛: “阿绛,我知道是我莽撞了,可事出有因,我再瞒你不得。” “五日前,金城太守朝长安递来消息,卫小国舅叛逃出走玉门关后于金城被伏诛。尸首经多人确认,是卫骁无疑。凌郎君的余党被彻底铲除,陛下不再追究他谋反之事,有意将他以平民之身贬至幽州或岭南。” “这也是为什么我今日敢正大光明接近你,阿绛,你是他的妻子,他去哪儿你就要去哪儿。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所以才自作主张,想在你离开长安前替你出一口气。” 卫骁居然死了! 霍晚绛不寒而栗,晋帝连最后的卫家人都要赶尽杀绝,还要将凌央赶到那么远、那么恶劣的地方。 幽州或岭南,前者苦寒之地,与匈奴接壤,常常饱受匈奴人侵扰劫掠,民不聊生;后者更是瘴气丛生、虫蛇猛兽出没之地,潮气、热浪交替不断,人烟稀少。 他们真被赶出了长安,该怎么活啊? 难道还要对着晋帝感恩戴德,感谢他不打算以流放之名处置凌央? 霍晚绛什么心思都没了,听到“贬”这一字时,她眼里已经泪水涟涟,一片闪烁。 薛逸不忍心看她难过。 他鼓足勇气,欷歔道:“阿绛,我知道你自小就把心放在了他那里,可有的苦,你没有必要硬吃。如果你愿意,就算我被爷娘打断腿也要把你娶回长搏侯府。” 他太后悔了。 在霍晚绛嫁给凌央前,他若是再多几分勇气和毅力,丢半条命也要阻止这桩婚事,总好过让他的阿绛受苦。 他以为这桩婚事要作废的。 霍晚绛捏帕拭泪,过了半日,才止住抽泣,冲薛逸比手语: 【薛郎君,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愿牵连别人,愿你今后能觅得良人。】 长安是她想留就能留的吗? 先不说薛家夫妇对她是什么看法,没有任何高门,能容忍儿媳是一个哑巴,还是个嫁给过废太子的哑巴。 她再有想活命的心,也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薛逸流血换来的亲事。靠薛逸,还不如去求叔父,可叔父为了霍家什么都做得出来,她重回霍府只会被当做物件对待。 不就是幽州岭南?洪水猛兽又如何,要走鬼门关又如何,她一刻也不要被囚于长安这座樊笼之中。 …… 回淮南王府前,霍晚绛去西市变卖了戴出门的所有珠宝首饰,还顺便去了上回卖书的书坊。 书坊老板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给她:“女君好运气,上次您委托我出售的诗册,被好心人高价买走了。” 这些钱财远超出她的预期,谁会这么大发慈悲? 满满一大袋的金饼,放眼整个长安,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的人家户也寥寥无几。 霍晚绛再三追问,书坊老板就是不透露,只说那人爱书如命,她只得作罢回府。 第21章 凌央,你太残忍了 在淮南王府这些日子,所有开支都是从霍晚绛的嫁妆中支出。 讨好禹璃夫人、给凌央看病抓药的花费都不小,很快就见底了。 变卖珠宝首饰是她能想到的最后办法,现在又得了这么一大堆金饼,她心中忐忑才消减了几分。 有了这些钱,跟凌央离开长安的路上不至于饿死,到了幽州或岭南,这些钱甚至足够他们安身立命,衣食无忧。 霍晚绛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晋帝的想法。 相比岭南,贬去幽州更能让人接受些。边境虽乱,冬季苦寒,但好歹一路上的艰辛不比南下。 朝中曾有官员得罪晋帝被流放岭南,还是冬日的时候。那位官员想都没想,给子女留下一封遗书后果断悬梁自尽。 岭南处处都是穷山恶水。 希望晋帝能保留对凌央的最后一丝父子亲情,罚他去幽州。 …… 刚进立秋,长安今年没能躲得过秋老虎,晚间仍然煴热难抵。 霍晚绛和阮娘在房中清点收纳好钱财,准备入睡时,于问愣头愣脑地跑来敲门: “女君,您快去劝劝郎君吧,他一直在喝酒,我们劝都劝不住。” “喝酒?”阮娘骇异,“咱们哪儿来的酒让他喝?” 说完,又自问自答:“莫不是上回温大人买回来那坛烈酒?哎呀!” 于问哭丧着脸:“正是!女君快随我去吧,再晚些就喝出事了。” 霍晚绛骤然失神。 卫后在世时对凌央管教甚严,勒令他不到加冠之年不得饮酒,他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今夜临时起意,必是因为霍素持的婚事郁郁寡欢。 本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既定结局,没想到,他还是没有维持住理智,借酒浇愁。 阮娘很快明白了,呢喃道:“女君,恐怕你过去更劝不住。” 凌央毕竟才十七岁,少年心性比天还高的年纪,过去又满心满眼都是霍素持,哪能接受此等打击? 霍晚绛现在过去,恐会让他更闹心。倒不如让何玉和于问强硬一点,把酒水从他手中夺走,反正他现在也责罚不了任何人。 阮娘刚想劝她,却见霍晚绛无声叹了口气,随手捡起桌上一包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就往外走。 看样子,她是要去亲自劝凌央。 油纸里包的是赵王府送给宾客的喜糖,霍晚绛嫌太甜,吃了一口就没再碰,因为心疼糖,也没舍得扔掉。 任何人深受情伤和重创,霍晚绛都不忍心责怪。 人都有七情六欲,哪怕到了中年的人也需要一份寄托,何况是凌央,她更说不出他懦弱、不堪打击的话。 可这份喜糖她一定要带过去,让他认清这个无法变更的事实,让他认清她如今才是他的妻。 更要让他知道,现在不是为男女之情伤春悲秋的时候,还有似泰山一般沉重的危机摆在前方。 生死面前,情情爱爱便是抛不下也要抛了。 秋风吹得廊下吊灯无序摇晃,灯影凌乱,破败的庭院里,寂静得唯余竹叶的沙沙声。 霍晚绛几乎是悄无声息来到凌央房门前。 此时他只身着白布里衣,因喝酒身热的缘故,他扯开腰间系带散热,衣襟大喇喇自脖颈一路向下敞开,整个上身几乎都一览无余。 何玉不知被他撵到了何处,还是阮娘跟来时,见他衣衫不整发出的惊叹让他回过神。 凌央放下杯盏,一把拢好中衣,颇为嫌恶失笑道: “霍晚绛,我就知道你要来看我笑话。见我烂醉如泥,你可得意?” 酒气冲天,霍晚绛知道他现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必在意,便默默坐下,同他面对面起来。 她示意阮娘暂时别上前,做好了先被凌央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哪料他意外平静,甚至拿起他喝过的陶杯,添满酒,朝她递去:“喝一口。” 霍晚绛没接。 她的酒量并不比凌央好多少,烈酒下肚,她今夜受了惊吓心如悬旌,指不定发起酒疯来比凌央还吓人。 凌央嚷嚷道:“罢了,我竟沦落到要你一个哑巴来当酒友,不为难你了。” 忆及从前,他眼底隐有泪光,自言自语:“霍晚绛,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霍晚绛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 凌央失笑:“你倒是承认得坦荡,你既喜欢我,就应该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何滋味。你也清楚,一直以来虽然你才是我的未婚妻,可我压根不喜欢你。你能有多喜欢我,我就会有多喜欢素持。” “太奇怪了,爱会让人冲昏头脑,即便——即便我这段时日断断续续知道,素持从前对你做过什么;即便我知道,她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般完美、纯良,甚至她恶毒、野心勃勃;即便我知道,论血脉和相貌她样样都比不上你,可我就是喜欢她。” “若我早些知晓她的真面目,兴许我就不会为她动心了,奈何时间无法溯回,我的爱更无法收回。甚至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堂堂前太子,居然被一个女人骗了这么多,你要恨她。可我做不到,我甚至希望她好,望她得偿所愿早日母仪天下。” “看到了吗?”凌央又饮一杯,“在你们面前装作无所谓装了这么久,等今天真正到来,我还是不堪一击。霍晚绛,你笑话我吧,我根本……根本就是个懦夫。” 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发现,静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听得泫然欲泣。 凌央每说一个字,无异于在她心上重重敲打。 那她呢?从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从未奢求过凌央能像喜欢霍素持一样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除却卫后,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是个哑巴。 人人都觉得她配不上凌央,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她从前只盼望着能顺利嫁给凌央,哪怕他日后会另娶素持为妻。 她以为凌央至少是有一点点在乎她的,或者对她存有善意。 不然为什么,他当年会替她捡风筝;又为什么,这些年他匿名送到霍府逗她开心的小玩意儿,一件接着一件。 凌央说得对啊,她真好骗,别人半点小恩小惠都能让她一记就记了好久好久。 他不该这么残忍,当着她的面,毫无保留向她诉说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情谊。 第22章 我不想喜欢他了 天色渐晚,热气消散,这才有了几分入秋的实感。 瑟瑟秋风里,霍晚绛仿佛听到了心脏一点点碎掉的声音。 有她的,也有凌央的。 今夜不能是心碎的时候,她吸了吸鼻子,把喜糖摆到案面。 糖纸十分精致,染就成刺眼的大红色,还加以金箔装点在篆体的“喜”字上。 凌央瞬间清醒了大半,猩红的双目一潭死水般盯着案上喜糖:“霍晚绛,你当真是吃不得半点亏,还能想出这个法子气我。” 霍晚绛却将喜糖推得更远,明晃晃摆在他跟前,只差没直接塞他嘴里。 眼见屋内二人气氛不对,阮娘慌张进屋,好言道:“郎君误会了,女君今夜前来,一是为了劝酒,二是有要事告知您。” 凌央已是醉得浑身发软,单手托着腮,懒洋洋问着:“还能有何要事?” 阮娘想起霍晚绛路上的交代,忧心不已:“今夜婚宴,女君打探到,陛下有意将您以庶人之身贬去幽州或岭南,想来就是这几日,女君望您早做准备。” 至于卫骁身死一事,霍晚绛怕刺激到凌央,不打算告诉他。 迟早,他自己会知道的,那时会如何等到那时再说吧。 凌央冒了一身冷汗,彻底清醒,身姿也随即端正起来。 霍晚绛撺掇好复杂的心情,趁他思忖,捧起他未饮下的那杯烈酒,当他面仰头一饮而尽。 算是接过了他递来那杯。 她将空杯对准凌央,再无一滴酒水滴落,随后站起,微微向他福了福身,扭头离去。 如何考虑未来是他的事,她不会说话,便不必多劝了。 …… 进了屋,关好门窗,阮娘坐到霍晚绛身畔,语重心长: “年轻人还没到万事看透的年纪,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人之一生不单是为情爱、为自己而活,有更多的羁绊和牵挂要考虑。天下有情人大多无法圆满,更有不少盲婚哑嫁的,你好歹还对郎君知根知底。” “他那些话着实伤人,但日子终究是你和他在过,往后还要继续过下去,除非你与他和离,可眼下你还和离不了。许多高门夫妻都是在搭伙过日子,遑论平民百姓?你暂时忍一忍,早晚有一日他会与你生儿育女,有了孩子,日子一变,你的想法就会变了。”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杯烈酒作祟,霍晚绛现在乱得头脑发热,什么搭伙不搭伙、孩子不孩子的,她都不想考虑。 苦涩自胃部、心口一路蔓延到喉头,她动了动发麻的嘴皮,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发不出半个声响。 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恨极了身体的残疾。 身患残疾,就不配被爱么? 最终,她缓缓给阮娘比划着:【阮娘,我不想再喜欢他了。】 喜欢一个人本该是世间最快活的事,为何却让她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面目全非才称得上一句可歌可泣? 凌央是只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的船,她从前就追不上,往后更不必去追。 霍晚绛是被阮娘养大的,说是她的亲骨肉也不为过,她何时见过霍晚绛一片死灰不可复燃的神色。 安慰的话没出口,二人甚至还没在榻上坐热,门外又传来于问惊恐无比的声音: “女君!阮姑姑!出事了!求求你们再替郎君跑一趟外出请医吧,再晚些他就没命了!” 阮娘瞳孔一震:“请医?又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是被喜糖刺激得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了?这个凌央,成天就知道给霍晚绛寻麻烦,一点不让人省心。 想是这般想,阮娘却开始匆匆穿衣:“别急,我去看看。” 她想让霍晚绛留在房内,霍晚绛比她还先一步穿好衣服。 阮娘眼疾手快拦住她:“女君,你身体不适,就不用去了。” 这孩子打小就要强,若是让凌央瞧见她大哭后的失态模样,指不定事后又后悔。 霍晚绛却是神色如常,粗略地拿帕子擦了擦脸,提灯外出。 公私要分明,喜欢凌央太累了是真,但不至于让她见死不救。 去往正门路上,阮娘仔细询问凌央病症:“郎君可是饮酒过多伤了脾胃?没吐血吧?” 于问哭得快要背过气:“非也,郎君发病不是因为酒水,是因为女君留下的那包喜糖!里面怎么会有莲子糖呢……呜呜。” 喜糖? 阮娘停下脚步:“小小莲子,何以致命?” 于问:“郎君打小就不能吃莲子,一吃莲子,轻则身上起红疹,重则喉管发痒肿胀以至不能呼吸。太医说过,吃多了会危及郎君性命。” 霍晚绛以前往东宫送过吃食点心,甚至有好几次都送了带有莲子的。 没有一次,东宫的人告诉她不得再送的,更没人告诉她凌央吃出过问题。 他们每回都说凌央认认真真吃完了,还夸赞她手艺精巧,让她多送。 宫中贵人饮食用度都极为严格讲究,更不能轻易在人前暴露口味,霍晚绛可以理解。 只是多送这事…… 不像是凌央会对她说得出来的话,想必又是霍素持的手笔。至于她是何目的,霍晚绛懒得追究,加快脚步到了大门。 已到宵禁,再不将医生请来,凌央今夜怕是要撒手人寰。 可宵禁时外出亦危险重重。 她唯一能想到上门帮忙的人只有温峤。 阮娘向守卫说明情况,嘴皮都说破了。 守卫好不容易同意放行时,刚要抬脚,霍晚绛一把拉住她:【糟了,我先前忘了问温峤家居何处。】 这么重要的事,事到临头她才想起来。如果找不到温峤,那就只能找别的医馆。 “这……”阮娘急得跺脚,不抱希望地向守卫打探道,“这位大人,可知御医温峤温大人家住长安城何地?” 守卫的目光却是先瞥向一旁的霍晚绛。 许是见她衣衫单薄,身形瘦削,脸色也过分苍白,他泛起恻隐之心: “温大人家住何处你们都不知道?他就是长安杏林医馆温郎中的长子,你们去杏林医馆碰碰运气吧。” 就算过了他们守卫这关,霍家大娘子未必能过执金吾中尉那关。 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造化了。 …… 杏林医馆? 离淮南王府有些远,可一时找不到马车,霍晚绛直接提灯夜行。 这个杏林医馆,她再熟悉不过了,怪不得第一次看到温峤就觉得眼熟! 第23章 原是少时故人相助 在长安,无人不知杏林医馆,医馆老板温郎中有神医之名,宫中御医都未必有他医术高超。 温郎中先后共娶两任妻子,膝下有三子一女。 如今是年少的次子在接手医馆,长子则鲜少有人提及,这便是霍晚绛对杏林医馆的印象。 温峤就是那个鲜少于人前露面,且是温郎中亡妻所生的长子。 霍晚绛边跑边回想起一段模糊的记忆。 那是她五岁时了,五岁前她是会说话的。 忽有一天她生了场重病,高烧昏迷几天几夜,醒来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霍老将军心疼孙女,第一时间亲自带她去杏林医馆就医求药。 记忆虽模糊,记忆里的祖父和医馆遇到的小男孩却无比鲜活。 她记得白发苍苍的祖父,当时抹着泪在和温郎中说话;而她什么也不懂,更嫌无聊,就偷偷跑去了医馆后院。 烈阳下,后院跪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小男孩。他虽被打得皮开肉绽,却生了副漂亮得不得了的相貌,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孩。 见到霍晚绛,他立即提醒道:“小妹妹快回去,被我母亲发现了说不定连着你一块骂。” 他口中的母亲,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刘郎中的续弦。 话音刚落,后院厨房传出菜刀猛剁案板的声音,一个妇人嗓音洪亮,骂骂咧咧道:“小贱蹄子,又在跟谁说话?今天要是不把你偷的那几吊钱交出来,老娘打断你一双贼手!” 原来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是被当成贼了。 霍晚绛随手从荷包里掏了沉甸甸的块金饼,塞到他手心,听到妇人外出的声音,她扭头就跑。 后来事如何,她再未得知。 每次去找温郎中看哑疾时,再没见到那个小哥哥。 等她长大些,只知长安人津津乐道,说温家长子远走他乡另外拜师学医去了,医馆留下老二老三两个天赋平平的败家子;医者不能自医,温郎中人到中年中了风,彻底瘫痪在床,整日被那泼辣妻子打骂。 怪不得她见温峤第一眼,就觉他恰似故人,他们之间的缘分何止新婚那日的雨夜?更要追溯到十年前。 长安街头空寂无人,只有巡逻卫队的声音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霍晚绛本有些发怵,但想起这桩旧事,渐渐地也不惧了。 阮娘是要跟着她一起外出的,但她跑得太快,阮娘的体力跟不上,凌央又耽搁不得。 出于安全考虑,她让阮娘留在府邸,独自一人去杏林医馆。 暖橘色的提灯在夜色里异常惹眼,杏林馆还有些路程,霍晚绛根本不敢停下脚步。 幸运的是,她完美避开了执金吾夜巡的路线。 刚冒出这个幸灾乐祸的念头,耳边“嗖”的一声,一只利箭稳稳射在她脚下地砖。 百尺开外,一个威严男声大声警告道:“天子脚下,何人胆敢公然违反长安宵禁令?” 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霍晚绛不敢再轻举妄动,依照大晋律令,她若和执金吾对着干,人家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将她当场射杀。 她乖乖放下灯,转过身,直接低头跪下。 马蹄声渐近,男人的声音也从她头顶响起:“哼,一个小小女郎竟在街道夜奔,胆子倒是大,抬起头来。” 霍晚绛听话照做。 这一抬头,她和男人俱是一愣。 今夜当值的执金吾中尉,竟是凌央从前好友的弟弟,齐国公府二公子姬无伤。 凌央的亲信和东宫客卿,大多被晋帝下令处死,其中就包含姬无伤的兄长。 在他之前,执金吾一位就是由他的兄长担任。 不知姬无伤会不会好心放过她,她不抱希望地向他露出哀求目光。 姬无伤清俊的面容虽看不出任何情绪,脑中已然开始挣扎。 方才见她步履飞快,必是有急事在身,瞧她的模样—— 他还未开口,一旁的军卫便主动问询:“将军,这女郎触犯宵禁,且她行色匆匆、目光诡异,依律要不要先将她下狱?” 霍晚绛吓得微微战栗。 她出府前就做好了被执金吾发现的准备,本想借着自己在霍家的身份蒙混过去,没成想今夜当值的人刚正不阿到这种地步。 姬无伤冷冷睨了手下人一眼:“没长眼?这位可是霍家大娘子,谁许你上来就动粗。” 霍晚绛又燃起一丝希望,她目光清亮似水,急切地盼着姬无伤能读懂她。 姬无伤沉了沉气,依照流程问道:“女郎何故深夜外出?若答不出个所以然,本官还是依法办事。” 这下该怎么办? 不会说话实在是一场灾难,霍晚绛急得直冒汗,好一通比划,一大群人里硬是没一个能看懂的。 别搞不好凌央没救成,她自己先进大牢了,早知道这样该把阮娘也带来。 姬无伤皱着眉头看了半晌,见她又是指着额头、指着喉咙,很快就猜出了个大概。 “慢着。”姬无伤呵止她,“不妨这样,本官来问,女郎点头或摇头如何?” 霍晚绛瘫软在地,擦掉额上的汗,只好由着他。 姬无伤:“女郎外出可是为了寻医为家里人治病?” 霍晚绛点头。 姬无伤:“我没记错的话,女郎自小身边就有位贴身照顾的乳娘,你二人感情甚好,如同母女。今夜她未一同随行,可是她病了?” 没想到,他居然误以为是阮娘生了病,霍晚绛面上满是藏不住的欣喜,胡乱点头应下。 姬无伤跳下马,弯腰俯向她:“既是如此,女郎请上马吧,去哪家医馆尽管指路。” 霍晚绛瞪大了眼,姬无伤居然有这般好意?骑马可比跑过去快得多。 不论是她还是凌央,都不算他的熟人。 又有军士出言反驳:“将军!不论何人违反禁令都不容姑息,这霍家女郎……还请将军三思。” 他说话的功夫,姬无伤已经出手帮霍晚绛上了马。 霍晚绛坐在马鞍前部,安顿好她后,姬无伤一跃而上,稳稳坐到了她身后。 姬无伤居高临下盯着若干部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听到女郎的乳娘病危吗?不论生恩也好养恩也罢,女郎都是在尽孝。我朝历来以孝廉入仕,你们是想插手他人尽孝?” 第24章 我愿意为了她去死 孝道就是天,这顶穹庐能压死所有人。 姬无伤搬出孝道治人,自然没有人再敢多言。 他高扬马鞭,带着霍晚绛纵马疾驰离去。 夜间骑马风大,姬无伤虽坐在她身后,却没有一分一毫的逾矩,更没让她冻着。 过了片刻,他微弱的声音几乎快要湮灭在风中: “请女郎原谅我的骤然冒犯,今夜送女郎去杏林医馆绝非一时兴起,我还有要事委托女郎,不知女郎能否应下?” 姬无伤这样身份的贵公子,也会有求于她么? 罢了,欠下他这么大一份恩情,他就算让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应该的。 霍晚绛如是想,微微颔首。 姬无伤惊喜道:“多谢!女郎想必也知晓家兄生前与——与文玉乃是挚友。兄长离世前,曾嘱咐于我,说他欠文玉一把剑,要我有朝一日若有机会,需尽快归还。” “可我如今身居要职,无缘得见文玉。近日获悉文玉即将远贬他乡的消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旧剑归于故主。今夜幸逢女郎,我便放心了。” “催雪剑我日日都带在身边,等会儿便取下来交给女郎。” 世人皆知,姬无伤的兄长嗜剑如命,他剑术虽不精,对各类名剑的喜欢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而凌央的佩剑恰恰是绝世名剑催雪,巫蛊之祸未发生前,曾借与姬无伤的兄长赏玩,二人约定一月后归还。 只是这催雪一借走,剑的主人就落了难,借剑的人也被晋帝诛杀。 少年人借走的剑,也该由少年人归还。 真是世事无常啊。 …… 温峤顺利被霍晚绛请进淮南王府时,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所有人都清楚这件事几乎没有一丝可能,阮娘满腹踌躇,甚至做好了去泉下面见霍云夫妇的准备。 但霍晚绛办到了,凭借一己之力,还全身而退回来了。 阮娘没来得及关心霍晚绛有何遭遇,温峤就已经黑着脸、提着药箱进了凌央的寝屋。 霍晚绛紧随其后,手里还拎着一把不知何处冒出的长剑。 经过好长一番时间救治,时至丑时,凌央终于脱险,人尚在昏迷之中。 时候不早,温峤必不可能回医馆,只好留在淮南王府暂宿一夜。 何玉收拾客房时,温峤和霍晚绛并肩而立,站在窗外枯死的紫藤树下等待。 温峤一改方才冰冷肃穆,眉舒眼笑,低头看向霍晚绛:“女君知我住在杏林医馆,可是想起我来了?” 霍晚绛点头,一笔一划给他比道:【没想到我和温大人曾在幼时有过这么一段缘分,后来呢?我走后,你后母可有为难你?我听人说,你外出去学医,这又是为何?】 温峤笑了笑,那些伤痛都是许多年前的伤痛了,现在毫无感觉。 但那时的回忆,他可是记得无比清晰啊。 “她何时没为难过我。”温峤无奈道,“不过,你给我的那块金饼,我一直没舍得花。” “父亲偏心两位弟弟,从不肯传授医术于我。我不甘平庸一生,更不甘天赋被埋没,在那不久后不告而别出走长安。” 霍晚绛又比:【温大人是去何处学的医?为何您连手语都会?】 他学手语,还能是因为谁? 当年,他亲耳听父亲感慨过,大将军府那位漂亮小女郎真是可惜,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说话了。 那时他才知道霍晚绛的身份,不禁感同身受。 如此善良的一个女孩,居然要遭受上天如此不公的待遇。 他原以为自己没了母亲够可怜了,没成想她还要可怜些。 她却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尽她那时所能,发挥最大的善意。 既然她无法说话,那他就发誓,从此往后字字句句都要读懂她。 温峤刻意忽视她后一个问题: “不知女郎可听说过秦老怪的名号?他早年长住秦岭崇山内,医术比我父亲更高出十倍不止。连皇室都未必请得动他出山,我便是去他那里学的医。” 两个人聊着聊着,何玉就把客房收拾了出来。 温峤明早还要进宫当值,不便再熬夜,他拱了拱手,郑重提高了音量: “投我以木瓜,报卿以琼琚。没有女君当年善举,何来今时今日的温峤?。” …… 温峤走后,霍晚绛放心不下凌央,决意再看他一眼才睡觉。 一进屋,她身上就被一道迷离的视线上下扫过一遍,盯得她满不自在。 凌央不知醒来多久,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霍晚绛。”凌央翻了个身,一只手柔若无骨般垂了下来,紧贴地面,他的声音干涩到不行,“为什么,你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究竟是什么,让你有这般执念想拉我一把?甚至不惜……咳咳……不惜冒着被执金吾一箭射杀的风险,也要去找温峤?” 为什么呢? 投我以木瓜,报君以琼琚。 温峤能明白、能做到的事,换到她身上一样说得通。 就为凌央当年那一丝善意,在她黑暗无光的生活里,升起了一轮高悬的明月,从此让她再无任何消极轻生的念头。 阮娘这回跟着她一块进屋,霍晚绛又快奔波了一天一夜,已是累极,不想再和凌央多解释。 凌央想起方才温峤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缱绻又暧昧的语调措辞,那些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回忆—— 他讪笑不已:“没想到我几次三番从阎王手里活下来,温峤的那些所谓救命之恩,不过是仰仗你霍大娘子的善举。” 霍晚绛不禁拧紧细眉,仰仗又如何? 君子论迹不论心,温峤是当真施救了啊。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她已经照顾凌央这么久,再受不了他一身臭脾气。 霍晚绛直截了当给他比道: 【你就这么喜欢她?喜欢她到想去死?凌央,幽州之苦和死亡的痛苦,哪个更可怕你当真不明白?】 阮娘脸一僵,却还是支支吾吾替她翻译出来。 凌央索性放声长笑,笑出大颗泪:“对,我就是这么喜欢她,我愿意为了她去死。怎么样?我说得够清楚了?听懂了你就离开。” 霍晚绛果真没再犹豫,拂袖离去。 何玉实在于心不忍,悲叹道:“郎君,为何您不告诉女郎真相呢?” 第25章 怎么会是岭南 “她不会在意真相。”凌央平躺回床上,双眼放空,凝视褪色的床帷,“倒不如用这些法子让她知难而退,逼走她。” “只是我没想到,她和从前我以为的那个她,当真不一样。” 分明是才过及笄之年的小女郎,胆子大起来连宵禁都敢犯。 想当年,就算是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周子宿错过了宵禁时间,硬是被城门军士关在长安城外整整一夜,第二日冻得直打哆嗦才放进城。 凌央什么都算进去了,唯独没算到她的头这么铁,更没算到她运气这么好。 他只好搬出霍素持来气她。 他凌文玉现在虽然一无所有,却不至于沦落到为情自尽的地步。 霍晚绛虽有意隐瞒,但她告知自己即将远贬的那一刻,他就彻底明白发生何事了。 父皇终究没有容得下小舅舅,誓要对卫家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父子十七载,凌央看透了他的帝王脾性,多疑、薄情。 巫蛊之祸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晋帝心中有十万个后悔也绝不能回头。卫家一旦有外戚尚存于世,日后定会助凌央起势,再度挑衅他的帝王威严。 晋帝焉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威胁? 小舅舅已死,事到如今,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挑衅晋帝的皇权。 晋帝也可以彻底放下心,将自己这个昔日最受宠爱的儿子赶得远远的,永世不得翻身。 凌央好不容易复燃的心随着卫骁的死讯彻底死了。 与其死在路上,窝囊地死在幽州、岭南那些地方,倒不如死在长安,去了地府还能与卫家上下团聚。 凌央抬手挡住双眼,手背瞬间被泪液沾湿。 何玉酸楚地捧起催雪剑,走到床前,哽噎难鸣: “郎君,往好了想,女君能助你活下来许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叫你亡。你快看看,她把催雪也带回来了。” 听到催雪二字,凌央热泪盈眶,坐直了身: “可是姬长生交给她的?我说她怎么这般好运,原来是赶上长生值夜了……” 他絮絮不休,何玉看着更是悲痛交加:“女君说,是姬家二郎拿给她的。” 凌央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声大笑,坠着颗颗豆大的泪: “哈……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你把催雪拿去扔了吧,反正我的双手也拿不动它了。不!我要拿它去祭长生。” 他又哭又笑,悲喜交加,何玉实在担心他出事,索性朝他后颈处劈了一掌。 凌央倒头昏厥了过去。 …… 晋帝的圣旨在三日后传进了淮南王府。 “凌郎君,早些收拾家当吧,明日就得动身喽。”太监念完圣旨,虚情假意道了句安慰话,尽是副小人得志嘴脸,“岭南那边儿啊,得进了十一月才不算热呢。” “郎君也莫要忘了,到了梧州,记得去知会一声当地县慰。陛下可是说了,您就算是爬也得爬到梧州,能不能有那个本事爬到嘛——就看您的福气如何了。” 等凌央双手接过圣旨,太监笑得阴阳怪气,漫步离去。 霍晚绛双腿都软了,在炙热的地砖上一坐不起。 岭南…… 她赌了这么久,就赌晋帝对凌央的态度。 既然都恢复他自由身了,那大概率是不想要凌央的命了,只会让他们去幽州。 去岭南还不如直接让凌央死,谁不知南下的重重危险胜过洪水猛兽。 除非是恨死了凌央,存心不想让他好过,才想让他去岭南,可晋帝又让他到了岭南去报道—— 霍晚绛搞不明白天子的想法,是想让凌央死,又不希望凌央死,所以才做了个万般别扭的决定吧。 凌央又仔细读过一遍圣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为难我一人便罢了,何必为难当地官员?” 圣旨上虽未明说,但他轻易就摸透了晋帝的心思。 晋帝对他还有所剩不多的浅薄父子情,所以不杀他;不仅不杀他,还要保证他南下这一路都畅行无阻,免得有人借机在沿途行刺杀之事。 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错,当地官员也难辞其咎。 晋帝想要的无非就是父子两地永隔,王不见王。 刚要转身进屋,他就见霍晚绛坐在地上发怵,阮娘怎么拉她,都死活拉不起来。 凌央揶揄道:“现在知道害怕了?若是后悔,我立刻写放妻书。” 霍晚绛抬头看了他一眼,漂亮过分的小脸瞬间起了倔色,叫人分不清她是忧是忧。 她立即拍了身上的灰,起身离去。 凌央难得有一回追着她进屋。 霍晚绛一进屋就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看都不看他一下。 凌央拿卷好的圣旨挑起她的下巴:“想开了?等着,我这就去找笔墨。” 岭南这么苦,这下她一定会知难而退的。 霍晚绛反抓住凌央的手,咬紧牙关,面上愈发倔强。 凌央沉下脸,不耐烦低斥她:“霍晚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闹?是走是留给我个准信。” 阮娘忙上手分开两人,霍晚绛转头跑出了屋子,凌央被她气得发笑。 “郎君消消气。”阮娘给凌央倒了杯茶水,“女君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自然是你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绝无怨言。” 只是她这两日心情不好,不想看见你罢了,这后面的实话,阮娘没敢说。 “啪——”的一声,凌央没接住茶杯,他错愕不已: “她脑子没进水?岭南可不是过去玩过家家的地方!焉能由她胡闹!” 他对霍晚绛的印象大有改观,若是先前他还厌恶她的时候,他倒是不介意带上这个柔弱小女郎给他陪葬。 可现在,他确实不想让霍晚绛死了。 至少不要死在他眼前。 阮娘惨笑:“郎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女君与你和离又能好到哪儿去?她回霍家,不是被大将军许给半截身子入土的权贵做续弦,就是要送给他人做妾以笼络人心。” 凌央:“她这么大能耐,就不能自立门户?况且,大将军好歹是她叔父,向来对她比亲女还好,怎么可能——” 阮娘打断道:“嫁过废太子的孤女自立门户岂是易事?郎君,这么多年,女郎的困境从未对你说过,更不曾向你求助。你可知在你下狱前,霍家就多次打算为她另说亲事了。” 第26章 忽然造访 凌央懵然不知。 她在霍家,原是过得这般不好。 那为何这些年,她从未仗着自己的身份,向外界求助过哪怕一次? 甚至是求到他头上,他也不会不管的,也许更不会造就他们之间诸多误会。 只要她低头。 霍晚绛太要强,也太能忍耐了。 阮娘苦涩道:“自打老将军离世,大将军只顾着前朝和战事,霍家内宅尽归他夫人掌管。也就是那时起,女君没有家了,而如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郎君请看在女郎的救命之恩上,许她这个家吧,不要再让她做无家可归的人了。” 末了,她补充了句:“女君才十五岁……” 凌央心情凝重:“我既知晓,往后便不会再提了。她要随我去就去吧,其中代价她得接受住了。” …… 当夜刚过一更天,临近宵禁,长安城主干道已经不见多少行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却从杏林医馆驶向淮南王府。 驻守在淮南王府外的守卫终于全数撤走,没了黑沉沉的压迫感,门庭前一下子又显得空阔伶俜许多。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也偷偷潜入院中。 凌央目光锐利,很快发现风吹草动。 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心自己,更没有担心何玉于问,而是关心霍晚绛的安危。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脚步已经悄然迈向霍晚绛的屋子。 黑影也是朝她屋子的方向摸索过去的。 很快,凌央打消了是刺客暗袭的念头,便站在墙根暗处默默观察,伺机行事。 黑影虽是一闪而过,但从其方才步伐身法来看,倒像是行动不便的人。 那就不会是刺客。 凌央缓缓松下一口气。 霍晚绛没有关窗,即将到来的岭南之行令她毫无睡意。 她把行李反反复复收拾清点了五六遍,把能想到的、去岭南路上必备的东西全都捎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她方一转身,窗外赫然立着一道黑色身影,吓得她精神抖擞,连连后退。 黑衣人被夜行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蒙着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风流含情桃花眼。 待霍晚绛将那双眼睛打量得仔细些,她的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一弯细细的长眉也随之微皱。 她已经靠近身后木柜了,再晚片刻,她就要伸手打碎花瓶向阮娘求救。 薛逸摘下面巾,怀里紧紧抱着东西,一瘸一拐走向她,不好意思笑道: “阿绛妹妹,怨我忘了摘面巾见你,别害怕。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罢,他把怀中珍宝似的东西掏出,原来是一大包点心。 打开油纸,满室香甜,点心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新鲜得不得了。 饶是霍晚绛见多识广,见到这包点心还是惊讶不已—— 这道点心叫作天地玄黄,起这么个玄乎的名字可绝非噱头。 天地玄黄不单比照《易经》所言天地宇宙等各类意象,制成二十四枚各型各色、各不相同的咸口点心;还根据二十四节气,做出每种节气应季食材、对应颜色的甜口点心又二十四枚,组合在一块,就是整整四十八枚完全不重样的点心。 其造价过于高昂,且某些食材,要浪费甚至好几年的人力,只为专程取原料做成其中一道点心的一小部分。 所以就连显赫的世家,也鲜少有平白无故做出来配茶水的。 宫中做这道点心时,只会赏赐给立下汗马功劳的能臣武将,以彰显天子圣恩。 与其说吃的是点心,倒不是说吃的是无上的荣耀。 霍晚绛虽大病一场,但五岁前的记忆还是有的,她此生只吃过一回,就是在霍老将军尚在人世时。 多年过去,她始终忘不了那个味道,天地玄黄,不亏为世间珍馐美食之首。 而眼下,这道象征大富大贵之流才堪堪受得起的点心,就这么被薛逸大喇喇地拿油纸包着。 她没有多去想,反倒盯着薛逸不太正常的身躯。 薛逸把点心放在案上,随后捂紧臀部,扭扭捏捏贴墙而立: “嘶——不用担心我,不过是一点小伤。这道天地玄黄,可还入得了你的眼?你明日就要远走岭南,我专程带来给你饯行的,趁热吃。” 这般珍贵的吃食,她怎么敢瞧不上? 但她还是默默看着薛逸,不肯受他的好意,誓要将他盯穿个窟窿才罢休似的。 他身上的伤绝不是小伤,薛逸笑得有多好看,脸色就能有多苍白,他瞒不住的。 霍晚绛不由为他红了眼。 薛逸……现在也算是她的朋友了吧?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对她这么好。 见她仍在执拗,不肯张开金口赏他几分薄面,反倒被他弄红了眼。薛逸只得老老实实站立,如实招来: “好吧,我就知道你最关心我。那日赵王婚宴,我搞出这么大动静惹恼了父亲母亲,回家挨了一百军棍。” 关心? 凌央在屋外听得不屑一笑,霍晚绛就是个哑巴,连喘气儿都没什么声音,她什么时候说过她关心薛逸了? 笑完,他又冷下脸。 不对,他何必在意霍晚绛和别人的事? 凌央刚想走,就听见一墙之隔的阮娘在敲房门:“女君,温大人来了,说是有东西要送你,去见见他吧。” 待阮娘抬脚离开,薛逸才在屋内小声嘟囔着: “还没和你说几句话呢,温峤又来了。罢了,快宵禁了,我先回家。阿绛,若你实在在岭南待不下去,记得修书一封送给我,我亲自接你回长安。无论何时,我薛逸心里都有你一席之地,任何女人都无法取代。” 他抬了抬手,想伸手给霍晚绛一个拥抱,就像那日在通天观那般肆无忌惮。 可转念一想,人家的正牌夫君还在家,便只能按捺住这份念想,化成又哭又笑的表情,好看又难看的。 薛逸又要翻窗出来,凌央悄悄挪了脚步,险些与他擦身而过。 他方才说那些话时,凌央没有看清霍晚绛是何表情。 也不知她是感动,还是认真考虑,又或者…… 会犯蠢。 薛逸说得好听,等真到那个时候,他把霍晚绛接回长安,还不是给不了她明面上的身份,只能把她当作外室养。 希望她不要上当,尤其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蒙蔽。 第27章 哑疾有望治愈 温峤此行是特意来送药的。 岭南气候炎热,各类疢疾易发,南下之行非同儿戏,温峤怎放心得下霍晚绛? 他熬了许多夜,终于赶在霍晚绛要南下前,把各类清火解热和清心祛毒药丸制成,全部带到来淮南王府。 “这个是百毒丸,可解一般蛇鼠虫蚁毒。”温峤又拿起一只朱红小瓶,“这是清热散,莫要等撑不住了才用,天一热就及时服用。你手里那瓶专治水土不服,若吃不惯沿途和当地饮食,记得服用,免得伤了肠胃。” 他絮絮叨叨交代了不少,狭长的案几,都快摆不下他送的药了。 霍晚绛低垂着头,认真在记,不敢去看温峤的眼睛。 不过是年少时一次偶然相遇,温峤还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实在不敢当,更不知要如何回报他的恩情。 “女君。”温峤动了动眉,面上是少有的肃色,“你在走神?我说的这些可都要记仔细了。” 霍晚绛忙晃了晃脑袋。 温峤这厢才轻轻一笑,毫不避讳地看向她,良夜苦短,真想把她在此年此月的样貌都烙印在心啊。 此去经年,山高水远,不知今生是否还与她有再见的机会。 如果不是他身有要职,让他一路陪着霍晚绛南下都行,正好去拜访恩师—— 想到这儿,温峤猛地想起夜访她最重要的一件事,语速快了几分:“女君,还有一事万分重要。” 霍晚绛抬眼,正撞他灼灼目光,她别开脸,点头示意温峤说下去。 温峤道:“女君可还记得我的恩师秦老怪?” 霍晚绛颔首。 温峤:“恩师早年深居秦岭,足不出户,可这两年,我却听闻他老人家居然去了岭南钦江一带行医济世。女君到了岭南,若时机得当,可去他门前诚心拜访,说不准你的哑疾能治好了。” 霍晚绛睁大眼,她的哑疾当真恢复有望?她此生还能有再度开口说话的机会? 她这辈子最大得遗憾,就是这张笨拙的嘴。 温峤这个消息,让她顿时对岭南心生向往,顺带打消了种种顾虑,不大畏惧这一路上的层层凶险了。 …… 马车是于问一大早出门临时买的,车身略旧,车厢狭小。唯独那匹拉车的马还不算瘦弱,但也是匹老马,多走几步都要喘气那种。 阮娘特意嘱咐过,让他买越不起眼的越好,到时何玉和于问驾车,凌央与她们二人一起坐在车内。 霍晚绛手头有不少钱,她一没告诉凌央,二是出门在外不能露富,越是低调行事越不会招惹祸端,这些钱留到岭南花也不迟。 废太子以庶人之身南下,长安城内鲜少有人敢刻意围观。 因此,自主干道驶出长安城门的一路,甚至比霍晚绛想象的要清净许多。 可凌央偏不给她清净。 “天地玄黄……”凌央指尖拈着霍晚绛带进车的糕点,迟迟没入口,反倒耐人寻味,“这位薛世子到底不识民间疾苦,想帮你,却帮错了地方。” 薛逸的脑子不知怎么想的,他并不会阻拦薛逸救济霍晚绛。 只是这一盒天地玄黄的造价值千金,堪堪能管霍晚绛两日的饱腹而已。 吃下肚,再希贵的糕点,没了便是没了。想帮她,何不给她些切实际的东西。 但这是霍晚绛的私人物品,他今日能沾她的光一饱口福,不便再多言。 霍晚绛刚打起盹,又被凌央吵醒,茫然看着他手上动作。 阮娘面上挂着笑:“郎君怎会知这是薛世子送的?” 凌央放回糕点,擦了擦手:“他行事高调,想不知道也难。” 没想到昨夜的事竟是惊扰了他,那女君见薛世子一事,在他心中算不算私会外男? 阮娘刚想替霍晚绛辩上两句,见凌央把点心放回食盒,没有吃入腹的意愿。转头,他对昏昏沉沉的霍晚绛凑趣儿道: “看不出来,你霍大娘子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曾听闻与长安世家子交好。一朝落难,竟冒出这么些个知心好友,雪中送炭。” “温大人和薛世子,都是金昭玉粹的郎君。” 凌央说完,沉抑的目光在闭塞的马车里,又仔仔细细扫过对面人那张姣艳的脸。 长成她这样,全长安的年轻郎君倾心于她都不奇怪。 凌央说话的语气,怎么听着怪怪的,难道在他眼里,自己从来就不配有朋友吗? 再或者,他以为,温峤和薛逸都是自己招蜂引蝶的姘头? 霍晚绛被他刺得如梦初醒,恨不得口若悬河当即与他理论一番,连阮娘都拭目而待般做足了给她转述手语的准备。 转念一想,凌央现在的脑子不大正常。 他本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脑子,兴许受了卫骁的死讯,受了晋帝一道圣旨的刺激,又变得浑浑噩噩、怨天尤人起来。 他们二人之间,他才是那个从始至终的可怜人,霍晚绛权当是同情他、施舍他,懒得和他计较。 便冷下气焰,调整好坐姿,她侧坐着,脸对向阮娘,不再与他四目相对。 舟车劳顿,路途遥遥无期,凌央可是丝毫不介意这一路上拿她作乐。 见她顿时蔫了下去,不理睬自己。凌央更来了劲,忽凑近她,差点就与她脸贴着脸了: “小哑巴,又生气了?我看你不是表面那般软弱可欺,这就认输了?” 她哭起来好看,皱眉也好看,气鼓鼓的模样还是很好看。她的喜怒哀乐都无比鲜活,凌央忍不住不去逗她。 只有这样,只有她在身边,他才能勉强感觉自己现在还活着。 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他数清她慌乱的眼上到底有多少根长睫。 马车忽地急停,凌央没有坐好,更无外力支撑,颀瘦的身躯猛地栽向霍晚绛。 霍晚绛同样没反应过来,避之不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凌央,这才没叫他摔倒。 俗套的想象之中,他错吻到她唇上的场面并未发生。 凌央一双微凉的薄唇确实碰到了她,不偏不倚,重重落在她饱满柔软的颊肉上。 但比他的嘴更先碰到她的,是他高挺的鼻子,直勾勾地也撞朝她的鼻子。 二人双双抬手捂住鼻子。 痛死了。 霍晚绛被他撞得眼泪汪汪,不断吸气。 凌央重新坐好,故作无事发生问向一门之隔的何玉:“发生何事?” 何玉在外低声回禀:“郎君,霍二娘子——赵王妃身边的婢女,在前方亭下等候。” 第28章 我问你,诗集呢? 大晋官道每十里设下一小亭,专供车马整顿休息。 这是出长安第一亭,也就是说,他们颠颠簸簸走了这么久才刚出长安城十里。 更让人惊奇的是,霍素持的人居然一大早就在十里之外等候。 霍晚绛好奇推开车窗,朝外探出半个脑袋,果然看见亭下站着霍素持的贴身婢女留鸢。 这就更稀奇了。 留鸢是她身边一等一的得力丫鬟兼心腹,此番作为陪嫁,一块嫁进的赵王府。 去了那里,以留鸢的辈分,可堪当管事之职,怎会亲自替霍素持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没等她想明白前因后果,凌央就下了马车,于问何玉默契跟上他走向留鸢。 或许,他是希望能在亭中见到想见的人吧。 时隔多日,眼前郎君身份与从前早已是天壤之别。 留鸢见了他,不忘礼数周全,缓缓行礼:“郎君若得空,可否在亭中稍坐片刻,我们家女君为您准备了茶水。” 再一侧目,果然,亭下石桌上不光置有不断翻滚热气的新鲜茶水,若干上好瓜果点心、肉干,小泥炉上还佐以青梅在温着酒,一时间茶香、酒香、果香四溢。 青梅煮酒论英雄,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霍素持当真有心,在这种情形下不忘以处处勉励凌央。 原来她是叫留鸢给凌央饯行来了。 凌央方才还嗤嘲自己朋友多,可赵王府那位,即便成了亲、冒着被禹璃夫人发现的风险也不忘他,怎又不算得情比金坚? 霍晚绛没了旁观的兴致,合上车窗。 凌央连半个目光都没往亭中看去,只摆手拒绝:“若女郎是替赵王妃来送行,不必了,岭南山长水远,日程紧张,有缘——今生无缘再得见,不便亏欠她这厢好意,更不敢受她的这杯酒。” 他这趟行踪生死未卜,无论是何人的好意,他都不想受,都不愿亏欠。 只是亭下没有任何他想见到的人,他难免失落。 说罢,凌央要转身回马车,留鸢又出言挽留:“郎君且慢!女君交代了,您不吃她这杯酒也无妨,她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凌央摆了摆手,示意于问何玉先回车上。 “某一介庶人,前不久更是戴罪之身,怎敢收受赵王妃的东西?”凌央目不别视,双手负于身后,初秋晨风习习而来,自是两袖清风仙人之姿,“况且,我便是想收,也收不得。长安秋风大,留鸢姑娘快些回去吧。” 留鸢巧笑着摇头道:“女君知郎君品性胜过松柏竹兰四君子,饕风不曾折其腰,雨雪雱雱不曾碎其神骨,故而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女君此番令我前来,饯别是其次,归还旧物才是最紧要的,不是要强塞您真金白银、金银珠宝的。” “郎君可还记得这枚玉佩?” 说罢,她双手将一块沉甸甸的白玉佩奉于手中。 凌央低下眉眼,见之,心底微微一动。 他抬手拿起那块玉佩,喃喃自语:“自然记得……这是她十岁生辰那日,我与她同游坊市之间,街市上有人摆摊猜谜。我连错三题,带出宫的银钱又所剩无几,摊主看上了我的玉佩,执意要取,我不愿生事,只好拿给他。” “竟是被她偷偷赎回了。” 玉佩是他十岁那年卫后所赠,不过是他万千宝物里很平常的一枚。 因为做工纹饰不落俗套,被他一直戴到十二岁,戴习惯了,直到输给小贩。 卫后给过他不少东西,但现在一件都没有留在身边。 或许都留在东宫,被晋帝命人一把火烧光了。 他与母后的羁绊好像也如那般彻底断开。 凌央眼眶发酸。 宫中给的一切,他什么都没有带出来,他如何赤条条地生于宫中,便要如何赤条条地离开长安。 留鸢见他出神,补充道: “女君一直不肯对您说,她当年格外喜欢这枚玉佩,不敢开口与您要,怕坏了规矩。后来,她向大将军求了些零花,偷偷找摊贩赎回,便一直珍藏于身边,直至她出嫁,这也是她之失。” “这枚玉佩对您而言,意义更为深重。女君自知与您缘分已尽,更不能亲自送别,故而割爱,物归旧主。愿您拿着这玉佩,在岭南好好活下去,哪怕是靠着睹物思人,您也合该想想卫后,想想女君……” “我已知晓。”凌央打断她,把玉佩别回腰上,脚步沉重,“回去转告她,珍重。” 留鸢又道:“郎君,女君还想问您,诗集,您可一并带去了岭南?” 凌央顿住脚,回首,眉头微蹙:“什么诗集?” 留鸢讶然,将霍素持把诗集转交给霍晚绛的事原原本本说出。 凌央越听脸色便越黑:“原来是这般,你告诉她,我很喜欢。” 他坐回马车上时,没了方才与霍晚绛嬉笑打闹的神态,腰间也多了个明晃晃的玉佩。 马车安静得只剩下车轮嘈杂的噪音。 霍晚绛注意到了那枚玉佩,忍不住多看两眼。 要说霍素持还是聪明,知道凌央现在最缺钱,却偏偏不给他钱,只给他一块玉。 闻说岭南民生多艰,这玉到了那里,又有哪个平头百姓拿钱买得起的? 除非他半路就给典当掉。 可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这玉佩怕是他陪在他身侧一辈子了,霍素持也是料定了他舍不得典吧。 这样,往后他每每看到这块玉,都不会忘记她。 这位二妹妹真是贪心啊,凌央都沦为庶人、远在天边了,她还是想要他一辈子的偏爱。 看他对玉出神,一脸没出息的模样,霍晚绛摇了摇头。 凌央眼皮一抬,眼皮、眼窝的折痕愈显得深刻,看着她时,竟带了三分凶光:“何故摆首?” 霍晚绛当作没听到,推开车窗朝外看去,也没有收起嘴角的笑意。 他方才还好意思含沙射影,暗嘲薛逸不识人间疾苦,他的心上人,不也这般不务实么? 凌央语调更寒:“霍晚绛,我在问你话。” 霍晚绛憋着笑,继续装傻。 凌央终是忍不住,怒道:“我问你,诗集在何处?薛逸给你的天地玄黄,我可是一口都没碰,就因那是你的东西。按理说,我的私人之物,怎可容你私自处置?拿出来!” 诗集? 霍晚绛瞬间慌神。 第29章 霍晚绛,你是不是吃醋了 诗集早变做她箱子里的大袋金饼。 她掏不出来还给凌央。 凌央来势汹汹,方才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霍晚绛知此事不是能叫她轻易应付的,这种事情换作是自己也会生气。 她一边在脑海里飞速酝酿说辞,一边悄悄揪住阮娘的衣带,让阮娘做好配合的准备。 这举措落在凌央眼里无异于逃避推脱。 他知道自己吓着了她,脸色稍缓,语气却还是低沉得令人发怵: “霍晚绛,你不要耍小花招。如实告诉我,我不会与你争吵,更无能为难于你。” 亏他这些时日对她略有改观,没想到她还是改不了任性自我的毛病。 一本诗集,她犯得着吃这么大的醋吗?留在他身边又能如何? 阮娘细细揣摩了霍晚绛的眼色,知道她心中所念,大着胆,直接说出实情:“郎君,诗集早已被女君置换成钱财,现在再回长安赎回,怕是来不及了。” 凌央大惊失色,美玉无暇般的面上可谓精彩纷呈,最后化为一声冷笑: “霍晚绛,你就这么庸俗?那东西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贱卖出去的?霍家没教过你伯夷叔齐的故事?” 当真是不知洛阳纸贵,更不知何为风骨! 她怎就这般没见识。 庸俗? 他居然说自己庸俗? 霍晚绛满心委屈油然而生,不再怯生生躲在阮娘身后,她呼吸急促,泪光涟涟,一笔一画给凌央比道: 【我庸俗?那你这位五谷不分、高高在上的前太子算什么?】 他真是幼稚得可笑,当真当她的钱财都是大风刮来的? 这话说出去可真是要命了,她敢这么比,阮娘也不敢一字一句复述。她把霍晚绛抱进怀里,强笑着向凌央委婉解释道: “郎君,你又误会女君了。你生在天家,十七年不食人间烟火,更从未考虑过如女子一般管家理事、执掌中馈,眼里自然也看不到女子的不易。” “再怎么说,女君是武安侯和刘将军的后人,更深得老将军疼爱。留给她的嫁妆,不说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说句价值连城也不过分。可霍夫人爱财之事人尽皆知,女君出嫁时嫁妆被她扣下不少,带去淮南王府的已所剩无多。” “咱们五个人,这些日子看病、抓药、应酬、献礼,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钱?入不敷出是早晚的事,郎君可有想过若无钱财,去岭南该如何立足?女君卖掉诗集,并非恶意,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举。” 凌央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烫。 是了,他虽从来不了解这些事,但从前见卫后管理六宫忙得焦头烂额时也明白,管家理财之事,从来就不是什么易事。 可诗集好歹是素持送给他的东西,是卖是留,霍晚绛都应该先和他商量着来。 凌央知道阮娘嘴皮子厉害着,自己也缺乏常识,还未完全适应做一个平民百姓的生活,这样争论下去,没有意义。 他甚至没明白过来,自己方才为何要这么大动干戈。 就因为,他以为霍晚绛小心眼子,嫉妒心强……? 那她为什么小心眼子呢?还不是因为—— 凌央打住了想法,是他自作多情太厉害,以为霍晚绛眼里只容得下情情爱爱,以为她是个没有气度的妒妇。 眼见霍晚绛委屈得不断抹泪,别开脸,要紧牙关默默承受他的所有恶意。凌央找出块干净帕子,递给她,僵硬道:“是我误会于你,可你也有不妥之处,此事翻篇吧。” 霍晚绛本是要伸手去接,奈何土路颠簸,马车不稳。 车轮自一个大坑碾过,她的手朝下一压,反倒拍掉了凌央手里的帕子。 凌央气得也侧过身:“霍晚绛!你真是个小气鬼,我告诉你,这几日你少来烦我。” 霍晚绛和阮娘双双:“……” 到底是谁小气,谁烦谁啊? …… 赵王府。 “他当真这么说的?”霍素持抬起长袖,掩住唇角的笑,“阿姐愚蠢至极,这下少不了他一顿数落了。” 出嫁后的霍素持作起妇人装扮,穿衣多讲究端庄大气,比以往多了份恬静之美。 凌央有多喜欢她,她是知道的。 诗集到没到凌央手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说不定就是横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一根刺了。 料他们去了岭南也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此生也难生情愫。 凌央就算是离开了她,心中也要一辈子有她才是。 留鸢不安道:“女君,奴出府前似乎被赵王门下客卿撞见了,他若知晓您的行径,会不会……” 霍素持嘴角的笑意顿时冷下:“不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留鸢姊姊,这世上除了父亲,谁都无法让我依靠。但父亲年岁愈大,还要为整个霍家筹谋,不能事事兼顾到我,我要为自己不计代价地做准备。” 屋里暖香薰得人烦闷,霍素持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门窗,看着赵王府偌大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攥紧了手。 她不由得想起几日前和赵王一同进宫侍疾的情形。 那是她久违地再见到晋帝,晋帝苍老病重的面貌令她一阵后怕。 晋帝年近花甲,在卫后之前,他曾有过一位皇后,乃废后邱氏,是他的亲表姐长乐公主。 邱氏封后十二年,独享晋帝椒房专宠十二年,却迟迟无子,一直到晋帝三十岁,大晋储君之位都还空悬。 机缘巧合下,晋帝三十二岁这年偶幸卫后,卫后诞下一子,晋帝这才废邱氏而立卫后。 卫后生下的这个孩子却不是凌央,而是晋帝的早夭嫡长子河间王。 河间王八岁时夭折,晋帝卫后皆悲痛不已,不料次年,卫后又有身孕,再度为四十岁高龄的晋帝诞下继承人,这才是凌央。 凌央的出生比河间王还要万众瞩目,更是被晋帝倾注了所有的爱和期盼。 但赵王出生时的阵仗比凌央还大,且赵王是晋帝四十四岁那年的老来得子。 传说不仅天降祥瑞之兆,就连晋帝也于梦中神游仙境,逢尧舜二位帝王,得二人指点赐福。 人人都道晋帝生性凉薄,养废了一个储君,再不痛不痒地换成另一个,反正赵王言思风采也不输其兄。 霍素持却不认为此事简单。 尤其是晋帝在睡梦时,皱紧眉头,呼唤了卫后和凌央的小字。 第30章 霍素持婚后遭冷待 起先,霍素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内当时只有她一人,赵王临时被禹璃夫人给叫走了,且他走的是偏门,未从正门出。 其余宫人谨遵御医吩咐,不敢随意进出打扰,竟留下她与这位传奇帝王独处一室。 霍素持大着胆子凑近了听。 文玉,文玉,他确实是在叫凌央。 她大吃一惊,在晋帝心中,卫后和凌央竟还留有一席之地?这不应该啊,他和卫后都撕破脸到那般地步了—— 正凌乱着,霍素持又听寝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温大人请,陛下、赵王和赵王妃都在里头。” 就是那一刹那,霍素持几乎想也没想就选择躲到了屏风后面。 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那样躲开御医,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心底更是有个声音告诉她,很多事绝不如她预想中那么简单。 她要不露痕迹地听下去。 小黄门领人进了殿,又疑惑道:\"咦?赵王夫妇呢?\" 给晋帝诊脉的是一个年轻医官,温姓,晋帝直接叫他的名字温峤。 “温峤,朕是不是时日无多了。”晋帝被叫醒时,罕见地以一种心酸自嘲口吻问话,“你说,朕犯下如此大错,是不是遭报应了,嗯?” 这么个掉脑袋的问题,霍素持都在暗中未温峤捏了一把汗。 温峤却不卑不亢、慢条斯理道:“陛下是天子,是上天派至人间的代表,早已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晋帝被他逗笑,竟也开起玩笑:“好大的胆子,答非所问,阿谀奉承,你这个回答放在朕年轻一些的时候,是要被砍脑袋的。” 温峤:“臣资质愚钝,只知行医问诊,还请陛下降罪。” 晋帝摇头:“降罪?你可是替朕救了朕的好文玉,何罪之有?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别废话了,赵王那孩子眼下不在,说说他的病症吧。” 温峤极轻极浅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来:“赵王先天不足,此症药石无医,但若能请得恩师出面,或许能有机会。可惜恩师行踪不定,臣才疏学浅,怕是……只能比此前结果,好上三分。” 晋帝闭上双眼,霍素持也紧张到极点,殿内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 过了许久,晋帝才无奈道: “三分,也够了。赵王是个好孩子,不输文玉,可惜命太苦。或许是朕此生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杀孽太重,不惜耗空民力财力与匈奴作战,报应都尽数落到了朕的儿女身上。” “朕只想知道,他的身子是否能正常与赵王妃圆房行事,诞下子嗣?” 温峤明显经仔细酝酿后才答道:“陛下放心,臣会尽全力协助赵王调养身子,早日助赵王诞下皇长孙。” …… 霍素持在离开皇宫的马车上如坐针毡。 同行的赵王随口一问:“方才独留你在父皇那儿,他为难于你了?” 晋帝病重后脾气古怪,她是行事稳重的贵女又如何,保不齐能被晋帝吓哭。 霍素持莞尔一笑:“陛下不曾为难妾身,夫君不必担心,你走后妾身也自偏门外出更衣了。再回殿内时,御医已经给陛下问诊完毕,陛下又睡过去了。” 赵王点头,带有戏谑:“这样么?” 他分明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对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时,霍素持总不自信。 她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带出了哭腔:“妾身思念大将军和夫人了,夫君可否让妾先行下马,去霍府走一遭,晚些再回家?” 赵王没有拒绝,还贴心命人将她送回霍府。 一进霍府,霍素持几乎是跑着去书房找霍霆的。 见到霍霆那一刻,她再忍不住泪流满面:“父亲,父亲,怎么办……我好像、我们好像走错了。” 霍母还在嬉笑着打趣她:“素持都出嫁了,怎还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啊倒像——” “住口!”霍霆打断她,“你先出去,素持必是有要事要告知我。” 霍母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只能不服气地走出书房,留父女二人独处谈心。 霍素持花了小半个时辰,将今日无意偷听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霍霆脸色亦不大好,但仍冷静安慰她: “别担心,咱们没有走错路。赵王病情经温峤接手之前,太医院那群庸医都断言他活不过十三岁,可见这温峤确实有些本事在身。” 霍素持哽咽道:“可即便如此,他的身子能养好,我也担心他不愿与我生儿育女。父亲,他不喜我。” 霍霆攒眉:“怎么可能?我看赵王对你照顾有加,细心周到。只是他现在体弱且年少,子嗣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且看温峤了。” 霍素持苦笑:“父亲,连你也被他的表现蒙蔽了,我只怕他心中根本不曾有我。成亲那夜,盖头都是我自己掀的,他连洞房都没有踏足半步。他话少,不喜与我交谈便算了,我想让留鸢姐姐开始接手赵王府后宅管事一职。谁知他竟严防死守,不让我的人插手半分,害得留鸢姐姐如今在赵王府低不成高不就,遭恶奴耻笑。” 霍霆不敢相信:“竟有此事?我儿为何不早说。” 这赵王,竟是个面热心冷的病狐狸。 霍素持哭得更厉害:“不敢让父亲为我担心,我原以为凭我自己能解决好的。今日我听到陛下和温大人的谈话,我才开始害怕,我是不是……是不是不该放弃凌央,凌央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到那个位置?父亲,我真的想做皇后,我不想被人看不起啊。” 霍霆安慰道:“我儿莫急!有爹在,大晋未来皇后只能是咱们霍家的。” 即便没有霍素持今日这番偷听,他也清清楚楚,晋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下凌央这个嫡子。 哪怕凌央犯了滔天大罪。 世间无一人的性情能比过帝王复杂,晋帝的心意,更没有一个人能彻底揣摩透彻的。 而他们霍家的筹码,从来就不单单是他霍霆的女儿。 那些随意嫁出去的庶女、精心择婿定亲的嫡脉,甚至包括素持,其实都与她们并无不同。 只是素持这孩子聪明些。 霍晚绛虽是哑女,但也是霍家兴起、垄断最重要的棋子之一,因为她身上流的是霍家的血。 无论是凌央还是赵王登上帝位,无论皇后是霍素持还是霍晚绛,总之,都只能是他霍家的人。 家族的所有利益比一个皇后之位更紧要,这些道理,现在还不急于告诉素持。 霍霆最后交代道:“素持,你向来是个比你母亲聪明百倍的好孩子。很多事,该做就去做,想做就去做,为父不会插手。” “此话虽大逆不道,但陛下时日无多了。很快,这个朝堂就是咱们霍家的天下,你自要青云直上,让咱们霍家比之卫家还要风光无限。” …… 合上窗,霍素持的记忆从几日前抽回。 父亲没有向她明确许下承诺,她是有几分怨怼。 她要赌,且要赌个大的,她要赌凌央对她的情谊,她要赌的是皇后之位。 赵王若执意不想给,那她就广撒网,直到有人能把她捧上那个高位。 第31章 对她爱屋及乌 自打长安城外凌央一场单方面争吵后,接连多日,他确实没怎么和霍晚绛说过话。 倒也不是他说到做到,实在是因为太累。 马车一路南下,秋老虎余威未散,越走越热。 路途崎岖颠簸,尘土飞扬,成日闷在马车里的滋味并不好受,骨头都能被颠散架。 何玉和于问好歹待在外头的多,风吹日晒是苦了些,至少透气。 马车里的几个人,除了水,几乎什么都吃不下肚,谁也匀不出多余的精力。 霍晚绛头一回走出长安,就遇上这样糟糕的经历。 起先她还有心观赏沿途风景,到后面,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 这样漫长的路,再华贵的马车坐着也不舒服。 可爹爹和娘亲当年打仗的条件比这还艰苦,她是将星之后,虽然打小养在深闺,但决计不能给爹爹娘亲丢脸。 想到这些,霍晚绛咬紧牙关,硬是扛了下来。 白日赶路时的劳累是其次,夜间蚊虫叮咬、野兽嚎叫才是最闹心的一遭,可以说白日和黑夜,他们没有一次好好休息过。 凌央的状况比她和阮娘要遭许多,久坐伤身,甚至好几回他直接昏迷过去。 幸亏有温峤准备的药,才让他勉强挺过,没有发烧。 他是个重伤初愈的人,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赶这么长的路。 两个人虽然冷战,但霍晚绛当真担心他出什么意外。 说句不好听的,顶着烈阳流放去岭南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能死路上。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凌央死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得极慢,一个月的时间,常人都能到岭南界了,他们一行人才刚入荆州地界。 秋意渐深,天气不再毒辣,凌央的身子稍微见好。 “在荆州歇息整顿几日,再继续赶路吧。”凌央气息虚弱,唇色比脸色还白,瘦得几乎只剩一具骨头架子,“我死在路上无所谓,你们莫要被我拖累。” 这些日子,霍晚绛和阮娘明里暗里对他的照顾,何玉于问一路上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在迁就他,所有人都在为他操心操肺。 他们几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白白胖胖的于问已经累得瘦了不少;肤白清秀的何玉亦变得又枯又瘦,几乎晒黑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就连霍晚绛颊上的软肉也消失了,竟让她的美貌少了几分锋芒毕露,月色下,多了西子皱眉的清婉绰态,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凌央明白,再不停下脚步好好歇息一番,说不准他们都能齐齐死在荒郊野岭,无人收尸。 几人在一间驿馆前下了马。 凌央踌躇不前,沉默半刻后,他转身走回马车:“罢了,咱们接着赶路,找间客栈落脚。” 他现在的身份,不足以、也不够格住进专门接待大晋官员的驿馆。 霍晚绛却紧紧拉住他的衣袖,他低头,见她不断摇头,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 凌央不想途生麻烦,更不想灰溜溜地被驿站的人赶走,假意不悦道:“他们不会接待我们的,何必徒劳?” 霍晚绛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笑意僵硬在脸上。 其实他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能否为驿馆接纳。 山野间客栈极少,且动辄漫天要价,环境更不能和驿馆相比。 月上柳梢头,山林间时不时可闻野狼啸月,最近的一处镇子还要走三十里路,这家驿馆毫无疑问是最优选择。 只要向驿馆说明来意,搬出他前太子的身份;再不济,霍晚绛的身份也何其显贵,拿出来摆弄摆弄,再拿些钱财、说点好话打点一通,不是没有希望。 这可不是他盲目自信,而是从前的作风留给他的底气。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因性情、治国理念都与暴戾的晋帝截然不同,故而美名在外,民间百姓、大小官吏无不爱戴、敬重于他。 只是一场谋反后,大不敬和不孝罪名扣下,他从前的所有名声和美好,就什么也不剩了。 山高皇帝远,不知长安之外的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雪中送炭的人不多,落井下石的人不少,他不敢赌。 更舍不得拉下这张脸,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 霍晚绛还能不清楚他太要脸皮太害臊了? 谁还没有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和清高了,只是这个世道,太要脸面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她在霍家被叔母冷待挑刺的日子可不是白过的。 霍晚绛松开凌央的袖子,挽上阮娘的手臂,和她一齐上前扣响了驿馆的门。 于问在一旁紧张得满头大汗,双手不住绞着衣袖,小声问凌央:“郎君,你说女君这样能行吗?她的胆量怎么偏就在这种时候大得厉害?” 从前就算是东宫养的狗遛到这些穷乡僻壤,驿馆的人也要弯腰屈膝接应,他这个做下人的和凌央一样,都拉不下脸。 他心里对霍晚绛的钦佩不由又多三分。 凌央摇头:“我也不知道,且看看吧。” 不一会儿,驿站内当真有人来应。 只见大门一开,霍晚绛面上笑意更浓,又乖又甜,却绝无半分谄媚讨好之色。 阮娘和驿卒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隔得略远,凌央听不清,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无非就是搬弄出霍晚绛的身份来说好话。 驿卒的脸色,起先由不耐烦再到满脸震惊,最后又化作好一通纠结:“这……你们等等,我先去入内回禀驿丞大人。” 大门再度关上了。 于问看得心都紧紧揪着,他可不想宿在荒郊野岭啊。 令他们惊奇的是,驿馆的大门很快就再度敞开,此间驿丞更是亲自来迎接,声音甚至带着欣喜: “不知女君与郎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请入内。嘶,凌郎君人呢——” 于问还没反应过来时,凌央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走吧,事成了。” 她还当真有几分本事。 驿馆今夜只接待了他们几人。 饱餐一顿后,谈话间,凌央才知这驿丞缘何敢违反朝廷律令接待他们。 原来,当年武安侯夫妇南下时曾住过这间驿馆,也是眼前驿丞接待的二人,因此结缘。 武安侯夫妇是国之栋梁,大晋无人敢不崇敬,驿丞自然也对他们的女儿爱屋及乌,礼待有加。 嗯?那他凌央,就是这驿丞对霍晚绛的爱屋及乌喽? 凌央不知道,未来靠她过活的次数还多着呢。 第32章 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房共寝 入睡前,又遇到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废太子照常娶妻之事无人不知,驿丞自是理所应当命人将上房只收拾出了一间,另收拾了两间普通房间,留给其余几人住。 驿丞热心地将凌央和霍晚绛带上楼:“郎君和女君早点歇息,某就先告退了,若有急事,记得去找楼下驿卒。” 直到站在房门前,凌央才明白一件事—— 外人眼中,他和霍晚绛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自然要住在一间要睡在一块的。 而且是他自己说的歇脚整顿,所以要在这家驿馆住上好几日。 夫妻? 成婚到现在,凌央对着霍晚绛,不曾有片刻产生过她是妻子的念头。 就是从小到大,他心里从来没把霍晚绛当成过妻子。 让霍晚绛和阮娘一块睡上房,这点觉悟和主动,凌央还是有的。 他看似泰然自若,实则脸都红出了二里地:“我去楼下跟着何玉他们挤挤,你和阮娘一起睡。” 霍晚绛也主动后退一步,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把上房留给凌央的意图太过明显。 他生着病,身子不好,把舒服的房间让给他是人之常情。 凌央说罢,拿着包袱抬脚就要走,没想到于问和何玉又是眨眼,又是抽着脸对阮娘说着: “这怎么能行?郎君和女君是什么身份,且他们体弱,比不得我们皮糙肉厚,怎么能和我们一起住楼下?姑姑觉得呢?” 阮娘立刻领悟,头也不回地朝楼梯口跑去,一路向下,边跑边道:“女君和郎君好生休息,我随时在楼下待命。” 上房门前,瞬间只剩下凌央和霍晚绛两个人。 凌央不是傻子,身边人都在有意撮合他和霍晚绛,更没想到于问何玉现在俨然把她当作了女主子。 难道只有他,还没接受他们二人已经是夫妻这个事实吗? 但眼下驿丞回屋歇息了,守夜的小驿卒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还要给他们烧水、送水,做完这些累活,再让他收拾一间房出来,凌央不忍心。 “进屋吧。”凌央故作淡定,紧张得喉结上下翻滚,轻轻提着霍晚绛的素衣后领,放低音量,“夜深了,不便再打扰别人,将就一下。” 霍晚绛想起出嫁前夕,阮娘教给她夫妻同房的那些事,恨不得把头埋到地底下,竟像小鸡一样被凌央勾着后领带进房中。 …… 小驿卒往上房提来桶桶热水,还贴心地帮他们擦干净了房内唯一的浴桶,这才离开。 已经赶了一个月的路,霍晚绛知道自己身上奇臭无比,她都快嫌弃死了,见到雾气腾腾的热水,眼睛都在发亮。 可凌央还在房中呢。 而且他向来爱干净,说不定他也要洗。 这…… 从小到大,她都没和男子同处一室过,还要在他面前脱了衣服去泡澡,羞死人。 霍晚绛眼里藏不住事,眼神一直朝浴桶瞟去。 早知道方才就追上阮娘,和她一起睡楼下,别的不说,阮娘肯定会帮她洗得干干净净的。 从小到大,她洗澡的时候都是阮娘在一旁帮忙。 可再不进去泡澡,水都要凉了。 她不介意凌央先洗,可为何他迟迟不开口? 凌央知道她害羞,饶是自己身上难受得发腻发痒,但不急于这一时。 他自觉背对屏风坐下,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你先泡吧,我就这般守着,不会有人打扰的,别怕。” 霍晚绛相信他是正人君子,而且,他应该对自己不大感兴趣。 既然凌央都不介意,那她也不必扭扭捏捏,心一横,便抱着包裹走到屏风后,利落脱下衣裙。 桌上的茶水被凌央喝掉一盏又一盏。 怎得这个夜晚寂静得过分?衣物落地的声音,居然这么大、这么刺耳。 不一会儿,房内就布满了澡豆的香气,伴随阵阵水花声,雨打蕉叶似的,克制又含蓄。 澡豆香是他先前总能从霍晚绛身上闻到的,淡淡的清香,晨后茉莉一样。 虽然舟车劳顿,她还怪讲究。 凌央竟悄悄地掀起唇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洗去一身尘埃,霍晚绛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十斤。 等她换好干净的衣物,走出浴桶、穿过屏风,凌央已经坐在桌案前,单手拖颌,浅浅地陷入梦境。 这是累成什么样了,坐着也能睡过去。 霍晚绛欲要叫醒他,让他去洗澡。 刚坐下在他对面,就听见他迷迷糊糊时,不断呓语道:“母后,舅舅……” 与以往他做梦时疾首蹙额不同,这回,他似乎做的是美梦,眉宇都舒展不少,嘴角还挂有笑意。 她小时候,想念不曾谋面的爹爹、想念毫无记忆的母亲、想念白发苍苍的祖父,也是这样的。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亲人的滋味,她怕哭,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们,所以很少再做与他们有关的梦了。 凌央……凌央…… 才十七岁的凌文玉,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啊。 可是再好的梦,也要醒的。 霍晚绛伸出指尖,轻轻戳向他的肩头。一下,两下,他皮肉太薄了,戳得她手指都在发疼。 还没戳第三下,凌央蓦然睁开眼,一把攥住她的指尖,他筋脉断过,没有多少力,却也捏得她生疼。 看清眼前人是谁,凌央才放下警惕,松开她,悄声说了句“抱歉”,便起身下楼找小驿丞换新的热水。 等凌央洗干净,已近二更天,霍晚绛头发都晾干了,却还坐在床边强撑着,不愿躺上去。 今晚要和他同睡一间房,她方才翻遍了衣柜,也没找到能打地铺的褥子,现下更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 相比起她,凌央倒是自然许多。 他默默坐在她身侧,看了眼床榻、被褥,又见她云娇雨怯、烟视媚行之姿,只露出小半个俏生生的侧脸,长发如绸,葳蕤生光,一直垂至她腰后。 他忽然抓起她的发丝,力道轻柔得宛如在欣赏一匹上好的罗缎。 霍晚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鼻腔哼出道娇娇然的音节,凌央知道吓着了她,却没打算放下她的青丝。 “你知道吗?”他笑中带泪,视线再没从她墨发上离开过,“我的母后,也有一头和你一样漂亮的长发,她的头发更长些,都过膝了。” 霍晚绛忙点头。 卫后的长发,她是见过的。 凌央叹了口气:“我的母亲,在遇到父……遇到天子之前,不过是渭水河畔的浣纱女。谁也没想到,她能坐到皇后之位,更没想到她会带着整个卫家平步青霄,无人可及。”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自己讲述心事。 霍晚绛抱着双膝,睁大眼,竖起耳朵准备听下去。 谁知凌央戛然而止,拍了拍她的肩:“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睡到里面去吧。” 第33章 "投怀送抱"霍晚绛 更深夜阑,耳畔传来枕边人绵长的呼吸声,凌央精神抖擞,难以入睡。 他的脑子很乱。 他这个年龄的贵族男子,身边免不了有三五个经验丰富的通房宠妾,在正妻未入门前,教导他们男女传宗接代之事。 可他凌文玉不同,卫后是位慈母,却在许多事情上对他管教甚严,从不许他沾染恶习、碰女人,免得一朝沉溺情色,万劫不复。 所以哪怕是从前和霍素持相好的时候,他也刻意保持了二人的距离。发乎情止乎礼,形容这段关系最为合适不过。 他和霍晚绛中间隔了一道厚厚的被子,是她专门垒起的分水岭。 但这还是他头一回和女人这么亲密,陌生的感觉,竟让他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无所适从。 方才和她提了嘴卫后的事,他现在脑袋里不光有霍晚绛,有卫后,有晋帝,有卫家人…… 还有无数旧时光景和对未来的迷茫,不管不顾地全都一涌而入,甚至令他亢奋得根本合不上眼。 事发后这么多个日夜,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 一夜过去,众人晨起吃饭,霍晚绛和凌央先后下楼时,阮娘一行人已安坐在案几前等候。 何玉细心察觉到二人身上的变化,霍晚绛神清气爽,整个人俨然焕发着一层光,精气神十足,看样子是休息好了;凌央则不同,眸中疲意甚至比赶路时更甚,怎一个憔悴了得。 “郎君,女君。”于问率先起身,欲要搀凌央入座,“昨夜可还无恙?” 何玉猛地呛了口茶,阮娘也干咳了几声。 凌央轻飘飘睖他一眼:“我若有恙呢?有的什么恙?” 于问低下头嘿嘿一笑:“是我多嘴,郎君快请入坐。” 凌央坐下,草草用过早饭,便复而起身: “这几日左右不过待在驿馆,你们少外出走动,免得遇到危险。我先回去补觉,有事上楼找我。” 可算碰着阮娘,霍晚绛抓紧机会,朝她比划了一串众人看不懂的动作。 阮娘跟上凌央,叫住他,悄声询问:“郎君,女君让我问你,可是她昨夜睡相不佳,打扰了你休息?” 凌央停下脚步,笑吟吟看着霍晚绛。 直把她盯得面红耳热,他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答阮娘:“没有,她睡得很沉,何来打扰一说?” 平心而论,霍晚绛的睡相很好,睡着了跟只小兔子似地,静静窝成一团,动也不动,更没有打呼噜磨牙一类的恶习。 他甚至好几次,恶劣地想要将她逗醒。 阮娘:“女君的意思,她今晚来我房中同睡,就不碍着郎君了。” 话毕,她也要跟着凌央上楼,去拿霍晚绛的随身包袱。 凌央敛眉,抬了下手,直言回绝:“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担心我能吃了她不成?我一个八尺男儿,不至于委屈她去睡下房。” 但他也没说自己要去睡下房。 看样子,他还是想和霍晚绛同住。 阮娘哭笑不得,只好坐回霍晚绛身边,把凌央的意思告诉了她。 霍晚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凌央这是一夜之间变了性情了? 再也不会看到她就皱眉、胸闷气短了? 昨夜事出突然,两个人都是半推半就住进一间房。 凌央今早睁眼时的状态吓得她发抖,他一定还很讨厌自己,才睡不好的吧。 …… 凌央关上房门,气喘吁吁,险些一个没站稳。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像块炭。 方才他是怎么了? 霍晚绛这么识趣,按照往常,他只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她应有的觉悟。 可方才,他就是一万个不愿意,不想让霍晚绛离开上房。 他似乎…… 似乎渐渐接受了霍晚绛在身边,接受了那种怪异又新颖的感觉,故而坚定拒绝了。 他现在一定是缺乏安全感,不适应身边空无一人的感觉,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救命稻草,所以他才想拼命抓住霍晚绛。 罢了,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且看今晚如何。 赶路消耗巨大,几个人都静静待在驿馆补觉,没有外出,驿丞和驿卒也默契地没有敲门打扰。 凌央再睁眼醒来时已到黄昏,他是被斜斜照上床的落晖余光惊醒的。 这间上房开的是西窗,正对太阳落山的方向。 荆州的天不似长安,没有嵯峨岿巍的秦岭遮挡,渺渺茫茫,南飞的候鸟群接连远去,清秋岑寂,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凌央怔怔看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皮,才见西窗之下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之上,霍晚绛的头枕双臂趴着,身上只穿薄薄一层外衣,恬静地睡过去了。 她竟是这么趴着就睡了?为何不回到床榻上。 凌央迅速下床,外衣也顾不得穿上,走到她身侧,伸手轻推她,叫道:“霍晚绛,你别在这里睡,去床上。” 她也是不怕着凉生病。 霍晚绛被他一闹,一弯细细的黛眉紧拧了一下,随后徐徐睁开眼,眼里蒙了雾气,茫然无措盯着凌央。 大晋礼仪之邦,坐姿讲究风雅,因此都为跪坐,只有匈奴人这种未开化的蛮夷才会岔开腿坐着。 霍晚绛就用跪坐的姿势睡了许久,腿都压麻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更没法告诉凌央。 凌央还在一旁催促:“怎么?你若在半道上生病,我是决计不会管你的,我只管往南走。” 无奈之下,她只能指了指自己近乎没有知觉的双腿。 凌央很快明白过来。 空气之中,弥漫一股烟火香气,想来是驿馆厨房传来的,该用晚饭了。 他双手使不上什么劲,拉霍晚绛一把是不可能的。 便换了个地方,站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一条长腿:“你自己攀着我的腿起来吧,也别睡了,到晚膳时间了。” 他才不会为了霍晚绛弯腰。 他竟然要自己攀着他的腿借力起身? 只有猴子才做得出这种动作吧。 霍晚绛迟疑时,凌央把腿往回收:“呵,不想起来就算了,下楼我就跟阮娘说你还在睡,看谁来帮你。” 凌央存心捉弄,她果然急得嘴里又是阵咿咿呀呀声,老老实实抱紧他的腿,颤颤巍巍直起身。 路途无聊,更没有辞赋典籍这些贵重物让他解闷,逗逗眼前这个现成的不要钱的哑巴,倒也生趣。 等她完全站立,还没站稳,凌央故意抽身。 “咣当”一下,霍晚绛整个人都朝前栽去,凌央真怕她摔出意外,立刻以肉身结结实实挡下这一击。 两个人齐刷刷倒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巨响,霍晚绛完全趴在凌央身上。 凌央后背疼得闷哼一声,自己这是给霍晚绛当肉垫了,简直悔不当初。 这算什么,算她投怀送抱吗? 第34章 霍晚绛方才对我预谋不轨 “霍晚绛。”凌央眼睛都快翻白了,“你不要太——” “女君,你们没事吧!” 无耻二字还没说出口,脏水也没来得及往她身上泼,房门就被阮娘重重推开。 阮娘心急如焚,快步小跑进屋,忙拉开二人:“方才我正想敲门,叫你们下去用晚膳,谁知听到一声巨响,这是怎的了?” 好端端的,这两个年轻人怎就滚到地上? 可仔细一看,郎君只身着中衣,女君也衣衫凌乱,面色迷惘,难道是…… 她来得不是时候了? 凌央强忍阵阵晕眩,脸不红心不跳撒谎道:“她方才趁我更衣,投怀送抱,不料被我发现,气急败坏扑倒我罢了。” 是这样吗? 阮娘显然将信将疑。 霍晚绛被拉起来后,气得朝他狠跺了几脚,便被阮娘拉去屏风后面,为她更衣理发。 凌央还躺在地上,许久才缓过来,自己自强着站起来时,脸已悄悄红得胜过窗外霞光。 方才,算是他们二人最亲密的一次接触,还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 他本意是捉弄她,就算她摔倒了,他也只会毫无感觉地冲她挑衅一笑。 但他还是下意识护住了她。 本以为她这么娇弱,矮了他不止一个头,和他一样瘦得都是一副骨头架子罢了,倒在他身上必然也硌得慌。 谁知,方才的触感意外柔软,意外的好,好像一团春水直直地迎面扑来,融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凌央忽然明白卫后为何要束着他不近女色了。 当天夜里,他们依旧同榻而眠,霍晚绛似乎还在为他那盆脏水生闷气,这回躲他躲得远远的,恨不得缩进床角。 他被她的行径逗笑,笑得一片放肆之声。 他越是故意靠近她,和她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伸手去挠她痒痒,她越是板着小脸,紧咬下唇,一副死也不服输的架势。 霍晚绛远比他想象的有意思得多啊。 在大晋,大多女子都事事以夫婿为天,无论表里,照顾好自己的夫婿不谈,更要全心全意顺从丈夫的意思。 至于给丈夫甩脸色、生气这些事,想都不能想。 而她呢,多数时候,她遵从着这套规则,给他更衣、喂药,对他毫无怨言,只是偶尔她也会露出这样敢于较劲的一面。 作为玩物,她很有趣。 …… 凌央居然出奇地睡得好,一整晚没有惊醒过一次,甚至一夜无梦。 在驿馆歇息的接连几日,他都睡得很稳,养足精神,终于有了还活着的感觉。 而这几日,霍晚绛夜夜都以他同宿。 也许,他也在开始接受这段关系了。 一个白雾茫茫的清晨,他们动身上路。 驿丞这几日不说对霍晚绛照顾周到,但看在武安侯夫妇的面子上,把她当成贵客礼待也不为过。 对其他人尤其是凌央,他亦是没有摆出架子轻易将人看低,而是似对待好友一般平和共处。 离开驿馆前,驿丞还给他们准备了大袋上好干粮。 驿丞去过两回岭南,依照经验,他告诉他们,以他们的前进速度,此去梧州要再花一个月。 而这个时节,岭南还热着呢。 好不容易在驿馆待习惯了,又要骤然动身,霍晚绛头都沉重了。 凌央却意外在马车上,同阮娘和霍晚绛夸起这位张姓驿丞: “他膝下有一子,年方十九岁,这段时间我也见过一面,见其子点灯温书,与之攀谈了几句。此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霍晚绛歪着头,无精打采看着他。 凌央又道:“父子二人皆为有学识有品行之人,即便困于这山野乡间,只能做一小小驿丞,但正如金鳞受困于池中,若得一龙门,必能一跃化龙。” 说罢,他难免目露遗憾。 若他还是太子,必不会让这样的人埋没于荆州。 张氏父子若要靠寻常方法提升仕途,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轮得上,可叹,可惜啊。 霍晚绛亦是惊奇,凌央年纪虽小,可他看人、用人的眼光向来别具一格。 从前的东宫门客,大多是凭才干和智谋入了凌央的眼,凌央麾下可容不得滥竽充数的国家蛀虫。 大晋讲究以孝廉入仕,因此,许多地方的官员全是行贿买名声所得。 这种现象屡见不鲜,但只要祸不到中央朝堂,晋帝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要和匈奴人打仗,无论用尽何种手段,地方官员只能按时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粮食作为军饷,能保证大晋军士将匈奴打得节节败退,便什么也不顾了。 因此,晋帝治下的大晋,早年未征战杀伐时,尚且算盛世;直到他开始用兵,民间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遇上饥荒时更是饿死者无数。 这是凌央和晋治国理念不同的根本原因,父子二人一个主战,意图令四海臣服,万国来朝,保大晋永不受强敌侵犯;一个主张休养生息,鼓励民生,关心民瘼。 这也是凌央在民间声望日渐超过晋帝的原因。 现在再去想这些都是徒劳,大晋的未来,已经落到了赵王手中。 凌央虽没明说,但霍晚绛猜得出来,对皇位最后花落谁家的结局,凌央应该是接受了的。 赵王是个仁善之君,除却体弱不能习武,学识才能不输于他。 禹璃夫人虽与卫后相争,处处挑拨离间,但从没影响过兄弟二人关系和洽。 让赵王坐上那个位置,好过他别的不争气的兄弟。 这般想着,霍晚绛上路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晋帝没准过几年就驾崩了,等赵王登基,大晋必会休战。 届时身为平民的她和凌央,能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一辈子,也很好呀。 …… 离开驿馆几日后,又迎来雨天,道路泥泞不堪,愈发难行。 雨天一停,虫蛇鼠蚁纷纷冒出来出来活动,在没有找到客栈落脚的夜晚,霍晚绛几乎都在睁着眼皮硬熬。 凌央就是在此时生的病。 他食不下咽,低烧不退,意识不清,不是嚷嚷着冷,就是嫌太热。 霍晚绛不敢掉以轻心,只要他一不舒服,就拿出温峤给的药喂下。 但凌央的病情实在不稳,稍见起色,还没等霍晚绛舒一口气,他就病得更重,甚至起了高烧。 马车不得不停在一片松林中,霍晚绛无法确认他的病症,只能先找出退烧治伤寒的药粉。 这道药粉需要以温水彻底化开服送,附近没有水源,要另找。 于问端着铜器朝林中走去,何玉留下来一同照顾凌央。 在何玉满头大汗给凌央扇风时,霍晚绛盯着他看了许久,脸色不好地冲阮娘比了些手势。 阮娘和她沟通完毕,找出清热解毒的药,递向何玉:“何公公,女君让我问问你,你是不是不舒服?” 何玉嘴唇都在发抖,却故作轻松:“没什么大碍,前几天夜间时被蚊虫叮咬,没休息好。这些虫子我们在长安见都没见过,是些稀奇玩意儿呢,不过有温大人的药,算不得什么大事。” 第35章 好姑娘,你会帮我的对吗 过了快一个时辰,于问从林子里成功带水返回。 此地水源不好找,他热得大汗淋漓,不小心摔了一跤滚了好几圈。又得时时留心提防着野猪野狼,一路护着水,这才浪费许多时间。 得了这来之不易的水,众人忙滤净、烧开了,等水凉了些,立刻把药化开喂给凌央服用。 好在凌央身体争气,当天夜里高烧就退了下去,翌日清晨一睁眼,罕见地见他叫唤着饿。 荒山野岭哪儿来的饭食给他吃? 阮娘把张驿丞给的干粮掰开了,添水煮成糊状,再由霍晚绛亲手一勺接一勺地喂给他。 凌央虽露嫌弃之色,但还是皱着眉头咽下了。 方恢复少许精力,他就示意几人继续赶路。 霍晚绛吓得赶紧比道:【你这身子怕是不能行,我们就近找个镇子整顿歇脚如何?】 凌央这副模样上路,真怕哪天一睡醒,他人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当务之急。”凌央听完阮娘的转述,凝眸紧盯霍晚绛,“先找处城镇,再去另买辆马车行路。天子让我们去岭南,可不是一路游山玩水过去的,耽误不得。你手里可还有钱?” 南方多时疫,他清楚自己的症状与瘴疠无。,几个人成日挤在同一辆马车,密不透风的,迟早会把病气过给她。 霍晚绛明白了他的意思,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反正于问和何玉都会赶马,分开乘坐,对大家没有坏处。 高价买得一辆更宽敞透气的马车后,凌央执意独自一人坐在旧车,由何玉给他驾马。 霍晚绛和阮娘坐进了新雇的,由于问给她们驾马,这才又出发。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默默行走了十来日,终于快到长沙地界,霍晚绛很是高兴。 凌央的病时好时坏,没有条件彻底根治,霍晚绛这一路的心都在跟着起伏。 长沙是楚王封国的国都,属南方最繁荣昌盛的几座城池之一,到了长沙,得好好找个大夫替凌央诊脉。 就在她以为有希望就在眼前之际,意外忽然降临。 何玉驾驶着他和凌央二人的旧马车忽然失控,老马不听使唤,横冲直撞,险些连着霍晚绛她们那匹马也惊着。 于问慌忙勒马,待旧马车的动静平息,霍晚绛也吓得跳车查看。 双脚刚沾地,霍晚绛就被眼前景象吓到胆寒。 只见何玉不知何时从车上摔下,距离马车甚至有十几尺的距离,他蜷在泥地上不住痉挛,口中白沫不断。 于问急得大叫:“何玉!何玉!你没事吧!” 他边哭着跑向何玉,边扭头对霍晚绛道:“女君,郎君还在马车里,你去看看他!” 霍晚绛其实很惧马,更何况老马方才还失控过。 虽然担心上前会被马再度出蹄伤她,但凌央还在马车里,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幸运的是老马许是没了力气,没有发狂吓唬她。 阮娘帮着霍晚绛爬上马车,车门被震开了,她的手刚一攀上去,就被一只惨白枯槁的大手牢牢握住。 紧接着传来凌央微弱的声音:“我没事,受了些皮外伤罢了,快扶我一把,我要去看看何玉。” 方才的情形实在令他心有余悸。 他偶尔有精神时会坐在门边,与何玉攀谈几句,免得何玉烦闷无趣。 透过木门缝隙,他亲眼看着何玉方才是如何骤然失去意识,手却依旧不忘紧紧攥住缰绳,许是力道过大,勒疼了马,这才导致失控。 而何玉就在老马狂奔之际,被重重甩下了马车。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凌央还没反应过来,身躯也在马车内翻滚着被砸了好几遭。 霍晚绛钻进马车,一眼就看到凌央面上的大片血迹,染红了他半边的脸,妖冶又诡异。 幸亏方才车门紧锁,他才没被跟着甩出去。 艰难将他扶下车,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跌跌撞撞也要走向何玉:“如何?他醒了吗?” 何玉的伤肯定比他更重,进长沙城还要一日的路程,凌央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于问已经给何玉擦去脸上的脏沫,掐了他的人中许久,也不见有反应,便哭答:“没有,何玉一直没睁眼,郎君,他的腿断了……” 众人低头望去,何玉的右腿几乎扭曲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连腿骨都隐隐露出来,血肉模糊一片。 阮娘也在此时吓得后退连连:“你们看!何公公身上怎么还有红疹脓包?” 何玉裹得太紧实,这点端倪还是阮娘心细,在他腕间发现的。 于问拨开他的衣服查看。 当真如阮娘所言,何玉身上的红疹脓包已经蔓延到了身上大片肌肤,只是他裹得很紧,不曾露出过半点异样。 这才是让何玉真正失去意识的原因,他身上疟疾比腿伤还要致命。 凌央警铃大作:“都先退后!霍晚绛,你快找件你的衣服扯开做成面巾给大家蒙上。于问,你先去找水擦干净身子,把身上这身衣服给烧得干干净净。阮娘,劳烦你去把马车的东西,里里外外都收拾出来。” 这段时间,和何玉接触过最多的人就是他,说不准他也染上了同样的症状。 何玉患了病为何不说? 凌央打心眼里相信何玉是不会故意害人的,回想何玉的种种表现…… 他这几日确实不爱说话,吃饭喝水更不与众人共用碗箸,做什么事都躲得远远的。 凌央嫌烦闷,想开马车门与他说话时,也被他强硬拒绝,说是怕凌央一冷一热加重病情。 这样看,他绝没有害人之心。 难道他是想撑着一口气,也要把凌央送到岭南? 眼下都顾不得想这么多,给何玉包扎腿伤保住命要紧。 凌央打起精神,让霍晚绛给他找来提神醒脑的药,硬逼着己咽下去大半瓶。 随后蒙上面巾,蹲在何玉身边,打算亲自出手处理他的伤。 “霍晚绛。”凌央眸中带有点点期翼,看着站在不远处无所适从的霍晚绛,“你害怕吗?” 她先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又猛地一阵摇头,迈步走了上来,蹲到他身边。 面巾是扯了她的华服临时做的,虽然厚重不透气,但上面依稀可以闻到属于她的香气。 隔着面巾,凌央的嘴角扬了扬,眼里转而也带了对她的赞许:“好姑娘,你会帮我一起救他的,对吗?” 第36章 何玉离世 断腿这种事,凌央小时候经历过一次。 虽然没有眼前何玉这么严重,而且骨头也没断,但他清晰地记得御医是如何给他处理的。 身为储君,君子六艺只是最基本要修行的课程,凌央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骑射。 除此外,晋帝还要他习武强身,因此他身上常年挂彩,男人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一些小伤也能自行处理。 凌央有条不紊地给何玉处理伤势,霍晚绛从旁协助,他要什么,她就递给他什么。 他重复不断地让她擦汗,她也乖乖捏着帕子给他擦脸。 “此地地势平坦开阔,有河流途径,树木稀疏,又与良田相接。远处有丝缕青烟,想必附近必有村舍,且少有野兽出没。”在霍晚绛又给他擦了一帕子混合着血的汗后,凌央抬眼观察四周,定下结论,“这里很安全,今晚我们就歇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霍晚绛不解,既然附近有村舍,为何不去找乡民们求助? 凌央读懂了她的疑惑,边给何玉绑住伤口,边耐心答她:“也许我——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暗中染上了何玉的病症。冒然去找村民求助,若是把病带进村舍,你可想过会牵连多少人?” 他做不到那么自私。 虽说他现在不是太子了,可心底还是把黎明百姓视为子民。 霍晚绛似懂非懂,点头应答。 经二人小半个时辰的合力救助,何玉腿上的血是止住了。 只要他能熬过这一晚,就一晚,明日晨起赶路,晚上就能把他送进长沙城,就还有得救。 现今楚王是凌央的堂兄凌源,长了他快十岁。 凌源少时还是世子的时候,曾在未央宫住过几年。 就是那几年,凌央总找他一块玩,二人感情不比亲兄弟差。 当日凌央谋反不成反落难的消息传出,在给他求情的人中,也有凌源一份。 凭着这份手足之情,凌央不愁去了长沙找不到良医给何玉治病。 做完这些,阮娘和于问也差不多忙完,为防下雨,几人就地给何玉扎了顶小篷。 阮娘认识几味草药,四处找了些能放心让何玉喝的,新鲜的药汁入肚,不知对他有没有效。 忙完一切,霍晚绛默默在一棵树下抱膝而坐,她太累了,急需要安静休息。 她想到这一生,想到嫁给凌央开始到现在,为什么上天总是要给她开玩笑呢? 每次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新生活的开始,盼望着日子一日一日的好起来时,老天总能给她当头棒喝,给她一次比一次还要沉重的打击。 真是时运不济啊。 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离开长安时,她觉得他们都有能耐走到岭南;现在,也许谁都没命到岭南。 几个人都默契地互不打扰,一直守着何玉,说不出话。 到夜间,天上繁星点点,于问大着胆,拉开小篷的帘子,伸手去试探何玉的体温,万幸的是没有发烧。 他欣喜道:“何玉没有发热的症状,太好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长沙!” 许是他过于激动,音量太高,竟将何玉给吵醒了。 而且何玉的脸色好了很多,意外地红润、有光泽。 “醒了醒了!何玉眼皮子睁开了!”于问就差高兴的手舞足蹈,“阮姑姑,麻烦您去盛点温水来。” 何玉动了动嘴皮,叫住他:“于问,郎君呢?郎君有没有事?” 凌央的身体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已经累到直接躺在不远处的草丛上小睡。 于问摇头:“郎君看着没什么大碍,你的腿伤是他亲手止住的,现在累得不行,正在休息呢。” 何玉笑了笑:“你……咳咳……你快帮我,把郎君和女君请来吧,我有话要说。” 于问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去请了。 霍晚绛和凌央刚到小篷前,就听何玉咳嗽着艰难叫停二人:“你们别掀开帘子,我疟疾缠身,我们就隔着帘子说话。” 凌央喜极而泣,连连同意:“好,都听你的。何玉,你重伤初醒,明日还要赶路去长沙,多留些力气吧。” 霍晚绛却听到何玉在帐中认命般的叹息和轻笑:“郎君,我活不成了,我熬不过今晚了。” 凌央凝眉:“何玉,不许说这种糊涂的话,我们还要一起去岭南呢。” 何玉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郎君,我对不住你,岭南,只能你们四个一块去了。” “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是琅琊国人,我死后,劳请郎君将我火化成灰,再想法子送回琅琊埋葬。这是我唯一的遗愿,郎君若不愿,就将我葬在这山清水秀的荆楚之地吧,长安那地方,我是再不想回了。” 凌央皱着眉,无比果决:“何玉,有我在,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何玉却罕见地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说起来,我还对不住女君,有一事我若再说不出口,恐怕死都难瞑目。” 霍晚绛眼中泛酸,听他这么说,自觉地朝小篷靠近了些。 她没法回答何玉,只能由凌央代为沟通,便看向凌央。 凌央:“你说,她就在你咫尺之距,她听得到的。” 何玉释然一笑,缓缓向霍晚绛讲述起风雨交加之夜,凌央在淮南王府祭奠卫氏一事。 这事,霍晚绛早就知道了。凭凌央一己之力,是不能布置成那个样子的,其中定有他的帮助。 “女君,我自小被皇后娘娘选进东宫,跟在郎君身边。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把郎君当成了家人,当成了一辈子的主子。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哪怕要让我做些杀头的事,我也是照做不误的。” 霍晚绛抬手抹了抹泪,对着篷中看不到她的人点了点头。 何玉是个忠仆,虽是残缺之身,可他是个很好的人。 在淮南王府到路上这段时间,霍晚绛早就把他,也当作是家人一般相处了。 凌央替她开口:“她明白的。” 何玉声音哽塞:“对不起,那时我知道郎君想杀你,即使……即使我对你动了恻隐之心,可我也做了,幸亏没酿成大祸。女君,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郎,你对郎君的心意,我更是看在眼中。愿我逝后,你们二人能冰释前嫌,举案齐眉,儿孙满堂。从前对你造成的伤害,你能否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原——” 原谅二字没有说出口,小篷里,便再没了动静。 “何玉!”凌央近乎是咆哮着叫他,额上青筋暴起,“你醒醒,你给我醒醒!你还没有得到霍晚绛点头原谅呢,你不许死!” 第37章 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着霍素持 何玉就这么死了。 莫说凌央反应过大,霍晚绛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她印象里的何玉极其肖像其主,和白白胖胖、耿直憨厚的于问不同,何玉聪慧,生得眉清目秀,待人接物时总是以笑脸相迎。 自打出长安,一路上,他也没少照顾自己。 她不明白,前些日子还有说有笑的一个人,怎说没就没了? 岭南之行的诸多隐患,莫非从现在这一刻才开始生效? 先前遇到的诸多困难原来只是小打小闹,未来或许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霍晚绛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四肢发寒,无助看向阮娘。 阮娘上前默默抱紧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何玉身染疟疾,若不及时处置他的尸身,恐会造成祸端。 几人当下决定不睡觉了,遵从他的遗愿,连同他这段时间用过的衣物器一并烧毁,到天明时,再奔赴长沙城。 火化他的尸身之前,凌央忽然双膝跪地,对着何玉磕了满满当当三个响头。 他磕得用力、虔诚,额头都破了皮,加之先前受的伤,整张脸惨得不能看。 霍晚绛不禁错愕。 她一直以为,凌央无论身处何种境地,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为此她还暗暗腹诽过他的清高。 世事的炎凉,终于打碎了他这个天之骄子的所有骄傲,让他不得不折腰。 于问忙去扶他:“郎君使不得!何玉一直视您为主,天底下哪有主跪仆的道理?你这般折煞他,他会走得不安心的。” “从我不是太子那一刻起,我们再没有主仆之分了。”鲜血顺流而下滴到凌央眼眶中,混着不甘的泪,自眼角缓缓流下,宛如凤凰泣血般惊心,“何玉是我的兄弟,更是我的恩人,不单是他,你们每个人都对我有再造之恩。” “跪拜,不过是之于恩人最无力的报恩。他从小就照顾我,直至临死前都在念着我,可我却是废人一个,再无能回报他了,更找不到他失散的家人……” “我怎就偏偏沦落成一个废物!我凌文玉一生从未做过恶,上天为何薄待于我!” 和别的太监不同,何玉是被人伢子拐卖到长安,后因面貌好看被卖入宫中。 在没进宫之前,何玉在琅琊国也曾有过疼爱他的家人,可惜寻找多年都没找到血亲下落。 现在,凌央却连把他的骨灰送回琅琊安葬都无能为力。 凌央急火攻心,竟猛地呕出大口鲜血。 恍惚间,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他似乎看到何玉的魂魄如何穿过火光,与火光对面乌泱泱的卫家人齐齐站作一排,面带微笑朝他招手。 这一路上他失去了太多,没成想到最后连何玉都不能留在身边。 他凌文玉的命,莫非当真注定是个天煞孤星,要在茕茕孑立中愤恨死去? 他不是一个信命的人,此刻却不得不信。 凌央摇摇晃晃向前几步,离火团更近,热浪炙得他快要睁不开眼。 霍晚绛压制住心中悲痛,用力把凌央从大火旁拽了回来,她看破凌央的求死之心,嘴上却没说破,只得比道: 【还是有机会的,楚王与你交好,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去长沙城,想办法与他联络,委托他的人把何玉送回故国安葬。】 【这是我们目前当做到的,你不要放弃。】 就是这重重一拉,似是把凌央的神智拉回来一般。 再抬眼去看,火光外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凌央混混沌沌点头应下:“你说得对,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这么快就认栽……” 当夜,霍晚绛和阮娘回到马车上睡。 凌央倚靠树而坐,侧对撑开的马车窗户。 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无心睡得着。 霍晚绛更担心凌央能不能扛过这一遭,偷偷趴在窗边打量他。 他的脸一半都寐进火光之中,一面明一面暗,峰峦起伏、错落有致的眼鼻、薄唇线条清晰得一如从前。 霍晚绛看得入了神,直至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一动不动,紧紧凝望。 这是留鸢特意送来的那块吗? 那就是霍素持之物,自然对他意义非凡。 没想到,在生死关头,在这种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慰藉居然是霍素持,他要靠来渡过难关的念想也是霍素持…… 原来再多的陪伴,于他而言,都比不上少时的情根深种。 霍晚绛默默缩回马车里。 …… 天方破晓,林中火光渐渐熄下。 动身进城前,凌央把不干净的车身也烧了个精光,只留下一匹老马,他要独自一人骑在马上进城。 他找出许多粗布,让于问从头到脚帮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染上和何玉一样的病,只能以这种方式防范,避免传染。 霍晚绛极不赞同,且不说他这般裹着吓人,瞧着如同全身缚着裹尸布一般。 楚地湿气这样重,讲究衣着轻透飘逸,他这么裹着没病也能闷出病。 更何况他还要以病躯顶着烈阳骑马。 可她急得比划好半日,阮娘也三番五次劝说过了,就是说不动凌央分毫。 无奈之下,霍晚绛几人只能答应他,让他就形同刚被盗墓贼挖出坟似的模样,慢慢骑马跟在后面。 薄暮冥冥时,一行人以怪异的模样得以进了长沙城。 守卫一听说几人的大名,吓得不敢有任何为难,直接放行。 虽说虎落平阳易被犬欺,可楚王特意交代过所有楚国人,若废太子途径,楚地之上不得有任何人拦路生事。 霍晚绛顶着一路百姓奇异的目光,选了家气派的客栈交钱住下。 她和阮娘同住一间,凌央和于问分开住两间,与她们有一院之隔,两边厢房共用的一口井就在院中。 于问刚一放下包袱,凌央就敲响他的房门,递给他一枚玉扳指:“客栈距楚王宫不过半里,你拿着,交给王宫门前守卫,让他务必转交楚王。” “堂兄他自会知道我是谁,也自会屈尊来见我。” 于问从来没被安排过这样需要动脑动嘴的任务,他胆儿小,嘴皮子笨,别人凶上两句他就能不知所措。 从前这些事都是何玉做,可现在何玉都没了,能帮凌央的人只有他,他硬着头皮也要去。 于问接好扳指,忐忑离开。 穿过院子时,他恰好与出来打水的阮娘撞上。 阮娘问:“于公公现在就要去请楚王吗?” 于问紧张道:“是啊,可是我、我有些怕楚人……而且我听不懂楚语。” 霍晚绛听到屋外二人的谈话,推开房门,对阮娘比道:【我们代他走这一遭吧。】 第38章 楚王后善妒,险遭为难 法子既然是她提出,自然也该她去跑这趟,不必为难于问。 她不会说话,说不准会被楚宫守卫赶走,所以阮娘也得跟着。 大晋不但在长安城实施宵禁,诸地王都也仿照长安宵禁制度严格管控。 好在现在为时尚早,楚宫也不远,不必再如同上回般拿命去赌了。 …… 恢弘楚宫前。 楚地人也说大晋官话,虽然口音太大,至少交流无碍。 霍晚绛和阮娘把扳指交给守卫,故意夸大口吻说明了事态之严重性,好让守卫尽快拿去交给楚王。 守卫不敢怠慢,刚接下扳指要动身,宫门瞬间热闹起来。 一辆派头十足的高大马车缓缓驶向宫门,大张旗鼓跟着无数人,阵仗不可谓不庞大。 跑腿守卫还没来得及动身,只得先毕恭毕敬下跪行礼。 霍晚绛一眼就认出马车是藩王专用的制式,坐在里面的,只能是楚王,便和阮娘跟着下跪行礼。 今日运气当真这么好,刚到宫门前,就遇到了楚王本人? 她早就有劳请楚王替凌央寻医的想法,没想到现在竟是逢上正主,能下这一来一回不少时间。 暗自欢喜之际,马车内却传来一个慵懒女声:“今天是个什么稀罕日子啊,竟有美人立于楚宫之前。” 细去听,马车内还有几名孩童的声音。 楚王与王后夫妻八载,未有过旁的妾室宠妃,对王后的痴心更是半分不曾更改过。 二人膝下还有两子一女,马车里无旁人的声音,想必只有楚王妃一人带着孩子外出,眼下才归宫。 方才霍晚绛和阮娘并未向守卫明说身份,人多眼杂,有些事不必表露清楚。 她们只道此物至关重要,若不能正常落到楚王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楚王必然震怒牵连于他们。 接过此任的守卫上前一步,跪在马车外,双手捧上扳指,如实回答:“启禀王后娘娘,这二位女郎乃是长安人士,说是有重要的物什要交给王上过目。” 楚王后沉默良久,既没有表态,也没有命人将她们打发了去。 霍晚绛心如鼓擂,她都跪得双膝开始发麻了,这个楚王后怎么还—— “抬起头来,本宫好好瞧瞧。” 楚王后的声音终于在头顶响起。 早听闻这位楚王后恃宠而骄,且极善妒。 这些年来,任何对楚王有心思美人,都会被她处罚。故而鲜少有年轻楚女敢从王宫门前经过的,莫非她现下是误会了什么? 霍晚绛乖乖照做,同时小心伸手扯了扯阮娘的衣袖,示意她必要之时将实情说出,免得被这个楚王后为难。 楚王后没有下马,而是撑开车窗,居高临下,微微眯眼打量她。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楚王后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方才隔得远远的,她就看见一瘦削清丽的身影立于宫门前,便心说楚地是哪个女子这么大胆,敢挑衅她。 枉她被称为艳冠荆楚,今日一见眼前女子,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这年轻女郎虽衣着不起眼,面上更无半分胭脂颜色,形容却美得石破天惊。 楚王后胸中忽然堵了一口气,再结合楚王与她成婚前,曾在长安待过好几年的经历,她愈发不安起来。 十七八岁的楚王最爱干的事,就是拉着当时年幼的废太子一起假扮作游侠,在长安城走街串巷、仗义执言,最后再露出身份,为弱小主持正义。 二人对这种事不亦乐乎,传得满大晋都知晓。 眼前这对看着像母女的人,正是长安人,莫非是他八年前在长安犯下的风流债?比如,他曾在这妙龄少女孩童时出手相助,惹得人家念念不忘,不惜千里迢迢寻到长沙来了? 楚王后已在心中将楚王骂了八百遍。 “是何物件要交给王上,且先拿给本宫过目才是。” 守卫起身,将扳指递进车内。 楚王后接过扳指的一刹那,呼吸都不顺畅了。 这样的玉扳指,楚王手上也有只一模一样的。 刚成婚时,她还好奇询问过是不是一对定情信物。没办法,她对楚王的欲念太强,容不得他人一同占有,从前不许,往后更不许。 楚王那时如何说的? 他说这扳指是一对,只不过另一只不是什么定情信物,让她不要多心。 好啊,现在可算让她明白了,他根本就是在撒谎,人家小女郎都拿着定情信物找上门了! 楚王后并不打算当场发作,她选择收好玉扳指,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本宫自然会找王上问、个、清、楚。” 说罢,车窗一落,马车缓缓驶进王宫。 这件事居然这么顺利就完成了。 霍晚绛和阮娘信步走回客栈。 可阮娘还是不放心:“女君,我们应该向楚王后说明身份的,没成想她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我总是不安。” 霍晚绛皱眉思忖片刻后,回比道:【楚王后在外只是有个泼辣善妒的名声罢了,她在楚地威望不低,而且极为通晓事理。想必她方才只是正常询问,没有多心吧,不然早就让你我被守卫拿下了。】 阮娘:“那就好,咱们加快步子回去吧,万一郎君担心。” 担心? 凌央像是会担心她的人吗? 回想昨夜他拿出霍素持相赠的玉佩观摩…… 不必强求。 霍晚绛轻轻摇了摇头,拖慢了脚步,给阮娘比道:【不急于这一时,阮娘,我还没逛过长安之外的地方呢,我们不如好好一逛长沙城?】 阮娘只当她还贪玩,宠溺一笑:“你呀,骨子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女郎。” …… 二人前脚回到客栈,后脚长沙城宵禁就开始了。 夜晚就只剩一阵肃静。 还没进自己房门,于问就哭哭啼啼迎面跑来:“女君,这该如何是好!方才你们走后,郎君忽地就倒下了,昏迷不醒,我揭开布一看,他身上已经起痘子了!” 凌央病倒是迟早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就他这两日强撑着做了这么多事、赶了一日的路,能顺利进长沙城都是老天开眼。 相比起上回他生病,这回霍晚绛就没那么操心,扳指已经拿给楚王,楚王可不用担心宵禁,什么时候都能来。 霍晚绛比道:【你先别急,咱们今夜慢慢等,楚王定会派人来的。】 可几个人坐在油灯前苦苦等候,一直等到快三更,都不见一人前来。 第39章 郎君他、他断气了 另一边的楚王宫。 楚王刚与王后结束今日的恩爱缠绵、翻云覆雨,正闭上双眼欲要歇下,楚王后却伸出手不断挑逗他,似有一番要战到天明的架势。 “别闹。”楚王一把按住她作乱的手,“明早还有早朝,早朝完看孤怎么收拾你。” 楚王后气得重重朝他肩头给了一拳:“王上这是人到中年,力不从心了?” 以为他怎么可能三更天就停。 什么人到中年,他才二十八岁好不好! 楚王没睁开眼,也没中她的激将法,懒洋洋道:“你今夜怎得这般娇纵,怎么,孩子们惹你不顺心了?” 她平时再如何作天作地,也知晓收敛和分寸的。 楚王后趁机从床头暗格摸出扳指,看着楚王那张不减清俊的面容,恨得咬牙切齿:“王上实话告诉妾,从前当真没在长安欠过风流债吗?” 楚王劳累一整日,现下已累得眼皮发沉。偏偏她又闹腾起来,索性翻了个身背对她,没好气道:“说了一万遍,没有就是没有。” “那你说说这又是什么。”楚王后显然不满他的敷衍,“哇”地一声哭出声,拳脚接连落到他身上,“那长安小娼妇都拿着你们的定情信物来耀武扬威了,你还敢装!谁知道你今天是不是去外头偷腥了,这就不行了!” 什么定情信物?什么长安女郎? 楚王气不打一处来,睁开眼,要从她手中夺过东西:“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今日巡了三座堤!哪有你这样污蔑人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他倒是要看清楚,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栽赃他。 楚王后把扳指正朝他面中砸去,砸得他脸骨一阵生疼,险些砸中眼睛。 楚王身手接住扳指,等脸上痛过劲去,才拿在眼前对着烛光,细细查看。 只是他越看,脸色就愈发阴沉。 楚王后只当他被戳破了,恼羞成怒,继续哭闹道:“你果然和这赃物有关系!姓凌的,我打死你打死你……” 楚王怒从中起:“够了!我问你,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不一早告诉我?那个女郎是不是不会说话?” 楚王后:“妾哪里知道她是不是个哑巴?她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那小模样生得,我见犹怜……” 楚王气得立即弹起身,对着她的脸,高高扬起一巴掌:“无知妒妇!你险些酿成大患!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是何人所有!” 见他居然有动手的意思,楚王后哭得更委屈:“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呜呜呜……你果然是嫌弃我人老珠黄。” 巴掌已经举起来,总得找个地方落下,楚王气得朝自己脸上招呼去: “孤真是太惯着你,才让你这个岁数还是个心胸狭隘的蠢妇。哭什么哭,还不快起身给孤更衣!你要让文玉和霍大娘子苦等一夜吗?” 文玉,自然是废太子的小字,而他的妻子霍氏——不正是个小哑巴? 原来是他们二人求助来了! 废太子在楚王心中地位不同于旁人,楚王后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光着身子爬下床,跟在楚王身后:“王上等等,妾也要同去。” …… 临近四更时,凌央已经烧得全身发抖不停。 他紧咬牙关,温峤给的药实在喂不进去,强行拗进嘴又怕弄断牙,除非他自己睁眼吃。 可什么法子都试遍了,任谁都叫不醒他。 霍晚绛一直坐守在一旁,寸步不离,给他擦汗的方巾洗了一次又一次,拧得她手都快脱一层皮。 他们几人怕被凌央传染病倒,个个脸上都缚上厚厚一层面纱,照顾凌央时被闷热得大汗淋漓。 阮娘年龄最大,她实在坚持不住,霍晚绛先让她下去歇息。 霍晚绛抹去额上的汗,不知是第多少回绝望地看向门外。 门外的世界依旧是那个世界,依旧是楚地黑漆漆的夜,并无任何变化,楚王还是没有派人来。 莫非是凌央太高估了旧时的手足情谊? 人心都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二人多年未见不谈,凌央不再是大晋太子,楚王为避险,无意再与他有往来也是人之常情。 此中滋味,自从霍老将军离世后,霍晚绛再清楚不过。 他们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外人身上的,与其赌一个不确定,倒不如自力更生。 只是客栈附近没有医馆,方才问过小二,最近的医馆得穿过长沙城主干道。 长沙比不长安那回,那回是她运气好,能遇到姬无伤。 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可该如何是好,难道要她再犯一次险去求医吗? “郎君!郎君!”于问热泪盈眶,既想用点劲晃他,又怕给他晃晕了犯恶心,只好不断去试探他方鼻息,“郎君你千万要坚持住,我们都还在,你别……女君,你快看看郎君是不是没有出气了!” 他怀疑自己被吓傻了,已经产生了凌央不行了的幻觉。 霍晚绛被他吓得回过神,她同样伸出指尖,朝凌央鼻底探去,果然,凌央似是停止了呼吸。 再看他颤抖不停的身躯,也渐渐没了动静。 难道他当真注定命丧于今夜? 那一瞬间,霍晚绛的心几乎都要被无上的悲痛挤满、挤炸了。 痛楚蔓延到五脏六腑,胜过最烈的毒药,疼得她骤然弯下腰身。 她很想哭,为凌央哭痛哭上一场,为本该一世无双、太子位沉檀凝香的绝世仁君,为这个她默默爱了好多年的少年泪洒洞庭…… 可她瞪大了眼,连每一丝的神智都在叫嚣着疼,却半滴泪都没落下。 她一直都知道的,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哭不出来。 祖父离世时她就那样,还被霍腾教训她不孝,可她的三魂七魄早就灰飞烟灭了,灵前不过坐着俱麻木肉身。 凌央死了,她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她该何去何从…… “文玉!兄来迟否?” 门外忽响起一道激动的男声。 莫非—— 霍晚绛的泪就是在这一瞬间夺眶而出,她再不必拘着自己、压制自己所有的感情。 她匆忙起身,发软的双脚更不知是如何跑到门边的,对着楚王虔诚行了个大礼跪拜。 楚王弯下腰,亲手扶起她:“妹妹这是何必?孤来迟了,竟害你与文玉枯坐到此时,孤带来了楚宫最好的御医,这就给他看病。” 第40章 九死一生出鬼门 一推开门,楚王夫妇被凌央的情况惊得双双失色。 尤其是楚王后,她并非故意要害人,更没想到霍晚绛是去求救的。 若是当时她们主仆二人能说清身份,她也不至于把事情拖延闹大到这个地步…… “王上,妾……” “你先回王宫,明日一早告知众人,早朝取消。” 楚王冷冰冰打断了她。 为了凌央的事,他甚至不惜早朝都不上。 楚王后明白,自己这回当真惹他生气了,只好乖乖低头认栽:“那妾先告退,王上保重身子。” 霍晚绛不傻,看他们夫妇二人那古怪的气氛,大概也将晚间的事猜出个七七八八。 楚王并非刻意不见,而是被耽搁住了,可就算现在他来了,凌央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想到此处,霍晚绛悲从中来,又默默在灯下抽泣。 御医就在一墙之隔的房内紧急救治凌央,楚王没有任何措施在身,不便入内。 那边是什么个状况他也不知情,只好先过来,跽坐至霍晚绛正对面,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帕子:“霍妹妹,擦擦泪吧。” 为何他总这般亲近地称呼自己? 霍晚绛不敢去接他的手帕,生怕又惹得他家那位醋坛子生气。便朝阮娘使了使眼色,让她过来转述自己的手语: “多谢王上好意,我们女君说,您是天潢贵胄,肯深夜屈尊前来,她不过是庶人之身,怎堪受得您如此礼待?” 楚王一愣,知她这是被王后吓得不轻了,更明白她现在是何心情。 便起了安慰她的心思,轻轻抽回手,娓娓道来:“你当真不记得孤了?你还会说话的时候,孤同你说过话,还买过糖给你吃。” 他这话说完,霍晚绛果真止住了眼泪,呆呆望着他,比道:【当真?】 她五岁前的记忆,几乎全被一场重病给带走干净了,只记得五岁后的事。 那个时候,她就见过少年楚王了吗? 她的注意当真被转移,楚王粲然浅笑:“孤从不说谎骗人,你若还不信,大可等凌央醒了去问问他,此事他也经历过,做不得假。” 这意思,她见楚王时,凌央竟也在场? 见霍晚绛目露好奇,他继续回忆起来:“那年孤才十六岁,被先王送去长安为质,文玉六岁,而你不过是个四岁的小不点。当时孤就听全长安的人说,文玉有个漂亮小女郎做未婚妻,还是武安侯的独苗。孤心生好奇,就带着文玉偷偷跑出宫,让他去霍家指给孤看。” “我们偷偷翻墙进了霍家,谁知霍老将军在你院中,正教训你,收走了你的糖,不许你吃。” “老将军怕你吃多了糖长蛀牙,可你实在太馋嘴,哭起来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孤心生不忍,便伙同文玉一起去西市买糖,准备偷偷送给你吃。” 霍晚绛:【后来呢?】 回忆到此处,连楚王也不禁笑道:“糖自然是买了,我们也重新回了霍家,可霍家的守卫又岂非摆设?我们刚把你叫到墙边,就惊动了守卫。孤吓得飞檐走壁,一溜烟似地跑了,不小心把文玉留在原地。” “文玉当时才多大?毕竟不是正大光明拜访,他不禁吓,双手一个不稳就没抓好墙,直直摔进你院中青石上,摔掉两颗门牙。” 霍晚绛果然放轻松许多,听到此处,哑哑笑起来。 楚王接着道:“老将军担心你遇到危险,闻声赶去,没看清来人是谁,只当是哪家混小子惦记他的宝贝孙女,抄着鸡毛掸子便对着文玉一顿招呼。文玉疼得嗷嗷大哭,老将军打够了,停下来,才发现竟动手误伤太子,连忙把文玉送回了宫。” “这事儿可让文玉气了许久,他一个月没理我,更不愿出门见人。孤可是拿出各种宝贝去哄他,他才消气的。他那时说,他往后再也不要心疼你了,白白挨一顿打,遭皇宫上下耻笑,还被陛下和娘娘骂他没出息。” 说到此处,霍晚绛的笑僵硬了几分。 难道就是那时起,凌央开始讨厌她的? 后来每每遇到她,更是不爱主动找她玩,就怕又挨一顿毒打? 也许那时起,他们二人之间的渐行渐远,才换得霍素持的趁虚而入吧。 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如果她不曾生病失去说话的机会,如果和凌央青梅竹马的人是她,陪凌央一起长大的人是她…… 楚王不知凌央与霍素持曾有过私情,只感慨着: “世事无常,昔年长安一别,再与你们相见竟是此情此景,更没想到你们这桩婚事最终居然成了……话说回来,当年你欠下他两颗门牙,如今以身为报,也算是宿命啊。” 什么宿不宿命,说罢不过是霍家的算计。 霍晚绛无奈一笑,轻轻颔首,瞧着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她的目光落到楚王手上的扳指上,不正是凌央让送去的那枚?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戴好了。 见她面露好奇,楚王识趣地举起右手,又从衣襟中掏出另一枚扳指: “说来也巧,文玉与孤的这对一模一样的扳指是老将军所赠,意义非凡。” 原来不是一个,是一对,是她误会了。 她更没想到这两枚扳指是祖父相赠,从前,可从没见凌央戴过。 楚王:“孤少时曾爱在长安扮作游侠,专门收拾那些欺凌弱小的世家子女。文玉觉得稀奇,更崇拜孤的风范,也要跟着孤一起干。只是带他在身边,难免行动不便,有一回我们刚要行动,就被霍老将军逮了个正着。” “他说‘黄毛小贼,竟敢在长安城为非作歹多日,处处惹是生非’,可将我们二人的面罩摘下,他大吃一惊,只好放过。” “他告诫我们二人,王公贵族的事我们不便再出手整治,已经闹得面上都不好看了。可他却很欣赏我们二人作风,让我们继续惩恶扬善。后来,他专程命人做了这对玉扳指作为嘉奖,送给我们,让我们不忘初心,不忘黎民。他还说,下次想去看他孙女,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所以孤常去你家看你,还以妹妹称呼你,外人都使坏,让你叫孤叔叔,孤偏偏要叫你妹妹,才显年轻。” “能得老将军赏识,实乃此生之大幸也。老将军虽逝,可回楚地后,孤时时不敢忘却老将军的教诲,故而从未将扳指取下。今夜一见文玉的信物,便知是故人来访。” 他陆陆续续与霍晚绛说了许多从前的事,霍晚绛也从他嘴里,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凌央。 凌央少时不单单有身为仁德储君的善良,更有侠气傍身,轻功才那么出众。 窗外的天渐渐变浅,就这般不知不觉熬过了一夜。 凌央是生是死的答案还没传来,他们二人其实都放心不下,但也只能说旧事将心中忐忑掩过。 终于,御医来报,说是凌央的命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第41章 诗集换的钱呢? “孤去看看他。”楚王率先起身,“你若累了先去歇着,有孤在,只管放心。” 霍晚绛却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往。 凌央恢复了少许血色,呼吸时,薄薄的一片胸腹终于能见到起伏。 直到亲眼看到,霍晚绛心中才顺畅许多。 她卸下紧绷了一夜的精神,趴坐在凌央榻侧,枕着双手小憩,不知不觉间竟当楚王的面就这么睡着了。 楚王会心一笑,并未责怪她如此失礼之举。 他在一旁竖耳聆听御医的低声回禀,眉宇点点舒展开,刚要继续问下去,凌央忽然睁开了眼。 “多年不见,文玉。”楚王挥手命人退下,“兄来迟了,险些误你性命。幸有霍女郎悉心照料,否则你当真出了事,只恐兄百年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凌央腹中空空,自是没多少力气说话。 他无力动了动双唇,看向楚王的眼神百感交集。 楚王皱眉替他盖好被子:“别乱动,御医说你这病症是北人南下最常见易发的疢疾。只是反反复复发作,未能根治,加之路途波折,用错了方法,才险些酿成回天乏术的局面。后续还要仔细给你治病,留着点力气吧。” 凌央使出浑身力气,才发出道软绵绵的声音,问的却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兄觉得,她如何?” 屋子里没有第四个人,这个她自然是指枕在他榻边,紧挨着他熟睡的霍晚绛。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了。 楚王虽满腹疑云,但认真答他:“霍家妹妹有胜西子之美貌,最难得的,对你还有颗七窍玲珑心,实乃良配。” 说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霍晚绛,轻笑道: “你看,为了照顾你,她都累成什么模样了。她从前,从未吃过这般苦头吧。” 凌央点头。 楚王吩咐客栈厨房烹煮恢复元气的养生药膳,等候间隙,他极力劝说凌央住进楚宫。 凌央顶着惨白的脸,干咳着,执意回绝:“谢兄好意,只是我南下之行本无意扰兄,奈何路上出了大事,这才拖家带口进了长沙求助……央不日前还是有罪之身,怎可在南下路上,公然与兄产生交集,令兄受天下人口诛笔伐?甚至受天子猜忌?” 楚王想大笑,却也担心因此吵醒霍晚绛,只能强忍着摇头道: “你呀你……且不说山高皇帝远,陛下的手就算能伸到我楚国,也不是一日就能伸来的。你如今不过一小小白身,我身为楚王,愿与谁交好是我的自由,何人敢置喙?” “无论是从前光风霁月的太子央,还是今日默默无闻的凌郎君,你我之间相连的血脉何曾断过?一日是兄弟,终身是兄弟,你我之间的关系可容不得旁人插手。” 凌央连连说是,但还是强硬拒绝了他住进楚宫的提议: “话虽如此,可我已被除名皇室,此身不再是皇室中人。兄的好意我领了,但庶人凌央绝不能再对任何人多生亏欠,否则不是我能还得起的,愿兄体谅。” “且兄可考虑过,我因谋反获罪,此罪名非同小可。天子最忌他人觊觎帝位,多年以来更是接连削藩、打压诸侯。兄公然邀我入住楚宫之事一旦传至长安,以他如今脾性,定会引得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我不愿兄同楚国泱泱万民受我牵连。” 他太了解晋帝了。 晋帝发起狠来,可不止杀一人以堵住悠悠之口那般简单。 楚王有些生气,觉得凌央看轻了自己,更看轻了有慷慨血性的楚人。 可说他不动,他的性子打小就这样,认定好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无奈只得同意他继续住在客栈。 待药膳药汤熬制完毕,楚王亲喂汤药给凌央,做完这些才离开。 凌央总算恢复些力气,遽遽然伸手拉住他:\"兄走前,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楚王:“但说。” 凌央偏了偏头,含笑道:“把她抱回房里休息吧。” 他和楚王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都没能将她吵醒,可见她累到了何种地步。 楚王无奈道:“这……我也不便……不若将她叫醒,让她自己回去?” 让宫中那位知道,说不准又要大吵一架。 凌央却低垂眼睫,面容愈发憔悴、无助:“兄长也不忍心吵醒她吧?你瞧她这模样,多可怜,你知道的,我现在抱不动她。” 楚王:“……” 这两口子倒真是看着一个比一个可怜,他拿谁也没辙! 罢了,霍晚绛他一直都当妹妹看待,心中光明磊落得很,抱她回屋也不会少块肉。 楚王点头应下,蹑手蹑脚把霍晚绛抱去她自己房中:“改日得空,我再来看你,安心养病吧。” …… 自楚王走后,一连七日都不见他再来。 楚王日理万机,近日又是楚地雨季,不是随时都得闲。加之凌央要他低调行事,便日日只派御医忙前忙后来客栈跑腿。 御医每每给凌央诊完脉,叮嘱下去要如何照料,都是霍晚绛一字不落记在心中,亲力亲为。 她每一次为他疏通经络、为他更衣喂药的温柔举措,每一次因为劳累而揉肩捶背的动作,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一个擅作主张的计划也暗暗在凌央心中酝酿。 霍晚绛早就习惯了和凌央一起生活,这些照顾人的活计也是越做越顺手,越做越有经验。 只是这几天,凌央看她的眼神,怎就那般奇怪呢? 有时她会察觉不适,便停下手中动作,直勾勾地看回去,与他眼对眼。 凌央被她逗得发笑,没个正形儿地打趣她:“别生气,见你好看,我多看两眼。” 莫名其妙,她现在哪里好看了?简直快和骨瘦如柴无分别。 罢了,他的脑子一向与旁人不同,不和他即将这些。 眼见天色不妙,乌云成堆,霍晚绛忙把晾在院内的衣物收回屋。 前脚刚把衣服收好,后脚就降下大雨,霍晚绛不得不在凌央房中暂时避雨。 凌央还是如鬼魅一般,不说一句话,不作任何表情,她走到哪儿,他的眼珠就跟着转到哪儿,不肯放过她。 他一定是上辈子被自己害得惨死,这辈子过来讨债的。 霍晚绛气鼓鼓地背过身去,他的声音才幽幽响起:“阿绛,之前那本诗集换的钱呢?拿来,我有用处。” 第42章 自然是休妻 “还有,等雨停,把于问和阮娘一并叫过来。” 好端端的,他怎的想到这些事了?也怪不得他总盯着自己看,原来是想伸手要钱,不好意思说。 霍晚绛没有多想,背对他坐在门口,双手托着腮,静静赏雨。 赏雨算是件趣事,说得好听些,是权贵间流行的风雅之事。 长安那些权贵人家,甚至还能把赏雨玩出花来,又要煮酒煮茶、吟诗作赋,又是红袖添香、净做些骚人墨客爱做的姿态,进而甚至形成一股攀比风气;说得难听些,只有闲得发慌的人才有心思搞这么多花活,在她眼里,雨就是雨,不必为了斗富而借用赏雨的名头,这根本就不风雅。 楚地的雨,同长安的雨没什么不同吧。 霍晚绛如是想着,伸手出门去接,落在手心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凌央却半躺在榻上盯着她的背,悄悄看了好半日了,她在观雨,他在看她。 他只能看到她娇娆的侧脸,微微扬起的嘴角,满头其光可鉴的长发。 薄雾是伴着雨一同而起,雨雾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门口的她。 他从未有过一刻如现在这般安宁,时间好似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凌央的心境已与从前赏雨时截然不同。 楚地的雨再冷,也冷不过长安。 他下定决心,缓缓闭上眼,嘴里反复轻轻哼唱起歌谣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1】 霍晚绛被他的歌声吸引,转过头,眨着又亮又大的眼睛望向他。 这还是霍晚绛第一回听到凌央唱歌,从前霍素持就炫耀过,太子的歌只会唱给一人听,那就是她。 她好歹念过不少书,知晓这是首男子对女子表露心意的歌谣,如今,她也有份听了? 秋雨思美人,他是思念那个远在长安的美人。 霍晚绛现在很少因为他喜欢别人这件事难过了,那是他的自由,可心里还是会有说不出的酸胀。 雨停了。 “我唱的好听吗?”凌央没再唱歌,打断她惆怅的心绪,“你可还愿意听?” 抛开他唱的内容不谈,凌央处处都完美,天生一副令人如痴如醉的嗓音,她自然是愿意听下去的。 凌央收起笑:“好姑娘,雨已经停了。想听,你就把他们都叫过来,我再给你唱。” …… 于问和阮娘齐齐到了凌央房中。 凌央开门见山问阮娘:“诗集卖了多少钱?” 阮娘不敢直说,只能看向霍晚绛,慢吞吞道:“这……实在是笔不小的数目,我给忘了,还要再回屋数数。” 凌央神色严肃,冰冷得与方才那个雨中唱歌的少年判若二人:“不必了,看来你们是诚心不想给。可那好歹是我的东西,卖了多少钱,怎么用、用于何处,也该我做主,是也不是?” 霍晚绛给阮娘飞了个眼神,阮娘道:“是。” 凌央:“全部拿出来,转赠给于问。”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了。 霍晚绛当即激动起来,他这是何意?什么叫转赠,难道他不打算带于问一同去岭南了? 就算这样,他把钱全部给于问,自己一点不留,这又算什么事? 于问也察觉不对,哭叫着:“郎君,你是想赶我走吗?” 凌央毫不委婉:“不错,于问,你不该与我一同流浪,蹉跎你的大好人生。何玉已经不在了,我希望你拿着这笔钱,好好过完这一生。” 于问:“可是……” 凌央:“听话,你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我本打算将你送进楚宫,望兄长对你多加照顾。可转念一想,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年奴才,我不忍把你送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做奴才。你拿着这笔钱做生意也好,买个院子雇群人伺候你也罢,都任凭你支配。” 霍晚绛不同意,麻利比划了一番:【凌央,我不反对你想给于公公一些遣散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我们去了岭南难道全部跟着你喝西北风?】 凌央轻蔑笑道:“怎么?女子以夫为天,我就算是去岭南要饭,你也得跟着我一块要。若是你现在不高兴我给于问这么多钱,大可自己滚,我绝不留你。” 末了,他还补充了句:“霍晚绛,你什么时候改改你小气的性子?于问你都容不下,你还能容得下谁?” 他真是病坏了脑子!做好事也该有个度!竟还理直气壮朝自己泼脏水。 他越是这样,霍晚绛就越要赌气,不就是钱吗?她全部拿出来好了! 到了岭南,若是不慎曝尸街头荒野,可别怪她没钱去打一口个棺材! 霍晚绛摔门离去,直接奔回房里取钱,扔给屋中主仆后,便头也不回离开。 于问不肯收这钱,跪在凌央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郎君,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你赶我走也不行,除非我死在你面前。” 凌央的心不住作疼,他何尝不想和于问一起如家人般度过下半辈子? 可是何玉的离世将他惊醒,他们这些人受到的苦难,全部来源于他,只有离开他,他们才能安生。 “于问。”凌央少见地发了脾气,“你的命都是我从永巷捞出来的,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你若执意要跟在我身边,就等着明日一早替我收尸吧。” 于问被他吓唬得一愣,脑海里浮现无数当初他自残的记忆。 凌央向来说一不二,他不敢和凌央置气。 于问又哭求了快小半个时辰,凌央还是没有心软的意思。 他快哭得背过气了,终于肯点头同意:“郎、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会好好活着的。可是女君怎么办?女君不比别人,莫非郎君当真不念她的恩情,还记恨着她?” 他宁愿把霍晚绛带去岭南要饭,可想而知,他的心对霍晚绛硬到了什么地步。 凌央忍不住叹气:“她和阮娘我也有安排,于问,我不是那么薄情的人。除却当初在长安,我因为头脑不清醒喜欢处处针对于她……我不会折磨她一个小女郎的。” 原来他不会虐待霍晚绛,于问这才放心,好奇问道:“郎君打算如何?” 凌央:“你去找客栈小二要份笔墨来,别惊扰了她。” 于问:“郎君这是要——” 凌央:“自然是休妻。” 第43章 我愿割爱于兄长 翌日清晨,楚王不用早朝,特意带着楚王后连同几个孩子暗中拜访。 “前几日的事,本宫还要多向妹妹赔罪。都怪本宫小心眼,王上已经狠狠教育过本宫了。”楚王后将一件彩衣华服递到霍晚绛手里,“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霍妹妹若原谅了姐姐,就收下吧。” 彩衣是楚地流行的款式,不论是材质还是制式,都与长安城的女子成衣略有不同,很是新奇。 堂堂王后肯主动道歉,霍晚绛怎敢计较? 何况被耽误更多的是凌央,这件华服算是一个台阶。 霍晚绛识趣接过,笑容可谓得体大方,挑不出半点错处,同时还不忘给楚王后比道:【多谢娘娘美意,妾很喜欢】。 楚王后掩唇巧笑:“不若妹妹现在就下去换上?这衣服做得急,本宫也是估摸着你的尺寸叫宫人做的,不知有没有不合身的地方。” 霍晚绛朝她福了福身,迈着典雅小步慢慢退下。 等她换好衣服,缓缓推开门,楚王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瞧妹妹这风姿神韵、楚楚纤腰,倒真有几分我们楚地女子的模样,能得你为妻,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凌央。 就连楚王的几个孩子也眼巴巴凑上来,一左一右牵着霍晚绛的手:“漂亮姐姐,你可不可以带我们放风筝玩?” 楚王挑眉训斥道:“不知礼数,你们要管这位姐姐叫叔母。” 他都一口一个妹妹地称呼霍晚绛了,孩子们再叫姐姐,岂不与他同辈? 霍晚绛嘴角始终维持着亲和有礼的笑,却在视线与凌央正撞到一处时,迅速垮了下来。 对面楚王心领神会,低声问凌央:“惹她不高兴了?” 他很好奇,霍晚绛这样好的脾气,怎会有横眉冷对凌央的时候。 凌央放下茶杯,被于问搀扶起身:“兄可否借一步说话?我观客栈花园内有一临水高台,视野极佳,可俯瞰整座客栈。” 如此遮遮掩掩,楚王被他勾得愈发好奇,不禁捧腹:“看来你犯的可是桩大错,今日风大,于问,多给你主子添件外衣再上楼。” 二人临风立于阁楼上时,已是半柱香后。 于问和楚王仆从皆默契退下。 朔风扑面,凌央的目光就没从霍晚绛身上下来过,楚王只当他爱妻心切,但还是敏锐嗅到一丝感伤之色。 霍晚绛正和楚王几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回荡在客栈。 他们喜欢她,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更不会瞧不起她是个哑巴。 凌央竭力掩饰苦笑:“兄以为,阿绛生得漂亮吗?” 怎么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霍晚绛还用得着让外人不断夸赞,以证其美貌? 凌央不知妻美到有点不识好歹的地步了。 楚王满脸黑线:“她是我妹妹,自然漂亮。” 有枯叶从二人跟前打旋飞过,凌央伸手接住,轻轻捏于指尖,自言自语道: “是啊,她不单漂亮,而且还是如此年轻、含苞待放的漂亮。我曾有幸于暮春时节去过一回洛阳,恰恰错过洛阳群芳盛开的日子,遂懊悔不已。回长安路上,却偶遇一热心白发道人,捧了株他养在深山十年的牡丹拦路,叫我停马观花。” “那是株墨牡丹,乃花中极品,是整个大晋也没有几株的名贵品种。我永远记得那日的心情,洛阳繁花似锦,偏我去时不逢春,本是败兴而归,谁料竟能在谷道中一窥真国色。” 楚王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炫耀来了。 霍晚绛的存在,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冰天雪地里骤然出现的一抹春光? 可凌央却将叶片高高举起,对准日光,指尖不住发颤: “老道人本想把花赠与我,被我拒绝了。离开洛阳,离开了它熟悉的环境,它很快就会被养死。” “而我,与枯老破败的秋叶何异?” 楚王安慰他:“文玉,御医说了,你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岭南,只要你肯坚持——” 凌央放飞树叶:“兄长,我的身体我最是清楚不过。自从受刑到今日,被废去一身功力不谈,我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四肢都萎缩了,再过不久路都不能走。我这样转瞬即逝的枯叶,怎可自私自利到把她拘在身边?” “那夜你披星戴月前来,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全都听到了。兄长,早在御医的针扎下去前,我就是清醒状态。那时我真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好还他们几人一身轻,可我没想到她可以在乎我到那种程度,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愿为我求人。” “她的父亲是武安侯,母亲是刘将军,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要永坐高台,不该为任何人低头。而我,给不了她那样的尊荣。兄长难能与她亲近,更有耐心与她相处,若是不弃,我愿割爱于兄长。” 身为男人,凌央最清楚,没有男人会不爱美人,这位堂兄亦是。 他会慢慢被霍晚绛打动的。 可楚王不这么认为。 原来凌央蓄谋已久,今日拉着自己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竟是为了把霍晚绛塞给自己! 他大惊失色,险些破音:“文玉,你疯了!” 凌央沉静如水:“兄长,我没有疯,梧州,我爬也要爬过去。至于她,我想交给你代为照料,若是喜欢,纳她为美人也未尝不可。休书我已经写好了,她还不知情,我随时拿出来都作数。” 楚王气得拂袖,紧咬后槽牙: “我不同意,那日我不过是担心她,才与她说了那么多套近乎的话。她比我小了十多岁,我一直都把她当成妹妹,你怎么忍心把她交到一个老男人手里的?” 凌央出于无奈,只能搬出霍家:“兄长可还记得老将军昔年教诲之恩?如若让他老人家知道,我二人竟无一人有勇气敢收留他的孙女、对她好,你说——” 楚王坚持己见:“你说破了嘴皮子,我也不会点头应下,我对你嫂嫂许下过承诺,任何莺莺燕燕都不会入眼。” 凌央幽幽道:“兄长就不担心行至半路,我拿出休书,把她扔在深山老林喂老虎?兄长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身上流的,又是谁的血。” 第44章 霍晚绛,你知不知道你很下贱 楚王被他气得心悸:“你……你不会这么做的,休想激我。” 凌央宛如怨灵附体:“怎么不会?兄若不信,大可找于问问个明白,当初在长安,我是怎样不管不顾想杀了她。这么多天,我可主动说过一句我喜欢她?” “她不慎打坏了我做的长明灯,差点被我拿白绫勒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瞧我满手的伤,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敢不爱惜,怎么会爱惜她?” 眼前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楚王却被他的眸光盯得心里发寒。 凌央从不轻易拿生死之事开玩笑。 楚王算是看出来了,凌央的神智时好时坏,他疯得不露声色、不显痕迹,霍晚绛留在他身边,确实危险。 迫于无奈,他只能安抚凌央:“你别激动——这件事,我这边可以点头同意,但剩下的还要问过你嫂嫂。” 凌央忽然喜笑颜开,生怕他反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三日后,凌央的疢疾几近痊愈,没有大碍。 楚王宫的马车停到客栈后门,宫人说奉楚王之命,接他们二人入宫参加家宴。 这几日,霍晚绛都因为他的冲动之举没有理会他。 时值深秋,南方有了丝丝缕缕冷意。 坐进马车,凌央主动凑近霍晚绛:“我这一病耽误了不少时间,兄长知你我明日就要动身,特意为我们设宴,你就别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了。” 如果眼神可以骂人,霍晚绛对他这一眼斜睨,已经骂了他八百回。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与当初那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她不同了。 凌央付之一笑:“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保证,我不是一时脑热才留于问在长沙。到了岭南,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霍晚绛脸色缓了几分。 莫非凌央有别的求财之道? 她几乎快要忘了,身为前太子,他怎么可能做这么没有把握的事?只不过他被何玉的事吓得大病一场,往后自然要步步谨慎打算。 所以那日,他让自己滚,说的不过是一时气话,他还是不讨厌自己的。 这些理一想通,霍晚绛心里就没那么憋屈了,她当真一度以为凌央要带她去岭南要饭,要从猴子手里抢吃食。 进了楚宫,开宴尚早,自有宫人带他们二人细细参观。 各地藩王的王宫有大有小,封地富庶的藩王,可以在仿照长安皇宫行制的基础上,再自行润色一番;至于封地偏远苦寒的藩王,王宫甚至不如长安世家权贵的府邸奢靡。 而岭南那种地方……连个藩王都没有。 想到明日的路程,霍晚绛头开始隐隐作痛。 好在现在没了那股要命的热劲,南方冬天不下雪,路上的危险应该会少很多吧。 凌央与她一起参观到一半,就被楚王的内侍叫去喝茶。 他们二人胜过亲兄弟,又对彼此知无不言,话多些也是正常。 霍晚绛百无聊赖,走上楚宫高耸的宫墙上放空。 她望着王宫外来来往往的百姓,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远天,不知八百里洞庭位于何处,也不知始皇帝的传国玉玺沉在哪里,是否已经化为水底淤泥。 凌央不在身边,一股莫大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她承认,这段时间不光是凌央在接受她的存在,她同样在适应他。 尤其是上回,刚入荆州时,她和凌央同榻而眠…… 想到这些,霍晚绛的脸红了大半,赶紧止住不该有的念头,低下了头,盼着秋风能吹散颊上红晕。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至耳畔。 霍晚绛回头的功夫,楚王后就走到了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女郎以为,我楚国风光如何?” 她说话带了鼻音,眼睛也红得厉害,似是哭过一场。 霍晚绛先是行过礼,才比道:【王后娘娘,楚地至今仍有先秦风尚,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吸引着我,我很喜欢。】 阮娘一字不落转述。 楚王后冷笑道:“那是自然,楚国如今在大晋众多封国中一马当先,可不是王上一人的功劳。治理这片这泱泱土地,也有我的一份,我与他不同,任何人都无法插足,你明白吗。” 霍晚绛不明就里,阮娘便替她问道:“王后今日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按理说,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准备宴会。 楚王后柳眉轻竖:“霍女,现在不是你和本宫装蒜的时候。本宫已经同意留你下来,可也要与你约法三章,否则,本宫能忍你一时忍不了你一世。这第一,你永远也不要对不该妄想的东西动邪念,否则从前那些美人是什么下场,你就是什么下场。” “你若再识趣些,本宫倒是会考虑让王上奉你为翁主,享我楚国万民供养。” 霍晚绛如遭五雷轰顶,什么留不留、翁主不翁主的,楚王后今日说的这些话,莫非—— 她心生不妙,眼底瞬间溢满清泪:【王后,您告诉我凌央在何处?】 楚王后亦是大吃一惊:“怎么凌郎君没同你说过这件事?今日他进王宫,就是专程把你送到王上身边,他现在应该在前往岭南的路上了。” 霍晚绛力不从心,险些就从宫墙高台上重重摔下,幸好有阮娘稳稳扶着。 凌央他骗人。 他居然就这么把自己给交出去了。 她更不信楚王会是个一时起了色心的伪君子,她一定要得到说法。 楚王后见她反应过大,旋即也想明白了。 原来霍晚绛从始至终都是不知情的,她不过是被两个男人算计于股掌之中的菟丝花罢了。 她亲手拉着霍晚绛跑下城墙:“他刚离宫不久,现在还没走多远,本宫给你备车马,你快追去客栈找他问个说法!” 马车一路纵行在长沙城主干道,险些踢伤行人,终于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客栈。 客栈后门,楚王与凌央正在互相作揖拜别。 没等马车停稳,霍晚绛就跳了下来,摔伤了双膝。 楚王后和阮娘跟着下马,合力扶她起来。 霍晚绛遥望凌央,心灰意冷到极致。 他面上甚至并没有一分被戳破的惊慌之色,平静得令她窒息。 她缓缓启唇,用口型说了三个“为什么”。 “为什么?”凌央哂笑,双手环抱,极尽淡漠地俯视她,“霍晚绛,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下贱?” 第45章 凌央,你把心还给我 深秋的风寒得刺骨。 他说自己什么?下贱? 这辈子,哪怕是叔母都没有这般骂过自己。 霍晚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摇摇晃晃朝他走去,换来凌央又一次嗤之以鼻:“怎么,没听清楚?要不要我再说第二遍。” 楚王后快步冲上台阶,把霍晚绛护在身后,抬手给了凌央一巴掌:“凌文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一个女人,骂得这么脏,你还有没有良心!” 凌央的头被她打得偏朝一边,脸上笑容更甚:“嫂嫂说得不错,可这是我们的家事,嫂嫂就算贵为王后也不可以管。” 一直一言不发的楚王终于看不下去,他忙把王后又拉又抱带到一旁,劝道:“你让他们自己说清。” 外人散尽,就连阮娘也被凌央冰着脸赶走。 他穿了件崭新的月白袍子,斜斜依靠在门框边,身姿颀挑,满眼玩味地品鉴着霍晚绛,犹如在打量一件物品: “你以为,我是怎么有底气把钱全部给了于问还敢南下的。你这张脸,卖进秦楼楚馆少说也值万金,不过嘛——我舍不得将你卖去那些地方,我把你卖进了楚宫,卖给了王兄,你可高兴?” 霍晚绛的心已经被他一字一句给用力揉碎了,她胃中泛起阵阵恶心,恨不得把一颗真心全部呕出来还给他。 她用力把下唇咬破,紧紧盯着凌央,他这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露不出任何破绽。 可她还是好想亲口问他一句,凌央,你这骗我对不对?你一定有苦衷对不对? 凌央干脆直接伸手捏住她的脸: “你知道你和她最大的不同吗?你知道为什么你替我做了这么多,我还是不喜欢你?你们同为名门贵女,她博古通今,通文达艺,我得她便如伯牙遇子期。失去她,也自当断弦永不复弹奏那般轰轰烈烈。” “她那样的姑娘,永远不需要洗手作羹汤来讨男人欢心,她就该高高在上,被万人仰望。而你,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污点,你伺候起人如同蠢笨的村妇,我看着就犯恶心。我也曾说服过我自己,把你当作玩物赏玩对待就好,可即使那样我都迈不出那一步。” “你在我面前出现一日,我就会一遍又一遍想起我被一个哑巴养着的日子。我凌文玉是谁?天子与卫后之子!就算成了只落毛的凤凰,也不能受一个哑女这般羞辱。” 说罢,他掏出休书,一把砸在霍晚绛面上:“你且一字一句看清楚,我早就把你给休了。” 分明是片轻飘飘的布帛,砸在她脸上却胜过千斤重。 霍晚绛没有去接,任由休书落在地。 凌央扔出休书,面无表情与她擦身而过,再没回头。 霍晚绛失去所有力气,慢慢滑坐在地,她捡起休书,紧紧攥在手心,痛苦大哭起来。 可惜她的痛苦和别人不一样,是无声的,注定了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人可以感同身受。 她对凌央的好,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不堪。 她也是被疼爱着长大的女郎,她的心是肉做的,凌央怎么可以丢得这么理直气壮? 所有人都欺负她没权没势,所有人都欺负她不会说话。 这人世间太残酷,阿爹阿娘、祖父,我想你们了。 凌央,你把我的心还给我,还给我。 二人动静太大,凌央方才吵架时气势更不小,远远的,阮娘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一直以来,凌央在她心中树立的形象尽数坍塌。 阮娘回到霍晚绛身侧,蹲下身,气愤安慰她:“不就是个只会窝里横的废物男人!离了他,我不信咱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差。女君,你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切不可因为他想不开啊。” 霍晚绛一把抱住阮娘,又哭了小半个时辰。 终于,她亲手抬袖抹去眼泪,坚定了目光,给阮娘比道:【既然他把我送给了楚王,那我们就回楚宫吧。他刻薄寡恩,毫无人性,我不屑再与这样的人有纠葛。此生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她承认她是在赌气。 她对楚王根本不感兴趣,更不敢和泼辣跋扈的楚王后斗。 可凌央都没考虑过这些,就敢随便扔下她,那她就要遂了他的意,在楚宫好好活出个人样。 凌央,你给我等着后悔吧。 …… “一定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和她分开?”长沙城外,楚王下了马车,和凌央做最后的道别,“文玉,我赌你会后悔。” 事实上,凌央已经后悔了,否则方才不会在马车里呕出大口鲜血。 凌央乏力地倚坐在马车门前,失血过多的脸泛着惨淡笑容。 方才若再不跑快些离开霍晚绛的视线,他那口悲痛交加的血就要当她面呕出。 他望着长沙城门后若隐若现的楚宫轮廓,心中疼痛不假,但更多的是解脱和释然: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就是知道她太喜欢我,才要用最狠毒的方式让她死心。否则,她不会这么快就放下的。” 楚王后还在生气,甚至气得破了音:“你就不怕说了那么重的话,她想不开直接一头撞死?” 她自诩是世间最洒脱、最刚烈不可摧的女子,但如果换作是楚王这么骂她,她定会气得当场血溅三尺。 凌央摆首:“她不会的,我了解她。” 她就像一颗夹缝里长成的幼苗,哪怕有一点点阳光,她都会拼了命地往上蹿,只为挤出那一方小小天地。 风摧雨残更不会杀死她,只会助她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现在不能想她,越想她,他就越放不下,更怕自己回头去找她。 楚王对赶车卫兵又吩咐了一番,忧心道:“你当真不收我分文?文玉,你自力更生的想法是好的,可岭南不会给你自力更生的机会。” 凌央坚持拒绝:“兄长对我的帮助够多了,能得兄长亲卫护送我南下,已是央莫大的荣幸。也请兄长相信,我能在岭南闯出一番天地来。到时,你我兄弟二人再会,央绝不食言。” 楚王:“一言为定。” 马车缓缓启程,楚王夫妇一直目送,直到彻底不见马车的踪影,才转身回城。 楚王后心情微妙:“走吧,把那孩子接回王宫,从今往后,她这个妹妹妾认了。” 楚王打笑道:“不吃她的醋了?” 楚王后白他一眼:“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良心。” 第46章 我更恨自己爱过你 不过才进了楚宫两日,霍晚绛就一病不起。 虽然与凌央以最不堪的方式诀别后,她在心中默默许下豪言壮志,可她到底不是铁打的、泥筑的。 活了十五年,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谩骂,加之秋风太急,楚地潮湿,很快她就病得滴水不进。 这两天,她无时无刻不囹圄于梦魇之中无法抽离。即使偶尔能睁眼,想到的也是前日凌央说的那些话。 她不恨凌央无情,他向来就是个无情的人,只是她从前看不清,一厢情愿地要喜欢他、要倒贴他。 她更恨那般喜欢过凌央的自己。 霍晚绛从没生过这么重的病,更不愿吃药,阮娘说什么她都不肯依。 再这样下去,定会有性命之忧。 别说她一个年轻女郎,长安城可不缺年过三十都被丈夫以言语逼死的高门主母。 过刚易折,太要强的女子气性也高,往往会吃更大的亏。 楚王后带人来探望她,顺带给她带了套新衣首饰。 她这回是实打实心疼霍晚绛:“霍妹妹,本宫和王上已经决定待你病好,就封你为楚国翁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楚国人了。” 晋帝在逐年削藩,藩王权势虽不比从前,可楚王要认一个忠良之后为义妹,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算是一桩美谈。 霍晚绛呆若木鸡,对外界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从忠良之后到准太子妃,从准太子妃到庶人之妻,现在又从庶人之妻摇身一变成了楚国翁主…… 她的人生真是丰富多彩,说不定死后还会以特殊的原因记载于史书。 可她宁愿不要这样的丰富多彩。 她的一生也太漫长了,到现在居然还没走完,就已觉无聊。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喜、任何挑战,或者是就此大富大贵顺遂一生,都激不起她半点兴趣。 霍晚绛这回当真生出了求死的心。 楚王后见她不理不睬,也知道她不是刻意为之,便把阮娘叫到门外问话。 阮娘如实把霍晚绛的情况告知于她,楚王后越听越不是滋味。 霍晚绛的症状,可不是用相思病就可以盖棺定论的。 真相如何,她一清二楚,可如果把真相说出来,未必对霍晚绛有好处。 若是不说,万一她撑不过这一劫,香消玉殒…… 无论怎样,都是一桩罪过。 楚王后没了和楚王亲热的心情,怕他看出端倪,谎称身子不舒服,便独睡了一夜。 可一整夜过去,她都因为这件事没有合上眼,直到天明时分,她终于想通了: 不论霍晚绛的最终选择是什么,她都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霍晚绛。是走是留,要过怎样的人生,选择权都该交由霍晚绛自己手中!他们不能随意安排她的人生,这是对她莫大的不尊重! 想到此处,楚王后赶紧披衣起身,奔赴霍晚绛的宫室。 她到时没有打搅任何人,怕吵醒霍晚绛,便放轻了脚步。 没成想霍晚绛居然罕见地起身,她衣衫单薄,坐在落地宫灯前,手里正烧着什么东西。 火苗很快起势,将整段布帛点燃。 眼见火苗已经攀上点燃她的袖口,楚王后一急,提着茶壶就冲向她:“你千万别想不开!本宫什么都告诉你!” 下一瞬,冰冷的茶水浇到霍晚绛的手上,扑灭了火苗。 霍晚绛原本是在焚烧凌央留给她的休书,至于后果如何、会不会起火,她现在的脑袋已经全然考虑不到了。 凌央的休书她一次都没有打开看过,不必想,布帛上定是各种辱骂斥责之言。她是个要强的人,不自找苦吃去看那些文字,是她最后的坚持。 若是把这份休书烧干净,能就此烧断她对凌央这些年所有的感情,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只是没想到,楚王后居然误以为她想不开想自戕。 霍晚绛手上被烫出个大泡,楚王后忙让宫人入内给她处理烧伤。 阮娘被动静吵醒,得知前因后果,吓得赶紧进寝殿候着。 等处理完毕,楚王后才坐在霍晚绛面前,语重心长道: “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你可想过你是武安侯唯一的血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们这一脉就彻底消失了。” 霍晚绛知道她误会了,还以为她会讲一大堆大道理,谁知,楚王后竟又一次提起凌央。 提起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凌央,连同他们二人之间所有的误会,她都一一说出来了。 霍晚绛越听越精神,激动比道:【王后当真没有骗我?】 楚王后三指指天:“诚然,一开始得知他们二人要把你留在楚宫,我是对你抱有敌意。我怕王上照顾着照顾着,就把你照顾成了宠妃……现在你已经留下来了,我更非容不得你、想将你骗得出走才这样说。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便遭天打五雷轰。你若还不信,可以去问王上。” “他们这两个蠢货,做事顾头不顾尾,全然不考虑你接不接受,险些害你没命……” “你不知道,文玉对你放狠话那日,他一坐进出城的马车,就急得呕血不止。霍妹妹,他不是没有心的人,更不会对你恩将仇报,你不要怪罪他。” 晋人最忌随意发誓,楚王后却敢为了她和凌央之间的私事,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不必再去找楚王对峙。 霍晚绛已是泪如雨下,手上的伤,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疼。 凌央,你何必这样做呢?两败俱伤,当真就是万全之策了吗? 楚王后问她:“他身体不好,车马走得慢,现在应该还走不了多远。你若是想回到他身边,本宫和王上会全力助你。你若是想留,与他天各一方、各自安好,我们楚国上下绝不会有一人敢对你不敬,你想清楚了吗?” 霍晚绛几乎毫不犹豫对她比道:【我要走,我要去找他。】 楚王后:“你当真想明白了?不是本宫打击你,女儿家更不能因一时的儿女情长就葬送掉自己的一辈子,这一点,你应该明白的。” 葬送一辈子,听着是唬人,可霍晚绛想得很清楚。 楚宫不是一个长久之地,天子和卫后更是前车之鉴。 楚王后现在尚且貌美,与楚王夫妻情深,那多年后呢?会发生何事,会不会牵连到她? 一切都是未知。 她终究是个外人,留在楚宫只能享这一时的繁华,寄人篱下终究要也要看主人家的脸色过活。 只要她能自由,她就有的是活法。 第47章 追夫 林间群鸟被车马惊飞,一团接一团,迅速四散分开。 这条路鲜少有人走,即便有,也多为北上运送贡品的岭南人。 此间鸟兽还未适应同人共处,极易受惊吓。 凌央出神地观察窗外一切景致。 从前只模模糊糊地知晓大晋坐拥八千里泱泱河山,八千里究竟是什么数目,他并没有实切的感受。 如今一寸一寸走过,方知从前在长安时所见所闻,不过是坐井观天。 此生若是能有机会再北上一回就好了,他一定要走到比长安更远、更辽阔的北方,去看看大漠孤烟、天山祁连,这样,倒也没枉来这人间。 只是他这一生到底辜负那个女郎太多。 吹了些风,凌央干咳几声,迅速合上窗,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霍晚绛的脸庞来。 他已经离开长沙七日,把她丢在遥远的异乡七日,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是否安好。 这七日以来,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甚至连做梦,都是和她从前的点点滴滴,最后总会绕到他们二人彻底分别那天—— 他何尝不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她心窝上捅刀子? 霍晚绛,你不必原谅我,我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 幸好,在分别前,他把想做的事全都做了。 如果她能反应过来,如果她能猜个明白。 她应该会知道,那日秋雨不歇,他在雨中轻轻哼唱起歌谣时,其实已经在同她道别。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 她十四岁生辰那夜,悄悄放在渭水的许愿河灯上,用娟秀的篆体小字写下过一段心愿。 当时他正与姬长生在城外夜巡,河灯被水流扑灭,一路携卷到岸边,刚好就停到了他和姬长生脚下。 姬长生当时捡起河灯,打趣道:“哟,这是哪家女郎放的河灯?” 说罢,他抽出河灯里的绢帛,借着清辉月光,大声念起来: “若有一日,太子哥哥愿唱歌给我听就好了。听素持说,他唱歌很好听,可惜他从未对我唱过。” 绢帛上的字被姬长生公然念出来,引得凌央不满,嘴硬训斥他:“长生,你怎可偷看女儿家的河灯?” 姬长生笑呵呵道:“没想到这么凑巧,就看了未来太子妃的少女心事,臣知罪。话说回来,太子当真没给你这小媳妇儿唱过歌?” 凌央气得勒马掉头:“无可奉告。” 他确实没给霍晚绛唱过歌。 他会的歌谣都是幼时从卫后那里学的,两个姐姐想学,卫后就亲口教她们,他躲在椒房殿暗处也偷偷学了去。 若是让人知道他堂堂太子唱的都是些儿女情长的歌谣,岂不贻笑大方? 所以,他只唱给过霍素持,只唱给自己认定的心上人。 至于霍晚绛,谁管她听不听得着?反正等她及笄,把她娶回东宫,她不过是个摆设。 直到凌央不是太子,这桩早已被他抛之脑后的往事终于被想起来。 他是个什么也不能为霍晚绛做的废人,甚至连写下那封该死的休书时,他的手已经无力到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字。 那是他此生写过最丑的字,歪歪扭扭,笔触颤抖。 他唯一能再为她做的,就是了却她十四岁这桩心愿,再自以为是地给她安排一个最好的结局,仅此而已了。 如果她看了休书,看到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或许会解气一些吧? 凌央五味陈杂,越是想她,他的脑子就越是混沌。 身后林间的飞鸟群突然被惊得一片大乱,鸟鸣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 一连串疾驰的马蹄声也逐渐逼近。 “发生何事?”凌央靠近车门,询问驾车卫兵,“莫非是有匪寇出没?” 岭南一带流民众多,匪患四起。 卫兵略显紧张,但强作淡定答道:“郎君别多心,山间草莽毛贼可买不起马匹作乱,许是附近某个大营的士兵出没吧。” “文玉,快快停马!” 车后突然响起楚王的声音。 凌央满头雾水:“这都出荆州界了,兄长怎会一路追我至此?停马罢。” 难道楚王是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告诉他,亦或是朝中局势有变? 凌央被扶下马,双脚刚一沾地,还没对楚王行礼,就如遭雷击般直直呆愣住。 霍晚绛与楚王同骑一匹马,正坐在楚王身前,遥遥与他相望。 她怎么会出现?她不是应该在楚王宫住着,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凌央揉了揉眼睛:“兄长,你怎么……怎么把她带来了?” 他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楚王跳下马背,亲手牵着马绳,把霍晚绛带到凌央面前:“她什么都知道了,文玉,她要跟着你,谁也拦不住。” 凌央装傻:“知道什么?” 楚王哭笑不得:“你说呢?人我亲自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就等你们自己走了。霍妹妹,下马吧。” 也亏得她是霍晚绛,是凌央的妻子,换作旁人,他是万万不可能亲自护送的。 霍晚绛刚一下马,便快步跑向凌央,用力扑到他怀中,泣不成声。 温热的泪水打湿凌央的衣襟,怀里的阵阵芳馨更是提醒他,这不是在做梦。 凌央本想推开她,再一如往常般对她冷嘲热讽一番。 可她哭得太厉害,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圈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身:“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霍晚绛不能答他,只一个劲在他怀中点头,蹭得他发痒。 凌央面色阴沉:“胡闹!知道了便知道了,为何还要跟上来?你知不知道再往下走就彻底不见人烟了?” 阮娘不知从何处跟着冒了出来,走到两个年轻人身侧,笑盈盈道:“郎君,这是女郎自己的决定,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你就安心带她南下吧。” 没想到,霍晚绛对自己的执念已经深到这种地步了? 他太低估了霍晚绛对他的爱,也太低估了她的绝心。 凌央松开霍晚绛,深吸一口气,按住她双肩:“现在跟着兄长回楚国,尚有回旋的余地。霍晚绛,人不能没苦硬吃,更不能自找苦吃。” 霍晚绛低下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动也不动。 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凌央头疼不止,默默看向楚王,谁知楚王也一脸看戏的神色,根本不打算插手。 罢了。 凌央牵起她的手走向马车,气得头昏脑涨:“霍晚绛,这是你自找的,往后遇到什么事,你没有后悔的资格。” 第48章 我不会再做混账事了 “手是怎么回事。” 霍晚绛刚坐进马车,凌央就眼尖发现她缠着层层白纱的双腕。 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做了傻事才造成这副模样。 可霍晚绛不敢告诉他,她心虚低着头,不予回应。 想到这段时间的经历,她愈发委屈,一颗比一颗大的泪珠直直坠下。 凌央揉了揉额角:“我又没凶你。” 他算是明白了,霍晚绛就是个哭包。 阮娘直言:“郎君,这是女君焚烧休书时弄伤的。若非王后及时发现,女君住的寝殿都要点着了。” 到时候可不止烧伤这么简单。 凌央愣怔:“烧个休书能把手烧伤?霍晚绛,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寻死?” 她的双手生得多好看啊,细若削葱,皮肉细腻,连指甲的色泽、形状都娇嫩如芙蕖,她怎能如此不爱惜。 霍晚绛听到他略带训斥的语气,连日来的种种酸楚和痛苦悉数爆发。 她看着凌央的脸,竟比诀别那日瞧着还要憔悴沧桑十倍。 她再忍不住,先是钻进凌央怀里大哭,后又手脚并用在他身上乱打乱踹。 凌央,你有没想过我会害怕?我会不开心?我甚至会活不下去? 你只想过求得自己问心无愧,可想过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根对你言听计从的木头。 凌央:“……”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打在身上跟挠痒一样,他自然受得住。 只是他没想到,他当真差点就逼死她,他以为霍晚绛是个受了打击很快就能站起来的姑娘。 他忘了,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权利。 凌央没有动弹,任由她捶打出气,他转而问向阮娘:“姑姑,她要跟着我是她年纪小不懂事,连你也要任由她胡来?” 阮娘摇头:“非也,郎君且听我细细道来,我说的这些,都是女君所思、所想。若要我来选,我也要劝她留在楚宫,可她想到的远比你我都深远。” 凌央:“愿闻其详。” 阮娘:“你们二人既然是夫妻,是不是任何要事都要仔细商量、斟酌,再做决定?你用这种方式把她留在楚国,可曾考虑过后果?” 凌央:“我那是为她好,我知道她不可能同意,才出此下策。何玉的事动摇了我,我正是因为不想连累她,不愿见她受苦。这是我目前能为她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阮娘指着霍晚绛的烧伤:“这就为她好的下场,你亲眼所见。郎君,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为她好,只能感动你自己。” 凌央耳根通红:“那又如何?” 阮娘叹息道:“郎君又拿什么保证楚国是可久居之地?” 凌央:“你们敢质疑我兄长?” 霍晚绛越哭越气,越气越哭。 凌央从前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她哪里在说楚王半分不好了? 此话一出,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忽停下手,转而给了他更重的一拳。 凌央这才紧紧桎梏住霍晚绛,低头半哄半训斥道:“嘶,这回真打疼我了,别闹。” 阮娘降低音量,凑近凌央,努力回忆霍晚绛举出过的例子说道: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的道理,郎君应该比我一个妇人更明白。远的,且不说周代商祚,八百年周王朝最终又为诸侯割据、连年讨伐灭亡;秦室代周、一统天下又如何?始皇帝那样的雄主,都无法避免二世而亡的结局;再说近些的,武安侯开疆拓土、威震河西、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晋人扬眉吐气之余,谁能想侯爷竟遭到天妒英才,二十四岁就迅速陨落?就拿郎君自己来说,去年今日的此时此刻,你可想过一年后自己连太子都做不成,卫氏全族无一人善终了?” “女君绝不敢质疑楚王品性,可如今晋祚已到百年,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人可以预见?常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一昧将希望寄托于外人身上而自己碌碌不作为时,就要与所托之人一同承受最后的结果。郎君不要以为给女君找了好归宿,就可以高枕无忧。” “就算去岭南做平民又如何呢?别忘了,君为舟,民为水,君轻民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散,则滋养八千里广袤河山;水聚,可凝云成雨、雷霆万丈,与天相争。真正决定王朝更迭的,从来不是落在某个人身上的天命,恰恰是最不起眼的百姓。女君从不怕去做平民百姓,只怕命运不能为自己所掌控。” 驾车的卫兵是楚国人,此番真心话,绝不能被他听到。 这是凌央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死结,竟被霍晚绛唆使着阮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凌央一字不差听了进去,他自己都以为会他被这对主仆激怒。 谁知,旁人再次提及他、提及卫家,他早已没了从前那种寻死觅活的情绪。 更何况还有后面振聋发聩的那一段。 他承认他被霍晚绛说服得心服口服。 一直以来,没有做好坦然接受自己沦为庶民的人,是他,所以他才比谁都惊恐。 世间没有永恒的白昼,更没有不灭的王朝。所有人踏入时间这条长河时,再轰轰烈烈,不过是一瞬的烟花,是沧海一粟。 接连困惑他多日的阴霾迷雾,竟这般被她解了。 霍晚绛从不是他想象的无知女子! 凌央激动不已,掐住她的腰身,摇着她感叹道:“霍晚绛,若是你会说话该多好。我悟了,我当真悟了……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害你伤心重病一场。” 霍晚绛这厢才破涕为笑,接受了他的道歉,她比道: 【不要怕呀,我和阮娘会一直陪着你。到了岭南,我们一起从头开始,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赶我走了。】 凌央忽然迅速又短暂地亲了她一口,只是亲到了她湿漉漉的眼皮上:“不会了,我不会再做混账事了。” …… 初冬到来时,他们三人终于抵达梧州。 楚王的亲卫把他们送去县衙不久,便快马返回复命。 梧州终于有了些烟火,虽远不及长安长沙的繁华,但此地民风淳朴、悃质无华。 即便处于初冬,身上也不见半分冷意,街上往来民众还穿着薄薄的衣物,日光都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县令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得凌央平安抵达岭南,保住了他全家老小的命。 按规矩给凌央三人登记完毕、发放户籍后,县令撂下笔,没再束着他们,让他们自行安排去处。 第49章 她只能卖掉阿父阿母的遗物 三人住进一家简朴却胜在干净的客栈。 凌央坐下没多久,就出门去了,霍晚绛没问他去做什么。 只不过临走前,他交给霍晚绛一个钱袋,那是他现在拥有的所有积蓄。 在没和霍晚绛同行那几日,但凡经过县镇,他能想办法变卖的东西就都变卖了。 越往南走,他的行礼就越是轻便,可最后所得不过才这几吊钱。 霍晚绛翻来覆去数了几遍,硬是没多数出几个子儿。 她摇了摇头,把钱袋收好,盯着自己那几箱子衣物首饰,若有所思。 “女君,若是不能尽快安家,日日都住客栈的话,我们手里的钱也撑不了多久了。”阮娘把算盘递到她面前,“我们现在就剩这么多,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 霍晚绛没有去看算盘,她闭上眼,面上满是纠结。 楚王带她出宫去追凌央的时候,也多番想赠予钱财给她,被她执意拒绝了。 凌央是楚王的亲堂弟,他都分毫不取,自己再收受夫妇二人的钱财,这像什么话? 过了许久,霍晚绛才认命地对阮娘比道:【阮娘,把我的衣服首饰都变卖了吧,一件东西也不必留了。今日起,我们只穿粗衣,以荆挽发。】 岭南虽穷苦,可梧州好歹是重镇之一。 且俗话说得好,天子脚下的闹市尚有流民,看似贫苦蛮荒之地一样会出巨富之家。 只要她主动把价格压一压,不愁卖不出去。 她这些东西,卖在梧州,只能得到在长安卖出的五分之一。 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当务之急,是先把住处给解决了。 她和凌央未来是住在镇子上,盘下铺子开店,做大晋地位最低贱的商人;还是住进村落里,自己建造屋舍、开垦荒地,过上耕种的生活,一切都还没做好打算。 偏偏这个时候,他出去了,她都没个人商量。 阮娘都不禁替她心疼地皱起眉头:“女君,天底下哪儿有女子不爱漂亮的?你这些首饰,可有不少都是老将军和侯爷夫人为你准备的嫁妆,甚至还有几件是夫人的遗物。咱们要不再想想办法?” 这些东西霍晚绛曾经做过决定,就算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不会卖。 本以为到了岭南可以继续留着,拿上那袋金饼好好生活,她可以过得轻松些,不至于沦落到变卖遗物的下场,谁知…… 罢了,她不怪凌央,也不怪于问。 阿父阿母早亡,唯一与他们二人产生羁绊的,就是这些遗物。 这些东西或许会跟着她在岭南待一辈子,甚至作为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 会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是霍家的女儿,这些东西就是根本。 不论流落何地,做人都不能抛弃根本。 可现在,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根本和存亡之间,她知道孰轻孰重。 收拾清点一番后,阮娘向客栈掌柜打听到了街市上的当铺。 她刚要带霍晚绛过去,就被霍晚绛制止:【阮娘,何不打听打听梧州首富的宅子在何处?他家中就算没用女儿,也会有妻妾的。】 阮娘:“你是想——” 霍晚绛笑着点了点头。 低价卖给当铺,说不准当铺老板转手又能卖出个好价钱,不如直接卖给富商,还有的商量。 掌柜告知她们梧州首富姓云,住在梧州城南,时候不早,霍晚绛和阮娘立即赶了过去。 她们二人向云府护院说明来意后,护院爽快地放她们进内。 万万没想到,当今梧州城的首富是个年仅古稀的干瘦小老头。 不论是何地富商,都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在家中处处堆满各类奇珍异宝,以彰显财力。 云老头拿过霍晚绛的宝物一一查看,他见多识广,年轻时走南闯北与各地商贾官员结交,什么稀奇的东西没见过。 但霍晚绛给的东西可不是俗物,因此,他拿在手中欣赏了许久才给出价格。 他要用三块金饼,买下霍晚绛带来的所有东西。 到底是个在商界纵横多年的精明人,他一开口,霍晚绛就险些气得拂袖走人。 三块金饼,这也太瞧不起人了!少说也得给十块,压价压得这么狠,真当她好欺负不是? 云老头却一语道破霍晚绛的心思:“姑娘是觉得老头子我出价太少了?你不想变卖,随时可以走出云宅,没人会拦你,老头子我更不会强买强卖。” “只是我告诉你,你万万不要后悔,梧州只有我一个出手这么阔绰。其他人,就算看上了你的东西也不敢收,这桩善事只有我一个人敢做。明日若你再来,我只会给你两块金饼,后日就是一块,你再考虑考虑吧。” 霍晚绛还在犹疑。 这云老头显然道高一尺,完全拿捏了她急着卖出的心思,甚至已经通过宝物,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说得不错,换作旁人,或许没有胆量敢购买武安侯夫妇的遗物。 一是武安侯夫妇在大晋地位不一般,从霍晚绛手里买走东西,价格给得低了,难免会落下个欺压忠良之后的罪名,常人更怕冒犯夫妇二人在天之灵。 二是她和凌央身份太刺眼,少说也要再过个几代,待血脉彻底被后人稀释,他们这一支才能真正融入到百姓之中。 云老头不是普通人,所以他才敢收,甚至敢压狠价收。 霍晚绛不抱希望地朝他展开十指。 云老头看懂了她的意思,考虑半日,才起身准备取金饼:“不如我们折中一下,五块金饼,再多,我就不要了。” 五块也远比三块好,霍晚绛当即点头。 云老头倒是爽快,给钱给的利索,也没有多嘴多舌,甚至多送了她两吊铜钱。 拿钱离开云府时,霍晚绛头发上已经不见任何金银玉器。 经过街市上一处紫竹丛,她顺手折了段竹枝,用竹枝松松垮垮挽了个发。她竭力仰面抬头看天,才没有让眼泪落下。 阿父阿母,女儿对不起你们。 阮娘忽然惊呼一声,拉着她躲到一旁:“女郎,那不是郎君吗?” 霍晚绛微微探首看了过去,凌央正站在当铺前。 他怀里抱着催雪剑,指间还握着一枚玉佩,正是霍素持给他的。 没想到,他也走投无路到这个地步了。 第50章 以我宝剑,换她素簪 霍晚绛还未见过这样无措的凌央呢,他衣衫单薄、发旧,衣上还有几处她打上去的补丁。 他抱着催雪伶仃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中,神色茫然,又带有一丝挣扎的窘迫。 感觉只要轻轻伸出手戳向他,他就能碎了。 可下一瞬,只见凌央低下了头,抱好催雪剑,缓步离开。 当铺掌柜立即追了出来,大声挽留:“这位郎君!你当真不考虑当掉?整个梧州,不,整个岭南,没人会出比我更高的价格!” 凌央顿住脚,回头答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此剑乃是故人所还,某实在不愿当掉。” 当铺掌柜又指了指他手中玉:“那这块玉,郎君舍不舍得?” 凌央下意识护紧了玉,脸庞都烫得发红了:“这块玉,更是我此生最重要之物,就连这把剑也不上它,我不当了。” 他说完这话,逃跑似地踉跄离开。 “啪嗒”一下,霍晚绛发间的竹枝掉落在地,她的头发太顺太滑,竹簪别不住。 她的心也跟着竹枝落地的那一瞬掉地了。 霍晚绛蹲下身,伸手去捡竹枝,她攥在手中,伤心得小声啜泣起来。 凌央,你看,为了你我二人的未来,我送出了昔年晋帝赏赐阿父阿母的玉带钩,卖掉了他们留给我的珍贵遗物,我和他们在世上的羁绊彻底断掉了。 而你呢,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布,也不愿卖掉那块玉,就因为它是你心上人给的? 阮娘捂住口鼻,不让自己的哭声惊扰旁人,她蹲在霍晚绛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哽着声安慰她: “女君别多想,郎君自己的东西就由他自己做主吧。总归他都把钱扔给你管了,往后便认定了让你来管家,一块玉而已,眼不见心不烦,咱们回客栈啊。” …… 回到客栈,霍晚绛一推开房门,就见凌央正坐在她们屋内等候。 凌央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把几块饼、一碗热汤推到霍晚绛跟前: “回来了?快用晚饭吧,客栈卖的吃食比外面贵,这些都是我从外面带来的,趁热吃。”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么精打细算的一天,只是无论如何,霍晚绛都高兴不起来。 直到霍晚绛走近了些,凌央才注意她今日与往日的不同。 他瞪大眼:“霍晚绛,你——你身上的首饰,你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 她平时少说也要佩戴耳饰,尤其是最钟爱的那对明月珰,再把发丝收拾得一丝不苟,妥妥当当,这才像她。 霍晚绛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背对着他,不愿理人。 阮娘解释道:“郎君,日子太难过了,女君已经把所有贵重物都拿去抵钱了。今日本想同你商量今后的事,谁知你……” 她的语气里带了三分责备。 凌央不露痕迹:“我出去觅食了,再好好一观梧州的风土人情,早做准备。” 阮娘没有拆穿:“是吗?郎君有心了,既然把晚膳送来,就请回自己屋内吧,我们会用的。” 凌央没有多想,更不知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二人撞破,只当她是心情不好,便没有留下来碍眼。 回到自己屋中,凌央一遍又一遍,不断擦拭着催雪。 他何尝不知霍晚绛的不易,武安侯夫妇留给她的那些东西,和母后的这块玉一样弥足珍贵。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个家,他就是天,他应该想方设法把这个天撑起来,而不是废物无能到要让她去变卖遗物。 凌央心里很不是滋味。 催雪是小舅舅送给他的,后又被姬长生借去鉴赏,催雪对他的意义,同样重大。 只是今时今日,她都能做到那个地步,自己为何不可? 催雪可送,玉必须留。 次日一大早,顶着浸人的凉气,凌央抱着催雪离开客栈,敲响了当铺大门。 再回客栈时,霍晚绛和阮娘已经起床,两个人正在用早膳。 凌央主动在霍晚绛对面落座,他摊开手,手心里滚出一只漂亮的素铜簪子,簪身上刻有莲花纹,做工算是不错的了。 霍晚绛眼睛肿得厉害,簪子滚到她面前,她微讶,抬眼看向凌央。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可是他今早也没来敲门要钱啊…… “喜欢吗?”凌央说完,又自言自语,“罢了,这么蠢的问题,我不该问。” 她怎么会喜欢这么普通、这么不值钱的一根簪子?这根簪子放在长安,连大户人家的女奴都不会佩戴。 可这是他目前在岭南,能送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昨日见她以竹枝簪发,他不忍去看。 于是卖掉催雪换来的第一笔钱,就用来给她买根像样的簪子。 霍晚绛疑惑比道:【你哪里得来的?】 凌央听阮娘复述完,又笑着朝她推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的全是铜钱: “我把催雪卖了,总共换了七吊钱。买簪子用了十五文,剩下的都在里面没有乱花,你收好。” 七吊钱? 霍晚绛没拿稳筷子,不小心溅起菜汤,堂堂催雪剑,在岭南居然只值七吊钱。 那他……那他那块玉呢,有没有跟着催雪一块卖掉? 凌央没有直说,霍晚绛也没那个脸皮去问,现在卖与不卖,都不重要了。 他们现在要做的,是白手起家,真真正正地去做岭南的百姓。 …… 岭南冬季不会下雪,但多风雨。 这是他们住在客栈第三晚。 望着窗外一抹绿意,霍晚绛又想起长安。 这个时节,长安的树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比岭南的树丑多了。 凌央叫她关好门窗,免得着凉。 昨日和今天白日,他们去了梧州城附近几个镇子,打探有没有能租下的店铺,已经物色了几家,正等着选。 霍晚绛乖乖听话,正要合上窗户时,一只利箭直直擦过她的发簪飞过,击中墙面。 铜簪落地,霍晚绛呆愣在窗边,凌央冲着她紧张地大喊:“快趴下!有刺客!”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话音刚落,平静的客栈冒出阵阵兵戈声,窗外除却风声雨声,还有客栈掌柜、小二连同其他住客的惨叫声。 看来这是一场毫不留情的屠杀。 催雪已经被他卖掉,几人现在无任何防身之物,就算催雪还在,以凌央现在的身手还是无济于事。 第51章 霍晚绛为救他中箭 危急关头,刺眼的雷光闪过,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院中,与刺客厮杀搏斗起来。 来人身量奇高,生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头戴一斗笠,以一张青铜狻猊面甲覆面,手中一把环首刀杀人无影。 刀不是那把刀,身法却…… 凌央甚至怀疑眼前一幕是他濒死前的幻想。 “愣着干什么?快带她们去马车!” 黑衣人虽腹背受敌,却仍游刃有余,冰冷的声音有力穿过雨水,一语惊醒凌央。 凌央回过神,转身,见霍晚绛和阮娘正手忙脚乱收拾细软。 他一把拉着霍晚绛便往外走:“来不及了!先放下!” 慌乱之中,霍晚绛只拿上装了铜钱的袋子,装金饼的小匣子被她放得很好,可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拿。 再爱财,也得有命花才是。 霍晚绛心疼得直掉泪,但也只能跟紧了凌央。 住客马车都停靠在客栈后院,客房到后院的木门被落了重锁,几个人都敲不开。 凌央没办法,牵紧了霍晚绛打算从客栈正门出绕出去。 只是正门刺客众多,虽有黑衣人抵挡住大部分,但他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范。 他身体大不如前,四肢已经日渐萎缩、反应迟钝,却在今夜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疾步如飞,几乎在拖着霍晚绛跑。 许是他过分紧张,全神贯注,根本没有留意到有利箭向他们几人的方向袭来。 阮娘多年未经历这种场面,加之暮色冥冥,大雨不断,她眼神不大好,全然没有注意到有暗箭。 注意到利箭的只有霍晚绛一人,可偏偏她不能出声提醒! 眼见一只利箭直直对准凌央射来,霍晚绛快他一步,直接挡在他身前。 下一瞬,利箭入心,霍晚绛疼得当场失去重心摔下。 “霍晚绛!”凌央这才惊觉有暗箭偷袭,几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姑姑,搭把手,快把她扶到我怀里。” 阮娘颤声道:“郎君,你背不动她的,让我来,让我来……” 霍晚绛从小被她背到大,这点力气她还是有的。 只是今夜变故已经吓得她浑身发软,哪儿还有余力。 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把霍晚绛成功架起。 方才那一幕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情急之下霍晚绛居然会挺身给凌央挡箭。 若是她眼神好些,霍晚绛也不止于受伤…… 阮娘陷入绝望,刺客似乎破门而出,朝他们几人的方向追来。 凌央咬紧牙关:“来不及了,我来。”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全身,霍晚绛直挺挺地仰天躺下,脸色因不断失血而愈发地白,没有半点意识。 凌央掏出匕首,先斩掉一长截箭尾,随后紧绷下颌,一鼓作气把霍晚绛抱入怀中: “我抱住她了,阮姑姑,你先去后院解开缰绳,把马车牵出来。” 阮娘连滚带爬摸到后院,直接以肉身全力撞开门,进了院中,又慌忙按照凌央的吩咐去找马车解缰绳。 等她牵马而出时,凌央已经抱着霍晚绛站在檐下避雨。 二人合力把霍晚绛抱上马车,阮娘坐在马车里照看她,凌央欲外出驾马。 他露出颗头,就被一只大手按回车中:“坐好,我来。” 正是方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娴熟地拉起缰绳,准备驾马夜闯梧州城城门。 凌央微怔,没有乖乖坐进去,而是坐在门边淋雨吹风。 他喉间一酸,眼底也发疼,看着黑衣人的背影,他哽塞道:“小舅舅,她受伤了,我们不能急着走。” 此言一出,阮娘都吓得目瞪口呆,小舅舅?这个黑衣人怎么会是他的小舅舅—— 那岂不是大晋车骑将军瑞国公,国舅爷卫骁? 卫骁不是死在金城吗?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是鬼吧! 黑衣人背影一僵,又伸手把他按回车内: “你以为那妖妇会这么放过你?今夜不趁机离开梧州城,我们迟早会被围杀于此,牵连更多无辜百姓。方才那座客栈已经无一活口,后面还有追兵。文玉,你不必急,我闯得过去。” 凌央看了霍晚绛的伤口一眼,急道:“小舅舅!她中的箭伤,正中她的心口,我怕——” 阮娘:“郎君别担心,我们大部分行李都在马车上,温峤大人给的药品也在,咱们先给女君取箭。” 前有拦路城关,后有刺客紧随,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停下脚步了。 凌央相信卫骁,便扭头钻进马车里,决定先抱稳了霍晚绛,剩下的,就全交给卫骁。 马车驾驶到城门前,惊动守夜的守卫。 卫骁摘下面甲,勒马停车,跳下马,高举令牌:“县令大人有急报要传到郡上,耽误不得,尔等速速开门。” 守城士兵将信将疑,接过令牌,问道:“是何急报?” 卫骁:“废太子遭遇刺杀,身死客栈之中,这不是天大的事是什么?你们若不信,现在立即派人去客栈剿灭刺客!” 他说得有板有眼,吓得一众士兵提起精神,打开城门,放他们外出。 …… 马车顺利出城后,卫骁选择一路南驰。 车上太颠簸,阮娘费力点起一盏昏暗油灯,她双臂一刻也不敢松懈地举着灯,为凌央照明。 凌央看着霍晚绛的伤,吓得迟迟不敢动手,他无措地询问卫骁:“小舅舅,箭头已经没入她心口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取?” 没想到她的伤这么棘手,卫骁一开始还以为是伤到了别处。 取心口箭需要确保万无一失,他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停马,几步开外还有个荒败的土屋。 “箭尾剪断了没?” “剪断了。” “剪刀匕首还有酒备好了没?再准备大量干净的布,随时为她止血。” “没有酒,车里没有酒。” “用我腰间这壶。” 舅侄二人一问一答,卫骁一手拨开车门,另一手把酒壶递了进去: “先剪开她的衣服,仔细观察伤口走势,预估箭头位置,最后再用利刃切开皮肉,取出箭头。速度一定要快,动作一定要准,箭头一出,立刻用布按紧了她的伤口,防止失血过多。我先去找些干燥的木柴来生火,你们别担心,刺客一时半会儿还要与梧州城军士周旋,追不上来。” 他刚要走开,却听凌央紧张道:“小舅舅,我害怕,我从来、从来没有……” 卫骁呵斥道:“怎么你还想让我来?她是你的妻子,你不敢救她还想指望旁人?” 第52章 小舅舅,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对了。”卫骁走开前,最后提醒他道,“记得朝她口中塞一块布,防止她咬到舌头。” 他交代得很是清楚,在场之人皆没有他在疆场上的多年经验。如何处理箭伤,他见过的、经手的例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是…… 凌央摊开不断颤抖的双手,薄唇都吓得发紫。 他这双手,提笔写字都是困难,现在还要给霍晚绛处理伤…… 早知道还是让小舅舅来,他出去捡柴都可以,生死面前,男女那点大妨算得了什么? 阮娘看出他的挣扎,便将油灯递给他:“郎君若是不敢动手,让我来。” “不。”凌央深吸一口气,拾起剪刀,“我来,你举着灯。” 记得阮娘提过一嘴,她的眼睛早年因为熬夜做绣活伤着了。到了夜间,她看东西会有重影,这种重要的事怎么可以交给她来做? 再害怕失手,可面前女郎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是对他有再造之恩的恩人,是他今后要相伴一生的人,他不能再以害怕之名一味逃避了。 凌央往霍晚绛嘴里塞好布,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接下来要给你取箭了,我知道你现在听得见,别害怕。” 他一点一点剪开霍晚绛胸前衣服,后来干脆直接上手,将她上半身都剥开。 阮娘惊呼道:“郎君!这、这——” 凌央边解释,边凝神观察她的伤势:“她身上湿透了,这身衣服这么穿下去迟早会受寒发烧。等我们取出箭你再给她擦身,到时候给她套件干净的厚衣。” 无边春色即在眼前,凌央却无暇欣赏。 他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祈求: 霍晚绛,你千万要挺住啊,我知道这伤难不倒你的。这一路的千山万水,你都陪我走过来了,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丢下我。 凌央虽没处理过箭伤,但他精通骑射,更有丰富的打猎经验。 虽不能透过皮肉看清箭头具体位置,但他也能推算个八九分准。 卫骁捡柴没有跑多远,他捡回来后更是一头钻进土屋迅速生火。 不一会儿他就将大盆炭装进铜盆,放到车门前:“文玉,先把匕首烧过一遍再用。” 只见凌央推开一道缝,把炭盆勾进马车:“知道了舅舅。” 卫骁又提醒道:“金疮药等止住血了再洒,我先进屋给她煮止血散。” 做好一切准备,凌央再三屏息,刀尖对准霍晚绛的伤口,小心划进去。 霍晚绛虽然还在昏迷,可刀一落下,整个身躯已经疼得剧烈痉挛,向上弓起。 无数汗珠密密麻麻浮出,不一会儿,又将身体打湿了个遍,可怜至极。 凌央知道她疼得厉害,担心她乱动,他一手按紧了她,另一手还在有条不紊地划肉取箭。 终于,箭头略有松动,凌央知道时机就是现在,果断出手拔箭,还不忘提醒阮娘:“快,拿布。” 箭头一出,顿时鲜血四溅。 霍晚绛疼得手四处乱抓,凌央一个没注意,手背就被她抓破了四道深深的血痕。 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溅到他唇边,余温久久不散。 她的血比灯花还要滚烫,这种触感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凌央把箭头放下,让阮娘重新掌灯,他伸出手,按住厚厚的软布,堵住霍晚绛的血窟。 卫骁把止血散煮好,透过马车缝隙,又递了进来:“快喂她喝下吧,我方才尝了一点,这副止血散配的药很好。” 阮娘接过药,对卫骁道谢:“有劳国公爷。” 卫骁在外冷冷一笑:“不必如此称呼我,大晋瑞国公已身死金城郡。我卫向礼,不过是游走世间的一抹孤魂罢了。” 他边说,里头的凌央边急得冒汗:“小舅舅,她牙关太紧,这止血散喂不进去。” 卫骁今夜被他的不争气接二连三地呛住:“这种问题你还要问我?你们都成亲多久了,你、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凌央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不好意思告诉小舅舅,虽然他和霍晚绛成亲大半载,可两个人什么都还没做过呢。 在调情这种事上,他就是个榆木脑袋。 现在他不得不趁人之危占便宜了。 凌央接过阮娘的药,喝进嘴,低下头,在心中默念了句:抱歉。 …… 霍晚绛的血差不多止住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凌央按照卫骁的叮嘱,给她上了才层金疮药,又给她擦身、换衣,这才打开马车外出透气。 她转危为安,脉象趋于平稳,只是尚未清醒。 卫骁要继续南下,否则禹璃夫人的刺客一时半会儿不会收手。 但霍晚绛有伤在身,马车赶路已经行不通,得去租辆牛车才比较稳。 几人就地而歇,打算天亮再动身。 阮娘就坐在马车里守着霍晚绛,凌央睡不着,他知道卫骁一定也睡不着,主动走进小土屋。 卫骁找了处稻草堆,大马金刀地躺着。 凌央坐到他身边,借着篝火的光,他这才有空仔细打量小舅舅的面容。 小舅舅从前在长安时,可是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美男子呢,多少女子都想嫁入瑞国公府,做最风光的国舅夫人。 三年不见,小舅舅已经到了弱冠之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硬朗的男人,褪去了满身稚嫩的少年气息。 卫骁瞥他一眼:“臭小子,我问你,催雪呢?” 舅侄二人没差多少岁,可从小到大,都是他这个做舅舅的压凌央一头,二人的相处方式也很独特。 今夜若是催雪在手,他不至于多花这么多时间杀敌,也不会导致后面的事了。 凌央不敢看他:“被我当掉了。” 卫骁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给了凌央轻轻一拳:“嘶,你这臭小子,我跟你说过什么?” 凌央:“催雪万不可失,否则你定要给我好看。” 卫骁又躺了下去,双手垫于脑后:“是啊,赠你催雪,还是三年前了。那个时候,我正要去守玉门关,你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孩。” “那个时候舅舅我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自己阿姐是皇后,仗着侄子是太子,仗着咱们卫家在朝中风头无两,目中无人,狂傲得不可一世……现在想想,真是一场梦。” 想到姐姐和卫家的事,卫骁鼻头一酸,没再往下说。 凌央拨了拨篝火,添了几块柴进去,他问道:“小舅舅,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第53章 他终于对霍晚绛感同身受 卫骁从玉门一路跑来岭南,不但要将大晋西北东南走个对穿,还要闯过各个关隘守将盘查、躲过无数追杀和各种天灾人祸。 小舅舅受到的委屈、遇到的危险有多少,才能像今夜这般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凌央根本不敢去想。 当初他一心求死,若没有霍晚绛执意拉他一把,要他向阳而活,他恐怕就和卫家唯一在世的亲人错过了。 霍晚绛…… 一想到她,凌央神色愈凝重,心脏更是一整夜都没平静过。 原来一个朝夕相处之人,在面临生死攸关时,要与天争、与她自己争,而他却在一旁帮不上任何忙,是这样的感觉。 他终于能对在长沙城苦苦守候一个结果的她感同身受了。 卫骁看出他浮躁不安,明面上是在问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心里其实还放心不下霍家女郎。 霍女郎本就娇弱不堪,又挨了那么一记重箭,卫骁不敢直言告诉他,今夜她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 就算能扛过今夜,她只剩五分的生机。 自己到底身为他的长辈,想些法子引导他是应该的。 于是卫骁便将腰间酒壶扔给凌央:“想听?看你怕的,喝两口驱驱寒吧,我好好同你说道说道。” 凌央接过酒壶,刚拧开,又被卫骁一把夺了回去:“我差点忘了,你的身子也不大好,不让你喝了。” 卫骁仰头吃了一口酒,低下头,沉默好半日。 凌央也不急着听,以为他是在细细回忆当初死里逃生的经历。 谁料想,卫骁再开口,却是先问向他:“文玉,你觉得是谁想害你、想害卫家到如此地步?” 凌央攥紧了拳头,头偏朝一边,愤愤不平:“还能是谁?自然是那妖妇,自然是四弟身后那群想取卫家而代之的奸佞贼子。” 卫骁摇头苦笑:“你就没有想过,真正在背后促成这一切、默认这个恶果的人,其实是陛下?” 凌央怔怔道:“他现在老眼昏花,疑心深重,旁人稍一煽风点火,他就能大动肝火,疑神疑鬼。宫变之事确实是由我主导,他大发雷霆、借机血洗朝堂,这才像他。若我和母后没有上当,兴许……兴许现在,我还能日日去椒房殿给母后请安。” 事情闹到今日局面,凌央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丝幼稚的期盼。 他认为晋帝只是被奸臣蒙蔽,被妖妃蛊惑,才犯下如此大错。 卫骁:“文玉,事到如今,你还要这么骗你自己?亦或者说,你本性纯良、阅历太浅,还是没将帝王术如同他一样,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地。这一路上,我反反复复想了无数次,置卫家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最后终于想通。从头到尾,所有参与残害卫家之人,看的不过是他的眼色。” 凌央双眼布满血丝:“怎么可能,我是他亲手栽培的继承人,储君更是一国根基,他——” “父强子弱,才是历代帝王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卫骁打断他,“可太子又不能太弱,否则难当大任。赵王与你同为他的子嗣,你们二人平分秋色,你与赵王唯一的不同,在于你身后还有个卫家。树大招风,卫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文武官员半数都出自卫家,大晋一半的军队更在卫家手中。卫家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猜猜,他有没有时常做梦,梦到卫家急于推崇你这个新君,而不惜除掉他这个即将日薄西山的皇帝,否认他的所有治国之策,抹掉他的无数功绩?甚至,卫家狠下心连同你这个太子也一块除掉,让大晋江山改姓卫?” 凌央急道:“怎么可能?卫家满门忠烈,为大晋开疆拓土,绝无不臣之心!小舅舅,你自己都是卫家人,怎么能给卫家泼脏水?” 卫骁不禁被他的单纯逗笑:“文玉,卫家从前的家主是谁?” 凌央:“是官至大将军、大司马的大舅舅。” 卫骁:“他死后呢?” 凌央:“子承父业,卫家自然是由表兄接管。” 卫骁:“卫家最大的庇护是谁?是你那平庸的表兄,是我身为皇后的阿姊,还是我这个刚过弱冠的幼子?” 凌央羞愧低头:“我……我以为,卫家上下只要**为国效力,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无需庇护。” 卫骁摇头:“你错了,卫家最大的庇护,正是你大舅舅。卫家与天子关系最亲厚之人,不是阿姊,而是长兄。皇后可以换,唯独能臣、忠臣难求,天子视他为兄弟、知己,更深知有他在一日,卫家就绝不会反。长兄一走,我就该预料到卫家会有今日结局的,奈何当时我年少无知,只知纵马观花,不知早做准备。” “他最信任的卫家人已经不在人世,余下的人,便是忠心到恨不得把心肝都剖出来给他看,他也高枕难眠。文玉,我的忠心,是没有一丝一毫用处的,我在玉门关吃了这么多沙子,该死还是要死。” “他在赌,赌你有没有胆量公然篡位,更在赌他还能坐在天下至尊的位置多久,赌他死后能不能与三皇五帝齐名。他高兴的是他赌对了,你和阿姊当真率兵谋反,终于活得有血性了一回。你若是个软弱的性子,早就像太子扶苏那样自尽证清白了。” 凌央垂下眼皮,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烧得红透了的炭:“可惜,我没能如他所愿,世人说得对,我就是个软骨头。我是个失败的、无能的太子,没有取他而代之。” 卫骁叹了口气:“若那日宫变,我在长安就好了,我一定会替你冲进甘泉宫,亲手杀了他。” 凌央激动道:“小舅舅!你明知我做不到那一步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卫骁知道,凌央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大,便不打算再刺激他了,反正往后…… 往后,他们都是平民了。 宫廷斗争、搅弄风云这些事,轮不到他们这些要去种地才能填饱肚子的人考虑。 可卫骁心底还是有些凄寒: “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原以为我们只要卧薪尝胆、养精蓄锐,今生也许还能有重返长安,替阿姊、替卫家伸冤报仇、替卫家正名的机会,让天子再对赵王一脉的人来一次血洗。可当我真正理清楚这些事,发现需要报复的人,其实就是当今天子,你说可不可笑——我们甚至连要向谁报仇,都不知道。” “至于我怎么逃离金城,多亏了我那些部下。今生报仇已然无望,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要死要活了,你在长安、在一路上折腾霍女郎的那些事,我可全都清楚。” “走吧,去看看她,我们又该继续赶路了。” 第54章 小舅舅,她是我妻 夜雨早已经停了。 凌央再爬上马车时,阮娘正昏昏欲睡,霍晚绛平稳地躺在临时搭起的“木榻”上。 他没有吵醒阮娘,而是悄然伸出手,去试探霍晚绛的鼻息。 很微弱,像刚出生的小猫儿似的,仿佛会稍纵即逝一样危险。就算车内有炭火供暖,可她的体温还是很低。 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强吧。 凌央坐稳到她身侧,摘下自己烤了一整夜烤得暖烘烘的斗篷,轻轻搭在她身上。 斗篷略重,压住她心口伤时,可以看到她浅浅地蹙了下眉,没想到她连这点重量都承受不住了。 以他们二人的身高差距,那箭正中她心口;若是只射中自己,兴许扎到的不知是脾还是胃,总之,都不会致命。 霍晚绛真是他见过的全天下,最傻的女郎。 那么疼的一只箭,她怎么就敢直接挡的? 想到这里,凌央心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也中了箭伤似的疼。 卫骁拿了几块烤热的饼子过来,一把塞到他手里:“怎么样?还有气吗?” 军营里头说话都直来直去惯了,他习惯了以最简洁的方式问答,并未多考虑当事人的感受。 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凌央也没多怪罪他,只乖乖答道:“她挺过去了,目前没有发烧的症状。” 卫骁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张惨白的小脸两眼,真心夸赞一番:“倒是个顽强的孩子,求生本能这么强,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杀得了她。\" 阮娘被他们的交谈吵醒,接过凌央递来的饼,简单地填了下肚子,便和凌央一起抱好霍晚绛,坚决不让她受半分颠簸影响。 她问向卫骁:“瑞国公,咱们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女郎一日不醒,我真是一日难心安呐。” 卫骁环顾四周:“她这情况坐马车是不能行了,岭南百姓多种植水稻,故而多水田、耕牛,我们先去周围村子借一头。” 凌央:“借?你昨夜不是还说要买么?” 卫骁:“朝廷对耕牛管制严格,每家每户、每村每镇有多少耕牛,都是要定期汇报的,未经上报私下售卖、食用耕牛更是重罪,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卖?” 凌央:“那你——” 卫骁:“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阮娘已经被舅侄二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难道,堂堂瑞国公卫向礼流落到岭南,居然要靠偷才能换来一头牛了? 他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名将,十几岁时就为大晋平定了西南,朝廷在西南设置蜀郡;后又奔赴玉门守关,数次抵御外族,保障中原与西域都护府的正常往来…… 再看他神色,一猜到他要偷牛,凌央脸都臊红了。 他却没事人似的,轻矫跳于马车之上,驾起马:“坐好了,咱们先去物色,等路面彻底晒干再赶路。” 马车慢慢走了十里路,到中午时,才到最近的一家村寨。 岭南的日光威力甚大,即使是初冬,也能将下过雨淋湿过的土路晒干。 卫骁把马单独解下来,再三观察了马匹花色、品相,夸赞道:“楚王倒是给你换了匹好马。” 凌央:“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卫骁:“去,去找一套你现在能拿出手的最好的衣服换上。等会儿我扮作下属,你扮作贵公子,机灵着点。” 有卫骁在,做什么事凌央都很是放心。 舅侄二人收拾妥当,凌央蹬上马背,由卫骁牵着他,大摇大摆走进村。 岭南冬季有不少农活要忙,几乎见不到什么闲人,走了半日,村子里只遇见一佝偻老妪。 二人稍加打探,就打听到了哪家有牛。 卫骁牵着凌央直捣别人家门口。 敲了三声门,见一肤色略黑的小姑娘独自来开门,卫骁这才收了些气势:“小妹妹,你家中大人在何处?” 小姑娘略带警惕回答:“哥哥和爹爹上山打猎去了,家中只剩爷爷和我。” 卫骁:“我们有要事相求,可否与你家大人商议?” 小姑娘想了半晌,才点点头:“大哥哥你们稍等。” 片刻后,她搀着一目盲瘸腿的老头走出屋:“爷爷,您慢着点。” 既然是目盲,那事情好办得多。 卫骁随意给老人家编排了大堆谎话,类似于他们家家主忽然病逝,要买头牛回去拉车,把灵柩拉回故乡。 凌央见机行事,落泪哭道:“老人家,我父亲客死异乡,求您行行好,把牛卖给我们吧,我们自会向郡上说明情况,择日一定归还。” 谁知老头子骂骂咧咧,拄着拐杖就要撵人: “你们这些黑心肝的东西,成日只知道变着花来骗我家的牛!不卖,打死我也不卖!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嘴贱嘴馋,仗着朝廷管不到,连耕牛都要骗过去吃!我们全家老小就指望着这头牛过日子——” “爷爷,爷爷!” 老爷子话没说完,就被卫骁一掌劈晕。 小姑娘蹲下身去搀扶的间隙,同样挨了卫骁一巴掌。 卫骁收手,再次观察四周,确定无人看见才道:“去牛棚,直接牵走。” 凌央面露不忍,边跟着他走边问:“小舅舅,你方才没听说吗?他们一家都要靠这头牛过活,而且耕牛丢失可是重罪,我——” “不忍?”卫骁牵出牛,扭头看他,“文玉,大晋民生多艰已不是这一两日,而是自天子征战伊始已长达十数年。你是今时今日才看到,还是从前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眼下,你是要顾霍晚绛,还是要顾其他?” “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不是储君了,你无能改变这种情况,先独善其身再说吧。” 凌央想到方才那对祖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央求道:“小舅舅,我身子骨硬,我能抱着阿绛一路,绝对不会让她磕着碰着半分。” 卫骁仔细将他打量一番:“你没有开玩笑?文玉,你受过这么多刑,又一路颠簸、大小病不断,我们到底要走几天、去何处,都是未知数。” “她的箭伤,稍微受一点外力影响,随时都有裂开的可能。” 凌央痛下决心:“走吧,咱们走吧,她是我的妻,不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弃她于不顾。我们一直走到临海地带,我不信妖妇的人能追到那些地方。” 卫骁叹了口气,把牛牵回棚中系好:“真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入住渔村 卫骁手上没有地图,只能凭靠直觉,沿江而行,一路南下甩开追兵刺客。 后面的路越走越荒凉,百里内不见任何人烟,车道都快被杂草遮盖殆尽。 卫骁随手砍了大把野生柳条绑在马车尾,他们边走,柳条也能边扫去地面上的车辙。 许是因为他处处留心,许是因为前路难测、令刺客望而却步,南下的路没再被刺客追上。 一连行走十来日,似乎已经走到大晋南边疆域的尽头,远方就是沙与海相接之地,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 几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茫茫大海。 卫骁问凌央:“决定好了,就在这里停了?” 这里只有一两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渔村,就最近的镇子,少说也要徒步走上三天三夜。 凌央点头:“从未有人成功跨越过南海,我们不是能渡海之人。” 卫骁望进马车:“我无所谓,可这里——找不到大夫给她看病。” 这地方,上次最热闹的时候,兴许还是几百年前始皇帝命人在此造船出海寻不老药。 卫骁已将大晋地图熟记于心,虽然不知具体为何地,但他们自苍梧山一路沿西江而下,想必西江出海的这个终点便是禺山。 凌央笑了笑:“再想换地方安身,也要先考虑她的身子再赶路。舅舅放心,她早间睁开眼看我了,喂她喝了些水和粟粥,又睡了过去。” 霍晚绛的伤势比他想象中恢复得好太多,她只发过一回低烧,人虽然多日昏迷不醒,可脉象和呼吸都算得上平稳。 不枉他辛苦抱了她一路。 凌央刚道完好消息,转眼,一口发黑淤血便从嘴里吐出,双腿失去撑力,当场摔在地上。 卫骁伸手搀了他一把,净摸到一把扎手的硬骨头。将他扶到一旁坐于石面后,卫骁长叹不止:“早说了,何必逞能?” 凌央抬袖抹去唇边乌血,掌心一片麻,他强撑口气道:“我无碍,休息够了身子自然能好。” 他不后悔没有牵走那户贫苦人家的牛,他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愿害了与他无冤无仇的人家。 卫骁把阮娘叫了过来:“姑姑照看他们两个,我去渔村里打探一番,看能不能找着人家户收留我们。” 阮娘却拦住他:“国公且慢,这种事就由我去跑腿吧,郎君他们需要人保护。” 卫骁挑眉,随后抱刀坐下:“也是。” 阮娘与他不同,看起来可比他有亲和力得多。 他这般凶神恶煞之人,贸然进渔村,渔民恐怕以为他是去打家劫舍的,没准会有人直接跑去报官。 凌央颤颤巍巍把钱袋交给她,叮嘱道:“姑姑多加小心,更不必吝于钱财,该用就用。” 哪料,卫骁一把夺过钱袋,扔回他怀里:“文玉,你可别把我们害惨了。” 凌央皱眉:“舅舅?你这是何意?” 这个小舅舅的脑子是如何转的,他从小到大都跟不上。 卫骁冷面解释:“财不外露,她本就是独行,更不能叫别人知道她带了钱在身上。何况穷山恶水多刁民,我们刚到这里,对此地民风民俗一无所知。本就是涉险行事,她真正该带的是刀。” “说不准运气好,我们能直接找到屋舍住下。总之,我们今夜不会再睡马车了。” 他把惯用匕首抛给阮娘:“拿着,藏好些。” 阮娘走后,凌央才问道:“小舅舅,您怎么如此肯定?” 卫骁:“大晋去岁户籍锐减多少?整个交州又锐减多少?何月又有何地爆发过时疫?死伤如何?” 凌央皆对答如流,答完,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渔村,或许已经几近荒废了,还有多少人居于此地都难说。” 卫骁点头:“亏你还记得,从前各郡各国的竹简奏折一车又一车拉进长安,长安贵族只能从竹简上知天下事。死掉的百姓,牺牲的将士,亏空的赋税……不过皆化作一串冰冷的数目,不耽误任何权贵醉生梦死、锦衣玉食。” 凌央苦涩地说不出话,原来他从前过的那些日子,竟俨然成了过错…… 他又嘘唏问卫骁:“您在玉门关的时候,日子也很难吧?那边的百姓,比起岭南,又如何呢?” 卫骁闭眼:“皆是水深火热,有什么可比之处?你若真想去玉门看一眼,就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能耐。” 凌央见他似乎被自己扰得不胜其烦,只好闭上嘴,静候阮娘回来。 等了快一个时辰,还是没等到她。 凌央不禁担心,欲要起身:“怎么会去这么久?小舅舅,你守着阿绛,我去找人。” 卫骁先他一步起身,把环首刀扔给了他:“你别乱动,我去。” 二人说话间,阮娘的声音从草丛后遥遥响起:“二位郎君,我找到去处了!还有人来帮忙呢!” 凌央大喜,甚至对卫骁露出抹不言而喻的胜利的笑,又稚气又令人忍俊不禁: “您看,穷山恶水多刁民这句话根本就行不通。就算流落到了天涯海角,也有乐于助人的百姓。” 卫骁回以一笑:“嗯,算你赢下这一回。” 跟随阮娘前来帮忙的是几名渔村村妇。 且阮娘之所以来迟,竟是被留在村子里用了顿饭。 村妇们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闹饥荒、闹灾患的时候,常常有一大家子直接没了的情况。 因此渔村有许多空置屋舍,他们可以清扫一番入住。 几人牵着马车跟着她们走进渔村,凌央随口打探了几句,得知此地归禺山管辖,这个渔村叫桃溪村,如今仅存七户人家,都以出海捕鱼为生。 方才他们几人站立之地,正是几百年前的造船处,只不过已荒废多年。 凌央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敢问各位夫人,桃溪村有没有大夫?” 村妇道:“咱们村子可没有,半里外的隔壁村就有一个,姓褚。” 凌央大喜:“太好了!” 其中一村妇打量了他一番:“郎君瞧着着实是个体弱之人,若是想叫他出手替你调养身子,怕是不大行。他那点医术,只够救咱们这些经常出海生病的人,哪能懂调养之道。” 凌央斟酌一番,才答:“不是替我,是替我妻子。她……她与我们南下路上,不小心被猎户的利箭所伤,现在还在昏迷呢。” 没成想这马车里还躺着一个大活人,村妇好奇张望一番,没望出什么大概,又将目光转向垮着脸的卫骁:“这位又是?” 卫骁没有作答,而是冷眼扫过一众人,吓得她们几个噤了声。 凌央不明白他为何喜怒无常,只好温声辩解:“他是我的兄长,自小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婶子们勿怪。” 第56章 给她准备棺材吧 算是他聪明一回。 一群人在外游历,总要有一个看起来不好欺负的人撑场子。否则这几个渔妇是心善的,不代表她们家里的男人就一定是好人。 卫骁抱着剑,默默走到人群最后方。 桃溪村的空房不少,可由于年久失修、风雨侵蚀,能落脚的也没几处了。 凌央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一座依海而建的房子,稍微收拾出块空地,便与卫骁合力把霍晚绛抬下马车。 “阿绛。”望着依旧处沉睡状态的霍晚绛,凌央轻轻替她拂去鬓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我们终于不用流离了,你快些好起来吧,等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海了。”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卫骁紧盯住霍晚绛的脸,俯下腰,伸手把住她不堪一折的手腕把脉。随后将凌央拉至一旁,沉声道: “你解开纱布,看看她伤口如何了。若是无异,要尽快去请医耽搁不得。” 凌央:“阿绛脸色一日比一日好,应该很快就能醒吧?” 卫骁摇头:“不,从前军中凡心口处中了箭伤还能活下来的人,发场高烧,最多昏睡几天就能睁眼了。她这个状况,从梧州一路昏迷到这里,脉象却没有任何异常,难道不奇怪?” 凌央:“可箭头上不可能有毒吧,我检查过无数回,若是有毒她怎么可能——” 这话说着,他自己都不自信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恰是这种温水煮青蛙一般的情况,才令人生寒。 凌央抓起卫骁的环首刀就要走:“小舅舅、阮姑姑,你们先在这里收拾屋舍看好阿绛,我马上去隔壁村请医。” 卫骁拉住他:“不要命了?要去也是我去。” 凌央挣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快到日落时分,村子里出海的男人快回来了。若是你走了,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如何自保?小舅舅,就当我求你,替我照顾好她。” 卫骁咬牙:“文玉,你都吐血了,而且你的四肢……” 凌央如何不怕?若是不小心中途栽下马,连个可以救他的人都没有,兴许就一命呜呼了。 可他一看到霍晚绛那张失去活力的面庞,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当初她因为他的任性,去通天观祭奠卫后的时候;为他吃了莲子夜闯长安城、与执金吾卫的长箭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路上不惜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也要照顾他的时候;在长沙城向楚王夫妇求助的时候…… 她怕了吗?她退缩过吗? 她都可以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他凌文玉又怎么可以做一辈子的懦夫! 卫骁只能放任他离开:“慢些骑马,早去早回。” 他这个侄子,从前可是很不待见霍晚绛。 今日,居然愿意为了霍晚绛豁出命。 男欢女爱这种东西,他并不懂,可也不禁在此刻被他们二人这份感情打动。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吗,爱当真能趋势人做到这种地步? 卫骁抱着刀,寻了个桀骜不羁的姿势坐在霍晚绛身侧。 他抬头望向漫天火烧云,依旧冷肃着一张英逸凌厉的脸,阮娘也不敢怎么上前和他搭话。 可此时此刻,他却在对着岭南小渔村的黄昏,向着卫后的在天之灵祈祷: 阿姊,如果你能看得到,就请保佑文玉和霍晚绛这对苦命人吧。 …… 纵马去隔壁村的路上,凌央体力不支,险些被一根拦在脑门的粗壮树干绊下马。 冬季的海风带有钻心入腑的冷意,凌央吸了不少进入肺腔,猛地一震咳嗽后,又接连呕出好几大口血。 他没功夫去看,只是草草抬起袖子擦干了完事,丝毫没有注意到血的色泽与先前不同,是鲜艳的红。 寻到隔壁村大夫家门前时,凌央半边身子的衣服都染上了血渍,束好的头发也被刮乱散开,尽数披在身后。 大夫听到敲门声,推开房门,险些没被眼前半人半鬼的俊秀少年吓晕。 凌央唇边还有血渍,似刚从地狱吃饱喝足爬上人间的恶鬼。 他脸色泛着长久生病的青,还有数道被树枝刮伤的细微血痕,笑起来时更骇人:“褚大夫,可否请您随我去桃溪村一趟?内人受了伤,不便登门。” 褚郎中都快被他吓失禁了,先伸出手,戳了戳凌央的身体,确定他是个活人,心有余悸背着破烂的药箱摆手道:“这、这,老夫跟着你去就是,不必劳烦令夫人登门了。” 这小子都吓人成这副模样,他的妻子恐怕比地狱夜叉还可怖吧。 褚郎中刚要迈出脚,又看朝凌央:“这位郎君,你身上的伤可无碍?要不我先给你治。” 凌央被他屋中蒙尘的药材气息呛了几口,轻咳一声,血丝顺着他的唇角缓缓往下流,他却笑得愈发和煦:“我好得很,内人耽误不得,大夫请先上马。” 褚郎中默默用梧州话嘀咕了几句:“真是奇怪哩!” 到桃溪村时,几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灯。 褚郎中原以为会见到个夜叉似的姑娘,没成想,躺在榻上的竟是个赛过天仙的病美人。 他仔细替霍晚绛把过脉,又给她扎了几针,见她还是毫无反应,便叹息着起身: “这女郎命不久矣,你们快给她准备棺材吧。” 凌央怒不可遏,揪住褚郎中的衣领: “怎么可能?她分明日日转好,伤口也没腐烂,今早还睁开眼过,怎么可能就……你看得这么快,怎可这般妄下结论?” 桃溪村的人说得不错,这老头子真是个庸医。 褚郎中同样激动道:“你爱信不信,她这脉象完全就是回光返照,连瞳孔都没反应了!你们自己不知死活,她受了伤受不得颠簸,不把她带去梧州救治就算了,还跑来禺山!你这分明就是蓄意杀妻!不放开我,你就等着我去报官吧!” 卫骁冷呵道:“放了他。” 凌央满腹委屈:“小……兄长,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给阿绛治病。” 却换得卫骁一记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阮娘已经抱着霍晚绛哭得几乎气绝,几个男人的争执更让她头晕耳鸣。 她转过头,朝着褚郎中不断磕响头:“大夫,求求您好生治治我女儿吧!她就是我的命啊……” 褚大夫已经气消,见阮娘有如此诚意,他更不忍看到如此年轻的少女药石无医,便动了恻隐之心,如实说来: “你们方才别这么激动,我也能早把话说完。我是医学不精,可不代表别人不行。” “距此地三日路程的青莲镇,不,你们有快马,那便只消一日。镇子上,有个神医在那里开善堂济世救民,好像姓秦还是什么来着,你们去求他去。” 第57章 霍家的人,更不配我救! 阮娘回过神,喃喃道:“姓秦,岭南行医……莫非褚郎中所说,正是神医秦老怪?” 没成想,竟让他们一行人误打误撞找到了秦老怪。 凌央讶然:“姑姑如何得知?秦老怪一向行踪不定,久居深山之中,从不肯轻易入世。就算他要入世,也不会来岭南这种地方吧。” 这就涉及到温峤交代的事了,只是眼下不便细说,阮娘只草草应付:“温大人曾告诉过女君,我正好在一旁。” 凌央点头:“我现在就出发去青莲镇。” “慢着。”待褚郎中离开,卫骁挡在凌央身前,“月黑风高,你想星夜纵马不成?” 凌央:“小舅舅,我顾不得这么多,早点将他请来,阿绛就会早点好起来。” 卫骁摇头:“你请不动他,我去。” 凌央:“这是为何?” 卫骁耐心解释道:“秦老怪不治三种人,一不治王公贵族、帝王将相,二不治五蠹之流,第三……他不治活人。” “记得从前大哥生了场重病,阿姊特命人三顾秦岭去请他出山。谁知他万般轻狂,竟大放厥词,说卫氏早不是当年布衣芒屩之家,就算要砍他脑袋,他也不会出手。我们卫家不比朝中其他勋贵,说句白手起家亦不为过,更非尸位素餐的蟊贼,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心软。” “文玉,你是请不动他的。” 凌央急得踱步:“阿绛与我现在既不是王公贵族,二不在五蠹之内,至于这第三……我与阿绛皆是不人不鬼的模样,正适合他大展拳脚。只要我诚心求他,就一定有希望,不去试试如何得知?” 卫骁厉色道:“要去也是我去,我还能伪装成农户。他这种老精怪,必会察觉你的端倪。” 他瞥向凌央的手:“你自己看看你那双手,食指、无名指、小指上的老茧,是常年握笔读书之人才有;虎口上磨出的老茧和痕迹,更是习武之人的特征,他一眼就能看出你修习过君子六艺,如何隐瞒?” 凌央总觉得卫骁担忧过虑,便当场驳回: “舅舅以为您又能藏得住?哪个农户有您这样的气度和身量?您不必再劝,阿绛和阮姑姑离不得人守护,不就是骑一夜马,我扛得住。” 他转身去翻找温峤那些瓶瓶罐罐,摸出瓶护心丸,仰头,整瓶都吞入腹中。 “如果这件事我都做不到。”凌央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破旧木柜,头上冷汗直流,“小舅舅,我就枉为卫家人,枉为……枉为她夫君。” 卫骁气得转过身,不愿看他,却把环首刀丢给他防身:“你这脾气,打小就倔得像头牛。给我活着回来,否则我要以死谢罪去见我阿姊。” 凌央用力强笑:“小舅舅放心,你会长命百岁的。” …… 纵马赶了一夜的路,凌央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位移了。 他满身狼狈,迎着日光出现在青莲镇时,镇子上出摊早的小贩们险些被他吓得四处逃散。 凌央没有理会旁人怪异的目光和打量,他缓缓滑下马背,强压住胸中那股恶心想吐的不适。 他牵着马,游灵似地走向一个摆摊卖橘子的小贩,有模有样鞠了一躬:“这位兄弟,敢问秦神医住在何处?” 小贩磕磕巴巴道:“直、直走二十丈,有个善堂,秦神医就在那里。” 凌央道过谢,拖着千金重的身躯缓缓挪动。 到善堂前,见大门紧闭,他又困又累又冷又饿,实在腾不出力气敲门,只能靠脑袋,一遍又一遍撞击木门。 撞门有效,不一会儿,紧锁的大门就打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露出个小脑袋。 “鬼呀——” 女童吓得反手就关门,凌央伸手挡住,五指被结结实实夹了一道,疼得他精神抖擞。 他笑着说:“小妹妹,我不是鬼,我是来求见秦神医的。” 女童这才慢慢开门,干净的眸子一直盯着他看:“大哥哥,爷爷还在睡觉呢,你先进来等吧。” 凌央被她引进内,坐在了似乎是她们平日吃饭的饭堂,抱着刀,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 “哥哥,你先吃口饭吧。”女童的声音再次唤醒凌央,他一睁眼,一碗热气腾腾的杂菜粟米粥和几块蒸饼推到身前,“爷爷到了冬天喜欢赖床,你得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行呢。” 这些简陋的吃食,此刻于他而言却和如同救命稻草。 凌央红着眼,拈起一块蒸饼泡汤吃下:“多谢。” 善堂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晨起,见院子里忽然多了陌生人,都忍不住凑过来好奇打量他。 凌央吃饭时,也没忍住偷偷打量善堂。 这些孩子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们被秦老怪照顾得很好。 虽有好几个面黄肌瘦的,可眼中皆有神采,比流民的孩子们要好太多。 凌央享用完这顿暖心的早饭,见院内有井,刚要起身去洗把脸,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哼,你回去吧,你的病我可不给治。” 这声音—— 秦老怪何时出现的? 善堂内四处响起“爷爷”“爷爷”的问好声,凌央撑刀起身,刚迈出屋子,就险些与秦老怪撞上。 他几乎毫不犹豫对着秦老怪跪下:“神医,您可以不……咳咳,可以不救我,可我求您,跟我去桃溪村一趟,救救我的妻子吧。” 秦老怪阴阳怪气道:“你妻子的死活,与老夫何干?白吃了善堂一顿饭,赶紧给我离开。” 说着,就要拄着拐杖去撵凌央。 凌央分毫未动,背挺得笔直:“秦神医,我妻子还是个今年刚及笄的小女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 秦老怪气得抖了三抖:“既然你能有门路找来青莲镇,想必你更清楚老夫的规矩!别以为你扮惨卖惨就有用,老夫说过,这双手绝不会救任何贵胄。还不快滚?” 方才他仔细观察这少年许久,见他肤色细腻均匀、牙齿洁白,病气和浑身污渍也不耽误他一副好面容,更是有一把绝非俗物的环首刀在身侧,怎么看,都不是个平民。 凌央见自己败露,也不放弃,从衣襟中掏出包裹好的箭头,双手递向秦老怪: “神医,既然您已经看出来,实不相瞒,内人正是武安侯夫妇的遗孤,前日不慎中了箭伤。还请您看在她身世可怜的份上,把她当作善堂里的一名孤女,施以援手。” 哪料秦老怪大笑:“霍家?霍家的人,更不配老夫搭救!滚!” 难怪叫秦老怪,这样古怪的脾气,凌央着实拿他没辙,更不敢进一步激怒他。 可救不了霍晚绛,他绝不会走。 凌央提刀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善堂大门外,直接跪在了街道上。 秦老怪嘟囔骂了几声,没去理会他,更不许孩子们上前搭话。 第58章 好阿绛,我愿意为你而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凌央从早跪到晚,体内仿佛水火相争,整个人都似被千刀万剐一般难受。 而这期间,秦老怪数次经过大门,看也不看他一眼。 凌央终是撑不住,加之一下子服用过多护心丸,反而适得其反。 在吐出这两日不知第多少口鲜血后,他重重栽倒在地。 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命丧于此呢…… 凌央昏迷前,脑子里最先浮现的,是霍晚绛从前鲜活漂亮的模样。 她站在霍府那棵老树下,手里捏着老将军扎给她的风筝,回过头,笑盈盈叫他太子哥哥。 阿绛,对不起。 …… 一股浓浓的药味飘到鼻下。 “再不睁开眼,老夫就把这药倒了。\" 就连周遭声音也听不真切,凌央眼前一片眩晕,头更是痛得要炸裂开。 等他缓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全然陌生的屋子里。 这种恍若隔世的异样感,让他的心空成一片。 秦老怪正坐他对面,拿着笔,在一卷竹简上涂涂写写。 凌央喜不自胜:“老神医,您这是回心转意了?” 秦老怪放下笔,伸手去把他的脉象,呵斥道:“少说话,不想活啦?把药喝了先。” 凌央乖乖喝下药,这药绝对是他生平喝过最苦涩、最浓稠的一碗,不知里面放了何种药材,喝进嗓间都有痛意。 一想到霍晚绛,他就不觉得苦了。 这间屋子朝向西面,他看不出窗外天色是几时,屋子里没点灯,看样子应该是白天。 难道他这一晕倒,竟然昏迷了好几日?那她—— 凌央急得面色惨淡:“老神医,现在距离我来那日过去了几天?我是不是耽误了太多时间!” 秦老怪:“你才睡了一晚上,急什么急?难道指望我一个老人家陪着你走夜路去桃溪村不成?” “再说了。”他收回手,面色凝肃,“你身上的毛病也耽误不得,留在这里,治个几日再过去。” 凌央坚定拒绝,在床上朝他磕了个响头: “老神医,不论我是生是死,还请您先救内人。她中了箭毒,已经昏迷半月,我怕她再不睁眼就要永远离开我。” 秦老怪:“箭毒?那箭头上没毒,这么大惊小怪。她伤在何处?” 他怎么就知道没毒了? 莫非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他默默检查过留在地上的箭头。 凌央:“正中心脏。” 秦老怪:“她可吃得进药?发过几回烧,中途可有清醒过?” 凌央一一答完,秦老怪更是笃定:“她死不了,之所以长时间不醒,一来她是女子之身,体质不能与男子相比;二来,许是她困于心魔梦魇,无法脱身。总之,她的心病比她的伤口还严重些。” 太好了。 凌央喜极而泣,自言自语:“阿绛,我总算没有辜负你。” 秦老怪拄着拐杖起身,朝他招手:“走吧,去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饭,住几日我们再去桃溪村。” 霍晚绛没了性命之忧,纵然如此,凌央也不想耽搁她的时间,难说后面又会生旁的变故。 他赖着不动:“还请老先生先去桃溪村,不必管我。” 秦老怪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己,说了好几次,还是劝不动,只能气呼呼走开: “我怕了你了,跟你去就是,总得先填饱肚子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一个老人家,可不能跟着你一块骑马,我要坐我的牛车慢慢过去。你也不许先行离开,得跟着我,荒山野岭要有人保护才是。” 凌央笑道:“好,依您,都依您。” …… 二人收拾妥善,离开善堂到街上时,正逢县上官员在青莲镇布告。 粗略一看,布上的公文印章竟是从朝廷传来。 究竟是何等大事,竟能传到青莲镇这种小地方上。 长安的事都与自己无关,凌央无心去看,目不转睛给秦老怪带路。 秦老怪却拿拐杖敲了敲他后背,低声道:“前太子,怎么不去看看?万一是你父皇驾崩了呢?” 凌央面无波澜:“先帝崩逝、新帝登基乃是王朝变更之正常规律,与我等庶民实无关系。” 这个朝廷,换谁做皇帝,与最底层的黎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看得太透彻,天下无论兴亡,百姓都过得太苦。 秦老怪却让他停下:“管它是什么大事,我们去凑个热闹也好。” 罢了,凡事都要以他为重,凌央只好将就他。 镇子上所有人几乎都聚集在街头,根本看不到告示。 凌央和秦老怪只能竖起耳朵旁听官员念话,周遭百姓的讨论声也传入了耳。 “赵王这就监国了?他才多大岁数。” “罪己诏,这个是什么意思,陛下承认自己的错处了?哪有皇帝认错的道理。” “陛下不但承认了自己在巫蛊之祸的错处,还恢复了卫氏上下的名誉,复了卫后的皇后之位。将她和两位公主的灵柩,从乱葬岗迁入帝陵,说是百年后要与她同葬呢。” “那废太子呢?废太子不是到我们岭南来了,还要回去即位吗?” “哎呀,这都让赵王监国了,怎么可能又把废太子叫回去做皇帝。虽然没公开立赵王为储,但这皇位不是板上钉钉的吗?” 不知怎的,听到晋帝居然将卫后遗体迁回帝陵,凌央止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 卫家满门被他屠杀得一个不留,自己也成了个十足的废物,他假惺惺地发什么罪己诏!不就是为了自己死后那点名声! 现在不是他指着母后的遗体,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时候了?现在不是他不由分说、不管不顾,连卫家刚出生的婴儿都要斩杀的时候了? 这份罪己诏,到底是他当真知错,还是他假惺惺做给世人看的把戏! 伪善凉薄之人,根本不配与母后同葬!根本不配取得卫氏全族的原谅! 凌央气得急火攻心,恨不得冲进人堆一刀劈开布告。 秦老怪把他拉回牛车:“你这病可经不起大起大落,谁做皇帝你都要种地,走吧。” “呵。”凌央冷笑一声,紧紧攥住环首刀,“您说得对,这些是非,跟我一个种地的有什么关系。” 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实则,离开青莲镇好几里,他都气得没有和秦老怪说过话。 秦老怪费劲地挪了挪身子,担心他憋出事,与他并坐一排,主动敞开怀谈天:“小子,知不知道我为何救你?” 凌央成功被他转移注意:“还请老先生细说。” 秦老怪笑呵呵道:“昨天你说,你的妻子是霍家女,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可碍于面子,又碍于我的规矩,我总得先看看你的诚心不是?” “没想到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不顾。呐,这少男少女情比金坚,当真令人动容啊。我救你,一是为你的真情所打动,二是出于从前你做太子时的美名。你和你的这位父皇,真的很不一样,看得出你是个有情之人。可这世道注定了有情之人做不得无情天子,你输给你弟弟,很正常。” 有情? 凌央从前没少听人这么夸过自己,这回秦老怪夸他,他却觉得歉疚。 “老先生,我从前对谁都好,唯独对她很不好,非常的不好。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对他们好的,在我落难之际全都与我斩断关系。反而是她,一路陪着我从长安来到岭南,被我害得这样惨。” “从前我不知好歹的时候,凶过她好多好多次。我告诉她,我喜欢的女人不是她,是她妹妹,我愿意为了她妹妹去死。” 秦老怪吭哧一声:“那现在呢?你不也愿意为她而死。” 凌央想到还躺在桃溪村那个少女,方才的怒火转瞬即空,化为道道绚丽春光,纷纷炸开在眼前。 他更加愉悦地驾着老牛前行,笑得春风得意: “现在?不,若是她醒了,我要亲口告诉她,好阿绛,我愿意为你而活。” 第59章 你别怕,我是他的舅舅。 桃溪村。 是夜,秦老怪给霍晚绛看完病,留下三剂药方,自信满满对凌央道: “这丫头死不了,不过有些药材只有善堂有,明天善堂里的小子就能送来。冻死老夫了,你快去给我找点酒,权当是报酬。” 凌央连连道好,挨家挨户拜访了桃溪村的人家,想要买些酒,可没有一家能拿出。 卫骁双手环抱,不断扫视秦老怪:“老人家,现在的百姓哪儿有余粮能酿得起酒的?” 秦老怪眼珠子一转,目光直勾勾盯住卫骁腰间酒壶:“啧,这屋子里不就有酒吗?” 卫骁把酒壶往身后拢了拢:“某腰间别的是水壶,没有装酒。” 秦老怪努了努鼻子:“老夫的鼻子灵得很,年轻人,欺骗老人可不厚道啊。” 凌央眼巴巴看着卫骁,满脸写着恳求:“小舅舅,你看老先生年纪大了,就好这口,你就给他吧。” 卫骁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解下酒壶,刚递给秦老怪,又想去厨房取个碗来分酒。 哪料秦老怪直接对嘴喝下,一口都没留。 看得他直皱眉头。 不过想到最重要的事,卫骁也不敢过多嫌弃,只得好气问话:“老先生,请问文玉的身子可有恙?” 今夜怎么只见他给霍晚绛看病开药,不见他治治凌央? 秦老怪喝得心满意足,将唇周酒渍都舔净了,才道: “这小子的病可比他夫人严重得多,得跟我回善堂治个十来日。知道什么叫肖似残灯吗?风一吹,他就灭了。” 凌央坐不住了:“什么?跟你回去?” 他原以为吃几服药就能好转,没想到还要被秦老怪抓回善堂。 他这一走,霍晚绛要怎么办?总不能留阮娘一个人全天照顾她吧? 卫骁眉头一折:“文玉,听话,跟老先生回去养病。桃溪村这边有我照看着,你尽管放心。老先生,霍女郎何时能清醒?” 秦老怪:“就在这一两日。” 见凌央还在忸怩,卫骁拍了拍他的肩:“身体好起来万事才能好起来,你放心,等她醒了,我会借用老先生的飞鸽传信给你。” 阮娘也劝他去青莲镇,几人轮番劝了几次,凌央才勉强点头:“好,记得告诉阿绛,我没有抛下她。” …… 霍晚绛依稀记得,她好像中了箭,凌央便抱着她一路奔逃。 迷迷糊糊时,她睁开眼看过一回,凌央分外欣喜,和她悄声说了好多话,还亲手喂她喝水进食。 何时,凌央竟待她这般好了?这一定是梦吧。 这个梦太好,好得她舍不得醒了。 自从离开长安,凌央一次又一次的举措,无不在告诉她: 她再如何努力也没有用,他心中所想所念都只有一个霍素持。 心寒是不假,可霍晚绛也清楚地意识到,天下男子都有副铁石心肠。 你为他做得再多,就算是挺身为他挡箭,换来的也只是感动,而非喜欢。 或许凌央会因为愧疚,因为亏欠,在往后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霍晚绛,我真的喜欢你。 可这样的喜欢都是自欺欺人,她才不要。 她只求往后日子过不下去时,凌央别把她丢掉就好,就像在长沙那样。 心口上的伤已经愈合结痂,虽有余痛,但再痛,也绝不及当夜中箭时。 眼前是陌生的屋舍,阮娘和凌央都不在,霍晚绛掩着心口,费力爬起身。 屋外是片空旷的草地,传来有节律的音调。 霍晚绛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擦去额上的汗,没想到竟能看见凌央在空地上劈柴,他的身子都恢复到这个程度了? 还未等她高兴,凌央似乎察觉她起身了,直接扔下斧头,凶神恶煞朝她走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骂道: “贱妇!浪费我这么多钱财,怎的现在才醒?走,跟我去云家,我还等着把你卖个好价钱呢!” 霍晚绛被他掐得无法呼吸,只能任由他拖拽,阮娘呢? 阮娘又在那里!阮娘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卖掉! “阮、阮娘,阮娘救救我……” 霍晚绛不抱希望地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没想到她居然会说话了! 凌央听到她的求救,这厢才停下脚步,狠狠捏着她的脸,朝向一处小坟包:“阮娘已经死了,你还指望她来救你?” 不,这不可能,阮娘怎么会死…… 霍晚绛惨遭晴天霹雳,心口的伤好像也在方才挣扎时撕裂开,疼得她四肢发麻。 凌央可不管她疼不疼,将一封休书狠狠砸到她脸上,执意拖着她走:“少给我装病,你已经被我休了,卖去云家就给我老实点!” “凌央。”霍晚绛用力抱着他的腿,梨花带雨,“求求你不要卖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心口处疼痛愈发剧烈,到她再也不能承受的极限时,霍晚绛憋出满身热汗,猛地睁开眼。 眼前看见的竟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来方才一切,都是梦吗? 凌央没有要卖掉她,阮娘也没有死? 霍晚绛大口喘息,头发都被汗水打湿,黏腻成一股一股的。 这又是哪儿? 她刚坐起身,就见一个无比高大的男人从门外逆光而来,手里还拿了把斧头。 这个男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难道如梦中所预见,凌央当真把她给卖了不成! 霍晚绛捏紧床被,吓得不断退缩。 男人把斧头放在门外,拍了拍身上的灰才进屋。 走近了些,她才看清他的相貌。 俊美无比,却又凌厉锋锐得胜过世间最遒劲的书法,两种完全不和谐的气质,放在他的脸上却意外精彩。高耸的眉骨,极长极黑的一道眉,那双深沉凤眼更像饱经风霜一般深刻,足以震憾灵魂。 他浑身充斥着危险狂野的气息。 难道凌央就是把自己卖给他了? 霍晚绛当下怕得哭了出来,泪流不断。 凌央,你终究是负了我。 卫骁谨记秦老怪的医嘱,想伸手去试探她的体温,又怕不合规矩,吓到她。 不,他太过凶悍,已经把她吓哭了。 卫骁便侧过身,声音闷在湿冷的海风中,做起自我介绍: “别怕,我是卫骁,是凌央的亲舅舅。” 什么?眼前人怎么可能是卫骁! 霍晚绛瞪大了眼,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卫骁红了脸接着解释:“方才阮姑姑要烧饭,我便去劈柴了,她正在厨房忙碌,我去帮你叫她?” 幸好,幸好阮娘没事。 霍晚绛刚松一口气,才发现屋子里怎么少了凌央。 没等她出手比划,卫骁又道:“别担心,凌央跟着秦老怪养病去了,还有七八日才能回。临走前,他特意让我告诉你,他当真没有丢下你。” 第60章 沉默寡言卫向礼,但是分外贴心 秦老怪,好生耳熟的名字。 没一会儿,霍晚绛就在脑中搜寻到了这号人。 原来,他们居然顺利找到了秦老怪,不单能给自己治箭伤,还能给凌央治病? 否极泰来,这简直是他们南下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事。 卫骁叮嘱她别着凉便走开了,不一会儿,阮娘从厨房跑过来,身上还带着鱼类的腥味。 霍晚绛可顾不得这么多,她自己也臭烘烘,还能嫌弃阮娘不成?一见阮娘,她就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在阮娘怀里哭成了泪人。 “女君,没事了啊,生死劫难都叫你挺过了。”阮娘让霍晚绛不要哭,她自己却也泪流满面,“郎君为了救你,命都快奔波没了,你且安心在家等着他,等他养病回来,咱们一定要好生庆祝一番。” 说罢,她把霍晚绛昏迷这段日子来,凌央做的事、说的话,一句不漏地告诉了霍晚绛。 霍晚绛越听心跳得越快。 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凌央。 凌央可以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吗? 她竟有些搞不懂他了,不喜欢自己,却能豁出命救自己。 兴许,他是在拿命报恩吧。 霍晚绛没有自作多情,她肚子里空落落,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人都要躺成残废了,她恨不得马上下地走几步。 正好,阮娘烧在厨房里的饭菜快熟了,便搀着她起身行走。 卫骁不知去了哪里,霍晚绛终于敢给阮娘比划她的要求: 【阮娘,吃完饭你能帮我烧些热水洗澡吗?我难受得不行。】 岭南的寒冬和北方是不一样的冷法,稍有不慎,一样会受风寒。即使这样,霍晚绛也想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阮娘压低嗓音:“女君,秦神医叮嘱过,你的伤口一时间还不能碰水呢。” 霍晚绛摇摇头:【不怕,我不碰着就是了,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多难闻啊。】 阮娘为难道:“就算如此,咱们也没有多余的柴火,这几日的柴火都是国公爷去山上弄回来的,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再麻烦他吧。我看这样,给你烧些水,先把身子擦一擦、头发洗一洗如何?” 霍晚绛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热水这种从前随取随用的东西,对普通百姓可是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 就算有个人高马大、武将出身的卫骁,她也不好意思劳烦人家,那是凌央的舅舅,不是她的。 阮娘把她扶进狭小的厨房,又把卫骁叫了进去。 厨房里燃烧的炉灶总算添了些温度,几个还没相处熟悉的人默默坐在一块,一起用了顿粗茶淡饭。 海边能吃的东西多为各类鱼虾、海鲜,这些倒是稀奇物,从来在内陆几乎都吃不到的呢。 卫骁的话很少,他闷头吃完饭,不知出门做什么去了。 霍晚绛能理解,他是卫家最小的儿子,出生时卫后已经贵为皇后。 所以相对从前是奴隶出身的卫大司马来说,他这个小弟过的日子、受到的教养,俨然和长安贵族男子一样,故而养成了他内敛沉默的性格和优雅的姿态吧。 很快,厨房门外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动静,许是卫骁在折腾什么。 出于礼貌,她和阮娘再好奇都没伸首去看,武将总有武将的习惯和心思,她们不便多管、多问。 又一会儿,卫骁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你们别乱跑,我出去一趟,天黑前一定回。” 阮娘应了声,叮嘱他注意安全,这么冷的天,不知他要去何处走动。 厨房里很暖和,她一边烧水,一边和霍晚绛说了桃溪村所有的事。 小小一壶热水烧好,正好卫骁不在,阮娘找来木盆,将帕子泡热、拧干了水,让霍晚绛脱掉衣服给她擦身。 衣服一褪下,心口上的伤暴露无遗。 霍晚绛低头去看,这道疤可以愈合,但这块肉永远也不能光滑如初了。 也罢,现在再去追求漂亮,没什么意义。 阮娘和她有说有笑给她擦干净身子,又准备另烧水给她好好洗洗头发。 霍晚绛却临时起意,想要去看看海。 醒来这么久,她还没有去看过一眼呢。 她和阮娘住的房间开的南窗,正好能看见整片海。 夕阳西下,只见整片粼粼海面都教余晖染成了同样的色泽,水天相接,漫无边际,一瞬间只觉天地之广袤震撼,叫人心胸也随之开阔百倍,这是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景象。 岭南有此等美景,为中原人所诟病穷苦又如何?殊不知,他们才是错过了人间这绝世的好风光。 霍晚绛看得出神时,阮娘毫不留情就合上了窗:“好了,你经不起吹,等冬天一过,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她刚说完,门外,卫骁的声音忽然想起:“阮姑姑,你可以烧热水了。” 他这一走就近两个时辰,怎么会知道—— 霍晚绛和阮娘刚一推开门,就见卫骁已经把一大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放在院内,同时,他背上还背着一大只刚断了气的野猪。 原来方才,他是外出寻柴打猎去了? 这么大这么沉的一头野猪,他背着居然没喘口粗气。 霍晚绛又惊又喜,她好像许久都没沾过荤腥了,海鲜虽味美,可属寒性,于她养伤实在不利。 这野猪肉就不一样了,吃了该有多滋补啊…… “对了。”卫骁一把解下野猪,拖着野猪尸体就要朝平日喝水做饭的小溪边走,打算去处理一番,“我临时钉了个浴桶,你们要用就用吧。” 他和凌央都是大老爷们,阮娘先前也忙于照顾几人饮食起居,没这么多讲究。 倒是霍家这小妮子——罢了,她这个年纪的女郎,娇纵爱美些也是正常。 霍晚绛和阮娘双双瞪大了眼,卫骁方才一言不发,却在短时间内做了这么多事。 人虽看着面冷,可这心却热得烫人。 阮娘把浴桶搬进屋时,更是感慨不断:\"国公爷竟贴心到这种地步,连浴桶都不必我们用冷水洗一道了。\" 霍晚绛握住阮娘粗糙又开裂的双手,不断吹气,给她比着:【阮娘,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你放心,等我好起来我一定帮你干活。】 阮娘玩笑道:“不单是你,等郎君治好病回来,你们两个小辈都要跟我一块干,不许耍懒听到没?” 霍晚绛乖乖点头,抵着阮娘的额头贴了贴,心腹处暖洋洋的。 桃溪村虽偏远穷苦,可在这里,她终于安定下来,有家的感觉了。 第61章 卫将军,是不是讨厌我啊? 在沿海地带,夜间的海风比白日更猛烈。 有时吹大了,会连着整座竹屋都摇摇晃晃,海潮不断拍打木屋脚下的基柱,听得人惊心动魄。 吃完晚饭,阮娘在小厨房里继续处理余下的野猪肉,卫骁点了火把、拿了把砍刀又出门了。 厨房里的陶灶一直在烧着,要相对暖和些。 霍晚绛把几乎能御寒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坐在矮几上、灶门前,一直和阮娘待在一处。 阮娘说,卫骁总是闲不住的。但凡这房子里缺什么,他都会主动想办法动手补上,不用花一文钱。 包括她此刻坐着的小竹几,都是他前几日亲手编的。 霍晚绛边听边盯着灶中旺火发呆。 卫骁的话很少,甚至没见他笑过一次,总冷肃着张脸,比屋外的海风还凛冽。 她很不习惯,更无端害怕。 从前在身边的何玉、于问,在长沙遇到的楚王夫妇,都极善言谈,和他们这些人相处时,她不至于这般别扭。 卫骁虽然没比凌央大多少,可他好歹是长辈身份,偏偏她最缺乏和长辈相处的经验。 未来这样的日子或许还长,她总得强迫自己去习惯,身边忽然多了一个除凌央外,年轻而魁梧的男子。 不过有一事,她确实很好奇,只是碍于不熟所以不敢主动问卫骁。 当初他是怎样从玉门关出走,在金城又是如何金蝉脱壳、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的呢? 而玉门关乃至整个敦煌、凉州,又是怎样一番风光呢? 木门吱呀作响,霍晚绛被灌入的冷风吹得回了神。 她以为门是被海风吹开,刚起身去关,到门边,就见卫骁手中提着捆青竹出现在门外。 这回,倒是卫骁先开口:“是我,风大,你先进去,我来关门。” 霍晚绛在心中默默数了数他说话的字数,还是这样惜字如金,言简意赅。 卫骁进屋关门,把削下了竹枝竹叶、砍得整整齐齐的青竹竿放下,坐到霍晚绛正对面。 他开始一言不发摆弄青竹段,甚至都没去灶前取会儿暖,霍晚绛很是好奇,便暗暗伸长脖子去看。 青竹在他巧手下被一一剖开、剖细,变成片片整齐划一的竹条。 他耐着性子处理妥当后,仔细沉思好半晌,居然拿起竹条细心地编织起来。 阮娘都不禁好奇出声:“国公爷,您这又是要编什么?” 卫骁头都没抬一下,答道:“编些竹篓竹器。” 这几日他们总是借用村民们的竹篓竹器,或是去捞鱼虾、或是盛菜、盛物,多有不便。一次两次人家也许心热不计较,可借的次数多了,总会有不高兴的时候。 虽说买回家花不了几文钱,但等凌央治病回来的这段时间,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做一下。 阮娘称赞他:“没想到您居然还会这个。” 还以为他这样显赫的出身,不会做这些平民百姓才去学的手艺,没想到他如此面面俱到。 卫骁摇头:“我不会,但什么都可以学。” 他依稀记得幼时曾缠着长兄,让长兄教过他如何编织竹器,只可惜后来他嫌麻烦就放弃了。长兄虽贵为大司马,但在他这个年纪时,过得可不是肥马轻裘的日子。 阿姊入宫前,长兄只是长安一户富庶人家的家奴,闲时还要务农,日子清苦到草鞋都得自己编。 他求着长兄教来的解闷趣事,却是卫家人发迹前用以谋生的本事。 话音刚落,卫骁虎口处就被锋利的竹条割破,竹条上未清理干净的毛刺也扎了不少进肉中。 “嘶。” 只听见卫骁轻轻吸了口凉气,霍晚绛望向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竟意外从他眼中看到了几丝挫败和不服气。 卫骁确实不服气。 他精通各类兵器、暗器,自信当今大晋,不,全天下都无一人武力可与他相比,今日居然败折在这小小的竹篓上。 毛刺扎进肉中很是难受,但这点小伤比起他从前受的那些苦,算不得什么,等睡前再挑出来就是。 卫骁无事发生般,继续按照回忆里卫大司马教他的手法编织,眼前光亮忽然被一道影子落下挡住了。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出现在眼前,捏着块帕子,递朝他。 卫骁抬眼去看,霍家那小哑巴——不,现在不能总这般想她,要叫她侄媳,或者干脆在心中默默叫她本名就是。 霍晚绛面上虽带着笑,但看向自己时神色却怯生生的,仿佛自己是什么吃小孩的怪物。 她不会说话,便将帕子又晃了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惊人,示意他赶紧把伤口包住。 这点小伤,何必脏了她的手帕? 卫骁没再看她,默默领了她的好意,只吐出两个字:“不必。” 他没看到霍晚绛笑容一滞。 …… 当天夜里,或许是出于冷,或许是出于卫骁那句冷冰冰的不必,霍晚绛很难合上眼睡觉。 卫骁和凌央在辈分上虽是舅侄关系,可两个人就差了三岁,说句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 尤其是凌央,年岁渐长后,他的大多心事都不敢告知卫后,怕挨骂,所以都告诉了卫骁。 这事不是霍晚绛自己杜撰、臆想出来的,是她曾无意间听说过凌央对何玉的抱怨: “烦死了,母后又让孤多同那个哑巴走动,孤才不愿意去呢。孤要去找小舅舅玩,把这些烦心事都告诉他。” 所以他以前喜欢霍素持、讨厌自己的事,卫骁也是知道的吧。 甚至在卫骁那儿,自己就是个脾气古怪、骄纵不饶人的恶毒贵女。 人与人之间的成见和隔阂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消解,要花上许多时间、要做许多事才能自证,她解开了凌央的偏见,还要花时间去解开卫骁的。 霍晚绛欲哭无泪,在她心里,卫骁就是个实打实的长辈,不同于祖父那样慈爱的长辈。 多亏了她那个尖酸刻薄、唯利是图的叔母,她被长辈厌恶、冷脸对待是常态;要不断讨好长辈、看长辈的脸色才能过活;要小心翼翼做好每一件事、走好每一步路,才能换得长辈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是她这辈子最害怕的事。 出于这种不安,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卫骁总算没在家里,不知道又做什么去了。 而阮娘已经用上了他昨夜编织的一个竹垫,用来摆放水壶和陶杯。 丑是有些丑,但能用。 见霍晚绛起得迟,阮娘只当她身体不好,精力不佳,问她:“饿了没?我去给你温粥。” 霍晚绛却拉住她,左右环顾一番,对她比道:【阮娘,卫将军是不是讨厌我,不愿与我共处啊?】 阮娘愣了:“女君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第62章 阿绛,我回来啦—— 霍晚绛把昨夜的种种担忧顾虑,一股脑全都比了出来。 阮娘先是听得眉头紧皱,后面居然笑呵呵地捏了捏她的脸:“女君,你怎么会这么想?没有人会无端讨厌另一个人的。” 霍晚绛还是不安:【可他为何要那般冷漠,甚至嫌弃我的东西?】 阮娘拉她坐下,好好同她解释道:“女君,瑞国公的性子就是这样,除了郎君,他对着谁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好语气。起先我也怕过他,甚至被他的眼神吓得发怵过,但住在一块住习惯了,我就不怕了。” “有的人天生就是嘴笨的性子,不会说漂亮的话,更不通晓与人亲近之道。但他们这种嘴笨的人做的都是些漂亮事、暖心事。更何况,瑞国公遭遇家破人亡、又死里逃生奔波几千里,不能严苛到以对待常人的要求去对待他。” “而有的人呢?别看他们口吐莲花、妙语连珠,说的尽是些体面话、漂亮话,受所有人追捧和喜欢。可这种人从不会真心为你付出行动,甚至会如同毒蛇一般,趁你势弱时狠狠咬上你一口。” 这第二种人,霍晚绛迅速就想到了霍素持。 她就是这么一条漂亮又冷血的毒蛇。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或许她就乐得做一条野心勃勃的毒蛇。 霍晚绛释怀一笑。 “你看看你。”阮娘以为她在发呆,难得带上了批评的语气,“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忽略了国公别的好,忽略了他昨日为你忙活了大半晌,若是让他知道,他定会心寒的。” 霍晚绛后知后觉。 对啊,卫骁如果真的讨厌她,何必大费周折给她钉浴桶、去劈柴烧热水呢? 她的小脸“倏——”地便红透了。 她总是以最坏的打算去揣摩别人的心思,这种行径,怎么不算恶行? 卫骁是真君子,而她嘛……不行,她不能做小人。 还好卫骁不知道她在背后议论他,否则今后她头都抬不起来。 阮娘怕她脸皮薄,把她说哭了,便把她抱进怀里哄了哄: “我没有敢责怪女君的意思,我知道你心思细腻,最注重旁人的感受和看法。你们都是极好、极善良的人,别担心,往后会相处习惯的。” 霍晚绛点了点头,向她比划着保证道:【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过了约半个时辰,卫骁就回家了。 同时他还拎回一只断气的山鸡,羽毛的色泽十分漂亮,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很吸睛。 在桃花村住着虽安然无恙,但他生性谨慎,对任何外人都充满防备。 所以即使外出,他也会隔一个时辰回来看一趟,确保没人敢找霍晚绛和阮娘的麻烦。 “还请姑姑处理下这只山鸡。”卫骁把沉甸甸的山鸡递给阮娘,继而补充道,“若实在不想处理内脏,就由我来。” 阮娘接过山鸡,神色颇为骄傲:“国公爷这可就小瞧我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卫骁没有多想,为什么她一个大户人家的乳母竟也一身的本领? 他转而走到屋角,拿起斧头又要在院子里劈柴。 “还有一事。”卫骁对阮娘道,“往后,即使是私底下,不必再这般疏离客气地称呼我为国公了,万一落到外人耳中,会生是非。既然我与文玉现在对外是以兄弟相称,我在卫家兄弟中行三,你唤我三郎即可。” 阮娘连连道是,卫骁走到院中,如昨日般熟练地劈起柴来。 霍晚绛跟着阮娘跑进厨房,她知道就算她想打下手,阮娘也不让。 她想要那只山鸡尾后的羽毛。 凌央送给她的簪子被留在了梧州,太可惜了,她又换回了木簪簪发。今日得了这些羽毛,兴许能为单调的木簪添些颜色。 阮娘见她精神大好,甚至都做得动手工了,便把羽毛取下、洗净了送给她。 霍晚绛怕碰了水着凉,便把羽毛拿到屋外去,对着阳光,一一铺到卫骁刚劈开成两半的柴上暴晒。 她蹲在一旁,听着卫骁劈柴的节律,等啊等,一直在等羽毛晒干。 卫骁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见她双手托腮,蹲下身子,垂下长长的睫毛,连几根羽毛也看得那样认真。 难能在及笄的女郎身上看见这般童趣。 他唇边迅速划过一抹笑意,转瞬即逝的,甚至无法捕捉。 又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卫骁准备起床练武时,隔壁屋子传来阮娘絮絮聒聒的说话声。 她压低了音量,卫骁却能听到,似乎是在关怀霍晚绛。 房子小就只有这一个弊端,任何人,在屋子里做出了什么动静,几乎旁的人都能听清。 穷人,是没有私密的。 只听阮娘道:“不严重,涂药就好了。咱们现在不比从前,大晋多少百姓都是睡的稻草床,睡习惯了,以后就不会再痒了啊。” 霍晚绛身子娇嫩,别说是睡稻草床了,从前就算是被蚊子叮一下她都能挠红一大片,严重时还会抓破皮。 阮娘又哄她:“实在睡不着,起来折腾你那些羽毛吧。昨天晾了一日你忘了收,夜间险些被风吹跑,还是国公——还是三郎帮你收回屋的。” 霍晚绛唉声叹气,打着哈欠起床了。 早知道醒过来要睡稻草,她还不如多昏迷几日,这稻草扎得人可真不舒服啊。 …… 海边的日子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着,一连过去七八日。 这七八天,霍晚绛终于习惯了和卫骁这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他确实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和他这种人相处,除却过得安静了些,也没有任何坏处了。 卫骁每天都会上山砍柴,还时不时能打些野味回来解馋。 他力气大,劲也多,每回恨不得砍上八百捆柴回来摆着才罢休。 阮娘也劝过他休息一下,却被卫骁拒绝道:“小事而已,现在不多砍些备着,等到腊月天一冷,更不想进山。” 这一招叫有备无患,霍晚绛从父亲留下的兵书上看到过,父亲也是个喜欢打仗前将物资准备得分外充足的武将。 于是乎,院子里的柴火越堆越高、越堆越大,很轻易地就和屋子齐平。 这么多柴,足够他们过这个冬天了。 岭南的冬天再冷肯定是冷不过北方的,至少不能将人活活冻死。 而且在白日,运气好天上没有云层遮挡时,霍晚绛还嫌待在外面热呢,可进了屋没一会儿又会冷。 一冷一热,很容易生病,她们带来的衣物不是过厚就是太薄。 思来想去,霍晚绛想到了办法。 她要将自己和阮娘的薄衣物都改一改,改成差不多大小的尺寸,再叠起来缝一遍,这样一来穿上就刚好适合岭南的气候。 凌央的衣服肯定也是要先这么改的,那夜在梧州走得匆忙,金饼都没带上,他们手里的钱能撑几时? 至少在还能自食其力的时候,就不要动那些吊钱。 就是不知道卫骁需不需要…… 霍晚绛托阮娘帮她问话时,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不同的神色,他疑惑不已:“何须这么麻烦?明日我便去山林打猎,多猎几块好皮子回来,制成裘衣。” 裘衣? 霍晚绛不是没想过,等病好去市集上买些皮料回来,她也知道卫骁身手不俗,打猎这种事不在话下。 可她哪好意思开口麻烦人家。 不料阮娘这一问,到叫他直接爽快地应下这桩差事了。 这倒直接省了她的事。 闲着也是闲着,总归是要缝补那些在路途上奔波损坏的旧衣的,尤其是凌央那几身。 霍晚绛拿出针线篮,趁太阳高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认真做着针线。 忽然有牛铃的脆响传来,忽远忽近的,牛也随之欢快地哞哞叫了几下。 霍晚绛只当是哪户人家放牛去了,再定睛一看,似乎是辆露天的牛车? 牛车在门外小径尽头,缓缓朝院门驶来。 牛车上忽然踉跄站起一个白色身影,她看不真切,可那身影远远地就冲着她挥手,大声喊道: “阿绛,我回来了——” 第63章 难道阿绛不喜欢我了? 凌央去青莲镇待了十几日,心却一直留在桃溪村。 信鸽把小舅舅的亲笔信带去善堂,告诉他霍晚绛已经醒来时,若没有秦老怪拦着,他恨不得立即就赶回来。 他回来时天气正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恍若春日灿烂。 霍晚绛穿着她曾在淮南王府穿过的藕粉色布衣坐在院中,低头给他缝补衣服。 她满头青丝都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低头时,光洁细长的后颈露了出来,在光下白得惊人。 阳光铺洒在她周身,竟反射了层淡淡的、浅金色光晕,壁画上的神女似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女郎漂亮到极致,连每一缕发丝都在发光。 看她一眼,凌央心中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期待。 于是他远远地便要叫她,用从未用过的亲昵口吻叫她,告诉她,你的夫君回来了。 霍晚绛是顺势抬了头,可凌央没想到,她的神色居然出乎意料的淡然。 她并无任何期待之色,仿佛他出远门归来,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嘴角甚至连任何弧度也没有。 甚至都没有起身迎接他,继续跽坐着忙活手里的针线。 凌央的心忽然感觉被人硬生生挖空了一块。 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是那样喜欢他,看到他痊愈回来,难道不是应该笑着、提着裙摆奔向他么? 难道阿绛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阿绛还是喜欢我的。 只不过她重病一场,死里逃生,心境难免不同,她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更不能欢天喜地跑来拥抱我。 无论如何,阿绛都不会不喜欢我的,我在一点一点变好,我也在为她付出,她若是不喜欢我了就更没道理了。 凌央很快否认了那个可怕的想法。 牛车在柴门前停住,凌央在善堂小童的搀扶下跳下牛车,磕磕绊绊跑进院中。 他紧紧抱住霍晚绛,恨不得与她再也不要分离: “阿绛,我去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 “在桃溪村可还住得习惯?冷不冷?平时吃得可好?” “我知道你肯定睡不惯稻草铺的床,别担心,我买了床褥子回来,垫上睡觉就不扎人了。” “你才历经死劫,便是针线活也不能做太久,否则伤神,知道了么?” …… 一连串的关怀和问题让霍晚绛无所适从,这个拥抱更让她感受不到半点温度,反而处处别扭。 怎么一睁眼醒来,凌央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忽然之间话就变多了,忽然之间就喜欢上她了? 这样的凌央太陌生了。 她不需要他这样过分热情的感情施舍。 就好像如果自己不曾为他差点丢了性命,他就绝不会因为别的地方而喜欢上自己一样。 霍晚绛面上没有半分笑意,稍一用力,就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用双手推开他,无视他亮晶晶的眼眸,无视了他春风满面的笑,弯下腰,捡起针线篮,转身逃也似地回到屋中。 凌央不禁错愕,更没反应过来。 等他感受到霍晚绛的排斥后,他想要伸手去抓住她的衣带,却落了空。 霍晚绛为何忽然对他如此冷淡,他没在桃溪村的日子里,她莫非遇上什么难处? 善堂小童还在门外提醒他:“郎君,你买的东西还没取下来呢。” 一旁劈柴的卫骁放下斧头,对门外答道:“我来拿。” 卫骁经过凌央身侧时,垂眸打量他,看着虽还病弱,可确实比先前那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好很多了。 他捏了捏拳,轻飘飘砸向凌央单薄的肩头,低声玩笑:“臭小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媳妇,都不给舅舅打声招呼?” 凌央本盯着霍晚绛消失已久的背影出神,卫骁这一拳,打醒了他。 他配合着朝后退了几步,故意掩唇咳道:“咳……我没有,小舅舅好。” 卫骁“嗯”了声,便去门外取凌央带回的东西,似乎没察觉到他和霍晚绛之间的异样。 霍晚绛钻进卧房关好门就没再出来,甚至连本来撑开的窗户都掩上了。 她的万般排斥,全都落在凌央眼中。 他的心脏又酸又胀,隐隐作痛。 原来满心欢喜却换得扑空一场,竟是这般难受。 见阮娘盛了水要进厨房,说要给他煮壶热茶暖暖身,他抬脚跟了上去,示意阮娘跟他走到极远的地方,才开口问她: “阮姑姑,我不在家这段日子,阿绛……阿绛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甚至把目光移向搬拿东西的卫骁:“是不是小舅舅为难她了?” 凌央很后悔,他曾经向卫骁说过无数心事,包括霍晚绛是个如何恶劣的女郎,他如何不喜欢她,不喜欢这桩将二人绑得死死的婚事。 小舅舅虽没任何表示,但或许他心中也跟着瞧不上霍晚绛,这才导致二人相处不睦。 阮娘愣了:“这、国公爷没有为难过女君啊,他甚至对女君颇为照顾,郎君何来的顾虑?” 这便更奇怪了。 凌央追问道:“那可是我惹阿绛不开心了?我走的这段时间,她同你说过我什么?” 阮娘仔细回忆一番,摇头否认:“更不曾,女君自打醒来,心情一直不错,每日饮食作息规律,没见任何异常。不过……知道您外出养病后,她确实没有主动提起过您。” 凌央急了:“一次都没有?” 阮娘这才明白,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郎君面上无光,才拉着她这般盘问。 她主动给凌央找补:“郎君别多心,女君身子还没全好,总提不起精神,不能尽全力伺候您。您等她好些了,她就能尽妇人本分。” 凌央摇头:“我不要她尽什么本分,我只想知道,为何方才我抱她,她却要推开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 阮娘不大明白霍晚绛的想法,只能揣测道:“郎君,您就是想和她亲热,也要顾及院子里还有旁人吧。于女君而言,国公爷算是个长辈,在长辈眼底下搂搂抱抱,她会害羞的。” 大晋贵族女子性格多追求秀婉守矩的熟女风范,霍晚绛腼腆些,倒也正常。 凌央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我下次注意分寸,姑姑先去忙,我去给她铺床。” 在善堂养病时,秦老怪都是叫凌央睡的稻草铺的床,说要磨磨他的性子,磨一磨他这身金尊玉贵的皮肉。 凌央一开始也睡不习惯,稻草又扎又硬,还不暖和。不过岭南这个天冷不死人,他一个男人硬扛着也能睡得惯了。 可他刚睡上稻草床第一夜,就想起远在桃溪村的霍晚绛来了。 想必她也睡不习惯吧,梧州待得好好的,却要委屈她跟着自己流落到天涯海角。 回桃溪村前,凌央特意逛了青莲镇的市集,将家中能想到的、暂时短缺的物品都买了。 他还花一整吊钱给霍晚绛买了床厚实的被褥,这可是普通百姓拿来盖的,他要拿着给她铺床,省得她夜里睡不好。 她一定会喜欢自己带回来的这份礼物。 凌央抱好褥子,敲了敲她的房门。 第64章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亲女孩子 霍晚绛循声开门,见门外站的是凌央,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脸颊浮出层柔和漂亮的红晕。 在凌央眼中,倒成了小女儿情态。 她还没准备好要如何面对凌央,如何面对这段关系。 她这些天甚至想明白了,也许她对凌央当年的解围之恩,全都报在了梧州她挡下的那一箭上。 箭挡完,她彻底不欠凌央什么。 如果不是足足有两回,看到他拿出霍素持送的玉佩怀念佳人,看到他宁愿当掉催雪也不愿卖掉玉佩。 她霍晚绛不是圣人,做不到对这件事视若无睹,轻易翻篇揭过,那块玉,就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此时此刻,见到凌央养病回来,夫妻小别又重逢,她本该是欣喜的。 可她却犹如一团乱麻,那日噩梦残忍地告诉她,对于凌央,她现在的惧怕更多过喜欢,她当真害怕凌央会重蹈覆辙把她丢下。 他出乎意料的热情,更令她没有做足准备,所以她才想暂时逃开,想一个人冷静冷静。 没想到他居然抱着褥子找上门。 她的反应全落入凌央眼底,他只当霍晚绛是近乡情更怯般的害羞。 便挤了挤,从她身侧挤进屋,一把关好门,喘着粗气:“阿绛,我给你铺床。” 霍晚绛这才反应过来,他抱着褥子来是要做什么。 难道他当真是个神人?能感应到自己在桃溪村的感受? 这几日,她确实没怎么睡好,还打算想什么法子把稻草弄软些再睡,凌央居然直接把褥子买回来了。 他何时对自己变得这般贴心。 凌央口口声声说要给她铺床,可他活了快十八载了,从来没动手干过这些小事。 铺了好半日,他折腾出满额头的汗,还是没有铺规整。 本来想在她面前露一手,结果现在这么尴尬。 霍晚绛和他在房中面面相觑。 凌央挫败低头,他盯着一双手,居然无力又无用到这般地步了吗…… 霍晚绛没看出他垂头丧气,只当他还没学会照顾自己,便默默把凌央拉到一旁,自己弯下腰,三两下就铺好了床。 凌央收回手,冲她露出浅浅的笑:“还是我家阿绛聪明,哪像我,丢了好大的脸。” 听到他也唤自己“阿绛”,霍晚绛腰身一僵,对他炽热的视线更避之不及。 太奇怪了,他从前都是“霍晚绛”“霍晚绛”地直呼自己,一朝改了称谓,不自在的倒成了她。 她弯着腰,有意回避自己的视线,却不料柳枝似的腰在他眼底愈发魅人。 凌央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一掌按在她腰后,从她腹前绕过,牢牢将她圈在怀中。 霍晚绛最怕痒,凌央的突袭她毫无防备,双腿一软,带着他一块滚到床铺上。 “嘶。” 新铺成的床铺很软,倒下去一点也不难受,就是她心口的伤似乎拉扯到了。 霍晚绛难得发出声音,睁大了氤氲水汽的眸子,双手抵在胸前隔住他,像头受惊的幼兽。 凌央揉了揉她的头发,更得寸进尺地抱紧了她,与她一齐躺好了,才猛然想起她身上还带着伤。 “我真不是个东西。”凌央脸色一变,满含歉意,“忘了你还有伤,阿绛,让我看看。” 他一早就想看看她伤势如何了,只是自打进了屋,只顾着和她打闹。 伤口没有大碍,一个月过去,连结的痂都渐渐脱落了。 霍晚绛死死护住心口,不让他看。 青天白日的,怎么好做这种事啊…… 越想,她的脸红得越厉害,春棠醉日似的。 凌央凑近了她,脸贴得离她脖子更近,呵出的热气也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偏他还坏笑: “阿绛,这么害羞作甚?你以为你中箭的时候,伤口是谁着手处理的?该看的地方我都看过了。” “不——”凌央顿住,视线缓缓下移,一路掠过她的腰腹,直到腿间,似乎要将她看穿,“有的地方,我还没有……” 其实不论是替她拔箭头时,还是此时此刻,他都没有起任何欲念,毕竟他又不是条毫无理智的公狗。 可他就是想逗她,看她泫然欲泣、酝酿泪花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果不其然,霍晚绛急促地抽泣了几声,滚烫的泪就一路从眼尾流下,羞得闭上了眼。 凌央知道玩笑开大了,忙止住笑,正色道:“阿绛,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哭。” 他又埋下头,附在她耳边,低声解释了好半日他没有恶意,这才哄得她重新睁眼。 方才动静不小,凌央还是不放心她的伤。 好说歹说后,霍晚绛终是小心扯开心口前那一截衣料,任由他观察。 伤口已经愈合,结痂也掉完了,只剩下一块粉粉的、圆圆的新肉。 与她雪一样的肌肤相比,那块嫩粉色新肉太过违和,仿佛一幅绝世名画遭遇人为破坏。 这一箭,是她为自己挡下。 凌央心口处同样的地方,在跟着她一块疼。 “对不起。”怕她着凉,凌央迅速拢好她的外衣,“如果我……” 他本来有千言万语想对霍晚绛说的,只是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哽咽,他全然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再说出来。 现在再说那么多情话,再认下那一桩桩、一件件他曾经伤害过她的罪责,也无济于事了,伤口已经落在她身上。 霍晚绛不指望他这张尖牙利嘴能吐出个什么出来,闹了这半日,兴许阮娘和卫骁都忙够了,她总得去力所能及地帮衬些什么。 她刚要起身,凌央遽然按住她,翻身压到她身上,一个带有力道的吻毫不犹豫落到她唇上。 “呜……” 凌央啃得霍晚绛唇瓣生疼,她的一呼一吸全都被他裹挟走了,她想推开他,却分毫都推不动他。 属于她真正意义上突如其来的初吻,却并不让她开心。 一想到凌央的嘴,曾经或许也这么吻过霍素持…… 霍晚绛忍不住一阵嫌恶,用力推开了他,这才借机大口喘上气。 凌央不知道她误会大了,还以为是自己吻技太差,让她不舒服。 他一张玉似的脸同样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复又压了下去:“阿绛,原谅我,我也是第一次亲女孩子的嘴。” 什么?他居然也是第一回? 想想也是,他的吻技这么糟糕,确实不像是从前练过的样子…… 霍晚绛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凌央调理好呼吸,手指已轻轻拈向她花朵似的唇瓣,轻轻一拨,带着命令的口吻: “阿绛,伸舌头,不要躲,我们再来一回。” 第65章 你亲起来好甜啊 谁要跟他再来一回? 凌央进来许久,方才又闹出了动静。屋子这样小,屋外还有两个大活人在忙,若是他们误会了凌央和自己白日宣淫,她就彻底没脸见人了。 可他用一双势在必得的眼睛看着自己,宛若一只幽幽吐信等候捕食的蛇,霍晚绛被他看得发怵,莫非今天当真要与他来第二回? 凌央再次压下身,在她脸侧呵气挑逗:“阿绛,你好甜啊。” 霍晚绛双唇发麻,早已意乱情迷,她认命闭上眼,等候他这条蛇的采撷。 凌央的吻未落下,阮娘忽然敲门道:“郎君,女君,用午饭了。” “罢了。”凌央无奈一笑,朝她脸颊重重一亲,“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今日先放过你。” 他整理好衣着,先行推门,缓步离开。 霍晚绛终于在缠绵缱绻结束后找回一丝神智。 她摸了摸额头,很烫,不止脸上烫,她全身都在发烫。 情动时,她根本无力去思考,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这种失控的感觉太可怕了,她站到临海的窗边,吹了好一会儿海风,才让自己彻底恢复清醒。 凌央这般与她亲热,她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开心,反而是强烈的不适。 他从前都是如何说自己的呢?玩物?恶女?上不得台面的哑巴? 从嫁给他那日到如今,不过才短短半载,他就当真这么无可救药地能喜欢上自己? 凌央,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移情别恋,我是不信的。 霍晚绛理好衣着,又重新簪好头发,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才往厨房走。 …… 晋人日常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之规则,方才在饭间,即便凌央有千个万个重要的事想告知众人,也等到用膳完毕,才欲开口。 不料卫骁抢先一步:“文玉,你一身的毛病都彻底医好了?” 他早想问的,谁知这小子一回来满心满眼只有新婚娇妻。 凌央最怕别人这么问。 他的身体…… 凌央勉力笑了笑,这笑中却全是苦涩:“医好了,秦老怪医术了得,他说我再无性命之忧,内伤和顽疾皆已痊愈。只是——” 卫骁:“只是什么?” 凌央:“我曾被挑断手脚筋,本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没想到后面又经历这诸多危机。我强撑着身体一一应付过去后,更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下彻底恢复无望。” 秦老怪说得很透彻,他的四肢似一条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先前能爆发出诸多神迹、如常人般行动,全靠他强大的意念支撑。 意念一消散,那根弦也随之而断。 以后,他兴许都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 怪他自己不争气,这些重创居然在见到霍晚绛的那一刻,他全都暂时抛在脑后,只顾着找她了。 等和她短暂的亲热结束,才有阵阵隐痛萦绕。 卫骁拧眉:“秦老怪竟断言你彻底沦为废人了?文玉,你一直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身体不是常人能相比,明日起我就带你练功,假以时日定能恢复。” 怪不得他看凌央动作迟缓,下盘不稳。 凌央叹息:“小舅舅,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也清楚,不必做那些无所谓的挣扎了。” “一成,就连一成的几率的都没有。” 卫骁没有接他的话,眼里只有无限痛心。 霍晚绛都听得一字不落,阮娘在收拾碗筷,他们几人坐在屋外火盆边取暖。 她还在给凌央补衣服,听到凌央说他恢复无望时,她一失神,指尖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险些就扎进她指甲缝里。 短暂而钻心的痛意,没等她去特意查看,痛意就渐渐淡掉了。 那凌央呢?凌央的痛呢?怎么一劫方落,一劫又起? 他的十七岁,似乎只是他这一生漫长痛苦的开端,不知几时才能彻底结束。 他曾写得那样一手风骨铮铮、不媚不俗的好字;曾骑着大宛进贡来的汗血宝马在上林苑疾驰,百尺之外可穿杨射柳;曾登高望远,作下无数篇可与屈子媲美的长赋;曾怀抱古琴,奏出世间最动人的音律…… 如今,他连箸都要拿不稳了。 霍晚绛是没理清对凌央是何感情,可一想到从前风华绝代的他,要在这个偏僻的小渔村里逐渐陨落腐朽,她的心还是会为他作痛。 这一回再无关风月,唯有惋惜。 凌央不忍她伤神,见她紧捂食指,立刻抓过她的手,替她吹了吹:“怎这般不小心?不用给我补了,先歇一歇。” 霍晚绛的手从他手心慢慢抽出,她摇了摇头,鼻腔一阵酸楚,继续低头做绣活。 众人气氛低沉,凌央本无此意的,便转了话锋:“朝中有件要事,小舅舅,是关乎我们卫家的。” 卫骁:“但说。” 先前一来一回都十分匆忙,凌央没有时间把晋帝的诸多诏令告诉卫骁,今日总算得空全部说出。 “罪己诏?”卫骁讪笑,“一道罪己诏,就可以取得天下人的原谅,堵住悠悠众口;就足以令史官改观,好在他崩逝后为他拟定一个极好的庙号,对么?世人不会记住他的暴戾无道、穷兵黩武、杀妻害子,只会夸赞他是个宽豁大度的英武帝王,足可与嬴政一较高下。” “这就是帝王心帝王术,文玉,你看得可清楚?” 凌央无可否认,不知该怎么作答,毕竟,他身上一半的血是来自晋帝的。 他又道:“还有一事,他诏令巫蛊之祸中幸存的涉事人,重返朝堂或疆场,免去一切罪责,官复原职为大晋效力。小舅舅,你……你要响应此诏么?” 他的小舅舅可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是在玉门关吓得匈奴人不敢南下的最后一代将星。 如果要跟着他烂在岭南的崇山之间,他实在无颜面见母后和大舅舅。 岂料卫骁回答得万般坚决:“回去?卫后与卫大司马胞弟、太子党、大晋车骑将军瑞国公卫骁,早就因出逃玉门关死于金城了,我回去,我以何种身份回去?” “就算他认下我就是卫骁,我也绝不会回。我卫骁发誓,此生此世,不会再为天家效一分力,若违此誓,死不旋踵。” 霍晚绛少见卫骁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他一用力,杯盏在他手中瞬间化为齑粉。 凌央安抚他:“小舅舅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少时就开始守卫大晋,对匈奴人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需要你的不是天子,是大晋的百姓。” 卫骁笑了:“是么?你是想让我看在百姓的份上,重新回去守关?” 凌央点头。 卫骁收起笑意,拉下脸:“绝无可能。” 第66章 他怎么会吃起小舅舅的醋了 凌央不可置信:“小舅舅,你为何不愿?” 比起他,边关的百姓更需要卫骁,卫家遭遇灭顶之灾,卫骁居然心灰意冷到百姓都不顾了么。 卫骁:“自秦一朝起,中原人就在为抗击匈奴做准备。匈奴历经百年发展,最鼎盛时期,压得晋人苦不堪言,年年都要咱们割地赔款、派公主和亲安抚。是卫家和武安侯结束了这种局面,若无我们两家,今时今日之大晋天子,岂能高枕无忧?” 凌央点头:“这些事,大晋百姓人人都明白,他……天子也心知肚明。” 卫骁:“武安侯夫妇将星陨落,大司马重病离世,整个大晋最该去主战场抵御匈奴的人,只能是我。可天子为了压制卫家,转用禹璃那妖妇身后势力,压得我一而再再而三放出兵权,只能被迫远走玉门做个守关之将。晋军吃了一次又一次败仗,他还是不肯停下脚步休养生息,他只为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在大晋,除了卫家之外,别人同样能歼灭匈奴。他宝刀未老,成就他帝王霸业赫赫功绩的人,只能是他自己的决策,而不是依靠卫家。” “可惜他证明错了,致使整个大晋走到了如今地步。他现在哪怕求着我回去,我也绝不回头,我偏要让他看看,离了卫家,他什么也不是。” 卫骁目前这些打算,确实有赌气的成分。 他知道百姓与私怨孰轻孰重,可他现在没有半分力气,再重新披甲上阵了。 晋帝杀他全家,他便是赌气这一回又如何? 卫家上下自入仕伊始,就在为大晋流血流汗,多少卫家男儿和门客战死于沙场之上,为无数百姓奔波请命;身为外戚,卫家即使在大司马在世时也从未弄过权,更别提他死后,卫家更是如履薄冰、低位谨慎,唯恐引起晋帝猜忌。 可就算为大晋、为晋帝做了这么多,到头来终是落得个瓦解云散的下场。 卫骁的心病从出逃玉门关那刻起,便愈发深重。 他不明白这一生到底是为谁而战,他厌倦了朝堂无休止的斗争,厌倦了这冰冷人间。 若说是为了长兄去世后的卫家,可晋帝有意打压卫家,才转头扶持了霍家上位。他空有一身的本事,在朝为官的品阶甚至比不过一个霍腾。 若说是为了居于深宫的阿姊和凌央,可他护到最后,什么都没护住,连凌央的命都是霍霆用婚事极力保下的…… 为了百姓? 他心中同样在为百姓而战,边关百姓在匈奴铁蹄的骚扰之下过得有多苦,这些他全都知道。 可是卫家已经陨落了,卫骁的心已经跟着卫家一起死了,而且死于一个无中生有的罪名。 不知十年、百年后,再提起卫家,百姓还能救星般看待吗?还是要跟着史官狠狠唾骂上一句乱臣贼子、外戚弄权、自取灭亡。 他见不得那般场面,更不想听到不明就里的外人肆意评判卫家。 卫骁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想摸出一枚酒壶,可酒壶早就被秦老怪喝空了,他就没再戴上。 很多心绪,他无法与凌央诉说,更不可能与霍晚绛这个小姑娘说,只能由他一个人消解。 卫骁站起身,抽出环首刀,刀身在光下亮得不可直视,他道: “宁做人间寂寂无名一游侠,不登朝堂事无情天子,这便是我今后志向。文玉,以后休得再在我面前提及此事。” 说罢,他走向远门外。 凌央远远叫住他:“小舅舅,你要去哪儿?” 卫骁没有回头,只是高抬左臂:“进山,狩猎。” …… 一连五天,卫骁都去山间打猎,就为了应下给霍晚绛的承诺。 到冬天,能取皮毛的猎物都鲜少出来活动,卫骁接连扑了几天的空,终于在第五天时带回来整整五张上好的狐皮。 有白的、有花的,他还另带回来两条灰兔,准备作为晚饭。 白色的那张狐皮没有一丝杂质,这样的好皮,放到长安也能卖个好价钱。 卫骁把处理好的皮子放在霍晚绛跟前,由着她自己折腾;又把灰兔扒了皮,交给阮娘,一刻不停继续劈柴去了。 凌央拎起纯白的狐皮,笑道:“阿绛,这张适合做披风,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披风? 现在穿披风,似乎不太切实际了,披风多麻烦啊,行动不便,怎能适应民间生活。 霍晚绛有自己的打算。 皮子被卫骁处理得很好,拿回来时甚至都不见什么血迹。 霍晚绛刚想伸手,从凌央手里拿过狐皮仔细打量一番,就见凌央忽然呆愣住,狐皮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被卫骁保护得好好的狐皮,骤然沾了地上的灰。 霍晚绛心疼得连忙捡起。 凌央还盯着他空落落的手在看,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霍晚绛:“阿绛,你从前可读过诗经?” 她自然是读过的。 只是在凌央眼里,或许她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胸无点墨,什么也不懂。 更何况,在长沙城时,他曾亲口对她唱过一回。 那时她从凌央的歌声里听懂了一切,他在怀念远在长安的美人,怀念曾与他卿卿我我的霍素持。 她看破了,却硬要装作不懂,这样才不至于哭得太难看。 现在他又问—— 霍晚绛自然是摇头。 凌央明显松了口气,神色都轻松不少:“没什么,我方才一时大意,没接好。” 这个回答牛头不对马嘴,霍晚绛满头雾水,多瞄了他两眼。 凌央脸色迅速涨红,他尴尬咳道:“我问你读没读过诗经,是想再唱一首给你听听,你可愿意?” 霍晚绛摇了摇头,她现在才没空听他哼歌儿呢,她要想办法把这些狐皮都变成衣服,他们一人一件,每个人都有份。 凌央快速说了句“你先忙我要进屋小憩”,便狼狈逃离。 关上房门,他才渐渐平复下呼吸。 早在方才小舅舅把狐皮交给阿绛的那一刻,看到她双眼闪闪发亮,他立即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话。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这诗的大概意思,便是青年男子为心爱的女子猎了兽皮,以白茅包裹,作为聘礼向那姑娘求爱。 小舅舅虽然没有用白茅包裹狐皮,阿绛更不是他心爱的女子,可那短短一瞬,极其碍凌央的眼。 他居然会吃起小舅舅的醋来了? 凌央更后悔的是从前这双手还有力气挽弓射箭时,没有给霍晚绛送过一次兽皮,哪怕是灰鼠小兔的。 他猎下的那些好皮,全部都用白茅包裹着命人送给了霍素持。 她与霍素持同住一府,应该是知道、看到过,所以他才迫不及待问她,可有读过诗经。 幸好,幸好他的阿绛没有读过。 可惜他现在再后悔,也无法补偿霍晚绛这些东西了。 第67章 她当真不喜欢他了 不,谁说的无法补偿。 从前他亏待过霍晚绛最多的不是金银玉石,也不是奇珍异宝,而是真心。 他要把自己的真心一样一样地补回来,用他现在力所能及、能做到的方式。 凌央摊开自己僵化的双手,暗下决心。 就算恢复如初几率连一成都没有,他也要全力一试,明日他就要让小舅舅重新带他习武。 可晚间吃完饭后,没等凌央提出此事,卫骁就告知众人:“再过两日我要外出一趟,虽说桃溪村目前暂时安全,但你们还是少同那些村民打交道。” 凌央懵了:“小舅舅,你要去哪儿?” 卫骁:“出去办事,置换些钱财,顺道打探点消息。桃溪村虽如同世外桃源,可地处偏远,做什么都不方便,不是能久住之地。” 凌央点头认同:“舅舅所言极是,我也觉得这里不利久居。但以我们目前的财力来看,整个岭南界,梧州等重镇暂不考虑。所以,我倒是觉得青莲镇很是合适,秦老怪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青莲镇,没事还能给他打下手。” 卫骁:“不错,我也有此意,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一来要等霍女郎的伤彻底养好,二来要看朝廷未来形势如何,骤然搬到镇子上,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擦净手,这便要进屋收拾东西,凌央有些失落,忙在他身后叫道:“小舅舅,马上进腊月了,你这一走若是错过我生辰该怎么办?” 凌央这么一说,霍晚绛也想起来,他的十八岁要到来了。 他的生辰在腊月十七,岂不只有半个月时间。 她每年都会送礼物去东宫给他庆生,不知道那些礼物,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收下了还是都扔了。 若没有出意外,她本打算在他加冠那年,把那枚弥足珍贵的玉带钩送给他的,算是一份非常拿得出手的成人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罢了,先考虑如何给他庆生吧,今年这个十八岁的生辰,于他而言,意义同样重大。 再去看凌央,一听卫骁要出远门,他险些站不住。 这段时间全都是卫骁在护着他们,需要用力气的活计也都是他在出力,他们更不必担心遇到危险。 凌央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相信霍晚绛她们也习惯了。 卫骁这一走,他们都会害怕的。 而且,他的十八岁生辰,除了有霍晚绛在身边,他同样希望卫骁这个仅存于世的亲人也在。 卫骁转身走下木梯,面露遗憾:“赶得上我尽量赶,若是赶不上的话,你们不必等我。” 凌央不由心慌:“可是你这一走,我们要怎么办。” 卫骁无奈一笑,拍了拍凌央的肩:“文玉,都是个快十八岁的大人了,很多事情若是没有舅舅在身边,你也要学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去承担。” “这一路上,你的运气都太好了。在长安时有霍女郎,在长沙又投奔了你堂兄,到了岭南还有我保护。倘若没了我们这些外人呢,你就不打算成长了,做一辈子需要别人照顾的金贵人物?” 凌央嘀咕道:“我倒也没那么无能,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危。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在卫家我只剩下您这么一个亲人,我……” 小舅舅要出远门,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的好。 卫骁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放心,我一定完好无损地回来。” “这半个月该用的柴我都劈好了,房子漏水漏风的地方也都补上了,至于肉食,咱们一向不缺。趁这两日,我再在暗处安插些机关暗箭,以防有人不请自来,你们放心地住,等我回来。” …… 一转眼,卫骁已经离开了五天。 这五天大多时候,他们都按照卫骁的嘱咐,很少出院门。 反正没什么事做,霍晚绛左思右想,总算想到送什么给凌央庆贺生辰。 她要亲手给他做件新衣,衣领和袖口处就用灰兔毛,这样既不会笨重,也能保暖,很适合岭南的冬天穿。 进入腊月岭南真正冷了起来,连白日她都要围着火炉做针线取暖,手才不至于冻得太僵,否则针都下不准。 一开始,霍晚绛还在担心,卫骁这一走,凌央会不会继续拿她取乐。 可他却意外地规矩,自从上次与她亲热那一回后,他没再放肆过。 不过这几日嘛…… 他的表现太过殷勤,闲得没事干时,他一口一个阿绛阿绛地唤她,唤得分外亲切,还总围着她转。 看起来,真像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 霍晚绛很不适应他的讨好,对他的态度也尽最大可能去疏远。 从前一个总是冷着脸子、口出恶言的人,忽然有一日对你百般好起来,任谁都会抗拒。 凌央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排斥和冷淡,他却依旧不减热情地要凑上来。 罢了,他总会有累的那天,那时他自己会停止这种黏腻举止的。 霍晚绛剪断手里的线,伸了伸腰,走到院内活动筋骨。 凌央这件新衣很快就能做好,只是她还没问他的尺寸,现在先在衣料上给他绣制纹案再说。 走到有太阳的地方顿时暖和不已。 霍晚绛仔细打量天色,她许久没沐浴泡澡了。她洗澡都是在白天,洗好出来晒太阳才不容易着凉,不然入夜她都不想动弹。 她小跑去找阮娘,羞怯比道:【阮娘,你帮我烧水,我想洗澡。】 阮娘同样在做绣活,她放下针线,走到柴堆开始拾柴,叮嘱霍晚绛: “好,你提前把干净的厚衣备在一旁,擦干身子再穿。等你身上暖和些,我再烧水给你洗头,咱们照例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洗。” 没想到这几句被一旁的凌央听了去。 凌央欢喜跟过来:“阿绛又要沐浴?我去给她烧水,再帮她把浴桶刷干净。” 霍晚绛见他上前,忽地躲到阮娘身后,不愿面对他。 这些事哪能让他来操劳,他不会用灶台,生个火都要生好半日,更别提刷洗浴桶了。 上回他一听说霍晚绛想洗澡,热心地给她刷了好半日浴桶,刷是刷干净了,可他的手却被冷水冻得开裂。 凌央假意没看到她的躲避,强颜欢笑着从阮娘手里接过柴火,走进厨房:“阿绛,这回你就看我的。” 等他进了屋,阮娘才把霍晚绛从身后揪出来。 她低头叹息:“女君,这些日子,为何你总是要刻意躲着他?郎君待你当真不似从前,满心满眼都是你,你又何必给他泼冷水呢?” 霍晚绛却对她比道:【阮娘,你先进屋烧水吧,他会把厨房给点着的。】 那些想法,倘若她真要说出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而且凌央一日不问,她自然也一日不说。 等霍晚绛泡完澡已是一个时辰后,她换好衣服,和阮娘合力搬了张窄榻,准备躺在院中洗头。 凌央又凑了上来,跃跃欲试:“阿绛,我来给你洗头发好不好?从前,我虽只给母后洗过一回,不过她很是喜欢,你也试试。” 不料霍晚绛往榻上一趟,就闭紧了眼睛没再理会他,对他摇了数次头。 阮娘尴尬道:“郎君,女君也是为你考虑,这种小事就我来吧。” 凌央不傻。 这段时间霍晚绛的种种表现都是在推开他,他怎会察觉不到霍晚绛的冷淡。 难道她这一回,当真不喜欢自己了。 第68章 亲手测量他的尺寸 凌央失神地坐回檐下。 他刚一走开,霍晚绛就睁开眼,由阮娘舒舒服服地伺候着她洗头,甚至能用手语和阮娘沟通,阮娘也笑呵呵地在她耳边私语。 两个人都没有把他这个大活人放在眼里。 这就是被忽视的感觉吗,这就是真心不被珍重的感觉吗? 不知她当日在淮南王府时,是否也是如今日的他一般茫然无措。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那个暴戾厌世的他凶狠对待;同样在今时今日,他也没再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甩过一次脸色,她却不要自己的靠近了。 凌央抬头望天,不再是被囚于淮南王府时被院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可他却觉得无比窒息。 他从前对霍晚绛做过的那些恶行,他曾经空口发过那些绝不会喜欢她的誓言,一一化为不同的方式,像无数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向他袭来。 凌文玉,这些都是报应啊,合该你受着的。 可他不怕什么报应,他只怕霍晚绛心里从此再也没有他一席之地。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忽然就这样了呢? 凌央憋住泪,只能在心中重复不断告诉自己: 你现在是平民,要靠自己自食其力了,她才不必像从前那样处处将就你、照顾你。 可他根本没有任何底气,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想哭。 他居然有被一个小女郎气得快哭的一日,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不过他此时此刻的委屈了。 阿绛不喜欢我了。 凌央心如刀割,一扭头,就看见了她放在火炉旁的针线篮和衣料。 衣料上露出来的绣样正是只栩栩如生的火凤,起先,他以为霍晚绛这几日都是在给她自己做新衣。 可一见这只火凤,凌央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凤为雄凰为雌,晋属火德,故而凤凰都多用朱线、金丝绣制。凌央凝眸一看,关键在另一快衣料上,又绣着两个芝麻大小的“文玉”。 凌央激动得险些跳起来。 这分明就是她给自己准备的生辰礼物啊!往年她就没少送过,今年又怎会落下? 阿绛在给我准备礼物,阿绛心里还有我,凌央不禁暗爽。 阮娘早就给霍晚绛洗好了头发,霍晚绛旋即坐直在榻上,懒洋洋地借用阳光晒头发。 凌央捏着她绣的东西,独自坐在火炉旁,脸上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神色,全都落在她眼里。 霍晚绛什么也没说,只是皱了皱眉:这个凌央,今日是怎么了?可别不小心把布料给点着了。 …… 霍晚绛赶在太阳下山前把绣纹收尾了。 做衣服左右不过那几个流程,最棘手的活被她赶完,余下的就不必太担心。 不过还有一件事,她还没去问凌央。 用完晚膳,霍晚绛回屋坐了会儿,等阮娘收拾完厨房回来,她咬着下唇,扭捏比道:【阮娘,你帮我去问问凌央的尺寸吧,明日我就要裁剪布匹了。】 阮娘替她应下,转身去敲开隔壁凌央的房门。 隔了木板,霍晚绛这回听不清他们断断续续说了什么。 没一会儿,阮娘却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女君,郎君说他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形和尺寸一天一变,要你亲自过去量呢。” 他都快十八岁了,还会继续长个子吗?莫不是在唬她。 不过霍晚绛很快就想起来,幼时她曾问过祖父,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大哥哥一样高。 祖父笑眯眯地回答她,小绛只要多吃点饭,就会一直长个子长到十八岁了,到时候会比霍腾还高。 女子的身量及笄后还会长,男子兴许也同理,凌央应该没有骗她。 霍晚绛披上外衣外出,走到隔壁房门前,轻叩了几下。 她莫名有些紧张。 这个屋子都是凌央和卫骁在住,她从未进来过。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竹门打开一条缝,一只极为好看的手一把抓住了她:“阿绛,进屋给我量,外头冷。” 霍晚绛被凌央拽紧了腕子,几乎是被他拉进屋。 “阿绛,你终于肯主动找我了。” 凌央和她贴得极近,她被压在门后,后背紧贴着门。 他的双手更是直接撑到霍晚绛两侧,他刻意低下了头,她只要一抬头,额头就能送到他薄唇边。 难道他这个时候又要胡来了么? 霍晚绛双手挡在胸前,面上写了一万个不情愿。 凌央忍俊不禁:“你怕什么?怎么给我量个尺寸,还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 他望向她空空如也的双手,没有带量尺来,又问了句:“你的量尺呢?”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自己想歪了。 霍晚绛暗松一口气,从他臂下钻出,站到他身后。 刚想比划几句手语,又知道他看不懂,便拉着他走近了些,焦急示意他站好。 凌央怕惹她生气,没再逗她,乖乖听从她的安排,站立如松。 不过他很是好奇,没有量尺,霍晚绛是怎么个量法。 这些小事于她而言不在话下,做惯了绣活的人,就算没有量尺在身边,她也能靠一双手准确量出尺寸。 就是动作确实不太方便…… 凌央张开双臂,任由她比弄。 霍晚绛聚精凝神,先是用手测过他的肩宽,又大概估量了他的身长。以晋尺为准,算得他肩宽约两尺,身长更是高达八尺。 接下来就是给他算胸围、腰围和臀围。 霍晚绛屏住呼吸,先测他身后宽度。她踮起脚,看上去像是抱紧了他一般,一双小手在他后肩部位不断摸索,摸了半日,终于摸到他身前。 凌央呼吸早已凌乱,更是隐隐生出股自豪。 他虽瘦了几大圈,比不舅舅那样魁梧伟岸,可他身体的好底子还是在的,长安没几个少年男子能高得过他。 包括那个讨人厌的、喜欢她的薛逸。 薛逸可是矮了他整整两寸。 她越是往下量,二人便看着越是亲近,等霍晚绛全部量完,身上居然出了层薄汗。 凌央太单薄了,不知他身上的肉,何年何月才能长回去。 霍晚绛把他的尺寸默记于心,刚要离开,却被凌央又拉了回去,狠狠撞进他怀里,撞得她鼻尖生疼。 凌央用力揉着她的后背,恳求道:“阿绛,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都快要睡了,他这又是做什么。 霍晚绛不断推挤他。 凌央心口发酸,她从前不这样的,从长沙城追出来追上他那次,她抱得非常用力、非常紧,似乎想把她撞进他一身的骨肉中一般。 “阿绛,你现在……”凌央顿了许久,唏嘘开口,“你现在,还如从前一样喜欢我么?你只消点头,或是摇头就好了。” 得不到她确切的答案,他难以入眠。 他受够了这种夜长梦短的日子,也受够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逃避。 第69章 凌央,放过彼此 还喜欢他吗? 怎么能不喜欢呢,眼前人是她从儿时一直喜欢到现在的人,他肯为她甚至连命都可以不顾,她如何放得下。 但若说还如从前一般纯粹、分明,没有掺杂任何恩恩怨怨,她确实做不到了。 凌央待她之心呢?是否又干净纯粹,彻底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霍晚绛在凌央怀中思考许久,究竟是要摇头还是点头,她迟迟不敢回应。 不论哪种方式,此刻都会伤着彼此。 凌央的心跳声在逐渐加快,快到几乎要从身前裂出条缝隙掉出来一样,每一次跳动,她都听得分外清楚。 他太期待一个答案。 最终,霍晚绛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主动牵起他的手,走向屋外。 凌央半是伤心半是欣喜。 霍晚绛摇头于他而言是最糟糕的答案,可她没有摇头,他还有机会。 他被霍晚绛牵进隔壁房间。 阮娘不明白凌央为何跟过来,以为夫妻俩想亲热,忙给他搬去坐垫,准备外出避嫌。 霍晚绛却拉住她,比着:【别走,我需要你,今夜我要和他把话说清楚。】 阮娘心生不妙,却只维持笑意与霍晚绛并排坐下,给凌央递去一杯温水:“郎君请用。” 凌央虽然读不懂手语,可霍晚绛一系列举措,他大概猜明白她的想法了。 他做好了围炉夜谈的准备,寸步不移盯紧了她,舍不得挪动半分:“阿绛想说什么就说。” 霍晚绛先发制人比道:【你觉得你当真喜欢我?】 听完阮娘的转述,凌央毫不迟疑:“自然,我心中是何想法,没人比我更明白。” 霍晚绛垂下眼,不知在思考什么,须臾,她复比道:【是因为我很好,你才喜欢我?】 凌央神色肃穆:“千秋万岁,九州四海,没有第二个比阿绛还好的女郎。人生短短三万日,凌文玉何德何能有你作陪。” 他对自己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终于亲耳听到自己最郑重的表白。 霍晚绛却露出抹自嘲的笑,眼角甚至迅速聚集一池清泉,很快,清泉溢满,泪便自眼角滑下。 她抬手擦拭,收起万般愁绪,缓缓比道: 【从前你与我说过,你很喜欢二妹妹,明知她做了那么多坏事、明知她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可你就是要喜欢她,盼望她好。】 【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她人很好,就值得被喜欢,那天底下的好人就都不会被辜负了。可惜,连你也不明白,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好与不好都不重要,她是什么样的相貌、什么样的出身更不重要。哪怕她坏到了骨子里,你也想义无反顾为她奉上一切,这才叫喜欢。】 【现在,你还敢肯定你喜欢我么?你分得清何为报恩何为爱么?我不想用一次救命之情将你牢牢缚住,哪怕我救了你,你也有权不被这份恩情裹挟,逼着自己来喜欢我。】 很长一段话,她想了许久,比了许久。 阮娘边看她的手语,边惊出一身冷汗,这样刺心的话,若明晃晃地说出来,凌央怕是要生不如死了。 可霍晚绛目光坚定,示意她一个字不落地转述。 凌央听完阮娘的转述,犹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霍晚绛若会说话,定是个得理不饶人、善以谬论攻心的女郎,他不能被她的那套看法给绕进去。 他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般,曾那样深爱过霍素持。 “阿绛。”凌央声调发抖,双目猩红,“这件事,我可以给你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来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的孽,才造就如今这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那些他早都忘掉的气话,居然被她记了这么久。 凌央悔不当初。 如果能重回到躺在淮南王府等死的那段日子,他一定不会这么残忍又冰冷地伤害霍晚绛。 可霍晚绛却淡淡比道:【不必解释了,你爱过她,本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她根本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凌央急得险些语无伦次,若是何玉在就好了,就可以多一个人为他作证,他绝不是刻意要伤害她。 可惜何玉不在了。 他绝望发问:“那你呢?方才你没有摇头,足以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你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为何偏偏要在我们安定下来后,彻底不给我机会了?阿绛,这一回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霍晚绛心绪复杂,她喝了碗热水压制住酸楚,比道: 【凌央,人都是贪心的,贪欲又是无穷无尽的。我不贪荣华富贵,不贪金银珠宝,唯独最贪一份真心。】 【从前我以为我会是太子妃,我怕待你登基会被你废黜,所以只想留在你身边,哪怕没名没分;后来我履行婚约嫁你为妻,你对我那样残忍,我希望你对我有几分善意;再后来我们共患难,从长沙城一路南下,我知道你已经把我视为妻子,我想要的就更多。】 【我不是你想象里的完人,不好的地方都未被你发现罢了。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小到希望自己的夫婿能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眼里、心里都不要有别人。凌央,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在你没有认清究竟是喜欢还是感动之前,没有把心里不该存在的念想、不该存在的人都清空之前,不要来轻易招惹我,更不要无时无刻奉上甜言蜜语,我会当真的。】 【等你想明白,再给我答复,我接受你是因为一时脑热才对我好;若是想与我和离,我立即收拾东西走人,从此往后,各自安好;若是当真喜欢上我了,就要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人,我会回应你的爱,给你想要的一切。】 【但我不会等你太久,凌央,你该看清这个世道了,没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没等阮娘给凌央转述完,霍晚绛就绕过崭新的竹屏风,到后面的床榻躺下。 阮娘一五一十告诉凌央,见二人情绪皆低落,只得好言相劝: “郎君,夜深了,女君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你先回去歇息。” 凌央被冻得咳了两声,又在她们房中枯坐许久,才缓缓起身离开:“辛苦姑姑。” 回房间后,凌央彻夜难眠。 没想到有朝一日,阿绛居然也有这么残忍的时候,就像当初他那样。 凌央的心原是很坚定的,可经她这么一说,他又不知所措起来。 他不蠢,霍晚绛想要的是一个清净。 那这段时间,他给她一个清净就好了,放过彼此,都给彼此冷静思考的机会。 第70章 要让十八岁的凌文玉杀死十七岁的凌文玉 一直到凌央生辰这日,他都再没过分热烈地缠着霍晚绛,二人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霍晚绛很意外,难得见他乖乖听话一回。 她不后悔那夜把话说明白,即使要让他们两个都陷入短暂阵痛,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要短痛。 今日是个例外,腊月十七,他的生辰,要过得喜庆吉祥些。 她再想强迫自己从这段关系中清醒,也不能在今天刻意冷待他。 霍晚绛和阮娘起得很早,天还没亮,两个人就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她们想趁凌央睡醒前,用家里仅剩不多的麦粉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可她们刚迈进厨房,凌央就已经早早在灶前坐着取暖了。 灶台被他烧起了火。 什么时候,他居然学会了在灶台娴熟生火。 他穿了件厚重灰衣,衣领几乎紧紧贴住他利落瘦削的下颚。这个颜色衬得他肤色更为苍白,好在暖黄的火光中和了羸弱,让他看起来精神许多。 见她们进屋,凌央主动让出地方:“阿绛,你怎么起这么早?先坐下取暖。” 阮娘笑道:“郎君怎的也起这么早?今天是你生辰,厨房的事不必你操劳。” 凌央摇头:“睡不好,便早点起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瞄向霍晚绛。 他好想告诉她,阿绛,这段时间我都睡得不好。 可霍晚绛对上他的目光,只是报以一个娴熟的浅笑,就像她平时也对会别人笑的那样,并无任何特殊。 阮娘主动问他:“郎君是在担心三郎?” 这个三郎,自然是指卫骁,他们叫着叫着就都适应了这层虚假身份。 凌央主动顺她的台阶而下:“嗯,小舅舅一走就走了半个月,今天已到约定之期,我总是心绪不宁。” 阮娘安慰他:“郎君别多虑,现在天色还早,他赶回来估计还有些时候呢。” 凌央:“希望如此。” 话音刚落,霍晚绛的手忽然搭到他身上,似要拉他外出。 凌央心里总算泛起点涟漪,趁双手暖和,主动去找霍晚绛的手,与她冰冷的小手十指紧扣,而霍晚绛也意外地没有抗拒他。 阮娘看向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 年轻真好。 等她做好早膳,两个年轻人再从房里出来时,凌央已经换上霍晚绛给他准备的生辰礼,一件好看的新衣。 太阳刚升出海面,院门外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几人忍不住纷纷望去,下一瞬,院门外传来卫骁的声音:“文玉,开门。” 是小舅舅回来了! 凌央本以为这个生辰会过得极其凄凉,舅舅不在,妻子不睬。 谁知霍晚绛今日终于对他有了好脸色,小舅舅也赶了回来。 院门一开,卫骁边牵马往内走边打量凌央,疑惑不已:“我才走了半个月,你怎么比先前瘦得还吓人?” 还能是因为什么? 可凌央不好意思现在跟他说,只能扯谎:“天太冷了,加上我总放心不下舅舅,一愁就愁成这样了。” 卫骁从马背上解下一把剑,递给他:“拿着,收好,再敢弄丢一次我一定揍死你。” 即使隔了一层布,可这剑熟悉的手感和形制——凌央迫不及待当场解开布,从剑鞘中抽出剑。 剑身在光下通体雪白,宛如美玉,他大喜:“催雪!小舅舅,你居然把催雪给赎回来了!” 卫骁到檐下,抱手看他:“怎么样,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凌央爱惜不已,仔细收好:“舅舅能平安回家,已是最好的礼物。” 霍晚绛盯着催雪看了半晌,转而看向了卫骁。 即使她什么也不能说,卫骁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居然难能主动地与她说话: “我又猎了几张上好的皮子,专程跑去梧州卖的。卖了个好价钱,赎回了催雪,这才是我去梧州的真实目的。” 说罢,他才想起从腰间拿出钱袋,单手递给霍晚绛:“这是剩下的铜钱,你拿好。” 霍晚绛接过钱袋时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卫骁的钱,也要她来管么?这不合适吧—— 她刚想把钱袋还给卫骁,哪知卫骁就找出弓箭,匆匆拿了块蒸饼,就又要外出,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我去打点野味回来给文玉庆生,你们先忙。” 霍晚绛只能收好他的钱袋。 …… 卫骁这一回家,冷清的院子又热闹起来,几个人今日都不打算干活了,只顾着热热闹闹给凌央庆生。 霍晚绛的身子已经大好,桌案上的吃食大多有她出的一份力。 正好卫骁从梧州带了不少调料回来,给各类鱼鲜野味增味不少。 这顿生日宴的滋味,是他们来桃溪村以来最好吃的一顿。 但饭席间,卫骁却敏锐地发现凌央胃口很不好,只动了几筷子,便说自己吃饱了。 卫骁用完晚饭把凌央从房间里叫了出来,叫他一同外出走走。 “说吧,有什么心事。”岭南的冬天,田间居然还开着野花,卫骁边走边顺势摘下,“你瞒不过我。” 凌央惆怅道:“小舅舅,恐怕不便细说,因为连你也不懂男女之情,怎么能教会我呢?” 卫骁黑了脸,朝他面上砸了朵花:“敢数落起舅舅来了?还不快一五一十告诉我。” 凌央百般纠结,实在畏惧卫骁的长辈威严,这才停下脚步,把这段时间的所有事都告知卫骁。 卫骁听完,不仅长长舒了一口气:“你们二人都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居然这么多弯弯绕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还要细分这么多? 凌央:“舅舅何以见得?” 卫骁:“我若喜欢一个女郎,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让我和皇帝老儿对着干都可以。你呢?她让你看清自己的心再去招惹她,你看清了?” 凌央叹了口气:“我……我也不知道了,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痛苦。” 卫骁直言:“那你就该放她离开,不要耽误她。” 凌央急道:“不!不是这样的!” “我很想告诉她,也许是我们在荆州驿馆看夕阳鸿雁、在长沙城看秋雨的那一瞬,她不计前嫌让堂兄纵马带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喜欢她了。在她替我挡下那一箭之前,我的心里已经有她了,绝非她想的那样,是为报恩。” 卫骁把摘成一捧的花递给凌央:“那你说了吗?没有,这些话你憋着对我说可没用,你要对她说。拿着,回去送她,说点好话哄她,告诉她你的决心。” 凌央接过花,心不在焉:“我怕她还不信我。” 卫骁笑道:“恶语伤人六月寒,她身上那道箭伤现在是痊愈了,更不会痛,可疤还在,每每看到总会难过。你从前做的许多错事、说的许多重话,并不会因为你现在的悔过而抵消。” 凌央有些绝望:“舅舅也认为,我们不可能了?我不可能消掉她心上的疤?” 卫骁正色道:“我没让你去消,从前的事犯了就是犯了,再后悔一万遍有什么用?你不必否认,更不必逃避,要光明坦荡地去面对,要让十八岁的凌文玉亲手杀死十七岁的凌文玉。告诉她,从今日开始直到你死,你心里只有她一人,绝不动摇,否则天诛地灭。” 凌央茅塞顿开,打起精神就要往回跑,卫骁一把拉住他: “还有,你不多吃点饭长得和我一样高大,她怎么喜欢你?你现在丑得形同骷髅精,谁下得去嘴?” 第71章 晋帝驾崩,赵王登基 霍晚绛正在房中泡脚时,房门被人猝不及防打开,簌簌的海风灌进屋,冷得她不住打寒颤。 阮娘从不会莽撞开门。 她知来人是谁,一时竟有些紧张。 正纠结着该躲往何处又或是起身的间隙,凌央已经绕过青竹屏风,走到她床前:“阿绛别怕,是我。” 他手里拿了捧花,霍晚绛一眼就认出这些是附近田埂上的野花。往日他看都不看一眼,今儿个怎还摘来了? 凌央稔熟坐在她身旁,把手中花束塞在她手里:“方才给你摘的,喜欢吗?” 霍晚绛面色尴尬,一面接好花轻轻放在另一侧,一面悄悄把脚往里拢了拢,又小心扯了下衣服。 她的双脚还泡在木桶里,连小腿都露出好长一截,白得晃眼,若是让凌央看见,她就要丢人了。 他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而且上回她受伤被凌央看了大半个身子,可女儿家的脚可不一样,不能随便被男子看到。 她和凌央还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 凌央被她的小动作逗得轻笑,但知她娇怯,便顺了她的意,没有去看她脚。 他环视屋中,发现床头摆放的“花瓶”,竟也是青竹制成,多半是小舅舅在他养病那段时间亲手折腾的小物件。 “我先把花放好。”凌央一手撑着身子,另一手越过她,直接拿走花束,“这花虽是野花,香气却不输名花异草,阿绛觉得呢?” 他们之间的位置现在已经全然颠倒,得靠他主动了,凌央总要与她打开话匣。 霍晚绛配合地点头,一双含水明眸呆呆望着他。 凌央取来竹瓶插好花,放到原处,这一回,他直接坐得离霍晚绛更近。他低下眉眼,挺拔的眉骨折下一道极宽的阴影,遮得他眼神黝暗不明: “这段时间,虽然你日日都在我眼前,可我当真很想你,想你想得吃不好、睡不着。” “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然明了。” 说出这话时,凌央双耳中甚至充斥着他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朝他头顶凿去。 凌央鼓足勇气,握紧霍晚绛的双手,抬眼看她:“阿绛,我要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他眼中全是真诚,没有半分飘荡和躲闪。 霍晚绛的心脏同样跳得厉害,偏偏双腕被他握住,他稍一用力就能透过她的脉搏知晓,她同样既期待又紧张。 这段时间凌央在逃避她,她何尝不是在逃避凌央,两个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在他十八岁生辰这一刻,她终于等来了,她甚至做好了再被凌央送一封休书的准备。 凌央见她只是一动不动,继续道: “我知你在怕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早在我们到达梧州之前,你已经住进我心里了。你要信我,不论我从前心中有过谁、占据过多重的位置,可从今日起直至百年之后我化为一捧黄土,我只对你一人,至死不渝。” “你给过我这么多次机会,我也会给你时间,我愿意等,哪怕等十年、二十年,只要你的心能缝补好,再看我一眼。” 他当真做好决定了吗? 霍晚绛试图去他眼神中寻找一丝半缕的欺瞒,可她找了半日也没有找到,只看到了少年人一览无余的真心。 少年人的眼睛从不会说谎。 凌央这回是认真的。 这是她从前最梦寐以求的愿望,居然在一个平平无奇寒冷的冬夜,在偏远的岭南小渔村,在他十八岁生辰这天,替她实现了。 热水凉了不少,霍晚绛吸了吸鼻子,克制住欣喜和眼泪。 这回她没有点头,只是以一个无声的拥抱回应他。 凌央,我愿意与你做夫妻,你不要负了我啊。 …… 腊月十八这日,刚过五更天,阮娘不情不愿披衣出门小解时,院内已经站着两道高高的黑影。 乍一看还以为是从何处来的歹人,阮娘吓得精神抖擞,再定睛一看,不就是卫骁和凌央这对舅侄? 只见凌央衣衫单薄,在卫骁的指挥下开始重新练武。 阮娘不懂习武之道,但从凌央的一招一式也看得出,他练的定是最基本功,甚至只是活动开筋骨的功夫,孩童才学的那种。 “郎君,三郎,怎得起这么早?”阮娘打着哈欠靠近二人,“天这样冷,你们若是着凉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屋歇下吧,我马上做早膳,做好了叫你们。” 凌央练出满头的汗,他随意一擦,笑着摇头:“不早,再过一会儿就出太阳了。对了,灶台的火我已经生好了。” 灶台一生火,连整个厨房都能暖和起来,她进去时不必凭白再受半日冻了。 阮娘简直不敢相信,凌央现在这般勤快的? 等霍晚绛起床时,凌央已经练得大汗淋漓。 卫骁面色整肃立于一侧旁观:“今日到此为止,擦把脸去吃早饭了。” 凌央四肢发软,就连丹田处都在发痛发烫,他摇头:“不,我想再多练两个时辰。” 卫骁:“你的身体不能急,万事都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之道,就按我说的做。” 凌央的身体底子已经和初学之人没什么区别,他受过重刑,要全然抛弃从前的功法另修一套,现在不是增添他负担的时候。 到饭桌上,凌央刚一放下碗筷,卫骁猛咳了一声,吓得他立刻又抓了起来。 他一口气又多吃两碗菜粥。 霍晚绛微讶,凌央不但开始早起练功了,甚至连饭量都大了不少,果然还是卫骁这个长辈管得住他。 他肯迈出过去的阴霾,做出这番改变,迎接新生,霍晚绛总是替他高兴的。 只是卫骁身为武将食量本就大,凌央又决心养好身体,一来二去,家里的粮食肯定很快就会见底。 她也不能再靠着手里这点老本过活,是时候要找些新的生财之道。 而且金岁春节将至,总不能马虎对付。 用完早饭,霍晚绛委托阮娘找上卫骁,替她转述赚钱的法子: “年关将至,女君想做些绣品换钱。三郎若是行得方便,可否去镇子上给女君置办些布料彩线回来?” 卫骁本打算今日带凌央外出钓鱼,一听阮娘这么说,他考虑片刻便点头同意:“也好,我这就去。” 他骑马的速度比凌央快得多,早上出发,太阳没下山就能赶回家。 等霍晚绛做好第一批绣品,已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她又交由卫骁带去镇子上卖掉。 不知道她的这些绣品能不能顺利卖出,也不知道堂堂卫将军要如何叫卖? 若卖不出去,大不了这个节过得简单些。 可这回卫骁一走,第二日清晨都不见人影。 别是半路出了事。 几人怀着忐忑的心情,连吃饭也没什么胃口,一直等到正午才见卫骁。 卫骁带回满满一马背的东西,都是过节用到的,又把霍晚绛绣品所售得的铜钱给她。 同时,他还带回一个天大的消息。 晋帝于腊月十七那夜驾崩,临死前,他正式下旨令赵王继承大统,同时还令宦官生生勒死禹璃夫人。 第72章 霍家权力到达顶峰 朝堂大事虽远在长安,且彻底与他们无关,可霍晚绛还是被晋帝的凉薄无情吓得毛骨悚然。 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子贵母死的说法。 世事难料,禹璃夫人也许在卫后身死椒房殿的那刻便开始庆幸,庆幸她即将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庆幸她替儿子铲除掉了最大的对手,从此高枕无忧。 可她到底忘了,她的枕边人是晋帝,不,应说是先帝了。 凌氏的血脉自开国高祖起就比雪还冷。 在她笑眼旁观凌央连祭奠卫后都没有资格的那一刻,在她嘲讽卫后死状凄惨不入皇陵时,可曾想过会被晋帝一道诏书就夺去了性命? 风水轮流转,这也转得太快了。 霍晚绛忽然就想到文弱的新帝。 新帝性情良善,可在登基前突然遭逢巨变,他的心情会不会一如当时的凌央? 若是他也半疯掉了,那这个硕大的王朝该走向何处,百姓又该如何生存。 一只微凉的大手忽然握住她的双肩,随后把她抱进怀中,不断轻揉她的后背:“别担心,祸不及我们。” 卫骁把马背上的东西都卸下,边提边走进堂屋:“还有一些事,进屋说。” 凌央牵着霍晚绛跟上:“小舅舅在镇上耽误一夜,就是因为打听这些要闻吗?” 进了屋,卫骁才一脸古怪答道:“不全然是,霍女郎叫我卖的那些绣品,我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卖出去。” 细看,他麦色的脸上竟悄悄红了小片。 霍晚绛和阮娘忙将泥炉等器具摆好,煮起茶来。 阵阵茶香中,卫骁看向霍晚绛,接着道:“先帝生前任命你叔父为辅政大臣,按新帝这个年纪看,也算得上托孤了。” 霍晚绛点了点头,她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何感受。 叔父的宏大目标,无非是想带领整个霍家万人之上,如今看来,他当真做到了。 她不知是要恭喜叔父,遥遥对着长安的方向无声道贺;还是要对着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说一句,叔父可不比你们差,你们能坐到的位置,他一样能,甚至更好。 她有些想哭,霍家一朝盛大又能如何?那是男人们的荣誉,与她们这些像物品一样的女儿有何干系。 不论是她,还是霍素持和霍莲,其实都是看不见的、被牺牲掉的用以成就霍家一部分的棋罢了。 只是霍素持比她过得好太多,恭喜她这位堂妹,也许封后的消息再过一个月便能传来岭南。 在场之人皆有或多或少的反应,亦或是慨叹,唯独凌央平静得极其可怕。 他对先帝唯余仇恨了,听到先帝驾崩,他并无任何情绪,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在大晋是大不敬之罪,哪怕仅仅只是有这种想法都是违反孝义的,要遭天谴的。 凌央是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人,不在乎天谴。 他抿了口茶,看向屋外湛蓝的天:“明日就是年三十了,小舅舅,我们一起祭奠母后和卫家满门吧。” 那些他没能为亡者做到的事,终于有正大光明去做的资格了。 卫骁点头:“该买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还有一事,恐怕需要女眷回避,我才能说。” 霍晚绛猛然怔住,思绪也从长安飘回,居然还有更机密的事? 可是他们现在都是平民之身了,她和阮娘如何听不得呢。 但她还是识趣地和阮娘一同离开了,正好,今日先把明天过节要用的东西准备出来,明天就不用手忙脚乱。 等霍晚绛和阮娘离得远了些,卫骁给自己添了一盏茶,饮毕,他问凌央:“文玉,你可记得那妖妇的来历?” 凌央短暂蹙了下眉,大好日子,小舅舅好端端提起禹璃做什么? 但他恭敬答道:“自是记得,在大晋何人不知?小舅舅突然问起这个作甚?” 卫骁:“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过我宫变具体发生了何事。” 宫变的事么? 凌央逐渐激动,捏紧杯盏。 长安城到处充斥着杀戮之声,到处都是尸山火海。 他的两个姐姐,那可是一国公主!被晋帝亲卫砍下了头,惨死在他眼前。 凌央咬牙笑道:“没什么,早在宫变前,先帝带禹璃去甘泉宫养病,东宫就常常收到他病危驾崩的风声。” “我与母后多番想去甘泉宫侍疾,派去的人却无一能近先帝的身,都是被禹璃亲自拦下。” “后来更有谣言,说他早就不在人世,禹璃不过是假传圣旨拖延时间,为的便是稳住我和母后。直到后来,甘泉宫忽派来一小黄门,说是晋帝急需东宫救驾,让我披甲率兵亲自前往。” “谁料前脚刚迈出东宫,后脚,甘泉宫那边就传来先帝亲笔圣旨,说在东宫、中宫发现我与母后行巫蛊之术,以谋反之罪要拘押我连同东宫数万之众。母后与我心知上了妖妇的当,先帝被她多番挑拨,早已与我们离心,若是被抓,绝非废黜太子之位这般简单。” 卫骁沉痛道:“所以,阿姊与你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造反,是么。” 这是凌央和卫后唯一的活路,倘若不反,他们当真连半点生机也无。 凌央点头:“反了又如何?终归是失败了。我与母后生前最后一面,是她把长安城北城西两座武库钥匙交到我手中,她告诉我,文玉,你想做的事……” 文玉,你想做的事放手去做,无论成败,无论功过是非,千百年后青史自有定夺。若是败了,来世我们还做母子,可都别来这帝王家;若是成了,明年你就把霍家大娘子娶进宫,那女郎性子软,你要立她为后,好生待她。 想到卫后临终的笑,凌央终是哽咽住没有说完,他沉下脑袋,许久都没有抬头。 卫骁的双眼悄悄红了:“都过去了,若是我当时在,你们就绝不会输。” 凌央这才抬头,笑容仍未释怀,骗不了卫骁:“是啊,都过去了。” 卫骁:“先前我同你说,要你命的人是先帝,可除先帝外,不觉得禹璃也奇怪?她虽死了,巫蛊之祸中那群参与害你之人也被先帝斩杀殆尽,可不代表她背后真正之人没有死。” 凌央握紧拳:“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霍家不是那个人,霍霆也不是那种人。霍霆想要的无非是权势,且他身为老将军后人、武安侯胞弟,若敢公然取凌晋而代之,他们整个霍家的名声就要烂千年、万年,这个赌注太大。” 卫骁:“不错,霍霆其人不能以简单的是非黑白来定论,且他与武安侯手足情深,身为次子,又深受老将军喜爱,不会拿整个霍家去冒这个险。且若真是他,先帝绝不会托孤于他。” 凌央失神:“那还能是谁?还能有谁呢?” 第73章 卫骁的惊天反转 卫骁喃喃道:“或许我们当从禹璃的身世入手查。” 禹璃夫人的身世可谓是大晋第一奇事。 她是先帝四十五岁那年去泰山封禅返回长安的路上,途径河南时,于一小村落偶遇,获宠入宫。 先帝及其东巡大部不过是在村落歇脚,忽有官员来报,说闲游期间,听闻此村有一倾国倾城的美人。 不但生得貌美,还异于常人,其双亲欲献予先帝。 先帝对各类奇闻早就见怪不怪,但听说有美人,还是决定召见。 这位美人便是时年十七岁的禹璃夫人,先帝见了她,感慨道果真是位举世无双的美人,问她何处异于常人。 禹璃夫人哭哭啼啼道来,先说她出生时双手抱一块琉璃而生,琉璃上还刻有“应天授命”四个字。 甚至在她及笄后,常常有炎龙入梦,她在梦中甚至与龙相交生下一子。 每每醒来,她都被梦中事惊吓不已,读不懂周公之意,只能联想到出生时带来的那块琉璃。奈何双亲都是山中村民,不知这四个字是何含义,没过多久就将她许给了同村的一位男子。 禹璃与那男子成亲当夜,那男子便心悸而亡;短暂守寡后,她的双亲又给她许了隔壁村另一户人家,结果第二任夫婿同样在新婚夜离奇死亡;后来她嫁了第三任丈夫,终于是河南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官员,可同样没能摆脱悲剧。 在大晋,禹璃这样命格的女子可是高门求之不得的,有句俗语,叫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可就连堂堂官员都承受不住她的命格,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受得住? 先帝大笑,将禹璃抱入怀中,打趣她要看她那块琉璃。 禹璃拿出琉璃,只见上面四个字居然是与传国玉玺一样的虫鸟篆。 帝大喜不已,连道上天乃是令此女为朕守身,朕才能压得住她的命格,当场临幸了她,把她带回长安。 她本无一得体名姓,自称是大禹后人,故先帝给她以禹璃二字作为封号,赐居含章殿。 自那之后,民间许多女子纷纷效仿她,都望获得贵人垂怜,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这件事在权贵之间,甚至在先帝自己心中都心知肚明,哪里来这么多奇人奇事? 从古至今凡有心成大事者,皆会结合鬼神之说杜撰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譬如陈胜吴广的“大楚兴陈胜王”的说辞,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谋个祥瑞之兆,收拢人心,利于治民罢了。 禹璃背后定是有高人指点,否则怎会这般巧合地出现在先帝眼前。 只不过她貌美贴心,先帝看破不戳破。 若她真是什么祥瑞之女、有福之女,先帝怎可能在临死前一道圣旨将她也带走。 真正值得细究的,是她背后的高人,卫家之事,卫后之死,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凌央无力笑道:“可是小舅舅,若当真查出来又有何用?万一那人也死了呢?” 而且卫家之仇罪魁祸首就是先帝,其他人有再大的能耐,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 卫骁冷笑:“就算要穷尽我的一生去查,我也要查出来,那人死了又能如何?” 凌央:“舅舅是想效仿伍子胥鞭尸楚平王。” 卫骁:“不仅要鞭尸,我还要将他全家杀绝,挫骨扬灰,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文玉,你若没有忘记卫家之仇,就该与我一起。” 凌央皱眉:“可是舅舅,你也清楚,真正置卫家于死地之人已经死了。杀一枚棋子,毫无意义。” 卫骁动怒,但为免霍晚绛和阮娘听到,他压低声音,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狠狠挤出: “如何没意义?若是连仇恨都无法支撑我活着,我真不知余生该如何熬过。我每一次闭上眼,眼前都是卫家,都是阿姊,他们在地下过得好苦、好冷。文玉,这样的感受你是明白的,难道你现在要因为与霍女郎生了情愫,便决意放下这一切伤痛?” 凌央见卫骁这幅模样,只觉得痛入心脾: “我放不下,小舅舅,我也放不下。只是你才二十岁,你这么年轻,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都消耗在仇恨之中。拿你最好的人生去做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去白白蹉跎,我不忍,我相信大舅舅和母后也不忍心。” 卫骁这才冷静下来,缓缓开口道:“何为蹉跎,何为浪费?皆是世人一厢情愿的定义罢了,只要有自己想去做的事,便不算空耗。” “文玉,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若是你决定与我一起走上这条路,现在就能行动。” 凌央愣了:“就凭我们两个吗?就凭我这样一副几近全废之身?” 卫骁环顾一番,凑近他,终于说出此番真正来意: “怎会?你动动脑,若我没点真本事,怎可能平安无事跟着你们到岭南?怎可能有令牌假冒郡内官吏骗过守卫?你又以为,梧州那个收了催雪的黑心当铺,岂是卖几块狐皮就能打发的?” 凌央险些坐不住,如梦初觉睁大了眼:“小舅舅是何意,难道你——” 卫骁细细替他数来: “玉门关跟随我叛逃的部将士卒有三千之众,到金城又折损一千五百人,还剩一千五百人。朝廷只公开了我叛逃和身死的消息,却对这一千五百活口的去处毫无眉目,只当他们各自分散了。” 凌央不禁愈发对卫骁心生膜拜,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和旧众联络。 卫骁之所以一直未说明,便是顾及了霍晚绛和阮娘,也顾及了凌央的身体和心性。 毕竟霍晚绛如今只是个图求安稳的小女郎,他不可能将她扯进复仇大业之中;若是他提,依照霍晚绛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离开凌央,寻她自己一番天地,过她自己的日子去。 他可不是拆散侄子婚事只为实现自己复仇大业的人。 “话说回来。”凌央按捺住心底激动,“您养这么多人,如何得来的钱财?卫家几族的家财全都充公了。” 卫骁:“不要小瞧你舅舅了,阴养数千死士不过小事一桩。至于钱财,你可记得我与你表哥不睦?” 他这话说得轻易,可养死士无异于谋反,这一千多死士要分布到大晋各处而不被发现,更不是一件轻松事。 凌央点头:“记得。” 表哥身为大舅舅的长子,却未能承袭大舅舅的本事和谋略,资质实在平庸,难当家主之责。 卫家上下**,家风优良,在卫大司马没离世前一直未分家。大司马离世后也迟迟没分,卫家上下所有家业只能交由这位表哥打理,包括卫骁那份。 可这位表哥连理家都略显愚钝,常常惹得卫骁不满。 卫骁离开长安前,甚至口出重言说他尸位素餐,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十七岁那年,我就用假名和假贯籍自己置办产业了。”卫骁朝凌央比出五指,“这是我目前所拥有庄子的数目,若我不出来单干,就算卫家不被抄查,以你表哥的能力,早晚也会门庭衰落。” 第74章 对不起,谢谢你 一时间知道这么多惊天秘闻,凌央几乎要承受不住。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过平民生活的准备,过好和霍晚绛在岭南厮守一生、不问世事的小民生活,可卫骁忽然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都告诉了他。 这要他如何抉择。 为何他每回做好人生中的重大决定,总会迎来意想不到的反转,要叫他接着去绸缪。 凌央有些累。 卫骁知道这些事急不来,成大事者,身体才是本钱,他更不会胁迫凌央现在就参与进来。 他拍了拍凌央: “我给你时间考虑,你不愿,我绝不会逼着你走上这条路,你是阿姊的孩子,我就算是你的长辈也不能替你做主。但有一事,你我二人万万不可在她们面前暴露,你也不能趁我手里有钱,过回从前大手大脚的逍遥日子,你要自食其力。” 凌央不食人间烟火这么多年,把他放到岭南来,不失为一桩历练的机会,卫骁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迁就他。 凌央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明白,继续装穷。” …… 鉴于明天一早就要祭奠卫家,用完晚饭,众人围坐在炉前取暖,凌央和霍晚绛亲手制作聚魂灯和长明灯。 这些要用到的东西都是卫骁带回来的,除此之外,他还去山里削了根木头回来,此刻正在借着光,为家人一点一点雕刻着灵牌。 若说卫骁和凌央这对舅侄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抵是他二人认真做事的时候,都不会说一句话,眼神都不偏半分。 他们体谅阮娘每日辛苦操劳,没让她再一起做事了,反而给阮娘落了个不自在。 阮娘只能边烤着火边发愁啊。 霍晚绛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干活做事时总爱找霍晚绛谈天,霍晚绛也会笑呵呵地比着手语回应她。 现在,这两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还能闷话,她干坐在这里实在难受。 她只能寄希望于霍晚绛,试试看霍晚绛会不会搭理她。 阮娘的目光刚一瞄过去,就与霍晚绛一双弯弯如月的笑眼直直对上,霍晚绛知道她无聊,便也在偷瞄她。 二人都被对方逗笑,阮娘不经意就轻轻笑出了声。 凌央一出神,便一眼就看向身侧的霍晚绛。 小女郎正一手握着做到一半的聚魂灯,一手捂住嘴,对着她对面的阮娘窃笑。 他只能看到她潋滟的笑眼,第一次感受到眼前少女是何等鲜活。 于是她在看阮娘,他在看她笑,三人居然出奇地默契,他甚至舍不得打破她的笑。 凌央愣怔着看了她许久,忽然想起在淮南王府时的事了。 那时他误以为她与禹璃勾结,当真想要她的命,他不想活,所有人也别活。 他做好的灯被她一盏一盏摔倒,她想让他迷途知返,却惹得他暴怒,恶狠狠地掐住她,让她去死。 想到曾经的恶言,凌央的心迅速被化了一刀。 他的目光向下瞥,瞥到她光滑洁白的秀颈,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掐痕了。 可他说出口的那些伤人话,他这个加害者都还记得,遑论是她? 她现在居然笑盈盈地在帮他和小舅舅一起做灯,就不会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么? 凌央一想到她居然还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把母后的生辰八字送去通天观,心里更紧了几分。 她太鲁莽,也太大胆了,可都是为了他啊。 这么多事,他还未对她道过歉,说过一句谢谢。 “阿绛,对不起,谢谢你。” 霍晚绛正忙着对阮娘挤眉弄眼、给她解闷呢,凌央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卫骁紧随其后来了句呵斥:“嘶,你这臭小子,又在搞什么?” 凌央汗流浃背,他一扭头才发现,方才小舅舅居然在给他的表哥刻牌位。 只不过屋内寂静久了,小舅舅又太过投入,被他突然说出的话吓到,刻刀一歪,就戳进了手掌。 且不论卫骁为何愿意给表哥刻牌位,单看他手的伤,流血不少,这块牌位怕是要作废了。 凌央着急道:“阿绛,有没有手帕或者绷带?” 霍晚绛看着卫骁汩汩流血的手,吓得慌乱点头,连忙起身回房。 “不——” 卫骁的“必”字还没说出口,霍晚绛就跑开了。 凌央拧眉:“怎么不必了,这么多血,若是伤着您的手筋,我就要对着母后和大舅舅的牌位下跪谢罪了。” 卫骁瞪他:“少说些有的没的。” 见卫骁把染红的牌位放下,凌央又看了一眼,确定是在给表哥刻,他不禁问道: “小舅舅,我以为你不愿意给表哥刻牌位,我心说留着我来刻呢。” 卫骁微微颔首,若有所思:“人都不在了,与他生前那些恩恩怨怨,又何必计较?从前我处处瞧不上他,总觉他有辱大哥的颜面,现在……现在我连个骂的人,都没有了。” 说话间,霍晚绛已经把手帕取来了,还是上回那条,递给卫骁被他拒绝那条。 家里的绷带已经用光,她找不到,只能先拿这个顶着。 卫骁盯着霍晚绛递来的手帕,迟迟未动。 凌央催促他:“小舅舅快接着,你的手还在流血呢。” 卫骁再看了一眼霍晚绛。 女郎脸上明显有说不出的期待和紧张,他这才点头接下:“多谢。” 霍晚绛朝阮娘比划了几下,阮娘对卫骁解释道: “女君说还请三郎莫要嫌弃她的帕子,女儿家的帕子是会带些香气,不过对您的伤不会有影响。” 卫骁滞住,他不接她的手帕,可不是因为有香气的缘故。 这小女郎,心思竟敏感敏锐至此吗? 他犹疑的原因,可不是这个。 但既然她们主仆二人主动这么说,他没否认,便仔细用手帕缠住伤口,继续刻牌位。 等霍晚绛坐下,凌央抓住她的双手要给她捂热,宽慰她:“放心,到了正月,岭南应该就暖和起来了。” 霍晚绛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这么亲热,即便阮娘和卫骁都不是外人。 况且她才出去多久,凌央居然担心她受冷。 她迅速抽出手,继续埋头制灯。 不过,她忘了问,凌央方才为何要突然对她说对不起,还要说谢谢? 就为了这点小事么。 她既然嫁给了凌央,和他一起悼念卫家,那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 霍晚绛没有多心,揉了揉惺忪的垂眼,继续忙碌。 她垂着眼睫,显得浓密的睫毛愈发长了,凌央甚至能挨根数清楚。 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凌央鼻子一酸,又想起以前自己做过的那些破事来。 她那时受了霍腾一巴掌,却要满心欢喜回淮南王府告诉他好消息,他在做什么? 他居然毁掉了老将军留给她的最后遗物。 他欠霍晚绛的何止这一只风筝。 阿绛,这只风筝我一定亲手还你。 第75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腊月三十。 天色刚擦亮,霍晚绛叫醒阮娘,摸索着起床。 舅侄二人比她们还要起得早,几乎整夜都没睡,只为布置祭奠仪式。 她们跟随凌央和卫骁一起祭奠卫家满门。 凌央居然一本正经拉着霍晚绛,对着卫家先人认祖归宗。 他跪在卫家灵位前,逐字逐句认真向先人们介绍道,霍晚绛今后就是卫家妇,愿先人们的福泽也庇佑到她身上。 此事在意料之外,却格外合乎情理。 霍晚绛没想到他对过去能切割得如此决绝。 这样的行为可不符合大晋世俗规矩,若让外人知晓他与父族割席,定要痛骂他离经叛道。 哪怕换成是她,哪怕是看在祖父面儿上,就算叔母冷待她多年,她也绝不敢、也不舍得与霍家名义上轻易断绝关系。 春节本意辟邪祈福,要过得越热闹、越喜庆才能驱散邪祟,为来年讨个吉利兆头。 祭奠完先人已逼近正午。 卫骁不愿因悼念卫家之事影响小辈们的心情,进而影响如此重要的日子。 待他将灵牌一一于堂室摆放完毕,便叫凌央一起跟着钻进厨房打下手。 今年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饭是四个人合力完成的。 凌央和卫骁虽不擅烹煮,但叫他们择菜打水添柴洗肉,他们样样都能应下,不会的也会仔细询问阮娘。 霍晚绛觉得有些新奇。 阮娘就是出身自平民人家,她从前常说,在平民人家,浣衣做饭、孝敬双亲这些日常琐事,大多都是由女眷完成。 女眷不单要承担传宗接代的重任,还要将家中上下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不会被人指责。 而家中男丁主要负责在外闯荡、挣钱养家,厨房这种地方几乎从小到大都没进过。 他们幼时有母亲操劳,成人时有妻子操心,老了有女儿儿媳照顾,大多男人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原以为自己到了岭南,也会过上这样的日子,这是大多数女子的寻常生活,她也能接受。 可凌央和卫骁愿意一起帮忙,给她们省了不少负担。 霍晚绛心中不由暗暗生出几分期许,连嘴角的笑意都掩不住。 阮娘总会有老去那一天,她是要把阮娘当成母亲一样孝敬的。 届时,若是凌央也肯这么帮她,那就再好不过啦。 …… 卫骁上次从镇上还带回两坛酒。 众人用完团圆宴、收拾完碗箸,围炉温酒时,趁醉意未上涌,凌央顺口提起搬到青莲镇的计划。 霍晚绛不反对搬走,但在桃溪村住了这么久,她有些舍不得这个美丽的小村落,更舍不得窗外那片海。 尤其是村民们人都很不错,这么长时间过去,明知他们是突然闯入的外来者,且身份不简单—— 可村民几乎从未主动上门打扰过他们,更不曾向县上报过官,才能使得她安心住下养伤。 不知道青莲镇离海远不远,又是何种风景?镇子上的人可算和善? 少女的忧虑和茫然是藏不住的,就算她没写在脸上,也写进了那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 凌央看出她的惆怅,郎朗笑着安慰她:“你放心,我考究过,青莲镇民风淳朴,风光宜人。虽说住民百姓少了些,但无论如何都比桃溪村方便。” 说罢,他又道:“唔,且青莲镇同样临海,我虽没去一探究竟,但善堂小童告诉我徒步过去连半日用都不到。” 霍晚绛肯定是喜欢海的。 她空闲时,凌央每十回看向她,能有七回,她的眼睛舍不得从海面上离开。 似乎窗外的海,她永远也看不腻。 卫骁附和他:“文玉说得不错,若你实在不愿去青莲镇,我们再找别的去处。” 这怎么能麻烦他们迁就她一个呢? 有了凌央的保证,霍晚绛摇头否决: 【我也觉得青莲镇好,且秦神医就在那里,上回他救了我,我还没亲自上门道谢呢。】 卫骁听完转述,点头道:“过几日我先去镇子上物色住处,等确定好,我们过正月搬家吧。” …… 整个正月,卫骁都往返于村镇之间,只为在镇子上找到合适的落脚地。 初十九那日他没在家中,院门忽然被村民敲响,来人正是他们初到桃溪村当日接待他们的大娘。 大娘急道:“刘郎君,你快带上你家娘子和岳母,跟我一快去祠堂。” 凌央对外宣称自己是刘姓,大娘猝不及防这般叫他,他也没露出破绽。 可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便把一同上前开门的霍晚绛挡在身后,防备问道:“可是村中有要事相告?” 大娘:“不是村子里的事,是朝廷派官吏来了。” 官吏? 莫不是来抓他们的? 霍晚绛小脸发白,不至于他们都躲到大晋东南最远的地方了,朝廷还不肯放过吧。 凌央神色镇定,彬彬有礼:“大娘稍等,我带内人换件衣物便来。” 说罢,他毫不犹豫合上柴门将大娘拦在门外,也不担心大娘会怪他无礼。 新帝登基往往会大赦天下,发布新规新策,这个时间刚好吻合。 凌央揽着霍晚绛朝屋内走,低低沉沉道:“别怕,不是来找麻烦的,不过要先给你变个戏法。” 霍晚绛这厢才悬下心,任由凌央将她按在妆镜前坐下:“舅舅不在,村子里的人几乎没见过你,你生得这样耀眼,要低调些好。” 低调? 霍晚绛看向镜中的自己,荆钗布衣,不施粉黛,头发甚至有些凌乱,很是低调啊。 她真是美不自知,凌央笑了笑,去厨房取了些锅灰来,亲手朝她脸上抹了些:“不脏的,你先忍忍,回来洗掉就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凌央边给她抹,手指不断地边颤抖。 倒不是他身子的原因,只是他觉得自己无用。 他跟着卫骁练了一个月功了,身体还没有什么起色。 卫骁不在,他就没有任何武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只能给她脸上抹灰。 霍晚绛任由凌央给她抹成了只小花猫。 等院门再开时,靠在院门上的大娘险些摔倒。 见了这年轻郎君和他的妻子,更是吓了一激灵。大娘捂着心口大口喘气:“你们这是——” 凌央牵着霍晚绛:“内人操持的家务太多,难有机会收拾自己,大娘,带路吧。” 到了村中祠堂,一见那两名宣旨官吏的着装,凌央暗道果真没猜错。 官吏虽多打量了他和霍晚绛几眼,但也没问话,只是一板一眼地宣着新政: “……举国上下为孝武皇帝守孝三月,不得谈婚议嫁……帝改年号为泰和……免一年赋税,免除现有一切徭役……” 凌央竖着耳,只愿听最至关重要的部分。 新帝改岁泰和,不但大赦天下,还止战休养生息、恢复民生;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多加耕种,免去沉重的徭役,还百姓以太平祥和。 大晋开国以来新帝登基的仁政,从未有过免税一年这般重大的。 凌央为黎民百姓也是为自己松了口气。 四弟做得很好,很好。 第76章 凌央:哥有老婆,你没有 次日正月初二十,卫骁纵马回家。 “青莲镇目下共有三处居所可供我们考虑。” 他一回来,便直接拿出一卷地图,上面正是青莲镇布局: “第一处,位于正街,要价最贵,带有铺面,屋舍及后院狭小。但距青莲镇三面皆有镇子环绕,几个镇子产出的荔枝乃是贡品级别,每年夏季各路收购商贾都会运往中原各地及皇都,青莲镇是必经之地。若是要做些营生,这处最合适不过。” 他继续在图上圈道:“第二处位于镇西,价格次之,也有一间铺面。屋舍和铺面都算宽阔,但位置不太好,离正街远,人流肯定比不上正街。” “至于第三处。”卫骁的手几乎都快圈到城墙,“紧邻南城墙,要价最低,院落宽阔,还有小块地可供耕种。只是屋舍略破旧,需要修葺才能入住。” 这三个地方各有所长、又各有缺点。 凌央蹙眉:“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卫骁摇头:“没有了,镇子就这么大,能空出三处给我们已是万分幸运。” 凌央:“舅舅属意哪处?” 卫骁双手环抱:“我无所谓,行军打仗的条件可艰难地多,住在何处都能接受。我专门绘了份地图回来,便是想让霍女郎一起与你参考。” 霍晚绛手指了指自己,露出个喜出望外的笑。 我吗?我也能参与这些大事的决议? 卫骁对她点头:“我无妻室子女,常年又不在家中,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该有你一份意见。” 阮娘惊奇道:“三郎是要去往何处?不与我们同住了?” 卫骁一本正经:“在镇子上生活花销自然不比在村中少,搬过去后,我去找份押镖的活计做。你们不必操心我,给我留间屋子就成。” 凌央:“押镖——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您三天两头不在家,谁督促我继续习武?” 卫骁:“君子慎独,懂吗?” 凌央低下头:“明白了。” 他瞥向霍晚绛:“想住在何处,阿绛你来挑吧,你喜欢哪儿,我们就住在哪儿。” 霍晚绛睁大了眼,凌央居然直接把决定权给她了。 她冥想了一番。 本打算来岭南开店做店买卖,谁知本金丢在了梧州。 若是租下第一间,他们因缺乏做生意的经验,到最后血本无归就糟了;可这第二间,房子虽好,奈何位置不对,除非将生意做到极致,才会有人光顾。 做吃的?不行,他们都是北方人,吃食口味与岭南人大有不同,定比不过别人做了几十年的;但若卖别的,就岭南这情况而言,多半也卖不好。 不如先住最便宜的地方,到镇子上安身了,再想谋财之法。 而且第三处屋子虽然破旧了些,可霍晚绛很相信凌央和卫骁的改造能力,也相信她自己的。 只要有心打理,即便陋室也能怡然自得。 霍晚绛毫不犹豫圈向了第三处。 在凌央的意料之内,他多嘴问道:“舅舅,第三处的月租是多少?” 卫骁:“半吊钱一个月。” 凌央瞠目结舌:“什么?这都要半吊钱?” 卫骁:“第一处要五吊钱,第二处要三吊钱,你难道想考虑前面两处。” 凌央:“为何一个小小青莲镇,物价都这般高。” 卫骁:“大晋百姓过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就连玉门关的物价也是如此。百姓买不起粮食,又没有耕地,只能沦为流民,衣不蔽体流迹于各处。” “既然你们都决定了,我们二月就搬。” …… 二月初旬,霍晚绛终于走出桃溪村。 他们住了不过短短两三月,家当竟也不少了。 霍晚绛一开始,甚至连卫骁做的那些竹器竹具也舍不得丢掉。 卫骁无可奈何,只能向她保证,到了青莲镇他再做新的便是。 她这才可怜兮兮点头。 卫骁嫌马车棚限制太多,见万里晴空,便临时拆掉了。这回,四周风景都一览无余。 一进二月,岭南全境的冷潮都退散殆尽,白天时甚至可以脱掉厚衣换成轻薄的夏装出行。 霍晚绛执意要坐在车尾,亲眼看看桃溪村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好送别这个小村落。 凌央怕她坐得不稳,也跑来车尾,与她并排坐在高高的行李堆后。 少男少女的脚都悬在车外,随着马车缓慢的前行,一摇一晃。 凌央还会启唇,对着大好天光,对着她哼唱着歌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唱罢,他问霍晚绛:“阿绛,这回你听懂了吗?” 这是他第二回问她懂不懂诗经了。 霍晚绛盈盈笑着摇头,她听得懂,这是三岁孩童都能背诵的诗经。 可她既然说自己没读过,那就索性骗他一辈子好了。 凌央耐心向她解释:“这后面的诗歌呢,将男郎心爱的女子比作汉水神女,见之思之,求之不得,愿意为其当牛做马……” 卫骁也会在车前开玩笑,假意骂道:“没见过你鬼话这么多的时候,吵死了。” 凌央骄傲地呛回去:“谁叫我有夫人呢!小舅舅你别太嫉妒了!” 换得一马车的人都哈哈大笑,霍晚绛也笑得弯了腰。 凌央这段时间总算长了些肉,他看着虽还瘦弱,但比之前枯瘦犹如病入膏肓的模样好了太多。 真真是如竹君子,傲骨清风,蓝田品相最好的一块暖玉。 两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即使衣着朴素,可他们拥有的青春才是世间求之不易的无价之宝,一路上都惹眼极了。 凌央总喋喋不休地和霍晚绛说话,哪怕知她不能说话回应;也会指着他眼尖先看见的好风景给她,只为博取美人一笑。 霍晚绛今日很是开心,没有她想象中离开桃溪村的不舍。 桃溪村养伤这段时间,给她留下无数美好回忆。 尤其桃溪村,算得上是她和凌央的定情之地。 凌央现在对她有说不出的好,她在逐渐打开心扉接受他。 虽还没有到最后一步,可她能感受到少年人炽烈的爱意。 这份爱在追逐她渐渐冰封冷冻的心,在不断融化那些被她封锁起来的部分。 直到要将她彻底融化,让她的心能重新为凌央而猛烈跳动。 也许,到青莲镇真正安定下来后,凌央再花些时间,她就能彻底放下芥蒂,与凌央做真正的夫妻了。 第77章 温峤?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二月初二,青莲镇。 新宅要经过三五日修缮方能入住,这几天,他们先暂住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等收拾妥了再搬过去。 白天凌央和卫骁都在新宅干活,日落才归,霍晚绛只需要负责给他们送去一日三餐,剩下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她灵光一闪,与其在客栈百无聊赖,不如趁此机会去善堂拜访秦老怪,当面给他道谢。 顺便问问他,自己的哑疾当真有望治愈么? 凌央告诉过她秦老怪喜好酒水,别的礼物压根就提不起兴趣。 客栈酒价昂贵,但救命之恩大于天,霍晚绛还是提着两坛陈酿,敲响善堂大门。 拜访救命恩人,她心里一阵紧张。 比起她,凌央对秦老怪更为熟悉,他说这怪老头阴晴不定,难伺候得很,但她不要害怕,也不要露怯。 不知道她可否讨得秦老怪的喜欢。 门一打开,门后站着几个怯怯弱弱的小女童,生人她们见了不少,但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大姐姐。 阮娘替霍晚绛说明来意,小女童们跑回院中甜甜喊叫道:“爷爷,有个姐姐来拜访你。” 接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见,撵出去。” 女童:“她带了整整两坛酒。” 秦老怪眼睛都直了:“快快请进!” 霍晚绛和阮娘对视一笑,这才迈进院内。 她们绕过几间屋子,见一生得极为面首的鹤发老人拄杖走来,霍晚绛不禁暗叹道,好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秦老怪笑眯眯接过她手里两坛酒,便下逐客令:“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回去罢。” 说罢就要转身进屋,丝毫不拖泥带水。 竟是这么快就结束了?霍晚绛想说的想问的还没说出口呢。 阮娘急忙叫住人:“老先生,我家女君特来此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还请您受她一拜。” 这是事先说好的,无论如何,霍晚绛都要给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以示自己的诚意。 秦老怪让孩子们把酒坛抱下去放好,这才转身,草草打量霍晚绛几眼。过好半晌,他方想起:“哦,你是那小子的夫人。” 被他认出,霍晚绛欣喜点头,比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绛感激不尽。】 她刚比完,便准备就地跪下磕头,秦老怪阴阳怪气道:“可不敢可不敢,我一介草民,怎么敢受霍家女的跪拜。你们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别打扰我修书。” 霍晚绛都快紧张得手脚发软了,这位老神医怎的软硬都不吃?凌央过来住那十几日,到底是怎么跟他相处的啊,照这样下去,她询问哑疾一事怕是要落空了。 情急之下,霍晚绛事宜阮娘套近乎。阮娘清了清嗓,拦住秦老怪去路: “老先生,我家女君确实与您有缘,想向您请教一番。您可还记得您有位爱徒,叫温峤?温郎君与我们家女君可是挚友呢。” 听到温峤二字,秦老怪不但没给她们好脸色,情绪反倒愈发激动,猛然咳了起来: “咳咳……温峤?那混小子!早就被老夫逐出师门了,居然还有脸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招摇。你们和他认识,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快走快走。” 霍晚绛脸都绿了。 温峤居然被他逐出师门了?为何这事他没有告诉过自己呢? 她这个近乎套了还不如不套,霍晚绛欲哭无泪,阮娘也没辙。 秦老怪拄着拐杖迈进书房,“咵”地一声毫不留情合上门,还能听到他气哄哄的埋怨:“哼,这逆徒,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看来温峤和他的关系十分差劲,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打得动秦老怪了。 眼见这次希望落空,又被院子里无数双眼睛盯着,霍晚绛无比窘迫,尴尬得无地自容。 “女郎,请先随我来。” 一道黄莺出谷似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霍晚绛一扭头,见一妙龄女子背着药篓快步走来。 她生得清丽,穿着粗糙布衣,瞧着和霍晚绛是差不多的岁数,编了根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身前,麻花辫上还缠着小花朵装饰。 与大多岭南人一样,她肤色略黑了些,却拥有一双又大又深邃的眉眼。与中原的女子不同,也与那些更为深邃白皙的胡人女子不同,一种很是新奇的好看。 女子把霍晚绛和阮娘引到院子西侧,自我介绍道:“我叫阿丽,是师父的外门弟子,在善堂负责采药补贴、照顾孩子们。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我头回见师父这么大的火气。” 阮娘没有如实道来,只说出部分实话:“我们一来是给老先生谢恩,二来是有求于他。这是我家女——这是我女儿,阿丽姑娘你也见到了,她不会说话,我们想求着老先生替她治治哑疾。” “原来是这样。”阿丽点头,眼睛舍不得从霍晚绛的美人面上挪开,见她梳了妇人发髻,猛然想起什么,又惊道,“莫非,你、你就是刘郎君的妻子?” 整个善堂除秦老怪外,没有第二个知道凌央真实身份的人,都叫他刘郎君。 霍晚绛反应过来,含羞点头。 凌央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别人一听说自己是个哑巴,就能想到他身上去。 阿丽也不说话了,那双黝黑清凉的眸子一直半寸不移地凝视着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阿丽面上既失落又难过,可也有对她掩饰不住的羡慕和欣赏。良久,阿丽才调整呼吸再度开口: “师父在我们岭南行医,不仅分文不取,还只会优先救治那些重病重伤的百姓,余下的都要看诚意。女郎若是诚心求他,便先让他看到诚意吧。” 阮娘:“诚意?那我们再去买酒来。” 阿丽摇头:“我说的诚意不是这个,如你们所见,这间善堂养了这么多孩子,光靠我们这几个大人是照看不过来的。那些有求于师父,但尚能自理的人,师父都会让他们病愈后在善堂帮忙,算是给诊费了。” 原来是这样。 霍晚绛了然于胸,她的伤已经好了,在善堂帮什么忙都有力气。 阿丽问她:“女郎若是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留下来帮忙,若是不愿意,善堂也不会强求的。” 霍晚绛点头比划道:【我自然愿意,姑娘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丽笑着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去一间宽阔厢房前:“正好,咱们新接收了一批孩子,我还要去帮厨房的伯伯大娘做饭,就劳烦女郎在一旁照看他们啦。” 这些孩子都是善堂在方圆百里的县镇上收留的弃婴,尚不如外面院子里那些,都在襁褓之中。 霍晚绛一进屋,满屋子瞬间热闹起来,各种哭闹声绵绵不绝。 要让她带孩子?让她一个都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带孩子? 霍晚绛呆若木鸡时,阮娘已经半推着她进屋,低声道:“女郎,先进屋看孩子吧,有我帮忙呢。兴许这是神医对您的考验,千万别轻易放弃。” 对哦,万一这就是一场考验呢? …… 入夜,镇子上稀稀落落亮起灯,霍晚绛已是累得腰酸背痛。 带孩子绝对是全天下最累的事了。 善堂好心留下她和阮娘一起吃晚饭,等她狼吞虎咽完,阿丽才说今天辛苦她了,让她先回家。 她都做了这么多事,秦老怪居然待在书房里闷了一下午,没有出来见她。 说委屈肯定是有的。 霍晚绛一推开善堂大门,门外就玉立着一道提着灯的清瘦身影。 那身影转过身头,手中黄灯轻晃,正是凌央。 凌央笑道:“我来接你。” 第78章 她从前的生辰礼物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一到客栈,霍晚绛就直挺挺趴在床榻上。 谁料凌央跟她进了屋,她想起这个不雅之姿不符合女子之规范,挣扎着又坐了起来。 凌央把门关好,让她随意。 见她累得脸都白了三分,他主动坐到她身侧,给她按揉肩背,他道: “晚上迟迟不见你回来,我放心不下,找遍了整个镇子,才想起你早上提到要去善堂一趟,便去那里等你了。” “阿绛,你莫要怪他们,要怪我就怪我。我知道善堂的规矩,上回我养病时,秦老怪说我身子太差,便没让我干活。倒是我临走前,他一直嘟囔着迟早要让我还清诊费,没想到你这一报恩,该我干的活就落在了你身上。” 替他做?不,他误会了。 霍晚绛并不急于让阮娘给他解释,她的哑疾能不能治愈还有待定论,若提前说了,万一空欢喜一场呢。 凌央的力道虽轻,但缓缓按在她身上,自然有说不出的舒服。 霍晚绛一想到他同样累了一天,便默默推开了他,兀自趴下,把头埋进了被褥。 凌央只当她受了委屈,又太劳累,不想搭理人,只好起身离开不妨碍她:“我先回屋了,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谁知,他刚一起身,腰带就被一只手勾住。一回头,霍晚绛已经仰面躺着,许是打了个哈欠,眼中泪光朦朦的,实在我见犹怜。 霍晚绛比道:【善堂为何会有这么多孤儿啊?他们的父母不会心痛吗?】 阮娘替她说完,凌央知道自己走不成了,复而坐下,面露羞愧:“先帝耗尽国力四处征战,徭役赋税压得百姓们苦不堪言,遇上天灾的时候愈发艰难。生下的孩子一旦养不活了,便只能遗弃。” “这些遗弃的孩子运气很好了,能被秦老怪收留,大多数人甚至会直接溺死、掐死自己的孩子。有些狠心的,甚至拿开水活活烫死,且以女婴居多,这些事也是我在善堂听到的。” 霍晚绛被吓得脊背发寒。 她方才还在嫌弃,自己今天换洗尿布洗得手都脱皮了,身上好几处还被小婴孩撒了尿,一身的味道。 可听凌央这么一说,她只有深深的难过和无力,原来她能做到的这么少。 从前只知屈子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究竟何为民生多艰,南下以来,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她过往认知。 是她从前见到的天地太小了,只有一方小小的霍府,只有一座小小的长安,更不曾有什么机会能与底层百姓接触。 她不想关心别人的死活,不想关心别人的分散离合,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女郎,殊不知她有读书习字的机会,还因为祖父和父母显赫的身份,过了十几年靡衣玉食、宝马香车的生活。 可有的女孩,连活下来都不能。 霍晚绛瞬间明白了秦老怪对她真正的考验。 他要她发自心底地去爱护这世间每个弱小,要放下被霍家养出的那些所谓王公贵族心态,真正入世做一个圣人。 真正避世之人是长安城中达官显贵,是酒池肉林的祸国庸臣,而不是他秦老怪。 霍晚绛为自己对孩子们短暂的嫌弃感到羞耻。 凌央离开前特意叮嘱她:“往后不必你替我还,等我身子恢复如初,我会亲自去善堂还。” 霍晚绛却摇头。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做善事。 凌央拗不过她,只好夸她:“我家阿绛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郎,但你也要顾全好自己的日子,再去帮人。舅舅说三天后我们就能搬家,阿绛,这一次我们真正有家,不用流离了。” 霍晚绛乖糯地点了点头。 凌央出门前,没人发现他微湿的眼眶。 他抬头望天,在指尖暗暗摩挲着白玉:母后,阿绛真是你替我选的,最好的女郎。 从前做太子时,他以为长安那群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贵女才最心善。 殊不知,他白白错过了最好的阿绛好多年。 …… 搬去新家之前,一连三日,霍晚绛都主动进了善堂,一待就是一整天,从早忙到晚。 阿丽会读她的手语,即使阮娘不在,她在善堂也能轻松与人沟通。 阮娘的体力可跟不上善堂这么多活计,霍晚绛执意没再让她一起了,独自在善堂帮忙。 善堂的活真的很多,就算秦老怪不愿出面见她,她也毫无怨言。 祖父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儒将,在世时常常教诲她,君子之心绝非单指男子,女子同样可以修得。 长大了,她要做一个不输男儿的女中君子才是,像她的阿母那样。 可随着祖父的离世,霍晚绛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保护起来,努力劝说自己做一个看客,全然忘却了祖父的言传身教。 她光是要做到明哲保身就很困难了,还要应对所有人的为难。现在,真正的自由来临,她想做什么样的女郎,就再没人能拘得住她。 搬进新家第二日,卫骁提刀离开。 他说他接了个押镖的单子,负责把几个镇上商贾的货品押送到苍梧县,很快就回来。 霍晚绛对新家很满意,经过凌央和他的一通修葺,陈旧的老屋焕然一新。 她迫不及待跑去后院看看那块地,不过是块一丈宽、三丈长的小地,种点瓜果蔬菜不成问题。 若是以后再在家中养鸡、养鸭,就不愁没有肉和蛋吃,可以好好补身子;至于猪,猪就算了,她怕被猪咬。 少女的想法很是天真,就算盯着一块光秃秃的地,都能幻想到未来的美好。 她在盯着土地笑,凌央在看着她笑。 …… 卫骁叮嘱他们这段时间先不急着赚钱,等他回来再说。 于是霍晚绛但凡闲暇之余,便往善堂跑,凌央和阮娘怎么劝也劝不住她。 无奈之下,凌央只能跟着她一块去。 可他刚进善堂,被秦老怪把完脉,就不客气地让他滚,不必他帮忙。 霍晚绛让凌央先回家,晚上再来接她。 凌央垂头丧气离开,也没朝家的方向走,转而去了街市。 没成想在街市上居然碰到了阮娘,阮娘正在一家首饰铺子挑选玉镯。 看她选玉镯的成色、款式,显然不是买给她的。 阮娘被凌央撞破,便直接和他摊牌:“我在霍家这么多年,还是攒下了些老本的。这不马上就到女君的生辰,她爱漂亮,可家中没有一件首饰了,我想送她个镯子。别的女郎有的,她也要有。” 凌央顿时怔愣:“生辰?” 对啊,他怎么能将霍晚绛的生辰给忘了? 他只记得在二月,可她的生辰具体是哪一日,他当真不记得了…… 从前给她送生辰礼时,都是宫人在操办这些事,他根本不曾关心过她。 阮娘这么一说,凌央赧颜。 阿绛,我到底还亏欠你多少呢? 阮娘见他如此吃惊,也心生疑惑:“郎君这都能忘?往年她的生辰,你都会送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给她——”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阮娘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第79章 凌央没有记住她的生辰 凌央忙追问:“什么小玩意儿?我承认我从前对她毫不上心,连她的生辰都要何玉提醒我。可我命人送她的,都是稀世珍宝,你们怎会错认?” 阮娘也震惊不已:“东宫送来的稀世珍宝?这些女君院中可从未收到过。” 二人这么一番比对,终于双双反应过来。 凌央送来的那些宝物,都没落进霍晚绛口袋里;而霍晚绛收到的那些心思巧妙的小礼物,也不是出自他手。 可送礼之人却是打着东宫的名义送的,这才导致她误解多年。 难不成,除了昔日在霍宅后院的解围之举,余下的,让霍晚绛不断对他心生爱意的举措,全是源于这些足以慰藉她的小东西? 霍晚绛对他的感情,竟都是他从别人手中偷来的。 倘若没有这些呢,她还会喜欢他到连性命都不顾吗? 凌央越是细想便越是恐慌。 他明白霍晚绛先前的不安源于何处了。 他终是爱上了霍晚绛,爱她一览无余、孤注一掷的真心,爱她不掺杂质的善良,爱她偶尔不服他的倔强,爱她的一切。 可她爱的,好像一直都是她从前以为的那个凌央。 那个凌央甚至都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他是个对她坏透了的混球。 在外人面前,他那些微不足道的维护,不过是维持自己太子身份应有的公正与善意,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 可却能让她记住好多年。 凌央惊恐地恳求阮娘:“姑姑,这些事我求您莫要告诉她真相。不然我怕她会伤心,我也会心痛,到最后又会两败俱伤。” “我与她已经是夫妻了,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拆散我们。” 我更会怕她会抛下我,不要我。 阿绛是个要强的、骄傲的女郎,哪怕这些年境地凄惨,遭遇世人不断欺辱打压,可她骨子里的脾性都是随了武安侯夫妇。 一气之下,她一定会狠心离开我的。 凌央再也不想回到那种患得患失的日子,每一刻,都令他生不如死。 阮娘陷入两难:“可女君最讨厌别人骗她,郎君,就算不是你送的又如何呢?对人不对事,那些物件充其量只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她真正在意的,是你这个人。” 凌央怅怅然强笑道:“不,您不明白……总之这件事现在说出来,对我和她都没有好处,求您替我隐瞒这一回,待到时机成熟,我自己会告诉她真相。” 他知道,霍晚绛喜欢的是十四岁时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他,可还没有喜欢上十八岁时一败涂地的他。 他要用行动证明,现在的凌文玉一样可以。 阮娘只好叹息应下:“郎君深谋远虑,我答应就是。但那些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贵物,入不了霍夫人的眼,所以她也带来了岭南。为免暴露,我先告诉你都是些何年送的何物。” …… 二月十五。 霍晚绛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感慨岁月如梭。 一眨眼她居然都十六岁了,去岁及笄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十五岁这年她好像受遍世间所有能受的坎坷与劫难,过得太不好了。 只希望今年,能平平淡淡些。 厨房的烟火香气彻底叫醒了她,一定是阮娘在张罗着给她煮长寿面。 这是她每年生辰的惯例,早上这顿必吃阮娘煮的长寿面,十几年都没落下过。 霍晚绛兴奋地连衣服都没穿好,只胡乱披了外衣便跑进厨房。 可一进厨房,只有阮娘一个人在。 方才她穿过院子时,也没有看见凌央的身影。 阮娘见她进门,笑问道:“郎君一早上说有事要出去,今天就不在家里用饭了,让你别担心。” 霍晚绛的笑容逐渐消散,但她还是只能强行扯着嘴笑。 失望么,肯定是有的,凌央怎么会在如此重要的日子,不在家里呢。 难道阮娘没有跟他说,又或许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可他往年都分明记得的,年年不落。 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对自己很好,为何偏偏却要选在今天—— 罢了。 霍晚绛摇了摇头,甩掉脑中杂念,她不该对凌央抱有太多期许的。 少年人的想法和心绪都瞬息万变,他这么骄傲矜贵的一个人,也许这段时间折腰哄着她哄得太久,他也嫌累呢。 阮娘似乎没有看出她的委屈,让她先回堂屋。等她把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盛到霍晚绛跟前,温声道: “吃了这碗长寿面,女君不但今年一整年顺遂无忧,今生也会长命百岁、万事如意的。” 万事如意吗?但愿吧。 霍晚绛乖乖拿箸挑面,她的吃相向来高雅得体,就算吃面条这种令贵女棘手的食物,她做出来的姿势也极其赏心悦目。 秀色可餐,莫过于此。 阮娘不住夸赞:“女君去年还能见几分稚气,今年就完完全全出落成绝世大美人了。说句公道话,你一离开长安,长安那边定是黯然失色,群芳无首。” 见惯了霍晚绛这张脸,别的女郎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美人。 霍晚绛闻言,仍旧是礼貌微笑,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湿意。 为掩饰这份示意,她只能深深地埋着头,甚至快要埋进这只比她脸还要大两倍的大碗中。 再美的女郎又有何用呢? 她想要得到的,却从未得到过;可别人拥有的,她连看一眼都能满足。 霍晚绛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凌央,他的相貌在脑海中却越是清晰。 两滴泪“啪嗒”掉进碗中,霍晚绛担心污得长寿面变咸,只好吸了吸鼻子,大口吃了起来。 阮娘忙坐在她身侧,满脸心疼:“哎呀,这是怎的了?怎么好端端的哭起来了?” 霍晚绛放下筷子,比着:【我高兴而已。】 她一点也不高兴。 即使已经在岭南安定下来,可她却觉得这个生辰过得好冷清、好苦,根本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快乐。 说到底,她也只有十六岁,心思敏感些都是常态。 阮娘却没有立即安慰她,反大声对屋外喊道:“郎君,快些进屋吧,女君都哭了。” 说罢,她边给霍晚绛擦泪边唠叨着:“哎呀,我早跟郎君说不要这样,过火了吧。” 明明“有事外出”的凌央,此刻忽然出现在堂屋门外。 他双手还高高举起一只雪白的小狗:“阿绛,生辰快乐。” 那只小狗的毛色和样貌,绝非中原本土的小黄狗,乃是先帝打通西域后引进的品种,可谓十分难得! 霍晚绛看得眼睛都亮了,不顾没吃完的面,也不顾没穿好的衣服,起身就要去抱它,却被凌央当下:“你吃完面再抱。” 小狗在他手里扭动了几下,顺势舔了舔爪子,甚至狗嘴一咧,露出一排小小的白牙。 分明是在对她笑。 这下霍晚绛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第80章 不能让他洗贴身衣物! 凌央坐在阶上,已经眼睁睁看着霍晚绛和小狗儿玩了两个时辰了。 整整两个时辰,她一眼都没看他,眼睛里只有这只刚刚三个月大的小狗。 他试图和霍晚绛搭话,他笑吟吟问她:“阿绛,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霍晚绛这才抬眼看他,乌溜溜的黑眸一转。片刻后,她跑到还未开垦的菜地边,捡了段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漂亮的虫鸟篆: 旺财。 她要叫这只狗旺财,虽是最常见的名字,常见到在青莲镇喊一声旺财,会有十条狗跑出来的程度,可这个名字吉利。 她想啊,现在家里处处都要用钱,善堂那边也要钱。她可不能任由着这个家穷下去,所以要起个招财的名字。 凌央的注意力全然在那两个虫鸟篆上。 要知道当今大晋多书秦相李斯创造的隶体字,隶体比划更少、书写更方便,篆书只有贵族才会研学。 霍晚绛学过篆书并不奇怪,凌央更惊讶的是她居然能写得这样好。甚至是随手拿起一段树枝,都能写成一幅精美绝伦的书法。 他想起来了,霍老将军在世时,可是给霍晚绛请了无数名师的。 凌央呆愣着呢喃:“阿绛,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字居然写得这样好。” 霍晚绛和阮娘也愣住了。 阮娘:“郎君,从前女君没少写过问安帖子送进东宫,您都没看过一眼?” 凌央摇头:“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想来又是有人从中作梗。 霍晚绛紧捏着的心忽然松开,她暗暗庆幸,幸亏是被霍素持从中作梗了。 如果是凌央根本就没看,她这会儿说不定又要徒增伤心事。 凌央抱起旺财,捏住旺财软绵绵的狗爪,向霍晚绛撒娇,他的语气也不自觉柔成一滩水: “旺财啊旺财,你快告诉女主人,前尘旧事皆是雪泥鸿爪。不论好与不好,等太阳一出来,雪就化了,什么也不剩下,只化开了满园的春色。” 旺财配合地“汪”了两声,惹得众人发笑。 霍晚绛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他的用心,还有真心。 尤其是他说的话。 她确实不该拘泥于从前的痕迹了,否则会错过世间所有春景。 霍晚绛仰面望天,把盈盈欲要流坠的泪花逼了回去。凌央却把旺财递给她:“你抱着,我还有礼物没给你。” “闭上眼。” 这个礼物的意义其实比旺财还要重要,谁知,她就只看到了旺财。 霍晚绛在阳光下轻闭起双眼,一颗心跳动得宛如小鹿乱撞。 直觉告诉她,凌央会给她更重要的东西。 片刻后,凌央的脚步声传来。 他站在她身前,替她完全遮挡住阳光。他轻声启唇:“好了。” 霍晚绛一睁眼,一只日思夜想、无比熟悉的风筝就出现在眼前。 她一把放下旺财,紧紧抓住凌央手里的风筝,瞬间怆然泪下,黑长的眼睫不住颤抖,嘴里也干涩地发出了个音节。 凌央见状亦微红了眼,他低下头,赤忱无比:“你去善堂的时候,我让阮姑姑亲自指点我扎的。阿绛,我扎得没有老将军的好,我一想到那只被我蓄意损坏的风筝,我——” 话没说完,霍晚绛就张开双手扑进他怀中,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拥抱她。 凌央能感受到怀里的身躯有多清瘦,抖动得有多厉害。 “你放心。”凌央腾出手,不断轻抚着她的后脑勺,“欠你的,我会用尽一生的时间慢慢还。阿绛,你要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女郎。” …… 霍晚绛的生辰一过,岭南的天说变脸就变脸,甚至上演了一出他们在长安从未见过的奇观。 柱子上、墙面上,家中所有器具全都在冒着水珠,就连被褥衣服也开始发霉发臭,一摸,满手都是湿漉漉。 霍晚绛和阮娘一开始还被吓得不行,以为是什么不吉之兆。 凌央在书中读到过这种奇观,他告诉她们,这叫回南天,是岭南地区特有的气候,寒潮褪去后天气升温导致的。 若是运气好,最多持续半个月;若是运气差,得入夏才能收尾。 一早一晚,他们只能关好窗户,尤其是朝向南方的。 岭南的本就潮气湿重,回南天一来,几乎闷得人气短。 空气黏腻得宛如附着在皮肤上的一层粘液,极其不舒服。 尤其是这几天,霍晚绛还遇上月事。 她终于知道岭南有什么地方不好了。 她爱干净,受不了贴身衣物有任何异样、异味。 她在院中晒好所有人的被褥,正要端着木盆带旺财一起去井边洗衣服时,凌央却从她手中夺过木盆:“你放着,我来洗。” 这个盆里装的都是他自己的衣物。 虽然当初在淮南王府,霍晚绛因为一时赌气,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帮他洗衣服;可现在,她的气早就过了,身为凌央的妻子,她还能跟他赌一辈子不成? 霍晚绛不认为自己洗他的衣服有何不妥。 凌央却态度强硬,非要接过去自己洗。末了,他还跑去问阮娘,霍晚绛的衣物在何处,他要一块搓了。 她的那些衣物…… 霍晚绛脸一红,也跟着跑到阮娘面前,忙摆手解释: 【阮娘,我才来过月事,小衣都脏了,不能让他洗!】 她本想趁晚上偷偷洗自己的衣物,所以才在白日先给凌央洗,怎的他突然一时兴起,胡闹来了? 阮娘委婉向凌央解释:“郎君,女子的贴身衣物与男子不同,你洗起来多有不便,还是留着我来洗好了。” 凌央却怪道:“有何不便?” 他把目光移进屋,屋角木盆里俨然放着几件女子衣物。 兴许里面还有她的兜衣、小衣。 “放心。”凌央咳了两声,“我可是她的夫君,这些事本就该我与她一起分担。她的贴身衣物,外男是不能碰,可我如何碰不得?” 他以为霍晚绛只是害羞,放不下面子,但这些事是他一早就做好打算的了。 在大晋,虽然说出去男子给妻子洗衣物会被耻笑,可他一点也不介意。 这比起她当初给自己做的,算得了什么? 凌央趁两个人都不注意,直接跑进屋,端起木盆就朝井边蹲着。 霍晚绛终于发现了,他这个速度已经比先前快了不少,没有白费他日日练功的持之以恒。 可她的小衣,还有小衣上的血渍,绝不能被他看见。 旺财跟着霍晚绛跑到井边,许是闻到了血腥味,旺财叫了几下。 趁凌央扭头和旺财说话,霍晚绛忙抓起自己的小衣就要跑。 不料凌央反手抓了个正着,捏紧她的腕子:“阿绛,你害羞什么,我是你夫君。” 他大力夺过小衣,刚拿在手上就愣住了,一动不动宛如磐石。 小衣上的血渍他看得清清楚楚。 趁他发愣,霍晚绛一把抓了回来,紧紧捂在胸前,又是一副快要啜泪的样子。 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能叫他看见,她脸都快臊完了。 凌央的脸红得比她更厉害,快要滴血,他结巴道:“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霍晚绛背过身,对着他摇了摇头。 凌央就算没吃过肉,可也见过猪跑,女儿家的月事他还是清楚的。 那些血根本就不脏,其实没什么可避讳的,只有不爱妻子的男人才会百般嫌弃。 他知道霍晚绛现在还没敢放开到这一步,没关系,他愿意让她适应。 凌央对着霍晚绛的后背低声道:“你……小衣你可以自己洗,别的衣物,一定要我洗。你这两天身子不便,不能碰太多冷水。” 第81章 阿绛,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是夜,霍晚绛在房中翻找出一副特殊的围棋,对灯而坐,自己同自己对弈。 围棋是从前凌央送她的,比起价值连城的宝物,这围棋虽值不了几个钱,但胜在用心。 无论黑棋白棋,每个棋子正面都刻有不同的动物图案。得拿到眼前细看,方能看出方寸大小的棋面上,动物镌刻得栩栩如生、千姿百态,刻功在大晋都是万里挑一的,实在是妙趣横生。 凌央真是个十足有意思、有巧思的人,是怎么想到这样的法子的? 霍晚绛一手拖着腮,另一手捏着黑棋、白棋,不断落于棋格上。 阮娘梳洗完毕,进屋,见霍晚绛久违地练棋,她想起送棋之人并非凌央——罢了,这事就当她也不知道吧。 “女君。”阮娘替霍晚绛挪了挪灯,跽坐在她身侧,“白日之事,莫非你还未释怀?” 霍晚绛的思路被阮娘中断,她好不容易忘记了这桩糗事,怎的阮娘又提起来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下手中白棋,背过身,也不愿理会阮娘。 阮娘掩口失声:“瞧瞧你,这点小事都能耿耿于怀,若是哪天郎君要同你圆房,你就要羞死了。” 圆房? 霍晚绛出嫁前,这些具体事宜阮娘都跟她说了。甚至包括如何在床笫之间侍奉夫君,都是贵女出嫁前要学的。 想到这些,霍晚绛脸颊都肿烫得发麻。 一整晚,她脑子里几乎都盘旋着这些事的细节,便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睡着。 …… 天气转暖,凌央除却每日晨起练武强身之外,终于决心提笔练字。 几个月过去,他明显感觉到身体有力了些。 但远远不够,他对微弱细节的把控差得太多,他的心太急,迫不及待想要恢复成从前文武双全的状态。 竹简价贵,寻常百姓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青莲镇用到的人更少。卫骁出远门前特意给他寻了一卷,叮嘱他不可操之过急。 可凌央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后,便气馁地扔下笔,对着空白一片的竹简出神。 这双手,还能写出如从前那样的好字么…… 尤其在他见识到了霍晚绛写出的字后,自卑之感愈发深重。 他现在当真是配不上她,所以只能为她做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取悦她。 这些事换作是谁都能做,他要做就做全天下最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郎君。 若有朝一日出现了比他优秀十倍百倍的男子,说不定就能把她吸引走。 不行,他再怎么样无能,也要比薛逸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有用才是。 可提笔接连写下两个字后,凌央气得将笔重重一掷,用力合上竹简,胡乱塞回书柜。 怎么这双手就不听使唤呢? 不行,绝不能轻言放弃。 凌央挫败不已,又重新把竹简抽出来,不信邪地继续写字,可写出的成效依旧毫无变化。 他本对练字一事的志满意得也消散殆尽,只剩惆怅。 殊不知他方才忧心如焚的举措,全落在了门外默默观察许久的霍晚绛眼中。 霍晚绛摇了摇头,喟然长叹,款款走入屋内。 凌央听到她的脚步,正好奇今日她为何赖床赖到中午。见她直直朝竹简走来,他慌乱趴上桌,以身体抵挡自己的字:“阿绛,你什么时候来的?” 莫非他方才那般狂躁丑态,全落在了她眼里? 霍晚绛又不能开口说话答他,闻言,她的手伸向竹简。 凌央捂得更严实,竹简一滚,尽数摊开悬在案尾,掉了很长一截在地上。 他语气也冷肃起来:“阿绛,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是我无用,白白糟践这竹简笔墨。” 没人想在心悦的女郎面前丢掉面子。 霍晚绛眼下多了层淡淡的黑影,平日干净的眼白也充斥着少许血丝。 她见凌央忽然拘谨起来,便隐隐猜出了他几分心思,他要强,他要颜面,他是个傲骨铮铮的人,他不希望自己不堪的一面被她看到。 于是乎她放弃了观赏他复笔成果的想法,转而双手拾起地上的竹简,缓缓卷了起来。 凌央自知误会了她的来意,羞愧起身,罢了,这么丑的字,她看去又不会少两块肉。 可直到霍晚绛把竹简好生卷好,她的目光都没在他的丑字上停留片刻。 她在维护自己现在不堪一击的脆弱尊严。 她怎么可以替别人细微不至到这种程度。 凌央的感动还未激荡到足以令他红眼时,霍晚绛忽然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就要往外拽。 阮娘这会子没在家,外出购置吃食去了,她想说什么话都无法向凌央传达。 凌央虽是一头雾水,但也起了身,踉跄地被他拉去了院子里。 他们二人双双站在菜地前,菜地只被阮娘翻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尚为平整。 霍晚绛拾起一只树枝就往凌央手里塞,她笑眼盈盈抬眼看他,嘴里只能发出“啊”这一字。 她双手握在凌央比她宽大不少的手背上,带着他一双皮肉极薄的大手,开始在地上缓缓挪动着树枝。 她带着他,完完整整地写了一个“央”字。 凌央豁然开朗,霍晚绛这是要他在这外面练字,先从用一根树枝开始练起! 她的想法是对的,只要有心,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身边有没有书写工具,只要他想,万物皆可化作他手中的笔。 凌央欣喜若狂,趁机抱住霍晚绛,对着她的脸颊落下一吻:“阿绛,世间怎会有你这玲珑心思的女郎?” 吻毕,在光下,他才将霍晚绛眼底的疲惫看得更清楚。 凌央很是心疼:“你昨夜没睡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霍晚绛的脸“唰”地又红了,她的月事都快走了,哪儿来的不舒服。 她分明是因为……因为想了不该想的东西,所以睡得不舒服。 她挣扎了几下,挣开凌央,小跑回了房中。 凌央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 自那日霍晚绛激励完凌央,凌央丢失的信心又重新拾了回来。 于是他过了一连十二天在空地上写字的日子,有时他也会拿笔蘸着清水,在案面上练字,这样既省事又有效。 刚过正午,凌央照例在地上拿树枝练字。 今日有风,是个放风筝的好时机。 霍晚绛拿起凌央送她的风筝,在院内放飞。可院内毕竟空间有限,不够她跑,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出了院门,在外头空旷的街道上放了起来。 刚放飞没多久,忽生疾风,风筝线猛然一断,风筝摇摇晃晃就坠到了极远处的一颗树上。 凌央见势不妙跟着跑出来,他安慰霍晚绛:“别担心,我去取。” 可他现在的身手,上树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就算能,但这棵树主干太细,也撑不起他的重量。 难道要任由这只风筝挂在树上? 凌央已经因为一只风筝耽搁了半个时辰,霍晚绛已经萌生退意,要不让阮娘告诉他,算了吧…… 刚这般想,一道矫捷的身影蜻蜓点水似的踩过树尖。 还未看清,那道身影已经取下风筝,稳稳落到了霍晚绛身前。 出门多日的卫骁居然回来了。 第82章 卫骁:趁天黑,杀个人 霍晚绛笑着接过卫骁的风筝。 卫骁也没觉得有不妥,转身叫凌央道:“走吧,取下来了。” 凌央却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好像天地间忽然只剩下他和这棵大树了,孤零零的,无人能懂他现在是何感受。 从前她放飞的风筝,是他亲手给取下的;如今,竟是小舅舅取的。 他浪费了半个时辰都无法解决的事,就被小舅舅轻松做到了。 凌央难过的不是小舅舅代替他给阿绛做了这件事,他难过的,是他本可以做到的。 他本可以的。 卫骁逐渐收敛笑意,双手背于身后,走向凌央:“怎么?累得走不动道了?” 其实他到青莲镇有约摸一刻的功夫了,自然也撞见了两个小年轻对着树上风筝发愁。 凌央够了半日,累得大汗淋漓也没有弄下来,卫骁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出面。 难道,是因为他在凌央的心上人面前出风头,凌央不高兴? 少年人的心思,他稍微一猜便能洞悉。 凌央苍白一笑,摇了摇头,努力不让卫骁看到他的失态:“没有,方才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卫骁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何事?不妨细说。” 凌央声音很小:“舅舅费心了,我就是觉得我无用而已,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她做到,以后还要如何保护她。” 卫骁却嗤之以鼻:“所以呢?这段时间我不在,武学上可有懈怠?” 凌央摇头:“不敢,我怕懈怠一日就会功亏一篑。” 卫骁神色轻松:“那不就成了?只要持之以恒,早晚有一日,你会比从前更强大,谁也不敢欺负她,你的对手不是我,更不是任何人,只有你自己。你的性子打小就急,是该收一收了。记不记得儿时你我一起跟着你大舅舅学习骑术,那时你见我学得比你快,很是不服气。不顾你大舅舅的担心,执意要跟我一较高下。” 凌央尴尬道:“结果是我摔下了马,摔断了腿。先帝虽不认为这是件大事,不忍体罚大舅舅,但我却害得你无辜被大舅舅打了一顿。” 卫骁“哼”了一声,揶揄他:“亏你还记得,那时我才十岁,那阵子都快恨死你小子了。所以,一步一个脚印,急于求成反而会适得其反,知道了吗?” 凌央对他拱手行礼:“舅舅教训的是。” 二人边说边往家中走,到门口时,卫骁又问道:“字呢?字练得如何?” 凌央这回不再畏惧他人的审视,挺直了腰杆回答:“现在还和薛逸写的字一样丑,不过舅舅放心,阿绛可是写得一手好字。有她在侧,不愁我练不好。” 卫骁满意点头,又凝眉疑惑道:“薛逸……可是长搏侯家那个混世魔王?” 凌央:“就是他。” 卫骁饶有趣味:“你怎的想起和他相比了?” 凌央咳了两下:“没、没有,他的字在太学时是出了名的狗爬式,拿他对比,比较适合现在的我。” 等卫骁到家,阮娘见了他,关切又欣喜问道:“三郎可算平安回家了,这趟镖可是押完了?” 卫骁熟稔坐下饮茶,闻言点头:“押完了。” 想到此处,他拿出一个布袋,交给阮娘:“这次的酬金,你们看管好。” 上回他就假装把贩卖狐皮剩下的钱交给了霍晚绛。 这回为不露出端倪,引起女眷们的怀疑,他也选择做戏做到底。 阮娘接过卫骁的钱袋,仿佛烫手一般,她不好意思道:“这、您的钱,怎能让我们替您保管?” 卫骁索性摊手:“我不会管账理家,你们拿着便是。” 有生人来,旺财“汪汪”两声朝堂屋跑来,对着卫骁一顿狂吠。它却碍于卫骁整个人整肃冷厉的气势,不敢真正上前咬他。 凌央带着霍晚绛一起进屋,见状,凶了旺财几句:“旺财,这是你另一个主子,不得无礼。” 旺财委屈地“嗷”了一声,跑回霍晚绛身后躲着。 卫骁被这个名字逗笑,差点呛茶。他挑眉,盯着旺财打量了好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旺财?我被你这臭小子折腾得岭南楚地往返跑,你就叫它旺财?” “旺财,过来。”卫骁朝它伸去手,“让我瞧瞧你长了几斤肉。” 凌央:“……这是阿绛起的名字。” 一旁的霍晚绛震惊不已,卫骁这话是何意思?难道旺财,是他给凌央搜罗来的? 怪不得能得到这样一只漂亮的白色小狗,要知道,这种狗只在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看到。 她给阮娘递去眼色,示意阮娘替她询问。 卫骁:“不错,我本是要早几日回家,不成想收到了青莲镇的加急传书。文玉说,马上要到霍女郎生辰,让我去楚地以他的名义秘访楚王夫妇,从他们小儿子手里讨只白狗过来。” 难怪不得。 旺财的来头居然这么大,是从楚宫过来的。 先前在长沙城,霍晚绛就听楚王的小儿子说过,他养了只白狗,要是以后生了宝宝,一定要送她一只。 这件小事她只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很快就抛之脑后。 没想到凌央为了她的生辰,居然短时间内,就能把狗从楚国带来。 先前她问了凌央许多次狗的来历,凌央都避而不谈。 凌央看向霍晚绛,不好意思道:“说起来,旺财也算是小舅舅送给你的生辰礼。” 霍晚绛立即就要给卫骁行大礼道谢,被卫骁中断:“不必,一件小事而已,女郎喜欢就好。” …… 当夜用完晚饭,凌央提醒卫骁:“小舅舅,您先前答应了新做一批竹器,可一直迟迟未动手。阿绛可心疼那个被扔在桃溪村的屏风了,明天你带我去山上砍竹子如何?我也想学着做。” 卫骁想起这回事,立即点头:“嗯,我会在家中多待一阵子,该做的事我都会做。” 第二日,舅侄二人起了一大早,换上了短打粗衣,提着砍柴刀就要去镇子附近的山林。 霍晚绛和阮娘还以为他们得下午才回,谁知,舅侄二人中午不到就回家了。 凌央回家时面色很不好,卫骁同样板着一张脸,一头扎进了房间。 两个人皆是两手空空。 霍晚绛忙比问:【发生了何事?】 凌央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地方官员和豪强太不要脸了,新帝的新政刚颁布才多久?竟敢趁山高皇帝远,公然和朝廷唱反调。他们圈山占湖一路占到了岭南!不许岭南百姓进山打猎找柴,更不许百姓下湖捕鱼,他们这是要岭南百姓的命!” 圈山占湖的乃是南方一豪强大家韩氏,从前武帝狠戾老辣,他们便不敢将手伸到岭南。 如今新帝登基,根基未稳,他们竟敢如此招摇。 韩家派了一偏房庶子,专程跑来岭南监督此事,目前就在青莲镇三十里外的广源镇歇脚。 几个镇子的百姓已经连续半月不能进山砍柴,连生计都成问题。 霍晚绛知道他们现在力量微薄,斗不过这些豪强,至于竹器、竹屏……她全都不要了。 当夜,月黑风高,卫骁换了身劲装,一手握住面具,一手提刀,去马厩处解开了缰绳。 霍晚绛等人都快要睡下了,忽然见他动身,便齐齐上前询问。 阮娘:“三郎这是要去何处?可是又要去押镖?” 卫骁面无表情:“趁天黑,杀个人。” 第83章 秦老怪同意治她 卫骁要去杀谁,显而易见。 可他这般莽撞出手,若是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霍晚绛急得团团转,奈何她不能开口劝说,阮娘更是劝不动卫骁。 凌央却不紧不慢和卫骁道别,目送卫骁纵马离开后,他转身对霍晚绛道:“小舅舅要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随他做吧。况且他杀那韩家子不过是杀一儆百,一个富贵公子的命,与岭南无数百姓相比,算得了什么。” 这样暴戾的手段,当真会显效么?卫骁会有性命之忧么? 霍晚绛从未遇到过身边人主动去做杀人灭口之事的,就算从前在霍家时,叔父因朝廷争斗要除去一些人,从来没见他把事情摆在明面上做。 这种脏手染血的事都是私下来,卫骁居然淡定至极,仿佛只是出门买个菜。 一整夜,她的心都高悬着替卫骁忐忑,直到三更天才睡着。 就算睡着也是噩梦连连,她梦见事情败露,卫骁被韩家人当场抓获,对他言行逼供后找来了青莲镇,把她和凌央、阮娘全都乱刀砍死了。 醒来时,霍晚绛被湿哒哒的黏腻空气恶心得更喘不上来气。 可她刚出房门,就看到卫骁已经带着凌央一起在院中练武了。 卫骁还是那个卫骁,沉默寡言,衣着得体,冷脸握着一把环首刀,面上更看不出任何山水痕迹,仿佛昨夜他的外出只是一场幻觉。 今天是霍晚绛和阿丽约定好要去善堂帮忙的日子,霍晚绛没什么胃口,简单对付完早饭,和阮娘凌央交代了一声,戴好幂篱,自己去善堂。 镇民们都起得早,她出门时外头已经是热热闹闹的景象。一路上,隔着幂篱围纱,她更是竖起耳朵留心听,希望能听到昨夜之事的半点蛛丝马迹。 “韩家的人当真都撤走了?这下我们应该可以进山了吧。” “那还能有假,韩家郎君死得那叫一个惨烈,他们那伙人恨不得连滚带爬离开岭南。” “他是何时被发现的?” “就在今早,哎呀吓死人了!听说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和一对眼珠,全部换成稻草塞了进去,又挂在他们住下的那家客栈门外,血都流干了。”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我就是隔壁广源镇人,那郎君替韩家圈山就罢了,在咱们广源镇更是为非作歹、欺辱民女,我们早就咽不下这口气。” “是谁做的有眉目吗?” “不知道,这事已经惊动了县上,县令大人今日应该就会抵达广源镇,听说这位新上任的大人是陛下亲派的,断案如神。管他是谁杀的呢,反正咱们不愁吃不上热饭了,若凶手真被抓了,老子第一个替他求情。” “先帝年轻时曾重用酷吏整顿贪官污吏和犯法豪族,就是这种塞稻草的刑罚。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这种手法,啧啧,别是先帝显灵了吧。” “显得好,谁叫他们不遵从新帝新政呢,死有余辜。” …… 霍晚绛一路听到善堂大门,终于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卫骁已经把人给杀了;第二,管辖几个镇子的南海县县令即将调查此事。 她虽然信任卫骁的能力,但忍不住默默在心中祈祷,但愿他不被这位县令大人发现。 刚敲开门,霍晚绛就险些与阿丽撞个满怀。 她正好奇今日为何是阿丽来开门,阿丽已经先她一步,巧笑着和她问好,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女郎今日来得这般早?正巧孩子们还在吃饭,我要外出采药了,你去大堂帮忙打饭吧。” 霍晚绛摘下幂篱,施施然对阿丽行了个同龄人间的礼,目送她背着竹篓远走,这才进门。 照看一院子的小孩吃饭可不是轻松活计。 好不容易等最后一个孩子吃完饭,霍晚绛抹了把汗,正要给厨房大娘搭把手洗碗,多日不曾理睬她的秦老怪忽然站在书房门前,懒洋洋朝她叫道:“丫头,过来吧。” 难道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霍晚绛一进书房,秦老怪就开门见山:“上回你求我的事,我答应你了。” 什么?他当真愿意给自己治疗哑疾了? 霍晚绛还没来得及高兴,秦老怪就倚在门边,惝恍看着院子里嬉戏打闹的孩子们,正色问她:“你可知,我为何要将温峤逐出师门?” 她愣神,仔细思索一番,才比道:【他从未跟我说过,不过这段时间,我也猜出了几分。他后面的行为,与您的救世理念完全不符,故而你们师徒离心吧。】 秦老怪精通手语,见状,不忘笑夸她:“你真不愧是霍云和刘伶的女儿,心细如发。” 他抬头望天:“温峤是我所有弟子里,最有天赋的那个,也是我最得意的那个。入门时,他曾信誓旦旦地发誓,此生必跟着我践行黄老之学、悬壶济世,绝不会入官场半步。可惜后来,他却因一人回到了长安,甚至不惜进太医院那种地方,去皇帝老儿跟前近身伺候,哼。” “说实话,我让弟子们发的誓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我只要求他们,出师过后不入官场,我就还认他们,至于开医馆收钱治病,我更管不了。经营这么大一家善堂不需要钱?这些钱从哪儿来?自然都是我分散各地的徒弟们送来的。” “唯独温峤送来的钱,我一文都没有动过,原封不动送回了长安。” 霍晚绛听得心砰砰直跳,温峤所说那个人,难道是她? 若是秦老怪知道此事,怪不得他一开始态度如此冷淡…… 真是她的话,那她的罪责也太大了,竟将一对师徒离间至此。 秦老怪瞄了她几眼,随后摇头:“不,傻孩子,不止是你,你只不过是他找的说辞。温峤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他自己。他生母早逝,不受重视,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超越他父亲的名声,所以在秦岭时才拼了命地苦读医书。” “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想要出人头地,只能用尽一切方法往上爬。事皇家,是最快的捷径。” “你才学精湛,必是知晓先秦诸子百家之盛况。我年轻时恃才傲物,自诩集诸子百家之大成和所长,唯独最厌恶法学儒学,故而朝廷多番征召我都不放在眼里。可到晋武一代,便开始罢黜百家,以儒学独大。表面上大晋以儒治世,可撕开这层皮,内里依旧是法家的骨。” “我厌恶这个王朝,厌恶这群高台之上的帝王官宦,所以才选择隐于世,只坚持自己的本心。偏偏你与凌央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们的事我有所耳闻,直到在岭南亲眼见到你们,我才确信,你们已经洗心换骨,不复从前了。” “这就是我为何要出手相助,也是我唯一的破例。年轻人,不要叫老头子我失望啊。” 第84章 凌央的小秘密 和秦老怪交谈半日,霍晚绛受益匪浅,更由衷地对眼前这个已近百岁的老神仙钦佩不已。 若无他苦守坚持,诸子百家的无数藏书和宝物都会被销毁殆尽,也许百年、千年后,就无人再记得他们曾存在过。 这些典籍,若是日后有空,她一定要多多借阅。 夕阳西斜,秦老怪见时候不早,这才想起今日的目的。方才他一时感伤,竟拉着这小年轻交谈这么久,也不见她不耐烦。 霍晚绛由着他看诊,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她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难道她的哑疾,连秦老怪都束手无策? 良久,秦老怪才皱着脸:“听温峤说过,你五岁前是正常人,那就说明你的缺陷绝非先天不足,而是人为。大多先天有缺陷的人,其实并非口不能言,耳朵也会听不见。可你仅仅只是口不能言,耳朵却好,甚至耳力过人,足以说明让你致哑的绝非是病因。” 霍晚绛心惊,人为……难道,是霍家有人害她? 她只以为是小孩子都体弱多病,生了场重病,才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 可那时祖父还在世,每日将她的安危视作霍府第一大事,害她之人是怎么在祖父眼皮子底下加害的? 秦老怪有些遗憾:“若是能让我早些出手就好了,可惜,不知道你吃了什么药,现在再想对症下药,来不及了。” 果然,她的哑疾治愈无望了吗。 秦老怪见她伤神,忙道:“你别担心,既然不是因病所致,那就还有的救,就看你能不能坚持得下来。我秦老怪是谁?白骨都能医成大活人。” “我要教你一份口诀,你牢记于心,张大嘴,就算发不出声音也要每日念上三遍,日日都不能中断,三年后必见成效。见过小孩学说话没?你就把自己当作小孩要求便是,且每隔一月,你都来善堂一趟,我给你把脉配药,相辅相成。” 日日都要念? 霍晚绛比问:【若是中断呢?】 秦老怪嘿嘿一声:“中断了就麻烦了,不仅连话都说不成,你的耳朵也会跟着聋。” 这话是他故意唬人的,小丫头片子看着不像是半途而废的人。但若有外因影响,叫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何年何月才能康复?倒不如一鼓作气让她念上三年。 …… 与此同时,青莲镇上一家小酒馆。 凌央又给坐在对面的阿丽添了一盏茶。 阿丽忙摆手:“郎君,我当真喝不下了。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主要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来酒馆里,这二人却不喝酒,只喝茶,还不是因为阿丽不会喝酒。 “阿丽姑娘放心,我会分文不少支付你酬劳的。”凌央收回手,想到日后若真能成事的一天,霍晚绛会有多惊喜,“你和阿绛也是好朋友,你知道她有多好。我身为她的夫君,再舍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人谈心了,更不想自己看不懂她的心。” 趁着霍晚绛去善堂,凌央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外出,想看看能不能碰上偶尔出门采药的阿丽。 谁知他运气这般好,竟然遇到了刚从山里回来、背着一整筐草药的阿丽。 他想给霍晚绛一个惊喜。 他要在有朝一日,忽然能看懂她所有手语,无需阮娘的转述,他也能第一时间读懂她的想法。 那时,她也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只是既然是惊喜,就不能让阮娘也知道。善堂的阿丽姑娘是秦老怪外门弟子,同样精通手语,找她学,更能保密些。 阿丽看见他满眼期待,自己悄悄红了眼,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她埋下头,小声问凌央:“郎君此事急么?若是不急,我可以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教你;若是急于用上手语,善堂里的事太多,我恐怕不能成日成日往外跑。” 凌央:“不急,以你的时间为准,你有空,我一定会来。” 阿丽这才松口:“成交吧,我答应你就是,只是这种小事,我不会收取你钱财的。你若执意给,我就不教了。” 凌央欣喜不已,几案都险些被他掀翻:“那在下多谢阿丽姑娘,时候不早,我要先回家了,也请姑娘早回吧。” 等他前脚一走,后脚,阿丽却叫店家给她上了一壶酒。 自从见到凌央第一回,她就心悦于他。 他和镇子上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不一样,他是个玉树临风、一身书卷文气的郎君,连生着病都无法抵达他出众的相貌。 在善堂养病时,阿丽就注意到了他,他对谁都温声细语,礼数周全,绝对不是平民人家出身。 阿丽猜不到,师父为何会出手救治这样一个从前嗤之以鼻的贵族男子,于是她便留心观察凌央。 越是观察,就越是喜他。 岭南的女子多像赤阳一般热烈、直率,等他病养好离开前,阿丽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开口告诉凌央,郎君,我心悦你。 她想,自己算生得漂亮的,也许他也会喜欢自己呢? 可他不苟言笑道:“阿丽姑娘,我早就娶妻成家了,多谢你的好意,可我的妻子还在家中等着我。” 他这样年轻,怎么会就成家了?阿丽只当他是在搪塞,便迫不及待追问了更多:“郎君!既然你说你成家了,你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呢?” 提到他的妻子,他忽然又涌上笑意,滔滔不绝向她介绍起来。 阿丽越听越觉得他在骗人,他的妻子虽是个哑巴,可在他眼里,却俨然如同天上的神女一样美丽、高贵。 是他的全部,是他此生唯一的光,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好的女郎的。 直到她在善堂见到霍晚绛。 阿丽这才明白,他没有说谎。 他的妻子,当真是人人为之倾倒的大美人,生得高挑纤细,就连礼仪也面面俱到,一看也是大族贵女。 怎能是她这种泥污里长大的女子可以相比的。 这一两个月以来,在善堂和霍晚绛相处了不少时日,她更是发现了她出除了出身美貌之外的优点。 阿丽愁眉苦脸,喂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酒。 她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妻子,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她都视作朋友,这可该如何是好? 罢了,就让这次的酒断了她所有的念头,明日起,她再不能去想自己不该想的人。 阿丽在心底衷心祝愿凌央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凌央回家的路上,竟正巧与善堂归来的霍晚绛撞了个正着。 怕她识破,他一把揽住霍晚绛的腰,率先解释:“我没有出去鬼混,我担心舅舅的安危,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言罢,他还仔细嗅了嗅,确信身上没有酒气。 等进了家门,阮娘在侧,他又询问霍晚绛:“阿绛今日去善堂做了什么呀?” 霍晚绛怎能告诉他真相? 离开前,她特意拜托秦老怪,替她隐瞒此事。 她想,若是三年之后,凌央忽然听到她开口说话,是会惊吓,还是会惊喜呢? 她要瞒着他,整整三年,直到她能再度开口说话的好。 霍晚绛便比道:【没做什么,就做那些我常做的差事。】 凌央笑眼灿烂:“辛苦你了。” 不过岭南最平凡的一天,两个人各怀心事,各有秘密,谁也没说破,只为了彼此。 第85章 查到青莲镇了,舅舅你快跑! 才四月初旬,岭南便热得同长安六月没区别。 好在今年回南天早早结束,终于告别了令人浑身不舒坦的日子。 自几日前卫骁杀了韩家子,乡亲们又能自由进出湖山砍柴狩猎捕鱼。他和凌央也换上粗衣短打和草鞋,扮成寻常农户的模样,接连几日都跑去山中。 昨日不是背回大捆柴,今日就是带回几十根青竹,日日都有得忙碌。 寻回青竹,卫骁都留在家中制作竹器。霍晚绛闲暇时,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坐在一旁看他编制。 卫骁是个聪明人,在桃溪村做竹器的时候他明显手生,做出来的竹器虽能用,却算不得美观;如今再做,各类竹器都能被他翻出花来,比外面卖的还要好。 倒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凌央日日都跑出去做些什么。 他去得早回来的也早,每次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问他去做什么,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说。 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无需拘束他。 霍晚绛盯着卫骁手里的竹条在发神,他这会儿正在编果盘,用以摆放新鲜时令瓜果放置在堂屋。几人从前都是用惯熏香的人,这样一来既有果香又赏心悦目,倒省了大笔买香炉和香料的钱。 卫骁总觉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一抬眼对上那道目光,小姑娘又急忙挪开眼,低下头继续做手中的针线。 卫骁被霍晚绛逗笑,想看他编织竹器的手法,她大可正大光明看。 编好手里这个果盘,卫骁忽然想到了什么,捡起几片新竹条,问她:“你更喜欢小兔子还是小狗?” 霍晚绛起先还不确信卫骁是在问她,可这会只有他们二人坐在檐下借光,阮娘还在菜地边浇菜。 他这话总不能是对旺财说的吧? 卫骁刚问完就一阵懊悔,她怎么会开口说话呢? 于是他自顾自道:“抱歉,方才唐突了。若我没记错,你是属兔的,我便给你编只兔子吧。” 编兔子?他要用这些柔软的竹条给她编一只竹兔子? 霍晚绛这下高兴得眉开眼笑了,连针线都不想做,甩在一旁,认真观察起来。 卫骁边捏着竹条,边思考如何下手。 编竹器他已经手到擒来,可编只兔子——还是要废点脑子的。 卫骁:“你要是喜欢垂耳兔,可以去菜地里拔些结实的杂草来,到时候做它的耳朵和尾巴。对了,记得寻两枚红豆,做它的眼睛。” 话音刚落,霍晚绛立即溜到菜地旁,恳求阮娘帮她一起找杂草。 还是小孩子心性。 卫骁第一次毫不掩饰对她的笑意。 杂草和红豆很快找来,卫骁已经迅速编出了兔子的一条腿。 霍晚绛正看得入迷时,院门被急促敲响,凌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绛,快开门,有要事。” 听那语气应是有大事发生。 回想起几天前她在街上听到的消息,也许南海县令已经查到青莲镇来了。 她慌忙起身,敞开步伐跑去开门,而当事人卫骁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继续给她编兔子。 “小舅舅。”凌央狂奔许久,喉中又干又哑,他顾不得自己,一心只想通知卫骁,“韩家的人亲自跟着南海县令曹恒抵达青莲镇,方才正在街市上要召集乡亲们问话,询问哪些人家户家中有马匹,你快些离开!” 马匹? 霍晚绛被吓得连连后退,险些绊到。 卫骁做得还是不够干净。 大晋打通河西与整个西域以来,引入无数良马于本土马配种,改良战马品相。 有些马匹因种种原因能落到寻常百姓手中,可这样的马匹少之又少,能通过各类途径获取马匹的百姓,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背景。 曹恒居然都能在马匹上做文章,而且已经来到青莲镇,说明他已经发现卫骁留下的痕迹了。 霍晚绛同样在为卫骁心急,她真想对着卫骁大喊,不必管我的小兔子啦,你先跑吧。 可卫骁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曹恒,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他放下竹条,不急着收拾细软跑路,反倒问起凌央:“你四弟——当今天子曾身为赵王时,府上是不是有一曹姓客卿,出身谯国曹氏,就叫曹恒?” 凌央摇头:“我记不住,东宫数千客卿就够我去记了,我怎会记得一个曹恒?” 卫骁起身,理了理衣着,示意凌央跟着他一块外出。 他边往正门走,边道:“这个曹恒,我之所以有印象,是听人提起过他。曹恒出身虽寒微,可性子宁折不屈、敢于死谏。甚至不惜为今上提出过无数与禹璃政见相左的建议,以至于被禹璃记恨,故意将他常年外派。” 凌央:“这么说来,他定是认得我。小舅舅,你为何还要叫我前去?” 卫骁:“打个赌,赌曹恒不会追查此事,赌镇子上的百姓不会供出我。” 凌央:“你怎么这么确信?你不是一向不信旁人,更不信泱泱万民?” 他都快急死了!卫骁居然敢拿性命攸关的大事玩笑。 卫骁:“镇子上多少人知道咱们家有马匹?又有多少人见过我骑马押镖?光天化日之下,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反倒坐实我做贼心虚。” “你怕被曹恒认出来的话,就往脸上抹把灰,走吧。” …… 凌央跟着卫骁站在人堆最后方,心虚低埋着头。 他虽然刻意扮得落魄,可一旦被曹恒认出,那便糟了。 曹恒就静坐在客栈二楼临窗处,居高临下打量所有镇民。 他生得周正端雅,身着玄红相交的县令官服,气质清贵出尘,全然看不出半分生于庶族的痕迹。 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毕露,锐利胜过天上鹰隼。 跟随曹恒前来的官吏们没问话,倒是韩家的人吼得起劲:“再问一遍,你们整个镇子当真没有没有私藏马匹的人家?若敢谎报,我们韩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镇民们也毫不示弱:“没有,就是没有!” “你们就算是打死我们,想屈打成招,我们镇子上也没有一匹马!” “咱们青莲镇穷成这样,你倒给我找匹马出来!” 韩家人险些被镇民们愤怒的唾沫星子淹没。 “够了。”曹恒将手中陶盏重重一掷,“问半日也没个结果,此案为悬案,破不了了,结案。南海县衙吏听令,随本官回县衙。” 凌央瞪大了眼。 乡亲们讲义气是他能想到的,可不是说曹恒断案如神,公正不阿,居然这么草率就结案? 他但凡用点心,派官吏们挨家挨户搜寻呢…… 韩家人同样不服:“县令大人,您怎可这般草率结案!这青莲镇可是最后一个盘查的镇子了,你根本没把我们韩家放在眼里!我看你就是诚心向着这群穷鬼!” 曹恒眉头一皱,满脸不悦:“要不你来坐本官的位置?本官可是陛下亲指的县令,焉能容你们韩家置喙!想造反不成!韩家不顾陛下新政,圈山自用、欺压南海县多镇乡民在前,本官没上报朝廷已是法外开恩,还想教本官查案?” 韩家人险些气短:“你——你别以为我们韩家朝中就无人了!曹恒,你给我等着,我要去长安参你一本!看看你这个芝麻县令能威风到几时!” 曹恒甩袖离去:“请便。” 街市上的聚集的人很快便一哄而散。 凌央和卫骁原路回家。 “韩家在朝中可是背靠公侯的大族,在南方势力甚至同诸侯无异,曹恒敢这般应付曹家,不怕丢了官职?” 凌央忍不住发问,“我知道新帝和霍大将军联手推行新政,势必会先拿人开刀,可这样操之过急,会引得豪族不满,地方动荡的。” 第86章 霍素持并未被封后 “正因为韩家势大堪比诸侯,新帝和霍霆才更要铲除他们。豪族可以不畏惧年少的天子,却不可不畏惧手握军政大权的霍霆。新帝登基不久,正是树立威严、震慑地方的时候,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杀一儆百的道理,可不单能威慑在南海县作乱的韩家,更能威慑无数如韩家一般蠢蠢欲动的豪族。这也是为何,天子会亲派官员至各地为官,若是任由楚王等宗室在地方上打压豪族,久而久之,藩王威望同样会高过天子。再等等看,韩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且这回,定是天子手笔。” 卫骁边答他,边在想给霍晚绛编的那只竹兔子。 方才他的思路全被这件突发的事打断,回去恐怕又要重新酝酿一番。 他不明白凌央为何会有诸多思虑,也许,是凌央比他对这个尘世仍多了几分善意;凌央在意的人,远比他更多罢。 凌央喃喃道:“霍霆……天子方过十五岁,少不得被他处处挟持。他颁布的改革新政对百姓固然是好,可日后,霍家不断壮大,威望若日渐超过天子,迟早有一日,会陷天子于险境之中,步周天子傀儡后尘。” 万一到时霍家再取而代之,凌晋的王朝气数,也就到此为止了。 卫骁却嗤笑道:“先帝才驾崩多久?霍霆就算有那个想法,至少十年内,甚至在他似死前也不敢付诸行动。与其担心霍家会取凌晋而代之,倒不如想想,再过十年、二十年,霍家会不会步卫家后尘。” “今上,可流着和你一样的血,来自晋武的血。” 凌央:“要流芳百世还是要遗臭万年,我相信霍霆自是分得清的。只是天子年少,身体也不好,子嗣更艰难。朝政长久被霍霆掌控,只怕有朝一日他一但势大,会效法殷商伊尹废立天子,另择宗室子弟登基。” 届时,凌朔又该何去何从? 卫骁不禁暗叹,自己到底还是把凌央当成孩子看待。殊不知,他已是个更为深谋远虑的大人,就连霍霆可能会效法伊尹都想到了。 他安慰凌央:“不必担心当今天子了,霍霆若真敢废立帝王,他死后千年都会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不信他当真敢。霍霆最爱名声,他做这么多,一是为强大晋国力,二不过是想成为卫家第二。快到家了,不如想想晚饭吃什么?阮娘的菜地杂草除完了没?” …… 四月末旬,南海县的官吏又来青莲镇走了一遭。 只不过这回可不是帮着韩家抓杀人真凶的,而是宣读天子新令。 凌央找阿丽学完今日的手语,回家前恰遇此场面,便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果如卫骁所料,曹恒早将韩家违反新政等诸多罪状上书去长安,天子与霍霆皆震怒不已,直接从朝廷派兵前去抄灭韩家。 余下豪族若知法犯法,下场只会与韩家一样。 有圈山占地之举的豪族见状,纷纷归还山林与侵占的土地,天下百姓皆大喜不已。 且朝廷还颁布了一条新令,为避免县乡官员官官相护、知而不报,凡再有违反新令者,百姓可直赴郡上向郡守陈情,一经核实无误,揭露者赏千金。 凌央暗叹,天子惩治豪强的手腕比先帝还要严厉数倍。 只要百姓能不挨饿,那些豪强被剜掉几块肉算得了什么。 再细听,又听得邻座两个一看便是商贾的人谈论道: “咱们这位新陛下,年纪虽小,骨头可真硬啊。不但勤于政事,还杀伐果决、宽待百姓,从未见过这样的政令。” “与其说他强硬,倒不如说是霍大将军的功劳。若无大将军在身后支持,他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怎镇得住满朝文武各方藩王?大将军远见明察,明鉴万里,放眼当今大晋,有几人能与大将军相比?” “话不能这么说,霍大将军再得势,可天子照样没立他女儿为后。霍家二女郎听说如今只封了个夫人,椒房殿都没住进去。” “这事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刚从县上回来,县上到处都在说,别看天子对大将军言听计从、事事虚心求教,可在立后一事上,就是不肯低头妥协。” “霍家女在天子登基前不就是他的正妻?怎的如今先帝孝期已过,竟不将她立为皇后么?” “这谁能知道?天子只道怕步晋武一朝废后邱氏后尘,在霍夫人未生育子嗣前,不会立她为后的。” …… 泰和元年五月初,长安城,长乐宫。 凌朔读完曹恒从岭南送来的密信,当即命贴身近侍吴冀端来烛台,点火销毁。 吴冀见他唇边有隐隐笑意,却不愿表露,便双膝跪地,在他跟前悄声问道:“臣斗胆,曹大人可是将凌郎君的踪迹告知陛下了?” 凌朔点头:“嗯,阿兄他在岭南某个小镇上,曹恒说他现在和阿嫂过得还不错,已经能自理了,身边两名仆从也未曾离开。” 不枉他特意将曹恒派去南海做官,果然没令他失望。 凌朔的直觉向来很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兄嫂遇刺后,一定是逃亡了更南端的地方。 吴冀松了一口气:“那陛下要命人将废太子凌氏并未身死,只是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吗?” 凌朔摇头:“不必急于一时,兄嫂刚安定下来,朕不想节外生枝。待到时机成熟,再公布此消息。” 去岁初冬时,故去的禹璃夫人派遣杀手去梧州围杀凌央一事,可是传到了先帝耳中,才引得先帝暴怒,急火攻心,病情恶化。 那时所有人都只当废太子死在了梧州,可经过一番走访盘查,梧州那家事发客栈,并未找到废太子和霍大娘子的尸身。 看来二人合力逃脱了。 得知此事的霍家,同样在命人暗中寻找二人的踪迹。 只是霍家那边找没找到,宫中就不得而知。 凌朔想到要事,叫吴冀盛了份白纸上案,亲自提笔写字: “这封信同样秘密送至南海县,告诉曹恒,钱财方面,必不能委屈兄嫂,否则朕唯他是问。” 等他写完信,吴冀折叠收好,还未出宫室,就听见凌朔猛地咳了一阵。 吴冀忙上前侍奉,凌朔摆了摆手,推开他,洁白的手帕一拿下,上面赫然是一道鲜艳的血渍。 “朕……咳咳。”凌朔强忍着腹中不适,招手,唤来殿门外另一名小太监,“去长秋殿传话,就说朕今日身体有恙,不能去看望霍夫人。” 小太监哆嗦着提醒道:“可是陛下,您、您已经两个月没去看过霍夫人了,先前不是说好了今天去……” 吴冀痛斥道:“没眼力见的狗东西!没看到陛下都咳血了,竟敢与陛下叫板?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凌朔痛苦地皱眉,拦下他:“不必,他也是受人所托,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小太监?快去吧。” 小太监泪流满面,感恩戴德地退下,麻利跑向长秋殿。 与天子寝殿的萧索空旷不同,长秋殿内,处处都摆放长信宫灯照明,恍若白日。 小太监刚转述完凌朔的话,就被入宫前来探望爱女的霍母一顿乱踹,她边打边叫骂道: “没用的东西!这是第几次请不来陛下了?霍家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霍素持刚拿到凌朔补偿给她的珠宝首饰,还没打开看,听到霍母这番话,她吓得拼命使眼色,令众宫人退散。 “母亲,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祸从口出您知不知道啊?”霍素持又气又无奈,“天子近侍,怎可被你视作霍家家仆大呼小叫!若方才的话传到陛下耳中,你让霍家怎么办!” 第87章 夫人想要的,朕都会给。 霍母反倒理直气壮驳她:“他能怎么想?要是没有你爹,藩王环伺,他能坐稳天子之位吗?还不是得靠咱们霍家。” 霍素持头痛欲裂,自从父亲掌权以来,母亲愈发目中无人,不曾多留一个心眼。 每每同她说这些道理,母女二人不是不欢而散就是大闹一场。 伴君如伴虎,即使凌朔现在不是实权天子,可霍家也不能仗着得势就目中无人,否则今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霍素持满是疲惫:“罢了,您先回府吧,还是那四个字,祸从口出。就算想让我做皇后,也不急于这一时,他那个身子可不能逼着他与我行房。母亲不必担心,他虽然冷待我,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至少在用度上不敢亏待我。” 谁知霍母一见她疏离态度,更是撕心裂肺地哭闹起来: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这个做母亲的出身低微,净给你丢人现眼找麻烦是不是?你若是羡慕霍晚绛有那样好的母亲,当初怎么不过继到你伯父膝下!我老了,不中用了,连女儿都对我不耐烦了。” 如此无理取闹,霍素持柳眉倒竖,愠怒道:“够了!我何时说过我嫌弃您了?伯父伯母再有能耐又怎样?一双短命鬼生了个讨债鬼,这样说您满意了吗!” 听她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言,霍母吓得一激灵,连哭都忘了,忙仰头向着空旷的大殿四处拜了几下,不断念叨着: “兄嫂勿怪,兄嫂勿怪,我家素持方才说的是气话,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若是要罚就来罚我,是我逼她的……” 母女连心,见到霍母忽卑微如此,霍素持的心难免被刺痛了一下,隐隐懊悔方才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把霍母扶回座上,温声道歉:“阿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和你争吵,我只是太害怕了。” “凌朔他不喜欢我,我现在还年轻貌美,他都待我这样冷。若是以后他喜欢上别人,要先临幸别人,我该怎么办……入宫以来,我活得好累,日日都做噩梦,梦到凌朔杀了我们霍家满门,我当真害怕。” 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一哭,霍母便心疼地抱紧了她,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素持,是阿母对不起你,阿母竟不知你害怕成这样。” “是我太心急了,从前你伯母还活着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唯独她能得你祖父祖母赏识。我乃家奴出身,你祖父祖母本就嫌我难登大雅之堂,对我多生不满,我战战兢兢在霍家过了好多年,被欺压好多年。” “谁能想到我的女儿竟这么出息呢,我低了一辈子的头总算能抬起来了。阿母只是太急于看见你坐到皇后之位上,阿母的心不是坏的。” 霍母这些年的委屈和三天两头的诉尽苦衷,早就耳濡目染进霍素持心底。 她想为自己争口气,更想为母亲争口气。 霍素持止住眼泪,哽声发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任何觊觎皇后之位的人,都得死。” 天子居所,未央宫宣明殿。 方才传旨的小太监回殿后,凌朔身体已经缓了许多。 “温大人,先退下吧。”凌朔披好外衣,重新坐回书案前,欲提笔再次批阅奏折,“朕已无碍。” 温峤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叮嘱道:“国事虽繁忙,可陛下要保重龙体才是。” 凌朔点头,望向站在一侧侍奉的小太监:“脸怎么回事?” 霍素持当真是越来越嚣张,竟连宣明殿的人都敢动手。 小太监委屈摇头:“多谢陛下关心,是奴不小心磕着的,一点小伤,不碍事。” 凌朔眸光一沉,放下毛笔:“方才在长秋殿发生了何事,一字不落地给朕交代清楚。” 片刻后,听完小太监的陈述,凌朔冷嗤一声:“朕倒是不知,晋宫宫人何时成了她霍家家仆。温大人,带他上药,别丢了在御前的脸面。” 温峤拱手:“喏。” 凌朔又对吴冀道:“她想折腾就由着她折腾,朕知道她不高兴。代国公主即将从封地返回长安,眼下之急,是做好迎接她的准备。吩咐下去,不得有误。” 许是霍素持这一闹,也知道后怕,整整五日都没折腾出什么大动静。 凌朔清净日子还没过几天,某日傍晚,他照例用晚膳,桌案上却不见几日前他点名要吃的一道羊烩。 吴冀看出他脸色不大好,屏退左右,上前低声道:“陛下,御膳房做这道菜的宫女,已经于昨夜溺毙在桃园池子里了。” 凌朔瞪大了眼:“什么?” 他好不容易有些胃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宫女做的羊烩不膻不柴,肉质入味且鲜香。他用完心情大好,便让小黄门将人领到御前,他特意夸了两句,赏她了点东西。 在这之前,他从未对任何女人表现过兴趣。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霍女竟都容不下,蛇蝎心肠到这般地步。 凌朔直接起身:“摆驾长秋殿。” 吴冀紧随其后,还不忘让宫人准备好拿给霍素持的赏赐。 长秋殿内。 凌朔的突然造访在霍素持预料之内,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地牵起自己,霍素持同样报以拿手的撒娇好戏: “陛下许久不来,臣妾还以为陛下把臣妾给忘了呢。” “拿过来。”凌朔唇角一抬,一招手,吴冀把宝盒递上,“打开看看,喜欢么?” 正值夜幕,小巧的宝盒打开的一瞬间,一层浅粉色的光瞬间布到她的美人面上。 定睛一看,宝盒中静卧着一枚血红色的夜明珠,就算见过无数宝物,这枚夜明珠也足以令她震惊。 凌朔将她搂进怀中:“这段时间,朕忙于朝政,对夫人一时疏忽,还请夫人勿怪。” 霍晚绛捧起夜明珠:“臣妾怎敢责怪陛下?多谢过陛下隆恩,这样稀奇的夜明珠,是从何处而来?” 吴冀见机上前解释道:“启禀夫人,此珠名为鲛人泣,又名血珠,产自南海。传言南海有鲛人,人面鱼身,相貌比人间最美的女子还要艳丽百倍。昔年被抓入秦宫,谁曾想鲛人对始皇帝一见钟情,始皇亦怜其美貌,便兴建阿房宫欲豢养之。” “怎料想后来始皇暴病而亡,阿房宫也被楚霸王项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鲛人心知始皇长生只需要她尾上三片彩鳞,奈何二人早已阴阳两隔,她也被奸宦赵高抓进秦始皇陵地宫,准备将她制成长明灯守灵。” 这么漏洞百出的故事,霍素持只当听个乐呵,却还是要装出十分感兴趣的表情追问:“那后来呢?既然此珠出自南海,那鲛人也回到了南海?” 吴冀点头:“夫人猜得不错,鲛人机缘巧合之下逃回了南海。思及咸阳旧事,她夜夜在海上悲歌,流出的血泪便化成了这种夜明珠,直至泪尽而亡。” 霍素持捏起鲛珠:“这么说来,这种珠子,南海还多得是?” 凌朔神色微动:“有是有,只是百年难得寻到一颗,采珠人穷尽一生也寻不到,你手上这颗还是昔年皇祖母萧太后之物。” 分量这般重的宝物,足以安抚她、安抚霍家了吧? 霍素持:“可是臣妾想要更多,陛下给,还是不给?” 凌朔想起那个“无故”溺亡的宫女,想到自己身后是空无一人,想到霍霆纠正他奏折上错误时板着的脸—— 他双手在袖中握成拳,捏得指节都在咔咔作响。终于,他笑道:“夫人想要的,朕都会给。” 第88章 她要去采珠 六月初夏,岭南热得形同火炉,因多潮气、瘴气,又闷得像个蒸笼。 霍晚绛这段时间去善堂的次数少了许多,一出院门,院外的太阳能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这里的夏不知比长安要热出多少倍,可即使这样,卫骁还是能坚持外出押镖,凌央也成日成日往外跑。 一碗阮娘熬制的消暑豆汤下肚,霍晚绛浑身都轻了几分。 若是家中无人闯入,她恨不得连一件衣服都别穿。这天气,多走两步浑身都会湿透。 霍晚绛把碗递给阮娘,示意她再添一碗给自己。 阮娘摇头:“没了,光你一个今天就喝了五大碗,连郎君那份都被你喝了。” 霍晚绛愣了,比道:【家里还有豆子吗?】 阮娘还是摇头:“也没有了。” 霍晚绛转头进了屋,找出钱袋就要出门去买,哪知钱袋拿在手上的份量轻飘飘的,里面的钱财所剩无几了。 钱快花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动用卫骁给她的那些,倒不愁吃不愁喝。 可是那好歹是他的钱,以后他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生活,迟早有一天搬出这个小院,她怎么有脸去动他的财物? 故而他给的钱她一分都没动过,就当是暂时代他保管,日后再分文不少还给他。 到青莲镇以来,她不是没想过谋财之道。先前卫骁就帮她卖出过一回绣品,她又做了一批,可是根本卖不出去。 这里不是长安,谁有那个闲钱买她的绣品? 她倒是好奇,卫骁先前怎么动用嘴皮子帮她把绣品卖出的。眼下他不在青莲镇,想问他没用。 不过还有个法子可以来钱,可惜风险太大,那便是跟着阿丽一起进山采药。 阿丽虽吃住都在善堂,赚来的钱也会投进善堂,但她身为女子,多少都会攒下属于自己的钱财,卖药就是她来钱的途径。 岭南多山林,故而珍奇草药也多,入夏前,霍晚绛就跟着阿丽进过两回山。 阿丽是个了不起的女郎,带她进山采药时处处都帮着她,更是将附近山林地形熟记于心。 有一回她们遇到了野猪,两个人都怕得要命,还是阿丽鼓起胆子、硬着头皮捡了根粗木棍迎了上去,把野猪给赶跑了。 可惜,那次把她吓得不轻,便再也没跟着阿丽进山过。 这件事她没敢和家中任何人说。 采药赚得不多,但好歹够维持正常花销。 霍晚绛下定了决心,当夜便跑去善堂,请求阿丽下次采药时再带上她,阿丽爽快答应了。 次日。 霍晚绛采药归来,刚推开门,就见凌央与阮娘坐在檐下乘凉,凌央愁眉苦脸地不知在同她说些什么。 见她上前,凌央面上依旧提不起笑意。眼见快到晚饭时间,他借口自己食欲不佳,回房歇下了。 难道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 霍晚绛正胡思乱想之际,阮娘把她拉进厨房:“女君,郎君觉得有愧于你,这才心情不佳,你别多心。” 不知不觉,霍晚绛已经嫁给凌央一年。 听阮娘的转述,他觉得这是个重要的日子,想赚些钱扯几块上好的布料给她做夏衣。 可他一没力气二没经验,在镇子上做帮工都没人愿意要他;就算有要的,也以他体力不佳克为由,扣一半的工钱将他打发了,可他搬的货物半点都不比别人少。 凌央一连十天都在碰壁,愣是半文钱都没攒下来。 又见霍晚绛不哭不闹、不向他索予任何东西,如此懂事的模样,他更觉得自己无用。 霍晚绛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 阮娘:“怪不得什么?” 她不知道要如何向阮娘比出凌央的辞赋意境。 凌央练字也有几个月了,成效很快,也放平了心态在竹简上书写。 他不在家时,她翻阅过竹简上的新字。 字形勉强能看,一看内容就是他自己所作。 可他辞赋之中的意境和意向都不大好,多出现鬼神、病身、残月、糜烂枯朽的草木等,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写他自己。 写他自己无用,写他多灾多病、空怀大志,写他连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养活,枉为男儿。 可这些事,这些挫折,外面受的诸多侮辱委屈,他一件都没和霍晚绛说过。 霍晚绛越想越替他难过。 她不觉得凌央无用,凌央已经尽力了。 他曾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连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一件小事,日日在外接受磋磨,人都变黑变瘦了。 她从没求着凌央为她做这些事,毕竟他自己都是受过重伤的人,她身为妻子,同样无法买来上好的药材给他补身。 爱要相互付出,绝非一味索取,凌央为她,她也要为凌央才是。 接下来几天,霍晚绛跟着阿丽进山采药时,干劲都足了许多。 眨眼就到六月中旬。 霍晚绛偷偷采药以来赚取的钱,勉强够他们吃喝上的开支,可若要给凌央买补药,远远不够。 凌央又早起出门谋生路去了,阮娘也被她劝着待在家中,操持好家里的事即可。 她照例安静等候在小院后门。 她和阿丽约定好了,每当要外出采药,阿丽敲响后门悄悄叫她就好。 可今日,阿丽一敲开门,霍晚绛还没高兴地挽上她的手,阿丽就惭愧道:“女郎,恕我以后不能带着你一起采药了。” 霍晚绛细眉一动,拉上阿丽粗糙的双手,不用她比划,阿丽也知道她想问什么。 阿丽忙抽回手,摆手解释道:“你放心,刘郎君不知道此事。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找到了别的赚钱路子,以后大抵不会进山了,对不起啊。” 霍晚绛比道:【什么路子?我能做吗?】 阿丽张大嘴:“你不知道?你听说过陛下后宫那位霍夫人吗?她极其喜爱咱们南海的血珠,陛下格外恩宠她,便下令在南海采珠。采到血珠之人赏千金呢!这件事交给了梧州云家在办,云家便在我们青莲镇海域也开辟了一个珠场,已有不少人前赴后继去珠场了。” 采珠? 霍晚绛:【那岂不是要下水?】 阿丽点头:“是啊,而且要下海水,幸好我精通水性。与其日日靠那么一点草药赚钱,还得时时提防山中野兽,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采珠搏一把。就在前几天,有个广源镇的人采到了一颗,云家出手爽快,当真给了他千钱。” “听说云家珠场还提供一日两餐饭食,只要去做,就有口饭吃。就算我采不到,但有个地方吃饭,也好过白白消耗善堂一份口粮。” 赏千金。 霍晚绛听得蠢蠢欲动。 若是她也能跟着去采珠,运气好的话,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事? 她拉住阿丽,苦苦比划着央求她:【阿丽姑娘,求求你带我一块吧,我虽不通水性,可我学什么都学得快。】 阿丽皱紧眉,犹犹豫豫:“我、我不敢赌,女郎,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去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刘郎君会生气的。” 现在已经不是凌央生不生气的问题,霍晚绛什么赚钱的门路都想到了,可来钱都少,长此以往,生存都是困难。 别说是在镇子上做些小买卖,就怕哪一日连绿豆都买不起,这个天能把他们活活热死。 霍晚绛在后门站着哀求了阿丽好半日,她终于松口:“好,我愿意带你一起。只是在你完全没学会闭气下水前,我不会让你碰水。” …… 当天夜里,凌央居然意外带回几匹布料回家。 原来他这几天都去镇子上的染坊帮工,不要工钱,只要人家拿布给他。 第89章 白月光烂掉了 布料到手,凌央却闷闷不乐。 霍晚绛斜斜看了阮娘一眼,她立即询问:“郎君怎的如此郁闷?莫非是在染坊被人为难了?” 凌央精神恍惚,闻言,摇头:“没有,回家路上听说了另一件事,故生烦闷。” “大晋与匈奴交战多年,国力一再亏空。新帝登基不过半载,既想恢复国力,眼下更当与民休息、崇尚节俭,何必要在南海耗尽诸多人力财力只为寻找血珠,我——我知道他才十五岁,在那个位置上,有诸多不得已,此事并非出自他本心。” “霍素持是被霍家万金娇养出的贵女,进了宫,更不能受半分委屈。可我没想到,她居然骄奢淫逸到这个地步,她根本不知岭南百姓过的有多苦,更不知一颗明珠背后是无数采珠人的前赴后继。红色明珠,从不是什么鲛人泪,而是采珠人的泪。” 这还是第一回从他嘴里听说霍素持的不好,不过比起他从前骂自己那些,还是太轻了。 从前一个随意出手送人礼物不是翡翠宝珠便是珊瑚金玉的人,今时今日,对这些奢贵之物已然有了莫大的改观。 秦老怪说得对,凌央现在怎能不算脱胎换骨。 霍晚绛默默折好他拿回的布料,她没敢看凌央,生怕从他面上看出半分痛心,心中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许久没再听到霍素持这三个字,不知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态度呢? 也许,曾经那样鲜活、解语花似的白月光骤然间烂掉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吧。 好歹是他喜欢过的人,没关系,她可以装作不在意的。 “阿绛。” 凌央的声音忽然中断了霍晚绛的思绪,他靠近她,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 “云家负责在青莲镇操办此事,给出的报酬虽丰厚,但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学别人去采珠,很危险,我会担心。” “岭南荔枝快要成熟了,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新活计,去附近的镇子帮别人摘荔枝,家里是不会缺钱的。你就安心待在家做绣活,每日等我回来。” 霍晚绛心虚一笑,忙从他手中抽出,连连摆手。 得了她的保证,凌央这才放心。 …… 半月过去,霍晚绛进步神速,已经跟着阿丽学会了潜水。 两个女郎开心地在河边抱作一团,阿丽不禁惊叹:“你怎的这般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我真羡慕你。” 霍晚绛含蓄一笑,比道:【你过奖了,人各有所长,我不过是侥幸罢了,我们现在能去珠场了吗?】 阿丽点头:“嗯,走吧,不过到了珠场你别急着下水,先站在小船上拉绳子便是。若是你眼力好看得清,可以看看我在海底是如何采珠的,多看多学。” 二人回家换好粗衣,手牵着手,一起奔进前往珠场的人潮。 青莲镇云家珠场的负责人是云家长孙云颂。 采珠人们下水之前,聚集在岸边临时搭建的码头和棚屋外,竖耳静听云颂的交代。 云颂是个极其年轻俊朗的郎君,他衣着虽华贵,独坐遮阳的帐篷下,手持一柄羽扇,却无半点商贾之家的铜臭,反倒像长安城中高门公子。 没想到岭南的水土也能养出这样的郎君,到底是个被朝廷低估的卧虎藏龙之地。尤其是云颂,居然是梧州城云老头的长孙,霍晚绛偷偷多打量了他两眼。 云颂的目光缓缓落向她和阿丽,很快又移开。 采珠人群后方多了两张新面孔,还是两名貌美的女郎,其中一人虽刻意藏拙,但灰扑扑的粗衣亦难掩其倾国之貌。 云颂不露痕迹,继续吩咐道:“今日规矩还和往日一样,就算采不到鲛人泪,云家也会收购普通白珠。时间不早了,诸位请尽快吧,记得天黑之前拿上岸结算。” 话音一落,无数采珠人纷纷跑上码头,三五成群搭伙跳上小舟。 霍晚绛和阿丽头一次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这是青莲镇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时候。 一旁监工见她二人迟迟不下水,拿起鞭子恶狠狠吆喝道:“愣着做什么?梧州云氏可不提供你们白食。” 阿丽替霍晚绛拢了拢发,挡住她姣艳的侧脸,这才点头哈腰牵着霍晚绛赔罪:“大哥息怒,我和小妹今天才来,不太懂规矩,我们马上去。” 说罢,她心一横,拉着霍晚绛跳上一辆沉重的木舟,二人合力划动船桨,朝珠场深处划去。 …… 采珠不是一件轻松活,自先秦起,采珠人就被视作最下贱的群体。 可采珠人常年累月泡在海水中寻找珍珠,就算能采到稀世明珠,可明珠亦不属于他们。有无数监工的眼睛盯着,海里捞出来的哪怕是块石头,也得上交。 霍晚绛跟着阿丽一起连采了三天,她都没有下过一次水。 采珠时至少需要两个人一齐协作,一人站在小舟上拉紧绳,时刻紧盯着绳上浮标;浮标若动,则说明水底的人撑不住了需要拉上岸。 阿丽身体比她硬朗不少,再一泡海水,拉她上来便不是一件易事。 霍晚绛给她拉了三天绳,累得腰酸背痛。 好在阿丽运气尚可,采得的白珠颗粒饱满、颜色亮白,每天傍晚结算时,云家人会多给她们几文钱。 第四天,霍晚绛跃跃欲试,提出她想入海寻珠。 阿丽只教会了她在淡水河里潜水,还没让她在海水里试过。奈何见她兴致颇高,千叮咛万嘱咐后,同意让她下水。 海水和河水有一定差距,不过霍晚绛适应得很快,且在第一次浮出水面时,便掏出一枚漂亮的白珠。 她没有上船,双手撑在小舟边沿,整个上半身浮在水面。海水打湿了少女的身躯,衣物紧紧粘合在皮肤上,隐隐勾勒出她美好玲珑的曲线。 霍晚绛还没来得及和阿丽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一道鞭子狠狠朝她背后打去,疼得她龇牙咧嘴。 一扭头,珠场监工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搭建的木板桥上,恶狠狠盯着她:“动作这么慢,给老子快点。” 她这一回头,监工见到她的脸,油腻腻的肥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猥琐。 他暗暗盯了这对姐妹花好几日,姐姐貌美,可惜有些黑;这妹妹就不同了,简直比海里的明珠还耀眼。 今日终于逮着机会和她们搭话。 阿丽见霍晚绛疼得脸都发白,忙骂了回去:“咱们可不是云家家奴,且云郎君强调过不可对采珠人动手,你竟敢打人?” 胖监工理直气壮:“你们这群人一天采得了几个珠?就敢在咱们珠场白吃白喝,我那是心疼少东家,别给脸不要脸。” 说罢,他的手竟是伸朝霍晚绛,缓缓抚上她的削肩:“美人儿,你家里人怎舍得将你放出来采珠,倒不如跟了我——哎哟!” “哗啦”一声,没等他将龌龊话说完,阿丽就用力抓向他的咸猪手,把他往海里一带,同时大声嚷嚷道:“来人啊,监工调戏良家妇女,还动手打人了!” 珠场瞬间热闹起来。 云颂赶到时,那名猥琐监工已经吭哧爬上木桥,脸上不知何时被指甲抓花出无数道口子。 他一看便知晓发生了何事。 “扣你三月工钱,若有下次,收拾包袱给我滚出云家。” 监工没想到碰上了阿丽这个硬茬,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少东家,我不敢了、不敢了……” 霍晚绛还在水中瑟瑟发抖,那名监工看向她的眼神,分明就带了杀意。 第90章 你家夫人在珠场溺亡了! 当天傍晚,霍晚绛和阿丽结伴从珠场回镇子。 善堂分别前,阿丽放心不下:“当真不用我送你到家?” 毕竟霍晚绛家住得偏,附近都没几户人家。 霍晚绛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你累了一天,怎么敢麻烦你?放心,离我家不远了,我会注意安全的。】 想到今天那个监工的眼神,再想到那双咸猪手,她一阵恶寒,加快了步子只想尽快回家。 或许是她心神不宁,她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直到走到家门口,看见阮娘留的灯,她才舒一口气。 她刚要敲门,一道怒喝声自耳后传来。 随即,一个身影扑向她身后方向,传来好一阵拳打脚踢、棍棒殴打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夫人,说话!” 打人的居然是凌央。 似水月光下,但见他横眉冷对,脸色凛冽,单手持一根粗壮的青竹竿,身姿笔挺立于一旁。 那一瞬,霍晚绛似乎感觉他高大了不少。尤其替她挡住危机时,少年人的神色更如塞外寒风般清冷。 原来方才不是她的错觉,是当真有人跟着她。 霍晚绛一阵后怕,忙站到凌央身边,抱住他的腰。 凌央一边安抚她,一边不忘拿着竹竿继续打人: “说话,不然我把你打死。” 她定睛一看,躺在地上七歪八扭的人,不正是白天珠场里调戏她的监工? 糟了—— 监工再受不了凌央的竹棍伺候,只能苦苦求饶:“郎君饶命、饶命,我、我是云家珠场的一名监工,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尾随你家夫人的。” 霍晚绛急得焦头烂额,他怎么就直接承认了啊! 凌央刚要动手,旋即反应过来,手中竹竿也高高举起停滞在半空。 他低头看着霍晚绛,语气复杂:“珠场?监工?阿绛,你——” 霍晚绛欲哭无泪,一时是不能跟他解释清楚的,她只能先默默祈求凌央把这监工赶走。 凌央气得冷哼一声,让霍晚绛回家拿条粗麻绳出来。 片刻后,他蹲下身,将监工五花大绑:“既然如此,我会亲自带你去见你们少东家。” 云颂就暂住在青莲镇客栈上。 捆好人,凌央牵着绳,在把监工拖去客栈前,他冷冷呵向霍晚绛,眼中难掩怒气:“愣着做什么?快进屋。” …… 凌央再回家时,夜色已深。 他一进院门,霍晚绛笑脸相迎了上去,可他看都没看一眼,冷冷走开。 霍晚绛知道,这回他是真生气了。 阮娘方才已经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同样吓得不行。女君怎么能背着他们不顾劝阻去采珠呢? 今日只是遇到个监工,运气再差些,她根本不敢想。 但她在凌央和霍晚绛之间,还是要向着霍晚绛。 阮娘上前,打圆场问道:“郎君,方才那登徒浪子如何了?” 凌央径直入座,见是阮娘先来问话,他脸色才缓了几分,但还是不冷不热:“被云颂命人打了一顿,连夜带回了梧州,交由家主处置。” 霍晚绛小心翼翼坐到他身侧,他气得又冷哼一声,稍微挪了挪身,不让她靠近。 在灯下,她这才看清凌央露出的一截腕子,上面满是蚊虫叮咬过后的红包,密密麻麻,起了一大片。 这些都是他摘荔枝的时候被咬的。 她看红了眼,又想到今日遭遇,率先委屈地哭了起来。 原以为她的眼泪会对凌央奏效——事实上亦如此,凌央的气瞬间消了不少,但看她哭,他只能看似呵斥地哄她: “哭什么?现在知道害怕了?若是今晚没被我遇上,他就得逞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郎出门在外讨生活有多危险?尤其你还生得这么漂亮。” “阿绛,你当真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生气了。” 谁料小女郎哭得更无助,眼巴巴握上他的手,对着他的双腕吹气。 凌央以为她是在看他的旧伤,偏开头,生硬道:“早就不疼了。” 阮娘看懂了霍晚绛,看到凌央身上的包,饶是她也跟着惊心:“郎君,女君她是在心疼你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包。” 原来是这样。 尽管身上很痒,但凌央依旧嘴硬:“这些连伤口都算不上,几日便消了。” 可是我很心疼啊。 霍晚绛抽泣着撩开他的衣袖,红肿一路蔓延上他的手臂,说不定他全身都被叮咬了。 她忙示意阮娘找来消肿的药膏,阮娘拿上来,知趣退下。 房中只剩两个年轻人。 凌央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有些抗拒:“阿绛,我自己来就好。” 他清楚知道,他身上最可怕的地方可不是蚊虫咬过的痕迹,而是满背的疤,丑陋不堪,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愈合的灰暗过往。 可霍晚绛也犟,他如此不情不愿,她哭得更厉害了。 凌央啼笑皆非:“真是怕了你,我脱便是。” 反正从前在淮南王府,她早就见证过自己背后那块丑陋无比的肉。 凌央缓缓解开衣物,衣物坠地的一瞬,他听到了身后女郎发出不可思议的短吁声。 他闭上眼:“很丑,对吧?” 霍晚绛盯着他伤痕交错的背,上面隐隐能看到昔日受刑时的图案,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琼花。新肉长成,便也成了琼花的形状。 不难想象到,那些行刑的宫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在他后背穿上一根又一根金线。 而如今,他的后背还有无数个红肿的疙瘩。 凌央当真受了好多的苦。 霍晚绛的手都在抖。 上完药,凌央迅速捡起衣服拢身,他这才想起要把这几天赚来的工钱拿给她:“方才太生气,险些连这事都忘了。你收好,今天起,不准再去珠场了,听到了没?” 眼下只能先同意。 霍晚绛毫不犹豫点头,看来他的气是消了。 再抬眼看他,他眼中竟婆娑泪意:“阿绛,怪我没用,竟然让你一个弱女子跑去那种地方谋生……” 他在东宫学的那些东西根本没用,他连入世生存的一技之长都没有,只能做这些体力活赚钱。 霍晚绛摇头,下意识地给他比了段手语:【我从没有觉得你无用。】 他怎么会没有呢?看着他晒黑不少的脸,来青莲镇不过多久,竟将他磋磨出了满身的疲倦沧桑。 可惜她的手语他看不懂。 殊不知,凌央跟着阿丽学了多日手语,早就看懂了这段简单的话。 他心头一酸,把霍晚绛紧紧抱在怀里:“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的身子很快就好起来了。只是你记住,万万不能再以身涉嫌了,赚钱这种事,哪能比性命还要紧?” …… 自凌央知道霍晚绛去过珠场一事后,她只能暂时安分来下。 但也没安分几天。 尤其看着凌央瘦削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她一点也坐不住。 她想出去赚钱的初衷也是给他补身体。 云家珠场给的工钱算很高了,眼下她又找不到别的法子赚钱。 送凌央出门后,她果断收拾东西,决定再去珠场。 阮娘怎么样都劝不住她,可也放不下心,只能跟她一块去。 本以为到了珠场,云颂会因为她几日前招惹过是非,不让她采珠。谁知,见她前去,云颂并未多言,也没有阻挠她下水。 霍晚绛在心里默默感激了这份善念。 今日还多了阮娘的帮助,她和阿丽决定上午时她先下水,午饭后两人再换。 可今日她这一下水,许久都没扯动绳子。 阿丽事觉不妙:“不好!她不可能在水下坚持这么长时间,我们快拉她上来!” 霍晚绛被拉上来时已经毫无气息。 阿丽按照经验多番抢治,甚至给她渡气也不见她睁眼。 懂经验的镇民已经在一旁开口劝说:“人怕是没了,找她夫君过来见最后一面吧。” 云颂立即翻身上马,大声询问阿丽:“她夫君在什么地方?” 阿丽哭道:“在附近的一个荔枝园打下手。” 云颂:“上马,带路。” …… 凌央从园主手里接过午饭,坐靠在一棵荔枝树下,悠然吃了起来。 自从他开始做这些体力活,食量便增大不少,吃什么都觉得香。 手里的饼刚啃没几口,园主远远地就冲他喊道:“刘郎君!别吃了!你家夫人在珠场溺亡了!” 第91章 凌央哭出血泪 凌央借云颂的马快马加鞭赶回青莲镇时,霍晚绛已经被送进了善堂。 阮娘早就哭得不能言语,见凌央前来,她什么话都说不清楚。连秦老怪都不忍叹息,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进去看看她吧。” 门外聚满了孩子,这些孩子都是霍晚绛照顾过的,平日总爱一口一个仙女姐姐叫她。 凌央一片空白,他双耳发鸣,无力地从孩子们中间穿过。 到霍晚绛面前,见她脸色死白发灰,静静躺在榻上,大热的天却盖着厚厚一床被褥,头发也像团湿漉漉的水藻,已经不见半分生气。 她安静地仿佛只是睡过去一般。 凌央双膝一软,竟是直接跪在她床边:“阿绛,我来迟了。” 每说出口一个字,他嗓中仿佛都有千万把利刃刮过般疼痛。这是他第二次,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一樽毫无生气的人偶。 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就抛下了他。 凌央的手探进被子里,握住她冷如冰块的柔荑。 他先是极其反常的笑,又是极致压抑的哭腔,额上鬓前青筋暴起:“阿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一定是和我开玩笑的,对吗?” “我们不是说好,赚钱养家的事我来,你就安心待在家里,你怎么这么傻,这么不听我的话?” “我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故人旧友,失去了一切,我只有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 “只要你能醒来,你要我做什么、拿什么去换我都愿意。” “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活不下去,我当真活不下去了,你叫我一个人往后数年怎么活。” “你冷不冷?你怕不怕黑?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你不要怪我不惜命,没了你,我绝不独活。” “我们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 他低下头,轻轻吻向她薄薄的手背,泪珠尽数坠下,打湿了她,细细看去,泪中竟是沾了血色。此刻何须再大费周折寻找南海鲛人泪?真正的明珠也比不上少年人一次低眉泣血。 凌央眼前一片模糊,甚至产生了霍晚绛的手指微动了一下的幻觉。 他不知自己哀莫大于心死到双眼都哭出了血,两行血泪沿着他的清寒面庞滑下,恍若艳鬼附体。 直到床上的人传来一声咳嗽。 凌央甚至怀疑自己头晕耳鸣出现了幻觉,猛一抬头,正对上霍晚绛一对半睁开的迷离眼。 霍晚绛知道是他来,方才他说的那句“绝不独活”吓醒了她。 可刚一睁眼,映入眼前竟是片若隐若现的血色。 这下她是彻底清醒了,忙坐直身,嘴里“咿咿啊啊”的,紧紧反攥住凌央的手。 见他眼中有血有泪,她又抽出手去给他擦泪。 凌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切。 没等他高兴,霍晚绛就把手上血迹展示给门外的秦老怪。 秦老怪吓得心一揪,闯入屋内骂道:“你怎么眼睛都哭出血了?快别哭了!” 凌央目瞪口呆,这厢才看见霍晚绛手背上的点点血迹,这些血,是他方才痛不欲生时哭出来的? 秦老怪连忙上前,掰着凌央的脸就是给他检查眼睛:“你看看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我有说她断气了吗?” 凌央却在傻笑:“难道是我听错了?意会错了?” 秦老怪差点就上手给了他一巴掌:“别笑了!人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伏,你方才哭出了血泪,眼下更不能笑。快调整呼吸,平复心情。” 霍晚绛在一旁干着急:【老先生,他的眼睛没事吧?】 秦老怪骂骂咧咧:“没事,但要上药养几日,若是他再不知死活地哭下去,就真成瞎子了。你说说你们两个,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以后少不得吃更多苦,都是不省心的东西。” 霍晚绛羞得没脸见人,等他给凌央上好药,又帮凌央系上条黑缎遮眼,见凌央欲言又止,她才比道:【我说不了话,还请老先生代我回答他。】 秦老怪“哼哧”一声:“我方才叫他进屋看看你,谁知他就开始给你哭丧了,多不吉利。” 凌央的眼睛被黑缎挡住,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见他缎下一片脸颊颧骨全都红了起来。 他平复了心情,凭借直觉,摸黑握住霍晚绛的手: “这也不能怪我,在是云家少主先告诉我,阿绛人没了。我借他的快马赶回,被人告知阿绛在善堂。结果一过来,阮娘不说话,您老人家也不说清楚,我才这般误会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娘这会儿才缓过劲,她哆嗦着嘴皮子,颤声回答: “得亏阿丽姑娘施救及时,女君才摆脱了性命之忧。只不过她和云少主离开前,有几个没眼力见的人一直说女君已是回天乏术,才叫他们一心急就把错误的消息带了过去。” “他俩刚走,女君就醒了,只是醒一会儿又晕了过去。还是乡亲们帮忙把女君送来善堂,得了老神医的救治,她才彻底好转。” 凌央哭笑不得,想起方才秦老怪的叮嘱,他只能强忍住欣喜:“看来是误会一场,只要阿绛无虞,我就算是哭瞎了这双眼,也值了。” 霍晚绛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唯恐他一语成谶。 秦老怪命人去按药方抓来药,交到他二人手上:“一个溺水伤寒,一个动了心火,都要吃药。没什么事就先回家,安安生生待几天,他的眼睛记得每日上药,五天后再把布取下来。” …… 五日后,凌央的眼睛已无大碍。 他迫不及待取下黑缎,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看看霍晚绛的脸。 没人比他能明白失而复得的滋味。 霍晚绛虽然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跑去珠场,可他气也气过了,哭也哭过了;再看到她又小了整整一圈的脸,心中亏欠更多。 她这几日咳得厉害,幸亏是夏天,若是冬天恐怕能丢半条命。 凌央来不及问她身体恢复的如何,等来的,却是她先拉来阮娘坐在一旁,抬手给他比了段手语: 【对不起,我不该惹你担心的,我只是太想赚钱给你买些补药了。】 这一次,阮娘还没有转述,凌央就直接认真答道:“阿绛,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霍晚绛愣住,凌央居然就看得懂她的手语了? 第92章 阿绛不会说话,可我会替她说 凌央:“很意外吧?这几个月我日日外出,除却赚钱养家,就是找阿丽姑娘学习手语。阿绛,若是你当日在海底晚上岸一步,这辈子我再也没机会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你了。” 霍晚绛掩面抽泣。 她没想到,凌央居然为了她,当真肯去学手语。 他这一隐瞒便是瞒了好久,久到她险些见不到。 凌央没想把她弄哭的,他的阿绛生气爱哭、难过会哭、高兴了也爱哭,一颦一笑都是如此鲜活,是世间心思最细腻敏锐的小女郎,他有时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好了。” 凌央刚抬手,欲要哄她,反倒是她率先扑进他怀中,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哭得不能自抑,甚至还发出了几道闷闷的哽咽声。 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发出的声音刺耳。 凌央回抱了她,在她耳畔温声低语:“我的阿绛不会说话,可是从今天起就不一样了,你想对这个人间说的所有话,就由我来替你说。” …… 岭南的夏季,天亮得极早。 约是刚过四更,窗外天光尽现,凌央特意晨起,蹑手蹑脚去了后院,牵着云颂的马走向客栈。 这几日因他和霍晚绛都需静养,马都暂留在家中,尚未归还,云颂竟也没派人前来催促询问。 今日他不光是去还马,更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珠场已经出现了一桩意外,他要尽自己所能,劝服云氏离开南海,不要再为朝廷采珠。 云家是生意人,绝不会做亏本营生,凌央知道他的想法很天真,想劝云颂离开这里,无异于蚍蜉撼树。 即使这样,他也愿意为这个天真的想法一试。 可云颂竟起得比他还早,人已不在客栈,而是在珠场那边候着了。 得了镇民的指路,凌央又牵马去了珠场方向。 云颂见他还马,只礼节性地笑了笑,命下人把马匹牵去一旁。 凌央还立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打算。 云颂直言:“郎君还有何事?” 凌央:“说出来也许云郎君会觉得在下不自量力,可在下仍要请求。请求云郎君停止采珠相关事宜,打道回府。珠场已经出了家妻这桩意外,家妻运气很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换作别人呢?” 云颂听他这么一说,有意抬起羽扇遮住自己唇角的笑意,似在笑他的天真。 笑毕,他问凌央:“郎君知不知道这是朝廷命令?霍夫人想要鲛人泪,云家既然接下这份订单,豁出性命都要把鲛人泪挖出来送去长安。” 凌央摇头:“这血珠根本不是所谓的鲛人之泪吧,更没有什么鲛人泪尽而亡的故事。就连前阵子珠场找到的那颗,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噱头,好让无数岭南人命都不要地下水。” 云颂:“不错,你是个聪明人。所谓鲛人泪,不过是海蚌捕食了每隔几年途径南海的一种虾,名为胭脂虾。胭脂虾色泽如其名,更是天然的染料,海蚌食之,生出的珍珠自然也染上了同样的色泽。只不过要生出一颗夜明珠,就不单是时间的问题,更要看运气,也许我们的人找几百年都找不出第二颗。” 凌央想到霍晚绛溺水后的惨状,又想到未来会有更多可怜人也会步她后尘,他的拳头便捏紧了三分: “既然不是杜撰出来的传说,郎君大可上书朝廷如实禀报,陛下自会撤回此令。我知梧州云家家大业大,不缺这些钱,可你看看这些采珠人,云郎君,你当真能忍心?” 他敢直言,正是因为他看人很准,觉得云颂绝不像别的商贾公子。 云颂摇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霍夫人不爱听这些实话。她要的,便是那美鲛人亲自哭成的,你明白么?” “就算没了云家,朝廷也会让别人接手操办此事;就算云家不安排我来青莲镇,也会安排家族其他人过来。你见识过真正的采珠场吗?我祖父便是靠珠场发家,幼时我曾去见识过,那里的采珠人……” 他垂下了眼:“采珠人挨打挨饿是家常便饭,甚至比匈奴俘虏还要低贱。若青莲镇无我,境况只会更糟。” “此次机遇于云家而言便是翻身的机会,晋武一朝严厉制定了晋人的三六九等,士农工商,我们商人永远不可能为世人所接纳。云家需要这机会,我更需要,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青莲镇,刘郎君,你死了这条心吧。” 凌央还是不肯放弃,他低声道:“机遇?你若是缺乏机遇,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路。” 云颂轻声笑了笑:“刘郎君莫不是要飞鸽传信,令楚王召我去楚地做官?” 凌央震惊不已,原来,云颂都已经知道,亦或是猜到了? 云颂摆手:“谢过郎君赏识,只是你应当明白,人生在世,有诸多不得已,更有人背负了诸多重担。是故明明是违心之事、自己最厌憎之事,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尽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和手段,圆得好看些。” “而我云颂,一不受嗟来之食,二无功不受禄。想要往上爬,我只凭自己,也凭这一点点良心。” 凌央拱手:“少主这样的人埋没在岭南,确实是天下人之失,今日一言,在下受教了。” …… 凌央从珠场回家,院门一开,第一个迎接他的不再是旺财,也不是霍晚绛,而是卫骁。 见到卫骁,凌央方才的复杂心绪皆一扫而空:“小舅舅,您回家了?” 卫骁点头:“嗯,我知道你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了。进山,我们打点野味好好给你和霍女郎补补身体。” 说罢,便把一副弓箭递到他手中,一看便是卫骁新买回的。 凌央伸着脖子看向院内:“总听你这般叫阿绛,很是别扭;可听你叫她弟妹吧,更是别扭。” 卫骁挑眉:“那如何?” 凌央想了想,道:“不如你也和我一般叫她阿绛吧,阮娘说过,在长安时不单我一个人这样叫她,大家都叫习惯了。” 卫骁不露声色:“随意。” 舅侄二人同霍晚绛打了声招呼,便立即进山。 凌央一路上都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卫骁看破没有戳破。 直到进了山中,确信周遭再无一人,凌央忽然跪在卫骁面前: “上回舅舅问我的事,我想的很清楚。舅舅的复仇大业,央愿尽绵薄之力。” 意料之中。 卫骁:“这一回,恐怕是为了她吧?” 第93章 我要和你一起住 凌央坦荡承认:“舅舅所言极是,即便为她一人,我也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言罢,他垂眼看向一双粗糙不已的手。本是最该软嫩的掌心肉,却在做了一段时日的苦力后沟壑纵横,污泥尘埃也深陷进去,无从洗净,再看不出从前羊脂白玉般的痕迹。 可这样的一双手,根本无法养活她,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 卫骁没有接话,也没有立即表态。 就在凌央以为卫骁要拒绝他时,卫骁却忽然朝他仍出根树枝,不由分说便与他动起手。 凌央反应很快,接过树枝,当下与卫骁在林中交战切磋起来。 舅侄二人经过一场拳拳到肉的交手,最终以凌央落败他九招而告终。 卫骁提起地上的弓箭袋,拍了拍凌央的肩,示意他跟上自己。 边往山林深处,卫骁边语重心长:“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再加以锻炼,不日必能恢复如从前。” 凌央道过谢,羞愧开口:“那方才我所说之事,小舅舅可同意?” 他知道这样的请求于卫骁而言十分为难,卫骁一心只有复仇,前路未卜。可他呢,既需要从卫骁手中正当地拿到钱,又不希望把霍晚绛也牵扯进内。 左右为艰,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不抱希望地为难一次最亲近的家人。 卫骁嘲笑他:“我何时说过不同意了?若我真像当初在桃溪村时说的那般绝情,又怎会回回外出回家,都给她不少钱财供你们花销。” 他长眉一抬:“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有原则,我给她的钱,她一文都没擅动。你信不信,若是下次我再直接给钱,她还是不会花?” 他都不明白了,都是一家人,霍晚绛居然这么见外。 凌央:“自然,我了解她,她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想法更要强的女郎,女中君子,我自愧弗如。” 卫骁双手环抱:“所以那些钱,得由你这个做夫君的拿给她,她才会用。我庄子上正好缺个记账管事,你来做,至于要用什么借口说服她这些钱的来路,你自己想办法。” 凌央刚要欣喜道谢,卫骁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抬手,便伸出双指直指凌央的额角: “还有,凡事多动动脑,用你的脑子赚钱,而不是靠一身蛮力。论起蛮力,哪个讨生活的岭南百姓都比你强。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何处了?若是没有我这个舅舅,你当真要给人做一辈子苦力?” …… 七月盛夏,岭南除却伏暑的困扰,还有一大困扰就是蚊虫。 霍晚绛已经很多个晚上没睡好了。 她去善堂帮忙时,阿丽送了她不少驱虫的草药,她带回家一一塞进了香囊里,给每个人都送了一枚。 可这些草药治标不治本,对于来势汹汹的蚊子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她被咬得厉害,阮娘和凌央也是,不知道常常外出的卫骁有没有遇到这种困扰。 晨起,霍晚绛关上房门,背对竹屏风跪坐。她睡眼惺忪,哈欠不断,等着阮娘给她后背上药。 阮娘看着她通红一片的后背,忍不住心疼:“该死的蚊子,光是后背就咬了你整整十九处。你别再抓了,都抓破皮了,若是留疤你的背就毁了。” 霍晚绛扭头看阮娘,她方才才打过哈欠,眼中一汪脉脉的水雾,又可怜又可爱。她委屈比道: 【可是真的很痒,痒得我很难受,而且床上还有蜘蛛爬来爬去,吓得我根本不敢睡觉,阮娘,我快被折磨疯了。】 长安不是没有蚊虫,可哪儿像岭南的这些凶悍? 岭南尤其雨天更吓人,往往一场倾盆大雨过后,会有密密麻麻的蚊虫冒出地面、专门趋光团聚,远远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吓得她头皮发麻。 霍晚绛不是没去找秦老怪和阿丽求助过,可他俩却笑着对她道:“习惯就好,在岭南住久了,这些东西都见怪不怪,只能挺到冬天才会消失。” 看吧,就连无所不能的老神医都解决不了。 阮娘一边给她上药,房间里,蚊子的“嗡嗡”声还不断回荡在耳畔。它们看见美人露出香肤,便愈发激奋,大有一番还要冲上来吸血的架势。 霍晚绛快被这些死蚊子气死了。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凌央敲响:“阿绛,阮娘,我可以进屋么?” 霍晚绛手忙脚乱披好衣服,凌央只听见屋内一阵窸窣声,过一会儿,阮娘才绕过屏风给他开门:“郎君请进,方才我在给女君上药,多有不便。” 凌央怀中,竟是抱了大团纱料。 他抬脚进屋,把纱料带到霍晚绛面前,直接塞到她怀里,这才和她面对面跪坐下:“我知道你受蚊虫困扰休息不好,别担心,纱布我买回来了,我手笨,不知道要怎么做成纱帐,要劳烦你自己做了。” 霍晚绛快速眨了眨眼睛,还不肯相信手上这团触感轻盈的东西,当真是纱,还是最柔软的细纱。 这可是稀罕物件,且用细纱做床帐,可比布缎做的透气得多。 她知道凌央已经找到新的谋生之道了,他现在身兼数职,不但要去珠场给云颂当记账管事,还要每日都去善堂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终于摆脱了靠苦力赚钱的日子。 可云颂和秦老怪给他的酬劳能有这么高? 霍晚绛满头雾水,凌央适时解释:“秦老怪每月只给我半吊钱,这半吊钱刚好够家里的租金。可云郎君就不一样了,云家能是一般人?他出手大方,对我的字颇为赏识,又发现我记账简洁利落,心情一好就多给了我些。” 原来是这样。 霍晚绛刚要起身去找针线篮和剪子,凌央又磕磕巴巴拦下她:“阿绛,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她跪坐回去,露出个娇甜的笑,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凌央耳根都红了起来:“我也被蚊子咬得厉害,睡不好。这一睡不好,去善堂教书的时候精力就欠乏,秦老怪就总是骂我不尽心。” 霍晚绛眉头一皱,凌央的钱只买了这一份细纱,确实只能够她和阮娘用。 凌央压住嘴角的笑,凑近她跟前,主动撩开衣袖,给她展示自己身上的包: “你看,我没有骗你。阿绛,我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霍晚绛:“!” 第94章 你馋我身子 她和凌央成亲这么久,两个人同床共枕的次数,除了在驿馆时就没有后文了…… 霍晚绛只是性情含蓄,她知道和凌央既然已经是夫妻,迟早有坦诚相见的一天。 可没想到凌央这般猝不及防提出来了,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凌央怕她不同意,可怜巴巴继续卖惨: “你看,我从前好歹也是万人之上的太子,在东宫的生活同现在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种苦我也没吃过……你放心,等下个月我再发工钱,我会给阮娘也安排的。但这个月,我真的撑不住了。” 霍晚绛心跳得很快,脑中也来不及思索如何应对他。 凌央故意再凑近了些,竟是直接把脸埋进她肩窝磨蹭:“阿绛,你可怜可怜我,我也怕蚊子。” 阮娘早知凌央的打算,忙在一旁应和:“女君,我愿意搬出去!” 霍晚绛哭笑不得,凌央和阮娘,哪个她都舍不得受苦。 若是她现在能出去赚点钱就好了,可上次落水后,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好,凌央是决计不允她外出的。 一番权衡下,她点头同意。 凌央欢欢喜喜离开,马不停蹄开始往她房中搬东西。 这座宅子本有三间卧房,进行了重新分配,改由她和凌央住最大的一间,阮娘住凌央先前那间,卫骁留有一间。 凌央和她共睡的第一晚,虽然没了蚊虫困扰,可霍晚绛不习惯他的气息,没有睡好。 第二晚第三晚,睡着睡着,凌央竟半夜将她当作玩偶抱住,吓得她惊醒,可怎么推都推不开他。 十八岁少年的身体烫得像个火炉,大夏天被他抱着,她很不舒服,可凌央半点反应也没有。 第四天,霍晚绛敲开了阮娘的门,想要告诉阮娘,先和她凑合这一晚。 谁知刚进阮娘的房间,她就发现阮娘房中同样安置好了纱帐;她不信眼前一幕,趁卫骁又出远门,她推开了他的空房,空房里同样有一床纱帐。 霍晚绛可算明白过来,凌央这是在和阮娘合伙耍她啊! 她假意愠怒,可一张美人面做出这样的神色,只有勾魂摄魄的娇嗔,凌央乐在其中。 他要出门去善堂,霍晚绛抄起根鸡毛掸子就要追他。 两个人一路嬉闹到正门,霍晚绛的鸡毛掸子也只是轻轻落在他身上。 倒是凌央边开门边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叮嘱她:“你慢点、慢点,小心别摔倒了。” 门一开,小夫妻险些撞上抱着酒坛过来的阿丽。 阿丽惊魂未定,忙闪到一旁,她连门都没敲呢,见状好奇问道:“你们吵架了?” 凌央立即收起嬉皮笑脸的姿态:“没有,在与夫人打闹。时候不早,我先去善堂,阿丽姑娘请进。阿绛,有劳你招待她。” 霍晚绛见阿丽找来,迅速把鸡毛掸子扔开,忙邀她进家门。 阿丽边抱着酒,边轻车熟路朝厨房走去: “天下人都说咱们岭南的荔枝最好,可每年,总有那么些荔枝还没等运出去就坏了,多可惜啊,可我们岭南人自己也吃不完。今年我灵机一动,拿荔枝酿制了果酒,不知滋味如何,女郎和阮娘可否赏个脸一起品尝?” 阮娘取出三只碗摆在桌上:“阿丽姑娘心灵手巧,怎么什么都会?” 霍晚绛也比手语问她:【这段时间,你没去珠场了?】 阿丽摇头:“没了,自从上次你落水,师父也知道我去珠场的事。他说我要是再去,就不准回善堂认他这个师父。最近这个天什么都做不了,闲来无事我只好酿点酒。” 酒坛一打开,瞬间果香酒香四溢,霍晚绛知道这酒成了。 她和阮娘忙品尝阿丽的酒,其味之鲜甜醇厚,可谓酒中珍品。 因荔枝独特的香气,比起其他果子酿造的酒,这荔枝酒更清新爽口。 阿丽期待问道:“怎么样?” 霍晚绛比道:【很好,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阿丽拉着她:“既然如此,女郎可否陪我一起去珠场走一趟?先前我与云少主约定好了,待我的荔枝酒酿成,他可是要在咱们青莲镇置办个酒坊的。到时候把荔枝酒运到大晋各处售卖,我们就不愁钱花了。” 还有这种好事? 霍晚绛回房间,找了把伞遮阳,挽上阿丽的胳膊就与她一起外出。 不过,阿丽和云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 从珠场回到家时,霍晚绛已经热得浑身湿透。 她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没想到阿丽在谈生意上也是个高手,硬是凭借一碗独一无二的荔枝酒和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了云颂。 云颂点头同意了置办酒坊一事,本金他出,就由阿丽负责,而她也可以帮阿丽打下手。 每个月,云家都会拿工钱给她俩,而她俩酿出的酒得看卖得如何,再予以分红。 果酒方子是阿丽的,自然是阿丽占大头,她可毫不嫉妒。 她正愁自己没有赚钱的门路,阿丽能给她,她已经感激不尽了。 荔枝易坏,霍晚绛接连好几天都在跟阿丽一起剥荔枝、吃荔枝,不知不觉她一天能入嘴好多枚。 没办法,这玩意儿在长安可是稀罕物,从前在霍家几年才能吃到一回。 到了岭南,她就管不住自己的馋嘴了。 凌央知道了她们二人要酿酒一事,这回没再出手阻止。 他只叮嘱霍晚绛,荔枝吃多了会上火,让她少吃。 但霍晚绛没有听进去。 七月某个夜里,凌央冲完凉,他嫌天热,刚进屋便道:“阿绛,太热了,我要脱衣服睡觉。” 没等屏风那头的人表示,他就脱下外衣,只穿着亵裤,露出整个饱满精壮了不少的上身。 刚绕过竹屏,就见纱帐后的女郎探出个脑袋,只匆匆从他一览无余的肉体上瞄了一眼,下一瞬,女郎鼻子里就流出两行红。 霍晚绛竟然流鼻血了。 凌央忙上前帮她处理,边心疼她,边皱眉问她:“你是不是荔枝吃多了?” 霍晚绛心虚摇头。 这还不承认? 这几天夜里睡觉,有时离她离得近些,都能闻到她呼出的气都是荔枝味的香甜。 她都被荔枝腌渍入味了,还要骗他。 可凌央再三询问,她都是摇头。 凌央黑了脸:“难不成你还能是看了我身子流鼻血的?” 这话不经脑子思考,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 可霍晚绛居然窃笑着点了点头。 第95章 霍霆痛斥霍素持 同样是岭南的荔枝,精挑细选后出苍梧而一路北上经荆楚之地,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快马穿过人来人往的东西两市之间主干道,最终送抵长乐宫,还能保持新鲜无损的模样。 剥开青红色果壳,不过是份玲珑剔透果肉,却要跑伤多匹快马,可谓大晋夏日最劳民伤财之举。 阖宫上下,唯霍素持的长秋殿最不缺荔枝。 每日都有新鲜荔枝送进她殿中,宫女们会按照她的吩咐,一一剥开去掉果核,果肉置于玉盘,放在正殿中央。 一供观赏,二为殿内增加点微不可察的果香。 夏日炎热,水果易坏,一盘荔枝果肉往往放满两个时辰就会发黄发酸。 这时,身为长秋殿大宫女的留鸢才会命人撤下,不要碍到主子的眼。 至于荔枝果肉,霍素持一口都不碰。 这东西大补还上火,吃多了只会让她脸上冒出许多小疙瘩,凭白影响这张姣好面容。 霍霆在长秋殿正殿等候她,他听完宫人们的回禀,当下便皱紧眉,拿起整盘荔枝端详。 随后亲手递给一旁宫女:“夫人既然不吃,何故如此浪费?这果肉你们拿去分吧,就说是我的命令。” 这样的贡品,便是霍家都无福消受,更不敢如此铺张。 素持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枉为他精心教养多年的长女。 殿内宫女皆吓得大惊失色,接连下跪:“多谢大将军好意,夫人说过,不经她亲手赏赐之物,擅动者,一律按偷窃处置。” 这些果肉,霍素持宁愿等放坏了白白拿去扔掉,也不会分给任何人。 霍霆脸色阴沉到极致:“太不像话了!她人呢?什么时候了还午睡?” 宫女紧张答道:“大将军请稍等,方才已经命人去内殿请过了,夫人想必即刻就到。” 话刚说完,正殿右侧就传来霍素持的声音:“父亲久等了。” 但见霍素持身着孔雀石绿的轻纱华锦直裾,迈着最为标致的先秦淑女步伐缓缓走来,容光焕发,恍如天人。 她示意左右退下,只余留鸢在侧侍奉,顺便免去了霍霆的行礼,亲昵问道:“父亲今日怎想着进宫来探望我?” 若非她今时今日是后妃而不是霍府女眷,霍霆早便对她动用家法。 看着她这身派头,他更是气得两眼发晕:“你还敢问?你知不知道群臣多次上书弹劾你,斥责你挥霍无度、奢靡成风!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儿放?” “今日下朝,我于宫门偶遇代国公主,连她话里话外都对你颇有微词。素持,你长点心!” 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大晋公主皆有封地食邑,可身为女子,公主的待遇始终比不上有封国的藩王。 代国公主就不一样了,她今年刚过知命之年,不但有自己的封国,且她不是凌姓,是邱姓。 她是晋武朝废后邱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们的母亲是早已去世的大***;大***是晋武的姑母,而代国公主和废后,又算得上是凌央和凌朔的表姑母。 凌央和凌朔,向来都要恭恭敬敬尊她一声姑母。 邱氏一族在晋武早年时风头无两,直到邱皇后被废,开始一蹶不振。 晋武许是出于对邱氏的安抚补偿,也是对大***的交代,便将大***的次女封为代国公主,并赏代国公主与藩王同等地位。 代国虽小,封国甚至只有楚国这种大国的四分之一,可于代国公主这样的女眷而言,已是无上的荣耀。 毕竟她在封国内能练兵秣马、调兵遣将,她是实打实手握兵权、能发号施令的人。 当年淮南王叛乱,晋武命各藩王联合剿灭,出力最大的就是她和故去的老楚王。 大晋有个不成文的标准,当世女子凡手握实权者,唯有身为一国小君的皇后才能与她相提并论,哪怕是霍晚绛的母亲刘伶有军功加身也逊色于她。 即便后来晋武有意削藩、打压藩王,令各国藩王实权与威望一落千丈,可提到几位藩王和她,何人敢在明面上不恭不敬? 更何况凌朔这一朝没有大***,原本是有的,正是卫后所出的***、凌央的亲长姐,但去岁已经在巫蛊之祸中丧命了。 皇室中人历经无数浩劫,死的死灭的灭,现在凌朔又未立皇后,放眼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子只能是她。 她出面弹劾霍素持,同别人弹劾霍素持,那可是相当不一样。 甚至会影响霍素持的未来。 面对霍霆的滔天怒火,霍素持却不慌不忙:“代国公主说两句又不能让陛下责罚我,父亲担心什么?” 霍晚绛以为,代国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快入土的老妇,早些年封国势大的时候还能敬她一二。 也许再过个十几年,她的子孙不争气,代国就从封国中除国了。 晋武削藩过后,若她还能在封国继续养尊处优,何必灰溜溜地跑回长安,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在凌朔这个新帝跟前煽风点火? 霍霆气极。 她不加以反思便罢了,竟敢正大光明呛他? 同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女郎,自己的女儿当真比不上兄嫂的独女省心。 霍霆气噎喉堵,气得嘴皮都在抖: “旁人就不说什么,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从未教过你这般穷奢极欲!诚然,是霍府把你视同拱璧养大,让你习惯了堆金叠玉。可你别忘了,你想做的是皇后,要做皇后就要顾及自己的好名声!邱后的下场还不够让你引以为鉴?” 霍素持被戳中最痛的心事,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我敢这般挥霍,难道陛下就没有半点错处了!若非他有意纵容,女儿岂能被群臣弹劾?被世人唾骂?” “父亲眼里只有霍家,只有皇后之位,只希望我不要脸面地贴上他,可有的事我想尽办法都做不到!当日若早知嫁进宫来要过着形同守寡的日子,我就不该嫁给他……您不知道,他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他只会把对您的怨气撒在我身上,他哪儿来这么多的心机啊!我在长秋殿的每一刻,都如同架在火上烤。” “我的心很空,空到只能靠这些身外之物填满自己,只能借这些东西来麻痹自己,才好受些。若我是男子,我就能像兄长那样跻身朝堂,可偏偏……偏偏要被困在长乐宫,困在一个智多近妖的怪物身边,父亲,您有没有心疼过我一刻?” 霍霆愣了,久久没有回答。 不管是霍素持还是霍晚绛,还是霍家更多的女儿们,他从来没有要考虑过她们的感受,他顶多能给予她们荣华富贵的生活。 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亲,有自己的职责,为霍家付出一切,才是她们的路。 霍素持是最聪明最听话的那个,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才多看重一些。 被她当面这般,字字玑珠地质问,霍霆心绪复杂,但也不可能直接回答她。 许久,他才放缓语气出言安慰: “都是臣的不是,夫人莫要再伤怀。臣进宫只是想告诉夫人,代国公主这次回长安,明面上是颐养天年,实则是想把代国王女送进宫中,陪伴陛下左右。” “霍夫人,你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第96章 薛世子不如去当小白脸吧 霍素持发疯归发疯,听到此消息,很快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代国王女? 她是听宫人提过几嘴,那王女是代国公主幼女,郑姓,今年才刚及笄,据传是江左第一美人。 人人都道郑氏比她还要年少,且美貌才情不在她之下,此次跟着回长安,是要进宫分一杯羹的。 霍素持却以为,这世上除了霍晚绛的美貌能压她一头,其余人都不算对手。 况且,她还没收到霍家传来的准讯,这段时日便没把这些事放在眼里。 霍霆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不能再无所事事地烂下去。 代国公主既然大张旗鼓地回长安,必做足了万全准备,郑氏一定是个不好对付的女郎,且与凌朔还有层很远的表兄妹关系。 若放任这么一个人进宫,那她的前程岂不更加岌岌可危? 霍素持擦干泪,严阵以待:“女儿方才一时失态,言行无状,还请父亲恕女儿不敬不孝之罪。” 霍霆:“夫人言重了,臣首先身为您与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您的父亲。不知夫人可还记得五日后的夏宴?” 霍素持点头:“自是没忘,陛下虽不与我亲近,可他也鲜少过问后宫琐事,各类宫宴皆是由我负责过目。” 霍霆低声道:“五日后,代国公主会带其子东乡侯和其女一齐进宫赴宴,多加留心。” 他的女儿是个聪明人,余下的话,他不必直言,该如何打探敌情,霍素持全都明白。 …… 五日后,未央宫沧池。 此次夏宴不单款待群臣、避暑解热,更是为迎接代国公主所设,故而是新帝登基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宫宴。 沧池边,凌朔与代国公主并排而行,身后有数百宫人随从。 湖风袭面,不远处更有乐府编钟靡音缭绕,自是令人心旷神怡。 代国公主虽年过五十,却不见其老态,满头长发更是不见半缕银丝。她边走,边以长辈的关怀口吻与凌朔叙旧: “记得上次见到陛下,陛下还是个六岁小童,三尺之外,只要闻到药味儿,便知是陛下这只小药罐子前来。多年过去,不知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凌朔颔首,耐心答道:“劳烦姑母记挂,朕的身体经太医院多年悉心调养,已日渐转好。”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吴冀见机上前:“公主有所不知,陛下从前每到夜里心疾发作都疼得睡不着,每日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甚至在夏季,陛下也要穿着比常人厚一倍的衣物,这样才不易伤寒。” “可您瞧,陛下今年衣着轻便了许多。” 代国公主侧眼打量,凌朔今日不过身着一件玄金色冕服,虽然还是吸热,但确实比他儿时着装单薄多了。 看来太医院确实有高人。 她停下脚步,随即,眼底滚下两行热泪,泣不成声,双膝一弯就要给凌朔行礼:“陛下,您受苦了。” 凌朔忙弯腰搀扶她:“姑母何出此言?使不得。” 代国公主哽咽道:“人人都知先帝凉薄,去年一年,长安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陛下和凌央都是两个极好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心头肉。谁曾想,一个家破人亡被贬去岭南,生死未卜;一个留在长安,要在权臣掣肘下以年少病躯撑起偌大的江山。” “先帝他太狠心了!没想到杀了一个卫后,连你母亲也不肯放过。是姑母来得太迟,在代国得到这些消息时,惨剧已经发生了。若是姑母早些回来,说不定……说不定……” 她哭得不能言语。 凌朔垂下眼,藏住眼底情绪:“姑母远在千里之外,却要为吾等小辈操心费神,能有您这份心意,朕已是感激不尽。相信阿兄若知,也会记得您一份好的。” 代国公主紧紧攥住他的手,环视四周后,她压低声量激动询问: “霍家那对父子待陛下如何?陛下放心,老身此番回长安定居,便是做足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若是有用得着姑母、用得着代国子民的地方,还请陛下不吝开口。” 凌朔轻声答她:“霍家?姑母放心,霍家虽一手遮天,可霍霆其人绝非奸佞,朕推行的每条新政,全有他一份功劳。他好歹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且有其父兄之名珠玉在前,他再蠢,也犯不着拿霍家满门名誉去赌。” 代国公主:“那他女儿呢?陛下可有立后的打算?” 凌朔回答得十分果决:“正因他霍家独大,朕才绝不可能立她为皇后。朕虽年少,但许多事,一样看得明白。” 代国公主拍着他的手:“那便好,那便好……他现在的权势,还不足以大到能逼着陛下立他女儿为后的份。可霍家与诸多大臣建立了姻亲关系,也许再过三年五载,待他们联盟稳固,就由不得陛下不立霍女了。” “且霍女无状,无法担皇后之责。娶妻娶贤,立后也当立贤德淑良,当务之急,陛下该考虑立择良后,以抗衡霍氏了。” “你可还记得,你的表妹——” 话说到一半,忽有宫人前来大声传报道:“启禀陛下,启禀公主,大事不好了,王女方才不慎落入水中!” 代国公主险些晕厥:“你可看清了?” 宫人:“看清了,王女已经获救,现在尚在昏迷之中。” 她一个踉跄,凌朔扶稳了她:“姑母别担心,朕随您一同去看看。” …… 沧池另一边。 留鸢在霍素持耳畔一阵低语,她险些气得摔落手中琉璃盏。 “真是没想到。”霍素持咬牙切齿,“姜还是老的辣,老东西估计提前听到了风声,竟使出一招将计就计。我们的人还没动手,她女儿就敢往湖里跳。” 郑氏今日没有淹死,往后就难下死手了。 留鸢担心道:“夫人,陛下已经封郑氏为美人,入住钩弋殿。钩弋殿可是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可该如何是好?” 霍素持:“今日不能再搞出乱子了,否则迟早查到本宫头上,幸好方才是薛逸值守,若是兄长值守事情就麻烦了。既然她敢进宫,就要敢和本宫斗,今日杀她不成,来日还多的是时间。” “罢了,本宫去和父亲母亲说会儿话,至于兄长那边,让他换岗后盯紧些,别再出差错。” …… 未央宫沧池共引三处活水汇聚而成,其中一处引入渭水,水渠仿制黄河形状修建,这段水渠穿过御花园,名为九曲东流。 薛逸正站在九曲东流等候霍腾与他交接换岗。 方才代国王女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出事,他这个新任命的羽林军中郎将难辞其咎。 好在凌朔耳清目明,并未下令责罚他。 可他挨了同入宫参宴的长搏侯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长搏侯甚至险些当众人面揪他耳朵了。 薛逸唉声叹气,他不要面子的吗?父亲也太不留情面了。 九曲某个弯道上传来霍腾等人的嘲笑声:“哟,咱们世子爷在这里躲太阳呢?” 霍腾的心腹更是直言:“要我说,薛世子这细皮嫩肉的哪儿能担任此等重任?乖乖卸任当小白脸去吧。” 第97章 胯下之耻 霍腾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出现在薛逸眼前。 二人相看两相厌,但谁也没敢先动手。 面对如此多的讥讽,薛逸只是有些嫌恶地别开脸。 霍腾甚至好奇,莫非这混世魔王当上中郎将后,还能日渐稳重不成?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听到方才那番嘲笑,早就挥拳过来了。 自从二人在赵王府结下梁子,每见面时,都恨不得对方消失。 尤其薛逸竟被天子赐了个如此重要的官职,二人都掌管宫中禁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霍腾更看不惯他。 今日宫宴非同小可,薛逸再蠢也知道霍腾的心腹在刻意挑事。 他才不上霍腾的当,哪怕今天霍腾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也当是狗在叫。 双方换岗禁军数目清点完毕,薛逸用力朝霍腾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就要走开。 霍腾故意伸腿想绊薛逸一脚,哪料他早将霍腾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趁霍腾伸脚时,他铆足力气朝其脚尖踩去。 “嘶——”霍腾疼得跳脚,脸色都涨成猪肝红,“黄毛小儿!竟敢阴我!” 他的部下顺势指责薛逸:“薛世子,我们大人与你同为朝廷命官,你竟敢当众辱他?” 薛逸一个跃身跳上假山,面对一众人大喇喇坐下:“哦?宫道宽阔,还以为是哪条不长眼的狗跑到本少和霍大人中间挡路,没想到这一踩,却踩到了你们家大人的脚。” 霍腾强忍痛楚,拦住了要上前反击的部下,他强颜欢笑,抬眼看向高高在上的薛逸: “世子这般不讲情面,本官还打算趁方才交接时将妹妹的下落转告于你,既然你不买账,那便作罢。” 妹妹?阿绛—— 难道霍家的人,先他一步在岭南找到了阿绛的下落! 薛逸瞬间清醒,忙跳下假山,站定在霍腾面前:“霍大人既然有话要说,不妨说个清楚。方才是在下失礼,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虽是道歉,可他的语气和挺直的腰板可看不出半分诚意。 霍腾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打听阿绛的下落,弟兄们,咱们走。” 薛逸难掩焦灼,一把拉住他:“大人所说若句句属实,薛某愿受任何惩罚,只要能让大人消气。” 霍腾不禁在心中咂舌:这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居然也有低头示弱的一天,可见他是真心喜欢阿绛。 他对薛逸低语:“若想知道,薛世子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再叫我三声爷爷。” 薛逸目眦欲裂,火冒三丈:“你!姓霍的,你别太得寸进尺。” 霍腾:“否则免谈。” 那能怎么办呢? 他最在意、最关心的女郎生死未卜,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他试过所有的办法在梧州找她,可是都不见她任何痕迹。 霍腾知道他的软肋,更知道如何拿这软肋羞辱他,让他受胯下之耻。 罢了,只要能打听到阿绛的下落,他就算死又有何惜。 见薛逸当真有下跪的架势,与他交好的一名副将李随立刻出言相劝:“世子不可!羽林军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怎能——” 薛逸无奈一笑,故作轻松:“无妨,此事只要不被家父得知,余下的我都不在乎。” 他闭上双眼,直直对着霍腾跪下。 霍腾刚要抬腿,九曲东流南边,便传来长搏侯的痛斥声:“薛逸!你在做什么!” 听到父亲苍老的声音,薛逸吓得弹起身,他拍了拍膝上的灰,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父亲怎么来了?” 霍腾见状,立即倨傲地挺正身子,率领一众部下漫步离开。 按理说他在朝官阶比不上长搏侯,该向长搏侯行礼问好才能走,可卫家尤其是卫骁一死,满朝武将无一人是他瞧得起的,自然不必遵守礼法。 薛逸以为这回又要被父亲痛打一顿,不料长搏侯望着霍腾离开的背影,只莫可奈何摇头叹息: “罢了……罢了,你怎么在这里耽搁这么久?还不快找个偏殿更换常服,代国公主点名了要再见一见你。” “以后这种事别做第二遍,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祖宗和一国天子,谁都不许跪。” 霍家,霍腾,太轻狂了! 父亲别扭的关心让薛逸不由得红了眼,他吸了吸鼻子,头一回乖巧答长搏侯的话:“儿知晓,多谢父亲教诲。” …… 应付完代国公主,薛逸无事可做,只能在沧池西侧最人迹罕至的水道闲逛。 这代国公主共生三女二子,二女更是前年做了寡妇,她居然想让自己娶了! 还好他灵机一动,当众说自己有隐疾,才打消了代国公主的念头。 薛逸百无聊赖,便捡了把石子存在手心,坐在回廊栏杆上,玩起了打水漂。 他向来不喜这类宴席,宴席上的郎君不是怕他就是自持清高看不起他,不爱同他来往;宴席上的女郎更甚,虽明着打量他这张艳丽的脸,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一下。 可只要他一呼吸,她们都能吓得花容失色,担心他脑筋打结要上门说亲。 想来想去,天底下就没有人能比他的阿绛好。 可是,阿绛不喜欢他。 你最喜欢的人,却偏偏要喜欢别人;偏她喜欢的那个人,还不喜欢她,你只能干看着替她心痛,还能有什么办法? 薛逸又摇了摇头。 不对,武安侯夫妇的灵位还供奉在通天观,如今只有他能替霍晚绛去祭拜她的父母,给二老长明灯中添灯油。 前些日子,就是他亲手替刘伶添了灯油,一如去年他们重逢时。 阿绛,你过得还好么? 禹璃夫人派出的刺客,应当是没能要了她和凌央的命的。 否则这么多人都去梧州调查了,哪怕按晋武密令掘地三尺,也没有把他们两个找出来。 所以阿绛肯定还活着,只是在某个更远、更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只要她能活着,一切都好啊。 脚下的水面上,忽然出现了霍晚绛的脸。 她穿了件红衣,明艳动人的少女好似站在他身侧,对着水里他们二人的身影,莞尔一笑。 薛逸手里不慎落下几颗小石子,在水面荡出一圈接一圈的小涟漪,很快,霍晚绛的脸随着涟漪消失了。 原来他已经想她想到出现幻觉。 薛逸气得不行,这该死的石子儿,怎么这种时候把他给叫醒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整把石子都扔出手,噼里啪啦,无数石子在水面上不断跳跃,凭借他高超的打水漂手法,这些石子越跳越远,竟是要跳上对面的回廊。 好巧不巧,霍霆父女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对面。 “霍夫人当心。” 面对突然袭来的石子,霍霆下意识挡住女儿,自己身前却迎面撞上好几颗,湿漉漉的带着水,打湿了他今日华服。 怎么才和霍腾那个瘟神见过,转头又遇上他老爹和妹妹? 薛逸吓得连忙逃窜,三五下离开了回廊,朝宴席方向大步跑去。 霍素持气得欲要追上他:“这个薛逸,闯了祸不赔礼道歉就算了,就这么走了几个意思?” 霍霆拦住她,发自内心地发笑道: “罢了,一个泼猴小辈,随他去吧,他离开了这里倒算好事。霍夫人,是该改改你的急性子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压声询问:“你这般急切动手杀郑氏?不怕暴露于人前?” 第98章 今时今日,他绝不会放开晚绛 霍素持气头过了,这才答话:“女儿喜欢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以免日后生患,更奈她不何。” “她与我同为后妃又能如何?今日不死,来日敢与我争皇后之位、太后之位,也迟早死于我手中,我保证她死得更难看。” 霍霆叹息:“你太稚嫩了些,手段难免张扬,反被她利用。依为父看,她才貌都不如你,现在位分更不如你,陛下往后喜不喜欢她都难说。” “既然想做这个皇后,那便以皇后之德行来约束自己。后宫争斗虽是常事,但你切记,在地位尚未稳固前,不要暴露自己的野心。你的底气,不但来源于位分,来源于陛下的宠爱,更是来源于一个平安降生的子嗣。” 霍素持若有所思:“女儿明白,父亲放心,她进宫后必然难下死手,女儿便从别的地方多加打压,我看她能撑到几时。” 郑氏与霍家大多高挑明丽的女儿不同,她生得娇小可怜,一双欲拒还羞楚楚含情眼,清新出尘宛如月下幽兰,说话还带着股江左女子的矫揉造作,并不符合大晋当今对女子的审美。 霍素持不信凌朔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软弱废物。 …… 入夜,宫宴终散场,霍霆登上回霍府的马车。 霍腾骑马陪伴在侧,这是父子二人以往的习惯,霍霆坐在车内,他骑马在车外保驾护航。 “进来,为父有话问你。” 霍霆的声音冷不丁从车内响起。 霍腾很是好奇,今夜父亲卫后偏偏要他进马车里坐,定是有话要问。 等他坐进马车,原本闭目养神的霍霆忽然睁开双眼,即使车内黑灯瞎火,霍腾也能感受到一道炯炯目光。 “我问你,今日为何要折辱长搏侯世子?” 看来这事居然被人告发给父亲了。 霍腾没打算狡辩,坦率承认:“父亲,是他辱我在前,甚至对我行踞坐之姿。” “混账!” 摸着黑,霍霆的巴掌还是稳稳当当甩到了霍腾脸上: “为父还能不知晓前因后果?一口一个小白脸地骂他,还想让他受你胯下之耻,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连同霍素持这个女儿,皆是他的正妻所出。哪怕是经过他多年精心教养,也是两块不成器的顽玉,只是外人看不出罢了。 从前他年少,未听父兄劝阻,执意与府上女奴私通。 结果女奴珠胎暗结,父兄都无法狠心将她赶出霍府,这才叫他娶回房,这一胎便是霍腾。而后又隔八年,得了霍素持。 霍家男丁单薄,兄长早逝,只有晚绛这一个女儿;他虽又纳好几房妾室,可清一色都生了女儿。 霍霆实在无法,才倾尽大半个霍家的财力砸在独子身上;奈何他继承了其母的诸多恶性和浅显的目光,无论怎么纠正也无济于事。 可叹,可悲,他霍腾的后人,整个霍氏的未来家主,居然是这般平庸、只知空谈却又目下无尘的货色。 霍腾捂住脸,无比委屈:“父亲,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他失职在先,居然出了这么大一桩事,骂他两句都是轻的。” 霍霆冷笑:“哼,没有你平日示意,那群溜须拍马的蠢蠹会对他出言不逊?何况陛下和代国公主都没罚他,你一个做臣子的竟敢仗势欺人。” 霍腾争辩道:“他一个不成器的纨绔,我霍家骂了便是骂了,难道您不是一向看不惯朝堂这群废物?” 霍霆:“竖子!焉知薛逸非璞玉邪?他的身法武力可都在你之上。你以为他凭什么能与你一齐掌管羽林军?他可是继你伯父后,第二个年纪轻轻就担任中郎将一职的世家子,难道光凭他那张脸,他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吗?” 霍腾:“自然不是,陛下有意扶持武将与我们霍家分庭抗礼,长搏侯府和姬家皆是为他所用之人,儿再蠢也看得明白陛下的心思。” “可父亲又担心什么?长搏侯府男丁虽比霍家兴盛,姬家乃武王后人、先秦旧贵,底蕴更是丰厚,可武将晋升、立足光靠陛下提拔、靠家世显赫可不能服众。其一,眼下大晋与匈奴处休状态,最少有十年,他们得不到任何揽战功的机会。” “其二,待妹妹们陆续长大出嫁,与朝中文官权臣联姻,我霍家联盟只会愈发坚固。到时候就算我们不动手,别的权臣也决不会放任薛家姬家做大。他们两家都难成气候,父亲何必忧虑。” 霍腾所言只能代表一件事,他思考了,但是不多。 人算不如天算,当初的邱氏和霍家都没算到卫家会横空出世,就像先帝也没算到太子央会谋反失败;现在轻看了薛家姬家,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凌朔想要的臣子,绝不会是出自霍家之人。 他老了,已经没有多少心力再给霍家铺路了。 霍腾气得险些头风发作,他无力且无奈道:“腾儿,你和你妹妹要走的路,还很长。” …… 霍府。 霍霆临睡前,霍家隐卫忽然有急报传来,他只能起身穿衣,夜赴书房。 “她现在过得可算富足?” 听完隐卫回报,霍霆不禁老泪纵横。 暗中派人寻找霍晚绛的踪迹花费了不少人力,如今终于找到了下落。 只差一点,兄长的独苗就要离开人世,待到死后,他将无颜面见父兄。 这些年他一心忙于前朝夺权,从不过问后宅的事,每每后宅女眷发生争执找到他,他也只是和稀泥糊弄过去。 对父兄,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想与父兄齐平,不辱霍之一姓,又想创建比他们还大的功业,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对霍晚绛,他的感情亦是复杂,从前不想让她当太子妃,可也舍不得她嫁不成心上人。 终归是不忍对她太差,结果一来二去,竟叫她落得如今这个惨况。 隐卫答道:“大娘子现在的生活十分清贫,不过好在凌郎君疼爱她,日子虽拮据,但胜在安稳。” 霍霆提笔就开始在绢帛上写亲笔信,他边写边交代: “此事不得走漏任何风声,尤其不得让霍夫人和郎君知晓,否则晚绛危矣。叫管事带着我的亲笔信,亲自去岭南找她,金银钱财务必管带够。” “若她选择回长安,我自会想办法替她金蝉脱壳,再给她一门好亲事,不是薛逸便是姬无伤。至于凌郎君,此事也万万别惊扰了他,你方才说他二人感情和睦,今时今日,他绝不会放晚绛离开了。” 第99章 阿绛怎么越长越矮了啊 泰和元年九月,大晋多地陆续入秋,唯有岭南与盛夏无异,好在秋雨频繁,能挫挫秋老虎的锐气。 霍晚绛在小酒坊一边帮阿丽记账,一边望着门外成荫的绿林发呆,她默默思念起了北方的秋。 岭南似乎只有冬夏两季,便觉时光流逝得好慢,窗外日日都是一成不变的光景。可长安就不同,四季分明,金秋九月四字的精髓,全在一个金字上。 这个时候,秦岭北麓渐渐染上了多姿多彩的色泽,很是绚烂。是皇室秋猎的绝佳时机,也是无数男子可以于天子眼前大展身手的机遇。 一想到长安,她很难不想到温峤和薛逸,一载光景匆匆流逝,不知故人可安好;也会想到霍家,想到霍府的妹妹们,也许她们已经陆续被叔父许了婚配。 不过这些事她也只能偷偷想,若是让凌央知道她在意的人里还有那两位,他肯定会吃醋的。 “女郎,你今日记账怎这般不专心,我方才都念三遍啦。” 阿丽打断了霍晚绛的思绪。 霍晚绛报以歉疚的莞尔一笑,对她比道:【对不起,方才想事情想出神了,劳烦姑娘再念一遍。】 自从阿丽酿制的荔枝酒大获成功,运到大晋各地后更不缺销路,云颂大手一挥,在青莲镇小酒坊投了更多的钱,让她们两个人全权操办。 阿丽不认得几个字,更不会写,那些晦涩深奥的医书便看不明白,故而她只能做秦老怪的外门弟子。 可她记性却极好,脑袋也转得快,何年何月何日的支出、盈利,酒坊里的酒分别是何时酿制、是何处商贾所定,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不用霍晚绛操心去记,她只需如实写在简牍上,等待云颂最终的过目就好。 现在常用书写工具不是木牍便是竹简,很快就能写满好几大卷,霍晚绛边写边用力蹙紧了蛾眉。 木牍竹简沉重,太不方便了,每回带去客栈给云颂过目,都要她和阿丽合力搬运。 听凌央也说过好几次,他教善堂的孩子们练字时,也是拿着树枝蹲在地上写。 若是她能做出纸,不仅能方便自己,更能方便在善堂讲学的凌央和孩子们。 造纸的工艺她从前略有耳闻,原料无非是树皮。 可大多树木离了皮容易枯竭,且做出的纸张韧性也不够,比丝帛还脆;若是上好的白纸,只有王公贵族才鲜少用得起,因此才没在大晋广为流通。 若她换一种原料去做呢? 霍晚绛想到了凌央和卫骁上次打猎回家时,无意间带回的一种红色果实。 那果实果肉虽少,滋味却也清甜,不过这种不起眼的野果在岭南无法与荔枝媲美,自然不为人珍视。 她一时好奇,把果子拿到酒坊给阿丽和帮工的妇人们看过。 她们告诉她,这种果树名叫构树,岭南遍地都是。 势头猛的构树长成甚至会破坏房屋,百姓们不胜其烦,只能砍来当柴烧;可砍又砍不尽,灭也灭不绝,只能任由其野蛮生长。 构树只盛长于南方,其叶有一掌宽,叶质粗糙,折其枝可见粘稠的白浆流出;木质虽脆弱,不适于做器具使用,可树皮坚韧易剥,韧度在各类树皮中都是一骑绝尘。 霍晚绛忽然心生一计,若是她用构树皮改良造纸的工艺,做出来的纸会如何呢? 记录完今日账目,阿丽和她关门回家。 刚迈出酒坊大门,凌央已经持伞在门外等候多时。 阿丽识趣地松开她,小跑着溜回了善堂,剩下她和凌央对视一笑。 凌央上前与她十指相扣:“阮娘今日要烧熊掌,咱们快些回家,一饱口福。” 他手里的伞毫不犹豫倾向霍晚绛,为她挡住所有日光。 霍晚绛双眼瞪得滚圆,熊掌? 就是楚成王临死前都念念不忘的那道菜?他们居然能吃着。 凌央弯下腰,在她耳侧小声道:“前些日子山中不是闹熊患么?那畜生吃了好几个农户了,小舅舅看不过,提着把长枪便去猎熊。” 后面的结果不用他说霍晚绛也知道了,卫骁自然是狩猎成功,不然他们怎么能有机会吃到熊掌。 卫骁到底还有多少能耐啊。 语毕,等他重新站直身,长发发尾从她面上轻轻拂过过,霍晚绛一晃间才发现,凌央当真又长了个头,似乎又高出她许多。 她甚至怀疑凌央今日穿了双新木屐,鞋跟要高些,故而显得他高了几寸。 霍晚绛边走边偷偷低头打量,却见他穿的还是那双旧木屐。 看来他不但变壮了,还长高了。 凌央没有骗人,他确实可以再长,那自己是不是也长高了? 青莲镇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二人就到家门前。 霍晚绛甩开他,跑去捡了块石头塞进他手里,自己乖乖站在门框边。 她比道:【你对着我的头顶,在框边刻道痕迹。】 凌央心领意会,原来小女郎是想知道她有没有长个头。 见门框上早有一道刻痕,想必是她之前所刻,凌央心生一计,趁机紧贴着她,嘴里念念有词:“你站好别动,我怕刻得不准。” 霍晚绛跟条木头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凌央出手就故意在原先那道刻痕下面一偏,又刻一道。 “好了。”凌央坏笑着扶住她的双肩,“我们家阿绛怎么不长个子,反倒矮了些?” 霍晚绛眼眶都快瞪裂了,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怎么可能呢?她分明好好吃饭了。 她慌乱转头,那道崭新的刻痕,明晃晃出现在老刻痕之下。 她当真变矮了,霍晚绛哭丧着小脸,什么好心情都没了,眼角甚至迸出几颗豆大的泪。 凌央忙抱住她安慰道:“别哭,我不会嫌弃你的。” 霍晚绛循声抬脸,再看凌央藏不住事的神色,那微微上抬的嘴角,她很快就明白是他在开玩笑。 好啊,凌央现在居然拿这种事取笑她。 霍晚绛抹开泪,娇嗔着哼哼了两下,抬脚便要往他身上轻踹。 不想凌央眼疾手快,趁她抬腿时,一把抓住她细细的大腿,让她一只脚悬空而立,反倒要攀稳了他才不失衡。 这一抓,凌央不禁凝眉,她太瘦了,他若是再练练功,说不定到弱冠时胳膊都能比她大腿粗。 偷袭不成,霍晚绛只能悻悻地握紧拳头,用了些力道朝凌央胸前锤去。 他明知道自己最怕痒,还敢在白日就在家门前搂着她的大腿,这成何体统? 凌央没有躲开,她这点力道打身上就跟挠痒一样。他得寸进尺,索性一把把她扛在肩头,扛麻袋似的,一脚踢开门:“趴好别动,摔伤了我可没办法。” 第100章 霍家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院内还有两个长辈。 阮娘在用火烧熊掌,卫骁也在水井旁处理带回来的黑熊皮。 凌央就这么堂而皇之把她扛进院子,霍晚绛羞都要羞死了,乖乖趴在他肩上,摊开双手紧捂着自己的脸。 他把她抱得很稳,如履平地。 自从两人同住在一起,除却圆房以外,这些亲密无间的调情事都做过了,阮娘早已看惯。 倒是卫骁,少见凌央在他跟前这般幼稚的一面。他只是掀眼皮扫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当没看见似地继续处理熊皮。 阮娘呆愣片刻,见两个小年轻没有关好院门,她放下熊掌关门回来,霍晚绛已被凌央轻放在檐下的坐榻上。 她由衷夸赞凌央:“难以想象,去年这个时候郎君还病弱得不像话,今年就健壮了这么多。” 凌央顿住脚,拍了拍身上的灰,这才与霍晚绛同坐:“阮娘谬赞,若无你们和舅舅对我的诸多督促,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康复至此。” 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放弃了生的希望,差一点他就万念俱灰看不见晨光熹微,选择与世长绝。 是院子里每个亲人,尤其是霍晚绛,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霍晚绛没有乖乖坐着,他刚落座,她又小跑到阮娘面前,给阮娘比划了好一番。 他看着她的小动作会心一笑,原来是去给阮娘告方才的状去了。 …… 几人享受了一顿熊掌珍馐作为晚膳,很是惬意。 用完晚膳,霍晚绛想起今日的念头,果断将心中想法比给了凌央。 凌央闻言,不禁大喜:“阿绛这个法子,怎么从来就没人想到过呢?明日我和舅舅便一起进山给你剥构树皮。” “只是造纸辛苦,少说也得一载光阴,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霍晚绛眨了眨眼,比道:【我也想一起去,酒坊明天没事干,我想出去走动一番。】 凌央摇头:“不行,你就算了,万一山中又有凶兽怎么办?且蚊虫也多,被咬了有的你难受的。” 才被卫骁打死了一头熊,谁能知道山中有没有落下一头虎。 正在霍晚绛丧气之际,卫骁饮完一盏茶,不紧不慢道:“无需担心,构树生长之地并不深远,农田边上都有大片构树林,我们去那里取便是。” 看着霍晚绛亮晶晶的一对眸子,凌央虽有不忍,但一番挣扎过后,还是点头同意了:“那好,明日你穿严实些,跟我和舅舅一起去吧。” 次日一早,霍晚绛整装待发,因害怕蚊虫,就差没把头也拿布包起来。 可没等几人走出院门,便有人来访。 凌央放下背篓上前开门,来人竟是云颂。 云颂手里还提着两坛美酒,斜斜依靠在门边:“刘郎君,明日我便要动身回苍梧,今日你我二人一醉方休如何?” 这段时间,他在珠场忙得不可开交,原本的主薄被老爷子叫回了苍梧,幸亏凌央去珠场毛遂自荐求他给一份职称,他才轻松了许多。 而凌央负责收录的账目和大小事宜不仅字迹优美,且一目了然,传回苍梧,云颂得了老爷子很大赏识。 凌央很快明白过来:“宫中不再需求鲛人泪了?” 云颂点头:“嗯,陛下新纳了位郑美人,郑氏隆获盛宠,风头比霍夫人更甚。她与霍夫人不同,极力赞成在宫中开支节源,陛下听取了她的意见,便下令咱们云家不必再在南海寻珠了。这段日子,珠场虽未寻到鲛人泪,但收获亦不少。这当中有刘郎君一份协力,颂自当感激不尽,故特地上门拜访。” 郑这一姓氏听着耳熟,凌央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但朝廷不再为霍素持劳民伤财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段日子,凌央购买纱帐、为家中添置各种物件,都少不了云颂的赏钱助力。 如今这个目光精明却行得磊落的少东家就要离开青莲镇,凌央确实想为他饯行。 他忙领云颂进院。 云颂一眼就看见了紧绷着脸、站在一侧默不作声的卫骁,虽知他绝非常人,但也好奇问道:“这位是?” 凌央:“他是我阿兄。” 云颂恭敬行礼:“原来是刘郎君的兄长,苍梧云颂,见过刘兄。” 卫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问凌央:“你不去取树皮了?” 凌央有些为难:“贵客上门,我确实走不开,不急于这一时吧?不若明日咱们再取?” 看来今日是去不成了,霍晚绛是失落,但云颂无论是待凌央还是待她都不薄,确实不好把人扔下。 可她和云颂又不熟,加之珠场那桩事,她给云颂惹了个不小的麻烦,实在是无颜见他,更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卫骁忽然背起背篓:“无妨,你尽管招待云郎君,我去。” 他刚要迈开腿离开,霍晚绛亦背着背篓跟了上去。 凌央愣住:“阿绛,你也要去么?” 霍晚绛只能小心给他比着手语:【我和云郎君不熟,我怕生。】 原来是这样。 凌央会意浅笑,她昨晚就为此事期待了许久,一直在床上滚到半夜才睡着,今日扫兴,实在不妥。 不过留她在家,想必她也尴尬。 “好,那你和兄长一同去吧,早些回。”凌央交代道。 云颂满眼好奇:“不知刘郎君家中取树皮是做何用?” 凌央:“造纸。” 云颂激动得险些站立:“当真?没想到郎君竟有这般本事。” 凌央摇头解释:“不是我,也不是兄长,是我夫人想造,我就是个打下手的。” 云颂大步迈到霍晚绛身前:“夫人对造纸术懂多少?” 霍晚绛想了想,一通比划后,凌央替她转述,云颂更是欣喜: “若是夫人能以最少的成本成功造纸,可愿与我做一桩生意?有云家助力,我敢保证,三年内,你们必定在岭南商界有名有姓。” 云颂这是又嗅到了商机。 霍晚绛一开始真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想做几张纸出来方便她和凌央。若想做大,少不得人手帮忙,可他们缺乏本金,雇不起人手。 现在云颂主动提出,送上门的生意,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 等霍晚绛和卫骁一起取完构树皮,沿原路返回镇子上时,已到黄昏日暮。 她和卫骁都分别背了满满两大背篓,这些重量于她而言,略显沉重。 她走在前,卫骁跟在后,走着走着,她却能感觉到后背的分量越来越轻。 扭头去看时,卫骁正从她的背篓上抓了大把树皮扔到他自己篓中。 “无碍,好好看路走便是。” 没等她用眼神询问,卫骁已经泰然回答。 二人回到青莲镇南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镇上的灯却没亮几盏,只有门后一盏幽幽的灯笼摇曳在风中。 卫骁担心她看不清路,掏出火折子点燃火把,继续前进。 她和卫骁越走离那盏灯笼越近,直到完全靠近时,看见手持灯笼的老者相貌,她大吃一惊。 竟是霍府管事霍沅。 第101章 回到霍家,还是留下 霍沅见到霍晚绛时并不显露多少意外,可当他看借着光,看清霍晚绛身后随行之人时,面上血色顿失,惊恐地睁大了眼连连后退:“这、这是——” 卫骁不是死在金城了?那眼前这个人是人是鬼,又怎会跟大娘子在一块? 可卫骁却没认出他,毕竟一个别府管事他记不住。 但眼前人形迹可疑,显然是有备而来。 霍晚绛只觉一道刺眼寒光自她眼前一闪而过,伴随匕首出鞘的声音,晃得她闭上双眼。 身侧一空,冷风刮过,再睁眼时,卫骁已经站到霍沅身后,拿出匕首直直抵在他的下巴,几缕花白胡须飘落在地。 卫骁冷戾得可怕:“你是谁?来这里有何目的?说!” 霍沅浑身发抖,说话也含含糊糊:“我……我是、是受了大将军的命令,来找大娘子的……” 卫骁微微拧眉:“大将军……你是霍家人?” 看这老者的年岁与衣着,在霍家必有一席之地,从前未必没有见过自己。 匕首在卫骁手中迅速转了一圈,薄刃已经在霍沅身上划出道红痕,卫骁对霍晚绛道:“这人,留他不得了。” 霍沅急得大喊:“大娘子救我!” 霍晚绛忙上前拉住卫骁的手猛一阵摇头。 卫骁这才渐渐松开霍沅,但仍保留了一丝警惕,顺手把霍晚绛拉到自己身后,完完全全挡住她:“你们霍家来青莲镇,就是为找她?” 霍沅点头,从怀中掏出霍霆的亲笔信:“大将军有话想对大娘子说,此处不宜久留,大娘子行得方便,不若进马车慢慢看。” 卫骁替霍晚绛夺过信封,侧身低头问她:“你要看么?不看的话我们回家。” 好端端的,叔父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派霍沅亲自来岭南,又带来他的亲笔信呢? 莫非是长安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霍晚绛一直对霍霆怀有敬意,霍霆能派人递过来的消息,她不敢不看。 她点了点头,卫骁才把信递给她,旋即对霍沅面无表情道:“带路。” 霍家马车内。 为防止万一,卫骁亦跟着坐进马车。 他人高马大,肩宽腿长,一坐下,本算宽敞的马车内顿时显得略为拥挤。 车内有一方小小案几,另置烛台一盏,霍晚绛与卫骁并坐在霍沅对面,对着烛光,她小心打开信封查看起来。 霍沅本欲开口告诉她,这封信最好别让外人看见半个字。 可刚想说出口的话,全被卫骁若有似无的扫视威慑,生生逼回了喉间。 烛光不明,霍晚绛看得有些吃力,她揉了揉眼,眼前忽又明亮几番。 原来是卫骁,他亲手捧着烛台到她身前,叫她能看清些。 霍晚绛本打算逐字逐句认真看,可越看,这信上的内容就越不妥…… 她知道卫骁视力极佳,习武之人百步穿杨都是常事,就是不知道他的余光有没有看到信上内容。 起先是叔父对她的无尽愧疚和担忧,字里行间,无不是这些年对她的亏欠和忏悔,及当初为何要让她嫁给凌央的苦衷;可后面的,他居然敢直问自己,愿不愿与凌央和离,只要她肯重返长安,霍家绝对会再给她安排一桩人人艳羡的婚事。 霍晚绛越读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目十行,慌乱把信折好收起。 却不料卫骁早就将信上内容一览无余。 霍沅擦了擦额上冷汗:“大娘子,大将军信上所言,你都看完了?” 霍晚绛点头。 霍沅从马车角落里拿出一个外表平平无奇,分量却不轻的木匣:“这些都是大将军的心意,还请大娘子收下。” 里头装着的钱财,足够普通人一辈子荣华富贵了。 不料霍晚绛却摆了摆手,执意不要,霍沅汗如雨下,二人推脱几番,他都没能把匣子送出。 还是卫骁冷哼一声:“她既然不要,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霍沅心中叫苦不迭,这哪里是霍晚绛要不要的问题,这就是大将军的任务,无论如何,钱财都要送到她手中。 可大娘子是个有风骨气节的女郎,卫骁的杀气亦没有同他玩笑。 霍沅只好又小心询问:“那大将军所说之事,大娘子可愿考虑?若是应了,我们这几日都在青莲镇暂住,随时来找我们便是。” 那封信上,霍霆可是毫不委婉地告诉她,若不愿和凌央共患难,可直接跟着霍沅返回长安。 但霍沅不敢当面这么问,卫骁身为凌央的亲舅舅,直接当他面说出来,损了他外甥男人的面子,恐会引得他大怒。 马车内寂静了许久。 霍晚绛盯着信封外壳,陷入沉思。 阮娘不在,没人可以看得懂她的手语,自然不方便把话说全,倒不如亲手写封信,让霍沅带回给叔父。 她形象地比划了几下,霍沅还没看懂,卫骁就替她冷冷开口:“车上可有纸笔?给她找来。” 她有些意外地侧目,却见他,依旧是无悲无喜的神姿。 马车里没有纸,只有绢帛,这是提前备好了的。霍沅又拿出笔墨,一一摆放在案几上:“大娘子请,这信老奴定会安然无恙带回给大将军。” 霍晚绛抓起笔便在绢帛上奋笔疾书。 她写回给叔父的信,不介意卫骁看到了,他爱看就看吧,总之她行得坦荡。 信上除却给叔父问好,余下所说不过是告诉叔父,长安她不回去了,她要在岭南和凌央做一世平凡夫妻,让叔父就当她是死了一般,往后亦不必再找。 至于送来的那些金银,她无功不受禄,绝不会要。 …… 夜色幽冥,回家路上已经不见行人了。 这般场景虽令人发怵,尤其上回被珠场监工跟踪过后,可卫骁的脚步紧随身后,霍晚绛便不再畏惧。 可快到家门时,身后的脚步便顿住了。 霍晚绛狐疑转身,只见卫骁放下背篓:“你们霍家管事想必方才已经认出我了,他的命,连同那些随从的命,一个都不能留。” 她的亲笔信件能不能送去长安都不要紧了,可他还活着的消息若传回去,则危矣。 霍晚绛拼命摇头制止,拦下了卫骁。 她急得直跺脚,不知该如何与卫骁解释。 霍沅是霍家一个远方表亲,按辈分她还得尊称他一声伯父,更是霍府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老人。 不忍杀霍沅,一是她确实心慈手软;二是杀了他,没人回去给叔父交差,反倒会引起叔父的怀疑,派来更多人手。 况且,卫骁已经“死了”,连同他卫之一姓的号召力。 死掉的不过是一个名号,是一个真正有兵权在手的戍边大将;而今的“卫骁”不过是个人间游侠,没有任何能威胁到朝廷的力量,所以也无关紧要了。 卫骁只能看到她一双含泪哀求的美眸,像边塞的小羊羔一样。 他知道她并非无知蠢妇,不杀霍沅,也许有她一份道理。 罢了,一个管事而已,且那管事方才还很识趣,想必霍霆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毕竟霍霆现在的重心已经变了。 就依她这一回。 第102章 是我凌文玉一人的女郎 凌央和旺财已经站在门前等候多时,一人一狗,显得他高挑的身影更无比寂寥,他甚至和旺财同步连打了多个哈欠,昏昏欲睡。 见卫骁和霍晚绛归来,他眼睛睁得滚圆,甚至激动地小跑迎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天黑后我在镇子上找了你们三遍,又怕若我不在家,你们回来没见着我,又要跑出去找我。一来二去,我只好站在门口等你们。” 说罢,他贴心地取下霍晚绛后背的背篓,自己背上。 方才的事实在不方便与他说,否则他会不安的吧? 霍晚绛只能寄希望于卫骁,她眼神闪躲,眼睫胡乱对卫骁扑了几下,卫骁才笑吟吟道:“我们越采越远,回来时不忍打扰阮娘,就找了个摊位随意对付了几口,这才回来晚了。” 凌央浑身都放松了:“那就好,还以为你们遇到意外,把我担心坏了。” …… 霍晚绛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今日的疲倦和灰尘,早早回房躺下。 叔父那封信,说没有半分触动是假的,但也仅仅是触动了,无法动摇她现在想法。 长安再好,那也是帝王将相、公卿大夫的长安,却不是她的长安。 凌央还未回屋,想必是在和卫骁夜话吧。 她没有多想,毕竟方才卫骁就已经替她隐瞒此事,凌央没有看出端倪,更不会追问。 可院内西南角新搭建的茅草凉亭里,卫骁和凌央面对面坐下,凌央把一盘复热得烫手的馍、粟米菜粥及蒸鱼一条、炭烤彘肉一盘推到卫骁面前:“累了一日,小舅舅饿了吧?” 卫骁微讶:“你怎么识破的?” 他没跟凌央客气,伸手抓起一个馍,就着鱼肉大口吃起来。 凌央笑道:“方才阿绛那般心虚,我便知道你们定是有事隐瞒。也难为舅舅读懂了她的神色,替她瞒了我。” 卫骁边吃边答他:“不错,是有事,不过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主动选择替她瞒下,就不会告诉你了。” 凌央不急,拿出十足的诚意催问,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又说出去,卫骁被他烦得受不了了,擦了擦嘴,才告诉他:“霍家的人来找她了。” “霍家?”凌央双眉俱扬,“也对……连天子都来暗中接济我,遑论霍家。” 卫骁:“天子?你是说当今天子?何时的事?” 凌央:“你出门押镖的时候,还是曹恒亲自来找我的。天子已知我下落,同样命曹恒暗中接济,我给拒了,怕她知晓此事心中难安,我就没告诉她。想必她今日,便是如我拒绝天子一般,拒绝了霍家吧?” 卫骁点头:“不错,霍霆给她的条件实在诱人,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你。文玉,你们当真是一对彼此经受过考验的患难夫妻了,你要珍惜她。” 他平日一向对凌央和霍晚绛的关系不予评价,今夜破天荒地像凌央的父兄一样交待凌央,有些反常。 凌央便好奇问道:“霍家到底给了她什么好条件?” 卫骁:“说出来你肯定不乐意。” 凌央满脸轻松:“小舅舅但说,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卫骁:“霍霆信上所言,若是她和你过够了苦日子,一定要回长安。届时,不管薛逸姬无伤等人愿不愿意,霍霆都会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娶她。” 凌央握紧拳头,在案上用力一砸,后槽牙咬得极紧:“薛逸!又是薛逸!哼,阿绛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看上他的。” 没想到霍霆居然来真的,凌央暗自庆幸,幸亏他现在待霍晚绛很好,否则她当真跑回长安,就有得他后悔了。 卫骁被他逗笑,起身也要准备回房:“行了,是你自己要听,说了你又不高兴。她也没吃东西,想必此时更未入睡,你去看看她。” 凌央拦下他:“舅舅再过三日是不是又要出门押镖?” 卫骁:“嗯,这回出去,恐怕要过年才能回。你放心,你的生辰,我不会错过。” 凌央压低声音问道:“舅舅追查之事,进度如何?” 卫骁双唇紧抿,鼻中沉沉呼出一道鼻息:“我思路虽对,可妖妇当年出身的村落,村中老人死的死、迁家的迁家,这么多年过去,查起来不是一日之功。她的真实身世,恐怕就够我查十年二十年了。” 凌央道:“舅舅别担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日咱们会查到的。” 卫骁:“但愿。” 与他互道安寝后,凌央端了份小碗的粟米菜粥回房。 他刚进屋,粟米粥的清香就钻进了霍晚绛的鼻腔,唤醒她的味蕾。 霍晚绛吸了吸鼻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假意睡了过去。 凌央听到了床上动静,暗笑她可爱又可怜,便把粥端到床边放好,单膝撑在床沿上,俯身去探她:“别逞强,饿的话起来对付几口。” 霍晚绛还欲装睡,可粟米粥就在咫尺之距,惹得她肚子咕咕叫起来。 凌央索性直接圈住她的腰,把她从里侧拽出:“吃吧,我不笑话你。” 这一拽,霍晚绛满头乌发在床铺上摊开得更宽,反射着屋内烛光,又滑又亮。 她不争气地撑手坐起身,伸手去够粥喝。 凌央这才发现,她眼睛略红,眼底似卧蚕微微鼓起,连眼皮上都带着粉嫩的色泽。 他知道她为何而难受,怕她知道舅舅方才泄密了,便没主动问她。 等霍晚绛喝完粥,他又端来温水让她漱口。忙活完这一切,他才躺回床上,伸手灭掉灯,合好纱帐。 窗外没有月光,夜风会钻过窗户缝隙吹进屋内,入了秋,夜间要盖上薄薄一层被子了。 他们本是各盖一床,互不打扰。可凌央一想到霍霆开出的条件,便很难入睡,他知道,她也是一样吧,在被子里微微地翻了好几个身。 凌央直接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到了她被下,从她背后圈住她,坚硬宽阔的前胸紧紧贴着她。 他只说了一句:“阿绛,你真是全天下最傻瓜的小女郎,是我凌文玉一个人的女郎。” 他的气息全部呼出在霍晚绛的后颈。 现在不像夏季那么热,凌央的身体依旧滚烫无比,可贴近她时,她再也不难受了。 她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反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摸摩挲着他腕上旧伤,没有转身回应他。 这便够了,二人都很默契,都心知肚明了一切。 他闻着她的颈后香,再不能自抑,伸出舌尖,在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的黑夜里,慢慢吻舔起她滑嫩的细颈。 二人的气息都骤然加重,凌央喘着粗气,起先他只是边亲边舔,到后面他能感受到怀中娇躯的颤抖和蜷曲。便张开嘴,轻轻咬向那片变得湿漉漉的雪肤,像叼着胜利品的猎豹,用他两颗尖尖的虎牙,加重力道嘶磨起来。 直到怀里的人嘤咛一声,他才松嘴。 可他没打算就此放过霍晚绛。 霍晚绛被他翻了个面,又被他亲起嘴,还是一样的步骤,到后面时他又没忍住想咬她。 但怕弄疼她,他便硬生生止住了,只能在别的地方作乱。 凌央把手慢慢伸进了她的衣襟之中,握住那团挺翘绵软的软肉,力道由轻到重撩拨起来。 他很早就想这样触碰她、亲近她,今夜终于圆梦,意料之内的,手感好得不可思议。 霍晚绛的呼吸早已凌乱,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一个劲摇头。 院子里还有两名长辈,尤其卫骁就住在隔壁,她放不开和他做这种事。 第103章 不好了,霍夫人公然给郑美人下绝子药! 可凌央现在想对她来硬的,她也无力招架。 霍晚绛挣扎了会儿便没再动,认命似地合上双眼,只祈求凌央的动静小一些。 出乎意料的是,凌央渐渐松开了她,最后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你放心,我会不胡来,睡吧。” 霍晚绛的心跳渐渐平息。 …… 霍霆的家书于夏由长安送出,抵达岭南时已入秋;霍沅返程途中生了场重病,险些被夺了性命,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间,再回到长安向霍霆请罪时,已经迎来了大晋泰和元年的冬天。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新帝登基初年,长安就下了场大雪,此乃大吉之兆。 霍家庭院亦是热闹非凡,霍腾的妻子一月前平安为他诞下一名麟儿,今夜才办满月宴;连一向体弱的天子都亲赴霍家为麟儿赐名,给足霍家颜面。 然而今夜却有两人暂未出现在众宾客前,一是霍素持,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宫中,推脱掉亲侄这场满月宴;二是霍霆,和风尘仆仆星夜归来的霍沅同去了书房,暂时离席。 书房外是雨雪霏霏,书房内却暖如春日。 看完侄女的信,霍霆百感交集。 他疲惫地倚枕在书房卧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眉心紧紧皱作一团,无法揉开。 霍沅不敢擅自开口,只能借葳蕤灯火打量自己的主子。 他这才惊觉发现,大将军当真老了,不知从何时起,两鬓竟如霜染。 “这孩子……”约隔半日,霍霆才徐徐睁眼,缓缓在榻上坐直身,一开口便是错综复杂的沧桑,“她虽未言明要与霍家一刀两断,可老夫此生,或许等不到她回长安那日了。” “不知……不知她得知她大哥有了后人,会不会高兴呢。” 霍霆的声音甚至颤了起来,提笔便又想写信,可以一想到霍晚绛在信上所言“只当她是死了”,他就下不了笔。 写信的想法作罢,霍霆又盯向案上原封不动被退回的宝匣: “既然她不要这些钱财,你拿去,兄嫂从前的旧将有好几个罢官归隐的。他们生活穷困,你暗中上门接济,此事切莫让夫人知晓。” 霍沅应下这桩差事,他接好匣子,却不愿离开书房,踌躇道:“还有一件事,也是关乎大娘子,老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大将军。” 霍霆厉色道:“说。” 霍沅回想起那个厉鬼般的男子,脖子都一凉:“老奴去岭南时,发现大娘子身边不但有凌郎君和阮娘作陪,还有昔日的瑞国公卫骁。” 霍霆惊道:“卫骁?你可看清了?” 霍沅:“看清了,老奴这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那相貌、那音色,绝对错不了。大将军,卫骁身为晋武朝罪臣,居然敢诈死瞒天过海,说不准背后还有卫家残余力量支持,此事您看要不要禀报给陛下——” 霍霆若有所思:“卫骁……你见他时,他是何等装束面貌?” 霍沅:“与寻常贩夫走卒无异。” 霍霆沉住气:“罢了,卫家的冤屈已被洗清,更何况世人皆知卫骁已被就地安葬在金城,卫家已经绝后了。无论是谁,也别想行冒充之事,你可明白?” 且有卫骁在,他更不用担忧霍晚绛的安全。 霍沅:“老奴明白。” 霍霆挥了挥手:“下去罢。” 霍沅喏了声,小心捧着宝匣转身,还未离开书房,书房门便被一家仆撞开,十万火急似地闯了进来,带着屋外凛冽雨雪,与霍沅撞了个正着,匣中金银瞬间撒落遍布满地。 “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霍沅厉呵道:“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反倒是霍霆并无半分怒色,他道:“发生何事?” 家仆跪下,语无伦次答曰:“就、就在方才,代国公主府上派人传信,说霍夫人趁陛下不在宫中,带、带领宫人前去大闹郑美人的钩弋殿,亲手喂郑美人喝下整整三碗绝嗣汤!” “陛下已经得知此事,快马离席回宫了,代国公主的人让您也进宫一趟,当面讨个说法。” 霍霆这下终于坐不住了,目眦欲裂:“什么!” …… 一个时辰前,钩弋殿。 郑氏正在与宫人围坐在火炉前,亲手替凌朔缝制冬靴。 宫女与她以代国方言交流,主仆几人可谓其乐融融,其中一宫人更是胆大道:“美人绣工这么好,陛下收到这双冬靴,喜欢美人更要喜欢地紧了。” “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再过不久,就立您为大晋皇后呢。” 郑氏莞尔一笑:“一双靴子罢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们呀少胡说了,若是让旁人听到,又要为难于我。” 宫女掩唇轻笑:“您可与霍氏大不相同,自打您入宫以来,陛下连个正眼都没给她。回回她挑事,陛下回回都站在美人这边,看到她生气我就舒服。” “哦?是么?” 郑氏还未开口教训宫人不得擅议后妃,钩弋殿大门便被人一脚踢开,霍素持那张明丽富贵逼人的脸骤然出现在屋外。 她带来了黑压压一片人,不仅有膀大腰圆的宫妇,还有凶神恶煞的太监。 郑氏被人搀扶起身,盈盈扭动着腰肢上前迎接:“姐姐怎的来了?妹妹一时疏忽,礼数不周招待不全,还请姐姐勿怪。” 言罢,她忙示意殿内宫人纷纷下去做准备。 霍素持冷笑道:“慢着!方才是谁说看见本宫生气,她就舒坦的?” 郑氏钩弋殿宫人俱是一惊,霍素持何时竟能听懂吴语了? 见迟迟未有人应答,留鸢上前一步,挨个凑近宫女们打量:“没听到我们夫人问话?” 今夜凌朔不在,郑氏心知霍素持为了不放过这个欺负她的大好机会,竟连自己亲侄子的满月酒都不去。 她稳定心神,只求在天子归来前稳住霍素持:“姐姐许是听错了,我们方才并不敢对姐姐不敬。” 霍素持没有应答,兀自坐到殿内主位上,居高临下,口吻更是不可一世:“郑氏,你当真当本宫是个废物啊?不学学吴语,你们这群江左贱婢如何在背后嘲笑本宫,本宫都不知道。” “留鸢,动手。” 一声令下,她从长秋殿带来的宫人纷纷散开,抓着钩弋殿中的代国女子狠狠令其跪倒在地。 郑氏怒目圆睁,气得手抖,直指霍素持:“霍夫人,枉妾一直视您如亲姊,从未有过一次不敬,您居然敢到钩弋殿闹事,就不怕陛下知道么?” 霍素持给余下宫人使了个眼色,几名太监便立刻上前,把郑氏压制得无法动弹。 “你以为这就够了吗?”霍素持眸中烧出怒火,蹲在郑氏面前,用力捏住她的脸,“你风光了许久,是不是妄想着做皇后的春秋大梦?本宫告诉你,今日就一劳永逸,让你永绝了这个念头!” “还不快扒下她一身皮,撬开她这张嘴。” 话音一落,几名太监立刻动起手,长信殿嬷嬷也端来一壶黑漆漆的药汁站在郑氏面前。 郑氏被几名太监当众扒衣凌辱,又羞又怒,恨不得以头抢地:“霍夫人,你想做什么!” 霍素持狂妄笑道:“做什么?当然是喂你和绝子药啊,以免得陛下夜夜召幸你,你当真怀上了龙种。” 郑氏吓得花容失色,声泪俱下:“我可是代国王女出身,母亲是代国公主,你凭什么敢如此待我!” 第104章 霍素持禁足一年 霍素持优雅地拢了拢鬓边碎发,纤长十指都染上了漂亮的丹蔻,趁得她娇颜如雪。 她亲手拿着药碗,粗鲁地对郑氏灌下第一碗绝子汤,笑得愈发猖獗: “凭什么?你若姓凌,代国公主也为凌姓,本宫尚可敬你们三分,偏偏你们一个姓邱,一个随父姓郑。” “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我们霍氏先秦时便是名士林立之贵族大家,是大晋四世三公的开国功臣,凭我祖父是威震漠北的老将军,凭我伯父是打下河西与西域的武安侯,凭我父亲是当朝大将军!” “你想和我抢皇后之位?本宫可以大发慈悲留你一命,让别人以你为鉴。可你的肚子一日不烂掉,本宫就一日难安!” …… 深夜,钩弋殿。 凌朔姗姗来迟,郑氏已经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半天。 寝殿内血腥味冲天,代国公主已经在幼女床前哭得晕了过去。 见郑氏面颊有伤,嘴角撕裂,整个人更是发起高烧,凌朔目不忍睹,低声询问她的情况。 据宫人交代,霍素持不但大张旗鼓地端药过来,还对她一通打骂羞辱,甚至让太监动手动脚。 郑氏被灌下绝育药后,下体流血不止,羞愤之下差点撞柱而亡,还是被宫人硬生生拉住,才没出人命。 “她日后当真无法生育了吗?” 凌朔望着床上的脆弱美人,双眼刺痛。 这是他情窦初开第一个喜欢上的女人,竟被他最厌恶的女人折磨成这样,他如何不痛? 温峤摇头:“陛下,臣尽力了。” 凌朔一阵眩晕,被吴冀搀扶着,才勉强坐在床沿。 代国公主被几人吵醒,一睁眼,便颤颤巍巍对着凌朔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陛下!霍女目无王法,竟在宫中行凶,还请您一定要为郑美人作主啊!否则难解老身心头之恨呐!” 凌朔苦笑:“作主?朕能如何作主?朕现在尚未亲政,你要叫朕待她如何?” 代国公主恨不得手撕了霍素持,她牙齿都在打颤:“您才是大晋的天子,您才是帝国的主人,卧榻之侧,焉能容忍霍家安睡!霍家这是在谋反,谋反!” 凌朔痛苦地闭上双眼:“姑母不必再说了,朕都明白,此事……一时半刻,给不了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但朕一定会处罚霍女。” 说罢,他愤而离开钩弋殿,持剑向长秋殿方向离开。 代国公主望着少年天子瘦弱孱薄的背影,低声暗骂了句:“废物。” 正在这时,郑氏醒了。 郑氏虚弱地安慰其母:“母亲,是儿无用,居然没有算到霍女会胆大妄为到如此……” 代国公主不断抹泪道:“罢了,这都是命,皇后之位形同半个一国之君。大晋立国以来,多少女人为这个位置争得你死我活,直接将对手做成人彘、抽筋剥皮者比比皆是。你好歹留下了性命,日后更要对她多加提防,她就是个疯妇!” 郑氏偏过头:“可是母亲,儿已经不能再生育了,我们代国可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代,生育能力对女人而言,不但是一桩终身大事,更是向上攀爬最有效的手段。 代国公主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别管那些事,先把身子养好,往后再议。我已命宫人将方才惨状描述得更为夸张,这回她闹得朝野皆知,想不被罚都难。” …… 长秋殿,霍氏父女已在此等候多时。 一夜还未过,霍霆骤然苍老了许多。 他进宫第一时间,先是去了事发的钩弋殿,却被代国公主暴怒之下赶了出去。 霍霆只好转而去了长秋殿,见到女儿的那一刻,抬手便给了她重重的一记耳光: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害死霍家!” 霍素持丝毫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了这记耳光。 她又哭又笑:“父亲,您的斗争在前朝,而我们女人的斗争则在后宫。您以为,您能压制得住他一时,能压制得住他一世?” “您有没有想过,郑氏自入宫以来,天子夜夜宿在她的钩弋殿,很快便能怀上身孕。届时,我们霍家的颜面又将被他置于何地!我现在不除她,难道要等到天子羽翼丰满、掌控了生杀大权再去害她?难道要等她降下皇子,日后变成大晋太后再动手?” “我连您都不敢指望,未来还要指望阿兄不成!” 这话,不就在变着法地骂霍家男丁稀少、盛极必衰吗? 可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霍霆再手眼通天,终有白头之时。 霍霆又是甩出一巴掌:“闭嘴!事已至此,等陛下来了,你给我老老实实跪好了,我去求陛下!” 父女二人等了半炷香,长秋殿外终响起了吴冀的声音:“陛下驾到。” 怒火冲天的少年天子提剑前来,见大将军赫然在内,握紧剑柄的手只能无力松开,把剑重重掷落在地。 霍霆亲手捡回了剑,虔诚跪在凌朔跟前,双手奉上:“陛下息怒,霍家教女无方,恳求陛下责罚。” 凌朔强忍住胸前中的不适,硬生生将喉腔中那股腥甜给压了回去,他双手扶起霍霆:“大将军何出此言,朕来,不是要问您的罪的。” “但霍夫人,朕不可不罚,否则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言下之意,便是在询问霍霆的意见,再顺便考验他的态度。 霍霆见帝恭敬卑微至此,方才想好的大堆措辞,便半个字也没有说:“小女全凭陛下处置。” 全凭处置? 凌朔扯了扯唇角,笑地极为难看,他若当真不管霍素持的死活,何必一起进这趟宫。 可他能怎么办呢?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一半都不是他的,他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霍家功高盖主,皇族宗室不济,他能把霍霆的女儿怎么样? 父皇,这就是你为儿臣留下的江山,这就是你将卫氏赶尽杀绝、将阿兄拉下太子之位的代价! 凌朔都没看霍素持一眼,从霍霆手中接回剑,便又要摆驾离开。 离开前,他深吸一口气:“霍夫人无视宫规,残害嫔妃,本应贬为庶人,迁居永巷。但,朕念其素日娴淑静婉,着禁足一年,不得擅出长秋殿。” 待帝离开,霍素持如梦初醒。 他方才都动杀心了。 他亲手提着剑来的。 若是父亲不在场,也许他就一剑捅死自己了吧? 凌朔方才那个分外怨毒的眼神,实在把她吓得一片空白。 不过没关系,凌朔啊凌朔,你待我这样不好,你不想让我做皇后,那我必会以最疯狂的手段折磨你,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就看谁先投降认输。 霍霆出宫前,乏力地训斥女儿:“这一年,你就给我好好呆着反省,别再自作聪明。” “有我在,有霍家在,至少目前,天子不敢再立她人为后。” 霍素持的举动虽过激,但无疑也吓退了一群觊觎皇后之位的人,未必没有好处。 第105章 上来,背你回家 青莲镇。 冷气南下,霍晚绛夜里睡觉时总算有了冬天到来的实感。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又到晚上要烧火围炉取暖的时节。 卫骁出了好几个月远门了,只有凌央在家。 家中要用到的木柴全靠他闲暇时一人从山里弄回,分外辛苦,可他也能有模有样地学着卫骁,把柴堆得小山一样高。 南方潮气重,被子到了晚上会又僵硬又冷。 趁阳光大好,霍晚绛找来根绳索穿过院子,依次在绳索上晾晒家人的床被,经阳光暴晒一日后,被子都会变得又松又软和。 最后晒的是她和凌央用的那床。 被子上有淡淡的、两道截然不同的香气,阳光暴晒下愈发深刻,是她和凌央共同的气息。 与她偏香甜的气息不同,凌央很爱干净,且因日日都去善堂讲学的缘故,身上的香气杂糅了墨香和药草香。 每靠近他,仿佛叫人置身山林,而他就是松间那只云鹤,她从没对他说过,可她很喜欢。 此时此刻,凌央正在善堂里讲学,她很想很想他,希望他早点回家。 她不知道为何,明明两个人成日都在见面,可他每次外出,她的思念便如蔓草般疯狂滋长,直到他回来她才安心。 从前对凌央的喜欢太浅显了,那时他就是天上一轮明月,仰山之上一抹雪色。 而她是月光雪色皆照耀不到的夹缝里生出的一株草,凌央是她需要用力仰望的人,她对他的喜欢,也仅仅停留在“希望他多看我一眼”。 但今时今日,她更喜欢与他抵额而眠,在他假寐时偷偷亲他柔软的唇瓣,然后被他反攻一笔,带些力道地吻咬回去;她习惯了在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这样的喜欢,或许也是他需要的。 如果…… 如果他想要的更多,她也愿意给他。 霍晚绛只不过习惯性地嗅一嗅有没有霉气,就想到了这么多,忽地红了脸。 这本是两床分开的厚被,可凌央常常与她蜻蜓点水地行亲密之事,二人虽未到最后一步,但该了解的地方也了解的差不多了。 凌央过分时,会将她当作面团翻来覆去地揉捏,弄得她又疼又痒,只能抓回去,在他身上抓出道道印子。 刚一入冬,他便得寸进尺地求她,让她把两床窄被缝合成整床的宽被,说什么夫妻之间不必泾渭自明。 男女之事上论起不要脸,她哪里比得过凌央啊,只能应了。 但不得不说,有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睡在一旁,即使他们被衾简陋,霍晚绛晚上不会再感觉到半分冷意。 凌央一日都没有落下过练功,风雨无阻;加之他有意加大食量,又爱进山打些野味、去河里捞些鱼鲜回家,霍晚绛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形越发魁梧挺拔,甚至初显精壮。 抱着他睡时,就像抱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又似抱着块刚烧出炉的红铁,霍晚绛舒服得不行,大冬天的甚至会热出热汗。 “女君,你是时候该做几身新衣裳了。” 阮娘刚洗完纱帐,就晒在绳索另一端。 霍晚绛心中百转千回尽数被阮娘一句话喊醒,忙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烫得可以,想必更是红得没眼看。 她故作镇定,低眼打量了自己一身着装,好像没什么做新衣的必要? 阮娘却让她抬脚:“你看看,这衣裙短了不少,连脚踝都露在外面了,偏你这孩子不觉得冷。” 晋人只有贵族的衣着讲究宽袍深袖、长尾曳地,毕竟一件衣服穿不了几回便能扔了。 可平民不同,衣裙长度最多到鞋面上,不会曳地。 霍晚绛听阮娘这么一说,乖乖抬脚看了一眼,确实,这裙摆短了一大截。 阮娘凑近她小声道:“女君不单是长个头了,方才我打量女君许久,见女君身姿愈发腴美袅娜,不若再做几件新兜衣?” 她这么一说,霍晚绛更是不好意思。 怪不得那几件肚兜穿在身上都不合尺寸,险些兜不住,霍晚绛还以为是自己贪嘴长胖了,也没在意。 可她的食量一向就那么点,哪会无缘无故长胖。 分明是十六岁的她长大了啊…… 忙完家务,霍晚绛见时间还早,拿了些钱准备去镇上的布店,再去善堂那边等凌央,顺便帮着阿丽干些活。 凌央每日只讲学两个时辰,到了冬季他一般是午后过去,等善堂孩子们下学了,他就能跟自己一起回家。 霍晚绛抱着从布店扯的几匹布,一路小跑去了善堂。 善堂。 约过半个时辰,凌央就能教授完今日的内容。 阿丽说今日没什么活计,没让霍晚绛帮忙。她得了空闲,便乖乖抱着布匹,坐在学堂后门外打量凌央。 所谓学堂不过是孩子们平时就餐的大堂,吃完饭把案几擦干净了用就是。 此时堂前,凌央正皱眉与秦老怪争辩。 只听秦老怪不屑道:“哼,你一个学儒学的,怎能讲得好庄子?” 凌央展眉笑曰:“老神医,这就是您目光狭隘了。我从前虽是拜儒士为师,可我博览群书破了十余万卷竹简,老庄之学自是不在话下,不必执卷,我亦能倒背如流。” 秦老怪哼哼两声,从凌央手里夺过竹简:“那好,今日就让老夫看看你的真才实学。” 凌央悠然坐回垫上:“好,今日,我先给孩子们讲北冥有鱼。” 秦老怪:“不行,那个太难。他们才学会认字没多久,你怎么上来就讲逍遥游?晦涩难懂,他们学不明的。” 凌央被他质疑,也不恼,反有理有据:“老神医不必操心,他们是我的学生,我最是清楚该如何教。” 霍晚绛大概明白他为何要选这篇。 他是由衷地希望善堂的孩子们日后能扶摇直上、振翅图南,这群孩子虽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亦有追求高远志向的权利,不比任何人低一等。 说罢,凌央端坐身姿,开始流畅吟诵庄子的第一名篇,他边念,边让孩子们跟诵。 霍晚绛入迷地看着。 凌央位面西窗而跪坐,此时正值太阳西移,冬日暖黄的阳光透过雕花窗影匀匀落在他全身上下,连他额前碎发都透着浅金色泽。 他在念书时,眼中有粼粼微光,不仅一气呵成,整篇文章更无一处错处,念罢,他自己也启唇一笑。 这是霍晚绛见过的,他最好看的笑容。 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的权贵,不再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月光雪色,可即便囹圄于岭南这一方小天地的凌央,同样会发光发热。 谁道死灰不能复燃?眼前的凌央,已经从一片火海中涅盘重生,连从前那个他都无法比拟。 霍晚绛低下头,默默垂落两滴明珠泪。 她的阿央,终于由死而生。 …… 散学时。 霍晚绛以为,凌央方才教得这么认真,一定没有看到她。 岂料刚一散学,凌央就径直从前穿过孩子们的案几,大步走到后门对着她笑。他伸手向她:“今日怎么想着来了?阿绛也想听我这个半吊子夫子讲学?” 霍晚绛抬手搭了上去,被凌央一把拉起。 她摇了摇头,指了指手里的布料。 凌央略有失望:“原来女郎是专程出门买布,顺便才来看看我,对吧?你没有在想我。” 霍晚绛又摇了摇头,比道:【没有,我是想见你才顺便买布的。】 凌央转身背对她,蹲下身,对她露出宽阔的后背:“上来吧,背你回家。” 第106章 圆房 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要被他背着回家。 况且善堂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霍晚绛不想让他背,执意推脱,可凌央也跟她犟,只要她不上他的背,他就不起身。 二人的动静惹得所有人都侧目,秦老怪也啧啧地拄杖跑开:“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欺负老头子我没个伴。” 霍晚绛只能勉为其难贴了上去,双手使劲圈住他的脖子。 凌央因临时起意要背她,便把布匹重新塞回她手中。他一扭头,侧脸就能贴到她温软的花瓣唇:“抱紧了。” …… 一路上,霍晚绛都没敢抬起过一下头。 凌央不比她不爱出门,她出门也爱戴着幂篱,故而街坊邻居、左邻右舍,他都打熟了照面。 每遇熟人,他都要同人家招呼一声,听到别人夸赞他们夫妻感情好,凌央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 霍晚绛的脸只能紧紧贴紧他的后背,一时间,满世界都似乎只剩他的气息了。 凌央的背很宽,他还背得稳,几乎就没让她滑下去过。 他的气息,连同他的后背、他的一双大手,都实在令人安心。 这辈子只有三个男人背过她。 第一是祖父,祖父晚年时身上有不少病痛,可她霍晚绛无父无母,祖父就是她最亲近的家人。老爷子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满足她、逗她开心,便常常背着她出入霍府四处闲逛。 第二是霍腾,这位她从前最敬重的大哥,也没少将她背在后背带她玩。可惜他只背过她两次,就因为霍素持这个亲妹妹吃醋,再也没背过她了。 第三便是凌央,她的夫君。 霍晚绛连生父的面都没见过,更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她连刘伶的奶水都没喝几口,刘伶就匆匆离世了。 说句实话,若问她最怀念的什么,世间自是没有一切能比得过祖父的后背。 凌央这样背着她,让她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祖父的面容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她抬脸看了几眼,背他的人一会儿是凌央,一会儿又变成了头发花白的祖父。 “小绛快点长大,祖父还想亲眼看着你嫁给太子呢。” “小绛,祖父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等你嫁进东宫,不知道谁还能保护你……” 霍晚绛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将凌央圈得更紧,再掩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一痛哭,眼泪成筐成筐朝下掉,滚烫的热泪全部滴到凌央修长的脖子上。 凌央起先还以为是下雨,可抬眼看天,万里晴空不见云。 他这一路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好将她背得更久些。 阿绛虽然害羞,全程把头埋进他的背,可从他的眼尾余光可以看到,她低下头时,发间那根别样的木簪,正在阳光下闪烁出古韵悠远的光泽。 其实他一向不忍霍晚绛用木簪,可她不仅生得美,连头发都这么完美。发丝又浓密又顺滑,任何质地的簪子都不大簪得住,总会有不慎掉在地上的时候。 上月他送给过她一只很是普通的玉簪,她刚簪上头没多久,玉簪就坠落在地,摔成好几瓣。 那玉簪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她都心疼得不行。 从那之后,霍晚绛说什么也只用木簪挽发了。 他正欲开口夸赞她,阿绛生得美,什么簪子都能被你戴出万种情致来。 可没开口,她的热泪就率先滴落。 凌央不知她缘何而哭,眼下刚踏上镇子里唯一的石桥,还没到家,但他也只能忙不迭把她放下。 霍晚绛快哭得背过气去,被他放下坐在桥栏上时,她耳中只能听见桥下小溪缓缓淌过的声音。 凌央以指尖替她拭泪:“阿绛,怎么哭了?是不是我惹你不开心?” 他应该想到的,她的性子含蓄惯了,平时被他亲一口都能害羞半日,今日他不该莽撞地背她。 哪料霍晚绛双手抱住他的腰,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凌央知道她现在难受,任由她抱着。许久,直到担心她哭久了伤身,他才轻轻拨开她的手,单膝蹲在她面前:“阿绛,你打我也好、恨我也好,不要哭了,是我不好。” 霍晚绛摇头,比道:【我想祖父了。】 几个手势让凌央万般不是滋味。 怪不得她会哭。 记得儿时他见过霍老将军亲自背过霍晚绛,不记得是何时何地的事了,只记得是某府宴会。 霍晚绛困得眼皮都睁不开,霍老将军把她背在后背,温声哄她:“小绛,你安心地睡吧,有祖父背着你呢。” 凌央当时只觉得,这个身为他未来太子妃的女娃娃,漂亮是漂亮,就是太娇气了。 如果他们二人以后长大成婚,他才不要背她呢,肯定沉死了。 可长大的霍晚绛不但不沉,背着反而又轻又软。 自己今日这个无心之举,本是想同她亲近,不料却让她思及老将军。 凌央吻净她的眼泪:“阿绛,你还有我。我向老将军发誓,这辈子会一直背着你,直到我背不动为止。” …… 二人回到家,霍晚绛已经恢复如常,有夕阳天光晕染,更看不出她哭过的痕迹。 冬日的太阳下山很早,用完晚饭,霍晚绛准备洗个热水澡。 她和凌央用的浴桶就在二人房间里,房间虽不算大,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几道竹屏隔断,也能隔出不同的分区。 霍晚绛先洗完澡,跪坐在一面小小的铜镜前,对镜擦拭半干的头发。凌央今晚也要洗,等水烧好,他便迫不及待绕进了这间屋子的“浴房”。 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和凌央同住一屋的生活,她甚至能毫不羞涩地在凌央在场的情况下洗澡,同理,凌央亦是。 只不过他们二人,从来没敢骤然去浴桶旁打扰对方。 凌央的声音从浴桶处传来,带着几分懊恼:“阿绛,帮我拿一下澡巾,就在床上,我方才忘了拿。” 这点小事,霍晚绛乐意效劳。 等她把擦身澡巾放到浴桶后的屏风上,刚要抬脚,凌央又道:“阿绛,你帮我拿进来吧,我够不着。” 霍晚绛没有多想,拿了澡巾就绕进了浴桶隔间。 凌央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双肩以上的地方。 水雾自他的发间一路蔓延至凹凸分明的锁骨,行成道道水珠,男子介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强有力的身体,每一处都似乎酝酿了无穷的力量。 见霍晚绛进来,凌央忽然直接在浴桶里站立,“哗”的一声,他暴露得一清二楚。 他却无畏道:“多谢你啊,阿绛。” 霍晚绛看到了羞人的部分,把澡巾递给他后忙闭上眼,恨不得立即飞出去。 凌央的臂展极长,见她要逃,他一把将她拉到浴桶边,也不顾自己身上满身的水珠,就地与她拥吻起来。 房中热腾腾的水汽太重,霍晚绛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凌央这番索取,亦是让他累得喘起粗气。 等他餮足,霍晚绛想走开,他却将人贴得更紧:“阿绛,我们圆房吧。” 第107章 他居然不行? 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个措手不及。 望着凌央湿漉漉的双眼,霍晚绛一瞬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读心术,为何她今日刚做好了那样的打算,他就准备付诸实践呢…… 许久得不到她的回应,凌央身上渐渐冷了起来。 见她犹豫不决,眼神飘离,显然不大情愿。 晋人讲究三纲五常,夫为妻纲这一条,更是包含了在男女敦伦、床笫之事时丈夫的主导地位,不容妻子有半点反抗,否则便是失德。 可他和别的男人又不一样,在他和霍晚绛这段关系里,两个人都是平等的。 他不会强迫。 凌央调理呼吸,默默安慰自己不必着急,他等得了。便松开她,狼狈滑回了浴桶中,整个人重新埋进水里:“你若不愿意不必理会我,我知道这种事情头一两回,都不舒服——” 话没说完,凌央的嘴就被霍晚绛俯身堵住,自然,她也是用她的唇堵住的。 这回轮到他楞头呆脑。 霍晚绛鲜少有这样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区别,她之前亲他,大多出于一种依赖症状;可她今日这个吻,却带上了情欲。 凌央反手紧扣住她后脑勺,加深了吻。 她脑后木簪受震动掉落在地,满头顺滑长发登时如瀑散开,还好凌央眼疾手快,以手代簪,轻松挽在他手里,发丝才不至于沾到浴桶里的水。 霍晚绛还是不太会换气,等她撑不住了,才软软推开凌央。 凌央不敢确定她是何意愿,也知自己方才着实鲁莽,跟那些下九流的地痞没什么区别,便道:“你先出去吧,不必陪同我闹了。” 他以为凡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女子有色欲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故而他以自己最傲人的本钱直接引诱她,她会上钩。 不料她态度模糊,反叫他不自在起来了。 霍晚绛摇了摇头,她的唇瓣都红肿起来,是一种唇脂达不到的清嫩粉色,向来澄澈的眼中更是蒙上薄薄雾色,整个人愈发显得娇怜。 凌央切实体会到何为秀色可餐。 她缓缓比道:【我愿意的。】 凌央睁大眼,唇角都快扬到天边:“阿绛,真的吗?你当真不怕?” 霍晚绛:【不怕,你先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吧,不然待会儿着凉怎么办。】 凌央差点高兴地又从浴桶里跳起来:“夫人说的都对!我这就好好准备一番!” …… 想象很美好,可真当两个身上干透的人面对面坐到一块时,气氛又古怪不已。 凌央的脸比猴屁股还红,霍晚绛实在羞涩,可他自己也紧张得很。 他只好不断找事做,先起身灭掉了多余的灯盏,只留床头的;又铺了铺床,横看竖看,这床都铺得不满意。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拘谨慌乱的少年,同方才那个音色嘶哑低沉、勾起人来轻车熟路的凌央是不是同一人。 霍晚绛率先躺了下来,钻进被子底下,她拍了拍一旁的空位,让凌央也躺下。 凌央乖乖照做,还顺手把纱帐关好。被子盖住了大部分身体,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得开。 不行,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掉链子,否则被霍晚绛嘲笑能力不足怎么办? 两个人本是平躺,凌央率先转身面对她,手也慢慢挪到了她身前,捏住她的衣领,他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阿绛,我先帮你脱衣服吧。” 霍晚绛在不断深呼吸,从躺下开始,她就知道今夜的事注定要做成了,故而紧张得眼花缭乱,脑袋都是晕晕的。 凌央还没开始做什么呢,她全身都开始发抖。 她不敢看凌央,只能任他摆弄。 兜衣滑落,霍晚绛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在他要行下一步之前,对他比道:【等等。】 她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刻停了。 或许是她后悔了吧。 凌央有些不知所措:“你……你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 霍晚绛并不打算反悔,她反而主动把手伸向凌央。 …… 床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消停。 霍晚绛终于吃到自己种下的苦果,方才第一回,她就不该嘲笑凌央的。 她眼泪都流干了,他还乐在其中。 她只能无助地祈求,这张脆弱的床,一定要经受得住考验啊,真怕明天一觉醒来被阮娘发现床塌了。 偏偏凌央这时耍起赖皮,一个劲地问她:“阿绛,你有没有小字啊?” 其实他很早就想问了,自从他主动叫卫骁也叫她阿绛起,卫骁是叫习惯了,霍晚绛也适应了,可他又开始不舒服。 凌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和别人不一样,和世界上所有人对她而言意义都不一样。 他是最特别的那个,是她的夫君,若是他跟着别人一起叫她阿绛,他会有空惶恐不安的感觉。 霍晚绛累得懒得搭理他,可凌央还是热衷于询问她。 过了半晌,见她不应,凌央自讨没趣道:“我知道了,你应该是没有吧,大晋女子大多没有小字。” 这时,霍晚绛却忽然睁开双眼。 她轻轻抓起凌央宽大的手掌,在他掌中,一笔一画,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思音。 是刘伶在世时,亲自给她起的,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两个含义之人,只有祖父和她。 凌央对着自己酥酥痒痒的掌心愣神,喃喃道:“思音……我知道了,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取的是思音二字,对么?” “看来这个小字,应当是刘将军给你起的。字里行间,无不是她对侯爷离世后的思念,我猜对了吗?” 想到此处,他不禁为霍晚绛感到酸楚。 他听说过刘伶和霍云那段极富有传奇色彩的感情,如果刘伶和霍云还活着,她一定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女郎,也许更不会生病变成小哑巴。 她会成为这世上最瞩目、最骄傲的女郎,也许那个她,就不是自己能高攀得起的存在了。 霍晚绛疲乏点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凌央倒是如获至宝般,在她耳畔轻轻呢喃道:“思音,思音,往后我就这么叫你,不许别人这么叫,你也不许告诉别人,好吗?” 霍晚绛被他逗笑了,也不明白为何他偏要挑在这个时候问她。 真是个幼稚鬼啊。 第108章 把她欺负狠了 情事终于结束,两个人热得难受,床单也湿得根本没法睡。 现在是冬季,一冷一热很容易着凉,霍晚绛一次次拨开被子,凌央就一次次地伸手替她盖上:“听话,别生病了。” 霍晚绛想到方才种种,气得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愿理他。 凌央没脸没皮贴了上来,甚至抓住她的手,让她触碰床单上的粘稠冰冷:“阿绛,你都是快十七岁的女郎了,怎么还会……” 他知道那些根本就不是—— 霍晚绛被他这么一臊,哭得十分急促,她口中呜咽不断,又抖得厉害。 凌央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了,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忙出言哄她:“对不起,我方才是开玩笑的,阿绛,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晚绛哭得更厉害了,直接把脸埋进枕头上哭。 油灯即将燃尽,屋内光线愈发昏暗,凌央嗓子都说得冒烟,霍晚绛才没有继续哭下去,愿意转过身面对他。 她泄气似地在他两双胳膊上用力抓了几道,甚至抓出了血,这才气消。 凌央倒吸了口凉气,他的夫人,当真是个不好惹的强性子啊。 等床单干燥了些,凌央拥上她,揉搓着她彻底湿透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道:“方才你有没有舒服过?” 自然是舒服了的,但刺激也是真的刺激。 他怎么问起这种问题。 这要她怎么答?若是点头,她怕他冒出句“那就再舒服一回”;可若是摇头,她真怕他恶狠狠地说上一句“那就再来几回”。 算了,还是后面一种更可怕些。 霍晚绛含羞点头,凌央终于满意了。 他知道她体力不济,今晚不会再强迫她再来。 一直压抑在心底对她的那些悸动、那些欲念、那些可触又不可及的距离,今夜,终于都让他如愿以偿。 阿绛从身到心,终于都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着,眼前一切在油灯微光的渲染下都蒙了层淡淡的、说不出的安心光辉,倒叫凌央回想起二人真正第一次同床共枕时的场景。 那是在荆州一家驿馆,他们第一回同床而眠。 也是这样的灯光,他第一次发现她墨发如绸,他想起了卫后,想起了很多。其实那时他很想找个人倾诉一切,恰好她在侧,他想告诉她,可惜他那时不大喜欢她,便没有说完。 现在再说,也不迟。 凌央勾弄着她的发尾,又深情款款地唤了她一句: “阿绛。” 霍晚绛原本都快睡觉了,听到他的呼唤,她抬眼看他,脸上酡色未散,宛如一朵昂首的雨后芙蕖。 凌央深吸一口气,才道:“你可还记得,去年在荆州驿馆里,我对你说过的话?” 霍晚绛想了想,去年,荆州…… 好像在驿馆里,他确实夸赞过她的头发。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忘不了,那是第一次和凌央一块睡。 她点头,凌央看到她的反应,更是欣喜,恨不得把她揉进胸腔:“我那时没有说完,可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霍晚绛聚精会神,等候他的下文。 凌央眼白处渐渐泛起红: “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先帝最爱之人是母后,一个月有半数日子,他都会宿在椒房殿,而我亦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他爱母后爱到何等地步呢?为了母后,不惜废掉尊贵的邱氏,予母后全天下除他之外最尊贵的位置;不仅给母后增加了皇后之位前所未达到的食邑数目,还给她配备了皇后卫队,时时守护椒房殿的安全;甚至予她兵权,俨然与他共分半壁江山。” “圣眷最浓时,晨起,先帝会亲自给母后描眉;母后跳舞时,先帝亲自给她抚琴吹埙伴奏;就连上林羽猎,先帝都会带着母后纵马林间,手把手带着她弯弓搭箭。他告诉她,人不可自轻,无论是何出身,都不要自觉低人一等。他亲手把她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养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母后出身寒微,初时,连带整个卫家在朝中都为贵族所轻视。那些人表面都对她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常对她和卫家出言不逊,嘲讽卫家乃奴仆出身,说当今皇后做过最低贱的浣纱女。先帝闻之震怒,肃清超纲,将那些不满母后不满卫家的人该杀的杀,余下之人全都流放去了大晋各个边境。” “那时,母后容颜尚在,为先帝先后诞下过四个子嗣,我这个最小的还是先帝最看重的太子,卫家又为大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没有任何人能撼动我们的地位……我以为,我和母后这一生都会如此顺遂。受先帝和母后的影响,我以为天底下的爱侣都会如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说到此处,他哽住许久,复又苦涩开口:“直到不知是何时,或许是母后出现了第一条皱纹、第一根白发;或许是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美人悉数被送进皇宫;或许是我逐渐长大,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一切都变了。” “母后死时,他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哈,不得好死……仿佛昨日种种恩爱都是假象,那他们从前那些轰轰烈烈算什么呢?他那时神色,与一只野兽无异,母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了,我的心替母后碎成了齑粉,被风吹散了,什么都不剩。” “我那时才勘破,他爱母后么?从头到尾,他心中最爱的人只有他自己罢了。” “可如果这世上,连他与母后的感情都做不得数,那什么还是真的?我好想问问世人,究竟何物才能永恒?是爱么?爱,多么可笑的东西,一碰就碎,真心,更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 “所以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真心,我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爱对方爱到愿意去死,任何人都无法令我在意。可是……”凌央泣不成声,“可是母后不忍我一人孤寂,让你来了,阿绛,你到我身边了。” “你把我的心慢慢拼凑修好了,让凌文玉从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变回了一个活人。阿绛,今夜你把自己彻底交付与我,我对天发誓,此生此世我绝不会离开岭南、离开你。生生世世,我都要爱你,与你做夫妻。若违此誓,凌文玉必折去半数寿命,以作违誓之代价。” 霍晚绛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这一生还很长,未来的命数……连她也不敢确定,他怎么就能这么信誓旦旦地发誓呢? 避谶,说话要避谶啊。 第109章 竭泽而渔?我不是那种没用的男人 翌日。 霍晚绛是被午后刺眼的日光从好梦中唤醒的。 她习惯地摸向床外侧,空荡荡一片,还略冰凉。 看来经过昨夜奋战,凌央不仅照常早起,且他已经离开许久,还真是一刻都不耽误善堂的那边进度。 后面的事霍晚绛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迷迷糊糊时,凌央胡乱发了一嘴誓,之后她就睡着了。 霍晚绛掀开被子那一刻有些惊讶。 她身上清爽齐整,甚至感觉到凉悠悠的爽利,下身更没了黏黏腻腻的不适感。床铺上除却留下些特殊味道,又变回了先前整洁干净的模样,必然都是凌央处理的。 除了床单上多了块醒目的血渍。 霍晚绛盯着血渍出神了半日,脑子里一一闪过昨夜画面,又重新倒了下去,恨不得钻回被子里一辈子也不出来。 她要挑个阮娘不在的时候,悄悄把床单给搓了。 殊不知屋外,阮娘已经听到她翻来翻去打滚的动静,很快端了提前备好的热水热巾进屋。 闻到屋内气息,她略皱了皱眉,坐在床边,把水盆放好,伸手去扯被子:“女君,醒了就起来梳洗吧,昨夜之事郎君都告诉我了,今早他特意让我不要叫醒你的。” 被子一扯开,露出里头一张红透了的小脸,阮娘无奈一笑,眼尾细纹都拧作一团。 女君真正从一个无知小女郎变成女人了,而她呢,也许不久后就会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叫她一声外祖母。 霍晚绛却觉得这种事怎么能让阮娘伺候? 她忙比手语请阮娘出去,她要自己洗,孰料阮娘正色教她:“女君莫害羞,有些事还是要我教你,让我看看你伤没伤着。” 就算凌央没说,阮娘也知道小夫妻俩昨夜闹了许久,都后半夜了,他们屋里的灯还亮着。 郎君也真是,他那体格能顶两三个女君,怎能不多为女君着想一下? 霍晚绛推脱不掉,乖乖任由阮娘检查。 刚撩开她的衣领,便见玉肤之上大片相连的痕迹,似卧雪红梅,更伴随着深浅不一的齿痕,阮娘不由抱怨了句:“郎君怎么这么没轻没重?” 霍晚绛急忙比手语向她告状:【他咬我!他的牙可锋利了!】 阮娘又摇头检查了别的地方,好在没有伤到,且看霍晚绛这活蹦乱跳的劲头,应是无大碍。 但她还是忍不住叮嘱:“等郎君回来你自己转告他,别仗着你二人年轻就胡作非为,竭泽而渔的道理……用于这些事,也是行得通的。” 霍晚绛觉得阮娘这个长辈话里在暗暗教训她和凌央,但她都听了进去,便羞愧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似懂非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 当夜入睡前,床铺已经被霍晚绛铺得焕然一新。 她先凌央一步爬上床,熟练滚进里侧,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凌央轻笑了两声,连带着一双含情眼都粲然生辉。 他侧坐在床沿,把霍晚绛从被子底下拽了出来:“阿绛,干嘛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霍晚绛怕他又来,连忙摆手制止,将阮娘白日交代的全都比给了凌央。 凌央不满地扬起一侧浓眉:“竭泽而渔?你居然拿这个例子形容我,我可不是那种不中用的男人。” 霍晚绛可怜兮兮对他眨眼求饶,比道:【我身上难受得紧,今晚不要再来了。】 原来是她误会了。 凌央低眉浅笑:“我不是那种人,但是你也要乖乖上药不是?你以为今早你睡着的时候,是谁给你涂药的?” 霍晚绛捂紧了脸,怪不得又半日过去,她身上的痕迹都淡掉许多,依照凌央这话,难道那处也…… 凌央此时已拧开了一个瓷白小盒,盒中是凝脂状的浅黄色膏药。 他以食指和中指并拢挖了些出来,又放在手心打转研磨,耐心解释道:“这药要化开才有药效,你乖乖涂药才能好得快些。” 说罢,手就伸向了霍晚绛。 两个坦诚相待过的人,霍晚绛也没必要继续矫情,乖乖等着凌央给她涂药。 她看着凌央耳下、脖子上和胸腹间的道道血痕,那些都是她的指甲抓出来的,便关心比道:【你身上的伤要我上药么?】 凌央忍笑:“不用,我皮糙肉厚的,几日便能好。” 她哪里知道,这些痕迹是女人对一个男人雄伟的肯定。 她抓得越多,凌央就越高兴。 他很快给霍晚绛上完身上各处的药,只剩下最后一处。他刚要动作,霍晚绛死死推开他的手,拼命地摇头。 她自己来好了。 凌央放下药膏,语气竟有些无辜:“可是你的指甲会伤到,还是我来吧。”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霍晚绛咬了咬唇,颔首应了。 凌央靠近她,一手把她揽在身前,另一手两指小心打圈上药。他紧紧凝视霍晚绛的所有反应,在她耳边暧昧喘着粗气,唤她小字: “思音,你衔得好紧啊。” …… 自打凌央开了荤,霍晚绛就只有叫苦连天的分。 谁能来救救她啊? 她宁愿回到被凌央看不顺眼的时候,也不要遭这些罪了。 虽然她也快活,可凌央这人也太不知足了…… 一个月里,除了来月事那几天,几乎每天晚上,凌央都要和她闹一番才肯老实睡觉。 且思音这小字,他也只在床笫间才会这么唤,说这是特殊的仪式,平时他照常叫她阿绛,可谓不要脸到极致。 她比手语骂过凌央,骂他色令智昏、欲壑难填。 可凌央只会笑嘻嘻地夸她,说她骂得好,他就是那样的无耻小人;甚至还半开玩笑道,他们二人前世定是商纣和妲己、周幽和褒姒。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漫长,但似乎只有夜晚才漫长,白天晃眼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再一算算时日,居然已经到了大晋泰和元年的腊月深冬。 凌央的生辰快要到了,这一年,他十九岁。 腊月初十的夜里。 霍晚绛正在心中挣扎该送何礼物给凌央。 凌央今日去找渔民买了些新鲜海货回家,被阮娘做成了他们此刻的盘中晚餐。 霍晚绛刚夹了块鱼肉入嘴,准备佐以韭、藠一齐咽下,谁知菜没入口,她就感到胸中一阵恶心。 怕在阮娘和凌央面前失仪,本欲强忍,实在是敌不过,便直接干呕着吐了出来。 凌央吓得立刻扔了碗箸,出手稳住她,声音都破了:“阿绛!你哪里不舒服?” 阮娘也吓得四肢都软了,但端详霍晚绛片刻后,她猛地了然于心。 她问道:“女君,你的月事是不是快两个月都没来了?” 霍晚绛强撑着点了点头,脸都难受皱了。她这身子月信向来不准,加上现在是冬季,延迟些没来也没当回事。 可快两个月确实有点久了。 阮娘顿时大喜道:“女君!你这是有孕了!” 霍晚绛和凌央双双愣怔。 尤其是凌央,反应都慢了半拍,还是掐了掐自己才从喜悦中缓过来:“阮娘,您说的当真?” 阮娘信誓旦旦:“错不了错不了,女人一旦有了身子,我这双眼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如若郎君不放心,去把阿丽姑娘请来把把脉验证一番。” 凌央饭都没怎么吃饱,拔腿就跑:“我这就去请!” 他刚跑出门,又扭头回来,大声对霍晚绛交代道:“阿绛,鱼虾蟹皆是些寒凉之物,你不要再吃了!你等我在镇子上买些温性的吃食回来!” 第110章 怀孕 凌央外出去请阿丽这段时间,霍晚绛的心情从云端跌落到谷底,又从谷底重新飞向云端,反反复复。 她怀孕了,她要当母亲了,这固然是天大的喜事。 她和凌央都这么年轻,身子也没问题,孩子的到来是早晚之事。 只是欣喜过后就只剩下惶恐,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又怀上一个? 而且据说母亲当年生她过后,便是因生育时身体受损,导致没几个月就因后遗症离开人世。连她母亲这种武将都如此,那她的身体能不能扛过鬼门关? 若是到时候她也步母亲的后尘可怎么办?那她的孩子怎么办,凌央怎么办,阮娘又怎么办…… 霍晚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腹中那股恶心因焦虑更严重了,又干呕了好几下,可什么都吐不出。 阮娘知道霍晚绛又惊又喜,既期待又后怕。 她忙抱住霍晚绛,重复从前安慰这个小女郎时千百遍的动作:“女君别担心,有阿丽姑娘在,咱们离秦神医也近,加上我和郎君的悉心照顾,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降生的。” 霍晚绛被莫大的恐惧和新奇的思绪填满,到最后,她只能无助哭泣,攥紧了阮娘的衣领。 阮娘也不嫌她都快做母亲了还这般黏人,细语叮嘱道:“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顽强,这两个月来,你和郎君没少行房,居然都没伤着他。今日起,你千万不要再和郎君同房了,你让他忍一忍。” 霍晚绛啜泣点头。 不多时,阿丽被凌央请回来了。 治疑难杂症阿丽是没什么本事,可把把脉象她还是很擅长的。 阿丽跪坐在霍晚绛正对面,反反复复前前后后给她把了三次脉,最后才敢下定论,笑道:“恭喜女郎,当真是喜脉。” 霍晚绛方才已经哭过一回,将那些恐惧的情绪逐一化解完毕,现在再听阿丽的话,她只剩下激动。 她和凌央,当真有一个孩子了,这是她从前万万不敢奢想的事。 …… 这一怀孕倒好,凌央更不放心霍晚绛出门。 哪怕她现在月份不大,还能出门透透气,他也担心得不行,只让她在家附近活动,不要跑远,而且只能在他的陪同下才行。 凌央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给凌央十九岁生辰最好的礼物——不,甚至是他今生收到的最好礼物。 他亲手题了块门匾,用斗笔写了端正雅逸的“露园”二字,又拿着刻刀耐心雕琢,悬在院门上。 现在他的字,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更兼具风骨。 露园,这就是这座宅子今后的名称。 凌央左思右想,不知该起何名,最终决定根据院中草木晨间霜染白露时的情态,拟定了露这一字。 他说这是他和霍晚绛第一个孩子,他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斯是陋室,但也要做好十全的准备,让孩子得以快乐降生到世上,让孩子做世间精神最富足的人。 这几日,霍晚绛都没有再做任何家务,只用绣绣花、做做小衣服。 这些柔软的衣料都是凌央亲自一趟接一趟带回家的,重活累活她做不了,但女红无甚影响。 小婴孩长得很快,个头几乎一个月一变,所以得悉心备好,这一算,要做的衣服还真不算少。 霍晚绛揉了揉酸痛的腰,继续埋头裁衣。 她不禁暗暗感慨,这孩子来得太及时,就连原本要给凌央准备的礼物都叫她省了。 等他从善堂回家,这些布料基本上都裁好了,她一定要欢欢喜喜地告诉他。 刚这般想着,屋外下起了丝丝细雨,岭南腊月居然会有冬雨。 霍晚绛忙放下手里的剪子,小步跑到院中,跟阮娘一起收绳索上的被子。 好在这些被子晒了大半日,都变得又轻又蓬松,抬起来不费什么力。 霍晚绛把卫骁屋里那床搬了回去,她坐在床沿,细心地开始铺被子。 阮娘跟着她进了屋,半蹲到她身侧,抬手替她擦去脸上几滴的水珠,不由眉头紧锁:“这些事情女君留给我做,我也是做得过来的。你现在怀着身子,不必操劳。” 霍晚绛笑了笑,先放下手里的被子,给阮娘比道:【这么点小事,不用担心的。】 阮娘盯着崭新整洁的床被,这床被卫骁都没用几次呢,看着和刚买回家时差不多。她道:“女君当真有心,三郎这一外出都快半年了,是生是死,连个信都没传回家里,你却日日都坚持给他晾晒被子、铺床。” 霍晚绛比道:【有备无患,现在天冷,若是舅舅忽然哪天回家,也好叫他及时盖上暖和的被子不是?】 卫骁待她和凌央不薄,可她不知道该回报卫骁什么,只能在这种小事上悉心为他考虑。 刚铺好床,霍晚绛和阮娘还没离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阮娘,阿绛,你们怎么在我房中?” 来人正是她们方才念叨的卫骁! 快半年没见,卫骁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霍晚绛几乎快要认不出他了。 他黑了不少、瘦了一圈,更显得一张麦色的脸棱角分明,唇周甚至冒了圈青色的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尽显沧桑。 他似是刚回到青莲镇不久,身上还裹挟着一路风雨兼程的尘土气息,衣物也破破烂烂,若非他相貌风采过人,混进乞丐堆里怕是都没人发现。 阮娘被他吓得心跳加快,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才解释道: “三郎有所不知,自你离家入冬后,女君日日都会替你晒晒被子,就怕你哪天突然回家,没床好被子盖。” 卫骁哦了一声,朝屋内迈步,霍晚绛和阮娘互相看一眼,识趣地抬腿离开。 霍晚绛跑回自己屋中,坐在房门前,对着天光继续埋头裁剪。 这期间,她能听到卫骁去找柴、进厨房烧火的声音。 再一回过神来,屋外雨停了,卫骁也不知何时洗完了澡、换好衣服。 他新换了件崭新的青袍,甚至连面颊上的胡须都刮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贵气逼人的国公爷。 卫骁手里提着整竹篮的东西,缓缓走到霍晚绛身前。 他弯腰把竹篮递给霍晚绛,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说道: “方才我刚纵马回到镇子上,远远的,就听见有个女郎叫我三郎,说我这一走大半年,回来都是做伯父的人了。” 看他不自然的神色和磕磕巴巴的语调,霍晚绛接过竹篮,抬袖掩笑。 他遇到的那热心女郎,估计就是阿丽,只是他不怎么去记这些外人,分不清谁是谁。 卫骁又道:“我略一猜,猜到你有了文玉的骨肉,便在镇子上四处买了这些小物件来,希望你能喜欢。” 竹篮里,全是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都是小婴孩会喜欢的。 第111章 以后能不能别提霍素持? 正说着话,院门一响,凌央从善堂回来了。 他亦没料到卫骁居然无声无息回了家,又惊又喜:“小舅舅,你何时到家的?” 方才他乍一眼没有认出卫骁,还当是哪个男子青天白日趁他不在,敢上门找霍晚绛麻烦。 卫骁转身看向凌央,半载不见,他竟高挑结实了不少。 他此前因劳作晒黑的肤色也养白回去了,整个人从头到脚俱是焕然一新,生龙活虎。加之他日日浸泡在学堂,矫健之余更不缺斯文尔雅,郎艳独绝,风采竟是胜过从前。 卫骁面上丝毫不遮掩对凌央的赞赏,答道:“到家快两个时辰了。” 说罢,他立刻大步迈进院中,随手找了根树枝扔给凌央:“打一场。” 凌央稳稳接住树枝,就地与卫骁切磋。 二人出招皆拳拳到肉,招式极快,甚至快出了重影。 霍晚绛还是头一次见到舅侄二人出手,激动得手上的活也不顾了,睁大眼认真旁观。 这场切磋最终以凌央落后卫骁五招而结束。 卫骁不禁拍手称快:“你已大有所成,不负舅舅的期望,我更可放心出远门了。” 整个大晋,没有第二人能在武学上胜过他的,凌央现在输他五招,已经是拔尖的实力。 凌央听了他的话却高兴不起来,闷闷不乐扔掉树枝:“舅舅这意思是又要出远门?可明日就是我生辰,你怎么就只待这几天?” 卫骁摇头道:“这一回我会待到年后才动身,春节将至,我不会出远门的。” 这次他出去了整整半年,这半年,到底是接了什么大单子,值得他花费这么长时间? 霍晚绛好奇地比了比手语。 凌央知道她现在因怀孕受缚颇多,对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分外向往,便好心替她转述给卫骁。 卫骁想都没想,随口答道:“这次的货要送往大食、大秦等国,我和镖局的人负责送到西域,一来一回,这才耽误半年。” 凌央听着他有模有样的编造,悄悄背过身,忍住笑。 霍晚绛一听到“西域”二字,更来劲了,继续比道:【舅舅若是方便,可否将西域风光细细道来?】 其实她很早就想问卫骁这些问题,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无数鬼斧神工般的名胜,视野和目光远不是她一闺阁女子能达到的。 她多想知道日月同耀下的八千里大晋疆土,究竟都有哪些面貌,哪怕只是听一听都好。 凌央替霍晚绛再次转述完,已经快憋不住笑:“舅舅,阮娘正在准备晚饭,趁这个间隙,你好好同阿绛与我说道说道。” 卫骁脸色沉了沉,许是他晒黑许多,倒也没叫霍晚绛看出端倪。 幸好,幸好他从前当真去过西域,也看过不少风物志,否则半个字都编不出来。 卫骁心底头一次产生幸灾乐祸的滋味。 凌央把坐垫、桌案连同泥炉都挪到屋檐下,又小心搀着霍晚绛外出,亲手起烹茶来。 卫骁跪坐于小夫妻对面,在阵阵袅袅茶香中,他有条不紊道: “出玉门北上西域都护府,再至边关,共要途径黄沙万里的死亡之海与万山之王昆仑;返程路上,又自边关向北迂回,取天山南麓之道,再回到玉门关。” “若说其间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昆仑……” …… 卫骁口若悬河、引人入胜,加之他编造的镖局冒险历程实在天衣无缝、险象环生,凌央和霍晚绛很是捧场,给足了他面子。 霍晚绛甚至吃完晚饭后都意犹未尽,继续恳请卫骁多说几句。 卫骁没有拒绝,几人披上厚衣,重新坐回方才檐下座处,继续听他讲述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 直至夜深人静,小小一座青莲镇上,只剩露园这一盏灯火。 孕妇的体力差了许多,霍晚绛虽有十足的好奇,可夜一深重,加之卫骁的声线低沉好听,很是催眠。 听着听着,她就软软地靠在凌央肩头,打起了瞌睡。 卫骁见状,立即收声。 凌央蹑手蹑脚起身,把霍晚绛轻轻抱回房中。 床下铺了张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几乎无声,故未惊醒霍晚绛。 地毯正是卫骁先前猎来的那头黑熊皮,她怀孕后,凌央说什么都要拿来铺地,唯恐她摔着、伤着。 “睡吧。”凌央替霍晚绛拆去发饰、脱去鞋袜,给她仔细盖紧被子,出门前,又轻吻了吻她薄薄的眼皮,“思音,好梦。” 一出房门,凌央直奔卫骁屋外,他面上一扫方才的轻松畅快,单手撑开窗,压低嗓音询问卫骁: “舅舅此行可有收获?若家中不便细说,可令择地方。” 卫骁就知道他定要问这些,便熄灭屋里的灯,假意就寝。 露园黑了下来,十六之夜的万里月光下,两道身影翻过院门,往青莲镇最偏僻的方向去了。 青莲镇外,密林深处,舅侄二人燃起篝火夜谈。 “倒是有件极有意思的事。”卫骁张开手掌,对着篝火取暖,“你从前喜欢那女郎,叫什么来着?阿绛的妹妹——” 凌央不悦打断道:“霍素持,怎么了?我可半分都不在意她了,以后莫要再提她。” 卫骁嗤笑:“哦?难道她在宫中为非作歹、视皇权威严如无物,竟直接给代国公主的幼女灌下绝子药,遭天子禁足一年。一时间,长安大族人人自危,唯恐自家女儿得罪了她,更不敢送女进宫,长安流传开她是个毒妇的言论。这,你也不好奇?” 凌央烦躁道:“舅舅,我知道我从前眼光太差,识人不清,误把鱼目当珍珠。我已经改了,你别再提了。” 卫骁摇头:“非也,此事过后,霍家收到的弹劾,整整三车都装不完。” 凌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骁:“你猜,主力弹劾之人,都是谁?” 凌央不假思索:“她毒害郑氏,必是与代国公主交好的大臣弹劾最多。” 卫骁:“代国公主好端端的,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凌央:“不就是想把女儿送进宫,力争皇后之位么?” 卫骁:“代国公主是何许人也?” 凌央快被卫骁问烦了:“我要唤她一声姑母,舅舅,你问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 卫骁这厢冷肃道:“她是邱姓,你不妨仔细想想,邱氏与卫家的恩恩怨怨。” 凌央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头皮发麻:“难道舅舅是以为,卫家遭难,是她——” 卫骁又否定道:“目前我也只是猜测,具体证据也要细查,你放心,绝不会冤枉了人。长安大乱,天子年少,皇后之位空悬许久,任何人都有理由争一争。她不远千里回长安定居,献女于帝,很正常。若换做我有个女儿,为家族前程考虑,我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送去天子身边。” “偏偏问题就出在她邱这一姓上,你可记得晋武废后邱氏,曾因不孕多年而妒忌阿姊,向阿姊行巫蛊之术施加诅咒?此事被晋武得知,废黜了她的皇后之位,令其幽居长门殿。后你亡故的兄长凌河出生之际,她心灰意冷,自焚于长门殿,烧成了一片灰烬。” “代国公主,是她最亲的妹妹。” 第112章 羊水破了 顿时,凌央只觉林寒涧啸,连篝火也不能取暖。 他仿佛跌落冰泉,浑身都冷透了,难以上岸。 他应该想到的。 禹璃与卫后之争,本质便是两个外戚势力的互相斗法,故牵一发动全身,输掉的人连同整个家族都会覆灭,这便是血淋淋的代价。 可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禹璃无兄无父,无法像卫家一般依靠战功谋得权力,她和凌朔孤儿寡母难成气候。 何况她掀不起什么水花,顶了天也只能做些争风吃醋的举措,还能得到晋帝一句“娇气”的调笑。 结果她当真做成了,亲手把儿子送上皇帝宝座。 可惜她身后之人也算不到,还有个与卫家平分秋色的霍家。 巫蛊之祸没能把霍家给清算了,斗出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反为霍家织了嫁衣。 真正坐观虎斗、尽收渔利的是霍家,那么极有可能,霍霆也知晓禹璃身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且接下来,他最主要的手段,便是与这股势力再争权。 只有彻底清除政敌,霍家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 卫骁下一步行动,大可之间参考霍霆的举动。 凌央喃喃道:“可邱后分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才被先帝处罚,这笔账怎能算到卫家头上呢……且代国公主一个女眷,如何能与卫家抗衡的?” 卫骁提醒他:“你可别忘了,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封国,还有兵权在手。封国再小,可她到底是个女诸侯。就算一朝不能与卫家相争,替她姐姐复仇,可若潜伏十年、二十年呢?文玉,不要低估一个人复仇的决心。” “目前我虽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她,亦有可能,她单纯只是借自己的王女与霍霆打擂,再争一回,重振邱氏。但我已知晓从哪个方面下手了,放眼大晋,与卫家有血海深仇之人太多,最值得怀疑的便是邱氏。等开春,我要去代国走一趟,好生查一查。” 凌央问道:“若当真是她呢?舅舅,我们现在去对付这些皇亲国戚,无异于以卵击石。” 卫骁见说得差不多,拍了拍手起身:“无论是谁,我都等得起,忍得起。哪怕害了卫家的人是九天之上的神,我亦要做斩神第一人。卫家兴于巫蛊,亡于巫蛊,害卫家之人,必会遭受反噬,甚至要比卫家严峻十倍,我才罢休。” “好了,别想太多,一切都是未知。且先前同你说过,最大的罪魁祸首是晋武,其余人不过是他的刀。明天就是你十九岁生辰,收好思绪,别让阿绛担心。余下这些交给我,你尽管给我管好账便是。” …… 腊月一过,岭南回暖,大晋来到了泰和二年的春日。 诚如卫骁所言,他当真一直在露园待到了年后,才又出远门押镖。 这一回,霍晚绛巴巴地问他是要去何处。 卫骁算是怕了她,天底下哪有好奇心这般重的女郎?便实话答道:“这一回我要去江南。” 霍晚绛比道:【还请舅舅一路当心,早些回家,莫要错过我和文玉的孩儿降生。届时,还请您这个长辈赐名。】 卫骁低眼瞟了一眼她的肚子,三个月一过,霍晚绛的身形还是不怎么明显。但好在胎儿稳定了,秦老怪说她这一胎情况很好,孩子很健康。 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卫家并未消亡,即便是他卫骁也死在了那场浩劫,但只要凌央还在,凌央有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卫家的血脉便能万古长存延续下去。 他卫骁此生,或许都要做一个为仇恨支配的怪物,至于男欢女爱,他没有机会考虑了。 霍晚绛肚子里就是未来的全部希望。 卫骁点头:“一言为定。” 送走卫骁,凌央去了善堂,霍晚绛留在家中,继续给孩子做衣服。 趁天气好,她把绣篮和绣架都搬到了院中,晒着太阳做绣活。 再过一两月,烦人的回南天就要来了,到时候她肯定心烦气躁。 霍晚绛轻轻摸了摸自己腹间,不知道肚子里怀的是个哥儿还是姐。 但不管是男孩女孩,她都会好好疼爱。 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虽然粗茶淡饭,无比平淡,但凌央从来没有委屈她。 就是不知家里的开支,等孩子降生过后还够不够花。 毕竟他们家没有务农耕种,无法自给自足,而她却想给孩子最好的。 可惜今年她不能再去酒坊帮阿丽打下手,自然拿不到她那份工钱,因为她差不多在夏季生产。 生产完,还要坐一个月的月子;等坐月子出来,岭南的荔枝也熟过了,她上哪儿找钱赚呢? 许是这孩子与她有心灵感应,又许是未出世的孩子带给了她指引,风一吹过,晒在院内的构树皮哗哗作响,回答了她的问题。 对啊,她还有造纸术,她要把希望全都寄托于这些构树皮上。 造一份纸少说也要一年,算算时间,刚好是她出月子后不久,就能成了。 霍晚绛这般想着,终于能安心养胎,至于这期间的全部工艺,就由凌央和阮娘代劳吧。 …… 一晃,到了八月。 八月初二,凌央走在善堂回家路上。 他正在发愁,究竟给霍晚绛带些什么好吃的回家。 她怀孕的时机,可是从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到最热的季节。 尤其是夏天,她月份大了,却因岭南这天气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凌央怕苦了孩子,更怕苦了她,甚至跟着阮娘学做了不少菜,只为满足霍晚绛的口腹之欲。 真是稀奇,自从他来到岭南,连烧火做饭这种事都学会了,这种事换作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他俨然成了个合格的厨子,阿绛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很喜欢他这个爹爹做菜的口味。 有了他,阿绛的食欲是要好很多。 凌央从不觉得照顾孕妇是一件辛苦事,因为孕妇的种种辛苦,他这个枕边人全看着眼里。 自打阿绛怀孕以来,她的情绪变得愈发敏感,脾气阴晴不定,还总爱哭;夜间她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腰椎下腹都难受得紧,回回都能把他吵醒。 凌央对这一切毫无怨言,他的阿绛不比别人,别人痛了、难受了,至少能说得出话。 可她呢,只能一个人承受这种辛苦,无法言语。 凌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希望这个小家伙快些出生,别再折腾他的母亲了。 “文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凌央身后叫住他。 凌央脚步一顿,转身,卫骁骑着一匹陌生的马缓缓走来。 “兄长。”这会儿还在街市上,凌央只能先这么叫他,“兄长这一去又是大半年,今日终于归来,快随我一齐回家。” 卫骁摇头:“别急,阿绛快生了,我先想想要带些什么回去,你帮我参考?” 说罢他跳下马,凌央跟了上去。 二人还没走远,只听得阮娘的声音在街市另一头大喊道: “三郎!四郎!她羊水破了!速速去请阿丽姑娘!” 凌央和卫骁双双惊住:“什么?” 第113章 凌央:专业带娃一百年 历经四个时辰,从白天到深夜,霍晚绛终于成功诞下一个女婴。 她感觉自己死了好多回。 孩子呱呱坠地嚎啕大哭的瞬间,她虽力竭,却在听到孩子的哭声后露出了笑,随后昏迷过去。 她的孩子和她不一样,不是个哑巴,她怀孕时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孩子随了她残缺的部分。 阿丽说孩子体格虽略轻了些,但却是个四肢健全、头发浓密、会哭会闹的小女郎。 孩子会说话,有这一点足矣。 等她彻底恢复意识睁眼清醒,已是整整三日后的夜晚。 她刚一掀开眼皮,就见凌央抱着孩子在房内踱来踱去。 他脚步声很浅,哄孩子时声音也轻,霍晚绛没有第一时间弄出动静让他留意自己,而是眯了眯眼,仔细观察凌央。 不过才三天没怎么正眼看他,他竟憔悴许多,尤其两双眼睛熬得红肿,眼袋都隆成两座小山。 可他眼底是无限的温柔,那样的神色,与他看自己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霍晚绛知道,那是父爱,是独属于女儿的爱意。 她默默看了半晌,凌央照顾孩子太投入了些,丝毫未察觉她已清醒。 她本想翻身制造动静提醒凌央,无奈下身还有阵阵痛意,只好把手伸出被衾,双指敲了敲床头立柜。 听到不紧不慢的三个“咚”声,凌央欣喜回头,小心把刚哄睡着的孩子放到一旁摇篮。 他激动万分,坐到床沿边紧紧攥住霍晚绛的手:“阿绛,你终于醒了。” 说罢,他竟簌簌流下几行喜极而泣的泪,声音抖成筛子:“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生下一个女儿,我们有女儿了,阿绛,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霍晚绛温柔一笑,挣扎着欲起身看孩子,凌央一把把她按回床上躺好:“你别下床,我抱给你看。阿丽姑娘说你失血略多,至少十日才能下床走动,这十天你就乖乖躺好,我和阮娘轮番照顾你。” 他贴心地朝床榻上叠加了几个软枕,这才把霍晚绛扶起来,让她半靠床而坐。接着他弯了腰,从摇篮中抱起小女郎,递向霍晚绛怀:“你有力气抱她么?” 抱自己的女儿哪会没有力气呢? 霍晚绛颔首,凌央这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他起身外出,叮嘱阮娘备好吃食,又退回屋内给霍晚绛端茶倒水。 “等等。”凌央把杯盏放好,跨大步走到床沿,“你不能这么抱,这么抱她会吐奶。” 他手把手指教她,不足月的婴孩要如何抱,孩子才能舒舒服服躺好。 抱孩子竟有这么多讲究吗? 怪她学艺不精,她总以为还有大把时间跟阮娘学学育子之道,不料孩子出世得太突然,比秦老怪预测的时间要早几日。 霍晚绛面庞渐红,这抹红反倒给她增了些血色,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她学得很快,抱孩子的手法迅速上道。 孩子被包裹在柔软的小棉被里,睡得很香甜,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奶香,没有半点尿味,看来凌央这三日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霍晚绛仔细观察她,她虽然还很小,可已经拥有了胜雪的肤色,极长的眼睫,挺翘的鼻子和漂亮的双唇。 比起自己,女儿更生得像凌央些。 霍晚绛不禁期待,女儿长大了会出落得多漂亮呢? 凌央的相貌随了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卫后,在大晋就没几个人能与他这张脸相提并论;他总夸卫后和自己拥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他何尝又不是? 真想快点见到女儿长大了立发垂地的美人模样。 霍晚绛只不过抱了这一会儿,脑海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很久之后。 她还没看够、抱够呢,凌央欲要把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他细心解释: “你没多少力气,不宜久抱,用完宵夜先安心歇息吧。你放心,我们的女儿很听话,她晚上睡觉几乎不吵不闹,一觉能睡到天明。” 霍晚绛只能依依不舍交出孩子,伸长脖子一遍遍看向摇篮。 当天夜里,凌央还是睡在外侧,以方便时时照看她和孩子,霍晚绛睡在里侧,闻着凌央身上熟悉的松香柏气做起了美梦。 梦中,不但有祖父、阿父阿母,还有卫后和卫氏满门,甚至连晋武都在,他们都围绕在摇篮旁欢声笑语:“这便是我们凌卫霍三家的第一个血脉啊。” “小女郎,以后要像你阿父一般博学多识,文武双全,像你阿母一般美丽坚韧,不屈不折。” …… 次日,霍晚绛醒来,在房中见到的人变成了阮娘。 阮娘已经抱着孩子跪坐在地照看了许久,而凌央正在院中搓洗尿布。 母女连心,女儿和她有深切的感应,她刚半躺好,女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洪亮,简直像头小狼。 阮娘把女儿抱给她:“女君,该给小女郎喂奶了。” 霍晚绛点头接过,到底昨夜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补药,今天身子已经有力气得多。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奶水有些少,不大够孩子吃。 可青莲镇这种小地方,上哪儿给孩子找个乳娘呢?除非去附近几个镇子问问。 正当霍晚绛一筹莫展之际,阮娘道:“女君别担心,家里鸡鸭鹅都不缺,何况三郎日日都往山中跑,就为给你打些袍鹿野猪回来。阿丽姑娘说,你多以药膳食补,不出几日就能好转,饿不着小女郎的。” 说起鸡鸭鹅霍晚绛就头疼,这些都是幼崽时被凌央买回家的,他一买就各买了几十只,天天睁眼闭眼都是喂鸡喂鸭喂鹅,说是要给霍晚绛补身子。 她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奈何这些牲畜稍长大些,就吵得她无法入睡。凌央又紧急动用了卫骁先前留下的钱,租下隔壁的空房专门圈养,这才安生。 那卫骁又是何时回的家,她怎不知道? 真是事事都要麻烦他这个舅舅。 刚喂饱女儿,霍晚绛就闻到一股臭味。 她欲哭无泪,阮娘立刻把孩子抱走,对屋外大喊:“郎君,小女郎拉到女君身上了。” 屋外凌央“诶”了声,火急火燎赶了进来。 关好门窗后,他从容不迫地给孩子擦身、更换尿布,很快,孩子又变回清清爽爽、香喷喷的模样。 而这一切,只需要霍晚绛在一旁看着,不用亲自动手处理。 凌央看见霍晚绛身前那脏处,笑嘻嘻道:“阿绛,你换身衣服,这身给我吧,我拿去一块洗了。” 霍晚绛屏住呼吸,把外衣小心脱下,凌央一刻也没耽搁,拿出门继续忙碌。 阮娘乐得眉开眼笑:“女君别看郎君这样辛劳,善堂那边的孩子他也没耽搁,他当真是个顶好的男儿郎。每日除却他去善堂那两个时辰需要我帮他照看小女郎,余下的时间,都是他亲力亲为,我也轻松省事。” 霍晚绛默默算了算,这样一来,凌央岂不是每日要做许多事?他能吃得消吗? 不多时,卫骁打猎回来,还带回了一些新采购的补品,花的全是他自己的钱。 霍晚绛怪不好意思的,她生子,本是她和凌央两个人的事,却处处都少不了卫骁的帮忙。 卫骁却不以为意:“一些小事何必客气?这次我待到孩子满月再出远门,这一个月,你就安心调养身子。” 霍晚绛生产那日的惨状,他一个大男人回想起来都吓得寒毛直竖。 为她做这些,是他这个长辈应该的。 …… 当夜临睡前,霍晚绛让凌央适当减少些家务事,又或是先同秦老怪那边说一声,等她出月子他再回去教书。 不料凌央坚定拒绝了:“我的孩子重要,可那些孩子同样重要,阿绛,众生是平等的,而吾爱众生。你放心,这点精力我还是有的,若是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怎配做这个爹爹呢?” 霍晚绛没再给他比手语驳回去,她贴近凌央,枕在凌央坚硬的胸前,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有他在,一切都很好啊。 第114章 事到如今,他们还不放过我 多了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女儿就到满月这日。 而凌央也是真有力气,期间不但把霍晚绛和孩子都照顾得很好,甚至能挤出时间帮她造纸。 一载过去,去年剥下的构树皮,全都成功化为了张张强韧的白纸,造纸一事大功告成了。 凌央亲手用新造出的纸写信告知了云颂,就等云颂带人重返青莲镇。 接着他便筹备满月宴。 此次宴会是他第一次亲自操办拍板决定一切,卫骁和阮娘只需要负责打下手,而霍晚绛也终于能迈出房门。 天知道坐月子竟比生产还难受,尤其岭南炎热,女儿出生在八月,坐月子这三十天更胜烈火烹油。 妇人产后不能吹风,更不能沐浴洗头,她日日都只能闷在一丝不透的屋中,悟出一身的热疹。 每每看到这些热疹,看到自己油腻腻的头发,她都难受得想哭。凌央却不嫌弃她,无数次地边给她涂抹药膏边安慰她:“别哭,对你身子不好,等你出月子我亲手帮你洗头。” 事实上他也当真做了,趁天好,凌央亲手在院内支起床榻、热水盆和若干药材,让霍晚绛露天躺下,给她洗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事,他又忙着叫上卫骁一起出门采购菜品,顺便邀请秦老怪和阿丽赴宴,还带了三个小童一道过来。 那三个小童据他所说,是善堂里最机敏的几个。他们学得又快又好,上回的考试夺得头筹,他们什么奖励都不要,就想过来看看他的女儿。 满月宴他就只打算请这些人,但也非常足够了。 霍晚绛抱着女儿坐在门外晒太阳,阿丽和秦老怪坐在她两侧轮番逗孩子笑;三小童也小心围了上来,总趁她不注意偷偷亲女儿;而凌央、卫骁、阮娘三人在厨房忙里忙外,时不时的,凌央还会在经过时假意呵斥三小童道: “你们洗脸没有,就敢亲我女儿?” 三个小童腼腆回答:“老师,我们当真洗得喷香,不信你问阿丽姐姐。” 阿丽笑盈盈道:“洗了洗了,我亲手给他们洗的。”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幕,霍晚绛又想落泪了。 这就是一直以来她最想要的平凡日子啊,她的女儿就算生在岭南、养在岭南,只能做一个平民百姓,但她一定会让女儿长成全天下最快乐的女郎。 …… 饭席过后,天幕繁星点点,宾客归家,院里顿时又冷清下来。 凌央和霍晚绛把孩子抱到卫骁跟前,双双跽坐行大礼,郑重请求他给孩子赐名。 这是此前卫骁离家时答应了的,而他亦遵守约定在霍晚绛生产之际赶了回来,甚至在家中一直帮衬到孩子满月。 这孩子他也常常抱,这么香软香甜的小女郎,生得还格外漂亮,这张面容还总让他想到阿姊,换作谁谁不喜欢? 可此时此刻,孩子放到他手中,面对她父亲母亲两张无比期待的脸,他沉默良久,叹息道:“罢了,这孩子的名字,还是文玉起。” 凌央诧异:“小舅舅,不是说好了——” 卫骁打断道:“文玉,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第一个孩子,她首先属于你们二人,而后才属于卫家、霍家。我虽身为长辈,可生育之痛、养女之辛劳,全都是你们二人在承受,我无权给她起名字。” “若她是前太子、天子之女,我自可代你二人取名;可如今,你们的身份已和从前天壤之别,这孩子出生的意义更为重大,需要你们慎重斟酌。” 舅舅说的话不无道理,凌央自然知道女儿的出生代表了什么。 可他有个心结。 他已公然与凌氏割断义,自认是卫家人,女儿的姓氏,究竟是要姓凌还是姓卫呢? 凌央从卫骁手中接回孩子,沉寂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便把女儿交回到霍晚绛怀中,彷徨失意道:“阿绛,你先抱着,我有话想对舅舅说。” 霍晚绛怎会不知他的心结? 但有的事,她就算开导他千遍万遍也无用,终归要靠他自己走出黑暗。 …… 熟悉的密林内。 现在这个时节不需要点燃篝火取暖,今夜无月,舅侄二人想谈心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凌央以为卫骁一开口,就要询问他方才起名之事。 不料卫骁却道:“这一月来,碍于你照顾妻女腾不出时间,许多要事我没能第一时间告诉你。” 凌央:“舅舅请说。” 卫骁:“第一件事,长乐宫中尧舜二帝之塑像竟产生裂纹,被一阵东南大风刮倒在地,共碎成十七段。” 长安谁人不知,这两座塑像正是晋武在得凌朔那年梦到了尧舜二帝,认为次乃大吉之兆,特地命人修筑在宫中。 而这两座塑像正是代表了凌朔,二帝塑像损坏,又不偏不倚碎成十七块,凌朔今年刚好十七,这可是大不吉之兆! 凌央立即断定:“此乃人为,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大晋风俗多承先秦楚制,对鬼神巫术之说尤为仰赖,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乱帝心。” 卫骁:“不错,我亦如此认为,有人想借此事杀你。” 凌央愣了:“杀我?” 卫骁:“嗯,这便涉及第二件事,太史令夜观星象,发觉帝星黯淡,而彗星自东南袭经整整三回。与此同时,竟流传出龙游东南三日而隐于云雾的传言。” 凌央吓得头皮发麻:“这么重要的事舅舅为何不早说?现在快回家收拾包袱逃命吧!” 东南方,加害之人意图不能更明显,不就暗指他这个废太子日后要回去夺权? 卫骁叫住他:“别急,一时半会儿的你还死不了。此事被人上书至天子殿前,霍霆闻之勃然大怒,当场拔剑斩杀了那人,血溅朝堂。而此事三日后,天子下令,以谋反之罪杀了中山王在长安的世子,又命楚王携兵马去剿灭中山王,中山国就要被除国了。” 中山国,便是在代国以南的吴越之地,勉强算得上是东南方向,且也临海。 没想到就因一顶本该扣在凌央身上的帽子,他们一家老小白白丧命。 凌央吓出一身冷汗,霍霆如此专断独裁、雷厉风行,竟连这种栽赃手段都能指鹿为马到中山王身上,他的意图如何不明显? 他分明是想保住自己,保住阿绛。 霍霆,当真叫人看不懂了。 凌央:“我没想到,我都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 卫骁:“文玉,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你能和从前彻底切割?方才起名之事,我一眼便看穿了你的想法。” “凌这一姓氏,并不是可耻之事。纵然有晋武毒杀发妻、极刑对待亲子,可你别忘了,大晋姓凌者不止他一人,且他身为帝王,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待。你堂兄、当今天子再到凌氏诸位先祖,谁不是仁德之君?纵你厌恶自己的皇家血脉,可这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和晋武完全不一样,文玉,正视自己的姓氏,正视自己的出身,别把自己囹圄于那些深不见光的深渊。” 卫骁全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自从人生发生重大的转折以来,凌央一直不知自己该归属何处。 他是凌氏之子么?不,他可不如晋武冷血寡恩。 那他是卫家之子么?不,再过万年,史书上记载他的名姓,只会记录“废太子凌央”五字。 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很羡慕霍晚绛,很羡慕卫骁,他们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前路。 而他,是迷失在路口上的人。 也许,女儿的名字,他有答案了。 凌央握紧拳:“知道了舅舅。” 第115章 为女起名 凌央到家后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卫骁方才跟他说了什么,竟令他更愁闷了。 他把灯挪走,光源很快跟随他移到书案前,随后见他跪坐下,不知他抬笔疾书是为何事。 霍晚绛明白此时不宜扰乱他,她给女儿喂完最后一次奶,哄女儿熟睡后才上前,从凌央身后抱住他,将依赖暴露无遗。 凌央后背传来一阵绵软触感,熟悉的馨香扑鼻,他扭头,把霍晚绛捞进自己怀中,顺势亲了亲她的侧脸:“女儿的名字我想了几个,还请夫人过目。” 说罢,便把新纸递到霍晚绛眼前。 原来他方才专注于这事。 霍晚绛拿起纸对光一看,只见赫然写着“曦”“玥”“菡”“嬅”四个字。 这四个字都是凌央属意的,她觉得各有各的好,深思一番后,她在“曦”字上圈了圈。 “凌曦。”凌央喃喃了几遍,温柔笑道,“凌曦,灵犀,阿绛与我心有灵犀,觉得此名甚好,那我们就用这个名字。曦之一字意象极好,等女儿长大读书认字,她自会明白我们的一片期望。” 霍晚绛好奇比道:【那她的小字呢?虽说女子少见起字的,可我希望我们的女儿也有好听的小字。】 凌央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挨了挨:“曦儿的小字不必着急,孩童难养,民间更流行以贱名养子。若提前给她起了小字,我担心会不好……等她长大些,我们再给她起。” 霍晚绛闻言点了点头,又枕着凌央的肩头靠了好一会儿。 等凌央收拾好桌案,才把她抱回床上:“舅舅明天一早又要出远门,今夜早点歇息,我们明天一起送他出镇,顺便抱曦儿去外面走动走动。” 霍晚绛愣愣比道:【舅舅怎么才回不久就又要外出?】 凌央垂眼答她:“他一直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且随他去吧。方才他还同我说,他一下子高了个辈分,更要努力押镖挣钱,以后好给曦儿买礼物。” 霍晚绛又笑着比道:【你也多催催他,快找个中意的女郎成婚生子,曦儿将来好有个玩伴不是?】 凌央躺了下来:“好,我会的。” 次日一早,几人一起送卫骁出门。 霍晚绛身体恢复得很不错,散步不成问题。步入初秋,晨起时常有秋雾,天没那么热了,很适合外出。 这一路上都是凌央在抱着曦儿,她倒省了不少力气。 直到出了镇门,凌央才把孩子转交给阮娘:“你们先带曦儿回家,她还小,不能吹太多风,我再送舅舅走一段。” 阮娘接过孩子:“三郎一路顺风,郎君也早去早回。” 凌央应了声好,主动从卫骁手中接过马绳,舅侄二人并排走在地上牵着马,继续向北。 走了约两里路,四周皆是崇山峻岭再不见人,卫骁跳上马背,勒紧缰绳环顾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先回去,免得她们担心。” 凌央低声警惕地问他:“舅舅此次北上又要去代国?” 卫骁摇头:“去广阳国,昨夜夜深,还有些事没与你细说。在代国潜伏调查时,我查出了些端倪,得知代国公主与广阳王私下来往密切。” 凌央惊住:“他们二国之间,不是传言向来不睦?” 卫骁冷笑:“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表象,当今广阳王刚过弱冠之年,我看他可不是个省油的东西,定要好好查他一查。昨夜交代你做的事,你尽早做。” 凌央:“嗯,云颂不日便能抵达青莲镇,届时我亲自与他彻谈。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舅侄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卫骁纵马奔离,直到他的背影在凌央视线中渐渐模糊成一个点,凌央才原路返回。 …… 泰和二年冬初,长安城。 今日是霍家长孙霍舟的满周岁抓周宴,长安城凡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齐聚霍家。 “霍夫人今夜当真要来?” “那可不,陛下虽禁足她一年,可今夜是她亲侄的抓周宴。就算还差一月才满期限,但陛下宽宏体谅,允她提前出殿了。” “嘘,人来了,收声。” “霍夫人到——” 贵妇人、各家千金集体噤声,齐齐朝院门处看去,各怀鬼胎。 时隔一年,霍素持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并没有任何人想象中的不堪。 人人不敢当霍家面嘲笑她,却敢在背地议论她。自从她入了宫,俨然成了一个疯妇,与待字闺中时的长安第一贵女两模两样,真是不知那废太子从前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深宫当真是个吃人的地方,能把一个人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鬼。 可霍素持真正出现那一刻,许多人期望都落空了。 她还是那个金枝玉叶、艳压群芳的霍素持,禁足之事甚至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贵女们不禁腹议:这女人的心态真是好的要命,换作是她们,背负残害嫔妃这样的重罪,即便父亲是当朝大将军,早没脸出门见人了。 她们甚至隐隐期待霍素持今夜又折腾出什么动静才好。 可霍素持没有遂她们任何人的愿。 她亲手给侄子送了礼,与兄嫂父母寒暄片刻便匆忙回宫了,一步都不敢多耽误。 按理说一载未与父母族亲相见,她今夜在霍家留宿都不是没可能,可她却走得急,可见她当真被磨平了性子。 …… 未央宫内,天子居所。 “妾实在羞见天颜,可这一年里,妾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每每思及当日恶行,恨不得以身代妹妹受过……故,妾急于回宫面见陛下请罪。”霍素持哭得梨花带雨,妆面都花得一塌糊涂,叫人好不怜惜,“幸得陛下垂怜,妾才能赶上霍家家宴,陛下,您有没有原谅妾……” 凌朔从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她,不想看她惺惺作态,便盯着案上香炉发呆,敷衍答道:“夫人既已改过自新,便先回长秋殿吧,郑婕妤小你一岁,今后你更要待她如亲妹,莫再失德了。” 霍素持不傻,听得懂他的逐客令,更暗恨郑氏那狐狸精一年就能爬到婕妤一位。 她吸了吸鼻子,盈盈撒娇道:“那妾这几日,可否多来长极殿探望陛下,陛下,妾实在是想您……” 听说她不在的时候,凌朔与郑氏感情愈发深厚,二人甚至微服出宫扮作夫妻一起游玩过。 呵,她算是想明白了,就因她是霍家女,凌朔此生都绝不会喜欢上她,却不敢明着拒她。 她能时不时恶心一下郑氏,心中憋着的这口气也舒坦了。 凌朔只得强颜欢笑答她:“夫人想来,随时来便是。” 霍素持这才离开。 屏风后,郑氏款款而出,欲语泪先流道:“陛下,妾实在是害怕,害怕她又加害于妾。” 凌朔心疼地抱紧郑氏:“别怕,她这人恶毒至极,却不是个没脑子的。你已经被她害得无法生育,她不会找你麻烦,否则她再闹得不好看,霍霆也会舍了她。” 第116章 霍素持和进冷宫有什么区别 下一瞬,他猛然吐出几口血。 自从他坐到天子之位,经过温峤的悉心调理,已经许久没再呕血了。怎的今时今日,又突然吐起血来? 郑氏和吴冀都急得大喊大叫,吴冀更是要外出去请温峤,不料凌朔自己没太当回事,他叫回吴冀:“不必去了,朕应该是被那女人气到了,急火攻心,故而吐血。” 他的身体好着呢,据温峤所说,若此生能撑过加冠之年,他就会与常人一样了。 凌朔康复的几率很大,温峤几乎是十拿九稳,甚至拿他自己的性命与凌朔做赌。 郑氏心疼得不行,在凌朔怀里哭得喘不过气:“陛下,您受了太多苦了。” …… 长秋殿。 霍素持屏退了包括留鸢在内的所有宫人。 她跪坐在案前,寝殿内唯余这盏烛火,冬风入殿,火苗不断摇曳,映衬着她一张美丽的面容也光辉渐淡。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 这瓶子里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凌朔死无葬身之地。 杀心不是一日才起的,吴冀今日亲自来长秋殿告诉她,陛下允她提前出殿参加霍府家宴时,她想杀凌朔的心更到达巅峰。 离开霍家后,她换了衣物稍加易容,直奔长安西市买回这瓶毒药。 这一年她足不出户,长秋殿外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 偶尔她也会为那日的所作所为后怕,怕凌朔当真动了怒,要与霍家拼个你死我活。 好在父亲的威严不容小觑,即使她犯下这般大错,除却禁足,凌朔也拿不出任何办法,更不敢为难打压霍家。 回府后她才得知,这短短一年,先帝亲设的包含父亲在内的四名辅政大臣,已经被父亲除掉了两家,如今只剩下左丞相府这最后一家。 霍素持激动不已,父亲下一步打算,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吗? 其实她也看不懂自己的父亲,又想要权势,又想要名声,想做第二个伊尹。 可此事古难全,权倾一世的外戚有几个最后不家破人亡、灰飞烟灭? 霍家必须要另谋出路,否则迟早会步那些外戚后尘。 父亲的打算无一人能看懂,她不介意直接逼他一把,可谋篡之事亦不是那般简单。 凌朔不死,她这辈子也当不成皇后;可凌朔若死,她能选的路就远比现在多。哪怕霍家不篡晋,凭借父亲的权势,她后半生也能谋个太后之位,即便无子。 霍素持一直盯着毒药瓶看到半夜,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少女,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忽然有一日动了杀人的念头,也只是一时脑热罢了。 想到凌朔那个病秧子,她还是下不去手。不是因为多喜欢他,而是实在害怕。 大晋历经几朝君王**建设,早已得尽天下民心,民心,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跑到霍家的。 她就这般毒杀凌朔,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罢了…… 霍素持打开窗户,将毒药倾瓶倒出,不留半分痕迹。 …… 霍素持刚解禁风光没几日,就遭太史令弹劾,声称她命格奇特,不利于帝,只要她一朝在君王侧,凌朔的病情就会加重,前几日呕血便是前症。 群臣只能联合请求凌朔下旨,按照太史令的推测将她迁宫到养德殿。 养德殿,几乎是长乐宫最偏僻的宫室,再多走几步就能抵达当年邱后自焚的长门殿废墟。 那样森冷不见天日的去处,且“养德”二字,不就是公然指责她德行不足? 本以为此事会遭霍霆反对,不料满朝上下,除却霍腾这个做兄长的敢替她说句话,霍霆都默许了此事。 霍素持收到圣旨时当场晕厥。 一定是代国公主这老女人要害她!什么狗屁太史令,她才不信就凌朔这傀儡能买动太史令构陷于她! “霍夫人,请走吧。” 面对太监不冷不热的语调,霍素持醒来后情绪激动问道:“本宫父亲呢?本宫要见他!” 太监答曰:“哦,奴忘了替大将军向您传话,大将军说,您尽管安心去养德殿待着吧,有朝一日,陛下身体好转,总会传唤您伴驾的。” 霍素持又哭又笑,狼狈不堪:“不可能……不可能……父亲怎么会不管我,你们敢动本宫的东西试试!” 宫人们却无视她的各类威胁,小心搬起了长秋殿内的物件。 钩弋殿。 代国公主在妆台前亲手给郑氏簪花:“婕妤放心,那疯妇往后不会在你和陛下跟前碍眼了。她害了你,母亲绝不会让她不痛不痒地揭过。” 郑氏略有担忧:“母亲,您说为何大将军这回没有制止此事?莫非这女人,已经成了他们霍家的弃子不成?” 代国公主笑道:“他不是不能制止,可他这个人更要脸面。太史令都这么说了,他还能公然与天象卦术作对?一个女儿,可比不上他自己的声誉重要。” …… 泰和三年夏。 青莲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极为养眼的一家三口行走于车水马龙的闹市之间,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回望,无他,只因他们实在个个都生得好看,跟天上仙人似的。 阿丽站在酒坊二楼,见楼下众人纷纷在张望着什么,她也把头探出窗户,原来他们是在看刘郎君一家啊! 云颂扯住她的后领,一把把她扯开,他站在窗前,对楼下街市大喊道:“刘郎君,云氏酒坊前年酿造的荔枝酒开坛了,快上来与我喝上一斛。” 凌央手上抱着长大不少的凌曦,背上还背了满背篓的布匹绸缎,他先是看了眼霍晚绛气鼓鼓的脸色,随后才出言婉拒: “多谢云郎君好意,只是我家夫人管教甚严,上回与你喝完酒回家,她三日都没许我抱女儿,在下今日就不来吃酒了。” 霍晚绛抬起手轻轻扯了扯凌央的耳朵,眼中仿佛写了几个字:又在说老娘的坏话。 云颂摇摇头:“还是我们这种没成亲的人好啊。” 随后关上了窗。 到露园时,凌央把女儿放到软榻上,找了块搓衣板跪在霍晚绛跟前:“阿绛,你是不是生气了?” 霍晚绛给他比道:【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都是快一岁孩子的爹了,他还这么没大没小。 凌央嬉皮笑脸:“我若不这么说,你信不信云郎君能跳下窗户拉我进酒坊?” 霍晚绛也没打算同他置气,她转身去逗坐在床上傻笑的凌曦。 凌央从搓衣板上起来,坐到她身旁,一同和凌曦玩拍巴掌的游戏。 他本欲吻向她的耳垂,不料她怕痒,微微偏了一偏,他只能亲到她那双冰凉凉的白珠耳坠。 “小舅舅来信了,说一定赶在曦儿抓周的时候回来。”凌央又端倪起她发上的木簪,“真是难以想象,一年的时间,青莲镇就能靠一张纸变得如今这样,甚至足与苍梧媲美。你说他回来,会不会连回露园的路都找不到?” “记得我们初到岭南时,这里是什么样吗?” 他这么一说,霍晚绛回想起前年了,那个时候青莲镇上只有五十来户人家,如今却比梧州还要热闹呢。 去年,云颂得知她造纸成功,亲自从苍梧赶来青莲镇,大手一挥就与她做起了生意,并广邀岭南各镇百姓前来参与造纸这一营生。 青莲镇的纸横空出世,震惊整个大晋。 很快,就有数以万计的岭南百姓都举家搬了过来,而青莲镇也得了“纸乡”的称号。 露园的生活更是因为这份生意变得一日比一日好,时隔三年,霍晚绛又穿上了丝绸所制的衣物,唯独不改用木簪的习惯。 支撑起青莲镇的不仅仅是纸业,阿丽的荔枝酒也闻名遐迩。加之南海县县令曹恒是个实打实为百姓办事的清官,把整个南海县的名声打了出去,青莲镇甚至于岭南很快就脱胎换骨,与从前天壤之别。 第117章 你只有起兵造反这一条路 凌朔登基三年以来,不单是青莲镇变得富足许多,大晋各处都逐渐恢复生机,仿佛重回未对匈奴征战前的日子。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未来似乎也只会更好。 本是大晴天,屋外却忽然乌云罩顶,风雨欲来。 青莲镇离海近,去年秋日海风肆虐得厉害,几乎将附近几个小渔村摧残殆尽,连门都无法出。 这样的风雨里,霍晚绛却能安心地枕在凌央肩头,她听着凌央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很快昏昏欲睡。 凌央叫醒了她:“我要去善堂了,你若想睡带着曦儿一块睡吧,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只荔枝烧鹅。”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年三百六十天,没一日落下过善堂的事宜,风雨无阻。 霍晚绛拉住他的袖子,面露忧惧。 去年海风最嚣张的时候,他真是爬也要爬着去善堂,一是为安抚学生们,二是为履行绝不缺席的约定,还美其名曰“尾生抱柱”。 好在他平安无事,回家发了几天烧就康复了,没有叫曦儿小小年纪没了爹。 凌央笑着安慰她:“别怕,我昨夜夜观天象,今天这风雨是起不来的,安心在家等我便是。” 说罢,他又和曦儿玩了一会儿,穿戴好蓑衣斗笠冒雨外出。 霍晚绛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他,也没了睡意,闲来无事,便念起了秦老怪教她的口诀。 快到三年之期了,她真按照秦老怪所言,没有一日落下过。 能重新说话之事目前虽无什么显着成效,可她能感觉到,自己能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长,也没那么难听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凌央浑身滴着水,又出现在门外。 霍晚绛被他吓得心跳漏了几拍,就连曦儿也被他吓得大哭。 好险,她偷念口诀一事差点就暴露了。 她一边哄着曦儿,一边睁大眼瞪他。 凌央懊悔道:“方才忘了拿画,这才折返,不料把曦儿吓哭了。阿绛,我身上在滴水,不便入屋,你帮我取吧。” 霍晚绛找到他昨夜作的画递给他。 凌央接过画,趁机亲了她一口,对着曦儿哄了几句,这才离开。 霍晚绛关好门窗,仍心有余悸。 若真叫他发现了这事,她还如何给他惊喜。 …… 八月初一,卫骁卡着凌曦抓周宴的时间前回了青莲镇。 卫骁这一去就是一载,诚如凌央所言,他看到焕然一新的青莲镇,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后来他随意抓了个人问才得知,云家少主已经长住青莲镇,专司造纸业和酿酒业二事,如今的青莲镇已经今非昔比了。 卫骁很是欣慰。 他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回家,扭头进了云氏酒坊。 云颂亲自接待他,告诉他凌央还有半个时辰才从善堂下学。 卫骁不急,细细品着云氏荔枝酒,还未喝完一坛,凌央就悄然而至。 三人默契地进了间隔音密室。 卫骁直言:“这一年我交给你做的事进展如何?” 他这一走,庄子上的所有事全都撒手不管,尽都交到凌央手中。 凌央如实答道:“多亏云少主同出一份力,那两千死士已经用不同的由头在不同时间混进了青莲镇,如今都各自安定下来,只待时机。” 卫骁挑眉:“这么大动静,没有惊动曹恒?” 两千人,能在凌央治下不出任何差错,可见他如今做事成熟,滴水不漏。 若是让有心人发现蛛丝马迹,直接告发到曹恒处说他私养精兵,凌央这个废太子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云颂道:“曹县令只当青莲镇在大张旗鼓造纸酿酒,亲自来过几遭,除却夸赞以外,并未多心。” 卫骁好奇问他:“云少主胆识过人,文玉不过凭着一张嘴就能说动你参与进来,你就不担心一旦事败,血本无归甚至搭上性命?” 云颂摇头:“我本就是商人,无论做何生意都有风险。可风险越高的生意,收益也就越高,纵使事不能成,我也没亏多少。” 卫骁:“不错,大晋要变天了,做好准备,别懈怠。” 凌央怔住:“舅舅此言何意?” 卫骁:“别看大晋这三年来明面上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可长安那群人斗得你死我活。辅政大臣已被霍霆斗倒得只剩一个,他霍霆如今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左相一家说不定哪日便能被他斩尽杀绝。而代国公主与广阳王私下来往愈发频繁,她的女儿虽失了生育能力,可她的野心还未消亡。” “更重要的是天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即将油尽灯枯,又无子嗣。皇位最后会鹿死谁手,私下里已经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凌央的心猛然一阵剧痛,他失神道:“油尽灯枯?天子才十八岁不到,且有温峤在太医院,怎么会……不是说他大有好转,去岁甚至能打马球吗?” 卫骁摇头:“想他死的人多的是,我得到的消息太多太杂。有说他原本能恢复如同常人的,也有说他只能再撑个三年五载的。无论是哪一种,都够得我们养精蓄锐了。” “朝中已经出现了两派,一派是暗中站在你这个废太子这边,一派是打算另寻宗室子弟即位,一切都只得等少帝驾崩。” 凌央慢慢攥紧拳头,指节都在咔咔作响。 许久,他才苦笑道:“舅舅,实话实说,事到如今我并没有重返长安的准备,也多谢你借用两千死士保护我和阿绛。我以为他会在那个位置上坐很久,至少要等到他有子嗣,再……你也看到了,他是个仁德之君,虽无实权,可他尽自己所能与霍家抗衡,从未对不起百姓。” “我只待他亲政,只待他扫平一切阻碍,让天下重回他这个天子手中。” 卫骁笑了:“你还是太心软,他现在不杀你,正因为他不是个实权天子。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他若真能亲政,第一件事,便是杀掉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你二人是手足又如何?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太多感情的。” “不过,他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以为,你和阿绛这辈子当真能安心度日?文玉,你应该清楚,自从霍霆把你从晋武手中保下来那一刻,你就要随时做好杀回长安的准备。你别告诉我,你如今不想做天子了。” 凌央皱眉:“霍霆的想法我看不透,若少帝当真驾崩,他怎敢公然找我回去继承大统,就不怕遭受非议,更不怕他死后霍家遭清算?” 卫骁反问他:“非议?他当日敢保下你,就不怕有非议。霍霆的脑子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好使,他和代国公主正在打擂台,他若输了,你只有起兵造反这条路,否则难逃一死。我们坐观虎斗,暗待时机,以你从前名声和卫家名声起事,名正言顺,再加上我做主将、云少主倾囊相授,帝位必重回你手。” “他若赢了你更可放心,霍家再风光,也只能风光到他这一代,他想要的也无非是皇后出在霍家,无论是不是他亲生。霍腾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成不了大器,等霍霆一死,再拔除他也不迟。” …… 抓周宴当天。 云颂和阿丽一起上门作客,善堂的孩子们也全都来了。 露园很是热闹,在一片欢笑声中,刚学会踉踉跄跄走路的凌曦在人群的鼓舞声里,竟伸手抓住了一把小木剑。 凌曦抓起木剑在手中挥舞,露出上下两排小兔子似的门牙,笑呵呵乐道:“耶耶,酿亲。” 卫骁一头雾水:“曦儿在说什么?” 凌央解释道:“她在叫爹爹和娘亲。” 卫骁不禁笑了:“有趣的小家伙。” 说罢,他亲手往凌曦脖子上系上一只和田白玉制成的长命锁:“曦儿今日抓周抓到了宝剑,来日定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将星,要平平安安长大。” 第118章 天子重病,危在旦夕 沉甸甸的玉挂在一个刚一岁小女童身上,凌曦险些都快兜不住。 霍晚绛更惊讶,卫骁这次押的是什么镖,竟赚了这么多。 她抱起凌曦,连连对卫骁行礼道谢。 卫骁却道:“一家人何必客气?我抱曦儿出去走走。” 他把手伸朝霍晚绛。 霍晚绛把曦儿递给卫骁,曦儿还不大认识他这张脸,但见他生得与凌央这个亲爹不分伯仲,便主动亲了亲卫骁的脸颊。 卫骁朗笑了几声,随后抱着曦儿出门玩去了。 没想到卫骁是个这般喜欢孩子的人。 霍晚绛暗暗感慨道。 凌央死皮赖脸地凑到她身边,伸手把她圈进怀里:“带孩子真是件麻烦事啊,自从有了曦儿,我们再难有二人时光了。” 他低下头,在她耳旁小声道:“阿绛,自从你怀孕到现在,我们已经有快两年没亲热了……” 霍晚绛的脸从耳根处一路红到了下颌,偏偏凌央现在高出她许多,他甚至比卫骁还要高两寸。 他浑身腱子肉,力大如牛,跟座山似的,穿衣服更高挑好看了,她每每推他便形同螳臂挡车。 露园还有这么多客人,他就敢没羞没燥地搂着她说些胡话。 她似乎忘了凌央在这种事上几乎说道做到。 …… 当天夜里,卫骁带曦儿玩了一圈回家,又跑去找云颂喝酒,怕是要明天才回。 等霍晚绛和凌央把曦儿哄睡着了,凌央便拉着她做起了亲密无间的事。 这一折腾,霍晚绛又被他折腾到深夜,他们二人的动静甚至险些吵醒曦儿。 霍晚绛汗如雨下,软绵绵地趴在凌央身上。 她越想越生气,张嘴就咬向凌央的肩,留下个见血的牙印。 凌央嘶了一声,一垂眼,见她螓首后仰,双眼微眯,整截修长妍美的白颈暴露无意,似毫无防备的小鹿般,他一口咬了回去,却不敢用多大力。 “思音。”凌央动情地喘着粗气,“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居然敢咬我了。” 他还不许自己反抗了?总不能一直都被他咬吧。 霍晚绛翻了个身,双手止不住地在他身前上下摸索,年轻郎君的身体手感太好,她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凌央却忽然抱紧了她,逐渐用力:“真想这一刻就是永远,我们一刻也不要离开。” 霍晚绛的兴致被他一句话中断了。 他这话是何意? 不过转念一想,男人在床榻上为了调情,什么鬼话胡话都说得出口,凌央更是这种典范。 譬如之前,他就总爱在事后抱着她说,有她在身边,岭南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他就算做一辈子的凡夫俗子也甘心了。 霍晚绛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 泰和三年的初冬。 青莲镇的清晨竟能听到驼铃声,家住街市上的镇民们好奇不已,纷纷开窗张望,这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瞧见骆驼。 骆驼只有河西和西域都护府才常用,没想到竟不远万里跑到了岭南,细问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北人,才得知他们是特意来青莲镇进纸买酒的。 这些东西到长安,价格会翻五倍,他们进不起,只能自己跑来岭南,好拿去西域诸国贩卖。 镇民们的目光都被骆驼吸引,没人注意到一道颀长秀挺的身影穿过骆驼群,走向镇子深处去了。 偶有几个注意到的女郎被那身影吸引了视线,他以薄巾覆面,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那双眼睛勾魂得很,看得她们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男子手执地图认真考究,一路弯弯绕绕,绕到了露园前,这才揭开面上薄纱。 晨雾未散,露园前的景致宛若仙境。他仔细观赏完门上牌匾,这才动手敲了三声门。 院内有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露园男主人凌央。 凌央见到他,同样不可思议惊呼道:“温峤?” 温峤不由分说就朝院内挤,他边走边说:“郎君稍安勿躁,我有要事前来请求你和女君帮助。” 凌央拉住他,又激动又急躁:“你不在天子御前亲自照料他的病,跑来岭南做什么,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人的声音吵醒了霍晚绛,她披衣外出,见凌央居然在门边与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争执。 温峤转过头,一见到霍晚绛,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双手奉上包裹:“还请女君替我将此物想方法转交给恩师,由他过目。” 凌央道:“此为何物?” 温峤:“这里面装的竹简,都是三年来我给陛下开的每一个药方。” 霍晚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把他请进堂屋。 …… “他的病居然到这种程度了吗。” 凌央正在抄录温峤的药方,听完温峤讲述完长安的一切,他如遭雷击,一失手,毛笔在洁白如雪的新纸上画出一道长痕。 据温峤所说,他已经被秦老怪逐出师门,秦老怪认得他的字迹,必定不会碰他送来的东西,只能让凌央夫妇另行抄录。 而凌央和霍晚绛一边抄,他就一边把所有要事告知二人。 霍晚绛这才发现,温峤居然憔悴了许多,愁得两鬓都斑白。 “陛下起先只是呕血,后来,哪怕是一点小伤也能引得他血流不止。一个月有半数时间,他都在床上昏迷不醒,醒来亦是浑浑噩噩,记忆紊乱,一时说要去给太子请安,一时又说要去给先帝侍疾。” “他心疾发作起来时,能疼得浑身发汗,咬破舌尖,甚至七窍渗血。长安那群人见此,不让我继续医治他,将我禁足在家。左相甚至已经开始下令封城,对往来人员严加管控,谋划待他死后另立新帝了。” 说到此处,温峤竟是落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医术分明没有问题,我的药方分明没有问题的,他怎么可能撑不过,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被击垮……” 霍晚绛理解他的挫败,身为一个医术天才,他遭遇如此重创,自然难以接受。 凌央问道:“你既被禁足,又是如何逃出长安?” 温峤哽咽回答:“薛世子和姬将军合力救我外出,还加派了人手保护,只求把我平安送来岭南,好让师父他老人家看看此症是否有解。” “陛下已经危在旦夕了,他的症状绝非是因为旧疾,乃是中毒之症。可我将宫中器物检查了无数遍,陛下每回入口的汤药也有宫人事先试药,怎么会有毒呢,我温峤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温峤精神不佳,又经历连夜奔波没休息好,霍晚绛忙让阮娘把他带下去客房歇息,她和凌央继续誊抄温峤的药方。 凌央温暖的手忽然放到她微凉的手背上,她抬眼看去,他勉力露出个笑:“思音,不要害怕,有我在。” 第119章 朕要立遗诏 霍晚绛的笔尖缓缓顿住,她想,她为何要害怕呢? 凌朔身为天子,他的生老病死远轮不着她来操心,长安多的是人操心。 倘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去长安继承大统之人也轮不到凌央了。这么多宗室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朝堂上的大臣更是心怀各异,至于凌央这个废太子…… 他的下场虽未沦落为公子扶苏第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废太子又重回朝堂承帝位的先例。 霍晚绛并不担心,继续埋头誊抄。 抄录完毕,也到了凌央该去善堂的时间,她带上药方册和他一同前去。 善堂。 秦老怪认真翻阅完药方,再三看了霍晚绛几眼,毫不遮掩鄙夷的目光:“哼,这药方当真是你一挚友之弟所用?” 老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凛然一片正气。 霍晚绛心虚瞟向别处,对他比道:【千真万确,用药之人正是云少主的弟弟。虽有名医开药,可他病症不减反重,云少主放心不下,又与您不甚熟悉,这才请我拿药方给您过目。】 秦老怪把册子扔回霍晚绛怀里:“回去告诉他那个庸医,这药方好得很,没有半点问题。有时候多想想是不是别人动了手脚,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若是学艺不精,连半点苗头都查不出来,就收拾包袱别干这一行了。” 霍晚绛接好册子,欣喜比道:【多谢老先生赐教。】 傍晚回到家时,温峤已经醒了,他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此刻正坐在院中抱着陪曦儿玩。 见小夫妻二人回到家,他立刻把曦儿放下,迎到二人跟前:“女君,师父他老人家可有说什么?” 霍晚绛摇了摇头,缓缓将秦老怪之言全部比给了他。 温峤又哭又笑,没有想象中的半点如释重负:“不是我的问题……那究竟是何处出了错,罢了……多谢女君和郎君收留在下,在下今夜再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长安。” 旧友来访,居然只待这短短一日? 霍晚绛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要问他,譬如他这几年遭遇如何,她那几个已经及笄的妹妹又都怎么样了,薛逸又在做些什么,叔父的身体可还好…… 现在只剩短短一夜的时间,她倒不好意思打搅温峤了,只能试图以手语挽留他:【温大人,你好不容易来岭南一趟,怎么在寒舍多住几天再离开?】 温峤苦涩道:“陛下重病,一刻也不得多耽误。我怕我只要晚一日回长安,陛下就会少一次机会。女君,师父他老人家立誓与我不相往来,多亏有你我才能再与他搭上联系,此次一别,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机缘了。” “劳烦你在我离开后,将此物代我转交于他。这是当年我拜入师门时他送我的入门礼,本该在我擅自离山时就还给他的,可我舍不得。如今,只好用这么难看的方式还给他,可我温峤此生欠他的教养之恩,已经无法偿还了。” 他给霍晚绛递去一只陈旧的小木偶,木偶人双手中间竟有个灵巧的小机关,可以把小小的银针一根不落地牢固住。 一看就是给孩子医学启蒙用的工具。 木偶人的雕刻手艺虽粗糙,可细看之下,那鼻子眼睛分明都是仿着温峤的五官而雕刻,笑眯眯的神态,更是融了他三分神韵。 偶身背后还刻了温峤的名字。 温峤又看向曦儿:“真没想到,郎君和女君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此次我来得匆忙,没有给小女郎带礼物,这只普普通通的金镯,还望你们莫要嫌弃。” 说罢,他弯下腰,伸手就要给曦儿白白胖胖的手臂上套上镯子。 凌央连忙把温峤扶起来,几载过去,他终于能以最平和沉稳的方式对话温峤: “多谢温大人的心意,小女年幼,金镯戴在她身上恐会遗失。镯子我和阿绛就先代她收下,感念温大人昔年救命之恩,央欲设宴,还望温大人今夜畅饮。” 温峤:“好,一言为定。” …… 次日清晨,温峤又要在一片雾色中准时离开。 出露园前,他请求与霍晚绛单独说一次话。 这一回凌央没有再行阻挠,更没有多想,他耐心地抱着曦儿在檐下烤火取暖,眼神都没飘向院门处站立的两个人,给足了他和霍晚绛空间。 温峤看不远处的父女二人,忍不住称赞道:“几年未见,郎君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加冠后的凌央,不但生得高大硬朗,且老成持重,很会照顾人,他终于可以放下这颗心。 霍晚绛比道:【温大人以为,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温峤笑答:“若是他不好,你又怎会选择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君,你性情虽温软,可并非没有主张。见你如今过得很好,我也开心了。你永远是一个不服输不低头的好女郎,无论身处何种困境,亦能想办法过得很好。峤此生实在有幸与你结交为友,今日一别,不必相送,今生还很长,我们定能相逢。” 送走温峤,霍晚绛心里空落落的,比起她离开长安温峤前来相送时还要难受。 温峤刚离开不久,冬雨适时落下,屋檐上很快汇聚起道道雨帘。 曦儿张大了小嘴,好奇地仰头张望,伸手欲要去抓,被凌央一把扯回了怀里。 凌央左手抱着曦儿,右手揽着霍晚绛,母女二人都倚靠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取暖,很是温馨。 他亲了亲霍晚绛:“等雨停了,我们一起去善堂,你替温大人归还他的东西。” 霍晚绛闭眼听雨,默默点头。 几个时辰后的善堂。 秦老怪拿到旧物,竟老来涕泪:“这是他当年拜入我门下,我亲手给他雕刻的小人,用以保管他初学医术用到的小银针。” “这孩子,都到岭南也不来看看老头子我,我都是个时日无多的老东西了,怎可能这般介怀……昨日你拿来那药方,我一眼便看出是他开的药。” “罢了,罢了,有的缘啊,今生气数已尽,不再强求了。” 霍晚绛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阿丽看了木人一眼,她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木偶就能惹得师父落泪,她心生好奇:“师父,这个木偶是谁的啊?” 秦老怪止住泪,重重地掷了下木拐:“哼!是你一个不孝的师兄,他这个人可有意思了,来,我给你细讲。” 霍晚绛长舒一口气,还好有阿丽在,否则老先生恐怕又要伤心半日了。 …… 泰和三年冬月,长安有大雪。 深夜,无极殿内传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吴冀正在打着盹,听到床上微弱的动静,立即起身伺候。 凌朔这一次昏迷竟是长达十日,今夜终于醒来。 吴冀高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来得及说话,凌朔就痛苦地皱紧了脸,欲披衣下床: “趁朕现在意识清醒,快把玉玺和笔墨拿来,朕要立遗诏。” 第120章 告诉阿嫂,朕对不起她 吴冀隐忍哭腔,哭得浑身发抖,无法抑止:“陛下,您好着呢,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凌朔虚弱地咳出大滩血:“朕现在再不立,一切都来不及了,快去!难道你想等着朕病发六亲不认之时,被那群人趁虚而入?” 吴冀不敢同他作对,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凌朔披上一件白鹤**氅,虚虚扶着床帷下地。 殿内烛火幽晦,但窗外雪色大亮,他耗尽大半力气,终于拖动着沉重的身躯跪坐到书案前。 趁吴冀还没取来纸笔,他对光而坐,睁大眼,盯着纷飞的大雪出神。 泰和三年的雪,太冷了些。 泰和四年……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见一见泰和四年的春。 吴冀取来立圣旨专用的绸缎,唯恐凌朔受寒,替他掩上窗户后,跪坐在他身侧研墨侍奉:“陛下,您若无法书写,可由臣代写。” 凌朔苍白笑道:“不必,霍霆只认朕的亲笔字迹,你专心研墨吧。” 吴冀喏了一声,取来烛盏置于案上,低头地替凌朔研墨。他研得并不专心,一边盯着砚台,一边不忘去瞟圣旨。 凌朔虽病重,但字迹仍能保持一丝不苟,除却笔画有些颤抖,根本看不出这是病入膏肓之人所书。 “哗地一声,凌朔又吐了大口鲜血在圣旨上,连鼻腔也缓缓悬下一股腥甜热流。 吴冀吓得连忙起身,却被凌朔阻挠:“不必了,朕接着写。” 待圣旨上血迹略微干涸,他就着血迹,继续书写。 吴冀一看,“传位于兄央”五个字,正好落在那片红色之上。 “陛下。”吴冀哭道,“您说凌郎君会平安回来即位吗?” 凌朔冷笑:“就算兄长不愿意,他也会被霍霆架着回来的。只是朕一身死,长安必发生剧变,这封遗诏能起作用,最好不过。” 说罢,他又继续埋头书写。 越过血迹后,他忽在空白之处停顿下来。 这一停顿便是许久,久到砚台里的墨汁都冰冷出现冻状。 吴冀以为他睡着了,轻唤了两声,末了,凌朔才道:“你再取一份过来,朕要另立诏书。” 这……莫非是有什么不能同这道诏书同时出现的密诏? 吴冀不解,但还是照做取来。 可这一回,凌朔还是迟疑许久,吴冀偏头去看,见圣旨上赫然写着“朕死后,赐霍氏”六个字,至于霍氏后面的字,凌朔就停顿在此了。 凌朔博弈许久,终于在霍氏后面加了几个字。 随后,他把两道圣旨合拢,连同传国玉玺一起置于案上,厉色交代吴冀: “这道传位圣旨暗中传去霍家,一定要让霍霆亲手接。另一道圣旨放在无极殿密格之中,朕一身死,便拿此道圣旨念给霍家父女。至于这传国玉玺,你送去姬家。但切记,若有人中途阻挠,一定要以声东击西之计引人去薛家,不得遗落。” 话说得很明白,吴冀也全部牢记于心。 凌朔今夜已经坐在地上许久,他连忙把凌朔扶到床上休息:“陛下放心,臣必万死不辞。” 凌朔却猛地一把抓住他,颤颤巍巍从腰间取下一只悬挂多时的玉带钩:“咳……还有此物,此物,待兄嫂回到长安,务必亲手交到阿嫂手中。” “此乃秦太子扶苏遗物,后又流传至我朝,武安侯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封狼居胥,父皇大喜,不仅许下与霍家的婚约,更是将此物赠与武安侯夫妇。巫蛊之祸那年,阿嫂为保阿兄性命,不惜拿这件至关重要的遗物讨好母妃。可惜……可惜朕也如这玉带钩的旧主一样,此生注定寿数难长。” “或许只有物归原主,才能压得住它。待阿嫂归,你一定要替朕对她道一句,对不住。” …… 三更,长搏侯府外。 代国公主及左相府率兵包围了侯府。 铁甲卫重重地敲响大门:“开门!宦官吴冀竟敢盗窃传国玉玺出宫,尔等速速开门等候搜寻,若有耽误,长搏侯府上下以以下犯上的谋逆之罪加以处置!” 话音刚落,大门一开,长搏侯和薛逸二人俱着一身中衣前来。 薛逸揉了揉惺忪睡眼,下一瞬,直接朝几名敲门军士脸上轮番扇巴掌: “公主和丞相这是疯了不成,大雪天半夜三更竟扰臣下清梦,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个理?” 挨打的军士气急败坏,直指薛逸面门:“薛世子,别以为您是世子就可随意欺侮人!公主和丞相岂能由您口出厥词!吴冀偷盗之事事关重大,我可是亲眼看着他跑进了你们长搏侯府,若是识相些交出玉玺,下官绝不会告发侯府之罪。” 长搏侯气得胡子都抖了三抖:“你哪只眼睛看到的?老夫家中就算是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你们这样公然硬闯,实在是把老夫的颜面放在脸上踩!” 薛逸冷脸骂道:“侯府有女眷三百余人,眼下正值夜间休憩,岂能由着你们这群臭老爷们入内搜寻?说了没有就是没有,真想搜,也得等到白日大家伙起床了搜。” 军士怒呛他:“公主有令,谁敢不从?侯爷和世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怕不是做贼心虚!兄弟们,直接上!” 长搏侯父子二人以身拦门,哭天抢地,动静极大,一时间将整个侯府都吵醒了。 铁甲卫搜完侯府上下每个角落,已经到了次日日出时分,街上热闹起来,长搏侯府门前更是人来人往。 薛逸顶着两个黑眼圈倚门而立,他又白了铁甲卫几眼:“搜出来没?要不要把手伸进小爷裤裆子里掏一掏?没搜出来就快滚!” 铁甲卫无功而返,只能咬牙赔礼道歉退下。 另一边,姬府。 姬无伤安慰吴冀:“吴大人,现在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在寒舍住下吧。姬府密室乃是奉先帝密令督造,普天之下只有已故的先帝和卫后知晓,就算代国公主和左相想搜到这儿,也绝不会搜到你。” 吴冀抱紧玉玺,感激涕零:“多谢姬将军出手搭救,否则陛下的密令,下官怕是无以完成。” 姬无伤拧眉道:“陛下情况如何了?自从他病重以来,宫中若干事宜全由霍霆和公主轮番插手掌控,我和薛世子俱无法入宫得见他。” 吴冀险些昏厥:“陛下……呜呜……陛下怕是快不行了,若是温大人能及时寻到解药赶回来,也许能为陛下续命。” 姬无伤瞪大了眼:“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了?他们居然将消息封锁得这么死……这江山究竟是姓霍还是姓邱!” 霍府。 霍霆于半夜收到吴冀下属冒死送来的遗诏,反手就将那小太监当场捅死。 处理完所有血迹,毁尸灭迹后,霍霆藏起圣旨,穿好朝服准备上朝。 出霍府前,他抬头望天。 长安要有好戏看了,真正决定霍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也到了。 第121章 她弑君了 泰和三年深冬。 太极殿外伫立着一道身着华服、高挑窈窕的身影,偶有匆匆路过的宫人大着胆望去,那身影正是搬迁到养德殿已久的霍素持。 去岁她被太史令一句不利于帝打发去了养德殿,岂料天子的病症正是那时起逐渐加重,反倒跟她没有什么干系了,天子之症,显然不是她造就的。 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乃后宫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手段罢了,便没了理由阻碍她今年入冬后主动为帝侍疾。 然而她和郑氏侍疾时亦风波不断,她容不下人,屡屡在天子榻前刁难郑氏。奈何天子长久昏迷,无法为郑氏主持公道,郑氏只能由着她欺负。 一来二去的,二人动静搞的极大,阖宫上下都在为温婉软弱的郑氏鸣不平,却无一人敢在霍素持面前置喙。 一个多月未见凌朔,霍素持今日又欲进殿侍疾,被太极殿守卫禁军扬戈挡在门外: “霍夫人,中郎将吩咐过,玉玺失窃一案事关重大,自一月前起,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无极殿。” “哦?你说的这个任何人也包括郑氏?”霍素持斜斜看了他一眼,“可本宫怎么听说,郑氏昨夜还进殿侍疾了?” 禁军答道:“郑婕妤乃是陛下传召,并非擅闯。” 霍素持拉下脸:“你是说陛下昨夜醒了?” 禁军:“正是。” 霍素持:“给本宫让开!陛下既然醒了,本宫就更当尽职责入内侍疾,以备陛下不时之需。本宫身为陛下的夫人,自然也是天家之人,你究竟是听命于薛逸还是听命于天家!” 禁军面不改色:“我等奉公如法,还请霍夫人莫要为难。” 霍素持道:“自从陛下病重无法自理,朝堂大小事多交由本宫父亲处理,大晋谁人不知我们霍家满门忠烈?本宫父亲更是比肩周公管仲的功臣,平生最厌恶有不臣之心的逆贼。薛逸此举,说得好听叫戒卫森严,说得难听就是他圈禁天子、意图密谋造反,你们尽管效忠他,本宫这就去参他一本。” 见她搬出薛逸大做文章,禁军进退维艰,宁愿自己事后受薛逸处罚,也不愿薛逸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便挪开长戈:“霍夫人请进。” 霍素持甩袖入内,命留鸢在偏殿守候:“哼,算你们识相。” 寝殿内,霍素持低声勒令所有宫人退出,独自一人提起裙摆,小心迈步靠近凌朔的床榻。 越是靠近他,殿内苦涩难闻的药味便愈是浓厚。 凌朔不知是在熟睡,还是又回到了不省人事的昏迷状态。 他平躺在床上,霍素持掀开床帷一看,见他睡颜安静,呼吸声却不大平稳,似冬日长安城最凛冽无律的北方,忽轻忽重,内里很是痛苦煎熬的模样。 他这张脸无疑是好看的,可饱经病痛折磨之后,印堂处和眼下已经发黑,面颊也凹得仅剩高耸的颧骨挺立。 再是天潢贵胄的少年又能如何?生死面前也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囊。 霍素持先轻声叫了他几下,床上之人没有半点反应。 她这才彻底悬下心。 现在满长安都在寻找吴冀和玉玺的下落,霍素持却笃定,玉玺一定还留在宫中。 这分明是凌朔的计,吴冀身为天子御前第一近侍,拿他做饵吸引群臣目光才足够有说服力。 凌朔的算盘只能骗骗代国公主那种蠢货,却骗不了她,更骗不了父亲。 只要她能找出玉玺,就不愁往后的一切。 历朝历代,天子各类密诏圣旨尤其是遗诏有近乎严苛的规定,需经过层层检验方可鉴定为真,进而才能为群臣所执行引用。 而决定此类诏书真是否为真,除却当朝天子大印,最重要的就是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字的传国玉玺的落款,且要用特定的朱砂印泥。 别的东西伪造起来对她而言都不算难事,凌朔的大印也能在无极殿用手段找到,唯独这传国玉玺印,却是做不得假。 霍晚绛谨慎在殿内四处翻找,越想到这些她就越气不过。 嫁给凌朔三年,她仍是处子之身,他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懒得碰。 既然他这般冷漠绝情,也别怪她伪造圣旨了。新帝可以是任何人,可她霍素持必须是一国太后。 殿内不比殿外寒风侵肌,霍素持又穿得厚重,翻找了快大半个时辰,她累出了浑身的热汗。 殊不知,有双无神的眼睛已经默默盯了她许久。 “找到了么?” 床榻处传来一道细如蚊虫的声音,声音虽小,每个字却都极富分量,吓得她双腿发软,险些瘫倒在地。 霍素持喉中干涩难耐,她咽了咽口水,这才振作,缓缓起身跪坐于床榻前:“陛下,您何时醒的?怎么不叫臣妾侍疾啊?” 凌朔只是略微侧身看向床帷外,虽有遮挡,看得不大真切,但他能感受到霍素持的惊惧。 “霍素持,这种时候了,你又何必同朕装。” 他看着她模糊的眉眼冷嗤道。 霍素持深吐了一口气,索性一把掀开床帷直接与他摊牌:“凌朔,你真是条不听话的狗。” 凌朔没有理会她,而是选择闭上眼,似又睡着了般,口中呢喃道:“凌氏江山的命数还长着呢,你想要,你们霍家想要,大可一试。” 霍素持:“江不江山的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只关心等你死后我能不能享清福。” “凌朔,你怎么就这么可恨呢?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立我为皇后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我问你,传国玉玺在何处?你若想让郑氏去地下陪你,大可与我作对赌气。” 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霍素持双目充血,直接坐在床沿,一把掐住了凌朔的脖子。她咬牙切齿,如索命恶鬼:“你回答我,否则我绝不会让你活到你有力气立旨那一刻,届时,我想做什么、我们霍家想做什么,你都只能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 被他这么大力一掐,凌朔痛苦地咳嗽起来。 可他并未使出半分的挣扎,任由霍素持陷入无尽的癫狂。 癫狂过后,霍素持回过神来,见凌朔再无任何生机,她这才如梦初醒。 响彻长安的雷声撕开了长安墨黑的天空,也叫回了她的神智。 她弑君了,这是天意要对她降下天罚,这是凌氏历代先祖帝王要替凌朔声讨她来了。 “凌朔,凌朔。”霍素持双手发麻,不忘去摇晃他,“你醒醒,你没事的对不对,对不对……” 这样大的雷声,他却一动不动。 霍素持彻底慌了神,连滚带爬跑到殿门处。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趁宫人没发现他已经枉死,她要赶回霍家! 霍素持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又对镜整理完衣冠,吩咐宫人道:“陛下正在歇息,你们不得随意入内打扰,听明白了?” 宫人们齐声应了句喏,霍素持叫上留鸢,二人马不停蹄登上了离宫的马车。 第122章 恳求陛下返回长安即位 霍府。 雨骤风急,梅园里的梅花忽遭冬雨狂风摧残,掉落满地。这样凶残的天色,霍霆却抱着长孙霍舟于书房窗前教他跟念诗经,教导他无惧风雨。 “大人,夫人出宫回家了,此刻已至霍府,说是有急事要与您和公子商议。” 霍霆把孩子随手转交给奴仆:“怎好端端的今日回府?把她叫来吧。” 霍素持精神恍惚,到父亲的书房时甚至摔了一跤。 霍腾忙伸手扶起她:“素持,你这是怎么了?” 霍素持看着父兄关切的神色,一瞬间哭得像个无助孩童:“父亲,阿兄,我、我把凌朔杀了。” 惊雷阵阵,炸得人头皮都绽开,霍素持更是吓得连忙爬进案几下藏着,双手捂住耳朵:“不要!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霍霆重重栽倒在地,他直指霍素持:“你说的可是真的?” 霍素持哭嚎道:“真的,我本是想进无极殿找玉玺,谁知与他争执了几句,我一时气不过,就掐死了他……” “可是我——”说到此处,霍素持混乱起来,“可是我不确定他断没断气,我真的没使多少力气,他应该没事。” 霍腾急了:“到底有没有事,这你还能不清楚?” 霍素持大哭:“我不记得了,阿兄,该怎么办啊。” 霍霆脸色红涨,脑还中最后一丝冷静也消失殆尽,他吩咐霍腾:“赶紧率兵去控制几座武库,不得有误!再想法撤走薛逸的羽林军部下,控制住所有宫门,一切都等候宫中讯息再行事,快,快去!” 霍腾明白父亲在考虑什么,若事情败露,霍家就会以弑君之名遭遇围剿,情况紧急,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安排完一切,雷声渐小,雨褪风散,霍霆重重地给了霍素持一耳光,甚至打得她嘴角溢血:“霍家的一切,毁了,毁了啊!” 霍素持不敢再发一言。 等他冷静下来,对霍素持再三询问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又立即命人前去传令于霍腾: “让公子神不知鬼不觉撤走武库人马,其余地方保持不变,告诉他,天子无恙,不要慌乱。” 霍素持可怜兮兮地仰面,又惊又喜小心问道:“父亲,您怎么确信他没事呢?” 霍霆:“丧钟,你回霍府已近三个时辰了,宫中并未敲响丧钟。” …… 霍霆说得不错。 此时此刻,已经有人将霍家那一番小动作禀报进了无极殿。 代国公主手里捧着药碗,闻言,她亲手把玉勺递去凌朔唇边:“陛下,那蠢妇连动手杀人的力气都没有,霍家便能紧张成这样。也不知您死后,霍家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 凌朔别过脸,任由药汤洒落在脸上。 代国公主面色一变,唇角也垮了下来:“老身可是你的姑母,你怎可对姑母不敬?” 凌朔苦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事到如今,姑母想怎么搜查无极殿就请随意搜。” 代国公主把药碗重重一掷,一把把郑氏拉到身前,尖刀直抵郑氏咽喉:“老身无用,却也生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有幸惹得陛下垂怜。陛下若真在乎她,还请实话实话。” 说罢,刀尖竟在郑氏脖子上划出一道红痕。 郑氏哭道:“陛下救我……” 凌朔于心不忍:“她是你亲女儿。” 代国公主加大了手上力度:“亲女又如何?我们邱氏儿女都当为邱氏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老身知道你在意她,今日倒要看看你能在意到什么地步。” 凌朔痛苦地闭上双眼:“代国公主请便。” 眼见郑氏血流不止,代国公主及时收手,匕首一扔,大笑起来:“陛下既然这般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这个做姑母的心狠手辣。我儿,还不亲手送他上黄泉路。” 郑氏捂着脖子上的伤不断摇头:“母亲,您不要逼我、求求您不要逼我。” 代国公主目露凶光:“你不动手,那就由我亲自来。” 郑氏大叫着起身:“我来!我来!母亲,算我求您,放过陛下也放过我吧。” 可她的话终究没能为代国公主所理会。 时间逐渐流逝,郑氏最终做好选择,痛不欲生地站了起来,坐到凌朔身侧缓缓抓住床被。 她苦笑着坠泪:“陛下对不起,一开始接近您时妾便别有目的。今生无缘与您白头,来世,来世您可否原谅妾身,哪怕是让妾身做一只您身边的蝴蝶……” 说罢,她双眼一闭,把被子用力地捂在了凌朔面上。 代国公主这厢抬眼观察,但凡凌朔有一分反悔的意图,她都会让郑氏收手。 可惜直到最后,床上的少年也没做出一点挣扎。 “倒是个硬骨头。”代国公主起身离开,恰当地落下泪,“起来,告诉所有人,天子驾崩。” 泰和三年深冬的一个寒夜,大晋天子凌朔暴亡于未央宫,死于挚爱之手,死时尚不足十八岁,连皇陵都未修建完成。 丧钟在深夜时才敲响。 霍家紧绷了一整日的精神终于放松。 霍霆又下一令:“让姬家把吴冀带出来,传国玉玺一并带进宫。” 他的心腹叶远问道:“大将军,可否要将天子遗诏带进宫中宣读?” 霍霆:“不急,素持,和为父一起进宫吧。” …… 天子病故之事虽在群臣意料之中,可事发太过突然,少说天子也能撑到泰和四年,朝中一下子群龙无首,任何准备都未做,以至于群臣大乱。 “大将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虽去矣,但凌晋江山绝不能无主啊!” “大将军!” “大将军!” 群臣乱作一团,霍霆厉声呵斥道:“安静!天子尸骨未寒,任何事都待天子安葬再行商议,夜深了,先散了吧。” 话音刚落,吴冀却拿着另一道圣旨出现在群臣面前。 霍霆暗惊,莫非这凌朔是耍他不成,送去霍家那道圣旨莫非是诓骗他? 可等吴冀念完圣旨他才得知,这道圣旨根本不是传位诏书,而是后宫之诏。 “朕死后,赐霍氏夫人守陵十年,十年期满再回皇宫。” 霍霆只能硬着头皮当众替亲女接下:“老臣,谢陛下隆恩。” 这道诏书他若不认,那另一道传位于凌央的便也是废纸;可他若认,那霍素持又该如何是好。 吴冀还不忘提醒史官:“陛下这道诏书可记录清楚了?” 史官答曰:“臣已一一记下。” 消息传到养德殿,霍素持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年!他要我守陵十年!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霍霆安慰她:“你别急,为父会替你打点好。” 霍素持疯癫无状:“父亲,他这是要我给他守活寡啊!他这是要断了我所有的路!您快帮我想想办法。” …… 次年暮春,青莲镇。 朝廷军队现于露园外,高声齐呼:“臣等奉明帝遗诏,恳求陛下返回长安即位。” 第123章 大晋的皇后只能也只会是你 院外的声音令霍晚绛大惊失色。 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这样,长安那边为何突然让凌央即位,新帝难道不是广阳王么?前日才刚得到广阳王继任的消息,今日就能换成凌央?那广阳王呢? 霍晚绛的脑子乱成一团,被一股巨大的恐惧萦绕包围。 明帝自然是凌朔的谥号,今年二月初旬,凌朔驾崩的消息才传到青莲镇。 他暴病而亡,走得太突然,霍晚绛和凌央得知此事时纷纷震惊不已。 凌央为此还郁郁寡欢了好几日,她也不禁为凌朔感到难过。 按照凌朔的死亡时间推算,温峤甚至还没赶回到长安城,这位年少的天子就撒手人寰。 他的死恐怕绝不简单。 但这一切都不是皇位又落回到凌央头上的理由。 凌央想去开门,霍晚绛急切地拉住他,仿佛他这一走,她就要彻底失去他了。 “阿绛,别害怕。”凌央拍了拍她的手背,“总要面对的,不是么?” 霍晚绛执意要跟着他一起去开门。 院门一开,门外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率军前来之人正是姬无伤。 众人一见凌央,便在姬无伤的领头下下跪施大礼:“陛下长乐未央。” 凌央冷着脸,语气并不算好:“不敢当,央不过是一平民尔,将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惊扰镇上平民?方才将军说是奉先帝遗诏,可有依据?” 说罢他向姬无伤伸出手。 姬无伤将早早准备好的遗诏毕恭毕敬递交给他:“先帝字迹,陛下应当熟悉。” 凌央打开圣旨,第一眼便看见了圣旨上的血迹,瞬间苍白如纸。 他合拢圣旨,环顾四周,一句错综复杂的叹息后,他拉着霍晚绛闪至一旁:“姬将军,请入寒舍一叙,我有话要问。” 姬无伤卸兵解甲,跟随夫妇二人入内。 院门一关,院外的世界瞬间热闹起来。 青莲镇上的百姓大多跑到了露园外,虽有朝廷官兵严防死守,可他们还是猜出了真相: “真没想到,善堂教书的刘郎君居然就是晋武时期的废太子!他都在咱们青莲镇三年了,居然没被任何人发现。” “唉,我就说,他和他家夫人瞧着就绝非凡人,没想到竟这般有来头。” “瞧这架势,刘郎君——不,凌郎君是不是要回长安做皇帝去了?” “还好我没得罪过他,否则以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 露园一道院墙和铁卫很好地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姬无伤坐跪坐凌央对面。 凌央又仔细看过圣旨,确认是凌朔的字迹无误。他攥紧圣旨,五味陈杂:“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请将军一件不落地告诉我。” 姬无伤道:“先帝出殡之时,大将军就暗中谋划好了今日的一切。而帝方一崩逝,广阳国境内的泰山便出现了吉兆。听说晋武泰山封禅的碑顶上,有数以千计的赤鸟环绕,民间传言广阳王乃下一任天选之帝。大将军一边顺从群臣意见,扶持广阳王登基上位;另一边暗中将先帝遗诏转交与我,让我务必带来岭南,亲自将您平安带回长安,以顺应天命。” 凌央略怔:“也就是说,大将军做了两手准备,且广阳王只做了一月天子,现在已被他废黜?” 姬无伤:“不错,广阳王自登基后成日饮酒作乐、斗鸡遛狗,更是沉迷美色、不理朝政,大将军便效仿伊尹,率领群臣将他废黜。同时,他还以谋杀先帝之名一举除掉了代国公主和左相府。” 代国公主就这么死了?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人有限的视角。 结合卫骁先前调查结果所知,凌央确信,霍霆设计除去代国公主与广阳王的经历绝不简单,一定是与他们兵戈相向、经过一场厮杀的,此事绝不像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 效法伊尹废立天子可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只有兵刃的力量才能令对手彻底屈服。 凌央怅然不已,霍霆其人的手段和智谋,远非他能所及。 可若换做是他坐在霍霆那个位置上,也会先将广阳王迎进长安。 斩草就要除根,请君入瓮是最明智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可以和你们回长安。” 沉寂多时,凌央终于开口:“但我要再带三个人回去。” 姬无伤:“陛下是天子,想带任何人都行。” 凌央:“一个是苍梧云氏的少家主云颂,一个是南海县县令曹恒,剩下一个便是荆州一驿丞之子张玉。此三人日后必大有用处,绝不能被困在无人问津之地。姬无伤,你现在便派遣人马去南海县告知曹恒,返程路途我们取道荆州,再接张玉。” 姬无伤:“臣领命。” 他刚一离开,霍晚绛险些急得哭出来,背过身去不愿理会凌央。 她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下了。 凌央这么快居然就接受了回长安的现实?。 他疯了。 他难道看不出也听不懂长安虎狼环绕,他就这么赤手空拳回去,不过是去做个傀儡天子罢了。 霍晚绛猛然想到去年冬日温峤来访时。 那时,凌央得知凌朔病重,握着她的手,忽然说了一句不要害怕。 她还奇怪,凌央为何要对她说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霍晚绛什么都想明白了。 怪不得凌央适应得如此之快,难道那时起、甚至是他到岭南的一开始,他心中就从未放弃过要回长安的打算? 原来他什么都没放下。 那他的许诺都算什么,他立下的誓言都算什么。 三年过去,要再回到那个暗流涌动的长安,他这是要把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也搭进去。 霍晚绛抱着曦儿跑回房中,她锁好房门,死死抵住了身后的木门。 凌央一早就察觉她气氛不对,急忙追了上去,终究是晚她一步,被她挡在屋外。 他急得不断敲门:“阿绛,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呢? 她想留在岭南一辈子,哪怕这里有令人讨厌的回南天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虫子,她想远离肮脏的宫廷纷争、朝廷风云,她想要的不过是天底下最普通的生活。 岭南有露园,有他们的女儿,有阿丽和老神医,有这么多善良和睦的镇民,有吃不完的荔枝和海鱼,她一点也不想回长安,不想跟着他一起被困在宫中。 凌央想回去,她困不住他,那就他一个人回去好了,她要和他和离。 敲门无用,凌央只能隔着门同她无力解释:“阿绛,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得过?变数来得太过突然,我相信你叔父也没料到明帝会如此早逝,你开门,我好好与你说说话好不好?” “你放心,到了长安,哪怕是要我做第二个无权无势的天子,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委屈。大晋皇后只能是你也只会是你,阿绛,求你信我。” 第124章 我会给你最好的结局 凌央在门外苦苦守候多时,直到太阳西倾,霍晚绛才打开了门。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方才必是大哭过一场。 凌央生怕自己晚一刻解释都会寒了她的心,立刻钻进房中,又把房门关好,紧抱住她:“我有很多事都想告诉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千万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 霍晚绛却只是淡漠地推开了他。 曦儿还在床榻上爬来爬去地玩耍,她虽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可她很多东西都能看懂。 见父母二人闹别扭,她大哭道:“爹爹,娘亲……” 曦儿已经能口齿清晰地喊出他们二人的称呼了。 听到女儿稚嫩的声音,霍晚绛再次维持不住情绪,无声痛哭起来。 她舍不得露园,舍不得这里的一花一木、每个摆件,这些都是三年多来她和凌央亲手布置的。 就在方才姬无伤敲门之时,她甚至还蹲在院中亲手浇花,凌央也对镜整理衣冠准备去善堂,今日本该是个平和美好的日子。 没有人会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让她连同露园道别的准备都没有。 母女二人都在哭,凌央急得毫无办法,不知先去哄哪一个。无奈之下,他只能请阮娘把曦儿抱出房门,他有太多重要的事要说清楚。 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凌央不顾霍晚绛的挣扎,他弯下腰,抱着她的大腿将她扛在肩头走向床边,他边走边道:“你不要哭,我没有不要你。” “你知道为何我们能在岭南安然无恙吗?你以为长安那群人,真的会在我被贬为庶人后放过我们?想杀我的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若是没有你叔父,没有小舅舅,甚至没有明帝,我们不知死多少回了。” “我们这个位置,这个身份,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霍晚绛被他稳稳放到了床沿坐下,闻言,她终是止住了哭泣。 难道他们面临的刺杀和迫害远不止在梧州时那回? 凌央如实将他和卫骁做的谋划全都告诉了她,甚至将两千死士齐聚青莲镇的事也说了出来。 霍晚绛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她以为的岁月静好,原来全是凌央和卫骁在暗地中做足了一切准备,甚至叔父会和凌朔也在变着法地保护着他们,否则他们早被代国公主弄死了。 只是他们二人没有料到,叔父更没有料到凌朔会走得那么突然。 否则在泰和元年叔父给她写家书时,就不会劝她离开凌央了。 那时叔父是真心为她考虑的,也是真心以为凌朔会在温峤的调理下,平安活过加冠之年。 人算不如天算,再能翻云覆雨搅弄风云的权臣,也有控制不住的变故。 霍晚绛还是有些生气,她身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且身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了,这一切凌央都应该告诉她的。 她就算不懂政事,不懂那些党系纷争,可她有勇气与凌央一起承担。 夫妻之间要十足坦诚,要共同面对风雨,他以“为她好”的名义隐瞒这一切,就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亏她当初最艰难时,还傻兮兮地掰着手指头与他过日子,甚至跑去珠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被监工调戏,险些葬身大海。 原来他的心没有一日是留在岭南的。 凌央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道:“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甚至恨我,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一起经历、见证了这么多,百姓的日子有多苦,你是知道的。阿绛,和我一起回长安,也许我们暂时还不能脱离你叔父的掌控,可你信我,我迟早会有真正掌权的一日。” “比起王公权贵,天下的百姓更需要我。你是个比我更具大爱的人,大晋这个皇后,只能由你这个全天下最善良的女郎做。这么多苦我们都吃过了,为了你我,为了曦儿,为了万民,我们一起回长安,我会给你最好的结局。” 霍晚绛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在岭南的这些经历,在善堂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更让她彻底成长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她做不到再像从前一样忽视百姓的苦难。 而且凌央对她的感情,朝朝暮暮,一点一滴,她全都接受过他的爱意,绝不是他嘴上说说而已,做不得半分假。 凌央的动之以情和晓之以理她都听了进去,也知道他的理想他的抱负,更知道最威胁到他们安全的代国公主一系已经被叔父铲除了。 哪怕他们回长安,也只是在叔父手下做几年傀儡而已,凌央是个分外能隐忍的人,她也一样,她可以陪着他一起隐忍。 古有越王勾践夫妇卧薪尝胆、在吴国生死与共同患难,今日就能有她与凌央这对年轻帝后相濡以沫、厚积薄发。 她有这个信心。 只是有一件事,她实在放心不下。 霍晚绛对凌央比道:【曦儿年纪还小,岭南到长安又是如此长的路途,夏季将至,我很是担心她。】 见她终于冷静,凌央故作轻松地笑答:“不会的,现在我是皇帝了,回去的路我说怎么走便怎么走。而且我们这回是北上,车驾都不是来时可比,更有姬无伤全程护卫,我会悉心照顾曦儿的。” …… 出发前往长安的前夜,凌央牵着霍晚绛走去善堂,准备一起与秦老怪等人道别。 今日他没去成善堂,孩子们等了他一天,也许他们会很好奇夫子今日为何不来教学,甚至在期待明日他的如期而至。 教了这群孩子三年,看着他们一年一个模样地长高、长大,凌央确实有很深的感情。 若可以,他也想留在岭南,做一辈子最普通的教书先生,直到他桃李满天下,也不失为一种精彩纷呈的人生。 可惜,他注定是要回到那个黑暗之地的。 善堂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可院中还有灯火亮光,无一人来开门。 霍晚绛握紧了凌央的手。 她知道,老神医定是听说了露园外发生的事,知道凌央要回长安做皇帝去了,肯定很生气,所以不愿见他们。 可她很害怕,怕他们这一走,老神医又会像上次温峤来访一样伤心,遗憾没能见到此生最后一面。 山高水长,在这个孤寂又漫长的时代,许多人一诀别便永无后文,霍晚绛不想留遗憾。 她和凌央敲了许久的门,善堂内无人回应。 凌央把昨夜批注完的课业摆放在门口石阶上,摇着头离开:“不必强求,是我失约在先,老先生不愿见我这个皇室之人,情有可原。夜深了,我们先回露园。” 霍晚绛点了点头,岂料她和凌央刚抬起脚步,院墙上就忽然冒出排排小脑袋,正是凌央的学生们。 孩子们都叠罗汉站在墙边和凌央道别:“老师,您当真要回长安做皇帝了吗?” 凌央对上他们童真的目光,眼眶湿润:“是啊,老师也没有办法拒绝。等我走后,你们一定要乖乖地念书、习字,将来去长安做大官。” 孩子们又问道:“爷爷说,做皇帝的没一个好东西,还喜欢滥杀无辜、鱼肉百姓,老师以后会杀我们么?” 凌央哭笑不得:“我会做一个好皇帝,一个绝无仅有的好皇帝,若是违背了老先生教给我的那些大道,我绝不会善终。” 院墙下,秦老怪悄悄驻足听了许久,听到凌央这么说,他对着院墙外颤声大喊道:“姓凌的小子,你回去吧,就当你我二人见过了。” 第125章 霍素持居然殉情了 清明雨过,暮春之初,新帝返程的队伍正式从岭南出发北上。浩浩荡荡,往来百姓无不驻足目送新帝,车轮滚过碾压路面之声如雷霆万钧,激起黄云一片。 已许久未再坐马车,霍晚绛才坐上不足两个时辰便觉难受起来,即便君王之驾尽是光车骏马。 几年前,凌央和她来岭南时的场面有多凄凉,今日回长安的场面就有多壮观。 霍晚绛的眉头从上马车那一刻就没松下来过。 实话实话,对于未来,对于熟悉又陌生的长安城,她是打心底里发怵的。 倒不是忘了贵女时期所学的那些规矩礼仪,只是她还没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她自幼就知道自己未来会是凌央的太子妃,少女时期也有信心坐好那个位置,不会丢了凌央的颜面。 可三载岭南的生活,已经洗去了她从前所有纸醉金迷的痕迹,看尽民间疾苦、世事百态后,更令她唾弃鄙夷贵族们的行径。 结果一夕之间,她又变回了自己最厌恶的群体,要去做对百姓敲骨吸髓、刳脂剔膏的极恶之人,那她该怎么做才能问心无愧呢。 霍晚绛十八年的人生,从未产生过如今日一般的迷惘,甚至比她生下曦儿时面临少女到母亲这一身份转变时更甚。 这股迷化作无法遮掩的焦虑和不安,全被凌央看在眼里。 一路上他都在亲手抱着曦儿,曦儿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照顾她可不是一件轻松事。 好不容易等她玩累了、哄睡了,凌央把她放在车内宽大的摇篮上,这才有空去陪伴霍晚绛。 “别担心。”凌央与她同坐窗边,她在望向窗外,他在看她,眼神都舍不得挪动半分,“等我到了长安,第一件事便是以身作则倡行节俭之风,削减宫闱用度,官员不得铺张浪费,更不得斗富攀比,违者抄家流放。我们一起,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 听他这般保证,霍晚绛这才缓缓转头看他,疲惫地倚靠在他怀中。 凌央加大力度逐渐抱紧了她。 …… 当天夜里,众人于一家驿馆歇下,随行万名军士就地在驿馆外安营而卧。 朝中劲敌已被霍霆连根拔起,无任何威胁阻碍新帝的力量,但迎接天子回朝登基这种事绝非小可,从姬无伤带来的人马来看,足可见他的诚意与决心。 霍晚绛和曦儿用完晚膳就去了二楼上房歇息。 凌央来到楼下大厅,与姬无伤等人同饮。 说是同饮,可他也不敢多喝,三杯浊酒入腹便点到即止,毕竟霍晚绛可不喜欢他一身酒气还要躺她身边。 倒是云颂,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曹恒打趣他:“怎么,云少主要去朝中做官了便高兴成这样?” 云颂心情很差,但也不好呛回去,只能搬出凌央来压他:“陛下面前,曹大人怎敢如此玩笑在下?” 凌央眼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这还没到长安呢,你我现在还不是君臣,不必奉行这些君臣礼节。这样的酒,趁路上咱们能喝便多喝几顿。” 他对曹恒使了使眼色:“云颂情场失意,曹恒,你少笑话他,小心有朝一日你也感同身受。” 曹恒这才好奇询问:“情场失意?云少主这样聪明的人,在岭南商场之上从无败绩,是谁家女郎能让你魂不守舍。” 云颂失神答道:“是善堂那位阿丽姑娘。” 楼下的声音很是吵闹。 为时尚早,霍晚绛也没有睡意,男人的谈话她定是融不进去的,便没有下楼的必要。 加之她耳力过人,听到阿丽二字,她好奇地靠近门边,竖耳听了起来。 云颂没有说话,反倒是凌央替他解答:“今日启程前,云颂亲自去问了阿丽姑娘愿不愿意与他一起离开。可惜,得到的只有阿丽的拒绝。” 曹恒:“云少主一表人才,往后更是前途无量,阿丽怎会拒绝?” 云颂还在喝闷酒,只听凌央继续道:“世人皆有各自的抱负,就算是女子也不例外。阿丽虽是岭南一小小女郎,可她的志向并不比在座列位差。诚然,云颂是少数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可即便阿丽与他心意相通,在她的志向面前,一桩好姻缘和一个好前程,显然都无法动摇她。” 阿丽的志向…… 霍晚绛没想到,她居然因为这个,连云颂这个心上人都能拒绝。而云颂呢,更不可能因为儿女之情就放下自己的前程。 有的爱侣有缘无分,有的怨偶有份却无缘,阿丽和云颂显然属于前者,她不禁替二人难过。 今早离镇前,她同样去找过阿丽,请求阿丽与她一起北上。 到了长安,阿丽可以去宫中做女官,也可以在长安开辟善堂、带领女子**致富、跟着温峤继续研修医术,总之长安城那么大,她能有更多的选择。 可阿丽拒绝了她,并且祝福她和凌央到了长安后便万事顺利。 阿丽说今后她们再不是一路人了,还请她不要费心挂念,让她进宫后做一个好皇后。至于秦老怪和善堂的孩子们,更不用她操心,阿丽会负责起一切。 阿丽带过她采过药、和她一起酿过荔枝酒,帮她处理过伤口、带她一起去采过珠,甚至连她溺水时都嘴对嘴给她渡过气,是她今生为数不多的、最好的朋友。 霍晚绛想到回长安后,她再没有一个像阿丽这样的挚友,心里就不住发酸。 丢在岭南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万金都难求了。 正当她无声垂泪之时,又听见凌央低沉了几分的嗓音:“姬将军,先帝临走前,是如何处置后宫的?” 后宫? 霍晚绛的心猛然空了一块。 她望着床上熟睡的曦儿,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凌央和她的亲生骨肉,很快就要两岁了。 凌央却还是忘不了霍素持吗,他还是想关心她。 霍晚绛空落落的,很快她就理解了凌央,释怀了这段心绪。换作从前,她肯定是会对凌央大失所望的,可生下曦儿后她的心胸更开阔了不少。 有的人一生都会对年少时得不到的人念念不忘,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忘不了的层面,无关风月。 如果是她,在最孤独的岁月里出现过一个比凌央还好的人,她也不会轻易忘记。 她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只相信心里能感受到的,凌央很爱她,为她险些付出过性命,这就够了。 马上就与旧人相逢,也许凌央也正尴尬于回宫后该如何与霍素持相处吧。 这时,只听姬无伤道:“霍夫人?陛下有所不知,先帝临终前曾为后宫立下过密诏,命霍夫人在他死后守陵十年。先帝这么做,无非是为保郑婕妤一世周全。” 凌央似乎很是急切:“所以,她当真守陵去了?” 姬无伤:“不,霍夫人在先帝出殡当日殉情,与先帝同去了。” 第126章 他还是放不下霍素持 凌央挑眉:“殉情?” 霍晚绛听到此处,心也跟着姬无伤的语调不断起伏,终于到达临界点。 她再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甚至没多去想凌央关切的语气。 霍素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给凌朔殉情呢? 姬无伤:“不错,宫中传来此消息时,我们所有人都很震惊,就连大将军也不可置信。不过那位最得先帝宠爱的郑婕妤,在代国公主祸事败露之后,自觉无颜面对先帝,自请去守陵了。” 言外之意,便是郑氏殉情倒不足为奇,可偏偏殉情之人是霍素持。 夜已深,几人畅饮多时,凌央唯恐霍晚绛和曦儿在房中久等。 打探到想打探的消息后,他起身回屋:“今夜便到此为止,诸位请便,我先回房。” 霍晚绛赶忙躺回了床上,假意入睡。 凌央蹑手蹑脚进了屋,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忙活声后,他也换上中衣躺在了外侧。 床头处留下一盏灯。 自从曦儿长大些,夜里偶尔会因为口渴醒来哭闹,反倒比她小时候还要费心照顾了。凌央便习惯了留下一盏灯,以备随时起夜照顾曦儿,这些不用霍晚绛说,他自己都做得面面俱到。 曦儿一般睡在夫妻二人中间,凌央很少有背对母女二人睡觉的时候,今夜他却出奇地背过身侧睡,宽阔的身躯挡住了大半烛光。 霍晚绛徐徐睁眼。 爱过的人年纪轻轻就殉情死了,今夜对他而言,也许又是个不眠之夜吧。 霍素持死在了最好的年纪,或许他一生都无法忘怀了;而她呢,容颜再美又如何,总有衰老的一天。 凌央回去即位是不争的事实了,既然是天子,往后更不会缺三宫六院,会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这是他身为帝王的使命。 这些她都可以接受,因为他要她做皇后,她就会做好一个合格的皇后,像他的母亲那样。 可尤其看到他再次拿出那枚熟悉的玉佩,对着烛光依依不舍端详的那一刻,霍晚绛心忽然像被一只手用力拉扯,扯断了所有脉络。 这是她第三次,亲眼目睹凌央拿出这块玉佩怀念旧人。 第一次,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的贴身太监染病离世了,去长沙城的前夜,他拿出了玉佩;第二次,在梧州街市的当铺前,他宁愿当掉亲舅舅送的催雪剑也不愿舍了这块玉。 这三年的一切,原来都敌不过一个霍素持吗。 人非圣贤,霍晚绛允许他有怀念过往的权利,可亦不妨碍她的心会作痛。 看着曦儿长长的眼睫,想到生产时自己险些血崩的惨状,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她轻轻翻了个身,装作是睡梦中无意翻身的动作,背对着凌央和曦儿。 感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公,明明她才是凌央自小钦定的太子妃,明明她已经嫁给凌央好几年,还为他生下了女儿。可这一切在霍素持这个形同月光的人面前,都统统不作数了,他的眼里只有少时旧爱。 活人哪能和死人比呢,哪能呢。 他的对曦儿和自己爱是真的,可从前对霍素持的那些感情也是真的。 霍晚绛的肩膀逐渐抖动起来。 凌央察觉到不对,慌忙放下玉佩,转过身去:“阿绛,你没有睡着对么?” “方才的那些,你都听到了对么?” 他草率了,阿绛是个何其细腻良善的女郎,他不该在方才问那些事的。 可他实在担心。 他这一问,霍晚绛身体抖动的幅度更大了,她把头埋在枕上,用力掩饰住所有的哭音。 凌央想凑近了她宽慰她,让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存在,奈何中间还躺着个小人儿。 他咬了咬牙,先将曦儿小心抱离了床榻,特意交由隔壁房间的阮娘照顾,而后才返回。 回到屋中后,凌央终于毫无阻碍地能贴近她。 他问了霍晚绛许久她哭泣的原因,可她死活不愿意告诉他。 凌央已经口干舌燥,更没意料到霍晚绛误会了什么。他慌不择路,只能换着法子哄她: “你最心善了,先帝霍夫人毕竟是你的堂妹,从小与你一起长大。她虽为人……可你别太为此事伤心,你好歹要顾虑到自己的身体,顾虑到曦儿和我,好吗?” 霍晚绛听到此处,再忍不住,反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居然会觉得,她难过是因为霍素持死了? 他把自己想成什么了?毫无底线的大善人吗?他要以如此高的要求来规束自己? 诚然,她确实觉得世事难料,对霍素持的死百般感触,可凌央不该觉得她大度到如此地步,仿佛是她理所应当的。 凌央被霍晚绛一下子打懵了。 他没想到,霍素持的死,居然对她这个姐姐触动这么大。 他捂住挨打的半边脸,对上霍晚绛又怨又恨的眼神,坚持己见: “我知道你难过,可有句实话我必须与你说。此前我还担心,以霍家势力,先帝会不会临终前立她为皇后,待你我回到长安,她可就是大晋太后了。” “届时就算你是皇后又如何,依照大晋孝律,你当日日去她宫室请安走访。我怕她为难你,我怕她仗着压你一头的身份处处折腾你,所以我才向姬无伤询问此事。哪知她居然殉情了……这样也好,到了宫中,就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阿绛,我不愿你被为难。我可以被你叔父牵着鼻子走,可你不行,我不许你受到任何人的委屈。” 他絮絮叨叨说完这些话,换成霍晚绛发懵了。 凌央这话中的意思—— 霍晚绛很快否认了想法,也许是他一时心虚想出的说辞借口呢,否则,他该怎么解释方才为何要看那块玉。 他的说辞就不可笑吗,这么快就能自攻自破。 霍晚绛越想越难过,不理会他的诸多借口,直接四肢并用越过他,伸手就抓住了他放好的玉佩,用力扔朝墙面。 “啪”的一声,玉佩瞬间四分五裂,掉落在地。 凌央的眼睛都快瞪得裂开,脸色也瞬间阴沉得可怕。 霍晚绛这才没哭,倔强地瞪了回去,赌气地给他比道: 【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只有这样才算作数,以此玉为证,所有假话,你形同此玉。】 凌央面庞近乎痛苦到扭曲,他突然明白了霍晚绛为何哭泣。 不是因为他今晚多嘴打探了霍素持的消息,也不是因为霍素持死了,而是因为她误会了。 这个愚蠢的误会,居然持续了整整三年多。 他方才明明一心都在为她着想,可她却要亲手把他的心撕成碎片,就像当初他动手毁掉她那只风筝一样。 凌央生气归生气,可更心痛她,更不可能凶她。一来二去,他只能忍气吞声,把她牢牢抓住,固定在身前,无奈解释道: “阿绛,那块玉,是我唯一能得到的母后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的,也以为你见过的,那是她亲手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霍晚绛瞬间僵化在他怀中。 第127章 他生气了 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霍晚绛立即低头认错,她努力挣开凌央,赤脚跑下床,亲手把玉佩碎片一瓣接一瓣拾起。 霍晚绛双手捧玉,后怕得浑身颤抖,她不知该怎么做,这块玉佩怕是再也修复不好了。 凌央却看似平常地对她道了句早些睡,便起身穿衣外出,留她一人在房中。 他出门时,再没看她一眼,连同她手心的碎片。 霍晚绛知道,凌央这次不仅仅是生气那么简单,甚至会厌烦她。 她现在是无理取闹了很多,根本没有遵从女子出嫁妇德,到今天这个份上,全是她自己太无章法酿成大祸。 她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宁愿凌央如从前一般,生气的时候会对她说些重话,会像个长辈一样冷肃着脸教训她。 可他这回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 大军次日启程时,凌央没有坐进马车。 这次他选择在外面骑马,就跟在车后不远处。 霍晚绛频频掀开窗门往后望去,见他与姬无伤等人齐头并进,君臣之间谈笑风生,似乎并无不妥。 就好像昨夜之事被他轻而易举抛之脑后一般。 反倒是她,一夜都没合眼,光对着那些玉石碎片发愁了,无精打采的,晨起更没有胃口用膳,险些连上登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 凌央越是对此事表现的不在意,她心底就越是难安。 纵使她再如何心灵手巧,可玉佩这种东西她也不会修啊。 凌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 明眼人都看得出夫妻二人之间气氛不对,但无一人敢多嘴过问。 就着这般微妙情况,大军行进了好几日路程,凌央便在外面骑了几日的马。 抵达梧州城时,凌央忽然起了故地重游的兴致。他独自一人悠然骑着马,慢慢走向当年遇刺时住的客栈。 客栈自那个雨夜后就彻底被官府封锁,如今尘网遍布,依稀可见门后破败的庭院。 院内几株无人打理的蕉树却野蛮生长,翠色欲流,风一吹过,沙沙作响。 凌央的心跟着摇曳的芭蕉叶动了动。 也是在这里,十五岁的少女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霍晚绛其实是个很怕疼的女郎,她的肌肤比丝绸还要细腻,平时不小心被木刺扎一下都疼得泪眼婆娑,却敢挺身而出替他挡箭。 真是全天下最傻的女郎。 凌央心口处猛地被剜了一下,仿佛那只汹涌的箭在三年多后真正刺向了他。 “郎君。” 一道熟悉的声音中断了他百感交集的思绪。 凌央没有下马,而是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匹方向,正对着阮娘。他习惯性轻笑道:“何事?” 正当正午,凌央骑在高大的汗血宝马上背对着日光,他脊背挺直、双肩开阔,气势极强,浑身都充斥着上位者的尊贵与压迫,不怒自威。 哪怕是在笑,眼底都是冷冰冰的阴鸷。 也是这一瞬,阮娘从未觉得他如此高大疏离过,似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这种改变,也许等他到达长安正式**后会更大。 阮娘又改了口:“陛下,奴方才失言了。一直以来叫您郎君叫习惯了,还请陛下恕罪。” 凌央拧眉,利落跳下了马,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出阮娘许多,他略有不悦:“我还未回长安正式登基,阮娘何必如此生疏?您是我和阿绛的长辈,想怎么叫我是您的自由。” 言罢,他生硬问道:“阿绛和曦儿可是想我了?” 他才散心不到半刻,霍晚绛不至于放心不下吧。 阮娘点头:“女君托我过来传话,她说你不愿理会她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很想你。可她做错了事,实在无颜以对你,故……” 凌央笑得两眼弯弯:“我怎么可能跟她计较?也只有她玲珑心思,猜得出我会故地重游。” 阮娘愣道:“那郎君为何对她避而不见?她已经为玉佩之事愁得好几夜没合上眼了,消瘦了许多。” 凌央坦言:“无颜以对的人是我,我总在想,从前的我究竟做错了多少事、糟糕成什么样,才会令她如此患得患失,提心吊胆。三年,没想到三年过去,她都冒着性命危险生下了曦儿,对我还是没有十全的信任。” 原来两个人都拧巴成这样,谁都在低头,可谁都不敢直面彼此。 阮娘终于松了一口气:“误会说开了,就请陛下及时去找女君和好吧。女君叫我前来,一为玉佩之事给陛下赔不是,她说她的确修不好了,陛下身为天子,任何惩处她都心甘情愿。二为告诉陛下,她摔玉之举绝非恃宠而骄,往后回到长安,必不会再犯这样以下犯上、目中无人的错误。” 她不让阮娘来说这些还好,一说,凌央反而生气起来: “她怎么也开始来规矩体统这套了?她先是我的夫人,而后才是未来的皇后,我们是夫妻,是平等的,何须她这般低三下四?我就愿意宠着她、纵着她,区区一块玉,她为何——” 见凌央动怒,阮娘慌忙解释:“陛下息怒,其实女君的脾性大多随了刘将军泼辣豪爽的那份,只不过在霍家生活多年,迫使她处处小心谨慎、寡欲寡求,才让她束手束脚,常常自省,生怕做错事。” 提到刘伶,阮娘的话不由得变多了些: “刘将军与奴是同乡人,我们皆来自大晋未征讨匈奴前地处边陲的陇西。刘将军性情直率、不拘小节,更吃不得半点亏,不肯服输。虽身为女儿身,可她在战场上的风姿不输侯爷,是我这一生见过的大晋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就连侯爷这样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在刘将军面前,也要乖乖低头。” “有这样的母亲,女郎骨子里也流淌着一份西北人滚烫的热血。在长安这些年,她被压制得太狠了,时常只能做贵女霍氏,做不了她自己。直到与陛下一起来到岭南,陛下待她这样好,才逐渐让她敞开心扉做回她自己。奴每每看着你们二人小打小闹、互闹别扭最后又坦诚相待,其实心底由衷地替她开心。” “若不论身在何地,你们都这样毫无保留、轰轰烈烈,奴也算对刘将军有个交代了。” 想到在露园的点点滴滴,想到霍晚绛气焰嚣张时的泼辣模样,凌央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想到一件极为重要之事,立刻跳上马背,临走前,对阮娘认真保证道:“你告诉她,我就是喜欢真正的她,喜欢她的每一次无理取闹、撒娇打滚。玉石不过身外之物,可她若因此碎了、收敛本性,我绝不原谅。” …… 入夜。 阮娘把凌央所说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了霍晚绛。 霍晚绛过意不去,她比道:【他当真这么说,为何不亲自来找我。我怕他只是口头说说,心里还在怪我。】 不过他怪她也是应该的。 阮娘没来得及安抚她,下一瞬,房门大开,凌央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闯进屋中:“阿绛,你最重要的东西,我一件不落赎回来了。” 第128章 凌央登基 阮娘见状,忙替二人掩门退下。 霍晚绛满头雾水,赎回来的东西—— 凌央已经跪坐到她对面,在案几上摊开包裹,如数家珍念叨起来: “说是赎回也不大准确,云颂刚带着我进云家大宅,云家上下就吓得手忙脚乱、严阵以待。云老头更是命人将几年前你卖给他的物件全部找出,比照着账本,一件不落双手奉上,生怕我不满降罪。” “东西都到手了,明日我们可安心启程离开梧州。” 霍晚绛看着无比熟悉的珍宝,眼睛瞪得滚圆,激动到双唇打颤。 阿父阿母的遗物,全部都被凌央亲自找回来了。 这几日她都为了玉佩之事发愁,一边还要照顾曦儿,难免心力交瘁,累昏头就什么都忘了,怪不得她总不想这么快离开梧州。 原来他外出就是为了此事。 明明他最弥足珍贵的玉佩都被自己蓄意损坏,他却想的是替自己要回遗物。 霍晚绛匆匆瞥了两眼就转投到凌央的怀抱,又欣又喜自责痛哭起来。 凌央能感觉到身前有一团软绵绵的触感,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他深嗅了一口,回抱住她故意取笑道: “都是个快两岁孩子的母亲了,还总爱这么哭,我看你比曦儿还难哄。” “依我看,等以后曦儿有了弟弟妹妹,甚至等到曦儿长大成人出嫁,你还是个爱哭鬼。史官肯定会在史书上写,霍后貌美,生性豁达无束,怎奈慧极必伤,故常多泪,肖比西子,泣时颔首颦眉盈盈如湘妃洒泪斑竹,帝极喜之。” 他一开玩笑,霍晚绛羞得额前双耳皆在发烫,凌央更得寸进尺,大手从她裙摆下慢慢探了上去:“阿绛,你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小太子……” 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厚的脸皮了,这种时候还能说这些荤话。 霍晚绛含羞低眉,神情姿态当真是“西子掩心、湘妃洒泪”,凌央的心更乱了。 刚过十九岁的霍晚绛,少女初长成,彻底褪去了稚嫩童气,美得愈发石破天惊,世间倾城色她一人就独占八斗。 这样好的女郎,是他的妻,也会是他的皇后,是他此生唯一的女人。 凌央几乎如痴如醉地上她冰冷的青丝:“记得那时,你当掉了一切东西,只能以竹枝簪发。可偏偏就是那样的你,美得似天上神女,我的心很痛、很痛,所以才选择卖掉催雪,给你换一根毫不起眼的素簪。” “素簪虽然遭遇刺客,永远地封存在客栈,可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眼盲心盲的凌文玉,也跟着它一起被封存了。阿绛,母后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有且只有一个你。” “谢谢岳父和岳母,生下了千秋万代最好的霍思音。” …… 玉佩一事后,凌央和霍晚绛彼此消解了心结与隔阂,重归于好。 凌央只说在外头骑够了马,又麻溜地跑进马车里陪伴妻女。 马车里除了两大一小,时不时的,旺财也会被人洗干净了送上车陪凌曦玩一会儿。 他们走得匆忙,姬无伤打点准备好了一切,整个露园唯一带走的只有旺财,剩下那些都永远留在了青莲镇。 可以说全家上下,旺财最喜欢的主人就是凌曦了。凌曦还在牙牙学语的时期,不会骂它凶它,糯米圆子似的又香又甜的小主人很招旺财待见。 但随着夏意渐盛,北上的路一天比一天热,进了荆楚地界,又和岭南不是同一种热法。 岭南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又潮又闷,荆楚则是个熊熊燃烧的火炉。 一日不下雨,霍晚绛的心一日就替凌曦紧紧揪着;可一但雨势过大,又会耽误赶路的进度,怕长安那边发生变故。 赶路的进度全看凌央的脸色,而凌央全看凌曦的状态。只有凌曦状态好,他才下令赶路,否则都要停下来整顿。 霍晚绛急得火烧眉毛。 何玉之死留给她和凌央太多阴影,尽管现在马车宽阔、仆从周全,可凌曦毕竟是个幼童,身体比不上大人,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 旺财再次被阮娘洗干净抱进了马车,连续多日的赶路,凌曦早没了最初坐马车时的新鲜感,成日成日地睡觉,连旺财个毛茸茸的玩伴都懒得搭理。 随行之人不缺乏太医院的御医,可经御医诊脉,只道凌曦是水土不服导致的不适,如今四海安定,鲜见流民,更无时疫影响,可继续北上。 凌央又下令放慢进程。 姬无伤有些为难:“陛下,再耽误下去,就要错过您即位的黄道吉日了,大将军他……” 凌央:“我的女儿比任何事都重要,他不高兴就不高兴吧,大不了我不去做这个天子。” 姬无伤再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发号施令去了。 霍晚绛的心一路提到了曾住过的驿馆,好在这时,凌曦又恢复了几分精神,应该是习惯了陌生的环境。 众人本可绕过驿馆走近路继续北上,但她知道凌央在意的是什么。 当年那个对他们施以援手的驿丞,也算是她霍晚绛的恩人,她当和凌央一齐拜会。 可众人刚到驿馆,只见到了张驿丞的儿子张玉,不见老驿丞。 张家父子乃是名相张良后人,却因大晋孝廉制的不完善只能埋没在山间驿馆。 凌央和霍晚绛到时,张玉还在院中阅书。 得知凌央要带他去长安做官,张玉喜出望外,一番简单的收拾后便要跟着凌央上路。 凌央问道:“令尊呢?令尊不与你同去长安?” 张玉这时没了笑意,恭敬回答:“启禀陛下,家父已于去岁染病逝世,便由我接替了他驿丞之职。” 霍晚绛这才注意到张玉的着装,已经换上了大晋驿丞的官服。 凌央心情复杂,昔日恩人还未等他报恩便驾鹤西去,世间终有诸多不圆满。 他拍了怕张玉的肩:“告诉令尊在天之灵,今后你之仕途,绝不会止步于一个小小驿丞。” …… 晋明帝离世次年的六月末旬,新帝凌央终于率众抵达长安。 七月,凌央正式登基**,废广阳王年号,改元曦和;其妻霍晚绛入住椒房殿,暂封婕妤,待秋日立为皇后;其长女凌曦则封长乐公主。 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霍晚绛身份虽尊贵,可她到底是个哑女。 一个哑女,焉能做一国之母。 第129章 又怀孕了 凌央继位尚不足一月,霍霆寿辰将至。 霍大将军此次寿辰意义非同一般,凌央和霍晚绛经商议,决定几日后一起前去霍家祝寿,霍晚绛顺便把凌曦也带去霍家见见叔父。 若卫家尚在,凌央又何惧霍霆之威,这种事派个宫人送礼便好。 可卫家不在了,且凌央能从岭南那穷乡僻壤回来,全是仰仗霍大将军之功,不可不去。 这段时间霍晚绛无不为卫骁担忧。 即便他们有惊无险回到了长安,但她一双眉眼就没有舒展过。 自从卫骁在岭南与他们分别,直到他们都重返长安,卫骁都没有以任何形式再出现过一次,仿佛人间蒸发了。 在霍晚绛心中,卫骁现在也是她的舅舅。 他在岭南亲手给她做的那些小物件,除却他编的那只竹兔,剩下的她都没有机会全部带走。 若是他回露园发现她和凌央人去楼空,会不会对他们二人失望呢? 凌央得知她的忧虑,私下常出言安慰她:“你放心,我在暗中命曹恒寻找小舅舅的下落,一旦找到,必会第一时间知会你我。舅舅尚来逢凶化吉,且他武艺超群,不会有什么事的。” 每每这时,霍晚绛才会稍微放宽心些。 凌央又问她:“椒房殿的生活可还习惯?没想到这里的一切布置,居然还是从前母后住时的模样。你若不喜欢,我可让宫人按照你的喜好更改。” 霍晚绛缓缓摇头,给他比道:【我很喜欢,就保持原状吧,也好让你过来时怀念母后。你刚登基,一切用度都要从简,不可为我一人坏了规矩。】 凌央皱眉:“那你近日为何频频胃口不佳?总不该是不习惯长安饮食了吧。” 说罢,他命人传御医前来。 这一诊脉,竟诊出了霍晚怀有身孕,已经有一个月了。 凌央就差没高兴得手舞足蹈,秘密让宫人给霍晚绛送来不少赏赐,又火速命人出宫去请温峤,让温峤负责为霍晚绛保这一胎。 温峤从青莲镇回长安后其父就病逝了,他只得按照大晋律令在家中守孝,三年期满才能返回太医院述职。 霍晚绛本不想打扰温峤,可她拗不过凌央。凌央只说不必时时劳烦温峤往宫中跑,让他每月给霍晚绛请一次脉就好。 经温峤再次把脉,确定霍晚绛腹中怀有一子。 凌央郑重交代椒房殿上下:“婕妤这一胎暂不公布,待她怀胎三月胎象稳定后再广而告之。这是她回宫后第一胎,你们所有人要尽所能保她无虞,不得有半点差错,否则提头来见朕。” 霍晚绛腹中孩子若是个男丁,则可谓是今年最大的喜事。 凌央刚一登基,她就为他诞下了帝国的继承人,诞下了他的太子。如此功劳,即便全天下都瞧不起她一个哑女当皇后,他也要不顾一切流言蜚语拥立她,要她共分这天下。 …… 霍霆寿宴,凌央与霍晚绛齐现霍家。 时隔近四年,重回这座熟悉的府邸,霍晚绛心平如水。 她再不是那个要看叔母脸色的小女孩了,偌大霍府也不是一座困住她的囚笼。 如今看来,它与其他官吏的宅子并无两样,所有在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一切悲欢聚散都已远去。 昨日之事不可留,但祖父绝不能被她抛之脑后。 霍晚绛牵着曦儿直奔内院,没怎么理会同参宴宾客们的问安奉承,留下凌央独自在前院应对。 她似一只蹁跹红蝶一闪而过,反倒令无数宾客惊鸿一瞥,久久难以回神。 从前只知霍女貌美,未曾想过竟美貌如神女。 岭南那几年的经历并未将这位未来皇后磋磨得泯然众人,反而打抛出明珠辉泽,怪不得新帝对她日久生情,换作是谁都会疼爱她。 霍晚绛很想、很想祖父,即便祖父已经去了多年,可内院里他的住处还完好地保留着,叔父叔母并未搬进去。 她要带曦儿去看看这位绝世大英雄生活过的地方。 刚进祖父的院子,一个正在假山上上蹿下跳的小男孩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小男孩约摸两三岁,生得很是俊俏,不知是谁家孩子,竟能到霍家内院活动。 “舟儿,不得无礼,还不快下来向婕妤行礼。” 一道温柔女声穿过假山,透过假山缝隙,霍晚绛窥见一片朱色衣料。 不多时,那说话女子便抱着小男孩一同现身,带着小男孩恭恭敬敬向霍晚绛行礼:“妾身徐氏携子霍舟,见过霍婕妤,婕妤长乐未央。” 霍舟也安安分分跪地行礼,奶声奶气道:“舟儿见过霍婕妤,霍婕妤,他们都说您是我的大姑母,您长得简直比画像上还好看。” 徐氏,霍舟,霍晚绛很快反应过来,这对母子正是大哥霍腾的妻子和长子。 回长安后她一直忙于打点宫中事宜,鲜少有机会见客,却也在阮娘的帮助下迅速熟悉了当今长安各大世家之构成。 她这位未曾蒙面的嫂子,就是尚书令徐大人的次女。 而霍舟这孩子居然这般懂事,还讨人稀罕,与大哥那张扬的性子半点不沾边,相貌得更肖像其母,霍晚绛不禁被他逗得掩唇一笑。 她轻轻颔首,阮娘适时代她开口:“原来是徐夫人和小郎君。” 徐氏笑眯眯答道:“是呀,没想到婕妤今日竟先来了祖父这里。舟儿平日就喜欢来这里玩,前院宾客众多,可我也放心不下他,还望婕妤宽恕妾身失礼。” 言罢,她又看向凌曦,惊赞道:“这位便是长乐公主?” 阮娘:“不错。” 霍舟人小鬼大,直接迈着小短腿跑向凌曦:“公主妹妹,我是你阿兄。” 霍晚绛和徐氏因两个孩子的缘故,在祖父院中寒暄起来。 而霍舟似乎是打心底喜欢凌曦,带着凌曦在院中四处玩耍,两个孩子都开心得不亦乐乎。 经这一番谈天客套才得知,叔父极其看重霍舟这个长孙,但凡有空闲,都是他将霍舟带在身边亲自培养,因此霍舟的习性更贴近叔父。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霍晚绛现在对霍腾的感情不复从前,尤其得知他这几年越发猖狂、无法无天,常常找薛逸的茬,她更觉得霍腾不是一个做父亲的好榜样。 霍晚绛和徐氏一直待在内院,二人畅谈一下午,直到前院快开席才一齐携子前去。 祖父院前种了棵高大的石榴树。 这棵石榴是大晋从西域引进的第一棵,祖父亲手植于此,说是石榴多籽,寓意霍家日后人丁兴旺、多子多福。 现下正是石榴陆续成熟的季节,霍晚绛一边带着曦儿,一边仰头数着树上果实,丝毫未注意到树下冒出道高挑灵逸的身影。 那身影见了她更走不动道,直直堵住她的去路:“阿……霍婕妤,别来无恙。” 霍晚绛一怔,见到眼前人,心中悲喜交加,在这里等她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薛逸。 那短短八个字,已经说尽他这几年百转千回。 第130章 薛逸,别来无恙 徐氏识趣地带着霍舟现行一步,好让两个旧友相谈。 四年,足足四年了。 薛逸从晋武征和末年最后见她那夜伊始算起,到现在的羲和元年二人再于霍家相逢,已经过去了四年之久。 他虽常在宫中当值,可她似乎很忙,并未有机会见见她,他不好冒然打搅。 她马上就是大晋皇后,不是当年刚及笄的小女郎,不是他能恣意妄为之人。 今日,他终于再见到了霍晚绛,连同她两岁的女儿。 薛逸喉中酸涩,很难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眶红得似要泣血,他明明很想问她很多事的,可事隔经年,真正到这一刻他连与她打招呼的勇气都要酝酿许久。 他想象过无数次他们相逢的场景,想象过无数种她在岭南发生的改变。 他本与霍家互不对付,可得知她今日要来赴宴,他什么都没想便携礼前来。非贵客不得擅入内院,他站在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下等候多时,终于才等到她现身。 如今一看,她被凌央养得很好、很好,是他形容不出的感觉,更是他少时甚至一生的无法释怀。 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好看,一看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 霍晚绛见到他的一瞬,眼神同样毫不掩震惊。 怎么会有人一直都是少年气盛心比天高的狂傲模样,薛逸与凌央同龄,凌央却在成人后彻底褪去了所有不成熟。 而薛逸一如当年,好像他合该永远年轻、永远是世间最洒脱的风。 薛逸的千言万语全都只能咽进腹中,良久,他才勾唇笑道:“昔年赠婕妤的那盒天地玄黄,婕妤觉得味道如何?” 霍晚绛很是赞赏地点头,她比道:【我很喜欢,谢谢薛将军。】 薛逸终于套上了近乎,还没再次开口问询,又一道身影现身内院,对着霍晚绛遥遥喊道:“阿绛,我等你多时了。” 是凌央。 霍晚绛对薛逸报以一个歉疚的微笑,又让阮娘教曦儿和薛逸道别,趁此空当,凌央已经走到几人跟前。 薛逸忙不迭向凌央行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凌央随意抬手:“薛将军免礼。” 他直接揽住霍晚绛朝前院走:“今日怎耽误这么久?你叔父也急着见你。” 霍晚绛比手语解释道:【在祖父院中与嫂嫂畅谈许久,曦儿也喜欢同霍舟玩,故耽误了些。】 凌央笑嘻嘻抬手,捏了捏她秀巧的鼻子,看似漫不经心:“还以为你一时贪玩不愿应酬,才故意躲在这里呢。” 薛逸只能默默目送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 …… 宴席行进到入夜,待宾客差不多吃饱喝足,霍霆命人将霍晚绛请去他的书房。 霍晚绛让阮娘照顾好曦儿,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挣脱开凌央藏在案几下依依不舍的双手。好像他这一放手,她去了叔父的书房就不会出来似的。 外人纷纷都夸赞凌央如今沉稳持重,尽显帝王尊贵,可只有她知道,在她面前,凌央还是个幼稚的小孩。 叔父的书房内。 霍霆再次郑重地向她下跪行大礼:“老臣见过霍婕妤。” 今日是他这个长辈的寿辰,方才在外人面前他已经行过一次礼,何苦又在私下向她行第二次? 霍晚绛不明就里,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霍霆叹了一口气,许久都没再开口。 霍晚绛知道叔父难以言说,也不急,便耐心跽坐等待。 直到夜色彻底发黑,霍霆才抖声问她:“婕妤可还恨叔父当年一意孤行,令你去岭南吃了这么多苦?” 恨? 叔父为何会觉得她敢恨她呢? 霍晚绛大幅摆手,生怕叔父误会她。 霍霆又道:“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能平安回来,待叔父百年之后也对你父母有个交代了。” “叔父现在身居高位,万人之上,来日也定能青史留名,这边是叔父此生唯一愿景。虽不知婕妤如何看待我,可此中诸多苦楚与谋算,亦非常人所能体会。婕妤现在长大了,许多不能说的往事,也该悉数告知于你了。” 霍晚绛甚是意外,霍家还有什么神秘往事,是她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 为何叔父现在又要告诉她呢? 她只能认真聆听,做足小辈虚心求教的姿态。 未料到霍霆居然直言:“我费尽心思在晋武面前小心翼翼周旋,从事多年,未尝出过一次差错;又在明帝尚在时,不惜押上整个霍家与代国公主对抗,为的便是复仇。” “兄嫂之死,你的哑疾,皆是代国公主所为。和邱氏有滔天大恨的绝不止卫家一家,还有我们霍家,所以哪怕穷尽叔父此生,叔父也要亲手将仇人斩杀殆尽。” 霍晚绛瞠目结舌,阿父阿母,卫家,霍家…… 叔父这些年走到这一步,不单单是为了他个人的身后名,更是因为仇恨趋使。 而这些事他居然能瞒着天下人数年,他究竟是个怎样高深莫测的人…… 霍霆细心解释:“霍家本与卫家交好,尤其你祖父与卫大司马关系匪浅,兄长更是在卫大司马帐下历练过,才能取得如此成就。而我,也曾跟随卫家门生故吏一齐于太学修学经国治世之道,与卫家子弟称兄道弟。若兄嫂尚在,霍家必定是太子一党,而你也是无可动摇的太子妃。” “可惜邱家因废后一事与卫家结下血海深仇,邱后善妒且无子,即便她不加害卫后,也会注定为晋武所废。可邱家人尤其是代国公主,却执意将过错归罪到卫后身上,认定了是卫后横刀夺爱,才致使邱家没落。” “想动摇卫氏,必先动摇太子;想动摇太子,必先动摇太子党。兄长是个何其出众的将才,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箭伤便命丧漠北?嫂嫂也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强悍胜过男子,霍家为她产后请名医入府坐诊,她怎还会撒手人寰?” “人人都说霍家是因天妒英才、太过耀眼,抢了别人的风头,才招致老天不公,可偏偏我就不信。等我将兄嫂死因查明清楚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就连你也遭遇毒手。” 见霍晚绛面露焦急,霍霆一刻也不停顿: “代国公主原打算将其幼女郑氏嫁与当今陛下,与你一争太子妃之位才对你下手的。可惜她没算到,晋武此生为数不多的情谊也给了兄长举足轻重的一份。许是她良心未泯,没能一击致你这个独苗于死地;又或许是你祖父发现及时,想尽方法将你拉出鬼门关,才导致你只是失去了言语之能,性命却无大碍。” “总之,查出这一切真相时我便明白,真正的敌手只有她们邱氏一家。为此,我布下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局,只待仇敌入网,灰飞烟灭。奈何我能力有限,对于卫家,我能尽最大努力做到的便是保下他们的太子。” 第131章 什么养女,分明就是霍素持! 今夜彻底颠覆了霍晚绛对于叔父的认知。 叔父在她心中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长辈,他总有一大堆从白天到黑夜都处理不完的公事,席不暇暖日理万机是他的常态,霍宅于他而言仅仅只是一个休寝之地。 他这样的权臣,骨子里流的血都是冰冷的,感情这种无用的东西和弱点更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人人都说他是晋武手下最称职完美的利刃,就连霍晚绛也认定这个说法。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把刀,能为兄嫂之仇韬光养晦多年,任由世人甚至是她这个亲侄女误解多年。 霍霆还说,兄长是我此生最钦佩之楷模。倘若兄长还在,他为霍家家主,我必会做他手下最得力的武将,也如他一般纵横河西漠北、封狼居胥,做世间一等风流男儿郎。 可惜叔父已经在施谋设计玩弄人心、纵横捭阖这条路上一去不返。 霍晚绛知道,叔父没有回头路了,他也不屑回头。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愿意为一个深仇大恨赌上自己一生。 看着眼前叔父,霍晚绛却是忽想到了卫骁。 也许叔父的现在就是卫骁的未来。 可卫霍两家共同的宿敌已经被叔父拔除,卫骁来日又该如何? “可惜。” 霍霆的一声长叹打乱了霍晚绛混乱纷杂的思绪。 可惜什么?她又不解。 霍霆:“可惜漏掉了条漏网之鱼,正是代国公主之子东乡侯郑桉。代国已被从封国中除国,这郑桉却在长安大乱之时浑水摸鱼逃了出去,不知逃往何处。仇敌之子多一人未被铲除,我一日便不会善罢甘休。” 霍晚绛对于废帝在位时长安发生的事所知甚少,她只听姬无伤提过几次,说以代国公主为首之人主张拥立广阳王为新帝时,叔父就已经做好了黄雀在后的两手准备。 其中兵变、宫变之诸多细节,平民百姓俱不知晓,史官更只会一笔带过,将过错全都归结于广阳王,因为他是输家。 叔父现在虽是云淡风轻之姿,但当时情况必万分凶险,走错一步霍家都会灰飞烟灭。 至于这个郑桉,代国已灭,他若有本事,说不定哪年哪月会卷土重来,可叔父、卫骁还有凌央又怎么可能放任呢? 这件事倒用不着她操心。 霍霆又道:“今夜臣将这些事告知婕妤,一是为让婕妤知晓当年真相,二来臣确实存了私心,有件事想求婕妤。外人眼中霍家虽是在蒸蒸日上,可臣相信婕妤也看得出来,鼎盛亦是式微衰落的开始。霍家本家男丁向来不兴盛,族中小辈亦是青黄不接,偌大霍家若衰落在臣手中,则是臣之罪过。” “陛下已经不是年少的太子了,更不是岭南小镇上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他既为天子,日后必定会汲取晋武晋明之教训,甚至走上他父皇的老路,也注定了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臣明白婕妤与他伉俪情深、同是年少患难之人,可臣要提醒婕妤一句,记得时时以卫后为鉴,想明白卫后和卫家输在何处,不要让霍家步卫家后尘。” “婕妤不日便要举行封后大典,臣以霍家满门向父亲兄嫂的在天之灵起誓,只要娘娘在后位一日,霍家必会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待娘娘诞下大晋太子,臣更敢保证,无人能动摇你与太子之位。而霍家一门的荣耀与前尘,全都系于娘娘一人了,还望娘娘……望娘娘看在叔父的颜面上,也顺带保住霍家。” 霍晚绛如梦初醒。 许多事都被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凌央会变成他父皇那样的冷血怪物吗? 在回长安见到叔父之前,霍晚绛对这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一定不会的。 凌央和晋武不一样,他是个经历过底层生活的人,他是卫后养大的孩子,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绝不会被权力异化成一个怪物。 可她似乎忘了,大晋历代帝王个个都是冷血薄幸之君,在他们做上一国之君之前,谁还不是个豪情万丈、乐善好义的少年。 就连凌央自己也说过,晋武在卫后年轻貌美之时,也只爱她一人。 卫后最后却落得那样悲壮的结局。 晋帝所有的算计是真的,所有的猜忌疑心是真的,所有的赤口毒舌也是真的……最残忍最要命的是,曾经所有的爱也是真的,这一切就这么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霍晚绛脸色煞白,险些失去所有力气,胸腔更是憋得发闷,她只能麻木地对霍霆点头。 霍家,绝不是她能轻易切割的家族。 …… 与此同时,霍府前院。 席间多由霍母这个当家主母接待周游。 尽管她出身不高,更是公认的无甚远见、目光短浅,但多年贵妇生活倒也熏陶得她表面上风光得体,世家大族嘛,多得是金玉其外之人。 但凌央有些疑惑,甚至从霍晚绛离席后便隐隐感到不安。 尤其是见霍母酒意上涌,人也微醺,与宾客肆无忌惮、有说有笑,看不出半分难过的迹象。 要知道,她最宝贝的女儿才为先帝殉情不到三个月,以往霍素持生个小病她都能苦恼许久,这回又是…… 也不知霍霆将霍晚绛叫去说了些什么,竟耽误这么久,凌央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在席上等她。 他可以先行回宫,又怕霍晚绛从书房出来找不着他,她会生气。 而且她现在怀有身孕,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盯着,生怕她有何不测。 今日与他们一同来霍家参宴的还有张玉和云颂,他二人不比从前在长安待过的曹恒,长安许多权贵尚等着他们走访结交。 凌央能看得出那些权贵对他二人的不屑一顾,他年轻,他从岭南带回来的人也年轻。 这群老东西也许就认定了他们几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甚至对于商户出身的云颂,这群人更处处暗贬。 张玉好歹是名士之后,且其先祖抗秦有功,可云颂呢?一个靠投奔凌央起家的商人,投机取巧之辈,还想做范蠡吕不韦不成? 再去看云颂,他似乎并不受影响,依旧维持着翩翩公子的典雅风度。 凌央暗慨,不愧是他选中的人。 宴会到了最热的时段,霍母已是喝得酩酊大醉,她却突然让人清场,命众宾客回席就坐。 云颂和张玉皆面露紧张,但他二人官阶太低,坐席也被安排在离凌央最远的地方,只能频频朝主位张望。 凌央现在随身携带催雪,见霍母此状,他不由将长袖下的手不着痕迹搭放在剑柄上。 霍霆究竟是何心思,尚无一人揣摩透彻。 哪料霍母却笑呵呵大声问道:“陛下如今二十又一了吧?” 凌央微笑回答:“嗯,几载未在长安,夫人竟能记住朕的年岁。” 霍母直言:“陛下现在身为天子,膝下却只有长乐公主一女,婕妤又是妾身养大的孩子,妾身知道她自幼体弱多病。您的曾祖父文帝在您这个岁数,太子都三岁大了,膝下子嗣更是十数人之众。陛下政事繁忙之余,可别忘了肩负起为帝国开枝散叶的责任啊。” 凌央这厢才松开剑柄,手指转而敲了敲案面空处,他眼底薄凉,唇角仍是噙着笑:“霍夫人所言甚是,朕会的。只是朕方登基,百废待兴,且朕与婕妤约定同以身作则行节俭之风,您所言之事,朕目前尚不考虑。” 如此明显的拒绝,霍母却不当一回事,反有理有据驳到:“身为男子,三妻四妾都是最正常不过,更何况您是天子,三宫六院才是常态。妾身是过来人,有的事可比陛下清楚得多,陛下现在还没遇到最喜欢的女子罢了。” 凌央略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没再说什么。 做天子憋屈到这个份上,他什么都忍得了。 霍母滔滔不绝起来:“霍家女都陆续及笄出嫁了,不过还有一人,妾身斗胆想向陛下举荐,陛下若赏脸收下她,将来也好让她去宫中与婕妤作伴。此女乃是霍家几年前认下的养女,因其体弱,一直养在霍家河东老宅,如今被大将军和妾身接回了长安。” 养女? 长安众人可从未听说过霍家有什么养女。 未等凌央想好理由出口推掉,霍母已派女奴下去请人:“还不快把女郎叫上来让陛下瞧瞧?” 席上顿时众说纷纭,纷纷对霍家这个未曾蒙面的养女充满好奇。 直到一粉衣女子现身厅中的一刻,更是轰动一时。 这女子哪里是什么养女,分明就是先帝的霍夫人!可她不是殉葬死了吗? 可以霍家如今的权势,霍大将军说她是谁她就是谁,何人敢多嘴。 “小女霍玲珑,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霍素持浅浅颔首,含羞施礼。 四载不见,她再次看到高位之上的旧人时,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就像儿时她第一次见到凌央。 他变得更高大雄健了,人也比从前更俊朗倜傥,简直和那个受了刑弱不禁风的废太子判若两人。即便他现在举目无亲、无有依仗,要处处受到父亲的牵掣才能行事,可丝毫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龙章凤姿。 她想象过无数次他冕服加身的模样,却都不及亲眼所见这一眼震撼。 第132章 还请陛下收下霍女 霍家这是起的什么心思,席间宾客一目了然,纷纷噤声,只待这出好戏继续。 谁不知帝少时钟情于霍家二娘?岭南四年,也许并不会改变什么,得不到的少时之爱甚至会胜过自己的糟糠之妻。 旧爱相见,接下来的桥段必然是情难自抑、天雷勾地火,就看哑巴的那位该如何收场了。 可天子看向霍女的神情疏冷得视她若路人,语气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免礼吧。” 霍素持笑意僵硬在脸上,连起身的动作都险些露怯。 凌央从来,从来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对待过她。 他对她一向温柔到了骨子里,说话时声音大些都会担心她难过,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该被他用这种阴狠语气对待的不是她,是霍晚绛。 霍素持骤然被危机感充斥,心思再也没放到宴席上,她欲哭无泪,更是无地自容。 怎么会这样…… 难道岭南这几年,他当真移情别恋了不成?得知他与霍晚绛生了个女儿那一刻,她都不至于这般难受。 她想,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更何况霍晚绛这么个大美人在侧,他一时兴起碰她泄\/欲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他的心还在自己身上。 可如今看来,事态已经朝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且她毫无办法。 霍母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凌央居然这般冷淡,显然是没把霍家放在眼里,更不满她献女之举! 开什么玩笑,她的女儿从来就没有当众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凭什么她刘伶的女儿,一个没用的废物哑巴也要压制她女儿一头! 霍母酒劲上头加之愤气填胸,一气之下竟起身大步离席,直奔天子而去。 “啪——” 在场宾客始料不及之时,霍母的耳光已经稳稳落到了凌央颊边,她抬手怒斥凌央: “凌文玉!你以为你能重新坐上这个天子之位靠的是谁?还不是我们霍家!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当众拒我霍家女?” 疯了!霍夫人这是疯了! 大晋天子之位现在是霍家说了算,可这霍夫人也不该做出当众掌掴新帝之事啊! 薛逸和姬无伤纷纷在座上拔剑而起,却被其父双双拉了回去。 在座王公伯侯、文臣武将见势起身,就连霍素持也惊恐万状,连忙把霍母架走:“母亲!您喝醉了!” 她疯狂向厅内一众仆妇大喊:“夫人酒醉误事,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霍母的酒气被厅中动静叫醒了大半,等她回过神来,右手上传来方才打人后火辣辣的痛意,再去看天子那张胜过白玉的脸,上面的指痕尤为明显。 完了,她好像真的给大将军惹祸上身了。 霍母当众晕厥了过去。 凌央这个被打的当事人却面不改色,他斜睨向霍素持,眼底杀意尽现。 群臣噤如寒蝉,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天子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云颂和张玉挤开一众人,上前问长问短:“陛下可有恙?” 凌央收回对霍素持审视的冷冽目光,将斛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饮罢,他利落起身,大步迈过案几:“朕无恙,云颂张玉,你二人随朕去更衣。” 他离开时,霍素持紧紧抓住了他一片衣角。 她仓皇失措,哽噎难言,好不可怜:“文……陛下,这件事小女能给您解释,还请您随小女离席。” 凌央用力从她手中抽出衣角,头也不回:“多谢霍女郎好意,不必。” 不必二字犹如千斤重,重重地掷在了霍素持心上。 …… 霍府外,天子车驾内。 云颂和张玉命羽林军在马车附近清场,好方便与凌央商谈。 “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您冷静。”张玉从太监手中夺过扇子,亲手替凌央扇风降温。 凌央面红颈赤,呼吸沉重,脸上印记越发明显,云颂忙命太监取来冰块替他敷面。 “冷静。”凌央自嘲一笑,接过冰袋敷面,“朕已经够冷静了。” “他霍家当真是要凌驾于天子只上不成!连一个老媪都敢当众掌掴朕。” 难以想象,在凌朔为帝这三年,他究竟在霍霆的威严之下吃过多少苦楚。 凌央现在正在气头上,岭南的生活养成了他锱铢必较、有仇当场报的性子,任何欺负觊觎霍晚绛的男人都屈服于他的双拳之下,这才让她平安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方才他强行违心不发作已经憋出了一身内伤。 他坐在马车里甚至产生了幻觉,晋武的鬼魂幽幽现身于车内,一如往日地严肃教训他: “二十一岁的人了,这点小事都沉不住气,太子,你枉为朕之子。” 凌央咬紧牙关,对着空气激动地说了句:“谁说朕沉不住气?” 云颂和张玉只当他在自言自语。 待凌央彻底冷静下来,云颂才敢小心提议:“陛下,臣建议您收下霍女。” 他不知霍素持与凌央、霍晚绛之间的恩恩怨怨,更不知霍素持就是晋明后妃。 凌央一听他这话,脸色再度红了起来,甚至气得发紫。 他紧盯云颂,恨不得把云颂撵下马车:“云颂,连你也要来气朕?你分明知道朕与阿绛在岭南时感情多深厚!” 云颂知道此提议必会让他大动肝火,但还是耐心解释:“陛下以为,霍夫人与其养女方才之举动莫非是一时兴起?且她二人敢这么做,背后就没有大将军的授意?” 霍霆的授意。 凌央强忍住掐死云颂的冲动,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说得不错,霍氏母女再不安分,可这些事若没霍霆的意思,她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威胁自己。 可张玉却当即驳道:“云大人此言差矣,依臣之见,霍家已经出了位皇后,且皇后娘娘还是霍大将军的亲侄女,不必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再送一名养女入宫。大将军只是权臣,不是奸臣乱臣,即便他手眼通天、能废立天子,可他也不会指使妻女做出这种落人话柄的蠢事。” 凌央闭上眼,无奈向他二人解释起来:“这个所谓的霍玲珑,根本不是他的养女。” 他将从前与霍素持之间的纠缠,连同后来的事简单向云颂和张玉道来。 二人闻言纷纷脸色大变,张玉更是当即改口:“那云大人所言极是,陛下,霍女您不得不收。” 凌央气不过反问:“为何?朕已经遂了他的愿,安安分分做一个听命于他的天子了,可朕连拒绝一个女人的权利都没有?” 张玉摇头:“陛下,霍大将军这是在试探您,否则他怎会刻意将婕妤叫走?” 凌央是听话,可究竟有多听话,霍霆今日之举便是试探。 “试探?”凌央冷笑,“他霍霆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别的事朕都可以由他做主,可唯独此事,尤其动摇到皇后之位,朕绝不能妥协。” “实在不行,他就废了朕这个天子吧。” 张玉忽然郑重跪地,俯首恳求他:“还请陛下听臣一言,臣知除霍是未来必须之举,可也请陛下谨记广阳王的下场。”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广阳王绝不是霍霆废帝之时口中罄竹难书的昏君。 他从封国赶来长安,将封国所有王公大臣都带入长安、插进朝堂,意在与霍霆分庭抗礼、夺权分权,光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的野心和计谋。 可惜,他的步伐迈得太大、太急,霍霆见他不是一个可以任由霍家乖乖操纵的天子,快刀斩乱麻结束了他短短一月的天子生涯,杀光了他的封国旧臣、将他放逐到江南。 广阳王一个有封国、有军队的藩王都尚且如此,若轮到凌央,他背后只有几个年轻的愣头青,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哑女皇后,他的下场恐怕只会比广阳王凄惨千倍。 霍霆就是一把高悬于他头顶上的刀,时时刻刻都有斩落他头颅的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当真要自己收下霍素持才可以吗? 可是阿绛呢,他要如何向阿绛解释? 她现在怀有身孕,若是得知此事,得知他违背许下的誓言,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真能不受影响? 凌央头痛欲裂。 云颂缓缓向他提及一桩无法言说的往事:“陛下可还记得,泰和元年夏时,您去珠场与臣据理力争之事?” 凌央:“好端端的,提起那件事作甚?” 云颂淡然笑道:“臣记得,臣当时对陛下说过一句话,世上许多事皆是身不由己,尤其是令自己违心之事也不得不做。尽管如此,臣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圆满。” 凌央懒得看他:“你又变着法劝朕妥协?” 云颂却话锋一转:“陛下有所不知,臣虽出身梧州云家,且为云家长孙、未来少主,可臣的母亲却是珠场里最低贱的一个采珠奴。” 他就这么血淋淋地剖开自己的心结,凌央和张玉皆震惊不已。 凌央慢慢恢复理智。 云颂想起那个女人,目光低垂,语气也温柔了许多:“祖父有十个儿子,而家父正是他最得意的继承人。可惜家父对家母一见倾心,令家母年纪轻轻便怀上了臣。可采珠奴何其低贱,祖父不喜她,更不认臣这个长孙。在臣出生一直到八岁那年,都是在珠场里和母亲一起长大。” 凌央愣愣一问:“那,后来呢?” 云颂:“后来,家父病故,云家内斗不断,险些分崩离析。祖父为选出最合格的继承人,派人把臣从珠场接回了云家认祖归宗。就在那天,臣哭闹着执意不愿离开母亲,祖父亲口向臣保证,只要臣在云家出人头地,他就把母亲也接回去。” “臣信了,并为此付出了常人意想不到的艰辛。在这期间,臣常常跑去珠场偷看母亲,所有人都笑话她卑贱如泥,唯独臣知道臣是她全部的希望。采珠人的日子很苦很苦,采珠人的性命更是不值钱,其中苦痛,臣最能感同身受。可还没等臣有出息,母亲就意外溺亡了……在臣去青莲镇寻珠那段时间,臣夜夜都能梦见亡母采珠之景象,她痛斥臣为何要压榨折磨那些和她一样的苦命人。” “支撑臣走到今天的,便是一个信念,一个解救天下珠奴的信念。所以再讨厌的事臣也会做好,陛下,如今臣守得云开见月明,当日带您回云家,祖父都要对臣卑躬屈膝,只因臣是朝廷官员。” “臣之言,只到此为止,余下肯请陛下自行领悟。” 车撵中寂静许久,仿佛一生都过去了。 凌央终是无奈笑了:“忍……好,好,人人都叫朕忍,不就是一个忍字么?朕忍就是。” “但今夜之事,不得有半个字走漏到她耳中,否则她会替朕担心。你们尽管替朕瞒着她,不能危害到她腹中孩儿,否则朕砍了你们。” 第133章 霍婕妤,他叫我霍婕妤 席上众说纷纭,发生这样不光彩之事,已有人陆续借口离开,霍霆的心腹尚留在霍家。他们皆认定霍母这回得罪了凌央,此事需等霍霆出面与他详谈补救之措。 众人以为凌央方才一气之下必是趁机回宫,岂料不到半刻后,他竟是神色如常又现于人前。 当真是小瞧了这位新帝,有如此气量。 霍素持小心翼翼观望着凌央的脸色。 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脸上不见狼狈的掌印了,连头发丝都没乱掉半根,就好像方才母亲做过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凌央还是那个凌央,神姿高彻、夭矫不群的凌央。 她在看他的时候,他锋锐的眸光也漫不经心睨了过来,霍素持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分明是个受限于人的君王,可霍素持很怵他,比他从前做太子时更甚。 他变得好陌生。 霍素持鼓足勇气,小心上前:“陛下,臣女有话对您说。” 是非成败就赌这一局了,霍素持已经做好了被凌央拒绝的准备。 可没想到凌央浅浅笑道:“女郎可要与朕借一步说话?” 霍素持心跳加快:“好,陛下请随我来。” 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前一后离席,去往了霍家后院方向。 若干宾客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当真没动怒?” “少时挚爱,岂非三年五载便能忘却?陛下这是要与女郎叙旧去了。” “方才这么大的事若无女郎出面,即使霍大将军亲自赔礼道歉,恐怕陛下亦不会轻易作罢。”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 霍家后院。 银杏树下伫立着两道惹眼的身影,仆从遥遥一眼便认出是何人,有序而默契地退下,整个后院瞬间清净不少。 四下无人,霍素持壮着胆子直接扑进凌央怀里,双手勒紧他的腰身:“文玉,这几年你可曾有一日忘记过我?” 凌央没有立即应答,眉头反而用力拧作一个死结,他身量太高,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霍素持的头顶。 这一瞬他才顿悟,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放下了便是放下了。 怀中美人的气息分明是少时最熟悉的香气,甚至在他落难后最孤寂痛苦的时光一直心心念念,可真正再出现的时候,他本能地抗拒甚至厌恶。 他不喜欢霍晚绛之外的任何人。 凌央眼底全是冷意,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自然没忘。” 霍素持将他抱得更紧:“你不怪我么?” 凌央屏住呼吸:“怪你什么?” 霍素持哭诉道:“怪我当年不声不响与先帝交好,怪我没有勇气像阿姊那样站到你身旁,怪我太畏惧世俗的目光与你恩断义绝。文玉,生在霍家,许多事也是我身不由己,你待我之心可还如同当年?” 凌央趁机推开她,他认真看向她的眼睛:“怎么会呢?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撑过来。方才在宴上事发突然,群臣皆在,我怎可不管不顾收下你?你放心,待我让太史令挑选个好日子再接你入宫。” 霍素持又惊又喜:“当真?那阿姊呢?她已经给你生下一个女儿了,我本不该出现在你们面前,可你这么做就不怕她伤心?” 她一提到霍晚绛,凌央心口处传出一阵绵密刺痛,可他只能违心假笑着回答: “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又在岭南陪我吃过这么多苦,如今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我身为一国之君,若登基初期便做出休弃糟糠之妻的举止,你让群臣、让天下人让后世该如何看我?偌大的皇宫,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她。” 凌央的眼皮都没多眨动一下。 他说话时,一双漂亮的眉眼永远都是清亮明净的,俨如天幕之上熠熠北辰,叫人看不出半分虚假。 霍素持喜极而泣,五指紧紧扣上凌央的手: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会逼迫你的。既然你我心意相通,不妨一起去父亲书房见见阿姊。她这一离开就是好几年,还和旁人一样以为我死了,她向来心善,想必她也为我伤心过。我们一起去见她,她知道我还活着肯定会开心的。” 凌央瞳光微震,脸色也瞬间苍白。 霍素持得寸进尺的功夫远比他预想的更甚。 现在就这么明晃晃地和她一起去见阿绛…… 回宫这些日子,他没少听宫人们说过霍素持在先帝时期那些手段和作为。 方才他已亲口允诺接她进宫,若今日不顺她的意,来日她定会变本加厉地去残害阿绛。 凌央凝滞须臾才颔首应下:“好,我们一起。” …… 书房。 霍霆与霍晚绛相谈近一个时辰,直到他把所思所想尽数透露完毕,消解了叔侄之间微妙的隔阂,他才迎来彻底如释重负的快意。 “人人都说我的野心是做第二个管仲伊尹,但事了拂身去、出世求仙游,做这张良第二才是我毕生所求。”霍霆喝了盏茶水润嗓子,颇为憧憬道,“叔父此生最后一桩心事便是系于你身上,待你诞下太子,太子地位稳固之时,叔父便金盆洗手,还政于君,回我们河东老家放牧钓鱼去。” “霍家满门的荣耀,全都在娘娘一人身上了。时候不早,老臣送娘娘出府回宫。” 久坐许久,霍晚绛难免双膝发酸,加上她有孕在身精神不济,霍霆这个长辈甚至弯下腰亲手搀扶她。 她尚为被正式册封一国之后,叔父就礼待她如此了。 霍晚绛连忙打起精神与叔父一齐朝屋外走去。 不知她与叔父夜谈这一个时辰凌央在做什么,他若是无聊先回宫了,她也不会怪他。 “阿姊,好久不见。” 书房门刚推开的一刻,霍晚绛就见到了此生此世都绝不敢相信的场景。 霍素持不但“死而复生”出现在眼前,甚至是与凌央站在一起。 她亲昵地挽着凌央的小臂,莞尔一笑。 再看凌央,他分明站在几层石阶下等候,目光却与自己齐平。 他非但没有推开霍素持,反倒以无比冷漠的眼神看朝自己,语气也冰冷生硬:“霍婕妤,回宫吧” 他叫我霍婕妤。 一道天雷在霍晚绛脑中炸开。 霍霆显然也没意料到霍素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自知大事不妙,竟当众怒骂她,连礼都未给凌央行:“逆女!给我滚进来!” 霍素持只好先松开凌央,跟着霍霆进书房,关上门前,她不忘对凌央叮嘱道:“陛下,政事再繁忙也要照顾好身体。” 凌央紧绷的面色这才缓和许多,他笑吟吟答她:“好,朕会记得。” 第134章 凌央,我再信你一回 何为七月流火?心宿西沉,意味着夏去秋来北地即将入寒,故称流火。 霍晚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进回宫的马车的,她坐在离凌央最远的一角,单手撑开车窗,痴痴望着南天心宿星。 秋日就要到了啊,连夜风都开始萧疏。 方才她似是不在这人间了,灵魂飞悬至半空中,竟能看到自己跌跌撞撞走出霍府的身影,连那些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也走得比她体面。 凌央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进了马车,他也没有如平时一样黏人地坐到她身边位置。 算了。 待到灵魂重回躯体,霍晚绛只在心中对自己说了这两个字。 她知道凌央在不断扫视她,她不想看他,一眼也不想,便倔强地仰面望天,把那些滚烫的泪全部咽进了腹中。 星河长明、繁星成群,据说王母为分开女郎织女划出一道银河隔绝二人,她和凌央分明离得这么近,可谁又嫩说二人中间没有银河? 霍晚绛小腹处传来一阵微不足道的痛意,她下意识抬手捂住。 无论如何,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这般想着,腹中疼痛又消失了。 马车行驶至宫门忽然停下。 是凌央的下的令,他只对驾马的羽林军说了句停车,也不理会霍晚绛任何感受了,直接下了马车。 晋宫很大,从南门到各大宫殿还要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凌央却连最后这点与她同乘马车的耐心都没有了。 原来他真的可以这么绝情。 叔父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她还没到红颜老去的时候君恩就断了。 霍素持一出现,何止是她没了理智,凌央更没有了。 霍晚绛放下车窗,彻底强撑不住情绪,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痛声呜咽起来。 车窗忽然又被打开,她受到惊吓慌乱扭头,窗外,一张举世无双的脸骤然放大在眼前,几乎快贴到她的耳朵。 帝王身着玄色冕服,贵不可言,可眼底光竟是比群星还要澄亮,像在岭南时千千万万遍看她那样。 他眉开眼笑道:“不是想看星星?下来吧。” 霍晚绛觉得莫名其妙。 凌央大抵是真的有脑疾。 现在又来示什么好?方才在霍家,他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到霍素持身上去。 十五岁时霍晚绛会吃他这套,可她现在已经看开许多事了。 霍晚绛重重地合上了车窗。 “啪嗒”一声,是车窗松落垂下来砸中凌央脑袋的声音,帝王车驾可不是寻常马车可以相提并论,更不是他们当初坐了一路去岭南的那辆老破小,车窗的分量都能砸断人指。 凌央被这么一砸,眼冒金星,却半步也不后退,直接抬手锢住霍晚绛。 黑夜里,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了句:别生气了,我可以给你解释。 思音,信我。 霍晚绛决定相信他一次,看他能天花乱坠编出一通什么鬼话。 她下了马车,凌央在宫门前,当着无数个守卫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背你回椒房殿。” 皇宫南门到椒房殿少说要走一个时辰,霍晚绛可不信他能有那个本事和耐心,更不想吃这个苦,转身便又要上马车。 凌央一把攥紧她细长的脚踝:“不是喜欢看星星?马车上怎么能看够,我背着你慢慢看。” 一国天子居然公然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霍晚绛又羞又气愤,可她被凌央牵制动弹不得。 看他那架势,她今夜不上他的背趴着,他能在宫门蹲一宿。 她丢不起这个人,可也只能乖乖趴上他的后背。 她还是这么好哄。 凌央心满意足地笑了,背起她朝踏上宫道:“你放心,力气管够。” 他背着她,一路从未央宫南门一直穿过整个未央宫,再到长乐宫椒房殿前,每一步她都在丈量,每一步她都在默数。 一万三千步,原来到椒房殿需要一万三千步。 霍晚绛身姿虽高挑纤美、窈窕曼妙,可她并不沉重,凌央背着并不费多大力气。 进椒房殿时,他直接屏退了所有人,单膝跪在霍晚绛面前:“还在生气吗?我告诉你为什么。” 除却在霍家挨了一记耳光之事他没有说,余下诸事连同云颂张玉的劝谏与忧虑,他悉数告知霍晚绛。 凌央郑重其事:“阿绛,霍霆既然想让他亲女儿进宫,那我就让她进个够,往后她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霍霆说了算。这些事上我当真没有反抗的余地,霍霆无非是不信任你,想换个眼线监视我。若再给我几年,我大可堂堂正正从岭南攻进长安,可惜……可惜明帝早亡,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是我以命相搏从老天手中抢回性命的女人,你是我凌文玉此生唯一出现的神迹,我绝不会负你。阿绛,这么多苦我们都一起吃过了,你再忍一忍,寒冬马上就会过去,我们的春天一定会到来的。” “无论霍家如何施压,我也只会择你一人做大晋的皇后。皇后卫队我已有人选,我可以不介意薛逸对你的那些情愫,只要他能护好你。阿绛,有我在,你绝不会受委屈。” 霍晚绛的头快痛到炸开了。 凌央说,今夜之事明显是叔父和霍家人的联手算计,先支开她这个当事人,再安排霍素持公然登场,给他这个天子一个明晃晃的下马威。 可叔父却说,一定会保证她的皇后之位,保证她做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她在,霍家就在,霍家会只护着她一个。 两个人都像是在与她交心。 她快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 倘若都没有错呢? 事情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凌央明面是必须要向叔父低头的,否则叔父的心思又有谁能说准? 人心都是易变的,叔父今日想做张良,也许明日就想造反篡位。 她可以不在乎吃苦,可以不在乎世人如何议论她,甚至霍素持真的进宫和她分宠也无所谓了。 她只在意凌央的心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岭南这几年,她到底有没有把他捂热,这样不至于让她像个笑话。 凌央今夜又宿在椒房殿。 也许她的选择当真是正确的,凌央甚至连薛逸都可以不介怀,只为保护好她。 凌央,那我再信你一次。 霍晚绛枕着他的手臂慢慢睡着了。 第135章 霍素持再度入宫 霍家。 宴席散去,本该是夜深人静安寝时分,霍府却灯火通明,哄哄闹闹。 “贱人!”霍霆大动肝火,用力将休书扔朝霍母脸上,“你竟鬼迷心窍为霍家酿成如此大祸!你我夫妻缘分已尽,带上休书给我滚出霍家,永远不许出现在长安城,否则休怪我杀了你!” 霍母本被仆妇架回房中休息了,迷迷糊糊时,又被另外几名凶悍的仆妇从床榻上拖拽起身,直接当着满府下人的面被押进霍家祠堂。 一府主母遭受这等羞辱,换作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早就无颜自戕了。 可霍母不同,她看到霍霆阴沉的脸色,本想如以往一样痛哭流涕辩驳两句,谁料霍霆这回竟直接把休书都写好了,半分余地都没给她留。 霍腾和霍素持见父亲动了真格,纷纷下跪抱住其母,痛声求饶: “还请父亲原谅母亲一时之失!” “父亲,您看在母亲为霍家操持中馈多年、为您生儿育女的份上就原谅她这一回吧,她方才喝醉了才如此胆大妄为的。” 霍腾气得双唇发紫发抖:“醉酒?她当众羞辱天子一事我尚可信她是喝酒喝坏了脑子,大不了明日提着她的脑袋进宫赔罪!可她让你现身于人前一事便是蓄意为之!这个家谁才是家主,你们想造反不成?” 霍腾忙自证道:“儿不敢,但儿与母亲不忍见持妹饱受相思之苦,故出此下策。事实证明,陛下心中还有持妹一席之地,我们没有赌错。” 霍霆一脚踢朝霍腾身上:“蠢货,我们不顾先帝诏令偷梁换柱保下你妹妹,已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们不低调行事夹着尾巴做人就罢了,竟敢大摇大摆告诉所有人她没死。我才告诉了晚绛,霍家会全力扶持她,你们后脚就献上素持,这是存心要让我和她离心啊,你们要她怎么看待我这个言而无信的叔叔?” 他又看向霍素持:“相思之苦?我看是你舍不下荣华富贵吧,真是个不长心的东西。是个人都瞧得出天子如今与你阿姊感情深厚,哪有你能介入的份?先帝在时,宫中那些煎熬难耐的日子还没让你长记性么。” “为父给你安排的路你不走,好好的世家正妻你不当,非要上赶着进宫伏低做小,学着你母亲谄媚讨好摇尾乞怜那一套,一辈子都是奴颜媚骨,你真是丢尽我霍霆的脸。” “你们母女连心,我姑且看在你的份上饶她一命。霍沅,明天一早把夫人送回河东老家,让她永远不要回长安了,眼不见为净。” 父亲终于不打算休妻了,母亲的未来也保住了,可他字字句句都在杀人诛心。 霍素持张大了嘴,哑口无言,很快哭得痛心泣血起来。 她可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他待霍家所有女眷都不冷不热、不甚亲近,唯独对她有几分特别,只因为她是他的长女,是他全力培养的希望。 他身为一个严父,教训她时从来没骂得这么不堪入耳过,今日却用母亲来骂她。 霍腾听得甚不是滋味,母亲出身寒微又如何?那可是他和霍素持的生母,父亲怎能这么说呢。 他向霍霆坦言,试图以理服人:“父亲又如何保证,阿绛妹妹与我们霍家是一条船上的人?您就不怕今日扶持了她,待来日她做上太后临朝称制,便过河拆桥,把咱们霍家给一举消亡了吗?” 霍霆:“她可没你这么蠢,真坐到那个位置了,她会不清楚是外戚扶持才能让她母仪天下?消亡,有你这么个平庸无能的大哥在,她能护住我们霍家不沦为寒门就不错了。” 在父亲眼中,他的所有儿女当真都一无是处,都比不过伯父的女儿?到底谁才是他的子嗣? 霍腾咬紧后槽牙:“父亲,儿就与您实话实说吧,我看过她泰和元年的来信。那时她就在信中一心向着当今陛下,要与咱们霍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她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扶持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怎可能好过扶持您的亲生血脉?” “素持又有何处比她差?我们与她再亲,终究不是伯父那一脉,她是可以念及您的长辈身份与您交心,那我们余下之人呢?我理解您的苦心,可宫中只要多一个霍家女,我们霍家就会多一分胜算。” 霍霆气得血气上涌到头顶,险些站不住:“你、你竟敢偷看我书房机密。” 霍素持见时机成熟,果断立誓道:“大哥所言有理,父亲,您再信儿最后一回,陛下已经答应接儿入宫,儿日后必会与阿姊和睦相处、绝不生嫌隙。儿若敢残害阿姊,定不得好死。儿知道您一心为了霍家,可大哥和我又何尝不是?还请父亲再行考虑吧。” 此话一出,霍霆果然沉默多时。 霍素持渐渐止住了哭泣,等候霍霆的决断。 她这么真挚又狠毒的誓言都立下了,不怕他不信。 霍霆想对一双儿女说的话还有很多。 可看着这二人鼠目寸光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霍霆痛心疾首,“你长大了,想走自己选的路,不想走我安排好的路,为父不拦你了。你要想清楚,这条路最终后果会如何可不是为父能决定的,其中代价,你要自己承受住了。” 霍素持大喜:“父亲放心,儿一定受得住的。” 霍霆又冷脸道:“你在宫中怎么折腾那是你的事,但你若胆敢对你阿姊下手甚至危害到整个霍家,休怪为父舍了你这个女儿。” 霍素持连忙磕头保证:“女儿对着霍家先祖、对着伯父伯母的灵位立誓,从今日起,我霍素持洗心革面,不会与阿姊争风吃醋,我们霍家女儿自当相互扶持,以壮我霍家。” …… 五日后,宫中果然派人前来霍府宣旨,霍素持以霍玲珑之名被封为美人,即刻迎入宫中,入住临华殿。 霍素持坐进了入宫的马车。 她捏紧霍母为她缝制的荷包,无声垂泪。 想到霍母被连夜送出长安与她道别时的景象,她对霍家、对父亲的怨恨更甚。 人人都看不起母亲,看不起她是女奴之女,她偏要叫世人知道,女奴之女也能做大晋皇后。成为下一个卫后,是她毕生所求。 母亲,女儿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到时候把你从河东风风光光接回来,不会让您再受任何欺负。 第136章 朕同意改立皇后 因霍晚绛与霍素持皆为霍姓,而霍晚绛又是未来皇后,为避她的名讳,圣旨上便封霍素持为“玲珑美人”,而非霍美人。 好一个玲珑美人。 迟早,这个皇宫、这个王朝上下,都要尊称她一声霍后。 而霍后二字,也只能指代她一人。 霍素持握着圣旨走进临华殿,临华殿离椒房殿极远,乃是长乐宫中几大殿室之一,以她一个美人的位份还不足以住在这里,可凌央却要将此殿赏赐于她。 所幸的是椒房殿离无极殿也远,看来凌央是在一碗水端平,既不想委屈了霍晚绛,也不想苦了她。 男人嘛都是三心二意的,天子更不必多说,她知道凌央现在还在意着她,可他心里同样还喜欢着霍晚绛。 没关系,她愿意等,凌央迟早有厌倦霍晚绛的那天。 毕竟霍晚绛是个哑巴,许多事都有口不能言,儿时就斗不过她,现在更别想。 只是这临华殿占地虽大,内设却…… 霍素持不悦地蹙了蹙眉,随手招来一宫人:“临华殿可是本宫的姐姐命人布置的?怎得如此简陋,姐姐莫非还在怪罪本宫不成?” 她“死而复生”,如今宫中多数宫人都还识得她这张脸。 但她从前是凌朔的夫人,是后宫之主,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今只是一个美人,身份还是霍家养女,宫人的态度自然不复从前: “启禀美人,陛下有令,宫中上下皆要厉行节俭,就连无极殿都化繁为简处置掉了许多物件,您就安心住着吧。” 看来凌央和霍晚绛在岭南时穷疯了,回到长安,就也想别人跟着他们一起省钱。 宫中这般开支节源能省几文钱?省下来的钱又能救几个人? 凌央做了天子,竟是越发小家子气了。 “厉行节俭?”霍素持掩住口鼻,“这些珠帘绸帘都是以次充好的便宜货,本宫的宫人都不用这样的料子,这也节俭过头了吧。” 宫人又答:“您这里有的,椒房殿用的都是一样的,陛下自己用的还不如这些呢。” 人家霍婕妤再过一月便是皇后了,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轮得着你挑三拣四? 霍素持的好心情瞬间没了大半,她把宫人全都打发了去,顺便让人把留鸢请来,让留鸢担任临华殿的掌事宫女。 …… 秋高气肃,不日便是霍晚绛的封后大典。 历代封后大典都置办得颇为奢靡,霍晚绛却以为要一切从简,便亲手划去了诸多开支项。 凌央昨夜宿在椒房殿,早朝前,他又和霍晚绛在床上耳鬓厮磨好一会儿:“封后可是大事,你怎么办得如此简单?” 纵然他提倡事事简约,可霍晚绛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 吃穿用度上她都愿意委屈了,在封后这种万众瞩目的大事上可不能马虎,否则要别人如何看待她? 这是凌央第五回向她提起了。 霍晚绛依旧固执摇头,她比道: 【我们在岭南的时候,加上阮娘一共三个人,一日三餐不过两菜一汤,一床被子能盖一整年。就连后来和云颂做生意有了些钱,我都只做了一件华服,什么样的苦我们不能吃?如今宫中生活以与从前天壤之别,封后更是一个过场罢了,能省则省,我们能救治更多百姓呢。】 凌央笑了笑,在她颈上用力亲吮了一阵才起身穿衣:“真拿你没办法,我家阿绛最知行合一的真君子,你说了算。我先去上朝了,乖乖照顾好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小人儿。” 霍晚绛起身替他穿戴好冕服冕冠,这才又爬回床上接着补觉。 可凌央的早朝并不平静。 以叶远为首的若干大臣联合上书,要求凌央改立霍玲珑也就是霍素持为皇后。 理由是霍玲珑学富五车,通文达礼,又有霍霆这个大将军父亲为支撑;霍晚绛虽出身优越,可她身体残缺,大晋身为万邦来朝、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国,若立一个哑女为皇后,怕是会在一众蛮夷小国面前失了颜面。 朝堂上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隔着十二道冕旒,凌央微眯着眼审视霍霆的脸色。 老狐狸脸色铁青,仿佛他也没意料到叶远等人居然会公然请奏。 呵,演技不错。 凌央心底冷嘲。 想对他施压也要看看是什么时候。 凌央径直起身,缓缓踱步走下台阶,走至群臣之中,他双手背于身后,望着南天道:“改立玲珑美人为后之事,朕允了。” 此言一出,霍腾快要按捺不住嘴角的弧度。 昨夜他大宴霍霆的心腹大臣,看来这顿宴席物有所值。 倒是霍霆这个父亲,脸色更微妙了。 凌央却在这时又说:“不过有件事,需要叶大人替朕去办。办成,朕立即更改圣旨,令霍婕妤搬出椒房殿。” 叶远不敢对上霍霆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朝凌央跪下,毕恭毕敬道:“陛下请说。” 凌央收敛笑意,年轻帝王冕旒后的目光愈加阴晦:“朕,与霍婕妤在微末之时,险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霍婕妤在梧州当掉了武安侯夫妇留给她的遗物,才换得微薄一点钱财,养活了朕这个五谷不分的废人。此事,云大人可替朕作证。” 云颂见状,立即外出一步,伏低认罪:“臣有罪,收买娘娘父母遗物之人,正是臣的祖父。” 凌央挥手让他归列,他接着道:“朕记得清清楚楚,自那时起,霍婕妤便一直以一只木簪挽发,从未变过。后来,她为了分担朕在荔枝园做苦力的辛劳,甚至不惜以身涉嫌下海采珠,差那么一点就要葬身大海了。” “从那时起朕才明白,尽管她体有残缺不能言语,可真正残缺之人是世人。而大多世人虽能言善辩舌灿莲花,可一颗心却千疮百孔、残缺破洞,丑陋不堪。” 霍晚绛居然还去采过珠? 群臣皆始料未及,震撼之余,凌央又转过身看向叶远:“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朕与她得知要返回长安的那一刻,只从岭南带走了三件物品。其中一件,便是她一直以来挽发的木簪。” “可惜我们返程途中,一时兴起取道洞庭湖,在游洞庭湖时,婕妤的木簪不慎掉落湖中。那只木簪意义非凡,即便朕又亲手打造了几根一模一样的新木簪,可都不是她想要的那只。” “叶大人——” 凌央拖长了尾声。 叶远满头大汗:“臣在。” 凌央认真道:“朕要找的东西,就是那根遗落在洞庭湖的旧簪。为表你之忠心,朕望你去洞庭湖找回来,朕一定听从大人的建议,改立别人为后。” 第137章 立为皇后 天子要找的哪里是什么旧簪,他分明是想告诉世人,再尊贵完美的女子也不可动摇霍晚绛的地位。 哪怕他现在身后空无一人,他也要护住最爱的女人;就算世人都对霍晚绛的残疾颇有微词,他也要选择站到她身边。 张玉又道:“陛下身为人君,是天下万民万众之父,更自是天下人之垂范,坐在天子位上必要谦恭仁厚、克己复礼。若是一国之君都能做得出抛妻弃子、忘恩负义之举,天下男子纷纷效仿,轻则礼崩乐坏,重则社稷动乱。更何况,霍婕妤是忠良之后,是晋武皇帝钦定的人选,若负她,则无异于负尽天下忠良矣,谁还敢为大晋抛头颅洒热血?叶大人,您莫非是想让陛下公然做这样的负心之人?” 这张玉官职不大,胆量却不小,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说。 叶远羞愧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尴尬擦汗道:“张大人所言甚是,但在下也并非你口中……” “叶大人。”霍霆终于开口,“点到为止。” 霍霆用短短一句话便结束了今日朝堂这场风波。 …… 中秋一过,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霍晚绛被正式立为大晋皇后,享食邑万户,甚至其皇后卫队的规模也远超从前卫后的。 大晋历经百年,只有两位皇后拥有过椒房殿卫队。 凌央把他目前能给到霍晚绛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 椒房殿。 此次仪式虽从简进行,但真正走完所有过场,霍晚绛还是累得直不起身。 等到九月末,她的孕期就满三月了,身子也会逐渐笨重。 宫中不比青莲镇开阔,她在青莲镇怀着凌曦时,偶尔还可以去海边走动,可宫中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早就看腻了。 剩下这些日子该怎么熬啊,霍晚绛不禁叫苦连天。 凌央脱下了帝王吉服,与她一起平躺在床上,外人面前他是天子,只有和她独处时他才是自己。 他伸手去扣住霍晚绛的五指,高举到半空仔细端详,忽然道:“阿绛,待大晋国力恢复到强盛那日,我要补你一场婚礼。” 这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立后大典立的是大晋国母,是帝王的伴侣,可是他身为凌文玉时却没有给霍晚绛一场像样的婚事。 那时他被囚在淮南王府跟个死人一样,霍晚绛穿着喜服一个人嫁了过来,甚至她拜堂时是和一只雄鸡对拜。 她当时才十五岁,那么稚嫩、那么可怜,天底下有几个女子受得了出嫁时这样的委屈,她还凭白受了他好多怨气。 后来在岭南,他想过等有朝一日赚够了钱,再给她风风光光补办一场婚礼。 新郎新娘的吉服、洞房花烛、龙凤明烛、满堂宾客,一样也不能缺,他们要共剪西窗明烛,剪下彼此一缕头发,永结同心。 可惜还没等到有那样的机会,他们就永远离开岭南了,永远离开平凡的生活,做世人眼里、做史书里的帝后,而不是芸芸众生一员的少年人凌央和少女阿绛。 凌央想到此处迅速松开了她,起身便去殿内拔剑。 无极殿虽是皇帝居所,可都快被他搬空到椒房殿来了,他的衣食住行宿都是在椒房殿,只有偶尔政务太多处理不完时才在无极殿歇。 所以催雪也一直放在她殿中作为装饰。 凌央拔出催雪,先是割断自己一缕长发,又坐回到床边,伸手拉霍晚绛起身:“你坐好别动,我给你取。” 霍晚绛被他吓得不轻,她永远跟不上凌央的思考速度。 方才他好端端地忽然说起要给她补办场婚事,没等她问原因,他又莫名其妙起身拔剑;霍晚绛心都快跳出来了,大白日的莫非有刺客光顾椒房殿不成? 现在他又要取她一缕头发。 她这下才明白了,他是要和她做从前成婚时未做完的仪式。 霍晚绛被他逗笑,险些都笑得发出声音。不错,回宫后她也没忘秦老怪的口诀,日日都趁凌央不在时念,效果已经很显着。 凌央早不做晚不做,偏偏要挑在今日。若如他方才所言,来日要补她一场婚礼,又何必在今天取她一缕长发呢? 不如就等到他说补办那天。 霍晚绛把自己的想法比给他,凌央把催雪轻放在地上:“是我唐突了,不过真到了那天,你可别心疼你的头发。” 她的长发这么美,平时多掉了几根她都想掉眼泪。 霍晚绛摇头比道:【我不会的。】 凌央这才放心,反手把她抱进怀里贴了贴:“一言为定。” “你累了便先休息,我还要去批奏折。等到九月,我去上林苑办一场轻装出行的秋猎,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庆祝。” 秋猎历来都是劳民伤财之事,只为皇室贵胄和达官显贵服务。尤其大晋历代皇后凡有身孕时,皇帝都要亲自举办一场狩猎会以图吉兆,这是凌氏不成文的规矩。 若是皇帝能亲手猎到熊、虎之类的猛兽,则意味着皇后此胎为男丁;若是猎物中多狐狸、麋鹿这种温驯的兽类,意味着皇后此胎怀的是个公主。 别说是这种意义特殊的秋猎了,甚至是寻常秋猎长安已经许久都没有举行了。 晋武后期朝廷财政吃紧,钱都拿去和匈奴人打仗,故没有再办秋猎;凌朔在位时,一来他体弱无法御马射箭,二来他没有子嗣,更没有办过一场。 轻装出行,速去速回,已经是凌央想到的最减省之法。 此时椒房殿外隐隐传来卫队的声音,细听,还有薛逸的。 凌央交代完一切,快抬脚离开前,霍晚绛又拉住了他。 她嫣然一笑,比道:【你让他掌管椒房殿卫队,不会吃醋吗?】 这个他是谁,凌央当然清楚,便直言:“怎么不吃醋?他可是撬过我墙角的人,更比我会说哄女孩子开心的鬼话。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担心你的安危。他做事稳妥,又不向着霍家,我当然情愿他来守你。” 霍家…… 霍晚绛松开他,她迅速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担忧。 如今就连凌央无极殿前的卫队都是霍腾在掌管,他倒好,什么事都先想着自己了。 若是调换一下,让大哥来管椒房殿,让薛逸去管无极殿,兴许会好一些? 毕竟霍腾是她的亲人,就算现在与她生疏不少,可她这个做妹妹的做了皇后,他没有理由来加害自己。 倒是凌央,若没了霍家束缚,能更方便他施展手脚。 第138章 除掉她的孩子 凌央却拒绝了霍晚绛的提议。 他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道:“永远不要去赌人性,你叔父他们敢把女儿送进宫中,未必不敢对你这个皇后下手。我现在受到一时约束无所谓,你和孩子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他苦笑了下,“霍腾总是旁敲侧击,问我待他妹妹如何,更明里暗里要我多去临华殿走动,不要冷落了她,想必这是你叔父的授意。我确实会去那边坐一坐,可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回椒房殿过夜,阿绛,你生我的气吗?” 生气? 凌央现在被霍家压制得不能动弹,许多事都是他违心之举,她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她只认定自己看到的,只认定她眼里的凌央,旁人煽风点火根本于她无碍。 他们二人共同经历的那些,再无人可以相比了。 …… 白日渐短,长安的夜开始冷了起来。 凌曦过完两岁的生辰就开始生病,接连不断吃了一个多月的药才有好转。 长安的秋不比岭南温暖,这个时节温差太大,加之秋风肆虐,稍有不慎就会染风寒。 凌曦这个年纪的孩子睡觉总爱踢被子,霍晚绛原本是带着她一块睡的,她小小一团睡在二人中间又不碍事。但凌央担心她动静大了会踢到霍晚绛身上,便让照看她的宫人带着她在椒房殿副殿睡。 霍晚绛因凌曦的病愁了好些时候,女儿一日不好,她一日也没什么好心情,故而连带着人也消瘦几分。 凌曦的病好转这日,她处理完大堆繁杂宫务,终于能放松精神。 椒房殿外有一座凌央命人扎的秋千。 霍晚绛现在还怀有身孕,坐上去自然不能无所顾虑地荡。不过静坐着也好,吹吹外面的风透气,总比成日闷在椒房殿强。 风中是北方的秋特有的气息,晋宫空旷,萧疏风声、落叶声和宫人的洒扫声全都清晰分明,倒自有韵律。 霍晚绛双手抓紧秋千绳索,轻闭上眼,细心去感受。 “皇后娘娘,可是这秋千有问题?”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霍晚绛睁开眼,薛逸已经站近到她身侧,不断用双眼检查这座秋千。 薛逸虽是皇后亲卫卫队长,但他此前担任的中郎将一职位同样是他在任,双职傍身,因此他公事繁忙,鲜少有面对面出现中霍晚绛眼前的时候。 霍晚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笑着看向阮娘。 阮娘忙替她向薛逸解释:“薛将军,这座秋千陛下亲自检查过数遍了,不会有问题的。” 薛逸好奇:“那娘娘为何坐上去不荡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霍晚绛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女天真烂漫的小女郎了。 她现在身为一国皇后,怎么能在外人眼皮子底下荡秋千呢? 他总是将她当作一个没长大的女郎看待。 薛逸抬起手拍了拍嘴:“呸呸呸,微臣这张嘴真是啰嗦,不该对娘娘说这些大不敬的话。” 霍晚绛笑得更开心了,薛逸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就连阮娘也不禁掩唇笑道:“薛将军误会了,娘娘现在怀有身孕,不方便放开了玩。” 薛逸微怔,但也明白不能过于激动:“身孕?娘娘是何时有身子的,陛下怎么不告知群臣呢。” 言罢,他又自问自答道:“怪不得陛下要举办秋猎,我只当是寻常秋猎,还没想到这一层。” 阮娘提醒他:“薛将军不是外人,既然知道了此事,还望将军替娘娘妥善隐瞒。陛下的意思,要等娘娘这一胎稳住了再昭告天下。” 薛逸点头:“微臣一定。” …… 临华殿。 “她当真又怀上了?”霍素持听完宫人的禀报,惊得头皮发麻,“没想到啊没想到,她那肚子这么争气,长乐公主才刚过两岁生辰,她又得一子。” 与其说是霍晚绛争气,倒不如说是凌央不争气。 他和霍晚绛才成亲几年? 除却他半死不活那段时间,他二人在岭南圆房那年到回长安这一年,最多也就三年。 三年,他碰了霍晚绛无数次,甚至让她三年怀上两个孩子。 霍素持用力掐紧掌心。 自己入宫以来,虽然他常来临华殿探望,可他从来不在这里留宿。 每次他来只是带些赏赐给她,和她说几句话就借口政事繁忙离开。 更别提他会临幸自己了。 凌央的心,彻底不在她这儿了。 传讯的宫人小心回答:“奴亲耳听到皇后殿中阮姑姑和薛将军的谈话,当时奴就在他们不远处洒扫,错不了。” 霍素持扔了袋赏钱给她:“行了,你先回去吧,别让别人起了疑心。” 小宫女喏了声,收好她的赏赐快步离开。 想收买宫人于她而言不是难事,她可比霍晚绛在宫中多待了几年。凌朔活着时,宫务也大多交由她打理,晋宫宫人她可比霍晚绛熟悉得多。 更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最不缺钱财,花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 譬如方才的小宫女,不过是椒房殿中最末等的洒扫宫女,多给点甜头就能向她投诚了。 可是她的手最多只能伸长到这种地步。 椒房殿不但有薛逸的卫队,能近霍晚绛身的宫人更是经过凌央层层筛选,她的一切用度也都要经过严格的步骤检查,想在饮食药品上动手脚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霍素持气得随手摔了一套新得的茶具。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不成? 若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男胎,这孩子日后就是大晋太子,她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就连父亲也会全力向着她。 留鸢对霍素持的脾气习以为常,见主子动怒,她便细声吩咐临华殿中的宫人悉数退下。 “美人。”留鸢低声提醒她,“如今我们想直接除掉她的孩子,已是不可能了。” 霍素持没好气笑道:“用得着你说?” 留鸢凑近了她,在她耳畔轻语:“可若是皇后受到什么刺激,保不住这个孩子呢?” 霍素持皱眉:“刺激?她能受什么刺激,该她受的刺激都受过了,她现在的皇后日子过得舒服着呢。” 留鸢:“美人想想,皇后和陛下还有一个女儿。奴去太医院抓药时,得知她近日总着凉生病,御医都焦头烂额的,若是这个长女出了什么意外……” 霍素持脸色苍白,犹疑道:“你是说那丫头?可是她才两岁,而且……而且她怎么说,也好歹是本宫的侄女,这不好吧。” 留鸢立刻认罪:“奴多嘴了。” 霍素持却在犹疑后喃喃自语起来:“两岁……罢了,本宫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她要怪就怪她命不好,怪她母亲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留鸢,咱们是时候该想办法了。” 第139章 猎杀母鹿 九月下旬,上林苑羽猎。 一整日过去,凌央竟是没遇到一头猛兽,他亲手打下的猎物不过几只白狐。也好,这几只白狐能给霍晚绛做件上好的狐裘披风了。 可明日就要启程回宫,到时他该如何向霍晚绛交代,总不能叫她期许落空吧?临行前,他可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猎头熊回宫的。 不光如此,今日打猎还因一件事惹得他不痛快。 他原本遇到了一只肥硕的鹿,第一箭刺中了它的腿,待他上前查探时,竟发现这是头怀娠的母鹿。 望着它苦苦哀求含泪的双眼,不知怎的,那一瞬凌央想到了霍晚绛。 他心一软,亲手替它包扎好伤口便放它离开。 他的阿绛,在岭南怀凌曦的那段日子,也是处处不便、时有艰难,现在同样的苦又要受第二遍,知道他贪心至此,她定是会生气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忍心朝这只母鹿下手了。 谁知母鹿刚一瘸一拐离开不到几尺间距,另一只利箭径直射朝它笨重的腹部,母鹿直接一命呜呼。 凌央大怒,勒马掉头正欲追责之时,发现箭头的主人正是霍腾,他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岂料霍腾竟收弓嘲讽道:“陛下何故心善至此?一头畜生罢了,该杀就杀,为皇后娘娘讨个好彩头不是。” 霍家皇后有孕之事已在昨日出发时昭告群臣。 凌央面色阴沉,再没了打猎的好心情,他冷淡答了句:“这是头怀娠的母鹿,霍大人,万物皆有灵,对生灵保持敬畏之心才是正道。” 跟上来的薛逸见此状,当场阴阳了回去:“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哪怕是霍大人口中的畜生也受用,霍大人的箭如此横行霸道,莫非你们霍家门风也如此霸道而失了道义?” 霍腾这才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奈何没等他开口向凌央解释,凌央便纵马离去。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亲手射杀母鹿时起便蔓延在心。 …… 想到这桩烦心事,凌央草草梳洗完就钻进帐中准备休息了。 等阿绛生完孩子,来年,他一定要带她和孩子一起秋猎。 他刚一趟下,帐外却传来曹恒激动的声音:“陛下,微臣发现了一只黑熊的踪迹,就在营地五里外!” 曹恒虽是文官,可他同样精通武艺,故此次秋猎他也随行。 黑熊可是个天大的好兆头。 凌央立即起身穿靴:“曹恒,你叫上薛逸姬无伤等人,让他们带够人手,随朕一同捕熊。” 月黑风高,夜间出行打猎难度可不比白日轻松,更何况猎的还是熊这种凶兽。 哪知曹恒却道:“陛下无需担心,有臣一人便足矣,臣保证辅助您猎到此兽。” 事出反常,凌央穿外衣的手一顿,须臾,他又坐回了榻上。 曹恒怕是别有用意,且此事只能他一人知晓。 凌央三五下迅速整理好着装,又额外捎上条大氅走出帐篷:“曹大人,带路吧。” 曹恒早就亲手替凌央牵来坐骑,服侍凌央上马后,他骑上自己的宝马走在前面带路。 一君一臣,两匹快马,甚至连照明火把都未点燃,悄无声息离开了营地。 正如曹恒所言,凌央跟着他走完了整整五里路,进了一片瘆人的密林。 凌央双脚刚一沾地,一记石子就朝他面门飞来,幸亏他反应迅速利落躲开,才不至于被砸中。 “看来你的武艺在宫中也未曾懈怠。”熟悉的声音自几丈开外传来,“草民卫氏,见过陛下。” 凌央命曹恒牵好马,大步奔向卫骁,他双膝跪在满地枯黄之上,向卫骁磕头行礼:“小舅舅!您终于平安回来了!” 卫骁眉头一皱,忙扶起他:“你现在乃是九五之尊,怎么还改不掉莽撞冒失的毛病?” 凌央激动答道:“无论我是何种身份,在我心中舅舅永远都是我的长辈。自从青莲镇一别,到如今,与舅舅又有整整一载光阴未见了。” 在黑暗中适应久了,他的眼神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厢才发现,卫骁今夜居然扮作了羽林军,且他面上蓄了大把胡须,整个人像个五大三粗的莽夫。 别说是他这个亲侄子,怕是母后在世都认不出卫骁这个小弟。 卫骁与他同寻了座处坐下,舅侄二人先是寒暄一番,见夜色加深,卫骁唯恐会有人找来,连忙切入正题:“该知道的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凌央点头:“霍霆告诉了阿绛,阿绛又转述给了我。造化弄人,舅舅你为报家仇满大晋奔波了三年,结果却全被霍霆出手解决了。既然卫家大仇得报,如今我又登基即位,尚不稳固,舅舅接下来有何打算?要不要重返朝廷为我助力?” 卫骁却拒绝道:“霍家可不是你我一朝一夕便能动摇,怎么说也得等到霍霆年老力不从心那日。我现在若公然以卫家的身份重回朝堂,势必会引起他的猜忌,反而对你不利。” 凌央难掩失望:“莫非舅舅打算再做十载二十载游侠?” 卫骁凝重道:“我要去守云中郡,阿绛——皇后怕是忘了告诉你,郑桉逃出了长安。霍霆正在寻找他的踪迹,但被我抢先一步知晓,你可知郑桉那厮去往了何处?” 云中又名平城,紧邻塞北,作为北地第一大城,乃是防御匈奴的第一道防线。 卫骁要去守云中,那岂不是意味着郑桉跑去投靠了匈奴人? 凌央愤愤不平:“匈奴自秦时起便不断南下犯我族,此为国耻,大晋更是差点因匈奴之战打到亡国,他居然去投匈奴?” 卫骁:“不仅如此,他还顺手拿走了大晋边城防护图,西起玉门关东到幽州的每座城池关隘之构造、布局、弱势、优势及军备情况,防护图上都一目了然。晋匈才休战短短几年,如今长安权贵各怀鬼胎,你这个新帝也尚无威望,郑桉指不定就会协助匈奴人趁机南下。” “你想倒霍家,必须有兵权在手,而兵权需倚仗战功。云颂他们都太年轻了,更无法靠军功在朝中立足,你这样慢慢蓄力要待到何时才能与霍霆抗衡?” 凌央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不再执意挽留他。 卫骁已经计划好了一切,他以虚假的身份直接领凌央圣旨去云中城守边,待陈桉之乱除去,他再回长安与霍霆相争。 届时,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回卫家人。 第140章 帝乃重情之人 凌央携武将去秋猎的第三日。 冬天将近,宫中要处理的事务也多了起来。 霍晚绛起得很早,准备多处理一批宫务,等凌央回来她就能轻松应对他了。 算一算上林苑到长安城的距离,他今日至多过了正午就能回到宫中。 她还能不了解凌央吗,分别不过短短三日都不到,他一回来肯定又要缠着她没完没了地亲热。 一年四季之中,宫中花销最大的便是冬季,不但柴火数量要翻个好几倍,宫人、宫妃们的冬衣也该新做一批了。 宫妃…… 除却几名晋武时期没有子嗣的老妃,余下有子嗣的后妃大多跟随其子去往封国享福了,先帝那位郑氏也在守皇陵,宫中只有她和霍素持二人需要添置新衣。 霍晚绛翻看过往年的记录,一到冬天,霍素持少说也要做几十套冬衣过冬,穿完就扔,次年再做全新不重样的,年年如此。 今年就削减她和霍素持的冬衣用度吧,宫人的月钱本就微薄,且衣物磨损也更为严重,他们的冬衣可不能减省。 霍晚绛默默在竹简上批注了几字,待处理完所有宫务,她才让宫人将消息分发出去。 至于霍素持那边,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都该老老实实受着。 忙完,霍晚绛外出赏菊。 椒房殿正门外的花圃里今年新移植了一批菊花过来,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胜在美观且耐寒。 宫中按理多当栽植奇花异草,奇花异草打理保养起来却消耗财力物力,但椒房殿前的花圃又要翻新不能空着,起来想去,霍晚绛决定命人种植菊花。 可惜不知是不是土壤不合适,她殿前的菊花似是生了病一般,开得不大繁盛,萎靡一片,反倒取不了她想取的风骨傲意。 难道是旺财爱四处刨土,毁了花的根基不成? 她和阮娘正对着花圃愁闷,椒房殿的宫女姒萱大胆提议:“娘娘,奴知道有一人可是养花的好手,先帝在时宫中的花凡出了差池,花匠都解决不了的,找他准能好。” 阮娘欣喜道:“何人?” 姒萱:“正是先帝生前黄门近侍吴冀吴大人,自先帝病逝后,吴大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自请去了永巷居住,只负责宫中最低级的洒扫之任。” 吴冀,好像是从凌朔当赵王时起就在他府上伺候的宦官了,自从他将传国玉玺与先帝遗诏公之于众后便查无踪迹。 霍晚绛原以为,叔父会因凌朔留了后手而迁怒于吴冀,在凌朔死后会跟着赐死他,谁成想他居然还在宫中。 她比道:【快去请他。】 一个时辰后,吴冀出现在椒房殿前。 见到霍晚绛时,他明显有不同寻常的激动,霍晚绛很是疑惑。 莫非他很眼熟自己?亦或是有事要说? 待他检查完花圃里的花,霍晚绛命宫人按照他所言去处理,正打算给他打赏,吴冀却忽然跪下抹泪道:“奴不用娘娘打赏,但有一件事还需转告娘娘。” 霍晚绛连忙让阮娘把他请进殿中一叙。 吴冀如今衣着破旧,人也消瘦疲惫,骤然老了十来岁,自是不好意思出入椒房殿这种尊贵之地。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霍皇后居然如此宽待宫人,能让他这个低下的太监进椒房殿,看来传言不假,这霍皇后当真是贤善无双。 “皇后娘娘,不知您可还记得当年献予禹璃夫人的玉带钩?”吴冀伏跪于霍晚绛身前,双手奉上旧物,“先帝临终前特意向奴交代了此事,让奴务必替他将此物物归原主。” “您进宫多日了,并非奴有意隐瞒不报,实在是没有机会见您……” 竟是那枚玉带钩。 阮娘替霍晚绛从吴冀手中接过。 待她拿到手中时才发现,这玉带钩跟了新主,竟被养得如此之好,光泽手感更甚从前了。 玉石与人都是相辅相成,其主之性,也会夜以继日熏陶玉石,故而君子之玉更难求。 霍晚绛以为这样意义非凡的物件,凌朔是会带进墓穴之中作为陪葬的,根本没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见旧物。 而凌朔的平陵至今都未修好。 他走得那样年轻,连自己的尸身都尚未得到妥善安葬,却在死前还想着还了这桩旧物。 霍晚绛眼眶湿润,默默收好东西,对吴冀比道:【除此之外,帝可有其余遗言?】 也许凌朔临终前对凌央也有话想说呢。 吴冀一五一十道来:“先帝去时一直让奴转告您,说他的母亲对不起您和陛下,让您原谅他……他还说,若当今陛下有朝一日回到长安,还请陛下念在手足之情,别忘了每年春日命人带枝桃花、带壶烈酒去奠他,他若在天有灵,一定庇佑陛下与娘娘一世无忧安宁。” 凌朔活着时从未喝过一口酒。 阮娘听得心情酸涩:“先帝竟是如此重情。” 命人送走吴冀,霍晚绛把玉带钩重新摆放在案几上,盯着它默默发呆。 若是巫蛊之祸赢下的人是凌央便好了,即使他会背负弑父的骂名,可他做天子对待百姓必是比晋武强百倍。 而凌朔呢,兴许不会久病成疾,更不会遭遇代国公主暗算,在温峤医术的救治下,也许当真有机会亲口品一品酒是何滋味。 甚至他还能喝到阿丽在岭南酿造的荔枝酒呢。 不过若真如此,凌央待自己又会如何呢? 所有人都会圆满,那自己呢? 他还会喜欢上自己吗?还会如现在一般立自己为皇后吗? 霍晚绛心底忽然酸酸的。 凌央喜欢她,是因为他跌落之后多了更多时间与机会去了解真正的她,与她经历无数次磨难后才爱上的她。 若是他一直都顺风顺水下去,别说了解她了,连看都不想看到她吧。 霍晚绛胡思乱想之际,凌央的声音恰自椒房殿门前响起: “阿绛,我回来了,我去的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她方才竟是不知不觉掉了几滴眼泪。 见凌央归来,她慌乱得抹了抹泪,起身迎了上去。 凌央用白茅包裹着几大张狐皮、獐皮,大步流星迈进殿内,连身上的劲装都未更换。 他一回宫,就马不停蹄赶回椒房殿了,只为了给她看他的秋猎成果。 “原本是可以得到张鹿皮的。”凌央把东西随手放在地面,遗憾道,“但那是只妊娠的母鹿,我——” 算了,这么糟心的事就不必和她说。 凌央满心欢喜地抱住她:“可是我带回来了獐皮,阿绛,我说过,欠过你的我都会一一补回来。” 霍晚绛的反应却远不及他预想中开心。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除却她的回抱,没再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凌央才松开她,认真打量半晌,见她眼下和鼻尖都泛着淡淡的粉红,他逐渐凝重起来:“阿绛,你怎么哭了?” 第141章 夺人所爱 霍晚绛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方才她在胡思乱想。 她趁此拉着凌央坐到案几前,用指尖轻轻将玉带钩推向他。 凌央从未见过此物,但从她方才反应来看,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枚,更是当初为了让他有口饭吃送出去的那枚。 “没想到晋明竟未将此物带入墓穴中。”凌央抓起玉带钩,追问她,“谁给你的?” 阮娘如实说来。 凌央呢喃道:“吴冀……他倒是个忠奴,改日朕会召见他。若他愿意,等于问到了长安,就留他和于问一齐在无极殿做事吧。” 于问?于问不是留在楚国吗? 许久没再听到这个名字,霍晚绛惊奇不已。 凌央笑了笑:“我收到楚王来信,说他已亲自指派人手护送于问北上。于问本已在长沙城安家立业,但一听说我登基的消息,说什么也要赶回长安侍奉我。阿绛,我们终于能与故人齐聚了。” 霍晚绛自然是欣喜的。 她和凌央没高兴多久,椒房殿的宫女便入内通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临华殿的玲珑美人求见。” 凌央眯了眯眼:“她来干什么?” 霍素持的消息倒是灵通,他刚一回宫她就知道了,还特意在他和阿绛亲热的时段赶来碍眼。 但凌央还是颔首应下。 “陛下,您可要管管阿姊。” 霍素持人还未到二人眼前,委屈巴巴的声音已经传进了正殿:“阿姊这是何意?今年冬天为何只命织羽局给妾制作五套冬衣?” 凌央和霍晚绛面面相觑。 该有的规矩不能乱,霍素持到了殿中,老老实实朝二人行礼:“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与娘娘长乐未央。” 凌央面无波澜抬手:“免礼吧,就为这事,你专程跑来椒房殿?” 霍素持竟直接熟络地跪坐在凌央右侧空位,攀着他的手臂撒娇:“可是妾在霍家时,每年冬衣少说都有二十件,总不能一入宫过得连以前都比不上吧?” 她看向霍晚绛高声挑衅:“还是说阿姊仗着自己是皇后,故意为难妾?” 霍晚绛并不在意她,她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凌央会解释一切。 果不其然,凌央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朕的冬衣也只做五件,皇后自己的更是只做三件,且皆用寻常料子,你有何异议?” 霍素持意见当然大得很。 凌朔在世时,虽不甚喜她,可从未在用度上敢亏待她,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命人连夜修筑高楼。 可凌央呢,口口声声说着节俭,谁知道他是不是诚心为难她。 由奢入俭难,霍素持已经习惯了穷奢极欲的生活。大晋地大物博,他和霍晚绛爱怎么节俭是他们的事,凭什么要拉上她? 爱和钱财,总有一个凌央要给足吧,否则她怎会甘心? 凌央语气不好,霍素持也不是傻子,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两眼一转,很快将目光锁定在凌央带回的皮毛上。 白茅包裹,他把这套又用到霍晚绛身上了。 霍素持立即指向地上大堆皮毛:“咦,那可是陛下要送给阿姊的?” 凌央斜眼看她:“嗯。” 霍素持忽然起身,小跑到他身后,亲昵无间地抱住他:“陛下,若是你将那几条白狐毛送给妾,妾拿回去做件漂亮的披风,冬衣一事呢妾就不计较了。” 霍晚绛此时正在往香炉中添香,闻言,她握住木勺的手微微一抖,洒出少许香料。 她忽然没有信心去看凌央的神色。 凌央会送给她吗? 这分明是他拿回来给自己的东西,其中意味过于明显,霍素持显然是刻意为之。 他年少时没少送给过她,她分明有过那么多了,为何现在还要来抢自己那一份呢? 凌央竟擅自开口替霍晚绛做了决定:“喜欢?你喜欢就拿去吧,得了狐毛就少来叨扰皇后,免得惹她心烦。” 霍素持欢欢喜喜起身道谢:“多谢文玉哥哥。” 她拿了狐皮獐皮,只把白茅留在原地,满载而归离开了椒房殿。 椒房殿只剩满地白茅,地上的东西空了,霍晚绛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凌央立即向她解释:“阿绛,几块狐毛而已,能把她打发走最好不过。我该给你的以后都不会缺,你信我。” 他抱住她:“你和世上任何人都不一样,我们来日方长。” 他太害怕霍晚绛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什么意外了。 凌朔宠爱的郑氏便是前车之鉴,郑氏盛宠时,还有代国公主这个有权有势的母亲,都避免不了被霍素持找到时机公然下手毒害。 他的阿绛呢,霍霆不向着她,霍腾等人更视她如外人。 霍素持若对她心生怨恨,说不准哪日他不在宫中,又会对她实施同样的手段。 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他赌不起。 若是当初知道回长安会面临这种情景,他宁愿老死岭南。 霍晚绛勉力扯了扯嘴角,单手抚上他的脸,她嘴唇微阖,只能以口型对他说出没事二字。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霍晚绛明白他亦不由己,他争,他现在能拿什么和霍家争呢?他只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事事迷惑霍家,给足霍家一切甜头,来日他发力反咬回去时才能愈加狠厉。 没关系的,她愿意陪他一起熬。 …… 临华殿。 霍素持正任由留鸢朝她十指染上鲜红的丹蔻。 去织羽局的宫女很快就回来了,托盘上依旧空空如也。宫女紧张道:“美人,织羽局的人不给咱们蜀锦。” 霍素持五指紧扣案面,尖长的指甲划出道道刺耳的声音,她柳眉倒竖:“不就是取点蜀锦做件披风,为何这都不给?” 宫女伏下身:“织羽局掌事只许我们用普通的缎子,说是皇后下令,每年蜀地进贡至宫中的蜀锦一律减少到十匹。而今年这十匹,刚好要拿来给长乐公主做冬衣。” 留鸢不忘煽风点火:“皇后不是要减省用度,怎么不连着长乐公主也一并省了这笔开支?依奴婢看,皇后分明就是在以权谋私,慷他人之慨成全她自己的好名声。” 宫女答她:“奴婢也这般问了,可织羽局的人说这些是陛下的命令,陛下在长乐公主的用度方面一向大度,不容马虎。且长乐公主年岁尚小,个子又长得快,总归用不了多少料子才特殊待她一人的。” 听完前因后果,霍素持已是心烦意乱,她挥了挥手:“知道了,不就是块蜀锦,回霍家拿给本宫便是。” 宫女退下后,寝殿只剩她和留鸢二人。 霍素持泛起抹恶毒笑意:“蜀锦,正愁找不到法子治那小丫头,留鸢,按照我说的办。喜欢穿蜀锦,就让她穿个够吧。” 第142章 凌央又在吃醋了 曦和元年冬。 长安今年的初雪迟迟未至,但天气已经很冷了。 对比从小在长安长大的霍晚绛,凌曦这小家伙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冷天。但孩童天性活泼好动,即使是北地的冬天也妨碍不了凌曦的玩性。 她穿上崭新的冬衣,一摇一摆带着旺财一起跑出椒房殿,跟只圆滚滚的小雪球似的,一群宫人只能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追。 几年过去,旺财的个头也大了许多,已经不是当初那只小小的奶狗,它现在的体型看家护院最合适不过。 偶尔它和凌曦一起打闹的时候,霍晚绛还担心它会扑倒这个小主人。 好在旺财被教得很好,脾性温和,鲜少张嘴凶人,看着虽气势汹汹,实则喉两句便会难过地趴在一旁哼唧。 霍晚绛的孕肚初显形,她扶着腰慢慢跟在凌曦身后,阮娘搀着她,不忘替她大声叮嘱凌曦:“公主,您跑慢点,当心摔着。” 幸好现在没有雪,正午一过,地上的霜冻也消失了,路面不至于太滑。 凌曦虽然才两岁大,但是她很会说话了,她聪慧过人,口齿还尤其清晰。 她闻言停下脚步,转身跑回霍晚绛身边,甜糯糯喊道:“母后,我想玩那个。” 霍晚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正是凌央扎的那座秋千。 阮娘询问霍晚绛的意见:“娘娘可让公主去坐秋千?” 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凌曦坐个秋千玩应当无大碍。且她久病初愈,趁现在还能在外活动,霍晚绛很愿意让她尽情了玩。 得到霍晚绛的首肯,宫人们把凌曦抱到秋千上坐好,还没推着她玩多久,薛逸便带着巡逻的队列途径椒房殿。 薛逸很远就瞧见了母女二人的身影。 霍晚绛换上了厚重典雅的冬衣,她云鬓高叠,细白的玉颈被包裹在一圈白裘下。冬衣的主色是鹅黄色,这个颜色多为闺阁女子所穿,穿在她身上却不失一国之后的大气雍容。 鹅黄衣料将她衬得鲜妍无限,似开在冬日里一只伸展的迎春花。 薛逸的心随着她展露的笑意微微跃动。 很少见到她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她对她女儿的笑是和旁人不一样的,母性之美原来也这般打动人。 薛逸放下兵刃令部下继续巡视,他则上前去,站到秋千旁行礼问安:“臣见过皇后、见过公主。” 他其实很少见到凌曦,先前在霍府匆匆一瞥,后来又一直听说她总爱生病,大多时候都闷在椒房殿里养着,今日终于又有机会得见。 凌曦不怕生,相反她年纪虽小,却对相貌好看的人分外有好感。她呆呆看着薛逸:“叔叔,你是谁呀?” 薛逸笑道:“臣是娘娘的好友,姓薛,你叫我薛叔便是。” 他问霍晚绛:“闲来无事,臣可以带公主玩一会秋千吗?” 霍晚绛自然不会拒绝。 薛逸抱稳了凌曦,给她重新挪了个位置,随后才开始推她玩。他两手都卡在凌曦腋下抱紧了,直接以臂力推动整座沉重的秋千,行事的胆子自然比宫人们大很多,凌曦也玩得更尽兴,在半空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公主,想象你是一只会飞小鸟,臣现在就做一阵风,助力你飞到天上。” 凌曦笑得更开心了,大声叫道:“母后你快看,我会飞喽!” 薛逸带着凌曦玩了少说有一炷香时间。 凌曦很快就对秋千失了兴趣,嚷嚷着要下来陪旺财玩去了。 薛逸松开了她,待宫人把凌曦带走,霍晚绛对他比手语道:【将军军务繁忙却能抽空陪伴公主,多谢。】 听完阮娘转述,薛逸腼腆一笑:“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哄公主开心,本就是臣子的本分。” 他不禁多打量了霍晚绛的孕肚两眼,眉峰无法克制地动了动。 见他露出如此担忧神情,阮娘心一紧,忙问道:“将军还有何事要告诉娘娘?” 薛逸直话直说:“娘娘孕中没什么意外状况吧?” 他怎么会突然这般问呢。 霍晚绛摇摇头,给他比道:【多谢将军关心,我很好。】 薛逸连日以来的担忧这才淡去,他用力皱紧一双长眉:“实话实说,此前臣与陛下一齐为娘娘秋猎时,遇到一只怀娠的母鹿。陛下欲放过它,谁知你大哥一箭将它射死,一尸两命。” “臣总觉得那是种不好的预感,自那之后也常做噩梦,梦见娘娘……如今得知娘娘凤体安康,臣便放心了。” 晋人极度迷信,只因开国高祖皇帝便是先秦楚人,而楚地巫祝之风盛行。尤其是发生各类不祥之兆后,晋人会更仰赖鬼神之说,为避祸会选择作祭祀法事。 霍晚绛是不大信这些的,她可从来不信善恶有报,但或多或少都会对鬼神征兆保持敬畏。 秋猎那日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么?那为何凌央不告诉她—— 他是在担心影响到自己。 …… 当夜,凌央回椒房殿时神色有些郁闷。 他一进椒房殿就支开了所有人,牢牢握紧霍晚绛的手一番询问:“薛逸今日是不是趁我不在和曦儿一起玩了?” 霍晚绛点头。 他又小声嘟囔道:“朕的女儿何时要他带着玩。” 真是个爱胡乱吃醋的幼稚鬼,霍晚绛甩开他的手,给他比道:【你好意思呢,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陪,外人陪她玩又怎么了。】 凌央叹了口气:“近日政事颇多,奏折批都批不完,是我疏忽了曦儿。除此之外,他有没有和你说些胡话惹你担心?阿绛,都一五一十告诉我。” 上次母鹿之事的阴霾一直留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当时薛逸也在场,他却忘了叮嘱薛逸隐瞒此事。 谁知道他今日和霍晚绛碰面有没有一时无心暴露,万一惹得她不开心怎么办? 凌央问个没完,又拉下脸严肃道:“不,从你们在霍府见面时起他说的每句话,你都要告诉我。” 霍晚绛眼皮都快睁不开,她只能敷衍比道:【你这么凶,他哪敢多问我啊?倒是他顺嘴提了一句,问我当年那盒天地玄黄,好吃不好吃。】 凌央笑道:“好吃吗?阿绛可喜欢?” 霍晚绛点头。 天地玄黄那种好东西,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珍馐美食啊,只是现在让她吃她可不同意,那样一盒造价太高了,她吃不下嘴。 凌央终于肯放过她:“好了,我不逗你了,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叔父明日要亲自过来给你送补品,安心睡吧。” 第143章 天子待她,确实与众不同 次日早朝结束后,霍霆现身椒房殿。 “娘娘的兄长本想随老臣一同前来探望娘娘,但他秋猎时犯了浑,老臣唯恐他碍着娘娘的眼,便打发他先回府了。”霍霆与霍晚绛寒暄一番,又亲手奉上从霍家带来的补品,这才顺嘴提及霍腾,“幸好娘娘无虞,臣也安心了。” 霍晚绛笑着比手语命宫人把补品收好。 秋猎之事竟也将霍腾吓得大惊失色。 霍腾还不算蠢到极致,哪怕他再偏向他的亲妹妹,可他到底也姓霍,自然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差池。 若她真有半分闪失,母鹿之事被人拿去大做文章弹劾霍家,叔父绝不会轻饶他。 想到此,她的笑容更标志得体了几分,亲手给霍霆奉茶。 霍霆无法从霍晚绛的笑中捕捉半分多余意味。 他既心酸又高兴,心酸的是自己再读不懂这个侄女,连她的笑里也开始藏着心思;又因她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皇后,初显上位者应有的气概与城府而高兴。 一开始他还担心她的性格是否适合在后宫生存,他知晓她骨子里的个性,如同兄嫂二人桀骜难驯,野蛮生长,只是霍家将她压制得太狠,不总显露罢了。 如今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进步的速度惊人,更像他霍霆的女儿。 霍霆接过茶盏抿了几口茶,看似随意地打量起椒房殿内设来: “娘娘贵为一国之后,椒房殿总显得清冷了些。臣知道您与陛下是在以身作则倡行简约,可这样不大好,尤其是日后您诞下龙子,更要让他知道您的身份何其显赫,不能亏待了他。” 叔父有他自己的育人之道,所言不无道理,可他毕竟是大晋极少数的顶端之人。太子的底气固然来源于母族,皇后和外戚地位越是尊贵稳固,则太子之位不会被轻易动摇。 可霍晚绛和凌央同在岭南吃过苦,他们有自己的打算。 霍晚绛想起凌央总和她说的那些。 他说养儿子和养女儿可大不相同,凌曦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要让她做天底下最尊贵、最快乐的公主,苦谁也不能苦凌曦。 那太子呢? 等太子长大,他必不能让太子做一个空谈误国、只会纸上谈兵之庸君,他要带着太子春时亲自耕种、夏时采桑养蚕、秋时亲手收获,让太子体验到百姓不易,这样才能为天下百姓的未来养出个仁慈之君。 即便如此,霍晚绛还是恭敬着对霍霆比手语保证道:【叔父放心,待孩子降生,我会命宫人重新打理椒房殿的,养孩子还是要热热闹闹为好。】 霍霆点头,起身欲要离开。 他终是将挣扎许久的话说出口:“皇后娘娘,您妹妹进宫之事其实并非臣之意……罢了,现在臣对您说这些又有何用?您知道她自小被惯坏了,若是让您受了什么委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保重腹中龙裔要紧。” 霍晚绛还不至于被霍素持耍点小手段就能气到。 至于霍素持进宫之事,到底是不是叔父的手笔,已经不重要了。 是人都有私心,叔父也不例外。 霍晚绛甚至很羡慕,若是她的父亲还在人世,说不准也会这么宠着她。 霍霆离开椒房殿前又问她:“今日怎不见公主?臣只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就连公主生辰臣也未有机会见上一面。听闻公主大病初愈,老臣想与她说说话。” 这都快正午了,椒房殿中确实还不见凌曦身影。 霍晚绛也好奇,凌曦康愈后一向醒得早,醒来便在椒房殿上蹿下跳四处玩耍,今天莫非是知道有客来访不敢外出见人? 阮娘即刻去偏殿找人。 霍霆干脆站着等候,不足片刻,阮娘和偏殿宫人皆面如死灰跑回正殿:“皇后娘娘、大将军,不好了,公主她又生病了,高烧不退。” 霍晚绛面色苍白,当即抬脚走向偏殿。 “糊涂!”霍霆在后怒斥宫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一早来报?陛下那边可知?” 宫人吓得浑身颤抖:“奴、奴见大将军与皇后娘娘在谈话,不敢贸然打扰,陛下那边奴已派人前去禀告。偏殿已请过御医了,御医正在亲手为公主煎药,还请大将军放心。” 这话中意思,莫非他霍霆之威比一国皇后公主更重? 霍霆直接下令:“来人,将此宫婢拖下去杖责三十。” 说罢他重重拂袖,跟上了霍晚绛的脚步。 …… 偏殿。 得知凌曦忽然发烧的消息,凌央毫不犹豫从无极殿赶来,连朝服都来得及没换下。 霍晚绛和霍霆已经守在凌曦床前好一会儿了。 凌央忙上前查看,紧张发问:“情况如何?” 御医道:“陛下,公主这病来势汹汹,臣一时还查不出病因。不过应当无碍,皇后娘娘方才已亲手喂公主吃下药了。” 凌央一把摘下冕旒蹲到床边,顿时,他肩后长发四散,似一团滴落晕开的墨。 他握紧霍晚绛冰冷的双手,她穿得并不单薄,可一双手凉得惊人。他拢过她,轻声安抚:“不会有事的,你少哭些,对肚子里那个不好,你们可不能全病倒了。”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啊?” 年轻帝王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霍晚绛默默靠近他怀里,这才止住眼泪。 小夫妻在霍霆眼皮子底下旁若无人地互相勉励恩爱,见状他也不好多逗留,郑重行礼退下了。 天子待她,确实与众不同。 他可放心了。 …… 两顿汤药入肚,凌曦的情况反而越来越糟,当天夜间甚至大吐了一顿,胆汁都吐出来了。 霍晚绛心急如焚根本睡不着觉,可她现在又怀有身孕,不方便时时照顾凌曦。 情急之下,凌央只能命人把奏折都搬运到偏殿,他要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守着凌曦。 他这样太犯险,霍晚绛和宫人纷纷劝说他别硬扛,否则凌曦的病气极有可能过给他。 凌央却笑着向霍晚绛保证道:“不会的,曦儿从前病的时候不都是我守过来的?你安心地睡吧,明日一早她就会好了。” 他又伸手触了触凌曦的额头,还是那样滚烫,可小丫头还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四处乱瞥。 他勾了勾小指,凌曦熟练地伸手握上,他笑眯眯看着凌曦:“父皇保证,等你好起来,父皇一定会亲自带你去坐秋千。” 凌曦虚弱笑了:“真的吗父皇?” 凌央眼中闪烁着如昼的烛光:“真的,你乖乖睡觉吧,别让母后担心好不好?” 凌曦看向霍晚绛:“母后,曦儿会听父皇的话的。” 第144章 公主染上的是瘟疫! 近日政事繁杂,凌央每次批阅奏折几乎都要批阅到三更天。 待他处理完奏折,凌曦早就睡着了。 凌央在万籁俱寂中回到寝殿,钻进了霍晚绛的被窝,躺了不足两个时辰,又该起床早朝。 霍晚绛睡得很熟,他轻轻在她额上留下一吻,自己起身换衣。 早朝前,他特意又去偏殿看凌曦一眼。 刚一推开偏殿的门,贴身照顾凌曦的宫女便对着他大惊失色跪下,拦住他的去路: “陛下,一夜过去,公主身上冒出了许多红疹,恐怕不是普通伤寒!此症瞧着,活像是一两年前宫中发生过的瘟疫!” 凌央惊愕不已,这才看见宫人面上戴上了面纱,他生怕惊醒霍晚绛,压低了声音:“怎会如此?温峤呢,你们有没有派人出宫去请他?” 宫女答道:“已经派人去了,可是陛下您昨夜守了公主一夜,白日时娘娘与大将军也照看了她许久,奴担心你们都——” “立刻排查椒房殿,凡是接触过公主的人一个不落地找出来。再派人去告知霍家,在病症未除前不必来早朝了。”凌央退后两步掩住口鼻,随即下令,“再把公主用过的若干器具尽数销毁,一切等温峤来了定夺。” …… 霍晚绛睁眼醒来时,椒房殿已按凌央的口谕处理好一切。 温峤也在寝殿外等候她多时。 见她外出,凌央立即将面纱递给她:“阿绛你先戴上,温大人好替你诊脉。” 霍晚绛迷迷糊糊接过面纱,坐下等候温峤把脉期间,凌央将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也感觉胸腹中似有火在烧,十分想吐。 好端端的椒房殿怎会突发瘟疫?而且源头竟还是她的曦儿! 瘟疫这种病染上了几乎是九死一生,她和凌央、阮娘、叔父甚至是薛逸都接触过曦儿,他们几个大人都好说,没准能扛过去,可曦儿她还那么小—— 霍晚绛受到刺激小腹一阵剧痛,险些痛死昏迷。 凌央和温峤双双扶住她,凌央更是第一时间低头去检查她腿间,立刻把她抱回床榻上:“你别激动,有温大人在呢。” 温峤忙跟了上去,一同安抚她:“娘娘别担心,臣会自请结束守孝期限,这段时间会日日待在宫中诊治公主。” “而且经臣诊断,您与陛下还有大将军皆无碍,喝几日药预防便好。” 短短一瞬间,霍晚绛已经痛得满头热汗,听到温峤的话,她终于疏了一口气,焦急比道:【我肚子里这个能保住吗?】 温峤已经在着手写药方:“能的,但娘娘动了胎气,切记这几日务必不能接触公主,否则病气会趁机入体。” 霍晚绛又比手语问:【公主可能痊愈?】 温峤这回是真的怔住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方才凌央也问了他,他借口忙碌含糊其辞。 凌曦的病突如其来,若换作是个大人,他能有九成把握将人治好;可凌曦才是个两岁幼童,今年又因水土不服接接二连三生病,身体怎能跟大人相比? 就算是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瘟疫,就算这瘟疫已经有过治愈的药房,可落到凌曦身上,眼下又值寒冬,他也没了底气。 温峤只能告诉她:“娘娘放心,臣会尽力一试。” 凌央怕传染群臣,今日的早朝都没去。 从温峤话中他已经大概明白一切。 他哄着霍晚绛喝下保胎药,药中有助寝的药草,她喝完后昏昏欲睡,凌央拉着温峤出殿问道:“温大人,就连你也没办法么?” 温峤摇头:“陛下,您就算拿臣的脑袋威胁臣,臣也不敢有半分欺瞒。” 他将凌曦的状况一一告知了凌央。 温峤遗憾道:“公主的年岁太小了,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许都……” 凌央打断他:“你是秦老神医最得意的弟子,怎么事事却都想着他出手?公主痊愈的几率哪怕只有这一成,朕也要你赌这一成,事后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了,只是此事不能告诉皇后。” 温峤弯腰拱手:“臣领命。” 凌央:“一年前这场瘟疫在宫中发散时,你可经手过?” 温峤摇头:“当时不是臣负责的,但臣知道,染病而死的宫女太监一共八人,这八人失尸身被拉到了宫外火葬处置。他们用过的衣物器具皆被先帝下令焚烧销毁了,不可能再现于宫中。而宫外目前无一人出现这样的症状,不知病起何处,竟会让公主染病。” 凌央脸色气得煞白,用力攥紧了拳头:“怎么不可能,一定还有没销毁干净的。你尽管照顾公主和皇后,剩下的,朕去查。”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做得再天衣无缝的局也总有漏洞。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凌央就查清了一切。 蜀锦,凌曦的病都怪那该死的蜀锦。 一年前宫中那场瘟疫源头便是蜀锦,当时蜀地大疫,押送贡品进宫的官员来到长安才病发身亡,可那批蜀锦已经全部流入宫中。 接触过蜀锦的宫人大多染病,凌朔于病中很快命人解决了此事,让霍素持负责主持销毁一切器物。 残害凌曦之人,显而易见。 她以为凌曦用过的东西全都销毁殆尽,他就查不到源头吗?不就是几匹新旧蜀锦混合堆积了好几日,才让本该给凌曦做衣服那几匹新锦也染上了。 她的心到底是有多狠毒,竟然因为一件小事就要置凌曦这个孩童于死地—— 不,凌央很快想明白了,她的目的不是凌曦,而是霍晚绛,她想要霍晚绛一尸两命。 她想要霍晚绛这个皇后去死。 甚至是霍家,是霍霆想要他的皇后去死。 母鹿死于霍氏之手便是这场残害的前兆。 此事不能先告知霍晚绛,否则她悲痛之下若是一尸两命,他什么都没了。 凌曦危在旦夕,凌央恨不得现在就能提剑去杀了霍素持。 可凌曦的东西都被他下令焚烧销毁了,想必那几匹赃物也被她处置了,现在死无对证,他甚至连罚她都没有理由。 凌央急火攻心,才几天功夫就愁出几丝白发,藏都藏不住。 他真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妻,护不住自己的女儿,连凶手都无法就地正法。 第145章 失去女儿 曦和元年冬月十三的夜晚。 温峤趁夜前往无极殿,正式将凌曦不幸离世的消息暗中告知凌央:“陛下,臣无能,没能救下公主的性命,还请赐臣死罪。” 他伏于地,满脸毫无生气的灰白倦色,语气分外平静,眼睛已红肿得欲要滴血。 凌央闻言,心脏瞬间断裂成两半。 他知道温峤已经尽力了,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挥手让温峤离开,他并不打算惩治温峤。 仇恨和痛苦像一场磅礴冬雨交织向他浇下,天地苍茫,他无处遁形,他无处诉说,人间怎可以冰冷至如此地步? 久违的悲痛包裹着他,他上次像这样痛到麻木还是母后和两个姐姐死时,在卫家灭时,在误以为霍晚绛葬身珠场时。 现在他又亲耳听到他的长女离世,人生到目前不过短短二十二载,为何上天要将他所有挚爱之人一一夺去? 但他不能再倒下了,他倒下了,阿绛该怎么办? 他只有阿绛了,阿绛也只有他。 凌央生生折断了手中一只毛笔。 笔下是一幅画,画上,是他亲手所画的一窝栩栩如生、颜色各异的兔子,用的纸也是来自青莲镇的贡纸。 明明傍晚时他去看过凌曦的,她当时还有力气和他说话。 她说,父皇,你给儿臣画四只兔子吧,大的是你和母后,小的是我和弟弟。 凌央只能隔着纱帘哽咽地应答她:“好。” 可该发生的事终归是发生了。 凌央在得知凌曦染病的那一刻,一早便洞悉了最终结局,可他还是愿意天真地相信会有神迹降临。 “陛下,您……” 曹恒亦在无极殿中,近日奏折堆积如山,他是来辅助凌央一起批阅的。他想说些话安慰凌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终也只能沉默以待。 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悲喜并不相通,他还没成家,更没有女儿,无法与凌央感同身受。 但他知道,节哀顺变四个字,对目前的凌央太沉重了,所以索性不说。 无极殿像是阒寂了一生那么漫长。 曹恒只能听到殿外呼啸风声,和豢养的那几只白鹤的鹤唳声。 他面前的年轻帝王低沉眉眼,目光一半是身为人父的绝望悲戚,一半是身为帝王的冷峻沉着,殿中无数盏烛光也照不明凌央。 夜渐深,鹤唳终归消停,凌央这才闭眼向他下令:“曹恒,此事朕交由你去办,不得走漏任何公主病逝的风声。” “明日你带公主遗体离宫,便说是依太史令的方法出宫养病,一年后归宫。但现任太史令是霍霆的人,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要让他把嘴给朕捂严实了,此事更不能让霍霆那老狐狸知道。” 这可不是件易办的事,尤其只剩下短短一夜,成败与否都要看曹恒的本事。 曹恒脊背发寒,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叩首:“臣领命。” …… 黎明前夕。 凌央不顾温峤劝阻,他戴好面罩,去凌曦殿中看了她最后一眼。 凌曦病的这些日子,身上症状越发严重,起先那些红疹全部长成了颗颗褐色的水泡,温峤说只要碰到水泡脓水,则也会被传染。 凌央坐在离女儿咫尺近的位置看她。 她才两岁多,小小一个团子,面上终于没有了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神色,平和地像她睡着时一样。 他的长女,从她出生、学会坐、学会走路到学会说话,他照顾她的时间比霍晚绛这个母亲还多。 她的尿布都是他换洗手搓的,她嚎啕大哭时也是他耐心抱着哄着她。 即使回到长安,他百忙之中也日日都抽空陪伴凌曦。 这是上天给他凌文玉此生最重要的一份礼物,他以为他的天光终于乍破,凌曦却只在他身边待了两年,就被残忍地夺回了。 他还没有看到她长大的模样,还没有为她起字、送她出嫁,她就这么永远离开了。 凌央掀开纱帐,把卫骁赠凌曦的长命锁小心系到了她脖子上。 “曦儿,我真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父皇。”凌央久久不愿离开,“如果有来世,父皇希望你做最平安快乐的小女郎,不要再到皇家来了。” 窗外天色已渐亮。 微弱的白光照射进屋,打到凌央比雪还白的脸上。 他精神恍惚,双唇发灰,好像轻轻伸出指尖一碰他他就能碎成一堆灰烬。 霍家,霍素持…… 他一个也不能放过,他要让整个霍家加倍奉还。 可是他连自己都骗不了,又如何能骗得了霍霆,骗得了霍素持,骗得了天下人?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更不能一味防守,否则他还会失去更多。 霍家的手段这么多,大半个皇宫都为霍家掌控,他根本防不住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他不能任人宰割一辈子。 天色大亮时,温峤提醒他:“陛下,您一天一夜没合眼,现在该送公主出宫了。” 凌央轻声点头:“好。” …… “你放心,曦儿会挺过去的。” 凌央和霍晚绛同站在椒房殿高台之上,一齐目送带凌曦出宫的队伍渐行渐远。 曹恒办事很利落,不知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甚至彻底说服太史令倒戈向他。 太史令晨间有模有样地向霍晚绛扯谎,无非是告诉她,公主之症需出宫细养,依照河图洛书结合八卦等推算,椒房殿的五行和方位都不利于凌曦的病。 霍晚绛傻兮兮地信了。 她其实鲜少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凌央看到她面露期待,掰着手指头数凌曦回来还要多少时日时,他心如刀割,险些站不稳到从高台上摔下阶梯。 他忽地抱着霍晚绛,小声说了句:“会挺过去的,一定会。” 这句话说给他,也说给霍晚绛,等她腹中皇子平安降世,她的身子调养好了,他就把今日之事实全部告诉她。 到时候,他们一起携手对抗霍家。 霍晚绛不知道他为何要突然说这么句话。 纵使她再不信鬼神巫术,现在为了凌曦她也要信一回。 她对凌央比道:【若是可以,我想出宫去通天观一趟,在阿父阿母长明灯前为曦儿祈福。祈求他们二老,看在曦儿是他们外孙女的份上,保佑曦儿能熬过这一关。】 她越是期盼,凌央的心就越是发疼,甚至疼得他冒出层细细密密的汗。 他搂过霍晚绛:“好,我陪你一起去。” 第146章 陛下又去了临华殿 一进腊月,凌央的生辰也近了。 霍晚绛难以想象,她居然从他十七岁一路陪他走到了他的二十二岁。 尽管错过了凌央过去的十七年,但她和凌央还有无数个以后呀。 霍晚绛每每想到这儿,便不觉得长安的冬冷了。 他的生日,她要送他一份最大的惊喜。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竟有能开口说话的一日,她瞒着他练习说话了三年多,终于能在今日正午时说出失语后第一个字。 文,文玉的文。 霍晚绛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过陌生,又庆幸比她想象中好听很多,也许渐渐地她就能习惯了。 文玉,她练习他的名字千千万万遍,就待他生辰夜。 但是自从凌央和她一起从通天观回宫,他就变得有些奇怪。 他来椒房殿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短,反而听殿中的姒萱说,他常去临华殿,在那儿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霍晚绛知道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她起先还是会难过,他也不多解释,可她能理解他。 她不怪凌央。 叔父还把控着朝政大权,他又把霍素持迎进了宫,年关将至,他总不能冷落了霍素持,不然面子上谁也过不去。 她比任何人都要信凌央,就凭他从前待自己那些,她绝不会轻易动摇对他的信任。 窗外大雪纷飞,似风吹柳絮。 霍晚绛对光而坐,给手中的鹿皮手套做最后收尾。 这是她亲手给凌央缝制的手套,她怕他冷,连奏折都批阅不动。偶尔在宫中遇到云颂等人时,她听他们说过,凌央的奏折每日都堆得有一人高。 他是个好君王。 “娘娘,这副手套您要送去无极殿么?奴现在就可以安排人过去。” 阮娘看着手套问她。 霍晚绛摇头,她看向殿外的天,凌央今日一整天都没来椒房殿,应是政事绊住了脚。但这会儿,她估摸着他应当是批阅完奏折了,兴许正在赶来椒房殿的路上。 至少每晚歇在椒房殿,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霍晚绛比到:【不必,不如派人去无极殿请他过来吧,就说皇后殿中准备了暖锅作为晚膳,请他务必过来用膳。】 阮娘得了指令,立刻派姒萱跑腿去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姒萱才气愤不已地撑伞回来。 她冻得直哆嗦,说话时牙关都在打颤,在暖炉前烘烤了许久,她才咬牙切齿道来:“奴去无极殿时,陛下根本不在。宫人说他午间阅完奏折后便摆驾去了临华殿,奴便又跑去了临华殿。” 阮娘眉头一皱:“后来呢?” 姒萱不大敢去看霍晚绛的脸色,她埋着头,小心翼翼:“后来,奴在临华殿……发现……” 阮娘急了:“发现了什么?” 姒萱:“发现临华殿内华光一片,笙歌漫舞,翠玉明珠随处可见,而玲珑美人正在殿内翩翩起舞,陛下甚至亲手抚琴为她伴奏助兴。皇后娘娘,您不是下令了严禁宫中铺张浪费,怎么临华殿却和椒房殿截然不同?” 霍晚绛面无血色。 美人跳舞,君子抚琴,如此闲情逸致分明是做戏都做不出来的。 凌央对霍素持,究竟是做戏,还是旧情难却呢? 他分明在岭南经历了那么多,知道还有无数百姓在过着挨饿受冻、抛弃亲子的日子,为何为了霍素持,却可以连这一切都忘了。 甚至不惜为了她打破他的原则。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不解释不是因为没有时机,而是因为他本不需要解释。 他是天子,他想宠谁就宠谁,他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做什么都是他的权利和自由。 霍晚绛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费力起身。 她没胃口用晚膳了,更不想等凌央过来。 鹿皮手套被她随意丢弃到了案上,她再没理会。 …… 另一边,临华殿温暖如春日。 许久未跳舞,霍素持今日终于尽兴了,无他,给她伴奏之人是凌央,她跳多少舞都不觉得累。 上次的手段居然没把凌曦那丫头害得一命呜呼,在听说霍霆也接触过染病的凌曦后,霍素持一阵后怕。 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发现苗头,父亲更是平安无恙,而凌央呢…… 凌央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段时间待她竟反常地好,常与她提及从前那些甜蜜旧事。 霍素持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宠爱又贪恋又恐惧。 如果这一切都是凌央演出来给她看的,那他真是个极致可怕的人。 幼女在外孤苦地养病,他的皇后还大着肚子待产,而他呢?居然可以容忍她的恶行到这个地步,眉开眼笑地来她的临华殿陪她寻欢作乐。 不,天底下没有哪个做父亲的会受得了这种意外。 除非是他根本不喜欢凌曦,又或者他压根没发现蜀锦的异常。如果他发现了,治她一个善妒无德之罪,怕是父亲都会站在他那边。 可他没有做这个选择。 短短几日,霍素持心中那一点恐惧也消散殆尽了。 凌央嘴虽然硬,可心里还惦记着她,喜欢她。 “陛下,今夜您不妨就留在臣妾的临华殿。”霍素持换下舞衣,直接钻进凌央怀中坐着,扯着他的衣领撒娇,“臣妾也想为陛下开枝散叶,为陛下分忧呢……” “难道陛下就不想与臣妾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凌央喝了不少酒,眼下不说酩酊大醉,但也飘飘然快活到极致。 他抬手托起霍素持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端倪她:“方才皇后殿中都派过宫女过来了,朕要去陪她,免得她胡思乱想又生气。” 霍素持气得朝他肩上软绵绵地打了两拳:“陛下说话不算话,您口口声声说喜欢臣妾,还记得从前那些点点滴滴,可一次都没在臣妾殿中过过夜。莫非您以为阿姊是个妒妇,会妒忌我这个妹妹隆获圣宠?” 凌央笑着朝她嘴里塞了块蜜饯:“你说得对,皇后她确实是个妒妇,正因如此朕才要回椒房殿陪她。乖,她现在有孕在身,朕的后妃仅有你二人,朕白日陪了你,晚上又去陪她,她才不会一时气急败坏来找你麻烦。” “你放心,等她生产完毕,朕会多花时间来陪你。” 他欲要起身离开,霍素持将嘴里的蜜饯随口吐了出来,不依不饶地缠着他: “您每次都这么说,臣妾才不信呢。阿姊临盆少说还有四个月,加上她产后休养的时间,陛下大半年都会宿在椒房殿,臣妾何时才能出头?” 凌央无可奈何道:“除了等,朕也没有办法了。听话,朕会补偿你的,你想要的金银珠宝朕都会命人奉上,明日朕便晋一晋你的位份,提拔你做婕妤。” 有了实质的补偿,霍素持这才松手,亲昵地挽着凌央送他到殿外:“臣妾多谢陛下。” 第147章 我与她只是逢场作戏 凌央冒雪赶往椒房殿,却吃了个闭门羹。 阮娘站在寝殿门前,面无表情拦住路:“陛下,娘娘已经歇息了,孕期不宜受惊扰,陛下请回吧。” 凌央瞄向阮娘身后门缝,誓要将内室看个彻底。果然,漆黑一片,但他知道霍晚绛一定没睡着。 他在临华殿笙歌燕舞的事,定是被她殿中小宫女透露了。 她生气是正常的。 他的解释也是必要的,他决不允许他们之间有隔夜的误会,再深厚的感情也经历不住一次又一次恶性的考验。 凌央压声问道:“她乖乖用晚膳了吗?” 阮娘摇头:“没有,娘娘说她胃口不佳,命人撤下了。” 凌央紧双眉,目带怨色:“她生气归生气,怎能拿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同朕置气?阮姑姑,朕要和阿绛说清楚,你去厨房叫人重备膳食。” 阮娘虽奉命拦路,但还能真将凌央这个一国天子拦在外面不成?况且她也担心霍晚绛的身子,凌央一说,她立刻意会走开。 门一推开,凌央双手捧烛,放轻脚步迈进寝殿。 他只点亮了床尾一座长信宫灯,殿内瞬间恢复幽幽少许光芒,似黑夜之中零星一点萤火,这便足够了,光太亮会伤着她的眼睛。 “阿绛。”凌央放好烛台,掀开床帐坐到床沿,“我知道你没有睡,和我说会儿话吧。” 霍晚绛背对外侧侧躺,他看不清她是何表情。 凌央屏息凝神,只待她自己转身。 可她装睡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久到凌央腿都坐麻了她还一动不动。凌央终于忍不住,直接伸手把她拨了回来:“你就不难受?” 他对上的是一张娇嗔愠怒的美人面。 只见霍晚绛气呼呼地瞪大了眼凶他,嘴撇得都快掉出下巴了,还伸手一通乱拍,试图把他的咸猪手从她身上拍开。 凌央笑吟吟一把抓住她的手:“皇后,好生凶悍啊。” 霍晚绛气得别开脸。 凌央这厢才收起笑,凝肃以待:“所有的事,我都会和你说清楚。” “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是虚情假意,我没有碰过她。阿绛,我是干净的,你不要听信宫人们的胡说八道。” “我虽忌惮霍家,可我重回长安也少不了霍家的助力。眼下我皇位尚未稳固,少不了霍霆的扶持,在我没完全掌握大权之前无法去动霍家,否则会生出更多变数,届时民不聊生的只会是百姓。” 霍晚绛腹部沉重,只能靠双手撑起身子慢慢坐起来。 其实她的气早消了许多,听完凌央的解释,她终于打算直面此事。 她腰部枕在软枕上,飞速地朝凌央比手语:【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我只问你,为何你要为她破例,要为她如此破费?你在老神医那儿学到的一切、见识过的一切,你都忘了么?】 原来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个。 凌央直视她的双眼,眸中没有一丝闪躲,他一五一十告诉她:“我要与她演旧情难舍的戏码,你觉得我不拿这些身外之物哄她,谁能信?”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若只是口头说说而无任何实质付出,甚至让她吃尽苦头,你信这样的男人吗?” 霍晚绛被他的反问愣住了,片刻后才摇头。 凌央笑道:“这样简单的道理,任何女子都明白。我想骗她、骗过整个霍家,把戏做足方能令人信服,你叔父可不是什么好骗的人。霍霆需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天子,一个没有野心的摆设,我就遂了他的意愿。” “你放心,我现在给霍素持的,到最后会让她一样不落地吐出来。任何事物都要付出代价,她也不例外。” 霍晚绛的气完全消了。 她不蠢,温水煮青蛙式的捧杀对待霍素持是他唯一的选择。 凌央庆幸自己解释及时,否则就她这小脑袋瓜子,能胡思乱想到九霄云外去。 他给霍晚绛掖好床被:“乖乖坐着,等会儿我亲手喂你吃饭。下次再生气也不要这样,别把我们的小太子饿着。” 霍晚绛冲他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她现在越来越凌乱了,凌央和叔父注定是对立的,那她呢,她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同患难过的爱人,一边又是她名义上的母族,即便叔母曾待她不好,可她身为皇后哪边都不能缺失…… 罢了,世事无常,更何况人的想法都是瞬息万变,她走一步看一步吧。 …… 凌央生辰日前三天。 霍晚绛坐在椒房殿毫无波澜地听完宫人们的禀报。 整个长安都知道她这个皇后失宠了,凌央的行径一日比一日还过。 他和霍素持旧情复燃,不是和她一起微服出宫、踏雪寻梅,像民间夫妻一样在长安玩闹,便是因为她一场小小的风寒,需要以“龙血”入药,二话不说就掀袖取他的天子之血;甚至不惜为了霍素持,将云颂这个故地旧友贬回岭南。 就因云颂在朝会上书弹劾霍素持作风奢靡,霍素持不高兴了,让凌央再给她寻找此前未找到的南海血珠。 凌央大手一挥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说云颂是岭南人,家中更在海边开设有采珠业,让他滚回岭南老家给霍素持找鲛人泪最合适不过,找不到鲛人泪就不必回长安。 霍素持成功出了气,在云颂离开长安时,趾高气昂地对他说了许多极尽挖苦的话。 云颂气得头也不回地孤身离开长安。 阮娘连日来听到这些事惊心不已,她命宫人尽数退下,不免为霍晚绛担忧起来:“娘娘,您说陛下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云大人可是他在岭南的莫逆之交……” 凌央才登基不足一年,居然翻脸不认人得如此快,果然,男人一旦拥有了身份地位,就会与从前的本心背道而驰。 那霍晚绛该怎么办? “没事。” 霍晚绛张开双唇,轻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看来阮娘也被他骗到了,凌央演起戏来真是天赋异禀。 阮娘方才的担忧反倒因她会说话了一扫而空。 “娘娘。”阮娘不可置信,激动得语无伦次,“您当真会说话了,您会说话了……” 霍晚绛将食指抵在唇边,对阮娘“嘘”了一声。接着她继续比手语对阮娘道:【能说了,就是说得还有些别扭,我想等练得再好一些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三日后就是他的生辰,我若是亲自开口给他祝贺,你说他会不会开心?】 第148章 朕决不允许她一个哑巴把你踩在脚下 阮娘不住点头,哭得不能自抑:“陛下当然会开心,奴陪了您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您能重新开口说话的一日,此生无憾了。” 霍晚绛现在身份不同,她坐上皇后之位本就因哑症遭世人诟病。 可她是真争气啊,居然连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缺点都克服了,往后谁还敢质疑她这个皇后? 可她做了皇后就与从前彻底不同了,恩宠荣辱都只在凌央的一席话。 若换作从前,她受了凌央的委屈,大可与他分道扬镳,随心所欲过她想过的日子。 现在…… 阮娘又忐忑不安追问了霍晚绛许多问题,她实在是太担心霍晚绛未来处境。 宫中人人都道皇后失宠,她又无父无母,往后怕是会愈发艰难了。皇后红颜未老君恩便断,不若趁早改投临华殿那位所好。 这样的话听多了,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霍晚绛没有办法全数解答,成大事者不可提前泄露天机,许多道理都是阮娘不懂的,她也不愿将阮娘牵扯进来。 她只能比手语告诉阮娘,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凌央的一颗真心,真心便足矣抵挡一切。 霍晚绛迫不及待地想直接到三日后凌央的生辰夜。 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她有多爱他。 正当此时,姒萱的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皇后娘娘,薛将军求见。” 霍晚绛和阮娘的私语只得戛然而止。 薛逸从没像这般正式请求在椒房殿见她一面。 她换好衣物外出见贵客,薛逸刚来不久,人都没坐上座垫,一见她,他急得不行:“皇后,您可真坐得住啊。” 霍晚绛满头雾水。 薛逸道:“陛下都为了她把云大人撵出长安了,娘娘,您就一点也不着急?” 原来他是为此事前来。 霍晚绛比道:【薛将军是想让本宫向陛下进言?可本宫只是一介女子,你们身为人臣都做不到的事,陛下又怎会听我之言?】 薛逸听完阮娘叙述,直摇头:“不,臣更担心您,担心您……” 担心她看错了人,交错了心,担心她所有倾注的感情不过是一厢情愿。 薛逸见霍晚绛太过于淡然,又絮絮叨叨起来:“娘娘恕臣无礼,臣只是害怕您受流言蜚语所困,影响到您腹中小皇子。今日一见,见娘娘气色红润容光焕发,臣便安心了。” “可是臣想问娘娘一句,您儿时都敢还击欺负您的人,向臣脑门上砸石头,怎如今竟被泯灭成这副气性?您再不争不抢下去,迟早,整个后宫都会倒戈向临华殿。” “娘娘若想争上一争,有用得着臣的地方,大可直接开口。” 他是个直性子,所有人的死活都可以跟他没关系,唯独不忍见霍晚绛受半分委屈。 可她的心真大啊,心上人都和旧情人在她孕期卿卿我我了,她居然可以毫不介怀。 如此心胸,岂是他薛逸可比的? 他就不该多事跑这一趟,也罢,就当给她请安了。 薛逸负气离开,霍晚绛甚至没来得及与他道别。 算了,等所有事情结束,薛逸就能明白一切了。 她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不至于让自己沦落到遭欺负了也不吭声的地步。 殿外一株红梅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缓缓转身,凝视那株傲雪绽放的红梅,不禁想起凌央在青莲镇时为了她偷偷学手语之事。 夫妻之间,本就该互相付出、互相了解,凌央为她做的事太多,他的真心都险些剖开给她看了。 所以无论他现在做了多少与霍素持恩爱的戏码,她都可以放心信任他,外人的风言风语无可动摇。 …… 腊月十七,凌央生辰。 临近黄昏,霍晚绛盛装打扮了一番。 怀孕以来她穿衣多以舒适为主,更没朝脸上上过妆,今日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在她心中,比她的封后大典还重要。 她要以最美的面貌去见凌央。 在岭南时她没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甚至在他第二年生辰,还不小心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地向他祝贺。 凌央当时笑话她:“阿绛明明生得跟神女似的,却偏偏要把自己往小叫花子折腾,莫非是不重视我的生辰?你叫我这个做夫君的好生难过啊。” 霍晚绛急得直抹泪,凌央知道玩笑开过了,伸手替她揩泪: “我开玩笑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在淮南王府时我见过你盛装出门赴宴的样子,当真如巫山神女。屈子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原来那时我就对你动心。” “何玉向我夸赞你,只是我非要嘴硬,说你不好看。其实我家阿绛怎样都很美,真想见到你再那样装扮一次,我会努力挣钱养你的。” 好在她如今多得是机会让他看到了。 凌央昨夜宿在无极殿,她本想梳妆完毕就赶过去为他庆祝生辰。 谁料还没走出椒房殿,宫人们就说他带着霍素持去御花园玩雪了。 宫人说这话时特意观察了她的神色。 玩雪…… 霍晚绛只能垂眼看向自己笨重的肚子。 她支开所有宫人,只留阮娘作陪。 她和凌央还从来没一起玩过雪,如果等她平安生产后,他会不会也带着自己去玩雪? 等曦儿在宫外养病回来,他们一家四口可以不可以一起堆雪人呢? 光是想想,霍晚绛就觉得很幸福。 他的生辰,她不能在椒房殿干等着,总要做些什么…… 霍晚绛想到无极殿正殿后的一方小小偏室,偏室之中,被他摆满了卫家和卫后的灵位。 那些灵位便是在岭南时卫骁亲手篆刻那一批,被他一并带回了宫中。 不若她先去无极殿,先去代他擦拭族亲的灵位,再在他母族的列祖列宗面前替他上香祈福,保佑他岁岁平安,保佑她腹中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 等他回来,他们二人再一起庆祝他的生辰。 …… 宫中各处宫室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说来很巧,夜黑风高,霍晚绛和阮娘到无极殿时,正值殿前羽林军换岗。 而殿外只有寥寥几名扫雪宫人,不曾留意到她;殿内宫女太监更是全数跟着他去了御花园,整个无极殿都空空荡荡。 霍晚绛没有让阮娘惊动那些宫人。 这样也好,谁也不知她偷偷潜入了无极殿。等凌央回来,说不准她还能和他开个玩笑,出声吓一吓他。 她让阮娘先回椒房殿待命,等会儿她再和凌央一起过去。 有凌央作陪,阮娘很放心她,领命先行离开。 偏室。 凌央很少让宫人来此地,更严禁除她以外的人动卫家人的牌位。 打理牌位不是件轻松活,这事平时都是他独自在做。 霍晚绛不能久站,她刚坐下歇息的空当,外头正殿忽热闹了起来。 只听得一句酥魅入骨的埋怨声:“陛下骗人,不是说好你今夜生辰让臣妾留在无极殿侍奉,怎得又要去椒房殿?” 凌央笑道:“你和一个哑巴争风吃醋做什么?” 霍素持哭闹道:“回回你都这么说,回回你都失信。陛下,你根本就是在骗臣妾!说过的这些话既然都不作数,那臣妾现在就自请离宫,再也不与陛下相见。” 凌央声调忽然森冷起来:“素持,我说过,我不会容忍她一个哑巴将你踩在脚下。” 第149章 她是玩物,和你不一样 霍晚绛的心随着凌央一席话紧紧提了起来。 尽管她深知这是凌央对付霍素持的谎言,可恶言似刀,让毫无防备的她猛然被扎透了心窝。 她只听到霍素持哭得愈发叩心泣血:“是吗,为何你还要不顾一切将她捧上皇后之位?我算什么?难道要因你一个皇后之位的空口承诺继续枯守在宫中,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真随先帝去了!” 二人争吵的动静太大,无极殿宫人无一人敢入内打扰。 霍晚绛蹑手蹑脚站立了起来。 偏室有一面镂花木窗,透过木窗空隙,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正在对话的二人,他们却不能轻易发现她的存在。 眼见霍素持欲要赌气离开,凌央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他低下眉眼,眼底温柔得仿佛一汪春水,甚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抹去霍素持面上的泪:“你听我说,你和她不一样,她只是个玩物。” 玩物。 霍晚绛四肢凉到发麻。 原来凌央的温柔不止待她一人,她有的那些,霍素持一样不差。 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在霍素持面前说出了真心话? 她清楚记得凌央不是头回这么说自己了,那时在楚国,他当着外人的面说她是玩物。 她当真了,事后才知是他刻意为之。 他说是为了她好。 那这次呢,是否又是他刻意为之呢?是不是又在为她好? 霍晚绛握紧双拳,长甲掐得掌心发疼,她愿意继续听下去,听听看凌央究竟是怎么说的。 霍素持抽抽涕涕别开脸:“就算她是玩物,陛下还是待她这么好,我连一个玩物都不如。” 凌央挑眉笑道:“朕对她只有宠,没有爱。素持,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玩物是不一样的,她算得了什么?” 他满面愁容:“皇后之位,朕迟早会双手奉到你面前作为补偿,等她平安诞下孩子,朕多的是理由废了她。” 霍素持止住了泪:“为何阿姊可以替你生儿育女,我就不可以?我也想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陛下,你就是在骗我。” 凌央紧紧攒眉:“你知道生孩子是多九死一生的事吗?若不是朕在岭南亲眼所见她产子时的惨状,朕大可早早与你在一起。” “素持,朕舍不得你受苦。她的孩子日后就是你的孩子,你别心急,朕已经依计哄好了她。” 霍素持喃喃道:“若是她察觉了,不肯乖乖生子,我们该怎么办?” 凌央抓起她的手,略施力道地握住:“她的脑子察觉不了的,哄她,比哄三岁稚童还容易。眼下她的皇后之位有你父亲的支持,朕无法与大将军作对。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她永远夺不去,拿走的那些,迟早也会归还。” 依计? 依的是何计? 时至此刻,霍晚绛再做不到自欺欺人了。 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为何凌央要缕缕离间她与叔父的关系,又要在霍素持面前说叔父支持的人是她?叔父当真如他所说一般不可信吗? 她脑中一片混沌,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凌央,你对她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真做,你对我呢,是不是享受把我玩弄于手心的快意。 霍晚绛的力气仿佛被人抽空,腹中剧痛无比。 她终于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在地,腹部猛地撞向地上的案几。 她这次能感受到,腹中的孩子因悲痛过度当真要离她远去了。 “哐当”一声巨响,惊动了正殿内交谈的二人。 凌央瞳孔骤然紧缩,他提高警惕,一把将霍素持拦在身后护着,直接拔剑走向偏室,杀气毕露:“谁?” 待看清偏室中身影是何人,他顿时如遭雷击。 阿绛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方才他说的那些假话,莫非她都信以为真了? 凌央重重甩开剑,剑身在地面狠狠擦过,激起一层火花,吓得霍素持花容失色。 他大步迈进偏室,单膝跪在霍晚绛跟前,单手抱住住她,紧张问道:“皇后,你怎么会在这儿——” 霍晚绛今夜若有半分闪失,他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她疼得脸色惨白,目光涣散,额上暴出颗颗滚烫的汗珠,情况不容乐观。 “传御医,快传御医!” 凌央急得青筋暴起,扭头对霍素持大吼道。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霍素持哭得头疼,被凌央凶了一嗓子才反应过来。 人命关天,霍晚绛摔着了她自会幸灾乐祸,可凌央的紧张也不是假象,她自然没必要选择现在和他作对。 霍素持十万火急地告知殿外宫人,略整理了一番仪容,才闲庭信步走回偏室前。 她竭力克制住唇角的笑,高高在上地俯视霍晚绛: \"阿姊,你都听到了?我和陛下也都是为了你好,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一切,我们也不必瞒着你了。\" 她兀自跽坐到凌央身侧,牢牢扣住他空出的另一只手:“苍天可鉴,日月为誓,我与陛下从始至终从未离心过。阿姊,你在岭南霸占了陛下三年,现在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这个贱人。 凌央已是恨她入骨,他紧咬后槽牙,恨不得当场一巴掌将她扇昏过去。 她明知霍晚绛现在动了胎气,竟敢说这些话继续刺激她! 也是,她从前就敢给后妃灌绝子药,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阿绛,我——”凌央刚开口,却无心暴露自己对霍晚绛最真实的担忧与姿态,他只能另换一种语气,“皇后,你若是保不住腹中的孩子,朕会治你的罪。” 真希望此时此刻,她能读懂他所有的弦外之音,所有的不由己。 凌央把霍晚绛抱进寝殿,让她平躺在床上。他握住霍晚绛那只手的掌心早已出了层黏腻的汗,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紧紧抓住她。 霍晚绛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把他的五指一根一根从她手上剥离开。 剧烈的痛楚已经让她疼得发出声了,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开口骂凌央的欲望。 早知如此,她就不来这无极殿了,更不必自作多情地为了他学着说话。 她准备的那些惊喜,一星半点也不想让凌央知道了,她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就该在他面前做一辈子的哑巴。 凌央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空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凝视着霍晚绛,眼眶欲裂。 …… 半个时辰后,霍晚绛才脱离险境。 温峤说孩子保住了,但短时间内切不可让她再受第二次刺激。 她留在无极殿始终是不方便的。 为打发霍素持,凌央只能冷脸对宫人下令:“把皇后送回椒房殿。” 霍晚绛绝望地闭上双眼。 他的语气冷淡到仿佛她是个死人。 第150章 我和他那三年,不过黄粱一梦 临近子时,椒房殿。 阮娘与一众宫人都等得纷纷打起盹,这才听到椒房殿外有响动传来。 她立刻精神抖擞,叫醒宫人起身准备:“打起精神,陛下和娘娘回来了。” 宫人们纷纷严阵以待,都盼着帝后回殿后早些歇息,省得让她们忙前忙后。 不料殿门一开,竟是只见霍晚绛一人,还是几名身强体壮的中年宫女将她抬进了椒房殿。 阮娘心中一空,忙引路让人将霍晚绛抬进寝殿。 霍晚绛已是不省人事。 阮娘坐到榻边,不断用热巾给她擦拭汗珠,轻声呼唤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去时好端端的,回来就这副模样了?” 此情形,一看便知她在无极殿那头受委屈了。 大好的日子,陛下何苦这般待她一个孕妇? 霍晚绛闻言睁开了眼,但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帷幔出神,什么都不想告诉阮娘。 阮娘不心急,更不敢逼迫她说,只好静静坐着守候,不多时,就听见殿外传来“陛下驾到”这四字的声音。 凌央这么快就跟过来了。 霍晚绛扭头朝向床内侧,果决地闭上双眼,她虽一字未言,但阮娘明白她的心思,当即起身走向寝殿外。 凌央脱下沾有雪水的厚重大氅,刚到寝殿门前,阮娘便走了出来,一把合上身后殿门。 她语气不善:“陛下,娘娘不想见您,您请回吧。” 凌央不管不顾想要硬闯:“朕要给阿绛解释清楚,阮姑姑,请别误事。” 阮娘这回没再迁就他,今夜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别想靠近霍晚绛,她直接背靠在门上:“陛下有什么话想说,也请留到明日、后日,待娘娘身子好些了再说。否则您现在进去,只会给娘娘添堵。” 凌央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乖乖收住了脚步。他惭怍低头:“姑姑所言极是,朕就不去烦她了。” 也好,等阿绛愿意见他了,他还多的是机会向她解释,嘴就长在他身上,他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只要他的阿绛不误会他,不怨恨他,他承受何等代价都可以。 可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她方才撞到了肚子,那样大的声响,他怎么可能说离开就离开。 阮娘钻回寝殿再次合上了门。 宫人试探问道:“陛下,您要摆驾回无极殿吗?” 凌央摇头:“不必,朕今夜就在椒房殿睡下,哪儿也不去。” 宫人:“但是皇后娘娘不让您入内,您歇在何处……” 那几个软榻躺椅可全都放在寝殿内,这位一国天子难道要在正殿坐一晚上将就不成? 凌央却手指向寝殿门前空处:“去偏殿库房找些备用床被来,朕睡在此处。” 椒房殿的寝殿和正殿不过一个过道之隔,这过道宽敞无比,紧紧衔接两处,又四面密封,能汲取正殿与寝殿的热气,不会有受寒风险。 他要寸步不离守着霍晚绛,她有什么需求,他好及时入内照顾。 …… 腊月十八的清晨。 宫人轻声将凌央叫醒:“陛下,您该去早朝了。” 凌央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他居然梦到霍晚绛因小产失血过多而亡。 他茫茫然抬眼看向四处,发现自己正躺在寝殿门外的地上,看来昨夜梦中之事是为假,可霍晚绛在无极殿受了刺激确是实打实的。 早朝不可耽误。 凌央心浮气躁地揉了揉眼睛,麻利起身更衣穿鞋,前往正殿洗脸漱口。 临走前,他扭头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站在门前愣怔半晌,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了。 现在不是和她说话的时候。 寝殿内。 阮娘确信门外无人,缓缓走回霍晚绛床边跪坐着:“娘娘,陛下走了。” 霍晚绛知道凌央昨夜就睡在门外,他这是到她眼皮子底下演苦肉计来了。 可惜她再也不吃他这套。 阮娘命人守好寝殿门,确信无人在侧,她开口询问:“娘娘,昨夜陛下生辰,无极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等了一夜,就等着霍晚绛一个结果,其中兴许又发生了莫大的误会。 可霍晚绛用痛苦到几乎哽咽的声音憔悴回答:“阮娘,我想我当真爱错人了,我与他这几年的所有经历,不过是黄粱一梦。” 阮娘:“娘娘何出此言?” 霍晚绛将她能记住的,昨夜凌央所有说出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阮娘听得心疼不已,又在话中试图不断寻找端倪,她道:“娘娘,这些都是陛下不知道您在场的情况下说出来的,也许,他只是为了搪塞霍素持。” 霍晚绛苦笑道:“搪塞?阮娘,若是你亲眼所见他昨夜待霍素持之柔情,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装,是装不出来的。原来从始至终,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他连我也没有放过。他今日可以对着我说,他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韬光养晦的身不由己;明日他就可以抱着霍素持哄她,对她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替他二人产子的器具!” “这段时间他为霍素持做的那些事,朝野皆知,唯有我信这是他的缓兵之策。听说他和霍素持出宫游玩,听说他为霍素持取血入药,这些我不是没有伤心过。可我总能安慰自己,这是他要演给世人看的戏,我万不可因戏困苦。现在想来,我真是自欺欺人到可笑的地步。” 眼见她情绪激动,阮娘连忙起身安抚她:“您……您当真铁了心这般认定?可您与陛下在岭南共患难那三年,可是奴亲眼见证过的,他为了您……娘娘,不若再给陛下一次机会。” 霍晚绛坠下行行珠帘似的泪:“机会?回长安来,我给过他太多次机会了。叔父告诉我,男子凉薄寡情,这般浅显的道理,我时至今日才彻底接受。” “他自己都与我说过,晋武与卫后之情……或许,我们终究走上了他父皇母后那一步。从前他待我那些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时也是真心的。可回到长安后,自霍素持出现的那一夜起,他的心开始乱了,这更是真的。” “夫妻情深,终究比不过他们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 “与其这样,我宁愿他在岭南对我的好尽皆为假象,我还不至于痛到神魂俱灭的地步!阮娘,帝王是没有心的……我居然傻乎乎地以为,我真的可以捂热他。” 她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话,还不大流畅,每个字的发音更是透露着古怪,纵使这样,她也要将凌央的凉薄尽数说出口。 第151章 阿绛,不要这样对我 阮娘心如刀绞:“那娘娘今后作何打算呢?您总要顾及公主,顾及腹中未出世的小太子。” 霍晚绛苦笑着摇头:“今后?我哪还顾得了今后,眼下,我先保住腹中孩儿再议,孩子是无辜的。只是我现在不想见到他,一眼也不想。阮娘,若明日他来,你且告诉他,他敢迈进椒房殿一步,我就敢带着他的孩子去死。” 阮娘知道她性子刚烈,此话绝不是故作玩笑,便惊得脸色大变,连连点头同意:“娘娘别激动,老奴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 临近春节,凌央再度现身椒房殿外。 几日过去,她的气应该消了不少,现下正是与她冰释前嫌的好时机。 凌央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凭他们无人可及的从前,就凭他一颗不馋任何杂质的真心,阿绛总会原谅他的。 这几天,他担心她情绪不好,身体也尚未完全康复,便不敢出现在她眼前,生怕她一生气就动了胎气。 “陛下,皇后娘娘说您若是敢进椒房殿,她就带着小太子一起自戕在您面前。” 椒房殿宫人只能依照阮娘的吩咐,硬着头皮拦住凌央。 太不像话了。 凌央隐隐动怒,却强忍住没发作。再过两月她都是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可以拿他们的孩子和他开玩笑? 她不知道他听到这些话心会痛吗? 凌央黑着脸执意硬闯:“告诉她,她若死了,朕去陪葬。” 宫人哪敢上手拦他?他气势汹汹,态度又强硬无比,很快就登上层层阶梯走上高台。眼见他要冲进殿门,阮娘忽然闪到正殿门外,面无表情向他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见来人是阮娘,凌央的面色随之温和不少。阮娘和普通宫人不一样,霍晚绛将她视作亲母,在岭南那几年凌央也将她视作长辈同处一屋檐下,她的分量可以说在阖宫之中是除霍晚绛外最高的。 凌央抬起唇角,露出个尽量温煦的笑:“姑姑何事?” 阮娘弯腰低眉答道:“陛下,您最知晓娘娘的性子,方才她听见殿外动静,已经准备好匕首毒药了。您若执意硬闯,老奴必将以头抢地尔,先下黄泉与娘娘作伴。” 霍晚绛居然来真的。 凌央气得胸闷气短,甚至语无伦次,站在椒房殿外半日都没说出一个字。 但一想到是他自己把霍晚绛逼成这样,他就不敢再怨下去。 他的阿绛,怎么就不能冷静一下与他交谈呢? 凌央从未在情之一字上生出过如此大的挫败感。 他终于冷静下来,毕恭毕敬地将阮娘请至一旁问话:“阿绛她不愿见朕,还请姑姑将她这几日近况细细到道来。” 阮娘很是意外他能像从前在岭南时一样好脾气,毕竟他现在是天子,就算再无权势,可她方才替主挡路公然忤逆天子之举也足够凌央赐死她了,所以她不免忐忑。 可凌央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找她问话,尽管他冕服加身,九五之尊傲视众生万物,依稀之间,阮娘却能从他的脸上看见那个普通教书夫子凌央的影子。 阮娘的心跟着软了下来,如实回答:“娘娘这几日一切如常,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胎药亦在照常喝,陛下大可放心她的身子。” 凌央紧绷的神情终是放松,他发自内心笑道:“也好,她不作践自己的身体、作践孩子来与朕赌气,朕便不担心了。” 他的阿绛生气归生气,理智仍尚存。 答完话,阮娘找借口进殿回去侍奉霍晚绛了,徒留凌央一人站在殿外。 他在椒房殿高台驻足许久,猎猎冬风吹得他冕服广袖翻飞,似是要将身影都镌刻在此地。晋宫巍峨而肃穆,檐上地面皆有未化净的雪,茫茫天地间更只剩黑白两色,凌央身量虽高挑,可眼下形单影只,显得何其孤寂。 往来宫人众多,此情此景只能纷纷低头回避,不敢多看这位天神般的年轻帝王。 原来万人之上也会有如此落寞伶仃的时刻。 凌央不知在正殿外站了多久,久到他开始不断咳嗽,连脸都被寒朔的风吹得发僵,他才怅然挪动步伐离开。 …… 春节将至,满长安都逐渐热闹了起来,晋宫中唯无极殿与椒房殿冷得可怕。 凌央处理完政事,除却去霍素持那里走动一番,编些不切实际的好话哄哄她,其余时间他都跑回无极殿喝闷酒。 十天,从他生辰那日起到现在整整十天,他都没见过霍晚绛了。 相思入骨,竟能叫人这般疼痛,像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啃噬心房。 长安不比岭南,冬日的酒需温一温方可入腹,凌央却选择直接抱着酒坛子灌。苦酒入喉,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酒水冰得发疼。 好在曦和元年结束的这最后一月,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于问终于从长沙城赶到长安了。 凌央提起精神接见。 事隔经年,忠仆与旧主再相逢,于问哭得泣不成声:“陛下,奴没想到此生竟又能见到您的一日。” 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多病的陛下,他长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九尺男儿,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雄主风范,怕是往后要以\"美姿仪\"几字载入史册。 凌央也在不住打量他,见他面色红润,竟是比从前还要白胖许多,看来他在长沙城这几年没吃什么苦头。 这都多亏了霍晚绛那笔钱。 二人寒暄一番,于问才发觉端倪:“陛下,皇后娘娘呢?您怎么一个人喝苦酒?” 旁人一提到霍晚绛,凌央的心总是会紧跟着发疼。 他抱住酒坛苦笑,无奈地将二人之间的隔阂误会告知了于问。 “她不肯见朕。”凌央已是醉得满面通红,“朕也没有办法了。” 于问忙夺过他手中酒坛:“陛下别喝了,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这都十日过去了,您总该再试一试。” 凌央失神摇头:“她倔得很,朕不敢不低头。” 于问急得忙出主意:“娘娘只是不见天子,又不是不见她的夫君。陛下若是再拖下去,等误会拖成了怨恨,就彻底回不了头了。” 凌央斜他一眼:“你有办法?” 于问:“您若是不介意,扮作和奴一般的小太监混进椒房殿就好了。” 凌央立即起身:“言之有理!” …… 椒房殿。 凌央的伪装实在拙劣,他也知道他这身形无论如何伪装也瞒不过任何人,索性只套上了件太监的衣服,大摇大摆走向椒房殿。 宫人都是会看人眼色的,皇帝都这么穿了,足矣说明他想以平等的身份同皇后对话,就连阮娘看到也只是一惊,没再继续阻拦。 凌央终于顺利走进椒房殿。 他抢过送花小太监手里的活计,低下头,故意佝偻了身躯,有样学样地抱着新折的红梅迈进寝殿。 殿门一推开,他一眼就看见对窗借光绣花的霍晚绛。 霍晚绛很是投入,一时没发觉端倪,等她闻到皇帝专属的龙涎香气息和梅香时,凌央已经整个人都贴到她身后了。 他失而复得般紧紧抱住她,贪恋地缠住她:“阿绛,不要这样对我。” 第152章 你去陪她吧 霍晚绛下意识地想和他说话。 但她强忍住了。 她现在会说话的事,还暂时不想让他知道,她是各种模样,他不会太在意的。 十天过去,她自己也在反省那夜的想法是否过于偏执,她嘴上说着死心,可心里还是割舍不下这份情。 她就是一条鱼,几年来何凌央的所有情谊都在她身上化成无数鳞片,一旦强行剥离这些鳞片,她就会遍体鳞伤地死去。 也许,当真是她误会了凌央。 她刚想抓住凌央的手,想和他面对面交谈,谁料这时殿外却传来留鸢大喊的声音:“陛下,婕妤的心悸又发作了。” 霍晚绛明显感觉到凌央身体僵住。 他真是个大忙人,白天陪自己,晚上又去陪霍素持。 也许他的种种示弱都只是为了孩子在妥协,而不是为了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他甚至早已宠幸过霍素持了。 霍晚绛憎恶地甩开他,冷漠比道:【你去陪她吧。】 她知道凌央未来不会只有她和霍素持两个女人,三宫六院都等着他填充,唯独霍素持,是她无法接受的存在。 她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感情之事上她同样有着世俗的好胜心,她少时可以输给霍素持,却不愿输霍素持一辈子。 凌央被她眼底的凉意刺得喉头一阵腥甜。 他快吐血了。 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仿佛他是什么脏物。可是他不允许霍晚绛误会他,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霍素持,他的身心都是干净的。 “阿绛,我——” “陛下,婕妤说您若不过去,她就不吃药了。” 凌央刚欲开口解释,留鸢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霍晚绛徐徐起身绕过屏风,再也没有出来。 凌央伸手去抓她,她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走,什么都没抓住。 他只好无奈离开。 …… 深夜,无极殿。 阮娘被人请了过来,凌央暂不在殿中,倒是于问在。见到故人,阮娘和于问寒暄许久,凌央才匆匆赶至。 闻到他身上气息,阮娘轻轻抬袖掩鼻。他身上是霍素持的脂粉味,这个味道不单霍晚绛不喜欢,她也不喜。 凌央入座后直话直说:“阮姑姑,皇后近况如何?” 阮娘答道:“娘娘近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还总被梦魇缠身。大多时候,她总坐在殿内发呆,任凭旁人如何呼唤她都没有意识。” “温大人说她病了,且是心病,郁结之症,长此以往对胎儿不利。娘娘每每听想到此事,便皱着眉头强迫自己进食,吃那些不喜欢吃的东西。可她月份大了,一吃便容易吐,翻来覆去地被折腾,人都……” 说到此处,阮娘低声抽泣。 凌央心如刀割,她近日竟已成这样了吗? 阮娘又道:“娘娘今日还好一些了,总算有精神做些针线活。她现在最记挂的便是公主,春节不日便至,公主却远在宫外养病,仔细算来已有两月未见公主。娘娘放心不下,打算亲手给公主做些新衣送出宫。” 新衣二字猛然触动了凌央的逆鳞。 公主—— 他和阿绛的长女,就是因为几件不起眼的冬衣,被彻底夺走了性命。 凌曦早已埋进他正在修建中的皇陵,封进那不见天日的狭小棺柩许久了,他这个无能的父皇却还未报复仇人。 凌央眼睛红得厉害,双唇不住颤抖,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哀痛:“好,朕已知晓,朕会想办法让她开心。” 他看向于问:“于问,这段时日你若闲得无事,便时时往椒房殿那边走动吧。把你楚国经商遇到的那些事,看到的俗世百态,还有楚国各类奇闻轶闻、楚王楚后的家事,凡有趣的,你一件不落地讲给皇后听。” 他想起在露园时,霍晚绛可怜兮兮地缠着卫骁讲故事、讲各地风物时,她那双水亮亮的大眸子,她很喜欢那些。 也许她是被困在宫中太久,久到生病了,说那些给她听,她会开心的吧。 凌央又道:“该如何润色,你自己看着做。皇后不愿见朕,但你不同,她总愿见你的。” 若是她能好起来,等到了长安的春天,她诞下皇子,他就带她外出踏青、带她放风筝、钓鱼……甚至可以叫上薛逸他们一起野炊,到时候他的阿绛就不用劳烦别人照顾了。 于问瞠目结舌,讲故事?他这张笨嘴,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啊,陛下真是为难他。 可一想到当今皇后是个顶好的人,是他和何玉皆认定的女主人,他就不慌乱了,忙点头应下凌央的任务。 …… 临华殿。 霍素持气得将殿内砸了个遍。 殿中宫人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谁敢在此时上前进言,谁便有性命之忧。 “滚,都给本宫滚!” 霍素持重重摔碎了案上的香炉。 不知是多少回,她欲将凌央留下来过夜,遭到了他五花八门切漏洞百出的拒绝。她不服气,某次甚至还对他动用上了情药,可凌央宁愿寒冬腊月地跑回无极殿泡冰水也不愿留下来。 今日她又装作心悸,把凌央从椒房殿喊了过来。可他过来后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些漂亮话,连碰都不想碰到她,她当真就那么差劲? 留鸢小心凑近她:“娘娘别担心,皇后现在正在和陛下闹脾气,时间一久,陛下自然无法容忍她。天底下哪有丈夫向妻妾低头的道理?陛下一向要强,饶是再对她一往情深,也会受不了的。” 霍素持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这种话不要在本宫面前说第三遍,与其在这里自欺欺人,不如想想办法。你快出宫一趟,回霍家告诉大哥,让他去查查公主的动向,越快越好。本宫不信那小姑娘命这么硬,当真是在宫外养病。” 留鸢捂着脸,满腹委屈道:“喏。” 三日后,大年三十。 霍腾的消息很快递进临华殿。 凌央的人做事再如何隐秘,总会留下线索待人发掘。霍腾难得聪明一回,他顺藤摸瓜追查下去,竟当真让他查出凌曦的动向。 而凌央也是心大,这等大事,就为了保住霍晚绛现在的孩子,敢扯出个弥天大谎瞒着她。 “本宫就说嘛。”霍素持迅速烧光了霍腾的来信,“什么出宫养病,尸骨都葬进陛下的皇陵了。若是这件事让阿姊知道,本宫好奇她会是何反应。” “上次陛下都说出那样的重话,没有害得她一尸两命,这次本宫就拭目以待。留鸢,准备一番,入夜便拜访椒房殿。陛下今夜要在未央宫大宴群臣,抽不开身的。。 第153章 我要去杀了凌文玉 椒房殿的冷清与阖宫上下格格不入,就连象征迎接新岁喜气的红色宫灯都未点亮。 曦和元年的春节没有什么庆贺的必要,明早一睁眼,便该到了曦和二年。 霍晚绛心中除了担忧凌曦,余下之人,一个也装不进去。年三十的夜,她仍在案前对烛制衣,争取在几日后能让人送去凌曦身边。 也不知道她的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长没长个子,在行宫可住得习惯,她做的衣服合不合适女儿穿。 至于凌央…… 她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他,一想他,她总忍不住会掉泪。 为何世间屡屡伤她最深之人,就是她最爱之人呢?爱一个人,到最后为何变成一桩最痛苦的事? 霍晚绛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继续埋头绣花。她不能再哭了,哭下去,只会对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不利。孰轻孰重,饶是她再濒临绝望也分得清。 阮娘悄声迈入寝殿,她躬着腰身,面露不悦:“娘娘,临华殿那位要见您,已经到正殿了。” 霍晚绛头也没抬一下,双手继续捏着针线穿梭在绣架上。这样隆重的节日,她这个堂妹不去未央宫站到凌央身旁与他款待群臣,特意跑来她的椒房殿,无非就是想对她冷嘲热讽罢了。 她没必要给霍素持好脸色。 霍素持知道她不会接见,竟是带着留鸢等几名宫人直接闯进了她的寝殿。 有郑氏受害的前车之鉴,阮娘吓得脸色大变,挺身将霍晚绛护在身后:“婕妤,别怪老奴没提醒您,薛将军的卫队还在殿外呢。” 她想加害霍晚绛也该看清楚形势,皇后虽与皇帝离心,可椒房殿外的卫队不是等闲之辈。 霍素持捂嘴笑道:“阮姑姑,妾身可没有那个本事和胆量。妾身来见阿姊,一来是向阿姊请安,祝贺阿姊在曦和二年能吉祥如意,二来是想请阿姊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霍晚绛倒是好奇,她想自己怎么个迷途知返法? 闻言,霍晚绛缓缓放下手里的针线,只抬眼瞥向她。 霍素持规规矩矩行完礼,径直走向霍晚绛的绣架。 她看着布面上绣得活色生香的紫藤花,不禁蹙眉长叹:“论女红,妾身是不及阿姊。只可惜阿姊绣给长乐公主的新衣,公主无福消受了。” 霍晚绛的心忽然沉到谷底,目光终是有所波动。 阮娘心急道:“婕妤不必与皇后娘娘打哑谜,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霍素持挥了挥手,随她前行而来的宫人只剩下留鸢一人,其余人都纷纷退居椒房殿外等候。 待寝殿只余下她和霍晚绛在内的四人,她才让留鸢掏出东西:“拿给皇后过目。” 留鸢“喏”了一声,毕恭毕敬地将盖有白布的托盘呈上:“皇后请看。” 白布揭开一瞬间,霍晚绛眼眶都快瞪裂了,托盘上的几件小衣裳,不正是她前些日子亲手给凌曦做的那几件?为何会被霍素持拿到手? 霍素持这才故作遗憾道:“阿姊不必惊讶,这些衣物也是妾身从无极殿翻找出来的,全被陛下藏了起来。不过你就不好奇,陛下为何不把这些衣裳送去行宫给公主用?” 眼见霍晚绛不可置信地捞起衣服紧抱在怀中,她果决补刀:“因为长乐公主已经不在人世,她用不上了。陛下的皇陵墓穴中,已经埋进了长乐公主的尸骨。” 阮娘被吓得猛然一个踉跄,她痛声斥责霍素持:“婕妤,您怎可口出狂言诅咒公主!您可是公主的长辈!” 霍素持自发跪坐在霍晚绛身前,满是怜惜道:“阿姊不信?阿姊不妨猜猜,我为何会将此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因为公主的病便是我一人所为。” \"而陛下他已经查出了真相,明知是我害死他亲女,却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我大肆挥霍、不守宫规,甚至还能与我这个杀女仇人在临华殿夜夜颠鸾倒凤。\" “说不准,我肚子里也已经有了陛下的骨肉了。阿姊,您开不开心呀?” 她的女儿,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怎么就没了呢? 当初凌曦被送出宫养病一事她便觉蹊跷,如今这些被凌央藏起来的衣服,全是铁证。 他们的女儿死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和杀害女儿的凶手卿卿我我!甚至对她这个母亲绝口不提! 霍晚绛浑身都在颤抖,额角已因痛苦狰狞暴出条条青筋。 霍素持还在继续出言刺激她:“阿姊,我说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一件事了,那就是在陛下心中,我的分量远胜过你这个哑巴。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性善还是恶,他都会爱我、原谅我。” 此言一出,霍素持还没嘚瑟够,一记重重的耳光就甩到了她脸上,打得她身子一歪,半倚在地。 霍晚绛打完这一把掌,在悲愤交加之下扶着大肚子用力起身。 论体力,霍素持可比不上她,她在岭南这几干过的活可不少,早已将她养出比长安贵女都大的力气。 阮娘还没反应过来,霍晚绛已经走到剑架前,从剑鞘中抽出催雪。 催雪剑以灵巧轻逸而闻名于天下,霍晚绛一手就能握紧。 阮娘惊叫道:“娘娘!您别做傻事啊!” 霍素持唯恐霍晚绛失去理智要拔剑杀她,吓得哆嗦着紧攀留鸢起身,拔腿便跑:“留鸢,快、快跑!” 她这个阿姊当真是疯了!竟敢执剑斩杀宫妃! 主仆二人来时有多张扬,离开时的背影便有多狼狈。 阮娘却担心霍晚绛想自戕,毫不犹豫扑了上去,赤手空拳握住了催雪剑身,她粗糙的手心瞬间被割出深深的剑伤。阮娘顾及不得疼痛,泣如雨下地颤声哀求霍晚绛:“娘娘,您不要想不开啊……” 霍晚绛却是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她哀莫大于心死,得知此消息,她本以为她会痛到心胆俱裂,谁知她麻木到脑中只余怨恨了。 她摇摇欲坠,无力地垂下手,哑声解释道:“阮娘,我不是要自杀,我要去杀了他,备辇。” 阮娘睁大了眼,反复确认:“娘娘,您说什么?” 霍晚绛轻嘲道:“我说,我要去弑君,我要去杀了凌文玉,用他自己的剑。” 阮娘脑中炸开一道惊雷,她没想到霍晚绛竟是这个念头!可现下—— “好,老奴这就叫人准备车辇!” 阮娘松开剑,双手已是血流成河。可一想到死去的凌曦,一想到这段时日做下种种混蛋事的凌央,连霍晚绛都有这个底气,她还有什么可后怕的呢? 第154章 他的阿绛,要杀他 顾及到群臣各自回府还有家宴,要与族亲小辈们团年,年三十这场宫宴历来不会持续很久,结束后甚至还不到戌时。 凌央痛饮不少酒,散席时,他果断选择回无极殿。 今夜是曦和元年最后一夜,若是他喝了醒酒汤,沐浴更衣后前去椒房殿,他的阿绛还愿意见一见他么? 他好想告诉她,曦和元年已经结束了,他们未来还有无数种可能,求她不要冷眼相待。 凌央扶额,在于问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步入正殿。 正殿主位上,居然是他心心念念多日的人儿。 只见霍晚绛轻闭双目跽坐在地,她一袭素雅宫装,云鬓高堆,宛如天上皎皎明月。 凌央再三眨了眨眼睛,眼前人竟不是他的幻象,而是真真实实的霍晚绛。 他挣开于问,满心欢喜地跑向她,双手撑在案上俯身凑近她:“阿绛,你终于愿意来——” 霎时,一道白光自他双目前一闪而过,没等他明白是何处光源,霍晚绛已经睁开眼睛,将一柄冷得惊心的剑抵在他脖子上。 这把剑正是他留在椒房殿的催雪。 凌央如梦初醒,再去看霍晚绛的目光,再无一星半点脉脉深情,只余刻骨的怨恨仇视。 “阿绛。”凌央的笑凝固在脸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带剑过来,“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话音刚落,霍晚绛加大了手中力度。 不可否认,她见到凌央这张深深烙印于心的脸,见到他亮晶晶像个小狗儿一样的眼神,她还是会痛心切骨,不忍痛下杀手。 她缓缓启唇,想开口大声质问他,凌文玉,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这么对待我们的女儿,你到底有没有心! 可莫大的哀痛又让她短时间失语,她喉中有无数把利刃刮过,疼得她一个字也对他说不出来了。 霍晚绛只能选择杀了他。 催雪已经割破了他的脖子,割开了他的血管。 凌央根本没有还手,他甚至还不愿相信,他的阿绛有朝一日当真会对他动手。 凌央颈间瞬间血流如注,滚烫的血液溅了他半身,也顺着催雪的剑身流到了霍晚绛手上。 原来凉薄之人的血也可以这么烫。 于问吓得大叫:“皇后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他一边叫,一边手忙脚乱地跑出殿命人找御医。 一国皇后刺杀一国天子,此等大事,他大可将无极殿外的守卫军叫进来,只是那样他们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将霍晚绛就地正法。 陛下肯定是不舍的。 凌央双眼猩红,强忍着眼泪不发,他静静地注视着霍晚绛,不甘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阿绛,再见她时她却只想杀他。 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换来的只有催雪进一步的加深。 霍晚绛知道,再用一点力度,她就能彻底割开凌央的喉咙,他必死无疑了。 杀了他,杀了这个负心之人,杀了这个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的歹毒父亲,他不配做曦儿的父亲。 霍晚绛心中一直这般叫嚣着,可她迟迟下不来手。 理智与复仇在她脑中疯狂博弈,让她混乱交织着痛苦。 凌央苦笑一声,自己抬手握住了催雪:“阿绛,你想杀我便杀吧。我凌文玉这条命当初也是你救回来,若是我死了能减轻你的痛苦,你收走吧。” 四年前风雨雷电交加的夜,在淮南王府,是十五岁的霍晚绛握着他的手求他杀了她。 现在,在曦和元年最后一夜,殿外寒峭刺骨,他已经身为一国天子,却要恳求他的皇后、他的妻亲手杀了他。 霍晚绛如何不痛苦? 从前与现在交相重叠,一幕幕淡去的痛苦记忆忽然袭来,令她窒息无比。 杀了凌央,他们的女儿就能回来了吗?杀了凌央,这一切都可以结束、就能回到从前、回到青莲镇露园那一方小小天地了吗? 凌央,我好恨你,可我更恨我曾那样深爱过你。 霍晚绛忽然松了剑。 她眼前一片眩晕,脑中浑浑噩噩,更听不到凌央的呼唤了。 她要走,她要离开无极殿,她不想看到凌央那张脸。 霍晚绛径直从凌央身边走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吴冀听到正殿动静忙跑了出来。 凌央说话算话,于问抵达长安后,他当真把吴冀也招来无极殿侍奉。 “陛下,皇后娘娘。”吴冀看着满地鲜血,大惊失色,“这、奴这便去给您找药。” 失血过多,凌央唇色已经泛白了,他看着霍晚绛缓缓离开的背影,捂紧了脖子上的伤口,却仍止不住血涌如泉。 他厉声吩咐吴冀:“朕的伤无碍,于问已经去找御医了。夜深了,你亲自把皇后送回椒房殿。今夜之时不可走漏半句风声,听到没!” 他一激动,颈上的血喷涌得更多。 吴冀忙伏地行礼:“喏。” …… 子时,椒房殿。 被送回殿后,霍晚绛所有被后滞的崩溃情绪尽数爆发,抱着凌曦的衣物哭得晕过去两回。 吴冀把她送回来时,对她说了各种好话,无非是劝她和凌央和好,可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应该心一狠杀了凌央的,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 曦儿,我真是一个懦弱无用的母亲。 霍晚绛哭得双眼发疼,阮娘也跟着她难过。可她现在还怀有身子,怎能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 阮娘抽抽噎噎地宽慰她,尽量保持理智:“娘娘,您不要中了霍素持的离间计,也许她就是想害得您一尸两命呢!您现在才怀孕六月,若是一时失控早产……请您为您腹中的小太子考虑一下吧。” 早产…… 那这孩子八成也和他的姐姐一样,活不长久。 她的孩子是最无辜的,不该受莫须有的苦。 霍晚绛心有余悸,闻言立刻止住了泪。 她紧紧揪着手里的小衣服,眼中怨毒更深:“杀我女儿之人,除天子外,还有她,我绝不会放过。” 阮娘痛心道:“娘娘,您现在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们一时还无法报复她。” 霍晚绛猛吸了口气才说得上话:“阮娘,你命人去准备绝育药,我要让她此生此世都无法生育。” 阮娘大惊:“娘娘,您这样会招来她更大的报复的!大将军说不定也会对您——” “我只有这条路了。”霍晚绛坚定了目光,“我生一个,她便害一个,我们无有依靠,她却可以仗着霍家的权势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要去赌。我想得很清楚,只有一种情况下,她乃至整个霍家才会对我的孩子手下留情。” “后宫之中,流有霍家血脉的孩子只有我才能生出。” 第155章 皇后失心疯了,禁足椒房殿 如果可以,霍晚绛真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霍素持,让霍素持替曦儿偿命。 可是那样做的话,凌央一怒之下也会杀了她的。 叔父更会不念旧情,霍家绝不会放过她。 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帮她。 她此生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用尽所有手段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何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怜惜她? 她好无能,为亲女复仇也只能用这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手段,仅仅只是让霍素持再无法生育,真是便宜了她和凌央这对狗男女。 她霍晚绛没有双亲,没有了祖父,更没有所谓的母家,大晋八千里河川竟无一处是她的归属。 这些都没有她也没关系,她以为此生有凌央这个夫婿便能给她一个家了,可回到长安后,就连她的夫君也不要她了。 就算这样她也没与上天计较,她在椒房殿听到宫人禀报凌央又去陪伴霍素持的每一次,她都习以为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没关系,你还有曦儿啊,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可现在连曦儿都不在了。 霍晚绛紧蹙双眉,痛苦地捂住小腹。 阮娘分外担忧,唯恐她肚子又出什么状况,想将去临华殿一事暂时搁置在后。 哪知霍晚绛未出世的孩子这次并未受到波及,许是出于她强大的意志力,发生这足可夺去她性命的大事,她硬生生替腹中孩子扛下了。 这孩子是她此生最后的期盼,她要尽全力保护他。 霍晚绛拒绝了阮娘的提议,腹中孩子给了她最后的勇气,她咬牙起身,颤抖地披上外衣披风:“准备妥了,就去临华殿吧。” …… 丑时,临华殿。 霍素持去椒房殿自讨没趣,本以为可以害得霍晚绛当场小产殒命,谁知她这个阿姊竟是个分外有气性的,竟能临危不乱,甚至泛起杀意。 她慌乱逃窜回了临华殿,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将此事连同霍晚绛暴出的杀意皆抛之脑后。 霍素持的心不是一般大,这种状况竟能睡得着觉。 只是她这一梦并不大安稳。 她梦到了先帝时期的旧事。 她气焰嚣张地喂郑氏喝下了绝子药,哪种这一回,梦中的郑氏不复以往娇柔软弱,而是反手将绝子药灌进她口鼻中,凶恶大笑道:“霍素持,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霍素持在溺水般窒息的噩梦中惊醒,醒来时出了浑身冷汗,打湿了厚重的被衾。 她喉中干涩,挽开床帘向外探首,只闻临华殿内忽然吵闹起来,似有无数宫女的啼哭声萦绕。 霍素持只当是又在梦魇,刚一重新躺下,寝殿门忽地大开,正殿刺目的光源照亮了幽静的寝殿。几个不速之客裹挟着冷意入内,为首的宫妇更是不善开口道:“还不把婕妤请下来。” 这声音不就是阮娘? “你们要干什么!” 霍素持短促地大声惊叫道,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被椒房殿的宫女一把抓住头发,直接将她从床榻上拽下,教她摔了个翻天覆地。 “你们疯了不成!来人,救命啊——” 霍素持那点力气不够她挣扎的,只能不断口出狂言,试图威慑这群以下犯上作乱的宫女,奈何毫无用处。 临华殿内的景象在她眼前足足颠倒旋转了好几番,晕得她几欲想吐,最后终于在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前停下。 她的阿姊,大晋当今的皇后,霍晚绛,此刻正高高在上地垂眼审视她。 她从未觉得霍晚绛能如此华贵过,今夜这又一见面,霍素持警铃大作。 霍素持现在只着单薄的寝衣,正殿殿门大敞,寒风不留情面,冻得她彻底清醒。 临华殿的宫人已尽数被霍晚绛带来的人手扣押住。 而阖宫上下,除了无极殿与椒房殿,其余宫殿莫说是有守军,巡夜的羽林军能偶尔途径便不错了。 霍素持环视一圈,吓得汗毛倒数,泛起层层鸡皮疙瘩。她双臂环抱,冷得牙齿发抖:“皇后,就算你是后宫之主,可这晋宫不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在场无任何一人应答她。 直到椒房殿宫人端上一整罐冒着热气的药上前,霍素持瞳孔紧缩,死命地在宫女手下挣扎。她声嘶力竭冲霍晚绛大吼道:“你想杀我。你疯了!你不怕我父亲治你的罪,你不怕陛下治你的罪?” 霍晚绛仍是无波无澜的神色。 霍素持眼看威胁不成,变着法说尽好话求饶,换来的只有阮娘一句聒噪。 阮娘亲手抬起霍素持的下巴,厉声吩咐:“还不快给婕妤赏药?” 霍素持下意识紧闭双唇,但阮娘带着几个宫女齐齐用木勺撬开她的嘴,她索性一口咬住木勺不松。 阮娘加重力气,手脚利落地将绝子药灌入她嘴里。 …… “陛下,大事不好了,皇后娘娘带着宫人突袭临华殿,给婕妤灌下了绝子药!” 临华殿那边灯火通明,无极殿这边亦不遑多让。 凌央的血止了很久才止住,眼下才刚包扎好伤处。 他脖子上缠了一大圈厚厚的绷带,再高的衣领也遮不住。伤及要害,且金疮药太烈,几乎疼得他没有办法入睡。 纵然温峤来得及时,可看到地上连同帝王身上偌大一滩血迹,见到凌央脖子上那条险些贯穿喉部的伤口,他也不禁胆寒。 霍晚绛下手是真狠。 好不容易给凌央处理完已过丑时,谁知临华殿那边也不安生。 听到“绝子药”三个字,凌央心一沉。 阿绛居然这般莽撞出手,杀完了他,又去报复霍素持…… 该夸她勇气与胆量都比他这个懦弱之人大,还是替她明日担忧呢? 此事若传去霍家,她恐怕—— 凌央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慌忙命人摆驾临华殿。 到临华殿时,满殿狼藉,只见霍素持殿中宫人将她团团围住,而被灌药的“受害者”本人已经哭晕了过去。 霍晚绛还没离开。 她淡然坐在临华殿主位等候,似是预料到了凌央的到来。 “先把你家婕妤带进寝殿,温大人,快进去救治。” 凌央看都没看一眼,大步走向霍晚绛。 霍晚绛亦理直气壮抬起头,正对他一双眸子。 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有,生生压制住了一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与他相比,她的眼神则过于平静。 心爱的女人被自己如此折磨,他一定是将自己恨入骨了吧。 霍晚绛自嘲地想。 果不其然,她听到凌央隐忍怒意的声音:“皇后失心疯,把她带回椒房殿禁足,椒房殿上下不得擅自外出,更不许任何人探望。” “让薛逸看好她,她敢跑出来一次,朕就砍了薛逸!” 第156章 霍晚绛病得很厉害 失心疯?好一个失心疯。 她和凌央,终究是走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了。 霍晚绛在阮娘的搀扶下慢慢离开,连一个余光都没给凌央。 她在临华殿案几上留了几件东西给凌央。 凌央轻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致痛苦的叹息,转头欲进寝殿时,倏然瞥到桌案上的东西。 他的心骤然被抓紧做一团,颈上绷带也激动到渗血,那、那些东西,正是她亲手给曦儿做的衣物! 不该在此处的,不该被她看到的,怎么会…… 凌央一瞬间便明白了她为何想杀他。 …… 霍霆父子是在拂晓时分匆忙赶至宫中。 留鸢终究想法子将霍素持遇害之事传递出去,今夜本是阖家团年、驱除邪祟的日子,父子二人从传信人口中得知临华殿的惨状,忙披星戴月赶来,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一下。 到临华殿时,看见守在一旁的凌央,霍霆更是心中一震。 霍腾瞠目结舌:“陛下的伤——” 吴冀站出来替凌央答道:“亦是皇后所为。” 霍腾狠狠拂袖:“她当真是疯了!” 霍霆低呵:“陛下面前,不得大呼小叫。” 听到父兄二人的声音,意识模糊的霍素持睁开双眼,她猛然起身,随手就抱住床边的凌央,对父兄二人声泪俱下控诉起来:“父亲,阿兄,皇后她疯了,她行刺我与陛下……” 凌央麻木得似樽假人,他的状况看起来可比霍素持更糟,眼下还是副三魂不见七魄的游离模样。还是于问噘着嘴上前将凌央从霍素持手上拉了出来,他小心道:“婕妤,您悠着点,陛下有伤在身,经不起您这番力气……” 霍霆坐到女儿榻边,他看向于问和吴冀,尽量保持平和:“皇后今夜为何突然疯癫无状?” “她失心疯了。”这一回,是凌央率先开口抢答,“霍大人放心,朕已将她禁足在椒房殿,一切只待她生产后再议。” “禁足?” 霍氏兄妹二人齐齐出声,尤其是霍素持,激动得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她犯的可是弑君和加害后妃这样的大错,怎么可以只禁足!陛下,您是不是想将此事翻篇?她害得我再没法生育了……” 一句失心疯居然就能掩盖那疯妇的所有过错! 霍腾也怒火冲冲,双膝重重地跪在地:“臣斗胆,皇后失德,罪不容诛!还请陛下废黜霍氏皇后之位!” 他的亲妹妹可以不做皇后,可霍晚绛这个狠毒之人不能是皇后! “好了。”霍霆无可奈何,“陛下既然都说了皇后失心疯,你们就无需争论,就让皇后先在椒房殿养着。是臣教女无方,害得两个女儿自相残杀不说,还对陛下下此狠手,臣会在十日后的朝会上自请认罪。” 霍氏兄妹齐齐高声质问,带着无数不甘:“父亲!” 霍霆:“到此为止!” …… “霍晚绛,你给我滚出来!” “长兄如父,今日我这个做兄长的就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霍腾离开临华殿后径直奔赴椒房殿,双手持鞭在殿外吼了一早上。 皇后卫队将他严严实实拦在殿外,薛逸更是站在殿前扬戈以待:“霍大人,身为臣下,怎可对一国皇后大呼小叫?你的礼仪都被狗吃了?” 霍腾想凭借自己的武艺硬闯,一次都没有成功。 椒房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见凌央禁足霍晚绛是假,变相地保护她是真。 薛逸不禁咂舌,这段时间他还不大理解凌央为何要在霍家人面前低眉顺眼、谨言慎行,大小事皆要过问霍霆的意见,甚至还狠心抛弃阿绛去宠幸霍素持。 今日一观,霍家尤其是这个霍腾,人如其名,十分能闹腾,简直飞扬跋扈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便是从前以桀骜着称的卫骁也不敢如此莽撞,不过卫骁那时的帝王是晋武,怎能是晋明与凌央这两个傀儡能相比的…… 霍腾敢无视一国皇后的威仪,在她殿前指着鼻子骂,霍家人的忠心便是如此不值钱,霍腾就差没带上他掌管的羽林军一起过来闹事了。 这样的家族,做皇帝的怎能不忌惮? 薛逸甚至怀疑先帝就是扛不住这样的高压才英年早逝。 不过薛逸隐隐希望霍腾真带兵来闹才好,到时候直接给他扣上个逼宫篡位的罪名。 大不了他们所有帝党和霍家血战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看这个江山能不能改姓霍了。 霍腾一手拨开薛逸的长戈,指着他鼻子骂道:“薛逸,你别以为你们薛家能得意几时,你不过是条看门狗,也配与我叫嚣?皇后既然姓霍,那此事便也是我霍家家事,你趁早给我滚。” 薛逸故意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随后将不存在的耳垢抹到霍腾身上,他笑道:“不敢不敢,我们薛家可没有你们霍家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天家之事说成家事。我们薛家世代忠良,可不敢生出不臣之心。” 霍腾被他恶心得想吐,竟忘了此行前来的目的,与薛逸在椒房殿前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霍晚绛已站在窗前默默驻足观看了许久。 普天之下能气到霍腾的,唯薛逸莫属了吧。 没想到,一个与她无缘无分的人都肯护她至此,偏偏她最爱的人…… “娘娘,您的身子无恙,只是最近睡眠欠佳,需多休息才是。”温峤走到她身后,出声打断了她,“窗边风大,您小心别吹久了。” 霍晚绛放下竹帘,“咵”的一声,竹帘垂地,迅速挡住了大半光源,整个殿中的光线愈发冥暗了。 “谢谢你。” 她轻声对眼前人道。 温峤顿时目瞪口呆道:“您、您会——” 霍晚绛无力笑了笑:“嗯,不过此事,温大人不要和别人说啊。” 温峤颔首:“好,娘娘口谕,臣一定照做。” 他跟随霍晚绛的脚步走回寝殿中,霍晚绛缓缓坐到一方小榻上发呆,温峤则仔细收拾着药箱,寝殿里安静得只有他手上动作的声音。 温峤觉得必须要和她说些什么。 临走前,他小心尝试道:“娘娘,外面的情形您也看到了,陛下他是在——” “是在保护我?”霍晚绛怔怔呢喃,她双眼无光,脸色白得骇人,“还是在保护我肚子里的孩子,等我生产完,他再替他的心上人秋后算账?” 她怎就能将事情想成那样的走向呢? 温峤刚想开口,霍晚绛又钝钝地自言自语:“他每次说为了我好,每次都要搞得我生不如死。他的这份好,太沉重了,我受不起。” “我忽然想岭南了,我想青莲镇、想露园,想善堂,想阿丽和她酿的荔枝酒。温大人,你有个外门小师妹叫阿丽,你还不知道吧?” 温峤停下脚步,重新坐回坐垫上,耐心地听她讲述。 …… 从椒房殿离开时已是正午,温峤抬手遮阳,四四方方的宫墙只能割下苍天一角,压得他喘不过气。 霍晚绛是真的病了,病得很厉害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