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毒》 1、第一计 本尊中毒了。 仇韶朝天空发出这段密文,然后盘腿坐在地上,静心运气。 此时竹林中绿影婆娑,风影轻动,地下横尸一人,翠竹正染血。 仇韶摸了摸心口,沉思许久,压下心头微弱的羞耻感,还是将最后一个联络烟花点燃,发向天空: 本尊中毒了,剧毒,现急需男人。 命你们速速前来。 仇韶是从没想过自己也会中毒的,因为他自认武功天下独绝,无人可伤他一根汗毛,今日他追杀叛徒——这个叛徒他实在没怎么放在眼里,他忘记了善泳者溺,于是在叛徒垂死一刻的时候,他被下毒了。 竹林外散布有大批他的随从,必有人会看到这段求助密文。 人在江湖走,只要老命在就算是赢,以后他依旧可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没人会知道他中过奇淫合欢散的。 一炷香后,林外有人进来了,仇韶阖眼听着,来人单独一人,步伐稳健,气息绵长,正踩着地下细碎柔软的竹叶,越来越近。 他睁开眼,来人黑袍银腰带,腰间斜绑一柄长剑,黑发深瞳,眉飞入鬓。 “尊主,属下来迟了。” 这是他的左护法,牧谨之。 仇韶衣袍下尽是热汗,但脸面上依旧干净如常,他轻吐出一口灼气,道:“本尊中毒了。” 左护法道:“属下已经看到密文,大夫已往这边赶来,教主放心。” 这样说的话,那牧谨之就是没有看到第二通密文了,仇韶勉强一笑,道:“牧护法不知,本尊是中了奇淫合欢散么?” 牧谨之这回脸色微变,长眉蹙起来,堆积在眉间,仰头看着这片浩瀚无边的竹海:“就属下所知,离这里最近的镇,是有青楼的。” “…………” “虽然这边是穷乡辟岭,女子稍显孔武,但属下认为……” 仇韶打断他:“牧护法这就孤陋寡闻了,这奇淫合欢散阴毒无比,只有男子才能解。” 左护法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暗暗提气,似乎打算一飞了之。 “那混账东西,不过想用这药来折辱本尊罢了。” “是……教主受苦了。” 仇韶不再理会其他事,劈头就来上一句:“把衣服脱了。” 左护法直挺着腰,一身黑衫越显冷峻,显得极有骨气。 他张口欲言什么,最终也盘腿坐下:“属下不敢造次。” 仇韶道:“本尊不会跟你计较,做大事的人,自然要能屈能伸能上能下,等回教后论功行赏,本尊是不会忘记你那份的。” “…………” 左护法有苦难言的长叹了声。 “脱衣服。”仇韶动唇命道。 “脱谁的?” “你的,或者本尊的,都行。” 左护法肩头轻轻一颤,慢吞吞地抬头凝视仇韶,伸出手,触到了仇韶汗津津的衣襟。 “好好干。” “…………” “本尊是不会亏待你的。” 绿竹阵阵晃动,叶落纷纷,左护法向来是个公事公办的人,做事认真,有力道也有劲道,绝不马虎含糊,待到完事之后,牧谨之穿戴好衣物,利索的将长剑重新挂回腰间。 “尊主?” 仇韶自认天下武功第一,绝不服输,就算是体力不支,也要做出一派轻松:“本尊没事,你下去吧。” 没想到对方还真的二话不说就下去了,下的飞快敏捷,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仇韶手掌一挥,愤恨的拍向地面。 股下黏感不断,十分的不舒服,仇韶从前与人斗酒的时候,曾用真气将酒水从指尖逼出,他以此推想,那当然也是可以用真气,将黏液从身体里逼出来的。 世人称他是武学奇才,他果然是受之无愧的啊。 2、第二计 他胸有成竹的提真气下沉,而那股真气下到腰间后,却就再也无法前行了。 仇韶红潮未退的脸稍稍滞了一下,再用力一压,而平日任由他所用,对他千依百顺的浑厚真气,今天却不听他指挥了,他感觉到腹部之中热火灼烧,痛感灼灼,无论怎么集气下沉,都没有办法将粘液逼出体内。 他些微茫然,这是不可能的,他自小习武练功,是百年难得的天纵奇才,内力醇厚,草木竹石皆可为剑,对剑气更是操控自如。 不要说聚气逼酒了,就是眨眼间摘叶飞花也不在话下。 为什么现在却堵塞了,行不通了? 自己明明经脉顺通,而且毒也解的很彻底了,仇韶遇了挫撞了壁,心里难免失落,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武学之博大精深,果然是常人难以揣摩的啊,可也正因为有他这种奇才,才会发现凡人无法察觉的非凡之处。 能发现不足,才有机会去弥补修炼。 是啊,武学就是一座没有顶峰的高山,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可要是他的话,就必能至之。 想必百年之后,他也会是江湖中另外一座令人高山仰止,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啊。 仇韶摊开手静躺在竹林之中,脸上泛起几丝得意之色:此等人生奥妙,武学精髓,必须要领会于山水之间,非言传身教就可以体味的。 竹海天蓝,光影婆娑,隐隐鸟鸣,风卷着脆薄的竹叶片片落下,他的腰此时还在难过,暂时是爬不起来的,仇韶也不恼,任竹叶逐渐覆脸,偶尔鼻间一哼,将叶子从鼻尖吹走—— 他好像爬不起来了。 傍晚之分的时候,仇韶返回教中,简单的吃了个晚饭,就召集今日跟他一同出去的帮众,开始论功行赏。 白教建教至今已有百余年,发展至今已是江湖武林中可呼风能唤雨的显赫门派,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教。 此时白教大殿中,灯火辉煌。 仇韶坐在高处,一眼扫下,果然左护法牧谨之也位列其中,还站在领头羊的地方,依旧是今天那身黑袍银腰带,目光坦荡,神色悠哉,似乎一点都没有在为自己的安危忧愁。 一看到这人,仇韶就开始手痒难耐,真气沸腾。 此时站在仇韶右方的青年抱剑而立,冷若冰峰,严肃又可靠,仇韶不禁舒展开眉头,相比起来,他的右护法果然是态度端正,才是所有教众应该学习效仿的不二榜样。 如果他没有看错,今日牧谨之逃得十分迅速,还用了上等的轻功‘碧落黄泉’,脚底跟生了风一样,乘奔御风,眨眼就无踪无影,连脚印都没留下。 来的时候慢吞似牛,走得时候却迅如雷电。 敢在他仇韶面前施展碧落黄泉,这人一定是活腻了,就算没有活腻也不要紧,他总有办法帮他活腻的。 就在仇韶左思右想间,一旁的右护法已经替他打赏好了一众人,右护法姓吴,单名一个凌字,父亲也是教中长老,与仇韶自小玩大,是教主心腹中的心腹,仇韶一心习武,对管理教中事务毫无兴趣,都是右护法每日忙碌,打点一切。 “稍等一下。”仇韶发话,移目看向那方的牧谨之,平声道:“今日左护法护驾有功,得重赏。” 牧谨之抬头微微一笑,拱手谦虚道:“哪里,举手之劳而已,尊主何必挂心至今。” 右护法脸色有变,冷峻的让周围帮众全部自动嘘声,视线咄咄逼人起来:“教主今天受伤了?” 牧谨之恭恭敬敬的接话,要笑不笑的:“非也,尊主只是中毒了。”顿了下,又轻轻补上二字:“剧毒。” 仇韶掩在袖袍中的手掌慢慢握紧,杀机暗藏。 他想立刻就将此人挫骨扬灰。 但是不行,牧谨之来教中时间虽不长,只有短短十年,却尽得长老们的欢心。 牧谨之善理财,更能生财,据说教中不少帮众都倒在了牧谨之的麾下,真是俗不可耐。 杀掉这个人,难免会引来长老们的责难。 右护法深知仇韶脾性,今天早上教主还神采奕奕,晚上就气色欠佳,郁郁不乐的样子,有什么毒能让教主这般为难?右护法锁眉深思,刺向牧谨之:“原来,左护法还擅解毒,果然是高人不露相。” 牧谨之唇角带笑,英俊的过于锋利的脸上没有丝毫阴影,显得和善亲近:“哪里,这就是右护法谬赞了。” 这个人,竟然在他面前用碧落黄泉。 仇韶眼底闪过不为人知,隐秘又微不可见的火花。 “牧护法不要妄自菲薄了,有牧护法在教中,才是我教之福,吴凌。” “属下在。” “今日牧护法救主有功,赏金千两吧。” 仇韶看了一眼那人春风含笑的脸,下定主意—— 牧谨之,必须死。 他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将牧谨之消灭在无声无息中,不留痕迹,不留证据。 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人干得干干净净呢? 3、第三计 仇韶从不轻易动手,能让他动手的,都是他能瞧得上眼的高手,是旗鼓相当的敌手才值得他提剑动掌。 他向来是不肖于做鬼祟阴险的事,因为武学对于他来说,就是他毕生所追求的无上珍爱,要以最大的虔诚认真去对待,不能有一点点的玷污。 就算要杀人,也要光明正大的杀。 可这次又有些微的不同,若是敲锣打鼓的告知天下,牧谨之以下犯上了,那他还颜面何存,那他天下第一的威名又摆放何处?但要他用下作的手段去干掉牧谨之,又让自己很委屈——他凭什么为了这种人,去委屈自己呢。 为今之计,只有预备着先了。 要无声无息的干掉对方,就必须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性,清楚牧谨之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喜好,脾性,作息,他的强项短处。只有通过深入的探查才能找出牧谨之最薄弱的环节,以最无声无息的速度将人处理掉。 虽然牧谨之是教中的二把手,但他对这人的了解堪比一张白纸,从来也没多留意过,仇韶耐心的等到夜幕完全的落下,星星都闪现出来,才换上一身夜行衣,将长发绑着缚在身后,站在铜镜面前昂头看,觉得这幅打扮真是精神至极,出师必利。 仇韶悄然从窗中跃出,他的居所建在溪湖中央,四面环水,仇韶疾风一样掠出,脚尖只在水面轻轻一点,揉乱了一点星光,他身形飘若似鬼魅,没有惊动到一个白教巡逻教徒。 白教的建筑大多建在湖面之上,夜晚灯稀,湖面茫茫没有边际一般,仇韶按着脑中残存的记忆,在各处屋顶不停穿梭寻找,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不停地掀瓦揭瓦—— 虽然花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寻觅到牧谨之的居所,但也拜此所赐,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教徒们夜晚是这样的丰富多彩,多彩到简直让他大开眼界啊。 跃上房屋,夜色和仇韶身上的黑衣融成一体,这间屋里透出点点灯光,并没有其他春意盎然的声音,静静的烛光透过窗户,似乎氤氲成一片晃动的朦胧水雾。 仇韶通过烛光位置,捉摸了一下,才选了一个适合的位置,慢慢伏地身子,将瓦片轻轻移去。 通过这点空隙,入眼的是一角桌椅,屋中干净简洁,连装饰摆放的饰品都少得可怜,桌面上零散的摆着几本书册,一派清爽整齐。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仇韶立刻屏住呼吸,再移去半片瓦,视野又随之扩大不少。 不枉费他踏破铁鞋啊,这果然是牧谨之的卧房。 牧谨之房里没有伺候的妻妾婢女,只见进来的男人慢悠悠的又点起一支蜡烛,顿时房中烛光大盛,牧谨之坐在桌边,为自己泡上一壶好茶,随手又翻了几本书卷。 仇韶伏在屋顶,眸中一片讥诮。 好好的江湖人学什么舞文弄墨,也不知装给谁看。 哼,再附庸风雅,你也逃不出这打打杀杀的江湖。 底下的男人品完一杯好茶,还不急着去睡,又从柜中取出一卷白纸,还有一套笔墨纸砚,看这个态势,是决心要将附庸风雅贯彻到底了。 仇韶拳头紧握,牙齿都恨得相互摩擦起来。 不能急,不能急,他劝慰自己。要探查一个人的所有,就要了解对方全部的生活习性,只有了解,才能攻破。 仇韶只好拿出所有的耐性和文化底蕴,开始观察牧谨之究竟在白纸里涂抹些什么,可屋中的牧谨之像是天生就跟他不对盘似的,一举一动都很风雅细致——仇韶明白,文人所追求的风雅都是用时间堆出来的。 他眯眼细看,随着牧谨之挥毫泼墨,那白纸上隐隐有图显现,因为位置的限制,牧谨之宽厚的背部将画遮住了一大半,只能窥到些许边角。 白纸的庐山一角上画的是随风飘动衣袍下摆,金色华贵,颜色明丽,似乎还有饰云卷纹,衣带翩翩,仿若流云——就算仇韶平时不爱读书作画,以他肤浅的审美情趣,也知道牧谨之是在画人,而且画的应该还不错。 而且从他这个角度,还能看到牧谨之握笔的手,微眯的眼,还有微扬含笑的嘴角。 仇韶脑筋一转,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段来作画,那牧谨之定是对画中人很有意思才对,有意思,就有企图,但看牧谨之现在睹物思人的神态,仇韶脑中顿时一片明净。 画中的人,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才对。以牧谨之现在的江湖地位,想要什么人不行呢,无论是明媒正娶还是豪抢明夺,牧谨之都有底气,为什么还需要在夜里睹画思人呢,而且再看,那一抹衣角的颜色,不正是白教教袍么,其中的奥秘他一看就知—— 牧谨之定是看上了某位教中兄弟的女眷了。 仇韶望月叹了口气,兄弟妻子不可戏,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牧谨之深夜作画,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啊,此等教中禽兽,就等他亲手铲除吧。 他还想争取一睹画面人的真面目,但牧谨之的背后似长了眼睛一样,一时侧转一下身子,一时举高一下手臂,但总是可以恰到好处的遮住画卷——遮掩的如同刚刚出浴的美人,欲语还休才最是风情,最是撩人。 屋顶之上的仇韶就被撩拨的好奇心大兴,他好想知道哪位兄弟的夫人这样不幸的被豺狼惦记上了,就在仇韶兴味最浓时,牧谨之却将画轴一卷,好整以暇的放入柜子之中,吹熄一盏明灯,屋中顿时又暗沉了下来。 接着牧谨之开始慢慢脱衣,修长有力的手指先解开腰带,不急不躁,不像是在准备就寝,倒像是要去赴一场令人心神驰往的宴会。 他除去黑色的外袍,再是内袍,而后逐渐露出精壮结实的上身。 原来这人无论是脱谁的衣服,都是这般拖拉,仇韶暗想。 今天还以为他在故意拖时间,原来这人就是天生这幅德行啊。 牧谨之体型修长高大,线条流畅又精干,猛兽似的,是充满了力道的那种漂亮,昏暗的灯光在男人的身上刻下暧昧的阴影,仇韶本来兴致缺缺的,但牧谨之一转身,他就被男人背后那清晰可见的抓痕给吸引住了。 牧谨之的背后有数不清的深红指痕,一道一道的交错纵横,仇韶不禁低头一瞧自己的手指,月光照在他修剪圆润的手指甲上,珍珠一样的莹白色泽,丝毫看不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再看看对方背脊上深得见血的抓痕,再低头一看的指甲,不禁感慨,也只有自己这种武功高强内功深厚的人,才可以抓出这种力道的痕迹啊。 牧谨之洗漱完毕,就躺回床上了,仇韶感到对方绵长平静的呼吸,等对方入睡后,才旋身一跃,飞至水面上。 今天出师大捷,一来就探查到牧谨之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为收获颇丰,照这样发展,很快他就可以摸清牧谨之底细,一举铲除了。 迎着夜风,那边水中小屋只剩下暗淡的烛光在摇曳,既可怜又孤单的样子。仇韶闲闲回头一看茫茫湖波,一种难以言明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自己的轻功才叫出神入化,不光速快,还有行云流水一样美妙的姿态——比那人的碧落黄泉高上不知几个台阶。 哎,等到他送牧谨之去黄泉的时候,他就网开一面,让姓牧好好的开开眼界罢了。 此时,屋中原已入睡的男人忽的睁开了双眼,手指一弹,屋中最后一盏烛火应声而灭。 男人枕着自己手臂,视线往屋顶一瞥,带着不知是嘲笑还是纵容的口气,轻声喃笑了一声。 “呆子。” 4、第四计 第二日仇韶病在床上无法爬起了。 在所有教众心里,教主总是准点起床打坐,没有什么事都打断教主十几年如一日的好习惯,今日教主卧床不起,加上昨天也有传闻说教主中了埋伏染了剧毒,在捕风捉影之下,教主的病情就更加引人猜测了。 仇韶难得虚弱的躺在床上,盖起了两层被褥,他眼皮发紧,鼻中发痒,谁也不想理会,此时有种陌生的疼痛从股间蔓延到腰间,直至让他整个人都昏眩起来。 “神医,教主究竟是怎么了?” 谷神医收回把脉的手,对站在床边的几位护法道:“没有大事,教主就是受了风寒,喝下药,出了一身汗就好了。” 吴凌俯身用热帕子擦拭去仇韶额间布满的冷汗,轻声问道:“神医可是确定只是风寒?昨天教主中了毒,我怕教主余毒未清干净。” 言罢,锋利的视线刺向牧谨之。 牧谨之抱肩而立,视若无睹:“在下是已经尽力了,吴兄稍安勿躁,先听听神医说怎么看?” “咳咳咳……右护法放心,教主体内并没余毒。”谷神医一摸花白胡须,神色莫测的喃喃道:“不过,不过这真的是一种来去的都相当潇洒的毒啊……啊,老夫失言了,失言了。” “神医——” 谷神医连忙抢话:“咳,总之,总之……牧护法解毒解的很及时,很及时啊,教主身体现在只是微恙,喝下老夫的药后天就可以恢复龙精虎猛了。” “可是教主——” “啊,时候不早了,老夫先去为尊主备药煲药,这就先告退了。” “煲药这种小事让下面的人去做了,神医,尊主究竟所中何毒,您……” “非也非也,老夫最爱煲药回味当年青春往事,请右护法莫要这般霸道剥夺老夫的小小爱好。” 谷神医人老身不老,说了几句注意点就急忙告辞离开了,谁也拦不住——究竟是中了什么毒,教主不肯说,它这个当下属的怎么可以妄加推断,当一个好属下别的可以不需要,忠心和口紧是必须的—— 只有比瓶口还要紧小的嘴,才能把马屁拍得更如鱼得水啊。 吴凌看着神医越走越快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皱起眉,不过右护法负责教中事务,是忙得一刻都闲不下来的,在房中照看了一会,很快就被教徒请走了。 人不停的走走留留,到最后房中就只剩下两人了。 仇韶全身热得烫人,神智都烧得将近全无,他看着牧谨之站在他床前的屏风前,屏风挡住了外头的光影,牧谨之静静站在那儿,似乎也静成了一幅剪影。 他眼中水雾腾腾,只能看男人慢慢蹲下来,视线与自己齐平。 牧谨之有双厉眉,眼瞳黑深,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冷峻,眼神里不透露出一丁点的思绪。 仇韶对此人恨之入骨,如今病痛交加,就越发觉得牧谨之面目可憎,是一个心思叵测的伪君子了。 天底下有两种人最好不要得罪,一是小人,二是病人。 果然仇韶眼里冷厉毕露,双目已经烧红,沙哑骂出一个字:“滚……” 牧谨之就不紧不慢的笑道:“那个,教主是因为属下才病的么?” “…………” “莫非是因为昨天属下解毒解的太久了?” “…………” 冷不防的问话差点让仇韶咬舌自尽,过了半晌,仇韶才缓过一□□气:“牧护法,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牧谨之的言语很诚恳,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实话实说吧,属下今天其实是来请罪的。” “昨天属下走得太急,主要是因为尊主是属下心里最崇敬的人,如今冒犯了尊主,属下心里十分难过,亦是非常惊恐……” 昨日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明明就飞檐走壁不带走一片竹叶,哪里来的惊恐难过。 仇韶喘着粗气,语气都被气得上扬:“惊恐?” 牧谨之的眼神此时特别清亮,附和道:“是啊,属下惊恐的小鹿乱撞,教主一直都是属下效仿的对象,追求的目标,一下子折辱了教主,属下真是不知要如何面对尊主,这才擅自离守。属下回来之后心里十分后悔懊恼,一想到万一尊主身上的毒没有解得非常彻底,就心如刀割,自责不已。” 如果天地间真有神明,那请天地明鉴…… 究竟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人干掉,彻底的干掉,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刚刚听神医说尊主体内余毒已清干净,属下这才放心下来,终于是不辱使命了。” 仇韶缓缓吸入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尽量克制住脸上狰狞万分的表情:“看不出……牧护法这样忠心。” “属下的忠心自然是看不出,得尊主细细体味。”牧谨之笑颜依旧,总是潇洒,好似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烦恼一刻:“等尊主病好之后,再抽空来了解属下的赤胆忠心吧。” 仇韶冷哼一声,不予理会,只要再理会一下,他担忧自己会走火入魔,由此堕落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牧谨之略略的支起身子,掖好床边露出的被角,身子再向床内倾斜过来,仇韶目不转睛的戒备的看着向他靠近的男人,牙关紧咬,杀意大起—— 再看,再看啊,再看本座就干掉你。 牧谨之终于停止了继续俯身的动作,视线仰下,气息也落打在仇韶的耳边上,他不顾仇韶会即将发怒,眸色温柔无底,以只有仇韶能听到的声量温声道:“教主难道不知,解毒后要多休息,少劳作,多保暖,少吹风么?” “…………” “这次是属下失职了,以后属下会多提醒您的。” 5、第五计 谷神医开的药有奇效,仇韶在昏睡一天一夜之后,在第三天清早就又变回一尾活虾,人的身子一天不动就会懒惰,他却在被窝里呆了一天一夜,对于一个武学奇才来说,一天一夜的浪费太过于奢侈了,所以病痛一消缺,仇韶就像被压千年的白蛇,从雷峰塔下腾飞而出,敞开胸怀的飞驰在白教所有让人仰望不能及的高楼之上,非要搅的天下也跟着他一起浪起云腾。 仇韶飞到溪湖上的高塔上,放眼看去,直到眼帘的尽头都是碧水秀景,万顷荷池,带热的风拂过他的面颊。 眼下的风景天下独有,但却日日如此,年年如是,溪湖是从前的溪湖,白教也是往日的白教,有没有他仇韶,这些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草木不变,岁月老去,世间那么大,变化又这样快,他只是一个人,而人生又不是很漫长,当然只能专注于几件事,仇韶一直这样认为着,圣人能为圣,那肯定是毕生心无旁骛的追逐此道—— 他记得幼时,就发誓要与父亲一起共攀武学巅峰,当一对空前绝后让人羡艳崇敬的父子,如果说父亲是武林第一人的话,那他就尊老一下委屈自己做一人之下好了。 虽然现在走的走,散的散,但他的梦想从一开始到现在,都不曾变过。 为自己习武,为父亲报仇,这是仇韶心头唯二值得努力的两件事。可现在他手头上的事又不得不多添上一笔——那就是要不着痕迹不留尾巴的干掉牧谨之。 但比起前两件事,此事只是配酒的小菜,他嗖嗖两下就可以解决了。 抒发完心头最后一口多愁病气,仇韶精神抖擞的开始着手下一步棋,他的精力都用来习武探索武学真理了,当然是没有力气研究勾心斗角与明争暗斗的,虽然他不在行,但白教那么多人,总是有人在行的—— 他的好兄弟吴凌肯定就是其中翘楚。 仇韶大步流星的穿过水上长桥,石桥边上是十里荷花,翠色夺人,花影姗姗。他琢磨这个时间吴凌大概是在与教中堂主们商量事,果然下了石桥,在游廊尽头就可以瞧见半掩的窗户,青年正坐在椅中执笔办公。 “教主,你怎么来了?” 瞧这诧异的语气,他仇韶虽不怎么管教中事务,但白教生他养他,还供他吃喝耍威风,所以身为一教之主,过来慰问关心一下有什么好值得惊恐的。 “本座就过来视察一下,顺道看看你,怎么,不欢迎本座么?” 吴凌放下笔,面上波平无情:“如果是视察的话,教主大可放心,整个白教除了教主之外,所有人都不敢怠工偷懒。” “…………” 他与吴陵之从小相识,知道对方是面冷心热,总会不声不响替他担下教中繁琐沉重的杂事,做再多事都不会抱怨一句,刚刚那句话,就算他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也听得出里头怨气丛生,是正在对他发脾气。 仇韶颇感委屈,他又何时偷懒怠工了呢。 “本座怠工?阿凌,本座每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 仇韶大声为自己叫屈:“前几日你叫本座去追叛徒,本座二话不说就去了,冒着烈日,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喝,最后还被下毒,本座真的已经为白教鞠躬尽瘁了。” 吴凌一抬眼皮,淡淡道:“我日日为教主处理事务,可到最后,教主信任的却不是我。” 仇韶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好友的思维已经不是心思纯朴的自己可以揣摩推测的了,“本座怎么不信任你,你就像本座肚子里养着的虫子,本座有什么事瞒得过你呢?” “那你那日究竟所中何毒。” 青年的视线咄咄逼人,是非要知道,非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架势,连平日会用的敬语都懒得用了,仇韶被看得一阵心虚,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心虚的必要——被下毒,又不是自己的错,即便是自己一时大意,这种责任也不应该落在他这个受害者的身上。 如果不解毒,他就岌岌可危了。 解毒的过程分明只是一种手段啊。 明明是这样想的,但真的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奇淫合欢散这种威风八面的毒名,他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告诉老友的。 不光是觉得开不了口,仇韶甚至隐隐觉得,如果他真的如实相告了,后果一定是不堪设想的,至于为什么会不堪设想,仇韶又一时又想不到非常适合的理由。 解完毒,他又可以绿水长流称霸江湖了,而且他会解决掉牧谨之,从哪方面看他都没有吃太大亏。 可是直觉让他最好保持缄默。 等待了下,吴凌垂下眸,藏下眉间郁色:“不愿说就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教主直说吧,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吴凌,自然就不能让他帮着自己出谋划策了,仇韶选了一个含蓄的问法,正色道:“本座想学御人之法和计谋诡道。” “………可教主已经过了学习这些的最佳年龄了。” 仇韶恼道:“胡说,本座不过二十又五,还正是黄金年岁。” 吴凌撑住额头,像是被仇韶的心血来潮弄得头疼欲裂,俊逸的脸上全是无奈,他从书柜中随意抽出几本书交到仇韶手中,深深看了眼仇韶,很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这些都是浅显易懂的书,教主记得要多看多学多用。” 仇韶觉得,自从吴凌接替教中重担之后,就越发话多了,每一件事都要对他反复提醒念叨,好像一不提醒,他就会眨眼便忘。 他平时除了武功秘籍之外,是不怎么看其他书的,读这种书,又不能让他飞的更高,跑的更快,跳的更远,读来又有什么用。 仇韶回到自己的迎风居,将吴凌给他的书大致摸了一遍,从里头挑了书名最简练,笔画最少的一本—— 三十六计。 这名字光听起来就很简明又犀利,就像一把磨的水亮的利刃,一刀见血置敌于死地。 仇韶一边喝茶,一边用手指一页一页的翻过书页,他天生就不是适合读书的人,书里头密密麻麻的字总能让他分神发困。 当机立断的,仇韶合上了这本书,将书哗啦哗啦的翻动起来,他闭着双眼,随手翻动书册,然后手指忽停,卡在了书缝中。 反正三十六条计谋就算全部看完,也不可能一一实施,不如随意挑一条,将这招活学活用练得得心应手,只要有一招鲜,就可以吃遍天下了——省时又省力。 仇韶咧嘴一笑,徐徐张开眼。 然后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三个大字———— 美人计。 6、第六计 仇韶忽的站起来,双手紧紧压在书册上,双眼迸发出刺眼的火光雷电,椅子都被他迅猛的力道撞得倒地。 美人计,好一个美人计!仇韶忍不住拍案叫绝,啪啪两声拍在桌上,果然天意如此,还与他那夜所探查出来的结果一拍即合。 仇韶继续看下去,修长的手腹贴在纸页上,慢慢往下滑动,句句清晰的念了出来。 “兵强将智,不可以敌,势必事先……惟事以美人,以佚其志,以弱其体……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好,好一个佚其志,弱其体! 他一定要找到牧谨之的画中人,然后再狠的弱其体,以报前仇。 事不迟疑,仇韶独自来到牧谨之的居所,白日里这儿也不热闹,庭中只有几个小厮在做清扫,仇韶轻而易举的从窗户外翻了进去,来到牧谨之的卧房。 湖风吹了进来,扬起床上的幔帐,房里窗明几净,桌上的青瓷花瓶里还插着几只兰花,这是一间清净雅致的卧室。 仇韶蹲下打开上次牧谨之存画的柜子,柜中整齐的放着笔墨纸砚,他一一打开里头的卷轴,却都是白纸无暇,那张画了人的卷轴并不在其中。 果然是这样,仇韶一脸了然,心如明镜。 牧谨之此举就是此地无银,为了掩盖住自己险恶的心思,但只要画中人是白教里头的,他总能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两天之后,教主设宴,宴请教中兄弟……以及兄弟的女眷们。 对此事吴凌觉得有些不妥,招待兄弟喝酒正常,但教主还要特意嘱咐,要兄弟们有夫人的带夫人,有小妾的带小妾,本来这种场合带女眷们就不太适合,兄弟们大多都是粗汉子,酒一多话就黄荤,最后两头都不讨好。 仇韶对外的解释是,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好顾忌的,红绿搭配才协调。到了酒宴那天,装酒罐的车是一辆一辆往教中拉,白教向来财大气粗,还从京师里请来了戏班子,以及西域风情的舞女,酒色具全,无一不美。 白教教袍是以金绸为底,配以卷云纹式,金丝银扣的束腰,发束统一用金线绣制,束带翩翩,足以将人显得潇洒英气。教徒们这日齐齐出动,都整齐划一的穿着教袍,气势自然是震撼俊气之极。 觥筹交错间,仇韶将注意力转到弟兄们所带的一帮女眷间,女子们都精心装扮过,画了浓妆,着装艳丽,式样繁复精细,仇韶留意了她们很是一段时间,越观察,就越是觉得彷徨。 他竟然分不太清楚这些姑娘们的脸。 每一张脸上都是式样差不多的细眉,白妆红唇,妆靥花钿。 他忽然发觉白教女子们一个个都很深不可测,手艺精湛,似乎人人都会一手易容术。 所幸的是她们的发髻还是有些区别的,有的似一柱擎天,有的是环环相扣,有的是纠拧盘叠似麻花。 可是单单凭借发髻,就算他再怎么慧眼识珠,找是找不到画中人的。 “吴凌,那位,就是那位头发一飞冲天的姑娘,是教中哪位兄弟的女眷?” 吴凌坐在仇韶右边,放下酒杯,顺着仇韶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嘴角微动,平静道:“尊主,那位不是姑娘。” 仇韶惊讶:“什么,难道他竟是男子所扮?” “……尊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她是秦长老的夫人,按照辈分,您还要叫她一声,姨。” “原来如此,本座还以为如今易容术已经精湛到可以达到让人雌雄颠倒这种境界了。” “……尊主多虑了。” 仇韶刚刚是见这位女子衣着最繁华,头饰最沉重,还在与一帮女眷谈笑风生,似乎是很有江湖地位,才询问了一下身份,他此时好奇起来。 “可是江湖儿女坦胸露乳,岂不是很不便?” 今天一见,他才发现女眷们的穿衣实在危险,腰束的没有一点缝隙,紧得都让他觉得窒息,这么紧,怎么提气,怎么运功,怎么发招? 吴凌耳朵警觉,四周的弟兄们都在喝酒吃肉谈天说地,没有人听到教主的惊人之语,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解释道:“女为悦己者容,不管是不是江湖儿女,尊主有空去街上多走走,多看看姑娘,就一目了然了。” 吴凌看教主满脸迷惑不解,又忍不住责怪了一句:“还有,秦夫人的头并不叫一飞冲天,尊主这样说实在太失礼了,那是时下正兴的牡丹头。” 仇韶端着酒杯,将杯盏转了一圈又一圈,忍不住将疑惑说了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他这位兄弟虽然当了多年白教大管家,但也不至于将妇人之事都了解的这样一清二楚。 吴凌面皮不动:“不是我知道的多,是尊主出的门太少。” “本座身肩重责,哪里来的时间拈花惹草。” 今日来宴席的女子们约有百人,仇韶观察来探查去,除了眼花缭乱之外,毫无所获,而且这个时候牧谨之还没出现,豺狼都不来,他怎么找画中人呢。 左边的桌上摆着酒具菜肴,没有人动过。 “本座都来那么久了,他竟然还敢公然迟到。” 吴凌解释:“左护法负责这次的宴席,事情比较多,来的可能会晚点。” 仇韶重重的哼了声,把头撇开。 乐曲奏起,新上来的舞女们翩翩起舞,水袖如云,仇韶只觉乏味困顿,领舞的是异族美女,碧眼棕发,身材辣热,一路抛着媚眼,扭到了仇韶桌前,在无数人的起哄下,美女伏地了身子,双乳半露,美目含情的为教主倒上一杯酒。 仇韶接了酒杯,袖子遮脸,连打了几个喷嚏,挥挥手示意舞女好走不送。 弟兄们嘘声一片,一起为教主的不解风情再次举杯。 女眷们却一致认为教主德行高尚,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仇韶因为闻不来这股香粉气,几个喷嚏打完后眼睛都湿红了,他便用袖口使劲的擦起了眼。 以金线制成的繁复镶滚袖边上凹凸不平,眼角就被袖口上的秀纹磨得通红,察觉到吴凌的视线,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吴凌迅速转开头,似专心看舞:“没什么。” 那边的女眷们时不时偷瞧他,被他发现了也就掩嘴低笑,仇韶耳力又好,隐隐在杂声之中听到女子们似在议论他,那笑声又暧昧又促狭,简直让他如坐针毡起来。 “吴凌,你说这群女子之中,谁最为美貌?” 在他心里,吴凌对白教的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就连白教有几个耗子洞也一定都晓得。 坐在他右侧的青年脸露诧异,定定注视他许久,好似确定眼前的人并不是带了□□的假货,才含蓄回答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如果只以我的喜好来评定谁最为美貌,对其他姑娘来说,也太不礼貌了。” “…………” 可是他现在连哪个是青菜,哪个是萝卜都很难分清。 仇韶不甘问道:“咱们那么大的白教,难不成就没有能装点门面的美人了?” 好友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仇韶被看得莫名,吴凌忽的转开脑袋,冷冷回了句:“不知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好歹也扳回一局,仇韶笑了起来,抚平了袍上褶皱, 满心舒畅:“那定是你见得姑娘太少了,兄弟。” “也许。” 仇韶还要继续挖苦,却听好友平声道:“牧护法来了。” 听到豺狼的名字,仇韶双拳紧握,冷哼一句:“他爱来不来。” 牧谨之远远走来,所穿的自然比普通教徒更加繁复华丽,身材英挺峻拔,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他一路过来,就一路受到各处兄弟的热捧,显然在收买人心这个方面,牧谨之做的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仇韶忍不住从鼻间嗤出一声,牧谨之姗姗来到他的跟前,举起自己桌上的酒杯,满眼都是笑意:“尊主,属下来迟了,害尊主久等,先自罚三杯。” 仇韶不可置否的嗯了声,若有所思的看着牧谨之仰头灌酒。 他觉得自从中毒之后,牧谨之的态度就微微改变了,至于是哪个地方变他也很难说得上来——仇韶心细从没有纤细敏感过,要思考这类问题,是很无从下手的。 牧谨之在各方面还是像往常一样,中规中矩,礼貌有余,也不见得很担心受怕。 他难道就真的不怕自己打击报复么。 还是觉得已经根基稳固了,稳得任何风吹雨打都动不了他。 牧谨之为自己倒上第三杯,吴凌握拳靠嘴,轻轻咳了一下以作提醒,仇韶这才摆摆手:“够了,你坐下吧。” 牧谨之掀袍坐下,按照规矩他坐在仇韶的左边,凳子都没做热,弟兄们便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敬酒,仇韶冷眼旁观,牧谨之来者不拒,一杯杯全部下肚,无论谁都很给面子,全是一杯见底。 就连来向仇韶敬酒的,都被牧谨之一一挡下,周围教众们都啧啧称赞牧护法忠心护主,果然是他们白教最顶天,最能扛的支柱啊。 仇韶在这一片起伏不断的赞叹中,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天下皆醉唯他独醒的寂寞感。 教众们已经被牧谨之的表皮所骗,除了他,没人知道这厮也许正垂涎着他们的枕边妻,膝下女。 牧谨之俊美的脸皮上窜上了薄薄的热气,酒气上脸,仇韶接着举手喝酒的时候偷偷瞄去,牧谨之的眼睛规矩之极,甚至都没有往女眷那边撇过一下。 期间也有大胆的姑娘上来与牧谨之攀谈,但看牧谨之的态度,也是客气有余,热情不足,生疏冷淡的像一朵带刺玫瑰。 这一幕幕当然都入尽仇韶眼里,他状似无意的,随口问道:“本座记得,牧护法年纪颇大,怎么也不见成家立室?” 他隐隐记得牧谨之是比自己年长几岁,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果然牧谨之回道:“属下今年三十三,已经过了要成家立室的年纪了。” 吴凌狐疑的看过来:“教主,你今日怎么了。” 他面不红气不喘的说:“本座不问,你们又怪本座怠工偷懒,现在本座关怀你们,你们倒嫌弃起来了?” 牧谨之抿唇微笑,眼角细纹可见,倒显得温柔起来:“哪里会嫌弃,尊主的关怀,属下正是求之不得。” “…………” 明明是阳光明媚,可一不小心对上牧谨之状似深情温柔的眼眸,仇韶就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而且教主都尚未成家,我们做属下的,又怎么好意思捷足先登呢。” 捷足先登……凭世人的脚力,想先登他是绝不可能的,仇韶眼里精光一闪,觉得牧谨之是话中有话,这句捷足先登,莫不是在暗赞自己的轻功? “本座与你们不同,本座身负重责,儿女私情自然不能顾及。”仇韶话锋一转:“而牧护法就不同了,牧护法是白教的中流砥柱,有了妻子,才能多多添子,才能更为白教多添砖加瓦的做贡献……今日佳丽众多,难道就没有一人能入牧护法的眼?” 牧谨之嘿笑一声,表情淡然,却也遮不住一瞬里眉目间飞扬的逼人神采:“姻缘天注定,不是勉强就可以的。” 仇韶带笑的视线依旧锁着对方,不漏掉牧谨之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在白教里,就是本座说的算,牧护法看中哪个,只管开口就好。” “既然尊主都开口了,那……” 男人若有所思又暧昧不明的视线如同细软的小刷子,审视一样慢慢的扫过席下哄闹的人群,越过那些花团锦簇的女眷们,仇韶的心随之悬起,他见牧谨之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敲打在腿上,似乎是心里已有想法。 所以说,那个能佚其志,弱其体的美人究竟在何处—— 牧谨之此时徐徐侧身,忽的对仇韶展颜一笑,牧谨之本身五官就俊美的摄人心魄,此时更是色如春晓,使人心魂俱飞。 男人将最后的视线尘埃落定的停留在了仇韶脸上。 仇韶全身一震,忽觉头皮一沉,有种酥麻从头顶一劈而下,饶他内功深厚,也一时间被劈得无法动弹,不远处的觥筹声,伴舞声逐渐消失,耳边只留下了牧谨之悦耳清朗的那句。 “那属下就却之不恭了。” 咔嚓一声,这是仇韶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的声音。 7、第七计 牧谨之是一颗没有缝隙的鸡蛋,也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滴水不漏的言行,找不到任何破绽的眼神,即便面对一堆锦绣美人,也视如浮云荒草。 牧谨之看起来绝不是好色之人。 仇韶心上蒙起了一层挫败感,可是,找不到牧谨之心中的美人,就实施不了书中的美人计。 这么绝妙的一个计谋,难道就真的要在这里搁浅了么? 但是世间真的会有毫无弱点的人么,就像武学一样,世上是没有任何一套武学秘籍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无缺,很多时候,强大只是来源于熟练。 再快的刀,再锋利的剑,都源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 世间不可能有完美的招式,也不会有毫无缺点的凡人。 想通了这点,仇韶一下子就身心舒畅了许多,他看不透牧谨之,是因为他对牧谨之知之甚少,牧谨之对他而言,就有点像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剑客,看起来就有种哗众取宠的神秘。 可肚子里有没有货,一试就知。 古人说,欲将取之,必先与之,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牧谨之的房间洁净而干练,唯一显眼的就是满满整整的书柜……思及此,仇韶探头往自己书房一看,那儿伫立着的书架上零散的放着几本东倒西歪的书册子,而这些还是吴凌落在他这儿的,它们单薄的靠在书架上,更显得自己的书架空荡虚乏。 自己跟牧谨之,怎么看也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不过想想也是,像他这种武学奇才,肯定是稀少至极的,怎么能与常人混于一谈。 但为了自己的大计,也只能暂时委屈一下了……仇韶单手扶住湖边石栏,微微叹了口气。 吴凌喜读书,藏书丰富,甚至在教中拥有一栋自己的。但若去向吴凌借书,免不了又要被对方以不学无术为由责难一番,自己又向来坦荡惯了,是编不出一个圆满的谎言来的。 不久桥上走下一位形貌威武的汉子,长须体壮,粗眉大眼,手拎两坛子酒罐,正是白教十堂中的一位。 “哟,尊主您身体好全了?这儿风大小心又吹病了。” “本座身体好得很,许堂主这是要去哪里?” 这位堂主提高了手中的酒罐子,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大笑道:“柳州湖州的两位分坛主昨天回来了,兄弟们正在给他们两个接风洗尘,属下也要去凑凑热闹,要不尊主也跟属下去玩会?” 如果是平日,他也会跟去与弟兄们喝酒热闹一会……仇韶迎风默站了一会,语气淡淡的:“许堂主平日看书么?” 许堂主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如实的回答:“属下识字不多,看书的话……啊,书的话,属下平时也是看的。” 仇韶看着自己笑的爽朗又不修边幅的弟兄,心里其实很不平静,没想到连许堂主这种草莽出生的汉子也会常常看书,难道是在吴凌的带领下,白教真的要走文武双修的路子了? 他不动神色的道:“你平日也忙碌,手下也管着不少人,还能腾出时间看书?” 许堂主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泛起了光,看起来十足的淳朴老实:“夜深人静的时候嘛,总会寂寞的,看看书,消消火,一觉睡天光啊。” “一书消千愁?” “哈哈尊主说的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坊间出了许多书,本本精彩火辣,最适合睡前阅读啊……” 难道夫子从前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就连他这位识字原先不多的堂主都在坚持每晚睡前读书,仇韶被许堂主这种勤学好进的劲头给打动了。 虽然许堂主根骨一般,看起来也是粗枝大叶的有力无脑,但原来也有一颗求知上进的心。 仇韶道:“这样很好,你能有这样的心思,本座很欣慰……你那儿还有书么,如果方便,给本座也拿几本。” 既然牧谨之爱文艺,那以书会友,总好过空手过去的好。 许堂主笑容更深了,双眼放起光彩,恨不得将自己看过的书全数贡献给教主,他也顾不得手上的酒罐子了,随手一扔,连连道:“那好,那好,那教主随我去取书好了,教主的确是应该多看看这些书了……” “什么?” “没,没什么,教主快随我来。” 许堂主抱给仇韶的书都是从床底刨出来的,还有好几册卷卷皱皱的,许堂主用手掌来回压平书角,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瞧教主,仇韶稳稳的坐在椅子里饮茶,然后侧头,扬了下眉:“怎么了?” 被教主用这样的神态看着,许堂主忽然有些四肢无力的感觉,他无处可躲的低下头,重重拍了几下书册上头的书名,郑重的交到了仇韶手上。 仇韶低头一看,随便抽出两本,书名是飞花梦,双合欢。 “名字倒很文雅。”仇韶颇为满意。 许堂主语重心长叮嘱:“请教主务必要细细品味。” “本座会的。” 真是想不到,他仇韶也有与人虚与委蛇的一天。 仇韶来到牧谨之的居所前时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儿的小厮是第一次见到教主降临,都十分谨慎,恭敬异常,仇韶为了不打草惊蛇,直接步入内院,内院里今日规整的摆着十张木桌子,上面铺满了书。 角落那儿,牧谨之正躺在竹塌上,似在小寐,姿势随意,脸上盖着一卷书,以遮骄阳。 仇韶不请自来,也没有任何搅人清梦的愧疚感,他毫不留情的拿下了那卷书。 那张英俊的脸瞬间完全的袒露在阳光之下,牧谨之眉间顿时皱成一道川字,抬起手懒懒盖住眼:“尊主怎么来了?” 既然知道他来了还不赶紧起来奉茶迎接,果然对他所说的忠诚都是表面上装出来的,是□□裸的空话,假话,大话而已。 仇韶移开视线,让自己嫌恶的目光移至别处道:“本座随便走走而已——牧护法今日倒很清闲。” “是啊,难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而且天气又好,就把书都拿出来晒晒。” 小厮手脚麻利的搬出来一张竹椅子,奉上香茶,这种竹椅子做工精巧,背靠舒爽凉快,就连仇韶坐下后也禁不住泛起了懒骨头,以至于面前的荷景凉风都很能让人闲闲犯困。 “阿福,再去拿一张厚垫子过来。” 听到牧谨之对小厮的吩咐,仇韶出声道:“不必了,本座觉得现在坐着就很舒服。” 牧谨之噙着笑意,主动接过小厮拿来的垫子,道:“尊主中毒刚刚痊愈……” 仇韶被对方带笑的眼神激得莫名打了一阵寒颤,他立即站了起身,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前行了几步,站到了临湖的玉栏边上,假意观湖景。 牧谨之亲自将垫子铺在了竹椅子上面,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尊主请坐。” 他瞪着那张看起来更加舒适宜人的竹椅子,不为所动的轻哼了声。 他差点就中计了,牧谨之这个人的确是用心险恶。 舒适的椅子就是裹着蜜糖的利剑,会消磨他珍贵的时间,而且武者是不需要舒适的,舒适会消磨他们的毅力。 而牧谨之这里布置的恰好就像温柔窟一样。 有香茶,有竹椅,有恰到好处的微风,甚至就连荷香都比他那儿要浓几分。 好一个不思进取,没有高度的人啊。 “咳,本座知道牧护法喜爱读书,本座这儿恰好有几本,也不知道牧护法看过没有,顺道就带来了。” 他顿了顿,很有点咬牙切齿之感:“你为本座解毒,于本座有恩,本座也十分感激你为我教所作出的贡献。” 漂亮话谁都会说,不过说这种话真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恭维了别人,难为了自己。 仇韶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前仆后继的虚情假意下去呢。 果然不是他不合群,而是世间太奇怪。 “牧护法是爱书之人,不屑金银,这些权当做是本座小小心意罢了。” 牧谨之楞了一下,看向那叠放在竹茶台上的书册,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默默抽了一本,随即视线就些微的滞住了。 “怎么,这些都不合牧护法的口味?” 牧谨之咳了一声,拿起茶杯啜一口,很含蓄的答道:“不,这些都是……都是图文并茂的好书。” “那是自然的。” “而且这些书在市面上也非常难买到,尊主是在哪里买到的呢?” 仇韶淡漠着一张脸,湖风吹得他发尾飞扬,手指在玉栏上无意识的敲打了几下:“别人孝敬的。” 牧谨之把书合上,单手握拳在嘴边咳了几声,招手叫小厮将这叠书收走,迎上仇韶狐疑的目光,便扬起嘴角的微笑起来:“这种书一个人看没意思,最好要两人一起看,乐趣才会大增。”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那便好。” “属下……谢谢尊主赠书,以后定会好好阅读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看到有些留言呢,说第六计和第七计不连贯,那素因为呢,在小胖的文档里,第七计其实好长好长,一下子贴不完,所以分开放,下一章跟这一章其实要连在一起看,揍不会觉得跟上一章脱节啦 8、第八计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那便好。” “属下……谢谢尊主赠书,以后定会好好阅读的。” 仇韶是对读书一丁点兴趣也没有的,讨了这些书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毕竟是要对症下药,如果对方喜欢美酒,就带美酒;喜欢美人,那就捎美人…… 所以说,牧谨之所垂涎的美人究竟是人在何方啊。 没有忘记自己为何而来,仇韶也坐回竹椅上,不过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并且远离靠背,他正襟危坐的端起茶杯,润了下唇,道:“上次酒宴上,本座还欠牧护法一个承诺,牧护法真的不打算要了么?” 坐在一旁的男人垂着眸子,在他杯中再添上热茶,腾腾的茶气氤氲着牧谨之的双眼,与仇韶对视时,就显得越发的柔情而深邃。 “尊主的承诺属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上次属下也说了,姻缘未到,强求不得,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 仇韶不相信这种托词,阴沉的眼里绽不出丝毫光亮,冷冷道:“有瓜吃已经很好了,饱汉不知饿汉饥,还嫌三嫌四。” 牧谨之嗯了一声,表示赞同,静静笑了声,说:“但是以属下的性子,不巧就是那种宁缺毋滥的人,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勉强。” “…………” “要就要最好的,不留一点遗憾。” 牧谨之所说的这些他都参透不了,他认为,这些长篇大论的理由不过是牧谨之在为自己的意图不轨打掩护,牧谨之越是推托搪塞,越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牧谨之果然是在垂涎着不该垂涎的人物。 所以他假装明白的点头,表示理解:“那好罢,人各有志,若是牧护法觉得瓜要熟透了,再来找本座吧。” 牧谨之自然对他的宽宏大量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仇韶四处瞧了瞧,视线就落在了竹台上一本装订精美书上,就是牧谨之刚刚盖在脸上那本,他随口就道:“牧护法刚刚在看这本书?” “啊,是的,尊主看过《莺莺传》么?” 仇韶长眉一皱,直言道:“莺莺燕燕,一听就不是好书。” 牧谨之迎着仇韶淡漠的视线,眯眼道:“尊主要听这个故事么?” 与敌人相处的时光真是异常缓慢啊,仇韶深吸一口气,凝望着不远湖中的荷花莲叶:“行,你说。” 牧谨之清清嗓子,眸光里流光溢彩一般,声音清朗宜人,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的悦耳:“这本书其实讲的一个书生与千金小姐的故事,这位小姐出身大户人家,貌美如花,书生要上京赶考,就借住在了这位小姐家里,两人很快眉来眼去就暗生了情愫,干柴烈火之下便有了夫妻之实。” 仇韶的手一顿,困惑的重复道:“夫妻之实?” “嗯,可是不久书生考取了功名后便将这位小姐抛弃了。” “那这位小姐为何不去雇一名杀手?”仇韶提出了一个他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 “咳,在这位小姐被始乱终弃之后,书生也娶了另外的人。”牧谨之眼珠一转,身子往仇韶那儿倾去,仇韶身子自然又向后一退,牧谨之又逼近了一些,压低声音,沉沉道:“后来这位小姐也嫁作他人妇,不过一直郁郁不乐,想不开便轻生了。而书生却一直官运亨通,早就把这位旧爱抛在脑后了。” “你还没回答本座,为何那小姐不找人宰掉负心人?” “有一日,一位道士经过书生府邸,告诉书生,他被怨鬼缠了身,怨鬼将在今夜子时找他,书生自然怕的要死,向道士求解救的办法……” 仇韶大力的拍动了一下竹台,将台子拍得肢体摇晃,即将解体,茶水也从杯中荡漾出来,“既然都是要杀掉书生,为何不一开始就请杀手就好了,非要变成了鬼才行,你快回答本座的问题。” 牧谨之保持着微笑的姿势,只是上翘的嘴角勉强的抽动了一下:“大概是为了体现自食其力的珍贵吧。” 这样说的话,也有道理,借人之手的话的确结果会不够甘甜。 牧谨之正又要开口,仇韶又忽然探出手,用手势打断牧谨之。 “这个小姐也算女中豪杰了……但就算要自己动手,也何必自尽呢,虽然不知这位姑娘资质根骨如何,但如一个能拜到峨眉门下,勤学苦练个十年,要亲手手刃书生,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既然有自尽的勇气,为何没有练武的毅力?” “……大概是因为峨眉不收已婚妇人的缘故。” “那——” “总之,道士告诉书生,这种鬼是不能弯腰的,如果鬼看不到书生,到时候就会返回阴间去投胎,所以道士让书生藏在床底,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声,不要与女鬼对视,一旦对视,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仇韶立马断言:“这招与从前江湖中流传的那招噬魂术十分相似。” “尊主高见,属下佩服……然后到了子时,书生躲在床上瑟瑟发抖,一到子时夜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果然听到砰砰砰的上楼声,这声音来的十分规律,并不快速,好像上楼都上的很艰难。” “是那个死去的小姐找来了么?” “正是,书生藏在床底下,听到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大气都不敢喘,终于那声音停在了门外,然后门被推开了。” “然后呢?” 牧谨之深若寒潭的眼睛先是动也不动的盯着仇韶,片刻之后朝他暧昧一笑:“然后第二日,府里的人发现书生双目爆睁,死在床底,面目骇人,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 仇韶楞住,偏头想了想,道:“书生不是已经躲到了床底了么,怎么还会死掉。” “尊主猜猜。” 虽然很讨厌牧谨之故作玄虚的做派,但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仇韶连说了几种可能都被对方毫不留情的否决了,最后牧谨之才揭开谜底:“道士并不知道,这个小姐是坠楼而死,头先着地,而鬼保持着人最后死去时候的样子,所以上楼的时候才很艰难,因为她并不是在用双脚上楼……” “等等,等等——”仇韶顿时起了满身鸡皮,他站起来负手来回走了几转,脑中被那个可怕的场景缠得窒息,最后颓然坐回椅子里,眼神些微迷茫:“这的确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牧谨之倒走了杯里已经凉下来的茶,端起茶壶悠悠沉沉道:“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属下觉得,这只是在警示世人,千万不要始乱终弃,坏人姻缘,特别是有了夫妻之实之后。” “…………” “有了夫妻之实再将人抛弃,是会遭报应的。” 牧谨之轻描淡写的,以这句判词为这整个故事画上完满句号,仇韶捧着已经凉透的茶杯,一时竟然答不出话来。 凉意从如玉一般细腻的杯面透进手心里,仇韶如同被人用响鼓在耳边狠狠敲了几下,嗡嗡作响起来。 “尊主,您怎么了?” 仇韶思绪纷乱,直觉下将目光掠开。 就算……就算自己真的找到牧谨之垂涎的美人,又能如何。 如果当真用起这条计来,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坏人姻缘的幕后黑手,让美人去虚与委蛇,去对付牧谨之,不是行不通,但从本质上看,要求别人去做这种事的自己,又与那书生有什么区别呢? 美人计有些阴损……而且始乱终弃与坏人姻缘,好像是真的会遭报应的。 让美人去对牧谨之始乱终弃一把,这计谋乍听起来的确很爽快,解大恨。 但这根本不是他仇韶行事的做派,倒不是说他非要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他一向觉得,自己是没有必要用阴招来对付人的,他既然有堂堂正正的本事,就根本不需要勉强自己做心虚的事。 “本座没事,今天牧护法讲的这个故事,让本座受益匪浅了。” 虽然很可惜,但自己也没必要为了牧谨之,去背上毁人姻缘的罪过。 牧谨之眯起的眼露出笑意,看向仇韶:“哪里敢当,属下能为尊主解惑,是属下莫大的荣幸了,尊主既然都来了,夜晚便在这儿吃吧,属下这里的厨子做素菜很有一手。” 今天在这儿吃够了瘪,仇韶当然是不会再留下来再受气的,但这股气他无处可发,便冷冷说了句他对吃素毫无兴趣,便要拂袖离开。 男人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动作快而轻,只是用手指轻轻的牵住而已。 “留下来吧。” 仇韶停下脚步,回头的时候就对上对方乌漆的双眸,牧谨之此时认真的样子让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困惑。 “尊主可以赏属下一个脸,留下来一起吃么?” 果然刚刚的肃然只是云烟过眼,眼前的男人又回复了以往的神态,双眼带着浓浓的笑,甚至连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仇韶紧抿着唇,他克制住自己抽回手的冲动,但冷漠就完全没有办法,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冰刀似的,一个劲的往外散布寒气——但是他还没跟牧谨之到可以完全撕破脸的地步。 “本座没有时间。” 如果牧谨之不是教中的人就好办了,那他就可以直接上一张拜帖,然后到了时间,不管对方乐不乐意,直接提刀前去就行了。 真是棘手又麻烦的事啊。 牧谨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起身,他单手撑着脸,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眼神难得寂寥,目送仇韶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荷花深处。 从屋内跑出来的仆人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在不远处喃喃道:“护法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呢,可以上菜了么?” “不用了,撤了。” “是……” “等等………”牧谨之收回自己的视线,懒洋洋的躺回在竹椅里,微仰的脸上喜怒难辨,曲起手指在扶手处若有所思的敲打了数下:“阿福。” “啊,小的在。” “去把教主刚刚送来的书拿过来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小胖更新啦! 9、第九计 美人计不能实施这个事实,让仇韶只好暂时把‘智取牧谨之’这个问题暂放脑后。 虽然干掉牧谨之是很必须的,但这充其量只算得上一个让人不太舒心的插曲,生活不能因此而停顿,仇韶每天引以为豪的严谨的作息还是要继续保持下去的。 溪湖广阔,一面环山,山林深处是仇韶常去静心打坐的地方,这儿分布有许多小瀑布,溪水从山涧岩石间倾落而下,寒潭间有石突出,仇韶隔日便会在瀑布下打坐两个时辰,任飞泻而下的流水击打在身。 在冰彻刺骨下,心中杂念,耳边噪音,都会因为寒冷而冻结住。 天地无边,唯有无我。 呼吸会与山风溶于一体,所听的不止于方圆中的鸟鸣虫唱,只要闭上眼,思想就会是无边无尽的天际。 所以只有在这儿,仇韶才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谦卑。 只有前方才是归宿。 人生短暂,所以仇韶非常珍惜每一天的习武时间,对于他来说,每一天都是稀罕金贵的,而今日,只不过过了一个多时辰,仇韶就被林外那一堆人杂乱的脚步声吵得睁眼了。 教中的人都知道,仇韶最恨别人在他打坐习武的时候过来打搅。 仇韶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在瀑布下那块冷石之上,长发垂入溪水之中,满脸都是不悦之情,双眼冷寒,凌厉地瞪着那领头持杖老者。 “秦长老有何事,你不知,本座正在打坐么?” 秦长老是目前白教中资质最老的,跟在他身后的长老们皆是垂眼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纯粹是为了显得声势浩大,而将眼前最为艰苦的任务,交由秦长老全权处理。 秦长老无视教主杀气腾腾的视线,朗声说道:“属下知道,但请教主现在,移步议事堂。” 议事堂是白教商议重大事务的地方,只有攸关白教生死的重要大事才会在那里讨论,而面前的阵势是几乎所有的长老们都全员出动……仇韶垂眸一叹。 难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他出面主持大局了么。 秦长老拄着代表最高长老身份的权杖,走到了寒潭边上,这儿的寒气让老人咳了数下,秦长老沙哑着嗓子,道:“现在,白教长老殿所有长老们,以及左右护法,五十二位堂主,都在议事堂等候教主。” 仇韶起身,步入水中,潭水不深,只达腰间,涟漪便随着仇韶的动作而在水中一圈一圈的荡漾开。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本座去议事堂。” 仇韶越是靠近岸边,长老们就越是将头低的越下,只有秦长老面皮不动的昂着头,用拉长的语调,严肃的苍老声音回答说:“当然是大事,白教如今的头等大事,是让属下们都心急如焚的……大事。” 看秦长老这样说,仇韶不由的也皱起了眉头,在他的认知里,目前江湖正是面上风平浪静的好时候,当然底下有什么暗潮涌动那就很难说了。 江湖中总有一些门派,以暗中偷袭,趁火打劫为立派生根之本。 “难道是有宵小敢来惹我们的麻烦?” 怎么会呢,按理说,敢来惹白教的麻烦的人,坟前都能芳草萋萋了。 秦长老握住权杖的手又紧了一分,目光坚定的看着仇韶:“这并不是外忧,此事事关教主,所以还请教主认真对待,现在快快随我们去议事堂吧。” “事关本座?” 此时,寂静的唯有虫鸣的山间忽然刮起了猛烈的山风,一浪高过一浪的翻卷,潭边的林木都被摇动的沙沙作响,树叶纷纷飘落在水面上,打着旋转的顺水流走,直到树木枝叶都停止了晃动,整个林间又重新静谧下来。 秦护法苍老沙哑的声音像破铜锣一样,首先打破了这股奇异的安静。 “教主的人生大事,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白教首要需要关心的头等大事么?” 水珠顺着脸庞点点滴滴的下滑进潭水里,仇韶呆愣许久,才茫然的抹了把脸。 “本座的……人生大事?” 这件事究竟要从哪里说起呢。 如果万事皆有因果起源,那仇韶今日的大劫必然是来源于自己那日的识人不清。 话说那日仇韶偶遇了许堂主,还得了几本赠书,却没想到事情却没有因此而画上句号。 许堂主在仇韶领书走后,激动的不能自己,并且将这个大好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分享给了各位长老们知道。 教主,似乎是春心将动了。 仇韶今年二十有五,早就过了官府限定的成亲年龄了,如果说是因为留恋花丛或者说眼高于顶那还好办,再爱扑腾的蝴蝶,也会有飞累停歇的一天,但让白教长老们忧心忡忡的是———— 他们的教主根本不识情爱。 有一个醉心武学,勤学上进的教主,当然是好事,但万事都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很糟糕了。 教主在原本应该春心萌发的年纪里,没有对异性产生丝毫的兴趣,当然,对同性也没有。 花样豆蔻的娇艳少女在教主眼中,似乎与他们这些粗汉子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可怕的一视同仁让长老们觉得即可怕,又难过。 他们身为长辈,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教主走入歧途的。 在教主的个人问题上,以秦长老为首的长老殿们已经努力奋斗了许多年,可是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像精卫填海时所衔的石子一样,在教主的心中泛不起丁点的波澜。 教主依旧我行我素的固执着。 就在他们心灰意冷之际,许堂主却带来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教主,似乎是真的开始对男女□□开始感兴趣了。 这个让所有人枯木逢春的消息顿时让长老殿里一片沸腾,许堂主也得到了大大的褒奖,许堂主表示,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教主启蒙的老师,是他毕生的荣幸,看到教主拿着书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十分复杂,那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心情不是一般人能体味到的。 所以许堂主不要金银财宝,毕竟自己的无心插柳,也许会改变整个白教的未来命运,无量的功德是不能够用简单的金银来衡量的。 秦长老也果断的作出决定,必须要将这好不容易萌芽的星星之火,趁着好势头,一鼓作气下去,直到拿下教主为止。 多说无益,反正如今木已经成舟了,不管仇韶愿不愿意,他都在重压下去了议事堂。 平日冷清宽敞的议事堂,今日挤满了人,大家都面带喜悦的在这儿欢聚一堂,仇韶一迈进门,就想拂袖而去了,紧跟他身侧的秦长老把权杖朝地上重重地一戳。 “请教主以大局为重!” 仇韶眼角瞄到了地上砖石立刻呈网状裂纹,他克制住面上的不耐烦,大步进大厅里,见到了自己座位左边站着的男人,心里滔天的愤意便席卷而来,他指住牧谨之,对身边的秦长老抗议道:“他比本座还大上许多,怎么不见你们群起而攻之!” 牧谨之替秦长老回答了:“因为属下的人生大事嘛,属下早就心里有数了,而且属下的亲事只是不足一谈的小事,教主的才是第一大事。” 仇韶双目怒视:“你——” “属下说的也是事实。” 仇韶冷哼一声,一脸冷漠,撩起衣袍下摆坐了下来,闹哄哄的议事堂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本座重申一次,本座不需要成亲,这种又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的事,本座是绝对不会做的。” 教徒们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教主是一个纯粹伟大的人,俗人如他们,是真的非常愿意日日浪费精力的啊。 秦长老早就料到仇韶会有这种发言了,他可不是吃素的,也是有备而来的。 “教主这就错了,成亲怎么会是浪费时间的事呢,有了妻子,就有人能为教主打点琐事,能伺候教主,能——” “吴护法已经在为本座打点所有事务了,怎么,秦长老对吴护法有意见么?” 本来就是,吴凌一个人就能扛下教中大部分的事务,在现在的白教,牧谨之主外,强在生财捞金,吴凌就主内,打点一切教中大事。 白教蒸蒸日上这么些年,也不会因为说少个女人,就不行了。 再说伺候的话,他迎风居的婢女们,都跟了他很多年了,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把他伺候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 不知底下哪个堂主,变着嗓子冒出来一句:“但吴护法不能给教主暖床。” 仇韶懒得跟这群人浪费自己时间,他们都是没有追求的人,不明白自己这种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是多么珍贵,用常人的标准去要求他,就是残忍的暴殄天物。 “可笑,本座神功护体,不惧寒冷,也不畏炎热,无需暖床。” 话音刚落而已,仇韶就耳尖的听到牧谨之闷闷的笑了出声。 可恶至极,他早就知道牧谨之是个两面三刀的混账了,现在牧谨之心里,想必是正得意洋洋的隔岸观火着吧。 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阴险小人,会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飞绕。 挥不走,除不去,杀不尽,简直就像牧谨之一样让人讨厌。 秦长老见此路不通,只好再换一个角度来劝解,而仇韶就端坐在椅子中间,傲气十足的样子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反而很有大战群儒的迹象。 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秦长老用柔情攻势继续说。 “教主没有想过么,如果成了亲,娶了妻子,就能为教主生儿育女了,难道教主不想要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么。” 秦长老见仇韶目光一紧,抿唇不语了。顿时觉得军心大定,胜利有望,很受鼓舞的再接再厉:“以后啊教主就可以教我们的小教主习武打坐了啊,等小教主长大一点点呢,教主就可以跟小教主一起比划比划,父子齐心,多么的大快人心啊!” 教徒们也异口同声在附和秦长老,为了增加可信度,大家都大声诉说自己有儿有女之后各种快乐与满足。 有位堂主还矫情的对仇韶说:自从有了女儿后,属下才觉得自己漂泊多年的灵魂得到了安宁。 仇韶撇开脸,这儿的乌烟瘴气和俗不可耐简直让他无法呼吸了。 秦长老把仇韶一时的沉默看做了软化的前兆,抚了几下袍子上的褶皱,借此来舒缓自己亢奋的心情,老人强忍住骄傲,说:“为教主寻一个合适的妻子,当然是我们的责任,教主是无需费心的,到时候,只管最后出出力就好了。” “…………” “咳咳,属下的娘子嘛,不才正有‘在世红娘’的美名——当然这也是教中各位兄弟抬爱了,不过拙荆牵的红线,的确都是又稳又牢的,许多教中弟兄的人生大事,都是借由拙荆促成的,现在都生活的美满和谐,幸福安康,可以说,只有大家的个人问题稳定了,我们白教才能天长地久的稳定啊。” “…………” 秦长老笑呵呵的摸了把胡须:“属下向教主保证,定能为教主觅得一位好妻子,然后三年抱两,让我们白教枝荣叶茂的昌盛下去!” 他要给那些暗中取笑他们白教无后,自家教主其实是少林真传弟子的人,好好的一番颜色看看!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仇韶,头也不抬的打破老人的美梦:“不可能。” “属下不明白尊主的意思……尊主说的不可能,是指?” 仇韶抬起眼睛,黑色瞳孔在周围闪烁的烛光下泛着莹莹的色彩,微抿的唇角彰显着他的忍耐和不快。 “本座不要小孩。” 秦长老倒吸一口冷气,踉跄倒退好几步,几乎要有人搀扶才能站稳,他精心准备的杀手锏,就这样无情的被仇韶狠狠撕破了。 “就算是由本座每日亲自监督指导,想要到跟本座‘比划比划’的程度,如果孩子资质尚好,那就至少需要四十年的时间。” 花四十年去培育一个小孩,还要牺牲掉自己练功的时间去指导,每天花一个时辰在别人身上,连续四十年的话,其实就算得上小半生了——他如果想要去跟人比划一番的话,江湖里还有那么多门派还有高手在翘首企盼他的到来。 何必去走这种冤枉路呢。 秦长老的脸早就气的通红,拄着权杖就在地上捶了数下:“教主难道就不明白,这中间的过程是多么让人心旷神怡,多么的值得我们去珍惜,与家人相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啊!” “秦长老这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仇韶一板一眼的朗朗道:“众所周知,本座的根骨是百年难遇的,但怎么能保证本座的孩子也会如本座一样,是习武奇才呢,如果孩子资质平庸,那生下来也许一辈子都会活在本座的光环之下,在你们的希冀压迫下努力——也许他奋斗一生,也达不到本座的高度,最后也许还会受到你们的苛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为什么非要他娶妻生子,现在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问题呢。 情爱费神,不提也罢。 而且,世上的事没有付出,就一定不会有回报,所以他既然没有预备过要去付出,想必期间过程也是让人惨不忍睹的。 他一番真心诚意的话,得来的是秦长老愤怒不可抑制的暴怒,有几位资历老的长老手急的拦在了秦长老面前劝阻他不要动气,一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不能伤了和气。 “歪理!纯粹是歪理!”秦长老怒吼:“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尊主你这样,还对得起老教主么!” 所有人甚至连空气都突然因为这三个字而死寂下来,就像在暴风雨冲击下咆哮着的巨浪波涛,被不知名的力量死死扼住咽喉,再也不能动弹。 仇韶明明知道左边站着牧谨之,但他掩藏在袖中的手还是不可抑制的手颤动起来。 不可追溯的痛楚像蠕虫一样蚕食起他的心智,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对于武者来说,这是最不应该的事。 他依然会像孩童一样感到茫然和无助。 所以只有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努力,才能去与自己的软弱对抗。 于是仇韶波澜不惊的,用冷静的不能再冷静的声音道:“秦长老,本座早就无人可孝了。” 秦长老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触了逆鳞,之前的愤怒也化为愧疚,底气不足的说:“尊主……尊主莫要这样想,老教主若是在,肯定也是与我们一样,希望教主能够享天伦之乐……” “本座已经享受过最好的天伦之乐。”仇韶冷气森森的慢道:“不需要次品。” 次品是一定不能为他带来满足感的,他只要最好,最好的那种。 尽管那些都成了回忆。 秦长老几乎要老泪纵横了,他将求救的视线投到了仇韶身边的牧谨之身上。 从一开始,牧谨之就抱剑而立,笑而不语的看着他们争来闹去,秦长老劝不动仇韶,只好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牧谨之身上。 “牧护法,你也好好的劝劝教主吧。” 仇韶心中自然是对牧谨之不抱任何希望的,他不害怕任何的落井下石。 就算牧谨之用花言巧语来迷惑,也不能撼动他半点的意志。 而此时,旁边的男人却用一种极其轻柔的语气,但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在这件事上,尊主的想法,就是我牧谨之的立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整了~ 10、第十计 “在这件事上,尊主的想法,就是我牧谨之的立场。” 仇韶不由自主的朝男人看去,换来牧谨之侧头一笑,黑瞳俊眸,光华内敛,仇韶被看得心里突突一响。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 不要以为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说句好听的话,他就会放弃原则。 “尊主糊涂,怎么牧护法也跟着糊涂起来,尊主成亲可不是儿戏!” 秦长老不可置信,在他眼中牧谨之是懂大局,识大体的人,怎么在这个时候不明事理起来。 难道每一个不愿意成亲的男人,心里都有一个常人无法揣摩进入的世界么。 “长老们稍安勿躁。”牧谨之的声音平和而清朗,带着让人信服的魅力:“尊主的婚事当然不是儿戏,是我们白教的大事,但,这事首先也是教主的私事吧。” “与教主共度一生的,毕竟不是在座的各位。” 秦长老一手拄着权杖,闭目不语,另外的长老忙接话:“牧护法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们的本意也不是要强逼尊主娶亲,只是尊主都二十五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实在是着急……” “够了!” 打断的声音来自于秦长老,他睁开眼,目光炯炯,一手挥开搀扶他的人,步子稳稳的前进好几步,不怒自威:“这件事,长老殿说的算。” 仇韶眉毛都没挑一下,冷冷出言:“本座的人生,没有任何人能说的算。” 秦长老转身背对仇韶,不理会仇韶阴沉的掉渣的脸———好说歹说都说不通,哄也哄不动,那就不要怪大人用非常手段了。 秦长老举起代表长老殿最高权力的权杖,在白教里,教主的话虽然是一语千金重,但长老殿作为牵制教主权力的存在,也是有能力推翻教主决定的。 特别是当秦长老手握着教中圣物的时候。 “我提议,为教主举行一个比武招亲的擂台。” 惊天巨雷劈响了整个议事堂,仇韶紧抿双唇,热气都不受阻止的串上面皮。 秦长老振臂一挥,袖袍飞舞,声音里竟不由自主的用上了醇厚的内力:“同意的,就举起你们的手——为了我们白教的未来!” 只要八成都赞成,那教主就是再口硬,也由不得他任性了。 一只又一只的手不断的举了起来,每多上一个人,仇韶的眼睛就阴沉一分,半柱香之后,整个大殿里,就只有仇韶和他身边的牧谨之,姿势没有改变过。 被背叛的感觉是如此的明显,所有人都要站在他对面去,与他作对,他的这些兄弟,平日与他饮酒畅谈的兄弟,竟然都在这个时刻背弃他了。 仇韶阴沉沉的声音里不自知的带上了委屈:“好,好得很,你们竟然为了一个素未谋面不知是死还是活的女人,来逼本座。” 秦长老已经放弃与仇韶讲道理了,他也心痛不已,如果可以,谁不想坐下来,慢慢的,和和气气的谈呢。 非常时刻,非常人物,只能用非常手段啊。 “这次的目的,只是希望教主能多多接触姑娘,尊主不要有太大负担。” 缘分是不能强求,但同样也不是坐着等来的,每天就是练功打坐,什么也不关心——除了天上自己掉下仙女,否则教主怎么有可能抱的美人归。 武林里年轻貌美又武功不错的姑娘并不少,将她们全部汇聚一堂,好好比试一下,让教主多看看,总比教主坐以待毙的闷在教中好。 当然,他们做长辈的,定会替教主做好把关的工作,免得教主情窦不开,一开就歪。 仇韶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扶手,忿然起身:“本座不同意。” 秦长老更加□□:“接下来的事,教主就无需操心了,一切交给我们。” “你————” “王长老,张堂主,你们负责去通知江湖各个门派,同时注意每个门派的适龄女子,要彻彻底底的调查清楚。” “领命!” 一老一少出来领命,摩拳擦掌的,大有干劲。 “许堂主,邓堂主,你们两个就做教中的准备工作,总不能让外人小瞧了我们白教,必须要做到庞大,气势,宏伟。” “蒋堂主,苏堂主,吴堂主,你们率领自己下面的弟子,做好支援工作。” 仇韶深深受辱,明明是自己的事,而这些人却已经完全的把他排除在话题之外了。 “本座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么!” 他的声音很快的就淹没在教徒们激烈的讨论声之中,这个时候一帮堂主长老已经开始携手展望起未来了,商量起比武擂台召请的各种事宜。 王长老提出疑问:“擂台有风险,万一被不该杀出重围的人杀出一条血路,那可如何是好!” 秦长老简明的回了句:“那好办,使绊子,耍赖皮,这么点事还要我教你们?” “那对参加者有什么要求吗,我认为还是把规则立完善点好呢,噢!各位还记的记得去年铸剑林家那次的比武招亲,就是因为规则说的不清不楚,导致林家大小姐所嫁非人,最后身心受伤的林小姐性子巨变,还大刀阔斧的手刃掉亲夫,酿成惨剧呀。” “记忆犹新……所以前期的准备事宜一定要最好,我相信王长老,张堂主是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那需要一视同仁吗,还是注明只有姑娘才可以参加……关于年龄的问题各位长老堂主认为需要有什么限制么?虽然十八韶华很惹人怜惜,但成熟风情的姐姐们似乎也别有一番滋味哦………” “广开大门,海纳百川不是错。” 仇韶坐在象征着最高地位的华椅间,身僵似石,眼如飞刀一样射杀着那些一脸兴奋嚷嚷着,浑然不知他痛苦的教徒们。使用过度的忍耐终于断掉了最后一根弦,仇韶咒骂了一句,起身要走,旁边的男人却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温暖的手掌似乎是这儿唯一站在他这边的力量。 虽然这股力量的主人心思难测,必须铲除。 仇韶心里清楚牧谨之只不过是对他做做表面而已,但怎么说也算是他孤立无援中难得的安慰。 可仇韶又转念一想,好像自己近来所遇到的所有难堪不顺都被牧谨之看见了,再大度超脱的人,对屡屡撞见自己霉事的人,都是不能有好脸色的。 所以他把差点涌上来的话变作粗声粗气的傲慢。 “有什么事长话短说。” 牧谨之迎上他的视线,放在仇韶背部的手,不重不轻的拍了两下,好似在安抚一般的说。 “没事的,有我呢。” 仇韶不着痕迹的皱起了眉头,敷衍的应了声,他从后门离开,走的时候屋内的还在热火朝天,牧谨之从后面追了上来。 “尊主这是要去哪里?” 仇韶头也不回,提气飞身,跃上屋顶,屋外的空气清冽干爽让他的愤怒稍平:“闭关。” 只有闭关才能平复他的愤慨,只有在那儿他才能不被这些俗人打搅骚扰。 被发束绑起的长发在逆风中猛烈飞扬,脸也被风吹得刺痛,只偶尔在树梢上轻点借力,用上了全部力量朝闭关的山谷飞去。 用巨石所做的大门前,有人在那儿伫立等待,仇韶看清了来人,心中所受委屈悲愤全部倾倒而出。 “回来的还真是好时候,议事堂里正是热闹,吴护法现在过去还不迟。” 面前的青年并未穿着教袍,而是一身朴素黑衣,灰尘扑扑,正是外出办事几日未回的白教右护法吴凌。 吴凌彻底感受到仇韶带来的滔天怒意扑面袭来,缄默一阵,没有移开脚步。 “我想你应该会来这儿。” “本座要闭关。”仇韶眉目狰狞,一挥袖袍:“闭关一个月。” 俊逸的脸上微露疲倦,吴凌沉下嗓子:“你不要一遇到不开心的事就想着闭关逃避。” 仇韶不怒反笑:“逃避?你这是在指本座?” “不然呢。”吴凌挡在了仇韶面前,不让他进到石洞里:“闭关不能解决任何事,阿邵,长老他们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吴护法倒是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了如指掌啊。” “你先不要跟我置气。” “可笑,本座不跟任何人生气,他们不值得。” 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要在他最需要盟友的时候出教办事,现在一回来就过来指责他。 而且明明错的就不是自己,真理分明是在自己这边,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透。 难道这就是高人所必须要经历的孤独么。 “既然不生气,那就好好听我讲。”青年沉默了一下,续道:“我不知道长老他们说了什么,但有一点,我认为你应该听听。” “…………” “试着接受别人,真的有那么难么?” 仇韶针锋相对的与吴凌对视起来,山风吹得他们两人的袍子猎猎作响,仇韶觉得自己的友人现在是如此陌生,不来安慰他所受的委屈,还要用高高至上理所当然的语气来要求他。 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得用哀求的言语来拉他回头是岸。 “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本座,你自己不也是这样么,自己都不成亲,凭什么来教训本座?” 青年面容依旧波澜不惊,幽冷无光的眼眸仿佛溪湖无尽的湖色,本来是温润如玉的五官,却因为神色而显得森林慑人,他薄唇微动,说道:“因为我是你的兄长。” “…………” “让你过的更好,就是我的责任。” 仇韶低吼一声,用迅猛的力道将吴凌推在了石门上,吴凌暗暗咬牙,表情从容不变,忍住了从肩膀处出来的剧痛。 “够了——够了!” 仇韶单臂压在青年的喉部,自己都快控制不住的力量从骨络里磅礴勃发,灼热的如同在盛夏中干裂的大地,满目都是强疮百孔,面目全非。 明明知道面前他压着的是最重要的人,是真心在对自己好的人,但杀意就像与生俱来一般从心底汹汹燃起,不是针对今天的事,更不是针对吴凌。 只是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突然从身体里汹涌而出。 就连青年脖间跳动着的脉动,都变成了刺激他心跳的旋律,仇韶像要撕碎猎物的野狼一样狰狞暴怒着,青筋毕露,寒光尽现。 “没有人能逼迫本座做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包括你。” 说完这些,仇韶都不敢抬头再去看对方的脸,他撤回自己的手,按下石门机关,头也不回的往山洞的尽头大步逃去。 身后是石门轰轰放下的声音。 他根本不想说出这种刺耳的话,伤害友人就如同在伤害他自己。 只有用言语去刺伤吴凌,才能让他与自己同痛同苦,尽管只是一瞬间也好—— 他希望好友能明白他的世界。 11、第十一计 众所周知,江湖中最负有盛名的毒窝,是有毒霸之称的是蜀中唐门,他们最善使毒物和暗器,行事诡秘神秘,而这个家族已经雄踞川中数百年了。可俗话都有说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高/潮低谷,近十年唐门因为家族分支过多导致内斗频繁。所以这门派就跟人一样,分心不得,一不专注就很容易被后起之秀异军突起从而赶超。 这位后起之秀名叫毒楼,地处江南——他们出生并不好,没有苗疆与生俱来的天时地利,也没有唐门深厚的人文根基,但毒楼就胜在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创新制毒的能力是一年强过一年,许多奇毒怪毒都无药可解,或者说当药师好不容易找到解救之法的时候,他们早又另出新毒了。 所以他们很让江湖人防不慎防。 现任毒楼楼主名叫毕胜唐,这名字非他父母所取,而是他自己后天改的,顾名思义,这正是为了体现他勃发的意志和伟大的理想,他希望能通过这个小小的细节告诉所有门徒们,总有一天,他们毒楼会超越唐门,将那些高傲的唐家人踩在脚底,成为江湖中真正的万毒之王。 毕胜唐这个名字很有些悬梁刺股的意思,他本人也没辜负这个名字,是个励精图治的楼主。这日,好不容易忙中偷闲的毕楼主独自呆在阴暗无光的房中,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黑暗阴森。 “来,宝贝,快张开嘴让爹爹瞧瞧——” 毕楼主似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温柔甜蜜,房中唯一还在闪烁的烛火将不断明灭的烛光落在毕楼主的侧脸上,交织出诡秘的邪影。 被毕楼主捧在手心的是一只正在缓缓爬动的大蜘蛛,这蜘蛛体型巨大,通体是黑,只有每只肢体关节处是一圈白色,满身都是细而软的毛。 毕楼主用手指轻轻拂过蜘蛛的腹部,就像抚摸过春天湖畔边婀娜的柳枝,或者情人带泪含情的脸庞,他由衷的沉浸其中,发出呵呵呵满足的低沉笑声——这只小可爱来自苗疆,是他费尽心思才带回来的宝贝,因为水土不服,小宝贝脾气现在并不好,还闹脾气的扎了他一下。 “噢……宝贝,你可弄痛爹爹了呀。” 毕楼主嘴上是这样说的,但他又怎么舍得教训眼前这可爱的小家伙,于是用脸部细细蹭着蜘蛛身上的细毛,发出接近满足的低吟。 要当一个励志的楼主,其实也是压力很大的啊。 毕楼主正陶醉在这温柔的触感中,忽然间一声巨响传来,原本紧锁着的大门被猛烈的力道踹了开来,门板因为承受不住而瞬间四分五裂的炸了开来,碎片七零八落的倒在地毯之上。 屋外艳阳就突兀的射进了这间密不透风又不见阳光的房间。 “可恶——来者何人!竟敢来我毒楼撒野!” 现在来踢馆的人到底还有没有最起码的道德底线啊,居然用那么粗暴的手段去对付一扇无辜的门—— 逆光站在门口的人当然没有回答他。 只有金绸做的繁秀长袍在阳光下泛起了锐利灿烂的光晕。 原本守在屋外的徒弟早就不知去向了,只剩下无数的木屑在光尘中漫天飞扬, 毕胜唐因为不习惯刺眼的阳光而微眯了眼睛,他全身警备,袖中百种剧毒也随时可用,他紧盯着门口的那人,没有轻举妄动,高手过招,就是得沉住气—— 所以说他最厌恶这些一看就很暴富的有钱人,他们是不会明白换一扇金丝楠木门需要多少银两,等等,眼前绚烂张扬至极的袍子,长得拖曳到袍摆的金线腰带………这种财大气粗的衣料和款式真的好熟悉,熟悉的让贫苦出身的他都不愿意再往下想下去了………… “你就是毒楼楼主?” 此时所有飞扬着的尘埃已经落定,毕胜唐这才真正看清来者的面容,顿时脑中那么空白了一瞬间,胸前一滞,随即很没用的耳根子烧红了起来。 不是他没定力,而是脸红心跳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啊—— 不,不……白教的人跑来他这儿做什么,虽然同在江南,但毒楼与白教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青年那张让人一见难忘的面容提醒了他,毕胜唐呼吸一顿,不由脱口而出:“你——你是白教——” 在以前不知哪次武林聚会中,他曾听到有前辈说过,白教教主虽然鲜少出现在江湖中,但他出现的时候,就绝不会被错认。 逆光所立的青年长袍坠地,黑发被金丝发带束起落在身后,虽然不言不语,但毕胜唐几乎可以肯定,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教教主。 他还来不及说上几句客套话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友好和尊敬,就觉得眼前一花,有风飘过,而后脖间顿凉,刚刚还站在远处的人已经身影似魅的闪了过来。 毕胜唐心中大骇,不及做任何反应,身子就被巨大的力量按在了墙壁上,青年左手按在他的肩胛处,往下重重一压,毕胜唐身后的墙壁的在隔山打牛的内力下凹陷下去。 脚慢慢离地,喉间都被压逼的无法呼吸,毕胜唐自知武功远远不及对方,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施毒和偷袭,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敢贸然行动…… 青年修长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微曲,看似无害,可由手间射出的锐利剑气却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江湖中只有极少的剑术高手能操纵由精纯内力化作的剑气,要是平常毕胜唐定会好好欣赏一番,如今他心里只剩下哀嚎连连。 厄运来的如此迅速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也许就要命断在此了,连一个起码的原因都不知道——他赶超唐门,要将唐门人死死踩在脚下的伟大梦想,就要灰飞烟灭了—— “本座问你,你可就是毒楼楼主。” 波澜不惊的提问让毕胜唐稍微定下心来,他此时身体离地的被按在墙上,只能努力垂下眼睛,去看这尊惹不起的大佛。 然后他对上的是一双灿若春晖的眼睛。 毕胜唐很明白,世间越是让人沉醉的事物,越是带毒,比如他的宝贝蜘蛛,比如…… 他只好沙哑着嗓子,回答道:“正是在下……仇教主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他们毒楼这今年是得罪了不少门派,但他们也只是来者不拒敞开门做生意而已啊。 难道风头太盛也是一种错误么? 毕胜唐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他们毒楼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能使教主本尊亲自出马过来。 面前的青年眼神淡漠,却并没有杀意:“你的徒弟他们一个时辰后会清醒过来,本座从不滥杀无辜,只要你好好的回答本座的问题。” “…………” “本座不喜欢被欺骗。”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欺骗根本就是自断生路。 “仇……仇教主请说,再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很丢脸,但他真的不想莫名其妙的就死在这里啊,他还没有赶超唐门,还没有当上毒霸在姓唐的面前威风一番,还没有试过小人得志的快乐—— “奇淫合欢散是否你毒楼所制?” “啊……?” 毕胜唐微微睁大了眼睛,因为惊愕,好像喉咙间的灼热都减退了下来。 青年面色如常,只是手腕往上一抬,袖袍下滑,露出一截手臂。 一瞬间,毕胜唐觉得他几乎是要被掐死了。 “本座问你,奇淫合欢散是否你毒楼所制?” “这,这——”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但这种一听就很直捣黄龙的毒名,真的很有他们毒楼的风格啊。 不承认就是无路可走,承认估计也是在劫难逃…… 毕胜唐咬咬牙,豁出去了。 “此毒……好像是出自于我们毒楼……” 早知道,他们也像唐门那样走阳春白雪的路线了,不……可这样不就丧失了他们毒楼特异独行的个性了么,虽然这种个性好像要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了…… “那这毒是你制出来的?” “不……并不是在下。” “那是谁?” 他欲哭无泪的咳嗽了好几声,毒楼每个月都在推陈出新,毕胜唐身为楼主,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怎么会记得清每一种毒的是谁人所制的呢。 不过幸好这种毒现在是许多风月场所必备的物品,所以他有印象…… “奇淫合欢散是我们毒楼的前任楼主所炼制的!没错——就是他制的!” “为何此毒只能男人可解?” “这……” 这当然是为了体现他们毒楼非同凡响的高超技艺啊,他们毒楼能人辈出,当然要走一条与唐门与众不同的道路。 比起唐门的故作矫情,他们的毒都是犀利的一针见血,不造作,不虚伪,如果是唐门,一定会取什么‘巫山雨云’‘芙蓉芍药牡丹心’这种又长又臭的名字,而他们的奇淫合欢散,光是名字都能让敌人惧怕胆颤。 可似乎又这毒又有些特别……毕胜唐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楼主,但在生死关头,他终于捡起了八百年前的陈年旧芝麻。 “这——这是因为,前任楼主是个断袖!断得不折不扣,所以才以公谋私炼出此毒!啊,真的是让人羞耻的做法!” 前辈,您在天之灵,一定是明白在淫威之下必须折腰的难处吧。 青年的眼里闪过一丝戾光,仿佛空气都要被这股戾气即将撕裂:“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都说是前任楼主了,那当然是:“死……死了。” “怎么死的?” 那么陈旧的往事辛秘真的有说出来的必要么……但既然有人想深挖往事,毕胜唐也只能如实作答:“不瞒仇教主,前任楼主似乎,正是死在自己所炼制的奇淫合欢散下。” “…………” “他痴恋的人并不爱他,所以他给自己下了毒,可对方宁愿看着他死,也不愿意碰他……” 哎,死在自己炼制的毒下,真的是件没办法洗掉的奇耻大辱啊。 “冤有头债有主,本座不与死人为难——”微微遗憾的语气骤然转为寒气冲天,危险的语气使得毕胜唐的背脊都随之战栗起来,“既然你是现任楼主,那这笔账就由你来还。” 莫名其妙就背负上巨债的毕胜唐无法叫屈,他看到青年好像星海一样深邃的眼里泛起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半个月内,本座要这种毒要在江湖中从此绝迹。” “等等……” “不要说做不到,这点事都做不到,你们这儿留那么多人又有何用。” “…………” “你们可以做到么?” 青年看似征求的语气下是不容质疑的逼迫威胁。 江湖那么大,人如此多,半个月内,他们就是千手观音也不可能做到。 可恨啊……这种奇怪的毒究竟哪里美妙,其实作为楼主的他也很好奇怎么每个月都有那么多人源源不绝的需求着这种毒啊。 源头好断,分支难寻,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是———— “这等小事尽管包在我的身上好了,白教与毒楼同在江南,共饮一条江的水呢,说起来我们也算得是同根同源一脉相承啊,请仇教主尽管放心!半个月之后,江湖中一定不会再会出现奇淫合欢散的影子。” 毕胜唐用平生最真挚的眼神传达着自己的决心:“不瞒仇教主了,其实我也对这种毒深恶痛绝很久了,就算仇教主今天没来,我也会整顿楼风,消灭掉这类丧失道德的东西!” 青年微眯起眼审视他许久,毕胜唐努力不露出一丝心虚,还张开嘴大大的笑了一下。 一直卡在脖上的剑气消失无影,青年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毕胜唐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狼狈靠在墙壁边,青年俯视他,朝他露出第一抹笑容。 “那本尊就拭目以待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今晚还有一更,小胖要最后冲一下月榜,大家快给小胖一点动力啊!快…… 12、第十二计 天下起了雨。 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后来随着乌云的聚拢,天边的暮色也越来越浓,雨也越落越大,打得林间的繁枝树叶都在哀鸣呼啸。 上山容易下山难,仇韶从毒楼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下山的大路,反而落在了没有人烟的树林里。 身上的重袍已经被雨水侵得湿润,仇韶坐在一棵老树盘结狰狞的树根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原本系在发上的金丝也不知被扯去哪儿了,他手臂压在腿上,托腮看着雨水从叶上滴滴答答的滑落。 仇韶从贴身的衣袋里找出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泡花了,但依稀可见自己每天所做的标志,他认真的数了下横杠,确定自己离开白教大概已经有十天了。 说是要闭关,其实谁会在那种狭窄闷热的地方修行,在那个看似密室的石洞里,还有一条秘密的隧道,从那儿出来,就可以离开白教。 他也要让那些人尝尝,失去主心骨的焦急。 远方的黑云愈滚愈厚,开始酿出了雷鸣闪电,几道刺眼的光燃亮了天际,雨点滴在地上的小水洼里,涟漪一圈圈荡开,仇韶抹了把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难过起来。 自己现在变得那么狼狈,那些人都是罪魁祸首。 早知道,就不说要闭关了,直接当着他们的面离开才好,给他们颜色瞧瞧。 那些人不知道石洞有密道,肯定都以为他还呆在那儿,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人都在千里之外,而且还在这儿一个人孤单淋雨。 自己都离开了十天了,不知有没有引起骚乱,如果有——那还可以好歹出一口气,这是他们活该。 可若是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离开了,自己这些天所受的罪,又有什么意义,早知道他就应该留书一封的。 想到也许此时白教的所有人都毫不知情,,该睡觉的睡觉,该习武的习武,什么都不担心,没人发现一教之主都已经消失了。 光是想到这点,仇韶就觉得胸口闷起来了。 想不到连他这种即将出世笑看一切的高人,也会遇到那么进退维谷的烦恼。 身上越是湿漉漉,他的原则也就越清楚,如果长老殿和吴凌不过来道歉,他是不会回去的。 明明是他们先对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的。 风摇晃树枝,沾着雨水的树叶不断落在仇韶的肩膀上,湿淋淋的雨水似乎要渗进他全身了,眼看天就要全黑了,仇韶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落叶。 他没打算在这儿过夜,雨连绵,夜漫长,他总要有个去处才行。 前些日子他离开白教,也不知要去何处,茫然间想起好像离白教最近的一个门派,是叫毒楼。 好像近来的霉运不断,都是从那次中毒之后开始的,反正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就顺路去了一趟毒楼。 没料到他的直觉敏锐的惊人,这儿正是万恶之毒的发源地,而且最让他想不到的是,毒楼的楼主是一个很深明大义的人,也对这种毒深恶痛绝,愿意配合他铲除毒源。 这样看来,自己也算做了件对江湖来说意义深远的好事,可是,这种好事就跟他的出走一样,并没有人知道。 烟雨迷蒙了视线,仇韶本来想用轻功飞上一段路的,但看到天边不断轰轰打下的惊雷,只好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注意。 等终于找到一条大路的时候,仇韶早已满身泥泞,乌发滴水,衣袍下摆全是脏污,斜襟的衣领松垮着,稍微一拧都可以挤出一汪水来。 此时的白教,一定还是像往常一下升平安宁…… 没有人饥肠辘辘,满身狼狈。 可恶,每天来送饭的人难道不会发觉异常吗,自己不在里面,那肯定每天送来的饭菜都不会有动静,这帮蠢人,怎么就发现不了那么大的蹊跷呢。 等他回去,一定要把负责送饭的人统统换掉。 仇韶脱下外袍盖在自己头上,面前的这条路不知是通向何处的,看路面还算平整宽阔,也许再等等,就会有马车经过。 然后就可以把他载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落脚,而且去远的话,白教的人就很难找到他。 反正不认真哀求他,他是不会轻易就回去的。 仇韶耳力好,就算在雨中也能听到路的那一边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夹杂着的还有三匹骏马的蹄声。 他盘算了一下,觉得江湖里头的人大部分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就像刚刚那个毒楼楼主。 实在不行再先软后硬吧。 腿边的杂草轻微的晃动起来,的声音吸引了仇韶的视线,原来是一条通体碧绿的小青蛇摆动身体在里头滑动。 仇韶忽然心生一计,他手指一夹,将小青蛇捏在了手里,小青蛇突遭不测,晃动小小的三角脑袋,嘶嘶的吐着红舌信,拼命的想逃开,仇韶把衣袖往上一推,露出白皙的手腕。 “咬一口,就放你走。” 手指压在小蛇冰凉粗糙的身躯上,小蛇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仇韶的五指山,仇韶将小蛇晃动的脑袋按近自己的手腕上,面无表情的捏起了小蛇的七寸。 小蛇疼得嘶嘶乱舞,仇韶抬头一往,雨幕中已经隐隐可见几辆马车的影子。 “快咬。” 尾巴突然又被扯了几下,小蛇委屈的不行,被强迫的张开嘴,轻轻的在仇韶的手腕间留下一口牙印。 仇韶满意的松开手指,小蛇仓惶逃走。 他卷起衣袖,等待着马车的到来。 驶来的马车由两匹骏马所拉,停在了离仇韶五丈远的地方,车夫转身对马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而后有人掀开帘子跳了下来,撑着伞走了过来。 雨水沿着伞顶不断滑下,溅起飞雾,来人急忙将伞遮在了仇韶头上,自己倒被雨水淋了个正着。 “这位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需要帮忙吗?” 啊……看样子不用来硬的了。 所以说,他遇到的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为什么天下间明理的人都在白教的高墙之外呢。 他捂住手腕,用沙哑的声音说。 “本……我被蛇咬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上一章也有更新呢,这是二更,二更哦,二更! 13、第十三计(上半森) 车外细雨连绵依旧,山风呼啸,刮动着马车两旁的帘布,比起车外的恶风冷雨,车内却是暖意十足,彷如是一处独立于风雨之外的世外桃源。 接仇韶上车的青年二十出头,器宇轩昂,相貌英俊,看得出是位古道热心肠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边忙着擦拭自己身上的水迹,一边热情的递给仇韶一瓶温酒,满脸笑意的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有不久之前刚买的酒,还是温的,但酒一般, 你先喝喝暖下身吧。” 仇韶抬头看了眼青年,接过还带热气的酒壶,双手捧着,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多谢……叨唠了。” “哪里,在家靠父母在外自然就靠朋友,能在这种天气相遇,怎么说都是很大的缘分呢,咳,还没有介绍一下,在下南宫忆泽,这是我妹妹南宫戈云……戈云?” 缩在马车另外一端角落的女孩一直沉默不语的注视着仇韶的每一个举动,像谨慎的小野兽捍卫着自己的地盘,与自己哥哥的善谈热情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差距。 “啊……哈哈,公子别见怪,舍妹这是第一次出门,一定是害羞了吧……” 说出来就连自己都不说服不了的借口让青年尴尬的笑了起来,仇韶双手捧着酒壶,心里的愤慨也因为身上的暖意而平和下来:“在下仇……仇骅,南宫兄这是要去哪里?” 一直都笑意满满的和善青年马上愁云密闭起来,神情也变得异常黯淡:“不瞒仇兄,我们正要前往溪湖。” 既然如此的顺路,那当然要一路搭下去了。 “是去赏景么?今月大雨多,如果你早些时日来,溪湖的景色还不错,现在不是赏湖景的好时节了。” 仇韶与青年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起来,将那端敌视的视线彻底的忽视掉,南宫忆泽叹气道:“其实我们这趟来,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看样子,仇公子似乎也是这儿的人,必然知道白教吧?” 身为一教之主,对方的必然二字重重的取悦了他,的确,试问江湖中谁人不知白教呢。 仇韶心里有些微的膨胀,还算腼腆矜持的回答:“略有耳闻吧。” “仇公子看样子是读书人?” 真正的高人都是不显山漏水的,被人误会成读书人的仇韶勉强应下:“算是。” “难怪呢……”南宫忆泽自言自语:“那仇兄一定不知,近来溪湖这儿的热闹非常是因为武林大事吧?” 仇韶心里升起很不好的预感,头皮发麻,做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询问青年:“那究竟是什么大事?我在这边还未听说过。” 青年从坐垫边上找出一本黑色封皮做成的册子,交给仇韶,示意他看。 仇韶接过,一看书皮就觉得非常有亲切感,因为这也是他每月必看的书籍之……不,没有之一。 《江湖轶闻》是仇韶每个月都会留意的读本,不光他,可以很肯定的说,每个身在江湖中的人,身上都不可避免的会必备几本《江湖轶闻》。可以说《江湖轶闻》是目前江湖中最有权威的行动指南。 虽然自己是一心习武的世外之人,但也免不了会在茶余饭后,对江湖八卦产生点点好奇,当然其中很大的原因也是江湖中每月总有许多新起之秀拔地而起,必须给予充分的注意才行————每一个高手的背后,总会倒着这样那样各具特色的对手,这是仇韶总结出来的,永扑不灭的真理名句。 每月的《江湖轶闻》都内容丰富,里头不仅有各类排行,诸如江湖新人龙虎榜,叱咤风云美人榜,金戈铁马兵器榜……等等不甚枚举,每期排名的小小变换背后都有可能是一段段腥风血雨…… 马车突然的颠簸起来,仇韶手拿册子,觉得这书里头的字也随着群魔乱舞起来,而旁边的青年似闲聊一样为他解释着。 “溪湖白教,最近正要举行比武招亲哩……” “这……就是南宫兄所说的武林大事?” 他怎么不知,武林中的风气竟然已经扭曲败坏到这种程度了。 青年想也不想的就点头:“当然呀,仇公子有所不知,在江湖上走动的白教子弟虽然众多,但要说到溪湖本教,是鲜少会开门待客的,十分神秘。所以这次难得主动给武林各大派发帖邀请,这么好的机会,大家可都不想错过,要是幸运,说不定还能能见上白教教主……总之到时候各路高手都会汇聚一堂,场面必定壮观吧!” “…………” 越说就越是激动亢奋的不能自己,估计也是第一次要去会群雄的青年献宝的从马车里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红木所制成的拜帖匣,匣子用料奢侈,光亮润泽。 青年小心翼翼的打开匣子,拿出一张做工精美的拜帖。 在看到那上头他熟悉的教徽图样时,仇韶就像被大冬天被人泼了凉水一样,全身都冷了。 “我们南宫世家,自然也是接到邀请的。” 青年不由的挺直了胸膛,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自信骄傲,但爽朗的笑容却没有丝毫能愈合仇韶此刻正在凋零的心。 拜帖后头是金粉印刷,而上面的字浑厚坚毅,严谨有力,所谓字如其人,仇韶几乎是一看,就知道是谁提笔写下这张贴的。 他跟那个人可是从小一块长大,一同习武读书的伙伴。 原来他们并没有慌乱着急,只是执着于他们认定的正确的事。 仇韶几乎不用回想,脑海里都可以立即浮现出好友端坐椅上,提笔挥毫的样子。 进石洞前自己明明都把话说的那么重了,他以为吴凌会感受到他的愤怒,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就算之前有些分歧也会因为他的发怒而妥协让步,虽然好友表面上一直都在严苛,但每次的关键时刻都会站在他这边。 可他都离开白教十天了,吴凌不过来寻他回去就算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写贴,看这些字一个个饱满漂亮,一定就是在气定神闲的时候写的。 好想撕掉面前这张碍眼的东西,可是仇韶明白,撕掉这一张,还有成百上千的帖子不知在何处。 旁边的青年却以为仇韶是看入神了,还不知死活的说:“白教真的是非常重视这次比武招亲,而且很一视同仁,江湖里只要有适婚女子的所有门派都接到了邀请,啊,仇公子反正也要跟我们同路,不如也去见识一下吧,反正白教说过会广开大门,包吃包住包赏景……” “你说,你们南宫家也收到了邀请帖子?”仇韶目光如电的刺过去,因为酒气而泛起红的脸看不出明显的怒气:“那南宫兄也准备要去参加了?” “当然呀,我们南宫家也是有适婚的人选呢。”青年理所当然的说。 仇韶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难道说南宫兄尚未婚否?” “啊,真的那么明显么……”青年神色又心事重重起来:“其实我这次去白教,不只是走走看看那么简单的,我还有重任在身啊。” “…………” 14、第十四计 “啊,真的那么明显么……”青年神色又心事重重起来:“其实我这次去白教,不只是走走看看那么简单的,我还有重任在身啊。” “…………” “不光要参与,还要观摩学习……”青年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他跟仇韶坐的近,就升起了强烈倾诉的欲望:“我,我要学习观摩一场优秀成功的比武招亲究竟是怎么操办的……” 虽然很有动武的冲动,但面前的青年也算是他的恩人……仇韶不去看南宫忆泽,低头慢慢喝酒,又听青年很烦恼的说:“可无论怎么样,我是一定可以为妹妹寻到好夫婿的。” 仇韶一顿,诧异的看向青年:“妹妹?” 这么说,原来他只是供太子读书的伴读而已。 刚刚自己倒是误会好人了。 “是啊,我妹妹戈云生性纯良,单纯可爱,斯文又有礼,可为何所有人都要退婚……天理为何可以如此不公呢!”青年沮丧的把温柔的视线移到车厢角落那儿。 青年的妹妹还保持着缩成一团的姿势,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仅仅是露出的一张脸就很有大杀四方的气势。 仇韶收回眼,他现在隐隐明白,懂得客套,也是一种别样的温柔。 “令妹一定会觅得佳婿的。” 仇韶从前其实是去过南宫家的。 在他即位不久的时候,当时江湖中有许多宵小对白教虎视眈眈起来,以为失去了正值壮年的教主,白教就会变成一堆散沙,不堪一击。 为了树威扬名,他去遍了所有的名门大派,无一败绩,从此再无谁敢轻易得罪白教。 只有输赢才能证明实力,武力永远是让人臣服最好的方法。 南宫家实力不俗,实在不行就用武力给这位天性纯良的小姐找位夫婿好了,若拉不下脸,为报青年的遮雨之恩,他也很愿意帮他们一把。 都是做兄长的,相比起面前可以颠倒黑白疼爱妹妹的哥哥,吴凌简直是差劲透了。 等马车行到下一个小镇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天空变得比往常更清透彻蓝,这个小镇靠近溪湖,镇上许多土地都属白教所有,自然而然也在白教的保护范围之内。 “太好了,仇兄肯定也累坏了吧,前头就有家客栈,今天就现在那儿休息好了。” 仇韶视若无睹的坐在靠窗那边,他先是卷起了帘布,微风吹入,带着青草气息的湿润空气也扑入鼻中,他的手托着卷起的帘子,挣扎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如果把帘子撩高,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巡逻的教徒发觉自己就在这儿。 落下的帘布遮住了小窗,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车厢里的亮度也随着低暗下去,仇韶盘着腿合着眼,表面上沉静如常,心底的焦躁却怎么也止不住。 好像他自己在做贼心虚似的,就算卷起来被发现了又能怎么样,他堂堂一教之主,还怕被教徒发现不成么。 就算被发现—— 哈,区区几个教徒就想哄骗他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吴凌和长老殿一天不来哀求他回去,他就一天呆在这儿。 仇韶相通了这层关系,心里就通亮通亮的,他又将帘子堂堂正正的卷得高高的,用钩子稳稳勾住。 随即他挺直了背脊,姿态潇洒,畅快的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 马车悠闲缓慢的行驶在青石小路上,雨过天晴之后,摆摊的也陆续多了起来,路上逐渐热闹起来,南宫忆泽第一次下江南,对这儿的一景一物都极有兴趣,趴在另一旁的窗上看得津津有味。 而仇韶就像平日坐在教主宝座时一样,不放松丝毫,威严更胜。 可很快他就发现了蹊跷。 按照平日,溪湖旁的每个镇上都会配有一定量的白教巡逻教徒,而马车在主街上都走了好一阵了,入眼的都是衣着普通的老百姓,竟看不到一个身着白教教服的弟子。 何等懒惰,何等的玩忽职守! 放在腿上的手不由紧握起来,气的颤抖,当然他生气不是为了自己的事,纯粹就是因为教内这种懒散的风气和敷衍的态度。 “咦,仇兄你脸色真不好,肯定是淋雨淋坏了吧……那么大的雨,真是难为你一个读书人了。” 停好马车,青年让车夫先去休息,二十四孝的扶妹妹下来,再忙前忙后的吩咐小二准备上房饭菜,仇韶独自屹立在客栈门口,紧蹙眉心,观察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仇兄快进来吃饭啊,我叫人去给你准备衣服了,仇兄是要先换衣,还是要先吃饭呢?” 南宫忆泽过来拉人,拉了好几次仇韶都不动如山的,两眼死死的看着外头,过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的说。 “吃饭。” 掌柜的一路殷勤的将他们上二楼,这个时候吃饭的人不多,大多空着,仇韶就直直的朝能看到街道的桌子走去。 掌柜的忙说:“公子,我们那边还有雅间,这儿风大……” 仇韶目不转睛,道:“就在这儿。” 这一顿饭吃的了无生趣,仇韶草草吃了几口填饱肚子,把掌柜招来询问:“听人说这个镇每日都有白教教徒巡逻守卫的,今日怎么没见到?” 南宫忆泽咦了一声,也表示质疑:“对啊,一路过来都没见到白教的影子,按理说咱们离白教也不远了啊。” 掌柜笑嘻嘻的说:“两位是外地来的吧,近来白教有喜事,怕人手不够就把平日巡逻的教徒都抽回去了,喏,最近好多人江湖人都提前到达,客房可都被定光了。” “原来如此啊。” 善谈的青年和同样善谈的掌柜热烈的攀谈起来。 而仇韶静静坐在栏边,看着街上那些不属于他的热闹繁华。 仇韶手一抬,一杯酒又下了肚,热辣辣的酒气几乎让他满脸都通红起来,他不是喜欢纵酒的人,可此刻只有烈酒能暂解他心中的愁绪。 他们……欺人太甚。 自己明明都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给了他们下台阶的机会,可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得寸进尺。 不要以为他的忍耐是永无止尽的啊。 仇韶醉醺醺的趴在了楼栏上,他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而一个人是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愤怒和委屈的。 所以他决定,今夜夜探白教。 15、第十五计 仇韶醉醺醺的趴在了楼栏上,他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而一个人是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愤怒和委屈的。 所以他决定,今夜夜探白教。 可这儿没有那套让他出师必利的夜行衣。 南宫忆泽早就认定仇韶出生书香世家,是由头到外都需要呵护的读书人,在一行人入房稍作休息后,便让人奉上干净新衣,长袍宽袖,香气隐隐,正是当下读书人最爱的装束。 仇韶换上干爽的新衣,独自出到客栈之外,左右看去,初晴的镇上处处是生机勃勃,除了没有巡街的白教教徒,一切都显得圆满和谐。 “老板,这儿可有夜行衣卖?” 仇韶进了一家街上门面最大的成衣店,原本在埋头打算盘的掌柜在听到询问后,歪着脑袋往上一看,眼珠子转了几下,搅浑了眼里浑浊倦色,露出了一种怜悯可惜的神色。 “夜行衣有是有……” “那拿一套来。” “公子相信商亦有道么?如果相信,不妨听老朽一句,来老朽这家店买过夜行衣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看公子急需夜行衣,定是也是要去白教吧。” 仇韶心中一定,顿时酒醒了一大半,被人一下子看穿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坐在柜后的老人背部弯驼,一看就是完全没有练过武的人,也不存在说会是大隐隐于市的高手。 他慢慢沉下脸:“何出此言。” 老者继续低下头拨算盘:“买东西的客人多了,自然就懂几分。” 仇韶话有讥讽:“这么说,老板这儿的夜行衣倒是抢手货。” “托白教的福,我们还算滋润,每个月总是有过来想盗花盗宝盗秘籍的嘛——看公子,倒不像是贪财好色的人,既然没有所图,何苦白白送死。” “…………” “言尽于此,好走不送。” 什么时候……就连附近镇上的百姓都可以犀利到这个地步了。 仇韶没有震怒,相反的,对方一席话使他顿时有种当头一棍的大彻大悟感——没有所图,何必前去,他图的又是什么,难道就是图他们那点点的关心与理解么? 原来自己多日以来所纠结煎熬的,就是这么点可笑的问题。 大彻大悟后,就是一种孤独者才懂的伤感。 自己所求的原来就是那么一丁点,老鼠都看不上眼的分量,可是他们就连这点都不愿意给他。 这个世间里,不能强求的原来除了天分,还有情感。 仇韶打消了夜探的注意了,准确的说,他如今心灰意冷,连气恼的动力都一并消失,对比起白教的那帮人,倒是初识不久的南宫忆泽一路待他体贴有加,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相反,只要别人对他施一分恩,他就愿意报以十分恩情。 因为能对他施恩的人毕竟已经太少,太少了。 这家成衣铺里还兼卖一些玉器首饰,来都来了,就不能无功而返,仇韶想对南宫忆泽先聊表一下心意,就挑了几个玉佩,交到老板那儿一并算钱。 老板很快算出了价钱:“承惠五十两银子。” 仇韶鲜少独自出门,对价钱全然不知,也不疑有假,掏出几片金叶子:“这些够了么?” 老板哼唧了两声,不咸不淡的手下金叶子:“勉强吧——” 而此时铺子大门那儿传来了熟悉却怎么都不应该出现的声音。 “老板,什么货色能值得了五十两银子,可不要趁我不在就随便欺负我家少爷。” 略带揶揄的笑声使仇韶背脊一紧。 就算背对着大门,仇韶也知道来的是哪个人。 白教里那么多人,为什么来的偏偏就是他,为什么每次来的都是他,为什么这个人永远都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为什么他每次都等不到要等的人啊。 还是他仇韶天生就不适合等待。 狭窄的空间里没有其他的出路,唯一的门口边上倚站着牧谨之。 而男人的突然出现也让老板捏着金叶的手略微的滞了一下,但老板还是毫不在意的将金子收好,视线穿过仇韶的肩膀,定在倚在自己门口的男人。 “牧大人,饭你可以尽管乱吃,话可不能胡说,本店做生意向来是童叟无欺的。” 牧谨之今天一身锦衣白袍,显得既精神又洒脱,他走到仇韶身侧,神色坦荡至极,仿佛丝毫不疑惑为什么本应在石洞里闭关的仇韶会出现在这儿,牧谨之从仇韶僵硬的手里抽出一块玉佩,握在手里打量了一阵,才对仇韶笑说:“少爷,您已经挑好东西了?可这玉实在是不太衬您的肤色。” 镇上一个巡逻的白教教徒都看不到,牧谨之身为左护法,却神出鬼没在这儿,仇韶理不清头绪,嘴中硬邦邦吐出几字:“送人的。” 牧谨之恍然大悟:“那这样的话,不如就让我来替少爷选选?” “…………” “属下对玉器还是略有知晓的。”男人胸有成竹的向仇韶展颜。 讨厌牧谨之……不,不,准确来说,他是厌恶这个人了,厌恶到每颗牙齿都在打颤的地步,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因为这个男人的靠近而狰狞起来。 讨厌他,但不能铲除,也不能眼不见为净, 仇韶在厌恶牧谨之的同时,也深深的厌恶这种情绪,憎恶不是一个真正武者应该有的情感,这会使人冲动遗忘掉自己的本性,一旦愤怒的武者,就会暴露出更多,更多的破绽。 可如今难以压抑的厌恶使他寸步难行。 “随你。”仇韶只想尽快的离开这儿,不要与牧谨之呆在一处,呼吸同一处的空气,这让他觉得焦灼心乱。 “那少爷是想送给哪位呢?如果是送给姑娘的话,还是玉簪比较适合吧。” “男的。” 牧谨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像牧谨之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才会用自己的低俗格调去揣测别人,问出这些一听就很寻花问柳的问题。 仇韶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种人。 牧谨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佩,轻快的道:“哦,既然不是送给姑娘,那就好办了。” 老板听到这句,不由得阴阴的笑了几声,牧谨之也同以微笑回报:“请老板拿些好货出来,可不要再欺生了。” 这老板倒是荣辱不惊,很坦然的就进房里去拿货去,这个时间也没有别的客人进来,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仇韶冷然的昂起头,他倒想看看牧谨之想跟他玩什么花样。 “尊主。”牧谨之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表情有所收敛,黑深的眼瞳没有光亮,旋下一股深远的暗色:“您怎么好像瘦了一些。” “你跟踪本尊?”仇韶单刀直入,话语逼人,一股杀伐之气。 “跟踪?”牧谨之表情无辜:“尊主认为,属下能跟踪到尊主么?”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以自己的轻功来说,天下间能跟得上他速度的就极少了,还别说想跟踪他而不被他发现,更是天方夜谭,思及此,仇韶的敌意退潮几分。 “那你过来这里做什么。” “闲逛而已,却没想到那么巧能看到尊主,属下与尊主的缘分可真是不浅。” 就算他们间有缘分,也是需要斩断的孽缘。 “这儿没有一个教中兄弟,左护法倒有闲情雅致在这儿跟本尊巧遇。” “闲情雅致说不上,只是属下近来的确比较清闲。” “左护法不需要为本尊的比武招亲做贡献了?”仇韶讥讽道。 牧谨之笑了起来:“实话跟尊主说,属下就是负责批一下银子,批完了也就没属下什么事的了,不趁着他们忙出来溜达几下,好像也说不过去。” 仇韶眯起了眼,牧谨之对他由头到尾都没有提出质疑,故意装傻的做法虽然避免了尴尬,但由此可见,牧谨之这个人有多么的不坦荡。 对拍马屁的人,仇韶心里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觉得对方人品不行,但对方的这些行为,的确是照顾了他的心情。 “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现在恐怕还不行呢。”牧谨之又拿起柜上的玉,摇晃了几下:“属下还没有帮尊主挑到合适的礼物呢。” “…………” 在老板重新端出来的货品里,牧谨之很快就挑出几样玉器,并让老板用盒子装好,等一切都妥当后,牧谨之将仇韶第一次挑选的那块玉佩握在了手上,并询问他:“那这块玉,尊主可否赠送与我?” 仇韶莫名其妙的看了眼牧谨之,明明是他自己说这玉成色差,不是上品,批评的一无是处,现在又回头讨要,真是让人好摸不着头脑,不过是块石头罢了,要拿便拿就好了,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又是要装给谁看。 “随你。” 仇韶头也不回的迈着步子走出店铺大门,店外清澈宜人的空气使他神清气爽,无奈身后那人阴魂不散一般的尾随他出来,街上行人众多,仇韶又不能直接动武,待到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才戾气尽露。 “你跟着本尊做什么。” 牧谨之俊目黑亮,嘴角微翘,手指挑起腰间垂下的玉佩,心情似是异常的快乐:“尊主觉得属下带这个怎么样?” 仇韶冷冷看了牧谨之一眼:“左护法刚刚不还嫌这玉成色太差么。” “成色是不怎么样,可贵在是尊主亲手挑选的,千金难买。” 不远处有打闹嬉戏的孩童奔跑着从两人经过,一串响亮的笑声飘过之后,仇韶的冰冷的脸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快乐而融化,他盯着牧谨之,说道:“你不好奇本座为何会在这里?” 午后的日光落在牧谨之的眼里,使他的眉眼里一片温熙,他回道:“尊主无论去哪里,最后都一定会回到我们这里,不是么。” “…………” 虽然事实的确是这样,他舍不得离开故土和旧友,但这种事实被牧谨之这种卑鄙小人说出来,就让他觉得格外的气恼。 好像他内心的依恋被别人偷窥得一清二楚似的。 而牧谨之的声音此时显得更加有蛊惑力,他慢慢在仇韶面前弯低腰,伸开一只手臂,做出一种虔诚优美的邀请姿势。 “属下来迟,让尊主在外受苦了。” “…………” “尊主,还愿意随属下回去么?” 仇韶冷冷的看着牧谨之的动作,男人伏地着的背部宽阔而精干,就像潜伏即将狩猎的野兽一样,充满了可以爆发的绝对力量。 不知为何的,他就莫名的想起那次夜探时,牧谨之背对着他的裸背。 牧谨之的姿势分毫未动,似乎笃定仇韶最终是会答应他的。 仇韶无声的笑了起来。 “如果,本尊说不呢?” 16、第十六计 牧谨之的姿势分毫未动,似乎笃定仇韶最终是会答应他的。 仇韶无声的笑了起来。 “如果,本尊说不呢?” “那属下便等到尊主愿意的那一天。” 牧谨之如是说。 最后,仇韶还是回到了白教,当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牧谨之,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只是莫名闹腾不止的心,骤然停止了活动,觉得之前种种也不过如是。 待他独自由密道回到石洞中时,只觉恍如隔世,全身力气,似乎都被这半个月的流离失所颠沛流离所抽光了。 其实说句实话,仇韶对于几位长老,倒不是真心气恼。 那几位,总觉得他现在无父无母,是需要长辈呵护照料的,而跟长辈的置气不过算是江上涟漪,来得快去的也快。 可有些气,就郁结成一块石头,压在心头,怎么也搬动不了。 五日后,就到了他出关的日子。 这回洞前意外的隆重起来,崖上黑压压的跪了上百个教徒,他刚一踏出石门外,这帮教徒便配合极好的齐声高喊道:恭迎教主出关。 仇韶差点没被眼前这片金灿灿给刺伤眼。 正是需要这些人的时候,一个都瞧不到,这下子他回来了,倒是涌着来拍马屁了。 他见左右两位护法各立在两旁,两位都是身着教袍,看样子也是候了一些时候了。 吴凌见仇韶终于出来,一向不拘言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微笑,脚不自觉踏前数步:“尊主……” 仇韶心里一堵,觉得心头那块石头又隐隐变大不少,压得他喘气都不顺。 他只当没瞧见吴凌,面无表情的哼了声,便昂头傲气的与青年侧身而过,没有留下半个字。 百名教徒自然是跟着教主的步伐走,一群人呼啦啦的就小跑走了,刚刚还热闹着的地方一下子便门可罗雀了,偌大的崖上就只剩下吴凌与牧谨之二人。 教中的人都知道,左右护法虽然面上处得还行,处的很风平浪静,但传言其实两人的关系很不怎么样。 这两人都是白教的二把手,位高权重,互相看不顺眼,也是有情可原的。 一山容不得二虎,自古常理也。 “依我看,吴护法也不必介怀。”这声音是牧谨之的,一贯的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声音,语气似是在宽慰。 吴凌冷冷回道:“我与尊主的事,就不劳牧护法费心了。” 悬崖上的风吹得牧谨之的袖袍呼呼作响,他满不在乎的点点头,话中也很难听得出究竟是不是玩笑:“吴护法能这样想,那当然最好。” 吴凌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肃立如常:“牧谨之。” 此时日光渐猛,牧谨之平日着衣就随便,今日特意换上全套教袍,早就忍耐不住的扯松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大片脖颈,他扬眉看向吴凌:“嗯?” “我不管你有什么企图,但希望你记住。”吴凌的视线落在了悬崖下那片郁郁葱葱的绿林上。 “这里,不是你可以任意而为的地方。” 牧谨之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肺腑之笑:“好,好,那我先多谢吴护法提点。” 牧谨之拱手道谢后,跃身飞下悬崖,踏风而去,声如清云朗月:“至于牧某企图如何,就请吴护法以后定要拭目以待了。” 青年独立崖边许久,可任凭烈风吹袭,也吹不散眼中一丝杀意。 17、第十七计 长老们所期望的比武大会终于如期举行了。 观武台是在一处最高的楼台之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广场上各处兵马,台下旌旗飘扬,各路英雄美女齐聚一处,你寒暄我奉承,笑语嬉戏,总之是热闹至极。 仇韶开始被秦长老拉到台边露脸发言,晨风扑面,台下众人的嘴脸让他倒足了胃口,这些人千里迢迢过来,不过就是求名求色,求财求利而已,为了这些可笑的理由,还要浪费时间过来应付。 “好了好了,尊主去那边阴凉的地方休息会,接下来的事老朽会处理好的了。” “你快快把这些人赶走,乌烟瘴气本座很不喜。” 原本晨间的阳光柔软舒缓,最适宜静思,被一群不知哪儿来的乌合之众一搅合,让整个白教都热沸起来了,喧闹的夸张,浮躁,廉价。 他讨厌这种让人心生不安的热闹。 秦长老知道仇韶心里不悦,好好地哄道:“那是当然的了,教主只管去休息好了,等会先淘汰一批人,人那么多,总要费些时间选淘选淘的。” 选淘的任务十分艰巨,因为前来白教的武林人数众多,要先按照抽签来确定对手,再一层一层的晋级,秦长老自诩拥有火眼金星,绝对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故有绝对的话语权,其他人只能给建议,拿主意的还是要辣劲够足的老姜才行。 而不巧牧谨之也在那些给建议的之列。 仇韶躺在准备好的榻上,榻上铺得松软舒适,他此刻无所事事,也只好窝了进去,两旁是给他扇风的教徒,习习凉风吹不散心头那股灼热感,那边似乎是已经开始比武了,有掌声也有喝叱声,到了某些时候,还有庸俗的叫好声,堂堂白教,倒成了街面上卖艺的摊贩似的。 仇韶烦不胜烦,耳力好也变成了致命的错误,他侧躺在榻上,自己捂住了耳朵。 秦长老抚起了胡须,老眼微眯起,台下正酣战着的两位,红衣女子手持金蛇鞭,白衣女则为长剑,一红一白身影飞动,两女样貌美丽,衣抉飘飘,先不论功底究竟如何,但只是看的话,的确是赏心悦目。 “那白衣姑娘,姿势倒是很飒爽。” 秦长老话语一出,旁边几位长老都深有同感的附和了几句,牧谨之手里拿的是参赛者的花名册,他翻动了几页,修长的手指慢慢在纸业上划过。 “牧护法觉得怎么样?” 牧谨之合上册子,笑道:“是很不错,不愧是近年来名动江湖的‘白蝴蝶’,容貌一流,气质上佳,难怪一直仰慕者众多。” 秦长老十分警觉:“仰慕者众多?那她的江湖关系岂不是很不单纯?”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男未婚女未嫁,有交往也很正常。”牧谨之斜依在椅子里,坐姿随意,漫不经心的晒着阳光:“只是有一点,白蝴蝶走惯了江湖,性格豪爽外向,又受追捧惯了,怕是不愿意总呆在一处地方的,这样的性格,与尊主可能是有些不合。” 秦长老若有所思的转过头去,那边阴凉处,青年侧躺在榻上,双手捂着耳朵,逶迤的长袍下摆落在地上,金线里似乎交织着最柔软绵长的岁月。 “也是……” 秦长老收回视线,叹道:“也是啊……” 台下胜负已分,白蝴蝶险胜。 “其他方面还好说,性格上,一定要契合才好。” 牧谨之掀开眼皮,问:“敢问秦长老心里的如意人选是怎么样的?” “才貌双全那是必须的。”老人家斩钉截铁道。 牧谨之撑着脸,虚心听着:“嗯?” 长老续道:“样子不求特别漂亮,但至少要勉强能配得上教主。” “然后呢?” “性格一定要体贴,在内能把教主伺候好,在外能跟白教兄弟相处融洽。” 牧谨之笑了起来:“的确需要。” 老人家搜肠刮肚,自己都显得有些茫然起来:“可太温顺也不行,还是需要有性格的,总之定要配得上邵儿……若,若师兄在世,一定也会赞同我的想法。” 牧谨之也沉默了下,气氛似乎显得略微沉重起来,台下新的一轮比赛开始了,牧谨之仰在靠椅上,漫不经心的把花名册摊开反盖到自己脸上。 “该有的总会有,秦长老宽心吧。” 仇韶的心思没有放在那边,听得也十分不真切,突然他感到凉风止住了,有人接过扇子,蹲了下来。 仇韶翻转了个身,瓮声瓮气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本座如何烦恼么。” 吴凌紧抿唇,手里不伦不类的握着扇子,一向淡漠镇定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失措,眼睛深黑,很有些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意味。 从小就是这样,每次犯了错,就想随便哄哄他便算了,他仇韶岂是这般容易打发的。 吴凌张口欲言,试了几次,终于是发出了声音,低微隐忍,带着试探一样的小心翼翼。 “邵邵。” 仇韶几乎要惊得从榻上掉落下来,他胸口猛然一跳,脸剧烈涨红起来,以至于说话都卡不成句:“隔——墙墙有耳!你,你快给我住嘴!” 这不堪入耳的昵称,是他们还是幼童时互相取的,当时仇韶还记得自己十分受用,因为只有特别的人才会有特别的名称,只属于彼此,不用多想,一听到便知道是对方在呼唤自己。 但渐渐长大后,他就发觉这名称,实在太不适合即将要称霸武林的自己了。 如今猛然听到,仇韶被惊吓得不轻,整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那种属于孩童时期的羞涩,几乎要将他溺毙了。 “不准这样叫我。” 吴凌显然也是憋了很久,才有勇气挤出这个,垂着俊眸:“那你就不要再恼我了。” “恼你又如何。”仇韶怒瞪。 “我……”吴凌直视着仇韶,目光里夹杂的情绪使得青年的眼里哀伤起来:“你恼我,我便一直不能专心做事,无论做什么都会心不在焉,所有的事都做不成。” “…………” 青年的话让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仇韶也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唧唧歪歪很不成样子,本来……本来原谅也不是大事,和好也是必须的,但听到友人剖心一样的话语时,所有的不满积愤都烟消云散掉了,因为去的太过迅速,他自己都觉得很恍惚。 台下那边打翻天,闹翻天也与他毫无干系了,不能让他动怒分晓。 吴凌的手指碰触到他的指尖,好友握住他的手,干燥有力,青年的额头轻轻埋在他手上。 “所以……请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18、第十八计 与吴凌冰释前嫌之后,仇韶全身舒爽,只觉刚刚还沉闷闷的天也一并欢脱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充满新鲜的力量,吴凌还有要事在身,就先离开了,仇韶目送老友背影,心中十分欢喜,所有喜悦都上了眉梢,以至于让旁人都可窥得一二。 “尊主是遇到喜事了么?”牧谨之看仇韶来到看台这儿,众人心中震惊,便派遣牧护法前来询问,“还是看中了哪家姑娘?” 人逢喜事处处爽,连带看牧谨之也顺眼了好几分,仇韶懒懒抬头:“喜事,大喜事。” 牧谨之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台下还在酣战,仇韶此时对什么都充满兴趣和爱意,也低头观看了一阵,还少见的发表了几句感言:“难得难得,底子打的很不错,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功的,虽然招式看起来慢钝,实则钝中藏锋,三招之内,必会拿下这局。” 话音未落,那位被称赞的姑娘就已击倒对手,身形彪悍有力,虎虎生威的举起手中战斧,朝观众席忘情淋漓的嘶吼了几声。 秦长老在一旁被这身巨吼吓的不轻,而仇韶继续评判道:“其他的都是花拳绣腿,看样子就知道没有下真功夫去练,女子力量不足,越是用繁琐的招式,就越是容易露出破绽,这位我看很不错,态度很端正,内功很精纯。” 仇韶的纯理性批判让秦长老忧心忡忡,便千哄万骗的把仇韶哄去喝茶乘凉,仇韶一走,秦长老立刻跟牧谨之使眼色。 看现在这个事态,说不定还真会被她一路顺风下去,要把所有不利的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 ‘赛阎王’家的女儿,是真真不能要的啊。 “那秦长老是中意华山派的许姑娘?” 秦长老嫌弃道:“我们怎么可能与那牛鼻子老道做亲家。” 牧谨之笑着点点头,表示明白,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慢悠悠的嗑着下楼去了,牧谨之一个人混入观众之中,又观看了好几局,‘赛阎王’家的孟姑娘果然一路连胜,武力超群,看样子是没有能与她匹敌的人选了。 决赛中与赛阎王家对峙着的是华山剑派的新起之秀,有‘白鹤仙子’之称的许白鹤,使一柄银剑,出尘秀雅,看起来就很清新飘逸,无奈力量不敌赛阎王,孟姑娘一斧劈下,战台上便能顿起几条沟壑,白鹤仙子被逼得左窜又跳。 台下看到胜负即将分出,也喝起彩来,牧谨之在人群的掩护下,夹起几粒瓜子,不着痕迹的曲起手指。 瓜子以常人难以视见得速度飞向台上,惊不起丝毫风声,台上二女却骤然间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全身内力被封,竟是一点力也使不出了。 台上秦长老长吁一口气,对牧谨之扬起大拇指。 这下子就分不出胜负了,虽然台下也有嘘声,但也无人敢叫喧什么,牧谨之适时的从台下一跃而上,飞上擂台,准备主持大局。 台下有人叫出声:“哗,终于有男的上了!” 牧谨之回以微笑:“抱歉,本人不在参赛者之列。” 他让人扶走两位瘫软在地的选手,朝众人拱拱手,语气歉然,姿态谦和,以东道主的姿态道:“各位英雄豪杰,这次辛苦大家前来白教,若有什么招呼不周,还请谅解。” 一番话下来,讲的合情合理,堵得众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这场比武招亲雷声大雨点小,开头声势浩大,结尾不了了之,中间还没起什么意外风波,简直让专程过来看八卦的各路豪杰十分扼腕。 “所以,如若大家有时间,请多留几日在白教,也好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突然间,牧谨之视线一抬,薄唇微抿,定向远方,眉间是少有的警戒。 慢慢的,众人也似乎听到了远方天边传来的飘渺的铃声,如一首歌谣,从遥远的云间而来,踪影不定,仿若天音。 从天而降的两排蒙面男女,抬着极大的轿子,面纱之下似都是难得一见的美貌,着中原少见的薄纱短衫,若隐若现着身体曲线,露出纤细白净的手脚,手腕手脚处皆系着金铃铛,轻功了得,即便是抬着庞大的轿子也如履平地。 饶是白教中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武林人士,大家也无法一下子判断出来者是谁,空气中弥漫起异域风情的惑人香气,许多人都不由屏息住呼吸,抱着有得看不放过的原则,眼都不眨的铭记面前每一寸春光。 随风飘如流云的白纱若隐若现的勾勒出轿中人神秘曼妙的身影,仇韶也站到了高台边上,与秦长老并肩而站,面露不悦。 秦长老问:“尊主,您觉得这是……” “丧气。” “啊?” “穿成这样,是来给我白教找晦气的么。”对于台下许多人的如痴如醉,仇韶对于这群意外之客的印象,只有二字而已。 穷酸,穷酸还非要出来显摆。 “纯粹欠灭。” 秦长老道:“尊主无需……亲自动手,牧护法会解决好的。” 擂台上,牧谨之终于开了口,他一如既往的吊起要笑不笑的表情,嘴角微扬,倒显得邪气起来。 “这位姑娘……或者兄台,我们此次比武招亲已经暂告一段落了,如想参加,下次请提早报名,过期不候,真是抱歉了。” 19、第十九计 “这位姑娘……或者兄台,我们此次比武招亲已经暂告一段落了,如想参加,下次请提早报名,过期不候,真是抱歉了。” 轿中人轻笑数声,暧暧浅浅的声音让人有沐浴春风之感。 “原来如此,看来这次是来的不是时候,真是叨扰贵教了。” 穆谨之掀掀嘴皮,回道:“哪里,来者之客。” 看台之上,秦长老有点坐不住了,少见的有些焦躁起来,老人家在仇邵耳边低低道:“尊主,属下去叫人把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走!” 今天的阳光过艳,在这高楼平台之上往下看去,总有种让人难以睁眼的懒洋洋感。 仇邵半眯着眼不发一言,他很少认真看什么东西,因为世间许多东西都不值得他动多少心思去留意,可他今天似乎兴致格外的高,很是专注的将这群不速之客看了个仔细,突然也笑了起来,神色微妙。 “既然是关外之客,就让穆护法替本尊好好招待吧。” 言罢,一道锐利的剑气由手而发,轿外数层白帘瞬间被斩断。 “这位公子。”穆谨之步下擂台,从地上拾起一片刚刚被割裂的白帘,这白帘看似稀疏平常,但穆谨之的手上竟被生生割出一道血痕,用千金难换的金蚕丝来做帘子,也未免太奢侈的过了点啊。 “抱歉,看来我家主人实在不喜客不露脸。”穆谨之的声音不大,却能让场上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晰:“只是不知,相思堂来我白教有何指教?” 相思堂。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谁能想到一个在塞外荒蛮之地的门派,名字会取的如此缠绵江南。中原武林对相思堂知之甚少,这个门派就像关外的天气一样神秘莫测,难以揣摩。人们对待神秘的事物总会抱有一丝敬畏。 而总有一些格外有勇气,好奇心茂盛者,从不会屈从与无知,会去一探究竟,任他是龙潭虎穴。 当年仇邵的父亲,在二十七年前就独闯过相思堂。 并且带回了相思堂圣女,再后来,就有了仇邵。 这本是一个庸俗的近乎乏味的故事,雄姿英发,权势滔天的父亲带走了倾城倾国的母亲,一切困难都可以解决,再远的距离也阻止不了相爱人的心,从关外到江南,区区相思堂怎么拦得住他父亲的步伐。 其实说起来,仇邵与相思堂,其实还沾亲带戚着。 不过如今他父母皆失,相思堂在他眼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秦长老必然是清楚这段过去的,似乎将相思堂看过一个棘手的大麻烦,提醒仇邵说:“尊主,相思堂突然过来,八成是有事相求。” “那便看看他们拿什么来求。”仇邵整整自己的衣袖,脸色平淡的很:“好一个相思堂。” 相思堂并不是一个以武力闻名于世的门派,能生存至今或多或少需要些旁门左道的手段,而不巧的是仇邵向来轻视旁门左道——从轿中下来的男人,长发逶迤,面容极美,风姿迷人,场下许多来看热闹的青年侠士们似乎连魂都看丢了。 丢人至极的媚术。 但让仇邵欣慰的是,他白教的大好男儿们,一个个都很能扛,背脊都给他挺得笔直,丝毫不为之动心,不为媚术所惑,这种高度,岂非是那帮江湖混混能攀达到的。 仇邵还是在暖阁里接见了相思堂的人。 只是坐得远远的,从距离到表情都透着一股冰凉,那白衣男子象征性的品了口茶,笑意吟吟的道:“在下相思堂堂主,沙雁行。” 仇邵挑高了音嗯了声。 沙雁行虽然一举一动风姿动人,乍看之下也难以看出岁数,但仇邵看得出对方毕竟是不年轻了,这把年纪还要使出媚术驭人撑场面,看来相思堂如今混的十分凄凉。 沙雁行也看出了仇邵的意思,自嘲一般笑了几声,收起了媚术,他仔仔细细的看仇邵,不由的也露出一丝怀念之色:“仇教主生得果然十分像我的故人。” “子像母,有何稀奇。”仇邵放下手里头的茶杯,他不想在无用的寒暄中浪费过多的时间,直截了当的道:“沙堂主千里迢迢过来,总不是只为了找本尊叙旧吧?” 仇邵的母亲去的早,仇邵也只在父亲书房的画柜子里偷偷瞧过母亲的长相,没有任何绘画审美的仇邵根本看不出图画中的人与自己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听说母亲在还是相思堂圣女的时候,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自然,不瞒仇教主说,这次沙某前来是有事相求。” 沙雁行的脸色不太好,想想也是,多年前自己的未婚妻被抢走了,自与白教不共戴天,如今受情势所逼,反倒要向白教求起庇护。 相思堂安居关外,本是平平静静的,但这大半年来却屡遭攻击,相思堂被打得落花流水哗啦哗啦向东流,如今只怕是苟延残喘的跑来中原找救兵。 秦长老听完沙雁行一番叙述,讶道:“慕容与南宫家如今皆是皇家走狗,他们联手对付贵派,其中有何原因?” 仇邵闭眼听着,修长白净的手指不慌不忙的敲打在茶盖上,他觉得这其中原因根本连猜测都不必了,江湖里打打杀杀,无非为了钱财秘宝盖世秘籍,若再摊上皇家的话,那答案多么的显而易见。 这是他们的事,白教对成为武林正义使者没有半点兴趣,仇邵哼声道:“长老,本尊困了。” 沙雁行微笑起来,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笑容,似乎很有把握仇邵是不会离去的,这种自信让仇邵心中一郁。 “仇教主请留步。” 沙雁行道:“也许这听起来很像天方夜谭,但仇教主不会不明白,如果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皇家怎会大动干戈的派慕容南宫两家精英来灭我相思堂?每一样存在的事物,都必定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们相思堂也是如此。” “所以呢?” 男人上飞的眼角显得诡秘,像一条潜伏的蛇:“仇教主知道相思堂为何取名相思么?” 仇邵并没有给予对方任何回应,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沙雁行不以为意,他拖长了嗓子,自我陶醉一般的吟唱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相思堂的秘宝,正是起死回生之术。” 起死回生,简直荒唐至极! 仇邵有种被当猴耍的荒谬感,怒意上脸,准备拂袖而去。 接下来沙雁行的一句话,停住了仇邵欲将离去的脚步。 “仇教主至今,都没有找到杀父仇人吧。”男人的声音不大,但他确定仇邵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说,我能让仇景起死回生呢?” “…………” “我想,至今仇教主都还留着令尊的遗体吧。” 因为是背对着,秦长老和沙雁行都看不到仇邵的表情,他的肩膀没有丝毫的颤抖,身姿骄傲,沉默的可怕。 沙雁行太清楚这股杀意是什么了,他知道只要仇邵轻轻一挥手,他今天就会命葬于此,可是他今天是来当一个赌徒的,他这儿,有仇邵所想要,又不敢要的愿望。 没有谁能抵挡得了这种欲望,包括仇邵。 “所以,仇教主敢下赌注了么?” 20、第二十计 雨一直在下。 从那天起,似乎是为了主动配合教主惆怅的心情,老天爷一直在淅淅沥沥的掉着小雨。 吴凌赶到迎风居的时候,衣服都湿了一大半,衣服紧贴在身上,可以窥见精悍修长的身材。他看到仇邵坐在窗户旁边,窗户半开,仇邵衣服散乱,满头黑发披散在身后,头顶在窗户边上,连脸都没露出来。 阴沉的就像今天糟糕的天气。 吴凌蹲下来为仇邵拢衣平袍,面无表情,手势温柔,声音犀利:“饭也不吃,功也不练,究竟想怎么样。” “…………” “不要动不动就耍孩子脾气,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像一教之主么?有哪个武林至尊会跟自己这样斗气?心里不舒坦,大不了等会我去替你把人宰了,眼不见为净,好不好?” 仇邵慢慢侧头看吴凌,双目赤红,神色近乎木然。 “竟然拿阿爹威胁我。” 仇邵的声音沙哑万分,浮浮荡荡的音里又透着一股戾气:“他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竟敢拿阿爹威胁我!” 反反复复的重复着句话,咬牙切齿,无法纾解的痛苦侮辱淤积在身体里,找不到任何途径可以抒发。 不光光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感,仇邵憎恶自己最爱的人被旁人当做威胁赌注。 “死而复生之术——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仇邵抓住吴凌的手腕,力气极大,喃道:“人死如灯灭,生生灭灭天理循环,就连始皇想要长生都求而不得,世间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之术,好一个相思堂,好大的口气!” 吴凌低头,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扼得发青,仇邵也许连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手指都在隐隐颤抖,不是肌肤相贴的话,是看不出端倪的。 “所以呢。”吴凌直视他,不带任何迷茫摇摆:“你想明白要怎么做了么?” “…………” “杀了他,亦或是,相信他。” “…………” “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们都会为你完成。” 柔润似丝一样的触感,抚摸上去就会让人有满足到叹息的冲动,吴凌在私心作祟下,神情平静的轻轻抚摸仇邵的头顶。 “不需要踌躇,去做你想做的,就够了。” 可不仅仅是这样,不仅仅是这样的—— 他的踌躇并不是因为害怕失望——他怕的是那渺茫的希望,仇邵惧怕那种可以让人神魂颠倒,甚至主宰改变他性格的希望。 十年前,仇邵的父亲前去华山赴约。仇景当年也是称霸江湖的一方霸主,他此去华山是为了赴与剑圣的十年之约。 江湖中两大传奇的碰撞对决,这肯定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可以预测,在父亲得胜后,世人得用多少笔墨来抒写父亲雄姿英发,谱多少的诗歌来赞颂父亲啊。 在幼年时期开始,仇邵就生根蒂固的明白父亲是天下第一,天底下最强大最有力量的人,他根本想象不到父亲会输给任何人。 可是他一直敬仰与期盼的父亲,却死在了华山脚下。 没有任何前兆,更加离奇的是,父亲身上并没有多少抵抗的痕迹。 天下还找不出能这般轻易就能打倒父亲的人,就连剑圣也没办法办到,中间究竟有何隐情,白教已经调查了整整十年—— 仇邵其实也明白自己的性格在世人看来,多是与古怪高傲不近人情有关,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很清楚自己近乎变态的执着,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他。 十年根本算什么,仇邵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出父亲去世的真相,但那天那个姓沙的老白脸突然来说什么世间的确有起死回生之术—— 自己那时,是一点都不相信的,甚至到了现在,他都对这事嗤之以鼻,觉得这荒唐至极——但明明知道荒唐可笑,内心还是有一块地方却因为这几个字而沉醉起来,轻而易举的。 不肯让父亲入土而安,执意要将父亲的遗体放在水晶棺里,好像这样父亲就不会离自己而去,死亡只是一场短暂的安眠。 也许还真被那个老白脸说对了。 好友的手覆盖在自己头顶,虽然很羞于承认,但被好友这样抚摸着,却是意外的温暖可靠——仇邵转念一想,没有错的,就算是武林至尊,邪佞大魔头,也可以有稍微依靠别人的时候吧,不说出去的话谁知道,知道了的话——就灭口吧。 于是仇邵哼哼了几声,趾高气昂:“耳朵也痒,等会要掏。” 吴凌知道他做好了决定,微笑起来:“好,等把饭吃了。” “阿凌。”仇邵一扫刚刚的颓废阴郁,似乎是重回到平常的自信满满的样子:“我要去一趟关外。” 管他什么,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不去探个究竟他到死都不会瞑目,如果是真的,那就算是天降奇迹,假的话——也就不劳烦慕容南宫两家出马,他亲自就把老白脸的相思堂灭了。 吴凌点头:“好,我陪你不同去。” “不。”仇邵笑了起来,怎么看都很不怀好意:“我另有人选。” 抚摸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仇邵本来是好不容易心情恢复了些,见好友停了下来,就催促:“你快点啊。” 吴凌恢复了棺材脸,收回手质问:“什么另有人选,你打算派谁。” 这事也是仇邵刚刚才想到的,他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绝妙主意——关外多大啊,沙漠成片,到时候死个人抛个尸就跟眨个眼那么简单,借此机会一举铲除牧谨之,多么的畅快人心。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道:“让牧谨之随我一起去。” 吴凌嘴角一抽,声音提高,少有的带着怒意:“牧谨之心思难测,我不准。” 21、二十一计 这事也是仇邵刚刚才想到的,他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绝妙主意——关外多大啊,沙漠成片,到时候死个人抛个尸就跟眨个眼那么简单,借此机会一举铲除牧谨之,多么的畅快人心。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道:“让牧谨之随我一起去。” 吴凌嘴角一抽,声音提高,少有的带着怒意:“牧谨之心思难测,我不准。” 只有活人才可以心思难测,这次出去他势必要铲除牧谨之,一个死人再有满腔诡计也不足为据。 这些心思绝不能告诉好友,仇韶也心知肚明这些小诡计算不得光明正大,但已经是能想到的计划之中最为有男子气概凸显他至尊之气的办法了。 于是他坚持:“就派牧谨之。” 吴凌冷峻的脸庞上顿时怒气横生,仇韶也被对方外露的情绪感染,顿了几下,软下声音:“这事本尊自有考量,你不用担忧。” 于是,两人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仇韶暗暗统计了一下,他发现今年与吴凌犯冲的次数呈一飞冲天之势上涨,而近来最能惹得两人不和的,好像就是牧谨之那个霉神了。 “来人,去把牧谨之给本尊叫来。” 侍从在屋外应了声,立刻去请人。 半柱香不到牧谨之便敲门进来,仇韶强憋住几分和颜悦色,先嘴上把牧谨之好好夸赞了一番,比如这次比武招亲,牧护法劳心劳力,撑得好场面,安得稳大局,果然是我们白教的砥柱,是自己委以重托的心腹。 牧谨之一边听一边颔首,面带一丝微笑,好像对仇韶每个字都同意到骨子里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受之无愧,面无惭色。 ……无耻之徒。 仇韶也觉得自己只能演到这步了,于是清清嗓子,道:“所以到时候,牧护法就随本尊前去关外吧。” 牧谨之这时候谦虚的推托了几下:“尊主能信任属下,当然是属下的福气,不过嘛,属下这个人粗枝大叶的很,只怕路上伺候的不周全,耽误了尊主的正事这可不好。” 仇韶冷笑:“本尊又岂是娇生惯养之徒。” “这个……” “这次行程隐秘,本尊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人越少越好,牧护法难道不愿随本尊前去——”仇韶音调一变,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和颜悦色里就渗了几分冷酷:“还是说牧护法觉得本尊此行毫无意义,不愿前往?” 其实,就连仇韶自己都对此行没报什么希望,至于为什么要去呢,大概是因为他想通了,自己的确有可以任性胡闹的资本,他有资本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与不满足,无论这是一场闹剧还是欺骗,他都可以一试。 牧谨之摸摸鼻子,似无奈一般的笑了起来,牧谨之五官并不温柔,英俊的过于锋利,可是一旦笑起来,眼睛那儿就显得非常深邃,他说:“无论尊主想做什么,属下都乐意奉陪到底。”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仇韶淡淡的哼声:“好,那就去准备一下吧。” 牧谨之又问:“尊主打算何时启程?” “不急,先缓些时日,相思堂的人先安置在教中,找人好好监视,一举一动都不要放松。” “属下明白。” 相思堂故意在那么多江湖人面前来他白教,摆明了是告诉慕容南宫两家,他们找到了大树可以好好乘凉了,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贸然行动。 “你怎么还不走?” 仇韶蹙起眉头,自己话都说完了,牧谨之还伫在这儿纹风不动的,看一眼堵一眼。 “牧护法还有何事?” 而后仇韶就听到对方不知真假的温柔声音说:“这次出关,只有尊主与属下二人么?” 仇韶不想多浪费时间在这上头,眼皮也没抬,随口应道:“大概吧。” 杀人总要灭口,身边如果耳目太多,多费神费力。 关外有大漠,大漠沙多,到时候随便风一吹就埋个彻底,连挖坟的力气都省了。 “这样啊。”离自己不远的男人话带愉悦,就像对待生平第一次去的踏春远游一样,饱含了期待与憧憬。 “那属下一定期待着。” 这种难以言喻的快乐让仇韶不由多瞧了牧谨之几眼。 尽管牧谨之在自己跟前呆了快十年,但自己把这个人放到心里头留意琢磨,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罢了。 原以为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稍微多留意一下,才发现是这么令自己讨厌的一个人。 为什么自己以前毫无察觉呢? 突然间,他觉得此刻的牧谨之多少有点值得同情,就像即将被屠宰的狗仔,不知道人类的残忍天性,还如往常一般湿润着眼睛摇着尾巴讨着抚摸。 在旁人看来,这狗仔的尾巴摇得越欢乐憨厚,下场也就越讽刺可怜。 仇韶抬起头,对着牧谨之那双深邃得可以迷惑世间许多人的眼睛说。 “本尊也同样期待。” 23、番外:教主的喜好 番外 仇韶其实也是《江湖轶闻》忠实读者这件事,白教上下,无一人知晓。 仇韶虽然自幼不喜读四书五经,自幼便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骨子里还是尚且残留着一丝丝人类对于八卦这种事物的好奇天性。 所以每月《江湖轶闻》一出,仇韶便会不动神色的弄上一本,作为在厕上、床上的消遣之物。 但近来仇韶却对《江湖轶闻》产生了些微的不满。 首先是在那个武林至尊风云榜中,此榜是江湖所做,按实力为天下群雄所排,如果没有记错,他仇邵已经委居第二许多年了,而那第一的正是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剑圣。 十年前他父亲只身赴会,惨死途中,而剑圣却并未现身。 十年过去,这家伙,竟然可以如此恬不知耻的高居他头顶,最可恨的是他连与对方过招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草率一笔放在了别人名下。 他仇韶又何曾位居人下过? 但最让他蹊跷不已的是:这么多期的《江湖轶闻》,竟然从来都没有对他仇韶进行过深入的介绍。 虽然他不在乎这些纸上虚名,但眼睁睁看着每期那些曾经败于他的手下败将们风光上头条,明明都是一群败将,还被书中吹嘘成武功高强高风亮节的侠士,受到天下人仰慕追捧。 明明自己才是第一,是战无不胜的强者,为何却从未被《江湖轶闻》着墨过。 中午与好友一起用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旁推侧引的提起这事,用膳的地方是在迎风居外头的荷花池旁,菜色清淡,花香阵阵,吴凌向来食不语,连给仇韶布菜时也是一言不发。仇韶神色平常的吃着好友夹的菜,整理了思绪,状似闲聊道:“昨日听人说,欧阳家的家主下月要在华山之巅与‘鞭神’西门哲决一胜负。” 吴凌停下筷子,道:“是有此事,如今江湖中许多人都想提前赶去华山看个究竟,没记错的话,他们是不是都与你比过?” 仇韶一声冷哼,似乎从不将这些人挂在心上,淡淡的,以遗世独立的傲慢语气道:“不过都是手下败将罢了。” 吴凌也只当仇韶是闲来无事聊聊而已,就顺着说:“那你觉得哪个的赢面大点?” “半径八两罢了,要真说赢面谁大,西门哲吧。”仇韶举起茶杯抿了口水,又道:“毕竟这两年西门哲的排名也在欧阳之上。” “排名?” 仇韶慢吞吞的嗯了声,怜悯的看了眼老友,他的这位老友日日忙于事务,就连江湖中的风吹草动都疲于知道了。 于是他好心相告:“就是每月所排的江湖榜。” 吴凌微皱的剑眉舒展开来,听到仇韶的话甚至难得的轻笑起来,仿佛冰雪初融,清俊逼人,他一边给仇韶舀汤,一边说:“你是从《江湖轶闻》这本书里看到的吗?这本书就爱搞些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怨情仇博人眼球,乱七八糟的,没什么意思。” 听到自己每月必看的书被这样诋毁,仇韶也忍不住辩驳道:“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 “是么?”青年抿嘴笑了下,心情愉悦:“那回头给他们加月银。” “…………” “《江湖轶闻》是方堂主底下的人办的,他们的情报工作向来做的不错,我也看过一两期,觉得未免也太长舌了些,开始的时候也不怎么赚钱,现在尚有点盈余,既然教主喜欢,我让他们继续好好办下去吧。” 身为一教之主,教中产业太多,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我怎不知。”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连仇韶自己都能听出来的纵容与笑意:“是教主您贵人多忘事了。” 于是话题到此处就戛然而止了,仇韶真正想倾诉的事情一点也没有传递到老友那里,又不好继续追问,要真再追问下去,矛头又会对焦到他不管俗事这个问题之上,而且既然是自家所办,自然没理由自己人八卦自己人。几日之后仇韶也渐渐忘了此事,他那日中午吃得有些多,就坐在湖边发了阵呆,没一会饭气上涌,他迷迷糊糊间耳力还是极好的,就听到湖上小桥边上有两个教徒正在闲聊说,这期江湖轶闻真不赖,值得一买,终于有提到我们白教了。 另外一位也颇为激动,与有荣焉的说正是如此啊…… “大中午在这里偷懒么。” 两个教徒一个激灵,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到了难得一见的教主大人,两人恭恭敬敬行礼,教主今日着一件几乎坠地的素黑广袖长袍,唯在袖口衣摆处以金线绣祥云纹,乌发以金绦束起,散落的发从颈边垂下,一派闲适。 教徒们脸皆涨红,不敢多看,低着头道尊主万福。 仇韶微微垂目,看到教徒手中卷着的土黄色册子正是最新一册江湖轶闻,因为是被卷着,所以他只能惊鸿一瞥的看到封册上,的确有白教二字。 原来那日吴凌早就知道他内心所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般亲密,原来吴凌早就与他心灵相通,只不过想给予他一个惊喜,才假装对他的心思半点不知——在毫无准备下的惊喜更能带来快乐,显然吴凌是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才故意在那日的饭桌上对他的心思假意不知。 有友如此,人生何求。 仇韶忍住要微笑的冲动,轻咳一声,温声说:“以后当值的时候不要看这种闲书,我白教子弟,怎么能被这些江湖异闻八卦污了心智。” 教徒们诚惶诚恐,说谨遵尊主教诲。 仇韶缴了教徒们手上的那本册子,挥挥手下去吧,当值辛苦了——此时此刻,仇韶感觉到整个白教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快乐,无论是耳旁的鸟鸣还是拂过脸颊的湖风,都是这样可爱亲密,他内心激昂,恨不得轻功飞上云霄直接飞回迎风居好好拜读那篇有关自己的文章—— 他的成就自然不是笔墨简单就可以一笔概括的,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天下无人敢写他了,若非有惊天动地的才思,又怎么能真正写出他的天下独绝呢? 十年磨一剑,便是这个意思吧。 他将册子收在怀中,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低调至极的一路走回迎风居,屏退了侍女们,将那本册子放在桌上。 仇韶甚至亲自沏了壶香茶,一切准备就绪,他小心翼翼的翻开书册,开始拜读自己的丰功伟绩。 映入眼帘的却是—— 白教护法牧谨之:从无名英雄到天下第一教的十年奋斗路。 啪啪啪——房间里所有的花瓶、茶壶、瓷器摆设都在一瞬间无法承受如此大的怒气,顿时被真气爆裂成渣滓,滚烫的茶水打湿了册子,从桌上蔓延到了仇韶手背上,整间屋子里寂静无声,唯有水滴答不停,仇韶一动不动,脸微垂,无喜无悲,侧脸像一座白玉雕,手指甚至还保持着翻书那时候的动作—— 牧谨之,你终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24、番外:七夕 番外二 仇韶有日突然发现,在他迎风居寝室门槛边上的石缝间,居然有一抹淡绿。 他蹲在地上细细观察,就在石缝间隙出,也不知何时,更不知何故,长出了几根娇弱的嫩草,极其柔软的根茎不堪一折,甚至多吹几口气都能将其彻底抹掉,但因为是长在石缝间,一硬一柔,灰石与嫩绿,就显得那股柔弱就格外引人怜爱。 仇韶喜欢这种在绝境中生长出来的生命,他甚至觉得生命最初的颜色,也一定是与这股浅绿一样,虽然柔软,但绝不软弱,于是每日蹲下观察这些野草,变成了仇韶每日练功完后最大的乐趣,清晨一大早,仇韶还未更衣,漆黑如鸦的长发披了满背,又照旧蹲在门边:这几日叶子日渐茁壮,前端开始长出了羽毛一样的嫩叶,仇韶日日都有新的发现,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的去碰触叶子,对方便像害羞了一般,紧紧收起来,十分可爱。 仇韶每碰一下,自己也忍不住弯嘴眯眼笑—— 你看世间万物,都是这样充满活力与生命,行云流水、山石花草,他身在其中,没有一日觉得烦闷,每一株草都值得钦佩,每一天都并不一样,但仇韶不会将他的发现告诉旁人,就连吴凌也不会,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旁人不会理解他每日观察一株野草的心情,更不会理解他心中那种奇异的快乐。 圆桌旁,他的左护法正在跟他汇报教中今月收支进账,牧谨之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这些繁琐杂事在他嘴里不急不躁的读出,倒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谣,仇韶左耳进右耳出,面无表情的视线越过男人宽阔的肩头,停留在窗外的荷塘上。 好像,要起风了。 男人终于是念完了,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压了一口,笑意充盈,神色悠哉:“尊主,对属下的建议可还满意?” 仇韶这才收回点心神,垂下眼,说可以,就这样办吧。 办完事就该拍拍屁股走人的男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在仇韶数次的眼神质疑下,牧谨之才看着仇韶,慢条斯理的说:“下月七夕,教中兄弟想大办一场,毕竟教中许多兄弟还是独身,我想不如就在城中包个场弄热闹点,尊主觉得如何?” “嗯。” 他不喜热闹,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喜,教中兄弟们最爱与年轻姑娘调笑打闹,在仇韶看来,这可真是件费心神的事,于是他说:“此事交由牧护法全权办吧。” 他继续看向窗外,窗外细雨纷飞,乌云滚滚,待会必有一场疾风暴雨,那几株野草如此细弱,面对突如而来的暴雨,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但是不经历风雨,那就是有违天道,世间哪有双全法呢?仇韶心中翻来覆去的思考这个问题,像个思考子女未来的父亲,悠悠的叹了口气。 牧谨之说:“尊主似乎有忧心之事?不如七夕的时候,属下陪尊主去城中走走如何?” 仇韶脸色略凝,说本尊不喜热闹。牧谨之又笑,温润十分:“但是七夕那日大家都在外面,尊主一人守在教中,也未免太孤单了点,而且教中兄弟看到尊主去,一定也会大受鼓舞的。” 仇韶皱起眉,他仔细端详了下牧谨之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他对这位左护法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乍看下,牧谨之平日言谈举止潇洒大方,言笑晏晏,也算是位风流的人物,却不明白这位左护法为何如此婆妈。 “大家不会欢迎本尊去的。” 此乃事实,大约是几年前,他有一次实在耐不住大家热情冷着脸去了一回,结果又被教中兄弟们哭着求着的劝了回来。 女人如虎狼,吃亏的明明是自己,但以后的每年七夕,却都没有兄弟再来邀请自己同去了。 牧谨之轻笑一声,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属下一个人陪着尊主,这样可以吗? 暴雨袭来,屋内顿凉,这个时候大雨瓢泼的,也不好再赶人走,仇韶见这位左护法脸皮略厚的点起了蜡烛,又热了壶香茶,一切自如,就似自家。 灯光摇曳,仇韶担忧屋外野草,眉头微蹙,对旁边男人的一举一动全不在意,待到暴雨渐歇的时候,乌云散开,阳光微现,牧谨之也终于说,那雨停了,时候也不早了,属下告辞了。 一直无动于衷的仇韶突然站起,随牧谨之走到屋外,男人诧异的看着他,似乎还带点受宠若惊的喜悦,仇韶也懒得解释,任由对方误会自己在相送,到了屋外,仇韶一看,那几株野草叶上还沾着雨珠,在风中摇曳,枝干略弯,但傲骨犹存,颜色青绿,依旧是顽强得生机勃勃的样子。 仇韶心情大好,只觉心中乌云也一并散去,他为这几株野草的劫后重生感到愉悦,所以难得的在外人面前也笑了起来,他朝面前的男人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极其喜悦的笑,“牧护法,那走好不送。” 牧谨之明显呼吸一滞,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笑容中微微红了耳根,但很快他恢复了平静,眼底也有了旖旎的笑意,他以一种慢到温柔的语调说,那谨之就敬候佳音了,尊主。 七夕那日,仇韶并未赴约。 因为就在那日早晨,他照例起床后去门外看那几株野草,却发现石隙间空荡一片,寸草不生。 仇韶觉得自己心里也跟着空了。 他呆呆的蹲在地上,任由长发坠在地上染了灰,他伸出手指,心下茫然,管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他耳中,因为今日七夕,教中上下都被仔仔细细的被清扫了一次,连带着他屋外这几株野草,也被当做垃圾连根拔起了。 从此之后,仇韶对七夕二字,深恶痛绝。 25、二十二计 出发前一日,牧谨之命人备好了出行的四轮马车,马车为匹配教主逼人的气势,自是从大处到细节都走富丽堂皇钱势逼人的路子,车厢比常人所坐要大上两倍还有余,车轮漆成亮金色,四周绘有白教图腾,两边车窗挂有薄如蝉翼的纱帘,一眼看去像一块会移动的金砖。 仇韶尚不及提出意见,跟在他身后一步的青年却大步跨前,二话不说撩开帘子上了车厢,目光如炬,左右环顾厢内状况,而后单膝跪地,一个一个的抽开暗格,仔细检查里头的物件是否齐全。 吴凌的这番警惕过头的举动,倒像是衙门出来的仵作,生怕这车厢里暗藏了什么玄机,非要掘地三尺将毒瘤挖出来一样。 而真正的毒瘤此刻开了口,牧谨之闲闲的靠在车厢边上,漫不经心的冲仇韶微微一笑:“啧啧,吴护法的心可真细,尊主现在后悔带我,还来得及啊。” 吴凌检查完毕,躬身跳下,下落的位置恰好停在仇韶与牧谨之中间,视线冷淡的扫过对方:“出门在外,总是多备些心眼为好。” 牧谨之:“哈哈,不过也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两人相争,旁人受累,若是平常他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言语口舌之争上,但大约是明日之后这颗毒瘤会被杀人灭口的缘故,仇韶对此人也生出几分格外的容忍。 他神色不变,一句话就阻止了两人的明枪暗箭。 “本座出门,不坐马车,这么娘么兮兮的玩意,谁爱坐谁去坐。” 这当然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却不是最主要的。 最关键的问题当然是,当他把牧谨之干掉后,谁来驾马车呢? 难道还要去雇佣一个马夫?这未免也太麻烦了。 此言一出,两位护法皆是一滞,牧谨之先一步笑了起来,“尊主,这样的话这一路就要跟着属下风餐露宿,雨淋日晒了。” 翌日,天还朦朦亮,白教气魄威武的教门前,站满了送行的人。 秦长老絮絮叨叨的叮嘱,按照这个势头,要听完叮嘱得一个时辰。 牧谨之微笑:“长老,要不要再写诗做赋一首?我洗耳恭听。” 秦长老:“你这怎么说话的!上赶着去投胎啊!跟你说的记清楚没,教主爱吃的记住没,带的衣服够不够换洗?教主想找人决斗你就跟他说要战帖,没战帖人家不干的,记得能拖就拖,不能拖你陪他去……” 在两匹马掀起飞尘,扬鞭而去后,目送的人也逐渐散去,只剩下白发苍苍的秦长老与右护法吴凌。 两人的视线顽固的停留在远方,远方是早已空荡的大道,朝阳初显,万物苏醒。 秦长老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浑噩的颤抖:“老夫只盼……只盼韶儿这一路毫无收获,永远不要知道,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吴凌没回话,他像一个守卫者一般笔直的站在白教教门下,身姿挺拔,晨曦微光拂过他紧抿的唇角,黝黑的眼瞳里像暗藏了常人难以察觉的坚定冷峻,仿佛只要他一天站在这里,这儿就无坚不摧,无人可破。 “现在的我们,不会被任何人击败,他不会,我也不会,我们都不会。” 一幕幕熟悉的景色在马蹄声响中重重后退,一个时辰后,前方已是一片荒郊野地。 两匹马自是千里挑一能日行千里的神驹,若是马不停蹄,日落前能赶上在城镇里洗上热水澡好好修整一晚。 但仇韶的忍耐显然并不足以支撑与心头刺并肩骑行一整日的程度。 他收慢速度,对牧谨之吩咐道:“在这休息会。” 牧谨之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胀,像凌空飞展的翅,听到仇韶的话,他忽然微笑了起来:“尊主这是在体恤属下吗?那未免也太小看属下的体力了。” 仇韶冷笑:“体力这种东西,恰到用时方恨少,左护法放心,本尊总不会让你白走一趟的。” 敬你是白教的一条汉子,留你一身体力,不占你半点便宜,让你死的其所,死的公平。 牧谨之立刻露出几分带着沉思的表情,而后又恍然大悟的扬眉浅笑:“原来是这样啊,属下明白了。” 仇韶不着痕迹的蹙起了眉毛,不懂牧谨之有何可笑的,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笑容廉价,好像万事都能嬉笑间风吹湮灭,他不理会对方的调侃,径自下马,马通人性,仿佛是知道自己能休息片刻的缘故,欢乐的扯出舌头,在仇韶脸颊边上滋滋有味的添上了一把。 这一舔,立即将他的散在肩头的碎发一并粘在了侧脸上。 对待动物,仇韶向来是宽容大度容忍无线的,他拍拍马头:“自个去玩。” 他自然觉察到对方追随着自己的视线,牧谨之适时的为他递上手绢,“那尊主先且休息,那边有条河,属下去生火烤鱼。” 仇韶找了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他盘腿坐在树荫下,风吹木叶,午日的阳光自树梢漏下,安静地撒在他淡金色的锦绣长袍上。 牧谨之速度极快的从小溪里捞出几条肥白大鱼,捞上岸后用石块一敲,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挽起袖子开始刮鱼鳞,仇韶基本没进过几次厨房,吴凌有次看玩笑,还说过他是圣人之言没记住过几句,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倒是记得尤其深刻。 心腹大患虽在刮鱼,但他也没有丝毫轻敌之意,观察着牧谨之下手的习惯,速度,刀尖切入鱼肉的角度…… 等等,他两眼微瞪,那几条明明已经被挖走了心肝脾脏所有内脏的鱼居然蹦跳了起来。 还在动! 仇韶心头一震,而那几条鱼还在顽强的挣扎,鱼眼毫无表情的看着仇韶这边,因为动作激烈,连带着腥臭的水都溅到了他的衣袍边上。 “它们……好像在动。” 仇韶委婉的开口。 牧谨之哦了声:“对啊,动是正常的,不是有一句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大概鱼也继承了这种秉□□,怎么,尊主没烤过鱼吗?” 那几条鱼还在朝仇韶所坐的地方拼命跳动,仇韶忍无可忍,略略的撇开了头。 远门,他是经常出的,但总是一路上有人伺候着,就算是与人决斗比武,他也会先派人规规矩矩送上战帖,然后再等对方诚诚恳恳的接他们吃住,再妥妥帖帖的将对方打败,舒舒服服的回家。 像今天这样,露宿野外,生火烤鱼倒是头一遭。 原来鱼死去竟是这般境况,如果是人的话,脖颈、心腹,背后,头颅,稍有一处重伤都是即刻死亡,如果死去的人也会像鱼一样如此坚贞不屈不肯闭眼,那真是…… 他顿时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 虽然人在活着的时候拢赖氖焙蛉椿嵋馔獾母纱唷 牧谨之此时已经将鱼串上烤架,涂上携带的香料盐巴,很快顺着轻风,就闻到诱人的烤鱼香气。 牧谨之似乎懂的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就是那种身无分文,只凭一把武器一条性命就开始闯荡世界的江湖人的生存精神,粗糙,无畏,什么都不在乎—— 仇韶的视线镇静的停留在牧谨之因为挽起衣袖而露出的精壮手臂上,上面伤痕累累,是剑疤,并且下手的人功力极强,每一条伤疤用的力道都是一样的,不至于致命,但又能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疤。 配上牧谨之深瞳俊眸的样貌,应该能算得上风姿夺人。 而这里也同样风景秀丽,鱼肥水美,是个永世长眠的好地方。 牧谨之手艺是相当的不错,鱼肉烤的鲜嫩入口,鱼皮酥脆,大约是看了鱼死前的情景,仇韶吃的不快,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烤鱼的眼睛,从尾巴那块吃起。 牧谨之鱼腮帮上的嫩肉挑出来,夹给仇韶:“尊主,吃这块肉最嫩。” 仇韶抿唇不语。 牧谨之语气温柔:“怎么不吃呢?回去瘦了,秦长老可要怪罪属下的。” 仇韶哼了声,不去动那块嫩肉,继续吃鱼尾巴。 “哦……尊主是觉的鱼很可怜吗?” 看来,揣摩上意一直是牧谨之擅长的把戏,可惜,他揣中的,只是他仇韶波澜万千的心底一丁点的心意。 牧谨之这个人似乎对别人的冷漠有着视而不见的能力,男人一边吃鱼一边靠仇韶坐着的地方挪进了一步,一副这个距离好说话的姿态:“其实呢,尊主要这样想,鱼可比咋们强多了。” 仇韶:“…………” “真的。”牧谨之朝仇韶笑,尚未灭尽的篝火将男人俊美的脸印得暖烘烘:“鱼儿们下一窝崽子,那数量可就多的去了,老人说多子多福,这样一看,鱼儿是不是比咋们强太多了?” “……有多少。” 牧谨之眨眼:“一胎至少成百上千吧,如果我们白教有这种力度,那一统江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这话仇韶不爱听了,他直视对方眼睛,突然语气肃然说:“现在也行。” “嗯?” “现在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本尊并未虚言。” 牧谨之含笑点头,仇韶收回视线,本要继续专注啃鱼,却被旁边的男人哎哟一声给吓了一跳,只见牧谨之手中原来拿着的串鱼的棍子掉在了地上,牧谨之突然半弯着身子,单手捂腹。 “怎……怎么了?” 这是仇韶第一次见到牧谨之露出痛楚的表情,因为太过突然,仇韶只能怀疑是鱼中有毒。 牧谨之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半晌,摸了把脸,做了个无事的动作。 “劳烦尊主关心了,无妨,就是刚刚的鱼又在腹中弹了几下。” 仇韶一惊,手上的鱼也掉在了地上。 牧谨之自我检讨,口气诚恳,眼神充满了要亡羊补牢的关怀,:“大概是属下为了追求鲜嫩,烤的时间太短了点,以后肯定小心,尊主您……没什么感觉吧?” 26、二十三计 ~ 仇韶没什么感觉,只是再无食欲半点东西都无法下咽了而已。 当晚果然赶不到客栈,周围一片荒郊野岭,牧谨之找到一处经年失修的破庙,这种连瓦片都被砸的七零八碎的地方,想要找处干燥能睡觉的角落都不容易,又因为山中潮湿,男人一进庙里便赶忙生起火堆,在地上铺上干草,这才冲一直沉默不语,进来后就与庙中供奉的掉漆神像一直对望的青年歉然一笑:“尊主,今晚情况特殊,只能委屈您将就了。” 仇韶不点头,自顾自的坐到火堆边上,他对物质上的事情一向缺乏实质性的概念,很多事别人不说,他就是不知道,或者压根不会去多想些许,可一旦有人跟他说了,那他也会不由自主的多想下去。 比如中午在树下,牧谨之说鱼都是多子多孙的命,鱼籽一团,便是成百上千的数。 “人类真是残忍的存在,母鱼怀胎,照样下咽,如果按照佛家的说话,这一口,就是吞噬掉了上千的性命呢,咦,尊主您脸色似乎不太好,难道是跟属下刚刚一样,腹中作怪?” 想杀掉牧谨之的愿望,几乎要击破他向来的原则,破土而出,一掌杀去。 但不行,他仇韶顶天立地,从不做偷袭这等龌蹉阴暗的事,要战要杀,都得光明正大! 仇韶坐在火堆旁,火光隐隐灭灭的印在脸庞,遮住他紧抿的唇角与面带憎恶的表情,牧谨之当然不晓得,他忙着打点一切,直到最后把粥熬上,把饼热好,这才脱下最外面的衣袍,扑在地下用火烤干。 牧谨之飞快的看了仇韶一眼,笑着问:“尊主,是第一次夜宿这种地方吧。” “…………”仇韶充耳不闻,湿润的长发解了下来,静静的垂在背后。 “其实呢,尊主别看这庙现在是瓦片都不齐全,神仙是不肯屈尊,但平常也是颇为热闹的。” 牧谨之呵出口热气,带笑时眼角的细纹显得他整个人更加可靠:“这里再怎么说也是穷酸侠士们,赶考书生们啊,以吸干侠士书生们阳气为食的妖精怪物们常常出没的地方啊。” 噼啪一声,干柴爆出细微的爆裂声,火光一旺,仇韶的指尖似被烫到一般,微微的缩回了些。 半晌后,仇韶语气平和的开了口:“无稽之谈,荒野傻汉才会相信的野谈。” 牧谨之诧异:“尊主不相信么?” “…………” 牧谨之还在自顾自闲聊,仿佛是个停不下嘴,一天到晚都要在仇韶面前嘤嘤作响的蚊子一样,什么都能扯上几句,从今天的天气谈到下年收成,从仇韶略显发白的脸色谈到七八十岁老头们的养生经验,天南地北,跟谁说话都带三分笑意,从未动过怒气一般。 至此,牧谨之还在孜孜不倦的展示自己的天赋:“尊主看了上月江湖轶闻么?里面就有一单事差不多是这样的,七名青城派弟子下山历练,夜宿荒郊野庙,第二早七人全数被吸干阳气,剩下七副人皮尸骨,因为很久没查出原因,久而久之就有人说是山野女妖怪在作祟。” 仇韶冷肃着一张脸,神色越发莫测:“如果是青城山的话,出这种事也并不出奇,连掌门都学艺不精,更何况下面的徒弟。” “哦哦,忘记了他们老大也是我们白教的手下败将,不值一提啊。”牧谨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再漂亮的女妖怪过来这儿,属下也是不怕的。” “…………” 男人长眉舒展,侧着脸看仇韶,明明是比仇韶还要大上许多的年纪,但这样笑着的模样竟然有几分温柔的稚气:“因为我们尊主在这里啊。” 拍马屁,以为他听不出来么。 仇韶油盐不进,这种明面上的马屁他听得多,自然能分辨出来真伪,于是他漠然虚回道:“本尊在,自然会护你,牧护法无须担心。” 于是牧谨之这回笑的更加愉悦了。 消完食,两人各占一个角落,仇韶头微靠在残破神像周围的围栏边上,正要闭目入睡,却听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的男人出声说道。 “尊主既然不相信世间有妖物,却相信有起死回生之术,这可真是矛盾,不过要属下说的话,属下却宁愿相信前者。” 翌日清早,一手包办所有事情的牧护法备好早饭,用梳子给教主梳好头发,一切准备就绪后,仇韶却说:“把马先拴着,你跟我走一趟。” 牧谨之对此并无异议,仇韶带路,往山林高处掠去,金色的衣摆在逆风中婆娑摇摆,牧谨之倒也从容跟上,两个如见世上顶尖的两位高手一前一后,只用了不到一炷香便攀爬上了山峰顶端。 清晨时分,天际远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海,破晓的晨光从千山万壑中升起,再从云中刺出,烧出了一把永不熄灭的暗火,在天空中磅礴燃烧。 天地间永远是如此浩瀚美丽却暗藏杀机。 山峰顶部是一片平坦,周围山壁峭立,木叶芬芳,空气中还有股凌冽的清香,这是个赏景赏朝霞的好位置,好时间。 但当然,仇韶并不是为了赏景而来。 如此美景,葬身在此,也不枉牧谨之在白教十年。 仇韶看着眼前恢弘的日出,转头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牧谨之在周围绕了一圈,仿佛不知道大祸将至,点头:“揽月峰,果然风景秀丽,名不虚传。” 仇韶此刻的心情很平静,大概这是中毒之后,对着牧谨之最为平静的时刻。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让他如此恼火。 也再没有人会知道他中毒之事。 他仇韶人生中少有的污点,从此翻过一页,从此过去。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牧谨之,以那么多年最为认真的态度。 因为他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牧谨之微微一愣,随即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 因为他感觉到了杀气,那股杀气掩藏在清晨的山风中,无处不在,却又无所不能的渗入到了皮肤之中。 习武之人,对与杀气向来是敏感的,就像在草原里的羚羊对狮子一样,警惕是融在血液里头的天性,野兽如此,武人也是如此。 于是牧谨之难得的,收敛起了脸上吊儿郎当随意懒散的笑意。 仇韶对牧谨之这样的态度非常满意。 于是他说:“牧谨之,摊牌吧。” 从此之后,世上将再无白教牧谨之了。 27、第二十四计 ~ 牧谨之片刻间就恢复了常态,仿佛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不过是错觉而已。 牧谨之的目光晃飘飘的从头扫至仇韶的脸上,而后就稳稳的看着他,“属下愚钝,不知道尊主您的意思。”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仇韶反倒是佩服起面前这人无人可敌的厚脸皮了,他做人一向顶天立地,不滥杀,更不嗜杀,对方若要死在他手下,必然是要给对方一个明明白白的原因,他总不能让对方死了去阎王那儿还一头雾水,告他仇韶一个滥杀无辜死不瞑目的罪名。 牧谨之不动神色的挑眉,他的手指轻拂过斜挎在腰间的那柄长剑上,这柄剑跟了牧谨之多年,具体多少年无人可知,大伙只晓得这柄剑柄通黑,毫无美感特色可言的长剑自牧谨之来白教第一天起就挂在那,那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那,依旧丑得天怒人怨,但主不嫌剑丑,大伙没见牧护法拿这玩意拔过剑砍过人,纯粹就跟装饰玩的一样。 仇韶记得一次过年年宴上,有教徒曾经开玩笑说,牧护法你这人怪长情的,一把剑挂十几年,你也不嫌啊? 当时牧谨之扯着自己的领口,露出大片光洁紧致的胸膛肌肤,一边斟酒一边说:“你这话怎么说的,你娘陪你几十年,你厌不厌,嫌不嫌啊?” 有堂主开口大声反驳:“这不一样,武器就跟女人一样,不磨不利,要时时换才能磨出花样,哈哈哈!” 宴会上顿时爆发出极其隐喻但似乎彼此都很心知肚明的大笑,唯有仇韶很不知内情的暗暗皱起眉,完全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字眼如此逗乐,能让他的教徒们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比刚才从他手上结果他发的元宝还愉悦。 那会他就记住了牧谨之腰间撇着的这把默默无闻似乎很不中用的长剑,思及此,原本在崖边逆风而立的青年已不见了影子,似乎就在牧谨之眨眼的片刻,瞬间就消失在原地,而后风声微响,剑气一凛,牧谨之脸色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起腰间佩剑,往身后旋身,与仇韶手中纵横而起的剑气硬生生撞在一起,顿时四周所有的沙尘、草木、石块、树枝都在如龙吟嘶吼般的剑啸声下颤动纷飞。 仇韶用的是以内力化形成的剑气,无声无息,无形无影,在战斗中的仇韶仿佛与生俱来便带有一股威震人的魔力,不仅是因为自信,更是因为他那无所畏惧,从未畏惧的眼神。 那是面对千军万马,都不会动摇分毫,即便死亡,也从不折腰,属于真正武人的神气。 仇韶此刻与牧谨之隔得极近,两刃相交,在短暂的胶着后,仇韶微微发力,他丹田的内力深得彷如一望无际的海洋,而此刻海洋已经开始沸腾,像倾盆而出奔腾万里的猛兽,挣笼而出,溢出剑气,张牙舞爪的朝与之对抗着的剑柄压去。 这果然是柄不可貌相的剑,仇韶还分出心想,只可惜跟错了主人。 于是他嗤声道:“牧护法还不拔剑么?” 牧谨之的右腿后滑,在泥地上拖出一道足痕,他双脚在之前猛烈的冲力下陷入了地下,这道足痕足有半尺深,刮出一阵刺耳的声鸣。 “尊主若要与属下过过招,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再说了,属下还等着尊主您说摊牌的事呢,这牌也不摊了,属下可真猜不准尊主您的心思。” “为什么不拔剑——” 仇韶心中莫名恼火,那是一把无名火,事到如今,眼前这人还是不肯拔剑,这么轻慢,如此轻浮! 他喝了一声,目光闪动,空出的左掌迅速慢慢抬高,随着他缓慢的动作,离两人不远处,原本平如镜面的小湖湖面开始泛起涟漪,像即将沸腾起的热水,水珠慌张逃窜颤动,仇韶微微一笑,手掌向下一挥,那湖面的水珠竟腾空而起,只是那一滴一滴的水珠并不下落,而是一颗一颗上升到一定位置后便静止的停在空中。 牧谨之也是第一次见此奇景,不知他是笃定仇韶不会痛下杀手,还是对自己自信过头,虽然他此时命在旦夕,但还是称奇赞叹道:“尊主您操控内力的能力,果然独绝天下,无人能及。” 仇韶冷冷看他,突然长袖一甩撤了剑气,而与此同时,那漫天静止着的无数水滴却像百万士兵一般,超前迈了数步,彻底的将牧谨之围了个紧,只要他想,每一滴水都能化成暗器,精准的刺进牧谨之身体的每一个穴位上直取性命。 “本尊叫你拔剑。” 牧谨之喘了两口气,脸颊有微微的潮红:“那,不如尊主先给属下一个必须拔剑的理由?” 仇韶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声音硬如磐石:“你心里清楚,何须本尊在费口舌。” 牧谨之头一偏,长眉深锁,像是在回忆,半晌后,他长长的喝出口气,那口叹气中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难道……是因为那次为尊主解毒的事?” 解毒二字,使仇韶的眼瞳急不可察的收缩了一瞬,而那些水珠也像知晓他情绪一般,整齐划一呈包围之势的再往牧谨之身前逼近一寸。 却听牧谨之温声道:“那次解毒,尊主是对属下不满意,所以心里有意见?” “…………” 牧谨之收回那柄从未出鞘过的剑,复又斜斜挂会腰间,“其实这些天,尊主您对属下的态度与往日,哦,属下是指与解毒之前,似乎真是差别颇大,也让属下很百思不得其解了一阵子,何况,您这次出行本不应该叫我,您选定我,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仇韶神色不动,缓缓道:“你心中清楚,这样很好。” 牧谨之却神色一正,难得收起笑意,他眉目本就生得深邃俊朗,笑时似清风朗月,眉目舒展,疏狂自在,像是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然而不笑时,就立刻感觉到一种纯粹,不容忽视的压迫力自男人峻拔高大的身躯里散发出来,没有了笑意的牧谨之,像一头不再沉睡的雄狮,充满了雄性霸道的魅力。 “属下心中清楚,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仇韶不由一乐,控制着水珠的手掌一抬,那漫天的水滴也跟着打转,以牧谨之为轴心的绕着圈,而后一瞬倒退数丈,做了个蓄力的动作,猛的将速度调至最快,犹如奔腾的万马朝牧谨之冲去。 牧谨之微微闭眼,以他灵敏的听觉,不可能不知道这风中蕴含着多么可怖的力道,但他觉得自己有些话,似乎一定要说出来。 于是他说:“尊主您的心意,属下已经明白了,但很抱歉,属下不能接受。” “你没有资格不接受。” 仇韶话音一落,无数的水滴在空中飞转,融合,化形,结成一条刺鞭的模样,那尖锐的利刃灵敏准确的抵在男人的喉间,牧谨之视若无睹,看向仇韶,温声再道:“可感情的事,只讲你情我愿,即便尊主您再威逼利诱,属下已经心有所属,实在无福消受您的心意——属下不是不通人事的傻小子,尊主您对属下的心意,属下多多少少也知道,只是不想撕破了脸,让尊主您难堪。” 仇韶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连那利刃都因为主人的心绪摇动而跟着微颤。 牧谨之长叹一声,看着仇韶那找不北的神情,放缓了声音,像安慰孩童一般,生怕刺激了对方。 “尊主应该能明白,当时的情况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为之,属下被迫……冒犯了您,您未通人事,对属下一时意乱情迷不可自拔,可以理解,若您是女子,那按世俗规矩,属下是得娶您,如果您非要属下负责,属下咬咬牙,迫于世俗压力,也许最终会接受,可强扭的瓜不甜,就算尊主您用这种方法逼属下,属下还是得说——属下已经有爱慕的人,尊主您的这片拳拳深情,属下……无法接受。” 28、二十五计 等等,什么叫无法接受,什么叫拳拳深情? 仇韶只觉喉咙一堵,塞得几乎要窒息,像是一口老血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很有哽死自己的危险。 牧谨之说完那番话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终于解脱的表情,他对着仇韶敞开了双臂,那是一个不会抵抗,任由仇韶下手的信号。 哪里不对劲。 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牧谨之嘴里的话,一个字一段句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摆在如今这个状况下,就让他一时脑子发懵,他脑子泛空,但手上的动作却没丝毫停顿,漫天停顿的水珠继续在空中高速旋转融合,仿佛汇成一条带刺的鞭子,随着他手掌微动,鞭子便如雨点般落下,眨眼间就抽在了牧谨之的胸腹上,膝盖关节上,牧谨之全程用身体咬牙接下,愣是半声都没吭。 这样,反而显得仇韶倚强凌弱,得理不饶人,反而像坐实了牧谨之刚刚那番话一样。 “什么……叫无法接受。” 仇韶的脑子还在一点一点的消化牧谨之刚刚说的那番话,渐渐地,他的肩膀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双目逐渐发红,清晨的曙光照在仇韶的脸上,越发显得他的面颊嫣红一片,他已经很久没动过这样的怒气,他仇韶何时遭受过污蔑,还是这样□□裸的污蔑,这是栽赃嫁祸,是颠倒黑白,简直是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牧谨之吐出一口污血,他单手按在腹间,温声道:“就是……尊主您对属下的情意,属下不能接受。” “你——你——”仇韶震怒,整张脸都因为从未有过的滔天愤怒而生动起来:“你这是污蔑——” 牧谨之却道:“如果尊主不喜欢属下,为何要单独带属下出来?还偏偏,非要来这座山上?” 这座山——这座山怎么了,这座山在周围是最为险峻高大的,一旦摔下,必定尸骨无存,是个葬身死敌的好位置——这难道还有问题么! 仇韶狠狠,死死,用从未有过的愤怒眼神剐向眼前的人,而那人毫无自知的说道:“本来,我也不是特别能确定尊主对属下的心思,但一旦上山,属下大概就门清了,这座山名曰鹊山,因为山中有座有名的月老庙,鹊山的最高峰,喏,就是此处,名叫偕老崖,相传只要相爱的两人一起在这儿看到日出,月老便会保佑两人恩爱百年……” 说及此,牧谨之微微看了眼仇韶,像是在确定能不能在继续说下,继续说下,会不会驳了对方面子,大概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在拒绝别人的爱意时,都会显得略带愧疚,带着这样一种莫名愧疚的温柔。 “尊主,您的心意……属下已经知道了,您很好,真的,全天下都知道,您是最好的,无论哪方面,您要是觉得属下不知好歹,尽管动手,属下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那用内功操纵的水珠,突然之间失去了控制,全部散落,哗啦几声,淅淅沥沥的淋在两人身上,仇韶此刻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只有一句话。 牧谨之说,他对他,有情意。 29、第二十六计 牧谨之说,他对他,有情意。 这是何等指鹿为马的荒唐之事! 他仇韶恨不得将眼前这人四分五裂打入山崖上,千刀万剐尚不解恨,他居然敢这样污蔑自己——居然敢这样污蔑自己!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被判官罔顾正义被冤枉下狱的受害者,被人在堂堂大殿上颠倒黑白,这一刻,仇韶心中都在质疑为什么天空没有七月飘雪,他怎么会对牧谨之有情意,怎么会,这是对他仇韶这辈子最大的践踏与耻辱! 而最令他心中气愤欲绝的是,牧谨之那眼神里,的的确确是一股怜悯的神色,像是对可怜虫一样,即怜悯又无奈,仇韶何时受过别人这样的目光,他向来习惯于旁人的畏惧,敬仰,尊敬,爱护——形形□□的人,形形□□的目光,但唯一没见过的,便是这样视他如可怜虫一样的视线。 顿时,他脸色一凛,体内的真气云起涌动,牧谨之因受伤半跪在地上,手中未拔出的剑抵在地上,撑起了大半个身体,他半仰头看仇韶,他的眼瞳里像是恒古就存于世的混沌,黑得没有一丝杂质,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仇韶是真动了杀气,从一开始,在仇韶说摊牌吧那三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牧谨之要逃脱,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别说这是山峰顶端,就说仇韶如今的站位,无论他往哪边攻出,都只是徒劳罢了。 牧谨之笑了,他对仇韶说:“尊主,得不到就要毁掉,好像真的是您一贯的作风呢。” 绷哒—— 已经被刺激得玄玄欲坠,差一丁点就要崩塌的理智彻底被山崖上滚落的一颗小石头给彻底压垮,仇韶耳边一阵地龙翻滚山崖轰踏的声音,其他的景色风声都与他隔了层东西,牧谨之接下来说什么,他反而是一点也没听入耳,有一个声音越发大声的在心底响起,不停的,不停地叫嚣——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好了。 一切都会跟原来一样。 污蔑他仇韶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抬起手,金绸做的长袍袖边随着他的手势流动,泛起一抹灿烂的光晕,牧谨之紧紧看着他,屏住了呼吸,仇韶本打算一掌劈在牧谨之的天灵盖上,但就在他劈下的那一瞬间,一阵清锐的鹰鸣声撕裂天空,硬生生打断了仇韶接下来的动作。 仇韶朝天空一看,只见云海中,一只全身纯黑的矛隼在盘旋两圈后,两翅一收,朝仇韶站立的方向突然急速俯冲而下,如千钧击石,径直的冲向仇韶,仇韶自然认得自己饲养的宠物,大喝一声,那名为鲲鹏的雄鹰即刻展翅嘶鸣,稳稳的落在仇韶的肩膀之上。 仇韶的胸膛微微起伏,愣是压抑住几乎失控的杀意。 他看了眼半跪在地上的牧谨之,再看了眼此刻停在他肩头的鲲鹏,不是紧急的事,教中不会派出鲲鹏传信,鲲鹏脚下绑着一个特质的金属小环,上面固定着一个传信用的加密小筒,里面塞着一张薄薄卷卷的纸条,仇韶用手指掏出,展开一看。 牧谨之此时也察觉到了问题,他撑着剑站起,轻声问:“尊主,是出事了么?” 仇韶视他如空气,长眉微蹙,半晌后,将那张纸条揉在手心里。 牧谨之也愣了下,他嘴唇被血染上,此时红的发烫,他用手背胡乱蹭掉脸上的血,沙着嗓子问:“怎么了?” 仇韶漠然的回了句:“出事了。” 30、二十七计 仇韶漠然的回了句:“出事了。” 这种时候,仇韶突然很想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人祸从天降被屎糊了脸,好不容易找到个僻静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弄掉,突然又来了样十万火急的事攸关性命的事,就只能姑且,暂时,搁下那坨让他憎恶欲绝的人。 他顺了把鲲鹏的羽毛,鲲鹏伸出脑袋在仇韶脸上英猛一蹭,继又展翅跃起,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盘旋几圈,挥着翅膀消失在云海中。 仇韶收回视线,这才冷道:“相思堂的人一天前路上受到伏击,沙雁行下落不明,他的随从全部中毒,现在人在乌木镇上。” 仇韶当时不愿与相思堂的人同路去塞外,于是后者只好提前出发了两日,但因为人多又爱装情调,于是速度自然赶不上仇韶两人,按照他们两这披星戴月的速度,一下午便能赶到乌木镇。 仇韶虽然自问武学上颇自负,那是他觉得自己有自负的本事,但在其他破事杂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很缺点心了,教中长老的意思,纸面上是让他们两人先去看看,但长老跟仇韶自己都心里明清,这事得牧谨之去担大梁,仇韶是尊佛,摆着看看也许很威震,但走下佛坛,那真是一点办事的样子都没有。 所以秦长老发话了,赶紧让牧护法想法子,把毒给人解了,否则相思堂全堂覆灭,他们白教得多落面子啊。 “现在江湖上都知道,他们相思堂是从我白教出发,走了还没两日就被人暗算,还是在我白教的势力范围内,这便是扇我们的脸,本尊的脸,怎可落给他们。” 牧谨之这命,于是暂时就这样保住了,他咳嗽了几声,调整了呼吸,朝仇韶露出点笑意,但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眉目神态如常,仿佛刚刚那个差点一命呜呼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样。 “好,属下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立刻峰顶,仇韶自然走在前面,刚走了没几步,仇韶脚步一顿,身后的人慢了半拍,也是顿住了脚步,仇韶没有回头,声音冰得像冰峰的顽石,没有一丝波动:“牧护法。” 他称他护法,也就是表示牧谨之还有用,他不杀他。 “属下在。” 仇韶瞥了他一眼,“本尊对你,只有欲杀之而后快之心,你莫要自作多情,以子虚乌有之事……诬赖他人。” 他这番话,斩钉截铁并未参入半点虚假,已经够掏心掏肺足以表明立场了,可这番话入牧谨之的耳朵里会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他说的算了,果然,牧谨之赶紧露出“我懂,我很懂”的表情,就跟圆他的谎,护他的面子一样,语气陈恳,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味。 “属下明白,尊主放心,属下可发毒誓,尊主中毒的事属下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太阳升起,山野间的温度也提了上去,不像清晨上山时那样寒气逼人,一路荒草慢慢,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已下到半山腰处,仇韶当先而行,牧谨之跟在他身后,他倒不怕牧谨之偷袭,牧谨之再无耻,量他也不敢做这等自寻死路的事。 两人循着荒草间的浅痕寻路,牧谨之咦了声,半蹲下身,用手黏了点泥印,道:“尊主,刚刚这儿有人来过。” 泥地湿润,上面深深浅浅印着许多脚印,脚印杂乱,一看便是普通人在这发生了什么纠纷,留下一地仓促凌乱的痕迹,仇韶耳尖一动,听风识音:“人在西边。” 西边的小山坡边,这个时间,地上竟然围坐了一圈人,而且都是一帮身穿粗麻布衣裙的农妇,她们手边都摆着挖菜的铲子,大约有七八个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边,仇韶与牧谨之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还是被这幕给惊到了一把。 农妇们围坐的地方中间,躺着一个青年。 他们藏在不远处的高草间,清楚的看到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正被粗绳捆了个结实,里里外外都密不透风,外衫被褪在一边,又被一个年轻的妇人赶紧捡起,开开心心搂在身上,那青年嘴里塞了一团布,后脑袋上一团污血,似是被铁铲砸出来的,青年面容俊俏,双目圆睁,那拼命嘶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的样子,让仇韶想到那会在河边那条死不瞑目不肯停止绷弹的鱼。 仇韶正奇怪这儿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那帮农妇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拄着拐杖走到青年身边,手来来回回抚摸青年的脸颊,念经般喃喃自语:“真俊啊……真俊呐……老婆子我可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俊的小伙了……” 其余妇人也嘻嘻笑了起来,看那青年的眼神垂涎似狼看嫩羊,有几个按耐不住的,已经偷偷摸了青年好几把,摸哪儿的都有,那青年悲愤欲绝,脸颊红得滴血。 饶仇韶武功盖世,也不禁打了个冷颤,目光转向身旁的牧谨之,茫然问:“本尊久未外出,这……教外的村落……如今天底下已经穷到……要食人了么?” 记得以前教中教书的先生曾经说过,古时有个昏庸的皇帝,不食人间疾苦,看百姓流离失所,才问这些人为何没有饭吃,为何不喝肉汤,他自己从未缺衣少食过,白教富足,连带白教周围的镇子也繁华安定,他从未想过,在离白教并不远的乡村中,竟然还有生吃活人的事。 仇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旁的牧谨之皱眉看了半天,又瞧了瞧仇韶的脸色,终于压低了语声道:“尊主放心,属下觉得吧……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这些妇人好多膀大腰圆,一看便是不愁吃喝的。” 仇韶此时心里凉飕飕的,正在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而心惊,接话道:“不是为食人,为何……为何拍打他?” “唔……属下觉得这应该不算拍打吧。”牧谨之含糊哼道:“这怎么看都是饱暖、思、淫、欲、吧……” 31、新章·二十八计 二十八 饱暖思淫啊。 这词仇韶知道,多年来他都将这四个字与不学无术归属在一类,眼见一群山野村妇围着青年磨刀霍霍,青年还正是处于含苞怒放年纪,很能让旁观者产生几分不能袖手旁观的恻隐之心。 加上仇韶此刻对牧谨之抱有一腔滔天怒气,于是他侧过头,发出指示:“愣着做什么,你去把人救下来。” “啊,教主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左护法露出惊讶的语气。 山坡上方青年仍在做垂死挣扎,呜呜哽哽嘶声裂肺地嚎,隔着一团布,嚎叫都变成了不成调的悲鸣,牧谨之用手指压低了前方几丛野草,眼带趣意,比看白教每年重金请来的戏班子还专注。 仇韶看向他:“你若不听本尊命令也可以。” “…………” “违抗本尊的命令,当死矣。” 应付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很可怕,但只是打发就轻松了。 仇韶是教主,负责路见不平,牧谨之是护法,是跑腿的,负责接下来的拔刀相助,牧谨之随手在地上捡了把碎石渣子,没用内力,就用巧力朝村妇们弹去,他从下方的野草丛中弯腰径自走出,村妇们受了惊吓,纷纷躲成一团,她们再没眼色也看得出那持刀的男子是练家子出生的,村妇们一瞬间看清形势,即将到口的鲜肉没吃到虽然很可惜,但危险当头她们也顾不得捆在地上扭成一团即将到嘴的男青年,头也不回的做猢狲散,顷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得救的青年眼泪汪汪,口不能言地拼命仰高脖子,仇韶本要命牧谨之松绑,只见牧谨之先一步半蹲下身,手指夹住灰头土脸的青年,左右摇晃了几下,似乎看得很仔细,他啧啧地自言自语:“看来那些村妇也有几分慧眼,真算得上皮光肉滑。”牧谨之突然微笑。 “那今晚就拿你下饭吧!” 听着救命恩人的一语拍板,男青年一脸山回路转的错愕,那是种刚送走螳螂,又被排在后头的黄雀吓到得表情,不仅这位受害者,一旁站着的仇韶僵了一瞬。 人在处于生死关头时敏锐都会比较准,这青年虽看不到仇韶样貌,但依旧全身心的往仇韶所站的方向挣扎,那股求饶的可怜劲头是仇韶前所未见的,不断的靠呜咽表示自己其实很皮糙肉厚,会塞牙,不入味,也不好排出,并非是下饭的好选择。 牧谨之这时笑了:“啊,,等等,我只是见这位少侠太紧张,忍不住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少侠是伤了脚吗,不是已经松绑了吗,为何还匍匐前行?” 仇韶:“…………” “咦。”牧谨之露出吃惊地神色:“教主,少侠,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总之,逃过两难的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述了刚刚经历的梦魇。 三人在山脚凉亭里小坐,牧谨之烧好热水,还给青年拿了套自己的袍子遮体,其实牧谨之这次出行没有带多少东西,少的寒酸,随身带的多是长老为仇韶准备的上至梳头下至泡脚的各类物件,青年抖抖索索地披着袍子,洗干净的脸算得上俊秀,他惊魂未定的捧着热水,抬起头在瞧见坐在最远处的仇韶时,满壶热水撒出一半。 “你,你你你——你是——”青年舌头都大了,不可置信:”你是白教,白教的——” 白教教主从不需要自报家门,因为没人会认错,也不可能有人会认错。 这种反应对仇韶而言稀疏平常,他既不会觉得开心,也不会觉得受辱,因为他不仅连别人的面容不在乎,他连自己的也不甚关心,反正总有人会给他操心。 青年早前被撕碎的外衫搁在一旁,尚未完全撕碎的领口上的图纹是青色卷草纹饰,旁边环绕白鹤仙草,如此娘么唧唧的图不禁让仇韶觉得有些眼熟。 仇韶并不笃定,开口问了句:“你可是雪月门的人。” 青年立即涨红了脸,又想挺直背脊回答得堂堂正正些,想直视仇韶显得礼貌,却又有些怯,视线乱瞟。 一旁的牧谨之好心解围:“应该是吧,既然都能被村妇围捕成功了,那应该就是雪月门无疑了。” 青年仿佛更手脚无措了,站起身子,幅度很大的朝仇韶鞠躬:“我,我……咳,雪月门首席弟子,独孤风拜见仇教主,多,多谢仇教主救命之恩……” 牧谨之闲声说:“看吧,我说就是吧。” 仇韶厌恶的瞥了眼牧谨之,他最烦牧谨之的地方就是这种自来熟一样的亲昵口吻,没有上下之分,十句话里八句是玩笑,但偏偏仇韶自己颇为欠缺分清玩笑与事实的能力。 但那种老奸巨猾的能力,不要也罢,仇韶问:“你姓独孤,与南城的独孤世家可有关系?” 独孤风搔搔脑袋:“不瞒仇教主,其实入雪月门之前本姓牛,门主嫌我的姓太土气,上不了台面,于是给我改了这个名字。” 仇韶慢吞吞重复了便:“雪月门的门主啊……” 首席大弟子独孤风顿时感动的没办法:“难道,难道仇,仇教主也知道我们门主?” 仇韶再不知人情世故,也知道接下来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似乎不太应该直接说出。 雪月门与白教同处江南,雪月门有多小巧呢,估计雪月门算齐看门老头还有厨房厨娘都不够白教每日负责采购吃食的饕餮堂人多,这个门派不仅小,还挺有特色,特色在于此门常年热衷于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其实他会知道这个雪月门,也是有一年青龙堂主喜得贵子,堂主大老粗,素问雪月门文人多,儿子满月时就请了雪月门门主让来写篇文章赞颂下自家夫人,结果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满月酒闹得不欢而散,堂主回来大发雷霆,他说雪月门的门主在酒宴时当着众多宾客自诩这世上比他武功好的没他文采好,比他文采好的武功没他好。 堂主听闻震怒,遂将雪月门门主扫地出门,仇韶知道后,觉得这事完全不值得一提。 “对付厚脸皮的办法,只有一个。”仇韶道。 “教主您以为……” “揍。” 反正厚脸皮天生就是为了挨揍存在的,就像锅要有盖,鱼要有水。 事隔几年,现在看来,仇韶有些后悔自己当年的一时口快。 像雪月门这种娘得不能再娘的太监门,伤害他们就像刚刚那群欺强凌弱的村妇一样,太失体统。 仇韶扭开头,“那你们太……雪门——” 自称为独孤风的青年眼巴巴看着仇韶:“仇教主,是雪月门。” 噗的一声,坐在两人中间的牧谨之笑出了声,他也是白教一份子,肯定也知道仇韶给雪月门当年取的外号。 “哦,雪月门。”仇韶差点又将心里所说滑出嘴,“不好好呆在门里绣……” 雪月门人每天的修行估计就是绣花这种玩笑也曾经是白教教徒喝酒嗑瓜子时常聊的话题,仇韶再下巴绷紧,憋出一声不自然的咳嗽声。 “绣绣……修行,跑出来做什么。” 独孤风没留意仇韶并不高明的口误,毕竟一对上仇韶,青年就会脑子空白一会,白了再脸红,无暇顾及其他零碎的小事,他垂着眼低头看自己鞋尖,“我是奉门主命出来历练的,毕竟我是首席大弟子,不以身作则,怎可让师弟师妹们信服呢。” 牧谨之好心提醒:“……那今天发生的事,看来独孤少侠务必守口如瓶啊。” 青年红了眼:“我,我也是第一次闯荡江湖,虽然门主说江湖险恶,我也一直很小心,连银票都是藏在鞋底里,鞋垫是门主亲手给我们打的……” 仇韶想了想,“既然小心,为何要将藏钱之处告诉我们。” “……哎?”青年语塞:“我,我说了吗” 原来,这独孤风听说这座山头清晨朝霞极美,想观好朝霞再做赋一首后送回门里,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独孤风上到半山腰见到有崴脚的农妇坐在树边,独孤风心思单纯,二话不说便过去相助,谁知那农妇假装受伤,在独孤风扶起她一瞬间洒出一把石灰粉。 独孤风虽然也有些旁身的武功,却不敌几十埋伏,顺利栽了。 听完后,仇韶不禁感慨:“想不到手无寸铁的女子也可如此彪悍。” 牧谨之靠在凉亭一侧柱边,他展目远望,只见山涛阵阵,声如呼啸,掀得山林野树如波浪起伏,不远处的黄泥小道上烟尘滚滚,似有什么东西集群涌来。 仇韶自然也听到了异响,狐疑地往那边看去。 牧谨之:“嗯,托教主贵言,这回她们可不是手无寸铁了。” 还是那群被赶跑的农妇们,有老的有小的,大多举着锄头,再不济的也是手腕粗的木棍,人数比之前更多,虎视眈眈地将凉亭包围住。 领头的女子仗着人多势众,大叫:“村长!就这儿了——你看模样一个比一个好,咋们全拿下!” 32、新章·二十九计 全拿下,全拿下—— 如此誓吞山河的壮言在萧瑟的山风中此起披伏,顿时空气中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仇韶不禁心想,长老说教外人心险恶鱼龙混杂原来是真有其事,这才出教不到两日,接踵而来的种种奇事已让他心力交瘁,不知用何种表情来应对。 一眼扫去,人粗数约莫三十往上,年纪大的看着六十出头,白发苍苍,背驼得与腰竟也举着锄头跃跃欲试,小的则不足十岁,同样虎视眈眈,很有一番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气概,而站在最前头女子岁头发蓬乱,但靠一身气势非凡的横肉与怒目而视的神情,撑出几分威严,旁边几个年轻的也为她马首是瞻,一看便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人。 领头人率先开口:“那个小伙子是咋们村的,你们抢了他,什么意思!” 独孤风本躲在仇韶身后,听到这句忍不出冒头反驳:“胡说!我怎么成你们村的了,明明是你们半路害我,现在倒真了有理的了!” 牧谨之扫了眼亭外黑压压一片的锄头军,他语气温和的回问:“各位夫人们不要着急,先有话好好说,莫要动刀动枪的伤了自己,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各位夫人可是乌县下杨家村来的?” 村妇们面面相觑,看来还真是被牧谨之说中了。 仇韶不知道牧谨之怎么看出来的,这人你说他真吊儿郎当吧,却也不是,至少在教中的这些年,牧谨之可是从没搂过一点篓子,且训人有数,手下教徒可以说是整个教中最出众得体的,牧谨之管的不多,管的也不细,从不见一点操心的样子,仇韶总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步的。 从这个方面上讲,仇韶还算信得过牧谨之的能力。 他察觉到身后的青年在不自觉的扯自己的衣袍,便问:“杨家村是哪里?” 独孤风茫然了半天:“我怎么会晓得啊。” 仇韶责怪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独孤风羞愧地为自己的无用低下头,那边,牧谨之还在细心,耐力十足的与对方领头进行着交涉,独孤风作为交涉的重心点,心中焦躁,忍不住提议:“仇教主,为何不直接卸掉她们的锄头,直接冲出去呢?” 仇韶看了他一眼,淡声道:“白教教规,不伤无辜女子,江湖之外,不用刀剑。” 仇韶现在同样心力交瘁,他好不容易出一趟教门是为了去西域查探大事的,为何总被莫名其妙的事绊住脚呢,在山上要杀一个牧谨之就百般不顺,下个山救个人,还是个烫手山芋。 其实眼前的这三十多个在仇韶或者牧谨之眼里都不是事,可若真是武林中人尚且好办,但偏偏来的是群村妇。 在仇韶眼里,女人、小孩,娘么兮兮的男人都是不能直接动手解决问题的类型。 独孤风委屈:“她,她们哪里无辜。” “教规就是教规。”他顿了下,听到亭外的脚步声,原来那边牧谨之似乎已经将商议告一段落,原本气势汹汹的锄头军团被安抚的安静了不少,牧谨之冲仇韶朗然一笑,对两人从头解释:“教主可能不知道,杨家村其实算寡妇村,七八年前杨家村的男丁大部分都被招入军中,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早些年还有肯上门的,这几年她们收成不大好,男丁稀少,可能就打起了路人的主意,特别是看到独孤少侠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就一时没忍住……” 独孤风心中羞恼,关键他好像还从牧谨之这话语中听出了几分对寡妇村的同情,什么叫一时没忍住,他愤愤:“胡说!这明显是有准备的预谋!” 对方领头理直气壮驳回道:“哼,山头打猎谁不是先设陷阱的,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再说山间的野猪不也是谁先抓到就是谁的吗!” 独孤风气得口齿不清,躲在仇韶身后回吼:“胡说!你们是强词夺理!人与猪怎可相提并论,你们明明是想对我做不道德之事!” 首领挺直了腰板:“人跟猪没区别,谁打到就是谁的!打到后的吃法就是我们说的算!” “胡,胡说!” 独孤风与万千误以为自己是文人的青年一样,虽纸上能生花,但多是纸上谈兵的主,一遇到真枪实剑的对骂,他们最凶恶的话大概就是胡扯二字。 严重缺乏骂人词汇的独孤风败的理所当然,他一只手继续牢牢揪住仇韶衣服,仿佛就靠揪着武林第一人的衣服全身心都得到了依仗。 谁知这时,一直都似乎在思考的仇韶说了句话。 “本座以为,她们说的也不无道理。” 人与猪的区别在哪呢,人可以理直气壮的吃猪,吃猪前也没人会去问猪的想法猪的意志,谁让猪掉进陷阱呢,那换了个人就不一样了吗,捕猪与捕人的最大区别,大概就是人能用言语将所思所想称述出来而已吧。 独孤风听着听着,目瞪口呆:“仇,仇教主,你该不会是想,想我留在这儿吧。” 仇韶与牧谨之同时送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牧谨之:“其实……能解别人燃眉之急,也是侠者风范的一种啊。” ……这种燃眉之急他根本没办法解决啊! 独孤风这会早就嚎得嗓子哑了,本来以为有恩人当靠山,自己的安全不会再成问题,但现在恩人似乎很容易被说动,仇韶表情向来欠缺,与他不熟的人,的确很难从他那张世外高人的脸上读出多少头绪。 独孤风急得都快哭了:“仇教主,别送我走啊,我,我虽愚笨,但什么都会做,我们门主经常都夸我干得多吃得少,我,我什么都能干的,真的,真的啊!” “那可不行啊独孤少侠。”牧谨之笑说:“你什么都干了,可不是抢了在下的活?” 仇韶看着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是一股暖意的牧谨之,顿时发现了一个独孤风不得不留在身边的理由。 如果哪天将牧谨之铲除掉,那一路他的吃食起居改由谁来打点负责呢。 虽然用钱可以随便去买,但临时找来的必然没有专门调教过的用着舒坦自在,仇韶考虑到这个层面,才将那个揪着自己衣服的胆小鬼上上下下扫荡了几眼。 手是写字的手,仇韶一边打量一边思考,其实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梳头时想必会比旁人细心些,就是身子骨太弱,估计不太可能像牧谨之,一人就能处理好所有行李。 独孤风被看得面红耳赤,不自然的看向站在仇教主身后的牧护法,这时牧护法对他露出微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独孤风总觉得那笑怪涔人的。 半晌后,仇韶发话了。 “人,是本座救的,救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牧护法将本座的意思告诉她们。” 独孤风大喜过望:“真,真的吗!” 仇韶:“你闭嘴。” 独孤风当即大气不敢出,仇韶看向青年:“你是读书人,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之报的道理吧?” “当,当然啊……” 仇韶很满意:“那你可清楚,这回你欠本座的可不只是涌泉相报就能了结的?” 一个时辰后,独孤风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跟着仇韶继续上路了,他完全想不通,自己只不过是想去山顶赏个朝霞做个赋,怎么就沦落到现在欠下白教如此多钱,多到他需要抵押自己半辈子劳动方能还清的地步? 三人两马,又要赶路,周围又荒山野岭,本来牧谨之是想买匹半老将死的老驴给独孤风当坐骑的,牧谨之从寡妇村高价买来那驴还是个高龄寿星,自己走路都成问题,更别说驼人了。 仇韶不愿在浪费时间,在他看来,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是做好办的,再不成就用钱,连钱都没办法解决,就交给下面的人自己想办法好了。 仇韶自己翻身上马,就此扬长而去。 于是,独孤风只好与牧谨之共骑一马,路上牧护法跟独孤风清算了刚刚他赔给寡妇村的赔偿数,独孤风差点吓得从马背上掉下去。 “不可能,怎,怎么那么多!我哪有那么值钱!” 牧谨之牵着缰绳,前方仇教主的坐骑风驰电掣的奔着,乌发飞扬,金线钩织的宽阔袖袍在逆风中飘荡起伏,像极流云翻滚,潇洒至极。 牧谨之懒懒收回视线,背后的人絮絮叨叨的大呼数目不对,牧谨之只说:“怎么不对?你看看皇帝一人就能播种三千佳丽,产子上百,你若去寡妇村,十年下来自己算,能产多少?” 独孤风脸上煞白,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的罪过这位牧护法,但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线索:“我,我不想知道……” “所以啊,我就已经给你算好了,这个数已经是低估得了,还是别人村长看在我们教主面子上给的,种马种兔,总是比平常的要贵,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33、新章·三十计 夜色与秋同深,时值秋末,马蹄扬尘踏踩过官道两旁老树落下的层层枯叶,迎着戌时莹白的月色赶到乌县边界处。 牧谨之常会因出差办事途径乌县,说起来,乌县因离白教较近的缘故,常年都不缺前来住店的武林人士,特别是这条主街上,上百户的店铺里就有十多家挂着住店的木招牌,为了招待来自天南地北并且常神出鬼没的侠客们,许多旅店都会留守夜的伙计来招待突如其来的客人,所以酒肆里常有彻夜的喧哗猜拳谈笑声传出。 可是现在不知为何,整条街寂静无声,不仅街道两旁的民宅,就连应该开门做生意的客栈都紧闭着门窗,不漏一丝烛光,整条长街上只有仇韶一行人,人与人影交叠在一起,仇韶勒马缓行,黑暗笼罩在大地,只有远处随风飘传来的一阵阵打更的破锣声。 仇韶抿唇,面对这份萧索,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还以为至少县城里会热闹些,不那么冷清,单是出来几天,仇韶就很有几分风餐露宿浪迹江湖的苦涩感。 牧谨之夹了夹马腹,赶上仇韶的步伐:“教主,看来是相思堂在这儿出事闹得挺大,这儿的百姓怕惹事上身关门关的早。” 仇韶放眼看去,果真这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屋檐下几只野猫一闪而过,伏趴在路边瞪着猫瞳观察他们,仇韶:“可江湖恩怨也不管他们的事,不至于此吧。” 牧谨之摇头笑:“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教主,别说开客栈的,一旦打起来桌子椅子肯定是保不住的,那都是运气不错的了,运气差的房顶弄踏,梁柱弄断,弄塌了客栈,再出去打,平民百姓的房子可没客栈那么结实,教主你说他们该不该怕?” “那为何不找这些江湖客赔钱再修?” 牧谨之:“……江湖客,多穷人,教主不会忘记当年找您比武的柳大侠吧,他约您比武,过了不到三招,衣裳上打的补丁就破了。”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有多的独孤风气若虚玄的惊呼:“柳大侠,是江湖人称狂剑客柳鬓柳大侠吗?听说他的狂剑刀法是江湖上最快的,是真的吗?” 他的刀法是不是最快,仇韶不好评说,但这位柳大侠的裤裆裂的速度,一定是天下间最快的。 雪山之颠,仇韶赴约,在过到第三招时,一股裂帛撕裂的声音自对方裤下传来,本来,比武应该是件心无旁骛的事,毕竟对手够斤两,仇韶也不想理会的,谁知道对方还想用夺云惊雷步越过他头顶,仇韶就只好停了招式,委婉的提醒对方。 “柳大侠,你裤裆裂了,不如咋们稍作休整,下午再比如何?” 柳大侠也是个豪爽的汉子,“啊!又裂了啊,仇教主稍等,我缝补下,不用等下午,马上就可以好!” “…………” “啊,幸亏是有备而来呢,否则这大雪山的,想补也没法子,哈哈哈!” 爽朗的笑在雪山上来回荡着,仇韶当时不无烦恼的想,若是这位柳大侠再笑下去,将雪山笑崩了可如何是好,随后,仇韶就眼见对方席地而坐,掏出绣花针,脱下裤子,熟练的穿针引线,一针一线的将裤裆缝好。 大概是出于以上这个原因,仇韶总是很不想回忆起与这位柳大侠比武的过程,如今听独孤风一脸崇拜敬佩,仇韶心中难免有种如鲠在喉般的五味陈杂。 在教中还没察觉,走江湖比自己想的还要难,上要能打,下要能缝,这个江湖,或许比仇韶想的要更冷酷。 牧谨之下马,牵住缰绳引马慢行,停在了长街中央,地理位置最好,同样也是招牌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口,木质招牌吊在客栈大门上,两旁尚未完全熄灭的灯笼红光微燃,照亮着那方刻着福来客栈的牌匾。 “教主。”牧谨之对仇韶说:“现在还不知道相思堂的弟子被安置在哪里,我们现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清早我再去查探。” 仇韶将马缰扔给牧谨之,力道很大,牧谨之伸手接住,手掌心立刻红了一圈。 仇韶冷声道:“本尊饿了。” 牧谨之笑道:“属下知道,教主稍等片刻,马上就能用饭了。” 牧谨之将独孤风从马背上拉下,独孤风经历了一天非人般折磨,双腿颤麻,难以合上,牧谨之拍了拍独孤风德肩膀。 “独孤少侠,去敲门吧,我们要住店。” “啊……要我去吗?”独孤风指着自己鼻尖,迟疑地走上前去,以手相扣敲门三下,斯斯文文对内喊:“有人在吗,我们要住店。” 店内无人应答,独孤风继续斯斯文文的喊,扣的力度也始终维持在绝不扰民的程度,很有君子之风,如此重复喊了几次,又过了一阵,终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接着隔着木板门,估计是来的客栈小二,惺忪未醒的:“房满了不接客,你们找别家吧!” 独孤风试着用苦肉计:“啊,这……那你们能不能通融下,再想想主意呀,我们三人已经赶路一天了,又渴又累得,小哥你就帮咋们一下吧,对对,咋们能加钱!” 小二死活不开:“走走走吧!” 独孤风心虚地看看身后,牧谨之依旧带笑,他更不敢去看仇教主,生怕对方一个不开心将他送回寡妇村做种马之用。 独孤风:“我,我,他们不接……那,那今晚咋们去哪里过夜啊。” 仇韶不动神色的观察这位即将上位的小弟,此时此刻,独孤风的无能天真越发烘托的隔壁的牧谨之万事皆通,夜风猎猎,牧谨之还懂的站在仇韶左侧边,不着痕迹的挡在风口位,以仇韶这种内力程度自然不惧寒冷炎热,牧谨之个头比仇韶要高上半个头左右,大半个身躯隐藏在黑暗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在腰间佩剑剑柄上。 仇韶移开目光,肩膀硬邦邦的,灯笼残留的烛火跳动着映在仇韶眼瞳里,他一把推在牧谨之的背脊处将人远远推开,力气之大,直接将毫无防备的牧谨之推得向前倒了半步。 牧谨之估计没料到仇韶会突然推他,“教主?” 仇韶表情冷硬的瞥了独孤风一眼,“你们都给本座让开,一群没胆子的东西。” 独孤风再次领悟到自己被嫌弃的事实,他大气不敢出的跟在两人身后,只见仇韶姿势丝毫未动,根本没有要敲门的意思,独孤风狐疑着,看到牧谨之早一步用手掌捂住耳朵。 “啊,等等,这是……?” 而后,独孤风整个人身子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样,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仇韶嘴巴动了下,幅度小的像蝴蝶颤动的翅,但那翅却似鲲鹏怒飞入云霄的翅,掀翻起千万仗高的巨浪,翼过之处万物尽毁,随着那声夹带内力的两字,他只觉自己双耳连着脑子砰的炸开,脑子被炸得尸骨无存,太阳穴也被拧得死紧嗡嗡哄响不断。 独孤风跪在地上,忍不住的抽搐翻滚,震颤的不仅仅是人,他分明看到客栈二楼的屋顶在同样在簌簌发抖,瓦片在一种有规律的震动中上下起伏。 其实仇韶也没做什么,他甚至连手指头没动,就说了两字。 他说开门。 独孤风自问自己好歹有些内功底子,却也被仇韶那股浩瀚似海深不可测的内力逼得喉间涌出些许的腥酸味,更不用说躲在客栈不敢开门的一般普通人,更是哀鸿遍野,一片嚎啕嘶叫。 半炷香,热茶热饭外加点心糖果一应俱全的摆在了甲子客房桌上。 仇韶端着热茶,坐在房里最宽敞但恰好短个角的八仙椅上。 他对这间所谓的上房并不满意,因为墙上稀稀疏疏落剥落着一层粉,桌椅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油腻发黑,铜镜糙得泛青,就连桌面摆着的那套茶具也缺这缺那的。 仇韶放下茶杯,不甚满意的发出一声叹喂。 他一叹,老板连着一干小二也跟着抖着,就差没抖出眼泪来。 仇韶说:“出门在外,本座不讲究其他,随便热菜。” 老板小鸡啄米的点头:“是是是是是是,您您您尽管吩咐!” 仇韶思考了下,将平时觉得最为寒酸的几个菜点出来:“就上平时本座吃的鸡蛋羹、煎糕、牛肉香肠、暖锅吧。” 老板连连称是,甚至心里还在庆幸,这白教教主的口味,真是与长相背道而驰的朴素啊,还以为会是个挑剔的难以伺候的大爷,老板偷偷松口气,这几个菜色他们做的出! “你们稍等。”牧谨之试探的看向仇韶:“教主指的鸡蛋羹,该不会是指用鱼白和河鲜蒸成的那个吧?” 仇韶理所当然:“不然呢。” 牧谨之:“…………” 仇韶一直认为醉心武学的自己是个不怎么讲究吃穿的人,因为这么多年,他是下面送来什么他就吃什么,穿用同理,自己没有提过一次要求,故仇韶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很能随遇而安的。 但好像事实并不是这样。 坐在隔壁的独孤风吃得不亦乐乎,眨眼已经下肚三碗白饭,根本不是什么吃得少干得多的家伙,仇韶却动了几筷子菜,食之无味,便再也不想吃了。 牧谨之为他舀了勺蛋羹,劝道:“多少再吃点,教主吃不惯的话,明早属下给你做。” 仇韶在吃与不吃间挣扎了片刻,因为他觉得自己再超脱,好像也逃脱不开吃别人嘴短这一世俗规则,而他或早或晚是要解决牧谨之的…… “那本座要吃加葱的小牛肉面。” 牧谨之记下,“好,只是面的话教主应该不够吃的吧。” 仇韶迅速补充:“那还要荷花酥大虾卷烤羊腿。” 牧谨之笑了:“好,这些属下都拿手,教主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大约是离家很远,在没有长老,没有竹马,没有任何其他心腹的情况下,仇韶意外的觉得,自己并没有反感牧谨之的示好。 为什么自己屡次想干掉对方,牧谨之还不改初衷的一如既往呢。 看着一旁卷着袖子拿汤勺舀肉丸的牧谨之,仇韶很快找到了答案—— 牧谨之应该是非常敬仰自己的,这点情有可原。 毕竟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现如今无人能超越的武林第一个人。 人有兽性会像野兽一样臣服在强者麾下,这就是恒古以来人们的天性啊。 仇韶味同嚼蜡地吃着丸子,若有所思地将事情彻底想通了。 34、新章·三十一计 人有兽性会像野兽一样臣服在强者麾下,这就是恒古以来人们的天性啊。 仇韶味同嚼蜡地吃着丸子,若有所思地将事情彻底想通了。 同一时间,同在这片月光皎皎、人寂夜清的深夜,在乌县的东边—— 三四个黑衣人一路弓腰小跑穿过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黑漆小巷,借着月光,之见其中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的麻袋子轻微的抖动了几下,似乎在挣扎。 领头的黑衣人转身,眼也不眨,冷酷地一脚踹下,踹得用力,周围洗尘纷飞,也不知踹中哪个部位,袋中很快恢复平静。 黑衣人拍拍裤腿:“欠揍!” “老大……你说咋们这样干,会不会不妥啊?” “妥,怎么不妥——谁知道那……咳,总之,咋们这是奉命行事,放大胆的踩!” 下属心有戚戚,仿佛对顶头上司的决定有些不赞同的:“可我们把人藏这……也未免……太张扬了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何况……那位大人你是知道的啊,是绝对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小巷左拐,胭脂香气,胭脂小巷。 下属豁然开朗,就如拨云见日,彻底明白。 “原来如此!堂——咳,我们老大果然老谋深算!” “…………” 据说相思堂的弟子们,如今正三五成群躺在县城的几家医馆里。 翌日清早,出客栈前牧谨之四处打听一番,一说起这事,客栈里顿时人七嘴八舌起来,版本不一,情况多样,总之说得口水横飞,比茶楼说书人还要奋力。 原来,几日前相思堂过乌县本是小做休息再上路的,乌县百姓哪里看过那么白衣仙仙美人成群的队伍,大街上很快层层挤满来看热闹的人,比平时年关看舞龙舞狮还要积极,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只见这群美人竖着进客栈却横着出来,统共不到半时辰相思堂弟子倒下三十八人,百姓见状当然做鸟群散,生怕惹事上身,有个胆子大的透过门缝,见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的大街上,白衣大弟子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扶在房门边上,仓惶失措,悲凉万分。 “堂主!我们堂主不见了——” 谢过几位跃跃欲试要为他们带路的八卦热心人,仇韶三人来到离客栈最近的一家小医馆,说是医馆,其实只不过是一家平时主职卖草药,兼给乡亲包扎治疗下一些骨折摔伤的小店,仇韶停在店门口,被里面某种冲门而出的气味冲得不得不退后半步。 仇韶面色凝重,脚步封停,似乎难以迈出一步 牧谨之从怀中掏了块折叠好的手帕递给仇韶,绣纹素净,一方角落还要白教的教标,上面熏有香气,捂在鼻间香气丝丝缕缕渗进鼻中,香味不浓但持久,似乎是用桂花酿出的,仇韶满意地点了点头,牧谨之这才撩开门帘,先一步进入店内。 跟在最后的独孤风赶忙也要:“牧护法,我,我也要,我头晕!” 牧谨之头也不回往前走,客气回:“那真抱歉,我只带了一条。” 独孤风心中戚戚,只好大呼一口气,憋得腮帮满涨,跟着进去。 几步之后,那冲鼻恶心的气味越发浓郁,过道边蹲着位江湖郎中模样的老头正拿着一柄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煽风,锅炉上热着药壶,仇韶目光一扫,病人所住的房内是用木板隔成了几片,每个区域都隔着大木床,上面歪歪扭扭地躺着几个正捂着肚子哼唧的相思堂弟子。 仇韶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帕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怎么回事。” 几日前还无时无刻不端着风范无白衣不穿的弟子们一个个瘦得跟脱了形一样,白衣上污迹斑斑,边角处黄得泛黑,头发蓬乱,看着倒是真可怜。 牧谨之翻了翻相思堂弟子的眼皮,然后把脉看舌,问了问症状后对仇韶道:“教主,如果没看错的话,他们应该是中毒了。” 仇韶:“废话,本座不懂药理也知道他们是中毒,那是何种□□如此厉害?” 牧谨之做了个不好当面说的手势,仇韶虽觉得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但当中教外人,他还是移了几步,权当给牧谨之面子。 “属下怀疑。”牧谨之微低头,视线正好与仇韶持平:“他们中的不是一般的毒。” 屋内臭得过分,仇韶连说话都免了,直接用眼神发问。 牧谨之:“问了下症状,那种毒吧,江湖人称形销骨立长泻千里散,教主是不是觉得名字是不是太长?” 被一语猜中心事的仇韶漠然侧头,傲居依旧:“废话少说,那是何毒,本座从未有耳闻。” 牧谨之:“教主肯定听过的,这个形销骨立长泻千里散嘛……其实说简单点,就是泻药。” 那边的相思堂弟子猛地痛嚎起来,捂着肚子翻滚,把一头雾水的独孤风吓得不浅,仇韶是不信的,哪有泻药能猛成这样。 “是真的,其实听名字就知道,形销骨立长泻千里散比普通泻药要有内涵些,毒楼出品,中毒者在十五天内会泻得毫无章法,随意任性,甚至没办法控制地方。” 仇韶面容僵住,差点倒吸一口冷气,但想到这房间古怪的臭味,便硬生生停住,然后身影晃了晃,在牧谨之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牧谨之失笑,追了出去。 独孤风见两人都走了,也想偷溜出去,谁知手腕一下被人抓住,抓住他的弟子那力道堪比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扶我——我我我憋不住了——” 独孤风傻眼了,虽然他被牧谨之吩咐过要过来照顾伤患,但他可以写诗词歌赋安抚这群受伤人的内心啊,有时候治愈心灵伤痕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就让他术业有专攻下去不可以吗—— 端屎盆什么的他干不了,干不了啊! 仇韶生平第一次有了逃命的经历。 多大的仇,相思堂究竟在中原与人结下了什么,在仇韶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得仇大到什么地步,才会下形销骨立长泻千里散这种阴损到家的药! 等他回过神时,周围街景已变得陌生,他嫌弃地扔下手帕,这才看到自己手背上汗毛竖起,仇韶重新深呼吸几口,就在他脸颊红气消下,重新恢复镇静时,跟在他后面的牧谨之也赶了过来。 他看到了被仇韶扔在地上的帕子,跨步上去弯腰捡起,重新折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放回怀中。 仇韶看不惯对方寒酸的做派:“扔掉,反正脏了。” 牧谨之笑嘻嘻摇头,甚至拍了下胸口放东西的位置:“故人所赠,不能轻弃啊。” 仇韶对牧谨之的过去没有兴趣,更不会像平常人顺口接下去问别人的私事,他看到独孤风并没有跟上,“你把他留在那边了?” 牧谨之坐在他旁侧,悠然自在:“独孤少侠自告奋勇啊,他心思细腻,最适合做照顾伤患的事了,教主说对吧?” 仇韶只觉胃部又是好一阵翻滚,酸气直冒。 “………那让他今晚滚出去本座的房间。”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客栈是有房的,可惜也真是不多,上房一间,普通的一间,只有上房是套房,套房里那一小隔间专门给下人准备的,怎么分房就成了个问题。 仇韶是绝对不会跟牧谨之一间房的,但普通房的床就那么小,也睡不下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仇韶见独孤风凄凄苦苦的模样,考虑到独孤风以后要伺候自己生活起居的问题,于是决定让独孤风跟自己睡一间屋。 独孤风欣喜不已,认为自己已得到仇教主看重,自出门后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再度死灰复燃的熊熊烧起。 以仇韶角度看,独孤风虽然笨手笨脚脑子不灵光,性格酸腐,但胜在态度是殷勤的,端洗脚盆这种事也是驾轻就熟,好好打磨一番会是个能做粗事的好苗子。 ……可再好的苗子,也不能泡在粪摊子里啊。 牧谨之嘴角一弯:“好的啊,那属下等会回去跟他说。” 35、新章·三十二计 尽管仇韶人在教外,但一日中就得习武练功七个时辰的习惯是雷打不动的,哪怕现下玉皇大帝来了都得等他吐纳完最后一口。 从开始到重新睁眼,半掩的窗外已经从辰早直接过渡成月明星稀的夜晚,二楼外的大街上倒比来的那日要热闹许多,叫卖声不绝于耳,仇韶单手搭在窗棂边上撇眼往下看,正好看到街上小摊主正一边吆喝一边拿着铲子摊饼,黏糊稠状的液体在铁板上热孜孜的滚成一片。 仇韶捂住胃,里头再次翻腾了几下,他的胃娇贵得堪比深闺黛玉,稍微的风吹草动就能伤得肝肠寸断,仇韶此刻多恨自己的耳聪目明,他的状况直接验证了一个真正行走江湖的人需要的是什么素质:胃的厚度与脸皮的厚度果然应该成相互交映的关系,光是武功好是绝对混不成江湖的。 就在这时,房外守着的牧谨之掐着时间,琢磨着仇韶应该是回神了,于是敲了敲门。 “教主,独孤风回来了,他……” 面对牧谨之难得一见的支吾,仇韶也跟着难得的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房门外,牧谨之正好刚刚沐浴不久,洁净的新衣上仍残留有清爽的香气,那是一股仇韶似乎闻过的味道。 仇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当时他用过手帕上就有这股淡香。 牧谨之这会的神清气爽,在仇韶眼里便越发地面目可憎。 看到这份气爽仇韶就心堵,浑身都膈应,他知道这份反感必然是源于讨厌,讨厌一个人是件费精神气力的事,因为一旦对上这人他全身四肢的关节就像被蜘蛛网给缠住了一样,仗着让外人觉察不出就神出鬼没,黏黏糊糊斩不断,比梅雨天更惹人讨厌。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是做给谁看。” 牧谨之立刻正色,用自己口齿清晰的语速嗖得飚快:“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独孤风回来了,还带着相思堂的大弟子,他们的堂主失踪了肯定是想拜托教主帮忙,他来的时候属下觉得教主应该还在练功没有打扰,不过看对方强撑着身体也要过来地份上,属下也没让他立刻离开就是了。” 仇韶:“…………” 见仇韶没出声,牧谨之又接道。 “教主如果想见他的话属下这就去安排。” 仇韶面无表情的退后一步直接退回到房内,而后砰得一声将房门关上,门栓咔擦卡紧,因为这一套动作实在太快,牧谨之站得离门口又近,差点就砸上牧谨之的鼻子。 牧谨之不得已,一边拍门沿边上被抖下来的灰尘一边喊:“教主?教主你怎么了?” 仇韶的声音自房内传出,硬邦邦的质感就像巨石落地,每一声砸得重于泰山。 “本座……近日连日在外耽搁了修行,习武就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本座身肩白教百年大业,不敢一日放松紧惕,故决定每日多增一个时辰以用习武,剩下的凡俗杂事……就交给你们处理好了。” 独孤风知道自己这回肯定又惹祸了。 这个时间,大厅里的饭桌上坐满了天南地北混江湖的人,在此起披伏欢快热烈的气氛中,独孤风陪着那名腹泻得走路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相思堂弟子在客栈大厅角落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期间的提心吊胆不足以外人道也,可有什么办法呢,病患的要求他能拒绝吗。 这个世道啊,心软的人总是要比旁人多受点罪的,如今他如坐针毡的观察病号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对方眉目因肚痛突然一垮,他都会跟着心如死灰不想再世为人。 独孤风绝望的为未来寻找着出路,是的,宁愿回门里继续过为别人写春联状子赚零花的日子,也不想继续在这个水深又火热,毒瘤遍地的江湖混了! 所以在看到牧谨之从二楼楼梯处出现的一刹那,独孤风简直是热泪盈眶的扑上,虽然这位牧护法维持着微笑轻松地闪过他,他依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仿佛看到了靠山,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村长在朝他挥手致意。 “教主呢!仇教主没下来吗!” 牧谨之朝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动作,独孤风没办法,只好又不情不愿得扶病号来到一处清净的房中。 相思堂弟子如今早就顾不得颜面,刚一坐定,连独孤风沏好的热茶一口没碰就直接开口:“牧护法,我们堂主不见了,我得见仇教主一面。” 牧谨之点头,表情温良:“贵教遭遇如此不幸,我深感同情,真的。” 弟子:“……多谢牧护法,所以牧护法可让我见见仇教主,不瞒牧护法,那日中午我们到客栈小休,用了午饭后堂主就上楼午睡,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兄弟都……中了怪毒,我怕是中了歹人埋伏,赶紧上楼找门主,谁知房内干干净净,窗户大敞,门主已经不见了!” 独孤风初涉江湖,没见过门派之间互砍互劈的大世面,一边听,表情还一边就跟着病号铿锵有力充满张力的语调一起起伏,是个容易入戏很全情投入的观众。 牧谨之喝了口茶,再次语气真诚的表达了对相思堂遭遇的遗憾:“这样啊,啊,那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弟子想到这几天受过的苦,蹲过的,还有来不及蹲的坑,悲从中来的落下几滴泪:“能毒倒我们全部人,又悄无声息的将堂主带走,恐怕全天下能做到这步的人不多,以我们的实力恐怕难以找到,如今……只有仇教主能找到我们堂主了。” 牧谨之合上茶碗盖,手指尖敲了几下,凝露片刻,相思堂弟子与独孤风不禁屏息静气,牧谨之为白教左护法,在教内风评如何他们不得知晓,但这些年在外,可是积威甚重,虽看着随意好处,但依然让人不敢造次。 “你们堂主,不见了多少天了?” 牧谨之金口一口,弟子赶紧回答:“已经足足快三日了。” “是啊,这都三日了,那,你们报官了吗?”牧谨之问得亲切。 独孤风差点没喷出口中热茶,强忍的吞回喉里,顿时咳得昏天暗地,小屋里连绵不断的都是青年急促的咳嗽声。 报官……是去乌县那个连鸣冤鼓都漏风的衙门报官吗! 弟子表情僵住,差点以为是腹泻过多导致的听觉退化听岔了。 牧谨之叹了叹气,“是啊,这也不能怪你们,毕竟相思堂地处西域,民风民俗都与中原相差甚大啊。” 相思堂弟子回过点神了:“等等,我们——” “你们堂主都不见三天了,当然首先就应该击鼓报官,让巡铺出面张贴告示,搜查证据寻找线索啊,如果置乌县县令大人于无物,让我们白教出面干预,这就叫越俎代庖,与你们,与我们,都是不好的。” 相思堂弟子差点一口气憋死,“话……话不能这样说,他们——衙门里的人,管不了江湖事的。” 牧谨之是个很懂得拿捏尺度的人,特别是在淳淳诱导的时候,侧脸线条英俊无比,深邃的双眼尽露诚恳,声音低醇堪比老酒,喝时不觉,几杯下肚后不自觉就晕头转向,让人半天找不到北。 “对,江湖是我们的江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白教人首先是良民再是江湖中人,哪有不尊王法的立场呢,比起九州天下,江湖还是太小区区一湖又如何与大海争辉?” 牧谨之生怕对方听不明白,继又简化:“说简单点,就是术业有专攻,既然年年给官府交税,那官府肯定得管事对吧,如果好端端一个人不见了,官府依然不闻不问,那就愧对我教这些年上缴的钱,到那时贵教放心,我们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36、新章·三十三章 牧谨之生怕对方听不明白,继又简化:“说简单点,就是术业有专攻,既然年年给官府交税,那官府肯定得管事对吧,如果好端端一个人不见了,官府依然不闻不问,那就愧对我教这些年上缴的钱,到那时贵教放心,我们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们堂主是在离开白教后被劫走的,仇教主既然想要我堂秘法,就必须救回我们堂主,否则——” 那年轻弟子神情坚毅,话露决绝之色,也不顾房中还有完全不知内情的独人在,一字一顿道:“否则起死回生的秘法,我相思堂是绝对不会交给白教的。” 牧谨之听到那起死回生四字,几不可查地挑起半点讥讽之意,但也只是迅速地掠过他的唇角,仿佛蜻蜓点水一带而过,什么情绪都没有在脸上留下。 “话不能这样说,举个例子吧,话说一姑娘嫁人,从婆家离开后在路上遇了劫匪后被劫到寨里当压寨夫人去了,你说大家是要怪婆家办事不利呢,还是怪夫家护卫不济?”牧谨之老神在在:“再说,白教当然不是贵教的婆家,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没别的意思,公子领悟即可。” 独孤风一下没忍住,捂嘴还没捂得及时噗嗤一声直接没心没肺的笑了出声儿,这位牧护法显然深谙嘲讽的精髓所在,话中有话,句句都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这让听的人是徘徊在怒与不怒之间,仿佛做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沦落成心胸狭隘的小人。 相思堂堂主失踪时的房内除了一闪打开的窗,毫无丝毫打斗挣扎的痕迹,据客栈老板描述,房内一切能充当攻击性武器的摆设,比如花瓶,比如砚台,此类物件皆纹丝未动,如果不是相思堂弟子坚持,外人压根就看不出这间房内有人被劫走过。 就算黄花闺女也懂一喊二叫三上吊,沙雁行好歹也是一门之主,怎么就消失地如此悄无声息呢。 “说不定沙堂主是突然看破了红尘,浪荡江湖去了也有可能啊。” 牧谨之深思熟虑般给出一个有可能的解释。 大弟子面色铁青,牧谨之话中拒绝的意思明显得不加掩饰,只见牧谨之朝独孤风使了个春风含笑般的颜色,独孤风就算再榆木脑袋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显然缺乏赶客的经验,只好作势要搀扶对方,支支吾吾:“那,那时辰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大弟子咬牙挥开独孤风的手:“我不走!今晚若不能得白教的承诺,我誓死也不会离开半步!” 牧谨之放下茶杯,静静看着对方:“白教的承诺?这位公子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不过一介布衣,又不是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给的承诺可谓一文不值,白教上下一共三千二百五十三人,你若真想要我教承诺,大可去问他们的意思,若大家都一致同意,这个诺,我白教就承下。” “你这是强词夺理,那我要见仇教主!”弟子赖死不走:“我知道仇教主就在上面,我要见他。” “那没问题啊。”牧谨之客气之极,笃定得胸有成足:“我们教主就在二楼天号甲子房,你要是想去见的话,就自己去啊。” “…………” “可有什么后果,我就不好保证了。”牧谨之说:“毕竟我们教主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吧?” 吃了瘪的相思堂弟子拒绝独孤风相送的好意,气鼓气涨头也不回走了,看样子并未真正死心,明天估计还会卷土重来,独孤风乐得不用跑这趟,他屁颠屁颠跟在牧谨之身后,看大厅里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将心头疑惑问了出口。 “相思堂的起死回生之术……太荒谬了吧,真有人会信吗。” 牧谨之倚靠在客栈大门边,看那弟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才收回视线,肩膀放松头仰靠在门板上,眼波无动,视线没有聚点地定在一方,独孤风愣了愣,跟着抬头望去,发现牧谨之的目光最后是落在二楼那间上房门口上的。 客栈外暮色四合,牧谨之的视线是松着的,倒不像真在看那边,他眼神似正身于逅潜呤浅伤陌茁叮薇呶藜实萌萌顺虿患呒省 牧谨之的疲惫当然不会是因为应付刚刚那人,独孤风心下做出判断,虽然认识短短几日,他可是从骨子里体会到白教这位左护法无与伦比的周到细致,这一路多少奔波周折对方都能谈笑间轻易解决,以小窥大,牧谨之平日肯定也是如此,凡事不费多少力气,人生与他可能就像游戏一样轻松,独孤风甚至想不到有什么事能难倒面前这人。 牧谨之的姿态永远是放松的,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仇教主固然是百年难遇的人物,独一无二得天下难寻,可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牧谨之才是那种会被其他同辈或者后辈男人当做标杆的人物,他能令人服气,心服口服的那种,一个男人若能让其他男人从心底里觉得服气,那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牧谨之这会的疲倦很明显并非出于身体上的劳累,反而像是一种由内至外渗出的倦气,身伤好辨,心伤难寻,可人的心伤才是华佗在世恐怕也会素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就在独孤风以为对方不会搭理自己时,牧谨之回他道。 “当然有人会信,这世上什么都是转瞬即逝的,除了死亡与希望,人呐,如果说希望是我们自欺欺人自我赋予的,那死亡就是天生注定的,正是为了对抗这份必然,人们才需要依仗希望啊,因为信任着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是希望最浓烈的时候。” 牧谨之叹喂了一声,脑袋左右摇了数下,权当松松筋骨般将疲倦一扫而光,“去睡吧,明早还要陪教主出去,对了,你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一楼给你开了房,自己去看看。” 独孤风:“……等等,我,我不是跟仇教主一间房么!怎么回事,仇教主为什么赶我出来,啊啊,怎么回事——” 人生的标杆笑了,怎么能这样,这是有预谋的吧,明显是预谋吧!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近似鸟兽尖鸣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跃然响起,响声很明显是来自小镇西边的山林深处,毫不悦耳的鸣叫高低起伏地呼啸飞扬,随鸣声乍起栖息在树上的鸟跟着混乱起来纷纷受惊展翅飞起,顿时带得树梢迎风晃荡,连成一片沙沙作响。 独孤风与牧谨之双双一顿,独孤风本要回房的,被震得耳朵一阵刺嗡,他手指揉耳,嘟哝:“这什么玩意,是鸟叫么,声音真奇怪……”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牧谨之在听到第一声嘶鸣开始背脊就不自觉变得笔直,眼瞳收紧,习惯搭在佩剑剑柄上的左手跟着收紧,五指烙在上头,直直印出几个指头印子。 牧谨之单手拍在独孤风肩上,语气轻松:“我出去一趟,你回去。” 独孤风赶紧做奴才模样的点头,不敢多嘴,也不敢有半点违背,就怕自己多问一句明天等待他的就不是客栈里头,而是外头那间搭草做顶秋风一吹就能卷屋上天的马棚里。 那边,牧谨之扔下话就头也不回扎进黑夜里,他稍微弓身蓄力跃上街道周边最高的一处屋顶上,他站在高处确定好位置,在顶端再蓄力飞出,顿时身影似风,似离弦箭在弓弦绷至顶点处噌得破空夺风而出,不到片刻,乌县镇景就被抛在身后,成为模糊的一片远景。 夜林深处有块凹地中蓄着山上长年累月流下的溪水而形成的瀑布,瀑布小巧,水势轻缓地形成一片池水清澈的寒潭,牧谨之最后落脚在这片潭中冒出的原石上,他谨慎地四顾环绕,除了寒潭中有鱼跃出池面的声音略可听见外,周遭种种都恢复了平静,潭外层层叠叠的草丛中隐隐有流萤飘漾,潭面似镜子映出夜空中皎洁的月光。 有流萤摇曳至潭中,荧光点点却也烨烨生辉,牧谨之不禁摊开右手,一只流萤不怕生的停在上头,他不动,也不惊动小虫,对着这只小东西,牧谨之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些难以克制的微笑,然而那笑徒然生变,逼得牧谨之硬生生抽回手,迅速地将流萤摔出,他动作虽快,却也还是稍微了半步,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叫,那本来点点荧光的小虫尾部骤然发胀炸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孤光一点萤的小东西顿成扑面烧来的熊熊烈火,仿佛一眨眼就从待字闺中的翰林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出没在荒野的野鬼。 牧谨之手掌被烫掉了一块皮,长发发梢烧出一股糊味,他飞快后退,但那团火随即跟上,眨眼间更是分裂成无数团艳火,上百团冉冉飞燃的烈火就似整装待发的骑兵,先将站在潭中的人围了个彻彻底底,烈火烧出的光照亮了整块林地潭水,更烧得牧谨之眼瞳亮极。 他拔出腰间那把佩戴了十几年,被白教人戏称为丑得天怒人怨通体黝黑的佩剑,这把剑黑而沉重,自剑柄到剑尖无一处不黑,剑尖稍钝,若摆在其他名兵利器中只会显得臃肿不堪简陋掉价。 尖锐声再次响起,这回的声音更凶猛刺耳,显然是攻击的信号,那火团飞转,以极快的速度一圈一圈绕着牧谨之打转,如果要形容,那这些火团就是家养的疯狗,血盆獠牙,主人一声令下便而后铺天盖地朝牧谨之咬去。 剑能防火,牧谨之以剑防身,顿时火光中只剩刀光飞影,被甩入潭中的火团兹兹灭掉,然而残留下的火团很有生生不息的精神,当即又再次分出一模一样的家伙,牧谨之再剑法精确,也难免额头渗出一层热汗。 但他只能在潭水上迎敌,想必对方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再到林中,火一旦点燃了山林,就会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噩梦。 不远处的上空山风遥遥吹来,还越有吹越吹大的架势,牧谨之横架刀在胸前挡住一波不要脸的偷袭,火团烧在长剑黝黑的剑面,这黑剑不仅生的古怪,长度也比平常宝剑要长上一大截,若不是牧谨之身材高大,一般人佩着那就是拖地地份。 此时,牧谨之单手横陈举剑,以三指从剑端擦至剑尖,所过之处剑火顿灭,剑身不仅没有丝毫烧伤,反而越发晶亮凶咄。 牧谨之双手握在剑柄上跳入潭水里,水深及膝,牧谨之借力自上往下将剑插入潭水中,当即整片潭水表面沸腾出一片雾气。 牧谨之对着眼前一片虚妄般的白雾,开口说了句。 “师傅,好久不见了。” 37、新章·三十四章 话音刚落,也就是正对着牧谨之的方向,一把似老非老的笑声似夜枭凄鸣般自杂草丛间稀稀落落阴阴渗出,像是隐忍着按耐不住高亢的笑意,硬生生其砍得节节破碎,衬着周围烧得一片狼藉的残局格外阴森诡秘。 而原本牧谨之斜上方还坚持着的几个火团徒然落地,失去依仗般陨灭下滑,划出道道流行般的亮影,兹呜几声砸下水面。 喧嚣落尽,仿佛闹剧收场,一切回归于寂静。 牧谨之看着水面再度腾起的热雾,对着草丛那边不咸不淡恭维了一声,可惜听着也并不像什么肺腑之言:“师傅内力又精湛了,徒弟佩服啊佩服,不过,每次见我都要如此阵仗,真叫徒弟我受宠若惊呢。” 草丛里,人在后头,却始终不显身,那声开口吃吃笑说:“你受的起,受得起的,莫要再谦虚,谨之平日的辛苦为师都看在眼里,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你,你看为师的布置,都是费了心思下了力气的呢,如何,是不是很开心,很感动呀?” “师傅盛情,徒儿受之有愧,下次就不劳驾您老费心了。” 牧谨之这会嘴上说得轻巧,其实此刻气息多少还是有些紊乱,更别提几度火团从脸颊面擦身而过,虽不严重,左脸却也被烧留下一大片薄红,耳廓破了层皮,热汗淋漓沾在上头,就像满满一罐子辣椒油喷在伤口处一般,火辣辣的疼。 不过他向来是个不外露的人,钱与疼,可都是不能随意给人看的东西,于是脸上越发淡定自如,全然看不出他对这位躲在暗处并不现身的师傅究竟是喜还是怒。 天下草木竹石,在高手眼里均可为器,之前峰顶仇韶欲杀他,用的那招便是以气控水,如今这场看似蹊跷诡异形如鬼魅的伏击,其实说起来也大同小异,用浑厚的内力,加以精准得近乎鬼斧神工的操控力方能像方才那般如鱼得水。 吃暗亏谁也不喜欢,牧谨之同样如此,虽说尊师重道是正道,可惜对上这种恨不得招招将徒弟往死里招待的师傅,牧谨之也冷不丁的冷笑起来:“招待我便算了,还要连带招待全这些花花草草,师傅可真阔气。” “哼,没有你在白教的日子阔气哟。”那声音酸溜溜道。 牧谨之更加客气,“那师傅若觉得好,自己也可以去啊,徒弟巴不得呢。” 刚刚火势汹汹,路数看似捉摸不定,其实几次猛攻都朝着他项上这颗脑袋,以火烧燎原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当做杂草寸土不饶的烧干净。 原来如此啊。 牧谨之脑筋转得快,顿时明白这回鸿门宴的来头了,他拔剑跃出寒潭,踩在潭边凹凸不平的地上,水迹斑斑落在地上,淅淅沥沥拖出一条水路,他步伐稳健得就像终于发现老鼠窝所在地的老猫:“许久不见师傅,徒儿心里可想您想得紧,说起来,之前徒儿孝敬给您的生发膏,那可是白教神医开的独门生发秘诀,想必师傅的头发这回可长出来了吧?” 藏在林中不知何处的人哽了下,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是气牧谨之哪壶不开提哪壶,声中咬牙切齿:“……你个混账小子,你——你想干嘛,别进来,再进一步老子剁了你的脚!” 牧谨之浑身湿淋淋,衣袍早被烧得残缺不齐,比枉死的水鬼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他微笑依然往前踏去,知道对方又躲得更远了,再踏前两步,野草被靴子踩在下面吱吱作响。 “真的没用吗,徒弟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师傅,有句话叫讳疾忌医,你越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头发就会掉的越厉害,到时候真到了全掉完的那一天,师傅估计就会被误认为少林中人,那多便宜他们啊。” “……混蛋!老子跟那帮老秃驴誓死不对盘,谁敢说老子剁了他,你个白眼狼想看老子笑话是不是,老子先剁了你以敬师门列祖列宗!” 牧谨之眼疾手快退后半步,他退得巧妙,勉强与对方箭矢般射来的剑气距差一指之宽,牧谨之退至原先上岸的地方,“师傅找我来,不会就是为检查徒儿武功的吧。” “……哼。” “哦,那就是生发膏有用,师傅想再要是吧?” “个兔崽子。”那声音冷道:“耍嘴皮子还耍出花样了是不是,老子今天找你是谈正事,正事的!” 牧谨之的剑杵在一侧,把头靠在身后的树杆上,一身水就像滴不完似的在身下汇起一汪水渍,“正事的话,信中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您说您,自己肾亏爱起夜就算了,总拖上我这时候见,徒儿不比您啊。” “哼,老子就是要找你,所有的事都含糊带过,你当老子眼瞎么!” 牧谨之:“这不怕您上了年纪,眼睛累得慌吗,这可都是徒儿的拳拳孝心呢。”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又变了种调调,不似一开始尖锐刺耳,却是牧谨之熟悉的强调了。 “仇韶的行踪,每一日都要记录下。” 一开始被吓散的萤虫又渐渐汇聚在潭边,牧谨之的姿势凝固在萤火中,眼帘半搭,似睡非睡的嗯了声,声很沉,却又快得急不可察。 “自从上任圣女死后相思堂便一落千丈,加上西域新教蓬勃,现在的相思堂已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年找上白教不过也是为了找个靠山,不足为患,就怕……” “这倒不会。”牧谨之懒懒回道:“仇韶虽任性独行,但十分看重白教,断不会为相思堂出面给白教惹一身骚。” 那声音思考半晌,应该是在判断牧谨之这话的可信度:“你不要以为仇韶真的好糊弄,他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做事从不按部就班,毫无章法,棘手得厉害,哼,你以为这世上最难掌控的是聪明人?” 聪明人多会避害趋利畏死乐生,自有一套自己行事判断的准则,想得多,反而顾虑多,顾虑多,反而好琢磨,但仇韶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基本而言,仇韶是个不爱讲道理的人。 一个不讲道理无所畏惧又爱横行霸道的家伙,才是最难缠的。 牧谨之不置可否,还笑了数下,看起来颇为赞同。不多时,乌云彻底遮蔽住山间残月,林梢再度摇晃,牧谨之半弯下腰,一手做出恭送的姿势,黑暗中,那声音留下最后一句,飘渺如风,恍惚难觉。 “你啊,可不要忘记当年九门十二派的下场。” 牧谨之仿佛真的靠在树后睡着了,被水浸湿的长发一缕一缕搭在肩上,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千锤百炼过,不会被任何风吹雨大动摇分毫的塑像。 九门十二派,一提此名,很少江湖人真能做到面不改色。 十年之前,白教教主仇景突亡,仇景子幼,教中上下人心不稳,正值春秋多事之季,九门十二派乘此良机突击白教,二十一个门派统共四百七十六位精英弟子,他们自信满满,因为怎么看,这都是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的确,那是场屠杀,只是被屠杀的,是九门十二派而已。 这就是白教仇韶的初战—— 无一活口,无一生还,九门十二派就此绝迹于江湖。 从此,天下再无宵小敢触白教逆鳞。 38、新章·三十五 仇韶是站在二楼窗户边一路目送相思堂大弟子狼狈离去的,他当然清楚就算这些人拿出孟姜女哭长城的魄力,以牧谨之奸诈狡猾的能力也能有一百种方法拒绝得干干净净,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应付人方面,牧谨之的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赋。 而他默认了牧谨之这一做法,因为他总不能因自己的一己私心给白教带来过多的麻烦—— 相思堂传说有起死回生秘术,这事,长老不信,吴凌不信,想必说出去也没有多少人会信,来的路上牧谨之就旁敲侧击的说过当年南疆也曾盛传过一阵起死回生的消息,后来白教派探子去查,最终也证实不过是用蛊虫控制死尸制造出的假象罢了。 人死不能复生,阎王爷收下的人,就没有吐回来的理。 这些仇韶都清楚,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会费白教一兵一卒,他会承担自己的任性,因为对他而言,与父亲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都是难能可贵的希望,会为了哪怕被视为虚无缥缈的希望而赴汤蹈火的,对仇韶而言只有这一件事而已。 就算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无所谓,说起来,仇韶至今还没去过西域,而他爹娘就是在西域相识的,据说其中还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故事,仇韶自幼失怙,哪怕他现在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对父母的过去产生这样那样的遐想,可惜他常年坐镇教中,不晓得多少江湖八卦,他曾追问教中长老,可惜数位长老全都理直气壮不肯多谈,就算谈,也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以下这种情况—— “老教主当年谈情说爱的事,咋们怎么晓得呢!” “尊主觉得老朽是喜欢听人墙角的人么?” “就是就是,非礼勿视君子之道,别看咋们是粗汉子,这点道理我们还是知道的。” 仇韶被倒打一把,“不,本尊并非这个意思。” “……夫人的样子?嗯……这个嘛……对了对了,尊主的眼睛就跟夫人长得很像啊。” “别瞎扯!老夫可是看着老教主长大的,尊主的眼睛明明跟老教主长得一模一样,你个老眼昏花的老王八,哼,当年就知道在老教主面前溜须拍马点头哈腰,结果现在连老教主的样子都记不住,其心可诛啊!” 仇韶:“……两位长老能别吵了么,本座还有事要问……” “——我干你祖宗八百代,妈的,尊主您可别听这老家伙的话,都是污蔑啊!这老家伙记恨当年比武老输给我,哼,明的胜不了老夫,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小人,你这个老小人!” “老夫输给你?哈哈哈,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说,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老夫输给你过,你说啊,说不出吧?” “……几十年前的事你要老子怎么说,今天咋们就当着尊主的面比一场,老子要打到你认为止——老小人,看招!” “接就接,莫要当老夫怕你!吃一记老夫的九雨鞭——” 仇韶就见这两位曾经叱咤过武林多年的八旬的老头摆出架势,双方嚷出招式名后,敌不动我不动的相互审视,然后谨慎的退后,拄着拐杖绕圈退后,直到退到两方都觉得即可攻又可守的距离。 仇韶站在距离中间,发现话题早就从这一段狂奔乱跳到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局面上。 半柱香后。 “算你好运,老夫今日忘了带鞭,饶你这次下会再战!” “去去去,赶紧滚回去,以后记得出门带好,免得说老子胜之不武。” “……罢了罢了,老夫今日约了人去茶馆听小曲,不跟你多说。” “哎,等等,老秦等等啊,什么小曲?” “春春春月夜啊。” “……老子也要听!现在就走?等等,带我一起啊!” 在仇韶看来,长老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合纵连横的复杂,所以无论再怎么左拼右凑,他都无法从长老前辈们的口中拼凑出自己父母应有的模样。 仇韶心情难免有些郁郁,早上准点,牧谨之同独孤风一起来敲门送早饭,仇韶嫌客房太小饭菜的味会经久不散,将吃食搬下一楼途中,仇韶注意正在下楼梯的牧谨之似乎有些不一样,他再定睛上下扫了半天,才注意到对方披在身后的头发比昨天足足少了一大截,似乎是被利器整齐利落从中割断一样。 仇韶有些好奇,又怕问了对方会诬赖他在关心,举棋不定间,幸好身边的独孤风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眼的家伙,一发现情况,张开就问:“咦!牧护法您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仇韶对独孤风颇为赞许的看了一眼。 牧谨之走在最前头,闻言回头,不经意与仇韶对了一眼,他一边将碗筷摆好,一边应道:“也没什么,早上做菜生火时不大小心,头发飞进去了。” 独孤风很扼腕:“这样啊,那可真可惜,下次叫小二过来帮忙啊,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搭把手的!” “那倒不用,教主吃惯教里的口味,我来就可以了,多人了反而还不好管。” 仇韶在这两人你一答我一回的时间里,已经闷不啃声吃下去一大碗小面两碗肉粥外加数碟糕点。 仇教主的食量与武功同样深不可测,独孤风初时惊诧,现已麻木,只见仇教主用慢条斯理的姿态却同时风卷残云的速度卷干净自己面前的肉菜,擦拭了下嘴,开了金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仇韶是个在饭桌上几乎从不说题外话的人,所谓题外话,就是与吃这顿饭毫无关系的话,顶多说几句诸如再来,加满,还要……之类的命令,所以仇韶这一开口,还端着半碗粥,右手筷子上还夹着一点下粥的腌菜的牧谨之就愣了下。 “尊主?” 牧谨之在最开始的那一瞬间,其实以为自己是怀璧其罪,在已经接近空荡的饭桌上,他筷子上那点腌菜似乎也能与这个成语扯上一星半点微妙的关系。 独孤风也咬着筷子迷迷瞪瞪看过来,在两道由左右夹击而来的视线中,仇韶目不斜视地放下筷子,轻描淡写:“白教子弟,不孝敬,不尊敬,对不起高堂的,就是与本尊作对,当以教规处置。” 牧谨之沉声道:“属下明白。” 面对这莫名肃然一触即发的冷酷气氛,独孤风大气也不敢喘地屏住呼吸,也不敢胡乱看,所幸仇韶只是说说,说完就起身上楼,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到练功时间,就是再香的饭菜也撼不了仇韶心中半点涟漪。 独孤风这会还呆呆没反应过来,牧谨之却早已联系上下文,领会到了其中意思。 独孤风问:“哎……教主是什么意思啊,是在怪你粗心大意吗?” 独孤风也挺为牧护法鞠一把辛酸泪的,好好的头发没了一截就算了,刚刚还被仇教主那么声色俱厉的批了一顿,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啊,可这牧护法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将盘子里还剩下的菜渣倒在碗里继续喝粥,感觉神清气爽,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教主的意思,是叮嘱我以后要小心点。” 仔细去听,独孤风还觉得对方语气里带着点那么小得意的姿态。 “叮嘱……” 独孤风简直不知该怎么来面对这个词,是他太迟钝了吗,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看出仇教主是在叮嘱人! 叮嘱,不应该是言深意切的么,不应该是温言款款的吗,刚刚让他鸡皮都竖起来的感觉根本与叮嘱丝毫都不沾边吧,说凶案一触即发还差不多! 他僵硬重复:“叮……是叮嘱吗?” 牧谨之反问:“不然呢?” “额……”独孤风决定换个话题:“牧护法昨夜是去林里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过是头野兽罢了,但出门在外还是要更小心些。”牧谨之瞥了眼独孤风,若有若无提醒了句。 “独孤少侠可知道白教中有句警句?” “啊?” “善泳者溺,粗心者死。” 看独孤风脸色越发煞白,牧谨之擦擦手,搭在对方肩头,独孤风莫名打了个冷战,觉得牧护法那双温柔可亲的眼睛像双含笑的鹰眼:“独孤兄弟,这一路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们教主呢,是极少极少出门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仇韶练完功下来,发现一直像跟屁虫跟在一边的独孤风没了踪影,他本要给教中诸人写信,可又不怎么擅长舞文弄墨,想自己动嘴皮别人挥笔杆,可偏偏在最需要独孤风的时候,这小子跑不见了! 仇韶出教前,吴凌与长老就与他约法三章过,出门在外,几日就要写家书回去报平安,连纸笔都塞在行李最显眼的地方,仇韶最怕被这些人联合唠叨,只好硬着头皮摊开纸笔,让守在外头的牧谨之磨好墨送上来。 牧谨之送上墨水后也不走,在门口温良亲切地问:“尊主需要下属来代笔吗?属下的字还是不差的。” 门砰的砸来即刻关了个密不透风,牧谨之摸了下鼻子,只是笑了笑,随后找来客站掌柜,塞过去一块银子,让他下午找个信使过来。 掌柜是对这两位白教贵人是有喜又怕,喜的是银子多,怕的是拳头硬,接了银子后连连称是,保证一会就叫送信的人过来。 掌柜旁敲侧击的打听:“那……那两位爷是要接着住还是……” 牧谨之笑容加深,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就快了三字,便转身上了楼。 房内,一地纸团,好不狼藉。 仇韶拿刀,是铁打的万夫莫敌,但一旦拿笔,就像逼黛玉去挥金箍棒一样,着实是难为人。 毛笔被局促地提停在离纸一个笔尖的距离上,仇教主心力交瘁。 39、第三十六计 就算昧着良心,也不能不承认牧谨之这手字的确是好。 字不能比,字笔字得扔。牧谨之这手字形险劲秀拔,笔挟风势似鹰隼摩空,看得仇韶心头五味杂陈,再加上之前自己的珠玉在前,难免会让人联想到一些类似胸无点墨的词语。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强势如仇韶也不例外,他不大愿意承认自己当年的不学无术,不,若真要说起,那也并不是当年自己的错,人家习字是意在笔先,用其锋力透纸背,他也差不多是这样,只不过是不仅连纸,而是连纸下的书案一并透裂了。 就那回起教书先生就不怎么督促仇韶习字读书了,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又因一日为师终为父,故自己如今的尴尬全都是当年先生种的孽,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 仇韶掀起眼皮瞅了瞅提笔端坐,写的有模有样的男人。 “哼,字倒勉勉强强,看来文如其人这句话说得也不怎么准。” 没想到牧谨之居然十分赞同,还很心有同感地点起头,仿佛半点讽刺的意味都没体味到,还一副酒逢千杯少难得遇知音的表情,视线在仇韶脸上慎重地溜了一圈,饶是仇韶也被看愣了下。 “的确啊,这字哪能如人呢。” “…………” 牧谨之微笑,简直不能再赞同,就差拍手以示赞许了:“教主说的简直太一语中的了。” 仇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差点没被气岔。 仇教主不着痕迹将遗漏在桌下的纸团毁尸灭迹,他力度掌握的好,面无表情地借着衣摆的遮掩将尤沾墨迹的纸团便飞快,并且低调地直线踢入床底,那一边牧谨之也落下最后一笔,他上下审视检查了一番,问仇韶还有没有要添的话。 仇韶想了想,其实他还有,但都是一路鸡毛蒜皮不能诉之以外人所之的烦人事,便找了个借口兼且过河拆桥想赶紧赶这个不讨他喜欢的人离开:“报个平安就用如此多笔墨,本座以为只有三姑六婆才会如此事无巨细。” 牧谨之居然还跟他探讨起来:“也不光是三姑六婆,其实嘛,当相爱的人聊写衷肠,鱼传尺素时也得这样才行,思念着什么人的时候,自然会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越琐碎越好,哪怕是旁人眼里的丁点的小事,在有情人眼里也是天大的事,家人是如此,情人嘛,大抵也是这样吧。” 就知道,从这个人嘴里听到的话全是自己压根懒得理会的废言废语,仇韶敛下一脸嫌恶,训斥:“浪费时间在儿女情长上,难怪武艺停滞不前,混混度日!” 半个时辰后,信使在客栈门口收好信件,骑马绝尘扬尘朝白教的方向奔去,仇韶只觉自己这心头苦巴巴的念想也像那马带出的风,特风驰电掣地往教中的方向撒腿儿,他一言不发、视若无睹绕开牧谨之上二楼,牧谨之的房间与他不是一层,却也一声不响地跟上,还叫住他。 “教主,您留步。”牧谨之一脸正经:“您刚刚在房间讲的话我想了下,真是特别受益匪浅,不瞒您说吧,我这手还马马虎虎的字啊就是当年与人鸿雁传书时练的,您说得对,我早该珍惜光阴励精图治,少写信,多习武,所以,以后就麻烦教主您多抽点时间监督管教下属了。” 仇韶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牧谨之以为他没听清,故又重复道:“麻烦您管教我了。” 仇韶却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居然有人与牧谨之这种小奸小恶阴险狡诈之徒鸿雁传书过?那可真是勇人壮举,非一般人物能受得了的。 仇韶一直认为若有两军对阵,派牧谨之一个人去冲锋当先行军是最好的了,反正牧谨之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嘴上功夫有语刃敌将的能耐,男怕入错行,牧谨之摆他们白教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仇韶只淡声道:“能与牧护法鸿雁传书,本座当真佩服之极,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大能耐。” 看吧看吧,仇韶顿时觉得自己掰回一城了,前一刻受的闷气顷刻间烟消云散,果然术业有专攻,好看的字都是荒废在时光上娇莺媚柳的草,强者的紫禁之巅上寸草不生,所以他是绝不稀罕的。 牧谨之的笑而不答,单手搁在腰间佩剑之上,晃晃悠悠地摇着,像是回忆太深,深在一汪剪不断理还乱的海草中,被缠得寸步难行,半天使人缓不出新鲜的气。 良久,牧谨之才似吐出这口陈年旧事,他神色依旧。 “嗯,这点教主说的不错,他能耐很大,所以属下总是讨人嫌。”牧谨之说到这,轻笑着看着仇韶,他眼神自如坦荡,看不出究竟有几分伤几分悲。 “但属下总是一厢情愿的写了下去,有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知教主信不信这句话呢?” “本座不信。” 仇韶干脆地没有留一点温情的余地。 牧谨之眉头舒朗而开,似是被忽然扔进沸水里的茶叶被烫得强撑而开,姿态优雅,却带着难以言明的疼。 这时,却听仇韶硬声道。 “金石开不开,看的不是心意——” 只见眼前衣袖流金云纹轻晃,原来是仇韶猛地抬起右手,他单手握拳,聚拢的五指素净修长,指甲圆润如贝,却有种毁天灭地灭鬼杀佛的恐吓力。 “是实力。” 40、三十七计 古人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但一个人,又为何要花费有限的精力时间去打动另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呢? 仇韶不懂,也不大想懂,他挺想对牧谨之口中的挫败过去报以最诚挚的落井下石,但奈何本性纯善看不得俗人为俗事苦恼,故而好心提点一番,望牧谨之好自为之,赶紧醍醐灌顶是好。 仇韶直到洗漱完毕也没见到跟班的影儿,他枕着自己手臂侧卧睡了一宿,约莫是睡前听了牧谨之那顿有的没的,入睡后难得的还做了个短促的梦。 梦里他还小,因为视线外的一切都需要他仰头方能够到,他沉默的维持着围抱的姿态紧紧勒住大人的小腿,为了增加力量还手扣手,比出锅不久热腾腾的糖汁还要粘。 他继续仰头,下巴昂得高高的,他看见许多人,原来长老们脸上横生的皱纹并不是天生就有,他们围绕在一起,大家有的在笑,有的在淳淳叮嘱,但所有人神色都轻松自如,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欢笑。 “哎呀哎呀,小教主又在生气啦!” 所有人都低头看他,因为脑袋太多,压压一片,像极了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抿着嘴,以持之以恒的沉默对抗大人们的调笑。 这时,他抱着的人弯腰下身,一上一下,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怎么办,阿爹要出发了哦。” 视线里的父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意气风发,掌间温和,一点一点的摩挲过他的脑袋。 手指上痒痒的,那是父亲想让他放手的方式,哪怕是横行天下正值壮年的仇景,在幼子面前也是束手无策,力气都成了绊脚石,生怕自己力气太大,所以落到实处的那点程度就如隔靴搔痒,起不到半点作用。 仇韶太小了,又有恃宠而骄的天分,压根什么都不怕,还越发收紧手臂。 “不要。” 父亲似乎对他的毅力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困扰,甚为苦恼地笑说。“小乖乖,我们不撒娇了好吗?” “不好。” 耳边又是一番躁动,赖着不走的长辈们还在笑,笑声似乎是梦中唯一的布景,他不懂为什么大人们能如此愉悦,明明他就要与父亲分离了。 一想到见不到父亲,全身每一块地方都疼得难以言喻,窒息的痛苦灭顶而来,让人忍不下哭的冲动。 没有办法,哪怕是再出世的天才,也有忍不下眼泪的年纪。 “哎,我的小魔头啊……” 父亲的声音渗出了梦境,仿佛真实存在的徘徊在耳边,仇韶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觉眼睛干得厉害,原来半夜没关好窗,清早的一缕日光不斜不歪的撞在脸上,他反手搭在眼睛上,心想世人都说酒是好东西,都是大错特错。 梦才是。 “……怎么是你。” 牧谨之从仇韶打开的那点门缝里侧身挤了进房,他放下洗脸盆,一夜的休整又让他显得神采奕奕,没半点颓感。 “没办法啊,独孤风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尊主记得他说过要去哪儿么?” 仇韶盘腿坐会床沿边上,脑子昏沉沉的,牧谨之在他面前忙来走去,仇韶觉得自己大概真是睡昏了头,居然觉得这会牧谨之这会挺像以前自己房檐下筑过巢的那只鸟,认真又忙碌的一点一点衔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杂草碎泥,愣是有模有样的拼凑成了一个巢。 “……罢了。” 仇韶懒懒道:“估计是走了,那就让他走。” 而最后那个小小的,堪堪能遮风挡雨的小巢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 不过也是巢空鸟散吧。 所以在牧谨之提出回教中再等消息的提议后,仇韶默许了,他要去西域本就一意孤行,如今相思堂忽遇此事,他白教不怕事,却也不惹事,他不能贸然拿教中数千子弟做赌注去涉入一些本与他们无干的事。 一个门派与一个鸟巢是一样的,都是需要点点滴滴才能筑起的地方,有时比想象着要坚固,有时却往往又比看起来要脆弱得多。 “先回吧。”仇韶想了下,吩咐下去:“让麒麟堂派人再继续去查,这事蹊跷。” “那是当然的,属下这就写信回去。”牧谨之挺赞同:“尊主放宽心吧,麒麟堂是属下见过的是八卦无孔不……哦,是仔细负责的,若是连他们都找不出原因,那就只能找京城六扇门的人了。” 仇韶嗤了声,说跳梁小丑六扇门,装模作态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好值得拜托的,两个大男人行李不多,收拾下便能启程回去,不多时,牧谨之就打好包袱,出发前先还特意去了趟县衙,说是辞行。 “乌县盛产丝绸,每年我们下头的丝坊都要从这儿收货,县令大人每次都帮忙不少,礼数不可缺嘛。” 仇韶不乐意进去,牧谨之笑说这也好,免得到时候见了县令他老人家一个烦一个怕,反而生事。 仇教主由内而外由上至下的透着一股恃强凌强的凛然出世之气,故而他杵的地方方圆几十丈内都没普通百姓敢接近,人畜绕道,只有一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混孩子在县衙门一旁的几株李子树前叽叽喳喳,仇韶闻声看去,只见这帮孩子一个个叠罗汉的靠在树干上,却仍手短了好长一截,够不着不说,反而失了准头,几个萝卜头顿时滚成一片。 食欲最能壮胆,这群孩子很快盯上了个头够高身体够挺的青年,你推我我攘你,很快推出了个看起来最墩实耐打的小伙伴,仇韶稍稍低头,一只小脏手已经死皮赖脸的扯上了他的衣摆。 “大哥哥,帮咋们打点李子呗?” 这孩子衣衫还算整洁,就是鼻下掉着两条欲出不下的鼻涕,糊得声音隔了层捅不破的膜,小孩从没摸过那么舒服的衣服料子,以为仇韶看不到,忍不住用搓鼻子的手来回摸了好几下。 仇韶蹲下身,问:“你喜欢?” “啊?” 小屁孩这才看清大人的脸,顿时面红耳赤,连说了几声喜欢,慌慌张张的,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仇韶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袍。 “给你。”仇韶缓缓弯下腰,拍了下小孩脑勺:“你们可以装李子。” 小屁孩受宠若惊抱着这一身金灿灿的外衣屁颠屁颠地跟上,仇韶径自走到树荫底下,那群可怜巴巴的孩子早已一脸嘴馋,其实树上挂着的李子还没熟透,大多还泛着青,但嘴馋的娃旨在吃下腹填饱肚,对口感并无要求,熊孩子们视仇韶为救世英雄,齐心协力围成一圈。 “大哥哥,要多多的摘,你,你摘了,我,我请你喝水!” 看来再小年纪的孩子也懂点礼尚往来的规矩,熊孩子生怕仇韶半路撒手不管他们,于是信誓旦旦事成后要带他去喝县里最好喝的水。 “咋们河里的水,特甜,特好喝!”熊孩子很自豪:“我们全家最爱就那儿洗澡了!” “…………” 仇韶两手扶住树干,想了个最快最省力最高效的办法。 一点点摘太麻烦,高人自有高人大气的做派,仇教主微微运气,顿时整棵李树如风中无根的柳絮,像犯了羊癫疯的花季少女似的,抖得那叫一个荒凉无助惨无人道,颤得无数的青李子忽头忽脑如雨点般砸下—— 开始,树下嗷嗷待哺的熊孩子们乐得像见证了天下掉馅儿饼,不过这毕竟不是雨点,再说,雨大了砸身上都难受呢,更何况是被仇韶用气力实打实摇下的果子。 几个年纪小的一摸后脑勺,发现自己被砸出了几个若隐若现的小包,加上雨势不见小只见大,几个孩子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手上捧着的果子也不要了,一撒手,自顾自的扯起喉咙魔音穿耳地大哭起来。 熊孩子之间对哭泣有种大人无法理解的默契,仿佛听到有同伴在哭,自己不哭便是不地道不够有义气,还带着点爱攀比的天性,顿时一传二二传三,比□□下农民的揭竿而起速度还快,就看谁嗓子大谁做主了。 仇韶这下被惊得撒了手,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小孩乱嚎哭。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是哪里伤到了么?本座怎么没看到——” 熊孩子们不管仇教主的无助,扯着嗓子继续哭爹喊娘,仇教主被这尤如几万面破锣齐声同响的声势浩大给震懵了,仇韶心中可耻的冒出了点点走为上策的想法,这才刚想着呢,熊孩子们就不管不顾地从各个角度扯住他衣摆,赖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盯着他。 “嗷呜——疼!疼死了,呜呜嗷嗷——” 若有旁人在场,就知道这种情况下用点糖也就应付过去了,可仇韶不知道,他对哄人欠缺根本性的认识,于是大眼对一群小眼,互相都绷着脸干瞪着。 仇韶怕小孩还要从以前说起,教中白虎堂堂主年年都在忙于耕耘子嗣,每得子女做百日宴便要邀请教中各位兄弟姐妹吃酒,仇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次迫不得已被吴凌拉去镇场子,简直把白虎堂堂主开心坏了,非要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直接往仇韶怀里一塞,还美曰其名要未来儿子沾沾教主的高人之气。 作为大家长他当然拒绝不了,再加上右护法从旁监着工,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下,手臂僵直地捧着,婴儿被一番折腾加上仇大教主别扭的姿势,毫无预警地哭声破天而出直冲苍穹,仇韶本来五感就比一般习武的人要更敏锐,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手掌一抖,脑仁嗡嗡发蒙,背脊起凉,手臂起鸡皮,简直是要被哭得找不着北了。 就在仇韶仇韶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县衙府大门打开了,县太爷亲自送牧谨之出门,隔着老远,仇韶看牧谨之做了个不用再送的客气手势后,便下了几级石阶,左顾右看了下,应该是在看教主去哪了。 仇韶难得心头激荡,绷着的脸也有点扛不住了。 “这里,本座在这里!” 他小幅度提高了声量,可惜的是,平日眼看四方耳听八面的男人这回愣是没往仇韶在的这方向看去,牧谨之还回头问了问守在门口的衙役,衙役指了个与仇韶这边南辕北辙的方向。 眼看牧谨之就要走错路,仇韶也顾不得腿上还挂着一群拖油瓶,硬是生生往前追了几步,可他做惯了高人,姿态有点多,不大乐意拔高声音去喊。 “牧谨之,牧护法——” 牧谨之仿佛没听到,晃悠着继续往前走。 仇教主这回脸皮真没绷住,心里十分焦急,牧谨之的背道而驰让他心里窝火的厉害,就好像大夏天被人挖走了唯一乘凉的冰块,顿时心焦火热,声音里也带着被属下置之不理的闲气,惊天霹雳地对方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牧谨之!” 41、第三十八计 仇韶难得心头激荡,绷着的脸也有点扛不住了。 “这里,本座在这里!” 他小幅度提高了声量,可惜的是,平日眼看四方耳听八面的男人这回愣是没往仇韶在的这方向看去,牧谨之还回头问了问守在门口的衙役,衙役指了个与仇韶这边南辕北辙的方向。 眼看牧谨之就要走错路,仇韶也顾不得腿上还挂着一群拖油瓶,硬是生生往前追了几步,可他做惯了高人,姿态有点多,不大乐意拔高声音去喊。 “牧谨之,牧护法——” 牧谨之仿佛没听到,晃悠着继续往前走。 仇教主这回脸皮真没绷住,心里十分焦急,牧谨之的背道而驰让他心里窝火的厉害,就好像大夏天被人挖走了乘凉的冰块,顿时心焦火热,声音里也带着被属下置之不理的闲气,惊天霹雳地对方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牧谨之!” 第一次,仇韶觉得牧谨之的圆滑狡诈也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牧谨之闲庭信步而来,他很知情识趣,对眼前的烂摊子没多嘴,只道了句尊主果然威仪非凡常人难挡啊。 “……你赶紧让他们别哭了!”仇韶极力压下如释重负的表情,高人原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岂能因一群熊孩子就丢盔弃甲! 但他们哭得这般凄厉,任谁看都觉得他在仗势欺人,仇韶丢不起这脸,所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大声自辩:“你知道的!本尊从不干欺凌弱小的事——” 牧谨之意味深长的:“哦,属下知道的,懂的。” 几个萝卜头察觉到仇韶要抽身逃逸的意图,便胆大包天的扑上前抱住仇韶大腿继续嚎,尴尬已不足以形容仇韶此时此刻的感受,他试着迈腿抖不掉人反被勒得更紧。 一切狼狈想必全被牧谨之看在眼底,仇韶心想,自己这辈子仅有的尴尬场面倒全被牧谨之看了个便。 仇韶见牧谨之蹲下身,与一群熊孩子视线齐平低语数句,先引得幼童们注意,而后倏地左手打出一声响指,手掌如风般在熊孩子眼前一一掠过,最后手掌一番,向上摊开时,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赫然静置掌心中。 “哇!” 熊孩子们惊呼了声,渐渐止住眼泪,一双双红肿的眼中泛出如梦似幻的光彩。 这双生来就适合持剑骨节分明的手,如今却如最灵巧的蝴蝶让人眼花缭乱,哪怕是恨不得站到天边去的仇韶,也无法挪开哪怕一丝的视线。 每停顿一下,牧谨之手指间的珠子便无端多出一个,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最后两手一合,牧谨之左右环顾,含笑看向那群孩子,卖了下关子,而后在万众瞩目的期盼下,缓缓打开双手。 一只蝴蝶展翅从两掌间腾飞而出。 “哇……” 早就忘记自己为啥要哭的孩童们齐刷刷仰头,看那紫蝶翩翩飞高,最后竟收翅落在仇韶肩上。 一个女孩喃喃道:“那珠子呢,珠子去哪儿了呢。” 隔壁男孩涨红了脸,边跳边指向她头顶:“阿玲!在你头发里,你头上在闪光呢!” “大哥哥好厉害!你是神仙吗,你怎么那么厉害!” 牧谨之被围了个团团转,面对一张张兴致盎然童真可爱的小脸,牧谨之的眼角浅浅笑纹更深了。 “我厉害,是因为我是那位哥哥的人。” 女孩记着仇,嫌弃的说:“他坏,把树搞坏,果子全烂了!” 牧谨之:“他不坏,他只是不太懂……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懂的事对不对,你们不懂我是怎么变出珠子的,那位大哥哥也不太懂怎么给你们取果子,所以你们可以包容他一次错误吗?” 仇韶假装听不见,沉默的把大树抗上肩,踩着满地烂果子,把树又照原路塞了回去,塞了几次,树还是跟他不对付,东倒西歪的斜着像个抽大烟的懒汉。 出门一趟,仇韶深刻感受到了人间冷暖,牧谨之在外吃香,走哪都万人拥捧,驭人之术可谓登峰造极,深受上至七十岁老太下至几岁幼童一致喜爱,自己虽算不上神憎鬼厌,但旁人避之不及是肯定的,细想一下,仇韶顿时心都酸出了别样的苦味。 夕阳将落,余晖尚热,群云此时如缀满金鳞般涌动,远方起伏的山影被晕成一圈淡抹的轻妆,被幼童们团团围住的男人犹如立于霞光最深处,身躯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起来,指尖,发梢,唇角皆是静穆而瑰丽的光泽。 莫名其妙的,仇韶听见了自己心口难以自控的跃动声。 仇韶心头狂跳,他拿手摁住心口,越摁越快,彷如心有盘古在扛着泰山砸湖,砸完泰山砸华山,五岳轮番来,轰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等等等等——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吗!? 仇韶几乎是狼狈的,第一次躲开了由牧谨之投来的视线。 武者,最忌的是什么? 不是输,是避。 是你不敢看敌方的视线,当你避开的那一瞬间,哪怕只是眨眼的一瞬,哪怕只是咫尺的一寸,哪怕世间没有任何人察觉—— 但你自己知道,你输了。 42、第三十九计 仇韶手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压根搞不懂自己心口的慌悸是源于何事,这股悸动比晴天下忽闪而下的惊雷来的还要措手不及,活生生将他身体分成两端,一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截埋在胸膛深处,任他山崩地裂地动山摇无人知晓。 牧谨之挥手与幼童们挥手告别,仇韶如芒在背的扶着树,冷汗一点点从骨头缝里沁出来,前所未有的紧张化作实体般将后颈与肩部蹦成一条诡异的弧线,牧谨之含笑盈盈前来邀功:“教主,属下这回救驾有功,应该论功行赏吧?” 仇韶冷不丁的的打了个寒噤,极其粗暴的避开对方投来的视线。 他想,这也许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奏。 糟了,怎么会走火入魔呢,他习武向来都是稳打稳从不不冒进的,又不是在闭关,又没有遇到瓶颈,怎么就突然心慌意乱的不能自己!? 牧谨之见仇韶对他不理不睬,却也不似平常那般呛回去,试探着问:“尊主?” “本尊无事。”仇韶脸上仍毫无表情,“处理好了便走。” 虽然想不通为何,但决不能让旁人知道他的异常。 他暗暗运气,内力果然澎湃如钱塘江涨潮,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的从胸膛冲出。 仇韶强撑着脸皮任里头江翻河倒,也不愿意被别人,尤其是牧谨之看出蹊跷。 孤立无援又走火入魔的高手,与身身怀异宝的匹夫有何区别? “你那珠子是从哪儿得来的。” 仇韶故作无事甩下一句,也不等回答就径自离去,牧谨之一脸坦荡的跟上:“哦,那些啊是县令送的礼啊。” “为何送你?”“那当然是因为遇到了麻烦。”牧谨之言语中颇有无奈:“做官的就是如此,不塞东西他们反而心不定,为了让他们睡个安稳觉,属下只能牺牲小我,成全他们了。” “…………” “教主放心,不收贿的教规属下还是记得的,宝珠属下已处理妥当,若是不信,教主大可搜身啊。” 言罢,他大咧咧摊开双臂。 未走出县城,乌云闷着惊雷滚似的压黑了半边天,随即轰鸣的雷声炸响,转眼间风雨密布,两人便在房檐下驻足等待,仇韶身子笔挺,以僵直得近乎不自然的动作直视雨幕深处,而倾盆大雨显然没有浇熄心火的作用,反而火上浇油似得愈演愈烈。 罪魁祸首可是悠哉的很,能坐久坐,背靠墙栏听着雨声,手上来回抚着一片木叶,而后置于唇间。 牧谨之都是个很会享受当下的人,无论在哪里,遇到什么事,他总能变着法子的找出些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乐趣。 有的人,身处荣华富贵之顶仍焦灼难安,有的人风里来雨里去,孑然一身照样处之泰然。 牧谨之显然是后者。 昏暗的天,萧瑟的雨,料峭的风,被困的人。 牧谨之吹得尽兴,那是清亮透彻的小曲,时而悠扬婉转,时而缠绵悱恻,雨声为伴,当真是入耳舒心,可吹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仇韶听来,这就是□□裸想扰他心神乱他心智的迷魂魔音!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仇韶心乱如麻的厉害,心中细数过江湖中那些靠音律为武器的宵小之辈,没一门能动摇他意志到这个程度,究竟这是哪门子魔功—— 忽然,牧谨之停了下。 仇韶眼眸一沉,难道被他看出端倪了? “尊主,觉得这首曲如何,好听吗?”牧谨之稍稍侧了下身子,半边衣衫湿透,不显狼狈,长长的睫毛上有湿润的雾气,反像蒙尘许久的明珠突然横空出世,露出英俊夺目的光芒。 仇韶被刺的如鲠在喉,直接了当的拔高声音,“不好听!” 牧谨之哦了声,好脾气的回:“那好,属下再练练。” 牧谨之二话不说又吹上了,听不懂人话似得,还吹的比之前更响,更亮! 43、第四十计 牧谨之哦了声,好脾气的回:“那好,属下再练练。” 牧谨之二话不说又吹上了,听不懂人话似得,还吹的比之前更响,更亮! 仇韶忍无可忍正要起手,远处几个衙役举着油伞迎着暴雨而来,说是奉县令命令接两位贵宾回府,在几双明晃晃的注视下,仇韶抬了一半欲灭口的手抽搐了几下,用力握成拳,硬生生又压了回去。 雨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 乌县府衙全员出动,在县令府中设宴款待白教贵客,仇韶端坐主位,高人威仪尽显,令县令数次鼓足勇气欲举杯敬酒,又数次在仇教主高深莫测的气势中怂下阵来,在他们眼中,白教教主那是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大人物,远远拈香供奉便好,故只好退而求其次转道去了牧谨之那,仇韶不知其中缘由,看自己门前冷落,来敬酒的人活像来受刑被剐肉般拘谨痛苦,反倒牧谨之那边一派热络,喧宾夺主得太过直白,顿时两眼一暗,胸腔怒火汹汹而起。 这时酒席过半,县令琢磨着也差不多时候了,期期艾艾看向两人,“实不相瞒,本官今日借雨留下两位贵客,确实是有事相求,二位不知,近来我们县里是出了许多怪事……” 俗事在仇韶耳中一穿而过,半点不留痕,反正有事找左右护法就是白教立教之本,可怜县令满头大汗说了半天,仇韶也没放心上,淡淡交代下去,让牧谨之着手处理便罢。 “你今日那些奇技淫巧,是从哪学的。”仇韶重重放下酒杯,看似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实则是明摆着在不满,尽管牧谨之惹他讨厌,又是他欲除之而后快名单中唯一一人,但除去这些,牧谨之仍然是他白教护法,位高权重,也算得上白教的一份脸面,何必对所有人都和容悦色,来者不拒? 在仇韶看来,这做派就太虚伪了。 敬酒的人来者不拒,牧谨之面前早就空了好几壶酒瓶,所幸这儿的酒香绵有余烈性不足,对江湖人而已算不得什么,只是牧谨之喝酒容易上脸,他斜靠椅背,用潮湿得发亮的眼睛看着仇韶:“不愧是教主啊,站得那么远居然还能看清属下的动作,目力真令属下敬佩万分,属下的确学过一阵,真要说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属下家中小孩特别喜欢看这个,为逗他开心我专门去跟老手艺人学了一阵,您或许看不上这些奇技淫巧,但在手艺人眼里,这也是他们祖辈口口相传下不能外传的生计大事,属下也是费了很多心思才学到的呢。” 仇韶听到此处,只觉邪火更胜,“孩子?哪里的孩子,你的?” “对啊,算是我的吧。”牧谨之朗然笑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牧谨之笑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宠溺,但他很克制,跟个锦衣夜行的孤身客似的,生怕自己露了财凭白惹人记恨,将心尖宝贝牢牢藏在心底,不愿多泄露半分。 仇韶知道,江湖中许多人都不会把自己成家生子的事泄露出去,免得被仇家或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知道,他心绪越发不宁起来,找不到缘由的烦,像一只被困陷阱的野兽在自顾自咆哮嘶鸣,谁也没察觉仇韶异于平常的沉默,来敬酒的人纷纷开玩笑,说牧护法一表人才,想必夫人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吧。 牧谨之谦虚接杯:“不是难得一见,在我心中……是前所未见。” 县令领头拍马,夸牧护法真乃情圣,接着哈哈声余音绕梁,大有三天三日不散去的架势,毫无预兆的,仇韶倏地飞起一掌,掌风连带啸音,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砍向牧谨之! 牧谨之闻音变位,勉强躲开,诧异道:“教主,您这是为何?” 事出突然,厅中人皆被惊天霹雳一掌吓得魂飞魄散,仇韶又是一掌拍出,但打的并无章法,纯是一腔无处发泄的燥闷之气在体内作祟—— 他也很想知道为何,比牧谨之更想知道,但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牧谨之没有还手,只是脸上有淡淡的疑惑,他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拔剑,他引仇韶出到外院,只听身后咔擦声连绵不绝,池水边一排垂柳竟是被掌力击中,从中齐齐断裂! 仇韶极少大怒,但一怒起来就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劲,他甩下牧谨之,一人施展轻功不知东南西北四处驰行,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客栈附近,他停在屋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守在大门前东张西望,不时询问小厮,神色焦虑。 原来昨夜牧谨之告诉独孤风他债务已了他可自行离去,独孤风脸皮薄,一时又找不到赖下的理由,喏喏应下,闷闷不乐收拾好行李,留书一封,连夜准备打道回府。 “我走着走着……就不想走了。”独孤风恳切道:“虽然很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我想跟着仇教主多走走,多学学,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咦,教主您怎么了?牧护法没跟着您吗?” 独孤风从激动中缓过神来,才发现仇韶这模样不大正常,仇韶从他捡到的第一眼起就眉头紧拧,外袍不知去哪儿了,一向洁净端整的衣袍上沾蹭着污迹,坐在椅上一杯一杯的灌凉水,浸得领口一片深色水渍。 独孤风给仇韶提茶进来,惊了一跳,方才没瞧见,原来仇韶背后衣服被热汗湿透,汗淋淋的好不狼狈。 可这武林中,还有谁能让白教教主如此狼狈? 独孤风再糊涂,也不由警惕起来,关紧门窗,压低声音问:“教主,您是遇到仇人了吗?您脸色……很差啊!” 可以说,是从未见过,前所未有的差啊! 在独孤风这种末流小江湖心中,仇韶可一直是属于高山仰止般的高人神话存在,能让高人都棘手的事,绝对不是自己这种道行的人能帮得上忙的,年轻人忧心忡忡,不时看向窗外,希望牧护法能及时救场。 半晌,仇韶又喝光了一壶水,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许,才开口。 “这个世上,本尊的仇人都在坟头里。”仇韶说:“本尊只是心里不舒坦。” 独孤风松了口气,关切问:“是不是天气太热了啊,需不需要看大夫?怎么种不舒坦法啊?” 仇韶想了想,如实告知:“特别想揍人的那种不舒坦法。” “…………” 独孤风思前想后,还是带仇韶去了街口那间还没打烊,挂着悬壶济世的小药铺。 大夫抖着一把山羊白胡子,摸了半天脉。 “小伙子,肾气很旺啊。” 仇韶:“……所以?” 独孤风:“大夫,您能不能简明扼要的说下?” 大夫让仇韶换了只手,又把了半天。 “简单说,就是没病。”大夫笑说:“我看了半辈子病,这位公子的身体可谓是那多人里最顶好的,没病没痛,就是精力太旺没地撒,年轻人,没成亲吧?” 仇韶闭着金口,不回话。 这大夫平素也是个八卦的,坐诊看病就爱跟街坊邻居瞎侃,“老夫听说啊你们武林人练功特别讲究,都要是童子身才能练好的是不是?那武当张三丰就做了一辈子斋和尚,真是可怜人啊……年轻人,看你武功应该不错,想必也是一路忍过来的啊。” 仇韶:“本尊不——” 仇韶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愣生生的咽回去了。 白教功法与少林武当不一样,他们不讲究那些,教中子弟妻妾成群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每个人适合的功法不一样,若学的真是张天师那套功法,为成大业,一辈子童子身又有何不可—— 想起竹林那天的事,仇韶不禁后知后觉的怕了起来。 若自己真练得是武当一系的功,那岂不是要让牧谨之毁于一旦!? 独孤风觉得自己真是愁死了,大夫看了半天,仇韶眉目间的郁色却越来越浓,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似在庆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独孤风他老妈子般的哄着问:“那教主,您跟大夫再说说,您说的心里不舒坦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仇韶:“一个时辰前开始的,牧谨之说他家有小孩,然后——” 仇韶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可讲的,他讲完后,药铺里陷入莫名的沉默,老大夫搭耸眼皮,独孤风也陷入深深的沉思。 “啊!我明白了!”独孤风双手一拍,醍醐灌顶:“我大概是明白为什么了,教主你啊,一定是嫉妒了!” 仇韶嗤之以鼻,“本尊为何要嫉妒,可笑!” 独孤风:“教主您一定是听到牧护法有孩子,所以……” 仇韶面无表情,用平板的声音回:“他有没有孩子,与本尊何干,休要胡说八道。” “一开始连我也以为牧护法孤家寡人呢,没想到牧护法也是真人不露相儿女双全啊……教主您还没成亲,一时间听到他有家眷会羡慕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吧。”独孤风振振有词。 联系到上月白教那场声势浩大最后又无疾而终的比武招亲,独孤风一下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脉络:仇教主估计是很失望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新娘子没有了本就心情不佳,再听到牧护法有妻有女,这才火气上心,一时气愤难当吧。 仇韶:“…………” 独孤风说的头头是道,真让人无处反驳。 大夫来了兴致,说老夫有妙方,保管药到病除心病全无,老大夫让隔壁当铺帮忙看铺子,便兴致勃勃拉上两人往东边商街上拐。 仇韶心里有事,独孤风又拿不定注意,看那大夫一脸笃定自信,便想跟着去看看无妨,有仇教主在去刀山火海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老头? 三人走的捷径,一出口子左拐,浓郁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仇韶来乌县几日,还不知道这儿居然有这么繁华热闹的街道,鳞次节比的楼阁依次延乌河两侧修建立,梁枋彩画好不精致,每户门口高高挂着大红灯笼,绯光盈盈伴着阁内时而传出的琴音歌声,正是当地有名的胭脂小巷。 独孤风当然晓得这儿是干什么的,忙扯住老头,“大夫,我们是要治病,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莫不是这妓院的人!” 老头嘿嘿笑,“这都是老夫的经验之谈,男人啊不开心就来这,来一次不成来两次,比吃药管用,保管你家公子忧虑全无,快活似神仙!” 这什么狗屁庸医!独孤风恼怒至极,忽听仇韶在一旁问:“为何乌县其他地方一到夜里大门紧闭,这儿却张灯结彩?连房子也比其他地方漂亮许多,莫非这儿是乌县有钱人住的地方?” 独孤风:“…………” 老头:“…………” 44、第四十一计 这什么狗屁庸医!独孤风恼怒至极,忽听仇韶在一旁问:“为何乌县其他地方一到夜里大门紧闭,这儿却张灯结彩?连房子也比其他地方漂亮许多,莫非这儿是乌县有钱人住的地方?” 独孤风:“…………” 老头:“…………” 仇韶这口气绝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怪独孤风如此诧异,要知道这年头上至高官贵人下至平头老百姓,有点闲钱的男人谁没来过花街喝过酒听过曲?江湖更是如此,就《江湖录》上月统计称,在【最容易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的场地】榜中,屈居第二的便是各大妓院了。 老头笑的龇牙咧嘴,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笑的笑话,独孤风有心保护教主颜面,却又不知如何维护起,只好小声嗫嚅的点出这儿是花街。 一听是花街,仇韶当即如临大敌起来。 他极少出门,从小又在长老们的重重看护下长大,对外头的花花世界一窍不通,只知道长老们曾耳提命面的教导他,花街是武者的死敌,是敌人消磨你意志,浪费你时间的歹毒手段。 他年少时,秦长老曾偷偷带他去看朱雀门的一位堂主换药,那堂主也不知生了什么病,满身毒疮躺在病榻上□□,惨状至今让他记忆犹新,秦长老说韶儿你看,这便是流连花丛的下场,浪费大好光阴在寻欢作乐上的人,一定也将被光阴所弃! “以后若是谁要带你去这种地方,二话不说,打断他腿就好。”秦长老谆谆教导,苦口婆心:“不过点到为止,切记别伤人性命。” 仇韶自然不会随意伤人性命,他对于除了牧谨之之外的人,尚算包容。 “本尊念你初犯,年纪又大,原谅你这一次,以后……” 仇韶轻咦了声,一手拨开老头与独孤风,迈前了两步,似乎在确认什么,突然大步朝这条街中最大,最豪华不眠阁大门走去! 被仇韶气势吓懵的老头一下又活起来了:“看看看!年轻人就是把持不住吧!” 独孤风也懵了,连唤了几声—— 您话都没训玩,别半途而废啊! 仇韶当然不可能没听见独孤风在叫他,可他顾不上理人,因为就在刚刚,他看见两位白教子弟,竟从乌河上的画舫而下后双双进了妓院的大门! 身为教主,他岂能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底子下犯事。 其实若是平日仇韶不见得会如此气愤,只是今日他情绪大起大落,哪怕长啸狂奔,也不足以卸去心中十分之一的火,但他也明白迁怒与人不好,故死死忍着憋着,这下正好有两只不长眼的撞上刀口,焉有不管之理。 白教子弟数千人,仇韶认得脸的不多,但不巧那远山远河两人是白虎堂堂主心腹,仇韶印象深刻,故并未着教服也能一眼认出。 与此同时,又有一艘木船靠岸,水纹一圈圈荡开,下船的人一身玄黑,斗篷将修长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身后斜背一把极宽极长的重剑,剑鞘通体乌黑,看着有千金重,那人身姿笔直如刀裁,步子矫健稳重,周身有种不怒自威肃然端正的的清风朗意,哪怕身处花街,四周拉客的姑娘们窃窃私语,你推我攘半天,愣是没人敢上前搭讪。 仇韶觉得那剑眼熟的紧,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测着实荒谬,转眼间,黑衣人来到不眠阁门口,抬头确定店名时斗篷帽滑落,灯火阑珊下,仇韶顿时看清了男人俊朗非凡的侧脸。 ……等等,他眼瞳大睁。 武林盟主周野为何会在这! 盟主府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吗,盟主不应坐镇府里日理万机吗—— 正派魁首,被赞品性端正毫无瑕疵的正人君子,无时无刻脸上都刻着忧国忧民的人——为什么要跑到他白教的地盘逛花街? 周野迈步上石阶的一瞬,敏锐察觉到一丝丝的异常,猛不防的向左侧。 仇韶先一步退步,贴身在红柱后,屏住气息,并不想与周大盟主来个千里有缘来相逢的偶遇。 待人进去后,仇韶忍不住问独孤风。 “这个地方,真有如此魅力?” 周野这人仇韶是服气的。 能让他服气的人屈指可数,鬼剑周野就是其中之一。 兵器榜上鬼剑位列第三,这剑乃玄铁所铸,重逾百斤,除了周野无人能使,他与周野曾比过一次,五十招内难分胜负,重剑无锋,大道无形,论用剑的功力,仇韶承认他不如周野。 不如也正常,周野师承剑圣。 独孤风不知内情,自然也不认得周大盟主,只当仇韶要惩罚下属,对那两个倒霉鬼深感同情,劝道:“人在江湖走,很多人觉得朝不保夕,看了今晚的月亮,不一定能等到明日的太阳,所以多爱寻欢放松,教主您……也别太苛责。” 仇韶皱着眉,心头疑云丛生,还在思索周野为何会出现在这,可怜他对江湖动态一知半解,自是无从解起,独孤风等在他身边,忽的,两人表情变得很奇怪。 因为不眠阁的大门,又来了位客人,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人。 与之前那位全身冷肃,一看就不好伺候的周大盟主不一样,这位客人始终带着闲适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还未到大门,他已被七八位姑娘争着抢着围住。 牧谨之出手阔绰,打赏了一袋子银子后,便施施然被众女簇拥着往二楼走去。 “哎,那,那不是牧护法吗,他,他怎么也来这儿了……哎,教主您——” 独孤风没把话说完,因为他发现地上堆了一堆粉末,竟是仇韶将石柱掰碎了一整块。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白虎堂的左右大将……应该远在京都的周盟主……忠奸难辨的牧谨之,怎么会那么巧进到同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他是决计不会踏入这儿半步,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在选择在这儿会面? 白教,恐怕是有了内奸。 这个猜测,莫名让仇韶心弦松了片刻。 牧谨之如果是内奸,他是内奸……最好不过。 仇韶直勾勾盯着二楼的灯火通明,慢慢擦拭掉手心的粉末,明明是很普通的动作,但不知怎么的,独孤风整个人一点点被毛骨悚然的恐惧笼罩。 他有种近乎直觉的猜测:仇韶擦的其实并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刀,一柄剑。 仇韶擦拭掉指尖最后一点,悄无声息跃上屋顶。 45、四十二计 不眠阁二楼。 与一楼的红飞翠舞人声鼎沸不同,二楼西侧的整侧走廊此刻显得安静无比,甚至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仇韶一看,越发笃定他们是为了躲开自己。 如果真要谈事,哪儿不是谈,非要选这儿?知道他绝不踏足青楼的人,除了白教亲近,谁又会知道? 仇韶权衡片刻,若要在周野眼皮底子不被发现,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再添上牧谨之,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他选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静心运气,附耳细听,那烛光最胜的房内有四人,但谈话声不大,他听得断断续续并不清晰。 说话的是周野,他声如其人,肃然清正,似玉石之声。 “……谨之说的在理。” “此事我一定彻查到底,除了此事,他……还有什么异常?” 谨之?好亲密的称呼,字里行间透着熟稔,显然牧谨之里通外国的时间已不短。 “要说异常啊……”牧谨之用懒洋洋的音调回道:“越发喜怒无常算不算?” “他这般脾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脸怎么了?”周野这才发现牧谨之脸颊一侧青紫一片,有关切之意:“他打的?” “不然呢。”墙瓦模糊了声音,让人分不清那是自嘲还是讥笑,“除了他还有谁呢,好了,你们也别专研我的脸了,远山,远河,先把你们这几日打探到的事给周盟主说说。” “……你们可真行。”半晌后,周野喟叹:“他是怎么都不会想到,抓走雁沙行的人就是你们,他更不会想到你们会把人藏在他眼皮底子下,果然还是你最了解他。” 周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仇韶贴在屋顶上,背脊绷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冲上脑袋,荡得脑子一片空白。 好一出贼喊捉贼,他们将自己当做什么,当做可玩弄可欺骗可戏弄的傻瓜吗,想必这一路牧谨之的对他的顺从恭敬、体贴体贴也只全是做样子的把戏罢了! 亏他还—— 那一瞬间,仇韶不再做任何权衡,能拴紧理智的那根弦噌的断了,他破顶而下,蓄足九成力一掌拍出,片刻之间森寒掌风已直攻向牧谨之。 退一万步,哪怕雁沙行口中的起死回生术是无稽之谈,那也得他仇韶自己来判断,他绝不允许旁人替他下决定! 伴随屋顶轰隆一声巨响,碎石瓦砾中有人先一步反应过来,挡住了仇韶的掌风,眨眼的时间,仇韶已与那人过了十几招,那把宽足10尺的重剑横架在仇韶面前,剑鞘被震得支离破碎,满屋人衣袂逆扬,仇韶咬住牙冠,真气在体内肆意乱窜,他几乎稳不住力道,只能啸出一声惊得云破鸟飞的滔天长吼,啸音饱含内力,势如铁马铮铮破风而来,骇得两个教徒捂住耳朵瑟瑟发抖,被房内簌簌而下的檐砖砸了个痛快。 楼下早就人仰马翻的一楼,有的嫖客一屁股摔在地上,反应快的大叫着地龙震了落荒而逃,顿时人如潮水汹涌而出,护院挡都没挡住,徒留一地杯盘狼藉。 连牧谨之也忍不住这股厉音穿耳,紧摁一边耳朵,大吼:“教主!您是想拆了别人的房子吗!” 仇韶这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长啸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周身杀意蓬勃,声音像剐在铁锈上似的涩钝。 “背叛本尊的,只有一个下场。”牧谨之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越过周野的肩膀,落在牧谨之身上:“你应该知道。” 牧谨之并不慌张,最后残留的一丝惊讶退潮般从脸上褪去,更没有一丝一毫被揭穿的愧意:“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教主为何要跟我说这句。” 所有人的动作表情都凝固在仇韶出现的那一瞬间。 两个教徒真是压根做梦也没想到教主会从这儿从天而降,他们原以为自己选了个最保险,最万无一失的地方——两汉子可怜巴巴齐刷刷指望着牧护法能赶紧解释,谁知这救星只微微一晒,瞳仁幽暗,笑意没上眼底。 他张了张口,嘴边挽起一点弧度,却仍然没解释一个字。 像是没必要,又像根本无所谓,没必要多费一句口舌。 这种沉默,在仇韶看来便是铁板钉钉的做贼心虚,是牧谨之一仆伺二主的证据。 周大盟主眉目间已压下惊讶,率先开口:“仇教主,才一见面就大动干戈,不是您的作风吧。” 仇韶气到鼎沸,嘴皮子反而难得利索起来:“周盟主不在府里批公文维持武林正义,跑到我白教的地界里逛窑子,也很不是你的作风。” 周野沉默了一下:“仇教主误会了,我是来公干的。” 仇韶嘲笑道:“你周盟主下江南公干,会的却是我白教护法,你干的究竟是哪派的事?” 周野神色微愠,不想再与仇韶争嘴皮上的输赢,牧谨之走到房间一角,一脚勾松麻袋绳。 “哪派的事,教主为何自己不亲眼看看?” 仇韶是太气了,气到失去了一个武者该有的,最基本的敏锐力——他这才看到房间内除了这几人外,角落堆着的麻袋里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从里头渗出诡异低哑的异声。 那东西终于从麻袋口里匍匐而出,这是个十来岁布衣少年,先一步露出的手臂肌肤白得一片死寂,手背青斑一直延进手臂,少年以四肢极不协调的姿势匍匐着,身体仿佛在被一股力量扭得不停抽搐。 少年脸上一片茫然呆滞,眼白过大的瞳孔里是一片不谙世事的茫然,与扭曲的肢体形成诡异的反差,仇韶他生平第一次次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不禁后退一步,头皮顿时绷得死紧,“他……可还活着?” “他暂时还活着,但活着,想必是比死还痛苦。”牧谨之轻声道。 仇韶很恍惚,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牧谨之已经站在了他隔壁,他有种直觉——这个房间里站着的每一个人表情仿佛都在告诉自己,这事与他仇韶有关。 周野慢慢看了仇韶一眼,道:“乌县受白教庇护,又身在鱼米之乡,素来民风开化 ,仇教主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为何现在的乌县一到日落就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连客栈都不愿再迎客?” 周野目光如炬,每说一个字声音便越发咄咄逼人,仇韶指骨微缩,厉声爆喝:“你有话直说,何必跟本尊绕来绕去!” “尊主。”牧谨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长气:“这或许,就是您日盼夜盼的,相思堂口中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秘宝。” 仇韶一惊,这时地上的少年忽的发作,像条饿疯的狗嗅到肉香,毫无章法的直扑向仇韶,仇韶当即单手摁住对方脖颈,少年被卡住的喉中滚出浑然不似人叫的嘶吼,眼里迸着残暴的凶光,拼命往仇韶身上靠去。 仇韶两眼一暗:少年肌肤冷如寒冰,当真是一点活人该有的温度也没有,他迅速探向少年脉搏—— 这个孩子,脉搏弱得近无。 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气力呢。 他隐隐有个猜测,浑浑噩噩间卸了力道,远山远河一人制住少年的一侧肩,仇韶手上一空,思绪混乱,脸色极其糟糕。 “这孩子……莫非是雁沙行捣的鬼?” 46、四十三计 在西域,流传着许多关于相思堂秘术的传说。 最出名的是西域边陲一户做金矿生意起家的大财主,老爷子家财万贯妻妾成群,但耕耘大半生却唯得一女,财主爱女如命,可惜小姐自己不争气,生在富贵之家,却是林妹妹的命,不过韶华就在瘟疫中染病去世。 老爷子日日以泪洗脸,忽听闻相思堂有起死回生的秘方,不惜以全部家产为筹登门求方,传闻当时的相思堂圣女为父女两人的真情感动,施法救活小姐,从此父女两人相依为命隐入红尘,再不出世。 圣女究竟是被金钱还是真心打动,这已不可考,但若有人问起,这事发生在何处何年何月,那财主姓甚名谁时,西域人定会恼羞成怒,难道就只准你们汉人有各路神仙,连蹲个坑都要供个厕神,就不准我们有救苦救难的圣女吗! “百年前,相思堂在西域的确是一方独大,信徒数以万计,传说每一代相思堂圣女皆有绝世美貌而且术精岐黄,更有枯骨生肉起死回生的本事……前者我信,后者就算了,多半是些类似吞刀吐火的眩术罢了,但不得不说,相思堂秘术的奇妙之处便是让这些尸人外表与常人无异,这也是当年鼎盛时相思堂圣女会被西域各国尊为天女的原因吧。 “相思堂秘法代代只传圣女,但三十年前……咳咳。”牧谨之轻描淡写的带过先教主是如何厚颜无耻乘人之危的拐跑圣女一事,“圣女一离开,秘术自然无人可继,雁沙行临危授命接手相思堂,想必这些年日子非常不好过,这才打上教主您的主意,乌县自上月起已经陆续有十二人失踪,都是五至十岁的少男少女,而相思堂的人,也恰恰是那个时候来到乌县,若说与他们无关属下第一个不信,刚才县令拜托我们的事,不就是找到这些孩子的下落?乌县一到日落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难道教主都没留意吗?” 仇韶没有说话,但心中确实有了几分动摇,这才记起方才县令千叮万嘱拜托的,似乎真是这事。 “比起我,教主自然更信吴护法,信在这,您自己看吧!” 言罢,牧谨之从怀中扔出一封信。 封泥上印着吴凌惯用的私章,字只有几行,简单清楚地交代了前因后果。 仇韶捏着信纸,极力的控制心绪,“既然如此,为何带走雁沙行后却又要骗本尊是别人所为?周盟主都能知道的真相,为何本尊知道不得?” 这真是个好问题,远山远河两兄弟顿时心跳上嗓子眼,但见牧谨之泰然自若:“相思堂其实来乌县已有一月,却专门挑教主您比武招亲的大喜日子上门,为的不就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不敢动手?明目张胆去绑人,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他见仇韶戒备之色已松动不少,又道:“暂时瞒着教主……也只是我们那时手头证据不够,吴护法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派人调查乌县失踪的事,教主刚离开县衙属下便收到抓到尸人消息,铁证如山他们还能怎么抵赖?谁知教主不知去向,属下不敢耽误只好先赶来处理。”牧谨之自嘲一声:“却没想被教主误会成这样,可见,教主是从未相信过我吧!” 局势一下扭转,仇韶讷讷难言的张了张口,半个字都吐露不出,牧谨之那义正言辞的一顿话把他脑子搅得一团乱,只觉乍听下毫无破绽,也在情理之中,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里头的真伪。 不眠阁阔大,后院有栋废置了至少十年的空楼,据说是风水不好里头死过几个姑娘,闹鬼,没人乐意靠近,最妙的是空楼一侧正临河,用这儿藏人运人是最方便,也是最掩人耳目不过。 “哎哟,各位大爷这边请,有话咋们好好说成不?咋们这儿姑娘身娇体弱,胆子都小,您这一吼一拆的,可真是活活要把咋们吓死呐……” 老鸨真是开眼界了,一帮大老爷们来青楼居然不务正业,吼来叫去拆房拆屋,她不敢得罪这群煞星,却也打死不走誓死护卫产业,死活要亲自领这群大爷去,守得死紧,生怕他们用轻功一逃了之。 仇韶也明理,知道坏了人家东西就得理赔,可仇韶这种横惯的人,压根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哪怕这一路也是牧谨之在担当银袋的角色,仇韶清清嗓子,自认和蔼的交代下去:“牧护法,还不赔给这位夫人。” “真抱歉。”牧谨之冲老鸨歉意一笑后,回仇韶:“尊主,属下身上也没带足够银两,刚刚毁了多少东西尊主您大概心里没数,不光这儿,还有县衙也是屋破梁垮,夫人,没记错的话,刚那房里的摆的可是庆朝征元时期的冰瓷?” 老鸨心在滴血,嚎道:“没错,公子好眼力。” 牧谨之:“所以,属下月银有限,两袖清风,实在难以支付尊主您的一时冲动,不过教主也无需着急,您的私账向来是走吴护法那边,等夫人算好账,最迟不过三日吴兄就能收到了。” “你——”仇韶万万没料到牧谨之敢这样说,他耳朵尖,当即听周野喉间哼出一声含糊的笑。 “哎,让周盟主您见笑了,我们教主不管家不知柴米贵,幸得有教中兄弟精打细算帮衬着才不至于太落魄。” 周盟主:“哪里的话,牧兄过谦了,贵教生财有方,一直是各门派学习的榜样。”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牧谨之那尾音拖得千转百回,似饱含着上梁歪了下梁来撑的意味深长。 仇韶像被人迎面泼来一锅辣油,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猛回头,迁怒道:“远山远河,钱带了么!” 当哥的哭丧了脸:“带……带是带了,属下带了……一两银子。” 当弟的倒比较镇定:“带了,七个铜板。” 老鸨一看这状况,马上扯开嗓子拍大腿:“老天爷啊,老娘不活了啊,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仇韶最怕老弱妇孺在自己面前掉眼泪,更何况老鸨这副孟姜女哭垮长城的架势,他又窘又急的找牧谨之,却见他与周盟主并肩走在前头,也不避讳仇韶你一言我一语聊事,哭声两耳过,怎么都不回头。 按理说先前都是误会,但误会这玩意就跟打结的绳子一样,疙瘩结是解开了,但总归那段会拧着皱着憋屈着,不用手抚抚,根本平复不了。 佛都有火气,何况是人,牧谨之脾气再好,那也不等于没情绪。 可仇韶压根没跟人服软道歉过,不清楚中间的门道,他在老鸨写的欠条下匆匆摁完手印,硬生生卡进两人中间,可惜身体比脑子快八百步,动作到位了,话却迟迟卡在鬼门关上出不来。 牧谨之长眉紧锁,这下才稍缓和下的气氛一下又凝滞起来。 “本尊——”仇韶倏地侧过头,硬邦邦转问周野:“本尊只是想问,令师最近可好?” 周野怕也是没想到仇韶突然插进来就是问这个问题:“……多谢挂念,师傅近来……在,嗯……在西岭雪山中潜心悟剑道,怕是很久都不会出山了。” 牧谨之对仇韶拙劣的生掰硬扭付之一笑,一行人绕过草木扶疏的庭院,废置的空楼有三层楼高,外墙本是朱红,经年失修下墙面已斑驳不堪,像褪去胭脂水粉的半老娘们,加上四周参天高树半遮月色,无人打理的矮灌丛疯着长,牧谨之迈步踩过地面婆娑的黑影,抬手潇洒的打了个响指。 老鸨只觉眼前一花,十几道黑影凭空闪下,一晃眼间,原本空无一人只有残叶的庭院已跪满人,领头的黑衣人扯下罩面,宽腮杂胡,胸脯横阔,国字脸上一双黑粗眉,尤其是在紧张时,双眉间似拧巴成一条麻绳,这汉子用负荆请罪的姿势冲仇韶深深伏下身,声音都透着一股子汗涔涔的紧张。 “白虎堂白威……参见教主!” 刚刚啸音一起,白虎堂堂主就知道完蛋了,铁定是教主来了—— 他心中千万个愤慨,谁信誓旦旦教主从不来烟花之地?谁说这里最安全不过!? 这事怎么圆啊!? 白堂主欲哭无泪,偷偷使眼色给牧谨之求助,牧谨之站在仇韶身后,目光晦涩不明,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47、四十四计 仇韶负手而立,似压着雷霆万钧:“白威,你倒是对本尊忠心得很。” 白威两手伏地,连呼冤枉。 出了事就知道粉饰太平,一个两个都瞒着他,现在他反倒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是,他是很想得到所谓的起死回生的秘术,但在他们眼里,难道自己已经一意孤行到油盐不进的地步?还是他们认定他仇韶是只管自己不顾大局的人,自己在教徒眼里,当真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用途的摆设? 所谓的忠诚,难不成只是建立在自己的淫威之上? 仇韶心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无力感,无意再跟白威再较劲,冷道:“白堂主,本尊很可怕?看你抖得。” 白威:“……属下只是体虚,吹,一吹风就抖。” 他目光四下一扫,见跪着的教徒一个个如履薄冰,大家都怕他,为何怕他? 他一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二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虽算不得和蔼可亲,但也自认规矩负责,究竟他们在怕什么? “罢了,都下去吧。” 小楼一层层亮起烛火。 楼顶廊道逼仄,仇韶大步往里走,空楼廊板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这层楼每隔五步驻守一名教徒,尽头的那间房门两侧站着两名持剑教徒,隔着门板,近似老鼠啃噬木块的声音一点点割进耳中,仇韶挡住教徒为他开门的举动,把门推开。 身后牧谨之举起灯,随着光亮,黑暗中骤然划过几道尖锐嘶鸣,“尸人”畏光,四肢挥舞试图逃窜,但手脚被特质锁链脚铐困着,激烈的动作激得铁链四荡相撞,那几名尸人最大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脚踝血肉迸裂,几乎可见白骨,奇怪的是,他们又惧怕牧谨之手上的光源,但又仿佛对仇韶有极大的兴趣,数双凶相毕露的灰白眼瞳死死盯住仇韶。 仇韶呼吸微滞,肩膀绷得僵直,有人从后摁了摁他肩膀,是牧谨之。 “尊主,人在那。” 牧谨之举着灯移了几步,尸人前方缩趴着一人,衣衫早被尸人尖锐的指甲撕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脸上满是血污,周野试探了下那人鼻息,确认还有气,但与江湖中相思堂主俊美如仙的传闻相差甚远,故仰头跟牧谨之确认:“这就是雁沙行?” 牧谨之点点头,“白堂主最喜以牙还牙,应该是他的手笔了。” 把无法动弹却意识清晰的雁沙行扔到尸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受尽折磨,又用好药好汤把气吊着,让人求死无能求生不得。 弟子将半昏迷状态的雁沙行拖到隔壁房,躬身等仇韶吩咐。 仇韶让执刑拘的弟子下去:“本尊亲自审。” 待教徒绑好后,他偏头朝周野客气了下:“周盟主,不回避下?” 周野迈前一步,没有要走的意思:“事关武林,如何能避?” “那行。” 接着众人耳膜里爆出一记既清又脆的咔擦声——显然,那是手筋骨被剔断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椅子失去平衡横倒在地上,雁沙行痛不可遏地尖叫起来,凄厉无比的惨叫传得很远,他很清晰的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气彻底冻结住他左臂血液,这让折断的骨头更加易脆,又像被人用针扎进了三魂七魄,疼得牙齿上下咯吱打颤。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有人朝他走来—— 那是一张你看过一眼,就再也不可能会忘记的脸。 是啊,所以她离开了多久他就心心念念了多久,整整三十年,他从未有一天忘记她。 “阿,阿愿,是你回来了。”他涕泪俱下:“你终于回来看我来了——” 雁沙行拼命仰头,正试图爬起,却被那人一挥袖袍甩得老远,身子一路飞出撞上墙面。 “本尊母亲的名讳,谁允你说的。” 梦境与身体同时被摔得肝肠寸断,雁沙行在看清眼前是谁后,眼里浮现出万念俱灰。 “仇,仇教主……您听我解释……”他的手死死抓着仇韶长袍下摆,嘴唇哆嗦不停。 不要怕,他安慰自己,对……他知道仇韶想要什么,仇韶想要的只有他能做到—— 那个人告诉过他白教最大的秘密,只要好好利用,一定能再度让相思堂重复当年荣光—— “雁堂主。”仇韶俯下身,黑潭一般的眼珠里倒影着对方,反而平静得前所未见,不见丁点杀意:“本尊就是来听你解释的。” 黑云遮月,林梢颤动。 夜雨下得越来越急了,瓢泼的雨串从楼檐肆虐而下,天地间像被密集的铁丝网罩得死紧,四面朔风剐出“呜——呜”的惨叫,雷光一道道炸开夜幕,小楼一侧人影森森,驻在房外的教徒听着风声雨音惨叫声,一个个木人似得毫无表情,甚至眼珠子都没因此多眨一眼。 “你们制作尸人的地方在哪?到底抓走了多少孩子?” “他们只对本尊一人感兴趣,为何?” 仇韶身子前倾,语调比往日温柔太多,低低沉沉悦耳之极,他单手卡住雁沙行脖颈将两人距离拉得极近,用看似亲热的姿势听着对方嘴唇间蠕动的声音。 没得到很满意的答复,他扔下已经毫无知觉的雁沙行,接过牧谨之递来锦帕,来回擦拭了几下手扔了开去。 在仇韶的意识里,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严刑逼供。 就像没人会觉得猎鹰撕碎飞鸟,或者狮虎扼断一匹马的咽喉有什么问题,还需要什么解释,况且,仇韶的底线非常明确—— 江湖人江湖事江湖手段,绝不牵涉伤害无辜之人。 一旦坏了规矩,谁都得付出代价。 包括自己。 起死回生自然是一场骗局。 相思堂秘术便是利用蛊虫操纵人体,让人“复活”后坐卧言行一切如常,除了不会思考,他们所谓复活后的人就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提线人偶。 秘术只传每代圣女,也只有圣女才能制作出最近乎“人”的人偶。 直到三十年前圣女与仇父一见钟情,叛逃后相思堂不敌白教威势,相思堂秘术之法至此就断了头。 “想必这些年雁沙行想尽办法恢复秘术,所以才抓了那么多孩童,毕竟相比成人,小孩的筋骨还未定型控制起来的难度最低,他们从关外一路南下,想必受害的地方远不止乌县一处,教主你看。” 牧谨之用内力打进那几名孩童身上,顺着他手掌移动,青白皮肤内部轻微颤动着,仇韶举过烛灯一照,皮下赫然已拱出一坨肉疙瘩,且以肉眼可见速度越变越大,从原本幼童指甲尺寸涨至小个拳头大小,撑得皮肤薄成一线几欲涨裂,哪怕小童这会没意识,也被疼得全身抖如筛糠。 隔着烛光依稀可见一波波黑影交叠蠕动,蛊虫对仇韶的气息格外敏感,仇韶用指甲划破手指试探,果然一点点血腥味就让蛊虫无比躁动。 很显然,这些游走在人体的蛊虫,就是幕后操纵者手头的木偶线。 牧谨之目光移向仇韶身上:“看来雁沙行没有说谎,这些虫子都被圣女的血饲养长大的,所以才有圣女能操控秘术的传闻,他们让人偶行动自如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虫子直接进活人体内,一点点吞噬融合进而替代,而死的越久的尸体约僵硬,操控起来难度就越大,我想雁沙行急于南下找教主您,一是想要用起死回生来骗您做靠山,二是想伺机获得您的血来找能完美操控蛊虫的办法吧。” 如今内力无法逼出蛊虫,谷神医年迈,哪怕立刻出发,也要最迟后日早才能从教中赶到。 “你们退下。”仇韶道:牧谨之,你留下。” 仇韶把人叫到一间空房,牧谨之正关好门,就听背后一阵声,顷刻间,仇韶已褪掉衣袍,正赤着上半身,牧谨之眼瞳微缩,手还搁在门栓处,表情有些勉强:“尊主,您这是做什么?” 仇韶站得靠窗,暴雨寒风尽数打在这具躯体上,雨水顺着胸膛腰腹的纹理漫下。 “你来行刑,一人十鞭,这儿有四人,先打四十。”仇韶手里握着方才教徒准备的刺鞭,谁犯教规谁领罚,下至入门弟子上至护法长老谁也不能例外。 牧谨之不接,背抵在门边,瞧了眼那执法鞭周身布满得刺鳞:“尊主为何选我?” “本尊……今日冤枉了你,你心中有气。”屋外雨声骤大,仇韶的声音渐渐高起:“正好一并还你了!” 为何选他,仇韶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他只当自己做错了,见牧谨之似难以释怀,无端端就心生出想补偿对方的念头。 这就是仇韶能想到的,最真诚,快捷的道歉方式了。 说对不起三个字很难么?对着旁人或许可以,但对着牧谨之偏偏不行。 房内无光,只有穿过窗棂呼啸而来的风雨声,仇韶眼帘上湿漉漉的,这让他有些瞧不清牧谨之的表情,牧谨之几步上前接过鞭子,不过下一刻就随手扔到一旁。 48、第四十五计 好难呼吸。 这是仇韶此刻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两人只要离得越近,胸腔里失衡的感觉就越强烈,像小时候第一次坐在高跷上时一样,心被颠得一上一下全没章法,那么一点的高度,那么近一点的距离,却让人心生出慌不择路,无处可逃的怯意。 “……欠的账,属下都会记得的,尊主要还的话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再说了。 牧谨之说着,顺势倾过身子。 仇韶浑身一震。 手与仇韶擦肩而过,不过没碰上分毫,牧谨之顺手把窗棂关上。 “现在正是亡羊补牢的好时候,伤了您,岂不是更耽误事?” 话戛然而止,因为四周腾起一股潮湿的热气,布满水气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内力外溢下蒸出一缕缕的白气,牧谨之表情微窒,仇韶更是愤恼难当,他定是走火入魔了,此刻内力跟万匹脱缰野马在撒蹄狂奔—— 他压不下来,雨水是冷的,但身体又热得不成样,仇韶一掌把人挥走,才觉鼻腔有了一丝凉意,持起鞭子泄愤般凌空打下,硬生生劈穿地板! “再问一次,你打还是不打!” 牧谨之摊手,很平静反问:“属下实在不明白,为何辣手摧主的事您都得属下来干?” 仇韶被问得一怔,觉得这话里有话,隐约藏着一丝怨气。 “执法长老的活,属下不能做,再说,属下也不擅用鞭,尊主若真觉得属下受了委屈,那属下用自己的方法来如何?” 仇韶持鞭未动,但见牧谨之抬手,掌心朝内冲自己而来。 仇韶早已做好被一掌拍心的准备,他一丝不苟的站定在原地,说来可笑,这是他生平头次一动不动被人揍,若真传出去,一世脸面必将丢干掉尽。 明明出教前是铁了心要铲除对方的,仇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决心。 杀一个人而已,多简单的事,磨磨蹭蹭了那么久,自己怎么就下不了手呢。 再说了,他是给了牧谨之冤枉气,但谁要他们自以为是的联合欺主?真算起账来,牧谨之哪有立场给他脸色? 他还没计较牧谨之身为一教护法,却与武林盟主相交过密的事! 掌风忽至,仇韶合眼,微微屏了呼吸。 罢了……就当自己病入膏肓了吧。 对方手掌停在自己脸颊边,下一刻脸颊一热,竟是被轻轻拍了一下脸。 这力道,说白了就跟清风拂面差不多,仇韶却反应极大,猛地后退一大步。 “你刚刚做什么!” “应您的要求,打人啊。”牧谨之扬了扬手。 仇韶满脸不寒而栗:“本尊叫你打你就打,这种应付算什么——你,你想做什么!” 牧谨之停了停解衣袍的动作,理所当然的解释:“如您所见,脱衣服。” 仇韶倒吸一口冷气,跟大白天烈日顶下见鬼似的,胸腔里顿时又冷又热又辣又烫,不知对方意欲何为,眨眼间,牧谨之已褪下外袍,论个头他比仇韶要高,肩膀宽阔,从胸膛起精悍的肌肉线条有力的收进窄髋里,身材当真是好得鹤立鸡群万里挑一。 牧谨之往前一步:“失礼了。” 仇韶握紧皮鞭,掌心热出了一手汗,但牧谨之动作极快,像知道这鞭随时要挥过来似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披在仇韶身上。 “先披着,外头那么多兄弟,尊主您这衣衫不整的出去,多不成体统。” 也是不巧,老鸨这会在清点房内损失,就在附近,一听到地板穿洞的声,心急火燎要闯进。 门开了一半,被一记掌风又拍了回去。 仇韶:“走开!” 老鸨哎哟数声,捂着被撞上的鼻子,连连说打扰您,您二位继续啊! 她眼利索着呢,纵横风月界几十载,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消一眼就全明白过来了。 她就说呢,一群大老爷们来温柔窟里不干正事,原因就在这呐! 49、四十七计 牧谨之正听得津津有味,诧异道:“怎么了,尊主莫非很怕这些鬼神之事?” 荒唐,他仇韶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几句无稽之谈—— 他只是看不惯这俩人,走路便走路,非要做出一副琴瑟和谐兄友弟恭的模样! “本尊自然不怕,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胡言乱语,有何可畏——” 倏地,有什么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手背缓慢爬过仇韶手背,仇韶一懵,一个激灵抽回手。 牧谨之当没看到他突兀的动作,笑了笑,帮仇韶把蜘蛛拍掉。 “嗯,尊主不怕便好。”牧谨之道,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周兄才讲到一半呢,听听故事提提神,倒也是有好处的。” 废弃多年的土地庙残破不堪,屋顶像风烛残年的老太那口稀疏欲坠的牙,撑死遮个三成的风,火堆生起来了,牧谨之握着树枝拨动火堆,不断地加入新的柴木,周野解下背上的重剑,横放膝上。 那重剑玄铁打造,足有百斤重,周野一路背着奔走百里路,丝毫不见疲意。 升腾的光照亮了三人,尤其最近的牧谨之,黑瞳里映着雀跃的火焰,比起庙外森冷的黑夜,他整个人都被融融的暖意罩着。 仇韶定了定神,他伸出手,强迫自己专心烤火。 他内力雄浑,加上一路奔波其实一点都不冷,但实在太奇怪了—— 只要牧谨之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他就总是心口闹腾,近了闹,远了也闹,跟自己说话也闹,不跟自己说话更闹。 心乱、气燥、剑抖,对他这种程度的武者来说,随便一个都是能让他在比武中致命的死穴。 等谷神医过来后,一定得找个时间好生看看是哪儿出问题了,再不行的话…… 果然还是找机会干掉吧…… 仇韶心里这样想着,闭起眼,用烤暖和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牧谨之这个人,讨厌的地方很多,可说起优点……也并不是没有。 比如……很能分担教内事务。 ……做事快,而且牢靠。 ……偶尔还挺有趣。 ……体格不错。 ……长得还成,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仇韶觉得头更痛了,可笑,死穴就是死穴,还分好看与不好看么? 隔壁有一道视线,牧谨之递来一壶温好的水。 “尊主,天冷,喝点水。” 如此仓促的时间,牧谨之还不忘随身带个水囊,为了把水温热又不至于烧坏水囊,牧谨之的手必须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火舌时不时窜上,烧得他小指一侧通红。 嗯,细心姑且也算一种难能可贵的优点,仇韶心里冷静地评估着。 “大家稍作休息,等会我们分头出发,如同遇到尸人我们就以哨音为暗号通知彼此。”喝过几口热水,周野双手合住靠近嘴边,发出一段逼真的鸟鸣声,用了内力鸟鸣更尖锐,穿透力极强:“仇教主,记住是这个,等会——” “等会本尊与牧护法同去。”仇韶道。 “哦?”周盟主有些意外。 牧谨之若有所悟,但毕竟脑筋转得快,很快明白过来,遂笑道:“嗯,不瞒周兄,其实我路感不是很好,时常分不清东南西北,先多谢尊主体恤,不嫌麻烦带着属下。” 周盟主咳嗽了几声,做出动容的神色:“原来如此,在下佩服。” 仇韶收回烤火的手,两手搭在膝上:“嗯。” 庙外虫鸣不停,火渐渐暗下,三人都合起眼稍作调息,没过一会,庙外西侧传来依稀的沙沙声,像是风在吹嚎,又像草木被野兽蹄子一点点踩折。 “铮——”的一声,仇韶倏地睁眼,随手投掷出的碎石破风穿墙而出。 沙沙声忽然停顿。 数道黑影掠过墙头,惊惶的往林子深处逃窜,已经完全适应黑暗的仇韶与牧谨之打下手势,三人分头追击,片刻之后仇韶已追进林子深处,周围气温骤降,几乎没走几步就会发现几具分不清是人还是兽的白骨架子,加之灌木丛过于茂密,几米远的距离都能把人影淹没。 仇韶单掌转着几粒碎石,怕惊到他们似的,他呼吸放得极轻,聚精会神观察着,哗啦啦草木声响,小小的人影从一侧窜过,眨眼间便不知去向。 孩童被植入蛊虫后奔跑速度极快,仇韶却看得清楚,但他必须毫发无损的将人带回,没有完全的把握绝不贸然出击。 指甲划破掌心,正常人闻不到的血腥气,对尸童身体里的蛊虫而言却是天籁般无法抗拒的美味,电火光石的一瞬,几道黑影霍地从四面扑来,那是野兽一样手脚并用的方式,快得没有章法,但仇韶显然更快,在不过转眼间,他的手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尸童身上的的八大穴位,尸童维持着张牙舞爪,张着血盆大口的姿势,齐齐呆滞住了。 找到的这六个最高的也不过到仇韶腰间,皆是周身污垢,双瞳浑浊,仇韶一个个探过脉门,松了半口气,很好,蛊虫植入的时间不长,脉搏比之前那几个要强得多。 仇韶屈指,正欲通知牧谨之过来汇合,离他最近的孩子猛地眼珠子一动,饿虎扑食般朝他冲来。 蛊虫居然能冲破穴位! 仇韶眼里一闪而过诧异,却并不慌张,他不愿伤害到这些孩子,故全用的是格挡的招式,一个尸童刚被掌风拍进草丛,另外几个又不知疲倦的接连着扑上,他们不知疲倦不晓疼痛,仇韶只好扯下束发的金线,先捆住他们手臂,他一手卡着挣扎得最为激烈的尸童,这会,晨曦的光一点点挤过枝丫交错的林顶透下,那尸童被光照到,顿时僵硬了片刻,眼睛呆呆望着上方,原本呆滞如死人的眼里布满着强烈的恐惧与痛苦—— 耳边是孩童喉间断断续续呜咽的痛苦声,仇韶猛地一晃,手竟不自觉松了半分。 他脑子里像被人硬生生安了一鼎巨钟,钟声震耳欲聋,撞得脑子一阵晕眩,连孩童趁机一口反咬住了他手背也毫无知觉。 记忆的阀门毫无预警被撞开,好多早忘了的小事蝗虫过境似得漫天涌来。 ……第一次瞒着长老偷溜出教,第一次用轻功,第一次战胜敌手,第一次…… ……师傅规定每天早上要挥剑五千次,他记性不好,挥着挥着就数错了。 ……滴答滴答,血顺着剑刃滴在地上,百具尸体横陈地上,九门十二派,四百七十六人,全灭! 密密麻麻,数不尽的画面同时在脑中涌现,清晰得如同昨日才经历过,但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但究竟是什么?仇韶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那是种道不明摸不着的感觉,好像你明明从未到过一个地方,却对那儿的一草一木都莫名的熟稔,究竟是为什么呢? 真相有那么一瞬间曾摆在眼前,可当你拼命伸手去够时,却什么都抓不到。 50、四十八计 仇韶根本分不清这种异样感是否是疼痛导致的幻觉,他怔忪地看着尸童不留余地的抓着自己手掌吸食,满嘴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引得那几个被捆的也开始躁动不安。 “教主!” 先一步赶来的牧谨之箭步冲来,扯住尸童后颈一把丢开。 仇韶垂下鲜血淋漓的手,觉得是有些痛,但又痛得极不真实,跟飘在身体外似的。 嗡鸣声仍在,脑中涨潮的涨溢感好歹退下了,他定神一看,才发现对面牧谨之的脸白得吓人。 “究竟为什么!”牧谨之一把抓住仇韶手臂,额上爆出青筋,尸童牙齿锋利,仇韶手背已沦为一片血肉模糊,深得几可见骨。 牧谨之的手都不可抑制的轻抖起来,他死死看着仇韶,咬着牙,带着无比锋利的怒意:“为什么不躲开?不要告诉我,你躲不过!” 仇韶一下被问住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那会是中了哪门子邪。 他不想细说,不过,在仇韶的记忆中,牧谨之向来是一脸万山崩于前都不改笑意的德行,如今这副疾言怒色的样子倒是稀奇。 属下在冲自己吼三喝四,仇韶心里却没觉得难受,他不以为意,反倒稀奇般的多看了几眼,方道:“不过这点小伤,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把手给我,立刻!”牧谨之一边吹响鸟哨通知周野,一边当机立断拉仇韶到一处小水潭边清洗伤口,抽出随时携带的匕首,用火石点火把刀刃滚烫:“先忍着点。” 仇韶鼻间闷哼了声,手指痉挛数下,意欲抽出,但牧谨之手劲儿出乎意外的大,铁箍圈一样压着他手腕,牧谨之下刀又快又准,几下便剔出残留在肉里的碎渣。 牧谨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着撕开一方袍角给仇韶包扎,仇韶动了动受伤的手,觉得并无大碍,本来嘛,被咬一口算什么伤,也就牧谨之少见多怪,做一脸小儿女姿态。 “尊主觉得这只是小伤?”牧谨之语带冷峭,瞟了他一眼,把匕首收回腰间,总体表情尚算恢复冷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蛊虫万一从他的身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而我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后果会是什么?” 仇韶愣了片刻:“……”这点,他的确没想到。 不过他向来高人做派,明知是自己失误,但嘴上偏偏就是服不下软。 “那不一样,蛊虫需要特殊的药物才能引入体内。”仇韶为自己辩道。 牧谨之冷笑一声:“对,这是沙雁行说的吧,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尊主倒是信任他,他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他的确是说过植入蛊虫需要将活人浸泡在药中,但他有没有保证过蛊虫不会通过吸食血液转移?尊主自认武功盖世,总不会连这点程度的攻击都避不过吧!?” 仇韶本来就不善言辞,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嘴硬的人一般嘴上功夫都不大好,就像仇韶,他从小就知自己嘴钝欠油,不善辞令,但教导他的长老说世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口若莲花不过占一时上风,真正的输赢还是靠拳头说的算,既然嘴上说不过人,就要有让人噤若寒蝉的本事,让人都闭嘴! 仇韶咬牙坚持:“本尊根本没事。” 牧谨之背对仇韶,蹲下清洗双手,属于仇韶的血一缕缕浸进寒潭里:“尊主又知没事?” 仇韶都要被下属再三责问得狗急跳墙了,忽的灵机一动,想到个很好,好到无法让人反驳的理由。 “自然,如果本尊有事,你还有心思洗手?” 牧谨之肩头微僵,洗手的姿势也停了片刻。 “既然尊主都知道,又何必说出来。”牧谨之擦拭掉手上的水珠,潭中倒映着两人纷乱的,分不清你我的身影。 “您啊……不过仗着属下的忠心就乱来罢了。” 云开日出,鬼气森森了一晚上的林里开始有了朝气。 周野先带制服住的尸童回去,仇韶与牧谨之则循着逃走尸童留下的痕迹,往林子更深处寻去。 至于为何不让仇韶一人先回去,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让仇韶带路,那这段路恐怕会比三藏取经还要曲折。 经历了大半宿的暴雨林里的气温仍低,越往里走越是,泥地湿润,尚残留着模糊的脚印,牧谨之捻了点泥土在指尖,看完又嗅了几下,擦手站起。 “尊主,往这边走。” 仇韶不大信,却还是继续跟上,嘴上故意损道:“你是狗鼻子?一滩泥巴还能闻出什么不成?” 牧谨之走自己的路:“对啊,看来尊主又发现属下一个优点了,所以平时您可千万别乱跑,去哪属下都能找到。” 仇韶发现这家伙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 但自己也并没有太介意,只是多少有些局促,追其原因,大概是自己受伤时,对方情不自禁表现出来的护主之态吧! 几个时辰前他还对牧谨之万般疑心甚至大打出手,牧谨之受了冤屈,心里有气对他说几句脾气话倒也是人之常理,可以谅解;况且在有外人在的时候,牧谨之还是记得护他颜面,为他的不识路打掩护给台阶。 是啊,自己当初坚持要铲除牧谨之,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 是因为解完毒就一走了之?还是被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才要斩草除根? 但以目前的了解来看,自己中毒的事还无人可知,可见牧谨之嘴巴平时是碎,但关键的问题上还是能信得过的。 忠心赤胆又知情识趣的属下,仇韶就是再心硬如石一百倍,也不免有些动摇。 山路难走,牧谨之一路停停采采,收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给仇韶换上。 一圈圈沾满血的布条解下,当时还不觉,拆开换药中仇韶才觉手痛难当。 “这叫紫珠草,若被毒蛇咬伤也能用,属下幼时拜师学艺都在山上,几岁就被扔去捕猎找肉,别的不敢说,山里的事没人能比属下熟。” 仇韶微垂目,但没看伤势。 牧谨之说话时眼角会习惯性的带出笑意,从自己这角度,正好可以俯视对方的表情,仇韶:“……你跟本尊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太多年了。”牧谨之把药汁嚼碎,一点点敷上去:“记这些太烦,而且也没必要啊。” 没必要?仇韶表情沉到谷底。 “是啊,既然要跟一辈子,何必去算来计去,给自己找麻烦?” 表忠心是个技术活,万万刻意不得,最好是攻其不备神来一笔。 仇韶被猝不及防的忠心打动了下,另外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无意识颤了颤,“是么,那这么多年,本尊为何从不见你的家眷。” 牧谨之很奇怪:“属下本就没成亲,教主要是能见到那便定是见鬼了……咦,属下没有家眷,尊主您似乎很开心?” 有么?怎么可能,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可能令他开心。 “……那您刚刚笑什么?” 仇韶拉下脸:“本尊没笑,那是你自己眼睛的问题。” “这样啊……”牧谨之淡淡道:“属下一把年纪还没有拖家带口的机会,也的确惹人发笑。” 仇韶垂下头,不太在意的问:“……那你在县衙时说的是何人。” 牧谨之大概也没把酒桌上的话放心上,这会才回想起,忍俊不禁道:“教主,有意中人与有家眷怎能混为一谈,你看世间有几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句话的时间,牧谨之已缠好最后一圈,打了上个漂亮的结。 仇韶盯着那个结,回味着那句话,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问下属的私事,吴凌曾教导他做一教之主需恩威并重,闲暇时关心下属也是必要的,现在他这也算关心了,却反倒自己不舒坦起来。 看来自己终究走不来亲民路子。 牧谨之伺候完老大,才顾得上自己喝点水吃几口干粮,他见仇韶那姿势像要坐化升天似得纹丝不动,只好道:“是包得太紧了?还在难受吗?对了,论起止血,还有一种挺灵的,不知尊主听过没。” 仇韶回过神,待开口时方察觉喉咙干得厉害,像含着把沙磨得全身不自在顿了顿:“……什么。” “童子尿啊,对止血消淤血,滋阴降火有奇效。”牧谨之煞有其事地憾道,“不过只可惜啊,我们都不是,否则还可试试是否真的那么有效呢。” 仇韶霍地站起,可因为失过血,眼前阵阵发黑:“……住嘴。” 是了,他最恨的不是牧谨之做的事,而是他那张欠收拾,而自己永远收拾不了的嘴! 51、四十九计 “看样子就是这儿了。” 泥地上渐渐出现一条狭长的小道,显然前段日子常有人在这走过,顺着小道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穿过一片灌木林,抬头看去,视野一下宽阔起来,不远处的荒草地上是座气势非凡的古墓,墓冢前竖着巨大的墓碑,碑文上的字已不甚清晰,枯黄的野草生得到处都是,林鸟不怕人,在顶上盘旋不走,发出哭叫般的鸣声。 牧谨之走上前看了看碑的式样,这是五百年前某个越国贵族的墓,不知如何被相思堂的人发现了,利用盗洞把里头清空,正好做丧心病狂的事。 “小心点,别碰到手了。”牧谨之点燃火石,沿着墓道往深处走。 墓里阴气重,仇韶难免会想起周野与牧谨之半夜聊的那些事,为以防万一,他在进来前多藏了几把石块在身,对付人他所向披靡,但若真的出现…… 仇韶越想越冷汗森森,目光如猎鹰一般警惕着周围,预备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故。 “哎!” 没头没脑的,牧谨之急喊了声,显出几分惊色:“尊主,前面有影子闪过,你看到么?” 仇韶心漏一拍,他亦步亦趋的跟在牧谨之左后方一点的位置,前方墓道黑洞洞的,也只有牧谨之手头举着火石的地方有光亮,根本看不清前方有什么。 一时间语声消寂,仇韶这刻憎恶相思堂简直憎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地步。 其实,小时候仇韶也并不是很怕这些的。 他幼时练武太过刻苦,大晚上不爱回房睡觉,长老们没有办法,最后想了个馊主意—— 他们物色了个丫鬟给仇韶睡前讲故事,这丫鬟的爹是说书先生,小姑娘从小耳濡目染,肚子里一堆与乱葬岗有关的故事,信手拈来每天讲一个,此计果然好使,从此仇韶一到点就进房睡觉,再也不爱披星戴月的打拳练剑了。 淡去的童年的阴影此刻扑面袭来,仇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当即否认道:“本尊什么也没看见,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前方男人的声音有几分沉重,“一闪而过,应该是个孩童,但太快了,又不像是尸童。” “……” “那个时代的贵族多爱用童男童女陪葬,罢了,在这种地方若没遇上奇怪的事,可能才是最奇怪的。”牧谨之举着火折子,在火光映照下,眉目显得异常温和:“不过有教主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 仇韶还能说什么:“……自然,你若怕,走本尊后头便是。” 顶着头皮发麻,仇韶昂首而上。 “属下还是有些害怕……”牧谨之目光灼灼,倒比那摇曳的微光更灿眼:“尊主可否让属下牵一牵手?护属下一程?” 绣花枕头一个,仇韶心里把人数落了一番,不过,这点风浪都无法为属下抗下,那他还算什么一教之主。 仇韶自认顶天立地,给属下一点庇护是理所当然的,沉吟片刻,虽不是十分情愿,他还是递出一只手。 手旋即被紧紧握住,掌心相贴,两人手心都莫名的烫。 牧谨之客气的道谢:“多谢尊主,属下这回安心多了。” 仇韶暗暗对比了下,牧谨之手掌是比他大,估计是真的怕得很,手劲大极,一点缝隙都没有,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 两相对比,仇韶自己那点心有余悸也算不了什么,他正了正心神,告诫对方:“本尊若在就罢了,若有旁人在绝不能胆子小成这样,坏了白教的脸面。” “尊主说的是。”牧谨之应道:“尊主手本来就受伤了,还要保护属下,属下真不知如何回报。” 余光中,对方那副显然轻松许多的模样令仇韶心尖颤颤一动。 四周非常非常的静,火折子上的光渐渐暗淡,冷不丁的地下爆出哗啦几声脆响,牧谨之脚踩上了几架兽类骨头架子,看样子也是好几天前的,肉被剔得干劲,仔细看的话骨上还有牙齿撕咬啃下的痕迹。 “沙雁行被抓走后,本来留在这儿看守的相思堂弟子也撤走了,逃窜出来的尸童白天藏在墓穴里,晚上到林外捕食,这儿又隐蔽,难怪白堂主派了几次人进来都找不到。”牧谨之说。 手被握得太紧,仇韶耳根发起热,但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的模样:“走吧。” 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陵墓中央的墓室,石门半掩,里头传出令人心悸的低哑嘶声,看样子,昨夜逃走的尸童就藏匿在里面。 尸童察觉到仇韶的靠近,焦躁得不断刨地,但之前又被打怕了,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牧谨之把火折子一下吹熄了。 青烟散去,没有了那点光,两道黑影没有了顾及,一前一后猛地从缝隙窜出,快得在墓道里掀起一阵阴风。 牧谨之要的就是速战速决,黑暗中,牧谨之先一步松开手,纵身迎向当头扑来的黑影。 仇韶听声辩位,他从不用特殊的暗器,那些世间精巧的,毒辣的暗器在他用来与随手捡取的石头没有任何差别。 弹指间几快石碎飞向四周,叮叮数声剐在结实的墓墙上,一时间激起火星四溅,留下一道道锋利得深痕,尸童没有分辨的能力顿时失了准头,牧谨之趁此机会用剑柄击向尸童周身三十六穴,他的动作快稳狠准,一手点穴的功夫堪称行云流水,眨眼的功夫便用绳索把两人给五花大绑起来。 “尊主与属下真是配合默契啊。”牧谨之拍拍手掌,笑着站起来。 再度点起火,神色自如,不再提牵手的事了。 也是,都都到这儿了,若还是怕,那真让人笑掉大牙。 垂下的手还带着热气,仇韶瞥了一眼,见牧谨之先一步推开石门,这才不露神色的将手掌贴在衣上,一点点蹭掉上头的热度。 “尊主,里头还有人!”牧谨之高声唤道。 仇韶四下一打量着,只见墓室内除了中央的棺木还在,其余的地方放着十数个精铁炼制成的方笼,大多笼里空无一物,只有几间里还蜷缩着小孩,年纪都在六七岁的样子,应该刚被植入蛊虫没几日,都昏迷着,皮肤青白,呼吸微弱,嘴唇红彤彤的。 笼外血迹斑斑,还有一两只野兔的尸体。 “这几个得赶紧带回去。”牧谨之叹了口气,神色严峻:“看样子,那两个尸童每天都会带食物回来给他们,才吊着一口气。” 笼口上着锁,没有钥匙的话,只有来硬的,仇韶正要用力,牧谨之阻止道:“尊主,还是我来吧。” 仇韶印象中这是头次见牧谨之拔剑,他以前还以为这只是把不中看又不中用的装饰,牧谨之天天不嫌烦的带着,又从不见他用。 剑出鞘时,连见惯神兵利器的仇韶也不禁脱口而出,道了声好剑。 那剑自剑柄到剑尖处通体漆黑,剑尖稍钝,不似别的剑锋不可当,自有股凛冽难挡的磅礴之气。 “哐——” 一剑下去铁栏齐断,横断处光滑平整,在仇韶看来这柄外表朴实的长剑,一点也不逊于起周野手头那把名震天下的重剑。 “你这剑叫什么?”仇韶的视线在剑上打转,他对兵器向来感兴趣:“兵器榜里怎么从没提过?” 牧谨之又是几剑,砍向剩下的铁笼:“没名字,剑就是剑,特意取名字尊主不觉得很傻气么?” 仇韶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这样一把好剑,平时不用,岂不是明珠蒙尘。” “属下不舍得啊。”收剑入鞘前,牧谨之爱惜的抚过剑身,声音里充溢着难掩的爱意:“心上人送的,得爱惜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用。” 仇韶窒了一下,像被人骤不及防的一脚踹中心窝里,一时间脑子嗡嗡直响。 牧谨之是提过几次他有心上人的事,虽没细讲,反正每每说起便是一脸的情深款款难以忘怀,与平日没个正经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顿滞片刻,继续把孩童从笼里挪出,两人都蹲着在忙,仇韶冷不丁道:“这剑材质难得,你心上人倒有几分本事。” “那的确是。”牧谨之背对着他,与有荣焉的轻笑声在墓室里愉悦的回荡:“多谢尊主夸奖。” 仇韶差点没喷出老血:“本尊压根没有夸奖,你无需自作多情!” 仇韶气得五脏六腑心肝脾肾肺都在怒火中烧,连带受伤的手也开始火辣辣的疼:他库房里的有各类武器,珍品无数应有尽有,一把破剑值得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么? 再说,在江湖中论本事谁有他仇韶大?牧谨之有什么立场可得意洋洋的,不过就是一把勉强能入眼的剑罢了,剑柄处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没有,粗糙马虎,可见铸剑的人也没下多少工夫。 牧谨之在教内多年,身为白教护法按理说也该是见多识广的,如今却为了一把剑自鸣得意,剑本身就是一死物,不用来杀敌染血的剑一点存在的意义也没有—— 他想起了,这一路上,牧谨之自己风吹雨打没问题,但剑却当宝贝一样护着。 简直是不可理喻。 ……但更不可理喻的是居然是为此勃然大怒的自己。 那柄剑就跟鞋钉子似得扎得仇韶英雄气短。 仇韶打定主意,等回教中他要重新赏把真正的好剑给牧谨之,勉强就当错怪下属后的补偿。 他库里有把七星剑,上镶七颗东海夜明珠,夜里荧光如烛,称得上价值连城;自己成人礼那年,秦长老送他了他一把鸦九剑,薄如蝉翼剑身如绢,同样可削铁如泥,还可一举两得,随身做腰饰佩戴……对,他还有好几把从武当诸侠手里赢回的古剑,全都是有地位有名望的名物,与那柄黑不溜秋的丑剑绝非一路货色。 仇韶在沉默中提脚,泄愤地踹向墓室中央那具主棺。 没错,仇韶慢慢心定下来,他为一教之主,有责任为牧谨之去去这身寒碜气,省的让外人看见还以为白教穷途末路,连把像样的武器都不舍得用! 石棺被无妄之灾连累,棺角连着棺盖碎成渣。 仇韶卸出半口气,才慢声道:“脚麻,活动两下。” 牧谨之已经给昏迷的孩童简单处理完伤口,没有多问,起身探头一看,发现棺内墓主人还有陪葬品早被移走,里头依次摆放着许多瓷罐,瓶身粗大,口子都密封着,石棺盖着还能遮掩一二,现在封不住血腥气四溢开来,惹得角落那两个尸童一阵狂躁。 “尊主,这罐子里八成就是拿来养蛊用的,待会让兄弟带回去,说不定能找到引蛊的线索,这下人证物证具在,剩下的事由武林盟出面处理这事就好。”牧谨之见仇韶心事重重,也不再多言,准备先带尸童出墓,再通知人手过来收尾。 牧谨之抓着两个挣扎得最厉害的尸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算上尸化的两个,墓里一共有七个,白堂主先前已找到的四个,再加上昨夜在林里的那几个…… 一共有十六个人。 等等,牧谨之脑海里蹿过一个数字。 县令说失踪了十五个孩子,审问中沙雁行也说是十五个,那哪里多出来一个? 是相思堂隐瞒少报?还是失踪的是街边乞儿没有上报,或许…… 火折上的光如同鬼火在跃动,牧谨之举着这点忽明忽暗的光走在前头,回头本想对仇韶说什么,倏地脸色一变:“尊主小心——” 仇韶手上抱着的,原本双目紧闭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 52、五十计 仇韶手上抱着的,原本双目紧闭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 仇韶本就精神不济,被这惊耳骇目的一声打乱了思绪,下意识看向牧谨之。 就在这石火电光的一瞬,无数根银针从尸童半张开口中喷出,疾刺向仇韶! 仇韶当即扔开尸童拧身闪避,但毕竟离得太近,他又分神慢了半拍,黑暗中银针来得急如暴雨让人避之不及,眼见就要刺上,只听铮铮数响,牧谨之已挡在仇韶面前,硬生生用手臂硬着挡下了一排银针。 “牧谨之——!”仇韶怒喝。 “小心点……针里有毒。”牧谨之身子颤巍巍一晃,毒性来得太猛,勉强撑靠在墙面,缓缓滑下。 仇韶身形暴起直攻出百掌,谁料那尸童动作灵敏至极的翻身落地,脚下步姿瞬变,居然躲开了几招。 那孩童身长不足六尺,招招老辣极有章法,身法又灵动如风,与真正尸童那仅凭本能攻击的阵势显然有天壤之别—— 这人根本不是被抓的尸童—— 仇韶与对方周旋几招,显然已看出名堂,眼里杀意横生,“鬼谷童六,你找死!” 鬼谷童六,以易容闻名。 他可以是流氓、书生、屠夫,虬髯大汉,也可以是老妪、幼童、豆蔻少女,传闻世间没有人看过他的真容,只要他想,他可以变成任何人。 杀人榜中,童六名列第六,没有十万金根本请不了他出山。 但这个任务,童六却没有收一分钱。 他失去了最好的时机,额头沁满了汗,眼里一闪过惧怕与犹豫,对于仇韶这样的对手,你一击不中,那便再难有翻身之地! 仇韶出手便如潮鸣电掣,将整座陵墓轰得震荡不停,童六见仇韶疯态毕露,哪里敢正面对上,当即掏出雾弹狠狠掷下,拿出毕生所学亡命般往外蹿。 浓雾瞬间充斥满整个墓道,童六正以为抓到了机会,忽的左肩剧痛,双膝被一股戾风击中。 雾道里爆出一声闷呼,童六捂住血肉模糊的肩头跪在地上,臂上的血溅了幼童一脸,配上嫩生童稚的面容,若是不知内情,准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解药拿出来!”仇韶的身子在雾中尤为鬼魅,他五指用力:“拿出解药,本尊饶你一命!” 童六□□着,全身骨架噼里啪啦的作响,随着不寒而栗的咔擦声,幼童的身躯不断延长,不过须臾恢复到成年男子的模样,连喘气声也逐渐从童声变为成年男子才有的沙哑之声, “解药……?哈哈,仇教主,既然能派的出我童六,怎么还会给你准备解药?” 仇韶眼瞳一缩,揪起伏爬在地的童六:“谁派你来的,你们想要什么——” 童六脸露悲恸决绝之色,单薄的背脊在一波颤栗后,脑袋晃悠悠垂下,咬破暗藏在后槽牙里的□□,就此自尽。 那边,牧谨之还靠在墙边,面如金纸,头歪向一边,也不知是死是活。 仇韶掠回牧谨之跟前,他不敢出声,轻轻喂了几下,牧谨之双目紧闭,一向爱笑的唇同样紧抿着,没做回应。 仇韶慌了,如履薄冰的探出手,心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毕竟失去的一瞬间,往往总是那么突然,又永恒。 如在云端,如临深渊,一念天堂,一瞬地狱。 “牧,牧谨之——你听得见吗?” “牧谨之?你醒醒——” 仇韶埋着头,他自己心跳得太快,如置身在火炉里被铁匠拿着大锤反复锻打,在手指哆嗦着摸向脉搏时,上方忽的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 “别怕,我不会走的,不要害怕。” 仇韶被定在那,抬头时除了一双眼睛,全身比岩石还要冷峻。 “你会没事的,本尊保证。” 回应他的声音很小,很轻,很慢,如强弩之末。 “嗯。” 53、五十一计 乌县,正午。 午时的阳光暖融融罩在长街上,四周安静得很,几条老狗摊着身子懒洋洋晒太阳。 花街虽说都是晚上热闹,但白天能冷清成这样也是件少有的事,姑娘们没生意,闲得嗑起瓜子,聊着昨夜不眠阁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楼被拆了半边,大半夜隆声连天,还以为是地龙来了呢。 “就是,这一闹,谁还敢来咱们这儿寻欢作乐……哎,姐妹们,怎么又震起来了!?” 姑娘从二楼探出头,霸占在路中间的老狗夹着尾巴四处逃窜,长街尽头,几十匹高头大马由远飞驰而近,那些骏马长鬃飞扬,马蹄翻腾,如一支支离弦而出的箭破空而出,骑者全数披坚执锐,玄衣金袍,从束发到护腕皆以暗金流云纹为缀,渐驰渐近,潮鸣电掣似得朝不眠阁奔去。 “不眠阁居然敢招惹白教,好,好大的胆子!”有人失口惊呼。 说罢,齐齐合上窗棂,不敢再多看一眼。 领头的青年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跃下,乌发间的暗金束带随之而动,他扫了眼身后几十人马:“在此待命。” 整条街被这批人马占得水泄不通,这几十个精锐子弟训练有素的将不眠阁三面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目不斜视,单手扶剑,着实令人闻风丧胆。 白堂主早就候在不眠阁大门口,立马迎上,讨好的接过青年手中马鞭:“吴护法,里头请!” 吴凌步如流星,“教主现在人呢?” “跟牧护法在囚林里,周盟主一个时辰前回来了一趟,现在去接应他们了。” 吴凌“嗯”了声,进门时仰头一看,向来肃然冷漠的脸上有几丝玩味:“尊主向来听话,绝不会主动来烟花之地,谁带他来的?” “对啊!老子昨晚也是奇怪的很,哪有那么巧的事,周盟主牧护法前脚来,尊主后脚就到,我查了下——”白堂主恨骂了句:“带教主来的有两人,一个是雪月门首席弟子,叫独孤风,是尊主他们半路救的。” 雪月门作为白教小弟,常年仰仗白教庇护才免受其他门派欺辱,门里的弟子少得叮当响,背景一查就知。 吴凌:“人你扣下了?” “当然,在客栈呢,我派了两个兄弟守着,这小子人不错,他跟了教主一路,如果真有问题,牧护法早把人削了——”白堂主说到这,眼里掠过凶光,沉声道:“有问题的是药店的老头!” 吴凌看完昨夜新抓回的尸童,从房里出来,垂目听着:“你是说,是那老头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没错,药店的主人根本不是老头,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他说前几天有人给他一大笔银子让他借铺子用用,那笔钱管他用一辈子,开心慌了,也不敢问原因连夜拖家带口往乡下跑,现在被我抓住也关在这儿了,可那老头……没抓住,周围那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知道他去向!” “无须自责,我们在明敌在暗,既然对方能对我们的安排了如指掌,定是早就做好了安排。” 除了相思堂的搅局,这些日子白教下头的各处产业也频繁受扰,对方存心要给他们制造麻烦似的,隔三差五有人搅局闹事。白堂主越想越心里不对味:“妈的,你说这些人何方神圣,搅得咱们教里鸡犬不宁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他们是相思堂的同伙?如果真有,凭我的手段怎么会一点风声都审不出来?” “相思堂……”吴凌看着眼前被拆的楼阁,屋顶少了一半,瓦砾残片堆了满地,可见昨晚的混乱:“尊主……真的瞒住了么?” 白堂主抓了把脑袋,觉得自己这点头发都要愁没了:“应该……瞒住了吧。” “应该?”青年斜睨过去。 “我敢问吗我!”白堂主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多亏牧兄弟嘴好使还能堵得住尊主,否则……” 白堂主口无遮拦,粗得没边,压根没注意吴凌已经暗下的神色,犹自绘影绘色讲着昨晚的事。就在这时,突听空中凌空而下一声熟悉的怒吼声。 “大夫!大夫在哪!” 一道人影由半空飞下,看清是谁后,白堂主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 白堂主可从未见过仇韶狼狈成这样,满头黑发凌乱不堪,一只手背血肉模糊,用来包扎得布条早被树枝刮散了,蹭得衣袍血迹斑斑。 白堂主慢了半拍,他隔壁的吴护法已铁青着脸迎上。 “阿韶!” 仇韶背着牧谨之双目赤红,脸上隐见的疯癫之色,手里居然还拎着一人。 他不识路,在陌生的地方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抱着牧谨之狂奔两个时辰反而迷路,越跑越远,气急败坏下半路抓了个农夫,靠着指路这才找回乌县。 仇韶见到挚友,扔开手头的人,绷得几欲断裂的心弦松了一下。 “牧谨之中毒了,快找人来给他看看,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他——” 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仇韶丹田里紊乱的气息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加之不眠不休忧思过度,一股热烈涌上喉中,硬生生喷出一口血。 房内充斥着人进人出的慌乱脚步声,仇韶神志不清地靠在床头,任人用银针一根一根锁住全身七大命穴,很快,药童一路小跑把熬好的药送上,守在床边的吴凌一手托起仇韶后脑勺,撬开他牙关,拖着碗把药灌进去。 仇韶在昏迷中仍然秉持着固执的脾性,眉蹙着,牙关咬紧半点不松。 药顺着嘴角淌在床榻边,费了大半碗,吴凌没办法,只好自己喝下一口,再一点点渡过。 仇韶这回是真走火入魔了。 这种感觉跟喝得伶仃大醉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像进入了一个旁人碰触不了的境界,那些令人忧愁烦恼的,提心吊胆的,后悔莫及的事一股脑全被赶到外头了,反正他是什么也听不见,摸不着,五感几近消失,身子好似泡在深海里,被四处窜走的真气绞得要爆的心口也不疼了,浑身舒坦得不得了,只愿在宁静中一直沉到底,再也不想醒来。 不对……不对! 如果不醒来,那牧谨之那把碍眼的剑怎么办。 岂不是一直就登堂入室,鸠占鹊巢了!? 牧谨之……牧谨之! 这股不甘心让下沉的身体轻微挣扎动弹了几下,找回了几许感觉,是了,他还有许多未尽的大事业,他还要替父亲与剑圣决一胜负,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他还要查明父亲被害的真相…… 顺便,在赐剑给牧谨之让他开眼界涨见识的时候,还要点拨一下他,这个江湖上可以有剑圣,刀圣,但做情圣是没有出路的。 这事太重要了,鱼钩似得猛地把仇韶从海里一鼓作气捞了出来。 仇韶一个激灵坐起来,把给仇韶换针的大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同时被惊醒的还有白堂主,他在仇韶情况稳定下来后就一直守着,一天一夜没合眼,他在仇韶眼前挥了挥手,见仇韶身子直挺挺的,眼神迷迷瞪瞪找不着北,赶紧让大夫再把脉看舌苔,好好检查一遍。 仇韶做了个酣长的梦,有那么片刻分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当他看向自己身上扎着的银针时,眼瞳猛地缩紧,顿时一身浑噩全无。 他掀开锦被下床,推门而出:“牧谨之呢,他人在哪儿!” 白堂主心急火燎地追上:“牧护法还没醒呢,您悠着点,先喝点水——哎,那至少先让大夫把针拔掉啊!!” 已经足足过去了两日。 54、五十二计 仇韶是气急攻心一时走火入魔了,而牧谨之那边情况似乎就不太好了。 房门紧闭着,也不知现在里头究竟情况如何,白堂主宽慰说现在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证明性命无忧,毒虽棘手,但有谷神医在,又有吴护法周盟主在旁助阵,总归不会出大问题的。 仇韶这才察觉喉里火辣辣地,低头问大夫:“都两天了,你们怎么连他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 正给仇韶拔着针的大夫是谷神医的入室弟子,别看年纪不大,但以前给仇韶看过牙,经历过几次虎口拔牙的磨练,目前还是比较镇定的:“禀尊主,那毒由贼人专门调制,在江湖中从未见过,看似不剧烈,但毒性已蔓延到五脏六腑,难以驱除,还需要一些时间。” 仇韶只好在外头等,从这里踱到那,从那又踱回这。 白威担心仇韶身体不行,一开始跟在仇韶屁股后头,但见教主来来回回,步子生风,身体应该是无碍了。 只不过教主这不停摩挲双掌焦虑外露的模样,与他当年老婆难产时自己守在门外时的德行毫无二致啊。 白堂主清清嗓子,上前劝道:“您先别急,您都乱了分寸,那岂不是正中敌人的阴谋诡计?” “要中的计都已经中了,现在说有什么用,少来马后炮。”仇韶此刻已是两眼通红,目光钉在紧闭的门口,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谁在为他着急了!?” 大夫,白堂主:“……嗯。” 小小的院子,仇韶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遍,仍然怒意难消,惶恐难平。 疏忽的是自己,躺在那的人也活该是自己,他仇韶武功盖世,根本不需要旁人为他以命相搏。 仇韶心都被揪烂了,恨不得现在躺在里头的是自己,谁说走火入魔是世间最难受的事,根本不是。 等待才是。 等待是刽子手里的刀,磨过四季,到了秋天再收割头颅。 收割者总是有耐心的,再说,有什么刑具能比时间更残酷,更温柔? 直到夕阳落下,傍晚时分,门内才有了动静。 最后走出的谷神医合上门,朽木枯皮一般的老脸上浮着层疲态,本就驼着的背弯得更厉害了,周野,吴凌都从房里退了出来,俱是脸色黯然,仇韶见老头冲自己缓缓摇了摇头,呵出一声看尽沧海尝透百态似的叹气。 仇韶脑子里嗡了声,他呆滞地看着门口三人,上台阶时手脚不听使唤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是吴凌离得近,眼疾手快把仇韶扶住,有些着急的解释:“牧谨之没死,毒性暂时稳住……牧护法还活着呢。” 仇韶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喃喃道:“没死,没死——那他,他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谷神医咦了声,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点习惯给别人带来多大困扰。 做江湖里的神医,有时候是需要自己给自己造脸面的。 谷神医深知此理,在给人看病时总会稍稍把情况说严重点,毕竟这样才会显得他的医术格外精湛嘛,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欲扬先抑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老夫摇头了吗,叹气了吗?哎呀……尊主多虑了,牧护法的毒已清除大半,剩下的毒还冥顽的很,老夫还得再想想办法,啊,尊主您这般表情看着老夫作甚?” 毒虽清出了大半,牧谨之仍然没有醒来。 仇韶坐在椅子上,每隔一会手指就搭在对方手腕间,确保脉搏还在。 脉搏在,人就在,这个认知让仇韶心里稍微那么舒坦了些。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让属下为自己死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牧谨之。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其中混合着仇韶最闻不来参汤气息,牧谨之就那么安静的躺着,从昏迷过去后就未醒来过,嘴边冒起了青色的胡茬,两颊消瘦没了往日万事不惊的神采,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真的只像睡着了似的。 老实说,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牧谨之对自己可以忠诚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毕竟,牧谨之这人的个性是与愚忠二字完全挂不上钩的,在仇韶眼里看来,牧谨之就是人太聪明了,对教中诸事的态度也绝不如吴凌那般上心。仔细一想,牧谨之在教中多年,对上上下下的人态度并无不同,称得上一碗水端平的友好和善,从来没见他为什么事为难过,伤心过,凡人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落到牧谨之身上,不过都化为一点轻描淡写,不值一提的小情绪罢了。 就连他一直以来给的难堪,在牧谨之身上是半点也未奏效过,打骂没用,嘲讽没用,赶不走撇不掉,莫非这就是牧谨之效忠的方式吗? 仇韶不免看得有些入神。 这种感觉挺新奇的,他从未把时间浪费在盯着看人上,他喜欢看草木,动物,兵器,唯独不爱看人。 皮囊就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只有武功入得了他眼的人,仇韶才会稍加留意。 长老们批评他总把别人的脸与名记错,可这也怪不了他,他控制不了。 但现在这毛病有了点变化,这段日子哪怕合上眼,他也能在一片空虚的黑暗里,一点点摸索出牧谨之的模样。 先是轮廓线条,然后是五官细节,无数的牧谨之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恰似夜里的璀璨的走马观花灯,无论怎么转,面面都是他。 牧谨之是不一样的,蓦地,仇韶很想伸出手去碰碰对方。 不只是探脉那种蜻蜓点水的程度,还要更深一点,久一点,慢一点—— 这个念头来得太防不胜防,彻底违背了仇韶素来磊落刚正的行事风格,太乘人之危,很不君子,也不地道。 但念头一旦上脑,就像盛夏被蚊子咬过痒得掏心掏肺,逼得你不得不动手。 仇韶按捺看片刻,把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头—— 几位身着玄衣的武林盟弟子风尘仆仆赶到,正与周野、谷神医在树下商量着事,吴凌在派遣教徒前往鬼谷查探原因,显然大家都很忙。 仇韶动作很轻地把门合上,上好门杠,想了想,还是把门杠撤下,显得自己并不那么心虚。 他把椅子挪前了些,咳嗽两声,仍是把持不住自己的手,缓缓支了过去。 “牧谨之?”他唤了声。 牧谨之双手搁在背面上,乌发压在身后,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乍一碰到冰凉的手心,冷意刺扎皮肤,带起些微的战栗,仇韶拘谨的等了好一阵。 仇韶觉得自己没坏心思,没理由畏缩,便运气把手烘暖,翻过牧谨之手掌。 牧谨之十指修长,淡淡的青筋似白玉下飘起的絮,温润有方,不似普通江湖人那般粗糙,却也不是养尊处优下的虚有其表,形似美玉,势似磐石,每一寸弧度漂亮得恰如其当。 ……总之,很适合他库里那把价值连城的七星剑。 宝剑配英雄,牧谨之既救了他,便担得上这二字。 仇韶把自己的手贴在牧谨之掌上,两掌相贴,对比了下彼此的长短。 他比牧谨之低半个头的样子,手自然也短了些许,仇韶稀里糊涂笑了几下,回过神时,却也不懂自己有何可笑。 仇韶视线扫到床那边,还压着一把黑漆漆的剑。 牧谨之在墓道里失去意识后,都不忘紧紧抓着剑,跟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 牧谨之对心上人,可谓是情深义重了。 仇韶隔空一抓,剑啪嗒一声被抓进手里。 “牧谨之。”仇韶把剑横放膝上,有些话人醒的时候没法说,这个时候正好谈谈:“在此之前……实不相瞒,本尊一直想灭你口。” “不过也怪你自己当时可憎又可恶,让本尊有了误会,现在你的忠心本尊已经知晓,不会再追究以前的事……好,现在误会说开了,你若没有回答,本尊就当你接受了。” “那此后,本尊定会好好待你,不辜负你一腔赤诚,本尊不会让你有事。你的伤,本尊让你给你治;你的仇,本尊帮你报;你若想要心上人……只要还在人间,不管是谁,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本尊也定会给你寻来。” “所以你要早一点好,本尊……很,很挂念你。” 说到这,仇韶脸皮微烧,低头看了看。 “这剑……谷神医说,剑有煞气,放在这边不大吉利,先由本尊替你暂且保存,你若真的想要,就自己来问本尊拿。” 离开时,仇韶关照下属,还特意掖了掖被子,又是一个没忍住,拨开牧谨之的额发,俯身端详了一阵,这才关门离去。 床榻上,那双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动。 55、五十三计 堂屋正中央摆着具尸体。 童六因一身易容功法出神入化,在江湖里名声响亮,又因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本尊容貌,为这份声名远扬里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仵作是武林盟特意带来的,经验老道,与道上许许多多死法不同的亡者打过交道,蹲在一旁检查完后,将白布重新盖上,叹道:“今天,总算见到童六真容了。” 周野看向仵作,问道:“如何,能找到线索么?” 仵作摇了摇头。 童六牙后藏的毒名为绝亡,反应迅速,物美价廉,许多地方都能买到,是一种死士惯用的□□,与牧谨之中的毒没有关系。 与仵作一起来的还有武林盟的薛大夫,在“仁心榜”里略后于谷神医,也是一份不错的助力。 仇韶嘴上很客气:“薛大夫,劳烦您费心了。” 薛神医提起药箱,赶了一天路,囫囵吞枣灌下半壶茶,就被仇韶带走了。 谷神医在旁极不是滋味,天可怜见,他给教主看了那么久的病,教主可从没对他用过敬语! 同行多少有相争的意识,谷神医横眉冷竖的推开门,与心急火燎赶着出来的药童撞了个满怀。 “不好了!”药童哭丧着脸,指着里头:“有人想害护法!” 仇韶心中一悸,跨过门槛,片刻不停往里走:“怎么了——” 后头药童愤愤叫嚷:“幸好我发现的早,谁那么阴险,被子都快把人勒没气儿了!” 仇韶浑身一僵。 谷神医一听不得了,同行还在,谁在他眼皮子低下闹事他跟谁急,不过转念一想,刚刚一直待在里头的人应该只有那位…… 仇韶好心办了坏事,霎时面如土色,杵在床边动弹不得。 谷神医心想果然,不过他亡羊补牢手段了得,哈哈道:“各位莫慌,这是老夫特意安排的,多出点汗对身体有好处的,对吧,薛老弟?” 薛神医沉默。 好吧,白教的氛围着实如外界所言,令人捉摸不透。 两个大夫把牧谨之身上的薄衣给扒下来,开始运针驱毒。 吴凌接到消息赶来时,仇韶已被大夫请了出去,吴凌把人拉到一边,语气略带责备:“有恩怨也要等人醒来再说,落井下石不是您该做的事。” 仇韶百口莫辩,干脆不辩。 那毒比家里的穷亲戚还难缠。 两个大夫试了各种方法,忙了一宿,毒素巍然不动赖着不走,中间毒再次复发,蚀骨之痛下,牧谨之全身冷汗淋漓,不久发起低烧,若不是牧谨之在中毒时反应快,将毒性全部压在丹田之下,用浑厚的内力镇压着,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仇韶脸色骇然,气色比躺床上的人还可怕几分。 周盟主则心绪不宁的握紧剑柄,几人围坐桌旁,没人动一口上面的茶。 方才探子已传回鬼谷的消息。 鬼谷里已人去楼空,四周没有一点打斗痕迹,最奇怪的是,厨房铁锅旁放着削了一半的菜,婢女住的通屋里窗明几净,几只头簪木梳摆在铜镜前,屋外洗后的衣裙晾在杆上随风拂动,谷主书房里的檀香炉仿佛还散着余温,书案上的雕砚有墨,镇纸压着的宣纸上正是一张未临摹完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一切都那么安静,好像主人只是稍且走开,下一刻就要回来。 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在一夜之间带走鬼谷几百口人? 谷主擅长奇门术数,门下不仅有童六,还有魑魅贾九,玄机孔二……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加上谷外布着□□阵,想要一夜之间带走几百口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相思堂只是引虎出洞的诱饵,为的就是为童六创造那致命一击的机会。 童六宁愿自尽也不愿暴露对方身份,是因为那边手握他师门百人性命。 想杀仇韶的人不会少,但纵观江湖,究竟谁有这个实力能布完这个局,将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 周野眼里掠过一丝暗芒,他心底有了一个模糊的可能,这个可能令他有几分焦躁,开始不由自主的摩挲起剑柄。 仇韶漠漠地看了一眼,他也发现周盟主有这样一个习惯。 周盟主与牧谨之私交比他想的更深,他为下属寝食难安实属正常,但周盟主的关心也令人乍舌,让人从盟里带来许多珍贵良药,频繁询问情况,两日下来面容清减,眼皮下憔悴之色渐浓。 薛大夫两手相击,出了个主意。 他说术业有专攻,难解的毒不如就给制毒的行家看看,离这百里路的山头有个门派,名为毒楼,出产的毒诡秘难当,可以把楼主请来,也许会找到办法。 这话一出,仇韶眼前一亮,觉得是个办法:“本尊去过毒楼,与那楼主有过一面之缘,本尊现在就去抓人!” 周盟主说毒楼在江湖中口碑不大好,还被归在邪门歪道上,要谨慎为上,“而且前些日子,毒楼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薛大夫抚着胡须点头:“是有耳闻,近来毒楼主人倾其三百门徒在外回收已售卖出去的合欢散,那合欢散售价极高,他们弟子四处奔走,又以十倍价收回,动静不小,现在去毒楼也不知人在不在。” 谷神医暗暗瞅了眼仇韶,咳咳不语。 吴凌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仇韶,似乎很随意的问了句:“尊主,您何时去过毒楼,白教与毒楼向来没有往来。” 仇韶一时被哽得想不出托词:“……本尊,无意间……走错路去的。” “原来如此。” 吴凌笑了笑,仔细看还有几分沉寂苦涩的味道,他收起刚接到的那份密密麻麻的飞鸽传书,不着痕迹攥进手里。 56、五十四计 毒楼楼主毕胜堂最近日子很不好过。 在仇韶的威逼之下,他掏空了老婆棺材本才把市面上的合欢散给勉强收了回来,如今门里是穷的叮当响,掏掏钱袋,清风穿堂过,一个子都没有。 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门徒在山下挖野菜艰难过日,嘴多野菜少,只能自己开荒种菜,反正江湖门派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办法,毒楼要度过寒冬,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呢。 只是前几天扛锄头下山时,被上门拜访的唐门门主碰个正着。 毕楼主现在压根不敢想那如同噩梦一样的一幕。 唐门门主还假惺惺问为何沦落成这样,实在过不下去可以来找他啊,唐门大度,帮上一帮也不是难事。 毕胜唐自然是一口拒绝,他耻食周粟,宁愿采薇而食,饿死算了! 唐门狡诈,此番上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炫耀,而是为利诱,唐门门主来时一人,走的时候身后跟了毒楼几十个子弟,大张旗鼓挖墙角,就差没放鞭炮了。 门里管家安抚楼主,说这些都是些道心不坚的人,走了就走了,千万别放心上。 毕胜唐憋回一口眼泪,看弟子一个个告别离开:“叔,幸好你在。” 管家看毕胜唐没带那毒蜘蛛出门,壮起胆子道:“其实楼主,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毕胜唐:“……” “我们一家都三个月没吃过肉了。” 毕胜唐:“叔,你的道心在何处?” “可我只是一介管家啊,不用有道心的啊。”管家振振有词。 算了,一帮小人,等他翻身回来,看怎么整治他们。 只是可怜他养的蜘蛛,也随着钱袋日渐消瘦,楚楚可怜,令人心疼。 毕楼主喝完一大碗野菜帮子炖野菜沫,又与蜘蛛亲昵玩闹了阵,正欲合衣躺下时,煞星又上门了。 仇韶上门时很奇怪,怎么毒楼一派萧条,连房门都没。 毕胜唐看到仇韶一手受了伤,不想坐以待毙,本想偷袭,被仇韶一掌抓住,顿时骨头都要疼裂开。 他都不明白仇韶的力气怎么能这么大,自己在他手上就跟只肉兔差不多,被鹰爪一抓就没了反抗余地。 仇韶毫无障碍的单手拎人,抓住毕胜唐后领子,轻点树梢,借着梢尖回弹之力,顷刻间直飞上天。 “啊啊啊啊啊——慢一点,慢一点啊!” 毕胜唐只觉自己五官都在朔风中刮扯得不似人形,四周景象不断倒退,仇韶轻功是名副其实的当世一绝,他气息雄浑,身法快得匪夷所思,眨眼掠出百丈,径向乌县方向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毕胜唐身子才着地,捂着胃干呕半天,身软如棉,踉跄爬起时一身冷汗湿透里衣,发现是在一座小楼顶,前方灯火点点,毕胜唐认出这儿就是乌县的风月街。 他顿时糊涂了,难道这儿还有合欢散出没?不可能啊,卖出去的簿子里都有记载…… 难道是有漏网之鱼被仇韶发现了!? 这时,仇韶朝他拱拱手:“毕楼主,本尊有一……心腹,中了毒,劳烦你想想办法。” “中毒?什么毒?”毕胜唐有些忐忑的看着他,心中惶惶:“该不是出自我们毒楼吧?” “应该不是。”仇韶:“若是当然最好,直接就能解毒,当然,治好后本尊自会重酬。” 毕胜唐没傻到去问若是没治好会如何。 不过,看白教教主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内人中毒了呢。 毕胜唐心中对仇韶当然有怨念,但又清楚自己在白教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不堪一击,唯有打破牙齿连血吞,其实话说回来,毕胜唐觉得仇韶干什么都是明着来,打得你无话可说,拿实力说话,比唐门那阴损玩意德行要磊落,真论恨,仇韶还远在唐门之后。 而且,这或许是个翻身的好机会,毕胜唐心中有了想法。 白教的重酬,那定是重于万金。 仇韶的心腹肯定不是虾兵蟹将,说不定也是江湖里排的上号的人物,赚一份人情不亏,毕胜唐心里一盘算,腰也不酸胃也不疼了,全身抖擞,准备去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不过——”仇韶想起了什么,多交代了句:“若有人问,本尊为何会见过你,你就说是本尊走错路上错山头,知道吗?” 毕胜唐一头雾水,看仇韶神情难以揣摩,点头说行。 “还有,本尊中过合欢散的事,不准告诉旁人。” 毕胜唐大惊失色,差点从楼顶摔下:“什么!你中过!?” 仇韶:“……” 是了,仇韶这才想起他去毒楼踢馆时,并没提到过自己也曾中毒的事。 两人俱是一滞,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 毕胜唐内心惊涛骇浪,总算明白过来当时仇韶为何怒意滔天,要烧掉所有合欢散了。 他生怕仇韶一下翻脸杀人灭口,抓抓脑袋,用拙劣的方式掩人耳目:“……刚刚风真大,您,您说啥来着?” 仇韶:“……本尊刚刚说,时候不早,救人要紧。” 他把毕胜唐推进房里,接过吴凌准备的热茶,一点点喝下,在外等着。 如果是以前,他不会允许有旁人知道他中过毒的事。 谁会容忍自己的把柄被别人攥住呢?这个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嘲弄。 人的心是一杆秤,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自己。 尊严在这边,人在那边,秤一点点倾斜过去,直到失去所有砝码。 “阿凌,如果对一个人……每每见面,还未开口,却总有种即将行差踏错的预感,这是为何。” 这也不算个问句,两人并肩站在门外,吴凌仰头,合眼未答。 长空寂寥,偶有星光。 有些事,本就不需要答案。 57、五十五计 吴凌递来的茶里加了安神养心的玩意。 “……现已确定,相思堂与鬼谷没有直接联系过,怕是他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被人当了刀使,沙雁行疯疯癫癫每念在嘴里的那个人究竟是哪来的……护法,鬼谷的事要在道上先把消息放出去么?” 那声音略一沉凝:“……放,找几个弟子装成江湖人把消息透出去,你们再查一下鬼谷近年树了哪些敌,几百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总有蛛丝马迹在,别忘了去调查住在鬼谷周围的人,一个都不能错过。” 几个堂主与吴凌围坐商量着从何处调查鬼谷的事。 仇韶坐主位听了一盏茶时间,大约是在座的都是心腹,仇韶又实在疲惫,本打算闭眼小憩片刻,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吴凌在仇韶身上盖了条毯子也没察觉,朦朦胧胧就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仓促的梦,梦里居然是当年第一次见牧谨之的情景。 白教弟子分两种,一种是土生土长,父母是教徒,生的子子孙孙自然就是家养的弟子,吴家就是这种情况;还有一种是招贤纳士过来的,江湖里想入白教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成功入教的却寥寥无几,门槛高关卡多,不仅看实力,还要重人品,过五关斩六将后,最后还得由四堂主、长老会一致首肯才算过关。 所以很多人说入教难,难于上青天,就是这个道理。 仇韶没关心,但也知道有这个人,教内为迎接这位传说中难得一见的人才办了酒宴,开场后仇韶赏脸来了一下,宴上传杯递盏好不热闹,不过临走也没见到那人。 回去的廊道缦回蜿蜒,两侧垂挂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庭内花影重重,垂丝海棠开的正盛,瑰粉花簇压得细枝不堪重负,蔓蔓垂向一侧的小河边,落英随风飘摇向水面,红光辉映着彤云,万枝竞秀,如满天明霞齐聚在此,锦簇非凡,却也静谧非常。 月在河中,粉黛在月,仇韶站在石桥中央赏景,忽的发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谁在那。” 仇韶中指微曲,弹出一记劲风。 风摇枝散,夜空里顿时花飞满天,纷纷扬扬中,有人从一侧树边信步而出。 “牧谨之见过尊主。” 人面生得很,个子高挑,幸好还算识趣,站在拱桥下端,否则以仇韶当时的个头还得仰头。 “你是哪个堂的。”仇韶停在拱桥最高处,俯看下去。 月色太好,对方身上镀着层淡淡的月华清色,仇韶觉得这名字有那么一点印象,对方专注仰看他的神色也有几分熟悉,但不知在哪见过,他想了想,确实记不清。 姓牧的未语先笑,声音清朗,“哪个堂的都不算,属下是新来的。” 哦,仇韶恍然大悟,这就是今天酒宴的主角。 “那你怎不去那边饮酒。” 牧谨之举步上前,离得近,仇韶鼻息里都是对方身上的冷香气。 也不知在花中驻足了多久,才能染上一身的味。 这人莫不是迷路了,仇韶以己度人了。 “本是要去的,走到这就不行了。”牧谨之解释:“酒时常能喝到,美景却不是,良辰加美景更是难上加难,怎能贪杯误事呢?” 仇韶端详了一下这位嘴皮子很利索的新人。 “你为何来白教?” 仇韶这会年纪不大,还略有些少年人好奇的本能,人人都有目的,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财宝?秘籍?还是令人艳羡的江湖地位? 那人定定看着自己,没有迟疑。 “因为尊主。” “因为您在这。” 梦很短,但很清晰。 清晰得仇韶心如擂鼓,他忽的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良辰美景,其实都是假的。 只有心中所念的时刻,时时都是良辰,处处都为美景。 天刚刚破晓,残星将褪,仇韶在一声惊呼中醒过来。 “尊主——!” 在外正当值的药童欣喜得忘了敲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直接撞了进门, 声音大得破了音,一嗓子传遍整座小院,不亚于天降惊雷:“尊主!牧护法醒了——” 仇韶倏地起身,力气大得掀翻了身后座椅,童子再一眨眼,教主早就春风一样刮得不见踪影了。 药童一路小跑跟上,别说他没想到,一开始他师傅都以为那穷鬼是来招摇撞骗的,谁让毕胜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还又瘦又馋,治病前要求先吃一盆肉压压惊,药童气的跺脚,恨不得把肉一盆子砸那人脸上,谷神医却说,人是教主不远千里抓来的,必然有几分本事,他们姑且看看,若真不行,尊主自会收拾的。 啃完肉,舔完汁,穷鬼打了几个饱嗝,这才从怀里掏出几颗药。 “这东西是我们毒楼最新研制的,能解百毒的丹药……虽然目前还没人尝试过,但是嘛,我有八成把握能救人。” 童子嗤之以鼻,解百毒?口未免开得太大,世上若真有这种药,那不早被抢翻天,还会落魄成连肉都吃不起的地步? 可谁也没想到,周盟主接过丹药,说既然这样,那他来做试药的第一人。 众人大惊,吴凌不赞成,谷神医连说使不得,周野贵为正道魁首,武林盟当仁不让的领袖,若在他们这里出了差池,谁也交代不了。 周野道:“谷大夫,找个你有把握能解的毒,若真不行,也出不了大事。” “毒入体内,总会伤到身体,怎么能……对,找个弟子来不就好了。”谷神医劝阻道:“根本不用您亲自试药。” 周野却没同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自愿,旁人未必是,况且,如果真不行,我还有把握抑制住毒,下面的弟子未必可以做到。” 谷大夫叹了声气,让童子去拿来一枚腊丸,捏开后,里头赫然是一粒裂骨丹。 此毒由十八种稀有毒草炼制而成,服下半柱香后,周身骨头会如被万千虫蚁啃噬,痛楚难当,只是并不会立刻致命,而是会折磨人至大半年后再夺人性命。 周野咽下毒后盘腿而坐,眼帘轻合,面色不改,唯有额头不断沁出的冷汗显示了他正承受着剧痛的煎熬。 毕胜唐没料到周野会来试药,艰难咽下口水,不知想到什么,捧着茶盏的手不自禁抖了抖。 周野服下解药,开始运转周身真气。 谷神医屏气凝神守着,一旦解药无效就会立刻出手。 一炷香后,周野缓缓喷出一口污血,涔涔而下的汗水也带着些许黑,在几双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有用。” “没想到毒楼的人还有两把刷子,牧护法服了药,师傅再引针去毒,再养几日护法肯定就能复原了,外头的人老说周盟主侠肝义胆,我还当是骗人的,昨晚一看,当真的是名不虚传……咦,尊主,您现在不进去吗?” 药童止住絮叨,他见仇韶明明是急着要进门看人的样子,却又突然止步,仇韶目光望向那两扇打开的门,抬手抚了抚衣领,正好衣冠。 破天荒的,药童听尊主问了句:“本尊现在如何?” 药童从未见仇韶笑过,只觉一阵恍惚,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了:“……好,好,尊主哪里都好得很!” 尽管心里的喜色泡沫一般不断浮起,仇韶已压下那点笑意,显得沉着又冷静,在绕过屏风时,忽听里头飘来一句谷神医的叹息。 “你们说,这可怎么给尊主交代哟……” 仇韶已先一步进了内屋,接腔道:“交代什么,人呢?” 床榻前围着好几人,见他进来,目光一下全望向了仇韶身上。 除了一人,就是已经清醒,如今支靠在床头的牧谨之。 牧谨之像没注意到仇韶,一手拽着吴凌的手,眼神温柔,轻言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仇韶莫名觉得不太对劲,不,应该说是很不对劲。 这些年他的左右护法一直不大对盘,明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两位护法对彼此的最大宽容,他真不知道两人何时关系好到要手手相握的地步。 “阿韶,你先稍等。”吴凌深呼一口气,尽力不失态,看向仇韶的目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有一点误会。” 但能将吴凌气成这样的误会,绝不是一点而已。 吴凌拧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简直下一刻要拔刀相向也不足为奇,他对呵声滚开,甩手欲走,又被人拽住,牧谨之身上披着的外衣滑在床上,那急切专注的模样更是前所未见。 “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仇韶扼住牧谨之手腕:“放手。” 牧谨之吃痛了一下,这会才回过神看到仇韶,歉意一笑,喊了声尊主,便不再多看他一眼,全神贯注在他一旁的吴凌身上,手仍没放开。 周野揉着太阳穴,不忍直视地撇开眼,大约是气氛太古怪,自个去外头缓气了。 毕胜唐被五花大捆在一边,支支吾吾不敢看仇韶。 仇韶脸色徒变,他去哪都是焦点,何时受过被人视为无物的冷遇,何况他对牧谨之病情那么挂心,说鞍前马后也不为过,如今他来了,牧谨之却连正眼都没给过。 仇韶不明牧谨之为何一病起来就变得形同陌路。 明明在墓道里,牧谨之害怕的时候是他伸出的手。 一想到这仇韶胸口隐隐生痛,里头气血翻涌不歇。 吴凌与仇韶情同手足多年,自然看出仇韶此刻面如平潮下必然是胸中炸惊雷,他最见不得仇韶难过,脸上难得起了凶相,像头被激怒的孤狼:“再不放手别怪我下重手。” 牧谨之虽脸颊削瘦,手劲大如铁箍,笑着的样子仍很惬意:“若是你下,再怎么重我也受着。” 吴凌脸皮抽搐,是真没忍住,确确实实动了杀意。 他猛地劈出一掌,吴凌的掌法与仇韶同出一脉,相当的凌厉狠辣,牧谨之巍然不动,唇角笑意满满,有纵容之意。 仇韶和吴凌站得最近,眼看要击中,手同时切出,硬生生将吴凌掌势击歪,两股劲风呼啸相搏,偏击向一侧的多宝子上,上头各类摆件有点当场炸裂,有的被扫到地上,砸得粉身碎骨。 在场的没什么内力的人,如谷神医与毕胜唐,都被这股劲风压得透不顺气。 满屋狼藉,风雨欲来人人危。 仇韶扫了眼剩下的人,目光如阴沉密布:“……谁能告诉本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凌,你不说,那换别人来说。” 谷神医被点明,硬着头皮道:“那个,尊主,毕楼主的解毒丹是有用,但似乎有点丹里混了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具体的,还是让毕楼主来讲讲吧!” 谷神医没说完,踹了脚毕胜唐,让他说。 “冤枉啊!我比窦娥还冤啊——”毕胜唐扭得跟尾即将要被拆膛破肚的鱼,神情凄厉:“人都救醒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你们忘恩负义!我之前都说了有八成机会救活并没有失信你们,是!是有几颗药出了点小岔子,但也无伤大雅嘛,我们穷,我们也没办法啊!” 在调制这解毒丹时,正是毒楼吃饭揭不开锅的时候。 配制到最后还缺青麟花一味必须的药材,可那是个稀奇玩意,价格昂贵,如今哪有钱去买? 毕胜唐没办法,既然没钱买,就只能从以前的丹里提炼,虽然不是很纯,但总归效果差不多哪里去—— 而且这也看运气,周盟主不是也服用了吗,屁事没有! 仇韶双眉深锁,他看向吴凌,再定向牧谨之身上,来回梭视。 “从情丹里提出青麟花……?那情丹是做什么用。” “也没太大用。”毕胜唐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服用下的人,会喜欢上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 喜欢上……第一眼看到的人? 仇韶身子一晃,像被人在大冬天一盆冷水当头浇到脚,浑身冰棱,被捅得了个实实在在的透心凉。 过了一会他看向毕胜唐,直把得对方不知所措。 “毕楼主,你是在戏弄本尊吗?” 58、第 60 章 毕胜唐没感受大家让他赶紧闭嘴的暗示,看不透形式,满腹委屈,犹自辩解:“怎么能说是戏弄呢?人不好好的活过来了吗,毒都进了心肺,没我的药他就死路一条啊!在人命面前,这……这的确就是个无伤大雅的小事呀!” 仇韶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行,那么荒唐可笑的事他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仇韶一时说不清,只觉得喉间辛辣,腹中活像被人硬塞了一百只苍蝇,他一时呼吸都要停止,转过头去,榻边矮桌烛光摇曳,牧谨之如同坐在光影里,眼里淬着缱绻般的流光。 这样的牧谨之是陌生的,如同仇韶此刻诡秘多端难以自控的情绪。 仇韶不着痕迹的挡在牧谨之这股视线面前。 握手说白了算不了什么,教中兄弟喝醉了酒,打赤膊搂着一起睡的事不也常有发生,行走江湖的儿女没那么多讲究,牧谨之在墓中害怕,他不也出于道义,伸出援手了吗? “牧护法,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么。” 内力弱如毕胜唐,都听出这句话几乎是仇韶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的。 牧谨之一手撑住自己额头,衣袖下滑,中毒的那截手臂因毒气积滞多日,青筋爆突一路狰狞上延,几乎要刺出发青的皮肤。 “我也不知道。”中毒初醒的嗓音稍有粗粝,牧谨之用手指抵住太阳穴,眉间敛成川字,似也在疑惑自己的举动。 “只是……觉得看见吴护法,心中无端欢喜,情难自控。” 仇韶一脚把毕胜唐踹到外头。 仇韶没用内力,是拳拳到肉的实在打法,毕胜唐鼻青脸肿的狼狈逃窜,不可避免的被揍了一顿,他逮到树就爬,抱着树干瑟瑟发抖。 他完全不懂仇韶为什么能气成这样。 全屋子人就属对方最紧张,明明被吃了豆腐的又不是他,解毒丹里青麟花药性又不强,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复原,有什么那么值得愤怒的地方嘛。 “仇教主你不能不讲道理,我为你们立过功,你不能打我!而且说不定无心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促成一段千古佳事呢……” 毕胜唐后来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表情几乎要哭,原因无他,树下仇韶的眼神太可怕。 他怕自己一下去就会被剥皮拆骨,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仇韶嗓音冰冷,夹着透骨的寒意。 “谁要你插柳。” 呼呼风响,两个成人都不能合抱起的树被一手切断,连人带树轰然倒下。 “本尊的人谁都不能碰。” 他就像条贪婪护食的野狗,容不得别人打自己碗里肉的主意,哪怕多看一眼,也得冲上去吠吼一番才安心。 可说到底谁都没有错,中毒是意料之外,能解毒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牧谨之没有,吴凌更没有,真算起来,吴凌才是最有资格发脾气的那个。 但看见那一幕时,自己居然会对好友产生了一种近乎迁怒的情绪,心里窜起的邪火像一条挣脱开禁锢的蟒蛇,凶狠得六亲不认,恨不得冲上前把两人交握的手砸个稀巴烂。 仇韶惊觉到自己居然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冲动的时候,骇得半死,生怕吴凌已察觉到自己失控的情绪。 牧谨之丢人现眼,怒其不争是正常的,可阿凌何其无辜? 他那么信任阿凌,这份信任是做不得假的,两人自幼情同兄弟,什么事不能分享?哪怕此刻吴凌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二话不说的给出去! 现在自己是陌生的,被不同情绪支配着的自己,居然连好友都会迁怒。 而七情六欲的可怕之处,就是能让一个人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以揣摩。 院内乒铃乓啷谁也劝不住,院外守着的教徒们彼此碰着眼神,仿佛都在奇怪,为什么护法醒了,反而大动干戈起来了? 仇韶揍完人,愤怒却未曾减弱一份。 他招教徒过来,脸色阴沉,指着门口吩咐:“你们给我守着,除了大夫外谁也不能进。” 教徒多问了句:“那吴护法要是——” “也不行!”仇韶烦躁地打断,走了几步,把人又喊住。 “等等,如果见到他们一起……立刻汇报,一刻都不能耽误。” 不过揍人是一种能梳理思绪的好办法,仇韶总算想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自己其实是有立场生气的。 哪个君主能见得臣子结党营私呢,他的左膀右臂理应都与自己最亲,决不允许他们有机会搞小团伙,哪怕一点苗头,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被扼杀扑灭在摇篮里。 对,这就是夫子当年说的制衡之术,是一教之主应该把控住的尺度。 仇韶终于在茫茫迷雾里找到了正义的大本营,有了解释自己一切古怪行径的大好理由,好像身体里注入了一剂镇定安神强身健体的良药,腰杆直了,心也不大慌了,威压重塑,整个人焕然一新,又是江湖中人人仰慕畏惧的绝世高手了。 去找好友前,仇韶心中已拟好说辞,腹中反复演练了三次,自觉文采从未如此斐然过,话题由白教百年基业切入,先讲如今白教腹背受敌,最不能乱的就是人心。 两位护法不仅是他仇韶的腹心股肱,还是白教千名子弟眼中的榜样,如果他们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对得起下面仰仗他们的兄弟呢。 防微杜渐,燎原之火由他来灭。 一名弟子从吴凌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盆水,倒掉后,又烧了壶新的端进去。 仇韶还未进门,就闻到里头淡淡的皂角味。 吴凌把手浸在水里,手指交错正搓着手,力道大得犹如在对付杀父之仇,指腹都泡出了一层白皮。 洗了足足七次,吴凌才勉强罢手。 水声哗啦,仇韶这会七上八跳的心一样,他晓得吴凌特别爱干净,他记得五六岁时两人在树下扎马步,同时被从天而降的鸟屎砸中后,他可以跟没事人一样,吴凌则足足洗了五遍澡。 五次,七次。 看样子,在吴凌心里牧谨之大概是被鸟屎更令人讨厌的存在。 这样一想,仇韶心里松动了些许,又莫名觉得不痛快。 好比自己看上的眼的东西原来在旁人眼里竟然一文不值,一方面暗自窃想如此也好,至少不会有人出手抢夺徒增麻烦,而另一方面又为宝物蒙尘略感痛惜。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对牧谨之这事怎么看?” 吴凌正拿帕子擦着手,头也不抬:“觉得比较可惜。” 仇韶:“哦?” 吴凌:“若是他第一眼看到的谷神医,一定免去我们很多烦恼。” 那画面想想是挺有趣的,不过仇韶心事重重,笑不起来。 因为他很清楚牧谨之有让人改弦易调的本事,连他这种一开始动过杀心的人都能回心转意,何况别人? 保险起见,自己还是有必要未雨绸缪一下。 但有些事越是刻意演练,越是容易话到嘴边反生尴尬,特别是在两个人特熟的情况下,仇韶挑开话头,讲了撑死不到五句,便卡壳了,不是忘词,是因为吴凌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心知肚明的冷静幽深。 俨然对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然于胸,但偏偏卖面子没立即点破。 仇韶顿时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说下去。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吴凌垂着眼帘,把帕子叠好,声音里有一种自我戏谑的味道:“放心吧,我没有眼疾,再说明天我也要走了,更不用担心。” 仇韶一愕,“你才来,要去哪里?” 吴凌从桌面拿起一封密函。 “昨夜探子来了消息,不过看你没时间便没告诉你,他们找到了一位住在鬼谷西边三十里外的猎户,看到鬼谷的去向。” 仇韶打开,里面满是一排排的蝇头小字。 西边多峻岭,那猎户跟兄弟们喝多了,回家途中倚着棵树睡着了,半夜尿急起来小解,完事后,隐隐听见坡外有车轱辘碾过的声音。 猎户探头一看,圆月悬空,山道里十几辆马车正有条不紊的往前驶着,山路难行,但拉车的马却训练得极好,步调整齐,远远看去,车队就像一条蜿蜒蠕动着的巨蛇,正按照自己的步调悄然爬行。 “那条山路是捷径,过了往北是往中原的方向,继续往西就到成县,我与白堂主分头走,总会找到始作俑者。” 吴凌摊开地图,有条不紊的分析着各种可能。 他当然知道身旁的人正在走神,明显的心不在焉,对一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谈地势,本来就是件白费功夫的事。 近在迟尺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转瞬即逝,犹如浮游一生。 对一个人太了解,的确不是一件幸事。 毕胜唐靠在床边睡得正酣,被人猛地摇醒。 本还睡眼惺忪着,一看床边坐着谁,毕胜唐立刻醒了个彻底。 仇韶威严之气十分慑人:“别怕,本尊不揍你,问你几个事,你如实回答就好。” 毕胜唐战战兢兢说行。 “情丹解开后,他还会记得么?” 60、第 62 章 翌日清早。 冷清好多天的花街又热闹起来,天还没亮透彻,接连不断的马蹄声嗒嗒地踏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三五成群的教徒披着晨曦的余光进进出出,将收拾好的行囊捆在马背上。 仇韶过来送行,两人并肩从门口拾阶而下。 “带这点人够么?”仇韶看门口还守着教徒,便说:“我在这用不了那么多人守着,你且全带过去好了。” 仇韶这是有点没话找话,吴凌做事比他稳重细心得多,人家说带二十,就肯定有只带二十的底气与原因。 果然,吴凌淡淡笑了下,说:“够了,宣城那边还有分堂支点,实在不行路上我再借人手,何况,你们这边还得看押相思堂的弟子,在武林盟接手前不多留点人手不行。” 仇韶:“……好。” 白教为弟子配置的行头一贯华丽,好友今日一身箭袖翻领的骑服,高统靴裹着笔直的小腿,暗金银纹的束腰一侧斜挂佩剑,仇韶暗自观察,见吴凌神色冷淡肃正,并不像还记着那晚事的样子。 两人走近马队,一名教徒立刻牵着匹马过来,那马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神俊非常,吴凌顺了顺爱马的鬓毛,一边道:“毕门主主动请缨要帮谷大夫薛大夫治尸童,既然要用人,你就不要总是吓唬他。” 仇韶一听来气:“是么,他倒会来事,不过谁晓得会不会弄巧成拙,又闹出幺蛾子。” 吴凌却不那么认为:“你不能因为人家一次的小失误,就杜绝掉其他可能,何况,如果你不相信他有能力,何必连夜去把他找来?” 仇韶皱了皱眉:“……你倒大度。” 吴凌似真不在意:“被狗咬了,莫非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是这个理,不过这个比喻仇韶怎么听怎么不痛快,忍不住多护了句:“牧谨之怎能算狗,他这人多少还是有些优点的。” 马痛得嘶鸣了声,吴凌松开手,安抚着马,表情冷淡:“哦?比如说?” 狗有很多好处,首当其冲的就是忠诚。 话到口边,仇韶一下哑住了,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吴凌那只握着马鞭的左手,从手背到手腕一侧几乎全是一片青肿。 那是昨天他阻止吴凌时掌风不小心刮到的。 仇韶握住吴凌手腕,深呼了一口气—— 吴凌皮肤偏白,加上在水里泡久了,皮肤薄得透白,于是那片青肿就格外的刺眼,仇韶沉默片刻,很轻地说:“阿凌,对不起。” 说完仇韶就后悔了,他不喜欢说这三个字,好像没说前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一旦说了就铁板钉钉万事休已。 马队准备得差不多了,教徒过来请示走不走,吴凌嗯了声,然后平静地抽回手,翻身上马。 “那天你问我,如果见到一人,心里就有行差踏错的预感……这是正常的。”吴凌坐在马上,两手紧握马缰,没人知道他此刻全身的肌肉紧绷如铁,唯有低头看向仇韶时,眼里才多少有了几分柔软。 “佛家讲因爱生怖,你心中有重视才会瞻前顾后,怕行差踏错,都是好事,无需害怕。” 目送骏马绝尘而去,仇韶回走,迈过门槛,却见斜边一处门柱边依着一人。 “牧护法,大夫允你下床了?”仇韶面色不佳,牧谨之想必是碍于他的威胁不敢上前送行,这才做出被棒打鸳鸯形影独立的姿态。 牧谨之抱肩而立,视线从马队消失的方向收回,微笑回道。 “没允,不过属下看屋外桂花开得好,随意出来走走。” 原来如此。 仇韶嘴角抿着,没钳下那丝显而易见的愉悦:“……你是睡了够久的,在外透透气也是对的。” 以己度人,自己病时也会觉得病榻孤单,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出来赏赏花是个好主意,毕竟病人的心情与恢复的速度也有关系,大不了谷神医问起,他担待着便是。 现在吴凌已走,仇韶又四处敲打过,自认将亡羊补牢做到极致,也不怕两人会闹出什么天雷地火,就由得牧谨之去吧。 大病初愈,牧谨之身上随意披了件白狐做领的厚氅衣,牧谨之平素放浪不拘惯了,少有见他规规整整的穿过教服,今日华袍上身居然意外的适合,掩去病色的同时又别有一番旷达雍容的卓然之势。 果然人要衣装,好马就得配好鞍。 仇韶正要夸赞两句,一名教徒小跑而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尊主,谷神医请您去小楼。” 楼外的野草又拔高了几分,里头冒着零星的野白花,两人沿梯上楼,谷神医在关押尸童的房外候着,门关着,但屋里还是飘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谷神医解释:“尸童晚上躁动,我们调制了安抚他们的药,放熏炉里烧着,能让他们镇静下来。” “既然这样,牧护法就别进去了。” 说着手一挥,让牧谨之好生呆在房外,免得又吸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牧谨之却不在意,温和道:“属下已好得差不多了,听说毕楼主也在里面?属下醒来后还未专门向毒楼楼主道谢过,正好见见。” 仇韶哼了下,一直跟随在谷神医身边药童少了几个,拿来条沾水的帕子:“拿着。” 牧谨之只好用帕子抵住鼻子。 “进去后尽量别吸气,不舒服趁早出来。”仇韶叮嘱属下。 谷神医在一旁,可真是不知对面前两位说什么好。 他一过花甲之年的老头都没出声,年轻人太厚此薄彼可要不得啊。 两间打通的房内,中央摆着的一排床架,为给尸童保暖,屋里四角点着大火盆,炭火霹雳啪啦响着,十五个尸童依次仰躺在上头,在不断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尸童颊面聚起一层阴云密布般的红晕。 毕胜唐正全神贯注跪蹲在一侧,拿小瓶取着尸童指尖的血。 正塞好瓶盖,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原来是门打开后,外头刮进了几缕凉风,毕胜唐循声望去,见仇韶身后跟了身材高挑的男人,门口逆光,对方的脸陷在毛领里看不清神色。 “这位便是毕门主了?”牧谨之来到火光亮堂处,略一低头,目光笼下,唇角挑起:“幸会了。” 撇去醒来时那场鸡飞狗跳不谈,毕胜唐还是头次跟这位左护法面对面交谈,相比起仇韶,牧谨之称得上礼数有加,客套一番后,还拿出一盒珍贵的西岭冰山雪莲作为答谢。 仇韶在旁叹气,很为牧护法大度的为人,正直的秉性感到动容。 如此人才为我所用,仇韶想起过去自己被一叶蔽目,差点做出后悔莫及的事,心中百感交集。 室内可能太热了,毕胜唐一身汗涔涔,有种从骨头到皮肉正被人慢条斯理剔理着的感觉,大概是常年养着各类毒物的缘故,毕胜唐对危险的感知度比常人更敏感些,忙不迭地说:“哪里,是我学习不精,给诸位添麻烦了。” 毕胜唐今天自告奋勇来这,的确是抱着立功后再攀权贵重振门楣的想法,谷神医这帮名门正派出身的大夫,在对付邪魔外道上不一定有他的能耐,所谓以毒攻毒正是这个道理。 仇韶背着手在房里踱步,还是觉得毕胜唐说的这个办法太过离奇。 毕胜唐的想法是:既然蛊虫在人体内难以排出,那就干脆不排直接想办法弄死得了,他毒楼饲养了百种蜘蛛,其中一种迷蜘最爱吃蛊,越毒越爱,是许多蛊虫的克星。 毕胜唐见在座的都是半信半疑的模样,解释说:“我家迷蜘近来是产卵期,在即将孵化的前一日连着卵包送进尸童体内,孵化出来的蜘蛛会以蛊虫为食,你们看,这些尸童以人血为食最近也很虚弱,正好给小宝贝们喂食。” 谷神医疑惑道:“迷蛛?老夫从未听过有这种蜘蛛。” “迷蛛是我自个取的,意思是迷人的蜘蛛,哦,你们一般把它叫烈炎毒蛛。” 谷神医差点没把白胡子撸下一撮,眼里精光大盛:“你居然有烈炎毒蛛!它不是只生在极高温的漠北火麟洞里?里面昼夜火燃底下熔浆能烫死人,老夫年轻游历时曾去过一次,根本没法靠近,你是如何取到的?!” 毕胜唐心中得意,裂开嘴笑,大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嘿,那就无可奉告了,反正我们毒楼就是有。” 谷神医心思一动,侧过半个身,对仇韶与牧谨之低语:“烈炎毒蛛确实是蛊虫的克星,一只成年的烈炎毒蛛对上苗族蛊母绰绰有余,毕楼主说的方法不妨试上一试。” 仇韶眉头一皱,问就算卵里的蜘蛛能吞噬蛊虫,最后如何将蜘蛛弄出?别前门拒完虎后门又进狼。 毕胜唐继续得意:“这不难啊,小宝贝喜热,遇极寒会香消玉损,是,若问我把握我真说不好,神龙尝百草前也不会知道下一刻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经验本来就是靠错误积累出来的。” “极寒啊,老夫想想……”谷大夫对各门珍藏的宝物颇为了解,眼前一亮,从座位上冲起来:“对,对!慕容家有张玄冰床,是个宝贝,那玄冰极其罕见是至阴至寒的宝物,在上头练功可事半功倍,床面寒冷刺骨,若能借到也许就能将蜘蛛逼出体内!” 谷大夫的话打动了仇韶,但前车之鉴就在一旁,仇韶对毕胜唐仍半信半疑,他用眼神询问牧谨之,炭火的光浸得彼此眼瞳暖油油的,两人视线一碰,又同时转开了头。 奇怪得很,不用只字片语,仇韶就明白过来牧谨之的意思,仿佛彼此已相识多年,其他一切都是累赘。 还是共过患难的人之间,更容易滋生心有灵犀的默契? 仇韶为彰显对牧谨之的赏识,决定省去一个字,别小看这个字,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是最直白展示亲疏有别的手段,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 仇韶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房中温度实在火热,他手掌有汗,两边耳廓发着烫。 “嗯,那明日出发,谨……谨之,你随本尊一同过去。” 61、第 63 章 慕容家的府邸建在小周山上,刚好是四大世家中离白教最近的一家,从乌县出发顺利的话走水路五六日便到,当年仇韶初出茅庐,第一次找人干架去的就是那。 仇韶带上牧谨之、毕胜唐与十位弟子清早从码头出发,号角声响中,桅杆树起,扬起的白帆在旭日下闪着光,秋高气爽,风势渐大,船帆鼓得胀满,行到下游,船也越行越快,两岸秀丽风景一一从眼前掠过。 不过仇韶此刻却无心赏景:“什么叫你也无法判断情毒是否清除,难不成你这几日配的药都没用?”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种毒清没清完真得本人才知道,毕竟情情爱爱的事……再说以牧护法的个性,也不是喜欢对外说的吧?”毕胜唐赶紧解释:“要不,您去跟护法聊聊,掏掏心?” 情毒之症看脉象看不出,可每次问诊,只有牧谨之谈笑间把人牵着鼻子走的份,他问了等于白问,根本摸不清情况。 “掏什么心!”仇韶暴怒,哐当一声杯盏砸在地上,热茶撒了一地:“这种事你让本尊怎么问得出口!” 毕胜唐跳到舱角:“那,那找个跟牧护法关系最好的弟兄去问?” “教中,本尊与牧护法关系已是最好。”过命的交情,还能不算铁? “那还有一个办法。”毕胜唐双掌一拍,为自己的机智感动:“回头送几个美人过去,要是坐怀不乱那就是有问题,试问哪个男人能美色当前不动心——” 仇韶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断然不允。 甲板外热闹,还伴有时不时的叫好声,毕胜唐趁机溜了出去,甲板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牧谨之挽高了袖子,正从桶里抓起只鲜草鱼,在准备午饭。 仇韶步出船舱,见牧谨之左手起刀,笔走龙蛇的去鳞开膛,去皮剔骨,刀刃折出银光缕缕,像极江南女孩手下的织布梭罗,飞快地穿梭在锦绣云霞间,一把小刀玩得是出神入化,连行船十几年的老船工看后也不禁拍手,大赞声“好刀工”。 毕胜唐在旁佩服,说牧护法可真是出得战场入得厅堂,一人顶十人用,难怪仇教主如此看重。 河上清风朗朗,仇韶与有荣焉的嗯了声,冲淡了方才的不悦,出于某种自谦的心态,只说:“都是些旁门左道罢了。” 牧谨之当然能干,这点惊艳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不过这些事就不足外人道了,这道理就像为人父母,哪怕觉得儿子未来要化龙冲天,在别人面前也得谦称一声犬子一样。 牧谨之听仇韶这样说,没做反驳,指尖轻压着鱼肉,让教徒把带上的佐料拿来,碗里倒香醋去腥,再调好姜丝蒜片香叶花椒,一边刀尖前倾,用均匀的力道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 仇韶在一旁看,也不觉得腻味,“谨——近来你身体可好些?” 怪得很,人多的时候,仇韶可以毫无负担的喊对方的名,一旦就他们两个,谨之二字仇韶就有些叫不出口了,连个称呼都学会了挑三拣四看场合。 “不错,属下能吃能喝,恐怕还养胖了些。”这时牧谨之一截袖子往下滑,半举起手臂,歉意的看向仇韶:“有劳尊主帮属下折下袖子。” 仇韶没拂了属下颜面,举手之劳罢了,他靠近了点,顺着沾了水的手臂往上推,两人挨得近免不了要碰着,船上风疾,吹得人一波未平一浪又起,牧谨之维持着半举手的动作,水珠沿着手掌心、手腕,小臂慢慢滑下,仇韶用手指顺手抚掉,指腹下的肌肤触感微凉,擦了几次后,牧谨之双臂渐渐绷紧如铁。 “好了,多谢尊主。”一只衣袖弄好,牧谨之示意自己来便好,仇韶不乐意:“你想让本尊半途而废?” 牧谨之无奈,又伸出了另一只手。 船上人多,一条鱼哪里够吃,牧谨之又捞了条肥的,仇韶猝不及防地问了个问题:“牧护法,你与吴护法共事多年,觉得他如何。” 牧谨之把鱼翻了个身,水溅到仇韶袍角:“……吴护法自然是个很好的人,教主您为何这样问?” 他见牧谨之神态淡然,提起吴凌时也没了当时刚醒时灼人的痴态,也不知情毒解了几分,因为据毕胜唐说,情毒是因人而异的,一簇爱火,有的人能什么都写在脸上,有的人却能压在城府深处,不让人窥见半分。 仇韶没有掉以轻心,开始每日提醒:“嗯,他是很好,但话说在前头。” “属下洗耳恭听。” “再好也不能肖想,知道吗?” 刀光一歪,一点血渗在鱼肉里,牧谨之擦拭掉手指上的血迹,“嗯,属下明白。” 牧谨之做的鱼脍鲜嫩甘甜,配上佐料更是回味无穷,一上桌便被教徒们争抢而光,纷纷大呼过瘾。 牧谨之夹了片到仇韶碗里:“尊主不动筷,可是不合胃口?” 仇韶哪里吃得下,牧谨之用刀向来很稳,除非心绪动得厉害,否则哪里会失手割伤手指? 恐怕还是情毒在作祟吧。 可人都见不到还能有念想?不,牧谨之的心上人不也属于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类型,怕也是多年不见,但牧谨之不也一样爱剑如命,连濒死都不愿撒手吗。 情爱像仇韶最厌恶吃的藕,藕断丝连缠绵绵,牵肠挂肚咬不断,既然距离不能转情薄吗,那时间呢? 文人酸的海枯石烂总不会是真的吧。 还有小时读过的,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定也是假的。 如果是他,看上的东西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留在身边,朝朝与暮暮都要,少片刻也不允许。 仇韶夹起鱼片,没觉得有多好吃,入口酸得牙疼,肯定是醋倒多了。 他停了筷,隔壁毕胜唐两腮帮鼓涨,吃相如狼似虎,仇韶一看,喉中酸气直接烧成怒气,顺起一根筷子,打到毕胜唐左右开弓的手上。 毕胜唐差点没哽死,被仇韶一路从甲板拖进舱里:“我还没吃完呢,你要拉我去哪里!” “去解毒。” 62、第 64 章 仇韶坐镇监工,毕胜唐不敢偷懒,一个时辰晃眼就过,毕胜唐想去外头喘口气,见仇韶握着茶盏,却一口茶也没喝,视野透过自己,落在后方的那格船窗外。 毕胜唐扭头,眼望窗外,也没什么好看啊,不就是牧护法依在船舷边,向两位弟子交代着事吗。 仇韶放下茶盏,招来个教徒:“你去找件披风给牧护法。” 弟子领命,还没走出舱,仇韶又喊住人:“别提本尊,直接给就成。” 窗外,牧谨之接过弟子送来的氅衣,挂在手臂上,大概是不信教徒会有这个心思,视线在船甲板上一扫,掠过那格小窗时,仇韶莫名紧张,掌风快过思考,隔空一扇将窗合紧。 毕胜唐:“……” 仇韶举盏,假意润喉,淡声道:“本尊……为善不喜为人知,为善不是做买卖,没必要大张旗鼓嚷得天下皆知。” 毕胜唐很唏嘘,说仇教主对属下可真体贴有加,境界高,不像他,弟子走得七七八八,连管家也因为没有肉吃而转投唐门。 仇韶不识江湖疾苦,第一次听闻有弟子为了这个原因抛弃宗门,不由有些同情。 同时又有几分庆幸。 “牧护法在关键的时候为本尊挺身而出,实在忠心难得。” 这话是实话,但听在别人耳里,多少有沾沾自喜王婆卖瓜的意思。 毕胜唐心里发酸,嘟哝道:“这不是他的分内事嘛,要我说啊,等他夫人跟你一起掉河里时他还为你挺身而出,这才叫忠心难得。” “本尊水性好得很,用不着谁来救,还有,牧护法尚未婚娶。” “打个比方而已,像我的弟子,在楼里没缺钱前对我不也挺忠心耿耿的,一没肉吃,嘿,唐门招招手他们就能屁颠屁颠滚蛋。”毕楼主受过心伤,还挺悲观的:“世间的忠心都是条件的,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仇韶脸有愠色,对挑拨离间不屑一顾。 晚上起风了,船舱晃得厉害,浪潮声萦绕在耳,仇韶枕着自己胳膊,睡得不大安稳,以他的身量睡舱里的床是有些勉强,总伸不开手脚。 牧谨之个头比他还高,大概也是伸不开的。 ……这是操心过多的下场,无论什么事转一百个弯都能拐到牧谨之身上,仇韶起身洗脸,练完一轮清心静气的功法,一身汗涔涔的来到甲板上吹风,他站在白天牧谨之站过的位置,不免想起白天毕胜唐的那番话。 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永远的忠于你? 用生死符?很痛。 用笼络之术?太虚。 用财宝秘籍?真俗。 世上真有这种可能吗,仇韶双手拢紧,吹了半宿冷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没有的。 外物易变靠不住的,人真要走,最靠得住的还是拳头。 行了六日船,一行人在清江渡口下船后换马继续赶路,第二天申时前赶到离南宫世家还有几十里远的棠西镇,入客栈前,牧谨之命教徒把周盟主写的亲笔信先一步送上言明来意。 这儿南宫家护着的地盘,其实在人马抵镇前,恐怕山上就知道消息了。 仇韶之前去南宫家时一人挑三,周野的信不过是先礼后兵的头菜,他有的是让南宫家同意的办法。 送信的教徒有些面熟,仇韶多看了几眼,想起是那日送氅衣的。 白教普通教徒分四种,乙等腰间会挂三枚铜币形挂件,不过几日,那教徒腰间就多了枚铜币,从乙等提为甲等。 这个船上有资格管这事的,除了仇韶,就只剩下一个人。 “嗯,年轻人挺细心,属下那天就把他调过来了。”牧谨之问道,“尊主您觉得不妥吗?” 那就是牧谨之当真不知道送衣的是自己。 仇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受了内伤,还伤在七寸,胸口郁塞,可说不出口,阴郁而冷漠的回:“这种小事别问本尊。” 岂有此理。 他是不愿意对方马上知道东西是他送的,但牧谨之不是聪慧过人么,动脑筋想想就应该发现真相才是。 做好事怎么可能不想留名,只是留的方式各有不同罢了! 毕胜唐又倒霉了。 他本要去镇里药铺找药,却不知仇韶为何要跟来,眼看药铺要到,仇韶这尊大佛不走了。 原来药铺外头街上跪着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年。 少年年纪小,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衣不蔽体下是瘦得嶙峋的骨架子,正抽抽搭搭的哭着,一卷破席裹着尸体,苍蝇成群的停在草席破开的洞上,草席小,遮了头盖不住脚,露了大半截腿在外。 小孩哭得是挺凄惨的,但毕胜唐没太多感觉,他是苦孩子出身,这种事每天见多了,要是身上有闲钱倒愿意资助一二。 “再说啊,现在挺多骗子养了小孩演卖身葬父葬母,给了钱当晚就逃走,时候不早了,我去去就回,您先等下哈——” 毕胜唐刚说完,一个疏神,手臂就被仇韶猛地扣住。 仇韶那五指看着颤得厉害,实际力气大得可怕,几乎要刺穿皮肉,毕胜唐完全被这不可理喻的变故搞糊涂了,也不知如何抵御,先去掰,又根本动不了分毫,只好拼命喊,但仇韶置若罔闻,被红血色爬满双瞳迸射着异样的光芒,死死盯着草席的方向,再也挪不开眼。 那种感觉与上次在囚林里一模一样。 无数人无数声音在黑暗里铺天盖地涌来,仇韶如置身在滔天的巨浪中,没有凭靠依仗,也毫无还手之力,唯有哭声,男孩不断地哭声—— 可那是谁的哭声? “仇教主!你清醒点!” 毕胜唐实在疼得不行,他知道再钳下去整只手臂非得废掉不可,暗袖里倒出三枚银针,没被制住的手狠刺向仇韶曲池、巨骨、中都三大穴位,仇韶竟不避让,木呆呆的任由他扎,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七魂六魄估计都成了打散的蛋,挑不出一丝完整的情绪。 银针到底起了作用,箍在手臂上的力道终于弱了几分,毕胜唐趁机挣脱开,蹿到十几丈外安全的地方,仇韶缓垂下手,怔忪了会,眼里血丝褪去,有了一丝清明,恍惚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仇韶举目,见毕胜唐杵得老远,脸还煞白。 “……你抓完药了?” 毕胜唐惊疑未定,全身差点脱力:“还,还没呢,您没事吧?” 仇韶摁住太阳穴,下颚紧绷如铁,心里又乏又空,脑子里仿佛还有退潮后的余音:“本尊无妨。” 他只是奇怪为何男孩哭时,自己为何会钝痛不止。 那种感觉……好像在很遥远的过去,自己也曾身同感受过。 可怎么可能呢,自己从小顺风顺水,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旁人哪敢碰他分毫,仇韶失笑,心想这大概是近期心虚不定,太疏于习武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自从那次丢脸后,终于记得随身带钱了,仇韶从那对父子身上挪开了眼:“买完药,给那边的买口棺材。” 毕胜唐拿着数额巨大的银票,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一外人问那么多做什么?白教的事,还是好奇心少一点方使得万年船。 傍晚,客栈。 入了秋后,这天黑得比往日早,夜幕低垂后气温渐降,比起寒意的屋内,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中此刻暖如初春,仅有的两扇窗户关着,薄薄的窗纸挡住四溢外逃的热气,让屋里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舒适。 桶里盛着刚烧好的热水,热气争先恐后的往外冒,这种温度若是常人泡得烫得受不住,但男人眼皮懒洋洋阖着眼,长发浸在水中,修长矫健的身躯惬意的靠在浴桶边缘,匀称优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沾满水气,淡去了身上交错纵横的陈年旧伤。 牧谨之呼吸绵长,似是睡得很熟。 在奔波七八日后能泡上个热水澡,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屋里没有一丝风,但摆在案台上的灯烛光却敏感的感受到了微小的气息,灯芯深处爆出小小的火光,火苗左右摇摆闪动,屋里一时由明渐暗。 与此同时,浴桶背后,木质的屏风外响起一道低哑冷凝的声音。 “大人。” 门扉未动,但房里却多了一个人。 黑衣劲装的暗卫毕恭毕敬地半跪在地,上身微伏,手肘撑在膝上,鼻梁之下,一张黑色面具遮盖住下半张脸,唯一露出的眼睛则紧紧看着脚下的地板。 “主人听闻近日大人中了毒,让小的带来了解药。” 水中没有一丝波动,牧谨之根本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黑衣人跪了足足半个时辰,浴桶里的水由冷变热,又一点点沸腾起来。 “放那吧。”在水里浸久了,嗓音都带着几分水气,让人分辨不出情绪:“大老远跑一趟,可不是为了送药吧?” 黑衣人谨慎回:“主人说,要年关了,甚是想念大人,江湖凶险,还望早日归家。” 传话时黑衣人声音一变,低哑的成年男声切成另外一把清润明朗的少年嗓音,将“主人”的声音语调模模仿得十成十,牧谨之听着这声关切有加的问候,不知被哪个字眼逗乐了,“好,好,你家主子有心了。” 黑衣人嗓子眼紧了紧,只听里头水声哗啦,是人起身的动作。 “放心,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的。” 63、第 65 章 从棠西镇骑马小半日,不多时便望见山脚伫立着一方巨大的岩石,石上刻有四字,笔势豪纵一气呵成,横撇间雷霆万钧,气魄万千。 “日口山庄?” 仇邵对草书不甚了解,眯眼认了半天:“这是走错路了?” 牧谨之叹了声气:“我的尊主,这是慕容山庄。” 慕容山庄定居小周山上已有两百余年。 说起慕容家的发家史,就不能不说起那段传奇—— 据说两百来前,也就是楚国还未建国,群雄逐鹿狼烟四起的时代,楚帝在一次追击战时误中圈套,身边卫兵全数阵亡,在山穷水尽之际被恰好经过的慕容救起,故立国后皇帝为表答谢,特以小周山为中心,把方圆百里划给慕容家,更赐金银珠宝无数,这也是为何论武功慕容家只是平平,撑死排到中上流,却能在四大世家中位列前排的原因了。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慕容山庄虽已式微,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别动手为好,尊主若是觉得麻烦,属下来办即可……尊主,您在听吗?” 仇韶当然在听,牧谨之声音悦耳,听着就很疏肝利胆,多听听,说不定有舒心强身的功效。 至于内容他就一带而过,谁晓得说了什么。 老大的话下头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字不落的听,但下头的说什么,老大挑着听就好。 小周山以幽闻名,一路曲径通幽,只有脚碾在落叶上时发出的沙沙声,仇韶带牧谨之沿千级石路上山,山路曲折往上,望不到尽头,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往上走。 独处有利于拉近上下级关系,所谓心腹,不就是要互相说说心里话?人多的地方哪里方便呢。 仇韶越发觉得方才让其余人在山脚下先等着,真是件极其正确的决定。 胸腔间充盈着清冽的气息,若是平常仇韶肯定轻功直上,如今他多少有了当人老大的责任感,考虑牧谨之病完一场,故选了现在慢吞吞的走法。 恐怕整个武林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自己这般体贴的宗主吧。 不过,牧谨之多半是不懂的,他甚至连身上那件氅衣是谁的都不清楚。 仇韶这记哑巴亏吃得毕生难忘,太不甘心,好像见到亲手打下的大好江山被猪一寸寸拱了去,简直急得百抓掏心,山风在头顶晃过,仇韶灵机一动。 “牧护法身上这件氅衣本尊看着十分眼熟。”他故作随意的暗示:“本尊应该也有一件同样的。” 要对方知道这份心意是谁的,并不是为了让属下对他感恩戴德,但张冠就不应李戴,是错误就要矫正,总不能纵容一错再错。 谁料牧谨之回说这也不奇怪,“去年朱雀堂统一做了批避寒的衣物,恐怕属下这件与尊主那件都是其中之一吧。” 仇韶脑子正热着,冲口而出:“不是的!” 对上牧谨之那双带着疑惑的意味的黑瞳,仇韶心口窒热,他高人之态作惯了,哪里说得出口雪中送炭的是自己,总不能跟个拦截告御状的贫民一样,把冤屈喊得人人都知,再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牧谨之怎么还不懂,他不是很会察言观色吗?! 仇韶负着的气都纠结成了脚下的筋斗云,恨不得挥棒痛打世间一切牛鬼蛇神,脚步不自觉加快,片刻就把人甩在身后。 牧谨之眼里闪过笑,提步赶上。 仇韶一口气奔到山腰迎客亭处,见人没跟上,又频频探头,仇韶记得登船前谷神医曾叮嘱过牧谨之要少动真气,牧谨之跟着他日夜颠簸,又受了伤,自己跟个伤患较个什么劲,大不了等回教后再堂堂正正的多赏几次东西,再让那个教徒“无意间”找好机会去澄清下,自己也不算吃亏。 于是仇韶从暗袋里出一小瓶,扔到牧谨之手上。 “药吃了,恢复下再走,若不是等你,本尊早到了,走得那么慢,你究竟行不行?” 牧谨之迈上几阶,在此处已可隐见在绿荫掩映中的巍峨高阁一角,他咳笑一声:“尊主这个问题未免太伤属下颜面了。” “若是不行,本尊就带你一程,待会慕容家若是不给,本尊与他们打起来,你也不准插手。” “既然属下出不了任何力,尊主为何又带属下上来?” 仇韶最受不了牧谨之刨根问底,又总问得一针见血的个性,就知道问问问,怎么不见你问问身上那件衣服是谁给你送的! 何况这个答案,仇韶自己也搞不清楚。 牧谨之在等答案:“尊主?” 仇韶被问烦了,口不择言吼了句:“本尊喜欢带谁就带谁,难不成还要一一跟你解释不成!” 林鸟惊飞,扑哧着翅膀逃窜,带起树梢成片颤动。 牧谨之不再追问,两眼一弯,很心服口服的闭起了嘴。 “仇教主大驾光临,今日难得光临鄙舍,慕容未曾远迎,失礼失礼,来来来快里头请!” 由帝王亲笔题字的门匾下,左右各候着十名着碧蓝衣衫内门弟子。 慕容家主人未至先闻其声,步伐轻快地从内门里迎出,来人身材肥硕,头戴一顶红宝石镶金玉冠,腰带堪堪吊住酒囊肚,从时间到语气都掐得极准,洋溢着款款待客的真挚热情。 慕容瑜武功不行,但很会逢迎专营,是个会来事的。 当年仇韶初次拜帖上门,挑下的三人正是慕容瑜的父亲与两位哥哥,慕容瑜精得很,装病没上场,比武时偷偷看了几眼,回去连做了三日噩梦。 慕容瑜笑脸迎人,礼数周全,但仇韶看不上这人,敷衍的嗯了声,让牧谨之去应付这份过于浮夸的客套。 “你们先聊。”仇韶自己不喜欢客套,连听旁人客套都觉得不耐烦,开门见山问:“玄冰床在哪,本尊自己去拿。” 这两人毫不客气,气焰十足的态度已让不少慕容家弟子们变了脸色,几个沉不住的已攥紧腰间佩剑,牧谨之微微拱手,表面说了句打圆场的话:“那就麻烦了诸位了,十几个无辜孩童危在旦夕,我们教主心善,免不了心急,慕容家主侠义,定能体谅吧?” 仇韶当然知道自己心肠不坏,但听到属下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又不免有些不自在,侧过脸咳了一声,耳尖泛起一层薄红。 原来在牧谨之心里,自己是个心善的人啊。 不枉自己待他好,牧谨之这人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在场的慕容子弟们如雷轰顶。 仇韶心善?一人屠灭九门十二派,四百七十六人的仇韶会心善?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心中将这个厚颜无耻的强盗凌迟百遍,什么性命攸关都是借口,恐怕就是要夺人财物罢了。 谁不知道这玄冰床是慕容家的至宝,供奉在后山宗祠中,连他们也只有祭祖时方有机会瞧上一眼。 仇韶倒好,说来就来,说拿就拿,当他们慕容家是什么地方! 慕容瑜依旧笑吟吟,看不出一丝异样,挥了挥带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差童子去奉茶:“两位稍安勿躁,先喝喝茶休息一下,来都来了,也不差这点时间嘛,周盟主的信中写的详尽,我理解,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呢——” 牧谨之掀起茶盖在盏口划了划,却没喝:“您但说无妨。” “但是玄冰床是先祖挚爱之物,若我将玄冰床借给白教,实在愧对祖宗,再说一旦借给了白教,那以后少林武当向我开口,我是借还是不借呢?” 仇韶不解,反问:“那就是你跟少林武当的事了,你问本尊做什么?” 慕容瑜笑得有点辛苦,转看牧谨之:“……牧护法应该也明白我的难处吧?” 牧谨之说自然,山下弟子已备好薄礼,权当小小的心意。 仇韶“啪——”的搁下茶盏,顿时杯下桌案表面龟裂成无数细纹,也是够了,要不是考虑到自己心善的美名,仇韶早就撸袖子直接上了。 慕容瑜陷入沉忖,与白教结仇,与卖一个面子,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他不断拨动指间的纯金翡翠戒,屏退其余子弟,无可奈何下的给了个折中方案。 “有周盟主作保,这个忙我不得不帮,但为了给弟子一个交代,玄冰床不能那么轻易地交给你们……” 要看仇韶眼神变了,慕容瑜冷汗出了一身,嘴上快马加鞭,急忙道:“两位可知后山宗祠前布有七星天魁阵,那是我家老祖宗用九宫八卦方位布成,用作给慕容家历任宗主继位前的试炼之地,若是过了那玄冰床就借给贵教一个月,若是没过,两位就请打道回府,您看如何?” 七星天魁阵为慕容第一任宗主所设,内含阴阳五行相克之理,诡秘多端,入阵者难辨虚实,心志薄弱的人置身其中如坠万千幻象,心魔为牢寸步难行,唯有心智、毅力、勇气俱全的人才能破阵而出。 “本尊答应。”仇韶一口答应,这有何难,半吊子的慕容瑜都能过得去,他若过不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牧谨之阻止不及,只好放下手中茶盏,温声劝说:“过阵由属下去便可,哪里用尊主出马,反正属下也歇了一路,不做点事心中反而不安。” 慕容瑜道:“玄冰床乃我先祖之物,取时要先焚香礼拜先告祖宗,需准备香烛果蔬等,反正两位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用完饭,待一切妥当了下午再去后山。” 慕容山庄依山而建,前山与后山中间由一条悬空开凿的栈道相连,仇韶当年只到过山庄最前的武场,孤身一人无暇看景,这回身边有人做陪,行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耳边松涛声过,心情别样轻快。 高人做派首要之务在不拘言笑,仇韶晓得,但只要一想到那句教主心善,又实在愉悦难抑,夸他英明神武武功盖世的数不胜数,说他心善的,到头来也只有牧谨之一人:“牧护法,本尊心里开心得很,你知是为何?” 牧谨之:“尸童有救,尊主开心也是自然的。” “也是一部分原因,牧谨之。” “嗯?”牧谨之偏头,他与仇韶说话时尾音会习惯性的拉长些许,总像个改不了溺爱德行的家长,为了方便说话两人挨得近,肩并着肩走。 仇韶朝对方爽朗一笑,嘴角牵到了从未有过的弧度,在长大之后的记忆里,仇韶从未没有如此毫无保留的笑过,这比又突破一层神功,又打败一个敌手更欢喜。 他心里开心也没别的原因,只因牧谨之三字而已。 开心就想让牧谨之知道,什么都想他知道,他愿意与眼前这人分享一切的人生百态,酸甜苦辣。 “本尊此生只中过一次毒,你记得么。” “记忆犹新,属下不敢忘记。” “本尊也没忘,牧护法。”仇韶说着除了他们两人,周围的人都听不懂的话,“本尊很高兴——你来了。” 牧谨之一双眼稳稳地看向仇韶,瞳孔里反射出柔和的光色,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说幸福真有颜色,那一定就是此刻牧谨之眼中的颜色。 “我当然会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来的。” 如果说仇韶说话做事是个不顾场合的,那么牧谨之也不遑多让。 这两人都有在别人地盘上反客为主,让主人反而如坐针毡的本事。 领路的慕容弟子心想怪哉也,通往赏月阁走的路他们走了千百遍,没哪次有今天那么尴尬,怎么说呢,前头两分明也是规规矩矩的走着路,连好兄弟之间的勾肩搭背也没—— 但不知为何,他们就像活生生被人撬开嘴灌入万斤糖水,腻得生不如死,牙酸脸臊眼生疮完全不想靠近这两人半分! 白教的人好邪门啊! 64、第 66 章 对慕容弟子而言这一路不逊万里取经,幸好折磨是有尽头的,熟悉的巍峨的朱红楼阁映入眼帘,弟子纷纷松了口气,慕容瑜在此准备设宴款待两人,含笑招呼两人入座,随着拍手示意,在门口候着的美奴俊仆鱼贯而入,托着一盘盘山珍海味金樽美酒,流水似的送上。 牧谨之的位置在仇韶左侧,为牧谨之弯腰斟酒的女奴约莫有北边异族血统,面容妖美,眼瞳竟是淡淡的碧蓝色,牧谨之含笑点了点头,手持金樽,正要饮下。 仇韶微提内力,嗖的一声,隔空将酒杯吸到自己手上,他内力精纯,接近满杯的酒居然没洒出一滴。 牧谨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仇韶,仇韶放下酒杯,自觉说得很中肯:“你身上余毒未清,又中毒了怎么办,本尊尝过,你再吃也不迟。” 牧谨之竟真不吃了,被管教得十分服帖:“好,那就听尊主你的。” 在场慕容弟子气歪了鼻,仇韶说话从不避着谁,也没有得罪人会怎么办的后顾之忧,慕容瑜离两人不远,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笑容如故,只是嘴角掠过一丝僵硬。 这时一名弟子步履匆匆迈过门槛小跑而来,慕容瑜估计心中有气,怒斥:“贵客在此,怎么还毛毛躁躁的,有何事?” 弟子说山脚下的白教弟子已到山庄门口,统共二十人,带了五口宝箱。 二十个白教精英弟子,五口未经检查的箱子,谁知道来者何以,谁晓得里头又装着什么呢。 慕容瑜拿腔作调的埋怨:“两位也是客气,山长水远的过来还带什么礼物,这么兴师动众的,传出去以后谁敢跟我慕容做朋友呢。” “庄主盛情好客,我们上门借宝又怎能两手空空。”牧谨之看出慕容瑜忌惮,道:“贸然来访自不想扰贵庄清净,我教子弟留比武场上等候便可。” 比武场还算不得正庄,四周空旷,翻不出浪来,慕容瑜这才放心了。 仇韶向下属小声抱怨:“慕容老头怎养了个只会装腔作势的儿子。” 牧谨之噗嗤一笑,他熟悉仇韶的每一个表情,自然知道只要慕容一说话仇韶眉尖就随之颤抖一下,忍俊不禁的安抚:“知尊主忍得辛苦。” 仇韶心想你知道就好,若不是牧谨之觉得他心善,而他又不愿辜负对方的期待,早硬抢完事打道回府了。 不过话到嘴边,就瞬间口不对心了。 像是一种本能,想用更柔和,亲切,没有距离的姿态去对待眼前这人。 “有你在这……本尊倒也不是很辛苦。” 牧谨之随慕容瑜去山庄前门,仇韶吃了几口菜,等了会,想起牧谨之每日午时饭后需用银针清两次余毒,可从昨日起,毕胜唐似乎有些躲着自己,仇韶怕人溜走,故准备亲自去一趟。 原守在门侧的慕容弟子看仇韶起身,忙跟上道:“仇教主可是要去前门?慕容山庄地势复杂,用轻功反而容易走错,我领您去吧。” 仇韶本就路感不好,若是真在这迷了路那就贻笑大方了,便点头应允。 山庄依山傍水,布局复杂,弟子带他走的是捷径,先从一处曲径绵延又迂回的石洞里穿过,出了洞口亮色忽至,外头竟是一片繁华似锦的花林。 “您看,这石碑上的浣溪花三字是我们慕容第二代家主用他的成名武器判官笔提写的,漂亮得很呢。”这弟子年纪十七八,两侧长了两个讨喜的酒窝,一路说个没完,殷勤周到为仇韶介绍景致,是个精神气很足的小伙。 伸手不打笑脸人,仇韶想听听也好,回头与牧谨之也有话可说,他出到外头,才觉外向多话的人果然能与人熟得更快。 自己高人做久了,太让人望尘莫及也不大好。 仇韶拨开一处花枝,看那花色鲜红,饱满得几欲滴血,香气浓得呛人,像屯了多年的胭脂水粉,压得仇韶心口微闷:“这是什么花,怎从未见过。” 弟子得意地眨眨眼:“这胭脂树是海外的来的品种,因艳胜女子唇间朱红得名,九州大地除了咱们这儿就只有皇宫里有,二庄主当年教过太子习武,是太子赏赐的,整片花林也是庄主亲手所植呢。” 千树万花遮天蔽日,踩着花瓣行在其中,真如置身飘渺陶源幻镜。 仇韶却想,亲手所植,果然也是武功不行的人才能拥有的闲暇啊。 不过,最近老把光阴耗在下属身上的自己,好像也没有说别人的立场。 “铃——” 不知何处飘来着一连串模糊的铃铛声。 “铛铛——” 铃声清晰起来,轻而短,像湖面不时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在万花深处荡开。 仇韶抬头一看,对上一双透过花树枝头空隙幽幽刺来的油亮兽瞳。 原来是只猫儿。 那猫露出一对金瞳,全身没有一丝杂毛,黑得油亮,对人极有兴趣,他去到哪铃声就随行而来,如影随形不舍不弃,踩着树杈一跃而起,落到另外一株上,长尾卷翘,脖间挂着的镂空铃铛由一条拇指粗的金链锁着,富贵堂皇,眼神傲慢,必然平日备受主人宠爱。 “你们这儿的猫倒不怕生。”仇韶:“一直跟着走,可是你养的?” 仇韶自己没养过猫,但吴凌喜欢,特别是冬天出太阳的时候,他院子里能躺二三十只,只是那铃声有点闹人,左叮一声右响一下,像有蚊子钻进了耳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猫?”弟子诧异,扭头左右看了一圈:“哪儿呢?” “在铃声响的地方。”仇韶看向黑猫再度消失的方向,一指:“那儿。” 弟子有几分糊涂,似是不知道要不要顺着仇韶的意思:“可我真没听到您说的声音。” 林子深处,不仅风吹不进一丝,胭脂花也越红,像一双双紧闭的唇。 叮叮声时缓时急,在无风的林中越发清晰。 慕容家怎会有眼力听力比常人还差的弟子,那么明显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 莫不是耳朵有毛病不成? 仇韶无端觉得热了起来:“是只挂着金链的黑猫,响了一路。” “我们庄主对猫毛过敏,庄里从不养猫狗,莫不是哪来的野猫吧。”慕容弟子圆场:“想必仇教主内力深厚才能听到吧。” 猫也许是玩累潜伏起来,耳边再无铃声。 但仇韶却觉得那声音依旧萦绕在耳,像古寺的钟,一敲下去,过去好一阵,山那边的信徒却仍能听到。 山里起雾了,远方的景致像一副笔墨清淡的山水画,之前已能瞧见的前门一角又模糊了几分,雾里隐隐能听到门口白教弟子交谈的声音。 突然的,仇韶停下了脚步。 他直勾勾看着前方,霍地睁大眼。 前方小径尽头,在浓得割不开刺不入的浓花疏影下,赫然躺着一个人。 不,那不是人。 竖在路中央的是一条破得千疮百孔的草席。 但前一刻,仇韶确定路上除了落花,分明什么都没有。 身后静悄悄的,那名领路弟子早就不见踪影,仿佛化作一团悄无声息的浓雾,席里裹着的肯定是死人,席子短,包不住的腿晾在外头,那腿布满尸斑,斑驳的纹路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苍蝇,席口堪堪裹着头,朝仇韶露出一口黑不见底的洞。 昨日卖身葬父的尸体,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 那种如湮在深海中一沉到底,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仇韶却无暇顾及,掏出数粒谷大夫配给他的静心凝神药丸,一口仰头吞下,环顾四周。 “何等宵小作怪,给本尊出来!” 仇韶敢一口答应走后山的七星天魁阵并不是自负托大。 类似的阵法他见过,也走过,所谓幻阵自然会产生幻觉,最关键一点,是入阵者必须清楚自己看见的,听见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失策了,仇韶对那弟子没提防之心,压根不知自己是何处入的阵,是在洞里还是外?猫铃莫非也是自己臆想出的声音? 仇韶阴沟里翻了船,是越想越气,凛冽的剑势与雄浑的掌风连作万千银光,伴着厉声长啸,以气吞山河之势横扫四下,纵观整个武林,当得起仇韶全力出击的不足三人! “慕容小儿,鬼鬼祟祟躲在后头算个什么英雄——出来!” 顷刻间花林沸腾,万花飞舞,然而这等骇人攻势却全部像打在了棉花上,枝未断,花仍在,任凭仇韶倾尽所学,那草席就是是八风不动,甚至连上头苍蝇也没惊起一只! 这场困兽之斗不知维持了多久。 一炷香?一个时辰?一天? 仇韶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一滴滴汗从额头滴下,前一刻假山炸成粉末碎块粗枝折断倒地,浓雾看似被撕开一处空隙,仇韶一旦迫近,雾气合拢,不过转瞬的功夫就恢复原状。林里天色一成不变,无论仇韶走哪条路都会回到原点,株株相接的胭脂树环抱成一处密不透风的铁桶,茫茫一片中看哪都是路,哪儿又都不是。 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具草席。 能过幻境的人,最基本的一点是要心静,慌则怕,怕则乱。 对,不过是一具连头都见不到的尸体,他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呢—— 仇韶脑呼吸乱了,他有个预感,此生遇过的敌手加起来也不够那草席的一缺黑洞穷凶极恶,那是一个凝结着世人最隐秘秘密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有尸骨无存的危险! 可当深渊凝视你的时候,谁也没有逃脱的余地。 别去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自己,勿看,勿想,勿念! 想起吧,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懦弱如你,居然连一眼都不敢去看吗? 无数声音喧嚣骚动,仇韶残存的一点理智催促他离开这,但四周以沉进了一片雾霭中,浓雾顺着树干蜿蜒蔓爬,覆盖住天地,吞噬了世界棱角,让声音不在流动、颜色不再鲜艳,情绪不复存在。 这里是褪色的现实,同样是虚妄的梦境。 牧谨之…… 冰冷的冷意从手脚蔓延进五脏六腑,仇韶心里划过这三个字,像一簇小火苗,在昏暗无际的黑暗中擦起了一瞬火光。 不知为何,在遇到不可理解找不到办法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牧谨之,这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知道牧谨之会找到他,一定会,就像当年—— 当年如何? 仇韶顺着树身滑坐到地,四周雾气浓得要结块,千斤重担力量缀在眼皮上,忽的,浓雾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了动静。 仇韶无需辨别,就能听出那是有人正踩在柔软的林地上,步履轻快地走来。 65、第 67 章 正午的阳光有些微刺眼。 牧谨之猛地回头,一瞬懒意褪尽。 “牧护法可是落了什么东西?”慕容庄主摸不着脑袋:“若是忘了,让弟子去拿便可。” 牧谨之收回眼,左手搭在剑柄上,道了声无事。 庄内道路纵横交错,单论大小,恐怕比白教还要大出一倍有余,宴请客人的赏月阁临山璧而造在小周山西侧,从那去到山庄门前,脚速再快也得要一炷香的时间。 慕容瑜有意要卖白教面子,表面功夫自是做足了,一路上吩咐弟子为习武场上的教徒送去热饭美食,还备了二十个蒲团,不过来的白教子弟各个都是硬汉,五人一列,排了四行站在习武场中央,目光昂扬,动作划一,对面前的酒水美食更是一眼未瞧。 毕胜唐躲在树荫下啃鸡喝酒,本累得打喘,直到那五台箱子被一开,两眼几乎要被满箱的珠光宝气闪瞎。 眼见为实,慕容瑜这下放心收宝入库,论武功慕容瑜是不如其父兄,但论起生财聚财之道,他算是拔尖得了。 牧谨之来前备足厚礼,也正是投其所好了。 回廊朱栏两边的花叶树木早已是层林尽染,清艳饱满,天幕下翻腾的千树万树好似泼墨而成的海浪。 “当年祖先选此处建庄,也是看中这儿地势雄奇,清幽宁静,对打磨弟子心性很有好处,只可惜两位来去匆匆,恐怕是没时间看看我们这儿的美景了。”慕容瑜心情不错:“牧护法可曾听过,慕容山庄有天下三绝?” 牧谨之眉稍扬,莞尔一笑:“哦?敢问是哪三绝。” “哈哈,这也是文人雅士取的名,我们看惯了其实也就那样。”慕容瑜竖起手指,“其一嘛是流云,小周山四季云雾缭绕,是为一绝;第二是幽峡,前后山中间有处阎罗峡,百里绝壁险峻异常,而第三,正是山上盛产的墨香石,石自带墨质清香,天下难寻,只有我慕容山庄独有。” 牧谨之摩挲着剑柄,听到最后,却露出一抹并不赞同的微笑。 “墨香石如今千金难寻,牧某自然知道,不过依我看啊,这慕容山庄还有一绝,远胜庄主说的这三样。” “哦?”牧谨之难得搭理人,慕容瑜接话茬:“有意思,有意思,我在这几十年,竟不知还有比这三样更有趣的景,愿闻牧护法高见!” 牧谨之也不卖关子,他伸出手指,对着眼前的胖子轻轻一指。 “还有一绝,自然是慕容庄主了。” 慕容瑜一怔,哈哈大笑:“在下?哈哈,牧护法太幽默,折煞我也——” 话未说完,慕容瑜本笑着的脸硬生生卡住。 一抹快如电光石火的锐光在眼前闪过,从慕容瑜额头正中央笔直的划向下颚,慕容瑜大吃一惊,未料到有此一着,他猝然旋身试图躲开,身法极快,有着与这副身材绝不相符的敏捷,然而牧谨之身形不动,冷冷掀了下眼皮,手中从不出鞘的长剑直刺向慕容瑜腹部,一招封敌,将可逃的退路全都堵死。 牧谨之是个不爱做多余事的人,做人如此,习武也是如此。 能一招搞定的事,绝不多使半分的力。 慕容瑜整张脸就像被刀锋划过的嫩豆腐,从中被笔直剁成了两半,不过被划了那么深,那么长的口子,却没冒出一丝血痕。 牧谨之笑意更浓。 “一宗之主都是赝品,庄内却无人知晓,难道还不是天下最奇,最绝的事?” 话音一落,就听“扑哧”一声,“慕容瑜”那张足足有三层下巴的脸中央,爆射出一股股白花花的油脂。 那白脂充在□□里头能模仿胖子脸里的脂膏感,一被戳破,淅淅沥沥淌在华服上。 牧谨之毫不犹豫退后三步,生怕晚一点那堆粘腻恶心的玩意就会碰到他的剑上。 那人趁此机会,闪退到十丈开外,凝注身形,两手扣进脸中央的缝隙里,左右一扯,将那层伪装的皮肉彻底撕开。 掩藏在层层伪装下的,是张削瘦苍白,无眉无发的脸。 眼前的“慕容瑜”身子肥大依旧,但脑袋整整缩小了一半,谁能想到,在慕容家的大本营里当家人却是一个假货? 真正的慕容瑜又在哪? 牧谨之没兴趣知道这个问题,也没再动手,他懒洋洋依在凭栏上,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手上的剑,波澜不惊敛眉垂目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慑栗感。 “慕容瑜”身子一矮,居然直直半跪地上,身子伏地,朝牧谨之卑声道。 “小的甲三,见过九爷。” “师承腾阗门下?” “……腾阗是小的师傅。” 牧谨之一丝不苟的擦完剑,才草草拭了几下手指,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那你这易容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甲三垂下头不敢说话,这时,只听回廊那端忽的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 “看吧,我就说九叔火眼金星,肯定骗不了多久的,你当我九叔与你一般老眼昏花看不透事?” 牧谨之闻声抬眼,抚掌而来的少年从逆光处走来,轮廓渐清,着一身朱红色斜襟长袍,衣襟处绣有蟒纹祥云图腾,袍尾摇曳在地,腰束鎏金嵌玉钩带,高束起的头发由三只斜插进的蛟型龙纹簪定着,举手间皆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方能供出的傲慢肆意。 “主子训的的是,九爷能耐大,安福自是做不得准的。” 紧跟少年的老者留一头耄耋白发,手里兜着个鎏金小暖炉,乍看老,但细看容貌又觉不过四十上下,脸部光洁紧绷,估计苍蝇上去都要打滑脚,老头朝牧谨之规规矩矩行礼:“老奴给九爷请安了。” 牧谨之目光闪动,面色岿然不动,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子寰,你怎来了。” 少年步速加快一个扑上,仰头露出喜不胜收的濡慕之色,五官精致飞扬,尤其现在笑起来时,从鼻梁到眼部的位置与牧谨之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语带嗔怨。 “侄儿立春行冠礼九叔都不回来看看,侄儿没办法,就自己来啦。” 安福细声细气的在旁添话:“九爷怕是不知,小主子自行了冠礼后就老闹着要来找您,愣是向……老爷要了差事。” “差事?”牧谨之打趣道:“你的差使便是给九叔惊吓?” 安福用袖遮笑,少年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无辜:“可侄儿看您不是挺开心的,这甲三已是侄儿手下易容易得最好的了,他做慕容瑜可连慕容瑜老婆小妾儿女都看不出来,九叔是怎么发现的呢?” 牧谨之瞧了眼被少年挽住的胳膊,淡声道:“五年前,我曾与慕容瑜在武林盟中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瑜性喜珠宝,只要见到有人戴着什么好玩意,都会恨不得多黏几眼,五大箱珍宝,足足两页纸的礼单,“慕容瑜”看得仔细,眼中热度却与过去有细微的差距。 人的个性,爱好,本能,岂非说改就能改的? 慕容瑜是如此,眼前的这位侄子又何尝不是。 子寰闻言叹道:“九叔果然洞若观火,不过与他一面之缘就能记那么清楚,侄子佩服,但说回来也是甲三学艺不精,怪不得人,甲三,你说该怎么办呢?” 少年清脆剔透,悦耳得很,甲三全身一颤,却像是听到阎王催命符,“小的……自会领罪。 牧谨之:“那你杀了他,是准备让慕容瑜回来?” “回不来了,想吃两家饭的狗,留着有什么用?”少年轻哼了声,“罢了,今日是我与九叔重逢的好日子,先饶你一命。” 甲三自知少年喜怒无常,杀与不杀就在一念之间,如蒙大赦的连磕了三个响头,向牧谨之投去感激的一眼。 两个暗卫鬼魅般从山林里飞出,将地面恢复原状。 牧谨之就着暗卫消失的方向,缓缓扫视了一圈,心里多少有了数。 这几句话的功夫,西侧山坡林已多了不下八人,前方楼阁二楼,西南处的假山里,恐怕就连朱栏一侧的池水里也早早藏好了不少暗卫。 “你初此办事,外头坏人又多,身边多带点人手才安全,有他们守着我也放心。”牧谨之话说得很平静,跟个普通关心小辈的叔叔没区别,标准得毫无失礼之处:“九叔手头也还有事,回头再陪你叙旧可好?” “九叔的事便是陪那白教教主?那算得什么事。” 少年拽住牧谨之胳膊,不由分说的往一处上山的小路上拐去,漫不经心的言语中是不屑一顾的傲慢,“你我叔侄五年未见,叔叔却一心还要回去陪个毫不相关的人,侄子这心里可真难受,而且侄子听说白教教主生性霸烈凶残,很不讲情理规矩,所以侄儿自作主张,就先请仇教主去休息了,免得打扰你我叔侄团聚……九叔你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安福对慕容山庄的地形似了如指掌,沿路往上再没遇到一个慕容弟子,路尽头是座敞亮的四角重檐小阁,坐北朝南,地方不大,风雅,最难的是选址绝佳,若从山庄下头观望,这座朱红小隔就像隐匿在碧山轻雾中,难窥得半分,而从阁中临窗纵览,视野却很是开阔,能将整座慕容山庄尽收眼底。 一席两座,少年倾过半个身子,给两人各斟满一杯酒。 老头伺候在侧,道:“九爷,这是小主子从家中专门给您带的南烛老酒,这一路车马劳顿,小主子隔三差五就差使老奴去看看这酒漏了没,十坛酒摔摔碰碰,还剩了三坛,够你们叔侄畅饮的了——” 牧谨之闭目端坐在一方软席上,并不领情,这态度一看就知是心中有事,无心回话。 少年摆摆手:“福安,你外头等着。” 老头喏了声,出去时轻合上扇门,室内燃着香,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牧谨之背窗而坐,手置于双膝上,脸被晦暗不明的光线笼罩。 透过萦绕的薄烟,少年端凝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眼眶微热,两手置于额前,要行大礼。 牧谨之用手挡住这一跪,淡声阻止:“牧某一介布衣,受不起。” 66、第 68 章 “九叔!” 楚子寰退后一步,硬是继续行礼。 他一直觉得若没九叔,自己大概早就死在冷宫哪个角落里了。 自己生母是个舞女,地位卑贱又死的早,他像一丛隔年的草根要死不活的在冷宫里长到五岁,无人关注更无人疼惜,日日遭宫人欺辱苛待,沦为其他皇子欺凌取笑的玩物—— 他们敢在众目睽睽下把人推下寒池,岸边站满了侍卫却无一人下水,如果不是恰逢九叔回宫路过救起了他,恐怕自己也早交代在那片深池里了。 九叔偶尔回宫,大概是怜他孤苦吧,总会抽空教他习武下棋,讲江湖趣事,可以说在他心中,九叔的存在是与父亲这两字紧紧重叠在一起的。 宫人说谨王是先皇遗腹子,在宫中长到五岁后改母姓,拜剑圣为师,远离庙堂长于江湖,与他交往过密恐遭人说闲话。 要知道,他其他几位叔叔,可都因为各种原因自行暴毙了。 楚子寰那时就下定主意,今后若得势,定要让九叔拿回他该有的一切。 “子寰,九叔可有对不起你过?” 楚子寰微笑:“不曾,九叔待我极好,说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为何对仇韶下手。” “子寰今天自作主张,全为九叔。”楚子寰正色道:“您身为天潢贵胄,剑圣首徒,却为了仇韶附小做低十几年,侄儿数次写信邀您回来,您偏偏都不理会——九叔,子寰早已不是当年无权无势的孩童了,只要九叔您想,随时都可回京,您的王府子寰都为您打点好,何苦赖在白教,守在仇韶这样的暴君身边?” 牧谨之缓缓睁眼,压根对侄儿单方面的质问毫无解答的兴趣,毫无笑意的眼中一片寒潭。 “这就是安福说的,你出来要做的差使?” “当然不是。”少年莞尔一笑:“差使我早就办好了,九叔应该听过,近年西域新起了个叫烈火教的门派,势利扩张得十分快,还打着救济贫困行善去恶的旗子传播教义,其中信徒不乏西域诸国的头领,周边不少门派也有诚服的迹象,任其自大与我楚国无利,所以我才自行请命出宫的。” “两月前烈火教三法王谋逆,教内混战一朝分崩离析,你这差使办的利索,既然如此,为何还让相思堂来中原?” 这时,一只系着金铃的黑猫从门口窜进,楚子寰精神一振,眼中闪过暗芒,将猫抱入怀中 楚子寰不置可否:“相思堂早已向烈火教臣服,侄儿在调查中发现他们与仇韶一家渊源颇深——” 牧谨之:“你暗中怂恿相思堂来中原,让白教替你除掉他们?不,以你的个性,要杀他们何必大费周章?他们于你怕只是引仇韶出教的鱼饵,他与你毫无过节,何必步步相逼?” 楚子寰没否认,抱着猫歪着头看牧谨之:“九叔此言差矣,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留着仇韶都是弊大于利。” “论私,九叔您在白教蹉跎多年,做他仇韶一个区区左使,您得到了什么?” 牧谨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的岁月是否蹉跎,不应由旁人你来判断。” “人生短短几十年,知您误入歧途虚度年华而袖手旁观——侄儿做不到!” 至于为公,楚子寰更觉无需多言。 江湖以武为尊,有仇韶这座杀神坐镇一天,白教的地位就难以撼动,哪怕他手下暗棋已渗透进各大世家门派,但白教的存在总会让他们行事处处受制,如鲠在喉。 铲除仇韶,只是分化白教进而控制的第一步。 “仇韶平素久居白教鲜有出门的机会,一旦外出,周围也被安排得滴水不漏,实在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一开始,侄儿实在心里纳闷,既然仇韶武功盖世,何必出个门都小心翼翼?” 楚子寰那时就隐隐有一种感觉,白教的人,尤其是长老护法们……似乎很怕仇韶外出。 后来他用相思堂为饵诱虎出洞证实了这个猜想:白教上下一边顺着仇韶意愿同意西行,一边从中作梗百般阻拦,甚至不惜蒙骗仇韶暗中绑走沙雁行,也要骗仇韶回教—— 而做这些事的,可都是仇韶身边最信任的长辈,亲友。 “侄儿想九叔您不肯离开他,是不是也与这个秘密有关,所以我改了主意,不杀仇韶,得先看看白教这儿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才好——” 黑猫被主人抓疼了,一下跃到案桌上,带起一串清越如冰击的叮当声。 牧谨之注意到黑猫脖间挂着的镂金铃铛,霍然起身,抓起黑猫后颈一把提起扯下铃铛。 黑猫吃痛,龇牙咧嘴闪过去一爪子,牧谨之没避,手背被抓住三道血痕。 牧谨之侧脸如刀,下颚绷成一道凝固的曲线,死死盯着那枚金铃,表情骇人之极:“鬼谷的幽心铃……你从哪得来的。” 鬼谷幽心铃是件能乱人心魂的奇物。 三十年前两个门派为争夺此铃,百人神魂被夺自相残杀而亡,后鬼谷谷主得此物,一直封存在谷,再没见过世。 鬼谷主人视其为镇门之宝,绝不会拱手让人。 “童六办砸了差事,鬼谷不知弥补不舍献宝反想举门迁逃,既然这样,我就乐善助施一把,帮他们迁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要消无声息带走一堆活人是难事,但人死声灭,处理其他也就方便许多。 而那猎户所看到的那十几辆深夜西行的马车,自然是空的。 为的自然是将吴凌等人调虎离山。 牧谨之将幽心铃紧握在手掌里,顷刻间好好一件奇宝碎成粉末从掌里簌簌滑落,楚子寰叹了两声,觉得可惜,转念一想,成功引仇韶入瓮,这铃也算毁得其所。 这时候,山下一声啸音,直入九霄。 知客已入坐,安福进楼阁顶楼,将窗棂一一打开,厉风顿时肆虐直入,刮得人衣袂狼藉翻飞,却挂不散牧谨之眼中罩着的阴霾。 从百丈高楼俯瞰而下,一整片密密麻麻的林海尽收眼底。 只有从这个高度往下看,才能看清花林的布局是一座复杂的九宫乾坤阵。 林中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个方位又各以假山碎石堆叠布局,如此大阵套小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小周山中常年鸟鸣不断,唯独这个阵中鸦雀无声,死寂得如同一座荒废千年的坟墓。 牧谨之手眼瞳骤缩,失声低呼:“韶儿!” 阵中央,一人披头散发直直跪中央,像被夺了魂魄的傀儡,对外界无半点反应。 “第二代庄主倾三十年之力才将慕容山庄打造成如今的模样,可以说,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阵法的一环,山庄既为阵法,后山那个,不过只是逗自己家里人自娱自乐的玩意罢了,真正的七星天魁阵的阵眼……在这。” 楚子寰抱着爱宠,淡漠的看着阵中的人。 “今日过后,九叔也许会恨我,但侄儿不后悔,不斩断此结,您就只能继续泥潭深陷,你们为他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却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侄儿替您不值!侄儿真的很想知道,当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后,还有没有脸面……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