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雨晴》 第1章 出生 有些人的出生特别随意,没人欢迎他到世上来,其实他自己也不想来,可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来了。 1977年大年初一,苏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户成姓人家,迎来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生在大年初一寅时。 天亮,一夜未归的孩子爹从外面回到家,看到婆娘又生下一个小孩,心想:又多一张吃饭的嘴! 爹面无表情地倒在外屋自己的床上,看着屋顶上的蜘蛛网,想着心事。 本来,家有一儿一女四口人,日子已过得艰难;此时,她的到来,变成了五口人!五口之家,一个家院里,只有大小房子五间。 两间堂屋,坐北朝南;爹住外室;她没出生时,娘和大姐住内室。两室中间,一堵半截墙做隔断;堂屋的东侧一间大灶房,烧饭和吃饭用;西侧两间耳房,大哥和大姐住。 娘知道爹不愿意养活小孩。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爹都不在跟前,就像与他无关似的。 夜里生小闺女时,也只有隔壁的老姑奶奶和大闺女在跟前。 老姑奶奶当接生婆,大女儿打下手;就是那胎盘,也是儿子拿去埋在院子里老榕树的树根下。 娘见爹半天不说话,隔着半截墙,虚软地说:“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是依着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也就够了,绝不要第三个!可是你……又不想计划生育,这也不能全怪我……” 爹听了,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以后……不要了!” 爹这句话,娘也不知听过多少回,他有时候,还是像动物一样,忍不住想要…… “唉!”娘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娘拽来身旁的旧衣物垫高自己的头,仰面躺着。一会看了看刚出生的小闺女;一会又翻身望向屋外,这个冬天地冻天寒,除了橙色的阳光,人世间几乎找不到一种让人心悦的色彩。 早上,娘身虚体弱,无力下床做饭。大哥和大姐合力做了一大锅地瓜苞米粥,人畜两吃。 饭后,娘小心请求孩子爹给小女儿起个正式的名字,等过完年,去乡里的民政所上户口。 爹看一眼襁褓中的小闺女,淡然道:“叫三丫。” 三丫的大哥九岁;大姐六岁。她本来还有个二姐,但只活到三岁就因病夭折了。 如今,她的降临,对于这个贫困、冷漠的家庭来说,只有两种态度:一是累赘;二是无所谓。 娘躺在昏暗破旧的床上,有气无力又坚决地说:“又叫三丫?不妥!” 娘觉得不妥,是因为夭折的那个丫头,生前的小名也叫三丫。今日,虽然又生个女孩,但好歹也是条小命,总该忌讳点,还是希望她长命百岁。 见孩子爹无谓的神情,娘缓声道:“上户口总得起个大名,总不能叫成三丫,也不好听啊!” 爹看一眼婆娘,不耐烦道:“你也读过几天私塾,就随便给她起个名字吧,赖名好养活。况且,她生在大年初一,命不会太差。” 娘虽蒙昧,但老话说 “大年初一出生的人是娘娘命 ” 她是不信的。 隔壁村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出生地,从未听人传说吕雉生在大年初一,人家照样当皇后。倒是前乡后村那些生在大年初一的丫头们,一个个活跟猪狗一样。 娘知道孩子爹对家人历来不关心,求也没用,便闭目养神,不再说什么。 对于爹这样父辈祖上曾经阔过、如今已落败的地主家公子哥来说,凡是费脑子、累身子的事都不愿意干。况且,他昨夜赌输了钱,此时心情不好。 虽然爹才30岁,但他却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常常怀念旧时代自己当少爷时随心所欲的好。 现今,说什么打自家女人不对,骂孩子不对,赌钱不对,懒不对……老祖宗曾立下的那些富上穷下的规矩,仿佛破烂衣服,被穷鬼们一件一件脱掉了。 所以,爹看什么都不顺眼,成天一肚子怨气,怼天骂地,更不把妻儿放在眼里,好脸都没给几回。 …… 她出生一个月时,娘抱着她,带着大哥和大姐去二里地以外的外婆家“躲尿窝”——这是习俗,说是小孩子尿过外婆家的床,此后就不再尿自己家的床。 “这明摆着违反人生规律瞎胡扯!不让小孩子尿床,难道让大人尿床么?”她二舅恼火道。 二舅是娘最敬佩的人,他说什么在娘看来都是对的。因为二舅当过兵,见过世面,是家里最有文化、唯一在县上吃公粮的人。 娘随即笑答:“就是!二哥说得对!” 二舅见小外甥女生得可爱,抱过来,细看了一会,皱眉:“这个丫头和去的那个长得很像!只怕……” 二舅看一眼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怕惹妹子伤心,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娘猜到二舅想说什么,这是娘的心病:这俩丫头长得太像了,尤其是眉眼,和三年前去的那个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怕是投胎来的讨债鬼也说不定!若真是那样短命,费力养她又有何用? 站在旁边的大哥看着娘忧愁的神情,摸着自己的脑袋想:死去的因再也见不到了,想起来才会伤心;活着的天天在眼前闹腾,也就不当回事了吧?因早上犯错,挨过娘巴掌的头似乎还有些疼。 二舅见娘穿得单薄,婴儿的小被子也不暖和,温和地说:“刚进二月,早晚天气仍然寒冷,你要多注意保暖。这个丫头既然来到了世上,就要好好养着,你要尽母亲的责任。至于生命的长短,只看她的个人造化了!” 说完,二舅转头冲着大半人高的石头院墙,喊隔壁的婆娘,把压箱底的那个护身符送过来。 二舅把护身符放在手心里,娘伸过头来看:蛇头上长两只龙角、盘成一个圆的玉小龙! 二舅拎起深红色的挂绳,问娘:“好看吧?” 娘看着护身符小巧且晶莹剔透,欢喜说:“好看好看!” 二舅把玉小龙护身符挂在小外甥女脖子上,算是二舅送的见面礼。 娘说不要,太贵重了,丫头命贱,承受不起。 二舅参悟似的说:“命运,看不见,摸不着,玄乎!但是,你得先让她有命,才能有后来的运!” 二舅见妹子用无知的神情看着自己,知道说深了她也听不懂,认真说道: “得到这个玉小龙护身符也算是机缘巧合。今年大年初一,我陪你二嫂回娘家时,路过后庄的大庙,刚好赶上庙里做佛事,这个宝贝开过光,背面有咒文,也许有一些灵气。正好小丫头属小龙,又恰好生在大年初一,也许是缘分,戴着它希望能保佑她一生平安!” 娘不再客套,二舅算是医好了她的心病。有了佛家的庇佑,以后的日子不管多苦,这个小丫头都能平安的活下去了! …… 第2章 她的名字叫平安 此时虽是二月初,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 娘抱着她在院子里溜达;外公和外婆双手拢在衣袖里,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大哥大姐和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玩老鹰捉小鸡,满院子闹哄哄,笑声飞扬。 她安静地躺在娘的臂弯里,一会睡着一会被吵醒,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嘈杂的世界;看着娘对着自己说话,虽然她还听不懂任何语言。 傍晚,二舅家的表哥大柱送来半袋子青苹果、一包冰糖和半篮子鸡蛋。 娘唯独接过果子,问:“这青果子,不酸吗?” 大柱说:“不酸,脆甜!这是过年时爹的朋友从山东带回来的,说是过年吃苹果,一生平安!” 娘自语:“苹果,平安!” 娘又细看怀里白皙粉嘟的小女儿,虽然出生才一个月,但饱满的五官已像模像样,小美人胚子已显露出来,这么好看的小孩子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娘拿起一个青翠的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啃去皮吐掉,又咬一小口,嚼得细碎,嘴对嘴喂给小女儿吃下;又抚弄着挂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对身旁嬉戏的儿子说:“她的名字就叫平安!” …… 农村小孩起名字就是随意。 九年前,娘在岭上收苞米时生了大哥,因他是云字辈,长男起名需依循辈分,所以叫成云岭;六年前的深秋,大姐出生在某个雨后的傍晚,本来一整天都在下雨,她出生时雨突然停了,所以叫成晚晴。 此时,大哥读三年级,已知“平安”二字之意,指着娘手中的青苹果说:“小妹妹吃了那个果子,起个叫‘平安’的名字,就能长大、活一辈子了,是吗?” 娘眼神笃定:“是的!” 大姐看一眼袋子里的苹果,捂嘴偷笑。 娘认真地说:“笑什么?非得叫什么花呀朵呀才好吗?我就要给她起个能压得住厄运的名字!穷人家的小孩本来就命贱,再起个赖名,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大哥嘀咕:“叫平安的人很多,村里就十几个,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好运气!坏运气的倒是有几个!” 娘说:“坏运气虽不能预知,却能预防—— 给她起个平安的名字,加上你二舅给的护身符,有了双保险,她一辈子定能平平安安!” 大哥满面羡慕:“二舅最心疼娘,得着什么稀罕的东西都舍得给!” 一旁的外婆笑着抗议:“只有你二舅心疼你娘,你大舅小舅、外公外婆就不心疼么?” 娘知道父母最疼爱自己,三个哥哥,尤其是二哥对自己最好!抬头看向西边的太阳,心里暖暖的,脸上也有了如花的笑容 。 …… 去乡里民政所上户口,娘乐呵呵地说:“她叫成平安!” 记录员提示:“叫什么什么平安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大家都想一辈子平平安安。要不,给你闺女换一个名字吧?” 娘想了想:村里凡是名字叫平安的,都能长大!可见这个名字的妙处。坚决地摇头:“不换!就叫平安!” 从民政所出来,恰逢乡里大集,街上都是前乡后村赶大集的人。 路过油条摊点,大姐说想吃油条。娘翻出衣兜里的零钱买了一根给她吃,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给苹果喂奶。 旁边一个寂寞的算命老头,看着孩子吃奶,渴了似的咽口水,伸手企图摸苹果的脑门,被娘及时挡住,又改摸她的小手,尬说:“这孩子命大,无病无灾活到九九八十三岁!” 大姐在心里计算:乘法口诀明明是九九八十一,怎么是八十三? 娘听了,眼里发亮,也不管九九八十一,还是八十三,认真地问:“真的?” 算命老头心的话:我随口乱说罢了,我的嘴里可是装着许多愚人的命运!见娘若有所思,他故作神秘地说:“当然是真的!命不该绝的人,你怎么打都打不死他!” 娘摸出她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就信了。 …… 晚饭时,一家五口聚齐,娘指着睡在婴儿筐里的小女儿,郑重其事地宣布:“她叫平安!” 见娘神色认真,大哥窃笑。大姐想到山里树上结的又小又硬又酸涩的野苹果,说:“叫平安的人很多,不如叫苹果!” 娘对于潜藏在儿子和大女儿话里的嬉笑之意,并不在意,竟大方地说:“小名就叫苹果!我想让她这辈子平平安安活到83岁!” 大姐知道娘信了算命老头的鬼话,撇嘴。 娘一脸严肃:“总之,不许你们叫妹妹三丫,你俩听到没有?记住没有!” 大哥大姐知道娘对“三丫”二字的忌讳,使劲点头。但他俩从来不叫小妹妹平安,家里家外只叫她苹果。 见娘几个说得热闹,爹心里愁苦:又多一张吃闲饭的嘴!看一眼小女儿,碗筷一推,赌场去了。 未来几天,爹仍然管小女儿叫三丫,但经不住大哥大姐不厌其烦的纠正,终于肯唤她一声苹果。 虽然爹觉得无论大名还是小名,都俗气难听,但也没为小女儿重新起名。随他们去吧,妻儿只是生命旅途中的过客,有了他们可以缓解一些时刻的寂寞,多数时候他们可有可无。 …… 穷人家的孩子福小命大,像野草,见风就长。 苹果3岁时,见证一次父母打架。 爹下手非常狠,娘用手臂抵挡即将落在头上的木棍,结果胳膊骨折。 远房堂姐把娘送去村里卫生所,给断胳膊绑上木板,破布条拧成绳子,胳膊吊脖子上就回家了。 娘用一只手干了半天活。晚上,伤胳膊疼得厉害,娘倚在床头哭。 大姐和苹果害怕娘会疼死,也跟着哭。爹不知溜哪鬼混去了。 邻居老姑奶奶听到娘几个嚎啕,拄着拐棍,颤抖着一双老小脚来问原由。 娘哭诉:“还能因为什么?他赌钱输了,心情不好就骂;我一还嘴就打,哪次不是这样?他出门挣的那几个钱输完就借钱赌,人家上门来要帐他就躲出去,半夜回家还不能说他。家里像样点的东西,都被他砸得稀巴烂,就连祖上留下的那口老水缸也砸漏了……” 老姑奶奶长叹一声:“当初是我多嘴,把你说给他当媳妇,也算是沾亲带故,亲上加亲,以为日子能好过一些;谁能想到竟是这般光景,三天打、两天骂,唉!孽缘!” 见老姑奶奶越安慰,娘越是哭得伤心,苹果将护身符紧紧地握在手心,心里默默念叨:神仙,你能让爹娘不打架么? 她怕神仙说话声音小,自己听不见,便把护身符贴近耳朵眼细听,听半天也没听出有任何声音,只好作罢。 老姑奶奶又安慰娘一番,待到娘眼泪哭干、声音嘶哑不再哭,便回家了。刚走出院门口,迎头撞上在外面吃饱喝足、边走边剔牙的爹,老姑奶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责骂,恨不能一拐棍打死。 爹皮笑肉不笑,不说自己错,也不保证以后不再打骂。 老姑奶奶无计可施,也只能嘴上骂骂咧咧,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了。 …… 第3章 活在80年代 隔天赶大集,老姑奶奶在路上遇见二舅妈,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苹果的爹娘打架的事说了出来。 二舅妈一听就气炸了:“当初,是您老保媒,说你表侄子不仅人长得俊俏,脾气也好,家境也不错;我们才把妹子嫁他的,现在却天天受罪……” 老姑奶奶叹气:“唉!狗长大了,成了狼;人长大了,变了心!我要知道他脾气变得这么坏,也不能多这个嘴……” 次日,怒不可遏的二舅和小舅找到爹,在赌桌上把他揍一顿。 二舅让爹回家给娘跪着认错,爹当时不得已依了,回到家又反悔。因两家住前后村,怕消息传到大舅子那里不好交代,只好交给娘一些钱,抵消跪罪。 爹怕两个大舅子打,家暴才有了收敛。但吃喝嫖赌依旧,若输了钱,脸仍难看,嘴仍不干净,手脚仍不老实。 虽有娘家哥哥站出来为自己撑腰,但娘也不敢得罪爹,需察言观色,小心行事才行。毕竟,日子还得自己过下去。 娘最清楚,输赢全都写在爹的脸上。 输钱,拉长个脸回到家,看什么都不顺眼,像是人人都欠他的,轻骂,重打;赢钱就下馆子,在外面吃饱喝足回到家,随手在竹子扫帚上折下一根细小枝条,擗出尖儿,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凳子上,剔牙或挖鼻屎。 院子里鸡鸣犬吠,孩子们嬉笑追逐,他也当没看见,任凭满院子乱哄哄;他不理别人,也没人理他,晚上寂寞无聊还能找婆娘暖个被窝…… 今天这表情大概是赢钱了。 娘把晚饭盛到桌上,爹一声不吱,慢慢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草纸包,从纸包里拿出四条小咸鱼干,每人发一条,说:“碾成粉和到稀饭里就着吃,香。” 饭饱,撂下筷子时,破天荒拍了拍苹果的脑门,又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那表情、动作,就像远方归来、多年不见的某个不善言词的表叔。 苹果吓得大哭,爹也不哄,径直走了。 娘赶紧抱起来哄拍:“不怕不怕啊!你还小,爹不会打你的!” 苹果心里话:等我长大,每天把爹这个大恶人打一顿,让他尝尝被打的滋味。 …… 苹果5岁半时,因为营养不良,面色灰白,头发又细又黄,像顶着一头杂乱枯黄的草。有人嘲笑她是黄毛丫头,她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不说话。 最可恨的是,大姐依仗自己有一头黑发,每次给她扎小辫都会取笑她。她若反对,就会挨打。 她想:爹娘打小孩;大小孩打小小孩;我是家里最小的,你也就能打我了!可是,就算我小,我为什么要被你打? 午后,她央求大姐给她剪成短发,说不想扎小辫了,烦。 大姐嘲笑她:“你那三根小黄毛,不扎小辫更像是脑袋上顶个鸡窝,风一吹,乱篷篷的,更丑,更送不出去!” 她手里紧紧抓着胸前的护身符,惊惶地看着大姐:“要把我送去哪里?” 大姐仰头看向院子外面,回头对她说:“昨天从江南来的那个大伯,就是嫌你又瘦又弱才没带你走……也怪爹向人家要的太多——光是吃食就三百块!你哪里值三百?二百还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个面目不善的男人,上下左右把我仔细端详! 她很难过,心想:平时当全家人的出气筒还不够,爹还嫌我多余!我自己的家人对我都如此狠心,如果换在别人家,别人与我毫无关系,若哪天看我不顺眼,我迟早会被打死…… 她不敢再想下去,含着泪水,只是咬紧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见大姐面色平和了,她又低声下气地恳求大姐给自己剪发。 大姐终于同意,拿了一把生锈的大剪子,先在空气中咔嚓试了几下,然后,把她的头发剪成锯齿破锅盖。 没等她照镜子,大姐已笑得声音发颤,面部变形。 她猜到大姐会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丑八怪,丑也好,丑就没人要,可以留在家里了。虽然家里穷,家人无情,但总是自己熟悉的,比陌生处好。 以后不用大姐帮自己扎小辫子了,尽量不麻烦任何人,这样,就能少些嫌弃。 大姐不懂她的心事,以为她那眼神是恼自己把她的头发剪坏,伸出巴掌佯装打她。她眼里立马盛满恼怒,用力推大姐一个趔趄,撒腿跑去“狗窝”里躲了起来。 狗窝,在自家菜园子的西南角,夏秋两季,四周被高杆的农作物包围;冬季是秸秆的堆放地。烧火做饭把草垛子扯出一个窝,这个窝就是她的藏身之所。每次挨打、挨骂或害怕,她都会躲在里面。 …… 农村的炎夏是小孩子欢腾又恐惧的季节。 午后,小伙伴方文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来告诉她,说东村有消息,老王要来打预防针! 赤脚医生老王四十多岁,脸黑胡子黑,长得高大雄壮,左脚稍跛,据说是李时珍第n代外孙。一到春夏就背着红十字药箱走村串户,定期给还没上学的小孩子免费打各种预防针。 六岁以下的小孩子几乎都没上学,属于无组织、无纪律那一群,谁家小孩在这个年龄段混,老王手上有名单,但漏网之“鱼”很多,老王也只能尽力。 成天一起疯玩的小伙伴一旦发现老王背着药箱出来,就会相互通报,尾随监视。一有情况,分分钟躲藏完毕。 对于苹果这样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玩、最刺激的游戏。 广阔的农村,到处都可以藏身,柴火堆里、大树上、猪圈内、床底下……有些小孩子的藏身之所让人绝望——他们躲藏在为活祖宗准备的棺材里! 苹果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家里自然没有那样让人恐怖的东西,就是有,她胆小怕黑也不敢躲进去。 这回,小伙伴们商量着躲进方文秀奶奶的棺材里。 打针和藏进棺材,这两件事对她来说都可恶至极,却又迫在眉睫,必须选择。 伙伴们都已躲了进去,并催她快点。 她“嗯”着答应,脚却不敢走近那个怪东西,只在心中暗自打气:不怕,不要怕,只有躲进棺材里,老王才找不着。 但是,当她走近那个黑漆漆的大木箱子时,像是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越走近,那味道越浓,仿佛一团毒雾,狰狞着向她笼罩过来。 她下意识地捏住喉咙想要逃离,双腿却不听使唤。 方文秀催她,她好像听不见,呆立,一动不动。 小伙伴们为了自保,只好从里面推上盖子,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 她环顾四周,刚刚还一屋子叽喳纷乱,一下子变得异常寂静,仿佛他们活生生地消失在苍茫未知的世界里,无处可寻。 她忽然害怕到浑身发抖,紧紧握着护身符,把它放到嘴唇边,无声地问:神仙,我该怎么办?我不敢躲进那个怪东西里! 神仙没有回答。 …… 第4章 只是活着 方文秀的奶奶推门进来,见其他小孩子都躲进棺材里,只有苹果站在旁边,惊恐地望着,没躲进去。老人家知道她害怕不敢进去,赶忙推她跑去外面找别处躲藏。 她回过神刚跑到外面,就被老王捉小鸡似的抓住,身体横着往胳支窝一夹,闪着寒光的针就扎进胳膊里。 好几次都是这样,还没等她嚎啕,老王已拔出针头逮下一个小孩去了。 整个夏天,她都心事重重,噩梦不断,就连梦中尿尿,可恶的老王也背着药箱一瘸一拐紧追不舍;每次都被抓到,在针头扎进肉里的一瞬间被吓醒,尿了半床,惹得娘一顿责骂。 事后细想,打预防针好像也没那么疼,可为什么小孩都惧怕?而且,很多家长都协助王医生“抓捕”,因为打针预防生病,关键是免费。 有一帮茶余饭后唠闲话的大人嘲笑苹果:打针再疼,能比死还疼吗? ”死,也疼吗?“ 有人说,死和睡着是一样的,只是不再呼吸。但是,没人知道真假,因为那些死去的人都没回来过。 …… 一缕春风吹皱半湖绿水,1983年的春天,在农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如期到来。在观望其它村一年后,村领导终于推行分田到户。 苹果家5口人,分到7亩多地,又和两个远房大伯家共同分到一头牛,和一辆牛车、扒犁等农用工具。 父亲对分包到户这一“土政策”极为抵触,终日抱怨,时常咒骂,但在农忙时又不得不下地劳作。土地分到自己手里,别人家田里生机勃勃,自家田地总不能撂荒。 娘一个人家里家外一年忙到头,也只能勉强粗粮糊口,油盐酱醋全靠养猪养鸡。 爹有锻石磨和刻章刻字的手艺,技术很好,前乡后村小有名气。经常有本地或外地的亲朋好友给爹介绍活,他便以外出挣钱补贴家用为名,常常在农忙时躲出去。 爹外表风流俊美,穿着干净整齐,对外人话不粗俗,人缘也不错,尤其是一双修长、白净、没有老茧的手,不知勾引了多少非良家小妇女。 他常常一去数天或几个月不回家,用他和赌友道别的话说:“我出去做工挣钱,等挣到钱再回来和你们玩。”他意识不到自己是有妻儿要养活的男人。 这一次春末出门盛夏才回,爹给自己添了新衣裳,还带回一些糕点和其它东西;还交给娘一些钱,让娘几个也做件新衣服,留着串亲戚、过年穿。 多日不见,娘见自家男人穿了新衣服甚是好看,她心里欢喜,手里拿着钱,脸上浮满笑,打算第二天赶大集,买块布给大哥做裤子;给大姐买双新凉鞋。 苹果小声问娘:“大姐买新凉鞋,旧凉鞋就给我了吧?” 娘点头。 晚饭时,娘讨好地给爹买了瓶白酒,又特意炒了花生米;自己舍不得吃菜,也不许孩子们多吃。 爹独自喝了两杯小酒,脸红得像猴腚,突然就原形毕露,骂骂咧咧说花生米不脆不香,娘不配当他婆娘…… 娘强压着心中的不满,语气平和地说:“多天不回家,当着孩子们的面,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爹脖粗脸红,面目可憎,筷子拍在桌子上吼:“你怎么不去死?……” 娘知道他每次喝酒都那死相,不再说什么,无力地拉着两个女儿,去不远处的南大河里洗澡。 第二天早上醒来,苹果看着大姐的旧凉鞋,即将成为自己的“新凉鞋”,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迫不及待地偷偷试穿,有点大,不过有凉鞋就好。 她不记得自己穿过新衣裳或新鞋子,只有大哥大姐穿小、穿破旧的衣服才会归她。娘虽然改装过,但衣服皱嘞巴巴的,不合身;鞋子太大,一疯跑就摔倒,常常弄得灰头土脸,跟小要饭似的。 她满心委屈,但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家里多余的小孩呢? 虽然是破衣旧鞋,她也倍加爱护。生在万恶的贫困家庭,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宝贵的。 但是,老天爷闲着没事就喜欢捉弄穷人,他在俯瞰尘世时,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一定知道自己干了多少坏事。可顽皮的老家伙不想收手,他要成为凡人唯一的信仰。不然,你害怕失去什么,他就要从你手中夺走什么。 而穷人唯一的信仰就是温饱。 炎热的午后,苹果和小伙伴们在清凉的小河里嬉戏玩耍,大姐淘汰给她的旧凉鞋放在岸边,不时河水上涨,冲走了一只。 这可是大事!娘肯定不会放过。而且,剩下的半个夏天,或许还有明年的整个夏天,都得光脚了。 她呆呆地蹲在河边,懊悔下河洗澡前,没有把凉鞋放到高处。 一低头,看到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在胸前轻摇,她一把握在手里,心里说:住在里面的神仙,你告诉我那只凉鞋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她把护身符放在耳边细听,没有声音。 怎么办呢?小伙伴们也替她想招,可越想越没招。 她抬头看着太阳在西边的位置,估摸着此时一家人正在各自忙活,便拎着剩下的那只旧凉鞋,心虚气喘往家跑,心里充满畏惧和愧疚。 她想趁家人都不在,把这只凉鞋藏起来,就没人知道丢一只凉鞋的事了。时间一长,娘也许就忘了,不再惩罚自己。只盼着大姐赶紧把新凉鞋穿小、穿破,自己就又有凉鞋了。 她低着头,心里想着事情,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院。 偏巧这时候,娘没下地干活,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剥豌豆。 她慌忙把剩下的那一只凉鞋藏到身后,贴着墙根,想偷偷溜进屋里。 娘干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问她:“怎么不穿鞋?” 她说鞋坏了。 娘说给你时还好好的。 她说大姐给的时候就是坏的。 娘说补好了给你的! 她只好弱声坦白:“被河水冲走一只,就剩一只了。” …… 终于,娘没有耐心和她瞎扯,操起柴禾堆旁边的一把新鲜柳条,肆意地抽打她;在刺目的阳光下,娘像菩萨愤怒地挥洒圣水。 开始她只是小躲闪,手象征性地护住脸,并有意让娘抽打。心想,那几根柳树枝条软软的,打在身上并不疼;顺从易于平和娘的怒气。况且,自己总是犯错,挨打总是逃不掉的。 万万没想到,那新鲜柳叶上潜伏几只拇指大小的洋辣子,那可恶的绿色小毛虫,身上长满黑色的刺;那刺好像有意识,见肉就往里钻,抠不得拔不得,又疼又痒;疼在肉里,痒在心上。 柳条落到之处,皮肉红肿,刺痛难忍,她在院子里跳脚嚎叫。 …… 第5章 冷漠的家人 看到苹果在院子里跳脚、大声哭叫,娘停住手,不再追着用带洋辣子的柳树枝条打她。 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武力过后是余怒未消的责骂,也没再提丢鞋的事,而是平静地坐回到树荫下,若无其事地剥豌豆,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姐听到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好奇地走过来,见她脸上、两只胳膊上一片通红,肿得不像人样。 大姐本想去弄些肥皂水,给苹果擦洗,一扭头发现娘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大姐很是拎得清,事不关己地说:“你像个红妖怪!”说完跑回屋里。 苹果身上又痛又痒,恨不能立刻操刀把那些毒刺一根一根从肉里剜出来,就算鲜血淋漓,也比这样好受。 然而,让她倍感折磨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痒,而是:娘是无意中随意拿起一件比用巴掌更省劲的东西打自己?还是有意用带毒虫的柳枝打自己? 这是留在6岁小女孩心里的一根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刺便留在心里,难以消除。 而她,从来没有问过娘这个问题。因为,两种答案都不是她想要的。 …… 1984年农历八月的某个晚上,天空乌云密布,夏虫在不远处高声鸣叫,天地之间喧闹异常。 因刚刚下过一场气势凶猛的暴雨,村庄地势低洼处,好多农舍落在水里。 雨一停,每家都躁动起来。苹果家屋里的水漫过脚脖子。 娘几个把水清理出去后,没等休息,又听见雷声滚动,又见雨点溅起。只好用泥沙袋子把门槛再加高,一阵叮咣忙乱,才算把水挡在屋外。 到了半夜,草屋内潮湿闷热,外面雷声不息。 大哥大姐住在西侧的耳房里,中间用草帘子做隔断,各自的空间狭小。兄妹两人在闷热的空气里睡不着,便在各自的旧蚊帐里拍打蚊子。 天气越是烦闷湿重,蚊子越猖狂。漫长的夏夜,每个人都被小小的蚊子惊扰得心浮气躁,又无计可施。 苹果和娘住在一张床上,她觉得,打蚊子也是件好玩的事,便不顾娘的反对,也在蚊帐里打蚊子。 慌乱中,一个踉跄,头朝下从床上栽到地上,脑门上顿时肿起鹌鹑蛋大的包,疼得大哭。 娘抱她在怀里哄,她哭得停不下来。 水灾后,爹输光了钱,从赌场回到家,听到小孩子哭闹,他便怨天怨地,责骂婆娘。不管有理无理,横竖不能输在嘴上。 娘低眉垂目不敢还嘴,只把苹果抱在怀里哄。不一会,她哭着痛着睡着了。 爹骂得口渴,下床去倒水,茶壶里没水;去水缸里舀水,凉水也没有,气得把茶缸“咣”一声重重地摔在窗台上。 爹这个甩手掌柜不知道,祖上留下的那口老水缸,早被他发疯时砸裂,废弃不用了。 娘还没来得及告诉爹门口水桶里有水,苹果“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浅睡中突然被爹摔茶缸吓醒,脑袋又疼,便哭得停不住。 爹又骂,娘坐在黑暗里眼睛冒火,不敢强辩。后来实在忍不住,把怀里哭闹的苹果扔到床上,粗布鞋底子在她干巴巴的小屁股上一顿翻飞,疯了一样。 苹果脑袋刚刚受了伤,瞌睡虫才战胜脑袋上的大伤痛,睡意昏沉中被爹吓醒,又被娘揪起来莫名暴打,哭得声嘶力竭。 爹这个恶人并不心疼小女儿,他认为婆娘当着自己的面打小孩,等于是打他的脸面。这还了得!想要反天?他边骂边和娘撕扯在一起,从床上打到床下,从屋里打到屋外。 因耳房与正房相通,爹娘的打骂声,住在耳房里的大哥和大姐听得真切,兄妹二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苹果蜷缩在床角哽咽。 夜半三更也没有邻居来拉架,直闹到东方发白,娘身上多处挂彩才停战。 天蒙蒙亮,爹收拾几件衣物,嘴里骂骂咧咧,离家逍遥去了。 娘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把苹果从昏睡中拎起来,一顿鞋底子,边打边问:“你大姐前几天买的小镜子,是不是你拿去跟别人换饼干了?……” 她迷迷糊糊地记起好像有这么回事,那天太饿了,没经得住诱惑…… 反正承不承认,这顿打早晚得挨。只是自己又瘦又小,屁股上也没肉,每一鞋底子落下去,骨头都快碎了,万一打死…… 她握紧护身符安慰自己:住在里面的神仙会保佑我,谁都打不死我! 娘边骂边打,仿佛心中的怨恨没有尽头。 苹果眼泪流干了,哭不动了,想:打死也好,早就不想当你家的小孩!每天吃的不是地瓜就是土豆,光吃也不长个头;下辈子托生到有饼干的人家去! 她心里这么想,嘴角竟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下意识地把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用力往下拉扯。 娘好像听到她的心声,愕然停手,打开她企图扯断护身符挂绳的小手,怔怔地看着满面泪痕、气息奄奄的小女儿,粗糙的手紧紧抱她在怀里。 苹果喘息不畅,嘤嘤低泣,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却舍不得动一下,怕母亲因此而松开她。 怀抱,多么安全,多么温暖!即使被娘闷死在怀里,也是好的。平时总害怕动不动就挨打,倒不是有多疼,而是冰冷的亲情 ——哪种棍棒是带着温度落下的? 此时,她希望护身符里的神仙不要保佑自己;希望娘把自己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把自己闷死,就能投胎去吃得起饼干的人家了! …… 早上,天已大亮,娘不起床,蒙一条旧床单昏睡。 大哥大姐合力熬了一大锅地瓜苞米粥,喊娘吃饭,娘也不理。 兄妹三个对付着吃个半饱。 苹果因为屁股疼得坐不下去,倚着桌边喝了半碗粥,又挨擦着饭桌往大哥身边蹭,可怜巴巴地央求大哥背她上学。 对于痛感还处于迟钝阶段的小孩子来说,只要没伤到筋骨,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既然死不了,学还是要上的。小孩子上学一般玩是主要,学习是次要。此时,她已是二年级小学生,又是秋季开学第一天。 从昨晚活过来,小命在,但饼干没了! 她托起胸前的护身符,心里说:都怪你不让我死,活着受罪! 又想:大哥大姐也是被爹娘这样打过来的,现在轮到我了!反正我有护身符保命,是打不死的!除了皮肉疼、心里难过,也没什么好怕的。 大哥见她胳膊腿上全是淤青;脑门上的包印迹可见,便点头答应背她上学。 在这个家里,大哥是最少打苹果的人,但她却与大哥并不亲近。是男女有别?还是年龄差距?她想不清楚原因。 此时,大哥答应背她上学,她的意愿得逞,暗自窃喜,又怕被大哥看穿,就故意一瘸一拐的样子赚取同情。 其实,身上已经不疼了,只是觉得疲累。 第6章 娘亲自尽 大哥背着苹果上学的路上,她问大哥:“昨晚,娘为什么打我那么狠?我都快被娘打死了!” 大哥嘴角微微上扬,笑说:“你平时不是说不怕死嘛!” “我是不怕呀!但是,我是娘生的,她为什么对我那么狠心?我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爹娘生的小孩!” 大哥思忖一会,说了她这个年龄似懂非懂的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 她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说:“那,在我们这个家里,爹是大鱼,娘是小鱼,你和大姐是更小的鱼,我就是小虾,对么?” 大哥说:“对是对!但你要真是小虾就好了,那样的话,有人打你,你就藏在石头缝或水草下面,就没人找到你了!” 她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羡慕:“老话说:熟吃鱼,活吃虾!平时在河底逮着小虾,都是揪掉虾头,吃掉它!看来,小虾还是有些笨!我要是当一只小虾,我就把自己藏好,绝不让人逮到吃掉!” 大哥拍她小屁股:“可你是人,不是小虾,能藏到哪去?” 她吱哇大叫:“疼!” 大哥笑哈哈说:“忘了你的屁股被娘打肿了!” …… 傍晚,娘如往常一般操持家务,昨夜和爹打架的事好像没发生一样。 晚饭后,娘让苹果去木桶里洗澡。 她不肯,说想和大姐她们一起去南大河里洗。 娘厉声说不行,南大河水深,你大姐她们几个会水;你不会,会淹死的!木桶里的水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热呼呼的,你快点进去洗! 她不敢违抗,脱掉短裤爬进笨重的大木桶里,水温正好,还带着太阳的味道,舒适! 只是两只泥脚往木桶里一站,水立刻变得脏污,她有些嫌弃自己。 娘用毛巾给她擦洗。 因昨夜身上被娘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毛巾所到之处,她疼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 娘并不在意她的疼痛,毛巾搓擦的力度并未减轻。 她提醒娘轻点,但抗议无效,只好闭上眼睛,握紧护身符忍着。 每当她感到害怕或遭受打骂时,总是把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就像是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娘掰开她的手,拿着护身符认真看一会,神情凝重地说:“这是你二舅从大庙里请的保命符,是佛家的东西,能逢凶化吉,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它在,你的小命就在!你千万不要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弄丢了!听到没有?记住没有!” 她相信护身符里住着神仙,也相信神仙会在危难时刻救自己。她看着娘,说:“听到了!记住了!” 但是眼下,腿、胳膊被娘手里的破毛巾搓擦得生疼,这凉薄无情的人世让人难受,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鼓起勇气抱怨:“毛巾脏死了!脏东西都揉进我眼睛里了!” 娘斥责她:“胡说!水脏,毛巾又不脏,洗完快去睡觉!” 她还想说什么,觉得娘此时脸色冷峻得吓人,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想问,又怕说多了挨打。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如果再添新伤,就算疼不死,也会难受死! 有人说,死很疼。她既怕死,也怕疼,更怕难受。 她看一眼娘,只好咬着嘴唇,眯着眼,豁出身体,任由娘手里的脏毛巾,把自己的脸擦洗得变形。 …… 睡下不一会,她就掉入噩梦中,不多时,就被噩梦吓醒。翻身摸找娘,床上没有,她大喊大哭。 住在隔壁耳房的大姐被她吵醒,走过来,想要揍她,见娘确实不在床上。 大姐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心里害怕,也顾不得被吵醒的烦躁,随手从床上拿了一条旧被单,姐妹俩裹上,走到院子里。 大姐抬头望向寂寥的星河,低头看向冷冷的家院,想不明白夜半三更,娘会去哪里。姐妹两个不由得颤声喊娘。 此时,娘已跳了南大河。 像普通平常的任何一天,任何一个夜晚,娘走出家门,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生命仿佛是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又仿佛生命本身就是风,自己把自己吹散了。 天亮,娘被捞上来,整个身子泡得白白的、鼓鼓的,像酒里的人参。 诡异的是,娘竟然面带微笑!这凝固的笑容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没人知道。 兄妹三人跪在娘的遗体旁,已哭成泪人。 老姑奶奶一边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天爷,你还是带走了不想活下去的人! 不多时,三个舅舅红着眼睛赶过来,质问大哥:“你爹呢!” 大哥抹一把眼泪说不知道,见舅舅们脸上升腾的杀气,小声补充:“真不知道!” 舅舅们半跪在娘的身旁,悲痛欲绝。尤其是二舅,他轻轻抚摸着娘那毫无血色,苍白的面庞,声音发颤地呼唤着:“我的小妹妹,我唯一的妹妹,你睁开眼睛和二哥说一句话,二哥就带你回家……” 小舅将娘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哽咽着说:“手这么凉,三哥给你暖暖。”说罢,便将娘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沿着娘那苍白如纸的手臂滑落下来…… 大舅抹一把眼泪,和二舅说:“你在这守着!”一把拉起小舅,“我俩去找到那个混蛋,弄死他,给妹妹报仇!” 望着两个舅舅愤然离去的背影,苹果仿佛听见了天边传来阵阵雷声,夹杂着闪电的爆裂声滚滚而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娘却宛若雕塑般躺着,一动不动,好安详啊!别人说得果然没错:死,跟睡着是一样的! 只是,娘身上湿哒哒的,衣衫不整;脸上还有几处划破的伤口,像被河神鞭打过似的。 据说,老天爷不喜欢渺小的人类自戕,他高高在上的认为,人没有资格!谁生谁死,要等他们把玩够了,亲手处置才行。不然,天堂的门关闭,地狱的门打开。 苹果曾听村邻讲,自己还没出生时,娘就投井死过两次,未遂是因为那时候大哥大姐还小,见娘在井里挣扎,他俩就趴在井边大声哭喊。 后来,在围观众人的劝说下,娘才艰难地从井中爬上来。因此,娘常常遭受爹的羞辱和村里人的讥讽,说她总是假死…… 第7章 生命如风 被人侮辱,尤其是家人的侮辱,对娘的内外损伤是粉碎性的,精神上的虐待,远在皮肉折磨之上。 当娘对人世、对家人再次绝望,毁灭自己必会竭尽全力,再不会给恶人留下撕嚼的口舌。 只是,娘会水,却两次三番选择跳水自尽,到底是为什么?她在水里经历过怎样一番痛苦挣扎? 苹果看着娘面带微笑,安静地躺着,她心里竟有一丝窃喜:用自己的性命去堵住那些歹毒之口,娘终于傻呼呼的笑到了最后! 老姑奶奶悲怆地对大哥说:“给你娘做一身新衣服吧,但愿到了那边不再受苦!” 苹果想,“那边”是指天堂还是地狱?娘有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陪嫁来的楠木箱子里,除了过年和去外婆家,从来不舍得穿。 她又抬眼看着娘,心中埋怨:也是经历过几次生死的人,怎么不穿得像样些?这件打了补丁的天蓝色衣服,还穿它做什么?既然生死是大事,事先怎能没有预谋?不说拉上爹这个恶人垫背,起码应该像过年一样,穿件好看的衣服再死吧?难道娘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有许多闲人登门看热闹么? …… 苹果的大哥成云岭刚满十七岁,长得白净纤细,性格懦弱,寡言沉默。 如今娘离逝,爹也不知去向,自己作为家中长子,理应为娘最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新衣服已经做好了,总应该让娘换上了! 但是,二舅和小舅的眼神虎狼一样凶悍,就连平常理性、温和的大舅,此时也变得冰冷无情,眼里冒着复仇的火焰;一看他们刀子一样的目光,云岭便吓得六神无主,心里的打算并不敢说出来。 三个舅舅日夜轮流守在娘的遗体旁,若成氏家族谁敢提下葬二字,定会挨一顿痛打! 舅舅们在等自家亲朋把苹果的爹捉回来弄死,给妹妹陪葬。 晌午,几个远房叔伯婶子撵出屋里所有人,给娘穿上压箱底的那件蓝底白花上衣,黑色裤子,黑色圆口绣花鞋。 这一身打扮配上娘雪白的脸,就像画上的美人,真好看!比围在门口看笑话的那些歹毒之人好看百倍,他们应该自惭形秽! 此刻,娘穿戴整齐,木雕似的躺在地上,头冲着堂屋门正中,身下一张凉席,脸上盖一张泛黄草纸,头前点一盏油灯,灯前是烧纸的瓦盆;身旁铺上稻草,稻草上跪着晚辈;晚辈身后坐着平辈和长辈。 娘此时,真是安静又牛哄。再也不用挨打受骂,再也不用没完没了的干活,再也不用听恶人恶语……娘在悲凉、愤恨中,亲手终结了自己36年的生命。 人世间所有的困苦,都因生命的终结,尘埃落定。 只是,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越看越吓人。 苹果觉得后背冷风嗖嗖,不由得双手抱住肩膀,身体却还是打寒战,腿脚发软,几次都站立不起来。 坐在旁边的小姑扶她一把,轻声说:“跪久了,腿脚麻了,起来走动一下就好。” 其实她是吓的。 遗体两侧,跪着爹和娘的晚辈亲朋,就连那位长得凶神恶煞、小孩一见就害怕的本家堂哥,头上也顶着孝,一脸凝重地跪在那里。 门外又围了一堆不相干的旁名外姓看热闹的人。真是乱哄哄,你方看罢他登场。 娘死了,除了三个舅舅和大哥大姐满怀悲伤外,旁人对逝者的情感处理,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除了看热闹或几声叹息,同情分不愿多加一分。 没人问娘为什么死,也没人对她的死负责,哪怕是欺负过娘的那些恶人,连一丝愧疚都没有。他们围在门口嬉笑打闹看热闹,不时的评头论足,仿佛死的不是人,而是其它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卑微的生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除了阳光给予一点温暖,雨露给予一点滋润,自生自灭是终极宿命。 …… 此时虽然已进入九月,但“秋老虎”还很厉害,正午的阳光下,热浪仍然翻滚,热得人头昏。 到了第五天,因屋小人多,空气中已有些异味。 老姑奶奶见三个舅舅的怒气稍减,便趁机一通劝说,希望留她表侄儿一条贱命,若真弄死,三个孩子就成孤儿了。 苹果心里话:小孩子生在无人疼爱的家庭,和孤儿差不多。 她看一眼旁边的大姐和大哥,又张开手看向自身:我已活了七年多!以后没有娘,又该怎么活呢? …… 苹果有三个姑姑,大姑嫁去遥远的东北;二姑和小姑嫁在隔壁村。 二姑见老姑奶奶独自与三个舅舅论理,也站到老姑奶奶一边,小心加入到劝说的阵营里去。 二舅让二姑先把爹找回来,再商议其他事情。 其实,二姑并不知道爹藏身何处。自从娘投河自尽,爹自知有罪,早就躲起来了。 苹果对父母双方的亲友之间,激烈的口水战无感。 二舅说要弄死爹给娘抵命的话,她倒是听得心潮起伏,不时展开脑洞,设想了许多混乱、血腥而有趣的场景。 她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娘的遗体旁,内心却兴奋得好似恶魔附体,邪恶的热血在身体里翻腾,心底不停地怂恿二舅,对爹这个恶人下手,千万不要留情…… 转念一想又担心,如果爹真被弄死,兄妹仨人怎么过?没有大人种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得饿死!看来,爹虽可恶,还是得有。 娘死了,需要爹撑着这个破家。不然,家就散了!没有家,人去哪里活呢? 她紧紧握着护身符,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却欲哭无泪。 片刻后,她心里不禁哀叹:人要是像护身符里面的神仙一样,不用吃喝就好了! 可是人,长嘴就得吃饭,吃饭就得干活,干活就得受累;人一累,脾气就暴躁,暴躁就想打人……自己这只小虾,就是暴躁的大鱼和小鱼的出气筒。除了忍,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人管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人死不是小事,不能一直僵持,让逝者入土,方能为安。 爹这一边的晚辈亲友跪求,请求三个舅舅看在三个外甥的份上,饶过他们的爹,毕竟这个家,还要依靠他撑起。 …… 第8章 生死永别 也许是众人的话有些道理,也许是爹的藏身之处太严密,二舅派人出去寻找,找了几天也没找到爹。 舅舅们无奈,让那个混蛋抵命也不过是口头发泄,其实只想狠揍一顿,给妹子报仇。 可事到如今,那个害妹妹丧命的混蛋没找到,可怜的妹妹也没能入土为安;家中年迈的父母更是悲痛欲绝……罢了,只怪自家妹子命薄,怨不得他人。只愿她来世投个好胎,长大后能觅得良人! 见苹果跪坐在旁边,二舅将她抱起,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额头,悲伤地说: “你才七岁,就没了娘!你娘好狠的心啊!抛下父母、兄弟、儿女,自己享福去了!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学会自己长大!” 话未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茫然无措,一手捏弄着二舅坚实柔软的下巴,一手握紧护身符:自己长大?我又不是神仙,不吃饭也行。人,总要吃饭才能长大! 她想问二舅,没了娘,以后该如何生活?见二舅神情悲愤,满脸泪痕,把问题咽了回去。 她想:以后大概还是像猪狗一样活着吧,没人疼爱,饥一顿,饱一顿。自己活过的这七年,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大姐抱着二舅的腿大哭,二舅抹一把泪,蹲下来对大哥和大姐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登这个门!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就去外婆家,外公、外婆和舅舅都会管你们的!” 大姐哭得哽咽难言;大哥沉默流泪; 二姑和小姑也满脸眼泪。 老姑奶奶是爹的表姑,又是娘和爹的媒人,她知道爹是什么德性: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家人死活。像他这样没有责任心的人,照顾不了儿女!这三个孩子可怜,没了娘,再失去舅舅的帮扶,今后怎么活? 老姑奶奶老泪纵横地请求三个舅舅常来照看外甥。 舅舅们无情地拒绝了。 本是至亲骨肉,只因孩子们的爹是害死自己妹妹的混蛋凶手,从此,三个舅舅与成姓一族一刀两断,再也没有踏进过他们的家门。 …… 舅舅们刚撤,爹就回家料理娘的后事,仿佛一切早已盘算好了。 爹面无表情地掀开盖在娘脸上的草纸看了看,转身若无其事地分派明天的事宜,就跟家里病死一头牛或一只羊,找几个人帮忙挖坑掩埋是一个程序。 苹果想:爹和娘成婚十八年,娘死了,爹一点也不难过么?真希望三个舅舅此时杀回来,狠狠地揍他一顿,为娘报仇。 然而,第二天下葬时,舅舅们没来;爹也没去送最后一成。血缘亲人之间,为什么这样冷漠无情? 大姐身披重孝,抚棺哭了一路。 到了山脚下的坟地,大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差一点背过气去。看到这一幕,众妇人也禁不住嘤嘤抽泣,原本寂静的山林,忽然鸟儿哀鸣,蝉儿悲啼,天地一角被搅得嘈杂不堪。 苹果手里握着护身符,没有哭。 她静静地站在松树后面,看着众人挖好坑,把装了娘的棺木放进去,填上土,变成一个厚重的土堆。 听说,棺木是渡逝者去天堂的船;又听说,自杀者不能进天堂。那这艘恐怖的“船”要将娘渡到哪里?她想象不出来。 大姐瞥见她站在树后,一脸清冷无知,仿佛娘死了与她毫不相干。抬手示意她过来,指着坟头说:“娘埋在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给娘磕头告别!”说完又跪趴在地上哀嚎。 大哥也默默流泪。 苹果慢吞吞地走过来,跪在坟前磕头。 大姐见她并未用心,呵斥:“你又在想那些个怪问题?……” 她摇头,心里却在想:昨天,因自己哭不出眼泪,被大姐训斥“你是娘生的,我亲眼看着娘把你生下的!娘打你,就是不疼你吗?谁让你总犯错?世上哪个小孩子没挨过娘的打?你还记仇?娘养你容易吗?还有没有良心……” 大姐的那些话让她惭愧:虽然我还小,但是我不该犯错,让娘费力打我,娘的手多累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没被打死、饿死、吓死,真是万幸! 她把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放到唇边,心里说:我活着,都拜你所赐! 只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娘刚去世,大姐像是突然长了能耐似的,说出的话也变成了大人的腔调,啰里啰嗦让人无法接茬,难道是娘的灵魂附体? 她亲眼见过同村的李大萍,被死去的奶奶鬼魂附身的情景:身体僵直、两眼发呆,神态、声音、语气,完全是老太太在世时的样子。家人赶紧烧纸祷告,不一会,她没事人一样,“嗖”地从床上跳下来,完全恢复到自己。事后有人问她,她也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苹果斜眼偷瞄大姐,见其言行举止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才放心。但也不敢起身离开,只能陪着跪在那里胡思乱想:像娘这样养育小孩,和老母鸡带着小鸡仔觅食是一样的,这算恩情么? 一会又自责:这几天,脑袋里像是有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总是想东想西,不能像大姐那般专心致志地悲痛。其实我也想哭,可没有眼泪怎么哭? 娘去世的前一晚,快被她打扁了……也许娘生前猜到,她死后我哭不出眼泪,所以提前打得我把眼泪哭干,当作祭奠吧? 胡乱想一会,她的小脑袋瓜又考虑午饭吃什么这样的现实大问题,还有鱼和肉么?娘去世这几天饭菜太好了,跟过年一样,菜里油汪汪的,真好吃!想到这里,不由得舔唇咂嘴…… 处理完娘的身后事,兄妹三人照常上学,苹果小学二年级;大姐初二;大哥高二。 丧母的悲痛还在大哥大姐心里围绕,但人死不能复生,心里虽然想念,活着的人还是要干活吃饭的。 无奈,爹好吃懒做惯了,娘在时,他总是躲避农田里的粗重活。如今,娘不在了,田地要是撂荒,一家人就断了口粮。爹作为一家之主,躲不掉了。 每逢星期天,爹会带着兄妹三人下地干活。苹果人小,力气也小,只能干像拔草、培土之类的轻活;重活都由大哥干。 …… 第9章 不想离开家 平时,爹虽然在农田里没干什么重活,但是回到家,脸色仍然难看,兄妹三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大姐私下里跟大哥说:“爹回家就发脾气,是干活累了?” 大哥嘀咕:“给稻田灌个水,有什么累的?以前这些活娘天天干,也没说什么。” 苹果想:还是娘好啊!起码娘在田里干活再累,回家也不骂人,接着做家务。爹倒好,成天阴沉着脸,吃了饭就倒在床上骂人,骂困了,就睡,没个爹样! 她问大哥:“爹干活累时,有想过娘么?没有娘伺候着,爹还舒心么?” 大哥被爹骂得心烦,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 从大哥那里没有得到答案,苹果又去问大姐。 大姐食指戳她脑门:“你自己不会想啊?” 她心的话:你成天说我脑子有病,我怎能想明白? …… 那日黄昏,二姑感叹:“你们三个舅舅果然无情,都没去你娘坟上看最后一眼。唉,人死如灯灭!” 苹果心里话:舅舅们没去,爹不也没去么?二姑就知道偏袒爹!说什么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再点上不就又亮了?娘都死八天了,怎么还没活过来? 大姐好像听见了苹果的心里话,接着她的心里话说:“二姑你见多识广,说话也没谱——灯灭了可以再点亮,人死了不能复生!”说完泪眼朦胧。 苹果认真地跟大姐说:“是不是娘被厚土压在地底下出不来?以后没事就去那里等着,如果娘想出来,就刨开土,让娘回家!” 大姐听了她的话,瞪眼看着她说:“再胡想乱说就揍你!” 她看一眼大姐,闭嘴。 大哥说:“娘下葬,三个舅舅都不来,是因为他们不想再看到姓成的人,尤其是爹!世间还有比夺取亲人的性命更深的怨恨吗? ” 二姑坐在门口做针线,听了大哥大姐的话,思索片刻,无语。 过一会,二姑又抬眼看着坐在对面不远处石凳子上、冷冷注视着自己的小侄女苹果,陷入沉思: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这些天多次想和她亲近,探探她的内心小世界,却都被她倔强、防备的目光挡在三米之外,小丫头还真是个心思难测的主! 苹果偷偷打量着二姑,老话说外甥像舅,侄女像姑,我和大姐长得像哪个姑姑?爹曾说:你们的三个姑姑,远嫁东北的大姑最好。 她从未见过大姑。 她还没出生,爷爷奶奶就去世了。爷奶去世后,大姑就没有从东北回来过。但是人以群分,爹说好的人,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娘曾说,小姑和二姑的性格都比大姑好;二姑的性格在大姑和小姑中间;小姑的性格最好,为人老实厚道,只知闷头干活,从不说长道短。但爹那个恶人喜欢远亲近疏的处事方法,离得近,反而不当回事。 后院方文秀的娘说,大姐长得像娘;苹果和大哥长得像爹,一家人长得都好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哪里好看?虽然父子、母女、兄妹,因血缘关系外表长得像,可亲人之间连一句热乎话都没有,一开口就跟仇人似的大声且不耐烦, 哪里像一家人的样子? …… 娘去世后,大姐便和苹果睡在娘生前睡的床上;爹还睡在外屋;大哥依然睡在西边的耳房里。 白天还好,晚上苹果总会想娘。娘虽然冷漠,却可以依靠,因为秋分过后,被窝里越来越凉了,她不敢像抱着娘那样抱着大姐取暖。 如果娘还在,一定会抱得紧紧的,打骂也不撒手……可大姐不是娘,就算在梦中抱着大姐的胳膊,也会被冷漠地推开;她若再抱,手就会被打开。 其实,她求大姐陪着自己睡, 并不是一个人睡害怕,而是因为做噩梦时,旁边有人拍打或大声呵斥,她才能从噩梦中醒来。虽然经常遭到大姐责骂,但她心里还是感激大姐,不然就被吓死在噩梦中了。 没有人懂她的心思,她也不想对别人说。 重阳节过后,天气突然转凉,苹果和大姐都得了风寒;大姐因为体质好,过两天就好了;苹果体弱,一个星期还是病恹恹的样子。 晚上,小姑带了几块鸡蛋韭菜馅饼来看她。 她躺在床上脸发红,有气无力,没有食欲。小姑摸她头,有点烫,便烧了热水让她喝。 她说热,想喝凉水。小姑说,发烧不能喝凉水。 她勉强喝了半碗热水,吃了半块饼,便倒下,闭目不语。 次日晚上,二姑来看她,摸她头,还是热,问了些与病不相干的话。她不想回答,便假装睡着。 其实二姑人不坏,只是苹果不喜欢。她最烦二姑随时“有话说”的目光,心想:拽什么拽?给城里人当过保姆就了不起啊?那么多规矩,没事就板着脸教训人!如果不是声音温和些,就和爹一样可恶了! 迷迷糊糊刚要睡去,二姑推了推她,说:“小丫头,你娘走了,没人做饭了!二姑和小姑也有自己的家,不能天天来照顾你,你去东北大姑家好不好?” 她吓得浑身一激灵,病似乎好了一半,用力握紧护身符,惊恐道:“去……东北的大姑家?” 二姑肯定地说:“对!等收完晚稻,就送你去吧?” 灰黑中,她怔怔地看着二姑,怯怯地问:“爹、大哥和大姐都去吗?” “他们都不去,就你一个人去;你是家里最小的,得有人照顾!” “可是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你还小,怎么不需要呢?” “我……不想离开家!” 二姑知道她不想离开家是因为害怕,抚摸她的胳膊,安慰她:“你不用害怕,你大姑家就一个表姐,正在外地上大学;你大姑父是做大官的,家里很有钱!但是现在有病,你大姑很孤单,正好你去给她做伴!”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声音颤抖着:“我不认识大姑,怎么作伴?” “去就认识了,我和你大姑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我!” 她的语气肯定而坚决:“我不去!” 二姑哄她:“你大姑家在城市,住楼房;哪个屋里都有电灯,你不是怕黑吗?去就不怕了……” 她想象不出来大姑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城里也许真的很好,但是对一个从没走出过村庄的七岁小女孩来说,那种生活既陌生又遥远。她最害怕遥远陌生的地方,因为娘就去了那样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也没人能去看望。 二姑还在劝,她合上眼,翻身面朝墙,双手抱肩,身体蜷缩成虾米,不再吭声。 …… 第10章 心底的恐惧 次日是星期天。 早饭时,爹说了对今后生活的打算。见大哥大姐低头吃饭,一声不吭,爹脸上无趣,见苹果比昨晚多吃了半碗,她的病大概好了?也不问她身上好不好,直接劝她去东北大姑家。 她语气坚决:“不去!” 爹被大哥和大姐不理睬,正觉得丢脸面,听到苹果违逆的话,不由得厉声呵斥她。 苹果撂下筷子,捂脸哭。 大姐放下碗筷,搂着妹妹的肩膀,哭腔问爹:“爹把我们三个都送给别人家,那我们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爹说:“不散不行,我没法养活你们,我不会做饭,什么都不会……” 爹的话在大姐听来,字字锥心,句句刺骨!这个家,原来是娘一个人撑起的!爹什么都没干!此时没了娘,家就要倒塌了! 大姐擦了擦眼泪,央求爹:“我会做饭,我什么都会,我不上学了,我像娘一样使劲干活!别把我们送给别人家吧?” 爹说:“都跟人家说好了,秋收后,把那几亩地租出去,我去南方做工;你大哥去二爹家;你去表姨家;苹果去你大姑家。你二爹和你表姨家里都没有小孩,去了就把你两个当亲生的,好吃好喝相待,不好吗?” 没等大姐说话,苹果挣脱大姐的手,大声说:“不好!”哭着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爹看着苹果跑出去的身影,心里发虚,嘴上却发狠:“小崽子反了!等逮到,非打死不可!”人却愣在那里。 见此情景,大姐流泪说:“我哪也不去!人又不是小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也无所谓!” 说完跑进屋里,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 爹没想到这俩丫头对破家竟如此不舍,更没想到平日里怂货一样的小女儿,竟显露了锋芒,这让爹汗颜。 这么多年,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地主老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放浪生活,跟家人也不亲近,既没有尽丈夫的义务,也没有尽父亲的责任。真正给婆娘的,也只有这个破家;给孩子们的也只有生命和姓氏吧? …… 苹果七岁多,从来不敢像刚才那样激烈地顶撞爹。 她现在有些后怕,从记事就知道,爹是家里的恶霸,他一生气,全家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留神惹祸上身。 爹打人骂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他心情不好,看谁不顺眼谁倒霉,常常娘第一,自己次之。 爹下手不管轻重,就跟被打的人与他毫不相干似的。娘忍受不住自杀了,现在,爹这个恶人又想把我们兄妹三个送给别人家,他自己好出去逍遥。 怎么办?她躲在狗窝里思来想去,只能去求娘了。 跑去山角下娘的坟前喊:“娘!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不出来,是怕爹打你!你出来吧!如果爹再打你,你就打我,我让你出气!反正我有护身符保命,谁都打不死!” 见娘没出来,又恳求: “娘!爹不要我们了,他要把我们三个送给别人家!你出来吧,以后就我们娘四个过日子!爹走了更好,以后他就不能再打骂我们了!” 她说完,放声大哭,头一次感觉活在这人世间,没有娘是多么害怕无依! 她在娘的坟前坐等半天,娘也没出来。又怕土太厚,娘在里面没听到她说的话,便捡了根小树枝,在坟边没有草皮的沙土上画画:一个男人牵一根绳子,绳子上依次绑了三个小孩,孩子们哭着不愿意走。 画完,手里握着护身符坐在坟边等,直到眼泪风干了,娘也没出来。 抬头看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要是闪电劈开坟墓,娘从里面出来,会是什么情景? 想起《梁祝化蝶》的电影:女的出嫁时路过男的墓前,扶碑痛哭,突然风起,飞沙走石,雷电劈开坟墓,女的扑进去。不一会,从坟里飞出两只蝴蝶…… 她不敢想像娘会变成什么,只感觉山林凉风阵阵,后背冷风嗖嗖,心里害怕,想和娘再说些什么,又想:刚刚说了许多软话,娘也没理,看来娘还在生气,过些时候再来求吧。 跑步回家,又忍不住回头,希望娘还是生前的样子,走出来,叫住她…… 从山上回来,走在自家菜园南边的小路上。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掠过头顶,她仰头看,心里感叹:有翅膀真好,有人打你就飞起逃跑! 低头又想:刚才喊娘出来回家,声音够大,娘却没理睬我,是不是娘已经长出翅膀飞走了?还是投胎变成牛猪羊之类的动物?牛一辈子受苦受累挨鞭子;猪羊长大了就被杀掉……死,太可怕了! 小花猫埋伏在丝瓜架下一心一意捉飞虫。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抱起它,没等俯身,猫躬身一跃,黄白相间的身子,眨眼间消失在植物的怀抱里。 望着小花猫跑走的方向,她心里羡慕: 猫和鸟儿活得好安逸!只要它们长大,就不再依靠父母,好! 边走边想,不觉走进“狗窝”。 “这里真像个狗窝!”有一次,娘来菜园里摘扁豆,指着这里说。 狗窝,在菜园子的西南角;菜园子在家院的南面,中间隔一条小路。 某年夏天,爹忽然心血来潮,想学别人家在园子里挖井浇菜。因挖得不够深,水没见着,地表下的生土却被挖了上来。因生土不肯长庄稼,弃种。此地便成了秸秆堆放处。 烧火煮饭来这里扯秸秆,久了,草垛子便被扯出一个窝洞,洞口朝西,就像夕阳刚离开的家。 娘是个勤快人,每年春天,在菜园子的墙边地角,都会种上各种农作物。园子的西边和南边的墙外,种一排开着金黄色小向阳花的洋山芋;东边和北边的墙内,种一丛丛蓬勃翠绿、清香四溢的大茴香;狗窝前面,种一小片苞米。 到了夏天,狗窝就被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植物包围;开紫色小花的豆角秧,从草垛子上一条条的垂下洞口,像门帘,美得无法形容。 如此美妙隐蔽的一处小天地,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责罚,算得上是她的小小天堂。 但此时此刻,透过植物门帘的缝隙,看见爹从家里出来,沿着园子东边的小路,由北向南,走到东南角,拐往西,快到西南角的狗窝了! 爹在家里就跟客栈的客人一样,很少与家人说话。他刚才说逮着就打死,类似于这样绝情寡义的话,他倒是说到做到!看来,我今天在劫难逃了! …… 第11章 精神分裂 苹果看见爹就快走到狗窝了!她害怕得浑身发抖,低头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狗窝虽然隐蔽,但若走近看,窝不深,藤蔓门帘也不够稠密,况且今天穿了件红底白花上衣,躲藏在一片绿色里,很显眼。 想跑,腿脚已软,只好蜷缩在小窝一角,对着握在手心里的护身符颤声哀求:“神仙天使玉皇大帝老天爷!你们快点救我,我害怕死!” 护身符没有反应。 爹这个恶人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只要从墙角的豁口跨进菜园子 ,当头一脚,自己就死了! 死,太可怕了! 她双手抱住肩膀,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眼里满是悲伤、惶恐与绝望,只恨没有土遁之术,又急盼上天崩塌、大地粉碎才好! 可一切还是老样子,除了死亡在步步逼近。 她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恍惚中,仿佛自己的头被一股邪恶、阴冷的风,锯开一道裂缝,脑袋被一分为二,虽然不疼,却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魂……她双手紧紧抱住头,想把裂开的脑袋按回原来,却徒劳。 当恐惧把活着的希望碾碎,反而没什么害怕的了。卑微渺小的人活着也多余,那就和这个无情冷漠的人世永别吧! 她学着电影里大师圆寂时的样子,端坐,闭目,双手合一,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却恍惚听见与自己相似的声音,急促地说:装睡,快点! 爹的身影近在眼前!她来不及多想,打个激灵,护身符合在手心里,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爹和小窝一墙之隔,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又快步向前走去。 躲过了生死大难,惊魂未定的小女孩睁开眼,目光在四处找寻,轻声问:“喂!你是谁?” 那声音仿佛来自天上,又仿佛来自她的耳朵里,回答说:我是……是住在护身符里的神仙。 “神仙?”她不禁失声叫道,又赶紧捂住嘴。 她把护身符放在手心里端详:电影里的神仙,要么是白胡子老头或白发老奶奶,要么是长袖轻舞的哥哥姐姐,有无边的法力。但是,刚刚听到的分明是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子的声音。 “你是仙童吗?”她无声问。 “我是……我是天使!就是你在村西头小教堂的墙画上看到的、站在上帝旁边,长白色翅膀的天使。” 她点头,似乎肯定道:“果然是神仙救了我!” 托起护身符,又疑惑地问:“你以前从不和我说话,此时怎么出声救我?” “上帝在天上,站得高看得远!上帝看到你此时有难,便派我下凡救你……” 她看着手心里的护身符无声问:“神仙和天使有什么不一样?” “神仙本事大,天使本事小。我除了和你说话,不会其它。” 她有些失望,又无声道:“听说,老天爷不许天使和凡人说话,说了就不能回天上去了,是吗?” “是,我和你说话,就不能回天上去了。” 她暗自窃喜,像是安慰天使又像是安慰自己:“不回去正好,你就住在我的护身符里,我们当贴心的朋友!” “我不回去了,我住在护身符里,我们是贴心的朋友。” 她快乐得要飞起来,又有些疑惑:“你说的话为什么和我想的一样?” “因为,我是你的天使,我与你心贴心,你想什么,我就说什么呀!” 她点头,把护身符放进衣服里,隔着衣服触摸,果然护身符和自己心贴心。 “你叫小伊,是么?” 小伊说:“是!我叫小伊!” 她捏着下巴想:电影里,老天爷在天上,看到凡间有个孤单穷苦的小女孩很可怜,就派一个叫小伊的天使下凡陪伴她。 “你就是天使小伊!”她脱口说道。 小伊说:“是的!我是天使小伊,我陪伴你长大!” 她把护身符托在手心里,呢喃:“我娘曾告诉我,这个护身符是我出生那天,我二舅在一个大庙里请的,里面住着神仙,只要护身符不离身,就能保佑我一生平安!” 小伊说:“娘说得是! ” 她把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保证道:“我不会把护身符弄丢的!” “我相信你!” 她点头,问:“别人能听见你说话吗? ” 小伊说:除了你,别人听不见。 “你能看见别人吗?” 小伊说:只要你能看见的、听见的,我也能看见、听见。 “你知道尘世所有事情吗?” 小伊说: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 有了天使小伊,苹果的心激动得狂跳:从今往后,我心里的秘密可以和天使分享!低头看着手里的护身符,竟然发出像月亮那样柔和的白光! 小伊说:这光,只有你能看见。 她闭上眼睛,激动地说:“我感觉到你在我心里!” 小伊说:你我的心是相通的,只要你把护身符握在手里,我们就可以用心语对话,你不用说出声来。 她便把护身符握在手心里,用心语说:我其实挨打或害怕的时候,就会握紧护身符,我相信你会保佑我! 小伊说:我知道!我会保佑你! 她又好奇地问:“住在天上的老天爷是好老头,还是坏老头?” 小伊说:有时候好,有时候坏。 “我猜也是这样的!人,都想留下好东西,扔掉坏东西。” 小伊说:可是,老天爷并不会随所有人的愿! 她悲伤地说:“老天爷为什么让我有这样的爹?哪有亲爹想打死自家小孩的? ” 小伊说:爹说打死你,只是吓唬你;虎毒不食子,何况爹是人。 “爹是恶人!” 小伊说:恶人也有心软的时候。刚才,爹见你在狗窝里‘睡着’了,心便软了,他本想‘叫醒’你回家去睡,又怕吓着你,才没叫你。 她半信半疑:“爹的心又冷又硬,怎会对我软和?” 小伊说:可能是你舍不得离开破家,让爹羞愧吧?总之,你回家爹不会打你,还会和你好好说话,不信你回去试试? 苹果听从天使小伊的话,忐忑地回到家,小心观察爹的神情,果然如小伊所说,爹没有生气,语气里竟有一丝温和,早上说‘不听话就打死’像是没说过一样! 她害怕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但是,她又不敢往坏处想,不想,家就在,冷漠的家人也都在。她这样宽慰自己。 护身符合在掌心,惊叹二舅给的这个宝贝真是不得了,什么都知道。 难怪娘去世前叮嘱,只要护身符不离身,就能化解磨难,护身保命。今日果然应验!感谢娘!感谢二舅!感谢天使! 小伊说:以后要相信我说的话。 她把护身符放在唇边蹭了蹭,悄然放回衣服里,紧靠着心的位置,指腹隔着衣服,轻轻地按了按,算作回答。 人世间的冷暖,对于生性敏感的小孩子来说,就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助推心智早熟、心窍早开,也能降服他们接受亲情的冷漠和生活的困苦。 苹果被爹吓成内伤,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是明面上的自己;一个是幽暗中的自己。明面上的自己,对外;幽暗中的自己叫小伊,只对她自己。 第12章 兄妹辍学 傍晚,爹找了懂电的赌友给家里私接了电线,给堂屋和灶房安了电灯。 晚上,家里第一次有了电灯的光亮。 苹果跪坐在床中间仰头看,一直看,心里欢喜:有亮,好! 大姐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光亮,得做点什么。 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娘的针线筐,有一只鞋底只纳了一半,看尺码,是给爹做的鞋,可惜没做完,娘就…… 大姐不由得接着纳鞋底,一出神,扎破了手指,血冒出来,大姐的眼泪也掉下来。并不是因为疼,而是想娘了!如果娘还在,怎会让一家人四散分离?倒在床上哭泣。 苹果见大姐哭,吓得手足无措。 大哥从隔壁的耳房进来安慰。 大姐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说,秋收后要把我们三个送给别人家!难道娘一走,家就完了吗?” 大哥悲苦道:“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穷窝。也不知是谁给爹出的坏主意,让一家人散伙!虽然咱家穷,但总比去别人家好。如果家人各奔东西,娘在天有灵也会难过吧?” 大哥的话,更是让大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脑门磕着枕头,心里呐喊:娘!你为什么要死? 大哥坚定地说:“我不去别人家,也不上学了!我听村会计说,他的几个表兄弟去南方打工,挣了不少钱。我也出去找个工作,咱靠自己,不指望爹……” 听了大哥的生存计划,大姐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瞬间有了信心。 大姐擦去脸上的泪说:“那我也不上学了!你去外边挣钱,我在家种地;苹果还小,就让她上学。我们三个不离开家,即便爹走了,我们不走,家就在! ” 苹果听大哥大姐说不上学了,她说:“那我也不上学了!” 大哥听了一阵心酸,看着大姐说:“你和苹果继续上学,起码混到初中毕业。我作为家里老大,应该承担起重任。那我暂时就不外出打工,在家种田,你和苹果放学回家做家务。等卖了余粮,日常开支也就有了,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了!” 大姐坚决地说:“我不上学!我和你一起干活!” 大姐看一眼苹果,说:“苹果还小;爹身子懒,家里有两张嘴吃闲饭!只有两个人干活,才能养活这两个没用的人!” 苹果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我能干活!我没少干!” 大哥摸着她的头说:“你还小,只能干一些小活、轻活。你还是先上学吧,等你个头长高了,再退学。” 听了大哥的话,她的心如同被重锤敲击了一下,难过不语。 大哥跟大姐说:“我们私下里想的这个主意,不知道爹会不会同意!” “不管爹同不同意,他要走,他自己走好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你说了算!” 听了大姐的话,大哥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动,竟莫名地生出一丝家庭长男的优越感。 片刻,他的心头便又暗淡下来,说:“反正爹把我们送给别人家,也是给人家干活。与其给别人家干,不如留在自己家干,我们能养活自己!” …… 大哥此时已念到高中二年级,学习成绩有时中等,有时偏下。 娘去世后,大哥心里就一直盘算着退学:因为爹身子懒,农活不想干、也不会干,如果我不接手,撑起这个家,秋收后,爹就要把家解散了。 但是,我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爹大概还指望我学有所成,光宗耀祖吧?可我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怕爹失望,也怕爹死要面子不答应,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敢提起。 其实爹早已打了腹稿,想让儿子退学,反正小子也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成绩差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上学白浪费钱和时间,不如回家种地实在。 但是,农村娃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就是上学,如果让他辍学,怕小子不愿意,记恨老子一辈子也说不定。所以,一直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娘去世后的一个多月里,父子俩各怀心事,暗中察言观色,伺机说破。 17岁少年的耐性终究比不过37岁成年人,心里憋着事,夜晚免不了抓心挠肝、辗转难眠。 次日晚饭后,大哥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心低气跟爹说:“不想上学了。” 爹心里窃喜,晚稻收割在即,正需人手,往年有婆娘……此时,要是小子退学也能补缺。 嘴上却生硬地说:“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大哥看不破爹的心思,以为不会答应,慷慨激昂道:“在家种地,让两个妹妹上学,我养活她俩!” 爹听他说退学心里乐得要开花,听他二愣子似的说要养活两个妹妹,心里又恼怒,沉下脸说:“把你爹当废物吗?”摸心自问:难道不是么? 大哥低眉顺眼不敢吱声。 爹赶紧装着无比失望地训斥大哥:“不上学,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大哥自作多情地以为,爹生气是不想让自己退学。暗自高兴:爹还是看重自己的。但是,一到农忙就请假下地干活,哪有时间、有心情学习? 小声嘟哝:“不让退学,田里的活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爹怕大哥反悔,激将道:“干农活很辛苦,你年纪小,肯定受不了!还是散伙吧!“ 大哥听不得家人散伙的话,连忙保证:“爹放心! 我十七岁了,我能干活,也会干活!我会靠自己的双手,让一家人过上有饭吃的日子!” 听了大哥的话,爹放下心来,田里的活确实令自己头疼,若再假意推辞,万一他当真,不退学就亏了。 爹走到大哥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假装无奈地说:“把你过继给别人家,也是为了你能继续上学!可你……你若是真心想退学,就退吧,以后你不怨爹就行!” 大哥知晓爹话语里的真真假假:别人家要我,是要我去干活;人家不缺上学的少爷! 看一眼爹,大哥赶紧表态:“不会怨爹,不会的!” 父子愿望达成,爹心里高兴,温和的口气实话实说:“你不上学也好,地里活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有个帮手。” 大哥一脸兴奋,恨不能立刻扛着铁锹,跑去自家责任田里,翻完那半亩黄豆地。 大姐见爹答应大哥退学,赶忙说自己也退学,在家做家务…… 爹开心,嘴上不免说了一些违心的话。 大姐知道爹心里的真实想法,也不戳穿,有些失落地忙家务去了。 其实,在爹看来,家散不散、儿女上不上学,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不能受那农田里的辛苦。 此时,儿子和大闺女主动退学,一个管农田,一个管家务,自己也不用操心了。看来,秋收后,三个小鬼是铁了心不去别人家! 爹暗自佩服他们对破家的坚守,又觉得他们无意义的坚持很可笑!去别处避开辛劳不好么?何必死守着一份贫苦不放? 苹果抱着猫,坐在榕树下静听,父子、父女,戏文似的对话,她听着想笑,却不敢笑出声。 小伊说:大哥大姐辍学,换来家人不散伙,爹和大哥、大姐都满意了。 第13章 爹的恋情 次日晚饭后,二姑、小姑和爹,老姐弟仨;云岭、晚晴和苹果,小兄妹仨,聚在一起开家庭会议,会议通过了小兄妹仨不送给别人家抚养的决定。 二姑先是责备爹企图逃避责任,而后,诚恳又私心道:“小孩子送给别人家养也不好,他们将来长大、懂事就不认你了!云岭可是我们成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要是把他过继给别人家,他若改了姓,你就不怕成家绝后啊?” 爹涨红着脸,吱唔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姑见爹被自己说得不自在,环顾一圈屋里的破筐烂罐,感叹:“活着不易!这么多年难为弟妹了!她在和不在,家是不一样的!你抽空去坟上烧个纸,请求她保佑你全家!” 见爹无语,二姑拍着他的肩膀说:“既然云岭和晚晴都退了学,家里家外的活都有人干了,今后你就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不要总想着散伙……” 爹点头。 二姑又说,今后她和小姑有空就常来家里看看,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指点家务;小姑说田里的活干不过来,就来帮忙…… 爹见两个姐姐都各自表述了义务和责任,自己这个当爹的,也没脸再推脱,不得已发誓戒赌戒嫖什么的。 不管姐姐和孩子们信不信,反正自己不信。一个人骨子里的恶习,就像老旧夜壶里的尿垢,又厚又臭,一时是改不掉的。但安抚人心的话必须得说。 不用寄人篱下,大哥心中顿然轻松;大姐脸上也浮上笑意;苹果高兴的过了头,从床头的旧柜子上滑下来,砸翻了地上的小板凳,摔个四仰八叉。 小姑赶紧拉起来抱在怀里揉搓。 她突然喊“肚子疼”! 小姑关切地问:“怎么个疼法?” 她看一眼爹,小声说:“像是肚子里有东西在乱蹿。” 爹不以为然地说:“别吵吵,一会去卫生站买几个宝塔糖吃就好了!” 宝塔糖是一种驱虫药,外观像五颜六色的小宝塔;那药甜中略带一点怪味,说不清楚是什么味,反正长得好看,却甜得不正经。 许多小孩子都把它当糖吃,其实它是药,吃多了肯定有坏处。但是,小孩的肚子总是饿,只要能吃,管它是什么呢! 吃了宝塔糖的夜, 肚子里像是有一群蚂蚁啃噬,难受得紧,但是她不敢说难受。睡在床那头的大姐不喜欢被吵醒;睡在半墙之隔的爹,也不喜欢被吵醒。再难受,也只能忍着。 硬撑到天蒙蒙亮,她一溜烟跑去茅厕,拉了一团蛔虫屎。 那些像“白蚯蚓”一样缠在一起的东西让人恐惧,有的还在微微蠕动。 她原本惺忪睡眼,突然被那些虫子吓得清醒:肚子里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东西?怪不得肚子总疼,原来是它们在里面窜咬。 摸摸肚子,好像又疼起来,她转过脸,不敢再看那些蛔虫,却想起夜里的噩梦:她掉进火海,听见肚子里的蛔虫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 自从大哥退学后,就成了家里的重劳力,他成天泡在农田里,不到饭时不回家。 爹偶尔下田看一看,背着手,如同一个不懂行的老干部,前后左右胡乱指点一通,见儿子并不理睬自己的意见,干脆溜去赌场厮混了。 晚上,小姑托人带话,说小姑父在城里做工,田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叫大哥去帮忙给冬小麦灌水施肥。 大哥正好想学这种新的省时、省力的施肥方法,第二天一大早,借辆自行车骑着去了。 晚上回来跟爹汇报:“没什么技术,只要掌握好水的深浅……” 把施肥要领跟爹讲述一遍。 爹慢悠悠地在饭桌腿上磕几下烟袋,说:“这个方法不适合所有地方。我们家住在山南,是沙土地;你小姑家住在山北,是黑土地;土质不同,不能通用。” 大哥吃惊地仰望着爹。 从前以为,爹只会吃喝嫖赌,不会干正事;此刻看来,对爹了解不够:爹懂很多东西,只是身子骨懒罢了。如果爹勤快一点,对家人好一点,用点心思过日子,那么,娘也不会死,生活也不会这样清苦。 …… 娘去世两个多月的某个晚上,是大姐13岁生日。 同村的林寡妇——大姐背后这样称呼她——来到家里帮着做饭,不是为了大姐生日,农村人不过生日,碰巧而已。 爹在一旁剥花生米,灶房里飘出食物的香气,气氛貌似融洽又有些怪异。 苹果放学回到家,见屋里亮着电灯,先去堂屋看一圈,比平时收拾得整齐干净;院子里晾满洗净的衣物;自己的一些破烂衣物也被洗了。 她心里惊奇:只有要娶媳妇的人家,才会把家里收拾整齐。 难道……她悄悄跑过去问大姐:“林五娘为什么来咱家做饭?那些衣物都是她洗的吗?咱家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大姐气鼓鼓地摔打东西,并不理她。 她不识趣地凑近大姐还想问点什么。 大姐无语推开她,绷着脸,拎着砍刀,去院门口的简易凉棚里剁猪草,手起刀落,又重又狠,好像和青草有仇似的。 大哥在院子里闷头修理铁锹,钉子砸得叮当响,每一锤都带着气恼。 苹果走过去和他说话,也不搭理,黑着脸跟欠他钱似的。 她看一眼大哥,心想:肯定不是你有媳妇要娶! 她无趣,又磨磨蹭蹭走到爹旁边,说肚子饿,想吃花生米。 爹的语气罕见的温和:“你先去写作业,吃饭时大伙一起吃。” 她呆呆地看着爹,精神恍惚:爹要是一直这么温和地和家人说话,家人就不会怕他,娘也不会死!如果娘活着,一家人热热乎乎在一起,多好啊! 晚饭时,爹和林五娘坐在一起,还给五娘夹菜! 兄妹仨看得眼直:爹从来没给娘夹过菜! 苹果察言观色,见爹今晚很开心,由衷地说:“五娘做的饭真好吃!” 见爹听得眉开眼笑,顺势向爹要钱买文具盒。 爹看一眼五娘,痛快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零钱给她。 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小马屁精似地又赞美五娘的银手镯好看。 听到小闺女夸奖自己的女人,爹脸上浮起笑容,心里得意,破天荒夹了一颗花生米喂到她小嘴里。 五娘也亲切地给她碗里夹青菜。 她受宠若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轻声嚼花生米。 大姐瞪着她,眼睛里全是“你给我闭嘴!” 她看一眼大姐气汹汹的样子,知道自己恭维得露骨,不敢再吭声,屏声敛息吃饭。 爹以为大姐嫉妒,也给她碗里夹一颗花生米。 大姐只低头吃饭,僵硬的表情并没有变软。 饭后,林五娘收拾饭桌,看不出要走的意思。 大姐悄声问爹:“五娘今晚不回家了?” 爹心虚地瞅瞅兄妹仨,试探地问:“她留在咱家,给你们当娘可好?” …… 第14章 有娘才有家 苹果听爹说五娘要留下当娘,她心里欢呼雀跃:好啊好啊!后娘也是娘! 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是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一丝惊喜。 大姐听闻,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声质问爹:“你要给我们找后娘?!我告诉二舅去!” 五娘见大姐一脸激愤,不留丁点情面,几丝不快若隐若现,尴尬地起身说:“我回去了,大康在家等着呢!” 受气小媳妇一样低头急步回家去了。 爹知道她二舅是个烈货,小钢炮一样点火就爆,虽然他说过不再管成氏家族的事,但如果晚晴去告状,难保那厮不杀过来,新仇旧恨交集,到时又是一场撕扯难堪。 罢了,让五娘先回去,反正离她家不远,想她,也就几步路的事。既然儿子和大闺女摆明了不同意,那就只能等以后寻到一个稳妥的法子再说,这事急不得。 眼见五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爹才收回目光,对大姐说:“和你说着玩的,你们五娘可是个好人,比……” 爹想说“比你们亲娘还好”,一瞅仨小鬼那恼怒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爹知道,亲娘在孩子们心中无人可代,此刻也没必要说死人的坏话。 孩子们已渐渐长大,过去那些作威作福的架势要收敛些,即便是小孩子,眼里也揉不得太多沙子;若父子两方呛起来,脸上也不好看。更何况,在对待亲娘的事情上,仨小鬼是一伙的! 只是,爹时常觉得奇怪,没娘的孩子好像突然就长大了,突然变得懂事、有主意、有脾气了! 婆娘死后,本打算把仨小崽子送人,自己就可带着五娘出去逍遥。 没想到,他们竟联合起来对抗老子!儿子和大闺女宁愿退学,也要抱团阻止破家散伙,这让人始料未及! 十几年来,自己对妻儿都是吆三喝四,无理由发怒,没有丝毫忍耐克制。现在不行了,狂怒震慑不住他们了!和五娘私奔,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只要家一散伙,就可和五娘远走高飞,过快活的小日子。 大姐知道爹的性子变软,渐渐地不再怕他,对他刚才的圆滑说辞并不当回事。心想:不把我们送给别人家,就要引进外人来家里么?给我们找后娘,没门!有本事你住到林寡妇家,给大康当后爹去! 为了表明自己坚决不要后娘的态度,大姐当着爹的面,薅着苹果的衣领子,到了屋外才松开,并掴了她一掌。 苹果一脸茫然,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大姐伸出食指,在她脑门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怒喝:“想叫那林寡妇娘?我看你脑子真有病!” 她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刚才饭桌上的马屁惹怒了大姐。 大姐虽然才十三岁,但生活的困苦并没有妨碍她的生长发育,她完美地继承了娘的优良基因:身材高挑,头发浓密乌黑;身上还有一股蛮劲,又猛又蠢。 娘在世时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并非好汉,只是个瘦弱的七岁小女孩,若此时和大姐对打,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但要平息大姐的怒气,只需说五娘的坏话就行,可五娘真的不坏! 要是五娘来当后娘,晚上家里有亮,有饭吃,有人干活,多好啊! 更重要的是:爹开心!只要爹不暴躁、不发疯,日子就安生了。 大姐为什么不懂?后娘也是娘,有娘的家才像家! 小伊说:如果五娘来家里当娘,大康是不是也要跟着住到家里来? 想到五娘的儿子大康,她心里很不自在。如果五娘和爹成婚,两家合成一家,就要和大康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一个锅里吃饭,一块田里干活…… 大康虽然老实肯吃苦,但他面色不正,一嘴黄牙,说话做事不着人待见。他要是和五娘一起来家里,大姐大哥讨厌他,我也讨厌他! 小伊说:你能怎么办呢?想要娘,就要接受大康。 她无声地说:“大康二十出头了,为什么还不娶老婆?他要是有老婆,就不用跟随五娘到我家来了吧?” 小伊说:大康长得跟个小毛猴子似的,老婆不好找。此刻你别胡想了,你要假装认真听大姐训话,她正在生气,小心她打你! 她抬头看向大姐,见大姐训斥自己半天仍气得粗喘,想说取悦她的话,又惟恐令她生更大的气,只说:“她家大康不像个好人,以后不要来咱家!” 大姐愤恨地说:“她娘俩都不是好东西,以后来咱家不许你理她,听到没?” 她点头如鸡仔啄食,心里却有个疑问:勤快、爱笑的女人,能是坏人么? 小伊说:好人又不是钱,不可能人人都喜欢! 大姐余怒未消,食指指向她说:“你刚才讨好林寡妇的样子真让人来气!你快八岁了,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你不会学吗?那个坏女人想住到咱家,当咱后娘!” 见苹果眼睛发亮,大姐吓唬她:“后娘的心如蛇蝎,她会给你饭里下毒!只怕二舅给你的护身符,也保不住你的小命!你不怕死吗?” 死,很可怕!但是娘死了,就不用受苦了!这么一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她不敢说给大姐听,只弱声细语:“怕。” 大姐走到她身旁,食指狠劲戳她脑门:“怕,以后就给我老实点!不许你再和林寡妇说话,听到没有?” 她赶紧回答:“听到了!” …… 其实,苹果早就听人说,娘去世时,爹就躲在林五娘家。二舅派人去各个赌场都没找到,哪知那几天爹没敢去赌场。 爹知道娘自杀与他有直接关系,若被三个大舅子抓到,非残即伤。 之前,爹和林五娘也有过一些情事,但情感不深,爹也不当回事,所以没人想到他会躲在一个寡妇家里。 这次藏在林五娘家六七天,五娘用心做了可口的饭汤,把爹服侍得心满意足。有人从院门门缝里看见,爹躺在槐树下的软床上,脚放在五娘怀里,五娘抱得紧紧的,很舒心的样子。 爹这个浪子在温柔乡里住得舒服,终于不再东张西望看别处景色。 林五娘虽算不上漂亮,但在村上也算是有名的老好人。可惜时运不济,儿子不到三岁,丈夫就病逝了。十几年里,也带着儿子嫁出过几次,但不知什么原因,又回到这里,恢复寡居。 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和儿子大康相依为命。 大康因长相不佳,家又穷,所以,二十岁还光棍。 林五娘虽然比爹大几岁,又因生活艰难,显得有些苍老,但爹是真心喜欢她,听他俩平常私下里说话,都带着一股子甜味。 …… 第15章 大姐当家 爹对林五娘好,苹果看在眼里,疑在心上。 她托起护身符问小伊:“林五娘没有我娘好看,也没有我娘年轻,爹为什么对她好,对我娘不好?” 小伊说:应该是大人所说的缘分吧? “缘分?是什么样子的东西?” 小伊说:缘分,是看不见、摸不着,没人能说清楚的一种东西。 “和你一样么?” 小伊说:和我不一样。 “我其实,很想看见你!” 小伊说: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心看,你就看到我了。 她对着有裂纹的破镜子看了又看,轻轻抚摸镜子中间的裂纹,又轻轻抚摸镜子里变了形的自己,只摸到冰凉的平面。 无声说:“我好像看到镜子里有两个我自己,却看不到你。” 没等小伊说话,大姐在菜园子里冲家院子喊:“打雷了,快下雨了,你一个人对着破镜子,自言自语说什么鬼话?赶紧来捡地瓜干!” 她赶紧放下镜子,跨上筐,蹦跳着跑去菜园里干活。 大姐见她身影如此活泼,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恼怒:“你蹦蹦跳跳的傻样,像个没用的小麻雀,赶紧干活!” “我像麻雀?”她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飞,却飞不起来。 小伊说:你想当麻雀,别人打你,你就可以飞走,没人追得上你!可你是人,不是麻雀。赶紧干活吧,不然,大姐会打你的! 她瞥见大姐一脸恼怒,赶紧捡地瓜干。 边捡边想:大姐成天说我脑子有病,我看她脑子才有病!五娘来家里当娘,有人做饭,有人干活;爹有说有笑不发脾气,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小伊说:大姐认为,亲娘都好,后娘都坏。这是大姐的偏见! “亲娘死了,后娘补上。有娘的家才像家呀!” 小伊说: 亲娘和后娘在别人看来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小伊说: 亲娘打小孩,即使打死,也没人说什么;后娘打小孩,就是恶人、是毒蛇。五娘是明白人,她只背地里与爹在一块,明面上就不来家里了,省得外人嚼舌头。 “我想家里有个娘!” 小伊说:想也没用。大哥大姐不同意,你说了不算。 想到大哥的冷脸和大姐凶巴巴的样子,她心里难过。抬头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想和老天一起哭。 …… 昨晚,爹又在外面浪荡到半夜,整夜不归已是家常便饭。因为两个姑姑忙碌,无暇来家里管教爹,爹便如同脱缰的野马,彻底放飞自我了。 因为爹不顾家,大哥整日在田里操劳,大姐便主动挑起了持家的重担。她向爹要了些钱,买了盐、火柴和肥皂,又买些针线,晚上自己学着做鞋。 隔壁的老姑奶奶每晚都来家里看看,并经常跟苹果和大姐说,等你们长大了,日子就变好了。 苹果想像不到好日子是什么样子。 她从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除了不小心尿床,才会小声辩解自己还小,白天干活太累,晚上稀饭喝得太多,睡前没上厕所,求大姐饶过…… 半个冬天,她尿了两三回床,每次都被大姐骂,有一次还嘴,竟被暴打。 曾经以为娘死后,就不会再挨女人打,没想到大姐顺利接班,继承了娘欺软怕硬的坏脾气,对比自己弱小的妹妹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一言不和就戾气横生。 最可恶的是小女人管家! 早上天刚亮,大姐就像炸了毛的小母鸡,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让她做这个、做那个,地主恶婆子一样不让她安生;整个寒假都是这样! 当然,大姐自己也没闲着,只要有空,就去山上拾柴火。 其实,当年收获的农作物秸秆,煮饭根本用不完;院里院外,经年累积的几个柴草垛子,在风雨的侵蚀下,外层大多已腐朽。 可大姐不管,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体现她对这个家来说有多重要,或者,这个家对她来说有多重要。总之,为了家,大姐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晚上,当大姐背着一大捆柴草回到家,见苹果在清冷的月色下抱着猫闲逛,院子里冷冷清清,屋里黑灯瞎火,只有猪圈里的两只小猪,吃饱了在拱架。 大姐重重地放下柴草,呵斥她:“不做饭,你抱着猫走来走去干什么!” 家里有了人声,她顿时像被激活,不再害怕黑,扔掉猫赶紧跑去黑乎乎的堂屋里拉亮电灯,迅速取粮做饭——问大姐做什么饭?干饭还是稀饭? 大姐见她突然来神,斥责她为什么不早做晚饭?她不敢说因为怕黑,不敢去堂屋取粮。 大姐越数落越来气。 她害怕被打,手紧张地一抖,盆里的米撒出不少。 大姐终于没有耐心,随手抽出柴禾棒…… 她哭着跑出家门,大姐还要干其它活,没空追。 天已经全黑了,她无处可去,只能躲进“狗窝”里。 她摸着胳膊上被大姐打出来的伤痕,半眼委屈的泪,不敢哭出声,因为菜园子与家院子只隔一条小路,哭声稍大,就会被大姐听见。 寂静孤冷的夜晚,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蜷缩在草窝里,冻得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握着护身符。 小伊说:大姐打你,是因为你没做晚饭。 “我知道。” 小伊说:你没做晚饭是因为你怕黑,不敢去漆黑的屋里取粮。 “那电灯开关安在爹的床头,天一黑我就不敢进屋开灯;天没黑,大姐说怕电站的人发现,不让开。” 小伊说:要是天永远不黑就好了!那样的话,你进堂屋就不害怕了! “娘去逝后,躺在堂屋六七天。黑天进屋,我踩着娘躺过的地方,害怕娘从地底下伸出手,抓住我的脚,拉我到地底下!” 小伊说:你亲眼看着娘埋在山角下,她抓不到你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害怕……”因为冷,她说话时牙齿打着寒颤。 小伊说:下雨了,回家吧,这里太冷了。 “下雨了?”她爬到窝口凝神细听,不知何时起了风,风吹枝叶的沙沙声湮没了一切。 她拨开窝门口湿哒哒的豆角秧,泪眼望向北面不远处的家,影影绰绰像是离自己十万八千里。 颤声说:“我不敢回去!大姐会打我的!” …… 第16章 自言自语 小伊说:我知道你害怕大姐打你!可你身体瘦弱,受不了风寒。今年夏天,你得了疟疾,差一点死掉,你忘了么? “我没有忘!记得我躺在床上,头晕迷糊,无心吃食。爹好几天不在家;大哥和大姐以为我装病;就连娘也不管我……” 小伊说:穷人家的小孩,就像路边的野草,生命力顽强。 “也许吧!到了第三天,我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说来也怪,我平时害怕死,真到了生死边缘,却不怕了!我想:像娘一样死去,所有的苦难就都结束了!” 小伊说:老人讲,人死,一了百了! “可恶的是,村里的卫生员恰好上门发放疟疾药,我这才死里逃生。” 小伊说:那个卫生员就是老天爷派来给你送药的天使。 “是吗?我记得那药是枣红色,外甜内苦,一次吃四粒;床头没有水,就干咽,竟也没被噎死。” 小伊说:老天有眼,不会让名字叫平安的小孩死去的! “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的家,有这样的家人?别人不管我也就算了,娘为什么对我也那样冷漠?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我病得快要死了,娘却只知道干活,并没管我。” 小伊说:娘不是不管你,是没有精力管你啊! “娘虽然不管我,但是,如果要死,我还是希望死在娘的怀里!怀抱多暖和啊!就算到了阴间地府,我也不会怕冷了!可自从我会走路以后,娘从来都不抱我;就是娘去世那晚上,也没有对我温和一点,还是那样凶巴巴的对我!” 小伊说:娘的性子本来不是那样的,是困苦的生活改变了她。 “我找不到娘对我的好处,所以娘死的时候,我哭不出眼泪。要不是大姐亲眼看着我是娘生的,我不会相信我是娘的小孩!” 小伊说:大多数穷人的脾气不好,是因为愁苦的事情多。 她觉得头疼,闭上眼睛,按揉着太阳穴说:“在这个世上,像我这样爹娘不疼、兄姐不爱,吃的饭食和猪狗一样的小孩子,是不是最苦的? 小伊说:也许是吧? “我记得有个电影,里面有个小少爷,吃得饱、穿得好,因为父亲不陪他,他竟然也觉得痛苦!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小伊说: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活着都有要求,光吃饱穿好是不够的,没有父母陪伴,他就觉得缺少很多东西! “怎么说,都比我好多了!我若是有吃有喝,爹娘陪不陪我无所谓!” 小伊说:你没有身在其中,所以体会不到别人的苦楚。 “我好像体会一下那样的‘苦楚 ’啊! 小伊说: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活法。享福也好,受罪也罢,都是各人不同的命运,你不要想那些与你无关的! “穷人活着就是受罪,死了才享福。所以我经常学着娘死时候的样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里对娘说:带我去你那边吧,这边太苦了!” 小伊说:穷人活着是苦,但是死人可没有本事带走活人,要是能的话,那世上的人差不多死一半了吧? “很多人都活够了么?” 小伊说:很多人都活得太苦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像娘一样跳河?” 小伊说:你也活得很苦,也没像娘一样跳河啊! “我其实想过淹死自己,试过好几次,可身体沉不下去……” 小伊说: 不管多苦,人总是应该活着的…… 关于生死这样的大问题,在这凄风冷雨的夜,她的小脑袋瓜想了又想,不知道娘选择死,是对还是错。 不一会,她就蜷缩在狗窝里睡着了,又沉入噩梦中。 梦里,她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从何处伸出几只闪着寒光的白骨爪,还有凶残的叫喊:来吧,让我摸摸你! 她惊恐万状,却无处可逃,很快就被恶魔抓住撸串——看着自己的皮肉一片一片脱落,身体变成一具白骨,虽然感觉不到疼,却恐怖至极;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却不能立即死去…… 在生与死的挣扎中,她被雨夜的雷声叫醒,狗窝外面一片漆黑,不知此时是何时辰。 最后,她听从了天使的话,从狗窝回到家,趁大姐还在朦胧睡意中,溜进她的被窝。 肯定会遭到呵斥,也许还会被踹到床下,还有可能遭到暴打。那就忍着,或者,低三下四、可怜巴巴的求饶。 不管怎样,也不能冻死在狗窝里,来一趟人世,只知道苦,不知道甜,多赔? …… 寒露过后,进入了最繁忙的收割和播种阶段,农家人都在田里辛勤劳作。 往年秋收秋种,娘还在,又有农具合伙人——本家俩叔伯帮扶,完成谷子进仓、种子落田并不难。 今年春耕后,俩叔伯找爹商量,说养牛不合算,把生产队分得的牛和配套的农具卖了,以后各管各家,省得牵扯太多的麻烦。 爹明白,人家是嫌自己家是个大麻烦。也不多说什么,同意了。 卖了牛,凭空分得一些闲钱,爹心里高兴。转念一想:牛没了,那七亩多地怎么耕种? 作为一家之长,养家糊口终归是逃不开的。 老姑奶奶常说:人活着就得吃饭,吃饭就得干活,干活就得受累。但是,如果不干活、不受累,那就没饭吃,人也活不下去了。 这些年,爹对农活一窍不通,尤其是驾牛耕田这样的粗活、累活。娘在世时,爹当甩手掌柜,家里家外,不闻不问。 此时,收割、脱粒、收藏、耕种……所有的活都推给大哥一个人,爹怕别人笑话他是个废物,只好求二姑和小姑两家来帮忙。两个姑姑倒还好说,两个姑夫的白眼……唉,这日子真是难过! 爹蹲在地头揪着头发,呲着牙想招。 晚上,爹和大哥商量:“明天请林五娘和大康帮忙收稻子。” 没等大哥说话,大姐抢着说:\"不用别人帮忙,我们一家四口人,明天都下地收割。” 苹果怯怯地说:“我不会割稻子。” 大姐训斥:“不会割可以捡稻穗!” 见苹果面露不悦,大姐食指戳她脑门,命令道:“赶紧去磨镰刀,准备明天干活!” 她不敢怠慢,去门口磨镰刀。 小伊说:再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你学习成绩就是班里倒数了! …… 第17章 不想上学 苹果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对小伊说:“我知道!我不想上学了!学费总是拖着不交;动不动就请假。与其这样,不如在家干活!” 大姐见她磨刀不用心,怒道:“你自言自语嘀咕什么!” 她吓得连忙回神:“老师不让再请假!” 抬头一看大姐鞭子般凌厉的眼神,立刻改口:“我跟老师说肚子又疼了,不能上学。” 小伊说:为了请病假,你肚子总疼! 想到肚里的蛔虫,她摸着肚子,觉得真有些疼。 爹瞪一眼苹果,也不管大姐的话,问大哥:“云岭,你说要不要请人帮忙?” 大哥知道反对也没用,赶忙说:“看天气,近两天可能会下雨,多两个帮手也好。不然下完雨,田里搞得稀巴烂,稻谷也容易发霉。收割完,紧接着要播种冬小麦,时令赶着呢!”看一眼大姐,“容不得生闲斗气。” 爹点头,斜眼扫一下大姐,提醒道:“那行!到时可别一个个拉长个脸,像人家欠你们似的!” 大哥心的话:五娘在,爹就变成温顺的牛,干活才能用心卖力。可惜,晚晴白长一傻大个子,心眼还是欠缺。 …… 次日,五个大人在田里收割,苹果背着背篓跟在后面拾稻穗,不时还要拎着茶壶送水。 水是清凉甘甜的井水。 百米外有一口野井,四五米深,藏在一户人家的农田里。传说是汉高祖刘邦,领兵在此驻扎时挖的。方圆数十里只有这一口井,下田干活的人口渴,都来此井中取水。 到了旱季,若有人用井水浇田,水会见底。想喝水,只能脱掉鞋,光着脚,身体展开呈大字型,手脚并用,摸着井壁 、踩着青苔,一层一层下到井底,捧水喝。 苹果和小伙伴们都干过这种无畏的事。 此时,她给水壶把子系上绳子,放到水面,待壶稳住,顺着一个巧劲一甩绳子,水壶便侧翻灌满,小心提上来就可以喝了。 走在田埂上,看到旁边的水渠里有蚂蟥在游动,她会用镰刀把它们砍成三段。传说蚂蟥有两条命,分成三段,它才会彻底死掉。 她愤恨地信了。 蚂蟥是个吸血鬼,一听见水声,便扭动着柳叶一样细长柔软的身子游过来,像个老饕吸附在腿上。它下嘴轻巧,皮肤被咬破,通常也感觉不到疼。等发现,它已吸饱血,肚子变得鼓胀。 这时候只能用力拍打,它才会松口,从人体掉落;硬往外拔不行,它身子软、滑且高弹,越拔,它越用力往肉里钻。 她天生害怕那些绵软无骨的生物。 噩梦中,她经常被蚂蟥包围。梦醒后,一寸一寸摸着腿细致搜找,生怕有狡诈的蚂蟥钻进肉里,把进去的通道口封上,然后,像蛔虫那样,长久地留在身体里吸血,越吸长得越大,越大越能吃,最后,自己被吃得只剩下一张人皮! …… 傍晚,天空果然乌云密集,好在三亩多晚稻已全部收割完。 田边告别时,五娘站在爹旁边,随意地撩起衣角擦汗,悄声说:“晚上去我家吧,给你弄点药酒补补身子……” 爹听了五娘的话,犹如触电般浑身酥麻:那个酒的威力,真是……她好我也好! 转头瞥见五娘潮湿的脖子里沾着几缕头发,手痒帮她捋顺,又轻轻捏一下耳垂,便沉浸在不可告人的幻想里上下翻腾…… 晚饭后,苹果怯声问大姐:“明天岭上收白菜,我还不上学么?” 大姐正在洗衣服,瞅她一眼,干脆道:“不上!” “那我……不上学了?”心想:成天请假在家干活,课业落太多,什么题都不会做,上什么学? “等干完活再上!咱家就你一个人上学享清福,放学不许你在外面玩,赶紧回家干活!听到没?” 她点头,心的话:用不着你天天提醒,我从小就干力所能及、力所不及的活,你看不到吗? 小伊说:不要辩解,大姐生气会打你的!家里家外,她也干了很多活,她也很累! “她累活该!谁让她成天瞎忙活……” 娘去世后,大姐想要凭着一腔莽劲,一厢情愿地挑起这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家。她时常被自己加在身上的重担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半夜三更就下到田里,打理那一亩三分地。她就像一只负重的车轮,被穷困的生活驱赶着,用力向看不清的明天滚动。 大姐好像听到她的心里话,说:“我起早贪黑为了这个家,你要知好歹,好好念书,听到没! ” 她小声说:“我不想念书了!总请假,缺了很多课,没法念好。 ” 大姐想了想说:“也好,你上学也没什么用,不如在家干活,省得我们养活你!” 爹恰好走来,听了大姐的话,心里有些不忍;也怕别人闲话说自己是个废物,连个孩子也养活不起。 忙说:“不行!苹果还小,干不了什么活,收完菜还是去念书! ” 大姐还想说什么,爹咳嗽一声,背着手走了。 既然爹不让苹果辍学,大姐也不敢硬来,呵斥道:“干活去!” 小伊说:跟爹说,你干不动地里的活,明天要上学。 “我不敢说。” 话音刚落,她就懊悔不小心说出声,被大姐听到了。 大姐听了她没头没尾的话,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最近,你总是神经兮兮,自说自话,是不是脑子真有病?还是……” 大姐想到鬼魂附体,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得赶紧烧纸祷告才行。但这也只是猜测,不能确定。 于是,大姐放下手中的活,端起苹果的脸,细致地看眼睛——听说被鬼魂上身,黑眼球里能看到飘动的白影。她的眼球黑白分明,没有一丝飘浮物,看来没事。 大姐放开她的脸,食指戳她脑门:“再听你一个人说鬼话就揍你!赶紧烧火去!娘怎么生了你这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东西?真是多余!” 听大姐说得不实,她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喉咙也被泪水噎住,说不出话来。 小伊说:什么也不要说,去灶房烧火。 害怕被大姐打,她揉着眼睛往灶房走,心里全是恨,又不知道恨谁。 恨娘?娘已经死了,恨什么呢?恨爹?娘去世后,爹只骂人,不打人;恨大哥?大哥只在农田里忙活,不管其它;恨大姐?大姐也很苦、很累。 那就恨让自己来到世上的人——可这个人是谁?是佛家、仙家?还是…… 小伊说:不知道恨谁就别恨了,赶紧烧火做饭,火快灭了。 她低头一看灶堂,明火已灭。急忙添柴草,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对着灶口猛然一吹。灶堂里通红的胎火正憋着一股劲,突然受到“风”的助力,“嘭”地燃起。 她来不及躲闪,一股奇怪的焦糊味四散,本就稀疏的刘海又被烧掉半截;眼睛熏得半天睁不开,轻轻一揉就泪水横流…… 第18章 童年的噩梦 收割后的稻田,经过两天的晾晒,土质不干不湿,软硬正好。 大哥借来小姑家的刨地机,将三亩多稻田地翻耕平整,准备明天播种冬小麦。 次日早晨,太阳还未升起,农田里已呈现出一幅幅动态耕耘图。 此时,是秋季最后的播种。农忙时节无闲人,无论人或牛。 因为苹果家没有牛,只能人拉爬犁。 小姑父扶爬犁,大哥、大姐和大康拉爬犁;爹跟在小姑父后面洒麦种子;苹果负责给爹的挎篮里添种子,并把露在上面的种子,埋进土里。 五娘没来,是因为苹果的小姑父来帮忙,她怕惹出闲话,便指派儿子去尽自己那份心意。 爹自然明白五娘的情意,对她的儿子也是极力讨好,中场休息,面饼、白糖水也是小姑父和大康优先享用。 大哥对此并不在意,他去不远处的沟渠里捧一些清凉的溪水喝。然后,独自倚坐在地头的一棵杨树下打盹。 大姐则坐在大哥旁边,沉默不语。看得出她虽然疲累,但心情似乎还不错,随手摘下一朵小野花,在手中轻轻摇晃,眼神却看向刚刚已耕种的地方,仿佛在与这片土地对话。 大姐明白,心里再抵触,三个人拉爬犁肯定比两个人轻松。因为今天有大康帮忙,才没被累死,心里多少有些感激,只是不愿意和爹与大康坐到一起。 苹果赤脚在刚刚播种过的、松软的土地上蹦来跑去,又捡一根小树枝在大地上画画,竟也画人像人,画牛像牛。 大姐喊她过来歇着。她不听,还把大姐恼怒的样子画在地上。 大姐好奇地走过来看,觉得自己被丑化,追着要打她。不知她是兴奋还是发疯,转身跑去爹那里灌了几口凉水,才消停下来。 天刚擦黑,播种完毕。大哥和大姐直接跟随小姑父去他家里帮忙脱谷去了。 大康把农具等物件收拾到平板车上。 爹让苹果爬上车,坐在蛇皮袋上。一开始,她百无聊赖地搓着裤脚上的泥,不一会儿,就像一只小猪,睡着了。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感觉,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打,因为太困,她只是瞬间半清醒了一下,立马又回到了美梦中。 梦里,半空中吊着许多好吃的东西:饼干、鸡蛋饼、小咸鱼,各种糖果……她踮起小脚丫,仿佛踩着一片片云朵,轻快地跳跃着,想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抓到手里。 抓抢了半天,最后只抓到一根类似黄瓜的东西。想往嘴里送,那东西却与别处连着,扯不动,努力了几次都没有吃到。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牙齿也磨得咯吱响,她只好撒泼打滚喊娘过来帮忙…… 爹在外屋床上大声呵斥,她醒了,漆黑中揉了揉眼:原来是梦,怪不得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也不知现在是几时,昨晚上干完活,坐在平板车上睡着了,晚饭也没吃,就被爹扔到床上睡了。 此时饿得难受,梦中那些好吃的东西,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左手抹了抹嘴角,连口水都饿没了。 忽然意识到右手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松开手,指腹轻捻,有点黏……她讨厌身上有黏液的东西。 手哆嗦着在毯子里摸找,竟摸到了一只毛茸茸的大腿!那东西就长在两条腿之间……床那头竟然有个男的! 她吓得瞬间清醒,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把旧毯子甩开,迅速从中间退到床头,“哇”地一声大哭。 爹在外屋也不开电灯,问她:“怎么了?尿尿?” 她哭着说不是。 爹又问:“饿了?” 她说不是。 爹不耐烦:“做梦又吓着了?” 她说不是! 她想让爹拉亮电灯,看看床那头是什么人。没等她开口,爹恼怒道:“不是就赶紧睡,再狼嚎鬼叫就揍你!” 她蜷缩在床角不敢再哭出声。爹和大姐一样,不喜欢半夜被吵醒,因为白天干活太累。 不一会,听到爹呼呼睡去,她才小心地倒下,拽一件旁边的旧衣服裹在身上,身体蜷缩成虾米,后背紧紧贴着床头;头顶着土坯墙,恨不能钻进墙缝里,融化在泥石中,从这个肮脏的人世间消失。 她见过那个让人恶心的东西。 大概三岁的时候,某个秋日的晚上,娘坐在床头微弱的煤油灯下做针线。 爹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地回家,把娘推倒…… 娘和爹推搡说不行,肚子里的老四已经会动了,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说其厉害。爹听不进去,扯拽娘的衣服……就在那时,她从毯子的缝隙看见爹那丑陋的东西在欺负娘。 第二天早上,娘身子下面都是血,疼得大叫。她和大姐吓得哆嗦,以为娘要死了,趴在床边嚎啕大哭…… 老姑奶奶说是小产,不然,你们会有个弟弟! 此时,一想到床那头有个令人恶心的东西,她就恨,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丑恶的世上来;恨愚蠢无知混账爹,为什么弄来一个下流无耻的东西放到自己的床上…… 她把沾了脏污的右手伸到外面,像是要和这只手划清界线。又想,它长在身上,总是和自己有关联,等到天亮剁掉它! 以往,觉总是不够睡,每天早上都希望天慢点亮,大姐迟一些叫自己起床。此时,囚在肮脏的床上无处可去,只能盼着天快点亮,或者,爹拉亮电灯。 有亮,她就不害怕了。可是,爹又怎会拉亮电灯呢? 爹说,电线是私接的,夜里开灯太显眼,怕被电站的人查到…… 她瞪大眼睛,左手紧紧握着护身符,一动不敢动,万分警惕睡在床那头的人会有什么动静。 小伊说:不要怕,爹就睡在半截墙外。床那头的坏人肯定是爹的熟人,你这一哭闹,他就不敢再靠近你了。睡吧,睡着就不害怕了! 最终,困倦战胜了八岁小女孩所有的厌恶与惊恐,在泪眼中不觉睡去,半夜无梦。 天亮,她睁开惺忪睡眼,觉得夜里好像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时又想不起来。 看向床那头,却空无一人,大姐已起床了?奇怪,大姐今早怎么没像以往那样吆喝我起床?一想,大哥和大姐昨晚去小姑家帮忙干活,床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么? 她慢慢坐起来,握拳敲打脑袋,终于想了起来!大声问爹:“昨晚谁睡在床那头?!” 爹随口说是大康。 她一听,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顿觉一阵晕眩,仿佛自己掉进了一个逆时针旋转的黑洞,正极速地下沉。她张开双手,用尽全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徒劳。 她的身体仿佛被一股邪恶的力量拉得细长,并拧成麻花。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吼:“坏人!全都是坏人!” 便抱头倒在枕头上。 …… 第19章 会画画的左撇子 爹在院子里喊苹果起床吃早饭,喊了几声她没应答,便进屋到床前喊。 她才翻过身来,闭着眼,弱声又倔强地说:“不吃!” 爹轻松地嘲笑:“不吃饭想饿死啊?” 她又重新翻过身去,脸对着墙,背对着爹,狠狠地说:“想!” 大清早,听到小女儿莫名的丧气话,爹很生气,又有点奇怪:平时小怂货一样,此时倒是出息了,敢对老子发火?这要是以前早揍她了。 因天色未明时,五娘送来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又帮着做了早饭,还说了些湿软的话。爹心情大好,也就不和小丫头计较了,说:“地里活都干完了,今天可以上学了!” 她没好气地说:“不上!” 心里想着夜里发生过的肮脏事,质问爹:“大康为啥睡咱家?” 爹以为她仅仅为这个与自己斗气,大度地解释:“昨夜轮班看守院子里的谷子,半夜困得慌,就让大康在你床上小睡一会。怎么了?” 听了爹轻飘飘的解释,本不想再理睬爹,又怕爹以后再犯蠢,愤恨道:“大康脏死了!臭死了!以后不许碰我床!” 爹哼笑说:“嫌别人脏,你自己不也浑身泥嘛!昨晚把你扔到床上,你睡得像小死猪一样;半夜做梦还鬼哭狼嚎,饿了吧?今早有馒头吃……” 她也不搭话,从床上跳下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稳一下身形,便跑出屋子。 爹命令她:“赶紧吃饭上学去!” 她不想上学,想告诉爹实情,又不知如何开口,即便鼓起勇气跟爹说,爹也不会当回事。 她心中哀伤,又痛恨大康:这个坏东西!难怪找不到媳妇!五娘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丑八怪?肯定随他爹! 张开右手看,仿佛一股恶臭从心底翻涌上来。她全然不顾爹的话语,径直跑到大门口的凉棚,左手紧紧握着砍菜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右手。 小伊说:想干什么? “砍掉它!” 小伊说:砍掉手会流好多血,血流干了,人就死了,你不怕么? “不怕!” 小伊说:假话!你最害怕死! 想起老姑奶奶说:死了就不知道疼了!但临死的时候很疼很疼……娘死时,身上带伤,面色惨白,是疼死的吧? 她越想越害怕,手一松,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抱膝蹲在凉棚里,嘤嘤哭泣。 终于,眼泪稀释了悲伤,拿着砍刀无意识地在猪草上乱剁。 小伊说:右手没有错,为什么要砍掉它? “因为它乱摸乱抓,被坏人弄脏了!” 小伊说:因为饿,你梦见好吃的东西,才在床上横游,手才去乱抓。这不怪手啊! “怎么不怪手?” 小伊说:谁知道爹让大康那个下流东西睡在你床上?这事你就当噩梦一样,醒了就忘掉吧! 她低声哭着说:“我怎么能忘?昨夜好不容易做个美梦,梦里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结果,醒了却还是噩梦!” 爹在灶房听见她哭,走过来,奇怪地问:“一大早,饭也不吃,蹲在这里哭什么丧?” 她愤恨的眼神看着爹,有很多为什么想问。但是爹那无知的神情,她忽然没了语言的欲望。爹是个蠢人,跟这种木头一样不通人情的蠢人有什么好说? 爹见小女儿满面泪痕,又不肯说出原由,只委屈得抽噎,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伸出手,想把她从一尺多高的凉棚上接下来。 她下意识地躲了,心想:男人都是脏东西,不能让他们碰到! 从凉棚的另一边跳下来,去灶房的竹筐里抓了两个熟地瓜,拎着书包跑出家门。 …… 苹果独自走在小河边,曾沾在手上那黏乎乎的东西,令她恶心。她抓了一把河床上的泥沙,放在手心里狠狠地揉搓。 同班的二锋和几个同学路过时嘻笑:“你要吃泥沙么?” 她一脸怒气,也不说话,绕到二锋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他没反应过来已被扯翻在地;她又踢一脚他的屁股,扬长而去。 课间,外面下着中雨,教室里纷乱嘈杂,不方便说悄悄话。同桌方文秀一直盯着她看,眼里全是问号。 她撕下一张纸,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二锋的脸和两条大鼻涕,愤恨道:“就看不惯这个丑八怪成天吸溜着黏乎乎的大鼻涕,恶心!恶心死了!” 方文秀瞪大眼睛,脑子里已自动抹去其它问题,指着画,惊奇地说:“你用左手画的?画得这么像!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 她也惊异地看着自己握笔的左手,故作淡然:“早就会了!” “早就会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好顾而言他:“因为我是左撇子,所以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的?昨天你还不是啊!” 她想起昨夜右手被坏人弄脏的屈辱,哭丧着脸道:“夜里做噩梦,右手被魔鬼咬掉了,今早醒来就变成左撇子了!” 方文秀还想问什么,上课铃响了。 …… 放学,走到无人处,她把护身符放到嘴唇边,问小伊:“我为什么突然变成左撇子?还会用左手画画?是我脑子有病?还是你在暗中帮我?” 小伊说:你脑子没病;我也没帮你。你变成左撇子,可能是右手被坏人弄脏了,它生气不干活了,左手只好接替右手。 她张开右手细看,并无伤痕,说:“我跟方文秀谎称右手被魔鬼咬掉了——右手在噩梦中是不是真被魔鬼咬了?” 小伊说:不要乱想。你右手本来就会画画;现在不过是右手换成左手罢了。不管左手还是右手,反正都是你的手。 “从没有人教过我,我为什么会画画?” 小伊说: 大概是因为你眼中的世界丑陋冰冷,而你又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你对周围的一切都看得细致,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就都看在你的眼睛里、留在你的记忆里,所以就会画了。 她想了想,点头。又想到神笔马良,羡慕地说:“要是我画的东西能吃多好啊!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挨饿了! ” 小伊说:虽然画的东西不能吃,但是你在画画时,会把饿肚子的事忘掉……总之,会画画很好!像刚才在教室,人多嘴杂不方便说话,你却能用画说话,全班也就你才有这个本事! 她沮丧地说:“就算这也叫本事,可这本事有什么用? ” 小伊说:用处大着呢!你给瞎子读三国,说是曹操领兵百万欲杀刘备,孔明找来画师,画了一张曹操最喜欢的小老婆与曹丕在花园里嬉戏,结果曹操就撤兵回去处理家事了。你说画的作用大不大? “那都是瞎子为了说书,胡编的。” 小伊说:瞎说也好,胡编也罢。总之,一张画有时可顶千军万马,懂画的人,自然晓得藏在画里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就哭出声来:“大姐总说我脑子有病,以前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小伊说:别信大姐胡说!你脑子没有病! 她双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头,说:“我脑子没有病么?我觉得有!” 小伊说:没有! 她仰起脸,固执道:“有!” 第20章 大哥初涉情 1986 年的除夕,是娘去世后的第二个春节。 清晨,兄妹三人带上祭品,去山脚下娘的坟茔添土烧纸。大姐仍然悲伤哭泣;大哥哀伤沉默;苹果跪坐在坟前,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从山上回到家,兄妹三人忙前忙后。中午,一家四口,吃了顿好的年夜饭。 晚上吃完饺子,爹给了苹果两元钱压岁;给了大姐五元钱压岁;给大哥十元。趁爹不备,大哥就把十元钱交给大姐,让她买些油盐酱醋,日常用品。 天黑,爹抓了把炒花生和自制的油炸江米条,扔在大姐和苹果的枕头边,就没了人影。后半夜回到家,叫苹果起床尿尿,爹便呼呼大睡。 第二天大年初一,苹果九岁生日。 她没见过生日蛋糕,也没听过生日歌,更没有人对她说生日快乐。 唯一开心的是,因生在大年初一,能吃到比平时好的饭菜;就是昨天的剩菜,也比平时好吃,油汪汪的,很香;不开心的是,除夕晚上,爹给的两元压岁钱,到了初一,就被大姐要了回去。苹果打算用压岁钱买铅笔刀和笔记本,又泡汤了。 …… 过完年,转眼就到了春天。 岭上那三亩多小麦长势喜人。大哥成天泡在田里,施肥、除草、浇灌,把禾苗当成小孩子似的照看。 邻居李大伯望着一池绿油油的麦苗,夸赞说:“云岭老实、勤快、肯干,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比他爹强十倍!” 李大伯的三闺女李小南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的父亲像伯乐识人。 李小南比大哥大一岁,说话直来直去,行动风风火火,平时嘻嘻哈哈。一到冬天,脸蛋冻得白里透红,像是高原上的追风少女。 虽是小女子,性格却像男孩子,骑牛赶驴、杀鸡宰鹅,勇猛异常。田边地头只要一有闲空,就找男人扳手腕,尤其喜欢找大哥。 起初,大哥很腼腆。在一起玩的次数多了,大哥竟也变得活泼欢乐起来,他也愿意和李小南扳手腕,两个人的手扣合在一起之后,大哥就稳住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并不着急输赢;李小南就自己在那里使劲,最后总是她赢。 大哥脸上带着小微笑,也不说什么。下次再在一起玩,还是这样,只让李小南赢,他表面上微笑不语,其实内心热烈而欢腾。 李小南大概也猜到了大哥的心思,所以,闲时,她经常来家里找大哥扳手腕。 大姐撇嘴说:“三南子姐,你这种玩法胳膊会变粗、手掌会变大,将来嫁不出去的!” 李小南握拳抖了抖胳膊,满不在乎地说:“你还小,懂什么!” 苹果远远地看着,握着护身符,无声地说:“女生可以和男生玩得很好么?” 小伊说:可以啊。看样子李小南想和大哥谈恋爱。 “李小南个头跟大哥一样高,身材比大哥还粗壮些,他俩走一块,大哥像是小兄弟!” 小伊说:没关系,看对眼就行。你发现没,大哥看李小南,眼睛里有光;李小南看大哥,眼睛里也有光! “他俩也就是书上说的,动物的冲动吧?没看出其它。” 小伊说:什么叫动物的冲动? “后院说书的瞎子,前天让我读的那本书上说:狗的冲动是公狗嗅母狗的尾巴根;猫的冲动是公母一起喊叫;鸡的冲动是公鸡踩着母鸡……” 小伊说:瞎子说书,都是说给那些无聊的大人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说。小孩子听了不好,你以后别给瞎子读那些破烂书。 “可是,我想吃糖,读一个故事,瞎子给一块糖。” …… 光阴如风,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同一个调皮的精灵,总是带走什么,又带来什么。 到了秋天,稻穗变成金黄的时候,大哥十九岁,仿佛吃了化肥,个头一下子比李小南高出大半个头。 而那个曾经喜欢和男人扳手腕的生猛女李小南,也变成了会作娇羞状的小女人,她不再和大哥练臂力、练手掌,而是做一些令他心潮涌动的小动作,比如:戳脑门,戳心窝,戳大腿…… 作为村邻,李小南爱笑、开朗、还有点傻,大体上还算不错。但如果将来成为一家人,苹果和大姐就不痛快了,原因无他,李小南对待大哥是一个样;对待爹和两个妹妹又是另一个样。 比如,李小南和大哥说话时,声音就像快要化了的糖果,又软又甜;和爹与两个妹妹说话时,语气却干瘪得像是与她毫不相干的路人。所以,每次李小南来家里找大哥,她俩都说“不在”。 李小南知道自己不受姐妹俩待见,也不在乎,即使大哥真不在家,她也要装作有事人一样,摇摆着腰肢,去大哥屋里亲自查看一番,就跟大哥是她的人一样。 李小南之所以这样目中无人,是因为大哥喜欢她,总有一天,她会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所以才敢这样嚣张。 看着李小南的背影,苹果握着护身符,若有所思:“我不讨厌她,也不喜欢她。” 小伊说:你不喜欢,是因为她自私,她只对大哥一个人好;就像五娘,只对爹有感情,对你们三个没有。 “娘去世二年多了,爹怎么还没和五娘成家?” 小伊说:因为大哥大姐不喜欢五娘;五娘对他俩也不喜欢,甚至还有点怕他俩。 “我以前挺喜欢五娘,自从她儿子大康把那恶心东西放在我手里,我就不喜欢了。” 小伊说:不管你和大哥大姐喜不喜欢,爹和五娘,每个夜晚都厮混在一起。 …… 自从和李小南玩在一起,大哥开朗了很多,干活时还会哼曲子,这在以前很少有。 大姐私下问大哥:“你会娶李小南么?” 大哥有些害羞地说:“不知道。恐怕她会嫌咱家穷吧?” 大姐哼笑:“嫌咱家穷?她家又没啥值钱的东西!” 大哥一脸认真地说:“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看她家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而是你在这个人身上用了心!凡是用心对待的人,不说有多宝贵,但她一定是你不舍得丢开的!” 听了大哥的话,大姐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初中时,有个男生对自己很好。后来,自己辍学,就和他断了联系。也不知将来,自己会是谁的不舍?又会舍不得谁?…… 千头万绪,汇集于心,一时想得脑袋迷糊也不得而知。罢了,浮生如梦,想多也没用,过一年算一年吧。 …… 第21章 大哥的初恋 傍晚,大哥终于鼓起勇气,在李小南家门前的小路上与她“偶遇”,并“顺便”请她去隔壁村看电影。 李小南抬头看天色还早,估计他两个妹妹都不在家,说:“今晚的电影不好看,不如去你家掰手腕……” 大哥喜得如怀揣跳兔,不知如何感谢她。 十九岁少年的心,还没有被浊腻的岁月搓起褶皱,剔透的眼眸里既有深情,又有溪水般的单纯与执着。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边,李小南先向大哥伸出手。两只温热的手扣合在一起时,李小南好像无意识地说:“我喜欢主动出击,对喜欢的人就知心不悔!” 说完,晃了晃手,好似说的是掰手腕。 大哥知道,她是借着掰手腕说事,又听她说‘知心不悔’,也不敢纠正,只小声说:“是,我也是……痴心不悔!” 故意把“痴”字的发音说得模糊。然后,大哥用热烈而专注的目光看着李小南,整个人紧张得肌肉僵硬、血脉紧绷。 李小南想,他此时硬得像根木头,再掰下去搞不好胳膊会折断。况且,自己也被他炽热的气息弄得眼热心跳、意乱如麻。松开手说:“算了不掰了。” 起身说要回家,身体却不动,踮起一只脚在原地来回摩擦,一会低头,一会抬眼看他。 大哥在李小南温热的眼神里找到勇气,从后面一把抱住,闭上眼闻她的头发,只觉内心如洪水激荡,快要决堤了…… 爹从外面回到家,见耳房里有两个人影晃动,并且嗅到一股强烈的荷尔蒙味道。爹本是花丛老手,怎能猜不出端倪?心里说:不好,小子要出事! 虽说在农村,奉子成婚、零彩礼娶到媳妇,对于贫困家庭而言,是个省事、省财,香火有续的好招,但对于懵懂青春期的小男人来说,并不是好事。 毕竟小男人的心智还不成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他,也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辛苦。 再者,家里有四口人,只有两间正房,两间耳房,哪有多余的房屋给他当婚房?这事得抓紧想个法子。 正当大哥和李小南,不知如何收了这场快要达到沸点的青春冲动时,爹突然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闯进来,隔着半截屏风墙,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 大哥没想到爹突然回家,顿时惊得心神疲惫,激情松软。一激灵回过神,食指示意李小南蹲在墙角别让爹发现,找机会再溜走。 爹已猜到屋里的故事,故意在屋外大声说:“天色不早了,我去找两个丫头回家睡觉。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干活!” 走到院外,爹心里暗自好笑:你们那点小心思,都是老子玩剩下的,不说破而已。 …… 第二天,爹寻了个机会,直截了当跟大哥说:“我不同意你和李老头家的三闺女搞在一起!” 大哥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和爹叫板:“我也不同意林五娘来咱家当后娘!” 气氛突然尴尬。 十九岁的爱情,总是和新鲜、冲动、热烈有关。至于其它,眼下无暇顾及。 爹恼怒道:“别扯上他人!五娘又没吃你的、没喝你的,更没要你养老,与你何干?倒是你,小小年纪就和姑娘拉拉扯扯,不学好!” 大哥想:林五娘没有养我小,我当然不会养她老。既然今天已把话挑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要李小南,她对我好!” 爹拍案而起:“你敢!” 大哥脸憋得通红:“你不同意我就离家出走!” 爹无法容忍儿子顶撞自己,气得心疼手痒,真想揍他一顿。但儿子的个头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万一他急眼还手,自己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父子打架还会被别人看笑话。 罢了,不跟小崽子一般见识,但嘴上仍不依不饶地骂,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五娘那里倾诉。 五娘安慰道:“孩子们不喜欢我也是常理,后娘像狗屎,哪有人喜欢?他们三个长大了,心里也有了主意,你别和他们强硬,闹翻不好。 我也不敢迈出那一步,省得你和孩子们生分。你若念着我的好,就常来我这里……” 爹原本一肚子的怒火郁结,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几句话就给浇灭、捋顺。爹像瞻仰女神一样,什么也不说,只把头埋在她胸前…… 大哥把爹反对的话,婉转地告诉给李小南,以为她会生气、言语无理。自己的爹再不好,内心也容不得别人诋毁。 但李小南听了却哈哈傻笑。 大哥被笑得晕头,压低声音问:“笑什么?” “笑你!” “我?” 李小南捂着嘴,止住笑,说:“你不是要离家出走吗?那你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生我爹的气?” “为啥生他气?他又不是我爹,和我有啥关系?” “可,他是我爹啊!他不同意我俩在一起,我……” 李小南拉着大哥的手,认真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又不是和你爹!” 大哥既感动又为难,两个人谈论半天也没得出理想的答案,最后分开,也没什么心情说些亲昵的话,只把双手紧紧扣合片刻,便各自回家。 李小南天生的泼妇气质里,还带着些许精明和小算计,这也许就是大哥速陷感情的原因? 往后,大哥在李小南有意无意的点拨和唆使下,回到家也不愿多说话,对谁都爱搭不理。 对于大哥的变化,苹果和大姐倒是没什么;爹很失落,小崽子竟然敢不搭理老子? 这都怪李老头!十几年了,看他就没顺过眼,文g革中因自家曾是地主阶级,被李老头引以为傲的八辈子贫农耻笑、批斗过的事,一辈子难忘! 如今,虽然自己的富贵闲人阶级早已落败消亡,但也不稀得与曾经的穷鬼为伍!和他成为亲家?不够丢人的! 晚上,爹给远在宁夏当官的堂兄写信,求他在银川给云岭找个工作。 爹认为距离是有腐蚀性的,只要分离的时间够长,不管什么感情,最后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腐朽。 何况,儿子并不懂感情,只是无知少年一时冲动罢了。只要儿子远离李老头家三丫头,这事就会不了了之。 …… 第22章 大哥离家 大哥并不知道爹在背后使绊子,想让他离家,躲开李小南。 当李小南听闻成云岭要“逃”去宁夏时,立马杀到田间。 大哥正在田里拔草,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赶紧跑过来陪小心问:”什么事,气成这样?” 她也不说话,仿佛一只高傲的小母鸡,仰起脖子,用恰到好处的力度,从大哥的臀部往上捏,捏到脖子时,拇指和食指停在那里跳跃一会,再捏住耳垂…… 大哥被她拿捏到骨肉松软,只撩起她的刘海,反复抚弄,眼睛里全是炽热的情意。 有人经过地头,李小南乘机推开大哥,心想:既然初抱、初吻、初摸都给了你,就等于私定了终身!你爹反对,你就想独自逃跑?哪有那么便宜? 便指责大哥像乌龟,“得了便宜就缩回脖子,不像男子汉 ……” 大哥与她争辩,说消息不实。 李小南便把听来的消息往前追溯,最后确定是大康最先说出来的。因苹果爹和大康娘的关系,是村里公开的秘密,消息可信。 李小南见大哥低头无语,趁机卖乖,又故意说了些气话。最后,食指戳大哥的心,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于是,大哥被激怒,扔下手里的活,气喘吁吁跑回家,发狠要收拾大康。 苹果和大姐虽然不喜欢李小南,但一听起因是更可恶的卢大康,大姐想到林五娘,立刻火上浇油说:“大康真不是好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一次偷看南子姐上厕所;还有一次偷看香春姐上厕所……” 苹果想到丫曾把那令人恶心的东西放到自己手里,立刻为大姐的话做了伪证,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扇了几下阴风助燃。 姐妹二人各自细数一通大康的可恶之后,气氛变得相当融洽,兄妹三人第一次达成共识:大康就是欠揍! 大哥毕竟年少轻狂不知深浅,原本受到李小南的责怪就已意难平,现在又收到两个妹妹的怂恿激发,怒火腾空而起,冲到大康家,也不顾五娘的笑脸,和大康三句话没说完,二人便撕打在一起。 打架斗殴在农村屡见不鲜,无论农闲、农忙,喜欢看戏的人不少。 枯燥乏味的生活太无趣,只要哪里冒烟,看热闹的人便呼啦一下围过去,全都是免费添柴拱火的看客。 大哥和大康二人,打得难分胜负。 最后,在本家叔婶的劝说、拉扯下,二人才罢手。但都受了一些小伤,尤其大康,伤在脸上,像无辜的人被盖了有罪的戳,仇恨、屈辱的情绪像洪水一样凶猛。 他擦去嘴角的血,挥起拳头想要打大哥。大哥也不躲,因在身高上占优势,大哥也不带怕他的。 五娘见事情闹成这样,心都快碎了,本来偷情就见不得光,这下可好,不光成了村里人的笑柄,从此两家的孩子也结了仇。想到以后不能和爹时常亲热,五娘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床上。 爹听闻此事,一溜烟跑到林五娘家,揪着儿子回家。 爹想:本来,表面上两家孩子之间还算过得去,并不耽误自己背地里和五娘私会……突然变成这样,都怪儿子冲动惹事。又怕五娘因大康吃了亏,以后冷落自己,便想要给五娘一个情面。 回到家,爹便耍起威风,父子俩没争论几句,爹便做出想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大哥是初生牛犊不怕驴,也不躲,只是小声而有力地顶撞。 五娘见看热闹人群已散,也顾不得其它,轻步跑来到男人家,欲提醒男人为了以后私会顺畅,不要鲁莽行事。 爹本来不想打儿子,但是看到五娘,便来了精神,操起一根棍棒,劈头打向亲生儿子。 五娘已来到面前,不由得推开大哥。 爹手里的木棍没搂住,正巧打在五娘的肩头,她“哎”的一声喊叫,院子里的其他人全都傻眼。 大康气冲冲地来找娘回家,眼见着娘挨了打,他跳脚指着苹果爹骂。 兄妹仨楞在那里,不知道帮谁。 爹半天才缓过神来,企图和大康解释。 大康向爹翻去愤恨的白眼,搀扶着娘,回家去了。 爹颜面尽失,隔空敲着手指,指着大哥骂娘。 大姐和苹果听不得娘死了还要被骂,俩人一起把爹生拉硬拽弄回屋里。 爹仍骂骂咧咧,骂到口渴,大姐赶紧倒了一碗水,把爹的嘴堵上。 大哥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内心冰凉:虎毒不食子,爹为了讨好那个女人,不问青红皂白,竟然下狠手打我! 若不是林五娘推开我,我大概已头破血流……当年,爹就是这样打娘的!既然这样,我还留在这个无情的破家干什么?狠狠地看一眼房门,甩袖而去。 大哥住到邻村的同学家里。 次日,爹收到来自宁夏的信,堂兄说,已帮云岭找到工作,让他近日启程。 爹放下心来。 夜晚,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李老头的三闺女活脱脱就是个悍妇,如果性格软弱的儿子娶了她,老成家的儿孙肯定要吃亏。希望儿子不要鼠目寸光,远方有的是好花等着他去采。 眼下和小子闹腾到这个地步,此时还是不相见的好,免得话不投机,各自眼红。只拜托别人捎信让其回家。心里又愤愤不平,小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反抗老子,真是大逆不道…… 爹倒在床上,想一会叹一会,又觉得男孩子就该有脾气,将来成为男人,就是要打老婆、骂孩子,吃喝嫖赌、作威作福,不然做男人还有什么乐趣? 第二天早上,大哥愤恨地回家收拾行李,心想:反正我也到了离巢独立的年龄,先去他乡锻炼一番,这对未来的小家庭生活也有好处。只是没想到,父子之间突然就破碎成这样,有些猝不及防。 早饭时,父子俩没说一句话,直到大哥拎着行李袋子走出院子大门,爹才对着儿子的背影说:“到了外面就不要想家,和那些不相干的人!” 大哥听出爹话里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想李小南。他停住脚步,轻哼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大姐和苹果为大哥送行。 大哥看着瘦弱的小妹妹,心里有些悲苦,自己这一走,就更是苦了两个妹妹,尤其是小妹妹,还不到十岁,就要下地干活……伸手想拉她说几句话,她躲瘟神一样躲到大姐身后。 大哥奇怪地说:“你躲我干什么?我手上又没有屎!” 她张开右手,肯定道:“有!”心里话:你们男人身上都脏,都有屎! 大哥并不知道小妹妹所经历过的事情,嘱咐大妹妹几句,又回头看一眼家,满怀愤懑,离家而去。 第23章 大姐离家 1986年阳历年底,大哥离家一月有余,李小南也要离家去外面打工。临行前,她找到大姐,口气异常亲近,问了一些家事和对今后生活的打算。 大姐对李小南的感情始终淡淡的,回答问题也心不在焉,难以切入正题。 苹果抱着猫,坐在大姐旁边细听,最后忍不住问:“南子姐,你会去宁夏找我大哥吗?” 李小南含糊地说:“不知道,说不好。” 快步走了。 看着李小南急匆匆离去的身影,姐妹俩心里明白:爹想用距离拆散大哥和李小南的如意小算盘落空了。 但她们决定什么也不和爹说。 即便姐妹俩不说,爹听闻李小南也要外出打工,心里已猜到八九分。本想写信质问儿子,转念一想,罢了,儿大不由爹,随他去吧,不在跟前碍眼就行。 人生苦乐天注定,命中有,你享乐;命中无,你受苦。 既是天各一方,也就各不相关了。 小寒那天,五娘做了三双棉布鞋,让大康送到苹果家,自己没过来。 爹恰好不在家。 苹果接过鞋子,看到最小的那双,绣了漂亮的荷花和两只小金鱼。她轻轻触摸,绒线细滑;心中的欢乐像沾了晨露的花骨朵,欲要盛放,表面却不敢显露一丝欢喜。 大姐从她手里拿走鞋子,鼻子哼一声,心里对林五娘说:“讨好也没用!别以为大哥离家,你就可以来我家!” 想罢,把爹那双扔到他床上,余下两双随手扔到墙角,像丢破烂一样。 苹果想捡起自己的那双鞋,但是,大姐的眼神像愚蠢而冰冷的刀,把她的渴望斩杀在梦想里。她只有无声的呐喊:那是我的漂亮鞋子! 第二天,鞋就不知去向。 从记事起,几乎每个冬天,手上、脚上都是冻疮,尤其是手:肤色灰暗,表皮水肿、开裂、渗水,晚上放到被窝里暖和过来以后,不疼只痒,即便挠烂了,还是痒。冬天过去,手背上会留下疤痕。到了来年冬天,又是一手冻疮,疤痕套疤痕,年复一年。 但她忍着不敢说出来,也没必要说出来,因为没人在乎。 …… 次日清晨,爹蹲在田头,眉头紧蹙, 眼下又到了给冬小麦施肥的关键时节,儿子离家,田里没了壮劳力,明年收成肯定减少。想要温饱,就得辛苦干活,可自己哪吃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苦? 一扭头,目光撞见李老头,李老头脸上挂着胜利的似笑非笑,仿佛在嘲笑爹的无用。 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和他做了亲家,心里恼火,恨不能打他一顿。但自己是秀气之人,怎能和村夫莽汉一般见识?按下心头的怒火,仰头看天,目下无物。 爹前思后想,不值得在一亩三分地上浪费时光。主要是想念五娘,隔三差五夜半三更私会,也不能尽兴。 大康已和一个丑大妞速速成亲,分家另过。但自从和大哥打架后,大康对成家人怀恨在心,阻止苹果爹与他娘私会。 对于爹来说,虽然两家近在咫尺,但有情人却不能时常在一处,也是痛苦。 谷物冬藏后,爹私下找五娘商量,要带她离家出走,说苏北这个地方穷山恶水,人心不古,没有出路,要带她去富裕的江南。 见五娘疑虑,爹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这些年在外面闯荡,也积攒了一些生存经验,就是在城里做点小买卖,也比在农村辛苦种田强得多,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并不难。 林五娘和爹搞了几年地下情,也算是有情有义。反正儿子大康已成家,再无牵挂。人生苦短,何必强撑?既然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很快活,不如随了他去,也算成全了彼此的心愿。 爹回到家,把心里的打算去主存次、轻描淡写地和大姐说一番,最后总结说:种田费力伤神,辛苦一年也只赚个口粮,与其半死不活地撑着,不如把土地租出去,到外面找生路。 见大姐沉默不语,爹便鼓动她去找二舅,求二舅在县城给找个工作。 大姐知道爹又犯“散伙”的老毛病了。 自从娘去逝,爹多次想拆家散伙,但都被兄妹三人用最稚嫩、最倔强的姿势阻止:即便家再穷,也是住在自己的家里好。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大哥已离家,自己已16岁,个头也似成年人,再苦再累的活都能做得下来。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反正这个家早晚要散,勉强延续,也不能长久,不如各找出路。娘离世后,加在自己身上的重担,也该卸下了。 “只是苹果……” 爹说:“不用担心苹果,早和你大姑说好了,寒假就送她去东北。到了那里,她想念书就念;不想念书,就在家陪你大姑。反正你大姑家不缺钱。等过个六七年,苹果个头长高了,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 爹走后,大姐坐在床头小声抽泣,就像女子出嫁的前夜,对娘家伤感不舍,又对夫家充满期待与幻想,嘤嘤咿咿直哭到半夜才躺下。 其实,刚才爹和大姐说的话,苹果全都听到了,假装睡着是因为不知道此时还能说什么。 以前有兄妹三个人联合对抗爹,阻止破家人散。现在,大哥已离开家,大姐不久也要离开家,只剩下弱小的自己,体单力薄,爹处理起来就简单无碍了。 想到大哥离家时眼里的怨恨,和刚才大姐的眼泪,自己仿佛被那怨和泪水托举起来,身心悬浮,无处安放…… 次日,大姐去找二舅,说不想在家种田了,想去外面打工。 二舅愤恨道:“是不是你爹又打什么坏主意?” 大姐说:“这次真不是爹的主意,是我自己不想在家待了!” 二舅见外甥女护着那个混蛋,虽然恼火,但看在逝去的妹妹份上,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恰好两个老战友在市里合开了一家糖果厂,问了工资待遇,晚晴也满意。 两天后,大姐背着铺盖就走了。 看着大姐走出家门,苹果头重脚轻地跟着,突然心痛不舍,拉住大姐的衣角,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不肯说出来,只唇齿相咬,低头沉默。 大姐看了看她,心里泛酸,打开行李包,找出一件大半新、白底粉花棉布上衣,放到她手里说:“此时你穿有点大,等你到了东北大姑家,长大几岁再穿。” 她紧紧攥住衣服,点头“嗯”。 大姐深吸一口气,呼出,说了几句比平时暖和的话,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大姐一步步走远,这样的情景一个月前也经历过一次:她和大姐站在此处,看着大哥一步步走远…… 待到完全看不见大姐的身影,她才捂着心,对着大姐走的方向小声说:“我不认识大姑,也不想去遥远的东北,可是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哽咽着说不下去。 第24章 家破人散 大姐离家后,苹果的心仿佛坠入冰窖,整日里神情恍惚,茶饭不思,小小的身躯,更是弱得似水生的豆芽菜。 1987年寒假的前一天,下午两节课后放学,路过村东头小卖店,她翻遍衣兜,找到几个硬币,买些纸钱,去山脚下娘的坟上告别。 她先把小石块墓碑前的杂草拔去,捡一根小树枝,在新鲜、松软的沙土上画一个圆,在圆圈里边烧纸边说: “娘!过两天,我要去东北大姑家了,来和你说一声。我知道,小时候你就不同意爹把我送给别人家……现在没办法了,我只能去别人家了! 娘住在这里;大哥大姐都被爹撵去外面打工了;爹要带着林五娘去江南谋生,一家人都各奔西东,散了!” 忍不住哭出声来,赶紧又把哭声咽回去,说:“我从小胆子就小,现在快十岁了,还是怕死、怕黑天…… 两年前,你投河死了,像个木头人,僵硬的躺在堂屋里,冲着门。这两年,天黑进屋,我总是忍不住想像你当时的样子……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 现在,家人都走了,剩我一个人怎么过?我也想过像你一样淹死,可我,人小骨头轻,沉不到水底……” 哽咽着说不下去,仰起脸,看着半山腰那些坚强的树,把溢出的泪水强行流回去。 小伊说:想哭就哭吧,不用忍。 她握着护身符说:“要忍。以后去别人家什么都要忍!不然,惹别人不高兴,人家就不要我了!” 小伊说:可你的天性是活泼的,一不小心就会表现出来,怎么忍? “把真性子藏起来,给别人想要的假性子!” 又跟娘说:“你去世时,我没有哭,是因为当时小,不懂事——不知道没有娘的日子,更难过!” 平复一下心情,又说:“如果以后我还回来,再来看你;要是不回来,就不来看你了。你一个人在那边好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听你的话,护身符不离身,护身符里的神仙就会保佑我,我会活下去的!” 说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快要走出松树林,又返回来,跪在坟前和娘说:“东北太远了,要是大姑对我不好,我想回家都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又怎么办呢? 有家时,我却还想要家人对我好;现在,我只要家、有家人,其它都不要了!娘你能回家吗?只要你回家,我就不害怕了。以后,就我和你两个人过日子,再也没人打你,你也不要再打我。我不上学了,我会干很多活,我们两个人会过得很好……” 她知道娘不会从坟里出来。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再回头…… 晚饭时,爹正式通知她:“后天送你去大姑家。” 见她不吱声,爹知道她心里不愿意,便把大姑和她家的生活十足的美化一番,最后总结:去大姑家就等于去天堂! 她看一眼爹,心的话,去天堂的人都没回来,谁知道天堂是啥样?再说,你是我亲爹,对我都不好,大姑对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和大姑从没见过面,即便大姑家真如天堂一样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爹见她一直不语,威胁说:“你大哥大姐都走了,我也要走了;你要是不走,就一个人在家等着饿死吧!”说完,背着手,缓步走了。 她抬眼看了看爹离去的背影,小猫一样轻声“嗯”,怕爹听不见,又大声说行。 不行又能怎样?以前有兄妹仨一起撑着这个破家,现在,家的四根柱子已经塌了三根,弱小无助的我,根本无力支撑,若是赖着不走,不是饿死,就是被黑天吓死。 死,多可怕! 心里无比恐惧,却又无人可诉。撕下一张纸,在上面乱画。 小伊说:你左手画的画,好像比右手画得好。 “这些日子只用左手干活,慢慢也就习惯了。”停下笔,傻呆呆地看着左手,心里难过,画不下去。 她信步走到前院的方文秀家,假装无谓的和方文秀道别,说到要紧处,浑身发冷。一颗稚嫩无助的心,此时正在和某种强大的恶情绪对抗,极力想在小伙伴面前表现得坚强,却因生命的年轮太过浅显,终究有些吃力。 她揉了揉泪眼,头搭在方文秀的肩膀上,哽咽说:“我很难受,只怕这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不能回来了!” 方文秀此刻被友情牵扯,拉住她的手,动情地说:“你会回来的,等你长大几岁会回来的!你回来,我们还一起上学!” 她哽咽道:“行!” …… 告别方文秀,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院子里孤寂清冷,如雏鸟飞尽的空巢;那棵老榕树,独自伫立在冷风里,仿佛在默默地看着她。 她摸着树干,树皮凹凸粗糙,它见证这个家所发生过的无数悲凉的事故——也有些许温情:曾经那些个难熬的炎夏,娘坐在绿荫如伞的清凉里做针线、剥豆子或其它;自己也常常睡在旁边的青石板上,享受有限的清凉时光。 从今以后,它也许会出现在异乡人的梦里,也许不会……终于忍不住,抱着老榕树,痛快地哭出声。 小伊说:这个家冰冷无情,不值得伤心。 她握着护身符说:“我没有伤心,只是忍不住想哭。我其实巴不得立刻就走,离开这个破地方,永远不回来!” 小伊说:永远不回来?这话说得有点早,你是一个不想离开家的人,只怕你以后会反悔。 “我不反悔。娘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家早晚要散伙;大哥走的时候,家很快就会完蛋;大姐一走,立刻就完了!以前,我厌恶家里的每一个人,巴不得他们离开。现在才知道,这个家,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支柱,少一根家就会倒塌,除了我。 小伊说:此时,你还弱小,没长成有用的柱子。 “我知道自己弱小无用,所以,我根本不想到这个冷漠的世上来!”泪眼抬头看天,“老天爷,我不想来,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来?” 小伊说:老天爷让一个人到世上来,肯定有他的道理。将来,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伊说:不知道。长大,需要很多时间。 她想到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人生路上,缓慢地爬行。 …… 第25章 告别家乡 没有月色的晚上,家住隔壁的老姑奶奶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身躯,拄着拐棍,缓缓走进院子,问苹果:“黑灯瞎火,你一个人站在树下做什么?不怕吗?” “怕!” “怕就进屋去!” 老人家的到来,给了她战胜黑暗的勇气,她立马跑去漆黑的堂屋里拉亮电灯。那昏黄的光,瞬间铺满整个屋子,照得破家更加凄凉。 “你爹去哪了?” 她悄然擦去脸上残余的泪,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但她知道老人家每个晚上习惯地来家里巡查一番,雨雪天除外。 有无数个孤寂无助的晚上,她站在院子的大门口,焦急地等待老姑奶奶。 虽然姑奶奶很老了,眼神浑浊,脸上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牙齿多颗不见,行动也不便,可她活着,能走动、会说话、有热乎气。 老人家虽然声调干枯,却能给怕黑的小女孩战胜黑暗、打破死寂的胆量,就像这夜晚昏黄的电灯亮光,不但能照亮她的眼,也能照亮她的心;只要有亮,她就不害怕。 老姑奶奶见小丫头不愿多语,猜想她爹大概又去和林寡妇鬼混了。老人家嘴里嘟弄着什么,钝着一双老小脚,带上院门,走了。 她看着老姑奶奶离去的身影,忽然涌起感激,这种情感比以往既深又悲凉,心里说:老姑奶奶,你一定要好好的! …… 屋里有了光亮,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手里紧紧握着护身符,说:“明天爹送我去东北,你和我一起去,是吗?” 小伊说:是的,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在这冰冷的世上,只有你陪我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去睡觉。” 小伊问:为什么不在这张床上睡? “这张床太冷了,爹今晚大概又不回来了,我一个人睡在这里,做噩梦时,没有人呵斥打醒我,我会吓死在梦里的。我去灶房和大黄、小花一起睡。” 大黄,是一只中等个头土黄色母狗,成天在家和它玩在一处时,不见它有多热情,但只要苹果放学回家,它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听到脚步声会跑到院外摇尾迎接,歪着头,呢喃着往她腿上蹭,动作亲昵,贱兮兮温暖又缠绵。 苹果就会蹲下来,抱着大黄的脖子,不停地抚摸、拍打,并豁出自己的脸,接受它多情的舔舐,虽然见过它吃屎…… 半个月前,大黄在灶房的草窝里生下五只小狗仔,小可爱们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她开心不已。 它们的眼睛还没睁开时,只要冲它们“啧啧”几声,它们就能追着声音爬过来讨食。这群小东西,总是一副饥饿和睡不醒的样子。 出生第七天,她扒开它们的小狗眼,它们哼哼叽叽才看见这模糊而残酷的世界。 次日午饭后,爹放下碗筷,看着狗窝说:“太多了,养不起,留下那只大个头,长大了杀吃肉,其余四只扔到南大河里去。” 爹说得如此风轻,她听了似五雷轰顶:怎能忍心杀害?它们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十天! 没办法,肚子不饱,别谈其它。怠惰和贫瘠造成的食物匮乏,除了人可以占领先机,其它都得让路。 喂了它们最后一顿饭,她悲愤而决绝地把它们全都推进水里,包括那只大个头——既然长大就会被杀,不如此时就不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胎到能吃饱饭的人家去! 想不到小可怜们天生就会戏水,小爪子在水里划拉几下,肉滚滚、湿呼呼的身子,踉跄着爬回岸上,清脆地叫唤着向她围拢过来。 她心里骤然一痛,思忖娘跳河时,是否也像这样在水里挣扎一番,爬上岸,又一想,活下去也艰难,又毅然决然地沉下去?…… 伸手抚摸它们,有一只小可怜,竟然把她的手指当成它母亲的乳t头,裹在嘴里专注而用力的吮吸。 她没有抽回手,对于它们来说,生死可以置之不理,吃饱肚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自己又何尝不是? 既然被当成救命食粮,她索性张开手指,为五只饥饿的小家伙画饼充饥,心里说:你们出生不到十天就要去死;我出生不到十岁,就要被遗弃。 虽然我是人,但我和你们一样,只能依靠大人才能活下去!此时,我还小,帮不了你们!要不,你们吃掉我吧,让我去死,你们活着也是一样的…… 大黄失去狗娃,也看不出它是否伤心,但它对小花猫很好。寒冷的夜,小花猫常常躲在它肚皮下面取暖,它翻个白眼也就默许了,毕竟孩子们都走了,有只小猫作伴,相互温暖,也是好的。 今日大寒,天地清冷,寒夜萧瑟,她抱着小花依偎在大黄身旁。 不知大黄是冷还是激动,身子有些抖动。她不停地抚摸它的脖子安慰,不一会,它的气息、身子就变得平稳。 小伊说:灶房只有半截门,寒风嗖嗖的,只怕睡着会更冷。 “没事的,寒风吹吧,冻死或被噩梦吓死,一样都是死。想想娘,死了埋在土里,什么都不用害怕,也很好!” 小伊说:听说小孩子死了不能埋葬,只用苇席裹了扔到山沟里,被狼或野狗吃掉,你不怕么? 想象着自己的身躯被畜生撕咬、咀嚼,不由得抱紧肩膀,丧气道:“怕!” 小伊说:怕就活着,不要死。 “嗯。” 忽然想念大姐!和大姐睡在一起时,每次在噩梦中挣扎哭喊,都会被大姐推搡责骂,或打醒。如果不是大姐把自己从恐怖中解救出来,估计早就吓死在噩梦里了。 也不知大姐离家在外,生活怎么样了。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大黄的头,起身去院子里的草垛子上,扯下些稻草当被子,盖在自己和大黄身上,感觉暖和很多。 刚入睡不久,周身便痒起,她知道是大黄身上的跳蚤。抓挠到半夜,身心疲乏,神智恍惚,合上沉重的眼皮睡去,舍出肉身供吸血鬼享用。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从灶房的草窝里醒来,大黄和小花不知跑哪去了。这两个小东西,没有家,它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方法,不用为它们担心。 只是,这一分开,也许就是永别!难过得想哭,又想:人总是会分开的,弱小的生命,就如同一片落叶,也只能顺风漂流,漂到哪算哪,不然又能怎样? 去和狗窝告别。 曾经生机勃勃、蜂蝶成群、花绕繁枝的景象已成昨天,此时,一切皆已枯萎。 她拨开枯藤,钻进狗窝里,用蚌壳在地上挖了个小坑,把藏在这里的小水晶石、掼牌、陀螺和玻璃球等,都整齐地放进坑里,埋了。这些小玩意陪伴自己,度过了无数个害怕的、无聊的、静寂的时光。 爬出小窝,心里默默地对周围所有的东西说:我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但是,不管回还是不回,你们都留在我心里,不会忘记! …… 早饭时,从爹的神色里读出自己昨夜睡灶房的行为,应该受到训斥或胖揍,但他今天忍了。 没有受到责罚,她也无意感谢爹。虽然和猫狗一起睡在柴草里,又硬又冷又憋屈,但比睡在噩梦连连的床上好多了。 爹不懂,她也不解释。 早饭后收拾行李,除了旧书包和几件旧衣裳,无其它可以带走。 邻村的二姑和小姑来送行,小姑煮了十几个鸡蛋,烙了十几张煎饼和一小瓶自制大酱,准备路上吃;二姑让爹给大姑捎去一些土特产和一些废话。 小姑给她梳头,编了两条小辫子,又绑上两根红绸缎带,说出远门,红色辟邪。 她默默地坐在破镜子前,内心的苦痛像冬日的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如果娘没有死,或者,大哥大姐没离开家,即便爹走了,破家也还在。虽然亲人之间没有温度,却可以依靠。 如果家还在,不管今后的日子多苦,再也不抱怨、不憎恨、不哭泣……现在,就算把自己埋进黄莲里,也没用了!一切已尘埃落定:家塌了;家人,彻底散了! 第26章 少小离家 1987年1月21号,农历12月22。早上,爹送苹果去东北大姑家。 快到中午,中巴车终于颠簸到县城火车站。 爹进屋里排队买票,苹果背着行李跟在后面。她看屋里等车的人很多,便来到屋外的候车广场。广场很大,寒风肆意,畅通无阻。 她找了墙角的背风处蹲在那里,清瘦的身体蜷缩在单薄的旧棉衣里,寒风所到之处,强盗似的掳走身上仅有的一丝余温,想哭,眼泪仿佛被冻在眼眶里,流不出来。 爹买完票从候车室走过来,说:“屋里暖和些,有座位,进屋等吧?” 她无声却固执地摇头。 爹见她不听话,恼火说:“那你就在外面冻着吧!我可进屋去了!” 她下巴缩进衣领子里,趁拉低帽沿时,向爹的背影翻去愤恨的白眼。 一年前的某个秋夜,愚蠢的爹让一个猥琐男睡到她的床上。到了半夜,那人渣把d裆里肮脏的东西放在她手里。从那以后,她觉得男人都是脏的,她不触碰任何男人,也不让男人触碰自己。 此时,她宁愿蹲在寒风里,也不去候车室。因为那里有很多男人,而且,个个一脸枯萎,像两天没喝水,三天没吃饭一样。 过一会,爹怕她在外面冻死,出来看看。见她坐在行李袋子上,冷得发抖。 爹按压住心中的恼火,改用软和的口气劝她去屋里暖和一会。 她摇头,便不再理爹,躬身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舌头打卷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感觉到的最冷的一天!” 爹双手拢在衣袖里,瞪眼呵斥:“胡说!你还不到十岁就‘这辈子’?到了东北才知道什么叫冷!” 随即打开行李包,找出两个煮鸡蛋让她吃。 她摇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寒冷,赶走了饥饿。 爹温怒地命令:“不吃东西会更冷!吃完火车就来了,快吃!” 她不敢违抗,扒掉鸡蛋壳,就着冷风狠狠咬了一口,立刻呛得上不来气,咳得像失水的虾米。 爹赶紧到候车室里接了半茶缸热水,她喝了几口才缓过来,伸长脖子,望着东北的方向,风好大! 如果风一直刮,越刮越猛,风满天下,火车就不来了,我也不用去遥远冰冷的地方了吧? 小伊说:你还小,一个人留在家里会饿死。去大姑家才有饭吃,才能活下去。 “要是大姑对我不好呢?” 小伊说:爹是大姑的亲弟弟,你是大姑的亲侄女,会对你好的,不要怕。 “在一个锅里吃饭近10年的家人,对我都不好,从未见过面的大姑对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小伊说:好或不好,你现在只能依靠大姑,等你长大就好了。 “爹以前去过大姑家几次,回家后经常跟别人讲:东北的冬天冷得像个冰窖,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不是人待的地方,为什么把我送去那里?我虽然弱小,可我也是人!” 小伊说:爹的话不能信。他说东北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东北人是怎么活的?人都有韧性,只要经得住拉扯,什么地方都能活下去! …… 次日下午,爹叫醒她,说快到站了,收拾一下行李准备下车。 她睡眼惺忪地从行李袋子上爬起来,踮起脚向车窗外望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座名叫“攀山”的北方小城,就是自己以后要在这里长大的地方吗? 下了火车,她四处观望:攀山?四周哪里有山?名不符实!忽然觉得吸气不畅,鼻翼像是被冻得粘在一起。她用力煽动几下,才可正常呼吸。 东北果然冷得厉害! 天一会晴,一会阴。阴的时候,一切都灰蒙蒙的,像劫后余生的落败,想象不出此地是否有过热烈而繁盛的夏天。 她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问爹:“这里,夏天有花和蝴蝶吗?” 爹面无表情:“不知道!” 她小声问:“大姑在信中没告诉你么?” 爹语气不耐烦:“没有!往后你在这里生活,就会知道的!” 她打了个寒颤,虽满心疑问,却不再问什么。此时,满是冻疮的手,因冻得麻木也不再痒;又害怕身体冻成冰棍,时常弯腰又直起;又担心腿被冻僵,只好快步走。 爹知道她冷,但也没说什么暖和的话,只让她打起精神,一会到了大姑一家,如何说话、懂礼貌之类的事情又啰嗦一遍。 她点头。此时,脑袋昏沉,迟钝的思想只能跟着直觉走。至于那些虚假的客套就算了吧,虽是亲戚却陌生,陌生人之间一切变得简易不好么? 爹放下肩上的行李说:“走累了,这里有个水泥台,坐下歇一会。” 她看一眼那灰白生硬的台阶,已感觉到一股透心的凉气通过单薄的衣服侵入全身。漠然道:“太冷了,走吧。” 默默地把地上的行李分一个背到自己肩上。 爹并不急,看着她郑重地说:“苹果,到了大姑家,你就别再叫这个小名了!” 她一愣:“为什么?” “到了新地方,你娘给你起的小名就不用了,叫大名也好听点!” 她垂目一想:“行。” “苹果”一直是别人嘴里的笑话,不是酸,就是涩……现在,是终结的时候了。 爹又说:“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也不能带到你大姑家,你的性子也要改……” 她想:到了新地方,丢掉旧名字,可以!但是,性子长在头脑里,怎么改?看一眼爹,茫然地“嗯”;怕爹生气,又补充:“知道了。” 爹也不看她,拾起地上的行李说:“走。”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抬眼望天,北方的冷,是干冷;南方的冷,是湿冷。但无论哪种冷,都让人难受。 …… 爹带着她,沿着几排青砖红瓦的二层独栋楼房西面的柏油路,由北向南,走到最南面第一排,西头第一家,一栋坐北朝南、 独门独院的大门口,见一位五十岁开外、体态略丰满的妇人,独自站在门口迎接。 爹激动地叫了声大姐,又让苹果喊大姑。 苹果打量着大姑,外表和爹、二姑相像。她不敢迟疑,怯生生地喊了声大姑。 大姑“哎”了一声,平易地微笑,抬起双臂,做了个把弟弟和小侄女往家里赶的手势,说:“快进屋,外面冷!” 爹走在最前面,苹果走在中间,大姑走在最后面。 …… 第27章 到了大姑家 苹果才迈进院子里,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一米多宽、十米多长,直通正房大门的水泥路。这条路,把院子一分为二。 正当她站在路中间,看向两边时,走在她后面的大姑,“咣”一声,把紫红色大铁门关紧,上锁。 苹果回头看,心里咯噔一下:大白天的,为啥要锁上院门? 大姑像是解答她心里的疑问,说:“家大、人少,大门锁上才安心!” 爹接着大姑的话说:“对!城里人院子大,房子多,锁上好!” 大姑听了爹的话,用平缓的语调,不经意地炫耀:“也不是所有城里人都有资格住我这样的大房子,只有市里的高干才有这样的待遇……” 爹讨好的口气说:“是是!可惜大姐夫命薄,无福享受好日子!” 大姑一声叹息,不再说什么。 苹果走到廊檐下停住,回头看陌生的院子:路左边有个石头圆桌,和四个石头圆凳子;石桌两旁一棵桃树,一棵梨树。这两棵比碗口还粗的果树,在枝叶繁盛的夏,正好挡住头顶的烈日,坐在这里纳凉的人,也是舒服的吧? 路右边的冻土上,有一畦一畦种菜留下的痕迹,那些遗留在地上的菜叶子,已在寒冬里失了原本的颜色;院墙边有几棵掉光叶子、高矮不一的小树。她想问大姑那是些什么树?因对大姑生疏,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院子连带着房子,得有个小半亩地吧?”爹也站在廊檐下问大姑。 大姑说:“差不多。这点地,春天种些菜;秋天收些果子,吃着也方便些。” 爹疑惑道:“我记得前几年来时,楼前没有东西厢房,也没有连接东西厢房的廊檐,怎么……房子不够住吗?” 大姑解释道:“三口人住两层楼哪能不够?是你大姐夫生病那几年,一年到头熬中药,他嫌屋里药味浓,特意加盖了两间厢房,一间用来熬药,一间当储藏室;加盖走廊是往来东西厢房方便,下雨天就不用打伞了。” 爹明白地点头:“我说呢!这走廊的四根柱子上缠的是葡萄藤吗?” “是呢!看着像死掉了,一到春天就会活过来;夏天满廊都挂着葡萄,好看着呢……” 苹果看着眼前这大院子,和红瓦青砖二层小洋楼,这大概是大姑父过去打过仗、受过伤,应得的吧?大姑凭着丈夫的功绩,沾光才住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吧? …… 进到屋里,整个人就像冻僵的麻雀遇到了暖炉,不一会就满血复活了。 她想:外面那么冷,屋里为什么这么暖和? 大姑像是回答她的心里话:“今年暖气给得足,屋里热乎吧?” 她不知道暖气长什么样,只感觉到身体暖和,便使劲点头:“嗯。” 想到爹刚才说“到了新地方、过上好日子……”看起来,大姑家真的很好啊!独门独院两层楼,屋里暖和、敞亮、干净,满屋都是家具,就是地上,也铺了带花纹的地板革;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松鹤图……还有彩色电视机! 电视里,那些富家小姐都住在气派的洋房里。没想到,自己也和电视里的那些小姐一样,住进了漂亮的楼房里! 二姑曾说大姑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生活像天堂一样。 二姑说得果然没错!城里的有钱人和农村的穷人,过的不是一个日子! 小伊说:在大姑家生活肯定比在穷苦脏乱的家里好。 她握着护身符,突然不自在起来,长冻疮的手脚被暖气烘热,痒得很,又不敢像在家里那样脱掉鞋挠脚。 小伊说:忍一忍,过几天冻疮就好了。以后住在这里不会再受冻了。 她抓住脚,想到以后要在这陌生的地方生活,突然难受得想哭。 小伊说:才离开破家就那么没出息? 她无声说:家再破也是自己的家;别人家再好,也没有在自己家里自在。 …… 爹和大姑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唠个不停。 从他俩的闲聊里得知,大姑已退休三四年。但是,闲下来后得了神经衰弱,经常头疼失眠;大姑父姓周,官至市长,半年前已病逝;表姐大名叫周瑾,小名叫阿听,听话的听。 表姐师范大学毕业后,又回自己毕业的中学当老师;已在大姑父去逝前结婚。因怕大姑一个人孤单,表姐婚后仍住在娘家;表姐夫倒像是“倒插门”。 虽然大姑父生前是做大官的,可命运也不算好,七十还差一岁就走了。留下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的古董家具,也没命享受了。看来,村里人说得对,官再大,也大不过阎王爷! 不一会,表姐小两口买菜回来。 因为天气寒冷,表姐穿得像粽子,除了眼睛,哪都包裹了起来。 因爹前一次来时,表姐正在外地上大学,所以,算是长大后头一次见到舅舅。 大姑便给坐在身边的弟弟介绍:闺女阿听;女婿李沫。 苹果拘谨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爹,不知道说什么好。 爹呵斥:“不懂礼貌!在家都教过你,叫大表姐、大表姐夫!” 表姐笑哈哈地说:“舅舅客气了!不用叫‘大表姐’,叫姐、姐夫就行!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姐看一眼母亲,目光又温和地和苹果对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小妹妹。” 说完,把苹果按在沙发里重新坐下。 她胡乱地叫了声姐,又在喉咙里叫了一声姐夫,目光便偷偷地在姐身上扫描:个子细高,脸白净,长得哪哪都好看,说话也好听,像挂历上的美人! 她想由衷地说一些讨表姐欢心的话,因为头一次见面,生疏感让那些赞美之词在脑子里打个滚,就在唇齿间搁浅了,“以后会有机会的”,她在心里说。 又看向表姐夫李沫,心里惊叹:他长得太好看了!在农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个头高大、面容好看、衣着整齐的小青年!特别是微笑里略带羞涩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让人心弦摇动。 他和表姐真相配! …… 第28章 名字已改 苹果呆愣着想事情,直到表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才缓过神,咬了一口,在嘴里轻声缓慢地咀嚼,听大姑和爹说话。 大姑说:“我已年过半百,退休这几年,虽然闲着,但身体、精神都不好,幸好闺女还算听话,结婚不离家。不然,我还真是孤单难熬!” 她看一眼表姐,又看一眼大姑,想:表姐的小名叫阿听,是家长希望她听话的意思吧?这样的家长可恶!先不管家长说的对还是错,起码得合了子女的心思,子女才愿意听家长的话吧? 小伊说:我端详着表姐与你一样,也是活泼的性子。只是,表姐敢表现出来,你却不敢! 她握住护身符,侧脸看向表姐。表姐向母亲翻去可爱的小白眼,便和丈夫眉目传话。 李沫似笑非笑,走到苹果前面蹲下,认真地看了看她,又瞧瞧爱妻,笑说:“你俩不像是表姐妹,像是亲姐妹!”回头问岳母,“妈你看,她俩长得像不像?” 听了李沫的话,她心头一热:我一个穷小孩,哪能和金贵的表姐比? 大姑道:“她俩应该长得像,阿听长得像我;小丫头长得像爹,我和她爹是姐弟,你说是不是?” 爹连声说是!很像!脸盘最像,都是瓜子脸、高鼻梁! 姐俏皮地把脸送到李沫面前,说:“喂喂喂!你个近视眼!我哪里像妈?这个屋里的所有人都是双眼皮,就我一个单眼皮!” 李沫悄声说:“我喜欢单眼皮!” 她看了看大姑,又看了看表姐,母女俩长得确实不像,尤其是大姑淡然的神情,那是经历过浮世沧桑的面相,哪有表姐生机鲜艳的样子? 姐搬了把椅子坐到苹果跟前,见小姑娘眸如清水、唇红齿白,心里喜欢;又见其身体纤弱,头发枯黄,明显是因为营养不良,又心疼。摸着她的头,说:“哟!两个小辫子上还扎了红绸缎!” 她低头小声说:“来前小姑给我扎的,说是红色辟邪。” 姐小声说“迷信!”又回头问:“妈,她的小姑就是我的小姨,对不?” 大姑白眼道:“这还用问?” 姐小声嘀咕:“我又没去过你老家,怎么知道这些?”摸着苹果的头问,“多大了?几年级?” 她终于敢把目光和姐对视:“到年十岁,四年级。” “听说你是大年初一出生的,是么?” 她点点头,又看向爹。 爹看向表姐说:“是!1977年大年初一出生,属小龙;具体哪个时辰……忘了。” 她知道爹说的是实话。听大姐说,自己出生时,爹不在跟前。 大姑白了爹一眼说:“对孩子也不关心,你这个爹当得不合格!” 爹低头尬笑,不敢再说什么。 她纳闷:爹在家里是恶人老大,没人敢说他不是。此时在大姑面前却低眉顺目,难道面善的大姑很可怕么?她假装不经意地深一眼浅一眼看大姑,琢磨她的性子。 表姐见舅舅挨母亲教训,忙跳转话题,轻松的口气说:“ 哎哟!又不算命,时辰不重要!——听说大年初一出生的人是娘娘命,你生日这么好,每年大年初一吃蛋糕,很开心吧?” 她低头弱声:“从来没有……吃过蛋糕。” 表姐好奇:“为什么?不喜欢吃蛋糕?” 不等她说话,爹抢答:“农村人不过生日,也不吃蛋糕。” 其实苹果根本不知道蛋糕长啥样、好不好吃,爹不让她说话,肯定想掩盖什么。 她看着表姐,咬着嘴唇,不敢多言。 表姐捏弄着她的肩膀:“原来这样!” 转脸用柔和的语气和李沫说:“你去蛋糕店给咱小表妹买个蛋糕吧?大年初一商家都不开门,买不到的。今天是小年,咱提前给她过十岁生日!——妈,你说呢?” 爹赶忙手势制止:“不用费事,农村小孩不讲究那个!” 大姑微笑斥责:“你也不管孩子,我得对她好点!将来,我还指望小丫头给我养老呢!到时候你可别眼红!” 大姑回头吩咐李沫:“你现在就去买一个蛋糕回来晚上吃!买个大的,钱我给!” 她心里暗喜:没想到,大姑这么好!想那蛋糕一定很好吃!又在心里感谢表姐、感谢表姐夫,感谢老天爷把自己安排到一个好心的亲戚家里! 小伊说:大姑打算你将来给她养老——这话说的,就跟你要在她家过一辈子似的! “如果能在这样的家里过一辈子,多快乐啊!” 小伊说:但愿眼前的一切不是美梦! 表姐拉着她的手说:“等你姐夫买蛋糕回来,晚饭我们三个一起做,你姐夫的厨艺不错,咱俩给他打下手。” 她点头“嗯”。看着窗台上花盆里盛开的君子兰,心想:姐和姐夫长这么好看还用吃饭么?每天早上舔一下花瓣就行了吧?就是吃,也不会和我一样,天天吃地瓜、土豆、胡萝卜,天天吃这些东西的人,不会长得这么好看! 表姐见她若有所思,便细心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里,看不到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活泼和淘气。 她就安静的坐着,看大人说话;谁说话,她就看向谁;无论大人聊什么,她都像是在认真听,表情或悲或喜,或哀或怨!是艰苦的生活过早的催熟了心智?还是…… 看她满手冻疮,大概是吧!语气不由得低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安心是吗?” 她轻轻摇头,想说自己小名叫苹果,大名叫平安。 没等她开口,爹抢答:“是!是叫安心!” 她吃惊地看着爹,眼里全是疑问:我叫安心?想问爹是什么意思。见爹脸上挂着严肃,又不敢问。 姐捏弄着她的小辫子说:“这个名字很好听!是谁起的?” 爹尬笑抢答:“是我和你妈起的!” 苹果听了爹的话,转脸看爹的表情,明白了:像我这样爹娘不要的小孩,收留的人家是要给改个入口入耳的名字。电影里,穷小孩送给有钱人家养活,都得改名,这是正理。 只是她不明白:来这里过几年,等我长大就回家了,为啥还要改名字? 小伊说:以后在大姑家,你吃她家的饭,喝她家的水,名字改就改了吧!等你长大回到家,不就又改过来了么? 她拖着哭腔有声地“嗯”,便低头摆弄着手指。 小伊说:记住!在东北,你不叫苹果,也不叫平安,叫安心! …… 第29章 表姐的关怀 苹果拖着哭腔“嗯”一声,便低头摆弄着衣角。 表姐见她脸上惊讶、难过的表情,便知是母亲和舅舅的专制。自己作为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垂目猜测,一定是半年前上户口时,母亲依照她自己的意思,私自给小表妹改了名字! 表姐心里不由得厌恶起来,又同情她的无奈,想帮她赶走被支配的悲哀,又不知从哪里入手。只好握着她的手,温和地问:“你学习成绩怎么样?姐教初中英语,但是小学的语文数学也可以凑合教一教。你哪门功课不好,姐给你补一补!” 她拇指磨蹭着表姐的手,思绪从悲哀里跳出来,抬头看着表姐,不好意思说数学最差。大姑好意收留,怎敢再让金贵的表姐受累? 低声说:“哪门功课都不好!但是我自己学,不麻烦姐。” 表姐抚摸着她的头,说:“麻烦什么呀?你不要客气啊!以后,我就是你姐,你就是我妹妹,知道吗?” 她抬头看着一脸真诚的表姐,心里感动,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只用力点头,用力“嗯”,启开嘴唇,在心里叫了一声“姐”! 小伊说:表姐真好!比亲姐好多了!可是,你学习差,是因为一到农忙就请假在家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习怎么会好?这都怪爹。 她不敢当面说爹的不是,毕竟爹是大姑的弟弟,如果惹大姑不高兴,大姑家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里? 姐并不知道她的心事,安慰她:“没事的,慢慢来,你想学就行。”见她穿得太多,让她脱了外套,说屋里屋外温差大,容易感冒。 原本不太热,但穷酸被富贵关怀,不知怎的从内心就狼狈起来。 她额头微微冒汗,脸一红说“不热”,心里却叫苦:棉袄里面的破旧毛衣又肥又大,袖口也磨掉好几圈,腋窝好几个破洞,很丢人。 大姑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叫姐去她那屋拿来一套新织的毛衣,声情并茂跟爹讨好道:“知道小丫头要来,从秋天就开始做准备了。放心!你小闺女在我这里,不会亏着的!” 她看一眼大姑,心里话:大姑说反了,应该是爹讨好你才对!我是家里的累赘,一出生爹就想把我送人,因为我生得瘦小,没人要,如今才送来给你…… 姐见她若有所思,觉得小孩子心事太多不利于成长。便拉着她的手,去大姑屋里取来毛衣,走进一间门上贴着“月宫”二字的房里,让她脱掉旧衣服,换上新的。 她听从。 姐怕她因衣服破旧,不好意思,便转过身去,假装收拾书桌上的东西。待她换好,才转过身来,一边打量,一边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穿衣镜子前,夸她穿一身粉色的毛衣好看。 她在镜子前端详自己。 以前都是捡大哥大姐穿小、穿破旧的衣服。今天,第一次穿一身新毛衣站在镜子前,心里好似春暖花开,想立刻跑去给大姑磕头谢恩。 姐说你大姑就喜欢织毛衣,我从小穿到大,都穿够了。见她神情惊奇,连忙岔开话题:“这个屋子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但还是摸着耳朵,发亮的眼睛环视屋子里的一切:眼前一张东西摆放的粉红色单人床;床头的左侧是带书架的乳白色写字桌;桌子旁边是乳白色的大衣柜。宽大的窗台上,几盆长寿花正在盛开。如果不是阴天,阳光一定会穿过明亮的玻璃,把整个屋子点亮。 “这个屋子真是我的吗?” 她心里按捺不住激动,不由得问姐。 姐快语道:“当然!这是我婚前住的房子,我是月宫里的仙子——哈哈玩笑哈!现在月宫交给你,你就是这里的新主人!” 她双手来回搓擦,心里满是发烫的惊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姐一手拍她的肩头,一手指着大衣柜说:“这里面全是给你准备的衣物、铺盖,都是新的;你们南方的冬天暖和,北方穿厚实点才好过冬。” 小伊说:拥有这一切多好啊!从前以为,灰姑娘和城堡只存在童话里。此时,你却真实地拥有了! 姐柔声说:“你大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我也盼着你早点来!” 她怯生生地问:“大姑也想让我来么?” 姐微笑道:“是啊!你大姑想让你来!我更想你来!我都25岁了,你大姑还把我当成小孩子,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什么都管。这下好了,你这个真正的小孩子来了,她就不会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了。哈哈哈……” 看着姐笑得开心的样子,她想:在温暖的家庭里,合格的父母就应该看着、管着、守护着小孩子啊! 小伊说:如果,爹娘给你讲做人的规矩;大哥大姐护着你,这是你最想要的! “是!可我从家人那里从未得到过!” 小伊说:你猜,大姑能给你么? 没等她说什么,姐搂着她的肩头,严肃道:“不过,我妈你大姑思想陈旧,固执偏见。如果,以后你和她讲不通道理时,不要生气,你表面上做个样子给她看就好……” 她看了看姐,轻声道:“我知道。我爹我娘不讲道理时,我都是明面上听,背地里并不当回事!” 姐握着她的肩膀说:“你和我的做法一样:表面上听,背后不听!如果家长不讲道理,咱做子女的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好的办法是: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是不?” 她点头:“是!” 姐感叹道:“你是个聪明勇敢的小妹妹!姐喜欢!” 受到姐的夸奖,她心里高兴。又不好意思道:“我……其实很多时候,就是心里敢想,事实上不敢做。因为,我怕家里人打我!” 姐见她难过,拉着她的手安慰:“你还小,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等你长大就好了!——你喜欢看书吗?知识,能增加我们的智慧,教我们躲开伤害的方法!” 她撂下悲伤,抬头看着书架上的各种书,欢快道:“喜欢!” 姐说:“家里的书不多。等开学,学校图书馆就开放了,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够你看的!” 她的心像是要飞起来!看书是最开心的事情!很多悲伤掩藏在褶皱里,那些美好的文字却能把褶皱熨平,将悲伤赶走!只有在文字里,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拥有很多东西的小孩! …… 第30章 命运的差别 苹果浏览一遍书架上的书名,又低头看书桌上整齐摆放的学习用具,问姐:“这个书桌姐还在用吗?” 姐随手拧亮桌子上的台灯,说:“用啊!你没来之前,我晚上时常在这里备课,所以这些纸笔都是好用的。从今天起,它们全都归你了!还有那个录音机,也是好用的,明天我拿几盘适合小少女听的磁带给你……” 她心里的喜悦像翻涌的海浪,一波又一波,趁着姐不注意,偷偷掐一下自己的胳膊,才相信这一切真实不假。 姐指着书架上浅蓝色玻璃鱼缸说:“我们明天去买几条小金鱼。以前有两只蝶尾,可漂亮了,结果我妈喂太多鱼食,撑死了……” 她突然想哭:自己活过的十年人生,连富人家的小鱼都不如!人家的鱼死了,是撑死的;自己如果死了,大多是饿死的! 小伊说:鱼和人一样:有撑死的鱼,就有挨饿的鱼。 她无声说:“那些撑死的,死时也是快乐的吧?” 小伊说:不见得!它们一生都住在小小的鱼缸里,即便吃多撑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是!鱼缸里的鱼没有自由,却能吃饱;河溪里的鱼有自由,却饥一顿饱一顿;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大鱼吃掉!” 小伊说:所以,两种鱼生,都不算好。 “相比之下,我觉得,鱼那么小,没手没脚,什么也做不了;想要活着,住在鱼缸里倒是很好的。” 姐并不知道她对鱼生和人生的所思所想,拉着她的手说:“一楼是你和你大姑住,我和你姐夫住在楼上,我带你去楼上看看。” 她点头。 姐走在她前面的楼梯上说:“你大姑的卧室在客厅北面,就是饭厅右边那间,她不喜欢房间朝阳,嫌晒;你隔壁的房间,以前是我爸的卧室,现在是我妈的书房。她信佛,书柜里都是佛经,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翻。” 她诚实道:“佛经哦,我怕看不懂。” “也是,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一些再看。佛家的话也是有许多道理的。” 她点头“嗯”。 上到二楼,进到姐的房间,就像是进入了另外的天地:原本相邻独立的两个房间被打通,用月牙拱门连接,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 客厅里,淡黄色绒布沙发宽大柔软;乳白色的组合柜错落有序,占了西面整个一面墙,柜子里的各种书籍和装饰品,简洁又贵气。 月牙门的右角,放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中随意地插了几枝好看的干花,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进到卧室,正中央是一张精致的淡黄色大床,床上的铺盖像从天上落下的云锦,连绵到床下的乳白色地毯上,像一片柔软的云朵;象牙色田园画百叶窗,诗情画意;屋顶漂亮的水晶大吊灯一亮,整个房间都浸沐在暖色的柔光里…… 她呆立在卧室门口,已分不清自己在天上,还是人间。 书上说“人生而平等”,分明是瞎说!自己来东北的前一天晚上,家里凄冷孤绝,仿佛是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自己只好和猫狗一起睡在灶房的柴草里,委屈和悲苦难以形容,和表姐的富贵温柔乡能平等么? 小伊说:生命可以平等,生活却不能。众生多态,天命定之。教堂里的主持说的。 她点头,认命似的说:“姐是金命,我是草命!” 姐微笑摇头,让她坐在床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从床头柜里拿出结婚相册递给她看。 她认真翻看,相册里的每一页每一张,一对俊男美女或沐浴在花田,或在蜜意里抚琴,又或十指紧扣相依看海……仿佛每一波海浪里,都能听到这对甜蜜男女的欢笑! 她由衷地赞叹:“姐和姐夫就像电视里的公主和王子!” 姐笑说:“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都会遇到生命中的王子。你也一样!” 她自卑道:“我只是一个穷小孩,命很差,不会遇到王子!再说,农村也没有王子。农村人从小就开始干活,人还没长大,就被肩上的担子压得变了身形;男女老少个个灰头土脸,衣服又脏又旧;和公主王子不搭边。” 姐轻轻抚摸她手上的冻疮,轻声问:“疼吗?” “不疼。年年有,习惯了。” 姐小心地问:“能告诉我,你在老家的名字吗?” 她想起爹说,老家的一切都不上台面,不能带到城里让人笑话。其实,她自己也不想把那些黑灰色的东西翻出来给别人看。既然到了城里,老家的东西都埋在心底吧!便郑重地和姐说:“我大名叫成安心,小名安心!” 小伊说:姐会察言观色,她看得出来你没说实话! “但愿姐不要再问!若再问,我也许就忍不住说了!” 姐见她陷入沉思,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也不再问,微笑道:“好吧!安心!从今以后,我要把你打扮成小公主,等将来你的王子遇见你,保证让他惊艳!” 她眼里忽然有了光亮:“真的?我也能遇到王子?” 姐肯定道:“当然能啊!不过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自然会遇到!我16岁时,和你姐夫从高中认识。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很开心!” 她在心里计算,自己离16岁还差6年。6年以后,遇到的那个王子,也会和李沫一样好么?真想一下子就长到16岁! 姐笑问:“是不是想快点长大?” 她睁大眼睛问姐:“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握紧护身符,心想:难道姐也是天使?知道我的心事? 姐说:“我曾经也是小孩子啊!很多小孩子都渴望长大;每个小孩子都有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曾经把皮筋绑到树上,再把脚绑到皮筋上,想把自己拉长、变高!” 她想:表姐生在有温饱的家庭,当一个小孩子多快乐啊!为什么也想长大? 小伊说:小孩子各有各的心思,光有温饱,是不能满足的! 不管怎样,她立刻就喜欢上了小时候同样渴望长大的表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这时,李沫走在楼梯上,接着姐的话说:“你才不想长大!你说当小孩子无知无忧;当大人累!” 姐娇笑不语。 安心起身,捧着相册站在楼梯口,不远不近,因为还没学会伪装,眼神就那么清晰直白地和李沫对视,又迅速逃离。天呐!他长得太好看了!尤其那温暖的笑容,就像冬天的暖阳! 她突然就喜欢上了李沫,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 小伊说:眼里干净的人,心里一定也干净! 她又犯愁:等我到了16岁,个头长高了,就要回老家独自生活;老家哪有什么王子? 小伊说:长大了就得回老家;不长大又遇不到王子。这还真是个问题! …… 晚饭时,无论是李沫和姐私下里说笑,还是和爹谈工作、教她说东北话……她都受宠若惊,开心得身子发飘。她偷偷寻找一切缝隙看向李沫,就像观赏一件艺术品,目光贪婪而纯净。 第31章 他乡求生 晚上,苹果洗了热水澡,躺在舒适的被窝里睡不着。 头还有些晕乎,像是还在拥挤嘈杂的火车上,那些冒着热气的泡饭散发出的漂泊的味道,让人难受。 拉开淡紫色的窗帘,握着护身符趴在宽敞的窗台上看星星,头一次觉得自己与星星如此接近,最大、最亮的那颗,仿佛伸手可摘。 她无声说:“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哪颗星属于我?” 小伊说:你认为哪颗是你的? “我认为最亮的那颗!” 小伊说: 那,最亮的那颗就属于你。 “我没来到世上之前,我住在哪里?” 小伊说:住在最亮的那颗星星上。 “如果永远住在星星上该多好!” …… 关了台灯,路灯执着地送进一片暖色,修补了对异乡的些许怯意,又难过得想哭。 表姐二十五岁,还被大姑捧在手心里、被李沫搂在臂弯里呵护着。自己十岁,却从未得到爹娘的疼爱、哥姐的关心,记忆里只有贫困和打骂!说什么上天是公平的,说这话的人眼瞎么? 小伊说:表姐是个非常好的人,你不要嫉妒。 “我没有嫉妒。表姐天生命好,一出生就躺在亮堂的金窝里;我天生命差,只能蜷缩在灰暗的草窝里!” 小伊说:书上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福的,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的人生?我不求生在有钱人家,只求我出生的那个家,一家人不打不骂、好好说话,像一家人就好!” 小伊说:现在,老天爷把你安排在有钱的大姑家,又改了名字。你就当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这个家里的人,和大姑、表姐好好相处,往你想要的、像一家人那个方面处。 “只怕没那么容易。东北太冷了,我能感觉到,大姑的眼神也是冷的,心大概也是冷的。她看在爹的份上收留我,对我只有可怜,没有关爱。” 小伊说:有表姐关爱你,往后,在这里长大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了。 “可是,表姐出嫁了!虽然住在一处,但在这个家里,还是大姑说了算!” 小伊说:大姑已年过半百,丈夫也离世了;孤单的人,性格大多会变得清冷。但是表姐很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不是吗? “是!表姐虽好,可我不是她的亲妹妹;她对我好,也是可怜我这个穷苦的小表妹吧?” 小伊说:不管表姐对你是表面上的同情,还是真心的关爱。总之,对你暂时住在这里,是有好处的! “这倒是!刚才,大姑、表姐和李沫,甚至爹也叫我安心,我都会愣一下神:这个名字好陌生啊!好像叫的是别人!” 小伊说:在老家,除了老师,所有人都叫你苹果。 “是啊!哪怕是酸苹果、涩苹果、烂苹果,也比叫安心听着顺耳!以后再也没人叫我苹果了!也没有人叫我平安了!娘给我起的名字,和娘一样,死了!” 说完,趴在窗台上无声地流泪。 小伊说:叫安心也好!过一段时间,你的心安定下来就好了。 “好什么?娘给我起名叫平安,是希望我平安的活下去!就是小名苹果,也是平安的意思!爹和大姑给我改名叫安心,不管我的死活,他们只是希望我随他们的意,让他们安心!” 小伊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还小,以后只能听话,依靠大姑才能活下去。 “我知道!像我这样弱小、家人不要的小孩,只有听话,别人才肯收留。那就这样吧!从今往后,我叫:成!安!心!” 小伊说:成安心,以后你要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既然要依附别人才能活,那就把别人不喜欢的东西丢掉吧!” 小伊说:外在的东西可以丢,内里的东西是丢不掉的。 “丢不掉,表面上也要假装丢掉了!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 异乡的第一个夜,她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思绪乱如麻,在剪不断理还乱中,恍惚跌入无梦的夜,又忐忑地跃进未知的明天。 农历小年一过,春节的脚步就近了。 次日下午,姐领她去理发店剪发。 她第一次去理发店,第一次看见镜子里不一样的自己,有点奇怪,剪了头发、换上新衣服,快不认识自己了。 在家时,大姐依仗自己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总是嘲笑我的头发又黄又稀、又乱又丑。此时, 真想让大姐看看,我哪里丑? …… 第二天,大姑把她从老家穿来的旧衣服洗干净、叠整齐,装进旧书包里,全都送给收破烂的老头。那老头连声说“好好好!我小孙女能用得上……” 她想: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穿不起新衣服的小女孩么?那几件旧衣服,是我仅有的东西,却都被大姑丢掉了!现在,从头到脚都换了,我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伊说:丢掉旧的,换上新的。大姑爱干净,又爱面子,她要换掉你身上的农村土味,让你变成一个城市小女孩。这很好,你应该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再也没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心里发空、害怕,要是在我还没有长大之前,大姑不要我了,让我脱下新衣服走人,我光着身子能去哪里?” 小伊说:即便有一天大姑生气撵你走,你是大姑的侄女,她看在爹的份上,也不会让你光着身子走的。 “看在爹的份上?……爹对我不好,他和大姑长得那么像,只怕,心也是一样的!” 小伊说:人好不好不能光看长相——你外表长得也像爹,但你内里半点都不像。我猜大姑也不会像爹那样。 “书上说,众生多态,天命定之!我曾听一个算命先生讲,掌管命运的天神手里,有一只神奇的袋子,里面装着所有生命的种子。命运之神会根据种子之间的缘分,定时、定量地向人间抛撒,一次一粒、几粒、十几粒或几十粒不等。 然后,这些种子会在恰当的时机,依次生根、发芽。然后,成为某些人的子女,某些人的兄弟姐妹,某些人的父母。或者,成为某些喜欢的人,讨厌的人,路人…… 总之,人的一生会经历什么,最终的结果又会怎样,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我时常想,我就是被命运之神丢错了人家的一粒种子吧?” 小伊说:就算是这样,老天爷也会在恰当的时机,把错误改正过来。 “世上的人千千万,要是老天爷把我忘了呢?” 小伊说:那,就得认命。 …… 夜里,她又做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荒野上,四周只有呼啸的冷风和野兽的嚎叫。她吓得抱紧肩膀,大声喊爹娘……直到吓醒,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才知自己身在异乡。 第32章 新年,想家但不想家人 除夕的前一天,姐和姐夫带着安心逛市场、买年货,给她和爹买了新衣服,又给她买了个大蛋糕。 她心里过意不去,拉着姐的衣角说:“买新衣服了,就别再花钱买蛋糕了!再过两天我就十岁了,不是馋嘴小孩子了!” 姐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说:“别说再过两天,就是再过两年,你还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就得馋嘴,不馋嘴还叫小孩子么?我记得,你喜欢吃蛋糕,是不?” 想到蛋糕的香甜,她轻声说:“是!蛋糕很好吃!可是,小年那天已经吃了,蛋糕太贵了,我——” 姐夫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安心,只要你喜欢就行,不用想其它,听到没?” 她点头“嗯”,心里有不安,又有对姐和姐夫的感激。 …… 傍晚,她和姐、姐夫一起,把屋里屋外收拾整齐,又把二楼露天阳台上盆栽万年松、院子里的花树果树、门廊的葡萄枝上,都挂上小彩灯,一眨一眨闪亮亮。 大姑的家仿佛变成一座美丽的城堡,大姑就是城堡里的王后,姐和姐夫是公主和王子,她是勤快的小客人。 不远处有人放烟火,她翘脚看,万点流光划破黑暗又跌进黑暗,她的心底不由得滋生出了某种想念,神情也变得无趣起来。 姐见状,指着忽然腾起的烟花说:“看!快看” 她收起悲伤,踮起脚,欢呼雀跃:“好看!烟花真好看!” 姐说:“我抱你看远处低空的烟花!” 抱起来又放下,歉意道:“姐抱不动你,咱们踩着梯子爬到院墙上看!” 李沫说:“才下过雪,梯子滑,我抱她看烟花!” 她还没回过神,就被身材高大的男生轻松抱起。 在李沫怀里,人世间仿佛加了厚重的柔光滤镜,花开烟散,她都看不清楚,只看见眼前这个好看的大男生,和深邃的天空那些闪烁的星。 李沫指给她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 她捂着心:如果李沫是我的大表哥或二表哥多好啊!美好的男子,身上总是干净、温暖的! 一会,别处的烟花停了,天地间一片静谧。 李沫帅帅地说:“现在,轮到我们放烟花了!你们两个躲远点,我要点火了!” 她和姐躲到廊檐的柱子后面,两个人都在发抖,姐是因为冷;而她,是被从天而降的美好吓的!记忆中,第二次体会怀抱的温暖;第一次是在二舅的怀抱里。 眼前那些腾空而起的声响,仿佛把她的心震开了一道裂缝,她清晰地听见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赶紧按住心,吩咐自己:呼吸要轻,别惊动了天上的星! 回屋时,她轻飘飘地跟在姐身后,不敢大步快走,生怕心里藏着的惊天秘密,掉出来,让姐回头看到。 还好,姐一直没有回头,她的心才跳动的热烈而自由。 姐回楼上自己的屋子里收拾一些衣物,走到一楼门口,从衣架上取下格子围巾,掂起脚为李沫系上。 李沫也不说什么,只用挑眉浅笑回应爱妻。 姐跟母亲和舅舅说新年快乐! 大姑沉默几秒,眼里溢满母性的柔光:“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和你舅舅、安心一起过年也很好。我们今晚上就包饺子,明晚除夕还包饺子。你舅舅和我都爱吃饺子!” 她心里说:我也爱吃饺子!但她只敢在心里说。 李沫说:“安心,我和你姐去我爸妈家过年,也就三四公里的路,后天早上就回来,你好好陪着大姑,交给你哦!” 她心里回答:“是!表哥!” 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给她,说:“新年快乐!我们初一回来给你过生日!” 姐夫说:“马路南边就是社区小市场,里面什么都有卖,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她激动地“嗯”,把红包贴在胸前,心快要飞起来:姐那么漂亮,姐夫那么好看;姐和姐夫多好啊! 小伊说:此时,你对李沫的喜欢就像初春的溪水, 清澈、干净,但很多麻烦事一开始都是从无到有、由小到大,最后陷入其中的,你要小心。 她握着护身符,心语说:放心,我不是喜欢他,是喜欢看他! 小伊说:你确定,你能分得清楚吗? “当然!” 送姐和姐夫到院门外,刚反锁上院门,姐又折回来,对着门缝悄声说:“一到年节,你大姑就有点神经质,爱唠叨,爱忆苦思甜。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理,假装听就行,讲累了,她自然会住嘴。我第一次不在家过年,还真有点担心!” “姐放心!我知道了!”其实,她对大姑没有多少了解,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姐赞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年初一见!” 她开心道:“好!” …… 走回屋时,她的心在刚才浪漫烟火的催化下还有些飘,一时无法稳定情绪去探究大姑的心理。她想:来日方长,我会像冬天的阳光,慢慢温暖大姑冷清的心。此时就不去大姑屋里说话了,直接回自己屋里好了。 一扭头,见大姑神情落寞地站在书房窗前目送姐,孤单的身影浸在橙黄色的灯光里,仿佛半熟的柿子,又软又虚。 她的心突然落地,走过去和大姑一起趴在窗台上,安慰道:“姐说初一就回来了,大姑不要难过!” 大姑牵强道:“我不难过,李沫的父母也很疼爱你姐。” 她低头沉思:有人疼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我这辈子能体会到吗? 大姑摩挲她的后背,像是自言自语:“往年,你大姑父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看电视、吃糖果,其乐融融。今年,你姐已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再怎么疼爱,过年还是要去陪别人家。儿子就不一样,如果他还活着,永远都会在娘身旁!” “儿子?”她满眼问号,心想:大姑还有个儿子么? 爹端着茶杯走来,说:“这么多年过去,该忘的,都忘了吧!” 大姑叹口气:“忘不了啊!骨肉亲,多少年也忘不了!”见她若有所思,问她:“想家、想娘了?” 她摇头:“不想。”看一眼爹,补充道:“时间会带走所有记忆。书上说的。” 大姑猜想,她爹在跟前,她不敢说真话。有意味地看了她爹一眼。 爹摸了摸头,知趣道:“哎呀!李沫这小子酒量挺大,我喝不过他!头有些晕,我回屋躺着去!” 大姑目送爹,拍着苹果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她点头“嗯”。 刚才说不想家、不想娘,大姑肯定不信。但她不想解释,被误会也好,起码大姑认为她是有良心的小孩。有良心的人,总能让人放心。这对以后有好处。 其实真没想,没人想她,她也不想别人,无牵无挂,也很好。 …… 第33章 和大姑成为家人 包饺子那套流程她懂,但手法不熟练。 在家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饺子。像年节这样重要的日子,吃食自然比平时好些,丁点也浪费不得。大姐是总指挥兼主力,她只能出力打下手,要紧的活轮不到她。 今年在大姑家过年,大姑耐心教,她必须认真学。 也许要在大姑家待到16岁或18岁,等到个头长成大人,才能像大姐那样,外出打工养活自己。为了生存,今后需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和大姑关系的亲疏,决定未来生存环境的温度。况且,李沫刚刚叮嘱,要好好陪大姑说话。 这个没问题。她其实是一个有趣的小孩,脑子里装着许多故事。 在老家时,前院有个盲人说书人,经常喊她去读各种杂书,像什么什么演义、俗人艳事等等,一个故事换一块糖。 后来,盲人嫌她读错字太多,便用一本新华字典,跟她换读了10个故事。 闲时,她就用字典学习落课丢掉的字,又额外认识了书本外的很多字。认字多了,就更想读书,只要是带字的,她都认真看。不知不觉中,她就变成了一个肚子里存有许多故事的小孩。 从文字中汲取的各类养分,在很多时候竟能滋润她的口齿,如果心情大好,她能把平淡的故事,说得有滋有味。只是,她不愿意和不喜欢、不相干的人多言。 大姑仁慈收留,她就得把大姑当成家人,希望大姑也能把她当成家人。 大姑正在和饺子馅,像是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停住说:“在一起过日子的一家人,也不见得有真心,只有骨肉亲人才能相信!” 她心里想: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才算是骨肉亲人吧?可世上并不是所有骨肉亲人都能相亲相爱,比如自己和爹娘、兄姐。 小伊说:大姑的意思是,以后你可以是家人,但不是骨肉亲人。 她无声道:“家人和亲人有区别么?” 小伊说:有。比如:对于大姑来说,大姑父是家人;姐是亲人。 “对于爹来说,娘是家人,子女都是他的骨肉亲人,可他对我们并不好!” 小伊说:在这一点上,爹和大姑还是不一样的。爹只爱他自己;大姑爱自己,也爱子女! 小伊说:大姑需要把她的爱奉献给子女,但是姐好像并不需要,不然,姐也不会想要搬离娘家。而你,只是大姑的侄女,虽然姑侄的血缘关系也很近,但终究近不过母女。 “看来,世间的事,还真是难随人愿!” 小伊说:爱有亲疏,也是分等级的。大姑把最顶尖的爱分给了逝去的儿子,把尖子下面的爱分给了闺女……一路分下去,分到你这里,不知还剩下多少。 “无所谓,反正我又不在这里待一辈子。等我个头长高了,有劲干活养得了自己,我就回老家!” 小伊说:你暂住在这里,不用要求其它。只要有温饱就行了…… 但是,此时看大姑面容灰沉,她不忍心让大姑沉浸在怀念骨肉的伤感情绪里,故意曲解道:“大姑是忘不掉姑父吗?” 大姑叹口气,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你大姑父临走前,担心女儿嫁了,剩下我一个人孤单,非要把你要过来给我作伴。这个老东西,年轻时花心,也伤过我的心;老了病了,待我心思不假,我感谢他!” 听了大姑父的临终安排,她由衷道:“大姑父真是个好人!” 大姑语气勉强:“是吧?也是老天有眼,咱姑侄有缘。不然,这么大房子,你姐要是不回家住,我一个人还真是孤单。” “大姑你怕黑么?” “你姑父刚去世时,是有些怕。你姐一说晚上有事回她婆婆家住,我的心就空了,夜里也睡不踏实,一会就醒;醒了就头疼脑胀,大把吃药,也不管用,觉得自己快死了,浑身难受。 时间长了,把你姐也折腾烦了,要给我请保姆,她搬出去住。 结果,保姆请一个两个都不合意,你姐这个没良心的,还是在别处买了房子,要搬走,不管我了!后来,我信了佛,万事有佛祖加持,就不怕了。 ” 她不知怎样安慰大姑,又不想说姐的不是,往大姑跟前凑了凑,说:“我怕黑,天一黑我就害怕。” “在我家你不用怕,天一黑,我就把院子、门廊的灯都打开,反正花不了几个电费。” “大姑真好!” 她由衷道。 看出了她的诚意,大姑说:“你姐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我就把你当小闺女,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给你做好吃的,给你织好看的毛衣,给你零花钱……” 她咬着嘴唇说:“好!” 小伊说:给你许了好处,让你听她的话。像是做买卖。 她张开手,无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听话了!就算是做买卖,总不能让大姑亏本!” 大姑见她嘴唇微动,深深地看她一眼说:“通过这几天的相处,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思重的小孩,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以后有事就明说,不要让我猜,我精神不大好,记忆力也差,有不对的地方,你要提醒大姑!” 小伊说:大姑这几句话,倒不像是古板、小心眼的人。 她点头“嗯”。 大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明早穿上你姐给你买的新衣服,咱们好好过年!” 听了大姑的话,她立马就开心起来,过年有新衣服、有好吃的、有压岁钱,还有蛋糕……心里感激大姑,说:“谢谢大姑!我今晚能——” 大姑打断她:“你去自己屋里睡吧,我睡不着,在客厅看电视,什么时候困什么时候睡。” 她无声地点头。本想今晚和大姑睡一个屋,一是自己做噩梦有人叫醒,二是怕大姑孤单。大姑却…… 回到自己屋,握着护身符无声道:“大姑刚才说,要把我当成小闺女。我也点头接受了。既然是小闺女,那么过年,小闺女就应该和老母亲睡在一起,亲热又团圆。大姑为什么拒绝?她不需要陪伴么?” 小伊说:大姑需要你陪伴,但是,她不想让你靠得太近。 “此时,我倒是希望大姑像二姑那样,把我当成胆小、怕黑,需要大人陪着睡觉的小孩子!” …… 第34章 户口已迁到东北 早上醒来,窗外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苹果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客厅的老式挂钟敲响,她才想起今天是除夕。明天再听到钟声敲响,就已是新的一年了!可是,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呢? 小伊说:有区别,明天,你就十岁了。 “除了长一岁,我又有什么呢?” 小伊说:等你长大,什么都会有。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起,大姑按了外放,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早饭后就回来,李沫父母让我陪家人过年…… 以为大姑会高兴,大姑却正色说:“别回来!哪有儿媳妇不陪公婆过年守岁的?回娘家算是怎么回事……” 苹果听得发蒙:昨晚大姑还伤感,女儿嫁了就要陪别人家过年;姐要回来了,大姑为什么又不同意? 小伊说:其实大姑想让姐回来,但又要摆家有古训的臭架子给李沫的父母看,显示所谓的家风。 “口是心非!难怪姐想要搬出去住。大姑的守旧和死要面子,姐这么好的人都受不了,看来我以后要小心了!” 小伊说:别担心,你只要听话就行。 “如果大姑的话是错的?或者,我不想听呢?” 小伊说:对的错的、想不想听都得听!至少表面上听!不然,你在大姑家就待不下去! …… 春节过后,爹心里惦记着五娘,只想早日返乡。大姑苦留不住,答应初六放行。 知道爹要回家,她心中突然焦虑不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头一次对爹生出不舍之情。趁大姑外出,问爹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 爹意味深长道:“以后,你只能自己长大!” 她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惶恐,颤抖道:“自己长大?我又不是水里的浮萍,自己怎么长大?两年前,娘去逝时,二舅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意思。现在爹也这么说,好像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世上来似的,你和娘都撒手不管,你们……”哽咽着说不下去。 爹似乎被她的话感染,伤感道:“你很快就长到你大姐那么大,到时候,你也会像她一样飞到外面,不想回家。你们都走了,爹会孤单,所以要和你们五娘在一起……” “我和大姐不一样,我不想离开家。虽然咱家穷,吃不饱、穿不暖,但我生长在那里,就是我犯错挨打受骂,也没人赶我走,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家。大姑家再好也只是亲戚家,如果哪天大姑生气不要我了,我又不能赖着不走,走,我又能去哪里?”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听大姑的话,不然你就没有家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如同一只流浪小狗,蓬头垢面流落在陌生的街头,无家可归。想到这里,她哽咽着求爹:“等过几年我个头长高了,能干更多的活,你就接我回家吧?” “以后再说吧。眼下,你还是留在这里。你还小,回家一个人怎么过?” 她止住哭泣,目光如同被抛弃的小狗,可怜而又执着地望着爹:“你去江南,只能带五娘去,不能带我吗?” “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你留在大姑家比较好。” “我要……留在这里多久?看得出来,大姑对我不亲,对我只有可怜和客气。” “你不了解大姑,她原先的性子不是这样的!” 爹手指在空中画着这栋远看像城堡一样漂亮的房子,“知道你大姑得到这房子受过多少罪吗?” 她摇头,眼神里又期待多了解一些大姑的过往。 “得到这一切,你大姑是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爹陷入回忆,缓缓说道:“当年,你大姑只有十七岁,被同村一个远房亲戚骗去山东,和一个解放前也是地主家庭的公子成婚。婚后两三年,她的长子才一岁多,那家就落败了。 后来,一家人扶老携幼来东北,投靠早年闯关东的亲戚。你大姑的丈夫为了生存,抛家弃子去外面找活路,三年不到,因公殉职。 你大姑孤儿寡母虽得到一些补偿,但钱几乎全都被她的公婆搜走了;孩子生病没钱治,没过二年也夭折了。 你大姑才二十几岁,一个人在异乡孤苦漂泊,万般无奈之下,和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离婚干部成婚——也就是你表姐的父亲——当了三个孩子的后妈。 后来,你姑父官越做越大,级别够了,就分得这栋楼。前妻生的三个孩子也在他的安排下,有了好工作,分家另过。 因你大姑和继子女关系不好,老头去世后,更是断得干净。好在你大姑有亲闺女阿听,晚年也算是有了依靠。” 她想:怪不得大姑神色清冷,原来那毫无生气的身体里,装着许多凄凉。 爹说:“你大姑没出嫁之前,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从不摆地主家大小姐的架子,对家里的佣人都很好。因出嫁后遭遇许多磨难,才变成冰凉的性子。” 她“哦”,心想:苦日子会让人换一个性格么? 小伊说:有人会,有人不会,分人。 爹严肃道:“还有一件大事告诉你!” 她抬头,警觉地看着爹:“什么大事?” 爹说:“你的户口半年前已迁到你大姑家,变成城市户口;又按照你大姑的意思,给你改名叫安心——你大姑希望你能让她安心;我希望你能让你大姑省心!” “我知道改名的意思了,只是没猜到户口也迁来了……” 小伊说:不要难过了!反正爹不要你了,留在大姑家,饿不着、冻不着就好! 爹说:“你就留在大姑家享福吧!我留二百块钱给你当学费,供你到初中毕业。初中毕业后,你就长大了,以后的日子就靠你自己了!” “可是,我学习不好,不想上学……” “城里的小孩子除了上学,没有其它事情可做!” “我脑瓜呆笨,学不好!” “你现在个头小,干不动活。你先在学校混几年,等你个头长高了,你大姑会动用老关系,给你找个轻松体面的工作,将来你就天天过好日子吧!” 见她神情疑惑,面色为难,爹哄骗她说:“你好好念书啊!等你长大、挣了钱,你要把学费加倍还我!” …… 第35章 回不去的家 爹的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痛她的心。她在心里计算:二百块翻倍,就是四百块!爹这样的人最是无情无义!我还没长大,就已背了四百块钱的学债! 小伊说:四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你做几年工才能还得上啊! 她又暗自计算:大姐在县城做工,管吃住,一个月工资十八块。四百块大概需要两年能积攒下来! 小伊说:你要是打算用两年还清债,那你就不能乱花一分钱! “什么苦日子我没过过?只要有饭吃、有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小伊说: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你得吃多少苦啊! 她低头又想:四百块钱的学债,像一座小山,背它在身上,时间长了,会被压得喘不上气。 小声和爹商量说:“那我,不上学了,也不要学费,我……在大姑家干活,抵消吃饭钱,行不行?” 爹知道吓唬她的话起作用了,心里忍住笑,撂下脸对她说:“你大姑家不需要帮工,也没什么活干。你就听大姑的话,好好念书吧!” 见爹不答应,她无语看着爹,难过得手发抖。心想:往后,我只能使劲吃饭,快点长个头,等到初中毕业就出去做工还债! 小伊说:爹已把你送给大姑了,临别,爹还是这样无情! 她握着护身符,用心语:“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事的人,才是我爹呀!他对家人什么时候有情过?哼!等我还清他的债,我和他的父女关系一刀两断!” 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爹:“那……我这辈子只能留在东北,不能回家了?” “回不去了!人跟户口走,户口在哪,人就在哪!” 小伊说:本以为过几年就能回家。结果,家,回不去了! 见她无语,爹知道她不想留在东北,说:“你就不要再想回那个家了!那个地方穷山恶水,大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走——说到走,你要记住:你是用‘投靠’的办法迁来的,不许跟外人说!” 她惊异:“投靠……是什么意思?” 爹说:“对外只说你爹娘都死了,你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投靠大姑……” 她冷笑一声,明白了:我是没有爹娘的孤儿!难怪刚来那天,大姑说指望我将来给她养老!原来,爹早就把我送给大姑了! 爹说:“我已把二百块钱学费交给你大姑了,让她帮你收着。我现在手头紧,你表姐给你的压岁钱交给我。” 她瞪眼:“那是表姐给我的!” 爹恼怒道:“给你的?你表姐是看在我是她小舅的份上才给你的!你不要不知好歹!” 她低头寻思:爹说的话虽无礼,但也有些道理。如果不是因为爹,大姑怎能收留我?表姐又怎会给我压岁钱? 起身,慢腾腾地把藏在抽屉里的一百块压岁钱交给爹。冷笑道:“你给我二百,我又给你一百!这样算的话,一百块钱翻倍,就是二百;等我长大,还给你二百就行了吧?” 爹一愣:“还什么二百?” 她愤恨地提醒:“爹刚才不是说,二百块钱学费,将来要翻倍返还吗?二百块钱翻倍就是四百;一百块钱翻倍就是二百!” 爹才想起,她把激将、吓唬的话当真了!也不解释。欠着债,对她来说,也许是推着她用功学习的动力。 爹假装生气道:“算得这么精?幸亏你算数不好!” 她心里话:我算得再精,能有你这个当爹的精么?临别,还把表姐给我的压岁钱要了去! 爹也不理她,说:“你以后就好好陪大姑,她不缺钱,不会亏待你的。你有城市户口, 这辈子你都不用像在农村那样辛苦了!” 小伊说:背着债生活,能不辛苦么? 看着爹无知无情的脸,多说也没用。低声道:“行!我留下。” 泪水就涌了出来。 …… 次日早上,她和大姑送爹去车站。 上车前,爹看着瘦弱的小女儿,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想摸一摸她的头,再交代几句。刚一伸手,她迅速躲到大姑身后。 爹有些生气道:“躲什么?我是你爹!” 她也不回话,心里说:我是孤儿,哪有爹? 爹不再理她,又和大姑说了些废话,上车离去。 看着汽车载着爹远去,她的心被掏空一样,头重脚轻地跟在大姑身后往回走,想安慰自己,却找不到语言。只有呼啸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让人惊恐它的威力,却束手无策;每个走在风中的人,都孤立无援,结局难猜。 …… 送走爹,她有些难过;为什么难过,她说不出来。晚饭吃得很少,饭后独自在客厅看电视。 大姑收拾好厨房,坐到她旁边。她赶忙把遥控器递给大姑。 大姑接过遥控器,换了播电视剧的频道,问她:“舍不得你爹走?” 她小声说:“不是。” 见大姑沉默。她侧看大姑的表情,知道大姑不相信她的话。又不知如何解释,指着电视里的小狗说:“它受伤了,很疼,就只能哼哼,说不出来。小狗长嘴,为什么不能说话?” 大姑说:“人有人语,狗有狗语;狗说的话,人是听不懂的。” 她点头,表示赞成大姑的话。心里说:有些疼写在脸上,就是不说,也看得出来。 大姑见她思索,小心问她:“你爹这么着急回家,外面是不是有女人?” 她不由得愣怔一下,见大姑的神情是后妈寻问敏感问题时的谨慎,干脆道:“有!同村的林寡妇——不是,我家隔壁的林五娘!” 大姑没想到她回的这么利落,“嗯”一声,又问:\"你们喜欢她吗?\" 她实话道:“只有我喜欢五娘,大哥和大姐不喜欢。” “那,五娘比你娘年轻漂亮?” “五娘比爹大两岁,也没有我娘好看。可五娘性格好,会哄爹开心,爹很喜欢她。自从我大哥把五娘的儿子打了,五娘的儿子恨我爹,不让我爹见他娘。爹就把我们兄妹三个打发了,要带五娘去江南生活 。” 大姑嘀咕:“原来如此!”又想:如果后妈、后爹不是好人,那么,继子女也不全是善茬! 见大姑陷入沉思,她试探着引导大姑,讲一讲她当年被人骗到山东、又跟山东人闯关东的那些事。 大姑却绕开她想听的故事,一下子跳转到她爷爷奶奶那个年代,打开了回忆的闸门,在昏暗的记忆长廊里东奔西撞,挥泪控诉。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从痛苦的回忆里退出。 …… 第36章 大姑的计划 安心对大姑痛心疾首的讲述并不能共情,一是时代久远,二是对年少时的大姑并不了解。 她在家时听村里的老人讲:解放前,自家祖上是小地主,在当地小有富贵。后因土匪打伤家人,抢夺了财产,才导致家道败落。 如今,富贵的日子虽已远去,但是爹和大姑仍忘不掉旧时当公子、当大小姐的日子。 小伊说:起码爹和大姑以前过过好日子,你却从来没有,可怜! 大姑稍作平静,歉意道:“哎呀!这些事情过去几十年了,都是老古董了!你们小孩子怎知过去的人享过的福、受过的苦?” 她小声说:“我不知道享福,但我知道受苦!” 她这句话,虽然声音很小,大姑却猜出了她的生长的环境,穷苦人家的小孩,总是渴望过上好日子!她有过那样的经历,那么,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大姑在思考,也不接她的话茬。走到窗前感慨:“此时,我竟然在这里,真是人生如梦!有时候心里不服,但是,看着你姐拥有如意的生活,我所受的苦,也值了!“ 她附和:“是呢!姐很幸福!” “如果,我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哪怕活一个,我也是最开心的了!” 她疑惑:“两个儿子?” 爹只说,大姑的长子夭折了!没想到,次子也夭折了! “是啊!我本来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跟山东姓吴的男人生的,饿死了;一个是跟你姐的爸爸生的,病死了。” 说完,长叹一声命中无子啊!泪就流下来。 原来如此!大姑曾经有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这是大姑一辈子的心结吧?怪不得姐说大姑一到年节就伤心,因为年节热闹的气氛,总会不经意地勾起很多想念。 小伊说:除夕的烟火,不也勾起你想家了么? “我想家;大姑想逝去的人,想的事情虽然不一样,但是难过是一样的!” 大姑突然跳出悲伤的情绪,了悟似的说:“没有儿子,有闺女也一样!我把你姐教育成了大学生,她才有现在的好日子。你也要像你姐那样考上大学,将来过好日子,知道吗?” 她惊诧道:“我……像姐那样考大学?” 她挠头想:我是小麻雀,姐是天上飞的鹰,我怎能和姐比?嗫嚅道:“爹说我脑子笨,学不好,念不念书都行。要紧的是长个头,个头长大了,才有力气干活,挣钱养活自己!” 小伊说:你不但要挣钱养活自己,还要偿还爹的二百块学债! 她无声道:“是四百!还他二百是我说的。但是,爹明显不乐意!那我,就还他四百好了!反正还了债,我和他就没有关系了!” 小伊说:也行!到了你能挣钱还债时,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不用再依靠任何人! 大姑不管她此时所想所思,有些生气:“你要是在农村,你爹的话就没错!如今你在城市,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息!咱可不能像那些没出息的孩子,读个初中、高中就出去工作。丢人!” 她不知如何反驳,“没出息的孩子”是指大姑父前妻生的子女吧?大姑太要面子了,我一个农村娃,连做梦都不敢想将来能考上大学!懦弱道:“我……学习不好。” “学习不好说明你没用功!你爹把你交给我,我要是不把你教育成人,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她挠头想:爹娘都不要我了,向他们“交代”什么? 小伊说:你学习差,不是你没用功学,是因为总请假干活,学习怎能好?你告诉大姑。 没等她开口,大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只知道受苦,不知道享福么?如果你想以后过上好日子,那你就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将来才有好日子过!” “可是,我……学不会!” 大姑说:“农村条件差,当然学不了什么东西!到了城里,学校好、老师也好,你只要好好学,就会有好成绩!” 小伊说:沙子上面盖房子,地基不稳,盖不起来的。 大姑见她沉默,不顾实际情况,诉苦道:“当初为给你办户口,你姑父撑着有病的身体,打了多少个电话找关系……李沫的爸爸帮着跑了好几趟才办成。要不是李沫爸爸帮这个忙,我不会同意你姐这么早结婚。女孩子结婚早不好,心智不成熟,什么都不懂,日子怎么过?……” 她不敢再说什么,低下头,满心歉疚,自己的户口迁来东北,受了多少人的恩惠啊! 捏弄着衣角,犯错似的小声说:“我以后好好学。” 小伊说:爹只给二百块钱学费,供你上到初中。要是按照大姑的意思,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她给呗?大姑给的学费,将来就不用你加倍还了吧? “肯定要还的!不是还钱,就是还其它!” 小伊说:要是这样,还不如像爹那样,明码标价来得痛快。 大姑并不知她心所想,听到她表态,语气温和道:“其实你娘去世时,你爹就写信要把你送给我。当时因为你姑父有病,家里有个药罐子,我哪有精力替弟弟教养孩子?回绝了。” 她点头说:“我知道。” 大姑面有歉意:“我现在有点后悔,既然命中注定你会来,不如一开始就让你来。这边学校条件好,从一年级开始,你学习也不会这么差了……” 小伊说:晚了!你现在四年级了,数学特别差,经常全班倒数。 大姑接着她的心里话说:“只要你以后用功学,也不算晚!你可不要像在农村那样贪玩混时间,知道吗? ” 她点头。既然今后要吃大姑家的米粮,脸上总要浮满感激,这种直达生存目的、三级跳远式的成长,十岁的她,来不及一步一步走,只有事到临头的空洞逢迎。 连忙说:“知道了!” 小伊说:大姑把你当成橡皮泥,要把你捏成她想要的样子。 大姑见她听话,心里高兴,又向她打听村里与自己年龄相仿、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状况。她并不了解,只胡扯一些乡间趣闻给大姑听。见大姑终于笑了,她才放心。 …… 夜晚,她躺在床上翻来翻去,一会叹气,一会又笑出声来:大姑说用功就能考上大学?麻雀再用功,也不能飞得像鹰那样高吧? 小伊说:大姑的计划好是好,但是你实现不了。 “我知道!我答应下来,只是做个样子给大姑看!” 小伊说:你也不用太早烦恼,考大学要等到十八岁。到那时你已长大,不用依靠大姑,你也可以活下去。 …… 第37章 走过康桥去上学 春季开学之前,姐从娘家搬去已装修好的自己的新家。 姐家的房子虽没有大姑的独栋气派,但屋里干净整洁,每个角落都充满温情与希望。 重要的是,姐的新家与工作的初中校园仅一条马路之隔;离李沫的工作单位也只隔一条街区。因为离家近,姐和姐夫上班,不用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这是姐搬离娘家的理由。 大姑当然不信。 好在家里有安心作伴,大姑虽然对姐有意见,但并不在意。只是说,姐居住的小区应该改名叫“教师村”,那里的住户几乎都是老师;那里的人说话文绉绉的,一股墨水的味道。 姐只是微笑,也不说什么。往后,只是隔三差五抽空回娘家看看,并不在娘家留宿。 姐家和大姑家相隔并不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途中,要经过一条南北方向、双向四车道的水泥桥。 桥下是带状公园,公园的中央有一条小河。此时虽是枯水期,但上游仍有少量的水流经这里,所以,小河并没有干涸。 桥面离水面大概三四米,河面的冰冻已开。因两岸有化工小企业偷摸排污,有味道的污水从东向西,静静地流淌。 因为河水中混入化工原料的味道,河道部门就在两岸河堤上,修了几个景观凉亭,又种了各种花草树木来美化。 早年,附近的一座水泥桥没建之前,有关部门为了两岸居民过河方便,在居住密集区,架了几座两三米宽、十几米长的简易小铁桥,供行人和自行车通过。 后来,汽车增多,又修了几条马路、架了几座水泥桥,那几座简易铁桥便废弃。 因年久失修,桥面上铺的铁皮板,已被踩磨得发白;栏杆下的围网也大窟小洞;那些装饰的柱子也锈迹斑斑。只有主体钢架还算结实。平日,除了胆大无聊的小孩子走此桥,并无其他行人。 连接大姑和姐家最近的小铁桥,名字叫康桥,姐家住在桥南,大姑家住在桥北。 姐住的社区在桥南边的东南方位;家在最北边一排,东起第一栋楼。大姑住的社区在桥北边的西北方位;家在最南边一排,西起第一独栋。母女两家东南、西北对角线,隔康桥相望。 安心单独往返大姑与姐家,都从康桥上走。因为,她莫名的喜欢这座名字叫康桥的桥。 虽然桥已破旧,也没有浪漫的故事,但是她每次走到桥上,都会在心里默念几句《再别康桥》里的诗句 ,以示对它长年在风霜中坚挺的敬意。 大姑不悦:“宽敞的马路桥不走,非要走小破桥,要是掉下去,桥下的水很脏,就得用消毒水给你冲洗!” 她并不在意。怎能掉下去?除非那桥突然塌了,而自己刚好走在桥上。但她不相信桥会塌,没有理由,就是不信。 姐知道她总是走康桥,有些担心,提醒她扶好栏杆,不可大意。 她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 春节过后,她一直在温习书本。姐又找一些课外辅导书给她。因为基础太差,大多看着吃力,又不好意思问姐。 她既自卑又觉得没什么。在农村,没人指望念书过上好日子。学生都是闲时上学,忙时下地干农活,没有人成绩好到有希望考上大学。 记得刚上学时爹说:女孩子只要认得男女二字,不走错厕所就行了。娘问:厕所哪有写男女二字?爹一脸鄙夷:城里的厕所都要写男女二字。苹果将来到城里就看到了。——将来?到城里?原来,爹早有预谋! 既然来了城里,那就先在学校混几年,等个头长高,就去做工挣钱。反正厕所二字也认得了,学不学习不打紧。至于大姑说考大学……饱汉不知饿汉饥! 小伊说:表面上还是要装个学习的样子,不然大姑的脸难看。 …… 开学第一天。 早饭时,大姑问:“吃这么少,第一天去学校紧张?” 她说不是。 心里却虚张声势地安慰自己:没什么怕的,长得也不丑,穿的也不再破旧;跟电视里也学了一口不带东北味的普通话。除了学习差,没什么被笑话的,大不了考试时谎称肚子疼,跳过考就行了。 大姑说:“你都四年级了,又不是头一次上学,别怕!你姐在学校当老师,没人敢欺负你!” 她点头“嗯”,看着餐桌上花瓶里姐昨天买的一束百合,昨天晚上还是半开,哪知经过一夜时光,竟然全都绽放,鲜活又美丽! 大姑像是接着她的心里话:“无根之花 ,没有土地做根基,不能长久!这就好比你学习,小学是基础,只有把基础打好,才能一级一级升高,最后考上大学!” 小伊说:原来,大姑知道基础很重要啊? 她握着护身符:“听姐说,大姑原先在工会干宣传工作,成天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学得很多没用的道理。” 小伊说:难怪纸上谈兵! “奇怪的是,大姑说的怎么和爹说的不一样呢?爹说上学没用;大姑说上学有用。 小伊说:爹的意思是吃饭靠体力;大姑的意思是吃饭靠脑子。对于大姑来说,靠体力吃饭是没出息的,靠脑子吃饭才体面。 “大姑这是逼迫一个脑子有病的人,去吃‘体面’那碗饭哪!” 小伊说:你脑子没有病。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想跟大姑说自己脑子有病,学不好,更考不上大学。又怕招来一通说教,赶忙说:“我知道了!我去收拾一下书包。” 起身快步回到自己屋里。 其实书包昨晚就整理好了,上学路也几次踩点,熟得很。此时,她背着书包,站在窗前,不停地回头,看墙上的时钟掐时间。昨天和姐约好,今早去姐家楼下汇合,姐领她去班级报到。 屋里的暖气仍然很足,感觉有些燥热。推开半个窗户,鲜艳的阳光和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已分不清冷暖,只感觉冷热糅合的混乱。 异地他乡开学第一天,一切都是陌生的,就像第一次离开老家,害怕、抗拒、无奈、服从,又莫名的期待别处有接纳、包容和充满未知的新鲜。 大姑知道她第一天上学肯定紧张,提议送她去学校。 她婉拒。 有大姑跟着,就不能走康桥了。一个人走在桥上多自在啊!她喜欢这座桥,虽然它表面破旧,内里却坚挺,让人放心。 如果时间充裕,她会边走边抚摸栏杆,和它说话,为它念诗。 有时,她脚下故意重踩,桥就像被挠了胳肢窝的顽皮少年,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回应她,那是她和桥之间无需翻译的私密语言,只有她能听懂。 总之,她的到来,一个人,一座桥,就都不孤单了。 第38章 年少叛逆时 小学,初中和高中,在南北一条线上。三所学校在姐家社区东边,中间隔一条两车道柏油路。姐家和初中校园相望,南边是高中;北面是小学。 到了小学大门口,因为小学和初中之间只隔一条东西马路,姐虽然在初中当老师,但和传达室的大爷也认识。因为来学校有点早,两个人站在传达室门口寒暄。 安心站在大门口感慨万千:城里的教学楼真是高大气派,和农村低矮简陋的土瓦房相比,简直天地之差别。 只可惜自己学习差,配不上这么好的学校,来这里是陪坐混时间的。往后数年就坐在这漂亮的教室里安静地等待长大……希望他乡不要嫌弃,不要不怀好意;希望自己长快点,不要占用别人的地盘太长时间。 姐领着她去办公室见她的班主任,边走边安慰她不要紧张,班主任吴老师对学生很好。 她小声“嗯”,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希望城里的老师不要像农村老师那样,动不动就用教杆打差生的手掌心,因为自己是差生。 吴老师和姐客套一番后,拿了门口衣架上的黑色大衣披在身上,微笑着对安心说:“走吧,去教室。” 虽然吴老师笑容亲和,但她天生对陌生人抵触,碎步轻挪,无助地看着姐。 姐知道她怕生,牵着她的手,对吴老师说:“我小表妹胆小,吴姐以后多费心!” 吴老师职业微笑说:“没事的,小孩子都自来熟,用不了两天就混熟了,胆子也就变大了。” 姐送她到教室门口,挥手示意她跟老师进去。她怯生生地跟在老师身后,恨不得藏进老师肥大的棉服里。 老师一进屋,刚刚还一屋子喧闹,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 这是她熟知的场景,不管南方北方、城市农村,人一多就好比一堆聚集的麻雀,一会嘈杂,一会安静。 她小声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吴老师看了看她的个头,让前二排的一个男生坐到后排,让她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她坐在陌生人中间,觉得浑身不自在,吴老师肯定是看在姐的份上,才让自己坐到前排。可是自己成绩差,只想躲在最后排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第二节课间,坐在她后排的一个女生伸来手指轻叩她的桌:“嗨!我叫赵蒙!” 她转头微笑:“我叫成安心,平安的安,放心的心。” 赵蒙微笑说:“我姓赵,我老家是内蒙古,所以我叫赵蒙。” 她低头一想,幸好前些天,姐教她在地球仪上看地图。她脑子里迅速搜索地图上内蒙古的位置,说:“我老家江苏。” 赵蒙说:“我小时候,父母调来这里工作,我就跟着到这来了。你呢?” “我……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没带我去,我只好来东北大姑家了。” “从你口音里听出来了,你才来不久吧?” “是的,我来这里不到两个月。” “你大姑家哪个社区?” “东苑。” 赵蒙睁大眼睛,复杂的神色里掺杂着艳羡:“东苑!我知道那个社区,市里的领导都住在那里!那一片的房子都是独门独院二层小洋楼,长得像城堡一样漂亮!你大姑家是高干啊!” 她不喜欢和脸部表情太丰富的人多说,觉得挤眉弄眼的人,内心多少有些鬼祟和不诚实。小声说:“过去是吧,现在,退休了。” “你大姑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我来这里没多久。” “你姑父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听说,姑父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半年前就去世了。我没见过他。” “你和大姑不聊天吗?” “聊啊。” “你们都聊什么?” “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想聊就待在各自的屋里,各干各的事。” “你和你大姑都不爱说话吧?” “算是吧。” “住在一个屋里不说话,多尴尬呀!” “不啊!没话找话才尴尬。” “刚才送你到教室门口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表姐,她是初中老师。” “你表姐是初中老师?” “是!我表姐以前也在这里上小学;在南边上初中;在初中南边上高中。” “你表姐好漂亮!我们这边的小学老师没一个有你表姐漂亮的!” “是吧!你去初中那边玩吗?” “不去!”赵蒙伸过头,对安心的耳朵小声说,“听班长他们说,初中的男生都喜欢打架!老师不让我们去那边玩!” “这个……我没听表姐说过。” 赵蒙还想问什么,上课铃响了。 他乡异地 ,安心其实很想有新朋友,就像在老家的同桌方文秀那样,不必掏心掏肺,也不必离得太远,只在一块好玩就行。 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小孩,不但单薄自卑,还脆弱尖锐。为了躲开陌生环境里潜在的危险与伤害,有时候,言语必须穿上带刺的盔甲,才能感到些许安全。 对于一个背井离乡、又穷又胆小的小女孩来说,距离,是保护自己的天然屏障,是她和外界的防火墙。 …… 晚上,写完作业,躺在床上翻来翻去。 大姑送来爹的信,这是爹回到老家后写来的第二封信。信里说:他已到江南,还没找到活干……一张信纸,一大半诉说生活艰难。最后,嘱咐她听大姑的话,多做家务…… 她拿出上封信做对比,除了日期不同,其它竟然和前一封说得一模一样!哼,自我抄袭!父女之间相隔千里,心里虽冷漠,但在信封里说几句暖和话也是可以的吧?这寡淡的血缘亲情! 小伊说:心冷的人,字也是冷的,距离焐不热。 还能指望什么?她沮丧地倒在被垛子上,信扔进床头柜里,心里打回复的草稿,刚开了个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饭时,大姑问她给爹写回信没有。 她想了想说:“没有,不知道写什么。” 大姑皱眉责备她几句,她不敢吭声,只低头吃饭。 上学路上,她握着护身符,垂头丧气。 小伊说:心里再难受,也得忍。 “我要忍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回信,我想回家!我不想上学,我想回家干活!” 小伊说:你还小,能干什么活?家人都走了,你回去怎么办?想想二舅和爹说过的话:你要学会自己长大。 “我又不是猫狗,不是蜜蜂蝴蝶,不是水里的浮萍,自己怎么长大?” 忽然想起娘,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如果娘还在,不管她如何打骂,总不能把子女推到外面不管。 小伊说:爹和娘,对待儿女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我想娘了!”捂着脸,站在原地流泪。 小伊说:班长和几个同学迎面走过来了!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哭,就赶紧把眼泪擦去…… 第39章 清明雨纷纷 东北的人间四月天,墙外的柳树已抽芽,杨树也开出像毛毛虫一样的花;路边的野草也已发绿,用不了多久,就会像南方的三月,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早上,安心站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仰头看,虽然整个冬天只见雪不见雨,但那枝头仍然露出点点鲜红的花苞,此时虽是隐忍羞涩的样子,再过个三五天,它们就将倾情绽放,芬芳整个院子。 姐坐在石头凳子上笑问:“你站在树下看半天,是在想象它们成熟的样子吗?” 安心微笑不语。 姐指着身后的枣树和迎春花说:“它们是我栽的;葡萄和月季花是你大姑栽的;桃树和梨树是我爸栽的。这些果树,每年秋天都大丰收哦!” 她坐到姐对面,想:虽然没见过大姑父,但他一定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看着墙角已盛开的迎春花,想着不久又要盛开的梨花,跟姐说:“梨花最好看,大枣最甜!” 李沫正在梨树下擦洗新买的摩托车,接着安心的话,对爱妻说:“我觉得果树开花是最浪漫的时刻;花落结子是最美好的时刻;果子成熟是最甜蜜的时刻。就像人生,它总是给人最美好的期望和幸福!” 姐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撒娇道:“这还用说嘛!” 见姐与李沫甜腻,她假装不经意地看向李沫:鸭舌帽真是神奇的存在,丑人戴上它会变得更丑;一般人戴上它会变得滑稽古怪,只有李沫这样俊美雅致的人,才能压得住它孤傲的邪气。 小伊说:不知道李沫当爹以后,会不会变得像一般男子那样俗气无趣。 “李沫不会变的!”她支着下巴穿过垂下的桃树枝看向李沫。 姐说昨夜不知做了什么梦,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醒也没想起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她心的话,和李沫这样美好的人在一起,当然只会做美梦。看到将要做母亲的姐一脸幸福,想到“枣生贵子”,说:“梦见秋天的大红枣了吧?” 姐指腹轻敲她脑门:“可能真被你猜到了!“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条紫色丝巾递给她,”风大,围上。” 她围上丝巾,欢快地跑去屋里照镜子。 姐跟她进屋,帮她把丝巾系成漂亮的蝴蝶花,又从自己头上撸下头绳,把她的头发扎成马尾,说清明前后风大,头发会被吹乱。 她心里感激姐,问:“姐你呢?头发比我长,不会吹乱吗?” 姐说我戴帽子,没事的。又问:“你第一次跟我们去……那种地方,怕不怕?” 她肯定道:“不怕!在老家,清明节也要上坟给祖先烧纸。” “不怕就好。一会去骨灰堂看我爸,你和我一起看着我妈,她最近身体虚,精神也不大好,我怕她看到我爸的遗像站不稳……” “我寸步不离!” 听见屋外的摩托车启动,问姐:“姐夫不跟我们一块去么?” “他要随他父亲去墓园祭祖,祖先不同,我们各祭各的。” …… 不一会,大姑穿着黑色呢外套,背灰色皮包,戴着墨镜,腰杆挺直从屋里走出来,神情严肃道:“去公交车站!” 走几步又折回来,从桃树上折下两根小树枝,让姐妹俩放进衣兜里,说那种地方阴气重,小孩子阳气不足,桃木辟邪。 她问:“大姑你呢?不用辟邪么?” 大姑神色坚定道:“我心中有佛,一切妖魔鬼怪都近不得身!” 姐和安心耳语:“老迷信!” 大姑神秘道:“你们小孩子不懂,人是天地万物之中最弱的,必须得信佛,只有佛才能保佑我们平安!” 她和姐面面相觑。 大姑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快点!今天礼拜天,去祭奠的人不会少,我们要赶上头一班公交车才行!” 她心的话,急什么?人再多,也是各祭各的,这种事情又不会弄错。 想起在老家时,清明节,爹也会带着她和大哥大姐,去山脚下给祖先的坟头添土烧纸。爹会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嘀嘀咕咕;大姐会在娘的坟前哭哭啼啼;她和大哥先给祖宗磕头,再给娘磕头。 祭拜完回家,爹四个一路上看山花、吃收回的祭品。 大姐顺便捡拾一些干树枝回家当柴火,有时还会哑着嗓子说笑,沉重的情绪已丢在坟前。祭完离开,心头的悲伤便被山间阴凉的风吹走,不留痕迹。 只是今年清明,祖坟有叔伯大爷添土烧纸;娘的坟头有人管吗?家人都已各奔东西了。只希望老家今天下雨,那雨,就当成是大姐祭奠娘的眼泪吧! 抬头看阴沉的天,问姐:“今天会下雨吗?” 姐看了看天:“难说。北方风大,雨都被吹去南方了,南方会下雨吧?” 姐的话正合她意,勾着姐的手说:“姐你说的话都是准的!” 暗自向老天祈祷:老家下雨吧!下雨吧…… 姐牵着她的手说:“本来就是嘛,南方多雨,北方多风,尤其到了三四五月,风就跟疯了一样,天天刮……” 大姑听她俩闲聊,又催。 她和姐立刻收紧松散之躯,快步跟上。 安心走在后边端详大姑,觉得大姑此时的神情和打扮,像是去和丈夫示威:看!我虽已老去,但韵味犹存! …… 下了公交车,一阵狂风扫过,她眼睛里进了沙子,揉出半脸眼泪;姐也被迎面的风呛得咳嗽不止,蹲在路边孕吐。 大姑摩挲着姐的后背抱怨道:“清明前后刮鬼风,这些鬼生前为人不端,死后被佛祖惩罚,灵魂生出了冲天怨气!” 一转脸,看见安心捂着一只眼睛,嘴角露出笑意,大姑气恼地问她:“你笑什么?” 她指着前面一只棕色小泰迪说:“看!那只迎风奔跑的小狗!” 姐不禁捂嘴轻笑,那小狗步履不稳,耳朵在风中前后翻飞。 大姑见此也露出悦色,问她:“你喜欢小狗?” “嗯!我喜欢狗,也喜欢猫。” 大姑嫌弃道:“狗总是乱叫,讨厌!还是猫安静。隔壁老汪家的猫刚生了一窝小崽,等它们满月,我去要一只来给你玩。” 想到那毛绒绒的小可爱,她快乐的“嗯”,跟大姑商量:“我可以给猫起名叫小花吗?” “为什么叫小花?” “我在老家养的猫就叫小花,它可听话了!” 大姑听说名字叫小花的猫听话,痛快道:“行!就叫小花!” 姐快乐道:“我也喜欢猫!我爸也喜欢!”看一眼母亲,“我们全家都喜欢猫!” 她无比开心,脚步也变得轻盈,和姐一左一右挽着大姑的胳膊,迎着风,向那个白墙灰瓦、肃穆安静的院子走去。 …… 第40章 路人欲断魂 走进骨灰堂,眼前的情景让她瞬息觉得头顶乌云、后背发紧,全身的汗毛仿佛松针一样炸起。 来之前和姐说不怕,是因为无知无畏! 那一排排整齐的柜架子里,摆满了暗红色的小方盒子,一个挨着一个,密集得瘆人。 每个盒子上,都贴有逝者生前的照片;每张照片里的人都年轻漂亮、神气活现——都是从众多照片里挑出的最好看的一张吧?可是,摆在这里给谁看呢? 有一个盒子上贴着一个中年女人化了浓妆的相片,那双有神的大眼睛里,仿佛装了无数秘密;微微启开的嘴唇欲言又止,想对活过的世界说什么? 城里人真是奇怪,死了化成灰,装在小木盒子里,摆在架子上。不是说,入土为安么? 她忍不住又看向左右两边,觉得这些小盒子比山脚下的一个个坟头更吓人。手不由得紧紧握住放在衣兜里的桃树枝,颤兢兢地跟在姐后面,身体紧缩,生怕碰到这里的任何东西。 若是脚下不小心擦出动静,她就把桃树枝,想像成斩妖除魔的辟邪宝剑,安慰自己:不用怕,他们都安静地睡着了! 小伊说:你此时恨不能身体化成一缕风,嗖一下飞进阳光里! 她一手握紧桃树枝,一手握紧护身符,站在大姑旁边。 大姑站在丈夫的小盒子前,双手合一,神色凝重,嘴唇微动无声。这是用意念和丈夫交流吗? 她撑起胆子伸头近看骨灰盒:大姑父穿着威严有度的军装,面部轮廓分明,表情温和自信,像旧时某个重权在握的少帅! 大姑父年轻时真是个美男子!如今,他的肉身已化成灰,灵魂又寄居在哪里? 想到自己过上温饱、有光亮的日子,全都仰仗大姑父帮忙,便双手合一,心里感谢:等我长大挣到钱,一定给大姑父烧很多很多钱,让大姑父在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正当她胡猜乱想,陆续有其他人进来祭奠;又见进来四五个男女,表情复杂地走过来。 姐看到他们,立刻恭敬轻声道:“大哥大嫂、大姐、二哥,你们也来看望爸爸!”话完,眼泪无声地涌出来。 安心猜想,这一定是大姑父前妻生的三个儿女来祭拜。 因为不认识,她低头表演正在静默中。又忍不住斜目看向大姑,见大姑脸上浮起恼怒,就知道他们之间必有很多怨恨。 正在脑补其它,大姑一把拉着她的手,转脸厉声对姐说:“我们走!” 果然,阴气重的地方,戾气也不轻!只是,大姑在丈夫遗像前说话那么大声,不怕吵醒安睡的灵魂么? …… 在公交站台等车时,阴沉的天突然就飘下细雨,这是雨神特意向人间挥泪,祭奠那些清明节无人落泪的坟头吗? 她不知道。一阵清风冷雨袭来,她下意识地裹紧衣服。 大姑抬头看了看天,说:“死去的人再也感觉不到人世间的凉风了,活着的人却要遭受冷雨的欺凌!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的!倒是羡慕那些睡在盒子里的人!” 她觉得大姑的话虽然沉重,却好有道理啊! 想和姐讨论“人为什么要来世上受罪?” 但是姐上车坐稳后,就一直侧脸望着车窗外,沉默无声。大姑也一脸阴沉,不和姐说话,看得出来在生气。 她坐在姐和大姑中间,不知道说什么。心想:如果大姑和姐生气,是因为姐和同父异母的哥姐说话,那大姑也太小气了! 大姑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见她不停地摆弄手指,猜想大概是刚才的情景吓着了。小孩子哪见过那样的阴暗场面?搂着她的肩膀问:“那里面……吓着你了?” 她点头“嗯”。 大姑看着窗外的小雨,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用怕,那小盒子,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无论是谁,都逃不掉!” 她一听,不由得双肩一紧,大姑的话虽然晦气,却也是事实——人总是要死的!如果我死了,绝不会住进小盒子里吓人! 姐终于转过头,轻声责怪:“妈,你跟小孩子讲什么生死?再说,我爸去逝快一年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姐省略掉的话,大姑应该是懂的。虽然脸上挂不住,也没再说什么。 可她不懂,却又想像不出来姐省略掉的话里隐藏了什么故事。她无知地看向大姑。 大姑没有读懂她眼神里的意思,为了缓解尴尬,对刚才的生死说解释道:“我是说,老年人——等大姑老了、死了,就会进那个小盒子!” 听了大姑的话,她猛地抱紧大姑的腰,仿佛落水者抱紧一根浮木:这世上只有大姑肯收留我,如果她也弃世,我还能去哪里? 姐抚摸她的头安慰:“别怕,你大姑只是比喻!” 大姑见她掉眼泪,心情愉悦,故意问:“你舍不得大姑,是不是?” 她不说话,只抱得更紧,头埋在大姑的臂弯里,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大姑摩挲着她的背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人,大姑也舍不得丢下你!” 转脸对姐说,“你到前站倒一下车,直接回你自己家吧!我和安心去市场逛逛,买点东西。” …… 晚饭时,她试探着跟大姑说:“不要生姐的气,姐是个大好人!” 大姑伤心道:“你姐长大了,不听我的话了!我不让她和老东西的那几个没良心的儿女来往,她就是不听!背着我私下里联系,气死我了!” 见大姑气得变了脸色,她不敢再说什么,心想:大姑果然小心眼!姐和同父异母的兄弟说话就气成这样,要是大姑父地下有知,不知会怎么想。 小伊说:死去的人想什么也没用!不过,姐长得像大姑父! “性格也像吧?起码不像大姑那样小气!” …… 晚上,写完作业关了灯,握着护身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家人已散落各处,清明节有人给娘的坟头添土烧纸么?要是没有,娘在那边就没钱花了! 小伊说:书上讲,做鬼和做仙是一样的,用不着花钱。神仙住在天国的花园里,鬼住在地国的花园里。那地国的园子虽在地下,却广大无边,长明灯永不熄灭,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 逝者的灵魂到了那边,就会忘掉前世的事情,变成美丽的地仙。地仙们身穿七彩锦缎,食异果,饮甘露,温饱有续,享乐无限…… “要真是那样的话,娘就算是死对了!不用挨打受骂,不用辛苦干活,也不用为吃穿发愁,那样的生活多好啊!” 第41章 孤单的城堡 时光如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安心的童年。 1992年,安心十五岁,长得清秀白皙,纤细柔美;走在风里,如仙子驾云,鬓发飞舞。 如今初中三年级,再过一个多月中考。 因为偏科严重,除了语文英语上等,数理化常常倒数。每晚学习到半夜,见效甚微。 姐已是四岁男孩的母亲。 虽然从孩子出生,姐就从教学一线调到行政部门。但是,称职的母亲总是很忙。偶尔有些精力和时间,就想给安心补课。 安心婉拒,她不想让姐劳累。 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成绩,本来也没用心读书,只等长到18岁就去工作挣钱。费劲补课做什么?姐累,她也累。 但她不敢在脸上显露出来,怕招来大姑诸多说教。 四月份曾写信问爹:“如果考不上高中,能不能回老家种地?现在个头长高了,可以干所有农活……” 信寄出一个多月,如同砂砾沉入湖底。 小伊说:爹一年最多写来两封信,问也白问。 但她固执的认为,坚持写信,就等于父女之间有了一条互传亲情的丝线,她不想让它断掉。至于爹是怎么想的,她无暇顾及。 被抛弃在异乡五年, 委屈、 孤单、害怕,就连笑容里都藏着谨小慎微。许多情感已在怨念中长的枝叶扶疏。 想到老家就觉得锥心,无情冷漠的烂地方,又黑又脏又破,再也不想了!但心底又忍不住地期待,老家能给予漂泊的人一缕温暖。若是有一天,自己无处容身,还有个退路。 小伊说:老家早已人去屋空,不要再幻想了。 “当年,家人四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亲情虽没有温度,却可以依靠。像我这样对糟糕的命运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没有依靠怎么活?” 小伊说:你现在15岁,再过3年,你就是18岁的成年人,可以出去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了。 “3年太长了!眼下,最让我难受的是大姑的洁癖:冬天必须两天洗一次澡;不能穿外套躺在床上;不能搂着猫睡觉;从外面回家必须用消毒水洗手……” 小伊说:忍耐,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再说,大姑成天为你操心,她也很累! “她累是活该!谁让她瞎操心了?” 小伊说:大姑整天忙来忙去,是不是因为无聊孤单? “她有吃有喝,有钱有闲,孤什么单?” 小伊说:佛经上讲,人间就是一座大城堡;每个家庭是一座小城堡。生活在小城堡里的人,无论贫富,多多少少都会感觉到孤单! “若是那样的话,生在贫困城堡里的人,一定比生在富贵城堡里的人,感觉更孤单!” …… 周末下午去姐家。 姐的儿子小名未未,像所有小男孩一样,可爱、聪明、淘气。见到小姨一把抱住,又立马松开,嫌弃道:“身上有味道,难闻!” 李沫教育他:“跟小姨好好说话!” 李沫自从当了父亲,已变得神形匆忙,行动间有了许多烟火的味道。有时在家里胡子邋遢,穿着皱巴巴的秋裤;以前的光鲜秀气范儿,被油盐酱醋浸染得变样。 此时因有事出门,才恢复到原来的干净清新。 李沫出门前,跟安心说,昨天是母亲节,忙,没顾上。今天补上!我去买好吃的回来犒劳你姐,你也吃了晚饭再回去。 她点头又摇头。目送姐夫出门,她手捏着自己的衣袖送到姐鼻子跟前:“姐你闻!” 姐微笑说:“还用闻嘛?消毒水的味道!” “我刚来时,大姑不是这样。这几年突然与细菌为敌,家里弄得跟医院似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都被熏透了,恍惚以为自己大病未愈!” 姐无奈道:“这也是我们不常回去的原因!我一说回去,小家伙就抗议。我小时候感冒,鼻塞上不来气,就用嘴大口喘气。你大姑生气说,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吸空气中的细菌!” 想像姐小时候委屈的样子,她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姑退休前,是搞卫生防疫的!大姑每天都闲不住,手里经常拿着抹布…… ” “对于我妈的洁癖,我抗议过多次,但她仍然我行我素,说不讲卫生会生病。我说我不怕生病。她说你怕打针,生病就要打针,怕不怕?……” “大姑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因为对医院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我只好听她的。” “她在工会干了一辈子,每天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清闲惯了,回家必须得找点事做——也给别人找事做。这样,才显得她对家的贡献和重要,以及指挥、调动人的能力!” 她想:再怎么说,大姑也是姐的母亲,血缘关系自然比自己近。所以,姐可以背后说大姑,自己不可以。 便嘻笑着岔开话题:“姐你喜欢春季养身粥吗?” 姐不加掩饰:“不喜欢,讨厌!但你大姑一年三季都熬这个粥!” “大姑说糯米红豆粥养身,有好处。” 姐皱眉:“粥是很好,但山珍海味天天吃也烦!反正我一看到那粥就头疼,以前在家吃伤了!” 她认真道:“其实,那粥……挺好喝,只有不饿的时候才不想喝!” “真心话?小样,长得这么瘦,还说不挑食?” 她不好意思说:“小时候,家里穷,天天地瓜土豆胡萝卜,那些东西不挡饿,一泡粑粑出来,肚里就空了。肚子一饿就想吃东西,没有东西吃就抓心挠肝……曾经的饥民,饥饿感已刻入骨子里,凡是能吃的东西,就不挑!” 姐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叹道:“可怜的孩子!我多次劝我妈你大姑,不要天天熬什么养身粥,你正在长身体……可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毫无道理的固执! 当年,为了方便照顾生病的父亲,我结婚不离家;你姐夫也通情达理,用心尽力照顾。我爸病逝后,我实在受不了我妈越权管束,知道你要来,刚好学校附近建了新区,我们就买了房子。你来了以后,我们就搬了出来。” “幸好姐搬出来住,不然,以大姑的性子……” 她怕姐多心,把批评大姑的话咽了回去。 姐并不在意,诚实道:“不瞒你说,当初盼着你来,姐是有私心的——你来陪伴我妈,就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心思就不会全部用在我身上,我才有时间养育小孩。不然,她一天到晚烦事多多,我业余时间就围着她转,根本没空做其它事情!” 她真心道:“姐做得对!” 姐拍了拍她的臂膀说:“我以为,我妈年纪增长,又信了佛,就能看开一些事情,且对我们放手……没想到,我从她的‘魔爪’下逃脱,你又被抓住…… ” 安心看着姐,想到姐没出嫁前,和自己一样被大姑用“爱”捆绑,心里不是滋味,不禁抱怨道:“大姑信佛不够坚定,前几天在别人的鼓动下,又信了耶稣上帝。还让我也跟着信,我说作业多,没时间。她才作罢。” 姐叹口气:“植根于她脑海中的信仰,不是为了抚慰心灵, 而是为了索求,也是悲哀!” 见安心绪低落,姐搂着她的肩膀,动情道:“你替姐分担了很多,姐感谢你!” 她本来找姐诉苦,看到姐因操持生活,倦容微露,顿时心疼。不开心的事绝不能说。因为有姐,自己才体会到人世间的温暖! …… 第42章 网中求生 安心婉拒姐留晚饭,走到康桥,已是万家灯火。 她站在桥中央,抓紧栏杆,用力重踩,桥发出“轰隆轰隆”沉闷的声响,这是不堪重负的呐喊,可除了自己,谁能听到? 小伊说:不必窝火,大姑让你用消毒水洗手是有点过,但讲卫生总是没错的。 “我都洗脱皮了,指纹都快洗没了!我又不是细菌培养皿,有必要每天用消毒水洗手么?知道同学们怎么说我?要用棉签!” 小伊说:棉签很形象嘛!谁让你这么瘦?班长刘策说,他就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他喜欢是因为他妈妈是医生,他家肯定和大姑家一个味道!我讨厌那个味道!我都想用消毒水洗过的手拍扁他!” 小伊说:不要幻想暴力,女孩子要内外温柔一致!再说,大姑喜欢干净的小女孩,你就假装开心地满足她嘛!书上说,经常假装开心,时间一长,就会变成真开心。 “小时候在老家,一年中,只有夏季每天在河里洗澡。熬过长长的秋冬春,身上积攒了厚厚一层污垢,就像穿了灰色皮肤衣。虽然脏,但要是没有那层脏东西裹身,就有可能冻死在冬天。这样一想,也就不嫌脏了。” 小伊说:活在粪坑里,也没什么可嫌弃的。 “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地上的人粪禽屎遍地横流;太阳一出来,湿热猛然交杂,身上瞬间就会起成片的红疙瘩,虽然不痛不痒,但看着瘆人,心情更是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 小伊说:很多人都过过那种肮脏的生活。因为你比别人早开了心窍,痛苦才会比别人多。幸好五年前,大姑把你从肮脏里拯救出来。 “过去身上虽然脏,却也健康。现在,三天不洗澡,就浑身刺痒。大概是坐下病了!” 小伊说:你可能是在沿袭过去的某种生活惯性吧?很多人,会不自觉地延伸旧习惯,哪怕那些习惯并不好。 “我能意识到的坏习惯,我都会改!其实我,最害怕大姑嫌弃我,让我再回到过去肮脏、穷困的环境里!” 小伊说:改掉大姑不喜欢的习惯,就不会回到过去满身污垢的生活。 “可是,有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很难改!” 小伊说:实在改不掉,那就藏起来! “书上说,命运很公平,它若在一个地方亏欠你,就会在另一个地方补偿回来。” 小伊说:是的。 “小时候在老家,整天干活,仍然没有温饱;到了这里,什么活都不用干,温饱就有了。这就是补偿么?” 小伊说:命运会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此时虽衣食无忧,但心里总觉得空出一块——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会生出贪欲?小时候,除了温饱,别无所求。此时却……想要亲情!” 小伊说:温饱与亲情,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不能算作贪欲。 此时,有了温饱你仍然不开心,是因为你长大了,需要精神上的抚慰 。但是,大姑给不了你。 “我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份安稳的亲情,而不是每天小心翼翼、脸上堆笑,才换来的安身之所。” 小伊说:你暂时和大姑保持好这种依赖关系——你依赖物质,大姑依赖陪伴。各取所需。等你长大了,这种依赖关系就自动解除了。 “我希望和大姑是平等的依赖,而不是笼子与小鸟的关系。让人难受的是:笼子因给小鸟提供了食宿,就要求小鸟必须听笼子的话!” 小伊说: 大姑的给予是有条件的。 “大姑给予我的,就像冬天里的太阳雨,一边淋湿,一边晒干,让人心里难受,嘴上却说不出来。” 小伊说:再忍一忍吧,等你长大就有能力摆脱了。 “昨晚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我被一只像狼又不是狼的恶畜穷追。我跑到一个仅仅能容下半人高的山洞前,再无出路。回头看,那恶畜也停下,呲牙与我对视。 我只能俯身进入狭长的洞里,里面又黑又冷。想退回去,又听见那恶畜在外狂叫。我只能匍匐向黑暗的更深处艰难前行,累到精疲力竭想要放弃时,忽然看到不远的前方,射来一束温暖却又有些刺目的光…… 小伊说:这个梦是提示你,先向厌恶的生活低头、再低头,而后,就会见到温暖的阳光。 ”佛经上说,人入浮世,万劫布阵,要躲过很多劫难,才能拥有那一缕温暖的阳光!” …… 回到家,大姑在客厅看电视、钩毛衣。 她捏弄着毛衣,好奇道: “怎么是钩,不是织?” 大姑说:“刚跟别人学的新花样,用钩针钩出来的花式既稀疏又好看。五月乱穿衣,你又是凉性体质,早晚天凉,和白衬衫搭配着穿,你就像个小公主。——隔壁陈阿姨说的。” 她无心顾及别人的美言,看着袋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发呆。 大姑把完成一只袖子的毛衫,披在她身上比长短。 她配合地张开胳膊,看那纵横交错的线,仿佛渔网,若是穿在身上,自己就变成了网里的鱼,而那根收网的线,却攥在大姑的手里…… 见她沉默不言,大姑问:“你不喜欢这个款式吗?” 她赶紧回过神,说:“喜欢喜欢!” 看向饭厅,每天熬粥的锅摆在餐桌上,心情像电视,忽然雪花。低头酝酿一下情绪,脸上、声音里浮上笑意,说:“我在姐家吃饱了,现在困了,洗洗睡了,明天有摸底考……” 大姑有些生气,说:“做好了晚饭不回家吃,浪费!又提醒她,“洗完澡再睡,听到没!不许搂着猫睡,它成天在外面跑,身上脏……” “知道了!” 她哼着曲子,假装喜气洋洋去刷牙,刷着刷着,眼泪就流下来,她听见大姑在客厅给姐打电话,小声求证她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小伊说:穿帮了。事先应该和姐统一口径!也怪你自己不诚实,不喜欢喝那养生粥非违心说喜欢。下次注意,别难过了。 握着护身符的手按在心上:我没有难过,只是想哭,此时离我希望的生活遥遥无期,我就像在逼仄的山洞里爬行,退无可退,前方也看不见光…… 第43章 迷茫的中考 写完作业已近午夜,安心坐在书桌前握笔沉思。 猫咪小花轻轻地从虚掩的门走进来,冷淡的眼神里有些许乞求。 她拍拍大腿示意它上来。它躬身跳上来,摆个舒服的卧姿,眯着眼,摇着尾巴,打着讨好的呼噜。 小花是一只中华田园小母猫,身上有黄、白、灰三种颜色。比安心晚来大姑家几个月。五岁了,很黏人 。 她和小花猫很亲近。夜晚,小花会跳上她的床,盘起身子睡在她枕边;有时胡须会扎着她的脸,痒痒的;她轻轻拨开,很开心。 此时,她摸弄着小花湿乎乎的小鼻头,左手的笔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不停地转动,小花看得眼晕,仿佛用身体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几下尾巴,睡了。 想给爹写信,思索半天,只写了开头,便写不下去。爹一年写来一封或两封信,就那几句空洞的废话。父女之间,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本来打算个头长高就出去做工还债,还完债,就不再跟爹写信。没想到城里有规定:不满十八岁,工厂不要。 她沮丧地放下笔,一手握着护身符,一手托腮呆想:如果我回家一个人生活,行不行?中考量身高,我已经长到一米六二,个头够高了!我干得了所有农活,也可去私人小工厂做工。总之,给得了自己温饱。 小伊说:你回不去了!你的户口在这里。南方早已不再是你的家,你那份土地已被集体收回。而且,老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就算没垮塌,也是四面漏风漏雨,你回去住哪? “我能不能把户口再迁回去?分得一份土地,我自己动手在老宅子旁边搭个草棚子,能遮风挡雨就行。” 小伊说:还记得楼上姐的卧室里,那棵活在窗户推拉槽里的一枝小吊兰么? “记得,我从花盆里摘下它,就那么随手往窗框里一扔,没想到,它竟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 小伊说:前面你是无心插柳,后面你是有意为之。那枝吊兰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从窗户缝里吹进来一些尘土,又借着夏天渗进来的一些雨水,它从中吸取了生长必需的一些养分,才活下来。 “身子弱小,生命力却强大!” 小伊说: 一开始因为长得矮小,它需要的能量也少。你却可怜它,经常给它浇水;它不断地从水里吸收养分,根须变得发达,叶子却黄瘦。后来,你忘记浇水,加上冬季无雨水渗入,结果它死掉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就像那枝吊兰,如果养料供给断了,只有死路一条?” 小伊说:不至于死,人毕竟不是植物。但肯定无法像样的活! “怎么讲?” 小伊说:以前你年纪小,有温饱就足够;现在你长大了,心智眼界都已打开,再让你回到没有温饱、只有脏乱差的日子,你会难受死!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她脱口念了这句名言。 道理都明白,但是,心里的愁苦堆积如山,给大姐写信诉说,好久才等来几句:“忙,没心情……” 大哥在银川打工,去年当上车间小组长,就一副可恶的官腔教育人…… 唉!这寡淡如水的血缘亲情!算了,父兄姐妹之情,到此为止吧! 扔掉笔,倒在床上,搂着小花猫睡去。 …… 过了几天,给儿时的小伙伴方文秀写信。 曾经晦暗的岁月她不愿再提,只把在他乡的日常,用文字美化,呈现在信纸上。 生活这么糟心,能把阴暗的现实世界照亮的,也只有文字了。两颗少女心,像两个空旷的大果壳,需要一些美化了的东西填充。 小伊说:你和方文秀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与其说一些虚幻、不着边际的话,不如像你当初狠话说的“和那个地方划清界限”——都断了吧! “那个家虽然冷漠无情,却是我的精神家园,希望有一天,那里有暖暖的亲情,在等着漂泊的人回归……” 小伊说:来东北之前,你说要断了和家里所有联系,我说你做不到,当时你还嘴硬来的。现在,你经常自找没趣,明知那里不会有温暖的亲情,却还不肯放手。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幻想。也许,那个家已驻扎在我心里,或者,我的心,还驻扎在那个家里!” 小伊说:不管是心在家里,还是家在心里,得不到的,都忘了吧!这些年,大姑对你不满意,无非是对你的养成计划推行得不顺利。她那么要面子,希望你考上大学,可你的成绩总是中下等。眼下,中考在即,你却还胡思乱想! “麻雀怎能飞出鹰的高度?” 小伊说:你知道自己飞不高,为什么不和大姑说?你不说,大姑就以为她为你规划的人生道路是对的,你也是同意的。那么,大姑作为规划者,当然要监督你这个执行者啊! “我哪敢和她说?自从来到她家,她就让我一心读书,不让我做任何事情。 可她越不让我干活,我心里越忐忑、越学不进去,一个人不干活,怎么活?” 小伊说:生存环境不同,活法也不同。在农村每天必须干活;在城市,小孩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上学;学习就等于干活。 “可我实在学不好,有些事情再努力也没用!” 小伊说:不是你学不好,是你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和某种厌恶的东西对抗,故意不学。大姑以为你每晚学到半夜,其实你只是关上门,听歌画画看课外书。 “我现在个头够高了,只差年龄;三年后我十八岁,我就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小伊说:如果考不上高中,这三年你怎么过?在家待业,每天面对大姑阴冷的脸,估计你得疯。 “这可咋办?” 小伊说:离中考还有一个月,加把劲,用点心,即便考不上,你尽力了,大姑也不会再怪你。 “大姑成天怪我不用功学习!” 小伊说:大姑因为要面子,想法难免不切实际。但她是盼着你好,不然也不会为你做这做那! “我不需要她为我做这做那,不需要她帮我洗衣服、收拾房间,更不想她翻动我屋里的东西!可我什么也不敢说,因为我的房间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自己,都不属于我!” 小伊说:你知道就好!想要摆脱这一切,眼下是关键时刻,你不能再有厌学情绪!语文和英语你学得最好,争取考满分,你有这个能力!至于数理化,姐一直帮你补缺。这段时间你要勤加练习,重点就放在落后的三门功课上。只要几门课分数相加,总分够就行了! “就算考上高中,我也考不上大学!” 小伊说:能不能考上大学,那是三年后的事。起码这三年你可以轻松点了。三年后,你就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你有城里户口,可以等招工,也可以求大姑托关系……总之,你有权决定自己的道路,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她趴在窗台上逗弄小金鱼,幻想自己也变成一只鱼,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 小伊说:别胡思乱想,你变不成鱼。接下来的一个月,努力再努力! 她对着鱼缸里的小鱼努嘴:好吧,一切为了生存,也只能这样了! 跳下床,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饮料,一口气喝下,顿感身体冰冷麻木,瞬息就放弃了自我,跌入梦中。 第44章 精神家园的毁灭 安心忽然主动学习,让大姑惊喜,服务也更加周到:茶水调好温度端到书桌上;苹果削皮、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到书桌旁边的茶几上;还时不时问长问短。又要求姐每晚抽空给她补课。 姐当然尽力,因为中考已步步逼近。 作为老师,姐知道安心的各科成绩,语文英语不用补,只把补习重点放在数理化上就行。但不可填鸭式硬学;每晚只讲一小时,不扩展额外知识;余下时间自己温习,不懂再讲。 李沫隔三差五做好吃的。但她每次都不吃饱,留些胃口回去陪大姑喝养身粥。 大姑为了自己那么辛苦,她内心感激,时常明知故问:“今天粥里放的是红枣冰糖吗?又香又甜!” 大姑的辛劳得到回报,开心道:“是百合蜂蜜 !” 睡前,姐打来电话,大姑按了外放。姐对大姑说:“就是个中考而已,不要弄得跟战役似的!这些天,她很努力!你整天如临大敌,她紧张反而发挥不好……” 姐又在电话里鼓励她:“你语文英语都很好!眼下你再把数理化的分数往上提一提,考上高中不是问题!” 她想:若说我命苦,上天为什么又赐给我这么好的表姐? 以后补完课,她都不在姐家吃饭。姐和姐夫都很忙,怎好让他们劳累? 大姑见她晚上回家吃饭,心里自然高兴,粥还是那个粥,只把炒菜变得丰富。 ……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有人顺便捎来一封信给她,是大哥从江苏老家寄来的。 这是头一次在学校收到家信。以前写信总不见回,以为是大姑家的地址有问题,就在每封信里告之自己学校的地址。 五年前,爹为了拆散大哥和李小南,让他去宁夏打工。如今和李小南双双回家了?老家终于有人了! 难掩心中喜悦,趁自习时迫切地看信。看着看着,面色渐渐发白,身体变得空虚绵软,无力地趴在课桌上悄然流泪。 下课后,班长刘策坐到她前面,轻敲桌边,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她头也不抬,语调悲伤:“是!很不舒服!难受死了!” 刘策找老师给她请了晚自习假,打算送她回家,她婉拒。 …… 华灯初上,她孤寂地站在康桥上,头被春末的风吹得快要裂开了。 小伊说:难受就去桥下哭吧,这里荒废,没人会来, 不会有人听见的。别把悲伤带回家,大姑会不高兴的。 她顺着台阶走到桥下临水的那一级。 灰暗的河面上,自己的影子被桥头昏黄的路灯拉扯得细长,上半身的影子投射到河边的杂草上,影像全无。她突然惊慌,下意识地摸脑袋,还在,只是影子身体被灯光切成两段,本该剧痛,却无知觉。 手握护身符:如果我是灯光里的影子人,无论生死,都无痛无悲,多好! 小伊说:难过就哭吧,没有眼泪带不走的悲伤。 “我不想哭。” 小伊说:我知道你想哭,你的心就如同我的心;你的心事我都知道!置死地而后生,也是一种绝望的安心。心里装了那么多沉重,就别忍了! 她紧紧握着护身符,悲伤地说:“在这人世间,只有你与我感同身受!” 小伊说:你是我,我也是你,你的感受,也就是我的感受! “你是我的天使,我的事情你都知道!” 小伊说:是,我都知道。 她握着护身符流泪。 小伊说:此时天已黑了,你在这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赶紧回家,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 “我哪有家可回?大姑的家不是我的;老家的家,大哥说是他一个人的。从此以后,我没有家了!” 小伊说:大哥这些年在外辛苦打工挣了些钱,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拆老房,盖新房,这是好事。 “大哥说新房子是他自己挣钱盖的,就属于他自己!” 小伊说:大哥这么说,可能是气话,他是气爹当年逼死娘,又把你们兄妹三人推到外面不管,自己带着林五娘去江南逍遥…… “那宅基地是祖辈传下来的,作为后辈子孙,大哥有权在老宅子上拆旧盖新。可他说房子不给爹住……爹在那个地方出生,在那个地方长大,在那个地方娶娘,生了我们兄妹仨!大哥凭什么说房子和其他人无关?那个地方,是属于全家人的!” 小伊说:当年,爹和林五娘好,大哥就反对,还发狠说,若爹娶了那妇人,便不给养老。多年过去,看来大哥还记恨此事。 “大哥和大姑一样,不但小心眼,还自私!” 小伊说:爹和五娘在江南过得很好,大概这辈子都不回去了;大姐春天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也不能回去;你户口在东北,更是回不去!如今,各有各的归属,那个家就留给大哥吧! “我多想有一天,回到那个曾经的家,有被亲情接纳的温暖……看来,是不能了!” 小伊说:不要再幻想了!那个家什么时候给过你温暖? “老家,就像是扎在我心上的一根刺,虽然难受,但我从未想过要拔除。” 小伊说:书上讲,家人既是软肋,也是铠甲。从今往后,你把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担子都卸下,一身轻松,也很好! “是很好!大哥把我留在心上的那根刺拔掉了,那个叫“家”的地方彻底与我无关了!” 小伊说:五年前你离开家时,那个地方就与你无关了!放下吧,人生路上必然要丢弃一些东西,尤其是那些让你痛苦的坏东西! “拔去那根刺,心里留下一个洞,很痛!”终于克制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 眼泪稀释了些许悲伤,站起来打算回去,却听见身后一个陌生的男声,问:“你在这里哭了半天,有什么伤心事?” 她揉了揉眼睛,无声道:是谁说话? 小伊说:不认得。 她转身看过去,在薄纱一样朦胧的灯火里,一个年轻男子身材瘦高,五官立体,手指夹着烟,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她低头呆想:以为只有自己会来这里,怎么……他也会来? 小伊说:他为什么不会来呢? 忽然回过神,慌忙捡起地上的书包,踩着窄窄的台阶,小心侧身从那个人身边快步走上桥。 小伊说:真有点害怕,万一他是坏人…… “如果他是坏人,一脚把我踹进河里;我不会挣扎,就这样死了,也好!可他不是。” 小伊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感觉!” 小伊说:要是你感觉出错了呢? “不会错的!” 小伊说:感觉,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 第45章 康桥初见 那个男生从桥下走上来,跟在安心后面,扶着桥栏杆,问:“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女生蹲在河边哭什么?” 见安心没理他,嘲笑道:“想跳河?水没多深,淹不死人。但是河水很脏,淹不死也会被臭死!反正你就是跳,我也不会救你! ” 小伊说:见死不救,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握着护身符,用心语:“管他是好人坏人!如果我跳河,谁救我,我就变成僵尸咬谁!” 小伊说:你刚才不是说,感觉他不是坏人么? “感觉他不是坏人,但也感觉不出来他是好人!” 见她不回答,他接着说:“河水虽然不干净,但是我喜欢这里,人少、安静。上学时我经常来这里——来这里的人,都像我一样,很无聊吧?” 小伊说:如果不无聊,谁会来这里?尤其是晚上! 见她不搭理自己,他像是自说自话:“其实这条小河,原本是一条干净的农田灌溉小河,因沿岸有不合规的小厂子偷偷往河里排污,河水发臭才没人来。不过,听说这两年环保部门加强了管理,又给河底清淤,好多了。” 她悄然深吸一口气,并没觉得这里的空气与别处有什么不同。也许是自己刚才哭得头晕鼻塞,闻不出来? 小伊说:他说两年前河水有味道,又没说现在,你当然闻不出味道来! 他继续说:“虽然河水没了味道,但是桥看起来比原来更破旧,所以还是没什么人来——你来这里不会是想跳河吧?” 她想:我倒是想跳!但是,跳下去要是死不了,弄得一身脏,大姑会嫌弃,她家要是不要我了,我又能去哪里? 小伊说:他为什么以为你会跳河? “我刚才哭,大概被他听见了。” 他见她望着水面不说话,想到她刚才哭得那样伤心, 心里必有悲事,绝不是“作业没写完或零钱不够花”那样简单。想到自己小时候,心不由得软了一下,也许,她和我一样,都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心里虽对她生出了同情,但也不能表现出来。装着轻松地问:“ 你刚才哭,是被同学欺负了吧?” 小伊说:你不会告诉他的,是不? 她轻声“嗯”。 他说:“你‘嗯’的意思是说,有人欺负你?那你说出名字,哥替你出气!” 小伊说:谁呀就敢自称哥?你让他扮演一下穷人小乍富的成云岭,把他自己绑起来,让你打一顿解解气! “我恨成云岭!以后不给他写信了!” 见她一直不回答,他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地跟在她身后,不敢下脚重踩,生怕铁链的摩擦声,会淹没她轻柔的说话声,尤其想听她说“我才不会跳河”。 她只低头走路,从桥上走到人行道上,什么也没说。 他和她并排走,吸一口烟,问:“你不和我说话,怕我是坏人吗?” 知道她不会回答,他故作轻笑:“我认为我不坏!除了上学时打个小架,其它坏事没干过——你不信是吧?好!那我就跟你交个底吧,省得你把我当坏蛋!” 瞥她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并无反应,“你不想听吗?你心里一定会说:想!——那我说了啊!我家住在你表姐家南边那个社区。你表姐是老师,虽然没教过我,但我认识她。” 小伊说:他认识姐? “我叫杨捡!”见她瞥自己一眼,猜她是看自己的额头上是不是还有一只眼。 他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脑门,解释道,“我可不是三只眼二郎神杨戬!我妈说我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我妈姓杨,所以给我取名杨捡——捡到的捡!” “看来,我与他的身世相同:他是捡来的,我是被扔掉的。我们都是命运不待见的人。” 小伊说:两个无奈的人。 杨捡转脸看向她:“你不相信垃圾箱里能捡到小孩吧?哈哈,我逗你呢!我父亲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妈便给我改随母性。”看她一眼,“其实我,根本不想来到这个世上,可不知怎的,就来了!” 她忽然对他生出同情,想: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和他一样:都不愿意来这个冰冷的世上! 小伊说: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生无趣又迷茫。如果生命可以选择,大概是不愿意来到人世间的。可是,如果不来世上走一趟,又怎知人情冷暖? 她冲着杨捡默默地点头。 “杨捡父亲去世,他母亲为什么要给他改姓?难道,他父亲对他母子二人不好?父亲一走,他的母亲赶紧给他改姓,与他父亲那边撇清关系?” 小伊说:你自己小时候,如果爹先去了,娘大概也想给子女改姓吧? “有可能!若是对一个人生出怨恨,都想离得远远的,与他再无关联!” 两个人并排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看了看她,觉得来不来世上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嘻笑说:“我接着介绍自己:我高中毕业两年了,高三五班右边门框上有我刻的字:老子从这里飞过。不信你去高中那边查看,我刻字的事挨过批,很多人都知道。” 小伊说:初中和高中相隔二里地呢,谁闲着没事跑那么远去看你刻字? 见她低头不语,杨捡扔掉烟头、踩灭,快几步跟上来:“和你说实话吧,我注意你好几天了!” 她不由得放慢脚步,等他说下一句。 “前天傍晚我路过初中西大门口,无意中看到你,挽着周瑾老师的胳膊回东苑那个家;你亲热地叫她姐。我突然好奇: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小伊说:表姐妹关系。 “我寻思你大姑那个老太婆变得善良大度了?让你一个外人住在她家?一打听才知道,你是周老师的表妹、成老太太的侄女,你叫成安心,对吧?” 小伊说:打听你干什么?看来杨捡认识大姑一家。听他的口气,他对姐的印象还行,对大姑的印象不太好。 “不知道。” 杨捡见她不回答,有点尴尬,只好找一些不相干的话说:“我高三的时候,晚自习时,和隔壁班的女生跑出来,在那个红顶的凉亭里待过。她就像个麻雀,嘴一直说个不停。我不太喜欢多话的人,来了两回就拉倒了。” “麻雀?他竟然敢不喜欢麻雀?” 小伊说:你是飞不高的麻雀。他说的是多嘴的麻雀,不是一回事! 见她一声不吭,他快几步站到她前面,半展开双臂,说:“像你这样,半天只说一个‘嗯’,我也不喜欢。” 小伊说:自大狂,谁要你喜欢! 见她绕开自己的阻挡,并不在意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受到了轻视。心想:若是上学那会,定会强硬地抓住她的肩膀逼她停下;逼她和自己说话! 但此时的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野蛮。再说,那样的做法也不适合像她这样文弱的女孩子。只好面对着她退步走,自嘲:“呵,我连自己都不喜欢,世上没有我喜欢的人!” 见她只顾低头走路,并不理会自己说了什么。他想,安静的女孩子一般都内敛胆小,不搭理陌生人。和她拉近一下距离,她就不害怕了吧? 假装咳嗽一声,正经的口气说:“我小时候去过你姑家……” 第46章 亲密接触 安心听杨捡说小时候去过大姑家,不由得凝神细听。 杨捡是个心思细致的人,见她步子放慢,猜得出她此时所想。说:“市委家属大院里的房子,每家都是独门独院二层小楼;晚上一亮灯,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城堡!” 小伊说:也许,他真去过? “我还记得,你姑家装修挺时髦,家具也挺时兴,椅子、餐桌,都带有俗气的花纹;客厅的正面墙上有一张山水画,好像是市画院的哪个马屁精画的什么迎客松?” 小伊说:看来,他真去过! “听我妈说,我爸没去世前和你姑父是同事。一开始,俩人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你姑父对我妈说了很混账的话,关系就臭了,两家也断绝了来往!我那时还小,大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小伊说:原来是这样!十几年过去,不知大姑父和他父亲在天堂和好了没有? “其实你姑父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是市里二把手,办事能力挺强。但铺张浪费、搞面子工程、搞一言堂……这些大伙都知道。” 见她只听不语,他有些恼火:她是成老太婆的侄女!那老太婆心胸狭窄,但嘴皮子倒是利索。此时,对她的秉性不了解,但说话这一块,她与那老太婆倒是不同。 姑侄之间因为血统关系,应该有相通之处吧?观其外表,长得相像。 又转脸瞥她一眼,他的语气不由得厌恶道:“听说你姑父在位时捞了不少钱,虽说人早就死了,但钱还没花了吧?你穿的这双鞋价格不菲,说明你姑没亏待你。那你刚才蹲在河边哭什么?是零花钱给少了,还是……” 小伊说:这个家伙嘴欠,叭叭说了那么多,净是胡扯! “话虽难听,但他说的基本上是事实,我确实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寄生虫’”。 见安心一直沉默,他不好再说什么,跟在她后面,走在橘黄色的路灯里,左右横跳踩她的影子。 大姑家与隔壁人家中间有棵洋槐树,安心绕开前面的树,停住脚步,心想:还跟么? 杨捡只顾低头想事情,并没发现她绕开树,突然停下。等他抬头,已来不及闪躲,胸和她背上的书包,猛然触撞到了一起;惯性使得她打了个趔趄。 他以为她会被自己撞倒,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肩膀,下巴自然地触碰到她的头,嘴唇也沾到几根柔软的发丝。 待到站稳,他慌忙松开手,语言也不敢再活泼,犯错小孩子似的小声道歉:“对不起,你突然停下,我躲闪不及……” 她轻轻“嗯”一声,并没回头。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她象征性地弹了弹被他触摸过的肩膀,朝着自家院门口走去。 她弹肩膀的这个动作让他尴尬:嫌弃我的手弄脏她了么?内心又莫名激动:和仇人老太婆的侄女接触,竟是这般触电的感觉! 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她回过头和自己说一句话。或者,看自己一眼,哪怕是白眼。 但是她没有。 他局促又快速说:“你到家了?不好意思我回去了再见!”身影消失在树后的拐角处。 小伊说:你刚才突然停住,他惊慌得像是从后面拥抱你。 “谁让他跟得那么近。” 小伊说:你还讲不讲理?绕过树就急刹,谁能反应过来? “我怕他跟到院门口被大姑看见。虽然我没和他说一句话,但也解释不清。我怎敢惹大姑生气?” 小伊说:不要吓唬自己。听杨捡说,他们两家的恩怨发生在十几年前!那个时候,你大概两三岁,还在老家受苦,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故!俗话说,不知者不怪! “话是这么说,但我了解大姑,她是小心眼的人!她的亲闺女和同父异母的兄弟说话都不行,何况是我?杨捡家与大姑家有怨仇,如果大姑知道我与她仇家的儿子来往,她一定会生气撵我走!我又能去哪里?” 小伊说:这还真是个问题。 …… 回到家,想起杨捡说姑父在位时很贪……环顾满屋的家私,一般人家确实使用不起。 一抬头,看见大姑正在客厅看电视、织毛衣。 虽然她有好多件毛衣,厚薄、长短、样式齐全。但是,大姑不停地织,并不是因为她需要。大姑只是喜欢织,至于为什么,大姑自己也说不清楚。 安心曾多次提醒:不用再织了,毛衣多了也穿不过来。 大姑似乎对这个浅显的问题突然变得不解:“你……不喜欢穿毛衣吗?” 她害怕撩起大姑记忆深处的那些又老又长,关于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回忆。言不由衷:“我喜欢穿,但是,怕大姑累着!” 大姑愉快道:“不累!我喜欢织!” 而后,大姑还是不停地织,越织越勇敢,编织书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花式都敢尝试。 …… 她没有告诉大姑在学校收到大哥的信;也没说在康桥遇见一个叫杨捡的人。像往常一样,喝粥、洗澡、看书。 睡前跳下床,轻轻走去大姑屋里,小声说:“明天学校要交材料费。” 大姑笑盈盈地从床头柜里拿出二十块钱给她。 她只拿一张十块,说:“只需要六块。” 大姑说:“剩下的四块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想:来到东北以后,小学读了两年半;初中读了三年,加一起五年半。当年,爹只留二百块钱学费,够么? 小伊说:不够。 “爹补上了么?爹在信中从来没提给学费的事,他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了!” 小伊说:爹带着五娘去江南谋生也不容易,如果他挣到钱,会给你的,相信爹。 “爹是那种说到做不到的人,怎么相信他?” 小伊说:爹没补钱也好,不用加倍还了! “大姑替爹补上的,也是要还的!只是此时不知道数目而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觉得这个事很重要,必须立刻得到答案,不然,夜里又要做噩梦。翻身下床,光脚跑去问大姑。 大姑说:“他想给的,但是我没要。” 她讶异:“真的?!” “真的。你爹信里说等攒到钱就寄过来。我回信说不用,我把你当成自家的孩子,当然不要他一分钱!” 小伊说:那二百变四百的账,又怎么说? “欠爹那四百块钱,我早晚会还的!” 见她呆立沉默,大姑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需要钱么?” 她摇头,跑回自己床上倒下。 在父亲眼里,子女如同一件破衣服,随便一丢,再无瓜葛;在哥姐眼里,和妹妹既已散开,便不再相干。血缘亲情如同清水,无色无味。 对于自己这样藐小、卑微的人来说,生活,就是被不负责任的父母生下来,在亲戚家苟活下去。被别人嘲笑是“寄生虫”也只能厚颜忍着,不然又能怎样? 小伊说:活在人世间,都有难处,不必怨恨。 “我懒得恨!” 闭上眼,不一会就跌进噩梦。 梦里,她滑进一个巨大的黑锅里,不知来路,也无去路,挣扎也是徒劳,索性学佛祖舍身喂虎,静待诛戮。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厉声:你有两个选择,生或变成虚无!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虚无。在梦里,她从那个恐怖的世界消失了,再也不用害怕。 第47章 迷雾中的康桥 次日交了材料费,算了算日子,剩下的零钱,买了一包卫生巾,准备七天后的中考。 而后的几天,姐怕安心在家被母亲强逼着学习,精神会变得更紧张,就让她每天放学来自己家,有时间就辅导她学习,学一会就让她和未未玩一会,天黑之前才让她回家。 她知道姐的良苦用心。爱,从每个细微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去,姐给予的温暖;大姑给予的温饱,她都收藏在心底,一刻不敢忘。 中考前最后一次补完课,安心从姐家出来,已是万家灯火。 天上飘着朦朦细雨。撑开伞,就拥有了另一片小天地,每走一步,天地随自己移动。她伸出手,接住细细的雨丝,握在手心里,像是握住来自天空的神秘生命。 走到小区的路口,又和杨捡“偶遇”,他刻意中带着随意,嘻笑:“嗨”!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还是前几个晚上的着装,在橙色的路灯下,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夹克和裤子,只有扎在裤带里的白衬衫特别显眼。心想:下雨还在这里? 小伊说:虽然你没和他说一句话,但他这几晚上都站在第二个路灯下。连续几天,陪你走过康桥,他才转身回家。 “我又没让他陪我走康桥。” 小伊说:正是因为你没让他陪,他来,才显得特别嘛! 看到她来,杨捡声音含笑,问:“昨晚没来补课吗?康桥上也没看到你!” 小伊说:你要不要告诉他,姐昨晚有事不在家,没来补课? 她无声道:不。 杨捡听她无声说“不”,“回答”这么不友好,顿时一脸无趣,生硬地解释:“我可不是在这里等你,我只是路过,路过懂吗?” 心想,要不是怕你一时想不开跳河;不是莫名地给自己套上救人的使命;不是……我才不会在这里傻等! 小伊说:你问问他,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间“路过”这里么? “不问。” 小伊说:他好像已算准你每晚几点回家,就在你必经的路口上演与你不期而遇。他说高中毕业两年了,那他应该上班了吧?居然这么闲,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 两个人并排走,她打伞,他没有。 他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如果此时突然下暴雨,她会让我站到她的伞下躲雨么?心里请求:老天,你下大雨吧,我想知道答案! 小伊说:这个傻子到底要干什么?若此时下大雨,你会让他站到伞下吗? “我不知道。”心里祈求:老天,你千万不要下大雨!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伊说:老天,求你小雨也不要下了,同情一下没打伞的人吧! 老天爷仿佛听从了小伊,不一会,小雨就停了。 她收起雨伞,默默往家走。 他脱下上衣抖了抖,说:“小雨,没湿透!” 他看她一眼,轻声问:“还要从康桥上走么?那桥吱嘎响,桥面都是窟窿,不怕掉下去啊?晚上别从那里走了,不安全,走大路吧!” 小伊说:他说得对,下雨桥面湿滑,光亮也不好,确实不安全,走大路。 她轻声“嗯”, 有些不舍地望向康桥——天哪!那桥浸在浓雾里,依稀显出轮廓,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就像电影里仙境的天桥,让人霎时生出纵身一跃、遁入虚无的冲动。 小伊说:大概是刚才的雨,激起了河面的湿气,湿气凝结变成雾,雾气上升和桥上朦胧的灯光混合,就生出了幻境一样的景色吧! 护身符握在掌心里,不禁笑出声来。 杨捡听到她笑,心想:她开心就不会跳河了吧?见她转脸向左看桥。他随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得感叹:“哇!今晚这桥像在仙境里一样!好美!” 小伊说:热爱美的人,对美景总能达成共识。 她轻声“嗯”。 听到她嗯,说明她和自己有相同的看法。他心里舒畅,大胆而又小心道:“康桥浸在雾气里,有点神秘,很好看,和你一样!” 见她低头不语,他赶忙偏向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河水很脏,你以后走在桥上要小心,不要掉下去。 ” 小伊说:他还在想你会不会跳河自杀么? “也许!”一不小心说出声,她赶紧握着护身符,用心语:听他的意思,好像是的。 她总是答非所问。他疑惑道: “你说‘也许’是什么意思?你只会一个字两个字说话么?” 等半天,见她一个字也没回,杨捡有些烦躁,她大概还是防备我!看来只能再说一些和她拉近距离的话了;她要是笑话我,就让她笑吧! 说:“我家和你表姐家在过去也算是世交,如果不是两家大人之间的恩怨,我肯定也会认识你!” 见她看过来的眼神像小皮鞭,忙说:“真的!我小时候和你表姐的关系很好。姐叫你表妹,我也可以随着姐这样叫你啊!我比你大5岁,叫你表妹有什么不可以吗?其实一开始,我只想知道你和姐的关系,不关心其它!” 她瞥他一眼,把他的话消化一下,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那又怎样呢?就算你是姐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你家与大姑家有恩怨,我也不敢和你说话。 小伊说: 你还别说,朦胧中,他和姐长得真有点相像。 杨捡见她仍不与自己说话,心里怨自己多管闲事。 因刚才被她瞥那一眼有些心虚,补充道:“但是,那天晚上看到你在桥下哭,我的好奇心又被你勾起来了,你有什么伤心事,能说出来吗?” 她紧抿嘴唇,看向远方。 他不知道她的心事,但从她沉默的表情里,猜想大概与她生存的环境有关。说:“你和你大姑一起生活,过得还好么?” 见她低头不语,他猜到一些端倪,愤恨道:“我从小就讨厌那个老太婆!当然她也讨厌我,因为我姓杨!可你姓成,是她的亲侄女,她也不能对你好点吗?!” 小伊说:杨捡虽然嘴欠,但不招人烦。你会告诉他在桥下哭的原因么? 她说出声音:“不会。” 小伊说:说话不要出声,让杨捡听到误会就不好了。 杨捡误会道:“你说‘不会’,就是老太婆不会对你好么?” 她下意识地捂着嘴,轻咳不语。 杨捡见她要么不理,要么答非所问,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有点疑惑,又有点恼火,仰起头,对着空气说:“不说算了,我就随便问问,你又不姓周,关我什么事!” 小伊说:你不和他说话,他好像生气了。 她隐去声音,像是回答小伊,又像是回答杨捡:关我什么事,他又不姓周! …… 第48章 无言的承诺 杨捡觉得不被理睬,自尊很受伤,打算最后一次送她回家,以后不再管闲事。 沉默一会又忍不住看向她,见她抱着一沓卷纸,单薄的身躯穿在肥大的校服里,在雨后的风中摇晃。 杨捡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怜悯,自尊再也缚不住自己的舌头,假装随意道:“后天中考,你很紧张吧?” 小伊说:当然紧张啊,紧张得像拉满弦的弓。 “就是。”一不小心说出声, 赶紧捂着心。 杨捡看了看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奇怪,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眼前明明只有两个人,却感觉她身旁有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人与她说话。 他想弄明白原由,假装无聊地围绕着她转了一圈,手比作砍刀,在空气中来回砍剁。又侧耳静听,试图想听到某种不明生物被砍伤后发出的喊叫声。 小伊说:他大概猜出你旁边有‘隐形人’了。 “他猜不到的!你是我的天使,你在我心里!我心以外的人是看不到、听不到你的!” 杨捡在她四周静听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摸着脑袋想:也许是她紧张时的自言自语?一个中考而已,就紧张成这样……嗯,或许是中考对她太重要了?又或许,紧张来自那个老巫婆对她的高压? 这个女孩子虽然是老太婆的侄女,却也看不得她被老太婆欺负。 已打听到她学习成绩并不好 。怎么帮她呢?想了想,故意用不屑的口气说:“就这破高中,考上也没啥大意思!反正升学率不高!” 见她认真听自己讲话,他暗自开心,说:“想当年,哥根本没把中考当回事!就随便那么一考,考上就上,考不上就等招工呗!当个小工人有什么不好……” 她虽然没搭话,却似乎在点头。他心里得意,言语越发放开,指着她抱在胸前的卷纸:“别信什么临时抱佛脚,没啥用!反而把自己弄得精神紧绷。我觉得不如放松心态,顺其自然,说不定能超常发挥!” 小伊说:虽然他说的不着调,但意思和姐说的一样:放松精神,越紧张越容易考砸。 “嗯。” 听她“嗯”,声音像小猫,又轻又柔,他的心一软。 眼下她还小,18岁成年才能去工作。如果考不上高中,在家待业三年,天天与老太婆面对面,也够她受的。她得考上高中,再在学校混三年才行。得想个法子帮她一下。 见她步伐沉稳,目下无人,他不敢造次,需想个恰当的法子激发她的潜能。抬头看天,云层压低,星月不见,凉风吹来一阵莫名的烦恼。 他思索一会,手指敲了敲头,提议道:“要不这样,明天我陪你出去玩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景色很美,骑车半小时就到——你会骑自行车吧?你若敢去,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很狗血的那种,敢去不?” 小伊说:这人有点自来熟,但是挺热情。他想带你去看风景,给你讲故事,就是为你考前减压。你问问大姑,以前跟他家有什么仇怨,搞明白才好做决定。 “不行!” 听她说“不行”,他以为自己的提议被拒绝。戏笑道:“知道你戒备,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图谋?其实真没有!我就想给你讲个笑话!” 怕她不信,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补充道:“真的!讲讲我是怎么被我妈从垃圾箱里捡到的。你知道了肯定觉得好笑——想听不?想听的话,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康桥北头等你。再见!” 回头没走几步,又快步追到她面前,神情严肃道:“不要把你我遇见的事,告诉给任何人,尤其是你姑,记住!” 见她点头,他放心。转过身,走了。 小伊说:你从没和杨捡说过话,但是,你点头,对他来说就是可信的、不变的承诺! “他应该放心!” 小伊说:不过,杨捡说得对,真正的放松,应该看看自然风光、听听音乐或笑话什么的,而不是身心埋在题海里,嘴巴告诉自己放松。 “若是会骑自行车的人,可以任意骑行就好了!” 小伊说:不管你明天找什么理由,大姑都不会同意考试前放你出去玩!“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只有姐懂,大姑不懂。你若想去,求姐帮你吧? “不去!我其实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但又想听他讲笑话。” 小伊说:虽然你有好奇心,但你目前还不具备或者缺乏探究的勇气。 “我是个没用的、缺乏勇气的人。” …… 洗漱后,她把卷纸分门别类,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并在每张里面寻找令自己头痛的知识点,红笔重点划线或记在本子上。 快到十二点,她感到头昏脑胀,眼前像有一团乌云在飘动,什么也看不进去。 吃了去痛片,大姑又在她太阳穴上擦清凉油,她却对清凉油过敏。不一会,被擦部位红肿,眼睛也熏得流泪,天地间一片模糊。 吃了抗过敏药,她就沉睡在药物制造的昏沉里,满地书本仿佛都与她无关。 第二天早上,大姑让她赶紧起床吃饭,说要带她去庙里烧香,求佛祖保佑她中考顺利。 她眯着惺忪睡眼,惊诧地看着大姑,沉吟不决。 小伊说:迷信的人,基础常识,全靠神佛。 早饭后,姐送来新录放机,让她考前听听音乐,放松精神。见她们整装待发,问:“你们要去哪?” 没等安心开口,大姑抢答:“我们去逛街,明天中考,给她买好吃的!” 安心直直地看着姐,企图用眼神和姐告白。但姐行色匆忙,并未读懂她眼神传达的意思。 …… 姑侄俩累了一天,傍晚才回到家。 她背着大姑打电话向姐报告实情:今天去庙里烧香求佛,上午捐了钱,中午吃了斋饭,下午又听法师念经…… 姐说,我就知道一大早神叨叨的没啥好事!我妈认为你昨晚药物过敏,耽误了学习,就去求神补救。老迷信,等我抽空说她! “姐你不要说大姑,她也是为我好!” 姐说,你一心考试,不要想其它。等你中考结束,姐也放暑假了,我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 睡前,她戴着耳机,站在打开的窗前听歌。舒缓的音乐像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绿草花海,静静地向不知名的地方流淌。 抬头望向蓝丝绒一样美丽的星空,心似一池刚从冰冻里苏醒的湖水,在微风里泛起涟漪。 第49章 中考成功后 中考结束后,安心像个农妇,每天早晨,给院子里的花草果蔬浇水、施肥、修剪,摘下成熟的瓜果自食,或送去姐家。 四岁的未未一看到新鲜果蔬,总是先吃饱,然后,煞有介事的给小姨弹首钢琴曲感谢。 姐说,小家伙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最后总要弄个仪式感,这一点像他爸。 李沫只微笑,不说话。 看到姐一家三口那么开心,她也跟着开心。 温饱解决后,安心觉得当农民也很好,有累、有闲、有收获,这才是生活。 等待中考出成绩那一个星期,对她来说,是五年多来难得的一段休闲时光。能不能考上高中,那是明天的事。明天会怎样,只能听从上天和大姑的安排,不然还能怎样? 次日午睡醒来,姐在电话里告诉她,中考顺利过关。 她替自己和大姑放下心来,再熬过三年就好了!右手握着左手,心里庆祝了一下。 姐又跟母亲汇报一遍,最后提醒:夏天到了,别再熬春季养身粥了! 大姑满心欢喜,跟安心说:“法师推算生辰八字,说你不但能考上高中,还能考上大学,你要继续努力啊!” 她疑惑:“我的生辰八字?” 大姑说是特意让你爹打听来的,你生在大年初一寅时…… 唉!大姑花钱;法师制造美言,两厢欢喜。可自己能力浅薄,考上高中已是连滚带爬、竭尽所能,考大学?…… 小伊说:法师的话可以不信,但明面上万万不能怀疑否定,不然大姑会生气的。 握着护身符:“我一个月的努力,最后都变成了神佛的功劳!也好,以后也不用费劲学了!待到高考,买柱香敬大神,所有大学随便选就是了!” 小伊说:想得美! …… 暑假,安心跟随姐一家去北京访友,顺便又去北戴河玩。她从海边捡了许多好看的小石头和贝壳回来,放进盆里,倒上水。 姐摆弄着一颗小石子奇怪道:“为什么要放进水里?” “它们原本就生活在水里,离开水,它们会难受的!” 姐感叹:“时间果然是一位雕刻大师,不觉中已把我的小表妹变成一个文艺小青年!会画画,还会写诗!我昨天买一本你喜欢的书,一会去我家拿来看吧。” “嗯。” 大姑责怪道:“你一个当姐姐的,不教妹妹正经学习,尽鼓动她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姐只挑眉微笑,并不辩驳。问安心:“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想去南方玩几天吗?” “不想。火车上有一股难闻的漂泊味道。未知的远方让人惊慌。” 大姑接过她的话:“慌什么?玩几天就回来了。“见她不语,试探着问:“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她嗫嚅道:“回老家……看……什么?” 姐说:“我昨天路过乡间的农田,水稻绿油油的,风一吹,有一股清香!水稻开花也很美吧?我想去南方看水稻花!” 大姑说:“水稻花有什么好看的?回老家主要是看看以前住过的老房子,看看你那些叔伯大爷们好不好!” 她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道:“老房子被大哥拆了盖上新房,说是他自己挣钱盖的,没有其他人的份 !……再也没有老家可回了!” 哭倒在沙发里。 大姑拍背安抚:“没有老家就不回!有什么大不了?大姑这里就是你的家!等你考上大学,会和你姐一样有自己满意的新家!” 姐也好言劝慰:“天下山水模样都长差不多,看过此处便知彼处,不去了不去了……” 她还是止不住伤心,哭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大姑:“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呢?” 大姑立即换了一副生冷面孔:“考不上大学,就遇不到像样的好人,只能嫁个没出息的小工人!” 姐不悦说:“妈,她还小,你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咱家除了我爸,不都是小工人吗?” 见她流泪不语,姐拉着她坐到屋外廊檐下的椅子上,安慰道:“别信你大姑说的,她是老思想、老落后!上不上大学,和能不能遇到好人,不是一回事!” 她擦掉眼泪认真地问:“啥叫‘遇到好人’?” 姐抚摸她的头,温和道:“将来,你会遇到一个男生,他会心疼你,把你放在心尖上,你这辈子都会幸福快乐!” “我,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姐肯定道:“当然会!” …… 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无语问苍天:我活了十五年,不求其它,只求有个温暖的家,为什么就这么难?又哭,怕大姑听见,头蒙进毯子里。 小伊说:世上和你一样惨或比你更惨的人有的是,想想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握紧护身符的手按着疼痛的心:“如果不是大姑收留,我大概还不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起码,她死了还能去天堂找疼爱她的奶奶;如果我死了,天上地下,有谁疼爱我?我能找谁去?” 小伊说:不要那么想,姐就是疼爱你的人之一。其实大姑也疼爱你,只是她的方法你不能接受。 “记得小时候,饿得实在难受,就和几个小伙伴偷了堂嫂家的几个鸡蛋,跑去野地里和地瓜黄豆一起烤着吃。有一天,堂嫂正经地对我说:看你面相倒是不错。但是,你前半段的运气不好,不得快乐!” 我那时小,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娘去世,家人四散,想起堂嫂说过的话,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还是被她诅咒了,反正被那村妇一语说中。 小伊说:命运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没人知道其中的奥秘。 “我相信有人可以破解奥秘!不然的话,她一个农妇,怎能从面相上看出上天的意图?而且,被她看破面相的人,大多如她说的一样,或长寿,或短命,或幸运,或倒霉。我是属于倒霉一伙的。用大姑的话说,大概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吧?” 小伊说:什么上辈子?只有大姑才会信那样的话,你不能信。 “我没有信,我信的是命!小时候挨打、挨饿、挨冻;到了大姑家,总算温饱无忧,却也应验了那个村妇所说:不得快乐。 …… 夜里,她又做噩梦,梦见自己在稻田里拔草。一群蚂蟥,扭动着柳叶一样的身子游过来,吸附在腿上。 她慌忙从水里爬到岸上,拼命地拍打双腿,吸血鬼们才松口,纷纷从腿上掉落。 掉到地上的蚂蟥并没有爬到水里游走,而是站起来,将她包围,并拉开攻击的架势。 她吓得双脚离地飞起来,蚂蟥在地上追,她在低空中飞。突然撞到一棵树上,她跌落到地上,醒了。 恍惚觉得小腿上痒,她拧亮台灯,下意识的摸着腿搜找,生怕有狡诈的蚂蟥钻进肉里,从里往外吸食。最后,自己被吃得干净…… 第50章 济南的陌生来信 高中开学第一天,安心收到一封来自济南军区某部队的信。 她坐到操场旁边无人的看台上,仔细确认收信人肯定是自己,才打开。 安心:你好!我是杨捡,别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你班级地址的,你班里有几个男生是我的小兄弟,哈哈厉害吧? 我当兵两年了。高考失败,我妈让我在部队先锻炼几年,等我变成真正的男人,再退伍回家工作。这些年,我和我妈也算是相依为命,所以我妈的话我必须得听! 在康桥遇见你,我觉得很奇妙。 那是我休探亲假的第五天。晚饭后,脚步像有什么东西牵引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那里。看到你在桥下哭,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很难受,说不清楚为什么难受,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所以就假装无所谓的样子——我说的难听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虽然你是老太婆的侄女,可我对你却恨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担心你,担心你中考压力大,担心你有其它伤心事,一时想不开跳河……所以,那几晚我才在路口等你。没吓到你吧? 其实,在康桥见面之前,我在学校的大门口听过你和同学说话,你说话声音轻柔,像一只小猫。下次见面,你能和我说几句吗?一句也行。 别怕,我……不想和你谈恋爱,你太小,才十五岁,等你长大得等到啥时候? 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在桥下哭什么?按理说你姑家不缺钱,也不缺吃穿,你伤心肯定另有原因,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吧,谁心里都有难事,找个没人处哭一哭,会好受些,这个我能理解。但是,再难过也得活着;就算不为自己,为让我们活着的人活着,也是应该的,对吧? 中考前约你出去玩,本想告诉你,我家和你大姑家曾发生过的事情,可没等到你。说实话,一开始有些失落,后来就释然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也罢! 中考结束,对你来说是好事,但对我来说,有一点小遗憾:考试结束,你就不去姐家补课了,我也不能在康桥见到你了。我假期只有半个月,等不到你高中开学,我就回部队了。 我真心希望你以后不再有伤心事!就是有,也不要晚上一个人去康桥下面哭,那里的路灯昏暗,没有行人,很不安全,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 虽然你不跟我说话,但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恭喜你中考成功!真想为你喝一杯,但我酒量不行。我只会抽烟,事实上,烟也是探亲回家,跟同学聚会一起抽着玩,剩下半盒揣在兜里;康桥下面见到你,一紧张才摸出来抽的。我对烟没兴趣,抽不抽都行。 前天我妈电话里说,敢偷摸抽烟,她就来部队抽我。我妈的官方解释是:男人可以抽烟喝酒,但男孩绝对不行!我20岁,在我妈眼里还算不上男人。 我有个表舅在部队当大领导,挺照顾我。我打算明年再找个理由回家看我妈,还有你。当然,如果你不同意就算了。 我妈总说我“根基”不好,怕我学坏,让表舅对我严加管教。那老头比我还听话,逮个机会就把我送去特种部队。 最初,那些高强度的训练差一点把我累残,逃跑的念头一到夜晚就跳出来,一浪高过一浪。我妈电话里问我:想不想成为男人?想就在部队好好待着! 我就老实了。我妈一个人辛苦把我养大,我必须听我妈的话;就算是逃回家也得挨揍,揍完还得送回部队,丢人! 男人嘛,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坚持。现在好了,时间长也就习惯了,没那么累了。 部队真的锻炼人,当兵两年,学了不少好东西,也丢掉很多坏东西,虽然辛苦,值了! 你是不爱多话的人,说多了你会不会嫌我啰嗦?那不说了。 你会回信吗?会在信中和我说话吗?超过三个字就行,哈哈。 另:不要把你我认识的事告诉给任何人,尤其是你姑。如果你对我有什么疑问,可以写信直接问我,我保证如实告知! 看完信,又细看信封,字写得倒是洒脱。只是信末尾的“哈哈”让人不禁浮想:这个家伙大概朱口皓齿,不然,不会笑得那么自信。可惜,几次见面都是在晚上,没看清。 小伊说:原来,他每晚在姐家小区路口等你,护送你回家,是怕你跳河自杀。你的感觉很准,他真不是坏人,挺关心你。 “因为他和姐认识,他看在与姐的情谊上关心我一下而已。” 小伊说:肯定不止这一点。你每晚去姐家补课,他都在路口等你。虽然你不和他说话,但他并不在意。有句话叫:当局者迷。大概他自己也无法定义对你是一种什么感情。 “你不要多想!他对我只是同情,没有其它。” 又把信看了一遍,抬头望着无名的远方,忽然伤感:头一次收到一封像样的信,却是一个只见过几面、没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写来的!字里行间带着自己渴望从家人那里得到、却从未得到的丝丝暖意! 小伊说:其实你是有些感动的,是不? “嗯。” 小伊说:不过,他有点难以捉摸,他说不想和你谈恋爱,却又想见到你。男孩女孩不谈恋爱,见面干啥? “他在信里说‘你不同意就算了’是什么意思?是我不同意他回来,他明年就不回家休假?还是我不同意见面,他从此就不再见我?” 小伊说:你,希望是哪种原因? “我……希望他不要再见我,在康桥偶遇也不要!我不想上学、只想上班的心思,要想瞒过大姑,高中这三年就不能出错!” 小伊说:也是。要不,你回信问问杨捡,如果你不同意见他,他明年还回来探亲么? “不问,那是他的事,我问他做什么?” 小伊说:其实你想问,又不敢问,你就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你是最了解我的。可是,我若问,就好像我关注他,那我和他算是什么关系?亲戚?不是。朋友?也不是。连个熟人都算不上。但是他写信来,不理,有点说不过去;理,又没有道理。” 小伊说:那就扔硬币决定。 “算了吧,我不会回信的。我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大姑,十几年前,她家和杨捡家发生过什么事情。” 小伊说:还是别问了!大姑成天神叨叨的,就怕有不良少年影响你学习。你一问,反而更让她担心,从今往后,对你又多一项睡前盘问,你受得了么? “受不了受不了!那还是不问了!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他们两家到底发生过什么!” 小伊说:真想知道就写信问他,他让你有问题直接问他本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又没跟他说过话,上来就问人家私事,不好吧?” 小伊说:他写信来,你回信去,一来二去,不就说话了么? …… 第51章 青涩年华 自从杨捡在信里说,班上有他几个小兄弟,安心就开始留意全班二十六个男生的动向:谁会是把我的信息报告给杨捡的卧底? 观察了几天,锁定班长刘策。首先,他和杨捡家住同一社区;其次,他俩的共同爱好是打篮球。杨捡探亲回家,肯定与他一起打过篮球;中场休息时,说起过自己。 小伊说:可是,那个傻大个子刘策对你有意思啊!那天你在教室值日,外面下着朦朦细雨,他趴在外面的窗台上,透过玻璃看你的眼神……哦的天!简直销魂蚀骨! 握着护身符用心语:“我记得那次,我正在打扫,一抬头,看见他在窗外,头发湿漉漉的,神情也湿漉漉的,让我莫名的心跳加速。以后再看到他,我就感觉不自在,总觉得他藏在眼睛里的话,比嘴说出来的多n倍——他会告诉杨捡,我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小伊说:刘策会把他自己暗恋的女生描述得像花儿一样吧?杨捡肯定很开心,但是刘策把你说得那么好,不担心你被杨捡抢走么? “呃,你想多了。我又不是什么稀罕人物,抢我干什么?” 小伊说:在喜欢的男生眼里,你就是稀罕人物。稀罕并不是因为少见,喜欢不需要什么理由。 “喜欢,不需要理由么?” 小伊说:不需要。就像你在海边看到一颗鹅卵石,喜欢上了,你把它带回家用心对待。就这么简单。需要理由么?喜欢就是喜欢,喜欢需要缘分,不需要理由。老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缘分二字有点玄幻,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伊说:有关系啊!你千里迢迢从苏北来到东北,就是因为你与这里的某个人有缘分! “这个……是不是迷信?” 小伊说:也许!那咱就不说那些虚的,只说实的。班里有好几对地下情侣,但我觉得刘策是最帅的。虽然他神色忧郁、沉默寡言,但他学习好,老师器重他。听说他家境也很好,他妈是医生,他爸还是个什么官。 “看你都俗到哪去了?” 小伊说:大姑说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家,提前为你憧憬一下嘛!你不是渴望长大吗?长大了自然会经历感情、婚姻、家庭…… “哎呀!跑题了,说卧底。” 小伊说:卧底要说,未来也要想。 她托腮呆想:杨捡以后回来探亲,要是在康桥遇见,要不要和他说话呢? 小伊说:他问你,你就说;不问就不说。反正你不主动找他说话,就算大姑以后知道了,也没有理由怪你! “如果他问我,我就和他说话,就算大姑不怪我,姐知道我和男生交往,也会担心吧?若是同学知道我与社会上的人交往,会不会说难听话?” 小伊说:果然,人一长大,思想就变得复杂! 你怕什么呢?人家嫌你小,不想和你谈恋爱,只做个普通朋友,这样的关系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又如何? “我不能和他做朋友,他家与大姑家有怨仇,大姑不会同意的!” 小伊说:你不告诉大姑,她又怎会知道?杨捡又不是坏人,你正经交朋友,有什么不可以?你的生活圈子太窄了,除了在学校和几个比较好的同学说话,回到家就面对大姑一大堆唠叨,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可怜! “我有你!” 小伊说:你我是一体的,我不能算朋友。 “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伊说:我不想当唯一,我希望你有其他朋友。 …… 一个月后,收到杨捡的第二封信。 安心:你不回信,我都不好意思写了。但是我又想,一封信,走过千山万水也许丢了,你没收到,怎么回?哈哈,所以还得再写一封。 有时晚上睡不着,回想你说过的所有话,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啊!你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我自以为你对我说的一个字两个字,你根本也不是对我说的!你旁边有个隐形人,你在和隐形人一问一答。是吗? 你在和谁说话?或者,是谁在和你说话?你的耳朵里住着天使或精灵吗?天使和精灵都是传说中的神兽,没人见过,你不会相信的,对吧? 你是谜,又勾起了我破解谜团的好奇心!你能写信告诉我吗?或者,等下次我回家探亲,你当面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好奇! 你可别以为我对谁都好奇!我活了二十年,只给三个女人写过信:我妈、我三姨,还有你。 我可以把你当妹妹吗?我虽然讨厌你姑,但是,看到你在桥下哭,我就知道你和老太婆不是一路人! 如果你愿意当我妹妹,我一定当一个合格的哥哥,宠着你、惯着你,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我说到做到,你能相信我吗?哈,也许是我妄想了,你不会相信我。算了,不说了。 不敢乞求你回信,若回,就是我最开心的事。 如果你不回,说明我打扰到你了,以后就不写了。 还有:不要把我和你认识的事,告诉你姑,说出来对你不好,相信我! 看完信,她陷入沉思。 小伊说:杨捡很细心,我这个“隐形人”被他发现了,你不会把我说出去吧? “不会,放心!” 小伊说:若你当杨捡的妹妹,他知道了也没什么。 “好!我若是当他妹妹,就把你告诉他!” 小伊说:你会当他妹妹么? “不知道。不过,他为什么想让我当他妹妹?他缺妹妹么?” 小伊说:也许,他妈妈捡到他以后,又给他捡了个妹妹。但是,妹妹从小走丢了。有一天,他看到你,觉得你和他妹妹长得很像。一打听,你从江苏来,有名有姓有地址;因为家庭变故,来东北投奔大姑。但亲妹妹找不着,认个干妹妹也是好的。他就想让你当他妹妹了!大概就是这样。 她捂心释然:可能是吧。 小伊说:他想让你当妹妹,一定是觉得你和他亲妹妹一样可爱! “我其实,最想当姐的亲妹妹!如果我的亲姐,像表姐一样对待我,我小时候就不会受那么多罪了!” 小伊说:表姐胜似亲姐,这是老天对你的厚爱! 她抱拳感谢老天:“我曾做过一个梦,我原本是飘浮在茫茫太空中的一粒尘埃,后来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意外捕获,丢到了冰冷的人世间,成了父母的累赘、哥姐眼里的多余!” 小伊说:也许是命运把你丢错了地方。但是,命运会在恰当的时机,把错误改正。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命运的转折。 “除了等待,我还能怎样?幸运的是,有你陪我!” 小伊说:你左手握一下右手——左手是我,右手是你,你我永远在一起…… 第52章 知心姐姐 读高中以后,安心的成绩一直在中下徘徊。 对于大姑的说教,她表面上听从,内心并不在意。 “认识自己,比认识世界更重要!” 她把这句话贴在书桌上,当成座右铭。 大姑时常批评她懒散,没有上进心。 她低头不语,心的话:上什么进?有些事情再努力也没用,麻雀怎能飞出鹰的高度?我可不想做自不量力的事!反正在高中混三年,年龄够了就去上班挣钱养活自己! 大姑再说教,她就嘻嘻哈哈:“有你的神佛罩着呢!高考前去庙里烧个香,什么都有了!” 大姑说不动她,背地里跟姐抱怨:“她长大了,不听我的话了……” 姐说:“小孩子总关在屋里学习会学傻的,即使不傻,也会产生厌倦情绪。适当的听音乐、看课外书、出去游玩,对学习反而有好处……” 大姑虽不赞成,但也无词反驳。毕竟,在学习的问题上,身为教师的女儿才是权威。 星期天,安心和同学逛商场,看上一双运动鞋,价格便宜,但不符合大姑一贯要面子的虚伪逻辑:便宜没好货。 晚上回家后,她在纸上画出鞋的样子,并用卡通字写:鞋子虽然便宜,但很好看,穿着很舒服。放在书桌上。 次日中午放学回来,大姑说:“周末我领你去商店买。” 她抱着大姑的肩膀,脸上是得偿夙愿的微笑。 大姑说:“只要你好好学习,什么都买给你!” 她突然就厌恶那双鞋,又不敢说“不要了”。 …… 第二天放学,直接去姐家,找姐解惑:“大姑不停地织毛衣,又没有人需要,她为什么还要织?” 姐说:“世上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如果它让你烦恼,你忽略它,不管它就好了。” 她想了想,点头嗯。 姐见她手里拿着跟同学借的《再回首》磁带,说:“这首歌是成人世界的忧伤,你怎么会喜欢这种风格的东西?” 她不假思索道:“我喜欢旋律优美的忧伤!” 姐微笑说:“小样,长大了,还懂忧伤了?昨天放学,我看到一个挺帅的男生和你边走边说,好像挺亲密的样子,是不是你的爱慕者?” 她急辩:“哎呀姐!那是班长刘策,和我说值日的事情!” “真的?我的小表妹长这么好看,没人追?我不信!” 她心里突然涌来千万个问,想问和杨捡有关的事情。低头想了想,又把涌到唇齿的话咽了回去:虽语言不曾答应过他,但心里是认可的。既然已认可,就应该保守秘密,不然,怎配在世为人? 又怕聪明的姐猜到什么,忙说:“班长说喜欢和我一起值日,可我不喜欢和他一起!他就利用班干部的职权,硬把我和他分在一个值日组!姐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讨厌?” 姐轻轻笑道:“你是真讨厌他么?其实没什么的!你们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对感情似懂非懂,又渴望接触,这很正常,每个人都要从这个时期经过!” 她想到杨捡,可他只适合放在心底,不能让人知道,包括姐。嘴上说:“我也不是真讨厌班长!可他什么也不说,总是傻呆呆地看我,让人紧张心烦!” “他让你心烦了?” “是!有一次去水房打水,他非让我把水桶给他。我不想让他替我干活,他竟然拉我手,我吓得只好成全他热爱劳动的美德。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和他走近。” “男生年少时差不多都是这样:恨不能把喜欢的女孩子捧在手心里,不让她受一点辛苦。我和你姐夫也是从高一认识的,两个人一起学习,互相帮助,遇到难事相互鼓励……总之,爱情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东西,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等你长大了、体会了,就明白了!” “几岁才算长大?” “这个……也不能完全用年龄来衡量,因为,各人对事物的认知程度不同——大概就是:当你能够正确处理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且不被无法处理的问题困扰——就算是长大了。” 想到以后要不要和杨捡说话的问题,她磕巴道:“那我……我可能还没长大,许多事情我还……不知道怎么做。” 姐并不知道她心里的秘密,说的仍是眼前话:“如果你喜欢那个男生,可以让他拉手;如果……不小心越界,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事后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弄不好还有可能影响到一生!” 听姐说得严肃,她疑惑道:“什么叫……越界?” 姐仰头想了想说:“就是……非常要好的两个男女,私下里做了比拉手更……亲近的事。” 她低头想了想,肯定道:“那不可能!我不喜欢和男生有身体接触,我对他们过敏!” 姐并不知道她小时候的经历,以为她说的‘过敏’一词,是为了让自己放心。点头笑道:“那就好!保持恰当的距离,不破坏青涩的美好,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们太年轻,还负不起对自己、对对方的责任!” 她郑重地点头。 “以后如果遇到类似感情方面的问题,你可以完全信任姐,只要你是对的,姐会坚定的支持你……” 姐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在脑子里,满心都是感激,只是嘴上表达不出来。 …… 1994年阴历年底,安心即将十七岁。 早上,她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雪,不知它们来自何方,也不知它们最终去往何处,却每年冬天在寒冷的时光里飞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姐下午过来,领她去商店买一套漂亮的衣服当做新年和生日礼物。 大姑看了看,搓了搓面料,说:“太花哨,不适合农村丫头穿!” 这句话真是刺耳 !若不是大姑提醒,她都忘了自己原来是农村小土妞。 姐见她低头无语,神情含悲,安慰道:“别多想,你大姑就是随口一说。” 她轻声说:“我没有多想,我本来就是农村丫头,应该穿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 姐知道她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孩子,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大姑的话不但俗气,还臭气熏天!你不必在意。” 见母亲又要说理,姐果断地做个停止的手势,拉着安心,叫上李沫和未未,去院子里堆雪人。 …… 第53章 姐姐的幸福 春节前,李沫的妹妹生宝宝,因其外嫁天津,李家父母已进津伺候月子。 姐自从出嫁,终于可以在娘家安逸地过年。 安心异常高兴,帮着姐打扫房间,铺床叠被,照顾未未,忙得不亦乐乎。 姐穿得喜庆且欢快,仍然像挂历上的美人。李沫也一身休闲装,笑意依然。未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小花猫,节日的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除夕早上,她和姐、姐夫三人,贴对联、贴窗花、挂彩灯,把院子里的花树、果树,打扮得像花枝招展的新娘。 晚上放烟花爆竹,她和姐胆小,不敢点火。李沫潇洒地抽根烟,一次次点燃;星光下,烟花一次次绽放,满院子欢乐。 未未要看远处的烟花。安心就抱起他,像当年姐夫抱自己看烟花一样。 远处的烟火一波又一波,像是什么人不时地抓起一把彩色流星抛向天空。只是那流星滑落得太快了,没等许愿,就坠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 春晚演得正浓时,大姑严肃地对姐说:“十二点之前你们必须回家去住,这叫‘压宅’,新旧交替时,如果家里房子空着,来年人畜都不太平!” 听了大姑的话,安心疑惑,姐无趣,姐夫无语。三个人的表情定格数秒后,尴尬地呵笑。 李沫一边嗑瓜子,看一眼姐,无所谓道:“行,一会回家!” 见大姑离开客厅,李沫悄声对姐说:“妈现在变得很难相处!各种规矩、迷信,都不知从哪来的!幸好安心懂事,换了别人,真没法和她长期生活!” 姐诚实道:“换我这个亲闺女也不行!我可受不了她那一套陈规陋习!” 姐握住安心的手,真诚道:“难为你了!” 她心里感谢姐和姐夫的理解。看着姐起身要走,脸上全是失落。 姐给她压岁红包,又搂着她的肩膀哄:“你大姑就爱翻老黄历,她让我们回家住,也是为我们好。没关系,反正离家近,明早再回来和你一起吃蛋糕,陪你过十七岁生日!当然还有十八岁、十九岁……直到你的王子接手!” 想到明天,她内心既期待,又夹杂着莫名的惊慌。连忙道:“姐,明天你们早点来!” …… 春节一过,大姑就让她在家学习,不要和同学出去玩。 对于学习,安心并不在乎大姑的说教。反正熬到十八岁,拿到高中毕业证就去工作,再也不当寄生虫! 天暖无风时,拿几本书,去院子里的树下,呆呆地坐一上午或一下午;晚上,抱膝坐在窗台上,仰望星空,想和星星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小伊说: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桩旧案:杨捡为什么一再叮嘱我,不要把他告诉给大姑?就算当年大姑父对他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恨大姑父一个人就是了,为啥连带着大姑一起恨?” 小伊说:所谓夫债妇还!既然大姑父已去世,也只能恨大姑了。 “恨也能株连么?” 小伊说:能吧?从俗礼上讲的话,也是说得通的。 “他父亲和我大姑父都已作古,两家的恩怨也应该淡了吧?他还小心眼记仇么?” 小伊说:人的感情很复杂,有些怨恨不以时间为转移。 “这些小心眼的人!” 小伊说:杨捡讨厌大姑,大姑也讨厌他。他们两方相互讨厌,但愿不要牵扯你! “我是亲戚,理论上属于外人。他两家的恩怨,与我无关!牵扯我做什么?” 小伊说:杨捡会不会牵扯你,我不知道。但大姑若知此事,牵扯你是一定的! “我就怕被无辜牵扯进去,所以才不与杨捡说话、不回他的信!” 小伊说:杨捡曾在信中说,如果你不回信,他就不再打扰你。这都快两年了,他果然没再写信来! “他没写信来,也是好事,我就不用担心被大姑知道了!” 小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的同桌孙武说,春节杨捡还打听过你! “奇怪!他打听我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小伊说:就是有阴谋,他远在济南,也波及不到你。 “但是,孙武说杨捡身世复杂,性格孤傲冲动,上学时总跟人打架。因他个头高、力气足,把初中老师鼻子都打出血了!” 小伊说:你曾说他不是坏人,但是,打老师也不能算好人吧? “这个事情,我想去问姐,我相信姐会告诉我实情!” …… 周末的午后,她背着书包去姐家。姐带着未未出去了。 李沫系着猫和老鼠的卡通围裙,在厨房认真地按照烹饪书,学做香辣卤凤爪。 她指了指围裙,趴在餐桌上笑得不行:“姐夫,当年你追我姐,是不是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 李沫被她笑得神情柔软,说:“没有啊,你姐喜欢啃鸡爪,我有空就做给她吃。” 安心故意道:“没有?我才不信!我姐那么好,不费十二分心力怎能追到!” “真没有!当年,我只追她一次就成功了!” 见她满目怀疑,李沫肯定道:“真的!当年,你姐可是我们学校的小名人——市长的千金,老师都对她另眼相待!她长得漂亮,学习好,性格也好,从来不摆官子女的架子!” 她托腮感叹:“我姐从小就是个可爱可亲的小美人啊!” 李沫口气傲娇:“这是真的!我和她从小就认识。我爸也在市政府上班。周末或假期,我经常和一帮同学去市委大院里玩。你姐人缘很好,小伙伴们都愿意和她做朋友,当然也包括我。 到了高中,我和她分在一个班,她学习还是那么好,人长得更好看了!尤其是她自身的那种高雅特质,一般男生见到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们班有好几个男生偷偷喜欢她,但都不敢对她说出来。我也一样,喜欢但不敢表白。 有一天,我喝了半瓶烈酒,瞅准机会、壮着胆子,在操场上拦住她,庄严地跟她说:我喜欢你! 说完撒腿就跑。 那天风很大,她可能没听清楚,就跟在我后面追。 我喝了酒,一开始跑得快,渐渐地腿脚发飘,很快就被她追上了。 她攥紧拳头捶了我几下,然后气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酒劲上来,胆子也大了,仰起脸告诉她:我说喜欢你,你没听到吗? 她看了看我,问:期中考试你排名多少来着? 我说前十,咋了? 她说她前五,如果期末我能排前三,她就答应我。 有了目标,我无比兴奋,又有点不相信:真的吗?周瑾你说话可得算数? 她说当然算数。 安心忍不住插话:“你和我姐从小就认识,私下里你不叫她小名么?” 李沫说:“阿听这个小名,是你大姑给起的,意思是希望她听话。但我从不叫她小名,我希望她做自己!” 她想:小孩子应该听家长的话,前提是:家长说的话是对的。 小伊说:即使家长的话都对,小孩子也不愿意都听! 李沫继续说:期末,我从前十进入前三。 她说你做到了,我当然也要做到——她拉着我的手说:我答应你喜欢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激动得全身发抖,抱着篮球架子又哭又笑。然后,我和她说:周瑾你记住,这辈子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好! 她握紧我的手说,我记住了,我们,一言为定! …… 傍晚,姐带着未未回到家,闻到满屋的香味,开心道:“我一进屋就耳根发热,脚下发飘,是谁在背后夸我呀?” 李沫柔声说:“香辣卤凤爪刚刚好,等一下端上来,你和安心未未一起吃。” 安心问:“姐夫你不吃吗?” 李沫微笑摇头。 姐说,他从不吃这些下脚货…… 本想问姐,杨捡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看着姐心满意足地啃鸡爪,她把问题咽了回去。这样的问题有可能让姐扫兴,浪费姐夫精心烹制的幸福美味! 第54章 晴天霹雳 寒假期间,有同学找安心出去玩,她用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和压岁钱,买了一块漂亮的电子手表,和一些不值钱但很好玩的小物件。又买了几条小金鱼。以前养的陆续死去。 小伊说:鱼缸里应该有欢快、优雅的生命,这是鱼缸的使命! 大姑看她买回来的东西,心里不自在。趁安心不在家,电话里跟姐抱怨:“她现在每天都很闲,不是养鱼就是侍弄花草,要不就抱个画本子,坐在院子里,画天画地……” 姐说:“不用担心,没什么的!” “这还没什么?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开学了!下半年就高三了!就是不见她正经学习!白天和同学出去玩;晚上听一些港台的靡靡之音,什么情啊爱的!不像话!” 听到姐在电话那头笑,大姑没好气道:“都怪你这个当姐姐的惯着她,给她那些不正经的磁带啊,书啊什么的,让她不学好!” 姐不敢再笑,说:“她怎么就不学好了?看个课外书、听个歌而已!妈你不要担心啊!安心是个懂事的孩子!” “懂事?她现在越来越不懂事!最近,还跟一些时髦的同学学会了花钱!以前给她钱她都不会花。现在,净买一些没用的东西!昨天买了好几本闲书,看到半夜,还和书里的人说鬼话,听了吓人……” 姐耐心道:“高中一二年级是懒惰期,出去玩、画画听歌、看课外书,都是很好的放松;到了高三,必然会有紧迫感。安心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可别把她逼得逆反!给她自由比监管好得多!” 大姑生气道:“她早已逆反!不是我看得紧,她连高中都考不上!” 姐笑说:“就算她逆反,也是因为你平时的高压政策吧?” …… 三月末的周六清晨,大姑喊安心赶紧起床,说有重要的事情办。 见她赖在床上困得迷糊,数落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又让她少穿点,说春天到了,年轻人不要捂那么厚实。 她眯着眼,看了看花盆里开得艳丽却没有香味的月季花,固执地认为:这不算春天!只有路边的野草绿了,遍地野花开了,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天地间一片喧嚣,真正的春天才算到来。 大姑又摧她起床,说今天无风,吃完饭去菩陀寺拜佛。 见大姑严肃正经,像是急着去赎罪,思忖:今天是佛家什么纪念日么?大概又是为我学习的事吧? 笑说:“高考还早呢,拜早了,菩萨会忘了凡人求的事情。” 大姑正色道:“菩萨是天神,千手千眼,法力无边,不会忘记凡人所求;也知道谁做过好事,谁做过坏事;好事有好报,坏事有恶报!” 她听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地裹紧披在肩上的被子。说了一大堆虚幻的话,大姑是何用意? 小伊说:大姑昨天早上说“春捂秋冻”,让你多穿;刚才又让少穿。此时窗外风声呼啸,却说无风……她的话经不起琢磨,别在意。 …… 准备出门时,姐和几个男同学从学校弄来一个淘汰的乒乓球桌,放在院子里。 她好奇问姐:“你和姐夫喜欢羽毛球,怎么弄一个乒乓球桌回来?” 姐说:“ 乒乓球挺好玩的,我小时候练过,咱俩没事练练。但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听说你是年级里的高手,左手握拍,没人打得过你!” 她微笑说:“就是个玩,许是别人让着我!” “谦虚!”见她俩要出门,“一大早,你们要去哪?” 大姑怕女儿反对,抢答:“今天暖和,我们去庙里玩。” “风这么大,庙离家好几公里……有啥好玩?” 大姑拍着安心身上的棉服说:“这点风不算什么!穿得厚,风吹不透!” 姐知道阻止不了母亲毫无道理的固执,出去转转也好,就当是领着小丫头出去散心了!整天憋在书桌前,够可怜的! 跟安心说:“刚才打开门口家庭信箱,有你一封信。” 她接过,看信封,是爹从江南寄来的。 她没有立刻拆封阅读。爹一年写两封信来,或两年写三封信来,信里翻来覆去那几句废话,早已泯灭了她对亲情的期待。 …… 坐上去寺庙的公交车,她才拆开信和大姑一起看。 不出所料,一张信纸上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唯一让她惊奇的是,爹说近来好不容易攒了三百块钱,打算过几天汇来给她当高中学费。 她望着车窗外,心里哼笑:高中三年,三百块钱学费! 小伊说:七年前,爹给你二百块钱学费,说只供你到初中毕业。如今你上了高中,怎么又舍得给你三百块钱学费? “爹当年肯定想不到我能考上高中!而且是大姑用力推着我考上的!爹不敢违反大姑的意思,所以,才假惺惺的打算给我三百块钱学费!” 小伊说:对于学费这件事,爹可不要说到做到! “无所谓!能证明彼此之间血脉相连的,也就剩下这点真假不定了!虽然廉价,但有总比没有好!” 小伊说:二百加三百,等于五百;五百翻倍等于一千!爹这是给亲生女儿放高利贷啊! “随便他吧!老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大不了我将来还他一千块好了!” …… 大姑看完信,摘去老花镜,用逼人的神色看着她:“跟你爹要钱了?” 她说没有,是爹主动给的,信上不是说了嘛! 大姑板着脸,似乎并不信:“平时给你的零用钱不够的话,你就和我要;你爹自顾不暇,你可不能背着我,偷偷……跟你爹要钱!” 她点头。觉察出大姑话里有话,那些涌到嘴边又被省略掉的,是什么话? 大姑说,给你爹回信时告诉他,我不要他的钱。顺便把我家新换的电话号码也告诉他,万一有急事打电话方便! …… 下午,拜完佛回家的路上,大姑整理包里买的几本佛教书籍,好像不经意地说:“人世间,凡事都很公平,只是佛家不讲究现时现报,凡人无法及时意识到!” 看一眼安心说:“比如,此时你拿了别人的东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彼时,你都要加倍偿还!” 她蹙眉挠头,今天大姑说话虽然阴阳古怪,却好有道理啊!往常大姑拜完佛,就像是在圣水池里沐浴过,整个人都鲜活不少。此时的神色却板正得吓人,尤其是那些无根之水似的话让人心慌。 晚饭后,她正在写作业。 大姑叩门进来,问:“给你爹写回信没有?” “今天没时间,明天写。” 小伊说:其实你根本不想写回信。 大姑看着她,又问:“我床头柜里的三百块钱不见了,你看到没有?” 这句话好似滚雷轰顶,她惶恐地张了张嘴:“我……没看到!” 大姑眼神里全是怀疑:“真的?” 她僵硬地点头:“真的!” 回过神又慌忙解释:“今早我和你一起去庙里;今个一整天,我都没去你屋里——” 大姑打断她的话:“钱,不是今天丢的!” “哦,那是……哪天丢的?” 大姑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 大姑走后,她关上门,反锁,倒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原来今天,大姑的那些欲言又止,都埋伏在这里!难怪烧香时请求佛祖“原谅无知有罪的人……” 原来,“无知有罪的人”指的是我!去庙里烧香是为我赎罪! 这真是晴天霹雳,六月飞雪,我冤呐! …… 第55章 六月飞雪 被冤枉的恶情绪,火苗一样在她心中燃烧;刚才大姑走出屋子时,转身看回来的那满眼怀疑,烈焰般炙烤着她…… 到了午夜,给爹写信:爹,大姑让你不要汇钱来! 小伊说:大姑不要爹给你的三百块钱学费,算是救了你一命! “我要谢大姑么?” 小伊说:一码归一码,你真应该感谢大姑! “怎么讲?” 小伊说:四百块的债已经够让你难受了!你若再背上六百块,你会被压死的! 她心里感谢了大姑,便把“大姑让你不要汇钱来”这句话,重复写了两遍,总共三遍,句尾都用了惊叹号。 另起一行写:大姑让我告诉你她家的电话新号。写完号码,泪水突然翻涌,“她家的电话号码!”这里是大姑的家,不是我的! 小伊说:大姑是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光有菩萨嘴,没有菩萨心! “我来东北七年多,她亲手调教我七年多,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应该知道的!” 小伊说:你再忍一年,高中毕业就离开她! “我一定要离开她!就算出去干最累的活,我也要自己养活自己!在这里依靠她,还不如死了算了!只是,我还有一年才毕业!一年太长了,为什么这么长!” 小伊说:再忍一忍,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眼下的问题是,你得多写几句,起码一张信纸写满。不然,大姑会生气的。 “随她气去吧!没什么好写的!生而不养的爹,多写一句都是浪费墨水!” 小伊说:爹没个爹样,可以不理!但是,眼前大姑这一关过不去!端人家饭碗,就得服软,不然你能怎么办? “这七年,我就像个木偶,够听话的了!我……我此时,都想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又怕吓倒她!” 小伊说:这种说法真是愚蠢!没有人值得你拿生命去证明什么!在世为人,受苦、受冤屈,算得了什么?为这点事情牺牲性命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得?像我这样卑微弱小的人,拿什么和这强悍无理的人世对抗?我想像娘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 小伊说:弱小的生命就应该去死吗?越是卑微,越应该努力活着! “这么难,活着做什么?” 小伊说:再难也要活!只为你自己活着!你要相信,上天安排的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谜底终有一天会被揭开! “要是大姑把钱放在某个旮旯,永远不被找到呢?谜底谁来揭?” 小伊说:就算她这辈子都想不起来钱放哪了,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灵吗?她以为你拿了,但是,老天知道你没拿就行了! “我心如明月敬苍天!” 小伊说:那你还怕什么? “可是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小伊说:清白的人无需证明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够! …… 次日,把写给爹的信让大姑过目。 大姑疑惑地看着她:“就几句?这也叫信?” 她说反正写多了,爹也没时间看,浪费墨水干什么! 大姑见她神情冷漠,口气生硬,心里一惊,语气稍加温和道:“跟长辈说话要恭敬得体,起码写一张纸,别凉了你爹的心……” 想到爹,她心里痛并恨。强打精神说行,我去学校写,写完塞进学校的邮筒。 大姑又说了些什么,她站在跟前听,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到大姑闭嘴,她漠然说,我上学去了。 走到学校大门旁边的邮筒,把写了几句话的信投了进去。 …… 钱事发生一个星期后,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晚自习请了假,去找姐申述。 姐不在家。 李沫就像仁爱的兄长,真诚地安慰她。 在亲人面前,她再也无力假装,趴在李沫肩膀痛哭。 李沫和声劝慰,又拿给她三百块钱,让她悄悄放回大姑的柜子里。 她坚决不同意,说:“我不做假,没拿就是没拿!” “肯定是老太太把钱放到别处,一时忘了,才会冤枉你!” 见她哭得伤心,又把三百块钱放在她手里说:“你先放回去,等她哪天找到钱,知道冤枉了你,会给你平反的!” 她执着地推开钱:“不!绝不!还给她,就说明我拿了她的钱!从此,我在她眼里就是手脚不干净的人!可我,不是那样的人……” 李沫担心道:“如果不还,你每天面对她怀疑的目光,多难受?” “我此时此刻就快难受死了!她的眼神就像鞭子,抽得我疼痛难忍!只怕我等不到平反的那一天,就含冤而死!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让姐告诉她,我从来没偷拿过一毛钱!我买的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都是平时积攒的钱,光明正大来的!” 李沫心疼说:“傻孩子,说什么生死?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算!在大姑眼里,我就是有偷窃污点的人!一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坏小孩!最要紧的是:我怎么面对剩下的一年?” …… 不一会,姐回到家,见小表妹哭得眼睛红肿,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抓起电话就要打过去质问母亲。 她赶紧制止:“姐你要是打电话,大姑知道我跟你告状,我真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李沫接过电话放好,对妻说:“别冲动。安心忍一个多星期才说出这件事,就是不想把关系弄得僵硬。以她目前的处境,你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咱得另想办法……” 婉拒姐留晚饭。 她背着书包,脚步像灌了铅。抬头看天,深邃的天空洒满星光,一轮月牙却孤独无依,像极了此时的自己。 走到康桥,顺着桥南的台阶,一级一级走到临水那一层。 东北的四月,冰雪虽已溶尽,但早晚轻薄的寒气尚存。大地上还有被严冬蹂躏、未被春暖抚慰的角落。岸边靠近供热管的那些早生的绿植,还很娇嫩,它们就像是初生的弱柳,在风中摇摆。 “活得这么艰难,为什么还要到世上来?” 小伊说:来与不来,只有老天说了算! 她抬头看天,问:“老天!既然世上什么都是你说了算,那你告诉我,我十七年人生所遭受的苦,都是你安排的么?你让我受了这么多苦,到底是为什么?” 苍天无语。 小伊说:佛家有言,人生就是一场痛苦的修行。 “我不想修什么行!只求老天把我的生命收回,我愿回到最初,做苍茫太空里一颗无知无觉的尘埃!” 小伊说:佛还说,修行未满,生命漫长。 …… 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觉得一阵阵心痛。捂着心,蹲在台阶上哀伤哭泣。 忽然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好像来自天边,又好像来自眼前:“我就知道,在这里哭的一定是你!” 她用心语问小伊:是谁说话? 小伊说:你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了! …… 第56章 康桥再见 安心慢慢站起来,急速转过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是杨捡! 确定是他时,不知怎的,她的身心忽然就变得虚软,好想趴在他肩上哭。 小伊说:杨捡不是李沫,你不会借一个不熟悉的肩膀哭的。 杨捡看着安心说:“刚才,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你又在桥下哭!你到底有多少伤心事,能告诉我吗?” 小伊说:你会告诉他吗? “不会。” “不会”两个字,虽然轻的如羽毛落水,必须凝神静气才能听清。但是那悲伤的余音,仿佛细厉的琴声,穿透两个人之间无形的那道墙,飘进他的耳朵里。 他急问:“为什么不会?你从不相信别人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你需要什么,或者,有人欺负你,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而且是无条件的!” 见她低头不语,他温和地说:“知道什么叫无条件吗?就是我心甘情愿地帮助你,你不欠我任何!你仍然可以不和我说话、不回信,这样行吗?让我帮助你吧?” 说“让我帮助你”这句话时,因为底气不足,声音自然放低,她不得不凝神细听。 她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轻轻摇头。 抬眼看了看他,两年没见,衣着好像还是第一次遇见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运动上衣;白衬衫扎在裤子里——大概是军裤吧?如果他展开双臂,身形已像李沫那样高大结实。 可他不是李沫,不能趴在他肩膀上哭。站在这里又分外无趣,忙背起书包,从桥上走了。 杨捡呆立在原地,仿佛手里捧着一本画书,刚刚翻过去的那一页还是雪中红梅泣血,下一页就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抬头看天,点点星光幽暗高远;月牙在乌云里时隐时显,照得人间万物形影模糊。 …… 安心回到家,先是站在廊檐下用了一些时间,把悲伤和坏情绪收藏好;把笑音挤出来,放在喉咙里,准备随时传递给大姑。 听到她进屋的声音,大姑问她在姐家吃饭没有。 她欢快道:“吃啦!” 大姑说,那就洗洗睡吧,我脑袋疼,先睡了。 她说好的。僵笑仍挂在脸上。 小伊说:别笑了,不如哭。 “假笑,是寄人篱下者必备的面具!” 听到大姑的关门声,她嘘了一口气,刚才在廊檐下打的那些腹稿全都没用上,尴尬就戛然而止了,好! 洗漱完,迅速躺进被窝,热毛巾敷眼睛。半夜睡下,连噩梦也被哀伤扯得稀碎。 第二天早醒,头有些晕,躺着不起床。 躺到起床时间,下床,不拉窗帘,屋里有些昏暗。她把窗台上的鱼缸,搬到床头柜的台灯下。鱼儿见到光亮,从水草里游出来,准备吃早饭。 鱼食倒进去,慢慢落下,鱼儿欢快地吞食。对鱼来说,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吃饭,无他。 “我若是鱼就好了!” 小伊说:很多人都想当鱼…… 早饭后,无精打采去上学。 走到学校附近路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杨捡站在人行道旁边的基石上。 她第一次在白天看清他。 他仍然是昨晚的着装,浅灰色的夹克;墨绿色军裤,白衬衫扎在腰带里;黑底白帮运动鞋。初升的阳光照亮他端正的脸庞;乌黑的头发,被阳光涂上一层暖色,恍惚间让人有种想触摸的冲动。 她手握空拳放在嘴上无声地“嘘”,心里轻叹:阳光下,他帅得确实不像坏人! 小伊说:他像一个披着霞光的英俊少年!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他不停地在人行道上走动,像是在等人。 她怦然心动,不会是等我吧?手插衣兜低头快步走,假装没看见他。 路过他旁边时,他叫道:“成安心,我想和你说句话,就几句,不会让你迟到的,能等一下么?” 她脚步放慢并未停,握住护身符:怎么办?要听么? 小伊说:听听他说什么,这里离学校大门口很近,他不敢说过分的话。 她停下,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退到刚好和他面对面、中间的距离恰好不疏离、不亲近,目光从他脸上往下扫过,又从下往上扫回,最后停留在他白衬衫的第三个扣子上,神色平和道:“说吧。”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又不敢耽误时间,深吸一口气急速呼出,温和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回家探亲好几天了,就想看看你……昨晚眼睛哭肿了没有。” 她目光慢慢上移,与他对视,又迅速垂下眼睑让他看:“有点肿,你笑吧。” 他急切辩解:“我不是来笑话你的!你伤心,我其实……心里很难过!——我来是想告诉你,眼睛肿了的话,毛巾冷敷就好了,别人就看不出来你哭过——我妈说的,我拭过,很管用!” 小伊说:看来昨晚用热水,敷反了。 她咬着嘴唇,怪不得早上醒来眼皮有些沉重。心里浮起丝丝感激,仿佛大漠里孤寂的行者,忽然看见远方的一缕孤烟,陌生却亲切。 小伊说:说句感谢的话吧? 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声来。下意识地揉一下眼皮,轻声说“谢谢”,径直走了。 小伊说:这回看清楚了,他长得有点像姐。 杨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期盼她能给个回头。但是她没有,留下他一个人心潮翻涌。 …… 路过水房,捧些凉水敷眼,又想:那个杨捡,如果把胡子剃干净,和姐长得像姐弟似的。可他又不姓周,为什么跟姐长得像? 小伊说:也许,他是姐的姑表弟?他叮嘱你不要把他告诉给大姑,可能是因为大姑和他妈妈的关系很臭,所以…… “不可能吧?如果杨捡的妈妈是姐的姑姑,那他妈应该和姐同姓周,而不是姓杨!\" 小伊说:那他,为什么和姐长得像呢? “也许是巧合,世上长得像的人有的是!” 小伊说:其实,你在有意避开另一种可能…… “那又怎样?就算他是姐同父异母的兄弟,只要大姑讨厌他,我就要远离他!” 小伊说:大姑可恶,自己不喜欢的人也不让别人喜欢,无理的霸道! “我……不喜欢什么人,我只想安稳地度过高中最后一年!” 小伊说:口是心非。 …… 第57章 康桥柔波 晚自习时,安心悄悄拿出从图书馆借的课外书,翻到某一章某一页: “如果生活对你微笑,你也要对它微笑;如果生活对你哭泣,你还是要对它微笑并竭尽谄媚。这样,当上帝俯瞰人间时,发现你不但脾气好,脸皮也极厚,抗击打能力也超强,他就会因拿你没办法而放过你……” 她沮丧地合上书:如果一个运气极差的人泼皮耍赖,上帝当真会因拿他没办法而高抬贵手么? 小伊说:会吧?宗教书上说,上帝是慈爱的,但也有许多小脾气,你如果全然信他,他会认为你傻,就会小施手段捉弄你;如果你全然不信,他也有许多办法惩治你。总之,信或不信,都逃不过被上帝戏弄。 “西方说,上帝创造了人。东方说,神创造了人……既然是神给了人生命,可这些神为什么又要为难人?这些造物主都这么神格分裂么?” 小伊说:不知道。神只给问题,不给答案。 想和邻桌的孙武讨论,又觉得他最近有点神秘,前几天又“好意”提醒自己远离杨捡。问原因,他欲言又止。瞥他一眼,他也在低头看课外书。 算了,既然没有答案,那就不想了。又看了几页,说得云里雾里,让人心烦,看不进去。 跟班长刘策请假说头疼,回家吃药。 刘策的眼神充满关怀,说自己最近看了一些医学类书籍,懂得一些药理,问她具体症状,帮她选择对症的药。 她说谢谢,我知道什么药对症。背着书包,独自离校。 …… 走出学校大门,看见杨捡在拐角处踱步,她一阵慌乱,直到手找到衣兜,放进去。 杨捡见她背着书包走出来,也惊奇万分:“嗨!我刚才有事路过这里,想到早上在这个地方见到你,不由得慢下脚步……你怎么提前放学?不舒服吗?” 她咬着嘴唇,像在喉咙里发声:“没有。” 听她回答自己,他开心,算上今早被动回答的三句话十个字,这是她两年里和我说的第四句话、第十二个字吧?虽然语音有些模糊,但她说了!抑制住内心的欢喜,问:“还从康桥上走吗?” 她轻声“嗯”。 一个嗯字,声音轻得像柳叶落入水面,但他的心却清晰地感觉到了细碎波纹的撞击。 知道她对生人的胆怯与防备,杨捡并不敢像两年前,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时随意地说话。只跟着她,和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拐到通往康桥的小路上。 认识她两年,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吧? 上了桥,他赶紧几步走到她正前方,面向她退步走,边走边说:“我白天来桥上仔细察看了一遍,桥的主体结构是不诱钢,所以这么多年风雨侵蚀才没塌。但桥面和边框围网,是铁板和铁丝,已破损得不像样!你以后要格外小心!” 见她微微点头,目光又落在自己的裤带扣上。他转过身,拉上外套拉链,盖住裤带扣。又面对她,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嗯”,又看着他的白衬衫,上数第三个钮扣。 他希望她能看着自己,或者,看着自己的脸。但是她没有。 若偶然与她对视,她飘忽的眼神就急速看向桥下面。 他下意识地摸弄一下第三个钮扣,拉链稍稍往上拉一点,说:“你听就行!“ 她轻声嗯,与他对视一眼,迅速垂下眼睑。 “从桥南走到桥北,一定要贴着左边走;走到第八根桥柱子时,踩着正中间那块最结实的铁板,拐到右边,绕开左前方的那个窟窿;在右边大概走五步——上下看了看她:你步子小,大概走六七步,再拐回到左边,这样就安全了。” 小伊说:侦察兵确实心细。 杨捡看着她说:“你一定要牢记,上桥后,扶好栏杆,除了拐弯,一步也不能松手!因为桥面破损严重,万一脚踩空……” 小伊说:他大概把你当成无知无畏的小妹妹了吧。 抬头看他一眼,心里感激他的关照,看着他白衬衫的第二个钮扣,说:“谢谢。” 杨捡不知道她和自己说话,还是和“隐形人”说话。这都不重要,只要她知道此桥存在危险就好。 嘻笑道:“谢谢两个字,你是对我说的吧?那……我能给你个建议么?” 她心里说“好”。 杨捡听不见她的心声,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两年前,我在信中告诉你,晚上不要走康桥,不安全。看来,你根本没听!” 小伊说:谁说你没听了?此时走桥,是因为天没黑。 他有些失落:“当然,你有权不听。但是,这两年经常下酸雨,桥面腐蚀得厉害,为了安全,你还是不要走了;如果你非要走,那就白天走桥,晚上走大路。” 小伊说:这还用你建议么?平时就是这么走的。 见她一直不说话,他快走几步,在她前面停下,认真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如果我让你心烦,那我就不说了。说实话,我自己都嫌自己啰嗦!” 她看了看他,垂下眼皮说:“在听。” 她说在听。他无比开心,说:“那就好!” 心想:和这个小女生说话太费劲了!可不知怎的,就是克制不住想和她说话。看她垂手低头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他心里笑,试探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和空气中的什么人……说话?” 见她低头不语,他心急,却无计可施。有时候,沉默是个大杀器! 他无奈道:“不说算了!不为难你。” 却又克制不住假装不经意地往她身边靠近,凝神细听她身上可能暗藏的某种声音。 见他靠近,她吓得往后退,他才按耐住飞起的好奇心。 小伊说:看来,他真想知道你身上藏了什么会说话的 “东西”!要不,你如实告诉他吧! “不。” 小伊说:我同意你告诉他——你要怎么告诉他呢? “我不告诉他。把你说出去,你就飞走了,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贴心的话了!” 小伊说: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抗拒真实的自己。 “我不要面对真实的自己,我只要和你说话,你不要离开我就好!” 杨捡见她神情专注,知道她在和“隐形人”对话。可自己不懂心语,无法知道她心里说了什么。过一会,忍不住又问:“你在和……精灵天使说话吗?” 眼神里全是“告诉我”的请求。 她心的话:才不告诉你。 …… 第58章 再别康桥 杨捡知道,安心不愿意说,问也没用。便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走到桥中间,他快几步走到她前面,像是领着她万里长征过腐桥。他自己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叮嘱后者: “要抓紧栏杆,因为它是不锈钢,是最结实的部位!桥面不行,你再怎么轻踩,也有危险,万一不小心踩空,栏杆就是你的救命恩……杆!” 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认真听,心里高兴,又说:“别以为河水不深淹不死人,若能顺畅落到水里,顶多回家好好冲洗。那要是你身体被卡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怎么办?这里又少有人来,谁救你?……” 他在前面絮絮叨叨,她在后面默默静听。 走到第八根桥柱子前,他停下,像个细心负责任的导游,手拍着锈迹斑斑的柱子说:“我怕你数忘了,就在这根柱子上系了红领巾——是我小学时候戴过的,有点旧,不过还很红。红色醒目,你一看到它就知道要右拐了……” 她看着那红领巾,不由得睁大眼睛,仿佛看见春天老家的山坡上,那半坡美艳的映山红。 小伊说:别溜号,认真听他讲。 他在前面做示范——从左边拐到右边,抓紧右边的栏杆,数:“一步、两步……五步,好!绕开了前方的那个窟窿,这时候,再拐回左边,抓紧左边的栏杆;这样径直向前走,直到走下桥,基本上就安全了!” 她跟在他后面,按照他教的路线走。其实以往也是这么走的,从南到北,先左后右,再左;从北到南,先右后左,再右。 看她似乎紧张的样子,他说:“只要扶好栏杆就行,身体不用贴太近,栏杆下面的围网上有锈,会蹭到衣服上。” 她轻声说:“知道。” 他在前面停下,笑着打趣:“你说话跟电报体一样简短。你平时喝水少吧?你看我,我说话多,费口水,嘴巴总干,所以总喝水。” 她看他一眼,又看向桥下的河水,晚风里,那粼粼波光,像是仙子的衣角轻轻划过墨绿的湖面,绸缎一样起伏不停。 小伊说:那河水,好美啊! 借着不明的月色,她大胆地看向站在桥头灯光里的人,那笑容,像一束温暖的光,毫不吝啬地铺设过来…… 他先下了桥,中间地上有个小水坑,水坑两旁是杂草。他从水坑上跳过去,伸手要拉她。她忽然就红了脸,柔声说:“不用。” 他稍有尴尬,温和道:“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吧!那我就放心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就不跟你往前走了,被你姑看见就麻烦了。再见!” 小伊说:他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撤了。这个家伙挺可爱,除了说话婆婆妈妈。 …… 第二天早上,学校路口没见到他。 傍晚的康桥也没见到他。 她独自走在桥上,就当他还在前面给自己引路,从南向北,贴着左边,抓紧栏杆,下脚轻巧;眯着眼仰望星空,仿佛听见星花绽放的声音。一低头,看到前面那个窟窿修好! “是谁干的好事?” 小伊说:大概是杨捡! 她走到第八根柱子,解下红领巾,熟悉的字:我修的。白天正好看到有施工队在亭子旁边干活,就借了材料和工具……以后你上学或放学,从最安全的那边直行就行了,不用拐来拐去了。 她把红领巾系回到柱子上,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解下红领巾 ,叠好,放进衣兜里。 走到桥头,那小水坑还在,轻盈地跳过去。拿出红领巾,展开,闻了闻,闭上眼睛,微风吹着它,从脸上轻轻滑过……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见到他。 她每天早上上学,走康桥;晚上放学,走大路上的水泥桥。 第四天晚上,她铺开红领巾,在他的字下面,写:你去哪了? 第五天早上上学, 红领巾系回从北面数第七根柱子上。 而后的几天,她每天早上都会从柱子上解下红领巾,看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 春末的雨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推开窗,那晶亮的雨丝敲打着窗台,像是传达来自深空里星星的问候,只是,她听不懂。 《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循环到半夜,直到疲惫。 …… 周五中午放学,她把阅完的书还给阅览室。 刘策也来还书。 他翻了翻安心还来的书,惊奇地问:”你喜欢看宿命论的书?“ 她说:”谈不上喜欢。书皮都被翻烂了,肯定有很多人看过,以为是好书,就借来看了。“ “怎样?好看么?” “怎么说呢?这类书好比安慰剂 ,问题千千万,答案就一个字:忍。” “是吗?忍字这么厉害?那我也看看。” 小伊说:就是教你做一个合格的机器人。 从阅览室出门往家走,两个人同行的这段路不算短。刘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看了看她,问她数学前两章都复习了吗? 她说还没。 他说周一小考,得抓紧。 她说是。 他说高三下学期要从市高调来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生物老师。 她说我没有期待,反正我生物很差,换不换老师都一样。 他说:“你要……加把劲!时间走得真快啊!明年就要高考了,希望我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 小伊说:刘策说时间走得真快,你说时间走得真慢;你和刘策好像不在一个时间轴。 她皱眉,问刘策一个严肃的问题:“咱俩从小学到高中,你知道我学习一直很差,为什么你认为我能考上大学?” “这个……就是希望吧?我也不知道。” 说完,心事重重地看向远方。 小伊说:这个问题是你一直想问大姑,却一直不敢问的! 她果断道:“我不想考大学,也考不上!我只想高中毕业就上班挣钱养活自己……” 刘策还想说什么,见她言辞激动,神色不耐烦,只好闭嘴。又不甘心,一路上,用力说隐晦的话,希望她能明白自己。 她假装完全不明白,并有意掐灭他开的话题,不让其延伸出去。若刘策不问,她就平视前方,不说一句话。 他长时间不说,她心里又烦恼:你个“卧底”不是应该谈谈杨捡么? 刘策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直到两个人走到岔路口分开,也没说她想听的。 她也没问。 第59章 最后的求助 因为三百块钱的糊涂冤案,安心和大姑两个人,每天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又生硬地找一些话来说,缓解尴尬。这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要命的折磨。 其实,她和大姑都想用自己的方式,打破立在两个人中间的那道无形的墙——她想说:我没拿,老天作证!大姑想说:你没拿,谁拿的?——两个人,似乎又都打不开适合的话头。 她不再讨厌喝粥。和大姑漠然的神情比,粥,喝下去暖胃温腹,舒服!她也不再讨厌春秋冬隔一晚洗一次澡。虽然大姑不再硬性规定,但是她觉得,无人管束的自由,同样折磨人。 此时,她就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孩,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里走。 蜗牛驮着如水的时光又走过一个星期,她快撑不下去了。 往常睡前,都要关上门听一会音乐;声音稍微,大姑必会敲门提醒:录音机是学英语用的,不是听歌…… 今晚是周末,她虚掩着门,故意把《独自去偷欢》音量调高并循环,吸引大姑过来和自己对话。 她知道快节奏会让大姑恼火,训斥自己。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强烈的节奏可以掩盖一些恐惧,给自己面对大姑的勇气,把自己的冤情和大姑说清楚。至于大姑信不信先不管,让大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才重要。 循环了几遍,大姑恼怒的脚步声还没传来,她感到奇怪,屏息细听,是大姑的呻吟。她赶紧关掉音乐跑出去,见大姑半倒在厨房门口,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 …… 医生说是急性低血压引起的晕厥,除了摔倒时磕伤了膝盖,其它没什么大碍,回家吃药就可以。又问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刺激到她。 姐看了看安心,说:“好像……有,但这是个误会!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爱怀疑这个,猜疑那个……” 医生面无表情地背书:“无论高血压或低血压,对老年人都不好!以后别让她太激动,不然……” 医生的话几乎让她窒息:大姑怀疑我“偷”钱,我不承认。所以大姑气倒了!万一她气出个好歹……自己以后还能依靠谁? 早知这样,当初听从李沫的建议,把他给的钱“还”给大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可当时想的是,我的清白不容玷污!被污名是天大的事,就是不肯低头。 小伊说:现在再向李沫要钱,也实在张不开口。 “只能跟爹要了!” 小伊说:半个月前,爹在信里说给你三百块钱学费。大姑说不要,爹就没寄来。此时假借大姑钱紧之名借三百,以后加倍返还,抠门爹应该能给吧? “希望爹能借给我!如果快点寄来的话,五天就能收到。收到后,我把钱放到大姑容易发现的地方,她找到钱,就不再生气。我也可洗去冤屈了!” 小伊说:这么做虽然憋屈,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我再忍一年,高中毕业就出去工作,挣够一千块钱还给爹,这样就两厢不欠了!” 她立马给爹写求救信,所有语句都是用乞求的腔调,求爹以最快的速度寄三百块钱过来,没说用处,只说十万火急,说等自己以后上班挣到钱,一定加倍孝敬! 又在信纸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女孩双手合十、跪地请求的图画,希望爹能明白自己急切的心情。 写好信,她仍是心急如焚:爹一年写来一封或两封信,上一封半个月前才收到,下一封可能要等到年底或明年。再有,万一爹在江南居所不定,信没收到,怎么办? 为了保险起见,又给大哥和大姐各写一封,各借三百块;信中同样是乞求的语气,许诺若能解燃眉之急,等自己上班挣到钱,第一时间连本带利偿还…… 信寄出后,她抹一把额头的汗珠自我安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生死面前,还得向无情的家人求助。至于颜面,一时也顾不上了!高中毕业就去挣钱、还钱,往后的日子就不会这样煎熬了! 又趁着大姑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去大姑屋里,跪在佛龛前发誓:我从来没有偷拿一毛钱,请佛祖明察!如果佛祖没空管这等闲事,那就保佑我顺利借到钱! 又请求佛祖保佑大姑健康,不然,我就无家可归了…… 下午,大姑让安心去市场的粮店买糯米,说大粮店便宜。 她走到繁华的十字路口,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议论。 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地挤进去看,一个老妇人躺在马路边呻吟,身旁散落许多蔬菜。 有人说她年老体衰摔倒了,腿折了,头也磕破了,人起不来了。 有人打120。 躺在地上的老妇人闭着眼,迷糊着反复说一句话:“我要死了,要享福了……” “死了享福” 这句话,她从小就听人说过。活不下去的人,就会走这条路,比如娘。 小伊说:没有活不下去的人,只有不想活下去的人。 “为什么有人不想活呢?” 小伊说:因为活着太苦了! 救护车来了,那老妇又不停地说:“不去医院!去就花钱,我想死!”嘴上激烈地抗拒,身体却诚实地配合医生上了担架。 救护车呼啸着拉走老妇人,围观人群鸟兽散。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活的这么辛苦,为什么又舍不得死? 小伊说:生不易,死也不易。蝼蚁尚且偷生,作为人,应该比蝼蚁有出息吧? …… 买粮回到家,姐一家都在,她就开心起来。 姐接过粮食袋子,小声说:“刚才给你大姑收拾衣柜,三百块钱在衣服底下找到了。你大姑知道你受委屈了,让你姐夫给你做好吃的呢!” 她眼泪就掉下来,擦去泪马上又笑:“这就好了,钱找到,大姑就不生气了!” 小伊说:等借的钱寄到,马上退回去,欠债的日子不好过! 她把眼泪擦干净,又笑。 姐抓住她的手,心疼地说:“瘦成这样,姐心里不好受!” 见姐伤感,她反倒摩挲着姐后背,笑姐多愁善感。 李沫边忙边接话:“你姐年轻时候,很多人都说她像电视里的林黛玉!” 她看着姐,认真道:“我觉得,演林黛玉的那个人,除了自带的柔弱气质,长相却平平,没有我姐好看!” 姐冲李沫撇嘴:“我现在老了吗?……” 见姐和姐夫亲密斗嘴,她拉着未未去院子里逗小花猫。 …… 第60章 书信来往 晚上,送走姐一家,安心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静坐,头靠椅背仰望星空,那蓝丝绒一样的天幕上,繁星和云彩的风姿,让她有一种颠倒神魂的错觉,突然就萌生出身体化风随云去的冲动。 小伊说:被冤枉的那一章已翻过去了。 “对于制造冤案的大姑来说,那一章算是翻篇了,因为姐给出了“证据”。可那是怎样的证据啊!是姐把自己的钱先放进去,再当着大姑的面找出来!” 小伊说:大姑性情多疑,姐演的这一出她会信吗? “既然演,姐和姐夫一定会演成真实的样子,他们多聪明啊!” 小伊说: 姐最相信你!他俩费心这么做是还你清白。你就当成真的,和大姑相处如初,才不辜负姐和姐夫的一片心意。 “今生有姐,是我最大的幸运!” 小伊说:你以前总说,幸运与你无缘。现在看,再倒霉的人也会与幸运相遇! 她抱起身旁的小花猫,举起,鼻子和小花的鼻子顶在一起,问小花:“刚才的鱼,你吃得还满意吗?鱼是姐夫炖的,姐打下手。姐和姐夫,多好啊! ” 小伊说:要是大姑也像姐一样,就更好了,可惜…… “小时候以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对我好,我会孤单一辈子,没想到遇见表姐……” 小伊说:还有杨捡,他对你也很好,还为你修好了康桥上的窟窿。好多天没见到他,他是提前回部队了吧? “大概是吧!” 小伊说:他说二十天假期,为什么只看到他两天?是你不和他说话,他生气不理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这样吧!省得提心吊胆怕被大姑发现!” 小伊说:你就这么不近人情么?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你是天使,不懂凡人的辛苦!” 小伊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多美的诗句,可恶的现实却容不下。 “再美的诗,也不能当饭吃。除了温饱,其它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品,消费不起!” 小伊说:面包只能让人活着,关爱才让人活得快乐!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面包!” …… 星期一,终于收到杨捡的信。 安心:你好!那晚在康桥再见之后,我第二天下午就随我妈去了天津姥爷家。本想告诉你一声——你大概也不想知道我去哪了,刚好又走得急,不方便告知,所以…… 自从我姥姥去世后,我姥爷就糊涂了,突然想到谁,谁就得马上到他跟前,不然就像小孩子一样吵闹。 我妈刚退休,闲着无事,就常住天津照顾老人家,我休假她才回家。刚到家没几天,老小孩就闹腾找他大闺女——也就是我妈。 我大舅没招了,打电话让我妈赶紧回去。我只好随我妈匆忙返回天津,在天津待到假期结束,就直接回部队了。 我以前不信命,但是,我两次回家探亲,竟然在同一个地方遇见你,我就信了!我相信冥冥之中必有天意!是上天让我遇见你,并怂恿我给你写信,这是神的旨意,我必须听从,哈哈。 一想到你在河边哭,我就很难过。你一定有很多伤心事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你这样文弱的女孩子,远离家乡、远离父母,谁会忍心欺负你? 我其实特别心软,见不得女孩子哭。像你这样的小可怜,如果你在我面前哭求什么,除了性命,我什么都能豁出去! 我不是说大话,是说真话!不信,我下次回家,你可以拭拭,你就当演戏,拭一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希望你给个机会证明我是真的! 不管你回不回信,我都会写信给你。如果你烦,收到信直接撕碎,扔进垃圾箱——你撕信总比我写信容易吧?哈!开玩笑的。 我相信你不是无情的人!从你纯真的眼神里可以知道,你是个诚实善良的女孩,也是受过许多磨难的女孩子。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并接受我的帮助。请你相信我有能力帮助你,只要你接受就行。 我不是胡乱承诺的人。 虽然你不和我说话,但你是藏在我心里可信赖的朋友!我经常在心里和你说话,说很隐秘的话,不知你是否感应到——我相信你能!因为你心中住着天使,我很想知道你和天使的故事,能告诉我吗? 你不理我,我也不敢多说,但又忍不住想和你说话,我该怎么办呢? 盼望你能回信,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都行。 还有,别把我告诉给任何人! …… 晚上,等到大姑关门熄灯,她翻身下床,从书包的夹层里找出杨捡的信,趴在床上重新看,要紧处,目光一直在那里停留。信任、关心和需要,像一颗水晶,在阳光下通体透明,不惹一粒尘埃。 小伊说:他真好!你应该相信他,给他回信吧? “可是,他又问起你,我该怎么告诉他呢?” 小伊说:我同意你告诉他,你如实告诉他吧!我希望你和他成为好朋友,因为我也喜欢他! 她嘴角上扬,铺开信纸,稍加斟酌,写:如果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告诉给别人,作为回报,我就告诉你,我和天使的故事! 小伊说:有点绕,好像也不是写信的格式。 低头一思,又写: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又在空白处画了一个女孩站在康桥上,右手放在心上,目光凝视着远方。 写完,放进一个漂亮的信封里,藏进书包夹层,准备明天寄出去。 小伊说:称呼、年月日都没有,就两句?用大姑的话说:这也叫信? “装在信封里,就叫信!” 小伊说:对于杨捡来说,这大概是他收到的最有意思的信!不知道他有多开心呢! “其实我,本来只想做大姑希望的乖女孩!虽然我不想上大学,但表面上,还是把学习放在第一位!可整天面对大姑的说教,我快要疯了!我必须做点坏事,刺激一下麻木的自己,不然,恐怕等不到高中毕业我就郁闷死了!” 小伊说:你回信,是为了和大姑搞对抗? “是!我在心里向大姑宣战:好孩子逼急了也会干坏事!” 小伊说:这不叫坏事,你十七岁了,哪个少女不怀春?以往,你不过是压抑、克制而已。 …… 第61章 十七岁花季 安心给杨捡写了回信,内心一阵兴奋又一阵疑虑:这样做好么? 小伊说:好不好,反正信都写了,明天寄出去就是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先和杨捡通信,然后,再把通信的事‘不小心’透露给大姑,等着她苦口婆心教训我,我再假装听从,和杨捡断绝书信来往。先把“钱事”留下的裂缝补上,这样我才能安稳地在大姑家度过最后一年!” 小伊说:你还真是寡情薄义!杨捡对你的关心,一点也不重要么? “重要!但关心抵不过面包!只有面包,才能活下去!” 小伊说:想活下去没有错!但是,拿杨捡做挡箭牌就错了!他关心你,你却想要利用他!如果你真这么做,对大姑来说,你是“变回”了以前的好女孩;对杨捡来说,你就是背后算计他的坏女孩!为了自保,演戏出卖他,可耻! “我愿意这样做吗?从小到大,除了姐,我从未体会过被别人关心、信任和需要!这种感觉有多好,我心里最知道!可眼下,我只能先把这最后一年应付过去!等以后自由了,再向杨捡道歉。” 小伊说:你若先做伤害他的事,然后再道歉,还有用么? “也许没用,但是我……从未对他保证,不把他说出去!” 小伊说:你是没向他保证过什么,你连一句正儿八经的话都没他说过。但是,你心里已向你自己保证,绝不把他说出去!兑现承诺不仅仅是对别人,也要对自己! “可是我……” 小伊说:无论你活得多艰难,也没有理由伤害无辜!被伤害的感觉有多痛,你是有深刻体会的! “好吧!那我……放弃当反叛!” 小伊说:放弃就对了!大姑今天的笑容挺温和,不像前些天那样端着脸,让人心虚肝颤。你再忍一忍,熬过最后一年,你就自由了! 想到自由的生活,她躺倒在床上,张开双臂,仿佛自己变成一只快乐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还遇到了关爱的梁兄…… …… 当金银花再次像瀑布一样铺满院墙,安心坐在校园的花墙下读沙士比亚。眯起眼睛,用心品味,那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睁开眼,目光所及,皆是风景! 有人捎来一封信。 看着熟悉的字,她的心像呼啸的海潮,一波一波腾起! 安心:你知道吗?我拿着你的信,手忍不住地颤抖!这是你写给我的信!虽然你只写了两句话,可我,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去操场跑了两圈八百米,才平息下来。 这么久你才回信理我,说明你考虑清楚了,以后见面会和我说话了吧——我听见你说“是的,会和你说话!” 我放心了! 先回答你的问题: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吧,我妈领着我去你姑家。你姑父对我妈说了很混账的话……我气得不行,就打碎了你姑家茶几上摆放的花瓶。 你姑很讨厌我,恨不得掐死我!我妈说要赔,你姑恼羞成怒,说那花瓶很贵,比我们母子俩的命都值钱……从那以后,两家关系就彻底断绝了!我也恨上你姑! 我不想让你姑知道我俩认识,是怕她背后羞辱我妈只会生我、不会教育我(当年,她就是这么说的);更怕她背后说我坏话,不让你理我! 我特别害怕你不理我!这段时间,我的心都在你身上;就像拿我的人生去赌博,明知输赢难料,却又不甘心……我太难受了,每晚都睡不着;我愿意付出全部真心,却还是害怕会输! 你终于回信了,我好受多了!谢谢你! 至于你和天使的故事,你愿意就说,不愿意就不说。女孩子总有些小秘密,我不再问了! 以后,如果你心里难过,也不要再去康桥下面哭,那里晚上很不安全——实在不行,你住到我家吧?我爸早就去世了,我家就我妈一个人,房子很宽敞。 我妈人很好,做饭也好吃。重要的是:我妈喜欢女孩! 我妈总说,我要是女孩子就好了!如果,你当我妈的女儿,你俩相互作个伴,是最好的!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我是真心的!如果有一天,你忍受不了你姑,你就住到我家来,我和我妈一定当你是家人。你相信我! 跟你说,昨晚我第一次喝醉了。 收到你的信,恰好表舅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吃晚饭。表舅家就在军区家属大院里,离驻地不远。晚上我就去了,喝了一杯红酒,心里偷摸庆祝一下。 谁知洋酒后返劲!次日,起床号响了,我感觉头还晕糊,没出早操。被副班长送去卫生队;挨了指导员的训;又被我表舅骂。 哎!为啥我觉得挺爽呢? 后来,我妈也知道了,打电话骂我瞎嘚瑟,不会喝酒强灌。又问我因为啥事折腾自己? 我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心里高兴,就喝大了。 我妈说,你喝反了吧?被女孩子甩了才喝大酒。 我说妈你不懂,那女孩子可好玩了!我认识她两年,我和她说话,她从来不和我说话;我给她写了好多信,她一个字都不回,可有个性了!现在,她终于回了两句话,所以我开心得想飞! 我妈说,两句话就把你乐成那样,你该不是个傻子吧?…… 我第一次知道,当傻子可以这么开心! 然后,我妈又打电话给我表舅,说他以后再让我喝酒,就坐火车来部队骂他。 我妈是不是很厉害?我妈可向着我了! 刚才,我表舅在电话里跟我说:昨晚让你喝酒,以为你能喝,没想到你是逞能……又把我批评一顿。我也没啥说的,因为他说得对,我就是逞能。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变成傻子了?我竟然把自己不会喝酒这事给忘了! 你每天上学还从康桥上走吗?以后别从那里走了,那桥太破了,虽然你很轻地踩上去,也不安全。 你实在想走的话,等我回家,我陪你一起走;我会保护你,决不让你掉下去!请你相信一个特种兵的承诺!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又怕你嫌我啰嗦。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可能真的喜欢……和你说话! 从今以后,只要你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因为,我是哥哥! 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盼你回信,等待中。。。 读完信,她闭目微笑;忍不住又读一遍,又笑。 明媚的阳光穿过花叶的缝隙,洒到她脸上、心里;十七岁的容颜和那些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样,美得世间无敌。 小伊说:他真好! “他和我写信好像挺纠结?像是做了什么人生重大决定似的。他在怕什么?” 小伊说:他怕的,也许和你怕的一样! 她闭上眼睛,支着下巴说:“我要不要正式给他写回信呢?” 小伊说: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 第62章 亲情如流星划过 一周小考,安心的成绩有些下滑。班长刘策主动要求给她补课,她婉拒。 小伊说:你不想考大学,对学习也不上心,甚至在考试时故意放水。但是,表面上总得做做样子给大姑看——接受刘策来家里补课,大姑高兴;对你也有好处。 “天太热,没心情!” 小伊说:是因为刘策给你写纸条,你觉得尴尬吧? “纸条啊?我都忘了这事。当时怕被别人看见,撕碎毁尸灭迹。刘策会在纸条上写些什么?” 小伊说:你应该打开看一眼再撕。大概是约你在哪见面?或者,周末出去玩?反正他看你的目光情意绵绵。 “就他那天生的憨态,估计看一只瓢虫都情意绵绵!” 第二天,刘策又说补课的事。 她有些不耐烦道:“我成绩差,补也没用,我打算高中毕业就上班!” 刘策推一下眼镜说:“你想上班也没错啊!我也想,可我妈不同意,说上班很累,也没什么出息。” 这句话让她恼怒:“我就是那种没出息的人!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自己养活自己,不再依靠任何人!“ 刘策哪里知道“上班没出息”这样的话,是大姑平时敲打她的口头语。此时,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等同于刘策把他自己划到大姑的阵营里去! 她又愤恨道:“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只能想到温饱二字!像什么理想、目标、前途什么的,我从未想过!” 刘策见她咄咄逼人,不敢再说什么。但又不甘心,想靠近她,又不知哪种方式正确;给她写纸条,她也不回;想问她是怎么想的,又不知如何开口。 真是:情似水东流,意被西风误;如花少年郎,心事无处诉。 对于糟糕的成绩,安心并不当回事,白天上课心不在焉,晚上仍是听歌看课外书,或者打开窗户,仰望星空发呆。 …… 次日,收到爹的来信。安心迫不及待地看信。信中没提她借钱的事,但却拐着弯说她向老子要钱花,不懂事…… 她扔掉信,抱膝蹲在操场无人处,欲哭无泪。 小伊说:爹不借钱也好,省得翻倍偿还! “既然爹不借钱给我,还说我一身不是,爹这是真不把他自己当爹啊!那我就与他断绝父女关系好了!从今以后,我不再和那个地方的任何人有关系!” 小伊说:我感觉你的心仍然疼痛。 “正因为心痛,才下决心要做个了断!” 小伊说:你真舍得从心里彻底剔除么? “舍得舍不得,都要把只有血缘、没有亲情的人从心里剔除! 这件事情我想了好几天,当时事急,我用跪求的语气给爹、大哥和大姐写信,向他们每人借三百块钱。 信寄出去后,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要是他们仨人都借给我,九百块也用不了,还得退两份回去,有点麻烦。” 小伊说:不借拉倒,省得翻倍还债! “就算我想翻倍还债,也没那个机会了!真没想到,三个多月过去,别说钱,连拙劣的解释都没有一个!只等来爹的一通无情说教! 如果三百块钱是救命赎金,我早被撕票了!爹和大哥大姐会在意吗?也许他们表面上会掉几滴眼泪,暗地里却庆幸世上少了一个麻烦! 我一直强迫自己把他们当亲人!甚至一厢情愿地骗自己,假装自己有家、有亲人、有关爱,可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再假装了!既然我是家人的负担,那我还是主动帮他们把负担卸掉吧!同时,我也卸掉他们在我心里的斤两,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小伊说:事实上早就不相干了,是你自己不舍得放下! “七年前,我户口迁来这里时,用的借口是‘孤儿’!我虽然有父亲,有哥姐。但是,我与孤儿有什么不同?” 小伊说:即便是孤儿,也是要自己活着的! “卸下负担,无债一身轻!除了姐和大姑,反正身边荒无人烟!” 小伊说:还有杨捡,他想当哥哥! “好!反正我一个孤儿,也不在乎多他一个,我就接受他当哥哥!” 走到窗前,闭上眼睛,双手合一,对天发誓:如果再对老家的家人抱有任何幻想,就让我重回七年前家散的那个晚上! 小伊说:重回家散的那个晚上?这个太黑暗,不吉利,从发一个。 “赌咒发誓何须吉利?七年前的那天晚上,是我一直忘不掉的噩梦!既然发誓,不狠毒怎能警醒屡次犯贱的自己!” 小伊说:那你要牢记,一旦违背很有可能中咒。 “不用牢记,一生难忘!” 一抬头,看见一颗流星从东向西滑落,突然心惊,下意识地伸出手,企图抓住什么。直到流星消失,收回空空双手,她才回过神。 小伊说:既然已发了毒誓,就不要回头。人生在世,那些在心底已腐烂的垃圾,早就应该彻底清除。 …… 周末晚上,大姑去参加佛友会,要晚些时候回家;叮嘱她锁好院门,不许给陌生人开门。 她嘴上老实答应,心里美得像风筝脱了线。 大姑一走,音乐立刻飘满整个屋子;书桌上铺满课外书;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抱小花猫到餐桌上,让它和自己吃一碗饭…… 小伊说:你这是小孩子脱离家长管控后的瞎胡闹,敢当着大姑的面玩么? “不敢!” 小伊说:不敢就别玩背后嚣张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再说,为了生存,低头可耻么? “不可耻,但可怜!” …… 去院子里躺在软床上遥望星空,天上的星真多!听说,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 小伊说:大概是吧! “哪一颗属于我?” 小伊说:你想要哪颗,那颗就是你的。 “我想要最亮的那颗!” 小伊说:最亮的那颗不属于你,属于某个对你倾心的男生!将来,他会用爱的光芒为你点亮黑夜,你就不会再怕黑! 她想到杨捡,不由得嘴角浮上微笑。 小伊说:也许将来他就是为你照亮的人!你应该回信了,让他等这么久,他大概望穿秋水了吧。 坐回书桌前,铺开信纸,写:杨捡你好!让你久等了,因天气太热,没什么心情写信,所以…… 小伊说:这样写觉得怪怪的,天热,就没有心情么?这个理由太弱,撕掉重写。 开了好几个头,都觉得不妥。看来杨捡说得对,写信确实比撕信难。 小伊说:凡事第一次都有点难!你把他写给你的信,都拿出来看一遍,就知道怎么写了。 她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他的所有来信,一封一封看,每一封信里,都有温暖…… 第63章 正式回信 晚上,趁大姑不在家,安心把杨捡写给自己的所有信,重新又看一遍。觉得他对自己的关爱,和姐一样,像个真正的亲人!她决定正式回信,答应做他的妹妹! 铺开信纸,写: 杨捡:你好!我说到做到,既然你已告之原因,我就必须告诉你我和天使的故事。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爬上一棵很高的树,准备往下跳。 天使在云彩上看到了,飞下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跳下去会摔死,你不怕吗? 我说怕,但我还是要跳。 天使说,我知道你很孤单,如果我留下来陪你说话,你能不跳吗? 我说好,你是天使,我信你!如果你留下来和我说话,我就不跳了! 就这样,天使留了下来,住在我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里。 我的天使名叫小伊,她的话只有我能听见。我们心相连,我旁边有外人时,我们就用心语交流。所以,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话,除非我不小心说出声音。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你信不信无所谓,我只是信守诺言才告诉你——当然是经过天使同意的! 希望你像我一样保守这个秘密。 我不会住到你家,你妈妈再好,也是你的妈妈,不是我的。但我万分感谢你的好意,你真像个哥哥! 你真想当哥哥吗?那我答应你当哥哥!我把你的名字涂掉,改成哥,以后就叫你哥好了!你伸出小手指,咱拉勾勾,变了是小狗!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哥哥关爱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呢?想像不出来。 你这个哥哥我会放在心里,不会把你告诉给任何人,放心! 还有:你猜对了,我不会不理你!除非你不理我!我说到做到! 写完,在空白处画画:春天,一双少年男女,漫步在康桥上。天上有太阳、云朵和几只鸟;女生旁边画了一只麻雀风筝,翅膀上写:我。男生旁边画了一棵树,树叶上写:哥。 信藏进书包夹层里,准备明天寄出去。 小伊说:第一次写这样的信,写得很好!尤其是你和天使相识的故事,编得不错。但是,杨捡不会相信的。 “信不信由他。谁让他想当哥哥?” 小伊说:你接受他当哥哥,是怕以后被大姑发现,留个后手? “是也不是。万一以后大姑知道了,肯定会大发脾气;还有可能找他妈妈,羞辱他母子。我和他以兄妹相处,即便哪天暴露,也有掩护。反正是纯洁的兄妹关系,大姑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不了明面上不来往就是了! ” 小伊说:杨捡想当大哥,不过是男人想要保护弱小的天性,你不能完全拿他来替代成云岭。杨捡和你可没有血缘关系! “有血缘关系的人,还不如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好!” 小伊说:正因为杨捡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和他相处久了,他对你的同情,就会演变成另一种感情。如果你一味的往纯洁的兄妹之情那方面想,到时候你会不知所措。 当然,并不是说男女之情就不纯洁,那是兄妹之情以外的另一种美妙的感情。姐曾说,那是一种亲柔、温暖的感觉,味道像糖,每个人都想吃。 “我才不要他当大哥!虽然他比成云岭更像大哥,但我和他是另外一种……兄妹之情!大哥俩字被成云岭弄脏了,不可再用。以后,我只叫他哥,不会叫他大哥!” …… 七月初,天气异常炎热。到了中午,刺目的阳光执着的给人间制造了免费热光浴场,一切都沐浴在热气蒸腾里,无处可逃。 周末一大早,安心向大姑请假,想和几个同学去海边玩。 大姑想要反对,又怕管得太严不好,就算留住人也留不住她的心。又见一帮小鬼的自行车队在大门口打铃。大姑看着充满活力的少年男女,眼里竟然有些落寞,无力地挥了挥手,说:“去吧!” 七个人一路铃声向海边进发。 海,很大,望不到尽头;海浪,骚动起伏,一波又一波。 “大风起,云飞扬,卷起千层浪!”孙武即兴念了几句。 赵蒙的绯闻男友小谢带了傻瓜相机。几个人先是大合影、小合影,然后是单独照。 孙武与安心合影时,赵蒙看着刘策沮丧的样子,笑着提醒:“孙同学,请不要把成同学搂太紧,肩膀也不行!” 拍完照,孙武跑过去小声责怪:“吵吵啥?一场浪漫的海边故事,懂不?” 赵蒙轻笑:“在爱情里,长好看的叫故事,长不好看的叫事故,懂不懂?浪漫应该由班长来演,你就别瞎掺和了!” 刘策知道她对自己没意思,黯然;又忍不住找她合影。年轻就是这么坦白,喜欢和被喜欢,都写在稚嫩的脸上,掩藏不住。 拍单人照时,安心站到一块礁石上,展开双臂作拥抱状。小谢像个摄影师,半蹲在海水里,角度非常巧妙地把太阳拍在她的臂弯里,耀眼热烈又浪漫。 过几天,照片冲洗出来,铺在课桌上。大家围过来看,安心拥抱太阳那张像艺术照,瞬间被看热闹的同学瓜分。 她只好又冲洗了两张,想:明天寄一张给杨捡,顺便再向他要一张军装照。还从未见过他一身戎装的样子。虽然他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但表面上还是要做个想他想到脑壳发空的花痴妹才好,现在时兴这个。 小伊说:互换相片,才是距离男女之间必备的戏码。 “也不全是为了……那个!” 小伊说:要照片不是为了那个?那就是为了对比、证明什么呗,是不? 她微笑不语,把一只漂亮的贝壳放在耳朵上听,仿佛听见蓬勃的海浪热烈涌动的声音。 杨捡在信中说:“白上衣、牛仔裤,还有海面上扬起的长发……请问,照片里的仙子是谁?是我的妮子么?……我愿意是你臂弯里的太阳,温暖你、照亮你,永远!” 他也学她,在信纸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 她回:“哥,七月天,你还画个太阳,快热死了……你穿军装热不热?我喜欢你穿军装的样子……” 轻轻抚摸相片里他的脸,用铅笔照着彩色相片,素描了一张黑白画。画中,他面部轮廓分明,表情温和自信——好眼熟啊! 小伊说:涂上旧时代的底色,他就像某个手握重兵的少帅——杨捡的军装照,太像大姑父了! “他果然是姐同父异母的弟弟!怪不得他多次叮嘱,不让大姑知道我与他相识的事情!” 小伊说:杨捡的相貌像姐,难怪他像姐一样对你好!遗传基因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 在如花、如水、如梦的时光里,她是他文字里的宝贝、傻宝、妮子、小可怜;他是她的哥、哥哥! 爱情,轻悄地撞了花样年华的腰,既不安又美好。 第64章 沉重的高考 时光,犹如一叶扁舟在云尖上扬起风帆,小心执着地向前。 1995年7月,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杨捡在信中跟安心说,我要回家探亲了,高不高兴…… 安心忽然彷徨失措。 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恍惚觉得那白色坚硬的墙体,仿佛慢镜,一层一层压下来。她下意识地举起双手,企图擎住;神色里一片惊恐, 脖子里全是汗水。 小伊说:杨捡快要回来了,你反而心神不宁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 小伊说:他选择这个时候休假,是怕你高考紧张,为了安慰你,给你鼓劲。而你,却在矛盾中挣扎。 “其实我,害怕任何人对我抱有希望,因为我实现不了任何希望!” 小伊说:你和他在信里说的话,从来都是信心满满,为何回到现实却又那么怯弱? “我大概只适合和他活在信封里吧!” 小伊说:人总要面对现实。虽然他知道你不想高考,但他还是特意选择这个时间回来为你加油,可见,他是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 “我不想接受特意,被忽略才是我此时想要的。我只想安静地躲在某个角落,独自迎接预想中的失败。说真的,一想到很快就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就开心!” 小伊说: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大姑这几天说的话,不知是故意吓唬你,还是有其它预案。反正她只留给你高考这一条路。 “对我来说,此路却不通;越往前走,越看不到希望!” 小伊说:不必沮丧。实在不行,等明天大姑带你去庙里烧香,你就许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愿,万一佛祖成全,大姑如愿了,你也轻松了,两厢欢喜。 “这不可能!佛祖最是公正,不会乱点金榜!” 小伊说:那就向散仙许个三流大学,先混过四年再说。 “不行!这个愿不能许。万一散仙显灵,让我考上个三流大学,还得再浪费四年时光!” 小伊说:你是怕,偿还爹四百块学债还得推后? “这不是主要的!若我再上四年学,学费、生活费还得大姑出,欠大姑就更多了!只怕我这辈子也还不清债了!” 小伊说:明面上的帐好还,糊涂账是最难还的! “听说,三流大学以后不包分配!四年后,我还得回到这个家,多可怕! ” 小伊说:那你就在考试时放水嘛!这么做神鬼不知。考不上大学,一切不都如你所愿了么? “考试时放水,对不起大姑这些年的辛苦,她会很失望,还会怪我平时不学习……我好想明天生一场大病,上不了考场,是天意。大姑也就不会怪我了!” 小伊说:你抱着肩膀发抖,又发烧了?看来,你真的被高考吓到了!如果一场病能化解所有难题,也好;只怕你白白受折磨! 她揪着眉心,控制不住地打寒战;挣扎着起身关上窗户。刚躺下又觉得头痛欲裂。吃了去疼片,还是疼,只好加大药量。 到了半夜,全身冷得发抖,蜷缩成球。从衣柜里找出被子裹紧,一会又热得满身大汗;掀掉被子又冷,折腾到下半夜才勉强睡着。 …… 知道杨捡的归期,下午抱着卷纸去姐家,佯装最后百米冲刺。 到了傍晚,她在康桥上等。 中午刚下过一场暴雨,桥下河水上涨,浑浊的河水急切地向西流淌,空气中阴湿之气沉重;两岸的垂柳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有人轻声歌唱,又像有人痛苦呻吟。 忽然感到浑身发冷,是药效过了?还是桥上风急? 从桥的中间走到桥南头,顺着台阶走到桥下,牙齿冷得打颤,只好抱膝蹲在台阶上。 不一会,那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妮子,是你吗?” 她抬头看,杨捡像刚刚追风归来的热血少年,身披晚霞站在桥头,冲她神采灿烂的微笑。 她的身心,突然被那温暖的笑容击中,瞬间就真实地恋上桥上的人!那些曾经躲在信封里的甜美句子,此时仿佛化为音符,在她耳边流淌。 杨捡看着安心,走下桥,柔声说 :“想悄悄走到你身后,又怕突然出声,吓到你!” 小伊说:他知道你胆小,他是了解你的! 她抬头看着他,拾级而上;他看着她,顺级而下。四目相碰,他心跳加速;她抿嘴羞涩。 他把手伸给她,她轻轻拉住。 他皱眉:“手这么热,你在发烧?”抚摸她额头,滚烫,急切地问:“怎么了?” 她涌出半眼泪水:“我可能病了,头疼,吃药也不管用!” “你跟大姑说了没有?” “后天高考,我没敢和大姑说!” “真是个傻宝!什么考能比健康重要?” 杨捡牵着她的手去背风的亭子里。他自己先坐下,仰起脸柔声命令:“坐到我怀里来,我身上热,给你焐一会!” 她愣住,轻轻搓手,手心里就变得潮湿起来。 见她不动,他轻声道:“台面上凉,我怀里暖和,来!” 手伸给她,不等她反应,一把拉过来,贴在心口上,抱紧…… 过一会,杨捡说:“一会去买退烧药,如果明早还发烧,就告诉你大姑;如果她不管你,就告诉姐;姐如果没时间,我带你去医院。明天上午,我在这里等,如果你不来,就说明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她躲在他胸前,小猫一样弱声:“好!” 小伊说:对你来讲,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她捂着心:是啊!如果能一生拥有,今生无憾;如果不能,希望在他的怀里、在平静的呼吸中,化为空气! 他像是听到她的心声,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不再让这个小可怜感觉到冷。 …… 高考倒计时第二天。 早饭后,在大姑各种神色的诱逼下,她坐在卷纸堆里,神情茫然。 姐打电话说一会带她去逛街,让她到大门口等着。 她像是鸟儿飞出牢笼,轻快地跑到大门口,又故意问大姑要不要一起去。 大姑说天热,不去!又叮嘱:“逛逛就赶紧回来看书!” 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骑着自行车跟在李沫的摩托车后面。 到了步行街,安心和姐悠闲地吃各种小吃;李沫拽着未未不让他乱跑。小家伙还不到八岁,因为太聪明,一年级二年级直接跳过,从三年级开始,再开学就是四年级小学生。 聪明的小孩子,大概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看到文玩店里的各种仿古小挂件,便想研究小姨脖子上的玉蛇护身符。 几次要,安心只当没听见。 姐并不知道那护身符对安心的重要意义,微笑说:“你摘下来让他看看,一会他就腻了,省得他总烦你!” 她转过身,握着护身符,用心语:可以吗? 小伊说:可以。 她摘下来,递给未未,叮嘱他拿好。 …… 第65章 精神分裂症 未未拿着护身符,像个小学究,边走边看,小嘴里念念有词。 一辆拉泔水的电动三轮车,紧贴着人行道突突开过去,未未被车上飘下来的塑料袋绊倒,护身符从手里甩了出去。 李沫赶紧跑过去抱起儿子。 安心奔向路边,捡起护身符捧在手里,急唤:“小伊小伊!伤着没有?你还在里面吗?……”护身符紧紧贴在心上,眼泪就流出来。 小伊说:我在护身符里,我没事。你不要哭,会吓着姐和姐夫。 姐和李沫面面相觑,早已被这一幕吓傻。 …… 回到家,姐傻愣了半天,对李沫说:“我要给心理学专业的同学打电话!” 李沫说:“你那同学和二把刀差不多!上回,我同事说她白话的那一套可玄乎了,听得人云里雾里!咱应该找正规医院的心理医生!” 姐着急道:“先不管。她约我一会去她的私人诊所详谈。先听听她怎么说。” 李沫点头说:“好!我陪你一起去。我刚查了医学资料,安心表现出的这种情况,大概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到了诊所,姐跟心理医生描述了安心的行为表现。 医生肯定道:“你表妹得了精神分裂症!她的表现就是精神分裂症的感知觉障碍——幻听!她听见了自己的潜意识认做的‘朋友’和她说话,其实是她自己和自己说话!” 姐惊异道:“真的?我妈曾说,她总是关上门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空气中有人和她说话,有说有笑、有问有答。我还不信来着。直到今天上午,我们一起逛街,突发一件事情,我才知道是真的——她和挂在脖子上的玉蛇护身符说话!” 医生说:“她很孤独,所以才会把物品幻想成朋友,当作精神依托。” “当时我问她原因,她面有难色,只说护身符是她出生时,她二舅从大庙里请来,送给她保命用的,因为护身符里住着天使。\" 李沫不由得嘀咕:这事稀奇:佛家的护身符里,怎会住着上帝家的天使? 姐说:“我也觉得这事奇怪。问她,她不愿说,我也不好多问。” 医生说:“精神分裂症是大脑功能紊乱所致,发病原因很复杂。但对儿童患者来说,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长期受到压迫,或突然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比如亲人离世;受到了死亡威胁;某种无法承受的打击……” “她十岁来我家,我和我妈都当她是家人,物质上尽量满足,没让她受过什么苦。但十岁以前在农村老家,她都经历过什么,没人知道。她性格并不内向,有时很活泼,但从不提起她的家人,就跟和过去一刀两断、再无关系一样!” 医生说:“童年的遭遇对一个人的影响,有的是一阵子,有的是一辈子!” 姐担忧道:“从目前的情况看,糟糕的童年对她的影响可不是一阵子!” 医生问:“她有亲人吗?” “有!我和我妈。我妈是她大姑。” 医生摇头说:“我是指亲生父母!” “她只有父亲,没有母亲。所以舅舅才送她来我家。” 医生说:“女孩子小时候和母亲最亲近,心事都和母亲说。她没有母亲,就等于心事无人可诉;积攒多了,精神不分裂才怪!” “是。大人总以为小孩子就吃喝玩乐那点事。所以,多数家长才不重视!” 医生问:“她有朋友吗?比如要好的同学什么的?” “最要好的同学没有,比较好的有几个。她说不喜欢和别人走得太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最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医生叹口气,说:“从小寄养在亲戚家,她就像一只胆小的小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胆战心惊。她不敢信任别人,害怕被抛弃;担心被人看不起;只想躲在角落里……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敏感与自卑,是从小失爱造成的!” 姐对李沫说:“没想到,小丫头真可怜!” 医生问:“她应该是个左撇子吧?她对图像、音乐的理解,超过大多数人!” 姐肯定道:“对!她是左撇子,喜欢画画;没人教她,完全是天成!她的眼睛就像照相机,看一遍周围的景物就能画出来——这个,她是怎么做到的?” 医生说:“她天生右脑发达。而右脑以处理图像、直觉、记忆、梦境、灵感等为主,发挥独特的想象力,支配人体左半身神经和感觉,并且控制着自律神经,和潜意识有关,具有自主性,代表本我——” 姐打断心理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名词太专业,听不太懂!” 医生推一下眼镜说:“如果我没有推测错的话,简单地说,她右脑里的‘本我’,把左脑里的‘自我’踢了出去!白话就是:左右脑的神经无法直接交流!” “那就是说,她只有正常人的一半意识么?平时,她除了背地里自言自语,并没有表现出与正常人有所不同。” 医生说:“我说的‘踢’出去,并不是指她的自我意识从身体里消失了!它仍然完整地存在大脑里,只是不被本我意识承认——本我把自我‘封印’在了护身符里!” “也就是说,正常人的左右脑神经可以自然地交流;她的左右脑神经,却拐了个弯,必须通过护身符,间接地交流?是这个意思么?” 医生说:“是的。只要护身符在,本我就允许自我共享神经网络,她就是有完整意识的人!” “那护身符如此重要,承载着她的一半意识。假如,护身符不小心弄丢了,她的意识就不完整了吧?” 医生严肃道:“是!一旦护身符丢失,本我会认为‘天使’离开了,就会自动关闭自我。自我虽完整地存在她的大脑里,因无物可栖,并不能被本我接纳,只能陷入沉睡中。” 姐和李沫异口同声:“那会怎样?” 医生打了个比方:“她的精神状态就会像歌里唱的那样:留一半清醒,留一半睡。” 听了医生的分析,姐心里难过,泪眼朦胧。 李沫搂着妻的肩膀安慰:“不知者不怪,以后我们多关心、多帮助她……” 医生严肃提醒:“你们最好不要把精神病这个事告诉她。那样,不但帮不了她,还有可能刺激她,使病情突变……” 第66章 高考的恐惧 医生的话,让姐和姐夫不知所措。姐夫看一眼姐问医生:“那该怎么办?” 医生说:“保持原样!她关上了心门,别人进不来,她也不出去!但是,痛苦又需要输出口。恰好,自我被邪恶的外力,意外的变成幻听;本我便乘机‘强迫’自我成为‘自己’的‘朋友’——这是她的潜意识想要的结果——她想要一个知‘心’朋友!” 李沫推测道:“就是她把自己的两种意识,分出一种寄托在护身符上,把护身符当成另一个‘人’,然后,‘两个人’相互当‘知心朋友’?” 医生说: “是的!就是她自己制造了另一个了解自己、懂自己的‘自己’!简单讲,就是她的人格分成了两个,一在明处,你们能看得到、听得到的;一个在暗处,只于她自己相处、相伴。” 姐和李沫相视无语。 医生说:“自我拥有理性、客观;本我拥有感性、主观。当本我对真假对错拿捏不准、犹豫不决时,自我会从客观理性的角度分析和判断,给出建议或忠告。但最终,本我说了算。” 姐疑惑:“为什么本我说了算?” “因为本我意识是先天形成,是最初的‘我’;自我意识是后天形成,是住在身体里的永久客人。但是,它们是平等存在,并不是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它们相处融洽,共享大脑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医生见他俩满脸疑惑,知道隔行如隔山,并不在意。说:“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会修复她心灵的创伤,或许有一天,她遇到愿意敞开心扉的人——亲人、朋友、喜欢的人或讨厌的人,可能突然自愈。” 姐不解:“讨厌的人也可以吗?” “可以!只要她愿意敞开心扉,把埋藏在心底的郁结散尽即可!” 姐担忧道:“那,她要是再受到打击呢?” “如果再受到打击,也可能旧病复发。总之,有许多可能,也有许多不可能,这要看她的心灵是否强大到可以应对所有变故!” 李沫说:“精神分裂症,对她的身心健康有影响吗?” “病没好之前,只要护身符在就不会有影响。不过,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她可能因为害怕孤独,潜意识里拒绝自我修复!不然,她的病有可能早就自愈了!” 姐惊诧:“什么叫‘拒绝自我修复’?” 医生说:“她的潜意识,拒绝自我修复受损的意识,甘愿接受自己分裂成两个人!白话就是:她不想把自己的病治好,只想自己和自己作伴!” 姐惊异地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故意迷惑自己,骗自己相信护身符里有天使和她作伴?” “应该是这样!目前,她的病情对自身、对他人都没有什么影响,无需用药,只需给予精神上的关怀。不过,你们最好不要打乱她内心‘两个我’之间的平衡。用我们医生的行话说: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之前,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办法!” …… 从心理诊所回到家,姐仍然困惑:安心小时候都遭遇了什么!是什么样的打击,让她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此时,她仍然孤独;我这个当姐姐的真是不合格…… 李沫冷静道:“明天高考,你打电话问问她,有什么疑问,及时帮她解答,比你背后自责强多了!” 姐给娘家打电话。 母亲接电话,语气急躁烦怨:“你上午带小丫头出去,你给她吃了什么?她回来就呕吐,刚才突然晕倒了……” 医院检查结果:急性肾炎。 大姑惊愕地看着医生,问:“明天高考,能否等高考结束再住院?” 医生语调严肃:“她现在高烧、血尿、晕倒,说明身体已严重耗损,如果早几天带她来看病,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大姑说:“早几天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 医生白了大姑一眼,又按了按安心的眼睑,说:“还有水肿。如果再不治疗,高血压演变成脑病,后果……你们掂量一下,如果高考比生命重要,那你们决定吧!” 姐和李沫对视一眼,问安心:“你还能挺得住吗?” 她像故意犯错的小孩,内心窃喜,表情愁苦:“我不知道!就是浑身难受,头疼,很疼!” 医生说:“这种状态,你让她怎么考试?光是疼都顾不过来,还怎么用脑子思考?” 姐看着母亲说:“妈,你说呢?如果耽误了治疗,害了安心不说,对舅舅也没法交代……” 听女儿搬出舅舅出来牵制,看一眼安心,虽是侄女,一直当她是女儿养育。 如今她病得突然,也是天意!错过今年高考,明年可以再考……见女儿恳求的眼神,对医生说:“住院!” …… 安心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输液。 见姐望着窗外不说话,她轻轻推了推姐,歉意道:“自从我来到这里,大姑就希望我能像你一样,考上大学……可是我,让大姑失望了!” 姐摸着她的头说:“又不是你想生病!世上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健康重要!好好躺着,什么也不要想,你姐夫回家给你做好吃的,一会送来。这个病房暂时只有你一个人住。你不用怕,今晚,姐在这陪你!” 小伊说:善良的姐这次没说对,你就是想生病,不想高考。老天爷终于如你所愿了! “姐说‘世上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健康重要’,这句话,杨捡也说过!” 小伊说:杨捡是姐同父异母的弟弟,姐弟两个关爱你的心是一样的! 安心抚弄着姐的手说:“你和姐夫都那么忙,我不需要你陪!晚上开着灯睡,只要有亮,我什么都不怕。你回家忙你的吧!也不用麻烦姐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傻丫头,生病了不想吃也得吃,吃饱饭才能快速恢复体力!知道吗?” “知道了。但是,你和姐夫都很忙,我……要是饿的话,打完吊瓶自己去楼下买饭,大姑留钱给我了,让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其实,你大姑也是疼你的!只是她的方法让你难以接受!你生病她也很自责,说给了你太多压力,你才病……”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知道!你和大姑都是我的亲人,我只有感激!” 姐理顺她额头的发,见护身符从衣领子里掉出来,不由得拿在手里细看:这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玉饰,竟是小表妹唯一的“朋友”! 想到心理医生说过的话,姐对她说:“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就告诉姐,姐相信你!只要你是对的,姐就站在你这一边!你可不要……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那样对身体不好,知道吗?” 没等安心回答,杨捡轻轻推开门,小声问:“我能进来吗?” …… 第67章 同父异母姐弟 安心看到杨捡,心里连绵起伏:他和姐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却偏偏又是见不得面的两位天使冤家!此时,他和姐终于撞上了;他让保守的秘密也曝光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姐看见杨捡,呆愣一下,随即问:“这间病房,暂时只有一个人住,你找谁?” 杨捡指了指安心,无声微笑:“我找她!” 姐诧异地看向安心。 安心不自然地微笑,用眼神证明。 杨捡轻轻走进来,微笑着问姐:“周老师,我叫杨捡——小名周杨,你还记得吧?” 安心静静地看着姐,又看着杨捡:他和姐长得真像! 小伊说:他是姐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然长得像。 姐一激灵才回过神:“我……当然记得你!”又吃惊地问安心:“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安心思索片刻,弱声说:“有一天放晚自习,有人尾随我。他吓跑了坏人。我和他就认识了!” 姐嘀咕:“是这样?” 杨捡知道她是现编的,冲她微笑,冲姐点头,也不戳穿。 安心满脸不自在,咬着嘴唇嗯一声。心想:尾随我的人是他;吓跑他的人又是谁呢?幸好,他又回来了!侧脸看向杨捡,问:“你怎么知道我住院?” 杨捡微笑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会知道!” 放下水果手袋,仔细看吊瓶上的说明,温和地问:“现在好一点没有?还难受吗?”摸拭她脑门,还很烫,安慰她,“过几天就会好,不用害怕!” 姐呆傻地看着他俩,弄不明白两位小主之间发生了什么。又直愣愣地看着杨捡,试探地问:“你……不是去当兵了吗?退伍了?” “还没!我超期服役,前几天回家,休探亲假。” 姐上下打量他的军裤和白衬衫,回忆起父亲年轻时也喜欢这样的穿着……这个弟弟现在长大了,军装最适合穿在他和父亲这样身材高大、挺直的男人身上! 只是,他为何认识安心?安心怎么没把这事告诉我?……满脑子都是疑问却也不好多问,毕竟和他家的关系尴尬。转脸轻声问安心:“你和他是最近才认识的么?” 没等她答话,杨捡对姐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 又用柔和的目光看向安心,并报了相识的日期。 安心在心里计算,他说的日期,是他收到自己第一次写信的日子! “认识快一年了?”姐疑惑地用眼神向安心求证。 她用弯弯含笑的眼睛确认。 姐起身对安心说:“你累了先睡一会,我和他出去谈点事——对杨捡说:出去谈,现在!” …… 姐见到杨捡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和安心搅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十几年来,虽和他家没有任何往来,但见面却常有。毕竟小城不大,住的也不远,他的成长“轨迹”差不多也都知道。 彼时,杨捡还是学生,学校里男生打架总少不了他;他在校长那里,也是排上号的刺头之一。此时,他对安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到了医院后面的凉亭里,姐直截了当地说:“安心是我表妹!如果因为我们两家长辈之间的恩怨,你对她打什么坏主意,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姐用眼神对他施加了压力。 杨捡见姐一脸恼火,微笑道:“看来周老师还把我当成学生时代的小混蛋,对吧?” 姐严厉道:“别扯那些遥远的!今天咱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捡正色道:“听说当老师的人,心思细致,目光通透,什么都瞒不住——我只能坦白,省得你去问安心,让她为难。之前,我求她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与她相识的事,看来她做到了!” 姐语气骄傲:“那是!我表妹年纪虽小,但她历来重信守诺!她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但只要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又低头寻思:这么大的事,她应该跟我说呀! 杨捡承认道:“她是个重信守诺的人,这个我绝对相信!不然,我今天也不可能来看她!” “怎讲?” 杨捡望向远方,说:“三年前,我第一次回家探亲,无意中看到你牵着她的手,回东苑那个家。我很好奇你和她的关系,就心情复杂地打听一下,得知她是你母亲的侄女。不知怎的,我心里就生出一股子邪气,想要逗弄她。 我在她放学的路上,暗中观察她几回,觉得这个女孩子总是一脸忧郁,完全没有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快乐。虽然放学她都是独自回家,但我没和她说过话。 其实我当时……有点同情她,想逗她玩的念头也就丢开了。” 姐漠然地看着他。 “我第一次休探亲假的第5天,晚饭后,神使鬼差走到康桥上,看到她一个人蹲在桥下的台阶上抱头痛哭。我忍不住问她原因。 她抬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背着书包回家了。 我就跟着她,边走边问她话。 她也不看我,半天才说一句,而且答非所问,语句很短,一个字两个字最多三个字。 我一路跟她到你家大门口,她也没正面回答我一句话。 我很好奇,我真的是因为好奇!” 姐点头不语。 “回到部队后,我就给她写信,并赌咒发誓说我不是坏人,请她相信我。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我怕吓到她。我只问她有什么伤心事?希望她告诉我。 写好几封信,她一个字也没回,我就放弃了,并鄙视自己一开始想要逗弄她的可恶念头——人家根本不给机会,都没正眼看过我! 差不多两年后,我第二次回家探亲。 我记得是五一前后,康桥南岸的丁香花开的正繁盛。晚饭后,不知不觉又走到康桥,又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桥下的台阶上小声哭。 当时,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她到底有多少伤心事,两次见到她在同一个地方哭? 我在桥上呆站了半天,本想假装没看见,以保全她的小小尊严。可她哭声虽小,却悲苦万分。我实在忍不住,走到桥下问原因;又请求她相信我,让我帮助她。 她只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捡起书包从桥上跑走了。 我想,可能是我两次打扰到她哭,她很恼火吧? 但是,她又重新勾起我的好奇心。 …… 第68章 杨捡的真诚 杨捡对姐说:“回部队后,我又开始给她写信,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家事、心事、部队里发生有趣的事,都告诉她,就像写日记一样唠叨、碎念。 我不管她烦不烦,我就是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因为她从没回过一个字,我要烦到她受不了和我回信为止;哪怕她回一个 ‘滚’,我也会很开心! 可她没有。我写给她的信,都石沉大海。 其实那段时间,我非常矛盾,心里盼着她能回信,又不知道万一她回了,以后如何与她相处!” 姐忍不住打断他:“是因为……我母亲么?” 杨捡说:“是的!你母亲要是知道我和安心相识,肯定会阻挠!” 姐点头。 “说实话,我同情安心,想走近她、了解她、帮助她。但我知道,你母亲不会答应安心和我来往!更不会让我们有未来! 安心大概也是害怕你母亲,所以,才不敢和我说话!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她越不理我,我想和她说话的欲望就越强烈。我也知道,这样会让安心为难。但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就是想和她走近! 也许是最开始,因为她是你母亲的侄女,我想捣乱,想搞破坏?或者,我有意想要证明什么给你母亲看?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我喜欢她!” 姐捏着下巴沉思。 杨捡怕姐不信,语气坚定地重复:“我真的喜欢她!我相信她也喜欢我!只是,她没有我那么勇敢、那么确定,或者,没有我那种不管不顾向前冲的劲头? 她在信中说,她很胆小,特别害怕你母亲知道此事以后,赶她走……她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担忧!” 姐问:“你们……从何时开始的?” 杨捡回忆道:“到了第三年,她也许被我的那些信感动了,也许是烦了。终于回了我两句话,没有称呼,没有年月日,其中一句“我相信你说的话!” ,就像钻石金句一样,照亮我的心! 被自己喜欢的人肯定,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至于其它担心,全都随风而去…… 我们通信差不多一年,不谈情、不说爱,却总有说不完的话。 和她初识时,她一个字也不和我说。我以为她天生不爱说话。其实不是,她只是不和陌生人说话;不和信不过的人说话!” 姐说:“是的!” 杨捡一脸幸福地说:“就在刚才,我走出病房门口的一个回头,她对我微笑,我的心都快被她的笑容融化了!我才发现她有浅浅的酒窝!以前我从未见她笑过! 我这次探亲回家前,我们在信里约好,她在康桥等我。 前晚见到她时,她正在发高烧,不停地打寒颤。 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一个多星期了,就是浑身难受……我领她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就送她回家休息了。” 姐拍着额头:“难怪上午一起出去玩,我没发现她发烧。原来是吃了退烧药,暂时把烧退了!” “她说几天前就发烧、头疼,因为要高考,她没敢说,只靠退烧药、去疼片顶着。” 姐说:“我要是早知道她病了,怎能不管?就是我妈知道,也不会不管她。其实我妈也疼她,只是用的方法不对;加上这个傻丫头有一股倔劲,只要自己扛得住的事,她就不会麻烦别人!” “是。难过的事她从来不在信中说。但我知道,她没有信里说得那么顺心随意。因为她即将高考,所以我才选择在此时休假,给她鼓劲,安抚她不要因为考不好而焦急上火!” 姐说:“她不想上学,更不想考大学,这事我早就知道!不然,以她的心智,就算她基础不好,但是考个普通大学没什么问题!” 杨捡说:“她说只想早点上班,自己养活自己…… 这个女孩子很特别,我真心喜欢她!” 姐终于释然:“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她!——你知道她的护身符里有天使吗?” 杨捡本想替安心保密,但是,既然姐已知道,也就没有必要了。 说:“开始不知道,我曾在信里问她:为什么和空气说话?她用其它条件和我交换,才说了和天使相识的故事。 故事很玄幻,但我知道这不可能,肯定是她根据自己的想象编的。 我询问了队医,队医推测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幻觉。但我没敢直接告诉她,只用开玩笑的语气拐着弯提醒她:那些天使、精灵什么的,都是神话传说,不能信! 她知道我不相信她,很生气,一个多月没回我的信!” 姐说:“她大概早已和另一个自己达成共识:天使的秘密,不能告诉他人知道!其实,她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幻觉这件事,今天下午,我才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证实!” “怎么会这样?” 姐说:“当时我和你有一样的疑问。医生说,可能是小时候精神受到强烈的创伤所致。” 杨捡焦急道:“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她? ” “医生建议,自言自语,是对她自身的压力最好的释放!让我们不要打破她身体里两个我之间的平衡!你就当不知道好了,千万不要戳穿或企图纠正,那样反而会招致她本能的抵触,刺激她的病情!” “她的病无药可医吗?” “医生说,对于精神疾病,光靠药物作用不大,只有结合亲人的关怀才能治愈。既然你喜欢她,那就和她坦诚相待,她若能对你敞开心扉,就有希望了!” 杨捡怨恨道:“她的原生家庭到底有多坏?硬是把一个天真的小女孩逼成病人?真是该死!” 姐自责道:“安心来我家八年,我们只注重物质给予,忽略了精神关怀。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 “周老师不必自责,安心在信里说过,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表姐!你是她最亲的人,她只有感激……” “安心这个傻孩子,最是受不得别人给予的一点好处,不是感激这个,就是感激那个!” 说完,姐看着杨捡,悠然地建议:“如果行的话,你可以像安心一样叫我姐!以后,我们要为她设计一个好的未来!” …… 第69章 姐弟握手言和 杨捡对姐真诚道:“自从认识安心,你在我心里就是我的亲姐!不仅因为血缘关系,还因为你对安心的关爱——还有就是:我不敢叫你姐,怕你嫌弃我这个弟弟!” 姐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豁达道:“你和杨阿姨是父亲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说什么。在感情上,我和我妈是两回事!” 杨捡诚实地说:“其实,父亲离开我的时候,我是恨你的!恨你和你的母亲!我恨你们夺走了父亲,让我变成一个被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 那时候,我只能用拳头回答那些侮辱我的人……后来,副校长找我谈话,说她小时候也是单亲家庭,也受过别人欺负,但她都忍着。 我想,如果父亲留在我身边,那你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你同样也会恨我从你身边夺走了父亲!你有可能也像我一样受人欺负!可你是女孩子,又不能跟别人打架,就只能自己忍着。这样一想,我就不恨你了。 姐真诚地说:“谢谢你能这么想!作为子女,我和你都是无辜的!对于父辈的是非对错,做晚辈的不必评判。我们只需管好自己这一生,不给后辈留下伤心和怨恨就好!” 杨捡点头说:“认识安心以后,我觉得自己变得大度、成熟了不少!这个善良、知事的女孩,改变了我很多,尤其是关心我成长的部队首长,我对其不再有抵触;我也不再怨恨父亲,甚至对你母亲也充满感激,感激她对安心的照顾!” “安心很懂事,虽然生活对她不公,但她天性纯良,值得被真心对待——我看出来了,你确实脱胎换骨一样!看来,部队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刚才,我怀疑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不起啊!” 杨捡诚实道:“姐你怀疑也没错啊!开始,我确实心怀不善。 后来,从给她写的那些信里,竟然帮助我自己逐步了解、理清、确认了对她的感情。从开始的不屑、好奇、同情、理解,每一步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迹。 安心身上有一种……怎么说呢,好比是大雾天忽然看到一道霞光,吸引我走近她,和她站到一起!即便你母亲降下风雨雷电,我也不怕;只要她肯定这份感情,我就无所畏惧!” 姐说:“认清并确定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点很重要。至于我妈对你和杨阿姨的成见,我相信时间会化解一切恩怨!” “我相信会的!” “安心这次生病,没能参加高考,我猜她大概也不想复读。反正每年秋季都有招工,只要她不怕辛苦,上班也很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叫生活!” 杨捡说:“是的!她希望过上一种有亮、有温饱,无忧无虑的生活!” 姐笑说:“不知道她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 杨捡说:“我曾在信中问过安心,将来想要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在回信中,夹了一张她牵着海龟逛沙滩的照片。她说是去年和同学去海边玩,特意摆拍的。 她说,佛经上讲:牵海龟的人,代表命运;被牵的海龟,代表人;海边的沙滩,代表红尘。 她说,人本该像海面上自由飞翔的海鸥。因命运捉弄,只有少数人成了飞翔的海鸥;多数人都成了爬行的海龟。 她说,自己当一只被命运牵着走的海龟也没什么,只希望前路不要有爬不过去的阻碍……” 姐脑补一下安心牵海龟的画面,在她对自身认知的世界里,她这是不甘心被命运牵着走,在照片里过一把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瘾啊! 抬头看着杨捡,笑说:“她的这些歪言偏语,不用问,是从我妈的那些佛经小册子上看来的!” 杨捡说是,安心常常在佛经里找寻人生答案! 姐思索片刻,问:“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回部队就打报告,要求年底退伍,回来工作,照顾我妈和她!” 姐看着长大的弟弟,心里欢喜: “这样也好!”又愉快地问:“杨阿姨还好吗?” 杨捡听到姐问候自己的母亲,开心说:“我妈很好!退休后,不是在家养花种草,就是去天津照顾我姥爷!” 姐从杨捡的音容笑貌里,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影子:开朗、细致、柔情。安心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 姐笑问:“有没有人跟你说,你长得很像父亲?” 杨捡知道姐话里的意思,心情欢畅道:“目前没有!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有!” 姐骄傲道:“你还没见过安心画画吧?她天赋异禀,画啥像啥!我给她报了绘画班,让她系统的学习。她不去,说不想让自己野生的想像力被框住。 即便这样,美术老师一有事,就让她代课……她当美术老师有板有眼,简直是个天才小画家!” 杨捡微笑道:“我知道,她每次在信里都有画画……” 姐正色道:“不过,安心现在还小,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如同一张洁白的纸,你可不要着急在上面作画……我觉得你的性格有点冲动,有些急躁,真怕你一时冲动欺负她!” 杨捡保证道:“姐你放心!我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姐见他表情严肃,言语诚实,放心道:“我相信你!军人嘛,责任和担当肯定有!这几天我忙着监考,安心就交给你,我会帮你支开我妈。但你要注意,不要让我妈撞见,那样会很麻烦! 安心的性格敏感细腻,如果和我妈关系闹僵,恐怕她也很难再和我妈一起生活。可她现在年纪小,还差两年才到结婚年龄,你让她怎么办? 再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妈专横、心眼小,父亲对待感情的自私行为,不管怎么说,对我妈都是伤害! 老人家半辈子的感情郁结,不可能一下子解开,一下子变得开明,得慢慢来!希望你能站在客观的角度,给予理解!” 杨捡豁然道:“我能理解!” “总之,你们先别让我妈发现!再过个一年半载,安心长到二十岁就好了。到那时,若我妈还反对,若你们还相爱,你俩完全可以自己作主!我不会漠视母女之情,但我会站在对的一边!” 杨捡万分感激无私明理的姐姐,起身,神情严肃地向姐行了个军礼,说:“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 …… 第70章 病中初吻 安心望着病房的门口,焦急地等待,杨捡和姐出去半天还没回来。 姐弟之间会发生争吵吗…… 猜得她心里慌乱,头疼难忍,不一会便在疼痛中昏沉睡去。直到护士拔下针头、撤走空药瓶,她才醒。 恍惚中,她眯着眼,白色的灯管散发出刺目的光;闭上眼睛,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模糊中觉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是杨捡! 她环顾屋里,姐不在。弱声问:“姐呢?” “姐看你睡着了,没敢打扰你,回家了。姐让我留下陪你!” 她明媚地笑:“哥,我是在做梦吗?” 杨捡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感觉一下真实,是梦么?” 看到自己手上的针孔胶布,她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迫切地问:“你和姐刚才去哪了?谈了什么?吵架没有?” 杨捡爽朗地笑:“没有!刚开始聊得不太顺。后来,因共爱一人,前嫌尽释。最后,像误会多年的老朋友,握手言欢!” 安心惊喜道:“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 “这就好了!你和姐都是我最……敬爱的人!” 杨捡温和道:“姐是最好的姐姐!我也会是你最好的哥哥!你看人这么准,看到我和姐的长相,你大概也猜到我和姐的关系了吧?” 她点头。 “没错,我和姐同父异母!你姑父就是我父亲!我小时候叫周杨,父亲姓周,我妈姓杨。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妈领我去你姑家找他。他却不敢认我们,还任由你大姑羞辱我妈。从那以后,我妈给我改名叫杨捡,和他再无瓜葛!” 她软声道:“我其实……早就猜到了!你第一次谈到姑父时的语气;后来看到你穿军装的照片……你和姑父长得很像!” 杨捡疑惑:“穿军装的照片?你见过他?” “没有。我来东北的时候,他老人家已去逝。” “那是……?” “那年清明,我随大姑去扫墓,在骨灰盒上看到的。姑父年轻时候很帅!你和姐,长得都像姑父!尤其你穿军装,太像了!” 杨捡想到姐刚才问“有人说你长得像父亲吗”,他暗自开心,由衷道:“你真聪明!居然早就猜到了!那,每年清明你都陪大姑去祭奠么?” “不一定。有一次碰到姑父前妻的三个子女也去祭奠,姐和他们打招呼,大姑不高兴,就不去了。姐有了孩子后总是很忙,我只是偶尔陪姐去——你想去看我姑父你父亲么?我陪你去!” 杨捡淡然道:“不去。我和他没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恨?” “谈不上恨。他毁了我妈一生,我无法原谅!” 安心叹口气,神情哀婉:“有些人,明明和我们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也是悲哀!” 杨捡知道她联想到了自己,小心地问:“想说说你老家的事么?” 她摇头:“不想说。” 见他神情无趣,她故作欣然道:“我感谢姑父当年把我户口迁到这里来!不然,怎能认识姐和你?” 杨捡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满目情意:“谢谢你,没有嫌弃我是个私生子!” 她动情道:“我哪有资格嫌弃你?我从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看来,我们两个都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既然来了,我们就应该好好活着——要不,我们两个多余的人,今生就……相互依靠,相亲相爱,好不好?” 她抽回手,语气优柔:“今生……相互依靠?我还……没想过。” 垂下长长的睫毛,企图掩盖眼神中的不安和羞涩。 杨捡从她衣领子里拿出护身符,握在手心里,情深意切地看着她,对着护身符说:“天使,我喜欢你的朋友,我想和她今生今世在一起,求你让她答应我!” 她眯着眼,看到护身符在他手心里,发出一团白玉一样的光。她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上,感觉那光的温暖。 杨捡用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被他点过的额头,一声轻柔短促的傻笑,便抿着嘴、红着脸,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那浅蓝色的窗帘,把深邃的夜色挡在窗外,两个人被光亮圈在一片小小的、快乐的空间里,仿佛身外的世界已不存在。 他的心一阵狂跳,似乎是怕她听见,按一下自己的心,便把护身符放在耳边细听,脸上渐渐浮满笑,说:“天使说没问题,你会答应的!” 见她温柔地看着自己,又把护身符放到她耳边:“不信你听,天使亲口说的!” 看他笑容亲切,她不知道说什么,羞涩地双手捂脸。 杨捡握着她的手,软声恳求:“天使都答应了,你能答应我吗?答应我吧!” 看着他无限期待的样子,她温软道:“好!”手指不停地在他温热的手心里摩挲。 他顺势与她十指相扣,看着她说:“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我相识!所以,我父亲你姑父才会在暗中相助我们。这大概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利,做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把你送到我身旁!”抱拳对空作辑:“ 感谢父亲!” 此刻,见他们父子“和好”;姐弟也握手言和。安心十分欣慰:“希望我在乎的人,都和睦相处,幸福快乐!” 他怦然心动,下意识地说:“我们都要幸福快乐!”头在她肩膀上磨蹭。 她摸弄他浓密的头发,不停地摸弄:“真好!” 他柔声问:“什么?” 她羞涩道:“你的头发,和姐的头发一样,光亮、浓密、乌黑。不像我,小时候就是别人嘲笑的黄毛丫头。” 他微笑着理弄她的头发说:“你在我眼里,是最最好看的!” 她弯着眼傻笑。一会,眼神里有了愤恨和哀怨,说:“我其实,外表像我爹;我爹和我大姑相像!但我爹是个恶人,厌妻弃子;娶而不善,生而不养!” 杨捡说:“我外表也像父亲!我父亲也不是好人,他抛弃了我妈,抛弃了我!” “那你,内心像你母亲吗?” “也许像吧?我妈是个善良的人!” “那就好!我娘也有善心,但她又是个蒙昧无知的人!娘和爹打架打不过,就跳河自尽了!我那时才七岁多,对娘也没什么好印象!” 杨捡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全是怜爱,喃喃自语:可怜的小姑娘…… 见他为小时候的自己难过,她捏弄着他的下巴,安慰道:“没什么的,小时候的事,差不多都忘了!” 说完微笑,好像真的忘了一样。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笑,两片柔软的红唇,向嘴角轻轻地舒展,之间露出丁点碎玉似的牙齿,让人瞬息萌生出用最柔软的东西深入探究的冲动! 他蜻蜓点水亲她的额头。没等她反应,又滑向她的唇…… 她一阵眩晕,一动不敢动。 对于初吻,每个人都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 两个人自然地闭上眼睛,感觉彼此带电的唇齿,那股电流瞬息变成两缕光;那光悄无声息地幻化成两个小小人儿,顺着彼此的舌尖,融进彼此的心里,永久住下来…… 第71章 生病快乐 安心仿佛从美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又害羞地冲杨捡微笑;两个小酒窝像两朵小旋风,搅得他心底千浪翻滚。 他俯身,柔声问:“还想要么?”不等她开口,吻下去…… 她浑身酥软,无力地推开他:“哥,你这是……做什么?” 他柔声道:“这是爱!我其实,爱你很久了!好像从上辈子就开始了!只是我没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 “我知道!爱,一定是温暖的、可信的!就像我刚来到东北时,大姑给我织毛衣;姐给我买生日蛋糕;姐夫抱我看烟花……” “亲人给予你的是关爱——关心,爱护!我对你的爱,是爱情……总之,爱情里包含所有爱!具体用语言我也描绘不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学,好吗?” 她羞涩道:“好!”抚摸着他的手心,“你说,爱情大致像什么?” 他想了想说:“像巧克力!你若闭上眼睛细品,感觉四周的空气里都飘着香甜!” 她回忆道:“小时候过年,爹从外地带回家几块巧克力,分给我和大姐一人一块。 大姐当时就吃了,然后一脸陶醉地说,巧克力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没吃过巧克力,所以想象不出来它有多好吃。我是大年初一在被窝里吃的。我想:好东西留到过年吃,仿佛年和生日就变得有意义了!” 杨捡深情地说:“以后过年,我都要给你买一个巧克力大蛋糕,祝你新年、生日快乐!好不好?” 她柔声说:“好!” 他俯身亲她额头。 她说哥,你的胡子太硬,扎人。 他说是嘛,南方女孩子皮肤白皙细嫩,我喜欢!下巴又在她脸上轻蹭。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你去过南方?” “没去过。” “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战友,未婚妻是典型的江南妹子。哇!身材、肤色没得说,她说话轻言软语;走路小碎步,从侧面、后面看,古典美人似的。 正面看就不行了!五官没有立体感,眼睛虽然漂亮,但眉毛稀少;鼻头有点宽;嘴唇太过平坦;说话牙齿露太多,笑的时候有点扭曲。 和我一个班的几个北方小伙都说是绝色美女。 我心的话,真没见过美女!” 她假装吃惊:“看得这么仔细?女生都长得差不多吧?” “不一样。她体现的是女人的风情;你是女孩的清纯!” 她哦一声。 “我们侦察课里有一章,专门讲人体构造,如何看人的外貌、肌肉和骨骼;通过表情、动作,分析心理、性格等等。这门课我特别感兴趣!” 她微笑着看他,又哦一声。 “你要是去部队看我就好了,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美人到底长啥样!” 她捂嘴轻笑:“不敢!军人背后还谈论女孩子?觉得你们都像饿狼的传说!” “没办法,部队女孩子少,狗尾巴草也被夸赞成玫瑰。哈哈!有谁知道,真正的玫瑰,在这里含苞初放!” 她笑眼弯弯,如一勾明月。 他端正她的脸细看:“你的美丽是你自己体现的,却是我最先发现的!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哎,你告诉我……”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不敢长太丑,因为,今生要遇见你!” 他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深情地向她靠近…… 繁星密布的夜,两个相爱的人,挤在窄窄的病床上不停地说话,说累了就睡,醒了接着说。或者,两个人都假装睡着 ,闭上眼睛轻轻依偎…… 清晨,在他柔和的目光里,她沉沉睡去。 杨捡回到家,无比兴奋地和妈妈讲述在医院陪伴安心的幸福。 …… 每天上午,大姑都会去医院看望安心,给她带吃的、用的,并叮嘱一些废话。 中午,杨捡掐准时间,拎着保温壶,躲在住院部的楼梯口。保温壶里是他妈妈精心煲的无盐营养汤。 只要大姑从病房一离开,杨捡就轻轻跑进病房,像地下党接头成功一样,两个人心领神会,击掌庆祝。 然后,他把床摇高,垫高枕头,让她半躺,喂她喝汤。 边喂边问:“好不好喝?我妈让我问问你,明天想吃什么,给你做。” 她想,有他日夜照顾,怎好再劳烦他妈妈?轻轻摇头:“病快要好了,头也不疼了。以后,我去楼下饭店吃,就不麻烦阿姨了!” “那怎么行?饭店的饭只能填饱肚子,没什么营养。你现在需要营养!我妈做什么饭都好吃!” 手上下比划一下自己:“你看我,长得又高又壮,就是我妈用养猪的方法喂出来的! ” 她忍不住抿嘴笑,笑得咳嗽。 他赶紧抚拍她后背,给她顺气,说:“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她想:有人关爱,生病也快乐!说道:“那,什么饭都行,我不挑食!” “不行!你现在是病人,必须挑食!每顿饭都要吃好——你喜欢吃什么?” 她顾而言他,俏皮道:“我喜欢捏你下巴,摸小花猫的鼻子!” 他笑得满屋欢畅:“哦?!” “你的下巴特别像我二舅的下巴,柔软又坚硬;小花喵的鼻子总是湿乎乎的,一摸就打呼噜。你和小花喵一样可爱!” 他抚摸她头发,由衷道:“你的头发、声音和身体一样柔软,我喜欢!当然,我最最喜欢的:是和你一起喝汤!”盛一勺汤,喂她半口,他喝半口。 她想:杨捡的妈妈煲汤这么好喝,大概是手巧心善人也漂亮吧?不然,大姑父也不会……想到大姑,辛苦养育八载,我却总让大姑失望。唉! 见安心眉头不展,杨捡问:“在想什么?” 安心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宁愿生病,也不愿意参加高考!” 他认真道:“我信!” “大学我是肯定考不上的!即使神佛显灵,考个不入流的大学,也会让大姑失望至极!” “老太婆对你要求太高!” “其实,自从高考倒计时,我就一直想逃离时时逼近的窘境。就在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啥好招的时候,老天爷出手帮忙了:一场病,解决了所有难题! 我有了台阶;大姑也从失望变成遗憾。更重要的是:因为生病不能参加高考,大姑就不会怪罪我!生病,是老天爷的主意,与我无关!” 他抿嘴一笑:“嗯?” 安心认真地说:“这些年,大姑其实付出很多,而我却一直暗地里与她对抗。每天按时背着书包,装模作样去上学,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障眼法! 其实我,并没用心学习。细想,还真对不住大姑!” …… 第72章 吐露真情 杨捡见安心自责,安慰她:“老太婆希望你考上大学,这没有错。错就错在她明知你没有那个能力,却不顾事实,强你所难!是老太婆太专政,才逼得你起了逆反之心。这不怪你!” 安心认真道:“我其实刚来时,也想好好学习,让大姑满意。可是我基础太差,再努力也学不好。后来,干脆就放弃了。我先躲在学校里混一段日子,等待自己长大。然后,出去工作,养活自己!” “我觉得,你这种想法没有错!当年,我也是这么做的!哈哈!” “刚上高中时,大姑找一个老和尚算命,说我能考上大学!那老和尚的话可把我坑苦了!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现在,我终于可以证明给大姑看:老和尚的话是错的!我考不上大学,连考场都没进!” “哈哈,你的想法总是古怪有趣——那你,不复读了吧?” “我不想念书了,念不好,再浪费纸墨就是罪过!” “不念也好,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注定做不好。你可以参加秋季招工;我回部队就打报告,要求年底退伍。这样的话,我们每晚下班,就可以在康桥见面了!” 她眼睛闪亮:“真的?!” “当然!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她手伸进他衣领子里,一通乱摸:“你骗我什么了?告诉我……” 他不好意思道:“就是……我和你姑父的关系;后来知道你是老太婆的侄女,就恨乌及乌……再后来,看到你在河边哭,我就知道你和老太婆不是一路人;就想与你合伙,气死老太婆!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变成喜欢你了!” 她佯装生气,掐着他脖子:“你竟然因为我姓成,就无端的恨我?” 他举手告饶。 她才放开手,看着他,认真道:“其实我也骗过你……” 见他看着自己,等着下文。她说: “当初第一次回信,是因为心里难过,每天都是生死无畏的样子。刚好你又来信……我就想利用与你通信,和大姑搞对抗:她不让我与男生来往,我偏要和男生来往。后来,就弄假成真了!” 杨捡说:“弄假成真这个词太好了!这么说的话,我们当初都不那么纯粹,都揣着小私心,是吗?“ “是啊!当初,你想利用我;我想利用你。此时看,倒也平衡了!呵呵!” “虽然当初我们相互利用失败,但此时,我们倾心相对,这对老太婆来说,是不是最成功的报复?” 她担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辈的怨恨,延续到下一辈,我看也没必要!大姑毕竟是姐的母亲;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我们以后不要再想联手气她了,好么?” 说完,神情忧郁地看着他。 杨捡不想让她为难,说:“好吧!为了你,也为了姐,上一辈的怨恨翻篇。从此,我们放下过去,和平相处!” 她开心地捏弄着他的下巴说:“这样真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先是感慨一番,然后,抱拳感谢上苍:“在医院这七天,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她深情道:“我也是!”学他抱拳,“感谢你日夜相陪,我会永远记住!” 他心里美得冒泡,看着她说:“昨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是你喜欢的格调:你,来我怀里,或者,我,住进你心里;我们,相守,一生!” 她指着自己的心,脸上浮满柔情:“其实你,早已住进这里!” …… 出院后,安心在家里静养,许多同学来看望。刘策终于勇敢地跟她表白。 她拒绝的既心虚又诚实,说自己将来只能当个小工人,配不上他大学生,祝他幸福云云。 刘策尴尬得两眼冒火,恨不能掐着她的嘴巴,把她说出来的话让她咽回去。 见他温怒地盯着自己,她想:这个时候,应该尽量贬低自己,他才会好过一点吧? 笑说:“从我懂事起,我的理想就是自己养活自己。我就这么一点出息,比不得你前途无量……” 刘策不想听她胡扯,说:“孙武都告诉我了!当时我还不信。那天专门跑去医院,在门外窗口,看到你和杨捡在一起开心地说笑——你为什么骗我?” “你为什么骗我”这句话让她恼火,不由得口气生硬:“你问得好奇怪啊!我骗你什么了?我病了,他照顾我,我和他说话有什么不对?” 刘策生气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你却和别人在一起……哼!以为杨捡真对你好么?他只是逗你玩!‘逗你玩’三个字是他亲口说的!他是特种兵,有很多手段,你玩不过他的!” 她听了内心惊慌,表面却故作镇静:“我也是逗他玩!大家都是闹着玩而已!” 刘策说:“我是认真的,不是玩!” 她哼笑:“怎么证明?” 刘策说:…… 她说:…… …… 看着刘策恨恨地离去,想着他刚才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话,捂着心:他……说的那些话,是啥意思? 小伊说:刘策说什么你不嫁,他不娶;等你十年……刘策怎么说、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已有杨捡! 她握拳敲打自己的脑袋:“也是!两个人的感情,怎能与他人分享丝毫?只是,孙武可恶!丫真会隐藏!和他同桌半年,竟不知道他才是卧底!以前一直以为是刘策。唉!冤枉刘策了!” 小伊说:每个人都有猜错的时候,不必自责。 “刘策说,杨捡曾亲口告诉他,和我在一起,只是逗我玩——我相信刘策的话!可是,我为啥感觉杨捡很认真,不是逗我玩?” 小伊说:这事你出院时已经和杨捡说清楚了!你俩认识之初,都怀揣不可告人的小私心。经过三年岁月的冲洗,真心明了可见,也彼此认可,你还担心什么? “所以,不管杨捡曾经说过什么,只要我此时感觉他对我是真心就好。是么?” 小伊说:是的!要相信自己,相信他! “我确定,他对我是真心实意!我也确定,我对他是情真意实!” 小伊说:你和杨捡之间的关系确定了!只怕杨捡和大姑的关系无法确定——大姑能接受丈夫的私生子,当自己的侄女女婿么? “其实,我也很担心,怕大姑小心眼,不肯放下过去的恩怨!” 小伊说:你和杨捡要小心,此时还不能让大姑知道你俩相爱。等你到了二十岁法定结婚年龄,大姑若还固执,大不了你结婚离家! …… 第73章 大姑的执着 安心突然生病,错过了高考,这对大姑触动很大。 以前只是偶尔去基督教堂听听课,并未全信。现在看,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佛祖一方有点失算, 平时香火钱也没少花,临近大考,安心却…… 佛祖大概太忙了!佛法虽无边,但佛家信徒遍布四方,总有恩泽不到之处。不如同时信了基督,有两位天神加持,就不会再有疏漏,明年小丫头必能考上大学。 随即把基督教的十字图贴在佛龛旁边,并恭敬对其膜拜。 晚饭时,大姑和颜悦色对安心说:“你还是复读吧,明年肯定能考上!” 安心一听复读俩字,一腔恼火忽然腾起,见大姑目光温和,又把火熄灭在喉咙里。 服从和抗拒在心里重新排列组合之后,软声说:“我不想念书了,我学习不好,会被人笑话!” 大姑不悦:“谁敢笑话你?你念你的书,关别人什么事?” 她弱声渐强:“我学习差,即便复读,即使明年考个末流大学,毕业同样也分不到什么好工作,白耽误四年!不如现在就上班,我上班挣钱孝敬你!” “我不缺钱,你好好念书就算是孝敬我了!不管啥大学,只要你考上就行!虽然你姑父人不在了,但有些关系还在;我凭着这张老脸,托人给你安排个好工作不难……” 她小声说:“可是我……缺钱!” 大姑惊诧:“你缺钱?你缺什么钱?!” “我来时,爹说给了我二百块钱学费……让我初中毕业后上班,加倍还他!” “啊?!你说的就是……那二百块钱么?当年,你爹是给我了,但是我没要!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怎能要他的钱?” “你没要?那也就是说:我不用还爹的钱了?!” “当然不用!你又不欠他钱,还什么?” 小伊说:这个混账爹!说了一次假话,却吓唬你这么多年! 她心的话:爹最是无情!他成天吊着个哭丧的脸 ,很少见他说了凶狠的话,却做不到的。谁知这句却是吓唬我的假话? 大姑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安心,问:“这些年,你不想上学、不学习,只是因为你爹为了鼓励你好好上学说的玩笑话? 她低头说:“是!”心里忽然有些后悔: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大概是能考上大学的。此时,也不用大姑费心了。 大姑像是听见了她的心里话,说:“傻孩子!你爹当年那样说,是吓唬你!目的是让你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挣大钱……没想到,却把你的心思吓唬反了!” 小伊说:此事都说清楚了,八年前的旧账不存在!无债一身轻!既然大姑非要让你复读,那你就成全大姑的虚荣心吧! “消除了爹的明帐,大姑的暗帐也是要还的!欠的越多,利息越高!” 小伊说:不就是将来为大姑养老送终嘛!这算不得什么事。就算是事,不还有姐嘛!你不用担心。 见她低头不语,大姑说:“你此时也知道了真相,那你再好好复习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 她不敢再说什么,咬着筷子,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难看。 大姑也不看她,说:“快吃,吃完看书去!你学习差,老天爷不让你今年参加高考,是让你再学一年,明年肯定能考上!” 她低头,许多话海潮一样涌到嘴边,但不敢说出来。汤勺快速地把小半碗粥,全都扒进嘴里,却咽不下去。 大姑看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教,她冲出饭厅,跑去卫生间呕吐。泪水伴着呕吐,涌了出来。 大姑急忙倒来温水给她漱口,摸拍她的后背说:“出院三四天了,怎么还难受?快点去躺一会!”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大姑给她盖上毯子,并把边角掖好。安心闭着眼,爱恨在她心里隐蔽循环穿行。 大姑坐在安心的床边,心想:小丫头肾病治好了,胃又搞垮了。今后得用心调理,侄女和闺女就差一个字而已。她住院的这些日子,家里连个烟火气都没有,孤单的日子真是难捱! 见她闭目无声,知道她心里抗拒复读,但也不能由着她。要是答应她去上班,她的心会逐渐变野;如果她私自在外面找个男的,很快就会嫁掉。 她还小,哪里懂得家庭生活的辛苦与无趣?要是她考上大学,眼界会变得高远,就不会随便过早地嫁出去了。 况且,家里房子这么大、这么空,将来,她一个大学生,完全有资本选个人好、家庭条件差的男青年当上门女婿。那样的话,她自己有出息;我也有面子;对她爹也算有了交代。 养她这么大不容易,好在她比亲闺女听话,指望她养老还是可行的! 第二天早饭时,大姑又说了读书的好处。见她始终不语,又列举了别人家孩子复读成功的例子;又说谁家孩子上班劳苦,后悔已晚的事,吓唬她。 她不敢说什么。知道端人家饭碗,就得看人家脸色。要饭的哪有资格挑食?如果不听话被大姑赶出去,自己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活?可自己实在不是念书的料。白浪费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她向姐求助。 姐耐心劝说母亲:“安心不想念书,你就不要为难了吧?她可是你的亲侄女,你忍心逼她做不愿意的事吗?活得开心才重要!” 大姑生气道:“当年,你也不想上学……要不是我逼你,你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吗?” 姐心里话,我是为了摆脱你的管控,才想离家去流浪的!安心大概也是为了摆脱管制,才想离家上班吧? 姐对母亲说:“ 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考上大学!就像你学佛,也不是每个信徒都能成佛!” 大姑强词夺理:“成不了佛,是因为不够虔诚!考不上大学,是因为没有用心学习!” 姐见道理讲不通,只好请求:“妈,你就放过安心吧!你有必要让你的侄女,把我那几个异母兄弟比下去吗?人家从来也不跟咱们这边来往,各过各的。再说,他们几个都没上大学,生活也不差呀!” 大姑气得跳脚:“要不是你爸那个老东西在世时,动用手中的权利,把那几个崽子安排妥当,就他们那没出息的熊样,能有好的生活?” “权利是个好东西,不用过期作废——这话不是你经常和我爸说的吗?” “难道不是吗?如果你爸还活着,安心高中毕业就能给她找个体面的好工作!可我们现在无权依靠,她不考大学,就只能当个小工人,有什么出息?” “什么叫有出息?生活如意就好!” “我让她去读书,又没让她去摆地摊卖书,不是为她好吗!” “就算是为她好,也要看她愿不愿接受!她十八岁了,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大姑说不过姐,气得哆嗦,指着大门:“你回自己家吧,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姐不由得提高声音:“真为她好,就不要强迫她什么都听你的!” “她从小来我身边,我为她安排一条正确的路,听我的有什么不对?” 姐哭笑不得:“你给她安排了一条她不愿走的路!你只能在后面挥鞭子吆喝,你是失败的!” “我失败?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作为老师,要是好好教她,她能考不上大学吗?” 听到大姑责怪姐,安心赶紧维护道:“姐教我了,是我自己不想学,不怪姐!” 大姑见安心护着姐,有些口不择言:“你还向她说话?你一来,她就买房子搬出去住,把我甩给你陪伴;她怕我找她给你补课,又赶紧怀孕生子!她自己家的那些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教你?” 安心小声道:“我刚来时还小,认识不到学习的重要。真的不怪姐!” 大姑见侄女不向着自己;亲闺女也说自己的不是。心头恼怒,再次指着大门,对姐大声呵斥:“你赶紧给我走!我没你这个闺女!” 姐不想惹母亲神经质似的大呼小叫,走到院子里,无奈地向安心摊开双手,冒雨走了。 她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憋屈地坐到书桌前,手上带着怨恨,粗重地翻开书本。 第74章 懵懂的爱情 第二天早上,姐打电话给母亲,说单位临时有急事;李沫出差了;未未哭闹不起床,让其赶快过来,照看耍赖的外孙。 大姑历来不喜欢小孩子太吵闹。况且,昨天因安心复读的事,母女之间的争吵痕迹还未消退,便推托说昨天和佛友约好,今日去庙里念经,让安心去帮忙照看。 姐的激将法得逞,语气仍假装无奈:“那行吧,让安心赶紧过来,我给她找了许多复习资料。” 大姑一听这话,心里欢喜,催安心赶紧背书包过去。 安心到了姐家,未未已被他爷爷接走。她看着姐,满目疑问。 姐说:“杨捡刚才打电话,求我找个借口约你出来,他过几天回部队,想见你。估计这会儿已在小区南门等你了。你快去吧,晚上回来就行!” 她小心道:“你和杨捡……真的握手言和,不生气了?” 姐笑说:“那些陈年破事还提它做什么?生气是我妈和他妈之间的事,与我们小辈无关。杨捡既然叫我一声姐,我也应该帮他——我主要是为了你!我知道你俩相处得很好,姐希望你开心快乐!” 她拥抱了姐。 姐怕她为复读的事烦恼,抚肩安慰:“你大姑让你复读,你先应下来,做个样子给她看!” 安心点头。 “像你大姑这样性格的人,活到一定年龄就变得油水不进!等我和你姐夫谋划个好法子,帮你对付我妈你大姑那个老顽固!反正招工还没开始,来得及。你放开心情去玩吧! ” 她对姐满心都是感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做了个ok的手势,背着书包跑下楼。 …… 杨捡领着安心来到自己的家。 他的母亲正在敞亮的客厅擦洗篮球,见儿子第一次领一个姑娘回家;看这姑娘的长相,有点像西游记电影里的紫霞仙子;普通的白上衣、黑裙子穿在身上,也显得有仙气似的。 杨阿姨高兴地问儿子:“是……那个女孩子吗?” 杨捡微笑挑眉,点头。 安心笑眼弯弯:“阿姨好!我叫安心,平安的安,放心的心!谢谢你在我生病时,辛苦为我煲汤!” 杨阿姨笑着摇手,表示不用谢。听她说病全好了,便热情地让她坐到沙发上,叫杨捡给她倒水。 便暗自打量安心:身材细高,五官端正,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心里不由得赞叹:这个女孩一颦一笑,还真是仪态万千!怪不得把儿子迷得晕头转向。不错!有他老娘我年轻时的眼光! 杨捡倒一杯温水给安心。 安心边喝边想:果然猜得没错,他的母亲温雅可亲,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真是勤快持家的好女人! 由衷道:“阿姨真好!阿姨煲的汤太好喝了!” 寒暄一会,安心细看客厅侧面墙上的“月色竹影”油画,构思巧妙,意境深远,让人莫名心动。杨阿姨年轻时一定是个内外兼修的女子,所以大姑父才会看上…… 杨捡坐到她旁边,拍了拍书包,打断她的想像:“要复读?” 她无奈道:“是大姑的意思,我不敢抗旨。书包里就几本复习题,做样子而已。姐让我先答应,等招工下来,她和姐夫会想办法。” “要是姐和姐夫想出了办法,但是,你大姑不同意,还是让你复读呢?” 她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明年高考的时候,我还生病。让大姑明白,我考不上大学是神的主意。那样的话,估计大姑就不再逼我了!” 见她说得可怜,杨捡心疼:她此时寄人篱下,无法为自己作主,只能忍耐、等待。若等待无果,而后的一年365天,对于困在笼中的人来说,漫长得不可想象。即便是眼下,这沉重多变的生活,她这纤弱的肩膀又如何担得动? 拉着她进自己卧室,关上门,想拥抱她,给予她一些温暖。谁知一触碰到她,便不能自己,变成了迫不及待地抱紧,又乱又急地吻,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才能放心。 她感觉到他的炙热与急迫,慌忙推开:“哥,你干什么?” 双手轻轻拍打他腮帮子:“松开牙,快点!” 从他牙齿间小心取出护身符,像是从调皮的小孩子嘴里取出不该吃的糖果,“小伊在里面,你会咬疼她的!” 护身符放回衣服里,系上被他咬开的第三颗纽扣。 他柔声道:“我不会咬疼你的……天使,她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恨不能把她含在嘴里才放心!” 隔着她的衣服,吻一下护身符所在的位置,轻声质问:“我已经三天零十五个小时没有你的消息!我快急疯了你知道吗!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捂着心,平静一下说:“我想打来着。但是,大姑在家里,不方便。” “你怕那个老太婆?” “怕呀!我住在她家,吃她家饭,住她家房子,怎能不怕?” “你!……”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时她还小,若和老太婆闹翻,她又能怎么办?我和她结婚,她不够年龄;不结婚让她住到我家,她肯定不同意!这还真是个无计可施的问题! 他握着她的肩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自己心里异常难过。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等待她长到二十岁。 又怕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变故。只能希望她如她自己所愿:被命运牵着走的人,前方不要遇到任何阻碍! 想到这几天见不到她的担忧,郑重地对她说:“你以后,争取每天打电话给我,不然我会担心、会胡思乱想的!” 她点着又摇头:“我只怕做不到每天打电话。这几天,大姑天天唠叨让我复读,我很烦!” 他握着她的肩膀:“哪怕你在电话里只说一个字或两个字!或者,电话响三声,你一个字也不说,这对我来说都是安慰!知道吗?” 没等她说什么,他妈妈在外面大声说去市场买菜。 他打开门,应答一声“好的”。对安心说:“我知道你不想复读,知道你很烦!但是你可以打电话跟我诉说啊!把烦恼闷在心里,多难受?” 她说:“你知道么?心里一难受,就不想说话;因为不想说话,所以没给你打电话!” 他无奈地捧起她的脸,与她面对面:“你知道四天没你的消息,对我来说有多难熬吗?” 她轻轻摇头,懵懂的眼神看着他。 他激动地说:“你生病时,我俩每天在医院见面,我们的感情就像热烈涌动的海浪,起伏不停;你病好了,我俩各回各家。这一分开,我们的感情好像忽然变成一池平静的死水……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会不会只顾着自己难受,而忘记我?!” 说到动情处,杨捡泪光闪动。 …… 第75章 拥抱的温暖 安心听了杨捡的话,有些手足无措:“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就是提不起精神;没给你打电话,让你感觉被冷落了……对不起!” “这几天,你消息全无,我……感觉就像被你抛弃了一样!” 见他难过的神情,她说:“要不,你咬我吧?书上说,让一个人长久记住对方的不是甜蜜,而是给予对方的伤害!” 把右胳膊伸给他:“咬吧!留下伤痕我就不会忘记你了,咬!” 杨捡迷离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咬下去…… 她闭目体会。 他问:“疼吗?” 她说不疼。 他试探着用了一些力:“疼不疼?” 她笑出声来:“一点也不疼,你用点力嘛!如果命中注定,我俩要分开一段时间。那么,在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我拿什么记得你?” 好似被她的话鼓动,又仿佛心有不甘,他狠狠地咬下去。 她“啊”! 他停下。 他看着她的胳膊;她捏弄着他的下巴:“哥,我怎么感觉你的牙齿带着恨呢?” 他不知所措,想到她说的“分开”,肯定不是我离开她,而是她离开我!爱恨瞬间缠绕难解,不知怎的牙齿就失控了。 看到自己在她胳膊上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他心疼不已,舌尖轻轻舔舐:“宝贝对不起!我不希望爱只能用伤害的方式才能让你记住!但是,我又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我害怕失去你,我只想天天看到你,一辈子……” 她忽然变得勇敢,哄他说:“我刚才是假装疼,其实一点也不疼!” 见床头柜上有一把折叠小剪刀,打开,递给他;把右胳膊伸到他面前,微笑说:“划深一点!以后不管分开多久,只要我看到胳膊上的伤疤,就会想起你!” 见他接过剪刀,合上,傻看着自己。她打趣道:“哇!你赚了知道吗?你伤害我,我却因为你留给我的疼痛记住你!你说,我是不是傻!” 见她笑得那么纯真,他扔掉剪刀,毛巾被垫高枕头,两个人横着躺在床上。她被咬的胳膊,已变成青紫色。 他心疼地抚摸她的伤处,歉意地说:“刚才牙齿太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你会离开我,哪怕是离开一段时间,我也会发疯!比如刚才,我就跟疯了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边抚摸她的胳膊,一边真诚地问:“宝贝,我要怎么补偿你?” 她柔媚地笑:“其实一点也不疼。” 见他一脸懊恼与疼惜,她捏弄着他的下巴说:“那你拥抱我!以后,若你一不小心伤害了我,只要你拥抱我,就是最好的补偿!” 他眼睛发亮:“真的?” “真的!你的怀抱最温暖,是我一辈子想要的!” “那我,替未来的自己谢谢你!谢你给我最幸福的奖赏!” 深情地拥抱她。 她在他的怀抱里,悠悠地问:“你以后会伤害我吗?我相信你不会!” “当然!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但是,为了得到你的奖赏,以后,我必须温柔又用力地伤害你一小下……” “‘温柔又用力的伤害?’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告诉我!” “现在,我们,一起吃糖吧,我喜欢甜味……” 过一会他说:“怎么办呢?我答应过姐,在你二十岁之前,不会做……其它事。” 她低声问:“其它事?是指……什么事?” “姐说,你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纸,让我不要着急在上面作画……可我,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做画?” “你也喜欢画画么?” “对啊!我很向往……我们在一起,做画……” “既然你那么想,那你就画嘛!画一个我看看!”起身,想要拉开床头柜抽屉找纸笔。 他拉她躺下。 她又要起身找纸笔。 他又拉她躺下,手臂压着她,不让她再起身,说:“我说的做画,不是在纸上画,是……” 她认真地问:“是什么?” 他知道这个纯真的女孩,并不懂男女之事,也听不出弦外之音。就像刚才在她的内衣里咬到护身符,唇齿情不自禁地触碰她的心尖,她却没有表现出羞涩、躲闪。 看着她那单纯的明眸,想启发她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真是烦恼。 长呼一口气,说:“如果我是五年前的我,我一定会跟你一起做画……你这个可爱的小白痴!”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碎拳打他。 他闪躲,她停手。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五年前,你很坏么?” 他说:“很坏。” “有多坏?” 他想一想说:“爱有多真,坏就有多深。如果我年底能够退伍,再告诉你,好么?”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不好!就现在说,快点!” “现在你还小,说你也不懂。” “我不懂,那你为什么懂?”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呀!再说,部队和学校也不一样,我的好几个战友都结婚了,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女人。” “都谈些什么?” “各方面都有,还有很私人的那种……事情。” “哦,什么事情啊?”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神秘道:“不告诉你,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她抿嘴,摇晃几下腮帮子,假装无谓道:“不说拉倒,我也不想听!” 见她语气轻慢,他沮丧地松开她的手,张开四肢,闭目冥想。 见他不理自己,她坐起来,环顾他的屋子,墙上贴了多张篮球明星海报。那些外国男人长得高大威猛,又凶又丑,贴墙上吓人么? 看到书柜里有一把吉他,她兴奋地问:“你会弹是吧?起来弹一个呗?起来啦!”伸手拉他。 见他无动于衷,她佯装生气,咬他下巴、耳朵、脖子…… 他突然叫道:“受不了啦!”身体蜷缩成虾米,表情紧绷,闭目守神。 她好像吓到了,吃惊地看着他:“我没使劲咬啊,你很疼吗?” 他翻过身去,也不理她。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握紧护身符,小心在他身后躺下,和他炽热的身体保持一些距离。 小伊说: 欲望众生有,克制才称人。在男女情事上,他怕自己一时冲动伤害你,一直忍耐克制。而你,却一再撩扯他。 “我……就是闹着玩,并没真咬。” 小伊说:你还不如真咬!你薅他汗毛,咬他胸豆……他又不是圣人,又处在这样的年纪,又那么爱你!你这样闹着玩,他受得了么?有时候,情欲的折磨,强过疼痛! “他刚才也咬我了,我也没什么啊?” 小伊说:他刚才咬你,你没有感觉,是因为你心稚情浅、本性未开, 还算不上女人。又或许,你小时候被坏人恶心过,你的潜意识封闭了感知觉。 “我……以后不这样了。” 小伊说:在他面前,你就让他当你是天真无知的小傻瓜好了,不必一再证明你的确是! 她起身看向他,还好,他睡着了。 …… 第76章 千千阙歌 其实,杨捡只是装睡。 眼前这个女孩,单纯得像清晨叶子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一尘不染,红尘俗事她又如何懂得?况且,她的内心没有欲望,只有渴望——渴望安全与温暖。 与她相识三年,我在她心里也只是她无需防备的哥哥吧?至于哥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她大概也不清楚。 此时,她小猫一样柔软地横趴在杨捡胸前看书,一会又嫌他的胸骨硌到了自己,自然地滑到他的腹部。 有几次她的衣裙搓乱,两只肚脐眼亲密对接,仿佛只要拧开某个开关,彼此的血脉就可相连…… 他紧张得想动又不敢动,只交叉双手垫在自己头下,紧闭双目,守住心神。告诉自己:勿动俗念。 她却又变换姿势,拿他肚子当枕头;又嫌他的裤带扣咯头。解开扣子,把他的跨栏背心往上拽了 拽,军裤往下拉了拉,重新躺下。 她悠然地枕在他的身体上。她那一头柔软的发,如同天降细雨,细密如丝,丝丝融进他的身心里。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离体,变成一只咆哮的野兽,去密林里参加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和同类撕咬,和非同类撕咬,和天地万物撕咬…… 当他精疲力竭地归来,周围却异常安静,就连自己呼吸带出的风,也听得无比清晰。 而此时,那个挑起“争斗”的女孩,却像个安详的天使,自然地枕在他身上看书,一边悠闲地吃爆米花。看完一篇言情小说,非要给他讲故事情节。 他压制住喘息,轻声说:“我不想知道过程,只想知道结局——男女主角最后在一起没有?” 她俏皮道:“你猜。” “相爱的人必须在一起,不然,就是一篇烂小说!” “那要是悲剧小说呢?相爱的人必须分离!” “我不要看悲剧!我可以感受书中角色的不幸,但我不要亲自去经历不幸!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受不了怨别离;我就喜欢甜蜜温馨的大团圆结局! ” 她捏弄着他下巴:“有些悲剧也很美啊!比如——” 他打断她:“悲剧再美,我也不要!请求你以后千万不要给我那样的体验,我会难受死的,你舍得吗? ” “当然舍不得!在这个世上,除了姐,你是我最亲的人!” 他激动道:“那,等你二十岁年龄够了,我们就结婚!一家人开心快乐地在一起,好不好?” 她动情道:“好!” 想到未来,他先是舒心地笑,又莫名难过:“你现在还小,生活也不自由。我担心,我回部队以后,你在家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只能独自面对……我恨不能时刻守护着你!” 见他说得伤感,她安慰道:“放心!即便再难过,我也不会再去康桥下面哭。” “真的么?” “真的!你说晚上康桥下面不安全。我觉得你说得对!” “你真听话!奖励你一个爆米花!” 她说一个不够。 他就一个一个喂她,喂到剩下最后一个,她说:“一人一半,你先咬。” 他咬下一半放进她嘴里,另一半放进自己嘴里,幸福的味道即刻从唇齿向全身散开。 他拍拍她的头,眯眼笑道:“我给你弹吉他。你不是喜欢听《千千阙歌》么?我在部队和广东的战友学了好多天,你想不想听?” 她兴奋地说:“想!”放下书,托腮细听。 他边弹边唱,浑厚的声音,仿佛穿过一道薄薄的金属墙,由远渐近飘向她。 他一遍一遍的唱弹,唱到要紧处,她不由自主地和着他的粤语,与他轻声哼唱:“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你今晚共我唱……” 曲终,她抚摸着弹吉它的手,由衷道:“哥你弹得真好!唱得更好!以后,你就是我最崇拜的哥哥!” 他手指轻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我本来就是你哥哥嘛!” …… 杨阿姨买回许多果蔬,喊杨捡去厨房帮忙。关上门小声问:“儿子你没犯浑吧?脸咋还红了?” 他说因为天气热,“哎!太热了!”手当扇子扇了几下,又拍拍自己脑门。 见母亲眼里满是问号,说:“妈你不相信我的定力,还不相信我的为人么?安心是个纯真得有点傻气的女孩子,我怎能忍心欺负她……” 母亲不屑:“还不是你从小我教得好!” 儿子说,还不是因为我听话! 母子俩争功争得其乐融融。 快到午饭时,杨捡接到同学的电话,对母亲说:“我和同学小聚一下就回来, 你俩先吃——安心,先别回去,晚上我送你,等我!” 杨阿姨向安心摊开手,无奈道:“咱俩先吃吧!” “真不等他么?” “不用等,饿不着他!他这一天天的可忙了!这趟回来,就没在家像样地吃过几顿饭!” “阿姨对不起!他一直在医院陪我……” 杨阿姨笑道:“多心了不是?实话告诉你,他一直攒着探亲假。这次回来,就是怕你高考压力大,专门回来安抚你!没想到临近高考,你却病了!” 见安心低头,满脸歉意,杨阿姨说:“唉!都是命!要我说,女孩子上不上大学不要紧,要紧的是嫁个好男人!” 她弱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是大姑让我考大学,我学习差,就是不生病,也考不上。”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上班。但大姑不同意,她让我复读。” 杨阿姨吃惊:“你全听她的?好坏都听?那你把自己放在哪?” “我……在她家生活,就得听她的话。不然,我就没有家了……” 杨阿姨叹口气:“看来,我儿子要受苦了!他对你死心塌地,你却全无主意;什么事情都听他人摆布,我儿子受苦是一定的了!” 她像做错事的小孩,轻声低语:“我……很没用。” 杨阿姨见她清如溪水的眼神里,深藏着忧伤,心想:这个女孩子大概没少受到她大姑的打压,“你这么软弱,在你大姑手里没少受苦吧?”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大姑对我很好,我什么都不缺!” 杨阿姨哼笑:“你不用为她说好话,作为曾经的情敌,我了解她。她对你所谓的好,就好比编织一个金丝笼喂一只小鸟。她怕你翅膀硬了会飞走,就不让你学习飞翔!她宁愿喂给你吃喝,这样你就会感激她的好,她就可以长久地困住你!” 安心睁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阿姨道:“你大姑这个人心胸狭窄、爱面子、爱摆臭架子。当年,我领着儿子去找你姑父老周,你大姑就怕我抢了她二老婆的位置;怕我儿子得了她的家产,硬是往死里羞辱我们母子……” 第77章 长辈们的爱恨 安心听了杨捡的母亲的话,不知如何评说。 她揪着自己的衣角,心里祈祷彼时的姑父不要混乱,不要节外生枝,只对大姑好。 杨阿姨又说,大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心里又埋怨大姑。 小伊说:也许大姑当时做得过分。但是,大姑扞卫自己的婚姻有什么错?杨阿姨作为小三,领着儿子找上门来,难道大姑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破人散吗? 她点头。又怕无辜的姐和小杨捡受苦,心里不由得怨恨这些自私无良的大人:为什么要生生制造出是非恩怨?让子女们受惊吓? 杨阿姨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大概以为你姑父是坏人吧?其实,好人坏人要看你站在谁的角度——对你大姑来说,他是家外有家的坏男人;对我和儿子来说,他不算坏!” 小伊说:姑父弄了两个家庭、两方子女,这都怪他不守夫德! 杨阿姨好像听到她的心里话,说:“他夹在两个家庭、两个女人之间,也不好过。” 她小心问:“既然这样,姑父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心的话:活该!一个男人,同时和两个女人纠缠,他若好过,还有天理吗? 杨阿姨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我曾问过你姑父,他说和你大姑说不到一块;和我在一起,他才感到轻松快乐!” “想要轻松快乐的生活没有错。但姑父人在婚内,身心却在婚外,两头跑过日子,他不累么?” 小伊说:他应该感到羞愧! 杨阿姨说:“我不知道。我曾委婉地问过他。他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这边的家,是用了心的!” 说完起身,手指在屋里划过半圈,说: “就说这屋里,除了那幅油画是我选的,其它家具装修,都是他亲自设计的。那个时候,他隔三差五回来住,说住我这里比住家里舒适。尤其是看着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他喜欢得不得了;只要儿子想要的东西,可以说有求必应。” 小伊说:杨捡虽是私生子,小时候却有父亲疼爱,比你强多了!但是,得到又失去,比你从未得到更难受吧? 她看着杨阿姨:“他说,他和父亲没有关系!” 杨阿姨长叹一声:“人一长大,就会说一些反话!” “反话?为什么说反话?” “说反话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爱而不得吧!他小时候肺炎住院,他爸那段时间刚好忙,没空去看他。 出院后,他父亲回家来。他一见面就拉着他爸的衣角说“爸爸我想你!你能留在家里不走吗?” 他爸眼泪就掉下来,说:爸爸以后会常来看你!…… 其实那时候,你大姑已知道了我和儿子的存在,整天和他吵闹,甚至威胁:再敢见我们母子,她就烧掉家,和阿听一起喝毒药……” 小伊说:原来,姐小时候也很可怜!生活在父母的争吵里;害怕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毒死……难怪姐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有些父母为什么要给子女制造恐惧?他们应该给自己的孩子创造安全与快乐的成长环境啊!” 杨阿姨知道她表姐妹情深,所以心中有了怨恨,说:“其实老周是个心软、懂得失的人,不会顾此失彼——他同样也疼爱你表姐阿听! 你大姑逼他二选一,他肯定会选择救你表姐。因为老周知道,即便他离开我们母子,我也不会掐死他的儿子;可你大姑当时失心疯了,真能杀死他的女儿……” 小伊说:难怪大姑给丈夫上坟,都带着示威和爱恨纠结,原来是这样! 她忽然觉得大姑很勇敢,也很可怜。 杨阿姨说:“同为女人,看到你大姑痛苦,我也很自责!也无数次想过要退出这场不道德的感情。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很难收手;明知是错,却总能给自己找个对的理由,将错进行下去。” 安心言不由衷道:“也不能怪你,都是我姑父的错!” 杨阿姨听了稍感欣慰,微笑道:“都是成年人,一个巴掌拍不响。对错对半分!” 安心好奇道:“那后来,我姑父为什么离开您,回到我大姑身边?” 杨阿姨说:“在你大姑连续不断的刁难下,你姑父丢给我五万块钱,又给儿子置办一套房子,留给他将来结婚用,就狠心和我们断绝了关系——钱和房子的事,儿子不知道,你别告诉他,他脾气犟,知道了肯定说我!” 安心点头。 “钱和房子,我收得心安理得!毕竟儿子身上,有他一半血液!” 小伊说:难怪一到年节,大姑就念叨夭折的两个儿子,感伤命中无子。原来是姑父和杨阿姨背地里生子,刺激到了大姑! 她托腮呆想:大姑虽然可怜,但若不是姑父和杨阿姨私生了杨捡。如今,我又怎能拥有这么温情的哥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随即说道:“杨捡和我姑父还有我姐长得很像!我姐很好,是她为我打掩护,我才能来您家!” 杨阿姨说:“我知道你们姐妹关系好,儿子都告诉我了。可就算你表姐完全站在你一边,你大姑一个人阻挠,你也应付不了。唉!真怕我儿子认识你,再受到你大姑的辱骂!” “辱骂?……” “当年,你大姑当着他爸的面,辱骂我们母子,是不值钱的下流货…… 他爸为了保全自己,并没有制止,还喝令我们赶紧离开他家……这件事在我儿子的心里留了伤口,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和亲人分离!” 小伊说:没有人想和亲人分离!但世事无常,总有许多不得已。 “ 其实,我儿子没有表现得那么坚强无畏!不瞒你说,我年轻时痛经,只要我一难受,他就吓得要命,就怕我疼死,留下他一个人在世上。 所以,每回一到这个时候,他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装热水袋让我焐肚子;让我躺着别动;做饭够不着灶台,就踩着凳子……想起过去那些事,我就心酸,委屈儿子了!” “他照顾人确实心细。” 杨阿姨试探地问:“听他说,他给你写信,两年你没回过一个字?” 她点头“嗯”。 “那你……对我儿子也不是真心的吧?这样也好!你还小,还要上学,也没时间恋爱结婚。你们可以做朋友,或者当他妹妹——我也愿意认你当女儿。总之,趁你们的感情还不深,你还是离开他吧!” 她惊异道:“离开他?我……怎能那样做?” …… 第78章 红尘曾经纷乱 安心听杨捡的母亲劝自己离开杨捡,一时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无助地看向餐厅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画:一池碧绿的湖水;远处的山林;近处的绿草红花;两只鸟儿在湖水里自由嬉戏 …… 她傻呆呆地想,自己若是其中一只多好! 小伊说:你变不成鸟儿;就像你变不成鱼一样。你只能面对现实! 杨阿姨打断她的想像,说:“如今,你和我儿子在一起,是因为他在医院照顾你,你感激他,才和他好吧?” 她摇头又点头。 “我儿子天生心软,又因为你大姑过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你又是这么可爱柔弱,他看不得老太婆欺压你,想救你出苦海……” 她低头无语。 “知子莫若母,当初他决定与你在一起,大概也经历过一番挣扎!他才二十出头,如果不是生在单亲家庭、受过部队多年教育,只怕他自己还是个懵懂的男孩,怎么会出手管你的事?”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郁闷地低头摆弄裙角。 “你们还小,心理不成熟。只怕杨捡也是三分钟热血!他成天着急忙慌地跑去医院,好像你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生怕去晚了看不到一样。你每天对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甚至对他笑,他回家都要跟我显摆!” 她不好意思地下低头:“我——” 杨阿姨摆一摆手,说:“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性:他心里喜欢的人,就是他的珍宝!他恨不能抓在手里,一刻不放! 我心的话,他这哪是恋爱?分明是抽疯!太过激烈的东西,无法长久!” 脸贴近安心,闻她身上的气味:“我儿子说你身上有巧克力的香甜!” 安心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自闻。 杨阿姨笑说:“你别把他的话当真!他现在深陷在爱情里,你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香甜的!他说你喜欢白衬衫和军裤,他就天天穿!他的心,大概就像那风中的柳絮,不知道落哪块地上好了!” 见她羞涩地笑,杨阿姨认真地问:“说实话,你爱我儿子么?” 她肯定道:“爱!”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她想,这是自己从未遇到的人生特别问题。 诚实道:“不知道。” 杨阿姨摇头:“爱是很重要、很严肃的事!你夜深人静时问问自己的心,如果不爱,就趁早离开;如果爱,以后不管你大姑说什么,你都不能听她的!” 她不由得问:“为什么?” 杨阿姨郑重道:“因为,爱是世间最伤人的东西!” 见她很沮丧,杨阿姨说:“我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多数人只靠感觉来判定喜欢或不喜欢。但我认为,爱,就要为对方着想——你为杨捡想过吗?你大姑对我们母子只有恨,不可能让你嫁给她丈夫的私生子!” 杨阿姨的话让她惶恐,弱弱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没想过其它。” 杨阿姨惊讶不已:“你以为,爱就像你两个整天腻在一起那么简单吗?——看来,人生悲剧要代代相传了!” 杨阿姨的话让她吃惊,眼睛里全是问号。 杨阿姨深深地闭上眼睛,三十年前那些被岁月切成碎片的记忆,仿佛乘风穿越,汇聚到眼前,看向远方,说: “我比你稍微年长一些的年纪,遇到一生中所谓的最爱。我和他好了几年,甚至还因为一时冲动堕过胎。那时候讲究门当户对,虽然我俩挺好,可他父母看不上我,拆了几次没成,就把他弄去外省当兵,避开我。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爱的人走了,我的心也碎了!看谁都不顺眼,单了好几年,直到遇见你姑父。 那时,你姑父人生得意,官运亨通,从市委三把手升到二把手;管一把手的事。他先是给我大哥安排了工作;又给我姐夫调换了工作位子;又托人从国外给我母亲买药……欠的多了,内心就有了歉疚,后来,半推半就委身于他。 生下儿子之后,前男友军校毕业,当上了军官。他又悄悄联系我,希望在一起。 我拒绝了。 其实我心底还爱他,但我已是残花;他前程美好,我怎能拖累他?就横下心,没再理他。 渐渐的我也喜欢上了你姑父。虽然他大我二十几岁,但他外表俊朗,性格温和,又有权利和金钱加持,就更突显出他个人的威严与霸气。 你姑父也算是有浪漫情怀的人,喜欢细致风雅之物。权利和金钱,可以做好多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事。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算是开眼界了。 老夫少妻之间,有没有爱情另说,只说他把我们母子捧在手心里,吃穿用,都做到最好,对于平常过日子来说,就足够了。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暗想:他再离一次婚,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安心傻想,如果当初姑父和大姑离了,姐的生活也不会好;大姑会更忧愁;我也不能来此投靠,也就不会认识杨捡了! 小伊说:还好,只是如果。 “这一切,大概是天意?” 小伊说:是不是天意不知道。但大姑父婚外生子,肯定是错的!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先例:人一有权、有钱,或者,仅仅是长得俊俏,就要弄出个婚内出轨,家外有家!这种人可恶!” 小伊说:如果往前追溯,这种可恶的人多了去了!咱先不说别人,只说当年——当年,若是姑父和大姑过不下去,可以先离婚,再与杨阿姨正大光明地结婚。这样的话,杨捡就不是私生子了。 “若真是这样,那又会是另一段机缘了吧?那机缘,还与我有关么? 小伊说:只要冥冥之中你与某人有缘,你三生三世仍然会遇见他,和他在一起! 想到与杨阿姨曾经相爱的那位叔叔,他与杨阿姨应该是缘尽了吧?两个人,曾经那么爱,又怎能甘心分开?不由得疑惑地问:“为了他好,就要狠心与他分开吗?如果分开以后,他过得不好呢?您是不是更难过?” 杨阿姨坦然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他就是杨捡部队的首长!” “他的部队首长,他称呼表舅的人,是您的……?怪不得他对杨捡关爱有加!” 杨阿姨说:“当年,儿子高考失败,我怕他过早上班,过早接触社会会学坏,整日忧心。他说把你儿子交给我吧,部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我就同意了。 事实也如他说的那样,我儿子当兵两年,果然脱胎换骨。去年,他跟我开玩笑说:我俩做亲家吧?我闺女给你;你儿子给我。那样的话,你儿子叫我爸;我闺女叫你妈,我俩还是一家人! 我看过他闺女的相片,长得挺好;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可我儿子认识了你,说什么也不接受他闺女!” …… 第79章 情愁未消 安心听了杨捡母亲的讲述,得意又忐忑,得意的是,杨捡选择了自己;忐忑的是,自己一无所有,怎能与首长的女儿比? 杨阿姨并没在意她思想,继续说:“我以为儿子驳了他的面子,他会失望,放手不再管。 但他一如既往,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什么都由着我儿子。他还经常下连队看望,叮嘱下属多照顾。他说,做这些只为弥补当年对我的亏欠!” “内心对某人长久充满愧疚,日子也不好过吧?” 杨阿姨叹道:“人生总有遗憾!你姑父离开我以后,有他这样的男人在背后默默关怀,我也算知足了!” “如果当初,你和那位叔叔成家,人生就没有遗憾了吧?” 杨阿姨思索片刻:“这个……说不准!” 她嗯一声。 “人很奇怪,轻易得到的东西,时间一长,就变得平淡无味——但即便这样,我也想家里有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妻子的依靠,是孩子完整的童年,是家里的主心骨!” 安心低头不语,想起悲苦一生的母亲,和自己悲伤的童年。一个家庭,没有疼爱妻子的丈夫、没有关爱孩子的父亲,这样的家,终归会人亡家散的! 杨阿姨说:“你姑父离开后,我和儿子相依为命,也就是世人所说‘坚强的活着’——我特别痛恨这句话,什么叫坚强的活着?还不是操蛋的生活逼出来的么?如果不用坚强,也可以活得很好,谁又愿意顶风冒雪、踩着满地亮晶晶的玻璃碴子前行?人到世上来,又不是来受苦的!” 她点头表示同意。 “当年,我傻呼呼地领着儿子去你大姑家找他,也是逼的没办法。 他和我们断绝关系,我和儿子就失去了靠山。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我都能忍;我不能忍的,是孩子变成别人口中的野种! 也因了这个身份,儿子也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再落;还把侮辱他的老师家孩子打了。那老师告到教育局,非要开除我儿子。 我急得不行,儿子才十几岁,不上学能干什么? 我打他电话,他不接;去单位找他,秘书挡着不让进他办公室…… 我只好在周末,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求他以市长的身份,和教育局打个招呼,让孩子继续上学…… 后来,他让秘书出面,谎称孩子是他亲戚家的,让校长公平处理学生打架事件…… 通过这件事,我也清醒了:他这种人太自私,为了自己的仕途,对我们母子不管不顾! 跟他在电话里吵了几次之后,我一来气,就给儿子改了姓名,和他再无关系。 几年后,我知道他得了重病,想到他曾对我们母子的好处,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肉,欲带儿子去医院看望。 但稍口信的人说,你大姑不同意。也就算了。 听说他临终前,已经不能说话,只有眼睛还能动。他前妻的三个子女,加上你表姐,都围在他身边。他却环顾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好长时间才闭眼。 现在想,你姑那样的性格……你姑父也挺难的,我也理解他当时的无奈了。 唉!当了一辈子小会计,算了一辈子帐,却没把自己的半生算明白,也是愚蠢!” 安心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又小心翼翼地问:“阿姨和杨捡部队的‘表舅’,还有……联系吗?” 杨阿姨干脆道:“有!一直有联系!你姑父离开以后,我们孤儿寡母没了支撑,日子不好过!他回来安慰我,甚至和我说,他要离婚,和我在一起。 我拒绝了! 说真的,我想和他在一起!生活这么悲凉,谁愿意拒绝爱人给予的温暖?但是,我不能让他妻子像你大姑那样恨我。人生天地间,总招人恨可不好!” “要是……那位叔叔先离婚,再找你,就无关道德、爱恨了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不能同意他离婚,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而且,我从没听他说过妻子不好,一句都没听过。他的妻子,肯定是善良贤惠之人!” “我听杨捡说过,表舅妈对他很好,总叫去家里吃饭。杨捡和她儿子处得像亲兄弟!”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愧疚。我和他来往几年,慢慢的就不再答应和他见面。开始,他很煎熬,像个小孩子似的求我,我咬牙不理他。 直到他把我儿子带去身边当兵,我们才恢复了正常联系。只是,彼此变成了亲人,很干净的关系!” 她想:曾经相爱的人,是如何被岁月改变了关系?再见面时,内心真的柔水无痕吗? 小伊说:没有经历过,想像不出来。 杨阿姨说:“当年与他分开时,我也恨他懦弱薄情。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如果他不听父母的话,他母亲就要自杀;而他又是个孝子……” 她满目疑惑:“自杀?” “是的!那个年代的父母,想逼迫儿女就范,最直接的威胁手段就是自杀!如果做儿女的刚好是孝子,父母的胁迫就算得逞;如果遇到不孝的儿女,只能白白丢掉性命!” 她想到娘,语气哀婉:“父母愚昧,不但害自己,还会害儿女!” “生在那个无知的年代,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绝不能让我的儿子再走过去的封建老路;当兵再累,也要送去部队受教育,让他知事明理!” 她由衷道:“阿姨你真是个思想开明的母亲!” 杨阿姨坦然地说:“我已年过半百,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已慢慢拉开,当年很多想不通、看不明白的事,现在也都明白了、想通了!对于感情,有需求,但不强求!” 安心真诚道:“认知和年岁无关,和悟性与性情有关!” 杨阿姨被夸得开心,微笑说:“儿子当初可怨我了!他生日小,当兵时还不到十八岁!刚到部队时,不听班长的话、不遵守纪律、闹情绪,就差当逃兵了! 他表舅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对我说:妹子,你儿子要是再不好好管,恐怕要废了! 我说管!不管送给你干什么?你要是不把我儿子管好了,我可不依! 他接到我的‘指令’——他说我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命令——也不再顾及我儿子对他这位来路不明的‘表舅’的抵触情绪, 硬是把小子送去特种部队锻炼……” …… 第80章 花样年华 杨阿姨说起儿子杨捡,一脸骄傲:“前几天,他表舅在电话里跟我说,杨捡各方面表现都很好,还当上了班长;在部队好好干,前途无量…… 又跟我开玩笑说,他和我儿子已情同父子,不许我再批评儿子!——听说还立过功哦,杨捡没跟你显摆?” 安心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他只说部队挺锻炼人,学了好多东西,可以保护你……和我。” 杨阿姨非常自豪:“这是真的!我儿子聪明细心,脑子反应快,不管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指着枕头上的手工绣花,“这是他当兵之前跟我学绣的莲花。好不好看?你说他一个男孩子学绣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一点像他父亲,我有点担心。” 她小心地说:“绣花……又不是坏事,没什么好担心吧?” 杨阿姨说:“心细的人大多心软,总会做成全别人、为难自己的傻事!这对男人来说,并非好事!” 她不能完全听懂杨阿姨的话,也接不上话茬,只把枕头摆正,细看杨捡绣的莲花,想像着他一针一线、十二分细致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 …… 午后,娘俩还在午睡中,杨捡醉意朦胧地回来,话多又任性,非拉着安心去他屋里睡。 母亲担心儿子喝了酒,夏天穿得又少,容易犯错。便温怒地打开他的手,说:“大热天的,安心柔弱,你嘴里的酒气会熏到她的!” 杨捡舌头微微打卷说:“不会的!我舍不得!” 母亲也不理他,把他撵到他自己的屋里躺下,随即打了凉水给他擦脸、擦身子,又泡了醒酒茶给他灌下,他才独自安静地睡去。 经他一闹腾,娘俩也没了睡意,躺在床上乱扯一番。杨阿姨说:“我儿子最喜欢吃饺子,咱包饺子去!” …… 以后的几天,在姐的帮助下,安心每天都背着书包来杨捡家。天凉快时,两个人就一起出去玩;天热,便哪也不去,就腻在家里吹电扇,一起弹琴唱歌。 因为杨捡和安心都爱吃饺子,所以,杨阿姨每天都给他们包饺子。 杨捡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说了好多温软贴心的话。随后,杨捡弹唱《吻别》。 安心并不喜欢这首歌,只盯着他的手看。 杨捡不明所以,弹完一曲,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问:“你看什么?” 安心捂嘴轻笑:“看你这双会弹琴、会绣花的手!” …… 送她回家前,母亲拽儿子到里屋,小声叮嘱:“别太靠近她家,更不能让她大姑看到你,不然你就完蛋了!” 杨捡说,我不怕那个老太婆,但是安心怕,我该怎么办? 母亲手指戳儿子额头:“凉拌!” …… 两个人走到康桥,杨捡满怀心事又情不自禁地拥抱她,这一别,不知要数过多少繁星才能再相见! 在他怀里,安心郑重地问:“哥,什么是爱?” 他想一想说:“爱就是,我愿意把我的一切给你,你也愿意把你的一切给我;如果你有所保留,只能说明你虽然爱我,但不是全部!——为什么问这个?” 她弱声说:“前几天你妈妈问我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还小,不用想那些复杂的事,等你长大自然会懂!” 她柔声“哦”,又说:“我想清楚了,我真的爱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阻碍,我都不会离开!” 他微笑,庄重又认真道:“你此时才想清楚么?我可是早就想清楚了——今生,非你不娶!” 她庄严道:“我也是!今生,非你不嫁!” 他看着她,吻了她的额头,又紧紧拥抱她。 她怯怯地问:“如果……我不姓程,不是大姑的侄女,你还会管我吗?” 他一愣怔:“我……不知道会不会,我只爱你!” 见她思索,他摸着她的脑门:“你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你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我不在家时,你就负责好好长大就行了!” 见她咬唇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他忍住笑,说:“我说的‘长大’不是指那里!不要胡思乱想,听到没?当然,我希望你多吃点饭、多长点肉,你太瘦了,我怕将来……女孩子太瘦可不好!知道么?” 他的话,言近意远。她认为自己听懂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只低头不语。 他拍拍她的头,从她衣领子里拿出护身符说:“天使,我不在时,你要提醒她好好吃饭;及时给我回信!” 护身符放在唇边亲吻:“并且,让她每天都想着我!”又附在她耳边轻语,“天使答应了,我就放心了!” 见她美目低垂,面容含羞。他心底仿佛千浪涌动,拥着她说:“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她说,我也是。 “我每天都会想你,一天想你好多遍!” 她说,我也是。 “我每天都给你写信,和你说好多话!” 她说好。 他捧起她的脸:“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她说,对啊! “我有点不信,你亲我一下,证明你真的在和我说话!” 她就亲他,他一波一波迎上去…… 他神情幽怨:“我该怎么办呢?离开你我好像没法活了!” 她满心依恋,身体好似春藤缠树,柔声细语:我不想让你走! “那……我们私奔吧!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她说好。但是,去那样的地方,我们怎么生存? “吃果子,吃树叶!” 她问,你会爬树么? “会!” 她问,你会在很细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么? “不会。为什么要在很细的树枝上跳来跳去?” 她说,和猴子抢果子啊! “那,我大概……抢不过它们!” 她说,那我们,还是在有人烟的地方待着吧! …… 第二天,杨捡回部队。火车上一坐稳,他就给安心写信,倾诉此刻的思念之情。他已打定主意,回到部队就请求表舅首长帮忙,要求今年退伍。 虽说,好男儿肩负保家卫国之重任,但和平年代,国家安全,百姓无忧,练再多本领无处施展也没什么用。 回到地方工作,自己有足够的本事保护家、守护她。她那么柔弱,没有哥哥在身旁怎么行? 等不及了,爱是那么美好,怎能在别处浪费时光! 只是,小爱人的身心好像还没长大,拥抱亲吻也不能引发她心灵的共鸣。或许,她只想长大,却拒绝与世俗苟且? 看来还得等! 等待爱人的成长既焦急又幸福,就像在夏虫鸣叫的夜晚,坐在花树下静待花开!那种等待,真是令人血脉喷张! …… 第81章 无奈的复读 秋季开学之前,李沫在招工办打听到消息说,今年招的工种不好,不分男女,一律去生产一线。工作枯燥辛苦,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不适合安心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安心本想说什么工作都行,我不怕苦累。想到姐昨天为了自己又和大姑据理力争,说到喉咙沙哑,大姑却执意让自己复读…… 姐背地里安慰她:“我知道你不想复读!你只去教室里坐着看课外书,就当是为了躲开我妈的唠叨,给自己找个清净地。听内部人说,明年春季还有一次大招工,有好的工种你再弃学……” 晚饭时,大姑一改往日的说教,先是用商量的口气;见她低头不语,又用和蔼的语气说:“你还小,我舍不得你去外面风吹日晒干体力活……” 她心头一软,关爱,在任何时候都能击溃她内心的倔强。 她不再抗拒,服从。 小伊说:其实,大姑是最了解你的! …… 开学回到学校,收到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刘策的“友情延续”信。 她冷笑,这人是怎么回事? 小伊说:你可以拒绝爱情,但友情你总不能拒绝吧?所以,他以延续友情为借口,和你通信。 “拒绝了爱情,友情也一并拒绝,这对对方才是最好!” 小伊说: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如果你拒绝友情,他可以明着笑你小心眼,然后,假装大度地给你写信。理不理是你的事,写不写是他的事。 “这又何必!舔狗没有好结果,刘策不明白么?” 小伊说:刘策给你写信,也许还有另一个意思:寄信地址——上海医科大学。未来的白衣天使,这是不动声色的显摆啊! “显摆个鬼!上海离家那么远;人在天涯,心里不慌么?” 小伊说:人各有志,有人喜欢远方,有人留恋近处。孙武考在沈阳,离家不远——不说别人了,快看杨捡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要是不复读,参加秋季招工就好了。他年底退伍,一年以后,我年龄够了,我们就结婚……” 她掩面遐想,结婚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伊说:结婚就是两个人组成一个家,住在一个屋子里;早上一起出去工作,晚上下班一起回家;一起做饭、吃饭;晚上一起睡觉,一起生小孩子。 她按住心跳:“生小孩?怎么生?” 小伊说:你可以去图书馆,找一些生理方面的书看,里面都有教。 …… 杨捡一星期寄来两封或三封信,信封总是被浓浓的情话撑得鼓鼓的。有时候,一张信纸只写三个字:我想你!后面画无数颗小红心。 她也回三个字:我也是!后面也画了数颗小红心。 中午放学时,她顺便去传达室取信。刚离开,大爷叫她的名字,说有电话找她。 是杨捡!时间把控得真准!这个可爱的特种兵,能耐大了! 她轻声问什么事? 他说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下巴长了好几个痘痘,队医说是上火;同屋的战友说是想人想出来的邪火。一碰就疼,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必须你捏我下巴才能治好。怎么办?我想回家…… 她并不说话,对着听筒搓响指,隔空捏下巴。 他知道她在传达室不方便多说。问她这几天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及时回信? 她说看书。 他笑说,你真爱学习? 她羞涩地告诉他,从生理书上看到教人怎么做“快乐的事情……” 他听了欣喜若狂:“等我退伍回家,我们一起练习!” …… 国庆假期,他们在电话里说些浓密的情话。 她冲动道:“等你退伍回来,我就不上学了,我们私奔,好吗?我想有个家,有个快乐的家!” 他说好!就这么说定了 ! 小伊说:不要在冲动的时候乱说话!热恋中的人是高烧患者,脑子傻掉了。此时,别说私奔,你就是奔月,他也觉得此计可行。 “这几天放假在家,大姑整天跟看贼似的,一刻不让我闲着,就差上厕所都要拿本书!” 小伊说:这不能成为你胡乱说话的借口。无论身处什么年代,私奔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他回部队前说要和你私奔,你还笑话他像个小男孩。 “如果不是忍无可忍,谁想私奔?” 小伊说:你冷静一点!你已忍了八年,现在觉得不可忍,是因为你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对于未来,我只能想象,并不能确信什么。其实,刚才在电话里,只因一时烦恼,随口一说而已,真让我去做偷偷摸摸的事,我也做不出来!” 小伊说:杨捡可是个行动派!你说私奔,他可没有你那么理性!他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像他这样做事干脆、甚至不顾后果的作风,除了与他本人的性格、成长环境有关,就是年少入伍、接受生硬的军事化训练的结果。你刚才随口说的话,肯定会加速他退伍的决心。到时候,你若不能如他所愿,他可能会发疯! “我愿意如他所愿,可又不知从哪做起。未来让人好迷惘!” 小伊说:未来先不论,眼下你得赶紧写信安抚他,告知他你此时的真实想法。 她赶紧给他写信,委婉地跟他解释,说私奔的事就算了吧,本来也是一时冲动胡乱说,不要当真……又鼓励他在部队好好干,不要着急退伍云云。 他收到信急忙给她打电话:“我们的事你大姑知道了?” 她说不知道。 “我不信,你说实话!” 她说真不知道,除了姐和杨阿姨,没人知道。 “你这封信里说的话,跟平时说的不一样,你好像受到了胁迫?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说杨阿姨什么也没说。 “那你什么意思?想离开我吗?你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你,你就不会离开我,说话要算数!……” 本想对他再次表白忠心,想到现实的沉重和未来的不确定,便没了信心。随即说:“我说话当然算数,只是现实不允许我们随心所欲——起码现在是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把战线无限拉长,直到彼此完全消失在两端,是吗?” “不是!我只想回归原来:我上学,你当兵;等我到了结婚年龄,如果大姑还是反对,我们再……私奔。” 杨捡不明白,像龙卷风一样极速的爱情,对于安心这样感情慢热、欲望稀薄的女孩,是不适合的。但是,他顾不了许多,爱情太美、太脆弱,只有牢牢抓在手里,才能放心。 听她犹豫不决,他说:“行,你说了算!退伍报告已经批了,我年底回家。唯一要改变的是:你上学,我上班。不私奔也行,我只要天天见到你!” 她说:“天天见面做不到!如果被大姑发现,她家肯定不能要我了!” “若是那样,你也不用害怕,我给你家,我们俩在一起就是家!” 她说:“结婚我不够年龄!” 他说:“我们可以先住在一起,等你年龄够了再登记结婚!” “未婚同居,我不能那样做!” “你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做!” 她弱声吱唔:“我……不想……现在……” 他顾不得她想什么,软声请求:“宝贝,不要拒绝我!”听她不语,又恳求、乞求…… 她只好含糊答应。仰起脸,眼前尽是无措、纷乱。 第82章 迷茫的青春 时光,如负重的老旧列车,在狭长而坚实的轨道上缓慢向前。 到了1995年年末,杨捡如愿退伍回来。 当晚,他在学校的路口等安心从学校出来。 两个人走到无人处,他就急不可耐地拥吻,内心的激情仿佛已燃烧到头发稍,她任何一点对他肢体的触碰,都令他激动不已。 他柔声说:“宝贝,只有搂你在怀里,我才能感觉到真实地拥有你!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练习‘快乐的事情’”? 被他的神情和语气撩拨的意醉神昏,她小猫一样软语轻声:“我不知道。” 环顾四周,天地间一片萧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遮掩住两个人心里天大的秘密。他急切道:“那去我家!我让妈去买菜,我们在一起,好么?” 见他那么着急,她心里笑。眼前这个呼吸急促、意乱情迷的大男孩,就跟一心一意想吃糖果的小孩子似的。此刻,除了对甜味的追求,再无其它。 他热切地问:“你笑什么?” “你像个要吃糖果的小男孩!” “我想吃糖,我喜欢甜味;你……不喜欢吗?” 知道他的话外之意,她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听已婚的战友说,‘吃糖’的感觉非常美妙,那种美妙无法形容!我想拭一拭,你呢?” “我,真的不知道。” …… 晚饭后,两个人在屋里弹琴说笑,杨阿姨数次提醒儿子送安心回家。 杨捡有些不耐烦:“妈你今晚不出去溜哒么?” 母亲知道儿子支自己出去的目的。秋季招工,安心不想复读,想去工作。但是,她大姑不同意;她也不敢反抗,只能听话。她这么懦弱,若不能脱离那个家,摆脱她大姑,就无法与杨捡在一起。这是明摆着的事。 这俩孩子,大概是有缘无分吧?无份的人若是私下里做了亲密的事,后患无穷! 杨阿姨便故作无知,叹了口气:“唉!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外面天寒地冻,不出去溜达了,我在客厅看电视。” 客厅被所有屋子围在中央,各屋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杨捡知道母亲的意思,只好喝凉水降温。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分别后思念的话。到了晚自习放学的时间,他才送她回家。走到无人处,又一番拥吻,看到她家院子里的灯火,才万分不舍地放她回去。 …… 第二天晚上,杨捡躺在床上转侧难眠:昨晚的柔情还存留在唇齿间,今日一整天她音信全无。虽不敢企盼她来找自己,但隔空问候一下,也能安慰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但她却没有打来电话。 第三天也是如此。自己不去找她,她从不主动。爱,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她只是被动接受……无论自己多么煎熬,她还是没有打电话来。 他只好自我安慰一番,晚上去学校路口等她放学。 走到康桥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抱紧,责怪她的无情,指着自己的心说:“这里很慌乱,需要‘做快乐的事情’抚慰……” 她羞涩道:“书上说,男女在一起那个,会生出小孩子。我很害怕,要是大姑知道……她就不要我了!” 他正色道:“不要你正好,省得我俩私奔!你不用担心,有一种套套,用了就不会生出小孩……” “没结婚,怎么可以做那个……” 他焦急地抓住她的肩膀:“ 我以为你心里都准备好了!我很向往在一起……” 见他认真而迫切,她低头害羞:听说初次那个,会……很疼…… 他说不会。 她说,你怎么知道? “ 我也看了……那方面的书,只要男生温柔体贴,动作轻柔,女生就不会疼……” 她陷入幻想,脸红得像被催熟的青芒;幸好灯影模糊,他看不清楚。 一阵寒风吹来,她望着大姑家的方向,想起大姑的严厉,不由得抓紧他的臂膀,嗫嚅道:“我……很害怕!”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你不用害怕,我……会小心,不会让你疼……” 她抬起头,看着他说:“哥,我不是害怕那个!我是害怕大姑!要是大姑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知道她会气成什么样子!” 她的那声“哥”,和着寒风,吹进他的脑子里,也吹进他的心里:眼前这个女孩,是自己的最爱!可她此时毕竟不自由,怎能让她为难? 他握着她瘦弱的肩膀说:“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以后,不让你为难了!” 她头倒在他的臂膀上,捏弄着他的下巴,说:“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谢你理解!其实,我想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此时——” 他轻轻捂住她的嘴:“宝贝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懂你!总有一天,我会解救你出那个牢笼!” …… 1996年元旦的前一晚,杨捡对安心说:“明天学校放假了,你跟我去钓鱼吧?” 她好奇道:“钓鱼?天这么冷,河水都冻住了,怎么钓?” “这是秘密,先不告诉你。你去了就知道!” “大姑肯定不会同意我出去!” “我求姐帮你从家里逃出来……” 第二天一早,杨捡骑摩托车,在她家东院墙的拐角处等待。 不一会,姐给家里打电话。安心按了外放,故意让大姑听到。 姐在电话里谎称让安心来家里复习,连同照看未未。 她看一眼大姑。大姑点头,算是请假成功。 她背着书包,匆忙跑走了。 大姑见她最近好学,心里欢喜。本想去反锁大门,忽然一阵头晕眼花,只好站在原地稳定心神。 唉!近期体能下降得厉害。和念佛的老姐妹们诉说,她们说人老了都那样,不碍事。 闲时,只好把丢掉多年的气功,按照书上教的,重新练起来。 …… 杨捡帮她整理好帽子、围巾、手套,让她抱紧自己的腰,向北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到了热电厂后面的三孔桥上。 安心站在桥上往下看,一条由西向东流淌的小河。小河一边被冻住,另一边的水在流动。流到东边不远处,河道明显扩张变宽,形成一个不小的水塘。 她问杨捡:“那个水塘,是这小河里的水,流到那里形成的吧?” 他说是。 “这条小河和康桥下面的小河一样,一边冻上,一边没冻上;没冻上的那一边,下面肯定是埋了供热管,对不?” 他拍拍她的头:“对!你真聪明!” 两个人走到桥下,他拿出鱼竿说:“钓鱼喂你的猫!” “为什么只喂猫?人不能吃吗?” “有生产废水流入河中,人不能吃!” “那我的猫也不能吃,它和我生命平等!” 他轻轻捏一下她的脸:“生命可以平等,但感情不能平等——我可以抱着你亲,但不能抱着猫亲,它会挠我的!” 她翻个白眼,四处远望:“你说好玩的地方,就是指这里么?光秃秃的,看不出哪里好玩啊!” 他挥动着手里的鱼竿,说:“别看现在光秃秃的 ,到了夏天,东边水塘里的荷花盛开;西面的湿地公园里,各种鸟儿、蝴蝶、花草树木都有;北面的那条东西火车道,可是北方重要的铁路干线!火车道两边全是垂柳。这景色还不够美么?!” “美是美,可惜,美景只能等到夏天才能看到了!” “其实,三年前你中考,我就想带你来这里看风景解压——你当时把我当坏人了吧?所以才不敢跟我来? ” 她眼含笑意:“我没把你当坏人;也没把你当好人。但是,我倒挺想听你讲故事……” 第83章 爱刻在记忆里 听了安心的话,杨捡搂着她的肩头说:“哦,这不怪你!那时,你不认识我、不了解我,自然不知道我是坏人还是好人!至于讲故事嘛,我其实是想告诉你,我是你姑父的私生子。然后,等着你的判决!” “判决?怎讲?” “如果你知道真相不理我了,我也就放手不再管你的事了。可那天你却没去!” “我没去,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失望也释然!真的。我想,这大概是上天的意思,不让我把真相告诉你,才没让你去!并且,你的事我还得管……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我好喜欢现在这个结果,你呢?” “我也喜欢!这也许真的是天意!” “我相信是老天的意思!不过,那个时候,我就想听你说话;你却不和我说。所以我就一直写信烦你!总之,你特别有意思!” “你是觉得我有意思,才走近我的吗?” “大概是吧?我也说不清原因。也许这就是缘分?反正,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其实我,很清楚我喜欢你的原因!” “是么?是什么原因?” “原因就是:我觉得你对我好!尤其是我生病住院,本来是很难受的事,因为有你陪伴,生病却成了最快乐的事!” “能守在你身边,也是我最快乐的事!” 一阵北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解开军大衣钮扣,柔声命令:“到我怀里来,我身上暖和。” 不等她说什么,拉她到怀里, 裹紧大衣说:“在家里,屋里暖气太足了,我总是胡思乱想;出来吹冷风,好多了!” “你故意走进寒冷,是为了冻醒自己么?” “是吧!我知道你是个纯洁又有点保守的女孩子,不会随便……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可我又想:只有你我肌肤相亲、血脉相通,我才放心……” “你已拥有我的心,这比拥有身体更重要!你放心,这一生,我只爱你!你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么?” “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想你的时候,晚上做梦,可以在梦中幻想一下和你在一起么?”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说:“瞅你那点出息吧!你说过要当一位合格的哥哥!合格的哥哥即使在梦里,也不许欺负妹子!” “那不是欺负,是爱!我永远爱你!” …… 快到中午,他为她整理好围巾,“我们回家吧!妈妈肯定已为我们准备好了饺子!” 她点头,蹲在旁边看他收渔具;又抬头看天,托着下巴问:“太阳每天这样升起降落,不累么?它到底是为了升而落,还是为了落而升?” 他智者一样反问:“有区别么?世间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 她想一想,觉得有道理。又专注地盯着水面看:“钓鱼有意思么?” “有啊,钓鱼的乐趣在于等待。” “等半天,一条鱼也没钓着。” “可能是……等待的时间不够长?” 她撇嘴:“狡辩!” 她走到桥上,看到一列火车由东向西轰隆隆驶过。她不禁呆立,想起自己十岁时,被爹丢到这座寒冷的北方小城……一晃八年多过去,无情的爹、大哥、大姐还好吗?狗狗大黄和猫咪小花,你们好吗?…… 回到他家,他的母亲正在厨房做饭。 他帮她脱下外套,解下围巾,下巴在她后脖子里轻蹭:“小可怜,除了毛衣牛仔裤,你还有其它款式的衣服么?” “有!姐买的。但是大姑不让穿,她说女孩子穿得花哩胡哨不好。我除了校服,就是毛衣牛仔裤:毛衣是大姑亲手织的;牛仔裤是姐买的。” 他端正她的脸,亲她额头,又捏弄她的毛衣领子,由衷道:“毛衣牛仔裤,只有穿在你身上才最好看!这一点,我倒是同意老太太的眼光。” “真的?” 他敬个军礼:“绝对真话!漂亮的女孩子,穿什么都好看!等以后你离开大姑家,我要给你买许多好看的衣服!” “你刚刚不是说,我穿毛衣牛仔裤最好看么?”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拉着她的手说:“我不喜欢冬天!穿得太多,感觉不到你的温度……” 他去厨房帮妈妈打下手做饭。 她坐在他屋里的书桌前,把刚才在三孔桥上看到的景色画出来。只是把灰色的冬天,切换成了多彩的夏天。 杨捡走过来,悄悄站在她身后,呈现在眼前的繁盛蓬勃的景色,只是一支铅笔、一张纸和一只左手制造出来的。 他握着她的肩膀惊叹:“妮子,画得这么像,夏天经常去那里?” 她微笑说:“没有啊!今天第一次去。” 见他眼睛里满是疑惑,她解释:“是你刚才告诉我,那里夏天的样子嘛!” 他万分惊奇:“只凭想象?以前姐说你是天才小画家,从没学过画画,却画什么像什么,我还有些不信。此时亲眼所见,完全信了!画得这么好,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看了看握笔的左手,童年被丑恶碾压过的人,只想避开回忆的疼痛,却又无法解释其它。只好说:“因为我是左撇子!” 他摇头:“这个理由不能成立!我认识好几个左撇子,没人能像你一样,把别人随意描述的风景变成画,而且十分像!” 见他说得郑重,怕聪明的他发散思维,再问出自己答不出来,或羞于回答的问题。 说:“其实画画很简单的!先在脑子里划分好各个景色所处的位置,也就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再确立一个视角中心点,并把它最先画出来。然后,再根据实景或虚景,画面向四周扩展就行了,一点都不难!” 他俯身看画:“中心点在哪?” 她指着河边垂钓的少年:“中心点就是你呀!你在画里就是视角的中心点!” “那,如果我不在,你怎么画?” “那我就在心里,先设立一个好比是你的中心点,比如一棵树、一朵花或一棵草,假设它们就是你!” 见他疑惑,她语气柔和:“有些风景映在眼里,有些人刻在记忆里。刻在记忆里的人,就是中心点!” 他下巴在她头上轻蹭,动情道:“老天真是厚待我,让我遇到你这样的宝贝!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中心点!永远都是!” 又捧起她白皙的左手细看,亲吻…… 午饭后,两个人在屋里弹琴轻唱,唱到动情处,两双手不由得紧紧握在一起。 他激情道:“我们在一起吧?行么?我想拥有你的一切……” 她脸红推开他:“刚才说好的,你不再胡思乱想!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嘿嘿傻笑:“我就是一时心里想了,嘴上说一下嘛!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永远不会为难你!”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应该一直把你丢进冷风里!这样,你就不会像个胡思乱想的坏小孩了!” 他就像坏小孩一样,抱着她亲吻…… 杨捡的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若较长时间听不到动静,就会没话找话,故意打搅。 杨阿姨知道小丫头对儿子的情意不浅,若他执意胡闹,她大概也不忍拒绝。 年轻人做事冲动,只顾眼前,不顾世道冷漠、人生艰辛。男女肌肤之亲这种事,绝不能随了儿子的愿! 因为没人知道,他两个有没有未来! 第84章 俗世风雨急 次日晚上,杨捡送安心回家。 不多时,两个人又一起回来。安心一脸泪痕,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杨捡的母亲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一开始苦口婆心劝导儿子,不要和老太婆扯上任何关系。可他被爱情冲晕了头,什么也听不进去。唉!此时尝到苦果,也是活该,也是命! 杨捡说:“刚走到她家大门口,就被老太婆发现了。羞辱她半天,她只如实回一句嘴,就被赶出来了。让她不要再回去,说那里不是她的家……” 母亲急得一副嚼到黄莲的表情,对着空气不停地摊手:“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两个……还是分开吧!” 杨捡语气坚定:“我们不分开!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分开!” 握紧安心的手:“我不会放手!” 心里窃喜:感谢老太婆无意的成全:她终于完全属于我!再也不用回那个家了! 母亲担忧道:“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杨捡并不在意,说:“ 以后,安心就住在我家,我们就是一家人 !等安心年龄够了,我就与她登记结婚!” 母亲着急道:“你以为老太婆会让你们如愿吗?我了解她,不会!” 知道母亲的担心有道理,又怕老太婆后知后觉,立马杀过来带走安心。杨捡愁叹:“要是我爸活着就好了!他能管一管老太太,不让她无理胡闹!” 母亲肯定道:“谁也管不了她!怨恨早已填满了她的心!” …… 杨捡牵着安心的手回到自己屋。安心便坐在床尾默默地流泪。 他搂着她的肩膀安慰:“是老太婆绝情在先,你不欠她什么。从今往后,我家就是你家!你想上学、想工作,或者,想在家里待着,全凭你的意愿。只要你开心就好!” 她点头,拭泪,神情发呆。 “你不要有任何担心!我的工作关系已落到消防支队,工资福利都很好,养活你没有任何问题!我保证今后让你生活无忧,相信我!” 见她沉默流泪,小心道:“要不,我们现在就结婚吧?我两个在一起,组成一个家!有自己的家,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啊!” 她不安地问:“我年龄不够,怎么结婚?” “我们先住在一起,跟结婚一样过日子。等你到了二十岁,再登记、摆酒席,通知亲朋好友,来为我们祝福!” 她擦去眼泪,疑虑道:“这样……行吗?” 他激情道: “完全可以!今晚我们就住在一起,就算是结婚了,好吗?” 她低头沉默,过一会,弱声说:“好。” 他扳过她的脸,认真地看着:“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吗?” 她嘴上说:“想。”内心说:但不是现在。 他温情地看着她:“你说‘想’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到你对此事的丁点渴望。我们第一次在一起,你很害怕,是么?其实,我也很紧张……又很向往!” 她悲伤道:“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如果明天,世界末日就好了!” 他惊愕:“我认为这不算什么事,老太婆不让你回去,我求之不得!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你这样惊恐绝望!” 她哭倒在他怀里:“我没有家了!” 他拍哄:“不用怕,我给你家!我们俩在一起就是家!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以后,我们生个小孩子给我妈玩;养一只猫给你玩,我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人!” 听他打算得美好,她笑着又哭。想到陪伴自己八年的小花猫,一阵揪心的痛,真的要与那个“家”里的一切断绝么? 小伊说:大姑说那不是你的家! 她手里紧紧握着护身符:确实不是!可那里,毕竟有我八年留下的足迹,有悲伤也有温暖……他给的家——确切地说,是他妈妈杨阿姨的家——总归是陌生的,如果住在这里,总有别人施舍的情分,心里总是不自在! 小伊说:不然,你又能去哪里? 她张开空空的双手,眼泪又模糊了视线。心里哀恸,无语问苍天:老天爷,你只轻捻指尖,就让我这样的弱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的慈悲呢? 倒在床上哭泣。 杨捡又哄了半天,她才安静下来,想到一些伤感的事,又忍不住流泪。 他哄着、逗着,她脸上才勉强浮上一丝笑意。 他稍微放心说:“那你先去洗澡;我去准备一下,然后,你做我老婆好不好?” 她弱声说:“好。” …… 趁安心在浴室,杨捡告诉母亲今后的打算。 母亲小声道:“不行!我不同意!” “为什么?” “安心刚刚成年,身心还处在懵懂无知的阶段,且柔弱得毫无锋芒。如果你们未婚同居,万一她怀了孩子,她大姑百般破坏,你又不能娶她,那你不是害她吗?” 母亲见儿子傻看着自己,说:“你看什么看?你妈我就是受害人之一!你是受害孩子之一!你想让单亲这种事,世代相传吗?” 杨捡说:“以前不能和安心在一起,是因为她不自由和对未来的不确定。现在,她被老太婆赶出来,终于属于我!为什么还不能在一起?就算她有了孩子,又怎会是单亲?我绝不会让我俩的孩子没有父亲!” “傻小子,你还嫩着呢!她被赶出来,就属于你吗?那老太婆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狠毒。她养了多年的小鸟决不会轻易放飞,更不会让她飞到仇人家里! 你看着吧,也许明天一大早,她就会打上门来,先把我们母子羞辱一番,再把安心带走,不让她再和你来往!” 杨捡肯定道:“她不会听老太婆的话。她说过,不会离开我!” “她身单力弱,背着老太婆与你相识,已经是她能做得出的最勇敢的事!但是,人活着就要吃饭、睡觉,这是最基本的需求。可她一旦离开她大姑,连最基本的东西也没有了。这才是她最害怕的!况且,她从小被抛弃,对家有特殊的情感依赖!” 杨捡郑重道:“我会给她一个新家!” “你给她的新家,有一股陌生的味道,她一时是无法适应的!像她这样细腻敏感的女孩子,接受一个新地方,首先是心理上的逐步适应;旁人不能催促,不能施舍。不然,她会忐忑难安,甚至反感。最终,也许她会离开。” 杨捡迟疑:“离开?” 杨阿姨点头:“是的!这些年,她已习惯了被压迫。如果突然改变,她会无所适从!” …… 第85章 有些心病无药可医 杨捡低头想:母亲分析得对!此时此刻,自由就在眼前,她却那么伤心绝望! 母亲说:“安心早已习惯被某种意识控制,只要控制她的东西向她招手,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即便有一天,控制她的东西消失了,她也有可能不自觉地自我延续!” 杨捡神情沮丧,目中疑虑。 母亲看着儿子说:“你就信我吧!只要她大姑向她伸出手,她就会乖乖地回到那个被长期圈养的地方。虽然那里只有温饱,没有关爱,但却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相比陌生处,只有熟悉的地方,才能让她感到安全!” 杨捡讶异地看着母亲,又不甘心失败。对母亲说:“你说的都是过去!安心现在终于自由了!我相信她不会再回到老太婆的身边!” 母亲只好耐心地说:“恶劣的成长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深远!安心已习惯被管束。一个人若已养成一种习惯,往往会受制于那个习惯。比如自由此刻就在她眼前,她反而觉得自己像断线的风筝,无处可栖!” 杨捡一时语塞。低头思索片刻,说:“可是,我喜欢她——” 母亲打断儿子的话:“喜欢,就应该为她着想!总之,不许你碰她!” 见儿子垂目哀伤,哄道:“都说姑娘十八一枝花。你看安心,瘦弱得分明还是花骨朵!你急什么?你两个都太年轻,给彼此的身心、心智一个成长时间——” 杨捡打断母亲的话:“我和她,需要多长时间成长?” 母亲想了想说:“两年?再有两年,她的年龄够大;你也成熟一些。到那时,如果老太婆还捣乱,你们也有智慧解决婚姻之事了!眼下,如果她大姑来带她走,你还是让她回去比较好!” 杨捡焦急道:“如果让她再回到那个家,和老太婆生活在一起,我就很难再见到她了!别说两年,两天也不行!我会难受死!我不让她回去,我就喜欢她这样含苞初放的纯情女孩!” 母亲温怒地戳儿子脑门:“不!行!” …… 本来以为好事将近,被母亲当头一盆凉水,杨捡顿时清醒,自己和她前路未卜,如果先上车,再补票,前路却不通,这样做,反而会伤害她。 虽然,此时的爱情,就像被乌云掩住的太阳,看不到光亮。但是,被暗黑遮挡住的那束光,总会走出来,照亮前方。 杨捡回到自己屋里,见安心泪痕没干,目光呆滞,蜷缩在床头。 他只能安慰,多少软语轻言,也难消老太婆那些绝情的话,对她的打击和伤害! 哀伤到半夜,她才安静下来,擦去泪痕,说:“我们……睡觉吧,我困了。” 杨捡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现在并不想……和我在一起,你不用勉强自己,我不会为难你的!” 她又流泪:“我爱你!只是现在……我不敢做错任何事!” “其实我……只因害怕失去,才想要与你肌肤相连……” 她神情坚决:“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两个人又相拥说了些温软贴心的话。到了下半夜,两个人才睡去。刚睡着,她就被噩梦惊醒,满面泪痕,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停地拍哄,折腾到天快亮,她才又睡下。 第二天中午,姐打来电话,小心地说:“你大姑此时……正在医院,嘴里一直念叨你,你……能不能来看看?……” 挂断电话,安心好似五雷轰顶,呆傻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阿姨叹道:“唉!怎么像演电视剧似的?都是命啊!” …… 杨捡送她到医院大门口,再次叮嘱:“每天晚上都要找机会给我打电话,哪怕只说一句话也行!你,总是让我害怕,每次一分开,我感觉就像被抛弃了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害怕这样!没有你的消息我很难受,非常难受!” 她失魂落魄:“好,好的!……我知道了……” 到了病房,姐和姐夫都在。 安心像个有罪的人,垂首屏气站在病床前流泪。 李沫示意姐领她去外面走廊里宽慰。 姐抚着她的肩膀还未开口,她哭着说都是自己惹的祸,如果大姑有事,自己也没法活下去了! 姐为她擦泪安慰:“人老了,生病很正常——如果非说是因为你,那也只是个引子,她的病早就埋伏在身体里!” 她抬起泪眼说:“是吗?” “是的!我早想带我妈体检。可她总说有佛祖保佑,她不会得病。你大姑是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那一伙的,这些人都是不信科学信鬼神! 幸好你及时把病给引出来,现在你大姑只是轻度右侧偏瘫,还能活动。如果疾病在她身体里再潜伏一段时间,病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全瘫,卧床不起,丧失所有生活能力,那得多惨!……” 她还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 午后,大姑睡醒睁开眼,看见安心站在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神色紧绷,口齿不清:“安,心,回来,不走,啊!” 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期待她肯定的回答。 她握住大姑的手,使劲点头:“好!好好!”回头问姐:“大姑说话怎么断断续续?” 姐说:“是中风引起的言语功能障碍。”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人生就像是过山车”! 昨晚,大姑羞辱自己时,还唇齿滑利、嘴角生风。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口齿不清、语言损断、嘴角流口水的残废人! 看着躺在病床的大姑,安心心里五味杂陈,哄小孩子一样赶紧应答:“不走了不走了!” 大姑仿佛定下心来,脸上微微有笑容。见姐一家围在旁边,指着姐问:“她是,谁?” 姐凑近,提高声音:“我是阿听,你闺女!” 李沫对妻子说:“不用大声,妈只是说话不利索,听觉没毛病。医生说的。” 大姑问安心:“她,是,谁,闺女?” 她惊愕地和姐对视,又惊慌地看向大姑,姐是大姑心尖上的宝贝。此时,连最亲的人都不认识了?!…… 第86章 因为爱 大姑因病不认识亲闺女,却认识自己这个惹祸的侄女,这让安心惊诧、难过。看着病床上的大姑,她又忍不住抽泣。 姐搂她肩膀安慰。李沫找来医生。 医生稍作检查,淡然道:“中风合并认知障碍,短时间内不认得家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是这个病的主要特征;少数人得了这个病,智商和记忆力都会倒退回十岁以前。” 姐问:“这个病怎么治疗?” 医生说:“除了用一些药物,目前没有什么好方法。不过,大多数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智商、记忆力,会恢复正常;少数人会比病前变得更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世界医学难题!住几天就出院吧,慢性病长期住院意义不大。” 姐焦急:“回家以后怎么办?难道我妈的余生,就只能在轮椅上糊涂的度过了吗?” 医生平静道:“智力有可能恢复,体力嘛……难说!回家慢慢养着,除了服用药物、康复按摩之外,刺激、激动或惊吓,会加重病情。家属应该避免这种糟糕情况的出现,不然,病人和病人亲属都很难熬……” 几天后,安心和姐、姐夫一起,把大姑从医院接回家。 大姑躺在自己的床上,拉住安心的手,指着自己的女儿说:“她,是生人;让她,快走!又指着李沫:让他,也走!” 姐看着母亲,说了一些母女之情的话。见母亲眼神陌生,让自己快走。姐跑去客厅的沙发里哭泣。 见姐流泪,安心心如刀绞,都是自己惹的祸,连累姐伤心。该怎么弥补? 眼下只能好言安慰姐:“大姑只是暂时失忆,慢慢会好的。她现在只认识我一个人。你和姐夫放心回家吧!从今以后,我不上学了,在家照顾大姑!” 姐抹去眼泪说:“不行,我请长假照顾我妈!你还小,还是去上学,照顾病人很累!” 她说我不怕累。 姐诚恳道:“我妈的性格,没病时都很难伺候!以后你天天和她在一起,会受不了的!” 她郑重道:“姐你放心!大姑现在有病,心智降成了小孩子。我哄小孩子很有一套,相信我!” 姐还想说什么,她真诚道:“大姑此时不认识你,不让你照顾。况且,我根本不想上学,你是知道的!” 见姐犹豫,她又恳求:姐你就给我个机会吧!等大姑病好了,见我本来学习就差,这回又缺了好多课,她就不会再逼我考大学了……” 姐只好同意。 李沫说:“既然这样,等明年春季招工,我给你报上名,尽量给你争取一个好的工作岗位。你想上班的话,随时可以去。” 她心里万分感激李沫,说:“好!你和姐放心回家吧!我会照顾好大姑,如果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们!” …… 每天晚上,伺候大姑睡下,安心先给姐电话汇报情况;再安慰杨捡几句。 杨捡说:“我每天晚饭后,哪都不去,就在电话旁边等。我想你,明天我要去见你!或者,你来见我!” 她着急道:“这段时间不行!大姑现在一刻也离不开我;更不能让她看到你,不然,她再受到刺激,病情加重,我就该死了……” 他根本听不进去,每天晚饭后,就在她家东院墙外等。 姐悄声劝她:“出去见个面吧?和他说明白,让他天天空等,这样做没有意义。” 大姑好似听懂了姐说的话,指着姐,骂她是叛徒、反动派,撵她快走。 安心耐心地哄骗大姑说:“这个姐姐是请来的清洁工,干完活就走。” 大姑就像监工似的,摇着轮椅紧盯着姐。 安心写了纸条,让姐走的时候带给杨捡,说一有机会就去找他,让他不要再来。早点治好大姑的病,我们才能在一起…… 他明智她写的是安慰的话,也只好在家里电话旁边等。每天晚上听到安心在电话里三言两语的抚慰,才好过一些。 到了周末,李沫从外地出差回来,带回几条冬捕新鲜大鲤鱼。 午饭大姑吃得很饱。饭后,又和未未抢吃了几个冻梨;下午突然拉肚子、干呕不止。 送到医院,输液消炎。见她多动,医生又让她服了利睡眠的药。趁着大姑睡去,安心才有空溜走,去找杨捡。 …… 到了杨捡家,杨阿姨不在,两个人相拥流泪。 杨捡说:“我恨那个老太婆!她生病为什么让你天天照顾?如果你不退学的话,我们每天还有机会在康桥见面。现在,你被困在家里,一个星期见不到你,我快活不下去了!你留下吧?不要再回那个家了,好不好?” 她泪眼婆娑:“大姑现在只认识我一个人,我不能不管!” 杨捡着急道:“如果她的病长时间不好呢?你也要一直管下去吗?”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照顾她,姐就得照顾,我怎能忍心把一切都推给姐?况且,大姑现在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她生气……我有责任!扔下她不管,我即便留下,也不能心安!” 杨捡愤恨道:“那是老太太自找的!你又不是她的私有财产,她凭什么处处管制你?” “我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饭,哪里还有底气强调自己的需求和自尊?” 见他一脸烦躁听不进去,拉着他的手,神情庄重:“我们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凡事都要分出个轻重缓急!” 杨捡说:“我不想分什么轻重缓急,我只要天天看到你!我的灵魂我的心,都在你身上!没有你,我怕是活不下去了! ” 小伊说:一夜急风暴雨,你突然长大了!而杨捡,仍然像个吃不到糖果,就打滚耍赖皮的小男孩! 她扬起脸,神情郑重:“有句话,我以前对你说过多次,现在再说一次: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相信我!” “我信!你说的我全都信!可我成天见不到你,我头疼、心疼、肝疼、哪都疼,我怕时间太长,你就是忘不掉我,我也会因为难受,死掉了!” “你还是不信我吗?”指着自己的心,“你永远住在这里!” 见他半眼泪水,她恨不能从身体里分离出另一个人,替代自己去照顾大姑;自己留下陪他。 他揉了揉眼睛,说:“今晚,我去姐家商量一个稳妥的办法!” 她握着他的手说:“所有办法都想过了,大姑现在只认我一个人,别人帮不上忙。她养育我八年多,总是有恩情的,我不能放手不管!” 他直直地盯着她,问:“那就是说,你只能对我放手,是吗?” 她连忙说:“不是不是!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 第87章 所以爱 安心见杨捡满目愁苦,她捏弄着他的下巴,泪眼凝视:“哥,你以前说过,只要我哭求,你什么都能答应,是么?” 他点头:“是的!”又警觉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现在哭着求你,让我走,或者……忘了我!如果忘不了,就耐心等我。现在,我得走了;大姑在医院里,姐应付不了多长时间。” 杨捡听说她要走,紧紧拥抱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忘记你我做不到!我可以等,等你十年八年都可以!但是,你要让我经常见到你。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大姑现在认知不清,我离开一刻都不行。但这只是病情初期,以后会好的!等她的病好了,我们就……在一起,好吗?” 他说好!那你先告诉我,以后我们多久能见一次面! 她记得医生说,像大姑这样的老年慢性病,即便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一辈子都离不开家人的照顾……弱声说:“我不知道,大概十几天或几十天。” 他说不行!我要你保证一星期见一回! “哥,这个真不行!就算我保证,做不到又有什么意义?我的时间不属于我!” 他摇晃她的肩膀:“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抚慰地说:“在这世上,你是最向着我的,是么?” “是!所以我才说一星期见一回!现在是双休,一星期休息两天;姐是老太婆的女儿,她有义务照管母亲,不能只劳烦你一个人!” “姐是这么说的,周六周天都由她照顾,让我歇着。可是,大姑不让姐在跟前。所以,就只能我照顾大姑!” 杨捡无话可说,只撸起她的衣袖,咬她胳膊。 她忍着,一言不发。这一分开,不知何时再见……忽然心如刀割,希望他用力、再用力,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痕迹。以后,即便他的心会淡忘,他的牙齿总会记得! 见她一脸平静,知道她的决心。想要让她走,又怕这一分别,也许是,永别!相识三年,多少情感起伏,多少星夜相思……永别?怎能甘心?怎能舍得? 他故作冷漠:“如果你真的要走,那你,把我的心还给我!” 她知道自己欠他什么,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他以为吓到她了,边擦泪边哄:“不哭,不哭了!我吓唬你的!我很害怕,我们会因父辈之间的恩怨而分离,所以才故意那样说……” 自己突然就哭出声来。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泣。 她抚摸着他的胸前:“你的心,真的不在这里了么?” 他点头嗯。 她缓声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爱我,用了整个身心;我爱你,只有心里记得,身体却记不得,所以,才让你时常担心!” 他摇头又点头。 “你曾说,爱就是给对方全部!现在,我要把你的心和我的心,还有我整个人都给你!你要好好保管,等我们在一起时,你再还给我,好吗?” 他点头又摇头,紧紧抱着她。 小伊说: 用献身的方式证明爱情,是愚蠢的! 她揪着心:不然,我还能怎么做?我爱他,就要证明给他看;证明给这个混账不讲理的世界看! 小伊说:不要冲动!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给以后增加问题!再说,你小时候被坏人恶心过,你有生理障碍,你的爱欲还在沉睡中;除非你纯粹的给予,否则,你的感官不会有任何感觉,又何必为难自己? 她张开右手,这只手小时候被坏人弄脏过,是这个丑陋的世界留在记忆里的肮脏印迹。现在,如果躯体的融合能让爱人记住自己,那就用麻木、无知觉的身体去换取吧! 杨捡见她握紧护身符,神情专注,知道她身体里的“两个我”在抗争。 他心里不忍,说:“不管分开多久,我们一定要记住彼此的爱!你的心我收到了;我的心还是放在你那里——也只能放在你那里!你回去吧,不要让姐着急!” 她微微冷笑,固执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做快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每次拥吻,我心里好似花开,身体却无知觉!我希望用你的爱叫醒它,或者,你用力让它感觉到疼。这样,它才能永远记住你,活着面对今后那些无趣的时光!” “你……” 她也不理他,一步一步孤傲地走在去祭坛的路上, 犹如圣洁的天使,背景悲怆,身心安详,神色里盛满希望的亮光。 见他愣在那里,她伸出手,羞涩道:“哥,你过来……” 他傻傻的听从。 当她像一本书,对爱人敞开心扉,把身体的秘密向爱人开放时,她分裂的两种意识,重新合二为一,幻听消失。 ……见他百般温柔,千般体贴,迟迟不能进入主题。 她羞涩又有些着急,害怕杨阿姨突然回来;害怕姐突然打电话来;害怕自己突然醒悟;害怕他因爱止住…… 她故作轻佻地鼓动:“哥,我昨夜梦见你,像一只灵魂离体的狼……” ……他听从于她,给她想要的伤害;每一次……都用尽全力,仿佛末日求生…… 她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就像晨雾里一朵湿漉漉的玫瑰,虚软的微笑说:“终于和你一起做了快乐的事!从此以后,爱、疼痛、泪水,都印刻在心里、身体里,永远不会忘记!” 他抱着她,流泪道:“我也是!永远不会忘!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老婆,永远是我的!” 她软声“嗯”,紧紧拥抱他,仿佛拥着整个世界。 …… 傍晚,安心从杨捡家回到医院,和姐一起接大姑回到家。 大姑的眼神像刀子,断断续续说:“做错,事,妈妈,会,打你!” 她惊愕地看着大姑,心想:身体虽然有疾,眼睛却没问题! 姐见安心一脸恐慌,私下里对她说:“我妈发病前和我说,你还小,受了别人的勾引哄骗,她不怪你……总之,她后悔对你说了绝情的话,把你逼走了。她希望你回家,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里,是我的……家?” “是的!你回家了,你大姑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她身体有病,已不能清楚地表达。所以,她的话,你不要在意。” 她点头,疑惑地看着姐。 姐说:“不管我妈以前怎样,我觉得,她想让你回家是真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照旧。” 她这才回过神,拉着姐的手,忽然流泪:“我对不起大姑!大姑说得对,我今天也许真做了……错事,但我不后悔!” 姐搂着她肩膀说:“只要你不后悔就好!你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用对任何人道歉!” 她扑在姐怀里低泣。 …… 第88章 一曲凤求凰 无眠的夜,杨捡侧身小心地躺下,仿佛安心还在身边,怕吵醒她,只把双手叠放在胸前,不敢乱动。 她就像胆小怯生的小猫,身体紧紧地裹在被子里,目光柔和又拘谨地看着白色天花板,一直看,看累了,就睡着了。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两个相爱的人,第一次躲在柔和的灯光与深色的窗帘制造的朦胧世界里,就像亚当与夏娃,偷偷舔舐一颗魔幻糖果。 而后的每一个夜晚,孤单的杨捡都有回忆,那颗魔幻糖果有着奇异的芬芳,能让舌尖瞬息深陷,克制不住地想再次品尝…… 昨日的梦里,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温软深情的目光望着不知名的地方,拨弄着吉他,弹奏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有音乐女神被他的琴声吸引,降落窗外,静听。曲终,女神轻声缓赞:“一曲凤求凰,真是情思悠远,令人心摇!” 随即,女神又凝眉训斥:此刻,你欲望起伏,心不在焉,心思并不全在拨弦上;皆因那第一颗糖果是伊甸园的禁果,是穿肠毒药…… 他微笑说:你不懂!那糖果实在太诱惑,即便是穿肠毒药,我这个俗世的凡人也抵御不了! 女神长袖一甩,飞走了。 他从梦中醒来,站到窗前,望着满天繁星,紧紧抱着留有她余香的枕头,傻笑。一低头,看到她昨晚离去时走过的那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淹没在昏黄的灯火里。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何时才能再见我的爱人? …… 次日晚上,听到有电话打来。他急速跑去客厅接听,却不是她。 放下电话,沮丧地坐在电话旁边等,他要把昨日梦里的情景告诉她;还有很多很多话要和她说。等了半天,她还没打过来。 他害怕又是空等,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勇敢地拨打她家电话。 她和大姑正在客厅看电视。她以为是姐打来的。听到是杨捡,一阵慌乱;看一眼大姑,假装有人打错电话,小声说“你打错了”,挂断。 知道她在电话旁边,以为她真没听出来,他又急速打过去:“我是杨捡!你是我老婆,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你!我想你,明天我们必须见面!” 怕他的声音漏出来被大姑听到,她恨不能把听筒塞进耳朵里,轻声吱唔:“好,好的!有时间吧。”挂断。 大姑坐在她旁边皱眉。 他又打过来。 她听到是他,再次挂断。 过一会他又打过来,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她说:“有时间吧。不要再打了。”挂断。 得不到她确切的回答,他疯了一样,又打。 她只好拔掉电话线。 大姑看着电话,一言不发。 她幽怨地看了看大姑,去厨房倒水取药给她。 …… 次日中午,姐过来问:“电话一直打不通,怎么回事?” 安心无奈道:“大姑把电话线剪了!” 李沫找来通信公司接上电话线,顺便又在大姑的床头柜上安装了并线分机,并吓唬她:“以后不能剪线,有电,危险,知道吗?” 又设置了一键拨出,耐心教导:“按一下这个键,就能和阿听说话,按一下拭拭?” 大姑就按一下,对着电话说:“阿听,放学,回家,吃饭!” 姐在电话那头回答:“我知道了,放学我就回家,你挂电话吧。” 大姑挂断电话。 李沫反复测试,直到她熟练地使用,才放心说:“以后想找阿听,就按这个键,记住没?” 大姑点头,看了看李沫,手指着大门说:“你走,电工!” …… 晚上,姐例行电话问候母亲,又小声对安心说:“你姐夫有话跟你说。” 她恭敬聆听。 李沫说:“今天亲眼看见你的不易,我和你姐都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大好年华不应这样被浪费。如果你真心愿意和杨捡在一起,你们就结婚。你年龄不够,我想办法解决,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大姑这边,可以给她请保姆,这没有问题。养老送终是你姐的事,你没有那个义务。你姐明天就给她请保姆,等你大姑习惯保姆照看,你就去找杨捡,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含泪说:“好!” 夜晚,她站在窗前看星星。 大姑说:“困,睡觉!” 她赶紧伺候大姑睡下。回到自己屋里,想着杨捡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发疯。 虽然大姑因病忘了很多事情,但对杨捡的怨恨却没忘,剪断电话线就说明一切。 大姑永远都不会同意自己嫁给杨捡,那就只能趁她病得糊涂,简单快速把婚事办了。至于姑侄之间的隔阂,以后再慢慢弥补吧。 她急切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杨捡,好让他放心。 确信大姑已睡着,她去客厅给杨捡打电话,拨出去刚说“喂”就断了;又拨通,一句话没说又断了。 她正纳闷,有电话打进来,是杨捡! 她一阵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大姑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里,并含糊着骂了几声,挂断。她这边也跟着断了。 她想:一定是大姑用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捣乱。 又熬过半个点,她猜想大姑已睡着。想去客厅打电话给杨捡,又怕大姑听到,便蹑手蹑脚去关大姑那屋的门,却看见大姑并没睡下,倚靠在枕头上,电话机抱在怀里生闷气。 她不敢惹大姑生气,哄好久,大姑才躺下。 她不敢再打电话。 往后,大姑就喜欢上了玩电话分机,不管是谁打过来;还是安心打过去,大姑总是调皮地拿起话筒听,有时不高兴,还会含糊地骂几句。或者,挂断电话。 本来,给大姑屋里安装电话分机,是为了方便;以后若请了保姆,若是大姑和保姆之间若发生冲突,姐可以第一时间介入。 大姑却当成玩具。 只要安心在客厅接打电话,她就像个顽皮的小孩,拿起话筒,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刚才安心和姐打了四次,才把要说的事情说清楚。 有大姑在电话旁边捣乱,结婚的事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机会和杨捡说,这要是让大姑听见,不知道又会气成什么样子。 多想把这个消息及时告诉他啊!他若知道了一定高兴得想飞!他总是像个小孩子,高兴发疯,难过也发疯。哼,霸道又温暖的小心眼男人! 和他一起做‘快乐的事情’,虽然没有书上说的飘飘欲仙,但他情感炽热, 自己这一身冰凉,多么需要热烈的怀抱! …… 第89章 凤求凰不得 午后,趁大姑午休,她忍不住给杨捡家打电话。已经一个星期没有他的消息,有点想他。 杨阿姨接电话,说杨捡中午在单位吃饭,不回家。让她有事说事,晚上转达给他。 她小声说没什么事,无聊找他说说话。 杨阿姨问:“真没事?” 她说真没事。挂断,有点失落。 结婚这件事,还是先不告诉杨阿姨。因我年纪小、不懂事——杨阿姨虽然没有明说,但不满二字,表情里已写得清楚。又突然心酸,我就像是断线的风筝,好想有一根线拉住自己 …… 杨阿姨对她的“无聊”电话并没在意,也没告诉杨捡。 而后的一星期,因姐和姐夫在,或因大姑以前的老同事来看望,家里有人,总是不方便给他打电话,结婚的消息就被耽搁了下来。 次日,又一个保姆如约到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健壮妇女,只待小半天,就被大姑的手杖连敲带吓撵走了。 一下午,安心和姐愁容满面,无精打采。 傍晚,飘下鹅毛大雪。 她趴在窗台上呆看,羽毛一样飞扬的雪花,穿过昏黄的灰暗,跌落到人间。 院子里已是一地银白;门廊上的积雪像饱满的胸膛,在桔黄色的灯光里,显得厚实又温暖。 伺候大姑睡下,想去客厅给杨捡打电话倾诉,并告诉他一旦找到保姆,自己就可以去找他。已经两个星期没给他消息了,他肯定是急疯了。 想到大姑对他人的排斥、对自己的完全依赖,顿时消沉。还是算了,不打了,他是个急性子,别把他心中的希望先点燃,又往燃起的火焰上浇水。如果上天眷顾,到时候再给他个惊喜。 …… 一星期来了四个保姆,却没有一个愿意留下。她们全都害怕大姑乱舞的手杖。 她的心像夕阳,渐渐下沉。若自己奔向爱情,大姑又拒绝他人照顾,三天都活不了。在大姑身边生活八年多,虽然欢愉不足,但温饱却富余。现在大姑需要人照顾,自己又怎能忘恩?怎能让姐失去母亲而伤心?…… 夜里又做噩梦,梦见被亲情和爱情这两根鞭子抽得遍体鳞伤,醒来满脸泪水、汗水,头疼不止。挣扎着去厨房倒水吃药,仿佛身体真的遭受过鞭刑,心虚体软,几乎栽倒。 后来,又送走一个最有可能留下来的保姆。她几乎绝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双手插进堆在石头圆桌上的冰雪里,感觉麻木与僵死。 大姑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廊下,冻得瑟瑟发抖,眼里充满恐慌:“你,不要,走!” 她赶紧起身扶大姑进屋,坐到暖气旁边。 大姑的头发已白了大半,身体也虚弱憔悴,过去那么强势的人,如今被病魔折磨得让人唏嘘 。 晚上,趁大姑在客厅看电视,她去大姑屋里跪在佛龛前,祈祷大姑早点好起来。只有大姑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或者,接受别人的照顾,一切都安排妥当,自己才能放心的离开这个家。 …… 立春那日,姐带着未未先过来,说天太冷,李沫去市场买火锅食材,中午吃羊肉火锅。 想到一大家人围着那一锅热气腾腾,她就开心起来。 未未和大姑在客厅玩弹珠 ,姐悄声问安心:“好久没和杨捡见面了吧?” 她声轻音弱:“以前每晚打电话给他;最近半个月大姑看得紧,没有联系。” 姐不由得“啊?” “我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他,他心太急,总是逼着我见面;我走不开,他也不能理解……有时候觉得挺烦,有时候又……挺想他。” 姐逗乐:“想他,那就去找他嘛!” “可是,我觉得我和他的这种关系有些不对劲:他为什么就那么着急想见我?每次电话都说想见面,每次都是。” 姐笑:“对于初涉爱河的男孩子来说,爱一旦启封,就想不断的体验快乐。这是人之本性,并非错事。” 她一脸茫然。 姐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小,没有那方面的需求,自然也理解不了热烈飞扬的青春少年,在初尝了甘之如饴的情爱之果之后,身心的热切渴望!” 她低头轻语:“也许,我真的不理解他,不了解感情。” “十几天没你的消息,以他的性格,估计快疯了。你现在被困在家里,两个人不能见面,电话也不方便打,这对他来说可是煎熬!去见见他吧,我和未未缠住我妈,你去和他说说话。” 她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大姑也要跟着去。 姐耐心地哄骗母亲,说安心去市场买菜,外面冷,你不能去。 大姑不听,拉着安心的衣角,像固执的小孩子非要跟着。 这时,李沫刚好买菜回来,大姑说:“菜,来了,有菜!”拽住她衣服不松手。 她无奈地跟姐摊手,作罢。 …… 杨捡重新点上烟,屋里弄得烟雾缭绕,毒气室一般。 母亲说:“凡事不要根据猜测下定论。安心不见你、不打电话、不接电话,肯定有苦衷。老太婆腿脚有病,脑子可没病!她不会让安心和你在一起……”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说“二十多天没有她的消息,从来不主动找我,她在躲我!” 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说完就倒床上睡;睡醒,躲在自己屋里,目光呆滞、胡子拉碴,不见别人,也不让别人见到;仿佛灵魂被解散了,只留身体在机械地摆动。 母亲已找不到良言劝告,只好打电话让姐说服弟弟。 姐让杨捡耐心等,母亲现在只认安心一个人,她走到哪,母亲跟到哪,小尾巴一样。她有心见你,却分身无术。等找到合意的保姆,安心就自由了…… 听了姐的话,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她对我避而不见,果然是有苦衷的!我要救她出那个牢笼! 当晚做了谋划,次日早上去她家。 她家住在市委家属大院,南面数第一排,西起第一家。大门从里面反锁了。 杨捡在她家西墙外看地形:院墙旁边是人行道;人行道旁边是一排柳树。再往西不远,是一排座西朝东的平房小商店,售卖米面油等杂货。 平房小商店的西面,是一排座西朝东的商住两用楼,楼上三层住人;楼下两层是饭店、棋牌室、酒吧等小型商网。 有一家名字叫“畅饮”的酒吧门前,有一棵白杨树,那树又高又大,像一把撑开的大伞。雨刚开始下时,有人会把那树当成伞,在下面躲雨。 杨捡又看了看一人多高的院墙,虽然墙头插有碎玻璃防护,但是对一个当过特种兵的人来说,根本不算障碍。 他从旁边的柳树上,掰下一根可手的树棍,打算先敲掉墙头上的玻璃渣。 又想:若翻墙进院,像是去抢人,会吓到她吧? 算了,我是正大光明接她回家,翻墙入室不妥,还是再等一等。只要大门一开,我立刻冲进去,拉她就走。 若是她不出来,今日是星期天,又是小年,姐一定会来。到时跟着姐进家,也说得过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大姑是南方人;自从大姑父离世,小年就改成明天了。 杨捡在她家西墙角等了一上午,门也没开,姐也没来。 下午又来等,从门缝里看到安心在走动。 杨捡心中暗喜,也许,她早已收拾好了行李,等我来接她?此时我才来,她会不会怨我让她久等,多受了等待之苦? 她曾说想和我私奔,她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今天接她回家,从此,两个人像两只快乐自由的鸟儿,在天地间双宿双飞! …… 第90章 人有悲欢离合 杨捡在安心家大门外等了一天,快到傍晚,门还是没开。他实在等不及了,打了腹稿,深吸一口气,按门铃;心便跟着铃声一起跳动。 安心跑来开门,看到杨捡,眼里惊诧,内心惊喜。稍微冷静一下,问:“哥,你是……要到家里来么?” 他拉着她手:“是!我来接你回家!” 她下意识地轻轻摇头,想脱开他的手。 他抓紧她的手说:“我今天既然来了,也不怕你大姑!我索性和她说清楚:你是我的!我来带你回家!” 他强行拉着心如鹿跳的安心,到了客厅。 大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回头,见杨捡拉着安心的手向自己走过来。大姑把手杖往地下狠狠地磕一下,瞪着眼睛看向安心:“你!让他,来,家?!” 安心摇头,眼里全是惊慌。 杨捡让安心先回她自己屋里去,把门关上。他有话单独和老太太说。 她听从,犹疑地回到自己的屋里,轻轻关上门,又把门开了一条缝,站在门后屏声静气,神情不安。 杨捡坐到大姑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开门见山:“我今天来的目的就一个:和安心在一起!” 见老太婆满脸愤恨,他口气缓和:”你先别生气!你此时有病,说话不利索,就别吱声了,你听我说,行么?” 见大姑张口结舌,杨捡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别激动!你先听我说!等我说完你再说!” 大姑只好瞪眼看着他,听他说。 “你是安心的亲大姑,血缘关系很近很近。安心说,你拿她当女儿那样对待,她感激你!我也感激你!我们都是懂得感恩的人!而且,我和你之间并无仇怨——你恨我,不让安心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爸!我虽然是他生的,但是,我自己并不愿意当他的小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大姑因为激动,只“嗯啊”,说不出其它。 “我知道你对我爸的怨恨!其实我和你一样恨他!他去逝时,你不让我去看他,我心里是感谢你的——我并不想看到他!你看,我和你并不是仇人,对不对?” 见大姑思索后,眼神里的愤怒缓和了些。杨捡起身走到大姑面前,单膝跪地:“求你看在我和我爸不一样的份上,让我和安心在一起!今后,我可以像儿子一样照顾你一辈子!” 大姑听到“儿子”两个字,突然发疯,起身,握着手杖原地叫喊:“贼,都是贼!偷人的贼!”手杖打向杨捡。 杨捡抓住她的手杖,心中恼火:“好说歹说你不听!你个疯老太婆不讲道理!你有病,为什么不接受保姆照顾?安心是我的!我今天就带她走!以后不再管你!” 大姑气得全身发抖,喉咙里发出声响,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心想:若我的儿子没有夭折,虽与他外表相像,但他若是敢对我不敬,我儿子定不会饶他…… 想到儿子,大姑仍想用手杖打杨捡。 安心赶紧打开门,跑过去推开杨捡,抱住大姑,哄小孩子一样:“乖,不生气!不要生气,我让他走!” 连拉带抱送大姑回她自己屋里,钥匙反锁上门。 她哭腔对杨捡说:“哥,这回你亲眼看到了!求她没有用,她是选择性失忆。她曾经有两个儿子,小时候都夭折了。那是她的伤心事。此时,看到你和姑父长得那么像……只能让她癫狂!” 杨捡满目愤恨,抓住她的手:“不管她!你跟我回家!你是我老婆!她说过不要你了,你忘了吗?跟我回去……” 大姑在屋里手杖砸门,仿佛砸在她心上。 她为难地蹲在地上掩面哭泣,恨世上为什么不能有两个自己,一个留下,一个跟他走。 他拉她起来拥在怀里:“你愿意跟我走,是吗?” 她抬头看他:“我愿意!心里一万个愿意!但现在不行,没有我,大姑活不过一星期,我怎能忍心……” 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护身符,挂到他脖子上:“这段时间让小伊陪你,等大姑的病好了,我们见面时,你再还给我。”亲一下护身符,放进他的衣服里。 他半眼泪水:“我要你和天使一起,跟我回家!”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我现在……真的不能跟你走!”按着他胸前,“以前,我说护身符里住着天使,是骗你的——护身符里住着另一个我。以后,你要是孤单了,就和护身符说话,你说的话我能感觉到,因为你在我心里……”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是否已自愈。刚才那番话,她是随心而说。虽然幻听消失了,但从小到大病了这么多年,她自己也是恍惚的。 杨捡并不知道在她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他的时候,她的精神分裂症已自愈。他没有拒收护身符,是因为他相信:如果没有护身符,她的另一半意识就无处可依,只能二合一,她的病也就好了。 他握着她纤弱的肩膀,指着大姑屋子的方向:“她心理狭隘见不得我们好,你不要听她的话,跟我回家吧!” 她从悲伤里挤出笑容:“哥,现在真的不行!你冷静一下,想想我的处境。你先回去,姐会想办法。你在这里闹腾,结果只会更坏!求你快回去吧!如果大姑有个好歹,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 她的话让杨捡倍感哀伤,握着她的手恳求:“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只有我俩在一起,我们才会幸福!” 没等她回答,听到大姑的叫骂:“都是贼!偷人,大偷、小偷……” 杨捡气得眼睛冒火、嗓子冒烟,他不能容忍老太婆辱骂自己的母亲!抓住安心的手:“走!跟我回家,不管这个老妖怪!” 她惊惶地看着他恼怒的面容,下意识地挣脱他的手,向后退躲。 看她满面泪流,却坚定地摇头,他明白了她的选择;向她伸出去的手,又无力地放下,愤恨道:“她这样辱骂我,你不心疼我么?还要留在这里?那你留下吧!” 摘下脖子上的护身符想扔给她,想了想,终究没有扔。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没说“我走了”,头也不回,带着她的护身符,走了。 看着他愤怒离去的背影,她眼里充满了惊慌与愧疚,心仿佛也被他带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几乎站立不住。 …… 次日晚上,姐独自来娘家吃小年饭;李沫带着未未去他父母家吃。 安心并没有把杨捡昨天来家里闹腾的事告诉姐,一是怕姐担心;二是自己心里有愧。毕竟,杨捡是冲着自己来的。 以后只能用心照顾好大姑,才对得起姐,对得起自己的内心。又在心里保证,以后不会再让杨捡来,刺激大姑。 姐回家时,安心站在大门口目送,等到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反锁上大门。 回到自己屋里,抱膝坐在窗台上,仰望最亮的那颗星,心里和他说:一天过去了,你消气没有?昨天,你第一次生那么大的气,有点吓到我了! 再过一个星期就到年了,你曾说,新年给我买一大盒糖果,再买一个巧克力蛋糕,为我过十九岁生日。你……还买么? 此时大姑已睡下,不如打个电话问问他。 拿起电话,想到因他昨天跑来家里胡闹,大姑的情绪因此而变坏,总是无故发脾气、摔东西,饭也不好好吃。 她心里不免幽怨:都是他一时冲动惹的!他就像个任性易怒的小男孩,只管眼前,不顾以后。算了,不打了,到了新年那天再打,算是给他个新年惊喜吧! 反正他也亲眼看到了我的处境,相信他能理解我。同时,他也需要一些时间好好冷静一下。不给他打电话,就算是惩罚。 想象着他每天晚上坐在电话旁边,等我打电话的神情,窃笑。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年欠下的蛋糕,以后要让他补回来! …… 第91章 月有阴晴圆缺 1996年2月19号,是农历新年,也是安心19岁生日。 因大姑有病,姐独自留在娘家过年;李沫带着未未去他父母家过年。 有姐帮忙缠住大姑,安心便抓空给杨捡打电话。却没人接。 她想:大清早的,人去哪了?想了想,明白了:杨捡和他母亲,肯定去天津陪他姥爷过年了! 但是,他去天津过年,也应该和我说一声啊?打家里电话不方便,可以打姐家电话,让姐转告我也是一样的,为什么不留下消息? 难道还在生我的气?都过去一个星期了,气还没消?这个小气鬼! 好吧!让他生气好了。生气,总比他成天嚷嚷着见面强。我又不方便走动,哪能说见就见呢?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对他和我都有好处。 …… 春节过后,杨捡和母亲从天津回来。 次日,他神情萎靡地对母亲说:“我上班了,不用为我担心,没事了。” 母亲忧心忡忡:“你的神情已暴露,你只是假装没事。心有疑虑,自然就有裂痕,也许这里面有误会,你再找个机会,和安心好好谈谈?” “不谈了,我累了!曾经以为,我可以拯救她出水火,没想到,当我把手伸给她时,她退却了,甘愿沉下去……我用尽全力,结果却是失败!我只能向爱情举白旗!” “轻易认输,可不是你的风格!” “没办法,对手看似病弱,实则强悍。我倾尽全力也无法将爱人抓住,只能认输!” “对于感情,抓得太紧会让对方窒息。这一点,你做得有点过。” “你说得也许对!但我已失去她了!对错也无所谓了!我也不强求了,没用!人太渺小,抗争不过命运!” “她留下,也许是为了报恩,也许……她只是站到了弱者一边。 “和老太婆比,她才是弱者!我记得她被赶出家的那个晚上,老太婆羞辱她,说她偷偷与我做了这个、做了那个……她只是躲在我背后小声哭,并不反驳!她为什么就那么懦弱?明明自己有理,却不反抗!” “不反抗,那个家有可能再接纳她,一反抗希望就彻底灭了。一个人如果没有家,又怎么活呢?” “那个家有什么值得她留念?当时,老太婆辱骂我、羞辱她,我难受得要死,求她赶紧跟我走。她却满脸惊惧向后退,好像我是可怕的盗贼,要强抢民女……我终于明白,以前太幼稚、太可笑了!” 想到从此与心尖上的人生生剥离,他痛到无力,弱声跟母亲说:“就这样吧!我离开, 蔫坏的老太婆就不会再为难她,也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她今后一切都好!” …… 晚上下班,杨捡约了几个同学出去嗨,嗨到心痛欲裂,心想:太清醒,痛就黏在心里,甩不掉。不如去酒吧放纵,酒精能把痛苦麻醉或淹死。 一口白酒咽下去,一股浓烈的热浪从喉咙里兵分两路上下燃烧;直冲头顶的那股热浪异常强劲,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倒在沙发里,迷糊中,听到《千千阙歌》的音乐响起,他踉跄着从别人手中夺过麦克风,却悲伤得唱不出来。 有人嫌这首歌太沉重,从他手中抢过麦,笑着把他推倒在沙发里。接着,欢快的《小姐快回来》响起,气氛热烈而欢腾。 他歪倒在沙发里,眯着眼,懒得挣扎。点上烟,猛吸一口,对着房顶的吊灯吐出,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如果没有执意退伍,今晚,一定和健身房里那些冰冷、生硬的器械在一起;一定去靶场上弹无虚发;一定对训练敌手招招致命……充满阳刚的军营才适合男人,尤其适合受伤的男人。 可当时被爱情冲晕了头,以为自己是顶天立地、坚强无畏的男人,硬是把人家定性为弱者,自作多情地要给予全天候、全方位保护,把自己放到没有后路的悬崖。结果人家既不需要,也不领情。现在想想,还真是傻得可笑! …… 第二天晚上下班,继续和同学在酒吧嗨。 嗨到了半夜,又和楼上下来的几个同事、非同事凑到一桌喝。 杨捡因为酒量浅,喝了吐,吐了又喝。过量的酒精,点燃了存积在体内易燃的激情,几个男女又去街角的ktv接着嗨。 他摇晃着身体,断断续续一遍一遍唱《千千阙歌》,每次唱到伤情处,声音哽咽,唱不下去。 同事的女同学魏兰,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唱,企图用普通话高音,掩盖他粤语里的悲伤。 夜深,别人都走了,只有魏兰扶着他坐在沙发里,像姐姐抚慰受伤的弟弟。 在魏兰的怀里,杨捡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快要窒息的野兽,拚尽全力想要冲出去…… 那夜,她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直接、释放、清空、远离灵魂;两个人像两只狼在山洞。 早上醒来,他望着宾馆陌生的天花板,捂着快要碎掉的心,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的女人。 在这世上,除了安心,她是第二个和自己如此亲近的女人——她叫什么来的?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努力回想她的名字:魏蓝?还是魏兰?不管叫什么,反正完全是陌生人,不用对她笑,不用给她拥抱,更不用担心失去。好! 这些年,自己卑微、不计代价地讨好爱,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闭上眼,想着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女孩,如果此时她来找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推开身边的女人,跪求她的原谅。 可她又怎么会主动来找我?她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过。在她的时光里,我只是她视线中的一只气球,一阵狂风把我吹丢了,她也不会去找寻…… 魏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抚他的肩膀,绵软地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向他旁边靠了靠,睡去。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不知是哪位魔鬼在他嘴里作法,问:“你想结婚吗?” 魏兰揉开惺忪睡眼看着他:“想。为啥这么问?” 他脑子里像是有一只失群的小兽,在空旷的山谷绝望地咆哮、哀嚎,理性无法管控任性的舌头,儿戏一样说:“今天领证,明天结婚,敢不敢?” 听了他的话,她吓得突然清醒,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悲情的帅男人,心事顿时拥挤,四个月前婚期已定,却遭遇渣男劈腿,令自己痛断肝肠;令父母颜面丢失。如果这次与他闪婚,父母肯定反对。 但是,心里有伤,时常串痛,也顾不得许多了。既然与他同病相怜,不如用婚姻给各自的悲情“冲个喜”,从此以后,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见他脸上似有泪痕——能为爱情流泪的男人,大概也坏不到哪去吧?可以赌一把!随即说:“时间有点短,一个月吧,行么?” 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以为他不同意,说:“那,半个月吧?” 他果断道:“折中,一个星期!不同意拉倒!” 魏兰犹豫一下,点头同意。 一念之决定,天与地,白与黑,完全换了另一副模样。 结婚证拿在手里时,杨捡的心已经凉透了,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弹琴,不唱《千千阙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见那音乐声,他的心,如刀割。 …… 第92章 成长的阵痛 春节过后,又一个星期没有杨捡的消息,安心有点慌张起来。 大姑白天觉多,晚上觉少;十二点之前,都在客厅看电视,不管演什么都看。 安心有时陪,有时不陪。到了十二点闹钟响,她会跑去客厅,扶大姑去卧室睡下。此时虽方便打电话,但杨捡也睡了吧?他上班辛苦,怎能半夜打扰? 自从年前他跑来家里胡闹,期间给他家打过几次电话,但一直没联系上他,不会是长时间没见面把我忘了? 又安慰自己:不可能忘!我们已是彼此的人了,说好的不离不弃。给他打电话时,他可能刚好不在电话旁边,没听见。 中午,大姑的两个佛友老太太来看望。她们嫌屋里阴暗,外面阳光好,把大姑扶上轮椅,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她趁机给杨捡打电话,没人接! 心里惊慌不安,手捂着心, 用力按,却隐隐作痛。 抚心自慰:不过是电话没人接而已,谁能没个事情,天天守在电话旁边?以前不是希望他不要把注意力全都落在自己身上吗?现在他总算安静下来,怎么自己却又心神不宁呢? 哎!不想了!来日方长,总会见到的,很多事情见面说清楚就行了。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早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阳光下那一地晶莹,像是谁的思念凝成的霜。突然一阵惊慌袭来,不知怎的,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早饭后,她在院子里扫雪,大姑站在廊檐下,说:“电话,响了!” 她赶紧跑去客厅,希望电话是杨捡打来的,却是姐。 姐先说了一些日常,又说:“以后不要什么事都惯着你大姑,尽量让她自己做力所能及的事,这样对她的康复也是很好的锻炼;你也能早日和杨捡在一起。” 她低声说好。 大姑的病情已过了急性期,总算慢慢稳定下来。姐帮忙做家务,也不再生硬地往外撵,这是好的开端。以后,大姑不再完全依赖我一个人,我就有空去找杨捡了。长时间不见,真的有点想他。 元宵节的晚上,姐把大姑推到院子里看圆月。安心趁机惴惴不安地打电话。 杨阿姨接电话,语气客套又冷淡,说杨捡最近工作忙,几天不着家,等他回来再打吧。 挂断电话,她很沮丧,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打通电话,他却不在家。想让杨阿姨转告他,自己很想他,又说不出口。多天不见,真的很想他。 杨阿姨寻思:要不要把儿子快要结婚的事告诉她?算了,她还小,不懂感情的事。儿子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她却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男女之间果然是:谁认真谁输,谁动情谁痛。 母亲知道儿子有多绝望才会选择和别人仓促结婚,他想用与他人的婚姻,来对抗感情跌落的悲伤。爱人丢了,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胡乱的填补一些东西,把那个洞变小一点,疼痛才会减少一些。 只是,饮鸩怎能止渴? …… 对于爱情,安心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夜深人静时,回想杨阿姨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像是有事情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是什么事呢?是杨捡本人有事?还是他工作上的事?他是消防员,以他特种兵的身手,不会是工作上的事;那他本人会有什么事? 自从年前他来家里闹腾以后,多次打他家电话都没人接,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气还没消?见来电显示是我的号,故意不接? 她越想越难安,想去找他问个清楚,无奈大姑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也脱不开身,真是心急如焚。 三八妇女节,姐放半天假,中午和姐夫来家里。见安心愁云满面,问原由,她说了杨阿姨接电话的态度。 趁大姑熟睡,姐对她说:“我已请了长假照顾我妈。你下午去找杨捡吧,既然你们彼此相爱,你就去和他登记结婚。你年龄不够,你姐夫已帮你想好办法。既成事实后,你大姑就无法反对了,反对也没用。” “我……去找他?要不要先打个电话给他?” “不用。明后两天是星期六星期天,民政局大后天才上班。你此时去就是告诉他一声,让他有所准备。你直接去他家找他。今早我给他单位打过电话,本想把这个事先告诉他,但值班员说他今天在家休息。” “他接电话了吗?” “他没接,是他妈妈接的,说他有事出去了。我估计他此时在家,你当面和他说结婚的事,他肯定非常高兴!” 她想:他高兴是肯定的,结婚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又担心地问:“那,杨阿姨会同意么?” “杨阿姨会同意的!再说,杨捡喜欢你,杨阿姨也是知道的!” 姐的话让她放下心来。好久不见,真的很想他,但是突然要去和他结婚,心里又担忧害怕起来,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从今往后真的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去陌生的地方过日子么? 李沫鼓励她:“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和你姐。一会你和我一起走,我骑摩托车捎你一段。我先去户籍打点一下,周一我去民政局等你们!” 她点头。又低头彷徨,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只凭仓促的几句话就急忙跳上婚姻那只船,潦草地将自己推送出去,总觉得轻飘飘的,不稳当。 万一船在行驶中遇到风暴怎么办?自己没有经验和能力应对风雨,更不懂逆水行舟。若是有父母的叮咛、教导、祝福,就好了!起码不会那么害怕了! 姐安慰她:“不要怕!登记以后,择良日你们就办一个简单的婚宴,这个我和你姐夫都商量好了,你不用担心。只是,这件事情暂时先瞒着你大姑,省得她捣乱,等木已成舟再告诉她。” “我,有些害怕;心里没底…… 不知将来——” 姐打断她:“就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所以要先登记,后结婚。拥有法律承认的婚姻,就等于给家天空,安装了一层防护罩。有了它,才能把罩在里面的人保护好,不受外人干扰。总之,你放心去吧,即便将来你和杨捡有什么不愉快,姐永远是你可以放心依靠的娘家人!” 她点头。姐的话给她勇气。人总是要长大,总会独自面对一切未知。即使将来与杨捡在生活中有什么分歧,两个已经长大的人,也会找到适合的方法处理。 她看着姐,心里万分感激,一时语言表达不出来,只是紧紧拥抱了姐。 …… 第93章 痛不欲生 安心来到杨捡家,心急手缓地扣开他家的门。 杨阿姨一个人在家。 她问:“阿姨,他呢?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杨阿姨言辞闪烁。 她敏感地意识到,噩梦,不只存在黑夜…… 她失魂落魄地跑离他家。 杨阿姨在后面追喊,她没有停住,也没有回头。 追到小区路口,杨阿姨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扶树喘息。 有邻居问:“你一会不是要赶火车去天津吗?怎么还有闲时间出来乱跑?追你儿媳妇呢?” 杨阿姨笑着掩饰窘态:“不是儿媳,是……姐家的丫头!刚才说她几句,她生气就跑走了……年轻人跑得快,我累死了也追不上!” 心想,幸好她不是儿媳。不然,一生气就跑,跑就得追,这哪受得了? 但也看不好眼下的这个儿媳妇,虽然比儿子大两岁,人长得也不差,工作单位也好,打扮也时髦,却跟个社会人似的,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脾气时好时坏。不过,对儿子还算用心。 又看向安心跑走的方向,早已没了人影。 这丫头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寻短见的傻事吧?刚才告诉她,昨日儿子已结婚。看她的面色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毕竟她还小,不懂什么是感情,当然也就做不出深情的事来。 杨阿姨放心,不再追。 …… 安心跑离杨捡家小区,拐到无人的道路上,才感觉身体像被闪电击中,头痛心碎,站立不住。她虚软地坐倒在马路边上,大口喘息;痛,在全身流动。 杨捡妈妈的话,像一把周身冒着寒气的刀, 无情地在她的心上划割:我儿子已结婚,你不要再找他……除了这句,其它一句没记住。 此时,她紧紧地抓着利刃不放,心被反复划割得鲜血淋漓,痛得天旋地转。胃,仿佛激烈摇晃后猛然开盖的啤酒瓶,液体一波一波往上涌。 她狼狈地趴在马路牙子上呕吐不止,直到整个人都吐空了,痛,却还在身体里,肆意地乱窜。 她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的临近,它游走在一呼一吸之间,喉咙仿佛被它掐住,只是掐住,并非一招致命! 这种半生半死的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她下意识地抓捏堵塞的喉咙,希望死神放过她,或者,痛快地带走她。 直到她挣扎得精疲力竭,死神才松开手,并无意带她走。 她趴倒在路边粗喘,恍惚中想到只活到三岁就夭折的二姐,村邻都说自己长得很像二姐,肯定是二姐的转世,说凡是投胎转世来的,都是因为上辈子受的苦不够,今世来补齐。 这就是命吗? 如果自己真是二姐转世,那么,与杨捡肯定无缘。不然,何必死一次?即便前年嫁他,年龄也够,情路又怎会颠沛流离?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就是所谓的命么?看来,命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你与他什么都合适,只因你与他无缘,命这个恶棍,就将你嫩芽一样的生命打回原来,让你重新来过。 当重新来过的你,一步一个困苦,一分一毫长大;长大之后,让你与他遇见、相知、相爱,再把你们硬生生地分开,让你经历断肠之痛。之后,并不把你打回地狱,只让你孤苦无依地活在这冷酷的世上,忍受煎熬! 轮回折磨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命,是由一个满肚子坏水的无聊老巫婆操纵的! …… 活了十九年,经历了人生路上各种风吹雨打,直到此时,才明白一个道理:疼和痛不是一回事! 小时候挨家人打是疼,疼在肌肤;失去爱人是痛,痛在灵魂。灵魂里的痛可以让人面带微笑,纵身跳入万丈深渊! 终于明白娘死时,为什么脸上带着安然的笑容,那是对生的厌倦,对死的蔑视! 望着苍茫的天空,她想无畏的仰天狂笑。酝酿许久,终究没能笑出来,也没有资格笑出来。因为自己没有娘勇敢,无论何种生活情形,自己都畏惧死亡。 爱的人丢了,以后,每天都沉沦在灰暗的日子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忽然变得勇敢,在心里呐喊:来吧!掌控命运的老巫婆,我卑微又渺小;从小没人疼,长大没人爱,你就做一回好人,带我走吧! 闭上眼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只有寒风吹起地上的残雪,落到脸上、脖子里,又迷了眼睛,只轻轻一揉,就泪水横流。 待到她睁开眼,见不远处有几个闲人,正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她想:不能再趴倒在这里哭了,被人看见了,太丢人了。 换个更孤寂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哭吧。哭够了,再找个活下去的借口活下去!不管怎样,也是要活下去的! 思来想去,竟无处可去! 还是回家吧! 她半眼泪水,呵呵冷笑,刚才从那个不是家的家里走出来,以为从此以后,只要不想回去,就可以不回去!此刻,除了那个家,又能去哪里?! 生活,真像六月的天,一会灿烂阳光,一会滚滚天雷——天雷你在哪?此刻,我就像一朵在寒风中飘扬的柳絮,你只要一个闪响,就能让我碎成粉末,变成虚无世界里的一粒尘埃! 苍天无语,不能如愿。 只好掸去身上的泥土,脚踩云朵往前走。 走到一个熟悉的路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刻,她心弦颤动,喜从悲来,擦去泪水,要向他问个明白:你曾说,非我不娶;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诺言?! 走近看,才知认错了人,不过是背影相似而已,并非心中所想、所怨、所恨之人。唉!她笑着哭出声,又敢紧捂住嘴。 踉跄着走到康桥中央,用力重踩,桥发出刺耳的声响,侧耳听,却听不出它在表述什么。扶着冰冷的栏杆,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眼泪干了,再也流不出来。 …… 她安静地回到家,对着姐和大姑虚弱地微笑,跟姐说:“民政局明天休息,后天休息,大后天也休息!所以,我就不用去了!” 姐见她面色苍白,丢魂失魄,猜想她与杨捡之间,肯定出了大问题。 大姑看着她,亦喜亦悲,嘴里嘟囔着骂了什么人。 安心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反锁。 姐敲门,她也不理。 姐知道她伤得不轻,也不敢问原因。想电话问杨捡,又不敢当她的面问,万一真是最糟糕的那一种……姐不敢往下想。 晚饭她没吃。 直到姐收拾好家务,伺候母亲睡下,李沫骑摩托车来接,姐敲门和她告别。 她才开门。 只见她衣发散乱,神情哀伤,机械地说:“姐你放心回家吧,从今以后,我照顾大姑;你不用请假,也不用请保姆了。” …… 第94章 生亦为难 姐回到家,怒气冲冲地给杨捡家打电话。 杨捡的妈妈接电话。 姐心想,虽然我妈与杨阿姨之间有怨恨,但她毕竟是长辈。随即收敛了怒气,把语气调到平和,问安心下午去找杨捡,发生了什么。 杨阿姨有些心虚,欲言又止。 姐说:“您就直说吧!安心与杨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阿姨嗫嚅着,说杨捡已与他人成婚…… 姐听了,满面震惊疑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到了上班点,就打杨捡单位的电话找到他。本来已打好腹稿,却不知怎的,一听到杨捡的声音,开口便说:“昨晚我给你妈打电话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辜负了安心,我和你断绝姐弟关系!” 杨捡略一思索,歉疚且诚实道:“我自知不配当你弟弟,断绝就断绝吧!”挂断电话。 姐气得不停地摊手,对李沫说:“这种无耻无赖之徒,无聊至极!他欺负安心,我还没来得及骂他呢,他倒识相,先挂了电话!” 气得坐在电话旁边粗喘,说:“不行!我得再打过去骂他!不然,我心头的这口怒气出不去,堵在心里难受!” 李沫按住电话说:“对于这样没脸的人,骂他一句都是浪费口水!要不,我找俩弟兄去把他打一顿,为你和安心出气?” 姐想了想,拉住李沫说:“算了,咱不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本来两家就有仇怨,你去打他,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以大欺小!” 李沫听从,感叹道:“只是,父辈的仇怨蔓延到了无辜的安心身上,委屈她了!” 姐也很伤感,说:“明后两天休息,我回去陪安心!小丫头也够可怜的,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却遇人不良……” 李沫担忧道:“以安心的性情,不知今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我们悄悄回去看看她吧!” …… 姐回家后,安心反锁上院子的大门、中门,又把自己反锁在自己屋里,把装着纸鹤的玻璃瓶子,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来。 曾经和他说,从两个人相爱开始,每天叠一只纸鹤 ,看看最终能叠多少只。 他欣喜道:我要让你叠很多很多!多到装满一间屋,数都数不过来! 她看着瓶子冷笑:装满一间屋?才叠满一瓶,美丽的谎言,就像气球一样破了! 他妈妈说他昨天结婚了! 她心痛地数着手指算日子:昨天,今天!拆掉两只纸鹤。爱,到此为止! 瓶子里少去两只,空出一些地方,像磕掉门牙的豁口,又疼又难看。捂着嘴,眼泪就涌出来。 拿出红领巾铺平细看,当年,傻傻地问“你去哪了”,竟然一语成谶! 她抱着瓶子和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坐到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呆呆地望着他家的方向。夜空中的星光,和人间的点点灯火一起闪烁,那是生命在交织。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不知坐了多久,大姑用手杖轻轻戳了戳她,说:“冷!进屋!” 她木雕一般没有反应。 大姑手杖敲打在瓶子上,刹那,瓶碎,那些纸鹤飞落一地。 她瞬间活过来,怒火腾起:“你想怎样!让我走是吧?好!我走就是了!我早就烦你、烦你这个家、烦这个世界了!” 见她发火,大姑拄着手杖,默默地退回到廊檐下,看着她。 她眼里含着泪,小心地把纸鹤和那些棱角分明、散发着幽暗之光的玻璃碎片捡起来,连同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放到饼干盒子里,盖上盖子,再放入秋天挖好的树坑里,先在上面盖上土,再用雪堆成坟墓的样子。 然后,单膝跪地,右手捂心,无声道:去吧! …… 这座北方海滨小城,因寒冬逐渐离去,仿佛一切都在病态的复苏中。 孙武因在省会城市沈阳读大学,离家不算太远。周末有事回家来。 今天早上,他让人捎来一封信,就一张纸,写的字也不多。但每句话、每个字词,哪怕是每个省略号,都包涵着莫名的歉意,字里行间好像他是罪人,欠谁一条命似的。 安心懒得深想,撕掉信,扔进垃圾筐。 不一会,孙武竟打来电话,问大姑的病见好没?你还好吗?……又说,还有几天植树节了,你大姑家院子大,栽树没有…… 她被孙武突然的问候弄得一头雾水:这个家伙想干什么?两家距离不过三里地,刚才写信来,这会子又打电话来;同桌时都没什么话说,此时,瞎扯什么植树节? 孙武东拉西扯,似乎在玩话术。 安心默默地听,边听边想,并不主动问什么。 孙武问一句,她就嗯一声,语气在一二三四声之间转换;他不问,她就沉默。听他啰嗦一堆废话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请问孙同学,有什么事请你直说,我还有事,忙!” 他吱吱唔唔,声音巧妙地在含糊中上下波动:“呃~是这样的:有个认识你的人跟我说,他这两天感觉心惊肉跳,因为没脸亲自问你,请求我代问,你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那个“没脸的人”大概是杨捡吧?好不好又能怎样?好,与他再无关系;不好,与他更无关系!既然没有关系,还拐弯抹角说那些废话做什么? 如果不是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昨天晚上就不在世为人了!但是,这锥心的想法不能让“没脸的人”知道,免得被他笑话了去。 故作痛快道:“好!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 夜晚,她站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扶着冰凉的栏杆,木然地看向马路西边的那棵白杨。 炎热的夏,杨捡送她回家,指着树说:“看!那枝繁叶茂的树冠像什么?” 她抬头看:“像是一把能遮风挡雨的大伞!” “长这么神奇,上面一定住着仙子吧?” “可能吧!” 他牵着她的手说:“我就是那棵白杨,你就是住在树上的仙子。然后,我就不停地长高、长高,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送到云端,你摘下一片白云牌,我咬一口,你咬一口……” 想到这里,她笑得泪光闪闪,这个有趣的家伙,不知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真羡慕每天都能看到他的人;每天和他一起谈笑风生的人;每天和他一起做饭、吃饭,一起入眠的人! 张开双手细看,两手空空,眼泪就掉下来。本以为相依相伴度一生,到头来却是空欢喜。这个冰冷的人世间,再也没有牵挂与被牵挂! 回到自己屋,关上门,写遗书。 …… 第95章 不如归去 安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算写遗书。 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只能拜托姐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了。于是,铺开纸写: 姐:我今晚就要走了,你明早去康桥下面会看到我。大姑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资格死在这里,还是去康桥吧。那里安静,我想安静地走。 我走以后,把我化成灰,装在饼干盒子里,埋在康桥南面的梨树下,一定要深埋,给梨树当肥料。因为我喜欢梨花,它太好看了,我永远都看不够。 我喜欢和喜欢的东西在一起! 姐你一定要答应我最后的要求,千万不要把我装在那恐怖的小方盒子里,摆在骨灰堂的架子上,我不喜欢那样,太吓人了! 把我埋在地下,我娘也在地下,我去找她,这样我们就都不孤单了。 虽然我娘生前总打我,但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总犯错,她打我也是应该的。现在,我也理解她了。这回在地下相见,我已经长大,不会再惹她生气了。 听说鬼和神一样,穿着绫罗绸缎,喝着玉液琼浆;夜宿树枝或花草叶片上。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用为生存挣扎,我娘的脾气也就不会暴躁了吧? 姐,每年清明,你给姑父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也准备一份,我要给娘买新衣服、买好吃的;她生前太穷了,什么都没有享受到。 十二年没见,怕她对我仍然不亲热。亲人之间感情冰冷,那样的亲情让人难受!这回我去了,得好好溜须她。 多年不见,我真的有点想娘了! 据说,阴阳之间,天遥地远,要穿过八万里河流,十万里高山,灵魂才能到达彼岸。这么远,我第一次去,是地使驾着雾舟来接我,还是我灵魂化风飘着去?除了鬼,没人知道。 姐我不多说了,我准备一下赶路去了。 以后,就麻烦你和姐夫照顾大姑了。你们是我在这个冰冷的世间最亲的人,我舍不得你们劳累。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对不起! 我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胆子也很小,怕这怕那的。其实我,是个不想活却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 这次,也许是他的背叛,把勇气的空壳填满了,我才敢……以前,我以为世上最可怕的是噩梦和死亡。现在才知道不是,最可怕的是清醒的活着,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是从那个为我点亮希望之光、后来又跑了的骗子那里悟出来的。人陷在黑暗里,长时间看不到光亮,会很害怕;害怕久了,不如死了算了。 姐你可能会骂我懦弱,为言而无信的人送命,不值。 我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实在是,人生路上的关卡太多,且一个比一个难过;我走得太累了,腿都软了。眼前这道关卡,我真的迈不过去了! 其实,昨天从他家回来,我还倔强地想:我要好好活着,用心照顾大姑,我们一起活给这个混蛋、不讲理的世界看!可我忍了一天,还是难以忍受,心太疼了,跳不动了! 小时候听一个老人说,疼痛和死亡离得很近。原来是真的!如果不痛到极点,谁会想死?尤其是我这样胆小的人! 感谢姐和姐夫这些年的关爱,让我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这一世,没白来。如有来世,如果你愿意,我还当你妹妹,当未未的小姨! 另:如果有一天,南方有自称是我家人的人问起我,如果你愿意搭理他们,你就说,我得了不治之症,昨天刚走。如果我的同学或其他不相干的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得了抑郁症,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没醒。 最后一句:祝姐姐幸福到永远! 写完,装进信封,放进饼干盒子里,在盖子上写:姐打开看。 起身,环顾屋子,看到窗台上的鱼缸,喂了金鱼;又和鱼说了些话。 洗完澡,换上干净好看的毛衣牛仔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看:我长高了,也变了模样;到了那边,娘能否认出我? 想到娘,她心里交织着团聚的欢喜和莫名的哀伤。 收拾好个人的东西放进纸箱里,贴上纸条:麻烦姐明天扔掉。 一切准备妥当,去厨房找来水果刀演练:左手拿着刀,看着右手腕,一握拳,血管便凸起。一会到了康桥下面,只要轻轻一划,所有疼痛戛然而止,完美! 曾经,把胳膊伸给杨捡,让他用剪刀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他扔掉剪刀信誓旦旦“永远不会伤害”。现在,刀直接扎进心窝,又狠又准,毫不留情。 记起他妈妈说:他痛断肝肠,你毫发未伤……这种无理的话也说得出口?心伤在内里,外人怎能看到? 你也曾抱怨我不在乎你……我怎会不在乎你?怎么舍得你难过?……我没跟你走,是因为,我有万千个不得已啊!你懂不懂?! 终究,你是不懂我的。 本来说好,永不离开;因为你不懂,所以你离开了。 我本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后来,因为有你,才留恋这尘世。现在,你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冷漠的尘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她闭上眼睛,刀在右手腕比划,别了,没人在乎的人!若不是怕血流满一地,弄脏大姑家的地板,真想此刻就划下去! 想到大姑,觉得对不住她。辛苦养育九年,如今大姑正病着,需要人照顾,自己却…… 大姑突然推门进来,拄着拐,颤颤微微地递给她一本佛经:“给你!看!好看!” 看到大姑褶皱里的笑容,她忽然生出愧疚:大姑真的老了!这些年辛苦她了!若有来世,必定报答! 接过书,放在桌子上。语气温和:“书里都是繁体字,很多字我也不认识。从明天起,让你女儿阿听念给你听,她是老师,所有字都认识。你以后要听她的话,不要让她为难,乖哦!” 大姑看着她,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 她拿起大姑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拭一下,说:“我头疼,要出去一下。我走之后,你锁好院子的大门,再锁好中门。然后,回你自己床上睡觉。明天早上睡醒了,你就打电话给你女儿,她会过来给你做饭。等你们吃完饭,你就把这个饼干盒子交给她,好不好?” 大姑摇头,没有接饼干盒子,也不回答她的话。看着她说:“你去,我,也去!” 她拉起大姑的手,哄道:“乖!听话啊!我有重要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去,不能带上你!明白吗?” 大姑使劲摇头,提高声音说:“你去!我!也去!” 盯着她手里的刀,伸手要。 她不给,刀藏到身后。 大姑抢夺。 她怕伤到大姑,左手握着刀把,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刀刃,血往下滴淌,却不松开。 大姑似乎被血吓到,太极绵柔掌推她脑门,一把将她推进一个混沌时空。 她昏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96章 精神再次分裂 天刚蒙蒙亮,姐对李沫说:“安心一时半会不能醒。你在家看着,我去找杨捡那个混蛋算账!” 李沫说:“你在家看着。我去,打架我不带怕的!” 姐说:“ 你没打过架,不会打!我去骂他,他要是敢还嘴,你再去,咱俩一起收拾那个小混蛋!” 李沫愤怒道:“他把安心害成这样,我想打他!” 姐坚决道:“不行!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对安心的名声不好。当年,他妈和我妈,为了争夺我爸,也揪头发挠脸撕扯过……反正都不是善茬! 此时,安心已经很痛苦了,咱不能冲动,让别人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听妻子说得有道理,李沫说:“那行!”把新买的手机递给妻,“手机你带上,有事打电话来,我立刻过去!” 姐点头,去院子里启动摩托车。 李沫说:“你不怎么会骑,还是骑自行车吧!” 姐说:“骑自行车太慢!我打听好了,他此时在单位值班。消防队已搬去市郊,有些远;骑摩托车快——你把头盔拿来给我!” 姐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去消防队找杨捡。 杨捡看到姐一大清早来单位,心里便有了不祥的预感。没等他说什么,姐把安心的遗书拍他面前,怒道:“你先把这个看了再说话!” 杨捡接过遗书,心如刀绞。看完,把遗书按在心口,无声地流下泪来。 姐愤怒地夺过遗书,撕碎,甩在他脸上,说:“是我当初眼瞎,错信了你!安心也错信了你!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捡表情僵硬麻木,痛苦道:“如果她有事,我以死谢罪!” 姐愤恨道:“你最好祈祷她没事!”把他推闪到一边,拂袖而去。 …… 临近中午,安心醒过来,屋里一切依旧。 阳光早已点亮紫色的窗帘,仿佛一打开,她想要的温暖就会涌进来,包围她。 她舒适地张开胳膊,伸个懒腰,长呼一口气。这一觉睡得好,除了脑袋有点昏沉,身体仿佛在清澈的溪水里沐浴过,一身轻松。 一抬眼,看到右手上缠了药棉纱布,依稀有渗血的痕迹,吓得一哆嗦:夜里干什么了?手怎么弄伤了? 姐眯着笑眼走进她的房间,打开紫色窗帘。因她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加半个白天,被忽然涌进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姐赶忙拉上白色纱帘,说:“纱帘既透光又能挡住强光。你刚睡醒,先把眼睛闭上适应一下。 她闭上眼睛,片刻睁开,侧脸看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无风,阳光充足!” 姐微笑说:“是啊!如果你感觉好点的话,就起床吃饭,吃完饭去院子里晒太阳;如果不想起床,我把饭端来给你,是你喜欢的虾仁皮蛋粥和糖醋排骨,你姐夫做的。我做的黄瓜鸡蛋饼和豆皮黄瓜凉拌,味道还不错,有食欲没?” 她左手摸肚子,早已饿扁,却没有胃口。举起右手问姐:“手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姐见她浑然忘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定是因感情受到了重击,精神分裂症变重了。既心疼又释然。一想,又觉得不对劲,紧张地看向她的脖子,问:“你的护身符呢!” 她手伸进高领毛衣里,摸着脖子,茫然道:“不在!好像丢了,不知丢哪了!” 姐与李沫面面相觑。 姐随即强装笑颜安慰:“大概你随手放哪了!放心,丢不了!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她相信姐说的话,姐说能找到,那就一定会找到。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问:“姐,我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姐托着她的手,语气故作轻松:“你昨晚切菜时弄伤的。我给你包扎,你忘了?以后,不要在用刀的时候胡思乱想,听到没?” 她点头。又眉头深皱,我虽然是左撇子,但切菜怎能切到右手掌心?小时候在老家,切菜、砍柴、剁饲料,都是再熟练不过的活,怎么可能…… 饭后,缠着姐问实话。 姐坚持说是切菜时弄伤的。好在伤口不深,过几天就会长好。又叮嘱她以后一定要注意,绝不能再伤到自己。说完,眼里有泪光闪动。 她还想问什么,电话响。姐跑去客厅,看来电显示是杨捡。 大姑正在饭厅慢慢吃饭,轻轻咀嚼,似乎在静听什么。姐看了看母亲,跑去她房间用分机接电话。 杨捡小心轻声问安心的情况。 姐小声但愤恨地说:“你不用以死谢罪了!”挂断。 怕杨捡再打过来,姐又打过去,厉声道:“我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你不要再打我家电话!也不要再打扰安心!她被你害得够惨了!希望你有点同情心,有点自知之明!”挂断。 姐接电话时虽言辞激烈,但因说话声音小,又在大姑的屋里。所以安心并没听出其它。微笑着问姐:“是谁打电话来?” 姐掩饰不住怒气:“一个陌生人!” 她想:这个陌生人可恶!姐的性情温厚和善,此人三言两语竟能惹得姐动怒, 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见姐面余怒气,不好再问。又缠着李沫问答案。 李沫的回答和姐一样:昨晚切菜时,伤了手。 她哀伤道:“如果真是这样,我脑子肯定有病!” 其实,因为身心剧烈的疼痛,她的精神分裂症复发,选择性地遗忘了与杨捡有关的所有事情;又因护身符送给了杨捡,自我意识无物可依,便陷入沉睡。所以才会忘了昨晚企图割腕自杀的事。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是旧病复发,就连她自己也是糊涂的。 次日,姐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私下里跟医生说:“她忘了很多事情,护身符也丢了……” 医生思索一会,说:“从她目前的情况看,护身符丢失在先,经历感情背叛在后。她的本我意识有意屏蔽了自我意识,只为把痛苦的记忆掩埋在自我意识里。” “她……故意让自己变得呆傻么?” 医生说:“也不算故意,是下意识!她只有舍去一半意识,才能把痛苦压制住。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让自己变得昏沉 ,总好过清醒时的痛不欲生!” 医生的话让姐自责,当初因为信任杨捡,才把安心交给他,并私下里帮助他两个交往。结果,杨捡的背叛给安心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这都怪自己当初太轻信…… 医生说:“人体,简直是奇妙的小宇宙!当精神受到重创,心理承受不住,人体就会根据自身的情形,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被动地遗忘想忘掉的人和事!” 姐惊诧不已:“她丢掉一半意识,只为忘掉……想忘掉的人和事?” 医生说:“是的!她的护身符丢失,本我意识封锁了自我意识,感知觉系统已不再完整。在病好之前,或者,护身符找到之前,她只能凭自己的本能生存……” 第97章 自我沉睡 姐带安心去看医生,医生说她病了,需要吃药。 她不想吃药,看向姐。姐点头,她便听姐的话,吃药。 吃了一个多月药,她才慢慢地记起一些事情。只是场景模糊,没有一件是清晰的。 右手掌心的伤口已愈合,只是留下一道疤痕,把“爱情线”一切两断。 她看着疤痕,模糊地记起某个夏天,和一个男生在汽车站等车。对面座位有三个小偷掏一个老妇人的钱包。 那个男生悄声说:我要去抓住那三个小贼! 她无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不要!那三个人手里有刀,你会吃亏的! 他悄声说没事,你装着没事人一样站到旁边去,看我收拾坏人! 她退到墙角,看他的动作似行云流水;藏不住的英气,掩不住的光芒,瞬间制服了三个贼人,交给车站的警察。 他毫发无损,只是衣服被扯乱了。 她帮他整理,把白衬衫重新塞进他裤带里的时候,他面有羞色,向后退了几步,说:男人肚脐眼以下是禁区,你别碰! 她天真地问:有什么秘密? 他拉她到无人处,捏弄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说:傻宝,总之我告诉你了,别碰就行! 见她低头害羞,又问,你爱不爱我? 她说爱。 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让爱在一起,你就懂了! 她娇嗔道:我才不要懂!轻拍他屁股。 他突然“啊”一声,手一摸,血! 她吓得不知所措。 他又摸了摸屁股,右手沾了更多的血。怕吓到她,捂着屁股微笑说皮肉伤,没啥大事。可惜,我结实的翘臀被那几个小毛贼划伤了,大概要留下疤痕了! 回到他家,他趴在床上;她帮他涂药、包扎。 处理完伤口,他拉着她的手说:等我下次回来,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下次回来?在一起?那个男的是谁?怎么认识的?怎么爱上的?有没有和他“在一起”?如今,他又去了哪里?为何见不到他了? 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却无法记起更多。碎片似的记忆,像发生在梦里;想把梦拼接完整,又找不到头绪。 还有许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她每次企图回忆,仿佛就看见前方有一道冰块砌成的墙,冒着缕缕寒气;每次回忆到了那里,就被厚实半透明的墙阻断。想强冲过去,头触到那墙便疼得要裂开,只好放弃。 每到这时,她便烦躁不安,双手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抓挠,似乎想抓碎那堵嵌在脑子里的墙,却徒劳。 她常常握拳敲打自己的脑袋,对小花猫感慨:唉!人未老,记忆却老得稀烂,悲哀! 周末,她请求姐带她去理发店,剪去长发,成齐耳短发。 …… 在沈阳上大学的孙武,给在上海上大学的刘策打电话说,成安心和杨捡已分手。 刘策半信半疑:“真的?” 孙武肯定道:“真的!杨捡让成安心与他私奔,安心不答应。杨捡一冲动就去和别人闪婚。结婚没过两天又后悔,想求安心原谅。他自己没脸说,就求我以他的口气给安心写信——” 刘策惊讶地打断,问:“写信?你写了吗?” 孙武说:“写了。但是,成安心没理。” 刘策急切地问:“然后呢?” 孙武说:“然后,杨捡让我给成安心打电话,结果电话她也没理。我估摸着,杨捡这回是死心了!” 刘策窃喜:以后和她接近,再无顾忌了。 周末,刘策打电话和安心闲聊。 他纳闷:高中毕业分别也不过七个多月,她却像变了一个人,语速减慢,思维迟钝,部分记忆丢失。 猜想她大概遭受过精神打击——应该与杨捡分手有关吧?禁不住泛起一丝醋意,本来这块天然的美玉应该是我的,却被别人抢了先,使其蒙尘…… 到了星期天晚上,刘策又给安心家打电话。 姐接电话。 刘策悄声问姐:“安心是否受到过精神打击?” 姐知道刘策是学医的,若是说出安心的行为状况,他一听就懂。还是对他隐瞒些比较好,毕竟他是外人。便含糊地回答一些问题。这恰好证实了刘策的猜测。 看来,重情的人,遇上了无情的人!可惜,我远在上海,也帮不了她,只能抽空在电话里陪她说说话,算作安慰了。 南方初夏的夜晚,窗外雨点敲窗,刘策在电话里有意和安心聊过去。让他不解的是:凡是和感情有关的事,她的记忆就像疏漏的网,漏掉了很多东西。委婉地提示,她也想不起来。 刘策忍不住问:“你跟他……在一起……不好,是吗?” 安心想一想,答道:“好!我和大姑在一起很好。你暑假回家么?大姑喜欢和你打乒乓球。” 刘策不知道安心是有意把“他”,误会成大姑,还是无意把“他”,说成是大姑。他满脑子全是疑问:她选择性失忆,只为忘掉伤她心的人吧? 他不敢多问,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怕无意中撕开她内心的伤疤,她肯定很疼。其实,我自己也不好受。 好在提前收到安心的暑假邀请,刘策很开心,玩笑似地问:“你呢?喜欢我……和你一起打乒乓球么?” 她愉快道:“当然啊!可你的球技不行,你打不过我!” 他温和道:“没关系,我愿意输给你。” 刘策哪里知道,因为杨捡的叛逃,她忘了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包括高中毕业时,他对她的表白。 她被爱情打成重伤,只好不计代价,强行抹去与感情有关的所有记忆,戒掉爱。 …… 她常常抱着小花猫,坐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神情落寞地看着马路西面的那棵白杨,从初春的嫩芽,到仲夏的丰满。 记忆里,它枝繁叶茂、苍翠挺拔,一双年少男女正在树下嬉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袭,男孩拉起白上衣当雨伞,为女孩撑起一小片天地。女孩抱住男孩的腰,脸贴在他胸前傻笑。 雨点似乎比任何语言都激烈,仿佛要掩盖人世间所有的声音。他们便什么也不说,看一眼雨,看一眼对方;再看一眼雨,再看一眼对方。然后,抿嘴悄笑…… 雨停,在炽热的阳光照耀下,那一树干净、油绿的树叶,泛着点点银光。 女孩仰头看,说,那是天使的发夹在闪光。 男孩说,那是天使的眼睛在闪光。 女孩问:天使在哪里? 男孩说:你就是天使! 然后,他们情不自禁地拥抱,紧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又让她羞涩地松开…… 那对男女好熟悉啊!却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她经常沉浸在模糊的回忆里,而记忆,却遥远、破碎、混乱如麻。 …… 第98章 我本善良 1996年的夏天来得比较晚。 姐说:“东北的夏天,大多是从端午节后才开始。” 她想一想,确实如此。 端午的前一天,天空乌云浮动,不一会,小雨便淅沥,下了一整天。温暖的阳光好像停留在前天,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傍晚,她坐在窗前看雨、听雨。想起一句话:雨天,回忆过去,或者,躲开某段从前。蹙眉想这句话的出处,想半天也没想起来,却又忍不住去想,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想。于是,心情烦躁,紧闭双目,双手抱头,指尖在头发里抓挠。 姐握着她的手抚慰:“别急,无论如何,阳光总会到来!” …… 星期六,姐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了她一些有关痛痒的问题之后,说:“经过三个多月的药物调理,病情已基本稳定,可以停药了。” 她问医生:“停药的意思,是以后不用再吃药了,是么?” 医生点头。 她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医生私下里跟姐说,药物治疗只能到这里了。对于她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医生也束手无策。因为,打不开她自我封闭的内心世界。 姐焦急道:“无药可医吗?她以后就只能活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吗?” “也不一定!若能遇到让她自愿打开心灵之门的人,就能痊愈。以后,只能看她的心灵是否能够独自应对生活中的一切,如果能,岁月安稳;如果不能,一地鸡毛!” …… 不再吃药,她很开心,终于不再和大姑一样,是个病人。 院子里除了果树和花树之外,墙边墙角还有许多空地,土质很好。入夏之前,她买了些花种子、菜种子,像个农妇天天美化院子。 到了盛夏,整个院子被红花绿草装点得像静谧的花园。 早晨浇完水,长在墙角的名叫“穿心莲”的植物开花了!绿叶红花,好美啊! 她不由得蹲下细看,这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有这么残忍血腥的名字?穿心莲?她下意识的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一箭穿心,竟然感觉自己的心隐隐作痛!她不由得一阵惊恐,慌忙拔掉它们。 姐问:“怎么拔了?它的叶子可以吃,花可以泡茶……” 她捂着心:“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这个东西有毒,吃不得!” 姐见她神情低落,似有心事,问她又不说。便作罢。 自从她自杀未遂,便经常会陷入到呆滞、哀伤的情绪里去。不知道她的伤情从哪来,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能做的,只有岔开话题,将她从悲伤里引导出来。 姐指着墙边那一丛丛翠绿的大茴香说:“我很喜欢茴香苗的清香味道!” 她说:“我也很喜欢。” 姐微笑说:“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喜欢,才种这么多!” 她又陷入回忆:“南方的夏天,天气炎热,菜园墙角的茴香苗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裹在热浪里的清香,味道浓烈,熏得人昏昏欲睡。人一迷糊,也就顾不得那些难过的事情了!” …… 7月末的某个中午,下了一场大雨。雨一停,满天都是低飞的蜻蜓。 大姑躺在廊檐的葡萄架下休息。几只蜻蜓围绕着大姑飞;大姑用手抓,它们迅速飞走,过一会,又飞过来逗弄,浅浅的戏谑。大姑生气,却抓不住它们。 她莫名的恼火:怎能戏弄一个坐轮椅的病人?捡起墙根的扫帚,扑了几只给大姑玩。 大姑轻轻捏着它们的翅膀,看一会,向天空一抛,说:“飞呀,飞!”蜻蜓就飞走了。大姑像个纯真的孩童,看着飞走的蜻蜓傻笑。 见大姑放飞蜻蜓,她忽然有些感动,大姑小时候,应该是个善良的小孩吧?善良的人总不忍杀生。不像我小时候,捉到蜻蜓,把它的半截翅膀撕掉,看着它在地上扑棱,却怎么也飞不起…… 看来,大姑根基不坏;即便长大变了性子,想使坏,也坏不到哪去吧? 本来对大姑印象不佳,甚至惧她。自从大姑生病,不是坐在客厅看电视,就是摇着轮椅,在院子里独自溜达;或是拄着拐,在花树下、菜地里踯躅,像是视察植物长势,又像是在思考人生。 她平时除了像护工一样照看大姑,并无其它交流。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打扰。 此时,她看着躺在软床上的大姑,心中感慨:大姑被生活抽打了半生,此时因病返童,而自己却变成“大人”,在旁边照看。人生,真是风水轮流转! 午睡后,大姑吃完瓜果,坐在椅子上,用蒲扇逗小花猫。 她忽然心软,木头椅子生硬,坐着不舒服。赶忙去屋里搬来折叠软床,放在葡萄架下,扶大姑躺下,扇子放到大姑手里。 看着大姑舒服地眯着眼摇扇子,她坐在旁边给小猫梳毛。小花猫绵软地躺在她腿上,享受柔和的抚摸。 她闭上眼睛微笑,这样的时刻,静静的,两个人,一只猫,没有其它事情打扰,真好! …… 闲时,她坐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看书,大姑在楼梯口仰头说:“喝!水!” 她赶快跑下楼,默默地倒水,调好温度,杯子递到大姑手里。 大姑说:“吃果!” 她麻利地把瓜果削皮,切成小块,插上叉子。 大姑说:“看!电视!” 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放到大姑手里,让她自己调台。或者,帮大姑调到适合老小孩看的频道。 晚上,大姑扶着手杖,把院子里、门廊的灯全都打开,然后再关掉,再打开,好像向暗黑证明什么似的,然后说:“亮!亮了!” 每晚如此,天擦黑开灯,开了再关上,再开,说一句“亮了!”院子里的灯就亮上一夜。早上天蒙蒙亮,大姑再一一关掉;晚上再开,日复一日。 因为光亮,她忽然就依赖上大姑。只要大姑在,院子里就会有亮;有亮,她就不会害怕。 …… 夕阳西下,她抱着猫,踩着梯子,坐在东边的院墙上,指着快要坠落的夕阳问小花:太阳每天这样升起降落,不累么?它到底是为了升而落,还是为了落而升? 小猫无语。 她摸弄着它湿乎乎的小鼻子:“你会说‘有区别么?世间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我记得你说过这句话,我不会记错的!” 见小花猫神情木然,她呆想:这话是它说的么? 大姑扶着手杖从屋里走过来,对着她挥一下手里的经书说:“念!” 她赶紧踩着梯子从墙头下来,接过经书,扶大姑坐到石桌前。她轻声念,大姑安静地听。 晚霞里,少的读书老的听;两个人就像一幅画,宁静而安详。 …… 第99章 与自己和解 姐只要有空,便回家照看生病的母亲和表妹。 那日傍晚,姐买了米粮送回家,见安心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头圆桌子旁。安心正在给母亲读佛经。 晚饭后,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姐和安心坐在院子里闲聊。 姐问:“每天给一个低智的老小孩读经书,不烦么?” 安心说:“刚开始很烦。但是,我越烦躁,大姑就越让我念经,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会平静下来,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也有了特别的意境;掩书细想,似乎能明白一些浅显的机理,却不得要领。” 姐安慰她:“别着急,此时不明白,彼时都会明白的!” 她由衷道:“姐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我此时年少,见识少,那么厚重的佛家经典,哪是我一个活了十多年的人能悟透的!” 姐笑说:“你就是太心急了,慢慢来。” “书上说,命由天定。姐你信不信这话?” “我信也不信。” “她说:“怎讲?” “信,命运看不见摸不着;不信,有些东西又解释不清楚。” 她认真说:“我也是!我活了十九年,困苦悲凉总是多于欢乐温暖。我的人生,是天上哪位命运之神的恶作剧?我想试着从佛经里找到答案!” 姐抬头看天,低头轻叹:“一入红尘,便生因果。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没人知道。但是,只要搭上人生这趟车,无论苦痛欢愉,只能一路向前,直到终点。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上对车,坐对号,其它的交给……未知的命运!” 她满目悲意:“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不会踏上这趟车;如果真有来世,再不托生为人!” 姐知道这是她此时的心里话,微笑说:“来世要不要为人,你说了不算,老天爷说了才算!” 见她点头思索,姐说:“我猜,老天爷是个懒惰的老头子!他既不拯救什么,也不戕害什么;他只站在高处向下看,其它什么都不管!” 她想了想,点头嗯。 “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管自己,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认为不对的就不做。这样的话,结局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起码不会后悔,你说呢?” 她点头说:“书上讲,人都是有智慧的,能分清对错,懂得取舍。但若诱惑足够大,且迷惑性极强,人就会变得傻呆呆,就会做不该做的事……” 听了她的话,姐微笑说:“那些被诱惑拉下水的人,还是缺少大智慧啊!” 她疑惑道:“有大智慧的人,真能在诱惑面前不低头么?” “能吧?” “我有些怀疑!” 姐托着下巴沉思一会,说:“这个问题,应该是你今后研读佛经的重点,找到大智慧,你要告诉我哦!” …… 七夕节的中午,她给大姑理发,大姑指着电视说听歌。 她调到音乐频道,听到“痛爱,让人悲哀,在世上命运不能更改”,她的眼泪就掉下来。 大姑看着镜子里的她,说:不听!换! 她擦去眼泪,赶紧换到电影频道。 晚上照顾大姑睡下后,她调到音乐频道听重播。听到那首《一生所爱》,她揪着心,边听边流泪。因害怕悲伤入魂,赶紧关掉电视。 …… 处暑那日清晨,她把大姑扶上轮椅,推到院子里的花树下。自己则像个农妇,穿着工作服,给满院子蓬勃葱绿的植物浇水施肥。 大姑安静地坐着,看小农妇忙碌。一阵微风吹来,大姑说:“香!” 她就剪下两枝鲜艳的月季,除去花枝上的刺,放到大姑鼻子前。 大姑闻着花香,手舞足蹈:“听歌!” 她去屋里搬出录音机,问大姑:“你想听什么歌?” 大姑拍拍手,嘴里发出“嘭嘭嘭”的节奏。 她知道是快节奏音乐,那是自己不想读书时,和大姑对抗的终极武器。大姑一听就炸毛,必会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训斥。 现在,旧时的氛围已不在。大姑强势的性格已被疾病包裹蚕食,只剩下妥协或讨好了吗?彼时弱小的我,此时已强大到让她服从了? 我这是在以强慑弱么?平等相待才有情谊,相互关爱才有温暖。这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渴求的啊! 她拿来小毯子给大姑盖上;录音机里放入一盘节奏快的磁带。心里说:大姑,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忧害怕!…… 睡前,她把水和药准备好,水是温热;药放到大姑手心里。 大姑服了药,表情做痛苦状。 她赶紧剥一块糖放到大姑嘴里,问:“不苦了吧?” 大姑说:“甜!”母亲一样搂着她的肩膀摇晃,“我的,小乖,不走了!” 她眼泪就掉下来,大姑现在害怕的,正是自己以前害怕的——害怕被抛弃;害怕没人管,希望有人收留并温暖对待。 大姑哄小孩子似的拿一块糖给她:“吃!不哭!不哭啊!” 她跪倒在大姑怀里尽情痛哭。那泪,仿佛天降甘霖,浇灌了两棵快要枯萎的禾苗…… 几天连绵阴雨过后,天空终于晴朗,屋子里湿气很重。她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晾晒;恨不能把屋顶掀开,让久违的阳光照进来。 到了八月末,墙角边的土豆已经熟了。 她挖,大姑往筐里捡,一老一少忙得乐呵。 虽然土豆个头有点小,但是个个饱满圆润,很丰收的样子。 晚饭是菠菜鸡蛋汤,土豆丝卷饼和炸肉丸子。 大姑摸着安心的肚子说:“饱了!” 她假装打个饱嗝,又摸着大姑的肚子说:“没饱,再吃一点!” 大姑摇头:“热,洗澡!” 她把电扇往大姑面前挪一点:“刚吃饱饭,不能洗,肚子会疼。” 大姑疑惑地看着她。 她手放到大姑的肚子上说:“这里,会疼!乖,我吹笛子给你听。” 刚跟未未学的《祝你生日快乐》,没时间练习,有点磕绊。大姑却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睡着了。 她刚收拾好餐桌,大姑又突然醒来,说:“看电视!” 她耐心说:“现在要洗澡啦!洗完澡再看,乖啊!” 大姑说:“洗澡!” 她放好热水,小心地扶大姑进到浴缸里。 大姑说:“关门,我,长大了,自己洗!” 关上门,她抱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外,泪眼朦胧。大姑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小时候自己刚来时的那个夏天,对大姑说过的。那时候,非常讨厌每天都洗澡。 现在才体会到,夏天洗澡,是一天中多么舒适的事!尤其是躲进温软睡衣里的那一刻,多像某个人温暖的怀抱! …… 第100章 岁月安稳 2000年8月末,姐夫开车,载着安心和姐陪大姑去医院例行体检。 医生看了报告单说:“老太太身体恢复得不错,停药半年也没什么病症表现,这很好。以后,活动量再增加;平时多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对她的康复好处多多……” 姐悄声和安心说:“听到没?医生说让我妈多做力所能及的家务,这对她的康复有好处。你不要舍不得让你大姑干活啊……” 安心便耐心地教大姑做家务。 大姑学得很认真,只是时常耍赖,把侄女当“母亲”依赖。 安心暗地里窃喜:被人依赖的感觉真好!但表面上却假装不高兴,督促大姑把该做的事做好。不然,就罚去院子里一个人打半个小时乒乓球。 见安心生气,大姑又哄她,一会捏她脸蛋,一会拍她的头,并按照她的要求,把自己的屋子收拾整齐干净,直到她高兴为止。 这座长得像城堡一样的房子里,住着一老一少两位病公主,她们每天都有简单的快乐。曾经的恩怨,仿佛都被万能的时光揉碎,抛散在苍茫的岁月里。 生活,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快乐,从没有不快乐。 …… 因大姑的病情已无碍,李沫终于接受领导的安排,去驻北京办事处工作。上班一个星期,休息一个星期。 姐温柔道:“异地上班来回跑,辛苦你啦!” 李沫笑道:“即便辛苦,也是辛苦我一个,快乐全家人——家里的活你先攒着,等我休息回家,我来干!” 姐呜咽:“好!” 李沫握着爱妻的肩膀说:“只是,我不在家,你要照顾老的,还要照顾小的,你也很辛苦……” 晚上,李沫拎着补品去父母家,感谢父亲每天买菜;感谢母亲给孙子做饭…… 李沫的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儿子你放心!你去北京工作是好事。未未就交给我们老两口照看,让周瑾腾出更多时间照顾她妈……” 李沫眼含泪光,什么也说不出来。从包里拿出一个鼓起的信封说:“父亲的腰去年受过伤;未未也正在长身体,你们爷孙俩又特别喜欢吃牛肉;这些钱,周瑾让我交给你们……” 母亲说退休金够花,说什么也不要。父亲对老伴使眼色,让她先收下。私下里说:“你儿子儿媳都是孝顺孩子,你不收,他们会不安的!” …… 次日,姐电话里说,李沫借了汽车,明天去海上公园玩。让安心准备一下。 安心告诉大姑,明天和姐一家去海边坐船玩水。 大姑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拍手:“好!好!”看着安心,“热!吃西瓜!买!” 安心抬头看了看天,说:“此时阴天,我们不能出去买西瓜,我会转向,出去就会像上次那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见大姑不依,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头,耐心道:“我脑袋有病,阴天出去,我记不清路;麻烦警察送我们回家,人家会不高兴的!” 大姑就像固执的小孩,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一直看。当太阳从乌云里出来,她手舞足蹈:“有太阳,吃西瓜!” 她推着大姑去离家不远的小市场买西瓜。 买完西瓜回到家,大姑神色奇怪,手杖指着大门,大声说:“他是!贼!不让,来我家!抢钱!抢人!” 安心低头行思,大姑口中的“他”是谁?刚才从市场回来,在路口拐角,又看到那个陌生又好像有些眼熟的男人,瞅他一眼,并未在意。大姑却记得牢固。 那个人为什么令大姑如此紧张?听大姑的意思,他好像会抢夺大姑的家产?大姑的家产只有姐能继承,还有谁有资格抢夺? 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想了又想:可能是大姑又犯糊涂了?蹲下来安慰:“乖,不要害怕!大门锁好了,坏人进不来,放心!” 大姑直直地看着她,眼里全是不放心。 她欲哄大姑,举手发誓:“要是坏人敢来家里,天雷会劈他!” 大姑也举起手,眼里充满恨:“我!变鬼!抓他!走!” 安心被大姑的话吓得一激灵,她愣怔地看着大姑:大姑如此痛恨此人,与他有何深仇大怨?” …… 去海边游玩前,安心准备了一晚上,就像带着年幼的孩子出远门,需要很多东西才够用。 姐说四十分钟就到了,不用带太多东西,缺什么,景区都有卖。 她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大姑用不习惯。 …… 李沫开车到了海上公园。 安心先下车,看向不远处那些礁石。那块大礁石好熟悉啊!下意识地手臂举起,对着远方比了个爱心——好像在那礁石上照过相?可自己并没有留下相片。应该是梦里发生过的事吧?拍了拍脑门,心里自嘲:脑袋昏沉,常常分不清梦与现实。 姐扶母亲从车上下来,让她坐轮椅上休息一会。 大姑看着岸边一字摆开的五色游船说:“船,坐船!” 姐要扶她上船,她摆手摇头。 李沫要扶她上船,她摇头,并不抬手。 未未还不到十三岁,但已长得高高大大,像个小男子汉。他蹲在姥姥前面要背她上船。姥姥用力推开外孙。 姐看着安心,无奈地摊手。 安心才回过神,蹲在轮椅旁边,耐心哄大姑:“乖啊,咱坐船,抓鱼。” 大姑看着她点头。 她扶起大姑,把大姑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连扶带抱坐上船。 在海上绕了两圈,大姑指着脑袋说:“晕!” 姐俩只好扶她上岸。看到卖冷饮,大姑指着雪糕说:“热,吃!” 姐买来给母亲,母亲不要;安心从姐手里接过来,再给她,她才放心吃。 大姑吃完雪糕又说:“渴!” 姐递给母亲矿泉水,她推开。 安心从背包里拿出热水壶,拧开盖,递给她。喝完不一会,大姑指着肚子说:“疼,拉粑!” 安心说不好,大概是刚才雪糕吃得太急,此时又喝了热水,冷热交替才拉肚子。我们带她去厕所。 姐赶紧推来轮椅,扶母亲坐好,一溜烟跑到公厕。 姐妹俩架着大姑进去。没有马桶,只有蹲坑。大姑的病体支撑不住;安心半蹲着,胳膊伸给大姑当扶手。大姑紧张地抓住,才方便完。 安心从背包里取出事先叠好的手纸,递给大姑。 大姑虚晃一下,说:“够不着!擦!” 姐要帮母亲擦屁股,母亲使劲摆手。 安心一只手让大姑抓扶,一只手为大姑擦屁股。姐在边上只能递纸,帮不上其它。 从厕所出来,大姑皱眉:“热!” 安心从背包里取出太阳伞,撑开,让大姑自己举着。 大姑撒娇道:“累!手!” 姐在后面推轮椅,安心走在旁边给大姑打伞。 大姑坐在轮椅上东看看,西看看,又指着肚子说:“饿!” 安心从背包里拿出点心、牛奶,拿在手里让大姑咬一口点心,喝一口牛奶。大姑吃得很开心。 安心忙得大汗淋漓。…… 正午的烈日,终于被涌起的浪潮赶到西边,船归巷,浪归岸,天地间渐渐地安静下来。 姐看了看坐在轮椅里倦意满面的母亲,疲乏地对安心说:“我们回家吧!” …… 第101章 别无他求 安心和姐一家带着大姑,从海边回家的路上,大姑歪倒在后车座上,打着呼噜沉沉睡去,她太累了。 安心扶正大姑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尽量让她睡得舒坦,呼吸才得以顺畅。 坐在副驾上的未未轻声说:“姥姥比小孩子还磨人,小姨你太伟大了!她只相信你,只有你能哄好她!” 李沫对儿子说:“小姨就是你做人的榜样,知道不?” 回头对妻说:“安心无微不至照顾妈,是咱妈的福气!我去北京工作也放心了!” 姐点头,感慨道:“像你小姨这样善良、仁爱的人不多了,我恐怕都做不到像她这样对你姥姥全方位、长时间耐心细致地照顾!” 安心不好意思道:“看你们说的,我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以后不跟你们出来玩了,大姑累,未未玩得也不能尽兴。我和大姑还是喜欢待在家里。” 又跟未未说:“回家给你摘黄瓜、摘葡萄吃,可新鲜了!” …… 晚饭后,伺候大姑睡下。姐夫和未未在客厅看电视;姐去安心屋里说话。 姐说:“今天累得腰酸腿疼,比上班累多了!你却天天如此。本来这些事应该我这个当闺女的来做,却全都推给你一个人,姐心里过意不去!” 安心握着姐的手,诚实道:“我现在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姐拍着她的手问:“真的?” “真的!夜深人静时我问过自己:照顾大姑仅仅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么?脑子里好像有另一个我说:不全是!报恩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为了你自己——只有大姑在,你才有家!” 姐由衷道:“不管是什么原由,久病床前无孝子!快五年了,你每天伺候一个老小孩,别说你是侄女,就是亲闺女我,也会被折腾得发疯!有你这样的好妹妹,是姐和你大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抱着姐的胳膊娇嗔道:“姐你不要和我说外道话嘛!大姑需要我,我也需要大姑;相互需要,才是我心甘情愿的原因!” 姐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呀,都活出哲理来了!姐佩服!” 她认真道:“我和大姑虽辈分有高低,但在生活中却是完全平等的!一个家庭里没有大欺小、强欺弱,一家人平等共处,多好啊!” “我妈生病前,是一个强势的人,对你……也不算好;你此时却耐心、温和待她……委屈你了!” “不委屈啊!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是大姑的朋友、护士、女儿,或者是母亲!你看我,像个演员,每天扮演这么多角色,忙却不累。我喜欢这种安稳而踏实的日子!我只求大姑长命百岁,我们相互依靠,相伴一生!” 姐拭探道:“你快24岁了,应该和一个男生……组成一个完整的家!” 她惊慌:“和另一个人……组成家?” 姐点头:“是!我们学校从其它区调来一个年轻老师,姓郭,教化学;名牌大学毕业,人长得也很好,戴个眼镜文质彬彬。那天听我和同事说起你照顾我妈的事,他佩服得不得了,说你是个有大爱的人。跟我说过好几次,想要认识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姐你在单位没少宣传我吧?不过,我现在有家! 我和大姑两个人的家!” “你和我妈两个人过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为什么不能长久?我和大姑两个人在一起很好!” “再好,你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这样的人生才完整!——小郭人品不错,从他对待差生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但我怕你不同意,一直没答应他。昨天他又和我提起,让我问问你行不行。要不,你先和他认识一下?我观察他好几个月了,小伙子各方面都不错。” 她语气坚决:“不行!我和大姑生活很好,别人踏进来多余!” “你心里有人?你……喜欢刘策?” 她笑得明媚:“喜欢啊!我喜欢和他说话。不过,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自在——主要是大姑喜欢他,他放假一来家里,大姑就缠着他打乒乓球,还留他在家里吃饭。但他在上海读书,一年只回来两趟,我和他说不了几回话。” 姐沉思:喜欢不等于爱。拭探道:“你心里……还有杨捡?” 她下意识地捂着心,茫然自语:杨捡?杨捡是谁? 姐微笑追问:“真忘了?” 她若有所思:“杨捡?名字好像听过,但不认识这个人。” 姐并不知道这四年多来,她有没有想起和杨捡过去的事情。拭探道:“当初你说……喜欢他,我以为,你心里……还有他。” “我说过……喜欢他?我怎么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说完,茫然地看向远处。 姐不知道她是真没想起来,还是不想多说。见她一脸失落,赶紧打哈哈说:“你记不起来就对了!说明当初你就是随口一说,心里并没当真。所以,才会忘记!” “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喜欢他?” 姐想了想说:“就是四年前,你生病住院……想起来没?” 她喃喃自语:“生病住院这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却想不起来认识这个叫杨捡的人——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事……说来也巧,那天,他陪他表妹去看病,我也陪你去看病。我们在医院遇见了。因为他……是我学生。你和他表妹得的竟是相同的病,住在同一个病房! 他知道你是我表妹,我工作忙,没时间给你做饭,就让他妈妈每天煲了两份营养汤,其中一份给你。” “我,喝过他妈妈煲的营养汤?” 姐说:“是的!不过我猜,杨捡大概是想在我面前显摆,因为我曾批评他没爱心——你出院后,因感激他的好,就…… ” “原来是这样!”又想,姐不会说假话,但我只记得生病那回事,并不记得其它。既然受过他的恩惠,我为什么没有印象? 见她低头思索,姐拉着她的手说:“你不必多想!你对他有好感这事,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你只告诉过我一个人。如今,他早已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呆想一会,指了指自己的头说:“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说完,掰弄着手指,沉默。 姐知道她当初伤得不轻,越是重感情的人,需要抚平伤痛的时间就越长。四年多来,她无欲无求,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明她的心伤还未愈合。 爱情是最伤人的,偏偏初恋的不懂爱情,却又爱得火热。杨捡又是冲动型性子,说爱,就风火雷电,不管不顾;说不爱,就偃旗息鼓,玩一招消失,一切由着性子来。不知他现在后悔当初的冲动没有。看一眼安心,一声叹惜,不再说下去。 姐哪里知道,安心说记不起杨捡,是真话。 自从杨捡弃了她与别人成婚,她的本我意识,就把他连同自我意识一起,封锁在心底的最深处,从未释放出来。 因为,她害怕刀插在心里搅动的感觉,那感觉,太疼了。 第102章 时光如水 2003年暑假,高中毕业八周年。刘策提议,家住附近的十几个同学,周六聚一聚,并登门邀请安心。 安心一脸为难。 姐竭力说服她出去放松一下。她只到场坐一会就回来了,说不放心大姑。其实,是她自己不喜欢人多喧闹的场合。 午后,孙武拎着水果,说是专门来看望大姑。 大姑正在屋里午睡。 安心便和孙武坐在院子里闲聊。 聊一会,她觉得无趣,指着水果笑说:“看在它的份上,我替大姑问一下,班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孙武装作醋意:“知道你喜欢班长,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今天他做东,必须留下买单!” 她微笑道:“主要是大姑喜欢他。能让大姑喜欢的人,也就他了!” 孙武正经地问:“你不喜欢他吗?他可喜欢你了!” 她吃惊:“真的?” 见她表情诧异,孙武问:“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想了想:“真傻!我的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切割成了散乱的碎片,东一片,西一片,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 孙武信也不信地看着她,提醒道:“其实班长从初中就喜欢你,这事全班都知道——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吧?那时咱俩同桌,他让我给你传过纸条,还记得吗?” 她一脸茫然:“不记得了。” 孙武伸出手,隔空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视力测试:“失忆了?” 她沮丧道:“大概是吧?但不是全部失忆。我在网上查过这方面的资料,我可能是‘情节性失忆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孙武又隔空敲了敲她的脑袋:“真有病?” 她垂下眼睑:“真的。” 孙武对安心产生了同情,心想:这病大概和杨捡分手时落下的吧?说明当初她认真了,只有认真的人才会在感情中受伤! 微笑着安慰她:“你不用担心,没事的!咱班长现在是医学博士,什么病都能治——你会答应让他治病么?” “我的病,大概属于疑难杂症吧?前些年,我没少吃药,都没治好。此时,若是答应让班长治,也治不好,有可能砸了他医学博士的招牌!” 抬起头问,“当年,班长真的……喜欢我么?” “呵!真的!但班长性格内向,不善表达,才让杨捡抢了先——你还记得杨捡么?“ 她想了想说:“只记得名字,不记得人。” 孙武见安心说到过去的事,尤其是感情的事,都要努力想一想才回答。终于相信她脑子有病。 既然她已不记得当年,也就不用隐瞒什么了。整理一下坐姿,说:“我和杨捡是发小。当年,他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想反正他在部队当兵,也没空回来,就都告诉了他。” 她疑惑道:“这个叫杨捡的人,我又不认识他,他打听我做什么?”心想:难道时常出现在梦里的模糊影子,就是这个人么? 孙武直言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看了看她,见她低头不语,孙武说:“其实,杨捡小时候不坏。因他母亲……是小三;他父亲回归原家庭后,他没了爹,有人骂他是野种,他才和别人打架。打架可以理解,谁受到那般侮辱都想打人。但是没想到,他长大后变成了坏蛋!” 她抬起头问:“他……很坏么?” “坏不坏,你自己判断一下:当年,杨捡、我、班长,还有住在同社区的几个人一起打篮球,杨捡亲口说是逗你玩。刘策很生气,用球砸他。他俩差点打起来。 ” 她非常震惊又故作平静:“逗我玩?我当年很傻么?” “年少时大家都傻,都是从那个无知阶段走过来的,你不必自责。如今八年过去,我们都长大了,你……不会再犯无知的错了吧?” 她摇头又点头,陷入沉思:难怪姐总提起过这个人!不知当年上他当没有? 掰弄着手指,无力地问:“当年,我上当没有?” 孙武说:“上没上当,只有你自己知道!班长有一次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见她直直地看向自己,孙武赶忙补充:“我真不知道!感情的事,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反正……你也忘了他,他早已娶妻生子。不管当初如何,一切已成过往,你不必再烦恼!” 她茫然地看向远方。双手按压太阳穴,闭上眼睛,欲回忆当年情景,却仿佛站在冲浪板上,前方狂风巨浪,数次冲击终是无法穿越浪墙,只能停顿在一片混乱里,头痛欲裂。 她想立刻结束这灼心的谈话,强词夺理:“你刚才说男人都自私、欺骗、玩弄,你也是那种人吧?” 孙武越是解释,她越是故意曲解。最后,他落荒而逃。 …… 孙武走后,她的心难以平静。 傍晚,她打电话给姐,让姐有空来一趟。 姐接到电话,以为母亲有什么事,晚饭也来不及吃,一路小跑,回到娘家。见母亲正在饭厅安静地吃饭,并无事。 安心给大姑添了些饭菜,让其慢慢吃,示意姐跟她出去。 进到她的房里,没等姐开口,她食指放在嘴边嘘一声,轻轻关上门,小声问:“姐我问你个事,这个事让我难受了一下午——我想知道八年前,我和那个叫杨捡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她急切的神情,姐疑惑:“为什么问这个?” “孙武中午跟我说,那个叫杨捡的人……他骗我,我和他……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姐你实话告诉我,我等不及了!” 姐看着她,八年前她和杨捡的那场感情,是她心里的伤疤。撕开伤疤只会鲜血淋漓,怎能让她的心再次疼痛? 故作轻松道:“哎哟!我以为什么事呢!我记得当年你生病住院,和他表妹住同一个病房,他在照顾他表妹的同时,顺便照顾一下你。 你那时候还小,才18岁,但你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在来来往往中,你对他生出了好感……但他对你并没有那种意思,只把你当成小妹妹。不久,他遇上中意的女人,便结婚了。你难受了几天,也就撂下了。事情就是这样。” “是这样就好了!”又想:姐说我是知恩必报的人。可是,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回报他的呢? 虽有狐疑,但姐隐瞒不说,肯定事出无趣。即便当年与他……亲近,多年过去,自己也没了记忆,他也成家立业,这事已翻篇,又何必再提?就当它不存在吧! 随即,脸上浮了笑意,拉着姐去饭厅,和大姑一起吃晚饭。 …… 第103章 那棵白杨 夜晚,安心躺在床上,难以入睡。 回想起白天孙武和姐说过的话,有很多疑问和漏洞,却找不到其他人为自己解惑。 打开电脑,看时钟,已是午夜。刘策的qq却还亮着。他几乎每晚在线,像是执着的等什么人。 她从来都是隐身,也从不和他说话。他也从不给她留言,彼此只是好友而已。 她看着刘策的头像发呆。孙武说他为了维护我,曾和杨捡对抗。想问杨捡的事情,他肯定不能说。他是木讷的性格,而且,他讨厌背后议论别人。 他的网名叫“依靠”;希望他早日找到一个让他依靠的人,或者,一个想依靠他的人。 忽然想和他说点什么,说什么呢?依靠俩字好像是一首歌名?敲一句话问他:“依靠,是一首歌么?” 又觉得不妥,删掉。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本来也没什么文字交流。 循环《依靠》,觉得曲调优美,但歌词太虚。没有谁能够纯粹的等谁一辈子,因为爱情不是阳光,不是空气,没有人甘愿让你免费消耗长长的一生。 次日下午,刘策来看望她,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闲聊。 安心说:“昨天得罪了孙武,因为他说了许多让我头疼的陈年旧事;我就故意说话气他。” 刘策并不知道她说的“旧事”,是她和杨捡之间的往事。以为和自己有关,笑着说:“其实那些话,八年前我就对你说过,孙武不过是重复一遍而已。如果那些旧事让你烦恼,那就翻页!” 被刘策误会,安心也不纠正。心想:当年对杨捡主动,却被他忽略,这种事情毕竟脸上无光,能不提,就不提。 她笑问刘策:“八年前,你说了什么?我全都忘了。” 怕他不信,敲一敲自己脑袋,“这里,有病。” “忘了?那,我再重新告诉你一遍?” “不用!既然忘了,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必再提! 希望在前方。书上说的。” 刘策捻着下巴想:不提旧事,不就是丢掉旧的,迎接新的么?只要她放下过去,我的机会就有了!心里欢喜,大方道:“不提也罢!过去年少,说的话大多不切实际,很可笑!” 她点头嗯。 刘策看着她说:“你比以前少去很多忧愁,变得活泼多了。其实你,天性应该是活泼的,只是这些年——” 她打断他的话:“这些年我很好!我去给你倒水。” 看着她的背影,他能读出她心中隐藏的忧伤,表面上故作轻松,脚步却不断加重的疲惫。她心里有一道墙,那是她和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她在里面,别人在外面。 她倒来冰水递给刘策:“孙武说,你曾经喜欢我,是真的么?” 没料到她问得这样直白,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说是真的,她此时意识混沌,只怕她不信;说不是真的,又违心。 此刻,刘策就像背对着水,脚尖站在跳板上,紧张害怕,患得患失。直直地看她数秒,才不自然地轻声反问:“你说呢?” 她拘谨地掰弄着手指,软声道:“我不知道。” 看着她白皙的手,真想紧紧抓住,毫不含糊地告诉她:“是真的!我过去喜欢你,现在也喜欢!”可不知为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此后,她也没再问。 …… 暑假返校前,刘策和安心告别,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 大姑扶着手杖,从屋里慢慢走出来。 刘策赶紧起身,扶大姑在石桌前坐下。 大姑直直地问到刘策脸上:“你!谁?” “我是安心的同学,前天来过——想起来没?” 安心把果盘推到刘策跟前,笑说:“大姑是故意逗你呢!昨天付晓娟来玩,大姑还打听你来着。记忆比我还好!” 刘策笑:“大姑很逗!——你也是!你跟以前比像换了一个人,你外表柔弱,内心强大,一般人早被糟糕的生活压垮了,你硬是把疲惫不堪过成田园诗歌。佩服!” 由衷地冲安心抱拳。 被刘策夸得七零八落,她不好意思道:“生活所迫,没办法——你说的‘田园诗歌’是指什么?” 刘策指一圈院子里的花草:指它们—— 大姑忽然指着她卧室窗台上的鱼缸说:“鱼!在鱼缸里!好!” 她便茫然地看向窗台上的鱼缸,呆想:如果你是一只小鱼,鱼缸就是你最好的生存之处!——这句话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不由得双手插进头发里抓挠。 刘策见她烦躁伤感,怕有什么情景勾起她心底的旧疾,附和大姑说金鱼好。又指着葱郁的花草蔬果:“它们也好!这院子简直是一座精致的小花园,太美了!” 大姑说:“美!” 她从烦躁伤感的情绪里跳出来,递给大姑一根黄瓜;把果盘往刘策面前推了推,谦虚道:“哪里!都是些普通的花草果蔬。” 刘策把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转脸看向爬满门廊、像绿色瀑布似的葡萄藤蔓,说:“ 生存需要六便士;生活需要月亮和诗——院子装扮这么美,没少费心吧?” “也不算费心,随意栽种。” 见刘策看过来的眼神直直的,她有些不自在。为了引开他的目光,她指着不远处说:“你看那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觅食,紧张又忙碌的样子!” 刘策看过去。她又抬头看天:“既然被圈在这一方天地,总得把它弄得漂亮些,这样,每天面对它,眼睛也舒服一点。” 刘策环顾院子,问:“你现在还画画么?眼前的景色是最佳素材!” 她笑着说:“农妇嘛,闲来无事,画着玩。” “我可以看看画么?” 她说:“好啊,去我屋里看吧!”起身在前方引路。 刘策一张一张看,边看边皱眉:“为什么所有的画里,都有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杨树?有什么寓意么?” 她想了想,说:“你想看那棵白杨么?” 他说想。 她说跟我来。 她踩着梯子,他紧跟其后,一起坐到高高的院墙上,她指着马路西面的那棵白杨树:“看!它像不像一把撑开的大伞?” 刘策扶了扶眼镜:“是……有点像!” 听他语气怀疑,她说:“你的角度不对——掰他的头矫正:现在再看,像不像?” 因被她摸了头,刘策为了掩盖内心的兴奋,故意惊呼:“真的很像!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心用力想了想说:“很久以前,我……和一个男生,走到巷口;一抬头,就看见了这棵神奇的白杨……” 第104章 风中的白杨 刘策心想,安心说的那个男生一定是杨捡。不禁偷偷观察她,她正看着某个方向,已神游物外。 刘策莫名的不悦,语气也有些生硬:“你认为它很神奇,所以它就出现在你的每一张画里?” 她点头。 “这棵白杨树冠长得确实厚实,但看着有些沉重。说实话,我喜欢那些树干高大笔直、枝条向上的杨树!” 她一脸懵懂:“是吗?我喜欢这棵白杨,因为树冠长得像厚实的伞,能为人遮挡风雨!” “这就是你每张画里都画它的原因么?” “是!它是一张画里的视觉中心点!没有这个点,画面就没有主次之分……” 他不动声色地听她说,眼睛里闪着怜悯的光,心中不免嫉妒又羡慕,她此时认识模糊,却仍没有完全忘掉伤害她的那个人。 “可惜了!”一句感叹,全是意难平。 她有些心虚:“可惜什么?我画得不好?欢迎你指正!” “我一个不懂画的人,哪有资格给你指正!” 因说得严肃,把自己都吓一跳,不由得补充:“我……就是觉得奇怪,只是些简单的线条,你是怎么把细微处画得那么传神的?” 她想了想说:“凭想象。” 刘策看她一眼说:“好吧!我信了!” 想起刚刚看过的那张《白杨与三只蝉》:一棵白杨树,树冠像一把撑开的伞;一只蝉趴在树干上,另外两只藏在树叶下,其中一只在微微翘起的树叶下面,露出透明的小半截翅膀;另一只完全隐藏在树叶下面,只通过声呐图标显示其所在。构思真巧妙! 好奇道:“为什么是三只蝉?而不是两只或四只?其中有什么隐意吗?” 刘策的问题,让安心陷入沉思。半天也没想出答案,只好微笑说:“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三是我的幸运数字吧?”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 又怎能画得这么好?我猜,你的心底藏着万千世界,还藏着一支神奇的画笔!对么?” “也许吧?!” 说完,笑得明目皓齿。 见她笑得美好,刘策的心不由得软化,若能经常见到她这样笑,多好!故作随意地拍拍她的头:“知道吗,我就佩服那些说话、做事特别低调的人!” 她抿嘴一笑:“嗯?” “比如你,简单的线条,就能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场景,你却说只是画着玩。既然你画着玩都画得这么好,那你教我呗,成老师?!” 她忸怩道:“你别为难我了,我讲不出什么道理,一张纸、一支笔,再加一点想象。所有的画都是凭直觉,毫无技巧章法,教不了你这个博士!” “一张纸和一支笔确实简单,难的是那‘一点想像’,若你心中没有囤积万千世界,怎能这样挥洒自如?” 她露怯似的笑:“夸张啦!世界再大,风景再多,只要你心里有一个中心点,画面围绕着那个点,你的画笔就不会迷失!” “世界再大,只要围着一个中心点转,就不会迷失——有道理!你的中心点是什么?” 这句话刚出口,刘策就后悔:她的中心点一定是代表杨捡的那棵白杨树! 果然,她指着那棵白杨:“它!” 见刘策神色无趣,她解释道:“好长时间没下雨,树叶已蒙上一层灰尘,不怎么好看;若是雨后,树叶变成鲜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可好看了!” 他无奈地哼笑:“以后,你还要让它活在你的每一张画里么?” 她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我,那个我活在有白杨的画里!” “活在画里?活得怎么样?开心么?” “不开心!活在画里很痛,痛不欲生!想逃出那个世界,腿脚却沉重,体力不支!” “那么痛,又那么累,你的那个‘我’在画里做了什么?” “探明缘由,为什么跌落到了另一个世界?为什么想出来却出不来!” “弄清楚了吗?” “没有。” “真相这东西,要么无知,要么无聊!” …… 大姑仰头对坐在院墙上说话的两个人说:“你们,下来,打球!” 从院墙上下来,安心拿来乒乓球拍,问大姑:“你想和谁打?他还是我?” 大姑指着刘策:“他!” 她向刘策摊开手:“你被选中,我球技太差被淘汰了!” 刘策抱拳感谢大姑。 安慰安心:“知道吗?你上学的时候,球技非常好,没几个人能赢你;我从来都是输给你!” 她眼睛发亮:“真的?!我以为自己记错了。原来,我真的出过风头!” “你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不会打球了么?”隔空指了指她的脑袋,“是因为,你放不下过去,脑袋里一团乱麻,就忘了怎么打球了!” 她想了想,愧疚道:“也许你说得对,脑子里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思想迟钝了,眼睛和手也不能很好的配合,就不会打球了!” 刘策把球拍交给她:“你和大姑打几下,我看看。” 打了十几个来回,她只赢了大姑两个球,沮丧道:“我看见球打过来,想接住,手却不听使唤,总要慢半拍。我是不是很呆?” 刘策大概知道了她的病因。见她神情低落,安慰道:“没事的,只是暂时性运动不协调。如果你能把脑子里那些没用的东西彻底扔掉,你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我想扔掉,可是,我分不清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 “其实你,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只是你不敢面对,不舍得把那些害怕面对的东西扔掉!” 她低头弱声道:“有些记忆刻在脑子里,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 听了安心的话,刘策想,把刻骨铭心的记忆抹掉,没几个人能做到。况且,她病了这么久,一时也很难说服她改变什么。 “你说的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忘却,需要时间。从今往后,你要命令自己,有意忘却哦!” 见她点头,又提议:“乒乓球个头太小了。我们带上大姑,去后面的体育广场打篮球吧?” 她为难道:“我……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接触的运动,我喜欢中间隔着网,人各站两边的那种。” 刘策若有所思:也许她和杨捡曾经靠得太近,伤了、痛了、怕了?“那,好吧,我和大姑打乒乓球,你为我们端茶加油就行!” 听了他的话,她眯着眼,忽然笑得意趣盎然:“你一说加油两个字,我就想到油箱和神经病!” …… 第105章 一半清醒,一半懵懂 刘策抹一把脸上的汗,笑着问安心:“加油两个字,你是怎么和油箱与神经病联系上的呀?” 安心弯着笑眼说:“你还记得初中有位姓张的政治女老师么?” 刘策点头:“记得!身材瘦高、鞋拔子脸、很白,平时不苟言笑的那位么?” 她说:“是的!有一次拔河比赛,张老师为她女儿所在的三班助阵,亢奋得面颊通红,做着夸张的拉扯动作,尖声高叫:加油!加油!…… 我差一点被张老师吓倒,以她一贯严肃冷漠的做派,不是应该站在旁边,默默地给她女儿鼓劲才对么?她突然表现出那样的行为,你说像不像神经病?” 刘策笑哈哈道:“人都有两面性,不奇怪,难得你记的这么清楚——你真不记得高中毕业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她茫然地摇头:“真不记得!” 刘策示意大姑坐下休息,自己低头擦汗。十八岁时说的话,大概无法兑现了。她忘了也好, 时也!命也! 爱情,有时就像一只大嘴锯齿怪兽,无论多小心,也有可能被它咬伤。 伤痛会让人变成胆小鬼。胆小鬼会本能地在心里,给自己搭建一个怪兽攻不破的安全屋,躲在里面。 即便良人美景近在眼前,也不敢迈出半步,顶多伸出一只手小心试探;一旦触碰到她的身体,自己心情起伏,便告诫自己要克制,不要走出安全范围,那很危险。 在感情世界,只想与喜欢的人靠近,却并不想开出情花,结出爱果。这也许是被爱情的怪兽咬伤后,留下的后遗症? 所以,每个寒暑假,刘策都会来找安心聊天,但却从不聊感情私事。 当刘策起身准备离开时,大姑突然说:“明天,来!打球!” 刘策温和道:“明天不能来了,后天开学回上海了。寒假吧,寒假我再来,给你带好吃的;陪你打球,好吗?” 大姑看着他,语速干脆:“好!” 安心笑道:“大姑心里大概想说,你要是只读到硕士就好了。那样的话,你毕业了,就不用再回上海了,就能时常陪她打球了!” 刘策说:“难得你替大姑说出来!我开学读博士,会很忙。但是,寒假我一定回来!” 刘策一直在读书,学士、硕士、博士,他说现实生活太复杂,怕自己应付不来,宁愿躲在教室里当书袋子。 安心送他到大门外,笑说:“你人缘不错哦!大姑当你是座上客了!她外孙来家里,都冷漠防备,从不主动邀请再来!” 刘策温情道:“我刚才说的是真话,寒假还会来,你不轰我就行!” 她浅笑:“这是大姑的家,大姑想让你来,我怎敢轰你走?” 他想对她说几句其它的话,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对她柔和的微笑。 她用尬笑回应他。 见她温柔可亲,他禁不住轻轻拥抱了她。 她没有闪躲,也没有迎合,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刘策远去的背影,她想:一年回来两次,好像一个人有无数个年少不败的明年,可以慢慢享用。殊不知,时光的车轮飞速向前,每一步都充满意外,没人知道意外和明年哪个先来。 …… 中秋节过后,早晚天气渐凉,姐给安心和大姑买了漂亮的秋装。 因为季节更替,大姑的鼻炎又犯了,早上起床,喷嚏打个不停。 姐说:“秋江水冷鼻先知——我妈的老鼻炎,就是最准的季节预报!” 安心拿了姐新买的披肩给大姑披上。 大姑说:“你,也穿,新衣服!” 她就穿上大姑生病前为自己织的薄毛衫。 姐问:“怎么不穿新衣服?不喜欢那个款式吗?” 她说:“喜欢!但是,新衣服留着过年穿,喜庆!平时,还是穿大姑织的毛线衣,松快、舒适,也不像新衣服那样生硬且色彩分明。” 见姐疑惑,补充道:“隔壁的杨阿姨说,毛衣牛仔裤最适合我!” 姐说:“隔壁只有王阿姨,没有杨阿姨!” 她呵呵傻笑,也不解释。又茫然地想:住在隔壁的阿姨,姓杨还是姓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双手插进头发里抓挠。 姐见她想得辛苦,握着她的肩膀说:“好啦!想不起来就别想啦!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跟隔壁的阿姨姓什么没关系! ” …… 李沫从北京回家工休,闲来无事,晚上约几个朋友去海边的沟渠里下网捕虾。结果,虾没捕到几只,却捞到不少泥鳅。 第二天,李沫便回北京上班了。姐看着桶里的泥鳅,不知道怎么办。 未未看了看说,长成这样,不敢吃;又嫌泥鳅腥味重,让扔掉。姐有些不舍得,便打电话问安心。 安心说,小时候在老家经常抓泥鳅,并不害怕。 姐便把泥鳅送过来。 中午,安心挑出大个泥鳅炖了吃,还剩下不少小的,觉得扔了可惜,不如晒干留着冬天喂猫。 放在地上晒怕小花猫偷吃;大姑也嫌泥鳅土腥味大。安心便踩着梯子,拿去廊檐上晾晒。 当她站在廊檐上,看向马路西面的那棵白杨,竟和平日在院墙上看到的不一样:树冠没有撑开的伞布那样整齐。甚至,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也不太像一把撑开的大伞! 这对她的一贯认知冲击很大:怎么换个方向看,就不怎么像伞了呢?思来想去,终于想起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句子:所有的事物都有缺陷,有缺陷才是真实。 她敲打着自己的头,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以往,我自以为没有缺陷的东西,大概都是不真实的吧…… 因中午无风,阳光热烈;安心把大姑床上的被褥拿出来晾晒,便让大姑在廊檐下的软床上午睡。 安心趁此机会在屋里洗衣服。因为秋分过后,天气忽冷忽热,她便给大姑准备厚被褥,又怕被褥经过了夏天,有霉味,重新洗一下再盖才好。 大姑午睡醒来,看到小花猫被廊檐上泥鳅的腥味吸引,企图顺着靠在廊檐上的梯子,爬上廊檐上偷吃泥鳅。叫了几声安心。安心正在屋里用甩干机,声音太响没听见。 眼看着小猫顺着梯子就快要爬到廊檐,大姑便用手杖勾扯梯子,企图吓跑小猫;却勾不动,便起身用手摇晃。 因梯子是竹子做的,笨重且光滑,小猫见梯子即将倒掉,便轻捷地从梯子上跳下来,跑走;倒掉的梯子向大姑砸过来…… 第106章 最后的依靠 大姑因被梯子砸了脚,第5跖骨骨折 ,石膏固定一个月后,拍片复查,医生说:奇怪,开始没有错位,现在怎么错位了?这期间是否有下地走动? 安心还没开口,大姑拽了拽她的衣角,看姐一眼,又看向她,神色里似乎有一丝哀求。她猜想,大姑是怕姐批评她不听话、乱走动吧? 安心对医生含糊说,大意了,以后注意。 其实是大姑自己每晚上转着轮椅,去院子里开灯。大门的开关有些高,大姑坐在轮椅里够不着,就只能半起身。这大概就是骨折错位的原因? 大姑每天晚上固执地开灯,每天早上又固执地关灯,像是在宣告主权:院子里的灯,只有她才能决定灯亮还是灯灭! 安心拗不过大姑,只能推着轮椅,让她亲自开关电灯。 大门上的开关够不着,安心便让大姑抓住她的胳膊;两人胳膊接上,合力才把灯开了。 安心对大姑说,虽然开关是我的手按下的,但是,你的手按在我的胳膊上。所以,灯算作是你开的。大姑才满意。 又过了十多天才去掉石膏,大姑终于自己拄拐,慢慢下地活动。 …… 2003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稍早。小雪过后,一场肆无忌惮的大雪覆盖了天地万物;冷,如同大漠的风沙,围剿孤寂的旅人,包围是全方位的,寒风如刀似剑,杀生于无形。 天气突然转变,年老体弱者几乎都被波及,大姑也得了重感冒。家附近的诊所医生,开了一种小诊所没有的药,安心便去大医院买。 马路上,昨天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化成水,下午又被强烈的寒气结成冰,路面光滑如镜。 安心不敢骑自行车,为了赶时间,从康桥下的小河上抄近路,却忘了岸边埋有供热管——河面上的冰脆如蛋壳,她掉了进去;好在河水不深,连滚带爬从河里上来,跑回家里,裤子已冻上大半截。 换了衣服,骑自行车去给大姑买药。因为路滑,她是摔倒再骑,骑了又摔倒。虽然头上戴了帽子,脸上包了围巾,却还是摔得脸青。 安心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弓着腰、按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 中午,她咳得满面通红,猛喝水也压不下去,又怕打扰大姑午睡,便轻轻关上自己屋的门,头蒙进被子里咳。 大姑还是被她的咳声吵醒,拄着拐拿来药给她,说:“吃药。”盯着她喝了止咳药,给她一块糖,说:“苦,吃糖!” 她摇头:“止咳药不苦,糖你吃!” 大姑说:“睡觉!” 她以为大姑要接着午睡,欲起身扶大姑回屋。 大姑说:“你,睡!”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她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睛。 大姑握着手杖,坐在床边看着她,像看初生的婴孩。 她抿着嘴,眼泪慢慢溢满眼眶,掉下之前,拉起被子盖上,不让大姑看见。 几天后,她感冒痊愈,只是时常咳嗽。 午后, 微风,阳光正好。趁大姑午睡,她抱着小花猫坐在院墙上,看马路西边那棵已掉光树叶的白杨。 她对小猫说:“ 知道吗?那些叶子,只是和冬天暂别,来年春天会如期而至。你曾说你不喜欢冬天,其实我也不喜欢!整个世界都是冷的,感觉不到温度!没人喜欢这样的世界!可生在天地间,不喜欢又能怎样?” 小花猫似懂非懂,神情木然地看着远方。 大雪节气过后,下雪的日子多起来,院子里的果树周围已堆满雪,葡萄架旁边还有两个大雪人。 她在堆雪人时,大姑坐在轮椅上,说要听歌。 她把录音机搬到窗台上,播放《雪人》,一遍又一遍。 看见大姑眼里有泪光,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哄小孩子一样:“乖,不要难过,只是歌,好听的歌大多催泪;换一首你喜欢的《女人花》……” 因气温连续低落,大姑又感冒了,还发了高烧。 安心和姐送大姑去医院。医生说人老了,抵抗力低,平时要注意保暖。 她尽全力照顾,不敢有任何疏忽。 大姑喜欢雪,总是趁安心不注意,拄着拐跑去院子里,站在雪人旁边神情茫然地呆看,有时抚摸,有时搂着雪人的头,很亲热的样子。 次日傍晚,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寂然无声,仿佛浪漫电影里男女主角要分别的背景,越下越起劲。 大姑拄着拐,打开院子里所有的灯,然后站在门廊下肃然无声,神情里有对风雪的不屑,也有对俗世的挣扎。 安心是心气灵秀之人,大姑眼神里的落寞让她有不祥的预感。 晚饭,大姑拒绝吃甜饼,只喝了半碗菠菜汤,就去客厅呆坐。 安心收拾好厨房,坐到大姑旁边,温和地哄:“你不要有厌世的想法,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吃好吃的饭,穿好看的衣服!” 大姑抚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说:“新的!阿听,买的,好看!” “对呀!都是姐买给你的。你的衣柜里有很多新衣服,只有活着才能穿!活着还能看星星、 听歌、看电影,如果你去了天堂,人世间的东西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大姑看着柜子上的一排药瓶,无语。 她握着大姑的手说:“药虽然苦,但还有糖,糖很甜,是不?” 大姑点头:“甜!” “还有这栋房子,晚上亮灯,它就像一座城堡,可漂亮了!” 大姑说:“漂亮!” 她假装面色悲伤:“但是,如果你去天堂,这房子就要被公家收回,然后,就会有陌生人搬来住。院子里大姑父栽种的那些果树;你栽种的葡萄;我和姐栽种的花,也全都归别人家所有!你再也吃不到那些果子、看不到美丽的花,你愿意吗?” 大姑忧伤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搂着大姑的肩膀轻轻摇晃:“都说最好的人生是有人陪伴,活到一百岁!你就活到104岁好不好?你坚持一下,再活34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到那时,我60岁,这一世也活够本了,我和你一起走:你去天上找大姑父;我去地下找我娘,我们就都不孤单了!” 大姑微微摇头,拍拍她的手,不说什么。 她握着大姑的手说:“到那时,姐75岁,早已儿孙绕膝、其乐融融,我们也可以放心地走了;姐也没有太多精力为我们难过,因为她也老了。” 大姑脸上浮出些许笑意。 她心里一暖,依靠在大姑肩头说:“你笑了!知道姐会幸福到老,你很开心、很放心,是不?那你现在要好好吃饭,只有吃饭才能活着!你活着,我才有家;姐才有妈;未未才有姥姥!你看你,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大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她抚摸大姑的额头:“当年,你生病失忆,除了我,你忘了所有人,就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对么? 其实,我也选择性地忘了我想忘的人。虽然你想要留住;我想要忘记。你我两个的想法虽然南辕北辙,完全不相干。但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不再心痛! 你不希望我嫁人对不对?我其实早就决定了,这辈子就我们俩过日子,平静、简单、随意。总之,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咱拉勾,说话算数!” 大姑没有和她勾手,只看着她,满眼慈爱,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她忽然就泪水奔涌,紧紧抱住大姑:“求你好好活着,不要丢下我!如果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 …… 第107章 相依断,退红尘 冬至过后,天气更加寒冷。 正午,若天气暖和无风,安心就给轮椅铺上厚厚的垫子,给大姑裹上毯子,推着大姑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去集市或马路上闲逛,看掉光叶子的树,看人来车往,听寒风呼啸,看尘土飞扬。 平日里,两个人就坐在书房,她读佛经,大姑听;听累了,她就吹笛子;若笛子也听累了,两个人便挤坐在沙发里,一起吃糖果、看电视。 夜晚,她把行军床搬到大姑屋里,睡在大姑旁边,用心照顾。 大姑的情绪始终不好,感冒转成肺炎,高烧不退,住进重症室。 她和姐日夜轮流守候。 …… 自从大姑病重,姐的同事常来医院看望,她们聊关于近期援藏的事情。 安心想,万一大姑仙逝,以后我一个人怎么活?虽有工作单位,但因家事缠身,一天班没上过,李沫给办了停薪留职。 如今,职位虽在,但这栋房子属于国资,大姑若去, 按规定,房子会被收回,我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能去依靠姐吧?况且,姐夫已调去“驻京办”好几年了,姐早就有意买断工龄去北京陪伴。只因放心不下生病的母亲和儿子尚未高考,才留在这里。 如果大姑去世,未未明年六月也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到时,姐必将举家前往。而且,姐一定会让我跟着去。可我不喜欢陌生的地方,去也无趣。 听说西藏是佛家圣地,那里天高地阔、人少云稀,是孤独者的最佳去处。若去,带上两本佛经,在佛祖脚下,不乱于心、不困于情,安然地度过余生,也不错。 这件事反复想了两天,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行且随心;只需暂时压在心里,不可让大姑知道。 到了第四天夜半三更,梦见大姑病好了,她和姐去医院接。 大姑却神色严肃地对姐妹俩说:我要回家了! 姐说:你病好了,当然要回家呀! 大姑正色说:你们知道吗?所有人都是折翼落凡尘的天使!天使的家在天上,不管天使坠落到哪里,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说完,决然地向家相反的方向飘去。 她和姐像是被定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大姑肋下生出洁白双翼,向天际飞去,霎时便无踪影。 她想留住大姑,用力挣脱地力的束缚,猛地将脚从不知名的力量里拔出,展开双臂乘风追去,却撞上一棵参天白杨,头一晕,跌落了下来。没摔疼,却吓得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喘息不止。 拧亮台灯,书桌上的电子台历显示:2004年1月17号,农历十二月二十六。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她来不及想其它,天没亮就匆忙赶到医院。见姐伏在李沫肩头,哭得站立不住。 噩梦成真,她无力地蹲在地上,掩面哀伤。 …… 李沫的父母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李母请仙问卦,说两天后宜安葬。 姐问安心:“要通知舅舅他们知道么?” 她神情悲伤:“不用!” 姐犹豫:“只怕舅舅以后会怪罪我。” 她木然道:“他没资格!” 姐握着她冰冷的手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与老家那边感情漠然。毕竟是血缘亲人,也不必太计较。” 她冷漠道:“有血缘关系,不一定就是亲人。如果用钱衡量,三百块都不值!这么廉价,不要也罢!” 倒在姐肩膀痛哭,“大姑去了,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姐伤感落泪:“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你跟我去北京,我们相互照顾一辈子!” 她抹去眼泪,语气坚决:“我不去北京!我想去西藏,那天你和同事说援藏的话,我都听到了……” 姐心中不忍:“西藏那个地方生活艰苦,没人愿意去。文件上虽说是自愿,事实上就是行政命令。学校领导见没人去,就想出一个歪招:在总公司内部招自愿者,借调到本单位,再以单位的名义援藏!” 姐心想:她想去西藏,莫非记起了杨捡?脱口问:“你想忘记什么人,才想要逃离么?” 她茫然地摇头,低头深想:想忘记什么人?还有什么人需要忘记呢?我想去西藏,是因为除了西藏,我无处可去!心里盛满哀伤,但又不能跟姐说,怕姐担心。 思索片刻:“听说西藏清净,远离红尘,只有那里适合我!” 姐不解:“你又不是佛教徒,去清净的地方做什么?” 她透过窗户看向远方:“小时候,大姐总说我脑子有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脑子真有病,病因……大概是因为我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脑子才不灵光? 至于丢失了什么,为何有一种活在梦里的错觉?我经常想得头疼,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我明白,丢失了东西之后,我脑子里只剩下一根弦,而且这根弦不会拐弯,只能跟着直觉行事。所以,我只有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做好一件事情——我选择一心一意照顾大姑,只有大姑在,我才能有家! 现在,大姑仙去,我再无顾虑。我要去一个清静的地方,理一理混乱的思绪,想一想在人生这趟列车上,怎样度过余生!” 她的话,让姐心疼:年纪轻轻,却已想到余生! 姐握着她的肩膀安慰:“你的病会好的,不用担心。西藏虽远离俗世,是疗伤的好地方,但你一个人去那里,我怎能放心?况且,我妈叮嘱,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快27岁,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我只想去西藏!” 见她固执,姐无奈又难过:“就算你不去北京,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生活。我妈的房子虽然要上交,但我的房子可以留给你住! 我妈给你留了遗产,你今后的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组成家庭,可以接受刘策或小郭老师;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人中才俊,关键是对你也都很好!总之,你留在这里,比去西藏好得多!” 她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早已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无法再接受其他人! 这些年,大姑所有的安排我都听从,唯独这次要违背!她丢下我去了;你也要离开这里。这里再无亲人!我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受不了孤单和触景生情!” “去西藏你同样会孤单!你不会藏语,也没有朋友,周围只有连绵的高山和稀薄的空气,如果你的肺活量不够,呼吸都费劲,你何苦去受折磨?” 她神情坚决:“我想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段寂寥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孤单和清苦,愿意接受世俗纷扰,再去北京找你,行吗?但是现在,你一定要答应我去西藏,求你和姐夫再帮我最后一次忙!” …… 第108章 再相逢 两天后,大姑的葬礼在殡仪馆的长亭厅举行。大姑生前的几个佛友在偏厅为其念经超度。 安心站在靠近的角落认真听,虽然诵经声整齐、快速、平滑、吐字模糊,却能听懂大半,也许真的与佛家有缘? 这些年,经常念经给大姑听,不知不觉心里也存了印迹。虽不懂佛经的真正义理,但从字面上研析,也算有些粗浅了悟。佛家机理真是高深难测,若他日如愿去西藏,再静下心领悟吧! 她坐回大厅一角,目光轻瞄满屋亲朋,并不认识几个。 听到旁边有人私下议论大姑的生平,她心里感慨:大姑活到七十岁,比大姑父还多活一年,也不算亏,许多人还活不到这个年纪。 此时,大姑已化成灰,装进盒子里。葬礼完毕,就要放到骨灰堂,搁在大姑父旁边的格子里了。 她双手合十,在心里祈祷:愿大姑和大姑父在那边好好相处,不要再吵闹! 想到自己的母亲,才活到大姑的一半寿命,哀叹!从今以后,自己在世间再无依靠,孤身一人,心无归处。不禁哀恸,握拳支着脑门,却无泪。 小郭老师见她孤单,走到她身旁坐下,说一些安慰的话。见她并不多语,知道她心里难过,轻拍她的肩膀说:“我上个周末去旅行,路过一座寺院,特意给你请一串佛珠,本打算今天带给你,因来时匆忙,忘了,等方便时送给你!” 她不解:“送给我?” “你不是要去西藏嘛,听说那里的人都信佛,你带上佛珠应景,也能保佑你平安!” 她嘴角勉强浮上笑意:“那只是形式,佛在心中,就够!” …… 葬礼结束,姐悄悄问安心:“你……还记得杨捡么?” 她疑惑地点头:“记得这个名字,不记得这个人——姐你为什么又说起这个人?” 姐说:“他也来参加葬礼了。他说因为人多,没敢和你说话;他想见你,说有东西要亲自给你。” 她思忖:有什么好见?意不通,有言也是无言,有物也是无物。 姐说:“他求我好几次我都没答应。他就跟在我后面一直求我,任凭我怎么说、怎么骂,他也不在意,就差下跪了。你姐夫说,看在他曾经帮助他父亲的份上,让我放他一马…… 我只好跟他说,帮他问问你,见不见由你决定。他听了非常兴奋,说先走一步,在咱家马路西边的茶馆等你。车开得飞快,跟着急去抢糖果的小孩似的!” 她心里泛起微澜,梦里那个模糊背影就是杨捡么? 疑惑道:“姐你曾说,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他为什么要见我?” 姐思忖:“我不知道。我问他,他没说,只说有东西给你。我猜,大概是你和他相识时,你送给他作纪念的东西?如今,他知道你要去西藏,想还给你吧?” 见她沉思默想,姐说:“我觉得见一见也没什么,八年过去,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不可能重回当初。 你就当是老朋友偶然重逢,或许你和他,都有一些心结需要解开。人生漫长,心无羁绊才好轻装上路!” 她点头。心想:不过是无果的单恋,可他的身影为何经常出现在我梦里?倒是要见一见,才能知晓。 …… 杨捡在约定的茶馆里焦灼的等待,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看表;一会点上烟,一会又掐灭;一会站到窗前向楼下看,只要有车停下,就以为她来了,心跳瞬息加快。 刚刚电话里告知姐,他在几楼几号房间等安心;怕姐忘记,又打过去,把地址告诉一遍。 姐说知道了。 刚过去一小会,他又想打,又怕姐告知安心自己当年犯的错,安心不同意见面……他闭目,双手合一祈祷:一定要来,求你一定要来! …… 当杨捡听到轻轻地叩门声,急忙奔过去,紧张得差一点被茶几绊倒;急速深吸一口气,右手按着心,左手拉开门。 两个人目光交汇,一股熟悉的味道扑向她,她稍一愣怔,又不自然地躲开。 杨捡也才回过神。一边寒暄,一边接下她的大衣挂到门口的衣架上;伸手示意她在茶几对面坐下,说:“谢你还能见我!” 她刚坐下,听了他的话,欠了欠身:“谢我?呃,不用客气,是姐让我来的!姐说,你有东西给我,还说我和你曾经相识,也算是老朋友。所以,你不用客气!” 杨捡说:“我没有客气,我是发自内心这么说!” 她尬笑说:“你真不用客气!大姑刚去世,姐很难过。所以,姐的话,我必须听!你要谢,就谢我姐!” 她依旧美好的样子,瞬息搅乱了他之前所有的设想,只觉得血脉僵硬,呼吸不畅,下意识的把右手握成拳头,轻轻敲打砰砰乱跳的心,说:“好!谢你姐,也谢你!” “还谢我呀?好吧,说实话,我来见你,还有别的原因:刚才我和姐坐小郭老师的车回来,小郭老师对我问着问那,我不想说话。他又说我照顾大姑八年,有爱心、拯救了大姑云云。 有一半路程他都在夸我。我觉得很尴尬、很烦。就借见你的由头,躲开他。——你不会生气吧?” 他不由得开心道:“不会不会!我求之不得!” 见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有疑问,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能帮你消除尴尬,我很乐意!” 她释然似的的微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听我姐说,你很大度,姐夫的父亲出车祸,要不是你第一时间送去医院,老人家性命虽无忧,但难保不留下残疾……” 杨捡想了想说:“当时我下班,正好路过,就……” 她又跳转话题:“听我姐说,你早已有了妻儿,只要你不把我俩见面的事说出去,就没人知道;你我都不会尴尬,也不会影响到你的家庭。” 她的话如过山车,前一句捧他进天堂,后一句就把他扔进地狱。 见他不说话,她茫然地看着他倒茶,看着热气从茶杯里向上冒,想那梦境与现实也并不完全相通:梦里,他是模糊的;现实,他是清晰的。 坐在眼前的他,身着深灰色v领羊毛衫,里面露出雪白的衬衣;墨绿军裤,黑色军勾皮鞋,一如在军营。“你还没退伍?”她脱口问。 以为她开玩笑,他不自然地咧嘴微笑,说:“早退了!我现在是消防员,你忘了?” 递给她茶杯,“有点烫,慢点喝。” 杨捡低头想:来时,姐欲言又止,说安心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此时听她说话,好像真的不认识我!这怎么可能?我与她,曾经那么亲近…… 第109章 相逢也是初见 安心接过杨捡递过来的茶杯,抿一小口含在嘴里细品,失神的目光在他身上移动。 记忆里,许多模糊的画面依次跳了出来。她想看清某一帧,却不能。因为画面转换太快,心和眼捕捉不到与之熟识的清晰情景。 她只好从一团混乱里跳出来,不好意思道:“你是消防员啊?我真忘了!” 怕他不信,食指敲打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病,忘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包括你!你来参加我大姑的葬礼,你是她家亲戚吗?” 她的话让杨捡吃惊、释然又难过:难怪她的神态那么自然安稳!原来,她忘了我!过去的八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她何时得了失忆症?她的精神分裂症好了吗? 见她看向自己,等待回答,他不敢怠慢,忙说:“我不是你大姑家亲戚,我是你表姐的……学生!” 心想:她既然忘了我,自然也不知道我和她表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此时,若把过去的一切都告知她,只怕她不能相信,还会甩袖子走人。 眼下只能先稳住她。反正老太婆死了,以后有机会循序渐进、解锁她封存的记忆。待到她记忆恢复,她恨我、怨我也是应该的。 我相信,只要我用真情,就能再次打动她,求得她的原谅!因为,她天性是良善的;最关键的是,她……曾经爱我! 安心听他说是姐的学生,笑说:“是吗?难怪你和姐长得相像!” 因为杨捡与姐长得相像,她心里忽然就对他生出一丝好感。 “嗯?学生和老师也能……长得相像么?” 见他尴尬,她有些慌乱:“呃,我就顺口一说。我脑子有病,经常词不达意!”低头行思:姐说我与他交往肤浅,可为什么对他有一种前世相识、今生再见的感觉? 杨捡见她思索,笑着附和:“你说得对,早就有人说,我和周老师长得像!” 她也附和:“我说得没错吧?” 端起茶杯,喝一小口茶在嘴里慢品;又茫然地看着他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这样的服装,穿在好看的男人身上,总是显得英姿勃勃。 她很喜欢这样的着装,模糊的梦里,他好像就是这个样子。轻声对他说:“以前我认识你!” 见他神情异样,她补充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你!” 杨捡眼里突然变得潮湿,不敢直视安心的眼睛。分开这八年,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并没当面说过一句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自己在她面前是有罪的,背叛爱情的人,哪还有资格和她诉说当年情? 见他不说话,安心说:“以前,姐说我与你相识。因为我想不起来你,还不怎么相信。这回子见面,我想起来了:我真的认识你!” 杨捡假装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肯定道:“是的!姐说得对,我们认识!刚才在葬礼上,你很悲伤,我……站在你侧面,看得清楚!” “大姑仙逝,我是很悲伤;但是……”她欲言又止。 没有说下去,是她觉得没什么必要。虽然早就认识他,但记忆里,也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就是眼前与他真实面对,也不过似曾相识而已。 既然当年对他动过情,如今,还是避个嫌,保持距离为好。像大姑仙逝、自己无处可去这样的话,也没必要博取外人同情。 “但是什么?”他显露出想听故事的神情。 她想:他知道我与他见面的目的,只为躲开不悦的人。既然他想听,那就再胡乱扯闲一会吧。此时离11点去饭店吃午饭还早,小郭老师大概还在我家里,和姐商量用饭事宜,没走。 刚要开口,见他掐灭的烟头还有余烟,皱眉道:“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抽?” 说完吓自己一跳,我竟然知道他戒烟的事?又想:这不奇怪,曾经是相识的。 他轻声道:“平时不抽,只有紧张的时候抽。” 她不明所以,失笑:“你紧张?我,吓到你了?” 他没有回答。 看到她笑,他心里在哭:这个女孩子原本是我的!只因我自己当年犯的错,此时,爱她,却不敢对她说出来! 见杨捡表情苦涩,安心并不知道原由。只觉得他有些矫情,一个男人有多少自以为苦的事,需要在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面前显露呢? 看来这个人也是无趣!好在已证实梦里的人就是他。今后,无论是梦,还是现实,都不再与他有瓜葛! 她自己说服了自己,语言也变得轻松,问他:“你为什么要见我呀?” 听她问得直白,他思索片刻,含糊道:“刚才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你,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她说,真的?我不信。 他说,为什么不信呢? 她反问,如果你是我,我像你一样说出想见你的理由,你会信么? 他编不下去了,略微停顿一下说:“好吧! 说实话,我想见你……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我想,你与她长得相像,你俩的想法大概也是相通的,所以……” 她微笑里有些小得意:果然有情况!俗是俗了点,起码像个正经理由。 忍不住笑着说:“我和你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像么?” “乍一看,很像!非常像!” “因为我和她长得像,你就以为我和她的想法也相通。所以,你约我见面,想听听我的想法,就等于是听到了她的想法,是么?” 他闪烁其词:“是的!我觉得……这个理由……足够了!” 她左手握住右手,心想:因为他与姐外表相像,才对他生出好感。他却得寸进尺,想拿我的思想,套用到那个女孩子身上。殊不知,即使外表长得再像的两个人,心里的想法也是不同的! 看了看他,下决心似的说:“好!既然我们都藏着小心思——你演我的挡板;我演你的……旧朋友。这样也算公平!那我们就临时装成一对旧男女朋友,中午11点就分开。怎样?” 他下意识地抬手腕看表:“你说了算!” “不过,我得说明一下哈:我虽与你的那个女孩子长得像,但是,我有我的思想,她有她的思想。我说的话,只代表我,不代表她啊!” 杨捡装作欢快地打了个响指:“明白!” 剔除心里多年的疑惑,解了梦里长久的阴晦,安心顿觉心情大好,回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说:“那就以中午11点为界,离彼时还有一个多点。” 他看着她,点头。 “既然各自的目的都摆到了台面上,那么,咱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随便聊,尽量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走出这个屋子,一切随风!行不?” “怎样都行!你说了算!” 她忽然笑得灿烂:“明明是两方自愿,临时拼搭、各取所需,你说得倒像我是主谋老大似的!” 他也笑着说:“我是男的嘛!男的就是要让着女的。其实我……多希望你就是她呀!我真的……太想她了!” 她心里莫名生出醋意,禁不住轻声却恼火道:“听说,你早已娶妻生子,不好好过日子,你还想她做什么?你哪有资格再想她?” …… 第110章 回忆过去 安心见杨捡听了自己的话,低首垂目,愁苦满面。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口无遮拦。向他承认自己说话过分之后,又不解地问:“既然你那么想她,为什么不去找她?是她离你很远,找不到么?” 杨捡从悔恨里跳出来,看着她说:“她远在天边……我却……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她!” 她不由得鼓励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用心,就能找到!” “找到了,她如果不原谅我,我该怎样?” “你不是说,你们当初是相爱么?既然是相爱,你告诉她这些年对她的想念;她应该能原谅你——你只是想求得她的原谅么?” “只要她原谅我,并且,她还爱我;如果她愿意,一切就都可以回到原来!可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心里没底。”心里没底四个字因缺乏底气,声音变得特别弱,特别小。 “你犯了什么错?移情别恋?” “没有!” “那你……” “我,背叛了当初的诺言!” “你对她,承诺了什么?” “此生,非她不娶!” “而后,你却娶了别人?” “是的!” “要是这样的话,那确实不好办!” 杨捡看着她,想握住她握着茶杯的双手,又不敢。只急切地问:“如果你是那个女孩,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安心双手握紧茶杯,看着杨捡祈求的目光,有些为难道:“呃,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是遇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 见他面露悲伤,她说:“不过,感情的事没有如果!你先找到她,再想法子求得她的原谅——你当年怎么那样冲动啊?” “年轻、无知、太爱……总之,我现在只有无尽的后悔!” “你也不要太伤心,若有缘,你和她会在一起的!” “借你吉言!”他抱拳谢天,谢她,“我相信,我们是有缘的!” “我觉得,你和她若想再续前缘,真心和缘分,两者缺一不可!” “你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是吗?”他忘情地握住她握着茶杯的手,“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指教!” 她慌忙脱开他的手,急切道:“演戏演戏!你不要入戏啊!” 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双手合一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激动!” 她尬笑,短暂的沉默。 转头看向窗户,就看到了那棵白杨!在离四楼的窗户不远的地方,仿佛伸手可触。只是,寒冷的风,吹光了树叶。 她不由得起身走近窗前,推开窗户,头向外伸看,才知道平日坐在自家院墙上远望,和近距离观看,认识是不一样的。 主干上那些参差不齐、密密麻麻的分枝,却有它的生长规律——它们无一例外地向上生长,靠近阳光。 见她看得入神,他走到她旁边,动情道:“夏天,这棵树枝叶丰满,看起来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稳妥、厚重,能为人遮挡风雨!” “你也看它长得像一把大伞?我最喜欢这棵白杨!刚才我站在树下看了半天,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是……” 他看着她问:“只是什么?” “我记得,这家茶馆以前是家酒吧,因为不喜欢喝酒,所以从没来过!” 杨捡说:“这里卖酒也卖茶,只要是能喝的水都卖。五年前改的。” 她敲一下自己头,笑说:“原来是这样!这你都知道啊?” 杨捡心里骤然一惊,心底的痛往上涌;假装揉一下眼,抹一下嘴,笑说:“八年,变化肯定很大。”指着粮油商店的门前,“那里原先只有一条土路。现在铺上柏油,成了双向四车道的正经路。我刚才就是从那里开车过来的。” 她也指着那条路说:“我知道!我没事就坐在院墙上看这棵白杨!” 杨捡心里说:你在院墙上看白杨,我在这窗户里看你! 但此时不能与她明说,只好顾而言他:“刚才,我看到你站在树下往上看了!它长得这么神奇,上面一定住着仙子!” 因为这句话,她对他好感倍增,笑问:“诶!你怎么知道?” 他仿佛回到年少时,深情道:“我就是知道!曾经有个女孩子告诉我的!” 她眉头深皱,轻声自语:“是吗?” 茫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盛夏,白杨树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躲雨……原来是杨捡和某个女孩的故事! 可是,他与别人的故事,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的闯入,他与那女孩起了纷争,分手了?于是,他把故事告诉了我?若是这样的话,当年他,应该是怪我的。 “你现在……还怪我么?”她脱口问道。 “怪你?怪你什么?” 看他没有责怪的意思,想是年头太久,他忘了?忘了最好,省得追究起来尴尬。 “我就是好奇!问一问,呵呵!”说完,低下头,小孩子似的捏弄着窗台。 “我不会怪你!永远都不会怪你!你不怪我就最好了! ” “你真是个好哥哥!”她脱口而出。 她的话,给了他信心:“我永远都会是你的好哥哥!” 她想一想,哼笑:“永远?” “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永远二字!” ”为什么不信呢?“ “你说为什么不信?你现在的妻子……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吗?” “不是!” “那么,前一件事你都做不到,却又给后一件事定一个永远的目标,是不是有点……好笑?”说完,又捂嘴轻声笑。 “但,那个女孩一直都在我心里!不管她以后会不会原谅我,她今生今世都在我心里!” “在你心里有什么用啊?徒增悲伤!” 见他难过,她心有不忍,小心地问:“当年,你为什么和那个女孩分开?” “是因为我的无知!这些年,让她受苦了!” “我觉得吧,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畏。因为,无畏的人容易冲动;冲动容易闯祸!” 见他表情苦痛,她安慰道:“既然祸已闯下,你就当是个教训,以后不犯就行了。你不必自责!” “我无法做到不自责!与她分开的八年,几乎每一天,我都在自责!初恋时不懂爱情,待到懂时,已成局外人!” 安心想:像他这样深情的男人,应该都有故事吧?想到自己,叹口气:“挺羡慕你的,起码你知道放在心里的人是谁!” 指着自己的心,“我这里也有一个人,整颗心都被这个人占满了,我却不记得他。是不是很悲哀?” 杨捡记起当年,她指着自己的心说:你早已住进这里,我的心已经被你占满……此时,他想确认自己是否还在她心里,温和地提示:“你……和那个人,有过什么故事吗?” 她摇头又点头:“我好像……记得有一回,和他在海边捡到一个海螺,我吹不响,他却能。我就捏着他的下巴,看他的嘴,他说——” 他禁不住打断她,说了当年对她说过的话:“会吹军号的人都会吹海螺!” 安心听杨捡说出的话和当年那个男生说的一字不差,开心的证实:“对呀对呀!他当年就是这么说的——奇怪,你怎么知道?” 杨捡听了安心的话,内心像海浪一样起伏:我还在她心里!她心里的那个“他”,还是我! 见她傻傻地歪着头,等着回答。他激动的声音颤抖:“嗯……我猜的!” 她想了想,点头:“幸好你不是猜的,不然……” “不然什么?” 她想:不然,会被你笑话了去。但这句话说不出口,改说:“你再猜!” 杨捡想了想,假装有些失望:“这回真猜不出来了!” …… 第111章 共同经历 安心低头回想:姐曾说,我当年暗恋杨捡,杨捡并不知道。那么,吹海螺的事,即便他不是猜的,也没必要笑话我了。 看了看他,顾而言他:“吹海螺确实不难,我练习了几天,也能吹响了。后来,大姑说不好听,我就把海螺收起来,再也没吹过。” “你大姑真是难缠!你……照顾她八年,很累吧?” “不累呀!其实我和大姑在一起,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是我拯救了大姑。事实上,我们是相互拯救:我照顾她;她给我一个家;她给我一个家,我照顾她。我们完全是平等的交换关系! ” 他由衷道:“你真是个天使!把‘久病床前有孝子’,做到完美!” 她被夸得不自在,说:“我就知道,我的心思,说了也没人信!”转移话题,“咱还是说吹海螺吧?” 他看着她说:“我知道你能吹响!” 她笑:“你知道?耳听为实,你又没听过我吹,怎么知道?” “我听过!”见她惊诧,“有一次路过你家大门外,听到海螺声,我很好奇,从门缝里看到你坐在院子里吹,你大姑坐在轮椅里听。” 她想了想,是有这回事。点头嗯。 杨捡说:“我后来几次路过,都听到你吹海螺。而且,螺声悲凉,我就断定这座像城堡一样漂亮的房子里,有一位被巫婆囚禁的姑娘,我想进去解救她。但是,在你家大门外徘徊了几次,终究没敢进去!” 她听得满脸疑问,心想:解救?电影看多了?现代社会,哪还有囚禁的事?想问明原因,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沉默片刻,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我远远地看着你,推着轮椅出门……” “是你在窥视?有一次你把大姑吓到了,哄半天没哄好。我只好赌咒发誓,她情绪才平复!” 他惊奇道:“真的?我站在很隐蔽的地方都被她看到了?老太太眼神真毒!” 她说:“大姑只是行动不便,视力、听力没有问题——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们出门?” 听他含糊其词,她思索片刻,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严肃提醒:“刚才,我和你口头达成临时合作协议时,我是不是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点头:“是的!你……想说什么?” 她象征性地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一挪,脸色冷峻:“你如实告诉我,当年,你和那个女孩分开,是不是因为我的插入,或者,她误以为我在中间……你们才……分开?” 他虽然心里惊慌,却赶紧摇头否认:“不是,真不是!因为,你就是……”他想说:你就是那个女孩! 见她看过来的眼神充满怀疑,他把差一点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改成“你就是多想了!” 见他说得郑重,她长长舒了口气说:“不是因为我就好!知道吗,你说我和那个女孩子长得很像,并且,把我的想法,当成是她的想法,我就害怕了!” “你,害怕什么?” “你和那个女孩分手,是不是我害的呀?你找到我,是不是想骂我一顿解气?结果,你见我现在脑子有病,不记得当年,你才说不怪我?” “你……果然是多想了!我只是,路过你家大门口……” “这样最好!这么说的话,当年,我与你是纯洁的朋友关系,是么?” 他心里痛,嘴上笑着说:“是……是最好的朋友!” 四目重新相对,她迅速躲开。为了掩饰什么,喝了一小口茶,像是讲笑话似的说:“大雪的第二天,我掉进康桥下面的小河里了!那时,你这个最好的朋友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 “那时,我在外地培训,不然……”他给后面的话打了个结。 她不得不追问:“不然你怎样?” 他目光严肃且坚定:“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她心里惊慌,嘴上调侃:“哦!这么大方?我们只是朋友关系哎!” 见他启动嘴唇并没说什么。她微笑说:“逗你呢!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从河里爬上来的狼狈样子!” “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他以为她没听清楚,把刚才的话加了感情重复一遍:“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疑惑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他不解:“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么?” 她说:“你都……把我搞糊涂了!刚才你说,你的离开,让那个女孩子受苦了;现在又说我受苦……我怎么有一种身在其中的错觉?你说实话,当年,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俩因误会而分开? ” 他不知道怎么说,低下头无语,双手捂一下脸,揉一下眼睛。给她续上热茶。 她茫然地看着从茶杯里向上飘升的热气,直到消散为止。 他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十指紧扣支着下巴看着她, “我说了不是因为你!是我的过错!所有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她想:最好没我什么事!可是,他困苦的表情和言不由衷,怎么感觉这事与我脱不了干系呢! 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心想:可恶,过去的事都忘得干净! 只是辛苦了夹在中间的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感情世界里有三个人,那最辛苦的人,只能是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的男人。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的就是一个心甘情愿。 她回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几分钟就到11点了,过去的事情,都已随风而去,再说也没什么意义,我们说点别的吧?” 他抬头看一眼她背后墙上挂着的时钟说:“好!那就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大姑去世,你真的很难过么?” 她想:这个小气鬼!聊半天,又绕回到那个话题上去了!看来,他是真想知晓我内心的想法。可是,我的想法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他这么想知道,那就告诉他好了,反正还有几分钟,到点说拜拜。以后,相忘于江湖,再也不见! 她看着他说:“大姑去逝,我很难过。但是,比大姑去逝更难过的是:我无家可归了!” “你为什么无家可归?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姑在,家就在。大姑不在,因为房子是公产,没有产权,只有居住权。大姑走了,房子两个月内上交归公!”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思索片刻,低缓地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像是挣脱了笼子的鸟儿,故作欢快的语气:“去西藏,开始另一种生活!” …… 第112章 梦与现实 安心说要去西藏的话,如同惊雷,吓得杨捡失语:“去……西藏?!” 她不懂他的心惊,干脆而直接: “是啊!我已经报名了,春节假期后体检;体检合格签合同,然后培训;三月上旬出发。算时间,是在房子被收回前一个星期——时间安排的刚刚好!” 安心的话,对于杨捡来说,仿佛久违的太阳刚露头,又被另一块乌云遮住。他捂着快要碎掉的心,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他没听懂最后那句话,解释道:“如果再晚去西藏,那时,房子已交公,我就只能睡露天了!” 他强打精神:“怎么会睡露天?姐会——” 她打断他的话:“我是比喻,姐当然会管我。只是,我不想再劳烦姐。况且,姐也要去北京安家了!这个地方再无亲人!” 他的心仿佛又被扎了一下,惊愕道:“姐要搬家去北京?” “是啊!李沫调去北京工作四五年了,姐和他夫妻情深。姐正在申请买断工龄,进京陪伴;未未也打算报考北京的大学,等六月高考结束,一家人进京团聚。 姐要带我一起去,可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正愁无处可去,刚好姐的单位招小学援藏老师,我自认为教小孩子美术和汉语没什么问题。就求姐夫托人把我的工作关系借调到姐的学校。 校领导看姐的面子,和其他人不愿意去的份上,就同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抱拳感谢上天。 杨捡知道了她的意图,心痛得有气无力,看着她问:“是因为房子被收回,你才要去西藏吗?” 她想一想,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总之,从此以后,一切交给老天安排!” 安心的话,让杨捡心痛到翻涌。他捂着心说:“西藏那个地方,生活条件很差,你不会藏语,去了怎么生活?” 她无谓道:“出生穷苦的人,生命力超级顽强,在哪都能活,除非自己不想活!” 他心痛着小心辩解:“有时候,仅凭顽强的毅力,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比如,跑步时鞋里进了沙子,你的毅力是无法忽略脚的感受的,对吧?” 她点头,说:“有短期培训。和我一起有二十几个人去。我们只需会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就可以,到了西藏会集体配备翻译。总之,生存没有问题。” “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无亲无故,万一……西藏是高原,你有可能水土不服,会很难受的!” 杨捡的担心,也是她担忧的,害怕自己的身体不能适应,万一生病,在那个孤苦无亲的地方,也只有等死了!可那又怎么样呢?没人想去的地方,才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吧? 心里话不便对他讲,只说:“再过几天我就二十七了,不是小姑娘了,就是留在这里,我也无亲无故!” 见他面色疑虑,她故作轻松道:“反正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去哪都一样!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听了她的话,他顿时遍体生凉:难道今生要永远失去她了吗? 见他面有担忧,她有些感动:即便当年是我单恋他,他对我并无情;此时作为朋友,他的担忧还是暖我心的。 于是,她讲故事似的说:“昨天晚上,和西藏的网友姐姐语音聊天,她知道我要去,开心得不得了! 她的第二个孩子三岁半,说‘额姨我想你’,姨字念成平声,汉语太差了,我得去好好教他们!” 他不由得问:“网友姐姐?” “对啊!我们认识四五年了。那个姐姐非常好,还说我有写作天赋,鼓励我在网上写小说。 我就不自量力地写了,自传式,从出生开始写。刚写个开头,有人评论:后面的内容大概就是青春+无知=所有傻子的故事。” 我就没再写。 他一脸遗憾:“那可惜了,你真的有天赋!” 她不好意思道:“我其实,是吓得不敢写。网络如海洋,在海洋里冲浪的天才美人鱼有得是,我就不现丑了!” 见他一脸疑惑,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回忆的路上尽是大窟小洞、缺失遗漏,好多事情都忘了,写不出一个连贯完整的故事。” 她的话让他无比痛惜,安慰她:“凡事不要为难自己!不过,我认为你最了不起的本事是画画! ” “对我来说,画画比写小说简单——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他愣怔一下,说:“我见过你画画!你画得非常好,我特别佩服你!” 被他夸得开心,她微笑道: “最近不怎么画了,我在看哲学方面的书;很多想不通的道理,书中大多都有注解。” “是么?” “是的!”她看向窗外,“比如很多人以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幸福;我认为,忘掉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才幸福!” 他的思想迅速对接她的幸福说,难道我就是她忘掉的‘得不到的东西‘吗? 惶恐道:“过去的事……你真的都忘了?”站起来,欲拥抱她,告诉她这些年对她的想念。 见她端着茶杯,神情如水一样平静,只好坐下说:“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她仰头戏笑:“十八岁?男人的幻想,无知女孩总会长大。书上说的。” “书上说的,也不全对,你不要全信啊!” 她点头。记起书上说,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是矛盾的,他们愿意搂着十八岁少女的身体,又渴望拥有二十八岁熟女的灵魂。哼,这些心怀不端的臭男人!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讥讽味道,说:“无论过去多少年,你在我心里,都是当年十八岁的样子!” 她看向窗外,茫然地想:我在他心里十八岁是什么样子呢? 见她沉默,他十指交叉,支着下巴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让她不自在。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抽出一根烟,捏了捏,又放回烟盒;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等着她说话。 她不说话的时候,他就暗暗焦急地等待着她说点什么,最害怕她没什么话说了,说“我走了,再见”。今生,再也不见! 关于十八岁,他是说者有意,她是听者逆耳。 她回头看墙上的时钟,约好的时间已过。起身说:“约定时间到了,我们回家吧!” …… 第113章 护身符归来 杨捡哪里舍得与安心分开?他看了看手表,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多钟头已过去了!”摸着摸肚子,“我还不饿,你呢?” “我也不饿。” “那,我们再聊一会吧?你要是饿了,我请你去吃饭,行么?” “不用了!这几天,我都感觉不到饿!” “那……你,真要回家么?我猜,来参加葬礼,然后去饭店吃饭的那些人,吃完饭大概有几个人还要去家里说会话。我们再在这里坐一会吧,等那些人走了,你再回家,行么?” 她想:小郭老师是姐请来帮忙的,这会子肯定没走。我与他也没什么话说,见面也别扭。不如等他忙完走了,我再回家。 对杨捡说:“行吧,那就再坐一会,12点准时撤。” 重新坐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杨捡见她不走,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给她添了热茶,说:“其实,我很烦那些俗世礼仪。若是参加葬礼的人,都是真心为逝者送最后一程也就罢了,绝大多数人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安心也有和杨捡相同的看法,只是,成人世界有许多不得已。 轻声说:“我也是。” 便茫然地看着他白衬衫的第三颗扣子,“两个小时,与8年相比,也就是弹指一挥吧!” 杨捡以为她想起了什么,看着她,紧张得屏住呼吸。 她望向窗外,接着感慨:“时间过得多快啊!仿佛就在昨天,未未还口齿不清地叫我‘小伊!’,一晃八年过去,他快十六岁了,长得身材高大、文静帅气,成男子汉了!姐整天乐得不行。” 杨捡见她没有想起过去,暂时放下心来:“刚才见到了,未未确实很帅,也很懂事——他小时候叫你‘小伊’?” “是啊!小时候牙都没长齐,所以发音不准。” “也是!”他下意识地手放在胸前的衣兜上,轻轻抚弄着八年前她送的护身符。 她并不知道他的心事,想到未未,脸上浮起温柔:“小家伙从小就聪明过人,一年级直接跳过,从二年级开始;没念几天,二年又跳到三年级。 现在长大了,又那么帅,将来会是姑娘的杀手吧!他还教我吹竖笛,最近我正在练习《当爱变成往事》,如果不带某种……情绪去听,真的很好听。你可以弹试试。” 他声音低沉:“我早不弹了,都快忘光了。” “那可惜了。”她低头想:奇怪,我怎么知道他会弹琴?疑惑道:“你以前会弹琴么?” 他肯定道:“会弹吉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她拍着脑门用力想,应该是从前和他相识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一起去到野外,他弹吉他,我画画?呵,那样的场景真不错! 不由得眯起笑眼:“弹琴好啊!我只会吹笛子、口琴这一类小玩意。主要是为了哄大姑开心,家里暮气沉沉,对病人不好。” “这些年,你照顾病人辛苦了!——她曾经……那样对你,你不恨她吗?” “不恨啊!我十岁时大姑仁慈的收留我,我只有感激!” 他由衷道:“你真像个天使,善待他人,辛苦自己!” 见他说得严肃,她浅笑:“哪有!你见过天使吗?” “见过!” “天使住在天上,你是怎么见到的?” “有的天使住在天上,有的天使住在地上——我见过人间天使!” 她低头想:他说的人间天使,是指和他一起在白杨树下躲雨的女孩吧?可我的天使小伊……心里难过,沉默不语。 见她难过,他欲告诉她真情。但此时,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柔弱的小可怜,和我说的话,和半熟悉的人一样,礼貌而疏远。 想起往日那些温情时光,他眼泪溢满眼眶,又不想让她看到,只好侧脸看向窗外那棵孤独的白杨,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晃。 安心见杨捡看向窗外的白杨,心里不悦,低头想:我喜欢的这棵树,却被别人的感情缠绕!真是无趣的树,无趣的人,以后不看了! 一抬头,他正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她看过去,他就躲开;她移开目光,他就看过来。 这样的目光让她惊慌,不由得暗想:从他的神情看,姐对当年的事有所隐瞒。但是姐不说,定有难言之事,定是为了我的颜面。 如果是脱轨事故,也没有必要讲出来;残缺的东西,就让它随风去吧! 回头看墙上的时钟,12点已过,可以回家了。 她起身说:“到点了,我们该撤了!” 见他也跟着起身,她握拳敲打一下自己的头说:“我想起个事——你说有东西给我,是什么东西啊?” 他也学她,握拳敲打一下自己的头说:“瞅我这脑子,竟然把给你东西的事忘了!” 她好奇心起,问他:“你要给我什么东西啊?” 他盯着她,看她反应:“你的护身符!” 她睁大眼睛,惊异道:“我的护身符在你那里?我的天使小伊怎么在你那里?你快点给我!” 急切地向他伸出手。 杨捡从自己上衣兜里,拿出带着自己体温的护身符,恭敬地递给她。 她接过护身符,托在手心里反看正看,恍如隔世。闭眼,放到唇边亲吻,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哭腔说:“我的天使,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难过了很久!” 抬头看向杨捡:“原来,她在你那里!”激动得欲哭无泪。 杨捡早上出门时想:一会见到安心,一把抱紧,再许她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带她回家,一生相守,永不分离! 可没想到,她竟然忘了我!只怕今生和她在一起的愿望无法实现了!若不能相伴一生,有她的护身符一生相伴,也是好的。当年,她送给我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此时,她因失忆,虽不认得我,却认得护身符。护身符本来就是她的,也没有不还的道理。当年,她因脱不开身,把护身符当成她自己,送给我作伴。此刻,应该还给她了! 又不甘心,不由得走近她,抓住她的手 ,问:“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她吓得抽回手:“你问得好奇怪啊!不记得你,会和你在这里说话么?刚才说好的,到点说再见。你忘了?” 他激动道:“我没忘!但我不想和你说再见!” …… 第114章 幻听重现 杨捡的话,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剑,让安心不寒而栗——难道,八年前我真的与他有瓜葛? 她打了个激灵,重新坐下,把失而复得的护身符挂到脖子上,放进衣服里靠近心的地方。 此刻,本我意识激活了自我意识,幻听重现。 小伊说:我回来了。 她紧紧握着护身符,用心语:“你怎么会在他那里?” 小伊说:当年,是你把我送给他的。 “当年,为什么把你送给他?你可是我最贴心的朋友!” 小伊说:当年你爱他,爱到必须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才能表达出内心真实的情意。 她一下子惊慌起来,原来,我就是他心里的那个女孩!握拳敲打脑袋,因潜意识刚刚开启封印,释放出沉睡八年的往事;往事一时拥堵,一下子无法弄清楚更多。 小伊说:杨捡曾经是你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难怪第一眼见到他,有一种前世相识、今生再见的感觉!” 小伊说:过去的八年,他一直活在你的心底。 护身符握在手心里,仿佛耳边突然响起惊雷,震得头晕目眩;双手按揉太阳穴,那些模糊的影像由远及近,依次接踵而来,逐渐清晰。 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活在我的生命里! 她脉脉含情,声音里带着欣喜与怯懦,问他:“哥,我现在是在梦里么?” 他难掩激动,颤抖着握紧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感觉一下真实!是梦么?” 她想一想,羞涩道:“这句话我生病住院时你对我说过。” 抚摸他的脸,捏弄着他的下巴;眼睛像被突然拨亮的烛光,“原来是真的!哥,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怎么好久都没有见到你?”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上,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问,你在哪里等我? 他说,在一个我能看到你,你却看不到我的地方。 她说,是吗?在哪? 他说,多少个日落西下,我看到你抱着猫,坐在院墙上看向这棵白杨!我打开窗户看向你,心里问:我的宝贝,你还好吗? 她说,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说,我想飞过去抱紧你,可我又怕你不理我……因为我,让你生气伤心了…… 她说,我们曾经约好,如果你无意中惹我伤心,只要你拥抱我,我就会原谅你,你忘了吗? 他说,没有忘,永远不会忘! 仿佛时光倒流,两个人紧紧相拥,他眼里全是光,她心里全是梦;他呼吸急促,她浑身酥软…… 他声音颤栗:“我的宝贝,知道我有多想你!” 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这些年,我每天都想你,每天都想……” 她害羞道:“对不起!我没给你打电话,没去康桥等你,大概是我脑子里的存储器坏掉了,忘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事,直到刚才小伊告诉我……” 他才明白护身符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只有护身符,才能缝合分开的两种意识,才能唤醒她所有尘封的记忆! 他半眼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抱紧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离!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说:“以前,我害怕大姑知道我们的事。现在她去了,再无阻挡。从今往后,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每天在康桥见面,好不好?” 他哽咽:“好!” 她低头害羞道:“我现在结婚年龄够了,我不去西藏了,我们结婚,有一个温暖的家!” 他眼泪就掉下来:“好!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这些年,我做梦都这样想!” “这真的像梦,我一时竟不能完全相信!哥,你告诉我这不是梦!” 轻抚她光洁无瑕的脸,对她说:“这不是梦!当然不是梦!我明天就离婚,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的话,仿佛当空劈下一闪惊雷,瞬息击穿她的心:“你……说什么?” 他一时无语,只紧紧抱住,生怕她飞走。 她用力地推开他,颤抖着问:“离婚?和谁?!” 手指着他,又指向自己,万语千言涌到唇边,只说:“刚刚你说不是梦!却还是梦!噩梦!”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请你原谅我!” 她唇齿轻颤,慢慢向后退步,看到窗外那棵叶子落尽的白杨,终于回到残酷的现实!当沉睡的记忆被完全彻底地唤醒,她不知道服从上帝,还是听从魔鬼。 他走近她,企图向她解释什么。 她虚弱地做了个停住的手势,无力道:“你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过来!” 再也说不出其它。 他只能呆立不动。 她转过身,闭着眼睛,额头贴在墙上,弱声自语:“哎——呀!我忘了你已结婚!我……刚才……脑子迷糊了, 抱歉!” 不看他,也不再和他说话。一阵眩晕几乎摔倒,她只好抓住旁边的门把手。待到身心稍微稳定,拿了衣架上的外套,慢慢走到茶吧门外。 走廊墙壁上的黑底红字绒布挂画《夕阳西下》的“下”字那一竖笔,被夸张地写成长长的、一条通往无名处的血红小路;又似手腕里蜿蜒淌出的鲜血,让人惊恐到绝望;一张原本活在画框里的静景,忽然就浮上了云绞残月的悲伤。 她感觉异常寒冷,穿上沉重的外套,戴上兜帽,围巾把大半个脸包裹,走了。 …… 估计安心已到家,杨捡电话打过来,试图解释什么。 听到是他,她没说一句话,挂断。 他又打过来。 她独自靠在沙发上,体软心碎。努力让语气平和:“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会忘记你!是你用背叛杀死了我的心! 但是,你走可以,你既然决定走,为什么不把我的护身符留下?为什么你要带走她?你是故意让我变成一个病人、傻子、白痴是吗?! 既然你言而无信,那好,我以前说过的话也全部作废!从此,各不相干!”挂断。 又迅速打过去,没等他说话,她愤恨道:“你刚才问我,你要怎么做,我才会原谅你,是不?我此刻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原谅!”挂断。 他又打过来,语调软弱悲伤:“我违背誓言,已遭到反噬,过去的八年,我没有一天真正的快乐过!” 她漠然厉声:“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挂断。 他又打过来:“求你原谅我!” 她还未开口,泪水已溃成河流,又仿佛牙缝里都燃起怒火:“原谅背叛,只有天使能做到!我不是天使,小伊才是!可她不会和你说话!你还是省省吧!”挂断。 他又打过来,没等他开口,她愤恨道:“你别以为我现在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就会原谅你!不会!你不想‘说再见’是吗?巧了,我也不想说再见,我想说再也不见!你不要再打电话!我恨你!”挂断。 他还想打过去,想想今天还是算了,她听到我在婚姻里,那么伤心绝望。当年……唉,无知真该死! 第115章 明天离婚 下午,杨捡回到自己的家,拿走一些纯属个人的东西送到妈妈家里。 到了下班点,给妻子魏兰打电话,让她下班后直接去饭店见,说有事情商量。怕她不来,刚挂了电话又打过去,特别叮嘱:“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来!” 魏兰如约而至。 见餐桌上摆得丰盛,饭菜已上齐。关上门,故作惊奇:“这么隆重,看来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让我猜猜是什么事——离婚?是么?” 他说是, 明天就离了吧,反正你也烦我 ,这样彼此耽误也没什么意思。 魏兰看了看他,喊服务员送来白酒。边倒酒边压制声调:“理由不错,相互耽误确实没意思——还是像上回那样,你走人呗?” 他说是,我一个人走,简单。 魏兰声音由细变粗:“是简单,太简单了!离婚和结婚一样,一句话的事!” 他满脸歉意:“对不起。” 她又细声道:“那你今晚能不能回家住?儿子去我妈家了,我一个人很孤单……” 他想,现在有求于她,所有说辞都得抬高她、贬低自己方能快速达到目的。 有意向她身旁靠近一些,和声说:“可以。只是,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我就不惹你生气了,我还是回我妈家住吧!” 魏兰哼笑打断:“别扯其它!这个家毕竟存在八年,儿子都7岁多了!家就这样让你厌恶?连最后一晚上你都不愿意回来?” 见她动怒,说得也在理,知道今晚绕不过去了。他端起酒杯,在空气中和她碰一下杯,喝下一口,又喝下一口。 半杯下肚,他龇着牙说:“行吧,今晚回去!” 听他说的敷衍,她神色带着气恼,喝酒像喝水;吃菜嚼出很大声响。 他面色无趣,想找些话来说,还未张口,她用筷子在半空止住,说现在只喝酒,有话晚上回家说。要是现在说完了,晚上说什么?漫漫长夜,总得说点什么吧? 他说你喝多了,都快出诗了,不要喝了。 魏兰固执道:“不!我想喝!喝酒是我的爱好,我爸和我弟都喝不过我,你就更不行了!” 他看了看她,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大半杯,想一口喝下。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言语不屑:“别逞强了!你那小酒量,都不像个大老爷们!这半杯下去,我不得背你回家?” 仿佛被她激怒,他说不用你背,我证明给你看! 她站起来,夺过他的酒杯,一干而尽。 他傻呆呆地看着。 魏兰一口喝掉半杯酒,酒杯翻底,面不改色对杨捡说:“看到没?一滴不剩!就你,想跟姐耍花样,这方面你欠火候知道不?” 见他面露不屑,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喝醉或假装喝醉,回家就可以像猪一样呼呼大睡!——我说,咱别把自己弄得跟大难将至似的行不?又没人要吃你,对于男人来说,那种事……如果强迫好使的话,还要温柔风情干什么?” 她说的虽像醉话,但每一句都让他心跳不安,也不知如何答她。只猛地喝一大口水,想压住往上翻溢的酒气,却呛得咳嗽。 她摸拍他的后背说:“你看你,喝水还能呛着!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并不说什么。 魏兰知道,酒量浅的男人时间上不好掌控,你跟他纠缠时间稍长,还没来得及胡闹,他就瘫倒在床上睡着了,一腔心思只能空对月。 夫妻八年,最后这一晚,宁愿自己多喝一点,也不能让他酒上心头。况且,自己喝多了,万一露出不雅之态,还有酒精兜底,事后也不至于难堪。 见他闷头吃饭,她轻敲桌边:“还想喝酒吗?” 他说不想。 她说那不喝了,吃饭吧,吃饱了回家。 …… 回到家,两个人都觉得身心有些疲乏。 魏兰说先洗个澡,缓解一下。 他问谁先洗? 她反问:你说呢? 他说女士优先,你先。 …… 杨捡裹着浴巾出来,魏兰已着酒红色睡袍,侧躺在他的床上等他。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不停地毛巾擦头。 她说,快点进被窝吧,我都帮你捂热了。 他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坐到床上,想打开电视。 她夺下遥控器扔到一边,拍着他胳膊:“你刚才不是有话说么?现在说吧,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他已没了刚才的心情,本想拿开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又觉得不妥,只好改成轻拍:“也没什么说的,又不是第一次离,还是老样子,各自保重吧!” 听他说得生硬无味,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既然这样,那什么也别说了,就这样吧!”松开手,重重地倒在被垛子上。 见她消沉感伤,他想说些发自内心抱歉的话,却张不开嘴,只轻轻地和她倒在一起,头挨着头,两个人都不说话。 魏兰并不是难看的女人,当年也是一枝别样的花。女人青春易老,八年,无论如何对她都是耽误,要怎样补偿她? 见她的嘴唇饱满而润泽,欲亲上去,她却歪头躲了。 见他疑惑,她用社会人似的口气:“江湖有规矩,只做不爱不能亲嘴!” 仿佛有人和他争辩,他坐起来,赌气道:“此时,我们还是夫妻,我有权利!”心想,这话说得像是自己被她抛弃了一样……其实心里从未承认她是妻,她只存在结婚证里。 见她漠然无声,他心虚,只好俯身亲上去。 又无耻地想:亲和吻是两回事,亲,是逗,是浅尝;吻,是爱,是深度。此刻这一亲,不是爱,只是义务。 她雏鸟待哺似的迎接他,他也只是蜻蜓点水。 八年,她每次想亲他,他都拙劣地躲开。为了掩盖心虚,就在其它地方用力。她心里明白他不爱。他和自己做,只是因为义务和自己“处心积虑”的引诱。 这都怪自己当年做白日梦! 当年和他急匆匆地走进婚姻,以为领了结婚证,有了孩子,用心与他过日子,就能收回男人的心。 谁知,八年稀里糊涂地过去,却并没有改变他什么。他仍然想他所想,爱他所爱。对自己这个正室,早已没了最初的冲动,分床、分室、分居。 自己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白忙活了八年,真是讽刺!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可笑,起身拿了枕头,想要回自己屋里睡。 他却拦腰抱住,一反常态,温软道:“今晚,就睡一起吧……” 第一次被丈夫主动搂在臂弯里温存,她有些动容,热情骤生。摸着他的胸口猜想,他愿意做最后一夜夫妻,是因为心有愧疚吧? 八年,对他来说就不是耽误么?想到这里,她变得柔情似水,仿佛藤蔓缠树;他也被她鼓动得缠绵难解,竭尽全力。 …… 第116章 离婚程序 第二天上午,丈夫杨捡和妻子魏兰走进民政大厅。 两个人从民政大厅出来。魏兰看着手里的离婚证书,表情复杂地说:“一个老公离两次,以后再也不和你复婚了,丢不起那人!” 杨捡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离婚证书,忽然心软:“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 魏兰说我才不和你做朋友!要么夫妻,要么陌路!姐不玩那些撕扯不清的事情!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咱现在立马进去复婚;以后,还是我哄你,我比你大两岁,属于是姐姐嘛! 魏兰的话,吓得杨捡心身惊慌,赶忙说:“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咱各自都冷静一下!” 她看了看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润唇膏,把包递给他:“拎着。” 他接过来拎着。 她一边涂润唇膏,一边说:“中午请我吃最后的午餐。” 他说行,咱这就去。 她笑说:“你看,我们还是……有感情的,对不?以后,你想儿子的话,就回来看看,不想就算了!” 他说会想,会去看你们。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打电话,我会尽力而为。 她戏笑说:“算了吧,除了昨晚和八年前第一次遇见那晚,你哪次尽力而为了?如果我不接手,恐怕每次都是半途而废吧?……” 被她戏谑挖苦,他也不敢说什么,只低头冷着脸走路。 她推摸他一下说:“好了不逗你了!我的手机号不变;门锁不换,如有需要,欢迎你随时回家诉苦!” …… 从夫妻再次变成朋友,杨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自问原因,不是留恋,也不是牵挂,究竟为什么,他说不清楚。 魏兰转脸看着杨捡说:“从民政局出来,你一路上神色复杂,在想什么?“ 他赶忙说:“没想什么!\"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并没喝。 “真的?你这个人不会说谎,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 他诚实道:“是。” “我觉得你不是很开心!其实我和你一样恍惚,就像昨晚,我们明明是恩爱夫妻,为什么明天就变成陌路?” 被她看透心思,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陌路,是朋友,不管你怎么说。” 见他说得正经,她不再玩笑,让他坐到自己旁边,说方便倒酒。 他听话小孩子一样,坐过去。 她给他倒小半杯,给自己倒大半杯;两只酒杯碰一下,她说:“祝我俩再次成为前妻、前夫!”一干而尽。 他也一口喝下,脸通红,看上去已醉了八九分。其实他心里还算清楚,这些年经常在外面借酒消愁,酒量渐长,只是魏兰不知道而已。 魏兰说:“你酒量不行,别喝了。” 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里。 她的关心让杨捡的心一软,连忙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真诚道:“我陪你一起喝!” 魏兰知道他的酒量,一两必醉。虽然他已成为前夫,却也不忍让他难受。 她拿过他的酒杯放到一边,示意他喝水。她自己却端着半杯酒在他面前摇晃:“喝多难受了吧?那咱再坐一会,唠几句,你醒一醒酒再走,行不?” 他低下头说行,唠。 魏兰知道杨捡此时是迷糊状态,放心说道:“你这个人优点有,缺点也有!” 他眯着眼睛,捏弄着下巴,心想:反正最后一次听她唠叨,就让她说个够,省得留遗憾。况且,此时自己头昏脑胀、身体下沉,也听不进什么话。便强行支棱起腰身,不时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证明自己在听,没有糊弄。 魏兰稍微靠近他,哥们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藕断丝连!对于感情来说,当断不断,必受其扰!” 他想,这次离婚,以后再不复婚,藕断丝也断。 魏兰像是接着杨捡的心里话,说:“不是说你和我,是说你和前任……女朋友!——谁没有前任?你看我,自从和前任分手,再也没理过那个王八蛋!不管他如何跪求都不好使!姐虽不是什么好马,但也绝不吃回头草!” 见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有话,她纠正道:“当然,上回与你复婚,也算是吃了一回。可咱俩有婚姻、有孩子,和婚前瞎玩不是一回事!” 杨捡想:我和安心,除了心弦未断,并无实际联系。 魏兰不知他心所想,接着说:“虽然你不在乎这个家,但是,我既然跟了你,就想一心一意对你。可你,对什么都无所谓,连生孩子都得我自己主动争取!” 他跟随她的话意,想:生孩子怎么争取?每个人来到世上不都是偶然吗? “我以为夫妻之间有了孩子,关系就会变好、变牢固。可儿子都7岁多了,我们不但没有变好,比以前还坏!” 他不由得说:“哪变坏了?一直都这样嘛!” 魏兰的眼里带着恼怒,说:“你总找借口,不是在单位值班,就是回家陪你妈;一星期见不到你两回,你怎么解释?” 他随口道:“我很忙!” “忙?你们消防队就两个人吗?你一星期值四天班?你只是个副队长,芝麻小官,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傻子都知道你是刻意躲我!这事放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是屈辱吧?” 他说对不起,都怪我,行了吧! 听他语气无赖,她提高声音:“少跟我扯那没用的!我要知道此时你这么无情,刚才我不会痛快的让你得逞——离婚?想都别想!这些年你气我、躲我、羞辱我,我就应该耗着你,耗到你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为止!” 知道她过山车一样的脾气,但这一番话却让他蒙: “羞辱?有吗?” “装什么无知?你每次事后花很长时间洗澡,这对于我来说,就是羞辱!难道你和我在一起就变脏了?我一不偷人,二没得病,怎么就弄脏你了?有能耐你倒是一直憋着啊!你又没那坚强意志,事后你倒是装忠贞了!吃着锅里想着碗里,最看不上你这样的男人,虚伪!” “你真是……不可理喻!” 见他生气,她往他跟前挪了挪,神情气扬地看着他:“我和你是合法夫妻!合法二字懂么?当初结婚,没有谁强迫谁,完全是脑子一抽你情我愿吧?可我怎么觉得像苟合?我不愿意这样过一生!” 他一时理亏,低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孩子是我父母帮着照看,二老对你有成见,说了些难听话,你却都放心上了!操劳孩子很累的,做人要有良心!” …… 第117章 前妻的预告 杨捡想起魏兰的父母说过的话,终于发怒:“你父母说我不是顾家的男人,无所谓;他们私自给孩子改姓,也无所谓;说我没资格教育孩子……这些都无所谓! 但他们不应该说孩子跟母亲姓是我家的传统!你父母话里话外什么居心你不知道吗?我早说过,他们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允许侮辱我妈!” 见杨捡发火,魏兰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语调也变得软和:“老人家都那样,你别在意!” 见他无语,又找了另一个话头:“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哄你比哄小孩还费心,我早烦了,要不是有点舍不得你,早把你踹了!长得帅就了不起啊?” 像魏兰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套路,杨捡很熟悉。这八年,她和她的父母经常这样玩。开始,他还辩解;后来,他懒得搭理。此时,他更不愿意多说,只说谢谢你,实在是我俩在一起不合适! 她赌气道:“确实不合适!起初,我时常安慰自己:虽然你心不在家,但只要你人在家就好;虽然你人也经常不回家,但偶尔回家就好。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你老了,想不动别人了,你也就老实了! 可我又怎能甘心?一个人有几个十年?为什么偏偏我就要忍受?其实,我早就想离,就为了等你先开口,你净身出户,不跟我争儿子、争房子!” 他惭愧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带走任何东西,我也没资格。” “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个家里的任何人、任何东西,你只想要自由!” “我们之间没有爱,相互耽误没有意义。” “什么叫爱?坐爱算不算爱?” “不算。” “不算?那你当初和我做了为什么要与我结婚?” “那时,我们都年轻,难免做事冲动……好在,我们现在也不老,有机会改正错误。” “怎么改?当初的错已生出了结果——儿子都7岁了!你又想改,你还算不算男人?能不能当父亲?……” 好多话已到了嘴边,杨捡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婚都离了,还扯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往她身边靠了靠,轻拍她的肩膀,眼皮沉重口齿清楚:“你喝多了,不喝了,回家!” 她醉眼迷离:“回哪个家?我还没说完呢!” “这些话你都说多少遍了?还有必要再说吗?我累了,回家!” 她问到他脸上:“你这么着急回去,是要告诉你的心上人离婚的事吧?别高兴太早!不管婚内还是婚外,凡是吃回头草的,没几个有好下场!” 他心的话:你根本不懂爱情。 见他神情不屑,她说:“我猜,你八年思而不得,你的那个她是个小心眼吧?今天我把话撂这,你离婚也不能如她所愿! 我和你八年婚姻,虽然我已成为你前妻,但是,‘前妻’这俩字,会是她心里难以拔掉的刺,她疼,你也好受不到哪去!” 他惊愕地看着前妻,酒也醒了大半。当年那个胆小温顺的小爱人已不见踪影,如今,只怕她心理上过不了“前妻”这道槛,给情路增设障碍也说不定。 郁闷道:“你说得对,她根本不理我!我该怎么办?” 杨捡的担忧让魏兰产生了同情:“据说,每一个倔犟的现在,都有一个很乖很听话的曾经。她现在变换了脾气,一定和你有关。” “是!我伤了她的心。以前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温和地说‘好’;现在,她要么不理我,要么言语无情!” “看来,你把她伤得不轻!还好,不是因为我这个‘小三’。不然,我拿着结婚证这么多年,还真是可笑!” 对于前妻的认知,杨捡心里感激,悔罪似的说:“这与你无关,是我的错,都怪我!” 魏兰见杨捡虚心揽错,心里舒畅,不禁问:“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反而念念不忘? 比如你,当年你那么伤心,是被她甩了吧?那你就是被伤害者,你却把她放在心底八年之久!这是因为什么? ” 杨捡想说是因为爱。怕前妻听了不悦,摇头说,不清楚。 “我猜,你和她是初恋,有过刻骨铭心的第一次,对吧?” 他点头。 她无谓道:“那有什么?成年人的第一次,和脱落的第一颗乳牙是一样的,兴奋、紧张、害怕、有点痛……至于那个豁口,过不了多久,恒牙长出,一切如初。”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我认为,身体不是秘密,想法才是!做一次和做一百次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早就忘记第一颗乳牙丢哪了,也从不回想,怀念更是扯淡,怀啥?念啥?懵懂无知的年纪,只单纯地玩,不想其它。” 他说:“各人性情不同,有人活得潇洒,有人活得约束。” 她斜眼看他:“你的意思是说, 我活得潇洒,你们活得约束呗?对于你们这些喜欢玩纯白小清新的人,我理解不了,也不屑理解!——你和我结婚后,和她偷偷约会没有? ” 他严肃道:“绝对没有!她甚至都不认识我!” “嗯?” 他想,安心有精神分裂症这件事,不必让无关的人知道。随即补充:“她假装不认识我,从来不理我。其实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 魏兰做个停住的手势:“别跟我讲她,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脱轨事故。我就冷眼旁观,你跟她过得好,我祝福;你跟她过得不好,我在边上看笑话。就这样!” “我相信,我和她的美好明天一定会到来!” 魏兰低头想:他和她有美好的明天,我的美好明天在哪里?前几天,前任在qq留言,又袒露悔意……唉!当年如果不是他酒后乱性;如果不是我自己任性冲动……为什么拥有时不珍惜,等到失去才后悔? 她像是自言自语:“什么是爱?爱是什么样子?” 杨捡郑重地说:“于我而言,爱,就是最初认定的那个人!至于样子嘛,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爱就是什么样子!” 魏兰叹了口气,沮丧道:“那要是按你所说,结婚这八年,我的心里只有你……的样子!但是今天,你却从我心里出走了,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心空着,对吧?以后,我要换人了,把你腾出的位子,换成别人的样子!” 杨捡握着前妻的手,由衷道:“好!这样最好!” …… 第118章 前妻的指导 魏兰拍了拍杨捡的手,嗔怪:“你现在是前夫,我是前妻,不要拉拉扯扯!” 见他松开自己的手,她心里又泛起酸涩,不再说什么。 杨捡见她沉默中生着闷气,知道失婚对她的打击。用温和的话语宽慰她:“把错误的东西丢掉,找寻正确的。永远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 她故意轻咳一声:“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果断的和你一离二离。”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真诚的感谢。 见他面露诚实,她不好意思言语尖酸。不管怎样,八年夫妻,没有感情,尊重还是有的。 随即大方一挥手:“不用客气!现在你自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过,凡事都不要虚妄的执着,那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冲她抱拳:“感谢你!” 她摇手止住:“她今年多大?嫁人了还是嫁了又离?” “她快二十七了,从未嫁。” 她微微点头:“二十七岁,还算年轻,还能折腾几年,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不解:“准备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走到哪个阶段,就要做哪个阶段该做的事情;无论好坏,都要一步一步完成,不能省略。像她这样的年龄,不谈恋爱,不要家庭,心理大概也是不健全。她是对爱死了心情,还是在等你?” “这个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就是问,她也不会告诉我。” “她不告诉你,说明她对你爱恨交集!” “那怎么办?” 他急切的样子让她心烦:“凉拌!” 他不由得“嗯?” 她回过神来,压下醋意,心虚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想和她重新开始并不难,你已追过她一次,再次追她应该是轻车熟路!” 他点头又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才十几岁,什么都不懂;我说什么她都听。现在不一样了,八年过去,她长大了,有主意、有脾气了!” “无知女孩总会长大,这是必然的!你想和她重头再来,就要让自己回到那个纯情年纪,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身心苍凉;爱情里最不能缺少浪漫和活力!——在这方面,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最后一句话,他听出里面的酸楚。他不敢回答,只恭敬地点头。 见他像求知的小学生,她心里满意,恋爱大师一样指导他:“一开始,你要对她充满温情,但不能一味的讨好;要保持恰当的距离,但不能走出她的视线之外。” 他连连点头。 “你可趁机修正前次的错误,但不要企图走捷径;想要升级感情,耐心很重要。生活不像戏剧可以筛选镜头;只有脚踏实地,才能稳当地走过那些沟槛!\" 他无声地冲她抱拳,心里赞成:有道理! “等你引起她足够的注意力,在适当冷淡一下,一温一凉最容易激起人的好奇心。然后你再逐渐加温,让她知道,她对你有多重要!” 他用请求的口气说:“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做到。做到以后,她要是还不理我,怎么办?” 看着刚刚成为前夫的男人,眼神里全是对别的女人的渴望,她心里酸冷,却又鬼使神差地要将好人做到底。 喝一口水,定了定神,她说:“如果这些都不行,还有一招。这招有点损,但对绝大数女人管用——你找个机会,让她怀上你的孩子。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可能会对你心软妥协。” 他挠头:“这招确实有点……” “重症需猛药!不过,损招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才能用啊!” 他点头。 魏兰心里虽五味杂陈,嘴上却激励他:“想要征服一个人,给他真心!你知道她需要什么,自然也知道给她什么、用什么方式给。当她明白你所付出的一切,如果她是爱你的、讲理的,你就成功了!” 他抱拳作揖:“感谢你!” 被前夫感谢,她有些伤感,又有些不好意思,诚实道:“其实,说什么希望你成功之类的话, 不过是虚伪的说辞而已。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希望你被虐惨;所有幻想破灭;痛到怀疑人生。然后,你想到了我的丁点好处,再回来找我复婚……” 他不由得“啊”? 她害羞道:“你听我说完嘛!——再然后,我让着你、哄着你、惯着你,我们平淡地过一生!如果真能这样,那你动作可要快,你知道我性子急,没有多少耐心。晚了,我可能会另嫁他人……只是以后,再也不图色、不玩姐弟恋了,累!” 他动情道:“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感谢你——能拥抱一下吗?真诚的!” 她迟疑一下说:“还是算了吧,怕你嫌我胖。天这么冷,我没有多穿,就是怕我显得臃肿,被你笑话。我希望留给你的印象好一点,万一你真的回头呢?” 他诚恳道:“我觉得,丰满一点的女人心胸开阔,令人愉悦!” 她抿唇垂目:“其实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虚张声势,心里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爽快!我怕你对我假情假义假温柔,我会忍不住哭,女人哭的样子多难看呐!” 他不再说什么,真诚地拥抱了前妻。 …… 杨捡回到妈妈家,想立刻把自己已离婚的消息告诉安心。可是,怎么开口?离婚,就好比脱掉以前的旧衣服,人还是那个人,“案底”还在,只怕她不会饶恕。 忍到傍晚,打个电话试探一下:“你还好吗?” 她冷漠道:“既然滚了,就别问我好不好,好或不好和你有啥关系!”挂断。 他又打来,轻声说:“今天我离婚了,现在住在我妈家,我已完全恢复到原来。” “那是你的事,不用告诉我!” 被她的话噎得无语,沉默三秒,他刚想说话,她那边已挂断。 手放在电话机上想:算了,今晚就不打了。白天前妻说的那些话,还没完全消化掉;我自己的心情也没有沉静下来;也要给安心留下消化怒火的时间。她现在太敏感,万一哪句话说错,她剪断电话线就更不好办了。 在她面前,我只能逼迫自己,强健地接受她的所有责罚。用前妻的话说:要豁出脸皮,谁让你当年违背诺言呢? …… 第119章 记忆的悲伤 安心挂断杨捡打来的关于他已离婚的电话,心里哀伤,倒在沙发里,脸埋进抱枕里痛哭。 小伊说:你要是只有前半段记忆就好了。那样的话,你的记忆里全都是与杨捡的美好;他只要悄然离婚,抹去前妻和孩子存在的痕迹。然后,与你结婚,一切如旧。从此,你两个就都没有痛苦了! “我不能原谅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小伊说:为什么不能原谅呢?我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和对你不变的感情。 “那又怎样?他逃跑过!就算此时回来了,他已有了前妻!有了和前妻生的孩子!他已不再是原来的他!” 小伊说:记得你曾说,每个人都有不得已。我们应该原谅那些因不得已而犯下的过错。 “有些不得已,是因其本人的自以为是造成的!你是博爱的天使,可以原谅所有!我是凡人,近善远恶。原谅背叛,我做不到!” 拿了大姑的遗像,抱在怀里哭喊:“大姑!大姑!你带我走吧!我害怕一个人留在这冰凉的世间!大姑你听到了吗? ” 小伊说:不要动不动就想死,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老姑奶奶曾说,人要像水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槛都能淌过去。 “即便我是水,他这道言而无信的槛,我怕是淌不过去了!” 小伊说:果然是说别人容易,做自己难!你昨天还偷偷嫉妒他对那个女孩的深情,甚至羡慕!在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孩时,还质问他:为什么不去找她?他现在真的来找你,你却拒绝。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的背叛!” 小伊说:他背叛不对,你不讲道理也不对。 “是他背叛在先,我不讲道理在后!——我说呢,昨天他话里话外,字字有意、句句有情,原来他是在拐弯抹角的骗我!” 小伊说:就算他骗你,也是因为你把他遗忘,他不敢冒然说明一切,怕你不信,怕从此失去你! “那也就是说,他骗我是对的?” 小伊说:骗人当然不对,但要看原因。他骗你,就像你骗他一样,只是因为一点小心思,没有恶意。 “我哪里骗他了?我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怎么骗?” 小伊说:你见杨捡,明明是想弄清楚他为什么时常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却不敢承认,把见面的理由,说成是为了躲开小郭老师。 “心里的隐情,哪能明说?再者,我确实是在躲小郭老师。” 小伊说:躲人只是一方面。既然你的隐情不能明说,为什么要求杨捡的隐情明说?所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的道理要懂。 她又哭:“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我做错了什么!” 小伊说:错就是错了,不要问你做错了什么。 “我有什么错?” 小伊说:当年,他绝望地离开,你没有及时和他解释清楚,这就是你的错。 “当年,我被大姑突如其来的病弄得乱了方寸,每天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他却总是要求见面,丝毫不体谅我的处境。我在电话里和他解释,可他听不进去,跑来家里瞎闹腾。” 小伊说:他太心急了。来家里闹腾,是他的错。 “本来,大姑就痛恨大姑父出轨,和杨阿姨生了他。他却不自知,偏要往枪眼上撞——他和大姑父长得那么像,大姑见到他必然疯癫……” 小伊说:他跑来家里,是因为不放心你! “他为什么不放心我?我都对他……献出了一切,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伊说:因为他长时间得不到你的消息! “我走不开,怎么把消息告诉他?他被大姑激怒,变得暴躁不理性,硬拉着我跟他走。我怎能丢下大姑不管?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却认为我不在乎他,一声不吭跑去和别人结婚!” 小伊说:不弄清原由就冲动做决定,那是他的错;拖着不和他解释,自以为他会明白,是你的错。你的错和他的错加在一起,就成了今天的悲伤结果。 …… 傍晚,刘策拎着从上海带回来的特产和糕点,来看望安心。 她看着大姑爱吃的糕点,忍不住伤心。 刘策安慰她:“你一心一意照顾大姑八年,大姑走得一定很安详,你不必悲伤!” 见她面色苍白,裹着毯子坐在沙发里出虚汗。 刘策拭摸她额头,并不发烧,又问她身上有哪些不适。她说头晕、无力、心慌。刘策判断她可能贫血加低血糖。 给她拿了两个抱枕,让她躺下休息。又倒来一杯热茶,里面放几块冰糖;打开一袋甜点让她吃。 她满目愁苦,说虽然感觉饿,但吃不下去。 在刘策的坚持下,她才勉强吃了两块糕点。 他靠近她坐下,帮她把毯子围好,说:“大姑走得太意外了,我给她带回上海的特产小吃。谁知晚到两天,老人家没有吃到……” “谢你惦记大姑!” “大姑走了,今后,你一个人怎么办? ” “我想去西藏。如果体检合格;参加藏语培训,三月份就走,再也不回来!” “去西藏?那里太荒凉,不适合你这样柔弱的女生。而且,高原反应不是闹着玩的,会非常难受。等我春季开学你跟我去上海吧?” 她疑惑:“去上海?” “对呀!上海是国际都市,很繁华,机会也多。如果你想工作,我和导师打个招呼,安排你去学校后勤;如果你不想工作,我也有能力养活你。” 她不解:“我为什么要跟你去上海……要你养活?” “因为西藏不适合你,你又不想留在这里,那就跟我去上海嘛!” “谢你关心。援藏是一个团队,有二十几个人,各种行业都有,还有好几个女生;别人行,我就行!” “我不同意你去!”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需要你同意?” “你的事情当然要得到我的同意才行!” 见她满脸疑惑,他说:“八年前高中毕业时,我对你说过,十年内,你不嫁,我不娶。如今……” “如今怎样?” 刘策数着手指:“就算还有一年半吧!如果十八个月内你嫁了,你去哪都行,不归我管;如果你嫁不出去,那就得我说了算,明白吗?” …… 第120章 借情止痛 安心见刘策说得正经,心里有些发虚,嘴上温怒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不讲理?我从没答应过你什么,你不要忘了!” 见安心着急,刘策笑说:“你上当了!我是测试一下,你是真忘了我说过的话,还是假装忘了我说过的话!” 她裹紧毯子,神色无趣道:“昨天才想起来的。以前是真忘了!” 刘策大度道:“只要你想起来就好!八年前我向你表白,虽然你没答应,但话我已对你说过,你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 她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头:“过去的八年,我脑子有病,和感情有关的所有事都忘了。此时记起,又能代表什么?” “代表你什么都知道了!一件事,如果你忘了,你可以不承认,但它却是存在的。不过,我有点好奇:当年,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病的?现在,你又是怎么自愈的?” “这是……个人私事,没必要说吧?” “我猜,是因为感情!当年杨捡抛开你另娶他人,你承受不了打击,便强迫自己忘了所有和感情有关的事。昨天,他找到你,想和你重新开始。你又看到了希望,病就好了。精神疾病大多如此,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你也是这样吧?” “你只说对了一半!当初是因他的背叛我才病;现在我病好与他无关。我既不想和他重新开始,也没看到什么希望!” “那你告诉我,你突然痊愈和什么有关?” 她隔着毛衣,右手按着护身符:“我……不知道!” “好,这件事我不问了。但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暑假时,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当时因为你意识模糊,我没告诉你,是怕你病时答应,病好又后悔。我不想让你为难。现在,你意识清醒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喜欢你,是真的!” 她认真地看着他:“真的?” 他肯定道:“当然是真的!八年前我就告诉你了!” “那,你想让我跟你去上海,是吗?” “是啊!我刚刚说过。” 她郑重道:“如果明天你跟我登记结婚,我就跟你去上海,敢不敢?” 刘策的表情刹那僵住,仿佛冷汗倒流回身体里,把声音也浸泡的沉闷:“这个……我还没毕业,此时不适合结婚!我也……没法对父母说清楚!” 见她垂目咬唇,他矫正身姿,重整语调:“你先跟我去上海,等后年我毕业了再结婚,行吗?” 她神情沮丧,还要等两年?谁知道在这长长的七百多天里,会发生什么?随即强笑说:“逗你呢!我说着玩的,别当真!” 他尬笑,语气故作轻松:“我就知道你说着玩,我不会当真!再说,明天是除夕,民政局都放假了,也登不了记!” 她认真说:“那要是年后,民正局都上班了,行吗?” “这个……你为什么非要登记,才能跟我去上海呢?” “因为,只有登记了,才算正经八百嘛!” 刘策为了赶走尴尬,食指刮一下安心的鼻头,笑着说:“你想得就是多!” 小伊说:看他吓得脸都变色了,胆小鬼!不过,还是很佩服他的理性。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大多不会有好结果,比如杨捡当年。 她收起笑容认真道:“如果我是这么想的,也想这么做呢?” 他似乎肯定道:“你可以这么想,但你不可能想这么做!因为你的性格不是这么容易改变。除非你在赌气!” 她顺水推舟:“被你看透了,尴尬!” 挠了挠头,勉强笑。 小伊说:刘策知道你说的是赌气的话,你悲伤的表情已暴露了一切。他说没毕业、没法和父母交代,这都是托词。他主要是没法和他自己交代!他知道你说跟他结婚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借情止痛——借他的情,止你的痛! 她捂着心,感觉一阵阵抽痛。 小伊说:你是故意和杨捡对着干,他昨天离婚,你明天结婚,以此报复他。可是你疯了吗?有必要因为赌气,就急匆匆建造一场无爱的婚姻吗? “我是疯了!杨捡当年就是这样报复我的,我要还回去!” 小伊说:当年他报复你,是因为年少无知,爱而不得。你现在不是十八岁的无知少女,可不能做无知无畏的蠢事!那样害人害己!杨捡就是现成的例子!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含糊对刘策说:“我只想去西藏。” 小伊说:你才不想去西藏!你从小就害怕去陌生的远方。大姑仙逝,房子被公家收回,你无处可去,不得不去西藏! 刘策的情绪已稳定下来,见安心神色凄苦,安抚她:“西藏真不适合你去,你跟我去上海吧?我先申请单身宿舍,我们先住在一起。这样的话,和结婚也只差一张纸而已。只要你愿意,那张纸就不重要……” 她想,那张有法律效力的纸当然重要!当年和杨捡如果有了那张纸,结果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小伊说:如果当时领了那张纸,结果也许比现在更糟。 见她无语,他又请求:“跟我去上海吧?我会照顾你!” “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我快二十七了,不是小孩子!” “我也快二十七了,不是小孩子,我不是随便说说!” “我,真不需要你照顾!我照顾大姑八年,我擅长这个,你知道的。” 他微笑纠正:“健康的成年人不应该说照顾,应该说陪伴,对吧?那,我们相互陪伴,好不好?” 她皱眉握拳敲打脑袋:“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只想去西藏静一静。” 见她固执,他直直地问:“你去西藏,是为了逃避某个人吧?你还没有清醒吗?他早已娶妻生子,你还要为他守多久?他毁了你八年还不够吗?若是在中世纪,我会为你决斗!” 小伊说:刘策大概不知道杨捡昨天已为你离婚,要不要告诉他? “别说那个人是为我离婚,恶心!” 虚软地说:“不是逃避什么人,我是为自己。大姑去逝,姐也要去北京。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端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刘策听她说了想离开此地的理由,觉得可信,暗自开心。扶住她的手说:“我理解你!这些天为了大姑的事吃不好,睡不好,你都低血糖了。你先吃些甜点补充一下,然后,回你自己屋里好好休息。我做晚饭给你吃,好吗?” 小伊说:我闻到一股即将到来的暧昧味道。 …… 第121章 刘策的患得患失 安心连忙对刘策说:“不用不用!不用你做饭!我一会去姐家吃晚饭,早上说好的。 刘策说外面太冷了,我打电话给姐,告诉她你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做饭吃,行么?” 她点头,心想:正好我也不想去。抬头看向窗外,已是黑天,难怪寒气侵肌入骨。 她起身,穿上羽绒服。 刘策以为她要亲自下厨房,拉住她的手说:“你想吃什么饭?告诉我,我给你做。但是,我只会做一些简单的饭,像煮面,黄瓜炒鸡蛋什么的。” 她说:“我不是去厨房,我去院子里开灯。” “开灯啊?我去开!” “不用!我去!” 刘策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里坐下,说:“外面冷,你待着,我去!” 她坚决道:“不行!灯必须我开!” 他好似被她的神情和口气吓到了,看着她说:“开个灯嘛,怎么就……必须你开?” 她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看向刘策,心口不一:“我……就这么一说,你是客人嘛,哪能劳烦你!” 小伊说:大姑在时,开灯关灯,是她的权力;大姑不在了,你要接大姑的班,把开灯关灯当成自己的权力么? 刘策听了安心的话,释然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大姑在时,还指挥我去开灯呢!你忘了?” 小伊说:刘策是大姑信任的人,你就让他去开灯吧! 她闭上眼睛,双手按揉太阳穴说:“我明白了!大姑不是因为信任刘策才让他去开灯,而是刘策并不依赖大姑家的光亮!” 小伊说:光亮是你依赖的,所以,大姑从来不让你开灯;就是她的脚骨断了,她拄着拐,也要坚持自己开灯!她想要留住你,就必须把光亮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看来,杨阿姨当年说得对:大姑是有心机的!” 刘策打开院子的电灯,昏黄的光像夕阳,照得院子里仿佛浮起一丝温暖的味道。 进到屋里,见安心半倒在沙发上,显得有气无力。 刘策说:“你现在身体虚弱,快去你的床上躺下歇着!”欲扶她去卧室。 她抹开他的手,不自然地说:“我没事的,没那么娇气,现在已经好多了,在沙发上躺一会就好!” “你……不去床上躺着,是因为我在这儿,你觉得别扭么?” 她违心道:“不是!我真没事了!”欲起身。 刘策按下她,说:“你的神情告诉我:这会子你一点也不好!” 小伊说:刘策是学医的,你身上不好,是瞒不过他的。 “好吧!我……有些头晕,心慌无力……” 刘策又给她倒了热水,把从上海带回来的糕点拿给她吃。 她吃了几块,又喝了两杯热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饱了,晚饭不用吃了!” 他说:“那就好。我午饭吃得很晚,此时一点也不饿。你在沙发上躺着不舒服,不如去你那屋躺着,我们说会话,行不?” 她执意不去,坐在沙发上说话就很好。 他小心道:“你不敢去,是怕我……为难你么?上海是个欲望城市,各式各样的女人都有,我不缺,只缺能走进心里的那种。” 她尴尬道:“是吗,我的生活离你太遥远。这些年除了照顾大姑,我不懂其它。” “你不用懂,我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的事情,尤其对你。放心!” 她尬笑说:“你想多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她身形柔弱,一脸憔悴,他心疼地拉过来拥在怀里:“女人不需要假装坚强,更不需要真坚强;女人就应该依靠男人……” 心酸苦涩一旦被别人看穿,便允许自己软弱。她终于控制不住,趴在他怀里嘤嘤哀泣。 他拍着她后背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并不开心!如果你跟我去上海,我保证好好对你!” 见她不说话,又问:“你想去西藏,如果体检不合格,你有什么打算?” 她哽咽:“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见她梨花带雨,他禁不住捧起她的脸想吻下去。 她慌忙推开他:“我……此时心里很乱,理不出任何头绪……我现在,无法做任何决定……” 两额相触,他心里明白,不能自然上升到肌肤之亲的感情,都不能叫爱情。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放开她,幽怨道:“对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弱声说,我也是。 他手搭在她肩膀上说:“你不要多想!我不要你的整棵花树,你只给我一束花就行——你在我身边就好!” 小伊说:他的意思是说,你心里有别人,他不会在意。你只和他做男女朋友就行。 她知道刘策是那种内心丰富,表面简单的人:“你其实,不必这样。”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最初的感情存放在心里多年,仿佛生了根,很难拔除。” 她小心问:“我……成了你内心的羁绊,是么?” 他说:“也许是吧!背弃自己心底的东西,很难!” 她低头想:当年他说我不嫁,他不娶……既然这样,此时我要嫁他,他为什么又不娶我? 小伊说:因为你心里始终有别人。这事换成你,你也不敢。刘策是个理性的人,对待婚姻不会感性用事。但是,做朋友就不一样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婚姻是束缚;朋友是自由。 “我最害怕对方犹豫、摇摆、否定!我想要一定、肯定、确定!只要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小伊说:对于婚姻,没有人想要中途变卦。可总有意外会发生。 她小心问刘策:“你刚才说不缺女人,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其实……什么都不懂——你说的‘不缺’,是指你身边有女人么?” 刘策思索片刻,诚实道:“是!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不用心、不动情,天亮就分手。” 小伊说:刘策的意思是:这些年,我虽然身体很忙,但精神一直空着,等你填充…… “我才不会像个傻子似的,去填补他心里的空虚!” 问刘策:“那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刚开始是好奇,后来是好玩,再后来,像无聊的游戏——若是某种……诱惑来袭,又会忍不住打两把……” 见安心呆愣,拍着她的肩头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保证和她们断得干净,好好对你一人!因为我们是有感情的,起码我对你充满感情!” 小伊说:男人厌烦了游戏,就向往爱情了! …… 第122章 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次日除夕。 姐一家三口一大早过来,贴对联、贴窗花、挂灯笼;李沫和未未给院子里的树挂上彩灯,准备晚上点亮。 安心陪着姐去大姑屋里上香。 姐看着母亲的遗像,忍不住抽泣。她不知如何安慰姐,搂着姐的胳膊默默流泪。 李沫上香行礼,又让未未磕头。 李沫的爸爸打来电话,说刚刚有两个消防小兵,送来一个大蛋糕和两盒糖果,说是他们领导让送来的,其它什么也没说就跑走了。问李沫是怎么回事。 李沫看一眼安心;安心看一眼姐;姐看着未未,说:“蛋糕肯定是巧克力味!” …… 安心跟随姐去李沫的父母家过年。 来东北十七年,她第一次在别处过年。本不想去,怕姐伤心,只好穿戴整齐,打起十二分精神相随。 第一次没有大姑的春节,少了她病前的唠叨和病后的吵闹。安心眼神发愣,心里发空。早饭吃得无味,笑容也勉强。 未未给她买了多种口味的饼干;李妈妈给她手里塞糖果;李沫和李爸爸在厨房做饭,李沫一会一趟跑过来问她和姐,什么菜里可以放香菜,什么不可以放…… 她想,人家好意邀请,总是仁爱大善之家的做派,虽然心里愁苦,也是不该显露出来的。就故意缠着未未教她吹笛子,生日歌吹了一遍又一遍…… 午饭前,放了鞭炮,气氛终于热闹起来。 李妈妈不停地给安心和姐的碗里夹菜,说一些怜惜的话。她和姐想哭又不能哭;姐妹两个只咬紧嘴唇,或者,把嘴里塞满食物,把心里的伤悲堵在喉咙里。 李沫知道姐俩此时的心情,给母亲递眼色。李妈妈忽然说了句充满禅意的话:“有些事情,老天这样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安心筷子咬在嘴里,茫然地想:“老天的安排,到底有什么道理呢?” 李爸爸看一眼李妈妈,神情有些不屑。让未未给妈妈和小姨倒甜酒,说过年嘛,就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放开心情吃肉喝酒;即便喝醉也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姐看了看桌上的每一个人,忍住悲伤,好好吃饭。 安心想到大姑。 如果大姑还在,这个时候,俩人穿上姐买的新衣服,正在吃年饭。桌子摆的虽不是九碗十碟,却都是大姑最爱吃的。 夜晚守岁时,她搂着大姑的肩膀轻轻摇晃:“新的一年马上要到来了!今后,我们仍然要好好活着……” 大姑就像个顽皮的小姑娘,来回掰弄着她的手指,说:“我们,好好,活着!”然后,拿一块糖给她,“我的小乖,甜!吃! 她剥去糖纸,糖放到大姑嘴里。 大姑也剥开一块糖,放到她嘴里。姑侄两个笑着、闹着,吃着糖果,看着电视,等到零点的钟声敲响;姐给的两个红包,在一老一小的手里循环传递。 …… 大年初一的早上,她和姐还在睡梦中,杨捡打电话给姐拜年。 姐弟俩说了一番客气话。姐把电话递给安心。 杨捡在电话那头说:“妮子,新年快乐!十九岁生日快乐!” 她说:“我二十七岁了!不是十九!” 他说:“我必须从你十九岁算起,生日不能间断。以后一年给你过两次生日,阴历一个,阳历一个,直到补齐为止!” 她当着姐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谢谢你的蛋糕和糖果,未未很喜欢”,准备挂断。 杨捡在电话那头赶紧说:“你呢?喜欢吗?” 因姐在边上,不方便说其它,只说“不必费心”。挂断。 见她挂断电话不说话,像是在生闷气。姐翻过身来对她说:“你二十七岁了,还孑然一身,姐心里不好过。有没有想过原谅杨捡?” 她干脆地说:“没有。” 见姐脸上无趣,她想:杨捡毕竟是姐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话不能那么绝情,不然,姐脸上挂不住。 温和的语气说:“原谅不原谅也不重要了,反正我要去西藏!” 姐说:“去西藏日子也得过!一个人过难免孤单,两个人就温暖了。你不是羡慕姐吗?如果你想要姐这样的生活,你完全可以有!” “姐的意思是……?” “昨晚,我和杨捡电话里聊过。经历了八年,他变得沉稳了,不再像毛头小子那样激烈冲动。从他的话里,我对他的看法有一些改变。 ” “我……”她想说:就是他变得再好,原谅他我也做不到!怕姐尴尬,把话咽了回去。 姐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希望你以后幸福!你好好考察一下杨捡,如果可以,就原谅他吧?你们也算是一起成长、一起经历磨难,彼此也了解。姐认为你和他在一起最合适!” “我一想到他违背诺言……心里就恨!” “你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谁遇到这种事都会伤心伤肺!只是,当年杨捡年少气盛,又是感情至上的人,加上我爸留给他的伤痛、我妈的逼迫和你的不确定,人在迷茫无助的时候,难免做出偏激的事来!” 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当年,我是多么无辜!” 姐拍哄她:“当年,你确实受苦了!” 回忆当年,她哭得停不下来。 姐悟道似的说:“佛经里讲,有些事情的发生,在当时看,很不幸;若你细琢磨,就会觉得庆幸:正因它设了槛,才避开未来可能发生的大不幸!” 小伊说:“姐的意思是说,彼时你们都年少无知;若你们匆忙成婚,此时也许并不好!” 见她闭目不语,姐说:“人要向前看,不要总对着伤口自怜,甚至给伤口撒盐。这样做,疼不说,伤口也长久不能愈合。” 她哭腔说:“我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做!” “如果你心里摇摆不定,你就摸着自己的心,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然后,你就知道怎么做了。” …… 早上吃蛋糕时,未未说:“这个蛋糕又大又甜!奇怪,消防队的这位叔叔——看一眼母亲,不是,是这位舅舅——怎么知道我们喜欢巧克力味?” 李爸爸接着未未的话,讲了消防队灭火救援的事。对安心说:“杨捡这个小伙子人不错,挺善良、挺勇敢,也挺仁义的!” 想到杨捡,安心大口吃蛋糕,和未未比赛似的,一块又一块。 …… 第123章 情伤难愈 大年初二,姐一家三口仍留在未未爷奶家。 安心独自回到家里,抱着猫,躺在沙发里发呆。 她在心里计算:离年假结束还有五天。刘策说我低血糖,体检之前,必须多吃一些糖,才好把低血糖补齐。 快到中午,姐打电话来,让她打车去未未的爷爷家吃中饭。她婉拒。又跟姐说,以后也不去姐家吃饭了,一是怕姐累,二是自己想喝粥…… 大姑去世后,她每天仍然熬春季养身粥。只是,比以前加了更多冰糖。早上熬一锅,她一天三顿喝粥。 她不知道小花猫是否喜欢粥。它只比自己晚几个月来到这个家。十七年,它也习惯喝粥了吧?它到底是习惯,还是喜欢?这个问题,她问过小花猫无数遍,没有答案。 那就当它是习惯喜欢了吧! 饭前,她耐心地用湿毛巾擦干净它的小爪子,然后让它蹲在餐桌上。把它的餐盘摆好,并故意少盛一些给它。然后,勺子轻敲盘边,说:“预备——开吃!” 不一会,小猫的盘子里吃完,舔着嘴轻轻地走到她面前,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请求。 她笑,从自己的碗里盛一勺放到它的盘子里,静静地看着它斯文缓慢地舔吃。 小家伙已经十七岁了,在猫族,它应该算是“老人家”了吧? 它虽然行动不再敏捷,眼睛不再圆润,皮毛也不如原先油滑光亮。但它身体还好,只是越来越安静,不是在暖气上打盹,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 尤其那冷漠深邃的目光,像是与她隔着万丈红尘。但是,它需要她喂食,她需要它陪伴。凡尘俗世,相互依靠,也就够了。 …… 大姑去世后,她婉拒姐搬过来陪,也不去姐家打扰。她像个孤傲的公主,独自住在这栋城堡一样的大房子里。 每天仍然保持窗明几净;天黑前仍然打开院子里的灯,并学着大姑的口气:亮了,好! 饭时,喝下第一口粥之后,看着身边的空椅子,好像大姑还在,温和的微笑,说:嗯!很甜,好喝! 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满足,仿佛生活从来没有什么不好。 小伊说:以前,你多厌恶喝养身粥!现在,大姑已不在,你不必自觉延续她那一套养身法。 “昨天读到一个句子:怦然心动只是刹那惊艳,柴米油盐才是一辈子的生活方式。——我喝粥,是生活方式之一,这是习惯,也是生存必需!” 小伊说:其实你自己知道,你过的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假装成这样,可能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发了指令,我只是照做吧!” 小伊说:悲伤、孤苦、无助,看不到明天的希望,才让你变成这样。你可以在杨捡和刘策或小郭老师三个人中,选其一,就能改变现状。 “通过别人改变自己的糟糕生活?那不行!尤其是杨捡,我不再信任他;对刘策不了解,对小郭老师更不了解,也不敢信任。你让我在不信任和不敢信任之间怎么选?” 小伊说:什么事都自己扛,把自己弄得忧伤,又有什么意义?你没有必要承受那些痛苦,尤其是去西藏! “其实我,不想去西藏。我只想在熟悉的地方从生到死,不挪窝。去西藏,就是想看看我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多强;亲身感受自己承受不住时,死得有多痛!我死了,杨捡那个混蛋也好受不到哪去吧!” 小伊说:你,不惜伤害自己折磨他,你真就那么恨他? “恨!当年他和别人闪婚,不就是报复我吗?来而不往不公平!我要找刘策,不!刘策不敢和我结婚;我找小郭老师,我求他和我结婚!”抓起电话,拨出号码。 小伊说:不要做傻事!你把电话放下,凉水洗脸,按着心对自己说“有神仙保佑我,没事的”!这招好使,你小时候一直用,快去! “不!” 小伊说:那你,电话打通怎么和小郭老师说?说你要报复杨捡,和他闪婚?这种话你说不出口!即便你说出口,当他知道你对他投怀送抱,只是把他当工具利用,作为男人,受到这样的侮辱,他肯定不会成全你!以后还会轻看你,或者,根本不会再看你!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她放下电话,倒进沙发里痛哭。 小郭老师电话打过来问:“出什么事了?你刚才打通电话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哭?我马上过去!” 她连忙调整声音:“不要过来,误拨!” 他已经挂断。 她赶紧洗脸,对着镜子挤笑,找回自然表情…… 小郭老师骑摩托车赶到她家,见她没什么事,相信了“误拨”的说辞,正好家里有事,坐一会就回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真想让他回来,在他肩膀上哭一哭。 小伊说:需要抚慰是一回事,报复是另一回事,别弄混了!再说,你有生理障碍,你的性趣从小被丑陋扼杀;除非你纯粹地给予爱,才能激活沉睡的欲望。否则,和谁在一起你都不会有感觉,何必为难自己? “我就是要为难自己!” 小伊说:为难自己可以,但不要伤害无辜。小郭只要带着欢喜过日子,就会很开心;而你,过日子必须带着爱才会开心。 你不爱小郭老师,但他喜欢你是真的吧?不爱,也不要伤害。如果你非要祸害的话,还是祸害杨捡一个人吧!反正他背叛你,你怎么对他都不过分! “我,怎么祸害他?” 小伊说:你给杨捡打电话,让他来。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吻他;他就会再次给你想要的‘伤害’……在他的欢愉中,你心痛到死。然后,你就甩了他,看着他心痛到死。报复过后,你就不会这样难受了!因为,你的心彻底死了!给杨捡打电话,敢吗? 仿佛心有灵犀,杨捡打来电话说:“今天大年初二,你一个人在家;我也一个人在家。你来我家吧,我去接你好吗?” 她火气甚盛,哭腔里带着愤恨:“谁要去你家?!我恨你!”挂断。 小伊说:你要是还有一点理智的话,就应该感到害怕。 “我为什么害怕?害怕他从此不再烦我?他会来的,等着瞧!” …… 第124章 喜欢与爱 大年初二,杨捡给安心打电话,听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恨他。 他心一软,不敢耽搁,开车跑去她家。在电话里嬉笑着说:“妮子,我在你家大门口。刚才听你怨气冲天说恨我,我赶紧跑过来赔罪。你呀,光嘴说恨没用,有能耐你出来咬我呀!” 如他所愿,她被激怒,满面泪痕跑出来。 见她穿的单薄,他赶紧打开车门让她上车;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撸起衣袖,胳膊放在她嘴边说:“想咬几口随便!” 她狠狠地咬下去,一圈牙印整齐深凹。 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抬头看他,他就看向车窗外;怕她尴尬,并不和她对视。 她又心软,拇指下意识地轻抚咬处。 小伊说:不必内疚,他爱你,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 待她冷静下来,他问:“怎么回事?我来的路上,看见小郭老师垂头丧气的样子,是他刚才为难你?被你给教训了?” 她倚在靠背上,左手捂着眼睛,气恼道:“我倒是想让他为难,可人家正经不愿意!” 杨捡认真道:“不是他不愿意,是怕负不起责任。对这样的人我敬佩:负担不起,也不乱伸手,君子!” 她语气鄙视:“你以为人家像你那样没出息,动不动就想要……” 杨捡掰下她捂在脸上的左手,温和道:“我和小郭对你的感情不一样,他是喜欢;我是爱!” 她又用右手捂住眼睛,说:“有区别么?” “有!区别大着呢!比方说:你难过时,喜欢你的人会来安慰你;爱你的人不但安慰你,还会与你一起难过。再比方说:你是一朵花,喜欢你的人会摘下;爱你的人会给花浇水,并在旁边守护!你说,喜欢和爱的区别大不大?” 小伊说:杨捡说的有道理。你刚才难过,小郭老师过来看你,看到你不难过了,他就走了。他来的目的,只为留下好印象,为的是以后能摘下你这朵花。 见她无语,他说:“我的意思是,喜欢,只是一种感情;而爱,是深情!情到深处,就必须做深情的事,传递最热烈的爱!这和有没有出息无关,和爱不爱有关,知道吗?” 她张开手指,从指缝中看一眼他:“狡辩!” 他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头:“如果我爱你,却不做爱的事情,你怎知我有多爱你?爱,就是要证明给你看、给你听、给你感觉!那些嘴上说爱你一辈子,结果一辈子却什么也没做的人,太虚伪!一个人是否爱你,不是光靠时间来证明,而是靠做——做你喜欢、需要的事,让你感觉到幸福和快乐!” 见她嘴角微动,不等她说话,亲一下她左手,启动车。 她放下右手,擦一下被他亲过的左手,问:“你要去哪?” 他说:“去我家,为你做快乐的事!” 她说:“我才不去,你给我停车!” 见她恼羞成怒,他故意撩拨:“为有情人做快乐的事,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事!” 她毫无幽默:“我说了,不去不去!” 见她真发火,他不敢再撩闲,嘻笑:“想歪了吧?肯定想歪了!我是给你做午饭!你吃饱了,就不生气、不伤心、不恨我了!” 她说:“我生气伤心,但没有恨你!我恨的,是你所做的事情!” 他认真地看着她:“恨我和恨我所做的事,有区别么?” 她说当然有!如果我恨你,刚才就不会嘴下留情! 小伊说:其实你不舍得咬伤他,只不过你的心不让嘴承认。 杨捡把衣袖撸上去,露出咬的地方让她看,整个一圈肿起,戏笑:“小姐姐,你要是恨我,我现在已经骨折了吧?爱和恨,都潜伏在你心底,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 她冷笑:“原来我真的恨你!我以为不恨呢!我就说嘛,对于言而无信的人,我可没那么大度。谢你告诉我!” 他轻松道:“没事!你恨我是应该的,逃兵嘛,若是在部队,要受处分的!不过,像我这样自己认识到错误,又主动回来的,可酌情从轻发落!” 见她不说话,他看着自己的胳膊自嘲:“咬得挺好看,你的牙很整齐!那,你不去我家,去饭店吃饺子吧?”启动车。 她也不理他,偷偷抚摸肚子,确实饿了。随便他吧,去饭店总比去他家好。 又想他刚才说的话:爱是做出来的么?刘策说那是无聊者的各取所需。那些在床上翻滚的男女,不过是三分钟荷尔蒙荡漾。说什么青春不负夏月秋花,都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小伊说:别乱联想。杨捡做的,和刘策玩的不是一回事。 “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刘策玩的更单纯,没有感情牵扯,天亮就分手。游戏的最高境界,就是输赢不计,两不相欠!” 她的话让杨捡惊慌,车停在路边,问:“你说什么?” 她才意识到和小伊说出了声音,被他听到了。尴尬道:“我就分析一下,游戏嘛又不是赢钱赢房,有什么大不了?” 他严肃道:“你可别一时冲动做傻事!我并不是怕你和别人……胡闹,你现在有权做任何事情。但是,在决定做一件事情之前,希望你问一问自己的心,真的需要这样做吗?” 她下意识地说:“要你管?” 他说:“我不是管你。但是,我了解你,你骨子里是一个自我约束的人,我一个‘假坏’的男人你都对付不了,若是你遇到一个真坏的呢?你怎么应付?” 见她看过来的眼神里装满不屑,说:“我怕你一旦走错一步,你就退不回来。然后,和别人将就着过一生。无爱的婚姻是牢笼,困在里面的人只有煎熬,懂吗?” 她哼笑:“谢你操心!长篇大论好像你多了解我似的!” 他自信道:“我认为我是了解你的!” “不要高估自己,谦虚点!” 他咧着嘴,牙疼似的用力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那咱不说其他人,就说刘策。这八年,你和刘策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如果你爱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她不由得反问:“你说为什么?” 杨捡说:“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对一份感情犹疑不决,不是不喜欢,就是不爱。很明显,你既不喜欢也不爱。” …… 第125章 凤再求凰 杨捡见安心垂目不语,他萌笑着靠近她耳边轻言:“如果你想做‘快乐的事情’,你不妨答应我,我会满足你的所有好奇心,让你开心快乐!” 她恼怒道:“我谢你!我的身心早就死翘了!这都拜你所赐!” 小伊说:别赖,你有心理障碍是因为小时候被坏人恶心! “感谢他又狠狠地补了一刀,这回是彻底死透了!” 小伊说:其实你的敌人不是其他人,而是潜意识里的你自己,只要你打开心扉,迎接真爱,就会活过来! 杨捡像是接着小伊的话:“没事,我会重新激活她!” 她冷笑:“这个……我相信你能做得到!八年,你在这方面一定积累了很多经验。而我却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这不公平!” 他软声道:“你说的什么‘积累’不存在。我爱你,所做所为都是发自内心。如果你认为,公平就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和别人胡闹,那你……随便。 当年,我可能与你现在的想法有些相同,错误的认为我那么爱你,你却不愿跟我走……其实,报复的快感转瞬即逝,之后便是无尽的思念和悔恨!” 她嚣张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就想和别人胡闹,你管得着吗?” 他不敢说其它,只小心赔笑脸哄,她才消停。 …… 午饭后,他送她回到家。 车停在大门口,他想进家,她不让。他想拥抱她,她用力推开,冷冷地说:“以后不要来找我,别人看见了不好!” 杨捡看向门里,忽然一阵悲伤袭来,当年从这里离开,她还是一个爱我的乖巧女孩。如今,那个胆小听话的她哪里去了?他无力地说:“行,不找你了,再见!”头也不回,走了。 他离去的背影,让她想起八年前,他带着恼怒从这家里走出。不由得愤恨道:“以后不要再来,听到没有?” 他一回头,她已关上大门,从里面反锁。 …… 杨捡想了半宿,昨天扭头就走不对。次日一早,打安心家电话,想要和好。 安心看来电显示是杨捡,拿起来,一句话不说,就挂断了。 他再打,她再挂断。直到他对电话死心。 杨捡躺在沙发里翻来覆去,打了多篇腹稿,想跟安心说“求你原谅我,我们重头再来” 。 闭上眼睛,缠绕终日的懊恼重又袭来,“求你原谅”这句话对自己来说,只是包含深深歉意的几个字而已;对她来说,却是在她身上狠狠地扎一刀……唉!当年真是罪不可赦! 从沙发里坐起来,又想打电话给她,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重新躺回沙发里酝酿,想了多个借口都觉得不妥。 想抽烟,记起她对烟味皱眉。起身,把家里的烟全都找出来扔进垃圾桶里。怕自己再捡出来抽,便在每一盒烟上踩几脚,再扔掉。 电视里说学逗唱、歌舞热闹。他更加烦躁,心里像着火一样难熬,仿佛明天遥远得没有尽头,必须立刻给她打电话,不管她言语如何打击,都不能使自己退缩。 因为,爱的本能丰沛而强烈!只有鲜活的爱,才能让灰暗的人生活出色彩。 拨通她家电话,她终于接了。他一阵激动,左手按在心上,语气却故作轻松随意:“吃早饭了吗?有家新开业的饺子店,味道不错。我这就去接你,中午我们一起吃,好吗?” 她脱口而出:“当然不好!”仿佛这句话就存放在嘴边,早已为他准备好一样。 听她言语严厉,他并不在意,语调轻松:“为什么不好啊?我还是原来的我,从未改变”。因从未改变四个字失实,他急忙补充,“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她听了一阵揪心,何时起,见面之前他需要特别强调自己从未改变?果断道:“变不变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挂断 。 他又打过来,陪笑道:“不吃饺子也行!你历来胆小,我怕你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孤单害怕,我去陪你吧?如果你同意,晚上我睡客厅;不同意我就回家住,不会让你为难。” 她耐着性子:“你已经让我为难了!这是大姑的家,我也只是暂住,她的灵魂也许还未离家。她那么恨你,你来她家,就不怕她抓走你么?再说,我不懂什么叫害怕,用不着你来陪!” “灵魂未离家”这句话让杨捡生气:“那个老太婆还真是阴魂不散!” 见她不语,他把语气调成温和:“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真的不放心!要不,你来我家,你住我妈那屋,我妈去天津了。行吗?” 她冷漠道:“不行!” “怎么不行啊?” 她哼笑:“行不行跟你有啥关系?一个言而无信的骗子,少来烦我!”挂断。 杨捡仿佛听见自己的内心,传来阵阵撕杀声,悲意一点一点涌上来;闭上眼睛捂着心,平静一会又打过去,声音低沉:“你说我是骗子,也许你说得对,我骗了你的感情,你的灵魂,你的……一切!可是,我在骗你的同时,我也付出了我的全部!没有你的这些年,我的心,如同止水……” 听他情绪悲伤激动,她忍不住嘴上强硬:“嘴皮子功夫,我不如你!那好,既然你觉得自己也很委屈,我就大方一点,我和你之间的恩怨不再提起!从此以后,各不相干!”挂断。 他又打过来:“以前你从不对我发火。现在,我快不认识你了!你还是我的傻宝么?” “你是说以前的我很傻是吗?那是八年前的我!现在是死而复生另外一个我!这都拜你所赐!” 小伊说:女孩子说话要温和,发火显得又丑又蠢。再说,大声嚷嚷也不是你的性格。 她按着胸前:“好,温和我会。” 对着话筒拿腔捏调:“我非常非常不开心地告诉你,我恨你,不要再打扰我,听到没有?” 听到她假装出来的声音,他心情瞬间转好,耍赖道:“恨是你的事,打扰是我的事。我必须每天打扰你,不然,哪天你要是忘了恨我,你多赔啊!” 听他耍赖,她不由得大声:“一个叛徒,说什么我都不再相信!” 他无可奈何:“不信也行,那你也别让……其他人晚上去找你,这样对你不好!” 她生气地质问:“对我有什么不好?他们都是家住附近的同学,假期无事,来找我说说话,怎么就不好了?你太操心了吧?我免费提醒你:我和你,八年前就没有关系了!”挂断。 …… 第126章 往事如影 安心挂断杨捡的电话。 低头一想,还有话没说完,又拨回去,质问他:“你说昨晚找我的人,是指刘策吧?你看到他从我家出去了?你在监视我?我喜欢和他说话,碍着你了?” 杨捡假装强硬的口气:“碍着我了!我不允许你和他晚上在一起说话!” 他的霸道无理,让她啼笑皆非:“你不允许?你有资格吗?我偏要和他说话!我这就打电话,告诉他我想好了,西藏不去了,开学和他一起去上海。我要离开这个冰冷无情的破地方!” 他听得一阵慌乱,连忙陪笑道:“你胆子果然变大了,被我拭探出来了!宝贝咱不斗嘴了行吗?我们先去吃饺子,然后去看电影《廊桥遗梦》。 她狠狠地说:“不看!” 他就贱兮兮地大赞女主角勇敢追求爱情云云…… 她终于发怒:“什么叫勇敢 ?发情就是发情,非要说成是爱情就是无耻!” 听到她生气,他不敢辩解,小心道:“你是……拿我和女主对号了?这不对啊,她有婚姻,而我,早就是自由之身了。但是,你得承认女主角是勇敢的,对吧?起码她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她生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内心需要,什么都可以做呗?那我挺喜欢刘策,他假期经常来家里陪我说话,陪大姑打乒乓球;还从上海给我们带好玩的,好吃的……他这么好,我是不是勇敢一点,答应跟他去上海?” 他毫无幽默:“不!行!” 她弯着笑眼,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哦!理查!我对你早就腻了,想换个新鲜口味!” “我不同意!” 她忍住笑:“你看你,就知道鼓动别人家女人脱轨,轮到自家就不行。你这分明是无赖加盗贼逻辑!” 被她讥讽,他无词可辩,傻笑着顾而言他:“你喜欢的那家饺子店在春西路,还记得吗,咱现在去吧?” “不去!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讨厌!”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她又说:“我想起件事,八年前,你把你的爱情葬在哪里了?” “葬在我心里!” “你个白痴!既然埋了八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你现在又把它挖出来做什么?难怪一股酸臭味!” “才没有!我加了保鲜防腐剂,一切完好如初。” “不信!” 他不正经道:“你不信啊?那你现在就拿着鲜花,来我胸前祭奠。我保证你一看就信了!敢来么?” 她说不敢!又发狠道:“用你的背叛祭奠你的爱情吧!”挂断。 他还想打过去,想想还是算了,在电话里拉扯既浪费时间,还有可能让感情跑偏走远。对于她这样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必须给予事实上的关爱,才能逐渐软化她的心。 他悄然在她家大门口等。 安心刚一开门,他就从倚着的车门上走过去,拉住她,假装风淡云轻:“我们一起去吃中饭,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她甩开他的手:“不想看到你。”径直往姐家方向走。 他跟上她的脚步,嘻笑道:“我和你相反,我每天、每时每刻都想看到你!” 见她抿着嘴,一脸恼怒不说话。他突然采取凌厉的攻势,直接搂过来亲吻。 她激烈挣扎,啊呜哼叫,表情十分痛苦。 他松开手:“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她说是,很疼!嘴里好几个溃疡,你没闻见腐烂的味道吗! “原来是这样!你说话口齿含糊,我以为你嚼口香糖——我喜欢甜味,你知道的——那我们先去药店买药,一会去粥馆,选一些软和的饭菜。” 她说不。我去姐家吃中午饭,说好的。 他说:“行,那我们先买药,然后一起去姐家。” 她捂着嘴问:“你去干什么?” 他笑说:“你忘了,你表姐是我亲姐!” 安心想,杨捡毕竟是姐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姑已离世,姐少了一个亲人。而他,总可以填补一些亲情的缺口。 不由得语气缓和:“你,真把我表姐当成亲姐?” 他肯定道:“真的啊!本来就是嘛!” 她轻轻拍了拍嘴,舌尖上的那个溃疡很疼,吃饭也费劲。姐见到我上火肯定会担心;看到我对杨捡的态度,姐定会自责当初的引见。 看杨捡笑意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小伎俩。看来,今天是躲不过了。让他电话告知姐,不去她家吃饭了。 …… 到了饭店,她喝粥也疼得龇牙咧嘴。 他打趣:“哈!你难受都仪态万千!” 她抿着嘴,瞪眼看他,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难受,从现在起,你就别说话了,我说你听,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她闭紧嘴巴,用眼神表达不满。 他说:“你不同意也没用,有能耐你把饭吃了——侧身靠近她小声说: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咕叫,你只喝了几口粥,会饿坏的。现在去我家,我给你煲汤,吃完饭送你回家,行不?” 她摇头。 “那就去你家,你点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照顾病人我可是有经验的,我妈生病都是我照顾,我三姨在边上都插不上手。” 她摇头。想起八年前自己生病,他在医院悉心照顾……忽然难受的体软。 他急得一会搓手,一会抱拳:“那你想怎样?绝食么?我不同意!” 她瞪着他,不说话。 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她说:“回家。” …… 送她到家门口,他锁上车门,准备和她一起进去。 她手势阻止:“不让你进到家里!” 他呆愣一下说:“为什么不让我进?我……去给你做饭呐!” 想到大姑生前对他的诅咒;自己对大姑发过的誓言。 她口气坚决:“就是不让你进!” 他看着她,不等她同意,急速搂过来说:“我不会再弄疼你,把你的疼痛转移给我!” 吻下去…… 拒绝无效,她只好咬紧牙齿,不让他舌尖进如,却感觉一缕柔情似一味甜剂,穿过唇齿,把包裹在心上的铠甲,划开一条裂缝。 她柔软无力,欲推开他。 他并不松手,说:“曾经你对我说,以后不管我犯什么错,只要一个拥抱,你就会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吧!我快要活不下去了!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 额头搭在她肩膀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认为,一个人因难过而大哭,多少有些表演成分;若是难过的人,含着半眼泪水,痛而无声,那就是真难过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抚摸安慰他。忽然意识到不对,放下手,自己不觉涌出泪来。 小伊说:你昨天发誓,再也不让他看到你流泪。 她悄然擦掉,推开他说:“当年,你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我宁愿相信自己会向现实妥协,也不相信你会。可万万没想到,你连两个月都等不了,就跑了……” 他万分歉意:“都是我的错!我们重新开始!就算世界末日,我也不会离开!你相信我!” 她冷漠道:“不敢再信!” 他还想说什么。 她手势示意他站着别动。然后,木然地关上大门,从里面反锁上。 第127章 那些懵懂岁月 遭到安心的拒绝,杨捡很失落。开车回家的路上,碰到姐,顺道送她回家。 大姑去世后,姐和杨捡也接触过几回,彼此之间也有一些了解,姐弟之间的隔阂也不像当年那么深。 姐见他一脸愁容,笑问:“被冷落了?刚才你俩不是一起去吃饭么?怎么才一会功夫就散了?” 他知道安心不想让姐担心,替她隐瞒道:“刚到饭店就有同学找她,她匆忙吃几口就走了。” 姐一脸疑问:“真的?” 想到她刚才的无情,杨捡不由得抱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和过去简直是两个人,不去我家,也不让我去她家,更不接受我的任何帮助。 以前我说什么,她都温顺地说‘好’;现在,我多说一句她都不耐烦!我爱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对待她!” 姐倒了茶水递给他:“据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另一半,是你把她的另一半逼出来的!” 杨捡诚恳道:“是,都是我的错!我想弥补,可她不给我机会。她为何变得这样无情?” 姐说:“不要怪她无情!她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她的成长环境,和这些年所经历的事情! ” 杨捡听出姐话里的不悦,赶忙解释:“我并没有怪她,我也没资格怪她!我只想给予,可她根本不接受!” “安心的性格敏感细腻,对任何想走近她的人,都要反复琢磨,要经过否定再否定,最后才会接受。当年,她好不容易相信你、接受你,你却……” “我知道,我伤她心了! ” 姐叹口气说:“早知这样,你们就不该再见面。分开八年,什么都变了,再纠缠也没有意义。只是,我很好奇,当初你俩那么好,为什么会分开?” 杨捡惊讶道:“这么多年,安心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吗?” 姐肯定道:“没有!她一个字都没说。我一问,她不是沉默,就是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我也就没再问。但我知道,你肯定重伤了她!” 杨捡跌入回忆:“当年,好多天见不到她,我只好去你母亲那里,跪求她把安心给我。本来是请求,不知怎的,却演变成一场对安心的争夺。 最后,安心选择站到了弱者一边。而我,自认为在这场争斗中输了,就气急败坏逃走了……” “原来是这样!”姐才知道他两个分开的原因。 杨捡说:“我以为这件事情你早就知道!” 姐说:“我不知道!她怕我担心,难过的事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年,她意识模糊,像活在梦境里,我就更不敢问了!” 杨捡不解:“我和她分开以后,她怎么就失了心智?是因为护身符不在身边么?” “护身符只是个引子;你离开她,才是最沉重的打击!” “我……真是该死!” “医生说,即使护身符不丢失,因为感情的重创,她承受不了疼痛,也会选择性地舍去感情附着的那根心弦,让她自己活在昏沉的梦境里。” “这个……是怎么回事?” “梦中梦,明白吗?你带走她的护身符,她丢了一半意识,就像生活在第一重梦里;你离开她,她又让自己从第一重梦,掉进第二重梦里!” “这个傻丫头,怎么这样折磨自己?” 姐回忆道:“记得我妈生病两个月左右,我决定请长假照顾,让安心去和你登记结婚。她年龄不够,李沫去民政局找人帮忙。那时候,个人信息都是手写,年龄改大两岁不是问题。” 杨捡吃惊道:“安心去找过我……结婚?” 姐肯定道:“是的!记得那天是周末下午,我让她先去通知你,让你准备周一和她去登记。她犹犹豫豫地去了。谁知,傍晚她才回到家,脸色惨白、失魂落魄,说民政局以后每天都休息…… 我看她那么难过,也不敢多问。想知道原因,又不敢当她面打电话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到自己家才打电话,可你家电话没人接。 杨捡说:“我婚后,住在离家稍远的另一套房子里。听我妈说,这房子是父亲为我结婚准备的……我妈随后去天津照顾我姥爷了。那段时间家里没人,所以你打电话没人接。” “是这样啊!我以为因为我妈,你恨我这个姐姐,躲着我,故意不接电话。” 杨捡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姐!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没脸再和你说话,所以……我当年真是太蠢了! ” ”你确实够蠢的!安心在遗书里说,你为她点亮希望的光,又掐灭……” 杨捡哀伤道:“她去找我,我并不知道;我妈也没告诉我。” 姐说:“她从你家回来后,写了遗书,打算晚上去康桥下面割腕自杀……被我妈发现,我妈打电话给我说:血!快来! 我吓得和李沫赶紧跑回家。安心趴在写字桌上昏睡,手上全是血。我给她清洗包扎伤口,她也没醒。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来。看到自己手上的伤,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才知道她完全忘了昨晚自杀的事……” 杨捡伤感道:“她想自杀,我的心莫名地狂跳,似乎感应到了。可我又不敢给她打电话,怕更刺激她,只好求孙武代问。 孙武转告我,安心说不会为骗子去死,不值得。我听了既伤心又放心,只要她好好的,恨就恨吧,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姐说:“她是伤心过度才那样说。她自杀前,把那些和你有关的纸鹤、信件什么的都埋进土里,堆成坟墓的样子…… 当时,虽然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伤透了她的心,她才不想活下去! 她自杀未遂,我就感觉她和以前不一样了,神情懵懂、行动机械,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就连护身符也想不起来放哪了。 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因为她承受不住打击,自身启动了自保机制,选择性地忘了让她痛苦的人和事…… 又因丢了护身符,她只有一半意识是清醒的,所以才会这样。 ” …… 第128章 那些模糊时光 杨捡听了姐说的话,眼泪一下子溢满眼眶,哽噎着说:“当时,安心把护身符挂到我脖子上,让我先回家,说以后她不在我身旁,有护身符陪伴,也是一样的。 我想让她带着护身符跟我一起走,她不肯。我一来气,摘下来想扔给她。一想又不舍得,喜欢她那么久,我总得留点念想;甚至想,如果没有护身符,她幻想的天使就无处寄存,精神分裂症也许就好了。没想到,害得她病了八年……” 姐说:“这也不能全怪你!只怪我当年粗心大意,忘了告诉你护身符对安心的重要性!不然,你们两个有可能避开这场劫难!” “护身符在我身边八年,我一次也没戴。我觉得自己不配,只把它锁在抽屉里,睡前拿出来,捧在手心里对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姐听了杨捡的话,叹了口气说:“你和安心的感情冷冻了八年!八年过去,你想再续前缘,只怕不容易!” 杨捡坚决道:“这次,我不会再犯无知的错!” 姐说:“我知道安心的脾气,一旦伤了心,回头很难。就像她十岁那年,舅舅把她送到这里,再也没来看她。她就再也不提家人,只把这里当成家,把我和我妈当成家人。” “不管多难,我都要挽回她的心!” “八年前,因为我妈的阻碍,你离开她。她经历了剜心之痛。八年后你回来,把她封存的痛苦记忆全部打开,那些痛像山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恐怕她一时很难再接受你。 你重新追她,肯定比最初难。开始时你们的感情如同一张白纸,怎么画都可以。八年过去,纸上原有的一切已扭曲变样,你需要按照她的意愿擦除或修改。你想让感情回来,有很多功课要做!” 杨捡眼神坚定:“我知道!有句名言:有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有勇气接受一无所获的等待。 爱,重新塑造了我的大脑和心灵,不管多难我也要重新追回她!” 姐被他的话感动,说:“那你要有思想准备!信任如同细瓷花瓶,昂贵且易碎;一旦损坏,修复非常难;即便是高级工匠,也没有百分百把握!” “看着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城堡,又被自己亲手毁坏,那种悲痛、懊悔,远远超过城堡毁在别人手里!所以我唯有竭尽所能,才不会给余生留下遗憾!” 姐叹道:“不知道你和安心这一场感情,是善缘还是孽缘!” 杨捡双手合一求姐:“无论我与她的缘分如何,姐你一定要劝阻她不要去西藏!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一个人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怎么生活?” “我劝阻不了她!能劝阻她的人,只有我妈。可惜,我妈去世了!” “为什么只有你母亲才行?” “安心认为只有我妈能给她家!我妈因病智商下降,她就把我妈当成小孩子细心照顾。她希望我妈活得长久,这样,她才能长久有家!” “难怪你母亲去世,房子被公家收回,她要去西藏!” “她是无处可去,才要去西藏的!” “我只恨自己当年的无知!本来说好的,我和她一起组成一个家。可是,因为我的错…… 我还记得,当时她满脸泪痕、惊惶失措的样子。每当想起,我就恨自己太混蛋,不体谅她的处境……” 姐不由得埋怨:“你当时到底犯什么浑?在安心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匆忙闪婚!当了那么多年特种兵,遇事怎么一点也不冷静?” “我当时,被痛苦冲昏了头,所以才做出了愚蠢的决定…… ” 姐叹道:“误会这种事,我以为只有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才会发生。没想到,现今就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悲哀!” 杨捡握拳敲打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带走了她的护身符,害得她痛苦了八年……” “要说安心痛苦了八年,也不完全对。一个意识模糊、思维混沌的人,是感觉不到痛苦的,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她痛苦。 我记得你离开后的那年夏天,在上海读医学院的刘策,放暑假来找安心玩。和安心在院子里打乒乓球。过后他跟我说:安心精神可能有问题。 我没好意思说她有精神分裂症,就问她有什么异常表现? 刘策说,她对那些静态的东西精神过度集中,从画的细微处就可以看出来;对动态的东西又过度松散——她总是接不住球,连荡秋千都头晕…… 我让刘策想想办法。 他回校后问一位心理学教授。教授说,她这种情况,是典型的精神压力躯体化的表现。因受过精神重创,大脑中处理信息的两个区块,一个醒着,另一个睡着了。治疗精神疾病最好的方法,是找到病因,激活沉睡的另一半,病就好了。 我想这不难,找到她的护身符就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把护身符给了你。 我和李沫翻箱倒柜找半天也没找到。让她回想丢哪了,她茫然说不知道,想不起来。 李沫私下里说,找不到也好,她是用封闭意识的方式隔离痛苦。如果护身符出现,她沉睡的那部分意识就会被唤醒,回忆又会重新撕开伤口……这太残忍了!让她活在半醒半睡之间,比醒着痛苦好得多,至少在无药可医的情况下是这样。 没有了护身符,我就留意观察安心会有什么异常表现。 你离开后的第一年,她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我偶尔带她去商场或饭店,她就心神不宁,只想早点回家,就好像家是可以移动的东西,随时会走掉似的。 到了第二年才好一些。我怕她整天圈在家里,对身心不好,就鼓励她多出去走走。我跟她说,大市场里的瓜果品种多,还新鲜…… 她犹豫说,走远了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说不用怕,咱这小城市,丢不了。 过几天,她推着轮椅带着我妈,去离家稍远的大市场买菜。回家途中下起小雨,她忽然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向家相反的方向走…… 第129章 在朦胧的光阴里 姐继续回忆:“中午,110给我打电话,我吓得赶紧往家跑。警车把她俩送回家,警官私下里跟我说:看护好两个精神病家属,别让她们再走丢…… 从哪以后我才知道,只要是阴天或黑天,安心就辨不清方向。用她自己的话说:天地之间,除了家以外,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 她胆子也变得特别小。有一次,大白天我回家看我妈,自带钥匙开门,刚进到院子里,她从屋里出来突然看到我,顿时吓得哆嗦,抱着头呆傻了半天。 从那以后,我回家都是先按门铃,给她心理准备的时间,或干脆假装忘带钥匙,等她来开门,这样就吓不到她了。 最奇怪的是有一天晚上,差不多九点,她看着茶几上的电话,突然跟我说:姐应该打电话来了! 我和李沫面面相觑。她却还在自言自语。 我跟她说:“姐就坐在你面前,为什么要打电话啊?” 她说:“姐每天晚上九点,都会打电话来。”说完,呆呆地看着电话机自语:“九点到了,姐怎么还不来电话?” 李沫用眼神示意我。我就去院子里,手机打座机。 透过窗户,我看到她和我妈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在听我电话。我妈说:阿听,放学,回家,吃饭!安心就向我汇报今晚做了什么饭,我妈喜欢吃什么,吃了多少…… 我问心理医生,她为什么变成这样? 医生说,她的意识,只有一半是正常的,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筋’,所以她的潜意识,给自己设定好了作息流程,每天必须按照这个路线走…… 吃了好多药,起效甚微。 我知道她的病因,曾小心向她说起你。 她一脸茫然说不记得谁是杨捡。 我问她心里有人吗? 她说有。 我问是谁。 她说不记得了,指着自己的心说:反正有人住在里面!——你当初给她灌了什么爱情毒药,她的心死了一半还是忘不掉你?” 杨捡不觉哭出声来:“我没想到她这么傻,说过的话真就记在心里……” 姐递给他毛巾。 待时间稀释了悲伤,杨捡说:“我第一次离婚前,给她打电话,她说不认识我。我以为她真忘了我,我是又伤心又释然。” 姐吃惊:“你给她打过电话?我以为这些年,你和她没有任何接触。” 杨捡说:“也算不上接触。我其实,结婚第二天就后悔了。我给她打电话,想向她悔罪,却是你接的。你的话让我羞愧,也让我清醒:我确实没资格再打扰她…… 这些年,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在心里和她说话,从未实际打扰过她。 第一次离婚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又给她打电话。 她接电话时礼貌地问:请问你找谁? 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我说我是杨捡,我找你! 她迟疑一下说:你打错了,我不认识你说的人。就挂电话了。 我以为她一时没听出来,又打过去,提示她:你一直叫我哥,你喜欢捏我下巴——你好好想想? 她礼貌地说:抱歉,真想不起来。 她并不是声色严厉的拒绝,语气很温和,好像真的没听过我的名字似的。 我当时有点懵,也许是她从没叫过我的名字,真忘了?但我不信!曾经,彼此那么深情的给予,怎能轻易忘记? 我又忐忑地打过两回,她仍然是那种礼貌、客气的态度,声音像干净甜美的话务女兵,给我的感觉却是遥不可及。 我想,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个隔空问路的陌生人。既然她忘了我,我不应该再去打扰她,只把她放在心里就好——我这样安慰自己。原来,我被她的潜意识锁在心底!” 姐长叹:“当年,如果她没有把护身符送给你,或者,给你你没要,结果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 她活在朦胧的光阴里八年,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我不懂心理学,无法解释!” 姐看到杨捡低头擦眼睛,知他心里悲伤,转换话题:“这些年,你的家庭生活过得怎么样?” 杨捡一脸苦闷:“过得不好。” “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过去?” “我不知道怎么说,孩子刚出生时,我和她还都能克制。后来,我工作忙,一回到家她就抱怨;她上班一走,她爸妈又接着一唱一和。为了孩子,我都忍了。她爸还对我父母的事说长道短……我警告他:你们怎么说我都行。但是,说我父母不行!” 姐猜测说:“魏兰的父亲在地税局工作吧?当年,地税局就在市委隔壁,想必他们听到了什么?” “是!虽然他们有所收敛,但那些个乱指江山、无理说教,让我厌恶那个家。刚好我妈生病做手术,为了照顾我妈,也为了躲清净,我就搬回我妈那里。 过个十天半个月,魏兰又找我回去。没消停几天,又无端吵闹。 我实在是烦透了,跟她说:不想过离了算了!大家都清净!她赌气说:行!那就别等明天了,今天下午就去民政局办手续! 我说好,什么都归你,我一个人走。 离婚没几天,魏兰的父亲就把孩子改成他家的姓,说什么孩子随母亲姓是我家的传统……我妈气不过,要去找他家说理。我说不必跟他们计较,孩子跟谁姓无所谓,只要他们对孩子好就行了。” 姐忧心道:“听说父母离婚,一方给孩子改姓名,小孩子会觉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否正确。” 杨捡说:“这个分人、分性格。我小时候,我妈给我改姓,我没什么不适应。但确实觉得,自己改成母亲的姓,就变成母亲一个人的孩子,不再和父亲有瓜葛。” 姐小心问:“你……想过父亲吗?” 杨捡说:“想到过,但不是想;想和想到是两码事。” 姐知道他不愿谈论父亲,岔开话题:“听说你离婚不久,又复婚,是因为孩子吗?” 杨捡肯定道:“是。孩子两岁那年的冬天,感冒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爸爸……联想到我自己小时候生病,父亲不在身边……心中不忍,不管怎样,孩子需要我,我总不能不管。心一软,就复婚了。” …… 第130章 经历的婚姻 姐问杨捡:“复婚以后呢?家庭生活比以前好了么?” 杨捡说:“没有。那年春节,本来早就说好的,去我妈家过年。我妈买这个,买那个,高兴的从早忙到晚;老人家嘛一年到头就盼个团圆。 结果人家领孩子去陪自己父母了! 我安慰我妈:都是父母生的,人之常情,元宵节再一起过吧。 结果元宵节人家还不来!我就有点生气,想单独接孩子回来,可孩子让她父母教的,跟我和我妈一点也不亲近,还说奶奶做饭,没有姥姥做饭好吃;说什么也不来。 我妈哭了半宿。 我跟我妈说,既然孩子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就不要再惦记他了,就当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吧!” 姐叹气:“虽然离婚了,但孩子总归是父母生的;父母两方给予的双份关爱,总比一方给予孩子的多!可有些父母偏要教小孩子排斥、疏远,甚至仇恨另一方!这么做,除了减少孩子应得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捡幽愤道:“三观不正!即使我心里没有安心,也很难和她一家人相处到一起。一个家庭,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吵闹,让人厌烦! 所以后来她一说要离,我心里就一阵窃喜,生怕她反悔,赶紧学她第一次离婚时说的话:那就别等明天了,今天下午就去民政局。 她见我当真,跟我哭闹,晚上又去我屋里示好……我不是粗鲁的人,她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她一闹腾,我就去我妈家住。 冷静一段时间,她又去找我回来。八年,就是这样断点续传式过来的!直到你母亲去世,我再次见到安心,才明白:爱,只愿意给我爱的人!只有和相爱的人组成的家,才能像个真正的家!” 姐说:“那是当然的!——安心知道你离婚吗?” “知道,当天我就告诉她了。可她,仍然不理我、恨我。” “多给她点时间——你……离婚顺利吗?” “ 顺利!协议离婚,很简单。” “你的……前妻,没和你吵闹么?” “没有。客观的说,魏兰和她的父母不一样,她开朗、大方、不记仇,就是脾气有点无常。在她眼里,好的时候什么都好,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好。 我在家里很少说话,因为摸不准她过山车一样的情绪,若哪句话不顺她的耳,她就针对这句,居高临下、没完没了,讲她那一套大道理。” 姐问:“那,你和她……行夫妻之事么?” “这个……她不主动,我真的就不行……” “你没有用心吧?比如,事前热身什么的……”姐用手乱比划一通。 杨捡明白姐的意思,正经道:“姐你不是男人,所以不懂男人的心理。那个事……呃……打个比方:就好比在饭店用餐,如果服务员是个温顺的小女生,你就愿意消费很多东西。 如果旁边站一强壮的女服务员,她紧盯着你,你杯子一空,她就给你上烈性酒。而你,刚好不喜欢那种酒,知道喝下去会难受,你就想装醉或逃跑。夫妻之间也是一样,愿意和对方做,与强迫自己和对方做,感觉完全不同。” 姐说:“我以为你离婚完全是因为安心。看来,是你们夫妻感情出了问题。” 杨捡认真说:“我和前妻没有感情,只有义务。始终都是。” 姐感慨:“八年夫妻,如果没有感情,那一定是漫长的八年!” “是!很漫长!记得离婚时工作人员问她:离婚原因?她看我一眼,说感情破裂。工作人员又问我——我就烦她们瞎调解,只想早日逃离,干脆说我有家暴,很厉害的那种……” 姐说:“虽然你没有动口动手,但你对她疏远,不给她温情,这绝对算得上是冷暴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真正走进婚姻,才懂得没有感情的家庭有多痛苦!” “既然没感情,你为什么不早点离?如果没有孩子,会少去许多牵扯,对双方都有好处!” 杨捡无奈道:“结婚半个月我就酝酿好了离婚,可她偏就怀孕了!她先是用试纸测出来,后来去医院做b超,证明是真的。 我劝她做掉,因为她经常喝酒,白酒,一喝就是大半瓶;啤酒,都是几个人踩着箱子喝。酒精对胎儿肯定不好。但她很固执,说她喜欢小孩,我不要,她就自己养,不管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 听了杨捡的讲述,姐叹道:“ 女人就是这样,你宠她,她就对你温柔如水;你疏离她,她就对你冷漠生硬。她向你要温情,你不给,她必然情海生波!” 杨捡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也怨不得别人!只怪你当初盲目冲动!不过话又说回来,年少时,谁又没向生活展示过桀骜不驯!” “唉!只因当年太无知,害人害已!” 姐安慰他:“没事的,你们还年轻,都有从头开始的资本—— 孩子跟他妈,他妈要上班,她一个人照顾得来么?” “昨天,魏兰电话里说,她和孩子搬去她爸妈家住,可以相互照顾。平时孩子就交给她父母管,我和她早饭中饭都在单位解决,晚上各自应酬,家里基本不生火。” “这日子过的!” “魏兰带着孩子搬去她爸妈家住,肯定是她父母的主意!孩子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和我妈就不好意思去看孩子了!她父母的目的,就是要切断我和孩子之间的所有联系。 事实上,他们确实做到了,孩子对我和我妈很抵触,见我就像见陌生人!我妈去学校看他,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他头都不回,跟不认识似的。八岁不到的小孩子,怨气怎么这么大?” 姐说:“这也不能怪小孩子!变成这样,一是性格,二是生活环境。” “他姥爷姥姥拿他当宝,溺爱得不行。我一纠正他的坏毛病,他要么不理,要么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回奶奶家去吧! 说实话,我对孩子既陌生又奇怪,他是怎么来的?怎么长大的?不跟我一个姓,长得也不像我,为什么叫我爸爸?我时常恍惚。他让我回我妈家,我伤感又高兴,心里巴不得远离他们!” …… 第131章 在别处成长 姐长叹一声,对杨捡说:“因为你和前妻结婚,只是一时冲动;孩子的到来又在你预期之外。和不爱的人意外生出的孩子,你自然没什么感情。这也算合乎人性吧?” 杨捡说:“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在那个家里不自在,总想逃走!” 姐小心问:“你小时候,和父亲的关系好么?” 杨捡略一思索说:“很好!我打篮球还是父亲教的。但是,我做错事父亲会管教我,打过我好几回。但我一点也不恼他,还是每天都想和他待在一起。自从你母亲不让父亲见我们,父亲跟我妈断绝关系之后,我才不理他。” 姐回忆道:“怪不得我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父亲心情特别低落,总让我陪他打篮球。我说女孩子打什么篮球?从未陪他。原来是……父亲想你了!你看,咱父亲还是很爱我们的,是不?” “也许吧,谁知道呢!上一辈人的所作所为,我理解不了!” 姐诚实道:“其实,我也理解不了。但是,我尊重父亲的选择!” 杨捡说:“我只记得父亲来去匆匆,有时几天或十几天见不到他。我那时大概七八岁,根本不明白父亲搞的三角关系,坐拥两个家庭。 我特别害怕父亲走了就不再回来。恨不能天天看着他,不让他离开家……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流泪说:别想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然后,我妈给我改了姓名……” 姐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默默地续上茶水。 杨捡喝一口茶说:“父亲离开后,我妈给我改随母姓;前妻也给孩子改随母姓。细细想来,这样的母子传承真是诡秘!这一切,就像是有一双神秘的大手,在背后肆意操弄,让两位母亲、两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隔代做了相同的噩梦!” 姐安慰他:“佛经上说,每个人都是带着任务来世上的。命运安排的任务有好有坏。好任务要接收,坏任务也要接收,谁也躲不过!” “也许是吧!我以前不信命,遇到安心,就信了;和她分开,更信了!” 姐小心试探地问:“你们分开八年,你找过安心吗?” 杨捡诚实道:“找过!其实我,隔三差五就会去看她,在一个她看不见我、我却能看到她的地方。但从没和她说过话。我是不敢、也是我自己没脸、没机会再和她说话。 事实上,我从未看到她单独走出家院。八年,我每次看她出来,都是推着轮椅和你母亲一起出门;就是她们两个一起出来,也很少。” 姐肯定道:“是的。除了买一些必要的东西,安心很少出门。她说喜欢待在家里,不想出去。” “能经常看到她,我就很知足了。我终于知道把爱埋在心里的滋味!” 姐不解:“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妈刚去世,你就着急见她?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妈去世?” 杨捡连忙说:“不是!真不是!” 看着姐,诚实地说:“不管老太太怎么对我,但她毕竟是姐的母亲;安心的大姑。——我等着她病好,或者接受保姆看护,又或者有其它办法。 我想,安心年纪轻轻,总要出去工作,她以前多盼望出去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啊!可没想到,八年,她亲力亲为照顾病人,我没有任何单独接触到她的机会!” 姐说:“她替我尽了女儿应尽的义务,我感激她!我妈在天有灵的话,也会感激她的!” 杨捡小心问:“这些年,姐有没有安排她……去过另一种生活?” 姐看他一眼,干脆道:“有!我多次委婉地劝安心接受其他人,比如刘策或小郭老师,建立家庭过自己的生活。可她不听。 我妈去逝后,她说想去西藏。我虽然明着反对,私下里又觉得有些道理。这些年,她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太乱,需要安静的环境,好好整理一下。不然,她会承受不住的!” 杨捡直接道:“我不同意她去西藏!” 姐说:“我也不同意!我妈去世,房子归公,但有补偿。我妈也给她留了遗产,买一套普通房子不成问题。问题是——” 姐看一眼杨捡,叹气:“只怕她想去西藏,不单单是为了生存!” 杨捡说:“不管她去西藏是为了什么,我都不同意她去!西藏的生存条件太苦了,她受的苦已够多了!我不能再让她受苦! 虽然她恨我,但终究是我的错;她恨,我也是理解的。如果今生不能成为夫妻,以后,我就把她当成妹妹照顾,我得亲眼看着她生活安稳,才能放心!” 姐冲他抱拳:“我替安心感谢你!” 杨捡摆手:“姐你折煞我了!我不值得你感谢!其实,开始我想见她,一是希望她能原谅我;二是想知道她以后的打算。 没想到她……我打听了安心的工作单位,老领导退休,换了新领导;新领导恰好是我战友的叔叔。 年前,我和战友说过此事,求他叔叔帮忙,给安心重新安排一个轻松的岗位。已经打点好了,新岗位也安排好了,她随时可以上班。 等你母亲的房子收回,她若不想住你的房子,也不想自己买房,我就给她租房,位置我都选好了,就在她单位的旁边。总之,姐你告诉她,让她不要有后顾之忧。不去西藏,也能很好的生活!” 姐再次抱拳: “我替安心再次谢你!” 杨捡真诚道:“其实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今生能和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我为她做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 姐不由得说:“你放心!安心去不了西藏,她低血糖,光体检这一关她就过不去!” 杨捡听了异常开心,向姐保证道:“姐你放心,这一次,若上天眷顾,我会竭尽全力爱护她!即便世界末日,我也不会离开她!” 姐被杨捡的话感动,默认他是能够给安心幸福的人,说:“感情的事,无需用力,只要用心!” …… 第132章 体检过后 春节假期结束,安心在医院做入职体检时,遇到刘策。 见她面色微红,精神不振 ,刘策关切地问:“怎么了?发烧吗?”伸手欲测试她脑门。 她下意识地躲了,无力道:“没有,刚才抽血,有点害怕。你来医院做什么?” “我妈在这里上班,我来找我妈有点事情。” 她敲一下自己的头说:“我忘了你妈妈也是医生!你当初报考上海医大,也算是子承母业吧?” “也不是啦,我妈是外科,我是内科。” 她说:“都是在人体上做文章,区别不大。” …… 走出医院,刘策问她去哪里。 她说回家,感觉有点累。 听她说累,刘策想:就她这小体格,体检是不能合格的。努力压住心里往上涌的开心,说:“我送你回去。” 她说不用,我骑自行车来的。 他说,我也是骑自行车来的,顺路。 安心拗不过他,作罢。 回到家,安心给他倒了茶水;他给安心削水果。 两个人没什么话说,有点尴尬。 安心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刘策说:“调你喜欢看的频道,我在沙发上歪一会。” 刘策没有接遥控器,把小毯子给她掖好,说:“我看你情绪不佳,晕针吗?” 她说不是,是其它的一些事情烦心。 见她面露忧伤,他看着她,小心问:“你还……想着杨捡?” 她轻轻摇头:“我没想他。我喜欢纯净的东西,弄脏了我不会再要。” 他说我也是。 她说,那你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走近,我和他八年前就……亲近过。 他说:“我没有处女情结,我只在乎心地纯洁的女孩子…… 总之,你不嫌弃我过去混蛋就好!” 刘策认为把自己过去的胡作乱为,与她的纯洁说捆绑在一起,她就能平衡看待两个人的关系。 安心垂目,在毯子里面掰着手指想:像刘策这样清高的人,也会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瞎混。看来,认识他十几年,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伊说:有些男人,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是两个人。 “可我印象中的刘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小伊说:有什么不应该?像他这样的年纪,长得呆帅,又独自生活在灯红酒绿的环境,诱惑那么多,难以抵挡也属正常。还好他只是玩,并没认真。 “不认真,有什么意思?” 小伊说:感情的事,一认真就不容易脱身。当年,你对杨捡倾其所有,他后来言而无信逃走了,你因此生病忘了他。但潜意识里,你对他依然余情难灭。这才是让刘策害怕的根源。刘策不是不想和你结婚,而是不敢,谁能接受爱人的心里藏着别人? “我知道,爱情绝对不能分享。” 小伊说:你知道就好。刘策只是不善言语,可不是傻。对你来说,刘策“身上”有污点;对刘策来说,你“心里”有污点。心理上,你们两个谁也接受不了谁。但不耽误做朋友。 她闭上眼,食指在太阳穴搓揉。 刘策问:“你头晕么?要不要去床上休息一下?” 她语气坚决:“不用!我没事了!”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知道她跟自己在一起有些无聊,想对她说一些情话,又怕她联想到杨捡;拉她手,她无动于衷并不回应。真是一腔柔情无处托付。 他看一眼手表,说:“快到中午饭时间了,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成都火锅店,味道非常正宗。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她打起精神说:“不用!今天外面冷,我不想出去。”怕他留下吃饭,“我中午不饿,就不吃饭了。你饿了吧?那你回家吃饭吧!” 刘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虽然在意,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想和她在一起呢?说:“你身体不好,不吃饭哪行?越是不想吃,越要吃。冷天吃火锅暖和,我们这就走!” 不容分说,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从衣架上拿了大衣给她披上。 她只好依从。 …… 刘策很自然地牵着安心的手,到路南口打车。司机以为他俩是情侣,就多绕几条路,多要了十块钱。 刘策并不在意,一直握着她的右手,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 午饭后,带她去商场买了绒线手套:“你的手冰凉,脚大概也是凉的吧?是不是每月都有痛经?” 听他问得正经,她如实回答:“是。” 他像是医生问诊:“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姐带我去过,但没查出任何问题。” “排除掉器质性病变,剩下的没什么大事了。你属于凉性体质,用一些温补性中药,每天晚上泡脚,调理一下就好了。我们现在去药店买药,我教你怎么用。记住:不管夏天多热,也不要喝冰镇水!” 她像个听话的病人,弱声说:“好!记住了!” 他笑道:“没什么大事!解决你身体上的小问题只是举手之劳! ”抬头看了看天,“时间还早,我想去喝咖啡。” 不等安心答应,牵着她的手去咖啡屋,坐到她无聊打哈欠才走。 …… 回到她家,安心削苹果,刘策坐在茶几对面看着她,半天不说一句话。 她很不自在,脸被他的目光烤得发热,起身去厨房倒了半杯凉水。 他跟过来,下巴靠近她肩膀,轻声道:“刚才告诉你不要喝凉水,这么快就忘?” 她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挠脸说:“我只是……倒水,并没喝。” “你很紧张,是吗?刚才在咖啡店,我说那个什么……你就脸红,如果你像上海女孩那样开放就好了!” “你希望我像你认识的……那些女孩么?” “希望,也不希望。” “那我,考虑一下你刚才说的话,有结果打电话告诉你。” “哈哈,你这是赶我走,是吧?” 她说不是,我睡眠很规律,到点就困…… 他说知道啦,我回家等你电话,希望你告诉我想听的! 刘策从安心家出来,仰望天空,刚才的白云和黑云都不见了。蓝丝绒一样的天空布满星辰;一轮弯月,就像她闪躲的眼睛,藏着无法洞悉的秘密,吸引人不由得向她走近…… 第133章 只谈情,不说爱 刘策走到自家楼下,打电话向安心汇报:“我安全到家了,半路没被劫财,也没被劫色!” 安心在电话那头笑说:“你跆拳道都蓝带了,谁敢劫你?不过,你要当心寂寞富婆,听说她们的魔爪,已伸向你这样的奶油小哥哥……” 知道她是开玩笑,但她的话仍然让他懊悔不已:五年前,被一个自称“妖艳小少妇”的老女人引诱,从此开启了情欲之门,寂寞的心再也束缚不住骚动的身体…… 安心听不到电话那头的说话声,以为他手机掉线了。刚想放下话筒,他沉闷的声音说:“我在听你说话。” 她懊悔没有快速放下听筒,只好没话找话,问他关于高原反应的事。 他从回忆里退出,语气稍有生硬:“看个人体质。你问这些干什么?” 她说:“心理上先准备一下嘛,万一去呢?” 他声音变得温和:“你要是体检不合格,跟我去上海吧?好吗?” 她犹豫一下说:“这个问题,等明天晚上结果出来再回答你,行吗?” 他假装轻松道:“行啊,你说了算!” 结束电话,她躺在沙发里想:“你说了算”这句话份量有多重?为什么关乎两个人一生的事情,他说得那么简单,像口头禅? 小伊说:你对刘策说的话也是模棱两可呀,就不要要求他对你语重言深了。抛开他的顾虑不说,单说你这样吊着他就不对。这就好比在鱼缸外面,挂一只看得见却够不着的诱饵,这对金鱼来说多难受?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如果体检不合格,我就跟他去上海。” 小伊说:如果体检合格呢? “那我就去西藏!如果只有忘了杨捡,刘策才愿意娶我,那我就用两年时间忘了那个负心人!” 小伊说:要是忘不掉呢? “我会用力忘掉的。刘策说,在西藏待时间长会得脑水肿、肺水肿这样的高原病。我孤身一人,如果病了,又不至于死,怎么办? 记得和杨捡初相识,就是为了和大姑抗争。两年后,如果我对活着还有热情,就要继续和命运抗争。” 小伊说:你不能接受杨捡的背叛,就能接受刘策在上海的那些烟花风月么? “我没有参与刘策的生活,他以前做的事与我无关。如果我真去上海,希望他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收住心身,一心对我。” 小伊说:这世上,有人喜欢你;有人只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多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变。人心深似海,没有人对另一个人是绝对了解的;就算当时了解,也难保以后不会变。比如杨捡,我相信他心里是爱我的,可身体却能够同时服务别的女人。为什么有些人身心能够分开行事?他们真就那么无聊么?” 小伊说:大多数人都是无聊的。至于人为什么无聊就会玩身体游戏,只怕哥德巴赫也猜不出原因。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 小伊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你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么? “我还有选择么?” 小伊说:杨捡当初是因为你,才背叛你。如果你原谅他,心又不甘,你可以从刘策那里找平衡。虽然这对刘策不公平,但人不为己,做人还有多少乐趣? …… 收到体检合格通知,姐带着安心去学校签下两年援藏合同。 安心独自回到家,坐在院子里,打好腹稿,给刘策打电话:“我,决定去西藏,那个地方安静,适合我。我就不跟你去上海了,对不起!” 刘策还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啊”一声,没再说其它。 她紧紧握住话筒,沉默的那几秒,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 听刘策无语,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从后天开始到三月初,我要去党校参加藏语培训。我去收拾一下纸笔。” 不等他说什么,挂电话。 刘策傻愣半天,凉水洗脸,才完全清醒过来,弄不明白:她明明低血糖,体检怎么就合格了呢? 他哪里知道,自从他告知她低血糖,她就悄然去家附近的诊所,静脉注射葡萄糖。 刘策又躺回床上,认真分析她刚才的话,明白了她的意思。想打电话问些什么,又觉得多余。还能说什么?即便她跟我去上海,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现在,西藏向她敞开大门,她自然不会接受我的收留。起身,对着镜子做个自嘲的表情,当即决定去哈尔滨看望爷爷。 …… 安心收拾好培训要用的东西,放进包里。然后,坐在沙发上闭目乱想。 杨捡打来电话,说有话要说。 她质问:“你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恳求:“很多事情的发生你不清楚,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去接你,我们见面好好谈谈吧?” 小伊说:谈就谈,反正去西藏的合同已签,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要离开这里。临走前,不如听听他对背叛诺言如何解说,也挺有意思。 她对着电话痛快道:“好!” …… 到了茶馆,杨捡接下她的外套,挂到衣架上,又倒了热茶送到她手里,说:“有点烫,先焐手,再喝。冷吧?” 她说还行。垂目,双手环绕茶杯。 他温情地看着她,毛衣牛仔裤,在浮世的繁华中显得格外纯净!由衷道:“你还是以前的样子,什么都没变!” 她看一眼自己的衣着,平静地说:“我的心变了。” 他突然心痛:“我……指的是你的衣服。” 她手指轻捻袖口说:“大姑生病之前,给我织了好多毛衣,够我穿很多年。感谢大姑,温暖我小半生!” 他轻哼一声:“当年,要不是老太婆阻拦……我们在一起,不好么?” 她干脆道:“好!那应该是我唯一的理想:今生与你低吟浅唱 ,共同抵御风霜。讽刺的是,你却最先成为我要面对的刀剑风霜!那时的理想多丰满,而现实,却像个严重的厌食症患者,瘦骨嶙峋!这都要感谢你,给了我猝不及防、最痛的意外!” 他满面羞愧,连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 第134章 爱的伤痕 安心看着杨捡说对不起,她的心阵阵揪痛,我心里的伤那么深,简单的“对不起”三个字就能填平么? 她左手抚摸右手掌心的那道伤疤,说:“曾经以为,你在我身上留下伤痕,我就会因此而记住你!现在才明白,伤痕让人记住的不止是爱,还有恨!当年多天真幼稚啊!” 杨捡诚恳道:“当年,我误伤了你,请求你给我补偿的机会!” 她愤恨地说:“伤痕,只要留下了,就无法抹平,你怎么补偿?” 他说:“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伤痕,那是经历的印迹和成长的标志,不必太在意。我们只要把它当成一面镜子,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就行。” 她说:“你说得对!伤痕存在的意义,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捡想握着她的手,她快速躲了。他只好尴尬地握紧水杯:“你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我们要向前看——” 她打断: “向前看?前方什么都没有,你让我看什么?我只能向后看。当年, 我以为给你所有,就能将你的心填满。没想到,你心里居然有那么大的空地!我所做的,到头来,也只是我一厢情愿!” 小伊说:冷静。每个愤怒的人,都认为只有自己受到了伤害,别人没有。事实上,绝对的无辜很少;自认为无辜的人很多,比如你。 “我不无辜吗?说好永远不分开,可不到两个月他就跑了!” 小伊说:谁自认为受到了伤害,都难免会做出一些偏激的事。但在当时,很少有人幡然醒悟。 她不再说什么,看着他的手:会绣花、会弹琴,还会抓起屠刀,给人意外的伤害! 他向她身旁靠了靠,说:“当初——” 她打断他的话,问:“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 他思索片刻,垂目说:“我就是觉得,你……还有你大姑的眼神,像闪着寒光的刀,我所有的希望,瞬间就被那光杀死了。我绝望了,就……离开了。” 她想到自己小时候,冬天脚上全是冻疮。可面对五娘做的新棉鞋,却不敢穿。因为大姐的眼神,就像一把斩杀希望的刀…… 他握住她的手,恳求:“我已收到了冲动的惩罚!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么?” 她心底往上涌的泪水,像海浪,冲去了小时候的记忆。看着他说: “再相信你?八年前,我以为世上最坚固的东西,就是我和你的爱情。没料到,坎坷就像照妖镜,让我看到爱情后面的狰狞!那时候真傻,什么都信。”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都傻!” 她无限伤感:“也许是因为我们那时太年轻,只要与爱情有关的事,无论大小、轻重,都恨不能用生命去维护!却不知,太过激烈的东西,如昙花一现,如烟火易散!” “我们现在都长大了,知道那些令人炫目的东西,只是时空里短暂的点缀。今生,我只想与你长相依!” “长相依?当年我告诉你,若你能忘了我,就忘;不能忘,就等我。你既然忘不了又不愿意等,你让我现在怎么办?把痛不欲生的时光,当作是一场噩梦忘掉么?可那些都不是梦,是我真实走过的!” “其实我,痛苦没比你少。只是,痛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应该承受,而你不应该。你给我机会弥补,行吗?” “漫长的八年,你怎么弥补?” “从头开始,从一点一滴开始,你给我机会就行!” 她漠然道:“不用!最艰难的时光我已独自熬过去了!” 他心里揪痛:“你后悔……当初相识了吗?” “现在说后不后悔还有什么用?当初,你在教会我爱的时候,却忘了教会你自己!当你从我的明天出走,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 小伊说:如果世上有一种称,能称出痛苦的重量,他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那是他自找的!” …… 到了她家大门口,杨捡无限感伤:“我以为老太婆去了,我们之间再无阻隔。没想到,你却把自己锁进坚固的牢笼!” 哽咽着说不下去。 停一会他又说:“早知这样,当初,彼此就不应该用那么深的情! ” 她漠然道:“是不应该!情深缘浅,终敌不过似水流年。现在,就算这里是牢笼,我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到平静、安稳!” “那只是你的错觉,房子终究要被收回,它不是你的长久居所。” “你不提醒我也知道,还有不到一个多月,房子易主;我也走了,和这里再无关系!” 他哽噎:“如果时光倒流——” 她漠然打断:“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谁来证明那些痛不欲生的曾经?” 他说,痛苦无需证明,只需忘记。 她说,你能忘,我不能;记忆又不像你的爱情,随手翻篇。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临别,想轻轻拥抱她。 她一把推开,漠然地看向别处。 他还想说什么。 她关上大门,因手上带着恨,反锁大门时弄出很大声响。 见他在门口没走,她对着门缝说:“忘了告诉你,去西藏的合同已签。以后别再找我,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我不想再回来!” …… 晚上,杨捡打电话问姐:“安心签了援藏合同的事,姐你知道吗?” 姐说:“我上午陪她去学校签的。我很纳闷,她低血糖,体检是怎么过关的?难道这里面有猫腻?我打听一圈,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杨捡猜测:“是不是她求医生,改了体检报告单?” 姐想了想说:“这个不太可能!若关系不够铁,哪个医生也不会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帮她作假!” 杨捡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道道!既然成了事实,我得想办法把合同取消!” …… 打听到前妻的堂兄分管援藏工作。杨捡电话打过去,对方的态度客气而疏远。他不好多说什么。给前妻魏兰打电话,故作轻松:“闲着没事,中午下班,一起坐坐吧?” 魏兰知道前夫找自己一定有事。假装不知,调笑道:“难道是想我了?” 杨捡想:为了心爱的人,即使牺牲色相也认了。整理一下情绪,口气平和:“你说呢?” 又想:既然有求人家,总要应付周全。便预定一家带客房的饭店。 中午,魏兰一改之前花里胡哨的穿戴风格,此时变得职业而正式。杨捡暗自放心,直接跟她说事情。 她当即打电话给堂兄,询问内情,得到的答案和杨捡得到的一样:没有特殊情况,合同不能随便更改。 挂了电话,魏兰无奈地向杨捡摊开手。见他一脸苦恼,问:“谁要去西藏?” …… 第135章 是否还爱 杨捡不想告诉前妻是安心要去西藏,只含糊说是自己的小表妹,开始想去,签下合同又后悔了。 前妻笑说小姑娘做事都那样,一边冲动,一边后悔。去西藏吃点苦头也好,人就会长大成熟。见他情绪低落,安慰几句,又问感情进展。 他不好意思说艰难,玩笑道:“正在享受虐心恋。” 前妻暗自高兴,玩笑说:“不管怎样,你想回来,我还要你!” 他听了有些感动,又不知道说什么,往她跟前坐了坐,轻拍她的肩膀,给她倒酒。 知道他心软,魏兰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暗自得意。 半瓶酒下肚,她握着酒杯,看着他问:“你追她这么些天,还没有结果;你确定,她还爱你么?” 前妻的话,让他一时恍惚,思索一会说:“我,说不清楚。” 看他神色,魏兰相信了他说的。她假装困乏,头搭在他肩上,软声说:“上午省局来人视察,工作很累,我想午睡。” 说完,头在他肩膀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打算下午就这样睡下去似的。 他手足无措。 离婚以后,他一直用心费力追求,却一直被安心拒绝。其实自己每天都活得很累,却无人心疼安抚。拍了拍前妻的头,语气无力:“去楼上客房吧,这些天我也很累,估计倒头就睡着了。” 她从他肩头起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他,“倒头就睡”是他以前常玩的伎俩,你无法分清他是真累还是装累。即便你叫醒他,他疏懒的神情,也让你满心屈辱。 她坐直,问到他脸上:“从始至终,你对我有爱么?没有吧?我才不和你玩,我已另有人!” 他说,那你刚刚—— 她打断:“逗你呢!我不要你可怜!找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睡觉很容易,找谁都行,就是不找你!” 他无暇分清她话里的真假,舒口气,自嘲:“是我自作多情了,不好意思!” 见他认真的样子甚是可爱,她忽然动容,抚摸他的胸:“我喜欢你多情!我们去楼上,你再对我多情一次吧!” 他端着她的脸,严肃道:“我知道你喝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 杨捡回到家,倒进沙发里思考,如何阻止安心去西藏? 打个嗝,一股酒气呼出。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刚才只喝了小半杯酒,此时感觉身虚体软,心里便有了渴望,想向爱人讨一点安慰。 拿起电话,想到刚才对前妻不正当的心情起伏,仿佛做了亏心事,愧疚地放下电话。 晚上,收到前妻的短信:中午没有和你……胡闹,是怕你又后悔做错事,折磨自己。 他满心感激,回复:谢谢你!真诚的! …… 次日下班,杨捡打电话给安心:“我在你家大门外。我买了一大袋元宵,是你喜欢的巧克力味。 她问:“为什么买元宵?” 他说:“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昨晚接到上级通知,要去省城消防学院观摩学习一个星期,大概不能在家过节了。咱提前过吧?此时,太阳落了,外面挺冷,能让我进屋吗?我们一起煮元宵吃!” 巧克力元宵,让她想到大年初一吃的巧克力蛋糕,还有未未的爷爷夸赞他的话。 她内心忽然柔软,嘴上却说着生硬的话:“谢谢!巧克力元宵,我们经常吃;就是每年大年初一,姐都会给我买巧克力蛋糕,没有你,我没少过一个生日!” 见他不说话,她又说:“大姑本来不喜欢巧克力,说味道苦涩,不好吃。后来,大姑自己过生日,也让姐买巧克力蛋糕。因为,我喜欢。所以,巧克力味道的糕点,我不缺。你还是拿回去吧!” 老太婆居然投她所好?杨捡有些恼火:“这些年,那个老太婆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才把你策反的?” 她伤感道:“在你一声不响丢下我,我无处可去的时候!” “我为什么会离开?你又为什么无处可去?不是她逼的吗?你是我老婆,她凭什么霸着你不让我见!” “她不让你见,你就去和别人结婚?谁是你老婆?你越来越无耻了!” 他说:“在我心里,我只认第一个人!” 她说:“我也是!我也只认最初、最干净的那个人!可你现在还是吗?你心里想的是一个人,身体做的却是另一个人!你简直……比无耻更无耻!” 她愤恨地挂断电话,捂着心,大口呼吸。 小伊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情则无情。每个人的成长,总是在一顿毒打之后。 “他背叛也有理?” 小伊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是有理的,虽然你不认可。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此刻,他拎着元宵,站在寒风里,等着一扇永远不会为他开的大门。 她正伤心,他又打过来说:“我忘不了过去,永远忘不了!” 她说:“我也是!可八年前说好的一起疼过,一起哭过,就永远不忘呢!你只记住了空洞无聊的誓言,却忘了在真实世界里痛苦行走的人!” 他说:“我没有忘!八年,我一天都没忘!……” 她蜷缩在沙发里,神情哀伤:“算我求你,放过彼此吧!这些年,我们都太难受了,再这样下去,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说:“我以前是说过,只要你请求,我什么都能答应—— 我此时收回那个承诺!因为那个说法是错的;做法更是错上加错!我不会再放手,你求也没用!如果你想死,我陪你,天堂路上作个伴,总比我孤单的活着强!” 她声音哀婉:“如果因为爱而放过对方,难道不是一种成全么?” 他说:“成全别人,为难自己,这不是什么美德!爱情绝对不能那样做!除非,你不再爱我!” 没等她回答,他紧接着有些心虚地说:“你摸着心问一问自己,你敢说你不爱吗?” 她眼泪就掉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颗死掉的心!你要么?要你拿去好了!” 他说:“我要!只要是你的,我都要!你告诉我怎么拿!” 她哀怨道:“八年前,我问你什么是爱,你说爱就是给对方全部——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了!可你拿到以后又丢掉! 现在,你又想要回去?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说不要就扔掉,你说要就给你?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挂断电话。 …… 第136章 确认爱 杨捡把元宵送去姐家。 未未欢呼雀跃:“巧克力味,我超级喜欢!正好晚饭没吃饱,妈你给我煮上!” 姐手指敲打儿子的头:“瞅你那小馋猫的样!去打个电话,把小姨骗过来一起吃。” 未未在电话里说:“小姨快来!我妈肚子疼!我爸出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姐又敲一下儿子的头:“我肚子疼?过分!你这样说 ,会吓到你小姨的!” 果然,安心一路跑到姐家,看到姐好好的;李沫和杨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聊改装汽车。 她放下心来,倚在门上,不停地喘息,捂着心口对未未说:“小姨的心突然粉碎了!因为未未学会骗人了!” 未未歉意道:“小姨对不起!是我妈受权并指使!——又嘻笑:不过,我妈是善意的,她让你过来吃元宵!” 姐欲向她解释什么。 她做个停止的手势,关上门,跑了。 未未冲妈妈无奈地摊开手;姐冲杨捡无奈地摊开手。李沫推一把杨捡:“还不去追!” 杨捡追到楼下,抓住她的手。 她用力甩开,小声道:“说你无耻还真没说错!你再这样,我保证,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 他的手不敢再动,也不说话,跟着她往家走。在路灯的光影里,两个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前忽后。 走到家的拐角处,她忽然停下脚步。他也随着她停下,和她保持距离。 两个人虽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亲密地撞到一起。但熟悉的场景,让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 快步走到家门口,钥匙握在手里,下意识地留下几秒时间给他,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想要拥抱。他却站在原地没动。 她纳闷,犹豫着打开大门,进去,从里面锁上。禁不住从门缝里往外看,他还没走,哨兵站岗似的立在那里。 小伊说:今晚风沉霜重,不是要下雨,就是要下雪。如果这个傻子一直站在这里,冻坏了杨阿姨会心疼,你也会内疚。这世上能给你买巧克力的人,除了姐也只有杨捡。要不,提醒他回家? 她打开门,小声对杨捡说:“要下雪了,你回家吧。” 见他不说话,也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家大门。 她轻轻拽一下他军大衣的衣角,低声责问:“你到底想怎么样?”话音未落,半眼泪水涌上来。 他还是不动弹,雕塑一样。 小伊说:莫非冻住了?摸一下他身上有没有热呼气。 摸他的脸、口鼻、下巴、脖子,身上是热乎的,好像气息没了! 她吓得要命,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晃动:“哥,你别吓我,听到没有!你不要吓我!”抱着他哭。 他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萌笑回抱她:“傻宝,逗你呢!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她回过神,脸上浮上恼火。 他轻轻捂住她的嘴,对着她的耳朵轻语:“你心里舍不得,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对不对?” 她从他怀里挣脱:“无聊!没心情跟你玩小孩子的把戏!” 他柔声说:“我错了,你原谅我!”想拥抱她。 她漠然推开,从里面锁上大门。 他只好悻悻地离开。 …… 午夜,安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杨捡说当年离开是因为绝望,绝望是他和别人闪婚的理由么? 小伊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在一起读书多时,却相安无事。当梁得知祝是女生,下山时自做媒要嫁他,便把他的希望瞬间点燃。 当他满心欢喜去相见,希望却被祝的父母之命扑灭。没过多久,身亡。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绝望?” 小伊说:是的。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当年杨捡在部队时,有他表舅的提携,加上他个人的努力,有可能前途无量。只因他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执意退伍回来。而你,不能如他所愿也就罢了,还动不动消息全无。 “我是不得已啊!” 小伊说:你的不得已,在当时,杨捡是理解不了的。他出生在特殊的家庭,生长在有缺陷的环境,自然会自卑、多疑、恐慌与偏执。 杨捡从大姑那里失去父爱,他害怕再从大姑那里失去你。因为害怕失去,他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把你抓在手里。当你,为了照顾大姑而松开他的手,他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你身上。 “当时,我只能那样选择!” 小伊说:你的选择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为你付出所有,愿望却落空。年少气盛的年纪,总是和冲动、无知有关,他因绝望而离开你,也在情理之中。 “他逃跑还有理了?” 小伊说:“还记得当年他说“爱有多真,恨就有多深”么?他离开你时,一定是痛并恨:你不和他在一起,他就随便找个女人在一起;你不和他结婚,他就和别人闪婚,以此来报复自己、报复你。不过,他这种自残式报复,好比饮鸩止渴,结果可想而知。 “无知的冲动! ” 小伊说:当初,你也因无知想要自杀! “所以我恨他逃跑!说到逃跑,他前妻就不恨他么?” 小伊说:不知道。他前妻当时也是因情伤,才和杨捡走到一起。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这个奇怪的世界,总有许多漂亮的外壳,把报团取暖包装成家庭。” 小伊说:杨捡的前妻是个明白人,知道没有感情的婚姻走不到头。所以,婚离得倒也干脆! “既然没有感情,那,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小伊说:他前妻年轻时风情妖娆,帷帐里自然有些小手段。当男人处在一个绝对的私密空间,面对诱惑或软硬兼施,他又不是薄凉迟钝的道德圣人,怎能把持得住? 再说,性事本来就具有迷惑性,和感情无关;只要诱惑足够,大多数人都无法抵御。孩子就是这样来的呗。 “没有感情,却行夫妻之事,恶心!” 小伊说:不要那么刻薄。世间有很多夫妻关系,都是靠假装的感情维持的。再说,杨捡并不是让人讨厌的人,与他维系任何关系都不会为难吧? “我就不会与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 小伊说:如果,那晚……刘策执意留下陪你,在特定的环境下,你很有可能半推半就。 “没有发生的事,你如果它干什么?” 小伊说:都是凡人,谁都有可能犯错。能认识到错并改正,仍然是好同志。 “如果那天和刘策犯个错,也就扯平了。” 小伊说:不但扯平了,你现在也不会和杨捡有任何纠缠的苦恼了。 “怎么会没有?” 小伊说:无意犯错和故意犯错,判决的结果是不一样的。若杨捡知道你故意和别的男人……恐怕他再也无心搭理你! “这个小气鬼!只许他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小伊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假如生活强暴了他,他不能反抗,就只能服从。 “这还真是不公平!过去的八年,我在受苦,他却在添丁增口、半推半就的服从!” 小伊说:当生活把一个人锁进笼子,他能怎么办? “是他自己给笼子上的锁吧?我的天使,你把叛徒说成是生活的受害者,你到底是哪一伙的?” 小伊说:小孩子才玩帮派同伙,成人只讲事实道理。 “道理?这些年不见、不听、不想,我心平静。现在,他搅得我心绪不宁,我该向谁讲道理?” 小伊说:你心绪不宁,是因为你的爱比恨多。你想原谅他,却又不甘心。一个人心里没有爱恨,才会有真正的平静! “这都怪他!我本来住在他所说的‘牢笼里’,很快乐!” 小伊说:你快乐么?你待在这一方小天地八年,别人进不来,你也不出去,和关在牢笼里没什么区别。心若被囚禁,就是给你井口大一片天空,你也会觉得它广阔。 “是走出去的时候了,西藏天高地阔,是我想去的远方。” 小伊说:你才不想去远方,你从小到大都不想! 第137章 姐妹情深 元宵节过后,房子还有一个多月,就到退还期限。 周六上午,姐过来和安心一起整理母亲的遗物。 大姑的东西很多,光是佛经就有两大箱子。安心挑了两本准备带走,其余的都捐给庙里。 姐翻着佛经,问:“你要去西藏了,在东北十七年,有多少遗憾?” 她想了想说:“很多。但近来最大的遗憾,是大姑走的时候,我没能握着她的手,目送她走。” 姐说:“我妈你大姑走的很安详。肺病太痛苦了,她说不想再遭罪了,也不想再拖累你。你用心照顾她八年,她安稳的活到七十岁,人生无憾。” 见她沉默。姐说:“ 我妈遗言说,让你找一个对你好的人……” 她轻声自语:“是么?” 姐小心试探道:“我觉得,杨捡对你很好,你就不要再纠结了。两年后,你援藏合同期满,也养好了心伤,你就回来和他好好生活吧?” 她低头想了想,顾而言他:“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刚来的时候喜欢李沫!” 姐知道她不想谈杨捡,顺着她的话,笑说:“我知道。但是从你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自然而然。你是个纯净的人,你姐夫也是。” 她说:“我第一次看到李沫就喜欢。在农村没有他那样干净、好看的小青年。过年,他抱我看烟火的时候,我就幻想他是我的大表哥或二表哥……” “李沫一直当你是小妹妹!” “我知道。我也当他是大表哥!” 姐靠近她耳朵,微笑说:“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我初中时喜欢班主任。因为班主任长得很帅,是很多女生的偶像。有一次风大,吹掉了他的假发,原来是个秃头,我们就都不喜欢了。 ” 她捂嘴笑,说:“我上初中以后,又不喜欢李沫了,姐你知道为什么吗?” 姐微笑摇头。 “那天,大姑让我给未未送葡萄,走到你家楼下,碰到李沫穿着皱巴巴、又肥又大的秋裤下楼买豆腐,屁股上沾了一块像那……什么一样的东西。 我忽然就不喜欢他了。和忽然喜欢一样,有理由、有原因。但是,我仍然当他是仁爱的兄长,像敬重你一样敬重他!” 姐忍不住笑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此事……我和你解释那不是屎,是他的屁股焐化了沙发上的巧克力……从那以后,我就不让他穿秋裤出门了!” 安心看向窗外的天,无限感慨:“小时候在老家,我以为自己天生倒霉,不会遇到好人。没成想来到东北,遇到姐和姐夫这样美好的人!你们真是我的幸运星!” 姐诚实道:“你才是我们全家的幸运星!你陪伴我妈9年;我妈生病你又照顾她8年! 如果没遇到你,我妈很难安逸地活到70岁;未未也不能适时出生;我还要继续忍受我妈的管制……那样的话,我心情也不能好,久而久之,肯定会影响夫妻感情。所以,说你是我们全家的幸运星,一点也不为过!” 她抱着姐的胳膊轻摇:“姐你总夸我!说实话,看着你和姐夫一直幸福下去,我也是舒心的!” “不要光看着别人,光为别人着想,该为你自己想想了!” “我……就是羡慕你!当初姐夫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姐夫,所以才会这么幸福吧? ” 姐一脸满意:“当然啦!婚姻当中最重要的,是选择适合你的那个人,而你,恰好也是适合他的那个人!” 她点头:“姐夫说,当年追你以为不会成功,每天都很难受,又不甘心。有一天喝了烈酒壮胆,才敢跟你表白,结果就成功了。他说接下来,要把追你省下的心力,用到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你当初选择姐夫,和你最初喜欢班主任那种类型有关吧?” 姐说:“有!长大以后的许多选择,总是不自觉地和最初的理想联系在一起——你和杨捡不也一样么?如果他长得不好看,你肯定瞧不上他!” 她有些羞涩道:“是!当年,我就是看他长得像姐夫一样好看,才理他的!我的偶像是像姐夫那样,山一样稳重的男人!” 姐说:“视觉,是人类最重要的感官!” 她点头“嗯。” 姐说:“有一天,杨捡和李沫说,想去部队弄两辆淘汰的军车回来改装一下。这样,家人冬天出门不受冻、夏天就不挨晒了。看他俩说得眉开眼笑,我心里窃喜:这两个家伙这么可爱,还完全属于我们姐妹俩,真幸运!” 姐见她抿唇无趣,认真道:“杨捡说舍不得再让你受一点苦。他是个心细的人,把你去西藏可能遇到的困难,全都考虑到了。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们姐妹今生,就算是都遇到了好男人,我们真的赚到了!” 她终于有了笑颜,说:“那两个家伙也是这么想的吧!” 姐妹两个坐在沙发里勾肩拍背,笑得没心没肺。 姐见她的护身符从衣领子里掉出来,便放在手心里细看,问:“这个小宝贝里面,真的有天使吗?” 她肯定道:“真的!” “能和我说说天使……的故事吗?” 她张开右手,又握紧,又张开,那些逝去的痛苦时光,仿佛从手心里释放出来:“十七年前,我十岁,爹说要把我送给大姑。我不想离开家,因为我害怕陌生的远方。爹说:不听话就打死…… 我害怕死,躲在狗窝里不敢哭出声。天使第一次和我说话,安慰我:去吧!不去等着饿死么? 我就来东北了。 我来东北之前,是全家人欺负的小虾,谁心里有气,都拿我这只小虾出气。他们认为,我有护身符保命,是打不死的。” 姐好奇:“他们都是你至亲的人,为什么要打你?” 她思索片刻,说:“大概是因为穷人的心情都不好吧?我记得,娘去世的那天晚上,她给我搓澡,也把我折磨得疼痛难忍。 因为我满身淤青,是娘前一晚留下的:娘和爹打架,打不过爹,就把仇恨发泄到我身上。爹又不心疼我;他打娘,娘就打我。当时我快要被娘打死了,心里却暗喜:死了,就不用活在这样无情冰冷的家里受罪了! 可偏偏倒霉的人有很硬的命:我是一只打不死的小虾! 那个夜晚,家里充满了戾气和哭喊;也许上帝听见了,第二天夜里就把娘带走了! 娘死以后,大姐接班,不管我有错没错,只要大姐心情不好,我就得躲得远远的,不然…… 当初来东北,和无情的家人分开,以为还会再见。没想到,却是再也不见!” 姐说:“这个不难,只要你想见,买张火车票就可以了。” 她冷漠道:“我今生都不想见他们!我来到这个世界,是父母的累赘,是大哥大姐嘴里的笑话。在我急需他们一点点帮助的时候,他们全都装聋作哑……我就忍痛和他们断绝了关系!” 见姐疑惑的眼神。她不想说曾经向家人借三百块钱的事。拍着自己的心说:“这里,被伤过!就不想再见到伤它的人!” 姐问:“你恨家人么?” 她说:“不恨。老话说落叶归根;我这就算是落叶生根吧!” 姐问:“那你,恨杨捡么?” 她说:“不恨。但却无法原谅!” …… 第138章 重头再来 傍晚,杨捡从省城学习归来,给安心打电话,她挂断不接。又给姐姐打电话,和姐唠家常。话锋一转,问姐:“安心还在生我气么?她不接我电话!” 姐知道安心气恼未消,替她解释:“她说要和一起学藏语的同学吃晚饭。可能没时间接你电话吧?” 杨捡小声嘀咕:“是这样?” 姐嗫嚅道:“虽然你……伤害过安心,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俩在一起……” 杨捡是心思细致的人,听得出姐话中潜藏之意。马上给安心打电话,她还是挂断不接。杨捡开车去她家,把车停在院墙旁边。 凌晨,下了一场大雪,它来势汹汹,像是要和世间一切为敌。午后,阳光强烈,雪融化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变得像绒毛那样软。 晚上,安心和几个学藏语的同学,在院子里堆雪人、点炭火、烧烤喝啤酒。酒足饭饱,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聊。待到尽兴,她送同学到大门外,目送他们远去。 抬头看天,忽然又飘下雪花,伸手去接,落到手心里,就化成冰冷的小水珠,舌尖轻舔,有点甜,闭目微笑。 转身准备关大门时,胳膊却被杨捡抓住:“你不接我电话,只因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们有我重要么?” 她打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心:“你说你在我这里重要?你不但自作多情,还无耻!” 他一把抱住她,一脸正经道:“你说我无耻?如果爱是无耻,我就无耻到底!你说我肮脏,我告诉你,除了你,我没有吻过任何人!你问我孩子是哪来的,孩子只属于无知的过去……还有什么想骂的、想问的,都说出来,说出来你就不难受了,说!” 她终于虚弱到无力挣扎,在他怀里软声哭泣:“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去你家找你,你妈妈说你结婚了……你和谁结婚?你说过非我不娶……” 他赶紧揉拍她后背哄:“当时我脑子进水了,不知道为什么做傻事……如果,有人及时和我讲清楚,我也许就……不会犯傻了!” 她说:“当时我说得很清楚,是你心急听不进去!你说话不算数,我不会再相信你!” “我当时太着急了,我害怕失去你,没考虑到其它。现在,我们重新开始!”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柔声道:“不哭了,外面冷,我们进屋吧!” 她仿佛被魔鬼突然叫醒,推开他,口气坚决:“不让你进!” 趁着他呆愣,她迅速关上大门,从里面锁上,对着门缝哽咽道:“八年,什么都变了,你不要再来,没用的!” 她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伤心。 打开电视,传来悲伤的歌,似乎成了悲伤的催化剂,使得她更伤心。慌忙关掉电视,倒进沙发里。 小伊说:你把他和问题都关在了大门外,但是他的话却萦绕在你心头。世间很多烦心事,只要各自敞开心扉,就能解决大半。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当时明明说清楚了,他也听清楚了!他害怕自己空等,跑了。现在又来怪我,真是无赖!” 小伊说:当时他不过二十出头,激情如火的年纪,在那种情形下,他不仅不相信你,恐怕对自己都是怀疑、否定。八年,岁月这座熔炉,已把生铁淬炼成钢。他现在终于知道怎样做对你才是最好,你却怄气不接受。 “我二十七了,不需要什么人对我好,无牵无挂更容易生存!” 小伊说:你想像金鱼那样,吃饭,活着么? “想!” 小伊说:作为人,应该活得自由快乐,对未来有期待,那才叫人生。 “无能者无所求,我只要平静无烦恼!” 小伊说:如果仅仅是没有烦恼的活着,那就简单了,以后杨捡再找你,你就像泼妇一样对他暴粗口,或者,找刘策帮忙,当着杨捡的面拥抱,你的烦恼立刻雾散。 当你不再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也不再为他的归来而窃喜。恭喜你,曾经那个让你心慌意乱的混蛋,终于在你心里彻底死翘了。有生之年,你可以没有烦恼的活着了!你若想要这样的结果,下次可以拭拭。 “这……他毕竟不是路人甲,这样做有点过分。” 小伊说:还是嘛!骂他,你下不去嘴;拥抱别人,你下不去手。那么,问题又回到原点:正因为他不是别人,所以你才会烦恼。其实现在,你应该悠然自得,享受这份烦恼。因为,他重新追你,比十二年前辛苦多了! “十二年前,我十五岁,那时的我真聪明,没和他说一句话,也就没有一丝烦恼!” “没和他说话,你就没有烦恼么?” 回忆十二年前,摸着心说:“有!” 小伊说:在杨捡面前,你不过是穿了厚厚的伪装,刚才已被他测试出了隐藏的真实。你不肯原谅他,看来,你这是重伤难治。不过,带着伤走路,路会更难走。 “难走,也要走!” 小伊说:一个人走,多孤单! “再孤单,我也无法原谅有污点的爱情!” 小伊说:随着岁月的增移,你应当淡化、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成长流程中的必然。你却还像个纯情少女,非要追求完美无损。殊不知,凡事有所欠缺,才能持恒! “当年,他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一刀, 如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你让我怎么办? ” 小伊说:你心痛,他也好受不到哪去。可他把痛藏了起来,愉快的面对你。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表现。如果你刚才让他进家,对他敞开心扉,你的心伤会好得快一些。 “我不能让他进来!大姑曾说他来家里,她就变成鬼抓走他!现在,大姑已经是鬼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杨阿姨会难过……” 小伊说:迷信。其实你舍不得他!那就别再张牙舞爪折磨他了。 “如果听从自己的内心,就叫折磨的话,那我当然要折磨他!当初他那样对我,我怎能忘记?但是,大姑不能伤害他,因为他不欠大姑什么。” …… 第139章 爱的救赎之路 杨捡回到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炸酱面,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 坐在沙发里胡乱看一会电视,觉得心烦意躁,给安心打电话,语气热乎兮兮:“宝贝,我想你了!你呢?” 安心没好气道:“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好使,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 他就当成她真没听见似地,大声说:“我想你!我在外地每天都想你!真的,老天作证!” 发狠的话就在嘴边,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哼笑一声,挂断电话。 他又打过来,陪笑说:“我给你打电话,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她没有耐心道:“有话快说!我还有事,没空陪你浪费时间!” 他连忙笑道:“我在沈阳给你买了好多巧克力糖,落在车上了。我这就给你送去呀?” 她果断道:“从今往后,我不喜欢巧克力味道了!”挂断。 他又打过来,她干脆拔去电话线。过了十分钟又把线插上,心里竟莫名地希望他打过来,好让自己再拒绝。 他却没有打来。 小伊说:你这样折腾杨捡,弄得你和他都很疲惫,有何意义? “不是折腾,是惩罚背叛!” 小伊说:惩罚也有边界、有极限。纵然他对你热情如火,也经不起你一次次冰水当头猛浇。人为什么会心死?是因为看不到希望! “希望我也看不到!” 小伊说:就算你看不到,也不能因为他爱你,你就可以有恃无恐折磨他!你可以不为他着想,只为你自己,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么? “我为什么要改变? ” 小伊说:我希望不幸的人有幸运的结局! …… 次日早上起床,安心觉得头昏脑胀,食欲全无。勉强洗漱,坐公交车去党校的藏语培训班上课,半小时的车程却像是走了半天。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同学家有喜事请吃饭,她推不掉,空腹喝了半杯白酒,醉上心头。 下午上完一节课,再也挺不住,请假回家。 她躺在沙发里,迷迷糊糊给姐打电话留遗言,说如果自己死了,化成灰,装在饼干盒子里,埋在康桥南边的梨树下…… 姐被她的话吓得要命,联想到她八年前自杀,遗言也是这么说的。以为她和杨捡又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打电话责问杨捡。 杨捡听了心惊,说马上过去,让姐先回家看着她。 姐含泪跑回家,见她歪倒在沙发里,烧得满面通红,神情迷糊。姐急得手足无措,电话里催问:“杨捡,你怎么还不来?” 她恍惚中听到杨捡的名字,好似烈火焚心,锁紧眉头气喘道:“不能让他来家里!大姑不让!” 姐哄她说你听错了,没让他来。拿了毯子给她盖上,额头放凉毛巾降温。 见她昏沉睡去,姐轻轻走到屋外,准备去买药。刚开大门,杨捡直接把诊所的医生带来。 医生简单做了检查,说不碍事,酒精助长了发烧,用了药就会没事。 姐小声对杨捡说:“小丫头不知中了什么邪,不让你来家里……” 杨捡说我知道,在她醒来之前我就走。让姐先回家给未未做晚饭。 …… 输完液,见安心睡在沙发上不舒服,杨捡小心翼翼地抱她到床上。 她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细弱的声音说:“姐,你答应我——” 杨捡看着她,她果真是烧迷糊了,并不知道谁在她身边。他并不敢和她说话,只把被子轻轻给她盖上。 过一会,她又含糊道:“我睡了,不要叫醒我。” 他轻轻抚摸她的手指,她好像皱了一下眉。 他赶紧拿开手,心想,如果她知道我来她家,免不了又是一场言语撕扯,还是尽量不让她知道的好。 环视她的卧室,简单,干净,整齐,却充满诗情画意。书桌旁边的茶几上,有好几摞画,他轻轻走过去,一张一张看。 《白杨与三只蝉》:一只羽翼丰满的蝉,在树干上高声唱;两只隐藏在茂密树叶下的蝉轻声和。:一个女孩倚在高大的白杨树树梢上,伸手摘云。《夏雨》:两个少年男女,在翠绿如华盖的白杨树下躲雨……每一张画里都有白杨。他欣喜又揪心。 他小心地将三张画放进自己的包里,坐到床前,静静地看着她。 傍晚,她脸上的烧渐渐退去,他掖好被角,去客厅轻声打电话给姐。 …… 天黑,她醒过来。 姐把熬好的粥端来,问她为什么折腾自己? 经过这些天和杨捡的撕扯,她感觉心疲情倦,无力和姐多说什么,只说昨晚被杨捡强行拦在大门外问话,冷热攻心…… 姐惊愕:“是这样?!” 姐回到家,给杨捡打电话,语气微怒:“想和安心再续前缘,也应该讲究点柔情策略吧?你这样急切生硬的做法,只能逼她离你越来越远!一个人难免犯错,但不要重复……” 杨捡歉意道:“是我太心急了!但我怕等太久,她会更加心死,她想逃去西藏就是证明。” 姐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八年,对你来说,只是四季更迭;对她来说却是生死轮回!她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你就让她重回‘前世’和你在一起,她能不害怕、不逃走吗?” 杨捡伤感道:“分开这八年,她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再疼,我也没想过要拔除,只要她在就好。可她现在却总想着逃离!” “自从你和她见面,她所有痛苦的记忆被唤醒。我估计,她去了西藏,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 “我觉得,她长大了,心思也变得复杂,没有以前好相处了!” 姐生气道:“这话说的!你在江湖行走八年;安心还是城堡里纯情少女的心态,唯一的复杂都表现在对你感情的不信任上。而你,却企图让她一下子跳过所有,回到从前。这事换成你,你会对恍如隔世的情感深信不疑么……” 挨了姐的训斥,又记起前妻说过的话,女人的心思果然一致。看来,感情的事急不得。 连忙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再为难她!” …… 第140章 醉了以后 次日放学回家,安心正打算熬养身粥。 电话铃响,是杨捡打来的。他说一会来接她,晚上一起去饭店吃饭,还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她调节一下情绪,说不听;不吃。 他耍赖道:“记住!今晚不见不散。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按门铃,一直按,按到你受不了为止;怕,就不要拒绝。”不等她说话,挂电话。 她心底仿佛生出火焰,拨回去,恼怒道:“你说见就见?你谁呀?我这就打电话告诉姐,你威胁我!” 不等他说话,挂断。把电话线也拔下。 小伊说: 拔电话线是大姑生前爱干的事。 她又把电话线插上;想想大姑有也做对的时候,又把电话线拔下。 看向柜子上大姑的遗像,她忽然悲伤,如果大姑还在,屋里有人气,才是家的样子啊!此刻,除了自己,只有在沙发上打盹的小花猫,眼泪突然奔涌。 小伊说:大姑在时,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过糊涂日子,却也安好;此时你一个人,过着清醒的日子,却痛苦。你不如接受杨捡的邀请,出去散散心。 把电话线插上,想给姐打电话。想到姐此时可能才下班,一定很累。怎能让姐忧心? 姐曾说:忙碌能稀释烦恼。 她双手抱着肩膀想:我就是太闲了,所以才有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从沙发里弹起,系上围裙,打扫卫生。 仿佛大姑还在,把她屋里也擦洗一遍;给香炉续上香,学着大姑生前的样子,在佛龛前闭目静坐。 杨捡果然来按门铃。 此时,她也不似刚才那么烦躁,对着门缝问:“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杨捡嬉笑说:“今天我过生日,请你陪我!” 她说:“你今天过的是哪国生日?我记得你生日是11月2号。 ” 他说:“没办法,生日只能提前过。因为你要去西藏了,11月再过,没人陪我了!” “过生日为什么要人陪?” “有人陪的生日才叫过生日啊!” “你又不喜欢吃蛋糕,过生日有什么意思?” “以前不喜欢,现在又喜欢了。不信啊?过年时我值班,单位食堂的厨师都知道我喜欢吃蛋糕, 会特意为我做一个。你一会给我买一个,钱我付。” 她心里一软,嘴上夺理:“前天你不是甩头走了,说再也不见,这么快就忘了?” 他假装惊讶:“我说过不再见你?怎么可能!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你以后和别人在一起,我也要把你抢回来!当然,我知道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因为你爱我,只是嘴上不肯承认!” …… 嘴上拉扯了半天,经不住他的磨叽,她和他一起去饭店,为他提前过生日。又买了两个小蛋糕给他,算做庆贺。 到了饭店包厢,她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给他倒了小半杯;碰一下他的杯子说:“祝你未来的三十二岁生日快乐!” 喝一口,一股浓烈的辛辣直冲头顶,不由得捂眼睛,暗自后悔:逞能了,喝半口好了。 他嘴唇沾一点,看着她说:“我要开车不能喝多,我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清醒。如果你真想喝,我不会阻止。但是,喝多了很难受,知道吗?” 她心虚道:“当然!成年人过生日,必须喝酒。我同学过生日都去酒吧,放开喝,不留余地;喝醉了就倒在宽大的沙发上呼呼大睡,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回家。我觉得挺有意思,今晚,你要不要拭一下?” 他摇头:“你……喜欢喝酒?” 她假装潇洒道:“说不上喜欢,看心情。” “你能喝多少?” “不知道,看情况。但我喜欢微醺的状态。人在半酣时,就会做白日梦,把自己放在想像的世界中,感觉什么都好。不信你拭拭?” 他说:“我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吃甜的东西。” “ 甜东西吃多了会长蛀牙!——指着蛋糕:那些甜腻花哨的东西,只会讨好眼睛、欺骗肚子!明明吃饱了,一会却又感觉饿。既然你想吃,两个都给你,不用客气,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说:“好!我喜欢甜腻、漂亮的东西,满足味觉,赏心悦目,完美!” 她瞪眼看他一眼,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起杯子说:“祝你——你还要什么样的祝福?” 他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想要你……永远快乐!” 她说:“好!那就祝我永远快乐!” 杯脚和自己脑门碰一下,喝一口,呛得脸红。 他赶紧抚拍她后背。 她胳膊肘推开他,说:“永远快乐四个字太虚假!谁能永远快乐?但有人用这个词来温暖一下耳朵,也不错。”一口喝完,脸变成深红。 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她双手握住空杯,猜测他的想法,厌恶道:“酒就是让人放肆的,你别用那种可恶的眼神看我,大不了aa!” 他严肃道:“我是心疼酒吗?看来,你那些同学也没教你什么好东西,我不喜欢他们!” 她哼笑:“谁要你喜欢?” 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报复性一次喝下。头立即变得沉重,眼皮也睁不开,趴在桌子上,轻声说:“看来,我的小酒量遗传了可恶的爹!” 他抚摸她后背,说:“许多人酒量都不大。” 她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小时候看爹喝酒,一瓶酒喝好几天;每次喝完都要耍酒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的死相。我想:等我长大,喝酒一次要喝一瓶,而且,闭嘴,安静,安静……” 安静地睡着了。 杨捡扶她到沙发上躺下。 因为沙发够宽不够长;他便把沙发扶手放下,又拿了椅子放在沙发那头,把沙发接长,让她的腿脚能伸直。最后,把自己的军大衣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她闭目皱眉说“热”,却把衣服拉到脸上。 他又把衣服拉到她脖子下面,怕影响她呼吸。 她闭着眼睛,虚软地说:“你别动,再动我就要吐了!” 他看着她,不敢再动。 过一会她说:“喝醉是最好的避世方式,我想在沉醉中,身体化为虚无;灵魂化为一粒微尘,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我能看到任何人,任何人却看不到我……” …… 第141章 梦里花开 杨捡听了安心的醉话,握着她的手,说:“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声音模糊:“活着那么难受,有什么意思?” 杨捡说:“我不让你难受,我要让你幸福!” 她闭着眼睛,缓声说:“幸福?这俩字,以前有个人也这样对我说过,我就信了。后来,他跑了,我哭了……然后,就不再信了。” 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但是,她不敢睁开眼,只怕一睁眼,眼前这温暖、美好的东西就会消失了! 过一会,她说:“我感觉手上有水?你哭了?” 他说没有,下雨了。 她说,我不喜欢下雨。 他隐去声音对着她耳朵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闭着眼睛,皱起眉,像是在极力回忆,说:有一年夏天,我和他在外面玩,赶上下大雨。我们在杨树下躲雨,衣服都湿了,紧贴在身上。那个傻子看着我的胸前,说:这么小…… 他嫌我小,我心里来气: 人又不是奶牛,要那么大做什么?我同学说,喝那什么汤,胸就能长大……我就喝了,结果也没长……就这样吧,反正他不要我了,没人嫌弃我小了……” 他紧扣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么小’后面还有三个字:我喜欢!——我喜欢三个字恰巧被雷雨声覆盖,你没听到!” 她声音由弱变无:“是……吗?”就睡着了。 …… 半夜,安心酒醒,包厢里的灯光昏黄。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杨捡坐在椅子上,头依靠在沙发扶手上,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翻了个身,面朝他,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姐说他想办法阻止我去西藏,都想瘦了——他确实瘦了,不由得心疼,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就醒了,问:“渴了吧?我去倒水。” 喝了水,她故意问:“你没有趁我喝醉,对我那……什么吧?”话未完,心已慌,拉了衣服遮住脸。 他拉下衣服柔声说:“你真的不了解我么?你把自己醉成这样,我怎能…… ” 她没话找话:“你不能么?”抿嘴,眼睛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紧紧抿住嘴。 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两股喘息声叠在一起,仿佛窗外的风和雪花在嬉戏…… 他试探着轻轻抚摸她的脖子 ,软声央求:“你,不要拿开我的手……” 她耳热心跳,推开他的脸,低声说:“这是我的脖子,你的手……太热,拿开。” 他说:“我不!我的手必须放在你的脖子上。你的脖子只属于我一个人,御用!” 她撑起头,睥睨着他,仿佛女王之蔑视。 他有点窘,知道自己的“过去”在她那里还没销案,也不争辩,吻上去…… 炽热的气息在她的唇齿间旋绕,她闭上眼睛,不回应,也不挣扎。 他喃喃道:“回应我,快点回应我!我想你,你也想我,是不是?” 她闭目不语。 他抚摸她的脖子,感觉她的体温。每次见到她,他的心都是无法抑制的狂跳,每次都像久别重逢。 他梦呓似的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做快乐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的手,被她抓得越来越紧。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急切道:“我们回家,好么?” 她有些眩晕,用眼睛说:好吧。 他去买单。 她独自走出饭店大门。 午夜的寒风已吹散地上稀疏的雪花,天空高远,繁星闪烁。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棵白杨,孤独地伫立在昏暗的灯火里。 她呆呆地看,仿佛自己还坐在院墙上,落寞地看向那棵白杨…… 她打了个激灵,对他说:“你先送我回家,然后你再回家!” 他说:“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行么?” 她厉声道:“不行!” 他说:“你……” …… 送她到家门口,他又拥抱她。她忽然感觉身心疲软,回抱他。 第一次收到她的回应,他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里,软声请求:“宝贝,我去你家,行么?” 她想到大姑对他的诅咒,还有自己对大姑的诺言,说:“不行!” 他说:“你不让我进你家,那你去我家吧?我想你!你想吗?” 她愣怔一下,忽然醒悟,缓慢用力推开他:“不想!” 见他手足无措,她故意冷语:“以后你不要找我,你的生日与我无关!” 他愣住,仿佛当头一棒,刚刚的柔情哪去了?忽然感觉心力交瘁,说:“好!以后不敢找你了,再见!”头也不回,走了。 看着他开车离去,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虚地看向他离去的方向,眼睛里全是寂寞。 回到家,她疲惫地倒进沙发里,脑子一片混乱。 他打来电话,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口气轻松:“你还好吗?” 她吱唔:“我……刚才突然感觉不好,所以……” 他轻声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因为第一次疼痛,你害怕了,是吗?其实我,不会再让你疼……可是你,不给我机会证明……” 她想:这就是你刚刚带着气恼离开的原因吗? 他像是听见了她的心里话似的:“对不起……我刚才,可能是因为喝了半杯酒,我……以后再也不那样混蛋了,行么?你原谅我吧?” 小伊说:我感觉到了他的真心,你就原谅他吧? 她假装大度地说:“我刚才……也因为喝多了酒……总之,你不要多想哈!” 心想:我想的是那棵白杨树,他却扯到身体上的疼……感受不同,果然想不到一处!不过,也没必要向叛徒解释什么。 顺着他的话说:“看来,都是酒精惹的!以后,杜绝酒精作用下的冲动!” 不等他说什么,挂断电话。 小伊说:旧景,对他来说是美好;对你来说,却是未愈的伤处,一触就痛。所以说,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她抚摸心,感觉一阵纠痛。 小伊说:事实上,在那场无知凄惨的爱情里,他和你都受了伤。你要做的,是和他一起修复伤痕,而不是临阵逃避。 “我不是逃避,我只是……不勉强自己;不自欺欺人。” 小伊说:你有生理障碍,你应该给他机会,用他的情,唤醒你的爱。你给他的,不是恩赐,是自救,懂吗? “我懂,但我就是忘不了他给我的伤痛!” 小伊说:忘记,是一种精神代谢。心就那么大点地方,只有丢掉坏东西,才能腾出地方,接收好东西。好东西是不会让人心痛的。 …… 第142章 相同的梦 第二天一大早,杨捡打电话问安心,昨晚喝醉酒,头还晕吗? 安心伸个懒腰,说:“我现在很饿,你应该问我想不想吃饭吧?” 他开心道:“稍等,我去接你一起吃早餐!” …… 晚上下班,他又接她一起吃了晚饭,饭后,他提议去喝茶。 她家马路西面的那个茶馆,算是她“重生”的地方。两个人坐的位置也和当时一样;她侧过脸就能看到窗外那棵白杨。 当她看着那棵白杨的时候,突然难过,捂着心:他是故意的!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伊说: 因为你喜欢这棵白杨,他才带你来这里。他并不知道旧景让你心痛,不知者不怪。 杨捡果然想与她重温旧事,向她跟前坐了坐,双手握着茶杯柔声问:“昨晚上,你睡得还好吗?” 她往旁边挪了挪,语气生硬:“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不烦我,我都快好过头了!” “真的么?我不信!”往她身边靠近。 她歪着头,斜眼看他:“信不信由你!” 他肯定道:“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爱你,和以前一样,一生都不会变!” “一生不变?只听说过,没有见过,我不敢相信!” “我会让你相信的!” “那,逝去的八年怎么办?” “我会补偿!” “有些东西可以补,有些东西不能补——当年,你妈妈说的。”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不一样!”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他不想让宝贵的时间在沉默中溜走,拥着她肩膀,亲密地问:“在想什么?” 她推开他的手臂,问:“什么是爱?” 他认真道:“当你的幸福成了我的幸福,就是爱!” “当年,你不是这样说的!” “当年我们不懂,所以才会失败。现在,我要努力让你一辈子都幸福!” 她捂着心,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我的幸福只有你能给吗?” 他欢畅道:“对啊!只要你心里有我,即使别人给你再多,你也感觉不到幸福!” 见她斜眼看过来,他说:“你敢保证你心里没我么?不能吧?哈哈!” 见他神色怡然,她揪住他的衣领子摇晃:“就算心里有你,但我不爱你了,你能怎样?” 他抓住她的手:“那我就等,等你重新爱我!” 她哼笑:“你有那个耐心么?” 他锐气顿生:“有!不信你拭拭看!” “你的那些自信,都来自哪里?” 揣测她不会生气,他幽远道:“有时候,我恨自己当年伤害了你;又庆幸当年伤害过你。你说过,只有伤害,才让人无法忘记——我忘不了彼此给予的第一次,你流泪,我也流泪……但是感觉很幸福!终于和爱的人……痛并快乐!” 她闭上眼睛,回忆穿过岁月的长廊,跌进故事里。 他紧挨着她,禁不住亲她额头,柔声说:“当年那个床单我还留着。你走以后,我一边搓洗,一边掉泪,因为上面有你留下的玫瑰花一样的味道……那次以后,再也没用过……” 她紧紧贴在他胸前,像是要融入他身体里,使劲摇头,不让他再说。 他眼里储满柔情,轻声问:“你想不想念那个时候?我很想,每天都想,真的!” 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想吻她,她欲迎还拒。 他快乐得声音颤抖:“宝贝,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仿佛感觉到了他身体的硬度,抽出手,从他怀里坐起来,红着脸,抿嘴不说话。 他知道吓到她了,贴得那么近,她那么敏感,怎能感知不到哥哥身体的变化?没办法,只要抱紧、用爱去感觉她,就控制不住…… 他声音里全是乞求:“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用眼神说:不。 他难过道:“为什么? 从始至终我只认你一个人,你原谅我吧!” 她垂目无力道:“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因刚才沉浸在回忆里,被曾经的快乐和伤痛折磨得疲惫,她闭目倚在沙发靠背上。 他亲一下她的手,故作轻松:“好吧,我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 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杨捡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时羞涩,一时恼火,一时又不知所措。折腾到了下半夜,终于入梦,梦见和他风情万种藤缠树,万种风情到天明。 早上,身心在梦里被折腾得酥软,闹钟响却不想起床。 他打来电话:“今天雨夹雪, 阴冷,你多穿点,我一会开车送你去学校。” 她疑问:“送我?你不累么?你上班时间够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她的梦里“受累”的事,说:“是有点累,但我想送你,你先梳洗一下,我们一会去吃早餐。” 她乖乖地“哦”,心想:一大早表现这么积极,好像真做过什么似的。 在去学校的路上,他神情颓唐,不像平时多话。 她看着后视镜,小心问:“你,昨夜没睡好?” “是。一大早,我妈从天津打电话说,我姥爷又糊涂了,突然想到我,让我赶紧回去看看。不然,老小孩就闹得全家不得安生。可是,你就要走了,我得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她温和道:“回去看看吧!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世间除了亲人,也没什么好惦念的了。” 他说:“去的话,来回至少三天;我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有什么舍不得?三天又不是三个月,你回来,我还在这里。” “要不,你也请几天假,下午和我一起去天津,好么?” “不好。我又不认识你姥爷,去了反而添麻烦。” 他抓住她的手说:“你不用去家里跟他们见面,你住附近的宾馆,我白天去看姥爷,晚上陪你,行不?” “当然不行!” 想起昨夜的梦里,这个坏蛋消防员故意燃火,却迟迟不救火……羞涩道:“你那么烦人,才不要你陪!” 他把车停在路边,强行搂过她的肩膀,说:“告诉你个秘密,昨夜梦见和你……在一起,你身体里有个磨人的妖精小野兽紧紧咬住我,我快累死了,开心死了……谢谢你入梦,慰我相思!我渴望美梦成真的那一天!” 她脸热心跳,说他又像是说自己:“瞅你那点出息吧!” 心想:我的梦竟然与他的梦相通!在梦里,不知他和我的故事情节,是否也一样…… 第143章 扮演情人 杨捡见安心低头,笑眼盈盈,知道她此时心情不错,恳求:“考虑一下,和我一起去天津吧?” 她想:去,若与他家人见面,没名没分也尴尬;躲在背地里不见,也不是那回事。轻声说:“不去。” 杨捡像小孩子一样摇晃着身体,语调耍赖:“为什么?我想和你一起去!你陪我!”眼睛里全是请求。 她故意冷脸逗趣:“我不去!” 见他直直地看向自己,她说:“单眼皮你看什么看?别以为你送我上课,我就要感念你的好,听从你的无理要求!我又没让你送,是你自己主动愿意!” 他捏住她的嘴唇,说:“真想把你嘴封上,一巴掌拍晕,扛进深山老林当压寨夫人!” 她推开他的手,嘴角上扬:“敢!我告诉姐,你欺负我!” 他说:“你现在就像小孩子,都学会告状了!” 她野蛮道:“怎么啦?不行么?那我受累再问一句: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要迟到了,我可下车跑去学校了啊!” 他看着她,心里翻腾:小样,你等着,等我逮到机会的! 一脚油门,把轿车开出轿跑的速度与声音。 …… 杨捡独自去到天津。 白天,电话里向安心报告行踪;晚上必须道晚安。伤她那么深,他不敢指望很快得到她的原谅,但他确信有一天,她会原谅自己。 次日一大早,电话里跟她说:“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一只公兔子,你是一只……女兔子。我种胡萝卜,你吃胡萝卜。我们生了一窝小崽子。每到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围成一大桌子,一大家子在一起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她心情起伏,嘴上却嚣张:“你是兔子,我可不是!你找别人生小兔崽子去!” 他嘻笑:“那怎么可以?小兔崽子的妈妈必须是你!别人不行!” 她听着舒服,语气却微怒:“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认真道:“总是那么严肃多没意思?宝贝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怄气消耗太多时间,我觉得可惜,我们和好吧! ” 她忽然虚弱,无力反驳,软声道:“滚。” 知道她心里的痛处,他嘻笑:“你的意思是让我从天津滚回家么?不行!五百多公里,得滚到啥年月?我今晚努力长出翅膀,明天一大早就飞回去。你等我啊!” …… 傍晚,杨捡和妈妈一起从天津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她,说要请她出去吃大餐,为她储存脂肪,应对未来西藏的艰苦日子。 她说不去,和小花喵一起喝粥。 他说:“总喝粥不行,你得长肉,不然到了西藏,你的小体格会受不了。你不心疼自己,我必须心疼,因为你是我的,我舍不得你受苦……” 她对着电话听筒翻个白眼,说:“不去就是不去!” 他在电话那头陪笑说:“那……我能去陪你喝粥么?” 她嘴上说:“你知道我不能答应!”心里说:好,你来啊! 他听不懂心语,尬笑:“逗你哪,其实我今晚和同事有应酬。我就是想和你说话;想听你说话。那你和小猫一起喝粥吧!我出去了,晚一点再打给你!” “啵”一声,等她先挂断。 她刚挂断电话,他又打过来说:“如果我一会喝酒了,今晚就不打了。我怕管不住嘴,胡言乱语又惹你不高兴。我先和你说一声。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乖乖的,嗷!”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啵”一声,让她挂断。 她纳闷,这个家伙想干什么?反反复复、啰哩啰嗦,欲言又止肯定有事!如果他再打过来,定要问个清楚。 果然,他又打来,说:“宝贝,跟你商量个事:我想带你去和同事一起吃饭,行么?” 她心的话:果然有事。说:“我又不认识你同事,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是这样的:我们支队长的父亲有慢性病,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我正好闲着,就经常替他值班。谁知,这个家伙好像习惯了,动不动就找我替班。 这事搁以前行,现在我有了你,就没时间帮他值班了。但是,我俩关系不错,他找我替班,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如果我带着你去,他一看就明白了。怎么样?给我个不替他值班的正当借口吧,好不?” 她想了想说:“去可以,那你,怎么把我向你同事介绍?” 他痛快道:“我就说,你是我最爱的人,需要时间来陪!” 她心里得意,嘴上说:“不行!我只是冒充。别人要是问,你就说我是你表妹。不准你乱说其它!听到没?” 见她答应,他心已飞翔:“听你的!你在大门口等着,我马上到!” 杨捡虽然只在天津待了三天,见到安心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她刚走出大门,他就分不清梦与现实,紧紧拥抱她,说:“不要推我,让我抱一会!” 她下巴支在他肩头,眼睛看着别处,任由他发散深情。过一会推开他,傲娇地说:“你不是求我陪你跟同事演戏么?那赶紧走吧,免得我一会后悔!” 他柔声道:“我想你!我在外地简直度日如年! ” 小伊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 到了饭店,给杨捡接风的五六个同事早已到齐。 杨捡亲热地握着安心的肩膀,给同事介绍:“她是我表妹!” 她一边与他的同事微笑寒暄,背地里拽他的衣角。 他赶紧补充:“安心是我亲表妹!亲亲的那种!”悄然问她,“这回我说的对了吧?” 她私下里捏一下他的手,表示对的。 几个年轻同事欢乐地把杨捡挤到一边,把安心包围,各种饮料、点心伺候着。 支队长心眼实诚道:“你表妹长这么漂亮!有对象没?我给她介绍一个!” 杨捡黑着脸,猛喝一口水说:“支队,你眼睛近视吧?应该戴眼镜了!” 旁边有同事给支队递眼色,他竟没明白,憨厚地笑说:“我是好意!”又问安心同不同意。 对于陌生人的热情,她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但是,支队长一副长者风范,把好吃的,好喝的,全都放到她面前;又把眼神太活跃的年轻同事支到一边。 她忽然就对支队长生出亲近,弯着笑眼看向杨捡,故意对支队说:“可以啊!同意!” …… 第144章 情深醋浓 和同事的聚会散场,杨捡急忙把安心拉进车里,开到无人的广场停下,语气严肃:“表妹,你给我下车!” 安心不明就里,从车上下来:“怎么了?” 他狠狠地抱住,怕她飞了一样。 她被压迫得快上不来气,推开他:“你干嘛!” 他恼火道:“干嘛?你太招风了,以后不带你和这帮蠢东西见面!” 她回过味来,笑说:“你是生气支队给我介绍对象……那个事吧?” 他气呼呼道:“不止这一件事!支队说怕我一时冲动,和你近亲结婚……还有,刚才和几个兄弟去卫生间,那个大傻子小吴,竟然让我把你介绍给他!都特么什么脑子!真把你当表妹了!有带着表妹出来的吗!” 见她捂嘴偷乐,又抱着她逼问:“你干嘛让我说你是我表妹?什么居心?告诉我!” 看他气得粗喘,她捏弄着他下巴:“人家和你开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他绷着脸说:“开玩笑?就差打听你的生辰八字了!这像玩笑吗!” 她捂着嘴,忍住笑:“是吗?那你怎么说?” 他说不知道,滚犊子! 见他真生气,她假装委屈:“刚才,是你让我去的!现在又怪我,你还讲不讲理!” “不讲!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你!”又端着她的脸,“我想起一件事:和你一起培训的那些人,有没有对你动心思的?” 她推开他,风轻云淡:“有啊!咋啦?关你什么事?” 他气得咬牙:“你个败家小媳妇说什么?你要气死我!” 她揪着他的衣领子,假装发飙:“你气啥?谁是败家小媳妇?你再胡说拭拭!” 他不由得软语:“我就……这么一说,你就是我媳妇嘛!我说错了?” 见她白眼攻击,他说:“从法律上讲,你现在还不是。但不久的将来会是!反正我不许别人靠近你!你跟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说:我男朋友是一名无所不能的消防员!吓吓他们!” “瞅你那酸溜溜的样子,牙都酸掉了吧?张嘴我看看还剩几颗!” 他作老虎攻击状,呲牙要咬她。 被他的醋意弄得慌乱,她平复一下,说:“太冷了,我们回家吧。” 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打开后车门,推她坐进去。他坐到她身旁,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软声恳求:“明天,我们去登记结婚吧?我日夜担心失去你!我在天津每晚都失眠!有温暖的家,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啊!” 她抽回手说:“八年前,是你不要我,忘了?” “八年前,我……如果世上有后悔药,我愿意拿命去交换!” “命没了,换回来的药又有啥用?” 他贱兮兮道:“我是打比方嘛!书上说,人都会犯错,只要改了还是好同志。我已经改了,你就原谅我吧?” “那,书上有没有告诉你,原谅,也要分大小轻重?” 他嘻笑:“你看你,就爱较真。我俩结婚,也不耽误你去西藏。有了结婚证,就可以确确实实证明你是我老婆!不管你去哪,我都不用担心了!” 小伊说:他此时渴望的,正是当年你希望的。你自己淋过雨,就给他一把伞吧! “当年我给他了,他不要!” 对杨捡说:“不行!此事不许再提!” 他无赖道:“要是我提呢?你咬我?胳膊伸到她嘴边:那你还是先咬了吧!我肯定会提。” “如果你敢再提,我就不理你!” 他不再说什么,只强硬地搂她在怀里。她不再挣扎,趴在他胸前,手伸进他的脖子里。 他问:“你在重温康桥初次相识么?” 她不语,心中却柔肠百转:若是初相识多好啊! 他像是接着她的心里话:“过去的时光虽然美好,但是谁也回不去了,就算能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 “为什么不想回去?” “年少时不懂爱情,我怕回去,又会因无知伤害你。”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怎么会?我们带着记忆回去,就能避开伤害!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都是带着记忆回去的。 ” “要是能带着记忆回去当然好,这样的话,我们就能避免年少时犯过的错。可现实不是小说,不能倒着走,只能向前。而且,向前的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过。” “你这话说得好听!可我感觉,你现在没比过去长进多少,心里还是想着那点没出息的事!” “我想没出息的事,还不是因为你么?你私自决定去西藏,执意要忘了我。我要是不在你身上留下印迹,你真忘了怎么办?你是我老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无语,用力捏他胸脯。 他说:“分开这八年,是我煎熬的八年!也是我成长的八年!我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自己也再勇敢一次,就一次,就么? ” 她叹惜:“现在不敢了!像当年那样向前冲的勇气没有了! ” “你是不相信我,所以才这样悲观?” 她沉默。望着车窗外的夜空,手下意识地在他胸前摸弄。 他心里的暗火,随着她的抚摸“呼”地燃起。闭上眼睛,柔声说:“真想对你粗暴!” 她停下手:“那我就不再理你!” “如果你有了我的孩子呢?” “有……也不想要。”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他长叹:“好吧,那你老实在我怀里待着,不要乱动!” 她抽回手不再动。如果,心火一旦被点燃,有可能不受自己控制。 见她小猫一样乖乖地趴在怀里。他抚摸她的脸说:“你怕了?我吓唬你的!我怎能舍得对你动粗?” 把衬衫从裤带里拽出来,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说:“随便摸,随便捏。但是,肚脐眼以下是禁区!” 她脸紧贴在他胸前,指尖在他的“禁区”边缘轻触,绝不越过禁区,却又不断地在近边“调戏”,像是羽毛拂面,又像猫爪拭水。 他仿佛身处烈焰中,心里呐喊:来啊小妮子!入侵我!进攻我! 她轻轻捏一下他的肚皮,又用力捏一下,指腹有节奏地敲打。 他按住她的手,定力也控制不住呼吸急促。 她脸红,好在路灯模糊,他看不清楚。 过一会,她正色道:“我刚才在你肚子上画画。” 他无力道:“画的是什么?” “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baby。” “我没那功能,只有你能结出人参娃……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种一个,好不好?” 透过车窗,她看向对面的宾馆说:“不好!会疼!” 他顿时振奋:“我保证不再让你疼, 相信我!” “我的身体,你如何保证?” 听她说得认真,他低语:“宝贝,你再这样折磨我,早晚被你整报废了!以后结婚,恐怕也不能让你满足了!” 她身羞心燥,嘴硬道:“我不管!你之蜜糖,我之砒霜!” 他恹恹地看着她,头倒向靠背:“废了!” …… 回到家,她歪倒在沙发里,摸弄着猫咪温软的肚皮,胡思乱想。 小伊说:以后,要么给他,要么别给他亲近的机会。男人总是充血冲动,又不能及时释放,是折磨也是煎熬,还有可能伤身。 “和我没关系。” 小伊说:关系大着呢。 第145章 意难平 刘策从哈尔滨回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完全恢复到向安心表白之前的情谊:不再拥抱,不再索吻,只在告别时和她拉一下手。 他明白,她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她选择去西藏,也不跟自己这个“备选”去上海,就足以说明一切。 有些问题,躲闪就是答案。 能时常和她安静地坐一会,说一些无聊的话就好。或者,两个人一起过马路,他示意她拽着自己的衣角,她害羞,他微笑;岁月与她,自然,静好。 …… 周六下午,安心在快餐店遇见赵蒙,她已是两岁女孩的母亲,说话却还是学生时代那样爽真。 赵蒙说:“羡慕你!” 安心不解:“羡慕我什么?” “单身真好!像自由的鸟儿,想飞去哪都行——看一眼身旁的小女儿:我也想去西藏……就剩下想了。家庭,是个令人无聊又离不开的地方。” 她微笑:“有家、 有爱人、有孩子,多好啊!我真心羡慕你!” “这有什么值得羡慕?如果你不去西藏,和刘策在一起,一年内这些都可以有!” 她脑袋发懵:“我和刘策……在一起?” “是啊!学生时代他就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单身,他也单身,你和他……” 她觉得赵蒙的话好没道理,只要是单身男女就可以在一起么?想到自己曾经向刘策求婚被拒,心虚道:“班长情志高远,看不上我。” 赵蒙满目怀疑:“我不信!你恐婚?“ “不是,是没人愿意要我。” 想到杨捡,又说:“婚姻看上去很复杂,我……确实有点怕。” “怕什么?婚姻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 “过日子不难,把日子过好就难了吧?” “只要你不把婚姻理想化就不难。不管恋爱时有多甜蜜,婚后其实都是无聊。”见安心疑惑,赵蒙指着碗说:“就像这白米饭,天天吃,无味;不吃,饿。” 她想到姐。对赵蒙笑说:“有些人婚后多年,仍然恩爱如初!” 赵蒙一脸不信,说:“男女之间的感情,以结婚为界。婚前,感情往上升;婚后,感情往下落。如遇无法调和的家庭矛盾,会落得更快,直到婚姻成为坟墓!” 她还想说什么,赵蒙摆了摆手,示意不说了。 其实,赵蒙是没心情和单身的人,谈论繁杂无趣的婚姻问题,真话烫嘴;又因女儿把果汁撒到了衣服上,更是心烦。提议明天中午,家住附近的高中同学聚一下,为她去西藏送行。 她点头,两个人就散了。 …… 到了明天中午,十几个高中男女同学已聚齐。多年不见,曾经的小破孩们,竟然全都长成了有各种思想、各种体型的大人。 安心看着同学们个个谈笑风生,活力满满,有些羡慕,又有几分失落。 刘策坐在安心对面,绅士的样子,绝对是他旁边那群随意男的榜样。想到自己被误解与他关系亲近,心里竟悄悄有些小欢喜,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坐在她身边的赵蒙,穿了件浅灰色紧身包臀毛衣,背后长长的银色拉链,很不服帖地蜿蜒起伏,看着眼晕。她伸手企图抚平那拉链,赵蒙忽然站起来,杯子举到她面前说:“为成安心去西藏送行!” 她赶忙局促地站起来还礼:“借赵蒙的酒敬大家!” 刘策也不说话,啤酒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一样。 酒过二巡,安心举起杯,冲大伙转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刘策的酒杯上说:“外面冷,大伙就别折腾自己了!酒是凉的,心是热的,冷热交替会不舒服,都少喝点!” 刘策也不看她,半杯烈酒喝下,心底似有暗流涌动。站起来,隔空冲她碰杯说:“冷热交替是不舒服,但是那又怎么样?”喝下一口,用力咽下。 安心无趣地坐下,心想:前两天,他在电话里还好好的。此时,他为何冷漠伤感?是酒精?还是……他眼睛里的语言她读不懂。 酒过三巡,每个人的内心似乎都燥热起来,语言却变得清汤寡水。有人恭维班长的酒量;有人关注班长的情感;有人直白地看向安心,眼神里全是“你与班长的故事,说来大家听听……” 安心微笑沉默。众人又闲扯了半天,后到场的两个同学觉得没尽兴,请大家去对面的ktv接着嗨。 一位在广东待了几年的男同学,把着麦克风独唱《千千阙歌》。 赵蒙问她说唱得不错吧?她忆起当年和杨捡一起弹唱,说:“心如刀割!” 赵蒙不明就里,对拿麦的同学大声说:“下一首成安心唱《心如刀割》。” 她连忙解释:“误会误会!除了生日歌,其它我都不会唱!” 刘策说:“我会!有人和我一起么?” 他本想和安心一起唱,却被几个男生抢了麦,把《心如刀割》唱成了风暴现场。 待到散场前,她站起来,端着酒杯说:“给大家简短说一下我的打算:“八年前,我大姑生病,我一直照顾她。如今大姑去逝,我不想留在此地,决定去西藏。就是这样。” 赵蒙说:“以为你要跟班长——” 她打断:“本来想跟班长去上海。但上海人多热闹,我不喜欢。西藏安静人少,适合我。” 见刘策神情暗淡,又说:“主要是班长学习忙,去了还要劳烦他照顾。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不打扰比较好。” 赵蒙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生交给老天安排!今天就算和大家提前告别,举起酒杯:敬大家!” 说完,一口喝下,悲伤和酒一起喝进嘴里,流进心里。 …… 回到家,她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 今晚,星光朦胧,烟云飘忽,为孤单的夜平添了些许沉重。闭上眼,不知怎的,就想起杨捡曾在电话里说:我在外地,看家乡方位的那颗星,很亮。虽然我触摸不到它,它却在我身旁…… 她失笑。 待到风起,进屋,倒进沙发里。 刘策来电话说:“成年人,说什么照顾不照顾都是虚词,主要是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语言含糊:“我连自己都不爱,更无法爱其他人。去西藏,算是自我惩罚。” 他说:“我没让你爱我!你不是说不想留在这里吗?那你跟我去上海啊!如果你真的不用我照顾,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就好,这样的话,当我们感到孤独,可以喝茶聊天,至少,我俩是熟悉的!” 她嗫嚅道:“这样……好是好,只怕我做不到。” 他肯定道:“这个不难,只要你想,就能做到!” 她说,你不了解我,我其实……喜欢孤独。 他说,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有人不喜欢被打扰。 她说是,我不喜欢被打扰。 他说我知道你。 她说你不知道。 他说,你为什么不信我呢?看来,我需要当面告诉你。 她说好啊,你来。 他说,我就在你家大门外。 …… 第146章 那些无法言说的 刘策到了安心家,安心倒了两杯茶,一人一杯。两个人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慢慢喝。 她喝一小口含在嘴里细品,等着他说点什么,比如,他刚才在大门外,说想要当面告诉给她的话。他想说什么呢?她猜不出来。 他只喝茶看电视,偶尔就着电视里演的内容和她说一两句话,好像他来她家的目的,就是看电视、喝茶,无他。 她想起某天晚上,他来看她。 那时,她刚好从杨捡车上下来,被迫吻别,虽然那吻蜻蜓点水,但刘策一定看到了。 进到屋里,她像个犯错的小孩,心慌地等着他说些什么。他若问,她会实话实说。 他却什么也没问,整个晚上自然地说笑,只字未提在门口看到的画面。 她想:他既然喜欢我,当他看到我和别的男人吻别,他不应该生出醋意和恼火么? 半个小时过去,他也没和她说什么像样的话。 她看了看他,假装忽然想起来似的提醒:“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还说么?” 他微笑道:“刚才想说,现在又不想说了。” 见她一脸疑惑,他说:“有些事,就像猜谜,一旦说出来,谜底就被揭开,就不好玩了。我不喜欢那些原本有处可藏的东西,突然跳出来,坦白的暴露在面前。我不想看到它们赤裸裸的样子。” 见她仍然一脸疑惑,他歉意道:“刚才喝多了,洋酒后返劲;我自己都闻到浓浓的酒气,很冲,熏到你了吧?我该回家了。” 站起来,果真有些头重脚轻,眯着眼按了几圈太阳穴,温和地叮嘱她:“中药泡脚要坚持;不要喝凉水;出屋要多穿些……” 她突然就拥抱了他。 他半推半就,抱拥她倒进沙发里,迷幻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请求。 她闪躲回绝。 他炽热的气息呼到她脸上:“为什么?” 她下意识地用手阻挡:“不为什么。” 他说,我们都是成年人,只要需要,就可以…… 她说,你可以,我不可以。推开他,从沙发里坐起来,拢一下乱发。 他问,你不需要吗? 她说,我不需要。 他说,不可能,正常人都需要,你只是在压抑自己。 她说,我没有压抑自己,也许……我不是正常人? 他满眼疑问。 她握紧右手,想起小时候, 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常。” 他眯着眼想:大概是八年前和杨捡……他不懂柔情弄疼了她,在她心理留下了阴影? 握着她的肩膀安慰:“过去的事,你不必耿耿于怀。” “我没有耿耿于怀,只是偶尔想起,仍觉恶心!” 听了她的话,刘策很开心。他想:她恶心与杨捡曾经亲近,是因为她后悔了! 安慰她:“很多人都有过去。”手下意识地指了指他自己,“这不算什么。放下就轻松了,不必抱残守缺。” 她看向他,认真道:“你和我说的……恐怕不是一回事!” 小伊说:刘策希望就是一回事! 刘策想问她“你说的是哪回事?” 见她神色黯然,不想揭她伤疤。自责:“我刚才有点冲动,可能是酒精,对不起!我还是回家休息吧!” 她觉得好多话还没说清楚,又不好留他,只好送他到大门外。 刘策站在门口,看着安心从里面锁上大门,才转身离开。一路上都在想:刚才拥抱她的感觉很奇妙,比和其他女人在床上翻腾,更让人着迷。 在感情的世界里,无论是她对杨捡的深情,还是我与其他女人的无聊游戏,不自觉的深陷,以致无法自拔,都是因为心魔在作祟。 而心魔难除!因此,我们才需要在心里制造一个安全屋,一是用来包裹自己,二是承装那些隐私、见不得光的秘密吧? …… 安心躺进沙发里,回想刘策刚才说过的话。当他说要回家,我为什么突然拥抱他?这种行为很坏,很奇怪。 小伊说:不必自责,对于渴望关爱的人来说,有时候,一点温情都是巨赠。只是,刘策不明白,你只是回赠一个感谢的拥抱而已。 “小时候,渴望父母家人给予关爱,却没得到。长大后,从非家人那里得到了,却是需要回报的。” 小伊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外人给你的,当然需要回报。非血亲之间,只有相互回应,爱才能建立起来。 “但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若收到厚爱,除了以身相许,拿什么回报? ” 小伊说:对于你愿意以身相许的人来说,以身相许,就是对厚爱最好的回报。 她想到杨捡。 仿佛心有灵犀,杨捡打来电话,说和妈妈在逛商店,顺便买了各种口味的巧克力糖果,打算一会送给她。 她说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吃糖果! 他说大人都喜欢甜味…… 听他说得无赖,她躺在沙发里闭目不语,听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不知不觉睡着了。 午夜醒来,话筒还握在手里。 凉水洗脸,才记起昨晚聚会的一些事情。只是不知道后来,困迷糊的那段时间,有没有对杨捡胡言乱语。 小伊说:即便你在迷糊中告诉杨捡你昨晚喝酒,和刘策有一些亲密接触,他也不会怪你。但是,童年的噩梦,你真不应该记着。 “我也不想记,可我就是忘不掉!” 小伊说:童年留下的阴影,确实不容易抹去;但是岁月和爱,总有一天会驱散雾霾。只是,刘策并不知道实情,他大概以为是杨捡给你的伤害。 “伤害,杨捡那个混蛋也有份!当初若不是他告诉我爱是给予对方全部,我又怎能倾其所有!” 小伊说:初恋时,谁都不懂爱情。 “假如,我一开始喜欢刘策,现在也不会这么悲伤吧?” 小伊说:大姑喜欢刘策不喜欢杨捡,至少情路上没了阻碍。其实,杨捡离开以后,刘策是有机会的。因为你心里有别人,刘策始终跳不过他自己心里那道坎。不然,杨捡早就成为过去式。 “刘策性格沉默少语,我和他在一起能快乐么?” 小伊说:大多数时候,人都是沉默无趣,日子平淡才是真。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我宁愿选择平淡的生活。” 小伊说:如果你愿意,此时选择也不晚。前提是:你得把杨捡从心里彻底清除,刘策才能接受你。 “彻底清除杨捡,我现在做不到;在西藏待两年,就有可能做到!” 小伊说:够呛!如果把爱情比喻成魔鬼,那么,你躲到哪都摆脱不掉。因为,魔鬼早已在你心里扎根,你的心在哪,它就跟随你到哪。 “杨捡虽然在我心里,但我还爱他么?” 小伊说:爱!你每次默认他拥抱你,就能够证明。 “是他无赖。” 小伊说:不是他无赖,是你已习惯。 第147章 命运之谜团 杨捡仍然像往常一样,出差在外也必须和安心电话里道晚安。 她也习惯睡前听他说晚安,却佯装恼火:“你每天晚上查岗么?” 他笑说:“不是啊!你睡前听不到我吻你,肯定睡不好。所以多晚也得补上,你才能睡踏实。” 她心的话:说的是你自己吧。 他在电话那头“啵”一声,柔声说:“晚安!我今天很累,也很想你!” 她轻声说:“那你早点睡吧。” …… 次日,他出差回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 她昨天已和同学约好,晚上放学一起出去聚餐。在他的恳请下,她只好推掉。 他喜不自禁,理发、刮胡子、换上她喜欢的军裤白衬衫,就差焚香斋戒了。 母亲说:“有了安心,你的整个人也活过来了!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变样没有。” 杨捡难掩激动:“她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没变!” 母亲冷静道:“没变的,恐怕只是外表。她的心,大概早就变了!” 杨捡惊诧:“你说她……变心?” “我不是说她变心,是说她变性——变成另外一种性格!当年,她还不到二十岁,却推开爱情留下照顾不喜欢的病人,这绝不是心怀感恩就能做得到的!她要么改变自己,要么封闭自己,不然,早被老太婆折腾疯了!” 杨捡愧疚道:“她的改变,是从我走近她、又离开她开始的!她确实因为我,封闭了自己……” 母亲叹息:“对于重感情的人来说,一旦发生亲密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都很难忘记!当年,我让你们不要有身体接触,可你们听不进去!害得她多年未嫁;你家不像家……” “那都是因为年少无知!如今,我们还能够见面,也许,正是因为当年,有了亲密接触……” “当年她还小,我以为,她柔柔弱弱什么都不懂,和你在一起,只是感激你在医院照顾她。又因她大姑的关系,我劝她离开你。她说你对她是真心的,不能伤你心……这八年,你们两个一起伤心!” 听了母亲的话,杨捡记起最后一次回部队前,她提到的那些“奇怪”问题,原来出处在这里。不由得抱怨:“妈,你当时和她说这些干什么?” 母亲道:“当年,我问她老家的亲人都还好?她说不知道,和老家没有来往。我以为她无情……她尽心照顾老太婆八年!我才知道,她不是无情,是老家让她多么绝望,她才变成那样冷漠!” “妈你当年是不是也给安心压力了?” 母亲想了想说:“没有吧?我虽然不看好她,但她不爱言语,大概是内向性格,我怕她想不开,并没有多说什么。” “当年,我也以为她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其实不是,她只是不和陌生人多言。熟悉以后,她就不那样了。总之,她现在比过去活泼多了。也不再是胆小柔弱的小女孩,有时,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母亲猜测:“这么说的话,她的本性应该是活泼的。因为生活的压迫才变得沉默。八年过去,小女孩长大了,显露了本来的性子。是你伤她太重,她一时没缓过劲,才对你言语无情。!” “是的,她长大了,有脾气了!” “这个女孩子看似柔弱无力,做出来的事情却叫人钦佩。你姥爷病了十几年,我是深有体会的。作为亲生儿女,我和你几个舅舅加起来,才能赶上她一个人……总之,对这个丫头,你老妈我服气!” 杨捡骄傲道:“我早说过,她最是善良懂事!” 母亲禁不住叹气:“唉!好人没好报!现在老太婆走了,她却落得无家可归!不久,又要舟车劳顿去西藏……命啊!有时对好人不公!” “我不再信命!我一定要追回她,不让她再难过!” 母亲说:“经书上讲,命运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像空气一样存在。如果你全然不信,那你和安心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和别人结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杨捡摇头:“不知道!我想过无数次为什么,但没有答案。” “这就是命!命运只管出题,不给答案。” 杨捡愕然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 “生命是一团迷雾,凡人的手无法拨开。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又是谁?将来的伴侣是谁?子孙后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最后,我们以什么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这些都是命运说了算!” “命运,这么神秘?” “是!那些与你相遇的亲戚、朋友、同事,或与你四目相对、偶然回眸的陌生人、宠物、花草树木等,也都是命运安排,你才能与之遇见。总之,命运是万事万物的导航,我们只能跟着走,没有其它路可行! ” “命运,有这么大能耐?” “有!你把安心放在心尖上,这也只是你个人的意愿;你和她能不能走到一起,要看命运如何安排!” “命运,会怎样安排我们的人生?” ”没人知道!但人生的程序大多是这样的:先好后坏或先坏后好;两头坏中间好;或中间坏两头好。如果命中注定你与安心有缘,你和她就是后一种:中间坏,两头好。 总之,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没有缘由的,幸福或痛苦,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 杨捡本来不信命,因为经历了与安心的分离,对未来能否与她在一起,起了疑惑。 见儿子一脸沮丧,低头恹恹,母亲抚慰道:“也不要灰心失望。即便你和她无缘,但逆天改命也有成功的。关键看你的决心和诚心!” “我心如明月敬苍天!” 母亲拍着儿子的肩头说:“这就对了嘛!你的诚心,苍天会看到,并会如你所愿!” “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当年你辜负她,她现在对你肯定又爱又恨。你要大度一点,让她把心里的怨气撒完,她早晚会原谅你。心软的人,硬的只是嘴而已!” “我知道。所以,她说话再无情,我都忍着。” “有耐心最好!但不能逼她太紧,不然,她会无所适从。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不能再为难她!” “我有时候把握不好松紧度,难免惹她烦恼。” 母亲问:“怎讲?” 杨捡说:“她有一个男同学,一直对她情意绵绵,我怕稍一放松,别人就有机可乘!” 母亲笑说:“傻小子!你们分开八年,她都没有爱上别人,足以证明她心里只有你。放心!如果命中注定你和她有缘,就掀不起风浪,顶多起点涟漪。” …… 第148章 想要有个家 杨捡开车去党校接安心,见到她,便紧紧拥抱了她。 安心也习惯了他的拥抱,只是嘴硬:“烦你!” 杨捡并不在意,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嗯,没胖没瘦,和前几天一样,我就放心了!” 她撇嘴说:“无聊。” 他温和道:“饿了吧?我们去吃饺子。” 因为中午在食堂吃了饺子,味道不错,吃得有点多,她实话道:“不饿。” 他抬头看天,立春后白天变长了,此时已快到五点,太阳仍挂在西天,“那我们先去喝茶,等你饿了再去吃饭。” 不等她答应,拉着她,去到学校对面那家茶吧。 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布满凸起的小射灯,走在里面的人,身上落满多彩光点;两边墙上的抽象画,在变幻的光影里闪动;那渔夫手里的鱼叉,好像也晃动起来……她看着害怕,身体不由得贴紧他。 知道她胆小,他搂紧她肩膀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呢!” 走到二楼楼梯口,从楼上下来三男两女,其中一个穿皮衣的女人,和杨捡打招呼,又毫无礼貌地上下打量安心,问杨捡:“你离婚是为了追求年轻漂亮?” 杨捡生气道:“不了解情况别乱说!” 那女人撇嘴轻笑。 待他们走远,安心问:“她是谁?” 杨捡说:“董青。” 她面无表情:“不认识!” 杨捡有些尴尬道:“呃……我以前和你说过,高中时和她在公园的亭子里见过两回。 ” 她想了想,哼笑:“原来是初恋!怪不得看我的目光像扫把!” 闻着醋坛子打翻的味道,他既高兴又难过,哀怨的神情看着她:“你是故意的是不?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么?我和你才是初恋!” 她还想说什么,他拥着哄着进到包间 :“咱不说不相干的人……” 帮她脱去羽绒外套,她还是毛衣牛仔裤;他也是军裤、毛衣、白衬衫,两个人和当年一样,简单、干净、情怀依旧。 他坐到她旁边,捏弄着她的衣领子:“毛衣和牛仔裤,只有穿在你身上才最好看!” “这话你以前说过,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反正这些年我也懒得换。” 他内心的快乐喷薄而出:“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和你一样,身上这款衣服几乎没换过。我妈刚才还说感谢你的喜欢,这些年,光是衣服就省下不少钱……” “杨阿姨回来了?” “上回和我一起从天津回来的,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得回去照顾我姥爷。我妈说,多年不见,挺想你。让你明晚放学去家里吃饭,她给你做好吃的。” 想到他的家,她的心一阵抽痛:当年,满怀希望去找他结婚,他妈妈说:他已经和别人结婚,让她不要再找他……从他家里脚踩棉花跑出来,狼狈无处遁形,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仿佛已耗尽整个生命…… 不知她心痛,他拉着她的手恳求:“明天去我家吧?“ 她抽回手,干脆道:“我不想去你家,那个地方让我难受!” 见她面色恼怒,知道过去的某根刺,正扎疼她的心。他不再说什么。 见他无趣,想拉他手,无言安慰他一下。一抬眼,看到右手掌心里那条把爱情线一切两段的伤疤,放弃。左右十指交叉在一起纠缠,心里突然就冒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变成语言刺向他:“在过一个月,我就去西藏了。好奇问一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复婚还是另找?” 小伊说:你这一剑刺得狠准,我仿佛听见他的心在汩汩流血。 果然,他捂住心口,顾而言他:“你去西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还缺什么,我陪你去买。” 见他难过,她心软,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说不出口。捂着嘴说:“什么也不缺,我不想带太多东西。” 见他手支着下巴沉默,她说:“其实我,最想带走小花猫。相伴十七年,舍不得丢下它。可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姐打算把它交给李沫妈妈。希望它能习惯新家、新生活。” 杨捡说:“把它交给我吧!我一定照顾好它!” 她想了想:“也好,先谢谢你!”冲他抱拳。 他回礼。 她说:“如果有一天,它老死了,拜托你把它埋在康桥南面的梨树下。去年春天,我带它去过那里,它爬上梨树,半天不愿下来。我就知道它喜欢那里。如果以后我还能回来,也可以去看看它,和它说说话。” 听她说得悲伤,杨捡从刚才的心痛里缓过来说:“放心!我会让它活到两年后你回来!” 她说:“我不打算再回来!” 他揪着心:“你以为西藏是避世天堂,一切都简单干净纯美是吗?根本不是那回事!那里的人大多愚昧,他们今生的愿望,是祈求来世生活无忧。他们只为来世而活。” “为来世而活也没错啊!今世太多颠簸,只求来世安稳——如果有来世的话。” “你……”他一时语塞,“你为什么不回来?姐一家去北京,这里还有我!就算你不把我当成……你叫我哥,我也算是你的亲人吧?” “我叫你哥,不是把你当成有血缘关系那样的亲人,是把你当成爱人那样的亲人。如果爱不在了,亲情就自动解除了!” “谁告诉你爱不在了?爱,永远都在!——我是说永远,你记住!” 她泪眼朦胧:“你知道吗?每次见到你,我的心都很痛——此时此刻,也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能是以前你在我心里点亮一盏灯,随后你又把它熄灭了,我的心就暗了,去哪、怎么活,都无所谓了!” 他双手捂一下脸又放下:“如果我离开这里,你能留下吗?” 她肯定说:“不能!这里是你的地盘,如果你离开,我留下,那是本末倒置!我原本不属于这里。当年来这里,是因为年纪小,不依附别人就活不下去。现在,我长大了,该离开了!” 他抓住她的手:“只要你不去西藏受苦,我保证不再打扰你,这样行吗?” “去西藏只是肉体受苦,留在这里却煎熬灵魂!” 他黯然神伤,手指关节按捏得咯吱作响:“那你,让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留下?” “我不想留下!这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曾经以为,只要我做一个听话的乖小孩,就能一辈子有家!可大姑一走,房子被收回,我突然变得无家可归!你让我留在这里,我去哪里安身……” 难过得说不下去。 他抓住她的手,郑重道:“有句话我以前对你说过,现在我再说一遍: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都要管你一辈子!只有你安稳,我才能放心!” 她流下泪来,说:“你何苦这样?” 他用衣袖为她擦泪,说:“你要是原谅我,就最好了!你可以先住到我家,然后……我们结婚!你要是不原谅我,那你就住到你单位旁边的房子里。你当我妹妹,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凄凉一笑:“算了吧,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别人照顾。” “不需要照顾这句话,虽然有骨气,但并不适合所有人,尤其你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她苦笑:“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反正合同已签,不能更改——我也不想改。” 他握紧她的手:“你现在的一切困苦,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也许会嫁给医生或老师,过安逸的日子。既然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那你就……将错就错;两年后,把你的一生交给我,我保证不会再让你难过!” 她抽回手:“我……不想嫁给什么人,我想去西藏。” 小伊说:你才不想去西藏,你想有个家,有个温暖的家。 …… 第149章 情人节 早上,杨捡打电话给安心说:“今天是情人节。今晚,我俩一起吃饭!” 听到情人两个字,安心一下子联想到董青说过的话。今晚,若是和他在一起,被认识却不了解情况的人看见,还以为自己是他离婚的祸水也说不定。 对杨捡说:“不去! 杨捡笑问:“为什么不去呀?情人节就不吃饭呐?” 她干脆道:“避祸!” “避什么祸呀?我们两人一起去吃饭,有什么不对么?” 她不耐烦道:“说不去就不去!我今天上午还有课,别烦我!” 杨捡拗不过她,只好挂断电话,另想办法。 安心中午在食堂吃了饭,下午,去培训班指定的照相馆,拍了证件照,准备工作日,去民政局办理去西藏的相关证件。 办完公事,坐公交车到步行街下车,随着人流,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二月的风,虽有寒意,却已不再凌厉,但她依然裹着厚厚的冬装。有异样的目光看过来,她就在心里说:你们不懂,孤单的人都怕冷。 经过一家咖啡店,音箱里传来一首忧伤的歌:恍如隔世的爱,在白云外;痛爱让人悲哀,在世上命运不能更改;放开不能再相爱,难道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张开双手:我的人生,是谁的恶作剧? …… 在繁华的春西路,一个卖花少年,忽然把一束鲜红的玫瑰送到她面前:“姐姐买束花吧,今天是情人节!” “情人节?”她接过花,摸出兜里仅有的六个硬币。 少年双手合一说谢谢。数了数接过来的硬币,看她一眼,把花篮里一束缺叶丢瓣的,和她手里那束完整的做了调换。稍稍低下头说:“不好意思,你的钱不够!” 她并不介意,握着有残缺的一束玫瑰花,跟在卖花少年身后,招摇过市。心想:“玫瑰在手,就算没有情人,那又怎样?” 她闻着花香,看向那卖花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清瘦,肤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身上不舒服么?” 少年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指一下心脏说:“喏,这里做过搭桥。” 想象着他胸前蚯蚓一样的疤痕,抚慰似地轻声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伤,没什么大不了!” 少年像是找到同情别人的入口,语气上扬:“ 姐姐你也生病了?那我们是同病相怜了!” 她吱唔附和:“是!……你是硬件受伤,我是软件——学他的样子,指一下心的位置:这里,被人扎了一下,有点疼。”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安慰道:“没事的,我做完手术,疼得好几天睡不好。后来,我妈把我抱在怀里,我就睡好了。醒了就不疼了,过几天就好了。” 她想:书上说得对,最好的疗伤药,果然是温暖的怀抱。 趁着少年跟其他买花人道谢,她悄然溜走。走到无人处,嘘口气,好像无意中泄露了心底的秘密,有点别扭。 银河商厦前面,是宠物一条街,那里有许多小动物被关在笼子里,等待新主人。 她经常来这里看小猫小狗,抚摸它们的小爪子,给它们买吃的,但不会再养。人生总有别离,脆弱的心再也经不起分离的痛,时常来看看它们就好。 她蹲在笼子跟前,里面关着一只秋田犬。小家伙肥嘟嘟的脑袋,两只前爪子紧紧抓住笼子的铁丝,深棕色的小眼睛里充满无辜与恐慌。 她轻轻抚摸它的小爪子,这么小,就要离开父母,独自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可怜!只愿它能遇到一个爱它,能与它相伴一生的主人! 想要去买火腿肠喂它。摸摸兜里,一块钱也没有,刚才额外买了一束玫瑰花。抬头看天,满天都是向西流淌的乌云,是雨?是雪?还是赶着去西天酝酿一场阴谋?忽然紧张,离家还有一段路,没钱坐公交车了。 正懊悔钱花得干净,一转脸,看见杨捡在不远处,逗笼子里的一只小猫。 她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点萤火,小碎步绕到杨捡前面,学着刚才卖花少年的语气:“哥哥,买一束花吧!今天是情人节。” 身体微微前倾,把花送到他面前。 他假装不认识她,痛快地说:“好!多少钱?” 她说:“三块。” 给她三块钱。 他接过花,冲她微笑,礼貌地问:“小姐,我可以把花送给你吗?” 她羞涩地接过花,腼腆道谢,跑去对面的商店买火腿肠。 喂完小狗,暗色的天空忽然就飘下小雨。他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看向对面那家钟表店,他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跑去屋檐下躲雨。刚站稳,店家的音箱里就响起了《一路上有你》。 他们安静地听完这首歌,雨就停了。 雨后的天空,乌云并未散尽,只把头顶腾出一片清朗,眼神明亮的人,能看到夕阳在云层里燃烧时发出的橙红色的光。 不一会,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又重新聚集,铺满天空,天地间就暗下来。 她仰望天空,说:“太阳为什么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他也仰望天空,说:“世间万物都是循环往复,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必要知道为什么。” 见她若有所思,他拉着她的手说:“走啦!我们回家!” …… 走出步行街,路边有卖烤地瓜。杨捡买了两个,稍大的那个给她。 她摆手说不饿。 他说黄心地瓜,可甜了,给你。 她并没有接,说:“地瓜再甜也是地瓜,我不喜欢吃地瓜。” 他不再给她,用塑料袋把两个地瓜包紧,递给她说:“刚出炉可热乎了,你先焐手,一手一个,焐完给我吃。” 她接过一个,推开那个,说:“地瓜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吃完那个,这个再给你。” 他听从,轻轻咬一口,一脸满足:“很甜!——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地瓜?嫌它不好么?” 她认真道:“我觉得,食物没有好不好,只有饿不饿!” 他想了想,也不和她争论,跳开话题:“月黑风高,你一个人走路不怕么?万一遇到打劫,多危险!” 她心虚嘴硬道:“什么月黑风高?路灯都已经亮了——你想打劫是吧?”摘下背包扔给他,“拿去好了!” 他背在肩上,问:“今天周六,还上课?” “上午半天课,下午去照相,周一办证件用。” “怎么不坐公交车?” 她说:“没带钱包。准备坐公交的零钱,刚才都买花了——你怎么在这里?也来看宠物么?” …… 第150章 真情守护 杨捡对安心说:“我不是来看宠物,是看你——哈!我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沿着你放学回家的路找过来。” 说完,掏出兜里的钱包,拿出一沓钱放进她包里。 她忽然蹲下,捂着肚子不说话。 他紧张地问:“怎么了?肚子疼?咱们打车去医院!” 她说不去。 见她神色平和,嘴角露出一丝笑,估计没什么事。说:“不去也行,那我背你!” 她傲娇的口气说:“把你的钱,从我包里拿回去,我就让你背!” 他只好把钱拿回去。在她前面蹲下说:“来!” 她轻弹一下他的耳朵,和声细语:“谁要你背!” 他抓住她的手说:“居然学会玩赖了!” 她笑问:“你猜,我跟谁学的?” 他肯定道:“跟我,对不?” “猜对了!姐说大姑给我留了遗产,虽然我不会要,但生活费不缺。今早,我只是没带钱包而已。其实我是故意不带!” “为什么?” “带钱包,我就忍不住去街角那家凤凰拉面馆,拉面很筋道,尤其是拌料,我喜欢。但是,不回家喝粥,不好。 他讶异:“你真喜欢那个粥?” “我不知道。喝了很多年,好像喜欢,但我更喜欢拉面!” “你刚才说食物没有好不好,只有饿不饿,我就有不同意见。食物是不分好坏,但是,分喜欢和不喜欢。” 她疑惑的表情:“怎么分?” 他认真地说:“你喜欢,就是好的;你不喜欢,就是不好的。” 她说:“我刚才的意思是,在饿又没钱的情况下,有人给我一碗粥,那么,粥对我来说就是好的,因为我需要它。如果我手里有钱,我饿,也不会喜欢粥,而是拉面!” 看他一眼,回过味来:“说半天,怎么被你绕坑里了?”小碎拳打他。 他笑着做个小闪躲,反问:“你不喜欢粥,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喝?为什么要苦苦压抑你自己内心纯粹的欲望?” 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看向天空,“你会凝望深渊吗?比如天空,比如远方。” “会!但我更愿意凝视自己的心;凝视你的眼睛,这样才能更好的认识我自己;更多的了解你的喜欢!” 见他说得郑重,她垂目道:“夸张!” 他在前面退步走:“我在外地出差,会把最亮的那颗星,当成是你的天使,跟她说话。”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我每天都很想你,希望她告诉你知道。” “除了这句,还说了什么?” “就这一句,没说别的。” 她仰头凝望 :“没有星月的天空,就像一块茫无边际的黑布悬在头顶,离自己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够着,可却怎么也够不着;藏在那里的万千秘密,也无从知晓。这种感觉你怕不怕?” 他说:“怕!未知的东西总会让人害怕!” 她问:“你最害怕什么?” 他柔声道:“我最害怕失去你!” “我也是!” 看他一眼,她补充道:“我是说,以前是。现在,已经失去了,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始终都没有失去我!过去,现在,未来,我一直都在!”拿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感觉一下真实!” 她抽回手,眼神飘忽不定:“有一段时间你不在!” “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你在我心里,我走到哪,带你到哪!” 见她不语,拉着她的手:“咱不说过去了,去我家吧?我给你做拉面。我想每天给你做,每天弥补一点,时间长了,你就不那么难受了。” 她心一软说:“不去。拉面虽好,但做起来很费功夫。饭店的厨师说的。” 他说,你怕我累么? 她说,我怕麻烦你。那样的话,就又欠你了。 他心的话:如果你感觉欠了我,就不会再对我冷语无情了吧?嘴上说:“不麻烦!家庭和饭店的做法不一样。其实,我做的不是拉面,是挂面。挂面配上特制的卤子,味道好且省事——你想不想尝一尝我的手艺?” 她一时无法决定去,还是不去。 他低声问:“你不敢去,是怕我……那啥吗?不会的,我保证这次肯定不会!” 她神情里写满怀疑:“你不是说……去你家,你就忍不住……想吗?” “你在生理期,我当然不能……” 她害羞又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拍了拍肩上背着的包:“这里有女孩子的专用品。” 她不由脸红,早上放进包里的备用卫生巾让他看到了。为了缓解尴尬,她真话道:“其实,我是不好意思见到杨阿姨。” “啊?咋回事?你和我妈啥时起了隔阂?” 她望向他家的方向:“当年,我去你家找你,杨阿姨说你已经和别人……我什么也没说就跑走了。杨阿姨在后面追,我始终没有回头……当时,让老人家担心了!” 他自责道:“这都怪我!我妈后来说起过这件事,她觉得对不住你,说你哪天来家里,一定要给你做好吃的。还说——” 她用眼睛问:说什么? “我妈说,如果今后你给她当儿媳妇, 她就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对待……这事我妈干得出来,因为她喜欢女孩子!” 见她表情伤悲,他搂肩安慰:“不难过了,都过去了!我妈在天津照顾我姥爷。拉面我给你做,但卤汁的制作是我妈亲传,味道可正了!如果你喜欢吃,以后,只要你想吃,我就给你做,好吗?” 见她不语,把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大衣袖子里焐;她欲抽回,他紧紧握住;她再抽,他握住挠手心。见她笑了他才放心。 …… 到了杨捡家。 杨捡把玫瑰花插进花瓶里,放到餐桌上。又装了热水袋让安心抱着;拿了小毯子给她披上。说如果肚子疼,就给她熬姜汤。 她不知道说什么,眼里全是温和的感激。 他读懂了她眼睛里的话,说:“我妈的官方解释是:男人必须心疼女人,因为女人疼痛的次数比男人多,比如生孩子,比如每个月那几天……” 想起杨阿姨曾说,他小时候就是个小暖男,不由得赞叹:“杨阿姨说得对!” “其实,我妈挺想见你,又有点怕见你!” “我有那么可怕?” “不是可怕,是可爱!” “那,为什么怕见到我?” “我妈怕的理由,大概是过去和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低头沉思。 他说:“其实这些年,我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看你,也是因为心里有愧……” 她陷入沉思。 他说:“以前你还小,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自然随心。后来,你长大了,有脾气了,我就不敢在你面前随意了。” 她无言以对,问:“忘掉一个人,很难么?” 他说:“不难!心里不想忘,才难!书上说,有一种感情,直到呼吸停止才能忘记。如果我能忘记你,你也能忘记我,此时,我们就不会见面了,是不是?” …… 第151章 留宿他处 晚饭时,刘策来电话问安心此时在哪? 安心谎称在姐家。 刘策说难怪我刚才打座机,没人接。 她问:“有事么?” 刘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现在在姐家说话不方便,等你回家,我再打给你吧?” 她说好。又想:此时在杨捡家,回家大概不会太早。跟刘策说:“你别打给我了,还是我打给你吧?我要是回家比较晚,今晚就不打了,明天再说吧?” 刘策答应。挂断电话。 杨捡看着她:“你说过,不喜欢带手机?” “姐非让我带,她怕我阴天迷路。其实我迷路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姐不放心。有这样的姐姐,真是三生有幸!” 见他的神色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个话题里,只好说:“那天刘策看我打手机,问号码,我就顺便告诉他了——你别乱想啊,吃饭!” 像是弥补什么似的,把自己碗里的肉丝夹给他。 他默不作声,把肉又夹回去给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指着花瓶里的花说:“我总是分不清月季和玫瑰,这两种花长得差不多,都好看。”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让她感觉到了不自在,笑说:“玫瑰有浓郁的香味,但今年的价格有点便宜。” 她说:“花是十块钱一束,我只有六块钱,只能买花瓣有缺损的。转手卖给你,当然打五折。” “原来是这样!” 见他神情恢复到悠然,她起身,伸展一下胳膊,拉开纱帘看向窗外:“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盯着她问:“你刚才说,回家早就打电话——你这是想早点回家,打电话么?” 她说不是,回家也不打电话。 他说:“真的?你此时走的话,到家也就八点左右。洗漱算你用半个小时,上上下下都收拾完,躺到床上都不到九点,不打电话你干什么呀?” 她说:“晚上九点了,还打什么电话?——你希望我打电话么?”看着他问。 他说:“我不希望!我相信你不会打,你从来不说谎!” 她说:“谁说我从来不说谎?在冰冷的人世间,不说谎怎么活?” “你对我说过谎么?” “当然!” “说过什么?” “说爱,说不爱。” 他说:“我觉得你说爱的时候,是真爱;你说不爱的时候,只是嘴说不爱,心里还爱。这不叫说谎,顶多叫言不由衷。” 她不再说什么。侧脸看饭厅墙上的山水画,湖边,两只觅食的丹顶鹤,一只悠闲自在,另一只抬头看向远处。在它心里,也许,觅食只是个幌子,它只是借觅食,短暂享受两只之间,无人打扰的安静时光吧? 看了看他,再次说:“我回家了,谢谢你的拉面,还有……其它!” 他从后面抱住她,语气温柔又坚决:“我不让你走!” 她说:“我就知道……你会玩赖!” 他拥她肩膀到窗前,关掉灯,拉开窗帘:“不是我玩赖, 你看看外面——是天意!” 窗外,从天而降的雪花,在昏黄的灯光里,如同满天飞扬的鹅毛,软绵绵、密匝匝,纷乱落下,那紧迫的样子,让人呼吸都感到局促。刚才说,今晚要下雪只是猜测,这会真就下了,难道真是天意? 他像是接着她的心里话:“是老天要你留下!” 她故作轻松:“我,喜欢走在雪里,脚下软软的;清冷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清醒。此时,我脑子有点晕乎,需要清醒一下—— 要不,你陪我走一段,感觉一下?” “如果我陪你回去,能让我去你家里坐一会吗?我脚扭了,昨天训练时扭伤了。” 她看着他的脚说:“刚才走一路,没看出来你脚上有伤啊?” “刚才你没看出来,是我不想让你看出来。我忍着呢,怕你担心。” 想到大姑生前对他的诅咒,为难道:“可,那是大姑的家,她不让你进去!” “老太婆死了,说过的话也随风散了!那里是你一个人的家,你说了算!” 见他眼里全是恳求,她想了想,轻叹一声说:“那不用你送,我自己回。” 他说:“ 大晚上,外面下着大雪,我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你要是不放心,那你开车送我。” “车被同事借走了。” “那你就陪我走一半路,剩下那一半我自己走。” “那一半虽是家属区,路灯密集,但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那怎么办呢?” “好办!要么我送你到家,你让我进去歇一会;要么你留下,我就不用受累了!” “我留下……总是没道理吧?如果我不回去,大姑会生气的!” 他满目怜悯:“老太婆已经走了,你不用再怕她!” “但她的灵魂还在,我能感觉到!” 他想了想说:“那你去北阳台,面朝她家的方向‘请个假’。据说,灵魂的感知力超强,不管你在哪说话,灵魂都能听到。” “真的么?” 他用眼神肯定:“真的!” 她半信半疑地去到隔壁屋的北阳台上,面朝北方,闭目,双手合一,心里说:大姑,我此时在别处,雪下得很大,我没法回去;那我,今晚就不回去了,行么?” 睁开眼,透过窗户,向远处看,心里不忍对灵魂说谎,又闭目,双手合一,心里说:我其实,是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我胆子很小,你知道的。你不要生气啊!说完,虔诚地低下头,拜了三拜。 进到客厅,见杨捡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她莫名心慌,说:“我,还是回去吧,放心不下猫,它每天晚上都要趴在我枕边睡觉。我不回去,它会不习惯的。我自己走,不用你送。”去门口衣架上取外套。 他一把抱住她,也不说话,醉眼迷离地吻。 她闭上眼睛,那些从回忆里涌动而来的柔情,过滤掉了曾经的背叛,所有不甘都被柔情掩盖,仿佛伤害从来不存在…… 她终于回应。 抱她到床上,两个人拧成一根麻花。 他拂去她脖子里的一缕发,炽热的唇齿轻轻咬下去…… 她无力地抓住他的手:“哥,你说过不会……” 他声音颤抖:“爱,有时候,情不自禁……” 在柔和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那光铺满欲望的脸庞,搅动她的心。她眯着眼,软语莺莺:“你想……要么?” 他说想! “那,你可以……” 他深深地吻,热血一波一波直冲头顶,手在她身上试探下去……仿佛鱼触到网,心里一紧,说:“女孩子来例假不能……那个……可是我,真的很想!等你没事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答应我,快点!”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神色游离:“不……我要现在!” …… 第152章 因为爱,所以不给 杨捡颤抖的双手抱紧安心,牙齿咬得咯吱响,血在燃烧,身体要爆了。他猛然咬住自己的胳膊……终于,在欲望快要决口时,艰难的守住了爱的堤坝。 他松开她说:“宝贝现在不行,你有痛经,我不能再让你疼。等你干净了,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做快乐的事情……” 小伊说:告诉他,例假已是尾声,两个人一起洗个澡,做好卫生防护,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握紧护身符:“怎么跟他说?我……说不出来。” 小伊说:不要害怕,也不要害羞,相爱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不过分。你们压抑太久了,需要释放! “我还是……做不出来。” 小伊说:你的头发乱了,心也乱了,总是一半真情一半假意的试探没有意义。 见她神情专注,他柔声问:“在想什么?” 她无力说出已到了嘴边的话,只抱着他,与他腿脚勾缠。 此刻,他仿佛是站在岸边的鱼,恨不能一跃而入。因怕伤到水一样的小可人儿,只能在水边不动。伸手欲理她额头的发,又怕助长她的冲动,只把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前。 受到“慢待”,她缠绵无力,抹开他的手,归拢一下头发,故作平静:“你,身上真的很热么?” 他嘻笑:“对啊!你知道我像个小火炉嘛!我比热水袋好用,持续恒温,不信你摸我身上拭拭!”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她抽回,神情迷离。 他点一下她的鼻头:“放心摸,我保证不再乱动!你要是不放心,用绳子把我手绑起来,我就动不了了。” 她机械地说,你家绳子在哪? 他说你当真要绑? 她说对呀,你之蜜糖,我之砒霜,绑上我才放心。 他握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因为爱,有的事情必须做,有的事情必须不做!” 见她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故意说:“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那我去别的屋睡,行不?” 她语气温柔而果决:“不行!” 他说,你考验我? 她说,我惩罚你! “好,我接受惩罚!那,我们都一起睡了,你就算是原谅我了吧?” 她闭上眼睛说:“别多想,睡觉!” 双臂交叉在胸前,提醒自己呼吸要轻,不要惊动爱人的心。 小伊说:你想给又不敢给,其实你是害怕再次爱上他。可是谁规定,不能两次爱同一个人? 她紧紧握着护身符,不语。 他往她身旁靠了靠,又靠了靠,轻声说:“我想起八年前你生病住院,我们在窄窄的病床上紧紧依偎,那感觉真好!” 她说:“医院的床很窄;你的床很宽。你不用……再挤我了吧?” 他说:“你手脚凉,我得给你焐,必须挨得很近才行……” 她拉起被子盖在脸上,心里荡漾着相依的幸福。 他怕被子阻碍她呼吸,下拉到她脖子。 她抓住被子不再动。雪花飞扬的夜,她小猫一样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舒心而踏实。 …… 次日,姐先打家里电话,没人接,又打她手机。她不好意思说在杨捡家一夜未回;谎称在市场买菜,一会就回。 姐说今天是星期天,吃完早饭,我去和你一起收拾我妈的遗物…… 听了姐的电话,杨捡匆忙洗漱,跑下楼去买了早点。两个人吃了早饭,杨捡送安心回家。 姐还没来。 安心想下车回家。杨捡看一下手表,拉住她说:“来早了,这个点,姐大概不会来。我可以进屋看看吗?二十几年没进去,有点好奇。” 她忽然变成一副冰冷的面孔,提醒道:“不是二十几年,是八年!八年前你从这里出去,想过要回来么?” 他说:“想过,每天都想,想你在这里过的怎样——” 她漠然打断:“很多门就是这样,出去容易,进来难!” 他又陪笑恳求,她还是坚决不让。 他说:“你不让我进屋,那你在车里陪我坐一会吧?” 安心看着自己的胳膊被他抓住,无语。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他说:“我手机里录了一首《千千阙歌》,你不是喜欢听么?我放给你听!” 想到曾经,她有些恼火:“谁说我喜欢了?老掉牙的东西,不听!” 见她温怒,他小心翼翼道:“以前,你说过喜欢听。” “以前你还说过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结果呢?” 他被呛得一时无话,又不敢沉默太久,故作轻松道:“哎呀!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不害怕么?我把单位的狗牵来给你作伴,好不? ” “不好!狗很忠诚,一生只认一个主人。不像有些人!” 听出她话里的影射,他也不争辩,说:“它认识你,我训练它的时候,给它看你的照片。它叫大黄,和你小时候养的狗叫一个名字。” 她忽然有些感动,又不想让他知道,故意说:“我要去西藏了,就不和它玩了;若是玩出感情,分离也是难受。” 语言撕扯了一会,到了上班点,杨捡只好离开。 …… 姐来到家里,见安心正在熬粥,问:“早饭没吃么?” 她说:“吃过了。这粥,是给中午和晚上做的。我熬一次,吃三顿。粥要小火慢熬才好喝。大姑说的。” 姐疑惑道:“你……真喜欢喝这粥?” 她说:“喜欢也不喜欢。” 见姐眼里的问号,她说: “我来到大姑身边之前,从没喝过这样好喝的粥。我当时想:以后要是能天天喝这样的粥多好啊!” 姐想到她初来时,第一次喝粥的满足神情,微笑。 “没来这里之前,我以为日子不会好过。没想到,你给的温暖和大姑给的温饱,原来这么好!我庆幸来到这里,不然,也许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亲情和温饱是什么样的味道!” 姐搂着她的肩头:“可怜的孩子!人世间欠你太多温情!” 她赶忙说:“不欠!已经不欠了!因为姐你给我补上了!” 姐轻拍她的手,惭愧道:“我这个当姐的做得也不够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她真诚道:“姐你不要谦虚,你是我最好的姐姐!” 姐摇头:“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姐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好!原生家庭无情,还有爱情;嫁对人,真的能改变后半生!” “姐你是想说,杨捡能够给我后半生的温暖,是么?” “是的。我知道你是心里难过才想逃去西藏。可是,就算你身体逃走了,你的心能逃走么?既然心里还爱,就接受他吧?” 她不由得小声自问:“接受他?” 姐说:“是啊!你是不知道,杨捡为了不让你去西藏受苦,想了很多办法。但是合同有法律效力,没有特殊情况不能更改。他这些天愁得不行!” 见她低头不语,姐抚摸她的发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虽然受了那么多苦,却未能改变你的本性。这是姐最钦佩的!我相信命运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但是,凡尘俗世,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凡夫俗子啊!” 她仰天短叹:“拥有纯洁的爱情是我的执念,也许这执念有点变态。可我,却难以自拔!” …… 第153章 生日蛋糕 周一晚上,杨捡打电话给安心说:“下午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支队派遣数名消防官兵,去省里参加新设备、新技能培训。我带队去,三天才能回来。” 安心说:“那你去吧。不用抽时间买糖果给我。” 他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事。三天后的2月18号,是你的阳历生日,我大概是赶不上给你过了。” 她说:“我只过阴历生日,不过阳历。” “那怎么行?我说过,每年的阴历、阳历生日都要给你过,直到把丢失的8年补回来!” “你此时有事忙不开,就不要搞那些形式主义了。再说,今年大年初一,你已经给我买过蛋糕了,生日过完了!你忙你的吧!” 他狡黠地笑说:“你信不信,我此时就拎着蛋糕站在你家大门口!我们一起吃蛋糕,提前给你过生日,好么?” 她吃惊道:“真的?” 他说:“你出来看看就知道真假了!” …… 小伊说:你收下蛋糕,却不让杨捡进家。这么做,有点不近人情啊! “我其实,想让他进来,但是……” 小伊说:但是,一是因为这是大姑的家,大姑生前恨杨捡;二是因为你不敢面对他,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原谅他。 “我大概……确是因为这个吧!” 小伊说:今晚,杨捡最深的痛苦,就是无法打开他亲手关闭的心门。 “他再也打不开了,我的心门关上了,钥匙也丢了!” 小伊说:爱情,在你想开始的时候开始,但不会在你想结束的时候结束。 “我的心因为缺痒,就快死掉了!” 小伊说:你的心死不了,只因被伤过,所以见到伤它的人,害怕而已。 “眼不见为净!我逃去西藏,就是不让我自己为叛徒而心痛。” 小伊说:他当年是有错,但如果你不那么固执、隆重的献身,他能误解你前后不一的表现吗?错,不应该由他一人承担吧? “那个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那么想要亲近?以前那样,现在还是那样!” 小伊说:他想要肌肤之亲,可能是因为你曾说,伤害让人无法忘记那句话。在找不到其它办法,改变结果的情况下,“亲热伤害”是最后一招。 “下三烂也成了高招?” 小伊说:对于爱情,各人的表现不同。通常人们对于没有把握的东西,总是急于先把它坐实,以便给明天留下证据与希望。 “当年,他和他前妻彼此用的也是这一招吧?” 小伊说:不要计较已经结束的事。 杨捡和前妻是协议离婚,和平分手。没有感情的婚姻,离了对谁都好。现在最不好的,反而是你这个局外人。 “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要结婚?” 小伊说:听说,有些人一旦绝望,脑子就会进水;一进水,大脑里的那根弦就会短路;一短路,神经就会错乱;神经一错乱,不是疯就是癫。这是轻的,重的上吊、卧轨、跳楼……各种死法都有。你当年就企图割腕。 “当年,真是傻死了,竟然为背叛自杀!” 小伊说:有的是为情自杀的傻子。好在八年过去,你和杨捡的心智都成熟了,感情也慢慢回来了,这很好。 “回来的我变了,他也变了!没变的,恐怕只有他的军裤和白衬衫!” 小伊说:长大的人,都会变。他哪里变了? “他变得大胆、无赖、放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温柔的铺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总之,我和他之间横着冰冷的万丈红尘!” 小伊说:角度问题。他在你记忆里是可恶的背叛者;你在他的记忆里仍是最爱。虽然你和他只有一次肌肤之亲,却也是最要命的。据说,有些专情的男人,最是忘不了给他第一次的女人 。 “忘不了?那他为什么有前妻?” 小伊说:你其实,应该感谢他前妻,她和时光一起,把一个冲动、毛躁的小男人,打磨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男人。而后,他为了爱,毅然决然地回到你身边。八年,对于一个妻子来说,喜而不得、家庭离散,她受到的伤害不比你小。 “我没想拿走她的任何东西!想都没想过!这都是杨捡的错,才造成这么多人痛苦!” 小伊说:让人痛苦的,不是哪个人,是机缘。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老天为何这样捉弄人?” 小伊说:在感情上,老天爷算是眷顾你的。它从你手里,拿走一小段糟糕时光,并不是捉弄,也不是使坏,而是那段时光,就像身体里的病灶,切掉才能让你变得更好! “我丢失了八年时光,就是为了换取以后岁月的美好么?” 小伊说:是。老天爷已为你以后的岁月做了筛选,除去坏的,留下好的。 “如果当初,我和杨捡结婚,如今会是什么结果?” 小伊说:那样的话,杨捡会因不能与你朝夕相伴而痛苦,因为你要花很多时间照顾大姑;大姑会因为你嫁给她情敌的儿子而发疯,你会夹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左右为难;姐因为要和你一起照顾母亲,正常的生活节奏也会被打乱。 最后,大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折磨得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结果可能是:大姑早逝;姐被拖垮;杨捡颓废;你崩溃……那样的结果,和此时比,你认为哪个比较好? “我应该感谢他当年的不娶之恩?” 小伊说:两害相较取其轻,如果当年你和杨捡匆忙结婚,因为你两个年少不成熟,也没有抵抗风雨的经验与智慧,必然会败给繁重的现实。 如今,大姑安详仙去;姐的生活没有被打乱;你也没有被生活打残。只是杨捡有点悲催,不管是哪个结果,对他都很遭! “确实,若是按‘如果’那条路走,两种结果对他都不利。这些年,他愁肠绞断,独自偷生,难为他了!” 小伊说:你对他生出怜悯之情,是因为感激、内疚、还是爱? “我不知道。很多时候,我对内心的了解不如你。” 小伊说:其实你,内心一直爱着他。你表面上所有的折腾,不过是为了证明、再证明,爱情是否坚实牢固。 …… 第154章 就此别过 二月下旬,刘策因课题研究,提前返校。临行前一天晚上,去和安心道别。 两个人坐在客厅,喝茶闲聊看电视。 刘策问:“两年后,援藏合同期满,你有什么打算?” 安心双手握着茶杯:“我不知道。两年时间很长,想不到那么远。” 刘策看着她说:“到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上海找我,我们是朋友!” 她喝一小口茶在嘴里细品,笑说:“好!如果西藏纯净的空气,彻底净化了我心里的阴霾。两年后,我去上海找你,到时候你可别嫌烦!” 他一口喝掉半杯茶,像是忽然从醉酒中醒来,语气爽朗:“怎么会!但是上海很大,你会迷路。你在西藏等我,我去接你,好么?” 她点头说:“好。” “那,我们现在约定,两年后见,行吗?” 她思索片刻说:“未来千变万化,此时,我不敢做任何决定!” 他神思茫然地看向窗外:“未来确实难以预测!” 见她点头,他说:“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今晚,我能不能留下,我们说一夜话?” 小伊说:刘策的这个提议太突兀。看来,你和他,对朋友两个字的理解,不一样。 握着护身符:“是不一样。但我不理解的是:他一个不喜欢表达的人,有什么话能说一夜?夜很长,需要多少语言才能填满啊!” 小伊说:他大概意识到了今日与你一别,有可能是永别。所以……他想给你和他自己,留下些什么东西做纪念? 见他满目期待,她目光闪避:“这个……如果你有话,现在说吧!我听着。”放下茶杯,躬起手指抵在下巴上,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刘策说:“你怕我言行不一么?我想陪你最后一晚——如果半夜困了,我就在沙发上睡,我保证不打搅你,行不?” 她额头急出细汗,又不好发作。只说:“这样……不太好,你怎能睡沙发?明天,你要坐火车去上海;夜里睡不好,白天会没精神的!你还是……回家好好睡觉吧?!” 心想:如果他赖着不走,大不了今夜不睡,陪他胡说八道好了。 见她一脸为难,他说:“没事的!我习惯天天熬夜,精神头好着呢!” 她茫然地摇头。 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欢乐道:“逗你呐!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刚才着急的样子,特别好玩。我一直忍着不笑,都快逼出内伤了!现在终于可以笑出来了,哈哈哈……” 她端着茶杯,失神地看着他笑,这个家伙笑起来也很可爱。平时,他总是一副优雅的样子,言辞温和,凡事不急不躁。但总让人觉得,他和人间烟火有那么一点距离。 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上:这双白净的手,只会拿手术刀么?不知道他说“不打扰”是不是真的。真想赌一把,看看他是否说到做到。 小伊说:算了吧,没把握的事就别赌了,万一他半夜变卦……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恭维道:“我就知道你是逗着玩!夜太长,如果话不够多,还真就……说不到天亮!” 刘策动情道:“我就知道,你是知道我的,其实我——” 刘策话没说完,杨捡每晚的例行电话打过来,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和挂机前的隔空一吻,把刘策燃起的激情扑打得恹恹。 他沮丧道:“我不希望你和杨捡有任何联系!” 她假装无辜:“我没让他打电话。” “可是你接了!如果你两次挂断他的电话,他就不会再打!” “不接,我怎么知道是谁打来的?” “来电显示最后的三个数字是119,你还不知道是谁么?” “我只看前面几位数,没看后面。” “电话号码总共七位数,你只看前四位,没看后三位,是么?” 车咕噜话转了大半圈,她已没有多少耐心,又不宜和他起争执。便一个劲地喝茶,不再说话。 刘策知道再说也无趣,礼貌地和她拉手,回家了。 …… 刘策走后,安心给杨捡打电话。本想感谢他及时解围,听到他无比惬意地“嗯”,她语气切换成责怪:“今晚,你怎么那么啰嗦?” 他柔声道:“因为我在单位值班,值班室就我一个人,无聊嘛!所以就想和你说话,不停地说,直到停止呼吸!” 她温怒道:“小火炉你胡说什么!你要停止,我……”想到他给我暖手时,说他身上热,像个小火炉,“我的凉手,谁给焐?” 话一出口,吓自己一跳,让他焐手这句话太露骨,这个家伙会得意的。 果然,听到她的“责备”,他的声音里淌着蜜:“我是小火炉嘛!当然是我给你焐手啊!等你的手焐热了,不凉了,我再……” 她不由得追问:“你‘再’什么?” “我再接着给你焐,直到把你的心捂热!” 她内心慌乱,小声嘀咕:“能耐了你。”挂断电话。 小伊说:今生,不知是否和杨捡有缘在一起。但如果他真的停止呼吸,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事。见鬼!我突然想到一句悲天恸地的词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她捂着心,陷入深思。 小伊说: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你要怎么做? “我先和姐告别。然后去找杨捡,在他怀里,平静地等待末日降临。” 小伊说:既然这样,你就当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去找他,把明天的希望点亮。 “可明天不是世界末日,我不能假装是。然后,为自己挖个坑,跳进去,再死一次。” 小伊说:真是一朝被蛇咬,八年怕井绳——怕得毫无道理!杨捡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冲动小毛头,你还怕什么? “我怕时间再次制造背叛!当年,以为与他的感情坚如铁壁,没有什么东西能穿透。结果,不到两个月,生活这支矛,就穿透了!” 小伊说:你是怕去西藏两年,感情再次生变? “是的!两年太长,期间有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小伊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杨捡不放心! “我没法对他放心!当年,从热烈的相依到冷漠的分离,用时还不到两个月!” …… 第155章 一路上有你 小伊说:你知道,杨捡今晚打电话给你,为什么那么啰嗦? “为什么?” 小伊说:杨捡最大的情感威胁来自刘策,他自然会时时留意刘策的动向。杨捡当过特种兵,又做了多年消防工作,他对周围事物的敏锐,远在大多数人之上。刚才你和刘策话别,杨捡心里明镜似的。 “他在电话里东拉西扯,是故意捣乱让刘策不自在?” 小伊说:过去的八年,你如同生活在城堡中;刘策生活在书本里。你们两个,哪里是杨捡这种受过多年专业训练的人的对手? 想到刚才杨捡在电话里得意的腔调,安心气得从沙发上坐起来,打电话问:“小火炉你睡了吗?” 他慵懒道:“没有啊,怎么啦?” 她声音里带着恼火:“我想了半天,刚转过弯来:你刚才是故意让我在刘策面前难堪是不?太过分了,你等着!” 他仍然是流水般平缓的语调:“你让我‘等着’,是你要来陪我么?我一个人值班,很孤单,你来吗?我去接你!” 她没好气道:“去!” 他问:“你说‘去’的意思就是来我这里呗?” 她学他慵懒的腔调,说:“不是啊,我让你去,是滚一边去的那个去。这回听明白没?”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嚣张:“我说话不好听是不?你不服是不?不服你来咬我呀!我已吓得像猫一样,躲到屋顶上去了!” 小伊说:对杨捡挑衅是安全的,所以你才这么大胆。 “是他先挑衅我!” 杨捡说:“我今晚值班,走不开。不然,我给你现演英雄救美的故事。你猜,救你以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小伊说:你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以身相许——电影都这么演。 她想到自己当年,说:“我不会再傻到与你……内什么,你勾引也没用!我已看清你了!”捂着心,忽然感觉一阵抽痛。 小伊说:所谓的千疮百孔,不过是彼时的蜜汁,发酵成了此时的毒药,只要沾上一点,就会导致心里溃疡,疼痛是难免的。不过,如果你积极配合治疗,会好的快一些。 “心伤,有药可医么?” 小伊说:有药,一定会医好的。 …… 次日早上,安心还在睡梦中。刘策在去上海的火车上打来电话,话里话外都有歉意的味道,说昨晚态度不好,可能因为酒精,让她不要上心…… 她在假话与真话之间转换自如;说你没有错,是我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 刘策小声问:“那,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挠头:“什么话?” “两年以后,你来上海……” 她一时无语。 他又追问。她才说:“如果我说算数,怕到时候食言,你会失望。” 他伤感道:“我知道了,我就是问一下。有些话心里装得下,有些装不下。所以,这件事我要是不说出来,就无法与自己和解。” 她满心歉意:“对不起!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刘策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你知道我对你是认真的就行。我希望两年后,我们能在上海见面!” 安心真诚道:“好!如果有缘,两年后再见!” …… 太阳虽已高升,安心并不想起床。今天是星期天,若不是被刘策的电话叫醒,估计这时睡意正浓。这些年,因为照顾大姑,只要醒来,就再无困意。 拉开窗帘,一片暖阳热烈地铺满半个房间。 她先洗漱,和小花猫一起喝了粥;做一些家务。便随手拿起一本书,躺进沙发里,却看不进去。 她想给杨捡打电话,问一个想了半夜也没想出答案的问题。因昨晚对他不友好的态度,若自己先打给他,怕他以为自己向他服输。便放弃,专心看书。 仿佛天使传音,杨捡电话打过来,听她说话懒洋洋的,便开启了撩闲模式,先是问她吃早饭没,见她爱搭不理,又说:“饭要按时吃,如果你去西藏,那里条件艰苦,你每天肚子饿得扁扁的,加上高原缺氧,你喘气都费劲,你要是连烦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你多赔……” 她突然来了精神说:“别扯了!问你个事,你要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不许胡说,听到没?” 他立刻正经道:“我保证不夹带一点私心!” 她轻咳一声:“比方说你是女的,一个男的跟你说‘今晚住在你家,但保证不打扰你’,这话可信么?” 杨捡说:“也可信,也不可信。分情况。” 她又说:“假如一对正常男女,住在一个屋里,夜里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他肯定道:“在正常情况下,一定会!我也打个比方:如果我跟你说,今晚我住你家沙发上,但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事实是:今晚,我保证会打扰你!” 她不由得“哦?” 他说:“只要你让我住在你家,就证明你喜欢我,起码你对我放心。你这就等于给了我自信,那么,我就有理由‘打扰你’,这本来就是我住在你家的真正目的!” 她心虚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么?” 他说:“只要是正常男人,都无法兑现之前所谓的承诺,有些诱惑难以抵挡——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 想到他和前妻,她恼怒道:“说的是你自己吧!” 听到她翻旧账本,他赶紧引导:“你从不让我走进你家大门,我哪有机会?” 果然,她丢掉旧账本说:“我现在觉得,大姑当年不让你进她家,真是一个阴险又英明的决定!” 他心里恨老太婆,又不得不承认她总结得对,说:“傻宝,你大姑说得也许对,但不应该针对我一个人;只要是男人,你就不应该让其进家。任何时候,你都不要轻信别人,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生气道:“只有遇到你这只大灰狼,我才会陷入绝境!” 他笑说:“你说反了,只有我对你是最安全的!” 她哼笑:“是吗?你把一个人推进水里,再扔个游泳圈。然后,你就把自己当救星了?你能不能在做完坏事后,有点负罪感?” 杨捡被安心的话,挤兑得接不住话茬。他绵软道:“我想你!” …… 第156章 离别倒计时 三月初,藏语培训班结业。还有三天,就要离开这里去西藏了。 想起十七年前离开苏北来到东北,彼情此景一模一样,都是被迫无奈、前方渺茫。好在自己现在长大了,可以独自飞行了。 小伊说:你虽然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但是,独自飞去一个陌生的远方,一辈子过孤单悲凉的日子,这样的人生没意思。 “人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 小伊说:经书上讲,是为今生和来世修行。谁在船上弹琴,谁在桥上静听,只有风知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来世上修什么行!更不想有来世!” 小伊说:想不想来,你说了不算。至于谁说了算,除了老天,没人知道。 “我这孤单悲凉的人生,是谁的恶作剧?” 小伊说:是命运!命运神秘莫测,人在没有来到世上之前,难以逃脱命运的操控。但是,人来到世上之后,可以有自己的选择,选择对了,就可以摆脱命运的操控。 “怎么选?” 小伊说:你把手放在心上,听听内心的声音,选你喜爱的、需要的。然后,与命运对抗,命运让你向西,你偏要向东;命运让你放弃的东西,你偏要紧紧抓住…… 她想到杨捡。 仿佛天使召唤,杨捡适时打来电话,说:“再过三天你就要走了,我请了三天假陪你。我开车先带你把周围熟悉的地方都好好看看吧?不然的话,如果你在西藏怀念故乡,打开记忆库,一片空白,连故乡的影子都没有,多失望?” 她哀伤道:“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家乡,我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他嘻笑:“别说得那么伤感,在这世上,谁都不是永久的主人!既然命运安排我们来世上走一趟,我们就应该认真地过好这一生!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去接你。” 小伊说:故乡家乡什么的都不重要,在哪里活得开心快乐才最好。杨捡邀你出去,你就去吧,反正此时也无心做事,出去散散心,就当与他告别。 “真正的告别,是不告而别!” 小伊说:不说一声就走,不礼貌。相处四十多天,也欠他一些情意,就给他个陪伴的机会吧,也算是报答。 “我一无所有,拿什么报答他?” 小伊说:他的愿望就是见到你,你去和他见面就是报答。 手捂着心,闭目无语。 小伊说:也许这一走,你和他从此就是天涯。临别,向他道声谢,过去的那些甜的、苦的、对的、错的,就算扯平了。 “此时,我心乱如麻。” 小伊说:能够扰乱你心的人,只有杨捡。虽然你把自己包裹得很严。你遭遇过爱情的繁华与苍凉,对幸福和痛苦有深刻的感受,也知道人生有许多无法满足的事。 你的心已被这无情的世界弄得冰冷,这一生,你冰凉的手只有被温暖握住,才能连带着把心焐热。 你和杨捡都是择一人,终一生的人。你就别拧了,在西藏养好心伤,就赶紧回来,做个被他疼爱的女人吧!也许,此刻做决定对你来说有点难,但最终会成为你一生做过的最正确、最漂亮的事! “给心找一个家?” 小伊说:是的!当你感受到爱,你才会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是值得认真活下去的。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只要朝着温暖的方向走,就会看到希望! …… 杨捡想带安心去三孔桥。 她说:“我不想去别处,只想去康桥。” 他听从,车调头,朝着康桥的方向开。经过她家西边那条新铺的马路时,他说:“去年春天,你推着轮椅想从正在修路的那个缺口穿过,路不好走,你推不动,让老太婆下来,她却赖着不下。 最后,你和几个施工的工人,把轮椅连同坐在里面的老太婆抬过去。当时,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心里生气:老太婆明明能走路,为什么要那样为难你?” 她说:“大姑生病以后,智商降低,我必须把她当成小孩子哄。我去西藏正好教小学生,大姑算是给了我提前预演的机会。不然,哄小孩我真没有经验。” 杨捡在心里说: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到了康桥,她站在南桥头,抚摸着生锈的栏杆,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吧?时光,一点一点打磨掉表面的浮华,最终让它以本色示人;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却让人信任。 放眼望去,天地间充满了万物苏醒前的各种躁动。两岸的迎春花、梨花和桃花,再过一个多月就全部绽放了!蜜蜂会飞来亲吻花心,一幅生动甜美的画,会在天地间漫无边际地铺开,美得无敌! 见她站在桥头若有所思,杨捡双臂抱胸,倚在车门上问:“和旧景告别,想哭么?想就哭吧,我去那边亭子里等你,哭够了叫我。” 她说不想。 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里,那波纹的中心,像界线模糊的伤疤,又像齐整清晰的诗句。抬头看天,太阳已从云层里穿出来,河面上闪着粼粼波光,两岸的柳枝在微风里摇曳。 见她看向河面,他又逗问:“那,你不是想跳河吧?” 她回头白他一眼说:“我想起个事,十二年前,如果我真跳河,你真不救我么?” 他走过来,随手拔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叼在嘴里,说:“当然救!生命又不是儿戏。只是,救上来也得揍你一顿。” 她娇嗔道:“你真是无情!如果我跳下去,你捞上来一只落汤鸡,还忍心动手么?” 他把小野花递给她:“必须的!趁着控水的机会,拍后背、打屁股,然后背你回家,拎进浴室冲洗干净,浴巾裹了放进被窝里。后来会发生什么故事,你自己想像。” 她佯装恼怒,拿小野花打他:“你还能不能正经说话?” 杨捡被安心的表情逗得心絮飞扬,说:“我知道你想跳,说不救是吓唬你,河水真的很脏!” 她说:“其实我真没想跳,被你一吓唬,恍惚自问:我是来跳河的么?” 他啊了一声:“是我误会了!” 她认真说:“我即便不想活,也不会跳河自杀,沉不下去,因为我会游泳!” 杨捡装出遗憾的表情说:“当年,你害得我白担心了好几天!我晚上在康桥附近转悠,就是怕你一时想不开。我连施救计划都想好了,你却不是来跳河的!” …… 第157章 再见了,康桥 安心看着杨捡,笑得明眸皓齿:“我当然不是来跳河的!” 指着小河说:“就这河,水这么浅,就是跳也淹不死人!但是,我还是要谢你的善心!不过,如果我真想死,有人多管闲事不让死,那我就变成僵尸咬他!” 杨捡说:“好!你咬我,我也变成僵尸,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她手插进衣兜,胳膊有意向他身上靠了靠,轻声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顺势勾住她胳膊:“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她心里一暖,轻声道:“太迟了,我要走了。” 他问:“你要去哪里?” “远方!” “什么叫远方?” “未知的地方,就叫远方。” 他说:“那是文艺说法,已知的也未必就是近处。只有心到不了的地方,才叫远方。” 她问:“西藏算不算远?” 他说:“算!算很远很远的远方。” “远就是远,为什么还很远很远?” 他说:“虽然你的脚可以走到那里,但你的心却到不了,所以叫很远的远方。”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到不了?” “我就是知道。因为你的心被我抓住了,我不会放手,永远都不会!” 她按着心说:“你……”小碎拳打他。 他笑着搂过来哄,神情坚定:“就两年嘛!我等你!两年以后,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继续等,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总之,我这辈子就等你一个人!” “你……这又何苦呢?” “等你虽然苦,但是,值得!” 她靠近他的肩膀,望向远方,眼里全是迷茫。 …… 两个人坐到亭子里,杨捡环顾四周说:“这里的风景真不错!十二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 安心感慨:“时间走得好快!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如果当时我们不遇见,现在,彼此会过得很好吧?” “那不可能!我俩是有缘的,所以必须遇见。再说,像我这么好的哥哥,你上哪找去!” 她斜眼攻击。 他立刻补救:“当年当年!” “当年,你是好哥哥。可现在呢?你把小伊都带坏了!自从她从你那里回来,就偏向你说话。我还纳闷,我的天使怎么变了?原来,你只对她宣传你的好,你的坏呢?怎么不说?” 他挨近她的脸:“我坏么?” 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慌乱地站起来向后躲,反问:“你说呢?” 他向前迈一步:“在这个世界上,我即使坏,也只对你一个人坏!” 她还想躲,他怕她一脚踏空滑到坡下去,慌忙抓住她的手,嘻笑:“别躲了,以为我会亲你?你说我坏,我就要立马演给你看么?激将法不好使!”拉着她向前走了两步,拥进怀里。 她脸红挣脱:“不跟你玩了,我回家了!” 他赶紧陪笑拉住:“逗你呐!真生气啊?去我家吧?我妈从天津回来了,她早就说给你做好吃的。你就要走了,走前给个面子,让一个热情的老人家开心地忙碌一下,行吗?” 见她犹豫不决,对着她的耳朵轻语:“我知道你不敢去,是怕我……我倒是想,可我妈不让,我妈可向着你了!因为你是女孩子嘛,怕你吃亏,不许我‘欺负’你;午睡都不让你去我那屋,你忘了?” 见她不语,他嘀咕:“也不知道她是谁的妈,枪口如此对内!” 安心想:当年,大姑竭力反对我与杨捡相恋,幸好有杨阿姨看护。不然,他那么冲动,我又不懂拒绝,万一有了身孕……后果无法想像! 再者,元宵节已拒绝过一次,人家善意邀请,也不好一拒再拒。望向他家的方向,软声问:“杨阿姨还好吗?” “我妈很好,就是想你!” 她看向康桥,心里说:再见了,康桥! …… 到了他家,几个篮球散落在客厅的角落里;杨阿姨没有闻声迎出来。 她问:“阿姨去市场买菜了?” 他狡黠道:“没有,我妈在天津没回来!” 她愣怔一下,反应过来,“你竟敢骗我?”小碎拳打他。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小伎俩:“不骗你,你怎么会来?我昨天买了你爱吃的菜,你不来,我做给谁吃?你是我老婆,却要去遥远的西藏躲起来;我必须在你走之前,好好的见上一面! ” 他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一边吹口哨,一边 学电视里的声音:春天到了,冬眠的动物苏醒了,它们开始约会了…… 安心知道他又撩闲,也不接话茬,指着篮球说:“你还玩?” “是!只要有时间,就玩一会。” 她上下扫描他,难怪身材还是这么挺拔。坐到沙发上说:“运动是个好习惯,冰雪融化时,我没事就去院子里翻地。” 给她倒了茶,他认真说:“我必须和你体型保持同步,你那么柔弱,如果我胖了会压疼你。” 她惊慌,他说得自然,却是言在此,意在彼。 他从沙发后面握着她的肩膀问:“你是在客厅看电视,还是去我屋里玩电脑?” 她起身说:“玩电脑。” 他指了指自己卧室:“去吧。”从冰箱里拿了食物,“我去厨房做饭。” 她打开电脑。他的qq是自动登录,名字叫“我是一只鱼”。 下拉qq面板上的好友名单,刘策叫“依靠”;孙武叫“让我欢喜让我忧”……男生都喜欢用歌名么?一群奇怪的生物! 低头一想:我自己叫晚秋,寓意人未老,心已沧桑得像深秋。思索片刻,好像也是一首歌名。换名字! 起个啥名字好呢?——苹果酸!无关怀念,只为把好友酸得流哈喇子。 换了qq名字,又把白杨树头像换成卡通猫;戴上耳机听歌。 杨捡扎着围裙从厨房走过来,从背后摘掉她的耳机,放在自己耳朵上听,说:“《用心良苦》我喜欢!”又让她加自己qq。 她说:“加也没用,我援藏的地区没有网络。” 他恳求:“有没有先加上,万一有或以后有呢?我们要对明天充满希望!” 见她犹豫,他贴心地给她捏肩按摩,又掰过她的脸,看自己祈求的目光:加我! 她抵挡不住,只好加上他,告诫说,我去西藏虽是工作,却类似于朝圣,必须虔诚。所以,不许你撩闲说过分的话,不然就删除你的qq…… 第158章 爱情小伎俩 和安心成了qq好友,杨捡似乎心愿已足。先吹了几声口哨,学着她的口气警告:“如果你敢删除我,就算你在西藏躲起来,我也会找到你,让你重新加我。你不想见识一个特种老兵的超级技能吧?不想就乖乖听话!” 她转身揪住他的衣领子,恼火道:“你敢威胁我!” 他嘻笑:“不敢不敢!随便说说。”张嘴要咬她手。 她双手收回,哼一声,头靠沙发背,仰脸问他:“你们男生给qq起名字,都喜欢和歌名较劲么?” 他趴在沙发背上闻她的发香:“也不是吧?可能是那首歌,恰好能代表当时的心情——你的‘苹果酸’代表什么?” 她低头想一想说:“很酸,让人难以接受。” 他说:“能不能接受,关键看你怎么吃——榨汁,加水稀释,再加蜂蜜或冰糖,冰镇一下,酸甜爽口,别有一番味道!” 见他说得认真,她微笑:“其实我小名叫苹果,在老家,除了老师,别人都这样叫我。” 他眼睛发亮:“真的?你小时候叫苹果?我叫二毛!” 看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她若有所思:“为什么叫二毛?” 他笑说:“父母之意,谁知原因?就是给我起个狗毛、狗蛋之类的小名,不也得受着嘛!” 见她捂嘴偷乐,他有点囧,“呃,还是你的小名可爱!”手在她头顶来回摸弄。 她拿下他的手,垂目羞涩,长长的睫毛如水边的弱柳,抚弄他的心。 他喝了半杯水,像是喝了半杯烈焰,火在体内旺盛的燃烧,整个人仿佛都被点燃。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牵着她的手,柔声说:“吃饭去吧。” 给她碗里夹肉,她又夹回去给他,说不习惯吃肉。 他说难怪你不长肉,没听说吃啥补啥么? 她说习惯吃素,因为大姑不喜欢吃荤。 他说:“好习惯应该保留,对身体不利的习惯,还是改变一下比较好。你不是佛教徒,没必要遵守那些清规戒律。” 她咬着筷子,无语看着他。 他把瘦肉上面的肥肉,用餐刀切下来自己吃,瘦的给她,好似无意地说:“多吃点,吃饱了有重要的事情做。” 她猜不出他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忽然胃口全无。侧脸看向墙上画框里的两只鸟儿,一只在浅水中吃食,另一只看向远方,展开翅膀,像是要起飞。 她只顾看画发怔。他强行逼迫,她才多吃下一点。 …… 饭后,看他笨拙地收拾餐桌,她略有所思,挽起袖子,说:“我洗碗,把你围裙给我。” 他解下围裙,给她系上。 人一居家,忽然就变得烟火味十足。给她系上妈妈的半截卡通小围裙,她细腰粉颈立刻尽显,变成一个性感美丽的家庭小煮妇。 他禁不住从后面抱住她,吻她的发,温软道:“我做饭,你洗碗;晚上一起睡,早上一起起床。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 她眼里浮起七分柔情:“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我们……错过了。” 他说:“没有!没有错过!让所有的美好继续,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什么都不晚!” 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她目色暗淡:“也许你还是你, 我已不再是我!我们之间隔了八年漫长的冬季!” 他着急的口气:“不管八年、十八年,我都可以弥补,只要你给我机会就行!” 她神情悲切:“知道么?你离开后,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乞求上天,把我承受的疼痛,暂时转移给你,让你体会一下我有多痛!” 他半眼泪水:“若真能这样就好了!我愿意承受自己犯下的所有错,只要你回来!” 她指着心:“你一直在这里,离我最近,也伤我最重!大概是重伤难愈,所以我找不到治愈的方法,只能去远处疗伤!”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 “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我们分开八年,不都活着么?” “我过得不好,你过得也不好,这是没人想要的生活!没有你,我过不好今生!” “我也是!不去西藏净化灵魂,我也过不好下半辈子!”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紧紧拥着她。 见他难过不说话,她指尖勾一下他下巴,说:“你刚才说有件珍宝,世上独一份,我想看看! ” 他点头。牵着她走进自己卧室,打开书柜,拿出一个好看的月饼盒子,打开盖,里面有好多信,都是当年她写的;信封左上角,按着时间的顺序标了号。 他拿出一号信封,打开说:“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对我来说无比珍贵,堪比珍宝!” 她接过来看,纸张粗皱,字迹和漫画已模糊,像被水洗过。抬眼问:“这……” 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看了太多遍,手上出汗弄皱的。” 她疑惑:“就两句话,看一遍就记住了吧?” 他有些害羞说:“那时,你惜字如金,不肯和我多说一个字——我主要是看信的时候,想像你写字、画画时的样子,每一笔每一划就都有了温度。晚上无聊,就拿出来看……” 这些信,仿佛晕开了时空的褶皱,推开了记忆中那扇虚掩的门, 她不觉走了进去…… 他感慨:“真怀念那时候,我们年轻、单纯,什么都不用想,每天只有快乐和对未来的无限期望!” 她一封一封看信,神情沉醉,也不搭话。 他握住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过去了。你不是习惯午睡么?到点了,歇一会吧?” 她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声音里全是柔情:“好。” 牵她躺到床上,撩起她额前的发,她才恍惚的从回忆里退出来。看着他热烈的神情,她紧张得身体僵硬。 他轻轻捏弄她的耳垂,问到她唇边:“你很紧张是么?其实我也是。” 她不敢和他对视,此时能做的,只有用力控制好自己的呼吸——声音太急促了,吵到他了吧? 果然,他眯着眼,神情迷离:“我们一起做快乐的事情……好吗?不要拒绝我……” 她目光闪躲,绵软无力地抓住他的手:“哥,你……非要这样么?……” 他眼睛里泛起柔情与坚定,满是江山美人必得的雄心:“我必须这样!不然我怕我留不住你!……宝贝对不起,我爱你!” …… 第159章 春风化雨 天黑,杨捡仍在沉睡。 安心从温婉缠绵里醒来,她有些恍惚又有些心虚:给他,不等于原谅背叛吧? 小伊说:发乎情止乎礼,原不原谅又有什么要紧呢? 听他呼吸匀称,睡得安稳,她不忍枕着他胳膊,怕压他难受。他刚才冲锋陷阵的样子,一定很累吧? 从他怀里移出来,她轻手轻脚地走去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穿在身上的粉红色镶黄边睡衣,抚摸着上衣口袋上的紫色小花,知他一定早有预谋。 小伊说:他提前为你买好了睡衣,而且,这漂亮的睡衣这么合你身,他当然早有预谋。这大概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眼看着留不住你,他也只能用此“下策”了。 “他为什么非要留下我?” 小伊说:你真不懂么?因为他爱你! “爱,真是不可思议!” 小伊说:虽然他爱你时,你只是平静地接受,没有像他一样热烈地参与其中,但你不讨厌这个事情,是么? “我只想报答,没想其它。” 小伊说:你得承认,在某个激烈的时刻,你与他一样,有过快乐的感受。只不过,你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使那感受一闪而过。但是,他一定感觉到你了,所以才那么卖力地想要唤醒你,与他一起到达巅峰…… 想到他刚才柔情的眼神,坚硬的动作,和激情过后松弛的微笑,她再次依恋上他。轻轻地走到他的卧室,小猫一样趴在他身旁。 见他锁骨下面有两颗痣,一左一右距离靠近。她便拿起床头柜上的签名笔,把两颗痣画成猫的眼睛;乳豆画成猫的鼻子,两边画上胡须…… 月色下,一只趾高气扬的猫,嘴里叼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拴着一个垂头丧气的男孩子。 猫:二毛,快走! 二毛:嗯。 画完,端详一会,仙笑。 她又轻轻掀开被子,羞涩地在他身上寻找,前面三颗痣,后面有几颗?想掀他翻身,又怕弄醒他,比划了几次,无处下手。 他好像正在做梦,嘴角动了一下,配合地翻过身去,后背朝她。 她在他的后背上查看:后背一颗,腰上一颗,小腿一颗,前后总共六颗痣。短裤里面有没有?如有机会,要留意瞧一瞧。 想起年少无知时薅他胸前的毛发;他说过的那些隐语似的话,她禁不住脸红。 看他睡得香甜,为他盖好被子。又怕他一会醒来会饿;起身,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 冰箱里已无存货,杨阿姨去天津多日了吧?最后,只弄了几个煎蛋和一杯补钙豆奶。 他歉意道:“剩饭先对付一顿,明天我们去买菜,我给你做大餐,我做饭的手艺是我妈亲传!” 她轻淡道:“我一会回家收拾东西。” 他小孩子一样耍赖:“不,不让走!明天我去帮你收拾。” 她说:“不用你去,我自己收拾就行。” 他执着道:“听我的!你后天傍晚的火车,算起来,我们还有两天两夜——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情,今晚必须回去!” “回去做什么?” “告别!” 他的笑容渐渐褪去,严肃地问:“和谁告别?” 她严肃道:“和那里的一切——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见她说得郑重,他不好再多言,说:“那你明天再回去。就这样!” 她说:“你别为难我!” 他说:“我没有为难你啊!此时天已黑了,你回去能干什么?也就是睡觉吧?我们在一起……不好么?” 她温怒:“你还想?刚才……两次报答,还不够吗?” 他无比震惊:“报答?!”难怪她刚才沉默自持,完全没有前几次隔靴浅尝时的热切与冲动,以为她事临紧张,原来…… “你,只是报答?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早知这样,我……如果你执意要回,我也不敢强留,那你回去吧!”放开她的手。 她真要走,他又一把抱住,深情的目光里全是挽留。 她越想挣脱,他抱得越紧,又咬她脖子耳朵……她一时心软,回应他。 他眼神里生出了足够的侵略性,说:“报答也行,那你留下报答我!” 他褪去睡衣时,她看着他身上的画,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他站到穿衣镜子前,指着自己胸前的画:“这个脑袋上长两根头发的二毛,是我吗?” 想到无法画出来的那些内容,她挑眉反问:“你说呢?” 见她笑意舒展,他愁云顿散,指着她画的月牙说:“今夜,我代表月亮惩罚你!” …… 早上,杨捡叫醒安心,餐桌上已摆好牛奶、蛋糕和两碟小咸菜。 她用眼睛问他。 杨捡说:“刚才去楼下早点铺买的,这几种小点心我常吃,味道不错,你尝尝。”夹一个放在她嘴里。 她想起昔日自己生病住院,他也这样用心照顾。眼睛忽然湿润,觉得又欠了他,如果他此时求欢,也是不忍拒绝的。虽然我欲念稀薄,体内没有升腾跌宕,但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却很舒服。只是,昨晚看到他解开皮带扣,突然生出畏惧:小时候挨打,父亲的皮带扬手一挥,我身上便一道红肿…… 他却温柔如絮,真是两重人间! 他好像接着她的心里话,说:“别感动了。一会又要‘报答’,害得我受累。我刚才下楼,腿脚都有点发飘,你若真想报答——在她耳边轻语:咱晚上再来!如果你……放开一点,不那么压制自己,我就不信,我叫不醒你身体里的小野兽……” 见她娇羞带怯、垂目躲闪,他的心瞬间软化。爱,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是人间至美,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可她就要走了,最怕她到了圣山脚下,那里纯净的空气,会净化掉她所有世俗的欲望。此生,她若变得心如止水 ,我也将行如朽木。 昨夜并非纵欲,是要留下两个人生命的火种,如果上天眷顾,三个月或稍晚一些时候,就可按照合同——孕妇可自行选择去留的规定,去西藏接她回来。待到她十月分娩,一家人便可安闲度日,岁月静好! 瞒着她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对于她这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孩,需要用一些小伎俩,才能将爱进行下去。 …… 第160章 誓言有声 杨捡送安心到她家门口,没有像以往那样拥抱吻别。 他拉着她的手说:“我去帮你收拾吧?反正你明天就走了,还有什么顾忌?” 她忽然抱紧他,生怕失去一样,口气坚决:“不行!大姑生前说不让你进她家。如果你来,她就变成鬼抓走你,她现在已经是鬼了!” 他吃惊道:“有这事?我就知道是老太婆作怪!” 她说:“我当时,并不知道大姑恨的人是你。所以,我对她发誓不会让你来她家……当时她病情不稳,我必须让她安静下来!” 他一脸理解说:“我不怪你!” “不管你怪不怪我,说过的话就要算数,尤其是赌咒发誓!大姑本就信仙拜佛,她应该是有灵气的。虽然她逝去多日,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灵魂还在家里。若你进她家,万一中咒 ……杨阿姨怎么办? ” “那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么?” “不怕!我是她侄女,她不会害我。但你不一样,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 他满目怜惜:“我的傻宝!世间哪有鬼?就算有,我这么阳刚,鬼敢靠近我么?所谓的魔鬼只存在人的心里,你怕它,它就存在;你不怕它,它就不存在。我什么都不怕,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我怕!我了解大姑,她是小心眼的老太太。但是,你只要不走进她家大门,她就拿你没办法。魔鬼有圈定的地盘,咒语没有延伸功能。”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来过,你大姑变成的‘鬼’并没把我怎么样,你应该放心了吧?” “你骗我,你什么时候来过?” “我没骗你!那次你发高烧,姐让我来的,只是你烧迷糊不记得了。我还拿走了三张画,其中一张叫《白杨与三只蝉》,你想想看?” 想到那张画,相信杨捡真的来过家里。可诅咒这种事,宁可信其有,“总之,你不能来家里!” 对于她的坚持,他既无奈又心疼,握着她的手说:“小可怜, 不要迷信!” 她抽回手说:“即便没有大姑的诅咒,我也不能忽略自己曾发过的誓——还有,昨天和你在一起,虽然有点难,但我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抱紧她。 她推开,指着自己的心:“这里积怨很深!你给过我温暖,也伤害过我;昨夜……我也报答你了,我们就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回前妻那里吧,别让孩子没爹,这对小孩子不公平。” 他慢慢走近她,额头搭在她肩膀上,语调悲伤:“我可能中了什么邪,除了你,我不喜欢任何女人,从始至终都是!就算你去西藏真的忘了我,我也不会再复婚,我也许会像你一样,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过一辈子。” 她面色恼火:“你上有老、下有小,胡说什么?!” “他们没有我生活一样会很好;我没有你一辈子都好不了!孤单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语气放软:“你不要那么自私,人活天地间,不能只为自己……”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抱紧她。 她想:他这样可不行。索性绝情到底,断了他心里的念想,才能走好以后的路。 用力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说:“把我以前写给你的信,都还给我!” 听了她索要的话,他一时呆愣,想那刚刚过去的夜,虽无颠鸾倒凤的激烈,却也是情真意浓的给予,为何温情还未散去,她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无情? 小伊说:你舍不得他难过,又假装绝情地拒绝他,这对你和他来说,都很痛苦。 …… 安心回到屋里,疲惫一下子袭来。昨夜和他在一起太累了,自己明明是报答,他却说是爱,凭空生出那么多情绪起伏…… 小伊说:爱太多,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遗忘。你去西藏两年,能忘得了么? 揪着心,拉开窗帘,院子里已铺满柔和的阳光,目光所至,都是温暖与安静。 刚在沙发里躺下,姐过来看她,又叮嘱了很多在外注意事项,她一一记在心里;陆续又有同学、亲朋过来,只好藏起倦容,强打起精神微笑应付。 到了傍晚,杨捡打来电话,一副轻松的口气:“今夜,你还会来‘报答’我么?” 她羞涩又有些生气:“报答怎能接二连三,没完没了?” 他嘻笑:“我就是问问,万一你觉得欠我太多,一次两次报答不够呢?” “我觉得……够了!” 他反问:“够了么?” 她说:“你别再耍花招,我不会上当的!” 他说:“宝贝,我就在你家大门外。你明天就走了,我必须来看你一眼,就一眼,看完就走!真的,不信你出来拭拭!” 她放下电话,双手抱胸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家伙真是黏人,昨夜见识过他耍赖。 那是在浴室花洒下,隔着水帘,水花飞溅,他一会柔情缠绵,一会又霸道自私,全然不顾我皱眉或嘤嘤小语,仿佛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不肆意放纵,就对不住今生似的。我又拗不过他,只能和他一起凌乱。 但是,今晚要和大姑告别,就不能沾染他身上炽热的气息,不然,大姑会生气的! 他又按门铃,一次比一次急促。 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好答应他:“那你可说准了,就看一眼,说话算数!” 他毫不掩饰意愿得逞的喜悦,爽快道:“算不算数,你出来就知道!” 她打开大门,见他倚靠在车门上,和他眼神刚一交汇,说:“一眼够了。”转身回走。 他一个箭步拉住她,说:“到车上坐一会,好好看。”一手拥着她,一手打开车后门,打劫一样。 她温怒:“你说话还能不能算数?”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热烈地吻上去。 她身软体酥倒在他怀里;明月营造了幻梦,如果此时在他家……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目光滚烫:“宝贝,我想你……”手在她脖子里游走。 她神情迷乱:“昨夜,还给你了……你就是自私……” 他语气坚定且赖皮:“你是我老婆,一夜不够,远远不够……” …… 第161章 无声的伤痕 杨捡说“你是我老婆”这句话,让安心觉得昨夜的缠绵,变得名正言顺了。 想到要和大姑告别,心里又一下子沉重起来,责怪他:“你说过不会为难我,你说话从来不算数!” 杨捡热切地喘息,说:“紧要关头,只能先为难后弥补!你明天就要走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我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迹,让你永远忘不掉我!你躲到哪都没用!” 她哭腔道:“我原本去西藏,是为了卸掉心里的沉重,轻松应对明天。你对我却处心积虑,你想一辈子困住我么?” 听她说得悲伤,他郑重道:“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八年,只有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才有意义!” “有意义的只是你自己!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去西藏!” “如果你不爱我,我绝不纠缠。但是你爱,所以我这辈子就是要困住你,赖上你!” 她不想与他辩驳,说:“今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却只想着那点没出息的事!你就是自私! ” 听她说得严肃,他沉静一下说:“好,我在门口等你;等你做完事情,再来见我!” 一番凌乱的吻别,她挣脱他,跑下车,反锁大门,回到屋里。倒进沙发里,捂着心,轻呼一口气,今晚不能再去见他了。 小伊说:也许,永远不见! 闭目想了想,心里忽然揪痛,后悔刚才在车上时,对他话语生硬无情。想出去和他解释,给他一些抚慰,又怕他纠缠不休。 只好在电话里,语气故意冷漠:“你回家吧,我不会再出去见你!” 杨捡口气坚决:“我不回!我等你一起回!你要是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等,那你就让我进屋,或者,你跟我回家!” 她说:“我不让你进家,也不跟你回去。如果你非要等,那你随便!”挂断电话。在沙发上呆坐。 刘策打来电话,问明天要带去西藏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她说还没。 闲扯一些废话,刘策又问:“今年暑假,我能去西藏看你吗?听说西藏特别美,我想去看看!” 她想了想说:“到时候再定吧。” 刘策说:“听你说话语气沉重,要离开了,心里难过吧?” 她说:“是。要走了,心里确实很难过。” 他小心地问:“是因为……那里还有牵挂?” 她说:“没有。我放心不下小花猫。火车上要是让带,说什么也不会丢下它。” 他企图用温情的口气,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亲爱的,不必难过。两年后,你来上海,我们再养一只猫!” 她伤感道:“我正在收拾东西,明天有空打给你。” …… 平复一下心情,给姐写信。 信中说大姑留下的遗产,她一分都不要。如果姐非要给,姐妹之情也就淡了……又画了漫画:一个女子面容愁苦地单膝跪地,求一位面目慈祥的少夫人,成全她的心愿。 写完,信放进随身的包里。 核对一下明天要带走的东西,确定没落下什么,去洗澡。 站在花洒下,密集的细流像一双温柔的手,从肌肤上滑过。悲伤突然从无名处袭来。此时,无需克制,任凭泪水和悲伤一起流淌…… 浴后,她蜷缩在沙发上,与小花猫相依,摸着它的小鼻子说:“我明天就走了,不能带你同去;那个陌生的地方不好玩,你去了也适应不了。但是你放心,已为你找到新家,新主人会用心照顾你,放心!” 见小猫打着呼噜,眯着的眼中似有伤悲。她下巴依偎在它的头顶,泪水无声就掉下来…… 酝酿和大姑告别的话,准备去佛龛前告诉她。 电话响,她知道一定是杨捡。整理一下声音:“喂!” 杨捡说:“我知道你此时很难受,洗澡的时候哭了吧?声音都变了。流水虽然能掩盖悲声,但容易呛水,嗓子会难受……” 悲伤已被他听见,她不再假装,忍不住哭出声来:“人,为什么要一次一次离别?” 他柔声说:“宝贝,我还在大门口,一直没走。你出来还是让我进去?见面我再告诉你!还有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刚才见你时一激动就忘了给你。” 她想:我要回那些信,不过是想让他对我死心,心无旁骛才能走好以后的路。他真要还给我,我为什么这样难受? 小伊说:因为那些信,是你和他曾经相爱的见证。你要,他给你,就好比他退出了过去的时光,只留下你一个人在过去的光影里。所以你才会伤心。 她忽然想让他进家,倒在他怀里哭。看着柜子上大姑的相片,鞭子一样的眼神,她只好抹去眼泪,狠心道:“你回家吧,我睡了,那些信明天再给我。” 挂断电话。 他再打,她不接。 他把信抱紧在胸前。带着这些信来,并不是要还给她,而是请求她赏给自己保管。她要走了,总得留下一些东西,抚慰寂寞的时光。 此刻,她不见就不见吧。明天她要舟车劳顿,今晚睡个好觉,才有精神应对长途跋涉。启动车子时,他才想起重要的事情还没说。 电话打过去,他软声道:“宝贝,有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她以为他又耍赖,严肃打断:“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什么!最后一晚,我不能不告而别。我必须保持心清身净,这样才能和逝者对话。就算是迷信,也要虔诚!” 听了她的话,他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事情,生气道:“这是谁的规定?最后一晚你必须这样、必须那样?你又不是待嫁的圣女,哪来那么多清规戒律?” 她哽咽:“你……不懂!” 挂掉电话,关掉屋里所有灯,在沙发上闭目静坐。 大约过了两刻,猜想他应该走了吧?打开灯。 他电话及时打来:“我没走,我有话和你说!” 她闭目短叹:“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年,我跟你说,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绝不会离开你!可你没听懂,或者听懂了,却忘了。可恶的是,我却无法忘记,所以我,只能逃离……” 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说,断点八年,无法续传! 拔掉电话线。 …… 第162章 希望重生 杨捡再打电话,电话那头无声,知道安心已拔掉电话线。 他万分沮丧,驱车到姐家,告诉姐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自己竭尽全力,最后还是留不住她。说到伤感处,忍不住掩面哭泣。 姐递给他毛巾说:“看来,我低估了安心对你曾背叛的失望和离去的决心。爱有多真,恨就有多深,你应该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吧?” “我能理解,我不怪她!一切美好都被我当初的无知毁掉了!没有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回家了。”站起来,捂脸流泪。 见弟弟伤心欲绝,姐提议去家里找安心,当面谈谈。 他又虚软地坐下说:“没有用。刚才都说过了、求过了,她无动于衷,说什么也不再见我。她说今晚要和大姑告别,要保持身心清净。她怕我再打电话打扰,把电话线都拔了。” 姐疑惑:“她这么绝情?你俩昨天……在一起,不好么?” “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两个人爱的事情,我倾情投入,她却只是礼貌的参与。” “是你强迫她?还是……” “我哪敢强迫她?是她默许。她说八年前那次,是因为爱;这次是报答,无关其它。” “报答?这两个字有深意,说明她知道你对她的好。” “知道又有什么用?她还是要断舍离!早知这样,真不如当初不见! ” “好好的,怎么就弄成这样?看来,伤痕虽然无声,但却依然存在她心里。” 杨捡伤心道:“我跟她说,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不用报答。因为我爱她……她说我的爱已不再纯洁,配不上爱情二字。我一分辩,她就直直地问:那你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姐沉思:她还沉湎于纯粹的爱情之中? 杨捡说:“对于过去犯过的错,她非让我说个明白。我说了她又不信。我对她柔情,她就以为我也是那样对前妻…… 天地良心,我的所有热情,都在她身上耗尽了!除了她,我做不到对别人柔情。可我抹不掉过去,更改变不了她对过去的猜疑;无论我对她做什么,似乎都令她非常痛苦。 刚才,她赶我走时说:你是你,我是我,从此两不相欠!神色和语气,冷得让我浑身冰透!” 姐公正道:“说句不该说的话,所有痛苦都是你自找的!是你叫醒她,才惹来这些陈年烦恼。你若不去打搅,她怎能虐到你?” “我叫醒她,是想和她好好生活。她不但不接受,还说从此于我再无瓜葛!qq刚加上,一转眼就把我删除。这回,她是一点余温都不留!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姐叹气:“看着你们相爱相杀,也是伤感。你有放弃的念头,也在情理之中。” 杨捡说:“我不是要放弃她,我是想放弃我自己。我想跳楼!” 姐见他神情挫败,续了茶水说:“凡事有因必有果。她现在这样对你,还不是因为你当初那样对她? 如果你真想让爱情复活,就不要像个无辜的小孩!断掉八年的感情,你想让她刻舟求剑,在原地等你,这怎么可能?” 杨捡说:“我受不了了!我不知道怎么做,她才肯原谅我!我也想去个清净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心如死灰地过一辈子!” 姐温怒道:“真不像个男子汉说的话!我推算了一下她的生理周期,如果准确的话,昨天你们……在一起,她会怀上你的孩子。如果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让她一个人怎么办?” 杨捡从绝望里活过来,一拍脑袋说:“竟把这等大事给忘了!昨天和她……主要是为了和她有个孩子。两个人,中间有了孩子的牵连,感情线才不会断掉!” 姐撇嘴:“这招有点……你以后遇事,不要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 杨捡说:“其它事情,我都能理智面对。唯独在与安心有关的事情上,我无法冷静!昨天,和她在一起那个事……也是万不得已,为了留住她,我只能那么做! ” 姐说:“因为爱,也不算过分。如果她怀孕的话,一个月左右会有妊娠反应。以她的人生经历和对生命的理解,给不了孩子幸福,是不会生下来的。 我会时刻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如有需要,你立刻去西藏接她回来。我看过合同,在援藏过程中,如遇重病、受伤、怀孕等特殊情况,合同可终止。损失是:取消所有福利。” 杨捡双手合一:“但愿如此!到时候,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去济南生活。姐你要帮我说服她,还要请姐夫帮忙,把她的工作关系从原单位调出来,我和她一起落户济南。” 姐疑问:“落户济南?她和我们学校是工作借调关系,只要找原单位开个证明,学校就可放行, 这个不难——你要去济南?” 杨捡点头:“年前,我表舅调离济南军区,接管了挂靠在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武装押运公司,属于国企。他嫌原来的管理班子不随心,带了几个部下过去,又嫌他们年纪大,思想放不开。让我过去帮他——在部队时,表舅知道我的工作能力。 说这话时,我心里只有安心,没心思考虑其它事情,随口说家属工作也能随调的话,我就去。表舅当时说有点难度。我也没把这事当回事。 今天中午,表舅电话里说,工作、落户等问题都可以解决,让我们放心过去。我就答应了。安心说过,你要去北京,这里再无亲人,她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 姐释然:“原来是这样!这很好!离开这里,她就能快一点忘掉伤痛。不过,你甘心放弃多年的事业和这里的一切吗?到那边接手新工作,有没有困难?” 杨捡胸有成竹:“工作方面没有问题。消防和安保,很多操作是相通的,稍加学习,就可顺利对接。况且,国企比消防好混,少去很多责任和风险,有较多的闲散时间陪伴家人。只是,不知道安心能否同意和我登记,一起调过去。” …… 第163章 护她一生安好 听了杨捡的话,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高兴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杨捡有些低落:“我不知道安心能否原谅我!” 姐说:“你不用担心!如果她腹中有了你的孩子,你两个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那你慢慢来。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原谅你的。因为她也爱你,只因你离开过,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我担心,她表面上假装原谅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还是不愿意回来,怎么办?” 姐安慰他说:“要是那样的话,你也别着急哈!我和安心一起去学校签的合同。如果两年合同期满,她仍然不回来,那我就亲自去西藏求她回来;要是求也不行,我就是拉也要把她拉回来!” 杨捡仰天长叹:“本来好好的,因为我当初的无知,让她受了这么多苦!我真是活该!” 姐说:“说句公道话:这8年,你的生活,也没比安心好多少!” “如果能重新回到过去多好啊!” 姐说:“就算时光能够倒回,它也不可能只带你俩回去。那些糟糕的事情,同样要随你们一起;你仍然要做痛苦的选择!” “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大概是逃不掉的吧!” “情感不是商品,不能立马等价交换。不要急,你和安心都需要多一点时间来适应彼此。” “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让她感觉到我对她的真心?” 姐说:“不知道。对于感情的温度,你不必太敏感,迟钝一点更有利于等待。” 杨捡想到与安心在一起的时刻,那幸福的小微风,让溪水都泛起了波涛;渴望情爱的心,再也无法停止狂跳。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如同浸没在玫瑰花的芬芳里,不能自拔…… 姐见他看向窗外,脸上荡漾起幸福的微笑。问他在想什么。 他认真地问姐:“你有没有听过安心的‘种子’说?” 姐想了想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忘了。她的种子说,怎么说?” “安心说她小时候,听一个盲人说书人讲,掌管命运的天神手里,有一只神奇的袋子,里面装着所有人生命的种子。 命运之神会根据种子之间的不同缘分,按照生命出现的先后顺序,定时、定量地向人间抛撒这些种子,一次一粒、几粒、十几粒或几十粒不等。 然后,这些生命的种子,会在恰当的时机,依次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成为某些人的子女、某些人的兄弟姐妹、某些人的父母、祖父母……或者,成为某个与之相恋的人、某些喜欢的人、讨厌的人、路人…… 总之,每个生命的到来,都不是无序、随机或偶然,而是命运之神根据自己的好恶,有预谋的安排。” 姐说:“这只是传说,不可信。” 杨捡说:“虽是传说,却有人信。” 姐说:“我就不信。” 杨捡说:“有人开始不信,后来不得不信!” 姐反问:“你信吗?” 杨捡想了想说:“我开始不信。后来遇见安心,就信了。再后来,与她分离,就不信了。此时,我信,也不信!” 姐给他续了茶水,笑说:“你先把玄学放一边。明天傍晚,安心就要去西藏了,你先想想她不在的两年,你怎么与她相处。” 杨捡说:“我想好了,如果她……这次没有怀孕,也不原谅我、不同意和我登记,落户济南。那我就先不去济南,在这里等她,直到她原谅我。以后,我两个月去西藏看她一次。让她知道,这个世上,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姐说:“你这样做就对了!安心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只要给她的温暖够多,她就会用心用力回报你。当年,她离开你,照顾我妈,就是实例!”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她爱我,也给了我……即便她一去不回,怎能忍心要回那些我视为珍宝的信?” 姐托着下巴说:“我猜,她要回信,是想断了你对她的念想。她走以后,好让你重新开始新生活!” “可是,我都跟她说了,不管她原不原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姐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害怕!” “她到底怕什么?” “怕你!她怕把自己给你,你再次伤害她。所以,她跟你在一起,才不用心、不动情,就算伤害再来一次,也不会像八年前,伤得那样彻底!” 杨捡伤感道:“她还是对我不放心!” “惊弓之鸟懂吗?一只受伤的鸟,听到拉弓就吓得要命,这是正常反应!” “我……昨天,又吓到她了?我对她所做的,都是真心实意!” 姐说:“她只是给自己留条退路而已。她要去西藏两年,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够发生任何事情。当年你们那么相爱,可你,两个月不到就离开她。此时,她怎能放心再一次把自己彻底交给你? ” “今生,我绝不会再放手!” “姐相信你!只是,安心对你重建信任,得有个时间与过程,你要有信心和耐心。她去那个纯净的地方冷静两年,一定会重新认识并原谅你!” 杨捡神情凝重:“信心和耐心我都有。为了她,无论等多久我都愿意。我现在已过了冲动的年龄,只想脚踏实地。 如果两年合同期满,她不愿意回来,那我就去西藏陪她。我当兵时去过西藏,知道如何在那里生存。要让她一生安逸,物质上就必须有保障,这是我的生活目标。” 姐说:“内陆人,受不了高原上的辛苦。你不用去那里长期陪她。” “只要心中有爱、有希望,生活再苦也是甜!” 姐由衷道:“你真的长大成熟了!安心交给你我放心!就让她一个人先在那里冷静两年;你再忍受两年相思之苦。援藏合同两年一签,两年一到,我和你一起去把她接回来。到那时,你还怕没有机会‘赎罪’么?” 听了姐的话,杨捡的心激动得狂跳不止,捂着胸前说:“好!” 姐说:“治愈心伤, 爱是唯一良药。 这一生,你和她能否幸福,全看你的了!” …… 第164章 最后的倾诉(一) 安心不知道杨捡是否还在大门口,关了屋里所有的灯,在大姑书房的佛龛前闭目静坐,不觉睡着了。忽然听见风声骤起,惊醒。 掀开窗帘一角,神秘的天幕上,点点星光和人间的灯火交织;门廊下的灯光,似一张展开的网,捕住了疼痛,人间的寂寥却无处安放。 她用力从纷乱的情绪里逃出来,看时钟,正是午夜人静时。 给香炉点上香,重新坐到佛龛前的垫子上,看着大姑的遗像,说:“大姑,你的灵魂如果还在家里,你应该看到了,我说到做到,从来没有让杨捡到你家里来, 你放心了吧? 明天,哦不,此时零点已过,应该是今天,今天傍晚,我就要去西藏了,不打算再回来。你丢下我走了,这栋房子公家要收回。从此以后,我无家可归了! 不过,我已是大人了,不用再依附别人,我也能活下去,你放心吧! 难过的事就不说了,告诉你个好事:你闺女周瑾——你一直叫她阿听——她全家要搬去北京了。 因为你闺女婿李沫调到北京工作,他们夫妻情深,必须在一块。你外孙未未也报了北京的大学。他学习非常好,考上是肯定的。六月中旬,你闺女一家就搬走了,这里,再无亲人。 今晚,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去安静的地方找回或忘记一些东西;你去天上找大姑父。 你找到大姑父以后,可要把他看紧了。那老头活着时,依仗自己位高权重,长得又好看,就不老实。如果他到了那边还不学好,和女人乱勾搭,你就把他踹了。 你长相也不差,只要把坏脾气改一改,再找个对你好的老头并不难。别在一棵树上吊着,想开点,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不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和在这边有什么不同。 听说极乐世界没有恨、只有爱,这太好了!只有爱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你和大姑父在一起好好的,缺钱就托梦给姐,姐会给你们寄好多好多钱,随便花,怎么花都花不完。 如果你舍不得这个家,你还可以再住一个星期。七天后,这里就要换新主人了,你千万不要留在这里吓唬人家,那样做不好。乖啊,听话! 那,我去睡了,傍晚还要赶火车、走远路。如果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会托梦给我。 你以前说过,灵魂过不了山海关。待我坐火车到了关里,你就再也听不到我说话了;你托的梦我也收不到了。 真是遗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阴阳两隔,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所以,你有事的话一定要在今夜告诉我,我走之前,尽力替你办到。 早安,大姑!” 走出书房,又想起一些事,折回来,重新坐下,说:“等一下大姑,我还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走前必须和你说清楚,这两件事情关系到我的清白! 第一件:你的三百块钱我真没拿!后来虽然找到了,我想,那肯定是姐为了还我清白,悄悄垫上的。我从来没有偷偷拿走你一毛钱,你,明察! 第二件: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发现我和杨捡牵手回家,在那之前,我真没和他睡过,你想歪了,他不是你想像的坏人。 第二件事情很私人,也不好说出口,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就以为杨捡欺负我天真无知,因他是你丈夫的私生子,你说什么也不让我和他在一起。 可是大姑,你真的冤枉他了!那时,我是很无知,但他却竭力保护我,从不为难我。这是事实,你也,明察! 你别以为我护着他,真不是,实话而已。 老话说:三尺头顶有神灵。说假话会遭报应的。我胆子很小,有损自己和他人清白的假话,我从来不敢说,也不屑说。 这两件重要的事,就算说清楚了。你也听清楚了吧? 这两件事,就像石头压在我心里。此刻说出来,身心轻松多了,困意也过去了。要不,咱娘俩再唠点真心话? 这些年,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因为你病着,就没敢说。现在,你已成仙;我也要走了。从此,我们姑侄两个再也不见,也就没什么顾虑了——你也想听,是吗? 那好!我随便说,你随便听;我想到哪说哪,你听到哪算哪,行么?但是,咱可先说好了,若我说错或说重了,你不许生气,你答应了我才敢说!” 看着佛龛里大姑的遗像:“你沉默不语,就表示你答应了。那我就说了啊? 就从你对我失望时候说起吧。 我十岁来到你身边。一开始,你把我打扮成干净、洋气的城市小女孩,让我彻底告别农村娃的灰头土脸……感谢你!这也是我十岁前梦想的样子! 然后,你就给我规划好了人生路,每天监督我学习,希望我像姐那样考上大学,给你挣面子。 其实,我的理想是赶紧长个头,到了十八岁,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但是,这么没出息的话,我不敢跟你说。所以,我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 其实我的要求不多,晚饭后,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一会电视,或者,在自己屋里听一会音乐,看看课外书。 可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你要求我一天到晚坐到书桌前,学习,学习,学习! 我原本是个没人要的穷小孩,住你家房子、吃你家饭,我就只能听你话、遵守你定的规矩。我最害怕的是,如果我不听你的话,你就不要我了! 所以,表面上你不让做的事情,我都不做。 但是,你的管教对我这样狡猾的小孩子来说,不顶用。你让我看书,我就看课外书;你让我听英语,我就听粤语歌曲;你让我好好练字,我就画画,写卡通字…… 人,无论做什么事,只有当快乐多于痛苦;热情多于逼迫,才能自觉自愿地把事情做好。 可惜,这些道理你不懂。姐给你讲,你又不听。一门心思让我这个不想上学,且小学基础都没打好的人,考大学。 …… 第165章 最后的倾诉(二) 大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一开始也想好好学习。 不为别的,就是你天天为我做这做那,什么也不让我干,只让我一心学习,我心里就特别感动,不好好学也对不起你。 可我基础实在太差了!语文可以查字典自学,数学却不能。我又不好意思问姐,姐那么忙。 所以到了初中,索性破罐破摔。因为我个头长高了,去工作有盼头了。我只要假装听你的话,混过三年高中就行了。 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看课外书看到半夜;白天困,就趴在课桌上睡觉。老师知道我底子差,又不想学,就把我放在最后一排,不管了。 老师还是很现实的,是大姑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农村娃,在老家时要做很多家务;到了农忙季节还要下地干活,没时间、也意识不到学习的好处,更没指望上学能过上好日子。 你小时候是地主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很难理解今朝我辈,为了生存所付出的辛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能有粗粮果腹、粗布裹身。我刚来你家时,手脚冻得像煮熟的红薯,你还记得吗? 我一个小野孩,好比一块烂石头,再高明的工匠,也雕不成像样的饰品。你却寄予我那么高的希望,最后怎能不失望? 你管控我没什么,我可以忍。但是,最让我难过的是牵连姐受委屈。 记得你逼着我高三复读,我不想念书,想去工作。姐帮我劝说你,你不听;姐生气说,我不过是你的玩偶……你跳脚就把姐赶走了。 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窗前,看着姐独自走在雨里,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追出去给姐送伞,回来站在院子里半天,衣服都湿透了,心却比衣服湿得更透,如果我有去处,我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到你! 大姑,你做得实在太过了!姐就那么随便一说,就说对了;我就那么随便一听,就证实了:我就是你的玩偶! 那晚上,我假装生病不吃饭。你抚摸我的脑门,厉声辩解:我是为你好…… 大姑你说实话,我要不是你弟弟的小孩,你是不是早就打我、骂我了? 人就是这样:不喜欢什么就不会相信什么。你说你为我好,我听说了,但我不相信。玩偶也是有脾气的! 高中以后,虽然每天晚上还是关上门看课外书,戴耳机听歌。但这不足以表达我被你管控的愤恨。我若不做点坏事与你作对,真就活得不如狗! 于是,我就和杨捡偷偷写信,假装与他有恋情。 其实一开始,我们只是在心理上相互利用——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外人不知道的那种——他利用我报复你,因为你是他的仇人,我是他仇人的侄女;我利用他和你对抗,因为他是你丈夫的私生子,我假装与你情敌的儿子搞对象。 虽然我们只演戏给自己看,彼此却也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背着你,做你不允许的事情! 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游戏是从什么时候弄假成真的。我想,大概是高考时候吧? 九五年夏天,他知道我要高考,特意休探亲假回来给我鼓劲。我却在高考前生病住院。 他妈妈每天煲营养汤,他送到医院给我喝,夜里在病房陪我——就是单纯的陪伴,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那么坏——他陪我,仅仅是因为我怕黑。 像我这样从小没人疼爱的人,忽然得到关爱,怎能不心动?在医院里偷摸约会的时光,迄今为止,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与他分手,是因为你生病。他找到你家里,想带我走。而我没有跟他走,选择留在家里照顾你。因为你是他的仇人,他生我气,一冲动就和别人闪婚了。 我就恨他言而无信,恨到意冷心碎,想起你羞辱我的那些话,恍惚自问:我要是把你说的那些坏事都做了:比如怀他的孩子,堕胎什么的……到头来,他却抛弃了我,我哪还有脸活? 幸好你说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但是,在你嘴里,我还是顶了个下贱的名头。大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赔? …… 第166章 最后的倾诉(三) 跟你说实话大姑,我当时留宿他家,也不是我所想所愿。 那么做,纯粹是拿我自身的性命赌明天。我依赖他,自然更害怕失去他!因为我要留下照顾你,不得不与他分开。分开多久、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和杨捡都不知道,所以…… 我其实,从小就恶心那种事。 我来东北之前,从不和男人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爹和大哥也不例外。因为在我八岁时,一个坏男人把苦荡里的脏东西放在我手里…… 我三岁时,亲眼看到爹用那东西欺负娘,导致娘小产,生下一个青蛙大小的胎儿弟弟…… 我和他在一起,本来是想用身体勾住他。哪成想,他却和别人结婚了!我就特别看不起自己,特别恨自己,打算死了算了。谁知割腕却被你发现,你一巴掌将我打入混沌时空。 我在懵懂中度过八年。期间,我的心死一半,脑子也坏一半;整个人进入无爱无恨、无怨无求的精神病状态。没有希望、没有等待,每天机械地活着,像一只无脑子的猪。 但我,从不强调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因为,它并不在乎我的自尊。我仅仅是一只怕黑、需要温饱的猪而已。唯一的期盼是:今生早点结束。来世再不为人。 有一首歌里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我每次听,眼泪都会不自觉地掉下来。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这样对我。 当我心如死灰的与你相依为命时,你却只活了八年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我突然像个被抛在荒野的弃儿,惊恐无助地看着四周,天地虽大,我却无处栖身!是不是悲哀到想死? 我就不去死!既然活着需要理由,那么,死也得有个理由吧? 八年前,爱人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想死,却没死成。 八年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却不想死了。我要看看老天爷翻手时,那些从天而降的磨难,能把我怎样! 这就是我不想死的理由。 大姑,你说像我这样活不好,又不想死的厚脸皮,老天爷是不是也拿我没办法? 其实我,根本不想来这个冰冷的人世。可不知怎的却来了。既然来了,那就尽人事听天命。老天爷给的苦,我忍受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 你身体健康的九年,我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不缺。你还拿我当闺女一样看待。说真话大姑,你给的恩情我一直没忘!但是,我两次被你冤枉、羞辱,你的无情,我也一直没忘! 我和杨捡相识,要“感谢”你的冤枉!那时,你怀疑我偷了你三百块钱……我冤呐! 可我有冤无处诉,晚上一个人去康桥下面哭,被杨捡无意中发现,被他嘲笑,又被他可怜。 因为这次偶遇,我才逐渐认识他、了解他、爱上他。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你的无知冷漠,促成了我和杨捡的恋情吧?什么叫天意?这就是。 但是,天意也分善意和恶意。我当时遭遇的肯定是恶意! 你看哈,你冤枉我,无意中促成我与杨捡相识;你又羞辱我,连带着把你自己也气出病来。害得我与杨捡,因为你,不得不分开。 你,真是我的上帝,也是我的魔鬼!大姑,我这么说你,没毛病吧? 你羞辱我和杨捡做了这个、做了那个。其实,我只和他做过一次,而且是在你生病之后。你说的什么堕胎、不爱惜自己身体什么的,根本没有的事! 你以为我那段时间经期长、量多,是因为经常和杨捡一起睡?绝对不是!那是心理因素影响到了生理! 和杨捡相恋时,我每天都害怕你知道此事会撵我走;我常常梦见自己,像一只蓬头垢面、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我表面上不敢违反你的规定和男同学交往,可我真心舍不得和杨捡分开。 …… 第167章 最后的倾诉(四) 书上说,一无所有的人,得到一点关爱都是巨赠。何况,他给我那么多。 虽说你面冷,心也冷。但是,如果你和我易位而处,想必你也会感动吧? 我猜,你当着杨捡的面羞辱我,不止针对我一个人,还包括杨捡的母亲和你的丈夫吧?你恨他们偷情生了杨捡;恨我胆大包天和你丈夫的私生子在一起…… 大姑,你的一生恨天、恨地、恨人,时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累么?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招你恨? 其实,我和姐、姐夫还有未未都认为,你生病后,比生病前可亲、可爱多了!我不是说你生病前讨厌,而是,非常讨厌!没人对你说出来而已!但是,不说不等于不明白!” 一抬头,见相片里的大姑,神情似有恼意。她赶紧赔笑说:“咱事先可说好的,我说实话你不许生气,答应过的事就不能改变!我接着往下说: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你从一个世俗的大人,成长为一个单纯的‘小孩子’;我从一个无知的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懂事的‘大人’。流逝的时光也没怎么亏待我们,是不? 像你我这样的家庭组合——原本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说你照顾我很累;九年后翻个个,我当大人,你当小孩,我照顾你八年却不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平等、尊重、感恩;没有大欺小、强压弱、主压客,也没有虚伪的期待,所以,我才不像你那么累! 在我27年人生中,与你生病时一起生活的8年,是最安静、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在你当大人、我当小孩子的那些年,我的温饱虽然解决了,但我,却被你管得像只乖乖狗。 我不是说当狗不好,于我来说,当狗挺好的。每天按你的要求做事,有什么需求,对你殷勤地摇尾巴就行。说真的,我都习惯被你栓绳牵着了。有一段时间,你生气不管我了,我反而无所适从。 我从苏北来到东北,从小到大是多么依赖你啊!其实,在你家的17年,我都是依赖你的!尤其是你人生最后的时光,当我意识到你想放弃生命,我怕得要死。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活? 我是多么害怕死啊!有几次,我拿着菜刀切菜时,看着刀我忽然害怕;只好放下刀,用手撕菜……我其实,是一个不想活却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 我把每天要做的事记到本子上,把时间安排的满满的,就是不让自己有空闲胡思乱想。你有意配合我,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心思。大姑,谢谢你! 你走以后,房子被公家收回,我一下子变得无家可归。我掐指算了算,只有卑微的三条路可走:一,嫁人;二,逃离;三,去死。 你可能说,别矫情,随你心愿,嫁给杨捡。 那咱就先说第一条:嫁人。 我想嫁给杨捡,那是八年前。八年后,我并不想嫁给他。 这些年,他和妻儿一直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 。你刚一仙逝,他就像蛰伏的动物听到了春雷,立刻来找我。在确认我对他还有感情之后,和妻子离婚。让我与他再续前缘。 我没理他!如果你活到百岁再仙去,那我,也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他还会找我吗?即使他心里想,也是力不从心了吧?我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废了? 他见我不理他,时常对我说:你一直在我心里,你就原谅我吧…… 他这是不是要求一个饥饿的人,对着画的大甜饼,心满意足地咀嚼? 当年,我选择留下照顾你,我告诉他:你能忘就忘;不能忘,就等我。他的实际操作是:忘不了,也等不了。不到两个月,他就和别人结婚了。 他当时闪婚,姐和我根本都不知道。姐还傻乎乎地让我去找他结婚…… 我得知他言而无信,背叛感情,我还企图自杀,这事你也是明白的。 …… 第168章 最后的倾诉(五) 当杨捡得知你仙逝,他认为机会来了,每天甜言蜜语缠着我,让我像捡冷饭一样赶紧嫁他,抚慰他孤寂的心。我跟个乞丐似的,以后的温饱都要拜他给予……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别生气啊——如果当年他结婚后,老婆怀孕或刚生下孩子;你赶巧也在那时去了天堂,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怎么办? 就算他还要我,可他妻子正在孕期或哺乳期,法律规定不能停妻再娶;而你的房子又被公家收走,我何处安身?” 说到伤心处,安心捂着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去厨房倒了半杯水喝下,才平静下来,继续说: “其实那时,我已无耻地和他有了第一次……如果,我不幸怀了他的孩子,他却娶了别人,我怎么办? 生下孩子?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堕胎?那我就是他妈妈所说的残花。不然,就只能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可是当年,我还不到十九岁!我特么到底得罪了谁,要死得这么凄惨!” 回忆过去,悲伤得说不下去。跪趴在地上,额头靠在坐垫上失声痛哭。 待到时间稀释了悲伤,重新坐起来,说:“还好,一切只是如果!苍天虽无情,却不灭弱小。 但是,仔细一想,真是惊恐万状——万一这一切不是如果呢?他曾这样对我,我此时又怎能甘心嫁他? 你曾说,这都是命。 我信了。 小时候在农村受苦,后来,娘去世,家人都各奔东西,爹就把我送来你这里。来到你家之后,我以为,只要我听你的话,温饱和光亮一生都有了,从此不用再害怕了。没想到,命运对我虽远必诛,该受的苦,跑到哪里都躲不掉! 说实话,我一个弱女子,哪有走天涯的胆量?要不是房子归公,我……只想一辈子都不挪窝! 虽然你家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得从这房子里搬走,因为这栋房子,只有大姑父那样的高干才有资格住;你是配偶,也可以住。唯有我这个外来人,不可以住。 你看我,想留下又没有房子;不想嫁人也不想死,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逃离。 你可能会说,你留给我的遗产,够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我有个安身之所,不用去西藏受苦了。冲这个,我感谢你,万分感激! 但是,你的钱我不能要。我是你侄女,姐是你闺女。你的所有财产,都应该留给姐,姐才是你和大姑父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刚才,我在写给姐的信里,已说得很清楚,你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你可能会说,我照顾你,你就应该给我钱。那要是这样算的话,你养育我九年,我才赡养你八年,少你一年,又该怎么算呢?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你养我小,我必须养你老。 好吧,还有一个意思:家里有你,家里才有我——不是不是,这句话好像有点绕哈,应该是: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家。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仙逝了,我也没有家了。 如果你觉得,我不要你的遗产,你心里过意不去,那你多养活我一年,这便宜就算我白占,好不好?我们相互不欠,行么? 你把我从十岁养育到十八岁,你给我足够多了,不用再给我钱了。如果你非要给,那就等于强迫我欠债。你以为你仙去了,账就烂了吗?不会!它会世代循环! 今生,我已活得狼狈不堪,只求来世无债可还——如果有来世的话。 大姑,咱都是信命的人。债,还来还去还乱了,就理不清了。我数学很差,你知道的。 再说,我去西藏也不需要钱,只带上你为我织的毛衣和两本佛经就够——毛衣暖身,佛经抚慰灵魂。 说实话,一想到今天傍晚,我就要开始颠沛流离,竟然有点小期待!我也不知道期待什么,可能是因为有期待,才会变得勇敢?或者,因为没有期待,才会无所畏惧? 谁知道呢! 世间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有一次,你背地里告诉姐,说我经常一个人说鬼话…… 任凭你怎么说,姐都不相信。 最后,你跟姐生气大喊:怎么跟你说不清楚呢! 看你着急上火的样子,我只想笑。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是风吹进窗户里,我正好站在窗户边上听到的。你不信是吧?信不信由你! 我其实,不是一个人说鬼话,我是在和我的天使说话。我的天使住在我的护身符里,我看不见她,却能听见她和我说话。 反正你此时已成仙,我的天使也是神仙,我没必要再瞒你,就全告诉你吧:我出生时,因为我长得像我二姐。我二姐三岁就夭折了。 爹怕我是二姐投胎转世,小命不长,怕白养活,要把我送人。我娘就请求我二舅去大庙里请了一个护身符,给我保命。 没有人知道,护身符里面竟住着一个天使!天使和我一起出生,一起成长,一起来到你家。我们是最最贴心的朋友,无话不说。 但是,你只能听到我和天使说的话,却听不到天使和我说的话,所以你才以为我一个人说鬼话。 我来到人世,爹娘不疼,兄姐不爱。有亲人,和没有差不多。所以,天使就成了我最亲的人。 说到亲人,你生病前每次问我,我都回避这个话题。不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描述亲人带给我的疼痛。总之,他们是最让我难过的一群人。 十年前,你说我偷拿你三百块钱。我说我没拿。你认为我拿了还犟嘴,你气病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万一你气死,我就无处可去了! 当时,十万火急给爹、大哥和大姐写信,乞求他们借给我三百块钱,还给你。三个多月过去,没一个人理我。从那以后,我就对亲人彻底死心了。 八年前,你刚生病不久,便收到爹的来信。我就替你把你的病情告知。从那以后,老家再也没人给你来信,问候你的电话也没有。当然,我也没有主动写信给他们。双方就默契地断绝了所有往来。 所以,你仙去的时候,我没有同意姐打电话告知你弟弟和妹妹。 …… 第169章 最后的倾诉(六) 大姑,我没有把你仙逝的消息,告诉给你弟弟的理由是: 从遗传物质的角度来说,你是他姐,我是他闺女,你比我近一些;论情感,他是我父亲,我是他生的,我应该比你近一些。 可这些年,他对我这个亲闺女都不闻不问,你这个当姐姐的恐怕他都记不起来了吧? 大姑,咱得承认,对于老家,你我都是被遗忘的人。 你不用难过哈,咱不和那些无情冷血的人计较,不值得。如果你觉得亲情凄凉,那你就想想我,我有父亲,有大哥大姐。可我,从懂事起就当自己是孤儿,冷暖自知。 亲情这种东西,不在量而在质,你闺女阿听就是你我最好的亲人! 你生病的这些年,表面上看,只有我日夜陪在你身边。可是姐也没闲着啊!我们两个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姐供给的,姐在背后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你想,假如姐不管我们,我们的生活还能过得无忧无虑吗? 什么是亲情?我觉得,亲情就是无处不在的关爱和默默付出。 话虽这么说,说到家人,我还是很难过。为什么难过,我说不出原因。 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家人和姐一样好,哪怕有一个人像姐这样对我好,我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该有的遗憾吧?佛说: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你也对比不出来。 说实话,与家人断绝往来以后,我并不恨他们,只是不再想念他们。我甚至庆幸,我在悲伤时管住嘴,没有和老家的那些所谓的亲人一样,说愤恨绝情的话。虽然那样的话,与他们很匹配。 我是不喜废话的人,即使怒不可遏,面对讲不通道理的人,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生病之前,我从不和你犟嘴,你还夸过我少言听话。大姑,这能算我的优点吗? 但是,不说不等于不在意。其实我是小心眼、爱记仇的人。 你让我失去最爱,我对你有恨;十七年前你收留我,你又对我有恩。恨与恩两两相抵,大姑,你我之间的恩怨可以扯平吗? 反正在我这里扯平了。 说实话大姑,我很同情你!你性格强势、多疑、好面子,就连寿命也要比大姑父多活一年,以显示你掌控自身的能力。可是,如果活着不快乐,就算多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你可能说,都是男人不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被长期挤压、冷落、不信任,就算是最爱你的人也会生变? 我没有见过姑父,也不知道他性格如何。但是,从姐和杨捡的性格上大致推测,姑父应该是个守情顾家的人,起码是个多情而不滥情的人吧?不然,以他当时的职位和外表性情,不可能只有杨捡一个私生子。 其实,姐和杨捡早在你生病之前,就姐弟相认了。怕你生气才没跟你说。 姐也知道我和杨捡相识,而且,暗中帮了我俩好多次,你没想到吧? 姐并不是背叛你,而是血浓于水的自然相吸。你看姐和杨捡长得多像啊!高个头,干净的肤色,灵动的单眼皮,直挺的鼻子,人中凹下、唇线分明…… 基因真的太强大了! 当年,杨捡以为我是姑父那边的亲戚,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大概是家庭变故,万不得已,我才住到你家。 后来,他知道我是你的亲侄女,和你有很近的血缘关系,还为我愤愤不平:不能因为给了我温饱,你就要求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那时并没有和他说过话,只在心里说:有温饱,有光亮,够好了。 我想得开:寄人篱下,温饱第一重要,其它都往后稍稍。 有很多个寂寥的夜晚,我无语问苍天:我从未作恶,命运为何对我如此狠毒? 苍天无语。 我猜,老天爷大概知道我的无辜,也没脸说什么吧? 你曾告诉我经书上的一段话:天地之间的主宰,是上帝和佛祖两位大帝天尊。 上帝会给凡人两种东西:好东西和坏东西。但上帝把好东西设置了期限,到期收回;坏东西可无限期拥有。 佛祖则是要帮助凡人把好东西留下来,坏东西送走。条件是:人必须剔除原罪,并终身虔诚悔过。 你当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小,听不懂。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弄不明白。 我就不说别人,只说我自己:我来到世上,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吧?如果由我自己决定,我愿做茫茫太空里永恒的一粒尘埃,绝不到这个世上来。 可我,莫名其妙就来了。 那么,所谓的原罪从哪来?难道我是一粒尘埃时,就有罪么?这怎么可能?那时候,我只是虚空里的一个微点,无知无觉、随处漂浮,怎能惹罪上身?罪是谁定的?多大罪必须终身悔过? 那个场景太魔幻,以我对生命肤浅的认识,真就悟不出来。 我几乎翻遍了你的经书,也没找到让我信服的答案。 这事我和姐讨论过。姐说:玄学就是给你答案,你也不会信,顶多半信半疑。 回想我人生27年,要说有罪,那就是小时候饿,偷了堂嫂家几个鸡蛋,和小伙伴们野地里烤着吃了;还有贪玩忘了做家务,怕被家人打骂,说过小谎。除此之外,没干过其它坏事。 也许是我的慧根不够深,肉眼凡胎看不见其它隐罪?也有可能,那就等我有机会到了佛家之殿,再悔过吧! 想起昨晚翻看的佛经,凡人问佛:世间为何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体会不到快乐。 大姑,这句话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世间所有的苦痛,都是天神故意给凡尘小民设的障碍?如若真是这样,用意何其恶!佛家无限的博爱呢?” 看向佛龛里大姑的相片,等待回答。 大姑目色混沌,好像说:是上天让我给你设置障碍,非我本意。 安心低头想了想,说:“好吧!天意难违,我不怪你!” …… 第170章 最后的倾诉(七) 我和杨捡分开八年,时隔八年又见。这一切的发生,也许真是天意? 我虽然恨他背叛,恼他失言,却时常回忆与他在一起的种种。 其实我,和他相识十二年,我十五岁就认识他了!但真正相爱,是我十八岁高考前。 那时,我们还是花样年华,我们向往美好的未来,又害怕有一天,美好会被你这股狂风吹散…… 一开始,他比我还害怕。后来,他只是害怕着我的害怕。再后来,他就不再害怕了,还常常鼓励我勇敢。 他总笑我胆小,他给我买过许多好看的小礼物。但是,除了那个发夹,其它我都不敢要。 他还送给我一块漂亮的电子手表。那是他托深圳的战友从香港带回来,提前送给我当作十九岁生日礼物的。我非常喜欢,可一想到若被你发现,后果无法想象,只好作罢。 你知道么,我最害怕你赶我走,因为我无处可去。有时候吧,我又抱着侥幸心理,企图说服自己的担心多余;我毕竟是你的亲侄女,即便违反你的规定,你也不会狠心赶我走。 可是,当你发现我和杨捡牵手,在羞辱我一通之后,你立马就宣布我不能再回你的家。我才彻底信了自己多年的担心:你对我,真的无情! 我当时害怕的要死,连哭都不顺畅。 杨捡领我回家,告诉我不要害怕,他给我家,从此彻底摆脱你。 可我,刚刚看到希望的亮光,你就生病了。 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就处心积虑地赶走所有保姆,除了我,拒绝任何人照顾。你怕我寻机会去找杨捡,你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我到哪,你跟到哪。 终于,我和杨捡因多日不能相见,加上他年轻气盛、毛躁冲动的性子,生分了,误会了,分手了。 大姑,你好有心机啊!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虽然身体有病,心里却是明白的。你刚得病时,你的智商确实如医生所说,下降到了小孩子。但不久,你就恢复了正常。 你却一直假装自己就是‘小孩子’,完全把我当成‘大人’依赖;你甚至假扮成幼儿园小班的思维,动不动就哭闹打滚,只为博取我的同情,留下照顾你。 我没有揭穿你,一是因为,被你需要的感觉非常好;二是因为,你身体上确实有病,我不照顾你,姐就得照顾你,我不舍得让姐受累;三是,我要是跟杨捡走,我怕你拒绝饮食,真被饿死。 大姑,你不想让我离开你——确切地说,是不想让我离开你去找杨捡——我也默认了。 因为他后来和别人结婚了,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将计就计:你装疯,我卖傻。我们两个成一家,相互依靠,也很好。其实,我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大姑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时候很庆幸你生病让我来照顾你,真的!不然,我又能去哪里呢? 姐说你的病早就潜伏在身体里,只是被我无意中提前激发了出来,一点都不怪我。但我还是内疚,毕竟我是引子,爆雷我有份。 我是真心把自己当成大人,把你当成小孩子来照顾的。我设身处地的把我小时候的需要,换算成你的需要——凡是我小时候想要的关爱,我全都给你! 还有:我被杨捡抛弃,心里难受。我只有整日忙碌,才能充实一些,好过一些。你说实话, 我照顾你八年,你还满意吧? 你看,咱俩不约而同就扮演了各自想成为的角色:你想当小孩子被我照顾;我想当大人照顾小孩子。最后,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是戏还是生活了!你说,咱俩是不是好演员? 姐说,我演母亲特别像。 像,就是我想要的样子。我努力演好一个母亲,尽心照顾你这个扮演小孩子的老人,是我必须要做好的事情。 沉浸在戏中八年,脱掉戏服时,也让我有勇气面对眼前的现实;很多当时想不通的事情,时间已给出合理的答案。总之,当时想不明白的,现在都明白了。 姐说,时间除了让人经历,还让人成长。姐说得真好! 这段时间,我常常怀念杨捡的好,可又丢不掉他背叛的坏。如果生活像演戏就好了,要是不小心演砸了,也无需后悔痛心,从头再演一遍就行。 可生活不是戏剧,不容妄想。 我和杨捡相爱之初,他是多好的哥哥啊!温情、体贴、一心一意。后来,却硬生生被你我逼成一个负心人。他败走之后,我也受了很重的伤。 此时,他虽然回到我身边,我却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爱他,却再也无法拥有完整的他,这种折磨你能懂吧? 所以,我需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疗伤——遥远的西藏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说实话,去西藏能不能医好心伤,我也不知道。 开始我想去,是不想去北京麻烦姐,更不想留在这里。除西藏之外,无处可去。 现在更像是赌气、自我折磨,我就是要让心疼我的人心疼,让舍不得我的人放心不下。这样做有点自私、有点坏,但我却很享受这种感觉:爱他,同时也要折磨他。谁让他曾经逃跑? 书上说:感情嘛,无非是一个忍辱负重,另一个有恃无恐。 我其实,还是有点害怕,怕他受不住折磨,又逃走了。经历了这么多,我终于知道,感情其实很脆弱,连续的打击,没几个人招架得住。 不过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会悠着点的。即便他再次逃跑,我也不怕。因为我长大了,面对再大的风雨,我也不惧! 也许,在西藏那个纯净的地方待两年,心底的欲望被净化,整个人就变成一棵无知觉的树,老死在那里算了,好歹是个归宿。 又或许,心里的阴霾被彻底驱散,身心仍然渴望温暖,我会离开那里,去找愿意给我温暖的人。 你也许会说:还找什么?既然杨捡逃跑过,身上有污点,那你找刘策啊!他一直对你很好,你要的温暖,他会给你的! …… 第171章 最后的倾诉(八) 刘策对我好是好,但是,我和他在一起很拘束,即便我想耍个赖、使个小性子,这样的小事情我都不敢对他做;我甚至都不敢沉下脸,大声和他说话,怕把他吓跑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前些天,他开学回上海前,我和他相约,如果我在西藏彻底换了心情,两年后,我就去上海找他。 但是,我又怕和他相处不来。他那种沉闷的性格,我要是真跟他在一起生活,日子一定沉闷无聊吧? 刘策表面很仙,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背地里也有其恶俗的一面:和各种女人玩身体游戏。不过,他前天电话里说,恶习已经戒了,让我放心。 我其实,没有心情过问他的事情,更谈不上放不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责任管好自己。 从心底里说,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与他相约,不过是给我自己偷偷留条后路而已。万一我身在佛家圣地,凡心仍然不死呢?没人愿意收留我,我怎么办呀? 你也许会说:小丫头片子挺狡诈呀! 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是被生活鞭打过的人,没有把握的事,给自己留一手,也是有必要的。 用杨捡的话说,这叫成长。 说真的,刘策和杨捡两个让我选的话,我选杨捡。杨捡不但有见识,还是个有趣的家伙,会弹琴、会绣花,还会用多种方言讲笑话。 最重要的是,他了解我,知道我想什么、需要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很放松,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 我们都长大了。长大的我们,知道自己的内心渴望什么,什么样的人最适合自己。 大姑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严重的依赖症! 小时候,无论爹娘、大哥大姐如何打骂、呵斥我,一到晚上黑天,我还是会拽着他们的衣角才敢进屋;要是他们打开我拽衣角的手,我就故意惹他们生气,让他们骂,只要有声音我就不那么怕黑了。 来到你身边后,不管你说话多难听、做事多难看,表面上,我都装着一副顺从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依赖你给的温饱和光亮。 自从和杨捡相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总想黏着他,享受被他宠着、哄着、看管的感觉。 我经常幻想:如果成云岭像杨捡那样,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关爱的小妹妹,我小时候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但是,如果让杨捡替换成成云岭,让他当我大哥,我也是不愿意的! 理由是:杨捡对我那么好,如果他和我一样,生活在没有温饱、没有爱的家庭,我是舍不得的。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我爱的人受苦! 我虽然生在穷家,长在你的富家,但我心眼不坏,是不?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我又留宿他家了……这是我和他相识十二年,第二次在一起。 第一次是八年前你刚生病时。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为爱无畏地向前。我们爱得那样纯粹,又是那么心事重重。 当我听到医生说,你的病三年五年好不了。我都快吓死了!你要是不好,我必须要留下照顾你;可我又怕和杨捡分开时间太长,感情会生变。 我们看不清未来,对对方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无知的认为,只有给予彼此最宝贵的东西,爱才能长久。 后来,时间无情的证实,用身体捆绑爱情,这个方法行不通。不到两个月,杨捡就离开我了。 发生这样的事故,完全是因为你从中作梗:他来找我,你不让我跟他走也就罢了,你还羞辱他!你就像个厉害又不讲道理的老巫婆,对我们抡起了邪恶的扫帚! 好吧,过去的事情翻篇,只说现在。 昨天之前,我对自己说再也不会和他亲近。可不知怎的就留宿他家了……就好像明天是世界末日,最后一夜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才对得起人间这趟艰辛的生命之旅。 有些事情的发生,根本控制不了,或者,根本就没想控制?但发生的事情是有理由、有原因的,过去近两个月,我欠他太多了! 表面上,我假装毫不在乎,甚至拒绝他的关爱。其实,我是怕还不起。 虽然他说不用还。但我不喜欢欠账,他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么温暖,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身体,还能用什么偿还?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知道的。 其实我和杨捡都认为,身体也是美好珍贵的东西,相爱的人相互给予没有错。并不是你认为的肮脏、罪恶。所以,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总之,再次给他我不后悔。至于以后会产生什么结果,我还没来得及想。大不了水来土掩,有什么了不起? 杨捡说:与其后悔,不如尽力补偿。 这两个月,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他就像个合格的兄长,不管什么事他都提前安排妥当,即使再忙,也能从容办好,我不用为任何事情操心。 姐说,他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我相信姐说的。 可我,今晚就要走了,我不知道和他有没有未来。但我知道,没有他,我过不好今生!这句话,昨天他也对我说过。可惜,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 我打算两年援藏合同期满,回来和他结婚,如果他有耐心等我的话。 他若不等我,我就去上海找刘策。 我的这个先后顺序,你不要生气啊! 其实你,真的用不着生气。上一辈人的恩怨,你不能恨乌及乌怪到下一辈头上,这不对。 一个人出生在谁家、做谁的子女,是无法选择的。 况且,杨捡姓杨,又不姓周。他虽是大姑父的私生子,却也分不走你一分财产,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世上之所以有杨捡,也是你当年给你自己的婚姻留了缝隙,大姑父那自私的欲望才会有机可乘。 但这也不怪你,感情就像一匹野马,谁也不是天生就驾轻就熟,都需要学习,才能掌握技巧。 我的天使说:既然无法改变过去,那就勇敢面对未来。” 低头一想:小伊怎么一夜都没说话? …… 第172章 云开雾未散 安心从自己的毛衣领子里拿出护身符,托在手里细看一会,自嘲地哼笑:天使小伊?它只是一个玉蛇挂件,怎么会说话? 此刻,她倒是希望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会说话。因为,原谅杨捡,是它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它管这个叫:觉悟。 如果它看到我终于觉悟,一定会怂恿:既然都想明白了,那就给杨捡打个电话,让他放心。 护身符握在手心里,对心里的小伊忸怩道:这……不太好吧?万一他嫌两年时间太长,没耐心等我,被他拒绝就丢人了。 小伊语气鄙视:你个小气鬼,想太多了!他那么爱你,你还顾虑什么? 她抿嘴微笑,抚摸着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触了一下,打了个激灵,愣怔半天才回过神。 抬头看着佛龛里大姑的遗像说:“刚刚思想溜号了,我接着说: “这些年,你肯定想知道,我是否还爱杨捡,呃,是你的眼神告诉我的。只是你一直没有问我,我便没有义务告知。现在我可以很认真、很没出息地告诉你:还爱,一直都爱。 但是,我曾经想要的,纯洁无瑕的爱情,今生再也得不到了!他的肌肤,我的唇齿,都曾有别人留下的印记。这真让人难过,我该怎么办呢! 你临终前让姐转告我,要嫁给喜欢我的人…… 你说得也许没错。但是,我认为在婚姻中,只有两个人相互喜欢,才能幸福快乐!” 起身给香炉里又续一柱香,喝了半杯水,坐下继续说:“佛家有言,若有缘,总会遇见。 如果有下辈子,我猜,你不希望再遇到我。因为我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只让你操心,不能给你长脸。最重要的是:不听你的话,和你情敌的儿子在一起。 说实话大姑,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不想遇到你!因为我不喜欢你逼着我,做我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比如考大学,比如一年三季都喝春季养身粥,比如用消毒水洗手……” 和遗像里的大姑对视几秒,温和道:“ 大姑,以前的种种,咱姑侄俩都扯平了吧?你不要带着坏情绪去天国;我也不带着怨恨去西藏!这一世,就这样吧!下一世,我们约好,不相见! 和你说了一整夜,把我心里积攒多年的话都说了出来,终于卸掉了沉重的包袱,顿觉一身轻松。 天快亮了,我要去睡了,傍晚还要赶火车。 我说的所有话,如果你有什么不同意见,你就托梦给我,到了西藏我好好反思。如果你还有其他事情,只要你的要求合乎情理,我走之前一定按你说的办。” 说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走上二楼的露天阳台,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轻轻呼出。踮起脚,看朝阳已跃出地平线;马路西面的那棵白杨,已染上温暖的晨光。而后,天地之间就被完全点亮了。 睡前,安心给杨捡打电话:“我想起件事,你昨晚说给我送信来,我没收,你想现在给我送来吗?” 他温和道:“你和大姑话别,一夜没睡吧?你现在好好睡觉,休息不好坐火车会难受。我下午送你去车站时再给你,行吗?” “行!要不……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留下那些信。” 他不敢相信,语气疑问:“行吗?真的行吗?” 心的话:我根本没想把信给你。昨晚送给你,不过是为以后再“借”回,找个见面的借口。 他怀疑的语气,让她的心一阵抽痛:感情,最参不得任何怀疑。看来,他大概是嫌两年时间太长,怕是没耐心等我了!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整理一下声音,漠然道:“行不行,你说了算!我困了,睡觉了。” 他赶紧说:“宝贝等一下,我给你买了早点,是你喜欢的口味,热乎的,我马上送给你,你吃完再睡,别饿坏了。” 她全身乏力,声音凄楚:“谢谢,没胃口,我睡了。” 挂断电话,拉上窗帘,沉入无梦时空。 杨捡送早点到大门口,从门缝里瞧见她屋里的窗帘拉上了,知道她已睡下,不再电话打扰她。 心里说:小可怜,安静地睡吧!也许,一觉醒来你会明白我;也许,你明白了却假装不明白,仍然绝情远去。那也没什么,追爱者,不以山海为遥远,我去西藏找到你就是了! …… 傍晚,姐和杨捡送安心到火车站。 姐忍不住哽咽道:“到了西藏,如果水土不服,我让你姐夫想办法再调你回来。你记住,在这个世上,你绝对不是孤身一人!身体有任何不舒服,都要打电话跟姐说,听到没?” 安心紧紧握住姐的手,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温软道:“好!” 把信交给姐,“等火车开了再打开看。” 姐接过信,笑出眼泪:“搞得这么神秘做什么?” 她和姐紧紧拥抱,想着信中写的事情,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姐最疼我,我请求什么,姐都会答应,是么?” 姐摸拍她的后背说:“当然!只要是为你好,姐会答应你任何事!” …… 杨捡送她进入站台,问:“我能去西藏看你吗?” 她说:“不能。” “如果我非要去呢?” “不见。”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不可以。”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不会。” 扎心的话让他无比痛苦,只能抑制住眼底的泪水,从挎包里拿出带着自己体温的信,递到她面前:“你过去写给我的信,带去西藏吧!” 她并没有接,垂目一想说:“这些信,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吧!我带到西藏也没什么用。” 杨捡嘴角略微上扬说:“有没有用都是你我……你曾经写给我的,你必须带上它!” 往她手里塞。 她接过信,看了看说:“这些信在你那里多年,你甚至把它们当成珍宝。我要回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样吧,我把护身符送给你,就算是做个交换,行么?” …… 第173章 爱的治愈 安心摘下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符,递给杨捡。 杨捡推开,口气坚决:“不行!你的……” 他想说:你的一半意识依附在护身符上,只有护身符在,你的意识才能完整。 怕她得知她自己有精神病伤心,改说“你的天使住在护身符里,你必须带上它!” 安心看着他,直直地问:“你真不要么?” 杨捡接过护身符,看着她,真心说:“我想要!一百个想要,一万个想要!可它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自私啊!” 颤抖着把护身符挂到她脖子上,又帮她整理好被风吹到额头的发。而后,单手捧起护身符,亲吻。 见他吻得深情,她捻弄着他的头发,说:“其实,这玉蛇护身符,不过是个小挂件,并没什么神奇。” 杨捡抬头看着她,满心疑问。 安心像是给他解惑,又像是给自己解释:“佛家的护身符里,怎能住着上帝家的天使?真是胡扯!我以前太神经了,总和它说话。原来,是我自己和自己说话!” 杨捡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全是激动:“你,想清楚了所有事情?!” 安心抹开他的手,看向远方说:“应该是吧!昨夜和大姑告别,说了好多话,说到最后,就想起了千年往事。 我记得高中毕业那年,刘策说等我。我说别傻了,你等不到的,我心里另有其人。他说那是你的事,等是我的事…… 现在想想,挺感动的。 他回上海前,我和他约好,如果西藏纯净的空气,把我净化得通体透明,两年后,我去上海找他。” 转头看着杨捡说:“可是,我心里另有所爱,这样做对他不公平。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半眼泪水,拉着她的手笑说:“你电话告诉那个傻子别再等了,你就说你身上有几颗痦子我都清楚,这么私人的事不能与他人分享。你这样跟他说,他会明白的。” 她低头垂眸,柔声说:“好。” 他握住她的肩膀,小声道:“宝贝,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她抬头看他,满目都是:你说! 他对着她耳朵轻声说:“我每天都想看到你,每天都想和你一起做快乐的事情!每天都想,真的!不骗你!我就是这样没出息。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未来孩子的妈,我必须得想,不想不行!” 她下意识地一手轻抚腹部,一手捏弄着他的下巴,低声说:“如果有了你的孩子,我捏扁你。”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笑容怡然:“嘴硬!谋害亲夫这种事,你绝对做不出来!” 她小碎拳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说 :“跟你说个正事,姐说如果你腹中有了孩子,一个月左右会有妊娠反应,你身在高原,会更难受。到时候,我陪你在西藏当地医院开个证明,援藏合同就可终止。如果没有——” 她轻声打断:“没有……你要怎样做?” “如果没有,那我就留在西藏,我们做更多快乐的事情,直到你有!这是终止援藏合同的最佳路径,也是我希望的最美好的结果。然后,我们登记结婚,把户口和工作关系,迁到济南我表舅那里,好吗?” 她软声道:“我不管,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立刻带她走。可是此时,又不能带她走,说:“小可怜,车一会就来了,你先去西藏受一个月苦,我在这边打理好一切,然后去接你回济南。其它情况,我一会打电话和你细说。” 她说好。 踮起脚,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身上总共有七颗痣,这个秘密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不?” 他畅快道:“当然!”又故作惊讶,“查这么清楚?那个……内个地方的那颗,也算上了么?” 她脸一红,低语:“当然。” 他亲吻她额头。 她羞涩地推开:“别这样,同事都看见了。” 他又抱紧她说:“我故意的!让你的同事们知道,你这朵名花有主了!别打什么坏主意。谁要是敢欺负我的妮子,我收拾他!” 她闭上眼睛,仿佛肋下已生出羽翼,与他在云尖相依。 他柔声问:“在想什么?” 她右手握紧左手:“如果小伊还在,她一定会说:你终于为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家,从此不再流浪!” 他握住她的手:“小伊说得对!我一直坚信,无论情路上遭遇多少风雨,终点一定是晴天!” 她额头磨蹭着他的下巴:“那你以后,是不是每天都陪我?” “这还用说嘛!长这么好看,又这么傻,我当然一天也舍不得离开你!我恨不能现在就随你去西藏!” 她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护身符,挂到他脖子里,柔声道:“让它暂时陪你,再见面时还我。” 又踮起脚,搂着他脖子耳语:“以后,你做饭,我洗碗;晚上一起睡,早上一起起床。就这么说定了,一辈子不许改变,听到没有?” 他紧紧搂住她的腰,满目柔情,声音里仿佛滴出蜜:“听到啦!这样真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 杨捡从火车站回到家,已是满天星辰。 他躺在沙发里,心却还在站台上,望着载着爱人远去的列车,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护身符,想念忽然像大风扬雪,漫天飞舞。 给她打电话,说了未来的工作计划,又说了许多美好的打算。见窗外的路灯忽明忽暗,不由得想到前天晚上和她在一起时,她说开灯太亮,关灯太黑,不如打开窗帘…… 他脸上浮起舒心的笑容,贱兮兮地说,自己前天晚上“尽力”了,如果这次没有“结果”,希望她下次“积极配合”云云…… 她柔声道:“小火炉,你给我好好说话,不然下次……我让妖精小野兽咬你……” 他听得心花乱颤。她话里话外省略掉的那些蜜里调油的语句,如烈焰红唇,撩拨他的心。 想到她一个人要在西藏过一个月孤苦的日子,心里万分不舍,给在天津的母亲打电话诉说。 母亲安慰他的话充满禅意:“好事多磨!命运让你们走一段弯路,受一些折磨,目的是为了让你们今后一切如愿!” …… 第174章 爱的心灵感应 午夜十二点,杨捡到了单位值班室。工作交接后,翻看近几天的工作记录。忽然困倦来袭,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他又回到火车站台,看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铁轨,每条轨道上都有快速向前运行的火车。 火车们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空旷之地,突然变成巨型怪物虫子,面目狰狞,慢慢爬离各自的轨道,笨重无序地缠绕在一起,像在争抢什么宝物。 有一列没有变身的火车被挤翻,重重地摔倒在地,从底部的油管子里喷涌出红色液体。 不一会,仿佛那火车的血液流尽,慢慢瘪下去,又“嘭”一声爆响,声震云霄,天地间顿时一片火海,从熊熊燃烧的火光里,一只凤凰一飞冲天。 他啊一声惊醒,抬起头,按住急速跳动的心,喘息不止,神情里全是惊恐 。 起身走到窗前,想给安心打电话,把刚刚经历的噩梦讲给她听,向她要一些抚慰,又怕梦中的情形会吓到她。 自己是消防员,都怕那梦中之火;她那么胆小,就更害怕了。 看一下墙上的时钟,凌晨两点多,她此时正在睡梦中。算了,不打扰她了,等天亮再打吧。 推开窗户,仰望深邃的天空,那点点星光围着皎洁的月,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虽然它们之间的语言神圣无解,但总有好奇的目光仰望它,企图解读它。 杨捡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想到刚才的噩梦,感觉心惊肉跳。多想她在身边啊! 迷迷糊糊挨到天蒙蒙亮,感觉头昏脑胀,凉水洗脸才清醒过来。想给安心打电话,诉说积攒了一夜的思念。又想,太早了,她这两天都没好好睡觉,加上旅途劳累,让她多睡一会。 去食堂吃了早饭,看时间已七点。她有早起的习惯,想来在火车上也是一样的。 拨她电话,没人接。 杨捡想:她有不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此时,她可能正在列车餐厅吃饭,或排队去卫生间吧?等一会再打好了。 3分钟后,唇齿间又汇集了许多情话。电话接通前,他努力调低即将传递给她的热烈语调。 电话还是没人接!他有点紧张起来,又安慰自己:太心急了,几分钟能干什么呢? 过了5分钟又打,还是没人接!他不安起来,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又摇头否定:不可能!她不会有事的! 是自己手机的毛病?打身旁的座机测试,不是自己手机的问题。那是她的手机有问题么?用座机打她手机,嘀声正常,还是没人接! 他握紧手机,管住自己拨号的冲动,尽量多等几分钟,给足她时间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一会电话拨通,第一句就是责备她没有及时接电话,害自己乱想! 总之,此时的担心,彼时都要兑换成对她的“惩罚”;想到她欲迎还拒、欲语还休的样子,窃笑。 算了算等待的时间,已过了6分钟!拨出去,电话还是没人接! 又连续拨打了几遍,都是没人接! 他惊慌起来,给姐打电话,也没人接。他又着急又无奈,又好像找到一丝理由,抚心自慰:大早上的,谁还没个事情呢? 又熬过几分钟,安心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想到夜里那个让自己惊恐的梦,又想到8年前她企图自杀,自己也有那样强烈不安的感觉,不由得将刚刚撕碎的那些杂念,又拼接起来——难道她有什么危险? 杨捡在屋里走来走去,三分钟打一次,两分钟打一次;三分钟打两次,两分钟打两次…… 她的电话就是没人接! 他快要疯了,给姐打电话,问有没有安心的消息。 姐说正在去单位的路上,早上家务事多,还没来得及和安心联系。 劝他不要着急,安心睡觉认床,乍换了新环境,火车上又颠簸,可能半夜没睡,所以早上醒得晚。 他说:“打一早上电话,安心都没接。我十分担心,你赶紧打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姐拨打安心手机。 杨捡揪着一颗心在等待姐的消息。 姐回电话说,安心电话没人接。又劝慰他,安心有夜晚给手机设置静音的习惯,肯定是她睡得晚、醒得也晚,静音没取消,所以听不见电话。 杨捡焦急地说:“我知道!即便她的手机夜晚调成静音,可现在是白天, 都快八点了!” 姐嘴上安慰他,心里嘀咕:一个有早起习惯的人,这么晚还没起床?电话为什么打不通呢? 揉了揉眼睛,右眼一直跳个不停,真有什么祸事?还是因辅导儿子,睡太晚的原因? 杨捡说:“等不了了!我打电话问问援藏办!” 心急如焚地打过去,工作人员说出事了,火车快到北京时,遇到盗窃团伙,我们有几个人受伤,具体情况未知,铁路警方正在调查…… 杨捡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姐的电话打过来,哭着说:“刚接到通知,安心受伤了!让家属赶快去北京医院……” …… 快到中午,杨捡正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终于接到安心柔弱无力的电话,说自己不用去西藏了,问他高不高兴…… 他哽咽道:“傻宝,你给我等着……” 在北京的医院里见到安心。她正躺在病床上输血,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右前臂,被药棉纱布包裹成圆柱形粽子似的。 医生说伤了动脉,好在援藏队伍里有医生及时给她止血,不然性命难保 …… 杨捡把护身符悄然放在她左手里,头搭在她枕头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从迷糊中醒来,无力道:“哥,我是在做梦么?” 他用脸轻蹭她的左手:“感觉一下真实,是梦么?” 她虚弱地微笑:“原来是真的!总是让你照顾我,我——” 他轻轻地捏着她的嘴唇不让她说,自己的眼泪却涌出来。 她左手摸着他的脸,低声道:“别这样,这里不是单人病房,别人看见会笑话。其实就一点点疼。” 他拉上病床隔断帘,小声责备:“小可怜,我不在你身边,遇到危险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你知道我……我和姐有多担心?” …… 第175章 浴火重生 安心左手抓住杨捡的手说:“麻药过劲后,我让护士从背包里把手机拿给我。看到有很多个未接电话。我就知道,我又让你和姐担心了!” 说完,仿佛小孩子犯错似的垂下睫毛。 杨捡轻轻抚弄她额头的发,脸贴在她脸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虚弱地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心里很高兴——隐去声音:因为我是故意的!” 他掩饰不住惊愕,急切地对着她耳朵轻问:“什么是‘故意’?故意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故意伤害自己?” 她悄声说:“援藏合同有一条:受伤住院,合同就可终止。” 他点了点她的鼻头,说:“你……你还真是个傻宝!” 她撒娇:“怎么了嘛,许你用歪招,就不许我用正招啊?一个月太长了,怕你忘了我。你要是等不及跑了,我去哪找这么好的哥哥?从此以后,你别想从我身边溜走,我会好好看着你!” 他心里激动流泪,嘴上责怪:“我的歪招是用爱留住爱,和你冒着生命危险能一样吗?”贴近她的耳朵无声说,“小傻妞,等你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弯着笑眼:“真爱无敌知道吗?我一动真格的,死神都得给我让路!” “那要是遇到一个坏神捣乱呢?” 她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后怕,万一变成残废,或者,被毁容,被你嫌弃,我就死不瞑目了!”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傻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今生,我只要你……” 她微笑:“还好,小偷用的是把水果刀,没伤到神经,损失点血而已,过几天就没事了。医生说的。” “傻宝,我到底要怎么对你?”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 “你总说我傻,我怎么觉得我很聪明呢?当时很乱,小偷拔刀刺老王的时候,我正好站在他旁边,就急中生智用右胳膊挡了一下……” 他想到昨晚的梦里,那辆喷出红色液体的火车,下意识地一把抱住她,像是为她挡刀似的。 “乘警来的时候,以为我是见义勇为,还夸我勇敢。我心的话:才不是,我是为我自己!我不想去西藏,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有个温暖的家!” “傻宝!我的小傻妞……” 她稍稍挪动头,靠近他的耳边说:“其实我,心里挺感谢那帮坏人,他们恶意地成全了我。只是,老王伤得不轻,我又恨这帮坏人。老王为人正直,是个好人,就算我真的见义勇为,替他挡一刀也没什么的。” 说完抿嘴微笑,两个小酒窝,又把他旋转进惨烈的画面里…… 见他出神地看着自己,她轻轻推了推他说:“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伤的是右胳膊么?因为我是左撇子,万一小偷下手不准,左手被废了,以后就不能好好洗碗了。所以我必须豁出右边。” 他抚摸她的脸:“我的傻宝……” “姐曾经说,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旅行,命运会在几个关键站点设卡,让行者选择。选直行,到达站点快,但途中有艰险;选绕行,到达站点慢,但安全。” 稍稍抬起受伤的右手,说:“我此时这个样子,选的是直行那条道吧?” 他点头嗯。把她的左手按在他自己的胸前,轻声问:“麻药过劲了,现在很疼吧?” 她轻轻摇头说:“疼一点没什么的!我也算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明白以后要好好珍惜生命了! 如果通向幸福的那个站点,直行中只要疼一下就能到达,我就必须试一下。我不能总是辜负自己辜负你!有你在身旁,活着多好啊!” 他亲吻她受伤的手:“是啊!有你在身旁,活着多好啊!” 她抚摸他的下巴:“你不是说,希望是生活的唯一动力吗?我的希望就是今生和你在一起!那些未接电话已证明:我这次伤得值得!”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深情地吻…… 看到他嘴角新生的口角疮,一定是因为自己让他着急上火了。柔声道:“哥,一会去买水晶梨回来吃,行吗?梨清凉镇热。” 他满目柔情:“行!你喜欢吃什么都行。” “那,我们今晚还在这病床上一起睡,好不好?” “好!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 在北京住了六天医院,李沫帮安心申请转院回乡治疗;又以此次光荣负伤为由,撤销了援藏合同,并争取到了应得的补偿。 次日回到家,在当地医院办了入院手续。 输完液,去姐家吃晚饭。 杨捡不舍得让她走楼梯,非要背她上三楼。 分别一个星期,姐妹俩再次相见,仿佛隔了半个世纪,禁不住相拥而泣。 姐心疼地数落:“我的傻妹妹!你不想去西藏,咱可以想别的办法,为什么又伤害自己?”说着,禁不住哭出声来。怕她伤感,又转笑。 未未知道小姨受伤回来,买了各种口味的饼干给她。 李沫从北京打来电话,提醒她按时打针吃药,伤口不要沾水,好好对自己…… 李沫父母送来补品,李妈妈握着她的左手心疼得掉泪;李爸爸打电话给主治医生,吩咐用最好的药…… 被爱包围,她无语谢苍天:谢你把这么多爱给我!以后,我一定好好生活! …… 晚饭后,她犹豫今晚住在哪里? 姐说:“早已为你准备好铺盖,今晚就别去住医院了,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 她小心问:“那个,大姑的家……” 姐说:“家里都收拾空了,你的所有东西都搬在你姐夫的书房里。明后天就把钥匙上交,领回补助金——说到这个,我有几句话要说:你的信我看了。但是,我不同意你的要求!钱是我妈留给你的,你必须收下! ” 安心看着姐的眼睛,郑重地问:“大姑真的把所有钱都……留给我了么?”都字说得特别重。 姐目光闪躲,知道瞒不过她,坦白说:“好吧!我说实话,你大姑的遗言是:财产一人一半。咱姐妹俩一人二十多万。你们马上要结婚,去济南安家。我再给你们十万,算作姐姐我,送给弟弟妹妹的结婚贺礼!” …… 第176章 亲爱的人 姐见安心摇头拒绝,说:“不要推脱,也不要想其它。你是我妹妹,遗产当然有你一份!” 看一眼杨捡,继续对安心说:“道理我不多说,你心安理得收下钱就好。我知道你们对老人有看法。但这是老人家最后的遗愿,我们作为小辈,是否应该大度一点?不说原谅,接受她最后的歉疚总可以吧? ” 见安心若有所思,姐看向杨捡:“你说呢?” 杨捡看了看安心,说:“这是你姐俩的家事,我没什么说的。我们结婚也不用摆排场——安心要求简约。济南那边,表舅已为我们安排好了单位的公房。只要添置一些生活家具就行,花不了多少钱——” 安心打断杨捡的话,跟姐说:“再过几个月,姐你就要搬家去北京,钱你刚好需要——” 姐打断她的话:“姐搬去北京,住的也是你姐夫单位的公房。面积虽比现在这个房子小一些,但够用。添置一些必要生活用品,也花不了多少钱。” 她着急道:“姐我真的不要大姑的钱!” 姐语气坚决:“不行!遗产一人一半,不能更改!我妈临终前说,这些年难为你了,她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安心说:“我接受大姑的祝福,但不接受遗产。我照顾大姑;大姑给我家,两厢不欠,很公平!” 姐知道她的心思,说:“你不必疑虑我妈的临终诚意。我觉得,每个人从生到死,一生都在成长。从开始的无知,到最后的懂得——我妈懂得你照顾她的辛苦。所以,特别嘱托遗产有你一半。你大姑早已把你当成闺女了!” 想到大姑的所有好,她捂着脸,不让难过的眼泪掉下来。 杨捡拍她后背抚慰。 她揉了揉眼睛,说:“关于遗产,我去西藏的最后一个晚上,已经和大姑说清楚了,我不要她的钱,一分也不要。姐你就别为难我了,好么?” 姐思索片刻,从对面的单人沙发里站起来,给他两个添了茶水,坐下说:“好!” 见他两个面有悦色,姐假装生气说:“那我就费点事,把你的那份钱存进银行;你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取!” 安心和杨捡对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 姐说:“如果你两个还把我当成姐,那就痛快地收下钱!”说完,低头喝茶,用杯子遮住脸,心想:这句话,好比是切割亲情的刀,两个小鬼都受不了。 果然,安心听了姐的话,心痛。看着窗台上的鱼缸,说:“姐你知道我刚来时,看到鱼缸里的鱼为什么难过么?” 姐喝茶摇头。 “因为,那时我还小,就像鱼缸里的小金鱼一样,只能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现在,我长大了,脑子里的病也好了,等我手臂上的伤也好了,我就可以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了!” 姐说:“你辛苦照顾我妈8年,这和你出去工作是一样的!我妈留给你遗产,是你应得的啊!” 她说:“大姑的遗产,只能归姐一个人所有,我不能要!” 姐无奈道:“那好吧!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等我把房子退了,领回补偿款,你把你大姑给你的钱拿走。至于我俩的姐妹情谊,就到此为止吧!” 起身拿了茶壶,去厨房添加热水。 安心哪里舍得姐伤心?赶紧跟到厨房,用没受伤的手臂抱住姐,哭腔说:“姐你不要生气嘛!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亲的人!” 看一眼跟过来的杨捡:“他是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既然他都点头了,那我,听姐的话就是了!” 姐立刻捂嘴笑,转身说:“傻妹妹,我就知道你心软,见不得我伤心生气!那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不要钱’的话了啊!” 她垂目说:“好。不过,先说好了,你给的10万贺礼我们不能要!我只要遗产的一半,如果姐执意要给,那……我们姐妹的情谊,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吧!” 姐握着她的肩头,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这样说定了啊!遗产一人一半,不许改变!” 姐妹两个笑着拉了勾;杨捡接过茶壶,跟在她两个后面,坐回客厅。 姐喝了一口茶,开心道:“你今晚和姐一屋睡吧?这样,倒水端茶也方便些。” 安心看向杨捡。 杨捡拉着她的手,郑重地说:“姐,我想把安心接回家。因为明天,我们有重要的事情做!请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姐放下杯子,微笑道:“安心有你照顾,我当然放心啦!不过,明天你要办理工作调动的事,跑这跑那的,会很繁杂。安心受伤体弱,就不要让她跟着去了。你明天先带她去医院输液,输完液送她来姐家;我怕她一个人孤单,我请几天假陪她。” 杨捡目光柔和地看一眼安心,跟姐说:“明天,我们去登记!” 姐惊喜,向安心求证:“真的吗?” 她点头:“嗯。” 姐起身走到她身旁说:“你把伤胳膊抬起来,姐要抱你一下!” 姐妹两个拥抱在一起,笑着就哭出声来。 回家之前,姐把杨捡单独叫到书房,悄声道:“前些时候,你俩在一起……如果她怀孕就不好了。她失血很多,又大剂量用抗生素,这对胎儿很不好。” 杨捡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说生理期历来不准,可能没有……” 姐嘘口气:“没有最好!她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调养。况且,她现在仍在用药。从优生优育考虑,近期你们……在一起的话,应采取避孕措施。” “嗯。” 姐忧虑道:“ 她伤了动脉, 表皮上看没多大事,但是内里血管脆弱,你最好是克制自己,过一段时间再……” “我知道。” “你接她回家,你们又那么腻歪,这对你、对她都是个考验!要不,让她在姐家多住几天,等伤口愈合,你再接她回去?” 杨捡郑重道:“姐你放心!我喜欢她十二年,不会再让她受苦!我接她回家,也绝不是为了一朝一夕的欢愉!” …… 第177章 亲密爱人 杨捡开车带着安心,从姐家回他自己家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问:“想从……以前的……家门口走么?” 安心摇下车窗,语气忧伤:“我不知道。想看看曾经的家,又不想看。” 杨捡安慰她:“那就别看了!昨天已过去,我们只需看向明天!” 她伤感的语调:“好。” 回到家,杨捡把屋子里弄得冬如夏至,把浴缸放好热水,小心帮她脱去外套。 在柔和的灯光里,她面如晚霞,羞涩得像古代的新媳妇初见夫婿,忸怩着让他从浴室出去,说自己能行。 却经不住他固执的坚持…… 繁星密布的夜,两个相爱的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她紧紧抓住被角,不敢动,也不说话。 他躺在她没有受伤的一侧,胡乱地说着什么,却也不敢动。 当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柔情地看着她。 她被看得脸上发热,拉起被子挡住脸。 他就把被子往下拉一点,手支着自己的脑袋看她。 她关掉床头灯,他又打开。 她闭目装睡。他把床头灯关掉,小心地往她身旁靠了靠,心里虽然千浪翻涌,因怕她伤口迸裂,并不敢亲近。 她懂得他的煎熬,万千柔情只藏在心底不便显露。好在从北京一路颠簸回来,身体疲乏虚软,不一会就睡着了。 他一直看着她,见她时常眉头深皱,弱声呻吟,知道因伤口隐痛。自己又不能替代她,心里无比疼惜,臂膀轻轻搂住她。 她侧过脸,依偎在他胸前,像一只呼吸轻柔的小猫,快把他的心融化了。 …… 次日早晨,他醒来就盯着她看,一直看,又忍不住亲她额头。 她眯着眼,捏弄着他下巴提醒:“我们一会去登记,你别忘了。” 他柔声道:“我怎么会忘!只是你身体虚弱,不能太劳累。要不,我们等下个星期再去吧?” 她无力又固执:“不,就今天!” 他说:“好!你说今天就今天!那,今天你就要正式成为我的爱人媳妇老婆娘子,开不开心?” 她满目柔情:“为了这一天,我仿佛已等了三生三世!现在,一分一秒也不想等了!” 他柔情满目:“我也是!” …… 从民政局牵手出来,杨捡电话告诉在天津的母亲:“你儿子我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母亲在电话那头只说一个“好”字,便哽噎,说不出一句话。 杨捡轻轻拍了拍电话听筒,安慰母亲。 挂了电话,捧着结婚证看了又看。万丈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幸福在他心里无限膨胀;他张开双臂拥抱太阳,又淘气小子似的在她面前蹲下,柔声命令:“宝贝,让我背你,快点,我必须背你!” 兴奋地背着她,在楼后的广场跑了两圈,亲吻她的额头说:“从现在起,你是我的!我再也不怕失去你了!” 她捏弄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那,从今往后,你就不用再想没出息的事了吧?” 他笑得欲言又止。她捏他下巴时用了些力,他才停下,说:“想,当然想!爱像糖,没有人不想吃!” 见她一脸嫌弃,他故作狠话:“老婆你这是什么表情?等你伤好了,看我怎么惩罚你!” 她傲骄的口气:“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就让……妖精小野兽咬你!” 他欣喜若狂:“你身体里的那个……小野兽醒了吗?” 她羞涩地垂目:“我不知道……今晚,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迫不及待道:“要拭!但不是今晚!等你伤好了每晚都要拭!”又咬着她耳朵说了些什么,她羞涩地推开他。 两个人紧挨着,坐在花坛旁边的椅子上。他抱拳向天致谢:“感谢老天爷成全!今天,对于我来说——” 她打断并纠正道:“今天对于我们来说——手势示意:我们!你和我!” 他拥着她的肩膀说:“对!今天对于我俩来说如同新生!今后,你老人家要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幸福!” 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双手托起,高过头顶,虔诚道:敬老天爷! 又对她说:“老天爷品尝了人间美味,也答应了我的请求。现在,你把它吃了就应验了!” 她把巧克力一咬为二,另一半放进他嘴里,说:“幸福属于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吃掉它!” 他眯着眼,环顾天地,咂嘴兴奋道:“啊!今天的天气真好!目之所及,都是美好!” 搂着她的肩膀说:“宝贝,我们先去医院,你输完液,我们就去买个大蛋糕庆祝;还要给你买几套内衣,各种颜色,不要带海绵的,太假!我喜欢你这样精致小巧、恰到好处的……” 她娇嗔地打开他张开的手掌:“再乱说拭拭!” 他缩回手,对她耳语:“宝贝,从今往后,我叫你什么?爱人?老婆?媳妇还是娘子?” “随便你!只要你喜欢就行,我喜欢着你的喜欢!” “那,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还叫宝贝好吗?你是我的宝贝!永远都是!” …… 又过去一个星期,她的伤口愈合良好,不用再去医院换药,只需在家静养,服用一些药调理。 傍晚,她走进厨房,看到杨捡电话夹在脖子里,一边向母亲请教营养餐的做法,一边记笔记。 她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哥,晚饭后,我们找姐去体育馆打羽毛球吧?” “羽毛球我不太会,咱去打篮球,我教你。” “就咱俩玩吗?” “篮球是集体运动,咱俩玩没意思。” “可是,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肢体触碰的运动,我喜欢中间有隔网的那种。” “好!那等你体力完全恢复,我们和姐一起打羽毛球。” 她抱着他的脖子原地蹦跳:“我胳膊都好了,体力也恢复了,今晚咱就去找姐玩吧!” 他亲她一下。见她抿嘴羞涩,他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快感,柔声说:“明晚再去。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做……” 她脸红,垂目“嗯”,又甜蜜地抱怨:“整天被你像宠物一样喂养,光吃不动,以后,我会变成小肥猪的!” 他欢乐道:“你很快就变成小肥猪啦!因为,做营养猪饲料的老人家,明天从天津回来了!” …… 第178章 温暖的家庭 晚餐时,杨捡倒了两杯红酒,与安心碰杯祝愿后说:“我想起一首小诗:我的爱人像酒,今晚,我要拭一拭,酒的浓度……一首外国诗,我只记得前面几句,后面的忘了。” 她轻轻的嗯,声音极其轻。 刚才那口酒仿佛引子,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热的,一摸胸口,心仿佛燃起来,脸也烧起来,浑身都烫起来。 她双手捧着下巴,眯眼看着他。 他看过来,她不敢与他对视,转脸看墙上的画。画中,那两只在湖水中嬉戏的鸟儿仿佛活过来,脖颈勾缠,凌波激荡,展翼旋转…… 当他拥她入怀,她学着那鸟儿轻轻一啄,莺莺软语:“你不是说,要拭一拭酒的浓度么……” 他像一只久居岸边的鱼,对水的渴望全都写在血液里……还未潜入水底,就欣喜若狂地跳跃起来,颤声道:“我的宝贝,你家的小野兽……终于醒了!” 她娇喘道:“是啊!我放出来咬你的,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他激情难掩,却故意说:“我想逃!”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不许……” 星火交织的夜,美人如玉剑如虹,说不尽云移月迎烟霞飞,道不完温柔乡里万丈情…… 天亮,她醒来。 看着他睡在安稳惬意中,她伸手想捏弄他下巴,又怕吵醒他,手在半路停住。想那刚刚过去的夜,他在她的梦里,如同蛟龙入水…… 往他身旁靠了靠,侧面看他,我的爱人这么好,幸好没错过!看着胳膊上的疤痕,果然伤得值得! 可能是她荡漾的呼吸吵醒了他。 他撩开她脸上的发,握着她的肩膀,眼圈发红:“你在我身边,这样真好!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摘下她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说:“以后别戴了,它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今后,哥就是你的护身符!” 她捏弄着他坚硬又柔软的下巴, 柔声道:“好!” …… 杨捡的母亲从天津回来。 相隔八年,杨妈妈见到安心,百感交集,拉着她的手对杨捡说:“儿子,我们母子俩的命真好!”话未完,眼泪掉下来。 安心也无限感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妈妈摸着她的右胳膊,满目怜爱:“伤口还疼么?” 她撸起衣袖露出伤疤,上下抬几下胳膊让杨妈妈看,说:“不疼了,早就好了!今早的碗就是我洗的。” 母亲用眼神抽打儿子。 没等母亲开口,杨捡赶紧赔笑说:“妈,你是不知道你儿媳妇有多固执!不让她洗碗不行!” 母亲责怪他:“有什么不行?还不是你偷懒?” 安心说:“阿姨不要怪他,是医生让我多活动。” 杨妈妈又掉泪:“我一听说你受了伤,快要吓死了!本想立马从天津赶回来,又怕你对我生疏拘束,反而不利于你养伤。唉!这些天,我真是……热锅里的蚂蚁似的!” 她温和道:“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杨妈妈不禁自责:“当年,我也说了些无知不该说的话,委屈你了,请你原谅!” 她微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些年,我脑子有病,忘了很多事情……阿姨不怪罪我就好!” 杨妈妈的眼泪就止不住:“过去那些事,儿子都跟我说了。都是他不好,害得你受苦。以后他要是敢让你受一点委屈,我不饶他!” 杨捡赶紧跑过来举手保证:“妈你放心,我千辛万苦才追回来的宝贝媳妇,我必须珍惜!” 把母亲和安心让到沙发上坐下,他站到沙发背后,给她二人捏肩捶背。 见她婆媳二人亲热地唠家常,他去自己的屋里,拿来结婚证给母亲看。指着安心的相片显摆说:“看你的儿媳妇多漂亮!” 母亲接过细看,把结婚证里的相片与她本人比对,说:“比小时候胖了点;胖一点更好看!” 见安心客气,杨妈妈伤感道:“这么好的孩子,命运怎么就……” 杨捡坐到她二人中间,两手搭在她二人肩头,安慰道:“妈,咱不说以前的伤心事了啊!生活要向前看,前面都是好日子!” 搭在安心肩头的手,挠了挠,贱兮兮地问:“是不是啊宝贝媳妇?” 安心点头嗯。 母亲拍开他的手,支他去厨房烧泡茶水。 杨妈妈去自己屋里拿一张银行卡,放到安心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现在身体弱,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尽管花,花完我才高兴。你们办婚礼和到济南安家的费用,我另外都有准备,放心!” 又去屋里搬来一个精致、深红色烫印花纹首饰盒,里面有一对刻有精美花纹的银手镯;一对菠萝面金耳环,和一条鸡心金项链。 对安心说:“这几样东西,给你玩吧!” 见她不接。杨妈妈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这些首饰,是你姑父当年让我提前备下,留给儿媳妇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是我们的儿媳妇!真是天意!” 杨捡从厨房走过来,打开首饰盒看了看,问母亲:“妈,你哪来的这些古董啊?” 母亲也不理他,盖上盖子,又支走他。伸出自己的手腕给安心看:“我戴的这对玉镯也是你姑父当年买给我的。这是咱娘俩的秘密,不要告诉杨捡知道!” 她点头。 杨捡从厨房拎着装满热水的茶壶过来,见安心左手拿着银行卡,右手拿着首饰盒,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 他把茶壶放到茶几上,搂着她的肩膀笑说:“婆婆喜欢的儿媳妇,才会给钱给物!那你就别客气了,拿着吧!” 把项链给她戴上,扶肩推她到母亲面前说:“妈,看你儿媳妇多美!” 见母亲欢喜,又指着安心手里的银行卡说:“妈,你这也太见外了吧!我是你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那是花喜鹊干的事,你儿子我可是做不出来的!” 母亲诚心道:“我有这么善良懂事的儿媳妇,还怕你忘了娘吗?我是怕安心对我见外,委屈她自己。 下午你带她去各个商场看看,她喜欢什么就买。如果空手回来,我可不高兴!顺便再买两只乌鸡和银耳大枣当归,这几样东西补血补身子……” 杨捡看着安心欢笑:“我说得没错吧?营养专家回来,你很快就变成小肥猪啦!” …… 第179章 幸福的家庭 下午,趁小两口出门,杨妈妈从箱底,找出一张杨捡父亲的相片,摆在桌子上,点上香,闭目,双手合一,虔诚地说:“老周,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儿子终于和他爱的人结婚了! 儿媳妇你没见过,但是,说出来你一定知道她,她的户口还是你帮忙迁到你家的,她就是成姐姐的侄女,安心。 这个丫头长得好看又善良,她尽心照顾成姐姐八年,让人感动!现在,她成了我们的儿媳妇!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心感谢你当年做的好事! 可这个孩子运气不太好,从小没了母亲,在老家受苦。 10岁到了成姐姐身边——成姐姐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虽然没让小丫头饿着冻着。但是,在其它方面严格管控,让她受了很多委屈。 后来,也是因为成姐姐对我们儿子的偏见,才导致两个孩子分手,各自痛苦了8年。 现在终于成了正果,却是安心冒着生命危险才争取到的! 今天,我想求你件事,求你在天上找掌管命运的神仙,把她的坏运气改成好运气。如果托神办事需要钱,需要多少,你今晚托梦给我,我明天就送天堂币给你。 这个丫头真的太好了!虽然生活对她不公,可她就像个天使,始终宽厚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伤害过她的人!如果让这么好的孩子受苦,天理何在? 老周,我知道你当初离开我们母子,是迫不得已,我早就不怪你了! 今天打扰你,是请求你看在儿子的份上,帮助安心!帮助她,就是帮助你儿子,因为她是你儿子心尖上的人!只有她好,你儿子才会好;你儿子好,我才会好。求你帮助我们!” 求毕,虔诚地拜了三拜。 …… 次日下午,姐送来安心工作调动的证明材料。 杨妈妈见到阿听,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又看了自己的儿子,感慨道:“真是亲姐弟,长得太像了!” 姐冲杨捡摊开手:“是啊!我现在不知道叫你弟弟还是妹夫!” 杨捡把姐请到沙发上,和安心坐在一起;自己和母亲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对姐说:“姐,我现在和你一样困惑——我不知道让你儿子叫我舅舅还是姨父,昨天小家伙问我来的。” 姐笑问:“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跟他说,你小姨在跟前就叫我姨父,其它时间叫舅舅。他说有点懵,得回家问你。又说高考结束要去济南玩,让他小姨当导游。我说有我呢,我对济南熟悉。他说因为不确定管我叫啥,不好意思麻烦我!姐你听听,把孩子为难的!” 姐笑问安心:“你说呢?未未管他叫什么?” 安心笑问杨妈妈:“阿姨,你说呢?” 杨妈妈笑说:“你说了算!” 安心假装烦恼:“难题怎么又转回我这里了?” 杨捡笑说:“因为你是这个屋子里,和所有人都有直接关系的重要人物之一,我是之二。当然由你来决定啦!” 安心思索片刻,指着杨捡对姐说:“他叫你姐,我叫他哥,未未当然叫他舅舅!” 姐笑说:“好!我回去告诉未未知道。” 杨妈妈说:“叫什么都行!都是安心把我们连接到了一起。我早就想我们一大家子在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阿听,后天周六,你把未未带来,让李沫也从北京回来,一大家人就齐了!” 姐愉快地答应下来,说:“李沫明天就请假回来,为安心的婚礼作准备。安心是我妹妹,我是她的娘家人。到时候,杨捡来我家里接新娘!” 杨捡说:“我们就不走那些形式了。我和安心打算请几个亲朋好友,欢聚一下就行。” 姐点头说:“好!一切由你俩说了算。简单一点也好,毕竟安心身子弱,经不起太多折腾。那,相关事宜等你姐夫回来,我们再一起商量!” 想到刚才安心管杨捡的母亲叫阿姨,姐看着安心笑说:“和杨捡都登记了,是不是应该改个口? ” 安心低头不语。 杨妈妈明白,当年,安心孤苦无助时,我对她的不认可,是很残忍的!原谅需要时间。世上最容易也是最难的事情,是以心换心!今后,我只诚心对她。以她的性情,原谅是早晚的事。 随即笑说:“不要为难安心,反正是我家的孩子,她愿意叫我什么都行!” 姐听了心里高兴,拉着安心的手,故意说:“阿姨,你这样会把她宠坏的!” 杨妈妈开心道:“怎么会!安心最懂事,我就把她当亲闺女!你就放心去北京吧!我已经跟济南那边管事的打好招呼了,安心到了那里,先挂个闲职。 她身体弱,不用着急上班,先养个一年半载再说。我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没有很多钱,但过日子的钱不缺,用不着她辛苦!” …… 每天晚上,杨捡像小孩子馋糖果,总是迫不急待地向安心要温存。 她捏弄着他的下巴说:“贪吃糖果的小孩子,会长龋齿的!” 他耍赖:“怎么会!我牙齿这么棒……我就喜欢甜味、喜欢吃糖,你给我……” 她缓声道:“上午,妈妈跟我说,身体没有大好,不要着急要孩子,先养一段时间。但我知道,老人家都喜欢含饴弄孙,我们——” 杨捡打断她的话,柔声说:“我就喜欢听你说‘妈妈’,这两个字由你说出来,比世界上任何音乐都好听!如果哪天,你当着老人家的面叫妈妈,不知我妈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看到他眼里的光亮,她才明白过来,捏着他的下巴说:“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这么慈爱的老人家,你别想独占!” 他的手在她的脖子里一阵凌乱。 她娇喘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要小宝宝?从明天起,我可以不吃药。” “不!药还得吃,你的健康是最最重要的事!小宝宝以后再说,我得先把大宝宝养胖一点!” “以前,你多想要小孩子啊!” “那是因为,我想让孩子把我们连在一起。此时,不需要小家伙帮忙,我们也能紧紧相连……” 第180章 兄弟姐妹情深 次日上午,姐一家三口,拎着李沫从北京带给安心和杨妈妈的糕点,到了杨捡家。 杨妈妈和杨捡在厨房做饭;安心在客厅端茶倒水招待姐一家。 未未看到竹筐里的几个篮球,拉着安心的衣角问:“小姨,你喜欢篮球么?” 安心诚实道:“不怎么喜欢,怎么了?” 未未说:“我喜欢!我爸和我姨父都喜欢,是不是爸?”大声冲厨房喊,“是不是姨父?” 李沫和杨捡同时答:“是!” 未未说:“等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们几个一起去看球吧!我在网上提前预订篮球比赛的票,我自己算一张,爸一张,姨父一张。妈和小姨,你俩去不去?去的话,提前搁我这报名啊!” 姐撇嘴:“切!要买门票的钱,是不是?” 未未说:“不是!门票钱我爸答应报销了!是不是爸?” 李沫证实说:“是!” 未未兴奋道:“我还要去篮球比赛场当志愿者!我和同学说好了,等志愿者通道一开,我们就报名!” 姐拍打一下未未,转脸问安心:“个子高的男生,是不是都喜欢打篮球?” 安心看向在厨房做饭的丈夫;看向正在喝茶的姐夫;看向身旁的未未;想到遗像里的大姑父,他们都是高个子,都喜欢打篮球。微笑说:“大概是吧!” …… 午饭后,姐让未未去书房玩电脑;几个大人坐在客厅,商量杨捡和安心的婚礼事宜。 杨妈妈把婚期订在3月29号,农历二月初九;寓意两个人长长久久,恩爱一生。 姐听了既高兴又感慨,拉着安心的手,看着杨捡,对杨妈妈说:“这俩小鬼受了许多磨难,能有今天这样的美好结果,我也放心了!” 把银行卡交给安心,说:“10万贺礼你不要,我和你姐夫决定,那就给两万,妹妹一万;弟弟一万。卡里共30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见安心想说话,姐手势打住:“你不要跟我倔强啊!你要是不听姐的话,我……我让未未,从此以后,不叫你小姨,叫你小舅妈!” 安心依偎在姐的肩头,泪眼迷离:“姐,你让我怎么办啊?” 姐抚摸她的手说:“你应得的东西,理所当然收下就行了!不用想太多,也不用感谢任何人!” 她说:“我——” 姐做了个捂嘴的手势,笑问:“听杨捡说,你们在济南的房子,是个三合院子?” 杨捡说:“是!和你们东苑的方位、房型差不多。但院子比那个小,也没有二楼。当时表舅问我,要新的楼房,还是要旧的、带院子的平房?我和安心不约而同选了平房!” 安心说:“我超级喜欢有院子的家。虽然院子不大,地上铺了地砖,不能种菜种花。但房间多,宽敞。最重要的是:小花猫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 杨捡说:“还有,平房离单位近,跑步5分钟就到家了。” 李沫不由得问:“那,安心的工作呢?会不会累?” 杨捡说:“表舅对安心也很照顾,给她在后勤安排了闲散的工作。让她在家休养半年,等身体彻底恢复,在去上班。” 姐羡慕,问安心:“这么多闲散的时间,你会不会无聊啊?” 安心说:“不会啊!他每天上班后,我在家做一些家务。然后看书,写字,画画;下午牵着小花猫,在家属区的小公园里散步。 周末,我们就出去游玩,争取吃遍济南的所有美食;看遍山东的每一处风景——姐你说,每天的生活这样充实,怎么会无聊呢?” 李沫说:“你俩随心就最好了!” 姐由衷地说:“姐希望你们,以后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都幸福快乐!” 二人相视,点头。 姐对杨捡说:“不过呢,三合院的平房好是好,但是,冬天风大,招灰。你好好设计、装修一下,不要省钱,住得舒心最重要!” 杨捡说:“姐,那是山东,不是东北,冬天不刮大风!我出装修计划,安心画图,都设计好了。等一切都弄好了,我拍照片给你看!” 安心拉着姐的手说:“等五一放假,姐和姐夫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带着未未来济南玩啊!” 姐与李沫对视一眼,点头。拉过杨捡的手,和安心的手叠放在一起,郑重地说:“你是我弟弟,也是我妹夫,安心就拜托你了!” 杨捡举手保证:“姐你放心, 从今往后,绝不辜负!” …… 送走姐一家三口,安心拿着银行卡一脸苦恼。 杨捡出主意说:“要不,等未未结婚,把这30万以送礼的方式送给未未!” 安心说:“不妥!我回来那天晚上,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大姑的遗产必须分我一半,不然就……和我断绝姐妹关系。我知道姐这么说是吓唬我。可是,如果我执意不要,姐肯定会难过!我怎能舍得姐难过?” 转身问杨妈妈,“阿姨,这些钱,怎么办啊?” 杨妈妈感叹:“你们表姐妹俩真是少见的善良通情理!世间有多少亲兄弟、亲姐妹,为了父母那点遗产,打得头破血流!你们表姐妹却因相互谦让而苦恼。 既然你大姑留有遗言,财产一人一半,那就逝者为尊,听她的。你姐多给那两万,可以分两次还回去。” 杨捡不由得问:“怎么还?” 杨妈妈说:“未未再过三四个月考大学,现在上大学都是自费。你先给他一万当学费;等将来未未结婚,再给他一万当贺礼。这样,既遵从了你大姑的遗言,也听从了你姐的话;你也可以心安了!” 安心点头:“只能这样了!” …… 第181章 抛下昨天,迎接明天 晚上,安心沐浴更衣,到北边的阳台上,闭目,双手合一,心里对大姑说:不知道你的灵魂现在在哪里。不管在哪,我都相信,你能听到我和你说的话。 我不去西藏了!我已经和杨捡登记结婚,即便你不同意,也没有用。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再反对,因为你已成仙。只有凡人才会记仇、怨恨,是吗? 我和杨捡要去济南生活了。等工作调动手续办好了就走,小花猫也一起走。 清明节,我和杨捡还有姐一家三口,会去看望你和大姑父。如果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和姐一生幸福! 大姑,感谢你给我一半遗产!本来我一分都不想要,可是,你女儿我姐太好了!如果我不要,姐会难过,我不舍得让姐难过! 姐是你心尖上的宝贝,你也不希望她难过,对吧?所以,我只好听姐的话,拿走你的一半遗产。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认为我欠了你,那今世就先欠着,如有来世,再还,我说到做到! 大姑,我和杨捡终于有了温暖的家庭!如今,一家人相亲相爱、快乐无忧。用杨捡的话说:这样真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三月末,杨捡和安心两个人的所有工作调动手续都已办妥。 杨捡请求母亲一起去济南。 母亲说:“你姥爷年纪大了,离不开人照顾,我退休正好闲着。你先享受二人世界,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再过去帮忙。不过,安心身体弱,不要着急催生,不要委屈了她!” 杨捡保证道:“绝对不会让她再受委屈!”悄声告诉母亲,“其实,安心背后都叫你妈妈!” 母亲心里欢喜,嘴上说:“不管她叫我什么,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孩子,不许你再让她受一点磨难,听到没有!” 杨捡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明年或后年,保证让你抱孙子!不过妈,咱可先说好了啊,到时候,您带孙子可别嫌累!” 母亲欢乐道:“有能耐你给我生个双胞胎,我当奶奶,再累也心甘!” 杨捡忆起当年,看了安心画的《白杨与三只蝉》,问她为什么画的是三只,不是两只或四只? 她说不知道,就想这样画。 原来,冥冥之中,万物皆有天意!那棵白杨代表我;那三只蝉代表安心和两个孩子! 又想到昨夜的梦,笑说:“妈,你还别说,昨夜我做了个美梦,梦见安心生了龙凤胎!你这当奶奶的可开心了,给龙起名叫杨诚;给凤起名叫杨真。合起来,就是真诚的意思。我和安心都赞许你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又小声说:“去济南之前,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孩子!” 杨捡说:“前天抽空去了。孩子看我就像看陌生人,也不和我说话;我也没什么话和他说,很尴尬。我把抚养费交给他妈,就回来了。” 母亲点头说:“你已经和安心结婚,以后,还会有你们自己的孩子。如果安心知道你还管前妻生的孩子,无论她多么善良大度,心里都会不舒服。因为,爱是自私的!” 杨捡说:“我知道。安心跟我说过:对于前妻,可以明来,不可暗往。 安心为了我,独自承受身体上的伤痛。我不能再让她烦恼、伤心。所以,前天去看孩子,我没和安心说。” 母亲欣慰道:“你不说就对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没必要再提;就是提,也不要当着安心的面提,那样不好。安心是讲道理的,但越是讲道理的人,我们越不能亏待!” 杨捡点头,诚实道:“ 我对那个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很少想起他,每月给银行卡里打抚养费总是忘。以后一年打一次,和他妈妈商量好了。 ” 母亲看向窗外,叹口气说:“人和人之间,讲究个缘分,更要讲究个心气。只有双方都带着热乎劲,才能走到一处。 可是这些年,我是热脸贴人家冷脚,脸被踹没了,心也踹碎了!那个孩子的性格,真像他姥姥家那边的人,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话也那么生硬无情……” 杨捡说:“成长环境也很重要!” 母亲点头说:“所以,我们也不能怪孩子,他还小,懂什么?都是大人从中作梗! 从今往后,那个孩子你就别管了。我下个星期天去看他,和他妈谈谈,把抚养费一次性付清。 我们和孩子之间,除了那点血缘关系,剩下的也就是钱的问题了。那就用钱解决吧!省得翻来拨去,弄得两厢烦恼!” 杨捡说:“妈你还是别去了!魏兰的父母,又不懂什么人情礼貌,一个个说话、做事,都那个样子……” 母亲说:“我知道。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也没少羞辱我。无所谓!为了你和安心能够好好过日子,我再豁出一次老脸,把孩子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吧!” 杨捡说:“我也想一次性解决,孩子他妈也同意了。可孩子姥姥不同意,说6万块钱抚养费不够,要7万。而且,还让我写保证书,保证和孩子断绝所有关系。 我一来气就没再理会。不是因为多1万块钱的事,是怕孩子被他们教成了混蛋,长大后看到保证书,会恨我无情。当然,我也不在乎他恨不恨。只是我心里不舒服:没有感情,就非得弄成仇人么? 我决定去济南,一方面是为了安心,另一方面,是为了离那家人远一点!” 母亲听了恼火:“还有什么好断绝呢?除了意外形成的血缘关系,其它不是早断绝了吗?行吧!那就按他们说的办:7万块钱我给!保证书我和他们签!孩子将来要恨,就恨我吧!” …… 第182章 完美结局 次日晚上,杨妈妈学着安心的做法,去北面的阳台上,闭目,双手合一,心里对杨捡的父亲说:老周,当年你那么渴望我们之间有个孩子。可孩子有了,你却没有给出足够的父爱,没有陪伴他成长,让孩子吃了很多苦。 你当年买给他的房子,和留给他的五万块钱,因他在婚姻中走了弯路,连本带利全都拿去交了学费,还赔了许多好心情。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儿子。 缺少亲情呵护的成长,或多或少要付出代价,这是正理, 你、我、我们的儿子,都没能躲过。 如有来生,希望我们都能记住今生的教训:不要再犯错! …… 四月中旬,康桥两岸的迎春花、小桃红已绽放。 安心牵着猫站在梨树下,想像着梨花绽放时,那一幅天成的画卷在天地之间肆意铺开的壮美,问站在康桥上拍风景的人:“哥,我认为梨花是最好看的花!你觉得呢?” 杨捡举起相机,咔嚓拍了几张,说:“我也这么认为!梨花和站在梨树下的人,是最好看的!” …… 去济南之前,安心拉着杨妈妈的手,动情道:“妈,我还没走,就已经想念你煲的美味汤了!你什么时候去济南?” 得到儿媳妇的全方位认可,杨妈妈轻拍她的手,激动道:“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就过去!” 见她面有不舍,对她耳语:“虽说和他表舅成了亲人,但也要避嫌,免得晚节不保。这是我们娘俩的秘密,不要告诉杨捡知道!” “可是……”她想说:既然各自心里还爱,又怎能甘心放手? 杨妈妈打断她:“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什么爱呀、恨呀,都被风吹走了,只剩下亲情了!” 安心说:“青春可以逝去,真爱,永远不会老去!” 杨妈妈不好意思说:“呃,我其实是嫌麻烦。上了岁数的人,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心里不自信,总想把自己往年轻漂亮上捯饬,很伤神。这半脸皱褶,一头白发,再怎么捯饬又能好看到哪去?” “皱褶和白发,在真爱面前,永远不会成为两个人的精神负担!” 杨妈妈说:“我最好的年纪,和最坏的时光,都有他相伴,这一生也够本了,能不打扰就不打扰了!” …… 次日,杨捡驾车行驶在去济南的公路上,和煦的阳光照进车里,洒在他们身上。他戴上墨镜,帅得像电影里胸怀凌云壮志、搏击万里长空的某空军中尉。 安心左手抚弄着他的右手,迷妹似地说:“哥,我喜欢你酷酷的样子!” 他坏坏地笑出半口白牙:“哥也喜欢你这样温婉的小可人!” 走到一片旷野旁边,杨捡把车停在路边,牵着安心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嚎叫旅馆——就是激情狂放的时候,可以肆意大声喊叫的地方!” 她低声说:“以后,我们可以去找找看。” 他挥一下手说:“我看此处就不错!沃野千里,远离市区乡村,在这里喊多大声都没人听见。等我到了济南,结识有钱的老板,就建议在这里投资,建一家这样的旅馆,专门接待有这方面需求的旅客。但是——” 安心打断他的话:“但是,周末得给你留一间客房!这是你的建议换得的好处,对不对?” 他搂着她的肩膀,笑得满地欢畅:“哈哈,被你看透了!我们总是这么默契,你说为什么?” 她手按一下自己的心,又按一下他的心,说:“也许,这就是爱的感觉吧!我感觉你,你感觉我,我们感觉彼此传递的最强烈的振动波!” 他想到昨夜,她燕语莺声叫哥哥。低声道:“我喜欢爱的同频共振!” 见她垂眸羞涩,他对着旷野学了几声狼嚎和狮子的低吼;随地摘一朵粉色小野花,插在她的发卡上,说:“我知道济南有座山,一到春天,各种野花开满半个山坡;有一种紫色的小花,美得无法形容。我当兵时写信跟你说过,你说你很向往,还记得吗?” 她说:“当然记得啊!你还寄花瓣给我当书签。那缕清香,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他搂着她的肩膀,亲热地说:“这个周末,我们就去看山花,好吗?” 她欢快道:“好啊!”与他十指紧扣,仰脸看他,“哥,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他望向远处,说:“我做饭,你洗碗;晚上一起睡,早上一起醒。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她柔声说:“我也是!”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