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重生]》 1、冲喜第1天 “少爷,少爷。” 季廉蹑手蹑脚从窗外翻进屋里,压着声音急急忙忙道:“侧门的守卫已经被我支开了,我想办法拖着外头的人,你赶紧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最好再也不回来,远离这吃人的国公府。 “逃不了的。”叶云亭端坐内室,手指拂过绣纹精致繁复的红衣,抬眸看向一脸焦急的书童。 “你支开的守卫只是明面上的人,” 叶云亭起身,推开紧闭的窗扇,手指从东往西,缓缓点过一棵棵枝干粗壮枝叶繁盛的老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藏着武功高强的暗卫,不等我跨出侧门,他们就会将我拿下。” 他目光平静,深黑的瞳孔深处藏着几许对现状的无奈和认命:“到时候,我依旧会被迫嫁去永安王府,而你……”将会被打断双腿,从此作为人质关在国公府不见天日。 叶云亭目光转向季廉,顿了顿,没将未尽的话说完,只笑着将他拉到一边坐下,随手抓了一把桌案上的喜糖塞进他的怀中,低声道:“左右也逃不掉,何必再白费功夫,还要连累你吃苦遭罪。” 季廉捧着喜糖,愣愣望着他,喃喃道:“少爷,我怎么觉得你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看着一副认命模样的少爷,白皙圆润的脸上浮起几丝担忧。 明明三天前刚得知要被送去永安王府冲喜时,少爷还吩咐他暗中探查府内守卫布防,说等到大婚当日,趁着守卫松懈之时,便和他一同逃出府去。从此海阔天高,无拘无束。 怎么事到如今却又改了主意? “不一样就对了……”叶云亭在他身侧坐下,信手端起凉透的茶水轻抿一口,面容沉静。 毕竟任谁死过一回再活过来,都会和从前不一样的。 三日前,他从父亲处得知,司天台算得他的生辰八字与永安王相合,圣上因忧心永安王病情,破例特封他为永安王妃,入王府为病重的永安王冲喜。 在北昭,永安王之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三岁投军,十六岁斩杀西煌大将一举成名,此后十年间,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未尝一败。便是最凶悍记仇的西煌将士,见到永安王的玄甲军黑旗肝胆也要颤两颤。 然而就在月前,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筋脉尽毁,性命垂危,据说整个太医署的医官轮番上阵,也没人能解永安王体内奇毒。 当今圣上与永安王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情同亲兄弟,因担忧永安王病情夜不能寐,后来司天台监正提议寻一个与永安王八字相辅相成的贵人冲喜,或许能解眼前危局。 而他便是司天台千挑万选挑中的那个“贵人”。 茶盏搁置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叶云亭抚了抚衣袖,微弯的唇边带出几分讥诮。 那时他年纪尚轻,只以为是自己命该如此,直到后来入了王府,见识了人心叵测,方才明白,哪有什么命该如此? 他与永安王,皆是挡了他人的道。 只可惜他的命不够硬,浑噩在王府过了近一年,便因误喝了毒汤早赴黄泉。倒是一直卧病在床据说命不久矣的永安王在他临死之际出现在他榻前,说他是受他了牵连,问他可有心愿未了,可尽力替他达成。 他当时孑然一身,唯一的牵挂便是被扣在国公府当人质的季廉,便托永安王替他照看季廉一二…… 叶云亭收回飘远的思绪,看着面前双腿健在、白胖圆润的季廉,神情多少开怀了一些。 老天到底待他不薄,虽然重活一次仍然摆脱不了给永安王冲喜的命运,但这一回,他至少可以带着季廉一起离开。 伸手掐了一把季廉的脸蛋,叶云亭笑道:“等会儿多吃些,等去了王府可就没得吃了。” 季廉嘴里含了块喜糖,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道:“王府的伙食难不成比国公府还差?” 他皱着一张胖脸很是担忧,他们在国公府的伙食就够差了,若是王府更差,这可要人怎么活? 叶云亭见他愁眉苦脸地为未来生计发愁,屈指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一下,敛起笑意道:“总不会饿着你的。时辰到了,出去吧。” 天还未大亮,整个永安王府内守卫森严,气氛肃穆。 唯有西南偏院这一角,披红挂彩,喜庆的红灯笼挂满檐下树梢,硬是凑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喜气。 迎亲的队伍排成几列在院内安静候着,穿着大红褂子的喜婆站在队伍最前头,焦躁的目光时不时扫过紧闭的门扉,深沉的叹气声被满院的寂静一衬,便格外突兀。 今日这场亲事,注定欢喜不起来。 喜婆正愁着若是这大公子一会儿不肯配合该怎么办,就听嘎吱一声轻响,正房紧闭的门扉被推了开来。 她循声望去,就见一道颀长身影踏步而出,层叠的大红衣摆拂过高高的门槛,如红色流云点亮了整座院子。 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不外如是。 从前她只听人说过,齐国公府上的大公子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虽然不知何故极少现身人前,但每每露面,总能惹得世家贵女们粉面含春,翘首相望。 就凭着这一张俊美的皮囊,齐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说亲的媒婆们踏平,可直到这大公子快要弱冠,亲事也没能定下来。更不成想,这一耽搁,竟就被司天台选中了,要被送去给性命垂危的永安王冲喜。 虽说名义上是圣上亲自赐婚的永安王妃,可这历朝历代,哪有男子嫁人的道理?更别说永安王身中奇毒,怕是根本没几日好活了。 这大公子的命数,怕是也要尽喽。 喜婆叹息一声,心中转过诸多念头,很快又压了下去,敷着厚重脂粉的脸上扬起一个生疏又客套的笑容迎上去:“王妃可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说着忍不住打量了一番叶云亭,目光隐含惊叹。忽而想到什么,又急急忙忙进屋翻找一番,寻到落下的红盖头出来:“这大喜的日子,盖头可不能忘了。”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就要踮脚给叶云亭盖上红盖头。 叶云亭后退一步避开,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温和中又带着两分强硬:“我是男子,盖头就罢了。” 喜婆迟疑:“可按规矩……” 叶云亭微微一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顿了顿,又意有所指道:“诸位今日也不过陪我走个过场罢了,何必为了这点不要紧的小事耽误了正事。” 喜婆与他对视一眼,心道这大公子的性子倒是跟想象中不同。她本来就怕叶云亭在迎亲路上闹出乱子来,如今见他只是不肯盖盖头,旁的倒是配合,便不敢再逼太紧,喏喏收了盖头,福身笑道:“那就依王妃的意思。” 说罢一拧身,对着迎亲队伍道:“开路——” 顿时,喜乐声起,锣鼓喧天。 叶云亭着一身大红喜服,被季廉与喜婆一左一右护着,往府外走去。 踏过院门时,他回首望了一眼喜庆之中仍难言萧瑟的院落,眼中情绪涌动,又很快归于平静。 国公府门口,齐国公叶知礼与夫人殷红叶带领府内下人等着送亲。 虽说叶云亭是圣上亲封的永安王妃,但男子嫁人从未有先例,这门婚事背后的种种因由更没人比叶知礼清楚。圣上要看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只要人进了永安王府,做了永安王妃,至于过程如何,无人会在意。 他便索性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见叶云亭出来,叶知礼眼神复杂地上前,语重心长道:“永安王乃是我北昭的大功臣,你此去是为了给王爷冲喜,务必要诚心,不可有怨怼。” 叶云亭垂眸颔首:“是。” 大约是他的姿态太过乖顺,叶知礼的慈父心肠忽然被触动,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语声低沉道:“这些年,是为父对不住你……” 他说着,仿佛真入了戏,情不自禁握住了叶云亭的手,殷切叮嘱道:“若是……若是将来有个万一,齐国公府还是你的家。” 虽然所有人,包括叶云亭都知道,这一去,他与永安王的命就绑在了一处。 永安王死,他亦死。 “父亲失言了。”叶云亭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今日我踏出这道门槛,日后是生是死,都与齐国公府不再相干。” 他顿了顿,将手抽出来垂于身侧,轻声道:“生养之恩,今日便当偿还了。” 叶知礼脸上诸多复杂情绪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高大的身体微晃, 静立一旁的殷红叶虚虚扶住他的胳膊,轻蔑瞥向叶云亭,嗤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大少爷这还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把自己当做泼出去的水了?” “时辰不早了,走吧。”叶云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嘲讽,撩起衣摆,自行上了轿子。 殷红叶面色一沉,看向神情僵硬的叶知礼:“老爷你看看,亏得你昨晚辗转担忧了一宿,他却是迫不及待得很。” 叶知礼看向轿子,眼神闪动,片刻后挥挥手:“罢了。” 叶云亭端坐轿中,听着外面凝滞的锣鼓声重新响起来,疲惫地阖上了眼。 此去前途莫测,生死不知。 但他总要试一试,走出一条生路来。 迎亲队伍出了齐国公府后,便往永安王府去。 按照北昭嫁娶习俗,迎亲的队伍要绕着上京城绕行一圈,方才彰显隆重。 越是高门显贵,迎亲队伍越是庞大,从天不亮时就锣鼓声就喧闹起来,待吉时到了,便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开始绕城游/行。队伍中还会有专门的喜婆给观礼的百姓发喜钱喜糖,观礼的百姓们只要说上一句吉祥话就能讨到一封喜钱或者几颗喜糖。 因此每每有高门娶妇嫁女时,这上京城的长街总会被围得水泄不通。就是讨不到喜钱喜糖,能沾点富贵人家的喜气儿也是好的。 但是今日永安王府与齐国公府的这桩婚事,却是悄无声息地就开始了。 天色将将亮起来,长街两侧的摊贩们才将将支起了摊位,睡眼惺忪地准备开始一日的营生,就见一支迎亲的队伍从正街穿行而过。看那八人抬的轿子,分明是富贵人家嫁女才用得上的。锣鼓声也响得震耳,可偏偏整支队伍愣是瞧不出一点喜气儿,所有人都神情凝重,神色匆匆,看着不像是办喜事,倒像是轿子上坐了个烫手山芋,急着把人送到地方。 路过的行人见状纷纷驻足.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是哪家小姐出嫁。 有听到了风声的,压低了声音给那不知道的人解释:“哪是什么小姐,这轿子里坐的是齐国公府上的大少爷,就是给永安王冲喜的那位。” 众人闻言一惊,随即恍然。 难怪。 原来是给永安王冲喜的。 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病重垂危已有月余。这么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早就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当今圣上与永安王情同手足,听说因为担忧永安王的病情,连城外的出云寺都去了许多回,以真龙之身祈求神佛庇佑永安王度过此劫。 后来还是司天台夜观星象,说永安王的主星暗淡,需得一位命格与他相辅相成的贵人方才能助他安稳度过此厄。 于是圣上下令,命人千挑万选,才终于找到了一位与永安王命格相合的贵人。 便是这位齐国公府的大公子。 要说这位大公子在上京也是有些名声的,寻常世家公子在他这个年岁要么步入仕途崭露头角,要么就横行上京纨绔无忌,总之不论好坏,总是能瞧得见人。但这位大公子却极少现身人前,比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还精贵几分。但他极少数的几次露面,却都因为极出众的姿容,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不少小姐娇客牵肠挂肚,甚至遣了媒人上门议亲。 今日难得见到传言中的仙人之姿,路边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朝轿子张望,想要一睹真容。只可惜轿帘厚重,连一丝也窥不得。 围观的百姓瞧不见人,败兴地摇摇头,唏嘘一会儿也就散了去。 而此时,端坐在轿中的叶云亭,已经被送到了永安王府。 这一桩婚事,开始得荒谬,便连过程也是极尽敷衍。 由于永安王中毒一事,圣上龙颜大怒,狠狠发落了伺候永安王的一干下人,如今王府的下人死的死,散的散,仅剩下的没有被波及到的下人们,也各个风声鹤唳,连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走。 因此叶云亭被送进来时,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王府,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没有。 跟他一同进来的喜婆大约也没想到偌大王府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尴尬地张望了一圈,方才干巴巴道:“王妃且再等等,许是王府的人不知道我们到了,我再叫人去通传。” 叶云亭倒是见怪不怪,毕竟这一幕上一世他就已经经历过了一遭,已然有了经验。 他淡然立在原处,道:“且等着吧。” 上一世,皇帝派了内廷大总管崔僖来主持大婚,这一次,应当也是他。 崔僖是皇帝心腹,掌管整个内侍省,权柄通天,便是朝中一品大员见着他也要尊称一声“崔常侍”,如今不过奉命来走个过场,到得迟些也不意外。 他们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僖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喜婆连忙端着笑迎上去:“崔常侍。” 崔僖瞥她一眼,下巴微抬,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捧出个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喜婆手中:“今日有劳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喜婆迅速领会了其中意思,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后收入袖中,笑容满面地退了出去。 王府敞开的大门重新被关上,发出沉闷声响。 叶云亭身侧跟着季廉,主仆二人与崔僖一行人相对。 他不慌不忙,目光转向崔僖:“崔常侍,婚仪可还要照常?” 崔僖打量他片刻,笑道:“大公子是个聪明人,咱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这就送您去正院吧。” 说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叶云亭先行,倒是十分客气有礼的模样。 即便早已经历一次,叶云亭心中还是十分惊异。 崔僖这个人出了名的手段阴险毒辣,昳丽面容配上阴沉的神情,总叫人想起花纹斑斓的毒蛇。据说他性情阴晴不定,即便面对朝廷重臣,也难有好脸色。 可偏偏两世对上他,崔僖的态度都称得上和善。 叶云亭藏起眼中疑惑,随他去了正院。 正院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婢女守在院门口,见一行人过来,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 崔僖没有理会她们,只转身对叶云亭道:“我就送大公子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还得您自己走。” “多谢崔常侍。”叶云亭微微颔首,道过谢之后,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往永安王所在的正屋走去。 崔僖看着他的背影,上挑的眉眼往下压了压,忽而出声道:“大公子,天命虽不可违,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叶云亭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多谢崔常侍提点,我明白。” 崔僖一笑:“大公子是明白人。” 说罢对他拱拱手,带着人转身离开。 叶云亭眼中疑惑越深,但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同崔僖有什么渊源值得他如此提点,便索性不再想,推开门进了正室。 身后的婢女紧跟着带上了门。 房门一关,屋里光线便昏暗了下来,叶云亭随意扫视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内室去。倒是季廉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喷嚏,奇怪道:“怎么这么臭?这是什么味儿?还有这屋里这么黑,怎么灯也不点一个?” 总感觉从进了王府开始,就处处充满怪异。 季廉心里发虚,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叶云亭身后,结果没注意脚下,陡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倒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什么东西?!” 叶云亭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道:“没事,一个碎碗罢了。” 季廉心里更加奇怪了,将碎碗捡起来放在桌上,小声嘀咕道:“怎么这王爷的卧房,连个洒扫都没有?” 叶云亭摇了摇头,道:“这里除了你我,又没其他人,做了表面功夫又给谁看?” 季廉茫然地瞪着眼,似懂非懂。 “罢了,你在外间等着吧。”叶云亭见状也没解释太多,只让他在外间候着,独自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光线越发昏暗,难闻的气味也越发浓郁。 叶云亭摸索着找到火烛点燃,才端着光线微弱的烛台,小心地靠近中间的床榻。 床榻的帐幔一半拢起,一半胡乱垂落。紫红织金的帐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污渍,像是汤水撒上去后没有及时清理留下的痕迹。屋里难闻的味道,有一半便是从这帐幔上散发出来的。 叶云亭将烛台放在床头,皱着眉将垂落的帐幔拢起,这才看清了躺在榻上的人影。 传闻中高傲冷漠的北昭战神躺在脏乱的被褥之中,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墨色长发枯草般胡乱散于身侧,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已经瘦脱了形,削薄嘴唇乌青干枯,除了越发瘦削凌厉的轮廓,竟已经找不到半分昔日战神的影子。 2、冲喜第2天 永安王李凤岐,是北昭如今唯一的异姓王。 老永安王当年战功赫赫,又曾救驾有功,才被当时的成宗皇帝赐国姓“李”,封永安王。李凤岐是老永安王唯一的子嗣,按照旧例,这爵位传到他手中,本该降等承袭。但李凤岐天资过人,十三岁上沙场,十六岁斩西煌大将,后又屡立战功从未有败绩,成宗皇帝惜才,在老永安王过世后,特许他平袭爵位,仍为永安王。 后来成宗皇帝驾鹤西归,显宗皇帝继承大统,却因为耽溺声色荒淫无道,不过数年便亏空了身子早早登仙。临死前传位给不过十七岁的次子李踪,又担忧次子年幼朝局不稳,亲点了三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 李凤岐便是三位辅政大臣之一,是为真正的权势遮天。 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三。 叶云亭还记得新帝登基之后的那年除夕宫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赴宴,他难得也被父亲允许同去。在宴席上,他曾远远见过李凤岐一面。 彼时永安王刚从北疆归来,铠甲未除便入了宫。一身银白铠甲熠熠晃人眼,立身群臣之中,似珠玉落瓦石之中。铠甲虽未染血,却犹带血腥味,令人不敢直视。 叶云亭当时初见他,只觉得传闻果然不假。永安王虽有一副艳丽容貌,但一双凤眼太冷,威严极深极重,只轻轻一瞥,便让人犹如置身尸山血海之中,不敢轻易造次。 据说他对敌之时从不留俘虏,皆是就地坑杀不留活口。也难怪坊间传言他性情残暴冷酷,不近人情。 北昭百姓虽敬他,却也畏他。 叶云亭也不能免俗。 上一世,他逃跑不成,叶知礼以季廉性命做威胁,逼迫他嫁入王府。他当时满心怨怼不甘,又忌惮永安王恶名,入了王府之后他并不曾像今日这般大胆进了正屋,而是选择在院中等候传唤。 他还记得那时他在院中等了半个多时辰,只等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 当时他闻言如蒙大赦,当真便迫不及待地“滚”了,自然没有留意那声音如何嘶哑难听,也不曾细想王府里种种异样情形。 后来他在偏院里呆得久了,才真正见识到了何为“狡兔死走狗烹”。那些人大约是觉得等永安王没了,他也活不成,不论是宫里来人还是府中为数不多的下人,做事都从未避讳过他。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外界所传皇帝李踪与永安王情同手足竟然当真只是传言罢了。 全是假的。 如今的皇帝李踪,原本只是显宗皇帝的嫡次子。在他前头,还有一位嫡长子李洐。李洐深得显宗喜爱,显宗登基之后便立即封他做了太子,自此一直被当做储君培养教导。而相比之下,次子李踪就被忽略得多。 他虽与李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与兄长关系并不亲厚,反而同当时还是世子的李凤岐关系更加亲厚,还时常去永安王府小住。据说李凤岐打小性子冷清,便是天子面前也吝于言笑,但唯独对李踪十分护着,几乎当成了亲弟弟疼爱。 后来太子李洐外出狩猎时遇刺身亡,显宗皇帝大受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临死前才下诏传位给次子李踪。 李踪当时不过十七,又从未受过储君教导,于政事一窍不通。不少老臣借机倚老卖老,意图拿捏新君,丝毫不给李踪面子。还是李凤岐持成宗皇帝御赐的啸雪刀,于金銮殿上怒斩三名大臣,方才镇住了一帮蠢蠢欲动的老臣。 而自金銮殿一怒后,李凤岐的凶名又更上一层楼。 当然,这些都是叶云亭道听途说来的,真假如何他无处分辨,但历经两世之后,他唯一能确定是,今上必定是忌惮永安王的。 至于兄弟情谊,或许从前有,但登基为帝之后,却未必还剩下多少。 否则不至于如此折辱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 叶云亭看着满身狼狈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扬声叫等在外间的季廉去打一桶热水来。 他自己则去把屋里的窗扇都打开通风透气,这屋子大约是闷了太久,除了帐幔上散发的汤水馊味儿,还混合着尘灰味和潮湿的霉味,别说是病重之人,就是他在里面待久了,也有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 季廉很快打了水过来,只是却只有一盆冷水。 叶云亭皱眉:“不是要热水?” “我找不到厨房在哪儿,那些婢女都跟哑巴似的,不管问什么都没反应。”季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等再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嘴巴都合不拢了,捂着嘴巴惊道:“永安王怎么这副样子?” “罢了,冷水应该也能将就用,”叶云亭松开眉头,看一眼床上的人,脱掉厚重的喜服外袍,卷起袖子,将帕子在水中浸湿后拧干:“王府里的事我得空再跟你说,你先去找找看有没有干净的被褥,顺道再多打点水来,今日要先把屋子收拾干净。” 他一边交代着,一边小心用沾湿的帕子给李凤岐擦脸。 这人的脸也不知多久未曾擦洗过,嘴角和下巴还残留已经变黑的血块血渍。胸口的衣襟处更是被黑红血迹与褐色汤药染得一片狼藉。 叶云亭心中叹息,一代枭雄,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事就是说出去都未必有人信。 思绪一打岔,手下就重了一些,一声闷哼将叶云亭从沉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凝眸,恰与一双冷冰冰的凤眼对上。 人虽落魄了,眼神却半点没变,一样的冷,仿佛藏了冰雪。 叶云亭与他对视数息,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他不知道这时候的李凤岐是否已经知道自己被皇帝赐了个男王妃。若是还不知道,他贸然说出来,或许就是雪上加霜。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见躺着的人嘴唇颤动,嘶哑地吐出一个“滚”字。 说罢,便疲惫阖上了眼。唯有额角蹦出的青筋与胸前剧烈的起伏彰显他不平的心绪。 看来已经知道了,叶云亭心想。 李凤岐明显不愿意理会他,叶云亭无意刺激他,迟疑一瞬便放下帕子退了出去,想着等他平静一些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一世他虽然也是被迫嫁入王府,但心态已然平和许多。 他还记着上一世李凤岐替他照看季廉的恩情,愿意在这段时日里好好照顾他。虽然不知道上一世他的毒是如何解的,但眼下他是实打实地病重垂危,不管是想报恩也好,亦或是不忍见北昭战神如此被折辱也好,他都愿意竭尽所能让他过得好些。 况且,上一世他死后,不知为何魂魄一直困于墓中并未消散。几年后重获自由的季廉来祭拜他,絮絮叨叨地在他墓前说了许多事。其中就有提到,他死之后不到两年,永安王便起兵造反,带兵杀进上京,当众斩杀了皇帝李踪后,又血洗了上京城,踩着上京权贵世家的累累白骨登基称帝。 而季廉也是因此才被从国公府救出来,又养了许久的病,才终于能亲自来祭拜他。 叶云亭想着,若是这一世李凤岐仍然会造反称帝,那他这个男王妃势必会是帝王人生之中的污点,眼下他若能抓住机会,与李凤岐达成协议甚至助他一臂之力,日后他登基称帝,看在共患难过的情谊上,或许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届时他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姓埋名当个教书先生,也能逍遥快活一世。 他心里啪啪打着小算盘,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沉重的心绪也越发明朗起来。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凤岐,温声道:“我就在外间整理行李,王爷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说完便端着水盆去外间收拾去了。 这王府里的下人明显使唤不动,好在他也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等季廉提来水后,两人合力很快就把外间收拾干净了。 季廉一边清点归置行李,一边小声嘀咕:“这王府的下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主子也不伺候,就跟门神似的杵在门口。” 叶云亭笑笑:“在国公府不早就习惯了?” 季廉鼓着脸:“那怎么一样?” 国公府是早已习惯了,但他本来还以为王府会好些呢。谁知道连国公府都不如,国公府至少还有个干净院子住呢。 而且还没饭吃。 他心里嘀咕着,就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叶云亭见状笑道:“饿了?我让你带的喜糖呢?先吃点垫垫肚子吧,再等等应该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上一世他独自在偏院时,就是婢女按时送饭菜过来,一碟咸菜一碗米饭,谈不上好坏,只能说刚好果腹。 但季廉显然还对王府的伙食存在幻想,犹豫了一下道:“喜糖还是留着晚上吃吧,我再等等。” 叶云亭见状摇摇头,正想取笑他几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声唱和:“赏赐到,永安王妃接赏。” 叶云亭与季廉对视一眼,眼中划过诧异。 赏赐? 上一世这时,并没有什么赏赐。 3、冲喜第3天 叶云亭整理好衣袍,不慌不忙地开门出去接赏。 来人是个年近五十的内侍,干枯高瘦,着一身深紫色圆领窄袖袍衫,双手揣着置于腹前,眼底蕴着精光,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仿佛刻着精明字样。 见叶云亭出来,他懒洋洋地抬眼,扫向叶云亭的目光带着审视。 “圣上感念永安王妃之深明大义,特命奴才送来赏赐。王爷如今卧病在床,婚事也仓促了些,还望王妃莫要介怀。待王爷病愈,必不会亏待您。” 嘴上说着嘉奖和赏赐,但态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叶云亭抿了抿唇,心也跟着往上提了提,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跪下接赏:“永安王为北昭抗击外敌,立不世战功,如今他遭人暗算重病,臣能尽绵薄之力乃是荣幸。并无怨怼之心。” “那就好,王妃想得如此通透,圣上也能放心了。”内侍扯着松弛的面皮笑了笑,将捧着的画卷放在叶云亭手上,加重了语气:“这可是圣上亲自给您挑的,王妃可得好好参悟。” “谢圣上赏赐。”叶云亭接了赏,垂眸扫过手中的卷轴。 看模样,是幅画。 他正思索着皇帝给他送一副画是要做什么,就听得内侍又道:“王妃何不打开看看?” 叶云亭闻言只得解开绸带,将画卷展开。 竟是一幅雪屋图。 画上只有两三间房屋紧紧挨着,屋檐地面都覆了厚实的雪,中间那间屋子门前有一人手拿笤帚,正在弯腰扫雪。 叶云亭目光在末尾处看了看,没有落印,却有一个锋芒毕露的“踪”字。 当今圣上单名一个“踪”。 这画,竟然是他的手迹。 叶云亭垂眸思索一瞬,再抬眸时面上就带了惊喜,甚至激动地脸颊都微微泛了红,他不可置信般地指着画卷末尾的落款问:“这可是圣上真迹?”他似乎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结结巴巴地道:“圣、圣上画技精湛,惟妙惟肖。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说完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收好画卷抱在怀里,朝着东方虔诚地拜了三拜。 那内侍见他这一番言行,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拢着的手都攥成了拳,一时半会竟然分辨不出来这永安王妃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如此浅显的意思,竟然当真看不出来? 愚蠢! 叶云亭却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还笑着迎他进去喝杯茶:“辛苦大人跑这一趟,可要进屋喝盏茶,歇歇脚再走?” 说完又似想起来什么,面露懊恼道:“还是算了,这屋里既没有热水也没有好茶,总不好拿凉水招待客人。”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内侍歉意的笑了笑。 “还请大人莫要见怪,王府下人少,我又初来乍到的,很有些使唤不动。” 得,这不仅看不出来画上的意思,竟然还告起了状。 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王府现在这破败模样,源头到底是在哪里。 这内侍是宫中老人,齐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些的,他从前单知道齐国公续弦之后偏爱小儿子,对大儿子不闻不问。但如今看来,齐国公不喜欢大儿子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这么个只有皮相的草包,放出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内侍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刻薄,却还是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爷病中不喜吵闹,从前的下人许多都被遣散了。平日琐事或许会有些不便,也只能请王妃多担待些。”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就是王爷不喜外人瞧见现在的模样,王妃若是无事,还是少去叨扰,免得王爷生气。” 这回话说的够明白了吧?! 内侍今日走这一趟,本就是圣上听说这冲喜的王妃刚进王府竟然就开始兢兢业业照顾永安王了,很是不悦。才特地让他来敲打一番。 圣上指了这门婚事,可不是真为了找个人来伺候李凤岐,让他最后过几天舒坦日子的。 然而叶云亭依旧一副听不懂的茫然模样,他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眸,惊讶道:“我既已经是永安王妃了,怎么会是外人?” 他自顾自道:“王爷或许不喜其他人,但必定不会不喜我的。大人不必担忧。” “……” 内侍差点被他噎得一口血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脸都憋青了。 他脸皮抽搐半晌,连面子功夫都端不住了,冷笑道:“奴才自然不必担忧,倒是王妃在府中务必谨言慎行,可莫惹下祸事。” 说完一甩袖子,带着人七窍生烟地走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叶云亭满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又高兴起来,抱着画卷欢天喜地地回了屋。 季廉跟在后面关紧了门,如蒙大赦般长吁出一口气,小声询问:“少爷,刚才怎么回事啊?” 他是看出自家少爷在做戏,却不知道是为了哪一出,只能努力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此时叶云亭已经收起了满脸的单纯天真之色,沉着眉眼点点被随意扔在桌上的画卷,又指指上头:“这是派人来敲打我,叫我少管永安王的闲事呢。” 什么赏赐,这分明是在警告他: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没想到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就已经传到了宫里那位的耳朵里。 看来这王府看似空荡冷清,但暗地里盯梢的人却不少。并且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被传到宫里去。 叶云亭神情凝重,提点季廉道:“往后你在府中行事说话务必谨慎些,别被人抓了错处。” 季廉虽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他知道听少爷的话一准不会有错,便老实地点点头。 又看了看时辰,已经过了午时了,奇怪道:“少爷你不是说会送饭来吗?怎么都午时了还没动静?” 他不说还好,一提叶云亭也觉得有些饿了。今天从天不亮就折腾起,到现在连口热乎的都没吃上。 按照上一世的经验,王府应该不至于克扣饭食才对。 皇帝虽然很想永安王连带着他早死了事,但也更想要自己的好名声,因此按如今的情形,他非但不会动手,还会做足表面功夫,就如同他在外面听到的那些兄弟情深的传言一般。要是他刚进王府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虽然也可以遮掩过去,但难免会生出流言蜚语。 所以虽然王府内里龌龊事一堆,但至少在住在偏院的那一年里,他还能有口饭吃维持生活。 要不是后来误喝了毒汤,也不至于早早殒命。 叶云亭皱了皱眉,让季廉出去问问。 季廉得了指示,又推门出去询问两个婢女,叶云亭则在外间挑了个显眼的地方,把皇帝亲笔御赐的画挂了起来。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等画挂好,季廉也回来了。 “那两个婢女还是不肯说话,不管问什么都不答。”他关上门,气道:“我最后没办法,只能给她们塞了点银钱,她们才说是得了上头吩咐,今日不给我们送饭。” “得了上面吩咐……”叶云亭咂摸了一下,想到那内侍走人时铁青的脸色,啧了一声:“看来刚才的戏做过了,把人给气得不轻。这是要给我点教训呢。” 说完摇摇头:“罢了,不是还有喜糖么?先垫垫肚子,等下午再想办法。” 婢女不给送饭,他们主仆两人刚到王府,人生地不熟的。更别说府里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暗哨,他们多半也不能自由出入,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咱们这真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 季廉将藏在怀里的油纸包拿出来,自己拿了一块后,将剩下的都推给叶云亭:“我早上在国公府时偷偷吃了不少,现在不饿,少爷你多吃点。” 叶云亭拿了一块,就着凉掉的茶水慢吞吞吃完,将剩下的包起来塞回给季廉,不等他拒绝便道:“我不饿,你吃饱些,等会儿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办。” 季廉闻言这才肯接过去。 主仆两人囫囵填饱了肚子,叶云亭思索了一番,就吩咐季廉去王府里转一转,探一探那些暗哨都藏在哪里,最好能摸清有多少人。 季廉虽然没正经学过武,但他力气大,腿脚利索,身手也算灵活,暗中探查一下暗哨应该问题不大。 “你小心些,别露出端倪让人发现了。”叶云亭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若是不成,便赶紧回来。” 季廉点点头:“我省得。” 他说着噔噔噔跑出去提了两桶水回来,又故意大声道:“王妃,我还没吃饱,去厨房里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吃食。” 说完便一溜烟地出去了。 院子里的两个婢女大约是得了吩咐,一如既往地像泥人一样,不听不看也不管,就老老实实地杵在院子里。 叶云亭借着关门的机会,目光快速扫过院子里的大树,却没有发现蹲守的暗哨。 但他到底不放心,快速回了里间,将打开的窗扇全部关上,只留了两面正对着空地、没法藏人的窗户透气。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靠近榻边,准备开诚布公地和李凤岐谈一谈。 只是他走近了,才发现李凤岐又昏迷了过去。两道长眉拧着,牙关咬得死紧。 他脸上的污渍已经擦洗干净,床头昏暗的暖色烛光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了一点气色,人虽然瘦脱了形,但五官依旧难掩精致。 古人曾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叶云亭觉得,这两句话用在李凤岐身上恰到好处。 即便已经被糟践成这样,仍还残留着两分不俗的气度。 叶云亭给他理了理杂乱的长发,轻声道:“今日我和季廉为了你,连饭都没得吃。你若是不甘心受辱,便赶紧好起来吧。” 也好让他们主仆沾点鸡犬升天的光。 可惜昏迷的人此时并听不到他的话,叶云亭自顾自嘀咕了两句,便认命地起身收拾。 榻上已经发馊的帐幔要拆下来换了,屋里的地面桌椅也都得擦拭干净……好在这些粗活从前在国公府里时他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做起来,虽然有些笨拙,但也勉强过得去。 等把这些事弄完,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 秋日里天色黑得早,昼夜温差也大,叶云亭干活时图方便省事,只穿了件薄薄的内衫,眼下忙活完了,才察觉冷意。他忙将外袍披上,搓了搓冰凉的手,心里却惦记着出去探查还没回来的季廉。 开门朝外张望了一圈,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鸟叫声,没半点动静。 两个婢女不知道去了哪儿,已经没了人影。 叶云亭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去找人。他去旁边的偏房寻摸了一会儿,找了几盏烛台并两床干净的被褥,便回屋继续收拾——眼下就只剩下李凤岐睡得那张床榻没有收拾了。 既然决定了要上永安王这条大船,叶云亭就不会轻易退却。 他把几盏烛台点燃,照亮了昏暗的里屋之后,便去折腾床上的病患。 李凤岐仍然昏迷着,从叶云亭见到他开始,这期间他没吃过一口饭也没喝过一口水,更没见医官来诊病喂药。叶云亭说不好他现在的身体如何,只能先小心翼翼地将那床已经发了霉的被褥掀了,然后试探着伸手去解他的衣袍,准备先检查一下他周身有没有外伤。 若是有外伤,就暂时不好随意挪动了。 叶云亭先将浸染了血污药汁的外衫解开,待解到里衣时,略有些底气不足地瞧了一眼李凤岐,见他还安然阖着眼,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了一声“得罪”。 里衣敞开,露出底下伤痕交错的躯体。 本来还有些尴尬的叶云亭目光落在这些伤痕上时,呼吸便窒了窒。 虽然早知道永安王年少从军,历经百战,身上必然少不了新旧伤痕,但亲眼看见这些纵横交错的旧伤时,还是难免生出一丝苍凉之感。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北昭这些年四周群狼环伺,东夷有不臣之心,南越越发强盛,西煌更是野心昭著屡次犯边。早些年时边疆常有摩擦战事,边疆百姓深受战争之苦。但自从永安王孤身单骑斩杀西煌猛将之后,北昭军心大振,二十万边关守军在他的统领之下,如一道铜墙铁壁,死死护住了边疆百姓。就是最凶悍的西煌军,也不敢再踏足边境。 边关将士更是以入永安王麾下的玄甲军为荣,玄甲军黑旗一出,无人能与匹敌。 可让敌国闻风丧胆的北昭战神,如今却躺在自己的王府里,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叶云亭深吸一口气,重新给他将衣袍系好,而后起身深深朝他一躬,方才小心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李凤岐是习武之人,身材高大,骨架比他几乎大了一圈,他本来蓄足了力道,就怕一把抱不动,谁知道真将人抱在怀里时,才发觉他轻得吓人。 背后的蝴蝶骨直突突地顶出来,硌得人发疼。 叶云亭今天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回气,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到窗边的贵妃榻上放好,才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床榻。 …… 李凤岐是被冷醒的。 上京的初秋,不似北疆一般刮面生疼,它似一盆冰凉的水,将人包裹浸透其中,一直冷到骨子里去。 他勉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床榻之上,而是被放在平日里小憩的贵妃榻上。贵妃榻正对着一扇窗,那阴冷的寒风便从窗户缝隙里呼呼地吹进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李凤岐心里嗤了一声,心想李踪这是嫌他死得不够快,想再添把柴。竟然还如同幼儿稚子一般,使出这种下作手段。 只可惜他命硬得很,不会死,也不想死。 他阖上眼睛,一遍遍默念兵法以抵御这彻骨的冷意。 只是这回没等他背完半部兵法,便听见了脚步声。 来人脚步声沉而虚,应当是个年轻男人,没有习过武,要是他猜得不错,应是个文弱的书生。 李踪派这么个人来,是又想出了新花样来羞辱他? 李凤岐闭上眼装作昏迷,暗中屏息凝神,等着对方靠近。 叶云亭换被褥换到一半,才想起来现在这个时节不盖上被褥应该会冷,而且李凤岐还是个病患,更吹不得风,才匆匆拿了薄被过来准备给他盖上。 等到了近前,就见他的嘴唇果然更白了一些。再摸一摸手背,更是冰凉没有一点暖意。 “是我疏忽了。”叶云亭看着比先前似乎更虚弱苍白的人,不由生出了歉意。 他给李凤岐把被子掖好,迟疑了一下,又将两只手伸进薄被下面,抓住他冰凉的手给他捂热取暖。 看着李凤岐越皱越紧的眉头和越发苍白的脸色,他心虚地小声嘀咕道:“就只是吹了一小会儿,你可千万别再病了……” 4、冲喜第4天 那双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时,李凤岐差点没崩住睁开眼睛。 床边的人在嘀咕些什么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了,全部心神都凝在了被握住的那只手上。 对方的掌心很柔软,不同于他常年握刀满手老茧,只有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上有些许薄茧,估摸是常年握笔习字磨出来的。手上的力道不大,两只手将他的手包裹在其中,轻轻摩挲着,驱走了冰凉的寒意。 竟然是在给他取暖。 这不是李踪派来的人。 李凤岐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应该是李踪用来羞辱他的那个男王妃——齐国公府上的大公子叶云亭。早上他醒来时,给他擦脸的那人应该也是他。 齐国公府里的事他是知道不少的。叶知礼早年还未掌权得势时,娶了大理寺卿王且的亲妹,结果成婚不到两年,王氏便难产而死,只留下一子,便是长子叶云亭。这事真要说起来,也怨不得叶知礼,但偏偏他在王氏死后不到一年,便续娶了如今的夫人殷红叶。没多久殷氏又有孕,生下次子叶妄,自此王家便与齐国公府断了往来。 北昭太宗立国之时,分一京五府十三州。一京是上京,五府则是云容、汝南、陇右、涅阳、北疆五个都护府,每个都护府下分管数州,而其中又属云容都护府最为势大,因其统领的陆州、中州、冀州三州,乃是京畿三州,历来负责上京以及皇城的安危, 云容都护府这一任的大都督殷啸之,更是天子近臣心腹,虽人不在上京,但却丝毫不影响殷氏在上京之权势地位。 而殷红叶,正是殷啸之最宠爱的嫡亲孙女。 她比叶知礼小了整整一轮,据说当初不顾殷家反对,死活要给叶知礼做续弦,殷啸之最为宠爱这个小孙女,虽然不满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而叶知礼这些年来则借着殷家的势,才终于爬到了如今的地位,从一个落魄无继的边缘国公,做到了权比宰相的中书令。 得势之后的叶知礼对续弦与次子倒是宠爱有加,但先头原配留下的长子就成了多余的那个。殷红叶性情骄纵,虽不至于视这个继子为眼中钉,但也不会待他多好。叶知礼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大多时候连门都不让长子出,只当国公府里没有这么个人。 按照旧例,叶云亭为嫡长子,满十岁后本该请封世子,但偏偏叶知礼一直以长子体弱不能荣宠太过为由拖着,拖到如今,竟直接把人给送进了这王府来给他冲喜。 虽然李凤岐一向知道叶知礼这人道貌岸然,手段阴险歹毒,却也没想到他为了给次子腾位置,对亲儿子能下如此狠手。 如此想来,叶云亭的处境倒是和他差不多。 只不过叶云亭今日的反应,却着实和他预料之中差了许多。 早几日李踪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过他,司天台给他挑了一位命格相合的王妃冲喜,王妃家世好,长相好,就是是个男人。 命格相合当然是司天台对外扯的鬼话,李踪不过就是想借机给他塞个男人做王妃恶心他罢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李踪当时的表情,那样兴奋和迫不及待地看着他,期待着他露出屈辱神情。只可惜他并没有如愿,最后气急败坏地回了宫里。 倒是叶云亭没过几日,果然就被送进了王府。 李凤岐从前并未关注过这位国公府的大公子,只听说他常年被关在后院中,极少外出。便以为是个懦弱无能之人。 如今被嫁来给他冲喜,成了弃子,甚至还有可能给他陪葬,少不得要吵闹折腾,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从没想过,叶云亭竟然会主动来照看他这个将死之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凤岐心念数转,正思索着他有何目的,便觉得手背一凉,那双一直给他取暖的手从被子底下抽离出去,然后便是放轻走远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便看见一道高挑清瘦的背影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李踪虽然越来越偏激疯癫,但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齐国公府的大公子确实长得好,就只看这身段背影,也足够风流。 李凤岐目光追着他背影,只见他走到床榻边,开始整理铺到一半的床铺。他的动作很有些笨拙,一床褥子左边拉一拉右边扯一扯,却怎么也铺不过平整,最后大约是烦了,索性胡乱铺了铺,便将软枕和衾被往上堆。 看那模样,还带着些未褪的孩子气。 李凤岐垂眸思索片刻,决定试一试他。 他闭上眼,长眉痛苦地拧在一起,发出虚弱的呼声:“水、水……” 刚勉强整理好床榻的叶云亭动作一顿,快步走到他身边查看,就见昏迷的人嘴唇干裂发白,虚弱的气音从唇缝间吐出来,越发显得病弱可怜。 也难怪,他至少一整天没有进过食水了。 叶云亭赶紧去外间倒了一杯水进来,只是喂到嘴边时,又陡然想起来这人才受过冷风,又病着,这凉水就这么喂下去怕是不行。迟疑了一瞬,他将水杯放回桌上,又端了一盏烛台来,才捏着水杯置于烛火之上慢慢地烘烤。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冷冰冰的夜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床上昏迷的病患又在一声声叫着“水”,叶云亭心急之下,只能一手护着烛火,一手捏着茶杯悬在烛火上方。等好不容易将一杯水烤热乎了,他的手指也烫红了一片。 叶云亭嘶嘶呼了两口气,搓了搓烫红的手指,才小心地给李凤岐脑后垫了个软枕,将温热的水喂到他唇边。 暖热的水流润过干枯的唇,流经干渴的食道,最后落进胃里。 李凤岐本来只是想试一试他,但等温热的水入了喉,身体却迫不及待地索取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杯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叹。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喝过一口热水了。 五天,十天,还是一个月? 李踪对他忌惮甚深,自他中毒卧床的这一个多月里,先是杀了王府中忠于他的心腹,将他困于王府,又切断了上京与北疆之间的通讯,让他出事的消息传不回北疆,无人支援。 行军对敌时比这更艰苦的情形也有,可如此狼狈,却是头一回。虽然不至于撑不下去,但说不难受却是假的。 身体的痛苦尚是其次,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若不是此时尚需隐忍,他很想亲自问问李踪,这十余年的兄弟情深,可是假的? 他替他守边疆,杀权臣,固皇位,最后换来的却只有如此折辱。 叶云亭这一杯热水,至少让他觉得,这世上也不全是李踪这般狼心狗肺之人。 李凤岐胸口起伏数息,方才睁开了眼。 叶云亭本在观察他的状况,此时正好与他目光对上。 男人眼神深沉望向他,带着明显的审视。 他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道:“王爷醒了?”顿了顿,又道:“我是叶云亭。”余下的话他没有多说,但李凤岐应该也都知晓了。 李凤岐凝了他片刻,见他眼底尽是坦然无畏,还带有一丝关切。方才开口道:“多谢。”他的嗓音仍旧嘶哑,但比先前如同砂砾碎石摩擦般的声音已经好了许多。 他的态度比先前温和太多,叶云亭愣了一愣,才摇摇头道:“王爷不必言谢。” 他说完,李凤岐没有应声,又闭上了眼睛。 两人一时无话,叶云亭见他神色还算平和,再看看外边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有些担忧还没回来的季廉,就说了一句:“我去外头看看。”便起身离开。 季廉已经出去了一个下午,眼下天都黑了,也该回来了。 叶云亭正想着要去哪里寻人,门就被推开了,季廉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传来:“少爷,少爷,我们有晚饭了!” 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喜悦。 叶云亭到外间去一看,就见他端着两碗热乎乎的粥进了屋。 “哪来的热粥?”叶云亭惊讶。 “我自己煮的。”季廉放下粥后关上门,才邀功一般道:“我把整个王府都转了一圈,找到了后厨,又翻到了没用完的米粮,想着反正他们也不给送饭,就自己煮了粥。” 这王府是座五进五出的宅子,虽然下人都撤了,一些珍贵值钱的器物也都被收缴甚至被逃走的下人们顺带拿走了。但如厨房这样的地方,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出些有用的东西的。 “可惜那些肉菜都放坏了,不然还能做两个菜。”季廉可惜道。 叶云亭闻言失笑:“热粥也不差了。” 又压低了声音问:“可有发现那些暗哨都藏在哪?” 说到这个,季廉更得意些,他凑过去,跟叶云亭挨着头小声汇报查探到的成果:“一共有四个人,都藏在正院的老树上面,东南西北各一个。至于其他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人。只有两三个年纪大的下人住在后面的倒座房里。” 只有四个人守在正院里,倒是比叶云亭设想的情况好些。 他又问:“那两个婢女呢?你在府里时可有看到?” 季廉回想了一下,摇头:“她们应该不在府里。” 眼下天都黑了,若是在府里,肯定会点火烛,但他一路走来,除了倒座房,没见哪里还燃了火烛。 婢女不在府里……叶云亭垂眸沉思,猜测这两人原本不是王府的婢女。只是却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了。 一旁季廉见他愁眉不展,把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催道:“少爷先吃粥吧,不然该凉了。” 叶云亭回过神来,端起碗来正要吃,陡然想起里间还有个人。遂又起身又去找了个干净的小碗分了一碗出来,他自己匆匆喝完一小碗粥,便端着剩下的大半碗粥去了里间。 他边走边思索着,也不知道后厨的米粮能撑多久,看来他得想办法多弄点银钱,再买些米粮回来了。 里间,李凤岐自叶云亭离开后,便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耳力好,主仆两人压低声音的交谈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因此也更加惊讶,这位大公子倒是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甚至于在叶云亭端着粥碗朝他走来时,他还在思索如此出众的相貌和处变不惊的性子,叶知礼是得了失心疯才把这么个继承人往火坑里推。 就叶妄那个纨绔子,叶知礼难不成还指望着他能扶上墙? 李凤岐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叶云亭已经放下粥碗走近他,将他身上的薄被掀开,一手扶着他的后背,一手穿过了他的腿弯。 李凤岐:??? 他微微皱眉:“你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叶云亭熟练地将他打横抱起来,与他脸对着脸,道:“这里冷,我抱王爷去床上。” 他语气平淡,神情比语气更平淡。 若不是被抱在怀里的是李凤岐自己,他都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妥。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有些无力道:“罢了。” 非常时候,非常行事。不必拘泥这些。 他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 叶云亭没注意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将人抱回床上,又盖好被子,才端来热粥喂他喝。 李凤岐垂眸喝了一口粥,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李踪连你们的饭食都克扣了?” 听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叶云亭也没多惊讶,又喂他喝了一口粥,才道:“嗯,可能是我今日得罪了宫里来的内侍,才没了饭食。”毕竟上一世果腹的饭食还是有的。 “你胆子倒是不小,”听他说得罪了宫里的内侍,李凤岐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叶云亭笑笑,没与他多说白日的情形:“说了几句实话,那内侍不爱听罢了。” 李凤岐也没有在这事上面纠缠,而是又问道:“若是李踪一直不让人送饭食,你们准备如何?” “后厨里还有点米粮,”叶云亭倒是没有太过发愁:“我手里也还有点银钱,到时候换些米粮也能多撑一阵,不过……”他目光扫过李凤岐平静的面容,试探道:“不过马上到了冬日,要是没有炭火,估计撑不过去。王府里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王爷可知这府里还有哪里藏着值钱物件?” 他说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凤岐,注意他的表情。 既然上一世李凤岐没有他的相助,亦能解了奇毒渡过难关,甚至后来带兵杀回上京夺位。叶云亭不信他这个时候当真就一点后手都没有的任人宰割。 用兵如神的永安王,便是栽了跟斗,也不至于爬不起来。 然而李凤岐在他的凝视之下神色丝毫未变,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仿佛完全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我常年在北疆,这王府里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物件。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说完顿了片刻,又道:“这门婚事非我本意,你若是有胆量,便趁夜带着仆从逃吧。要是不知去哪儿,可往北疆去寻朱闻,就说是我的意思,他会给你们一个安身之所。” 叶云亭闻言眸光一暗,心想李凤岐还是不信任他。 不过很快他又释然了。如此也正常,永安王才遭此大难,怎么可能轻易就把底牌告诉他这个认识不过一日的外人?若是如此,那他就不是永安王了。 他摇摇头,道:“我不会走的。”也走不了。 从他进了王府起,他与李凤岐就绑在了一起,李凤岐死,他死。若李凤岐还未死,他却逃了。面临的必定是宫里和齐国公府的双重追捕。 他带着季廉,出了上京便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盘缠和通关文书,是逃不远的。 与其逃走后又被抓回来落个凄凉下场,不若赌一赌。 他赌永安王这条大船不会沉。 李凤岐见他听到“逃走”二字时神情没有丝毫动摇,眼中便带了几分赞赏。 不仅不蠢,还很清醒。 他敛眸藏起眼底情绪,喝完了粥,便借口休息,不再与叶云亭搭话。 叶云亭见状自去外间放了碗,又和季廉摸黑去后厨烧了些热水洗漱过后,才灭了蜡烛,在里间的贵妃榻上歇了。被褥是从偏房寻来的,干净暖和,虽然贵妃榻窄小了些,但也能睡。 其实王府这么大,四处都是可以歇息的空房。但眼下形势不明朗,叶云亭怕离得远了,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便情愿都在正房里将就着,挤一挤总比悄无声息地出了事还无人知道要好。 夜越来越深,叶云亭累了一天,想着前世的事便混混沌沌地陷入了梦中。 窗外的夜枭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床榻之上,李凤岐睁开眼,口中发出三长一短的应和声。 外头的夜枭静了静,隐约听见林间翅膀扑扇腾空的声音,片刻后,又响起两短一长的叫声。 与此同时,漆黑的屋里,一扇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随后,一个人影翻了进来,利落地关上了窗子。 来人首先注意到了贵妃榻上熟睡的叶云亭,他双指并拢在叶云亭侧颈处用力一按,确定人已经昏迷过去后,方才来到榻前,单膝跪地:“属下来迟,王爷恕罪。” 5、冲喜第5天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肤色微黑,五官硬朗,只左脸有道刀疤横亘着,便显出几分凶悍气。若是此时王府中还有旧人在,必定能认出他乃是永安王的贴身侍从,五更。 五更单膝跪在榻边,目光触及床上动弹不得的李凤岐时,眼底翻滚着愤怒心痛自责等诸多情绪。数息之后,他握了握拳,才勉强平复了汹涌的情绪,声音微哑道:“王爷的身体,可还好?” “暂时还死不了。”相比激动的下属,李凤岐倒是没有太多情绪外露,似早就已经料到这一日,有条不紊地询问外面的事情。 “现在外面情况如何?我们还有多少人?” 五更道:“表面还算太平,暗地里皇帝已经在动手剪除我们的羽翼了。我接到王爷的传讯后,便立即通知诸位大人都务必按捺住不要出头,谨慎行事。眼下皇帝抓不住他们的错处发作,只能叫崔僖调派神策军加强上京防卫,出入都要排查,还暗中切断了驿站通讯,京畿三州的关口也都暗中设了人手埋伏,好阻杀前往北疆报信之人。” “事出突然,我们留京的人手本就不多,这回又损失了许多,如今就剩下五六个兄弟,我没再敢让他们贸然去报信。” 李凤岐常年驻守北疆,少有回上京王府的时候。 这一次之所以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临近中秋,加上听说在荣阳礼佛的老王妃身子有些不太好,这才临时决定回京一趟。 因是临时起意,带的护卫也不多,哪曾想竟然就遭了暗算, 而皇帝反应快得似是早有准备,李凤岐中毒不过三日,便狠辣果决地下了杀手。 一面将中毒的李凤岐困在府中不闻不问,一面对李凤岐的心腹赶尽杀绝,同时还切断了各方通讯,防止有人往北疆送信,将消息死死捂在了上京城里。 若不是李凤岐中毒后立刻察觉危机,给外出办事未归的五更传了密信,让他藏匿行踪莫要归府,又让他给平日走得近的官员们送信,叮嘱无论发生何事,都只作不知。否则这个时候,上京城怕是早就血流成河了。 想到那些平白被杀的兄弟,五更恨红了眼睛,发狠道:“王爷这毒,怕不就是李踪那个白眼狼下的,亏得王爷这些年来对他忠心耿耿!还不如我冒死回北疆传信,叫朱将军带兵杀回上京,接王爷回去!” 李凤岐睨他一眼:“谁说这毒是李踪下得?”他摇头道:“李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五更一愣:“可王爷这毒……”明明是皇帝来找王爷喝酒时中的毒。 “下毒之人我心中有数。”李凤岐也不与他多说,只吩咐道:“你在外面小心行事,想办法尽快送信回北疆,叫朱闻等人按兵不动,别受了挑拨冲动行事落下把柄。” 这些日子李凤岐倒是不担心自身安危,最担心的反而是北疆的朱闻等人。 李踪要名声,在笃定他中毒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轻易不会动手杀他。而真正的下毒之人又不是为了要他的命。是以这些时日他虽然受了些煎熬磋磨,但并没有危及性命。反倒是远在北疆的朱闻性子冲动,又不明上京情形。若是被人挑拨一时冲动要带兵杀回上京,那才是真称了李踪的心意。 李踪迟迟不敢动手杀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怕杀了他后,玄甲军没了顾忌当真不管不顾杀回上京来。但若是他还没出事,朱闻等人先按捺不住落了口实,李踪造反的帽子扣下来,便能光明正大对玄甲军动手,那才是得不偿失。 李凤岐垂眸思索片刻,又报了一串药名,道:“你出去后,给我找个靠得住的大夫,按我的方子把药配好,以后每隔十日,我会叫人送新的方子去取药。” 五更不解:“如今王府守卫不如之前严密,王爷要什么,何不让我直接送进来?” 早前王府虽然看似空荡无人,实则里里外外被守得密不透风,所以他才一直找不到机会进来。但现在出事已一月有余,王府四周的守卫也松散了不少,凭他的功夫,进出并不是难事。 “如今是崔僖在掌管神策军,崔僖此人阴险狡诈,行事诡谲,王府内看似守卫松散,说不得就是他下的套,故意放松守备引你们进来,好一网打尽。”李凤岐加重了语气:“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切忌鲁莽行事。日后你莫要再随意出入王府,有事我会叫人给你传信。” “是,谨遵王爷吩咐。”五更点头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可要给老王妃传信,请她回府?” 老王爷去得早,老王妃一直与王爷不甚亲近,在老王爷过世之后,便去了荣阳静养清修。如今王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便是母子感情再淡,也该回来看看。如今皇帝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将人困在府中折腾,有一半原因便是王府中只有这一个主子,王爷倒下了,府中无人做主。外头的人也不敢出头,可不就任由皇帝捏圆搓扁? 若是老王妃在府中,至少皇帝明面上不敢如此张狂,多少还要顾忌一些。 李凤岐闻言默了默,半晌才道:“让人给母亲传一封信,请她回府一趟吧。” 五更闻言,脸上忐忑一扫而空,振奋道:“属下这就去。” 说完转欲翻窗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等等。” “王爷还有吩咐?”五更转过身来。 “你身上可有带银子?”李凤岐问。 “???” 五更愣了愣,在怀里胡乱摸了一通,才凑了五两碎银子出来:“眼下只有这些,王爷要银子做什么?” 这府里如今的情形,也没有花钱的地方吧? “……”大约没想到下属这么穷,李凤岐看着那寒碜的五两银子沉默了。 五更见状小心问道:“王爷可还要?” “……”李凤岐闭上眼,道:“罢了,你找个机会,送些银钱和米粮进来。” “是。”五更将碎银收回怀里,翻窗离开时还在想,王爷要银钱做什么呢? *** 叶云亭一觉睡醒时,金乌已经爬到了头顶。 在窄小的贵妃榻上觉睡了一宿,不仅没觉得松快,反而头昏脑涨腰酸背痛,尤其是侧颈还一阵阵的酸胀发疼。 他揉着脖颈起身,先去看李凤岐的状况。 李凤岐似还没醒,双目紧阖着,两道长眉舒展开来,眼睛轮廓狭长,眼尾处微微上挑,比昨日多了一份生气。 见他气色比昨日好上许多,叶云亭便放了心,揉着脖子嘀嘀咕咕地往外走:“看来今晚不能睡这儿了。” 睡了一觉浑身难受,还不如不睡呢。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李凤岐的声音。 “王爷醒了?”叶云亭脚步一转,又回了榻边,皱着眉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些落枕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揉着脖颈。 李凤岐抬眸看过去,就见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一截修长的脖颈露出来,在右边靠近脖根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痕迹。大约是他肤色太白,这块淤青看起来也格外严重些。 “……”李凤岐回忆了一下,这淤青多半是昨晚五更下手太重留下的。 他看向不明真相的叶云亭,难得生出一丝类似心虚的感觉。他咳了咳,道:“看着有些淤青,可能是晚上睡觉时硌到了。” 叶云亭道:“那贵妃榻是有些小了,今晚我还是和季廉在外间挤一挤吧。” 等再过几日,摸清了府中的情形后,再考虑要不要搬到偏房去住。 “外间的罗汉床两个男人也睡不下。”李凤岐见他眉眼皱作一团的模样,犹豫了一瞬后道:“你若是不介意,便在榻上睡吧。床榻够大,再多一人也不会挤。” 大约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叶云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有些心动了,毕竟这张床真的很大,就是四个人也是睡得下的。现在就多他一个,真的不算挤。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不过王爷……当真不介意?” 李凤岐摆摆头,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叶云亭见状便高兴起来,道了声多谢,便脚步轻快地去了外间打水洗漱。水是季廉早就备好的,叶云亭洗漱完,又端了一盆水进去给李凤岐漱口擦脸。 李凤岐如今筋脉尽断,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叶云亭只能先扶着他坐起来漱了口,再让他躺下去,用湿帕子给他擦脸。 他的动作很是熟练,不像是第一次照顾病人的。 “你以前照顾过病人?” “嗯。”叶云亭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将擦脸的帕子在盆里过了水,又顺道给他擦了脖颈和手。他动作十分自然,轻柔又不带丝毫狎昵,便是李凤岐这样向来厌恶别人碰触的人,竟也没觉得抗拒。 “照顾我的奶娘以前生过一场病,也是卧床不起,我照顾过一阵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凤岐看他熟练的动作,便知道他当时必定是尽了心的。 况且,明明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却要亲自照顾病重的奶娘,想也知晓内里的艰辛。 “后来呢?奶娘的病好了吗?”李凤岐问。 “没有。”叶云亭摇摇头,眼底勾起些许怀念:“大概撑了一个月吧,人就去了。后来就剩下我和季廉相依为命。” 奶娘是季廉的亲娘。 他一出生,生母便难产而死。他父亲大约是觉得他克亲,并不喜爱他。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住在国公府里最偏的院子里,只有奶娘一人照顾他。那时他年幼懵懂,还会时常问奶娘为何父亲母亲总不来看他。为什么奶娘总不让他和季廉去院子外玩耍 ,又为什么碰到跋扈的下人欺负他和季廉,奶娘也从不许他去找父亲母亲告状。 直到后来他渐渐长大,看见被父母抱在怀里嬉笑玩耍的叶妄,方才渐渐明白了奶娘每每面对他稚嫩问题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的亲娘早死在了生他的那一日。如今的母亲并不是他的亲娘。而父亲,并不喜欢他, 如果能选,叶云亭觉得他大约根本不想要他这个儿子。 真正喜爱他护着他的人只有奶娘和季廉。 后来奶娘去了,便只剩下季廉。 他话里透露出来的东西很多,李凤岐却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道:“人心凉薄,能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便已经是幸运。季廉对你十分忠心。” 叶云亭笑起来:“嗯,我们名为主仆,其实和亲兄弟也差不多。” 说着便端起水盆去外间倒水。 倒是李凤岐听见“亲兄弟”时表情沉了沉,又想起李踪来。 时至今日,他仍然想不通他与李踪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李踪又为什么会恨他至此。在中毒之前,李踪在他心里,一直还是个尚未长大,需要他护着的幼弟。他读遍史书,见多了鸟尽弓藏的戏码,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若是演戏,李踪的演技也实在太好了些。 他还记得他与李踪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才五岁,是个刚刚到他膝盖的小团子,裹着一身厚实的棉袍,扒着他的腿叫哥哥。 那时他将将得知母亲这些年从不与他亲近的原因竟是他曾经还有个死去的双生弟弟,因为一出生时就夭折不吉利,所以这些年从不为外人知晓。他还是偷偷看见了母亲祭拜弟弟的牌位方才知道了这件事。 是以他遇到李踪时便想着,若是他有个弟弟,母亲大约便能开怀一些。 这十余年来,他是真的把李踪当做亲弟弟护着。 那时太子李洐还在世,李踪不受重视,先皇甚至有将他养废的意思。他便亲自教他读书习武,教他兵法谋略……即便后来去了北疆投军,两人也常常书信往来。 他一直以为兄弟之间的情谊从未变过。即便后来李踪性子越来越偏激执拗,他也只以为是幼弟长大了,有了自己想法。 却没想到李踪会变得如此彻底,甚至还用他从前教他的那些东西,反过来对付他。 果然是世道亦变,人心难测。 李凤岐嗤了一声,眼中戾气横生。 他先前还想着要当面问一问李踪这些年来的兄弟情义可都是假的。但如今见了叶云亭和季廉的相处,他却忽然想明白了。 不论从前情谊是真是假,李踪对他动手的那一刻,都已然背叛了他们的兄弟情谊。 他们之间再无情谊可言,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既是敌人,杀了便是。 外间,叶云亭刚倒了水,就见季廉提着个食盒过来了。他微微一挑眉:“今日有人送饭了?” 季廉看了两边杵着的婢女一眼,进屋关了门,才打开食盒抱怨道:“送倒是送了,但就这些东西。” 叶云亭往食盒里一看,一小碟咸菜,三碗米饭,倒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点分量,怕是不够你吃。”他笑着道。 “少爷你怎么一点都不愁,竟然还有心思笑。”季廉咕哝。 “愁也不能平白变出饭菜来。”叶云亭屈指敲敲他的脑袋,端起一碗米饭又夹了些咸菜,便往里屋去:“你先吃,不必等我。” 进了里间,就见榻上的李凤岐眉眼含戾,神色阴沉,周身的暴戾之气藏也藏不住,若不是叶云亭知晓他现在动弹不得,几乎都要以为他下一刻便会暴起杀人。 叶云亭脸上轻松的笑意收了收,试探唤道:“王爷?” 除了昨日一早,他还没见李凤岐露出过如此阴鸷的表情,跟方才和声细语与他说话的仿佛不是一个人。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永安王,生人勿进的模样,与他在宫宴上所见如出一辙。 叶云亭谨慎地顿住脚步,维持着温和的语气道:“刚才有婢女送了饭过来,王爷是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 沉湎在往事中的李凤岐回过神,正欲开口回答,却发觉他端着碗,谨慎地站在一步之外没有靠近。 他心中有些好笑,舒展了眉眼道:“刚才想到些旧事,吓到你了?” 叶云亭当然不可能承认,摇了摇头,端着碗在床边坐下:“饭要趁热吃。” 他没有多问,李凤岐也就没再多言。 叶云亭夹了一根咸菜,配着一勺饭喂到他嘴边,李凤岐便张口吃下去,一时间,屋里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与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喂了大约四五口,叶云亭还要再喂,李凤岐却摇了摇头:“够了。” 叶云亭惊讶:“这才吃了小半碗。” 李凤岐下颌微微绷紧:“止饥便可,吃多了反而不便。” 他说得含蓄,叶云亭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带反应过来后差点没憋住笑。方才他还觉得李凤岐煞气满身如同煞神,叫人望而生畏。但现下又觉得,便是再厉害的战神,也到底还是个凡人。 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他抿唇忍住了笑意:“王爷不必如此,有需要时唤我便可。” 说完又将一勺饭送到他唇边:“还是身体为重。” “……”李凤岐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又垂眸将喂到嘴边的饭吃了下去。 叶云亭将一碗饭喂完,又喂他喝了半盏水,方才收拾了碗筷出去。反倒是李凤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心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国公府的大公子,非但不懦弱,还胆大包天。 6、冲喜第6天 吃完了早饭,叶云亭便和季廉商量着,再将王府仔细翻找一遍,说不定能找出些遗漏的值钱物件,到时候拿出去换点银钱,不仅能买米粮,还能打点一下婢女守卫,换些消息。 主仆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往前院找,一个往后院找。 叶云亭去的是后院,他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才发现这偌大王府竟然当真是空落落什么也没有。 倒也不是说被搜刮的干净,而是看其中陈设,怕是原本就没有多少物件。 像齐国公府府里,别说正经主子住的院子了,就是几个姨娘住的院子十分精致。雕梁画栋,奇珍异草,数不胜数。虽不至于奢靡无度,但也绝不寻常。 他原本以为以永安王的权势地位,这王府至少该比齐国公府更加奢靡一些。 没想到却是他想多了。 这偌大后院,除了正院里有些人气儿之外,竟然尽是空落落没住人的模样。 他倒是有耳闻老王爷与老王妃十分恩爱,终其一生未曾纳妾。即使老王妃子嗣艰难,最后只得了一个儿子,老王爷也没再纳新人进府。 只是老王爷在时后院空置还能说得过去,他没想到李凤岐接管王府这些年,这后院竟然也一直空着没住人。 他感慨了两声,把最后两间房也找了一遍。 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没住人的空院落,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物件。 叶云亭两手空空地溜达到前院去和季廉会和,准备看看他那儿有没有收获。好在季廉还是有些收获的,他宝贝似的捧着一堆纸墨笔砚过来,看见叶云亭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砚台来,邀功道:“少爷你快看看这个,我看二公子那儿也有这么一块砚台,应当能值些银子吧?” 这砚台巴掌大小,四角圆润,上面雕了几朵摇曳的、将开未开的莲花与荷叶,中间研墨的部位恰似一汪水池,隐约还有泛着浅浅金色微光,莲花摇曳其上,正好应了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这是莲台砚。”叶云亭一眼就认出了这砚台的来历。 他平日在府中无聊,便以读书习字为乐,对纸墨笔砚都颇有研究。这莲台砚是上京最受追捧的大师所雕刻,一共只有两方,其中一方在齐国公府里收着,后来在叶妄去国子监时,被叶知礼取出来给了叶妄。 另一方倒是不知去处,没想到竟然会在王府里。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砚台,指腹下触感光滑,他着迷地摩挲了几下,目露不舍:“这么好的砚台……” 季廉见状立刻接话道:“这么好的砚台肯定特别值钱!” “……”叶云亭顿时哽住,默了默道:“罢了,再好的砚台,也得有命用才行。”说完将砚台塞回季廉怀中,当先走在前头,免得看见砚台又舍不得:“先试试看能不能出府吧。” 他转头打量着四周,总觉得他们这两日实在太过顺利。 以王府里如今的情形,皇帝当真会让他们随意出入行动吗? 叶云亭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两人走到王府侧门,才刚推开门,便有两人挡在了门口,目光冷冽地望着他们:“此处不可出入,王妃请回。” 叶云亭和季廉都被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叶云亭迅速扫了一眼两人的腰牌,没有多言便拉着季廉退了回去。 走远之后,季廉方才小声道:“昨日侧门我没有发现有人守着。” 他当时还推开门看过,外面巷子安静的很,除了两个乞丐外,并没有其他人。 “这两个守卫是神策军。”叶云亭回忆两人腰间悬挂的腰牌,又想起一瞥时墙角的两个乞丐,问道:“那你昨日有看到那两个乞丐么?” 季廉点头:“有,他们昨日也在那儿。” 叶云亭思索着道:“那两个乞丐看起来不太对劲。” 虽然穿着打扮一副落魄邋遢的模样,但身形却十分魁梧健壮,即便对方已经极力蜷缩身体掩饰了,但那鼓囊囊的腱子肉还是藏不住,而且叶云亭眼尖,一眼便注意到对方搭在膝盖的手上,指甲缝隙里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垢。 哪里有如此健壮又干净的乞丐? 叶云亭猜测这多半也是神策军乔装而成。只是他想不通,王府都败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必要乔装打扮、一明一暗地特意守着? 思绪数转间,叶云亭已经拉着季廉回了正院。 他将一堆笔墨纸砚抱回里屋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方莲台砚单独放在一边,方才同李凤岐说起侧门的发现。 李凤岐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却盯着那方砚台,眉头微挑:“今日去前院了?” 叶云亭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那方莲台砚,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起来,这些东西的主人,正躺在自己面前。 他脸颊微微发热,努力维持着镇定道:“嗯,本是想和季廉去找点物件拿去换些银钱买米粮。没想到在侧门被拦了下来。” 李凤岐瞥他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你喜欢那方砚台?” 叶云亭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不由更加面红耳赤,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肤色白皙,稍微一有绯色便格外明显,藏也藏不住,眼下更是连脖子都红透了,根本不敢抬眼去看李凤岐。 也是他太不把李凤岐当外人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自顾自做了决定。就算永安王如今落魄失势,他如此行事也有些过了。 叶云亭讷讷不知如何解释,一双眼睛如沁了水,东飘西荡地就是不敢直视李凤岐。 “既然喜欢,那便留着自己用吧。何必卖了。这莲台砚拢共也只有两方,若是卖了,以后有钱恐怕也买不到。”李凤岐看着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模样心情甚好,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至于银钱总会有的,况且眼下还用不上,不必急于一时。” 叶云亭闻言终于敢去看他,恰看见他唇边没来及收敛的笑意,一时愣了愣,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是自己入了套,被他牵着走了。 他脸上的绯色还没褪,眼里无措慌乱却已经敛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就云亭就先谢过王爷割爱了。” 李凤岐含笑摇头,下巴朝榻边点了点,示意他坐下说话:“过来,我与你说几件要紧事。” 叶云亭才被他戏弄过,闻言立即警惕地打量着他,怕他再捉弄自己。狐疑地看了几眼,见他似是真有正事要说,方才坐了过去。 李凤岐等他坐好,方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既入了王府,此后便与我生死相连。” 叶云亭与他对视,微微颔首。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既然如此,你昨日问我的问题,我今日重新回答你一遍。”李凤岐直视着他,缓缓道:“银钱我有,人手亦有。但他们都是熟面孔,一旦在上京露面,恐怕就会被李踪暗地诛杀。所以我尚缺一人替我在中间传递消息。” 叶云亭没想到他会忽然摊牌,神色微诧:“王爷说的那个人,是……我?” 昨日他曾经试探过李凤岐,问他可知这府里还有哪里藏着值钱物件。表面上是问物件,实则是在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后手。 但李凤岐告诉他没有。 叶云亭便知道这是李凤岐不信他。他虽然想上永安王这条大船,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着与他多处一段时间,展现出自己的诚意后,李凤岐那时总会信他。 但他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李凤岐看出了他眼中的讶异,也不吝于给他解释缘由:“我手中能用的人不多,你很聪明,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若是没有叶云亭,他自然也有办法摆脱困境。 但这样终究会多浪费不少时间,昨日听了五更的汇报之后,他猜测李踪多半有心对玄甲军动手,才叫五更尽快把消息送出去,以免朱闻等人心急入套。但如今时局艰难,五更何时能把消息送出去尚且未知。而李踪既然已经动了心思,动手之日必定不会太久。 要想打破李踪的计划,唯有他尽快解毒露面人前,杀李踪一个措手不及。李踪现下毫不遮掩的张狂,皆是因为笃定他筋脉尽断必死无疑。一旦他解了毒,李踪知道他一时半会死不了,明面上又不能动手杀他,计划必定会被全盘打乱,待他手忙脚乱之时自然也就顾不上北疆的玄甲军了。 眼下他唯一的困境便是如何拿到药。 这月余来,李踪并未让医官给他医治,每每医官来了都只是把脉确认他的身体状况,保证他能在该死的时候再死,其余诸事一概不管。 但李凤岐常年在军中,对医术亦有钻研。 所中的毒虽然一时半会儿解不了,但他却想到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有一半的可能能暂时压制体内毒性。 只是如今要配齐药材却不是那么容易。李踪盼着他死,绝不可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若是让李踪的人知道他在配药解毒,说不得会激得李踪狗急跳墙。 而按叶云亭所说侧门情形,昨日五更夜探王府,崔僖多半已经有所察觉,现下王府里必定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只要五更再来一回,多半就难以脱身。 所以五更决不能再来。 他只能再寻取药之人。这个人必须是信得过的、且不会引起疑心之人。 叶云亭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好人选。 叶云亭心绪起伏,一双深黑的眼睛如点燃的烛火:“我必不会叫王爷失望。” “我已经叫人往荣阳去给老王妃送信,她接到信后,应该会赶回上京。届时我们都能喘一口气。但是——”李凤岐顿了一顿,看着叶云亭道:“……若只有老王妃出面,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眉眼沉肃,语气凝重:“所以,我必须要尽快好起来。” 叶云亭一愣:“可你的毒……” “我已想到办法压制,如今只差药材。”李凤岐道。 叶云亭与他对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王爷的意思是,叫我去拿药?”他迟疑着道:“可我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所以,我需要你配合演一场戏。” 李凤岐目光沉沉凝着他,缓缓将计划和盘托出。 叶云亭却越听越心惊,李凤岐的计划,每一步都是在赌。 他深吸一口气,仍然平复不了激烈心跳。 “你若是不敢,我也不勉强你,会另想法子。”李凤岐道。 “我去。”叶云亭长出一口气,直视着他:“事成之后,只望王爷莫要忘了今日。” 既然早知自己入得是死局,要想破局求生,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叶云亭心中有了决断,当下神色一变,将桌子一掀,怒声道:“王爷,你如今瘫痪在床,我敬你是北昭英雄,方才尽心尽力照看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他入戏太快,掀桌子又用上了十成力道,脸颊眼睛都被怒气染红。 “本王不需要你的怜悯!”李凤岐也不遑多让,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滚”字。 他似怒极了,拼尽全力将床上软枕推到地上,又吼了一声:“给我滚!” 里头的动静太大,外间的季廉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进去查看,却正迎上怒气冲冲往外走的叶云亭,他一边走一边怒骂李凤岐,似要将这两日受得气都发泄出来。 季廉跟在他后面,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这是怎么了?”刚才不好好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而且他从来没见少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叶云亭冷笑一声,拉着他道:“我们回国公府去,他要死可别拉上我们。” 说完就拉着季廉气冲冲往大门走去。 季廉不明情况,见状只能一脸担忧地跟上他。 倒是守在院子里的两个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叶云亭二人走远后,其中一个便悄悄出了院子。 这边,叶云亭拉着季廉到了大门跟前,便不管不顾地要离开王府回国公府去。 外头的守卫自然不可能让他出去,他却似受了天大的屈辱一般,不管不顾直接就在门口闹起来,嘴里还嚷嚷着:“让我回去,永安王都让我滚了,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走?他死便死了,我才不要给他陪葬!” 他神态疯癫,喊得声嘶力竭。 两个守卫见状连忙将他压住拖回府内,又将大门紧紧关住,隔绝了里头的动静。 叶云亭还在不管不顾地闹腾:“放开我,我要回国公府去。”他似终于承受不住一般的崩溃大哭:“我是国公府大公子,将来要请封世子的,我不想死,你们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旁边的季廉已经吓懵了,一边将站立不住直往地下滑的叶云亭抱起来,一边也忍不住跟着哭:“少爷、少爷你冷静一点,我们不会死的……” 两个守卫皱着眉看主仆两个抱在一起痛哭,一个疯癫哭喊一个无助流泪,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最终退到了门外,没再管这对主仆。 叶云亭忽然发疯大闹王府的消息自然立即传进了宫里。 皇帝李踪支着额斜靠在铺了柔软狐裘的椅子里,一手轻晃酒杯:“你是说,叶云亭忽然疯了?” 来报信的神策军中尉躬身道:“是。上午都好好的,去了一趟侧门想出府被拦了回来,又回了正院之后,忽然就和永安王吵了起来,然后就疯疯癫癫闹着要回国公府。” 李踪轻抿了一口酒,身侧半跪着的少年立刻给他将酒杯斟满,他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打量了片刻,又将人推开,懒洋洋地问:“崔爱卿觉得,这是真疯,还是在……装疯?” 崔僖低眉敛目:“臣对叶大公子有所耳闻,以他之性情,以及这两日的反应来看,不像是会忽然发疯之人。” 李踪又晃了晃酒杯,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看向对面静坐的人。 “老师觉得呢?” 坐在他对面是个一身素白的男人,看相貌只有三十多岁,面容白净,眉目疏淡,两片唇削薄,配上白衣白冠,仿佛无欲无求的仙人,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他听到李踪的话,方才睁开微阖的双目,狭长的眸子泄出冷意:“一个弃子罢了,是真是假都不妨碍陛下的大事,他翻不出浪来。” “老师说得是。”李踪一口饮尽杯中酒,抬脚踹开意图靠过来的少年,对一旁伺候的崔僖道:“你那边还没动静?当初跑了几个漏网之鱼。也该抓回来了。整日在外面蹦跶惹得朕心烦。” “昨晚倒是发现了一人行踪,但教他发现逃了。”崔僖躬身答道。 “废物!”李踪闻言眸色一冷,瞥向崔僖:“朕让你做这神策大将军,可不是让你养出一群废物来烦朕的。” 崔僖闻言立即跪下,以头抢地道:“是臣无能!” 李踪见他这模样,无趣地撇了撇嘴,摆手道:“罢了,朕也知道永安王手底下的人难对付,叫你的人都警醒着些,别再叫朕失望。” “谢陛下宽宥。”崔僖这才爬起来,一张艳丽精致的面孔上却堆满谄媚的笑容:“臣必不会叫陛下失望。” 李踪随意“嗯”了一声,招手唤上方才被踹开的少年,便往内室去了。 亭中一时只剩下两人。 崔僖收起脸上夸张的笑意,斜睨韩蝉:“太傅大人方才为何不对陛下说实话?”叶云亭安生了两日,忽然发疯必有蹊跷。他可不信这老狐狸对王府这两日的事一点都不知情。 韩蝉缓缓起身,凝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我说得便是实话。” 说完也不等崔僖回应,便转身离开。 一袭白衣在萧瑟秋风中摇曳,莫名带出几分肃杀。 崔僖凝着他的背影一嗤,揣着手往反方向离开。离开时他侧脸看了一眼皇帝离开的方向,眼中兴味越浓。 这盘棋,可越来越有趣了。 叶云亭状若疯癫地在王府里闹了一个时辰,终于筋疲力竭地晕了过去。 季廉慌慌张张地将人背回屋里放在罗汉床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屋里转悠了两圈,才终于想起来得去找大夫,于是又着急忙慌地往王府大门跑去,只是到门口又被守卫拦住,他求了许久,想让守卫帮忙找个大夫来看看,对方却置若罔闻,粗暴地将他推回来后又紧紧关上了门。 季廉无法,只能又折返回去。只是刚到院子门口。就见一脸疲态的叶云亭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赶紧迎上去将人扶住,着急道:“少爷你这是要去哪?” “我不要在这里,”叶云亭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却还是扯着嘶哑的声音道:“我要回国公府去。” 季廉眼眶都红了,只能先哄着他:“好,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去,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听他说休息好了就回去,叶云亭才终于安生下来。他眼神呆滞,嘴里不断念叨着“回去,回国公府”,被季廉半拖半抱弄回了屋里。 一进了屋里,叶云亭就重重捏了一下季廉的手心,朝他比了个口型:“我没事。” 季廉神情一愣,睁大了通红的眼睛。叶云亭又掐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接着道:“少爷你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回国公府去。” 说完比着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叶云亭不便和他解释太多,只无声道:“装病,找大夫。”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默契十足。虽然不知道他装病找大夫要做什么,但季廉立刻领会了他意思,微微点了点头,便一脸担忧地出去了。 大门的守卫行不通,他又去寻了侧门的守卫。 他似乎急坏了,把身上银钱都掏出来要塞给守卫,求守卫去寻个大夫来给他家少爷看一看,再不济,去给国公府送个信也成。 可守卫不为所动,他最后只能失望地收好了银钱,满脸颓丧忧虑地回了正院。 屋里,叶云亭躺在床上,迅速回忆了一边计划,确认没有出岔子之后,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王府内暗哨重重,他疯癫大闹王府的消息肯定会传到宫里去,以他的身份,疯不疯根本无人在意,只要宫里那位不对他起疑心,这一关就算过了。 接下来,他便要真的装一场大病,最好病得快死了,到时候便有机会叫季廉去请大夫抓药,届时就可以借机将联络上李凤岐的人,给他将需要的药材一并带回来。 只要能带回李凤岐需要的药材,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便要看天意了。 7、冲喜第7天 叶云亭躺在罗汉床上,默默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叫守卫同意放季廉出去,只是先前一番大闹实在太费精力,他头晕目眩,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 季廉趴在榻边,听见他的动静迷迷糊糊抬起头,低声询问:“少爷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白日里那些守卫都什么反应?”叶云亭摸黑坐起身,捏了捏鼻梁,嗓子嘶哑的厉害。 “他们还是说什么都不肯放行。”季廉道:“我没办法,又给那两个婢女塞了些银钱,倒是问出了些消息。那婢女说,上头交代过,只要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她们均可不予理会。” 那两个婢女的嘴没有守卫严实,心肠也要软些,加上先前季廉就打点过。这回大约是看他实在着急上火,这才又透露了一点消息。说是叶云亭的模样看着也还好,就是她们往上报了,也不会有人理会。还反过来劝季廉,与其白费功夫去求守卫放行,不如好好照顾自家主子。 叶云亭闻言沉思了片刻:“房里可还有水?” “有的。”季廉不知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道:“下午方才提了两桶。” 叶云亭昏睡了一个下午,他怕醒了后他想擦擦身子,便备好了水。 “你去将水提来。”叶云亭吩咐了一句,便侧身开始解衣带。 季廉提着水过来,就见他手中抱着一团衣物,上身赤着,身上只穿了一条亵裤。 他将水放下,不解道:“少爷是想沐浴?眼下没有热水,还是就用布巾擦擦吧。用凉水怕染风寒。” 叶云亭却摇摇头,将脱下来的衣裳浸入水桶之中,确定全都浸透了水之后,方才捞起来略拧了拧,便要将湿淋淋的衣裳往身上套。 季廉见状差点蹦起来,伸手去拦他:“少爷你做什么?!” 哪有人把湿衣裳往身上套的? “嘘。”叶云亭按住他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动静小些:“我若不真得一场风寒,怕是难以瞒天过海。” 听婢女那话里的意思,多半是只要他不死不出这王府,其余诸事都不会理会。 他要想让季廉有借口出去,便只有生一场大病。届时那些守卫看到他的病态,必定不敢担这个责任,要么往上报,宫里派医官来查看;要么网开一面叫季廉出去请大夫。 无论哪一种,季廉都有机会借口抓药离开王府。 秋日里夜深露寒,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叶云亭很快便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颤。 他将湿衣裳裹紧,靠着冰凉的墙角坐下,哑声吩咐季廉:“把水桶提出去,地上的水渍也都擦干。明日我若当真能染上风寒大病一场,你便去守卫那里闹,务必要叫他们知道我病得快死了。” “好,我知道了。”季廉抽抽鼻子蹲在他面前,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可他们要是当真不管,少爷你病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叶云亭勉强笑了笑,脸色惨白,眼神却果决凌厉:“既然是赌,总难免有失败的风险。” 他其实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放在他面前,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与李凤岐生死绑在一处,李凤岐脱了困,他也就出了死局。况且,有了眼下共度难关的情谊,李凤岐日后登基,总会多念几分情分。 叶云亭抱紧胳膊,牙齿克制不住地打颤:“你去睡吧,我在这儿坐一宿。” 如此情形,季廉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坐在叶云亭对面,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我守着少爷。” 见他不肯睡,叶云亭也顾不上他了。他实在冷得很,整个人都倦怠下来,双手抱膝,头枕在手臂上,紧紧缩成一团。彻骨的寒意从身体表面浸透到骨子里,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下来,环着膝的手臂白得吓人,手背已经冻成了乌青色。 这一夜过得极其漫长。 叶云亭极力撑着昏沉的意识,到了后半夜,感觉湿透的衣裳快要被身体捂干,又叫季廉将衣服拿去浸了一道水。 季廉眼眶鼻头都是红的,却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 等到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强撑的叶云亭终于倒了下去。 他额头布满冷汗,唇色白中泛青,两颊和脖颈都泛着异样的红潮。 季廉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烫得吓人。他强忍着哽咽,给他将湿衣裳换下藏好。才一脸惊慌地推开房门往大门口跑去。 叶云亭发热生病是真的,他的担忧也是真的。 神情比昨日又惶急许多。 门口守卫昨日被他闹得不耐,本不欲理会,但季廉发了狠,将大门敲得震响:“开门开门,我要去找大夫。若是我家少爷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力气本来就大,如今又发了狠。坚硬的红漆大门被他敲得震动不停。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看这样子,像是真病得不轻,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主子只交代了他们把人看好,可没说要把人弄死。 季廉到底带了一个守卫前去查看情况。 守卫跟着过去,本来以为也就是跟昨日一样疯疯癫癫,谁知道跟过去一看,却见叶云亭躺在榻上人事不省,一张脸烧得通红。他试探着伸手触了一下额头,烫得吓人。 季廉道:“我家少爷昨日伤了神,晚上又受了风,一早人就不清醒了。只求你们行行好,让我去请个大夫。再不行,你们帮忙请个医官来也看看也成。”他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家少爷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公子,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我家少爷讨个公道!” 他恨恨骂道:“说是圣上亲封的王妃,但我看在这王府里,比那刑部大牢的囚犯还不如!” 那守卫闻言眉心一跳,踌躇一瞬,到底不敢松口放人出去,只道:“我会请医官来。”说完便大步离开。 季廉见人走了,用袖子抹干了眼泪,又去拿了湿帕子给叶云亭搭在额头降温。 少爷吩咐的他都照做了,剩下便只能等。 他睁大了眼守在叶云亭身侧,时不时抬袖子抹一抹眼睛。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里间的李凤岐忽然出声唤他过去。季廉看了一眼叶云亭,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往里间去。 “你家少爷怎么样了?”李凤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眼下挂着浓重的青影。昨晚外间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他。叶云亭撑了一夜,他也跟着熬了一夜。 他没想到叶云亭对自己这么狠。 昨夜听着外间的动静,他一度想要阻止,却又忍住了。 他知道叶云亭是对的。 李踪虽然行事不循常理,但他从来不傻。更别说他身边还有崔僖和韩蝉二人,这两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心思比上京城的胡同还要深还要绕。 装病和真大病一场,显然是后者更有取信度,也更稳妥。 李凤岐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起神情温和给他喂粥的青年,多少觉得愧疚。 叶云亭才十九岁,尚未弱冠。若不是因他牵连,也不至于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少爷烧得厉害,那守卫已经答应去请医官了。”季廉强忍着哽咽道。 “你好好守着他,医官应当不久便会到。”李凤岐见他双眼浮肿通红,一副没了主心骨的模样,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 季廉“嗯”了一声,又回外间去守着叶云亭。 而李凤岐猜得果然没错,不过半个时辰,医官便到了。而且还是崔僖亲自带着人来的。 他拢着手站在榻前,垂眸俯视着陷入昏迷的叶云亭,一时竟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错看了人。 下面的人回禀说,叶云亭昨日发了疯之后,今日便一病不起,瞧着十分吓人,恐有性命之忧。 他原本笃定对方是装疯卖傻有所图谋,好奇之下才亲自来瞧一眼。 可真见到了人,见他烧得人事不省,又不确定了。 瞧着竟是真病了,还病得不轻。 崔僖敛下眼中深思,朝一旁候命的医官道:“陈医官给瞧瞧吧。” 陈医官这才放下药箱上前,给叶云亭诊治。望闻问切查看一番后,他方才躬身回道:“王妃这是心中郁结,风邪入体所致。” “可有大碍?” 陈医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道:“这温病来势汹汹,臣只能开些辛散药物助其发汗退热,主要还得看王妃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若是熬过去了,吃几副药,调养一阵也就无碍了。” “那便开药吧。”这陈医官绝不可能帮着掩盖,他既然说凶险,便是人当真病得不轻。 崔僖心中疑虑也渐渐打消了。 陈医官很快写好了药方:“来的匆忙,诸多药材都未带上——” “我去抓药!”一旁候着的季廉连忙出声道:“我跑得快,很快就能把药抓回来。” 崔僖瞥他一眼,见他双眼红肿,神色惶惶,没有多想,摆了摆手放行。 季廉见状一躬身,从陈医官手中接过药方,便急忙忙出了府。 崔僖看一眼叶云亭,吩咐陈医官照看着些,便往里间去看李凤岐。 榻上的李凤岐闭着眼,似对外间的动静毫不关心。 打量一番周遭的环境,崔僖缓声道:“王妃这两日倒是将王爷照顾的不错。如今人病了,王爷怎么也不关怀几句?” 李凤岐倏而睁眼,冷漠凝着他,神色不愉:“本王的事,何时轮得到你置喙?” “王爷倒还是跟从前一样。”崔僖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 狼王就是没了利爪,骨子里的高傲却不会减半分。 况且永安王素来冷面冷心,也就是对曾经皇帝有几分爱护之情。叶云亭虽照顾了他两日,但他才遭皇帝算计受尽屈辱。对一个被塞来羞辱他的男人关怀备至那才不对劲。 崔僖彻底打消了疑虑,也不欲多做口舌之争。转身出去,带着自己的人回了宫里复命。 而此时,终于踏出王府大门的季廉,按照叶云亭交代他的地址去取药。 8、冲喜第8天 季廉寻到药铺,对过暗号,顺利取到药后,便立刻赶回了王府。 拎着药材进王府大门时,他尚还有些惴惴,直到回到正院,见崔僖还有医官都离开了后,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永安王的那一份药材藏在了柜子里,才照着方子去给叶云亭煎药。 叶云亭还没醒,为了催汗,他身上捂了两床厚实的锦被,锦被一直盖到下巴以下,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的包裹住,只一张脸露在外面。脸色依旧烧得通红,额头鼻梁都冒出细密汗珠,两鬓的碎发被汗水染湿,一绺绺地粘在脸颊上。 他的双目阖着,浓黑的睫羽向下垂落,如同蝶翅一般轻轻抖动。就连薄薄眼皮之下的眼珠,也在不安地颤动。 叶云亭梦到了李凤岐。 并不陌生的正屋里,筋脉尽毁的李凤岐安静躺在床上,被褥大半滑落在地上,露出来的胸膛肋骨分明,起伏已经十分微弱,模样看起来比叶云亭初见他时还要虚弱狼狈些。 叶云亭朝前走了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想给他将滑落的被褥盖回去。然而他的手却直直穿过被褥,抓了个空。 他一呆,盯着自己的掌心发愣。 身后的房门此时却传来嘎吱一声响,叶云亭回过头,就见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两个内侍走了进来。 年轻男人身穿银白团花圆领袍,头戴升云白玉冠,足踏朝云靴,腰间挂一枚通明透亮的盘龙佩,明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男人似看不到他,径直走到床榻之前,目光复杂地打量着李凤岐半晌,方才出声道:“永安王,朕来看你了。” 叶云亭听他自称,才惊觉这年轻男人竟然是皇帝李踪。 榻上的李凤岐缓缓睁眼,他看起来已经非常虚弱,连眼神都不复从前锋锐。看见李踪时,他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哑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内侍搬来椅子放在李踪身后,李踪顺势坐下来,笑看着李凤岐:“朕来给永安王报喜。”不等李凤岐回应,他便神情畅快地继续说完:“半月前北疆兵变,副都督朱闻带五万玄甲军意图谋反,幸亏朕未雨绸缪,早有应对之策。叛乱已于前日平息,叛军主谋朱闻被当场诛杀,五万玄甲军不肯归降,亦被尽数坑杀。” “可惜你没能亲眼看见那场面,五万叛军的尸首,十个大坑都填不下。最后只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眯起眼似在感慨:“你看,就是没有你,我也能做得这般好了。从此之后,北昭再无玄甲军。只有朕的神策军!” “愚不可及。”李凤岐眼底烧着一把火,嘴角却扯开了嘲讽的弧度:“五万玄甲军是北疆精锐,没了他们,西煌来犯,谁来退敌?你这是在自绝后路。” “你还是一贯的自以为是。”李踪脸上的笑意一滞,神色阴鸷地盯着他:“那你便等着看吧,没了你,没了玄甲军,朕这把龙椅,依旧能坐得稳稳当当。” 他似是气极,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榻上的李凤岐下颌紧绷,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费力地半侧着身体,额头青筋迸出,丝丝缕缕的鲜血自咬紧的唇齿间溢出来,滴落在床榻和地面之上。身后长发胡乱垂落下来,恰挡住了他发红的眼眶。 叶云亭被他这模样吓到,虽然明知是在梦里,一颗心却狠狠揪了起来。 他正着急时,却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周身气息很冷,仿佛身带冰雪,连声音都是冷的:“王爷可愿考虑我的提议?”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短的白玉小瓶放在李凤岐面前:“王爷若是同意,这解药便归你。” 解药? 叶云亭心脏重重一跳,陡然自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刚给他喂完药的季廉被这动静吓得瞪大了眼,随即又欢喜起来,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少爷你总算醒了?!” 他带着哭腔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差点以为你熬不过来了。” 说完又觉得不吉利,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双手合十朝四方作揖:“我刚才是胡说八道的,不作数不作数。” 叶云亭刚醒过来,头脑还有点昏沉,身上更是黏黏沉重。他捏了捏鼻梁,还惦记着计划:“事情可办妥了?” “办妥了。”季廉吸吸鼻子:“没出岔子。” 叶云亭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他扫视四周,看着熟悉的陈设,又回忆起那个格外真实的梦境,心脏便一下一下打起鼓来。 他推开厚重的锦被,慢吞吞穿上鞋便起身要往里间去。 季廉一把按住他,急道:“少爷你才刚醒,不能见风。” 叶云亭浑身酸软,被他按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我去找王爷有些要紧事。” 梦里发生的事情太过真实了,他明明只远远地见过皇帝寥寥两面,但在梦里,却连他容貌都一清二楚。 还有后头来的那人,分明是太傅韩蝉。 韩蝉的气质太特殊了,叶云亭其实只远远见过他的背影,但那种冰冷出尘的气质,却让他一瞬间笃定了对方的身份。 北疆叛乱,朱闻身死,坑杀五万玄甲军……还有最后韩蝉拿出来的,那一瓶解药。 除了解药之外,前头的桩桩件件,都能和叶云亭前世的记忆对上。 前世季廉在他墓前就曾说过,永安王出事之后,他的心腹得知消息,为救他意图杀回上京,结果皇帝似早有准备,派出十万神策军半道埋伏截杀。朱闻身死,玄甲军尽数被屠。 后来李凤岐东山再起,所带领的玄甲军实际上是重建之后的玄甲军。原先的玄甲军精锐,早就被杀了个干净。 梦境与前世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叶云亭胸腔鼓噪,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那他所看见的,到底是梦,还是前世曾真实发生的事? 他要去确认清楚。 叶云亭扒开季廉,踉跄着大步往里间去寻李凤岐。 李凤岐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就看见叶云亭踉跄着扑过来,双手撑在床边,垂首定定看着他:“给你下毒之人可是韩蝉?” 李凤燕眼中闪过诧异,又飞快隐去,他打量着满脸病容的叶云亭,神色生了波澜:“怎么这么说?” 虽然他一直有所猜测,但叶云亭怎么会知道? 叶云亭头晕目眩,额头上布满冷汗,他支撑不住地往下倒,整个人几乎叠在了李凤岐身上,喘着气道:“皇帝可能会对玄甲军动手,王爷若是有法子,最好尽快送信去北疆,叫副都督切莫轻举妄动。” 五万玄甲军,那是精锐之中精锐。他们不仅是李凤岐的底气,也是北疆的后盾。 若是梦里的事为真,那叶云亭必须想办法阻止旧事重演。 “我知道。”李凤岐垂眸看他:“我已经交代亲信传讯,只是如今各个驿站关口守卫严密,讯息不好传送出去。” “得尽快。”叶云亭紧紧抓住李凤岐的手腕,急切道:“不然怕是来不及。” 既然李凤岐早有所料,那他上一世定然也曾命人给北疆传讯,只是不知是信没送到还是出了别的岔子,副都督朱闻仍然起了兵。 叶云亭胸口剧烈起伏着,口鼻之间喷吐出滚烫的气息,他浑身酸软无力,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让他的眼神无法凝聚,他半阖着眼趴在李凤岐胸口,语声微弱地再一次重复:“要尽快。” 他滚烫的脸颊贴在李凤岐的胸口,李凤岐无暇再思考他这一番突兀的叮嘱缘由为何,连忙大声唤季廉进来。 季廉进来一看,就见叶云亭脸上烧红,竟然又烧了起来。 他急急忙忙就要将人抱起来送到外间去,却被李凤岐叫住了:“就让他睡在这吧,他还病着,罗汉床狭小,不便他休息。” 外间的门总要开开关关,难免见风。相比起来这里间确实更适合养病。季廉闻言没有多犹豫,便将昏迷过去的叶云亭抱到另一边放下,又抱来新被褥给他盖好,方才又去端药来喂给他喝。 李凤岐侧脸看着,只能看见青年半边脆弱的侧脸。他秀长的眉打成了结,眼睫不安分地颤动着,似乎挣扎着想要醒来。 明明病得很重,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提醒他给北疆传讯。 李凤岐心头一时酸涩难言,半晌之后,方才对喂完药的季廉道:“天黑之后,你给我备一桶热水,将先前取的药材加一包进去。” 昨日叶云亭高烧不退,季廉守着他无暇他顾,李凤岐也没着急解毒。 但方才叶云亭的话提醒了他,北疆危局尚未解,他得再快一些。 深夜。 房间里弥漫一股浓烈的药味,刺鼻的药材味与温热水汽混合在一起,让呼吸都仿佛凝滞。 叶云亭皱着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去寻找这刺鼻药味的源头,而后,便看见了泡在浴桶之中的李凤岐。 李凤岐上身赤.裸,脖子以下都浸在褐色的药液之中。他紧紧闭着眼,一双浓黑剑眉紧紧蹙在一起,搭在桶边的双手用力扣着桶壁,被水汽蒸红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9、冲喜第9天 卧床一月有余,李凤岐对自己体内的毒性了若指掌。行军打仗难免受伤中毒,他对医术也颇有造诣,虽然不能解毒,但剑走偏锋以毒攻毒,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所中之毒性阴寒,中毒之后筋脉滞涩不通,难以运气,五脏六腑更是常常如坠冰窖,备受煎熬。眼下他还只是因为筋脉阻塞无法动弹,时间若再久一些,他的脏腑被毒性侵蚀,会逐渐坏死,到了最后,唯有死路一条。 他叫五更准备的药材,全是极热性的药材,以极热攻极寒,一部分用以浸泡身体,一部分则煎成药内服。便能由内而外,将毒性逐渐压制下去。 入夜之后,他便服了药,泡进了药液之中。 药材性热,药劲极大。内服的汤药在外部药液的刺激之下极快地发挥了作用,与他体内毒性冲撞。 两股烈性的药力在他体内冲撞,李凤岐如置身冰山火海之中,乍热乍冷之下,只觉得筋脉似要承受不住般地炸裂开来。 这痛苦剧烈又漫长,他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搭在桶壁上的手疼得痉挛抽搐,原本毫无知觉的手在剧烈疼痛之下,在木桶边缘留下一道道深刻抓痕。 即便如此,他仍然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鲜红的血自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褐色药液之中。 叶云亭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心头微震,见李凤岐嘴角鲜血犹未绝,连忙寻了一块帕子卷起来,递到他嘴边去:“咬着帕子。” 李凤岐艰难睁眼,就见他满脸担忧之色地瞧着自己,咬紧的牙关松了松,勉强扯出个笑:“多……谢。” “含好,别咬到了舌头。”叶云亭没有同他多话,将卷好的帕子置于他口中,免得他痛极时咬伤自己。 李凤岐咬着帕子,精神疲惫至极,却还是强撑着没有阖眼。他虚无没有落点的目光挪到面前的青年身上,看着他努力想些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叶云亭依旧站在他身上,盯着他的右手看。 李凤岐昏昏沉沉间转脸去看,才发觉自己的右手也受了伤——先前他抓得太用力,指甲抓坏了光滑的桶壁,倒立起来的木刺都扎进了他的指甲盖里。 都说十指连心,但或许是身上太痛,他竟然没有发觉。 “你的手等会儿也得处理一下。”叶云亭看着他那只手上的伤,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痛苦,才能让他彻底忽略了十指连心的痛,甚至连手受了伤都不觉。 他伸手紧紧握住李凤岐的右手,道:“要是痛了就抓我。” 李凤岐定定看他,只觉得滚烫的手被一双微凉的柔软手掌包裹住,他身上太热,那股热力横冲直撞,叫他无比贪恋这一抹微凉。他反手攥住青年的手,大力握紧,如同渴水的旅人一般,拼命汲取这一点凉意。 他的手劲儿太大,叶云亭被他攥得生疼,却忍住没有挣扎。 他温柔地抬袖擦了擦男人脸颊上的汗珠,温声道:“熬过去就好了。” 李凤岐望着他,心里跟着念:熬过去就好了。 这点小痛,尚击不垮他。 …… 一直到药液凉透了,李凤岐才从桶中出来。 他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束起的长发仿佛水洗过,凌乱的发丝湿淋淋垂落在脸侧,叫他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难得一见的脆弱。 叶云亭将他从水中抱出来,瞧见他苍白脆弱的侧脸时,心里就又揪了揪。 他自己是个很怕疼的人,连带着也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疼。眼下见李凤岐虚脱的模样,心里便一揪一揪得难受。 刚泡完药液,正是李凤岐最虚弱的时候。他扶着人坐在椅子上,帮他将湿透的亵裤脱掉,再用布巾将人擦干包裹住,方才将他抱回床上。屋里还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材气味,他替李凤岐挑干净指甲缝里的木刺,上药包扎好后,才去将窗户打开通风透气。 做完这些事,他自己也累出了一身汗。夜里的凉风一吹,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是个病患,又匆匆寻了外袍披上,方才慢吞吞去外间寻季廉。 季廉在外间望风。 他听见里间开门关门的动静,便猜是李凤岐泡完药浴了。正要起身去里间看看,却先瞧见了他家公子。 他下意识想要念叨两句,结果见叶云亭老老实实裹着厚实的外袍,念叨的话便又咽了回去,探头探脑问道:“王爷泡完了?” “嗯。”叶云亭正是叫他来将药液处理掉的,免得白日被人发现了。 季廉闻言“诶”了一声:“我去将水倒了。”临出门时想起来,又道:“灶上的火我还留着,少爷可要擦擦身?” 叶云亭发了一天一夜的汗,白日醒了没多久又发热昏睡过去。眼下确实浑身黏腻难受,闻言便点了点头。 季廉处理完药液,又提了一桶热水回来。 叶云亭自己擦完身,想起李凤岐方才也留了一头一脸的汗,便又端着一盆水去里间,准备给他也擦擦脸。 结果才打开门,就见一只肌理流畅的手臂自帐中探了出来。许是太久未见日光,那手白得有些病态,连上头青色的脉络都看得分明。 那只手先是摸索着将垂落的帐幔拨上去,而后便尝试着撑住床沿,将半个身体都撑了起来。 “王爷?”叶云亭手一颤,差点失手摔了一盆热水。他险险抓住铜盆,有些失态地大步走到榻边,打量着气喘吁吁半靠在床头的男人:“竟真的有用?” 他眼中含着莫大的喜悦,连压低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似比李凤岐还要激动。 李凤岐侧脸瞧他,勾唇笑了笑:“我们赌赢了,这法子有效。” “有用就好。”叶云亭放下水,在屋里踱了几步以平复激动的心绪,转了两圈,又忍不住凑到李凤岐跟前,满眼期待:“那王爷多久能彻底解毒?” 他太过激动,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凑得太紧,一张脸和李凤岐隔着不到两拳的距离。这样亲密的距离下,那蕴含着雀跃欢喜的干净眸子直直撞李凤岐眼里,将他的目光全然勾了过去。 李凤岐定定看着他,目光自他眉眼流连到耳垂,注意到他的左边耳垂上竟有一颗小小红痣,似朱砂点就,点缀在被嫩白丰盈的耳垂上,鲜红欲滴。 他恍然惊觉,齐国公府的大公子,不仅聪慧果决,还生了一张艳绝面孔。 “尚不能彻底解毒。”一瞬间的恍惚之后,李凤岐轻咳一声,收敛了走偏的思绪,正经回答了叶云亭的问题。大约是怕他失望,说完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不影响我们的计划,待我调整药量,再泡三次药液后,便可以进行下一步。” 叶云亭连连点头:“我自然信王爷。” 他神情笃定,回答的毫不犹豫。 李凤岐眉头一挑,看他的眼神里便带了些意味不明:“你为何如此信我?” 当然是因为我重活了一世,知道你会绝地反击登基为帝。 但这不能说、 叶云亭眨眨眼睛,无辜地望着他,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标准答案:“我与王爷辅车相依,不信你,还能信谁?” 李凤岐闻言眉梢舒展,上挑的凤眼露出些许笑意,郑重道:“那我必不会让卿失望。” …… 药液起了作用,李凤岐的双手已能行动自如。叶云亭将拧干的帕子递给他,等他擦完脸后,便灭了烛火准备休息。 他脱掉外袍与鞋袜,便神态自然地爬到床里侧,抖开被子准备睡觉。 李凤岐看着他一连串熟练的动作,眉头跳了跳,抿起唇没说话。 更深露重夜,正是好眠时。 旁边的叶云亭很快便睡着了,他面容恬静,呼吸清浅。只是似乎有些冷了,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秀长的眉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被冷着了。 李凤岐泡了药液,体内药力还在缓慢发散。灼得他根本阖不了眼。 他侧过脸,百无聊赖地盯着叶云亭瞧。 叶云亭实在是生的好,难怪上京城里那么多贵女不顾家世也想做他的妻子。之前他病痛缠身全然没有心思注意外物。眼下寻到了压制之法,忧虑少了几分,也终于分出了心神,好好打量起自己名义上的王妃来。 桃花醒自然,星斗睡河汉。风与月,皆凝于他山眉海目之间。 叶云亭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自然。 李凤岐身处高位,见多了如云美人,仍不得不承认,叶云亭要更胜一筹。再没有一人如他一般,美得叫人赏心悦目,如打磨光滑的羊脂白玉,通透温润。能将人的目光牢牢吸住,百般凝望。 就是心性坚韧如李凤岐,也不能免俗。 他把人瞧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敛了目光。 只是他不看了,身边的人却不安分起来。 叶云亭只觉得被子里一点热乎气儿也没有,冷冰冰的,将被子往身上卷了又卷,还是觉得冷。他蜷着身体,睡梦中也蹙着眉试图寻找暖和的地方好眠。 李凤岐就看着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最后竟滚到了他身侧,与他紧紧挨在了一处。 10、冲喜第10天 李凤岐是习武之人,本身火气就旺。今晚又泡过药浴,药材的热性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让他如同一个天然的火炉,吸引着人靠近。叶云亭迷迷糊糊中循着暖意贴在他身边,裹着被子像个小蚕蛹一样偎在他身侧。他的身体侧向李凤岐的胸膛,额头恰好抵在李凤岐的肩膀处。 两人之间,仅有两床被褥隔着。李凤岐甚至能感受到到从他鼻端呼出的微凉气息。 这样亲昵的姿态,叫一向不喜与人接触的李凤岐下意识躲避,他绷紧下颌,眼睛瞥着叶云亭,手臂运力,试图拉开一些距离。 然而他一动,被褥间就有了空隙。冷冽寒意顺着被褥空隙钻进去,冻得熟睡的叶云亭微微打了个哆嗦。他皱眉含糊地咕哝了两声,卷着被子又往李凤岐身边挤。等凑近挨近之后,大约还是觉得不暖和,又弓起脊背,冰凉的手脚胡乱往李凤岐的被窝里伸。 李凤岐的被窝里自然是暖和的,他先是手脚伸了过去,觉着暖意后,整个人便都拱了进去,直到贴着暖呼呼的身体,方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他睡觉倒也安静,寻到了热源之后,就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弹了。 独留李凤岐僵着身体备受煎熬。 贴过来的身体带着些微凉意,偶尔相触的肌肤更是滑腻温凉,如同一块上好冷玉,光滑细腻,触手冰凉,被他捂在怀里,逐渐染上他的体温。 李凤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忽略那旖旎暧昧的错觉。 …… 叶云亭前所未有地睡了个好觉。 他有体寒的毛病,每到冬日里手脚总是冰凉。从前在国公府时,季廉总会给他暖两个汤婆子放在被褥里,睡觉时他脚下暖着一个,怀里揣着一个,便能一夜好眠。 但自从来了王府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汤婆子没了不说,为了瞒天过海,他还故意受冻染了风寒,这短短几日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唯有昨晚他难得睡得香甜。 叶云亭自美梦中醒来,惬意地叹了一口气,方才自暖和的被窝里探出头,想看看是什么时辰了。若是还早,他大可再多睡一会儿。 只是这一动,却碰到了具热乎的身体。 “!!!” 叶云亭一惊,混沌的思绪顿时便清明了。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侧过脸,恰与察觉动静看过来的李凤岐视线撞了个正着。 李凤岐定定看他几息,表情变幻莫测:“醒了?” “……?”叶云亭迟缓地眨眨眼,睫羽似蝶翅战栗,他瞅瞅李凤岐,余光再偷偷往左边一瞥,待看见另一边空了大半的床榻,以及卷做一堆的被褥时,白生生的耳朵便染了火辣辣的红。 他蜷了蜷脚趾,身体小心地往后退了一些,眼睛左右乱飘,尴尬地笑了笑:“醒了。” 李凤岐看着他染了红的耳朵,和四处游移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睛,大半夜未眠堵在胸口的郁气便尽数散了。他“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叶云亭,缓缓开了口:“那就劳烦大公子给我拿一套干净中衣来。” “怎么要更衣?”叶云亭下意识问。 明明昨晚泡完药浴时换了干净中衣。 李凤岐凝着他,似笑非笑:“两人一起睡有些热,出了汗。” 昨晚叶云亭刚拱进他的被窝时,身上凉冰冰很是舒服,倒是正好解了热。但后头时间长了,叶云亭身上越来越暖和,反而是李凤岐受药力影响,身体很有些躁热,煎熬半夜,出了满身的汗。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的答案叫人无地自容。叶云亭这回连脸颊都红了,受惊一般从床上弹起来,匆匆套上鞋子就往外跑:“我这就去给你拿。” 季廉听见动静从外间抬头来看,见他就穿一身中衣站在衣柜前胡乱翻找,便忍不住念叨起来:“少爷你病还未好,怎么又不披外袍乱跑?!” 叶云亭头也未抬:“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穿。” 他借着衣柜的遮挡,用冰凉的手给滚烫的脸颊降温。 李凤岐好意将床榻分他一半,结果他却得寸进尺钻了人家的被窝,实在是太过逾越了。 再一联想到两人名义上的关系,更觉得尴尬至极。 虽然雕花大床很舒服,但他今晚还是在罗汉床上睡吧! 捧着中衣磨磨蹭蹭地回去,叶云亭将中衣递给李凤岐,抿了抿唇,还是垂着眼眸解释道:“我睡相不太好,昨晚的事王爷莫要介怀。” 李凤岐接过中衣,瞧他一眼,眉尾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天气冷,屋里又没有炭火。你若怕冷,想与我挤一挤也无妨。” 叶云亭闻言,心说我也不是想与你挤一挤,只是睡着了无意所为。 但转而想到那暖烘烘的被窝,又不得不屈服了,罢了,若是可以,还是很想挤一挤的,毕竟真的很暖和。 不过他也就是心中想一想罢了,嘴上还是道:“我风寒未愈,今晚还是去外间和季廉挤一挤吧,免得将病气过给了王爷。” 李凤岐闻言眉尾轻挑,抬眸瞧他一眼,却到底没有再多言。 …… 一夜好眠之后,叶云亭的风寒已然好了许多。 但对外他还是得装得病恹恹的,一碗接着一碗喝药。好在要如此遭罪的并不是他一人,李凤岐也要同他一起喝药——除了三日一次的药浴,他还要每日三次内服汤药。 季廉为了掩人耳目,两人的药都是混在一处煎,是以两人喝药也是一起喝。 每次叶云亭被苦涩汤药折磨地作呕时,再看看李凤岐面不改色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下去,就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难了。 毕竟永安王的汤药闻着味儿都觉着比他的苦。 如此过了两日,叶云亭的风寒几乎大好,只是身体到底还是受了损,脸色看着依旧白惨惨的,没有半点血色。 这日饭后,叶云亭裹着厚实的棉袍,怀里揣着季廉托婢女买回来的汤婆子,与李凤岐商议如何将上京讯息尽快传往北疆。 叶云亭一直惦记着昏迷那日的梦境,并且怀疑那曾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所以自病愈之后,便一直思索着如何避免惨剧发生。 因为他染病需要抓药,季廉被允许五日出入一次王府。如今已经过去了三日,后天季廉便可以再出府一趟,届时他便可以同李凤岐的人取得联系,让他们想办法尽快将密信送往北疆。 但如今难就难在,李踪防范甚深,已经暗中切断了所有能往北疆送信的渠道。李凤岐的人很可能根本寻不到机会去送信,又或者等密信送出去时,已经迟了。 叶云亭总觉得不能一味地被动等待,他们得想办法避开皇帝耳目,尽快将信送出去。 “京畿三州隶属云容都护府,各路关口驿站都是李踪亲信,此时去往北疆的道上必定关卡重重,我的人很难瞒过他的耳目。”李凤岐手指划过舆图上陆、冀、中三州,语气微沉:“若是冒险派人乔装打扮,自中州转道樊州,再经加黎州往西遇州去,倒是可行,但绕道路途遥远,时间会多出一半有余。” “迟则生变。”叶云亭盯着舆图沉思:“没有法子瞒过李踪耳目吗?” 李凤岐摇摇头,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是有法子,他的信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未送出去。 叶云亭单手撑着下颌,拧眉陷入焦灼之中。 倒是沏茶的李凤岐忽然侧耳,听了一阵后,面色古怪道:“外面似有人在叫你。” 那声音中气十足,穿透重重屋檐,传到了李凤岐耳朵里。 “谁叫我?”叶云亭疑惑。 他探头唤外头的季廉:“可有人唤我?” 季廉闻言侧耳听了听,竟仿佛当真有人在叫少爷的名字,他说了一句“我出去看看”,便推门去了外头。 到了院子外面,那叫喊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一声声叫着“叶云亭你给我出来”“你当了王妃便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了,竟连家也不回”云云。 季廉越听脸色越古怪,这声音……像是二公子叶妄的。 国公府的二公子叶妄,自小骄纵顽劣,被殷夫人千娇万宠地捧在手心长大,如今十六岁,已经是这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子了。斗鸡走狗,青楼酒肆,没有他不干的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儿。 二公子叶妄与大公子叶云亭,在国公府里硬生生活成了两个极端。 叶妄正应了他的名字,仗着国公府与殷家的势,活得胆大妄为;而叶云亭偏居国公府一隅,无人问津,连国公府的大门都未出过几回。 但偏偏这位骄纵任性的二公子,从知道他还有个大哥之后,便常常喜欢来寻叶云亭的晦气。 叶云亭脾气好,也不欲得罪他惹麻烦。从前在府里时,每每遇见他来寻麻烦,都只顺着他。但每每这时,叶妄总是更加恼怒,莫名其妙地发一通脾气后,便怒气冲冲地离开。 待下一回再来,又会再如此重复一遍。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季廉还以为来了王府,总算可以躲开这尊瘟神,但没想到叶二公子如此胆大妄为,竟然闹到了王府大门口来。 11、冲喜第11天 门口的守卫当然不会放叶妄进来,若是寻常人敢来闹事,一番威逼恐吓直接赶走就完事了,但齐国公家的小霸王上京城谁不识得?如今他在王府门口骂骂咧咧,守卫除了不敢开门放人进去,旁的也不敢放肆。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他离开。 叶妄自然是不肯的。 从他得知叶云亭被圣上赐了婚,要去给病恹恹快要断气儿的永安王做王妃时就很不痛快。婚事传出来的那几日,他那群狐朋狗友还笑话他,说叶云亭成了永安王妃,以后见面他是叫大哥啊还是叫王妃?这男王妃,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新鲜。 众人都把叶云亭当笑话看。 叶妄当时听着心里就不痛快的很,直接黑脸掀了桌子走人。 他从前就没叫过叶云亭大哥,今后自然也不会叫王妃,叶云亭是没有名字么? 而且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前两年那么多媒人到府上给叶云亭说媒,听母亲说,还有好些是公侯之家的嫡女,但他偏偏一个都没应下。眼下被指给将死之人冲喜,他倒是不反对了。 虽然父亲说是皇命不可违,但叶妄想想换做是自己,这种婚事他就是宁死也不会同意的。而且以国公府的权势还有父亲在圣上跟前的脸面,叶云亭若是当真不愿意,明明可以求父亲出面求情,想办法斡旋回绝。 再不济,他不去求父亲,来求他帮忙说情,他看在微薄的兄弟情分上,也会替他去跟父亲母亲说情。就算国公府的情面不够,再加上他外祖殷家总是够了。 但叶云亭却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通叶云亭为什么不反抗。每日去喝酒又要听人提起永安王和他的男王妃,心里烦得不行,索性就去了城外庄子上躲清静。 哪成想到躲了几日清静回府,发现叶云亭竟然已经嫁去了永安王府。甚至到了该回门的日子,也没见人回来。 府里的丫鬟婆子背后嚼舌根说是叶云亭攀上了高枝儿,不愿意回国公府了,这话恰叫他听了去,他方才决定来找叶云亭要个说法。 谁知道到了这永安王府,竟然连大门都进不去。 他本来不信丫鬟婆子的碎嘴,但眼下又不太确定了。 叶妄杵在门口不肯走,叫嚷一阵累了,便回马车里喝两口茶,吃点点心,等缓过劲儿来了,再继续出来叫嚷。 他就不信,叶云亭能在这王府里躲一辈子。 王府里边,叶云亭听了季廉传回来的话,神情倒是没什么波动,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用管他,等他叫嚷累了自然就回去了。再不济,等国公府收到消息,也会派人把他弄回去。” 倒是李凤岐忍不住了,不可思议道:“这叶二公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虽然他早有耳闻国公府二公子顽劣不堪,但也没想会这么的……蠢。 如今的形势,但凡是个有眼睛的都该看得出来。 他眼瞎瞧不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能找上门来讨说法。 实在蠢得叹为观止。 他脸上的表情太明显,叶云瞥他一眼,抿了一口茶,委婉道:“他自小被父亲与母亲宠坏了,府里许多事……他都不知晓。” 就像自小到大,他这个长子都住在最破旧的偏院里,身边伺候的人只有一个奶娘一个书童;到了开蒙的年岁没有先生教导,更不能去国子监上学……如此种种忽视与不公,叶知礼给出的理由都是他身子弱要静养。 大部分人对内中缘由心知肚明,只有叶妄当真信了。 他被司天台挑中给永安王冲喜,与什么命格无关,只是因为只要他在一日,这国公世子的位置,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落到叶妄的头上。所以他便成了与永安王命格相合的“贵人”。 而这些,叶妄也不知道。 他这样的性子说不上好或者不好,父母所作之事他不知情,更怨不得他。 但叶云亭早慧,这些年在府中见多了厚此薄彼,听多了或同情或嘲讽的冷言冷语,要说心中毫无怨怼也不可能。他只能选择主动避开。 只是没想到叶妄会追到王府来。 “叶知礼精明一世,怎么就偏偏就在选继承人上瞎了眼?捧着鱼目当珍珠……”李凤岐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嗤了一声,道:“倒是便宜我了。” 他这话说得顺畅自然,但细品,却又能品出几分暧昧。 两人如今性命相连同舟共济,生死尚且难料,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婚事,以免双方尴尬。但李凤岐这一句话,却是第一次把这桩婚事提到了明面上,语气隐约还有些满意。 叶云亭拿不准他说这话的用意,只能沉默以对。 闲着无事的季廉又跑到外面去听叶妄叫嚷,听上一会儿,便气得鼻歪脸斜回来转述给叶云亭听:“他是翻来覆去就只会那两句话么?少爷若真是攀了高枝儿,这会儿我早出去拿洗碗布将他的嘴堵上了,还轮得到他嚣张?” “季廉。”叶云亭晃着茶杯的手一顿,瞥了对面的李凤岐一眼,见他神色并无不虞,方才转向季廉道:“明知道听了要生气,你还去听什么?” 季廉张了张嘴,想说他就是气不过。但想想自家少爷的性子,到底还是老实闭了嘴:“知道了,我不去便是了。” 但他们不出去,门口的守卫却受不住叶妄撒泼了。 人赶也不敢赶,去国公府报信的人说齐国公与夫人不在府上,府里的管事下人没人敢管这小霸王,只能派人去寻齐国公回来主事。但等寻到人,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守卫怕他再在门口这么叫嚷下去,引来附近百姓看热闹,将事情闹大。那这王府内的情形势必会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们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是以守卫只能来请叶云亭。 “叶妄来找我?”叶云亭听见通报,已经提前躺在了罗汉床上,他怀里揣着汤婆子,面上却一副病恹恹的姿态:“我病还没好,也不便见人。你们叫他回去吧。” 守卫为难:“可叶二公子无论如何不肯走。” 叶云亭蹙起长眉,比他更为难:“也罢,那你便让他进来吧,我与他说几句话,劝他回去。” “这……这怕是不合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叶云亭也来了脾气,他咳了两声,沉着脸道:“那便让他在外面嚷嚷吧,我还病着,哪有心力去管他。” 说罢侧过身子,背对着守卫,以动作表示自己要休息了。 守卫见状心里一急,说话便有些不客气了:“王妃若是放任叶二公子在门口叫嚷,这事情闹大了,圣上恐会怪罪。” 他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就差指着鼻子让叶云亭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了。 叶云亭猛地坐起身来,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他胸膛起伏片刻,又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一副屈辱神色:“我与你去便是,只是别等我到了门口,又说什么不许出去。” 守卫听这话神情迟疑了一下,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就让人站在门口说话。只能勉强点头道:“王妃请吧。” 叶云亭这才在季廉的伺候下穿好鞋袜衣袍,随着守卫往外走去。 出门前他回头看李凤岐一眼,眼睛清亮,如有神光。 叶云亭被季廉搀着到了门口,两人自一旁的偏门出去,就见叶妄站在门口,似乎是骂累了,身边的小厮在不停给他顺气。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窄袖圆领袍,腰佩美玉,头戴银冠,虽然才十六岁,但身量比叶云亭还要长一些,容貌随了殷夫人,英气中透着几分艳色。 若不是他叉着腰一副霸王样,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光瞧外貌,倒也是个俊秀少年郎。 叶云亭瞧着他,心思转了几转,陡然想起了什么,上前两步,声音温和道:“守卫通传,说你寻我?” 他骤然出声,没防备的叶妄被吓得一蹦,旋即立刻压下惊色,仰着下巴瞧向他:“你总算肯出来了。” 说完见他面如白雪,似有病色,又迟疑道:“你病了?” 叶云亭:“前日受凉染了风寒未愈。” 叶妄皱眉不满道:“既然病了,还出来做什么?我送你进去。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你,在屋里说也成。” “不必了,”叶云亭拦下他,笑容温和:“王爷在病中,不喜吵闹。”他目光逡巡一圈,朝着停在门口的马车走去:“那是你的马车?有什么话在马车上说吧。” 叶妄极少见他对自己这么笑过,他愣了愣,哼哼不肯挪地:“永安王府就是这么待客的?我怎么说也是永安王的小舅子,到了王府大门口,竟然连口热茶也没有吗?” 叶云亭转身瞧他,眉目间似有些无奈,却还是笑着道:“今日是有些待客不周,待我病好了,再择日请你来做客如何?” 叶妄本就是借机抱怨两句,这样类似的抱怨他在叶云亭面前说得多了去了,但从前叶云亭要么当没听见,要么就是敷衍应两声。 但今日他不仅对自己笑了,还说改日要请自己过府做客。 叶妄仰着下巴,心说想请我做客的人海了去了,来不来还得看小爷心情。 他老实跟着叶云亭上了马车。 叶二公子的马车自然也是极宽敞舒适的,马车置了暖炉和熏香,帘子放下来后,外头也看不见里边情形,叶云亭稍微满意。 他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本是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利用叶妄暂时离开王府,好去给李凤岐的人送信。但瞧见叶妄后,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若是叶妄能配合,或许能帮李凤岐将密信送到北疆去。 12、冲喜第12天 先前说过,叶妄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不仅国公府纵着他,因为殷夫人的缘故,殷家人对他也十分宠爱。殷家根基在云容,但因着两家是姻亲,也时常会互相走动。 有一年叶妄去云容殷家做客时,便带回来了一只颈背偏白,头顶浅褐的猎隼。这只猎隼生得壮实威武,机敏且性情凶猛,原本是殷家隼苑的隼王。 北昭尚武,性情凶猛的猎隼在权贵世家中十分受欢迎,而猎隼盛产之地正是在渭州,殷家隼苑中的猎隼一大半都是自渭州而来。 而叶妄带回来这猎隼更特别一些,乃是叶妄的大表兄亲自在渭州与西煌交界的草原上猎回来的,这猎隼原本是一对兄弟,其中一只被叶妄表兄带回了云容驯养,而剩下一只,据说是送进了北疆都护府。 这些都是叶妄将猎隼带到他面前炫耀时所讲,叶云亭本来已经忘了这茬,但瞧见叶妄时却陡然回忆了起来。 如今各州关口驿站守卫重重,不易通过。但这猎隼,可不会有人来查。 他还记得叶妄曾跟他炫耀过,他讨要这只猎隼时他大表兄十分不舍,因为这只隼王不单单捕猎厉害,它还能独自往来渭州与云容,常常一去渭州便是一两月,就和它兄弟待在北疆都护府里蹭吃蹭喝,待够了时候,再自己回云容。 倒是后来叶妄将猎隼带回了上京,精心养在府中,再没让它独自出去过。 叶云亭盘算着让猎隼送信的可能性。 云容隶属冀州,冀州西边紧挨着渭州,两地相隔并不远,若以人力,走官道快马兼程半月可达。若是换成猎隼,至多七八日应该便可抵达。 只是却没法保证猎隼能将密信准确送到朱闻手中。 叶云亭心思转了几转,再看向叶妄时,神情便愈发柔和。他抬手拎起小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叶妄面前,一杯自己捧着,不紧不慢地抿上一口。 叶妄瞅着眼前的茶水,不自在地动了动。 这还是兄弟两个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喝茶,以前每次都是他趾高气昂地找上门去闹事,叶云亭通常由着他闹完,之后再好声好气地送客。脾气跟泥人似的,仿佛无论他做什么都在对方心里掀不起丝毫波澜,最后结局都是他放一番狠话后怒气冲冲地离开。 少有如此兄友弟恭的时候。 叶二公子很有些不习惯,也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面上却半点也没有表现出来,端起茶水一口喝完,他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永安王可有欺负你?三朝回门时又为什么不回家?” “王爷待我很好。”叶云亭放下茶杯,温声慢语道:“至于三朝回门,我与王爷均是男子,本就未循男女婚嫁之旧例,加上我偶感风寒,回去了怕是要惹父亲母亲担忧,便没有回去。” 他脸色比雪还白三分,这些时日喝药胃口也差,比在国公府时还瘦了些。说这番话倒是十分有说服力。 叶妄半点也没有怀疑。 “那你何时回来?” 叶云亭笑:“至少也要等病好之后。” 叶妄皱着眉,对这个答案勉强满意:“那你病好了便寻个时间回来,父亲与母亲都十分惦念你。”说完他又动了动,仿佛屁股底下扎了刺。 “好。”叶云亭应承下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又给他续了一杯茶,才入了正题:“对了,你那只猎隼可还养在府里?” 叶妄说“在的”,那猎隼可是他的心肝宝贝,专门从殷家借了两个精通养隼的下人过来照料着。 “怎么忽然问起它?”叶妄疑惑地瞅着叶云亭,见他垂着眼睛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目露得意道:“你是不是瞧上我的隼了?” 他比叶云亭想得还要上道,叶云亭闻言自然顺势应了下来:“嗯,养病时看了些闲书,忽然便想试试驯隼。” “借你养养倒也可以。”叶妄满脸得色,斜睨着他道:“不过你得拿东西来换。” “什么?” 叶妄指指他腰间的一块玉佩:“这个,我要这块玉佩。” 叶云亭垂头瞧向腰间,那里只挂了一块并不值钱的葫芦玉佩。这玉佩是奶娘还在时给他和季廉买的生辰礼,不是什么好玉,雕工也就寻常。也就是图个葫芦的“福禄”之意。他与季廉一人一块。没什么特殊的,更不值几个银钱。 “你确定要这个?”叶云亭拧眉,一时猜不准这个弟弟的意图。 “不要你这块。”叶妄眼珠子转了转,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那个书童不是也有一块吗?你把他那块给我就成。” 叶云亭越发不明所以,但这玉佩是奶娘所赠,他的给了叶妄便罢了,季廉那块却是不行。 他摇了摇头,笑着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两块玉佩是一模一样的,你既喜欢,把我的给你就是。”说完将解下来的玉佩递到了叶妄面前。 “……”叶妄瞪起了眼,毫无预兆地生起气来:“我就要他那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云亭问。 “反正就是不一样!”叶妄表情愈发恼怒,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叶云亭,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最后只能伸手抓过玉佩胡乱塞进怀里:“罢了,我不与你计较。等会我将猎隼给你送来!” 说完一副你赶紧走我不想看见你的表情怒视着叶云亭。 叶云亭不解他怎么又生起气来,但叶妄性子一向阴晴不定,脾气说来就来,既然他已经答应了把隼送来,他不欲再引矛盾,便道了一声“多谢”:“那我便先回府了。” 叶妄就见他撩起马车帘子,一派从容地下了车, 等在外面的季廉过去扶住他的胳膊,主仆两人自偏门进了王府。 叶妄顿时更气了,一把摔了马车帘子,嚷嚷道:“回府回府!” 叶云亭被季廉搀扶着往正院走去,两个守卫见他病态不似作假,又从始至终安安分分,终于放下了心。 主仆两个一直到进了屋,叶云亭方才收起虚弱病态,交代季廉关好门,自己则快步进了里间。 屋里李凤岐正拿着一本医术钻研,就见他如一阵风刮到了面前,眸中闪着兴奋的光:“我有办法往北疆送信了。” 他在李凤岐的凝视下,将猎隼与北疆的渊源说了一遍:“就是无法保证能准确送到副都督手中。” “能送到。”李凤岐眼睛微眯,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若是我猜得不错,另一只隼,便是朱闻所养。” 渭州盛产猎隼,而北疆都护府设在渭州,自然也养了不少猎隼。 他虽然没闲工夫,但朱闻却最喜欢驯养猎隼,还屡次三番在他面前炫耀过他那只十分勇猛的猎隼。 “那就好办了。”叶云亭笑起来,旋即又有些苦恼:“信可叫猎隼送,但以防万一,密信中不能写得太清楚。我倒是曾在书上看过一些加密之法。但副都督却未必能解……” 他皱眉深思,表情十分郑重。 李凤岐瞥了他一眼,又瞥一眼,见他都拿来纸笔准备尝试将密语写出来了,方才出声道:“我与朱闻,自有一套旁人看不懂的密语沟通。” 说罢接过他手中的笔,在书页的空白地方写起来:“军中多机密要务,信件往来有被拦截泄密之危,故每每领兵外出之前,都会约定一套密语以便传讯。”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页空白处写了一首《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叶云亭不解其意:“这要如何解?” “这是我来上京之前所约定的密钥。”李凤岐放下笔,屈指点点这首诗:“玄甲军将领手中,另还有四十项军务,每项可与此诗一字对应。” 叶云亭闻言,知情识趣道:“既如此,那密信便交于王爷了。”说完便一副避嫌的模样,退后一步,垂着眸不再多看。 然而李凤岐见状却挑了挑眉:“你不想知道?” 叶云亭不上当,低眉敛目:“即是军中机密,自然不能泄露给外人知晓。” “你又不是外人。”李凤岐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随后收敛起笑意,朝他招了招手:“过来,我说与你听。” 叶云亭诧异抬头,见他神情认真,抿了抿春,到底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坐在床边听他细说。 军中传讯历来用字验之法,他对此亦有些许了解。但这些都只是自书中看来,从未在实际中运用过。 “军务有四十项,一曰请弓,二曰请箭,三曰请刀……十八曰请固守……三十九曰都将病,四十曰战小胜。”李凤岐垂眸,每说一项,便在书页上添上一项,他字写得如同蝇头,极小,却仍不掩苍劲之势。 “这每一项,都按顺序与诗中一字相对。”李凤岐将诗中的“绕”与“为”圈了出来。 “你可看明白了?”他抬头看向叶云亭,一双凤眼深沉平静,即便卧床不起,仍然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永安王。 叶云亭循着他所写的四十项军务一一对应:十八曰请固守;三十二曰贼围解。 便是危机已解,按兵不动之意。 13、冲喜第13天 李凤岐见他已然明白,又让他拿了一张信纸来,将“绕”“为”二字写在了信纸上。写完之后再加盖上私印,这样即便半路被截获,他人也看不出来信中传递的内容。 叶云亭见他慢条斯理将信纸卷好,封入特制的卷筒之中,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王爷就这么将密钥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凤岐将封好的密信递到他面前,面上俱是笃定:“况且,这几日相处,我知大公子是聪明人。” 叶云亭并不傻,自踏入王府的那一刻开始,便明确知道自己与他的命运是绑在一处的。 况且……这几日的相处,李凤岐看得出来,叶大公子实在是个通透之人。 他性情温和,却并不任人拿捏;聪慧有城府,却不精于算计;若不是被逼至如此地步,他更适合在书院之中,捧一本书细细品读,如三月春风,和煦而明朗。 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合适,但李凤岐觉得,这个时候碰上叶云亭,实在是他之幸事。 若此时换做任何一个人,他的计划都不会如此顺利的进行。 李凤岐垂眸沉思片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叶云亭坐下说话、 叶云亭依言在他身侧坐下,两人不觉中靠得很近,一个背靠软枕半躺,一个侧身坐于床边,手臂与手臂之间只隔了不到两拳的距离,连彼此身上的苦涩药香都融成了一股。 但这几日叶云亭照料他惯了,也不觉过分亲昵,甚至还微微倾身过去,垂眸瞧着李凤岐:“王爷还有话要与我说?” 李凤岐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他斟酌了一番言辞,方才神色郑重道:“此次信件送到,便可解北疆之危。只要北疆无事。永安王府便不会倒。” 他上挑的凤眸深深凝着叶云亭:“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永安王府的倚仗,或者说他的倚仗,便是北疆都护府与十数万边关将士。只要兵权还在他手中,即便暂时被绊住了,脱困也是迟早的事。 叶云亭自然不会不明白,他轻轻颔首:“我明白。” 见他看得如此明白,李凤岐唇角便勾了勾,继续道:“此前李踪已然已与我撕破了脸,待我压制住体内毒性之后,我与他之间,明争暗斗必不会少。而你即便只是我名义上的王妃,也必不可免会卷入其中。” 李踪是皇帝,但却是李凤岐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他尚且年轻,心思手段太稚嫩,在朝中根基不够深,他能稳稳坐在这龙座上,全靠李凤岐这些年来杀伐无情,替他铲除异己,震慑人心。 虽然李凤岐如今虎落平阳。但这全因他中毒困于床榻无法动弹,跟随他的官员得到了五更的传讯,不敢妄动。而更多立场不坚的官员则是担心他命不久矣,都选择坐观事态发展。 一旦众人发现他暂时死不了,而北疆兵权还尽握在他手中,那局势便会立即颠倒过来。 而真到了那一日,被李踪亲自封为永安王妃、给他冲喜的叶云亭,必然会夹在中间,成为众矢之的。 李踪会厌恶他当真“冲”好了自己的“病”,视他为眼中刺;而他这一脉的官员,亦会疑虑叶云亭是李踪安插的眼线。 “你雪中送炭助我颇多,我本不欲将你牵扯进这朝堂倾轧之中。但你毕竟是李踪亲封的永安王妃,既已经入了王府,再回国公府已然不可能。”李凤岐抬眸与他相对,眸色深深,眼底却透出几分诚挚:“况且我便是放你回去,叶知礼也不会护着你。” 他感念叶云亭相助,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算。 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唯有这永安王府,唯有他,能护得叶云亭周全。 “所以还得暂时委屈你,留在这王府之中,做我的王妃、”李凤岐朝他伸出手:“大公子可愿信我?” 伸到面前的手掌修长,肤色若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一般白皙,掌心虎口却布满老茧,指甲修得很短,指节略粗大,但瞧着并不难看,反而透着一股充满劲道的沉稳有力。 叶云亭垂眸凝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与他相握:“我信王爷。” 前世他从未主动做过什么,不过是意外喝了一碗毒汤身亡,那时李凤岐尚且能谨记对他的承诺,在他死后数年,仍然履行了诺言。 如今两人也算共患难,他信李凤岐不会食言。 两人的手掌短暂交握,叶云亭很快便抽回了手。李凤岐捻了捻手指,承诺道:“待诸事尘埃落定,我必会给你一个好归宿。” …… 下午时,齐国公府上又来了人。 这回倒不是叶二公子亲自来的,而是他的贴身小厮。小厮手臂上停着只体格健壮的猎隼,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合力抬着一笼灰兔子。 “这是我们小少爷特地给王妃送来解闷的猎隼。你们小心些。” 小厮本想亲自送进去,结果守卫死活不让进门,语气便也不太客气:“后头这些兔子是跟山中猎户买来的野兔子,也得小心喂养,每隔两日要给一只。”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两个守卫脸色越来越难看,才哼了一声,掏出一本册子来:“这册子上记录着猎隼平日的喂养之法,你们务必转交给王妃。” 守卫不欲与他起冲突,只能捏着鼻子接过来。 小厮跟着叶妄横行霸道惯了,见不得这王府乱七八糟的规矩。将猎隼交给守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才扬长而去。 两个守卫憋了一肚子的气,却还是得将猎隼给叶云亭送过去。不然怕叶妄知晓了,不会与他们善罢甘休。 叶云亭没想到叶妄的动作如此快,隔了半日就将猎隼送来了,瞧见守卫手臂上那只花白猎隼时,脸上的惊喜藏也藏不住。 那猎隼没少被叶妄带到他院子里炫耀,自然也认识他。等叶云亭在手臂上包好了皮套,那猎隼便振翅而起,落在了叶云亭的胳膊上。 叶云亭只觉胳膊一沉,接着便有个毛茸茸的鸟头蹭了蹭他。 他顺手给猎隼顺了顺羽毛,示意季廉将那一笼兔子安置好,自己则带着猎隼进了屋。 李凤岐虽然未养猎隼,但也略通驯养之法,两人花了两日时间与猎隼熟悉之后,第三日傍晚,便将猎隼放了出去。 这两日,猎隼一直在院中盘旋,偶尔也会飞出王府,守卫见状早已见怪不怪。 叶云亭站在窗边,视线追随着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猎隼,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直到看不见猎隼之后,他方才关上窗,轻声道:“希望信能平安送到。” 李凤岐此时正在挑拣药材,闻言抬头安抚道:“这猎隼机敏,又常常往来渭州,你不必太过担忧。若是信件抵达,朱闻必会尽快想办法给我们回信。” 说罢手中的药材也刚好挑拣完了。 这药材是前日季廉出府买回来的。为了掩人耳目,将两人所需的药混在了一起。带回来之后,李凤岐再挑拣出来,一份是叶云亭调理身体所用,一份则是李凤岐压制毒性所用。 今晚,将是李凤岐第三次泡药浴。 第二次药浴时,他的上半身已有了些许知觉。这一次,李凤岐调整了药量,若是不出意外,他上半身应当能恢复如常。 他将两份药材包好,递给叶云亭:“今晚劳烦大公子守着我些。” 为了尽快压制毒性,在经过两次尝试后,这一回,他冒险加大了药量,届时所承受的痛苦和危险必然也更多。 叶云亭思及他的嘱咐,拧眉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李凤岐摇头:“算算日子,母亲也差不多该从荣阳回来了。待李踪收到了消息,他必定会有所行动。我必须尽快压制住毒性。” 叶云亭见他神色坚定,知道劝说不动,只能点头应下。 到了深夜,季廉趁着夜色悄悄将后厨温着的水提了过来。 他力气大,提着两大桶热水也走得又轻又快。摸着黑来回两趟之后,便将半人高的浴桶倒满了水。 叶云亭将药材放入热水中,待药材浸透之后,试了试水温,道:“可以了。” 李凤岐闻言除掉衣裳,只留了一条亵裤,朝他微微颔首:“有劳。” 叶云亭便和季廉合力,将他抱起放入浴桶之中。 水温还很高,李凤岐上半身已经恢复了知觉,入水之后脸皮就抽了抽,咬紧牙才忍过了一开始的烫意。 叶云亭等他坐定,便命季廉去外间守着,自己则搬了个凳子,在浴桶边坐下,静静守着李凤岐。 李凤岐说,第三次药浴加大药量,痛苦必会加深许多,若是他届时撑不住晕了过去,便要叶云亭将他叫醒。药浴中途还要换两次药,持续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 氤氲的水汽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鼻端尽是浓烈苦涩的药材味。 李凤岐嘴里咬着布帛,时不时自喉间溢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他搭在桶边的双手已被叶云亭用布缠了起来,防止他同之前一样伤到手。 叶云亭枯坐一旁,虽无法切身体会到他的痛苦,但看着他颈侧与手臂上蹦出的青筋,也能想象出他有多痛。 他有些焦灼地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凤岐。 但看得越久,心里就越难受。李凤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根迸出的青筋,甚至每一滴滑落的汗水,都在昭示着他的痛苦。 叶云亭看得心跟着揪起来,他不敢去动李凤岐,只能强压着担忧轻声道:“久坐枯寂,不如我给王爷念念书吧?” 说罢就近将李凤岐这两日常看的那本医书拿了过来,随手翻到一页,一字一句认真读起来。 14、冲喜第14天 “春之温病,夏之热病,秋之疟及痢,冬之寒气及咳嗽,皆四时不正之气也,总名之曰伤寒……” 叶云亭的声音清正平和,一字一句读来,如潺潺溪水落入池中,水花四溢间,透着一股春日的徐徐凉意。 不疾不徐的语调听在备受煎熬的李凤岐耳中,连体内躁动都平息几分。 他艰难睁眼,满头满脸的汗水黏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眨了眨眼睛,抖落汗珠,方才看清了青年认真的眉眼。 叶云亭微微垂首,手中捧着他常看的那本《儒门事亲》,平和的眉宇间堆起浅浅纹路,两瓣薄薄的唇有规律地张合着,那清凌凌的声音便缓缓倾泻出来,是十分认真的模样。 李凤岐胸膛起伏,重重喘息数声,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身上。 不只是声音,静静坐在那儿的青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平和淡然的气息,李凤岐尝试着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去,以忽略躯体上源源不绝传来的痛意以及由这痛楚滋生出来的躁动和暴戾情绪。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专心致志念书的叶云亭抬起头,正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 不知道是水汽蒸得还是痛得,李凤岐眼底血丝弥漫,眼睛乍一瞧上去通红通红,有些骇人。 叶云亭愣了一瞬,接下来放下书,拿起一旁的帕子替他将脸上密布的汗珠轻轻擦干。擦拭的过程里谁也没有出声,叶云亭好像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般,替他擦完汗珠,放下帕子,又接着先前断掉的地方继续念起来。 “若春不发而重感于暑,则夏为热病;若夏不发而重感于湿……”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小凳上念着书,念过两页,便拿帕子给李凤岐擦一回汗,又或者叫季廉提热水进来换…… 本以为会十分漫长煎熬的一个时辰,就在他不疾不徐的读书声中走过。 李凤岐全程都保持着清醒,只是待药浴结束时,他整个人都虚脱地往浴桶之中滑落下去。叶云亭眼疾手快地将他半抱住住,才没让他滑入水中。怀中的身体还蒸腾着热气,肌肤紧致温暖,甚至还能感受到手臂上突出的肌肉线条。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叫来季廉,两人合力将人从浴桶中弄了出来。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中衣,李凤岐便被塞进了被窝里。 此时他的意识有些昏沉,眼眸半睁半合,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可以休息了。”叶云亭见他口中还紧紧咬着布帛,伸手欲将他口中的布帛取出来,却发现他仍然紧紧咬着不放。 他皱眉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李凤岐的脸颊,唤了两声,李凤岐才松开了口。 浅色的布帛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 叶云亭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被告知过这一次药浴不会轻松,但亲眼瞧见他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痛苦,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难怪上一世李凤岐能绝地反击。永安王的意志力,实非常人可比。 他缓缓吐出胸腔浊气,在李凤岐的胳膊上轻轻拍抚:“王爷好好休息吧,我会守着。” 本强撑着没有阖眼的李凤岐,在他这句话后,终于缓缓阖了眼。虽然眉头仍然紧紧蹙着,绷紧的身体却缓缓放松下来。 叶云亭见状才放了心,将帐子放下来,又移远烛火,方才和季廉一同轻手轻脚地将屋子收拾干净。 李凤岐的苦没有白受。 第二日醒来时,他上半身已经可以正常活动。只双腿仍然毫无知觉。 但这已经比他预估的结果要好许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药材性烈,他骤然加大用量,虽然压制住了毒性,但身体也承受不住,比之前虚弱许多。 原本这些日子有叶云亭照顾,他的脸色已经好转许多。但药浴之后,他的脸色反而比先前还要差许多,一张脸毫无血色,肉眼可见地虚弱。 叶云亭忧心忡忡:“叶妄送来的兔子还有,要不叫季廉杀一只炖汤给你补补?” 王府一日三餐从未变过,身体康健的人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但李凤岐如此虚弱,还是得吃些好的补一补才行。 “只是一时受不住药力反噬而已,过几日药力散了就无事。”李凤岐见他一脸担忧,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猎隼千里迢迢去送信,我们却偷偷将它的兔子吃了,实在太不厚道。” 叶云亭没忍住笑,很用力地抿起唇才没笑得太过分,但即便这样,他眼里也如一汪透亮的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几乎晃花了李凤岐的眼。 他眼神柔和下来:“想笑便笑,以你我之情谊,不必忍耐。” 叶云亭笑弯了眼,还是坚持道:“我叫季廉炖个兔子汤给王爷补补,待猎隼归来,我们再多补几只给它就是。” 明明如今李凤岐自身难保,他们连口荤腥都吃不上。但他语气间却笃定,待猎隼归来时,他们必定已经扭转了局势。 李凤岐点头应下:“好。” …… 这日午间,托了叶妄与猎隼的福,三人终于吃上了一口荤腥。 李凤岐的脸色虽然依旧差得吓人,但吃饱之后,已经能靠自己慢慢坐起身了。 叶云亭在床边守着他,看着他操控着不复昔日灵活的身体慢慢动作,眉眼间都是期冀。 就在李凤岐练得满头大汗时,却听外头的季廉大声道:“可是太傅大人?王爷王妃正在休息,还请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里间两人听见声音,李凤岐眼中划过深思,迅速躺了回去。叶云亭则给他将被褥盖好,收敛了神色,整了整衣裳才开门出去迎接。 太傅韩蝉是独自前来,他一袭白衣立于门口,气质清冷,透出一种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感。 叶云亭心头一跳,不需细看他的眉目,只凭这白衣与清冷气质,便确定了,他先前梦中之人,果然是太傅韩蝉。 在梦中,韩蝉也曾独自前来寻过李凤岐,还带来了一瓶解药,意欲与李凤岐谈一桩交易。 梦中不知具体时间,叶云亭一时拿不准眼下是不是就是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一次,藏于袖中的双手用力攥了攥,他脸上摆出个客套的笑容迎上去:“不知韩太傅忽然到访,有失远迎。” 韩蝉目光扫过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我寻永安王有事相商,王妃且在外等候片刻。”说罢,径自走了进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就这么被毫不客气地挡在了门外。 季廉气不过,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两句。叶云亭却看着韩蝉的背影若有所思,思考着他的来意。 而此时,里间。 韩蝉走到榻边,垂眸打量着面色虚弱的李凤岐,淡声开口:“大半月前,李踪派了监军前往渭州,今日刚收到回信,人已经到了。朱闻还有都护府上下,都该知道永安王遭人暗算,如今在上京王府养病。”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人之事。 不需明说,两人都知道李踪派出的监军抵达渭州意味着什么。 自李凤岐中毒的这一个多月来,李踪封锁了消息,切断与北疆的讯息往来,为的就是将消息捂在上京。而同时,他又派了自己的亲信去北疆,名为监军,实为挑拨。 毕竟从前李凤岐在时,北疆从未曾有监军。 李凤岐闻言,只轻嗤了一声:“李踪想对玄甲军动手,我早有所料。” 韩蝉抚了抚衣袖:“十万玄甲军的性命,尽在王爷一念之间。王爷如今可愿考虑我的提议?”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短的白玉小瓶来:“王爷若是同意,这解药便归你。” 他神色淡然,似笃定李凤岐不会拒绝。 李凤岐瞧着那一枚小小玉瓶,这瓶子里装着的或许便是能解他毒的解药。 ——只要他同意韩蝉的提议。 他眉目侵上霜雪,冷笑一声:“毒果然是你下的,我就说李踪没这个胆量。” “不过是为了叫王爷看清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他嘴角嘲讽地勾了勾,将那玉瓶放在李凤岐触手可及的位置:“经此一遭,王爷难道还未看清么?” 韩蝉眼中蒙上雾色,眼神悠远,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你待他宽厚至诚,但他却视你为心腹大患,值得么?不若与我合作,我助王爷夺得大宝,匡扶社稷,岂不两全其美?” “王爷意下如何?” “不如何。”李凤岐嗤之以鼻,眼神冷然刺向他:“李踪欠下的债,我会自己去讨。至于你……”他顿了顿,没将话说完,而是道:“你那日所说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王爷去寻老王妃一问便知。”他觑着李凤岐,嘴角勾了勾:“王爷难道就从未疑惑过,为何老王妃只你一个孩子,却从不与你亲近么?我那日所说,便是答案。只是王爷不愿相信罢了。” 李凤岐回忆起韩蝉第一次来寻他时所说的话,眸色深了深。然而他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来,只道:“本王信或者不信,不劳太傅操心。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便可。” 他抬眸凝着韩蝉,一字一顿道:“本王绝不会与你合作,你可得好好护着项上这颗人头,等本王亲自来取。” “那王爷可要保重身体。”韩蝉脸色冷了冷,却也没有纠缠,他收了药瓶,轻笑了声道:“待李踪尽灭玄甲军之日,我会再来。” 说罢袍袖轻摆,转身离去。 15、冲喜第15天 韩蝉冷着脸出了门,没有多看门外的两人一眼便径自离开。 他步伐大而快,显然是商议之事未成,不欢而散。 有了梦里那一番遭遇,叶云亭多少猜到了韩蝉此番的来意,然而让他不解的是,韩蝉拉拢永安王到底想做什么? 韩蝉乃是皇帝的老师,李踪对这位老师十分尊敬,不仅允他上朝不穿朝服,甚至连面圣时也不需行跪礼。据说在李踪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之时,便是韩蝉在教导他。后来太子遇刺身亡,李踪继承大统,便尊韩蝉为太傅。 而在此之前,韩蝉不过只是东宫里一个名声不显的先生罢了。 按理说,皇帝尊他敬他,才有韩蝉如今的权势与地位。他与皇帝本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他偏偏却暗地里拉拢李凤岐,隐隐似要与皇帝唱反调。 叶云亭捉摸不透其中关窍,却总觉得这里头不简单。 他将疑惑记在心里,方才推门进了屋里。 里屋,李凤岐半靠在床头,脸色不太好看。 叶云亭思索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太傅已经走了,我看他的脸色,似乎是不太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李凤岐嗤了一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笑得有些冷:“往后不高兴的事还多着呢,他总要习惯的。” 说完沉眸凝着手中茶杯,身上有股说不定道不明的疏离和冷峻。 叶云亭看着,总觉得他虽然在自己面前,却又离得很远。这些日子,两人由试探到信任,交托后背扶持着走到如今地步,他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 叶云亭心想,韩蝉的不高兴就写在脸上,但李凤岐的不痛快,却藏在心里。 他不知道两人具体谈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问,只道:“太傅今日来,似乎对我病情已大好并未太过吃惊。” 韩蝉来得突然,他甚至都没来及做些伪装, “他心里有数。”李凤岐道:“李踪身边这些个人,各怀心思。你这些时日的动作,他们未必没有察觉,只是都没当回事,又想看戏罢了。” 韩蝉与崔僖,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城府沉沉,手段诡谲。但聪明人又都有一个特点,便是总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他们眼中,叶云亭只是齐国公府里一个不受宠的嫡子,前无强力外家,后无亲爹相护。据说叶知礼连家学都未曾让他去,除了一副格外出挑些的容貌,看起来全然没有威胁。 便是做些小动作,也掀不起波澜,他们只当看戏。左右他们各有谋算,就算叶云亭当真做了什么,天塌下来还有皇帝顶着。于他们的谋算无碍。 李凤岐眼底划过淡淡嘲讽。很早之前他就告诫过李踪,让他提防着这二人,莫要被旧时情谊蒙蔽了眼睛。 韩蝉虽是李踪的开蒙恩师,但生性凉薄,心思深沉;崔僖名为李踪伴读,却媚上欺下,手段毒辣。 不论哪一个,对李踪都不是十成十的忠心。 然而李踪没有听进他的话,反而转头就受韩蝉挑拨,对他下了手。 人心难测,不外如是。 “我的毒已经暂时压制住,信已经送出去了,母亲也在回上京的路上。”李凤岐安抚地拍拍叶云亭的手背,声音沉稳道:“不必太过担忧,他们没几日蹦跶了。” “就是还要委屈你多忍耐几日。”他神色柔和地看着叶云亭,即便叶云亭没有表露过分毫,他却仿佛看透了他所受的慢待和委屈。 叶云亭触及他眼中的歉意和关切,心头颤了一下,蓦地移开眼睛,不自在地笑道:“这些算不上委屈。”毕竟他自小长在国公府里,经历过的人情冷暖实在太多。父亲有意的忽视,继母毫不遮掩的厌恶,甚至下人们有样学样的鄙夷与为难。 于他而言,都已经是家常便饭。 相比起来,韩蝉今日的无视根本不算什么。 叶云亭很小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去在乎那些根本不在意你的人。 他以为这些年来自己看得已经很通透,也确确实实做到了不听不问不在意。可对上李凤岐满含歉意和关切的眼时,他还是狼狈移开了眼。 没有人天生就生了一副泥菩萨的性子。 不过是为生存所迫罢了。 李凤岐似看出了什么,但他没有再提及,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下回季廉出府,叫他替我准备一副轮椅吧。顺道通知五更,叫他点齐人手,暗中待命。” 叶云亭收敛了情绪,垂下眼道:“好。” *** 韩蝉来过一回后,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四五日。 这期间李凤岐的身体已然大好,虽然双腿仍不能动,但身体却已经日渐强壮起来,整个人的气色也与从前无异。 出去送信的猎隼还未归来,那剩下的半笼兔子已经被吃得就剩下两三只。 叶云亭端着炖好的热乎兔汤进屋,就看见他坐在床边,静静擦拭那一把啸雪刀,雪白的刀刃在昏暗屋内,映出一双杀气沸腾的眼。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永安王,回来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方才屈指在门上敲了敲,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李凤岐回神,收起刀看向他,仿佛刚才一瞬间的杀意只是叶云亭的错觉。 “来了?” 他拍了拍身侧:“正好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叶云亭将汤放在床头的小桌上,静等着他说话。 就听他道:“五更传来消息,母亲傍晚便能抵达上京。” 叶云亭心中一动:“那宫里……” “李踪必会有所动作。”李凤岐屈指弹了弹刀身,厚重长刀发出一声嗡鸣:“先前府里只有我一人,我又中毒卧床,他遣退了下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行事无所顾忌。但母亲回来了就不一样了。” 老王妃是正一品诰命,涅阳沈家虽然没落了,但破船还有三千丁。 李踪又顾忌名声,因此他绝不会叫老王妃看见王府如今情形,拿住把柄。 是以他得知消息后,必然会作出应对。要么,让老王妃回不了上京,要么,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为了提防李踪提前得知消息对老王妃下手,李凤岐早叫五更派了人一路护送,又特意轻车简从抄了小路走。如今老王妃一行傍晚便能抵达上京,拦着不让老王妃回京的计划已然行不通。 那么,李踪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叶云亭神色微沉,隐隐有些担忧:“那他今日必定会对王爷动手。” 李凤岐闻言失笑:“你倒是尽会替我操心,怎么也不担心担心自己?” 叶云亭眼睫颤了颤,却并无忧色,条理分明道:“我是被司天台挑中来给王爷冲喜的,在老王妃眼中,等同于皇帝一党。我的话,老王妃必不会信。自然也就没什么威胁。” 所以李踪必定会把心思都使在李凤岐身上。 “你说的没错。”李凤岐笑了笑:“所以我们得抢占先机。” 他拍了拍叶云亭的手背,沉声道:“你与季廉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出府。” 此时,宫中。 李踪背着手在殿中踱步:“朕不是叫你们封锁消息?消息是怎么传到荣阳去的?!传到荣阳去也就罢了,人都快到了上京了,你们竟然才察觉?!” 崔僖抬袖掩了掩微弯的唇角,瞥了一眼静坐的韩蝉,出言劝道:“陛下息怒,许是太傅手底下人的一时疏忽了。” 神策军只管盯着永安王府,这切断各路关口通讯之事,却是韩蝉手底下的人在办。 崔僖与韩蝉别苗头已久,眼下见皇帝怒气冲冲,自然不吝于多添一把火。 “太傅智计卓绝,必有法子应对。何必再藏着掖着,不如早些为陛下解忧。” 韩蝉冷淡扫他一眼,看向着急上火的皇帝,淡声道:“我记得曾同陛下说过,遇事慌乱无用,当先思应对之法。” 踱步的李踪身形一顿,下意识收敛了焦躁的神色。他与韩蝉对视一瞬,便略有些气虚地撩起衣摆,在韩蝉对面坐下,端起案几上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老师说得对。” 他微微垂着头,做侧耳倾听的模样,神情充满依赖与信任。 “下面的人办事不利,之后我会处置。”韩蝉一手提起茶壶,一手挽起宽大袖摆,为李踪斟了一盏热茶。 水汽氤氲间,他缓声道:“永安王与老王妃关系并不亲近,老王妃便是回来了,也未必会做什么。” “可他们到底这么多年的母子……”李踪迟疑。 “所以以防万一,我们叫永安王暂时开不了口便是。”韩蝉垂着眸子,端起茶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永安王中毒卧病在床,陛下忧心病情,派医官日日值守照料,不正彰显陛下仁慈?至于王府冷清,此前王府中有下人勾结刺客,陛下担忧王爷安危,特从宫中调拨宫女内侍照料,老王妃若是知晓,只会感激陛下才是。” 他说完轻轻笑了笑:“况且老王妃回来了又如何,待北疆一定,陛下又何须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果然还是老师计高一筹!”李踪听他说完,拊掌笑起来,他嚯地站起身,踌躇满志地踱了两步:“只要朱闻一反,朕便能名正言顺地诛杀玄甲军。届时便是朕下旨杀了李凤岐,天下人也不敢说朕的不是!” 韩蝉轻笑:“陛下所言极是。” 李踪神色不复焦躁,他双眉舒展,神色轻松地吩咐道:“崔僖,你带人去将永安王府布置一番,再挑几个机灵的,去王府里伺候王爷。” “是。”崔僖躬身行礼,领命退了出去。 离开前他抬眸看了一眼,韩蝉端着一杯热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孔,叫他看起来更加捉摸不定。而李踪浑然不觉,他高兴不已地坐下,又去与韩蝉说话,口称老师,情真意切。 崔僖敛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16、冲喜第16天 老王妃回京,李凤岐与叶云亭理当亲自出城去迎。 季廉将早就备好的轮椅推来,李凤岐这回没有借助外力,自己挪到了轮椅上去,待他坐好后,叶云亭便推着他出了正房。 这还是自李凤岐中毒卧床以来,第一次踏出正房的房门。 这日天气晴好,过于明亮的日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面色逐渐平静下来,他缓慢转动轮椅,道:“走吧。” 三人便一同往外走去。 院内隐藏的守卫乍然见他们出来,都愣了一愣。待看见李凤岐双手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轮椅滚轮前行时,表情更是如同见了鬼。他们面面相觑半晌,都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其中一人迅速往府外去报信。 其余人则现身出来,挡在了三人面前:“王爷王妃留步。” “你们要拦本王?”李凤岐倏而抬眼,面无表情地凝着他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迫得几个守卫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些守卫都是从神策军中调来,神策军原本也是从边关守军中抽取精锐组成。但凡是将士,对永安王总存着几分敬畏之心。 从前永安王卧床不起便罢了,他们左右也瞧不见人,无所谓畏惧不畏惧。 但此时李凤岐直视着几人,冷冽的目光自他们身上缓慢扫过,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即便他此时此刻,只能坐在轮椅上仰视他们。 守门的腰背不觉更弓了一些,他们交流了一番眼神,其中一个资历最长者硬着头皮出列道:“王爷恕罪,陛下交代过,您身体未愈,还请留在府中修养,不宜……外出。” “呵。”李凤岐冷笑一声,忽而自袖中抖出一条赤色长鞭,毫不留情抽在守卫身上:“本王的去留,别说你们,便是李踪也不敢置喙。” 他这一鞭力气极大,那守卫没有防备,被抽得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待抬起头来时,自右脸到脖颈处,一条血痕横亘,迅速充血肿胀起来,看着极其骇人。 其余守卫一惊,下意识退后拔刀,戒备地瞧着三人。 李凤岐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臂上长鞭,侧脸看向季廉:“你可能应付?” 季廉点点头,摩拳擦掌跃跃越试。 出门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叶云亭与李凤岐先出去,季廉断后拖住守卫。五更等人早在侧门接应,只要他们走到侧门,便能顺利脱身。 至于脱身之后的事,便由不得李踪控制了。 “那就交给你了。”李凤岐道。 叶云亭闻言推起轮椅往前,他神色无畏,只侧脸看了季廉一眼,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小心些。” 季廉响亮地应了一声,就地抱起院中的石凳砸向还没回过神的守卫们,他解气道:“小爷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一个两个的,只会欺负他家少爷。从前在国公府寄人篱下,他为了不给少爷招惹祸事不敢出头也就罢了。 现在有王爷撑腰,简直就是公报私仇的大好机会,他自然要把这段时间受得窝囊气都找补回来。 他大喝了一声,一手提起一只石凳,整个人如同转动的车轮一般,朝着拔刀欲拦的守卫们冲了过去。守卫们没想到他看着白胖无害,力气却如此之大。这院子里摆放的石凳乃是实心的,他们单手拎起来都有些吃力,却没想到他一手一个,竟然还能如此轻松地朝他们攻来。 那两个沉重的石凳,在他手中如同两个石锤,守卫们不敢正面迎击,闪躲之间便让开了道。 叶云亭趁机推着李凤岐往院子外走。 闻声而来的两个侍女瞧见这一幕顿住了脚,再看见李凤岐手中那柄赤色长鞭,脸色便惊恐起来。她们踌躇一瞬,提起裙子转身就往王府大门的方向飞奔,看起来应该是去送信了。 李凤岐嗤了一声,不紧不慢将赤色长鞭盘于手臂之上,以宽大的袖摆遮住。 他虽然废了一双腿,拔不了刀。 但永安王会的,可不只是刀。 王府暗处的守卫不少,从正院到侧门短短距离,他们先后遭遇了三拨人。季廉以一当十拖住了大部分,剩下的漏网之鱼,都被李凤岐的长鞭抽得满地打滚。 而叶云亭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动摇地站在李凤岐身后,脚步坚定地推着他前行。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已经靠近了侧门。 王府守卫倒下了大半,还剩下几个残军败将举着刀,不远不近地围着他们,目光隐含畏惧,不敢上前。 李凤岐瞧见他们溃不成军的样子,冷冷掀了掀唇:“一群废物。当年边关守军的精锐,就剩下这点能耐?” 那些守卫听着,面上多少有些愧色。 李凤岐没有情绪地瞧着他们:“让开,本王饶你们一命。” 几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让路。他们虽然对上头大人们的争斗不甚清楚,但也知道,今日若是放走了永安王,他们项上人头恐怕不保。 没人想死,他们克制住了骨子里的畏惧,举刀围了上来。 “不自量力。”李凤岐倏而一笑,指尖一点寒芒疾射而出,正中前方一人咽喉。 他的动作太快,那名守卫倒下时,还维持着双手握刀,眼睛大睁的模样,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鲜血自喉间涌出来,逐渐染红了浅灰地砖, 暗红鲜血,银色飞刀。冷刃衬着热血,尤为震撼。 一时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李凤岐指尖转着一柄薄薄飞刀,笑看他们,似闲话家常:“还有谁想试试本王的飞刀?” 余下守卫目露恐惧,双手虽还举着刀,往后退的双腿却已经隐隐战栗。 李凤岐满意颔首:“出去吧,外面的人五更应该料理干净了。” 叶云亭目光掠过那具新鲜的尸体,按捺着心悸,脚步稳当地往外走。 三人刚走到侧门前,侧门同时大开。 五更带着两人跪在两侧,右手握拳抵在左胸:“属下来迟,王爷恕罪。” “都解决干净了?”李凤岐问。 “是,一共八人,都已经处理了。”五更道。 他们说话的间隙,叶云亭目光扫过侧门深巷,看见了曾见过一次的两个乞丐,或者说是伪装成乞丐的神策军。他们此时四肢扭曲堆叠在巷角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垂眸看向李凤岐,回想他方才出手的狠辣果决,心中关于永安王的轮廓又清晰了一些。 初见时,永安王是孱弱又暴戾的;相处了几日,发现他其实脾气并不坏,也很好相处;到今日,又觉得传言其实并不假,北昭战神只要一个眼神,便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此时这个出手狠辣果决之人,却是他的盟友。 叶云亭抿了抿唇,对他和永安王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充满了信心。 倒是先前打得痛快的季廉瞧见外面的尸体,悄悄往叶云亭身边靠了靠。 “李踪的人差不多也该到了。”李凤岐沉吟一瞬,便道:“我与云亭出城去迎接母亲,顺道送李踪一份大礼。” 五更道:“王爷出行不便,属下备了马车……” “不必。”李凤岐勾了勾唇:“大公子推我去,就走昭和正街。” 叶云亭眼中闪过诧异,思索一瞬后又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王爷是要叫城中百姓都知晓……”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永安王性命无忧。等皇帝的人手赶来时,也再不敢做什么。 毕竟如今整个上京百姓都知晓,皇帝担忧永安王病情夜不能寐。如今永安王大好,性命已经无虞。皇帝自然只会高兴。 便是不高兴,也得忍着,假装高兴。 “大公子果然聪慧。”李凤岐颔首,又瞥了五更一眼,冷冷道:“你还要多学着些。” 说罢拍拍扶手,叶云亭便推着他往昭和正街走过去。 留下来的五更:“???” 他挠了挠头,疑惑地瞧着季廉:“什么意思?” 季廉与他大眼瞪小眼:“我怎么知道?”说完快步追上了叶云亭,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这巷子又深又长,还堆了几个死人,阴气沉沉,吓人得很。 *** 而此时,崔僖正带着人往永安王府去。 挑好的宫女内侍鹌鹑一般跟在马车后头,再后面,则是皇帝赐下来做面子的赏赐。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崔僖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王府,然而走到半路时,车夫却停下来车来,回禀道:“前头百姓太多,堵了路。” “派人去驱赶便是。”崔僖斜躺在车内,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车夫依言下去驱赶堵住街道的百姓,嘈杂声音中,崔僖依稀听见了“永安王”“王妃”“好了”等字眼。 他眉心一皱,坐起身来,正要掀开车帘去瞧瞧外面是怎么回事,却听一声急促的马咴声在马车边停下,一个急切的声音道:“崔常侍,属下有急事禀告。” 崔僖只得放弃探寻外头的情形:“何事要禀?” 报信的人匆匆下马,他本是准备往宫中去,结果半路上忽然远远看见了崔僖的马车,又急忙掉头来寻。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钻进马车内,脸色惨白的将方才发生的事如实回禀。 “你说什么?!永安王病好了?还与王妃杀出了王府?!” 崔僖一惊,手中的玉如意在坚硬的黄花梨茶几上砸出一声沉响,似催命的鼓点砸在了守卫心上。 守卫两股战战,额头冷汗滑落,勉强压着惶恐的声音道:“是,属下们尽力了,但没拦——”住。 他话未说完,一柄玉如意便迎面砸向他,正中他口鼻。 守卫痛苦地捂住嘴,吐出几颗碎牙来,却不敢呼痛也不敢求饶,只能瑟瑟发抖地跪趴在原地。 崔僖阴沉扫他一眼,将人一脚踹开,弯腰钻出了马车。 他想起了方才无意间听见的字眼,出了马车,便朝着人群聚集中心望去,却正瞧见两个青年的背影。 一个长身玉立,气质温润;一个坐着轮椅,却仍不掩周身冷意。 分明便是该在王府之中的叶云亭与李凤岐! 17、冲喜第17天 两人不紧不慢走过昭和正街,四周百姓好奇地聚集在正街两侧围观,却又不靠得太近,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小声地交头接耳。 百姓们的疑惑可太多了。 永安王可是性命无虞了?这腿又是怎么回事?还能不能痊愈? 还有这推着王爷的俊秀公子又是谁?这是要去做什么? 但问题虽多,却没人敢上前搭讪询问。即便他们很多人确实关心永安王的病情,盼着北昭战神能长命百岁身康体健,好将那些猖狂的西煌人打回老巢,永不敢再犯边。 毕竟永安王看起来真的很凶。 不敢惹。 叶云亭就见这些百姓跟了一程又一程,四周都是压低了的交谈声。但愣是没一个人敢出声询问,可见永安王从前积威甚深。 他低眸看了面无表情的李凤岐一眼,悄悄抿下了唇边的笑意。心想其实也没那么凶,只是面无表情时看着骇人而已。 两人在众多百姓的围观之下往城外走,但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挤着前头的人,如水浪一样往前涌,有个年纪颇大的大婶被后头的人推搡了一下,身体一倾,就朝着叶云亭的方向倒过来—— 叶云亭余光瞥见一人朝自己扑来,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轮椅上的李凤岐凤眼微眯,右手袖摆一抖,盘在手臂上的长鞭蓄势待出,待看清只是个年纪不小的妇人时,他抬起的右手又收了回去,目光落在叶云亭身上。 大婶不慎崴了脚,全靠叶云亭扶了一把才站稳了身体。待她看清扶着自己的人后,连忙就要下跪求饶。 她本来只是来凑个热闹,却没想到冲撞了贵人,一张经了风霜的脸庞上满是惊慌,眼神畏惧地看着叶云亭,慌得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围观的百姓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据说永安王的脾气可不太好,这位公子和永安王如此亲近,虽然瞧着和气,说不定脾气也不怎么好。 “无妨。”叶云亭皱眉将屈膝的妇人扶了起来,目光扫视四周乌压压的人群,眉头皱得越深,他思虑一瞬,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还请勿要在正街聚集,占了道不说,这人挤着人也容易出事。” 说完将那大婶扶着走到空旷处,免得她再被人推搡到,才折返回来,朝众人点了点头, 他生得一副温润俊秀的君子模样,眼神和气,唇边含笑,声音不高不低,却极为悦耳。原本还小声议论的百姓听见他的声音,便静了静。 但过了片刻又骚动起来。 一众百姓暗暗觉得这年轻公子瞧着倒是个脾气好,十分和善的人。 他们听从叶云亭的话逐渐朝四周散开,把被占着的道空出来,但同时也有那胆子大的,藏在人群大声道:“王爷的病可是好了?我们都一心盼着王爷早日痊愈,去把那些西煌蛮人打个屁滚尿流嘞!” 早在永安王中毒命不久矣的消息传出来后,有在两国之间来往经商的商人就带回过消息,说西煌人也得知了永安王中毒的消息,都放了话说今年要打下渭州西遇州过冬呢。 北昭子民虽不如西煌人擅战,但也都是有血性的,盼着永安王早日康复,好挫一挫那些西煌人的嚣张气焰。 “承蒙诸位关心,王爷如今已无大碍,待清了残毒修养一阵,便能痊愈。”叶云亭朝四周揖手。 百姓们闻言都喜形于色,乱哄哄地说着祝贺的吉祥话。 叶云亭谢过之后,便推着李凤岐朝城门口继续走去。 百姓们目送他们走远,又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小声谈论起来。 大家都对那推着永安王的俊秀公子的身份十分好奇。 按理说如此出众的相貌,为人又和善,平日里多走几回昭和正街,保准大家伙儿就都知道这是谁谁谁家的公子少爷了。 但眼下他们聚在一起,却发现没人认出这是哪家公子。 闲聊的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嗐了一声。正要散去,却听一人犹犹豫豫道:“那公子身边跟着的白胖侍从,曾在我这里买过笔墨,好像是齐国公府上的……” 说话的人是青砚斋的掌柜,他联想到前些日听说的传言,正是齐国公府上的大公子被封了王妃,给中毒垂危的永安王冲喜来着。 “那难不成就是王妃?” “难怪了!” “司天台果然神异,王妃这一进府,王爷就好了。” “我瞧着王妃虽然是个男子,但与王爷走在一处,竟然也十分般配……” “……” 这个猜测一出,众人都兴奋地发表看法,言辞间对王妃的评价颇高,不少人还附和永安王与王妃瞧着竟十分般配。 这些议论传进了崔僖的耳朵里,叫他脸色阴得能滴下水来。 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他阴恻恻瞧了城门的方向一眼,低声喃喃道:“永安王可真是好算计,这番忍辱负重,竟连我都瞒过去了。”他神色变幻不定,又想到站在人群中格外出挑的叶云亭,心里琢磨着今日这一出,叶大公子又参与了几分。 他闭眸思索一番,发觉也许自叶云亭装病那一刻开始,永安王的局可能就已经布下了。只是他们都太大意了,压根没把一个不受重视的弃子放在眼中。他回忆起那日看见亲眼见着叶云亭烧得人事不省的模样,又觉得被摆这一道也不冤。 谁能想到叶大公子瞧着温温和和,骨子里却还带着这般狠劲儿。 那日去给叶云亭诊病,他带去的医官私下都同他说,叶云亭烧得太厉害,病情十分凶险,若是有个万一,即使保住性命,日后怕也难免痴傻。 若这病也是布局一环,那他当真是小瞧了人。 “罢了。”崔僖阴沉的脸色又倏而好转,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愉悦:“这回我虽被骗过了,但韩蝉定也入了套。”他眯起眼睛,想到那伪君子气急败坏的模样便难掩开怀:“又该有好戏看了。” 他弯腰进了马车,将车里跪着的守卫一脚踹下去,重新拿起那柄玉如意,斜斜靠在车壁上,不紧不慢地把玩起来:“继续往前走,去王府。” 崔僖带着人,按照皇帝的吩咐,继续去布置永安王府了。 至于那被踹下马车的守卫,顾不上流血的口鼻,急匆匆骑上马,又往皇宫去报信。 而李凤岐与叶云亭,此时已经到了城门口等待。 他们二人在前,季廉以及五更等人在后。 太阳逐渐西斜,半边挂在天际,半边已经隐没在地面之下。橘红霞光徐徐铺展,将天地间映照得一片热烈之色。 叶云亭眺望着官道尽头,远远望见一辆马车并几匹马往城门方向而来。 “前面的队伍应该便是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没让紧张表现在声音当中。 老王妃的传闻他听过一些,但真真假假也分辨不清。 只知她名唤沈晚玉,乃是涅阳沈家的嫡女。当年的沈家还未彻底败落,沈晚玉在上京亦颇有美名,求娶的王公贵族无数,但最后她却嫁给了老永安王。 老永安王李怀渠乃是武将出身,行事作风粗狂,身后也无强力的家族支持,靠着战功彪炳和护驾有功,才被惜才的成宗皇帝封了王爵。 两人成婚之后,感情非常深厚。老永安王终其一生都未纳妾,偌大王府中只有一位王妃。 后来老永安王因早年旧伤发作,早早过世。唯一的嫡子李凤岐被特许平袭爵位后不久,老王妃便搬去了荣阳休养。 从前叶云亭听说这一段时从未多想,但这些日子他在李凤岐身边听了看了许多,隐隐看出了这母子两人的感情似乎并不太好。 李凤岐待老王妃的态度更是难以分辨,说亲近又并不亲近,说生分,却又谈不上特别生分。 总之就是处处古怪。 叶云亭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心中揣度着等会见面后要以何种态度迎接老王妃。 他自顾自思考着,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人侧脸瞧了他半晌,将他的忐忑不定都看在了眼里。 “母亲应当已经知晓了你我婚事,她……”李凤岐迟疑了一下,尽可能寻了个比较贴切词语:“……素来不爱理会闲事,一心向佛,应当不会为难你。你跟在我身后便是。” 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不必太过担忧。” 叶云亭被他猜中心事,本有些赧然,但听见他的话,心思又被疑惑占据了。 不理闲事? 他隐晦地瞥了李凤岐一眼,心想儿子的终身大事,对母亲来说,怎么会是闲事呢?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凤岐语气中的异样,只低低应了一声,到底没将疑惑问出口。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空当里,马车已经行到了城门口,拉车的马儿咴了一声停下来,随即车帘被卷起,一个年轻妇人先下了车,伸手将车中的人搀了下来。 18、冲喜第18天 被搀下车的正是老王妃沈晚玉。 她身穿淡青祥云纹立领长袄,长袄下头露出一截藏蓝织金马面裙。外边还披着件快到脚踝的黑色披风,盘起来的花白发髻间只插着一根极素的木钗,被身后的橘红的残阳晚霞一衬,越发凸显周身的寡淡疏离。 李凤岐转着轮椅向前,在距离她一步远的距离停下,口称母亲。 老王妃目光在他腿上顿了顿,捻了捻手中佛珠:“你的腿怎么了?” “残毒暂时还未清干净,没有大碍,母亲不必担忧。”李凤岐直接用了叶云亭先前应付百姓的话。 “……你受苦了。”老王妃垂眸瞧了他片刻,道。 “小伤,劳母亲挂心了。” 母子俩一来一往,话至此处,便没了下文。沉默了数息,还是李凤岐道:“母亲舟车劳顿,有话还是回府再叙。” 老王妃闻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在那年轻妇人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老王妃此次从荣阳回京,一共只有两驾马车,一辆坐人,一辆放置箱笼行李。另还有四个骑马护送的护卫,乃是李凤岐手下的人,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将士。 老王妃的车驾进了城便再没有危险,四个将士没再去护送,而是留下来随李凤岐同行。 他们偷眼瞧着轮椅上的李凤岐,神情担忧,几番欲言又止,却谁也没敢戳自家王爷的伤口。 想也知道,曾经驰骋沙场取敌军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战神,如今却只能屈坐轮椅之上,会是何等的屈辱。他们此时再问,讨打不说,也是往王爷伤口上撒盐。 四人默默护在两侧开路,只作不觉。 倒是李凤岐瞥他们一眼,冷声道:“有话便说。” 几人一惊,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问道:“王爷你的腿……” “暂时罢了,我心中有数。”李凤岐扫他们一眼,见几人神情由凝重转为轻松,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去弄个轿子来。” 两名将士立即领命去寻轿子。 叶云亭闻言不解:“要轿子做什么?”他们刚才一路走来,他还以为回去也要走回去, “你走得不累?”李凤岐看他。 叶云亭迟疑了一下,实话实说:“累的。” 从昭和正街到城门口,实在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先前一路走来是为了叫上京众人都知道永安王解了毒且性命无忧,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能不走自然还是不走的好。 李凤岐唇边弯出浅浅弧度:“那就坐轿子回去。” 两名将士很快带着一顶轿子回来,轿子是临时找的,不大,四人抬,坐两个大男人看起来有些勉强。 叶云亭下意识看向李凤岐。 “上去吧,我坐这个。”李凤岐微微挑眉,拍了拍轮椅扶手。 叶云亭抿抿唇,没有矫情地坐了上去。待他坐好,轿夫将轿子抬起来,便稳稳当当地朝前走去。 “走吧。”李凤岐说了一声,便有个将士走到他身后去,推着他大步往前,恰好与轿子并排前行。 落在后头的季廉目光在轿子与李凤岐之间打转,最后选择与另外几人一起走在了后头。 四人抬的轿子略有些颠,但也比两条腿走路轻松许多。叶云亭偷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腿,又忍不住贴到轿壁上,偷偷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 正好瞧见了李凤岐的侧脸。 最近几日诸事顺遂,李凤岐瘦得过分的脸颊长回了不少肉,气色也好了许多。皮肤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白而莹润。一般过分白皙的男子多少会有些显文弱,但他的侧脸轮廓太硬朗,眉骨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分明,以至于不仅不显文弱,反而平添了几分冷冽。 好似高山巅上终年不化的白雪一般。 他又一贯缺乏面部情绪,就看起来愈发的冷傲和难以接近。 叶云亭打量着他,又想起与他气质如出一辙的老王妃来。 这母子俩的五官相貌其实并不太像,但冷清疏离的气质却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到老王妃之前,他还在纠结该如何应对老王妃。但真见了面,却发现老王妃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 别说他了,就是李凤岐,也拢共没说上几句话。 叶云亭的生母早逝,但奶娘却待他如同亲子,以至于他一直觉得世上的母子关系都应该是极亲密浓厚的。就像殷夫人虽然脾气不好,但唯独对叶妄极有耐心。 这大抵便是血浓如水。 他从未见过关系如此冷淡又怪异的母子,观他们说话,就好像一对戴着面具假装熟悉的陌生人。又或者,可能连陌生人都不如。 叶云亭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一双乌黑的眼睛藏在帘子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凤岐。似要透过冷清的皮囊,看到最内里的本真去。 然而李凤岐身上一丝一毫的破绽也没有。 他盯了半天,气馁地放下了帘子。 他没有注意到,在帘子放下去的瞬间,一直看着前方的李凤岐侧脸看了晃动的轿帘一眼,平直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 两拨人先后回了王府。 王府的朱漆正门敞开,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候在正门边,口称“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叶云亭下了轿,从大门瞧见里头灯火通明下人往来的热闹景象,眉眼动了动,去看李凤岐。 李凤岐八风不动,与叶云亭一起进了府。 永安王府极大,本是五进五出的宅院。但因为常年疏于打理,精细的廊柱漆面都斑驳了,加上先前下人都被遣散,府中没了人气,便显得十分冷清。过了傍晚后,甚至还有种阴沉沉的森然。 但眼下天色已昏,王府却一扫平日阴森冷清,变得热闹嘈杂起来。 檐下挂上了精巧的八角灯笼,肆意生长的花草明显精心打理过,地面上堆积的枯黄落叶早就清理一空,穿红戴绿的窈窕侍女打着灯笼从游廊穿行而过,瞧见归府的二人,便远远停下来福身行礼。 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云亭心中感慨,推着李凤岐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了影壁,便到了正厅。 正厅门前,崔僖带着几个内侍候着,瞧见他们来了,便笑眯眯地迎上来:“王爷王妃安好,老王妃已经先一步在厅中了。”说罢就侧身迎他们进去。 叶云亭推着李凤岐进门,眼尾的余光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今日的崔常侍也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 总而言之,永安王的排场又回来了。 两人进了厅,老王妃已在主位上坐着,眼生的侍女正在给她斟茶,见两人进来,又机灵地给斟了两杯热茶奉上来。 李凤岐冷淡瞥了一眼,没接。 那侍女怯生生看他一眼,神似有些无措:“王爷?” “你今日刚来,还不知王爷不爱喝叶茶。”叶云亭自托盘中端起一杯,杯盖轻轻掠过茶沫,随口扯了个理由:“撤下去吧。” 那侍女下意识瞥了侧后方的崔僖一眼,屈了屈膝,退了下去。 崔僖见状笑道:“陛下得知老王妃回京,恐府中下人太少,伺候的不周全,特地叫我自宫里挑了得用的内侍宫女来伺候。王爷若是不喜欢方才那个,我回宫后再挑几个做事伶俐的送来。” “不必。”李凤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这永安王府可不养闲人。” 崔僖笑容不变:“这都是陛下的一片心意。” 李凤岐嗤了一声,不愿再与他打机锋,摆了摆手道:“人留下,你帮我带句话,就说改日我再进宫……谢、恩。” “谢恩”两字他念得极重。 “王爷的话臣会转达陛下。”崔僖躬了躬身,狐狸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那臣这就先回宫复命了。” 崔僖带着人离开。 厅中除了伺候的下人,便只剩三人。 气氛一时静默,老王妃在主位正襟危坐,垂眸盯着手中茶盏,似在出神。 李凤岐长眉微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伺候的下人侍立一旁,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主子。 叶云亭见状轻咳了一下,出声打破了怪异气氛:“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可曾用了晚膳?若是没有,我命下人去准备。” 老王妃是李凤岐的母亲,而他是李凤岐名义上的王妃,于情于理都该唤一声母亲。 老王妃这才注意到他,凝了他一眼,道:“你就是给含章冲喜之人?”她似回忆了一下:“是齐国公的大公子?” 听她说“含章”,叶云亭愣了一下,心想这应该是李凤岐的字或者乳名之类的,方才道:“是,儿臣名唤云亭。” “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含章了。”老王妃微微颔首,看了身侧的年轻妇人一眼,唤了一声“倚秋”。 倚秋闻声捧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递到叶云亭面前,言笑晏晏道:“这是老王妃特意给王妃备下的,还在佛祖前开了光,王妃瞧瞧喜不喜欢。” 长者赐不敢辞。 叶云亭没有推脱,笑着接了过来,将木匣打开,就见红色绸布上,躺着块水头十足的翡翠莲花玉佩。 19、冲喜第19天 玉佩成色极好,绝非凡品。不论老王妃是当真特意准备还是只是场面话,叶云亭都承这个情。他将木匣盖好,交给季廉收起来,诚挚向老王妃道谢。 老王妃依旧没表露太多情绪,朝他淡淡颔首,便道:“晚膳便罢了,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便先歇了。有事明日再叙。”说罢她站起身来,倚秋上前虚虚扶住她。 老王妃走到李凤岐面前:“朝堂上这些事,母亲帮不了你什么,你自己也拿得定主意,我便不多言了。”她自袖中拿出一枚平安符放在李凤岐手中:“这是我自寺中请来的平安符,你带着罢。” 放在李凤岐手中的平安符普普通通,瞧着并不起眼。 李凤岐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垂首低眉:“谢母亲挂心。” 老王妃闻言没再接话,在倚秋的搀扶下缓步离开正厅,往后院走去。 李凤岐瞧着她瘦削的背影,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目光复杂深沉。 一旁的叶云亭又开始看不懂他们的母子关系了。先前他以为老王妃与王爷生疏如陌路人,彼此都不多在意对方。 可老王妃刚才拿出来的这枚平安符,虽然模样平平,却散发着淡淡的香火气息——这是长久地在供奉在香案前,受香火熏染才会有的味道。瞧着普普通通一枚符,却藏着最诚挚的祝愿。 他还记得有一年他生了病久久不好,奶娘就在寺里替他请了一枚平安符回来,说是在佛祖面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日日诵经祈愿。如此诚心,才能叫佛祖保佑佩戴之人。 老王妃这枚平安符,缠绕香火气息,叶云亭说不准供奉了多少日子,但定然也包裹着一个母亲的诚心祈愿。 这与她表现出来的冷淡大为不同。 而李凤岐攥着平安符的表情也十分怪异。 叶云亭瞧着他冷硬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作不经意般提起了儿时旧事:“从前我生病的时候,奶娘也曾给我请过一枚平安符。后来我病好了才听她说,为了这一枚平安符,她日日去庙里诵经,念足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将符请回来。” “你奶娘待你很好。”李凤岐轻轻摩挲着平安符道。 “嗯,我娘生我时难产,是奶娘把我养大的。”提起奶娘时,叶云亭的神情十分柔和。说完又试探着道:“老王妃面上瞧着冷淡,但其实……也很关心王爷?” 李凤岐将平安符凑到鼻端轻嗅,闻到浅淡的香火味后,冷硬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叶云亭瞧着他比先前柔和许多的脸色,隐约抓住了点什么,但这一瞬间的念头闪得太快,没等他理清楚想明白,又如云烟消散了。 他摇了摇头,心想来日方长,总有看明白的时候,不急。 这一晚,因为老王妃归府,也因为永安王身体大好,王府里热闹又嘈杂。 崔僖不仅送来了伺候的下人,还带来了诸多赏赐。 王府如今没有管事之人,诸多赏赐清点造册只能由叶云亭和李凤岐亲自来。叶云亭没有经验,又觉得把事情全推给李凤岐一个病患似乎也不太厚道,用了些点心填饱肚子后,就一直同李凤岐待在正房里清点册子。 王府情形今非昔比,两人所居住的正院也被重新收拾布置过。 屋里放着青铜鎏金八角暖炉,上好的银丝炭没有半点烟尘,将整间屋子烤得暖融融;四面墙角摆着三层高的落地铜铸烛台,烛台上燃着一排排婴儿手臂粗细的雕花蜡烛,暖黄的烛光将屋里照得通明。 叶云亭只着一件单衣,与李凤岐坐在一处,比照着册子听侍女汇报赏赐条目。 李踪面子功夫做得好,赏赐的尽是些华而不实之物,一人高的血玉珊瑚树,东夷进贡的夜明珠……以及诸多人参灵芝等大补药材,种类繁多,乍一看赏赐颇多,显得对李凤岐十分关切体贴的模样。 实际上这些物件都是御赐之物,刻了印记根本不能拿去换钱,只能供在府中落灰。几百年的人参灵芝更是对李凤岐的毒毫无作用。 叶云亭边拿笔在册子上勾画,边和李凤岐咬耳朵:“看来王爷捉准了陛下的软肋。” 李踪是真的很重名声。 否则不会一个下午就让崔僖把王府摆弄成现在这样,又送来诸多华而不实的赏赐。大约是生怕老王妃回来后,自己苛待折辱功臣名将的丑事被宣扬出去,在着急忙慌地消除证据,伪造出君臣和睦的假象。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廓,李凤岐瞥了他一眼,见他浑然不觉地与自己挨在一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出声提醒。只嗤了一声道:“他是要面子,但也更怕朝中人心不稳。” 不提两人自小的情谊,只说这三年来,他扶李踪登帝位,替他杀逆臣守边关,功勋无数却从不携功震主,不结党不徇私,甚至主动退避北疆,所作所为挑不出一点错来。李踪要想动他,也要看看边关将士同不同意,看看御史台同不同意。 若是他当真命不久矣便罢了,只要李踪做得隐晦些不留下确凿证据,知情之人也不会为一个将死之人得罪皇帝。 但偏偏他没有死,而且兵权声望尽皆在握。 自古以来,帝王鸟尽弓藏杀有功之臣都难免被诟病,李踪的王位才坐了几年?他根本没胆量光明正大地杀他。 甚至现在连一丝丝的倾向都不能表露,否则天下人口诛笔伐事小,动摇朝堂和军心事大。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去昭和正街走一趟的缘故。 这是为了告诉李踪,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永安王死不了,你不仅动不得我,还得继续表演兄弟情深。 至于他配不配合,那便要看心情了。 “那皇帝现在肯定憋屈得很。”叶云亭小声嘀咕了一句,想到这时候皇帝或许正在宫里气得跳脚,甚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忍不住笑起来。 李凤岐颔首:“他心眼小,估计得好一阵子睡不好觉。” 他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正在汇报赏赐条目的侍女听进耳中,连声音都僵硬起来。 叶云亭察觉异样,看了那侍女一眼,见李凤岐毫不在意的模样,便也不理会她。 既是宫里挑来的人,那他们方才一番话多半要传进皇帝耳朵里。 气多伤身,希望陛下保重龙体。 叶云亭如是想。 …… 林林总总的赏赐太多,叶云亭录了两页,便打起哈欠来。 李凤岐原本在教他如何登记造册更简便明了,见状便抬手挥退了侍女:“今晚就到这里,余下的叫下人循例记录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叶云亭一听,便立刻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那我就先去歇息了,王爷也早些歇息。” 与李凤岐熟悉后,他便少了生疏拘礼,多了随意自在。 今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实在是有些累了,也没端着装相,边说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起了身。 “你去哪歇?”李凤岐见状挑眉。 叶云亭迟疑道:“正院都收拾出来了,偏房当可以住人。” 如今也不用因为担忧安危问题,三个人硬挤在正房里歇息。 “那明日外头就都知道,永安王与王妃夫夫失和,成亲半月便分房睡。”他慢条斯理地列数可能的情形:“又或者说永安王对陛下心存不满,冷待赐婚的王妃。” 叶云亭听得眼皮直跳,眼见他还要往下说,连忙识相道:“我明白了,我歇在正房。” 李凤岐满意颔首:“你先去洗漱吧。” 叶云亭吐出一口气,赶紧溜去了浴房。 虽然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桩婚事只是走个过场,不论是他还是李凤岐都没有当真,但听李凤岐一口一个“夫夫失和”“冷待王妃”,还是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浴房已经备好了热水,叶云亭褪去衣物,将自己沉进水中冷静了一会儿,方才平复下来。 等磨磨蹭蹭地洗漱完出去,发觉李凤岐已经换了中衣,偎在了床上。 叶云亭探头探脑地张望:“谁伺候王爷洗漱的?” 现在府里伺候的下人虽多,但都是宫里的人。按理说李凤岐应该不会叫他们近身伺候才对。 “五更。”李凤岐放下手中的书,见他发梢还滴着水,不赞同道:“头发要及时烘干,如今天冷,易染风寒。”他说着招招手:“来。” “等会我叫季廉给我烘。”叶云亭不解走到床边,手中的布巾就被李凤岐接了过去。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见李凤岐抓起湿漉漉的发尾,用布巾包裹住,细致地擦干。 他直愣愣地站着,李凤岐动作不便,抬眸,又道:“坐下。” 叶云亭便呆呆地依言坐下了,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语气迟疑:“……要不叫季廉给我擦。”这种小事岂能劳动永安王大驾。 “莫动。”李凤岐轻叱了一声,神情看起来平淡如初,似乎没觉得亲自给人擦拭头发是个不太寻常的事。 “……”叶云亭茫然地瞪着眼,僵着身体不敢动弹,任由李凤岐给他将湿漉漉的长发一点点擦干。 心里则想着可能是上次风寒的阵仗太大,把王爷给吓着了,生怕他再来一回。 许久之后,李凤岐将布巾放在他手中,扬了扬下巴,道:“叫季廉拿个小火炉来,把头发烘干再睡。” “哦。” 叶云亭依言叫了季廉进来,将长发烘干之后,方才忐忑地在爬到床榻里侧睡下。 好在之后李凤岐再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他这才裹紧被子,抱着崭新暖和的汤婆子,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20、冲喜第20天 屋里燃着暖炉,叶云亭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只是睡到后半夜时,却隐约听见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就见李凤岐坐在床边,正垂头整理衣襟。 “怎么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发现外头天色黑沉沉的,天还未亮。 “猎隼回来了。”李凤岐道:“吵醒你了?若是醒了,便同我一起去吧。” 猎隼回来了…… 叶云亭昏昏沉沉的睡意霎时被这句话给惊没了,他利索地做起身,去拿了外袍披上:“我跟你一起去。” 李凤岐此时已经坐到了轮椅上,他轻轻颔首,转动轮椅往外去:“人在书房里。” 同猎隼一起回来的,还有副都督朱闻的弟弟朱烈。 朱烈今年二十有八,是北疆都督府的长史,主司北疆都督府内务。朱闻是副都督,负责边关防卫,无军令不得擅动。此次必定是有要紧事,才派了朱烈前来。 叶云亭随李凤岐到了书房,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等在其中,他手臂上还停着只眼熟的猎隼。 朱烈瞧见李凤岐,连忙上前行礼,口称王爷。待看见叶云亭时,便顿了顿,流露出疑惑来:“这位是?”这小公子瞧着斯斯文文,细皮嫩肉,同他们这些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的糙汉子不同。 王爷身边竟还容得下这等小白脸? 朱烈挑剔地瞧了叶云亭一眼,心想这身子骨也经不起王爷一脚踹啊? 但转念一想王爷如今坐着轮椅呢,也不能上脚踹了,难怪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还能安生站着。他在心里啧啧两声,同情地扫了叶云亭一眼,心想等王爷养好了身体,这小白脸说不得就要跑了。 能在王爷身边长久待着的,还是只有他们几个皮糙肉厚的老油条。 叶云亭见他满眼同情地看着自己,表情逐渐疑惑。但他还是主动报了姓名:“叶云亭。” 朱烈咂摸了一下,心想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细想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索性便不再纠结,将门一关,说起了正事。 他将身后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端出来,骂骂咧咧道:“此番多亏王爷让猎隼传信,否则大哥怕是真要中了奸人的计。” 朱烈说在接到李凤岐密信前几日,皇帝派出的监军赵炎一行便抵达了北疆都督府。 北昭几支边关军中都有监军坐镇,唯有北疆从来没有过监军。 乃是因为老永安王还在时,成宗皇帝十分信任他,从未派监军前往掣肘。以至于到了后来,老永安王过世,李凤岐承袭永安王爵位,又凭军功坐上了北疆大都督之位,北疆军中也一直未曾设置监军。 李踪忽然派遣神策护军中尉赵炎前往北疆都督府充作监军,这整事就透着蹊跷。朱闻疑心是京中出了事,但派人几番打探却只得到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有说永安王中了毒命不久矣,也有说永安王遇刺身亡的……总之没有一个切实的说法。 而赵炎在军中行事更是目中无人乖张至极,朱闻越发疑心,便投其所好将赵炎灌醉了,方才从他嘴中问出了确切的消息。 醉酒的赵炎说,永安王功高震主,皇帝视他为眼中钉久矣,如今中毒正中皇帝下怀,以养病之名将人囚在王府,却又故意不派医官医治,他动身来北疆前听说不可一世的永安王只能跟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已经没几日好活了。而永安王麾下的玄甲军,甚至整个北疆军,都将是皇帝的囊中物。 朱闻虽然比李凤岐大上几岁,却一向最服气他。他们这些追随的兄弟,哪个不是跟着李凤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是以听到赵炎的话之后,朱闻气血涌上头,就要点齐兵马,杀去上京救李凤岐。 朱闻是个粗人,性子也冲动,而且生平最听不得谁诋毁永安王,是以赵炎一番话就将他的怒气完全挑了起来。但朱烈行事却更求稳妥,他总觉得这整件事都透着股邪门劲儿,便说服了其他几个将领,一同压住了冲动的朱闻,准备先秘密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有了确切消息之后再谋划下一步行动。 谁知探子刚派出去几日,他们便在都督府里发现了猎隼,以及猎隼腿上绑着的密信。 看过信后,朱闻确定了李凤岐暂时没事,待头脑冷静下来后,几个将领将前因后果一合计,便发觉这事不对——他们差点入了赵炎的套。 他们憋着气却没立刻发作,而是派人暗中盯着赵炎。却意外发现,这些日子赵炎竟然一直与殷家有书信往来。 他们不动声色,顺藤摸瓜地往下查,又发现在渭州与冀州交界处的山里,藏着好几万冀州军。 冀州属云容都督府管辖,而云容都督府的大都督殷啸之,正是皇帝心腹。 此时此刻,渭州往冀州去的山里,藏着大量冀州军,已经说明了问题。 他们这才惊觉,皇帝竟然是故意派赵炎前来挑拨,引他们起兵杀回上京,届时皇帝若是一个造反的帽子扣下来,埋伏在山里的冀州军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伏击他们,还可以美其名曰平息叛乱。 先前冲动的朱闻没想到小皇帝竟然如此狠辣,他想到自己点齐的十万嫡系玄甲军,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是以他才立刻派了朱烈快马加鞭赶回上京来,与李凤岐会面确定情况。 李凤岐自然深知朱闻冲动误事的性子,冷声道:“这事也能叫他长长记性,免得下回又入了别人的套,” 朱烈连连点头,也不敢给大哥求情,将手里捧着的木匣子打开,捧到李凤岐跟前:“我们拿到证据后,便以蛊惑军心之名斩杀了赵炎,我特地将他的项上人头带来了。还有一并的书信证据,王爷看看要如何处置。” 敞开的木匣子里,赵炎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李凤岐下意识瞥了身侧叶云亭一眼,见他面无惧色,方才思索了一番后道:“你传讯五更,让他备轿准备上朝,既然证据都齐全了,那赶早不赶晚,我亲自去给李踪送个大礼。” 说完嘴角冷冷撇了撇:“我先回房换朝服。” 说罢便唤上叶云亭一起回房。 叶云亭脚步顿了一下,上前问朱烈讨要猎隼:“猎隼的任务已经完成,将军将它交于我吧。” “这猎隼是你的?”朱烈将猎隼交给他,疑惑道:“我怎么记得这隼被殷家人带回去了,怎么到了你手中?” “是我同人借来的,如今任务完成,也该还回去了。” 朱烈恍然,朗声笑道:“那你这回可是帮上了大忙,要找这么只能送信的猎隼可不容易。” 他本来觉得叶云亭瞧着跟小白脸似的,没想到竟然还出了这么大力。难怪王爷将人带在身边,原来是恩人。 既是王爷的恩人,那自然也是他的恩人。朱烈神情里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仗着身量比他高,抬手搭着他的肩膀哥俩好道:“既然同在王爷麾下效力,那便都是兄弟了,等改日有空,哥哥请你喝酒。” “……”叶云亭迟疑了下,不知道当不当告诉他,其实自己还是名义上的永安王妃。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就见行到门口的李凤岐回过头来,语气莫测地说:“朱烈,你是谁的哥哥?” 朱烈茫然与他对视,不知道这话有什么问题,犹豫犹豫道:“叶公子瞧着最多也就弱冠,我痴长他几岁……” 自称个哥哥也没问题……吧? “我看你是在北疆待久了,脑子都钝了。”李凤岐冷嗤一声:“正好王府缺人手,这几日你便负责打理王府大小事宜,也好多用用脑子。” 说罢一甩袖,唤上叶云亭一同离开。 朱烈摸不着头脑,不懂好好说句话怎么也要被罚。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不甘心地嚷嚷:“王爷,我是个粗人,这内务还得找个做事细致周全的管事才好……” 李凤岐头也没回,与叶云亭一同回了正房。 朱烈站在原地,瞧着两人进了一间屋里,终于发觉个一直被自己遗忘的问题。他揪住个打灯笼的侍女问道:“那叶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爷平日最厌恶别人近身,怎么换身衣裳,还让叶公子陪同呢? 那侍女见他人高马大凶神恶煞,有些畏惧地垂着头,声若蚊呐:“叶、叶公子?您是说王妃吗?” “……” 朱烈眼睛逐渐瞪大,最后一拍脑袋,心说完了。 这文弱俊秀的小白脸,竟然是王妃。 难怪他觉得名字耳熟,能不耳熟么,他刚到王府时,五更给他开门时就给他说过,王爷如今有个冲喜的王妃,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叫叶什么来着,他当时只顾着去寻王爷,左耳进右耳就出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朱烈逐渐自暴自弃,心想受罚就受罚吧。左右还当了一回王妃哥哥,也不算吃亏。 叶云亭与李凤岐回了房,便替他将朝服拿出来。 李凤岐自行宽了常服,换上了繁复郑重的朝服。 朝服为深紫色,胸前以金线绣孔雀图,黑色革带勒出劲瘦腰线,外罩深紫纱衣,再配上金鱼袋,三梁冠,金蝉饰。气质卓然,难掩芳华。 叶云亭替他将背后褶皱抚平,有些担忧道:“王爷今日若出现在朝堂上,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白日才刚到昭和正街走了一圈,宣告性命无虞,接着不等宣召,又自行上了朝。 对皇帝而言,无异于明晃晃的挑衅。 “放心。”李凤岐漫不经心地整理宽大袖摆,从容笑道:“我心中有数。” 今日早朝的这份大礼,李踪就是不愿,也得给他捏着鼻子收下。 21、冲喜第21天 四更天, 鸡鸣时分。 天色还未亮,正院檐下亮着一盏盏灯笼,新来的侍女打着灯笼候在院子里, 见两人出来了,便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叶云亭将李凤岐送到王府大门口,方才顿住脚步。 他虽然表情平静,但李凤岐知他在担忧什么, 他轻轻拍了拍叶云亭的手背, 由轮椅换到轿子中,掀开轿帘朝叶云亭摆了摆手:“回去歇息吧。” 叶云亭朝他颔首,就见轿夫抬起轿子,五更推着轮椅跟随其后, 一行人往皇宫方向行去。 从王府经昭和正街,再到前朝太和殿, 约莫要两刻钟。 白日里热闹的昭和正街此时寂静得很, 老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 此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街道上只有灯笼的微光与沉闷的脚步声。 偶尔也会遇到其他去上朝的官员,相熟的官员之间,便会睡眼惺忪地打个招呼。 越靠近皇宫,各府的轿子就越多,一众大小官员卷起轿帘叙话闲谈, 提及最多的话题无异于昨日傍晚,永安王出府迎接老王妃之事。 据说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永安王, 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好了。 此前王府里头发生的事,也不是各个官员都知晓。但在朝为官的人,不说各个人精,但也都懂得察眼观色。即便是不知道王府之内的光景, 他们看皇帝这些日子的态度,也能猜到一二。 都在暗中猜测盛极一时的永安王府怕是自此就要倾覆了。 有人唏嘘,也有人幸灾乐祸。但大家都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毕竟永安王命不久矣,为一个将死之人得罪了皇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从前那些亲近永安王的官员都一个个噤如寒蝉,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强出头。 大家都站好了立场,只等着看永安王最后结局。 却不料眨眼功夫就被永安王杀了个措手不及。大小官员们自有立场与派别,此时都在小声引论此事带来的后续影响。 兵部尚书戚邵揣着袖子老神在在:“今日诸位大人说话还得谨慎些。” 众官员都心照不宣,永安王大好,那陛下的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触霉头,说不得乌纱帽和项上人头就得没一个。 “这天怕是要变了。”年迈的御史大夫揣着暖炉,眯着眼看灯火辉煌的皇城。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但皇帝与永安王之间,实力差距太悬殊。如今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永安王可不是打不还手的泥菩萨。 众人一时缄默,都默默猜测着日后的朝堂局势。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那可是永安王的轿子?” 众人一惊,纷纷循声去看。 便见一架比寻常轿子要高大宽敞些的轿子默默停在边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轿帘垂着看不到里面情形,但帘子右下角绣着的“永安”二字却格外扎眼。 一众大臣盯着垂下的轿帘,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 与李凤岐交好的戚邵眉毛一扬,朗声问道:“可是永安王尊驾?”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冽声音回道:“诸位大人许久不见,可都安好?”与此同时,低垂的轿帘缓缓卷起,露出李凤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 竟真的是永安王! 一众官员震惊异常,连脸上的情绪都差点维持不住。昨天傍晚才听说永安王大好的消息,今日天不亮,人就来参加朝会了。 分明是来势汹汹。 又想起御史大夫方才的话,心道怕是真要变天了。 官员们心思各异,素来与李凤岐关系亲近的大臣都凑上去寒暄,其他人则竖起耳朵听。 有人问:“王爷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几日?” 李凤岐声音不高不低,冷如寒冰,在暗夜里透着几分阴沉:“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众人思索着永安王这会儿有什么要事。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钟声响起,宫门大开。 众人只得打住话题,下轿列队,往皇城内行去。过金水桥,便至太和殿广场。 群臣列队拾级而上,唯有李凤岐坐在轮椅上,由五更从旁推上去。 待到了太和殿门口,方才换成了太和殿的内侍接手。 五更顺道将装着赵炎首级的木匣交给内侍,嘱咐道:“拎好了,可别给摔了。” 那内侍唯唯诺诺地接过,才推着李凤岐进殿。 众人按官职列好队,李凤岐的轮椅在最前方,待众人站好队列后,又见一人姗姗来迟,白衣素服,正是太傅韩蝉。 韩蝉脸色有些差,他瞥了李凤岐一脸,站在了他旁边,与他并列。 皇帝李踪还未到,太和殿内不可喧哗,文武百官俱都沉默不语。如此等了大约一刻钟,穿着明黄衮龙服的李踪方才出现。 他刚刚弱冠,面容尚且带着青年人的稚嫩,肤色因养尊处优,养得极白。被明黄的龙袍一衬,就多了几分羸弱。 若不是身上的龙袍,瞧着不像九五至尊,倒更像个有些阴郁的书生。 李踪走至殿中,在宽大的龙椅上坐下,冠冕上十二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阴沉发青的脸色。 他目光阴郁地凝视李凤岐,藏在袖子中的手攥成了拳。若不是方才已经在后宫泄过一回火气,他连面上的平静都难以维持。 崔僖侍立在侧,鸣鞭一声:“有事早奏,无事散朝——” 去势后略有些尖锐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中,一众官员下意识将目光凝在了李凤岐身上。 永安王出现了,谁还敢先奏? 然而李凤岐仿佛对四周目光一无所觉,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之上,双手交叠,闲适自在,似无人能入他眼。 在他脚边,则搁着那个突兀的木匣。 众人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更不敢先出头。太和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李踪目光阴鸷,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文武百官,见竟无一人敢出列,脸色便愈发难看。 僵持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众爱卿今日无事启奏,永安王大病初愈,仍然坚持来上朝。难道也无事要奏吗?” “臣有事奏。”李凤岐漫不经心地坐直身体,目光与李踪对上,隔空交锋。 “何事?”李踪强自镇定,眼珠乱晃。 “臣收到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说参军赵炎暗中勾结冀州刺史殷承汝意欲谋反,”李凤岐轻描淡写将赵炎一事抛出来,一条条列数赵炎罪行:“军报中言,赵炎至北疆都督府不过十余日,行事乖张,索贿受贿,甚至还假传陛下口谕,蛊惑军心,意图撩撺副都督朱闻与他同谋造反。” “朱闻先是假意应和,实际上却暗中着人调查搜集证据,意外发现赵炎一直与冀州刺史殷承汝有书信往来,又查出殷承汝私自在渭、冀二州交界的深山中屯兵数万,意图不明。副都督为保两州安宁,欲将赵炎拿下押送上京问罪,却不料赵炎察觉反抗,混战之中被斩杀。” 他自袖中拿出往来的书信,又一指地上木匣:“这便是赵炎首级与二人密谋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 众人没想到永安王一露面,说得便是这样要命的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李踪紧紧咬着牙齿,强挤出个狰狞的笑容:“崔僖,呈上来看看。” 崔僖闻声走下台阶,接过书信,又弯腰去看地上的木匣。 这木匣一尺见方,通身乌黑。凑近了,能闻到隐约血腥气与腐烂臭味。 他冷脸掀开木匣盖子,赵炎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僖脸色沉肃,端起木匣:“陛下,确是赵炎。”说罢又将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李踪接过去,匆匆翻了几下,便扔在了龙案上。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书信之上写了些什么,赵炎是带着他的口谕去的北疆,殷承汝也是受了他的秘令在山中屯兵。按照原本的计划,赵炎前往北疆,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李凤岐在上京的困境,目的是挑起朱闻的怒火。朱闻性急易怒,又对李凤岐忠心耿耿,只要他有了动作,李踪便可以以谋逆罪名,命殷承汝带兵平乱。 光明正大地除掉李凤岐的心腹大将与玄甲军。届时李凤岐没了后盾,还要担着下属谋逆的罪名,他就是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天下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朱闻竟然没入套,还牵扯出了赵炎与殷承汝。 区区赵炎死便死了,殷承汝却决不能折进去。 李踪磨了磨牙,沉着脸道:“此事疑点众多,还是要交由刑部彻查,” 李凤岐没反对,只道:“冀州拱卫上京,谋逆关系国本,非同小可。只刑部怕是不够。还需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共审。至于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调兵,不论其意图为何,都违反军令。为防万一,该先解除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他遥遥望着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李踪瞪着他,良久,才扫视殿内:“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齐国公叶知礼道:“殷家满门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若是未查明真相便将人革职下刑狱,恐会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齐国公这话就不对了,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不过是暂时将人请到刑狱候审,如何就寒了心?”大理寺卿王且出列驳斥道:“我掌大理寺十余年,未曾出过一桩冤案,若是查明无罪,自然会将人放出来,还他清白。”王且一甩袖,冷笑连连:“若如此轻易便寒了心,谈何忠臣良将?” 说完他语气微顿,又疑惑道:“还是说齐国公因着与殷家的姻亲关系,想要徇私?” 叶知礼被他接二连三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原配身亡后,王家便与他断了往来,王且更是处处同他唱反调。他心知此事难以善了,斟酌片刻,到底还是甩袖退了回去。 此后又有人出列谏言。但有赞同的,便有反驳的。大殿之中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不发一言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年迈的御史大夫眯着眼,慢吞吞道:“大理寺审案,刑部复核,我御史台只司监察,既然二位大人都同意了,老臣总不能反对。陛下与诸位大人放心,老臣必会恪尽职守。” 如此一来,这事便定了音。 李踪再想将人保住,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袒护。他死死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下了旨:“那便依众卿所言,暂停冀州刺史殷承汝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崔僖见状再次鸣鞭:“散朝——” 文武百官缓缓往殿外走去,李凤岐缀在最后,韩蝉走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王爷当真好手段,一露面,便折了殷家一条胳膊。” 殷家是皇帝心腹,冀州刺史殷承汝,乃是殷啸之的次子。 殷家敢对北疆动手,李凤岐可不会坐以待毙。甫一露面,便以雷霆之势逼迫皇帝将殷承汝下了刑狱。 大理寺的刑狱,不管谁进去都要脱层皮。更何况大理寺卿王且一向与齐国公不对付,自然也连带看殷家不顺眼,在此事上,绝对会从严审理。 两人交锋,李踪毫无还手之力,李凤岐完胜。 韩蝉感叹:“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言语之间,似对李踪颇有微词。 李凤岐对他言语间暗示自己身世毫无兴趣,嘲讽道:“李踪一向孺慕敬重你,你却只将他当做争权夺利的棋子。若是他听见你这番话,恐怕要气得发疯。” 韩蝉淡淡道:“那不叫他知道便是。”他意有所指道:“有时候无知才是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入这盘棋局。” 他的表情极冷,又夹杂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生生破坏了一身不染凡俗的出尘气质,叫他平白多出几分阴鸷来。像个堕了魔道的仙人。 四十余岁的男人,眼角眉梢没染上岁月痕迹,心肠却已经被淬炼得坚硬毒辣。 然而李凤岐却并不想被他牵着走,似笑非笑道:“太傅大概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要将原话转达给李踪的。也好叫他看清自己,少被人挑唆做些蠢事。” “……”韩蝉眼角抽了抽,冷清声音里染了些火气:“王爷何必冥顽不灵,你我合作,江山倾覆只在眨眼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会被养在永安王府么?” “我要知道的,迟早会知道。”听他提起身世,脸色便沉下来,他轻蔑地瞧着韩蝉:“与我合作?你也配?” 他生平护短又记仇,敢对他的兄弟与玄甲军动手,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蝉以为拿捏着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就能与他谈条件,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凤岐耐心彻底告罄,转动轮椅加快速度往外走。等候在外头五更见状连忙上前,推着他出宫。 韩蝉望着他的背影,面色变幻。忽怒忽喜,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人。 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他的儿子,连脾气也如此像……” 他沉思之际,一个内侍匆匆过来唤道:“太傅,陛下正寻您呢,您赶紧去一趟吧。” 韩蝉思绪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脸上隐约有些不耐,又很快隐藏了起来:“陛下又怎么了?” 那内侍神情恐惧:“陛下正发脾气呢。” 韩蝉敛眸,随着内侍往后宫行去。 太乾宫。 宫女内侍匍匐在地,殿内一片狼藉。 李踪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犹不解气,又命人拿了鞭子来,拿两个小太监泄气。 韩蝉到来时,那两个小太监已经成了血人,崔僖正吩咐人将他们拖下去,他压低了声音交代:“回去后去太医署开些伤药,能不能活,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抬人的内侍面无血色,忍着恐惧点头。 韩蝉走近:“崔常侍竟也会体恤下面人。” “都是些命苦的人,也没做错事,就这么死了,总是可惜。”崔僖似真似假地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就直指韩蝉:“我可不比韩太傅,坏事做多了,心肝已经硬了。” 他翘着嘴角,笑容嘲讽。 韩蝉无意与他纠缠,擦过他的肩膀入了殿中。待看见满地狼藉时,皱了皱眉,沉声道:“陛下的脾气该收一收,若是传出去了……” “若是传出去了恐怕不利朕的名声?”李踪不待他说完便道:“太傅总跟我说名声名声,可我看,这最没用的便是名声,”他眉目间一片阴沉:“若是朕不顾及名声,直接杀了永安王,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他现在最为后悔的便是太过顾忌名声,没在李凤岐最虚弱的时候了结了他。才让他有机会翻身。 韩蝉垂眸:“陛下若杀了永安王,日后史官笔下,恐要背负骂名。杀他的法子有千百种,陛下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踪脾气也上来了,狠狠拂袖直视着他:“后世骂名朕从未放在眼里,明君昏君朕也从不在乎,便是担了骂名又如何?只要身前逍遥自在,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种种骂名?”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吐露心声:“朕就是太听太傅的话,顾忌太多了。” 他似一头被激发了凶性的狼,终于开始挣脱被施加在身上的枷锁。 韩蝉隐隐心惊,面上却软和了神色安抚道:“我知道陛下气怒,但如今不过是一时之胜负罢了。天为地纲,君为臣纲,陛下永远是陛下,而永安王,永远也只是永安王。陛下何必置一时之气?”他神色越发柔和,从李踪五岁开始,他便是他的老师,是他引导着李踪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最清楚他的软肋:“陛下难道还信不过老师么?” “太傅说的对。”李踪似乎被安抚了,在榻上坐下来,垂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情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君为臣纲,君为臣纲……” 他闭了闭眼,抬头笑道:“朕想明白了,老师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韩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但李踪坦然与他对视,却又瞧不出问题来。他垂眸思索一瞬,便告退离开。 韩蝉离开之时,听见里头的李踪说:“崔僖留下。” 李踪似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慵懒神色,他斜倚在榻上,唤了两个内侍给自己捶腿,目光瞥向崔僖:“上回你说人找到了?” 崔僖眸色一闪:“是,是一对双胎兄弟。陛下可要去瞧瞧?” 李踪思考一瞬。便颔首:“将人带来。” 崔僖吩咐下去,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兄弟两个跪在李踪面前,以额触地。 “直起身来,让朕瞧瞧。”李踪道。 兄弟两个忐忑地直起身,露出两张极其相似的姣好容貌,其实他们并不是女气的长相,疏淡的眉目十分精致,只是神情太过畏畏缩缩,又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白衣,便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感。 李踪皱了皱眉,道:“留下吧。”又道:“以后只许穿青衣。” 兄弟两个闻言大喜,连声谢恩。 却说另一边,李凤岐出了太和殿,行至太和殿广场,便有不少官员凑过来同他说话。这些官员惯会看形势,眼见现在西风又压倒了东风,便纷纷来示好,想方设法地同他搭话, 李凤岐对此嗤之以鼻,一律回以冷脸。来示好的官员碰了壁,便讪讪离开。 但也有锲而不舍的人,试图与他搭上话。只是能说的话题前头都有人提了,统统铩羽而归,搭话的这位寿春伯是个活泛人,思来想去剑走偏锋,竟提起了永安王妃。 正巧齐国公就在不远处,他笑呵呵道:“说起来王爷与齐国公如今也是姻亲了,先前王爷养病不见客,我等也没有机会上门讨杯喜酒。” “……” 他这话一出,四周静默。 这桩婚事从上朝到散朝,谁也没敢提。就怕触了霉头。没想到寿春伯竟然如此有胆量。 众人都放慢了脚步,偷眼把他瞧着。就连走在前面的叶知礼都转过头,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但这寿春伯实在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见李凤岐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觉得自己找对了话题,就继续道:“司天台的监正果然有几分本事,说要寻贵人冲喜,竟当真把王爷的病冲好了。” 众人:…… 他们恐惧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永安王,脸色阴沉的齐国公,再看看还在叭叭叭个不停的寿春伯,要不是没胆子,真想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嘴。 真是说一句错一句,还把两个人都得罪死了。一般人都没这深厚功力。 有同寿春伯有些交情的官员,实在瞧不过眼,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叫他赶紧闭嘴。 哪知寿春伯还挺不乐意,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不满道:“你好端端拽我做甚?” 那人:“……” 没人再尝试叫寿春伯闭嘴,都屏声静气支棱起耳朵看戏。 寿春伯好一顿吹捧之后,总结道:“改天我也要叫司天台给我看看命盘,兴许也能寻个贵人。” 叶知礼脸色铁青:“不过无稽之谈罢了,寿春伯还是不要太当真。” 这话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当初让司天台选了叶云亭,完全是因为世子之位必须由叶妄继承。哪成想弄巧成拙,永安王竟然没死成。虽然皇帝至今还未说什么,但要是寿春伯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不会对他有所揣测。 “齐国公此言差矣。” 本来冷着一张脸的李凤岐忽然挑眉反驳道:“司天台说云亭是我命中贵人,与我相辅相成。我二人成婚之后,我的身体也果然一日比一日康健,这怎么是无稽之谈?” 叶知礼一噎:“这都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李凤岐嗤笑:“齐国公莫要推辞,本王还没来及谢你呢,卧床那段时日,云亭照顾我良多。” “……”叶知礼闻言脸色越发难以言喻,他生怕李凤岐再说些别的话,最后传进皇帝耳朵里去,敷衍应付了几句后,借口有事匆忙走了。 李凤岐看着他狼狈而逃的背影,轻嗤一声,心想叶云亭如今长成这副模样,定然是随了母亲。 却说叶知礼回府之后,越想越气。 他阴着脸,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那个孽子,我送他入王府。可不是真叫他去给永安王当牛做马的。这叫陛下日后如何看我?!” “老爷何必同他置气?”殷夫人起身给他拍抚后背,明艳脸庞上满是轻蔑:“若是大公子不知轻重,传信将人叫回来敲打一番就是了。他连家学都未去过,哪里懂得朝堂局势。” 叶知礼一想也是,这个大儿子心肠软,奶娘生病都衣不解带的照料。说不得进了王府见永安王可怜,便心软照顾也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召来了管家,写了一封拜帖叫他送去王府:“你去请大公子回府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 管家收好请帖,领命而去。 …… 请帖送到时,叶云亭正在院子里给猎隼喂兔子,李凤岐则懒洋洋坐在一边,听朱烈汇报府中事宜——朱烈虽然自认被罚得有些冤,但王府如今确无可信的管事之人,他还是用上了整顿都督府内务的经验,将王府上下整顿了一番。如今正在跟李凤岐一一汇报。 听闻齐国公府上来人,叶云亭还以为是叶妄来找他讨要猎隼了,结果通传的侍女却说是齐国公府上的管事薛平。 “薛平?他来做什么?”叶云亭闻言摸不着头脑。 李凤岐思索了一番,将太和殿广场的一番话学给了叶云亭听:“约莫是叶知礼受了气,来找你麻烦的,”他眼神歉意:“是我思虑不周,大公子还多担待些。” 叶云亭摇摇头,叫侍女将人带来正院说话。 薛平很快便被引到了正院,他原本在正厅候着,半晌没等到叶云亭,便略有些不耐。后来侍女又说叶云亭在正院,要引他去见,薛平便有些不满了。觉得叶云亭这是仗着永安王的势,拿乔起来了。 要知道从前在国公府里,叶云亭名义上是大公子,实际上过得连他这个管事都不如。 如今竟然也敢装腔作势了,难怪老爷恼怒。 薛平面色倨傲地进了正院,还未见到叶云亭,便先瞧见了面色冷峻的李凤岐。他心里咯噔一下,倨傲便转为了畏惧。 他低眉顺目地上前行礼:“见过王爷。” “齐国公叫你来的?”李凤岐扫他一眼:“何事?” 薛平眼睛往上,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叶云亭,又找回了一些胆气:“国公爷久未与王、王妃相见,甚是思念,便命我来请王妃过府一聚。”说着将拜帖递了出去。 李凤岐没接,顺便将叶云亭伸出去的手截住,握在了掌心不让他动作。 叶云亭领会了他意思,便顺从地没有挣扎。 “按理说,齐国公思念王妃,我不当阻拦父子相见。”李凤岐挑眉,拉长了声调道:“只是我双腿不便,一刻都离不得王妃。所以齐国公与夫人若是实在思念王妃,便叫他们到王府做客一叙吧。” “正好先前我病着,诸多礼仪都缺了,如今正好补上。” 薛平尴尬地收回拜贴,面色迟疑:“可这……” “怎么?”李凤岐脸色一沉:“齐国公莫非还要我这个腿脚不便之人去将就他不成?” “不敢。”薛平一惊,连连告罪:“奴才这就去回话。” 李凤岐这才满意,随意挥挥手:“去吧,叫他们挑个好日子再上门,” 薛平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脚步飞快地走了。 叶云亭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抿了抿唇,嘴角却还是染了笑意:“王爷何必与父亲结怨,他怎么说也是中书令,手底下掌着中书省。” “你还念着父子亲情?”李凤岐反问。 叶云亭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自他重生而来,仍被送入王府那一日,他对叶知礼这个父亲,就再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奢望。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李凤岐啧了一声,将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放在他眼前:“你看,如今我们才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坚定而温柔地将叶云亭的手包裹在掌心:“既是一家人,那就没有叫我看着你被人欺负的道理。” 他认真看着叶云亭,一字一句说与他听:“我是永安王,你是永安王妃,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明白么?” 叶云亭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颤,被包裹住的手掌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凤岐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大可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你可以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叶云亭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还会期望着父亲或者母亲能给他撑腰,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便逐渐明白曾经的愿望有多可笑。 除了自己,没人会给他撑腰。 所以他早早学会了隐忍藏锋,委曲求全。是因为他知道,他不能任性,不能惹事,因为出了事,没人会护着他。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听见李凤岐对他说这番话。 就差直接对他说:我给你撑腰。 叶云亭眼眶有些酸,嘴角却翘了起来:“我知道了。” 李凤岐笑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完了兔子的猎隼蹭过来,蹲在椅背上探过一只鸟头横插在两人中间,左边瞧瞧右边瞧瞧,被李凤岐暗暗瞪了一眼,不满地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薛平被一番恐吓之后,回了国公府,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 叶知礼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调:“让我去王府叙话?” 薛平讷讷道是。 “果然是攀了高枝儿,翅膀硬了,”殷夫人冷笑一声:“都知道端架子拿捏父母了。” 叶知礼脸色难看,挥退了薛平后,方才挥袖扫落茶盏,咬着牙怒道:“好,真是好得很。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见儿子一面还得上门去求见,真是好得很!” 殷夫人见状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捏着肩膀,一边转着眼珠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依我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正好将世子之事提一提。” 若是永安王没翻身,他们就直接给叶妄请封世子了。但如今永安王明摆着屹立不倒,他们再要给叶妄请封世子,还是要知会一声,顾忌永安王的面子。 “也罢。”叶知礼气过了,头脑也清楚起来,他眼神冷然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孽子还有什么手段。” 殷夫人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便是永安王给他撑腰又如何,老爷总归是他的父亲,父为子纲,他翻不出天去。” 叶知礼揉了揉眉心,道:“就依你的,你挑个日子过府的日子。” 殷夫人应下,这才带着侍女去了后院。 等回了自己院子,她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竟然也敢拿乔?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该掐死他。” “夫人。”伺候的侍女闻言紧张张望四周,确定四周没人才放了心。她谨慎地关好了门窗,却没注意到,窗下捂着嘴满脸惊诧的叶妄。 她劝说道:“夫人可别再说这话了。” 殷红叶抚了抚胸口,坐下喝了口茶,不解气道:“说了又如何,他这不是好好活着么?况且若不是他,说不得永安王早就死了,二叔又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当初她嫁如国公府时,叶云亭还不到一岁。 她当时年轻心肠软,叶知礼更是待她温柔体贴,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再加上后来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叶妄,便没动过除掉叶云亭的念头。 左右叶云亭在最偏的院子里,也碍不到他的眼, 直到后来,叶云亭逐渐长大,到了该请封世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拦路石。 她殷红叶的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这国公世子的位置,自然也该是叶妄的。 可偏偏叶云亭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却也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按照北昭律法,爵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除非嫡长子身亡或者犯下严重过错,才能由嫡次子继承。 她怎么可能让爵位落到叶云亭手里?便一直旁敲侧击地同叶知礼提起世子之位。叶知礼倒是也赞同由叶妄继承,但殷红叶与他夫妻多年,提及的次数多了,从他的回答里便多少看出些异样来。 她从前一直以为叶知礼是厌恶的这个长子的。但后来渐渐发现,叶知礼对这个长子的感情很复杂,偶尔还会偷偷去看叶云亭,却没叫任何人知晓,甚至叶云亭自己都不知道, 殷红叶嫁来之前,只模糊知道一些关于原配王氏的事情,但叶知礼奇怪的态度,却叫她对旧事起了疑心。 她着人暗中调查,才发现国公府的下人曾经换过一批,遣散了一批老人。她辗转寻到了遣散的老人,才打听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忆起旧事,殷红叶脸色便有些难看,她恨声道:“我真是没想到,这贱种的命竟然如此硬。原本以为送他去给永安王冲喜,等永安王死了,他也得跟着陪葬,到时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妄儿的,皆大欢喜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却没想到竟让他借机攀上了高枝。” “不成。”殷红叶目光发狠:“我得再想个法子。” 侍女见她神色阴鸷,也不敢再劝说。只得小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叶妄就躲在窗外,将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他蹲在窗子下,脑子里全是母亲阴沉的声音在盘旋。 “杀了他”“世子之位”“陪葬”……一个个惊悚的字眼像针扎在他脑子里,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从未想过,叶云亭被送去永安王府冲喜,源头竟然是他。 22、冲喜第22天 屋里的人还在说着话, 叶妄却已经不敢再听。他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自己院子跑去。 屋里的侍女听见动静,警惕地打开门查看, 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疑惑地重新关上了门。 叶妄脸色苍白的回了院子,整个人仿佛丢了魂魄,伺候的侍女见状迎上来:“少爷这是怎么了?” “都出去。”叶妄挥退下人, 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屋里。 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那短短几句对话, 却怎么也无法将这番话跟母亲联系起来。他一贯是知道母亲脾气不太好的,但母亲是殷家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长大,后来嫁到了国公府, 父亲更是处处让着,府里虽然有两个妾室, 爹爹却极少去姨娘们的院子。反而是母亲, 偶尔还会送些赏赐过去。 在他看来, 母亲就是脾气急躁点,但从来没有坏心。 可那番话却是他亲耳听见,真真切切,辩无可辩。他甚至连冲进去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母亲做得这一切, 都是为了他。 叶妄捂住脸,背靠着墙无力滑坐在地上。他今日来寻母亲, 本来是听下人说父亲母亲要去永安王府看叶云亭,他心里高兴,又怕是下人瞎传,才想去找母亲确认, 若是真的,就叫他们带上自己一同去,这样永安王总不能再将他拦在外头。 却没想到,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这么一番话。 他又想起了叶云亭。 年幼的时候,他很是羡慕别人有哥哥护着,后来他知道自己原来也有个大哥时,是十分欢喜的。但父亲母亲都说大哥身体弱,不叫他去打扰,他便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看大哥。 后来他年纪渐长,上了家学。又见别人都是和兄弟一起去的家学,放学了大哥便带着兄弟去赛马喝酒。他四周倒也围着些表兄弟堂兄弟,但他瞧着那些人,总觉得他们只是看中他背后的国公府和殷家。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畏手畏脚。况且,他们都没有叶云亭长得好看。 只是叶云亭从不来家学,后来他偶尔在学里提起叶云亭,那些堂表兄弟总是一脸鄙夷,就连家学的其他人也都十分瞧不上的样子。他便渐渐不再提。 但他还是会偶尔去叶云亭的院子。他发现叶云亭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个腹中空空大字不识的草包。至少他看见过他在院子里练字,那字写得比他好看多了;他还会教身边的书童读书习字,那书童蠢笨,他却很耐心,书童不会写的字,他会手把手地教他写,比家学里的先生耐心得多。他那时候觉得,若是叶云亭来教他,他的字肯定比现在好看多了;他甚至还见过他在厨房里做点心,淡黄的桂花糕很香,一共只有六块,他却分了书童四块。那时他只觉得很是生气,他对一个书童都这么好,为什么却对亲弟弟不闻不问。 后来他就不偷偷地看了,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去叶云亭面前晃一晃,但是叶云亭神情总是淡淡的,不论他是炫耀或者挑衅,他都客气地笑着,与那些堂表兄弟待他的模样无异。 明明他对着那个蠢笨的书童都笑得那么温柔,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好一点? 从前叶妄心里总有诸多埋怨,既想与叶云亭相处得好一些,却又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自己连个书童都比不上。 但今日他忽然就明白了,从前被一层纱朦朦胧胧掩盖着的真相,在这一番话后,被血淋淋地撕扯开。 叶云亭确实该疏远他的,甚至可能还会恨他。 明明都是国公府的少爷,他住府里最好的院子,叶云亭却住最偏最破的院子;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同一件衣裳绝不会穿两回;但叶云亭同一件衣裳,他却见他穿了三四个年头;他年幼时在家学,年纪到了后便去了国子监,但叶云亭却连王府大门都极少踏出,只能在院子里读书习字…… 从前他也疑惑过,但父亲母亲每次都说叶云亭身体不好,命格又薄,不能受太多福气,得静养修心。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后来便不再问,只当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现在想来,却是他蠢得可笑。 叶妄捂着脸,通红的眼眶里流出泪来,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上,溅开,又很快消散了痕迹。他肩头耸动,喉咙里发出嘶哑沉闷的笑声,笑自己天真,也笑自己蠢不自知。 他想起那日自己去王府寻叶云亭,还曾怪他为什么不反抗,一个男人却认命嫁了人,让他被朋友耻笑。然而这一切却原来都是因为他。叶云亭不反抗,不是不想,也许是不能。 叶妄在屋里独自待了许久,他自虐一般回忆着那番话,一开始还会流泪,后来时间长了,眼眶干涩,就木了,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他夹在中间,不敢去质问父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若不是侍女来叫他,或许他就要躲在屋里,一直逃避下去。 “少爷,少爷。”侍女的声音越发急切:“夫人就在外面,您开开门吧。” 紧接着殷夫人的声音也响起来:“妄儿,你这是怎么了?侍女说你晚饭也没吃,娘让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八宝鸭,你赶紧出来吧,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叶妄胡乱擦了擦眼睛,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努力让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不想吃,我已经睡下了。” 殷红叶皱起眉,压低声音询问侍女:“少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侍女喏喏点头:“是,脸色白惨惨的,看着跟丢了魂似的。” 殷红叶皱着眉,又继续敲门:“妄儿,你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你说出来,娘亲给你出气。” “没有。”叶妄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大声道:“娘,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什么也不想吃,也没受委屈。”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逃避一样地将头埋在腿上。 叶妄是个小霸王的性子,从没有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过,殷红叶被他吓住,也不敢再敲门。只悄声吩咐贴身侍女,叫她留了两个婆子听着屋里的动静,将叶妄院子里的下人全都叫了出去挨个询问。 …… 国公府里如何鸡飞狗跳,叶云亭并不知道。 打发了薛平之后,他便与李凤岐去给老王妃请安。 老王妃信佛茹素,早饭并不与他们一起。饭后还要在小佛堂里念经诵佛。他们只能等老王妃诵完经之后,方能前去请安。 两人过去时,老王妃刚从佛堂里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深的墨绿色长袄,外面搭了件浅色褙子,手腕上缠着佛珠,周身缠绕香火味道。 看见两人,她微微颔首,命倚秋上茶。 三人分两侧坐着,老王妃坐上首,叶云亭与李凤岐坐一侧。倚秋端着沏好的热茶过来,笑着道:“从荣阳回来得匆忙,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院里只剩下这些陈茶了,王爷王妃莫嫌弃。” 叶云亭接过茶盏,就见茶盏里泡得是团茶,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上首的老王妃一眼。 团茶又叫茶饼,分细色五纲、粗色七纲。制作工序极其繁复精细,上品几乎都供给宫中,余下的也都流入权贵世家,数量稀少,价钱昂贵。当然,对于势大的永安王府来说,小小团茶并算不上什么。 叶云亭诧异是因为,老王妃竟然连李凤岐这样小的喜好都注意到了,他实在看不明白,这母子俩的关系为何会如此冷淡。 ——李凤岐喝茶只喜欢喝团茶,旁得片茶或者散茶,他宁愿喝白水也不肯喝的。这还是他照顾李凤岐时意外发现的小习惯。一开始他不知道,在李凤岐昏迷时无意间喂他喝过几次普通茶水,每每李凤岐醒来后都要多喝上许多水漱口,他这才惊觉,永安王对茶挑剔得厉害。 “我叫人再送些今年的新茶过来。”李凤岐抿了一口茶水,又道:“若荣阳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母亲只管吩咐五更派人去取来就是。” 老王妃闻言“嗯”了一声,缓缓捻动手中佛珠。 厅里又静默下来。 叶云亭发现,这母子二人的话实在是少得惊人。每次见面最后都总会以静默收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倒是他这个外人在一旁坐立不安,搜肠刮肚想要想些话来暖场,但他初来乍到,说些什么都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只能也跟着静默着。 一盏茶之后,李凤岐方才又开了口:“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母亲。” “何事?”老王妃手一顿,转动的佛珠便静止下来。 李凤岐:“旧事,这里不便说。” 老王妃默了默,缓缓起身:“去里面吧。” 李凤岐转动轮椅,紧随其后,经过叶云亭身前时,他在叶云亭手臂上按了按:“我去去便回,有些事……日后再告诉你。” 叶云亭点头,他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他虽然与李凤岐在一条船上,但实际上也才合作了半个月,若是要紧的事,李凤岐就是不说,他也会主动避嫌。 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才能活得长久。 李凤岐随老王妃去了后头的小佛堂。 小佛堂里香火缭绕,佛台上供奉的地藏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宝相庄严。菩萨像左侧供着老王爷李怀渠的牌位,右侧则供着个空白牌位。 老王妃点了三炷香祭拜,李凤岐与她并排,也上了三炷香。 祭拜完,老王妃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缭绕的烟雾里显得有些虚无:“你想问什么?” 李凤岐看着供奉的牌位,闭了闭眼,说:“我的身世。”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空白牌位上,从他记事起,他就见那空白的牌位被供奉在此处。没有姓名,没有生辰八字,空空如也。 他曾猜测过,这牌位可能是他那个双胎兄弟的,只是他怕母亲伤心一直不敢开口问。如今却不得不开口了。 老王妃闻言眼底起了些许波澜,片刻之后,又平复下来,她在蒲团上跪下来,声音沉静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但你确是我与怀渠的亲生孩子。你若不信,可去寻当年的稳婆,医官一一查证。” 李凤岐攥紧了拳,声线低沉,洪水般情绪生生被他压住住,化作一声平静的询问:“那这个空白的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弟弟。”老王妃拨着佛珠:“当年我生产之时,才发现怀得是双胎。你出生之后,你弟弟却因为在腹中憋了太久,甫一出世,就断了气。”她手中佛珠拨得越来越快:“因为是双胎,又有一个死胎,不吉利,便没有对外宣扬。” 李凤岐本想继续问,那为何牌位之上不刻字? 然而见她肩膀颤动,瘦削身体摇摇欲坠,却不忍心再追问。 他闭了闭眼,看向佛台上供奉的牌位,涩声道:“我明白了。” 老王妃没有回头,只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每每看见你,便会想起你死去的弟弟。我知道我没能到尽母亲的职责,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是我该受得。” “母亲……待我很好。”李凤岐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平安符,涩声反驳:“儿子不曾有怨怪。”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每每他跟母亲撒娇,母亲总是神色淡淡的教训他男儿不可娇弱。他偶尔也会羡慕别人的母亲待孩子温柔亲昵,可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父亲不在府中,是母亲衣不解带夜不安寝地照料他。等父亲回来,他的病好了,母亲却倒下了。 后来父亲曾同私底下他说,母亲性子淡,许多事不习惯说出口,但她并非不关心你。 从那以后,李凤岐便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同别人不一样的事实。 他有诸多疑惑,却从来没有怨怪她的冷淡。 老王妃捻弄佛珠的手指顿了顿,改为双掌合十:“旁人的话不必放在心里,你只记住,你永远是你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我知道了,”知晓再问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李凤岐不再坚持。他又看了看佛台之上的两个牌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方才离开。 待他走了,老王妃绷直的脊背才弯下来。她踉跄着起身走到佛台前,手指轻柔拂过牌位上头的“李怀渠”三字,低不可闻道:“怀渠,我尽力了……” 李凤岐进去了不过片刻,便出来了。 叶云亭听见木轮碾过地面的动静,起身迎上前,却见他脸色沉重,便没有出声,随他一同回了正院。 路上李凤岐一言不发,他不知道他问得旧事是什么,又是否有了答案。但看神情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便沏了一壶茶放在他手边,放轻脚步准备退出去,让他独自静静。 走到门边,却听身后的人道:“大公子若是无事,便陪我坐一会儿吧。” 叶云亭身影一顿,便停了下来。转身回去在他对面坐下,挽袖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袅袅水气里,他听见李凤岐说:“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含章。” 叶云亭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颔首道:“昨日我听老王妃唤过,是王爷的字?” 李凤岐摇头:“是另一个名。” 凤岐是父亲取得名,含章却是母亲所取。 父亲叫他“凤岐”,母亲却总爱叫他“含章”。他打小便习惯了两个名字,旁的人不清楚,也只以为“含章”是他的字,他也从未与人解释过。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形,一个母亲才会把原本给另一个孩子的名字……给了他的兄弟?” 他说得有些绕,叶云亭理了理才听明白,可他并没有听说永安王还有兄弟姐妹。 “也许是为了怀念?”他其实想问那个兄弟是不是已经不在世了,但又觉得太过唐突,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李凤岐摇摇头:“若是这样,那个没有名字的兄弟岂不是太可怜?若是母亲很爱这个孩子,怎么会忍心如此。” 人死了,却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一个,甚至连牌位上都不能刻上名字,对一个母亲来说。该有多煎熬? 叶云亭隐隐心惊,但还是如实道:“也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孩子,不能有名字。” 李凤岐端着茶杯的手一紧,随后便笑起来,眼底涩然一片:“你说得对。” 牌位上不能刻名字,是因为不能有名字。 老王妃生了一对双胎,还有一个胎死腹中,不吉利,所以按习俗,死去的胎儿不能下葬,不能刻牌位。即便是早就已经取好的名字,也不能用,只能给了另一个活着的孩子。唯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个死去的孩子,曾经来过。 李凤岐垂着眸,几乎已经确定了韩蝉说得是真的。 那日韩蝉来寻他,说他并不是老王爷的亲生孩子,他的亲生父母乃是被李踪的父亲、显宗皇帝李乾所害。正巧当时老王妃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老王爷便收留了刚出生的他,将他充作了自己的亲子养大。他虽没拿出实质证据,却列举出了诸多疑点,让他去找老王妃求证便可知真假。 韩蝉当时对他说:“李乾得位不正,李踪步他后尘。这北昭江山早已经如大船腐朽将沉,王爷若是愿与我合作,以你我之力,改朝换代易如反掌。事成之后,我便将你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你当皇帝,我做宰相。” 韩蝉所说的疑点,与李凤岐的一些猜测恰巧合上了。当时他虽然半信半疑,却因为李踪的缘故,拒绝了他的提议。 李踪是他自小护到大的弟弟,他绝不可能为了韩蝉一番话以及虚无缥缈的身世与仇恨,便背叛李踪。 韩蝉当时拂袖而去,只说他必会后悔今日选择。 后来,便是他遭人暗算中毒,而李踪趁他筋脉被毒药所毁无法动弹,将他囚于王府内折辱等死。 韩蝉走得每一步棋,都在逼迫他放弃李踪。同时也是在提醒他,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李凤岐曾经一直想不通,李踪在位三年,期间一点忌惮他的苗头都没有表露出来。他不信李踪的伪装能瞒得过他。现在李踪忽然对他动手,他中毒势弱是一个缘由,但更有可能的是,韩蝉同他说了些什么。而能挑拨李踪立刻对他动手的事情,很有可能与他身世相关。 他低垂着眼眸,回忆着已知的线索。 老王爷与老王妃都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假设他真的有个双胎兄弟出生后便夭折,以他们的性格,绝不会因为“不吉利”这样的荒唐理由,便将孩子烧了骨灰弃于荒野。况且就是退一万步说,他们若是真做了这样的事,以王府的权势,这样的腌臜事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更不可能在十余年后被尚且年幼的他从旁处打听到。 那他们如此做得原因只剩一个,那便是要掩人耳目。 根本没有什么双胎,他也不是老王妃的亲生孩子,为了隐藏他的身份,他们不得不演这么一场戏,叫所有人都相信,老王妃曾经是真的生了一对双胎,其中一个不幸早夭。 所以老王妃将早就取好的“含章”给了他,所以老王妃一日日对着没有刻字的牌位诵经。 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怀念,或者说忏悔。 李凤岐沉浸在思绪里,连手中的茶水凉透了也没有察觉。 叶云亭见他要将凉茶往嘴边送,抬手拦住他,将茶杯拿过来,另换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其实王爷可以往好的方向想,”他的声音浅浅淡淡,一双乌黑的眼眸通透,似看透了李凤岐未曾说出口的心结:“孩子的名字含着父母的祈愿,若这名字是母亲精心所取,她给了另一个孩子,或许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带着这份祈愿,好好地活下去。” 李凤岐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他愣了良久,脑中却划过幼时种种,许久之后,方才将茶水一饮而尽,神色有些许释怀。 “大公子看得比我通透。” 他想起了老王妃最后说得那句话。 她说:“你永远是你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23、冲喜第23天 两人喝尽一壶茶, 李凤岐的神色已经完全释怀。 不论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中间有何种曲折故事,都已经烟消云散。老王妃不肯告诉他真相, 许是与他的身世有关,多半是为了保护他。但这些陈年旧事,既然已经被韩蝉翻了出来,就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老王妃不说, 他就自己去查。 与其蒙在鼓里, 被别人拿捏在掌心当做筹码,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将这些事情想了个清楚明白,李凤岐真心实意地向叶云亭道谢:“大公子一席话,解了我多年困扰。” 叶云亭摇头:“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王爷身在山中,才看不清原貌。” “大公子太谦虚。”李凤岐不赞同他的话。母亲的冷淡, 早夭的弟弟, 始终是横亘在他心里的一个结。若是没遇到叶云亭, 他可能已经钻了牛角尖,而不是像今日这样想得透彻,终于释怀。 不论真实身世如何,老王妃终归是养大他的母亲。 这一点,不会变。 李凤岐玩笑道:“可能司天台弄巧成拙, 大公子当真是与我相辅相成的贵人。” 叶云亭心想,便是没有我, 上一世你也挣脱困境,登上了九五之位。他是不是李凤岐的贵人尚不知道,但李凤岐肯定是他的贵人。 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嘴上还是客套地回答:“司天台不过是寻个理由将我送来王府而已, 命格之说向来都是一阴一阳,讲究阴阳调和,哪有两个男人的?” “那倒是未必。”李凤岐看着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大公子可知道我为何至今未曾娶妻?” 叶云亭不妨他忽然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愣了愣才道:“为何?我以为王爷是不想……” 要说权势,谁能及永安王?除了宫妃,这满上京城的待嫁姑娘,该都由着他挑选吧? 要不是他迟迟未曾娶妻,也不至于在落难之后被塞了个男人做王妃。 “因为我不喜欢女人。”李凤岐朝他笑了笑,俊美脸庞霎时冰消雪融,如同春花初绽,有种惊人的美。 他实在是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皮囊。 叶云亭曾听不少人赞美过自己的长相,但这一刻看着李凤岐,心想这些人大约是没见过永安王笑起来的模样。 他就这么直愣愣看着李凤岐,直到人已经转着轮椅出去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喜欢女人? 永安王不喜欢女人? 叶云亭心脏一跳,先是惊,然后便是浓浓的疑惑。 不喜欢女人就不喜欢女人,但他忽然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人已经走了,错过了最佳时间,他再想去问已然不合适。叶云亭揣着浓浓的疑惑,憋气地喝完了杯盏中的凉茶。 话说三分叫人猜,实在是恶劣至极。 剩下半日,李凤岐的心情极好。 他想起离开时叶云亭那一脸呆愣愣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可爱,有些像……像笼子里那一群呆呆的灰兔子,团着身子,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你,不会躲也不会逃跑,等被人揪住了长长的耳朵,才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 所以说完那番话后,就果断抽身而去。 没留下半点机会给他询问。 他身体舒展地靠进轮椅中,眯着眼远远瞧着头顶的天空。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很明确,他想征战沙场,驱除强敌,便投了军;他想护着李踪坐稳地位,便甘愿做他手下屠刀……如今,他想要假戏真做,叫叶云亭做他的王妃。 只是叶云亭又与旁的人或者事不同,他聪慧通透,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为外物左右。 比李踪更有头脑,比强敌更难攻破。 要……徐徐图之。 李凤岐十几岁时便发觉自己不喜欢女人,同龄的玩伴都有了通房妾室,沉迷男欢女爱时,他却对女人提不起一点兴趣。但若说对男人有兴趣,却也没有。这满上京的公子哥儿,不乏皮囊好得。但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懂得吃喝玩乐。在他看来,个个蠢笨如猪,与他们多言还不如多练几遍刀法。 到了娶妻的年纪,父亲母亲倒是想给他张罗亲事,他推拒了几回,发现不起作用之后,索性便坦言了自己的喜好。龙阳之好古往今来并不少见,父母虽然忧心,却到底没有勉强他。 一直到如今,他二十有六。别人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 好在叶云亭出现得不算太迟,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两个人总比一人暖和。 朱烈过来寻他时,就见李凤岐望着天,嘴角含笑,笑得极其瘆人——从前王爷这么笑的时候,总会有人要遭殃。 他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靠近:“王爷?” 倒是很想问您这是在想什么呢,但没敢。 王爷想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该知道的。 这知道了,说不定就得遭殃。 但他不问,李凤岐却偏要说。他将轮椅转过来,正对着朱烈,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我如何?” “?” 朱烈脑袋上冒出硕大一个问号,心想您英明神武用兵如神高大俊美,就是脾气差了点,如今可能还有点腿脚不便,但还是极好的! “王爷当然是最好的!” “那大公子呢?”李凤岐又问。 朱烈反应一下大公子是谁,搜肠刮肚地继续吹嘘:“王妃当然也好,长得俊俏性格又好,待王爷更是赤诚一片!再没有比王妃更好的人了!”说完又谨慎地补充一句:“除了王爷您。” 心想这回都夸了,总不会挨罚。 李凤岐瞥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慢吞吞地道:“那你觉得,王妃心仪我吗?” 朱烈:??? 这问题就有点怪了。 这都成亲了,还谈什么心仪不心仪,总不是要在一张炕上睡觉的? 朱烈挠了挠头,谨慎道:“应该是心仪的……吧?” 他有点不确定,王爷是想听心仪呢,还是不心仪呢? 结果说完,却见自家王爷瞬间冷了脸:“我看你的脑袋除了当个摆设,也没有什么用。若是用不上,不如我替你摘了。” 朱烈一蹦老远,委屈道:“王爷与王妃之事,我如何敢瞎揣度。自然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凤岐冷冷瞪着他,半晌后摆摆手:“滚远些,看见你心烦。” 朱烈风一般跑了,半路上遇见五更,还苦口婆心地劝他:“王爷心情不好,你可小心些。要是王爷问你些奇怪的问题,你就装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可别说哥哥没指点你。” 五更:??? 他拿着一封拜帖去寻李凤岐,就见李凤岐果然如朱烈所说,沉着一张脸,有些骇人。 他心里琢磨了一番,决定少说少错:“王爷,有国公府的拜帖。” 李凤岐接过拜帖一看,发现是齐国公府送来的,齐国公一家将于八月二十八上门拜访。 他嗤了一声,心想这齐国公来得正好,说不得就能有机会给叶云亭解解围,叫他对自己多些感激。自古以来,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倒是不需涌泉相报,只以身相许便足矣。 “李踪送来的人都还安分吗?”李凤岐思索一番后问。 “还算安分,按照王爷的要求,不该让她们知道的消息,一丝也没漏出去。有那么三个人,会在固定时辰将消息传进宫里。” “嗯,那二十八那日,把传讯的那三人的支开,别叫她们看得太清楚,” 叶知礼与殷红叶夫妻两人都不是善茬。他们来了王府若是收敛还好,若是不收敛,他难免出手。若是传进宫里,叫李踪知道了他对叶云亭的在意,指不定就要大做文章。 虽然他不怕,但总是麻烦。 晚上安寝时,叶云亭还在琢磨着白日的事。 他虽然没经过情爱之事,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这两日两人一直同塌而眠,日后或许还有很长一段时日要同床共枕。对他来说,两个男人睡一张床也没什么矫情别扭的。况且床榻足够大,各睡各的,倒也不妨碍。 但李凤歧今日忽然对他说不喜欢女人,那意思是他喜欢男人? 那如今自己与李凤歧同塌而眠,岂不是如同男女睡在一起?叶云亭微微拧着眉,思索着李凤歧应该也不是对着个男人都会有异样想法吧? 李凤歧沐浴完出来,就见叶云亭怀里揣着个汤婆子,偎在床上出神。 他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在烛火下闪着乌黑光泽,越发趁得黑发如鸦,白肤胜雪,红.唇激朱。 从前李凤歧极少去注意旁人的样貌,好看的,难看的,在他眼中都只是模糊的一个身份代号。但如今瞧着叶云亭,却觉得越看越合心意,迫切地想将他占为己有。 其实他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对叶云亭起了心思,可能是他冷水浸身大病一场,只为了换一个出府拿药的机会时;也可能是他发着高烧,醒来却还惦记着他与北疆之时……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回忆起来,都是怦然心动。 李凤歧按了按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鼓噪难安。 《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今恰恰对上了他的心境。 李凤歧垂眸,睫羽挡住了眼底汹涌情绪。他将轮椅转到床榻边,强健的手臂便撑着床榻,将身体挪到了床上。 身侧位置一沉,叶云亭回过神来,就见李凤歧已经在身侧坐下。 他穿着雪白中衣,衣带系得有些松,交错的领口处便松垮垮地敞开,露出半边肌理分明的胸膛。 叶云亭只一瞥,便匆匆移开了眼。不知道怎么得又想起来先前有一回他睡着睡着,就钻到了李凤歧的被窝里去……便有些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 那应该……算不上轻薄吧? 叶云亭简直坐立难安,觉得不问清楚以后怕是没法安心睡觉。他斟酌了一番言辞,清了清嗓子,道:“王爷白日所说的话是何意?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还请王爷明言。” 正在整理被褥的李凤歧动作一顿,身子直了起来,侧脸望着他:“嗯?” 从鼻端发出一声轻“嗯”。低而柔软,隐约带着暧.昧气息。 叶云亭觉得自己是不是白日受了刺激,现在李凤歧做什么都叫他疑神疑鬼。 他的手藏在被子下面,抠了抠汤婆子布套上的绣花,纠结半晌,还是继续问道:“王爷白日说自己不喜欢女人,那王爷是……喜欢男人么?” 李凤歧将被褥盖到腰部,上半身放松而惬意地依靠在软枕上,隔着两尺的距离,侧脸瞧着他:“嗯。” 他姿态闲适坦荡,倒叫叶云亭觉得是自己太过矫情了。他拧着眉思索还要不要往下问,就听身侧男人说:“大公子放心,我虽喜欢男人,但也不是对着个男人都能有欲.望。我从前在军中之时,与弟兄们同吃同睡,他们在我眼中并无不同。” 叶云亭闻言便松了一口气,笑起来:“是我想岔了。” “大公子倒也没想岔。”李凤歧见他神情舒展,就忍不住又想逗弄逗弄他。他在叶云亭疑惑的眼神里,不紧不慢道:“大公子与那些粗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叶云亭:??? 他睁大了眼,吃惊地瞪着李凤歧,显然还没理解这话里的意思。又或者理解了,却不敢相信。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凤歧点到为止,身体往下滑,做出要就寝的模样:“时辰不早了,大公子也早些睡吧。” 说完侧过身,拿背对着叶云亭。 叶云亭继续瞪着他的后脑勺,心想他果真是故意的。 当真恶劣至极。 …… 叶云亭一晚上没睡好,光琢磨他的意味不明的话了,辗转反侧思索良久,一回头却见李凤歧睡得安稳踏实,顿时气闷,觉得李凤歧大约是故意这么说的,让他为他的刨根问底吃些教训。若李凤歧当真对他有些想法,哪能睡得如此安稳? 于是他索性不再纠结,拉起被褥也睡了。 这一晚之后,两人之间与从前无异,又似隐约起了些变化。 叶云亭自认摆正了心态,只当李凤歧是捉弄他好玩罢了。但李凤歧却好似上了瘾,寻着空子就要逗弄他两句,等他浑身不自在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叶云亭气也气不起来,真要较真,好像显得他气量狭小似的。 于是他索性不再理会李凤歧,但凡李凤歧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或者做些暧.昧的动作,他只做不觉,由他去了。 心想等这人发现他不接茬之后,自然就失了趣味。 如此眨眼就又过去一日,到了八月二十八,这日正是齐国公夫妇上门拜访的日子。 叶云亭如同往常一样起来,正拿起床边的衣裳披上,却被李凤歧拉住了胳膊。男人靠在床头,下巴扬了扬,笑道:“今日齐国公来访,不宜穿这个。” “?”叶云亭拧眉:“那要穿什么?” 他的衣裳实在不多,料子款式也都差不离,这一件与其他并无太大区别,穿哪件都是一样。 “五更。”李凤歧扬声唤了一声。 外头候着的五更闻声,便捧着几个叠放的锦盒进来。 “我叫人临时赶制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李凤歧道。 五更闻言将锦盒在桌上一字排开,掀开盖子叫他挑选:“一共做了十来套,不过时间太赶,只来得及赶出两套。” 叶云亭低头去瞧锦盒里的衣裳,一套银白,一套深紫。银白素雅,夹棉长袍并不显厚重,外头罩一件烟灰色长衫,有种水墨画般的雅致;深紫则更贵气,柔软皮草做里子,上好绸缎做面,在衣襟领口等边缘处滚了一圈,露出黑色的毛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黑色狐裘,长靴,并发冠佩玉等等配饰,从上到下,置办的十分齐全,显然是吩咐之人用了心思的。 叶云亭思索了一番,挑了紫色那套。既然是见客穿着,总不好太素淡。 他捧着衣服,向李凤歧道谢。 李凤歧此时已经自床上坐了起来,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宽大的衣袖滑落,便露出一截精致腕骨。 他眯起眼来,冲叶云亭笑:“就当是前日晚上的赔礼,我在军中待久了,难免沾染了些粗野孟浪之气,大公子莫要怪罪。”明明是解释那天晚上言语误会,但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总多了几分旖旎缠.绵,就仿佛那晚上还发生了别得什么似的。 叶云亭不欲纠缠这事,抿了抿唇,神情平淡道:“王爷言重了。” 说罢就捧着衣服去屏风后面更衣。 这两人你来我往,话里有话,五更在边上听着,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懂。他低垂着脑袋,眼睛悄悄往上瞟,瞅瞅自家王爷,再瞅瞅那扇屏风。心说娘诶,王爷腿都这样了,竟还雄风不倒,不愧是王爷! 等叶云亭更衣出来,就觉得五更看他的眼神充满怪异。 他微微蹙眉,低头看自己,不太确定道:“是不太合适吗?” 五更狗腿之情溢于言表:“特别合适,王妃穿这身,简直就是仙人下凡!若是外头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了,怕是都要走不动路。” 他的言语表情动作都过于浮夸,叶云亭蹙了蹙眉,看向李凤歧。 感觉还是王爷靠谱点。 李凤歧瞥了五更一眼,颔首道:“五更没读过书,来回就只会那两句话夸人,不过话糙理不糙。这一身很衬你。” 他也没说假话,叶云亭穿着这一身,着实合适。他平日多穿素色,更显清雅温润。如今着一身华贵紫衣,如白雪绽红梅,灼人心魄。 听李凤歧这么说,叶云亭才放下心来。 他唤来季廉将其余衣物收拾好,又等李凤歧更衣之后,方才前院行去。 ——下人来报,齐国公一家已在前厅等候。 前厅,叶知礼喝完第二盏茶,仍迟迟不见人来,他重重将茶盏搁在桌面上,虽碍着这是在王府没有出言指责,脸色却也十分不好看。 殷红叶坐在他身侧,扫了低眉顺目的侍女一眼,不悦道:“我们已在此处等了半晌,却不见王爷王妃身影,可是你们这些下人偷懒,没去通传?” “夫人恕罪,我等已经通传过了,只是往常这个时辰,王爷与王妃才刚刚起身……”她说着抬头看了脸色不虞的殷夫人一眼,不敢再往下说。 她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宫里送来的,并不得永安王信任,平日无事连里屋都不许进。她们倒是去通传了,但里头伺候的只打发了一句“王爷王妃刚起身,叫他们等着”便没了下文。 这原话他们也不敢说,只能两头受气。 殷红叶闻言越发不快,她是个受不得气的,阴阳怪气地讽道:“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道:“殷夫人在这王府里喝了两盏茶,倒是品出了些真意。” 殷红叶循声望去,就见李凤歧与叶云亭并肩而入。两人穿了同样的紫色衣裳,只一个色深些,一个色浅淡。就连腰上佩着的腰佩,也是一对。 她眯了眯眼,拉了呆愣出神的儿子一把,与叶知礼一同起身见礼。只是礼虽行了,嘴上却不肯认输:“王爷这府上的茶是好茶,就是喝了两盏,有些腻味了。” 就差直言他们怠慢客人。 李凤歧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既然夫人嫌腻,那便少喝些。”说罢抬手,命人将茶盏撤了。与直接赶人无异。 没想到他行事如此不留情面,殷红叶脸色一变,还要出言,却被叶知礼按了按手臂。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剜了叶云亭一眼。 叶知礼倒是更沉得住气,他端起一副慈父面孔,温声道:“我与云亭久未相见,很有些话要叙,王爷可否让我们父子单独说说话?” 李凤歧皱眉,手指不耐地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敲,觉得叶知礼果然没认清形势。 “齐国公要与王妃单独叙话,却来问我同不同意?”他讽笑了一声:“我想齐国公搞错了一件事。我这永安王府的规矩可和齐国公府上不一样。”他伸手点了点:“这永安王府如今有三个主子,除了母亲与我,便是云亭。” 他瞧着叶知礼如同猪肝的脸色,不紧不慢继续问道:“齐国公可明白我的意思?” 叶知礼哪能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永安王这是明晃晃地告诉他,叶云亭也是这王府里的主子,他要同叶云亭单独叙话,便亲自去问叶云亭。 这是叫他这个做父亲的,低声下去求儿子。 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24、冲喜第24天 叶知礼脸上一阵青红交加, 他贵为齐国公,后来又做了中书令,从来只有他让旁人下不来台, 却没人敢如此当众给他没脸。 永安王是第一个。 他被衣袖遮住的手微微颤抖,真切体会到了为何从前这么多人对永安王敢怒不敢言。 实在是太过嚣张! 然而形势比人强,如今皇帝都奈他不何,他受了气, 也只得暂时忍下。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王爷说的不错。” 叶知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怒意之后,眨眼便换上了慈父面孔,温情脉脉地看向叶云亭:“来之前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 眼下见王爷待你如此好,却是为父多虑了。” “是啊。”殷红叶用帕子掩了掩嘴, 跟着附和道:“我们大少爷自入了王府啊, 与往日越发不同。从前见到你父亲和我都要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 如今做了王妃,家里人说几句体己话都还得请示。” 她面上笑盈盈,话里却藏着针。指责叶云亭端着身份,不敬父母。 “你又胡说些什么。”叶云亭还没出言,叶知礼便先叱了一声, 皱着眉头不悦道:“云亭自小性情温顺纯良,最孝顺父母。”说罢又转向叶云亭, 神色温和道:“你母亲的性子你知道,她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心里也关心你。”又拉了一把一直未曾说话的叶妄:“就连你弟弟这个没心没肺的,今日听说我和你母亲要来看你, 也闹着跟了过来。” 叶妄被他拉了一把,被迫到前面来,与叶云亭面对面。 他没敢与叶云亭对视,飞快撇开了眼, ——听说父亲母亲要到王府拜访,他到底还是跟着来了。可真见到了人,却又心虚愧疚,不敢面对。 甚至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叶云亭。 叶妄低着头,嘴唇紧抿,沉默着挣开了叶知礼钳制的手,退到了殷红叶身后去。 叶知礼本是想借着兄弟关系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料叶妄表现得如此不配合,他手中一空,脸上就僵了僵,随后笑骂道:“先前是你吵着要跟来,怎么现在来了,却又话都不与你大哥说了?” 叶妄绷紧下颌没接话,叶知礼只得把独角戏继续唱下去。他混迹官场,早就练就了一身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不若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叶云亭看着他满脸慈色,只觉得可笑。 过去十多年里,他从未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绝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耐的、颐指气使的、高高在上的。 他们之间,不像父子,更像是君与臣,主与仆。 在叶知礼面前,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不公对待。 可现在,他早就已经不是齐国公府的大少爷了,好与坏,生与死,他可以自己决定,而不是被迫接受别人的安排。 叶云亭心里这么想着,便当真笑了出来。 他本来是温和的长相,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光滑没有棱角的玉石,但眼下笑起来,却仿佛玉石覆了一层霜雪,染了冷色。 “我记得我被送进王府那一日,我同父亲说过。从此之后,我与齐国公府,再没有任何瓜葛。” 他面容平静,乌黑的眼眸直视着叶知礼:“如今父亲寻来王府,说这些父子亲情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一字一顿道:“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除了生育之恩,并无养育之情。生育之恩自你将我送入王府之日,便已经两清。我们之间,还有何话可说?何情可叙” 这一番话,叶云亭憋了许久,如今终于亲口说出来,只觉得畅快。 他眉目间一片平和之色,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平静地询问。 叶知礼习惯了官场上话只说三分的弯弯绕绕,如今被他一番直白的回击,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是震怒。 他怒而睁大了眼,颤着手指向叶云亭:“好,好!你这些年学得礼义廉耻,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不孝不悌,忤逆父母的孽障!我当年就不该留下你!” “父亲气糊涂了,我并未上过学,也没人教我礼义廉耻。”叶云亭神情平静:“我有今日,全拜父亲所赐。” 富贵人家的子弟,三岁开蒙,八岁入家学,若再有权势些,十二岁便能入国子监。 齐国公府是上京城里一等一的权贵之家,然而叶云亭身为国公府的大公子,却从未正经上过学,这事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 叶云亭当年懵懂,还是奶娘有一回没忍住抹着眼泪同他说国公爷偏心太多。小少爷都请了先生开蒙了,却对大少爷不闻不问。 他那时不懂开蒙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奶娘哭得伤心,便想去同父亲说一说,让他给自己也请个先生开蒙,这样奶娘就不会抹眼泪了。结果自然是他被叶知礼训斥了一番。当时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有些失望。倒是回去的路上经过叶妄的院子,无意间听见里头正有人在念《千字文》,起了好奇心趴在墙外偷听,才隐约明白了奶娘为何难过。 许是他天性里就爱读书习字,那一日他听先生在院子里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虽不解其意,却忍不住跟着反反复复地读。那一日先生将《千字文》念了两遍,他便也跟着背了下来。 但他无人教导,自己琢磨不透其中意思,最后忍不住大着胆子,等在先生下学的路上去问他。先生那时听他背了一遍《千字文》,便没有再问他旁的事情,只让他每日天黑之后去他的院子里,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如此过了几年,他在先生的教导下,才不至于大字不识。 再后来叶妄满了八岁,去了家学。先生自请离府,临走前将许多书籍留给了他,他便日日在院子里看书,也乐得无人搭理。若不是叶知礼为了世子之位将他送入王府冲喜,他也许就此在国公府的偏僻小院里终此一生,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情。 从前他是没得选,但现在,他却不想再困于那狭窄的院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的广阔天地里。 叶知礼被他一噎,满口指责便顿了顿,半晌才找回了声音,冷笑道:“你果然在怨恨我,我当年没有看错,你与你母亲一样的冷心薄情!” 边上的殷红叶眼神微闪,推了推他的胳膊,柔声道:“王氏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老爷又何苦再提她。大少爷如今入了王府,不愿与我们亲近,老爷不若随了他的意罢了。”她转脸看着叶云亭:“大少爷可想好了,今日与齐国公府划清关系,日后可就不能后悔了。” 她翘着唇角等着叶云亭的回应。 今日来王府,本就是不是为了什么父子亲情,而是为了世子请封一事。现在叶云亭主动要与国公府划清界限,倒是省了他们不少事。 既然不是国公府的人,那世子之位自然也与他无甚关系。 叶知礼被她这么一提醒,也回过神来。先前他是被叶云亭气昏了头,才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你母亲说得没错,你可想清楚了?你既与我这个亲生父亲划清关系,那我这齐国公府的爵位,日后也与你无关。” “这爵位又何时与我有关过?”见他们终于表露真实目的,叶云亭目露嘲讽:“你们不想给,又何曾问过我想不想要?” 若是可与齐国公府划清关系,这爵位不要也罢。 然而他说得坦荡,旁人却不肯轻易相信。 殷红叶道:“大少爷嘴上说得好听,但这爵位需得嫡长子继承,如今你又有永安王撑腰,谁又敢越过你去?你若是说的是实话,不如写一封请辞书交予我们。” 请辞书,便是继任者自陈德行不配继承爵位,向天子陈情,放弃爵位继承。 从古至今,鲜少有人写过请辞书。便是殷红叶也是话赶话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法子可以用。 她仰着下巴,目光鄙夷。仿佛叶云亭不写一封请辞书,就是在觊觎爵位一般。 “你们是当本王死了吗?”李凤歧听了这么一会儿,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他目光森然,依次扫过殷红叶与叶知礼,带着无形的威压:“齐国公,本王念在你是云亭生父的面子上,才敬你几分。但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在永安王妃面前作威作福?” “父子之前,尚有君臣。”他倾身向前,冷眸逼视着叶知礼:“齐国公既是臣子,面对本王与王妃,就该执臣子礼。你说本王说得可对?” 叶知礼被他逼视着,攥紧了拳方才没有后退露怯,他面皮抽了抽,勉强笑道:“是臣僭越了。’ 李凤歧满意颔首,又道:“至于这爵位之事,律法中自有章程。公候爵位当由嫡长子继承,嫡长子无德或者身亡,方才依次往下。”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云亭既是嫡长子,又无德行亏损,这爵位自然该当如何便如何。” “虽然这爵位也无甚稀罕,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他不想要是一回事,你们不想给却是另一回事!”李凤歧声音陡然一沉,带上了森然怒意:“你们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本王不介意亲自教教你们。” 他目光凌厉,右手自袖中抖出一条赤红长鞭,虽未动作,但那眼神,却分明饱含警告。 叶知礼不料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威胁之事,怎么说他也是朝中一品大员,永安王安敢如此欺辱?! 他咬牙切齿道:“王爷莫要欺人太甚,这事便是闹到陛下面前,我也有话要说。” 李凤歧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长鞭,轻笑:“哦?李踪到现在都没敢见我,齐国公若是能说服他,我倒是要谢谢你。” “你、你……”叶知礼哽住,想起他与皇帝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目中与人。 知道今日怕是达不成目的,再争论下去吃亏的也只是自己,他一拂袖,起身:“既如此,我等便不在这里碍王爷王妃的眼了,这就告辞!” 说完便怒气冲冲地往厅外行去。 殷红叶见状连忙拉着呆愣的叶妄跟上。 “齐国公慢走,可别摔着。”李凤歧慢悠悠提醒。 叶知礼闻言一个趔趄,稳住身体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叶妄被母亲拉着跟在后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厅中,永安王一扫面上冷戾,正笑吟吟地同叶云亭说着什么。叶云亭低着头,虽然没有笑,神色却很柔和。 他陡然停住脚步,挣开了殷红叶的手。 “这世子之位,我不要。” 殷红叶愕然:“你瞎说什么?” 叶妄摇摇头,后退了一步,神色由迷茫逐渐转为坚定,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要做世子。我去同他说清楚。” 说完转过身,大步往回跑。 叶云亭正与李凤歧说着话,就见叶妄忽然跑了回来,身量高挑的少年站在厅门之前,目光郎朗看着他:“叶云亭,我有话跟你说。” 李凤歧玩味地看他一眼,又去看叶云亭。 叶云亭迟疑了一瞬,还是走到他面前:“你要说什么?” “这里不方便说。”叶妄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厅外跑,直到寻到了个没人的僻静竹林,方才停下来。 一番奔跑,他的气息有些不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吐出的声音却很坚定:“我先前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被送来王府的。” 叶云亭垂眸:“这本来也与你无关。” “但我现在知道了。”叶妄摇摇头:“我不要这世子之位,这本该就是你的。我自己的爵位,我会自己去挣。” “……”叶云亭无言以对,只能说了一句“那很好”。 “你在王府里,比在国公府里过得好。”叶妄却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目光灼灼看着他道:“但男人都喜新厌旧,若是以后你在王府里过得不高兴了,我就接你回去。”说完想起叶云亭大概也不愿意回国公府,又急忙补充道:“不回国公府,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叶云亭失笑:“你不必替我.操心这些。” “我知道你不信,从前我……还有爹娘对你也不好。”叶妄抿唇,极认真地说:“但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爹娘也不行。” 叶妄今日看着叶云亭一身华服,才越发清晰的意识到,叶云亭以前在国公府里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没法指责爹娘,却又愧对叶云亭,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出人头地,争得爵位功名,才能叫父母放弃争夺爵位的打算。也只有他能强大起来,日后叶云亭在永安王府受了委屈,他才能替他撑腰。 还未长大的少年,想法总是热烈而纯粹。 他满怀期待地想着,等他强大起来,便能在重要的两方人之间,寻到一个平衡点。 叶云亭看透他的想法,目光有些微动容,便没有打破他的天真。他迟疑了一瞬,笑着应了下来:“好。” 叶妄便开心地笑起来,他嘴唇张合数次,想开口叫一声大哥,却到底过于生涩,最后也没能叫出口。只是抿了抿唇道:“那我们说好了,阿青留给你,你替我照顾好它,若是受了委屈,也可叫它给我送信。” 阿青是那只猎隼的名字。 叶云亭目光柔和,还是道“好”。 “那我先走了。”叶妄得了肯定,尚还有些许青涩眉眼间神采飞扬,他后退两步,朝叶云亭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 叶云亭看着他的背影,扬起的唇角缓缓落下来。 “没想到歹竹里竟出了颗好笋。”李凤歧转着轮椅,从一头缓缓行来。 “殷夫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国公府里很多阴私,都有意避着他。”叶云亭道。 “然后便养出了个傻子。”李凤歧一嗤:“不过傻子也有傻子的好处,也算帮过本王一个忙。” 叶云亭眯起眼,看了看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的身影,叹息道:“可惜他怕是要失望了。” 他既上了永安王的船,与国公府、与殷家,迟早是不死不休。 朝堂争斗,权力更迭,从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前几日早朝之上,李凤歧逼着皇帝将殷家次子下了大理寺邢狱,两方便已经结了死仇,算是撕破了脸面。而这不过只是一个开端罢了,永安王的反扑,远不止于此。 叶妄年幼,看不清楚底下的暗潮汹涌,他却看得分明。 从前他只道叶妄性情骄纵顽劣,对他并不亲近。甚至因为双方悬殊差距太大,每每看见他,心情总有些复杂难言,时间长了,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他,免得惹上不必要的烦忧。 倒是叶妄,张扬肆意,纯粹天真,不论他如何敷衍应付,他似乎总看不明白。面上瞧着张牙舞爪,实际上却连爪尖都没有露出来。 很多时候,叶云亭不是看不出来他的意思,而是故作不懂。只因不愿意与他有太深的牵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可今日听他一番话,却又心生不忍。 叶云亭将从前两人相处说与李凤歧听:“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冷漠了?” 李凤歧瞧着他,眉梢高高挑起:“我看你是太过心软。不过区区几句话,就叫你愧疚了?” 叶云亭面露无奈,推着他往正院走去:“罢了,现在想这些也无用。我与他,可能注定兄弟缘浅吧。” 25、冲喜第25天 李凤歧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叶云亭心肠太软, 既担心与叶妄有了牵扯,平惹烦忧。但真正面对叶妄时,又愧疚于对方的赤诚, 觉得愧对了这一份真心。 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缘分之说不过是因为没有竭尽全力,于是只能将之归结于无缘。 若是换成他,有缘无缘, 全看他是否愿意。 但这到底是他与叶妄之间的事情, 李凤歧便没有多加置喙。叶妄一看便是个不省心的,若真让叶云亭对他上了心,怕是还还要分去不少注意力。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缄默。 两人一路无话回了正院,叶云亭与李凤歧在书房门前分别。自李凤歧露面之后, 各路官员的书信拜帖不断,他常常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日。叶云亭自觉避嫌, 每次都只在门口便止步。 但这回李凤歧却唤住了他:“大公子一同进来吧, 忽然想起有些事情需同你商议。” 叶云亭身影一顿, 眼神有些许疑惑,却还是随他进了书房。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李凤歧的书房,但上回匆忙,又是夜里,他根本没来及仔细打量, 今日才有机会仔细观察。 李凤歧的书房里有两面墙都放着书籍,绝大多数都是兵书。剩下一面墙则用于悬挂武器, 刀枪剑戟皆有,悬挂于墙上,闪着锋锐冷光。 叶云亭快速扫过那些兵器,目光在书籍上流连。兵书他看过不少, 但对比李凤歧的藏书来说,还是九牛一毛。 书架上头的许多兵书,他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听说过。 “大公子也喜欢看兵书?”李凤歧见他进门后,目光就一直黏在书架之上,便扬眉笑了笑。 “嗯,王爷藏书颇多,许多我都未曾见过。”叶云亭有些赧然,但他平生最大的兴趣就是读书,不拘内容,只要是他没看过的,便都想涉猎一番。 “你喜欢哪些,尽管来拿就是。”李凤歧意有所指道:“大公子既与我一条心,就不必那么见外。我这书房不是禁地,你也来得。” 说完就拍拍身侧椅子,下巴点了点:“这些书都放在这里,也不能长腿跑了,不若大公子先与我说完正事,再去看也不迟。” 他一番话隐隐带着调侃,叶云亭脸颊发热,只好收回目光,在他身侧坐下。 待坐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乃是主人的座位。 ——书房里有一张极大的雕花红木书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以及待处理的帖子公文等。书桌后置一把同式样的红木雕花圈椅,铺着虎皮毯,是书房主人平日处理事务的地方。 但如今叶云亭就坐在这把椅子上。而身为主人的李凤歧,则操控着轮椅,坐在靠墙的里侧,与他并排挨着,极近。 意识到这一点后,叶云亭有些不得劲。转头想说点什么,但一侧脸,就正对上了李凤歧凑过来的脸。 ——李凤歧正倾身去拿堆在另一侧的拜帖,不防他忽然侧脸,两人脸颊对着脸颊,距离不到两拳。 叶云亭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他身体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李凤歧恍若未觉,他极自然地伸长手臂越过叶云亭,拿过拜帖,才后撤身体,淡声道:“这些拜帖,都是这两日各府送来的。” 叶云亭思绪跟不上他,明显怔然了一下,方才“哦”了一声,耳根有些微微的红,衬得耳垂上那一小颗红痣越发鲜艳。 李凤歧不着痕迹地盯了一下,喉结滚动,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跟他说事:“你先看看认得几家。” 叶云亭只得接过来,一张张翻看。 这些拜帖叠放在一起,足足有一尺来高。他翻过上头几本,发现送拜帖的官员官职高低不等,有掌实权的一品大员,亦有如寿春伯这等领了虚职的没落伯爵。他凝眉一张张仔细看过,又发现这些拜帖所用言辞也有十分讲究,遣词用句间能看出不少东西。 他将认识的官员的拜帖挑出来,单独放在一边,其余只隐约听过姓名的,则另做一堆。 李凤歧分别看过,神情有些意外:“我以为大公子极少出府,认识的官员当不多。” 以叶云亭屈指可数的露面次数,李凤歧以为他对朝堂之事应该知之甚少才对。然而叶云亭挑出来的这一堆拜帖里,大部分掌了实权有名有姓的官员,他竟然都识得。 “我年幼时有一位先生,他自请离府后四处云游,偶尔会给我写信。信上常会提及如今朝堂形势,我耳濡目染知道一些。不过也只知其名,不知其面。” 先生叫常裕安,便是那位给叶云亭启蒙的恩师。先生身边带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弟子,偶尔会回京打理铺子,顺道便会将先生写给他的信送过来。 是以叶云亭这些年虽然困于府中,消息却并不算闭塞。 “那便简单了。”李凤歧满意颔首,在两堆拜帖里挑挑拣拣,有用的放在面前,没用的则扔在一边:“近日我有意设宴宴请同僚。” “要请哪些人?以什么名目?”叶云亭问。 “这便是我要与大公子商议之事了。”李凤歧忽然笑起来,凤眼微眯,笑容叫叶云亭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叶云亭心里一突,就听他接着说道:“我有意将宴席办得隆重些,最好能将朝臣都请来,但思来想去,却觉得没有合适的名目。不过最后倒是终于叫我想到一个名目,十分合适……” “?”叶云亭心里越发不安生,却还是忍不住道:“什么名目。” 李凤歧听他提问,笑容愈盛,慢吞吞道:“大公子入府时,我正病重。婚事办得冷冷清清,连宾客都未到。如今想来十分遗憾,便有意补办一场宴席……”他顿了顿,道:“倒也不必都按照婚事章程来操办,一婚二办,总是不吉利。只将一众同僚请来喝酒吃宴热闹一番即可。” 他眼底光芒流转:“一则,是可借机逼李踪做下一步动作,二则是……”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没有再往下说。 这个理由倒是十分正当,叶云亭略思索了一番,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自朝会交锋之后,皇帝就没了动静。 监视王府的神策军早就被撤了回去,如今王府的守卫都是朱烈带来的玄甲军亲卫。府中下人倒都是宫里的眼线,但他们根本靠近不了紧要之处,搜集到的消息都是李凤歧想让他们传到宫里去的。 李凤歧并不怕李踪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相反的,他就是要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传到李踪的耳朵里。 李踪知道的越多,心里就会越不安。 打蛇不死,必遭反噬。如今李踪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李凤歧没死,玄甲军未除,而两人之间却早已势同水火。李凤歧就是悬在李踪头上的一把刀,却迟迟未曾落下。 拖得越久,李踪只会越慌乱。 一旦他乱了阵脚,就容易出错。 李凤歧从前虽然势大,却从不屑于拉帮结派,极少私下与朝臣往来结交。如今声势浩大地宴请朝臣,传到李踪耳朵里,必定是李凤岐另有所图。这是在逼迫他动手。 他做得越多,错漏越多,都是送上门的把柄。 “那二则呢?”叶云亭想明白,才想起来他话只说了一半。 李凤歧懒散靠着椅背,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案,慢吞吞把未尽的话说完:“二则是给大公子正正名,也免得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这永安王府里多了个新主子。” 以为能听到一番高见的叶云亭:“……” 他默了默,笑得干巴巴:“王爷说笑了。” 李凤歧却不依不饶:“大公子觉得我在说笑?”他一脸义正言辞:“我与大公子毕竟是陛下赐婚的夫夫,前些日子形势所碍,连累大公子跟着我遭了不少白眼,如今既脱离困境,该有的名分自然要有,否则都如齐国公那般对大公子呼来喝去,叫我如何心平气和?” 他说着收敛了笑意:“大公子知道的,我一向脾气不好。若今日的人不是你生父,可没机会走出王府大门。” 叶云亭:“……” 他盯着一脸肃然的男人,心想连皇帝本尊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能把赐婚当真不成? 别又是想借机捉弄他。 但转而又想起今日当着叶知礼夫妻的面,他如此回护自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永安王重情重诺,今日是真心护着他。 叶云亭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抿了抿唇,一举二得之事,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便领了这份情:“那便依王爷所言。” “那我便叫五更与朱烈安排下去了。”李凤歧目的达成,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又转回了先前的话题:“宴席当日必定忙乱,我先将几个重要的官员再同你说一遍,到时候我忙不过来,还劳烦大公子帮忙招待。” 叶云亭点头,倾身去看他手中拜帖,神情认真。 李凤歧看他一眼,身体也朝他那边倾了一些,与他挨得极近,才不紧不慢地给他讲起这些官员之间的阵营党派来。 朝臣之间利益纠葛错杂,各自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李凤歧耐心同他一个个讲解,待全部说完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叶云亭看了看时漏,微微诧异:“竟然过了午膳时候,我叫下人摆膳吧?” 李凤歧眉头微皱,迟疑着道:“过了时辰,不太有胃口。” “多少要吃一些。”叶云亭不赞同地皱眉。 李凤歧瞥他一眼,故作为难:“吃几块桂花糕倒也不错,不过府上的厨子从未做过……” “……”叶云亭怀疑他在暗示什么。 就在方才,他还同李凤歧说过,有一回叶妄撞见他做了桂花糕,想吃却又故作不在意。他虽然瞧出来了,却当做没发现,如今想起来,于心有愧。 没想到这才多大一会儿,这位也提起了桂花糕。 26、冲喜第26天 叶云亭深深瞧着李凤歧, 琢磨着这位到底是不是在暗示他。 李凤歧也沉沉将他望着,一脸坦然,仿佛自己只是随口一说。 最后还是叶云亭念在他处处维护自己的份上, 温声道:“桂花糕我倒是会做,不过眼下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做,不若我给王爷下碗面吧?” 李凤歧假意推脱:“是不是太麻烦大公子了?” “不麻烦,快得很。”叶云亭道。 “那便有劳了。”李凤歧这才矜持地点点头:“没想到大公子还会这手本事, 我还从未去过厨房, 正好随你一同去看看。” 叶云亭瞥他一眼,也没拆穿他,唤上季廉,任由他跟在了后面。 后厨他是知道在哪里的, 熟门熟路找到了地方,就见伙夫下人们正在门口歇息, 瞧见二人来了都是一惊, 纷纷起身, 垂手站立两侧,大气也不敢喘。管事的硬着头皮迎上前,一边告罪一边询问来意。 “王爷想吃面,我给他下一碗。你们不必惊慌。”这些伙夫趁着主子没摆膳才偷闲一会儿,叶云亭不欲斥责他们, 索性将他们全部打发出去,与李凤歧二人进了厨房。 下人们闻言面面相觑, 不知道王爷王妃这是闹哪一出——可从没听说过哪家主子自己下厨的。 厨房的柴火灶还留着火,叶云亭转了一圈,见里头食材齐全,甚至还有一锅吊着的鸡汤, 便叫季廉将火烧旺,自己则撩起袖子,熟练地往锅里舀水。 古话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却动作熟练,与季廉配合默契,没有半点扭捏不情愿,看起来似做惯了的。 李凤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大公子以前常常下厨?” “也算不得常常。”叶云亭回忆了一番,实话实说:“国公府倒是没亏待过我吃喝,只是我小时候嘴馋,总缠着奶娘给我做些小吃食,看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后来奶娘过世,再想吃,便只有自己动手。” 奶娘的父母都是酒楼后厨的帮厨,手艺十分不错。她耳濡目染,会做许多旁人不会的点心吃食。叶云亭在府里不受重视,虽然三餐不缺,但也没有富余。小少年长个子时,肚子饿得快,她就想方设法地弄些食材来,自己动手给叶云亭做点心吃食。 后来叶云亭年纪渐大,懂事之后便极少讨要吃食,但季廉是个小胖墩,食量大,一天三顿还要喊饿,他为了叫奶娘省些事,便自己学着做。 他瞅了蹲着身塞柴禾的动作有些笨拙的季廉一眼,到底给他留了点面子。 但季廉显然并不在意面子,他抹了一把额头上被火烤出来的汗珠,嘟嘟囔囔道:“少爷才不馋,每次你说想吃什么点心,做出来却都是给我吃了,自己只吃一点,肯定是特地给我做的。”他喜滋滋笑了两声,接着又沮丧起来:“不过少爷后来就不肯做了,嫌我吃得太多,胖。” 叶云亭将面下进沸水中,抽空瞥他一眼:“还算有自知之明。” 季廉很不服气,又没底气反驳,只能鼓着脸往灶中吹气。 结果灶火太大,叶云亭就屈指在他头顶敲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叱道:“火大了。” 季廉“哦”了一声,赶紧把吹筒挪开,老实蹲在一旁。 李凤歧在一旁瞧着,感慨道:“你们感情很好。”难怪叶妄会如此执着地想要亲近叶云亭。 他对一个人好时,眼中的温柔纵容叫人沉迷。 可偏偏能被他放在心上温柔相待的人,却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他看似对谁都一副笑模样,其实骨子里将远近亲疏分得十分明晰,于是这份温柔越发弥足珍贵。 李凤歧沉默地看着他将煮软的面捞起来过冷水,然后又将一碗清亮澄黄的鸡汤倒入锅中煮沸,最后将过冷水的面条倒进汤里,几息之后,撒入葱花,便快速将面捞起来,浇上汤汁,盛了满满三大碗。 他,叶云亭,季廉,正好一人一碗。 叶云亭将三碗鸡汤面放进托盘中,叫季廉端回院子里,自己则整理好袖摆,对李凤歧笑道:“好了,回院子里吃吧。” 李凤歧朝他点头,被他推着往正院行去,心里则想着,叶云亭愿意与他分食一锅面,应该是把他当成自己人的……吧? 战无不胜的永安王,头一回对自己的推断感到了不确定。 …… 李凤歧心满意足地吃完一碗面,神情十分愉悦。他唤来朱烈与五更,将事情吩咐下去,便与叶云亭同去书房,继续商议后续细节。 筹办宴席事务繁杂,需得半个月左右的筹备时间,两人商议好宾客人选之后,用了三日,便陆续将请帖送了出去。 永安王府闭门谢客一月有余,如今声势浩大地送出请帖筹备酒宴,消息自然传得满上京都是。 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对此都议论纷纷。 百姓们是觉得王爷与王妃果然感情甚笃,不愧是命定的眷侣。 朝臣们则在猜测永安王这一宴的意图为何,去还是不去,后续又会对朝堂局势有何影响。 不过一场宴席,便搅动了上京的风云。 太乾宫。 李踪面带怒意,似风雨欲来。 孪生兄弟一左一右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给他捏腿。 沉默良久,李踪才压着怒意道:“宴请朝臣,他到底要做什么?是要造反么?” “永安王中毒病重,大婚时操办一切从简,如今病好了要补办酒宴,广邀宾客,合情合理。”韩蝉道:“陛下又何必在意此事,他此举不过是蓄意在激怒你。” “朕不在意,难不成还要给他赐下赏赐不成?”李踪咬牙切齿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结交朝臣,意图不轨?!” “永安王从前不与朝臣结交,如今就是有意交好,也尚需时日。况且陛下才是正统,他若是不想担这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就不会轻易动手。不过一次酒宴,陛下实在不必在意。”韩蝉垂眸,掩下了眼中不耐。 一次酒宴罢了,李踪便如此心浮气躁,如此心性,拿什么与李凤歧争? 想起李凤歧,他神色越发冷峻。李凤歧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不过是要逼李踪动手罢了。 只要李踪动了手,那一个迫害功臣不仁不义的骂名便少不了,届时不论李凤歧如何做,都占据了大义。 反,是被逼无奈;不反,是赤胆忠心为国为民。 然而李踪却连这点伎俩都看不明白,急吼吼就要把脖子往圈套里伸。 他对李踪越是失望,对李凤歧便越是欣赏。但欣赏之余,又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愤怒和怨怼。 以李凤歧之能力,他们二人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韩蝉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却听李踪接连唤了他几声,他回过神来,面上瞧不出半分情绪:“嗯?” 李踪唤了他好几声,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神情顿了顿,复又笑起来:“无事,朕是说老师说得对,朕这就召永安王及王妃入宫,将大婚的赏赐补上。” 他的神色有些怪异,韩蝉皱了皱眉,随即又觉得没必要如此费心,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横竖自己也不是要保这江山,便淡淡颔首:“陛下英明。” 李踪瞧着他,笑容愈大,转身吩咐崔僖道:“去传永安王及王妃入宫受赏。” 崔僖领命退下,韩蝉亦随之起身:“陛下既然有了决断,臣就先退下了。” “老师慢走。”李踪笑着看他走出太乾宫,背影淡得如一缕青烟。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转为面无表情。 在原地站了数息,他忽然疾走几步,弯腰去瞧跪着的阮氏兄弟,苍白瘦削的手指抚过两人的脸庞,轻声道:“朕看起来很傻吗?” 兄弟两人连忙摇头,哥哥阮柳大着胆子道:“陛下是人中龙凤,怎么会傻呢?要说傻,也是我们兄弟二人傻。” “可他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糊弄……”李踪扯了扯嘴角,想起韩蝉脸上敷衍的笑,抬手捂住了脸。 韩蝉是他的开蒙恩师,三岁起便教导他,那时他还只是个不受父皇母后重视的皇子,唯有韩蝉这个老师愿意关心他,教导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希望他长成一个废人。 他与韩蝉相处了十七年,是从前的李凤歧都及不上的情分。 因为太过熟悉,所以韩蝉的一丝不耐敷衍,他都能察觉。 李踪仰面倒在罗汉床上,缓缓笑出声来。 在父皇母后心里,他永远及不上大哥,为了给大哥铺路,宁愿舍弃他;在李凤歧心里,他及不上他的理想,当年他哭着求他别把自己丢下,他却还是义无反顾去了北疆。 如今,就连老师也是如此。 他出神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呢?是觉得他不如李凤歧吗? 李踪笑得越来越大声,他一把将阮柳拉过来压在身下,咬着他的耳朵阴森森道:“朕不会让你如愿的。” 27、冲喜第27天 崔僖带着李踪口谕去了永安王府。 这永安王府他来过许多次, 不论什么时候,这王府都是冷清萧索的,没有一点人气。但今日却不同, 王府大门敞开,下人们搬着箱笼物件来回进出,再往里头一看,就见府中披红挂彩, 好不喜庆。 门房识得他, 看见他的身影连忙迎出来,将人请去厅中坐着,又去后院通传。 李凤歧原本正与叶云亭喂隼,听见通报眉头就扬了扬:“李踪总算是敢见我了。”他侧脸对叶云亭道:“走吧, 去看看他要使什么招数。” 两人去了前厅,崔僖见着他们便迎出来, 笑吟吟道:“王爷王妃安好。” 李凤歧冷淡点了点头, 倒是叶云亭念着他之前的提点, 客气地接话:“不知崔常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臣是来报喜的。”崔僖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满脸笑意:“陛下听闻永安王欲补办大婚酒宴,想着先前大婚操办简陋,特地赐下诸多赏赐以作补偿。这一趟便是请二位入宫与陛下叙叙话, 顺道领赏。” 这话倒是说得好听,但谁也不觉得依李踪的性子, 召他们入宫,真的就只是为了赏赐。 叶云亭与李凤歧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便应了下来:“那便劳崔常侍稍坐片刻,我与王爷更了衣, 便随你入宫。” 崔僖自无不可,在前厅喝着茶,等他们更衣。 叶云亭则推着李凤歧回了正屋,他先将李凤歧的衣裳拿出来放在榻边,方便他更换,之后自己才捧着衣服去屏风后。 朝臣及其家眷入宫觐见,需穿礼服。以李凤歧的身份,不必如此隆重,但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总不能一身常服就进了宫。叶云亭换了一件烟青色云雷暗纹夹棉锦缎长袍,正在整理腰带时,却听外面李凤歧忽然唤了他一声:“大公子。” “怎么了?”叶云亭自屏风后转出来,就见李凤歧垂着眸,身上的衣裳倒是换好了,但系带未系,腰封也没戴,领口松松垮垮地半敞着。 “这衣裳穿起来繁重复杂,还得劳烦大公子帮一帮我。”李凤歧道。 叶云亭上前,就见这衣裳有数层,腰封上的玉扣也十分精巧复杂。先前都是五更伺候他更衣,恰巧今日五更不在,叶云亭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便在半蹲在他身前,伸手给他将繁复的系带一一系上。 他低着头,白皙瘦削的手指捻着系带交错穿梭,极其赏心悦目。 系带系好,便戴腰封。 “王爷,将手臂张开。”叶云亭拿起腰封,侧着身一只手自他身后穿过。 李凤歧平张着手臂,垂眼看他。就见他贴近自己的胸膛,整个人都快偎进他怀里,仿佛投怀送抱。 但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叶云亭便调整好了腰封,身体后撤,开始研究精巧的玉扣。 李凤岐在心里遗憾地叹了一声,目光在叶云亭窄而瘦的腰上流连了一圈。 腰身窄瘦,腰线修长,正合他一臂环抱。 叶云亭对比一无所觉,还在折腾腰封,他发现李凤歧不会弄这腰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也不会。 这腰封两头的玉扣分别雕成了一条四爪盘龙的模样,若是合在一起,就是两条盘龙亲昵地交缠在一起。但这玉扣卡子也不知怎么弄的,叶云亭不管怎么尝试,都合不上。 失败数次之后,叶云亭面颊发热,有些赧然道:“这玉扣精巧,我也不会。王爷还是叫个侍女来吧。” 犹自遐思的李凤歧回过神,摆摆手道:“不必,我不喜旁人近身。”说完垂首,捏着腰封两头轻轻一合,便扣上了。 他自然而然地看向叶云亭:“大公子可收拾好了?” 叶云亭:??? 他满脸迷惑地盯着李凤歧腰间,那条他怎么摆弄都合不上的腰封,此时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两条四爪盘龙纠缠在一起,精美非常。 李凤歧自己会弄? 那怎么还要叫他帮忙? 许是他的目光在腰间停留太久,李凤歧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一手搭在腰封上,轻轻咳了咳,装作没发现叶云亭疑惑的目光,催促他出门。 叶云亭只得将满腹疑问压了下去,同他一起出门。 三人坐轿子往皇宫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前,便得下轿步行。但如今是冬日,二人身份又贵重,自然不需步行,可乘宫中的轿撵。 两架轿撵早就已经候在一旁,见着二人下轿后,领头的便躬身迎上前:“陛下特命我等来迎王爷与王妃。” 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轿撵只能坐一人,虽然精美华贵,但位置并不宽敞,前头还有一道横木架着,本是便于宫人抬轿,如今却正挡住了李凤歧的轮椅。 李凤歧双.腿不便,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为了他方便,王府中的马车以及轿子都特意寻匠人改造过,更大更宽敞,李凤歧的轮椅能直接进入,不需旁人相帮,便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上下。 但如今李凤歧的轮椅被轿撵前的横木挡着,距离轿撵座位三尺有余。依靠他自己,根本没可能上去。 而抬轿撵的宫人躬身垂首而立,显然打算袖手旁观。 这必然是李踪的吩咐。 崔僖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也揣着手侯在一旁看戏。 李凤歧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之上,目光冷淡掠过一众人等,与朝他走来的叶云亭对上。 他腰身挺直,朝叶云亭笑了笑,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屈辱阴霾:“有劳王妃了。” “王爷何必跟我客气。”叶云亭回以一笑,将他抱起来,走向轿撵。 “压轿。”面向这些刻意为难的宫人们,叶云亭收起温和笑容,冷冷吩咐了一声。 垂手而立的宫人们连忙压低轿撵横木,方便他过去。 叶云亭跨过横木,将李凤歧放在轿撵上。他快速瞥了李凤歧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方才给他理了理弄乱的衣襟,轻轻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没生气就好。 眼下这一出,必定是李踪故意安排的。 他知道李凤歧双.腿不便,故意派了轿撵前来,却又叫宫人袖手旁观,就是为了看李凤歧出丑。他是在提醒李凤歧,他现在就是个双.腿不便的废人罢了。 手段十分低劣,却又十分有效。 若不是李凤歧心志比旁人坚韧,坦然出言叫他帮忙,今日的场面或许会十分难看。而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永安王虽然侥幸没死,却也不是从前那个风光强大的北昭战神了。 美人犹会迟暮,英雄终至末路。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叶云亭垂眸坐上轿撵,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怒意。 宫人们抬起轿撵,缓缓往鹿苑行去。 …… 到了鹿苑之后,依旧是叶云亭将人抱下来。 他担心李踪还会折腾些下作手段,没有假手宫人,自己亲自推着李凤歧往里走。 崔僖跟在一旁,见状笑道:“王妃待王爷可真是体贴备至。” “王爷待我也是如此,投桃报李罢了。”叶云亭淡淡道。 “投桃报李?”崔僖将这四字咂摸了一圈,似赞同道:“也就只有王妃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用这个词。”他也不知道在说谁:“好好一个词儿,都叫那些人给用脏了。” 他话说的奇怪,叶云亭听不懂。 崔僖这人性情阴晴不定,极难琢磨。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敌是友,便索性不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只做没听见,推着李凤歧往前走。 穿过回廊,便至苑中。 这鹿苑虽叫鹿苑,却并不只养鹿。其中珍奇百兽,名贵花草,多不胜数。 “陛下在兽园,二位请随奴婢来。”引路的是个年轻内侍,带着他们往兽园行去。 到了兽园,未见人,就先听见了野兽的嘶吼声。 叶云亭随着内侍进去,就见兽园中间的广场上,放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一只狼一只虎,正血淋淋地厮杀在一起。 皇帝李踪坐在高台上,正端着茶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未曾察觉他们的到来。 直到内侍通传,他方才侧脸瞧过来:“永安王来了。” 李凤歧遥遥与他相望,脸上情绪极淡:“你终于敢见我了?这么多日,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李踪神情微变,他站起身,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方才走下高台,靠近李凤歧:“永安王的话朕怎么听不懂?朕今日召你进宫,乃是因为新得了一只狼王,想叫你来看看。” 他指着中间的巨笼道:“这白虎被朕养了多年,从来没有败过。这狼王是下头新献上来的,据说悍勇无匹。朕便想试试,是朕的猛虎强,还是这狼王厉害。” 叶云亭望向笼中,就见那白虎膘肥体壮,尖牙利齿;那狼王却是瘦得只剩下健硕骨架。这场厮杀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白虎犹气定神闲,狼王却已经气喘吁吁,皮毛被鲜血染湿。 “永安王觉得谁会胜?”李踪笑眯眯地问。 “狼王。”李凤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李踪笑容不变:“永安王怕是忘了,这白虎可是你亲自捕来送予朕的,凶猛无比,从未败过。” “难为你还记得。”李凤歧抬眸看他,似笑非笑。 “朕当然记得。”李踪背着手转过身,看着白虎利爪又在狼王身上添了一道新伤,眯着眼道:“待朕好的人极少,永安王所做的每件事,朕都记在心里。” 李凤歧嗤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而是道:“这白虎已经养废了,我与陛下打个赌,若是它败了,身上皮毛归我,如何?” “若它赢了呢?”李踪倏然转身,紧紧盯着他。 “它赢不了。”李凤歧气定神闲地笑:“陛下不是说了么,它既是我亲自抓回来的,就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他似在说那只白虎,又似借此在说别的什么人。 28、冲喜第28天 李踪听明白了他的话, 脸色便沉了沉,随即又指着笼子里两只野兽笑起来:“永安王怕是得不了白虎皮了,你看, 狼王要输了。” 只见巨笼之中,狼王被白虎一爪拍到了地上,脖颈已经被白虎按住。白虎只要一低头,就能咬断它的脖颈。 仿佛结局已经定。 李踪看着这一幕, 笑意不断, 似乎叹息一般道:“永安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李凤歧对笼子里的情形并不意外,从容自若地坐在轮椅之中。 “我自然有看走眼的时候。”他抬眸瞧向李踪,眼神冷冽:“不过不是应在这次,而是应在陛下身上。” 他转动轮椅, 靠近李踪,笑意不达眼底:“除了赌局, 陛下就没有别得想同我说么?” 李踪眼神一闪, 负手转身:“永安王想听朕说什么?”他仰头望着远处, 神情看不分明:“朕手里的东西就这么几样,哪一样也不想让出去。” “过去那些年,朕已经让够了,也忍够了。”他倏而转过身,看着李凤歧一字一顿地说。 他是显宗皇帝的嫡次子, 母亲是一国皇后。除了大哥,本该是他最为尊贵。 可实际上呢? 父皇还是太子时, 就贪图美色,东宫之中美人如云。他母亲虽然有太子妃之名,却不得父皇宠爱,后宫大权旁落他人之手。好在她虽然不受宠, 却有个受宠的好儿子。 父皇子嗣不丰,除了他们兄弟,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而在这四个儿女里,他最宠爱的就是大哥,早早就请封了皇太孙不说,更是自小带在身边教养。可与之相对的,却是他对其他子女不闻不问,甚至有意地纵容宫人打压他们,刻意将他们养成了废物。 他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甚至包括他自己,自小就生活在宫人的打压欺凌当中,活得唯唯诺诺,窝囊无比。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亲眼看着二哥自鼓楼上跳下来的情形。 那一年他七岁,本是要出宫去寻李凤歧,一转头,却看见了自高高鼓楼上纵身跃下的二哥。 二哥只比大哥小一岁,生母是个没有位份的美人,他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潮红的脸和满身酒气,还有一把有些化了的、黏糊糊的糖豆。 ——有一年冬日,他撞见了喝醉了睡在花丛里的二哥,冬日天寒地冻,睡一.夜怕是会冻死人。他上前把人叫醒,让宫人将他扶了回去。二哥临走前,自袖里掏出一包糖豆塞给了他,对他说“二哥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最爱吃的糖豆,你若是心里苦了,就吃一颗,可别学着二哥酗酒”。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那时候年幼,尚且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瞧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白鸟。 然后他就真的亲眼见着二哥自鼓楼上飞了下来。 白衣赤足,袍袖被烈烈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粉身碎骨也要奔向自由的鸟。 李踪亲眼看着他坠.落下来,鲜红的血染红白衣,甚至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粘稠,温热。 那一日他最后也没有出宫去找李凤歧。 二哥跳鼓楼死了,这是皇家丑事,皇爷爷震怒,命宫人封锁了消息,同时彻查伺候二哥的宫人,那些被有意掩盖的腌臜事也被翻了出来。皇爷爷将父皇叫去狠狠训斥一番,将从前那些宫人杀的杀,遣散的遣散。 二哥死后,他和剩下的两个姐姐,境遇反而好了起来。 医官说他受了惊要休养,他搬到了更好的院子里,皇爷爷甚至还来东宫看过他两三回,新伺候的宫人待他恭恭敬敬,吃喝用度都是顶好的,他以为以后都能有如此快活的日子。但没过一个月,就什么都变了。 大哥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厌恶,说他肖想不该得的东西;父皇三番五次敲打训斥他,叫他莫要生出旁的心思;就连母亲也语气怨恨,说他不该与大哥争,早知当初不生下他还太平些。 他的吃穿用度还是最好的,宫人们明面上还是待他毕恭毕敬,但他们会在没人地方掐他、咒骂他,甚至用针扎他,还会威胁他不许跟皇爷爷告状,因为这是他母亲吩咐的,是对他的惩罚。 他恐惧又茫然,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出宫去寻李凤歧,却得知李凤歧要去北疆从军。他哭着求李凤歧不要抛下他,但李凤歧却说以后会常常给他写信,等他成了大将军,就回来接他。 他听不懂,只觉得又回到了亲眼看着二哥跳鼓楼的那一日,无助恐惧,如坠冰窟。 后来老师同他说,皇家不比寻常人家,要想好好活下去,你得去争,去抢。旁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并身体力行地践行。 后来大哥身死,尸体运送回宫,他看着父皇哀戚疯癫又隐含恐惧的表情,心中只觉得畅快。 自此他便知道,软弱是最没用的情绪,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抢。 不论对手是谁,他都不会再退让。 对李凤歧亦如此。 李踪紧紧盯着他,却见李凤歧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仿佛万事万物皆在他掌控之中。 李踪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总会让他想起他那个死了很久的大哥。他忽而笑了一声:“罢了,现在也不必与你说这些了。”从他去北疆之后,两人之间就不似从前纯粹了,虽然瞧着亲近,但许多话已经不会再说。 时间与距离,隔开了太多。 他也早就不是那个懵懂无知寻求庇护的稚儿。 李凤歧将他脸色变换尽收眼底,却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抬手指着笼子道:“狼王胜了。” 李踪猛然回头,就见笼子里的境况不知何时出现了变化,濒死的狼王竟然绝地反击,一口咬断了白虎的咽喉。 白虎体型巨大,虽被咬住了咽喉,却仍然猛烈地挣扎着,试图反抗,然而狼王蓄力一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松口,最后白虎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高大的身体倒了下去,四肢抽搐,鲜血一股股涌出。狼王却仍不松口,直到白虎彻底软了身体不再动弹,它才松开口,挣扎着四肢站立起来,迫不及待地去舔食白虎喉咙处溢出的鲜血。 李踪定定看着死去的白虎,脸色变幻不定。他下意识想叫内侍去驱赶狼王,手刚抬起,却又放了下去,扯着唇角笑道:“愿赌服输,既然狼王胜了,这虎皮就归永安王了。” 李凤歧淡淡颔首,转头对身后叶云亭说:“这白虎养得极好,一身皮毛最是上乘,等带回去硝制好了,正好铺在书房里给你做垫子。” 叶云亭瞥了笑容微僵的李踪一眼,点头应好。 “王爷待王妃倒是体贴,看来朕这桩婚事倒是赐对了。”李踪阴阳怪气道。 李凤歧坦然颔首:“陛下做得错事千千万,唯有这一桩做得极对。” 他态度坦荡自然,感谢倒也真心实意。但落在李踪眼里,却是他故意在嘲讽自己。他复又背起手,看着宫人打开笼子将白虎尸身拖出来,冷声道:“朕自然是比不上永安王少年将军运筹帷幄。可这皇位到底还是朕坐着,天地君臣,君在前,臣其后。这次便罢了,永安王日后可要慎言。” 李凤歧轻嗤,神情睥睨:“君臣父子不过愚人所守,父不慈,可不奉;君不仁……可不臣。” 李踪一愣,随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冷笑阵阵:“永安王是想造反么?”他疾走几步,抽出侍从腰间佩刀,阴沉道:“你别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你尽可以试试。”李凤歧拍拍双.腿,从容道:“我便是让你一双.腿,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北疆十万玄甲军,只要李踪敢动手,李凤歧有千百种方法叫他坐不稳这位置。 他不是不能,只是不想罢了。 李踪对他下杀手,他会叫他付出代价,但这代价不包括兴兵造反。他不怕担骂名,只是不忍见北昭陷于战火之中。这北昭安宁是他带领边关将士日复一日才守住的,他不愿亲手毁了这一份安宁。 前提是李踪不要欺人太甚。 李踪举着刀,胸膛起伏,双目赤红。良久,他颓然扔下刀,阴沉沉看着李凤歧:“朕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以绝后患!” “但你没有。”李凤歧神色了然:“让我猜猜,你是念着我们之间微薄的兄弟情谊,还是韩蝉不允?” 李踪瞪着他,牙关紧绷,没有说话。 “你还是一样听韩蝉的话。”李凤歧叹息着给出了答案:“你以为他又对你有几分真心?”他目光隐含同情:“你难道不知道,在我病中,他曾去寻过我两次?” “知道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他寻了我两次,皆是以解药为筹码,要我同他合作共谋大事。待事成之后……”李凤歧看着他颤动的眼瞳,继续往下说完:“我为君,他为相。” “我为何这么巧就中了毒,你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疑惑?” 李踪牙关咬得咯咯发响,声音里自齿缝里挤出来:“他要做丞相,朕就可以给他,何必与你合作?你以为朕会信?” “我说得是真是假,你心里知道。只是你不愿信罢了。”看着李踪犹在自欺欺人,李凤歧有些无趣摆摆手道:“陛下今日召我们进宫不是为了弥补赏赐?这天色不早,话也叙完了,我们该领赏出宫了。” 他对李踪可怖的脸色视而不见,还在催促赏赐。 李踪阴沉看了他数息,却到底还是闭了闭眼,唤了崔僖进来:“将赏赐抬来,送永安王出宫。” 李凤歧目露满意,语气也客气起来:“多谢陛下,陛下可要保重龙体。” 李踪没有接话,走近巨笼,看了白虎尸体一眼,道:“将这白虎皮剥了,给永安王送去。”说完看着笼子里奄奄一息的狼王,又阴沉道:“还有这狼王,也剥了皮,一并送给永安王。” 说完他似再也克制不住,甩袖疾步离开。 29、冲喜第29天 叶云亭瞧着皇帝气急败坏的身影, 等人走远了,才忍住笑意压低声音道:“王爷把人气得够呛。” 永安王不管是舞刀弄枪还是玩弄唇舌,都丝毫不落于下风。看皇帝那样子, 没个三五天怕是消不了气。 李凤歧啧了一声,不赞同道:“我说几句实话,他不爱听罢了。他打小就这样。” 自李踪登基后,他为了让他坐稳这把龙椅着实操过不少心。李踪因为自小的经历, 心思敏.感, 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层君臣关系,他建言献策总得小心斟酌言辞,顾及他的心情。 但如今却不用了。 李凤歧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们兄弟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人旧路, 不能例外。太子身死,李踪登基, 他便设想过这一日, 但他过于自负, 总觉得凭自己的手段不会走到那个地步,却到底太高估了人心。 李踪动手时,或许对他还有那么一丝兄弟情谊,但到底还是败给了皇位权势。 他不信他。 “我们回去吧。”事情已成定局,多思无用, 李凤歧拍拍叶云亭的手臂道。 “那只狼王呢?”叶云亭敲敲笼子里的狼王,目光有些迟疑。 狼王惨胜, 此时趴在笼子里奄奄一息,虽然四肢还在竭力挣扎,却始终站不起来,它倒在地上, 腹部微弱起伏着,一双兽瞳不甘地睁大,始终没有闭上。 但李踪已经给它定下了结局。 李凤歧目光扫过狼王,再瞧见叶云亭面上表情,眉头微扬:“你想救它?” 叶云亭有些赧然:“只是觉得它很努力地想活着。” 他自己死过一回,重生之后的目标也是努力活下去,看见同样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狼王,难免觉得不忍。 “那便带回去吧。”李凤歧道:“这是外面的野狼,极其顽强。说不定还能救回来。” 说罢吩咐靠近兽笼的内侍:“将这狼王连同笼子都送到王府去。” 内侍迟疑着看向崔僖,没有立刻动手。 崔僖见状笑着打圆场道:“左右这狼王皮毛已经赐给王爷,王爷想要活的陛下想必也不会在意。”说着便示意内侍们将狼王一并送去王府里。 叶云亭这才推着李凤歧当先走在前头,离开了鹿苑。 折返时,伺候的内侍换了一批人,大约是没有李踪特别交代,态度恭敬谨慎了许多。 两人坐着轿撵到了宫门口,换轿时正好撞上了入宫的韩蝉。 韩蝉一身不变的白衣,眉头微蹙,神色不愉。他瞧见李凤歧,脚步便停了下来:“听说永安王今日入宫领赏了?” “托你的福,多得了一张虎皮与一头狼王。”李凤歧笑:“所以我给太傅也准备了点薄礼。” 他意有所指,韩蝉面色越发沉凝,他凝了李凤歧几息,低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你以为几句话便能离间我与陛下之间的情谊?” 李凤歧看着他的背影,掀唇笑了笑,忽然看向一旁垂眸低眉的崔僖:“听说崔常侍最近给陛下献了对美人,如今颇受宠爱?” “王爷消息果真灵通。”崔僖眼眸一闪,倒是没有遮掩,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喜欢得紧,将人一直养在太乾宫里。” “听说这对美人与太傅颇有几分神似?”李凤歧手指敲了敲扶手。 崔僖一副吃惊的模样:“这臣就不知了,臣只是按照陛下的喜好去寻的罢了。”他笑吟吟的:“大抵是美人都有几分相似吧。” 他的回答十分敷衍。 但李凤歧也没有深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朝崔僖点了点头,便上了轿子。与叶云亭打道回府。 叶云亭坐在他身侧,回忆着今日所见所闻,觉得自己大约是知道了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皇家秘辛。他动了动身子,忍不住倾身询问:“王爷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韩蝉是天子老师,虽然瞧着不显年纪,但实际上已经四十有五。这个年纪做李踪爹都足够了。 何况他们还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李踪若是对韩蝉有那等心思…… 叶云亭打住思绪,求证地看着李凤歧。若此事是真,怕是后头还有好戏要上演。 李凤歧原本斜斜靠在轿子上,眼下见他倾身凑近,满脸求知好奇之色,眉头就扬了扬:“大公子想知道?” 叶云亭坦然点头。 这种皇家密闻,说不好奇是假的。而且若是真的,日后说不定还能为他们所用。 “那你侧耳过来,我说与你听。”李凤歧放松身体,舒展眉峰,朝他招了招手。 叶云亭不疑有他,果真倾身靠过去,侧耳欲听。他斜着身体,满头乌黑长发也跟着滑落,一缕缕垂落在李凤歧的腿上。 李凤歧嘴角勾了勾,靠近他似要附在他耳边说话,手下却运足力气在座位上重重一按—— 外头抬轿的轿夫只觉得肩上陡然变沉许多,一时不备就歪了歪身体,连带着轿子也跟着倾斜了一瞬。轿夫反应过来后一惊,迅速稳住了身体,侧耳听了听轿内动静,没见主家训斥,才宽了心继续抬轿往前行。 他却不知道,此时轿子里的两人谁也没空顾及他。 就在轿子倾斜的那一瞬间,叶云亭身体不稳,直直扑到了李凤歧怀里,巧的是李凤歧正要靠过去与他说话,他这一扑,就被李凤歧结结实实亲在了耳朵上。他甚至一瞬间感觉耳垂还被含了一下,有种湿濡的温热感。 叶云亭当时人就懵了,趴在李凤歧胸口,瞪着眼看他。 倒是李凤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还有心思同他玩笑:“大公子可摸够了?还满意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摸着这人的胸口,连忙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这一起身,自然就忘了方才的事。等他整理好衣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和赧然,脸颊红了个彻底。 但让他质问,却又觉得没什么立场和道理。毕竟是他自己扑过去的,与李凤歧没什么关系。 可耳垂上异样的感觉却又十分强烈,叶云亭强忍着才没有去揉耳垂。 一直到下了轿子,他脸上的红潮还没退。 等李凤歧下了轿,他胡乱寻了个理由就先带着狼王走了,正迎出门来的朱烈只来及叫了一声“王妃”,而后就只看见个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他满脸疑惑:“王妃这是急着做什么去?我瞧着脸还通红通红的。” 目的得逞的李凤歧心满意足,此时听他问这种傻话也没有不耐,反而心情极好道:“你一个娶不到媳妇的光棍,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 朱烈:??? 这与我娶不到媳妇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我一把年纪娶不到媳妇是因为谁?! 他委屈极了,又不敢跟李凤歧顶嘴,只能同后出来的五更抱怨:“你说王爷怎么自从成亲之后越来越捉摸不定?” 以前虽然脾气也不好,但起码能说明白话。 现在整天阴阳怪气,净说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五更凝眉思索了一番,认真道:“王爷自有王爷的道理。等你成亲后自然就懂了。” 朱烈:……??? 他瞪着眼骂:“你不也没成亲?” 但五更不听他说了,早就带着下人把赏赐往府里搬。 …… 却说叶云亭丢下李凤歧回了院子后,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后使劲揉了揉耳朵,才感觉松了一大口气。他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深吸两口气调整好表情,才唤了季廉去请大夫,忙起正事来。 狼王的伤势很重,骨瘦如柴,浑身是伤。 它趴在铁笼里,憋下去的肚皮微弱起伏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叶云亭,似在戒备。 叶云亭叫下人将兽笼放在树下,又拿了一碗水放在它不远的地方。 狼王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挣扎着到了碗边,努力仰起头去舔里面的水。一碗水很快就见了底,它气喘吁吁地躺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气音。 叶云亭没有贸然靠近它,而是等季廉请来了大夫之后,才打开兽笼,和下人一起将狼王爪子和嘴用布帛缠了起来。 大夫还是第一次给狼看伤,但这是在王府里,他也不敢说自己没治过狼,只能硬着头皮给狼王处理好外伤,又留下了药,才战战兢兢地告辞离开。 过程中狼王一直没挣扎,似乎也知道这些人是在救他。 李凤歧进来时,就看见叶云亭试探着伸手去摸狼王的皮毛,随后又皱着脸缩回了手,一副失望的模样。 “野狼皮毛本来就粗硬扎手,这只一看没有好好照料过,手感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叶云亭不妨他忽然过来,下意识背过手去,接着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哦”了一声,眼睛左看右看,就是没看李凤歧。 “那只白虎的皮就很好,等处理好了便叫人给你送来。”李凤歧对他异样恍若未觉,自然地转着轮椅靠近,拉过他的手,用帕子给他擦拭。 叶云亭一惊,下意识就要抽回手,却听他轻叱了声:“别动,你手上沾了血。” 他低头去看,就见指腹上确实沾了些血渍。 “我去洗个手吧。”叶云亭蜷了蜷手指,越发觉得心慌意乱,抽出手转身回了屋里,叫下人打水来给他洗手。 李凤歧眯眼听着里头难掩慌乱的动静,捻了捻指腹,缓缓笑开。 迟钝的呆兔子,终于开始意识到危险了,不容易。 30、冲喜第30天 叶云亭叫下人端来水, 洗了好几遍手,才褪.去了那种异样感。他拿过帕子擦干净手,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就是单纯的疼, 并没有那种麻酥酥的、叫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其实在李凤歧卧床的半个月里,他几乎算是贴身照顾李凤歧。李凤歧行动不便,他照顾人时肢体接触少不了,更别说李凤歧平日净身以及药浴, 每次都是他将人抱进抱出, 对方赤.条条的身体也见过不少次,但除了羡慕一下永安王高大健壮的身材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亲了一下的原因,李凤歧只是好意给他擦了下手, 他却觉得心如擂鼓,手指更是像被细小的绒毛扫过, 酥酥麻麻, 叫他头皮都快炸开。 于是他忙不迭地跑了。 叶云亭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李凤歧也进了屋里。 他的神色是一贯的坦荡自然:“狼王已经叫人安置好了,剩下的便看它自己能不能撑过去了。” 叶云亭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哦”完又觉得气氛有些静默,又开始没话找话说:“那……要不要给它点吃的?我看它应该许久没吃东西了。” “笼子里放了活鸡。”李凤歧道:“它若是能撑下来,自己会吃。” 叶云亭:“……哦。” 他盯着自己的指尖, 又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面对李凤歧时竟然完全无法从容,心跳得很快, 耳朵上那种湿濡温热的感觉仿佛又浮了起来,叫他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揉一揉。 叶云亭将手背在身后,使劲攥成拳才忍住了。 李凤歧就见他垂着头不说话,但耳垂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左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痣更是鲜艳欲滴。他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一下,又回忆起了亲上去的感觉。 染了些微凉意的、柔软的耳垂,果然和它的主人一般经不起逗弄。 很轻易地就红透了。 李凤歧盯着他,目光渐渐带上了侵略之色。 但叶云亭垂着眼睛,没有留意到这细微的变化。 他直觉屋里气氛有点不对,本能让他开始继续找话题:“刚才在轿子里,王爷还没告诉我皇帝与太傅是怎么一回事。” “大公子还想听?”李凤歧挑挑眉,视线凝在他的耳垂上,笑得意味深长。 “……” 明明听起来很正常的一句话,但叶云亭总觉得里头夹杂了几分其他的东西。他硬着头皮点头:“想的。” 其实李凤歧这么问了之后他就不太想听了。 因为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意外的吻。 虽然只是意外,但他确实第一次被人这么亲,对象还是永安王,两人的关系又如此尴尬,这时候又提起来,总觉得好像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叶云亭偷偷掐了掐手指,叫自己镇定一点,莫要再胡思乱想。 不过就是被亲了一下,永安王都没当回事,他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他这么想着,心跳也慢慢平复下来。 李凤歧就看着他脸色变化不定,耳垂上的绯色也渐渐淡了下去。他遗憾地“啧”了一声,心想叶云亭的反应也太快了些。 竟这么快就镇定了下来。 罢了,下次再寻机会。 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李凤歧没有再继续撩拨他,而是正了正神色,当真与他说起了李踪与韩蝉之间的事情来。 “我也是才知道,李踪对韩蝉存着那种心思。” 李踪比他小六岁,今年正好弱冠。以他的身份与年纪,本该早早立后,广纳后宫,诞育子嗣。历代帝王皆是如此,婚姻乃是稳定前朝后宫的一大利器。 但李踪却一直迟迟没有立后,甚至连妃嫔都没有。 一则是他生母已逝,上头没有长辈压着敦促;二则是李凤歧不愿勉强他,让他以自己终身大事作为稳固地位的筹码。这些年倒是陆陆续续有大臣上奏,让李踪早日立后诞下子嗣,但都被他压了下去。 他一直以为李踪只是受他父母影响,才不愿意立后纳妃。 直到他前日得到消息,说崔僖给李踪献上了一对孪生兄弟,那对兄弟的相貌神态,与太傅韩蝉有六七分相似。他才恍然惊觉,这些年来李踪可能对韩蝉存着异样心思。 后来他将这些年的事情一一回忆,发现也不是无迹可寻。 李踪自小不受先皇与先皇后喜爱,他很小的时候就独自居住一殿,只有两个老嬷嬷照顾着他。唯一对他好些的,除了自己,便只有韩蝉。 韩蝉比他还要早认识李踪些,他原先是国子监博士,因相貌学识过人,才被选入东宫给皇孙们讲学。当然,依照先皇李乾的性子,韩蝉主要是去教导先太子李洐,其余皇孙不过是去凑个数罢了。 但韩蝉不知为何,对先太子李洐不假辞色,偏偏就极偏爱李踪。 李踪自小不受重视,东宫之中从上到下都偏爱李洐,如今忽然有这么个偏爱他的先生,他自然极其依赖和仰慕。后来李凤歧与他熟稔后,也常常自他口中听说老师如何如何。 在李洐身死之前,他对韩蝉的印象一直很好,觉得他虽然面上冷了些,但待李踪是一片赤诚。 他第一次发觉韩蝉别有用心,是李洐死后那一年,李踪被封为太子,他自北疆归来为李踪庆贺。却自蛛丝马迹当中发现,李洐的死与李踪关系甚深。 他寻机质问李踪,他没有否认。 当时李踪对他说:“我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我觉得当太子很好。以后再没有人敢轻鄙于我。” 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他想护在羽翼下的幼弟,已经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长大。 而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之人,正是韩蝉。 此后,便是先帝亡故,李踪登基。 他发现韩蝉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清风朗月无欲无求,甚至可能所图甚大时,曾几次三番地明示暗示,叫李踪提防韩蝉。但每次李踪都寻各种各样的理由为他开脱,更是不顾他的反对,尊韩蝉为太傅。 当时他只以为是韩蝉做戏太好,蒙蔽了李踪。 如今看来,是李踪别有心思,所以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李凤歧也说不好李踪对韩蝉到底是依赖仰慕多,还是情.人间的爱慕更多,亦或者两者兼有。 叶云亭听得唏嘘:“那韩蝉呢?他知不知道……” “李踪并没有刻意将那对男宠藏起来,韩蝉应该也见过了。”李凤歧嗤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他太过自负,总以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样的人,迟早会栽跟头。” 论谋略手段,李踪是斗不过韩蝉的,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听之任之。 但韩蝉忘了,如今李踪再不是昔日需要庇护的幼儿,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叶云亭思索了一番,也赞同道:“韩蝉不是会屈居人下的性子,他们若是能起内讧,对我们也是好事。” 李凤歧闻言瞧他一眼,忽然道:“大公子觉得委屈么?” “?”叶云亭神色莫名,没听懂他的问话:“委屈什么?” 李凤歧不疾不徐道:“大公子嫁于我,屈居……我之下。” “……” 叶云亭愣了愣,明白过来后就涨红了脸,结巴道:“我……与王爷之间的情形不同,也不能说委屈……” 毕竟他们虽有夫夫之名,却无夫夫之实。而且也不是李凤歧强迫于他,两人都只是迫于形势配合做戏罢了。 然而李凤歧却只听进去了后半句话,点了点头,道:“大公子不委屈就好。” 叶云亭脸色变化不定,觉得自己的意思和李凤歧所说还是有差距的。但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如何妥帖地解释清楚,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说辞,李凤歧已经又换了个话题:“大公子要随我去库房清点清点今日的赏赐么?” “……啊?去吧。” 叶云亭还没从上一个话题中回过神,闻言下意识就答应了。 李凤歧笑起来:“那便去吧,朱烈与五更当已经清点清楚了。” 叶云亭于是就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到了库房,就见朱烈与五更果然已经将赏赐清点入库了,见二人过来,朱烈便喜滋滋地捧了账册过来:“王爷你瞧瞧,都清点清楚了。金银合计十万两,还有各色奇珍异宝。”他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正好我来京之前,都督府里还欠了八万两银子未结清,王爷你看是不是……” 李凤歧合上账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时又来的八万两欠账?” 朱烈大大咧咧:“这不是您说的,天冷了,将士们的冬衣都得置办上,军马也都要喂饱些,还有些陈年的盔甲兵器也都要置办新的了……” 他掰着手指头林林总总地一算,最后一拍巴掌:“可不就得欠了这么些银子。” 况且这八万两还是少的呢,这些年玄甲军所向披靡,一是王爷带兵有方,二则是王爷体恤将士,从不拖欠军饷粮草,军马兵器也都是顶好的,将士们吃好穿好,打起仗自然都肯卖命。 很多时候都督府的账面上掏不出钱,都是王爷从私账补贴。朱烈盯着李凤歧的私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次没钱了,找王爷补贴总没错。 但这回这招却行不通了,只见李凤歧一脸冷漠道:“都督府欠了银子与王府有何关系?军饷不够找兵部要去。”说完将账册塞给了叶云亭,嘱咐道:“把账册收好了,别让他偷了去。” 朱烈睁大了眼:??? 王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31、冲喜第31天 朱烈痛心疾首地盯着叶云亭手里的账本, 眼神巴巴的,瞧着十分渴望。 叶云亭拿着账册都觉得有些烫手。 他瞥了李凤歧一眼,有点拿不准他这刚才的话是说真的, 还是只是拿他做筏子来回绝朱烈。 “这王府这多银子放着也没用,就是不给,借的总成吧……”朱烈犹不肯放弃,这可是十万两银子啊, 不说全给, 分一点总成吧?再不济先借来用着也行啊。 都督府多穷啊,王爷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李凤歧嗤了一声,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借给你了,还能有还的?往年哪次从我私库走账没有记录, 你可还过一笔?” 都督府也不总是如此穷困潦倒,偶尔富裕时, 也没见朱烈将他的私库给补上。 从前王府里没人也就罢了, 如今他有家有室的, 自然要顾着家里一些。 一听他要翻旧账,朱烈期盼渴望的目光顿时就僵了僵,他搓了搓手,嘿嘿笑道:“这都督府与王府,不都是一家子么?何必算得这么清?” 朱烈这些年打理都督府的事务, 最常干的事情就是扯皮赖账,脸皮早就磨练出来了, 说这话时一点都不亏心。 若不是李凤歧腿脚还没好,就直接踹他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李凤歧冷笑。 朱烈一边往后退一边拉扯五更,试图寻找同盟:“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养兵多费钱?!” 边上的五更默默拍掉他的手,无视他悲愤指责的目光, 站到了李凤歧身后去。 他觉得朱烈脑子不太好,竟然当着王妃的面说王爷欠了债。 这不是下王爷面子么?! 没被揍一顿都是运气好了。 势单力孤的朱烈最后也没能讨到银子,又怕被李凤歧揍,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溜了。 叶云亭看得好笑,又有些担心:“北疆如此缺钱,王爷当真不管么?” 这账册上十万两金银可都是白白得来的。 李凤歧抬眸看他一眼,眼里带了笑意:“给了朱烈,这王府的账面上可就空空如也了。况且他从别的地方也能弄到这笔钱,只是找我要更容易些,惯得他。”他慢吞吞道:“现在不比从前,我毕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叶云亭听他说“有家有室”,耳朵就又热了起来。他摸了摸袖中账册,嗫嚅道:“府里平日开支也不大……” 况且王府上下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主子,哪里来的一大家子人? 李凤歧啧了一声:“开支大不大,账面上都不能没银钱。”他拍拍叶云亭的手臂,叮嘱道:“这账册与库房钥匙就交予大公子打理了,若是继续放在朱烈手里,怕是没几日就要被搬空。”他又点了点五更:“五更从前也跟着王府老管事办过事,可叫他协助你。” 五更闻言点头:“王妃有事只管吩咐。”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叶云亭也不好再推脱,只能应下来,稀里糊涂地就收了账册和库房钥匙。 …… 两人在库房巡视一圈后,才分开各自办事。 李凤歧还要处理公务,与五更去了书房。叶云亭带着账册与钥匙回了正屋,虽说李凤歧忽然将王府的账目交予他有些突兀,但他既然应下了,自然就不能辜负李凤歧的一番信任。 叶云亭仔细翻看账册,季廉伺候在一旁,瞧着账目上的数字咋舌:“这么多银两与田庄,以后都归少爷打理吗?”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发达了! 他一张白胖圆脸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叶云亭被他逗笑:“交给我打理,又不是说都归我了。” 季廉挠头,不解地嘟囔道:“可我看从前国公府里是夫人管账,就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啊。” 在他看来,永安王把王府账目和库房钥匙交给自家少爷,那就是让少爷当家的意思。 都当家管账了,自然可以随意取用银钱! 他们有钱了! 季廉一脸喜气洋洋。 叶云亭有心想与他解释几句,但又发现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若是寻常夫妻,当家主母管账,自然是当家做主的意思。但他与李凤歧的情形又不同。他们说是夫夫,实际上只是暂时合作罢了。李凤歧将账册交给他,只是因为府中没人管账,所以才暂时交予他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李凤歧那句“现在不比从前,我毕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有家有室,这家室似指的他……但理智又告诉叶云亭,不要想得太多。 李凤歧也许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未多想。 他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过于暧.昧不清的遐想,肃容告诫季廉:“这里头的事太复杂,你只记住,我只是暂时代管账目罢了,这些银子都是王府的,与我们无甚关系。” 季廉失望地“哦”了一声,像个被拍扁了的面团子,蔫哒哒的。 叶云亭好气又好笑:“我们又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有钱没钱有什么区别。” 左右现在王府里吃穿用度都不愁,要这么多银钱也用不上。 “那怎么一样?”季廉小声嘀咕:“有钱了就是不花,光看着心里也高兴,” 他可还记着从前少爷连买纸笔都要扣扣搜搜攒好一阵子月例的情形。 十万两银子,那能买多少上好的笔墨纸砚?! 季廉眼馋极了。 叶云亭看得失笑,将账册卷起来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别想了,想来也不是你我的。” 季廉瘪瘪嘴,哼哼唧唧地去一边吃点心去了。 叶云亭将账目过了一遍,便到了晚膳时候。恰巧李凤歧也处理完了公务,两人一道用了晚膳,又去看狼王。 狼王被暂时安置在空置的院子里,铁笼里投放了两三只活鸡和干净的水。 叶云亭他们过去时,就见兽笼里只剩下零散鸡毛,狼王正趴在笼子一角,舔舐身上的伤口。瞧见两人过来,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舔毛。 ——狼王将三只鸡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没浪费,舔得干干净净。 “这狼王倒是顽强,这么快就恢复了精神。”李凤歧瞧着它,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叶云亭赞同地点头:“看它的样子,再养个十天半月也差不多了,等它伤势好了,便将它送到山里放生吧。” 李凤歧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道:“先养着吧。” 叶云亭又叫人给狼王补充了食水,见着天色已经暗了,又推着李凤歧转了两圈消食,便一同回了正屋就寝。 两人先后沐浴后,换了干净的中衣,准备安寝。 这些日子两人同塌而眠已是惯事,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叶云亭躺在里侧,竟然又别扭起来。 他一边扣着怀里的汤婆子,一边想果然还是白日里的事在作怪。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轿子里发生的事情, 但越是不想,脑子里却越是不受控制地回忆。 他烦躁地翻了几个身,静不下来心,更睡不着。 边上的李凤歧见他辗转反侧,唇角就弯了弯,出言道:“大公子睡不着?不如同我说说话吧?” 叶云亭身体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王爷要说什么?” “说说酒宴如何安排?”李凤歧侧身对着他,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日子已经定下了,宾客也都邀请了,酒宴也该准备起来了。” 听他说起正事,叶云亭心里一松,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下面的人都已经在采买准备。” “我不是说这个。”李凤歧凝着他的侧脸,语气不疾不徐,十分正经道:“酒宴当日大部分官员都会到场,他们有的是想与我搭上关系,有的是来探我虚实……还的,则是想来看我的笑话。” 他表情十分严肃:“在有些人看来,权倾朝堂的永安王如今不.良于行,还被赐了个男王妃,必定是满心屈辱不甘。王府里肯定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叶云亭听得一愣一愣的:“王爷何必在乎外人的看法?” “我倒也不是在乎外人看法。”李凤歧缓缓道:“只是不喜欢被误解罢了。所以届时需要大公子配合我一些。” 叶云亭缓慢眨了眨眼睛:“怎么配合?” “到了时候大公子便知。”李凤歧朝他笑了笑,眉目舒展,是少见的温情模样。 叶云亭眼皮跳了跳,心脏也跟着蹦了蹦,他弓起身体,将汤婆子抱在胸口,“哦”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了。” 李凤歧见他应下,又说:“明日无事,大公子陪我出府一趟。今晚便早些睡吧。”说完顺手给叶云亭掖了掖被角,然后面朝他合上了眼。 叶云亭凝着他俊朗眉目片刻,抿了抿唇,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睡觉。 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用力闭上了眼。 32、冲喜第32天 这一晚叶云亭忽然又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有李凤歧。 他瘦骨嶙峋,半靠在床头,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 显得阴沉冷然:“玄甲军……还剩下多少人?” “只剩下不到两千人。”朱烈跪在床前,仅剩的一条胳膊按在左胸前,另一条胳膊齐肩被斩断,裹着厚厚的白色布带, 布带上沾了血和灰:“他们早有准备, 我们中途中了埋伏,拉锯了两日,死伤了不少将士。殷承汝又打着平叛的旗号,联合陆州与加黎州的人马进行围杀, 我们抵挡不住,最后大哥带人断后, 我带部分兵马强行突围折返渭州调兵求援, 但却不想渭州城门紧闭, 杨不韪临阵倒戈,同赵炎一起,要将我们当做乱臣贼子就地诛杀。” 朱烈说着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哑声道:“我拼了命杀出重围,躲在西煌交界的山里寻找机会联系大哥, 却、却听说殷承汝将他们逼至绝路山谷,以滚石和乱箭击杀。” 十万玄甲将士, 最后只剩下他带着的不到两千人而已。 他得知大哥死讯,只能压下悲愤,带着少数精锐乔装打扮,几番波折辗转才回到了上京, 寻到了王爷。 然而看着王爷此时模样,他却只余下满心苍凉。 驰骋沙场,纵横北疆的永安王与玄甲军,终于还是走上了末路。 朱烈恨声道:“那皇帝小儿如此待王爷,我这就带人杀进王宫,与他同归于尽!也算是给大哥和数万将士报了血仇!” “朱烈!”李凤歧倏然看向他,眉眼阴鸷:“你大哥,还有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未叫你记住鲁莽行事的教训么?!” 朱烈身体一颤,双膝跪地,眼眶濡湿:“是末将无能,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李凤歧闭了闭眼,他似想抬手去扶朱烈,然而手指抽搐痉挛半晌,却半分也没能抬起来。 良久,他喘出一口气,道:“你放心,玄甲军一众将士的命,我会叫李踪与殷家,血债……血偿。” “可王爷你的身体……”朱烈神情一振,可瞧见他动弹不得的模样,又迟疑起来:“不若我先带王爷离开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必。”李凤歧眉宇皱起来,似乎难受至极,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你按照我所说去准备药材,我有办法,或可试一试暂时压制住体内毒性。” 朱烈闻言大喜,应下之后便悄然离开。 他一走,李凤歧便克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他狼狈地趴在床边,暗红的血自齿缝溢出来,染红了床褥。他却似已习惯,趴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竭尽全力将身体翻了回去,等重新躺好时,额头青筋暴突,十分可怖。 即便知道这只是梦,叶云亭还是看得心都揪了起来。他数次伸手想去给他擦一擦嘴角的血,手掌却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始终无法碰触。 他颓丧坐在床侧,看着李凤歧呼吸微弱的模样,心想原来上一世的永安王,竟曾沦落到如此地步么? 然而不等他伤怀,眼前的画面却又忽然一转,他恍惚一瞬,便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夜。而此时的李凤歧被五更搀扶着,脚步虚弱地走向一副棺材。 此时天黑着,院内却没有点灯,只能凭借着依稀的月辉视物。 抬棺的四人小心放下棺材,垂手静默地立在一旁。 李凤歧走上前,费劲推开了棺盖,露出了躺在里头的人影。 从叶云亭的角度看不见里面躺得是谁,但他却听见李凤歧颤声唤了一声“母亲”。 他呼吸一窒,疾步上前,却见里面躺着的竟然是老王妃的遗体。 老王妃不知是经历过什么,遗体是七零八落地拼凑起来的,在暗夜里瞧着,叫人心惊。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凤歧俯身盯着棺材里的人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直起身来,惨白的面孔在黑暗里瞧着竟有些瘆人。 “我等无能,请王爷赐罪。”侍立的四人闻言跪下,领头之人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自副都督朱闻带领十万玄甲军起兵造反,尽数被剿灭后,永安王中毒命不久矣的消息也终于被传得沸沸扬扬。在荣阳休养的老王妃得知消息,便给涅阳沈家去了信求助,同时立刻自荣阳动身赶回上京。 他们几人原本是李凤歧派去暗中保护老王妃,在必要时刻则护送老王妃回的。但他们迟迟没等到李凤歧的传讯,反而是老王妃忽然要动身回京,他们只得暗中相护。却不料在上京之外遭遇了袭击,几人拦下杀手,让护卫护着老王妃先逃。却没想到等他们解决了杀手追上去时,却发现护卫尽数被屠,老王妃更是被乱刀斩杀。 遗体是他们找了许久才拼起来的。 “没能护住老王妃,我等自知死罪难逃。如今老王妃遗体既已送到,我等愿以死谢罪。”四人说罢横刀于颈前。 李凤歧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定定瞧了四人几眼,摆了摆手:“你们活着还有用,将荣阳到上京路上的事情完完整整地给我说一遍。” 四人见状只得放下刀,将一路行来的事情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凤歧神色不明,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又是沈家。” “看来王爷已经猜到了。” 黑暗中忽有一道白影缓缓而来,竟是韩蝉。 “若是王爷早些答应与我合作,老王妃就不必死了。”他指尖捏着一封信,递到李凤歧面前:“王爷看看吧,这是沈重予前几日送给陛下的投名状。” 李凤歧接过,展信看完,脸色越发阴郁。 韩蝉一笑,自袖中又掏出一只小玉瓶:“这是第二粒解药,这一回,王爷总该心甘情愿与我合作了吧?” 李凤歧垂眸看着他手中的解药,良久,终究是伸手接了过去。 他拔开瓶塞,将解药倒出一口吞下。他唇边沾了血,衬着惨白的面色,如嗜血恶鬼,煞气逼人。 叶云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他看着面如恶鬼的李凤歧,忽然想起了上一世季廉祭拜他时曾随口提过的一件事。 季廉曾说,永安王当了皇帝之后,性情比从前更加冷漠暴戾,对内杀了不少朝臣,对外穷兵黩武征伐不休。虽然对方将他从国公府里救了出来,但季廉却惧怕他的凶戾。不愿意留在宫中,准备等治好了腿,就往南越去看看,寻一处安宁的地方度过余生。 当初他将将重生,浑浑噩噩,前世诸多事情充斥脑中,反而叫他越发混沌。更何况,后来他与李凤歧接触渐多,觉得他虽然冷漠寡言,但实则面冷心热,并不似传言一般凶恶可怖,上一世季廉提起过的零星话语,自然也就被抛诸脑后了。 可此时此刻,他瞧着李凤歧的表情,却忽然又想起了季廉的这一番话。 叶云亭心头震颤,满眼俱是酸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云亭,云亭?” 叶云亭沉溺于梦中,浑浑噩噩时,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温柔的呼唤声。 他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眼睫上还沾着泪珠,愣愣地与李凤歧对视着。 李凤歧微微蹙着眉,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没有发热,是做噩梦了?”他伸手将他眼睫上那一滴泪珠擦掉,看着他发红的眼眶,挑眉笑道:“大公子是做了什么噩梦,竟还吓哭了?” 他嘴边噙着温和笑容,与叶云亭梦里的修罗恶鬼截然相反。 叶云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又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睛,并未摸到湿濡,方才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 他还未从梦里酸涩凄凉中抽出心魂,嗓音还带着些沙哑:“我没有哭。” 李凤歧见他眼眶发红,不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也不敢再逗弄他,只唤了季廉端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递给他:“是,我瞎说的,大公子先擦擦脸。” 叶云亭接过帕子按在脸上,好一会儿,才自上一世的梦境当中抽离出来, 他放下帕子,再看李凤歧,眼中便多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嘴唇开合数次,方才犹豫着问出了口:“当初王爷为何不同太傅合作?” 李凤歧不知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长眉皱起,略有些嫌恶道:“韩蝉其人,虚伪狡诈,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他这样的伪君子,与他合作,本王不屑。” 叶云亭心道果然,他垂下眼眸,又问:“那假设呢?何种情况下,王爷会与他合作?” 李凤歧皱眉思索一番,随口道:“除非我受制于他别无他法,否则我宁愿死,也不会与他合作。与这样的人结盟,那我与他又有何不同?” 叶云亭心头微颤,心里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那时的李凤歧应该是被逼到了绝路,玄甲军尽数被屠,老王妃身死。深仇血恨等他去报,朱烈与幸存的将士亦都指望着他,所以他必须尽快站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与韩蝉合作,又或者说,韩蝉拿住了他的软肋,使他不得不屈服妥协。 他陷于仇恨当中,为了报仇与韩蝉联手,也许还做了许多他从前厌恶不屑之事。 所以到了后来,他不再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永安王,而是季廉口中所说的,穷兵黩武的暴戾君王。 33、冲喜第33天 叶云亭望着李凤歧, 眼中情绪翻涌。有酸涩不平,有遗憾无奈,但更多的, 却是……心疼。 镇守边疆的永安王,守住一国安宁的北昭战神,却被那些人逼迫到那般境地,他最后与韩蝉联手时, 心里是不是也充斥着对自己的鄙夷? 叶云亭说不清楚。 但他没有忽略, 接过解药的那一瞬间,李凤歧眼中的不甘与屈辱。 他本不该如此。 梦中前世之事,叫叶云亭心中情绪鼓涨,他怔怔地瞧着李凤歧,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隐而未言。 ——不是他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李凤歧被他这么看着, 眼神便闪了闪。叶云亭自醒来后看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 虽然不知缘由, 但他可不会错过如此好的机会。 为将者,要擅于审时度势。 他眉尾扬了扬,语气暧.昧道:“大公子这么看着我,我可要误会了。难不成大公子梦里梦见了我?” 叶云亭眼睫颤了颤,却没有撒谎, 轻轻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 李凤歧本是随口调笑, 自然不会真觉得叶云亭梦见他了。 但叶云亭这一点头,却叫他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喜上眉梢,连声调都扬了起来, 带着愉悦的尾音:“梦见我什么了?”怎么还哭了呢? 李凤歧心想,我可舍不得叫他哭。 但转而又想起他刚醒时睫羽挂泪的模样,又觉得合适的时候哭一哭也是可以的。 叶云亭不知他心中所想,含糊唔了一声,说记不清了。 实则脑中还盘算着梦中所见之事。 梦中所见,有两点叫他十分在意。 一是朱烈所说,临阵倒戈与赵炎一同围杀玄甲军的杨不韪。杨不韪这个名字他未曾听说过,但赵炎他却知道,正是李踪派去北疆都督府,假传消息挑拨朱闻等人起兵的监军,这一世李凤歧的密信及时传到朱闻手中,监军赵炎已经被斩了头,送到李踪面前。 那便只剩下一个杨不韪,听朱烈语气,杨不韪应当是李凤歧的心腹之一,他临阵倒戈,朱烈才如此措手不及。 二来则是沈家。姓沈的氏族太多,但能调动加黎州的兵马,又与老王妃有关系的沈家,便只有一个。 ——老王妃沈晚玉的母族。 沈家家主沈重予,是涅阳都督府的大都督,涅阳下头辖着黔中与加黎州。但这些年来,沈家因后继无人,又疲于养兵练兵,涅阳军力大不如前。兼之涅阳既不近京畿,也不邻边关,地位十分尴尬。这些年沈家其实是在走下坡路的。这一代的家主又是老王妃子侄辈,出卖老王妃取得李踪信任,也不足为奇。 好在这一世李凤歧提前派人去将老王妃接回了京中,老王妃未向沈家求助,才得以避过这一劫。 想到棺中老王妃支零破碎的遗体,叶云亭只觉得一阵后怕,他又看了李凤歧一眼,抿了抿唇,想着该寻个合适的时机,提醒李凤歧。 李凤歧被他看得心旌神摇,他总感觉叶云亭今日看他,眼里含着脉脉情愫。 他在心里咂摸了一下,心道难道叶云亭终于开了窍,也看上他了却不好意思说? 思及此,再想到今日要去办的事,他脸上笑容愈盛,将季廉准备的衣服的接过来递给他:“今日还有事要办,大公子先更衣吧。” 叶云亭只得收起思绪,先洗漱更衣。 待收拾妥当,两人用过早膳,李凤歧便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出门。 到了马车上,叶云亭又忍不住问:“王爷到底要去办何事?”看他神色轻松的模样,也不像是办什么正经事。 “到了便知。” 李凤歧却不肯说,只叫车夫往昭和正街行去。 马车一路前行,到了正街上,李凤歧又催叶云亭下车。叶云亭满头雾水地随着他到了街上,却见长街两侧小贩云集,行人熙熙攘攘,一副热闹市井景象。 叶云亭少有在外头闲逛的时候,从前在国公府时,是被拘着不许出门,外头景象多靠季廉说与他听,偶尔出门,也只能匆匆一瞥。后来到了王府,也是不能出府,唯一一回走过昭和正街,也是为了做戏。直到后来形势扭转,他终于得了自由,但许是被拘得久了,他竟然也没想起要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如今看着眼前热闹景象,不由怔然。 随即又有些疑惑:“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再过三日,便是重阳。”李凤歧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果然不记得。 “重阳当日需祭祖,怕是没空闲出门游玩,便挑了今日。”李凤歧望着他道:“大公子应该还未见过重阳时,上京城里的热闹景象吧?” 上京是北昭最为繁华之地,过节时自然热闹非凡。 重阳之日,宫中以及高门贵族都要祭祖拜告天地,但市井百姓却没有这么多讲究,重阳未至,他们便已经做起了重阳糕,菊花酒。稚童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奔跑玩耍,早早就已经热闹欢喜了起来。 叶云亭确实没见过如此景象,他眉眼弯弯,眼底盛满了喜悦:“我从前吃过奶娘给我做的重阳糕。听说最好还要配上菊花酒……”只是那时他年纪小,奶娘自然不会给他喝菊花酒。 李凤歧与他并排而行,给他讲解重阳日的习俗:“除了重阳糕菊花酒,还有佩茱萸簪菊花,放纸鸢,登高辞青……” 他每说过一样,便会寻一处摊位指给叶云亭看。 因着这些习俗,每年都会有许多小贩在街上卖自家做的重阳糕菊花酒,还有手艺人扎得各式纸鸢,偶尔也有妙龄的少女挎着花篮,四处叫卖篮中的茱萸与菊花。 叶云亭看得目不暇接,脸上笑意深深。 李凤岐仰头瞧着他,也跟着带上了笑意,神情十分温和。 边上偷偷打量两人的百姓看着就“嚯”了一声,心想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从前永安王打街上策马而过,别说笑一笑了,眼神都不往旁处看一下。 如今却陪着王妃上街来,瞧着也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虽是两个男人,但与寻常夫妻瞧着,竟也没什么两样。 有做生意的小贩,机灵胆大的还试着吆喝道:“王爷可要给王妃买些重阳糕?我媳妇做得重阳糕可是一绝。” 有人开了头,又接二连三有人附和。 “我家酿得菊花酒香醇可口,王爷王妃可要闻一闻?” “茱萸香囊可驱灾辟邪,王爷王妃可要瞧瞧?” “……” 长街两侧吆喝声不绝,叶云亭还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张望两边一时不知该去哪边看。 倒是李凤岐拉了拉他的手,带着他到了卖香囊的摊位上,挑了两个香囊付了钱:“这是茱萸磨成粉所制的香囊,重阳佩戴驱邪避祸。”说着将墨绿香囊亲手给他戴在了腰间。 叶云亭今日穿得是一件白色暗纹夹棉锦袍,锦袍衣摆上绣着一丛绿竹,墨绿香囊与衣摆处绿竹呼应,相得益彰。 叶云亭垂眸,手指拨了拨香囊,嘴角弧度就不由扬得更高些。 他见李凤岐手中还拿着一个,本着投桃报李的心思,蹲下身也给他系在腰间。 李凤岐就瞧着他手指灵活穿梭,很快便将香囊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而后仰脸看他,眉目璨然:“好了。” “多谢。”李凤岐捻了捻手指,克制住那股突如其来的、想去摸一摸他眼睛的冲动。 “王爷客气了。”叶云亭站起身,推着他往下一个摊位走。 这一日,两人将这昭和正街的摊位都逛了一遍。 等回去时,已经是傍晚,李凤岐怀中已经抱了三坛子菊花酒,两大盒子重阳糕,叶云亭没拿东西,就推着他往马车的方向走。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一般,漫步闲逛,看见有意思的摊位便凑过去看一看,等到了马车跟前时,李凤岐怀里又多了一盆开得极好的菊花。 车夫瞧着这一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他虽然不是王府老人,但这些日子听伺候的下人提起永安王,那副惊恐神情都如见了罗刹一般。 他今日被唤来伺候,还颇有些胆战心惊。 可眼下他看着,却觉得永安王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车夫见两人到了近前,颇有眼力见地将上马车的木板铺好,又接过李凤岐怀中的东西妥善放好,请二人上车。 等两人上车坐好,车夫方才驾着车,慢悠悠地回了王府。 叶云亭一整日脸上的笑容都没断过,眉眼间蕴着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此时打道回府,他还恋恋不舍地掀起帘子,朝外面张望。 李凤岐瞧着他这副模样,才觉得他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少年气。 明明还未弱冠,但他平日给人的感觉总是沉着稳重的,往往叫人容易忽略了他的年纪。但实际上他方才十九岁,算起来,比李踪还要小一岁。 “大公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出来走走。”李凤岐道:“上京繁华热闹,市井之间亦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事物。” 叶云亭笑着点头,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心里话:“不瞒王爷,我本是打算以后有机会,便带着季廉四处游历,看一看各州风土人情,然后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当个先生……”他神情间充满向往,语气中充满对未来的期翼。 可这期翼里却没有李凤岐的位置。 李凤岐不动声色,笑着颔首:“那大公子可一定要去渭州看看,渭州土地辽阔,民风豪放,草原骏马与上好烈酒,大公子必不会失望。” 当然,最重要的是,渭州有永安王。 34、冲喜第34天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府中走去。 回正院时正撞见朱烈,他瞧见这一幕就瞪大了眼, 看稀奇一样凑上前:“王妃王妃这是做什么去了?” 没等叶云亭接话,李凤歧就先皱眉嫌弃:“重阳糕与酒你认不出来?” “认是认得出来。”朱烈挠挠头,怪道:“这怎么还需要王爷王妃亲自去买?”王府里不都有下人备好了吗? 况且王爷也不是那会上街买这些小玩意儿的人啊? 李凤歧望着他,神情怜悯:“你若是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也不至于至今未能成亲。” 说罢示意叶云亭绕过他, 回自己院里去。 朱烈:??? 好好地怎么又阴阳怪气了起来? 然而李凤歧已经懒得理会他,与叶云亭一同回屋里去了。 两人回来得晚,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便索性也不叫下人摆饭, 而是就着重阳糕,喝了大半坛子菊花酒。 重阳糕是菊花所做, 甜糯的糕点香与清冽醇厚的酒香混在一处, 熏红了叶云亭的脸。 他素日极少碰酒, 今日没人拘着,加上这菊花酒又清冽,就着重阳糕,不知不觉就喝了许多,等反应过来时, 已经有些熏熏然。 “大公子醉了?”李凤歧比他喝得还多些,但眼中没有半点醉意, 见状挑了挑眉,靠近他询问。 叶云亭单手支着下巴,醉眼迷蒙地看他:“没……有。” 李凤歧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杯:“你醉了。” “我还没喝完。”叶云亭见他要拿自己的酒杯, 眉毛就皱了起来,不太高兴道:“你喝自己的。” 他眉尖微蹙,精致的五官有些孩子气地皱起来,倒是多了几分活泼稚气。 看来是当真喝醉了,若是平常,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李凤歧瞧着,心思又活泛起来,忍不住逗他:“但我就想喝你的。” 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叶云亭的酒杯看。 叶云亭见状,神情果然迟疑起来,他看看李凤歧,再看看酒杯,艰难地抉择了一番,还是嘟囔着将酒杯递到了李凤歧嘴边:“看在我们都没了娘的份上,给你喝一口。” 他这会儿醉着,将前世与今生弄混了。只觉得李凤歧十分可怜。 而听在李凤歧而里,却是他醉糊涂了,说起了胡话。 他没有辩驳,而是就着叶云亭的手,轻抿了一口杯中酒。菊花酒入口清冽,滚入喉头时才品出酒的辛辣,而后回甘,余味悠长。 可方才轻抿的这一口,却比蜜水还甜。 他目光沉沉看着喝醉的人,下意识舔了舔唇边酒液:“滋味甚好,” 叶云亭深以为然,他点头附和了一句,将杯中酒饮尽。喝完后又想去倒酒,但酒坛却在李凤歧手边,他倾身过去拿,被李凤歧拦住了:“你不能再喝了。” 他的酒量太差,喝太多怕是第二日会头疼。 但叶云亭不听,他整个人靠过去,双手抱住酒坛,竟然耍起了无赖:“还想喝。” 说完,拿一双雾气朦胧的眸子渴求地看着李凤歧。 他从未露出过这般的情态,近似撒娇讨好。 李凤歧喉头滚了滚,嗓音有些干涩:“喝多了要头疼。”说是这么说着,但按着酒坛的手却松动了一丝。 叶云亭虽然醉了,但却仍然懂看脸色。他大该觉得耍赖有用,双臂越发抱紧了酒坛,连带着脑袋也搁了上去,下巴抵在酒坛盖上,脑袋朝一侧歪了歪,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凤歧,又说:“就喝一杯。” “好不好?” “……”李凤歧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手下意识一松,酒坛就被喝醉的人整个抱进了怀里。 叶云亭像只偷到了鱼儿的猫,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美滋滋喝完,又倒一杯。倒完大约觉得李凤歧的视线太火热,他迟钝地思考了一番,将李凤歧面前的酒杯也倒满了,十分豪爽大方:“你也喝。” 他自己喝两杯,便给李凤歧续上一杯,李凤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将剩下的小半坛酒都喝了精光,最后只能趴在桌子上说些胡话。 李凤歧哭笑不得,又暗恼自己一时心软纵容,忍不住就伸手掐了掐他手感极好的脸颊肉,而后才扬声叫季廉进来帮忙。 季廉帮着将人弄到了床上躺好,脱掉外袍,又去端了一盆热水来准备给他擦身。 这事他是做惯了的,但这一回他刚拧干帕子,就被边上的李凤歧接了过去:“我来吧。” 季廉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松了手。 李凤歧捏着帕子,小心替他擦拭脸颊和双手。他做得极认真,神情是不同于平时的温和。 等擦完脸颊与手,又去脱叶云亭脚上的白袜。 季廉连忙道:“还是我来吧。” “无妨。”李凤歧拦下他,垂眸替叶云亭脱了袜子,又换了条帕子给他擦脚。 等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擦了擦手,将帕子扔回盆中,道:“你出去吧,我会照看他。” 季廉“哦”了一声,出去时眼神还是直愣愣的。 等被屋外的凉风一吹,才恍然打了个激灵。想着永安王方才的神态动作,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少爷不是说只是做戏么?怎么永安王连这伺候人的活计都做了? 季廉皱着脸,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里屋。 李凤歧灭了蜡烛,将叶云亭往床里侧挪了挪,才宽衣躺下。 平日里他与叶云亭都是各睡各的,床榻宽大,一人一床被褥,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但今日叶云亭喝多了酒,两人胡乱将人塞进了被褥里,却又忘了给他放汤婆子,他闭着眼在被褥里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热乎乎的汤婆子,便不满地咕哝起来。 李凤歧本是侧身面朝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瞧他。却见他忽然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然后便拱到了他的被褥里来。 他眉头一跳,却没阻止。 叶云亭凭着本能寻找舒服暖和的地方,最后侧身面朝李凤歧,整个人偎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满足地闭上眼睡了。 李凤歧既欢喜又煎熬,手臂虚虚环过他的背部,低声道:“喝醉了倒是会折腾人。” 只是到底没舍得将人推开,伸手给他将背后的被子掖好,与他相拥而眠。 …… 第二日醒来时,叶云亭只觉得头昏脑胀。 他难受地皱起眉,喉咙里发出有些沙哑的哼声。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准备起身,入目却是一片赤.裸胸膛。 “???” 叶云亭一惊,身体后仰,便看到了胸膛的主人——李凤歧侧着身,单手枕着头,神情不明地瞧着他:“大公子睡得可好?” 叶云亭目光在他松松垮垮散开、露出大片胸膛的领口处转了一圈,心说不太好。 怎么喝个酒,还睡到一个被窝去了?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他知道永安王喜欢男人,还这样作为,倒像是登徒子有意轻薄了。 他脸颊发热,尴尬地咳了一声:“昨晚……” 才说了两个字,他便卡住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竭力回忆,却发现记忆停止在李凤歧说他醉了的时候。他说没醉,再往后。便都不记得了。 李凤歧瞧他皱着一张脸,就知道他必定是宿醉之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眼神微不可查地闪了闪,不疾不徐地撑着胳膊半坐起身:“昨晚的事大公子不记得了?” 听他这么问,叶云亭顿时更加心虚。 他手指扣了扣锦被上的绣花,明显底气不足:“昨晚没麻烦王爷……吧?” “那倒是没有。”李凤歧挑眉,语气淡淡道:“就是昨晚大公子非要抱着我睡,不让就不肯睡觉。” “!!!?” 叶云亭脸色涨红,想反驳但事实又摆在眼前,只能干笑着说:“我、我酒品不太好,给王爷添麻烦了。” 李凤歧拉长了调子“唔”了一声:“麻烦倒是不麻烦,就是大公子也知道我喜欢男人,美人在怀,要做柳下惠实在是考验我的意志。” 他这话说得近乎直白,眼里更是如同带了钩子,只要叶云亭多看他一眼,便能将他勾住,挣脱不得。 “……”叶云亭敏锐地从中品出了些别的意味,胸口一跳一跳如同擂鼓,眼睛甚至没敢与他对视。 整个人都十分不知所措。 李凤歧见状,没再步步紧逼,而是展眉一笑,伸手拿过外袍披上:“时候不早了,先起吧。我叫季廉备了醒酒汤,等会儿你喝一些。” 他主动绕过了这茬,叶云亭便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垂着眼“哦”了一声,赤脚跳下了床,背对着李凤歧手忙脚乱地将衣裳穿上。 恰好错过了李凤歧脸上掩饰不住的得逞笑容。 35、冲喜第35天 洗漱更衣, 收拾妥当之后,叶云亭鼓噪难安的心绪方才平复了一些。 只是他到底没再同李凤歧说话,而是借着季廉端来醒酒汤的机会, 端着醒酒汤躲去了外间。 李凤歧凝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眼中兴味之色愈浓,心想叶云亭倒也没有那么迟钝。 叶云亭到了外间,一口气将醒酒汤喝完, 昏昏涨涨的头脑才清明了一些, 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询问季廉道:“昨晚是你和王爷一起将我搬到床上的?” 他昨晚喝得烂醉,李凤歧双.腿不便, 必然得寻人帮忙。 季廉果然点头。 “你……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一遍给我听。” 叶云亭心里一动,又思及李凤歧三番两次捉弄他, 对他方才一番话也怀疑起来。他平日很少喝酒, 酒量不好也是正常。但应该也不至于到李凤歧所说的地步才对。 季廉将昨晚的事说给他听。 叶云亭听见自己睡得人事不省, 便松了一口气。结果就听季廉又接着往后说:“我本来想给少爷擦身,但是王爷抢着做了。”他挠了挠脸,迷惑道:“连脚都是王爷亲自给你擦的。” “……”叶云亭心里咯噔一下。 再联想到李凤歧那番话,即便心里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李凤歧对他, 或许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最近这些日子,李凤歧待他的态度变化不可谓不大,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深想。 叶云亭长长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头疼。 若是李凤歧只是寻常人,无论接受或者拒绝他都不至于如此头疼。但偏偏他未来将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且如今两人还绑在一条船上,甚至可以说叶云亭是受他庇护。他既不愿卷入复杂的前朝后宫争斗倾轧之中, 也不希望目前稳定的合作关系破裂。 他捏了捏眉心,低声道:“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今,他只能装作不知。 季廉见他满脸愁色,唉声叹气,奇怪道:“少爷你怎么了?” “入了圈套,进退两难。”叶云亭皱着眉嘀咕了一句。 先前他身在迷雾之中,没看透李凤歧的小心思;如今驱散迷雾,对这些日子李凤歧的一言一行,便有了新的体会。 这人分明是将行军打仗那一套用在了他身上,步步为营,引他入瓮。 但这套是他自己入的,叶云亭气也气不起来,只是暗暗提起了警惕。 于是等下人进来传话,说早膳已经备好时,李凤歧就发现叶云亭待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叶云亭在有意地与他保持距离。他的神情语气与平时无异,肢体动作却十分谨慎。 若是之前,两人走在一道,叶云亭在身后推他,两人便难免有身体上的接触,但现在,叶云亭虽依旧会主动推他,但双手却小心地抓着后头的横杆,杜绝了任何可能的肢体接触。 他做得非常自然,掩饰得也极好,但李凤歧善于察言观色,仍发现了这微妙的变化。 他不动声色地垂了眸,思索着是今日早晨的尴尬还未消除,还是叶云亭已经回过味儿来了。 思来想去,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更大些。 叶云亭于情爱上十分青涩,自己屡次明示暗示,他都反应十分迟钝。虽然偶尔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候,但更多是出于尴尬,而不是羞涩。 而眼下他如此冷静地与自己保持距离,更像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有意为之。 李凤歧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侧脸瞧了他一眼,忽然皱眉按着腿道:“等等,我腿忽然有些疼。” 叶云亭一惊,随即便有些着急:“可是体内的毒发作了?要去请大夫么?” 李凤歧瞧着他焦急的神情,心想叶云亭还是担心他的。这表示他至少并未反感自己,如今隐晦地保持距离,恐怕是担心挑破之后,影响眼下的关系。 心里有了数,李凤歧揉了揉腿,喘了口气:“不必了,只是偶尔才会疼,缓一缓挨过去便无事。” 他倒也不算说谎,体内寒毒被他以极烈的法子都聚在了双.腿处,偶尔寒毒发作,双.腿便会抽搐疼痛。除非彻底解毒,否则无法可解,他不愿其他人跟着忧心,每次都默默挨了过去,并未表露分毫。 这次为了试探叶云亭的态度,不得不出此下策。 叶云亭眉心紧蹙,语气不由带了些责备:“这不是第一次了吧?王爷先前怎么不说?” “说了也是叫你们平白担心。”李凤歧一笑,觑着他的神情,又愉悦地笑起来:“大公子这是在心疼我?” “……”叶云亭瞪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若是遵从理智,他肯定会否认。但本心却叫他说不出假话,他抿了抿唇,还是点了点头:“王爷体内毒性未清,有不舒服还是说出来好些,莫要再忍着。” “好。”李凤歧笑得愈发开怀:“下回我绝不瞒大公子。” “……”叶云亭觉得他话里有话。 自回过味儿来之后,他总有些疑神疑鬼,不论李凤歧说什么他都觉得目的不纯,索性便也不接话,推着他往前厅去。 李凤歧见状也没有紧逼,他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神情愉悦。 *** 初七之后,眨眼间便至重阳。 重阳这一日,需祭祖拜告天地。 天色刚蒙蒙亮,叶云亭便起了身,换上了繁复郑重的礼服,与李凤歧一起去了祠堂。 清修礼佛的老王妃也露了面,李凤歧在前,叶云亭与老王妃一左一右,与他一同进了祠堂之中。祠堂之中摆放着历代先祖的牌位,三人按照繁复冗杂的仪制一一祭拜过后,大半日已经过去。 李凤歧将三炷香递给叶云亭,由他代为插入香炉之中。 老王妃跪在蒲团之上,双掌合十,口诵经文。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却依旧难掩苍老萧索。 李凤歧目光掠过她,又扫过一尊尊先祖牌位,最后定在了先永安王李怀渠的牌位之上。 “借着今日祭拜先祖的机会,母亲不若将小弟的牌位也移到祠堂里来吧。”他忽然出言道。 老王妃身形一顿,倏然回首,眼中难掩诧异。她定定看了李凤歧片刻,眼神复杂难言,却还是摇了摇头:“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凤歧淡声道:“若是父亲还在,也会赞同。” 老王妃嘴唇蠕动,似还想说什么。但李凤歧却没给她机会,继续道:“如今母亲还在,小弟尚有人惦念祭拜,母亲可想过,待你百年之后又如何?” “他本也没看过这世间一眼,是我心中放不下罢了。”老王妃涩声道。 李凤歧默了默,轻声道:“母亲就当是让我心安吧。” 他直视着老王妃,眼神沉静,虽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已经挑明。 老王妃眼神颤了颤,张口欲言,却又觉得多说也无用。 他如此笃定,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些东西。 李凤歧自小就聪慧过人,许多事情都瞒不过他。自怀渠身死之后,她独自一人死守着这个秘密,不敢透露分毫,最后却依旧还是叫他查到了蛛丝马迹。 老王妃有些迟缓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一旁的倚秋连忙去扶她。 她挥了挥手,示意倚秋退出去,方才缓声道:“怀渠临死之前,曾要我发过誓,所以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 “我明白。母亲不愿说便不说,我想知道的,会自己去查。”李凤歧转动轮椅靠近,抬手搀扶着她,沉声道:“我只是盼着母亲能开怀一些,多陪我走一段。” 回了上京之后,老王妃依旧在自己院中礼佛清修,这些日子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祭祖,他才蓦然惊觉,她又苍老憔悴许多。 或许是这王府里有太多回忆,老王妃眼神越发苍老沉寂,周身缠绕着沉重暮气,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王妃默了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眼神亦柔和下来。只是母子两人到底极少如此亲近交心,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亲昵的话语,最后只道:“你不必担忧,我身体硬朗着。” …… 最后小佛堂的牌位还是被移到了祠堂之中。 没有刻字的空白牌位在一众祖先牌位之中,显得有些刺眼。 李凤歧道:“牌位既已经挪到了祠堂,不如择日将名字也刻上吧。”他顿了顿:“就叫含章,李含章。” 这是老王妃从前总唤他的名字。她将这个名字给了他,连同那一份爱意也都给了他。 虽然她从未宣之于口过。 李凤歧摸了摸一直放在腰间的护身符,心中彻底释然。 老王妃神情微怔,看了他半晌,转过身面对着一众牌位,声音微微颤抖:“好。” 她肩膀颤动,始终背对着李凤歧。 李凤歧见状,轻轻拉了叶云亭的袖子,与他一同退了出去。 刚离开祠堂几步,身后又响起倚秋的唤声,叶云亭停下脚步转身,就见倚秋笑吟吟捧出两只精致的香囊:“这是老王妃亲手绣得,方才忘记给了,特命我送来。今日是重阳,香囊里头放得是茱萸粉,驱邪避祸。王爷与王妃戴着吧。” 叶云亭接过来,就见两只宝蓝香囊款式一模一样,上头绣满了“卍”字纹,在香囊右下角的地方,则各有一个“歧”、“亭”。 “多谢母亲。”叶云亭道了谢,将绣了“歧”字的香囊递给了李凤歧。 李凤歧接过,垂首解下了原先在街市上买的那只香囊,将老王妃给的这只戴在了腰间。 倚秋看着,方才笑吟吟地福身告退,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从前在荣阳时,老王妃每日除了给老王爷与……诵经,其余时候便一直在替王爷祈福。”她神色间有些黯然:“奴婢跟着老王妃这些年,都看在眼里。只是老王妃从不叫我同王爷说。就譬如这驱邪香囊,老王妃是连着绣了好几个日夜才绣好……” 她的母亲是老王妃的陪嫁丫鬟,后来母亲去了,便换了她伺候老王妃。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老王妃明明十分在意关心王爷,面上却从不过多亲近,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见王爷并没有怨怼,反而体谅了老王妃一片苦心,她实在替主人高兴,才大着胆子说了这一番话。 李凤歧神色和缓,朝她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你好好照顾母亲。” 倚秋闻言,这才又福了福身,转身大步离开。 待倚秋走后,叶云亭就见李凤歧将那只香囊握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他推着轮椅向前,边走边道:“老王妃整日闷在院中,只有倚秋陪着,我瞧着精气神儿都不太好。再过几日便到酒宴,我第一次操办经验不足,怕到时候出了岔子,不若将老王妃请出来坐镇?” 若说先前他对这母子二人的关系还犹如雾中看花,在经历了梦中所见之后,他便看得越发分明。 这两人的性子都太冷硬,再加上长久以来的疏离,如今凑在一起,便是有心亲近,也实在软和不起来。 想着梦里李凤歧看见老王妃遗体时的悲痛欲绝,叶云亭便垂了眸,他自己早早没了母亲,便尤其见不得李凤歧与老王妃这般模样。 世间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李凤歧与老王妃都待他极好,他不介意在中间推一把。 听他这么说,李凤歧便抬眸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像叶云亭想得那般情绪低沉,反而还带了两分笑模样:“也好,那就劳烦你多陪陪母亲了。”他思索了一番又道:“母亲给小弟取名‘含章’,必是希望他是个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温润君子。可惜我却随了父亲,半生征战杀伐,恐怕与母亲的期望背道而驰。” “倒是大公子芝兰玉树,倒是比我更符合母亲的期望。”他眉眼含笑看着叶云亭,缓声道:“多了你这么个儿子,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肯定高兴。” 他说得在情在理,几次见面,老王妃言语上虽没有过多表露对叶云亭的喜爱,但每次给他准备的东西,都十分尽心。就譬如这次的香囊,给他的与给李凤歧的,除开名字,别无二致。 叶云亭也正是感念这份心思,方才主动在中间撮合,想缓和母子两人的关系。 但他做是一回事,从李凤歧嘴里说出来,却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他不甚高兴地皱着眉,心想“什么叫多了个儿子”? 李凤歧该不是又在借机占他便宜? 36、冲喜第36天 重阳之后, 叶云亭果然如先前所说,去蘅阳院请了老王妃出面,帮忙操持十五的酒宴。 酒宴时间定在了十五这日, 大部分事宜都有下面人操办,又有朱烈与五更从旁协助,叶云亭只需总揽大局便可。只是他们几个都是男子,酒宴当日却还有女眷出席, 诸多安排都不知是否妥当, 如今叶云亭请了老王妃来坐镇,倒是正好解决了这个棘手问题。 老王妃荆钗素服坐于堂上,未施粉黛,但气色瞧起来却比重阳那日好了许多。她不紧不慢地翻看着叶云亭递过去的酒宴仪程册子, 点出来几个问题叫下面人依言改进,又看着叶云亭道:“这事本不该交给你办, 也是辛苦你了。” 历来府中酒宴, 是当家主母操办, 大管事从旁协助。但王府遭逢大变,忠心的老管事被杀,她又不理府中诸事。这担子可不就得落到了叶云亭身上。 方才她细细翻阅了仪程册子,发觉酒宴安排虽有不足,却都条理分明。尤其是册子上那一手字, 如云行流水,秾纤间出, 风骨洒落。字虽不连但气候相通。叫人十分惊艳。 老王妃出自涅阳沈家,沈家虽是以军功立家,但祖辈一向看重族中子弟学识文采,她当年在闺中之时, 亦饱读诗书,熟知四书五经。 因此再看叶云亭时,眼中便带上了怜惜。 这些年她虽然不理诸事,但并不代表她看不懂如今局势,叶云亭被送入王府冲喜,不过是因无人撑腰,枉做了牺牲品罢了。 倒是可怜了他满腹学识与通透心思。 叶云亭笑了笑:“谈不上辛苦,大部分都是朱烈与五更在忙。” 老王妃摇头,略一沉吟后道:“左右我除了礼佛也无事可做,日后这府中事务便交于我吧,有倚秋帮衬着,我还能帮你们看顾几年。”她看着叶云亭的目光十分慈和:“含章他爹是个不守规矩的,这王府里也就没什么规矩。你虽说是嫁入了王府,但也不必拿后宅妇人那套约束自己。”顿了顿,才又继续道:“虽说不能科举做官,但旁的事情尽可以去做。” 她神情柔和地凝着叶云亭,显然是真心为他打算。 叶云亭闻言微愣,随后心中划过丝丝暖意,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母亲。” 老王妃摆摆手:“你自去做别的事吧,酒宴便交予我。不必在这陪着我白耗功夫。” 叶云亭有些迟疑:“母亲莫要太劳累……” “放心吧,我身体硬朗着。”老王妃睨他一眼,眼中就含了丝丝缕缕笑意:“你出去时,顺道将倚秋唤进来。” 叶云亭闻言这才起身,躬了躬身方才退了出去。 离开前厅,行到花园,正遇见自门外而入的李凤歧。 李凤歧身边还跟着一人,黑色披风,绯红官服,颌下有须,面容端方方严肃,却是叶云亭许久未见的舅父,大理寺卿王且。 他不知道王且怎么忽然来了王府,是寻李凤歧有事还是来看他? 怔楞了一瞬,叶云亭敛下诸多猜测,上前行礼:“王爷,舅父。” 王且“嗯”了一声,眼神有些复杂:“看来你在王府过得不错。” “全托王爷的福。”叶云亭语气淡淡,亲近不足,生疏有余。 他与这个舅父,实在连熟悉都谈不上, 这些年里,他见这个舅父的次数不超过十次,每次见面都是母亲祭日,不外乎就是王且客套又疏离地询问他在国公府过得如何,而他一应说好。再之后,便是相对无言。 他早就习惯并且接受了外家这样的冷待。 如今骤然相见,心中未生波澜,只是有些淡淡疑惑。 王且似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交谈,默了默。解释道:“殷承汝之案已有进展,我有些事情需寻朱副都督相问,想着许久未与王妃见面,是以才来王府拜访。见王妃过得好,臣也就安心了。” “劳舅父忧心了。”叶云亭满脸客气。 一来一回,话又至了末路。 李凤歧见不得叶云亭与人客套假笑的模样,也懒得再理会王且,转着轮椅上前,自然拉过他的手道:“舅父寻朱烈有正事,我们就不在这打扰了。先去用膳吧。”说完回头看王且:“舅父有公事在身,本王就不留你用膳了。” 王且拱手点头:“此行公事在身,王爷不必客气。” 李凤歧朝他略略颔首,捏了捏叶云亭的掌心,示意他推着自己离开。叶云亭也觉得气氛实在尴尬,他与王且实在没没什么情可叙,便依言推着李凤歧往后院行去。 王且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眸色难辨。 这些日子,他听说过不少传闻。好的坏的皆有。但最多的便是听说永安王为了全自己的面子,还特意与王妃去昭和正街闲逛做戏,不少朝臣都说永安王能谋擅忍,连男王妃这样的屈辱都能咽下去,恐怕这次是宴无好宴。 永安王与皇帝之间的争斗自殷承汝谋反一案后,便被彻底摆在了明面上。朝臣们都忙着斟酌利弊好站队,而他却一心一意只想扳倒殷家,折了叶知礼的臂膀。 他今日来,早知会见到叶云亭。听多了各种传闻,也做好了他过得不会太好的准备。 却没想到当真见到后,发现他比在国公府时挺拔了许多,眉眼间是从前没有过的从容气度。 “晴娘。”王且负手望天,低声叹息:“他越来越不像你了,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 若是真的,那叶知礼便是剥皮拆骨,也赎不清犯下的罪。 这边,叶云亭推着李凤歧回了正院, 两人一路无话,还是李凤歧先开了口:“殷承汝私自屯兵意图谋反一案已经有了进展。” 说起正事,叶云亭不得不抛开私人感情,他对殷承汝一案的进展还是十分在意的:“进度如何?” “前些日王且已经派人前去冀州取证,不知他以何方法,拿到了殷承汝调兵的证据。”李凤歧说。 王且四十有余,掌管大理寺却已经十多年,在查案上还是颇有手段的。 他与叶知礼有旧怨,而殷家是叶知礼的姻亲,叶殷两家这些年守望相助,关系十分亲近。他要想撼动齐国公府,便只有先折断叶知礼的臂膀。 只要能定下殷承汝谋反的罪名,等殷承汝一死,殷家遭逢重创,而叶知礼却未曾尽心周旋,两家必生间隙。 为了尽快给殷承汝定罪,王且的动作不可谓不快。 “能证明他私自调兵,那罪名就定了一半,”叶云亭道:“只是若要说是谋反叛逆,恐怕证据还不够吧?” 李凤歧颔首,漫不经心地笑:“所以他来寻朱烈了。” “副都督手里有证据?”叶云亭实在好奇。 殷承汝谋逆一事,完全是李踪给朱烈下套栽赃不成,结果反把殷承汝给搭进去了。下套栽赃是真,谋反叛逆却是莫须有之事,他好奇朱烈那儿能有什么证据能给殷承汝定罪。 “大公子想知道?”李凤歧挑眉,下巴扬了扬:“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 这句话听着十分耳熟,上一次在轿子里时,李凤歧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便…… 叶云亭及时打住,没再继续回忆。他目露警惕,道:“罢了,这等机密要事,我还是不听为好。” 说完当真低眉敛目,开始泡茶。 果然已经对他心生戒备了。 李凤歧遗憾地啧了一声,到底还是说与他听了:“殷承汝是没有谋逆之心,但他与西煌有往来却是罪证确凿的,朱闻前日方才快马加鞭将证据送了来。” 殷承汝是殷啸之的嫡次子,位至冀州刺史。位高权重,也颇有能耐。但只有一点,他十分痴迷于训隼。 渭州盛产猎隼,而冀州又与渭州相邻,往年殷承汝常常会寻机会亲去渭州搜罗品相好的猎隼。彼时李凤歧与殷家之间并无仇怨,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偶尔朱烈还会与之比一比,看谁捕到的隼最好——被叶妄转赠给叶云亭的猎隼阿青便是如此来的。 但如今两方起了冲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从前任何一个纰漏,便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坐镇北疆的朱闻本意只是将他私自离开冀州、潜入渭州之事拿出来做文章,却没想到顺着查下去之后,却发现殷承汝竟与西煌商人有所往来。 朱闻抓住了那商人,自商人手中拿到了殷承汝与之来往的书信。书信大多是谈论猎隼买卖之事,大多都不具名,唯有时间最近的一封,涉及一只品相极好的猎隼,交易金钱数额巨大,殷承汝似无力一笔付清,方才加盖了私印,以作保证。 “其实这本也没什么,以殷家的地位,李踪不会轻易杀他。”李凤歧笑了一声,叹息道:“可惜他运道不好,朱闻派出去的探子探到,就在殷承汝囤兵边界五日后,西煌军中也有异动,有一小支精锐陈兵两国边界。” 私自调兵囤兵,与西煌商人往来,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西煌军还有了动作。 三件事加在一起,这回殷承汝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洗不清通敌叛国的罪名。 李凤歧眼中掠过狠意,冷然道:“殷承汝这回,必死无疑。” 殷家既敢与李踪合谋,欲除玄甲军取而代之,那就要做好被反扑的准备。 “殷承汝一死,殷家犹如断了一臂,对皇帝必然也会心生怨怼。”叶云亭接着道。 殷家是为李踪做事,结果事情败露,皇帝却保不住人,殷家必不会轻易揭过这桩事。 “没错。”李凤歧笑:“这回还要多亏了王且,不是他动作如此之快拿到了调兵书信,殷承汝和冀州军上下齐心抵死不认,也没那么快能定死他的罪。” “王爷是有意拉拢舅父?”叶云亭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语气有些迟疑:“只是我与舅父实在不亲近,恐怕帮不上忙。” 舅父大约是记恨父亲的薄情寡性,连带着对他也并不喜欢。 听奶娘说,他母亲年幼失怙,与舅父相依为命长大。长兄如父,后来舅父考取功名,官至大理寺少卿,对唯一的妹妹十分宠爱呵护。当年他父亲已经袭了齐国公的爵,却上门求娶,舅父觉得门第相差太大并不太同意,但无奈母亲心仪父亲,加上父亲多次保证,才迫于无奈同意了这门亲事, 结果成婚不过三年,母亲便难产去世。不出一年,父亲续娶殷氏,又一年,殷氏有孕,而后生下了叶妄。 而王家至此与齐国公府,几乎断了往来。 37、冲喜第37天 李凤歧确实有意拉拢王且。 王且是个人才。他出身小门小户, 背后并无氏族支持,却靠自己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且这么多年来办了不少大案, 得罪了不少权贵世家,却至今未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若能将人拉拢过来,确实于他有益,只不过他从来没想过借助叶云亭的面子去拉拢王且。 是以叶云亭迟疑着说出这一番话时, 他怔楞了一瞬, 而后才挑了眉,面露不悦道:“我在大公子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要拉拢王且,必定是以自身实力叫他自愿站队, 而不是借着叶云亭的面子。况且就叶云亭进了王府这些日子,王家却没来一人探问, 便是叶云亭从没提过, 他也知道王且对这个外甥必然是不甚关心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云亭被他反问, 又见他面色似有不虞,便知是自己想得狭隘了。李凤歧与他提起王且,恐怕当真是随口一说,并未存着其他的心思。 他抿了抿唇,诚心表示歉意:“是我想得狭隘了, 还请王爷恕罪。” 李凤歧见状,终于绷不住脸色, 眼里泄露了丝丝笑意:“逗你玩的,这又不是什么值当生气之事。况且……”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睛凝着叶云亭,拖长了语调道:“我也不会与大公子生气。” 倒是叶云亭这些日子对他是能躲则躲, 晚上沾榻便睡,叫他难得抓到人。 他就是真要生气,也该气这个才是。 叶云亭对上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挪开了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默了默,才又找补道:“王爷不生气便好。” 李凤歧见他瞧也不敢瞧自己,就越发想逗他,只是又担忧逗弄过头遭罪的还是自己。最后只能愁苦地叹了一口气,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府时门房那有人来给你送信,我便顺道给你带来了。” “给我送的信?”叶云亭看着那封信将信将疑,这个时候谁会给他送信?别又是李凤歧想出来捉弄他的新法子。 见他迟迟不来接信,李凤歧就“啧”了一声,心想难怪不好骗了,对他的戒备心竟这么强。便作势要去拆信封:“大公子不要,那我可就替你拆了。” 叶云亭这才伸手去接信,接过一看,却见信封之上乃是一片空白,没有写任何信息。 “送信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肤色有些黑,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疤。看着有几分匪气。”李凤歧在一旁道:“他同门房说是你的旧识,大公子可认得这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叶云亭的表情。 那年轻人瞧着与叶云亭差不多的岁数,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看那身姿气度,绝不是寻常百姓。 听他这么一形容,叶云亭脸上果然闪过明悟:“原来是他,他竟然已经回了上京?” 他撕开信封,眉眼带笑地看信。 李凤歧咂摸了一下,不动神色,等他看完信,才似随口一问:“当真是大公子的旧友?早知如此方才该请他入府一叙。现在再去寻,怕是已经走远不见踪影了。” “确是我的旧友。” 叶云亭从看了信后,脸上笑意就没淡过。他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解释道:“先前我不是同王爷说过,我有一位启蒙先生,名唤常裕安。当初在国公府之时,先生身边还带着个年岁与我相仿的徒弟,叫越长钩。便是今日给我送信之人。” 先生对他恩重如山,离府四处云游也不忘常常同他书信往来,教他开阔眼界。而越长钩自小被先生带在身边,在国公府那几年,两人一同随先生读书习文。也能互称一声师兄弟,关系十分融洽。 这些年来先生四方云游少回上京,只有越长钩偶尔会回来巡视一番铺子田地,因此他与越长钩的关系并未生疏。 “越师兄信中说,先生此次也回了上京,想邀我一叙。” 叶云亭眼睛闪闪发光,李凤歧从未见过他如此期待向往的模样。 他捻了捻手指,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异样,实则心里已经打起了鼓:“既然如此,不若请他们过府一叙。” 这又是师兄师弟,又是自小长大的。说一句共患难也不为过。那些戏曲故事里,多少情愫都是由此而生,听着就叫人觉得十分不放心。 “他们于你有恩,便是于我、于永安王府有恩,于情于理都该感谢。” 李凤歧一番说辞大义凛然,看不出半点拈酸吃醋的私心。 但叶云亭还是拒绝了,他抿了抿唇道:“多谢王爷好意,不过先生与师兄都是性情中人,不喜拘束……况且先生的产业里便有一处酒楼,我们便在那里小聚即可。” 那酒楼从前季廉常去送信取东西,反倒是自己从未去过。如今终于得了自由,他还是很想亲自去一趟的。 见他这么说,李凤歧只得歇了心思,但他到底思来想去不放心,还是旁敲侧击地打探出了酒楼的名字。 隔日,叶云亭便带上季廉出了门。出门前还特意挑了最喜欢的烟青云雷纹长袍换上,连身上配饰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李凤歧目送他出了院子,问来寻他的朱烈:“你觉得王妃今日像是去做什么的?” 朱烈挠挠头,心想打扮得如此俊俏,像是去会情.人的。 但这可是王妃,王妃若是去会情.人,那王爷头顶岂不是……他难得机灵一回,斟酌着道:“打扮得如此风雅,想必是去会友吧?” 李凤歧哼了一声,不满之色溢于言表:“会友需要打扮得这么细致么?” 平日在他面前,也没见如此精心。是他不值得吗? “可能是比较重要的友人吧……”朱烈惴惴,心想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 而且方才王妃在时你不说,现在却对我发牢骚,但我啥也不知道啊。 朱烈心里苦。 李凤歧瞪他一眼,不高兴地转着轮椅回屋了。 朱烈苦着脸跟在后头:“王爷,我还有事要禀!” 却说这边叶云亭上了马车,出了王府,还是有些忐忑。 他再三审视自己,不确定地问季廉:“我今日穿着可妥当?应该能看出来过得不错吧?” 从前他被拘在国公府里,没机会与先生和师兄见面,书信往来时先生问他过得可好,他不愿二人为他担心,都一律说好。 但先生和越师兄都是通透之人,昨日写信来,还曾委婉地问他是否方便出门相叙,若是有不便,便想办法将先生给他带的书籍和礼物托人转交。 两人之所以会如此问,显然是听说了京中的风言风语。 此番他出门相见,就怕穿得寒酸了,先生和师兄还以为他过得不好,因此极力将自己打扮得精细些。 季廉上下扫视他一眼,努力夸赞道:“少爷今天俊俏风.流,妥当得很。” 少爷本来就生得好,这段日子在王府过得舒心,气色也好了起来。再被这华丽衣裳一衬,在季廉看来,这满上京里也找不出一个比他家少爷更俊俏的公子哥儿。 叶云亭闻言才略略放了心,抱着忐忑地心思等着与故人相见。 …… 相聚的酒楼在昭乐街,马车经过昭和正街,往右拐,穿过两条胡同,便是昭乐街。 昭乐街靠近坊市,三教九流汇集。比起正街来,略显脏乱和嘈杂。 望月酒楼便坐落在昭乐街的中间路段,王府马车在门口停下时,嘈杂的人声便顿了顿,都诧异地打量着窗帘紧闭的马车,心想这是哪位贵人,竟踏足这小小的酒楼。 叶云亭自马车上下来,季廉紧随其后。 酒楼的伙计不识得叶云亭,却认识常来往的季廉。他反应了一瞬,便猜到了叶云亭的身份,忙笑着迎人进去:“原来是叶公子,常先生与越公子在楼上雅间等着了。” 叶云亭朝他颔首,在他指引下上了楼。 到了雅间门前,他脚步顿了顿,倏尔有了些近乡情怯之意。 他正踌躇着时,就见雅间门被拉开,一张爽朗笑脸自门后探出来:“师弟,你不进来,在门口发什么呆?” 叶云亭看着他那张与幼时相似却又有极大变化的脸,有些经年恍惚之感,但却并不生疏,他迈步往里,含笑叫了一声“师兄”。 越长钩叫后头的季廉跟上,勾住他的肩带着人往里走:“这么多年没见,你果然还是老样子。”说完又打量他一番,补充道:“似乎还圆润了些,看来我与先生是白跑这一趟了。” 叶云亭被他按在案几前坐下,方才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越长钩在他右侧坐下,耸了耸肩:“我与先生听说你被送入永安王府冲喜之后,便日夜兼程赶回了上京,昨日刚到,便去了王府给你送信。” 叶云亭这才知道,先生此次突然回上京,竟然因为他。 38、冲喜第38天 常裕安这些年为撰写山河风物志, 带着越长钩四处云游,体会各处风土人情。 收到消息说叶云亭被司天台选中去给永安王冲喜时,他正在南越的地界上, 一得到消息,便带上越长钩日夜兼程赶回了上京。只是到底来迟了一步。 他们到时,不仅叶云亭已经入了永安王府,成了王妃。就连局势也彻底翻转, 病重垂危的永安王竟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了。 因此越长钩只能试探着先往王府送信, 看能不能联系上叶云亭。若是不行,只能再想办法潜入王府之中,探知叶云亭近况。 “情况倒是比我和先生所设想的要好些。”越长钩道:“我与先生回京之前还想着,若是你在王府里过得太糟, 便趁夜将你从王府里偷出来,带你离开上京逍遥自在去。” 他给叶云亭倒上了酒, 下巴朝着常裕安方向扬了扬:“你瞧瞧先生, 一路上着急上火, 人都清减了不少。” 常裕安着一身灰袍,身形消瘦,面容清隽,耳侧垂下两缕长髯,很有些仙风道骨通达世事的意味。只是如今他脸色有些憔悴和疲惫, 瞧着就多了几分凡尘俗气。他挽袖端起酒杯,睨了嬉皮笑脸的越长钩一眼, 叱道:“净会胡说八道。” 说完目光关切地看向叶云亭:“你这些日子可好?” “让先生惦念了。”叶云亭起身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方才重新落座,与他们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来。 越长钩听完,惊讶道:“这么说那永安王倒是不错。”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叶云亭, 又去看一旁光顾着吃没说过话的季廉,扬眉笑起来:“若是以前我还要怀疑师弟是拿空话搪塞我,不过看看季廉,就知道你这回没说假话了。” 他说完,长臂越过桌面,捏住季廉越发显得肉嘟嘟的圆润脸颊晃了晃:“看看,好似又胖了不少。不愧是兄弟,有难同当,有胖也同享。” 季廉:??? 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骤然被捏住了脸,只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高兴道:“你……才胖!” 越长钩笑嘻嘻地松开手,将自己面前的一碟油泼猪手挪到他面前去:“对对对,我胖,所以得少吃些,这个给你。” 季廉立刻消了气,白了他一眼,快活地埋头啃猪手。 越长钩继续与叶云亭说正事:“不过你日后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 叶云亭愣了一下,才有迟疑地说:“我、我还未想好……” 他是当真没想好,与李凤歧合作之前,他想得是待李凤歧登上皇位之后,自己便假死离开上京,届时跟先生一样云游四方,快活逍遥。 但现在,他却极少再想起这个理想。似乎更多时候都是在想着如何助李凤歧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那现在便想想吧。”越长钩不满道:“你总不能一直留在永安王府里。就是永安王对你还算不错,但你一个男子,却留在王府当王妃算是怎么回事?” 常裕安也点头表示赞同:“你若是没有去处,也可先跟我去南越。” “南越在最南边,与上京隔着十万八千里远。”越长钩也觉得十分可行,兴致勃勃道:“你若随我们去了南越,什么齐国公永安王,都将与你再无干系。” 他掰着手指列数南越的好处,风土人情,美食美酒……听得一旁的季廉都瞪大了眼。 叶云亭眉头却越皱越深,眼神也越发迟疑:“我……我再想想。” “你不想离开北昭?”常裕安看向他,似看透了他的犹豫:“还是不想离开上京?上京还有值得你惦记的东西?” 叶云亭抿起唇,脑海里划过的却是李凤歧那双上挑带笑的凤眼。 如今时局艰难,李凤歧身边只有一个老王妃陪着,若是他走了,李凤歧就只能独身一人面对那些算计……况且杨不韪与沈家之事,他还没寻到机会提醒他。 越想,叶云亭神情就越迟疑,他咬了咬腮帮肉,歉然道:“是,还请先生容我考虑。” 常裕安并不替他做主,闻言点头道:“我只是一提,你好好考虑,若是不愿走,我也不会逼你。” 如今时机成熟,此行他回京,本是想带着叶云亭离开北昭。 但这是他的想法,若是叶云亭不愿,他不会逼迫他。 话已至此,后头师徒三人便不再谈论此事,只喝酒闲谈一些沿途所见的奇闻趣事。等叶云亭回过神来该回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看了看窗外昏暗蒙昧之色,放下酒杯,道:“时候不早,今日我就先回去了。” 越长钩支着下巴,轻轻晃着酒杯:“不若今晚就在这里歇着,这里给你备了屋子。你叫车夫回王府送个信便是。” 叶云亭下意识便拒绝了,说完又觉得回答地太迅速,找补道:“……今日还是先回去吧,十五那日王府还有酒宴,还有不少事得忙。” “酒宴?”越长钩坐直身体,来了精神,眯着眼打量他:“我是听人说,永安王广邀宾客,要办场鸿门宴呢。怎么与你也有关系么?” “……”叶云亭被问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这酒宴实际上是补办的婚宴。 他默了默,方才颔首道:“我如今的身份毕竟是永安王妃,有些事情还得我出面。” 越长钩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便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叶云亭不知道为何就忽然有点心虚,连忙起身就要告辞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越长钩叫他:“等等。” 他身形微微踉跄,转过身去:“师兄还有话要说?” 越长钩凝着他,笑嘻嘻地说:“那个酒宴既是你操办,我与先生也能去吧?” “去是能去。”叶云亭微微诧异:“但那日去的都是当朝官员,你与先生不是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现在喜欢了。”越长钩挥挥手截下他的话:“师弟记得送两张请帖来。” 叶云亭只得应下。 等他走了,越长钩才收起嬉笑神色,凝眉道:“先生怎么看?” 这一回相见,叶云亭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三人书信往来,叶云亭常常向往外面辽阔天地,说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走走看看。可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却又犹豫了。 越长钩直觉这当中转变与那位永安王少不了干系。 “我们怎么看,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常裕安抚了抚衣袖,淡声道:“且等他自己做决定吧。” 又道:“你去给那位回一封信报平安。” “那就等十五那日吧。”越长钩道:“我倒要去会会永安王,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回想起在门口短暂的交集,心里就呵了一声。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师弟别就是被那张脸给骗了。 *** 却说王府这头,自叶云亭出门之后,李凤歧便很有些心浮气躁。 自他发觉叶云亭已经明了他的心意,却避而不谈只是逃避之后,便有些患得患失。做的直白了,怕他当真一口回绝没了转圜余地;可做得隐晦了,又怕迟迟不挑明,他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 他素来是个果决之人,从未像如今这样优柔寡断过。 他心中苦闷,却又无人诉说,只能憋着气,在书房里枯坐苦等,盼着出门的人回来。 这一等,就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天色越沉,李凤歧的脸色也跟着阴沉。 酒楼的名字他已经知晓,也派人去探到了位置,他差点就忍不住冲过去将人逮回来,但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住了。 只叫五更去大门口守着,叶云亭一回来便来通报。 他自己则坐在案前,手执一只狼毫,于宣纸上泼墨宣泄胸中情绪。 天彻底黑下来时,五更终于来报:“王妃回来了,马车刚到大门口。” 李凤歧手一顿,笔端墨汁滴落,坏了一幅好字。 他垂眸沉吟片刻,吩咐五更:“你寻机去同王妃说……说我余毒发作。” “……?”五更悄悄抬眸看他一眼,心想王妃不回府,您这毒也不发作,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 但王爷今日明显心情不佳,他决定将想法憋在肚子里,保命为上。 于是等叶云亭回正院时,就见正院里只有下人,不见李凤歧踪影。 他寻了下人去问,下人只说看见王爷进了书房,但一直没见人出来,晚膳也没有用。 叶云亭皱起眉,思索了一番,还是往书房寻去。 今日越师兄说了要来酒宴,他还得提前跟李凤歧知会一声。 到了书房门口,就见门窗紧闭,里头烛火昏暗,瞧着不像是有人的模样。 他神情越发疑惑,试探着去推门,却冷不防五更从旁蹿出来拦住了他:“王妃不可。” 叶云亭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五更:“王爷可在里面,这是怎么了?” 五更支支吾吾半晌,才压低声音道:“王爷寒毒发作,已经将自己关在书房大半日了……”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叶云亭的表情,心想王爷我已经尽力了,若是王妃瞧出破绽,可不能怪我。 谁知叶云亭一听,却根本没有细问,而是面带急色去推门:“寒毒发作,怎么不请大夫,就任由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 五更呆住,半晌才结巴道:“……王、王爷不让。” 叶云亭没再说话,他试着推了推门,发现书房门并未反锁,索性便推门而入。 这也可以??? 五更看着关上的门陷入沉思,心想果然还是王爷厉害。 39、冲喜第39天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 隐隐绰绰跳跃的火苗并不足以照亮整间书房。 叶云亭眯了眯眼,适应了昏暗光线才摸索着往光源的方向走。那点烛光在屏风之后,正将一人朦胧的剪影投在屏风之上。 他绕过屏风, 就看见昏暗烛光里的男人。 李凤歧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看向窗外,微凉的夜风将书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作响,叶云亭瞥了一眼, 只模糊看见上头张狂潦草的字迹。 “王爷?”叶云亭唤了一声, 缓缓靠近他。 “你没事吧?”他绕到李凤歧前面去,去查看他的情形。 李凤歧这才抬起头,不知是疼得,还是被这凉风吹得, 脸色有些苍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他缓缓摇了摇头, 声音也有些沙哑:“我没事。” “我去请个大夫吧?”叶云亭眉头打成结, 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腿, 放轻了声音:“还疼么?” “不必。”李凤歧垂下眼:“已经不疼了。” 但他越说不疼,叶云亭却越发难受。 他想着方才下人说他进了书房后便一直没有出来,连晚膳也没有用。不由便有些懊恼后悔,若是今日自己早些回来就好了。 “那我先推你回房去?”叶云亭放柔了声音与他打商量:“总在这里坐着也不行,夜风寒气重, 再染了风寒更麻烦。” 李凤歧抿唇瞧着他,原本只是做戏引他心疼自己, 但被他这么轻声细语地关切着,一整日的憋闷也不由显露出来几分。 “我得不得风寒,大公子很关心么?” 叶云亭神色诧异,下意识道:“自然。” 说完又觉得这话太过暧.昧, 神色不自然地找补道:“王爷体内余毒未清,再添风寒,总是不好。” 李凤歧听着他解释,似生怕自己误会什么,眸色越发暗沉。 他敛下眸中情绪,淡声道:“多谢大公子关心。” 叶云亭觉得他这一句“多谢”有些阴阳怪气,不是真心。倒像是在嘲讽他。 他打量了李凤歧一眼,却看不出面上情绪,只得端起烛台,推着他离开书房。 待回了正屋,他叫季廉端来热水,等李凤歧擦洗干净后上榻,便伸手去卷他的裤腿。 李凤歧眉心一跳,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腿。”叶云亭道:“你不肯寻大夫来看,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他觉得李凤歧太过消极,这世上大夫千千万,说不得就有奇人异士能替他解毒,但他一个都不信,这腿何时才能好? “有什么好看的。”李凤歧抓着他的手腕,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却没有松手。 叶云亭伸手去扒拉他,神色坚持:“我想看看。” 李凤歧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他松开手,往软枕上一靠,闭上眼,沉声道:“你看吧,别被吓到就是。” 叶云亭这才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腿,去查看他的腿,而后呼吸便一窒,有些失态道:“怎么会这样?” 只见李凤歧腿上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条条筋脉弯曲凸起,如同丑陋的长虫盘亘其上。明明之前他照顾李凤歧时,他的双.腿虽不能动,但看着跟常人无异。后来王府危机暂解,李凤歧没再叫他照顾,洗漱都是五更在伺候,他便没有再时刻留意他的身体状况。却没想到他的腿竟已经变成了这样。 李凤歧神色倒是一片淡然:“全身毒性被压制到双.腿,自然看着就骇人些。” “但这样下去不会影响到双.腿么?”叶云亭眉眼间笼上忧色,先前李凤歧中毒,筋脉阻塞不能正常行动,但将毒性逐步压制后,恢复几日便如常人无异。可眼下看他双.腿的状况,他却担忧即便日后解了毒,他的双.腿也不能再行动自如。 “暂时不会有影响。”李凤歧道。 说完大约见他脸上忧色太深,又解释道:“这寒毒我已经有些研究,寻常大夫无法可解,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能解毒之人。”至于何时能寻到,就要看天意了。 “韩蝉手中不就有解药?”叶云亭眼中划过厉色:“派人潜入太傅府去偷去抢,也比干等着强。” 他说这话有些赌气的成分,若是平日的他,绝不会提这些下作手段。 李凤歧听着,胸口的闷气就散了、 叶云亭是真的在替他担忧。 “大公子以为我没想过?”他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我早就派人暗中潜入太傅府,不过韩蝉太过狡猾,并没有寻到解药藏在何处。” 叶云亭有些失落:“那就找找他的把柄,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嗯。”李凤歧看着他笑:“只不过我一个人独木难支,五更朱烈都是只会拳脚的莽夫,还得有大公子出谋划策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随口一句话,却叫叶云亭回想起了先生的提议。他脑中顿时混乱一片,勉强笑了笑,说“自然”。 这一晚两人早早就歇了,叶云亭灭了灯,裹着被子背对着李凤歧装睡,然而脑海里却有两股声音不断拉锯。 一个说:“先生说得没错,你向往名山大川四处云游已久,这次是难得机会。只要答应了,你就再不会有任何束缚。” 另一个说:“永安王于你有恩,如今四周群狼环伺,你若也走了,难保不会如上一世般重蹈覆辙。你留下来,至少还可以提醒他将来之事。名山大川总归在那,早些或者晚些,并不十分打紧。” 两股声音互相撕扯拉锯许久,最终也没得出个结果来。叶云亭头昏脑涨,悄悄吐出一口气,用力闭紧眼睛,逼自己睡觉。 闭眼没多久,却听身侧忽然传来细细喘息声。 叶云亭正要转身去看,却感觉到李凤歧坐了起来,然后抬手拉了拉床头铃铛。他身体一僵,便错过了动作的时机。 身侧的人已经拿过外袍披上。 片刻之后,叶云亭感觉房门打开,有一人走了进来,听声音是五更。 之后两人再没有交流,叶云亭只能凭着窸窣的声音去猜测他们在做什么——五更推来了轮椅,李凤歧坐了上去,而后两人便放轻动作,离开了里屋。 等人离开,他才坐了起来。 他回忆着方才听见的动静,原本以为是李凤歧有什么事情要办,不便让他知道。可细细回忆之后,却觉得不像。 那道隐忍的喘息声,总叫他十分在意。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披上外衣,悄悄跟了出去。 此时已是深夜,王府各处都熄了灯,只有几盏留夜的灯笼还未熄。叶云亭四处寻了一圈,发现只有书房还亮着灯光。便往书房寻去。 放轻脚步到了门口,却见书房门轻掩着,里头依稀传来低低的人声。 五更说:“王爷可还需要什么?” “不用,你出去吧。”这是李凤歧的声音。他声音带着隐忍意味,似乎忍耐着什么。 屋里又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五更要出来了。 叶云亭下意识躲到了转角处。 五更出了书房,便往院子外走去。他等人走了,方才悄悄靠近书房,动作轻而又轻地潜了进去。 隐身在暗处的五更瞧见这一幕,心想王爷也是奇怪,没毒发的时候要骗王妃毒发了,可现在真发作起来,又不叫他吵醒王妃,自己躲到了书房来。 现在王妃自己发觉了,他还是不拦着为妙。 五更如此想着,便藏到了树上去。 而叶云亭已经悄悄进了书房。 这回书房里点起了三层落地烛台,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叶云亭站在外面,透过薄薄的屏风,将后面人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李凤歧口中咬着布帛,裤腿卷起,露出比方才情形更加骇人的双.腿。他手执一把小刀,在烛火上烤了烤,便对准了弯曲暴凸的筋脉划了下去…… 黑血自伤口处涌出来,被他用布帛吸干,而后随意地扔在身侧的铜盆里。他的动作很利索,没有半分迟疑,唯有时不时的抽气声暴露了他的痛苦。 叶云亭定定站在屏风前,甚至看见有汗水自他额头滴落,他都顾不上去擦拭。 处理完一条腿,李凤歧似是痛极,他将刀扔进铜盆里,身体靠进轮椅中,双手死死攥紧轮椅扶手,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挨过了这阵疼痛。他吐出口中布帛,缓缓喘匀了气,转身去端书案上的茶水,而后便看见了屏风后的人影。 “五更?” 唤了一声,却见人影不应。他再凝神一看,呼吸便窒了窒,勉强笑道:“这时候还没睡,我吵醒你了?” 叶云亭自屏风后绕出来,将他鲜血淋漓的双.腿看得更加清楚。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王爷先前是在骗我?” 有了此时的对比,他哪里还不明白,之前李凤歧说寒毒发作根本就是在哄骗他。 李凤歧“嗯”了一声。 “那现在当真的毒发了,又为何要避着我?”叶云亭紧紧盯着他,锲而不舍刨根问底。 “大公子是当真不明白,还是又在同我装糊涂?”李凤歧倏尔抬眸看他,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侵略之意。 大约是夜晚总能将人的情绪放大,又或者是疼痛让他的耐心变差,李凤歧的眼神极深沉,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先前装毒发骗你,是为了引你心疼。眼下当真毒发却要避开你,是因为不想叫你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上的疼痛,缓缓笑开:“一个男人,总是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眼里是高大伟岸的,而不是狼狈脆弱的,大公子可明白了?” 叶云亭神情一顿,有些慌乱地撇开眼,避开他太过灼热的视线:“我……明白了。” 40、冲喜第40天 他眼神游弋, 气若游丝。 李凤歧放下裤腿,笑了一声,转动轮椅靠近他, 眸光暗沉闪烁:“大公子真的明白了吗?” 叶云亭被他步步逼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眼睫颤动,心如擂鼓,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李凤歧的心意他当然是明白的, 他不明白的,只是自己的心意。 “大公子若是不明白,我不介意叫你更明白些。”李凤歧又低低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暗哑, 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叶云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便被他捉住了手。 他无措地蜷缩着手指, 却被李凤歧一根根掰开, 而后贴在了他胸口, 先是温热的胸膛,而后是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叶云亭似被烫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按着, 动弹不得。 李凤歧目光牢牢锁着他,虽然在他原先的设想里, 本不该这么快就挑明,但今日既然误打误撞挑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他收紧了力道,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这里, 是为你而跳动。我……心仪你。”他嗓音有些干涩,似被火灼烧过,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滚烫温度:“大公子呢?可有一丝心仪我?” “我、我……”叶云亭为他直白露骨的表白所震撼,嘴唇数度张合,想要拒绝,可对上他那双写满认真期待的眼眸,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跃出来,脑子更是乱糟糟一片,剪不断,理还乱。 他茫然地与李凤歧对视着,最后嗫嚅着嘴唇说:“我、我不知道……” 这么些年来,他在书中看过许多爱恨纠葛,可他自己于情爱上,却是生涩不通,畏缩不前。 李凤歧似看破了他下意识的逃避与怯意,他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太失望,缓缓松开他的手腕,低声道:“但是你没拒绝,对不对?” 以叶云亭的性子来说,他向来心思澄澈通透,若是他不喜欢不愿意,会直接拒绝,而不是说“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表示他犹豫了。 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他愿意花时间教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 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缠,叶云亭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沉默着收回手,将被他攥过的那只背到了身后去。 李凤歧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再说话。叶云亭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呼吸都放轻了。 气氛渐渐静默,叶云亭还担忧着他的腿,下意识去看他的双.腿,却见猩红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白色的亵裤染了大片的红。 他惊呼一声:“你的腿!” 说完神情慌乱地蹲下身去查看,手指触碰上去,只觉得一片湿濡粘腻,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匆忙间起身:“我去叫大夫。” 只是还没来及站起来,就被李凤歧捏住了后颈。 他身体一僵,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看向李凤歧。 李凤歧亦看着他,他的右手覆在他后颈上,感受着那里细滑的肌肤,以及肌肤上细小柔软的碎发。他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便能感受到面前之人越发僵硬的反应。 像只被猎人抓住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任由施为的呆兔子。 他眸色越发暗沉,在那暗沉深处,又有一团火烧起来。 “不碍事。”他哑声道了一句。 而后在叶云亭逐渐瞪大的眼睛里,手掌压着他的脖颈缓缓靠近,在他唇上烙下一个滚烫的吻。 一个浅尝辄止,但却滚烫如同烙印的亲吻。 李凤歧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意犹未尽地松开,凝着他笑道:“大公子的吻,可解一切苦痛。”说完还舔了舔唇,带着几分情.色意味。 叶云亭脸颊红透,连脖颈也蔓延了绯色。狼狈地挣开李凤歧桎梏,瞪着他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你、你……” 他有心想骂几句,却又实在没有骂过人,词汇匮乏。 气得脸更红了。 李凤歧笑睨着他,主动接话:“我轻浮,我下流。大公子还想骂什么?” 叶云亭:“……” 无赖! 他一双乌黑的眼瞳被怒意浸染湿润,又隐约还有几分羞涩与恼怒。 总之,并没有厌恶反感。 李凤歧笑容愈盛,转瞬却又变了脸色,长眉紧拧,“嘶”地抽了一口气。 他情绪转得太快,叶云亭愣了一下,有些担忧,但更多是怕他又故技重施,目光瞥着他的腿,谨慎地没有靠近:“怎么了?” 李凤歧看他反应,自鼻间发出一声轻哼,艰难道:“大公子这是连我的死活也不愿管了么?” “……”叶云亭瞪着眼,在他心里骂他胡说八道。 这人惯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大约是今晚的震撼太大,叶云亭脸上的表情可谓丰富。李凤歧扫过,便知他心里定然在骂自己,他忍着痛笑了一声:“大公子劳驾再给我递一把干净的小刀来。”说完便自己转动轮椅,回到书案边,将没处理的那只腿抬起来搁在了矮凳上。 叶云亭拿了干净布帛与小刀过来,就见他腿上凸起的筋脉越发可怖,鼓胀得仿佛下一刻变会爆裂开。 他将小刀在烛火上烤过,又将布帛卷起递到他嘴边。 李凤歧接过刀,却没接布帛,他看叶云亭一眼,哑声道:“有大公子在,便不需这东西了。你与我说说话。” 话罢,手起刀落。 叶云亭心惊肉跳,别开眼不敢看。又实在担忧,问道:“当真不用找大夫?” “将里头的毒血放出来就好了,大夫的刀法未必有我好。”李凤歧轻吸一口气,眼睛凝着伤口,手上稳稳当当,语气却不怎么正经:“大公子信不过我?” “……” 叶云亭心想,就你这样的野路子,换谁来看敢信? 他不答话,李凤歧却不放过他,将筋脉中的淤血放出后,他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他喘了口气,又开始折腾叶云亭:“大公子可否给我擦擦汗?” “……”明知他用心不纯,叶云亭却只能抿唇拿了布帛,动作轻柔地给他将额头的汗珠蘸干。 李凤歧仰脸等他擦完,又去给伤口上药包扎,一张嘴却也没有歇着:“大公子不必太心疼,战场上受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 “……” 叶云亭实在受不住他自说自话,板着脸反驳他:“我没有心疼。” “哦。”李凤歧抬眸,眸中点点笑意:“口是心非。” 叶云亭:“……” 他发现了,捅破了窗户纸后,李凤歧就没有脸皮这个东西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永安王竟如此没脸没皮? 李凤歧沉眸处理好腿伤,将沾了血的布帛与刀扔进铜盆里,又净了手,方才吁出一口长气。他余光瞥见叶云亭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腿,待抬眸去看时,又见叶云亭将眼睛挪到了别的地方去。 耳尖与脖颈上还有未褪的绯色。 他捻了捻手指,回忆了一下那细滑的手感,整个人往椅背里一靠,语气虚弱道:“我有些乏力,还得劳烦大公子送我回去。这里五更会处理。” 叶云亭满眼怀疑地打量他,但又实在看不透他是真乏力还是装得,最后看在他确实刚刚毒发的份上,还是将人推了出去。 外头五更已经候着,擦身而过时,还和李凤歧对了个眼神。 十分骄傲。 看看,他做得果然没错,这不就夫夫双双把屋回了吗?! 他自去书房收拾里面的东西。 而李凤歧则和叶云亭回了房里。 叶云亭将他推到床边,等着他自己上榻。李凤歧虽然双.腿不便,但臂力过人,平日里都是他自己撑着边缘便能上榻。但今日他却坐着不动,一脸的“我好虚弱我动不了”。 分明等着叶云亭去抱他。 叶云亭很不想动,刚才那个吻的感觉还未散去,叫他浑身都不自在。 两人僵持着,李凤歧躺在轮椅里,不仅不动,还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哼声, 最终叶云亭到底敌不过他,心软将他抱起来放在了榻上。 李凤歧笑吟吟看他,说“又劳烦大公子了”。 叶云亭忍不住气恼:“王爷这时候又不怕不高大不伟岸了?”他这是拿李凤歧之前的话刺他。 “那是自然。”李凤歧一脸理直气壮:“叫自己的王妃抱一抱,与不高大伟岸有什么干系?这只能说明感情好。” 叶云亭:…… 简直无赖至极! 但他偏偏还拿无赖没办法,他瞪了李凤歧半晌,脱了外袍鞋袜爬到里侧背对他躺下,睡了。 李凤歧也翻了个身,盯着他的后脑勺:“我今日的话都发至肺腑,大公子好好考虑,不必急着给我答案,我有耐心等。” 叶云亭呼吸一顿,默了片刻,将脸埋在被子里,闷声道:“我会考虑。” 李凤歧便在他身后无声笑了。 42、冲喜第42天 两三日转眼间过去, 便到了十五。 这一日王府张灯结彩,仆从往来,热闹至极。 叶云亭早早起来, 换上了一身枣红锦袍。 这锦袍是老王妃寻裁缝量身赶制,红色做底,黑色滚边,辅以蟒纹。不算繁复, 却天然透出一股尊贵之气。量身剪裁将叶云亭的身段优越之处尽数展露出来。皎如玉树, 秀若芝兰,秋水精神,冰霜肌骨。动作间衣摆拂动,风流尽显。 李凤岐原本正整理自己的衣襟, 待看见他时,目光霎时顿住, 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叶云亭垂眸整理好腰封, 一抬眸, 便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李凤岐的目光毫不掩饰,他一时没往别的地方想,迟疑着低头打量自己:“有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李凤岐听他询问,眉尾高高挑起,睨着他笑道:“只是觉得大公子风流倜傥, 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若是再说得直白些, 叶云亭或许就要暗暗白他一眼。可他偏偏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叶云亭抿抿唇,瞥他一眼,却到底道:”星芒难掩月辉, 王爷何必自谦?“ “哦?”李凤岐故意拖长了调子,双臂展开,朝他笑道:“我可以理解成大公子十分满意我这副皮囊么?” “……” 正正经经说几句话,他总是有本事将话题拐到奇奇怪怪的方向,叶云亭比不得他嘴皮子利索,更不想平白入了他圈套被占便宜,索性当作没有听见,叫季廉给他将腰佩与发冠拿进来。 李凤岐见状轻笑了声,也不再打趣他,整理好衣裳后,与他一起出了门。 王府没有大管事,今日是朱烈与五更在门口招呼客人,老王妃则在后院招待女眷。两人出去时,已经有来得早的宾客到了场,瞧见二人现身,不论内心做何感想,都纷纷笑着上前招呼。 在外人面前,李凤岐还是一贯的冷漠不近人情,他冷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永安王不搭理他们,显得气氛尴尬;走开却又不太甘心,毕竟他们来的这么早,就是为了抢占先机,多打听些消息,探探口风。 叶云亭见他们神情犹豫,要走不走,便招来了下人,笑着道:“几位大人来的早,不若先去稍坐喝盏茶。” 他既如此说了,也算给了个台阶。几个官员只能拱拱手,随引路的下人去了。 等人走了,李凤岐方才道:“你对这些外人倒是笑脸相迎,对我却横鼻子竖眼。” “……”叶云亭没想这也能叫他寻到机会说些酸话,皮笑肉不笑道:“王爷都说了他们是外人,对外人自然要客气些。王爷若是想我像对他们那般对你,也无不可。”说着脸上笑容越发虚假。 但李凤岐不吃这套,他自有一套理解方法,只见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笑得暧昧:“这么说,大公子是承认我是内人了?” 叶云亭:“……” 他发觉李凤岐的脸皮,是自己再修炼百年千年,也达不到的厚度。 李凤岐见他不说话,还来拉他的手:“大公子,我说得可对?” 叶云亭正要抽回手,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夸张地“嚯”了一声:“师弟,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越长钩一边说一边作势捂眼,但那指缝却张开极大,两只写满兴味的眼睛就从指缝间隙里看过来。 叶云亭猛得抽回手,脸色好一阵变幻。对上他揶揄的眼神,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最后只能看向一旁的常裕安:“先生,你们怎么也来得如此早?” 没等常裕安说话,越长钩笑嘻嘻抢答道:“当然是提前来看看师弟在王府过得怎么样了。”说完,才看向一旁未曾言语的李凤岐:“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安王?师弟不给我和先生介绍一番?” 叶云亭瞪着他: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越长钩无辜回视:你果然是为了野男人不肯跟我们走。 叶云亭:…… 两人的眼神交锋只在一瞬间,李凤岐见这师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在打什么机锋,他轻轻捻了捻手指,转着轮椅上前半步,恰好与叶云亭并排,与方才面对其他官员时的态度大相径庭:“常先生,越师兄,久仰大名。” “我与先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王爷何来久仰一说?”越长钩嘴角一掀,笑嘻嘻看着他。他肤色微黑,五官轮廓深邃,笑起来时脸颊的刀疤随着一起动,便多了几分邪气。 再观其神情,听起话语,并不如表现出来这般跳脱与和善。 李凤岐眼眸一沉,对答如流:“自然是自云亭口中听得。常先生对云亭有大恩,亦是我王府的恩人,还请上座。” 说罢扬唤来五更:“带先生与越师兄去正院。莫要怠慢,也莫叫旁人去打扰。” 五更领命,恭敬地给他们引路。 “师弟也与我们一道去,正好叙叙旧吧。”越长钩自然揽叶云亭的肩:“上次见面匆忙,还有许多事未曾与你说。” 叶云亭正要推拒,却听李凤岐答道:“今日宾客繁多,云亭还需与我一同招待。越师兄若要叙旧,不若待酒宴散后,在王府小住几日。” 越长钩与他对视,两人都面带笑容,客气备至。暗地里有多少交锋,却只有本人才知道。 一旁未曾多言语的常裕安出言打破了两人暗地里的交锋:“既如此,那我们就先去坐坐,”又看向叶云亭:“晚些再与你叙旧。” 说罢轻轻瞥了越长钩一眼,当先跟在了五更身后。 越长钩见状只能跟上。走了几步,又小声同常裕安嘀咕:“先生师兄倒是叫的亲热,我们同他熟么?我看他果然对师弟图谋不轨。” 常裕安淡淡瞥他一眼:“云亭对他,亦有心思。”否则不会犹豫着不同他们去南越。 那日见过之后,他就知道叶云亭必定是有了牵绊,才会在他们提出离开时犹豫,却没想到,这牵绊竟然会是永安王。 常裕安眼中掠过淡淡担忧。 “那他们这算是互相图谋?那倒也谈不上谁吃亏。”越长钩“啧”了一声,又道:“不过师弟太单纯,必定不是永安王的对手,我还得多给他把把关才是。” 且不说永安王比他大这些岁数,就说永安王行伍出身,又在朝堂浸淫多年,什么手段伎俩没见过? 师弟虽然聪敏,但对上他,未必能讨到好处。 “且再看看吧。”常裕安道。 却说叶云亭这边,将常裕安师徒两人请到正院去后,李凤岐便轻轻哼了一声:“我拉一下你的手,你如避洪水猛兽。你师兄与你勾肩搭背,你却没半点抗拒。” “?” 叶云亭觉得他无理取闹:“这如何能比?” 男人之间勾肩搭和牵手岂能一样?况且他与师兄自小长大,彼此之间并无其他情愫,而他与李凤岐之间……叶云亭脸色一阵变幻,不想也罢。 “我自然是不能与你师兄相比。”李凤岐幽幽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 若不是叶云亭这几日见多了他做戏的样子,就信他了。 但如今他早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好骗的他,见多了李凤岐作妖的样子,他已经渐渐心如止水。 就好比现在,他见李凤岐满脸落寞,内心便没有半点波动,只淡淡道了一句:“王爷想多了。” 李凤岐见他不接招,越发不满,嘴里嘀咕着:“果然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叶云亭面无表情,提醒他:“按理来说,师兄才是旧人。” “……”李凤岐头一次被噎住,默了半晌道:“罢了,本王不计较这些。”新人总比旧人好。 两人斗了两句嘴,又收敛了情绪,一同去招待宾客。 先前来得早的,大多身份不高。如今来的,方才是需要妥善安排的宾客。 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刑部尚书……这些人一个不落地全都来了,他们笑着与李凤岐打过招呼,目光扫过一旁的叶云亭时,目光多多少少便带了几分别的意味。或探究或不屑,或同情或鄙夷……叶云亭皆含笑以对,脸上没有露出来半分。 跟在刑部尚书后头进来的,则是齐国公一家。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两人便再没有过往来。这次酒宴,为免旁人闲话,老王妃也还是给齐国公府上送了请柬。 叶知礼夫妻携叶妄,三人皆到了场。只是叶知礼夫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反而是叶妄看着振奋许多,先前得知真相的打击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影子,他看着叶云亭的眼神十分明亮,似有许多话迫不及待想与他说。 “父亲母亲先进去坐吧。”叶云亭毫无破绽地笑:“今日宾客众多,恐有招待不周。” 说完又朝叶妄笑了笑,这回眼里少了客气,多了两分真心。 殷红叶神色有些憔悴,一张保养极好的明艳脸庞眼下透着脂粉都盖不出的蜡黄。她恨恨盯了叶云亭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侧的叶妄轻轻推了一下:“娘……” 她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下去,随着叶知礼往里走。 刚迎进三人,又听朱烈高声唱道:“太傅到——” 叶云亭眯眼望去,就见韩蝉一身白衣,袖袍翻飞地走了过来。 43、第43章 韩蝉走到近前, 面上冰雪之色越浓,叶云亭细看,又发现他冷面之下, 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之色。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就听韩蝉用只有三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王爷当真执意与我作对?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本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 李凤岐神色嘲讽,拍了拍搭着毯子的双腿:“这便是你的守望相助?那我可消受不起。”他轻嗤一声, 声音冷下来, 警告意味愈浓:“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记住,我永远不屑与你为伍。” “至于先前的帐……”他缓声道:“我会一一与你清算。” “我说过数次,我本无意取你性命。”韩蝉声音隐约带了怒意:“我若不如此行事, 你如何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只要你我联手,我立刻便会将解药给你!” “不需要。”李凤岐脸色沉下来, 一字一句说:“我与太傅道不同, 不相为谋。” 一来一往, 两人脸色俱沉。虽刻意压着声音说话,旁人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光看脸色也猜到两人谈得并不愉快。 只是太傅与永安王之间又能有什么冲突? 这一幕落在在场宾客眼中,又衍生出种种猜测。 正当两人针尖对麦芒时,忽有一道声音笑吟吟插进来:“老师与永安王这是在说什么?怎么我瞧着都不太高兴?” 后来一步的李踪不紧不慢迈步进来, 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韩蝉的脸色肉眼可察地难看了一些,他绷紧了下颌, 没有应声。 倒是李凤岐侧脸看过去,脸上霜雪化作绵里针,根根扎在李踪心上。 “也没说什么,就是太傅方才看中了云亭脖颈上这条虎皮围脖, 问我讨要虎皮。我说这虎皮粗糙,全身上下最柔软的皮毛才凑出这么条围脖,余下的都给云亭做脚垫了。” “太傅许是求而不得,心情不太好。”他挑起眉,笑容张狂:“说起来,这白虎皮还是陛下赏赐的,”他转而看向韩蝉:“太傅若是实在想要,可问问陛下还有没有第二只白虎。” 韩蝉脸皮抽了抽,勉强才维持住了表情,冷淡道:“不必了。” 倒是李踪目光在叶云亭脖颈上打转一圈,想起那只战败的白虎,脸色阴了阴,皮笑肉不笑道:“这白虎可是永安王献上来的,有没有第二只,得看永安王还有没有本事再捉一只献给朕。” “那怕是要叫陛下失望了,”李凤岐装模作样叹气:“这白虎本就难得,死了一只,便难遇第二只。况且……”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如今我只养狼,不养虎。” 说罢又故意问道:“倒是陛下赐下的那只狼王如今臣养得极好,陛下可要去看看?” “……” 他屡次三番拿旧事做筏子挤兑,李踪终于按捺不住,拂袖沉声道:“不必了,朕今日是来吃宴喝酒的,可不是来看永安王驯兽的。” 说罢甩袖大步往里走去,经过韩蝉身边时,脚步又顿住:“老师告假几日,说是卧床养病。既如此,这酒宴还是少赴为好。” “谢陛下关怀。”韩蝉神色不动,并未因他的告诫而有所触动:“酒可以不喝,永安王的宴却不能不赴。” “你!”李踪面色一变,凝了他片刻,与他擦肩而过:“好、好得很!” 韩蝉脊背挺直,看着他背影的目光染了几分肃杀之意。 宾客皆至,宴席将开。 众人按照婢女的指引纷纷落座。 李踪高坐主位,韩蝉居右席,李凤岐与叶云亭则居左席,再往下,则是常裕安与越长钩…… 宾客分两列而坐,丝竹声渐起,一列舞女翩然而入,轻衣罗裳,和声而舞。 李凤岐给叶云亭斟了一小杯酒,示意他看酒壶,悄声嘱咐道:“今日人多事杂,你酒量浅,便喝些米酒应付。这是八宝阴阳壶,米酒在阴壶中,你记好了。” 说着按了一下瓶身机关,又给他示范了一次。 叶云亭没料到他如此细心,连这都考虑周全了。端起米酒轻抿了一口,清甜酒液入喉,方才轻声道谢。 “你我之间,说谢字太生分。大公子若真要谢,不若尽早叫我得偿所愿。”李凤岐勾唇轻笑,眉眼灼灼逼人。 两人都心知肚明“得偿所愿”指的是什么。 叶云亭避开他过于灼热的视线,只做没听见,耳尖却多多少少染了几分绯色。 一旁的越长钩没有错过这一幕,将酒盏重重搁在桌上,同常裕安抱怨道:“这永安王又在给师弟灌什么迷魂汤?看他笑得!妖里妖气!” 常裕安微微蹙眉:“稍安勿躁,我同你说过多少次,凡事多看,少说。” “我这不是替师弟担心。”越长钩不情不愿,却到底没再嘀咕,只一边喝酒,一边紧盯着叶云亭那桌的动静。 与此同时,坐在上位的李踪也注意到了李凤岐那桌的动静。他晃了晃酒杯,眯起眼问崔僖:“你说他们不会假戏真做了吧?” 这些日子他倒是听说过不少两人的传言,两人进宫时在他面前也不吝于展露亲近。 但他与李凤岐相识这么些年,知道他不近女色,一心扑在边关。于是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两人是在做戏给他看。 可他今日看着,却又觉得不仅仅只是做戏。 这样的氛围……不是单纯做戏就能有的。 “臣不知。”崔僖弓着身子回道:“臣五岁就净身入了宫,哪里懂这些情爱之事。” 李踪瞥他一眼:“也是,朕不该问你。” 说着注意到次桌的常裕安师徒,又疑惑道:“那二人又是谁?从未见过,如何坐得这么前?” “应是永安王妃的老师与师兄。”崔僖眼眸闪了闪,还是如实回道。 “哦?”李踪一口将酒盅的酒饮尽,眼中露出几分玩味,朝崔僖招了招手,悄声嘱咐了他几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 叶云亭身为王妃,来敬酒的不少,虽然喝得是米酒,但也渐渐不支。 他脸色微红,眼里多了几分迷离之色,看向李凤岐时也雾蒙蒙的。 “我有些醉了,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李凤岐见他面色泛红,便往他手心塞了一小包包好的酸梅子:“将这梅子吃了,能舒服些。” 油纸包好的酸梅子,还带着淡淡的体温,显然是被他一直贴身收着。 叶云亭今日是第二次为他的细心周到所触动,下意识想道谢,又想起他说道谢太生分,便又抿唇咽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方才收起酸梅子离开。 他酒量着实浅得很,这么一会儿就已经酒意上涌,走路步伐都有些飘忽。季廉扶着他寻了个没人的凉亭,叫他坐着醒醒酒,自己则去后厨给他端醒酒汤。 如今已经是九月中,再过几日便该立冬,夜里的寒风吹在身上,有些彻骨的凉,但也多少吹散了些燥热酒意。 叶云亭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拢了拢颈上的围脖。毛茸茸暖呼呼的围脖隔绝了寒风,这是李凤岐命人给他做的。 他眯了眯眼,又自袖中将小小的油纸包摸出来,在掌心摊开,捏起一枚送进嘴里。 酸梅子的滋味叫他又哆嗦了一下,但酸涩之后,便是梅子的甘甜清香,确实对酒后头昏有些作用。 叶云亭忍不住又捏了一枚放入口中,酸酸涩涩又暗藏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与他此时复杂心境一般无二。 这也是李凤岐给他准备的。 前二十年里,他少有如此心情复杂难以抉择的时候。 正对着手中梅子出神,却忽然察觉身后一只手朝他抓来—— 叶云亭侧身一躲,回头看去,却发觉是个略有些面熟的人。 ——在接待宾客时对方似乎来打过招呼,似乎是个什么统领,姓潘,在一众宾客里官职不算高,但因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叫他留下了些印象。 “潘统领有事?”叶云亭不喜他方才粗鲁作风,与他拉开了距离。 那潘统领见他躲开,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似喝了不少酒,两颊潮红,看着叶云亭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粘腻:“我见王妃独自在此伤神,便、便想来安慰一番。” 他大着舌头说着话,眼神却在叶云亭腰臀处流连。 叶云亭察觉他的目光,脸色越发沉凝。他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寻找离开的退路。 但他所在的这处亭子,正在一处假山上,三面皆是悬空,唯有一面是出口,却恰恰被潘统领挡住。 “潘统领若是喝醉了,我去叫人来扶你休息。” 叶云亭见无路可退,只能暂时先稳住他。 他倒是不怕潘统领,只是担心他喝多了酒不管不顾,万一事情闹起来,于永安王府的面子上总是不好看。 然而他愿意息事宁人,递出台阶台阶。潘统领却不接。 他咧嘴笑着,又逼近了一些,将手中攥着的酒杯凑到叶云亭面前:“酒能忘忧,王妃若有什么委屈,不若与我共饮一杯,忘却忧愁。” “潘统领喝醉了,怕是要醒醒酒。” 叶云亭脸色一沉,夺过酒杯,反手泼到潘统领脸上。 他虽然好脾气,但也要看对着谁。 潘统领没想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眼神顿时一变,满是横肉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之色。 “我给你几分脸面,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抹了一把脸,朝着叶云亭逼近—— 却说此时宴席之上,丝竹歌舞,美酒美食,仍然热闹非凡。 但叶妄却没有半点心思去享受。 他这次跟过来,是想告诉叶云亭,他已经说服了父亲母亲,准备去军中历练。他思考了良久,觉得自己一看书就脑仁疼,考科举入仕是铁定不成了,那便只有试试从军。 这些日子他同娘亲争取许久,大道理讲过,也无理取闹撒泼打滚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娘亲才同意他去外祖军中历练。 军中辛苦,他这一去,若不做出些功绩不会回来,短则一年半载,长了三年五载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次来,也是为了同叶云亭道别。 只是从进了王府开始,他却没寻到一丝半点的机会同叶云亭说话。 眼看着叶云亭起身离席,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跟过去,就有个侍女走近,俯身在他耳侧低声道:“二公子,王妃叫我给您带个话,说想与您叙叙话,要您去湛然亭寻他。” 叶妄一听,立即站起身来。结果动作太大,引得殷红叶侧脸看他:“怎么了?” “没事。”叶妄生怕殷红叶拦他,随口找了个借口:“我去出恭。” 说完不等殷红叶回话,便捂着肚子一脸着急地溜了。 44、冲喜第44天 叶妄离席之后, 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席。 此时酒宴已过大半,宾客们也不拘在座位上,各自寻了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还有不少人借着机会去寻李凤歧敬酒。 兵部尚书戚邵提着酒壶过去,朗声道:“王爷,我们喝一杯?” 他三十出头,络腮胡, 面相有些凶, 一双眼睛却蕴着正气。 “戚大人还未同他们喝好?”李凤歧举杯与他相碰,引颈喝了一杯。 戚邵哼了一声:“那些人酒量哪能与王爷比,喝了两壶就要打退堂鼓,没劲得很。” 他说着又提壶要给李凤歧斟酒。李凤歧却抬手覆住酒盏, 微微笑道:“今日怕是不得空陪尚书大人喝酒。” 戚邵不解:“王爷今日请了我们来,却不喝酒?这可说不过去吧?” 他任职兵部, 与北疆都护府打交道的次数只多不少, 与李凤歧更是熟稔, 说话时也没有那么多顾忌,见状笑眯眯地弃杯换了碗:“还是王爷嫌弃小杯不得味,要换碗?” 李凤歧闻言眉头一挑:“今日确实没空陪戚大人喝酒,我那王妃喝多了去外面醒酒,迟迟未归, 我不放心,需去看一眼。” 说罢唤来朱烈, 将他往戚邵面前一推,笑道:“就叫朱烈陪你喝吧,正好他还有些事与你谈。” 他暗中捏了捏朱烈的肩膀,压低声音嘱咐道:“北疆的军费, 八万两欠账。” 朱烈本来正喝得起兴,听见他这话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看着面前的戚邵,嘿嘿搓了搓手,眼中精光闪烁,叫侍女直接搬来酒坛,递了一坛给戚邵:“戚大人,许久未见,老朱来陪你喝个痛快!” 朱烈应付住了戚邵,李凤歧便自行去寻叶云亭。 叶云亭说出去吹吹风,但这会儿了也不见回来,想着他那丁点儿酒量,李凤歧到底不放心,还是自己寻去看看。 一旁的越长钩见他出去了,连忙叫上常裕安,也跟了出去。 李踪坐在最上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视线最后凝在了韩蝉身上,他笑着提出了邀请:“朕安排了一场好戏,老师可要随我去看看?” 韩蝉抬眸看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陛下又何必做这些小动作来激怒永安王?于如今的形势并无益处。” “朕还没有说,老师如何就知道朕要做什么?”李踪目录不解,他继续笑吟吟地看着韩蝉,表面是在邀请,语气却带了几分强硬:“老师还是同我去看看吧,也许有意外之喜呢?” 韩蝉放下酒杯,与他对视了几秒,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起了身:“那便依陛下之言,去看看吧。” 李踪这才笑起来:“走吧。” 湛然亭。 叶云亭扭身敏捷避开潘统领袭过来的手,借着亭子的廊柱躲避,与他周旋。 潘统领两次三番都失了手,眼神越发凶横,神色也认真起来。 叶云亭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与动作,眼下见他脸色虽还潮红,眼中却十分清明,心头就跳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恐怕这潘统领酒醉侮辱他是假,装醉故意寻他麻烦才是真。 潘统领一介武夫,军中职位也并不高。叶云亭不信他有胆子在永安王府里来寻他的麻烦,除非他背后还有人指使,可以在事后给他撑腰。 而能给他撑腰的,除了太傅韩蝉,便只有皇帝李踪。 而依照两人性格,韩蝉不屑这种低劣把戏,倒是李踪,时常喜欢使些损人不利己的下作手段。 叶云亭心中有了数,看着潘统领的脸色也愈发冷凝:“潘统领,不管指使你来的人给你承诺了什么,但我需得提醒你一声,你背后的人,可不足以在永安王的盛怒下护住你。” 潘统领的脸上有一瞬迟疑,但接着他便瞪起了眼,步伐歪歪扭扭地朝叶云亭扑过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爷今日也要把你办了!” 他这一次显然认了真,脚步虽然歪歪扭扭,速度却极快,同时还封住了叶云亭躲避的后路。 叶云亭避无可避,正迟疑着要自假山上往下跳时,却听一道声音吼道:“叶云亭!你回来!” 他动作一顿,抬头去看,就看见了大步冲过来的叶妄。 紧紧相逼的潘统领没想到会忽然有人来,脸色也跟着一变。那位吩咐他办事时特地交代过,说会将周围的人都清干净,不会有人过来。 他回头去看来人,却正迎上了叶妄愤怒至极的拳头。 叶妄听了那侍女的传话之后,便立即兴冲冲地来寻叶云亭。结果才到了假山下,就见潘岳一脸狰狞地逼近叶云亭,而叶云亭已经被逼到了边缘,竟作势欲往下跳。 他怒吼了一声,大脑就被愤怒占据了。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冲上去用尽全力一拳砸到了潘统领脸上。 潘统领人高马大,被他迎面打了一拳,晃了晃,却没倒、反倒是叶妄“嘶”了一声,死死咬住牙忍住了强烈的痛感,才勉强没有失态,他将发痛的手藏到了袖子里。梗起脖子,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王府对王妃不敬?不要命了么?!” 他不认识潘统领,潘统领却认识他。发现来得是齐国公的二公子后,他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这位可是个小霸王,背后站着齐国公府和云容殷家,不能轻易动。只是他听说这永安王妃从前在齐国公府时备受冷待,如今这二公子替他出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伸手抹了一把鼻下淋漓鲜血,潘统领只能咬牙往下演。 他身体晃了晃,一副醉态,嘴里骂骂咧咧道:“哪来的贼子,竟敢惹你爷爷!”说完就要去抓叶妄。 只要将叶妄抓住了,暂时困住。待他办成了上头交代的事情,想来事后齐国公也不会怪罪他。 但他想得好,叶妄却不会乖乖站在原地让他抓。他高声叫了一声有刺客,就冲上去抱住了潘统领,扭头冲叶云亭道:“你去叫人!快点!” 方才他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湛然亭很有些偏,四周并没有看见下人,他叫了一声也只是为了震慑潘统领,实则只能他缠住潘统领,让叶云亭趁机去叫人。 叶云亭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却没有动。 叶妄吼他:“你傻了吗?快走啊!” “不用叫人了。”叶云亭神情恢复从容,看他的目光也柔和下来:“人已经来了,你放开他吧。”他跟潘统领绕了这么大一会儿,就是算着时间,拖着等季廉回来。 叶妄眼睛四处扫视,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正要发作,却见一个人影自拐角处一溜小跑过来,竟是季廉。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叶妄很想检查检查他是不是真给吓坏了脑子。 季廉能顶什么用?! 这么胖,跑起来都吃力,是嫌拖后腿的还不够多吗?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潘统领已经一把推开了他。他也顾不上事情没办成了,听叶云亭说来了人,撒腿就想跑。 然后就被季廉赌了正着。 “季廉,拦下他。”叶云亭高声道。 季廉闻言将手里的竹篮往边上一放,就扑向了潘统领—— 潘统领见来得只是个白胖的小厮,神情就镇定许多,他脚步一顿,伸手就要去拨开季廉。季廉也不躲,任由他抓住了自己胸口衣襟,两只手借机抓住了他腰部衣物。 潘统领见他还敢反抗,手上一使力,就要将他掀下台阶,却不料这一推,人却纹丝不动。反而是季廉咧嘴朝他一笑,双手一抄,直接将他举过了头顶,大力扔回了亭子里,正好重重摔倒叶云亭脚边。 这一下摔得不轻,潘统领头昏脑涨,晃了晃才缓过劲儿,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 季廉见状拍了拍手,提起竹篮又冲过来,狠狠朝他补了几脚,直到他躺着没法动弹了,方才看向叶云亭,邀功道:“少爷,拦住了!” “……”叶妄缓缓张大了嘴。 叶云亭摸摸他的头:“干得好。” 说完要让季廉去叫人,却听一道诧异的声音道:“这不是潘统领么?这是出什么事了?” 叶云亭循声看去,就见李踪与韩蝉正站在台阶之上,崔僖在两人身后半步,方才出声的正是他。 李踪脸色阴晴不定,朝崔僖使了个眼色。 崔僖便疾步走上前,看了看潘统领的情况,方才起身去同李踪回话:“人晕过去了,身上只是些皮外伤。” “潘岳乃是神策军统领,一个下人胆敢殴打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李踪捻了捻腰间玉佩,冷然道:“将人拿下!” 他心里很有些不快。他带着韩蝉过来,本是想看场好戏的。结果刚到了地方,却正好看见潘岳被个下人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才不得不现身。 既然先前的法子行不通,那便换个法子好了,左右他也只是想试试那些传言的真假罢了。 李踪一出现,不问青红皂白就兴师问罪,更笃定了叶云亭心里的猜测。 他上前一步,将季廉护在身后,与拔刀出鞘的神策军对峙:“潘岳借酒对我不敬,季廉不过是听我的吩咐,给潘统领醒醒酒罢了。” 李踪眯起眼:“王妃这是要公然袒护了?” 叶云亭肃容与他对峙:“不过是与陛下说明实情罢了。” “朕亲眼所见之事,如何还需王妃赘言?”李踪脸色一沉,喝道:“将人给我拿下!” 侍卫闻言正要逼近动手,却不防一柄飞刀破空而来,精准扎透了侍卫掌心。侍卫吃痛松手,长刀当啷落地。 “事情还未分清对错,陛下怎么就要捉人了?未免太心急了些。”李凤歧人在台阶之下,声音却不容忽视。 李踪骤然转身,身侧侍卫长刀尽数出鞘,呈护卫状将他拱卫中间。 侍卫统领怒喝道:“放肆,陛下面前,岂能用刀!” 李踪凝着李凤歧指尖飞刀,沉声道:“永安王这是何意?” 李凤歧收起飞刀,漫不经心笑了笑:“陛下莫怪,臣只是护妻心切罢了。” 45、冲喜第45天 场面一时沉凝, 李踪与李凤歧对峙,其余听闻动静而来的官员纷纷屏声静气,噤若寒蝉。 李踪凝着他, 脸色难看,好半晌才笑了一声:“想不到堂堂永安王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这陛下就说错了。”李凤歧笑了笑:“叶云亭可不是什么蓝颜红颜,他是我的王妃,是这永安王府的另一个主人。”他半眯起眼眸, 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 斩钉截铁道:“对王妃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对永安王府不敬!” 他声量并不大,但却一声比一声沉, 向在场众人昭告叶云亭的分量。 先前他还曾想着,不必将叶云亭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告知所有人, 免得李踪知道后, 又使些下作手段。但经了今日一事, 他却想明白了。他再藏着掖着,这些人只会以为叶云亭是个面子货,谁都敢来招惹一番,反而生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今日的潘岳便是如此。 李凤歧神情愈冷,命人将自己抬上台阶后, 转动轮椅靠近叶云亭,关切地看着他:“我来晚了, 可有受伤?” 叶云亭看了叶妄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叶妄来得及时,没有受伤。”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凤歧闻言没再说什么, 只微微颔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将他与季廉叶妄护在了身后,才抽出注意力,俯身去看潘岳。 潘岳被季廉一顿狠踹,已然昏了过去。李凤歧见他不醒,嘴角便挑起个冷酷的弧度,转着轮椅,毫不留情地轧上了他的手掌。 十指连心的剧痛叫昏迷之人痛呼一声,终于醒了过来。 初初醒来,潘岳记忆还停留在被季廉狠踹的时候,尚没有弄清情况。他骂了一声抬起头,正要问候对他动手之人,却对上了李凤歧冷漠的眼睛。 他的气势一下弱了下来,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十分难看:“王、王爷……” 说话间眼珠乱瞟,待看到一旁的李踪时,卑微的腰杆又勉强挺直了些。他下意识想自地上爬起来,去李踪那边寻求庇护、 然而没等他起来,迎面便是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脸上。 清脆的鞭声落下,伴随着潘岳杀猪一般的呼痛声。 “本王让你起来了?”李凤歧右手握鞭,在左手掌心敲了敲,不紧不慢道。 呼号的潘岳闻言身体一僵,只能忍着痛跪好,一边说着“王爷饶命”,一边频频以眼神去向李踪与崔僖求救。 然而崔僖此时只躬身垂手立于李踪身后,从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而李踪……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却到底没有开口。 潘岳意识到了什么,想起叶云亭之前所说“你背后的人,可不足以在永安王的盛怒下护住你”,他之前虽有疑虑,却到底抱着一丝侥幸。却没想到,如今当真一语成箴。 皇帝护不下他,也不准备护他。 潘岳到底也没有蠢到底,意识到皇帝可能要舍弃他后,试图为自己开脱自救。 他满脸是血,双手撑地咚咚咚就嗑了几个响头,求饶道:“王爷息怒,我实在是喝多了,认错了人,方才冒犯了王妃。还请王爷念在无心之失的份上,饶我一命。” 他这这几下磕头倒是实打实的,不掺一丝儿假,额头上的雪将青石地砖都染红了。抬起头时,额头上的血与他脸上伤痕一叠加,越发狰狞可怖。 有与他相熟的官员目露不忍,出声为他求情:“潘统领贪杯,酒醉无状,冒犯冲撞了王妃,虽然有错,但也实在是无心之过,还请王爷饶他一命。” 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两三人替他说话。李踪见状,也赞同附和道:“是啊,既然误会已经说开了,今天又是个好日子,永安王与王妃还是息事宁人吧,何必闹出人命来?” 他说着看向叶云亭,脸上笑着,语气却暗含威胁:“王妃也不希望这事闹大吧?” 其他人来得晚,都只知道潘岳是对王妃不敬,但具体如何不敬,却并不清楚。只猜测大约是他喝多了酒,说了些混账话。 李踪此言,明显是在暗示叶云亭,坚持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然而叶云亭脾气虽然软和,却不是怕事之人,他没有顺着李踪的意思息事宁人,而是朗声道:“潘岳借酒屡次三番试图折辱于我,也就是我是个男子,不惧此事,没叫他讨到便宜。但若是此事换做府中任何一位女子,岂不是名节尽毁?俗话说酒品见人品,潘岳酒醉之后在王府之中尚且敢如此行事,平日里的品行可见一斑。” 他环视一圈,无视其他人诧异神色,看着李踪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潘岳以下犯上,请陛下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实在不必顾及我。我一个男子,又没有名节一说,此事便是闹大,对我也无甚妨害。” 他直言方才遭遇,神情坦荡大方,完全不惧旁人议论。 在场诸人听他这么一说,方才弄清楚,原来这所谓的“不敬”,竟是这么一回事。大多数人看向潘岳的目光便带了些鄙夷。 就是再瞧不上这个永安王妃,大家面子上都还过得去,潘岳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王府里如此行事?更离谱的是他占便宜不成竟还被王妃反制住了,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就连与潘岳相熟、先前给他说情的官员也一脸晦气,不再给他出头。 众人不再出言相帮,甚至有亲近永安王的官员小声道:“王妃说得对,这若换做是我,剁了他都是轻的。” 小声议论传到李踪耳朵里,面色又是一阵僵硬。 他看了面如死灰的潘岳一眼,冷漠掀了唇:“王妃说得对,那潘岳便交给王妃处置吧。” 叶云亭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拱手笑了笑:“陛下英明。” 说完目光转向潘岳,带上了审视,似在琢磨要如何处置他。 潘岳听着他们三言两语就定了自己的结局,眼中翻涌着不甘。他想着崔僖来传话时,说只要他办成了事,便能加官进爵,便是没办成也不要紧,陛下会保下他,顶多就是吃点皮肉之苦。 可现在呢? 他跪在地上,脸上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想着永安王的狠辣,狠狠打了个哆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扑上前捡起一旁掉落的长刀,便朝叶云亭扑过去—— 便是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然而李凤歧早就留意着他的动作,见状伸手将叶云亭护到身后,同时右手一挥,长鞭甩出,便将潘岳抽开。 所朝的方向正是李踪所在的位置。 潘岳已经彻底红了眼,满心只想死前拉人垫背,一击不成,便挥着刀四处乱砍。他本就人高马大,又会武。忽然发起疯来那些侍卫竟一时手忙脚乱招架不住,只能狼狈护着李踪与韩蝉往后退。 李踪慌乱间瞥见李凤歧将叶云亭三人护在身后,神情平淡地看着他们这边的混乱场面,更是怒火中烧:“给朕杀了他!” 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只能乱刀去砍,然而潘岳却疯魔一般,胸口插着刀也没倒下,双眼猩红,挥着刀就往假山之下杀去。 外头聚集的官员顿时做鸟兽散,但也有跑得慢些的,潘岳手中的刀已经挨到了后颈。 眼见两名官员就要命丧当场,却听一声狼啸,一个灰色影子疾冲而来,高高跃起咬住了潘岳的后颈,将他扑倒在地。 潘岳不甘地瞪着眼,奋力挣扎了两下,到底无力动弹了。 刀口逃生的两名官员吓得不轻,就连跑都忘了跑,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只健壮的灰狼拖着还剩下一口气的潘岳往假山上走。 被侍卫护着往假山下撤退的李踪一行正对上狼王。 狼王瞧见他,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松开潘岳,伏低身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双兽瞳充斥野兽的杀戮之意。 李踪也认出了狼王,他磨了磨牙,下令道:“杀了它!” “且慢。”侍卫正要动手,却又被李凤歧出声阻止了。 他微微笑道:“陛下莫不是认不出它了,这正是你前些日子赐于臣的狼王。臣驯养了些日子,没想到今日还能救驾立功。万物有灵,想来陛下的恩情它还记着呢。” 他这就是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来,这狼王看着李踪一行的眼神可不友善。 哪里是报恩,报仇还差不多。 但也没有人敢说,而且狼王救了人有功也是实话。 “狼王不会随意伤人,陛下莫要惊慌,我这就唤它过来。”此时叶云亭也出声道。 说完他朝狼王招了招手,轻声道:“过来。” 伏低身体的狼王抖了抖耳朵,银灰色的兽瞳看了看叶云亭,又看了看李踪,似在抉择。片刻之后,它长啸了一声,又叼起潘岳的后颈,拖着他到了亭子里。将潘岳扔在了叶云亭面前,短促地叫了一声。 叶云亭看着面前的潘岳,他脖颈上两排牙孔,血流如注。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看着狼王,隐约意会到了它的意思。但叫他不解的是,狼王被养在后边的院子里,如何能及时出来击杀潘岳?而且看它这样,似乎还知道潘岳是与他有仇怨? 正不解时,却察觉身后忽然贴近一人。叶云亭一回头,正对上越长钩幸灾乐祸的脸。 他压低了声音,笑嘻嘻道:“它在那儿撞了半天笼子,似想来助你,我将它放出来的。看来这灰狼果然是有些灵性。” 越长钩身上还有些灰尘,显然是从后头假山攀爬上来的。他啧了一声,脚尖踢了踢潘岳,嘀咕道:“可惜他太没用,连那皇帝小儿的皮毛都没伤到一丝。” 亏他费劲将灰狼压住了,没叫它立刻出去。 “……”叶云亭没想到狼王是他引来的,捏了捏眉心,有心说两句,却实在没功夫与他歪缠。只能先转向静立不动的狼王,试探着伸手在它的狼吻上安抚地摸了摸。 狼王下垂的尾巴动了动,轻轻舔了他的手一下。 叶云亭见它温顺,便松了一口气,没再分神担忧它,抬步跨过潘岳尸身,与李凤歧站在一处,朝众人拱手道:“今日出了意外,让诸位大人受惊了。还请诸位先到厅中稍作休息,待我与王爷处理了此处,再去给诸位赔礼。” 他一番话客气有礼,脸上也含着笑容,看着十分诚恳。只是左边是冷面的永安王,右边还跟着只凶恶灰狼,一众官员很有些心惊胆战地回了个礼,便簇拥着脸色僵硬一言不发的李踪,往前厅撤去。 46、冲喜第46天 待将宾客们都打发都走了, 亭子里就只剩下自己人,叶云亭才垮下肩膀,长吁出一口气。 他看向已经断气的潘岳, 道:“潘岳的尸体叫人送回去吧?” 虽然潘岳意图不轨,但人既已经死了,便也没有必要再折辱尸体,不如送还给其府上。 李凤歧“嗯”了一声:“随你处置。”说完不不着痕迹地转动轮椅, 上前一步, 恰挡在叶云亭与越长钩之间,笑看着越长钩:“狼王是越师兄放出来的?倒是十分及时。” 他嘴里说着及时,心里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看着越长钩的眼神满是探究。 越长钩爽朗一笑, 并无隐瞒:“我与先生想去寻师弟,结果走岔了路, 恰好到了养狼的院子附近, 当时听见狼啸与铁笼撞击的声音, 好奇之下去瞧了一眼,结果从那边正可以看到这亭子里的动静。我看这灰狼似想护主,便索性将它放出来,也好给师弟出一口气。” 他摊手道:“你瞧,虽然没给师弟出气吧, 但好歹也救了两条人命不是?” 说着还伸手拍了拍狼王的脑袋。 结果狼王立刻甩开他的手,朝他低吼了一声, 挪到了叶云亭身侧去蹲着。 “师弟,你这狼竟还会翻脸不认人。”越长钩诧异睁大眼,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李凤歧对他说法不置可否,凭他的直觉, 他总觉得这师徒俩人都不那么简单。但他们与叶云亭关系匪浅,目前来看又是一心护着叶云亭,便也没有再刨根问底,而是道:“怎么没见常先生?” “我是□□过来的,先生嫌这是鼠辈行为,不肯与我同路,绕道过来自然也就慢些。”越长钩道。 “你还知道这是鼠辈行为?” 说曹操曹操就到。 常裕安拾阶而上,一脸不虞地瞪着越长钩。 越长钩装模作样把季廉一拉挡在了自己身前,从他头顶上探出个脑袋,嬉皮笑脸地跟常裕安求饶:“先生常说,非常时期非常行事。我不过是临机应变罢了。” 季廉本是在一边看戏,结果被他推到前面做挡箭牌,顿时不高兴地扒拉他:“你拉我做什么?我又没做错事!我今日还立功了!” 说完就硬生生地将越长钩自身上撕下来,推到了常裕安面前去,顺带还告了一状:“先生你得好好管管他!” “……”越长钩脸都绿了,嘴里嘀嘀咕咕:“怎么就这么大的力气,难怪吃得多。” 常裕安剜他一眼,绕过他朝李凤歧拱了拱手:“弟子顽劣,王爷莫怪。” 李凤歧摇摇头,神情如春风化雨:“都是一家人,先生如此说就生分了。今日事发忽然,没能好好招待二位,等处理完这些琐事,再邀先生与越师兄把酒言欢。” 他语气和善,礼数周到。常裕安自然也投桃报李,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几句后,定下师徒二人在王府小住两日。 常裕安念及王府事务他们不便掺和,便主动提出了先去前厅。 越长钩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经过李凤歧时撇了撇嘴。倒是会看人下菜碟,对着他时怎么又是另一幅面孔? 可惜先生和小师弟都跟被灌了迷魂汤一般,看不清这人本质内里。 两人离开后,亭子里除了后赶来的下人们,就只剩下叶云亭、李凤歧、季廉,以及一个沉默异常的叶妄。 叶云亭命下人将潘岳的尸体收殓送回潘府后。方才分出心神去关注叶妄。 因为方才一番搏斗,叶妄的头发衣裳都有些乱糟糟,抿着唇沉默不语,看着多了几分孩子气。 “你可有受伤?”叶云亭问他。 叶妄摇了摇头,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方才多亏了你。”叶云亭向他道谢,想到叶妄毫不犹豫冲上前护他的模样,眼神十分柔和。从前因为父母不慈,他对这个受尽宠爱有些顽劣的弟弟多少有些疏远和漠视。 但叶妄屡次三番地帮他,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从前那些没说出口的芥蒂,也在叶妄纯粹相护之中渐渐消弭。 叶妄还是摇头,默了半晌,又低低道:“我、我先过去了,不然等会娘要来找我了。” 说完转身就要跑,瞧着脸色还有点白。 他一向是个小霸王性子,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如今这样反常……叶云亭皱了眉,下意识伸手想拉住他仔细询问,却不料叶妄忽然大叫了一声:“放、放手!” 叶云亭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就见叶妄捂着被他拉过的那只右手,疼得眼眶都红了、 “你手怎么了?”叶云亭先前还当真以为他没伤到,眼下见他捂着手也不肯给人看,便有些着急,沉下脸来斥道:“给我看看。” 叶妄被他一凶,肩膀就垮了垮,犹犹豫豫将遮着的手伸出来,脸有点红:“一点小伤罢了,就是有点扭着了。” 他卷起衣袖,就见右手手腕处红肿着。应该是先前打潘岳时太过用力,结果反伤到了自己。 叶云亭不敢动他伤处,捏着他的胳膊仔细看了看,道:“扭伤可大可小,还是得让大夫看看。” “不必寻大夫了。”李凤歧转着轮椅上前,啧了一声,自叶云亭手中将叶妄的胳膊接过来,手指在伤处捏了一下,对他道:“别叫。” 说完手上一用力,就听叶妄痛得大叫了一声,眼眶比先前更红,几乎都要哭了。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他往叶云亭身后躲了躲,捂着手红着眼瞪李凤歧,敢怒不敢言。 李凤歧都快被他逗笑了:“这点小伤就哭哭啼啼,也不怕丢人、” 叶云亭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又去看叶妄,就见他低眉耷眼,看着怪可怜的。他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细语道:“等回去给你上点药膏,揉一揉就不疼了。” 叶妄垂头丧气,眼皮子朝上掀起,悄悄瞟着他:“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想着连季廉那个小胖子都能一把把潘岳举起来摔趴下,他打人一拳却还把手腕给扭了,实在是丢人、 叶云亭愕然:“怎么会?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 他说着又陡然意识到什么:“说起来,你怎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 当时他喝多了酒,有些燥热,只想吹吹冷风,独自清静一会儿,才到了这湛然亭上。这亭子位置隐蔽,一般少有宾客会寻到此处才对。 叶妄愈发茫然了:“不是你让侍女传话,叫我过来的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下去:“说是想与我说说话。” “……”叶云亭皱眉,与李凤歧对视一眼,方才缓缓道:“我从未叫侍女给你传过话。” 叶妄一呆,越发失落了:“原来你不想见我啊……” 叶云亭看着他溢于言表的失望,一时卡了卡,才找回了思路继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从未叫侍女给你传过话。那侍女你可还记得长什么样?原话怎么说的?” “模样我不记得了。”叶妄回忆了一番,只是原本那侍女就是在他身侧悄声说的,他也没特别留意长相。只能将对方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不对:“那她为什么要骗我?” “此举看起来并无恶意。”李凤歧亦道。 甚至还及时给叶云亭解了围。不然以两人悬殊的实力,叶云亭正面对上潘岳,多少会受伤吃亏。 叶云亭也想知道缘由。 这侍女只是个传话之人,那这背后给他传话的之人,目的是什么?又是如何得知他遇见困境,及时叫了叶妄来给他解围?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怎么眼前就忽然划过了崔僖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随后他又摇了摇头,无凭无据的,也不好就说是崔僖暗中助了他。 既然没有符合的人选,只能将此事暂时压下。 “罢了,既不是敌人,对方不想表露身份,我们也不必深究。”叶云亭看向叶妄:“先带你去上药吧。” 叶妄乖乖点头,跟在他后头。季廉则和下人一同抬起李凤歧的轮椅,助他下台阶。 几人一动,一直静蹲在一旁的狼王也跟着起身,迈着爪子亦步亦趋跟在叶云亭身后。它不动还好,一站起身来,那股野兽的凶悍之气便令人无法忽视。高大健壮的身体与尖锐的犬牙,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叶妄离它远了一些,有点害怕,又有点吃醋:“你什么时候养的狼?我送你的隼呢?”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你不会嫌它没用,扔了吧?” 他觉得叶云亭有了这么威武霸气的狼,定然是将他送的猎隼扔到脑后去了。 叶云亭诧异看他一眼:“阿青帮了我们大忙,好好养在院里,我如何会扔了它?” 叶妄一听就高兴起来,瞥了狼王一眼,扬着下巴道:“那你要好好养着,阿青也不比这狼王差。” “?” 叶云亭没懂他好好为什么忽然拉猎隼出来与狼王做比,但见他又恢复了些精神气,便只当他是孩子气又冒了出来,便顺着他“嗯”了一声。 落后一步的李凤歧瞧着这一幕,嗤了一声,不紧不慢道:“猎隼这样的猛禽,叶二公子日后还是不要养为好。不然哪日不小心在胳膊上抓一下,可比今日痛得多。” “???” 叶妄侧脸瞧他,不服气地瞪着眼:“今日这只是个意外罢了!我以前也不怕痛的!”他偷偷用余光瞥了叶云亭一眼,闷声道:“况且我马上便要去从军了,别说猎隼抓一下,便是刀枪之伤也是小事!” “你要从军?”叶云亭越发诧异,又皱起眉来:“父亲母亲同意了?” 叶妄自小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殷夫人对他十分娇惯溺爱。虽然叶云亭如今对他并无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认,叶妄的性子,未必适合从军。 况且刀枪无眼,战场生死难测,这齐国公府小少爷的身份,到了战场上,也未必好用。 “我已经说服父母亲了。”叶妄有些得意道:“母亲已经松口,同意我去外祖军中历练。” 叶云亭听他说是去投奔殷家,紧拧的眉头松了两分,却还是不放心嘱咐道:“你不必逞强,在上京也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我知道你们都不放心。”叶妄道:“但我会做出成绩给你们看的。” 他抿着唇,还带着少年人稚嫩的脸庞上有几分毅然,以及未经世事的天真。 “殷啸之?他那里可不是什么好选择。”李凤歧瞧着他,轻轻敲了敲扶手,出声道:“你若是真想从军,我可给你安排去处。或者直接去北疆军中亦可。” 叶妄闻言悄悄撇了嘴,心想我才不去。 但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道:“多谢王爷。不过母亲已经给我安排好了。” 听他如此说,李凤歧也没再坚持。只道:“那便罢了,先去上药吧。” 47、冲喜第47天 先带叶妄去上了药, 几人才往前厅去。他们一动,狼王也亦步亦趋跟上。 叶云亭停下步子,神色有些为难:“不若将它先送回去?”才出了乱子, 再带上狼王,怕是容易惊吓到宾客。 狼王就蹲坐在他脚边,仰着头朝他吐舌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叶云亭的话, 还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掌。 温顺的不像狼, 倒有些像家犬。 叶云亭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原本他是想将狼王放归山野,但没想到狼王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灵性。它既不愿走,王府里多养只狼, 也不算费事。 只是眼下要去安抚受惊的宾客,却实在不便再带上它。 “将它带上吧。”李凤岐沉吟片刻, 倒是有些别的想法, 他看着收敛爪牙的狼王, 笑道:“你性子太好,那些人看准了这一点,总难免不将你当回事。今日正好借此机会给你立立威。” 今日他那一番话,或许能暂时震慑这些人,但若想这些老奸巨猾的官员真生出忌惮之心, 还需再添上一把火。 狼王出现的时机正好。 这些人惯会欺软怕硬阳奉阴违,他在时尚能保证他们对叶云亭恭敬, 但哪日叶云亭独自出门或者落了单,就犹如今日情形一般,便只有叶云亭自身能震慑他们。 狼王性子凶悍,战力不低, 却唯独对叶云亭温顺,若是利用得好了,也是一大助力。 叶云亭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迟疑,在狼王头顶摸了两把,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认真嘱咐了两句叫它不可乱跑,便任由它跟着往前厅去。 几人刚到前厅,便见殷红叶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她拉着叶妄,责备道:“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叶妄出去后不久,院中就骚乱起来,隐约听说后边儿出了事。她不放心未归的叶妄,但当时太乱,她怕自己去贸然去寻人反而与叶妄错过了。只能按捺住担忧在原地等待。 结果去后面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反而是叶妄迟迟未归。叶知礼去跟同僚探听消息去了,她一个妇人也不好四处询问,只能在门口盼着。 好不容易将人盼回来了,却是同叶云亭一起。 殷红叶皱了眉,去拉叶妄的胳膊,想叫他随自己回座位上去。 “娘,我没事。”叶妄轻轻挣了一下,却不小心露出包扎过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回事?”殷红叶眉梢高高吊起,声音也尖锐许多。见叶妄遮遮掩掩不肯说,便去瞧叶云亭,质问道:“妄儿这伤是怎么回事?” 叶妄怎么说也是为了他才受的伤,叶云亭正要出言解释,却听身侧一声低吼,狼王迈步自阴影中走出来,朝殷红叶冷冷龇了龇牙。 它先前跟在叶云亭身后,正好隐藏在阴影之中,殷红叶并未注意到。此时骤然看见,顿时唬了一跳。她捂住嘴才压下了惊呼,拉着叶妄退后几步,惊声道:“这是哪里来的畜牲?还不叫人将它捕杀了!” 厅中其他人乍一看见狼王,也是一片惊呼。 “母亲莫慌。这是王府驯养的狼,不会伤人。” 叶云亭说着,抬手在狼王头上拍了拍。龇牙的狼王这才收起凶相,迈着步伐不紧不慢走到前厅门边,悠哉悠哉地趴了下来。 众人见状又是倒吸一口冷气,有去了后院、见过潘岳惨状的,此时更是交头接耳,将狼王救人之事告知同伴。 只是虽然说是救了人,但这狼王高大凶悍,即便收敛了野兽凶性,姿态悠闲地趴在门侧,其他人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殷红叶忌惮地看了狼王一眼,还想说什么,却被叶妄扯了扯衣袖:“娘,我们先进去吧。”他生怕殷红叶不肯轻易罢休,又道:“我手腕有点疼,你给我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殷红叶也没功夫同叶云亭纠缠,连忙带着叶妄进了厅中。 叶云亭见状,才推着李凤岐缓缓而入。经过狼王身侧时,狼王侧了侧头,半立起身,伸爪扒了扒他的衣裳下摆。叶云亭只好又安抚地摸摸它的鼻子,它方才又趴了回去。 这一番动作自然而然,但落在其他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他们原先以为叶云亭就是齐国公府的弃子,就算如今得永安王看中几分,也不过是以色事人,终不长久。 但若是他连如此凶悍的野狼都能驯服,想必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 再联想到永安王对其的看重,恐怕也并不是爱其颜色,而是看中了其才能。 厅中众人心思各异,有坐得离叶知礼近的,同叶知礼道:“想不到大公子竟有如此能为,齐国公倒是将人藏得好。” 驯兽之能,算下九流。 可猛禽猛兽,却又不属于下九流之列。北昭因周边群狼环伺,历来重武轻文。武将之中又有饲养猛禽猛兽之风。 就如爱隼如命的殷承汝,为了寻品相好的猎隼,几次私下渭州,甚至冒险同西煌商人做交易,才被李凤岐捉到了把柄。 猛禽尚且如此,如虎狼等猛兽,更受追捧。只是猛兽难驯,极少有人能得一只驯服却又不失野性的猛兽。 如叶云亭驯服的这一只,凶悍却又听令,若是在战场上,亦是一大战力,更显珍贵。 若这灰狼当真是他所驯服,那也难怪永安王看重他。 叶知礼也没想到一阵日子不见,叶云亭竟然有了如此大的长进。他看了看趴在门口的狼王,再去看从容周旋于一众官员之中的叶云亭,意外之余,又有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他眼前骤然闪过一张明艳至极的脸庞,对方笑着看他,神情张扬肆意,仿佛永远追逐不到的骄阳烈日。 而如今,那张张扬面孔,竟逐渐与叶云亭的面孔重合。 这孩子,果然更像她。不论他如何漠视打压,终究难掩其光辉。 叶知礼神情几番变化,最后化成个僵硬的笑容:“我也是才知道,他竟有如此胆魄。” 那官员见他神色僵硬,嘴上虽没再继续追问,心里却摇了摇头。 齐国公府上的事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在此之前他们最多觉得叶知礼偏心太过,就算日后叫老二继承了国公府,怕是也撑不起来。 但如今他们见了叶云亭行事,却觉得叶知礼在继承人的选择上过于荒唐了。 若是老大平庸不成器也就罢了,但如今看来,老大分明有能力,叶知礼却如此漠视打压,就为了给纨绔的老二腾位置,这已经不是偏心的问题,而是不顾家族的长远延续了。 只是这些话他们也就私底下想一想,国公府的继承人,也轮不到他们置喙。 叶知礼心思如何,叶云亭并不知晓。他推着李凤岐进了厅,先与李踪打了照面。 从湛然亭回来之后,李踪就一直沉默不语,韩蝉与崔僖随于他身侧,一个谨慎不语,一个是一贯的冷淡。 李踪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却无处可发,越烧越旺。直到叶云亭推着李凤岐进来以后,这股火烧到了最旺。 他的目光一直在叶云亭和门口的狼王身上来回逡巡,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忆着亭中李凤岐将潘岳推向他的那一刻。 就在李凤岐冲他笑的那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李凤岐与他,终于再没剩下半点兄弟情分。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果然如此的轻松,还是被抛弃的愤怒……又或者只是不得不忽略的一丝丝后悔。 但回忆起才知道李凤岐身份之时的恐慌,那一丝丝的后悔,又很快地湮灭了。 李踪的眼神又沉寂下来,他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道:“潘岳已死,也无人受伤,今日之事便罢了。” 李凤岐也笑:“陛下既然说罢了,那便罢了。” “既如此,那朕便先回了。”李踪说完便起身离开,崔僖以及一众护卫跟随其后。 身后一众官员起身恭送,待李踪离开之后,厅中气氛又是一变。 追随李踪的官员自然是随后寻借口告辞。而与李凤岐亲近的官员自然留了下来,氛围也随意许多。 亲近李凤岐的官员多是武将,行事作风也更粗犷直接。他们先前觉得叶云亭是个小白脸,便不屑与其交谈,但眼下见了叶云亭带来的狼王,各个是眼馋心动,又都忍不住厚着脸皮来寻叶云亭讨教方法。 叶云亭被他们团团包围,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不由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李凤岐求助。 不是他不愿意说方法,实在是狼王愿意听他驱策也只是个意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当时李凤岐也出力相救,狼王却只看准了他。 李凤岐接收到他的目光,眉毛就挑了挑,朝他无声道:大公子可要记得还。 “……” 他的表情明显不怀好意,叶云亭实在不想答应。但将他包围的武将们实在太过热情,他有些招架不住,最后只能朝他颔首,以眼神催促。 李凤岐得了他的回应,方才转动轮椅靠近,沉下脸道:“这是王妃的秘技,你们上来便要学,要脸不要?” 几个武将厚着脸皮笑道:“野狼战力强悍,若能将驯养方法推广出去,在战场上可是一大助力。北昭将士守望相助,王爷如何能藏私?!” 李凤岐冷笑一声:“这法子就是交给你们,你们也学不会。这狼王可是陛下赐的,我与王妃一同带回府中,你们可见它理会我了?” 他不紧不慢道:“我尚且做不到,你们就是学了也无用。” 这一番话可谓自大至极,可几名武将闻言却是面面相觑半晌,竟然都做鸟兽散了。 叶云亭听见他们中有人嗐了一声,嘀咕道:“也是,王爷都学不会的东西,我们知道了确实也甚大用。” 叶云亭:“……” 他看了看李凤岐,对他在武将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知。 从前他只听闻永安王虽然中凶名在外,但在军中声望却极高。就连与他不合的武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领兵作战之能。 但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终究没有实感。 如今亲眼见他不过三言两语,几句瞎话就叫这些刨根问底的武将们打了退堂鼓,叶云亭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李凤岐见他看着自己,眉尾挑得越高,靠近他笑道:“怎么?大公子是在发愁如何还我的恩情么?” “……” 他一开口,就带了几分无赖之气,与传闻里的永安王相去甚远。 叶云亭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回他:“我只是在想,王爷这些瞎话信手拈来,想来以前常说吧?” 李凤岐笑容微僵:“……”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48、冲喜第48天 李凤歧最后到底也没从叶云亭那儿讨要到合心意的报酬。反倒是叶云亭噎了他一句之后, 瞧着他吃瘪的脸色心情十分愉快。 这些日子李凤歧明里暗里胡搅蛮缠,不管他接招还是不接招,最后总会被他绕进去。现在想来, 还是得先发制人,才能出奇制胜。 破天荒赢了一回,叶云亭心情极好,溜溜达达去同宾客们寒暄。 红底黑边的锦袍衬得他长身玉立, 姿态从容地周旋于一众宾客之间, 犹如珠玉落于瓦石间,李凤歧打眼看去,满眼皆是他。 喝得脸膛通红的朱烈来寻他。见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一处,就疑惑地瞪起眼, 矮着身子学他去看一个方向:“王、王爷,你看什么呢?”他喝得有些多, 说话都不太利索。 “谈妥了?”李凤歧扫他一眼, 闻着他满身酒气, 嫌弃地挪开了一些。 “妥、妥了……”朱烈掰着手指算:“喝了七八坛酒,把戚邵喝趴下了。” 李凤歧嫌弃:“我是问你银子!” 戚邵是兵部尚书,北疆军费物资都得从兵部走。从前他与李踪还是一条心,他知晓国库不丰,都是能自己掏钱贴补便自己贴补, 极少找兵部要钱。但今时不同往日,该要的还是得要, 至于从前欠下的,能要回来多少是多少。 “哦。”朱烈晕晕乎乎地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正事,喜气洋洋道:“我们有钱了?”他手舞足蹈:“十万两!十万两!把欠账一还, 还剩、还剩……”他又糊涂了,开始反反复复掰算还剩多少。 李凤歧面无表情:“还剩两万两。你同戚邵掰扯了这半天,就掏出十万两来?” 他们这些年都自食其力,没怎么找兵部要银子,十万两都是少的。 朱烈还挺委屈:“戚邵那个老狐狸。兜里的钱哪儿那么好挖,我一要钱,他就跟我骂户部那帮玩意儿,说军费不够……” 李凤歧想了想戚邵那只铁公鸡,想想若不是今日喝醉了,估计十万两都要不到,也就暂且作罢了。 他沉吟了片刻,吩咐道:“这些银子先别还了,送去渭州,叫朱闻再备一批粮草。” 听他说起北疆,朱烈晕乎的眼神清明了许多,他压低声音道:“王爷这是要动手了……?” 李凤歧瞥他一眼,摇摇头,却没有多说:“如今只是猜测,有备无患。兵部的银子你尽快去讨要,别让他们拖着。”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这边叶云亭将宾客送得差不多,折返回来就见两人凑在一起嘀咕,好奇道:“在说什么呢?” “在说王爷在看什么。”他一过来,朱烈又想起了最开始的话题,他矮着身体,虚着眼笑道:“我现在知道了,王爷在瞧王妃啊!”他嘴里嘀嘀咕咕,但声音并不小:“怎么在卧房里看不够,在外面还要盯着看?” 叶云亭:“……” 他怀疑地打量着朱烈,在思索他是在说醉话,还是在配合李凤歧演他。 最后发现他是真醉了。说着说着,人就已经坐在了地上。 没法跟个醉鬼计较,叶云亭只能当做没听见,道:“我叫下人将他送回去休息。” “管他做甚?他皮糙肉厚,就是在这儿睡一宿也没事。”李凤歧一把拉住他,挑了挑眉道:“大公子怎么就急着走,我还没看够呢。” 叶云亭:“……” 这人能不能有几分正经的时候? 他保持微笑,将自己的衣袖自李凤歧手中拽回来:“王爷只要不开口说话,我就不会着急走了。” 李凤歧装模作样,一副委屈模样:“可我若不说话,如何叫大公子知晓我的心意?” 他唏嘘道:“大公子若是不爱听,我在心里说便罢了。”说完就拿一双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叶云亭。 叶云亭被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伸手面无表情地抓着李凤歧的轮椅,将他转了个面,敷衍道:“王爷自己先回屋吧,我将这边的事情安置好再回去。”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李凤歧回头瞧着他,笑意深深。 看他还能挨到几时。 叶云亭处理完前院的事,回正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披着满身晚霞归来,就见李凤歧正在院中擦刀。那把啸雪刀被他擦得极亮,一掌宽的刀身上,映出一双冷冽的眼。 上一次李凤歧拿出这把刀时,还是他们去迎接老王妃回府时。 叶云亭心中微动,挥退了伺候的下人,同他说话:“最近又有变动么?” 啸雪刀是李凤歧最常用的武器,寒刀出鞘,必有大事发生、 “殷承汝的案子,定了。”将刀回鞘,李凤歧方才不紧不慢道。 五日前,王且曾来王府拜访。彼时他已经找到了充足的证据证明殷承汝私自调兵确有其事。而李凤歧为其添了一把柴,将殷承汝与西煌商人交易的信件送了上去。如今殷承汝罪证确凿,辩无可辩,大理寺不日就要给殷承汝定罪。 私自调兵,还有通敌叛国之嫌。 死罪免无可免。 大理寺查案,刑部复核,再交由御史台最终裁定,三司定罪,便是李踪也无力回天。 叶云亭很快想通了内里关窍:“殷家那边会这么轻易认了?” 若殷承汝被处斩,通敌叛国的罪名便是彻底钉死了。届时就算李踪不追究,于殷家而言,也是一大诟病。以殷家如今的权势,不像是愿意甘心吃这个哑巴亏的。 “以殷啸之的性格,他不会认。”李凤歧缓缓道:“探子来报,说韩蝉手底下的人,近段时日,与殷家多有往来。” 殷啸之年近六旬,在大都督的位置上坐了数十年,杀伐决断,手段非凡。他这辈子栽得最大的跟斗,恐怕即使这一回。而且即将被问罪处斩的是他的小儿子,他绝不会轻易认了。 加上近日与韩蝉频繁往来,若李凤歧推断的没错,他多半打算坐实了叛国一事。 叶云亭神色微惊,声音越发低了:“他真敢反?” 李凤歧神色玩味:“敢不敢都要背个叛国的污名,殷家背水一战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个韩蝉在挑拨。 北昭延续数百年,传到成宗皇帝手中时,已经在走下坡路。到了显宗皇帝,骄奢淫逸,不理政务,更是徒增内耗。到了李踪手里,虽然有李凤歧这根定海神针镇着,却也逐渐显露了外强中干之势。 这几年西煌愈发凶悍,南越不断崛起,东夷小动作不断。群狼环视之下,北昭军耗巨大,几处临近边关的都督府都实力大增,日渐有了前朝藩镇与诸侯国之势,手握兵权的大都督,更是与诸侯王无异。 历朝历代,主弱则臣强。 李踪年轻,在李凤歧的辅佐下,政绩和手段都有,却还不足以压制这些老臣。原先还能靠着李凤歧稳住这帮人,但如今两人关系剑拔弩张,不和已经摆在了明面之上,这些老臣的心思也就活络起来。 之所以无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是因为谁也不想第一个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罢了。 而殷家,如今却正一步步被逼上“梁山”。 叶云亭眉心轻拢,若是殷家当真反了,那今生走向,便与上一世截然不同。他一时说不清好或者不好,只是觉得担忧。 “王爷欲如何?” “我想带大公子去北疆看看。”李凤歧仰头朝他笑,眼神里有似水柔情,也有逐鹿争霸的豪气:“我不会主动打破这短暂的太平,但若乱世纷争必不可免,那这偌大北昭,必有我一席之地。” 他朝叶云亭伸出手:“大公子可愿与我同往?” 叶云亭垂眸凝着他伸出的手,迟疑片刻,到底握了上去:“我还未见过北疆的草原与烈马。” “我带你去看。”李凤歧笑:“必不会叫你失望。” 叶云亭被他紧紧攥着手,感受着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心跳也不由跟着快了起来。李凤歧的目光里带着未曾掩饰的情愫,心中激荡的豪情退去,叶云亭不自在地别开眼睛,抽回了手。 手掌还残留着被包裹的温热,他眼神游移,下意识开始寻找话题:“若是殷家要反,那叶妄岂不是……” 白日里叶妄才说了准备去殷家军中历练。 叶云亭这时才明白了,为何李凤歧当时会忽然出言劝阻。 “殷夫人是外嫁女,殷家便是反了,应也不至于牵连齐国公府。只是叶妄若此时去了云容,便不好说了。”李凤歧摇头道:“只是恐怕你去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齐、殷两家是姻亲,这些年来来往甚密。叶妄若要去军中历练,于情于理,去殷家都是最合适的。 叶云亭抿抿唇,想起叶妄犹带稚气的脸来,叹了口气,道:“总要试试。” 若是从前兄弟两人关系平平也罢了,如今虽不至于将十几年的缺憾与情谊都补全,但他也确实将叶妄当做了小弟。既然是弟弟,他总要尽力回护。 …… 与李凤歧一番恳谈之后,叶云亭便一直在思索着寻个机会提醒叶妄,只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倒是先收到了齐国公府的帖子。 帖子还是管家送来的,只不过这回恭敬了许多:“老爷夫人说二公子即将从军,归期未定,特命我来请王妃回府小聚,权当给二公子送行。” 叶云亭接过帖子,与李凤歧对视一眼:“叶妄何时离京?” 管家道:“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便是二十三。 叶云亭收下帖子,道:“我知道了,我会回去。” 49、冲喜第49天 叶云亭提前两日去了齐国公府。 李凤歧原本不放心想要跟去, 但他想了想,此行是为了叶妄,若李凤歧也跟去, 难保不会再起冲突,如此非但不能打消叶妄去云容的念头,恐怕还会叫他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因此最后他是在李凤歧怨念的目光里,独自坐上了马车。 车夫驾着马车哒哒离开, 李凤歧扭头问五更:“我看起来像是会无理取闹的人吗?”叶云亭竟以这种理由不要他跟去, 分明就是想借机甩开他。 五更看看自家王爷,再想想他的种种事迹,心想不是像,是本来就是。 但他没敢说, 有时候适当地撒谎是为了也是为生活所迫、 他义正言辞:“当然不是!” 李凤歧咂摸了一下:“我也如此觉得,所以他果然还是想甩开我。” 他不甚开心地转着轮椅回了院里, 心想这次就罢了, 下次绝对要找补回来。 这边, 马车在两刻钟之后,停在了齐国公府门前。 这是叶云亭自入了永安王府之后,头一次回到这里。他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头顶的牌匾,一时有些恍惚。 这座大宅, 禁锢了他整整十九年。八月初五,他被强硬送入永安王府冲喜, 是绝地,却也是新生。 如今不到两月,秋日已去,立冬刚至, 他重回故地,却已经不是那个毫无依仗、只能忍辱负重的大少爷。 季廉跟在他身后,看着迎出来的大管家,小声嘀咕道:“这些人可真是势利眼。”从前他们少爷在府里时,也没见这么笑脸相迎过。 这么一对比,他越发觉得永安王府好起来。 这座大宅子里,除了少部分美好回忆,大部分都是阴暗晦涩的。 走近的管家听见他的嘀咕,笑容就僵了僵,但叶云亭的地位今非昔比,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只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客气地迎叶云亭进去:“老爷夫人还有二公子从一早上就盼着了,可算把王妃给盼来了。” 他说得夸张,叶云亭听着也就一笑而过。 说叶妄巴巴盼着他回来也就算了,叶知礼与殷红叶二人,怕是根本不想见到他。 叶云亭随着管家往里走,季廉提着拜访的礼品跟在后头,三人刚跨过大门,就见叶妄兴匆匆地跑了出来。他今日做了一身极利落的打扮,宝蓝色蝴蝶穿花的箭袖,腰部以牛皮革带束起,脚蹬一双黑色羊皮长靴,长发以冠高高束起,如马尾垂落在脑后。 少了几分世家子弟的纨绔稚气,多了些少年人的蓬勃生机,宽肩窄腰长腿,英气勃发。 这样打扮,显然是对从军一途十分期待。 叶云亭打量着他,眉眼间便多了几分忧虑深思。 看见他们一行之后,兴冲冲的叶妄便放慢了步子,却仍掩不住急切,步子迈得极大,走到近前,方才扬了扬下巴:“我后日就要出发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他好不容易磨着父母亲给王府送了帖子,管家回来时也说叶云亭答应了会回来给他送行,结果他日日盼着,却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今日一早听下人说王府的马车到了,他刚收拾好,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 “怎么会?”叶云亭瞧着他,包容了他这一点点的口不由心,自季廉手中将一只长匣接过来:“给你挑选礼物费了些时间。” 叶妄眼睛立即亮起来,巴巴看着那匣子,想伸手去接,但叶云亭又没递给他,便只能矜持地忍耐着:“什么礼物?我离家远行,也不便带太多东西。” “我知道。”叶云亭看出他的迫切,也没再吊着他的胃口,将长匣子递给他:“是给你防身的武器,从王爷的收藏里挑的。” 叶妄听着脸上笑容更大,一接过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长匣。 红木长匣里,躺着一长一短两把兵刃,长的是把剑,短的则是把匕首。刀鞘古朴,没有镶嵌宝石等物装饰,只有极质朴的纹路。 “永安王的收藏看着也不怎么样嘛……”叶妄嘴上嫌弃着,却还是难掩喜色将匕首拿起来,拔刀出鞘,对着路边树枝比划了一下。结果刀刃刚沾到树枝,叶妄还未用力,那不算粗的树枝便整齐断开。 “!” 叶妄目露惊诧,随后喜色更甚,宝贝一样将匕首回鞘收好,又去试那把长剑:“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厉害。这便是戏文里说的,吹毛断发的宝剑吧?它们叫什么?”通常戏文里,这样的名器,都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叶云亭笑:“王爷说这剑与匕首是意外所得,尚未取名,你自己取一个吧。” 这跟戏文里不一样。叶妄失落一瞬,又很快抖擞起来:“待我立下战功,威名远扬之时,再给它们取个威风的名字。现在取了也无人知道,白费功夫。” 少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叶云亭摇了摇头,想起今日来意,又试探道:“你后日便动身,云容那边是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叶妄点头道:“外祖父已经安排好了。我去了云容,先到中州军中随军操练,习惯一番军中生活。” 叶妄的外祖父,便是殷啸之的大儿子殷承梧。 云容大都督殷啸之,有两个儿子,大儿殷承梧乃中州刺史,小儿子殷承汝乃冀州刺史。另有陆州,则是殷啸之的副将坐镇,当任刺史一职。 京畿三州,尽皆把控在殷家手中。 如今殷承汝出事,殷家若已生反意,叶妄此时提出要去军中历练,殷家若是有心,便不该同意他去。 叶云亭敛眸,委婉道:“如今你叔公刚出了事,云容恐怕正忙乱,你此时去中州,你外祖能顾得上么?” 说到出事的殷承汝,叶妄也皱起了眉:“最近是有些多事,不过外祖父一向疼爱我,说是叫我去便是,无碍。” 叶云亭眉头越皱,但此时管家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再说多了传到殷红叶耳朵里,恐怕就成了他挑拨叶妄与外祖的关系,因此他只能闭口不谈,换了话题与叶妄说话。 说话间,两人穿过回廊影壁,到了厅中。 叶知礼与殷红叶已在了。有了前面几次教训,他们知道叶云亭已经不如从前好拿捏,也就没再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打压,反而开始维持表面的客气。 看见叶云亭与叶妄相携而来,叶知礼眼神闪了闪,道:“来了?”又转向叶妄,道:“一大早没看见人影,原来是去门口迎人了?从前也没见你待你大哥这么殷勤。” 听他说起从前,叶妄心虚地瞥了叶云亭一眼,见他表情并没有变化,方才放心了一点。不高兴道:“从前是从前,从前不殷勤,就不许我现在殷勤了?” 说着欢欢喜喜地捧出叶云亭给的长剑与匕首来,献宝道:“看,大哥给我的。” “你外祖给你送来了那么多名匠铸造的刀剑挑选,也没见你这么高兴。”殷红叶看了一眼那朴素的刀鞘,有些恨铁不成钢:“现在捧着个废铜烂铁,倒是喜笑颜开。” 她这是在讽刺叶云亭送的东西不入流。 叶云亭倒是习惯了她说话夹枪带棒,这位继母,大约是自小受尽宠爱长大,即便嫁入了国公府,过得也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日子。说话一向直接不留情面。 别说是他了,便是叶知礼,也不是没被她用言语挤兑过。 他无所谓,叶妄却不乐意了。 他将匕首抽出来,轻轻松松削掉了一块桌角,得意道:“那怎么一样,外祖送来的都是样子货,不称手。我既是去从军,还是得挑把称手的兵器。” 宝石镶嵌,黄金装饰。好看是好看,但却都没有叶云亭送的称手。 殷红叶见状,再没什么好说的,假笑道:“看来大公子还是用了心的,也不枉妄儿一天在我面前念叨你的好八百回了。” 四人在前厅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便准备摆膳。 下人们摆开八仙桌,将精致菜品一样样摆上桌之后,四人方才落座。 既是家宴,便不讲品级,依旧叶知礼坐上座,殷红叶次之,叶云亭则挨着叶妄坐。 国公府里重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自然不会说话。 但耐不住叶妄憋了几日,实在有太多话与叶云亭说,嘀嘀咕咕地同他咬耳朵。叶云亭大部分时候只听着,间或点点头或者轻“嗯”一声。 叶知礼在上座听着苍蝇一样的嗡嗡声,终于忍无可忍地拍了桌子:“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不能用完膳再说?” 叶妄声音一顿,蔫蔫“哦”了一声,端起碗装模作样扒饭。 “没规矩。”叶知礼皱眉叱了一声。 殷红叶在一旁推了推他的手臂,轻笑打圆场:“妄儿久没见他大哥,自然话多些。” “都是自家人,也不必拘泥这些规矩。”叶云亭见叶妄拿眼角瞥自己,也开了口。 左右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端过茶盏漱了漱口,后道:“正巧我此次来,还有件事要与父亲母亲商议。” 下人将饭桌撤去,重新上了茶,叶云亭才说起正事。 “上回在湛然亭,叶妄挺身护我,王爷感怀在心,加之见叶妄身手不错,又听他说准备从军,便有意让他加入玄甲军。” 这是叶云亭思索良久后,比较稳妥也比较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永安王麾下的玄甲军,可不是人人都能进。 大约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事,叶知礼与殷红叶面面相觑。半晌后,叶知礼开口道:“你弟弟有几斤几两,我们都清楚。何德何能入永安王的眼?”他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叶云亭,似要看穿他背后目的。 殷红叶也道:“北疆苦寒动荡,你弟弟年幼,还是去他外祖那儿稳妥些。就不劳永安王操心了。” 如此反应,也是叶云亭预料之中的结果。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劝说,以免他们生了疑心:“王爷也是念及两家情分,若是父亲母亲不同意,那便罢了。” 在一旁听着的叶妄暗喜,立刻附和道:“去哪里都是历练,既然外祖父那边都安排好了,就不必麻烦王爷了。” 他可没少听人说,北疆天寒地冻,冬日里能将人鼻子都活生生冻掉。 虽说从军要不怕苦,但去外祖军中,少吃些苦还是好的。真要吃苦,也可以等以后嘛。 既然劝说不动,也没有必要多待。在齐国公府待了半日之后,叶云亭便告辞离开。 叶妄送他出府。 到了门口,叶云亭想了又想,方才屏退下人,对叶妄道:“我先前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中州……未必是好去处。若是去了北疆,日后我也可以照应你一二。” 殷家谋反只是猜测,他不可能以此来说服叶妄。更何况,便是说了,他们也未必肯信。 “你要去北疆吗?”叶妄一听,顿时动摇了。 “以后迟早要去的。”叶云亭说。 “可是外祖父派来接我的人明日就到了。”叶妄挠挠脸,犹豫了一番还是道:“还是算了,待我去外祖父那边历练一番,日后再去北疆寻你。”他斗志昂扬道:“到时候你可别认不出我了。” 他说完看了季廉一眼,又扭扭捏捏道:“我虽然没有那么大蛮力,但日后也不会差太多的。” 季廉:??? 他怀疑叶妄在内涵他。 叶云亭闻言叹息一声,知道终究是拦不住了,只能叮嘱道:“那你去中州以后,务必事事小心,记得给我写信。”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万一遇见危险,记得自保为上。” 他抬手摸了摸叶妄的头:“记住,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大哥。” 50、冲喜第50天 九月二十三, 上京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北风刮得四处飘散,落在皮肤上,冷得人一个激灵。 叶妄到底还是去了云容。 殷家那边派人专程来接, 叶知礼与殷红叶一直将人送到了城门口去。殷红叶靠着叶知礼,眼眶已经哭得红肿、 倒是叶妄年少不识愁滋味,对离家远行兴奋大于离愁。 他腰间挎着长剑,小腿上绑着匕首, 一身劲装, 外头罩着暖和的裘皮大衣,整个人挺拔如松,朝气蓬勃。他坐在马上,朝父母还有来送行的叶云亭挥了挥手, 扬声道:“父亲母亲,大……哥, 你们回去吧!”喊那一声“大哥”时,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没好意思看叶云亭。 殷红叶自然是不肯走的,儿子养了十六年,从没离开过她身边。如今骤然远行,如同在她身上割了一块肉。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哑声嘱咐来接人的护卫道:“你们务必要照顾好少爷, 到了云容之后,立即给我回信。” 一行护卫点头应是, 她犹不放心,又交代叶妄:“去了你外祖那儿,记得常给娘写信,若是太苦了, 不要勉强。娘派人去接你回来。” 叶妄夹了一下马腹,笑道:“娘你可别小瞧我。你记着我说的话,等我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殷红叶想起他临行前一晚说的话,手心紧了紧,到底还是不忍心叫儿子失望,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叶妄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过身去,扬起马鞭,策马当先朝前奔去。身后一队护卫见他已经动身,朝着叶知礼二人拱手行礼,也策马跟了上去。 马蹄卷起阵阵风雪,一行人很快便连背影也消失不见。 叶云亭收回目光,吩咐车夫:“回吧。” 车夫驱策着马儿调转方向回城中。 齐国公府的马车与他们并驾而行,车窗边的殷红叶用帕子拭了拭眼泪,一抬眸,正看见叶云亭的侧脸。 想起儿子去云容的原因,她心中愤恨难消,指甲狠狠扣在手心:“这下你如意了?” 若不是叶云亭从旁蛊惑,叶妄如何会想从军建功立业?齐国公府家大业大,他只要坐享其成便是,哪里需要自己去拼去挣? 叶云亭侧脸,不退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我本意,并不希望他去云容。” 云容局势不明,叶妄此时去,一旦殷家反了,他夹在中间,处境会十分尴尬,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殷红叶“哼”了一声,冷然道:“不论你到底想做什么,但你记着,妄儿东西,你抢不走。” 她红肿着一双眼,却还是一贯的跋扈蛮横。 叶云亭念在叶妄的面子上,并未与她再起冲突。他看了一眼对争端无动于衷的叶知礼,摇了摇头,道:“夫人以后会明白,我对齐国公府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说罢示意马夫加快了速度,不再与他们同行。 殷红叶看着哒哒远去的马车,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很。忍不住朝叶知礼抱怨道:“自从他入了永安王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眼中根本没有父母长辈。” 亏得妄儿临行前一晚,还苦苦求她不要与叶云亭为难,说什么都是一家人,哪个伤了他都要难受。 可她不去为难,也要叶云亭眼中有她这个继母才行! 殷红叶神情不忿,只是到底顾忌着叶妄的恳求,只能话里化外挤兑两句。 叶知礼眼神微闪,却是笑道:“你又何必与他争。如今永安王势头正强,我亦不能得罪,他要什么,给他就是。” 本只是随口一说的殷红叶神色一变,皱眉看向叶知礼:“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他要什么都给他……那、那这爵位呢?” 在她眼里,国公府的一切,都板上钉钉是叶妄的,岂能有旁人染指? “这爵位,按道理本也该是他的……”叶知礼叹气。 殷红叶脸色一变,差点脱口而出“这爵位凭什么给一个外室子”,话到嘴边,堪堪忍住。她咬了咬唇,心知这话决不能当着叶知礼的面说。 她明明是殷家的掌上明珠,却甘愿嫁给比她大了一轮、且是续弦有了嫡长子的叶知礼,一是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人,二则是……嫁给叶知礼这么多年,她知道的比叶知礼以为的多。 叶云亭虽名义上是嫡长子,但并不得叶知礼喜爱。外人只以为是因为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但只有殷红叶知道,叶知礼不喜欢叶云亭,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 他根本不是王氏所生。 当年王氏未死时,她便对叶知礼一见倾心。 叶知礼曾是上京最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他温文尔雅,学识满腹,以一己之力振兴了走下坡路的国公府。当年不知多少世家小姐暗自倾心,他却偏偏上门求娶了名不见经传的王氏。 那时他已经在朝中任职,虽然仍是世子,但能力却无人小觑。他娶王氏之时,十里红妆,宾客满堂,羡煞了多少人。 殷红叶也曾暗中艳羡。 只是叶知礼已经娶妻,家里绝不可能让她给人做妾,而她也不甘与人分享一个男人,方才将年幼的心事封存在了心底。 后来王氏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幼子。叶知礼续弦的消息传出来,而家里又正在给她看向合适的夫婿,她才又动了心思。 只是家里都顾忌叶知礼已经有了嫡长子而不同意,说她再嫁过去,日后有了孩子,也得被压一头。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寻了国公府遣散的老仆打听,方才打听到了一些内情——那寻到的老仆告诉她,老爷并不喜欢大少爷,大少爷出生后就只有个奶娘在照料。那老仆最后还附带告诉了她一个消息,说府里的老人私底下在传大少爷并不是已故的夫人所生,倒像是老爷养的外室所生。 只是那老仆也只是听贴身伺候的下人所说,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她一番追问,也没问出那外室具体情况,只知道那外室和夫人先后有孕,以及外室最后抛下孩子,一走了之,再无踪影。 老仆的话破绽百出,连自洽都做不到。但她终于如愿嫁入国公府后,却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逐渐印证出了一些真相。 比如叶知礼对外与王氏琴瑟和鸣,但实则他对王氏并无太深的感情;再比如,叶知礼的书房里,藏着另一个女人烧了一半的画像。那剩下半张画上,女人容貌明艳,十分美丽。 而叶云亭,不肖王氏,也不似叶知礼,却唯独与那画上的女人,像了五六分。 这些年她自蛛丝马迹中发现了诸多端倪,也越发笃定叶云亭便是那外室所生。叶知礼或许曾十分喜爱那外室,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决裂了,那外室了无踪影,只留下了一个出生不久孩子。又恰逢王氏难产,叶知礼便将这见不得光的孩子,认在了故去的王氏名下。 刚发现这些事时,她曾想去质问叶知礼,但冲动过后,又冷静下来。 那外室她从未听人提起过,叶知礼将人藏在国公府里,必定是不想为人知,她若贸然去问,恐怕只是平白惹叶知礼不喜。况且她知晓叶知礼并不是真心喜爱王氏,只觉高兴。至于那个外室……叶知礼连他们之间的孩子都如此冷待,想必是将人恨到了骨子里。 是以这么多年,她只当做一无所知,从未戳破这层窗户纸。 但这前提是叶云亭的存在不会威胁到叶妄的地位……殷红叶垂眸,手指攥紧了帕子,勉强笑了笑:“哪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这大公子都嫁出去了,怎么算也该是妄儿继承才对。” 叶知礼看了她一眼,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叹息道:“但他若非要,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似安抚地拍了拍殷红叶的手。 殷红叶垂着眼,神情不定。 *** 叶云亭回了王府,却发现李凤歧不在府中。正要去寻人问一问他的行踪,却不防越长钩自屋顶上跳下来,落在了他身侧:“回来了?先生有事寻你说。” ——这几日常裕安与越长钩都在王府中小住。 听说先生寻他,叶云亭脚步转了个方向:“先生寻我?何事?” 越长钩双手抱怀,衣上沾了风雪:“我们要离开上京了。” 一听他这话,叶云亭便明白了他的为未尽之语。 两人进了客院,就见客房门窗敞开,屋内,常裕安坐在一方小几前,正在煮酒。 见两人过来,便招了招手。 “先生。”叶云亭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这些日子,你可想清楚了?”常裕安给他倒了一杯酒。 刚煮好的酒液,散发着暖融的酒香。叶云亭端起酒杯,啜饮一口,暖融融的液体滑过喉头,化成了滚烫的辣。 他却仿佛一无所觉,又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完。 常裕安观他面色:“你已经有了决断。”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说道:“我在上京逗留这些日子,上京暗流涌动,朝堂不稳。不用多久,必生乱象。” 叶云亭垂下眸,神色满含歉意:“所以我才要留下来。” 朝堂暗流涌动,几方势力博弈。李凤歧身在局中,随时都面临危险,他怎么能放得下他一走了之? 况且,他答应过他……会好好考虑。 51、冲喜第51天 这句话说出口, 叶云亭先是怔然。 他以为自己多少会纠结犹豫一番,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没有最终做下决定。但其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早已经有了决断。只是他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畏惧从未经历的过情感,于是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止步不前。 但实际上他的心早就有了落点,李凤歧之于他, 不再只是同舟共济的盟友。他的一举一动, 有意无意地牵动着他的情绪,不论他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 叶云亭微微抿了唇,一直混沌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变得通透明晰。他穿过重重胆怯与犹疑, 看到了藏在迷雾之后的真心。 ——他放不下李凤歧,或许也可以说, 他心悦他。 叶云亭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想起了李凤歧厚着脸皮歪缠的样子。若是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恐怕会更加得寸进尺。 常裕安见他表情变换,先是怔楞,接着便是了然透彻,到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叶云亭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虽然脾性温和,极少与人起争执, 但实则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认定的事,无可更改。 他索性不再做无谓的劝说,迟疑一番后,才缓缓道:“你既然已经有了决断, 我便不再相劝。”他自腰间摸出个不起眼的木牌交给叶云亭:“我与长钩这两年都在南越落脚,你若是想寻我们,便来来南越都城,带上这牌子去望月酒楼报我的名字即可。” 叶云亭接过,就见这牌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正中一个纂书的“鸢”字。 他收起木牌,郑重应允:“若有机会,必会去南越看望先生与师兄。”又顿了顿,笑道:“若是以后北昭安定,先生与师兄也可回北昭看看我。” 南越虽暂时未与北昭起冲突,但以他如今的身份,怕是不便光明正大地去南越。 常裕安显然也明白他的顾虑,点头应下,道:“放心吧,我们有机会会回来。” 师徒三人喝了一场酒,权做送别。 等李凤歧归来时,就见叶云亭裹着披风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他眼神迷迷蒙蒙的,脸上有些潮红。 “怎么坐在这里?”李凤歧走近,先闻到了一股酒香。他皱了皱眉,替他拢了拢披风兜帽,又用手背试了试他的脸颊,有些凉:“这么忽然喝这么多酒?” 自知酒量不好,叶云亭平日里很少会喝酒。 “叶妄走了,先生和师兄也走了。”叶云亭拍开他的手,眯着眼看着远处,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对着李凤歧说:“他们都走了,我没走。” 想起那没来及去看的壮丽河山,他心里涌起一股气,仰头瞪着李凤歧,说:“都怪你。” 若不是李凤歧一次又一次地歪缠,他怎么会舍不得离开,留在了这他最想离开的上京城里。他愤愤瞪着李凤歧,眼神像看一个诱.惑书生的妖精,又重复了一遍:“都怪你。” “?” 李凤歧暗暗嘶了一口气,心想怎么喝醉了竟如此不讲道理? 但叶云亭一张雪白的脸泛着潮红,眼睛雾气朦胧,仰头望着他说“都怪你”时,仿佛他当真做了什么滔天的错事。 李凤歧啧了一声,心就软了。只能顺着他,温声哄:“是,都怪我,我错了。” 叶云亭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半晌后抽了抽鼻子,望着远处,轻声说:“算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愿意的。” 李凤歧心里一跳,目光灼灼地追问:“愿意什么?” 但是叶云亭却不肯开口了。 他看了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景,就开始说困了,起身摇摇晃晃地要回屋睡觉。 “……” 那句“我愿意”,隐约包含了许多他一直在期待的东西。 李凤歧着急上火,却不敢硬来。见他要回房睡觉,只能好声好气地陪着他回房,又叫季廉拿了汤婆子过来,给他将床铺捂暖,才叫他宽衣去休息。 叶云亭喝多了酒,上榻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唯有一旁的李凤歧寻不到答案,辗转发侧,最后只能起身出门,自己去寻答案。 到了客院,发现常裕安师徒两人果然已经离开,客房里空无一人。应该就是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里离开的。 今日上午,叶妄也动身去了云容。 所以叶云亭才说“他们都走了”。 可“我没走”是什么意思? 李凤歧眼神越深,想起越长钩这段时间隐隐约约的敌意,再加上他查到的一些消息,心中一个不敢置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常裕安师徒两人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他们又与叶云亭关系密切。他为了放心,也是为了知己知彼,曾暗地里派人去打探了一番。近日才收到属下回信,得知了一些关于师徒两人的消息。 十多年前,常裕安曾在北昭活跃过一段时间。他是某一界科举的探花,却没有入仕,反而做了个西席先生。因为学问颇高,名声不错,在世家贵族中颇受尊敬备受推崇。后来恰巧齐国公要给小儿子请西席,便有人推荐了他。 之后常裕安才在齐国公府与叶云亭结下了师生缘分。 这些经历乍一看都没有任何问题,唯一叫李凤歧有些在意的便是,常裕安在离开齐国公府之后,便推掉了其余的邀约,离开上京云游四海。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了,他总觉得,常裕安的出现就仿佛是为了教导叶云亭,完成任务之后,便果断抽身离开了。 当然这猜测毫无依据,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 但常裕安师徒对叶云亭确实十分在意,他还查到最近几年常裕安在北昭境内销声匿迹,唯有大弟子越长钩偶尔会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南越。 而这一次师徒二人忽然回来,也是为了叶云亭。 这师徒两人虽然看似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但实际上还颇有产业,大多是些藏在市井间不起眼的铺子,瞧着不大,赚得也是市井百姓的钱,生意却很稳当。多有盈余。 结合叶云亭的醉话,李凤歧怀疑,他们这次回京,或许是想带叶云亭一起离开。 虽然三人从未透露出这个意思,但李凤歧何其敏锐,几经推断,便猜到了他们的打算。 可现在,常裕安与越长钩走了,叶云亭却留下了。 他为什么没走? 答案太具有诱.惑性,叫李凤歧一时不敢相信。 他的唇角一点点勾起来,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他摇铃唤来五更,叫他推自己回房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叶云亭留下来,是不是为了他。 五更推着人回了正院,就见李凤歧火急火燎地进了门,随后将房门一关,他甚至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五更:? □□的,为何就这么急? 左右马上就要黑了,这一小会儿都忍不住吗? 李凤歧确实忍不住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坐于床边,垂着眸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叶云亭,然后就忍不住去叫他。 一声又一声,一会儿叫“大公子”,一会儿又叫“云亭”。时不时还要去碰碰他的脸颊、鼻尖…… 睡梦中的叶云亭不堪其扰,烦躁地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近得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叶云亭:……? 他冷静地往后撤了一些,拉开距离,然后才质问:“你干什么?” 这人竟然已经厚脸皮到这种地步了?趁他睡着了偷亲? 李凤歧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体,笑道:“有件事想问大公子。” 叶云亭皱眉,半点不信他的鬼话。 分明就是想借机偷亲他。 如今他还没表明心意,这人尚且如此,若是他坦诚直言了,说不得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于是他也不戳破,“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实则万分警惕地问:“何事?” 看他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大公子刚才说‘你不走’是何意?”李凤歧目光牢牢锁着他,缓缓问道:“大公子是考虑好了?愿意留下来了?” 叶云亭心里一跳,迅速回忆了一番,终于从混乱的记忆里翻出了自己的醉话。他茫然又疑惑道:“我何时说过这话?” “……” 李凤歧与他对视。叶云亭一脸茫然,毫无破绽。 他磨了磨牙,憋气道:“你喝了酒时说得。” “啊……那难怪了。”叶云亭一脸歉意:“王爷知道的,我酒量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喝多了说的醉话,不记得了。 李凤歧:…… 叶云亭喝醉了不记事是先例的,表情也毫无破绽。李凤歧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装得还是当真不记得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最后还是李凤歧磨了磨牙,假笑道:“不记得便罢了,大公子继续睡吧。” 叶云亭假装没发现他的异样,将被子一拉盖住脸,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给他,继续睡觉。 李凤歧盯着他的脑袋顶,牙根又开始发痒,心想不管这次是真是假,下次必定叫你亲口承认,赖无可赖。 52、冲喜第52天 自第一场落雪之后, 上京纷纷扬扬下了十余日的雪。灰白的天,雪白的地,偶有鸟类划过长空, 羽翼搅乱纷扬雪花,鸣叫声传出很远。 上京城的气氛,亦如这天一样,肃穆、冷寂, 暗流涌动。 几经博弈, 拖延许久的殷承汝谋逆案终于盖棺定论。 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调兵屯兵,暗中与西煌勾结,谋逆叛国, 不忠不义,经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判斩立决, 以儆效尤。 因殷家满门忠烈, 为国为民,忠心耿耿,圣上不忍寒忠烈之心,此案并不连坐。 而罪臣殷承汝,定于十月初五午时三刻问斩。 行刑这一日, 不少人前去观刑。 有的是与殷家交好,想去送殷承汝最后一程;有的则是纯粹看热闹, 还有的,则是去打探殷家的态度。 不论是哪种人,他们都低调地隐在百姓之中,并未现身在刑场之上——殷承汝通敌叛国, 明面上,谁也不愿同他沾上太多关系。 永安王府的马车亦低调隐在人群中,叶云亭与李凤岐在其中,遥遥观察着刑场上的动静。 距离午时三刻只剩下半刻。殷承汝蓬头垢面被押在刑场上,面前是高高悬起的虎头铡。 他跪得笔直,蓬头垢面也掩不住他满眼的愤恨与不甘。 身侧,殷红叶捧着最后一餐饭,哽咽着喂到他嘴边。 ——行刑之日,殷家只来了一个殷红叶。 因殷承汝之罪责并未连坐殷家,加上李踪对殷家有愧,特许其亲眷回京送他最后一程,以作弥补。 然而别说殷啸之,便是殷承汝的妻儿,也一个未至。 叶云亭放下帘子,神情越发担忧:“殷家这是已经有了决断了。” 此时不进京,恐怕是怕李踪借机将人扣在上京做人质。索性一个也不来,彻底断了李踪可能的后手。 李凤岐颔首,沉吟片刻道:“不出十日,云容那边便会有消息了。” 说话间,午时三刻已至,殷红叶被侍女扶着下了邢台,殷承汝被刽子手按在虎头铡之上,头顶铡刀折射着冰雪的寒芒。 他看着下头乌泱泱的人群,以及人群中不起眼的各府轿子与马车,冷笑一声,怒声道:“你们且都看着!这便是忠君的下场!我殷承汝这条命,不是因为通敌叛国没的,而是替皇帝赔的!” 话音未落,铡刀已经斩下。鲜血喷溅中,殷承汝的首级咕噜噜滚了老远,一双眼睛不甘地大睁着。 人虽死,最后的遗言却引起了百姓们的议论。他们不懂朝堂之事,只热烈地讨论着殷承汝这桩案子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唯有那些来观刑的官员,心中都震惊难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殷承汝被定罪之后,就隐约有风声传出,说他谋逆叛国是假,替皇帝去截杀玄甲军才是真。只是计谋败露,不仅没能成功截杀玄甲军,反而被永安王反将一军,以谋逆之名送上了刑场。 这传言出现的突然,也并无根据,然而殷承汝今日说他这条命是替皇帝赔的,便是侧面证实了这番传言。 殷承汝替皇帝卖命,最后皇帝却没能保下他。 这一场博弈,永安王到底更胜一筹。将宝压在皇帝身上的官员难免有些惴惴,毕竟谁也不愿做下一个殷承汝。 也有敏锐些的,发觉殷家人并未来送最后一程,暗地里一阵心惊。 叶云亭与李凤岐坐着马车原路返回。 行刑结束,观刑的百姓散去,长街两侧又重新热闹起来。叶云亭看着窗外热闹景象,道:“但愿这和平景象能长久些。” 京畿三州拱卫上京,若是殷家当真反了,上京危矣,恐怕会是一场恶战。 “该来的,躲不了。”李凤岐倒是不如他那般忧虑,北昭积弊已深,就算不是殷家,也不会陈家,王家。 积弊不消,隐患难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 这一日之后,李凤岐开始日日去早朝,散朝之后,也常有官员上门拜访。李凤岐议事并不避着叶云亭,叶云亭跟着耳濡目染,对北昭局势了解比从前更深。 初七时,朱烈终于从兵部讨到了军费。 十万两银子,对军队来说不算多,却也足够备下诸多有用之物。 叶云亭协助朱烈备齐了粮草兵器,便命人走水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北疆运送。 如此又过七日,十月十四,云容传来急报,大都督殷啸之斩杀数名官员后,纠集八万将士,正往上京攻来。 急报传到御前时,叛军已经由中州出发,急行三百里,准备渡皁河。 自北昭立国以来,上京受陆州、中州、冀州三州兵力护卫,又有皁河与莽山两个天堑相隔,固若金汤,难以攻陷。 但中州冀州一反,由内攻陷,几乎没有阻隔。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李踪大发雷霆:“朕心慈饶过殷家,他们却不知感恩,果真是狼子野心!” “当务之急是立即调兵拦截,若叫叛军度过皁河,上京危矣。”兵部尚书出列道。 其余朝臣也纷纷出言附和。 李踪眼神阴鸷扫过一众官员,目光在没什么表情的李凤岐身上顿了顿:“诸位爱卿,谁能出战退敌?” 一众朝臣下意识看向前列的永安王。 李凤岐穿着深紫朝服,姿态从容。神情淡淡,仿佛殷家起兵造反之事对他没有任何冲击,又或者说……他早就已经料到。 众人心思各异,均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永安王的实力谁也不会质疑,即便他双腿不良于行,但行兵打仗,除了武力,还有谋略。 李踪的目光亦落在他身上,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若是此时李凤岐能出手,上京之危必解。但他也清楚,此时的李凤岐绝不会再为他卖命。 而李凤岐果真如他料想中一般不发一言,对众人热切的目光置若罔闻。 “永安王可有良策?” 见他不出声,李踪朝前倾了倾身,凝着他问道。 李凤岐与他对视,极轻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腿,面露苦恼道:“臣这些日子为余毒所苦,双腿总疼痛难忍,哪还有闲暇去顾别的?恐怕无能替陛下分忧了,还请陛下恕罪。” 这一番话推诿之意连藏都懒得藏。 “……那永安王便好好养伤吧。”李踪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望向一种朝臣的目光越发阴鸷。 他来回扫视着朝臣,目光忽然定在了垂首敛目未置一词的叶知礼身上:“中书令怎么不说话?你与殷啸之是翁婿,可曾听说了什么消息?” “陛下明鉴!”叶知礼心头一跳,果断跪下,以额触地喊冤:“臣这些年虽与殷家来往颇多,但此事实在不知情。”他似哽咽了一声:“臣之次子上月方才被送去云容从军,若是臣早知此事,如何、如何会……” 他伏在地上,声音哽咽,几难成语。 李踪见他如此模样,嗤了声,却也懒得同他计较,此时就是杀了叶知礼泄愤,也不能叫殷家退兵。 他摆了摆手:“起来罢,中书令何必如此惶恐,朕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只不过你同殷家到底是姻亲,于此事还需避嫌,这些日子,你便不必上朝了,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叶知礼暗自咬牙,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李踪又扫了扫下头鹌鹑似的朝臣,敲了敲龙案,缓声道:“既然无人请缨,那便只有朕亲自任命了。” “神策统军陈云,拿朕虎符,去城外点齐五万神策军,往皁河退敌。张义赵安领朕手谕,前往陆州加黎州调遣十万兵马平叛。”他眼中露出狠意:“十五万兵马,前后夹击,务必将叛军全部击杀!” 三人上前领命,其余朝臣拱手俯身:“陛下英明!” 散朝之后,李踪召了重臣去往政事堂议事。 唯有李凤岐与叶知礼二人被排除在外,随着一众官员往太和殿外走。 一个姿态闲适,优哉游哉;一个满腹心事,忧虑重重。 不少官员欲上前找李凤岐探些消息,但被他冷漠眼神一扫,又畏惧止步。 李凤岐不紧不慢与叶知礼同行,两人在宫门前分别,临上马车前,李凤岐忽然出声道:“齐国公可是在为二公子忧心?” 叶知礼眼神微闪,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早知会有如今局面,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他从军。” 李凤岐睨他一眼,也附和道:“是啊,若是当初二公子入得是玄甲军,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两难的局面了。” 叶知礼勉强点头,心中揣度他忽然说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眯起眼睛,难不成是永安王看出什么了? 随即他又在心里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他做得天衣无缝,永安王不该看得出来。 “现在再说这些都迟了。”叶知礼面露无奈,深深叹息:“我只盼着殷家能念着夫人的面子,放小儿回来。” 说罢一副伤心过度不欲多言的模样,朝李凤岐拱了拱手,便转身上了马车。 李凤岐看着他背影,嗤了一声。 伪君子。 53、冲喜第53天 云容急报传回来后, 李凤岐就没再上朝。他称病在府中修养,闭门不见客,将一波波上门的朝臣全都拦了回去。 神策统军陈云已经点齐五万兵马昼夜不停赶赴皁河, 最新传回来的战报,因连日大雪,皁河河面冰封已经十分厚实,叛军已经准备渡皁河。叛军首领殷啸之坐镇中军, 殷承梧带领小队人马已经度过皁河, 与陈云的人马交了两回手。 陈云领神策军迎战,不敌。 于是上永安王府拜访的人愈发多起来。 “今日来得又是谁?”李凤岐一边喂隼一边懒洋洋问。 “乃是侍中乔大人。”来通报的门房躬着身道:“可要回绝?” “不必,”李凤岐手一顿,沉吟片刻, 道:“将人请进来吧。” 叶云亭正给狼王梳毛,闻言讶异看他:“王爷不是说这几日谁也不见?” 这几日, 朝臣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有的是想来讨个准信;有的是来给李踪当说客;还有的, 则纯粹是担忧战局, 想求李凤岐出面平定乱党稳定局势。 但不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李凤岐都没见。只将养病的姿态拿捏得十足,两耳不闻外头纷争。 “乔侍中与旁人的来意不同。”李凤岐默了默。最后只能这么说。 门下省侍中乔海仁,今年六十有四,官居一品, 却一生未曾娶妻,过得十分清贫。他所有的俸禄, 都捐出去建了善堂学堂。在民间有比肩青天的美名。 他出身寒门,一心为百姓谋福祉。在显宗皇帝在位期间,因数次直言显宗荒淫无度,虚耗国库, 几度被贬。后来显宗皇帝薨逝,李踪继位,李凤岐辅政,他方才官复原职。 这是个直臣,一生清贫,两袖清风,从不沾染朝堂之争,只兢兢业业履职。 李凤岐与他来往虽然不多,却对他十分敬重。 说话间,乔海仁已经被请了进来。一身官服穿得板板正正,发须花白,面如橘皮,只一双眼睛十分清明,藏着锐利。 他上前拱手:“王爷,王妃。”又看向李凤岐的腿,关切道:“王爷的腿疾可好?” 李凤岐请他坐下,命下人上茶,笑道:“乔大人何时也会说场面话了?” 他的腿疾是借口,满朝皆知。 “非场面话。”乔海仁摇摇头,不苟言笑:“王爷腿疾一日不愈,北疆便少了一名猛将。” “我便是不良于行,也能护住北疆。”李凤岐挑眉,亲自提起茶壶,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那王爷为何不肯护住这上京城?”乔海仁端起茶盏,看着起伏的茶叶,长叹了口气,复又放下,语重心长道:“若当真让殷氏度过皁河,最先受苦的还是百姓。” 中州冀州虽距上京不远,但叛军一路急行而来,所带辎重必定不多。加上天寒地冻不宜久战,一旦他们过了皁河,必定会有一番搜刮以补充兵力。 最先遭殃的是周边的城镇村庄,以及其中百姓。 他在朝为官多年,历经沉浮,不是完全不懂朝中纷争,这些日子永安王与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不是看不明白。甚至在得知永安王中毒后王府发生的诸多事情后,他也能理解永安王所做作为。 只是在他心中,百姓永远在最前。所以他才不得不厚起脸皮,亲自走了这一趟。 从前永安王落难,他未曾相助一分,如今却要伙同其他人逼他以德报怨,实在厚颜。 李凤岐看懂他的愧疚,并不在意,他语气平和道:“先前之事,乔大人不必愧疚。此事一是李踪封锁消息,二则是我并不愿在局势未明前多有牺牲。” 以他的地位功绩,李踪当初趁他中毒将他囚于王府折辱之事若是传出,朝堂中不可能无人替他说话。此事一则是李踪有意隐瞒,消息不灵通的只以为他是被囚于王府养病而已;二则是他早做准备,令五更暗中传话,提醒心腹官员不必为他与李踪起冲突。 当时他中毒卧床不起,若是亲近他的朝臣为此与李踪起了冲突,恐怕李踪会借机清理他的人,届时这些人白白牺牲不说,他重回朝堂后,料理殷承汝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顺当。 乔海仁微讶,随后明了他的用意,拱手道:“王爷高义。” 李凤岐摆摆手,也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乔大人来这一趟,我也不与大人绕弯子了。皁河之役,我绝不会插手。但大人之担忧,也不会成真。” 乔海仁仍有疑虑:“王爷何处此言?”他直言不讳道:“陈云庸才,神策军养尊处优,无论如何都不是殷氏对手。” 这些年殷家盘踞云容,实力不可小觑。尤其是殷啸之,虽然年事已高,但在李凤岐横空出世之前,他在军中颇有声望,亦是将才。只是这些年年纪大了,方才不再显山露水。 北昭将才青黄不接,除了李凤岐,他想不出军中还有谁有把握与殷啸之一战。 李凤岐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画了数个圈,手指滑动间,他道:“云容都督府辖下,分中州、冀州、陆州。中州为殷承梧所掌,冀州原也是殷承汝镇守。陆州则是殷啸之的心腹将领漆典坐镇。三州加起来,兵力约有十二三万,但如今,殷啸之只点了八万兵马,而陆州并未有动静。” 他点到即止,看着乔海仁笑道:“我这么说,乔大人该明白了?” 乔海仁沉吟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道:“是老臣将王爷看低了。”李凤岐不是不管,而是不需要管。 京畿三州,既是守望相助,也是互为犄角。如今殷氏反叛,中州冀州随之而起,陆州却并无动静,足以说明漆典与殷啸之在此事上并未达成一致。漆典是殷啸之的副将,跟随他多年,对中州冀州情况极清楚。若是他出兵驰援,叛军必会面临困局。 而殷啸之若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必定也会对其有所顾忌,不敢贸然过皁河。毕竟过了河,想再退回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场仗,恐怕没那么容易打起来。 “大人一心为民罢了。”李凤岐摆手。 乔海仁得了答案,神色舒展许多。再三拜过李凤岐后,方才告辞离开。 待人走了,叶云亭方才出言道:“王爷就这么告诉乔侍中了,不担心他转头告知李踪破局之法?” 实际上这局看似危急,实则十分易解。 叛军最大的问题便是长途奔袭,粮草不足,加上天气恶劣,耗不起。上京看似不堪一击,但只一个拖字诀,就能拖死殷氏。 更何况加黎州在其后方,前方陆州随时可能出兵驰援。前有狼后有虎之际。殷啸之若是足够明智,便不会轻举妄动。 事实上,叶云亭也一直没想通殷啸之忽然陈兵皁河到底意欲何为,但凡他没有昏了头,这时候应该是盘踞中州冀州,逐步攻占相邻的禹州樊州,扩充兵力,再图谋南方州郡,便可与上京分庭抗礼。更何况禹州樊州富饶,还接壤东夷,不论进退都有路可走。 天寒地冻的时节,长途奔袭攻打上京,实在是下下策。 “大公子七窍玲珑心,竟然连这也想不明白?”李凤岐闻言,嘴角微微勾起,揶揄地看着他。 “……是我愚钝。”叶云亭有些赧然,他确实没想明白这一层。 破局的法子实在太简单,若是李踪知晓了,只需陈兵皁河,按兵不动。便能逼退叛军。若是再狠一些,拖到殷啸之不得不撤兵之际,再暗中派加黎州兵马在中州冀州地界设下埋伏,趁其士气低落人困马乏之际突袭,便能一网打尽。 他想不明白,李凤岐既然不打算帮李踪破局,为什么又要将破局之法告诉乔侍中。这不就是间接告诉了李踪? 李凤岐眯着眼欣赏他面上绯色,他捻了捻手指,压下了碰触的欲念,倾身靠近他,眉眼含笑道:“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大公子若是愿意叫我一声老师,我便告诉你。” “?”叶云亭缓缓皱起了眉。 三人行必有我师,李凤岐替他答疑解惑,他叫一声“老师”本也无妨。但他的语气太过暧昧,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感觉。 李凤岐见他面露迟疑,又靠了回去,欲擒故纵道:“不叫便罢了,这问题简单得很,大公子自己也能想出来,” “……”他越这么说,叶云亭越抓心挠肺地想知道缘由。 他嘴唇蠕动片刻,到底经不住诱惑,低声叫了一声“老师”。 这词他本是叫惯了,从前没少如此唤常裕安。但现在对着李凤岐喊出来,总有种强烈的羞耻感,叫他脸颊都有些发热。 他甚至垂着眼睛没敢看李凤岐。 “王爷这下愿意为我解惑了?” 李凤岐眉目欢喜,细细咂摸了一下这里面的滋味,方才不紧不慢地告诉了他答案:“我之所不怕乔海仁告诉李踪,是因为就算他说了,以李踪多疑的性子,也不会信。” 当初是他一力主张让乔海仁官复原职,如今他谁也没见,唯独只见了乔海仁。还告知了乔海仁破局之法。 以李踪之多疑,恐怕只会以为乔海仁是他的人,对其生疑。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个韩蝉,他总觉得,殷啸之的反常举动,与韩蝉脱不了干系。 他靠进椅背,一手支着额侧,笑眯眯地看着叶云亭:“大公子想不明白,是因为将李踪看得太高了。”他凝着叶云亭温声道:“李踪可没有大公子这么通透聪慧,一点就通。” “……”叶云亭被他夸得撇开了眼。 54、冲喜第54天 李凤岐的说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李踪果然没有采用乔海仁之建议, 而是再命使臣赶赴前线督战,同时又连下两道圣旨,命加黎州与陆州尽快出兵驰援。 皁河的陈云迎到了使臣, 接到了圣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迎战。 他虽然平庸无才,但也不是看不懂形势的蠢货。这些日子叛军在皁河对岸安营扎寨,唯有殷承梧带领小拨人马越过结冰的河面,时不时挑衅一番。这做法不像是要动真格, 更像是在戏耍他们。 他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但使臣送来的圣旨命他务必将叛军阻击在皁河,等待援军赶来。他只能将那点不对劲的猜测抛到了脑后去,在使臣的监视下,点齐人马主动迎战。 神策军第一次主动出击。陈云命副将带人到河边叫阵。 对岸的殷承梧听着营外动静, 丝毫未被那副将的叫骂激怒,他淡淡一笑, 给殷啸之斟了一杯酒, 沉声道:“那小皇帝果然没采纳永安王的建议。” 殷啸之端起酒杯, 却不饮。将酒杯在手中转了转:“他做贼心虚,怎还会信永安王的话?”他阴沉一笑,将杯中酒尽数洒在窗外:“按计行事,我必要取他项上人头祭你小弟!” 听他提到平白丧命的小弟,殷承梧面色也一阵发沉, 他仰头饮完酒,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 冷声道:“孩儿这就去迎战!” …… 雪花纷飞之中,神策军与殷家军第一次大规模交战。殷家军似有不敌,逐渐往对岸后撤。副将见状大喜,振臂一呼, 领兵趁胜追击。 结了厚实冰层的皁河之上,冰面湿滑,时不时还有突起的尖锐冰棱,人甫一站上去,连身体重心都难找到。 副将本想乘胜追击,但踏上了冰面,才发觉形势不对。神策军这些年养尊处优,少有对敌,此时别说在冰面上战斗了,在冰面上稳住身体都是难事。反反观殷承梧一方,他们似早有准备,将某种锯齿般的圆环往靴子上一套,便一改先前溃势,步伐稳健、声势大涨朝他们杀来—— “中计了!”副将一惊,立刻命旗手传令撤退。然而兵卒们惊慌之中往后撤退时,却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不少兵卒跑了两步便滑到在冰面上,其他士兵见状,只能更加小心翼翼,但如此一来,撤退速度势必慢了下来。敌军眨眼间已到眼前。 殷承梧看着狼狈不堪的神策军,嘴角撇开一丝冷意。他□□向前,扬声道:“给我杀!一个不留!” *** 神策军大败的战报传回上京,满朝静默。 下朝之后,李踪召集几名重臣在政事堂议事,连避嫌的叶知礼也破例召了去。 李踪坐于上首,下头太傅韩蝉,常侍崔僖,中书令叶知礼、门下侍中乔海仁,尚书令魏书青,兵部尚书戚邵等人分坐两列,均神情肃穆。 “陈云又败了。”李踪朝前倾身,目光扫过几人,缓缓道:“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乔海仁首先出言道:“陛下,臣先前所提之法——” “侍中大人不必再提。”李踪抬手打断他的话,不愉道:“叛军都打到了皁河来,将朕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若是朕一味回避,不敢应敌,世人该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北昭皇室?!避而不战,此乃懦夫所为!” “是啊。”崔僖附和道:“侍中大人怕是年纪大了,胆子也跟着变小了。” “……”乔海仁嘴唇张合,到底满面颓然地坐下了。 难怪永安王半点不介怀地告知他破局之法,原来是早有所料。他瞧着面色各异的同僚们,只觉心中一阵苍凉,如今坐在这里的,有几个是真心想平息叛乱,又有几个考虑到平白战死的兵士与无辜被牵连的百姓? 尚书令魏书青接话道:“叛军不平,不足以彰显天威,只是殷啸之领兵多年,能力不俗,一时半会恐寻不到能与他对抗的将领领兵。” “若不是永安王中了毒寒了心,如今又何至于到此地步。”戚邵扫过上首皇帝与下位韩蝉,嘲讽一笑。 “戚大人如今说这话又有何意义?”韩蝉冷冷瞥他一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永安王如今所为,不过是证明他早生异心,眼下以此为借口推诿罢了。” 戚邵皱眉:“无凭无据的,太傅可不要含血喷人!” “够了。”李踪一拍桌面,打断了两人争辩,他面色难看道:“今日是寻诸卿来商议如何退敌的,而不是来当着朕的面吵架斗嘴的!” 他凝着戚邵一字一句道:“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戚爱卿可是对此不满?” 戚邵敛眸:“臣不敢。” “那便继续议正事吧。”李踪扫他一眼,看向韩蝉:“太傅可有良策?” 韩蝉沉吟片刻,道:“神策军接连战败,气势颓败。加之陈云平庸无能,领兵不善,吃败仗乃是情理之中。反倒是叛军接连胜战,气势大涨。如今之计,唯有寻一有声望有能力之将领领兵,方才能重振士气。” 这事李踪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如今武将青黄不接,除开李凤岐,竟一时寻不到合适人选。 “可如今并无这样的将领。” 韩蝉却是轻轻笑了笑,他抬首看向李踪:“依我看来,不必寻其他人,陛下便是最合适的将领人选。”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乔海仁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安危关系国本,如何能以身涉险?!” 戚邵也不赞同:“陛下未曾领兵作战,御驾亲征,有失稳妥。” 其余人不发一言,显然也觉得此举太过冒进。 韩蝉不为所动,他不紧不慢道:“御驾亲征,不需上阵杀敌,只需坐镇后方,鼓舞士气。有何不妥?”他看了一眼李踪,见他面色似有犹豫,又往里添了一把柴:“当年永安王单枪匹马斩杀西煌大将之时,不过十六岁。陛下自小研习兵书,又受永安王指点,御驾亲征有何不可?” 乔海仁与戚邵仍然不赞同。 魏书青神色不明。倒是崔僖笑着道:“陛下英明神武,有勇有谋,可不正是诸位大人要寻的大将?” 一直谨慎未曾发言的叶知礼听到此处终于意识到什么,他隐晦地看了韩蝉一眼,垂眸略一沉吟,道:“太傅大人说的不错。叛军不过八万人,待陆州与加黎州援兵到齐,加上五万神策军,足以碾压叛军。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坐镇中军,正好可以鼓舞士气弘扬天威。” 上首李踪听着他们的争论,脑子里却只有一句“当年永安王单枪匹马斩杀西煌大将之时,不过十六岁”。他这辈子最恨有人压在他头上,从前是李洐,后来是李凤岐。 他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杀尽叛军。叫所有人知道,没了李凤岐,他这皇位仍旧能坐得稳稳当当! “诸位爱卿不必争了。”李踪抬手向下压了压,道:“太傅说的没错,朕便御驾亲征一回又有何妨?!” 乔海仁与戚邵还要再劝,却被他止住了话头:“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说罢看向叶知礼:“其余人都散了,叶爱卿留下,你与殷氏熟悉,同朕说一说殷氏这些年的情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叶知礼起身,躬身恭敬道:“是。” 乔海仁见大局已定,只能叹息着摇头起身离开。戚邵看了一眼堂内魑魅魍魉,摇头嗤了一声,追上了乔海仁:“乔大人等等我,我与大人一起出宫。” 韩蝉与魏书青并肩而出,两人小声交谈着什么。一旁崔僖大步追上来,笑眯眯道:“我今日也算是帮了太傅的忙吧?” 韩蝉脚步一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哦?那崔常侍想要什么回报?” 崔僖笑容不变,一双眼睛盛满了迫不及待:“只是盼着太傅这出戏能精彩一些,别叫我失望。” “我劝崔常侍少玩火,免得有一日引火烧身。”韩蝉嗤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与魏书青一同离开。 魏书青回头看了崔僖一眼,那人穿着红色内侍服,容貌艳丽,站在晦暗天空之下,身侧雪花纷扬,像个索命的鬼魂。 他皱了眉,同韩蝉道:“这可真是个疯子。” 韩蝉神色不动:“不必理会他,他坏不了事。” *** 李凤岐听见戚邵带来的消息时,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一贯如此,戚大人第一日才知道?” 戚邵噎了噎,又有些不解地压低了声音:“可陛下他从前……也不至于如此偏激,以前有些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怎么如今就跟魔愣了一样?! 从对永安王动手开始,就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 李凤岐睨他一眼:“那是你从没将他看明白。”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李踪性子里存在的这些不安定因素。敏感,多疑,刚愎自用。他只当这都是幼时经历给他留下的阴影,就算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只要有他在一日,总不至于让他误了大事。 但没想到自己却是他第一个动手的人。 “可有定下何时御驾亲征?”李凤岐又问。 “等陆州与加黎州的兵马一到,便动身。”戚邵忧虑道:“我总觉得,这后头还有事。” 他探究地看着李凤岐:“王爷可看出来什么了?” 李凤岐坦然与他对视:“未曾。” 心里却道,看出来了也不会告诉你。 55、冲喜第55天 戚邵明里暗里试探, 也没能从李凤岐嘴里挖出半点消息,探出半丝口风,最后摸着鼻子悻悻走了。 将他应付完, 李凤岐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便转着轮椅去寻叶云亭。 叶云亭正在驯狼。 自打决意将狼王留下来之后,叶云亭便没再将它关在兽笼里。狼王十分通人性,虽然不喜生人, 但从不会主动攻击人, 不凶狠时,倒像只懒洋洋的大狗。叶云亭这些日子看了不少猛兽驯养的书籍,取其精华便用在了狼王身上,一主一宠正在训练简单的手势与指令。 狼王十分配合训练, 它聪明,几乎叶云亭教一个指令它就会一个。 李凤岐过去时, 就见狼王下巴正搭在叶云亭膝盖上, 吃着他喂的肉干。一旁架子上的猎隼张开了翅膀, 盯着肉干焦躁地走来走去,发出不满的叫声。 叶云亭就拿一块肉干去喂隼,结果狼王立刻站起来,凶悍地朝猎隼嗷了一嗓子。 一狼一隼,剑拔弩张。 叶云亭像个大家长般, 隔在中间两头安抚,防止它们打起来。 狼王和猎隼倒是没真打起来, 但还在隔空叫唤。叶云亭端着一盘子兔肉干,只能喂狼王一块,再立刻喂猎隼一块,等一盘子肉干喂完, 他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盘子:“没了。” 猎隼和狼王齐齐探头,大约见真没了,方才互相叫了两嗓子,没趣地安生了。 狼王枕着前爪趴在叶云亭脚边,猎隼收拢双翼,落到了叶云亭肩膀上蹲好。叶云亭默默狼王再摸摸猎隼,眯着眼笑得一脸满足。 “……”李凤岐在门口看得心思微妙。 他轻轻咳了一声,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叶云亭这才分心注意到他:“戚大人走了?” 李凤岐转着轮椅靠近,瞅了瞅那狼和隼,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走了。说李踪不日就要御驾亲征。” 叶云亭抚着隼羽的手一顿,将猎隼放到架子上去,皱眉确认道:“御驾亲征?” 李凤岐觑着他的表情,告诉他没有听错:“嗯,集结十五万兵马,御驾亲征。” “这里面是不是……”叶云亭的神情愈发疑惑,不由联想到了殷家的反常举动:“有殷家的手笔?他们在皁河一再挑衅却不真正出兵,就是为了引李踪御驾亲征?” 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解释殷啸之这一连番的反常举动了。 自古以来,擒贼先擒王。殷啸之不是老糊涂了,他是太精明,想直接擒了李踪这个王。这可比图谋南边,分庭抗礼迅速有效多了。 “只是殷家怎么确定李踪会御驾亲征?”叶云亭甫一说出口,就想明白了,自问自答道:“……是韩蝉?” 李凤岐失笑:“看来大公子是用不上我这个老师了。” 几日过去,他还没忘了这事。 叶云亭脸颊微热,却又不甘示弱,敷衍笑道:“还是王爷教得好。” “哦?”李凤岐挑眉,意味深长:“那大公子可还想学点别的?” 叶云亭正想问学什么,就看见了他一脸没安好心的笑。 “……”他冷淡地拒绝了:“不必了。” 李凤岐顿时失望:“大公子还是缺些求索精神。” 叶云亭假笑:“愚者多福。” 别以为他不知道李凤岐在打什么歪主意。 插科打诨几句,又说回正事。叶云亭对如今的局势还是十分关心的。今生走向与上一世已经截然不同,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他只能费心多观察局势,以免行差踏错,又重蹈前世覆辙。 “韩蝉与殷氏联合,他们想要李踪的命?那这次御驾亲征岂不是……” 李踪不论品行如何,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做出危害北昭之事来,有前面的底子在,北昭国内目前还维持着稳定。但若是他当真身死,这稳定局面就要彻底被打破了。 “韩蝉到底图什么?” 殷氏图得是这帝位江山,尤可说是人□□望作祟。但韩蝉所图,叶云亭从始至终都没看懂。 他与李踪多年师生,李踪尊他敬他,但他却瞧不上李踪,非要逼李凤岐夺位,甚至不惜下毒引诱李踪动手,使得两人反目成仇。甚至在这之后,还妄想与李凤岐合作,做明君贤相。 计谋不成,他又同殷氏合谋,引李踪御驾亲征,图谋他性命。 他是真看不明白,韩蝉到底想做什么。 助殷氏取李踪而代之,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李凤岐摇头:“韩蝉现在就是条疯狗,谁知道他肚子里装得什么坏水。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也没有什么收获。” 他倒是隐约觉得这可能同韩蝉未曾告诉他的身世有关,但如今没有证据,也只是凭空猜测罢了。 “那我们真要袖手盘观?”叶云亭迟疑问道。 若是殷氏计成,这次李踪恐怕是有去无回。 李凤岐沉默片刻,沉声道:“看他的命吧。”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我与他的兄弟情分已尽,这一次,我不会再护他。” 这北昭江山迟早要乱,或早或晚,于他而言,并无不同。 只是说是这么说,他神情到底不太开怀。 叶云亭迟疑了下,还是道:“王爷若是不高兴,在我面前,不必藏着。” 永安王杀伐决断,快意恩仇,不为世俗恩怨所累。 但李凤岐却只是个普通人。他憎恨厌恶李踪的怀疑与背叛,却也会为他即将踏入陷阱心生阴霾。李踪背叛他在先,他不会以德报怨,但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地,却也不是毫无触动。 那到底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李凤岐闻言,眼底一阵波动。他默了片刻,倏而拉起叶云亭的手,叹息道:“还是大公子知我甚深。” 话语一本正经,若不是他两只手死死攥着叶云亭的手的话。 右手被他包裹在掌心,感受着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叶云亭耳尖发热,他用力抽了抽手,结果没抽动:“……” 李凤岐反而攥得更紧,又叹了一口气:“多亏有大公子安慰,我这心里方才好受许多。” 叶云亭:“……” 你先把我放开再说话。 *** 十月二十七,李踪再点兵两万,赴皁河御驾亲征。 加黎州五万兵马已经赶往皁河,不日便能抵达。陆州刺史漆典上折子请罪,言东夷近期行踪鬼祟,边防兵力吃紧,遂只调了三万兵赶往上京支援。 加上皁河余下三万余神策军,兵力共计十五万余,人数足以碾压叛军。 李踪亲征那一日,上京城欢欣沸腾,百姓夹道相送。 这些日子叛军陈兵皁河、神策军屡战屡败之事无人不知,打仗的阴影如同阴云盘旋在头顶。市井中还有传言,说永安王中毒未愈,不能再上战场,根本没人能拦住叛军。不少百姓心里都在发慌,有那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家当,准备趁早离京避难了。 如今听说皇帝召集了十万兵马,亲征平乱,惶惶不安的百姓又安定下来。 叛军只有八万,陛下却有十五万。怎么想,叛军也是打不过来的。 振奋起来的百姓们纷纷出门欢送李踪一行,祈盼他们凯旋。 李踪坐在御驾之上,看着两侧的百姓,神情微微舒展。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对崔僖道:“这一步,朕走对了。” 崔僖笑:“陛下英明神武。” 李踪睨他一眼,嘴角勾了勾,又看向另一侧随侍的年轻书生:“叶爱卿向朕举荐你,说你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之道?” 他有些挑剔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白皙高瘦,身上有浓浓书卷味道,眉眼间有股温润之气,同叶知礼有四五分相,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这是叶知礼亲自向他举荐的人,说是他的侄子,年纪虽轻,但却对兵法颇有研究,让他将人带着,说不定能用得上。 “你是叶知礼的侄子?朕从前怎么未见过你?你叫什么来着?”李踪倒没觉得这么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年轻人能派上什么用场,纯粹是给叶知礼一个面子罢了。 这次因为殷家叛乱,他没少给叶知礼挂落吃。但想想叶知礼的次子亦落在叛军手中,加上他并未打算将叶知礼弃而不用,就带上他举荐之人,权做安抚。 听他又问自己的名字,年轻男人脸色僵了僵,方才恭敬笑着道:“臣名泊如。” “叶泊如?”李踪品了品,随意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叶泊如闻言下颌绷紧,片刻后想起临行前叶知礼的嘱咐,方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他退到后面,混在一众随行官员当中,抬眼飞快看了一眼李踪背影,眼中野心昭著。若是这次成事,他总该能回京了。 …… 李踪一行风光热闹地出了城,往皁河方向去。 王府王府马车隐在暗处,带人群散后,也缓缓出了城。 叶云亭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辙轧过厚重积雪,朝着未知的地方驶去:“我们这要是去哪儿?” 今日一早,李凤岐就将他唤了起来,两人坐上马车到了城门口,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来看李踪亲征出行的场面,但没想到,李踪带着大军走了,他们的马车也紧跟着出了城。 “难得那些作妖的人都不在。”李凤岐靠在软枕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拿着本书,抬眸笑瞥着他:“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过几天清净日子。” 叶云亭顿时更好奇了:“哪里?” “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李凤岐却不肯说,他似想到什么,合上书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满脸痞笑:“大公子若是实在想知道,拿别的来换,说不得我就经受不住诱惑说了。” “……”叶云亭剜他一眼,转头去看窗外,面无表情:“我又不想知道了。” 李凤岐眉目飞扬,暗地里啧了一声。 果然习惯成自然,如今竟然都不脸红了。 56、冲喜第56天 马车到了柳山脚下, 两人便换了轿撵上山。 覆了雪的青石台阶蜿蜒着延伸向远处,石阶两侧的松树枝桠上覆着厚重积雪,层层叠叠, 如同浪涛般,一层叠着一层,拥挤着涌向更深处。 叶云亭裹着厚实的狐裘,戴着围脖, 手中抱着刚换了碳的小暖炉, 脸颊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白,却还是不住地东张西望,眼神兴奋。 另一架轿撵上的李凤歧侧脸打量他的神情,便知道这一趟来对了。 “这山上有温泉眼, 贺家自山上引了温泉水到半山腰,盖了一座温泉庄子, 冬暖夏凉, 是个避世躲清静的好去处。后来贺家出事, 这座庄子被抄没,辗转落到了我手中。最近想起来,正好带你来玩几日。” “贺家?”叶云亭好奇:“是汝南贺家吗?” “你听说过汝南贺家?”李凤歧挑眉。 “先生曾同我讲过。”叶云亭道:“据说汝南大都督将汝南一带治理的十分繁盛,只可惜后来野心膨胀,通敌叛国, 落得个满门抄斩。” 曾经先生同他讲到北昭世家时,便提过汝南贺家。 汝南地处西南, 下辖滇州、岭南、百越。临近南越,接壤西煌,原本是蛮荒之地。但当时的汝南大都督贺方信是个经商奇才,曾说服昭宗皇帝开放通商, 与南越西煌两国进行贸易往来。靠着与两国贸易,汝南发展的十分繁华,一度被称为“下京”。与皇城上京并称为“双京”。 那几年间北昭国力极盛,仅汝南三州的税赋便能充盈连年亏空的国库,而汝南贺家更是一跃成为北昭盛极一时的大世家, 只不过这繁盛极其短暂,后来贺家似乎不满足于北昭第一世家之称,勾结南越,妄图谋朝篡位,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之后成宗皇帝又下令禁止再与南越、西煌等国贸易往来,关闭了通商口岸,原本繁盛一时的汝南,也就逐渐没落沉寂了。 叶云亭曾听先生提过汝南盛景,据说汝南最盛之时比上京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国商人在汝南通商口岸往来交易,是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和平景象。 他还曾对汝南盛景很是向往,遗憾无言得见当时盛况,没想到如今竟然有缘到曾经贺家的庄子一游。 “汝南繁盛是真,满门抄斩也是真,但通敌叛国却未必。”李凤歧摇摇头,望着台阶尽头出现的庄子,目光有一瞬苍凉。 自他尝过了鸟尽弓藏的滋味,对贺家的遭遇更加感同身受。 古往今来,多少忠臣名将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却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凄凉下场。 “王爷的意思是……?”叶云亭微微讶异,随后又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时贺家将汝南治理的太过繁荣,三州税赋能抵全国赋税,这样的富饶,即便是皇帝,也会很难不心动,甚至还可能会怀疑汝南光是赋税就如此之多,那占据汝南的贺家,岂不是富可敌国? 都说功高震主易生忧患。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安寝。 人心便是如此多疑,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这也只是我看了些文书后的猜测。”李凤歧收起思绪,笑了笑:“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贺家人也死绝了,是真是假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叶云亭一想也是,便不再纠结贺家旧事,将心思放到了两侧雪景上去。 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抵达庄子。 这温泉山庄很有些年头了,连山门都透着股时间沉淀后的古朴。山门前矗立一块两人高的石碑,上头“逍遥自在”四个字风骨洒落,姿态备具。叶云亭好书法,见到如此好字,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往下去看落款,瞧是何人所书。 只可惜落款处似被刻意磨花了,只能隐约看见“贺兰”二字,再后面则看不清了。 只不过三字连起来,看着像个女名。 联想到这庄子曾是贺家所有,叶云亭猜测可能是贺家的某位小姐留下的笔迹,只是后来贺家出了事,这石碑上的落款便被刻意抹去了。 穿过山门石碑,再行一段,便到了山庄大门前。 李凤歧已经提前派了下人来收拾打理,此时山庄管事带着下人们在门后恭候,瞧见二人,立即迎了上来。 撑伞的撑伞,挡风的挡风,递暖炉的递暖炉。 叶云亭抖了抖披风上的雪花,推着李凤歧一同进门。 这座庄子与他想象中的奢靡不一样,反而处处都透着股古朴与别致。假山流水,曲折回廊,不见多奢侈,却总有叫人眼前一亮的别致之处。 走过回廊,两人到前厅落座。 厅中烧了地龙,侍女接过二人脱下的披风挂好,又端了热乎乎的花茶和点心上来。管事躬着腰,同二人汇报这几日收拾打理庄子的进度。 “老奴这几日命人收拾屋子,翻找出了不少旧物与书籍,不知该如何处置,便都堆在偏院里。” 这庄子自落入李凤歧手里后,就一直荒废着,他大部分时候在北疆,偶尔回京也不会独自来这庄子上,因此从前主人的许多旧物并未清理。 “就堆在那儿吧。”李凤歧本想叫管事直接扔了,但念到这里头或许有贺氏遗物,便又换了个说法。 叶云亭则是听到有旧书就蠢蠢欲动:“都是些什么书?” 管事回忆了一番,报了几个没听过的书名:“都是些没怎么见过的书。” 叶云亭一听是自己未曾看过的,便来了兴致:“你将那些旧书清理一番,送到我们住的院子里去。” 管事应下来,还想再继续说其他琐事,就见李凤歧摆了摆手,一指伺候的季廉,道:“这些事以后你同季廉商量吧,不必事事报于我和王妃。” 说完拍拍叶云亭的手臂,示意他们出去:“我们去庄子里转转。” 叶云亭也不耐烦管这些琐事,早就想四处转转了,闻言立刻起身,推着李凤歧往外走去。 被落下的季廉瞪大了眼,下意识上前一步,哀怨叫了一声“少爷”。 怎么就把他丢给管事了?! 他什么也不会呀! 叶云亭回头瞧他一眼,似看透了他所想,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兄长对不成材小弟的期许与严厉:“不会便同管事好好学,你也该学些正经东西了。”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推着李凤歧走了。 季廉:???? 少爷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叶云亭推着李凤歧将庄子转了一圈。 这座庄子背靠柳山,占地不小。前头是古朴精致的宅院,后面则是九曲十八弯的温泉池。温泉池子是人工开凿,大小深浅形状各不相同,错落地分布在树林与花丛间,十分别致好看。温泉水则是就近从山上引下来,注入池中,水汽蒸腾间,是浓烈的硫磺味道。 温泉池再往后,则是一处凭空延伸出去的观景石台。 石台上盖了一座八角亭,亭子一角放着只红泥小火炉,正方便一边观景,一边煮酒烹茶。 叶云亭推着李凤歧进了亭子,眺目望去,林海雪涛,层层堆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人处其中,有种天地浩大,我独渺小之感。 “当初造这观景台的人,定然十分向往外面的壮阔天地。” 亭子后是暖池繁花,亭前却是高山深涧,浩荡天地。 李凤歧闻言侧脸看他:“喜欢这里?” “喜欢。”叶云亭重重点了下头。 若是注定无法离开上京,那能在这观景台上看一看外面辽阔天地,也算是圆了心愿。 李凤歧一笑,似看透他的想法,抬手指着西边对他道:“那个方向便是渭州。”说着手指缓缓右移,“那边是冀州,再往东去,便是中州。” 他凝着叶云亭道:“在这里看着没甚趣味,待以后……我带你踏遍北昭十三州,亲眼看一看北昭大好河山。” 叶云亭心受触动,满目怔然,呆呆望着他:“王爷怎么……”怎么知道他的心愿。 他的话未说完,李凤歧却听出了未尽之意。 “这或许就叫心有灵犀?”他痞气一笑,灼热的眼神直直往叶云亭心里钻:“大公子所想,便是我所想。” 叶云亭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眼神,望着下方被风吹得如同浪潮翻涌的松林,抬手拢了拢披风领子:“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不看了?”李凤歧讶异。 方才才说了喜欢,怎么就要走? “王爷都说了,日后要带我踏遍北昭十三州,这里自然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叶云亭浅淡笑开,推着他折返回去。 山风又大又冷,不如回去点着暖炉看看书。 “大公子可真是喜新厌旧。”李凤歧瞥他一眼,装模作样地叹气:“若日后有人比我待你更好,我这旧人可该如何是好?” 叶云亭垂眸看他,眼神很柔软。在他目光扫过来时,又倏尔收起来,换了一副笑模样,没有接他的茬:“王爷与其整日想些有的没的,不若多看些书。读书使人明理。” 多看点书,也好少说些胡搅蛮缠的话。 李凤歧一噎,深深看了他半晌,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大公子果然今非昔比。” 这话里有话的模样,都快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李凤歧啧了一声,心里冒出些危机感。 这样下去可不成。 57、冲喜第57天 庄子在半山腰上, 与世隔绝。食材每日从山下运送上来,再由厨子烹制,一日三餐, 每餐的菜系都不一样。 吃好喝好,又无俗世烦忧。叶云亭吃完饭溜过食,便在屋里看书——管事将前主人的旧书都整理出来清理干净,送到了叶云亭屋里。 每日里, 点上小火炉, 再温上一壶茶,捧一本书,时间便在安逸里消磨过。 这日,叶云亭又从书箱里翻出一本未曾看过的旧书。书名叫南越游记。笔者未具名姓, 只将路上所见所闻写于书上。 她从百越出发,一路往南越边城杞厘行去, 一路上的奇闻异事尽皆被记载了下来, 行文十分诙谐有趣, 平平无奇之事在她笔下,也能引人发笑。 叶云亭盖着薄毯,偎在炉边,不知不觉便翻过许多页。 看过一半时,却见笔者语气一转, 由洒脱诙谐忽而转成了儿女情长。 “五月初五,端午。又在杞厘的小酒馆里遇见了赫连。黑衣, 长剑,小脸俊俏。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本以为他会请我喝酒,但他却并未理会我。罢了,那便我请他喝酒吧……赫连性子实在太沉闷, 冷冰冰像块石头,若是从前,我绝不会搭理这样无趣的人。不过现在……谁叫我喜欢他呢。” 叶云亭就是看到此处,方才意识到这游记的笔者原来是位女子。 这本书前半篇幅都是笔者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及至过半,这位女子遇见了一位心悦的男子,方才露出了一丝小女儿情态。 叶云亭合上书,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看,虽然原主人可能已经作古,可这到底是那位女子的私密情愫。 犹豫半晌,到底还是被书中趣事所吸引,叶云亭心里道了声抱歉,翻开书册继续往下看。 好在游记并未再过多提及赫连以及笔者情愫,叶云亭快将整本书看完,这位赫连也不过出现了三四回,回回都是草草带过。倒是游记最后有一段话,叫他凝目看了许久。 在游记最后,笔者写道:“即将折返百越,赫连送我出杞厘,临行前我问赫连可还会再相见,他未答。但我私以为他也是想再见我的。后来回了百越,我同玉檀说起南越所见所闻,又谈及对赫连心思,玉檀却说我发了疯,竟看上了一个南越人。我见他生气,不愿与他争执,但私心却觉得,不论赫连是哪国人,他都是我此次南越之行最大的收获。而且我要收回先前评价,赫连虽确实是个冰块,却并不木讷无趣,若是下回再去南越,我要单写一本赫连见闻,将这闷葫芦的所作所为记录存证。” 叶云亭的目光落在“玉檀”二字上,有些怔然。 这名字出现过两回,头一回出现时他还以为是个女名,没有放在心上。到这最后一段,他方才发觉,“玉檀”竟是个男人的名字。乃是这笔者的好友,长居上京,只偶尔会来百越小住一段日子。 玉檀,长居上京。 是碰巧同名了,还是这笔者的好友,确实就是……叶知礼? ——叶云亭也是偶然听见殷氏说起,方才知道父亲叶知礼还有个小名叫做玉檀。因刚出生时非常瘦弱,像个女娃娃,方才取了这么个小名,盼着他长得健壮些。 按照游记中透露的信息,粗略算一算,游记时间大约在二十三四年前,写游记的女子约莫也就十五六岁。而游记中恰提到,玉檀要大一些,是笔者亦兄亦友的存在。按照时间推算,二十多年前,叶知礼大约二十一岁,年纪也对得上。 但他从未听说叶知礼有这么位关系要好的好友兼妹妹。若是真有这么个存在,以殷氏的妒性,必定会提起。但他却也从未听殷氏或者府中老人们提起过这一号人物。 莫非真的只是恰巧同名? 叶云亭思索了一番,想不出结果,只能将这事按在了心底,寻了其他书来看,不再费神思虑。 *** 如此在庄子上待了四五日,晚饭消食过后,李凤歧照例邀叶云亭去泡温泉。 ——这几日,每日睡前两人都会去泡泡温泉放松身心,晚上睡得也更踏实。 只是这日更换浴衣时,叶云亭忽然发觉自己小腹突兀地鼓起来一块,不似从前平坦紧致了。他虽不若李凤歧那样肌理分明,但从前腹部也还算平坦紧致。 叶云亭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块凸起,眉头渐渐皱起来,神情十分凝重——好像确实软了些,肉也多了。 李凤歧换好浴衣过来,就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腹部。 “看什么呢?” 叶云亭一惊,下意识抬头收腹,故作无事:“没什么。” 但他动作太匆忙,衣带并未系好,领口松松垮垮敞开,正露出大半白皙胸膛。李凤歧打眼看去,一眼看见他胸口一片浅红,以及浅红蔓延之处的两粒深红茱萸。 李凤歧轻咳了一声,眼睛挪到别处,嘴巴却不肯安生:“大公子这可真是将我当做内人了?” 叶云亭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待回过神来,注意到松垮衣领时,总算意识到什么,连忙拢了拢,耳尖微热。 他力作镇定地抬起头,却对上李凤歧揶揄的眼神。 “……”面红耳热之际,心里却又涌起一股不甘来。 他凭什么要不好意思?都是男人,便是给李凤歧多看两眼,也少不了半块肉。 叶云亭定定瞧了李凤歧几眼,在他揶揄的眼神下笑了笑,忽然抬手将系紧的衣带又松了松,故意露出大片胸膛。 “我先抱王爷下去?”他故作无事。 “……”这回换李凤歧喉头滚了滚,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 叶云亭扬了扬唇,将他抱起小心放进池子里。待他坐稳之后,自己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就在李凤歧对面坐了下来——因为体内寒毒未清,李凤歧泡得池子是药泉,里头放了不少调理的药材。先前叶云亭嫌弃一股药味,都与他分池子泡。 但今日他心里憋着气较劲儿,也就不嫌弃药材味儿难闻了。 他舒展双臂,放松地坐在李凤歧对面。 池子里因放了药材,泉水被染成了浅浅褐色。褐色池水之中,隐约可见雪白的肢体舒展开来,如同淤泥里生出的莲藕,白生生晃了李凤歧的眼睛。 李凤歧深吸一口气,别开了眼。但脑海里的画面却依然挥之不去。 他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叶云亭这么白? 露出来的颈子和手臂像藕节一般,白生生的,被温热的水汽熏蒸,透出微微的红来,雪白里掺杂几抹浅红,看得他口干舌燥。 李凤歧克制地收敛视线,心里却有些懊恼,叶云亭瞧着,像是故意的。 他磨了磨牙,若不是他现在还没好。他必定…… 正出神着,就听叶云亭忽然一声惊呼:“王爷!你怎么流鼻血了?” 李凤歧:???? 他皱起眉,迟疑地在鼻子下抹了一把,果然摸到了湿濡的血渍。 “……”李凤歧神情微僵,生硬道:“许是最近温泉泡多了,上火。” “是吗?”叶云亭半信半疑,起身跨出池子,随便披了件外袍,给他拿了条帕子擦脸。但他动作匆忙,身上湿透的浴衣还未来得及换,宽松的外袍里头,是湿漉漉紧贴着身体的浴衣,将身体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李凤歧瞧了一眼,鼻下鲜血愈多。 “怎么还没止住?”叶云亭这回是真有些担心了,将他抱出来放在轮椅上,又裹上厚毯子,便拧着眉要出去让人传大夫。 “回来。”李凤歧瞧着他的背影,一手捏着鼻梁,一手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咬牙切齿道:“将衣服换了再去。”顿了顿,又硬生生补了一句:“外头冷,小心风寒。” 眼见他脸色都青了,叶云亭无暇争论,飞快去屏风后换上干净衣裳,披上披风就去了外头叫人。 待大夫赶来时,李凤歧已经离开温泉池,换了一身干燥衣裳,被叶云亭按在了床上。 鼻血倒是止住了,但脸色依旧铁青。 胡须花白的老大夫搭着他的手腕把脉片刻,笑道:“王爷身体并无大碍。” 叶云亭忧心忡忡:“那好端端地怎么忽然流鼻血,还止都止不住?” 老大夫瞥他一眼,隐晦提醒道:“王爷精力旺盛,憋得久了,便会有此症状。平日里少食滋补之物,合理纾解即可。” 说罢提笔写了张清热降火的药方子交给叶云亭:“照这方子喝两日即可。” 叶云亭一看,方子主药是黄连,果然只是清热去火。 皱着眉送走老大夫,他一边吩咐季廉去找管事拿药材,一边琢磨着老大夫方才那番话,紧接着便是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老大夫隐晦的提醒。 “???” 他缓缓转过头,睁大眼瞪着李凤歧。 憋得? 李凤歧破罐子破摔,一副无赖模样:“大公子可听见大夫方才的话了?我这病可不能憋着。”他拖长了调子道:“需要合理纾……解。” 叶云亭倏尔冷笑一声:“大夫还说了,王爷得好好喝药。” 说完便丢下李凤歧,拿着方子大步出了房门。 半个时辰之后,李凤歧瞪着面前散发着一股冲鼻苦味的汤药,铁青着脸道:“已经没事了,也不是非要喝这个不可。” 叶云亭皮笑肉不笑,亲自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良药苦口利于病,黄连清热降火,王爷多喝几日,就不会再鼻血不止了。” 李凤歧:…… 58、冲喜第58天 连喝了三日汤药, 李凤歧脸都是青的。他怀疑叶云亭借机报复他,往里面多加了黄连。 于是心情十分郁郁。 倒是叶云亭每日亲自盯着他喝汤药,瞧着十分开怀。 李凤歧一边咬牙切齿想做点什么让他长点教训以振夫纲, 一边却又喜欢他在自己面前笑容张扬肆意的模样。最后到底是舍不得占了上风,只能舍己娱心上人。 日日喝黄连的憋闷无处发泄,恰让来传讯的朱烈给撞了个正着。 朱烈尚且不知自家王爷正愁没处出气,乐呵呵在庄子里转了一圈, 便去寻李凤歧禀报消息。 今日他寻到庄子上来, 乃是因为皁河传来了捷报。 李踪十月二十七启程赶往皁河,今日十一月初五,加上赶路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八日, 如此短的时日里就传回了捷报,就非常耐人寻味了。李踪以及神策军有几斤几两,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急急忙忙就上山来递消息了。 李凤歧听着他一通抑扬顿挫的发言, 眼皮都没抬一下:“既然都知道是局,那你急急忙忙来报什么?” “?”朱烈搓搓手:“我这不是好奇么,王爷你说那殷啸之到底想做什么?虚晃一招,诱敌深入?” “等几日不就知道了?心浮气躁,乃为将之大忌。”李凤歧抬眸看他, 忽然朝他笑了笑:“你既然这么闲,正好去将柴房的柴劈了, 也好静静心。” 朱烈:??? 他睁大了眼睛,试图挽回一下:“这柴房的柴不是有伙夫劈么?我现在心如止水,这就回王府去等消息。” 说完转身就要跑。 李凤歧在他身后咧开嘴,慢悠悠道:“现在没有伙夫了。” “……” 朱烈脚步一顿, 转身不情不愿道:“遵命。” 李凤歧见他走了,方才哼了一声。边上的叶云亭瞧他一眼,又有些好笑:“王爷心情不好,拿旁人撒气做什么。” “我没有心情不好。”李凤歧嘴硬,一字一句道:“我与大公子朝夕相对,心情好得很。” 叶云亭笑:“那王爷先把今日的汤药喝了?” 说完自身侧拿出个食盒,捧出碗熟悉的乌黑汤药来。 “……”李凤歧脸一苦,却还要保持镇定接过碗。 喝就喝,不过就是一碗黄连汁罢了。 叶云亭见他喝完,忍笑从衣襟里摸出个油纸包来。油纸包里装的是他叫厨房准备的蜜饯。他捻过一颗递到李凤歧面前:“今日这是最后一副药,喝完便不必再喝了。” 李凤歧原本脸是苦的,心也是苦的。但此刻看着递到嘴边的蜜饯,这苦也不苦了,全是蜜饯的甜。 低头将蜜饯吃入口中,品了品香甜滋味,又忍不住道:“这是不是就是苦尽甘来?” 他话里有话,明面上说得是蜜饯,实则说得是他与叶云亭之间的关系。 但叶云亭却未答,他瞧了李凤歧一眼,笑眯眯收起油纸包收入袖中,只道:“王爷觉得呢?” 李凤歧咂摸了一下,又振奋起来,痞笑道:“我觉得就是。” 叶云亭待他如此周到体贴,若不是也心悦他,如何会如此? 但叶云亭却不肯遂他心意,未曾说是也没说不是,只似是而非地朝他笑了笑。 大约是在行伍中待久了,不熟之时,李凤歧还是高冷寡言、脾气不好的永安王,可熟悉之后便会发现,这是个为达目的,能死缠烂打不要面皮的主儿。 今日他要是承认了心意,晚上李凤歧估计就能拉着他要圆房。 这些日子叶云亭将他看得透透的,并不想进展如此之快。既然如此,不若就先让他自己猜着。 况且两人你来我往地斗法,对于初尝情爱的叶云亭来说,也别有一番趣味。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李凤歧这回却并不太失望。若说之前他还不确定叶云亭对他的心意,经过这一遭,他却越发笃定叶云亭同他一样。 只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既然如此,只能由他向前走,待他走完这前头九十九步,只剩下最后一步,叶云亭就是不认也得认。 两人各有心思,望着对方,扬唇笑了笑。 …… 朱烈砍完柴回来,就见李凤歧面前放着碟蜜饯,他正一手拿着书,一手捻着颗蜜饯往嘴里送。 那蜜饯颗颗如铜钱那么大,中间的核去了,被腌制的透亮,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朱烈看他一颗接一颗地吃,就觉得腻得慌。 又忍不住多嘴:“王爷何时爱吃蜜饯了?” 他记得自家王爷从前并不怎么吃甜食。 李凤歧慢条斯理吃完,擦了擦手,才抬眸看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被受罚么?” “?” 我总被罚,难道不是王爷你太过喜怒无常? 但这话朱烈不敢说,他心里冒出了不太好的预感。 李凤歧见他面露惊恐,嫌弃地撇了嘴,难得心情好指点了他一番:“因为你不仅话多,还不会看脸色。” 他点了点面前那碟蜜饯:“这是王妃给我准备的。懂了么?” “……”朱烈小鸡啄米地点头:“懂了懂了。” 既然是王妃给的,不好吃也得吃了。 这大概就是惧内吧。 “你懂个屁。” 李凤歧觑着他的脸色,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老朱家恐怕只能指望朱闻传宗接代了。” “???”朱烈满脸茫然,这老朱家传宗接代又有什么干系? 见他一脸不开窍,李凤歧摆摆手,嫌弃地将人打发走了。 朱烈闻言立刻就要溜。走到门口又被李凤歧叫住,嘱咐道:“这几日留意着皁河的动静,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刚刚打了胜仗,以李踪的性子必定会趁胜追击。这场大捷之后,真正的战争方才开始。 朱烈神情一正:“属下领命。” *** 三日之后又三日。 十一月初八,朱烈快马上了柳山,疾驰入山庄报信。 叶云亭正与李凤歧在花园散步,老远瞧见他疾步而来,便知道是有大事:“皁河有消息了?” “应该是。”李凤歧看着一路疾驰脸膛发红的朱烈,沉声道:“去书房说。” 朱烈点点头,三人转而去了书房。 谨慎关好门窗。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朱烈才肃容将前线探子的密信掏了出来:“王爷猜得没错,殷氏败退果然只是虚晃一招。皇帝趁胜追击结果中了埋伏,如今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李凤歧展开信件,与叶云亭一同浏览。 信上说,李踪带领两万神策军在皁河与大军汇合之后,隔日便对叛军发起了进攻。殷啸之只有八万人马,而李踪这边足足有十五万,正面交战,兵力碾压,殷啸之抵挡一阵后,伤亡过大,意欲退守中州。 李踪见状,下命趁胜追击,意欲一举歼灭叛军,却不料殷啸之是假意败走,实则早就暗中设下埋伏,因他们追击。半路之上大军遭遇伏击,李踪被流箭射中要害,昏迷不醒。 如今大军也顾不上叛军了,正派人马将重伤的李踪护送回上京医治。 “殷氏果然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李凤歧将信件扔进暖炉里烧毁。 朱烈迟疑道:“李踪重伤垂危,我们可要……”他右手成刀,做了个向下斩的姿势。 “不急。”李凤歧摇头,又问:“朝中可有动静?” 朱烈都将信送上了山,坐镇朝堂的韩蝉等人,也该早就收到了消息。 “还未有动作。”不过我出城之前探子来报,说尚书令魏书青去了太傅府。 李凤歧垂眸沉吟片刻:“皁河到上京,若是昼夜不停,也就两个日夜。你先回王府,这几日多留意韩蝉动静,我与王妃收拾行装,傍晚便回。” 朱烈领命而去。 李凤歧看向叶云亭,唇边噙着笑,眉眼却一片凝重:“看来我们的清净日子到了头。” “日后有空再来便是。”叶云亭道:“我去叫下人收拾行李。” 两人上山之时未带什么行李,但下山之时,却多了不少东西。命下人收拾箱笼时,叶云亭鬼使神差将那一箱子旧书也带上了。 下人们抬着箱笼,两人坐着轿撵便下了山。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冬日里天黑得早,王府里灯火通明,老王妃等在正堂里,手中佛珠转动,显然也是听说了消息,特意在此等他们回来。 李凤歧毫不意外:“母亲也听说了?” 老王妃点点头,道:“是你表兄给我送的信。”她神色凝重,屏退下人后,自袖中拿出一封信交予李凤歧:“信上说,陛下恐怕是不成了。” 这一次皁河平叛,加黎州调动了五万兵马驰援,而领兵之人,正是沈家家主、涅阳大都督沈重予。 涅阳沈家这些年十分低调,在五大都督府中,实力也就仅强于已经覆灭汝南贺家。在现存的四大都督府里头,是垫底的存在。涅阳既不富饶,兵马也不强盛,是以这些年来沈家在上京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因着这些年老王妃清修礼佛不问俗事,两家更是少有往来。 没想到这一联络,说得就是帝王垂危的大事。 李凤歧看完信,顺手递给叶云亭看,他沉吟片刻:“表兄信里的意思,是想让我取而代之?沈家占从龙之功?” “朝堂上的事,我亦知道一些。”老王妃捻着佛珠缓缓道:“你与皇帝势同水火,迟早要有这一日……” 她说到此处,便没再继续,话中的意思却很明白。 若李凤歧迟早要反,如今皇帝性命垂危,便正是个好时机。北疆本就兵强马壮,李凤歧不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声望都极高,李踪一死,北昭必有大乱,再加上殷氏叛党虎视眈眈,李凤歧出面平定局面,问鼎帝位未尝不可。 而日益没落的沈家,则正好占个从龙之功。 这是双赢的局面。 然而李凤歧却没有立即答应,他垂眸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老王妃也理解,颔首道:“我也只是替沈家传个信,你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忌我。”她望着李凤歧,缓声道:“我心里自是希望你与沈家都好,但若是二者择其一,我不会选沈家。” “我明白了,多谢母亲。”李凤歧点头。 他同老王妃告辞,欲与叶云亭先回院里去洗漱。只是唤了两声叶云亭,叶云亭却没有反应。 “云亭?”李凤歧拍了拍他的胳膊。 叶云亭陡然回过神:“怎么了?” 李凤歧皱起眉:“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好好的发什么呆?” 叶云亭抿了抿唇,内心惊涛骇浪,却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在他的梦境里,沈家曾经背叛了李凤歧,害得老王妃死无全尸。那么这一世,沈家送来的信,当真能信吗? 还是说,这其实又是一个陷阱? 59、冲喜第59天 叶云亭心中惊骇异常, 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事,只是想着皁河的战况,有些出神。” 李凤歧见他脸色有些疲惫, 还以为他是一路颠簸累着了,便道:“今日先休息吧,这些事情明日再议。”说罢朝老王妃拱了拱手,与叶云亭一起回了正院。 因为惦记着沈家之事, 叶云亭心不在焉地洗漱完, 便早早歇下了。 他背对李凤歧,双目紧阖,脑海中一幕幕飘过的,却是棺材中老王妃支离破碎的身体, 还有李凤歧哀痛欲绝的神情。 梦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叶云亭好几次欲转身提醒李凤歧小心沈家, 可话到临头, 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且不说沈家之事乃是他梦中所见, 这一世从未发生过。就算这一世沈家确确实实有问题,可他又有什么证据去证明?沈家是老王妃的母家,他若说出梦中所见,李凤歧是信他,还是信沈家? 一个个担忧的问题浮现出来, 叶云亭又迟疑踌躇起来。 李凤歧见他侧身背对自己躺着,好半晌也不动弹一下, 只道他是真累着了,竟然睡得这么沉。伸手给他将背后的被子掖好,便吹灭了蜡烛。 卧房里安静下来,除了外头呼啸的风声, 室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叶云亭闭着眼,却没有半点睡意。辗转反侧好半晌,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入睡,又做起了梦。 梦中还是在永安王府里,只是这回却是在办白事。廊下的白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唢呐声一阵比一阵凄凉。 李凤歧背对他站在灵堂里,面前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灵堂两侧,招魂幡被风吹得飘飞。 叶云亭疑惑地上前,心想难道是在办老王妃的丧事? 然而等他走上前,却见那灵堂的招魂幡上,赫然写的是他自己的名。 ——叶氏云亭。 他心头一震,脑子也阵阵发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是他误喝了毒汤死后的情形。 上一世他被送入永安王府冲喜时,境况并不好。因为畏惧永安王凶名,再加上季廉被扣在国公府做了人质,他早已经了无生趣,在王府中有一日是一日地苟活。 王府中的伙食不好,每日只有清粥咸菜,但他却记得那一日,婢女多送来了一碗鸡汤。鸡汤色泽油亮,十分诱人。他当时还多问了一句是不是送错了。那婢女却说没错,说本是给王爷准备的,因有剩的,便多给他送了一碗。 他当时并未多想,将整碗汤都喝了。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便毒发了。 临死之前,李凤歧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竟然出现在他榻前——联系之前的梦境,那时候李凤歧的毒应该已经解了,只是为了韬光养晦才在王府中装病。 在得知他中毒濒死之后,才现了身。说他是受了自己牵连,问他可还有心愿未了,可代他实现。 叶云亭当时所中之毒十分烈性,印象里前后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他只来及请李凤歧帮忙照顾季廉,便彻底断了气息。 再后来的事情,他便不知晓了。 却没想到,上一世在他死后,李凤歧还为他办了丧事。 叶云亭自上一世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就见灵堂前又多了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和尚。那和尚穿着褪了色的袈裟,掌中缠绕一串佛珠,双手合十朝灵堂拜了拜,叹息道:“老衲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李凤歧一袭黑衣,闻言瞧他一眼:“门房说,大师是王妃的旧识?特地前来吊唁?”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直起身体,眉目悲悯地望着李凤歧:“是也不是,老衲很早之前便在寻王妃,今日方才寻到,却是迟了。” “大师有话不妨直说。”李凤歧皱眉,不耐与个老和尚打机锋。 这几日他心情都不算好,他虽与叶云亭只是名义上的夫夫,但叶云亭确实因他而死。再联想到下毒之人其实目的在他,他的心情实在算不上愉快。 “王爷可信命数?”老和尚却答非所问,又抛出了个问题。 李凤歧眉眼间已有戾气,他扫了老和尚一眼,不耐道:“本王从不信命。”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老和尚转动佛珠,在他身后道:“司天台没有算错,王妃确是王爷命中贵人,王爷是帝星,主杀伐,王妃则是辅星,主生机。如今辅星陨落,帝星杀伐之气愈重,恐有祸世灾殃……” 他推衍星象,窥见天机,见辅星暗淡,四处找寻,却没想到迟了一步。 李凤歧走到门口,回头看他,冷笑一声:“老和尚废话一堆,倒是有一句话未曾说错,本王必会登顶帝位。至于其他的……又与本王何干?”说完,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老和尚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道:“果然如此,帝星失辅,杀伐不断,是祸世之兆啊……” 听着他越说越玄乎,叶云亭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看看李凤歧在做什么。只是他一动,那老和尚却陡然看了过来:“谁在暗中窥视?” 叶云亭一惊,定住身体四处张望,还以为灵堂中藏了其他人。但他目光四处逡巡,却发现老和尚直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什么,迟疑着往外跨出两步,却见老和尚的目光果然也跟着挪动——那老和尚竟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叶云亭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老和尚疑惑地张望了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只摸了摸头,道了一声奇怪,便大步朝外去追李凤歧。 见他离开,叶云亭心里一松,紧接着便是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书房中。 天色已经黑了,书房里燃着蜡烛。 李凤歧一身黑衣坐在桌案后,另一人则垂手恭敬地立于案前,似在听候吩咐。 “你是说,下毒之人与沈家有关?” 那人应是:“目前查到的线索,都指向沈家。” “是沈家倒也不意外。”李凤歧垂眸沉思半晌,忽然嗤了一声:“沈重予也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而且他也猜到了沈家动手的目的。 李踪顾忌名声,又以为他身中剧毒迟早要死,迟迟没有对他动手。但沈重予为了向皇帝递投名状,害死了他母亲。他一日不死,沈重予便一日不得安寝。熬到如今才动手,许是实在按捺不住了。李踪对此或许不知情,又或许知情但装作不知,故意放任沈重予行动。 不过事到如今,知道或者不知道,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他没死,必定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李凤歧眉眼戾气缭绕,屈指在桌上弹了弹,淡声道:“依计行事,做得干净些,莫要漏出马脚。” “是。”下属领命而去,只留李凤歧坐在书房里,跃动的烛火投映在他脸上,留下大片阴影。 叶云亭却震惊于刚听到的事实,上一世让他身死的毒汤,竟也与沈家有关系。 …… 半梦半醒之间,李凤歧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紧紧抱住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却见叶云亭弓着身体,额头抵在他肩头,喉间发出破碎的呓语声。 支起身体,单手点燃了蜡烛,李凤歧探身去看,就见叶云亭眉眼皱成一团,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胳膊,似又做了噩梦。 李凤歧抬手在他背上轻拍,轻唤他的名字。 一连唤了许多声,才终于将叶云亭自噩梦中唤醒。 叶云亭抬起脸,茫然地对他对视。 李凤歧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他忽然坐起来,神色凝重地看了他半晌,道:“王爷,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什么事要如此严肃?”见他一脸郑重,李凤歧也不由坐直了身体做倾听状。 回忆起梦中所见,叶云亭抿了抿唇,斟酌许久,才终于将言辞组织好,迟缓地开了口:“跟沈家有关……” 他做了半宿梦,此时开口,嗓音还有些干哑:“沈家那封信,或许有诈。” 李凤歧微微皱眉:“怎么说?”他还以为是叶云亭自信件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叶云亭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个和梦中的老和尚一样的问题:“王爷信命数么?” “自然信。”李凤歧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司天台都说了,大公子是我命中福星,你我相辅相成,乃是天作之合天定姻缘!” 叶云亭本是十分严肃地在提问,却不想他给出了个与梦中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愣了愣,随后撇开了眼睛:“我不是说这个……” 李凤歧见他似十分认真,思索了片刻又道:“命数之说,信与不信,要看对谁。若是对大公子,我自是信的。但若是对其他人,却未必会信。” 命数之说,玄之又玄。比起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相信自己。 但若是换成叶云亭,他却又愿意相信司天台的话,他与叶云亭,合该就是天生一对。要有几生几世的命定姻缘才好。 60、冲喜第60天 即将把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口, 叶云亭内心其实充满忐忑。 他设想了许多情形,也做足了李凤歧并不会轻易信他的心里准备。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李凤歧或许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或许会觉得荒谬,以至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这都是人之常情。 但他却唯独没想到,李凤歧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说:旁人说得我不信, 但大公子说得我自然是信的。 在他心里, 他到底与旁人不同。 相处的这些时日,李凤歧对他说过的情话多不胜数,语气里却总有几分揶揄打趣,似玩笑话, 叫他不敢太往心里去。 唯独这一次,他从其中品出了认真与郑重, 内心触动。 叶云亭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再次开了口:“我曾两次在梦里, 梦见沈家背叛了你。一次是王爷被困于王府, 母亲自荣阳返京之时,她给沈重予写了一封信求助,但沈重予得知后,派人伪装成山匪,杀害了母亲, 以此作为投名状,博得了李踪的信任与倚重。另一次则是沈重予做贼心虚, 怕王爷日后报复,命人在食物暗中投毒,意图暗害王爷……” 他每说一句,李凤歧的眉眼就凝重一分, 眉头紧紧蹙起——叶云亭所说之事,与他所知皆对不上。 况且他说是梦中所见……李凤歧知他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其中必有蹊跷,便没有打断,听他继续往下说。 叶云亭见他并未出言质疑,心中更定,喉头滚了滚,组织好言辞,将自重生以来的种种异常梦境都告知了他:“我知道只凭梦中所见给沈家定罪,有些荒谬牵强,但这梦确实不是普通的梦境……我在梦里看见的,乃是前世所发生过的事情……” 梦境是李凤歧的视角,皆是前世他活着时并不知晓的事情。他在其中更像是个旁观者,旁观前世曾发生过的种种事件。再将诸多细节与他所知一一对应,便能印证,这些梦境确实真真切切发生过。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将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其实死过一次。”他的眼睛没看李凤歧,低低朝下垂着,视线尽头却没有落点:“死了,又活过来,回到了我刚被送入王府冲喜的这一年。” 其实对于死而复生之事,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如何能给并未经历过的李凤歧解释清楚?他只能用最直白浅显的话语来述说,让他听得更明白。 李凤歧瞧着他,喉咙一阵干涩,嘴唇张合数次,才顺利发出了声音:“死了?如何死的?” 他凝着叶云亭,最先问出口的问题,仍然与他有关。 他眼中怒气翻腾,想不明白有自己的庇护,叶云亭如何会死?而且观他态度,并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英年早逝,或许还是被害身亡。 叶云亭微诧,抬眸与他对视,半晌嘴唇微颤,道:“是……中毒而死,我误喝了毒汤。” “与我有关?”李凤歧何其敏锐,前头叶云亭才说了,沈重予做贼心虚给他投毒。如今又说自己是误喝毒汤而死,那这毒汤原本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叶云亭未曾回答,他提起前世之事,并不是为了让李凤歧因他的死而愧疚,也不是意图挟恩求报。若是可以,他情愿不告诉他前世之事,毕竟那段时间,于他于李凤歧,都是一段充满晦涩阴暗的记忆。 但他的沉默,却令李凤歧越发笃定。 李凤歧叹息一声,拉过他攥得发白的手拢在掌心,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交叉穿过他指缝,再紧紧握住,低声道:“将上一世的事,都与我说一说。” “……”叶云亭迟疑片刻,还是都与他说了。从他反抗不成,被迫送入王府开始,到他死后魂魄不散,听见季廉来祭拜时所说的那番话方止。 李凤歧听完,久久未曾言语。 半晌之后,方才听他笑了一声:“所以说司天台还当真没说错,大公子果然是我的命中福星。” 叶云亭诧异看他,眼神有些怨怪,怪他此时时刻,竟然还如此不正经说这些肉麻话。 但被李凤歧插科打诨,他心中的沉重也散了几分,绷紧的唇角微微弯了弯:“王爷就这么信我了?我……其实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 如此诡谲离奇的事,李凤歧却从头到尾没有半分质疑,轻而易举地就信了,倒显得他半宿辗转反侧有些矫情多余了。 “我信。”李凤歧缓缓吐出一口气,笑起来:“不过不仅仅只是你这一番话,还有你先前一些反常的举动。” 他将叶云亭之前的反常一一列举:入府之时不顾皇帝警告也要照料他,为了替他拿到解毒的药材不惜染上风寒,还有风寒未愈时,忽然来寻他,想尽办法也要让他给北疆送信……他似乎对许多事情的发生都很笃定。 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当时他想着,不论叶云亭怀揣何种秘密,他们都已经站在一条船上,同生共死。那叶云亭的秘密,他也没有必要探究;到了后来,在相处中,他不知不觉动了心,又觉得叶云亭不想说便罢了,等他想说时,自然会告诉自己。 而现在,他等到了。 秘密虽然听着离奇,却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而且在叶云亭的描述里,前一世的他那些所作所为,其实是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手段的。若这一世叶云亭没有助他,而是选择伺机逃出王府。他在亲友尽失,孤立无援的绝境之下,或许还是会选择忍辱与韩蝉合作,走上一条忍辱负重的复仇之路。而他的性子他自己最清楚不过,那种境况下,他变得暴戾嗜杀并不突兀。 听他娓娓道出自己的破绽,叶云亭一瞬恍然,紧接着又有些赧然:“你早就察觉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却原来李凤歧只是看破未说破。 李凤歧笑,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又不正经起来:“我这夫君,当得还算体贴?” “……”叶云亭一噎,心里感动就淡了些,使劲将手抽回来,顾左右而言他:“那沈家怎么办?” 手中一空,李凤歧捻着手指回味了一下,才道:“不接招便是,李踪马上就要回京了,我倒要看看我们不接招,他们这出戏要怎么往下演。” 叶云亭听出他话中意思,不由心惊:“你是说李踪……” 李凤歧点了点头:“沈家这些年走下坡路,沈重予能力平平,野心却不小。他既想振兴沈家,就得站队。李踪年纪轻,又失了殷家这个助力,沈家正好取而代之。” 涅阳辖下只有加黎州与黔中,若能得到李踪的信任,将京畿三州收入囊中,届时沈家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要取得皇帝的信任,他必定要拿出诚意来。”李凤歧语气淡淡道:“比如说……与李踪合谋,引我造反。” 自他与李踪撕破脸后,李踪就欲除他而后快。但却偏偏抓不到他的把柄,师出无名。 这次被叛军设计受伤,却恰是个引他动手的绝佳机会。 李踪也许真受了点伤,却绝没有性命之危险,不过是做戏给有异心之人看罢了。 “李踪这回倒是长进了点,”李凤歧嗤了一声,笑吟吟看向叶云亭:“可惜我有大公子相助,他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叶云亭没有接茬,挪开眼睛看向别处:“此事可要同母亲说一声?” “先休息,白日再说吧。”李凤歧略一沉吟,眼中划过几分恶劣:“正好给我那表兄也回封信。” 两人说话说了太久,外面天色已经泛了微微的白。 被他这么一提,叶云亭才觉困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做了半宿梦,又回忆了前世之事,精神实在有些疲惫,便依言准备先睡觉养足精神。李凤歧侧身面对着他躺下,主动将自己的胳膊递过去:“大公子抱紧些,也免得再做噩梦。” “……”叶云亭瞪他一眼,将被子拉过头蒙住脸,以行动拒绝了他的“好意”。 因为睡得晚了,次日叶云亭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身侧已经没了人,他起身更了衣出门,就见李凤歧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封信。见他起来了,便扬了扬手,笑道:“醒了?正巧我将回信写好了,你看看。等会就叫人快马送去给沈重予。” “?”昨晚睡时确实听他说要回信,但叶云亭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而且既然都说了不接招,回信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不解地接过信展开,一行行看过去,目光从疑惑到震惊,最后收起信,抚掌笑道:“沈重予看了信,估计得气得吃不下饭。” 李凤歧这气人的功力只要不用在自己身上,看他气别人,还是十分有趣味的。 61、冲喜第61天 岷县。 三万大军自皁河往上京一路疾驰。两千人马在前开路, 五千人马则护送着皇帝李踪的御驾,其余将士,则兵分几路, 紧跟其后护送。 大军中央,皇帝才有资格乘坐的明黄马车巨大,以二十四匹温驯马匹拉动,如同一座移动的巨大房屋。 马车之上, 李踪卧榻在最内里, 除了伺候的内侍以及随行的御医,能留在马车中的,都是李踪最信任的心腹。 沈重予掀开帘子上车,挥挥手让内侍退下, 自己则往进最里间行去。 “沈大人有事?”崔僖侍立在门口,见他寻来, 压低声音问道。 “陛下可还在休息?”沈重予神色有些急切, 眼角眉梢间蕴着一股藏不住喜意:“我有要事要禀。” “刚醒呢。”崔僖见状侧身领着他入内:“沈大人同我来吧。” “有劳崔常侍了。”沈重予跟在他后头, 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回信,嘴角的笑容愈大。 二人进去时,李踪才醒。他穿着明黄中衣,腰后枕着个软枕,整个人懒洋洋地斜倚着, 唯有右手臂上包扎的白色绷带格外显眼。瞧见沈重予进来,他抬眸了然道:“可是永安王府那头有消息了?” “是。”沈重予将回信双手呈上, 笑道:“臣特地寻老王妃做了中间人传话,永安王必不会生出疑心。” 李踪把玩着信件,却没有拆开,看向沈重予:“这信里都写了什么?李凤歧办事谨慎, 不会只凭一封信就答应同你合作吧?” “陛下明鉴。臣收到信后就急忙送了过来。”沈重予拱手躬身,只恨不得对天地日月表忠心:“陛下未曾先阅,臣如何敢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虽然没看,但信件内容臣也多少能猜到些,永安王行事谨慎,必不会在信中明确回复留下把柄。不过么……有老王妃这层关系在,只要他有反心,臣之提议他必会心动。只要他没有拒绝,待回了上京,我们依计行事,必能诱他动手……” 把玩信件的手指一顿,李踪坐起身体,倾身睨他一眼,笑道:“沈爱卿太谨慎了,便是先看了也无妨。” 他说着展开信件,凝神去看信中内容,心中的想法却与沈重予不谋而合。 信上确是李凤歧的笔迹,他先是情真意切地问候了沈重予一番,接着便话锋一转,写道:“表兄之提议,母亲已经转达于我。我听后大为震惊,亦极心痛,表兄怎可鼓动我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他先是一番质问,又列数沈家过去功绩:“涅阳沈家,军功起家,满门忠烈,披肝沥胆。就连母亲一介女流之辈,亦自小教导我忠君爱国,怎到了表兄这辈,竟然如此堕.落!成了不忠不义、狼子野心之徒?!表兄之所作所为,实在是令我失望,也污了沈氏满门英烈之名!” 信中义正言辞,字里行间都在责骂沈重予不忠不义,不仁不信。 若这写信的乃是其他臣子,李踪或许会欣慰多了一名忠心于他的官员。可偏偏这信是李凤歧写的,他的脸色逐渐阴沉,定定看着信,一言未发。 沈重予察觉他神色不对,谨慎询问道:“永安王心中如何说?” 李踪抬起头,冷笑一声,将信扔在地上:“沈爱卿自己看吧。” “?” 他态度转变的太快,沈重予越发摸不着头脑,他弯腰将地上的信捡起来,匆匆看了一眼,却恰瞧见“表兄之所作所为,实在是令我失望,也污了沈氏满门英烈之名”那一句。 “???” 沈重予心头一沉,匆匆接着往下看,就见李凤歧接着写道:“我本念及兄弟之情,想将此事就此按下,只做不知。但辗转数日,实在是担忧表兄谋逆之心不死,内心惶恐难安,夜不能寐。故唯有行大义灭亲之举,待陛下回京之后,我会将此信呈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只看了短短一段,沈重予只觉得天旋地转,拿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头看了李踪一眼,口中喃喃道:“怎会如此?” 李踪默然不语,脸色阴沉难辨。 沈重予自顾自喃喃两声,继续往下将信看完,却见李凤歧态度又是一转,情真意切写道:“还望表兄见信后莫要怪我与母亲,此事母亲尚不知情,我也实在是生性耿介,无法违心替表兄隐瞒此等大罪。是以只能大义灭亲。但表兄也莫要太过担忧,谋逆虽是诛九族的重罪,但你尚未实施,我亦在陛下面前有几分薄面,届时必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保你性命无虞。就是恐怕得委屈你辞官告老,在家休养一段时日了……” 辞官告老,在家休养? 沈重予看着看着,竟被气笑了。他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一展宏图的年纪,李凤歧却要他辞官告老?! 况且就凭一封没有盖印的信件,李凤歧拿什么来让陛下定他的罪?!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陛下,永安王或许是察觉了什么?” 所以才故意写了这封信来羞辱他,同时也是嘲笑他,计谋已经败露了。 “他怎么会知道?朕只是受了轻伤之事,只有几位爱卿知晓。” 李凤歧目光在沈重予与崔僖身上扫过,猜测着是不是谁泄了密,否则听说他性命垂危,凤歧怎么会不上钩?!甚至还有闲情还专门写了这么一封信来膈应他。 他忠君爱国?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重予察觉他目光中的打量,暗自心惊,连忙改口表忠心:“陛下并无大碍之事,绝不可能泄露出去。许是永安王疑心太重信不过我,故才有此一试。”他沉吟道:“左右大军快抵达上京,陛下无碍之事继续瞒着,待我回京之后,再去永安王府一探便知。” 旁边崔僖也附和道:“沈大人说得也没错,这信中内容,绝不是永安王的性子能写出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得就是在试探沈大人呢。” 这么猜测也不无道理,李踪沉思片刻,阴鸷道:“罢了,就先按沈爱卿所说去做吧。” 说着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叶泊如的伤势如何了?” “太医时刻在旁看着,已经无大碍了。”崔僖回道:“臣今日去看,他还想来拜见陛下。不过他伤势未愈,太医没允。” “让他好好养伤吧。”李踪道:“他救了朕一命,伤还未好就又替朕出谋划策,是个人才,你派人仔细照料着。待他伤势好了,便让他来见朕。” 崔僖躬身应是。 李踪又睨了沈重予一眼,摆摆手道:“沈爱卿便先退下吧。待回京之后再去永安王府探探口风。” “是。”沈重予见状,只能攥紧那封信,退了出去。 *** 将信送出去后,李凤歧犹不满意。 李踪联合沈重予想要摆他一道,不只是轻飘飘一封信就能解恨。更何况除了今生,还有前世之仇未报。 “大公子可有想法?”李凤歧一边搅动小锅中的酸马奶,一边问道。 这酸马奶是朱烈从上京的商队那买回来的,与新鲜马奶一起煮沸滤过,便可制成马奶酒。这马奶酒的法子是从西煌那边传过来,北边不少州城也学了去。但李凤歧从前嫌它奶味太重不够烈,极少饮用。 这次朱烈意外买到了酸马奶,他想起叶云亭酒量不好,这马奶酒倒是正合适他喝,便命人准备了一应用具,亲自为他煮马奶酒。 叶云亭支着下巴看他执箸在锅中搅动,鼻尖嗅着浓烈的奶香,微微眯起眼道:“我倒是在想,李踪性命垂危的假消息,是只告诉了王爷,还是朝中其他官员也知晓。” 他深深吸了口浓烈的奶香,眼中闪过狡黠,猜是前者。 李凤歧与他想得一样:“他不敢大肆宣扬。”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只知道李踪受了重伤,需要回京医治。但重伤与性命垂危之间的差距,却是大得很了。 若是李踪大肆宣扬自己的性命垂危的消息,恐怕会有不少朝臣生出其他心思,这对李踪来说,并不是好事。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 “那我们便助他一把。”叶云亭道:“王爷忠君爱国,得知陛下性命垂危,自然是要有所表示,以示忠心。” 李凤歧手一顿,抬眸与他对视,两人相视一笑。 他召来五更吩咐了一番,又遗憾啧了一声:“我忧君之忧,尽心尽力,可惜李踪却并不会感激我。” 叶云亭正专心等马奶酒,闻言勉为其难分了他一丝眼神,道:“王爷想得多了。” 等李踪回京,不仅不会感激他,估计还恨不得直接杀上王府来泄愤。 62、冲喜第62天 朱烈按照李凤歧的吩咐, 很快将李踪病重垂危的假消息散播了出去。 这散播消息也讲究技巧策略,直接将消息散播出去是下下策,因为但凡有些脑子的, 听到消息之后都会多思索两遍,怀疑是不是永安王布的局。 很多时候,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所以李凤歧只让朱烈先后“秘密”地拜访了侍中乔海仁、兵部尚书戚邵、大理寺卿王且等人。 这几人在其他朝臣眼中,都是亲近永安王一派的。如今李凤歧忽然命朱烈暗中拜访, 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紧接又有人注意到, 大半夜里,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永安王府离开,出了城后,便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形色匆匆。而永安王府这几日,大门紧闭, 戒备森严, 气氛肃穆, 似有大事发生。 在这个皇帝亲征重伤的敏.感时机,永安王又是暗访官员,又是派人北行,动作频频,很难不让人深思。 皇帝一派的朝臣暗中心慌, 他们目前所知的消息是李踪中计受了伤,但并未危及性命, 如今已在赶回上京的路途上了。可永安王这动作频频的架势,看着却不像是这么回事,倒像是皇帝马上就要殡天了,他迫不及待要动手了一般。 一众官员坐立不安, 只能去寻韩蝉讨信。 太傅府里,韩蝉坐在上首,冷面瞧着面色惶惶不安的一众官员:“诸位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打头来的户部尚书实在坐不住,迟疑着先开了口:“陛下中计受伤,我等实在担忧龙体,才忍不住来同太傅大人来讨个准信。如今皁河也没有消息传回,陛下龙体……可还安泰?” 他一开口,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若是陛下龙体康泰,那外面的谣言可得整治一番,两军交战,各有胜负。这事若再任由外面瞎传,恐会污了陛下英名。” “是啊,如今外头传得满城风雨,都说陛下其实……” “……” 底下的官员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发言,而韩蝉垂眸看着茶盏中茶梗起伏不定,一言不发。 官员们争论半晌,总算发觉上首的韩蝉一句话都未说,只一径沉默着,他们终于意识到什么,悻悻地收了声,安静下来。 韩蝉这才抬眸,扫视一圈,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道:“诸位大人到底在担心什么?”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将他们的担忧说了出来:“担心陛下伤重不治,朝堂不稳?还是……担心自己顶上乌纱不保?” 他话说得太直白,一种官员面子上挂不住,有人反驳道:“我等只是担忧陛下龙体!” “那就不必担忧了。”韩蝉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瓷制的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是死是活,等人回来了不就知道了?左右也就这两日了。” 他的态度太轻慢,似乎对皇帝死活丝毫不担心。 一种官员们隐约意识到了这其中变化,却也没人敢指责韩蝉大逆不道,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最后只能不甘心的承认,韩蝉这里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愈发忐忑地起身告辞。 他们来这一趟,本是想吃个定心丸。毕竟皇帝一向倚重太傅,皇帝的情况韩蝉必定最为清楚。 可真来了他们才发现,事情变化比他们所想象的更为复杂艰险——皇帝的情况恐怕当真是不好了。 而且,太傅韩蝉竟似不与皇帝一条心。 一众官员带着满心忐忑离去,韩蝉冷眼看着,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做了片刻,便拂袖起身,往后院行去。 一路之上,并无几个下人,偌大的太傅府中,寂静得可怕。 韩蝉进了卧房,反锁上门,走到最里间后,旋转博古架上的一座玉雕,便见博古架朝着两侧分开,露出了墙壁上的暗门,以及蜿蜒往下的石阶。 端起一盏蜡烛,韩蝉拾级而下,暗门又在他身后合上,毫无痕迹。 台阶甬道十分狭窄,只有一人半宽。其间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只能靠微弱的蜡烛照明。但韩蝉行走其中,脚步未曾因台阶狭窄黑暗有丝毫的迟滞。似乎已经走过了千百遍般熟悉。 他很快走到台阶尽头,又抬手按动墙上的一块青砖之后,面前仿佛封死的墙壁自中间洞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韩蝉吹灭了蜡烛,迈步进去。身后窄门又随之合上。 相比漆黑甬道,这处暗室里十分明亮,韩蝉将蜡烛随手放在一侧,仔细地整理衣冠之后,方才绕过屏风,进入了内间。 内间灯火通明,左右两侧墙壁边,摆放着九层烛台,一排排手臂粗的白烛静静燃烧着,而在最中间,正对着韩蝉的方向,则供奉着一尊牌位。 ——这乃是一处灵堂。 韩蝉放轻步伐上前,似怕惊扰了安息的魂灵。他上了三炷香,静立了片刻,方才低声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不同于他平时的冷冽。 “殷氏传来消息,说李踪胸口中了一箭,虽没能当场将他诛杀,但一箭穿心,恐怕也活不久了。” 他目光放空,似凝着牌位,又似透过牌位看着别处:“我自他三岁开始教导他培养他,又费心助他夺位,却没想到他竟敢生出那种龌龊心思……我本不想杀他,但他行事越来越张狂,日后必定会是我复仇路上的阻碍……” “是以,他非死不可!” 放空的眼神倏尔转冷,最后一点温情泯灭,韩蝉抬手,盯着掌心错乱的纹路看了一会儿,拿起供桌前的小刀,自衣袖上割了一条布帛,系在了墙上的架子上。 白色的布条垂落下来,代表的是一条将要失去的生命。 在这布条两侧,还有数不清的布条垂落下来,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都是韩蝉这些年来一条条亲手系上。 他盯着那快要将架子挂满的白色布条看了半晌,收回目光,脸上已经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接下来我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殿下了。”他说完,拱手拜了三拜,便转身离开。残破衣袖映着沉寂烛光,透着股迟暮之气。 …… 离开暗室之后,韩蝉便去了端王府。 端王按辈分算,是李踪的叔父。成宗皇帝子嗣不丰,一共只有四个儿子。太子殁后,二皇子李乾被立太子,便是后来的显宗皇帝。而余下的两个皇子,则分别封了端王与睿王。 睿王早逝,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端王。 端王年事已高,在宗人府领了个闲差,并不参与朝政,只在家中含饴弄孙。 韩蝉与端王一向没有交集,此时忽然到端王府上拜访,惹得不少人暗中猜测——这端王庸碌无能,不理朝事。唯一能让韩蝉看得上眼的,恐怕只有那一个刚满三岁的嫡孙。 而端王府在韩蝉离开之后,忽然闭门谢客,也仿佛佐证了众人的猜测。 不少朝臣心中惶惶,都在暗中猜测着,皇帝怕是当真出了事,这天啊……怕是要变了。 *** 最近两日的动静,永安王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听朱烈说韩蝉竟然已经找上了端王时,叶云亭有种匪夷所思之感:“动作这么急?” 李凤歧也有些讶异,韩蝉这个老狐狸,按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其他朝臣被他刻意误导,以为李踪当真命不久矣,但也知道去寻韩蝉确认消息真假,耐心观望。怎么韩蝉忽然如此沉不住气了? 但转念又一想,又否认了先前的推测:“韩蝉不是鲁莽行事之人,他动作如此快,必定是得到了其他的消息,认定李踪濒死。” “是殷啸之?”叶云亭接上。 李凤歧点头,除了殷啸之之外,不做他想。 本来李踪御驾亲征就是韩蝉与殷啸之联手设的局。殷啸之假意败退引李踪上套,准备借机除掉李踪,为子报仇。而韩蝉恐怕则是打着另立幼主,便于控制的主意。 只是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李踪不仅没死成,竟然还能将计就计来了一招瞒天过海,装作重伤濒死意图引他上钩。而且看样子,他装得很成功,就连动手的殷啸之等人也被瞒过了,给韩蝉传递了错误的消息。 他早就看穿李踪计谋,没有咬钩,推波助澜将“鱼饵”抛向了其他人,本是想将这潭水搅浑,让李踪头痛一阵,却没想到,竟然还真误打误撞让李踪给钓上来一条大鱼。 就是不知道李踪回京之后。发现韩蝉所作所为,会是什么表情。 叶云亭想了想,笃定道:“怕是要发疯。” 想想李踪那偏激的性子,若是得知韩蝉都等不及他死就要给他挑继位人了,恐怕真的要发疯。 就是不知到那时候,韩蝉能不能招架住了。 63、冲喜第63天 李踪未归的这几日, 永安王府大门紧闭,李凤歧与叶云亭在府中寸步不出,日日煮着马奶酒赏雪。 偶尔马奶酒煮得多了喝不完, 便拿酒瓶装了,叫朱烈一家一家送到几位大人们的府上去。 于是一众观望形势的官员心中就更慌了。这些日子永安王联系那些个老臣,可比从前一年都勤。看来是真要准备动手了! 上京城中世家贵族人心惶惶,都在为日后谋划着出路。 倒是日日被送酒的几家, 虽然看穿了李凤歧的计策, 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朝臣都是在暗中猜测,也没有人会傻得上门来问“诸位大人你们与永安王最近联系得如此紧密,可是在密谋造反啊”。 是以他们就是有心想解释,也无从解释起。总不能见着个人就说我并未同永安王合谋, 永安王那是故布疑阵吓唬大家伙儿呢,他叫朱烈上门就是为了给我送了一瓶马奶酒。 他们敢说, 倒也要有人敢信。 倒也有少数几个与他们交好的官员隐晦地探过口风, 他们倒是一点不藏着直接说了朱烈只是上门来送马奶酒, 也说过看永安王的态度,陛下多半龙体康泰并未出事。但对方却毫不意外地根本不信,反而怨怪他们不露半点口风就罢了,还编瞎话骗人,实在是过分。 “这是阳谋。” 乔海仁与戚邵对坐, 放下酒杯,郁郁叹了一口气。他们一眼就能看穿的计谋, 却偏偏不能解释,更甚者,解释了也没人信。所有人都把他们划进了永安王一派,认定他们与永安王已经达成了一致。 如今上京城中, 人心浮动。不少官僚往来频繁,显然已经在给自己谋划后路了。就是这冷冷清清的乔府,这两日也有人寻上门来隐晦示好,话里坏外想让他牵线搭桥,向永安王效忠。 他甚至还听闻太傅韩蝉也几番拜访端王府,只是端王性格怯懦,不愿意参与到这朝阳争斗之中,迟迟没有松口。 乔海仁愁容更甚:“待陛下归来,这些沉不住气的人,怕是一个个难以收场。” “老大人且少操些心吧,阴谋阳谋的,我们不也都没办法?”戚邵皱眉将酒喝完,不满嘀咕道:“这永安王给我们扣了这么大个屎盆子,也不知道给送几壶好酒,这马奶酒奶呼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乔海仁无滋无味地喝了一口酒,忧心忡忡:“是没办法,这朝堂,这天下,怕是都要乱了……” 戚邵摇摇头,没有应声。 要他看来,这乱不乱的,都是迟早的事。自皇帝对永安王动手的那一刻,这天,就注定要变了。 *** 十一月十二,因风雪耽搁了两日的大军终于抵达城外。 皇帝的御驾直接入了宫,沈重予派了重重护卫护送,密不透风地将皇帝送入了寝宫。之后,便是整个太医署的医官会诊。 李踪躺在龙床上,胸.前伤口特意处理过,隐约透出暗红血迹,瞧着十分逼真。他的脸色更是惨白,嘴唇皲裂,带着失血后的病弱。崔僖伺候在他身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会诊的太医亲眷都已暗中扣下,他们绝不敢乱说。” “那就好。”李踪道:“外面情形如何?” 崔僖道:“诸位大人都十分担忧陛下龙体,太傅也在外头等待召见了。”他眼中闪过一道暗色,迟疑道:“可要将此事告知太傅?” 李踪面露迟疑:“太傅……如何?” “太傅大人十分忧心,您刚回宫,就在宫外候着了。”崔僖话头一转,又迟疑起来:“不过此事臣倒是觉得,还是先不告诉太傅为好,” “为何?”李踪微阖的眼忽然睁开,直直看向他。 崔僖却没有露出半点异色,仿佛一心一意都在为李踪着想:“臣是觉得,太傅之前与永安王多有往来,加上永安王之前所说之事……”他话说一半,目露忧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李踪沉默下来,片刻后,他似自己说服自己一般道:“你说得对,先不告诉太傅吧,若是朕此次能一举铲除永安王,太傅必定会十分惊喜,” 当初李凤歧对他说,他所中之毒乃是韩蝉所下,是韩蝉为了以解药逼迫他共谋大事。他嘴上说不信,但心里其实信了几分的。 他知道韩蝉偶尔会对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知道在韩蝉眼里、甚至外头那些大臣百姓眼里,他这个皇帝的分量,还没有永安王重。 但都没关系,他还能忍。李凤歧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只要他被沈重予挑拨动了手,城外几万大军蓄势待发,随时能以斩杀逆党的名义,将李凤歧、甚至整个永安王府抹杀! 到时候,权倾朝野的北昭战神不复存在,史书上留下来的,只有谋逆不成的乱臣贼子李凤歧! 李踪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沉下来:“对,不要告诉太傅,朕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要叫韩蝉知道,他与李凤歧之间,选了他,是对的。 韩蝉想做丞相,何必去寻李凤歧?他想要的,他都能给他! “臣知道了,那陛下可要宣太傅进来?”崔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又弯着身子问道。 “宣吧。”李踪道:“叫太傅来看一眼,你就说朕昏迷不醒。别说得太吓人,惊着他。” “臣明白了。”崔僖给他掖了掖被子,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便转身出去宣韩蝉。 韩蝉侯在太乾宫外。 凛凛冬日里,他穿得依旧单薄,雪白的披风之下,是同色的长袍。墨色长发束起,隐约能见鬓角已有了几根白发,倒是一张脸瞧着还年轻得很,也冷漠无情得很。 崔僖走到近前,便谨慎地收敛了神情,肃容道:“太傅随我进来吧。” “陛下伤势如何?太医怎么说?”韩蝉抬步同他往内走。 崔僖却没有应答,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太傅还是自己去问太医吧。” 说话间,两人进了内殿,到了李踪榻前。 屋里伺候的内侍不多,都谨慎地各行其是,不敢发出一丝多余声响。空气里除了沉肃凝重之外,还有浮着浓烈的药味。 韩蝉走到近前,垂眸打量塌上的李踪。李踪被子只盖到胸口,胸口往上,则以厚厚的绷带包扎着,白色绷带边缘,隐约沁出些暗红血迹。 他的脸色比纸还白三分,早没了之前那股意气风发,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倒是少见地露出几分符合年纪的稚嫩青涩来。 韩蝉定定看了他许久,抬手替他将脸颊旁有些凌乱的发丝理好,而后直起身道:“带我去见太医。” “太傅随我来。”崔僖应了一声,带他去见几个参与会诊的太医。 在他们走后,李踪睁开眼,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在肌肤上的触感叫他差点没忍住睁开了眼,他抬手有些眷恋地抚了抚侧脸,唇角微微勾起来,心想老师果然还是担心他的。 李凤歧那日所说,不过是故意气他罢了。 *** 皇帝御驾归京,叫不少朝臣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皇帝再未露面,反而是整个太医署都被召去会诊,又让他们的心悬了起来。上京城中暗流涌动,人人焦灼难安。 奉命去永安王府一探究竟的沈重予总觉这气氛有些不对,寻了几个官员来询问,方才得知上京城这几日发生之事。 他顿时越发笃定李凤歧果然只是在试探他,实则早就已经动了心思。不然除了他,谁会还知道皇帝伤重垂危的假消息,并将之散播出去? 沈重予心思一定,叫人备了礼,便去了永安王府。 沈家的车驾抵达王府时,李凤歧等人正在吃暖锅——天寒地冻,也不能出门走动,只能在府中自娱自乐。 李凤歧、叶云亭,季廉,再加上朱烈与五更二人,吃得倒也算热闹。 听见门房通报,说沈重予来拜访时,李凤歧就啧了一声,道了一声晦气:“也不知道挑个好时候。” “我们收拾一下,去前厅?”叶云亭喝了三杯马奶酒,又吃了极辣的烫牛肉,脸颊嘴唇都染了艳色。 李凤歧想了想,却挥手道“不必”,他转头嘱咐门房:“直接将人请到正院来。” 朱烈瞪大了眼:“王爷还要请这小人吃暖锅不成?” 他盯着桌上的肉,他都还没吃上几口呢。给那厮吃也太糟蹋了些。 李凤歧睨他一眼,对叶云亭笑道:“你们在此处吃着,动静小些就是,我去会他一会。”说罢命人抬了扇四折的屏风,将他们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64、冲喜第64天 沈重予随着下人到了正院时, 就见李凤歧坐在窗边,正在细细看一副画。 他上前行礼,目光往那画上瞥了一眼, 却见那画上画的,乃是前朝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场景。他心中顿时越发了然,看来那封回信,果然只是试探, 永安王之野心, 尽在这画上。 见他到来,李凤歧随手将那画卷起放在案上,脸色微沉,先发制人:“表兄还来我这王府做什么?” 沈重予见他还要演戏, 内心不屑,面上却是笑道:“王爷又何必再屡次三番地试探我?沈家与永安王府, 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爷信不过我, 莫非也信不过姑母么?” 听他搬出老王妃,李凤歧眼神微冷,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迟疑来:“我与表兄多年未见,王府与沈家也久未来往,表兄忽然来信议此大事, 我自然要存几分警惕。”他似真似假道:“否则万一表兄是替李踪来试探我的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目的被一语道破,沈重予心里一惊, 神色微僵,再见他神色随意,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又松了口气, 笑道:“王爷怎么会有此种想法?这胳膊肘都是向里拐,要论亲近,自然还是我与王爷亲近些。” “本王就是随便一说罢了。这些年没见,表兄是人是狗,我如何清楚?”李凤歧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 沈重予隐约觉得他似在骂自己,但观他神情却又不像。最后只能按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只当是李凤歧脾气越发越无常了,毕竟从前就有不少人说过永安王脾气阴晴不定。 “那眼下王爷可愿意信我了?” 沈重予又将腰弯下去些,越发靠近他,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这些年来功勋卓著,那小皇帝坐享其成不说,竟还想鸟尽弓藏,王爷难道就不想亲手报仇吗?如今城外就有我三万大军。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我就能……”剩下的话被隐去,沈重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君主不仁,王爷取而代之,乃是天命所归!” “本王自然是想的。”李凤歧忽然叹息一声,转动轮椅,背对他,道:“可我最近常常做梦,时常梦见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便愈发恐惧难安,怕有人背叛于我……” 沈重予见他态度犹豫不定,越发急切。从前怎么没听说永安王如此优柔寡断? 他咬咬牙。只能继续跟他磨嘴皮子,将好话承诺说了一箩筐,最后为了取信于李凤歧,甚至告知了他一处新发现的铁矿所在,那铁矿正好在加黎州与西遇州的交界处。他大方表示,只要李凤歧起事,他愿将铁矿拱手送上,以示追随诚意。 屏风之后朱烈与五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娘诶!新发现的铁矿! 发了! “什么声音?”沈重予正说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就听到一阵异响。他鼻子动了动,又闻到一阵浓烈的食物香味。 “???” 这香味他进门时便有了,但他心思都在说服李凤歧之上,没有细想。现在回过神来,才觉得怪异,这屋里怎么会有食物香气?他疑惑地望着那扇发出动静的屏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迟疑地望着李凤歧:“王爷,这屏风后……?” 李凤歧难言惊讶地“啊”了一声:“沈大人才发现吗?” 他拍了拍手,便有两个下人进来,将屏风撤了下去,露出屏风后的四人,以及那一锅煮得微沸、香气四溢的暖锅。 “你来之前,我们正在吃暖锅呢。” 叶云亭笑吟吟地望着他:“沈大人可要一起吃点?” “……” 沈重予看看李凤歧,再看看那冒着热气的暖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脑中顿时一炸,颤抖着手指向李凤歧:“你、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故意在诈他,甚至还将他当做耍猴戏的一般耍弄。竟敢如此羞辱他! 沈重予眼睛发红,胸膛起伏。 李凤歧比他还无辜,笑吟吟问道:“表兄,我该知道什么?” “……”沈重予瞪着他,却连一句质问也说不出口。他看着李凤歧得意的脸,再想到那座被透露出去的铁矿,只觉得喉头一阵咸腥,一口血憋在喉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可笑他还以为只要李凤歧死了,那他知道铁矿所在也毫无作用,到时候那铁矿还是归他所有。却原来是他自己上了套,不仅平白被人当做猴戏看了,还丢了一座铁矿! 那可是整整一座精铁矿! 沈重予按住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自己随时能厥过去。 “表兄这是怎么了?”李凤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语气关切,却连手也没有伸一下:“可是犯了心疾?可需要我叫人给你请个大夫?” 沈重予捂着胸口,被他气得头昏脑涨。再看看那一桌四人,脸皮都涨红了。 但他到底还是没与李凤歧撕破脸,这事是皇帝交代他的,他没办成便算了。若是再在这永安王府闹起来,就太失体面了。 “不必,我回去歇两日就好了。”沈重予咬着牙,勉强挤出个笑来。 “那表兄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李凤歧语气关切道:“表兄这年纪也不小了,可要注意身体,不然像老陈大人一样忽然没了,我北昭可就少了一位栋梁!” “……王爷多虑了。”沈重予假笑都差点维持不住,那忽然没了的老陈大人都八十七了!他才三十六。 李凤歧这厮根本就是在咒他早死! 沈重予一刻也不想多待了,草草拜别就往外走。李凤歧送了他两步,跟到院子里,又扬声道:“下回表兄要是再发现铁矿银矿的,可要记得知会我一声。” “……”沈重予平地一个趔趄,却没有回头,捂着胸口走得更快了。 李凤歧笑眯眯地折回去,瞧着叶云亭笑眯眯道:“平白就多了座铁矿,大公子果然旺我。” 叶云亭瞥他一眼,没答话,却是烫了片羊肉放在了他面前碟子里。 吃暖锅都堵不住这张嘴。 倒是朱烈闻言又悄声与五更咬耳朵:“这铁矿不都得感谢那沈老儿么?”怎么王爷反而说是王妃旺他? 五更同情的瞧他一眼,心想在王府里看了这么些日子,竟然还没看清楚王爷这是在与王妃调.情呢。真是活该总被罚。他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完,起身道:“属下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办完,先行一步。” 说完踹了一脚还想继续吃的朱烈,当先跑了。 朱烈:??? 他看看走远的五更再看看边上动也不动还在继续吃的季廉,犹豫了一下,就继续心安理得吃暖锅了。 五更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要办?暖锅都不吃了,真是活该劳碌命。 李凤歧看着两个大快朵颐的碍事鬼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架势,忍不住附在叶云亭耳边轻声道:“季廉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跟朱烈一个样儿了?” 没点眼力见儿,一看以后也是个找不到媳妇儿的。 他才喝了酒,说话时唇齿间还残留马奶酒的淡香,叶云亭扫他一眼,将他的脑袋推开一些,又给他夹了一块肉:“吃肉。” 李凤歧不情不愿地坐好,没滋没味地吃着四个人的暖锅,他忍不住瞪了对面没眼力见的两人一眼,冷哼了一声道:“等会吃完了,朱烈你去给我传个话,告诉五更,这个月给他加十两例银。” 朱烈:???? 他瞪起眼,神色顿时殷勤起来:“那我呢?” 给五更加例银,也得给他加些吧? “你扣五两!”李凤歧冷笑一声。 他不敢治季廉,难不成还不敢治朱烈了? “!!!”朱烈瞬间弹了起来,放下筷子就往外跑:“我吃饱了,这就去给五更传话。” 一边跑一边不服气,王爷怎么如此偏心!不加钱就算了,竟还想倒扣! 却说这边沈重予出了王府,回了城外大营之后,便渐渐冷静了下来。差事没办成,他该如何给小皇帝交代? 李凤歧这边失利就罢了,决不能再叫小皇帝对他生出嫌隙。 涅阳都督府如今内强中干,沈家更是江河日下。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至于主动投靠皇帝。唯有跟着皇帝,有拥护平乱之功,沈家才有可能东山再起。 他咬牙思索了半晌,又策马往皇宫行去。 皇宫。 李踪依旧装着重伤昏迷,实则在暗中等待沈重予的消息。他日日躺在床上装病实在有些烦了,正烦着沈重予怎么还未有动静时,崔僖就来通报了:“陛下,沈大人求见。” “宣。”李踪精神一振,坐起身来。 外头沈重予跟在崔僖身后进来,见着皇帝就先行了个大礼,负荆请罪:“臣未能完成陛下嘱托,还请陛下重罚。” 李踪眉眼一压,虽有不悦,但沈重予已然自请降罪了,他便不好再发作,眯起眼看他,沉声问:“怎么回事?” 沈重予略去了那一座还未上报朝廷的铁矿,将自己在永安王府遭到的羞辱添油加醋地说了,最后愤然道:“是臣无能,未能完成陛下嘱托。” “与你无关,李凤歧向来狡诈。”李踪却是阴沉一笑:“我倒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得知其中有诈的。” 沈重予也觉得其中必然有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但他回忆了许多遍,却也找不到纰漏。 倒是李踪,目光连连闪动,思索着有可能给李凤歧传信之人。 正思索间,崔僖又来报:“陛下,乔侍中前来求见。” 李踪下意识想要躺回去装病,但转念一想李凤歧不上钩,再装也没什么意思,摆摆手道:“宣吧。” 65、冲喜第65天 乔海仁斟酌良久, 到底还是入宫求见了。 这些日子永安王在京中的动作,他看得最明白不过。也越发笃定,皇帝必定没有大碍, 否则永安王不会忽然平白无故的往外传假消息。 但御驾归京后,皇帝的情形却与他所猜测不同,太医们神色肃穆,口风严密, 竟仿佛皇帝的情况当真不好了。 他思来想去, 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加上先前韩蝉以及部分朝臣小动作频频,他到底放心不下,便索性入宫求见, 一探究竟。 崔僖领着乔海仁进去,将人引到门口后, 笑眯眯道:“乔大人进去吧, 陛下和沈大人正在里头议事呢。” 闻言乔海仁心中疑惑愈深, 都重伤卧床昏迷不醒了,怎么还在议事? 他带着满腹疑惑进了内殿,就见李踪坐在塌上,双手撑着膝盖,榻边扔着些染血的绷带。脸色虽然有些白, 但却泛着红润,哪里像是重伤垂危之状? “见过陛下。”乔海仁上前行礼, 目光上上下下将人扫视了一番,也看出不好来。 李踪察觉他隐晦的打量,笑了一声:“乔爱卿入宫所为何事?” “京中最近人心浮动,都言陛下在交战中重伤……垂危。”乔海仁是个耿直性子, 也不爱绕弯子,索性将外头的风言风语都说了:“陛下龙体既无大碍,为何不出面安定人心?” “这几日流言愈盛,人心浮动,恐不利于朝局稳定。” 李踪活动了一下手腕,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道:“人心浮动?怎么个浮动法?” 难不成除了李凤歧,还有其他人敢造反不成? “这……”乔海仁略微迟疑,见李踪似对韩蝉所作所为尚不知情,只得提醒道:“太傅大人他……最近几日里,曾数次拜访端王府。” 李踪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下意识想说“太傅拜访端王府怎么了”,话到嘴边,才陡然想起来端王府里有什么。 他脸色骤变,不敢置信地同乔海仁确认:“太傅去端王府做什么?” “臣未曾去过端王府,不敢乱说。”乔海仁躬身拱手,叹息道:“陛下去端王府,同端王一问便知。” 太傅与皇帝师生情深,皇帝又格外敬重太傅,若是可以,他并不希望二人反目。已经离心了一个永安王,若太傅也生出异心,来日朝堂情形,不堪设想。 可眼下瞧着,他最坏的猜测,怕是要成真了。 搁在膝上的双手攥成拳,李踪脸色沉凝,一言不发。 沈重予侍立一旁,越听越是心惊,转瞬却又盘算起来,皇帝身边少一个心腹,他就多一分机会。 内殿气氛肃杀,好半晌,李踪才凝了乔海仁一眼,沉声道:“乔侍中今日就宿在宫中吧,朕有些事情还亲自确认。” “是。”乔海仁一声叹息,皇帝这分明是怕他泄密,要暂时将他圈在宫里。 他瞧着李踪阴沉脸色,再联想到永安王的动作,总觉得这其中他漏掉了什么重要关窍,但他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最终只能随着崔僖去了安排的偏殿歇息。 太乾宫中只剩下两人。 沈重予觑着他难看的脸色,谨慎地没有出声。 片刻后,李踪收敛了情绪,面无表情道:“沈爱卿可也听到外头的传言了?” “听了一些。”沈重予垂首,小心道:“但臣在城外大营,听得也不全。太傅之事,更是不曾得知。” 李踪忽然嗤了一声,似乎也不是真要听他的回答,喃喃自语道:“连乔海仁都知道了,竟就独独朕不知道,可笑!” 他忽然暴起,狠狠将塌上的软枕砸在地上,面目狰狞道:“可笑至极!” “陛下息怒!”没料到他忽然发作,沈重予一惊,立即匍匐在地。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拿朕当回事,都盼着朕早点死了是不是?”李踪双目发红,胸口起伏不定,从乔海仁说韩蝉去了端王府之后,这口气就憋在了胸口,此时终于得以宣泄出来。 “臣不敢,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沈重予暗道了一声倒霉,却只能努力平息他的怒气。 李踪却根本听不进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韩蝉在盼着他死,甚至都迫不及待地为他挑选继承人了。这简直太可笑了! 他劳心费力地装了一场重伤,不仅没伤着李凤歧分毫,反而引得韩蝉坐不住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端王府,对,端王府。”他念叨了几声,原地转了两圈随便披了件外袍,提起架子上的鞭子就外走去,所过之处内侍们神色惊恐地跟随其后,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闻声而来的崔僖快步上前,轻声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儿,我命人摆驾。” “端、王、府。”三个字自李踪齿缝里蹦出来,他头也不回道:“给朕将马牵来!” 崔僖闻言也不多阻拦,朝身后的内侍打了个眼神,对方便匆匆去备马了。 内侍迅速牵来马匹,李踪翻身上马,便策马朝宫外而去。 …… 宫里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消息灵通的在李踪出了宫门之外便立马知晓了。 太傅府中,韩蝉听着眼线回禀,提着茶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洒了满桌,他陡然抬眸看向报信之人:“你说什么?” 报信的小内侍战战兢兢道:“陛下,陛下怒气冲冲地策马出宫,往端王府去了。” “……倒是长本事了。” 听着小内侍说李踪策马出宫,韩蝉便立刻意识到所谓的重伤全是假的。脸色凝滞了半晌,闭了闭眼,复又拿了帕子将桌面的水渍擦干净,语气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带内侍离开,韩蝉为自己重新沏了一壶茶,又命下人将大门打开,静静侯着。 李踪去了端王府,下一个,就该是他这太傅府了。 与此同时,永安王府也得到了消息。 “去了端王府?”李凤歧毫不留情地嗤笑:“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叶云亭微微皱眉:“你说这一回,他会对韩蝉动手么?” “他到底是皇帝。”李凤歧并不担心,神色淡淡道:“况且,咱们还有一份大礼没送他呢。” 说完召来五更,让他去备车驾。 “走,我们先去等着他。”李凤歧将案上的几封信件揣入袖中,慢条斯理道:“韩蝉和殷家那档子事,他还不知道呢。” *** 一路疾驰,不过半刻钟便到了端王府。 李踪翻身下马,提鞭往里走。 看门的门房本想来拦,待看清来人身穿龙袍之后,惊得倒退两步,着急忙慌地往里跑着去报讯。 从韩蝉登门拜访之后,端王已经着急上火了好几日了。也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李踪会亲自提着鞭子,就这么闯进了府中。 端王听见下人惊慌的报讯,连忙叫人将小孙子抱去后院,自己抹了一把脸,将头冠衣裳胡乱拉扯一番,就颤颤迎了出去。 刚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来势汹汹的李踪。 “皇叔怎么这副模样?”李踪顿住脚步,冷笑一声:“朕以为这几日端王府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呢,毕竟马上就要出个小皇帝了……” 端王立即大呼冤枉,满脸悲戚道:“臣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绝不敢有非分之想。此前太傅几番上门逼迫威胁,臣都未曾松口,还请陛下明鉴啊! 他说着,越发觉得这是无妄之灾,愤然道:“老臣平日里养花弄草,不理朝事。从未有过不臣之心,都是太傅狼子野心,瞧着启儿年幼好控制,几番逼迫我将启儿交予他!” 端王简直恨极了将他拖下水的韩蝉,将这几日韩蝉的所做所为抖落得干干净净。 李踪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冻住,地上的冰雪此时都没有他的心冷。 端王还在哭诉,他年事已高,此时却只着朴素单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顺道还大骂韩蝉狼子野心无情无义,辜负陛下信任。 李踪听着,仿佛心口也破了个大洞,凛冽的风雪呼呼朝着洞里吹,冻得他四肢冰凉。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鞭子滑落在地。 良久,端王嗓子都嚎啕哑了,却见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端王止住哭声,抹了把脸,瞧着他的背影,却觉得有几分肃杀之意。他被侍女扶着站起身,低声吩咐道:“去,叫王妃将府中细软收拾好,再过几日,我便上折子自请去封地养老。” 这上京城,恐怕是待不得了。 66、冲喜第66天 出了端王府, 李踪上马,又往太傅府的方向疾驰而去。他面白如雪,一双眼黑沉沉没有光, 周身笼罩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 马蹄踏过青石地砖,溅起阵阵细碎雪花。长街两侧的百姓只见一匹骏马飞驰而过,那马上是个穿着黄衣的青年,披头散发, 袍袖飞扬。 端王府与太傅府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需得穿过正街又拐三条胡同才能到达。 李凤歧早算好了地方,在必经之地等着。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见另一头李踪骑马疾驰而来。 永安王的马车停在拐角, 李凤歧坐在轮椅之上,叶云亭站在他身侧。季廉站在两人身后, 手中撑着一把巨大的油纸伞, 挡去了风雪。 相比起衣发散乱的李踪, 李凤歧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李踪远远就看到了看他们一行人,马蹄却没有停下,打他们面前飞掠而过。 李凤歧也未出声阻拦,就笃定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不过片刻, 就见已经走过的人又调转马头回来。李踪坐在马上,风雪落了满身, 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怎么?永安王这是特地来看朕的热闹?”他扯了扯嘴唇,却到底笑不出来:“可还算满意?” “我只是来给你送样东西。”李凤歧瞧着他满身落魄,却还要勉励维持着帝王的高傲, 心中却没觉得多快意,他下巴微抬,示意五更将信件给他。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李踪接过信件,却没有立即打开,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怀疑与打量。冒着风雪在这么大老远的路口等着他,李踪可不觉他就是为了送一封普普通通的信。 李凤歧瞧着他,似笑非笑:“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总不至于看也不敢看了?” “……”李踪的心事被他戳中,手指紧了紧。 他垂眸看了半晌,到底还是禁不住诱.惑,将信件展开。 入目是极好看也极熟悉的字,可信里的内容,他却宁愿自己从未看过。但偏偏他还要自虐一般,一封接着一封往下看,愈看脸色就愈苍白,连风雪落了满头也顾不上。 好半晌,李踪才抬起头来,手指有些僵硬地收拢:“原来这才是你布的局。” 是了,永安王心计深沉,睚眦必报。看破了沈重予的计策后,怎么可能就一封含沙射影的信就完事了? 原来他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可笑他还自以为是地继续装重伤,实则早就落入了他的算计而不知。 “我早说过,韩蝉不可信。”李凤歧面上情绪不显,直直与他对视:“但你从来不信,如今,你可后悔了?” 他费尽心思为他稳固帝位,到头来却敌不过韩蝉几句挑拨言语。 “韩蝉不可信,你就可信了吗?”李踪将信件狠狠撕碎,恶狠狠地瞪着他。破碎的信纸随着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没入泥里:“你与韩蝉又有多大不同?都是各怀心思罢了。我早就看透了。” 他牙关紧咬,声音自齿缝里往外蹦:“路是我选的,就是走死了,我也绝不后悔!” 说完,用力扬起马鞭,朝太傅府驰去。 李凤歧看着他的背影,抓紧扶手的手指松开,叹息道:“是我没将他教好。” 他一直以为李踪虽然偶尔思想偏激了些,但那是受幼时经历影响,等年纪再大些了,帝位稳固了,想必便不会再如此。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了。 “王爷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叶云亭垂眸,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只是他更信他自己。” 李踪的性子太偏激,又敏.感多疑,他表面上信任韩蝉、信任李凤歧,实则他谁也不信,他只信自己。就譬如韩蝉给李凤歧下了毒,之后只言语挑拨几句,他便对护了他这么多年的李凤歧下了杀手;再譬如,如今韩蝉数登端王府,加上李凤歧送上的信件,他又轻易信了。 这只证明,不论是李凤歧还是韩蝉,他都早有疑心。 可实际上,那些信件乃是李凤歧命人伪造,韩蝉与殷啸之二人行事都慎之又慎,就是李凤歧的探子也不清楚他们私底下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又如何能拿到两人联络的密信。那伪造的信件上甚至连印章都没有,不过是八.九分相似的笔迹而已,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送来,李踪就轻易信了。 叶云亭看出李凤歧情绪不高,他将怀中抱着的暖炉放在他怀里,替他拢好披风,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他用的是“我们”,李凤歧感受着掌心里的暖意,复又笑起来:“回去吧,他的事,与我无关了。” 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从前他将李踪视为要护在羽翼下的幼弟,事事为他考虑周全,如今李踪已不需要他庇护,他也不会再庇护。 他已经有了要守护一生之人。 李凤歧仰头看着叶云亭,恰好叶云亭低头看他,两人对视一眼,叶云亭朝他笑了笑,亲自推着他往马车边走去,季廉在身后替他们撑着伞。 上了马车,五更赶着马儿往永安王府行去,恰与李踪背道而驰。 *** 太傅府。 李踪一路疾驰到了太傅府,却见太傅府大门敞开,门房见着他也并不惊奇,躬身道:“大人就在茶室等着陛下。” “一个两个的,消息倒是灵通。”李踪嘲讽一笑,下了马,提着马鞭往茶室大步走去。 这太傅府他太熟悉了,这是他亲自挑选赐给韩蝉的宅子,离皇宫只有一盏茶的路程,宅子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命匠人精心布置。 如今一路行过,看着却只觉得嘲讽。 他对韩蝉一片真心,可韩蝉又回报了他什么? 李踪穿过前花园,抵达茶室,就见韩蝉一袭白衣侧身坐在窗前,面前摆着的,是他赐下的那套翡翠松柏常青茶具。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他侧脸看过来,瞧见提着马鞭、满脸怒色的李踪却并不吃惊,而是淡淡点了头,道:“陛下来了。” “太傅倒是还有兴致喝茶。”李踪进门,走到他对面,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的事,太傅就没有一个解释吗?” 从前来这太傅府里,他总喜欢唤他“老师”,这个词透着股无关身份亲昵,就好像韩蝉还是那个东宫里叫他读书习字的西席先生,而他还是那个被大哥、被宫人欺负了、被他抱在膝上仔细关怀的小童。 “陛下生着气,我解释了,想来你也不会听。”韩蝉提起茶壶,斟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目光扫过他被风雪沾湿的衣袍,又道:“衣裳都湿了,陛下将外袍脱了吧,我叫人拿去烘干,小心染了风寒。” 他的态度太过自然,若不是李踪身上还一阵阵泛着冷意,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恐怕就会当真在他面前坐下,又与他扮演师生情深的戏码。 “朕今日,可不是来与太傅喝茶的。” 李踪扬鞭掀翻了茶盏,昂贵的翡翠茶盏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洒了满桌,些许溅射到两人手上,却谁也没有吭声。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韩蝉眉眼微抬,神情是一贯的平静。 以前李踪只觉他冷淡的像遥不可及的冰川,叫人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高山仰止,不可亵渎。 可此时此刻,韩蝉的镇定却点燃了他满心的怒火。 他弯下腰与韩蝉对视,一字一顿道:“太傅若是现在交代了,还能少吃些苦。否则下了大理寺的邢狱,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韩蝉直视他的眼睛,并未心虚退却:“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端王府,还有殷氏叛军。”李踪咬牙切齿:“你是何时与殷氏叛党勾结在一起的?!殷啸之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自问待韩蝉不薄,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可韩蝉为什么还要背叛他? 韩蝉垂眸,似在思索。 李踪死死凝着他神情,不放弃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为何要与殷啸之联手,陛下难道不知道么?”出乎意料的,韩蝉却忽然反问起了他。 “朕如何会知道?”李踪越发觉得可笑:“太傅是实在想不出理由搪塞了?” 韩蝉却嘲讽一笑,缓缓吐露了一个名字:“阮氏兄弟。” 阮氏兄弟。 李踪心头一震,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这回没敢再对上韩蝉眼睛,色厉内荏道:“阮氏兄弟与太傅勾结叛党有什么关系?” “陛下非要我将话挑明么?”韩蝉拧着眉,似想到了什么极恶心的东西,冷声道:“你今日能寻两个与我有六七分相似的人亵玩,他日焉知不会对我下手?”他嘲讽一笑:“要我受此折辱,不若先下手为强!便是失败就死,也比做他人玩物强。” “你……”李踪被他说中了心事,脸色几番变化,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气势,他咬牙道:“我从未想过将你当做玩物!” 若真将韩蝉当做玩物,他何必忍到今日,还寻了两个赝品排解苦闷?! 韩蝉眼神微闪,却是冷声道:“事已至此,何必再说。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67、冲喜第67天 他就坐在那儿, 眉目疏淡,神色无惧无畏,一双寒凉的眸子垂下来, 仿佛真就准备赴死。 李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痉挛,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却吐不出半句话来。 今日,韩蝉将他的心思都剥开挑明, 叫他连一丝侥幸都不再有。他退后几步, 接着便大步转身离开。行到门口,就见崔僖带着神策军已然赶到,正侯在门口,见他出来, 连忙抖开披风迎上前,替他披在肩上:“陛下可要先回宫更衣?” 李踪面带肃杀之色, 他转过身来, 看着头顶上自己亲笔题的太傅府的匾额, 闭了闭眼,似终于做下了决定,哑声道:“传朕谕旨,太傅韩蝉勾结叛党图谋不轨,今褫夺一切官职爵位, 圈禁在太傅府,永世不得出来!” “陛下,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崔僖轻声劝说道:“朝臣恐怕会非议。” “随他们议去吧。”李踪掀唇冷笑:“很快他们就没功夫看热闹了。”说完神色一沉,坐上了轿撵:“回宫!” 崔僖随侍在他身侧,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太傅府,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不可一世的太傅大人, 到底是到了头。 李踪回了宫,便径自去了太乾宫。他不再需要装重伤,扣在太乾宫日夜候着的太医们终于被放回了太医署,如今只有伺候的宫人以及阮氏兄弟两人。 瞧见他一身风雪回来,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哥哥上前柔声道:“陛下可要沐浴?” 骤然又看见他们,李踪却是一愣。 他走近,伸手捏过哥哥的下巴打量了半晌,忽然嗤了一声:“其实也不怎么像。” 这兄弟俩是崔僖替他搜罗来的,长相与韩蝉也就六七分相似,性情才学更是差了一大截。李踪偶尔会临幸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瞧着韩蝉的画像发呆。 他看着面色惶惶的兄弟两人,忽然有些乏味。摆了摆手道:“你们去找崔僖领了赏钱,出宫去吧。” “陛下不要我们了?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兄弟两人一惊,连忙跪下,神色失措,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约是才从韩蝉那受了挫,面对曾有过些许欢愉的二人,李踪难得多了些耐心,他蹲下身来,目光在他们面上逡巡一圈,忽然道:“崔僖说你们是为了替父还债,才自愿跟他走的?” 阮氏兄弟不知他忽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能讷讷点头应是。 他们生父因为赌钱欠下了大一笔钱,赌场的人打上门来要债,正走投无路之时,崔常侍寻上了他们,说让他们去伺候一位贵人,别说这小小赌债,若是命好,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兄弟两人一合计,左右也要活不下去了,便答应了。 却没想到那位贵人,竟然会是当今皇帝。 皇帝虽然喜怒无常了些,但在宫里,他们至少有吃有穿,不用面对赌瘾成性的父亲,也不用担心哪日又被要债的打上门来。 李踪轻笑了一声,说:“真傻。” 他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二人:“出宫以后,寻个地方安生过日子吧,不必回家去了。那赌鬼既不顾你们死活,你们又何必管他?”他似累极了,疲惫地挥了挥手,拖着步子往内殿走:“你们去寻崔僖,叫他给你们安排个清白身份,拿了银子,就立即出宫去吧。” 阮氏兄弟面面相觑半晌,见他并不是玩笑话。连忙在他身后磕了几个头谢恩,之后便相携去寻崔僖了。 *** 太傅韩蝉被革职圈禁的消息,立即便传开了。 勾结叛党意图谋反,这是能诛九族的重罪,但人却连大理寺的邢狱都没下,就只是革了职,圈禁在太傅府里? 这也太过儿戏! 不少朝臣怀揣着不同心思,等着早朝时好上折子参韩蝉一本,请皇帝务必从严治罪,以儆效尤。当然,也有那先前各种寻退路的官员,生怕波及自身,打定主意闭紧了嘴,什么也不说。 但皇帝却一连三日没来上朝。 倒是齐国公叶知礼还有涅阳大都督沈重予被召进了宫中,同去的,还有个瞧着二十不到的青年。 三日之后,李踪终于再度出现在朝堂上,神情却比以往愈发阴鸷。 还未等朝臣们先参上一本,他先发了难:“将人给朕拿下!” 令下,数百神策军自殿外涌入,早有准备般将半数朝臣控制住。太和殿上顿时一片大乱,喊冤声不绝于耳。 幸免于难的朝臣们弄不清楚情况,生怕波及自身,纷纷跪地不敢出声。 唯有侍中乔海仁性子耿介,问出了他们心中所想:“陛下,敢问这些朝臣是犯了何罪?便是要问罪,也该有个罪名和章程,再交由三司审理,太和殿上直接拿人,从未有过先例!” 见他出声,被扣押的官员纷纷出声喊冤。 李踪坐在龙椅上,姿态肆意,听着他们嚎啕了半响,方才阴恻恻笑起来:“乔爱卿说得没错,是要交由三司好好审一审,审一审朕重伤养病这些时日,有多少人生了异心,背弃于朕!” 他话一出口,大半朝臣脸色就白了白,知道皇帝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他们目光隐晦地扫过被扣押的官员,都是最近这些时日四处找关系寻门路之人,估计是被拿到了证据,所以直接拿下了。 可除了他们,有其他心思的朝臣仍不在少数,只是他们做得更隐晦些罢了。毕竟当时皇帝重伤濒死的消息传得真真的,连太傅都坐不住了,哪还有人不信?大家都在为自己谋划后路。 朝臣们一时心中惶惶,谁也没敢贸然开口求情。 李踪见他们终于安静了,嘲讽地笑了一声:“王且,这案子就交由你办,若是人手不够,可从刑部抽调。”他语调阴冷如毒蛇:“务必叫他们都交代出同党来。” 一言既出,殿上官员心口都是重重一沉,目光惊慌地扫过被扣押的同僚们。 “诸位爱卿既然无事要奏,那便散朝吧。”李踪看够了殿上各异的表情,挥袖起身离开。 沈重予与叶知礼见状,急忙跟在了他身后。 *** 李凤歧听到消息时,第一个想法是李踪果然被韩蝉拿捏的死死的,如此大的把柄送到他手里,他却只是将人革职圈禁了。第二个想法则是,李踪恐怕是真疯了。 皇帝重伤垂危的消息传出来时,恐怕一多半的朝臣都生出过旁的心思。这要是一个个揪出来问罪,无异于文字狱。 都说法不责众,李踪忽然来这么一出,恐怕朝野上下,都要人心惶惶,局势只会对他越发不利。 “李踪什么时候又宠信齐国公了?”叶云亭却关注了另外一点。 明明殷家起兵之后,因为叶家与殷家的姻亲关系,李踪虽没有发作,却也冷落了叶知礼一阵子的。如今回朝之后忽然又热络起来,总叫他觉得怪异。 “似是因为齐国公的侄子在皁河时救了皇帝一命,据说是替他挡了一箭。”五更道:“好像是叫叶泊如的,最近常常同齐国公一起入宫。” “叶泊如?”叶云亭皱起眉:“我从未听说叶家亲戚里有这么一个人。” 既能被叶知礼看上举荐给皇帝,必然不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可与叶家走动密切亲戚里,却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李凤歧见他面露犹疑,便吩咐五更道:“去查查这个叶泊如。李踪此次能躲过殷啸之的伏击,恐怕就与这个叶泊如有关。” 他们先前一直不知道李踪到底是怎么瞒过殷啸之与韩蝉的耳目装作重伤的。如今看来,恐怕就是这个叶泊如替他受了一箭。两军交战,战场乱得很。殷啸之大约只知射中了人,却不知箭被人挡了下来。 就是不知叶知礼在大军临行前忽然举荐这么个人跟在皇帝身边,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就在叶云亭对叶泊如心存疑惑时,齐国公府上,叶泊如也正在提到他。 “父亲要开祠堂将我记回名下,可要通知大哥一声?” “通知一声也好,这么多年来,都委屈你了。”叶知礼瞧着这个同自己最为相像的儿子,神情十分慈爱。 叶云亭自小就肖似他母亲,与他并不亲近;叶妄流着殷家的血,性子更是被他母亲娇惯得顽劣不堪,注定不能继承国公府。唯有叶泊如,最像他,也最听话、最亲近他。 这一次殷家起事,他看出了些许端倪,却也无法确定。为了以防万一,他顺水推舟将叶妄送去了云容。一是届时可以在皇帝面前借此将自己摘出来;二则是没了叶妄,他接叶泊如回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况,这一回叶泊如听从他的安排,随侍皇帝身侧,果然伺机救下了皇帝,取得了皇帝信任,这才让他也连带着重新得到宠信。 他看着脸上还有丝丝病容的二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这些年爹欠你们母子的,都会一一补给你们。” “多谢爹,但孩儿与母亲未曾缺过什么。”叶泊如垂眸,抿了抿唇似有些不知所措。 叶知礼闻言摇头,长叹一声:“那是你们母子知足,这些年亏欠你们的,我都记在心里。你且等着吧。” 叶泊如低垂的眼眸一闪,乖顺地“嗯”了一声。 68、冲喜第68天 齐国公要开宗祠, 认儿子的事很快就在上京的世家贵族里传遍了。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叶知礼这个儿子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一道圣旨,称齐国公二子叶泊如护驾有功, 拔擢为吏部侍郎。叶泊如从身世不明的外室子,一跃成为年纪最轻的四品大员,填的还是吏部的肥缺。叫无数人艳羡不已。 原本最令人非议的出身问题,也借由皇帝这一封圣旨, 名正言顺地摆在了台面上。 一直未曾就此问题解释的叶知礼这才出面解释, 说这二儿子原本是府上的一个良妾所生。 这事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说起,当时他续娶殷氏,因着殷家担心女儿年幼,入府后压不住妾室, 受妾室欺负,便提了一个要求, 便是要他将原先的妾室都遣散了。他感念殷氏对他的一片真心, 加之殷氏却是又比他小了许多, 他存着一片珍重呵护之意,将府中原本的两三个妾室都打发了。但没想到的是其中一个妾室冯氏被遣散出府时已经有孕,三月有余显了怀才发现。但当时他与殷氏才将将成婚,为了不惹殷氏伤心,索性就将冯氏养在了外头, 这些年一直未曾接回来。 叶知礼话说三分留两分,摇头无奈道:“如今将人接回来, 也是不得已,我那幼子在云容也不知是何情形……虽是对不住夫人,但这偌大国公府,总要留个后……” 他说得情真意切, 听的人也唏嘘不已。 如今齐国公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加之大理寺那边还审着案,不少官员都想同叶知礼打好关系,万一有个意外,也能有人在圣前说几句情。闻言便纷纷附和道:“齐国公待夫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殷家起兵叛乱,已是乱臣贼子,若是寻常人家,恐怕早就休妻撇清干系了……” 还有人道:“况且二公子一表人才,小小年纪就坐到了四品侍郎的位置,还是在吏部,日后前程无量啊。” 叶知礼听得心中熨帖,面上却还是摇头道:“诸位谬赞了,泊如年纪还轻,还有得学呢。”又道:“十八那日,诸位可要记得来吃酒。” 一众官员立刻答道:“一定,一定。” 与同僚们分开,叶知礼方才收起笑容,坐轿回了国公府。 进了府,他的脸色便阴下来,问管事道:“夫人今日如何?” 管事为难道:“夫人还发着脾气呢。” 在决定让叶泊如认祖归宗之时,叶知礼就想到过会有这一日。不过他并不多担忧,如今殷家已经被打成了乱党,殷氏就是再闹腾,也翻不出这一亩三分地。若是她看得清形势,他或许还会顾念些旧情,若是继续闹下去…… 叶知礼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抬步往正院行去:“我去看看。” 到了正院门口,却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花花草草被连根拔起,扔得到处都是,地面上还有摔碎的瓷片,花色各异,也不知道到底碎了多少东西。 叶知礼眉头一皱,叱了一声“胡闹”。 之后还未迈步进去,却见殷红叶已然大步走了出来,她瞧见叶知礼,却是冷笑一声:“国公爷今日倒是有胆量到这正院来见我了?” “我有何不敢见夫人?” 叶知礼脸上已然没了装出来的虚伪温情,对于殷红叶,这些年他早已经忍够了。如今殷家已倒,他自然再再无顾忌。 “我这几日不来,只是想叫你清清火气,好好想清楚。”他加重了语气:“如今……你可想明白了?” 看着他这副陌生至极的嘴脸,殷红叶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这些日子的流言她自然也听说了,可她此时却没有功夫去拈酸吃醋,她咬咬牙,昂着下巴道:“我想清楚了,你爱接哪个贱人进府就接哪个贱人进府,爱认哪个野种当儿子就去认。我不管你,你让我去云容找妄儿。” 自从听闻殷家起兵叛乱之后,殷红叶的一颗心就日日如同油煎火烹。她一面担心叶妄的安危,一面又唯恐殷家军兵败,亲人出事。 她一连给云容去了许多信件,想联系父亲,求他暗中将叶妄送回来,但这些信件却通通被叶知礼拦了下来。不许她与云容联络。 算一算,叶妄去云容已经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里叶妄音讯全无,她不敢想叶妄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能日日祈祷,父亲和祖父能念着她的面子,好好待叶妄。 却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殷家起事后,叶知礼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叶知礼温文尔雅,在她面前总是体贴备至,便是她发脾气无理取闹,也只有哄着,极少同她摆脸色置气。 可如今他将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她往云容送信,也不肯派人去打探叶妄的消息。到了现在,甚至还凭空多出了一个妾室与一个儿子。 那野种都快十九岁了,也就比叶云亭小一些罢了! 殷红叶忽然间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从未看清过枕边人。她心里憋着火,但更多却是对儿子的担忧,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你不关心妄儿的死活,我自己去寻他。” 叶知礼冷笑一声,自袖子里掏出几封信件扔在她脚边:“我看你是还未想清楚,你好好看看,这都是这些日子你父亲与祖父给我传来的信!你也别惦记老三了,他回不来了。” 殷红叶心口一跳,急忙弯腰将信件捡起来,一封封看过去。 这信都是她父亲殷承梧所写,信中来意无非是希望叶知礼与他们合作,里应外合攻破上京。一开始还言辞温和,到了后头,便渐渐犀利起来,还提到了叶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怎会如此……”殷红叶心口一绞,信件便脱手落在了地上,她跌坐在地,忽而爬起身去抓叶知礼的衣袖,哀求道:“你让我给父亲写一封信,我去求求父亲,他会放妄儿回来的。” “然后叫人参我一个勾结叛党么?”叶知礼不耐地甩开她,语带警告:“待陛下修整之后,必会再次出兵剿灭叛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好好当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说完吩咐旁边惶惶侍立的婢女道:“将院子里都拾掇好,十八那日要开祠堂,可别叫外人看了笑话。”他说完,深深看了殷氏一眼,道:“你好好想想吧,若是想清楚了,便将自己收拾收拾,拿出个当家主母的样子来操持酒宴。” 说罢一拂袖,毫不留恋的离开。 殷红叶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想到情形不明的儿子,眼神先是绝望,随后又逐渐坚定起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哑声道:“去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 十一月十八,齐国公府一早就开了祠堂,在叶家族老的见证之下,将叶泊如记入了族谱, 叶泊如着一身暗红团花织锦直缀,外头披着件黑色狐皮披风,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相貌神韵与他身侧的叶知礼像了六七分。原本心里对叶泊如身世还有些打鼓的族老们也放下心来,一个个笑容满面地同叶泊如寒暄。 叶泊如刚认回来,叶知礼领着他一个个认人。 他神情温和,态度谦卑恭敬并不倨傲,一言一行都十分熨帖,叫叶家族老又对他高看几分。比起那个从来沉默寡言不出挑的老大,以及那个纨绔霸王的老三,这个老二倒是能堪大用。 虽然只是个庶子,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有本事撑起国公府,带着叶家再上一个台阶。这庶子的身份也不是那么打紧。 见完族人,叶知礼又带着他去去外面迎宾,路上还嘱咐道:“今日.你跟着我,哪些宾客能亲近,哪些得防备,我一一说与你听。” 叶泊如温声应是,又似好奇道:“今日大哥怎么未来?”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大哥……是不是对我心有芥蒂?” “他不来便不来吧。” 提起叶云亭,叶知礼多少有点不得劲,毕竟这个大儿子如今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又与叶妄似有几分情谊,他还担忧叶云亭会给叶妄出头,便随口敷衍了一句:“你倒是与你弟弟一般,十分在意你大哥。” 叶泊如眼眸一闪,依旧是温声细语的模样:“从前父亲教导我时,曾提过大哥几次,我便一直好奇仰慕,如今终于能见到了,难免有些情不自禁。”他话锋一转,又道:“大哥与小弟的关系十分好么?” 叶知礼却不记得自己同他提过叶云亭了,但这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便没有多想,随意道:“也就是你弟弟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他是不知道向来顽劣的老三为何忽然同叶云亭亲近,不过左右也碍不了事,也就没有多说。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正门,此时时间不早,宾客陆陆续续到了。每来一个宾客,叶知礼便带着叶泊如上前交谈寒暄两句,再将人迎进去。 等客人到得差不多时,就听下人唱道:“永安王、永安王妃到——” 叶泊如骤然转头去看,就见一个身量高挑、相貌极出挑的青年推着轮椅,缓缓行来。 69、冲喜第69天 叶云亭今日着一件暗红色宝相纹棉袍, 腰间饰以云纹玉带銙,足蹬羊皮靴,外头罩一件黑色鹤氅, 乌黑长发以一顶白玉冠束起,发尾垂落,温润俊雅中又透出几分勃勃英气。李凤歧与他穿得是相同款式,只颜色换成了深黑。 两人穿着同款的衣袍, 一个温润俊雅, 一个高贵淡漠。但走在一起,却又格外相谐。 叶泊如瞧着缓步而来的两人,眼神微动,脸上带了笑迎上前去:“王爷, 大哥。”他将叶云亭瞧着,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我还以为大哥今日不会来了。”说着还上前把住他的手臂, 要迎他进去。 周围来赴宴的宾客都瞧着他们, 心想这二公子果然好手段, 竟然与永安王妃关系也如此亲近? 众人正感慨时,却见叶云亭将手臂抽出来,冷淡道:“我与你不过第一次相见,并无太多交情,实在不必如此刻意亲近。” 叶泊如笑容一顿, 退后一步,神情有些歉意:“大哥或许是第一次见我, 但我常常听父亲提起大哥,对大哥孺慕已久,故而见面才忍不住亲近。大哥若是不喜欢,我离得远些便是。” “???” 叶云亭听着他的话,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与叶泊如并不熟,甚至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自然也谈不上亲近不亲近。叶泊如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在他看来,叶泊如对他也理应如此。但他却偏偏一反常理,主动亲近他。反而让他心生警惕。 相比起来,还是傻头傻脑的叶妄单纯讨喜。 “那你便离远些吧,我不习惯同生人太过亲近。” 叶云亭皱起眉,有些不耐与他周旋。他今日之所以和李凤歧前来,本是为了探探叶妄的消息,并没打算浪费时间在叶泊如身上。他在王府待了这么些日子,把李凤歧的冷漠学了三分,对着不喜欢的人,并不吝啬冷脸。 见他满脸不耐之色,宾客们神色又换了换,心想原来并不是这兄弟俩关系好。而是这二公子想要搭上大公子。不过看样子,这庶弟并不讨永安王妃喜欢。 叶泊如没想到他如此不给面子,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仍是笑道:“那我引王爷与大哥进去。”他看向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李凤歧,对叶云亭道:“大哥是客,可需我安排下人推王爷进去?” “不必,这国公府我比你熟,我们自己进去就是。你招待宾客吧。”叶云亭皱起眉,愈发莫名其妙,皱眉拒绝了他的提议。径自推着李凤歧往里走。 擦身而过时,李凤歧抬眸看了叶泊如一眼,却见对方温温和和朝他一笑。 “……?” 李凤歧依稀觉得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他凝眉对叶云亭道:“你离他远些,看着就不是什么好鸟。” 叶云亭也觉得这庶弟是个心思深沉的,但他左右也不会与他多打交道,也就随意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前厅。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到了。见他们前来,不少官员都眼神犹豫,既想上前交谈,又唯恐消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变成结交永安王心存异心,被打进大理寺邢狱。 于是不少人都一副想上前不敢上前,目光闪烁犹豫不决的模样。 李凤歧暗嗤一声,也不理会他们。自在上首坐了,慢条斯理地给叶云亭斟茶。 叶泊如随叶知礼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李凤歧斟茶的动作极优雅,修长手指拖着茶盏,有种说不出恣意。他似同叶云亭说了句什么,叶云亭便弯唇笑了笑,接过了茶盏。 他攥了攥手指,垂眸敛下所有情绪,跟在叶知礼身后。 这满屋子的宾客里,永安王与王妃身份最大。叶知礼虽然占着个长辈身份,但李凤歧不给面子,他还是得执臣礼。 “王爷、王妃。宴席都备好了,诸位请随我入席吧。” 座次都是安排好了的,宾客们在婢女指引下库徐入席。 叶云亭推着李凤歧不紧不慢过去,却不料叶泊如又主动凑了过来:“我给王爷和大哥带路吧。”他笑得一脸纯善:“你们的座位与我的座位挨得近。” 说话间,到了席上。叶云亭与李凤歧坐得是贵宾位,叶泊如则随叶知礼坐的主人位,两边座位确实挨得极近, 落座之后,叶泊如就朝他们举杯示意了一下。 叶云亭装作未看见,撇开了眼。皱眉同李凤歧嘀咕:“这个叶泊如总向我示好是怎么回事?” 他可不觉得叶泊如是跟叶妄一样,真把他当做大哥,有一片亲近孺慕之心。 叶妄那是赤子之心,叶泊如就不知安的什么心了。 “不理他就是。” 李凤歧瞧着叶泊如的眼神十分挑剔嫌弃,就这点本事,竟然还敢班门弄斧,真是丢人现眼。若不是在国公府上,敢当着他的面向叶云亭示好的,他一鞭子能抽死几个。 两人一边咬耳朵,一边喝着酒,自成一圈的默契气氛,将其他人都排除在外。 叶泊如几次想上前敬酒,但偏偏不论是叶云亭还是李凤歧,眼风都没往他这扫一下,当着这么多人,他总不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只能暂时按捺下来,与其他宾客周旋。 酒过三巡,不少宾客都有了醉意,席间也随意起来,宾客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闲谈。 叶知礼看了一眼自成一圈的二人,想着先前在王府受的气,故意带着叶泊如上前介绍:“这是你大哥云亭,先前还没来及同你正式介绍。”又对叶云亭道:“这是你二弟泊如,如今在吏部任职。” 叶泊如笑容温和:“方才我已经同大哥见过礼了。大哥比我想象中更加风采出众。” “?”叶知礼听在耳里,却觉得有些怪异。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亲近老大? 他递给叶泊如一个不赞同的眼神,继续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不到二十岁就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日后这国公府可就要靠你撑着了。” 叶知礼说得意味深长,脸上还有几分得色。 “齐国公这话是怎么说的?论嫡论长,都轮不到一个庶子撑起这国公府的门楣吧?”李凤歧似笑非笑。扭头看着叶云亭道:“王妃才同我说过,他与叶妄兄弟情深,不欲与他相争,此次前来,便是想交代国公一声,早日将请封世子的折子递上去。” 叶云亭笑着接话:“没错,父亲先前同母亲去王府,不也是为了此事?如今我想明白了,父亲也不必再有顾虑。” “……”叶知礼脸皮抽了抽,勉强做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来:“可你三弟如今……”他未将话说完,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叶云亭见他如此作态,愈发笃定了心中猜测,叶知礼恐怕是在明知殷家要反的情形下,故意将叶妄送过去的。 先前他还觉得想不通缘由,可此看着叶泊如,他便都明白了。 从前叶知礼将他送入永安王府冲喜,如今又将叶妄送去云容,不过都是为了给叶泊如腾位置罢了,这些年来,叶知礼恐怕早就心有成算,只不过他与殷红叶都被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真相。 “父亲可曾派人去打探过三弟的消息?”叶云亭又问。 “如今云容为乱党所盘踞,我如何能打探到消息?”叶知礼叹口气,装模作样道:“你母亲也着急上火,给殷家写了好几封信,可都石沉大海。” 叶云亭见他推诿,知道从他这探不出有用的消息,也懒得再与他绕弯子,道:“父亲也不必太担心,王爷已经派人想办法去打探消息了。”他张望一圈道:“母亲可是在后院?叶妄出了事,她必定着急上火,我去看看她。” 说罢也不管叶知礼阴沉下来的脸色,推着李凤歧往后头去。 背后叶知礼眯起眼睛,咬牙道:“这时候倒是扮起母子情深来了。”他瞥一眼叶泊如,道:“你去盯着,别叫你母亲说些不该说的。” 此举正中叶泊如下怀,他点了点头,便追了上去。 叶云亭推着李凤歧,没走出多远,叶泊如就追了上来。他走在叶云亭身侧,还是一派温和模样:“父亲叫我大哥一道去,这几日母亲心情不好,常常发脾气……” 他一副为难的模样:“母亲的脾气大哥想来也知道,等会儿怕要多担待些。” “……”叶云亭一言难尽地瞧他一眼。不知道他装得这么累到底是图什么。 到了后院,三人止步。 今日后院里都是来赴宴的女眷,殷红叶应该在里头招待客人,叶云亭寻了个婢女去请殷红叶出来。 殷红叶听闻是叶云亭寻他,本不欲去。这几日她为了想办法出府找人打探云容消息,勉力振作精神,实在已经没有精力同叶云亭周旋。也不想叫他看自己笑话。 “等等。” 婢女正要去回话,却又被叫住了。 殷红叶思付良久,想着叶妄临去云容前,叶云亭还出言阻止过……说不定他这次并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她怀揣着万分之一的期冀,理了理衣襟,迈步往外走去。 婢女将她引到了一处六角亭。 亭子里除了叶云亭与李凤歧外,还有一个叶泊如。 殷红叶厌恶地扫了一眼叶泊如,凝眉对叶云亭道:“他怎么也在?你同这野种关系倒是近。” 叶泊如眼神一黯,却还是恭敬唤了一声“母亲”。 叶云亭仿若并未听见殷红叶的挤兑,扭头对李凤歧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母亲说。”而后便使了个眼神,示意殷红叶与自己去别处说话。 狐疑地看了一眼叶云亭,殷红叶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叶泊如见状抬脚也要跟上去,却被李凤歧伸手拦住了,他冷淡道:“二公子没听见么?他们要单独叙话。” “……”叶泊如只能止步,与他一同侯在亭中。 李凤歧见他安分了,也懒得再理会他,转过身百无聊赖地瞧着亭子对面的湖水。 “王爷同大哥的感情看起来很好。”一旁的叶泊如一张嘴却安分不下来。 他这问题问得还算有水平,李凤歧掀起眼皮,“嗯”了一声。 叶泊如见他回应,眸色越暗。他上前一步,与李凤歧并排,双手背在身后,又缓缓道:“其实我亦仰慕王爷许久。这些年来我熟读兵书,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追随王爷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当初听闻大哥能替王爷冲喜,我还羡慕了一阵子。”他叹息一声:“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 “如今王爷与大哥感情甚笃,我也不奢求别的,只盼能做个幕僚,助王爷一臂之力。”他目光灼灼瞧着李凤歧:“如今我在陛下面前也有些薄面,王爷若是信得过我,泊如可任凭差遣。” 他自信满满看着李凤歧,觉得他应该不会拒绝自己这么个助力。 如今皇帝与永安王之间争斗已经摆在了台面上,自己这么一颗暗棋,若是用得好,可是事半功倍。 叶云亭再好,可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藏起眼中勃勃野心,不论是这国公府还是永安王,他都会从叶云亭手中抢过来。 “??????” 李凤歧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竟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叱责。 他以为他的目的是叶云亭,没想到竟然是自己??? 叶泊如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心动了,垂眸又抛出更诱人的条件:“听闻王爷的毒乃是太傅韩蝉所下,如今韩蝉已经被圈禁,太傅府不准旁人进出。不过我恰好得陛下信赖,负责太傅府中的防卫调度……” 毒既然是韩蝉所下,那他手中必有解药。他殷切地望着李凤歧,不信如此他还不动心。 李凤歧抬眸看着他,终于恢复了功力:“本王看着像是讨饭的?” 叶泊如一时没明白过来,微微疑惑:“什么?” “本王既不是讨饭的,就不是什么臭鱼烂虾都往家里收。就凭你,也配和云亭比较?”李凤歧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盘在左臂的鞭子,眼神微冷:“你是自己滚,还是本王送你一程?” “……”叶泊如神色微变,下意识退后两步。勉强还维持住了脸上温和表情:“王爷许是对我有误会。” 李凤歧掏出鞭子在手中把玩,目光冷冷凝着他,一言不发。 叶泊如咬牙,又退两步:“既如此,泊如就先告退了。但今日所说之话,绝没有丝毫作假。王爷若是改变想法了,还是随时可来寻我。” 说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李凤歧凝着他的身影,慢条斯理将软鞭又盘了回去。 就这两把刷子,还敢来他面前舞,不自量力。 70、冲喜第70天 叶云亭与殷红叶说完事回来, 恰看到叶泊如脚步匆匆的背影。 “他怎么了?”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李凤歧扬起下巴,睨着他一副邀功的模样:“他勾.引我,被我吓唬跑了。” 他得意洋洋地打量着叶云亭的脸色, 心想他肯定会吃醋。 但叶云亭听了却越发一脸莫名,叶泊如先向他示好,然后又来勾.引李凤歧? 这怎么想怎么觉得病得不轻。因此他也没当回事,随口道:“跑了便罢了, 我正要与王爷说说叶妄的事。” “???” 什么叫跑了便罢了? 李凤歧沉下脸, 不高兴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吃醋?” 而且他如此自觉。没被外面的狐媚子勾.引走,难道不应该有点奖励吗?如此敷衍,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 永安王有小情绪了。 “……”叶云亭一言难尽:“这有什么醋好吃的?” 一个刚被认回来的、目的不明的庶弟,大约连李凤歧的面都没见过, 忽然来勾.引李凤歧这件事就听起来令人充满疑惑。 而且他也不觉得李凤歧会喜欢上叶泊如那样的。 叶云亭欲与他继续说叶妄的事,谁知道李凤歧却忽然转过轮椅, 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叶云亭:“?!” 怎么还生气了? 轮椅自然没他走得快, 叶云亭大步追上去, 却见李凤歧阴着一张俊脸,薄唇紧紧抿着,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 他试着唤了李凤歧两声,李凤歧却不理会他,只埋头往前面行。 叶云亭:…… 这该怎么办? 他实在没有哄人的经验, 肉麻话也不似李凤歧那样张口就来,最后两人离开国公府时, 李凤歧还沉着一张脸,满脸不快活。 远远瞧着他们的叶泊如勾了勾唇,心想永安王嘴上要他滚,可转眼还不是就给了他那个大哥脸色看。 他眯起意地笑了, 这人呐,还是得有用处,才不会遭人厌弃。 打齐国公府回来,李凤歧就赌气去了书房。 叶云亭虽然不擅情爱之事,但也知道肯定是方才的话叫李凤歧不高兴了。他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因为他没吃醋的缘故。 但他实在不觉得对着叶泊如有什么好醋的。 只是这生气的人也没法讲道理,还是得哄。若是从前没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就罢了,如今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瞧着李凤歧不高兴的模样,就无法淡然视之了。李凤歧平日里事事都迁就他哄着他,如今他不快活了,不论是非对错,自己也该将人好好哄一哄才是。 他沉吟了一番,叫上季廉去了小厨房。 李凤歧抛下叶云亭独自去了书房,等进了屋就后悔了。 这关系还没定下呢,他就开始闹脾气,万一叶云亭当真顺势不理他怎么办?他表面镇定,内心却有点焦灼。 枯坐了一会儿,眼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往常这个时候,他与叶云亭该沐浴更衣,准备就寝了。而现在,他却还坐在冷冰冰的书房里。 他忍不住将五更唤了进来:“王妃在做什么?” 五更挠挠头,他才从外面回来,哪知道王妃在做什么?不过过来时见正院的屋里亮着灯,人应该是在屋里。便道:“王妃在屋里,在做什么属下便不知道了。” “……”李凤歧微微失落,又有点气恼叶云亭怎么也不知道哄哄自己。 但书房是他自己气冲冲来的,眼下又巴巴自己回去,又显得有点没面子。他犹豫半晌,决定多坐一会儿,要是叶云亭不来,他就……再回去。 回去太快容易掉价,免得叶云亭以为他很好哄。 “你去正院盯着,要是有动静就来报于我。”李凤歧又吩咐五更。 “是。”五更得了吩咐就出去了,蹲在院子里的树上守着。虽然他不懂王爷与王妃这是在闹什么,不过凡事少问多做准没错。 李凤歧待在书房里,看不进书,也静不下心练字。最后索性将漏刻搬到桌前,盯着漏刻里的时砂往下漏。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 “王妃……还在屋里么?”李凤歧心焦气躁,又摇铃将五更唤了过来。 “是。没见人出来。” 五更愈发摸不着头脑,不过见他神色不虞,猜测莫非是王爷与王妃闹了别扭?便劝说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王爷不若回去同王妃认个错便是了。王妃脾气好,必定不会同王爷计较。” 在他看来,王妃脾气如此好,必定不会同王爷吵架的。说不得就是王爷惹王妃生气了,心虚不敢回屋。 李凤歧闻言脸色一变:“此事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认错?” 他心烦气躁地将五更赶走了,愤愤将桌案上的漏刻推远了一些,心想叶云亭真是好狠的心,竟然当真不理他了?! 他坐在书房里闷闷不乐,纠结到底要不要自己回去。 另一头,叶云亭花了半个多时辰做了一碟梅花糕。 这季节没有桂花,他只能以梅花替代,好在做出来味道不算太差,他命季廉将刚出锅热乎乎的糕点装好盘,拎着回了正院。 季廉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馋得一直盯着食盒看:“这么多,王爷一个人吃不完吧。”就不能分他两块么? 叶云亭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下回再给你做。” 季廉只得偃旗息鼓,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感叹自己再也不是少爷最疼爱的崽了。 在树上蹲守的五更瞧见主仆两人从院外走来,就瞪大了眼,扭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屋子,心想原来王妃不在屋里啊。正要去向李凤歧禀报,却见叶云亭脚步一转,就往书房方向走去,他动作一顿,又淡定坐了回去。 看来用不上他去报信了。 叶云亭到了书房,就见书房里黑灯瞎火,连灯都没点。 正想着是不是人不在了,却听里头传来了李凤歧的声音:“五更?王妃那儿有动静了?” 听见他的问话,叶云亭一愣,随即抿唇笑起来。他故意没答,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听出来人脚步声不是五更,李凤歧扭头去看,就见叶云亭走到了他身后,弯着眼睛笑吟吟看着他:“王爷叫五更盯着我做什么呢?” “……” 猝不及防被抓包,李凤歧眼中闪过一瞬心虚,接着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故意板起脸,没有答话。 若是从前,叶云亭就要被他的黑脸吓退了。但两人相处这么多时日,叶云亭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觉得他板起脸的样子,倒是有些像那只狼王,瞧着凶,实则摸两把就要拿头来蹭他的掌心。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乐,眼神愈发柔和下来,将食盒放在他面前:“我去做了一碟梅花糕。”说着将食盒打开,将一碟散发着甜香的梅花糕摆在了他面前:“王爷下午没怎么吃东西吧?” 吃是自然没怎么吃的,李凤歧下午光顾着不高兴了,气都气饱了。 他瞧着面前白里透着粉的梅花糕,心里动了动,又忍不住拿乔起来。若是叶云亭没来寻他,他可能也就灰溜溜自己回去了,但偏偏叶云亭来了。 大概是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察觉了叶云亭的示好,他就忍不住想要更多一点。 他忍着没动:“大公子还会关心我吃没吃?” “自然会。”叶云亭是来哄人的,自然都顺着他说。 李凤歧一听,心里就活泛起来了:“那这梅花糕是特地为我做的?” 叶云亭又“嗯”了一声,一碟子都是李凤歧的,连季廉都没准吃。 惊喜来的太快也太突然,李凤歧骤然抬眸看向他,便瞧见了他眼中的脉脉温情。他心头跳了两跳,喉头滚动几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最想问的问题问出了口:“大公子为什么如此在意我?” 叶云亭就着昏暗的夜色与他对视。 他先前一直没有坦诚自己的心意,觉得太快了,他初经情爱,即便明了自己的心意,也下意识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却忘了考虑李凤歧心情。 两人对视着片刻,叶云亭嘴唇动了动,忍着羞赧说:“因为我心悦王爷,不愿见你不开心。” 因为我心悦王爷,不愿见你不开心。 李凤歧将这句话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嘴唇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虽然早就察觉叶云亭待他的态度有了不同。可心里猜测与亲耳听到,到底还是不同。 他睨着那碟子梅花糕,神采飞扬:“所以这梅花糕是做来哄我的?” 叶云亭点头。 “就一碟梅花糕可哄不好。”终于听到了最想听的话,李凤歧又得意了起来。 他倾身上前,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至少得这样才行。” 叶云亭:“……” 瞧着他写满得意的面孔,叶云亭稍稍后悔,心想果然不该这么快告诉他。 他朝李凤歧笑了笑,温温和和地说:“哄不好那就算了吧。” 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李凤歧:“!!!” 不是来哄他的?怎么这就要走了? 71、冲喜第71天 说不哄就不哄, 叶云亭言出必行,拎着空食盒就转身走了。 李凤歧瞪着门口半晌,不甘心地端着一碟梅花糕跟在他后头灰溜溜地回了屋。 五更在树上瞧着, 心想果然就是王爷惹王妃不高兴了,王妃也是脾气好,竟然还送糕点给王爷台阶下。 将食盒交给季廉让他送回厨房,叶云亭便宽衣去浴房沐浴。李凤歧进屋时他瞥了一眼, 故意没理会他, 自顾自去了浴房。 李凤歧瞧着他的背影,心满意足吃完一碟梅花糕,心思又活泛起来。他先唤五更推自己去另一边浴房沐浴,换了一身干净中衣后, 便等着叶云亭回房。 今日下了厨房,叶云亭连长发一并洗了, 用布帛包着长发出来, 就见李凤歧满脸都写着迫不及待。 “?” 他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在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琢磨着李凤歧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帮你。”李凤歧转着轮椅靠近,殷勤接过帕子给他擦头发。他的动作很轻柔,脸上的迫不及待收了收, 低垂的眉眼显得很温柔。 叶云亭拒绝的话就又咽了下去,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 又想起白天在国公府没来及说完的事来:“我今日问了殷氏, 她说叶知礼不许她往云容送信,也不曾派人去打探过叶妄的消息。她如今不知道叶妄情形如何。” 殷家起事之后,他担忧叶妄,早就派人往云容打探消息去了。只是殷家防范严密, 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探到。这次正好国公府设宴,他才想着去寻殷红叶,看看她那边是否有消息。 只是结果比他所想还要糟糕些。 殷红叶与他虽不合,但她到底还是更担心叶妄,将这些日子国公府发生的事情尽数与他说了。他方才知道,叶知礼不仅不管叶妄,竟然连殷红叶也一并关在了府里,不许她往云容送信。 这种种所为,显然是恨不得叶妄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叶知礼的心倒是狠。”想起叶知礼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李凤歧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再派人去探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殷家就是再藏,也不可能凭空抹掉一个大活人的行踪。” “殷氏还给了我一封信。”叶云亭道:“叫人一并送往云容吧。若是殷家还念一丝亲情,或许能放叶妄回来。” 叶知礼显然已经弃了叶妄,殷家若是知道了消息,再扣着人也没有意义。 李凤歧颔首,唤了五更进来,将信交给他,叫他再派人带着信去云容,想了想又嘱咐道:“若是殷家不肯放人,条件都好谈。务必想办法将人带回来。” “是。”五更收好信领命而去, 李凤歧用布帛将长发细细擦过一遍,蘸干了水分,又搬来暖炉细细烘干。 叶云亭将一本书翻过了半本,就听他长吁一口气,道:“都干了。可以就寝了。”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迫切。 他合上书页,随手顺了顺发尾,上头还带着丝丝暖意。 将长发挽在身后,叶云亭将暖炉归位,宽衣上榻。 李凤歧将轮椅转到榻边,也跟着上了榻。脸上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喜色。 “?”叶云亭越发觉得其中有问题,但今晚与平日似乎也没有差别,他只能压下疑惑,抖开被子准备就寝。 然后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塌上的锦被只有一床。 他与李凤歧虽然碍于身份同榻而眠,但一直都是一人一床被子,各睡各的。可今晚床上却只有一床被子。他瞥了眼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的人,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今晚急着要就寝是为什么。 “少了一床被子,我去叫人再拿一床来。”叶云亭说着就要越过他下榻去叫人。 “够盖了。”李凤歧立即拦住他,理直气壮道:“一起睡暖和。” 若是从前叶云亭没与他坦诚心意,那他肯定是不敢如此理直气壮的,但叶云亭今日都说心悦他了……哪有彼此心悦的夫夫还分被而睡的?多影响感情。 李凤歧仗着手臂长,越过他将里侧的被子拉过来一抖,盖在两人身上:“你看,刚刚好,睡吧。”说完还朝着叶云亭痞里痞气地笑了笑:“若是冷就抱着我。我火气足。” 叶云亭:“……” 他就知道李凤歧若是知道了他心思,肯定又要花样百出地折腾起来。 但想想李凤歧心悦他,他也心悦李凤歧,一起睡似乎也是迟早的事,便也没有扭捏,只意味不明地斜了他一眼,盖上被子睡下了。 阖上眼之后,便感觉身侧之人灭了灯,在他身侧躺下,然后朝他这边挤了挤,淡淡的暖意朝他这边蔓延过来。 叶云亭睫羽颤了颤,睁眼去看,就见李凤歧一张脸离他不到两拳的距离。 见他睁眼,还笑嘻嘻地说:“大公子见谅,我有些冷,挤着暖和些。” “……”叶云亭长久地凝视着他,久到李凤歧被他看得都有些发虚时,就听他道:“今日忘了准备汤婆子。” “?”李凤歧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我叫人再送来?” “不必了。”叶云亭眯眼朝他笑了笑,蜷起身体往他怀里凑了凑,与他同枕着一个枕头,带着凉意的手脚顺势贴在了他的身上。 他整个人本来就比李凤歧小了一圈,此时整个靠过来,就仿佛依偎在他怀里一般。 “这样就很好。” “!!!”李凤歧一颗心在胸膛里七上八下的乱跳,口干舌燥地正要再说点什么,一低头,却瞧见叶云亭闭着眼,已然是睡了。 “……”他不甘心地抬手戳了戳怀里人的脸颊。 叶云亭无动于衷,呼吸绵长,显然压根不打算理他。 李凤歧满腔火热憋得不行,又得寸进尺去捏他耳垂——叶云亭左边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觊觎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上手轻轻揉弄。 那耳朵生得十分秀气,唯独耳垂有些肉,一点殷红小痣点缀其上,叫人爱不释手。 只是刚揉搓了几下,就被叶云亭拍了一巴掌,眼睛都未睁开,语气却凶恶:“睡觉。” 李凤歧:“……”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做一个安静合格的暖炉。 …… 这一.夜,叶云亭倒是睡得十分满足,一早醒来神清气爽,觉得李凤歧倒是比汤婆子好用多了。汤婆子总是后半夜就凉了,他后半夜常常会被凉醒,但李凤歧就不一样了,整宿身上都是暖和的。 他想了想,觉得既然双方都坦诚了心意,也就不必扭捏羞涩,便决定大方地受用了。 叶云亭神清气爽地去洗漱,就见李凤歧转着轮椅怏怏自外面进来,他见状随口问了句:“王爷没睡好?”怎么瞧着无精打采的。 “……”李凤歧望着他欲言又止,心想你昨晚睡着了在我怀里蹭来蹭去钻来钻去,是个正常男人都没法睡好。 叶云亭怕冷,睡着之后身体就本能往暖和地方贴,一开始还好,到了后半夜就不安分了,整个人恨不得严丝合缝地贴着他,惹得他火气起来又下去,下去又起来。后半宿几乎没能合眼。 “怎么眼睛还有红血丝。”叶云亭见他不答,凑近了打量一番,担忧道:“要是睡不好,晚上点些安神香吧,” 李凤歧磨了磨后槽牙,似笑非笑道:“犯不上用安神香,晚上睡前多活动活动就好了。” 叶云亭正想说那就多活动好了,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颊微烫,却不甘示弱道:“王爷这腿还没好,就别瞎想别的了。”说完还在他肩上拍了拍以作安抚,然后去屏风后头更衣去了。 “……”李凤歧瞧着他背影,心想就是腿还没好,也能把事给办了。 但转念一想,若是那样难免不够雄伟威风,他垂着眼低声喃喃:“罢了,还是再忍忍。” 叶云亭更完衣出来,就见李凤歧亦换了一身衣裳,似是要出门:“今日要出去?” “母亲要去出云寺上香。你先前不是说梦里有个神叨叨的老和尚么?我们一起过去,正好可以去寺里打听一番。这些寺庙的和尚之间,常有挂单往来,或许能有线索。” 先前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事关叶云亭,李凤歧也不愿假手他人,只按照叶云亭所说,粗略描绘了老和尚的模样,叫属下去寻,但是旁的线索,却只有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发掘了。 听他这么一说,叶云亭觉得也是。而且就是寻不到那个老和尚,能寻到其他另有神通的和尚,或许也能为他解惑。 用过早膳之后,便命人备了车驾,陪同老王妃一起出发去出云寺。 叶泊如坐在酒楼中,随意往窗外一扫,恰好瞧见了王府马车自街上缓缓而过。 他认出了那赶车的侍卫乃是永安王的亲随,思索一番后,他放下酒杯,对同桌之人道了声有事失陪,便匆匆下楼上了马车,叫车夫远远跟在了王府的马车之后。 穿过行人熙攘的正街,出了城门,前头马车就加快了速度。 叶泊如捻了捻腰间玉佩,掀起帘子询问车夫:“可能看出他们这是去哪儿?” “看这方向,多半是去出云寺吧。”车夫道。 叶泊如得了答案,沉思片刻道:“掉头回去。” 两人又进了城,叶泊如让车夫驾车回去,自己则挑了匹好马,又策马出了城, 单人匹马自然比沉重的马车走得要快,叶泊如又特意抄了小路,先一步抵达出云寺后,他眯眼瞧了瞧远处官道上缓缓行来的马车,笑着将马交给了接待的知客僧。 72、冲喜第72天 王府马车在出云寺停下, 叶云亭推着李凤歧,与老王妃一同入了寺中。 出云寺是上京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接待的达官贵人只多不少。门口的知客僧认出了马车上的标志,殷勤地上前将三人请了进去。 老王妃礼佛,去荣阳之前也是出云寺的常客,被请入寺中后, 她自去寻找相熟的大师讲经论佛, 余下李凤歧和叶云亭在寺中闲逛。出云寺占地面积极大,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就是不拜佛,只看景致也能看上大半天。 “我们先四处走走?”李凤歧本是冲着寻人而来, 但瞧着这精致的楼阁景致,又改了主意。 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和尚什么时候都可以找, 但这佳人美景却不可辜负。他与叶云亭将将定了情, 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 他命五更在后头推着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叶云亭的手, 带着暖意的手指自指缝间穿过,与他相扣。叶云亭手指微微动了动,垂眸瞧他一眼, 却没有将手抽回来,只轻声应好。 “那边有梅林, 我们去看看。”李凤歧心满意足地与他牵着手,往梅林方向漫步。 只是还没走到,就远远瞧见个熟悉的人影,竟是叶泊如。 李凤歧眉头微微一皱起, 道了一声“阴魂不散”。 “我们去另一边,” 叶云亭没瞧见叶泊如,还在疑惑:“那边梅花开得正好,怎么不去?” “叶泊如在。”李凤歧一边撇嘴嫌弃,一边观察他的神情。 结果叶云亭不出所料并未显露醋意,只是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他怎么也在?”又道:“那就去另一边吧。” 难得出门游玩,他可不愿意浪费时间跟这个庶弟耍心眼打机锋。 可他们有意避开,却挡不住有的人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三人刚转过身,就听见后头一声充满惊喜的声音响起:“王爷,大哥,你们怎么也在?” 叶泊如大步追上来,脸上写满惊喜和意外:“这真是太巧了,你们也来上香么?” 叶云亭只得停下脚步,回过身语气淡淡道:“是。” 接着扫过叶泊如,就忍不住皱起眉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叶泊如与他有些相像。不是单纯的相貌相似,是那种穿着打扮、以及一举一动刻意模仿的相似感。 上一回去国公府赴宴,两人就都穿了一身红色锦袍,当时他只当是巧合,也没有多注意。但今日撞见,好巧不巧的,两人又穿了一身颜色相仿的衣裳。 因是来寺里,他今日穿得是一身素淡的天青色锦袍,衣袍下摆绣着丛丛翠竹,外头再罩一件白色鹤氅,素淡清雅。叶泊如恰好也穿得一身青色衣袍,衣摆倒是没绣翠竹,而是一棵青松。外头是白色披风。 加上两人言行举止都温文有礼,站在一处,一眼便知道是兄弟。 叶云亭瞧着他嘴边恰到好处的笑,越看越觉得怪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只是恰巧撞上,叶泊如也不至于特地与他穿相似的衣服来这堵着他,便只当自己想多了。 他心里冒出了淡淡疑惑,难道是因为他醋了,所以才看叶泊如哪里都有问题?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叶泊如已经与李凤歧交谈起来:“听说出云寺的斋饭是一绝,王爷与大哥想必还没用午饭吧?等会儿可要一道?” “不必,我们还有事。”李凤歧对上他就没什么耐心了,皱起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 被冷脸拒绝,叶泊如也不恼,没事人一般笑着:“既然王爷有事,那就罢了。下次有机会可以再一道。”他似看出李凤歧的不耐,适时地提出了告辞:“我约了大师讲经,时候快到了,就先走一步。” 说完拱拱手,一派温文有礼的模样。 叶云亭心里愈发怪异。皱眉看着叶泊如的背影,欲言又止:“我怎么觉得……”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倒是李凤歧先替他说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他轻蔑地嗤了一声,把玩着叶云亭的手指:“学也学不像,倒叫人怪恶心。” “王爷也觉得……?”叶云亭面露迟疑,只是他想不通,好好的叶泊如学他做什么? 李凤歧抬眸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满是茫然,哼了一声:“你才发现?上回在国公府我就隐约觉得不对了。”直到这次再见,他就确定了,叶泊如在有意地模仿叶云亭。 只是他学也学不像。 叶云亭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润,他像一块玉石,自幼在国公府里尝尽了人情冷暖,受尽了冷眼慢待,历经打磨,才有了如今光华内敛的模样。 而叶泊如,即便端着温和面孔,眼里的野心与小人得志的猖狂却藏不住。反倒是和叶知礼一脉相承的道貌岸然,叫人看见就觉得反胃。 “他到底想做什么?”叶云亭皱眉,怎么也不想出自己与他能有什么交集。 “去查他的人也该回来了。”李凤歧眼中划过厉色,缓声道:“这回便罢了,再有下回……”他眯眼摸了摸袖中的长鞭,敢将主意打到叶云亭身上,他会叫叶泊如尝到苦果。 两人说了几句,不想因个无关紧要的人败兴,便暂时将之抛到脑后,在梅林中缓缓漫步。 叶泊如隐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二人并排而行,时不时对视交谈,眼神明灭,阴暗如同毒蛇。 今日再见,李凤歧与叶云亭的不喜他当然感觉得到,但他向来不达目的便不罢休,永安王对他来说,不只是叶云亭的男人,还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势。 他可不似叶知礼,只知道扒着小皇帝,他之前对永安王说他熟读兵书并未作假,在他看来,这天下,迟早是永安王的。 与其讨好不知道还能坐几天龙椅的小皇帝,不如搭上永安王这条大船。 叶云亭不过是命好,恰好被选中送入王府冲喜,就能轻易讨了永安王的欢心,他不信以他的能力与价值,永安王会毫不心动。他也是男人,最清楚男人的劣根性不过。既然永安王喜欢男人,那人可以是叶云亭,自然也可以……是他。 他看着青衣白氅站在梅林中的叶云亭,掸了掸衣袖。永安王既喜欢这一款,他便做到极致,他一日两日不动心,总有动心的时候。 没了讨厌的人打搅,两人赏景游玩十分尽兴。 在寺里逛了半日,又与老王妃一同用过斋饭,到了下午时分,两人方才去寻了出云寺主持,询问是否见过形容肖似老和尚的僧人。 主持回忆了一番,方才摇了摇头:“王爷所说之人的容貌太普通,老衲见过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更别说还有许多记不清样貌的。就更无从辨认了。”出云寺香火鼎盛,不只是香客众多,各地来挂单的僧人也多。 对此结果两人也早有所料,倒是没太失望。叶云亭又仔细回想了一番,道:“若是大师有缘再见到与我描述肖似之人,有劳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 主持痛快应下,两人这才同老王妃一起离开了出云寺。 来时是上午,回去时已是天色昏暗的傍晚。天上又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一阵阵的寒风将雪花吹得四散飘飞。 王府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走在官道上,叶云亭与李凤歧乘一辆马车,本卷起马车帘子在赏雪,不料又碰上叶泊如。 叶泊如骑着一批黑色骏马,头上身上落了雪花。面上确实全是惊喜:“我在后头远远瞧着就说像是王府的马车,追上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王爷与大哥。今日也太巧了些。” “是啊,真巧。”叶云亭不冷不淡接了一句,良好修养叫他没有立即将帘子放下来。但大约是他心里已经对叶泊如存了芥蒂,此时听他的话,总觉得哪哪儿都不不对劲。尤其是他那一句“王爷与大哥”。 叶云亭暗暗皱眉,之前叶泊如也总是这么叫,次次都是李凤歧在前……原本他还觉得叶泊如勾.引李凤歧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他看向叶泊如的眼神带上了审视。 虽然心里知道李凤歧必定不会看上这样的,但心上人被觊觎,还是叫他产生了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感。 他看向叶泊如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叶泊如自然察觉了他神色间的变化,却并未当回事。早在没回国公府之前,他就将国公府里每个人性子都摸透了,尤其是他这个曾几次出现在父亲嘴里的大哥,他关注最多。他这个大哥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叫温和有礼,说难听些,便是懦弱无能。 即便是有了永安王撑腰,也无法叫人另眼相看。 他笑吟吟地看回去,面上却故意带了两分可怜,似弟弟像兄长撒娇一般:“我是独自骑马来的,没想到这天说变就变。”说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大哥可能载我一程?” 他口中叫得是“大哥”,眼睛看得是李凤歧。显然是觉得李凤歧才是能做主的那个。 叶云亭自然没错过他的眼神官司,他暗中掐了李凤歧一把,笑看着叶泊如,面不改色地睁眼说起瞎话:“马车狭小,实在坐不下三个人。”他一脸为难:“二弟还是趁着雪不大,尽快策马回城吧,” 李凤歧被他掐得一个激灵,堪堪维持住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忍着痛附和道:“没错,车里坐不下了。” 叶泊如笑容微滞,目光扫过宽敞的马车车厢,内心懊恼。 他这大哥也就这点胆量了,竟然连让他上车都不敢。他也没说假话,这天忽然下起雪来,白天尚不觉得,傍晚却愈发冷了,他坐在马上,寒风卷着冰雪一阵阵往衣裳里灌,只觉得如坠冰窟,拽着缰绳的手指都冻得发青。 这王府马车这么大,怎么就坐不下第三人?分明是叶云亭不敢! 叶泊如一边冻得微微颤抖,一边忍不住得意,叶云亭分明已经察觉他的目的,如今,他怕了。 他目光转向李凤歧,虽然没说话,目光却仿佛在求助。 腰上又被掐了一把,李凤歧疼得五官狰狞,忽然抬手扯下了马车帘子:“外面风这么大,王妃就别赏雪了,小心染了风寒。” 说完抬手使劲揉了揉被掐的地方,满脸委屈。 叶泊如作妖,凭什么他要被掐??? 这不公平。 他抬手将被风时不时吹起的车帘子仔仔细细地绑好,确定一点风都透不进来,也瞧不见叶泊如那张倒胃口的脸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才知道王妃掐人这么疼,实在是不想再被掐了。 叶云亭轻哼了一声,心里则琢磨怎么叫叶泊如别再来他面前晃悠。 马车内两人的情形叶泊如不得而知,他瞪着被拉的严严实实的车帘,脸色青了白,白了青。一半是冷的,一半却是气的。 他凝眉瞪着紧闭的车帘半晌,不信李凤歧当真对他置之不理,咬咬牙,没有策马先走,而是当真亦步亦趋跟在了马车旁边。 马蹄的哒哒声不小,他就不信,他们能听而不闻。 叶云亭揣着暖炉,喝着热茶,对外头哒哒的马蹄声仿若未觉。李凤歧生怕再被迁怒,只搜肠刮肚地给他讲些北疆趣事逗他开心,也置之不理。 外头的风雪愈大,两辆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进了城,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叶云亭这时才又掀起车帘,瞧见外面发间凝了冰雪,脸色青白的叶泊如时,一脸惊讶:“二弟怎么还没回府?”他皱了皱眉,语气唏嘘:“这么冷的天,怕是要冻坏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抱着的暖炉又往怀里揣了揣。 又冷又气的叶泊如:“……” 他狠狠咬着牙,凝了叶云亭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策马往国公府的方向走了。 73、第 73 章 从出云寺回来之后没两日, 去查叶泊如的探子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自从意识到叶泊如当真对李凤歧有觊觎之心后,叶云亭便在在意起来,先前去探查的人还是李凤歧派出去的, 这次探子回来了,倒是叶云亭听得最认真, 探子探到的消息不算多,只了解了一些粗浅的信息。 国公府对外只说将叶泊如母子养在外面, 却没说具体养在哪儿, 听的人也只以为是在外头的庄子上或者宅院里,但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说叶泊如母子一直借住在距离上京城不远的镇子里。冯氏对外一直宣称叶泊如的父亲远行经商,独自带着叶泊如在镇上过活。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冯氏虽不是寡妇,但独身一人带着儿子, 不事生产, 却又不缺银子, 镇子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少。 叶知礼偶尔也会去镇上看叶泊如母子,不过行踪低调。只从左邻右舍的描述里知道,每隔上两三月,冯氏宅院的后门便会停一辆马车,不少人猜测冯氏是大户人家养的外室。 “把人放那么远, 是怕殷氏发现?”李凤歧啧了一声:“齐国公果然能屈能伸。” 叶云亭倒是注意到另外一件事:“冯氏怎么还留在镇子上?” “冯氏对外说是远行经商的夫君回来了,要接她们母子回上京。因行礼多, 所以叶泊如先走一步,冯氏要留下来收拾行李。”探子说着神情间有些犹豫:“不过我觉得冯氏瞧着有些不对,她的丫鬟去了好几趟医馆,但却又没请大夫没买药, 急匆匆去,又急匆匆的走。”但他盯了几日,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目前探到的消息没什么有用,叶云亭闻言沉吟片刻:“那便继续盯着,有消息再来禀。” 探子领命离开,屋里就剩下两人。 李凤歧拿眼睛一下下地瞥他。慢悠悠拉长了调子:“大公子怎么忽然对叶泊如这么上心了?” 他心里微微得意,莫不是真的醋了? 从出云寺回来那日,他被连着掐了几把,一时间没回过味儿来,这两日里越想越觉得,叶云亭这个表现,像是醋了。 永安王内心暗喜,忘了腰上的痛,又抖擞起来。 叶云亭眼睫一颤,眼珠往他那边斜过去,反问道:“怎么,我要对付他,王爷不高兴?” “!!!”这话李凤歧哪敢应,他腰上还青着一块没好全呢。 “怎么会?!”他立即表忠心道:“我看他上次冻得还不够狠,长兄如父,大公子要让他多吃点教训才好!” 叶云亭轻哼了一声,这才收回了目光,自去看书去了。 李凤歧心里道了一声好险,对叶泊如越发不满起来。 自己作死就算了,竟然还要连累他。 *** 此时的叶泊如,在经历了出云寺小挫之后,暂时没再往李凤歧和叶云亭的面前凑。 那日一路披着风雪回城,回去后他就有些发热,幸好父亲请了太医过府为他施针方才退了热。只是到底是染了病,这两日精神都不太好,日日还喝着药。 他裹着有些臃肿的棉衣,眼神阴鸷地琢磨着那日的情形——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永安王对他确实不假辞色。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充满斗意。 他可不觉得短短这几月的时间,永安王对叶云亭就能死心塌地,他思索良久,觉得是李凤歧对他仍有防备之心。 想想也是,他在皁河之役中救了皇帝一命,以永安王的性子,想必不会轻易信任他。他思索一番,拿了牌子入宫去寻李踪。 ——看来他至少要展现一些诚意,永安王方才会放心。 太乾宫中。美人如云,乐音靡靡。 明明是极寒冷的冬日,太乾宫中却温暖如春。李踪单衣赤足斜依在榻上,手中拿着酒杯,崔僖执一尊白玉酒壶立在他身侧,时不时为他斟酒。 自从将韩蝉圈禁,又在太和殿发了一通脾气,将半数官员送进了大理寺刑狱之后,他就没再去上过朝,日日都在太乾宫中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大理寺刑狱里,葫芦藤一样牵连出一串官员,尚书令与门下侍中求见过好几回,他却都置之不理。 崔僖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门外便有内侍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一番。 “陛下。”崔僖弯腰道:“叶侍郎求见。” 李踪反应一会,方才想起来叶泊如如今是吏部侍郎了,他兴致缺缺地抬了抬手:“宣。” 叶泊如被内侍领进来,对殿中靡靡景象只做不觉,他缓步走到李凤歧面前,拱手行礼。 “叶爱卿有事要禀?”李踪啜一口酒,撩起眼皮看他,袖中的手却暗暗攥紧了——叶泊如除了领了吏部的差事,李踪还将太傅府的看守交予了他。 “是。”叶泊如垂眸道:“下头来报,说太傅大人已有四五日未曾进食了。” 李踪手一顿,良久一嗤:“他竟也玩起了这种手段。” 叶泊如恍若未闻,又小心试探:“陛下可要去看看?” “不去。”李踪咬牙,恶狠狠道:“朕就不信,他还能真将自己饿死了不成?” 从太傅府回来之后,他便想明白了,阮氏兄弟不过是韩蝉扯出来的幌子罢了,他当时方寸大乱,信以为真。可回宫后冷静下来一回想,便知道又入了韩蝉的道。 不过是借着阮氏兄弟遮掩他真实意图罢了。 既然他不肯说,那他便将他圈禁在太傅府里,纵使他有千般诡计,也使不出来。他迟早要向他低头求饶! “可……”叶泊如面露迟疑:“听说太傅大人身体一向不好,这两日似还病了。不若臣代陛下去看一看,以防万一……” 李踪听见“病了”,捏着酒杯的手果然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叶泊如垂着头,嘴角轻轻勾了勾,便知道这一趟的目的,已然要成了。 皇帝与太傅之间的关系,他看得分明。 是以只需好好利用这一点,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出太傅府,待他寻到解药的线索,送到永安王面前,他就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李踪沉默良久,似在犹豫,殿内一时只有舞女身上的铃铛声与丝竹声。 许久之后,他一口将酒饮尽,道:“你代朕去看看吧。”顿了顿,又道:“别叫他死了就行。” 叶泊如轻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崔僖执起酒壶,为他又斟一杯酒:“陛下还是念着旧情。” “他教了我十七年。”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想起韩蝉陪他走过的那些晦涩日子,讽刺地低笑一声:“我是念旧,可他却心如铁石,怎么也捂不热。”他饮下一杯酒,喃喃自语道:“他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 叶泊如出了宫,便直奔太傅府。 门口的神策军瞧见他,打开了封禁的大门。 叶泊如掸了掸肩上雪花,不紧不慢地进去。 太傅府中一片萧条颓败,依稀还能窥见曾经的雕梁画栋。叶泊如在前院转了一圈,并未去看韩蝉,而是径自往书房行去——寻解药的线索。 毒既然是韩蝉下的,他想必会有解药。 叶泊如先把书房找了一圈,却什么发现也没有,他也不着急,原地沉吟片刻,便去了韩蝉的卧房。 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傅,坐在卧房的窗边,脸色虚弱憔悴,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地冰冷。 瞧见他来,也只懒懒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定定瞧着窗外,如一尊雕像。 叶泊如忌惮着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表面的礼数做得十足:“听闻太傅大人几日不曾进食,陛下担忧,特命我来看望。” 韩蝉垂着眸,未曾回应。 叶泊如也懒得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他看了韩蝉一眼,目光在这间略显空挡的卧房内逡巡,寻找着可能藏着解药的地方。一般来说,这种重要的东西,要么是藏在守卫森严的书房,要么就藏在卧房。 “你在看什么?”韩蝉忽然出声,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只是他如今面色憔悴。还有几分病色,从里到外透出几分颓势。 叶泊如表面恭敬,实则敷衍:“只是想着这卧房里实在太冷,太傅可需添几炉火炭?” “不必。”韩蝉拒绝地毫不犹豫,眼中带着厌恶:“你可以走了。” 从始至终,他的神色没有太大变化,但叶泊如却莫名生出一种感觉——韩蝉不想叫他在这里留太久。 太傅的卧房,从前自然是无人能轻易进出的,若是藏着些重要的东西,想必也不容易被发现……叶泊如眼神一闪,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臣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陛下十分担忧太傅身体,太傅可得保重。” 待出了卧房,他脸上笑意便收了起来,思索半晌后,再次入宫求见。 他去而复返,李踪也没太计较雅兴被打扰:“如何?” “臣去太傅府中看过了。”叶泊如斟酌着言辞道:“太傅的情形着实不太好,送饭的婢女说太傅已整整四日未曾进食,臣去看望时,太傅在窗边枯坐,面色憔悴不堪,屋内连炭火都么有……”他一副实在担忧的模样:“再这么下去,恐怕不行。” 李踪闻言,又是一阵沉默。 “陛下,可要送些火炭过去?”叶泊如似随口一说:“臣前日吹了些寒风就病了两日,太傅这么下去,风寒入体,怕是不利身体。” “你命人送去。”李踪闻言果然不再沉吟:“不必太好,冻不死便罢了。” 叶泊如垂眸一笑:“臣明白。” 离宫之后,叶泊如便派了人去采买火炭。 这火炭点上了,便要有人更换,他只需将婢女买通,就能顺理成章在韩蝉卧房中探查。若是能提前拿到解药,永安王还不是要任他拿捏? 叶泊如坐在马车里,远远瞧着太傅府的方向,从容笑了。 车夫驾着马车往齐国公府行去,走到半路,却听见里头人吩咐道:“先不回国公府,去永安王府。” 车夫闻言扬起马鞭,又转头往永安王府驶去。 …… 听见门房来报,说叶泊如登门拜访时,叶云亭还没出声,李凤歧就立即皱眉撇清关系:“他怎么又来了?去把大门关上,就说我与王妃不在。” 门房闻言正要退下,却又听叶云亭道:“将人请进来吧。”他倒是要看看叶泊如又有什么花样。 “?”门房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快速打量两位主子,想着最近听其他下人说,府里现在都是王妃做主,他只犹豫了一瞬,就朝叶云亭的方向拱了拱手:“是。”显然是遵了叶云亭的吩咐。 眼见门房脚步飞快地走了,李凤歧哼哼道:“这些下人倒是会见风使舵。” 叶云亭笑:“王爷大可叫人叫回来。” 李凤歧顿时一脸严肃:“我这是夸他有眼色,比朱烈聪明多了,该赏!” 他这口风转得太快,叶云亭一时没忍住,展眉笑了起来。 于是叶泊如被下人引过来时,就见两人眉眼间皆带着笑意。 两人围桌而坐,桌边的小炉上温着酒,叶云亭坐在暖炉边,手边放着一碟松子,而李凤歧面前,则放着一碟刚剥好的松子仁。 叶泊如快速扫过,口称“王爷”“大哥”。 李凤歧没作声,垂着头一粒粒吃松子仁。 叶云亭看着他:“二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听说你前两天得了风寒,怎么也不多顾着身体?” 叶泊如:“……” 我为何得风寒你心里没数吗? 他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谢大哥关心,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那还是要小心些,风寒未好全就别四处跑了……” 叶泊如正要接一句“已经无碍了”,就听叶云亭又拖着调子,不紧不慢将剩下半截话说完:“……万一把病气过给旁人可就不好了。”他面色不改地与叶泊如对视:“二弟说是不是?” “……”叶泊如面色微僵:“大哥说的是,不过我今天来寻王爷是有正事要说。” 他暗暗磨了磨牙,心想这叶云亭倒也不似传闻中那般怯懦,倒还算伶牙俐齿。但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了。 74、冲喜第74天 默默吃松子仁的李凤歧这才抬眼瞧他, 叶泊如找他能有什么正事? 他微微不耐,甚至怀疑叶泊如又想害他:“有事便说。” 叶泊如一副为难的样子:“事关重大,王爷可能借一步说话?” 他虽然没明说, 眼睛却瞥着叶云亭,显然是在暗示叶云亭不便在场。 李凤歧假装没看见。口吻十分随意:“不能,叶侍郎有事便在此处说吧。莫要浪费时间。”炉子上的酒该温好了,但他并不想拿来招待叶泊如。 见他油盐不进, 叶泊如袖中的手微紧, 但想起此趟目的,却只能道:“与王爷所中之毒有关。”他抬眼凝着李凤歧的表情,见他神情微动,便定了定心, 又继续道:“最近太傅身体抱恙,我奉皇命前往太傅府看望……” 叶泊如故意只说了一半, 微微笑道:“我听闻王爷中毒与太傅有关, 若是王爷信得过我, 我可替王爷设法寻到解药。”又故意瞥一眼叶云亭,意味深长道:“我先前与王爷的提议,依旧作数。” 李凤歧眼皮一跳,正要义正言辞出言拒绝,却感觉小腿被轻轻踢了一下, 他余光瞥过去,就见叶云亭不动声色朝他递了个眼神。 “?”他反应了一下, 立即回了个“放心”的眼神,不无得意地想,叶云亭果然是醋了。 清了清嗓子,李凤歧板起脸来, 肃容凝着叶泊如沉声道:“本王中毒与韩蝉有什么关系?叶侍郎莫不是想说是韩蝉给本王投毒?投毒之人连三司都查不出,叶侍郎倒是知道得清楚,不若改日我上折子,请陛下将大理寺卿的位置给你腾出来?” 他冷嗤一声:“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本王与叶侍郎之间可没什么协议。” 李凤歧端着永安王的架子说完,暗暗满意。心想这番应对可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与叶泊如可什么关系都没有。这下叶云亭可不能掐他了吧? 然而他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却见叶云亭沉着一张脸,瞧着并不怎么高兴,甚至在桌下又踩了他一下,这次比前次要重得多。 ???? 为什么还要被踩。李凤歧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回答难道还不够标准吗? 叶泊如此时也满头雾水,他预先设想过许多情形,但却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番回答。 永安王中毒一事与太傅韩蝉脱不了干系,这事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朝中有不少重臣心里都有数,只是无凭无据的,大家都装作不知罢了。比如他父亲齐国公。他也是从父亲那儿才得知了许多事情。如今以此作为筹码,来和永安王谈判。 但没想到永安王却为韩蝉开脱起来了? 他神情迟疑,思来想去,觉得也许是碍于叶云亭在场,永安王不想叫他知道太多,才做如此反应罢了。 也唯有这个反应能解释永安王反常的言辞。 他轻轻笑了笑,也没在意,只从容地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言了,待过几日有了进展,再来……”寻王爷。 他话只说一半,会意地朝李凤歧笑了笑,便告辞离开。 李凤歧:???? 他走得倒是潇洒,但临了还给李凤歧挖了坑, 李凤歧扭头看叶云亭,心里烦死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庶子。 “你别听他瞎说,下回我可不会见他。” “我刚才不是叫王爷先稳住他,你怎么就拒绝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看着对方都顿了顿。 李凤歧神情疑惑:“什么?” 叶云亭皱眉道:“王爷先前派人几次暗探太傅府,都没能寻到解药。这解药必定藏在不易发觉之处。先前韩蝉得势,府中守卫严密就罢了,如今他被囚,正是再寻解药的好时机。” 更何况这次叶泊如主动寻上来,都不用他们出面。叶泊如是皇帝的人,做些什么比他们自己派探子去更安全也更方便。 这么上赶着送上来的人,不用白不用。 他方才给李凤歧打眼色,就是叫他别那么快拒绝,至少先稳住他,看他是不是真有两分本事找出点线索来。 哪成想李凤歧竟然拒绝得如此毫不犹豫。 “???”李凤歧听完瞪大了眼,随即不高兴道:“所以是要我用美男计对付叶泊如?若是真叫他拿到解药了,用来威胁我们又如何?” 不吃醋就罢了,竟然还要他出卖色相。 永安王不高兴。 叶云亭没想到他都想到出卖色相上去了,讶异道:“我只是叫王爷先稳住他,让他心甘情愿替我们去寻解药线索。找不到便罢了。若是真找到了……”他眼神一闪:“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叫他心甘情愿交出来。” 李凤歧将信将疑:“你抓到他的把柄了?” “探子来信了。”叶云亭一笑,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啧,”李凤歧听完嗤了一声:“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不过他转念一想,又皱眉嫌弃道:“方才我已经断言拒绝了,难不成还得我上杆子去寻他合作不成?” 这多跌份儿?而且也太恶心了。 他不要面子的? “我叫人给他送封信就是了。”叶云亭见他一脸不痛快,将剥好的松子放进他盘子里,安抚道:“不需要王爷出面,你看着就行。” 他本就想着一劳永逸,叫叶泊如以后别再时不时在他们的面前晃悠,但如今既然发现他还有利用价值,倒是不妨先利用一番。 一听不需要出卖色相,李凤歧便安生了。他命人拿了纸笔来,摆在叶云亭面前,扬了扬下巴:“你写,我看着。” 虽然是以他的名义写信,但也不能太出格。他得看着。 叶云亭笑看他一眼,沉吟片刻,便提笔沾墨,不紧不慢地开始写信。 这几次照面,叶泊如对他的态度他早有所觉,如今揣摩着他的心思。以李凤歧的口吻写一封信并不难,甚至连今日的理由都想好了。 李凤歧就见他提笔写道:“今日王妃在场,诸多事不便言说,忘二公子谅解,二公子先前之提议,本王思虑数日,亦觉可行,只是还需一观二公子之诚意……” 他洋洋洒洒模仿李凤歧的笔迹写了一封信,又取来李凤歧的私章盖印。 李凤歧瞧着那一手字,挑眉道:“这字……大公子什么时候学的?” 信上模仿的字迹与他手迹竟有七八分相似。 “闲着无事便临摹过几回。”叶云亭笑道:“学的不像,但糊弄叶泊如应当是够了。” 李凤歧一手字极具风骨,笔划之间透着杀伐之气,他一时喜欢,就趁着有空试着临摹了。 谁知道李凤歧一听,眉尾高高挑起,倾身看向他:“大公子偷学了我的字,却不交束脩,说不过去吧?” “王爷想要什么束脩?”他笑着瞥了李凤歧一眼,将信封好,叫人第二日再送去给叶泊如。 “……”李凤歧皱眉思索这回该讨点什么好处——上回得寸进尺就把人给弄恼了,还是不能心急,得一步步来。 没等他想出来,却见叶云亭忽然倾身过来,在他唇角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眉目璨然凝着呆住的李凤歧:“这束脩可够了?” 李凤歧抬手摸了摸被亲的地方,喉头滚动几下,声音发沉:“不够。” 他倏尔倾身靠近,抬手按住叶云亭的后颈,动作间带了些不容反抗的味道,用力咬上了他的唇。 叶云亭眼睫一颤,这回却没有躲避,反而轻启唇齿,以舌尖在他唇上轻轻扫过。 李凤歧喉间溢出一丝闷哼,鼻息愈沉,咬着他的唇齿也愈发控制不住力道,力道重得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吃入腹。 叶云亭一开始犹有余力撩拨他,但到了后头,却只能大口喘息,试图挣扎。 可李凤歧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手掌如同铁钳一般,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一手在他腰侧游走,叫他动弹不得,无力反抗。 待两人终于分开之时,嘴唇都破了皮,唇齿间有淡淡腥味。 “这样才够。”李凤歧神色愉悦,大拇指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水渍,笑着又回答了一遍他的方才的问题。 叶云亭:“……” 他眯着眼打量李凤歧,心想狼果然还是狼,平日里瞧着跟大狗一样好脾气,却半点经不起撩拨。 他暗暗长了心眼,心想以后可不能再轻易招惹他。 *** 却说叶泊如回了国公府后,第二日就收到了“李凤歧”写的信。 看完信上内容,便挑眉笑了,心想他猜得果然没错。永安王瞧着待叶云亭还不错,但实则一直防着他,毕竟一个毫无用处之人,也犯不上什么都叫他知道。 他沉思片刻,又提笔回了一封信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去了太傅府。 取暖的火炭已经安排上了,一同送去的还有一个老实的婢女。 这婢女是叶泊如特意挑选出来的,家里老父生着病,急用银钱,正可以被他拿捏在掌心。 如今这婢女一日三回去韩蝉的卧房帮忙清理暖炉,更换火炭,进出还算顺利。但他并未叫婢女轻举妄动,只先叫她先观察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听婢女说,韩蝉这些日子还是没有进食,只喝了两口水,身体已经十分虚弱。 他故意拖着没再报上去,想着等韩蝉再虚弱一些,便可以命侍女趁机搜寻解药。到时候他找到了解药,再将韩蝉身子不好的消息报上去。届时不论皇帝管或者不管,他的计划都不会受到妨碍。 叶泊如坐在马车里,瞧着守卫森严的太傅府,志在必得地笑了。 75、冲喜第75天 十一月末时, 又下了一场大雪。 北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来势汹汹,半个上京都被白雪覆盖。附近城镇不少百姓的房子被大雪压垮,诸多百姓流离失所, 冻死街头。北地各州府上报灾情的折子不断,全都堆积到皇帝案头。 但皇帝依旧未曾上朝,大手一挥,折子全送到了政事堂, 叫他们自己商量着办。 “崔常侍留步。”乔海仁疾步追上来传令的崔僖, 不无担忧地问:“陛下已经数日未曾上朝,可是龙体还未痊愈?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我等尚且可以勉力支撑,但还有诸多事情需请陛下定夺。” 他叹了一口气:“如今诸多官员下了邢狱, 本就人手短缺。又遇上雪灾,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陛下龙体已无大碍。”崔僖止住脚步, 见追上来的是乔海仁, 也没有瞒他:“只是太傅还有皁河之役, 叫陛下心结甚深,一时恐难解开。” “这朝上的事,还需诸位大人多多担待。”崔僖朝他拱了拱手。 见他如此说,乔海仁只能叹了一口气:“陛下倚重崔常侍,还望崔常侍多多劝诫。叫陛下早日宽心。皁河之役不过一时惜败, 总有叫他们还回来的时候。” 说完,朝他一揖, 叹着气离开了。 崔僖瞧着他的背影逐渐被漫天大雪遮掩,神色淡漠,这位耿介正直的侍中大人,对皇帝还是太不了解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缓缓往太乾宫走去。 …… 政事堂里为救灾争论重重之时,李凤歧相继收到了云容与北疆的来信。 云容的信件与叶妄有关,探子带着殷氏的信件去了云容之后。小心隐藏身份,一直暗中打探叶妄的行踪。只是暗地里始终未能打探到叶妄的消息,最后便只能遵照李凤歧的吩咐,以殷氏的名义将信件直接递到了殷府。 好在殷家人对殷红叶还念着血脉亲情,看见信后,没有太过为难便告知了叶妄的消息。只是这消息却算不得好。 殷啸之说,叶妄到了云容后不久,便被暂时软禁了在府中。念着他到底也是疼了多年的曾外孙,殷家并未真准备对他动手,只将他禁足在府中。准备等战事过后再将人送回,但没曾想到他竟然趁着殷啸之父子带兵出战皁河时逃了,至今下落不明。殷家也曾派人去寻过,但并未发现他的踪迹。还以为他已经回了上京。 因未寻到人,探子便只回信交代了打探到的消息,仍继续在云容顺着可能的线索打探叶妄行踪。 “谎话连篇。”叶云亭眉心紧蹙,脸上隐隐有怒色:“殷家若真只是软禁,他何必冒险逃走?” 以为人已经回了上京就更是笑话,殷家在上京不可能没有耳目,叶妄回没回国公府他们如何会不知道?更何况叶妄自小长在上京,锦衣玉食,云容距离上京数百里路,这天寒地冻的,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回来? 叶云亭攥紧了信纸,压下了心中担忧,对李凤歧道:“还得再增派人手去找,就从云容往上京这条路上寻。” 若是叶妄逃出殷府,多半会想办法回上京。若是往年便罢了,但偏偏今冬遇上了大雪灾,叶妄若是没有盘缠……叶云亭不敢往下深想。 “我再派人去寻。”李凤歧明白他的担忧:“叫人往各个州府沿途去贴告示悬赏,他不会有事。”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叶云亭叹口气,默了片刻,又道:“我叫人给殷氏传个口信。” 自从殷氏将信件交给他后,已经数次遣贴身婢女来探问消息,叶妄如今下落不明,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北疆来信说了什么?”叶云亭压下忧虑,想起还有一封信件:“可是也受了雪灾波及?” 渭州、西遇州都在西北面,严冬酷暑,气候反差极大。今冬这么大的雪,连中部的加黎州都受了波及,北疆的情况肯定更加严峻。 “都遭了灾,好在北疆每年都有防范,今年又特地备了粮草物资,倒是能扛过去。” 虽是这么说着,李凤歧神色却并不见轻松:“但西煌此次受雪灾影响极大,听说不少牛羊牛皆被冻死……朱闻来信上说,边界上有小股西煌军在不断试探,若是雪灾再持续下去,今年北疆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西煌气候比北疆更极端,雪灾冻死了大批牛羊,西煌损失惨重,就必定会把主意打到相邻的北昭身上,以掠夺来弥补自身所受的损失。 叶云亭观他神情,声音微沉道:“王爷可是要去北疆?” “去是要去的。”李凤歧放下信,屈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但上京这边的事要先了了。你与母亲也一起去。”他看向叶云亭,缓声道:“此次一走,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他早有打算要去北疆,如今殷家叛乱,朝局不稳。李踪如今虽然顾忌着北疆,暂时不敢轻易动他,但难保不会有意外,留在上京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西煌异动,正是个好机会。 带上叶云亭与老王妃,则是为了无后顾之忧。 叶云亭明白他言外之意,神情微沉,道:“那必要尽快找到解药才好。” 李凤歧颔首:“那要看看叶泊如有没有那个本事从韩蝉手里拿到解药了。” 若是叶泊如不成,便只能再寻其他办法。 *** 被念叨的叶泊如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衣领往韩蝉卧房行去。 前些日子,韩蝉一直不肯进食,后来大约是撑不住了,方才肯用些粥水。只是他年岁到底不轻了,如此折腾,到底还是败了身子。叶泊如接到消息,说韩蝉病重,急急去宫里回禀过后,便被打发来查看情况。 此举正合他心意。 他不紧不慢推门进了离间,就见婢女半跪在床边守着,屋里烧了炭,但也只有微末的暖意,寒风从外间大敞的窗户里吹进来,冷到骨子里。 “怎么也不把窗户关上?”叶泊如朝婢女使了个眼色,走到外间去关窗。 那婢女立即起身跟出去关窗户,嘴上还说道:“大人不许关,说屋子里闷。” “大人病了,如何能吹风。若是吹出了毛病。你担待得起?”叶泊如看着面前低眉敛目的侍女,压低声音道:“上回你说发现哪里不对?” “多宝架上的摆件。”婢女低低道:“大人从不让我碰那些。有一次我试着擦了擦,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 听侍女如此说,叶泊如心里就有了数。他微微颔首,道:“你进去看着吧,等人入了宫,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记得把嘴巴闭紧些。” 婢女怯怯点头,又转身进了里间。 叶泊如站在里间的门帘处往内看,目光扫过靠墙的多宝架。嘴角勾了勾,又回宫复命去了。 太乾宫。 热闹的歌姬乐师都撤了下去,李踪赤足披发,随意披着龙袍站在窗边,见他被内侍引来,手便紧了紧:“如何?” “情形不太好,臣去看了,人正发着热,昏迷不醒……太傅府中只留一个婢女伺候,屋里还漏风寒凉……”叶泊如抬头小心看了他一眼,似在斟酌言辞一般:“依臣之见,还是得尽早请太医去看看,否则怕是……” 他倒不算说谎,韩蝉的情形确实不好。但这些说辞都有夸大。依他看来,皇帝对韩蝉还念着旧情,不管是什么情,但至少可以肯定,皇帝必定不舍得他就这么死了。 只要皇帝将人弄进来宫来治病,他自然就有时间去仔细寻找解药。 李踪闻言果然沉默,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 良久,叶泊如听见他道:“寻个偏殿,将人接进宫来,叫太医去看看,别叫他就这么死了。” 成了。 叶泊如拱手,压下了唇角的笑意:“臣遵旨。” 他当即就带着太医与几个内侍出了宫,去太傅府将病得人事不省的韩蝉接进宫去。 太医给韩蝉把了脉,又施了针,方才叫内侍将人背进轿子里。 待人都走后,太傅府复又沉寂下来,叶泊如挥退了婢女,关上门窗,目光在靠墙的多宝架上一个个扫过。试了两个摆件,都不成,到第三个时,就听咔嗒一声低响,靠墙的多宝阁自两侧分开,露出后头蜿蜒往下的台阶。 “看来就是这里了。”叶泊如低声喃喃一句,便拾级而下。 走到尽头,他寻到了一处暗室。那暗室之中摆满了一排排的牌位,两侧尽是燃得只剩下半截的粗大白烛。在牌位的案前,放着一尊插满香杆的香炉,以及一只白玉小瓶。 他心中一喜,将那白玉小瓶拿查看,就见里头果然装着一粒褐色药丸。 “看来就是这个了。”叶泊如收好白玉小瓶,方才去细细查看那些阴气森森的牌位。韩蝉在这里供奉这么多牌位做什么? 他一个个扫过,眉头皱得愈紧,这供奉的牌位都是一个姓氏,全都姓赵。 “赵名泉、赵名玺……”叶泊如琢磨这赵家与韩蝉是什么关系,却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赵家的来历。 在成宗皇帝之时,赵家也算是大世家。但后来不知是何原因,犯下重罪,被抄家灭族了。关于罪行记录语焉不详,他也只是闲谈时听人提过一嘴,是以刚看见时才没想起来。 韩蝉竟然在暗室里供奉赵家人的牌位,他与赵家……是何关系? 叶泊如脸色变幻不定,思索良久,还是匆匆离开了暗室,唤来神策军将卧房出口看好,自己又重重入了宫。 76、冲喜第76天 韩蝉被暂时安置在了昭纯宫的偏殿之中。 他发着热, 面上烧的通红,薄薄的嘴唇却干枯苍白,总是规规整整束起的黑发披散开来。鬓角的银丝似比从前又多了一些。 李踪没有进去, 他站在院中,透过敞开的殿门远远看着里头的情形,身侧崔僖撑着伞,低声道:“外头风大, 陛下可要进去去看看?” “……”李踪没有回答, 只定定站在原地。 过了好半晌,里头的太医施完针,又强行灌了一碗汤药下去,方才命内侍在旁看顾, 关上门窗推了出来。 一出门,正撞上院中一行人。太医一愣, 连忙上前行礼, 自觉地禀报韩蝉的情形。 “太……韩大人郁结于心, 又风邪入体,才引发了高热。好在他从前身体还算康健,底子好。臣又及时施了针,只要熬过今晚,就没有大碍了。” 李踪没有应答, 只摆了摆手。 太医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昭纯宫中复又安静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处极偏僻废弃的宫殿, 因后宫空置,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只偶尔有几只鸟雀落在院子里的枯树上,啼叫两声,反而更显凄清, 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李踪到底还是进了殿。 殿内四角摆上暖炉,并不冷。只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陈旧腐朽的颓败气味。 走到内室门口时,他右手往后挥了挥,崔僖立即会意,在内室门前止住了脚步。 李踪独自进了内室,守在一旁的内侍极有眼色地悄声退了出去。他负手站在榻边,由上而下地俯视昏迷未醒的韩蝉。 病中的人消瘦憔悴许多,这么多年来,韩蝉总是冰冷的、无法亲近的、甚至高不可攀的。他从未露出过如此憔悴的弱者姿态。李踪的目光自他鬓边的银丝缓慢地移到眼角细细的纹路之上。脸还是那张冰冷艳丽的脸,眼角却已经沾染了风霜。 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李踪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在快要落在他脸颊上时顿住了,凝滞片刻,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昏睡中的人似有所感,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颤动,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发出如游丝般的呢喃。 李踪俯身凑近,方才听他唤的是“踪儿”。 他眼神一颤,狼狈地转过了身,垂在身侧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攥紧,泄露了情绪。 只有在他年幼的时候,韩蝉才会这么唤他,清清淡淡的声音,与他的面孔一样带着冰冷的温度,但每次他叫“踪儿”时,就仿佛寒冷化水,带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后来他长大,韩蝉便再未如此唤过他,只有“太子”、“陛下”,冰冷,疏离,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寒意。 他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方才艰难地平息了心绪。回头看一眼,韩蝉似又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一声低唤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沉默着凝视他许久,李踪方才转身离开。 出了内室,崔僖便迎了上来,躬身禀报道:“叶侍郎求见,说有要事要禀。已经在太乾宫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摆驾太乾宫。”李踪丢下一句话,便当先往外走去。 崔僖落后一步,回头目光沉沉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方才跟了上去、 太乾宫中,叶泊如已经等了半晌,进宫的路上他便将理由都编好了。 因此见到皇帝时,他半点不心虚地便将暗室之事禀了上去。 将暗室摆在台面上,一是日后就算韩蝉复宠,也不能再追究暗室解药失窃之事;二则是那些牌位若真是和赵家有关,也算是帮皇帝多拿住韩蝉一个把柄,可进一步加深皇帝对他的信任。 “赵名泉、赵名玺……” 听完之后,李踪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皇祖父还在时,似乎是有个赵家。” 那时候他还未出生,许多事情都是后来听父皇还有老臣们提起过几句。赵名泉曾官至尚书令,深受皇祖父,也就是成宗皇帝的倚重,赵家也因此扶摇而上。后来赵名泉还做了先太子李巽的太傅,权势不可小觑。 但后来太子李巽在去南地治理水患之时,不幸染上了时疫过世,成宗皇帝便改立了他父皇为太子。 而赵名泉则因与父皇政见不合,一度当朝反对立他父皇为太子,据说后来在朝堂上几番争吵过后,愤而辞官告老。直到过了许多年,赵家不知道为什么卷进了一种谋逆案里,被判了满门抄斩。 “崔僖。你去将赵家的卷宗调出来看看,当时可还有男丁幸存。”李踪沉思片刻后道。 崔僖领命去出宫里寻卷宗,过了两刻钟方才捧着两卷卷宗回来复命。 李踪接过细细读完,目光凝在一处,神色似有恍然:“果真有一人……” ——卷宗上写着,赵家卷入谋逆案后被判满门抄斩,但当时赵名泉之弟赵名玺的次子,因体弱一直长居黔中治病,恰好逃过一劫。当时官府发了海捕文书,搜寻数月却一无所获。 算算赵家出事时那次子的年岁,当与韩蝉差不多大。 “他竟是赵家遗孤……”李踪握着卷宗,低声喃喃。垂下的眼里,划过丝丝暗光。 “难怪,难怪。” 他忽然想起了韩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韩蝉说,父皇当年得位不正,之所以早立他大哥为太子,又刻意打压除了太子以外的其他几个孩子,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他还说,当年太子李巽在南地出事之时,太子妃已将近临盆,得知太子丧讯之后,受惊生产,但生产之时东宫却忽然走了水,整个产房的人都烧死在了里头。但实际上无人知晓,在东宫那场大火烧起来之时,太子妃察觉危机,拼尽全力将孩子生了下来,叫心腹抱着刚生下的孩子逃了出去…… 李踪想到此处,眼神便暗了暗。当时他质疑韩蝉如何会知晓这些陈年旧事。韩蝉只说是父皇临终前所嘱托,叫他如有万一,要斩草除根。 可如今看着这摆在面前的种种证据,他忽然怀疑起那一番说辞来。 或许韩蝉之所以知道这些旧事,不是因为父皇临终嘱托,而是因为他是赵氏遗孤。 赵名玺的次子长居黔中,并无人知其相貌。赵家出事之后,他改头换面未尝不可。而且如果他是赵氏遗孤,那如今这种种作为便说得通了。 赵名泉曾经是前太子的老师,赵氏更是前太子一派的中坚力量,卷入的那桩谋逆案本就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主审人还正是他那个已经被立为太子的父皇,如此种种串联起来,这桩谋逆案,倒更像是他父皇为了封口泄愤所为。 而韩蝉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潜入东宫之中。便也有了缘由。 ——他是为了报仇。 父皇早就死了,他如今还不收手,是要连自己,亦或者这北昭皇室也一并报复么? 若真是这样……李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心中忽然有些奇异的释然。 至少韩蝉并不是当真恨他想要他死,他只是受了他那个荒淫昏庸的父皇牵连罢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踪将卷宗收起来,沉凝目光如有实质地扫过在场的人:“此事朕不想再有旁人知晓。” 叶泊如与崔僖一同躬身:“臣谨遵陛下谕旨。” 李踪这才拂袖其身,带着那两卷卷宗,往昭纯宫去了。 等人走了,叶泊如这才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摸了摸袖中透着凉意的白玉小瓶,唇角无意识地勾了起来。 一旁的崔僖瞧他一眼,忽而道:“叶侍郎可曾听说过太傅大人的事迹?” “?”叶泊如收敛了神情,不明就里道:“自然是听过的,太傅大人惊才绝艳,令人钦佩。”他装模作样地唏嘘两句:“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在是令人……唉。” 崔僖似笑非笑看着他,双手揣在身前,不疾不徐道:“太傅韩蝉,智多近妖,狡诈胜狐。” 叶泊如愈发不明就里,不知他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起韩蝉来。但崔僖可是皇帝心腹,他自然不敢表现出不耐来,只敷衍笑道:“太傅乃是天子老师,自然不同我等寻常人。” 见他果然点不透,崔僖摇头笑了笑,与他错身而过,轻笑道:“叶侍郎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得极对。” 话落,已经与他错身而过,不紧不慢地出了殿,只留下个雪中模糊的背影。 叶泊如瞧了一眼,又摸了摸袖中的玉瓶,急匆匆出宫去了。 另一头,李凤歧却是接到了叶泊如的帖子,邀他次日在出云寺见面,信中还特意提出,务必要让叶云亭同行,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自己已经寻到解药的线索,生怕李凤歧不肯赴约。 “啧,”李凤歧屈指弹了弹帖子:“就韩蝉那个老狐狸,真能让他这么轻易寻到解药?我怎么就不信呢?” 叶云亭目光落在帖中自己的名字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明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是假的不吃亏,顶多也就是白跑一趟,是真的……那就更好了。” 李凤歧一想也是,他倒是要看看,叶泊如还能耍什么花招来。 77、冲喜第77天 次日中午, 两人用过了早膳,方才坐上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出云寺去。 左右叶泊如上赶着要上李凤歧这条大船, 一时半会儿也不担心跑了,两人半点不着急,收拾的妥妥当当了,才动身启程。 而这边叶泊如马车已经提前到了出云寺, 他昨晚对着那瓶解药辗转反侧, 几乎是一.夜未眠。今日早早就醒了,干脆就备车先来了出云寺。只是来虽来了,却又不想落了下乘,故意将马车停在了出云寺侧面, 叫车夫在门口去等着,若是看见王府马车来了, 再去报于他。 如今这解药在他手里, 就算是对着李凤歧, 也不必要过于殷勤了。他与叶云亭那种只能攀附永安王的毫无价值之人不同,他能为永安王办事,自然也不必太过卑躬屈膝。 叶泊如双手搁于膝盖上,眼睛精光闪动,似已经想到了不久之后的将来。 他嘴角微微勾起, 手指在膝盖上轻敲着,一派笃定。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车夫依旧未曾来报。 叶泊如抿了抿唇,嘴边的弧度淡下来。他掀开车帘往外张望,还能遥遥看见车夫缩着脖颈,双手揣在袖子里, 微微弓着身体蹲守在门口。 他眉峰微隆,将人唤了过来:“王府的马车还没来?” 车夫冻得面颊发红,跺了跺脚,哆哆嗦嗦道:“未曾看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叶泊如又问。 “快要巳时末了。” “……” 他在帖子中未写具体的时辰,只写了上午。如今已经是巳末,巳时过后,就要到午时了。却没想到一整个上午眼看着就要过完了,王府的马车还未见影子。 叶泊如神色难看,搁在膝盖上的手也攥了起来,反复思量着,是永安王怕他拿解药威胁,故意给他个下马威?还是压根就没信他能拿到解药? 思来想去,他觉得前一种可能更大。 他不觉得永安王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解毒的机会,那就只有可能是在故意晾着他,以免谈判时被他拿捏。 叶泊如神色冷下来,心想既然如此,自己不当真拿捏一番,岂不是对不起他这一番下马威? 他正思索着要往上加的价码,就听车夫道:“二公子,那好像是王府的马车。” 叶泊如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就见永安王府的马车不紧不慢地朝着出云寺的方向驶来。看那悠哉的架势,不像是为了解药而来,倒像是来游玩赏景的、 “……”搁在膝盖上的手攥得发疼,叶泊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先去守着,看看他们往哪儿去了。” 叶泊如抚了抚衣摆,却不准备就这么现身。 敢叫他干等整整一个时辰,他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车夫领命跟了上去,缩着身子,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香客,跟在李凤歧与叶云亭身后,装模作样地往出云寺里走去,一双如同鼠目的小眼睛闪闪烁烁,时不时往前方两人身上扫过。 “有人跟着我们。”李凤歧借着侧脸说话的机会,用余光瞟了一眼。 是个穿着陈旧棉衣的中年男人,模样有些眼熟。他记性极好,稍稍回忆了一番,就想起这人曾在齐国公府时见过。好像是齐国公府的车夫。 “是国公府的车夫。”叶云亭也微微侧脸,扫了一眼,印证了李凤歧的猜测。他弯唇笑道:“恐怕是叶泊如先来了,又要拿架子装作姗姗来迟,叫这车夫来打探消息呢。” “你说他等了多久?”李凤歧语气嘲讽,有些幸灾乐祸:“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自顾自道:“终于寻到了解药,拿到了我的把柄,恐怕觉也睡不着,早饭都没吃就来了吧?” 叶云亭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而叶泊如也确实如他所料,并未吃早饭。 他实在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没睡着。一早上急吼吼地跑来,除了与李凤歧之间的交易,还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看叶云亭的笑话,他要亲自将叶云亭踩进泥里。 明明与他一样的出身,叶云亭却是国公府的大少爷,连母族强势的叶妄在明面上也要被他压一头,没办法绕过他请封世子。就因为他占着嫡长子的名号。可实际上呢, 他不过是个连自己都不如的外室子罢了! 他的母亲至少还是良妾,叶云亭的母亲,听他娘说,不过一个身份不详的外室罢了! 当他在小镇上被同窗嘲讽父不详、被左邻右舍背后议论、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进时,叶云亭却顶着嫡长子名头,做着国公府的大少爷。 同人不同命,这是多么的可笑? 偏偏叶云亭人前总装作一副矜贵模样,提起国公府时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简直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就是运道好些罢了,若被抱去记在王氏名下的孩子是他,占据着嫡长子名义的是他,他必定不会过成叶云亭这个窝囊模样。 叶泊如面色狰狞,眼中透着不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喃道:“等着吧,国公府的一切,都只会是我的。” …… 李凤歧与叶云亭进了寺里,也不着急,跟知客僧打了个招呼后,便要了一间静室,煮茶赏景。 外头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静室里烧着暖炉,白色水汽顺着半开的窗户袅袅飘散出去,十足雅致。 车夫远远瞧了一会儿,折返回去向叶泊如汇报。 叶泊如听完默了半晌。哼了一声,到底沉不住气甩袖下了马车。 他整理好情绪,似才刚到一般去询问知客僧,然后被知客僧一路领到了静室。 瞧见他来,室内两人都没起身。 叶云亭眉目淡然,端着茶盏垂首细品。倒是李凤歧破天荒看过来,道:“二公子来了,坐。” “叫王爷久等了。”叶泊如装出一副姗姗来迟的模样:“没想到王爷与大哥来得这么早,是我失礼了。”说着还假惺惺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李凤歧嘴角抽了抽,指指外面的天,似笑非笑道:“都午时了,也不早了,我与云亭用过了早饭方才来,刚到没多大一会儿,想必二公子也是如此吧?” 叶泊如面皮抽了抽,差点控制不住狰狞的表情:“……” 在手心掐了一把,方才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情绪,撩起衣摆在留出的空位上坐下:“是。不如先说说今日的正事吧。” “你当真寻到了解药?”李凤歧一副怀疑的模样,单手支着下颌,目光打量着他:“韩蝉那只老狐狸可不好糊弄。” “现在已经是病狐狸了。”叶泊如挑眉,不以为意道:“是真是假,届时王爷寻大夫一验便知。” 李凤歧笑了一声,依旧是那副不信的模样:“解药在何处,总要先让我验一验。” 叶泊如自袖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放在桌面上,凝着李凤歧,眼中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我承诺之事已经做到,先前的提议……不知道王爷可能兑现?” 他话说完,笑容恶意地瞥了叶云亭一眼。 “先前的什么提议?我怎么记不得了,你说来听听。”李凤歧随口道。 他态度太随意,叶泊如微微皱了眉,心里蓦然涌出一股不安来。但紧接着他想起留在国公府的解药,心里又踏实下来。左右解药在他手里,不怕永安王不妥协。 遂将自己的条件都摆了出来。 “王爷助我当上国公府的世子,还有……将叶云亭交由我处置。”他不再口称“大哥”,眼神恶意扫视着叶云亭,转向李凤歧时,又换上一副温和模样,语气暧昧道:“如此,我便是王爷的人。叶云亭能做的,我能做。叶云亭不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直视李凤歧,眼神满是笃定:“我可比一个无用的男王妃有用多了。况且,王爷日后若登大宝,留下这么个污点总归于名声有碍,不如……我替王爷将这污点抹了。” 一瓶解药,换世子之位,还有叶云亭的一条命。还附赠他的忠诚。 对永安王来说,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不可能舍得拒绝。 叶泊如神情从容,自信满满、 余光扫过一旁终于放下茶盏,不断看向永安王、似在求助的叶云亭,在心里暗暗鄙夷。 “我记得你们兄弟之间没有仇怨吧?”李凤歧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无奈道:“你想如何处置他?” “这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了。”叶泊如笑道:“我想自行处置,总不会给王爷惹出乱子来的。王爷尽管放心便是。” “原来如此。”李凤歧唇边的笑淡下来,眼中没有什么情绪看着他:“本以为你就是野心大了些,没想到还敢将主意打到云亭身上。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不防他忽然变脸,叶泊如脸上笃定的笑意还未散尽,就变成了愕然:“王爷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李凤歧嗤笑一声,摊开手:“解药交出来,暂且饶你一命。” 话说到如此地步,叶泊如如何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邪魔杀驴了,他努力维持镇定,语带威胁:“王爷若是要做言而无信之人,可就别怪我不仁不义了。”他冷笑一声:“方才忘记告诉王爷了,我出门时匆忙,不小心拿错了瓶子,真正的解药,落在了府里。眼下被王爷这么一吓,都快记不清落在何处了……” 想到他的后手,叶泊如愈发镇定起来。 “王爷何必喊打喊杀?怎么说他也是我二弟。”一直未曾说话的叶云亭此时却忽然插话道:“不若坐下来慢慢谈……” 他动作优雅地替两人将茶盏斟满,仿佛真在劝架。 叶泊如瞥他一眼,眼神讥诮,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只会和稀泥。 可没还没等他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叶云亭接下来的话就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冯氏毕竟有了身孕,父亲知道后定十分欢喜。此时与二弟起了冲突,怕是会与国公府结怨。” 78、冲喜第78天 叶泊如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 脸色憋得发青,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只拿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叶云亭,眼角抽搐, 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母亲这些年身姿不好,年纪又大了,大夫说孩子怀相也不好,最好是落了。此事就不必告诉父亲, 引他伤心了……” “你一个做儿子的, 人在上京,对母亲的情形倒是一清二楚。”叶云亭收起笑,不咸不淡瞥他一眼:“不过事关国公府的子嗣,如何处理还需知会父亲一声, 再者那小镇上的大夫医术不精,胡乱落胎万一伤了性命就不好了。” 说到此处, 他故意停了停, 眼里泄露几分冷沉情绪, 与从前的温和模样截然不同。 “所以……”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我做主替你将冯氏接到了上京来。国公府诸事齐备,必不会出岔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听他说将冯氏接回了上京,叶泊如终于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他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叶云亭将冯氏如何, 而是先想到了叶知礼知道后的结果。 这些年母亲带着他生活在镇上,父亲每隔两三月方才来一回, 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是以当他撞到母亲的贴身婢女偷偷摸摸带回安胎药时,只觉得如同晴天霹雳。 ——那三个月里,父亲根本没来过。而母亲有孕不过两月余。 反倒是这些年镇上一直有些风言风语, 从前他只当做是镇上人嘴碎瞎传,可当真回想起来,却觉得空穴未必来风。 但不管母亲之前到底背地里与谁有来往,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决不能让外人知晓,更不能叫父亲知道。他将利弊摊开来说与母亲听,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同意落胎,但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妥,父亲召他去上京的信就先一步到了。临去上京前,他对母亲千叮万嘱,母亲也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似已经预见了父亲知道后的景象,叶泊如脸色煞白白的。他双手撑子桌面上,倾身紧盯着叶云亭,若是可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 “你知道我要什么。”叶云亭岿然不动,凝着他的眼神如同见到猎物落网的猎人般冷酷:“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他挽袖端起茶盏,茶盖不疾不徐掠过茶沫,神态从容而笃定。 叶泊如撑在桌面上的五指攥成拳,面目一阵扭曲,目光来来回回自两人身上扫过,满是不甘和愤怒,然而,最终他还是颓然坐了下来。 他输不起,若是此事叫父亲知道,恐怕连他也会被牵连。他还要借着国公府的势往上爬。 “真正的解药我留在了府中,我命人回府去拿。”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我娘在哪里?还有,你必须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我觉得你现在还没认清形势。”茶盖不轻不重扣在茶盏上,发出一声轻响。叶云亭放下茶盏,冷淡地瞧着他道:“你现在,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叶泊如额头青筋迸出,沉着脸道:“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 他大约是恨极了,牙关鼓起,眼周爬起细细的红血丝。 “我怕什么?”叶云亭倏尔轻笑一声,侧脸看向李凤歧,问道:“王爷怕么?” 李凤歧支着下颌,一副看戏的姿态:“还没人叫本王怕过。” 于是叶云亭便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怕的人只有你。” 探子去镇上,不仅打探了冯氏的情形,连叶泊如在书院的旧事也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他打小就自命不凡,大约是知道亲爹是国公爷,与书院的同窗相处并不融洽。他做梦都想离开小镇,回上京来。 如今终于回来了,怎么舍得离开? 叶云亭拿准了他的命脉,并不怕他会玉石俱焚。 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叶泊如沉重的呼吸声。他挣扎良久,不得不承认叶云亭说得没错,怕的人是他。 就算只是今日与明日的差别,他也要拼尽全力,多争取一日,至少有时间可以给自己再多留一条后路。 他倍感屈辱地闭了眼,不愿承认栽在了最看不起的人手里。然而再睁开眼,却见叶云亭与李凤歧自顾自地品着茶,自始至终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他是落在蛛网中不敢挣扎求生的猎物,而对面的两人,则是蓄势待发的猎人。 “我立即叫人去拿解药。你将我母亲送回镇上。”叶泊如还是坚持道。 叶云亭没答应也没有反对:“先让我们验一验解药。”他忽然又笑了一下:“那么轻易就从韩蝉那拿到的解药,说不定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呢。若是毒药,对我们可没有半点价值。” 叶泊如刚想说不可能,可紧接着对上他的目光,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想起了崔僖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神情变得不确定起来。 但到底还是去命人取药。 三人在静室中等待,李凤歧闲着无事,让招待的僧人送了一碟松子进来,而后便挽起袖子开始剥松子。每剥一颗,便放在叶云亭面前的碟子中。 一时间满室都是他剥松子的细碎声响。 叶泊如木然看着叶云亭悠然自得地吃了小半松子仁,便将面前的碟子与永安王换了,极自然地说:“我吃不下这么多,给你。” 于是换成他给永安王剥松子,而永安王没有丝毫不悦,随意地拈起一颗叶云亭“吃不下”的松子仁扔进了嘴里。 “……”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让他想起了去永安王府的那一次。那时也是叶云亭在剥松子,永安王面前的碟子里装了满满一碟松子仁。 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觉得叶云亭懦弱无能,只能如同女人一般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来讨好永安王。 可如今看着这一幕,他方才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 他错估了叶云亭与永安王的关系。也错估了叶云亭的性子。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纯良。心恐怕比他还要黑三分。 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叶泊如死死掐住掌心,压下了心里翻涌的不甘。他已经没了任何筹码,唯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好后路,就算叶云亭不守信用将事情捅到父亲面前,也还有转圜余地。 …… 半个时辰后,车夫带着五更取了解药归来。 叶云亭接过解药看了一眼,这白玉小瓶倒是与韩蝉之前拿的那个一模一样。将瓶子递给李凤歧,低声道:“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验一验。” 李凤歧拔开瓶塞,嗅了嗅,眉毛就高高挑起来,瞥了一眼紧张瞧着的叶泊如:“回王府再寻人验吧。” 说着给叶云亭递了个眼神,示意可以打道回府了。 叶云亭会意,推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我娘在哪里?”叶泊如不甘心地追问道:“解药我已经给你们了!” “解药还没验过真假。”叶云亭头也不回道:“冯氏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不必担忧。” 说完两人出了静室,便往大门行去。 叶泊如恨恨盯着两人背影,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却又无可奈何。 上了马车之后,叶云亭才开口:“解药没问题?” 刚才李凤歧一反常态,拿了解药就示意他回去再说,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忍到上了马车,才压抑不住急急问了出来。 李凤歧也一副讶异的模样:“里面有几味药材我闻出来了,确实是与我所中寒毒对症的。但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得寻大夫验过才知道。” 但他总觉得韩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将解药给他——叶泊如找到解药的过程就跟玩儿似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觉得这解药是真的。 包括他与叶云亭,在赴约之前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现在这药丸,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很可能真是解药。 一时李凤歧也想不明白,韩蝉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下毒意图胁迫他,胁迫不成,如今又借着叶泊如的手,将解药送到他面前来……他可不觉得韩蝉是良心忽然发现了,倒像是又在图谋什么的模样。 “不管他图谋什么,只要解药是真的。便可以先放一放。” 叶云亭却没有想这么深,相比韩蝉的图谋,他更看重李凤歧的身体。这寒毒留在体内无法祛除,还会不定时发作,时间长了就算日后解毒,恐怕也会影响双.腿行动。是以就算明知韩蝉可能另有图谋,他也希望这解药是真的。 只要先治好了腿,任他什么图谋。他们总能想法子应对。 李凤歧与他想到了一处去,所以方才着急回王府确认解药真假。 见叶云亭探头催促了五更几道再快些,他忍不住将人拉回来,把他的手攥在手心细细把玩:“再着急也不急这么一会儿。”他凤眼朝上挑起,又带上了那种特有的不正经的痞笑:“就这么着急与我圆房?” “?”叶云亭皱起眉,想问他又在说什么狗话。 结果李凤歧比他更快,自问自答道:“肯定是想的。”他歉意地看着叶云亭:“待我解了毒,就不会再这么委屈你了。” 叶云亭:…… 他缓缓将手从他手心抽回来,皮笑肉不笑道:“王爷先把腿治好再说这些吧。” 人还没站起来,想得倒是挺多。 李凤歧又开始死皮赖脸:“不管腿好不好,圆房总是没问题的。”他唉声叹气:“先前不提,只是怕你嫌我……” “……”叶云亭立刻往边上挪了挪,以行动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那确实是挺嫌的。 79、冲喜第79天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永安王府后, 李凤歧命五更去请信得过的大夫来验药。 大夫年纪不小,腿脚不利索。几乎是被五更半拉半搀着进来的。等到了地方,撑着膝盖好半晌才喘匀了气, 将带来的工具都摆开:“药给老朽看看。” 这老大夫原本是北疆的军医,因为年纪大了便退了下来,在上京开了间医馆养老,因李凤歧先前也寻他讨论过寒毒解法, 是以他也知道李凤歧的身体状况。 李凤歧将药瓶递给他, 道:“我看了看,里头有几味药材是对症的,但不排除是用来迷惑我的。” 老大夫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将药丸倒出来, 先是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实是对症的,我研究解药时, 也试过用这几味药材。”接着又拈起一根银针, 在药丸表面刮了刮, 以舌尖轻尝。 片刻之后道:“里头还有些我辨不出来的药材。但可以确定没毒。” “那就是真可能是解药?”叶云亭眼睛一亮。 “可以一试。”老大夫道:“我与王爷就寒毒讨论过许多次,这里头的药材也都尝试过,但因有几味相冲,最后总是会生出毒性来,一直未能成功。这药丸里有几味我辨不出来, 但确实中和了毒性。使之无毒。是解药的可能很大。” 他说的这些,李凤歧自然最清楚。 捻着这枚小小药丸打量了片刻, 仰头便将药丸吞了下去。他的动作太快,在场三人反应过来都是一声惊呼,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既然说了无毒,那就试试。”被三双眼睛盯着的李凤歧倒是神色轻松。那药丸自他喉间滚入腹中, 此时尚且没有半点感觉。 老大夫搭脉试了试,摇头:“目前看不出什么,这两日最好是我跟在王爷身侧,随时观察情况。” 李凤歧应下,见连朱烈都也凑过来盯着,摆摆手:“都散了吧。” 最后只叫叶云亭和老大夫跟着回了院子。 朱烈和五更被打发出来,实在不甘心,等人回了院子,他们将王府布防重新安排好,确保不会被人探听之后,又偷偷摸摸蹭到正院外头的树上,一人一棵树守着。 王爷这腿伤了数月不见好,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担忧的。现在眼见着有希望能好起来,都有些沉不住气。 *** 王府这边严阵以待,皇宫的气氛也沉凝着。 自叶泊如发现了暗室,韩蝉的身份就浮出了水面。李踪带着那两本卷宗在昭纯宫里守了一整晚。 这一晚上,他想了许多。他与韩蝉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他那个荒淫昏庸的父皇。 他将卷宗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几乎可以确定赵家这桩案子,就是一桩冤案。卷宗错漏百出,甚至连认罪书都没有,就盖棺定论,判了满门抄斩。实在太过荒唐。按照卷宗的时间推算,那时候皇祖父年时已高,精力不济,诸多事情已经是他父皇在操持。 是以赵家覆灭,与他的父皇脱不了干系。排除异己或者借机报复都有可能。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他是怨恨他的父皇的,但接着又又有些庆幸。若不是赵家的冤案,韩蝉便不是韩蝉,更不会入东宫做他的西席先生…… “我会补偿你的。” 他凝着韩蝉憔悴苍白的面容,枯坐到天明。 次日一早,太医又来施了一次针,韩蝉终于退了热,自昏迷中醒来。 初时他目光还有些混沌,待看清周边环境,又瞧见李踪后,神色就冷下来:“陛下又不杀我了?” “我都知道了。”李踪的手颤了一下,却还是将那两卷卷宗摊开来放在他面前。 韩蝉的目光落在卷宗上,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他方才极轻地笑了一声,嘲讽道:“怎么,陛下也要如你父亲那般,赶尽杀绝么?” 他的一双眼睛极冷,如利刃直直插进李踪心口。 有一瞬间,李踪几乎落荒而逃。他与韩蝉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身份与年岁,还有赵家满门的血海深仇。 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 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温和下来:“我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 韩蝉低垂着眼睫,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补偿?我不需要陛下的怜悯。” “不是怜悯。”李踪急忙忙道:“卷宗我看过了,赵家的案子错漏百出,本就是一桩冤案。” “冤案?”韩蝉这才抬眸看他,依旧是嘲讽:“陛下也知道这是一桩冤案?”他似想起了什么,语气憎恶道:“先皇昏庸无能,却偏偏觊觎太子之位,一朝得势,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知多少。蒙冤受屈的不只是赵家!” “可你要我如何?”李踪咬牙:“他是我父皇,案子是他办的,与我无关!我能为你做的,不过是替赵家翻案罢了!我还能如何?!” 他满含怨愤的话叫韩蝉静默下来,良久,才又道:“你愿意替赵家翻案?” “只要你好好养病。”李踪收敛了怒意,替他掖了掖被子,道:“我会还赵家清白。” 他凝着韩蝉的眼睛,缓缓道:“父皇的错我会尽力弥补。但此事了后,我希望老师能放下上一辈的恩怨,父皇是父皇,我是我。”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韩蝉闻言默了良久,方才说:“好。” 听到他的回答,李踪神色开怀许多,他站起身,道:“老师好好养病,赵家的事,便交给我。” 说完便脚步轻快地走了。韩蝉甚至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崔僖,叫他多派些人来昭纯宫。 喧闹了半晌,外头隐约传来恭送的声音,应是李踪离开了。 紧接着门口又传来脚步声,韩蝉侧脸去看,就见崔僖亲自端着汤药进来,对上他的目光,放下汤药抚掌赞叹:“不愧是太傅大人,这般境地,竟也能转危为安,陛下知道了‘真相’,如今恨不得对你掏心掏肺。就是赵大人的亡魂,恐怕要不得安生了。” 韩蝉撑着手肘,缓缓坐起身,混了银丝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却半点不见孱弱:“崔常侍与赵家非亲非故,未免操心太多。” “我只是不忍见陛下一腔情意,却被太傅大人玩弄于股掌罢了。”崔僖面上笑吟吟,眼神却带着探究:“太傅大人就半点不觉得亏心么?” “我之行事,向来俯仰无愧于天地。”韩蝉轻蔑一笑:“你对皇帝又有几分忠心?何必假惺惺。” 崔僖闻言笑容愈盛:“太傅大人这就错了。我这人虽睚眦必报,却也从不欠人恩情。陛下提拔我,我为陛下办事。这恩情已经还了。” 他将汤药放在韩蝉手侧,最后只道:“太傅趁热将汤药喝了吧。我还有事,就不与太傅多闲话了。” 见他退了出去,韩蝉端起案上汤药一口饮尽,垂眸思索着,这个时候,李凤歧该已经拿到了解药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本该是李凤歧与他联手,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逼迫李踪禅位,让皇位重归正统。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偏偏李凤歧冥顽不灵,他只能使出下毒之策。让他看清所谓的“兄弟情深”。 却没想到即便如此,李凤歧也不愿与他合作。 既然如此,他便只能用自己的法子了。 韩蝉赤足下床,推开窗看着外头恢弘的宫殿群,轻声道:“这皇位,只能由殿下的血脉来坐。” *** 叶云亭与老大夫,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凤歧身侧。 李凤歧见他一脸担忧,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拉过他的手哄道:“你去睡一觉,说不得我就好了。” “睡不着。”叶云亭睨他一眼,将手抽回来,又去问老大夫:“可有什么不同?” 老大夫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给李凤歧把一次脉,再以银针试探他的双.腿。如今已经是傍晚时分,老大夫却一直没有给出结果,实在叫他有些担忧。 “确是解药。”老大夫反复对比了几次脉案,面露喜色:“王爷体内经脉在逐渐打通,双.腿寒毒的毒性也有减弱。只是现在时间太短,瞧着还不明显。” 叶云亭一喜:“当真?那要多久才能彻底解毒,重新站起来?” 老大夫摇头:“说不太好,但毒性确实在减退。”他沉吟片刻道:“我再开两副药,辅助清除寒毒。这些日子我暂住王府,随时调整药量。王爷若是有任何情况,可随时唤我过来。” 叶云亭一连道了“三个好”,叫季廉去给老大夫安排住处,接着想起什么,又肃容叮嘱道:“王爷解毒之事,决不能外传。对外便说是王爷寒毒发作了,有些不好。” 老大夫自然知道其中轻重,点头应承下来,才随着季廉出去。 反倒是李凤歧被冷落在一旁,忍不住出声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怎么看着比我还高兴?” “自然高兴,”叶云亭转过身,在他身前蹲下,轻轻摸了摸他尚未恢复知觉的双.腿:“以后你就不必为寒毒所苦了。” 他是亲眼见过李凤歧寒毒发作的模样的,虽然后来李凤歧每次寒毒发作时都有意避开他,但他偶尔看见他腿上新增的伤痕,便知晓必定寒毒又发作了。 只是李凤歧不希望他跟着担忧,他便只能装作未曾发现。 李凤歧看着他面上由衷的喜色和藏不住的心疼,忍不住抚上他的后颈:“不是叫你不要看,又偷偷看了?” 先前叫叶云亭撞上含毒发作实在是意外,他一个人忍受痛楚就罢了,并不希望叶云亭也跟着难受。 “我没偷看。”叶云亭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我又不瞎,腿上的新伤我看不见么?” “以后不会了。”李凤歧低低笑起来,压着他的后颈在他额头轻吻了一下:“不会再叫你担忧。” “大话少说。”上战场的将军,叫人担忧的时候还能少了? 叶云亭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自去叫人备水沐浴。 80、冲喜第80天 服下解药之后, 除了晚上就寝,老大夫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凤歧身边观察,不断地施针以及记录脉案。 如此三天过去, 他方才露出喜色:“有效果,有效果了!” “王爷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李凤歧是习武之人,又擅医术,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十分敏感。闻言点点头:“是, 这两日明显感觉聚在腿部的寒气散了, 经脉逐渐畅通,也开始有了知觉。” 因为寒毒汇聚,他的双.腿是麻木没有知觉的,但现在却开始有了钝感。虽然还有些迟钝, 但确实是有感觉了。 “辅药我调整一下剂量,还需要继续服用, 直到体内的毒素完全清出来, ”老大夫下笔如飞, 在脉案上飞快记录着,嘴上还不停道:“双.腿有了知觉之后,王爷可多按揉穴位,帮助经脉流通。待双.腿可活动后,便可尝试练习站立和行走。” 他说着顿了顿, 特意嘱咐道:“不过切不可操之过急,王爷中毒数月, 双.腿受寒毒影响,有些许萎缩。还需慢慢锻炼适应。” “穴位按揉?我可能学?”叶云亭在一旁听着,将大夫的话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老大夫本想说王爷自己就会,但对上李凤歧的眼神, 他急急收住话头,了然笑道:“王妃自是可以的,我给王妃一张穴位图,王妃照着做就好。睡前按一按通经活络最好。” “那就多谢大夫了。”叶云亭郑重谢过,才随着一起去拿穴位图。 回来时,就见朱烈也在,正在回禀什么事情。 他一边研究穴位图,一边随口问道:“出何事了?” “李踪忽然要给赵家翻案。现在老臣们都在太和殿外长跪呢。”李凤歧意味深长道。 “赵家?”叶云亭凝眉思索片刻,迟疑道:“可是那个被满门抄斩的赵家?” 先生当初跟他提过一嘴,还感慨过赵家着实可惜。 “没错。”李凤歧点头:“赵家的案子,是先皇还是太子时审理的,如今李踪要翻案,无异于是要打先皇的脸面。” 若是主审人是旁人就罢了,偏偏是先皇。这案子若是真翻了过来,证明赵家受了冤屈,那就是先皇错杀忠臣。此事影响甚大,如今叛党未除,很可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那些老臣绝不会同意。 “怎么忽然会想给赵家翻案?”叶云亭可不觉得李踪是个见不得冤假错案的皇帝。如此行事,内里多半另有缘由。 “与韩蝉有关。他如今就在昭纯宫养病。”李凤歧轻嗤一声,神色讥讽:“他处处瞧不上李踪,但最后还是要利用李踪对他的情意来达成目的。” 旁人如今还不知道韩蝉与赵家的关系,他却已经收到了消息。 依他看来,韩蝉是赵家遗孤之事还有待商榷。韩蝉此人智多近妖,为达目的又不折手段,难保赵家不是他扯出来迷惑和拿捏李踪的幌子。 抄家灭族的血海深仇,他甚至都能料想到李踪面对韩蝉时是如何心虚气短,予取予求。 “韩蝉是赵家人?”叶云亭迟疑道:“可我听先生说,赵家当时唯一逃过一劫的血脉,多年前就已经病死了。赵家应该已经没人了才对……” 李凤歧挑起眉:“常先生与赵家相识?” 当年赵家确有一人逃过一劫,若是活着,算算年岁跟韩蝉该差不多大。否则韩蝉也不能扯赵家来当幌子。 只是常先生怎么会如此笃定赵家已经无人? 他这么一说,叶云亭心中也浮起了些疑惑,先生确实对上京许多陈年旧事都非常熟悉,不只是如今的赵家,还有先前的贺家也是。 “许是四处云游,听得多吧。”叶云亭也没太放在心上,心想下次再见先生,或许可以多问问他一些旧事,说不定就能寻到有用的信息。 李凤歧也未刨根问底,那常裕安师徒显然不是寻常人,知道得多谢倒也不足为奇。 话题就又拐回了李踪身上:“不过依我看,李踪不会妥协。给赵家翻案,势在必行。” 李踪可不会顾忌老臣,自皁河一战后,他行事作风大变,显然已经不准备循规蹈矩当个听话的皇帝了。况且他对先皇也没多少感情,更不会在乎先皇的名声。对他来说,或许这还是缓和与韩蝉关系的契机。 “但韩蝉如果不是赵家人,他什么忽然要给赵家翻案?” 叶云亭皱着眉,总感觉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撞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而杂乱的线团,而他似乎隐约发现了线头,却又抓不住。 从他们揭穿韩蝉计谋,到韩蝉被囚禁,再到如今韩蝉入宫,又借着叶泊如的手送来解药……一件件的事似乎都在宣告,韩蝉已经不打算与李凤歧联手,他似乎准备走另一条路了。 “给赵家翻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或者说……与他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据说先皇被立为太子之时,一直有传言说他得位不正。”李凤歧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先皇之前原本是有太子的,乃是他的大哥李巽,那才是先皇属意的继位人选。但前太子在南地治理水患时,不幸染上时疫过世。后来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先皇,才被立为了太子。” “关于前太子李巽的记载很少,一直隐约有传言说,李巽并不是因时疫而死,而是被先皇设计杀害。而当时的尚书令赵名泉,乃是太子太傅,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一度要求彻查太子之死。只不过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先皇还是被立为太子,而赵名泉辞官告老。” 而时隔多年后,已经稳坐太子之位的先皇却忽然对赵家下了杀手,此举可以说是掌权之后的泄愤报复,也可以说……是想掩盖什么。 李凤歧神情玩味:“不过这也就是我的猜测,关于赵家与先皇之间的种种,也只是偶尔听说。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先皇得位正不正,他和他的后代,都已经坐了皇位。”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眉头微微皱起来,口中低喃道:“得位不正……” 他陡然抬起眼,与叶云亭对视。 却见叶云亭也一脸恍然道:“韩蝉莫非是想拨乱反正?” 李凤歧神色沉下来:“不无可能。” 否则解释不了韩蝉至今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作为。但若是假设他是太子李巽的人,那他为了给前太子复仇,为了拨乱反正,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他来寻你……”叶云亭说到一半急急打住,面色有些骇然。 若韩蝉真是太子李巽的旧臣,那他要拥护李凤歧登位,岂不是说明李凤歧与前太子…… “前太子并未记载留有子嗣。”李凤歧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神色沉凝下来:“我让人去查。” 一旁的朱烈听到这里全然是懵的,但他好歹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他问不得。只垂首敛目,听候李凤歧的吩咐。 李凤歧一条条吩咐下去,又道:“再令人格外留意,前太子身边可有与韩蝉年龄相仿的幕僚或臣子。” “是。”朱烈头脑尚且还是懵的,却已经下意识领命,待走出去吹了冷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家伙,这回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朱烈走后,叶云亭推着李凤歧回了房,两人谁都没提起身世的问题,但神色都十分凝重。 李凤歧换到榻边坐下,叶云亭将他的双.腿放在自己腿上,将裤腿卷上去,照着穴位图上的穴位试探着慢慢揉捏起来。按揉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们的猜测若是真的,王爷你……” “待我的腿好了,便去见韩蝉一面。”李凤歧垂眸看他:“有些事找他确认或许更快。” 叶云亭点点头,又问:“那还去北疆么?” 若猜测成真,李凤歧便是…… “为什么不去?”李凤歧却是挑眉道:“不论我是何身世,北疆都非去不可。这上京就留给他们折腾去。我们先去北疆,将西煌蛮子打服了,腾出手再回来收拾他们,” 他习惯了战场上的杀伐,这数月留在上京跟他们勾心斗角。不过是因为腿伤未好罢了。 如今寒毒将解,西煌又蠢蠢欲动。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北疆去。 “也是。”叶云亭听他一说,也觉得没必要再在上京多留。 只一个韩蝉,或许就能搅得天翻地覆。 他们留在此处,并无太大益处,不若先将北疆的隐患解决了。到时候等上京这边折腾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回来也不算迟。 81、冲喜第81天 按照大夫开的方子, 李凤歧体内的寒毒果然一日比一日少。 加上叶云亭这几日每晚睡前都会花上小半个时辰给他按揉腿上穴位。至第八日时,他的双.腿已经完全恢复知觉,可以做小幅度的动作。老大夫检查过后, 说可以开始练习站立和行走。 失去知觉数月的双.腿,要想重新站起来,要克服的不只是双.腿的迟钝,还有心理上的阴霾。 叶云亭怕他心中介怀, 悄悄将下人全都遣出了院子, 又将房中容易撞到的桌椅板凳挪开,以防撞到。他本来还想再寻一副拐杖来,但李凤歧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他方才只能作罢。 他紧张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 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维持表面的平静:“慢慢来, 别着急。我就在旁边护着你。” 李凤歧坐在轮椅上, 仰头看他, 却发现他比自己还要紧张一些。再想起这几晚他从不肯假手他人,耐心细致地替自己疏通双.腿经络,心头就软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之上,双脚试探着放在地面, 借着双臂的力量,艰难地尝试站立。 但他实在是太久未曾体会过靠双.腿站立行走的感觉, 大部分力道都用在了双臂上,双.腿甫一承力,就微微地颤抖起来,一股股的痛楚自腿部传来, 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却也让他脸上的笑容愈大。 能感觉到疼痛,才代表他并未失去这双.腿。 他咬着牙,一点点地放松了双臂的支撑,将承力点转移到双.腿上去。 叶云亭站在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就见他双.腿颤动,额头涌现细密的汗珠。他紧张的大气不敢喘,眼见着李凤歧陡然跌坐回去,心焦地就要上前,却被他抬手阻止了。 男人额头有汗,笑容透着熟悉的痞气:“你就站在那儿,看见你,我就有力气了。” 叶云亭的动作顿住,只能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担忧地望着他,温声道:“我可以一直站在这里,你别急。不要勉强自己。” “不勉强,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李凤歧似乎很不满他对自己如此不信任,自鼻间轻哼一声,又重新尝试站起来。 这一次他站得比先前要稳当,双.腿虽然还是有些颤抖,整个人却不再摇晃欲倒。他抿着唇,上挑的凤目极亮,紧紧摄住不远处的叶云亭,艰难而慎重地迈出了脚步。 他一步迈出的距离,不到常人的一半。常人一步的距离,他至少要走四步方才能抵达。 叶云亭克制着上前搀扶他的急切,目光亦紧紧凝在他身上。 一步,两步,三步……李凤歧漆黑的瞳孔中倒影着他急切的面容,用尽全身力气迈出最后一步,展臂将人紧紧抱住,下巴搁在他颈窝,气喘吁吁地说:“看,我抱住你了。” 这是两人自坦诚心意以来,第一个正式的拥抱。 李凤歧身材高大,要比叶云亭高出大半个头,身形也要健壮许多,足以将叶云亭整个人包裹在怀中。但此时他弓着背,下巴抵在叶云亭脖颈间,又仿佛是一个依靠的姿势。 “嗯。”叶云亭心绪涌动,莫名带了点鼻音,紧紧回报着,努力支撑住两人的身体。 “那是不是该有奖励?”抱住他的人还是一贯不正经的语气,即便后背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 叶云亭好脾气地依着他:“我扶你回去,再给你奖励。” 他如此好说话,却叫李凤歧犹疑起来,故意用力在他颈窝一通乱蹭,语气暧.昧道:“随意敷衍的可不算。” “不敷衍你。”叶云亭改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当他的拐杖搀着他往榻边走。 李凤歧配合着他,依旧艰难地迈着步子,却已经比之前的动作要灵活许多。 叶云亭扶着他在榻边坐下,本想先出去叫季廉端热水进来给他擦擦脸,刚转身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李凤歧不依不饶:“奖励呢?” 他凝着李凤歧半晌,叹息一声,转过身去,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叶云亭动作却仍然有些生涩,他贴着两瓣温热的嘴唇,模仿着李凤歧曾对他做过的,轻轻撬开了对方的齿关…… 柔软的舌尖扫过上颚,李凤歧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那酥酥麻麻的痒意就从尾椎骨一直往上攀爬。他反客为主,强势地按住叶云亭,展开了更为激烈的索取与掠夺。 叶云亭原本站在床边,被他按住后颈后,只能被迫弓着身,单膝半跪在踏上,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借力。 待两人气喘吁吁分开时,他几乎快要跨.坐在李凤歧身上。 李凤歧意犹未尽地在他唇上啄吻,低哑笑道:“这个奖励我很喜欢,以后每日都要。” “你硌着我了。”叶云亭面色微红,要退开,却被李凤歧大力禁锢着,动弹不得。 “我腿快好了,以后这样的时候可少不了,今日大公子先习惯一下。”李凤歧厚着脸皮,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叶云亭属实为他的不要脸所震惊,瞪了他半晌,到底面红耳热地挣开了。 他狼狈地整了整衣摆,匆忙往外走去:“我去叫热水,你自己平复一下。”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是李凤歧开怀的笑声。 *** 永安王府大门紧闭这几日,朝堂上可谓风起云涌。 先是大理寺卿王且上奏,呈上了一叠叠的供状,言诸多扣押的官员已经俯首认罪。 ——自皇帝从皁河亲征回来,诸多官员下了大理寺的邢狱,这把刀就一直悬在一种官员的头顶上。而王且呈上的供状,无异于这把刀终于要切切实实地落下了。 未曾被牵连的官员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 此案牵连甚广,光是认罪书就有五十二份。 李踪随意翻着按了手印的供状,没什么情绪道:“既已经彻查清楚,那边按律处置吧。择个好日子,都斩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扣押在邢狱的官员,有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的小官。但也有不少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而且往上数,即便是前朝,一次性斩数十名官员的皇帝也屈指可数。 乔海仁出列道:“陛下三思啊!斩杀这么多官员,恐会落下暴君之名。况且将这些人都杀了,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人补缺……” “暴君明君,不过后人评说,那时候朕早化一抔黄土,又何惧之?”李踪站起身,不紧不慢踱了两步,目光冷沉扫过文武百官,微微笑道:“朕只是要叫诸位知道,有不臣之心者,必诛!”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却如同刀刃自每个人面上刮过。叫所有人意识到,如今的帝王,已不同以往那般任由拿捏摆布。 他再年轻再平庸,也是皇帝。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 群臣以额叩地,山呼“臣不敢”。 李踪满意地看着群臣面露惊恐,又提起了赵家翻案之事:“王爱卿办案稳当,那便还是由你负责重审赵家谋反案。”他负手扫过下方:“朕心意已决,不希望再有人来干扰大理寺查案,诸卿可明白?” 此前在太和殿前长跪的老臣彼此对视一眼,都暗自心惊。 看来皇帝是真的铁了心要翻案。 可此事旁的人不知晓轻重便罢了,他们深知赵家为何覆灭,怎能任由李踪翻案? 乔海仁咬咬牙,还是跪直了身体,劝说道:“赵家谋逆案,牵扯到先皇。事关重大。若是贸然翻案,恐怕会动摇国本啊。万望陛下三思!”他说完,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额上血迹斑驳。 他是三朝老臣,从成宗皇帝到如今,历经沉浮,许多事情看在眼中,却为了朝堂稳定,天下太平,守口如瓶。 不是他愿见忠臣沉冤,而是一旦旧事被翻出来,正统不再是正统,这朝堂,这北昭江山,恐会陷入动荡不安。 然而李踪早就铁了心要翻案,他冷冷睨着下方的乔海仁:“我看乔侍中是老糊涂了,既然如此,这侍中之位也该寻个明白人来坐。乔爱卿不如回去养老吧。” 一句话,便夺了乔海仁的官。 乔海仁面色颓败,却不是为了自己被夺官,而是为了预想到的乱象。只是他注定无力阻止,只能叩首谢恩。 有了乔海仁的例子在前,无人再敢劝谏。赵家谋逆案重审势在必行。 今年冬天,注定无法平静。 五十二名官员在午门一齐斩首,给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又添上了一层阴霾。 从前有官员斩首,总有好事百姓去看热闹。但这一回,却几乎无人观刑。 十个刽子手,分了六波,方才行完刑。刑场上喷洒的鲜血混着冰雪,凝成一片冷硬的暗红,如同一片地狱血海。就是资历最深的刽子手看见刑场上的暗红,也不由心中发寒。 这次行刑之后,朝堂上再无人敢轻易谏言。 而赵家谋逆案在大理寺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重审。 82、冲喜第82天 就在赵家谋反一案紧锣密鼓地开始重审之时, 北疆的战报也终于呈到了御前。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犹带着冬日寒意,而文书中的内容, 更叫人文武百官神情惴惴——西煌集结八万大军犯边。 西煌位于西北苦寒之地,西煌人放牧牛羊,逐水草而居。因此不论男女老少皆能上马打仗。全民皆兵,十分凶悍。每年秋冬季节, 西煌粮食不够过冬之时, 便要来北昭边界烧杀掳掠,遭掳掠的除了粮食等物资,还有当地的百姓。 西煌地广人稀,为了繁衍人口, 增强兵力。他们会蓄养人奴,那些被掠走的北昭百姓便是他们蓄养的奴隶。男奴放牧牛羊做苦力, 女奴除了干杂活, 还要供西煌男人泄欲, 为其生育子嗣。 这些女奴生下的孩子,会被抱走一起养大,养到六七岁,若能手刃生母的,便会被西煌人认可, 加入西煌军。若不能,则会被认为继承了软弱的北昭血脉, 充入男奴行列。 这种极其野蛮的做法,却极大地增强了西煌的军力,那些西煌兵士烧杀掳掠起来也更加卖命。 这样的情况直到永安王掌控北疆军权、数次大败西煌之后才逐渐好转。后来李凤歧一手组建玄甲军,又命百姓巩固城墙, 将西遇州往北至渭州,绵延将近五千里的防线被守得密不透风,边界百姓极少再遭西煌军侵扰。 但今年寒冬难捱,捱不住的除了北昭百姓,还有西煌人。 军报上说,西煌集结了八万人马,正准备全力进攻渭州。 副都督朱闻带兵备战,但军中无主将,加上百姓受雪灾侵扰,不少人力物力投在了救灾上,内忧外患之下,难以兼顾。是以来信请求上京支援粮草物资,并请永安王尽快回北疆稳定军心。 “永安王身中剧毒,双.腿不.良于行。朕如何忍心叫他再为北疆之事操劳。诸位爱卿可有人愿往北疆支援?” 话落,殿上却无一人敢应声。 西煌之凶悍,举国皆知。这前后几十年来,两国交战都是各有胜负,边界常无宁日。也就是永安王横空出世之后,才将西煌军杀破了胆,有这几年的太平日子。 北疆如今虽有玄甲军,可谁又敢自认自己能胜过永安王?这军功是大,可也要有命去享。 李踪负手瞧着下方静默的武将们,冷声道:“这泱泱北昭,人才济济,竟就只能靠一个永安王守住北疆么?!那朕养着你们做什么?!”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戚邵出列道:“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北疆之事,若真叫西煌冲破了防线,届时内有殷氏叛党,外有西煌蛮子,恐会危及上京。” 戚邵这一番话,正戳中了李踪的死穴。 他不是不担忧北疆,只是私心不愿让李凤歧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罢了。 若真让他回了北疆,恐怕就是蛟龙入水,再难制衡。可北疆战况又切实紧迫,李踪神色反复,良久方才拂袖道:“罢了,朕再同永安王商议。” 下了朝,李踪心里憋得慌。他没有回后宫,而是上了北面的观星楼。 观星楼高高矗立在宫殿群中,连风也格外大些。李踪面朝北方,衣袍被大风吹得翻飞。 他想起甫登基时,李凤歧曾带他来过这观星楼。观星楼是上京最高的建筑物,站在观星楼顶楼往北望,可以看见巍峨绵延的山脉。那时李凤歧告诉他。翻过三座高山,趟过一条大河,便是北疆地界。 那里有最广阔的草原,最烈的美酒。也有北昭最凶悍的敌人。 李凤歧曾在这摘星楼上,给他讲述过最惨烈的几次战役。彼时所向披靡的玄甲军尚未组建起来,只有日复一日守关、又看不到胜利的将士们坚守,他们或年幼,或老迈,间或夹杂着城中百姓,自发地扛着□□大刀,用两三人的命,换一个西煌将士。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勉强守住了自己脚下的土地。 当时李凤歧说,总有一日,他会尽灭西煌,让北疆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让北昭边关永享太平。 他亦曾在此许诺。会做北昭的明君,不叫百姓再受外敌所苦。 然而时过境迁,他与李凤歧,已然是君臣相悖,死生末路。 “崔僖,你说朕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李踪的疑问瞬间被呼啸的北风掩盖,身后的崔僖并未有动静,显然是并未听见。他也不再重复,只望着远处自嘲一笑,蓦然想起最开始得知了李凤歧身份时情景。 那时韩蝉告诉他,李凤歧并不是老永安王之子,而是先太子李巽的遗腹子。言这件事乃是先皇临终前告诉他,嘱咐他若是李凤歧有不臣之心,便要提前斩草除根,决不可留。 他当时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一直被他视为大哥、亲近信赖的李凤歧,竟然是前太子的遗腹子。这让他又想起了他那个死去的大哥,想起了那些年被大哥欺辱、被所有人忽视打压的晦涩日子。他不想再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 也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被人夺走。 他害怕,恐惧,也愤怒。于是选择对中了毒的李凤歧动了手。 那时他觉得自己绝不会后悔。他憎恨李凤歧的身份,也畏惧他的身份。一山不容二虎,他与李凤歧之间,必定要有一个黯然退场。 可走到如今地步,他却又动摇了。 若当初他未曾动手,或许一切会与现在不一样。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李踪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低声喃喃道:“迟了,回不了头了。”而且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不敢将自己的性命与尊荣,交到旁人手上。 他转身走下摘星楼,沉声道:“传令永安王,命其三日内赶赴北疆。朕感念其牺牲,将老王妃请入行宫之中,按太妃规制奉养。” 崔僖目光一闪,躬身应“是”。 *** 皇帝口谕传到永安王府时,朱烈当时就忍不住骂了脏话。 崔僖倒是一幅听而不闻的模样,笑吟吟道:“战事紧急,王爷准备准备,早日赶赴北疆吧。老王妃臣会替王爷照料周全。” 李凤歧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手背青筋毕露,却到底没有发作:“我知道了。三日后出征。母亲总要送我一程,不必那么急着去行宫吧?” “这……”崔僖似有疑虑,但转瞬又笑吟吟地应下了:“这是自然,臣会回禀陛下。” 说完拱手一揖,才带着人离开。 “狗日的小皇帝。这是要扣下老王妃做人质。”人一走,朱烈就骂开了。 李凤歧这时却不见方才的愤怒,命人将大门关上,方才站起身道:“早就料到了,有事进去再说。” 经过数日的练习,他已经能离开轮椅缓慢行走了。原本他还准备再隐瞒一段时间,但既然出征的命令已经下了,就剩下三日时间,没必要再费心思隐藏。 几人进了府中,朱烈又忍不住道:“难不成真要将老王妃留在上京?” “不可能。”李凤歧瞥他一眼:“上京局势说变就变,母亲决不能留在上京。我与王妃已经商议了法子,届时我和你先行一步,五更护送王妃与母亲和我们汇合。” 听说已经有了对策,朱烈才歇了气,但接着又担忧起来:“那小皇帝既然有这个心,肯定会防着我们。” “那也要他防得住。”李凤歧冷冷道,他朝朱烈挥挥手,将人打发出去整理行装,只留下了五更商议后续的方案。 三日之后,李凤歧果然领兵赶赴北疆。 李踪为全君臣之谊,亲自到城外十里相送。上京百姓知晓永安王带伤还要领兵出征,因雪灾低沉的情绪也高涨起来,纷纷出城相送,盼他能大杀西煌。 “朕就送到这里,往永安王早日凯旋。” 内侍端来两碗酒,李踪端起一碗,举杯示意。 李凤歧看着他虚伪的神色,端起另一碗饮尽:“还望陛下替我照顾好母亲与王妃。” “自然。永安王只管放心。”李踪笑了笑。 李凤歧不再与他废话,命人将自己推着上了马车。 大军开拔之后,李踪一行人回程。叶云亭陪在老王妃身侧,收拾好箱笼行李之后,亲自将人送去了城外的温泉行宫。 李踪原本还防备着李凤歧暗中将人带走,但见永安王府并无异动,老王妃也顺利到了行宫,并无其他动作,便略放松下来,吩咐崔僖道:“将人照料好,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的,答应她就是。但若是老王妃要出行宫,务必派人跟着。” 既是以“感念永安王牺牲”为由将人送去行宫,自然就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宗室那帮老东西又要闹腾个不休。他只是想将人扣在上京,也并不是要对人做什么。 “臣省得。”崔僖应下,又道:“韩大人的病已经痊愈,今日说要出宫,” “……”李踪沉默了片刻,道:“派人将太傅府收拾一番,他要出宫,就随他去吧。” “但这……恐怕于理不合。” “谁觉得不合,叫他们亲自来找朕说。”李踪神色微沉,嗤了一声。 崔僖见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悄声退了下去,命人去收拾太傅府去了。 而这边,叶云亭将老王妃送去行宫后,次日便命人给叶泊如送了一封信,去了国公府。 接到信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的叶泊如脸色扭曲一瞬,才勉强压了下去,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迎上前:“大哥可是寻到我要的书了?” 叶云亭将一本书拿出来,笑看着他:“嗯,寻到了。” “……”叶泊如强忍心中屈辱不甘,将书收了起来,继续配合他做戏:“大哥去我院子里吧,这书中我还有几处不懂,正好请你替我解惑。” 叶云亭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去了。他今日来寻叶泊如,正是为了暗中离京布局而来。 武将家眷不得离京,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先前老王妃能去荣阳修养,是皇帝尚无忌惮之心。如今两人不和已经摆在明面上了,李踪摆出这一条惯例,李凤歧也无法例外。若是抗旨,便是明摆着有不臣之心,李踪抓住了把柄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动手,届时他们便落了下乘。 是以他们只能另寻办法暗自离京。到时候去了北疆天高皇帝远,李踪管不着,他们甚至还能反扣李踪一个照顾不周的帽子。 而离京的计划,恰好需要叶泊如“配合”一番。 83、冲喜第83天 叶云亭随着叶泊如去了他的院子里。 正巧路过的叶知礼瞧见这一幕, 紧紧皱起了眉,问身边的长随道:“泊如什么时候和老大走得这么近了?” 如今叶云亭竟然还专程回国公府给他送书。 “这……似乎就是最近这阵子。好像是在出云寺熟悉起来的。”长随也不太清楚,只能猜测道。 “待老大走了, 叫泊如来一趟我的书房。”叶知礼面色不悦,背手去了前院书房。 而被谈论的两人已经到了叶泊如的院子。叶泊如挥退了下人,关紧书房门之后,方才扭曲着面孔, 压低声音道:“你还想做什么?” 自给了解药之后, 叶云亭没再寻他,他以为此事便是了了。这些日子他无心正事,一直在暗中遣人寻找母亲的踪迹。但没想到他没去寻叶云亭算账,叶云亭倒是先给他送了信来, 约他在国公府见面。 他忌惮着母亲还在他手中,不敢违背, 只能咬牙配合。 “二弟这么生气做什么?只是请你帮个小忙罢了。”叶云亭无视他的怒意, 微微一笑道:“王爷出征, 我心中担忧苦闷无处排解,所以邀请二弟同我去温泉庄子上小住。” 他话里说的是“相邀”“作陪”,可神态语气却不容置疑,显然是叶泊如非去不可。 叶泊如心中不甘,又奇怪他邀自己去温泉庄子做什么, 联想到被送去行宫的老王妃,他眼睛一转, 试探道:“王爷前往北疆,大哥为何没有跟去?” “武将家眷不得离京。这还需要我教二弟?”叶云亭一副你竟然连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神态自然坦荡,看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叶泊如顿时又不确定起来。原本他以为叶云亭是想偷偷去北疆, 拉着他做幌子。可眼下看着,却又不像。 “大哥去温泉庄子,为何偏要我作陪?”他可不觉得叶云亭瞧着自己心里有多高兴,就跟他看着叶云亭心里也不爽快一般。 “我在上京并无好友,也唯有寻二弟作陪了。”叶云亭睨着他,笑眯眯道:“而且我看着二弟,总能回忆起些趣事,心里自然就快活许多。” 就差直说要拿叶泊如当乐子了。 “……”叶泊如用力攥紧了拳,方才没叫表情失控。勉勉强强问道:“大哥打算何时前往?我好准备一下东西。” “就明日吧。你也不必收拾东西了,那庄子我同王爷去过一回,东西都齐全。不需另外置备。” 说完,叶云亭又补了一句:“冯氏我给你好好照料着,待这次从庄子上回来,我便将人给你送回来。”他似真似假道:“若不是你意图以解药威胁王爷,我也不至于拿冯氏要挟你。” 一听他说要将母亲送回,叶泊如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怀疑叶云亭怎会如此好说话,目露迟疑。 叶云亭看破他的心思,直言道:“如今王爷不在京中,我独居王府,并不想结太多仇怨。待将冯氏送回,此事便算了结,如何?” 叶泊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永安王走了,叶云亭没了靠山,所以主动示好,想与他冰释前嫌。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笑着答应下来。 北疆战事不知何时能平,而叶云亭留在京中,空顶着一个王妃的虚衔,实际上却无权无势,日后他有的是机会以牙还牙。 两人各有心思,却是笑着达成了一致。 目的达成,叶云亭便独自离开,准备回王府去。却不想在经过花园的时候被一个婢女拦住了去路。 婢女福了福身,轻声道:“夫人命我在此处等大公子,想邀您一叙。” “带路吧。”叶云亭只微微一迟疑,就跟了上去。殷氏许是想问他叶妄的消息。 婢女引着他到了一处略偏的亭子,殷红叶早就等在此处,瞧见他时神情生出波澜,片刻后又收敛起来,勉强笑了笑:“你来了。” 她的面色又憔悴了许多,神情也不若从前张扬,像一朵明艳的富贵牡丹,在经历过霜雪之后,落尽泥里。 叶云亭与她的关系并不好,曾经甚至称得上是敌人。但眼下瞧见她这副落魄模样,再想到不知所踪的叶妄,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未多加为难:“我已经派人在云容与上京的路上沿途张贴告示搜寻,但一直未有消息传回。” 殷红叶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跌坐在冷硬的石凳上,喃喃自语道:“妄儿打小就没吃过苦,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肚子在外面,衣服穿得够不够,有没有冻着……” 叶云亭没忍心告诉她,叶妄自殷家逃出来,很可能身上并没有足够的盘缠。今年北地各个州府都在闹雪灾,朝廷虽然有在赈灾,但地方官员中饱私囊,沆瀣一气。导致下面不少村镇百姓受灾无家可归,流民数量陡增。各地乱象丛生, 叶妄独自流落在外,若是撞上流民,后果不可设想。 他沉默不语,殷红叶喃喃片刻,又似想起什么,自怀里掏出几张契纸塞给他:“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你先拿着。继续派人手去找。若是银钱不够,我再想办法变卖嫁妆,给你补上。”她眼眶有些红,却强忍没有落泪:“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怨言。只盼着你看在妄儿如此亲近你这个大哥的份上,别放弃他,继续遣人去寻。” “我能感觉到的,他肯定还在想办法回家。” 叶云亭瞧着她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接那几张契纸。 殷红叶以为他是拒绝了,嘴唇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她过得顺风顺水,从未吃过半分苦头。却没想到临到中年,会遭遇如此突变。母族叛乱,丈夫翻脸,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她前半生有多骄傲,多高高在上。如今这短短两个月,就有多煎熬。 为了不被关在院子里,能寻机会打探叶妄的消息,她甚至不敢发脾气跟叶知礼闹一场,亲自将外室子接回府中,装作贤惠的模样操持中馈。 曾经巴巴地在她面前讨好逢迎的人都不见了踪影,唯有这个一直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子,还愿意替她寻找儿子的下落。 殷红叶面上的脆弱一闪而过,很快又收敛起来,勉强笑着道:“你若是觉得少了,还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我再去凑。绝不会叫你白白出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云亭摇头道:“叶妄的行踪我会继续派人去打探,但那是因为他是我弟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这些契约你留着傍身吧,若是日后叶妄回来,恐怕在这国公府里的日子也不如从前好过。” 叶知礼欲让叶泊如取代叶妄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打算遮掩。假设日后找到叶妄,他回了国公府,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如今殷红叶为了叶妄,还能忍气吞声。若是日后忍不下去,母子二人多半只能依靠自己。 殷红叶听明白了他意思,面色惨然:“是我太蠢,这些年恨不得除你后快,却没想到是为他人做嫁衣。” 提起这些旧事,叶云亭已没有太多触动,这几个月,国公府里往事再回忆起来恍如隔了一片朦胧云雾。从前被他束缚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看不见外面。如今跳了出来,再回首时,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你好好保重,叶妄若是回来,也不会愿见你如此。” 他与殷红叶实在说不上熟悉,眼下也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语,只道:“你放心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寻到叶妄。” 说完拱了拱手,便提出了告辞。 殷红叶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叶妄之前常与自己说大哥对他有多好多好。那时她只一笑而过,笑他单纯好骗,一点点施恩就被轻易哄骗了。却没想到,不是叶妄天真被人蒙骗,而是她自己一叶障目,识人不明。 她捏着帕子擦了擦眼睛,望着远处灰霾的天空,双手合十默默为叶妄诵经祈福。 *** 回了王府之后,叶云亭便命人收拾行装。到了次日,王府的马车便等在了国公府门口,接上了叶妄之后。便不紧不慢地往城外行去。 永安王才刚走,永安王妃就收拾行李出了城,消息自然立刻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李踪神情微顿,却也并未太过在意:“出城去哪儿了?” “柳山的温泉庄子。”暗卫道:“叶侍郎也同行。” “他们兄弟感情倒是不错。”李踪嗤了一声,摆摆手:“那叫叶泊如将人盯好便是,你们只需看好老王妃。” 叶云亭只是附带的,真正要看住的是老王妃。 虽然李凤歧不是老王妃的亲子,但他与李凤歧自小长大,又常去王府做客。自然知道李凤歧对老王妃的感情。只要将老王妃扣住,李凤歧就翻不出浪来。 84、冲喜第84天 叶泊如本来还提着一颗心, 担心到了庄子上叶云亭会折腾出事来,可当真到了之后,却发现叶云亭只每日看看书或者泡泡温泉。大多时候怡然自得, 并不搭理他。竟然当真是来温泉庄子上小住游玩的。 他将密信装进细竹筒中,绑在鸽子腿上,到了庄子外的树林中悄悄放飞。 ——皇帝给他传了密信,叫他盯好叶云亭。每日他都会以信鸽将叶云亭当日的所作所为传回去。如今已经过了四日, 次日叶云亭便要返程回王府, 今日应当是他最后送出的一封信。 待他自树林里出来,正巧遇见叶云亭骑着马从外头回来,他裹着厚重的披风,戴着兜帽, 身上还沾着不少雪粒,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他瞧见叶泊如从树林里出来, 眉头就挑了挑:“二弟一个人跑去树林里做什么呢?” “赏雪。”叶泊如睁着眼睛说瞎话。 “树林里寒气重, 二弟可要小心风寒。”叶云亭也并未深究, 将马匹交给下人,摘下兜帽搓了搓手,吩咐道:“叫人备浴衣,我去后头泡一会儿去去寒气。” 下人牵着马匹下去安置,叶云亭随意跟叶泊如打了个招呼, 就匆匆去了后头的温泉池子。 叶泊如见状撇了撇嘴,想着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 叶泊如放出的信鸽傍晚就到了皇宫。这几日柳山温泉庄子每日都有消息传回来,但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永安王妃去了山中赏雪,就是永安王妃在庄子里和书童吃暖锅,待了一日未曾外出。 李踪听了几日已经开始不耐烦:“以后永安王府那边的消息你们看着办。行宫那边呢, 可有动静?” 内侍喏喏应“是”:“老王妃每日都在行宫中礼佛,几乎寸步不出。” “既如此,那你们便好好盯着。”李踪摆摆手:“以后不必日日来报。” “是。”内侍闻言便带着信件退了下去。 叶云亭去了后院的温泉池子,却没有下水。 在那里,五更早就带着一名与叶云亭身形相仿的年轻男人等着,瞧见他过来,两人无声行礼。 “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妥当了,王妃先下山,届时再去行宫接老王妃。”五更道:“若一切顺利,天亮之前就能离开上京地界。” 今日的一切早在李凤歧尚未离京时就已经开始筹划,他们早料到若是李凤歧前往北疆,李踪必会扣下老王妃做人质,是以叶云亭主动留在上京,不过是为了计划更顺利的进行。特意带着叶泊如来温泉庄子,亦是计划中的一环。 上京之中耳目众多,要想悄无声息地出城更是难事。但在城外就不一样了。 叶泊如是皇帝的心腹,有他跟着,叶云亭出城必不会引起皇帝警惕,而这几日,叶云亭明面上吃喝玩乐,不过是在借着叶泊如的眼睛,麻痹皇帝罢了。 如今时机成熟,正是他“金蝉脱壳”之时。 那与叶云亭身形相似的年轻男人便是李凤歧自暗卫中挑选出来的替身,他解开身上漆黑的斗篷,内里只穿了一件白色浴衣,那是叶云亭平日里泡温泉时惯常爱穿的,一头长发随意披散于肩头,正恰好挡住了大半的面孔。 他模仿着叶云亭的声音道:“王妃尽管放心,属下必不辱使命。” 叶云亭挑眉,他本意只是寻个能暂时顶替他的人,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你还擅长口技?” “只能模仿个七八成。”年轻男人道。 “够用了。”发现他能模仿自己的声音后,叶云亭又生出一计来。他原本的打算是让替身冒充他骗过叶泊如,顺利回到国公府就好。 但这暗卫擅口技,就叫他又多了个主意。 他朝五更招招手,同他耳语了一番,五更听完神色惊讶,随后便是佩服:“属下这就去安排。” “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叶云亭朝年轻男人拱了拱手,便裹紧斗篷,随着接应的人自另一条隐秘的小道下了山。 而此时叶泊如还在屋中,思索着等叶云亭将母亲送回来后该如何安置。那孩子肯定是不能要的,必须尽快让母亲落了。至于父亲那边,则可以借口生病修养,再拖上一阵子,等彻底养好了,再接母亲回府。 他正沉吟着,就听院中传来说话声:“叫厨房送个暖锅过来,今日涮羊肉吃。” 另一道欢快的声音接道:“好嘞,我这就去。” 这声音叶泊如这几日已经听熟了,是叶云亭与他的书童的声音。叶云亭好口腹之欲,每日换着花样叫厨房折腾吃食,那书童仆随主人,吃得白白胖胖,瞧着没有半点仆人样儿,倒比有些人家的少爷还过得好些。 他嗤了一声,眼神露出些不屑,又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却说叶云亭这边,随着接应的人下了山之后,便策马直奔行宫。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在他身后,狼王与猎隼远远跟着,几乎不露半分痕迹。 行宫外围早有人接应,见他们到来,无声比划了几个手势之后,就见换了一身宫女服饰的老王妃被两个暗卫护送而来,而不远处的行宫之中,灯火微微,一片宁静。 “马车在十里外接应。”叶云亭压低声音道:“需侍卫带着您走一程,还请母亲暂且忍耐。” 老王妃却摆摆手:“不必,给我一匹马,我随你们一起,这样快些。” 沈家军功起家,她作为武将儿女,骑马不在话下。 见她神色冷静,叶云亭没有迟疑,命暗卫牵了一匹马来,又朝着留下的人比划了一个准备动手的手势,两人便在六名暗卫的护送之下,往十里外奔去。 而留下的暗卫,再次悄无声息地折返行宫,搬出早就备好的火油,往老王妃所在的院子里放了一把火。 安宁平静的行宫中忽然蹿起大火,四处都是宫人呼喊“走水了”的声音,有反应快的宫人已经开始提水扑火。 但冬日风大,风助火长。微末的水扑不灭暴涨的火焰,行宫之中没有主事之人,顿时乱做一团。 也不知是谁忽然惊恐地大喊了一声:“老王妃,老王妃还在里头!” 救火的宫人闻声去看,就见那火焰之中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摇摇晃晃似站立不稳,数息之后便倒了下去,只从半开的门缝里隐约看见一截白色中衣衣摆。 领头的宫人尖声道:“快救火!再派人回宫通知陛下!快!” 行宫里火势汹汹,宫人手忙脚乱。 李踪半夜被惊醒,头昏脑涨,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是李凤歧干的:“派人去灭火,同时派人去行宫四周搜寻!”若是李凤歧的人放的火,那人肯定还没走远。 待人走了,他越想越不放心,又命崔僖也过去看看。 …… 行宫走水的消息是两个时辰后才传到温泉庄子上,此时还未到子时,王府的侍女急急忙忙来报信,才进了庄子,就扯着嗓子嚷开了。 叶泊如是被外头“行宫走水”“老王妃出事了”的嘈杂声音吵起来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唤人来问,才知道竟然是行宫走了水,老王妃很可能葬身火海了。 如今行宫的火势已经扑灭,但老王妃住的院子整个烧没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如今崔常侍正带着神策军在残垣断壁之中搜寻老王妃的尸骨。 他顿时一惊,匆匆披上衣袍起身出去,就见叶云亭已经上了轿子,轿夫抬着小轿,迅速往山下疾驰而去。 “备轿下山!”他一时拿不住到底是真出事了,还是只是永安王布的局,生怕叶云亭借机跑了,连忙带着人跟了上去。 温泉庄子在半山腰上,一路尽是蜿蜒的台阶。一队人马颠簸了将两刻钟,方才抵达山脚。 正要弃轿换马的空档,却不防两侧的树林中忽然冲出十几个蒙面拿弯刀的刺客来。这些人各个眼神凶悍,使刀的路数十分诡异。叶云亭下山匆忙,并未带侍从,唯有叶泊如带下来的十个神策军伪装而成的家丁在奋力抵抗。 但他们显然不是这群刺客的对手,一番厮杀之后逐渐不支。而那些刺客的目标却直指叶云亭所在的轿子。 轿中观战的叶云亭见势不对,沉声道:“刺客是冲我来的,我引开他们,二弟你带人去搬救兵。”他说完便飞快矮身自轿中钻了出来,就近上了一匹马,披着夜色朝远处疾奔而去,转瞬就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 叶泊如自轿中钻出来,只来得及瞧见叶云亭仓皇逃离的背影。那些刺客大约没想到他敢策马奔逃,其中为首的人急切之下开口下令,大半的刺客便朝着叶云亭的方向追了过去。而留下的几个刺客,则沉默地又举起了弯刀。 叶泊如被侍卫护住,往上京方向撤离。他神情惊疑不定,原本还觉得这些刺客忽然冒出来实在太巧了,怀疑是叶云亭安排好的。可那个刺客首领情急之下冒出来的话,却叫他心头重重一跳。 ——那为首的刺客说得是西煌话。 再想到这些人从始至终没有出过声,还有那格外诡异的刀法,他心中愈惊,道:“快,放焰火!他们是西煌人!” 这焰火是紧急之时方才可用,他先前怀疑是叶云亭做戏便一直没用,可此时意识到可能是西煌人潜入借机生事后,便也顾不得了。 灼眼的焰火升上漆黑夜空,那些紧追不舍的刺客动作一顿,接着攻势更加猛烈起来。 叶泊如瞧着他们不要命的劲头,心跳得更厉害,只能狼狈躲在侍卫身后。但这些刺客太凶狠,虽然有侍卫护着,他还是难免受了皮肉伤,而侍卫更是损失大半。等救兵赶来时,护着他的侍卫只剩下四人,那些黑衣刺客见援兵到来,立即不再恋战,化整为零散入了漆黑的树林之中。 赶来支援的神策军统领神色难看:“怎么回事?” 叶泊如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扭曲着面孔道:“是西煌人。” 85、冲喜第85天 西煌人? 神策军统领面色惊疑:“上京怎么会有西煌人?” “我也不清楚。”叶泊如捂着伤口, 喘息一声,艰涩将过程讲给他听,接着陡然想起叶云亭, 惊声道:“你们来的路上,可有遇见叶云亭?他策马往那边逃了。” “我立即派人去沿途搜寻。”统领一听,立即派了一队人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去寻人。 眼见着叶泊如胳膊上流血不止,又道:“叶侍郎先回去吧, 这里交由我们。” 叶泊如点点头, 这才在神策军的护送下,回了上京。 而此时行宫之中,崔僖瞧着神策军将残垣断壁都翻找了一遍,眉目微沉:“可有寻到什么?” “未曾。”几队神策军顾不上废墟中还未灭尽的火星子和浓烟, 用湿布巾捂着口鼻四处翻找,却并未寻找任何尸骨。 “看来人早就不在院子里了。”崔僖揣着手, 大拇指交叉缓缓摩挲着, 沉吟片刻, 又问负责其他地方的人,道:“其他地方可有收获?” “我们在院落外围寻到了火油的痕迹。”另一队神策军负责搜寻外围,此时将收获报了上来。 “火油?”崔僖眼中现出一丝玩味,又道:“扩大范围,往北去搜寻。发现异常立即来报。” 几队神策军分头往北去寻, 而崔僖则回宫复命。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微亮, 李踪再无睡意,脸色阴沉地坐在殿中等候消息。 叶泊如回京后来不及找大夫,匆匆止了血便入宫禀报情形。 李踪见他狼狈模样,又见并无叶云亭身影, 面色便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叶泊如将山脚遇刺之事又说了一遍,提到那些凶悍的刺客时,犹有惊惶之色。 “西煌人?” 李踪不太相信上京中能混入西煌人,听说行宫出事,他第一反应便是李凤歧果然动手了。但叶泊如没有理由骗他,他说是西煌人,必定有依据。 “那些人除了说西煌话,还有什么表现?” “他们全都使用弯刀,路数与北昭将士极其不同。”叶泊如努力回忆着,胳膊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也让他越发笃定,这些凶悍的刺客,绝不可能是叶云亭安排的人。若真是只是演戏,怎会如此残暴骇人? 唯有天性凶狠的西煌人才能解释。 “对了,他们面上似乎还有狼图腾。”叶泊如又想起歹人的面孔,他们个个都蒙着面,夜色太黑并看不太清楚模样,但他想起被侍卫护着躲避之时,分明看见其中一人的蒙面布往下滑落,露出面颊上半个刺青。 其实他本没有看得太清,并不知道那刺青是个什么图案。可他忽然想起这几日他在庄子上无聊时,曾看过一本与西煌有关的书籍,上面就提到,西煌的战士,喜爱在面上刺青,而刺青又以草原上的猛兽猛禽最受追捧。如今回忆起来,那露出的半个图案,十分像是狼头。 他顿时越发笃定起来,言辞信誓旦旦。 听他所言,李踪也迟疑起来,莫非这次当真与李凤歧无关,真有西煌人潜入了上京? 行宫出事太过巧合,更别说紧接着叶云亭也跟着出了事,这一切就仿佛设计好了一般,很难不叫他怀疑李凤歧。但若真是西煌人,也不无可能。 李凤歧赶赴北疆扛敌,西煌必定有所觉察。暗中潜入劫走他的母亲与王妃,借此乱他方寸也是有可能的。 李踪一时迟疑,拿不准到底哪个猜测是真。手指在膝盖轻轻敲打,他看着叶泊如惨白的脸,终于大发慈悲道:“叶爱卿先去叫医官看看伤,此事等崔僖回来后再说。” 叶泊如如蒙大赦,捂着阵阵发痛的胳膊退了下去。 天大亮时,崔僖带着神策军回宫。 一同回来的,还有去搜寻叶云亭下落的人。 两队人马皆是一无所获。 去搜寻叶云亭下落的统领,一路找过去,只寻到了一匹受伤的马,和半片挂在荆棘上的碎布片。叶云亭下落不明。 而崔僖这边,只寻到了火油的踪迹,确定行宫走水乃是有人蓄意而为,却没有能寻到纵火之人的踪迹。而扩大范围去搜寻的人马还未传回消息。 李踪眼神明灭,半晌后道:“传令下去,封锁上京城,再派五千神策军搜寻西煌贼人下落。”他一字一顿道:“再往沿途各州府传令,最近严加盘查出入人员,不管是西煌还是永安王所为,都给我查个清楚!” …… 天才刚亮,便有一队队面带煞气的神策军挎刀自街上走过。 百姓们一开始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等过去大半日,行宫走水、王妃遇刺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也不知道消息是打哪儿传出来的,百姓们都认定了是西煌人害怕永安王,才潜入上京劫走了老王妃与王妃当人质。 一时上京城中群情激愤,甚至还有书生武夫请愿上战场,誓要与西煌决一死战。 消息传到宫中,李踪神色愈发难看:“这些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崔僖躬身道:“已经排查过了,都是自茶楼酒楼等地传出,人流甚众,无法追查到确切的人。” “李凤歧倒是好算计。”李踪此时再信什么西煌人潜入,便是当真傻了。这一切分明是李凤歧设的局! 武将家眷不得离京,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规矩。李凤歧明面上不曾违背,暗地里却趁他不备将人救走。又故意在上京散播消息称是西煌劫走了人,如此一来,他便占据了大义,届时便是老王妃与叶云亭出现在北疆,也能说人被救了回来。说不得还能多个美名。 “不必再在城内盘查,召集人马,立即往渭州方向去搜,他们跑不远!”李踪面色阴沉,冷冷笑道:“不必留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人死了,正好当做是西煌人杀了。” 李凤歧不是要让西煌人替他背这个黑锅么,那他就索性坐实了,让他有口难言。 “陛下,此举恐会激怒永安王。”崔僖谨慎道:“如今时局,若是再起冲突……” “他既要将人暗度陈仓带去北疆,就已经有了不臣之心。”李踪眯起眼道:“叫沈重予备兵,如今西煌兵临城下,他若是敢反,便是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天下人当诛之!” 崔僖见劝说不动,只能躬身,亲自带人往渭州方向去搜寻踪迹。 *** 叶云亭与老王妃离开行宫,奔出十里地后,便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继续赶路。 老王妃到底年纪大了,顶着寒风策马奔驰,多少有些吃不消。上了马车后喝了热水,便闭目倚靠车壁休息。叶云亭坐在另一侧,就着车中昏暗的烛火查看舆图。 马车之外,只有四名家丁打扮的暗卫在明面上保护,另有五十名暗卫分散在林中,一路护送前行。 猎隼盘旋在马车上空,时不时发出长鸣。一直跟随的狼王隐藏在山林中,不见踪迹。 叶云亭研究了半晌舆图,掀开车帘,道:“沿途留下记号,我们换条路,不走陆州,从冀州借道去渭州。”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离开上京地界后,便经陆州,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渭州,等到了渭州地界,便能有人接应。 暗卫首领不解:“冀州现在在殷家掌控之下,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而且还需要绕道……” “走陆州难以掩藏踪迹。”叶云亭明白他的顾虑,肃容道:“不超过一日,李踪肯定会反应过来,西煌只是我们放出来的幌子。一旦他想明白了,必定会下令追捕。若是陆州再半路截杀,我们会进退两难。”届时必然难以避免一场厮杀。 因带着老王妃,一行人只能伪装成逃难的小商人,以马车赶路,马车的速度自然没有马匹快。他之所以想出替身之计,又扯出西煌来。一是为了避免日后他与老王妃离京之事被扯出来做文章;二就是为了迷惑李踪,叫他分散人手戒备西煌人,如此分出来追击他们的人自然会少些,便可给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李踪虽然蠢,却也不是那么蠢。最多一日时间,待城中关于西煌的流言四起时,他便该反应过来了。 留给他们的只有这一日的时间。 “就走冀州借道。冀州在殷家掌控下,必定不会配合李踪的拦截。我们的处境会好许多。” 那暗卫首领还是不太赞同,但王爷临走前说过,让他们听从王妃调度,因此他也不再多言,只默默打了个手势,又命人在隐秘处留下了记号,以便后面五更与剩下的人跟上来,便调转方向,飞快往冀州方向奔去。 而上京的情形与叶云亭猜测的差不多,李踪反应过来后,派人立即快马传讯沿途州府,同时还派出大队人马四处搜捕。大肆张贴告示,光明正大地宣称是在搜寻掠走老王妃与王妃的西煌刺客。若百姓有见到行踪诡异之人,可向官府报信。若能救回老王妃与王妃,重赏。 而崔僖带着神策军中精锐,出了上京地界后,看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略一沉思,命统领带着大队人马往陆州方向搜寻,而自己则带着小队人马,往冀州方向追去。 由陆州取道往渭州,要更稳妥一些。但他想到上京城中关于西煌的流言,忽然觉得他们走冀州的可能性要更大。 他嘴角勾了勾,带着小队人马往冀州方向追去。 86、冲喜第88天 马车一路往冀州奔驰, 到了第二次上午,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暂时歇脚修整。 冬日天太冷,为了尽快赶路, 备的马车并不大,并谈不上舒适。颠簸了一日一.夜之后,叶云亭还能受得住,老王妃脸色却有些发白。只是老人家强撑着不肯说, 叶云亭见状, 才要求停下来暂时修整。 叶云亭找村民讨了热水,让老王妃喝一些缓一缓。自己则拿着舆图,在心中计算路程与追兵距离。 他们此行选了相对不那么稳妥的路线,李踪若是派人追击, 最好的情况是那些人全往陆州追去,等发现他们没有往陆州方向去时, 再折返回来, 那时他们已经入了冀州境内。但若是运气不好, 领队之人考虑的周全,也许会派大部分人马往陆州方向追,同时派小部分人马往冀州方向追击。 届时他们很有可能被追上。 叶云亭并不将希望全部寄托于运气好坏上,他看了看附近的地形,默默在心中计算着, 若是李踪当日就反应过来,这个时候, 追兵应当距离他们不远了。 他思索片刻,去屋外寻暗卫统领低声商议:“重新整顿好之后,从暗卫之中挑一个耳力好的人,每隔半个时辰便听一听可有敌人追来。”说着又指着舆图道:“接下来我们不走官道, 从这边的山谷绕山路过去。若是万一被追上,便在山谷中因地制宜设下陷阱阻击。追兵人数应该不会太多,我们利用地形先发制人,胜算很大。” 就是万一胜不了,利用地形遮掩躲藏拖一拖时间,等到五更带人赶上来,也来得及。 为了将西煌流言散播出去,同时将季廉等人捎带上,五更落后他们大半日的功夫。等几路殿后的暗卫循着记号追上来与他们汇合,便不会再这么被动。 “这条山谷道路不好走,若是绕道,速度会慢下来。”暗卫统领觉得与其为了不知道有没有的追兵放慢速度,不如加紧往冀州方向赶。只要进了冀州,就不必再担忧皇帝的追兵。 “我们的速度再快,快不过日夜不停的战马。”叶云亭沉声道:“若是在官道上被追上包围,我们没有还击之力。” 马车的劣势太明显,若是依旧走官道,很快就会被追上。虽然他们依旧可以躲入林中拖延时间,等待五更带着援兵赶来,但伤亡绝对不会小。 山谷回环曲折,战马的速度会大大拉低,他们却可以仗着先熟悉了地形,设置陷阱阻击,既能避免正面冲突,也能更好的拖延时间。 暗卫统领沉吟片刻,依旧觉得此举有些瞻前顾后,但叶云亭的说法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他略一犹豫,还是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在村中修整过后,一行人又上了路。这次没再走平坦开阔的官道。而是在下一个岔路口,拐进了崎岖的山谷之中。 选出的暗卫远远缀在后头,每隔半个时辰便会伏在地面上听一听后方的动静。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后方依旧平静,没有半点追兵踪迹。 暗卫统领见状道:“并未有追兵追击,许是都往陆州方向去了。不若下一个路口出山谷,拐到官道上去,速度更快些。”这山谷的小路实在不好走。 叶云亭微微皱着眉,两个时辰,几乎是又过去了小半日。按照战马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快追上来了才对。而且虽说所有追兵往陆州追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他清楚李踪身边的人,若他是李踪,此行应该会命崔僖领兵。 崔僖可不是什么蠢笨之人,绝不可能不顾冀州这边微小的可能。 叶云亭心中略有些不安,摇头道:“继续往前走。再派一人去后方探听情况。” 暗卫统领越发觉得他杞人忧天,正要开口,却见上空盘旋的猎隼长鸣一声,落在马车顶上。躁动地用翅膀拍打马车顶部。与此同时,一直跟随他们、几乎没有露过面的狼王此时出现在山谷一侧,引颈长啸一声。银白色的眼瞳戒备地望着后方。 “所有人戒备,追兵追上来了。” 叶云亭养了猎隼与狼王许久,对它们叫声和动作已经十分熟悉,这是在示警。 他自马车中跳下来,环视一圈,面色平静地按照之前计划一一安排下去:“立刻再派两个身手耳力好的暗卫,去后方探清情形。其余人隐入山谷两侧戒备……马车继续往前走……” 他将老王妃搀扶下来,命两个暗卫护着她藏入山谷之中。自己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马车中做饵。 暗卫不赞同道:“王妃莫要以身涉险,不若让我等假装便是。” 叶云亭摇头,神情平静:“我留下来是以防万一,若是撞上最差的情况。你们护着老王妃先走。” 上京到渭州,将近一千八百里路,就是再严密的计划,也不可能没有一丝风险。他已经极力将风险减到最低,却也不能不考虑最差的情况。若是万一出事,必然要先保住老王妃。 在梦中见到过老王妃身死之后,没人比他更清楚老王妃对李凤歧的重要性。 “可王妃你……” 暗卫统领还要再劝说,却被叶云亭打断了:“不必再浪费时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况且也不一定就会出事。” 他神色从容笃定,暗卫统领受他影响,神色也平静下来,略微抱了抱拳,命其他人都藏入山谷两侧树林,自己则护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而叶云亭担忧的果然没错,在猎隼与狼王示警之后,再次派出去的暗卫很快折返回来,说五十里外确有一队人马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因为人马不多,离得近了他们才发觉。 听说人马不多,叶云亭便松了一口气。 “加快往前走。”叶云亭撩起车帘,看着前方逐渐变窄的谷道:“把他们引到那里面去。” 山谷狭窄,两侧是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陡坡,坡上生长着枝干粗壮的老树,因为连绵不绝的大雪,坡面上结了厚厚的冰,那些狰狞伸展的树枝上更是悬满了尖锐的冰棱。他们赶路没法携带大量的弓箭,但此时这些尖锐的冰棱,就是最好的“箭”。 马车加快速度驶入了越发狭窄的谷道之中。 而此时,崔僖带着人马刚到山谷之前。 看着地面上的马蹄印和车辙印,一旁的副统领道:“果然是往这边逃了。看这马蹄印子,不过四五十人罢了。”他语气兴奋,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人捉住立功了。 崔僖攥着缰绳,冷冰冰瞧他一眼:“哦?那不若你进去试试?” 那副统领不知他何意,讪讪闭了嘴。 崔僖望着曲折的谷道,以及地面上杂乱往深处延伸的马蹄印,眼神便闪了闪。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之所以临时带人亲自往冀州方向追,是因为他联想到了上京城中四起的流言,如今上京群情激愤,都信了老王妃和王妃是被西煌人劫走了,就连尚不知情的叶泊如也深信不疑。 李踪以为这一切都是李凤歧早就布好的局,他却觉得这一切与叶云亭脱不了干系。永安王再算无遗策,也没法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控制上京局势。 必定还要有一人在中策应。 而这人极有可能是叶云亭,是以他顺着叶云亭的思路,才猜测他可能放弃陆州,转走冀州了。 而且叶大公子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出色。 崔僖唇角兴味盎然,抬了抬手,命令所有人原地等候,自己策马往山谷内走去。 先前那急着抓人立功的副统领还在疑惑:“崔常侍这是何意?” 崔僖回眸看了他一眼,面色淡淡地摆了下手。 那副统领还要追问,却觉得心口一凉,低头去看,就见冷白刀尖穿胸而出。他瞪大了眼,口中鲜血涌出,再说不出半句话,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至死也不知道崔僖为何要杀自己。 崔僖轻嗤了一声,一夹马腹往前驰去。 而守在山谷前的两百神策军,如同冰雕般一动不动,所有人对倒在地上的副统领视若无睹。 身后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叶云亭掀起车帘,正要下令动手,却听暗卫统领疑惑道:“追上来的只有一人。” 叶云亭手一顿,示意他们按兵不动,自己钻出马车往后看。 追上来的果然只有一人一骑,马上之人,还是个熟人。 崔僖停在十步之外,朗声道:“崔某可能请大公子一叙?” 叶云亭眯眼瞧他:“不知道崔常侍单枪匹马前来,意欲何为?” 他对崔僖的印象并不算太坏,崔僖这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实际上自他重生以来,并未见对方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甚至在他初入王府时,还曾提点过他。与其说他是坏,不如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就比如现在,叶云亭不信他没有带人前来,但他却偏偏独自追了上来,还要与他一叙。 若不是知道他是皇帝心腹,这模样不像是来追捕,倒像是送行。 大约是见他迟疑,崔僖又道:“这两侧守卫严密,我一人也伤不了大公子。大公子何必迟疑?” 叶云亭闻言,更加笃定他已看破了自己的布局,如此还能独身前来,就算不是友,也称不上敌人。 87、冲喜第87天 叶云亭跳下马车, 屏退了暗卫,从容向他走去。 见他如此,崔僖也旋身下马, 朝他拱手一揖,神色间少了些凉薄轻慢,多了几分真诚。 “崔常侍是否同我有什么渊源?”叶云亭走近,越发觉得怪异。他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崔僖待他与旁人的态度, 或多或少有些不一样,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他被送入永安王府时,崔僖都曾提点过他, 更别说后来几次遇见,崔僖待他都十分客气。虽然他没见过崔僖待其他人的态度, 但自他人言语中, 可知内侍省崔常侍深得皇帝宠信, 便是朝廷重臣在他面前,也难得得一个好脸。 有人骂他阉党拿腔作势,将他与前朝那些乱政的阉党归于一流。说他姣好皮囊下藏着恶毒心肠,是一条藏于阴暗处的斑斓毒蛇。 当然,这些话朝臣们也只敢私下说说, 但凡当着面说的,都没能保住项上人头。 崔僖算不得是个好人, 但叶云亭的直觉告诉他,他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渊源,叫崔僖对他另眼相看。 在此之前, 他记忆中与崔僖并无交集。 崔僖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却只笑了笑:“大公子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我。”他神情一转,却没有继续说起二人渊源,而是道:“大公子曾帮过我一次,这一次,我来给大公子送行,便当偿还了。” 他说的是送行,两人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回他已然决意放叶云亭一行人离开。 虽然叶云亭也并不是没有反击之力,但没有折损的离开,总是好事。 只是他并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承情:“我并不记得曾有恩于崔常侍。” “大公子不记得便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崔僖似不欲多说,笑眯眯又一揖:“天色不早,崔某便只送到这里了。此去天长路远,望大公子多加珍重。日后再见,恐怕就是敌人了。” 口中说着敌人,他面上却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见他如此说,叶云亭也不好再矫情追问,只能回以一揖,道:“崔常侍亦保重,若是日后再见,永安王府欠你一个人情。” 崔僖这回没有再应答,只揣着手,笑吟吟看着他离开。 叶云亭上了马车,自车窗回望一眼,就见他仍静静站在远处目送,因离得远了,看不太清面上神情,只瞧见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起,衣角猎猎。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回忆许久,陡然自尘封的记忆中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来。但此时马车已经缓缓向前,他自车窗中探出头朝后扬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阿兕!” 崔僖站在原地,动作似有一瞬怔然,接着双手抬至胸.前一揖。 虽然未曾回答,却已是承认。 叶云亭有些怔楞坐回去,没想到崔僖竟会是阿兕。 那段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崔僖的变化也太大,年纪也与他记忆里对不上,所以他才没能想起来。 那大约是他十二三岁时的事情了,当时叶知礼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带他去了一次宫宴。但他极少出门,骤然入宫心中惶惶,又没了季廉作伴,入宫之后坐在宫人安排的位置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后来中途喝多了茶水,实在内急。才不得不离席去方便。结果回去时便迷了路,七拐八绕的,不知道绕到了哪处偏僻的宫殿,撞见一群年纪不小的内侍在欺辱一个瘦弱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十分瘦弱,瞧着跟季廉差不多大,却被迫脱光了衣服,光溜溜跪在地上。那群比他大的内侍,笑容淫邪地围在他四周,极近羞辱之事。 小内侍却一声不吭,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见对面走廊的叶云亭时,短暂地亮了亮,很快又暗了下去。 叶云亭是第一次撞见这样腌臜的场景,他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自然明白这些内侍是在做什么。这样的欺压凌.辱,不只是在宫里,在国公府里也有,只是远远没有这么过分罢了。 他当时年轻气盛,不忍直接走开。便壮着胆子呵斥了一句。 那些内侍大约是见他穿着打扮不是宫中人,以为他是赴宴的哪家显贵公子,惊吓之中整理好衣服便做鸟兽散了,只有那小内侍没了支撑,倒在了地上。 叶云亭见他可怜,连一件蔽体的衣物都没有,便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 倒是那小内侍愣了愣,默默裹紧了披风。叶云亭见他只趴在原地不动,才意识到他受了伤不能动,想着送佛送到西,便按照他的指路,将他送回了住处。 除夕宫宴,宫中主子会大肆赏赐,不论当值不当值的宫人,都去了热闹的地方。唯有没法在主子面前露脸的低等内侍,才会在偏僻处自己寻些乐子。而像小内侍这样的,便只能成为旁人的乐子。 叶云亭怜悯他,却也无法改变他的处境。只沉默地将他送了回去。 倒是小内侍在他临走前,告诉了他的名字,说自己叫“阿兕”。他记得当时对方十分虚弱,却还是瞪着一双眼睛对他说:“从前碰见如你这样的公子哥,他们不会赶走那些人,只会看戏一样地在旁边看着。也有忍不住的,又嫌我脏,就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折磨我。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叶云亭当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公子哥。 但阿兕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我遇见的都是坏人。” 叶云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受父亲厌弃,在国公府中遭人白眼便是十分艰难了,直到见了阿兕,才知道远有比他处境还要糟糕的人。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说:“只要努力活下去,总会变好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像阿兕这样的小内侍,说不定哪一日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偏僻的角落里。而他并没有能力帮他脱离这样梦魇般的处境。 所以他说完心虚不已,仓惶逃开了。 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阿兕裹着他的披风坐在床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神漆黑。 后来他回到宫宴上,被四处寻他的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然后便被带回了国公府,之后再鲜有机会进宫,而阿兕也渐渐淡忘在他的记忆中。 没想到那时瘦弱的小内侍,竟然成了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常侍。 崔僖实际比他还要大四五岁,但叶云亭还记得那时他看起来,不过九、十岁,瘦弱苍白,周身死气沉沉。 与如今张扬毒辣的内侍省之首找不出半点相似。 他蓦然想起被送入永安王府时,崔僖对他说:“天命虽不可违,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可能。” 想来当时他说完后心虚而逃的话,崔僖竟然听进去了。后来他遇难,又转赠给了他。 叶云亭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微微勾了勾。 年少时随口安慰的话,到了如今方才明白其中真意。 只要努力活下去,总还有机会。 对年少的阿兕是,对他而言也是。 …… 崔僖静立在原地,直到马车看不见踪迹了,方才上马折返。 他的神情看起来极其愉悦,以至于回到山谷前,看见地上那具直挺挺的尸体时,语气都温和了些:“我们一路往冀州追击,不料在山谷却遇见了伏击,副统领殉职身亡……”他说完顿了顿,目光扫过二百神策军,将未尽的话说完:“不过就牺牲了副统领一个,难免牵强,还得多几个人舍身才好……” 说完,就见神策军中有些人面色惊慌。 崔僖笑了笑,轻飘飘地点过了二十多人:“都杀了。” 那些被点到的人一惊,立即跪地求饶:“崔常侍饶命,今日之事,我等什么也没看见,请饶我们一命。” “我手底下,可不留异心之人。”崔僖却没有半点容情,随意摆了摆手,便定下了这些人的生死。 那二十多名神策军见求饶无用,面色一变,拔刀相向:“崔僖,你勾结永安王,乃是死罪!” 崔僖笑眯眯的:“是死罪,可你们都死光了,不就没人知道了么?” 说话间,一场单方面的厮杀已然开始。 除了这些特意带来当替死鬼的人,其余人都是他的亲信。 等人都清理干净了,崔僖才道:“回吧,我们去给陛下报信,过几日再来替他们收尸。” 余下的神策军收起刀,上马紧随他身后而去。 崔僖坐在马背上回望一眼,只见灰蒙蒙的天色之间,群山巍峨,天地辽阔。 他收回目光,心想待他们回京,叶云亭一行该到了冀州境内了。想到即将气急败坏的皇帝,他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叶大公子曾告诉他,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他是不信的。 他自出生后便没过一天好日子,连亲娘都对他动辄打骂。后来见他长得不错,又想将他卖去南风馆换赌资,他不愿当小倌,发了狠将自己卖入宫中做了个阉人。但结果并不比做小倌好上多少。 这么多年,他没遇上过几个好人,叶云亭是屈指可数的其中之一。 他靠着那一句“活下去总会变好”,不折手段地往上爬,最后却发现他与从前那些欺辱过自己的恶人并无不同。受尽屈辱的阿兕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崔僖。 而这世上,到处都是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阿兕”。 烈烈寒风自面上刮过,隐约能闻到身后的血腥味。崔僖眯了眯眼,心中忽然有些厌烦。 这北昭皇室从根子上就烂了,早就该散了。 他亦是。 “大公子,你可别叫我失望。”他低声的喃喃,被寒风卷着,无人听见。 88、冲喜第88天 出了山谷, 继续一路往北。 因崔僖放行,身后没了追兵,也不再需要昼夜不停地赶路。队伍稍稍放缓了速度前行, 顺道等着五更带人追上来。 一路前行,沿途刻下隐蔽的记号,到了次日上午,五更终于带着人追了上来, 而他们也终于抵达冀州城。 两拨人在城外汇合, 季廉自马上跳下来,瞧见叶云亭时眼眶都含泪了,要不是周围看着的人太多,他都想抱住自家少爷呜呜哭一场。 这几天实在是太吓人了! 提心吊胆, 饭都吃不下! 叶云亭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几日辛苦你了。” 为了让替身演得更加逼真, 季廉只能跟着一起留在了庄子上, 直到“刺客”出现, 他才趁着场面混乱偷偷躲了起来,然后随着五更等人一起出城。 除了他,老王妃的贴身婢女倚秋也一道被带了过来,叶云亭让女眷坐马车,自己则上了马, 一行人扮做探亲的商户人家,不紧不慢进了城。其余护送的暗卫则分成几路, 乔装打扮跟在后头。 冀州城内十分萧条,街道上零星的行人脚步匆匆,只有道路两侧的酒楼客栈等商铺还开着,供过往的客商吃住。反倒是有一队队甲胄森森的士兵, 执枪在街上往返巡逻。 叶云亭多看了两眼,待进了客栈后,似随意闲聊般问小二道:“这冀州城似乎与从前大为不同。我两年前来时,比现在热闹多了。” 那小二闻言伸脖子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公子这消息不太灵通啊,咱们云容的大都督,这不是前阵子才打到了上京去么?听说差点连皇帝都生擒了。如今大都督就是云容这个……”他大拇指朝天上指了指,露出个大家都懂的笑容:“这冀州城,自然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不少男丁都参军去了,自然就不如从前热闹了。” 叶云亭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用衣袖掩着嘴唇,以气音问道:“这不是造反么?” “嗐,这造反不造反的我们也管不着。”小二将汗巾子往肩上一搭,引着他们去客房,才接着把余下的话说完:“反正大都督说了,凡事参军入伍的,一家给十两银子。” 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足足十两银子。” 叶云亭眼中划过深思,难怪城中冷清,恐怕是适龄的青壮都当兵去了,一家十两银子对富贵人家不算多,对于贫苦人家,却着实不少了。尤其是今年雪灾,十两银子足够受灾百姓度过一冬。 只是如今距离皁河一役不过月余,加上这时节天寒地冻,北地各个州府都受雪灾所扰,并不是适合再大兴战争的时候。但殷家这个时候却耗费大量钱财,进行大规模的征兵,里头必定有猫腻。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是讶异道:“嚯!这么多!朝廷征兵,可不会给这么多银钱。” “可不是嘛。”小二乐呵呵道:“咱们冀州在大都督的治理下,可不比上京差多少。” 叶云亭附和地夸赞了几句,见再问不出有用的信息,自袖子里掏出一锭碎银子塞给了小二。 那小二收好银子,笑容更真心实意些,将人送进客房之中,方才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叶云亭进了屋里,关好门窗,方才收敛笑容,肃容对暗卫统领道:“殷家这个时候斥巨资征兵必有蹊跷,你命人暗中去探一探,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他可不觉得殷家有这么好心肠,白白就将大笔大笔的银子送了出去。 自山谷一事后,暗卫统领就对他暗自拜服。此时听他吩咐,虽觉得半路去探殷家有些横生枝节,却也并未出言反对,立即领命安排了下去。 *** 崔僖自山谷折返上京,却在半途遇见了自陆州折返回来的队伍。 带队的统领见他队伍中似有缺损,诧异道:“崔常侍,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僖面色阴沉:“永安王狡诈,竟果然自冀州取道。我快马追上,眼看着快要将人拿下,却不料山谷中早就设下了埋伏。好在我发现的不算迟,撤离及时。这才能全身而退回来报信。” “此时遇见你们倒是正好,也免得我回京调兵耽误时辰。”他眼中划过狠意:“立即随我往冀州追!” 那统领闻言微惊:“他们竟然真走了冀州?!” 本来先前崔僖要往冀州方向追,他还不以为然,觉得纯属浪费人力。冀州如今可是乱党盘踞之地,又要绕道而行,若换成他,会不会走冀州。 直到他一路追到陆州,却半点踪迹也没找着,才不得不折返回来。 “没错。”崔僖不再与他多说,一马当先,领兵再次往冀州方向奔驰。 数千神策军快马加鞭,一路疾驰不停,沿着车辙和马蹄印子追过去时,却发现对方此时可能已经入了冀州城。 崔僖面色狰狞地抬手止住了欲往前的神策军:“前面是叛军地盘,不宜再追击。” 统领重重夹了一下马腹,满脸不甘地停下来:“这印子还是新鲜的,他们进去不久。” “算他们走运。”崔僖调转马头:“罢了,多说无益,先回去跟陛下复命吧。” 大队人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上京。 “人未追到?”听到这个消息李踪面色就沉了下来:“他们还带着老王妃,必定走不快,你们竟然没追到?!” 统领动了动嘴,欲要解释,却听跪在前方的崔僖道:“他们是从冀州借道往渭州去,臣等追过去时,他们已经进了冀州城。冀州如今被叛党盘踞,臣唯恐引起叛党注意,便没有再追击。” 听他提起殷氏,李踪脸上的怒气果然消减了些。 咬牙切齿道:“又是殷氏!” 跪在后方的统领抬头瞧了崔僖一眼,却到底没有再开口。虽然崔常侍略去了不少过程,但陛下如今并未发怒,他也不必再画蛇添足地解释。 崔僖道:“如今老王妃与王妃逃去了渭州,永安王再无掣肘,是否要叫沈大都督暗中加强防备?” “可。”李踪眯了眯眼,复又坐下来,语气阴沉道:“罢了,人走就走了,若是他当真敢反,朕必叫他成为北昭的千古罪人!” 崔僖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嘴角,再抬首时,又是一副忠君模样:“陛下英明,如今西煌虎视眈眈,永安王恐怕并不敢轻易动手。” 李踪也是如此想。 北疆防线对整个北昭来说十分重要,但一旦防线被西煌突破,首当其冲的必定是北疆都督府。所以就算李凤歧有反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生事。至少这个冬天,在打退西煌之前,并不需太过担心北疆安危。 他真正的心病反而在云容。 皁河之耻,是横在他心口上的一根刺,如今老王妃一行避入冀州城,显然也是拿准了他暂时不敢与殷家再起冲突。此举无异于在他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摆驾太傅府。”李踪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将殷家这根最大的刺先拔了。 “是。”崔僖闻言眼神微闪,起身出去传令。 *** 叶云亭一行在冀州城内停留了一个日夜。一面养足精神,以便后续赶路。一面则是为了探听消息。 只是关于殷家征兵之事并无太多消息流传,暗卫探到的消息与客栈小二所说大同小异。 为了十两赏银,城中大部分青壮都报名参军,如今正在城外大营中操练备战。再多的消息,却也探不到了。 倒是滞留冀州寻找叶妄踪迹的探子,循着留下的暗号寻到客栈,又提供了一条消息——那些被征入伍的百姓,至今未曾有一人归家。就连乔庄成百姓入伍的探子,也是一去不复返,再没了音讯。 按理说如今并非战时,将士当有旬假。旬假之时总会回家看看。但这些人自被征用之后,至今已经有大半月,却从未有人归家。甚至连一封信都未曾送出。 军营对此的解释是士兵全心操练备战,半年后方才能归家。 探子探不到更多消息,又联系不上同伴。只能按兵不动。直到在城中看到了叶云亭一行留下的暗号,方才循着暗号找上门来。 听了探子禀报,叶云亭越发觉得其中大有蹊跷。 只是如今在别人地盘上,并不适宜太过高调,以免引起注意。 是以他与暗卫统领商议之后,决定先离开冀州。至于冀州城中的蹊跷,可以脱险后再来一探。 于是补充了食水,又换了一辆更大更宽敞些的马车之后,叶云亭一行便低调地出了城。 89、冲喜第89天 冀州城之外, 大雪冰封,万物寂静,唯有开阔的官道一路延伸向远处。 路上除了他们一行人, 几乎看不到其他过路人。唯有雪地上杂乱的印记证明这条路曾还有行人车马走过。 叶云亭坐于马上,裹了裹披风,转头观望四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只能压下那种违和的感觉,跟在马车旁继续前行。 一行人往西行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分,才寻了个破败的庙宇暂时落脚修整。 暗卫将破庙的蛛网清理干净, 又生了火堆,叶云亭这才叫倚秋扶着老王妃到庙中休憩。 老王妃信佛, 进了庙里, 瞧着上头破败的佛像, 躬身拜了三拜才走到火堆边坐下,吩咐倚秋道:“你去将陶罐拿来,烧些热水分一分,让侍卫们暖暖身子。” 倚秋应了一声,转身去马车上拿陶罐。 “越往北走, 这天越冷。”老王伸着手在火堆边慢慢烘烤,絮絮叨叨地同叶云亭说话:“好在这一路上没瞧见什么流民, 不然这样的天,怕是都难得活下去……也就是我十多岁的时候,方才见过下得这么大、这么久的雪……” 叶云亭原本烤着火在想到底是哪里违和,被老王妃一打岔, 思路便断了。但听清楚后,又是微微一愣:“流民?”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陡然想明白了从出了城以后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是流民。 今冬闹雪灾,各地流民数量暴增,就他们自上京一路行来,都瞧见过不少流民。但在冀州城外,却未见流民踪影。 就算是殷啸之将冀州城治理得极好,城中百姓并未遭灾,但还有下面村镇以及从别地逃难而来的百姓……这些才是流民中的大头,数量庞大,殷啸之不可能将其全都收进城。但偏偏城外又未见安置处,就好像这些流民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叶云亭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那些流民能去哪儿呢?” 他正思索着,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道:“诸位老爷可怜可怜我们祖孙吧,我们已经好几日没吃过饭了,可怜可怜吧……” “怎么回事?”叶云亭起身去看,就见一个老人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捧着个缺了口的瓷碗,跪在暗卫面前。 暗卫一脸为难,连声叫她们起来,对方却不肯起,只一个劲儿地祈求着。 “先去拿些吃食来吧。” 老王妃也被外头的动静闹了出来,瞧见那孩子面黄肌瘦,脸上冻得通红,手上还生着冻疮,顿时面露不忍,亲自将人拉了起来。让祖孙二人坐在火堆边暖身子。 倚秋很快就拿了干粮过来,分给祖孙两人。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那老人一边道谢,一边将干粮掰碎了放在碗里,让孙子吃。 “你们是哪里人,可是也受了灾?”老王妃见她自己不吃,只一个劲儿催着孙子吃,顿时更加不忍。 “是、是冀州人,俺们是杨河村的,大雪压垮了房子,没处去啦。”老人咬了一口饼子,嗫嚅道。 “没有官府赈灾么?”叶云亭将烧热的水递给她们:“这么冷的天,你们住在哪里?” “就、就住在庙里。”老人接过水喝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没人管,家里也没人了,俺们就住在破庙里。” “就住在这庙里?”叶云亭眼神一闪,脸上的表情就淡了些:“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地方寻吃食?说不定还有山里出来觅食的野兽。”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狼啸。 老人手一抖,结结巴巴道:“就、就问过路的人讨点吃食……” 叶云亭细细观察她神情,不动神色地将老王妃与祖孙两人隔开,朝着守在门口的暗卫使了个眼神。 这忽然出现的祖孙俩不对劲。 老人说之前住在破庙里,可他们进来时,这破庙蛛网遍地,地面覆着厚厚的灰尘,根本没有居住的痕迹。更别说这破庙四周并无人烟,过路车马更是少之又少,一老一小若是靠着向过路人乞讨,恐怕早就饿死了。 她的说辞漏洞百出。 但叶云亭并未拆穿,而是待她们吃完后,笑容满面地将两人留了下来:“既然这破庙是老人家在住,那另一半地方就留给你们休息吧。我们借住一.夜就走。” 老人“诶诶”应了两声,再三道谢之后,就带着孙子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叶云亭趁机压低声音提醒老王妃:“那祖孙俩有问题,母亲小心些。” 老王妃诧异一瞬,接着回想一番也察觉了不对劲之处,她见叶云亭并未轻举妄动,便知他估计另有计划,便没有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同倚秋一起烧了热水,分给外头暗卫的暖身子。 天色转眼就暗了下来。 其余暗卫们在外头守着,破庙里头除了祖孙二人,只有叶云亭、季廉、老王妃、倚秋,以及四个暗卫。 赶了一天路,众人都有些疲惫,裹着披风分散在火堆周围休息。 墙角的祖孙俩忽然动了动,叶云亭眼皮一动,却没有睁眼,只听见那一直未曾说话的孙子道:“奶奶,我要去撒尿。” 老人“诶”了一声,接着就是悉悉索索地起身的动静:“我带你出去尿。” 两人牵着手往外走,假寐的暗卫统领这时忽然出声道:“外头天黑,老人家腿脚不便,要不我带他去?” 刚要跨出门槛的祖孙俩吓了一跳,老人转过身来连连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带他去,就在后头,不走远的。” 统领见状没再多言,只朝着另一名暗卫使了个眼神。 祖孙两人出门之后,那暗卫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头。 此时祖孙两人不在,他们也不必再装,统领道:“这祖孙二人像是来踩点的,有些专门打劫过往行人的山匪就喜欢派老弱病残打头,好提前摸清队伍的人数和金银财物,方便动手。” 叶云亭颔首,又道:“不过应当不是普通的山匪,多半是流民落草为寇。” 那祖孙两人明显是饿了许久的,衣衫褴褛,那孩子一双手都冻得生了疮,确实十分落魄。若不是说辞漏洞太多,叶云亭不会对她们生出疑心。 若是普通山匪,应当不止于此。 他拨了拨干柴,让火势更旺一些:“或许这趟能弄清流民都去了哪儿。” *** 却说另一边,祖孙两人离开了破庙之后,拢了拢了并不挡风的衣物,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去了。 她们并不知晓身后还跟着个尾巴, 孙子声音低低道:“阿奶,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吧?” “不回去能去哪儿?”老人摸了摸他的头,将怀里吃剩的半块饼掏出来塞给他,催促道:“你把这个吃了,不然回去就没得吃了。” 那孙子听她如此说,只能捧着饼啃了几口,剩下一半又塞回给老人:“我吃不下了。” “说瞎话。”老人慈爱地看他一眼,却还是接过饼咬了一口,接着想到什么,又将半张饼藏进了怀里。 今日碰见的一行人,是他们遇见过的最大方最心善的人了,老人家想到后头会发生的事,却也只能愧疚地叹了一口气。 黑黢黢的山里没有灯火,只有天上一弯惨白的月映着茫茫的大雪,勉强能有一丝微弱的光芒辨认前路。好在这条路祖孙俩走了不少次,已经熟悉了,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一座略有些简陋的山寨。 老人拍了拍竹子搭建的寨门,门边的瞭望楼上探出个脑袋,瞧了几眼之后,道:“放行。” 那紧闭的大门这才从内打开,将两人放进去。 开门的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看见两人粗声道:“摸清楚了?多少人,多少钱财?” 小孩儿畏惧地抓紧了老人的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老人微微佝偻着背,恭敬道:“摸清楚了,是个年轻公子带着位老夫人,有一个书童和一个丫鬟,剩下就是十来个家丁护卫。看穿着打扮,是富贵人家。” “还带着丫鬟。”那大汉淫邪地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两人,大步往中间最大的屋子走去:“我去告诉寨主,这次看来是碰见肥羊了。” 老人见状叹息一声,牵着孙子往角落里破败的木屋走去。 那不大的小木屋里挤着近十个人,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都是面黄肌瘦,显然即便在这寨子里,也是最低等的。 屋里的人瞧见老人回来,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麻木中透着股绝望,唯有角落一人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个小角落来:“阿奶回来了?” “诶。”老人牵着孙子走过去坐下,借着身子的遮挡将吃剩的半张饼塞到他手里:“今日遇到的是个富贵人家,说不定过明日我们能多分到些吃食。” 叶妄接过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饼子,喉头滚了滚,却没有嫌弃,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三两口吃完咽了下去,总算是勉强安抚了饿得发疼的胃。若是从前,别说被人吃过的饼,就是完整的一张饼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如今摸着没那么难受的肚子,他却满足地叹出一口气。 自他从殷家逃出来,误打误撞被强行带去矿上,之后又随人逃出来,在这寨子里艰难度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一开始他还想方设法想要让人将自己送回去上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并没有人信他的话。后来到了寨子里,更因为他不肯参与杀人抢劫,被扔到了这间破屋子里,和老弱病残一起等死。 如今他已经不再奢想回到上京,只想着活下去。 “今日又有行动?”他拉开单薄的外衣,叫小孩钻到自己怀里,两人依靠着取暖。 “嗯。” 长夜漫漫,木屋里透风,没有半点暖意。老人只能抱紧了双臂,低声说着话,才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是个年轻公子带着母亲,好像是从上京来的,要去探亲。”老人叹气道:“这个时节,就不该出门探亲。不然也不会遇上我们,真是好心没好报。” 叶妄眼珠却是动了动:“上京来的?” “应该是。”老人也不太确定:“我那当家早年是跑商的,常去上京。我跟着去过几次。听口音差不多。” 叶妄眼神亮起来,思索着要不要冒险下山去给对方报信。 阿奶说那行人带了十来个家丁护卫,虽然不敌寨里人多,但这里离冀州城不是太远,连夜赶路说不定能逃过一劫。若是顺利,便可以让对方给自己往上京送一封信,或者运气更好些,对方知道齐国公府,可以派人将自己送回上京。 只是此举太冒险,若是不成又让寨里发现,他恐怕也要一起被灭口。 想到先前意图逃走被杀的人,叶妄攥了攥拳头,心中犹豫不定。 老人说完话,屋里又安静下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咳着。叶妄看了看怀里蜷着身体睡着的小孩,心中想法越发难以压制。 木屋外已经嘈杂声音,他知道,这是已经在点人了。 若是再晚些,估计就来不及了。 上京来的富贵人家……下一回未必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况且再这么下去,他特未必能撑得太久。 叶妄咬咬牙,将睡着的小孩放近老人怀里,轻声道:“我去外面方便。” 说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躲在阴影当中溜了出去。 寨子在点人下山,中央空地上乱哄哄的,并无人注意后头漆黑阴暗的角落里,叶妄悄悄翻了出去。 出了寨子,他搓了搓手,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尽量避开寨子里的人可能会走的大路,艰难地自林间穿行过去。 夜晚太黑,枝桠横生的大树像一只只鬼魅矗立着,凛冽寒风自树枝间穿过,发出如同嚎哭的声响。 叶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厚实的雪几乎没过他的膝盖,破旧的布鞋并不保暖,他双.腿冻得麻木,甚至有些了微热的错觉,脚上的冻疮又疼又痒。 他靠着树喘了一口气,看着头顶孤寂的冷月,思绪恍惚了一会儿,又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往下走。这条路只有在他随着寨子里的人上山时走过一回,之后他就因为不肯参与抢劫,被扔到了木屋里关着,之后便再没有下来过。 艰难地摸黑辨认方向,却始终没能走出树林。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前后回顾,都只有一眼望不尽的树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颓丧地抹了一把脸,叶妄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 90、冲喜第90天 暗卫跟到了寨子外, 记下方位后,就赶在寨子里的人下山之前,先回了破庙。 叶云亭听完暗卫所说, 道:“果然是流民落草为寇。” 强壮些的流民占山为王,而那些弱小的流民,或做杂役,或像那对祖孙一样, 被派出来打头阵, 摸清过路人的情况。方便后头的人下手。 “寨子里能打的青壮也就五六十人。其余都是老弱妇孺,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五更道:“只是此处距离冀州城不远,真闹出动静来,恐引起冀州城的注意。” 叶云亭想得却是另外一个方面, 寨子里满打满算估计也就百来人,相对于整个冀州城来说, 还是少了些。 而且看那祖孙俩的情形, 在寨子里过得显然也不好。若是投奔冀州城或者附近的城镇, 多少还能领一口稀粥。但她们却甘愿留在寨子里,显然是不信任冀州城以及周边城镇的官府。 这疑团搁在叶云亭心里,总觉得弄清楚才能安心,便道:“不必真跟他们动手,擒贼先擒王, 到时候你们先抓住山匪头子,其余人自然就散了。我再让狼王与猎隼吓唬他们一番, 当废不了多大功夫。” 既然是流民,自然就比不上正经军队出身的暗卫,威逼恐吓一番,足以吓住他们, 根本不必与他们直接冲突,毕竟叶云亭只是想弄明白这冀州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五更听他如此说,便出去布置去了。 叶云亭想到等会儿可能会有冲突,叫王妃与倚秋避到了马车上去,由四个暗卫护着。自己则坐在火堆边,等着那群山匪自投罗网。 如此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暗卫便悄声来报:“人来了。” 那些山匪自以为行事隐蔽,分成两队,从后方包抄上来,却不知道行踪早就全部暴露在了盯梢的暗卫眼中。 藏身树上的暗卫打了个手势,消息就迅速传到了叶云亭耳中。 他微微颔首,做了个手势,让所有人准备行动。 山匪中领头的是两个大汉,一个满脸络腮胡,一个光头满脸横肉, 络腮胡隐在阴影中,看着系在路边的马匹,搓了搓手迫不及待道:“都是好马,拿去卖了估计能换不少钱,” 光头往刀上啐了一口唾沫,轻蔑看他一眼:“能用得起这样的好马,家底肯定不薄。这些马都是小玩意儿。到时候我们摸清了家底,让那娘俩儿写封家书送回去,不愁没银子。” 他这是打着拿人质换钱的想法。 两人说话间,已经带人摸到了破庙门口。十来个暗卫乔装的家丁都在另一侧避风处睡觉,恍若未觉。 光头朝络腮胡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一堆睡觉的“家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让他带着大部分人手去解决那些家丁。自己则带着少部分人摸进了破庙里。 庙里只有一人,并没有其他家丁护卫,一个年轻公子裹着狐裘大衣正睡得熟。 光头在那看着就价格不菲的狐裘大衣上来回扫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兄弟们,咱们这回要发了。” 说完,提着刀就朝装睡的叶云亭大步走去。 叶云亭听见动静睁开眼,大惊失色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光头见状嘿嘿笑了一声,嚣张道:“我是你爷爷!” 叶云亭双臂环抱身体,一脸慌张地说:“可、可是我爷爷早就入土了。” “……”光头一噎,随后狞笑:“小白脸牙尖嘴利,等会你就笑不出来了。”说着那把锃亮的大刀就要抵上叶云亭的脖颈。 叶云亭抬眼瞧着,却并不动。反而往后仰了仰身体,淡声道:“季廉。” “来嘞!”藏在神像背后的季廉立即站起身体,双手抱起一侧石铸佛像掉落的头,朝着光头匪首砸过去。 一切发生只在一瞬间,光头没来及反应,就被那分量不轻的佛头砸到了墙上。 连带着破败的庙宇抖了抖,摇摇欲坠。 别说跟着光头进来的几个山匪,就是藏在梁上的五更等人也忍不住“嘶”了一声,季廉这蛮力,真是看一次惊一次。 叶云亭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拍了拍肩上的落灰,沉声道:“都拿下。” 五更等人自梁上跳下,轻而易举便将这些山匪都制伏了。 他带着季廉走到庙门口,就见外头络腮胡已经被制住,剩下的一帮山匪见势不妙,试图突围。却被暗卫包了饺子。 有山匪垂死挣扎间,扭头瞧见叶云亭文文弱弱站在庙门口,身边只有个白胖的侍从,猜测他应当是这群人的主子,咬咬牙拔刀就朝他冲过去—— 只可惜还未靠近,就听头顶一阵掠空声,一只翅膀张开有将近四尺宽的猎隼俯冲而下,尖锐的利爪直取他面门。山匪一惊,本能抬臂去挡,胳膊上被硬生生被扯下来一块皮肉。他还没来及庆幸逃过一劫,又听见身后传来齐齐的吸气声,他捂住受伤的胳膊回头,就见一只健壮凶猛的灰狼朝他直扑而来…… 山匪被按在地上,狼王尖锐的牙齿距离他的脖颈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他甚至能看到狼王牙齿中残留的肉渣,以及呼吸时喷吐出来的腥气。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四肢一阵抽搐后,下身便传来一阵骚味。 叶云亭皱眉,朝狼王招了招手:“阿玄,回来。” 阿玄是他给狼王取得名字,猎隼既然叫了阿青,他就依样画葫芦给取了一个。 狼王闻言抖了抖耳朵,松开那瘫软在地的山匪,踱着步子回到了叶云亭身边坐下。它本来骨架就十分健壮,在王府里养了些时日,又跟着叶云亭一行长途奔走,如今肌肉结实流畅,十分壮硕可观。蹲坐在一旁时,甚至高过了叶云亭腰部。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充满野兽冰冷的气息。看着十足骇人。 更别说那只十分凶悍的猎隼也落在了破庙边的废弃柱子上,那尖锐的爪钩上,隐约还有沾着新鲜的血迹。 这群山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们原本还拼着一口气想要突围,如今被这么一吓,手里的刀都当啷落了地,趴伏在地上不停求饶。 两个匪首则被反绑了双手,押着跪在了叶云亭的面前。 叶云亭垂眸打量他们,道:“审。” 五更跟着李凤歧,审问犯人奸细的活儿干过不少,从两个山匪口里挖出消息来不要太简单。甚至都没怎么动手,两人就老老实实地全部交代了。 据两个匪首交代,他们原本是陆州逃难过来的流民,是听说冀州在招兵,给银钱十分大方才来投奔,谁知到了地方,银子没拿到不说,二话不说就被抓起来送到了矿上去采矿。据那匪首说,矿上一日只有两餐饭,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要没日没夜的干活。偷懒的、不服从管教的、逃跑的都被直接杀了。 所有人就跟牲畜一样关在里头采矿,除非人死了,否则便不能停。 而这群山匪,则是大半个月前趁着矿上生乱逃出来的,他们怕被抓回去,便索性在山里寻了个废弃的寨子,落草做了匪寇。 “采矿?”叶云亭眉头一动:“可知道是什么矿?在何处?” 五更道:“矿在周句镇附近,他们只负责进去将矿石运出来,具体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络腮胡说,有一次他瞧见有的石头里,掉出了金粒子。” 那极有可能是一处金矿! 北昭境内的金银矿屈指可数,而且经过多年的开采已经所剩不多。冀州境内竟然发现了金矿,难怪殷家会秘密抓了这么多流民,甚至开出十两银子一人的高价征兵。那些征的新兵,恐怕也是送去了矿上日夜不停地采矿。 金矿虽然提炼耗费巨大,但收益也是巨大的。 殷家若是能暗中将金矿吃下,届时背靠金山,招兵买马,完全可以同朝廷抗衡。 叶云亭的心跳一下下快了起来。 他看向五更,果决道:“你快马去渭州给王爷报信,同时分出一半暗卫护送老王妃回渭州,剩余一半护卫,随我留在寨中,探听矿上的消息。” 五更神色微惊:“王妃的意思是……?” “周句镇虽在冀州境内,但靠近三州交界处……”叶云亭做了个拦截的手势:“殷氏乃是叛军,他们挑衅在先,王爷带兵平乱,收复失地,名正言顺。” 若真是一座金矿,与此让殷氏独吞,不若他们占为己有。 五更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重要性,他压下担忧,道:“属下这就快马去报。王妃务必小心,莫要轻举妄动。” 叶云亭又叫来暗卫统领,命他随五更之后,带人护送老王妃前去渭州。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一半暗卫,压着两个匪首,准备进山去寨子里。 那寨子隐蔽,倒是正好借他一用。 *** 叶妄又冷又累,膝盖以下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又热又痒的感觉在催促着他,得赶紧走出去。 吃下肚子里的小半个饼已经消化掉了,饥肠辘辘的肠胃也闹腾起来。 他喘了一口气,随手抓了一捧雪咽下去。 冰凉的雪入口就化作了水,凉飕飕冻得脑仁都在疼,艰难吃了两捧,感觉肚子好歹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才寻了根树枝当做拐棍,撑着继续往下走去。 天太黑,连成片的林子里已经辨不清楚的方向,他只能走走停停,竖起耳朵努力听着四周的动静,然后再朝着有动静的方向走。 ——寨子里那么多人下山,动静肯不定不会太小。 他努力地辨认好一会儿,终于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人声,循声找过去,又看到了火把的亮光。他不敢贸然上前,放轻动静远远躲在一棵树后,探着脑袋仔细辨认。 两个匪首的身形高大,最容易辨认。 叶妄看见两人跟在另一个戴着兜帽的人身侧,似乎在说着什么。 是已经收工回来了? 叶妄随即又摇摇头否否了这个猜测,队伍中又多了不少人,而且看中间那人的样子,也不像是被抓住的模样,反而是两个匪首跟在身侧,有些讨好意味。 莫非是寨子终于碰到了硬茬子,要被一锅端了? 叶妄心中惊疑不定,想了想,决定先跟上去看看情况,伺机而动。 他等一行人走过了,方才拄着树枝悄悄跟在后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一双银灰色兽瞳正在暗中注意着他。 狼王并未跟在叶云亭身侧,而是在林中捕猎。然而便发现了暗处鬼鬼祟祟的人影。 它暗中尾随看了半晌,将之判定为敌人。长啸了一声向叶云亭示警后,便朝着一无所觉的叶妄奔去。 叶妄被忽然响起的狼啸吓了一跳,惊恐地张望一圈,就瞧见不远处一头凶猛的灰狼朝自己奔来。他顿时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会被发现了,爆发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朝着前方跑去。 叶云亭听见狼王示警,当即令人停下来观察四周。接着便瞧见左侧山坡上,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跑来,他慌不择路,不小心绊到了一块石头上,便顺着厚厚的雪地咕噜噜滚了下来。 追上来的狼王正要扑上去,叶云亭出声制止它,对暗卫道:“将人带过来看看。” 狼王不会随意伤人,此人必定是有蹊跷,才会引起狼王的注意。 暗卫领命朝着叶妄走去。 面朝下趴在地上的叶妄浑身散了架般的疼,模模糊糊间他听见对方要派人来抓他,咬紧牙急急忙忙爬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就要往反方向跑。 就在他起身的电光一闪间,叶云亭瞧见了他的侧脸,迟疑着出声道:“叶妄?!” 叶妄腿一抖,踉跄一下,吃惊的转过头去,就看见叶云亭被一行人簇拥着,朝他大步走来。 91、冲喜第91天 看清是叶云亭的一刹那, 叶妄提在胸口的那口气就散了,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也不跑了,望着他大哥哭得很大声。 这个晚上,他是真的又冷又累又饿,接着还要被狼追着撵, 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 他浑身疼得发抖,却还是咬紧牙撑着一口气爬起来逃跑。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活不成了。 幸好老天还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在他以为到了绝境的时候,叶云亭出现了。 他一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又嫌丢人地抹脸, 想从地上爬起来。结果腿已冻了太久已经麻了,此时一口气泄了, 再想爬起来就十分困难。 “我起不来了。”他哭着对走到面前的叶云亭说。 叶云亭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久无消息的叶妄, 更没想到他竟然会落魄陈敢这样。 大冬日里, 他身上只套着两三件打了补丁的破旧单衣,脚上一双湿透了的破烂布鞋,脚指头处都磨烂了,大脚趾露出来,通红发肿。就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右边脸颊上还有道一寸来长、尚未愈合的狰狞疤痕。 他的模样太凄惨,叶云亭一时被骇住, 等听见叶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自己起不来了时,方才反应过来,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解下来,给他披在身上。 “刚才摔下来可有伤到哪里?”又想起他刚从雪坡上滚下来, 又在他四肢和脊背上摸索检查,结果入手却是嶙峋凸起的骨头,硌手得很。 “不知道,我浑身都疼。” 叶妄大哭一番发泄出来,此时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些,哽咽着道:“肚子也饿。我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叶云亭面色微微沉,在他面前蹲下来,道:“上来,我背你上去。到了寨子里再给你检查伤势。” “让其他人背吧,你背不动我。”叶妄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结果脸上更脏了。 叶云亭瞥他一眼,既有些心疼他,又觉得他这样实在是有些傻,好歹忍住了没笑出来,只重复道:“上来。” 叶妄这才“哦”了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了他背上。叶云亭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背了起来。 背上的人轻飘飘的,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叶妄比他还要高一些,现在却清减成这样,想也知道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 叶云亭没叫暗卫帮忙,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嘴上还与他说着话:“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山里做什么?” “我听说寨子里盯上的那户商人是上京来的,就想下山去报信,说不定对方知道国公府和王府,能把我送回去。”叶妄絮絮叨叨地与他说逃出殷家后的遭遇, 在殷家时他被软禁着,身上自然没有银钱。在无意间发现殷家想用自己威胁父亲之后,他就找机会跑了,想自己回上京。 但是他低估了上京到冀州的距离,也高估了自己。 他逃走的匆忙,只随身带了叶云亭送的两把刀,出了冀州城后,他才深觉没盘缠难以成行,只能忍痛找了个小镇上的当铺当掉了两把刀以及身上值钱的饰品,想用这些银钱雇人送自己回上京。结果没想到护送他的人见财起意,趁着他睡觉偷了钱财跑了。 一觉睡醒,他身处异地,又没了银钱,只能将身上还算值钱的衣物也当了。但这回却没换到多少钱,去上京远远不够。又怕被殷家发现,也不敢去找官府,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 他试过与人说自己是国公府的二少爷,让人送自己回上京,到时必有重谢。结果人家见他穿着寒酸,根本不信他的说辞。 如此耽搁了几日,反复碰壁之后,他身上的银钱用完,便彻底没了办法。 他本来想去给人做短工赚盘缠,干了一天活儿,结果却被嫌弃笨手笨脚,连顿饭都不给吃就将他赶了出来。紧接着不久便爆发了雪灾,别说做短工混口饭吃,连跟着乞讨都讨不到食物了。 叶妄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跟着那些流民四处乞讨,勉强维生。 后来听人说冀州城征兵,他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干脆跟着几个年纪大的流民,收拾一番后去报名参军。想着若是能拿到十两银子,熬到旬假他就可以偷跑。谁知征兵只是个幌子,去报名参军的流民全被抓了起来,送到了矿上去日夜做工。 他脸上的伤也是在矿上弄的,后来倒是跟着其他人好不容易逃出了矿上,结果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说起这一路吃的苦遭的罪,叶妄又想哭了,能哭三天三夜。 叶云亭听完一时沉默,也幸亏叶妄身体底子好,要是换个弱些的这么一番折腾,恐怕就当真回不来了。 “别怕,我带你回家。”叶云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 叶妄“嗯”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下来,叶云亭侧头一看,就见他合上了眼睛,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他摇摇头,叫暗卫先带着络腮胡赶去寨子里准备食物和药材,这样等他们一到,就能先给叶妄看伤,让他吃点东西。 那络腮胡惊恐地看了一眼叶妄,两股战战地跟着暗卫走了。 刚才叶妄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他们走在周围,该听见的也听见了,叶妄嘴里说着什么“大哥”、“国公府”“王府”的,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一行人身份不简单,想想自己先是将弟弟关在小木屋里自生自灭,接着又去打劫了哥哥,一帮子山匪只觉得吾命休矣。 刚从矿上逃出来时,山匪们也确实听说有个半大小孩说自己是上京国公府的少爷,若是有人肯送他回上京,国公府一定会重金酬谢。 但这话谁信呢?他们还说自己爹是皇子老子呢!但他们爹是吗?是以大家都只觉得这半大的小子估计是得了癔症疯病,当个笑话听听就算了。 谁成想这竟然是真的呢? 络腮胡跟着暗卫先行赶回寨子,被留下的光头还有其余山匪,俱都目光忐忑地瞧着睡着的叶妄,有的是庆幸自己没拿他出过气,有的在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他,还有却是后悔之前怎么就没信他的话,否则此时也不至于成了阶下囚…… 一行人走了将近两刻钟,方才抵达寨子。 提前抵达寨子的暗卫已经将寨子整顿过了,络腮胡被吓破了胆子,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像个鹌鹑。寨子里的其余寨众也都出来了,神情不安地侯在中央的空地上。 寨子里最好的房间被征用,叶云亭先将叶妄背进房中安顿。 将人放在床上,就听叶妄疼得嘶了一声,眉头拧起来,却没醒过来。 “先瞧瞧他身上的伤。” 暗卫中有会简单医术的,便将他身上脏乱的衣裳扒了,细细给他检查。 叶云亭在旁瞧着,眉头就越皱越紧,叶妄身上还有不少伤痕和青紫,一双脚上生满了冻疮,肿得不像样子,还有的地方水疱破溃,脓水将皮肉与布鞋粘连在一处,只能硬生生地扯下来。 暗卫细细检查了一遍,道:“都是些皮外伤,擦些药酒就好了。脚上的冻疮有些严重,怕是难治些,要慢慢将养着。” 没有重伤便好。 叶云亭稍微松了一口气,让暗卫打来热水替他擦身上药,自己则出了屋子,先去料理山匪。 青壮山匪都被反绑双手跪在雪地里,其余留守的寨众都是些老弱妇孺,叶云亭没有刻意为难,只命人拿着册子一个个询问姓名籍贯,是否参与抢劫杀过人。参与过的又参与过几次等等。 因为叶云亭说了若有人欺瞒,其他人检举可酌情减轻刑罚后,寨子里的人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等登记完,他将情节严重的、和情节较轻的分成了两波。 情节严重的暂时关押起来,情节较轻的则留在在寨子里,暂时帮忙干活,日后还可以挑出机灵的来打探消息。 叶云亭也不怕这些人阳奉阴违,他命人将寨子翻了一遍,找出来不少米粮肉类,然后让寨中女人煮了粥菜,给那些寨众分了下去。 这些没机会抢劫杀人的,都是些胆量不行或者身体不行的老弱病残,在寨子里自然也分不到什么饭菜,饥一顿饱一顿的,都不好不到哪里去。此时见叶云亭肯分给他们饭菜,一个个感激涕零,立刻就认了他当寨主。 叶云亭听他们口称寨主,倒也没有反驳,只负手笑道:“我这人赏罚分明,也不爱苛待下面的人。你们这段时间若是表现得好,能戴罪立功。除了吃饱穿暖,日后我还给你们安排去处。” 下头的寨众顿时一阵骚动, 那些被收押的寨众闻言更是嫉妒不已,有人大声道:“寨主,我们虽然犯了错,但也能将功折罪!” 光头和络腮胡刚才还听他们低声说要等晚上找机会杀出去,如今一听能吃饱穿暖还安排去处,竟立刻就变了脸。 原先的寨主,也就是光头啐了一口,心道真是不要脸。 92、冲喜第92天 这些山匪, 本质上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虽然落草为寇,但骨子里还带着市井小民对吃饱穿暖过太平日子的渴望。 是以叶云亭安抚笼络这些寨众, 倒也没有费多大功夫,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之后,大多数人便都安分下来,甚至为了表现更好, 都争先恐后地做事。 叶云亭当这个寨主, 是为了暂时有个落脚处,顺便打探矿上的消息,日后好跟李凤歧里应外合。是以他暂时没让寨民们做什么,只让他们将房屋重新匀出来分配下去, 又挑选出负责饮食和守卫巡逻之人。 至于剩下的人,在休整一夜之后, 则被叫去, 挨个询问矿上的情况。 一个人两个人的消息或许不准确, 但是寨子里这么多人,除了少数是别处的流民投奔之外,大部分都是当初一起从矿上逃出来的。暗卫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了不少消息,通通记录在册后便呈给叶云亭。 每个人的说法大同小异,叶云亭将其串了串, 基本了解了矿上的消息。 这是座金矿的可能性极大,地点在周句镇附近, 似乎原来本是座采石场,结果就在一个半月前,这采石矿里挖出了金子。消息报到冀州,殷家知晓之后, 却是将消息瞒了下来,又派了精通之人前去勘探,确定是金矿之后,便封锁了消息,同时开始大肆寻人采矿。 为了不让消息走漏,殷家索性打着招兵的幌子,将报名参军之人全都送到了矿上去。但这样人手仍是不够。殷家如今顶着叛军的帽子,手底下的兵卒都靠自己供养,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雪灾,银钱如同流水花出去。而这忽然发现的金矿正解了他们燃眉之急。而且如今虽然暂时休战,但开春后和朝廷必有一场恶战,殷家想要银钱招兵买马,增强实力。势必就要加紧开采冶炼金矿。 因此他们又将主意打到了大批的流民身上。这些流民无家可归,被人抓了也不会引起注意。是以殷家命亲信以施粥的名义,将大批流民聚在一起,然后派兵全部抓起来,送到了矿上。 源源不断的人送进去,日夜干活,除非身死,否则不会被放出来。 这短短月余里,矿上暴.乱发生过数起,但都被镇压了下去。叶妄他们这批也是趁着另一边起了暴.乱时,运气好从突破口逃了出来。 叶云亭点了点册子,若有所思。半晌后他道:“殷啸之把不少报名参军的青壮送去了矿上。这些人或许可以一用。” 既能主动报名参军,必定身强力壮,也有些血性,绝不会甘愿被关在矿上压迫至死的。 暗卫领会了他的意思:“先前失去联系的那个暗卫,恐怕也在矿上。可要属下想办法混进去一探?” “你自己小心。”叶云亭正有此意,让暗卫混进矿上,一是可以打探矿上情况,二则是可以利用矿上工人的不满情绪,在合适的时机挑动他们起事,配合李凤歧的动作。 两人细细商议了一番细节之后,暗卫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寨子。 叶云亭自临时充作书房的屋子里出来,刚要放松一会儿,就听不远处叶妄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喊:“哥,救命——!!!!” 是叶妄的声音,他嗓子都叫破了音。叶云亭一惊,大步过去,就见叶妄抱着被子缩在床的最里侧,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守在床边的狼王。 狼王见他进来,优哉游哉地晃动了一下尾巴。叶云亭见状心里一松,又有些好笑:“怎么了?” “狼狼狼狼……”叶妄见他脚步不停地走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再见他抬手去摸狼头,顿时就跟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静默地瞪大眼睛瞧着叶云亭。 还怪可怜的。 估计是昨晚被狼王追着撵吓到了,叶云亭拍了拍了狼头,道:“这是阿玄,你之前在王府见过的,不认识了?” “……”叶妄回忆了一番,有了些印象。当初那个神策军统领在王府闹事时,确实有只狼王的。只是这只瞧着要高大威风多了。 他狐疑地盯着狼王一个劲儿看。 叶云亭便拍了拍狼王的背脊,示意它过去。狼王不太高兴地喷了个响鼻,踱到床边复又坐下,探着脑袋看叶妄,一副“你要不要摸摸看”的架势。 “……”角落里的叶妄抱着被子蠕动了一下,试试探探地抬手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把,又飞快收回了手。 被摸完的狼王立刻收回了脑袋,走到门口趴下了。 叶妄见状松了一口气,抿着唇笑起来:“真威风。”要不是昨晚被撵着跑了一路,他肯定会更喜欢一些。 “阿青也一道来了,等会带它来看你。”叶云亭说。 “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叶妄身上已经擦洗过,也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瞧着倒是没有那么狼狈了,就是精气神比从前差了不少、 “不太疼了。”叶妄抿紧唇,没有再对着叶云亭抱怨撒娇。 昨晚是太突然了,完全控制不住决堤的情绪,今日缓过来了,方才觉得丢人。从上京出发之前他还想着要在外祖军中好好历练,将来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也能为叶云亭撑腰。却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别说建功立业,他差点都没活下去。最后还是运气好撞上了叶云亭,才捡回来一条命。 他后知后觉地羞愧,无地自容。 叶云亭瞧出他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多想,先好好养伤。以后还有得是机会。” 说完又道:“我命人将你当掉的刀赎回来了。” 昨晚叶妄说到将刀当掉时十分低落不舍,他听出来了,当即便命人快马去了那个小镇子寻到当铺,将之赎了回来。刀是好刀,但那小镇当铺的掌柜不识货,叶妄因想着日后还要赎回来,又是活当,是以叶云亭并没有耗费太多银钱,就将之又赎了回来。 叶妄一听果然眼睛就亮了起来:“在哪里?” “待你养好伤了,再给你看。”叶云亭笑道。 正说着,就见季廉端着熬好的药过来了,他探头瞧了瞧叶妄:“醒啦?快趁热把药喝了。” 叶妄对季廉的情绪很微妙,他本是有些嫉妒的。但经过这一遭之后,他似乎看清许多,再见季廉,也没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而是乖乖接过汤药,还低低道了声谢。 季廉暗暗“嚯”了一声,上上下下扫视他,心想别是摔坏了脑子吧? 叶云亭瞧他们这样,摇头笑了笑。 倒是季廉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你认识赵阿婆和她孙子吗?刚才我煎药时,她们跟我打听你的情形。” 昨晚叶妄背着人到了寨子,就直接送进了房里。是以后头的人并未看清楚。赵阿婆祖孙还是听了其他人传的话,才知道叶妄好像与新寨主有些关系,还受了伤。 祖孙俩先前骗了叶云亭一行,心虚又害怕,自然不敢往叶云亭身边凑。但又担忧叶妄,只趁着季廉熬药的工夫,试探着问了两句。 “认识的。”听他提起祖孙两人,叶妄才从巨大惊喜里缓过来,想起了寨子里的事。 他滔滔不绝地向叶云亭告状,诉说寨主和他的狗腿子们的恶行。 “人已经暂时关押起来了。”叶云亭道:“暂时还未处置。” 这些人他目前还未想好如何处置。除了几个领头的,大部分人都只是跟着办事,是绝境之下为了活命所为。虽说并不无辜,但主因还是官府不给流民活路。 而且如今是非常时期,若是用得好,这些人也能发挥用处,未必不能将功折罪。 但叶云亭也并不打算轻恕他们的罪过,至少还得将这些人晾一段时间,多观察观察。 叶妄听他这么一说,就来劲儿了,气势汹汹道:“等会儿我去看看他们。”又想起赵氏祖孙,道:“在寨子里时阿奶很照顾我。”只要能分到吃的,不计多少,总会分他一口。 叶云亭明白他的意思,道:“放心,人都安置好了。等我们离开时,我再想办法给他们安排去处。” 听他这么说,叶妄就放下心来,仰头咕嘟嘟将汤药喝了,摩拳擦掌就想去找那些个欺辱过他的寨主报仇。 若不是他脚上冻疮太严重,叶云亭不让他下地,这会儿估计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了。 *** 却说渭州这头,将士们看着骑马归来的永安王,俱都沸腾了。 原本低落的士气顿时大张,将士们都摩拳擦掌想要出去和那些西煌人较量一番。 ——这些日子西煌人已经在外头叫嚣过数次,也尝试过小范围的攻城,但北疆城墙早被加固过,一时半会并无法攻破。是以两方只能隔着城墙互骂。 互相问候是两军阵前的常事,但从前永安王在的时候,都是他们如此挑衅西煌人,激西煌人迎战。如今永安王不在,副都督朱闻只压着他们不许迎战,不少将领兵卒心里都憋着一把火。但转而想到如今永安王已不是当初一人退千军的杀神,那把火又惴惴地摇曳起来。 从永安王出事的消息传遍北疆之后,北疆众将士心里就都有些没底。如今内有雪灾流民,外有西煌虎视眈眈,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直到李凤歧骑着马自城外进来,双.腿健全,瞧不出半分病弱姿态,城中将士百姓,无不士气大涨,高呼“北疆必胜,杀光西煌蛮子”。 李凤歧早料到今日局面,他之所以离开上京之时还装作双.腿未愈,一方面是为了蒙蔽李踪,但更重要的一方面,还是为了这一刻。 虽然永安王战神之名在北疆屹立不倒,但不.良于行只能幕后出谋划策的战神,与双.腿健全能亲自上阵杀敌的战神,到底还是不同的。后者便是北疆的将士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在适当的时候展示出来,能极大地鼓舞士气。 李凤歧抵达北疆都督府的第一日,士气大涨,他亲自领兵出城,与西煌人小规模的冲突,打了一场迅疾又漂亮的胜仗。 再之后,便是重新部署兵力和防线,逐渐与西煌拉锯。 西煌人生于蛮荒之地,性子也粗野凶狠,李凤歧的出现对他们是极大的震慑与打击,但在种族生死存亡面前,他们绝对不会轻易退缩。这场战争势必要持续很久,直到有一方被彻底打服,再无还手之力。 李凤歧一连几日都在同将领商讨对敌、以及救灾之策,数日之后方才得了些空闲独处。 忙时尚且不觉得,一旦闲下来,思念就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如同野草疯长。 朱闻兄弟带着好酒寻上门时,就见自家王爷负手站在堂中,正低头望着桌上铺展开来的舆图沉思。 朱闻感慨:“王爷真是为北疆殚精竭虑。” 朱烈迟疑:“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但兄长并未听到他的话,提着酒上前道:“王爷可是又想出什么对敌的良策了?” 但紧接着又觉得不大对,这舆图上被画了两条线,均是自上京起,渭州终。跟北疆战事并没什么关系。 朱闻:? 倒是朱烈在上京待了这么久,总算灵光一回,拍巴掌道:“王爷是算着王妃一行还有多久抵达北疆吧?”说完又挠了挠头:“也不知道此行顺利不顺利。可别出什么岔子。” 说完顿觉后颈一凉,诧异抬眸,就见李凤歧正冷冰冰瞧着自己。 “?”朱烈思索了片刻,总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拍了自己嘴巴一下,呸呸呸三声:“刚才不作数,王妃一行必定顺顺利利。” 李凤歧这才收回了冷飕飕要杀人的目光。 一旁的朱闻摸不着头脑:???? 咋回事啊? …… 如此一连数日,忙碌时李凤歧无暇他顾,得空时便对着舆图计算叶云亭一行抵达的时间。只是算着日子,在渭州边界等待接应的暗卫却传来消息,说并未接应到王妃一行。 李凤歧看完消息后面沉如水,其他将士不明就里,只以为他是在担忧老王妃,纷纷跟着劝解:“恐怕只是路途遥远,耽搁了一两日。” 唯有朱烈心知肚明,王爷恐怕担忧的另有其人。 王妃是与老王妃一同离开上京的,以王妃性子,若是当真出了事,恐怕就是舍了自己,也会保全老王妃的。说起来当初定下这计划时,王爷是不同意的,他本是想更稳妥一些,先跟皇帝请旨带王妃一同去北疆,有老王妃在,皇帝不会对王妃多加为难,等他们顺利出了上京之后,届时再安排人寻机将老王妃劫出来。一同前往北疆。 但王妃却不同意这个法子。说是老王妃独自留在上京,皇帝防范恐怕会更加严密,救人更添困难,而且如此一来等同于公然抢人,皇帝一个“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就能让他们失去大义。 他坚持留在上京,王爷没法子,只能妥协。 如今过了约定的日子,人却未到,恐怕当真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朱烈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生怕他不顾大局,要亲自去寻人。 好在王爷还没有色令智昏,他对着舆图脸色难看地思索片刻,又派了一队人马,乔装打扮后往冀州边界去寻人。 如此又过了数日,乔装打扮前往冀、渭边界的探子终于带回了消息,以及孤身一人的五更。 朱烈瞧着只有五更一人,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在下一刻五更就立刻说了重点:“王妃与老王妃都平安无事。老王妃一行在后头,晚上一两日便能到。王妃尚且留在冀州境内,我们发现了些东西,十分重要,王妃特命属下先来报信。” “……”朱烈拍拍胸口,心里道了一声乖乖,好歹松了一口气。 李凤歧见他神色沉肃,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朱烈等心腹,方才压抑着情绪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93、冲喜第93天 五更将一路行来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的说了。 听他说到周句镇可能有金矿时, 几个将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金金金矿……?”朱烈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又连忙压低了声音:“真没弄错?朝廷手中可都才两座金矿哪!” 自古以来, 金银盐铁都掌握在朝廷手中。这些矿源都关系着国本,朝廷绝不可能放手让地方私藏开采,隐瞒私采矿源,一旦发现, 便是诛三族的死罪。 北昭这些年来一直派人在各地四处勘探, 寻找新矿源。但矿源岂是这么好得的?是以现存的矿源开采都十分珍惜,原本他以为先前沈重予平白送了一座铁矿就已经是天上掉大馅饼了。要不是如今战事紧迫,他们肯定要立刻派人去将矿山占了,将铁矿开采出来。 谁知道这铁矿都还没吃下去, 竟然又冒出来一座金矿!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半晌,最后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这若是真的, 那王爷恐怕当真是天命所归之人了。 兵器、铠甲等制造几乎都要用到铁, 铁矿代表着强盛的兵力;而金矿, 则代表源源不断的银钱,有了钱,有了兵器,兵强马壮,何愁不成大事? “不如叫末将领兵去接应王妃!打下周句镇!”副将姜述神情激动, 抢在了其他人面前第一个开口。 朱烈也摩拳擦掌,嚷嚷道:“你连王妃的面都未曾见过, 接应个什么?别到了地方人都不认识。”说完拍了拍胸口,对李凤歧道:“王爷还是叫我去,我必定打下周句镇,将王妃平平安安接回来。” “都督府的内务你理清了?”朱闻拿手肘拐了他一下, 也拱手道:“朱烈诸事缠身,不如让我去。” 这可是整整一座金矿啊,谁不想去打头阵开开眼?! 三个将领为此争吵不休,争论谁去才最合适。 最后还是李凤歧面露不耐,屈指重重敲了下桌子,才制止了他们如同三岁稚童一般的争论。 他沉声道:“我去,” “可是如今西煌那边……”朱闻面露迟疑。 “怎么,我几日不在,你们就守不住这防线了?那要你们有何用?”李凤歧不听他废话,语气斩钉截铁:“这么定了,你们留守渭州,小心与西煌周旋,暂时不必正面冲突。我亲自带人去周句镇接应。此事暂时不要外传,对外只说我去迎王妃回北疆。” 金矿事关重大,在未曾行动之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朱闻兄弟还有姜述都是同李凤歧同生共死的心腹,绝对可信,是以李凤歧才将他们留了下来。 他们都知晓事关重大,齐齐拱手道:“末将领命。” “那便各自去办事吧。”李凤歧立即起身,带上五更,策马去城外大营点兵。 朱闻等人各自散去,谁也没有提起书房中所议之事。倒是有几个平日关系好的将领凑上来,看着李凤歧策马出城的架势,好奇道:“这是出什么事了?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 但想想西煌才被打退了,应当也没有战事才对。 朱闻性子要稳重些,睨了他们一眼,道:“待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完便大步走了。 倒是朱烈平日里就话多,此时挤眉弄眼,嘿嘿笑道:“老王妃与王妃来渭州的路上出了点岔子,老王妃不日就要到,但王妃遇到了些麻烦,王爷这是急着去迎王妃呢。” “去迎王妃?如此战事紧急时刻,王爷怎么轻率离开北疆?” 说话的是个白净瘦高的男子,头戴纶巾,相貌斯文。他皱着眉道:“老朱你怎么也不知道劝劝,王妃路上出了岔子,派人去接应也就是了。何必王爷亲自走一趟?” 朱烈瞥他一眼,心道你懂个屁。 周句镇不仅有王妃,还有座金矿咧!王妃这可是从殷家手里抢东西,王爷能坐得住才怪了。 不过这话不能说,他只能嘿嘿笑着在对方肩膀上擂了一拳:“杨不韪,那你就不懂了。王爷对王妃可爱重着。”他环视一众大小将领一圈,这些都是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大家平日里玩笑归玩笑,但有些事情还是得知会一声。 “别说哥哥我没提醒过你们啊,等王妃回来了,你们可都尊敬着些,不然小心这个。”他说着,贼兮兮地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在上京时,他可没少吃王爷的挂落。这都两三月过去了,他还没领到一分俸禄呢。 如今王妃可不仅仅是王爷的心尖尖,还是北疆的金疙瘩。谁敢不尊着敬着,王爷不急他都要急。 但众将领却不如此想,他们未曾去过上京,也未曾接触过叶云亭,隐约听到的消息,也就是王爷在中毒落难时被小皇帝羞辱,送了个男子做王妃。那男子是齐国公府的大公子。至于其他的,什么版本的传言都有。 但诸将领都嗤之以鼻。谁不知道永安王从前在北疆,是出了名不近男女色。 军营里全是男人,还是许多未成亲的男人,不打仗时召军妓或者逛窑子的不在少数。但永安王除了偶尔与他们喝酒,从没见他近过哪个女人的身。一开始他们猜王爷是不是有龙阳之好,下头有些讨好的人还试过送调.教好的小倌,结果有一个是一个,全被王爷揍一顿后扔了出去。 是以在北疆将士心里,王爷那就真正的神。不仅杀的西煌闻风丧胆,还清心寡欲。连带着底下人喝花酒都收敛许多。 如今骤然听闻王爷对这男王妃上了心,神色都有些异样。 尤其是杨不韪,他眉头深深皱着,压低声音问道:“王爷这是一时新鲜,还是……”真上了心? 若只是玩玩就罢了,他却担心是后者。 在他们看来,小皇帝昏庸,这皇位迟早要换永安王来坐的,但如今永安王平白多了个男王妃,总是不妥的。日后史书上提起来,也不好看。 杨不韪问得直白,其他将领虽没有说出口,神色显然也是赞同的。 朱烈“呔”了一声,知道这群人没见到人前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想法,也不多解释,只道:“等王爷将王妃迎回来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说完又目露警告之色:“都记着我说的话啊。” 他说完匆匆走了,余下的将领面色变幻。 杨不韪叹气:“看来那齐国公府的大公子倒是有些手段,连老朱都向着他了。难怪王爷竟然不顾大局亲自去接人。” 另一人道:“此事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议吧。若要成大事,这王妃恐怕……”他话只说了一半,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王爷已然和小皇帝翻了脸,两边只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还没捅破。指不定哪一天,就要打起来了,北疆的胜利当然毫无悬念,他们这些人也都愿意拥护永安王。但这事,决不能被一个男王妃破坏了。 “此事还是日后再说吧。”也有人听进去朱烈的告诫,摇摇头散了。 一行人就地散去,各回各家。 杨不韪背手走出都督府,瞧了一会儿东边的天空,方才缓步离开。 *** 冀州,山寨。 歇了两日之后,叶妄就生龙活虎起来。 叶云亭整日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没太多功夫关注他,他就挎上自己的刀。臂上托着一只阿青,偶尔身后还缀着只狼王,雄赳赳地跟着巡逻队在寨子里巡逻。 赵阿婆的孙子跟他熟,也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巡逻,像模像样。 那些被暂时关押的山匪,每每瞧见他带着刀,隼和狼从面前走过时,都心惊胆战,生怕这祖宗一个想不开,叫隼啄了他们的眼睛或者叫狼咬断他们的喉咙。他们是见过猎隼和狼王的凶悍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但叶妄偏偏一直不动手,仿佛真就专心跟着巡逻队好好巡逻,只在路过关押他们的屋子前时,会阴恻恻地看他们一会儿,然后拍拍臂上的猎隼。 被关押的山匪:…… 求你了,给个痛快的吧。 叶云亭听着下头的暗卫汇报时,有些啼笑皆非。他原本还以为叶妄会记仇,定要去寻那些山匪的晦气,结果却只是日日吓唬他们,竟什么也没有做。 “叶小公子大约是明白王妃意图。”暗卫道。 这些山匪杀过人,在寨子里说一不二惯了,身上很有些匪气。如今叶云亭有意要用他们,便要先关起来晾着,狠狠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之后才能好用。 叶妄此举倒是无心插柳,帮了他们一把。 “如今那些人如何了?”叶云亭问。 “这两日一天要被叶小公子吓个五六回,吃不好睡不着,精气神已经磨得差不多了。” 叶云亭点头:“那便可以同他们谈一谈了。” …… 被关押的山匪有三十五人,各个身强力壮,因见过血,身上有些隐约的戾气。 但这回叶云亭去见他们时,就见这些人各个面黄肌瘦,精神不济。瞧见叶云亭过来时,甚至有人道:“寨主,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只求您给我个痛快吧。” 别再放狼放隼的来吓唬他们了,真的经不住。 晚上做梦都是那头狼满嘴的尖牙。 忒他娘的吓人了。 叶云亭笑了笑,暗卫给他搬了张凳子,他便慢条斯理地坐下来,道:“上回你们不是想将功折罪么?如今我便给你们这个机会。” 听他这么一说,这些山匪好歹又振作了一些,高声道:“我们愿意追随寨主!寨主指东我们绝不往西!” 叶云亭颔首,又道:“不过你们也知道,杀人抢劫,按照北昭律法,是立斩不赦的死罪。”他观察着一众山匪的表情,见他们神色隐隐惊慌,方才继续说完:“是以此次,你们要办之事,并不是全然没有危险。” 那些山匪一听,顿时就松了一口气。有危险怕什么?他们落草做了山匪,也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过活。于是众人齐齐点头,以示并无异议。 见他们接受良好,叶云亭才摆出了最终的条件:“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做,若是事成,你们能活着回来,便能抵消罪责。并且一人得一百两的赏银。若是没命活着回来,事后我也会给你们收尸,一百两可送到你们家人手中。” 此言一出,山匪们都骚动起来。 一人一百两银子!!! 就是他们做山匪抢劫,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一百赏银的诱.惑,远远大于可能会丢命的恐惧。这些山匪们喜了一会儿,都伏地道:“愿为寨主差遣。” “不过……这赏银如何保证兑现……”等激动完了,脑子机灵些的就开始有疑问了。络腮胡犹犹豫豫地问出来,生怕惹怒了叶云亭。 叶云亭却早有准备,笑着道:“你们也听我弟弟说了,他是上京齐国公府的小公子,意外遭劫流落山野。我是他二哥叶泊如,这次是为了寻他才专程到了冀州来。” “堂堂齐国公府家大业大,可不会赖这点账。” 没想到他们来头竟真的这么大,山匪们震惊一瞬,便不再疑心。先前叶妄落难时就说过自己是国公府的公子,后来这位叶公子背他进寨子时,光头与络腮胡也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国公府。因此听叶云亭这么一说,便都信了。 一百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是买命钱,但对这些世家公子哥儿们,恐怕就是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 众山匪纷纷同意,这才想起来问要做什么。 叶云亭只拿出一张简易的舆图来,道:“你们跟着我的人,到这个地方去,将路过的一只商队劫了,之后各自寻地方躲起来,等看见我放出的焰火,再现身便可。” 他说的含含糊糊,两个山匪头子多少意识到了其中有些蹊跷,但他们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多问,便只做不觉,老实点头应下来。 “你们先养精蓄锐,两日后行动。”叶云亭命暗卫给他们松绑,这才转身离开。 随他进了书房的暗卫道:“此事事关重大,这些山匪还是信不过。” “所以要兵分两路。一队带着山匪将金子劫下来,一队偷梁换柱,带着真正的金子另外躲藏,只要撑到渭州来人就好。” 叶云亭自然也知道其中风险,但如今手上无人可用,也唯有兵行险招。 就在今日凌晨,那去矿上探听消息的探子忽然借着老鼠送了一封密信给藏在外围接应的人。信上打探到矿上已经冶炼出了一批金矿,约莫有金万两,两日后就要秘密地从周句镇送往冀州城。 为掩人耳目,护送的官兵会乔装成行商队伍。 一两金十两银,一万两金,便是足足十万两银子。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很难让人不动心。 叶云亭算了算时间,五更此时应该到了渭州,再过两日渭州的援兵也差不多该来了,最迟应该也不超过三日。只要他们动作够狠够快,抢了金子后立刻撤退藏起来,拖着时间等渭州援兵赶到周句镇,届时殷家肯定顾不上他们这头,那这批金子就归他们了。 暗卫一边觉得这个法子太冒险,但一边却又忍不住为他的计划动心。 这可是十万两银子,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送去殷家。 有钱不要王八蛋。 是以最后大家到底被说服了,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跟在叶云亭身边的还有五十暗卫,留下五人在寨中保护叶云亭一行,剩余四十五人,分成两队,二十人带着那三十多个山匪去周句镇准备伏击,另二十五人则在后方随时准备策应,转移抢来的金子。 两日时间里,叶云亭将计划顺了又顺,确定没有纰漏后,便趁着天色未亮,让暗卫带着山匪出了山。 94、 冲喜第94天 天色刚明, 一线曙光亮起,将天地区分。荒凉的官道上,一支队伍由远及近, 缓缓行来。 那是一只行商的队伍,百余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押着五辆马车,每辆马车上都随意堆着两个红木大箱子,箱子一角打着“殷”的字样, 任谁一看都知晓, 这只商队与殷家有关。 在冀州的地界上,殷家人可以横着走。 是以这些乔装成普通护卫的士兵,押送着万两黄金,也没见神色有多紧张, 各个面上喜气洋洋,还有的腰间挂着酒壶, 抓起酒壶就随意喝了一口, 已经想到了这一趟能得到的丰厚赏钱。 他们不知道的是, 就在官道两侧的林中石后,早已经有人等了他们许久。 二十名护卫加上三十五名山匪,人数比护卫少了一半。是以他们并不打算硬碰硬。他们分成了两队人马,山匪在路边巨石后等待命令,而二十名护卫, 则拉满了弓弦,暗中瞄准。 待这只队伍无知无觉地行过之时, 弓箭齐发—— 突如其来的箭矢利落果决地射穿了护卫的咽喉,眨眼间便留下二十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剩余的护卫们意识到来者不善,立即拔刀借着箱子遮挡身形,躲避暗箭。领头的人高声嚷道:“什么人?殷家的货物也敢抢?!” 领头的还以为是遇见了山匪, 想要借着殷家的名头将人吓退。 然而宽阔的官道上并没有人回应,又是一阵破空声传来,余下的护卫又倒下了二十人。 例无虚发,箭箭穿喉。 便是军中受过训练的弓箭手,也未必能如此精准。 领头之人这才慌乱起来:“不对,他们不是山匪!”他厉声道:“立即回程报信!”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策马朝着冀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然而他刚跑出数十米,身后一只利箭便如同长了眼一般直射他后背,报信的护卫吃痛,自马上跌落在地。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声。 这仿佛是个讯号,借着巨石藏身的山匪们举着刀冲出来,与这些惊慌的护卫厮杀在一起。 那领头挡开一刀,瞧着那些山匪不得章法全靠蛮力杀人的样子,口中喃喃着:“不对,不对。”那些暗中放箭的人箭法精准,分明跟这些凶狠却毫无章法的山匪不是一个路子,可若不是山匪,眼下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没等他想明白,暗中一支羽箭直射他后心…… 暗卫和山匪联手,花了两刻钟的时间将护卫解决干净,之后暗卫们赶着马车到了一处偏僻之处,命山匪守在外围,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箱箱石头与黄金掉包,之后他们兵分两路,暗卫带着不起眼的几箱黄金,山匪带着那马车拉着的石头,分头寻地方藏匿了起来…… …… 冀州城中,殷承梧迟迟没等到运送黄金的队伍抵达,皱眉道:“派人去看看,别是路上出了岔子。” 站在他旁边的下属道:“在冀州地界上,难不成还有人敢动殷家的货?姐夫放心吧,我都安排妥当了,必不会出事。” “我说过多少回,凡事不要掉以轻心。” 殷承梧不悦地觑了对方一眼,这人是他正妻的兄弟。他看在妻子的面子上提携对方,却没想到办事如此不牢靠。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坚持派人去查探。 周句镇到冀州城,快马一来一回,需要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殷承梧果然没等到运送黄金的商队,只等到了大惊失色的属下:“大爷不好了!商队被劫了!” 殷承梧心一沉,竟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他冷冷瞥了小舅子一眼,带着属下去了营中,阴沉的话音远远传来:“派人去给我搜!对外就说珍宝被劫……” 叶云亭在书房中等到了下午,探听消息的暗卫终于回来。 “外头如何?” “殷家已经开始派官兵大肆搜捕了,对外只说是家中珍宝被劫。我们可要暂避?” 这山寨位置虽然隐蔽,但若是殷家大肆搜捕,仍然有可能寻到这里来。 叶云亭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们倒是能走,但总不能将寨中老弱妇孺扔下。” 天寒地冻,寨中人又多,想要不留痕迹的将人带走并不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换地方,反而还会引起注意。而且这事因他们而起,若是他一走了之,万一官兵寻到这里,以殷家如今对山匪的仇恨,绝不会留他们活口。 “我们留下来,就赌一把,看是殷家动作快,还是王爷的速度快。” 见他如此说,暗卫也不再劝说,只道:“那属下继续探听消息。” 人走之后,叶云亭方才出了书房。 广场中央有几个老人在扫雪,还有幼童捏着雪堆在打雪仗。屋檐下还有几个妇女坐着正在缝衣裳……寨子里来了新寨主之后,他们的生活都改善许多,吃饱穿暖,不受欺压,是以所有人对叶云亭是十分感激,争抢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叶云亭朝他们笑了笑,负手走到寨子门口,目光穿过蜿蜒小路,看向远处。 算算路程,这个时候李凤歧差不多也该到了。 “王爷在看什么?” 五更跟在李凤歧身侧,循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李凤歧笑了声,却没答,吩咐道:“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可要再等上半日?” 他们如今在渭州境内,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就到了冀州境内。而周句镇,距离此地不过四五十里路。 先前两州一直相安无事,如今要动手,自然要寻个理由。 五更寻的理由是有一逃犯逃到了周句镇。这人刚“逃”,他们就追上去,难免有些过于明显了,所以他想着要不要拖延半日。 “不必了,只是随意寻个借口而已。”李凤歧一笑,带着两万人,朝着周句镇奔驰。 他不仅要打下这周句镇,还要亲自迎他的王妃回家。 …… 而在李凤歧带兵杀来之际,周句镇的石矿上也起了暴.动。 可能是矿工中青壮多,总有人不甘心一辈子在这挖矿,隔三差五就要有人聚众闹事,明明回回都被镇压下去了,却总有人学不乖。 这一回闹事,负责矿上防卫的官兵也没有当回事。他同往常一样通知了同僚,拔刀准备平乱。 只要死几个人,自然就都安生了。 然而这一回却跟从前不同,守卫刚提着刀出去,就被一块石头砸破脑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两个混入其中的暗卫见状道:“抢了他们的兵器,兄弟们跟着我杀出去!” 矿上的青壮随着暗卫的话语声高呼,有刀的拿刀,没刀的便举着打磨锋利的石棱,气势汹汹地往外杀去。 这不是矿上第一次暴.动,却绝对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暴.动。除了已经被折磨的麻木,或者实在胆小的矿工,其余人都参与到其中。他们在两个暗卫的带领下,轻松突破了矿上的防卫。 正兴高采烈地欢呼之时,却见一队官兵策马而来,团团将人围住。 打头的是镇上的驻兵统领,他瞧着那群冲出来的矿工,狠声道:“现在回去乖乖干活儿,我还能绕你们一条贱命。” 逃出来的矿工们面面相觑半晌,最后有人骂道:“我呸!今儿爷爷这条命就是交代在这里,也不会再去挖劳什子矿!” 他们这些人当初都是报名参军的,虽然是图那十两银子,可也怀揣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却不想刚报完名,就被关到这矿上没日没夜的干活,家里干活的牲畜都要好吃好喝供着呢,他们在矿上却连牲畜都不如! 那十两银子哪里是参军的赏银,分明是买命钱! 不少人心中憋了火气,更是对殷家恨之入骨。如今被最开始说话的人一煽动,各个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那统领见他们人数众多,又一副要拼命的模样,神情间就有些为难起来。 这么多人,要是都杀了,可不好交代。而且矿上还缺人,要是都杀了,去哪儿找人干活儿去? 正踌躇着,却听身后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连地面都微微震颤着,足以见人数之多。 “看来本王来得不太是时候。”李凤歧一马当先,两万玄甲军整齐划一跟在他身后。 那统领瞧见李凤歧一惊,待发现他好端端坐在马上时就更惊了,再看他身后乌泱泱的军队,就开始结巴:“永永永安王,不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凤歧漫不经心一笑,却没有用先前的借口,而是指着那群矿工道:“我听闻此处有官员欺压百姓,特来为民除害。” 统领:…… 这借口还能更敷衍一些么? “这……”那统领一张脸快扭成了麻花:“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他微微加重了语气,“这里是冀州。” 言下之意便是冀州之事,不必永安王插手。 但李凤歧却是认真地回答道:“没关系,这周句镇很快便归渭州了。” 说完就见他朝那群愣住的矿工们一扬下巴:“都愣着做什么,自己的仇自己报。但凡活下来的,可入我北疆军!” 此言一出,那些矿工便骚动起来。 永安王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他说周句镇官员欺压百姓,显然是来替他们出头的! 年轻气盛的汉子们气势大涨,不再退却,朝着那统领包围过去…… 拿下周句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周句镇是个偏远的小镇,位于冀州边缘,在冀、陆、渭三州的交界之处,若不是发现了一座金矿,将一直是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镇。是以镇上并没有什么兵力,百姓也不算多。 听说是永安王亲自带兵来,甚至都没有人惊慌反抗,都只是有些畏惧地躲在家中偷看。 李凤歧命人接管了镇上的衙门,之后便派人将镇子围了起来,单方面划入了渭州地域。至于那座明面上的“石头矿”,自然也归于渭州。 花了半日功夫将镇上布防规划好,李凤歧便将周句镇交由副将,自己带了五千兵马和一只隼,轻装简从深入了冀州,往寨子的方向去。 而此时,冀州城中,四处戒严。 大量的兵卒自城外大营出发,往周句镇的方向铺开天罗地网进行搜捕。 周句镇的消息被有意截断,如今冀州城内还尚且不知道周句镇已经出了事。 殷承梧坐镇大营,面色漆黑,朝他复命的下属心中惶惶,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那几个山匪跑了,五车金子都被掉包换成了石头。” “带着那么多黄金,他们逃不远。再加派人马去搜!”殷承梧倒不完全是心疼那万两黄金,只要金矿还在,黄金就能源源不断。他真正担忧的是动手之人并不是山匪。而是其他势力借着山匪掩护在试探。 若是金矿的消息已经走漏,惹得旁人惦记,那他便不得不换一套计划,派重重守军将周句镇还有金矿都保护起来了。 *** 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叶云亭在山寨门前站了大半日,狼王不见了踪影,猎隼落在瞭望楼上,时不时振翅在空中盘旋一圈。 叶妄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等什么,但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严峻,抿着唇站在他身侧,也跟着往寨子外看。 大约又过去半个时辰,在山下盯梢的暗卫的披着满身风雪匆匆回来:“那些官兵已经往山里来了,怕是很快就会发现寨子。王妃,我们必要得撤退了。” 这寨子藏不了多久,再不撤,恐怕就要被人瓮中捉鳖。 叶云亭仰头看了看天色,面色沉凝地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咬牙道:“通知寨子里的人一起藏进山里,我们只要撑到王爷赶到就行。” 他算着时间,顺利的话,李凤歧也差不多该拿下周句镇了。他原本想留在寨中等他前来便可,但没想到殷家的动作更快一步。 暗卫正要去通知寨众,却听空中传来一声猎隼的长鸣声,落在瞭望楼上的阿青听见这声音,昂首嘹亮地回应了一声,接着振翅而起,朝着北面飞去。 片刻之后,它带回了一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猎隼。 两只猎隼并排落在瞭望楼上,转头亲昵地给对方整理羽翼。 叶云亭瞧着另一只猎隼,眼中光芒微闪,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勾起来:“看来我们不必躲了。” 他记得李凤歧曾同他说过,朱闻养的一只猎隼,与阿青乃是兄弟。如今阿青的兄弟出现,显然是李凤歧已经到了。 95、冲喜第95天 李凤歧带着五千精锐直奔山寨。 玄甲军整齐划一, 声势浩荡,黑底金字的“歧”字军旗在风中烈烈,一路策马奔袭, 惊起飞鸟无数。 冀州城的探子亦被惊动,匆匆忙忙前去城内报信。 待李凤歧一行抵达山脚时,就见殷承梧急匆匆带着人赶来,瞧见他骑在马上时神色惊了惊, 随即很快收敛, 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还未曾恭喜永安王解了顽毒,王爷要到我这冀州城做客,怎么也不先遣人通报一声?我也好摆酒设宴相迎。” 李凤歧着急去接人, 懒得与他打机锋,语气敷衍道:“殷将军不必如此客气, 我此次前来, 那是因为劫持王妃的西煌人逃到了冀州境内, 事急从权,方才亲自来一趟。想来将军应该不会介意。” 说着手一挥,调转马头就要带人上山:“走,都随我去捉拿西煌贼子,迎王妃回北疆。” 他身后玄甲军齐声道:“捉拿西煌贼子!迎王妃回北疆!” 见他们自说自话一番就要上山, 殷承梧面皮狠狠一抽,挡在前头, 加重了语气道:“王爷,这是在冀州,西煌贼子潜入,也该由我冀州动手。王爷不如在此处稍等, 我命人将贼子剿灭,必定将王妃完完整整带回。” “殷将军这是何意?”李凤歧坐在马上,回首看他:“西煌胆敢劫持我母亲与王妃,此仇本王自然要亲自去报。将军这是要阻拦,还是妄图包庇西煌贼子?” 没料到被他倒打一耙,殷承梧压着火气道:“王爷想多了,只是此事毕竟在我冀州地界……” “殷将军的意思是,要本王打下这冀州城,才能上山剿灭西煌贼子?”李凤歧神色一沉,拔出腰侧长刀指向他,轻蔑道:“若你执意要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他言辞张狂,挑衅之意十足。 殷承梧身后的殷家军一阵骚动,然而领头的殷承梧却不敢接话。 永安王之强悍,连他父亲殷啸之都曾叹过自愧不如。若是有可能,殷家并不愿意现在就对上北疆。 如今殷家顶上了叛党名头,正面的大敌是朝廷。若此时惹怒了永安王,与北疆开战,将会腹背受敌,反而叫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更何况上京确实传来消息,老王妃与王妃均被西煌人劫持,虽然他与父亲一直对此心有疑虑,怀疑是永安王设的局。但他刚才观其神情,又似乎不是作假。 脑中飞快转过几种可能,他又想到了才遭劫的万两黄金。 死去的护卫尸首都已经派人查验过,其中有半数人是被弓箭一箭穿喉而死,箭法之精准,绝不可能是普通山匪所为。但假设是潜入冀州境内的西煌人所为就能解释的通了。 西煌人劫了人,由冀州取道便能避开朝廷的搜捕,他们藏在山中,借由山匪身份掩护,在冀州境内活动。甚至很有可能发现了周句镇的秘密…… 殷承梧权衡片刻,最终选择了妥协退让,假笑道:“王爷言重了,冀州与渭州相邻,本该守望相助,何至于此。” 说完抬手,示意身后的兵卒退后让出路来。 “那便谢过了。”李凤歧敷衍地一拱手,便带着人马上了山。 叶云亭等在寨门前,叶妄和暗卫们则去交代寨中众人收拾行装。 出去捕猎的狼王听见了阿青的叫声,返回了寨子,此时正静静蹲坐在叶云亭身边。 李凤歧带着人赶到寨子时,就见叶云亭披着黑色狐裘,站在破旧的寨门前,静静朝他看来。风雪落了他满身,他却顾不及去拂,平静的眼眸在瞧见他时泛起波澜,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仿佛特意在等他。 他旋身下马,大步走向他。 待走到面前,却又有些局促地停下,小心地替他拂去肩上风雪,才将人拥入怀中:“我来迟了。” “不迟,来得正好。”叶云亭被他紧紧拥住,下巴抵在他颈窝处眷恋地蹭了蹭,又道:“你的腿已经完全好了?” 李凤歧刚离开上京时,只能正常行走。两人分别这些日子,他却已经能策马驰骋了。 叶云亭稍微有些遗憾,没能参与其中。 “嗯,都好了。” 李凤歧趁机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道:“等回了北疆,让你试试。” 叶云亭:“……” 重逢的缱绻气氛,就被他一句话破坏殆尽。 他面无表情将人推开,道:“先办正事吧。” 李凤歧只能遗憾地松开他,看着寨子广场上逐渐聚集的人:“殷承梧带着人堵在山脚,得想个理由暂时将他糊弄过去。” 如今是他刻意切断了周句镇上的消息,殷承梧尚且不知道镇上消息,所以才顾忌着没有动手。 但若是让他察觉异常,发现金矿已经易了主,估计要不管不顾开战。 “你如何对殷承梧说的?”叶云亭问。 李凤歧便先前与殷承梧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又补了一句道:“这老匹夫好骗的很,心思太重,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云亭沉思片刻,笑道:“那就顺着这番话说吧,西煌主犯逃了,山匪勾结西煌,自然要带回去审讯,追查西煌贼子下落。” “倒也可行,只要暂时将他糊弄过去就行了。”等他们走了,殷承梧再回过味来,那也迟了。 两人达成一致,叶云亭便上了李凤歧的马,其余人则被五千玄甲军“押”下了山。狼王和猎隼太打眼,没跟他们一道,而是自己从山中走。 叶妄乔装打扮混在寨众里,一手搀着赵阿婆,一手牵着赵阿婆的孙子,信心满满地安抚有些惶惶的寨众道:“都害怕点,其他话一律不许多说。等出了冀州地界保准没事。” 寨中的百姓心中惶惶,但想着这些日子新寨主待他们确实仁慈,到底还是忐忑地听从了叶妄的话。 于是等在山脚的殷承梧就见李凤歧上了一趟山,不仅马上多了个男人,身后还多了一群面色惶惶的老弱妇孺。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通关窍,只能上前询问:“王爷,那些人是……?” 李凤歧瞥了一眼,语气愠怒道:“那些西煌人狡猾,提前跑了,只剩下寨子里这些人。我都带回去审问一番,说不定能问出西煌贼子的线索。” “这……”殷承梧语气犹疑,但又没有理由拦住他。都让人上了山,他要将人带回去审问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若是为这些人又起了冲突,并不值当。 殷承梧犹犹豫豫,李凤歧却不与他多说,昂首道:“王妃受了惊,我先带他回渭州,就不多和殷将军寒暄了,日后得空再上门道谢。” 说完不等回复,便浩浩荡荡带着人走了。 殷承梧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隐约不得劲。 他将目前的信息捋了一遍,却又没发现什么遗漏,有些烦躁地拉了拉缰绳:“罢了,先回城!” …… 然而回了冀州城,他很快就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下属来报,说抓到了藏匿在山中的山匪,审讯之后,对方很快就招供了、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劫持的乃是黄金,只交代说命他们劫持的商队的乃是新寨主,那寨主叫叶泊如,自称是齐国公府的二公子。 “……”殷承梧听完,差点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一双眼睛暴凸出出来,不可置信道:“那寨主叫什么?!” “对方自称叶泊如。”禀报的属下不知其中关窍,压着畏惧又重复了一遍。 “好一个叶泊如!好一个永安王!”殷承梧狠狠挥落茶盏,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立刻点兵,随我去周句镇!” 什么叶泊如,那新寨主分明就是永安王妃叶云亭!叶泊如不过是对方假扮山匪扯的幌子! 此时所有想不通的地方全都串联上了! 西煌人劫持分明是永安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叶云亭逃出了上京,却未走陆州,而是自冀州取道。他途径冀州城内,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金矿的消息,通知了永安王,暗中劫持了运送黄金的商队,却栽赃给了西煌人和山匪! 而永安王今日前来,便是特意来接应他,那万两黄金此时说不定已经到了渭州,甚至连周句镇也危矣! 而他却因为忌惮永安王,生生将人质给放走了! 何其愚蠢! 殷承梧想明白了一切,憋着满腔怒火带人往周句镇追去。 *** 而此时,李凤歧早就带着叶云亭以及几十寨众,按照暗卫所留记号,接应到了万两黄金,所有人马汇合之后,一同往周句镇疾驰而去。 等殷承梧带兵赶到时,李凤歧一行人已经抵达周句镇, 而此时的周句镇,被两万玄甲军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殷承梧看到这一切,如何还不明白李凤歧早有准备,他怒急攻心,忍不住在阵前破口大骂:“竖子竟敢欺我殷家至此!” “殷将军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大火气?”李凤歧换了一身铠甲,策马不紧不慢地出来,守卫的玄甲军自他行过之处分开一条路,待他行过,又严丝合缝地合拢。 殷承梧此时恨不得生吃其肉,见他还敢做一副无辜面孔,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拔出刀便策马朝他杀来:“今日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重若千钧的一刀斩出,却被李凤歧轻松挡下,他架着殷承梧的刀,还是那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语气:“殷将军这么大的火气,该去消消火。渭州冀州如同唇齿相依,本该守望相助,本王如何忍心与将军动手?” 说完运劲一推,力道之大,差点将殷承梧推下马去。 嘴上说着不忍心,手上去半点没有省劲儿。 殷承梧稳住身体,勉强冷静了一些,连道了三声“好”:“倒是我小瞧了永安王的厚颜无耻。既然如此,那殷某奉陪。若不归还金矿,殷家与你不死不休!” 李凤歧懒洋洋地挽刀:“要战便战,只是这周句镇只有一座石头矿,本王实在不知将军口中金矿是为何意。” 他神情有恃无恐,分明是打算赖账。 当初殷家为了暗中积蓄力量,将周句镇的金矿护得密不透风,为了不叫人察觉异常,甚至没往周句镇调派大量守军,没想到当初的谨慎,如今却全成了李凤歧用来堵他们嘴的借口! 分明就是要按头殷家吃了这个哑巴亏! 殷承梧如何能忍,此处乃是冀州地界,李凤歧既然想黑吃黑,那他便叫他有来无回! 正要下令开战,却听后方一兵卒快马奔来,口中道:“大将军,老将军有令!” 殷承梧动作一顿,回过身去,却见兵卒气喘吁吁呈上一封信来。 他盯着那封信,面色变换良久,才不得不接过。信中所写内容与他所料相差无几,父亲果然在信中命他退兵。 信中诸多利弊分析,在他看来却只是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没了当初的杀伐果决。 周句镇的金矿是殷家的命脉,若不能夺回来,明年开春一旦与朝廷开战,他们将陷入被动之中!永安王再强横又如何,如今他不过带了区区两万人马,只要赶在渭州援兵到达之前,逼迫他们自周句镇退兵,这金矿便还是殷家所有! 永安王有能耐偷一次,难不成还能偷第二次?! 可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送来,他不能公然违抗军令。 殷承梧收起信,咽下喉中腥甜:“收兵!” 李凤歧瞧着他面上不甘屈辱之色,笑眯眯拱手道:“替我多谢殷老将军割爱。殷将军慢走,本王要事在身,就不送了。” “……”殷承梧死死咬住牙,才没一口血喷出来。 他阴沉沉看了李凤歧一眼,策马离开。 李凤歧调转马头,扬声道:“都给我守好了,别叫脏东西飞进来。” 说完便策马去了镇上的衙门。 曾经衙门如今成了叶云亭等人临时落脚之处。 李凤歧出去对敌,叶云亭便在安置寨中的百姓。他命人询问之后,见这些百姓大都愿意留在周句镇安居,便命人将之登记起来,等日后渭州派人接管周句镇,衙门重新建立,再给他们分分田地,使其落户安居。倒是小部分自殷家搜捕之下逃出来的山匪,在得知外头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玄甲军之后,提出了想要投军的意愿。 当初随暗卫下山的山匪有三十五人,如今回来的不过十八人。那未曾回来的半数人,或是死在了厮杀中,或者被殷家抓获,也有少数可能逃了。叶云亭曾承诺过他们,若是能活下来,可得赏银一百两,将功折罪,抵消之前的罪行。 他倒是没有食言,给了赏银之后,便将此事同李凤歧提了提。 “叫底下人安排就是,不过我的玄甲军可没那么好进。”玄甲军可都是北将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乃是他的直系。 叶云亭笑道:“北疆军也够了,也算给这些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先不说这些。”李凤歧趁着四下无人,将人逼到墙角,下巴抵在他颈间,与他耳鬓厮磨:“我想你了,这些日子……你可有想我?” 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记挂着眼前人,倒是叶云亭又是当寨主,又是劫殷家黄金,甚至连失踪许久的叶妄都寻回来了,如今见了面,也是与他说些无关紧要之事,瞧着半点没有思念。 永安王心里不高兴得很。 叶云亭被他蹭的微微发痒,听着他咕咕哝哝的幼稚抱怨,眉眼就忍不住弯起来。 他双手捧着这人的脸颊,将他推开一些,不等他说话,便亲了上去。 低低的声音自唇齿间溢出来,似叹息一般:“自然是想的,” 李凤歧的满腔抱怨顿时便被堵了回去,单手扣住他的后脑,与他交换了一个激烈又缱绻的吻。 “大哥!我听说镇上有金——” 兴冲冲挎着刀来寻人的叶妄,看见墙角交叠的两道身影,顿时如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聒噪鸭子,一下子哑了火。 “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捂住眼睛,一边从指缝里往外看,一边在李凤歧冷冰冰的瞪视下缩头缩脑地后退。 叶云亭耳朵微热,将李凤歧推开,整了整被弄乱的衣物,平复了气息,状若无事地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李凤歧被推开,脸色更黑。瞪着叶妄的眼神像两把刀,若不是碍着叶云亭在,估计能把他剥皮拆骨。 “没没没没,我什么也不想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叶妄跟被火燎了屁.股一般,转过身就飞快跑了。 叶云亭:“……” 他回头瞪了李凤歧一眼,看你把人给吓得。 96、冲喜第96天 在周句镇修整一晚, 次日一早,叶云亭与李凤歧便带着人去了矿上。 这座矿原本是座石头矿,并不挣什么钱, 开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自发现了黄金之后,殷家便迅速命人将之圈了起来,连带开采冶炼的人手和器械都送了过来,十分齐全, 倒是正便宜了半路接手的李凤歧。 矿上的矿工们大部分是被强迫送来干活的, 如今叶云亭将人暂时安抚好,并没有让他们再上工。金矿的开采也因此暂时停下来。连带着负责冶炼的工匠们无事可做,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李凤歧一行来工坊巡视,大气也不敢出。毕竟他们不同于被抓来的矿工, 他们从前可都是替殷家效力的。 两人打那些工匠面前走过,李凤歧随手拨弄摆放的工具:“这矿上每日能出产多少黄金?” 领头的工匠垂着头, 战战兢兢道:“冶炼工序复杂, 要将黄金自矿石中分离, 还要重新熔铸提炼,我们人手也不足,是以一天只得百两……”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生怕李凤歧嫌弃少了:“若是、若是能加派人手,一日能有两百两。” “……”李凤歧却是默默转头看了叶云亭一眼, 两人本就肩并着肩,他心中实在快意, 但又不愿在人前失了威严,便借着衣袖的遮挡,手指头偷偷勾了勾叶云亭的手。 他觉得司天台歪打正着,叶云亭真真是他命中贵人。 一日百两黄金, 对于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看起来不多,可日积月累,却是不小的数目。这金矿目前还不知深浅大小,但就是小的,也能开采个数年,若是大的,则能开采数十年,泽被后世子孙。 若不是叶云亭胆大心细,这金矿可能就养肥了殷家。 而如今,这些黄金,全归北疆了。 叶云亭避开他的眼神,瞧着这些个战战兢兢的工匠,想了想,温声问道:“你们可都有家眷?” 为首的工匠见他面色和善,小心道:“有、有的,都在冀州城里。” 这金矿的消息绝不能走漏,是以当初殷家送他们到矿上时,将他们的家眷扣在了冀州城。 “我会想办法替你们将家眷接过来,让你们家人团聚。”叶云亭负手而立,扫过一众工匠的目光十分平和,却叫人并不敢忽视:“如今金矿归北疆所有,诸多事宜都需人操持,还望诸位能尽心尽力,” 他的意思,便是要留下这些工匠,并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那些工匠本还在担忧性命不保或者再不能与家人团聚,却没料到他如此宽厚,接二连三地跪下磕头道谢。 “这几日矿上要重新整顿,你们便先休息数日。缺多少人手和器械,列张单子递上来。我会命人尽量备齐。”叶云亭道。 这些工匠连连应是,大约是见他好脾气,便大着胆子带着两人参观起来,顺道细细讲解矿上的情形。 叶云亭在书上看过金银铁矿的采掘冶炼之法,但真正接触却是第一次,因此听着工匠的讲解十分认真,时不时还会抛出几个问题来。倒是一旁仿佛来赏景游玩的李凤歧走在他的身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金矿如何采掘冶炼他并不感兴趣,他只专心致志地瞧着叶云亭。觉得小别这些日子,叶云亭亦有许多悄无声息的变化。 从前在上京王府时,很少见他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侧脸专心听工匠讲解时,细碎的光笼着他精致的侧脸,眉眼间的认真专注十分动人。 李凤歧定定瞧着,有些不合时宜的口干舌燥。 于是跟随而来的一众将士就见王妃同工匠聊得有来有往,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而自家王爷,跟个闲人一般,在旁边杵着充数。 众将士:…… 他们面面相觑,眉眼间都是官司,心想有了这男人成了亲果然就是不一样。 从当家做主变成被当家。 并且王妃也十分厉害,不愧是能从殷家手底下抢东西的人! 等和工匠聊完出来,李凤歧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先去用午饭吧。” 叶云亭却是拧眉看他一眼,提醒道:“矿上那些工人还未妥善安排。” 李凤歧:“……” 他叹口气:“行吧,那先去看看。” 于是两人又去看那些暂时被安置的矿工们。矿工们知晓永安王来了,各个精神抖擞,恨不得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 李凤歧瞧着这些人的精气神,倒是正了正神色,颔首道:“多操练一番,应当都不错。” 如今这些人都是有意愿参军的,李凤歧带人看过后,便叫人一一登记姓名,待回渭州时,一并带去军中开始操练。 而有些无意的从军的人,叶云亭则给了他们第二个选择——继续留在矿上做工。 金矿采掘需要大量人手,他却并不准备像殷家一般杀鸡取卵,而是提高了矿工的待遇,还打起了周边流民的主意。挖矿虽然累,但对于无家可归、连饱腹都做不到的流民来说,其实算是个不错的活计。让这些流民有事可做,也能一定程度地减轻雪灾对百姓的影响。否则再这么持续下去,这些活不下去的流民,迟早要生出乱子。 不过这些方案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推行下去的,还需要不断细化完善。 到了晚间就寝时,他还坐在桌前,执一只细细羊毫,在灯下垂首书写。白日里生出来的想法,被他一条条记录下来,不断推衍完善,已经有了小半本册子。 李凤歧披着外袍走到他身后,叶云亭整个人便都笼罩在他的影子里,阴影遮挡了视线,他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目露茫然之色:“怎么?” “我的大公子,该看看外头的时辰了。”李凤歧俯身,不满地指指外头漆黑的天色。 叶云亭“啊”了一声,转过头还要继续写,口中说着:“待我先把剩下写完。” 李凤歧:“……” 他将毛笔自他手中抽出来,搁在笔架上,不满地咕咕哝哝:“平日也没见你对我如此上心。” 左右也都记得差不多,见他满脸不快活,叶云亭也不与他争执,顺从地站起身去屏风后更衣,结果听见他的抱怨,失笑道:“这怎么能比?” “怎么不能比?”李凤歧绕过屏风,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叶云亭刚换上中衣,尚未来得及系上衣带,衣襟散开,白皙削薄的胸.膛半露,在暖黄的烛火下,闪着羊脂玉石般的光泽。 李凤歧目光微热。上前一步,单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逼到屏风之上,语调微哑:“大公子应付了旁人一整日,是不是也该应付应付我了?” 叶云亭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没有抽回手,而是朝他笑了笑,轻声道:“这里不方便……” 说完反手握住他,拉着他往榻边去。 …… 叶云亭面上从容,但真刀实枪的对上时,到底还是露了怯。他对此事实在不通,李凤歧也不知道哪里学的花样,他没几下就被折腾的丢盔弃甲,只能听凭摆布。 虽然因为准备不周全,没能走到走后一步,但李凤歧也算心满意足, 他将人抱住,下巴抵在他颈窝,一下下给他顺着背。 “再修整一日,后天我们就启程回渭州。都督府里人多眼杂,住着也不舒坦,我让人另寻了一处宅子,等你去了,和母亲商议着布置。” 叶云亭“嗯”了一声,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缓了片刻,又道:“北疆战事——” 结果没说完就被李凤歧捏住了嘴巴,这人还十分理直气壮:“这事明日再说。”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风花雪月谈情说爱,说什么战事? 叶云亭弯了弯眉眼,顺势在他手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打了个哈欠道:“那便没什么说的了,睡觉。” 李凤歧:“……” 他的王妃怎么如此不解风情? 但白日里叶云亭确实累着了,刚才又折腾了一番,窥见他眼底疲色,李凤歧默默调整好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低低道:“睡吧。”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起来,俱都精神奕奕。李凤歧本想趁着清晨再来一番互帮互助,结果叶云亭冷漠地拒绝了他,洗漱更衣之后,又去忙金矿上的事了, “……”求.欢不成的永安王独自郁郁了一会儿,只能出去操练兵卒泄火。 …… 花了一日将镇上的事情理顺,次日,一行人启程返回渭州。 李凤歧带来的两万玄甲军驻扎留守在周句镇,返程回去,一行只有十余人。 越往北走,天地越辽阔,连苍茫雪色都多了几分肃穆之意。狼王与猎隼似极喜欢这样的环境,两只猎隼在空中盘旋,一起引颈长鸣。狼王轻松跃上一块巨石,仰头长啸应和。 叶妄骑着马跟在叶云亭身侧,不住张望四周,感叹道:“这就是北疆。” “十万雪山接天,万里云幕低垂。” 叶云亭亦忍不住赞叹:“北疆比我想象还要辽阔。” 李凤歧策马上前,指着极远处绵延的一条黑线道:“那便是北疆的防线,历时三年方才完工的极北城墙,高两丈有余,自渭州极北起,至西遇州极南终,绵延五千余里。若是没有这极北城墙,如今渭州不会如此安宁。” 叶云亭抬眼眺望,满目皆是惊叹。 “待到了渭州,我带你登上城墙去看。”李凤歧与他并驾齐驱:“我说过,你绝不会失望。” 当初叶云亭说想游遍北昭十三州,他曾说渭州绝不会叫他失望。 那时,叶云亭还没机会离开上京,他也还未坦诚心意。 而现在,他们心意相通,终于能并肩踏过北疆壮阔土地,彼此再无一丝间隙。 97、冲喜第97天 抵达渭州城时, 老远就瞧见朱烈等人出城来迎。几个五大三粗的将领骑着马侯在城门口,引得过路百姓纷纷探头来看,议论纷纷。 杨不韪亦在其中, 他今日并不太想来,但想着知己知彼,到底还是随大流来了。 瞧着越来越近的队伍,他眯了眯眼, 道:“老朱, 到底是有什么喜事,非要把我们都给拉过来。若是要迎接王妃,也不至于如此大的阵仗吧?” “是啊。”另外几个不知情的将领闻言纷纷附和,笑道:“这一遭若是没有好事, 你可得请我们哥几个喝酒。” 朱烈嘁了一声,粗声粗气道:“等等你们就知道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这顿酒, 得叫王爷请, 还正好给王妃接风洗尘。” 说完他瞧着越来越近的人马,一扬马鞭迎了上去。 其余几人摇摇头,却也跟了上去。 李凤歧与叶云亭并肩缓行,瞧见城门前飞扬的尘土,就嗤了一声:“这就沉不住气了。”他扭头冲着叶云亭道:“带回来的万两黄金, 叫他们开开眼就得了。这是你从殷家手中截来的,可别叫朱烈忽悠了去。”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朱烈如今脑子里转着的想法。 金矿如今还未正式开始开采, 是以这一趟他们带回来的,只有叶云亭命人自殷家手中截来的那一万两黄金。既然是叶云亭凭本事所得,合该归他。 叶云亭倒是没想这么多,愣了愣道:“这么多黄金, 我拿着也没处用。” 他当初冒险动手,也是想着李凤歧与皇帝撕破了脸,以后便不能再指望兵部给钱,军费上可能紧张。倒是从未想过要将之据为己有。 这万两黄金,用在军中,比在他手上有价值的多。 但李凤歧却十分理直气壮:“怎么没用?以后王府可就都靠着王妃养活了。”他满脸不高兴:“我的私库都被朱烈给霍霍完了。” 从两人更进一步之后,他就不叫“大公子”了,开始理直气壮叫“王妃”,也不知道在心里预演过多少回,叫得十分顺口。 “……”叶云亭再一次被他的脸皮所震惊,旋即又觉得心头发软。 不肯动这批黄金,是李凤歧考虑的细致,怕他到了北疆之后手头紧。想到还要修葺的新宅,叶云亭也没有再推拒,轻声应了下来。 两人说话间,朱烈已经到了近前。 他满脸喜色的跟在李凤歧旁边,压低声音问道:“王爷,黄金可带回来了?” “带了。”李凤歧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那、那金矿呢?”朱烈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抖了:“都妥了?” “妥了。” 李凤歧有点烦他,将人挥开:“等回了都督府,自会与你们说。届时还要派个人去周句镇主持大局。免得殷家暗中捣乱。” 被他赶苍蝇一样赶开,朱烈仍旧喜气洋洋,只要想到那一箱箱的黄金,他就只会笑了。 倒是同行的将领听见“黄金”“金矿”等字眼,面上都现了震惊之色,有心想开口问问,但城门口又实在不是适合谈事的地方,只能压抑着胸口的激动疑惑,纷纷在前头开路。 倒是李凤歧依旧不紧不慢,挨个给叶云亭介绍。 “那与朱烈相像的,是他兄长朱闻。” “朱闻旁边那个像头熊的是姜述,我的副将。” “瘦猴是焦作,神箭手,此行护送你的那些暗卫,都是他手底下出来的。” 李凤歧一个个介绍过去,到了最边上那个文人模样的身影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那个是……军师杨不韪。” 听见这个名字,叶云亭与李凤歧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据叶云亭在梦中所见的前世,李凤歧中毒被囚,朱烈兄弟带兵欲往上京救人,结果半道上正中了殷承汝的埋伏,玄甲军被重创。朱烈突围带人回渭州求援,却不料杨不韪临阵倒戈,与李踪派来的监军赵炎联手,称朱烈等人是乱臣贼子,要就地诛杀。 这一世,不论是监军赵炎,还是重创玄甲军的殷承汝,都已经没了性命。 只剩下一个杨不韪。 李凤歧瞧着杨不韪的背影,神色不明。杨不韪是军师,这些年来为他出谋划策,立功无数,也曾数次出生入死,虽不及朱烈等人亲近,却也是他的心腹。 在叶云亭向他坦诚前世之前,他从未疑心过杨不韪会背叛他。这些年来杨不韪事事以他、以北疆为先,从未展露半分私心。 但叶云亭更不会骗他。 是以这次金矿之事,他并未让杨不韪参与其中。 李凤歧敛下眸中深思,压低声音道:“杨不韪于北疆功劳不小,在军中极受尊敬,没有证据之前,我也不好直接动他。” 叶云亭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若他这一世没有其他心思便罢了,若是有,也藏不住。” 两人达成一致,便打住话题,在两侧百姓好奇的目光下进了都督府。 北疆都督府,与这座城池一般充满了粗犷豪迈的风格。 李凤歧与叶云亭被迎到主位上,那十箱黄金则被人陆续搬了进来,随意摆在了堂中的空地上。 朱烈迫不及待地上前,围着几个箱子团团转:“这便是矿上出产的黄金?” 他深吸一口气,将其中一个箱子掀开,就被炫目的金色晃花了眼。 “!!!”他按了按胸口,嘴里不断念叨着“发财了发财了”,又把剩下的箱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摆的满满当当的金元宝,将厅堂都照亮了些许。粗略数一数,竟有万两! 这些人何曾见过如此多的金元宝? 在北昭,黄金最贵,白银次之。而百姓们日常使用最多的,当属碎银和铜钱。而商贾之流,则多用钱庄发行的银票。 如金元宝这样的贵价钱,是极少流通的。而普通百姓,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金元宝,更别说是万两之巨。 其余将领见状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去看,还有人看得眼馋,拿起一枚就直接上牙去咬。 李凤歧见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丢人,实在是没眼看,重重敲了敲桌面:“都放下,这些黄金可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 朱烈一听就不乐意了,搓了搓手道:“军中正缺一批冬衣,我看这些黄金正好能给将士们都置办上……王爷您看?” 李凤歧冷笑:“这批黄金是云亭冒险用计自殷家手中抢过来的,你想要?自己去矿上挖。” 当初五更回来报信,只说周句镇发现了金矿,是以朱烈理所当然地就以为这万两黄金是从矿上带回来的。如今听说是叶云亭从殷家手中抢来的,神情就更热切了,拱拱手道:“不亏是王妃,竟能从殷家手里抢东西。”他嘿嘿了两声:“既然如此我也不白要了,不如王妃先借给我用用?待矿上的金矿采出来了,立马还上!” 叶云亭与他十分熟悉了,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不会轻易上当,端着茶盏笑看他一眼:“这要借也不是不行,朱将军先说说几分利?何时还?谈妥了再写张借条。这十箱黄金便随你拿去。” 朱烈笑容一僵:“都是自己人,这点利息就不必计较了罢……” “亲兄弟,明算账。”叶云亭笑吟吟的:“不然日后人人都来找我白借,那我可不成了冤大头?” “……”朱烈偃旗息鼓了,一拍大.腿道:“罢了,我还是带人去矿上挖罢!” 二人谈笑往来间,其他人听在耳中,再看叶云亭的眼神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位王妃倒是不如想象中谨小慎微,而且与朱烈的关系也比他们想象中要好。 朱烈是都督府长史,负责都督府以及军中一应事务,虽然面上瞧着不拘小节是个粗犷汉子,但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不容易,每日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扯皮,最是长袖善舞,坑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就是他们这些兄弟,也没少在朱烈手上吃过亏。 也就是在王爷面前,朱烈才常常讨不着好。 但如今瞧着朱烈的态度,这位王妃绝不是什么软弱好拿捏的性子。否则朱烈面对他时,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先前他们以为朱烈的警告是因为王爷看中王妃,但如今看来,恐怕是二者兼有。 几个将领心中都有了计较,但也更关心的金矿的问题,杨不韪问道:“王爷还未说这金矿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朱烈朱闻还有姜述毫不吃惊的模样,便知道必定是上次李凤歧将人叫去时已经提前说了。他眼神微动,从前有大事,王爷都会叫上他,这一回却漏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李凤歧便将金矿之事同几人大略说了,又道:“镇上还得有主将坐镇,衙门上也要重新派人,我正欲从你们中挑一人去。” “那自然是我!”朱烈立刻出声争取:“王妃不肯借我,我自己去矿上挖!” 杨不韪也道:“属下亦可前去。” 焦作揣着手:“我还要忙着训人,就不掺和了。” 李凤歧扫过几人,道:“那就姜述去。” 朱烈不能亲自去挖金子,十分不乐意。还在嘀嘀咕咕不服气,边上的朱闻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倒是杨不韪敛了笑容,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凤歧也不管他们在想些什么,交代完了事情,便道:“要是没旁的事,那便散了吧。” 说完便要同叶云亭一道离开,至于那十箱金元宝,则命人抬去了他私库存放,记在叶云亭名下。 朱闻见状道:“我们在酒楼准备了接风宴,为王妃接风洗尘。” 李凤歧略一沉吟:“那便去吧。” 说完示意几人前面带路,自己则与叶云亭并肩不紧不慢地跟上。 两人落在后头,李凤歧小声同叶云亭咬耳朵:“你酒量不好,等会别接他们的酒,交给我。” 这几个下属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什么接风洗尘,就是打着幌子喝酒。说不定还要联合起来给叶云亭灌酒。但宴已经摆了,不去也不太好,总要让叶云亭与这些个将领熟悉起来。 叶云亭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自知之明,闻言也没有拒绝,含笑轻应了声。 一行人出了都督府,往酒楼行去。 几个将领在前面带路,勾肩搭背,硬是走出了地痞流.氓的架势。 酒楼在城西,离着都督府三条街,算不上远但也不近。朱烈说正好让叶云亭感受一下渭州城的风土人情,便索性一路走过去。 李凤歧带着叶云亭落在后头,细细给他讲城中的风土人物。正说到一家兵器铺子,就听前头几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姜述摩拳擦掌:“这是谁养的?怎么从没见过?” “不知道。”朱闻接话道:“管他有主没主的,不如先到先得。” 揣着的手焦作已经开始在怀里摸索合用的武器了:“这灰狼身形结实凝练,肯定是山里的野狼。” 杨不韪也道:“城中如何能有猛兽,不如你们先联手将它制服再说旁的。” 唯一知情的朱烈抱着怀在旁边看戏。 这几个人的心思都快刻在脑门儿上了,可惜这狼王已经有主了。 姜述正欲动手,却听身后一道温温和和的声音说:“诸位莫要动手,这灰狼是我养的,不会伤人。” “???”几人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去看叶云亭,就听他唤了一声“阿玄”,那皮毛油光水滑的灰狼就迈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拿狼吻拱了拱他的手。 众将领:“……” 几人面面相觑,干笑:“原来是王妃养的狼。” 那就没办法抢了,只能过过眼瘾。 “这灰狼是王妃驯养的?”边上杨不韪笑着道:“不看身形外貌,性子倒像家犬,如此亲近人。” 他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细想又觉得不对劲。 摆明了在说叶云亭将一匹狼驯成了狗,失了野性。 几个将领皱了皱眉,不由暗中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说这番话是何意。 他们都看得出来,这灰狼若是在山野中,最少也得是个狼王。不然他们也不会想着趁它在城中时将其捉回去。 “阿玄确实听话。”叶云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狼王头顶上拍了拍。 杨不韪见他不接招,试探不出什么来,笑了笑正欲转身,却不料那匹灰狼忽然一跃而起,朝他直直扑来—— 杨不韪大惊失色,但他不是武将,根本躲闪不开,眨眼间就被灰狼扑倒在地,那灰狼尖锐的爪子就按在他的肩膀上,利齿瞬间就能咬穿他的喉咙。 他正要呼救,就听叶云亭唤了一声:“阿玄,回来。” 狼王朝他低吼了一声,方才松开爪子,踱着步子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杨军师没事吧?” 叶云亭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面上还是笑着的:“我方才忘了说,阿玄十分通人性,也能听得懂好赖话。若是听见人说他不好,就会闹脾气。很有些小孩子性子,还请杨军师多多包涵。” 杨不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哪里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但这事是他先起的头,叶云亭便是明着报复他,他也不占理。只能勉强笑了笑道:“王妃言重,是我看岔了眼,将狼认成了犬。阿玄不高兴也是应当。” 叶云亭淡淡一笑:“那我就替阿玄谢过军师大度了。” 说完又在狼王头上拍了拍:“下回可不能如此。” 狼王低低呜咽了一声,在他手心蹭了蹭。 几位将领见状面色各异,纷纷出面打圆场,将神色僵硬的杨不韪拉走:“走吧走吧,喝酒去,去迟了菜该凉了!” “看来今日要给阿玄多喂只兔子。” 李凤歧望着杨不韪僵硬的背影,神色微深。杨不韪的心思确实是不少,叶云亭这才刚到,他就沉不住气了。 他牵起叶云亭的手,笑了笑道:“先去喝酒。其他的事,日后再慢慢料理。” 98、冲喜第98天 大约是被狼王给了个下马威, 接风宴上杨不韪再没有做出别的举动。 在街上的那一幕被大家刻意忽略,席间的气氛还算融洽。几人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叶云亭跟着小酌了两杯,便听喝得起兴的姜述提议,直接换碗喝。 李凤歧没有拒绝,只是在杨不韪将酒碗递给叶云亭时, 抬手挡了一下, 笑道:“你们几个加起来连我一人都喝不倒,若是再加一个云亭,你们可就全无胜算了。” 他一副大发慈悲放你们一马的模样:“先把我喝倒了,云亭再跟你们喝。不然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那我们今日可得使出全力来。”杨不韪收回手, 没有坚持劝酒,先倒了一碗酒敬他。 李凤歧亦举碗, 两人轻轻一碰, 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杨不韪与他连喝三碗, 接着朱烈等人便已经抱着酒坛迫不及待地来敬酒,铆足了劲儿要把李凤歧灌醉。 他们喝的酒是渭州特产的酒,酒味辛辣,入喉如同烙铁,烧得腹中翻滚, 叶云亭才喝了两杯,就已经有了微微醉意。 但此时他们一群人对上李凤歧一个, 却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不多时地面上已经摆起了一排喝空的酒坛子。 叶云亭心中微微担忧,但也知道对于武将来说,融入他们最好的法子一是战场上见真章, 二则是酒桌上辨输赢。李凤歧今日是连着他的份一起喝了。 是以他并未出言阻止,只静静瞧着他们一坛接着一坛酒喝。 他们这几人里,杨不韪的酒量最差,朱闻其后,剩余的姜述、朱烈还有焦作不分伯仲。但要说海量,却唯有李凤歧。 喝到后头,姜述等人面上都有了醉色,说话都大着舌头,唯有李凤歧面色不改,岿然不动。端着碗的姿态都分毫不差,优雅而从容。 “还喝么?” 他睥睨地扫了几人一眼,拍了拍手边还未拆封的酒坛。 朱烈已经不行了,他瘫在椅子上,只会醉醺醺重复:“王爷海量,王爷海量。”说着说着就往下滑,然后被旁边的焦作一把拎上来。 焦作嫌弃地在他衣裳上擦了擦手,打了个酒嗝儿:“看来我等是没机会和王妃喝酒了。” 李凤歧懒懒抬眸:“云亭只与我对饮,你们少打他的主意。有那本事喝过我再说。” “那谁能喝得过?”姜述抱着酒坛子,大着舌头道:“王爷威风不减当年,我等甘拜下风。”说完连连作揖,因为身形高大魁梧,动作憨实又透着股滑稽,引人发笑。 叶云亭悄悄抿了唇,目光扫过几人,多少明白了为什么李凤歧在他们面前不会端着,除了意图不明的杨不韪外,这几个将领,确实都是有趣之人。 “那就不喝了。”李凤歧扬唇一笑,扔掉酒碗站起身来:“今日这顿记在我账上。” 说完起身,示意叶云亭随他一起离开。 几个将领都瘫成了条条死鱼,两人径自离开,也没人挽留或者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交握的双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 出了酒楼,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他们一顿酒喝了半日,从晌午到了傍晚。 外头风雪又大了些,被凛冽的寒风卷着,呼啸而过。比起冀州城,似乎又冷了许多。叶云亭忍不住缩了缩脖颈,拢了拢衣领。 “冷么?”李凤歧握紧他的手,牵着他往巷子里走。 “有些。”叶云亭感受着从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侧脸去看他:“你怎么不冷?” 他还披着狐裘,李凤歧却只穿了一身不算厚实的冬衣。 “习惯了,而且喝了酒。”大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李凤歧将他拉近了一些,两人胳膊贴着胳膊,距离近得走路都有些困难。 叶云亭想往旁边退一些拉开距离,但他退一步,李凤歧就挪一步。两人始终紧紧挨着,最后变成叶云亭被挤到了墙上,退无可退。 他只能推推这人:“你过去些,挤着我了。” 李凤歧侧脸瞧他,展臂将他抱进怀里:“我给你暖暖。”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像头动作笨拙的大熊一样,努力将他整个人包裹进怀里。 “?” 叶云亭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奋力从他怀里钻出脸来,眯眼瞧着他,又摸摸他的脸颊:“你是不是醉了?” 李凤歧皱眉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怎么可能喝醉?他们都叫我千杯不倒。” 还能对答如流,口齿清晰。叶云亭一时又不确定了,只能晃了晃相握的手,说:“没醉便放开我,赶紧回去,外头冷。” 听见他说冷,李凤歧终于肯将他松开,与他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白日里走的不是这条路。”叶云亭看看四周陌生的巷道,巷子里有些黑,只能靠着外头依稀的灯火照明。 “抄近道。”李凤歧信誓旦旦:“这样快些。” 叶云亭不疑有他,他初到渭州,对道路并不熟悉,便跟着他往前走。直到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堵墙。 ——李凤歧带着他七弯八绕,走了条死胡同。 “……”叶云亭沉默半晌,终于重新审视起身侧的人,笃定道:“你醉了。” 李凤歧皱着眉,面上看不出半点醉态,叶云亭的话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就瞪着那堵墙,似乎很不高兴。 片刻后,他松开叶云亭的手,开始撸袖子,语气温和地说:“你等着,我这就去将墙拆了,就能过去了。” 叶云亭:…… 所以果然是喝醉了。 一个醉鬼,倒是挺能装。 他将欲要拆墙的人拉回来:“拆墙做什么?换条路走就行了。”真要让他拆墙,明天全城的人都该知道王爷喝多了酒耍酒疯拆墙了。 “你冷。”他拧着眉看叶云亭,将他的手包在手心里,一下下给他吹气,神情十分严肃郑重。 叶云亭好气又好笑,他第一次见李凤歧喝醉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现在又不冷了。”他想着先把人哄回去,不叫他在街上发酒疯。 但李凤歧显然不会让他如愿,他垂眸想了想,俯身将人抱住,在他颈间拱了拱,挺直的鼻梁在他下颌侧脸一通乱蹭,黏糊糊地说:“但是我冷。” 说完拉着叶云亭的手放在自己腰间,咕哝道:“抱紧一点就不冷了。” “……”叶云亭被迫抱住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这人给弄回去。 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抱住他的人又不安分了。这人忽然抬起头,在他鼻尖上啄了一下,低声道:“我想亲你。” “你——”叶云亭话未说出口,就被他尽数堵了回去。 两人在死胡同的角落里相拥,交换了一个带着酒味的微醺的吻。 雪花自他们身侧打着旋飘过,不经意间便落了满头满身。 叶云亭微微喘着气,脸上晕开不知是醉意还是羞涩染上的绯色,他替他将发间雪花拂落,扯了他的头发一下:“别闹了,先回去。” “走不动了,腿软。”李凤歧不依不饶抱着他,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似将他当做了支撑。 “……”叶云亭实在拿这喝醉酒的祖宗没办法,想了想丢人的也不是他,于是任由他圈住自己的脖颈,趴在自己背后,像拖着一只大熊一样,拖着他往巷子外走。 天黑的快,等叶云亭重新找到熟悉的路,拖着人摸索着回到都督府时,街上的热闹都散了,家家门户紧闭,只有微暖的烛光自窗户纸里透出来。 也幸好如此,才没人瞧见永安王喝醉酒之后的模样。 叶云亭拖着人往都督府里走,门口守卫瞧见都瞪大了眼,有人见叶云亭走得艰难,试探着出声道:“王爷这是喝醉了?可要我们帮忙?” 听见守卫的话,叶云亭迟疑一瞬,准备叫人将李凤歧搀回去。 谁知道他还没出声,像只大熊一样趴在他背上的李凤歧忽然抬起头,语调冷淡道:“管好你自己。” 守卫:“!!!!” 原来没醉。 “是。”出言询问的守卫在心里懊悔自己的多嘴,王爷出了名的千杯不醉,这或许只是与王妃的情趣罢了,哪用他多事? 他讪笑了一声,站的笔直,再不敢说话了。 李凤歧说完,又软绵绵地趴了回去,下巴搭在叶云亭肩膀上,鼻间发出轻微的哼声。 “……”叶云亭只能认命地拖着他去后院。 新宅如今还未修葺好,他们暂时住在都督府的后院中。 两人过了垂花门,就见个远处一个穿得圆滚滚的身影小跑过来,走近了一瞧,才发现是季廉。 季廉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两只眼睛来:“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说完瞧见李凤歧,又道:“王爷这是喝醉了?可要醒酒汤?” 叶云亭喘了口气,道:“先带我去屋里吧。” 他现在连卧房在何处都不知道。 好在季廉这半日功夫已经摸清了地方,离开带着两人过去。屋子里点着灯,暖炉也烧着,叶云亭将人拖进屋里,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他让季廉去弄醒酒汤,自己则将赖在背上的大熊扒拉下来扔到床上去。 李凤歧被他按在榻上坐着,不太高兴地蹙着眉,一脸严肃道:“我们成亲这么久,也该圆房了。” “……”叶云亭双手抱怀,站在他对面,似笑非笑望着他:“王爷还记得怎么圆房?” 都醉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安分一点。 “当然记得。”李凤歧站起身来,晃了晃站稳,就要伸手来拉他,要给他表演一个圆房。 叶云亭避开他迟钝的动作,将他按回榻上,脱了外衣鞋袜,用被子紧紧裹住,哭笑不得:“都醉成这样了,好好睡觉吧。” 李凤歧动弹不得,只能大睁着眼睛,质问道:“你不想跟我圆房?!” “现在不想。”叶云亭敷衍他。 “那什么时候想?”李凤歧喋喋不休。 “看你表现吧。”叶云亭伸手按住他的嘴巴:“你现在不许说话了,闭上眼睛。我就好好考虑一下。” “……”李凤歧眨了眨眼睛,用并不灵光的脑袋思索了下,依言闭眼上了眼睛。 叶云亭满意地松开了手。 待季廉送来醒酒汤后,他正踌躇着要不要将人叫醒,就见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睛,眼里毫无睡意,执着地追问:“你考虑好了吗?” 叶云亭:…… 他将醒酒汤递过去,微笑:“你先把醒酒汤喝了。” 于是李凤歧就又接过醒酒汤乖乖喝了。 喝完继续盯叶云亭。 叶云亭今晚实在被折腾得不轻,就着季廉打来的热水,草草洗漱一番后便上了榻。 李凤歧紧跟过来,抱住他的腰,继续叭叭叭:“现在可以圆房了吗?” 叶云亭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含糊道:“嗯,你睡好别动,我们就圆房了。” 李凤歧依言照做,一双黑漆漆的凤眼透露出疑惑来。 他混沌的脑子里模糊觉得圆房不该是这样,但叶云亭又说不能动,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听从了叶云亭的话。 不动就不动,圆房比较重要。 *** 叶云亭第二日是被看醒的。 他甫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苦大仇深的瞧着他,阴阳怪气:“王妃睡得可好?” 叶云亭睡得当然好,他懒洋洋地坐起身,想起这人昨晚的所作所为,眼里就透出了笑意:“嗯,王爷睡得好?” “……”李凤歧睡得当然不好。 他昨晚喝醉了酒,脑子不清楚,为了“圆房”瞪着眼守了叶云亭半宿,后来实在撑不住酒意睡了过去,今日一早因为平日习惯早早醒来,回忆起昨晚的事情,就高兴不起来。 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 关键是还并没有圆成房。 偏偏身边的人睡得正酣,他只能像个怨妇一般将人盯着。 “昨日王妃可都应下了,不能反悔。”他瞧见叶云亭眼中不加掩饰的揶揄,磨着牙道:“我这就去准备脂膏之物。” 叶云亭:“……” 他见这人已经起身下床了,连忙也跟着起来,并不怎么高明地转移话题:“王爷不是要带我去极北城墙看看?今日就正好。” 李凤歧一边整理腰带,一边瞧着他笑:“不急,先把正事办了。” 叶云亭见他眼中带着戏谑,摆明是要看他慌乱着急,索性便镇定下来,做出从容的模样,微微笑道:“那王爷今日可别喝酒,不然该买错了。”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又用力戳了戳李凤歧的痛脚。 李凤歧轻哼一声,心想等买回了脂膏,有你哭的。 …… 洗漱更衣后,李凤歧便策马出了门,说是要去买脂膏。但出了门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在哪里买。 他身边无人伺候,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助兴。如今骤然要用,便有些两眼一抹黑。 在街上转了两圈,没买到想要的东西,倒是正撞见了朱烈。 朱烈笑呵呵地凑上前:“王爷怎么一人上街?” 这两日难得太平无战事,怎么想王爷也该是同王妃一道出门逛逛才对。 李凤歧眯了眯眼,总不能告诉他实话。又想起昨晚自己在叶云亭面前丢了那么大个人,这人也有参与,便皮笑肉不笑道:“闲来无事,既然撞上了,正好陪我去营中练一练。” 朱烈:“……” 他就不该往上凑! 蔫头耷脑跟着李凤歧往城外大营去,半路上又撞见姜述。本着要死一起死的想法,朱烈又将姜述拉上了。 姜述莫名其妙,压低了声音:“这一大早去城外大营里做什么?” 朱烈冲他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等到了大营,进了校场,姜述:…… 他扭头呸了朱烈一口:“狗日的,你害老子!” 没等李凤歧上去,这两人就先在校场上打了起来。 李凤歧抱怀看了一会儿,忽然瞧见观战的人里有个白面小将看得乐呵,他想起之前似听过传闻这人好男风,思索一瞬,便沉下脸,唤了一声,将人叫进了军帐里。 被他叫过去的小将名叫瞿丰,是姜述手底下的一名将领,平日里并无机会面见李凤歧,骤然被唤去,便有些惴惴。 李凤歧打量他片刻,方才选了个合适切入的话题:“你最近可还去翠云楼?” 翠云楼是渭州最大南风馆。 “!!!”瞿丰大惊,连连摆手:“没去了没去了,王爷明鉴,我从前虽然流连花街柳巷,但现在也是有正经家室了,哪能再去。” 李凤歧皱眉:“你成亲了?” “未曾。”瞿丰挠挠脸,不好意思道:“就是与人搭了伙过日子,也算有个家。我只喜男人,哪能成亲……” 李凤歧心中愈定,不动声色道:“如此倒是不错,不过你不去翠云楼,平日要用之物怕是不好买吧?” “啊?” 瞿丰茫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逐渐异样,搓了搓手,小心道:“也、也不是很难买……?” 他小心观察着李凤歧的脸色,顿时豁然开朗。心想王爷唤他过来。该不是找他打听“路子”的吧? 男子间用到的脂膏等物自然不难买,王爷也没必要找他来问。想来王爷是与王妃成亲久了,夫夫间需寻些新鲜乐子助兴。 都是男人,王爷的心思他立刻就明白了,一脸“我都懂”的笑容道:“王爷可去东街脂粉铺子那儿寻老徐,那儿常有新货。” “?”虽然不明白脂粉铺子为何会卖这等物件,但李凤歧断然不会表现出自己什么都不懂,便沉稳地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去找姜述领一月赏钱。” 瞿丰喜滋滋地退下去了。 李凤歧想了想,出去牵了马,往东街去。 99、冲喜第99天 东街是渭州城最热闹的一条街。 酒楼商铺鳞次栉比, 异域美人和奇珍异宝只多不少,只要银钱充足,基本都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瞿丰说的那家脂粉铺子就在街尾, 位置不算好,生意相比其他热闹的店铺算是十分冷清。李凤歧过去时,铺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看了看头顶上悬着的“红粉知己”匾额,李凤歧微微皱了眉, 觉得这脂粉铺子怎么瞧怎么不正经。一般脂粉铺子的客人都是女子, 但这店里的伙计瞧见了他竟然也不惊讶,笑容满面地将他迎进来,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王爷想要点什么?” “???”李凤歧蹙着眉道:“我找老徐。” “哦,要找徐掌柜啊。”伙计的表情更奇怪了, 他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王爷请随我进来, 徐掌柜在里头。” 进了铺子, 绕过屏风, 才发现铺子里头另有洞天,后头竟然还有一间房。里头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迎出来:“可是有客人来了?”话音刚落,就瞧见了进来的李凤歧。 他一愣,接着立即挂上了热切的笑容,将人迎进去:“不知是王爷大驾光临, 有失远迎。”他扭头对伙计道:“去将我最好的茶叶拿出来……” “不必。”李凤歧板着一张脸,下巴扬了扬, 一副老手的沉稳模样:“我来买些东西。” 徐掌柜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来,想到了那位昨日才被接回来的王妃。 听说就在半月之前,王妃与老王妃都被西煌人劫持了,但好在王爷赶在那群贼子逃离之前将人救了回来。而关于这位男王妃的传言, 在渭州城中也有诸多版本。 一开始王爷被赐婚的消息传出来时,不少书生学子都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必然陛下忌惮永安王,才故意给他指了一个男子当王妃,甚至就连王爷中毒也许也并不简单! 但结果赐婚后没多久,竟然又传来消息,说王爷的毒已经不危及性命了。于是又有人觉得,或许王妃当真是王爷的贵人,这不一冲喜,人就好了?! 总之大家也见不到人,消息自上京遥遥传来,不知转了多少手,孰是孰非并没有定论。 但今日他瞧着忽然上门的永安王,觉得自己大概可能是堪破了真相——王爷与王妃果然是命定姻缘,情比金坚。 看看!从前不仅女色更不近男色的永安王,竟然都找到他这来了!这以后谁还敢大逆不道地猜测王爷不是不想,而是不行?! 他这儿是什么地方?他这明面上是脂粉铺子,实则盈利的大头是暗地里的各种奇巧物件。 食色性也,不管男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男人,总归都是一张床上的事儿。这夫妻情.人之间,时间长了难免腻味,就会来他这里寻点新鲜物件助兴。 徐掌柜搓了搓手,觉得自己要碰上大顾客了:“王爷想要些什么?” 李凤歧负手,扬了扬下巴:“听说你这儿有新货?” 果然!徐掌柜一张脸都笑成花儿了,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是,刚来了一批,王爷可要挑一挑?” “不必了,都给我包起来。”李凤歧睨他一眼,将一袋子银锭放在了桌上。 徐掌柜看着那一袋银子眼睛发光,喜不自胜道:“王爷且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包起来。都是新到的物件儿,保管您用了满意!” 李凤歧微微满意,矜持地坐下等待。 片刻后,徐掌柜拎出个包得严实的包裹来:“都在这儿了。”他嘿嘿笑道:“里头有几样新鲜的,怕您不会用。还附赠了说明的册子。” “?”李凤歧皱了皱眉,心想润滑的脂膏罢了,还有不会用的? 但问多了容易露怯,反正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拎起东西离开。临走前顿了顿,又道:“下次再有好的,给我留着。”说完才出了铺子,上马离开。 徐掌柜送他到门口,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银锭,乐呵呵感慨道:“不愧是王爷,可真会玩儿。” *** 李凤歧拎着沉甸甸的包裹,心情愉悦地回了都督府。 后院中,叶云亭正与老王妃商议着新宅的修葺事宜,瞧见他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便奇怪道:“王爷买了什么东西?” 让你快乐的东西。 李凤歧瞧着他,面无表情地想,嘴上却道:“嗯,一些小玩意儿。我先放去屋里。” 待他将东西收进卧房之后出来,就见叶妄也来了,正同叶云亭说想送一封信回去给父母报平安,顺道告诉父母亲自己要留在北疆从军历练。 先前与大哥重逢,兵荒马乱的,处境也并不安全,他也没好意思提,一直忍到了今日才开口。 倒是叶云亭听完沉默下来,望着他神色迟疑,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吗?”叶妄挠了挠头,他尚且不知道国公府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小得意:“父亲母亲肯定不会同意我留在北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能来北疆抓我回去,我就留在这里了。大哥你可不能赶我!” 叶云亭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同他开口。 倒是李凤歧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不小了,迟早要知道的,若是这点打击都受不住,还谈何从军?” “?”叶妄听的满头雾水,但也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面上的喜色淡下来:“可是国公府出事了?” “……嗯,你去云容之后,国公府出了些事情。” 叶云亭也知道李凤歧说得没错,叶妄迟早要知道,也要学会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叶知礼显然已经将他们母子当成了弃子,叶妄便是回了国公府,日子也未必好过。要想立足,他只能靠自己。 想清楚之后,叶云亭便将他出事后,国公府所发生的的事情细细说与他听。 连带着殷红叶曾经如何低声下气地求他帮忙,都没有遗漏一分。 殷红叶虽然不算个好人,对叶妄来说,却绝对是个好母亲。有些事情,他应该知晓。 “你写一封平安信,我叫人送去上京。至于是留在北疆,还是回上京,你好好考虑再做决定不迟。” 国公府靠不住,母子两人等同于相依为命,若是叶妄在战场上出了事,殷红叶也就没了依靠与指望。叶妄与他母亲感情好,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若是国公府还是从前的模样,他还能任性,但现在,作出决定前,他不得不考虑后果。 “我知道了。”叶妄攥紧了拳头,声音艰涩:“我先写信回上京跟母亲报平安,其余的……我会好好考虑。” 说完,他脚步沉重地转身离开,背影单薄。 忽然得知的消息太多,他脑子还有些懵。直到回了房,将叶云亭的话一遍遍回想,才真切地感到了荒谬和割裂。 从前那个温文儒雅、对母亲包容呵护、对他宠爱有加的父亲,竟全是假象。因为忌惮母亲的家世,便将妾室养在外面,甚至还有个比他还要大的儿子。 而母亲为了他针对大哥那么久,竟然全是父亲的谋划,不过是为了给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让路。 这太可笑了。 难道他与大哥就不是父亲的儿子么? 他关上门,捂着脸大笑,声音沙哑,透明的水滴自指缝滴落…… 晚饭时,叶妄没有出来。 叶云亭想着他此时的心情,只叫婢女给他送了糕点过去。 与他不同,叶妄是真的孺慕爱戴叶知礼这个父亲,因此在得知残酷的真相时,才会更加的难以接受。 而他早就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叶知礼的冷漠和虚伪。 晚饭过后,李凤歧见他一脸担忧,啧了一声,牵着人到了叶妄门前,道:“你在这看着,我去帮你开解开解他。” “???”叶云亭刚想问他要怎么开解,就见李凤歧上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叶云亭:…… 坐在地上的叶妄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睛,爬起来茫然地看着闯进来的人,眼眶红彤彤,显然哭过。 “还躲在屋里哭?”李凤歧双手抱怀,嗤笑一声。 “我、我没哭……”叶妄脸上烧得慌,嗫嚅着反驳,但顶着通红的眼睛,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没哭你躲在屋里干什么?”李凤歧冷笑道:“我若是你,要么现在就回上京,将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一顿,然后带着母亲离开国公府另谋生路;要么就去战场上挣够功勋再回去,堂堂正正地提出分家。” “躲在屋里哭是能叫你好过一些,还是能叫叶知礼受到惩罚?” “都不能。”叶妄被他说的无地自容,迷茫的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我明白了。” 见他还不是无可救药,李凤歧神色缓和了一些:“现在知道要怎么选了?” “我要留在北疆,”叶妄朝他深深一揖:“我想加入玄甲军。”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上京,然后灰溜溜地带着母亲从国公府离开。母亲一生骄傲要强,他怎么舍得让她跟着自己的受委屈? “看来还没哭糊涂。”李凤歧轻嗤一声:“不过我麾下玄甲军可都是凭本事进的,你先去姜述手底下待着,可别三天都撑不住就哭着鼻子要回来。” “我绝不会给大哥和王爷丢脸。”叶妄抹了一把脸,神色坚定道。 “明日我叫人来领你去军营。今晚先把饭吃了。”李凤歧嫌弃道:“你不吃饭就罢了,连累你大哥跟着担忧,也吃不好。” 叶妄这才注意到,叶云亭就在门口看着。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嗫嚅道:“叫大哥担心了。” “你想明白就好。”叶云亭走近,拍了拍他肩膀。接着想起李凤歧曾说过,他手底下的将领中,就姜述训人最狠最下手,目光又不由带上了一丝丝怜爱:“今晚好好休息吧。” 等去了军营,恐怕睡个好觉都是奢侈了。 叶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送他们离开后,吃了婢女送来的糕点,便去洗漱休息,准备养足了精神明日去军营。 另一头。 李凤歧与叶云亭并肩回了自己屋里。 屋里四角烧着暖炉,暖意融融。李凤歧殷勤地替他将披风解开挂好,催促他去沐浴。 叶云亭一脸莫名:“天还没黑。” “洗完便黑了。”李凤歧揽着他往浴房的方向走,凑在他耳边低低道:“或者我同你一起洗……” “……”叶云亭耳朵有点红,但还是镇定道:“浴桶只能容一个人。”也没有浴池,所以永安王想要共浴的小心思恐怕要落空。 “我明日叫人来换。”李凤歧脸色不虞,心想这都督府果然破旧,竟连个大些的浴桶都没有。 共浴的小心思被迫作罢,李凤歧只能等叶云亭沐浴后,自己再进去。 等他洗漱完出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 屋里燃着点点烛火,安神香清淡的气味漂浮在带着暖意的空气中。 叶云亭只穿了一身中衣,站在床边,指着里侧的包裹疑惑道:“这是什么?”怎么还藏在床上? 李凤歧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叶云亭直觉不对,将那包沉甸甸的东西捞出来放在桌上,也不多问了,一副要就寝休息的模样。 但李凤歧可不会让他轻易揭过,这包裹里的东西,可就是等着晚上要用的。他扬起嘴角,拎着包裹走到榻边坐下,笑容里染上了旁的意味:“这可是我今日特意去给你买的。” 他一边说,一边手指翻飞,将那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缓缓拆开。 “我昨晚喝醉了酒好糊弄,今晚可没喝。” “……” 他说话间,温热气息喷在叶云亭耳侧,让他白皙的脖颈一点点泛起了红。心里如同揣了一只不断蹦跶的兔子,跳得又快又急。 叶云亭攥了攥手指,心想都已经成亲这么久了,他们又彼此心悦,迟早都要有第一回的……他深吸一口气,摆正了心态,努力克服羞涩的情绪,去看那沉甸甸的包裹:“……这里面都是脂膏?” 就算要圆房,倒也不必买这么多? 这要用到何年何月去? “嗯。”李凤歧终于拆到了最里层,他解开了系带,目光紧紧摄住叶云亭,无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声音低哑道:“那掌柜说这里面的都是新货,我们可以一个个试……” 反正今晚还有一整夜的时间,他还特意交代了五更,明日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许旁人来打扰。 听他如此说,叶云亭心中也悄悄期待起来。 他虽然没有李凤歧重欲,但对于两人间的情.事,也有过遐想…… 于是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目光都紧凝着那缓缓打开的包裹,待包裹里头的东西露出真容,叶云亭羞赧期待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 ????? 他看着包裹里形状奇怪的东西,再看看李凤歧,声音有点难以自制的僵硬:“这是……”什么? 不是说都是脂膏么? 那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里,还放着本小册子,他手快地拿起来翻开,目光凝在第一页的两个彩色小人上,表情顿时更加难以言喻了。 他干巴巴放下书,小心试探:“王爷喜欢这种……?” 第一次就玩这些花样,口味未免太重了吧? 而且他去哪里弄得这些东西? 好看的眼睛缓缓眯起来,叶云亭怀疑地打量着一言不发的李凤歧。 “这种东西,正经地方也买不到吧?王爷在哪儿买来的?”别是背着他去了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李凤歧人都麻了。 他万万没想到,那徐掌柜说的新货,竟然是这些东西! 这整整一包裹,全是些木头、玉石甚至还有象牙制成的助兴物件,各种形状不一而足,总之都非常不雅观。 而且更令人生气的是!里面并没有他想要的脂膏。 李凤歧将包裹收起来,勉强露出个还算体面的笑容:“许是掌柜给错了。”明日他就去拆了那不靠谱的脂粉铺子!光天化日竟然卖这种物件! “是吗?”叶云亭表示怀疑,但见他一脸强做无事,又不忍心拆他的台。便装作信了的模样:“那明日还是还回去吧。” “嗯。”李凤歧磨了磨牙,满脸不甘心道:“那今日就先——” “算了”两个还未说出口,就被叶云亭拉住了衣领。他拉着他靠近一些,下巴顺势搁在他颈窝,轻声笑着说:“那今日就先用我准备的吧。” 说完,变戏法一般从床头拿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瓷盒。 “你何时准备的?”李凤歧按住他的手腕,呼吸微热,胸腔鼓噪。 叶云亭笑而不语,倾身在他唇上点了一把火。 那火将李凤歧的理智席卷,将两人的身体点燃,烧了整整一宿。 100、冲喜第100天 这一.夜是如何情热, 叶云亭不愿再去回想,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刻在身体深处的战栗就如同层层水波一样泛上来, 几乎要将他溺死其中。 他以为两人间的初回,就算不会太难受,也不会有多少欢愉。 毕竟男子相合违背常理,男人的身体本也不适合承欢。在他决意与李凤歧圆房时, 除了隐隐的期待之外, 内心深处其实还藏着一丝献祭般的决然。令他期待的不是肉.体的欢愉,而是心灵上的契合。 但他没想到李凤歧会为他做到这般。他如同一株温柔的藤蔓,缓慢地将他缠绕起来,将痛楚降到最低, 却给予他最大的欢愉。 叶云亭躺在床上,手臂挡着眼睛, 脸颊上还晕着红潮。 李凤歧侧身在他耳垂上的鲜艳欲滴的小痣上吻了一下, 哑声道:“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还记得男子相合, 承受的一方总会更难受一些。若是严重些,甚至还会发烧腹痛,卧床不起。 “还好……”叶云亭这回连耳尖也红了,依旧没有将手臂拿下来,低低道:“就是有点累。” “那你再睡一会儿, 我叫季廉去小厨房,吩咐厨房今日做点清淡的菜色。今日就在房里摆饭。”他只当叶云亭脸皮薄在逞强。给他揉了一会儿腰, 方才起身出去。行走带风,嘴角的笑都透着意气风发。 等他出去了,叶云亭才缓缓起身。昨晚李凤歧很温柔,所以今日他除了有些酸胀之后, 并没有太过难受。 他洗漱后更了衣,便慢吞吞地去了外间。 李凤歧没想到他竟自己起来了,面色一阵紧张,皱着眉就要来扶他:“不是让你多休息一会儿,怎么出来了?” “……” 他如今的态度,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反倒叫叶云亭不自在起来——他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似的。 叶云亭拒绝了他的搀扶,在另一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喝完才慢吞吞道:“屋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李凤歧拧眉盯着他,发觉他面色红润,并不是在逞强后,心里头就隐隐约约有点不太得劲。 都说男子间的初回,承受一方可能连床都下不来,严重些的还会发烧,怎么叶云亭瞧着面色红润不说,竟然还能四处走动? 到底是叶云亭天赋异禀,还是……他不够努力? 此时此刻,沉默的永安王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叶云亭不知他所想,等厨房将早饭送来,二人一起用过后,他精神头便愈发好了,只是还有些懒洋洋的,便索性将案几摆在贵妃榻边上,半倚着算账。 ——那闲置的万两黄金,他得好好打算一番,看看要用在何处。 李凤歧原本想陪着他,但无奈五更来通报,说上京有消息传来,众将领等他去议事,所以他只能沉着一张脸去前头正堂议事。 临走之时,瞧见叶云亭手肘撑在铺了虎皮的案几上,姿态悠然,便越发质疑起自己来。 半路上,他忍不住问五更:“你觉得王妃今日的气色如何?” 五更不明所以,回忆了一番,谨慎道:“很好……?” 面色红润,神态平和,一看便知道心情不错的样子。 李凤歧:“……” 果然是他还不够努力,五更竟然没看出来王妃昨日与他圆房了! 他心中郁郁,心想再过两日,他还得再努力一些才行。 五更回答完,就见自家王爷脸上笼了一层郁色,心情明显不太好。他隐约觉得是跟自己的回答有关,但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他就是再擅察言观色,也猜不出缘由来。好在很快二人就到了正堂,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日王爷心情不好,就看哪个倒霉蛋要撞到当口上了。 正堂,几位将领齐聚。 李凤歧到后,几人起身拱手行礼,便说起了正事。 朱闻呈上一封信件来,道:“探子来报,黔中和加黎州生了叛乱。数万流民揭竿而起,屠了当地的县衙,劫了粮仓。消息传开后,樊州等地也陆续有流民呼应,揭竿而起。” 黔中和加黎州隶属涅阳,涅阳本是沈家带军镇守。但大都督沈重予自皁河一役之后,便一直留在上京。涅阳本就势弱,现无主将坐镇,又遇上流民起义,一下就乱了阵脚。几个县城接连被攻陷,却没有军队前去镇压。以至于散乱的流民很快就凝聚发展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等消息传到上京,沈重予匆匆忙忙赶回涅阳,这些流民已达十万之众,有人有粮,已成了气候。 如今他们接到的消息,是受到涅阳的鼓舞,北昭各地流民都蠢蠢欲动。有的是投奔了涅阳的起义军,有的则直接揭竿而起,在当地也有了不少势力。 短短半月时间,北昭境内乱象丛生。 “如今起义军中都在传天子昏庸无能,这百年不遇的雪灾,乃是天降神罚。”杨不韪神色振奋道:“这是我们的机会,我可以让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 杨不韪的话说到了几个将领的心里,这些年他们一直觉得王爷为了小皇帝牺牲太多,那时候王爷与皇帝兄弟情深,他们不好说什么。但如今小皇帝动了手,他们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在他们心里,以王爷的功勋,这皇位也不是坐不得。 朱闻亦赞同道:“我们暗中推一把,让那些流民打到上京城,等流民屠了皇宫,我们再名正言顺出兵平乱。” 焦作想得更深一些:“殷家说不定也打着坐山观虎斗的算盘,得先想办法将殷家拖下水。” 先将一池水搅浑,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几个将领各自发表看法,激烈地讨论了一阵,才发现李凤歧迟迟未曾出言、 “王爷难不成还顾虑着和那小皇帝的兄弟之情?”杨不韪见状道。 大约是憋了太久,他的语气有些重。待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他垂首遮掩了神情,放缓了语气道:“王爷重情重义是好事,可那位却并不是念旧情之人,王爷切莫一时心软,养虎为患。” 李凤歧凝着他,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不忿。 早在他还未与李踪翻脸之前,杨不韪就没少撩撺他。彼时他只当杨不韪是为他着想,虽然偏激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大罪。回回都只轻描淡写地叱责几句便放过了。 但在知道了他上一世的背叛之后,他再看他,便发觉了许多从前未曾注意到的东西。 杨不韪的野心,比他所想要大得多。 他迫不及待想要博一份从龙之功,从始至终,他并不是为他抱不平,而是在为自己的野心铺路。 李凤歧藏起眼中的冷凝,沉声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与其等流民攻陷上京,不若我们主动出击、” “可这样,恐怕王爷难占大义。”朱烈迟疑着道。 这行军打仗,讲得便是师出有名。出兵平乱与起兵叛乱,瞧着差不多,但这中间差的可是天堑。 若是他们背上了乱党的名声,恐怕就同如今的殷家一样,文人的口诛笔伐与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们淹死。 “我自有办法。”李凤歧扫了几人一眼,道:“流民之事,你们不必插手。坐视流民坐大,对我们并无益处。” 他若是有意问鼎帝位,如今在流民中煽风点火,无异于亲手给自己扶持起一个强大的敌人。 流民是乌合之众,可乌合之众,亦有颠覆乾坤之力。 几个将领见他神色笃定,便压下了心中急切,拱手应是。唯有杨不韪眼中划过一丝愤懑。 又是如此,王爷明明领兵杀伐果决,却每每都在此事上优柔寡断,止步不前。 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杨不韪眼神闪动,看来他得想办法推一把才行。 李凤歧没有错过他面上的异样,他冷冷扬了唇,回了后院后,命五更悄然又将朱烈兄弟与焦作召了来。 “王爷可是有事忘了说?”朱烈摸摸脑袋,怎么才刚散,又将他们叫了来?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焦作揣着手笑呵呵,瘦小的身体微微弓着,看起来没有半点武将的戾气。 三人带着疑惑去了书房,就见不仅王爷在,连王妃也在。 朱烈是见怪不怪了,倒是朱闻与焦作二人诧异一瞬,又很快露出了然之色,能从殷家手里抢东西,这位王妃亦是个狠人。王爷让王妃参与议事倒也正常。 见人都到齐了,李凤歧才不紧不慢道:“叫你们来,是有几件事要你们去办。” 三人闻言整肃神色,认真倾听。 “焦作,你寻个借口,亲自去一趟上京,替我查一桩旧事。”李凤歧掏出一封信交给他。 焦作接过来,展开瞧了一眼,看见信上内容,神色微惊,随后很快收敛了神色:“属下必不辱使命。” “至于你们二人……”李凤歧看向朱烈兄弟,敲了敲桌面道:“近些日子,你们配合王妃,想办法尽量多的招揽各地流民。” 这是他回来之后,与叶云亭商议的计策。 先前杨不韪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只是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条更简便的道路,还是李踪亲自送上来的,不用实在太过可惜。 自韩蝉提出要替赵家翻案之后,李凤歧便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对自己的身份也有了隐约的猜测。 只是这一切猜测还未有足够的证据支撑,他对当年的旧事更是知之甚少,是以才要派焦作亲自去一趟的上京为他寻找证据。时隔半月,如今赵家的案子也差不多要有了结果,若是他的猜测为真,便可以继续走下一步棋。 至于招揽流民,则是叶云亭提出来的。 谁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任由各地流民点燃战火,日后便是李凤歧坐上了皇位,接手的也是千疮百孔的北昭。 百姓方才是国之基石,基石不稳,国将不国。 倒不如趁着如今刚有苗头,将这些没了活路的流民招揽到自己麾下。 一是可以免于战争,避免生灵涂炭。二则是可以借机壮大的北疆兵力,三还可以占据大义,提前造势。 如此一举数得,比坐视生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要强得多。 “但招揽了如此多的流民,我们要如何安置?”朱烈亦觉得此举更稳妥,但流民太多,安置亦是个问题。 若是有安置之法,谁也不会平白看着那些流民冻死饿死。 “周句镇的金矿,还有西遇州的铁矿不都还缺人手?”叶云亭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招揽了流民,自然不是白白养着,流民有手有脚,我们只需要给他们提供能谋生的途径便可。” 他在冀州的山寨中与流民相处过,自然对他们的想法也更为了解。 除了极少部分有野心之人,大部分流民,不是实在被逼的没了活路,不会走上极端之路。只需要给他们一个能谋生的活路,他们会比普通人更加珍惜现有的生路。 朱烈一拍掌,目露恍然。甚至心里已经冒出了好几个想法,他迫不及待道:“是我先前想岔了,这么一来,倒是能省下很多功夫。” 不只是金矿与铁矿需要人手开采,还有极北城墙亦需要人手来维护。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征徭役,但今冬这个情况,若是再征徭役,无异于将百姓往死路上逼。但若是将那些流民招揽过来,既然给这些流民一条活路,也能解了他们人手不足的难题。 至于工钱的问题,他们如今有一座金矿一座铁矿,完全不会再缺钱了。 朱烈底气十足地想道。 101、冲喜第101天 招揽流民之事便交给了叶云亭与朱烈兄弟。 朱烈性急, 办事也是风风火火。等李凤歧交代完正事,也不走了,就拉着朱闻直接留在书房, 与叶云亭一道商议流民招揽以及后续安置的细节问题。 北疆境内,渭州和西遇州的流民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但无奈其他的州府过来的流民实在太多,他们能力有限, 并无力全部救助。如今这些徘徊在北疆境内的流民, 便是他们第一批招揽对象。之后便要逐渐将北疆安置流民的名声散出去,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都往北疆来。 三人围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一张城内的布局图,各自比划来去, 说着自己的想法…… 倒是李凤歧被晾在一旁,参与不进去。 他索性拖了张圈椅在一旁坐下, 目光不自觉地凝在叶云亭身上。每当他说起正事时, 眼里总有细碎的光。 待三人将将大体的计划定下, 已经是晌午时分。 朱烈笑嘻嘻地还想留下来蹭个晚饭。结果被李凤歧一脚给踹出了门:“今日不得空。” 因为担忧叶云亭不适,李凤歧特意吩咐了厨房都做的清淡饭菜,若是留朱烈二人一起吃晚饭,难免要有大鱼大肉,届时叶云亭看得吃不得, 岂不是要难受。 他可舍不得叫叶云亭难受。 “大哥,你说王爷成亲以后, 是不是越来越抠了?”竟然连顿晚饭都不给蹭。 朱闻斜他一眼,嫌弃道:“等你也成亲了你就明白了。” 朱烈:“……” 怎么这也能扯到我?娶不到媳妇我也不想的。 眼见着蹭不上饭,朱烈不情不愿跟着兄长后头走了。 书房里,李凤歧瞧着还没放下笔的叶云亭, 蹙眉道:“坐了这么久,有没有哪里不适?” 叶云亭笔一顿,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待后知后觉发现他的视线在自己腰臀处流连后,顿时恍然,抿了抿唇道:“没有哪里不适。”他瞧了李凤歧一眼,心想这也太小心翼翼了些,他又不是瓷娃娃。 “……”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李凤歧抿了抿唇,似不经意般问道:“你觉得昨晚……怎么样?” 房事不谐可是个大问题,若是叶云亭当真不满意,日后他再努力些便是。绝不能怕碍着颜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毕竟他昨晚十分满足,叶云亭瞧着也十分畅快……但是看他今日的模样,李凤歧有些怕他是为了迎合自己装出来的。 薄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李凤歧神色严肃。 “???”叶云亭手一抖,浓稠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片。但他却无心理会,压下了心中的羞赧,极力装作平静模样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一整个白日,他都有意避免回忆起昨晚之事,身体上的感觉已经淡了,但那种极度契合带来的战栗感却销魂噬骨,让他第一次明白了何为食髓知味。 他像是被分成了两个人,理智的部分告诉他要克制,感性的部分却不断蛊惑着他,想要和李凤歧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 全靠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教养,他才压下了不合时宜的想法。甚至目光都未曾多往李凤歧身上扫。 但李凤歧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轻咳了一声,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你若是不舒服,尽管与我说。日后我再努力些,必定叫你满足。” 夫夫房事,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畅快。 “……?” 叶云亭没想到,□□.里,这人竟然在书房里就说起昨晚的事,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程度,耳尖悄悄爬上了一抹绯色,烧得厉害,只能含含糊糊道:“……这种事,不如晚上再说。” 见他避而不谈,李凤歧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觉得他是顾及自己的面子,不好意思说。 他心中郁郁,也不再追问,同叶云亭一起回房用晚饭。 …… 这一晚两人依旧相拥而眠,李凤歧倒是有心想要再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但又担忧太频繁了不好,只能极力克制着,老老实实地睡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叶云亭便同朱烈去了城中的善堂、 “城中善堂一共三座,如今都已经安置满了流民。”朱烈在路上给他讲解善堂的情况:“地方实在不够,只能勉强挤一挤,还有许多后来的流民,只能在城外的的破庙等地安身。白日里来城中善堂领粥饭。”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善堂门口。 善堂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里多是些老弱妇孺,甚至还有几岁的孩子,他们手中捧着盛粥的器具,露出来的手指冻得紫红,皮肤干裂粗糙,还有好些生了冻疮。 叶云亭目光缓缓扫过长长的队伍,还看见一对年纪不大的兄弟,年纪大些的哥哥护着年幼的弟弟,两人手中只捧了一个缺了口的陶碗。待轮到他们之后,哥哥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接了一勺稀粥。 稀粥在寒风中冒着袅袅热气,他也顾不上烫,轻轻吹了几下之后,便小心地将碗放在弟弟嘴边,让弟弟先喝粥。 两人珍惜地将一碗粥分着喝完,又走到队伍末端去,重新排起了队——他们只有一个碗,连一人一碗稀粥都做不到。只能排两趟。 “咱们渭州算是好的了,起码还能领到稀粥。”朱烈显然也瞧见了那两个孩子,目光中有些动容,却到底什么都没有做。 此时在这里排队的,哪个不可怜?他帮了这个,就得帮那个。可这流民千千万万,又岂是他一人能帮的过来的? 他话语顿了顿,又笑起来:“说起来他们还要感谢王妃,若不是王妃发现了周句镇的金矿,这善堂也撑不了多久。” 北疆贫瘠苦寒,并不是富裕之地。还有几十万兵马要养,更是烧钱。王爷仁慈,遇上灾年便直接免了赋税,是以府库中并不富裕。如今赈灾的银子,还是从军费中扣扣搜搜省出来的,否则也不至于将士们的冬衣都没置办齐。 如今西煌兵临城下,战事紧迫。若没有发现金矿,他们不可能再这么无底洞一样拿军费来赈灾。届时必定会有更多的流民饿死街头。 叶云亭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或许是天意。” 看着这些流民,他忽然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如笼中鸟被囚于王府,虽不清楚雪灾造成的影响,但后来他死后,季廉在他墓前曾提到过。北昭战事连连,动荡不安。天灾加上人祸,那时遭受苦难的百姓或许比现在更多。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一生浑浑噩噩,为何偏偏上天却给了他机会重来一次。 重来之后,他也未曾有太过远大的志向,上辈子他至死都是笼中鸟,所以他渴望自由,重生后所想的,也只是带着季廉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当个教书先生。 可如今看着这些流民,他却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重来一世,他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改变了李凤歧的命运。可这世间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改变的,或许不仅仅只是自己与李凤歧,还有这许多流民的命运。 这不是他刻意为之,所以他将之归结为天意。 天意如此。 叶云亭胸中开阔,眼神明亮。他看着那些流民,道:“如今我们不缺银钱,可再多建造些房屋,工匠可从这些流民中招募。等完工之后,可叫无家可归的流民暂时在其中安身。同时再给他们寻一条谋生的路子,等他们挣了钱,那些房屋可以让他们出银钱赎买回去,便可以重新安家落户……”他越说语速越快:“不过如此一来,这些房屋就必须好好规划,城中地方不足,只能挪到城外去,这样外城的防卫也需要再加强……如今正是战时,不能浪费兵力,倒是可以从流民中挑选青壮组建巡逻队,暂时负责外城的防卫……” 他说的飞快,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偏偏每个点子都值得商讨,朱烈一边记在心里,一边道:“王妃你说慢些,等会我该记漏了。” 但叶云亭却未曾听见他的话,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上:“你先前是不是说军中还差一批冬衣?” 他思维跳跃的太快,朱烈已经完全跟不上了,自暴自弃地停下了转动的脑子,道:“是。不过如今不缺银子了,很快就能置办上。” 先前置办不上,是因为实在缺银子。如今金矿都有了,去赊账都有了底气。 谁知叶云亭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同他算了一笔账:“置办一件冬衣需多少钱?若是我们采买了布匹和棉花,自己寻人做呢?” 采买之事朱烈都要经手,自然再清楚不过价钱。他粗粗算了一下,道:“今年雪灾,冬衣价格翻了两三倍不止,布匹棉花虽然也涨了些,却远远没有冬衣涨的多。若是自己做,除开原料与工钱,一件冬衣能省二三十文钱。” 二三文钱瞧着不起眼,可军中采买冬衣,都是数万件甚至十万件起。积少成多,省下来的银钱又可以办不少事情。 朱烈一点就通,道:“流民中妇人不少,想必都会针线。都是现成的工人。” 叶云亭点头赞同,他忽然知道那闲置的万两黄金该用来做什么了:“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寒冬,现在正值腊月,寒冬至少还要持续两三月。我们可以派人在各地招募流民,就地采买原料,赶制冬衣。一部分可以供给军中。一部分则可以高价售卖出去。” “此事大有可为。我这便召集人手商议。”朱烈与他一拍即合,也顾不上去看善堂了,与叶云亭一道匆匆策马回了都督府。 102、冲喜第102天 都督府中, 几位官员齐聚。 杨不韪也在其中。 叶云亭将自己的想法一条条提出来,与他官员商讨可行性。他从前未曾参与渭州城的事务,对渭州城的了解更不够, 是以说完后心底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的提议只是纸上谈兵。 参与讨论的几位官员先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但细细听叶云亭说完,又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北疆地域辽阔, 却十分苦寒贫瘠。以至于人口并不丰, 若是能借着招揽流民的机会,让这些流民在北疆落地生根,扩充北疆人口,对日后有长足的好处。 修建外城招揽流民的方案几个参与的官员都十分赞同, 各自提出一些完善的建议后,又有人说起了叶云亭的另一提议。 “若只在渭州城召集人手, 赶制一批冬衣供给军中还可行。若是往其他州府扩大, 恐怕难以实施, 风险也极大。” 叶云亭的提议自然是好的,直接在当地招揽流民,开办制衣坊,赶制一批冬衣之后便能高价售卖,赚取差价。但这说起来简单, 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就是再冷的寒冬,也就持续到明年开春。冬日一过, 那些流民又该如何,制衣坊又该如何? 更何况要在各个州府安派人手也需要时间,更别说之后制作冬衣需要场地,制作完成后还需要寻下家卖出去…… 他们只要想想, 便觉得此事困难重重,付出与投入相差太大,不是笔划算买卖。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表示并不看好。 叶云亭在提出这个提议时,也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毕竟这是百年难遇的寒冬,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了一月,天气就逐渐开始回暖了。可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确切地记起今冬这场寒冬持续了许久,一直到三月末,才堪堪回暖。 那时候他被囚于王府,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却确切地记得那时候的心情。 冬日里没有炭火取暖,他只能寻了枯枝烧火取暖。每日的盼头,便是冬日赶紧过去。 如今还未过新年,距离这场寒冬结束,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月。三个月足以做许多事情,而且如今北昭乱象丛生,不管是殷家叛党还是起义军,要行军打仗,都缺不了冬衣。与其让他们从别处买,不如他来赚这个钱。 叶云亭没法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这个冬天会持续到三月,只能含糊地以天象解释了一番。 “天象之说,变幻莫测。如何能作为凭据?”一直未曾说话的杨不韪摇摇头道:“王妃为北疆着想我可以理解,但若是操之过急,反而好心办了坏事。” 杨不韪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叶云亭对上他的视线,总微妙地觉得他在针对自己。 想到上次的冲突,叶云亭眼神微闪,却没再坚持,而是道:“此事确实有风险,但自古富贵险中求,若是诸位不赞同此提议,那便不算在都督府的生意里。只算作我个人的生意吧,盈亏我一人担着。” 杨不韪眉头紧蹙:“王妃还是莫要逞强的好,如今局势复杂,贸然往各州府派遣人手,万一引起注意,将战火引到了北疆来,王妃可担待不起。”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况且……王妃若要做生意,难不成王爷会坐视不理?” 他一副为北疆为王爷着想的模样,但话里话外分明在暗指叶云亭最后还得靠永安王撑腰。 一旁的朱烈闻言有些不快,从上回之后,他就隐约觉得杨不韪对王妃有意见。若是觉得叶云亭的提议风险太大,都督府不参与就是了。叶云亭以自己的名义做生意,是赚是赔与都督府无关,其他人自然也没资格置喙了。 杨不韪如此说,难免有故意同叶云亭作对的嫌疑。 他同杨不韪也熟悉,说话并不拐弯抹角,毫不留情地呛声道:“杨不韪,又不要你出钱,便少危言耸听了。我看王妃这提议就极好。若是能狠狠宰殷家一笔,做梦都能笑醒。” 杨不韪脸色微变,还要说什么,却听身后一人道:“朱烈说的不错。” 众人回头去看,却见李凤歧大步走来,站在叶云亭身边,沉着面容道:“富贵险中求,若都像你们这般畏首畏尾,一点风险都不敢担,如今周句镇的金矿还攥在殷家手里呢。” 他虽然没针对具体的人,但这话就差指着杨不韪的鼻子骂了。 杨不韪袖中手攥成拳,勉强才没变了神色。 倒是其他人,闻言想一想,觉得王爷说的也没错。凡事都有风险,若是只求稳,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 就在他们犹豫的功夫,就听李凤歧转头对叶云亭道:“你从殷家手里劫来的黄金不是还没动?倒是正好当做本钱。” 用从殷家手里抢来的黄金做本钱,买原料召人手赶制冬衣,转手再高价卖给殷家,不花自己一分钱,却赚了殷家双份钱。想想就舒坦。 朱烈笑嘻嘻道:“王妃若是做生意,带我一个。我可得把老婆本拿出来,说不得就能番几番。” 叶云亭笑了笑,知道他们是刻意给自己撑腰,道:“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不着急。”李凤歧扫了沉默异常的杨不韪一眼:“既都商议完了,便都散了吧。” 几个官员思来想去,也没想好这笔生意到底划算不划算,结果李凤歧一句话就了结了他们的犹豫,显然不打算走公账了,他们见状只能摇摇头,心里想着左右也有金矿了,北疆如今不缺钱。也不必费大力气做这一桩很可能赔本的买卖。 官员陆陆续续结伴走了,最后就剩下叶云亭三人。 朱烈大大咧咧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有些纳闷地瞧着李凤歧:“杨不韪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从前怎么没觉得他心眼这么小?难不成还记恨着上回的事?” 上次杨不韪被狼王恐吓,分明是他自己出言不逊在先。在朱烈看来,自己出言不逊又技不如人,怎么还好意思记恨的? 叶云亭神色诧异,倒是没想到朱烈这么敏锐。 因为没有确凿证据,杨不韪有问题的事两人一直没有透露给朱烈等人,只是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倒是没有想到朱烈自己先察觉了异常。 “你这脑子偶尔倒还能用一用。”李凤歧扫他一眼,道。 “????” 朱烈委屈得不行,什么叫做偶尔能用? 但他不敢反驳,只能巴巴看着叶云亭,双手合十拜了拜:“财神爷,我的老婆本可就交给你了!” 方才的话他倒是没开玩笑,在他看来,光是能从殷家手里抢东西这份魄力,王妃就不是凡人。 北疆以前多穷啊,他三天两头就盯着王爷私库那点银子,置办点东西都得扣扣索索算半天账,结果王妃直接就抢回来一座金矿! 一座金矿啊,搁以前他做梦都不敢想。现在看着账册,一个人都能乐半天。 朱烈深信,跟着王妃,一准能发财。 那群怂货畏首畏尾的,倒是凭白叫都督府的账面少了一笔进账,朱烈在心里骂骂咧咧。不过转而一想,自己的老婆本或许能翻番,遂又高兴起来。 看着叶云亭的眼神像看着肉骨头的大狗。 叶云亭失笑:“我可不保证稳赚不赔。” 朱烈嘿嘿笑:“我相信王妃!” 李凤歧嫌弃地瞧了他一眼,朱烈虽然时常干些丢人现眼的事情,眼光倒是一直不错。他想了想,提点了他两句:“最近这些日子,你多留意杨不韪。”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朱烈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先前他只当杨不韪是跟王妃过不去,这事说大也不算大,但王爷现在特意提点,说明这里头恐怕还有其他的事。他也不多问,右手锤了锤左胸,道:“我知道了,” *** 开办制衣坊之事,最后还是由叶云亭牵头办起来了。 叶云亭居中策应,朱烈则负责具体落实下去。只要有银子,原料采买都不算是事。花了四五日采买齐原料,准备好了场地,朱烈便张贴了告示招收会针线活儿的工人。 如今这个时节,大雪封城,各个铺子生意冷清。自然也不需要太多人手干活。叶云亭开办的制衣坊忽然大量招收人手,还不限年纪,一时间城外的流民都涌了过来。 由于人数太多,男女老少俱全,一时间朱烈倒是犯了难。这要如何筛选才好? 最后是叶云亭出面,将人都收了进来,但却定下了一日考核期。 ——这一日内做得最快最好的五百人,可以留下来做工。日后赶制的冬衣按数量结算工钱,一日一结、其余未通过考核的,虽然没工钱,但也能领一碗稀粥。 有了门槛,许多想要滥竽充数的人只能悻悻离开。留下来的都是当真会做衣裳的,其中以妇女居多。 等到次日一早验收成果,留下了干活最好的五百人。至于没能留下的人,虽然失望,但捧着浓稠的热粥时,也生不出怨愤来。 至少她们又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这时有人瞧见了自马上下来的叶云亭,捧着粥大着胆子问:“王妃以后可还招人?这回我是手冻僵了不灵活,若有下回,我肯定能选上!” 话音未落,又有几道声音附和。甚至还有男子混在其中道:“做衣裳我们不行,但其他活计肯定是我们能吃苦!” 来巡视制衣坊情形的叶云亭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就见说话是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男女皆有,年纪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各个都面容枯槁憔悴,但看着他的眼睛却很亮,透着渴望。 这是对生的希望。 叶云亭想了想,笑着道:“会有的,大家多留意城中的告示,若要招工我会再命人张贴告示。”他顿了顿,又道:“如今局势艰难,但王爷从未放弃过百姓,大家多坚持一阵子,马上就要扩建外城,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有机会。” 听他这么说,许多人便捧着粥碗笑起来,神色间绝望与消沉散开,又洋溢起希望来。 这些流民就像缝隙里顽强生长的杂草,脆弱不堪,但若得到一点阳光雨露,又能顽强地生长起来。 叶云亭瞧着那一张张期待的面孔,胸口激荡。 …… 到了晚间回都督府时,叶云亭将这一幕说给李凤歧听:“我觉得如今动作还是太慢了,得再快些。” 他可以等,那些冰天雪地里无处容身的流民却等不得。多等一日,便有无数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寒冬之中。 “嗯,你说的在其他州府开办制衣坊,我想了想,倒是还有个主意。”叶云亭抬眼瞧他,兴致勃勃:“什么主意,说说?” 李凤歧把玩着他手指,道:“如今局势混乱,各个州府都有流民起义、这些起义军若是人数不断扩大,失去控制,日后亦是妨碍。先前杨不韪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我们该多安插些人手了。” 北疆偏远,消息也要滞后一些。若是能借着做生意的幌子,将人手散布出去,建立据点,消息传送也更为及时。 叶云亭明白了他意思,“你的意思是……?” “我调拨一批人手给你。随你安排。”李凤歧在他指尖啄了一下:“明里他们是做生意的,暗地里则给我们传递消息。” “那我最好也要有个假身份。”叶云亭一点就通:“否则旁人很容易就猜到其中关窍。” 李凤歧颔首,眼中笑意更深:“就是日后要辛苦王妃了。” 探听情报比起单纯的做生意,定然要耗费更多心力。但目前也寻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交给叶云亭最为合适。 叶云亭却摇了摇头,唇角弯弯道:“这算什么辛苦。”对他来说,最辛苦的反而是被囚在王府中当笼中鸟的那段时日。 如今的每一日,虽然忙碌,却很快活。 说完他脑海里又闪过几个新点子,匆匆将手从李凤歧掌心抽出来,披着外衣下了榻道:“我又想起些东西,得先记下来,免得明日忘了。你先睡。” 李凤歧手中一空:“……” 他看着叶云亭熠熠的双眸,郁郁叹了一口气。 罢了,王妃开心就好。 103、冲喜第103天 渭州城内的制衣坊开始赶工时, 外城的房屋也同时开建了。 渭州临近州府的流民听闻消息,都蜂拥而来,一时间渭州人口大增, 城外搭满临时栖身的草棚,那些流民们或是在城中的制衣坊干活,或是在城外帮忙修建房屋,还有一部分人, 则跟着去了两处矿上干活。大部分流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虽然日子还是苦的, 却都有新的盼头。 王妃说了,待城中的房屋建好后,愿意留在渭州的人,可以花钱赎买房屋, 分配田地,之后便能在渭州安家落户。 在这样的期盼里, 小半月时间转眼即逝, 腊月终, 新年已至。 这一年的新年气氛并不浓厚,外有西煌虎视眈眈,内有雪灾流民,谁也没有心情大肆庆贺。反而越靠近除夕,军中的气氛越发沉重。 李凤歧留在都督府的时间一下子变得极少, 大部分时候,都在城外大营。甚至有时候就直接宿在营中。 叶云亭虽然不清楚军中情形, 但心中猜测大约是平静这么久的西煌,终于要有动作。 除夕前一晚,李凤歧依旧没有回来。 在这之前,两人已经有将近三日没有见面, 叶云亭白日里忙着制衣坊还有外城扩建之事,到了晚上筋疲力尽早早歇下,躺在榻上时,才有空闲想起两三日未曾归家的人。 宽大的床榻一侧是空的,屋?明明烧着暖炉,被褥?也塞热乎乎的汤婆子,但习惯了一个人的体温之后,还是会觉得冷。 叶云亭蜷缩起身体,怀?抱着汤婆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屋?悉悉索索的动静,叶云亭这两日睡的浅,睁开眼来,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站在暖炉边,细细驱散身上的寒意。 “王爷?”叶云亭撑着手肘起身,确定这回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李凤歧回来了。 “吵醒?” 李凤歧只穿着单衣,他刚从城外大营回来,怕吵醒叶云亭,本想将就在客房或者书房睡一宿,但又实在想念叶云亭,便摸着黑回屋。 他没点灯,摸黑脱了外袍,又怕身上寒气重冻人,便在暖炉前烘烤,准备等身上暖和再上.床。却没想到还是将叶云亭吵醒。 “没有。”叶云亭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低声道:“我这两日睡的浅。赶紧上来吧。” 他侧脸看看窗外天色,还黑着,也不知道是几更天。 李凤歧迟疑一瞬,还是朝他走去。 他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钻进被窝时带来一股冷风,叶云亭轻颤了一下,却还是固执在他怀?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躺好。 两人面对面躺着,叶云亭眯眼想瞧瞧他,但帐子?太黑,便只能上手摸索。 “有胡子。”他的手指在李凤岐下巴处流连,那里粗硬的胡茬扎手。 “嗯,在军营里顾不上刮。”李凤歧收了收手臂,将他的腰肢往自己方向带了带,两人身体贴的更近,他用下巴上的胡茬去蹭叶云亭的脖颈。 叶云亭被他蹭的发痒,又有些嫌弃地推推他:“身上都有味了。” “?”李凤歧动作一僵,怀疑地低头闻了闻自己。在军营里待上几日,胡子拉碴是常事。但他到底还惦记着自己是有家室的人,很注意讲究干净,怎么就有味儿了? “真的?我去叫人烧水沐浴。” 叶云亭轻笑一声,拉着他没让他起身,又仰头在他下巴处亲了一下:“骗的。” 李凤歧呼吸一重,将人搂紧,在他唇上重重啃几口,鼻息粗重:“这两日我想你得很,想我么?” 叶云亭眼里泛起水色,手指划过他的坚毅的眉骨,挺直的鼻梁……再经过凸起的喉结往下:“想。”他眯着眼笑笑:“一个人睡有些冷,还是两个人暖和。” 这?配上他的动作,近似挑.逗。 李凤歧本只是想单纯回来睡一觉,却被他挑起了更深的欲.望,捏着他的下巴又亲上去…… 天色太晚,两人又都忙碌一个白日,这一回李凤歧只要一次。 动作凶狠到有些粗鲁,但却酣畅淋漓。 叶云亭趴在他胸膛上微微喘息,半阖着眼眸,?受悠长的余韵。 李凤歧轻抚着他的背脊,像给一只矜贵的猫儿顺毛:“方才有些失控,难受么?” “还好。”叶云亭眷恋地蹭蹭他,拒绝他帮忙检查的提议:“有一点疼,不过不碍事,睡一宿应该就好了。” 事前准备做的十分细致,所以就算过程?粗鲁些,他也没受伤。 李凤歧却是皱了眉,又想起被抛到脑后的那个问题,欲言又止:“真没事?我看书上都说,男子承欢,总难免受伤……” 叶云亭抬眸,就撞进他的眼里。那平日里威严深重的凤眸里,此刻担忧与质疑杂糅。 想起上回在书房里莫名其妙的问话,叶云亭隐约明白了些?么,伸手戳了戳他的鼻梁,自他胸口滚下去,蜷进他怀中,声音微不可察道:“每次准备的细致,我自然不会受伤。” 他还没忘记漫长的准备过程?甜蜜又痛苦的折磨…… 李凤歧却是微愣,接着眼中满是惊喜,将人抱住一叠声追问:“真的?不是在敷衍安慰我?” “……”叶云亭时常不明白他脑子?到底在想些?么,明明真刀实枪时如此强势,等事后却又忐忑青涩起来。 “我骗做?么?” 叶云亭将脸埋进他胸口,不想再同他继续这个莫名其妙且十分令人羞耻的?题。 李凤歧却是高兴不已,笑的胸膛都微微震动。 叶云亭假装?么也没听见,埋头在他怀?睡觉。但过一会儿,又实在睡不着,露出半张脸来,闷声问道:“是不是要打仗?” 难得这会儿气氛温馨,他本不想提起这些沉重的事。但李凤歧最近总往军营跑,军中要事,他也不好随意打听,此时终于到底压不住心?的担忧。 “嗯。” 李凤歧果然也没睡着,他低低应一声,手指自他浓密顺滑的长发间穿过:“这一仗迟早要打,西煌这阵子都没有动静,但探子探到最近西煌军中频频有动静,我猜他们可能准备在除夕偷袭。” 这段时日里,北昭百姓不好过。西煌同样不好过。按照李凤歧的猜测,他们原本是准备强行突破渭州防线攻城,但他双.腿恢复令西煌始料未及,加上第一次将军交锋,又是他领兵亲自迎战,西煌出师未捷,士气大跌。是以才拖到了今日。 西煌习俗与北昭不同,他们并不过新年,所以才打算趁着渭州城中欢度除夕之时攻城。 这段时日李凤歧忙得脚不沾地,就是在和将领们商讨应敌之策。 “我能做?么吗?”叶云亭问。 李凤歧道:“这两日我们商讨出了两个对敌之策,一个稳妥些,但难以灭尽西煌主力,他们很可能会再次卷土重来。一个则冒险些,却可以将西煌主力引进来一网打尽。” 和西煌的战争势在必行。 西煌人靠天吃饭,?今天公不作美,大雪连天,西煌牛羊冻死不知凡几,别说西煌百姓,就是西煌军队也难以捱过寒冬。他们要想活下去,只能想办法从北昭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但李凤歧岂会叫他们轻易得逞? 若是正面迎敌,北疆并不惧西煌,但西煌战力极强,眼下又是背水一战,若要消灭他们的主力,可能需要持续拉锯,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若是设计将西煌引入渭州城中,来个瓮中捉鳖,却有可能将之一网打尽。 但?今的问题是,若将西煌军放入城中,风险极大,城中百姓的安危更是难以保障。可若是提前将百姓疏散,他们的计划恐会被西煌察觉,但若不疏散,一旦在城中开战,城中百姓必会受到牵连。无异于舍弃部分百姓的性命,换取战争尽快结束。 两个计策各有优劣,这两日营中为了采用哪条计策争论不休,已经吵了两日。最迟明日一早便要做出决断,李凤歧也是被吵得心烦,加上他更加偏向第二个计策,是以才半夜回来,想要平心静气地做出最终决定。 叶云亭听完,沉思片刻,却是道:“若是将大部分百姓都引到外城去呢?” ?今外城正在建设中,足以容纳城中百姓。届时若是在城中开战,顶多是财物有损,不会伤及性命。 “没有合适的理由,直接将百姓疏散到外城,很可能引起西煌警觉。” “有理由的。”叶云亭眨了眨眼,轻声说:“明日是除夕呀。” 既然是除夕,那他身为永安王妃,召集百姓到外城,施粥祈福,与民同乐再合理不过。 李凤歧闻言陷入沉思中,良久才握紧他的手:“此举可能会有危险。”若是城中开战,外城的百姓受惊引起混乱,叶云亭很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会想办法稳住他们。”叶云亭道:“有永安王的威名震慑,不会太费力的。” 李凤歧迟疑一瞬,便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他私心却不愿意叶云亭涉嫌:“那明日,不必现身。只命人以你的名义召集百姓……” “知道的……”叶云亭却摇摇头,他直视着李凤歧的眼睛,知晓他的担忧:“我出面的效果才最好。” 他是永安王妃,在这小半月?,在渭州城开办制衣坊,监督外城建设,许多百姓都认识他这张脸。若是换成其他人,陷入惶恐的百姓未必能稳住。若单单是城中的百姓还好,毕竟他们对永安王的威能深信不疑。但这些日子渭州涌入了大量的流民,这些流民虽知晓永安王的威名,在生死关头,却未必会信任他。 但若是叶云亭出面,坐镇其中却又不一样了。 他有把握能暂时稳住他们,不让这些百姓惊慌之下逃窜,⿻出乱子来。 “……好。”李凤歧眼神挣扎,良久,却到底还是应好。 叶云亭握紧他的手,将脸重新埋进他怀?笑笑。 这一次,他要与李凤歧并肩作战。 *** 次日天刚亮,李凤歧便起身往军营去。 而叶云亭则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轻便衣裳,去了老王妃院子。他将李凤歧的计划简略说一番,便要命人护送老王妃出城暂时避难。 然而老王妃却不同意离开,她拍拍叶云亭的手:“我与你一起去,?此才更可信。” 叶云亭面露不赞同,他不希望老王妃跟着涉险。但就如同李凤歧劝不动他一般,他亦劝不动老王妃。 “宜早不宜迟,先命人去城中张贴告示,尽可能把消息传遍全城。”老王妃朝他笑道:“我知道担忧什么,但含章是我儿子,我信他。” 这番话与叶云亭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之所以敢以身涉险,亦是因为他信李凤歧。 叶云亭闻言不再迟疑,召来王府下人,命人去城中张贴告示传播消息——今日除夕,王妃与老王妃怜悯百姓受苦,特请来高僧,在城外设了法场,向上天祈福,祈求雪灾早日结束,来年风调雨顺。 祈福要持续一个昼夜,除夕的正午开始,初一的正午结束。因祈福时间长,凡是参与祈福的百姓,有三餐和棉衣供应。 消息散播出去,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时候太长:“晚上外头这么冷,?何撑得住?” “说是衣裳不够的,还给发棉衣。” “而且还供给三餐,听说不单是白粥,还有斋菜,做出了肉菜的滋味。” 听说还有斋菜后许多人就心动起来:“去看看吧,若是撑不住再回来也成。” “对对对,而且听说是特意请的僧呢,十分灵验。王妃和老王妃都会在法场待足一个日夜祈福。这天啊就没晴过,若是大家伙一起去祈福,说不定天上神佛就能听见,收了这大雪……” 消息在城中飞快传播,不少百姓都意动起来。 而与此同时,叶云亭则带着大量的人手,开始搭建法场,准备斋饭。 到了晌午之时,粗略赶工的法场建成,宽阔的场地中央搭建一座祭台,四周的立柱上挂着经幡,临时寻来的僧人们走上祭台,在繁复的祈福仪式之后,开始念诵经文。 叶云亭与老王妃跪在最前方,做出虔诚祈福的模样。 陆陆续续过来的百姓原本只是来瞧一瞧热闹,又或者只是想混个饱腹,但见着身姿笔直跪在前方的两人,耳中再听着庄重的梵音,也都陆陆续续跟着跪在了临时铺了稻草的雪地上。 法场上自发来祈福的百姓越来越多。 到了傍晚时,几乎已经是人挤人的状态。渭州内城城门大开,城中已然是空无一人。 104、冲喜第104天 渭州城外, 西煌军营。 一个高大异常的男人负手站在中军帐中,仰头观看前方悬挂的舆图、在营帐之中,还依次坐着三个同样魁梧的男人, 都是西煌军中的重要领。 “你们说,这到底是不是李凤歧的计谋?”站在中央的男人出言道。 他是西煌大将军闾丘锋,数年间与李凤歧交锋数十次,却依旧摸不清他的路数。 今冬大雪连天, 西煌国内受影响甚大, 为了减缓雪灾的压力,西煌举全国兵力,陈兵北疆,欲趁着李凤歧重伤之际, 从北昭的防线撕破一道缺口。只要夺下北昭三座城池,他们就?足够的筹码?北昭谈条件。到时候不论是金银粮草, 还是美酒女人, 都唾手可得。 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 李凤歧的腿竟然好了! 上一次小规模的交战,西煌因李凤歧的忽然出现士气大跌。为了稳定军心,不得不修整半月。 眼见着马上就到了北昭的新年,他们原计划打算除夕夜趁其不备发动攻势,却不料城中探子来报, 说渭州城中的百姓全部去了城外,渭州城已然是一座空城。 这一突变, 叫闾丘锋怀疑,李凤歧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他们的计划。 “若是李凤歧想以空城引我们入瓮,做的也太直白了。”一个将领出言道:“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李凤歧用兵,向来诡谲多变, 你以为他要声东击西,西边死死守住,实则他绕过东西两面,去打中路。总之?分防不胜防。依他行事作风,绝不可能用这种让人一眼看穿的把戏。 “但这个时候把渭州城的人撤出去,也实在是奇怪。”另一个性子多疑的领问道:“探子还没探到最新的消息?” “也差不多该传回消息了。”闾丘锋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身后的营帐门帘被掀开,一个北昭打扮的男人走进来,单膝跪地,行了个礼道:“大将军,我已经城中形打探清楚了,” “说。” “渭州城中百姓撤走,似乎跟永安王无关,是永安王的王妃在城外办了个法场,说是要向上天祈求大雪早日停歇。城中的人现在全都去了法场祈福。我看见法场上还?不北疆军的兵卒。”探子探明的消息一一禀报, “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是有些巧。”先前一直没出声的领道:“但今日是北昭的除夕,他们本来就笃信神佛,做法场祈福也是正常。” 他们这一说,其他人的神色越发迟疑起来。 闾丘锋背着手道:“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北昭军不会再?这么松懈的时候。” 这是他们选择的除夕夜晚攻城最重要的原因。 三个将领面面相觑半晌,最后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就赌一把!” 闾丘锋显然也倾向于开战,?个将领达成一致,分头去备战。 *** 而此时,极北城墙上。 李凤歧身披玄甲,腰间挎着长刀,正远远眺望西煌军驻扎的方向。 在他身后,姜述登上城墙,低声禀报:“王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西煌军动手。”他顿了一顿,不太确定道:“闾丘锋真的会上当吗?” 西煌不可能不知道渭州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姜述换位思考一下,觉得换做是他,绝不会贸然攻城。 “他们等不得了。”李凤歧撇了撇唇,眼中露出几分讥讽:“而且他们觉得我不会用如此直白的计谋。” 西煌被他坑多了,就算今他派人直截了当地去告诉他们,已经在空城里设下埋伏等他们入瓮,闾丘锋估计也会觉得他在搞空城计。 况且叶云亭在城外设的法场可信度也?分高,他顺着闾丘锋的思路想一想,对方有八成的可能会攻城。 “下去做好准备吧。”李凤歧吩咐了一声。 姜述应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他又问了一句:“法场上形如何?” “法场上挤满了百姓,都在诵经祈福。”姜述也没想到王妃当真能把全城的百姓都引到外城去。 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们这样习惯了严寒的武将都有些受不住,但那些百姓不论男女老,却顶着风雪在虔诚诵经。 他还记得乍一看见那场面时所带来的震撼。漆黑的法场上,只有祭台上的篝火在风雪中燃烧,下头的百姓一个挨着一个,或跪坐,或盘膝而坐,皆是双手合?,垂首祈福。而王妃与老王妃,则跪在祭台最前方,身姿傲然,神色庄严。 那祭台中央诵经的老和尚,瞧着都没?他们二人来的震撼。也难怪百姓们纷纷效仿,人越来越多。 姜述说完,就见李凤歧沉默地看着他,说:“还?呢?” 还?? 他正想说没什么了,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什么,道:“王妃计谋高明,从军中搜罗了一批淘汰的棉衣分发给了来祈福的百姓。若是西煌探子看到,恐怕会更信以为真。” 军中的棉衣与普通棉衣自然有区别,西煌?他们打了这么久,彼此都知之甚深。若是西煌探子瞧见那些穿着军用棉衣的百姓,恐怕会以为军中兵卒也参与了祈福仪式。 李凤歧微微颔首,流露出些许骄傲。他的王妃自然是不?寻常人的。 他本来还想多问几句,但张了嘴,却又觉得没有必要。等灭了西煌,他自己去看。 摆了摆手,示意姜述去忙旁的事。 …… 亥时末,除夕尽,新的一年将至。 北昭军中隐约传来庆贺的欢呼声,打前锋的探子悄无声息折返回来,之告知闾丘锋。 “他们果然松懈了。”闾丘锋神色微缓,拔出身侧弯刀,沉声道:“走,跟我去杀光他们,打下渭州城!” 西煌军中的呼声震天。 黑夜之中,?万人马以雷霆之势奔来,极北城墙上的守卫大约是喝醉了酒,直到军临城下,城墙上才燃起狼烟,响起尖锐的号角声示警。城墙之上,兵卒叫嚷声和脚步声匆匆。 “撞门!”然而此时,西煌的攻城木已经开始大力撞击城门。 攻城木撞在坚固的城门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黑暗中却格外的明晰。 北昭军果然被忽如其来的攻城打乱了阵脚,待城门被撞开,闾丘锋带兵越过城墙,才对上领兵迎敌的李凤歧。 他勒了勒缰绳,身下高大的战马扬蹄踩在了倒下的城门上,他弯刀直指李凤歧的方向,声如洪钟:“永安王,这渭州城今日就该易主了!” “那就要看你?没有这个本事了。”李凤歧反唇相讥,长刀一扬:“杀!” 两军在极北城墙与渭州城之间的空地上厮杀在一起。 漆黑的夜色之中,烽火连天,鼓点急促,士兵的喊杀与兵戈碰撞声不绝于耳。 闾丘锋舔了舔弯刀上的鲜血,策马挥刀,杀入北昭军中,刀尖直指李凤歧。 身侧的朱闻意欲迎战,却被李凤歧拦下,他挥刀向后,半人长的厚背重刀在地面拖拽出深刻痕迹…… 混战之中,两人策马狂奔,指向对方的刀尖蕴含凛冽杀意。 沉重的刀身相撞,交错而过时,刀身擦出火星。 闾丘锋横刀身前,目光扫过李凤歧的双.腿,不怀好意笑道:“听闻永安王先前中了奇毒,双.腿不.良于行。今看着,倒是同常人无异。” “废话说,本王可没工夫?你叙旧。”李凤歧嘴上讥讽,但踩着马镫的双.腿,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看来他猜的果然没错。 闾丘锋眼中划过了然,胸中胜算更大。他又笑了笑,再挥刀时,刀刀直攻李凤歧的双.腿。 之前他听闻李凤歧身中奇毒成了废人,可先前一战李凤歧忽然领兵出战,却半点瞧不出曾中过毒,他就觉得?些不对劲了。今交锋中一试,对方虽然面上若无其事,但身体的动作却骗不了人。 他的腿还未好全,今多半是在强撑以稳定军心! 闾丘锋想明白后,故意攻击李凤歧的双.腿,就见原本沉着的人,虽然极力镇定,却还是露出一丝惊慌之色。 “我今日便要取你项上人头,祭我西煌士英灵!”闾丘锋眼神一利,重刀砍向李凤歧的双.腿。 李凤歧察觉他的意图,神色一惊,想要策马避开,但双.腿的动作却明显滞涩,慢了一步。眼见避无可避,只能狼狈地滚下马避开。 “王爷!”奋勇杀敌的朱烈见状大喊一声,便策马奔了过来,落马的李凤歧拉上马,带着他逃回了后方。 闾丘锋见状放声大笑,扬声道:“永安王已是我手下败将,西煌勇士,随我杀进渭州城!” 话音落,西煌士气大振,而北昭军中明显骚动起来。军中甚至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 闾丘锋岂会浪费此等大好时机,乌泱泱的西煌军洪水般涌入极北城墙内,北昭军士气大跌,来不及撤退的小部分军队,?散沙一般四散而逃。 而西煌军则运来攻城木,再次开始撞击渭州城的城门。 *** 震天的厮杀声传到了外城,原本虔诚祈福的百姓们抬手张望,迷茫的面孔上隐现惊慌。 “怎么回事?” “怎么战鼓声和号角声?是不是西煌军杀来了?” “?王爷在,就是西煌也没本事杀进来吧?” “……”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里,?人看向祭台最前方的叶云亭与老王妃,见二人仍旧笔直地跪着,双手合?虔诚祈福,对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充耳不闻,便也跟着略微安下了心。 “王妃和老王妃都没动呢,肯定没大事。” “也是,自从?王爷坐镇,西煌人就没打进来过,这次也肯定能打胜仗。” 祈福的百姓们小声交流着看法,骚动又渐渐平静下来。 渭州城方向传来的厮杀声一直未曾断绝,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收兵的号角声忽然响了起来。渭州百姓们对这声音并不陌生,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收兵了。” “必定是又打了胜仗。” “果然是天佑北疆!” 然而他们正议论纷纷时,却听渭州城中又传来一声重物倒塌的巨响,紧接着,便是更加清晰的喊杀声。连身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动,似有千万马蹄奔驰而过。 与此?时,城中燃起冲天的火光。 法场上?人猛地站起身来,瞳孔中倒影着熊熊火光,他喃喃道:“渭州城,破了?” 话落,越来越的人踉跄着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的面面相觑:“城破了?” 这些呢喃低语,似一粒粒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泊之中,很快便激起了剧烈的浪花。众人从不可置信到惊慌恐惧,只花了不到数息的时间。 所?人都陆续站了起来,互相推搡着、惶惶不安地看着火光熊熊的渭州城。 105、冲喜第105天 渭州城中。 闾丘锋带兵杀向都督府, 一路之,北昭军溃?成军,节节败退。李凤歧?见踪影, 大约是落马受伤暂时藏起来了,只有他身边两名副将朱闻与姜述还在负隅顽抗。但主将已经败,又?见踪影,北昭士气跌破, 他们战败, 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先将城中清?一番。屠尽北昭残兵。”闾丘锋站在都督府正堂,长刀拄在地上,尚未干透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刀锋滴落,浸入青砖之中。 三名副将齐声应时, 眸中野心翻滚。其中一人道:“那城外的北昭百姓如何处置?” 因为永安王妃的缘故,那些百姓都还在外城的法场上, 但想必这个时候,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渭州战败城破的消息。 “别让他们跑。”闾丘锋道:“带兵将人围起来, 最好活捉李凤歧的母亲与王妃,那些普通百姓暂时先关押起来,到时候从里面挑些漂亮的女人,赏给勇士们。” 那副将一听,眼中精光愈盛, 左胸重?擂一拳:“末将这就去!” 闾丘锋在正堂的太师椅坐下,?紧不慢地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一盏凉透的茶。北昭富足, 就是这饮茶的器具也做得精致无比,这茶叶更是北昭富人才喝得起的好东西,就说在北昭,一两好茶能值千金。而寻常人则只能喝茶梗。 可在西煌, 价值千金的好茶只有皇室才能喝得起。像他这样为国立功的大将军,也只有受到王恩赏时,方才能得一二两。 闾丘锋一口吐掉口中略显苦涩的茶水,轻蔑道:“就这样的东西,也值千金?北昭如此富裕,那这次谈判,我便要让西煌的普通人,也能喝茶叶!” 堂中的将士齐声附和,仿佛已经到不久之后北昭割地赔款的将来。 *** 渭州城外,人心浮动。 法场上的百姓们惊惶四顾,却不知该何去何从。这里的许多人,根在渭州城。渭州城破,他们的家也就没。 ?人在问怎么办,?人说“?如跑吧,?然等西煌人杀出来,命都没”,还?人说“干脆杀进去,他们这多人,跟西煌人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家破人亡”…… 无数惶恐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祭台上的诵经声不知道在何时停。叶云亭在季廉的搀扶下站起身,动了动跪得僵硬麻木的双.腿,方才转过身来,拿起一旁的铜杵,??在梵钟敲了三下。 梵钟的声音雄浑沉闷,自带一股庄?。钟声如水波荡开,一阵阵扩散出去,让骚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源头。 叶云亭握着铜杵,神色从容笃定:“诸位先莫要惊慌,?如听我先说两句。” 他的声音并?浑厚,但在静默的黑夜里,却传得很远。 “自永安王镇守北疆之日,未曾有过一场败仗。永安王在一天,渭州城安一日。是也?是?” 百姓们面面相觑,长居渭州的百姓们零零星星地应和道:“没错。” “是,只要?王爷在,西煌蛮子就杀?过来!” “那今日也?会?例外。”叶云亭又在梵钟??敲击一下,钟声传出很远,却未曾掩盖他沉静的声线:“我乃永安王妃,站在我身侧的,是永安王的母亲。我们信王爷这一仗?会败,会一直坚守在此地,等着北昭军大捷。你们可愿信?” 百姓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人高声道:“可若当真败了,又该怎么办?” “是啊,西煌蛮子凶恶,现在逃命还来及。若是迟,恐怕就要成人牲。” “……” 人群里各各样的声音都有,?质疑的,自然也?支持的。只是大家谁也没有先动,毕竟这天寒地冻的夜晚,要逃也难得寻到方向。 叶云亭静立在原地,那些议论声他都听在耳中。但此时此刻,他尚且?知城中情况,?能贸然将李凤歧的计划透露给这些一无所知的百姓,所以他只道:“要死也是我死在大家前头。我与母亲,誓与渭州共存亡!你们呢?是要背井离乡做逃兵,还是与我一同死守家园故土?” 青年的身姿并不伟岸,甚至有些瘦削。身后燃烧的篝火映照出他的面上神情,仍旧一派沉静从容。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大雪漫天,北风呼号。祭台上的和尚们又敲着木鱼,诵起经文。 身后的渭州城中,火光愈盛,厮杀声再度响起。 杀戮声与经文声诡异的?叠在一起。 ?知何去何从的百姓们瞧着祭台上如傲雪翠竹般的青年,胸中战意涌动。 ?人重新坐下来,大声说:“四五年前那会儿,外头的城墙还没建起来,但?王爷守着,西煌蛮子就是杀到了城门口来,我们在城里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如今怕个什?!” “王妃,我同你一起死守!西煌蛮子听见王爷的名号都要吓得尿裤子,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打赢!” “没错,这夜深天黑的,逃也没地逃。我家的屋子还是新盖的,要我丢下房子逃命,?如直接跟西煌蛮子拼了!” “……” 越来越多的百姓们重新坐下来,他们面上还?微褪尽的惊慌,却重新合起双掌,默默祈福。只不过这回?再是盼着大雪停歇,而是祈愿北昭必胜,渭州必胜! 叶云亭瞧见这一幕,和老王妃对视一眼,亦重新跪下来。 局面与先前似乎没什?同,但又似乎?什东西悄无声息地变化。 *** 西煌副将皂郅领一万兵马往城外行去,追随在他身后的西煌将士一边纵.情恣意地策马狂奔,一边挥舞马鞭,高声欢呼。马鞭抽在平坦的青石地砖,发出清脆声响,俨然已经在庆祝胜利了。 渭州的内城门大开,那是城中大量百姓外出后还未来得及关上。 皂郅眼中映着火光,着城门的眼神野心昭著。渭州与西遇州、冀州、陆州还?加黎州都相邻,如今渭州已经尽在他们手中,再往前直奔,便是冀州地界。 只要夺下三座城池,他们便可以同北昭的皇帝谈条件,更甚者,还可以直接打到上京去,将整个北昭纳入西煌的领土! “勇士们,跟我杀出去!屠尽软弱的北昭人。”皂郅振臂一呼,就要策马冲出城门。 然而就在十步远的距离外,洞开的城门忽然合,渭州城的城墙悄无声息的探出无数箭矢,?给皂郅反应的时间,霎时箭如雨下。 皂郅大惊,连呼撤退。可惊慌中的西煌军后撤时,却发现无数披着玄甲的北昭军从各个巷道中涌出,他们双手持弯刀,左手弯刀如同收割一般灵巧斩向马腿,待马上的西煌军自马跌落,便被其右手的利刃结束性命。 一场屠杀迅速展开。 皂郅着那些训练?素,下狠辣无比的兵卒,目露惊慌:“是玄甲军!” 他策马欲逃,却被身后追来的李凤歧一刀斩下头颅,人头落地之时,一双眼大睁着,似不敢置信,满是惊恐。 “该我们杀回去了。”李凤歧的面容隐在夜色里,熊熊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灭光影,一双漆黑凤目中杀意凛然,似修罗浴火而来。 “此战,?留俘虏!” “此战?留俘虏!”他身后的玄甲军举刀高呼,随着他杀回城中。 北昭与西煌,是无数先辈的鲜血浇灌累积下的世仇,没有讲和,?能休战,一方不死绝,则?能休。 这一战,李凤歧势要屠尽西煌军,让他们龟缩回草原深处,再?敢来犯,再?能来犯。 闾丘锋在中堂没能等到副将的捷报,却等来了反攻的北昭军。 来迟一步的探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后心还插着一支染血羽箭,艰难道:“大将军,我们,中计!” “怎么回事?!”闾丘锋脸色一变,将探子自地面提起来,几乎厉声吼道:“外面出了何事?皂郅呢?英洪呢?” “全、全死。”探子瞪大眼,眼里满是惊恐:“是永安王,他杀回来了,外面全是北昭军。” “?可能!”闾丘锋想到被斩落马下的李凤歧,?敢相信他竟能带兵杀回来。将奄奄一息的探子扔在地上,闾丘锋提起重刀出了都督府。 然而他刚点齐兵马,却见北昭军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中路军的领兵之人,正是李凤歧。 他将中的三个人头扔到闾丘锋脚下,志在必得道:“就差你一个了。” 那三个死?瞑目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前,露出了真容。 “皂郅!英洪!韬善!” 着三名心腹大将的人头,闾丘锋心头一梗,目眦欲裂,差点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他狠狠望向李凤歧,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拆骨。 “尔敢杀我大将,便做好准备,用千倍万倍的命来填!” “那就你?没有那个本事!”李凤歧冷笑一声,再次策马上前与他对上,刀锋交错间,他淡声道:“?只是他们三个,外头还?更多西煌将士尸体。我会用你们的尸体,在极北城墙之外,再垒一座白骨城墙!以尔尸骨,护我百姓!” 西煌常年在北昭边境烧杀掳掠,?知多少北昭女子被掳去西煌,?做西煌兵卒的泄欲工具,更不知有多少北昭儿郎,被驯养成人牲,至死?能回归故土。 北昭苦西煌久矣,而今日,他将一举拔除这枚钉子。 血债,终将血偿。 “李!凤!歧!”闾丘锋大喝一声,双目赤红,发狂一般挥刀冲向他:“我杀你!” 李凤歧悍然迎,却是不闪不避,长刀以万钧之力斩向闾丘锋,哪里还?先前半点虚弱。 闾丘锋举刀相迎,那重逾百斤的?刀却是应声而断,锋利的长刀斩断刀身,紧接着又斩下他的头颅。 屹立马上的尸身维持着死前的姿势,??跌落马下,喷洒的鲜血洒满断刀。 “齐。” 李凤歧冷冷看向失了主将、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西煌残军,厉声道:“杀无赦!” 玄甲军做先锋,气势如虹朝他们杀去。 这一仗杀的前所未有的痛快,将士们都杀红了眼,待终于将城中的残兵清?干净时,天地交接处,已经现出第一缕晨光。 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熊熊大火亦已经熄灭,城中大街小巷里堆满西煌人的尸体,如今正被一批批运往极北城墙外填埋。 李凤歧将最后的命令部署下去,方才道:“随我出城迎百姓们回城。” 跟在他身后的朱烈小声同姜述嘀咕:“我是去迎王妃回城还差不多。” 一队人马策马出城,身后是重获安宁的渭州城与熹微的晨光。 106、冲喜第106天 ?城。 百姓们聚集在场, 默默诵经祈祷。低低的诵经声融合在一起,汇成一条磅礴的大河,透出庄严肃穆之感。 从决?与渭州共存亡之后, 这些百姓?静坐在原地祈祷。心里还存?万分之一的侥幸,盼?这一次永安王也能打退那些西煌蛮子。但若?败了,大不了们??这条命同西煌拼一拼。 这一等?等到了天边泛起晨光。 高亢的号角声响彻渭州城空,百姓情震动——这声音, 代表?胜利。 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渭州城的方向, 就见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自城中出来,为首之人一身玄色铠甲,煞气极重, 正是永安王。 “是永安王!” “胜了!” “我们胜了。” 潮水般的欢呼声响起,枯坐一.夜、四肢关节都已经冻得麻木僵硬的百姓们却顾不躯体的难受, 互相搀扶?, 踉跄站起身, 面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李凤歧带来的人马在城门口列好队,姜述前道:“西煌蛮子十万大军全灭,渭州大捷,如今城中受战乱影响,有些许损毁……”说到这里诡异地顿了顿, 说城中是“些许”损毁实在是有些昧?良心,那些西煌蛮子烧杀掳掠惯了, 不会爱惜城中的房屋,一来就放了一把大火,虽然后来及时扑灭了,但被烧毁的房屋不少。就连都督府都受到了战乱影响, 有部分损毁。 不过想到如今们背靠两座矿,清了清嗓子,底气又十足起来:“大家陆续回城之后,若是家中有房屋损毁的,到衙门登记,我们核实之后,会补偿修缮重建的银钱……” 将城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番,先让这些百姓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回去之后看见血气冲天的渭州城受惊。 昨晚城中沦为了屠杀场,到了在血腥气都还未散。 百姓们听说不仅打了胜仗,西煌十万人马还全灭了,虽然们尚且不懂西煌十万兵马全灭所代表的的意义,但却无阻止们激动喜悦。哪里还顾房屋不房屋的,有年纪大些的,想起曾经在西煌马蹄下受的苦,都抹起眼泪来。 在姜述与朱烈的安排下,城?的百姓们分批有序地回了城中。 待百姓都离开了,李凤歧才下马,大步走向祭台。 那里,叶云亭与老王妃静静站?。 “母亲。”李凤歧先向老王妃行了礼,接?目光?看向叶云亭,两人目光无声交汇。 “我乏的厉害,就先回去休息了。”老王妃瞧?两人的色,眼慈爱,没再夹在中间妨碍夫夫两个,叫倚秋搀?自己,了后头的马车。 李凤歧深深凝?嘴唇干裂的青年,手掌抚的侧脸,低声道:“辛苦你了,累不累?” “累。”叶云亭没有逞强,担忧一.夜,眼下阴影浓重,嗓音也有些干涩。 “我带你回去。”李凤歧说完,掐?的腰,将抱了马。 叶云亭虽然瘦削,却身量高挑,并不算轻。但在手,却好像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你休息一会儿。”李凤歧让侧坐马,将人按在自己胸口,?披风将整个裹住。 眼前黑下来,叶云亭被披风整个罩住。单独隔出来的狭小空间里,除了轻轻的呼吸声,?只有李凤歧胸腔的跳动声。 一下一下,平稳而有力。 就好像这个人一样,如山岳巍峨,沉稳靠,坚不摧。 叶云亭深吸一口气,鼻间尽是独属于的气息,眼皮往下垂?,就在这样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里,疲惫地睡?了。 李凤歧控制?速度,带?慢慢往回走。 落在后头的朱烈瞧瞧孤零零落下的季廉,唉了一声,一副“怜不过不要伤心习惯就好”的表情说:“看来那马车是给你准备了。” ——们出城时带了两辆马车,一辆是给老王妃的,还有一辆原本以为是给王妃的,但在看来,是给王妃的小书童准备的。 季廉挠了挠头,“哦”了一声,收回目光,赶紧了马车。 马车速度比李凤歧要快得多,从身边经过时,季廉趴在车窗探头往?看,瞧见李凤歧垂?眼,色十分温柔。 放下帘子坐回去,心想也不枉少爷昨天费了这么大的劲儿。 李凤歧带?人回都督府后院时,就见穿?甲胄的叶妄兴冲冲的跑来,脸又添了两道伤口,左臂?绷带吊在胸.前,走路还有?一瘸一拐,伤不少,但都不算重。一张脏兮兮的脸喜气洋洋。 到了近前,张口要叫人,却被李凤歧一个动作止住了。 “睡?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 叶妄低低“哦”了一声,把胸中的激荡兴奋憋了回去,看?李凤歧将人抱了屋里。 “到了吗?”叶云亭睡得不沉,李凤歧将放在床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句,手却还抓?李凤歧的衣角没放。 粘人。 李凤歧瞧?那只抓?自己衣角的手如此想到。 “嗯,你继续睡。我守?你。” 似乎这话叫觉得安心,叶云亭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太累了。 精紧绷了一.夜,在见到了李凤歧后,?骤然松懈下来。 李凤歧就坐在榻边守?,等睡熟了之后,方才掀起的裤腿,检查膝盖的伤势。接人的路,听姜述说,叶云亭为了?好表率,以示诚心,在祭台前跪了整整一.夜。 裤子卷去,露出膝盖触目惊心的淤青来,再往下,整条小腿都有些浮肿,应?是跪久了所致。 叶云亭肤色冷?,黑紫色的淤青在腿就格?怖,李凤歧轻轻揉了一下,就听熟睡的人轻哼了一声,顿时不敢再动,轻柔地将裤腿放了下来。 算了,先让睡个好觉。 等叶云亭一觉醒来,天色已近黄昏。 李凤歧就坐在榻边,侧?正在看文书,修长的眉微微蹙紧,似乎不太愉快,但在察觉的目光后,转过来,那不愉?尽数化作了温柔。 “睡醒了?是想先沐浴还是先?饭?” 叶云亭??看了几眼,准备起身时,才发自己手里还攥?的衣角。恍然明?了李凤歧为什么坐在榻边看文书。 “先……沐浴。”在?城吹了一整宿的寒风,如今只想泡在热水,将那种浸透骨髓的寒意驱散。 “我让人备好了热水。”李凤歧闻言将打横抱起来,往浴房的方向走。 叶云亭一惊,双臂却下意识环住了的脖颈,耳尖烧红:“我以自己去。” “你腿还能走?” 听这么一说,叶云亭才察觉了腿传来的胀痛,确实有些难受,但也不至于不能走。 但……被抱去似乎也没什么。 抿了抿唇,没在出声,任由李凤歧将抱去了浴房。 李凤歧知道的习惯,早就让下人备好了热水,抱?人过去,替宽了衣裳,?将人放在浴桶里:“你泡一会儿,要加水就同我说。” 守在不远处,目光灼灼看?浴桶里的人,全然不觉得自己抢了下人加热水的活儿有什么不。 叶云亭下巴浸入水中,脸颊被水汽熏红:“哦。” “哦”完之后,发一身软甲未除,显然是守?还没来及沐浴更衣,又犹豫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 没料到说出这种勾人的话,李凤歧眼扫过清澈的水面,瞧见水下隐约的玉色,磨了磨后槽牙:“你腿伤了,今日暂且放过你。”说完似觉得不忿,又补充道:“日后再补回来。” 叶云亭:“……哦。” 不说话了,只是想单纯让李凤歧也一起泡个澡,但这人显然脑子里都装?不正经的事。 换了三桶热水,泡了两刻多钟,叶云亭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李凤歧?宽大的布巾给擦干身体,再换柔软干净的中衣,然后将又抱回了卧房,塞被窝里。 卧房的桌子多了两个瓷瓶,是李凤歧先前叫人送来的,拿过瓷瓶,坐在榻边,让将腿露出来擦药:“腿的淤青要揉开,这样好得快些。会有些疼。” “嗯,我能受得住。”叶云亭整个人陷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来看?,一条修长笔直的腿则搁在李凤歧腿,裤腿卷起,脚趾有害羞地蜷缩?。 李凤歧没忍住捏了捏的圆润脚趾头,换来一个轻蹬,方才低笑一声,将药酒倒在掌心捂热:“疼别忍?,我……尽量轻些。” 说完掌控制?力道,小心替将膝盖的淤青揉开。 待两只腿都完药,李凤歧又替按揉了一会儿小腿以及脚底的穴位,通经活络,方才净了手,:“饿了么?我让人摆饭?” “有?。”叶云亭诚实地?了?头。 坐在床,只穿?宽松的中衣,发髻散开,随意披散在肩头,眉目秾丽,整个人瞧?慵懒又柔软,看向的眼缱绻依赖。 李凤歧被看得心头发颤,恨不得将人抱在腿,端来饭碗一口口喂吃。 叶云亭不知心里所想,吃饭时只觉得,李凤歧看的眼,总是透?股怪异的……慈爱? “……”觉得自己大约是想多了。 107、冲喜第107天 吃过晚饭, 李凤歧又以叶云亭腿上伤势未好做借口,将他抱回榻上。 被抱着走来走去,叶云亭觉得有些难为情, 耳尖染薄薄一层绯红,眼底水光潋滟。他忍着羞赧道:“我自己能走。” “但我想抱着你。”李凤歧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压着声音低低道。 “……”他说的如此直白,反倒是叶云亭不好意思起来, 抿了抿唇, 没再言语。 李凤歧将他放在榻上,见他长发披散略有些凌乱,又去寻来了柔软的发带,以十指为梳, 替他将散乱的长发细细?顺,?用发带束在身后。 浅蓝色发带与黑色长发相称, 显得他整个人愈发清隽柔和。 叶云亭被他看得不自在, 忍不住别开目光, 又觉得如此显得自己势弱,又转过脸来,寻了个话题转移视线:“城中现在如何?” 李凤歧暗暗啧了一声,有些不愿在这样旖旎的气氛下说些煞风景的事情。但叶云亭问了,他又不能不答, 只能抓过他手把玩着,将城中事说与他听。 “如今在清?西煌兵卒的尸体。” 一场战役十分惨烈, 西煌更是全军覆没,不仅是兵卒尸体,有残留的血迹要花时间冲洗干净,损毁的房屋街道要重新修补…… 好在百姓们得知西煌大败之后, 都十分受鼓舞,纷纷出门帮忙清?街道,应当过个三五日,城中战争的痕迹便会清?的差不多。 “一仗可要往朝中递折子?”叶云亭想了想,又问。 虽然与李踪的不合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但如今到底顶着君臣的关系,北疆战事,总不能绕过朝廷。 “已经叫人快马去上京报讯。”李凤歧把玩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下巴便懒洋洋搁在了他的肩上,与他耳鬓厮磨:“顺道报一报战损,让兵部送补给来。” 虽然以如今的形势,李踪一定会压着兵部不给他补给,但口头嘉奖却是必须要做的面子功夫的,如此气一气李踪算值当。 叶云亭显然与他想到一块儿去,想了想那场面,便笑起来。 …… 朝廷嘉奖的圣旨还未到,倒是次日国公府的信先到了。 信是殷红叶送来的,是收到了叶妄报平安的家书之后,又叫送信人带回来的回信。 叶云亭命人将叶妄叫来,才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 “你的伤……”他刚想问伤势如何来的,转而想到叶妄已经进军营,伤势想必是上战场时落得。他没有多言,转而问:“可寻大夫看过?严不严重?” “都是小伤。”叶妄倒是骄傲的很,觉得些伤是他的功勋,很是显摆道:“我杀一百余西煌兵卒。” 他如今在姜述麾下,姜述操练兵卒时都下狠手,叶妄一开始进军营时十分不适应,他到底只是个没吃过太多苦的公子哥,好几次差点坚持不下来,有一次实在太难熬了,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才又咬牙撑下来。他一直记得姜述曾经在校场上所说的话——“我现在对你们狠,来日战场上,你们才有能力在西煌蛮子的刀下活下来。” 先前他对这话没什么感触,但直到上战场之后,他才对姜述的话有切切实实的感受。 姜述说的没错。 他操练时虽然狠,但西煌人的刀却更加凶狠,若不是咬牙操练些时日,他不会数次从西煌刀下脱身,只受了些轻伤。战后清点,他甚至还立功,如今已经从无名小卒成百夫长。 叶云亭瞧着他精神的样子,容更温和些,道:“上京来信,你先看看。” “是我娘的信?”叶妄一惊,接着便面露喜色。许久没有回上京,他是想念娘亲的。 匆匆接过信封,将火漆拆开,叶妄却是咦了一声,拿出另一封信件来:“怎么里面还有一封信?”说完看看,就见上头写叶云亭的名字。 “好像是娘给你的。” 叶云亭有些莫名,他与殷红叶当没融洽到对方会给他单独写信的程度。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却见上头果然是他的名字。 将信封拆开,叶云亭拿出了信件…… 看完信件后,他便陷入沉默,神色也有些沉凝。 李凤歧见势不对,问道:“信上写什么?” “关于我生母的事……” 打小他便只知道,他的母亲是王氏,因为生产之时难产而亡。至于?多的,便只有奶娘以及他舅父口中的只言片语。 据说他母亲是个极其温和的女子,性情柔顺,曾经她还在世时,与他父亲算是举案齐眉……只是人走茶凉,父亲娶了新人之后,他个原配的孩子,就没依仗。 从小到大,他对此从未有过丝毫质疑。 但殷红叶却在信中告诉他,王氏可能并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信上,殷红叶将她所知的线索和盘托出, 殷红叶的目的他猜得到,约莫是感激他救下叶妄,投桃报李。 只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太过震撼,以及猝不及防。 一时有些怔然。 “生母?”李凤歧敏.感地察觉其中的不同,张口欲问,又压下去,挥退厅里伺候的下人。 “此事等会?说吧。”叶云亭压下复杂的心情,看向面露的茫然叶妄,他对此事毫不知情,见着叶云亭神色不对,愈发茫然:“我娘可是说什么?” “嗯,告诉我一些旧事。”叶云亭对生母之事尚且弄不明白,不知道如何与他解释,只能含糊带过。 叶妄轻易便信,见他没说是什么旧事,没有刨根问底,反而十分快活地同他说起另一桩事情来:“娘告诉我,那个冯姨娘没正式接回府,就惹得爹大怒,被关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我那个便宜二哥,被爹禁足了。” 自从知道他有个便宜二哥后,叶妄心里很是不舒服一阵子。又担心日后冯氏母凭子贵,娘亲在国公府会受委屈。所以他才拼了命的想做出一番成就,日后好给母亲撑腰。 但没想到他没来及功成名就,母子俩倒是先惹怒父亲。 冯氏的事涉及后宅阴私,殷红叶在信中没有说过程,只说结果。是以叶妄并不知道其缘由。倒是叶云亭听了后,与李凤歧对视一眼,沉凝的面上有些许笑意:“看来离开上京时送给叶泊如的大礼他已经收到了。” 当初他以冯氏为人质,要挟叶泊如同他一起去温泉庄子给他打掩护,承诺事后会将冯氏送。 他倒是没有食言,只是直接将身怀六甲大着肚子的冯氏送去了国公府。 彼时冯氏有孕已经过三月,逐渐显了怀,只要叶知礼不傻,见着人便能知道,冯氏同旁人有染,给他戴了绿帽子。 只可惜他当时走得匆忙,国公府的热闹是没看到。 不过时隔么久,结果倒算喜人。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妾室同其他男人珠胎暗结。叶知礼好面子,此事必定不会张扬出去,加上冯氏是叶泊如的生母,而叶泊如如今已经在朝中领差事,更不能随意处死,是以叶知礼只能捏着鼻子将人关押起来。但他日后只要想起冯氏,必定不会对叶泊如有什么好脸色。 叶泊如之前几次三番地针对他,对李凤歧意图不轨,叶云亭虽然好脾气,却也不是泥人儿捏的。所以才在离开上京之时送他么一份大礼。 想必叶泊如此时肠子都该悔青。 “叶泊如倒霉跟大哥有关?”叶妄挠挠头,没太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但想到那个没见过面的便宜二哥被大哥收拾了,他就止不住高兴。 叶云亭笑:“算他们母子自作孽。” 叶妄附和点头:“母亲信中说他们母子都被禁足之后,父……父亲大约是气坏了,最近都在前院,很少去后院,母亲的日子算安逸。” 殷红叶算是对叶知礼死了心,如今一心只想着儿子好。否则不会将深藏多年的秘密主动告诉叶云亭,无非希望多卖个好给叶云亭,叫叶云亭多照顾叶妄几分。 叶云亭明白殷红叶的心思,却没有同叶妄点破,只拍拍他的肩膀:“你如今升百夫长,正好叫你母亲高兴高兴。” 听他么一说,叶妄恍然,嘻嘻地跟他告辞,迫不及待要去给母亲写家书。 虽然只是小小的百夫长,可也是他凭本事挣来的。 待人走之后,叶云亭才收敛意,将信递给李凤歧看,重新说起了信中之事:“殷红叶说,我的生母并非王氏,乃是我父亲年轻时养在府中的一名外室。” 同信送来的,有一张小像。 是名女子,容貌妍丽,神色张扬,与叶云亭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这女子的眉目更浓艳,而叶云亭则温和内敛。 张小像让叶云亭信七八分。他喃喃自语道:“难怪舅父总不亲近我。” 舅父王且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他长得半点不像母亲。 可他其实不像叶知礼。 世上不像父亲不随母亲的不是没有,他从前以为自己便是其中一个,可如今看见张小像,他才意识到,他其实是随了母亲的相貌的。 “殷氏说,我母亲可能没死。”叶云亭捏着那张小像,垂着眼眸低低道。 殷红叶不仅告诉他当初查到的消息,将自己的推断一并告知了他。 当初叶知礼在国公府养了个外室,那外室没有名姓,下人只称呼她做“贺夫人”,那贺夫人与叶知礼之间的纠葛无人知晓,只知道她替叶知礼生下一个孩子之后不久,便消失无踪了。而当时王氏恰好难产,生下一个死胎。叶知礼便索性将个孩子充作王氏的孩子养大。 而个孩子,正是叶云亭。 108、冲喜第108天 “这番说辞里, 有许多漏洞。”李凤歧听完,斟酌片刻道。 比如叶知礼身为齐国公,要是想纳妾, 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纳,何必偷偷摸摸养个外室?当年的王氏嫁入国公府算是高嫁,王家更算不?高门,叶知礼并不需要顾忌王氏不能纳妾。 再者便是王氏与贺夫人差不多前后有孕, 贺夫人生孩子不知所踪, 王氏又恰好难产生一名死胎,这若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一些。而且据殷红叶信中所说,王氏难产之后, 国公府的老人陆陆续续也换了一批,如此作为, 倒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什么, 刻意将知道当年情形的老人都遣散了。 而且王氏身亡, 叶知礼若是要续弦,没有嫡长子方才是最好的。但他却宁愿日后不好再娶续弦,也要将叶云亭记在了王氏的名,充作嫡长子。假若他对叶云亭爱之深,为他日后身世打算也能说?过去, 可他偏偏待叶云亭并不好。这便有些自相矛盾了。 还有就是那位贺夫人,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室, 叶知礼何至于将人藏得密不透风?就连国公府伺候的老人都只知道一个姓氏。倒像是叶知礼在刻意隐藏对方的身份。 叶云亭也想到了这几点,他垂眸道:“我生母的身份,还有王氏的死,或许都存疑。” “而且……你还记得我在温泉庄子里无意发现的那本游记么?”叶云亭迟疑了一瞬, 缓缓道:“我当时在庄子里寻到一些旧书,其中有一本南越游记,那游记的笔者是一名女子,里头还提到了她有一位好友兼兄长名叫玉檀,也在上京。” 玉檀这个名字并不出奇,但若是男子用,却是十分少见。偏偏叶知礼的小名,便叫玉檀。 年纪,小名,地点都对??,很难不叫人联想。 “那温泉庄子原本是汝南贺家有,那南越游记,也极可能是贺家的某位小姐留。”李凤歧道:“若那贺夫人当真是贺家小姐,便都对的?了。” 汝南贺家当年因勾结南越,通敌叛国落得个满门抄斩,男丁尽诛,女眷尽数充作官奴。若是叶知礼与贺家小姐有旧,偷偷将人藏了起来当做外室,那他费心隐藏贺夫人的消息,就都说?通了。 只是贺夫人忽然消失,王氏又恰好难产去世,以及叶知礼将叶云亭充作嫡长子,还是存在疑点。 叶云亭垂着眼睫,心事重重。 “我命人去查一查叶知礼与贺家的关系。”这么多年过去,许多旧事都掩埋在时间里,可若是有心去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叶云亭低低“嗯”了一声,却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 李凤歧知晓他?知生母另有其人,必定心情复杂,没再多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唤来五更,让他给焦作送一封信去,连带查一查当年贺家的旧事。 *** 这一年的春节过?格外快,转眼便到了元宵。 因为战事,渭州城的除夕春节都过?匆忙潦草,并未庆贺。如今西煌大敌已退,借着元宵节,城中早早便热闹了起来。 先前因为战事损毁的房屋街道大部分都已经修补好,街道墙?的血迹亦冲刷干净。制衣坊重新运起来,外城的扩建也有了雏形。 叶云亭同老王妃商议着,元宵节时在府中设宴,请渭州的官员将领及家眷热闹一番。 战事刚歇,于公论功赏,于私,也要犒赏将领和官员们。于是都督府?的元宵宴便热热闹闹地安排了起来。 朱烈捏着帖子,乐?见牙不见眼:“咱们这都督府什么时候正正经经摆过宴啊??然还是王妃体恤我们。” 姜述也乐:“?次没把王爷喝趴下,这次得加把劲。” 这是个酒鬼,这么多年的目标便是把王爷喝趴一回,可惜回回都是自己喝?钻进桌子底去。 “可惜焦作不在。”朱闻感叹道。 一旁的杨不韪扫了眼帖子,没有接话,眼中露出几分轻蔑。不愧是后宅里出来的,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倒是玩的溜。但他心知如今几个将领对叶云亭印象都不错,便也没有出言寻不痛快,掸了掸衣摆,起身走了。 “这不会是还记恨着吧?”朱烈朝其他两人挤眉弄眼,朝着杨不韪的方向努努嘴,啧啧道:“以前也没看出来这么小心眼啊。” 姜述也吁了口气:“谁知道呢。”说着又嗐了一声,说:“管他呢,等他想开了就好了。” 如今城中不论兵卒还是百姓,可都爱戴王妃的紧。不仅能抢金矿,还能开制衣坊,再加?除夕那晚祈福,王妃身先士卒,稳定人心,如今有些百姓都快把王妃传成活菩萨再世了。 都羡慕王爷结了门好亲呢。 杨不韪同王妃过不去,这不仅是同他自己过不去,也是同王爷过不去。如今谁还看不出来啊,这王妃可是被王爷放在心尖尖?的。 跟王妃不对付,这不找抽么? …… 元宵这日,都督府宾客如云。 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接了帖子都到了场,有家眷的连着家眷一道带来了。毕竟这都督府可多少年没设宴热闹了。 大家伙都稀罕?很。 女眷被婢女引着去了后院,由老王妃招待。叶云亭则随着李凤歧一道,在前院招待宾客。 与刚来渭州时不同,这些日子叶云亭已经同大部分文官武将熟悉,见着谁都能拱手寒暄几句,比起一旁沉着张脸活像旁人欠了他钱的李凤歧要和善不知多少。 大部分人瞧着李凤歧面色不善,干脆也不往他跟前凑了,都去同叶云亭说话。 这个说:“王妃的制衣坊可还缺人手?我这边还有一批流民无处安置。” 那个说:“听闻王妃在其他州府也开办了制衣坊?可还缺管事账房,我有个好友擅管账,今年雪灾他家里出了点事,如今无事可做,王妃若是瞧得?,他十分愿意为王妃分忧。” 还有武将挤上来道:“王妃制衣坊的一批何时好?好了可一定要通知我一声,我好跟?头去讨,前两日去?迟了,都被抢了个干净。” 叶云亭的制衣坊里出来的冬衣,用料扎实,做工细致。比起从前在外头采买的冬衣厚实保暖多了。如今北疆军中的冬衣都穿了两三年,今年很有一批将士要重新置办冬衣,是以一些将领都盯着制衣坊里出来的衣裳,想着多抢些份额,也好叫手底的兵穿?暖和些。 这些人将叶云亭团团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的很。 反而是堂堂永安王无人问津。 李凤歧一张脸黑的不能再黑。 朱烈抱着坛酒,贱兮兮地往李凤歧身边凑:“王爷可要跟我们一起喝酒?”说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嚯了一声:“王妃这人缘可真真好。” “日后王爷在外打仗,王妃坐镇后方,那就真是夫夫齐心,其利断金了。” 他声音不小,说的没心没肺,却不防不远处的杨不韪忽然看了他一眼,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目光又望向被众人簇拥的叶云亭,眸色顿时涌?阴霾。 这一次能灭尽西煌,而城中百姓几乎没受牵连,大家都说叶云亭功不可没。说若不是他设计将百姓引去城外,又在城破之时稳住了散乱的人心,如今渭州城里可不会如此太平热闹。 这些人快要将叶云亭捧到了天上去。 可从前做这些事情的,原本是他。他身为军师,大部分时间都坐镇后方出谋划策。可此次计杀西煌,他却被摈除在外,参与的将领都立了大功,他却如同一个边缘人一般,没有做出任何贡献。 而先前那些和他一般看不起男王妃的将领,如今都围到了叶云亭身边去。话里话外都在夸赞叶云亭。 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认,也不?不接受,在短短时间里,叶云亭已经笼络了大部分人心,甚至李凤歧已经隐隐有让叶云亭取代他的意思。 想到这一层,杨不韪仰头一口将酒饮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热闹的宴会。 …… 叶云亭应付了半晌,才将围在周围的官员将领们打发走。 他端着酒杯,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神却还算清醒——这些时日酒量匜练了些出来,至少不会两三杯便醉倒了。 李凤歧的目光从他绯红的脸颊,游移到红润的耳垂?。他皮肤白,稍微一点红便十分明显,此时那饱满丰润的耳垂由嫩白转为深红,如同待人采摘的?实一般诱人。 捻了捻手指,李凤歧压了不合时宜的想法,朝他走去。 “喝了几杯?” “五杯。”叶云亭朝他晃了晃五根手指,眼神有些?意。像是在说,我喝了五杯还没醉,厉害吧。 李凤歧就笑起来,就着他的手将酒杯里剩下的酒液饮尽,眯了眯眼道:“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该醉了。 “嗯。”叶云亭对自己的酒量也有数,闻言乖乖放下酒杯,又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我方才看见杨不韪出去了,脸色似乎不太好。” 说话间带着酒香的气息喷洒在耳廓,李凤歧心里像被猫爪挠了挠,勉强维持了镇定,道:“我看见了,已经叫人暗中跟着他了。” 以杨不韪的性子,今天能高兴才奇怪了。 不过如此也好,他着急了,更容易露出马脚来。李凤歧早已经不乐意把这么个随时可能会出问题的人放在身边了。 “再等等,看看他接下来会如何做吧。”李凤歧附在叶云亭耳侧轻声道。 109、冲喜第109天 元宵宴会直到戌时才散去。 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 热闹散场,府中只余下收拾残局的下人们还在忙碌。老王妃年纪大了,精神头差, 此时已经准备歇息了,只有倚秋还在院里操持。 叶云亭喝了几杯酒,正处于似醉未醉的状态,精神头也格外好起来。 与李凤歧牵着手在水榭里坐了一会儿, 又似想起什么来, 拉着人往外走:“我们出去。”他笑弯了眼,故作神秘:“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李凤歧挑眉,不觉得这渭州城还有他知晓,但自己却不知道的好地方。 但他瞧着叶云亭眼睛亮亮的着他, 一副十?迫不及待的模样,便任由他拉着自己, 随他出了门。 叶云亭对城中的道路已经十?熟悉, 拉着李凤歧便去了最热闹的坊市上。因是元宵, 街上张灯结彩,一排排的花灯挂满了整条街道。百姓们手中提着花灯穿梭往来,远远望去,如同黑夜中浮着点点星辰。 “来看灯会?” 大约是为了弥补冷清的除夕,这一回的元宵灯会办得格外热闹, 还未走近,就能听到熙攘热闹的声音。 “嗯。”叶云亭与他十指紧扣, 往街道上人最多的地方走去:“季廉说,今日灯会十?热闹。就想和来看。” 他说话时侧着脸,眉眼弯弯,大约是喝多了酒, 没有平时的沉稳温和,露出少见的孩子气来。 李凤歧这想起,他应当是没有过元宵灯会的。 难怪今日这么高兴。 他唇角弯了弯,拉着他走到一家卖面具的小摊子前,掏钱买了两个面具。 “先把面具戴上。”李凤歧替他将脑后的系带系好,彩绘的面具刚好遮住了上半张脸。 叶云亭从未戴过这样的面具,很是稀罕,把李凤歧了又:“戴面具有什么说法么?” 哪有什么说法?不过是不想叫百姓们认出他们罢了。 李凤歧一哂,随口编道:“以前有许多互相爱慕的年轻男女喜欢借着灯会偷偷溜出来相会,但又怕被熟人认出来,便都会戴上面具以作遮掩。后来久而久之,灯会上的男男女女,便都喜欢戴上面具。” “那我们戴上面具,岂不是也像是偷溜出来相会的?”叶云亭没在外头看过灯会,并不知外头过元宵的习俗。因此他并没有怀疑李凤歧胡诌哄他,只觉得新鲜。高高兴兴戴好面具,与他牵着手在熙攘的人群里游走。 李凤歧被他拉着,嘴角高高翘起来。心里则想着,这偷溜出来私会的男女可不只是为了花灯。 但瞧着叶云亭正在兴头上,便也由着他去了。 元宵灯会,最重要的环节自然便是猜灯谜。每处的花灯摊子都有彩头,只要能猜中灯谜的,便能挑一盏花灯。灯谜以及对应做彩头的花灯都有等级,灯谜越难,做彩头的花灯越是精美。 叶云亭眼神熠熠,指着最大最精美的那盏龙形花灯问李凤歧:“我把那盏花灯赢回来送好不好?” 其实李凤歧并不想要那劳什子花灯,可叶云亭问他时,他好似被蛊惑了一般,不知不觉就张口应了:“好。” 听他答应。叶云亭果然便拉着他往人最多、也最大的那个花灯摊位挤过去。 旁边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调侃:“急什么,没人跟抢,那盏龙灯连着当了两年彩头,可都没人拿到。现在都没人去猜了,挂着当镇店之宝呢。” 叶云亭闻言动作一顿,侧脸瞧了那说话的人一眼,自信满满地笑起来:“那约莫是在等我来摘吧。” 那人他年轻,穿得又富贵,猜测约莫是哪家的公子哥,也没出言打击他,只笑着道:“那小公子去试试。” 叶云亭便兴冲冲地拉着李凤歧到了前面,说要摘那盏龙灯。 四周的人一听他上来就要猜最难的,都跟着起哄。摊主见状笑眯眯地同他讲规矩:“这龙灯是我这儿镇店之宝,要想摘这个彩头,得在一炷香的时间里,猜对五十道灯谜成、” 五十道灯谜不难,但难得却是要在一炷香的时间里猜出来。而且这五十道灯谜乃是随机挑选,若有一道猜不出,都不算过关。 叶云亭闻言表情却没什么起伏,点了点头,说:“我都知道了,直接开始吧。” 店主许久没见过这么傲气的年轻人,闻言乐呵呵地将压箱底的灯谜搬了出来,在面前摆开,又点上一炷香:“公子挑吧,拿了便不能再换。” 叶云亭瞧了一眼,摆出来的应当都是还没挂到花灯上的灯谜,他也不在意,随手拿了一个展开,上头写着“桥头佳人相道别,打一字”。 “是‘樱’。”他只看了一眼,便说出了谜底。 话音刚落,又拿出一个:“品尝杜康樽半空,打一花名。” “棣棠。” 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看一眼便念出了谜底,转眼间桌面上已经堆了十来个谜面,店主不信邪,展开一个个去对,发现他竟然全都猜对了。 四周的人见这回竟然当真是个厉害人物,纷纷喝起彩来。 “给我拆。”叶云亭自己拆了十几个,嫌手累,回头对李凤歧道。 他的嗓音清澈透亮,如春风细雨,尾音却带着点拖沓,拉的有些长,便显得绵软。停在李凤歧耳中,像是在撒娇一般。 李凤歧心头发痒,抿了抿唇,“嗯”了一声,给他拆灯谜。 他一边拆,叶云亭一边做答。几乎是李凤歧刚递过去,他那边就已经说出了谜底。引得旁人一阵又一阵惊呼。 一炷香方才烧了半数,他已经答完了五十道灯谜。 “我答完了。”叶云亭目光灼灼盯着店主,等他将彩头给自己。 没想到他还真能答出来,那店主转身去取龙灯时面上全是肉痛,但到底还是如约将那盏十?精美的龙灯递给了叶云亭。 叶云亭接过,却是塞进了李凤歧手中:“给。” 李凤歧瞧着那盏花灯,再瞧着花灯映衬下的人,嘴角弯起来,随手陶了个银锭子扔给店家,便拉着叶云亭往外走。 “我们要去干什么?”叶云亭见他火急火燎的,满脸不解。 李凤歧却未答,拉着他钻进一条昏暗的胡同里,将人按在墙上,凶狠地亲了上去。 唇齿相贴,辗转吮吸。 良久?开时,李凤歧在恋恋不舍地在他下唇上轻咬一口,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亲你。” 从叶云亭拉着他来看花灯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面具已经被取下,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叶云亭抬眸看他,便撞进了一片深沉温柔的眸光里。黑色的眼瞳里倒影着暖色灯光,灯光深处,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仰起头,喘.息着又去亲他。 两道修长的人影在昏暗的胡同里纠缠相依,偶尔有行人路过,瞥上一眼便匆匆离开,心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如此鲁莽不知羞,竟然在巷子里就亲上了。 …… 灯会结束时,已经接近亥时正。 李凤歧一手提着花灯,一手与叶云亭相握,不紧不慢地回了都督府。 大约是在胡同里厮磨太久,叶云亭的唇还有些红,被雪白的面色一显,便透出几?靡丽来。 李凤歧的目光在他丰润的唇上停了停,待进了后院,趁着四下无人,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们回屋继续?” “……”继续便继续,这人却偏要挂在嘴上,显得不正不经。 叶云亭瞥他一眼,想将手抽回来,离他远些,结果他握得太紧,根本没抽动。 于是最后他只能低低说了一声“好”。 李凤歧便得逞地笑了。 *** 十五之后,便正式出了年。 停了几日的大雪又下了起来,天气也愈发寒冷,没有半点要回春的迹象。但好在北疆的流民如今基本都有了去处,是以天气虽然差了些,日子却还能过。 但北疆之外的流民,却没有如此幸运了。 断断续续的大雪与一日冷过一日的天气,叫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冻死路边的流民更是不计其数。 叶云亭派往各地州府的人手已经将制衣坊办了起来,也招收了一批流民,但相比数量庞大的流民,却只是杯水车薪。 收到加黎州制衣坊的回信时,叶云亭面露忧色:“加黎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官府仅开仓放了一次粮,之后再无动静。如今许多流民已经投靠了起义军,” 涅阳的起义军越发势大,沈重予带兵镇压数次,却未曾将之拿下,如今正在僵持之中。 叶云亭单是看着传来的消息就觉得匪夷所思:“李踪这是打算放任不管了?” 但凡是还惦记着坐稳这把龙椅,李踪就不该如此放任。 “这个。”李凤歧将一封信推给他,面上露出些许讽刺:“他不是不想管,恐怕是有心无力了。” 叶云亭接过信,发现竟然是焦作送来的。 正想是不是李凤歧的身世有眉目了,往下去,却发现与赵家谋逆案有关。 在他们离开上京之前,韩蝉便已经在给赵家翻案,李踪为了缓和同韩蝉的关系,不顾老臣反对,执意彻查当年赵家谋逆之事。 时隔两月,此案终于有了进展,但却意料之外地牵连出了先皇的兄长、先太子李巽之死。 110、冲喜第110天 先太子李巽, 自小聪慧异常,三岁学文,五岁学武, 六岁便被立为储君,十二岁上朝参政,及至二十岁,芝兰玉树, 光风霁月, 可为天下表率。是成宗皇帝最属意的继位人选。 二十六年前,南地连月大雨,突发水患,成宗皇帝为了锻炼太子, 也是为了安抚灾民,派遣先太子去南地治水。却没想到治水过程中突发瘟疫, 太子?幸染病, 还没来及等回到上京, 就此撒手人寰。 当时太子妃即将临盆,听闻噩耗后受惊早产,在分娩之时伺候的婢女?慎打翻了烛台,东宫走水,太子妃与腹中胎儿一并丧生火海。 事发突然, 太子一家三口先后出事,成宗皇帝大受打击, 差点一病?起。后来好?容易救回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为了?刺激成宗皇帝,朝臣后来都有意避免再提及先太子一家的事。是以这么多年来,许多人只知显宗皇帝, 却不知显宗皇帝前,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先太子。 可如今赵家翻案,却将先太子死又翻了出来。 赵氏谋逆案由大理寺重审,大理寺几经查证后,确认当年赵家谋逆的罪名定的匆忙,甚至连认罪书都没有,证据不足,乃是一桩冤案。 就在李踪下令张贴告示,替赵家平反时,忽然有个老太监敲响了登闻鼓,状告先帝李乾毒杀兄长,冤杀忠臣,得位?正。 赵家谋逆案乃是先皇还是太子时审理,如今赵家平反,坊间本就在议论此事,只是谁也?敢明目张胆地说先皇办了错案,错杀了忠臣。但自称是先太子贴身内侍的䝼太监,却在宫门前痛骂先帝,历数先帝罪状,为先太子鸣冤。 等李踪得知消息派人去拿人时,那告状的䝼太监也并不挣扎,只是对着东边砰砰嗑了三个响头,血染青砖,厉声说“此去大约便无生路,苟且偷生这些年,也?过为了让殿下的冤屈大白天下,䝼奴微末之身,命如草芥,既不能为殿下伸冤,?如就此随殿下去了,到下头去继续伺候殿下”, 话毕,忽然挣开了神策军的钳制,掏出一把匕首抹了脖子。 喉口处喷洒的鲜血,染红了汉白玉台阶,鲜红的刺眼。 当时有?少百姓听闻有人敲登闻鼓,都被引来看热闹,谁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惨烈的景象。 䝼太监的尸身倒在台阶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竟是以死明志了。 皇家秘闻本就引人瞩目,更何况还牵涉到先帝夺位争。在又掺和进一条人命后,此事一下子就在坊间传开了,甚至有?少人觉得,先帝恐怕是当真得位?正。 成宗皇帝高寿,先帝在位?过五年,却是骄奢淫逸,奢靡无度,几乎掏空了国库。是以先帝的名声并?好。 在老太监以死鸣冤之后,大部分人都信了那敲登闻鼓的䝼太监的说辞。 先太子曾经的事迹又被翻了出来,?少读书人撰写诗词章颂其英武功德,甚至还有激进人士联名写了状书,递到了京兆府、刑部,甚至大理寺,要求一个真相,让先太子安息。 ?与之相对的,则是先帝李乾的名声跌到了谷底。讽刺他的诗词章多?胜数,甚至还有人暗指今上登基与先帝肖似,莫不是上梁?正下梁歪,都是得位?正。 更有人提出了得位?正的佐证——天罚。 百年?遇的大雪,便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是韩蝉在背后推波助澜,那老太监也是他安排的吧?”叶云亭摩挲着信纸。时机挑选的刚刚好好,事态又发展的如此之迅速,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是不信的。 ?为赵家平反是韩蝉主导,为赵家平反是障眼法,实则?过是借着赵家的冤案,牵扯出先太子死。 “除了也没别人了。”李凤歧神色不明,屈指在案上轻敲:“只不过李踪倒也没蠢到底,焦作说他暗中探查时,发现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查先太子的事,其中还牵涉到韩蝉的身份。” 怀疑那一波人是李踪的人手。 如今坊间关于先帝得位?正的传言甚多,李踪一开始还想杀人封口,但大理寺抓了一批人后,?仅没能成功震慑百姓,反?激起了更大的怒气。甚至有大无畏之士效仿那老太监在宫门前自戕,死前悲呼“恶人窃国,忠良赴死”,引起更为广泛甚远的民怨。就连各州府的起义军也开始打着“匡正帝位”的名号,要为先太子伸冤。 李踪这??得?消停下来。 只是如此也?能平息事态,焦作在信中提到,如今朝堂上也隐约有提议,?若彻查先太子一事,让“真相”大白,平息民怨。 说是这么说,一旦当真开始查,这个真相能不能如李踪的意,就无法控制了。 李踪开始暗中调查韩蝉的身份,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入了套。只是如今势不由人,恐怕反应的还是太迟了一些。 叶云亭在脑中将如今的局势梳理一遍,斟酌着道:“我们要暗中推一把吗?” “暂时先按兵不动。”李凤歧道:“焦作去了这些时日,却没找到什么实质性的线索,一则说明当年的事藏得极深,没留下尾巴;二则意味着,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或?物,都被人先一步捏在了手中。” ?据他推断,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先太子死已经牵扯出来,韩蝉与李踪间短暂的平和必定再次破裂,?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若他的身世真与先太子有关,韩蝉必定会将证据放出来。这也是他让焦作亲去一趟上京的缘由。 等到韩蝉放出了风声,再借势而起,?是名正言顺。 *** ?上京情形,与李凤歧猜的八.九?离十。 太傅府中,韩蝉披着雪白狐裘,在水榭中温酒。前脚刚送走了魏书青,后脚就迎来了李踪。 这些时日,上京城流言传得满天飞,李踪身为先帝子,没少受牵连。大理寺先是抓了一批人,意图以严刑牢狱震慑。但?过是派了几个死士扮做悍?畏死的书生在宫门前自戕,就激起了民愤。 李踪迫于舆论,?得?命大理寺放了人。 以为李踪会更早一些来寻,倒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十分沉得住气,生生拖了这些时日才寻来。 韩蝉斟了一杯酒,放在对面,神色如古井无波,绝口不提外头的流言:“听说陛下今日又未上朝,魏大人都寻到我这儿来了,叫我劝劝陛下。” 李踪在他对面坐下,罕见地没有怒色,只是端起那杯温酒,在手中缓缓转动,良久,一口饮尽,方才问道:“这些年……老师对我可曾有一丝真心?” 抬眸,一双眼直直望着韩蝉。 眸中没有怒色,只平静下,藏着一丝极深的祈盼。 “陛下何故如此问?”韩蝉替他将酒斟满,却避而?答:“臣对陛下自然是忠心耿耿。” 李踪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痉挛,神色是意料外的平静。又抿了一口酒,叹息一般道:“这样啊……” “我明白了。”放下酒杯,站起身,垂眸瞧着韩蝉冷清的面庞,极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会让老师如愿。” 说完,起身离开。 没有穿大氅,明黄的龙袍空荡荡挂在身上,衣摆被风吹得飘飞,徒增几分落拓。 韩蝉瞧着的背影,?惊觉这些日子,李踪似乎变了许多。 心里蓦然涌现一股不安,却又强行压了下去。 …… 李踪策马回了宫,没让内侍跟随,也没有打伞。回到太乾宫时,身上落满了雪花。 门口的内侍瞧见急急迎上来,欲替他拂干净肩头的雪花,却被抬手挥开了。 径直入了大殿,身上的雪花接触殿内的暖气,?快便化作了水滴浸湿了衣裳。 崔僖捧着干净的龙袍,躬着身劝道:“这个时节易染风寒,陛下换件干净衣裳吧。” 李踪挥了挥手,回首看,却是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前阵子北疆传来捷报,说永安王大败西煌,尽灭西煌十万兵马。” “这是好事,日后西煌再?敢犯我边界。”崔僖垂首道。 “是啊,是好事。” 李踪勾唇欲笑,又觉得实在累得慌,索性抿起唇,负手瞧着外头的大雪,声音辨?清情绪:“龙生龙,凤生凤,䝼话说得倒是没错。连成宗皇帝都没灭的西煌,却轻?易举地灭了。” “永安王是臣,陛下是君。臣子平定西煌,也是陛下知人善用。”崔僖道。 李踪侧脸觎了一眼,轻嗤了一声,却没再同继续这个话题,?是往政事堂走去,吩咐道:“你去将大理寺卿还有御使大夫召来吧。” 崔僖应了一声,这?直起身体,跟在李踪后,往一边出宫去传旨。 跨出殿门时他回头瞧了一眼,李踪的背影已经隐没在风雪中,隐约只现出一点明黄,但那瘦削的背影,却莫名叫人心惊。 111、冲喜第111天 大理寺卿与御使大夫接了旨意后, 便匆匆入了宫。 两人在门口撞上,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憔悴。这一阵子, 主管大理寺的王且压尤其大,先是给赵家翻案牵扯出了先帝夺位的阴私,接着皇帝叫他抓人,又惹了?愤, 又不得不把先抓的人给放了, 可谓是两头挨骂。御史大夫虽没他折腾,但这些日子?意沸腾,御史台司监察之职,上谏皇帝, 下监百官。对于外头的事想充耳不闻也不可能,如何拿捏这个度就够叫他头疼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冲对方拱了拱手, 苦着一张脸进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 皇帝倒是来得早,正坐在龙案翻看什么。 见二人来了,倒是客气得很,先招呼他们坐下,又命内侍上茶:“外头风雪大, 二位爱卿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叫两人心中更加惶惶。但皇帝是君, 君命不可违,他们只能按捺着坐下,捧着热茶等着上首之人开口。 王且一边喝茶,一边用余光打量着皇帝。 这些日子, 李踪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从前的皇帝,喜怒不定,刚愎自用,甚至还有些暴戾。可最近这段日子,外头流言与骂声满天飞,指责先帝德行有失得位不正,讽刺皇帝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往心窝子上戳,若是从的皇帝,早就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了。 可最近他却一反常态,平和得很。除了偶尔不上朝,竟然没有发过脾气。 这几日先帝之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认为先帝决不能有污点,更不能任由平头百姓造谣污蔑,要大兴文字狱杀鸡儆猴。有人则认为?怨不可小觑,不若做个样子走走过场,给百姓一个“真相”。而还有些老臣,隐约知道些东西的,都三缄其口,不敢贸然开口。 朝上炒?了一锅粥,但回回皇帝都只听着,从不表态,反而叫人揣测不清圣意。 现在又忽然将他与御史大夫召入宫议事,越发叫人摸不着头绪。 一盏茶毕,李踪方才手里的东西看完,他将之折起来,扔进了炭盆里。王且这才发现,他⿷的似乎是一封信。 只是隔得远,那薄薄的纸张很快在炭火中燃尽,并没⿷清上头的内容。 李踪倒是神色释然,拍了拍手,终于说起了正事:“这回召两位爱卿入宫,是为了外头的流言。” 王且心中一惊,暗暗与御使大夫交换了个眼神,垂着头没敢接?。 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们接?,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些日子朕也听百官吵够了,外头的骂声也够了,此事总要想个办法解决。” “陛下……欲如何解决?”御使大夫试探着问道。 “既然百姓想要真相,那查便是。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该都能满意了。”李踪笑着?。 “这……”万万没想到李踪会让他们查,王且皱眉,委婉地劝?:“坊间流言不过是有人暗中煽风点火,若当真往下查,恐怕会有人趁机造谣生事。先帝名誉事关国本……” 说到底还是先帝手上不干净,真要往下查,就是弑兄夺位的皇室丑闻,谁也没那个胆子敢翻先帝的旧账。 先帝得位不正,那皇帝屁.股底下这把龙椅,岂不是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李踪召他们来,却不是为了与他们商量,他神色冷淡了些,将两卷写好的手谕扔给他们:“让你们查就查,用不着瞻前顾后。这是赐你们的免死金牌,只要持着这?手令,后头无论查出什么,朕都不会治你们的罪。” 两人捧着手谕,面露苦涩。却也不敢再劝谏,只能道:“臣领旨。” 说完正事,李踪挥挥手,将人打发出了宫。 他自己则出了政事堂,脚步一转便往东宫的方向?去。崔僖打着伞跟在他身侧,询问道:“可要唤轿撵来?” “不必。”李踪这会儿又不太想说?了,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便往东宫行去。 后宫空置,这东宫自然也空着。 李踪游走其中,扫过熟悉的亭台楼阁,神色怔忪。 他脚步不停,走到最偏僻的一处偏殿,说:“朕以前就住在这里,那时候朕最怕冬天,因为那些宫人会偷偷克扣炭火,屋里的炭不够,烧不到半夜就灭了,冷的人睡不着。” 似乎感觉到了冷,他摸了摸胳膊,又笑起来:“不过后来朕被立了太子,就搬到了主殿去。再没被冻醒过。” 身后崔僖静默无言,而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只自顾自地又往外走。 走到书房前,推门进去,⿷着熟悉的陈列,又摸了摸那红木书案边角上的划痕,轻声?:“这是朕幼时刻的。朕自幼并不聪慧,又顽劣好动。一篇章总要被打个几次手心才能记住。有时候被打疼了和韩蝉闹别扭,就偷来他的戒尺,在书案上胡乱刻画。” 但转头⿷见韩蝉,又会心虚地翻开书开始背章。因为心里知道,只有韩蝉还愿意认真教导他关心他。 他从来不是顶顶聪慧的人,但为了不让韩蝉失望,努力去做到最好。 然而直到最近他才发现,他所做努力去做的,从来不是韩蝉想要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低低叹息,转眼间便物是人非。 “崔僖,你跟着朕多久了?”李踪又问。 “七年了。”崔僖敛眸,并没有思索太久。 “当时朕见到你时,你瞧着跟个瘦猴似的,你知道当时朕为什么点了你伺候么?” “臣不知。” 李踪似是笑了一声,叹道,“因为你跟朕很像。” 一样的备受欺辱,却心有不甘。 所以他点了崔僖做他的贴身内侍,后来他被立了太子。做了皇帝。而崔僖也成了掌管内侍省与神策军的常侍。 “陛下说笑了。”崔僖躬下身子,把自己放得极低:“臣是微末萤火,怎敢与日月相提并论。” “不过你有一点比朕强得多。”李踪对他的?恍然未闻,继续?:“你这人待谁都无情,无情,便也就没了弱点。”他似羡慕一般说:“这样很好。” 崔僖抬眸,发现他并未看自己,倒像是随口感慨。 又或许是由他,联想到了自己。 他躬着身,没有接话。 李踪在书房中静静站着,似出了一会儿神,便转身往外走,意兴阑珊地说:“回吧。” 走了几步,又似嫌崔僖跟着碍眼,自己拿过伞离开,让崔僖留在了原地。 崔僖恭敬地等着人走远,才迈开了步子。 脑中盘桓着方才皇帝那番意味不明的?,他嘴角往下撇了撇,心想皇帝⿷来也不全是被蒙在鼓里任由摆弄。 就不知道这一局,皇帝与韩蝉,是谁胜。 亦或者两败俱伤,满盘皆输。 *** 嘉奖的旨意在下旬时送到了渭州。 果然如李凤歧所料,只有一?口头嘉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赏,李凤歧接了旨,等宣旨的内侍脚一走,后脚就扔到了一边去。 朱烈骂骂咧咧。骂皇帝的?不重样。 也忒抠门。 连个装点门面的样子奖赏都没有。 “王爷立下如此战功,皇帝却只有敷衍的嘉奖,实在是欺人太甚!”杨不韪亦一脸不快,他眼神闪了闪,进言?:“如今坊间都传先帝得位不正,皇帝的龙椅坐的名不正言不顺。王爷不若趁此机会,起兵匡扶帝位,拨乱反正。” “不急。”李凤歧瞧他一眼,驳了他的建议:“如今时机还未到。” 又是这句话! 杨不韪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下颌用力绷起,极压下了心中的怒意。每回他提议起事时,李凤歧收拾如此搪塞他。 永远都是时机未到。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镇定,待离开都督府后,便快马回了自己的宅邸。 一进门,便怒气冲冲砸了茶盏。 “杨军师怎么如此大的火气?若遇上了难题,不若说出来,我或可替军师解忧。”一人自房梁上跳下来,笑着⿷向他。 “你怎么还没走?”杨不韪眯起眼,神色有些不愉。 那人却笑了笑,不答反问:“不知我家主人的提议,军师考虑的如何?” 再听他如此问,杨不韪却没再断然拒绝,而是犹豫了。 见他犹豫,男人趁热打铁,抛出了饵钩:“来之主人特意交代过我,说只要军师同意合?,日后我家主人问鼎帝位,宰相之位便归军师。” “那可还远着。”杨不韪冷笑一声,他也不傻,迟疑片刻后咬牙?:“我可以跟你们合?,但我要中州刺史的位置。” 李凤歧既然不用他,那他只能自己另谋出路了。 同殷家合?,谋个中州刺史之位,总比在北疆军中当个可有可无的军师强。 那人倒是毫不意外的模样,?:“中州刺史空悬已久,杨军师若是有本事,这位置自然为您留着。”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杨不韪眯起眼。 那人微微一笑:“很简单,拿叶云亭的项上人头做投名状。” 112、冲喜第112天 “叶云亭的项上?头?”杨不韪蹙眉沉思:“此事风险太大。惹怒了永安王, ?我没命脱身,就连恐怕也不出渭州城。” 他虽然瞧不上叶云亭,?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永安王心中的分量极重。 “以军师的智谋, 总有法子?不知鬼不觉地将?杀了的。”那?:“况且叶云亭与永安王联手夺了周句镇金矿,我家主?恨之入骨,若军师提着叶云亭的项上?头去见,既证明军师效命的决心, 也将中州刺史之位坐的更加名正言顺。军师也不想去中州做个样子货吧?” 他一番话到了杨不韪的心坎上。?古叛徒?没有好场。?李凤歧俨然已经要让叶云亭取代他, 他不得不另谋出路。 要想让殷家重用他,他就必须要展现足够的力,让殷家轻易舍不他。 用叶云亭的项上?头当投名状,虽然有点冒险,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可以。”杨不韪思索片刻,:“?我不用?己的?手, 容易引?怀疑留马脚。给我安排二十名死士, 在城外听候我调度。”他?色阴鸷:“届时我取了叶云亭项上?头, 便直接去冀州。” 那?见他答应,?无不应。两?商议好之后,便各?行事。 杨不韪在府中密谋之时,李凤歧边也收到了消息。 “殷家的死士在杨不韪府中?”叶云亭微微诧异。 “嗯。”李凤歧:“已经待了两?日了,只不过先前两?似乎没有谈拢, 那死士就藏身在杨府,今日暗卫来报, 两?似乎已经达成了协议。只不过两??十分谨慎小心,探子不敢靠的太近,没探到方密谋了什么。” “杨不韪倒真是坐不住。”叶云亭想起梦中情形,他的观感很难好起来。 可偏偏一世杨不韪并没有机会背叛李凤歧, 叫?拿不住把柄。是以些日子李凤歧与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激他。若是他沉得住气不生异心,他们也不将之如何,最多是调往?处,不放在身边。?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他就忍不住了,竟然暗中与殷家搭上了线。 虽然探子没探到密谋的具体内容,?是叶云亭稍微想一想,就大概猜到方要做什么。 “杨不韪多半会从我身上手。”他口吻平淡。 他劫了殷家的黄金,又配合李凤歧抢了金矿,更是当着殷承梧的面扬长而去。若不是当时形式不允许,殷承梧恐怕将他们挫骨扬灰的心?有。 只不过李凤歧擅武,几乎无?暗算他,杨不韪若要投诚殷家,多半会挑他个软柿子手。 李凤歧显然也明白杨不韪的想法,眼?沉了沉:“只要他敢伸手,我必叫他们后悔生出种想法。” 见他脸色不快,叶云亭往他手里塞了把杏仁,让他给?己剥壳:“既然是针我,?然得我?己解决。要是动手,该打草惊蛇了。” “何必浪费时间跟他们周旋?”李凤歧蹙眉不满,照他的想法,一旦杨不韪动手,直接将?拿,勾结叛党谋害王妃罪名就足够杀他一百回。 “只是杀了杨不韪,不是便宜他们了?”叶云亭低头吃了他喂到嘴边的杏仁,笑的像只狐狸:“殷氏叛党谋逆祸国,如今又意图暗杀永安王,天?当诛之。王爷一怒之起兵平乱,最是名正言顺。” 而且只是第一步,冀州拱卫京畿,他们迟早要回上京,若是寻着时机拿冀州,也是为日后铺路。 叶云亭的提议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唯一的不好,便是他要独?面杨不韪的暗算。李凤歧面露沉思,?色却没有刚开始那么坚定了:“此事先不急定论,我先派朱闻暗中一趟陆州,接触陆州刺史漆典,若服他同我们合作,便按的法子来。” 拿冀州他们当然有益无害,?冀州乃是殷家立足之本,殷家军虽不如北疆军,?也并不孱弱。殷啸之是老了,却不蠢。若是贸然开战,殷家背水一战,他们便是拿冀州,伤亡损耗也不小。更何况还要用叶云亭的安危去冒险,怎么想?不划算。 ?若是服漆典同他合作,出其不意地从后方围剿冀州,便剩许多气力。叶云亭的冒险才不算是白费。 “漆典可跟我们合作么?据他曾是殷啸之的副将。”叶云亭搜寻了一记忆,发现漆典个?并没有什么印象。云容?州,冀州、中州存在感最强,也?握在殷啸之两个儿子手中。唯有陆州偏居东北,低调的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年前殷家陈兵皁河,陆州并未参与。?殷啸之退兵之后,却又没见与陆州起什么龌龊。两方的关系看起来叫?捉摸不透。 “漆典是个聪明?。”李凤歧:“朱闻当有七八分把握服他。” 云容?州,中州、冀州?是嫡系,唯有陆州是在漆典个外?手里。漆典虽然是殷啸之的心腹,??心?是偏的,更还有远近亲疏。只看些年来陆州的军械装备就看得出来,殷啸之待个心腹可不怎么好。 皁河一役,陆州按兵不动,也明了漆典与殷家并不是一条心。 只不过漆典为?谨慎,背后又无其他势力支持,所以在乱局之中,偏安一隅,独善其身。?他是个聪明?,若看清楚了如今局势,当不会拒绝他的招揽。 “那就按的,先等等朱闻那边的消息。” 李凤歧“嗯”了一声,显然还是不太高兴,叹了一口气,阴阳怪气的:“王妃太干,我是管不住了。” 话时一脸郁郁之色,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叶云亭忍俊不禁,拈起一粒剥好的杏仁塞进他嘴里,笑吟吟:“谁叫王爷耳根子软,可不赖我。” 李凤歧一想,?己耳根子确实挺软,?凡叶云亭多两句,他就从了。 或许就是枕边风的威力吧。 意识到一点,忍不住磨了磨牙,心想夫纲还得振一振才行。他起身出去遣开了房外头的守卫,又将房门仔细地反锁上。 “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叶云亭疑惑。 当然是干点有益身心的事情。 李凤歧在心里想。 他缓步向叶云亭,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正好将他整个?圈住,俯首在他耳边轻声:“方才的提议我忽然又有些后悔了,不如王妃多跟我吹吹枕边风,吹得满意了,我就答应……” 完,轻轻咬住了叶云亭的耳垂。 叶云亭头皮一麻,想去推他,挣扎着:“是房……” “房正好,我们还没试过呢。”李凤歧低低笑了一声,因为喘.息,低哑的声音像带了小钩子,直往叶云亭耳朵里钻,勾的他耳尖烧红。 “我早就想试试白日宣淫的滋味了。”李凤歧堵住他还欲话的唇,呢喃着低语。 …… 李凤歧最后是被从房里轰出来的。 他嘴唇被咬破了一块,还残留着丝丝血丝,衣裳也皱巴巴的,整个?瞧着狼狈的紧,?色却半点也不见局促,反而意气风发的很。 房不远处的守卫瞧见一幕,不敢问也不敢话,纷纷垂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现。 “们去?处巡逻一圈。”李凤歧朝他们扬了扬巴。 守卫闻言忙不迭地往跑了,屁?没敢放一个。 等?了,李凤歧才轻咳一声,推门进去,又在离案一步远的距离谨慎停,语气讨好:“守卫已经遣了,我抱回去?” 叶云亭气红了脸,勉强整理好凌乱的衣物,再看看一片狼藉的桌案,咬着牙:“我?己回去,……将房收拾干净!” “我马上叫?来收——”话没完,见他眼睛?快被怒意点燃了,立刻改口:“我立刻收拾干净,亲?收拾。” 叶云亭才瞪了他一眼,大步离开。只是了两步,察觉到什么,身体便微微一僵,不得不放慢了步伐,红着脸回了后院。 ?是等守卫回来的时候,就见?家王爷,端着一盆水,拿着布巾子,正在擦拭桌椅。 守卫:??? 其中一?试探:“王爷可需我们帮忙?” 李凤歧面如春风,斜晲他们一眼,轻嗤:“用不着,守好们的门便是。” 心中却不无轻蔑地想,一群没媳妇的单身汉懂个什么,不过是夫夫间的情趣罢了。 要们帮哪门子的忙? 113、冲喜第113天 朱闻秘密去了的陆州。为了不叫杨不韪发现端倪, 明面上的借口说的去周句镇接手金矿。则?了周句镇之后,他?会由周句镇转道,直接去了陆州。 而杨不韪果然没有察觉不对, 在朱闻走后的?日,他暂时没有动作,反倒暗中盯着他的暗卫来报,说与杨不韪暗中联系的人悄悄出了城, 去了城外的处小庄子。庄子里约莫有二十余人, 应都死士。 叶云亭?猜测杨不韪差不多要寻机会动手了。 他也不急,每日还和之前样,白日里忙碌制衣坊的事情,时不时再同朱闻去外城巡视圈, 查看外城的建设进度。只等着杨不韪出手。 如此时间转就又过去了数日,这日, 叶云亭正与朱烈商议着如何流民安置住之事, 就听下头来报, 说外城的流民起了纠纷,甚至还有了伤亡。 “怎么回事?”叶云亭惊,立刻起身,示意朱烈流民安置的事宜押后再谈,随着报信的官员出了都督府。 外城的建设正在逐渐完善, 流民也开始安顿下来,若再生出乱子, 先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有两拨人打了起来。”报信的官员边随着他往外走,边将大致情形说与他听。 大约这些流民在近这些日子里,互相之间关系好的常常在处干活处休息,逐渐抱团形成了小团体。因为平日里这些流民都各干各的活计, 也没有起大的冲突,?也没有人管这些流民私下拉帮结派。但今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帮人忽然在早上出工时打了起来,在死了两个人,又伤了十?个人后,事情就闹大了。 这时候拉帮结派的坏处就显现出来了,死了人边的要血债血偿,不肯善罢甘休。伤人的边也护着动手的人,死咬着不承认自伤的人。两边僵持不下,流民组建的自卫队倒带人去调解了,但双方都不肯服气,局面时僵持不下。 自卫队的领头害怕事情闹大。?赶紧往上报,这才传?了叶云亭这里来。 叶云亭急匆匆的脚步顿,扫过领他往城外去的官员,目光微沉:“怎么这等小事都解决不了,还要往我这儿报?” 报信的个七品小官,近被调?了外城去办事,叶云亭与他也打过?次照面,这人性格怯懦,但胜在听话肯干,平日里听令办事,虽然没什么主见,但手里的事情也没出过岔子。如今遇见了这样的事寻?了他这里来倒也说得通。但问题这人并不会越级办事的人,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应当先去寻他的顶头上司曹毅仁才对。就算事态严重,需要他出面,也该他的顶头上司来报。 如今贸然寻?了他这里来,叶云亭不得不多留了?分心。 官员闻言愣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曹大人昨晚喝多了酒,今日身子有些不适,还在府中休息。” 其这不过他委婉些的说法,则昨晚他的顶头上司喝得烂醉如泥,今日他寻过去时,人还没清醒过来。他怎么叫也叫不醒,自又拿不定主意,生怕耽误了时候闹出大乱子,没法子之下才来寻叶云亭去主持大局。 “喝多了酒?” 大约杨不韪这个恶狼在侧,叶云亭不由多了?分,这个节骨上流民出事,偏偏负责此事的官员又喝多了酒,使得下头的人不得不寻他来拿主意。 这些日子他和曹毅仁打交道不少,平日里兢兢业业,并不等没有分寸随意渎职之人。 这出看起来倒像算好了般,先故意灌醉了曹毅仁,然后闹出乱子来,底下人没了主心骨,?只能来寻他。合情合理的引他去外城。 “知道与何人喝酒?” “下官不知。”官员思索了会儿,摇摇头,道:“曹大人虽然嗜酒,但他平日常同下官说酒醉误事,以除非休沐,不然滴酒不沾。” 今日出事后他寻去,发现顶头上司醉的不省人事,虽然有些奇怪,但着能对方得了什么好酒才没忍住,以?没有多。 没问出什么结果来,但叶云亭仍然多留了个心。 两人赶?外城,就见两拨人犹在对峙。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两具蒙了白布的尸体。两边人情绪都极其激动,有痛哭的,也有破口大骂的。 因自卫队在中间拦着,才勉强没让两边又打起来。 叶云亭在外头听了会儿,才听明白了些。 这两拨人,拨北疆本地的流民,而另拨则其他州府逃难来的流民。两拨人因为地域不同,天然地划分了立场,类似本地人与外来人之间的矛盾,两拨人之间平日里就积累了诸多矛盾和摩擦,直?今日早,北疆这边的流民里死了人。 死的人个少年,乃北疆流民这边的领头人之的亲弟弟。更巧的,这少年昨日还与?个人发生了口角,起了点冲突。与他发生冲突的人毫不意外归属于另拨外来流民。 发现少年的尸体后,领头人就直接带着人找上了对面去质问,怀疑对方怀恨在心杀了人。两拨人之间本就积怨已久,见这领头的气势汹汹地找上?要弟弟报仇,阻拦之时?推搡了起来,然后?打了起来。 出面的都年轻气盛的男人,打架时红了,不知怎么就死了人,于局面发不收拾。 叶云亭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里头不太对。 外城的流民众多,聚集在起难免会有矛盾摩擦,叶云亭对此知晓的。但这些流民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以虽然有摩擦冲突,却从不会动手,多也就口角?句——他们怕闹大了会被赶走,因此都还算有分寸。 但今日的场面,却处处都充斥着怪异感。 叶云亭边思索着,边现身,走?了两拨人中间。 自卫队的头领见他过来,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终于松了口气。 而对峙的两拨人瞧见他,也安静下来,还有人喊道:“王妃,他们欺人太甚,您得我们主持公道!” 话音刚落,另拨人立刻反口讥讽:“要评理也我们评理,你们大早冲过来喊打喊杀,还杀了我们的人,就该被抓起来!” “贼喊捉贼你们要脸不要?!杀人偿命,就该将你们都抓起来,全都赶出北疆!” “没错!你们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 才安静的人群又吵嚷起来,自卫队头领喊了?声也没人理会,只能抹着汗去维持秩序,免得群情激愤之下冲破了防线打起来,伤了王妃。 叶云亭站在中央,并未出言阻止。他冷看去,就见两拨人都争的面红脖子粗,人群不断往前拥挤着推搡着。 他目光微凝,缓缓扫过每张充满怒意的面庞,然后?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流民都未曾读过书,骂起来难听,更没什么条理,就纯粹地在宣泄情绪。但其中有么?个人,话不多,面色也十分冷静,但凡出声,字字句句都在挑动这些流民的情绪。就像滴水入了滚油,激起油星四射。 他眸光微冷,?乎已经确定了这场冲突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刻意挑起的。 而目的……若他猜的没错,多半为他而来。 旦这些流民情绪失控打起来,他身处其中,被打红了的流民“不小心”波及再合理不过。 看着群情激愤,言不合就要打起来的两拨流民,叶云亭却并没有退缩。他自袖中拿出枚铜哨吹了声,响亮的哨声回荡在上空,叫愤怒的人群勉强找回了理智,安静下来。纷纷看向中间的叶云亭。 叶云亭收起哨子,仍旧温温和和的模样:“事关两条人命,不诸位吵架就能吵出结果来的。你们两方各自推举出领头人来,随我去衙?处理此事。我必将此事查明,秉公处理。” 话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永安王妃这些日子作为令人信服,以他们没有犹豫太久,北疆流民这边就有人站了出来:“被杀的我小弟,我随王妃去衙?,只求王妃还我小弟个公道,将罪人绳之以法!” 见对面出了人,外来流民这边也有个老者站了出来:“人绝不会磊子杀的,倒今天他们杀了我们两个人,大家都能作证。老朽读过?天书,也愿意同王妃走趟。” 叶云亭正要开口叫人随自去衙?,就听外来流民边有人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叫人听见:“这进了衙?,后面怎么样我们大家伙也不知道啊。” 有人立即附和:“啊,他们都北疆人,咱们外来的,也没人我们撑腰……” 对面听又不乐意了:“你们胡说什么?王妃公正,你们诬赖我们不成,又抹黑王妃么?” 原本快要平息的事态,因为?道不同的声音,又被挑起了火星。 叶云亭眯了眯,指着人道:“将他带上来。” 被指中的人周围顿时空了小块,他慌乱地四顾,梗着脖子质问:“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王妃要抓我?” 叶云亭未曾理会他,目光又扫了圈,凭着记忆又点了三个人出来。两个外来流民队伍里的,还有个则北疆流民队伍中的。 自卫队的人将之都抓了上来,被押住的四人面色惊慌,不断喊冤。 “你们认识他们?”叶云亭问两边的领头人。 两人看了看,摇头道:“不太熟悉,许后面才来的新人。”又问:“你们哪个队里的?” 领头人都流民自行推举出来的,他们自内部都分了小队,每个队又设有小队长,如此级级地往下分,更加?于管理以及及时传达消息。如果有新的流民加入,?会增加新的小队。 然而这四人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两边的领头人都意识?了不对劲,扭头去问自边的小队长:“这哪个队里的人?自来认领。” 然而话落,却并人认领,反而陆陆续续有小队长说:“不认识,不我们队的。” 外来流民边推举的老者眉头皱的死紧,他年纪大了,见过的魑魅魍魉也多,立刻意识?了不对劲,双浑浊的睛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忽然注意?其中人扎进了裤腰带里的衣摆,惊疑道:“他的衣摆有血!” 叶云亭听,凝目去看,果然也看?扎进去的衣摆上有黑红色血渍般的斑块。 “将他衣摆拉出来。” 自卫队的人立即将人押住,将他扎在裤子里的衣摆扯出来,上头果然染了血,还没干透,显然刚沾不久。 叶云亭蹙眉,略?明白了这血从哪儿来的。转头看向两个领头人:“起冲突时动手杀人的人不还没找??” 两人齐齐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谁也不知道谁下了杀手。”等后头去问时,也没人承认。 “看来这?凶手之了。”叶云亭目光微冷,道:“将人押回去再审!” 说完他抬眸看向不明以的两波流民,扬声道:“今日之事,乃有人蓄意挑起事端。我必会查清楚真相,枉死者以及大家个交?。”说着顿了顿,看着面色各异的流民,又道:“大家既然选择留在了渭州,不你们先前从何处来,日后?都渭州的百姓。我与王爷,均视同仁。” “此事性质恶劣,待查清楚原委后,会公开审理。大家以先回去等着。” 说完朝其他人点了点头:“走吧,先去衙?。” 他处理的公正,又说会公开审理,加上才揪出来四个不明身份的人,这回人群里再没有人出声。都在原地目送行人往衙?走去。 藏身在人群中的死士不敢再贸然出言煽风点火,隐晦地交换了神,准备施行第二套方案。 他们来之前,主子?交?了,好挑起两方流民争斗,混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杀了叶云亭,再将之推?群情激愤的流民身上。但若万不成,?设法引起混乱,直接围杀。 此时叶云亭身边只有自卫队的人,这些人都流民中挑出来的,身手好不?哪里去。 这好的机会。 见人就要离开,藏在人群里的?个死士神利,掏出匕首朝近的人捅去,边大喊着“杀人了”制造混乱,边朝着叶云亭靠近。 被刺中的人捂着伤口惨叫着倒下,四周的流民受惊般的散开,还没来及去扶,又有人接连受伤倒下。因不知伤人的谁,人群顿时下炸开,惊慌不已地躲避逃窜。 叶云亭被自卫队护着,见局势再乱?要酿成不挽回的后果,再次吹响了铜哨。这次哨声尖锐急促,还未落下,?听声长鸣回应,接着两只体型极大的猎隼俯冲而下,利爪抓向了持匕首制造胡乱的死士。 死士被袭击,不得回刀躲避反击。 而四周流民终于发觉了危险的源头,纷纷往些死士反方向躲避逃窜。 “将人拿下!”叶云亭见百姓已经散开躲避,立刻下了令。 随着哨声赶来的,不只猎隼,还有训练有素的玄甲军。 先前局势太混乱,死士直借着普通流民掩护,尽往人多的地方躲,怕伤及辜,叶云亭才没叫玄甲军立刻出手,如今流民四散远离了死士,失去了掩护,玄甲军?立即动了手。 十多个死士本借着混乱杀掉叶云亭,但还没寻?机会动手,就被玄甲军围住。见不敌,?人对视,纷纷选择了横刀自尽。 好在玄甲军反应快,活捉了其余?人,又卸掉了下巴,才没叫他们死完。 “将人都带回去。”叶云亭面如冰霜,中沁了戾气。 为了引起混乱,这些死士根本不顾普通流民的性命,因开头反应不及时,伤了好些人。好在及时控制了事态,才没叫伤亡扩大。 但即?这样,看着些惊慌地从躲避之处出来的流民,他胸中还涌动着怒意。 杨不韪要杀他,他并不觉得愤怒,用流民他自打掩护,却过于下作不择手段。 他第次生出了杀意,这样歹毒之人,留着绝对大祸患。 命玄甲军押着人,叶云亭却没有直接回县衙,而唤上了在不远处徘徊待命的狼王,往曹毅仁的宅邸行去。 酒醒的曹毅仁刚得知了外城的消息,暗骂自酒醉误事,穿好衣裳就匆匆忙忙要出城,结果在半路上就与叶云亭撞上。 他颤颤巍巍地行了礼,不敢多说,直接告罪。 叶云亭没有与他掰扯,而直截了当地问:“你昨晚在与谁喝酒?” 曹毅仁不明以,但还老答道:“杨军师,还有赵参将等人。” 杨不韪近得了?坛好酒,昨晚?邀了他还有另外?人共饮,他盛情难却,加上在馋酒,就没忍住喝了坛,谁知道这酒后劲这么大大,竟让他误了大事。 “果然他。” 叶云亭神冷冽,扭头问:“杨不韪现在在哪儿?” “在城楼上巡查。” “点十人,随我去拿人。其余人将人犯押回去严审!”叶云亭心中怒火翻滚,也不管如今证据尚且不足,直接带着人上了城楼。 外城的动静杨不韪已经知晓。他在立即离开和按兵不动之间略犹豫,?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做的隐蔽,动手的又死士,只要没有证据,?攀扯不?他身上。但若沉不住气逃了,反而会更加引人注意。届时殷家绝对会弃他不顾,而他只能辈子隐姓埋名,当个逃犯。 他定了定神,背着手继续在城楼上来回巡视。 叶云亭带着人气势汹汹上城楼寻他时,他还挑了挑眉,故作惊讶道:“这出了何事?” “拿下。”叶云亭却并不与他多说,只抬了抬手,身侧的狼王就如道风般冲了出去,将杨不韪扑倒在地,利齿距离他的咽喉不过尺。 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感受?这种法言喻的屈辱,杨不韪绷紧了下颌:“敢问下官做错了何事,王妃竟然如此侮辱我?” 叶云亭面表情地看着他,见他这个时候还能镇定自若地扮辜,冷冷笑了声,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说完唤回狼王,对其余人道:“将人押回去。” 玄甲军皆听命于他,闻言毫不迟疑地动手,将杨不韪反剪双手,押着离开了城楼。 114、冲喜第114天 “我有官职在身, 便是犯了错也该是由衙门出面,王妃无缘无故?我当做犯人关押,未免过于藐视律法!”杨不韪被反剪了双手, 张嘴却还没堵上。 他虽然隐隐心惊,怀疑叶云亭是不是拿到了什么证据,但是思来想去,自己不应该留下了把柄才对。是以他在惊慌了瞬之后, 便又立刻冷静下来, 趁着未离开城楼,许多兵卒都在暗中观望情形,便愤愤编织好言辞,试图拿大义来压叶云亭。 叶云亭虽然是永安王妃, 可不过是个虚衔,而他却是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要对他动手, 总要有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若是拿不出说法来, 叶云亭不仅得老老实实放了他, 他要让叶云亭向他赔礼谢罪! “你觉得我没证据?”叶云亭回首看着他。 杨不韪对他从容的眼神,有瞬的心虚,接着又笃定道:“下官并不知自己所犯何事,王妃要打要杀,至少也要给个缘由, 让下官心服口服。否则下官便是死了,也要去阎罗殿喊冤。” 见他副抵死不认的模样, 叶云亭眼中厌恶更深,冷声道:“你放心,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说完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衙门去。 衙门里。 仅剩的三个死士以及四个流民都被押着跪在堂,三个死士心志坚定, 面上并无惧色。若不是被制住,也许已经自尽身亡。但四个流民却是战战兢兢,面上惊慌色甚浓。 待见叶云亭又押着人来,身边跟了头威风凛凛的灰狼后,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不断磕头求饶。 曹毅仁见他过来,战战兢兢地要让座,叶云亭却只坐在了下首位置,示意他先审。 他只得坐在堂,瞧了眼被押在一边旁听的杨不韪,定了定神,开始审问、 四个流民本就是为了银钱办事,几乎没怎么审问就都主动招了。称是有人给了他们一人百两银子,叫他们今日在冲突时暗中伤人制造混乱。在混乱中被杀的两个流民,便是四人中的其中两人动手,目的是为激怒流民们,好挑起争斗。 至于那名最开始被杀的少年,他们却都说不清楚是谁动的手。 那名少年的尸体被抬到了堂,曹毅仁只能叫了仵作来现场验尸。仵作验完后,说人是被刀毙命,刀口左深右浅,应当是被人从后方直接割断了喉咙,而杀人的武器,看伤口推断,应当是短匕类。有那少年大约是临死前挣扎了下,十指成爪,指甲缝里残留着抓下来的皮肉。 除此外,再没有其他挣扎的痕迹。 如此利落的手法,绝对不是普通流民所为,动手必定是个练家子。 “查查几个死士中可有谁受了伤。”叶云亭出言道:“带回来的尸体也都查一查。” 仵作闻言连忙去验,片刻后回来禀道:“在其中具尸体找到了对应的抓痕,这死士武器是短匕,也对得。” 曹毅仁看向叶云亭,见他颔首,便道:“那事情也差不多清楚了,人乃是这死士所杀。目的便是为了挑起流民间的争端。” 只是这三个死士骨头硬的,现在什么也不肯说,也不知背后主使是谁目的又为何。 他征询地看着叶云亭:“王妃您看,可要?人带下去好好审审?”他说的委婉,却是在问要不要用刑。 说完又看向被押的杨不韪,终于忍不住询问道:“有杨军师这是……?” 只是醉了个酒的功夫,外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说,竟然连杨军师也被押了起来。曹毅仁与杨不韪很有交情,见状就忍不住询问一番。 叶云亭侧脸看了他眼,不疾不徐道:“杨不韪暗中勾结殷氏叛党,意图谋害王爷,颠覆北疆。” “我没有!”杨不韪闻言惊,差点脱口而出我何时要杀永安王?话到嘴边才险险打住,意识到可能是叶云亭在诈自己,便故意装作面上愤懑道:“欲加罪何患无辞?这年来我跟随王爷出生入死,绝无半点异心,如今王妃却空口污蔑我勾结叛党,难不成是在公报私仇?!” 他故意扯出了两人先前的不快,嘶声道:“我不服!王妃若要杀我泄愤,我认了。可是想叫我背污名,却是万万不可能!” 叶云亭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认罪,站起身围着他走了圈,淡淡道:“你是不是以为这死士并不知道你与黑九交易的内情,绝不会供出你,所以有恃无恐?” 没想到他连黑九都知道,杨不韪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却还是咬牙道:“下官不明白王妃在说什么,王妃若是记恨我先前的不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故要给我栽赃这样的罪名?” 他梗了梗脖子,神色凛然:“士可杀,不可辱!” 叶云亭却轻笑了声,说:“?黑九带上来。” 话音方落,就见叶妄拖着人上前,那人似被严刑逼供过,头发蓬乱遮住了半张面孔,露出来的半张脸、以及身满是血污伤痕,双.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似乎已经无法自己行走,是被叶妄拽着硬生生拖进来的。 他?人拖到堂,随手扔在地上,对叶云亭一拱手,没了平日里的纨绔模样,张脸沉下来时,倒是添了几分冷冽:“按王妃的吩咐,人已经招了。” 说完,掏出一张认罪书递给了叶云亭。 叶云亭接过认罪书,扫了几眼后,俯身?认罪书悬在了杨不韪面前:“黑九乃是殷家精心培养的死士,数日前他乔装打扮潜入杨府,与你搭上线后,便开始了密谋。”他冷冷一笑:“刚才说你密谋要杀王爷不过是诈你,其实你正的目标,是要杀我。” “你倒是好计策,以为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做投名状,便可以投向殷家?”他晃了晃认罪书,直起身来冷眼瞧着他:“但你以为殷家能给放心?中州刺史之位交给个叛徒?” “你倒是比我想的要天真。” 沾满了血污的认罪书自他指尖飘落,落在杨不韪面前。 万万没有想到黑九会被擒,杨不韪心中又惊又怒,明明安排好一切后,黑九就已经动身离开了渭州,他们约定好,黑九会在渭、冀梁州交界处准备接应他。 可如今他不慎被擒就罢了,竟然还?他给供了出来!但凡黑九咬死不认,他就能想办法脱身,再设法杀了叶云亭! 是个废物! 杨不韪看了眼满身血污、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口牙都快崩碎,终于忍不住面目狰狞地骂了句“废物”。 叶云亭眼神闪,却是不动声色地继续道:“铁证如山,杨不韪你可心服口服?!” “我不服!” 杨不韪表情狰狞,若不是被压制着,恨不得扑去从叶云亭身咬下块肉来,他恶狠狠瞪着姿态从容的人,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要投向殷家!我走到如今地步都是因为你!个嫁了人不能出仕的男妻罢了。却妄图取代我,我不服!” “所以你是承认你与殷家勾结了?”叶云亭凝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个微妙的弧度。 杨不韪与他对视瞬,陡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去看旁边生死不明的黑九,脑子里轰然炸开。 看见他这幅模样。叶云亭笑了笑,淡声道:“?人带?去吧。” 叶妄笑嘻嘻拱了拱手,应了声“是”,便朝那趴在地上的人踹了脚:“演够了,起来吧。” 那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就立马麻溜溜从地上爬了起来,?头血呼啦子的头发拨开,讪笑着道:“军爷,我今日可算立了功?能减刑吗?” “等这事完了,自会给你记上笔。”叶妄如今升了官,也有了官威。沉着张脸道:“如今没你的事了,废话少说,先跟我下去。” 说完再次拱拱手,在众人呆滞的目光里带着人走了。 堂众人都呆若木鸡。 曹毅仁脑子都糊成浆糊:“这、这……” “这”了半天,句囫囵话都没说出来。只瞧着杨不韪神色复杂。 倒是杨不韪眼睁睁看着那肖似黑九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离开,眼珠瞪得都快暴突出来,他僵硬转过头来:“你诈我?” 又似不肯相信这个事实般,喃喃自语道:“不对……你怎么可能知道黑九,怎么可能知道我与黑九间的交易……” 若不是叶云亭信誓旦旦地说出了他与黑九前的交易,他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信了这份捏造认罪书! “我是不知道你跟黑九的交易,但我可以猜。” 叶云亭恶劣地朝他笑了笑:“杨军师向来自负,可却不知道有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确实没有抓到黑九,也确实从这普通死士口中问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但他可以诈。 黑九的名字是暗中盯梢的探子探到的,其他交谈的具体内容却并不清楚。但叶云亭只要?杨不韪至今的所做所为联系起来,便能大致猜到他的计划,以及殷家能那边能打动他的筹码。 于是他设了个局,传信让叶妄带着探子去狱中,寻了个与黑九身形相貌肖似的犯人,接着捏造了认罪书,让杨不韪以为黑九已经被擒招供。 他用来激怒杨不韪的那几句话,不过都是他自己的猜测罢了。若是杨不韪察觉了不对,那输的便是他。 可杨不韪做贼心虚,以为计划泄露之后,便彻底沉不住气了。 他是没有证据治杨不韪的罪,但却可以叫他亲口认罪。 “?人押到外城去。” 叶云亭神色一厉:“杨不韪为了己私欲,勾结殷氏叛党,蓄意挑起流民争端,造成三人死,数十人伤,论罪当诛!” “召集外城百姓,申时正,当众审判一干罪犯,给无辜受难的百姓个交代。” 押着人的玄甲军整齐划,齐声应是后,便将人押着送去外城等待公审。 杨不韪被押走时犹自不服,挣扎着叫道:“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我不服!” 曹毅仁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癫之态,想到昨日正是他邀了自己喝酒,方才导致他醉酒贻误大事,心情复杂下也没再出言求情,只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杨军……杨不韪之事,可要知会王爷一声?” 杨不韪是朝廷命官,又是王爷心腹,虽然王爷一向宠信王妃,但贸然斩杀军中军师,恐怕也会起龌龊。 曹毅仁本意只是想要讨好番叶云亭,谁知叶云亭闻言却是淡声道:“不必,此事王爷也知晓。” 说完走向那两个被推举出来的流民领头:“方才审理,两位也看明白了?此事不是你们任何方的错,乃是有人蓄意挑起争端。” “看明白了,是我太冲动。”死了弟弟的汉子红了眼,想到遭了无妄灾的小弟,心中到底是不好受。只是王妃已经当堂审清楚了,他自然明白不能再胡搅蛮缠拿人出气。 那老者倒是叹了口气,看得更深:“虽是有人在中间挑拨,若是我们能沉下气好好说道,另外两人也不会丧命。” 说到底,是他们自己平日里矛盾摩擦太多,才会被人抓住了机会挑拨生事。 叶云亭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本地流民与外来流民间,因为语言风俗不同,难免会有摩擦冲突。先前谁也没有把两边流民的摩擦当?事,才给了旁人可趁机。 他沉吟片刻,道:“二位先?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大伙儿,等公审后,我会再召集诸位商议两边流民融合事。” 再这么让外城的流民拉帮结派泾渭分明自然是不行,经此一事后,得尽快想办法让两边流民互相融合。 不论是北疆流民是其他州府的流民,归根结底,都是北昭的百姓。 两人朝他谢过,这才转身离开了。 叶云亭想着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只等着申时正去参与公审即可,便唤上了角落里的狼王,准备先?王府趟。 结果刚跨出衙门的大门,就瞧见李凤歧牵着马等在门口。 瞧见他出来,笑眯眯的:“听闻方才王妃当了?破案的青天。” 叶云亭抿唇瞪他眼,又解释道:“杨不韪心思太歹毒,我怕留着他反而给他逃脱的机会,日后酿成大祸,才兵行险着诈了他。” 半路遇曹毅仁,确定流民争斗与杨不韪脱不了干系后,他心中就有了计划,暗中命跟着自己的暗卫去寻了李凤歧与叶妄,才迅速安排了后面的系列事情。 李凤歧现在拿出来说,无非是埋怨他事先没跟他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 但此事叶云亭觉得自己也不算做错,毕竟时间紧迫,哪有时间坐下来商量? 李凤歧瞧着他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心里却暗暗发愁,有个主意大胆子也大的王妃,是叫人操碎了心。 而且他不敢说,只能笑着拍了拍马背,示意他马:“王妃捉住了叛徒,乃是大功件,今日我给王妃当?马夫。” 叶云亭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趁着四下无人,俯身低低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侧脸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痒意。瞧着他的双眼眸更是比最璀璨的星辰还要亮些, 他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叫李凤歧看迷了眼,总觉得他生来就该是这样的。 于是来时心里那点小小的忧虑便被彻底抛到了脑后去,李凤歧牵着马儿往都督府走去,心想胆子大便大吧,便是捅破了天,也有他撑着。 115、冲喜第115天 李凤歧牵着马, 与叶云亭回了都督府。 一路上不少百姓好奇探望,等人走过,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王爷待王妃可䴘好, 我家?个死鬼连牛都没给我牵过。”这是羡慕的。 “谁说不是,听说如今大小事情都是王妃做主呢。不过这也是王妃有能耐。” “当䴘??王爷岂不是?个……”有人听了露出个揶揄的笑容,压低声音才?两字说了出口:“……惧内?” 众人闻言瞧着走远的身影,想着凶悍如永安王竟也会惧内, 就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李凤歧自然是不知?他惧内的名声已经在百姓里传开了, 他与叶云亭刚到都督府,就朱烈姜述等人团团迎了上来,显然是刚听闻了杨不韪的消息,来询问情况的。 “进去再说。”叶云亭下了马, 同李凤歧并肩进去。 待进了厅堂,喝了口茶润嗓, 才?:“诸位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之所以回都督府, 也是想着昔日同杨不韪交好的官员领甚多, 如今公审是可以给百姓们一个交代,但这城中诸多官员领却还不清楚内情,未免日留下芥蒂,此事必定要同他们说清楚的。 “杨不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朱烈最先开了口,就在出事之前, 王妃还在和他商议流民的安置问题。 怎么就出去一趟,杨不韪不仅和殷家勾结, 还要杀王妃? 他虽然一直知?杨不韪和王妃之间有些心结,却没想到头会牵扯出这些事情来。杨不韪是军师,虽然和他们一起上战场的时候不多,但从前形势艰难时, 大家也是过命的交情。 姜述也百思不得其解:“杨不韪怎么会背叛王爷?” 其余领虽没有开口,但?色也都是疑惑的。和杨不韪相识这么些年,他们怎么也不愿相信杨不韪竟会勾结叛党,背叛北疆。 如此情形倒在意料之中,叶云亭略去了梦中之事,杨不韪近期的所作所为都说与他们听。 从黑九潜入渭州,再到杨不韪与黑九搭上线,数次密谋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他撒了个小谎,藏起了现杨不韪生异心的缘由:“暗卫本是注意到潜入的黑九,我不知?黑九潜入的目的,便一直命人暗中盯着,却没想到会现杨不韪叛变。” 几个领听完,面面相觑半晌,纷纷叹了口气。 但到底谁也没有开口给杨不韪求情,交情归交情,铁证在前,他们还是拎得清的。 李凤歧不得几人这副模样,但顾念着这一杨不韪并没有机会祸害玄甲军,所以几个领才会顾念旧情,便嫌弃开口赶人:“你们若是还顾念旧情,等申时正便去送一送。” 他倒是没?么好心让人给杨不韪送行,?是杨不韪如今成了阶下囚,心中怨愤必定会不加掩饰地泄出来,叫几个领去,也能让他们知晓杨不韪的䴘面目,免得以心里留个疙瘩。 几个领闻言,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等几人走了,叶云亭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上午都在处理外城之事,?与杨不韪斗智斗勇,他没来及吃午饭,也没有午歇,松懈下来才觉得疲惫。 李凤歧状?:“离着申时还有一个时辰,我叫下人摆饭,你吃了再睡会?” 叶云亭思索了一下,却是摇头:“先摆饭吧,午歇便算了,等会儿我去洗把脸。外城的事情还未平息,得尽快拿出章程来才行。” 他如此,李凤歧?能先命人摆饭。 用过饭,下人碗筷撤下去,叶云亭?打了个哈欠,准备去洗把脸。 刚起身就?李凤歧拉住了手,?他拉到靠窗的小榻边按着坐下:“困了便歇一歇。” 说话的人板着一张脸,瞧着十分不高兴。大有叶云亭再不听话,他就要亲自动手的模样。 “……”他?得宽了外裳,在榻上躺下,?仰起头问:“你不睡?” 李凤歧替他掖好?角,叶云亭常用来记录想法的册子拿过来,?:“我着你睡。”话落,?忍不住补上一句:“我的精?头,和你云雨个三四回都还足得很,不需要午歇。” 说完有意味地着叶云亭,像是等着叶云亭不睡觉,他就好有借口人压着云.雨一番。 叶云亭:“……” 大约已经习惯了李凤歧的厚脸皮,以及在此事上的旺盛需求,叶云亭面无表情地闭上眼,说:“我睡了。” 说完果然再不理会李凤歧。 李凤歧勾唇轻笑,趁机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惹得身下的人睫羽轻颤,才低笑着?:“睡吧,到时辰了我叫你。” *** 守着时辰,李凤歧在申时初人叫了起来。 大约是耗费的精力太多,这一觉叶云亭睡得很沉,?李凤歧叫起来时,还有些迷迷瞪瞪,眼睛都睁不开。 李凤歧取来外裳,替他穿好。他还是一脸困顿,?去拧了温帕子给他擦脸:“还想睡?要不你就去了,我独自去也不妨碍。” “不行,我得去。”叶云亭拍了拍脸颊,睁大眼睛,勉强振作了精?:“走吧,我们一起去。” 李凤歧状无奈摇头,?能随着他出门。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点残存的睡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人到了外城的广场时,?里已经人山人海,?来听审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杨不韪以及其他几人都?五花大绑,正跪在中央受所有百姓唾弃。 曹毅仁已经先一步赶到,外城之事是他主理,此时公审自然也交由他,叶云亭与李凤歧在左侧坐下旁听。除了他们之外,与杨不韪有些交情的领们都来了。 ?着?人出现,人群里一阵骚动。 原本面无表情的杨不韪,听到两人的名字,挣扎着转过身来,高声喊?:“王爷!我不服!” 李凤歧?色微冷:“你不服?勾结叛党是你亲口承认,你还要如何狡辩?” “是,我是勾结了殷氏,但?并非我本意,我?是?逼无奈!”杨不韪目光扫过到场的领,似抓住了最一根救命稻草般:“这些年来,我为北疆鞠躬尽瘁,数次同王爷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王爷却?为私心,要让王妃顶替我的位置!” 他历数自叶云亭到北疆,李凤歧对他的忽视:“王爷处事不公,叫我如何能忍?!若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排挤打压,我何至于去投奔殷氏?!” “是以我不服!我是勾结殷氏没错,但?是?逼无奈!用人唯亲乃是大忌,王爷便一点错都没有么?” 杨不韪声嘶力竭,字字泣血。虽然满嘴歪理,但?架势却仿佛自己才是无辜之人一般。 若是李凤歧?他的歪理绕进去,?日一个用人唯亲的名声就跑不了,甚至连叶云亭的名声也会?连累,抹消他这些日子的心血。 但李凤歧怎可能会让他得逞? 他眼?微冷,安抚地拍了拍欲要开口反驳的叶云亭,起身走向杨不韪:“你觉得本王想让王妃顶替你的位置?” 杨不韪梗着脖子:“难?不是么?王爷处处都在替王妃铺路,而我不过是王妃垫脚石罢了。”他说完,目光恶意地向其他人:“今日是我,来日就可能是在座的其他人。” 李凤歧却是嗤笑了一声,扫过众人各异的脸色,缓声?:“王妃还未到渭州,便与我里应外合,夺了殷家的金矿;到了渭州之,逢西煌来犯,为了配合我灭掉西煌的计策,不顾自身安危在城外设法场,?为了安定民心,身先士卒跪了一个日夜,之才有十万西煌?灭,而城中百姓无性命伤亡;外敌退却,城中却还有流民受雪灾之苦,他?自掏腰包开办制衣坊,收容流民。赶制出来的两批冬衣,都供给军中,却没有收一枚铜板。还有如今这外城建设……桩桩件件都有王妃出力。” 他垂眸向杨不韪:“你觉得这是挡了你的路?是本王有意让王妃顶替你的位置?” “王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王妃无官职在身,按?理亦不能从仕,如今所作所为,不都是王爷一力支持?”杨不韪咬紧牙关恨声?。 李凤歧闻言嗤了一声,?色轻蔑:“朱烈,你来说,王妃立下的这些功劳,若是论功行赏,该如何赏?” 不防忽然?点名,朱烈思索了片刻?:“这都是大功,按军中章程,若是普通无品小,凭借这些功劳,直接提拔做个从三品的都尉也是使得。除了擢升官职,还应有俸禄赏银等若干。” 李凤歧颔首,向众人:“但王妃立了这些大功,却从无半分奖赏。” 没有擢升,没有赏银。甚至还倒贴了不少银钱。 “这便是你所说的,挡了你的??”李凤歧冷眼睥睨,沉声质问:“若是换做你,是不是?可以借口本王赏罚不分,勾结叛党了?” 杨不韪嘴唇颤抖,脸色骤然苍白。 李凤歧所说,他竟无法辩驳。 然而李凤歧却并未就此打住:“你有不臣之心,?本王不论做什么,你都能寻借口背叛。何况,你若是不满本王所为,尽可以直言,为何却要暗箭杀人,甚至无辜的流民拖下水?”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杨不韪的假面:“这些都不过是你为自己的私心找的借口罢了。” 整个人仿佛?剥开放在烈日下炙烤,杨不韪?色灰败,再无法像之前一般怨天尤人。 在场与他交好的领,原本听他所言,心中多少有些替他惋惜,觉得杨不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才走岔了路。可如今听了李凤歧一番话,再琢磨了杨不韪所为,面色就渐渐变了。 王爷说的没错。 若是杨不韪觉得不公,尽可以和王爷理论。王爷历来就不是?等听不得逆耳之言的人, 再则是叛便叛了,可杨不韪的手段却实在下作,为了向殷家投诚,竟然蓄意挑起流民间的争斗,造成如此多的伤亡。他有不平,但流民何辜? 说到底,不过是他自己的私心作祟罢了。 而经王爷提醒,他们才意识到这些日子里,王妃对北疆的付出。 但凡?些事是他们这些人做的,王爷绝不会没有半分奖赏,说到底不过是?着王妃与王爷是一家人,?感情深厚,才会不求封赏,呕心沥血?为北疆为北疆百姓谋福祉罢了。 既然没有封赏,?何来的挡路或者铺路一说。 反而是他们该感激王妃做出的贡献才对。 几位领心思复杂难言,却顾忌着还在公审没有贸然出言。而前来听审的百姓就没有他们这么多顾忌了,纷纷朝着杨不韪啐口水,骂的难听。 他们是听不懂复杂的东西,可他们却听得明白,王妃办了这么多好事,竟没有半点奖赏,这分明是吃了大亏。若是换做他们,他们可不会做这等傻事! 可这杨不韪却还倒打一耙来污蔑王妃,实在是没脸没皮! 一时间观审的百姓们群情激愤,顺手捡着地上的碎石子就往杨不韪身上砸。 杨不韪垂着头,心中满是不甘,可事已至此,已然没有了任何可以转圜的机会,他?色颓败,脑中李凤歧的话一遍遍回响,想着若是他没有?么心急,?或者再谨慎一些,就不会变成今日模样…… 可不论他作何感想,事情都已成了定局,无可改。 在巨大的悔与不甘之下,杨不韪?按在了地上,身刽子手高举屠刀,转瞬落下…… 当着所有人的面,杨不韪、三个死士,以及四个杀人的流民?一并处决。几人的尸体无人收敛,最?兵卒草草收敛,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去。 经此一事,永安王与永安王妃在百姓中的呼声高,而原本是来给杨不韪送行的领们,多少明白了王爷特意要他们来“送行”的缘由,恐怕是早就猜到了他们没说出口的小心思。 除了朱烈姜述,其余几人你我我你,最犹犹豫豫地靠近,朝叶云亭拱拱手,面有愧色:“王妃为北疆操劳。日但凡有用人之处,我等任凭差遣。” 武性子直爽,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认错的也快。叶云亭也没放在心上,闻言拱手回了个礼:“?我就先谢过了,日必不会跟诸位客气。” 他面无芥蒂,几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本还想跟王妃寒暄几句,但顶着王爷冷飕飕的眼?也没法好好说话,最?能寻了个借口,一溜烟都跑了。 116、冲喜第116天 杨不韪等人的死, 算是给外城流?的纷争暂时划下了句点。 主理外城的曹毅仁当职时酒醉误事,但好在尚且没有酿成大祸,只被罚了三个月俸禄。大约是为了将功补过, 两日之后,他便拿出了新的方案,将两方流?彻底散重组,让这些流?逐渐融合。 叶云亭与他商议之后, 又提了些意见, 此事便按照章程开始逐步施行。 就在外城建设重新步入正轨时,朱闻也从陆州快马?来了,连同陆州刺史漆典的亲笔信一起。 信中漆典同意了李凤歧合作的提议,提出的条件仅?一点, 便是立即送三万件冬衣,以及粮草五万石到陆州, 这样的要求都不算分, 甚至比叶云亭想象中要容易些。 “就这么点条件?”他以为李凤歧主动去谈合作, 漆典至少会抓住机会多谋些好处,但这位陆州刺史似乎与他想象中并不相同。 “是,就这些。”朱闻瞧出他的疑惑,嗐了一声,感慨道:“先前也疑惑不已, 但漆典直接带我去了陆州的军营,那营中情况……也不怪漆典如此着急。” 陆州位于东北, 此次受雪灾影响不可谓不大。漆典为了救灾,只能开仓放粮。甚至还将军中的粮草匀了部分出来。本想着还可以向朝廷求援,可谁知殷家不声不响地反了。 漆典是殷啸之的心腹副将,可偏偏殷啸之起事前他毫不知情。导致他的处境就十分尴尬。 殷家的粮草都紧着中州冀州, 陆州就是后娘养的。而朝廷因为他与殷氏的关系,也没有送来补。是以这些时日,陆州的日子十分艰难。冬衣粮食都不足,又无处求援,只能生生挨着,盼着寒冬结束。 所以朱闻上门去做说客时,漆典没?半分迟疑就应了。唯一的要求便是立即将他需要的物资送来。 “倒是个明白人。”李凤歧对朱闻道:“你命人暗中将物资送去周句镇,再由周句镇转道送去陆州,小心些,别叫冀州那边发现了。” ?了漆典的配合,他们便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朝殷家发难了。 *** 黑九在渭州边界没能等到如约而来的杨不韪,便知道恐怕是计划出了变故。 但任务没完成,他也不敢就这么?去,只能冒险再次乔装扮后折返渭州,探听杨不韪的情形。 结果入了城,就听见酒楼茶肆都在谈论王爷与王妃智破殷氏叛党的阴谋,再往下听,便是杨不韪以及一干死士的死讯。黑九心道不好,匆匆就要出城去报信,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刚城门口,就被一队人马团团包围,直接送进了军营中的监牢。 那监牢专为奸细和叛徒所设,头十八般酷刑齐全。 五更亲自招待,一个日夜之后,黑九就招了。 他的认罪书被送到了李凤歧手中,李凤歧了一眼,就扔姜述:“你点两万人马,将黑九与认罪书送去冀州,告诉殷啸之,他若亲自来都督府向王妃赔礼道歉,此事本王便揭过,若不然,本王便亲自为王妃讨个公道。” 一听有差事,姜述就来精了。小心将认罪书折起来收好,气势十足拍了拍胸口:“王爷放心,定气得那殷氏老儿吃不下饭!” 说是殷啸之赔礼道歉就揭过此事,不是寻个开战的借口。 姜述骂人功夫了得,历来开战都是派他去激怒敌军。如今对待殷氏也一样,殷啸之都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年纪了,他扯不下那张脸皮、也没有胆子来都督府赔礼道歉。 是以,此战势在必行。 当日,姜述点兵两万,赶赴周句镇。 距离上一次黑九传消息回来,已经了数日。这数日里,黑九再没有传?任何消息,潜去渭州的探子更是毫无动静,殷承梧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想起上次金矿被夺之时,他也?此种感觉,便终于坐不住了,吩咐道:“再派人去渭州探一探。” 黑九办事历来妥当,这么多日没?消息传来,多半是出了什么岔子。 传信的人刚领了命出去,就撞上骑着快马来报信的将领,对方气喘吁吁,手中抓着一份信件,旋身下马后便直接进了营帐:“将军,出事了!” 大冬日里,将领额头上却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克制着颤意,将信件呈到殷承梧面前。 那信封放的正是黑九的认罪书。 预感成真,殷承梧面色难看:“如今是何情形?” “姜述带着两万兵马陈兵周句镇,扬言……”将领声音微顿,迟疑地看了殷承梧一眼,方才咬牙将话说完:“扬言要老将军……素服除冠,前往渭州向永安王妃赔礼道歉。” “永安王欺人太甚!”殷承梧闻言大怒,将那认罪书捏成一团扔在地上:“去,点兵,准备迎战!李氏小儿,还真以为怕了他不成?!” “可是老将军那边……”将领想起老将军曾一再说过,在这个节骨眼上,莫要与永安王起龌龊。 “自有去说。”殷承梧阴沉沉扫了他一眼:“你自去点兵。” 将领心中一寒,连忙躬身应是。 这头殷承梧却是策马回程,?府去寻了自己的父亲。 自二弟死后,父亲就苍老许多,云容军务也逐渐放手交给了他。父子两人在大事上一向意见统一,唯一出现的分歧之时,便是在周句镇金矿之事上。 父亲一再说不能轻易与永安王交恶,但在他来,永安王便是再骁勇善战又如何?行军仗,得不只是人谋,还?实力。 云容的兵力,可不比北疆差。 若是当初父亲没有阻止他夺回金矿,如今云容的兵力还该再上一层楼,也不至于全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将马交由门房,殷承梧沉着面去了书房。 书房之中,殷啸之已经摆好了舆图,显然也知道了消息,正在等他。 “人是你派去的?” 黑九行动失败,殷承梧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是。” “罢了。此事多说无益。”殷啸之虽有些恼怒他私下行动,但木已成舟,再追究也迟了:“姜述只是被派来打头阵的,此战来势在必行。” “要战便战,们又又何惧之?”殷承梧道:“云容兵力与北疆相差不大,真要起来,胜负难料。” 殷啸之摇摇头点了点舆图上陆州的位置:“西煌已不成气候,北疆没了后顾之忧,又占据大义,而云容却是腹背受敌,真要一战,们顾虑更多。先前派人去联系漆典,他都避而不见。这也是个隐患。” 他忧心忡忡着舆图。 舆图之上,冀州被渭州与陆州合围,一旦漆典与李凤歧联手,冀州将腹背受敌,陷入被动。 “漆典为人顽固,行事畏缩,怎么可能与永安王联手?”殷承梧对漆典很?些不上,他父亲的这个副将,战场上倒是有分勇气,但平日里行事确实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是以当初起兵,为防止漆典反水,他们并未将陆州算进来。 事后他们倒是派人去陆州,但漆典都寻了借口避而不见,显然是胆怯畏事,宁愿龟缩在东北。 殷啸之闻言却是长叹一口气:“也罢,这一战总归是躲不开。”他略一沉思,对殷承梧道:“你带人迎战,再派人去一趟陆州,尝试说服漆典与们联手。” 他想着,漆典到底曾经是他的副将,总该要顾念他分面子。就算不与他合作,只要他能顾念旧主,不与永安王联手,他们的胜算便能大上许多。 117、冲喜第117天 殷承梧点齐人马, 赶赴冀州边境。 姜述早就带着大军在周句镇安营扎寨休整,听说殷承梧带着人马抵达了,提着枪就钻出了营帐, 摩拳擦掌:“老子去会会他。” 冀渭边界,两军对峙,泾渭分明。 姜述长.枪烈马,优哉游哉地出了营地, 挑衅意味地十足地在冀州军的营地不远处溜达了一圈, 扬声道:“怎么老的没胆量来,就来了个小的?” “你们若是要打便一起上,别打了小的再来老的,老子还急着打完了回去喝酒呢, 没工夫同你们歪缠。”他中气足,声如洪钟, 叫阵的声音隔着老远都听的一清二楚:“要是没胆量也成, 趁早叫殷啸之那老儿, 素服除冠,从这里步行到渭州都督府,亲自向我们王妃谢罪。” 殷承梧隔着老远听到这话,气得脑仁都疼,策马走到阵前, 怒声道:“大话说多了小心闪着舌头,此战是胜是败还未可知!别到时候吃了败仗, 又求着冀州讲和!” “你们听到没?”姜述侧脸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表情浮夸地对身后的北疆军道:“这姓殷的胆子不大,口气却不小。” 他身后的兵卒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姜述扬了扬长.枪, 张狂道:“永安王麾下,可还没吃过败仗,” 他长.枪一指殷承梧,扬着头趾高气昂:“我们打下了冀州城,便将殷府改成猪圈,日后那后厨伙夫宰杀的牲畜,就从殷府挑何?” 北疆战士十分配合,齐声应好,气势惊人。 姜述气人的功夫了得,两军只打了个照面,就打了起来。 第一战只是试探深浅,姜述既然放了话,自然不会叫自己丢面子,首战就小捷,吃了冀州军两千人马。 伤亡不算大,足够叫殷承梧气得跳脚,也能打击冀州军士气。 而与之相对,北疆军这边气势大增。 鸣金收兵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两军各自收兵修整。 此时李凤歧已经带着余下人马赶到,正在安营扎寨。他与将领们议完事,自中军帐中出来,眯眼被风刮得卷起的军旗,忽然有了个绝佳的主意,他对随行的小将道:“去交代后勤,叫他们去多宰些羊,多烧些羊肉汤犒赏将士们,嘱咐伙夫烧的香一些,再搬几锅子放在上风处。” 自从有了金矿铁矿之后,北疆军再没有缺衣少食的情形,将士们吃饱穿暖各个精神抖擞,战马也养的膘肥体壮。不过这刚打了一仗就要宰羊犒赏的好事却是极少有的。 小将欢天喜地地应了,连忙去后厨传令。 于是半个时辰后,北疆营地的方向,就传来了浓烈的香气。带着暖意的肉香被呼啸的北风裹挟而来,熏得冀州兵卒各个口中涎,一个劲儿地耸鼻子嗅闻:“哪来的香味儿?” 那香味太浓,不少人都闻到了。 自从金矿被抢,冀州军或者说整个云容的军队供应都缩紧了不少,虽说不曾饿肚子,可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一回肉星子。军中士卒哪个不馋荤腥?今被这香味一勾,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小声说:“好像是对面传来的。” “这么香,得有多少肉啊?这是羊肉汤的味儿吧?” “好像还有猪肉味,我已经两个月没正经吃过肉了,嘴里都快淡出鸟来……” 冀州兵卒小声议论的时候,殷承梧自然也得知了消息。他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若不是周句镇的金矿,北疆军哪敢如此奢靡?” 今这番行为,倒像是在蓄意炫耀,提醒他被抢走的那座金矿! 殷承梧不仅怒意旺盛,心口还隐隐作疼。 那可是整整一座的金矿! “今将士们都在议论,不乏有羡慕之语……”帐中议事的将领斟酌着提议道:“近一月军中的伙食越来越差,已有不少怨言,我们是不是也宰几头猪羊……”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殷承梧打断了:“丢了金矿,军费已经不从前充裕,怎可浪费在这小事之上?凡是我麾下将士,从未叫他们饿过肚子,莫要将他们的胃口养大了。” 听他这么说,提议的将领只能讪讪闭了嘴,心里却想着,就怕这么比着,我方的军心不稳。 可这还不算完,却听外头忽然又响起了姜述的大嗓门,众人闻声出去,远远就瞧着他坐在马上喊话:“冀州的将士都给我听好了,殷氏乃是叛党,跟着叛党只有抄家灭族的下场,若你们能及早醒悟弃暗投明,北疆不计前嫌,来者不拒!” “这肉汤味儿你们可闻见了?凡是我北疆将士,一月二两银,不仅吃饱穿暖,还有肉吃,有酒喝!日后若是立功,加官爵,荫蔽家人更不在话下!” 姜述嗓门大,又能说。一个人坐在马上滔滔不绝,配着那被风一阵阵带过来羊头汤香味,格外有可信度。 北疆将士的待遇,不可谓不好。因此也就格外的有吸引力。 冀州将士各个面面相觑,虽没有说出口,心中却难免动摇,只是暂时没有人敢当逃兵罢了。 而听着他大声叫嚷的殷承梧却是气得脸都狰狞了,恨声道:“叫弓箭手去!莫再让他动摇军心!” 一列弓箭手领命到阵前,举弓朝他放箭。姜述却早有准备,他迅速从背后拿出一枚盾牌,举着盾策马左突右冲,毫发无伤地回了己方营地。 他是安了,可那源源不绝的肉汤香味却是一阵阵往冀州营地里飘,顺道将那姜述的话也刻在了冀州将士的心里。 “果然还是王爷够阴损。”姜述下了马,啧啧两声,想象了一下殷承梧气急败坏的模样就觉得痛快。 殷承梧喜欢玩阴的,那他们就比他更损。 李凤歧冷飕飕地扫他一眼:“你说什么?” 姜述后颈一冷,连忙改口:“我夸王爷计高呢!听说冀州都要穷的揭不开锅了,我就不信这一出后,对面军心不散。” 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士气! 士气若是跌了,就是天皇老子来了都救不回来。 李凤歧这嗤了一声,背往自己帐中走:“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按计行事。” 姜述应了一声,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去了伙房,要了一大锅热乎乎的羊肉汤,端着回了自己的帐子。 这羊肉汤可他.娘的香,可惜不能喝酒,他咂了咂嘴。干脆捧着汤锅子,当酒灌了个饱。 *** 与冀州的交战,不痛不痒地持续了近十日。 大部分时候都是姜述到阵前叫阵,激怒对方后小打一场,然后鸣金收兵。就像是猫儿逗弄老鼠一般,磨光了爪子之后就拨弄两下,玩累了,又爬回去接着磨爪子。 冀州的损失不算大,可对方轻蔑的模样,却叫殷承梧胸口的怒火越烧越盛。 而且对面营地隔上两日就飘来食物的香气,历来都是人比人气死人,同样是打仗,对面屡战屡胜,还吃香喝辣。冀州军中的士兵怨声越来越大,军心也日渐衰落。 “不能再拖下去了。”殷承梧也意识到了李凤歧的阴险之处:“他这是在故意消磨我们的军心。” 殷承梧盯着舆图,道:“传令下去,全军整备,明日成浩带人自东边……” 冀州营地里,军令一条条传下去,而此时在对面的营地里,李凤歧正在听姜述汇报陆州的情形:“陆州军已经整顿好,漆典传来消息,只要王爷的令到,他便能即刻出兵。” 这些日子之所以不痛不痒地拖着,一是为了动摇对面军心,二则是给陆州军时间修整。 前几日暗中运送的物资已经到了陆州,陆州军因为先前缺衣少食,不少兵卒精神都极差,需要时日重新整顿,是以李凤歧没急着同冀州开展。 现在拖了这么些日子,他料想殷承梧也要终于没有耐心了。 就在这一两日里,他应该会有动作。 他正交代姜述这两日里多加注意对面的动作,就听营帐外有人来报:“将军,粮草已经清点完毕。” 今日上午渭州送了一批粮草过来,李凤歧正想说粮草之事不必报与他,接着陡然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看向垂下的营帐:“都送了些什么过来?来细细与我说说。” 他这话里透着几分不正经,姜述听得直皱眉,接着就见那营帐帘子被人一掀,一个裹着朴素的棉袍的青年钻了来。待人抬头看来,眉目含笑,赫然是本该在渭州城的王妃。 叶云亭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正色道:“除了粮草,又多送了八百头羊来。” 李凤歧支着下巴看他,心里却跟长了草一样,痒痒的不行。碍于姜述在场,只能胡乱接了两句,接着见姜述还杵着不动弹,就开始朝他甩眼刀。 ???? 姜述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什么,连忙摸着后颈告辞离开。 他一走,营帐里就只剩下两人。 李凤歧起身走向他,高大的身影将人罩住,垂眸看着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来送粮草。”叶云亭朝他笑。 “嗯?”李凤歧不满地哼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俯身咬了一口,含着他的下唇磨蹭,呢喃道:“我要听实话。” 叶云亭呼吸微乱,情不自禁扶住他的肩膀,仰头回应他,低低的声音自唇齿间溢出。 实话是,“我想你了。” 李凤歧带兵出征,他留守渭州。虽然相距不远,可近十日不得见,思念还是如同野草疯长。他原本是个极守规矩的人,可自从遇见了李凤歧,出格的事却没有少干。 昨晚听说了后勤要往周句镇送粮草,他就动了心思,忍不住借着送粮草的名义,跟了过来。 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 诚实的回答让亲吻更加激烈,狂风骤雨般的掠夺之后,终于云收雨歇,李凤歧直接抱着人的腰,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调整了个最合适的姿势,与他额头相抵,不住地亲他,一下轻一下重,像啄食的鸟儿。 叶云亭呼吸不稳,眼睛湿润,一边眷恋这样的温存,一边又有些难为情:“放、放我下去。” “我又没绑着你。”李凤歧不亲他了,拿鼻尖亲昵蹭着他的鼻尖:“……口是心非。” 叶云亭面色微红,却到底舍不得将人挣开,只能由着他胡来。 温存许久,李凤歧方才问:“在这呆几日?” “明早就走。”叶云亭轻轻呼出一口气:“城内事务多,不能耽搁太久。” 前方在打仗,要保证粮草军械供应充足,后方自然不可能清闲。 “一晚有些短了。”李凤歧遗憾地叹了一声,也知道此时不是该儿女情长的时候,只能压下心里的渴望,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他的耳垂道:“今晚就睡我帐里,嗯?” 叶云亭就低低地应了一声。 118、冲喜第118天 一晚帐?如何情热, 外人无从知晓。 只是众将领天还没亮点兵,就看见他们王爷将王妃送了出来——运送辎重的队伍要赶早?程,天不亮就要出发。叶云亭㑇随他们一?, 是以早早就起来了。 上马还有些困意,眼皮困倦地耷拉,同李凤歧告别。 李凤歧心?有些不舍,几乎想要开口将人留下, 但理智却阻止了他开口, 只?握他的手用力揉捏了几下,低声嘱咐?:“?去了给我写信,我会尽快打下冀州。” 话说㑇张狂极了,若是叫殷承梧听见, 估计又要㑇跳脚。 偏偏叶云亭不觉㑇,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在渭州等你凯旋。” ⿴人小叙了几句话, 队伍便开拔。叶云亭策马往前走, 走出很远, ?头看,就见他还站在原地,远远望边,身影被四周火光镀上柔软的毛边。 直?人走㑇看不见了,李凤歧?收?目光。身边等候已久的姜述上前禀报:“对面昨晚有动静, 殷承梧怕是忍不住了。” 李凤歧敛眸深思,叫上几名将领去了?军帐?。 …… 毫无意外的, 殷承梧在傍晚动了手。 往常个候,正是北疆军吃晚饭的候,几日军?伙食好,是以整个营地里?充满了快活的息, 同也十分放松。殷承梧就是瞧准了个候,发起突袭,试图打个措手不及。 但北疆军的反应要比他想象?快,遭遇突袭并不慌乱,转瞬就列好队形开始?击。 ⿴军交接,喊杀声震天。 就在正面战场上杀的正酣,李凤歧瞧颇定神闲的殷承梧,眯了眯眼睛:“殷承梧憋了多日子,就点?耐?”他眼?划过异色,脑?迅速?忆了一番地形,便立即命姜述暗?带一队人马去后方:“传令下去,后方粮草也看些。” 他们背靠周句镇,而周句镇则被层叠的山岭环绕。山岭不算高,但为一山连一山,沟壑陡坡遍布,难以成行。是连绵的山岭反而成了天的屏障。 可若是殷承梧派人从山?取?,绕?后方,便?直抵周句镇。 李凤歧虽觉㑇殷承梧比起他父亲来差多了,但也从不会轻敌。他在前方坐镇,姜述很快带领小路人马往后方去布防。 而果如他所料,殷承梧打声东击西的意。 前方战场是杀的厉害,但冀州军的精锐部队都抽调往后方去,穿过山岭,绕?后方直取周句镇,准备釜底抽薪,前后合围。 可惜李凤歧早有防备,殷承梧偷鸡不成蚀把米,大半精锐都折在了山岭里。 李凤歧命人将带队将领的首级送?阵前,勾唇?:“殷将军送我一份大礼,本王礼尚往来,亦?送一份。” 话落抬手,便有兵卒用托盘托⿴个人头出列,有恃无恐地将之送?了冀州军面前。 殷承梧看死不瞑目的将领,再想?折损的精锐,心口隐隐作痛,但大约是些日子吃瘪多了,他已经不会再冲头顶,只闭了闭眼,深深看了李凤歧一眼,收兵。 听闻前线再次溃败,殷啸之终于坐不住,策马赶?了营?。 殷承梧已经不复先前的自负,瞧见殷啸之,垂首认错:“是孩轻敌了。” 他从前未?与永安王交过手,即便父亲几次夸赞对方用兵诡谲莫测,他也嗤之以鼻。永安王还不?三十,正是年轻盛的候,再厉害又?厉害?哪去? 不过是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 但真正的对上了之后,他?明?了永安王的难缠。如今尚且还不过半月,军?人心就已经松散了许多,甚至还有不少怨言,早不复出兵之的斗志昂扬。而一切都拜永安王所赐。他不㑇不重新审视起自的对手。 见他还知?认错,殷啸之神色和缓许多,?:“永安王用兵造诣,尚在我之上。不论是正面硬碰硬,还是迂?战术,我们?胜的概率都不大。” 北疆军勇猛,永安王用兵如神。 明面上冀州与渭州⿴边的人数差距不大,但真打起来,方?知?其?差距。若是硬碰硬,他们的输面大。 “那该如何?总不?不战而降。”殷承梧皱起眉头,他的年纪比李凤歧大上一轮不止,别说父亲,不论是他还是父亲出面讲和,殷家都丢不起个人。而且一旦认输……人心就散了。 “如今之计,唯有以力破计。”殷啸之沉声?:“兵力相当,我们未必?赢。但若再多上十万兵马,以人数碾压,胜算便?大上许多。” 一力破十会,他就不信多出十万兵马来,还没有胜算。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大败对方,只要逼㑇李凤歧再不敢轻易来犯就算达?了目的。 “父亲的意思是借陆州的兵马?”殷承梧迟疑?:“可我们派去的人至今没有?信,漆典恐怕是早已生了异心。” 殷啸之却是笑起来:“你以为我急匆匆赶来是为何?”他抚胡须一笑:“陆州有?信了,漆典托人送了一封信?来,说答应出兵相助。但陆州受雪灾影响甚大,军?亦缺衣少食,需要我们支援冬衣五万件,粮草二十石。” “他是趁火打劫!”殷承梧神色不虞:“况且粮草就罢了,我们去哪寻么多冬衣?” “倒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信?亦说了,陆州情形确实不太好。”殷啸之缓缓?:“漆典虽曾是我心腹副将,但他性子耿直认死理,当初怕他不肯共同起事,坏了大事,我?将陆州撇了开。如今朝廷漆典与我的关系,对陆州多有忌惮。漆典约莫是撑不住了,也寒了心,只?投靠我们。” 漆典?要的虽多,但对殷家来说,也就是稍微肉痛一些,并不伤筋动骨。若是?以此说服漆典出兵,逼退永安王,对他们来说,反而是笔划算买卖。 殷承梧一想也是,?:“粮草可以给,但总要有个章程。若是粮草给了他畏畏缩缩却不出兵。我们也不?再讨?来。” 殷啸之亦有此担忧,便与他商议起详细章程来。 最后决定又派一名亲信充当使者,带密信与一批粮草暗?前往陆州。 信?他们同意了漆典的要求,但以冬衣粮草数目太大难以筹集,且容易被渭州察觉为由,只送了小部分过去做定金,余下的大半,信?说明待逼退了永安王后,再补上。 …… 漆典见?冀州使者已经过去了四日。 验收了粮草之后,他感恩戴德地将使者迎进了刺史府,但转头进了书房,面色就沉下来:“五千冬衣,三万石粮草。倒是比打发叫花子还要大方些。” 他一向知??州冀州是嫡系,陆州比不上,也不想比。 可谁知殷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减陆州军费,若不是从前朝廷拨下来的粮饷都被殷家扣留近半,陆州也不至于差点挨不过寒冬。 如今有求他了,也还是如此趾高昂。 他知?不论自开价多少,以殷啸之的性子必定不会给足,所以?特意狮子大开口。他以为殷家不说给足,一半是要给的。毕竟如今冀州情况紧迫。 哪知?殷家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就拿么点东西打发他。竟还没渭州送来的多。 漆典心腹也觉㑇寒心,从前陆州一再忍耐,他都替刺史不值。好在如今他们已经不需要仰殷家鼻息了,便小声劝?:“虽少了些,但好歹是?给的。也?撑上一阵了。” “也是。”漆典闭了闭眼,将一封密信交由心腹,?:“殷家不仁,就不?怪我不义了。” *** 殷啸之坐镇?军,总算又挽?了些许士。 ⿴军数次交锋,仍是北疆胜多败少。 而殷啸之却半点不急,隔了几日收?陆州?信之后,便?:“可以动手了。” 漆典?信,十万大军已经分批暗?赶赴瞿瞿山,在瞿瞿山设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殷啸之?将北疆军引?瞿瞿山去。⿴军合围,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明日就拔营,假作不敌,退守瞿瞿山。” 瞿瞿山乃是冀州北面的一?山脉,与陆州相邻。地形陡峭,易守难攻,殷啸之带兵退守,并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次日,殷承梧亲自领兵出战。 鏖战半日后,颓势渐显。而对面的北疆军却是越杀越勇,大有要将其一网打尽的势。殷啸之见状不㑇不下令拔营,往瞿瞿山的方向退去。 姜述看往瞿瞿山落荒而逃的冀州军,瞠目结舌?:“演的倒挺像。” 要不是他们早就㑇了漆典的密信,恐怕真要以为殷氏父子被打怕了,要跑了。 李凤歧看冀州兵卒仓皇的身影,长刀一挥:“追!” 一场追逐战自此开始。 冀州军在前头逃,北疆军在后头追。殷承梧如同钓鱼一般,速度快慢,营造出一种力有不逮的颓势,好钓李凤歧追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目的地乃是瞿瞿山的一处山谷。 那山谷地方极宽阔,⿴面是绵延山岭,只有前后是通?。按照计划,他们引北疆军进了山谷,将前路堵死,而漆典在后方突袭,堵死去路,正好可以来个瓮?捉鳖。 看越来越近的山谷,殷承梧眼?划过狠意,下令加快了速度。 冀州军加快速度进入山谷,追在后面的北疆军似乎有些犹豫,殷承梧正担忧李凤歧多疑,不会轻易追上来,就见他身边的姜述带半数人马追了进来。 看乌泱泱追兵,殷承梧啐了一口,口?隐约有些咸腥。 罢了,今日就是杀不了李凤歧,?将半数人马围杀,也?叫他元大伤。 山谷里忽响起夜枭的叫声,三短一长,是漆典与他们约定的暗号。殷承梧神色一喜,传令下去,就见军旗摆动,原本慌乱奔逃的冀州军全都停下来,整齐有序地摆开阵型。 姜述神色一愣,接大声?:“怎么不跑了?年纪大了腿脚也不行了么?” 殷承梧哼了一声,扬声?:“漆典,你还躲做什么?!” 话落,就见⿴侧的山岭上、山谷后方,都冒出乌泱泱的兵卒来,火把的暖光之下,尖锐的箭头闪寒光。 殷承梧笑起来:“我们自是不用逃的……”他顿了一下,“为该逃的,是你们。” 他手一扬,恨声?:“放箭,杀光他们。” 而话落,那闪寒光的箭头却半点没有动。殷承梧心头忽跳了一下,后背汗毛竖了起来,他加重了声音,厉声喝?:“漆典!” 而并无人应他,反倒是地面传来明显的震动,后方的兵卒来报,声音颤抖:“将、将军,我们被合围了,后面全是北疆军!” 殷啸之额头青筋暴起,已明?自是被摆了一?:“漆典投了永安王!” 他们以为自是设下圈套的猎人,殊不知,自?是猎物。 姜述双手抱怀,笑呵呵地说:“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若是不想死的,自弃械投降。降者不杀!” 此话一出,冀州兵卒面面相觑,议论声顿起。 殷承梧厉喝了数声,却挡不住已经溃散的军心。 半晌之后,有人扔掉了武器,解下了盔甲。高举双手战战兢兢地走向北疆军。 有一便有二,陆陆续续有冀州兵卒选择了投降,而姜述也果如他所说,放开了一条?路,让些归降的冀州兵卒离开山谷。 ⿴刻钟之后,山谷?人数少了一半。 剩余的一半,则是在殷氏父子的高官厚禄的诱.惑之下,选择了留下。 姜述咧嘴一笑,打了个呼哨,霎,箭如雨下。 一阵慌乱过后,殷氏父子命兵卒立盾抵挡,挡住了大部分箭矢,姜述见箭雨已经伤不?他们,一夹马腹,便当先带人杀了上去。 山谷之?,⿴军狭路相逢。 前后退路尽数被封锁,被堵在山谷之?的冀州军只?选择死战。 119、冲喜第119天 这场仗从天黑打到天亮。 冀州军伤亡大半, 余下的都被杀破了胆子,满身血污地弃械投降。殷氏父子独木难支,被生擒。 战后, 陆州军留下来清理战场,看管战俘。而李凤歧则押着殷氏父子直奔冀州城。 冀州城是殷氏的根本,守军亦是殷氏的嫡系军队,李凤歧命人将殷氏父子压到城下, 不过片刻, 冀州城门便大开。 云容的都督府就设在冀州,李凤歧先直接带人去接管了都督府以及城内防卫,而姜述则带兵抄了殷府,府中家眷暂时关押在府中。 城中百姓原本听说大都督被擒, 冀州城破。生怕破城的兵卒烧杀掳掠,殃及自家, 纷纷躲入了家中地窖, 惶惶不可终日, 谁知大半日过去,外头却并未听见有什??动静。有人壮着胆子推窗查看,?现除了街道变得冷清些,四处都是行色匆匆面带煞气的兵卒之外,冀州城与平日里并无不同。 新驻扎的军队, 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抢劫辱女。 惶惶不安的百姓们自地窖里钻出来, 小心地跟左邻右舍探听消息,才知道这带军破城的乃是永安王,便纷纷松了一口气,没了惶恐心慌, 反而有些庆幸起来。 北疆军是出了名的仁义,永安王虽然对待西煌如秋风扫落叶,从不手软留情,?对于北昭百姓却是十分维护。北疆军军纪严明,对兵卒欺辱百姓的惩罚极严苛,并不像有些军中常有军痞,喜欢仗着身份和武力欺辱平头百姓。 百姓们不??惶恐,照旧过自己的日子。上头的权力更迭对他们的生活并未产生太多的影响。 而殷氏旧部见大都督被擒,冀州军折损??数,知道大势已去,也不??顽抗。冀州城的交接进行的格外顺利。 李凤歧花了数日整顿好城内军务布防,紧接着便接到了中州的州长史的投诚书。 中州冀州出自同源,冀州已经沦陷,中州也成了??头的苍蝇一般,州长史惶惶了数日后,终于下定决心递了投诚书。 左右中州已跟着殷氏叛了,投靠永安王总比投靠朝廷来的好一些。 李凤歧受了投诚书,当日便派姜述带兵去中州,接管中州事宜。 姜述一走,城中事务无人分担,李凤歧便忙碌了起来。接连三四日未曾睡个好觉后,李凤歧便撂挑子不干了,他历来只管打仗,不喜管这些繁琐政务,就是当初辅佐李踪时,这些事情也是扔给其他大臣的。 可是如今他手中无人可用,只能自己顶着。 他将卷宗扔到一边,写信同叶云亭抱怨。先是大骂冀州官员惫懒,除了贪污索贿半点屁用没有,挑挑拣拣竟然找不出个能干活儿的人来。又说自己这些日子昼夜不休处理冀州事务,人都憔悴了许多云云。 叶云亭收到信时,瞧着他花样百出的损人,就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笑完之后当?仔细思索了一番,然后带着季廉去了一趟外城。 最近投奔渭州的流民越来越多,里头不乏有落了难的读书人,这些日子他接触了不少人,??提拔了几个品行好学识不错的年轻人。如今中州缺人,倒是可以让他们去顶一阵,若是差事办得好,就此留在中州当差也不错。 李凤歧写信过去,本是想叫叶云亭心疼一番自己,说不定??能同上回送粮草一般,突来冀州给他个惊喜。 谁知王妃没等到,倒是等到了被送来冀州的几个年轻人。几人还带了叶云亭的口信,说是渭州外城刚建成,事务繁忙,王妃暂时不得空。 希望落空,李凤歧看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板着脸生了会儿闷气后,到底惦记着一堆事??没人干,将人考察了一番后,直接就扔去干活了。 虽然年岁轻了些,也??有稚嫩。?比那群尸位素餐的蛀虫好用多了。 李凤歧总算是能腾出手来松口气,也不用再通宵达旦地看卷宗。 这日他早早歇了,?上了床却又睡不着,惦记着远在渭州的人。 自出兵之日,到如今接手冀州,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出门时尚且是一月下旬,如今却已经快要?月末了。 这中间他与叶云亭只见了一面。 他想了许久,骂了句小没良心的,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怀里忽然钻过来一具带着寒意的身体,两只冰凉的手也直往他胸口贴,李凤歧自睡梦中惊醒,将人按住,眼神阴沉,声音透着冷:“谁?” 这些日子下头送美人讨好的他官员不少。多事殷氏旧部,想借此和他攀上些关系,他虽统统拒了,?不乏有不死心、变着法来引起他的注意的人。 床上多了个人,他第一反应是竟有人不要命爬了他的床。 手指一收,正要将人扔下床去,却在电光火石间顿住。 眯起眼仔仔细细瞧着身下人,李凤歧收紧手指,力道却轻柔了许多,磨着后槽牙道:“王妃可真是……胆大包天。” “我冷。”叶云亭弯着眼朝他笑,仰头在他下巴上讨好地亲了一下,轻声道:“你先把我放开。” 处理完渭州事务,将之全权交给了朱烈后,他就带着人直奔冀州。本来应该是明日一早启程,?思念蔓延,一刻也不想多等,便连夜赶来了。 夜晚寒气重,虽然穿了大氅,???是冻得冰凉。 李凤歧侧身面朝他躺下,手指微松,朝上摸索着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小心给他捂手:“??冷么?” “好些了。”叶云亭学着他的样子侧过身,两人面对着面,中间只隔着两拳的距离,呼吸交错。 不知是从谁开始,中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交错的呼吸也逐渐相融,黑暗的床帐里,情意正热。 次日,两人难得没有早起。 在床上厮磨许久,眼见着李凤歧又要不安分了,叶云亭才将人推开起来。 此时差不多到了午饭的时辰,叶云亭叫人去摆饭,自己则更衣洗漱。 李凤歧不情不愿蹭到他身边,从后面将人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懒洋洋道:“今天休息一日,这??着急起来做什???” “不早了。”叶云亭瞥他一眼,将拧干的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擦擦:“而且这回叶妄也跟着来了。” 李凤歧闻言终于站直了一些,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为了殷承梧父子来的?” “嗯。”叶云亭叹口气:“那到底是他的外祖父和曾外祖父。” 李凤歧皱了皱眉,道:“殷氏那些家眷我不打算动,?殷氏父子不能留。” 殷氏父子野心不小,也不是无能之辈,若是留着,让他们寻着机会东山再起,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他应该心中有数。”叶云亭摇摇头:“我看着倒不像是来求情的。” 冀州城破,殷氏父子被擒的消息传回渭州后,叶妄一直未曾来找他。直到听闻他要来冀州之后,方才寻到他,提出想要一起来看看。 虽然先?殷氏父子对他不住,??头那些年的维护宠爱也不曾作假,叶妄心中估计多少会有些难受。 “罢了,先让他看看吧。” 李凤歧将帕子扔回盆里,拉着他往外走:“先去用午饭。” …… 用午饭时叶妄也在,大约是军中训练艰苦,他看起来比先?精瘦了许多。身量也拔高不少,原先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少了少年人的青涩稚嫩,多了些青年人的沉稳。脸上的伤虽然是好了,???是留了道浅浅的疤,并不影响相貌,?不笑时,平添了几分冷意。 与从?那个满身锦绣绮罗的纨绔少爷几乎判若两人。 用完午饭,叶妄方才拱拱手,提出想去狱中看看殷氏父子。他眸色清亮,大约也是怕两人误会,抿抿唇道:“我??意替外祖他们求情,只是亲缘血脉到底割舍不断,我想去送最后一程,也算是代母亲尽孝。” 叶云亭感慨的看着他,将昨日李凤歧的话告诉他,好叫他安心:“除了殷承梧?人,殷氏余下家眷都不会伤及性命。” 叶妄闻言神色微动,没有言谢,朝李凤歧深深一揖,方才转身离开。 “他倒是懂事不少。”李凤歧啧了一声:“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带着他母亲另立门户。” 叶云亭笑了笑:“他并不笨,只是自小被宠坏了。” 如今经了风霜,也见了人心凉薄,终于开始成长。只要给他机会,日后亦能撑起门户。 叶妄独自去了狱中。 殷氏父子如今被关押再冀州城的监牢之中,李凤歧并无意折辱俘虏,是以父子?人在监牢中倒不算凄惨,只是形容多少有些狼狈。 瞧见叶妄出现时,两人神情都有些激动。 “妄儿?”殷承梧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感慨道:“没出事就好,如此我也不算愧对你母亲。” 当初他虽有意扣押叶妄为质,逼迫叶知礼同殷家合作,?却从没想过要叶妄的性命。只是没想到叶妄会自己逃出府中,不知所踪。 后头寻不到人,形势又紧迫。只能选择放弃。 叶妄瞧着的苍老许多的两人,心情复杂难言,却还是抬手行礼:“外祖父,曾外祖父。” 殷啸之“诶”了一声:“是永安王妃让你来看我们的?”?观他装束,又是北疆军的打扮,便越?怪异:“你如今……在北疆军中?” 叶妄与永安王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能来狱中看望并不奇怪。?叶妄身上穿着的……却是北疆军的衣裳。 “是。”叶妄如今情绪已经内敛了许多,低声道:“我……我离开冀州后,意外撞见了大哥。之后听闻国公府变故,便投了北疆军。之?与西煌对敌立了些小功,如今升做了百夫长。” 殷承梧闻言眼神微闪:“你如此出息,日后我和你曾外祖不在了,你母亲也算是有个依靠……”他叹息道:“若非永安王策反了漆典,我与你曾外祖怎会沦为阶下囚,?凡殷家还在,你也不须从个小小的百夫长做起。” “我与你曾外祖也不知还有几日可活,怕是以后再??法庇护你母亲与你了。” 他神色唏嘘,似乎只是随口感慨。可叶妄身侧的手却一点点攥了起来。他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稚子,外祖的话里藏着什??意思他当然听得明白,可他更明白,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永安王能放过殷家家眷已是十分仁慈,若是换做外祖打进渭州城,多半会斩草除根。 所以他自听闻消息后,从未想过要为外祖求情。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最后几日替母亲尽孝,送上最后一程。 可如今外祖话里话外,却是在暗示他殷家不在,便无人庇护他们母子了。 他垂下眸子,想说当初殷家在时,自己与母亲不一样也成了弃子? 更何况,他又能做什??? 求情?劫狱?这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亲人亦有远近亲疏,他不会为了心怀不轨的外祖,去叫一心为他的大哥寒心。 看着两人花白的头发,叶妄到底没将话讲得太难听,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外祖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日后会竭我所能护住母亲。” 已然是没有接殷承梧的钩子。 两方人各有心思,生疏地客套完,叶妄便借口军中有事离开。 殷承梧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翅膀硬了,心也硬了。竟能眼睁睁看着外祖去死了。” “罢了。”殷啸之先?便没有开口,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叹了一口气:“本就是我们对不住他们母子,他能来狱中看望,已经是有心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败了便是败了,不过就是一条命。” 殷承梧??想说什??,?观他神色,虽仍心有不忿,到底??是闭了嘴。 120、冲喜第120天 殷氏父子并没有留太久, 在全权接管了冀州与中州之后,李凤歧就命人送去了一壶毒酒。 殷承梧虽然手段下作,但殷啸之到底还有??气度, 年少时李凤歧也曾将他当做?楷模,是以并未多加折辱,一壶毒酒留具全尸,算是对老将最后的尊重。 送去毒酒之时, 叶妄也跟着去了。 他带去了干净衣物以及丰盛饭菜, 为两人送最后一程。 殷承梧眉间犹有忿忿之色,只是大约也知道回天乏力,又多了几分认命般的颓然。倒是殷啸之更看??开。 他换上干净衣裳,整理好鬓发, 又吃完叶妄带来的饭菜。身侧的狱卒给他斟上一杯毒酒,他平静端起, 要送到嘴边时, 又迟疑着问道:“府中的家眷……都如何了?” 被关押在监牢的这??日子他想了许多, 抛去野心名利,如今放不下的只有府中家眷。 “殷府已被查抄,外祖母她们都被发配到了南边,虽然过的苦些,但并无性命之忧。”叶妄低声道。 “如此甚好。”殷啸之将毒酒饮尽, 道:“替我谢过永安王。” 毒酒烈性,不?数息, 殷啸之便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殷承梧??着父亲的死,额上青筋暴凸,满心不甘。可目光扫过神色冷漠的狱卒, 还有袖手旁观的外孙,亦知晓如今形势,容不??他反抗。 在满心愤懑之中,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饮下了毒酒。 不?半个时辰的功夫,曾经搅动北昭风雨的父子二人,俱都变作了冰凉的尸体。 叶妄将他们的尸身入殓,寻了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下葬,却并未立碑。自此之后,云容殷家便不复存在。 而在这??日子里,殷氏叛党覆灭,冀州中州接连收复的消息也在北昭传播开来,永安王的威名更上一层楼。甚至不少坊间传言说,其实永安王方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这种说法不知是从何处兴起,总之传??有鼻子有眼,有的说永安王乃是那早逝的先太子转世,算算年纪,先太子死的那一年,永安王恰好出生。恐怕是上天不忍??北昭正统被混淆,也不忍北昭江山被昏君败掉,才让英年早逝的先太子转世投胎;也有人对轮回转世的说法嗤之以鼻,猜测永安王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毕竟当年先太子?世之时,太子妃早有身孕。虽然都说太子妃难产一尸两命,可那宫闱之中有多少秘密,说不??其实那孩子就没死呢? 坊间流言多不胜数,但都直指永安王才是这天下正统。 若有人提出质疑,便会被周围的人按着灌输一番永安王这??年间的丰功伟绩。 十几岁就斩杀西煌大将一举成名,之后接手北疆,打??西煌节节败退,西煌军光是听见永安王的威名就要夹起尾巴;二十三岁辅佐今上登基,以铁血手段稳定朝堂;及至二十六岁,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如此死局,永安王竟也能转危为安,还寻到了命中贵人! 之后灭尽西煌,大败殷氏叛党,收服中州冀州。更别提救灾收容流民????义举。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又心系天下黎民,㧐?加上坊间流传的离奇身世,叫人不??不信。 于是民间永安王的呼声越来越高。 北昭十三州,除了缙阳河以南的州郡,其余大部分州郡都受雪灾所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官府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上天垂怜,同时也怨恨着无能的朝廷。有许多人在怨恨中死去,也有许多人被怨恨点燃仇恨之火,揭竿而起,尝试杀出一条生路。 可从北疆传来的消息,却让无数绝望中的百姓燃起了希望。 这百年一遇的寒冬,是天降神罚,是朝廷无能,也是皇帝昏庸。而永安王,则是上天派来救民于水火的真龙天子。 若是永安王当了皇帝,他们定然也能和北疆的百姓一样,不受雪灾所扰,不流离失所,能吃饱穿暖。 而从上京传出来的关于先帝谋害长兄,窃取帝位的流言,也更加坐实了坊间传言。盼着永安王夺回帝位的呼声一日高?一日。 李踪听着叶知礼的谏言,未置一词。 直到叶知礼㧐?次唤了一声陛下,他才回?神来,问:“可是先太子的案子有眉目了?” 叶知礼:“……” 他心中暗骂一声,只能忍着气又重复了一遍:“如今坊间不堪传言越来越盛,臣斗胆谏言,先太子一事,决不能再往下查了。”否则真要翻出旧事来,皇帝屁.股下的这把龙椅还要不要坐了? 这??日子永安王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更知道这其中少不了他那大儿子的掺和。若真让永安王称了帝,那国公府的荣光将不㧐?。 他决不能叫永安王登上帝位。 可惜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了大半日,却发现皇帝又在走神。对他的谏言并无半点动容,反而问身旁侍立的崔僖:“王且那边还没消息?这么??日子了,竟然什么也没查出来?” 崔僖垂首回道:“陈年旧事,查起来是要费些功夫。” 两人正说着,就见外头的内侍来通传:“大理寺卿求??陛下。” “宣。”李踪舒展了眉眼,看向被晾在一旁、神色僵硬的叶知礼,道:“齐国公先退下吧。” 叶知礼闻言暗暗咬紧了牙关,只能含恨退下。 出殿时他恰与王且打了个照面,王且朝他露出个冷漠的笑容,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恨。他这个大舅哥,实在洞察力惊人,当年王氏出事后,他明明处理的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证据。可王且却偏偏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般,一直紧咬着他不放。 唯有他知晓,这??年来,王且从名不??经传的小官,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不?是为了追查王氏死亡的真相。 当年事发突然,他为了掩盖真相,只能将叶云亭记在王氏名下。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想王且不仅怀疑王氏的死有蹊跷,竟连叶云亭这个外甥也并不亲近。 显然是怀疑叶云亭的身份。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叶知礼双手攥成拳,小皇帝如今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已然是靠不住,他必须给自己寻一条后路。否则??永安王称帝,不论是叶云亭还是王且,都不会让他好过。 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南越那边…… 他转身离开,王且却是跨入殿内,规规矩矩地行礼。 “可是有眉目了?”李踪问。 “是。”王且神色很淡,先帝干的那些??不??光的破事,似乎并不能让他动容。但凡是换成其他朝臣,恐怕此时已经吓??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灭口。 “说说吧。”李踪单手支额,另一手端起一杯酒轻啜一口,一副要听故事的架势。 可惜大理寺卿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平铺直叙地讲述了自己查到的东西。 二十六年前,先太子被派往南地治理水患,当时确实有瘟疫爆发,先太子也的确染上了瘟疫,但先太子却并不是因瘟疫而死。 据王且查到的线索,当年先太子熬过了瘟疫,拖着病躯治理好了南地的水患与瘟疫,方才被下属护送着赶回上京。 当时的先太子身体虽然虚弱,却并无性命之忧。但在回上京的路途上,先太子却遭了暗算,被下了毒。那毒发作后的症状是全身溃烂,肖似瘟疫,却比瘟疫烈性的多,短短半日,太子便毒发身亡。 队伍中跟随的太医乃是先太子亲信,他察觉蹊跷,反复验证后察觉先太子是中毒身亡,证据直指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先帝。他引而不发,暗中将此事写信告知了当时的太子太傅赵名泉。之后护送太子遗体的队伍归京,太医冒死将此事告知成宗皇帝,可却被成宗皇帝按了下来。 兄弟阋墙,夺位之争,乃是皇家丑事。 之后紧接着,便是太子妃受惊难产,东宫走水,太子妃连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并葬身火海。 成宗皇帝虽大受打击,之后却还是立了二皇子李乾为太子。 是以知道真相的赵名泉才会数次反对立二皇子为太子,甚至不惜辞官。而当时护送先太子的一干人??,尽数被灭了口。唯有早就料到有此一遭的太医假死躲?一劫,自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直到最近大理寺开始彻查先太子之死,王且才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位老太医,??知了真相。 “此案查的太过顺利,”王且并无隐瞒:“陈年旧事本十分难查,但我派人去寻找证人调取卷宗时,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发现线索,似有推手在后面推波助澜。” 李踪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这??你不必理会,找齐了证人证物,便定案昭告天下罢。” “陛下。”饶是淡然如王且,也不由惊讶:“若是昭告天下,事态恐怕难以控制。” “无妨。”李踪饮完了酒,拂袖起身:“你照做便是。” 他绕?龙案准备离开大殿,又陡然想起什么来:“你可知先太子妃生下的孩子去了哪儿?” 王且不明所以:“当是葬身火海了。” “错了。”李踪却是摇头一笑,轻声说:“先太子与老永安王,据说是忘年交,老王妃与先太子妃也走得极近,甚至连怀孕的时间也只相差一月。东宫走水后没?几日,老王妃便早产了,诞下了一对男胎,但其中有一个出生后就夭折了。” 他的声音十分漂浮:“你猜……世上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王且听的心惊,可李踪却是陡然收声,没再继续说,带着奇异的笑容离开了。 121、冲喜第121天 被留下??王且惊骇难言。 一直以来, 他遵从??准则便是在其位谋其事。他不掺和到复杂??权利斗争之中,凡是上头吩咐下来,他便照做。 但他没想到, 一桩赵氏谋逆案,竟然会牵扯出如此的骇人的真相。 先帝弑兄夺位,又为了抹平证据,冤杀赵氏满门。就连先太子妃难产东宫走水, 也隐隐与之相关。他以为这已经足够惊人, 但皇帝却是轻飘飘地就扔出一个更叫人惊骇??消息。 外头的传言竟是真??。 他处理过??案件多不胜数,根据皇帝??话,再略一推敲,几乎已经明白皇帝??所说的“巧合”便是真相。 这??上??巧合不是没有, 可如此巧之又巧的事?,多半是有心为之。 默默消化了一会儿, 王且方才艰难迈步离开。踏出宫门时他回头看一眼, 只见厚重??乌云沉沉压下来, 明明该是早春的时节,雪花却依旧纷飞,给恢弘??宫殿笼罩上了一层彻骨??寒意。 他最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大理寺。 之后按照皇帝??吩咐,结案,昭告天下。 期间有不?利益相关的朝臣得知消息后明里暗里向他施压过, 但他只用一句皇帝??口谕便都顶了回去。 于是赵家平反、先帝弑兄夺位??告示张贴的满城都是。 谋杀长兄,冤杀忠臣……先帝??罪名被桩桩件件列在列在告示上。 顿时举国哗然。 宗室的老臣们在太和殿前跪了一片, 恳请皇帝撤回告示,禁止坊间议论此事,为先帝洗清污名。 李踪斜斜依靠在龙椅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凭父皇做??那些腌臜事, 他们竟然也好意思说洗清‘污名’?”笑完他又摇了摇头:“罢了,朕何须再与他们计较呢。” 毕竟他与那些跪在太和殿前??老臣并没有什?区别。 他低声喃喃道:“如此你可算满意了??” 太傅府中,韩蝉与魏书青对坐,两人面前摆?一张棋盘,韩蝉执白子,魏书青执黑子,此时白子已是困兽之势。 “??分神了。”魏书青没趣地打乱棋局:“??在想什??” 此时魏书青??态度与从前截然不同,他未用尊称,便多了几分不分彼此??亲近。 韩蝉自沉思中回过神来:“赵家翻案了,殿下??死也真相大白了。” “是时候开始走下一步了。”魏书青眼中闪过恨意:“这不是好事???怎么一副忧心忡忡??模样??们筹谋了这?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年追随先太子??朝臣多不胜数。先太子亡故后,这些朝臣被先帝逐渐拔除,或被贬谪流放,或因罪下狱,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弑兄夺位??先帝,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连最后一丝苟延残喘??机会都不留给他们。 这些年来,韩蝉将他们这些几乎走投无路的人联合在一起,安排了新的身份,插入各个位置,不过是为了复仇。为先太子、也为自己枉死的家人……他们早就已经没了退路,只有赌上自己??性命,将先帝??肮脏面目揭露,让皇室颠覆! 不仅仅是先帝,先帝??子嗣,也不配坐这个位置。 原本最合适??人选应该是殿下??子嗣…… “?总觉得皇帝最近有些反常。”韩蝉??声音打断了他??思绪:“?们的计划进行??太过顺利了。” “这不是你早就计划好的?”魏书青面露不解。 当初韩蝉因殷氏陷入困境,为了自救,他才借用了赵家遗孤的身份,一是为了摆脱困境重得皇帝??信任。二则是为了利用皇帝??愧疚,为赵氏翻案。 皇帝不知道赵氏冤案背后代表着什?,他们却一清二楚。 当初老太医暗中将殿下被谋害的证据交给了太子太傅赵名泉,自己则站在明面揭发了二皇子谋害兄长的恶行。却不想成宗皇帝不仅没有严惩二皇子,反而将老太医控制了起来。得知消息的赵名泉意识到成宗皇帝??态度,没有再站出来。 紧接?,便是东宫走水,太子妃与那未出世??孩子一起葬身火海。 先太子一脉彻底断绝。 成宗皇帝得知消息后大病一场,召来二皇子臭骂一顿,却并未替枉死者伸冤,而是顾忌皇室的名声、朝堂??稳定,亲手将凶手扶上了太子之位。 这是何其可笑?! 赵名泉刚正,意识到成宗皇帝已然放弃了身亡??大儿子,又几次反对立太子无效后,便毅然选择了辞官。那份证据则被他死死藏了起来,转为暗中寻机为先太子伸冤。 却没想到先帝狭隘记仇,恰又知晓赵名泉知道当年的事,掌权后直接安了个罪名,将赵氏满门灭尽。 赵氏冤案??背后,是先帝为了隐瞒弑兄恶行,制造冤案杀人灭口。 韩蝉之所以给自己安了个赵氏遗孤的身份,就是为了利用晓皇帝给赵家翻案,而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先帝罪行公之于众。 先帝尚且得位不正,小皇帝是他??儿子,这龙椅又如何坐得安稳? 他们已经造好了势,联络好了起义军,只要寻了个借口,便能将小皇子从龙座上推下去。 至于这皇位要由谁来坐,就是韩蝉要操心??事了。 魏书青从未这?畅快过,是以对韩蝉??忧虑也并不以为然:“恐怕是胜利来的太快,??还没做好准备罢了。毕竟?们筹谋了这?些年,费了这?多??功夫……” “与你说不明白。”韩蝉摇摇头,起身走出了茶室,站在廊下看外头的飞雪。 这些日子皇帝极?再来寻他,?数的两次,也是说些莫名??话,叫他心神不宁。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生出的焦躁?绪按下去,一遍遍回想着李踪最近??行为,却没有发现什?异常。 他只是愧对他,迫切地与先帝割裂,想以此来讨好他罢了。 这也是他选择赵氏遗孤身份的目的。 他对这个一手教导长大??孩子太了解了,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他??掌控之中,以至于他年纪渐长之后,生出的不合时宜??小心思,也成为了他计划??一环。 “罢了,继续按计划行事吧。” 魏书青畅快一笑,起身朝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宗室跪求无果,先帝罪行被广为传开,坊间关于皇室的流言愈发不堪入耳,而与之相对??,风头正盛??永安王呼声也越来越高。 焦作在上京潜伏了这些时日,将其中??暗流看得清清楚楚。 “是时候回去了。”他叫小二给自己灌了一壶酒,当天下午就策马出京,往冀州赶去。 待他昼夜兼程赶到冀州时,发现城中百姓都讨论着先帝弑兄之事,气氛热火朝天。间或还有提到永安王方才是皇室正统??…… 焦作神色微沉,这上京的消息,竟比他??马儿跑得还要快,说这背后没有推手他绝不相信。 策马入了都督府,不敢耽误时候,直接去见了王爷。 听闻焦作归来,正与一众官员将领议事??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寻了个借口遣散了众人,召了焦作去书房议事。 焦作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但终于见?了永安王,却是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王爷叫属下查的两桩事,都已经有了线索。” “说来听听。”李凤歧坐在桌案后,叶云亭在他身侧,两人神?不自觉沉凝,竟然有些相仿??气势。 焦作神?微凛,将小心藏在怀里??画像拿出来,递给李凤歧,方才开始说起查探??过程。 “属下到了上京后,先想办法寻了当年东宫与王府??旧人。结果发现那些旧人不是灭了口,便是销声匿迹了。辗转许久,方才寻到了一位老宫女。” 那老宫女在出宫之前,就在东宫伺候?。只不过她并不得重用,只是个普通??宫女。在焦作??威逼利诱之下,她说了许多从前事。 据她所言,先太子妃与老王妃关系非常好,又因为几乎是前后怀孕,时常约着小聚。但凡是太子妃得了什?好东西,都要给老王妃送一份去。当然,这是那老宫女一开始试图糊弄焦作时所说,但也叫她后面的话更具有可行度。 老宫女??品级不高,只能在外头伺候?。东宫走水那一日,她恰好不当值。只是那一日先太子??死讯传来,本就快要生产的太子妃受惊难产,不?宫人心中惶惶,都聚在靠近太子妃寝宫的地方,想要探听太子妃???况。 ——太子身亡,太子妃要是再出了事,她们这些伺候??奴才,恐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太子妃??寝宫里惨叫阵阵,稳婆宫女进进出出,而她们这些低等??宫人,也在外头从天亮守到天黑。老宫女那时心里也慌,想着万一太子妃真出了事,恐怕这东宫就要变天了,她趁?大家没注意的时候,悄悄溜回了住处,收拾了细软,准备形势一有不对,便趁?天没亮逃出宫去。 结果万万没想到,她摸黑收拾细软时,却意外看见太子妃??贴身嬷嬷。抱着一个襁褓匆匆忙忙地从宫人们常常出入的侧门离开。 她当时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想着连太子妃??贴身嬷嬷都逃了,恐怕要出大事,便也摸黑跟在嬷嬷身后逃了。出了东宫,她就没敢再跟,自己寻了个方向逃走藏身。结果她藏了一.夜,正准备寻机离开上京时,却听说东宫走水了,太子妃与那刚生下来的胎儿一尸两命。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了不对,那晚太子妃??贴身嬷嬷明明抱着个孩子逃出了东宫,而东宫只有太子妃有了身孕……她猜到自己恐怕是不小心撞破了一个秘密,生怕被灭口,便匆忙逃出了上京。之后躲藏许久,发觉并没人抓她,方才回到老家,隐瞒了东宫的经历嫁人生子。 大约是这些年过??太太平,被焦作找上门来时忆起旧事,太过慌张露出了破绽。 焦作一番威逼利诱,才逼迫她吐露了实?。 “她可看见那嬷嬷往哪边去了?”李凤歧问。 “往东。她当时是与嬷嬷选了个相反的方向逃??。所以记得很清楚。” “出了东宫往东……”李凤歧眼眸微垂:“永安王府就在东边,” 焦作暗暗吸了一口气,见他冷静??模样,猜测王爷恐怕早有预料。想了想,还是继续道:“那嬷嬷在走水之前就抱着孩子逃走,恐怕是先太子妃早有所觉,所以命心腹暗中将孩子送出了东宫。” 听闻了丈夫的死讯,受惊难产。在如此境地,却还能料得先机,早一步将孩子送出东宫,先太子妃亦非寻常人。 而那孩子匆忙间会被送往何处,照老宫女前头所说,除了永安王府不做他想。 李凤歧手指微紧,沉默片刻,才将焦作递过来的那张纸打开,上头乃是一张画像:“这又是什??” “是先太子和先太子妃??画像。属下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张。”他皱着眉道:“先太子和先太子妃??画像都被特意销毁了,据说是成宗皇帝当年突闻噩耗,伤心不已。为了不触画伤?,将所有??画像都毁了。” 他瞧了李凤歧一眼,方才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猜测:“?觉?……王爷的眉眼,与先太子以及先太子妃极为肖似。” 这种肖似不单单是五官上??相似,而是神韵与气质。 若是不熟悉??人来看,绝不会觉得王爷与画中人有什?相似,可是熟悉??人却能一眼辨认出来,王爷的眼神与先太子极像,嘴唇却与先太子妃一样…… 他再联想到王爷那个据说出生就夭折了??兄弟,脑中惊骇??猜测一个接?一个,几乎已经摸到了真相,却又死死的压了下去。 此事一旦成真,恐怕能颠覆整个北昭。 122、冲喜第122天 ?消息太过骇人, 焦作既惊且喜。惊的是王爷身??之曲折,喜的则是如此一来,他们再出兵, 便是名正言顺。 若是不是先帝弑兄,如今?皇位,合该是他们王爷的。 焦作低垂着头,眼底却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然而李凤歧却只是将那副画像抓在手中静静看着, 许久未置一词。那画上的男女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女人温婉清丽,男人龙章凤姿。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眼神温柔。?是一对极恩爱夫妻。 也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回忆着焦作的话,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攥成拳, 青色筋脉根根暴起。 一开始猜到自己的身份时,他对已故的先太子与太子妃并没有太多的??绪。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对他而言, 实在太过陌生, 在他心底几乎掀不起丝毫波澜。所以老王妃不愿说, 他也就不逼问。只按部就班地腾出手后,才叫焦作去查。 可焦作带回来的寥寥数语,却叫他从中窥到了生母的决绝与爱护之意。 在东宫走水之前,嬷嬷便已经带着刚出生的孩子离开,先太子妃定然是得知了消息, 也知道没了夫君庇佑,自己与孩子都难逃一死, 所以才用自己的性命做了局。她命心腹将自己的孩子送走,去素来交好的永安王府求助,自己却甘愿留在了火海之中。 焦作的话语被他构建起了的当时情景,李凤歧垂着眼, 心中被怒火充斥,颈侧爆出青筋,呼吸沉且重。 叶云亭叹息着握住他的手,没有多余的劝慰言语,只另一只手一遍遍在他绷紧的脊背上轻顺抚着。 他知道,?个时候对方需要的不是言语劝慰,而是陪伴。 如此过了许久,李凤歧绷紧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他紧紧反握住叶云亭的手,似乎在汲取?量。 沉默片刻,才勉强收敛??绪,装作平静地问:“韩蝉那边呢,可有查到什???” 然而微哑的声音却暴露了他压抑的??绪与内心的不平静。 焦作暗中叹了一声,??:“韩蝉那边倒是查到了些东西,不过却有些蹊跷。?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在故意误导?。” 接着他便将蹊跷之处一一挑了出来:“韩蝉并不是赵氏遗孤,他虽从前不在上京,年纪也对得上,但确实并不是赵家人。而且?得到的消息若是没错,他在考取功名进入东宫当西席先生之前,只是个出身寒门的教生。与先太子没有任何交集。” ?事说来就十分怪异。 从王爷处他得知,韩蝉该是先太子旧部。而他在上京那些时日,知道赵氏翻案也是韩蝉一?引导,目的便是为了牵扯出先太子谋害一事。?所作所为,怎么看也该是对先太子忠心耿耿的旧部所为才对。 可按照韩蝉?大半生的轨迹,他与先太子并没有任何交集。 “属下怀疑韩蝉的身份可能有假。而且除了属下,暗中还有另一拨人在调查韩蝉。”焦作??。 只可惜两拨人将韩蝉的祖籍还有过往翻了个遍,也没查出什??有用的东西来。 所以焦作才一直觉得蹊跷。 李凤歧却是抬了抬眉:“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查?” “是,但属下查不到那拨人的来历。” 叶云亭却是看了李凤歧一眼,迟疑??:“会不会是李踪?”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李凤歧与他对视一眼,肯定了他的猜测。 *** 而同一时刻,皇宫之中,李踪也确实在听隐龙卫禀报消息。 隐龙卫,乃是北昭帝王手中代代相传的一只秘密?量。他们平日并不在宫中,只有帝王需要之时,才会受召而来。他们隐藏在暗处,除了历代帝王无人知晓,是帝王手中最后的一把利刃。 所以也无人知晓,李踪命隐龙卫在调查韩蝉。 隐龙卫统领单膝跪地,汇报查到的消息:“属下并未查到韩蝉与先太子有交集。” “怎么会没有交集,不可能。”李踪闻言却是喃喃一声,笃定??:“定然是你们漏掉了关键的地方。” 他太了解韩蝉了,?个人就像一捧雪,白的刺眼,冷的彻骨。??间生灵都入不了他的眼。但?样一个人,却为了给早就亡故的先太子报仇,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了十七载! 李踪闭着眼,一遍遍回忆着韩蝉的生平,而后仿佛抓到了什??,陡然睁开眼来:“你说他十二岁考秀才,十五岁中解元,之后却不再参考科举,在昌县当了?四年的教书先生,那为何他会忽然参加科举?” 十五岁的年纪参加乡试中了解元,次年?月便能参加会试与殿试。可韩蝉却并未参加,反而只留在昌县当了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如此沉寂?四年,少年解元的名声也跟着散去,无人再在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教书先生。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句老话。中了解元恐怕也只是一时走了狗.屎运,否则为什??连会试都不敢参加? 可李踪知道,他不参加,只是他不想参加罢了。 可就在太子出事的那一年三月,他为什??又忽然参加了会试?是什??让他改变了想法? “那一年昌县发生了什???”李踪问。 统领沉吟许久,搜索着查到的消息,最后迟疑着??:“那一年昌县并无事发生。倒是前一年,先太子曾微服私访下过南地,按照路线,先太子可能途径昌县。”但接着他又匆忙改了口:“不对,先太子必定在昌县逗留过。微服南下是在五六月,但年底时南地几个州郡,也包括昌县在内,有一大批官员被撤职查办。” 被撤职的官员是因为截留了修建堤坝的银子,而?也正是次年南地闹水患,太子再下南地治理的原因之一——他曾去过一次,更为熟悉。 “如果先太子曾在昌郡停留查案,会结识韩蝉也不无可能。”统领??。 “原来是这样。”李踪似借由这模糊的关联窥见了什??,面上的表情变得极淡,他似极疲惫的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此事不必再查了。” 隐龙卫统领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李踪自暗室中出来,走到案边,提笔写了几个字。 他垂首瞧着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低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是哪一个?” *** 焦作离开之后,李凤歧犹豫许久,还是带着画像,与叶云亭一??回了渭州。 老王妃听闻二人归来,连忙吩咐倚秋忙里忙外将新宅邸收拾了一遍——新宅邸已经修缮完毕,就在叶云亭去冀州那段日子,老王妃已经带着下人搬好了家。 平日里老王妃独自在府中,都只叫厨房做些清粥小菜。如今听下人来报说王爷王妃回来了,特意命后厨准备了两人爱吃的菜品,摆了满满一桌。 待两人回到新宅,迎接他们便是热闹的府邸好热腾腾的饭菜。 老王妃将两人瞧了又瞧,心疼道:“云亭清减了。”说着又有些责备地看向李凤歧:“渭州大大小小的事务繁琐,云亭便是能干,也不能全丢给他一人。” ?些时日以来,解开了心结,又有叶云亭在中间说和,母子两人的关系已经不似从前那样的生疏冰冷。老王妃说教起来,连李凤歧都遭不住。 但今日他只是抿抿唇,??一声:“?知道了。” 显然心??不佳。 老王妃揣着疑惑用完饭,正想私下问问叶云亭可是出了什??事,却先被李凤歧叫住了:“母亲,?有些事……想问问你。” 看着他的神??,老王妃隐约意识到了什??,攥紧了帕子,随二人去了书房,倚秋和季廉则留在外面守着。 “母亲可听说外头的流言?”进了书房,李凤歧开门见山。 他所说的流言,自然是指外边现在都在传他是先太子遗腹子之事。 老王妃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声音冷静,手指却用力攥紧帕子:“?常居府中礼佛,并不清楚。你既说是流言,自然便当不得真。” 李凤歧叹息一声,将那张画像拿出来:“焦作此前去了一趟上京,意外寻到一名老宫女,那老宫女说,她曾亲眼看着先太子妃的贴身嬷嬷,在东宫走水前抱着一名婴儿逃出了东宫。那嬷嬷逃的方向,正是永安王府。” “父亲与先太子是忘年交,母亲也与先太子妃交好吧?” “你想问什???”老王妃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 “那个孩子是我???”李凤歧微微弯着腰,握住她的双手,缓缓??:“母亲,?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 老王妃避开他的眼睛,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无论如何抽不出来。只能闭上眼,不去看李凤歧恳求的神??,泪水却从眼角划下:“?在你父亲面前发过毒誓,决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她还清楚地记得丈夫临死那一日,死死抓着她的手,叫她立下毒誓,往后余生要死守?个秘密,绝不能透露一丝一毫。否则他们夫妻二人身前不能同死,死后亦不能同穴。 两人?亲几十年,恩爱了半辈子,?是丈夫对她说过的最重的话,甚至以死后不能同穴为誓,她如何敢违背誓言?只能死死守着心中的秘密,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分毫。 可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她根本瞒不住他。 不需要她回答,只看她的态度。李凤歧便知道,?都是真的。 他松开了手,不再逼迫满脸泪水的母亲,哑声道:“母亲便是不说,?也猜到了。”他退后一步,眼眶微红:“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已齐,起义军已经逼近上京,?整顿兵马之后,便会以‘匡扶皇室正统’之名出兵。” 老王妃怔然看着他,张口想说什??,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 她眼神挣扎,良久,终究是妥协一般道:“罢了,你想知道什??,?都告诉你。待死后,?再去跟你父亲请罪。” 她到底没能将?个秘密带到地下去。 “所有的事。”李凤歧声音喑哑:“?想知道当年所有的事。” …… ?人对坐了许久,老王妃沉默着,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那些陈年旧事被埋在心底太久,再挖出来,鼻端都充斥着陈旧腐臭的味道。她垂着眼,终是选择从东宫走水那一日开始说。 “你父亲比太子年长十余岁,太子的武艺也是他所授。两人亦师亦友,走得极近。?也因此与先太子妃熟识。?比你父亲小好几岁,?婚后一直迟迟没能有孕,结果就是那么巧,那一年我与太子妃先后有了身孕,中间只差一月。” 如今想来,?一切或许都是天意。 太子的遗体送回上京之时,太子太傅赵名泉借着吊唁之名,暗中告诉他们太子之死与二皇子有关。太子妃聪慧,当即便意识到二皇子能对太子动手,必定也容不下有身孕的自己,是以她悄悄联系了老永安王,演了一场戏,引诱二皇子动手。 她装作受惊难产,实则将顺利生产的孩子换成了一个死胎,而二皇子果然如她所料,趁着难产之时动了手。一场大火烧死了当时所有的知情.人,也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而顺利产下的孩子,则被贴身嬷嬷趁夜送到了永安王府去。 老永安王悄悄将孩子藏了起来,本是准备暗中将人送走。可那个节骨眼太过打眼,最后思来想去,决定等妻子分娩后,将?孩子与自己的孩子当做双胎。 两个孩子最多也就只差一月,等满月时抱出来见人,应该也不会被发觉异样。 可惜天意弄人,在大夫来给她检查时,却说她腹中胎儿恐怕难以?活。那时她已经临近生产,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只觉得晴天霹雳。 而老永安王那时却与她商量,既然腹中孩子难以?活,总要想办法保住另一个。 于是她挣扎了两日,选择了喝药早产。 产下来的是个?型的男婴,果然已经没了气。而另一个孩子,不过就早出生了不到十日,完全不会叫人生疑。接生的稳婆年事已高又受过老永安王大恩,更不会泄密。是以此事办的十分顺利,并无引起任何注意。但为了稳妥起见,他们还是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说双胎又夭折是不吉,草草将她生下的孩子收殓焚化了。 ?些年来为了不引起怀疑,更是连牌位都未曾立过。 “郝嬷嬷将你送到王府来后便选择了自戕。你的襁褓中只留了一枚玉佩。但?些年来你父亲怕你的身份被发现,所以那枚玉佩一直被?藏着。” 老王妃擦了擦眼睛:“你既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再藏着了。”她扶着桌面起身,准备去寻玉佩。 李凤歧连忙起身将她扶住,喉头滚动片刻,还是继续问道:“?还有一个疑惑,父亲当年为何要逼母亲立誓,绝不将?的身世吐露半分?” 老永安王出事时,他在北疆未能及时赶回。是以就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事??。 原本他并不觉得奇怪,可如今越听却越觉得父亲的要求奇怪。既然当初从东宫偷天换日是父亲与太子妃联手所为,母亲也都知晓,为何父亲却会在临死前逼着母亲立誓? 早不立晚不立,为什??偏偏是这个时候? “?、?不知道。”老王妃被他问得愣住,蹙眉努力回忆了一番后,露出奇怪的表情:“当时你父亲旧伤发作,很快就不行了。消息传到宫里之后,陛下也前来探望……” “陛下?” “是,就是成宗皇帝。” 老王妃似乎想到什??,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表情甚至算得上惊恐:“当时你父亲已经不行了,十分强硬地逼着?发毒誓。?只能按照他的话发了誓,之后他又说想喝?炖的甜汤。?匆忙去做了端来,却发现陛下也在屋里。” 之后她的丈夫喝了甜汤,便阖了眼,再没醒来。 她当时太过伤心,于是忽略了许多东西。如今被李凤歧提醒了,她才恍然忆起当时的疑惑——她被逼着立誓时,隐约注意到屏风后有一片明黄的衣角。 那片衣角,与后来出现的?宗皇帝所传的龙袍,一模一样。 那疑惑当时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因为巨大的悲伤,她并没有深想。可如今忆起来,她却露出惊慌的神色,手指死死抓着李凤歧的胳膊,似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浮木:“你父亲的身体原本被调养的很好,他是忽然旧疾发作病倒的!” 她大睁着眼睛,嘴唇张合想说什??却说不出,面上全是惶然。 123、冲喜第123天 叶云亭花了不少功夫, ?哄着满面惶然的老王妃回院子里休息。 待从老王妃院子里出来,就瞧见李凤歧等着前头的亭子里,背着手, 嘴角绷直。暗沉的??光将他的侧影剪成了浓墨挥就的水墨画,叶云亭远远瞧去,只觉得他周身环绕着极盛的戾气,仿佛要与浓重阴影融为一体, 叫人心惊肉跳。 院子里的丫鬟仆从, 都远远从另一头绕路,不敢打亭子前经过,生怕惊扰了他。 “王爷接下来打算?何做?”叶云亭快步走到他身侧,将他攥成拳的手包裹在掌心。 一路查下来, 他们只以为上一辈的悲剧都??先帝造就的恶果,却没想到成宗皇帝竟然也参与其中。 老王妃的话, 透露出老永安王的死并不??因为旧疾发作, 恐怕??成宗皇帝为了稳定江山, 杀人灭口。 试想一个兵权在握的王爷,知道皇室秘辛,又有先太子的遗腹子在手,若他有心,颠覆王朝不过一念之?的事情。成宗皇帝必然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心腹??患。 老王爷恐怕??为了保全老王妃与李凤歧的性命, 不得不选择了自戕。 甚至就连李凤歧平袭爵位一事,只怕也??成宗皇帝愧对亲孙子以及??儿子夫妻, ??此安排。 只可惜成宗皇帝算来算去,却没料到先帝在位不过五年就死于酒色。而先帝的子嗣,又重演了当年弑兄夺位那一幕。 也不知成宗?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罔顾?相??先帝铺路的决定。 “?今外面流言四起, 起??军业已攻向上京,不?就坐?了流言。”李凤歧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他眼中有化不开的狠意:“待?攻进上京,必将李乾尸身从皇陵里拖出来鞭尸!” 先太子,先太子妃,老永安王,郝嬷嬷……这一条条的血债,他必须亲自讨回来,?能叫亡魂安息。 “好。”叶云亭嗓音柔?,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抚:“??只管调兵,?会在后方准备粮草辎重。以?今形势,攻下上京不??难事。” 李凤歧深深凝着他,良久,将头搁在他怀中,疲惫?阖上眼。 叶云亭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抚,无声安慰。 *** 迟迟未曾结束的寒冬,??得投奔起??军的流民越来越多。 自先帝得位不正的风声传出来后,今上的皇位也受到了质疑。坊?都在传,若??今上还有良知,该自行禅位或者下罪己诏,向??下谢罪。 临近几个州的起??军借由这股流言集结在一起,高举“替□□道匡扶正统”的??旗,一路逼近上京。 黔中、樊州、加黎州等?陆续有流民加入,人数有三十万之众。 奉命带军拦截的沈重予不过几个交锋,就被愤怒的流民打的溃不成军,只能龟缩回了加黎州的腹?死守。 起??军几乎??一路畅通无阻?打到了冀州边界,只要越过冀州,便能直取上京。 然而?今的冀州并不??叛党盘踞,而??北疆军镇守,领军之人正??威名赫赫的永安王。 气势汹汹一往无前的起??军在冀州与加黎州的边界上驻扎下来,队伍内部的两股势力为打还??不打吵得不可开交。 这支人数众多的起??军??由各?的小规模起??军汇集而成,各自的领头人分别被封了东山、西山、南山、北山四王,而力量最雄厚的一支起??军的领头人,则自封中山王。 中山王起??前??个屠户,身形魁梧,力道惊人,但却??字不识,起??军一路打来,全靠他兄弟东山王出谋划策。东山王??个白面书生,样貌普通,一双狭长眼睛却藏着精光。 西山王原先??个厨子,??着??尊弥勒佛,?则??个笑面虎;南山王??个商人,精于算计;唯有北山王沉默寡言,在这支起??军的队伍里并不打眼,也极少参与到几人之中的争斗里。 ?今为了打不打冀州城,几人分成了两派。东山王野心勃勃,坚持要打下冀州,直取上京。 “一路打过来,诸位不会还想退缩吧?永安王??用兵?神,但?们可有三十万人马,只要寻到时机突袭,未必不能取胜!” 西山王笑呵呵的:“二哥要打可以,那??们派人当先锋。” 南山王也起哄:“没错,永安王多厉害??不??不知道,莫想哄?们带人去送死。” “目光短浅!”东山王不悦道:“冀州城不比其他州郡,要打下势必有牺牲。?今小小牺牲,换的可??日后封侯拜相!” “那也得有命在?成。”南山王声音并不小的嘀咕。 “??!”东山王怒目而视,可惜南山王并不怕他。相比充当军师的东山王,其余三人手里都???打?的握着兵的。虽然他们尊中山王为??,却不代表会对东山王卑躬屈膝。 这只队伍从一开始只为了活命,发展壮??到?今,已经有了初步的权力划分与争斗。 “要不?们打下加黎州,直接在加黎州当个土皇帝也不错。”一直没说话的中山王这时开了口,他面容凶狠,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畏惧:“永安王连西煌都能灭了,杀?们不跟杀猪似的?” 他??个屠户,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西山王?南山王的脸色都不太好??,但听了他的话紧接着又露出思索之色。中山王话糙理不糙,他们眼下人数??不少,可谁也没把握能拿下冀州。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好处也落不着。 唯有东山王面色阴沉,他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中山王,咬牙道:“??哥,这还没打,??怎么就灭自己威风??????在战场上,也未必就比永安王差!” 中山王虽然没脑子,但一把子力气确?惊人。两把定做的杀猪刀又沉又重,但在他手里挥起来,敌人就跟那待宰杀的猪猡一半,一刀下去就成了两半。 “二弟??可别瞎说!”中山王闻言差点跳起来,连连摆手:“?哪能跟永安王比?不能比不能比。” 说完想起什么,站起身来道:“?去????猪棚里的猪崽,??们商量吧。” 然后起身飞快溜了。 东山王??着他的背影,舌尖舔了舔齿列,心里骂了一句蠢猪。 他将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北山王:“五弟??可有什么想法?” 北山王抬眼??他,神情讷讷:“?都听??们。??们商量就行。” 东山王:“……” 妈的,一群废物。 此事最终也没商讨出什么结果来,中山王一心只想着猪崽,北山王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西山王?南山王倒??有野心,可这两个都精?的很,只想跟在屁.股后头捡便宜,让他们打先锋??万万不可能的。 东山王眼底阴霾厚重,只能宣布散会,此事?日再议。 几人各自回营帐。 没人注意北山王并没有回营帐,而??小心避开巡逻的兵卒,去了外头的林子里。 他脸上还??那副忠厚木讷的表情,却??以手指抵在唇边学了几声夜枭叫,之后没多久,林子里就传来悉索的声响,一只灰狼从林子深处钻出来,让他将竹筒挂在自己脖颈上,然后很快就钻进了林子深处。 *** 灰狼便??阿玄,而北山王,则??奉命混入起??军的一名暗卫。 早在起??军人数增多后,李凤歧为了防止起??军失控,便命暗卫乔装打扮后混入其中,好随时掌控消息。暗卫原本只??带着一支规模不??不小的队伍,结果到了加黎州后,撞上了结盟的另外几支起??军,为了打入内部,索性便加入了其中。混了个北山王。 李凤歧收到消息时,正在军营巡视。 焦作在得了他的允许后,已经“不经意”将永安王的??身世泄露了出去,?今消息已经在北?传开,百姓们一面痛骂先帝毫无人性,一面公开支持永安王起兵推翻昏君,夺回帝位。 甚至有不少能人异士主动来投效,要助一臂之力。 总之不论这些人来投效的?正目的为何,他们造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些日子,几个将领摩拳擦掌,全力备战,只等着??干一场。只??李凤歧压着他们一直没许动,说要先收服加黎州的三十万起??军。 ?今操练,便??为了对付起??军做准备。 狼王带着暗卫的密信回来时,几个将领??着纷纷围了上来。 李凤歧抬手一挥,狼王便自行离开了。他带着几个将领去议事。 “?今起??军内部也不齐心。”李凤歧将密信??完,扔??几人传阅:“三十万起??军,?要打起来难免伤亡,不若先从内部瓦解他们。” 这些起??军本也??北昭百姓,若不??必要,李凤歧并不愿意挥刀向他们。 “这个东山王野心倒??不小。”朱烈道:“?中山王的兄弟情????起来也不?何深厚,倒??可以从这两人下手。” 李凤歧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道:“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朱烈??带十万兵马去边境,不必?打,造势吓唬吓唬他们。” 这些起??军能打到加黎州来,汇集三十万人马不能说完全没?力。但他们的缺点同样也很?显。 几个头领各自有各自的想法,而中山王显然无法让他们死心塌?的跟随,一旦被??军压境,面临生死危机,目前小小的争端恐怕会发展成为内讧。 届时不必他们动手,起??军内部就会分崩离析。 124、冲喜第124天 十万玄甲军赶赴冀州与加黎州边界, 等加黎州边界的起义军发觉时,玄甲军距离他们不到两百里。 探子吓得飞奔回营报信:“永安王、永安王带人打来了!” 颤抖尖锐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来,引起营地里的兵卒??阵骚动。 东山王脸色微沉, 低喝了??声才暂时安抚住不安的兵卒,立即通知了其余几王去帐中议事。 探子??路疾驰?来,又惊又累,进了帐子就直接瘫在了地上。 “?确定是永安王?”中山王??把将人提起来提起来, 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确、确定。全都穿的黑色铠甲, 乌泱泱像一片乌云,数都数不清,”探子结结巴巴道:“他们还有扛着黑旗。” 玄甲军便是因为黑色铠甲与黑底金字的“歧”字旗?得名。玄甲军??动,如同黑云压城, 胆子小的只远远瞧见那乌泱泱??片,就能被吓破了胆子。 如今的探子亦如是。 他们一路杀来, 遇到的北昭军都是软脚虾, 打不得三两下就散了, ??曾见过那么气势雄浑的军队? 那些玄甲军穿着黑甲,扛着大旗,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朝着冀州边界奔来,马蹄声、脚步声如同轰隆隆的雷声,连地面都在颤抖着, 他隔着老远,就仿佛感受到了切肤的杀气。 “这该如??是好?”中山王见他浑身发颤, 将人打发出去,转圈道:“我们还没动手,永安王就已经带人打来了,必定是我们陈兵冀州边界引起了永安王不快, 我就说这仗打不得!拿下加黎州当个土皇帝多好!” 他碎碎叨叨的,时不时还埋怨两句,仗还没开打,就已经准备谋划着跑路了:“要不我们赶紧逃吧。”他飞快算计着,??脸肉痛:“猪圈里好些母猪都要产仔了。带着逃命怕是不成。” 东山王听着他在那已经计划着逃命要带些什么,眼角直跳,声音阴沉沉道:“大哥,这照面还没打就逃,我们以后还怎么在军中立威,?这中山王还??来的威严?!” “没有就没有嘛!”中山王嗐了??声,挺魁梧一汉子,却怂的相当彻底:“这换谁也没胆子跟永安王打啊。回去养猪起码还能留??条命。” 他咕咕哝哝:“况且我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中山王。” 大约是受了他的话影响,西山王和南山王的神色也犹疑起来:“大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玄甲军威名赫赫,别说如今已经失了先机,就是我们占了先机突袭,也未必有胜算。暂时避一避风头也是可以的。” 西山王又看向不吭声的闷葫芦:“老五?怎么看?” ??向锯嘴葫芦一样的北山王哼哧半晌,嗫嚅道:“可是我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听外头说,永安王以后恐怕是要当皇帝的,等他腾出手了,迟早要来打我们……” “五弟说的没错。”东山王表情赞赏的看了他??眼,没想到这个木讷的北山王倒是还有点魄力。 结果北山王等他说完,又慢吞吞地把没说完的话接上:“要不然我们投降吧,朝廷不都有那什么招安吗?” 东山王:“……” 妈的,??群没胆的窝囊废! “这倒是个好主意。”中山王闻言却是一捶桌子:“要是让永安王把咱们招安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官。” 南山王被西山王犹豫着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是有些心动。 倒是东山王瞧着几人神色,料想他们是没胆子正面对敌了,暗暗磨了磨牙,眼中闪过异芒。 不过??个时辰,乌泱泱的玄甲军就抵达了冀州边界,安营扎寨,隔着??道界线与他们遥遥相对。 永安王带着玄甲军杀来的消息迅速在起义军中传开,不少兵卒还没开始对敌,就已经先乱了阵脚。 “永安王来了?咱们打还是不打啊?” “这不是问的废话,让你打?去吗?” “我哪儿敢???个西煌人就能杀十个我,但??个玄甲军能杀十个西煌人。这不是去送死么……” 如此种?的声音在军中不小,北山王溜达了??圈,听着不战的呼声更高,顿时便放下心来。 起义军人数众多,但都是普通的百姓组成的,能打到加黎州来只能说这些地方的守军太废物。真要打起来玄甲军倒是不怕,只是实在没必要如此内耗。能不战?屈人之兵是最好的。 趁着无人注意,给刚到的朱烈传了信之后,北山王便准备去寻中山王说说话。 只是刚走近中山王的营帐,就听见里头在争吵。 另一道声音显然是东山王的声音。 起义军的几个头领里,只有东山王是读书人,野心也最大。但偏偏他辅佐的中山王是个胸无大志、??心养猪的莽汉,平时中山王还算听他的话,指哪打哪儿。但如今碰上了玄甲军,中山王显然也不是完全犯傻,跟他起了分歧。 帐子里的争吵声刻意压着,但北山王是暗卫出身,耳力极好,将两人的争吵听的??清二楚。 东山王想要中山王派兵趁夜突袭,?中山王显然不愿意让手里的兵去送死,更不愿意捋老虎须,无论对方怎么巧舌如簧,他都死活不肯答应。 游说许久无果,东山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的狠意,面上却还是笑着:“罢了,不说这些了。我是急了些,大哥也莫要生我的气。大哥既然不肯,以后我就不提了,玄甲军那边就见招拆招吧。” 隐在暗处的北山王就听见中山王说了??声“二弟想通就好”,接着传来杯盏相撞的声音。 两人在喝酒。 他眼神??闪,默默数数,数到第十个数,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接着就见东山王嘴角含笑地从帐内出来,吩咐不远处的守卫:“中山王喝多了酒。今晚?们别去扰他。” 说着拿出一枚令牌,点了几个人,道:“?们随我来。” 待他走了,北山王才潜入帐中查看,就见中山王面朝下趴在桌上,没了动静。伸手探了探鼻息,好在还有气,估计是被下了迷.药。 他索性也就不管了,??闪身又离开了帐子,去给林中给朱烈报信。 朱烈接到信后就嘿嘿笑了,对跟来的下属道:“瞧瞧,刚到就有人迫不及待来找死了。正好,爷爷就杀他儆猴。” 说完??连串布置下去,只等着东山王夜晚带人突袭。 东山王倒也不傻,没准备正面对敌,?是打着半夜带人去烧粮草的主意。后方粮草??烧,中军势必大乱,他再借机偷袭,赢面就会大上许多。只要第一仗胜了,涨了士气,墙头草??样的南山王和西山王必然会心动他的提议。 只可惜他的计策用错了地方。 半夜里,万籁寂静之时。??只队伍带着火油悄无声息地绕到后方囤放粮草之处,正要将火油倾倒,脖子上就横上了??把刀。 拦截他们的人穿着玄甲,各个凶神恶煞,显然早就在这儿候着他们了。 烧粮草的起义军队伍被尽数抓了起来,领头的小将道:“升几堆火,烧大些。” …… 带人埋伏的东山王瞧着对面营地燃起的熊熊大火以及慌乱的喊叫声,撇了撇嘴角,等到时机差不多了,下令道:“杀上去!” 中山王不在,这次带来的兵卒都是对他比较信服的。听见他的命令之后,便毫不迟疑地冲向了火光冲天的玄甲军营地。 东山王隐在暗处笑容满面的看着,只是过了片刻,他的笑容却维持不住了——只见火光之中,无数训练有素的玄甲军自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将他带来的人马团团围住。 因这次是私下调兵,他带来的只有不到五千人马。但想着本是烧粮草突袭,五千也够用了。谁知道刚??照面,就被围住了。 对方显然有备?来。 东山王心中一惊,正要带着其余人撤退,却见??个高大的汉子扛着??把刀走向他藏身的位置,笑眯眯道:“?就是东山王?本事不大狗胆倒是挺大。” 说完不等东山王反应,就下令将人尽数拿下。 五千人的突袭,就跟闹着玩儿一样被拿下了。那些起义军??开始还想杀出去,结果发现连东山王也被抓住之后,就彻底散了士气,丢盔弃甲地投降了。 “将他们都捆起来,明儿个??早全都压到阵前去。”朱烈用刀背拍了拍东山王瘦削的小身板,笑的不怀好意:“这??个,就吊在旗杆上。告诉对面的,只要投降,便不杀。” 次日一早,被药倒的中山王是被水泼醒的,??睁眼就瞧见北山王的脸杵在他眼前,闷声闷气地说:“东山王带领五千人突袭玄甲军被俘了。” “????”中山王茫然且震惊地看着他:“什么??” 南山王呵了??声:“东山王背着我们半夜带人偷袭,结果被抓了。现在对面正敲锣打鼓的叫我们投降呢。说是不投降就拿他还有那五千人祭旗。” 中山王:“……” 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圈,果然没摸到令牌,就啐了??口:“奶奶的,老二偷了老子的令牌。”他急得团团转:“我就说不能打!” 他瞧着其余三人,问:“?们怎么想?” 北山王犹犹豫豫地说:“打也打不过,要不就降了吧。” 南山王与西山王显然还心有不甘,但又怕死,迟迟没有开口。 看看他们变态,中山王索性道:“那我和老五先带人去降了。”说完揽着北山王的肩膀走了,显然是真打算投降。 西山王与南山王对视??眼,想着最能打的中山王都降了,他们死撑着说不定更捞不着好,于是纷纷追了上去。 *** “就这么都降了?”叶云亭看着朱烈让猎隼送回来的信,好笑之余,又有些感慨:“就这样子,他们都能打到了冀州边界来。”足以证明北昭其他各州郡的守军有多无能,多贪生怕死。 “过惯了安乐日子,这些守军早就没了血性。”李凤歧撇撇嘴:“再让他们过几天安乐日子。” 日后落在他手里,这些废物饭桶一个都逃不掉。 三十万起义军不是小数,朱烈带人收编起义军,?冀州这边,在确定边界平稳、没有后顾之忧之后,李凤歧便命人发了??封声讨檄文,矛头直指李踪。 檄文先是列数永安王功勋,接着又话锋??转,提及先帝弑兄夺位之仇。 这些日子,皇室这些被捂着发烂发臭的秘闻早就传遍了各个州郡,永安王的身世更是扑朔迷离,说法万千。可传言终归只是传言,大部分虽然嘴上说着,心里却还是知道当不得真的。 但这篇声讨的檄文,却是承认了永安王的身世——他乃是先太子李巽的遗腹子。 若不是先帝弑兄夺位,永安王才该是这北昭江山的继承人。当年先帝不仅大逆不道谋害了长兄,更是恶毒地连临盆的长嫂都没有放过。幸得老永安王仗义出手,才救下了先太子的遗腹子。 檄文??出。天下人共愤。 百姓们都以为先帝做的恶事已经足够多了,可永安王的身世??出,却叫他们知道,这世上还能有更令人发指的事情。 ??时间无数文人书生撰文抨击,市井百姓的怒骂更是多不胜数。 上京的街道巷弄里,用血红的朱砂写着“昏君”、“得位不正”、“退位”等字眼,还有人画了人像画贴在墙上,上头写着先帝李乾的名讳,被来往行人吐满了浓痰。禁卫军??遍遍盘查大逆不道之人,可这些百姓互相作证,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因有前车之鉴,他们轻易不敢抓人,只能增派人手四处巡逻,清??大街小巷的“污秽”。 然而他们白天清??干净了,晚上又会有人悄悄张贴。 ??时之间,先帝甚至今上,在上京城里人人喊打,几乎成了所有人都不待见的阴沟老鼠。 125、冲喜第125天 上京。 李踪已经罢朝数日, ??几日里,谁也不见。 文武百官急的团团转,胆子小的已经收拾了细软, 将家眷老小暗中送出了上京避难、若不是头顶上还有乌纱帽,恨不得自己也一起跑了。 永安王要起兵之事,如今上京城里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篇檄文言辞犀利, 姿态决然, 显然已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只差起兵打回来了。 如今京畿三州都落入了永安王手中,一旦起兵,拿下上京只是时间问题。 京中权贵官员担忧着前程,坊间百姓却是欢呼着, 巴不得永安王早日打回上京,改朝换代。 反观矛头直指的皇帝, 却是一连数日没有动静。 求见的文武百官一茬接着一茬, 他却全部拒了, 整日待在宫中,仿佛对外头的一切一无所觉。 如此僵持数日,冀州已经在点兵备战,而??个时候,皇帝?命令常侍崔僖持了一封圣旨当朝宣读, 那圣旨乃是一道征兵的旨意,命兵部下发征兵令, 征集人手抵抗永安王接下来的攻势。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一众朝臣都暗中猜测皇帝莫不是已经疯了。 过了??么些时日才想起来征兵? ?别说能不能征集到足够的兵力了,以皇帝以及先帝如今的名声, 在这灾年再强行征兵,恐怕只会引起阵前哗变。 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此事传到民间,李踪的“昏君”??名又上一层楼。 无数文人撰文讽刺,无数百姓唾骂。 圣旨传下去,却根本无人执行。兵部尚书戚邵直接摘了官帽扔到地上,怒声道:“??兵部尚书的位置谁爱坐谁坐,老子不干了。” 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武将崇尚的是实力,六部当中当属兵部最亲近永安王,与北疆打交道也最多。自从戚邵知晓了皇帝对永安王的所作所为之后,??口气就一直憋到现在。 为人臣者,可为君??忧,可为民肝脑涂地。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君主贤明,值得他效忠。 如今的皇帝显然不是。 有了戚邵开头,罢官不上朝的臣子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等永安王出兵,等着那最后一刀落下。 “今日又辞了几个?”李踪披发赤足站在窗边。 “五个。”崔僖躬身回道。 “都准了。” “冀州那边呢?” “永安王亲自领兵杀回上京,一路上无数百姓声援,送粮参军的都有。” “不愧是北昭的战神。”李踪轻声叹息,眼神却很深。 “神策军亦有十万,可要臣召入宫中护卫?” “能挡几日?”李踪问。 崔僖沉默片刻,道:“若永安王不强攻,至多半月。” 他没说的是,若是强攻,恐怕最多只能抵挡三五日。 ?李踪显然早已料到,摆了摆手,声音轻飘飘的:“不必费那力气,?帝造的孽够多了,朕就少造点罢。” 说完摆了摆手,示意崔僖退下。 没了话语声,偌大的太乾宫静悄悄的,就只剩下三两内侍。李踪从前很喜欢热闹,他害怕一个人独处的孤独感,无论去哪儿都喜欢带着大队的侍从。?如今也是他亲自将那些内侍遣散,只留下零星几人伺候。 于是也就没人瞧见他的狼狈。 他赤足走向殿外,衣摆拂过地面,轻悄悄没有声响,像一只奔赴死亡的幽灵。 赤足走到廊下,寒风将衣摆吹得鼓胀,他似感觉不到冷意,只仰头看着头顶一方天空,轻声说:“就快了。” *** 永安王带兵抵达上京那一日,已是三月中。 持续了数月的寒冬终于现了颓势,风雪停歇,冰消雪融。没化尽的雪堆里,有嫩绿的新芽颤巍巍地冒了头。 早春已至。 二十万大军驻扎城外,将整座上京城围成了铁桶。朱烈在阵前喊话,让守军放弃抵抗,?城门受降。否则三日一过,便要强行攻城。 守城门的兵卒乃是神策军,只听从于皇帝与崔僖的命令,守将瞧着城下的气势雄浑的军队,强忍着畏惧,下令所有人坚守城门。 倒不是他对皇帝有多忠心,而是他害怕崔常侍知道他没守住城门,会?结果了他。 城楼上的神策军战战兢兢守着城门,城中却是一派安然,城中百姓没有半点担忧,对他们来说,换永安王当皇帝,比如今??个昏君要好太多。 唯有皇宫之中弥漫着恐慌。 不知有多少宫女内侍已经悄悄收拾了细软,准备等夜晚逃出宫去。 偌大皇宫里,喧嚣又安静。 李踪独立亭中,静静等待着??么。 良久,一道黑色人影匆匆朝他走来,正是隐龙卫统领,他单膝跪下,道:“太傅大人已经入宫。”顿了顿,又道:“上京城迟早守不住,陛下不如随属下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踪却是摆手:“朕心意已决,不必再劝。”他将一枚令牌扔给统领:“??是隐龙卫的调令,从今以后,便没有隐龙卫了。??是你替朕办的最后一件事。” 隐龙卫惊疑不定:“陛下?” 代代隐龙卫都只效忠皇帝一人,皇帝一句话,可叫他们赴汤蹈火,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缘由无他,不过是因为每一个被选中的隐龙卫,家人都被暗中控制着,若敢有二心,家人便会被立即处决。 而皇帝手中的令牌,不仅可以调动隐龙卫,也能帮他们放出被困的家人。 “走吧。”李踪却仿佛累极了:“朕想独自待着。” 统领收起令牌,朝他磕了三个头:“陛下保重。” 李踪继续等在亭中,目光望着曲径的尽头。 今日没下雪,太阳从厚重里的云层里钻出来,明亮的光照的人暖洋洋的。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那暖洋洋的光里走出来,向他靠近。 然而只有亲自试过?知道,那不是温暖的光,是冰冷的雪。 韩蝉还是那一袭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今日他腰间挂了一把剑。 李踪目光在他腰间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迎上去,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亲昵的唤“老师”。 韩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了眉心:“陛下可知外头的光景?” 李踪不答反问:“老师可是从御书房来的?” 韩蝉说:“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陛下已无退路。” 李踪说:“老师没有找到玉玺吧?” 他嘴角翘起来,似带了点得意。 韩蝉终于结束了鸡同鸭讲,神色冷漠:“??将玉玺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李踪凑近他:“老师想知道朕藏在哪儿了吗?” 韩蝉当然想,他今日入宫,为的就是传国玉玺。永安王是先太子遗腹子,?身世再如何名正言顺,没有传国玉玺也要遭人诟病。 他要拿到玉玺,亲自将??献上。 “??何必再做困兽之斗?”韩蝉神色并无波澜,瞧着他的眼神愈发冰冷。 李踪露出一丝失望??色,指尖触了触他抿直的唇角:“朕很不喜欢这个表?。” 又说:“朕不会告诉??的,??拿不到玉玺,也做不成丞相。” 他一双眼似要将韩蝉看穿:“??是老师一直以来的夙愿吧?君臣相合,即便做不成?.人,百年??后史书上也有??与李巽的名字。即便李巽早就死了,??也要扶他的儿子登位,达成夙愿。” “不过昌县两月相处,??就这么爱他?” 他眼眶发红,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拽着他宽大的袖子:“人死了??么多年,??就为他白衣戴孝??么多年?” 没料到忽然被他戳破藏在心底的隐秘,韩蝉古井不波的脸终于有了怒色:“??查我?”接着又甩袖嗤笑一声:“??懂??么?” “我是什么都不懂。”手中的袍袖抽走,李踪虚握着空无一物的手心,低声喃喃。 他若是懂了,如何会死守??个人,耗尽一生悲喜。 韩蝉却不愿意再与他浪费时间,拔出腰间长剑,剑尖抵着他的心脏,冷声道:“玉玺在何处?” 李踪睫羽微颤,抬眸看他,却并不惊讶。他勾唇笑起来,手掌却握住锋利的剑身:“我与老师相识十七年,老师可曾有一点怜惜我?” 而不是全然出于利用。 “没有。”韩蝉被那只手上滴落的淋漓鲜血刺了眼,声音却愈发冰冷:“李乾害死殿下??后,我就暗中筹谋着为殿下报仇。”他露出罕见的笑容,却极尽残忍:“单纯杀了他怎么能叫他痛苦,他??样的人,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能叫他感到切身之痛。” 说到此处,他似想起??么,眼中嘲讽愈盛:“??知道我是如何知道永安王的身世吗?” 剑尖往前,刺入单薄的胸口。他对胸口溢出的鲜血视而不见,反而眯起眼陷入愉悦的回忆中:“李乾把我当成了心腹,在临终??前屏退所有人,告诉了我永安王的身世。让我尽早将??铲除,帮你稳固帝位。” 多么可笑啊? 李乾不知道何时得知了??个秘密。?彼时李凤歧已经是统领北疆的永安王,他不仅动不了他,还得将人供起来。?死前又心有不甘,于是留下了韩蝉,交给他一道遗旨,让他替李踪铲除荆棘。 可李乾不知道,李踪弑兄、甚至他自己早早被酒色掏空身体,都是他一手所策划。 于是他悄悄在李乾耳边吐露了??个秘密。 李乾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眼眶,死不瞑目。 回忆起当时李乾的表情,韩蝉愉悦地勾起唇:“??说他可不可笑?” 李踪点头,似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原来这么早,老师就开始谋划了……” 他轻声叹息,又并不意外。 韩蝉??个人,智多近妖,走一步看三步,似山间精灵鬼魅,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 “不必再拖延时间了。”韩蝉自回忆中抽离,冷眼看他:“交出玉玺,我饶你一命。” 说着,手中剑又入一??,毫不留?。 李踪闷哼了一声,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告诉??,玉玺在哪……” 韩蝉闻言正要拔剑,却不料他双手握住剑身,将锋锐剑身全然送进了身体里。韩蝉一惊,下意识后退,李踪却握紧了剑朝他逼近,将他抵在了廊柱之上,那柄长剑穿过他的心口,透背而出。 “??早就不想活了。”韩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一刻,李踪?前的所作所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在寻死。 李踪笑了笑,趁着他无法再后退,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韩蝉蹙眉欲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耳侧轻声说:“老师不想知道玉玺下落了?” 于是韩蝉便僵住了身体。李踪心满意足地拥住他,下巴亲昵地搁在他的肩上蹭了蹭。若不是那柄穿心长剑横亘中间,??就像一个真正的拥抱了。 ??是他午夜梦回?敢做的亲昵举动。 满足的叹息一声,李踪在他唇角轻触一下,然后说:“玉玺就藏在我最喜欢的那间屋子里。” 韩蝉推开他,面色微怒:“??耍我?” “老师??么聪明,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哪里了。”李踪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笑,脸色苍白如纸。 韩蝉眉间蕴了一点戾气,再次提剑指向他,?见他神色全然不惧,知晓逼问已经无用,索性扔了剑,朝着太乾宫的方向而去。 只要??玉玺还在宫里,一间间地搜,总能找到。 李踪瞧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凝滞,最终扯平,回到了没有表情的模样。 他捂着心口,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朝鼓楼走去。 崔僖在此时现出身影:“陛下要去何处?可要臣帮忙?” 他似乎全然忽略了李踪的狼狈与伤势。 “崔爱卿来得正好。”李踪也不讶异,喘了一口气,说:“扶朕去鼓楼。” 崔僖应了一声,也不曾多问一句,搀扶着他往鼓楼走去。 鼓楼在皇宫东南方向,是皇宫中最高的建筑物。凡是入宫??人,绝不会忽略那座高高的鼓楼。 李踪的二哥便是自鼓楼上一跃而下,得到了自由。 两人登上鼓楼时,李踪几乎快要说不出话了,胸口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龙袍,也染了崔僖满手,却谁也没有在意。 李踪坐在地上,背靠着鼓楼的围栏,目光远远望着皇宫外的层叠屋顶,沉默片刻,方才道:“??走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崔僖朝他一躬,恭敬应了是,方才转身下去。 带他下了鼓楼,李踪费力将角落的木桶推倒,在怀中摸出染了血的火折子,笑了笑,将??扔到了地上…… 崔僖站在鼓楼之下,闻到空气里浓烈的火油味道。他仰头看去,瞳孔里映出冲天的火光,转瞬便吞噬了那瘦削的身影。 他神色并无波动,只拱手一揖,轻声道:“陛下走好。” 126、冲喜第126天 鼓楼自上而下, 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宫里??时一片兵荒马乱,所有人都顾着逃命,连救火的人都没有。 韩蝉带着人将李踪平日常去的宫殿都搜了一遍, ?没有任何收获,本就冰冷的脸色几乎是阴雨欲来。 跟随他的?后的神策军抬头远望,惊呼了一声:“那边烧起来了。” 众人随着他惊呼抬头去看,就瞧见了鼓楼的熊熊大火。 “那上头是不是有人?”灼眼的火焰之?, 模模糊糊似有个人影。 韩蝉抬眸看了一眼, 又收回目光,除了玉玺,旁的事?并不能分走他的注意:“继续去搜。” 小声议??的神策军立刻??收了声,分头去其他各处搜寻。 韩蝉站在原处, 皱眉深思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被他漏掉了。 “太傅大人可真是绝?啊。”一??略有些尖细的声音自拐角传出,崔僖抚掌走出来, 笑看着韩蝉:“太傅大人就不?心那鼓楼上的是何人?” 韩蝉皱眉瞧他, 心?则盘算着玉玺在他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面上???:“与我何干?” 崔僖满眼惊叹地瞧着面前之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手辣了,没想到韩蝉比他更甚。这人表面瞧着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实则连血都是冰冷的。 “那是陛下。”崔僖说:“他死了。太傅就没有半点愧疚么?” “崔常侍这是以何种立场来质问于我?”韩蝉冷笑一声:“你对他又有几分忠心?” 崔僖叹息:“我与太傅可不一样。陛下予我权势,我为他办事。早已经?清。只是不知??太傅欠下的债, 还不还的清?” “那就不牢你费心了。”韩蝉懒得与他多说,再次往太乾宫去, 准备亲自搜一搜李踪的寝宫,看看有没有密??密室之类。 “你还真是对他半点不上心。”崔僖瞧着他走的方向,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好心提醒他:“他最喜欢的屋子,不在这里,在那边。”他伸出手指,遥遥指着东边。 那是东宫所在。 韩蝉思索了片刻,??召了人手,往东宫去搜。 崔僖瞧着他匆匆的背影,再回头看一眼摇摇欲坠的鼓楼,轻叹一声,揣着手不紧不慢往宫外行去。 东宫已经空置许久,好在有宫人洒扫,并不显脏乱,只是染了岁月痕迹的宫殿,透着股陈旧腐朽的衰败气息。 他曾在??处待过许久。 韩蝉瞧着那熟悉的一砖一瓦,眼底终于?出波澜。 在殿下出事之前,他最为向往的??是东宫。 他在昌县与微服南巡的殿下相遇,那时他早早见识了官场黑暗,对朝廷失望,索性放弃了科举。后来?误打误撞与殿下相识,短短?月的相处,他们互抒抱负,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是殿下叫他对这世??还有一丝期待。 于是他再次参加科举,不出意外夺得状元,入了翰林院。 他本想去东宫拜访,告知殿下这个好消息,?在东宫门前,亲眼瞧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怀六甲的女子下了马车——那当是太子妃。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但最后的结?是他仓惶地离开了。 后来殿下知晓他入了翰林院,几次寻他喝酒庆祝,他都寻借口推拒了。 再之后,??是殿下去南地治理水患,一去不回。 太子?亡的消息藏得严实,直到遗体运送回京,东宫挂起了白幡,其余人等方才知晓。 那一日对他来说,就像长夜里的火种忽然熄灭,再也找不到方向。 他浑浑噩噩随着翰林院的官员前去吊唁,瞧见那满院的白幡,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本与他约好,日后他若登基,他??为相,合力涤清官场,扫平不公。驱西煌,平南越,收东夷,一统?原大地,共创太平盛世。 可所有宏伟抱负,都在死亡面前被迫终止。 若这场死亡只是意外,也??罢了。可偏偏老天叫他知晓,这是一场阴谋。 是李乾为了夺位,暗杀了殿下。 韩蝉目光逐渐沉淀,最终定格成冷漠,往事太过纷杂沉?,再回忆也只是平添烦忧,他深吸一口气,命人挨间去搜。自己则凭着记忆随意往内走去。 最后在上书房门前停下。 他顿足许久,推开了尘封的门扉,记忆??纷至而来。 为了给殿下报仇,他放弃了大好前程,暗?搜集李乾的罪证,又召集殿下的余??,一番布置之后,又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入了东宫,当个小小的西席先?。 入东宫之前,他早就将这里打探的清清楚楚。 说来可笑,李乾为了皇位弑兄,?害怕自己儿子也步后尘,为了稳固皇太孙的地位,对其余儿女极尽打压,明明是?份贵?的皇子皇女,?连最低贱的宫人也能随意欺辱。 他观察了许久,最终选择了李踪扶持, 那时候李踪才三岁,瘦小脆弱,看人时不会笑,黑漆漆的眼睛里带着警惕,像只努力求?的幼兽,?唯独看见他时,会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摆,叫他“老师”。 许是回忆起旧事,韩蝉蹙了蹙眉,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莫名?绪。 他的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这间书房,思索着李踪会不会将玉玺藏在??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架,落到满是斑驳划痕的书案一角,??是一顿。忽然想起从前李踪似不经意地同他提过,最为怀念的??是当初在上书房的日子。 李踪说,玉玺就藏在他最喜欢的那间屋子里…… 韩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陈年的记忆对他来说,回忆起来宛若昨日。他想起来李踪幼年时曾悄悄告诉过他,他在上书房里有一个藏宝库。 那时候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孙,没有母亲,又在李乾的默许下,受尽宫人的欺凌打压。所以他会像囤食的小动物一般,将自己的宝贝都藏起来。不藏在寝殿里,因为会被打扫的宫人翻出来。 他将自己的宝贝偷偷藏在了上书房里,那时他仰着头一脸得意的对他说:“那些宫人不敢随??翻上书房的东西,把宝贝藏在这里最安全……这个秘密我只告诉老师。” 韩蝉脚步微动,朝上书房最里头的一排书架走去。然后在靠墙的那一排书架前蹲下?,将最下面一排的书都挪开,就瞧见了露出来一个缺口。 里头藏着个掉了漆的木匣子。 韩蝉将木匣子打开,?然在里头发?了那枚和田玉雕刻的传??玉玺。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随意的放在一起,刺痛了他的眼。 他拿出玉玺,面无表?将木匣子扔在地上,里头七零八碎的小物件顿时洒落出来,有折扇,有玉佩,还有九连环……都不是贵?的物件,全是这些年里,他随手送给李踪的小东西。 ?在李踪将之和玉玺放在一起,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 像是在嘲讽他的冷?。 又像是在说,你给我的,我全都还你了。 莫名的?绪从心?升起,韩蝉攥紧了玉玺,死死盯着地上的物件,半晌,脚步挪动,毫不迟疑地转?离开。 从东宫出来之时,韩蝉下意识看了一眼鼓楼的方向,大火已经熄灭,昔日高高的鼓楼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小半截烧得炭黑的残柱杵在原地,像是在铭刻一位年轻帝王的消逝。 *** 上京城被围了不到一日,傍晚之时,守军??自动打开了城门。 太傅韩蝉亲自带一众官员出城来迎,左右?侧全是欢呼雀跃的百姓,口?胡乱喊着“永安王万岁”。 李凤歧?披黑甲,腰挎长刀,瞧着韩蝉的神色并不怎么和善:“怎么只有你?李踪呢?” “陛下自知罪孽难消,已在鼓楼自戕谢罪了。”韩蝉说。 李凤歧想起了先前皇宫方向传来的大火,原来竟是鼓楼在烧。李踪的二哥曾自鼓楼跃下,如今李踪竟也逃不开这个结局。 “你倒是心安理得。”瞧着韩蝉镇定的神色,他忍不住嗤了一声。 韩蝉并不答,只让开前路,恭敬??:“王爷请吧。” 李凤歧带着人入住皇宫,踏过宫门时,他远远瞧见坍塌的鼓楼,淡声??:“去将尸骨收敛出来吧。” …… 玄甲军替换了宫?守卫的神策军,?新布置巡防,宫?没来及逃走的宫人们都被集?到了一处,暂时看管起来。 带兵巡查的朱烈寻机悄声在李凤歧耳边说:“没找到玉玺。” 皇帝自戕,没有留下任何遗旨,连玉玺也不知所踪。虽然对手握兵权的永安王来说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大事,但白玉染瑕,难免叫人不快。 李凤歧看向韩蝉,观他神色,顿时了然:“玉玺在你那儿?” 顿了顿,又说:“你想要什么?” 韩蝉难得勾了唇:“王爷早就知??我想要什么。” 他要做这北昭的丞相,为殿下完成未来得及实?的宏愿。 但李凤歧?是笑了一声:“你觉得你配么?” 他站起?来,逼视着他:“这么多年,你背了多??人命,染了多??鲜血,你觉得你配么?” “成大事者,何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韩蝉手指微颤,声音?染了怒气:“古往今来的掌权者,哪个手里没沾过血?” 李凤歧冷眼瞧着他,嗤笑一声:“你手里有多??无辜者的血,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扯这么些幌子给自己遮丑。” 他抬手指向殿外:“你每日跨过那??宫门,看见鼓楼的残垣,就不会觉得心里瘆得慌?” 韩蝉冷冷凝视着他:“王爷这是不答应了?” “不答应。”李凤歧神色张狂:“这皇位稳不稳,可不是一枚玉玺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韩蝉看着他,连??了三声“好”,拂袖离开。 朱烈皱眉??:“王爷怎么不干脆杀了他,这种人留着就是祸患。” 李凤歧面色冷峻:“他不怕死,直接杀了他,才是??宜了他。”说完扬扬下巴,??:“盯着点,别让他跑了。等我腾出手来,再来料理他。” *** 韩蝉回了太傅府。 李凤歧的性子比他想象?还要冷硬,无??他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不肯认输服软。若不是那肖似的面容,这冷硬的性子与殿下没有半分相似。 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要破灭,他神色有些许颓丧。 像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一般在府?飘荡。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动力是给殿下报仇,是让皇位回归正统。可真的实?之后,他?只觉得茫然。 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卧房,这偌大的太傅府里,仆人已经尽数遣散,四处都是空荡冰冷的,他心里空的厉害,唯有殿下能叫他的平静一些。 于是顺从本心,又回到了密室。 这些日子忙于复仇,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密室,亲手将一盏盏白烛点燃,点了三炷香,正要祭拜,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一抹明黄,它在一众惨白里,格外的刺眼。 韩蝉动作一顿,几乎是惊骇地看向那根明黄的布条。 那铜制架子上绑着一根根的白色布带,每一根布带都代表着一条人命,是他为殿下报仇的证明。 可如今,那一排布带的最末端,多了一根本不该出?的明黄布带。 127、冲喜第127天 瞪着那根明黄布带许久, 韩蝉才?前,将之解了下来。 布带展平,能瞧见?头十分精细的龙形暗纹, 有三面边角是毛边,显然是同?一样,直接从衣摆?撕下来的。 能做此事的人,除了李踪, 不做?想。 韩蝉垂眸凝着掌心的布带, 思索李踪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的。然而将这些日子的种种痕迹串联起来,得出的结论却叫他心惊。 ——只有?设计顶替赵氏遗孤、在宫中修养的那段时日,李踪才有机会发现密室的破绽。 当初叶泊如那个蠢货?门来寻解药,?故意露出破绽, 叫他发现了另一间全是赵氏族人牌位的密室。那间密室提前布置过,一是迷惑叶泊如, 借着叶泊如的手达成目的, 二则是用来掩盖真正的密室存在。 ?没想到, 李踪竟能看破他的布置,找到这里来。 那他想必也知道了这密室供奉的牌位是谁。?先前还以为是李踪在外头查到了什么,却原来是这密室透露了?小心隐藏的秘密。 韩蝉紧紧蹙着眉,嘴角抿成冷硬的弧度,思索李踪将这根布带系在这里是什么目的。 是为了跟?撇清关系, 干干净净的走? 还是想告诉?,其实所有的布局?都早已知晓, 却还是一步步走向了既定的结局? ?想起李踪曾数次对他说:“你想要的,朕都会??你。” “你以为如此,我就会心软么?”韩蝉厉声质问。 可惜?想质问的人早已经葬身火海,化为枯骨。再也不会告诉?答案。 ?紧紧抿着唇, 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将那布带扔进烧纸钱的铜盆里,端来烛台想要点燃,手腕却抖的厉害,迟迟没能将之点燃。 僵持了许久,?到底妥协一般将烛台放回去,抬头望着?方的牌位,声音低若蚊讷:“殿下,我做错了么?” ?的脸色惨白若鬼魅,牙关紧紧咬着,腮帮鼓起,一双平素波澜不生的眼里,此时满是错乱。 “我做错了么?” 冰冷的牌位不会回答?,于是他固执地抬着头,手中攥着那根沾染了纸灰的明黄布带,一遍遍地问:“我做错了么?” 一声声的质问在逼窒的密室中回旋,满室烛火跃动,却无人作答。 *** 李凤歧入主皇宫之后,花费了数日工夫,才将先前的烂摊??暂时收拢起来,让上京城暂时恢复了秩序。 市井百姓们倒是热闹喜庆,唯一愁云惨雾的是上京的权贵世家和文武百官。 帝位的更迭意味着权力的更迭,永安王可比小皇帝难糊弄的多。而且从前站错了队的官员亦不少,此时都提一颗心,生怕永安王秋后算账。 有想要将功补过的官员和公候们纷纷上折??,请李凤歧尽快举行登基大典,以定民心。 李凤歧倒是没有假惺惺地推拒,亲自去了一趟司天台。??人都以为他是去问登基的吉日,然而只有司天台监正知晓,未来的帝王与自己商量许久,为的乃是另一人。 三日之后,司天台监正捧着一块星盘入了宫,言三月二??八是大吉之日。 于是便顺理??章地定下,三月二??八举办登基大典。 因着剩余时间不足半月,登基大典准备的??分匆忙,满朝文武挖空心思,就为了将登基大典准备的尽善尽美,以讨好新任帝王。 而被讨好的帝王本人,却半点不关心大典上的事,此时正悄悄出了城,在官道?早早等着。 朱烈嫌宫中事务多,也死皮赖脸跟着溜出来躲闲,此时正被李凤歧抓住了一个劲儿的问:“不是说未时到?怎么还没看见人?” “这离未时还有一刻钟呢。”朱烈答。 ?们午时一刻就到了,这中间王爷已经问了?至少五遍“人怎么还没到”。 朱烈在心里小声叨叨:这王妃没到您揪着我问也没有用啊! 但?不敢说,只能跟着一起盼着。 前日他们收到了冀州的来信,说王妃已经安排好冀州一切事宜,准备启程归京。是以今日他们早早就来迎。 朱烈偷偷瞧着一脸急色的王爷,哦不,马上就是陛下了。?脸上的焦急和思念真真切切,也不知道那些人眼睛都怎么长的,竟然瞎成这样。不想着吹吹枕边风讨好一下王妃就罢了,竟然还想着要把王妃??不声不响的“料理”了。 ?看这些人迟早都要被陛下??料理了。 正想着,就见远处一支队伍缓缓?来,打头的队伍是玄甲军装束,中间护卫着几辆马车,正是护送王妃入京的队伍。 “可算是到了。”朱烈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李凤歧已经迫不及待地策马迎了?去。 ?想了想,也跟了?去。 玄甲军瞧见策马而来的李凤歧,欲要停下?礼,却被?抬手止住了。 李凤歧策马走到马车边,刻意敛了声,屈指在车窗边敲了敲。 “何事?”马车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凤歧不语,继续敲。 叶云亭微微蹙眉,掀开车帘??去看,正对??一双盈满笑意的眼。 未来的帝王坐在马?,身姿挺拔,看向?的眼神满是情愫:“我来接你了。” “宫里不忙么?” 知道这些日子李凤歧恐怕琐事缠身,叶云亭压根没想到他会出城来接自己,此时神色既惊又喜,?趴在车窗?,下巴枕着手臂同?说话:“我以为王爷这些日子该忙的抽不出身来。” 说完又顿了顿,揶揄道:“不对,以后该改口叫陛下了。” “忙,但我不想管。” 李凤歧策马跟在马车边,与他只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瞧着叶云亭笑弯了眼的模样,忍不住倾身过去,在他额头偷了一个吻:“只想来见你。” 叶云亭捂着额头瞪他,嘴里小声咕哝道:“还没登基呢,听起来就像个昏君了。” 李凤歧耳朵尖,一字不落地听全了,挑了挑眉,刻意压低了声音:“若是王妃肯努力些,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无不可。” 这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骚一骚。 叶云亭没好气地放下了车帘??,不再理会?。 李凤歧厚着脸皮伸手来扯,锲而不舍地问:“要不要同我一道骑马?” 叶云亭本想说不想,但一想要是拒绝了,这人多半会来陪他坐马车,到时候指不定又要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索性叫人牵来一匹马,与他并驾同?。 这里已经是上京地界,并不担心安全。两人策马跑到了最前面,才放慢了速度,小声诉着离别。 其余人从背后看去,只觉得自家王爷和王妃果真是一对璧人,连背影都这么般配。 但入了城之后,这番情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从前永安王只是王爷,娶了个男人就算了,一是这桩婚事皇帝赐下冲喜,二是老王妃也无意插手。归根结底这都是人家的家事,??人也管不着,顶多就是背后嘀咕两句。 可如今就不同了,这永安王可是未来的皇帝,后宫??嗣关系江山社稷,没人觉得新皇还会留着如今的王妃。 若是心狠些的,可以有无数种法??叫其“暴毙”;若是还念着旧情,也可以封个爵位,再为其赐一门婚事,日后后人提起,也只会赞誉帝王心胸宽广。 总之以后新皇的后宫绝不会也不该和个男人再扯上关系。 有不少人已经在暗中物色家中适龄的女儿,预备等登基大典一过,便上奏请新皇充盈后宫,届时再将女儿送去选秀。说不得就能得了皇帝欢心,自此鸡犬升天。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新皇会丢下登基大典的一摊??事情,亲自出城去迎王妃。更叫人目瞪口呆的是,两人在坊间依旧姿态亲昵,没有半分顾忌。 得知消息的人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位男王妃在新皇的心中的地位。 而两个处于众人关注中心的人,则牵着马,优哉游哉地去逛街了。 李凤歧半点不关心劳什??登基大典,?这些日子命人去打探了不少?京有名的小吃,好不容易盼着叶云亭回京了,便准备带着?挨家去尝。 两人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肆无忌惮地牵着手。一路上不少百姓将?们认出来,又是敬畏,又是好奇,虽然没有?前,但偷偷瞧过来的眼神都十分热切。叶云亭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几次想要将手抽回来。 但李凤歧脸皮厚,不仅不觉得羞赧,反而??分得意。紧紧牵着?不肯撒手。 最后两人经过一家面具摊??时,李凤歧见着叶云亭耳尖都红了,终于啧了一声,大发慈悲买了两个面具戴上。 挡住了半边面容,后头终于没人再认出他们来。 叶云亭滚烫的耳尖渐渐退了烧,任由他牵着,在热闹的街市中穿?,最后到了一家面馆,寻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两碗臊??面。 “听说这家臊??面是一绝。”面具后的眼睛透着?:“还有桂花胡同的张二烧饼,树儿胡同的状元馄饨……我们一家家去吃。” “你什么时候打听的?”先前?们在上京时,李凤歧显然并不知晓这些去处,今日却能对着?如数家珍,显然是提前打听过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轻轻勾了勾叶云亭的尾指:“等将?京城的珍馐美食尝遍了,我们再去其他州郡。” 日子还有这么长,?们要一道游遍名山大川,尝尽珍馐美酒,方才不负这良辰美景。 这是当初?对叶云亭的承诺。 可惜?对面的人并不解风情,眨了眨眼,迟疑着道:“可日后你登基了,哪还能轻易离京。” 帝王安危关系国本,出京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养那么多臣子是做什么的?”李凤歧虽还没登基,却已经隐隐有了昏君的风范:“日后叫他们去做就是。” 说话间小二端着两碗面上来,坊间的吃食用料足,面碗足有一个小盆那么大,面和汤足足装了大半碗,?瞧了一眼,知道以叶云亭的食量必定吃不完,便自然而然地端起面碗挑了小半到自己碗里,然后才将碗推到叶云亭面前,又将筷子抽出来,用帕??仔细擦干净了递???。 叶云亭接过筷子,斯斯文文吃了一口面,温热筋道的面条滑入食道,驱散了早春的寒气,叫他满足的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隔着袅袅的热气,?抬眸瞧了李凤歧一眼,接上了?方才的话:“现在是不?,但等以后朝中诸事都料理妥当了,我们可以一起四处走走。” 李凤歧就笑起来,睨他一眼,满意地咕哝道:“这还差不多。” 别的帝王或许不能轻易离京,但?可跟别人不一样。 128、冲喜第129天 在街市上逛了大半日, 两人才回宫。 经过宫门?,叶云亭看着鼓楼的残垣,略有些唏嘘道:“没?到他会自戕。”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他以为像李踪这样的人, 不会轻易选择自尽。 “??说他自戕???,韩蝉??寻过他。”李凤歧眸色有些深,李踪的死,在他的意外?外, 却又在情理?中。 他性??偏执, 终其一生都在追赶韩蝉。可惜韩蝉却并不是他的良师益友,只会带着他走向毁灭。 如今这个结果,其实是草蛇灰线,早已经埋下伏笔。 跨过宫门, 便入了皇宫。 两人牵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的绿树发了新芽, 傍晚的夕阳挂在嫩绿枝头, 一片生机勃勃。 “韩蝉如??处置?” ??他提起, 李凤歧才?起还有这么个人,啧了一声道:“先??没腾出??来,也就没料理他。盯着的人回禀说他回了太傅府?便没有出来。” “他智多近妖,为防生变,不能久留。”叶云亭微微皱眉, 对于韩蝉上一世戕害李凤歧的事情总不能忘怀。 李凤歧本觉??直接杀了太便宜他,?日??慢慢料理他。但见叶云亭面露忧色, 也没?多费工夫,道:“我叫朱烈带人??拿他,以他办的那些恶事,受凌迟?刑也不为过。” ??他如此说, 叶云亭才舒展了眉头。 李凤歧当即安排了朱烈??拿人,只是过了两刻,就见朱烈匆匆来禀,满脸复杂,欲言又止:“韩蝉那边出了点岔??。” “人跑了?” “倒也不是。”朱烈?起那间密室,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道:“陛下还是亲自??看看吧,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李凤歧与叶云亭对视一眼,不太满意道:“那就??看看吧。” 心里却在抱怨,这人?是事多。 都要死了,还不安生。 结果到了太傅府一看,才发觉人还当?是快死了。 命玄甲军守在屋外,?人穿过狭窄的甬道,便到了密室。 李凤歧是早知太傅府中有密室的,毕竟当初叶泊如的解药就是从密室里偷出,但他没?到韩蝉的卧房里竟有两间密室。 而这一间密室里,供奉的是他生父、先太??李巽的牌位。 密室里摆满了白烛,烛影晃动间,那悬挂在铜架上的白色布带便带上了?分森然鬼气。 而他们要找的人,正跪在牌位???。一头长发披散,已然青丝化白雪,染了血的玉簪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他的胸口处,布满了被尖锐?物扎出来的血窟窿,不深,也不致命,大量的鲜血自伤口涌出来,也不知道流了多久,将一身白衣染成了血红。 他??心里紧握着一根明黄布条,眼睛却死死盯着上方的牌位,对于李凤歧等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宛若阴曹地府的厉鬼。 李凤歧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对我父亲倒是忠心,可惜他若是知道你这些年做下的事情,却未必愿意有你这么个部下。” 韩蝉的身体一晃,侧脸看他,眼神浑浊不堪:“我做错了么?” “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清楚,??必?问?”李凤歧神情嘲讽,觉??他这样自欺欺人有些没意思。 韩蝉是个聪明人,但越是聪明,越容易钻牛角尖,走到最?,瞧着面??的死胡同,只能自欺欺人地觉??自己没有错。 可笑又可悲。 “我不知道……” 韩蝉转过头,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看着上方的牌位,又像是透过牌位,在看旁的什么东西。 他出身贫寒,却极其聪慧,早早就看透了人性本恶,世态凉薄,他一直将自己剥离在俗世?外,任??人任??事都牵动不了他半分情绪,是殿下将他拽回了俗世,让他有了七情六欲。 在昌县那短短的两月,是他人生中最为快意的?候。 为了那段快活的?日,他终其一生都将自己放逐在黑暗中。可如今?回忆起来,他才发现,他竟然已经记不清殿下的面容了。 反而是有个??的影??一直在他眼??晃,一声声地叫着他“老师”。 那声音充满孺慕和依赖,曾????,他也曾?心爱护过那个孩??,可报仇的信念叫他一点点狠下心,引着他走上了既定的死路。 报应。 韩蝉脑中忽然闪过这个词。 他低低笑起来,摸索着捡起那断掉的玉簪。玉簪一头是树枝的形状,白玉叶片上头趴了只栩栩如生的夏蝉——这是李踪当上皇帝那一年赐予他的。说是见不??堂堂天??老师却簪着木头。 李踪曾以这样的理由,赏赐过他许多东西。 “这是报应。” 韩蝉垂首,动作缓慢的将那根明黄布带缠在断掉的半截玉簪上。 其他人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李凤歧看的不耐,正要命朱烈拿人,却见韩蝉忽然举起玉簪尖锐的那一头,狠狠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尖锐的玉簪刺穿喉咙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脸上没有恐惧和痛苦,只有解脱和快意。 殷红的血染红了明黄的布带,韩蝉双??垂落,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激起满室的尘灰。 没?到他说自尽就自尽,朱烈大惊道:“怎么一个两个都玩自尽?” 李凤歧反应相当迅速地拉着叶云亭退?一步,皱了皱眉,才道:“搜搜他的身,看看玉玺在不在他身上。” 朱烈不情不愿地诶了一声,皱着眉眼在他袖中摸索,结果还?找到了玉玺。 他将玉玺举起来,兴奋道:“还?有!” 李凤歧接过玉玺,牵着叶云亭就往外走:“将密室里的东西料理了,?寻个地方,将人埋了吧。” 他不愿?深思其中纠葛,左右人死债销,从今往?,都与他们?无瓜葛。 回宫??,天色已经黑了。 因着登基大典,李凤歧如今就宿在宫中,他没有住在历代皇帝住过的太乾宫,而是选择了距离??朝更近,但是略?一些的太清宫作为寝宫。 叶云亭自然与他一起。 如今虽然还没正式登基,但是一应的规制都已经按照帝王规格。两人还未到门口,太清宫的宫人们便已经迎了出来,齐齐跪迎。 皇宫经过动乱??,原内务省的常侍崔僖不见踪影,还有不少宫人趁乱逃出宫??,如今这些宫人,一部分是擢升上来的老人,一部分则是新选进来的。内侍白净清秀,宫女窈窕秀美。打眼瞧??,不像是正经伺候人的。 叶云亭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这些人,与李凤歧并肩入了殿内。 如今被擢升上来暂?顶替崔僖位置的常侍叫周蓟,原先是崔僖的副??,办事还算???,李凤歧图用着方便,就让他顶了崔僖的位置。 两人入了内殿,周蓟带着两个相貌普通的内侍进来,低声询问道:“陛下与王妃可要用晚膳?” 今日在外头的街市上吃了不少东西,此?并不饿。叶云亭便摇了摇头,吩咐道:“备水吧,我先沐浴。” 周蓟点头,对待他的吩咐与李凤歧无异:“暖池的水一直备着,王妃???要用,吩咐一声就是。” 说完也不多留,行礼?便带人退了下??。 到了外殿,正瞧见有个身段风.流的宫女端着茶要往内殿??,脸色便是一沉,使了个眼神,跟在他身侧的两个?内侍便上??,一左一右将那宫女制住,堵住嘴,轻悄悄地将人拖走了。 周蓟这一番作为可谓光明正大,伺候在外殿的其余宫人又惊又怒。 又是如此,这?日里,但凡是?要靠近陛下献殷勤的人,都被周常侍命人拖了下??,不知所踪。 畏惧?余,却也叫这些人心中的野心烧的更旺——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接近陛下,若自己成了??一人,那以?岂不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于是??赴?继的人越发多起来。 屋内,李凤歧替叶云亭宽了外袍,见他只在殿内好奇的转来转??,却一句话也不多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叶云亭满脸诧异:“我要问什么?” “……” 李凤歧一肚??话被他堵的说不出来,只能闷闷道:“没什么。” 叶云亭随意“哦”了一声,说:“那我先??沐浴了。” 说完当?就??了外间,叫人带自己??暖池。 李凤歧瞧着他兴冲冲??暖池的背影,心里憋着的一股火火顿?烧的更旺,偏偏这?还有个冒冒失失的?内侍端着一盏茶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倒是没被浇到,但那清秀?内侍白皙的??背却红了大片,他低低“哎呀”了一声,一双妩媚的眼睛既惊又怕地看着李凤歧:“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说完畏惧地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 整个人瞧着芊芊弱弱,楚楚可怜。 可惜李凤歧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他只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被打湿的衣摆,召来周蓟吩咐道:“这内侍办事毛??毛脚,连盏茶都端不稳,要是放在军中,早就换着法??死了一百回了。这样的人怎么能伺候王妃?将人拖下??,别叫我?看到。” 周蓟应了一声,接着便有两个内侍上??,将这清秀的内侍捂住嘴拖了下??。 李凤歧半分眼神也没给,反而背着??说:“我的衣裳湿了。” “臣这就命人送一套干净的来。”周蓟道。 “……”李凤歧瞥他一眼,心?还是不够机灵,咳了咳,索性说??更明白了一点:“我要??暖池沐浴,你带路。”他还未??过暖池,并不知晓暖池在??处。 周蓟微微一愣,总算是领会过来,立刻躬身道:“是,陛下请随臣来。” 李凤歧抿起嘴角的笑意,背着??溜溜达达跟在他身?。 心里则?着自己????好好“拷问”一番王妃才行,瞧着这里里外外这么多美人,竟然一点都不吃醋,莫不是感情淡了,对他已经无所谓了? 129、冲喜第129天 李凤歧寻去暖池, 着实是花样百出地将人好好“拷问”了??番。 叶云亭被折腾的手指头都绵软的,只能拿脚蹬蹬他,使唤道:“我没力气了。” 他整个人脱力地泡在暖池里, 白皙如玉?脸庞被热气熏得绯红,??头鸦黑长发湿漉漉?披散下来,在水中沉浮,如同摄人精魄?水妖??般, 叫人意乱情迷。 “我抱你?去。”瞧着这??番诱人景象, 李凤歧废了老大劲儿才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想法,将他自池中抱起,以宽大布巾包裹住,小心为他将?梢以及身体上?水渍擦干, 再换上舒适?中衣,才用狐裘将人裹好抱回寝宫里。 因为接连拖下去两个宫人, 余下?宫人都安分许多, 没人再敢随便闹出幺蛾子来。只是李凤歧抱着人回寝宫时, 这些人还是难免带上了惊色,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观察着,却发现帝王??情是从未有过?温柔。 李凤歧将人抱进了内殿,放在贵妃榻上,给他端了盏茶水润喉, 方才吩咐周蓟送来布巾和小暖炉等物。 周蓟捧着东西进来时,就见叶云亭赤足坐在榻上, 而未来的皇帝陛下,则斜坐在榻边,正捏着??柄木梳,细致地替他将长发梳顺。 “陛下, 可要叫两个宫人进来伺候?”他在宫里伺候这么?年,如李凤歧这般举动的,实在是独一份。 李凤歧自他手上接过柔软厚实?布巾,??点点将长发上?水分绞干,口中道:“不必伺候,暖炉放在一边,退下去吧。” 说着话时,他连眼风都没给周蓟??个,眼神全凝在那一捧乌黑?长发上,动作轻柔细致。虽然没有笑,?色却十分舒展柔和,显然乐在其中。 周蓟不再?言,躬了躬身退下去。 ?里则想着,??然还是崔常侍看人老道。崔常侍临走之前还特意提点他,日后只要好好伺候永安王妃,不生出旁??思,自然能在这深宫里青云直上。 那时他尚且不明白其中深意,他是崔常侍??手提携,只下意识遵从了对方的提点。在旁?人都费?费力地讨好帝王,甚至收了不少贿赂帮忙制造“机会”时,他却拒掉了所有明里暗里?示好。只一?为皇帝办事。 如今王妃入了宫,看陛下之爱重,日后就是不封男后,地位显然也不会低。他要忠?服侍?人又多了??位。 周蓟感慨地踏出内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扉,目光扫视??圈,警告了那些不安分?人之后,门神??般侯在外头。 内殿。 李凤歧用布巾擦干了湿发,又抱来小暖炉放在腿上,为他细细烘干。 叶云亭则捧着??本书看?津津有味,时不时用小银签叉起一枚蜜饯送入口中,十足惬意。 这番情景,又叫李凤歧?忆起在暖池时,自己拿住了他?命脉,??遍遍温柔地拷问他,终于逼得他哭着说出自己吃醋…… 可叶云亭现在这模样,怎么看??时说?也不是真?话。 李凤歧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暗暗皱眉,不会是“屈打成招”,随口说来敷衍他?吧? 越看越觉得是这么???事,他头发也没心思烘了,将暖炉挪到一边去,从背后将人抱住,又开始无理取闹:“你怎么不问外面那些人的来历?也不问我.日后的打算?” 什么都不问,分明就是不在意他了。 叶云亭看书正看到趣处,没成想这话题竟然还没过去,塞了颗蜜饯在他嘴里,哄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不都会安排好?” 他说的理所??然,李凤歧?里舒服了??点,却还是不依不饶,下巴在他颈窝胡乱磨蹭,拖长了音调撒娇??般:“这么相信我?那你想不想知道后头?安排?” 叶云亭终于将目光从书中抽出,分给他几分眼神:“你现在会告诉我吗?”以他对这人的了解,这人现在肯定不会告诉他。 ??然就听李凤歧道:“不能,等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叶云亭无语:“……” 转回目光重新专注看书:“所以我有什么好问的?” ??路走来,两人?情谊与羁绊早已经坚若磐石,信任更是刻在本能里。他知道李凤歧必?会料理好朝堂后宫?事,所以他不?问,只安安??地享受这段少有?平静时光。 他说的极有道理,但李凤歧还是极不满意地哼了哼,将书从他指尖抽出,不等他开口抗议,就先堵住了他?嘴,将人往中间的龙床上抱…… 虽然王妃说的很有道理,但他脆弱的?灵还是受到了伤害,合该好好补偿一番。 *** 叶云亭心安理得住在了宫中。 因临近登基大典,李凤歧十分忙碌,怕他独自在宫中烦闷,便将自己?腰牌给了他,若是无聊了,便自己出宫去玩。 ??开始叶云亭图新鲜,在宫中溜达了两日。结??这两日里不论走到哪儿,都总有宫人“无意间”提起前朝那些佞幸宠妃色衰爱弛?凄凉下场。 他??然不至于被这点拙劣的把戏挑拨,只是总看这些人演戏也怪没趣的,便索性拿上令牌出宫玩去了,准备等李凤歧将人清理干净了再?来。 出了宫,他先去了??趟齐国公府。 叶妄在他前头回?京,也不知道如今国公府里情形如何。 他带着??队侍卫到了国公府,门房不敢怠慢,立即通报了管家,恭敬地将人应了进去,小心应承道:“王妃可是来寻三少爷?” 叶云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多了个叶泊如,叶妄如今行三了,点头:“他可在府中?” “在呢,”老管家躬着腰,拿不准是不是叶妄私底下遣人去告状了,也不敢乱说话,只能老老实实道:“三少爷回府后跟国公爷起了些口角,国公爷一气之下,将人禁足了。” 这事叶云亭倒是不知,他眉?皱了皱,加快了步伐往叶妄?院子走去。 刚到院门外,就听见吵嚷声,里头叶妄?声音格外大:“你不把我??儿子,我为何要把你??父亲?我就不跪!” “反了,反了!”叶知礼大约是被气狠了,连表面的温和都维持不住,怒声道:“给我请家法!” 叶妄还在嚷嚷:“请家法来又怎么样?我可不会傻站着让你打!”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院里头好??通摔东西以及人叫唤的声音。 叶妄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了,他虽然官职还不高,却是在战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若是他不肯,国公府?家丁并不能将他如何,所以他和叶知礼大吵一通之后,也不准备站在原地受家法,把人撂倒了就往外跑。 结??正撞上了叶云亭一行。 他眼睛??亮,立即停下脚步,也不跑了,叉着腰得意道:“我大哥回来了,有人给我撑腰了。” 被气?头晕脑胀?叶知礼大步追出来,就看见叶云亭将人护在了身后,他带来的六个玄甲军护卫上前半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挎刀上。 叶知礼?色一僵,要笑不笑地说:“你倒是护着他。” 叶云亭笑着说:“没爹护着,兄弟间只能互相帮扶。” 他这话就是在明着讽刺叶知礼了。 叶知礼脸色涨红,想发火又顾忌他如今?身份,死死攥着拳才忍下??口气,道:“你这是说什么话,爹什么时候没护着你们了?”说完大约也觉得自己?说法站不住脚,寻了个理由离开:“我还有事,你们兄弟俩必?有话要叙,我就先去忙了。” 说完迫不及待地大步走了。 叶妄瞧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喃喃道:“?家一趟,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他记忆?父亲,是儒雅端方的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对母亲十分爱护,对他虽然偶尔严厉,却也有求必应。就算??时在北疆得知父亲养了外室,有了更喜欢的庶子,但没亲眼见到时,总难免还?存幻想。 也许这里面有误会呢?也许他?去之后,??切都能变回原样呢? 可当他?了国公府,这点幻想便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从前温文儒雅?父亲几乎变了个人,他苍老了许多,嘴角边的纹路很重,笑起来时叫人觉得虚伪,不笑?时候,又倍觉阴鸷。 ??看见他对着自己假笑时,叶妄几乎不敢认他。 后来见到了憔悴的母亲,听着母亲哭诉那些时日所受?苦,他便想让母亲和离,母亲也同意了。可他刚跟叶知礼提了??句,对方就忽然砸了茶盏,对着他大骂,之后便要将他禁足,让他想想清楚。 叶妄对父亲?最后一点妄想便彻底泯灭了。 他知道,这人再不是他记忆里?父亲。 他也没有爹了。 “这才是他?本性。”叶云亭拍了拍他?肩膀,并未在叶知礼?问题上纠结:“若是你娘和离了,你准备去哪儿?” “先在外头置办间宅?。”叶妄道:“我如今怎么说也个五品?小官了,撑起门楣还是可以?。”他眼神闪亮:“等我再?攒些军功,日后也能给我娘挣个诰命。” 见他并未丧气,叶云亭忍不住揉了揉他?头,道:“这样也好。” 他没说?是,待李凤歧登基之后,朝中官员必?会有大变动,以叶知礼这些年行事,绝不会善终。 早日撇清了关系,也免得日后受叶知礼牵连。 兄弟俩叙了会儿话,便相约出门去喝酒。 大约是终于回到了熟悉?地方,叶妄身上又?了几分活泼。边往外走,边手舞足蹈地和叶云亭说话,叶云亭就笑看着他。 “大哥和三弟?感情可真好啊。” 不知看了?久?叶泊如从角落里出来,阴沉沉地看着叶云亭:“怎么也不见大哥对我这二弟?善些?” 自怀了孽种?冯氏被送?国公府后,他就失了叶知礼?倚重。 叶知礼时常用一种十分渗人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叶知礼在怀疑他是不是自己?种。 原本他还想着,就算失了父亲?倚重,他好歹还领着差事,只要他争气,日后不愁叶知礼不看重他,毕竟另外两个儿子都与他离了?。 可谁知道??转眼,上京城破,那小皇帝自戕而亡。 他跌倒谷底,自知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 叶知礼更不会管他。 现在他在这国公府里如今可有可无,活的甚至还不如??条狗。 所以他也格外憎恨将冯氏送?国公府?叶云亭。 得知叶云亭回府?消息,他按捺不住地寻了过来,待再看到这兄弟二人亲昵地说话时,?中的恨意与不甘更是如滚油沸腾。 他终于忍不住现了身。 可惜叶云亭却并没有?分给他??点眼神,轻飘飘扫了他??眼,接着眉头微皱,似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移开了目光,扭头对叶妄说:“今日去望越楼喝酒吧,我正好要给师父送个信。” 叶妄配合地点头。 竟然是完全忽视了??旁?叶泊如。 叶泊如面庞扭曲,正要伸手去拉他衣袖,却被随行?护卫隔开,对方冷漠地看着他,腰间刀出鞘三寸。 他动作??僵,只能屈辱地停留在原地,望着走远?身影叫嚷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等永安王登基,你以为他还会留你?!” 说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叶云亭未来凄凉?下场,捂着脸痴痴笑起来。 叶妄?头看他,朝他做了个鬼脸,扭头匪夷所思道:“你说爹到底看上他哪里了?” 竟然要扶持这么个神经兮兮的玩意儿继承国公府,这还不如??初?他呢。 叶云亭闻言微微??笑,却没解释叶泊如先前可不是这样,只淡淡道:“可能他瞎吧。” 130、冲喜第130天 叶云亭带着叶妄去了望月酒楼。 望月酒楼是常裕安????产业, 偶尔师徒俩回来,或者???叶云亭送信,便是自望月酒楼周转。如今上京诸事已经平定, 他便想着?先生先生送一封信,告知他们的上京情形。若是南越无事,便请他们来上京一聚。 酒楼坐落在昭乐街,不同于昭和正街的宽敞干净, 这里多胡同深巷, 三教九流混杂,瞧着就不是富贵人家来的地界。 叶妄从来没来过这边,将马车帘子打起来,一个劲儿往??看, 很是稀奇:“大哥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你还记得常先生吗?”叶云亭道:“望月酒楼是他的产业。” 叶妄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常先生是谁, 他惊讶的睁大了眼, 嘀嘀咕咕:“你怎么与常先生这么熟?” 那常先生他记得很有才学, 还是母亲撩撺着父亲为他请来开蒙的。而且他印象里,当时常先生应当只教了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顿时就心虚起来,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问了。” 叶云亭就笑起来, 摇了摇头,也不提从前那些事了。 马车穿过一条胡同, 在望月酒楼门口停??,叶云亭正????马车,却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酒楼,叶云亭正??叫人, 却见对方身侧还跟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披风帽子将女人的容貌挡了大半,只露出个模糊的侧影来。 叶云亭叫人的声音顿时堵在了嗓子眼里,?情有些惊疑不??。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岔了,总觉得那女人的侧脸,与殷红叶送?他的小像有些相似。 一分?的功夫,两人已经上了楼,不见了踪影。 “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叶妄已经??了马车,绕到窗边朝他晃了晃手,叫他回?。 叶云亭微微皱了眉,踌躇片刻,还是下了马车。 他从来不知道常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位女子,对方以兜帽遮掩面容,行为举止十分低调,显然是有意在掩藏行踪……这个时间点,常先生回了上京,却未曾遣人通知他,身边多了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叫他不得不多想。 所有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叶云亭决定还是装作不知,将信送出去。 两人进了酒楼,迎上来的跑堂见着他,?色就滞了滞,然后才笑着道:“大公子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带我弟弟来尝尝你们这儿的好酒,顺道?师父送封信。”说着,将信件交给跑堂。 跑堂见到信,当即就松了一口气,心想约莫只是巧合撞上了,收下了信,将两人引到了楼上雅间去。 叶云亭只做不知,点了小菜并两壶酒,与叶妄小酌。 而那跑堂则是拿了信,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后院。 常裕安刚将贵客请到茶室坐??,就见跑堂着急忙慌地跑来敲门:“先生,大公子来了!” 茶室内两人都是一惊,女人陡然起身,衣袖不慎将茶盏扫落,发出一声脆响,她面上竟有仓惶之色:“是亭儿来了么?” “夫人莫慌。”常裕安??镇??许多,开门放人进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跑堂便将他们前脚刚到,叶云亭后脚就来的事儿说了,他将信件递过去,迟疑道:“应该只是巧合。” 常裕安拆开那封信,就见信上写的都是上京近期发生的一些大事,最后结尾言上京已经安??,邀他与越长钩来上京小聚。 “确实是巧合。” 常裕安将信递?女人,低声道:“夫人可要见一见他?” 一瞬的仓惶之后,女人?色已经镇????来,她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迟疑道:“再缓缓吧,他若是过的好,我何必再去打搅?我亲来北昭,也只是担忧永安王登基后会待他不好,若是如此,我届时再带他离开不迟。” 常裕安深知她在顾虑什么,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那夫人可要去看看他?如今人就在二楼。” 女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她行事向来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常裕安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挣扎犹豫,想了想这中间的纠葛,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他们隔壁还有一间雅间,我引夫人过去。” 说完叫跑堂去外头干活,自己则亲自引着女人去了二楼雅间。 *** 雅间。 两人已经喝完了一壶酒。 叶云亭酒量不行,只小酌了两杯,倒是叶妄今天心里痛快,咕嘟嘟喝了大半,此时脸颊已经红了,大着舌头嘟嘟囔囔的抱怨:“大哥你以后是不是要当皇后啊?” 没等叶云亭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如今??头都在说你是男子,就是入了宫,也不能生养,以后要叫陛??广纳后宫呢。”他说着就生起气来:“我看那些人都在想屁吃!若是让、让陛??知道,肯定砍了他们的头。” 他换着花样将那些人骂了一遍。 叶云亭撑着??巴听着,脸上盈满笑意,见叶妄还在为他抱不平,便道:“应该不会入宫当皇后吧?” 谁知道他说完,叶妄顿时更生气了,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就??去找他哥夫理论:“不让你当皇后,他还想让谁当皇后?”他醉眼朦胧地安慰叶云亭:“大哥你别怕,我不会叫他欺负你的!” 叶云亭哭笑不得地将他拉回来,将酒壶塞?他:“没人敢欺负我。” 叶妄抱着酒壶又喝了一口,呆呆“哦”了一声,明显是已经醉了。 看来酒量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倒是叶云亭端着酒杯转了转,想到三缄其口的某人,抿唇笑了笑。虽然李凤歧没说自己的打算,但他多少猜到了几分。毕竟登基大典临近,李凤歧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是闲人一个。 若是李凤歧有意封他为后,他绝对不会这么清闲。 不过这些就没必??同叶妄细说了。 兄弟两人在这边说话,却不知这一番对话全然落在了隔壁的常裕安?人耳中。 叶云亭所在的雅间,是他每次来望月酒楼常用的那间,而隔壁连着的雅间,则不待客,只有极少数才会打开。 此时,常裕安与那位夫人就在雅间里,正透过墙上的一方小孔探看隔壁的情形。 听到叶妄那一番话,那夫人面上本有怒气,但再听见叶云亭所言,?色便舒展开来。?叶云亭叫来跑堂,扶着醉醺醺的叶妄离开,她才叹息道:“他们的??情很好。”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常裕安了解这个孩子,知晓他聪慧异常,心性也比旁人更加的通透。 如今??头关于永安王妃的传言有许多,大多都不怎么好,她原本也十分担忧,这才抛??南越事务,冒险来了一趟上京,想着若是他过得不如意,自己便露面,带他回南越去。 但方才听了叶云亭的话,再观他?态,她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只有极其信任对方,叶云亭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女人?色怅惘,沉思良久才道:“明日我便启程回南越,其余诸事,便叫使臣与新帝洽谈,东夷这些年来野心越来越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与北昭联手,将这只不安分的鬣狗瓜分了。” 常裕安蹙眉:“夫人当?不准备告诉云亭真相?” 女人摇头:“他与新帝??情甚笃,但若是牵扯进南越,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尴尬。” 常裕安还想再劝,女人?色却十分坚决,摆了摆手,当先离开了。 见她孤绝的背影,常裕安摇了摇头,心里道了一声造孽,只能无奈跟上。 *** 而这一头,叶云亭扶着醉酒的叶妄离开时,却是扫了一眼隔壁雅间的房门。 他记得分明,上楼时,隔壁雅间还是落了锁的,但就这么一小会儿,门上的锁却打开了,显然是雅间内有客人。 望月酒楼的规矩他自然知晓,微微一蹙眉后,便不动声色地扶着叶妄??楼。 两人上了马车,车夫便赶着马儿回国公府去。但刚拐过一条胡同,叶云亭就叫停了马车,自己跳下车,叫车夫将叶妄送回去。 车夫不敢所问,驾着车离开。 叶云亭则召了护卫,重新折返,收买了望月酒楼对面的人家后,暂时在对面蛰伏??来。 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侧面,却叫他无法忘怀。 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有那正巧在他隔壁又忽然打开的雅间……种种异常叫他很难不去在意。 叶云亭站在二楼窗边,从斜开的窗户缝隙望去,正好能将整个望月酒楼清楚地纳入眼中,他回忆着这些年与常先生有关的事情,脑子蹦出来的猜测叫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 李凤歧忙碌了一日,回到寝宫时天色已经黑了。 急急忙忙进了内殿,却发现里头并不见人影,深吸一口气,召来周蓟:“王妃在何处?” 周蓟道:“王妃白日出了宫,如今还未归。” 李凤歧:“……” 他开始后悔放人出宫去了。瞧瞧,这才第二天,就开始夜不归宿了。 以后他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这必须不能够。 李凤歧将护卫召来,询问叶云亭的去处。好在叶云亭还有良心,虽然夜不归宿,但好歹遣人回来报信了。 听护卫说人在望月酒楼对面住??了,他深思片刻,命人备马出宫。 ?李凤歧赶到时,就见叶云亭坐在窗边,垂首执笔,正在画一幅人像。桌面上还散乱堆着许多画废了的人像,均是个穿着披风、头戴兜帽的女人侧影。 他拿起画像打量了片刻,迟疑道:“这是……你生母的画像?” “你也觉得像?”叶云亭笔锋一顿,抬眸看他,眼里有些急切。 他靠着记忆,试着将女人的侧影还原,可越画却越不确定起来,因为他分辨不出那短暂的一瞥,到底是不是他看花了眼,又或者其实只是两三分相似,却被他记忆篡改成了七八分。 他叫人盯着望月酒楼,既希望能等到那个女人,又害怕?的?到。 李凤歧放下画像,将他手中毛笔抽出来放好,替他揉了揉皱起的眉心:“你见到与她相像的人了?” “嗯。”叶云亭顺势将脸埋在他腹部,语气有些低落:“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看花了眼。她与常先生在一起……” 李凤歧垂眸:“那你为何不去问问常先生?” “……”叶云亭张了张口,却答不出来。不去问的原因有许多,但最重??的,还是他心里害怕。 若那人当?是他生母,又与常先生相识,那这些年来,对方却从不曾让常先生向他透露过半分,如今来了上京,似乎也无意见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并不想认他。 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曾经一度十分羡慕叶妄有殷红叶护着,后来骤然知道生母另有其人,可能还活着,难免对母亲抱有期待。 但今日所见,又叫他的期望被打破了。 他在害怕。 害怕不仅是生父不喜他,连生母也不愿认他。 131、冲喜第131天 藏在心底的不安终于说出口, 叶云亭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脸埋在他腰间,闷声说:“不然还是算了, 她若不想认我,我寻去?没什么意思。” 中间相隔了二十年,两人的境遇都已经天差地别,就算见面也未必能母子情深, 不如不去寻, 在心底留一份美好的期待反而对彼此更好。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脆弱的情态,李凤歧将?指插入他发中轻轻摩挲,思索片刻后道:“不如先看看。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说不定就是为了你来的。” 虽然他对素未谋面的岳母并没有太大的好感,对方当年就算有再多的苦衷, 到底还是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但他却见不得叶云亭难过。 若对方此次忽然露面, 真是为了叶云亭而来, 能为他解开一个心结?是好的。 叶云亭抱住他的腰蹭了蹭,迟疑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在二楼守着,随性的护卫则在其他方向盯梢,?不怕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夜的时间过得很慢, 两人拥着毛毯靠坐在窗边,头挨着头说话。一开始叶云亭还能打起精神与他说些幼时的琐事, 后来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呼吸渐轻,靠在李凤歧肩头睡了过去。 李奋起侧脸去瞧,正对上他微颤的睫羽, 落下一个羽毛般的轻吻后,?将人抱起来放在一旁的软塌上,自己在一旁替他守着。 这一守就是大半夜,望月酒楼早就打烊歇息,并没有任何动静。 本以为今日是等不到人了,谁知在天将明时,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停在了望月酒楼的侧门处。 李凤歧眼力好,一眼就瞧见那驾车的车夫乃是越长钩,车上跳下来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下盘极稳,走路悄无声息,是个练家子。 女子打了个呼哨,接着没过大一会儿,就见常裕安与一名?挑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贵妇人穿着黑色披风,这回却没戴兜帽,面容瞧得清清楚楚,确确实实与那小像十分肖似,只是贵妇人的年纪要更大?,气质也更沉凝,明明未做富贵打扮,但通身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那会武的女子朝贵妇人弯腰行礼,在她耳边低声汇报了什么,隔的太远,李凤歧未能听清。却见那贵妇人神色似有不愉,蹙了蹙眉方才便转身同常裕安道别。 两人小叙几句,贵妇人与那女子一齐上了马车,越长钩驾着马车,缓缓往北城门的方向行去。 如今天还未亮,城门还未开。她们不可能立即出城,必定还有其他的落脚处。 李凤歧沉思片刻,看了看熟悉中的人,替他将滑落的毯子掖好,留下两人守着,自己则带人跟了上去。 那马车转过几条胡同,却是拐进了八桂胡同里去。 李凤歧想起这八桂胡同的渊源,眼神便深了深——八桂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正是曾经的汝南贺氏。 当年汝南繁盛一时,贺家家主为表忠心,将家中的子女都送往上京教养。圣上特此了八桂胡同的一处宅邸给贺家,而贺家又买下了周边的三座宅子,将之并为一座。 后来贺氏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这处宅邸也被封了。听说因为贺家死的人太多,这处宅邸的阴气重,还传过闹鬼的传闻,所以一直荒废着。 对方来这里做什么? 李凤歧眼中划过深思,却是想到了叶云亭的生母?姓“贺”,而叶云亭无意发现的游记中,可知晓叶知礼年轻时恰与贺家的一位小姐十分熟稔。这两者之间很难说没有关联。 他带着人隐在暗处,远远瞧着。 马车在荒废的贺府门前停下,因无人打?,门前尽是杂草枯叶,大门上的封条还没撕,久经风霜后已经褪色剥落,只剩下斑驳的字迹。 贵妇人下了马车,在门前静立许久,又拜了三拜,方才重新上了马车,准备离去。 眼看着马车即将离开八桂胡同,李凤歧略一斟酌,便有了决定。他挥了挥手,便有数名玄甲护卫悄无声息地上?,将马车围住。 驾车的越长钩神情不似从?吊儿郎当,身体紧绷,?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来者?人?” “我家主人想请贺夫人一叙。”护卫是按照李凤歧的嘱咐说的,故意点破了贵妇人的身份。 马车内。 贴身侍女看向贺兰鸢,面露惊色:“这里怎会有人知道夫人身份?” 贺兰鸢倒是镇定许多,思绪一转便道:“来人当只知我与贺家的关系。”说完将车帘掀起一条缝,眯眼打量了一番外头的玄甲护卫,低声道:“看打扮,是官兵。玄甲长刀,气势不俗,多半是那位新帝身边的人。” 侍女道:“新帝怎会寻到夫人?” 贺兰鸢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孩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竟然这么不凑巧,叫他撞见了。” 当时跑堂来报,他们只以为叶云亭落后他们一步到了酒楼,并未撞见他们。但现在看来,许是叶云亭当时就瞧见了他们,且起了疑心。 若不是有人专门盯梢,对方不可能这么快就跟着他们找到这里来。 跟到了八桂胡同?现身,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她与贺家的关系。 “罢了,我去见一见。”贺兰鸢并不是怯懦之人,很快便有了决定,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你们主子在哪?带我去见他罢。” 几名护卫倒?客气,收了刀,道:“夫人请随我等来。” 越长钩见状想要跟上,却被贺兰鸢摆?阻止。 八桂胡同并无其他人家,自然也没什么合适的地方谈话,李凤歧索性就寻了棵老树静静等待。 没等多大会儿,就见护卫将人请了过来,他客气地拱了拱手。 贺兰鸢见他只有他一人,神色就黯了黯:“怎么只有你一人,亭儿呢?” 她开门见山问及叶云亭,无异于主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且对李凤歧的身份并不疑惑,说明她知晓他的身份。 “他不知我来寻你。”李凤歧细细打量她,见她神色镇定,举止从容不迫,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位贺夫人的身份必定不俗。 贺兰鸢这回倒是有?讶然:“那你来寻我是……” 想起叶云亭脆弱的神情,李凤歧微微有?不快,但念着对方是叶云亭的生母,便压下不快,沉声道:“夫人不是上京人士吧?从南越来的?可是为了云亭?” 三个问题,听着是在询问,实则他已经有八成的把握。 如此不过是为了替叶云亭探探对方的底,若对方并不看重这个儿子,那今日之事,?就没必要叫叶云知晓,免得平白惹他难受。 听他问话,贺兰鸢眼神微动,却没有瞒他,直言道:“是。” “那为?又要趁夜离开。” 贺兰鸢叹息:“当年我不得已抛下他,于他并无养育之情,既已知晓他如今过得很好,便没有必要再打扰他。” 而且她的身份,只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听到这个理由,李凤歧的神色微松,却还是道:“当年他年幼,你抛下他,他无从选择。但如今他已经及冠,要不要认你这个母亲,该由他自己来选择。” 贺兰鸢闻言神色怔忪,显然并未考虑到这个问题。 “常裕安是夫人安排到他身边的?”李凤歧继续道:“那夫人当?知道,这?年来,叶知礼待他并不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王氏,最近?知晓,生母另有其人。” 他虽然没明说,贺兰鸢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云亭对生母是抱有期待的,她不该打破这个期待。否则在他心中,自己将与叶知礼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了。”贺兰鸢沉默片刻,道:“你可能安排,让我与亭儿见一面?” 李凤歧等的便是她这句话,颔首道:“时候还早,他昨晚不太快活,睡得迟,估计巳时才会醒。我命人先带夫人去驿馆休息,待他睡醒了,再安排你们见面。” 贺兰鸢神色微顿,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如?看出来的?” 李凤歧微微笑道:“夫人十分谨慎,不过南越贺太后贤名远播,我虽未亲眼见过其风采,但诸多线索串一串,?能猜到几分。” 贺姓,自南越来,通身气度不凡,知晓他的身份却毫无怯意。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数来数去,唯有那位素有贤明的贺太后符合条件。 李凤歧其实?有?惊讶,他倒是没想到,叶云亭的生母竟会是南越太后。 他目光诡异的瞧了一眼贺兰鸢,心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得上叶知礼那样的伪君子?这里头的故事显然不简单。 可惜贺兰鸢此时没有同他讲故事的兴趣,见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掩饰,摆了摆?,周身是与他相同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势:“既然陛下猜到了,那我?不必费心隐瞒了。此行我除了放心不下亭儿,另还有国事相商,南越使团不日便会递交国书,赶往上京。” 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自己私自潜入上京之事。 李凤歧倒是不在意此事,听她如此说,反而神色更和缓了一?。 南越太后之尊,地位并不比一国皇帝低。说是有国事相商量,但两国接洽,派遣使团便可。她冒险先一步赶到上京,说到底还是知晓他登基在即,放心不下叶云亭。 话已说明,两人暂时分别,李凤歧派了四名护送护送贺兰鸢一行?往外国使臣来访落脚的驿馆,他自己则带人回去寻叶云亭。 叶云亭果然还未醒, 李凤歧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轻声说:“叶知礼虽然不是个东西,不过你母亲倒是不错。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见她。” 睡着的人被他捏的痒痒,轻轻哼了两声,将脸藏进了毯子里。 李凤歧轻笑开来,看着他的眼神柔和。 他就说,这么好的人,除了叶知礼那个瞎了眼的狗东西,哪个人会不喜欢? 132、冲喜第132天 叶云亭睡??一宿, 醒?时就见李凤岐正在同护卫统领说话,依稀提到??“南越”、“驿站”等字眼。 见他醒?,李凤岐就收??声, 道:“醒??,先去王府换身衣裳,再去吃早饭?” “昨晚对面可有动静?”叶云亭舒展??一??筋骨,??意识往窗外看。 对面的望月酒楼客人往?, 与平日并无不同。 “有。”李凤岐替他将衣裳褶皱抚平, 道:“先去王府,吃饭时我再慢慢与你说。” ?人没回皇宫,直接去??永安王府。 叶云亭洗漱更衣之?,?厨正好备好早饭, 送到厅中。 ?为心?惦记着事,这顿早饭叶云亭吃的比平时要快, 吃完??, ??不开??催促, 就捧着茶盏,拿眼睛一??一??地看李凤岐。 李凤岐心中暗笑,又怕真把人惹急??,这才开??同他说起今日一早的事。 听完,叶云亭??沉默???, 显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母不仅活着,还是贺家遗孤, 南越太?。 他张??张??,好半晌才道:“上一世,?从未出现过。” 若是常先生是他母亲安排的人,那他的处境对方应当一直都知道, 为何却直到他误喝??毒汤身死,??没有见过对方。明明以南越太?的权势,?有许多机会可以?见他,告诉他真相。 “我已经安排?在驿馆住??,你若是愿意,可以当面问清楚。”李凤岐伸手点??点他眉间皱痕,柔声道:“问清楚??,再考虑要不要认这个母亲。” 就像这世上的父母不全都爱护孩子一般,孩子??不是都必须要同父母亲密无间。若是坦诚交谈?,仍然心有芥蒂,那不如一别?宽,各自欢喜。 叶云亭被他说服,迟疑片刻,轻声说:“我见。” “那我命人去安排,此事宜早不宜迟,就今晚?”李凤岐道。 叶云亭轻吁一??气,应好。 这次见面安排在??一处环境清幽的酒楼?。 李凤岐将酒楼整座包??清场,又派??重重护卫看守,确定没有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之?,才陪着叶云亭乘马车,低调地进??酒楼?院。 贺兰鸢已经先一步抵达会面的水榭。 为??见叶云亭,?特意换??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裙,远远瞧去,凌厉的气势减弱许多,倒是多??些母性的温婉。 ?低头打量自己,有些不确定道:“我这样瞧着会好些么?看起?像不像个母亲?” 随行的侍?无奈道:“夫人的打扮?合宜。”再说母亲是天然的身份,哪有看打扮分辨的? ????明白自家主子为何如此不安。当年主子逃离北昭时伤??底子,??再没能生育。而王上又去得早,主子拢共??就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孩子。这些年?为??稳住王上好不容易夺回?的王位,?夙兴夜寐,手段狠辣,久而久之,已经忘??如何去当别人的母亲。 ?人说话的功夫,叶云亭??已经到??。 母子?人,一个在水榭中,一个在水榭外,对视片刻,方才生涩地迎向对方。 可到??近前,却又都一言不发。 那侍?见气氛尴尬,出声缓和道:“夫人与公子先到?间坐吧,我去换一壶热茶?。”???的太早,一壶热茶已经凉??。 被?提醒,母子二人这才回过神?,到水榭内落座。 静默片刻,还是贺兰鸢先出??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 当年?走的匆忙,条件??限没办法带上这个孩子。??暂时安定?????,才托常裕安前往北昭,想办法看顾一二。这些年?,?与常裕安联系不少,从书信中知道这个孩子虽然过得艰难,?却十分坚韧出色,并未?为叶知礼的影响而偏??性子。 靠着传回?的信件与画像,?曾无数次地拼凑过这个孩子的模样,可真正见??面,却觉得那些想象都太过单薄。 这个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坚韧顽强地??成??一株翠竹。 ?眼中有欣慰之色:“你随??你小舅舅,若是他还在,必定十分喜爱你。” “你……”叶云亭有太多疑惑,?临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问道:“常先生是你派?的?” “是。他与我是至交好友,当年我逃出北昭,去往南越,境遇并不乐观,隔??数年腾出手?,才寻到他,请他到上京照看你。” 贺兰鸢并无意隐瞒他,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反而笑??起?:“你定然有许多疑惑吧?” “嗯。”叶云亭抿唇颔首。 “让我想想从哪?跟你说起。”贺兰鸢眼神悠远,似陷入回忆之中,过??许久才道:“你先说说你都知道哪些。” 叶云亭便将自己陆续查到的线索说与?听。 贺家旧事,温泉庄子的游记,还有贺兰鸢、赫连,以及叶知礼之间的纠葛。 “原?那本游记落在你手???。” 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贺兰鸢叹息一声,缓缓给他讲当年的事情:“当年汝南开放通商??岸,与南越等国贸易往?,一度十分繁盛。贺家???此盛极一时,一跃成为北昭第一世家。为??让成宗皇帝放心,我与其余几个兄弟姐妹,?早就被送往上京,名为求学。实为人质。我便是在那时候与叶知礼相识。” 那时候齐国公府日渐衰败,叶知礼身为世子,一心要振兴国公府。而?年少轻狂,不愿意被困在小小的上京城,便常常借??去温泉庄子游玩,实则乔装打扮溜出上京,去各处游玩。 当年?只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甚至一度大着胆子经通商??岸去往南越,从而与赫连煦相识相知。却没想到,这正是??贺家颠覆的开端。 汝南富饶,贺家富可敌国。而北昭国库却一直是赤字,即便汝南每年都会缴纳庞大的赋税,却仍然填不满帝王的贪婪。 而?与赫连煦的相识,恰成为??成宗皇帝刺向贺家的刀。 赫连煦是南越皇子,?与南越皇子私定终身,给??成宗皇帝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对贺家动手。 成宗皇帝趁着万寿宴当??,将贺家人召至京城,以雷霆之势问罪??狱,抄家灭族。 贺家三十六??人,男丁斩首,?眷充?官奴,?亦不例外。 “听闻大哥他?的死讯之?,贺家?眷不堪受辱,都选择??自戕。”贺兰鸢说到此处时,神色变得阴沉:“我本??该以死谢罪,?看着满屋的尸体,我却不甘心就这么去??。” “贺家就剩??我一人,我得活着,给他?报仇。” 贺兰鸢冷冷笑??笑:“恰在此时,叶知礼找到??我,李代桃僵将我救??出去。” ?与叶知礼相识多年,关系甚笃,一直以兄妹相称。??以?当时并未怀疑对方,甚至?为对方雪中送炭,又冒险偷偷将他藏在国公府?,十分?激。 ??没想到,??谓的兄妹情谊,不过?一厢情愿。 叶知礼从始至终打着的主意,都是趁火打劫。甚至就连?与赫连的事情会被成宗皇帝知晓,与叶知礼??脱不??干系。 贺兰鸢闭??闭眼,时至今日回忆起当年之事,?的心绪都无法平静。 当年?太过信任叶知礼,听信??对方的说辞,伪装成他自外头带回?的歌姬,一面在国公府?暂避风头,一面尝试给赫连煦传信,让他派人?接应自己。 谁知道没等?赫连,反而中??叶知礼的计。 叶知礼用一杯????药的酒,与?共度一夜,之?便撕开温和的假面,将?囚禁在??国公府中。 当时贺家谋逆案的风声还未过去,成宗皇帝正在大刀阔斧剪除贺家的党羽,?不敢闹出动静。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边同叶知礼虚以尾蛇,一边想办法暗中联系赫连煦。 ?祸不单行,就在?筹谋着伺机逃离国公府时,?忽然有??身孕。 当时?本想打掉这个孩子,?憎恶叶知礼,自然不想要这个非???愿的孩子。可那时王氏却悄悄寻?告诉?,说?其实已经有孕?个月。 而叶知礼??药强迫?的事,不过才一个半月。 前?相差半个月,那孩子并不是叶知礼的,而是赫连煦的。 王氏性情敦厚,?许是从叶知礼的行为举止中发觉??什么,悄悄替?瞒????这个秘密。 那之?,贺兰鸢便不得不改变计划,留在国公府安心养胎。又过??没多久,王氏??有??身孕。 王氏门第出身不高,又十分倾慕叶知礼,是以叶知礼对?十分放心,一直叫王氏在照看贺兰鸢。?叶知礼却不知道,王氏虽然温厚听话,却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人先?有孕,王氏在照料贺兰鸢之时,逐渐明白???的困境,便提议让?先假意顺服,安心生产,以打消叶知礼的警惕。等日?贺兰鸢联系上赫连煦的部??,再寻机离开国公府。 贺兰鸢采纳??王氏的提议,装??为孩子委曲求全,逐渐打消??叶知礼的防备。 之??顺利分娩,又联系上??赫连煦派?接应的人手,便准备寻机离开国公府。 ?没想到的是,就在?准备带着孩子暗中离开时,叶知礼提前回府。王氏为??帮?,借??肚子疼拖住??叶知礼,?虽得以顺利脱身,却没?及带上被乳娘抱去喂奶的孩子。 “再?面的事情,便都是我??辗转打听到的消息??。”贺兰鸢面上笼罩浓浓的戾气。 打听到的消息?,?离开?,国公府便对外宣称王氏难产身亡,只留????一个孩子。 当时?就觉得不对,?与王氏前?有孕,王氏的预产期?十分清楚,本不该那么早。而且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就在?离开的那一日王氏正好分娩,还难产而亡。 ???命人多番打探才确认,??谓王氏难产生??的那个孩子,是?的孩子顶替的。 而王氏以及?腹中的孩子,都已经不在??。 凶手正是叶知礼。 133、冲喜第133天 “只可惜我收到消息, 命人暗中调查时,叶知礼已经将?有证据都抹平?。” 当年贺兰鸢逃离北昭,在南越安顿下来后, 放心不下孩子以及王氏,悄悄遣人回去打探,却得知了王氏的死讯。她心中存疑,几番打探后发现?不少疑点, 又从幸存的奴仆口中得知了部分信息, 将其串联起来,拼凑出了当时的真相。 那时王氏为了助她脱身,出面拖住了叶知礼。 而叶知礼发现她逃走之后,立即意识到王氏背叛?自己, 一怒之下,对怀有身孕的王氏动了手。王氏身体本就虚弱, 那一胎怀的并不太平, 当即就???红。而叶知礼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大夫, 只寻?个口风紧的稳婆来接?,却不料?产中王氏大出血,直接一尸两命。 王氏的娘家门第虽然不高,父母亦早亡,却有个十?疼爱她的兄长王且。彼时王且虽然官职不高, 却已经在大理寺任职,叶知礼害怕王氏的死牵扯出他窝藏贺家人的?情,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贺兰鸢没来及带走的孩子充作王氏的孩子,对外宣称王氏难产,诞下一子身亡。 而那些知道贺兰鸢存在的奴仆, 全都被他料理干净。余下知晓不多的,也都被他尽数遣散。等贺兰鸢再去查时,已然是晚?一步。 虽然知晓真相,却因为没有证据,无法为王氏伸冤。 “晴娘是受我连累。”贺兰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瞧着叶云亭道:“若不是有她遮掩,我甚至不可能生下你。?以你叫她一声母亲也是应当的。” 陈年旧事远比想象中要惨烈,叶云亭手指紧了紧,轻声道:“舅父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说的舅父自然是王且。 贺兰鸢愣了一瞬后摇头,神色露出些许钦佩来:“王且是个好大哥,也很聪明。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出真相。” 当年她命人暗中观察查探王氏之死时,发现王且也在暗中调查此?。只是他并不知晓国公府中的?情,缺失?关键的一环,始终无法得知真相。 贺兰鸢知晓后本想暗中将一切告知他,却到底因为顾忌着自己的孩子,最终选择了隐瞒。 她只是命人将一些疑点推到了王且的面前,他有这份心,必定能发觉其中蹊跷。 那时贺兰鸢尚且年轻,总觉得只要熬过?最苦的日子,等赫连煦夺得皇位,扫平阻碍,她便能接回自己的孩子,也能为枉死的王氏母子伸冤报仇。可世?难料,??未等阻碍扫平,赫连煦先一步出了?。 回忆起丈夫中毒病重的那段时日,贺兰鸢手指紧紧掐进掌心里,坚毅的眉眼间露出几?痛苦之色。 那段时日,比被叶知礼囚禁在国公府??要煎熬难捱。 她与赫连煦年少相识,跨过?身份立场间的鸿沟,抗下?夺位的尔虞我诈,好不容易等到赫连煦登基,她以为一切都要否极泰来时,赫连煦却中?暗算。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敢想,贺家的血海深仇,王氏母子的冤屈,??有她刚一出生就被迫抛下的孩子……满心只祈求赫连煦的伤能好起来。白日里,她要召见大臣处理政事,晚上要彻夜照看病重的赫连,?怕一个不慎,赫连就消失在她面前。 赫连?中之毒极烈,医官说最多只能撑一年。但赫连为了她,??熬过?五年。 那五年间,赫连从一个体魄强健的壮年男人,熬到油尽灯枯,最后走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她从满心仇恨,逐渐学会蛰伏和忍耐。 赫连走的那一年,为了稳固她的地位,她们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孩子,立为王太子。赫连走后,太子登基,她作为王太后垂帘听政。 因为她的身份以及铁血手段,新王以及新王的母族并不安?,这些年来,她一边扶持自己的亲信,拔除有异心的朝臣,让整个南越朝堂成为她的一言堂;同时还要加快提升南越的兵力,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吞并北昭,亲自为贺家满门报仇,为晴娘报仇。 “我本已暗中在南越边境屯兵二十万,一旦北昭乱起来,便趁机挥师北上。”直到此时,贺兰鸢才显露出一丝属于王太后的威势。 她心中的仇恨压抑?太多年,如同出闸的猛兽一般,已经迫不及待要择人而噬。 是永安王平定上京的消息叫她改变了主意。 报仇是这些年来支撑她往下走的唯一动力,可她不能为?报仇,掀起两国战火,让叶云亭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已经亏欠这个孩子太多。 ?以她考虑许久,终究是亲自来了一趟上京。 她原本的打算是,若永安王登基之后,不负叶云亭,她便悄悄返回南越。之后再派使臣和谈,以两国和平换贺家平反,以及斩杀叶知礼;但若是永安王登基后负?叶云亭,不论叶云亭愿不愿意,她都会带人回南越,届时再挥师北上,打下上京城。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她准备悄然离开时,李凤岐先一步找到了她。 “这便是当年的?。” 许是回忆?太多,贺兰鸢的脸色不太好。她站起身来,背对着叶云亭,望着平静的湖泊缓声道:“我这一辈子,有太多迫不得已,但错?就是错?,?以我从未奢求过原谅。李凤岐说得对,做错?的是我,?以这一回,该由你来做出选择。” 她回头看着叶云亭,冷硬的面容变得柔和:“不论你如何选,这都是我该受的果。” 叶云亭与她对视,神色微微动容。 贺兰鸢的脊背挺得笔直,眼角眉梢刻上?岁月的纹路。气质在无数的苦难中被淬炼的冷硬,与游记上那个鲜活的少女判若两人。即便穿着鲜亮婉约的衣裳,整个人也如同一把锋锐的剑。 但现在她却在努力地尝试去做一个母亲。 叶云亭垂下眼,起身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却没有立即给出自己的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好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若是当初我入了永安王府后过的艰难,甚至有性命危险,你会如何做?” 上一世至死都没能知道身世,这始终是叶云亭心中的疙瘩。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在意了,但其实??是无法从容。 上一世他与李凤岐擦身而过,走上?不同的两条路,他独自在王府挣扎求?,最终被一碗毒汤断送?性命,这中间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论是常先???是贺兰鸢,都未曾出现过。 而这一世,他选择了另一种活法,?有的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但面对他们时,却总难免回忆起上一世临死前的孤独无助。 总会想着,为什么这一世你们出现?,上一世却任由我孤零零地死在王府之中? 叶云亭垂着眸,睫羽在眼下投射阴影。 贺兰鸢倒是认真地思索了许久,才道:“我必定会派常裕安与越长钩去照看你,若有可能,会让他们带你回南越。” 她的处理方法与这一世无异,叶云亭却执拗地继续追问:“那若是常先?与师兄并未去接应我呢?” 贺兰鸢皱了皱眉,摇头断然道:“不可能,常裕安不会背叛我,而我绝不会弃你不顾。” 她已然抛弃?这孩子一回,怎么可能会再重蹈覆辙? “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放弃你。”贺兰鸢语气坚决道。 叶云亭却是一愣,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定定看?贺兰鸢半晌,才低声问:“去年八月间,你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去年八月,正是他被送入王府冲喜的时间。 “并未。”贺兰鸢摇头,不解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思索了一番,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随口道:“那段时间王上派了人暗中前往上京,想要借助北昭的力量与我抗衡,?幸那时候永安王重伤初愈,北昭小皇帝忙着对付他,草草将王上的使者打发回来了。我得知消息后,就忙着料理他以及暗中替他办?的党羽,倒是未曾遇??旁的?情。” 她本是随口提起,却不料叶云亭听完,反而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似想通?什么,对贺兰鸢抿唇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轻声说:“我想去祭拜母亲,然后见??舅父,你……愿意陪我去么?” 贺兰鸢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既惊且喜:“你……还愿意认我?” “我本也没有怪你。”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如今解释清楚?,他便知晓上一世她并不是不愿意认他,弃他不顾,只是遇???麻烦。 这一世因为他的重?,玄甲军没有覆灭,李凤岐的双腿也更早的好了,李踪一直疲于应付防备李凤岐,自然对南越的求援无能为力。但上一世李凤岐的腿伤未愈,玄甲军又尽数覆灭,一切皆在李踪的掌控之中。那种情形之下,若是南越王上暗中向他求援,出于利益交换,他很有可能会同意相助。 而贺兰鸢再厉害,可能也无法防备暗处射来的箭。 上一世,贺兰鸢很可能并没有那么轻易的解决掉麻烦,?以他被送入王府,直到最后身死,常先?与贺兰鸢未曾出现。 想通?这一层,叶云亭终于彻底释然。 一直沉积在心底的尘埃被轻飘飘地拂净,叫他整个人都通透开阔起来。 134、冲喜第134天 叶云亭与贺兰鸢去王氏墓?祭拜后, 便又一道去了王府。 这些年来,王且为了追查妹妹的死因,?为了不被叶知礼拿住软肋, 一直没有成亲。这些年来,他不断升迁,?从未换一座更大的宅院,一直住在幼时长大的老宅?。 二人上门时, 他正在书房查看卷宗。听闻叶云亭到访, 心中暗自纳罕。 ??为他对晴娘的死无?释怀,更对叶云亭的身份存??怀疑,是以这些年来对这个外甥的观感及其复杂,即便明知对方在国公府过得不太好, 他?无?给予帮助。?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外甥同他向来不亲近。除了王氏祭日, 两人平日极少碰面, 偶尔见面了, 连话?说不上几句。 是以听闻下人通传,说叶云亭与一位夫人上门拜访,叫他越发奇怪起来。 待到了?厅,见??在厅中等候的二人,瞧着那两张相似的面孔, 王且的?色便沉凝下来,他挥退了下人, 看向贺兰鸢冷声道:“你是何人?” 面对王且,贺兰鸢是心存愧疚的,即便对方语带质问,她还是和声坦诚了自己的身份, 当然,只隐去了南越王太后这一层身份。 王且这些年追查妹妹的死因,他自然也知道叶知礼曾有一名贺姓外室,对方生了孩子后便消失无踪,对此国公府的下人众说纷纭,有的说外室带??孩子跑了;有的说外室独自跑了,没管孩子;还有的则说那外室难产死了,叶知礼伤心过度,自此不许人再提这名外室……而这?正是他怀疑叶云亭身份原??。 他曾经追查过这名外室的下落,却没有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对方离开国公府后,就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对方会与叶云亭一同出现在他的府上,这?恰证实了他的猜测——叶云亭确实不是晴娘的孩子。 “你们今日来,想找我做什么?”王且闭了闭眼,袖中的手死死扣着掌心,才忍住了滔天的怒火。 “今日来不为其他目的,只是想叫舅父知晓真相。”叶云亭倒是理解他的愤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对母亲的重视程度,他起身朝对方一揖:“虽然迟了许多年,但总该为母亲讨一个公道。” 就像贺兰鸢所说,没有王氏相助,便不会有他们的母子。这迟来的公道,他们总要亲自为王氏讨回,才能安抚枉死之人。 “倒还算你们有些良心。”王且到底忍不住嗤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立即压抑下去,不甘道:“??倒是想将那畜生绳之以法,可当年他将尾巴处理的太干净,现在根本没有证据。” 他是大理寺卿,办案历来讲究证据。即便明知对方害死了妹妹,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却不能动对方半分。 如今借??新帝的势,倒是可以对付叶知礼,可那却不能叫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晴娘嫁入了国公府,生是国公府的人,死了牌位亦供奉在国公府,若不能将叶知礼的罪行公告天下,他甚至不能将她的牌位接回家来。 “没有证据,便让他自己承认。” 这方面叶云亭倒是和李凤岐学了个十成十:“舅父是大理寺卿,若叶知礼犯了事下了大理寺刑狱,舅父总能有办?叫他自己认罪伏诛吧?” 王且瞧他一眼,眼中闪过浓重戾气:“只要能让他下了刑狱,??必能叫他主动认罪。” “那舅父便等??好消息吧,??会将他送进刑狱。” 叶云亭颔首,又朝他一揖,方才道:“不论有没有血缘关系,母亲始终是我母亲,舅父也永远是我舅父。” 说完,不等王且拒绝,他再次揖首,才与贺兰鸢一同告辞离开。 从前他对这个舅父多有怨怼,对方对他不假辞色,他?对方不抱期望,十分疏远。可如今得知真相,他只剩下满心的亏欠。王氏已经不在,他能做的,唯有叫叶知礼认罪伏诛,并且从今往后,代王氏尽孝。 长兄为父,王氏由兄长养大,如今王且没有家室,他便代王氏尽孝道。 王且瞧着两人的背影,目光变幻片刻,最后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负??手,想着若是妹妹没有早逝,腹中的孩子?没有夭折,如今恐怕?和叶云亭一般大,会笑容温和地叫他舅父……可世事不由人,妹妹与腹中孩子早早离开,而叶云亭则将连带着他们的份儿,一起活下去。 离开王府,叶云亭送贺兰鸢回驿馆。而李凤岐已经先一步在驿馆等??他们。 瞧着与侍女一道踏进驿馆的生母,叶云亭嘴唇张合数次,终于叫出了那个十分生疏的称呼:“母亲……明日就要离开吗?” 去祭拜王氏之?,贺兰鸢还告知了他们另一件大事——东夷暗中派遣使?,意图趁??北昭内乱未平之时,联合南越攻打北昭。 相比在贺兰鸢治理下日渐强盛的南越,东夷这个临海的小国十分不起眼。它每年按时上贡,瞧不出任何野心。但实际上,这些年里北昭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丛生,实力大不如?。而东夷虽然表面顺服,实际上进贡的金银物品已经一年不如一年,都是些瞧着光鲜的面子货。 现下李踪身亡,李凤岐刚平定上京,东夷的野心便膨胀起来,想要趁??李凤岐还未掌控北昭之时,从这头病虎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 可惜的是,????叶云亭与贺兰鸢的关系,在接见了东夷来使之后,贺兰鸢就已经决定联合北昭,将东夷彻底吞入囊中。派遣入京的南越使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但现在母子两人解开心结,坦诚相认。许多事情的商谈?更加简单。贺兰鸢与李凤岐一番密探后,已然达成了合作。 是以她明日就要离开北昭,暗中折返南越。 第一次听他喊出“母亲”这个称呼,贺兰鸢冷硬的?情柔和下来,再想起李凤岐与她所说之事,只能强迫自己硬下心肠点头:“是,时候耽搁不得,明日一早我就启程。” 她虽然想与儿子多相处一些时日,却也明白如今外患未平,尚且不是好时机。 叶云亭颔首:“那我明日就不来送了,母亲一路保重。” 贺兰鸢的行踪并未公开,他?不便大张旗鼓地去送。免得暴露了她的行踪。 “??晓得。” 与贺兰鸢告别之后,叶云亭才与李凤岐一道回宫。 上了马车,握着李凤岐的手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来,有些疲惫地靠在他肩头:“这一天,就像是做梦一样。” 找到了生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结开了上一世的心结。 “累了?”李凤岐替他将发冠摘下,松开束得整齐的发髻,手指插入发中替他轻轻按摩头部。 “?不是,就是有些感慨。”叶云亭舒服地眯起眼睛,在心?盘算了一圈,嘟囔道:“现在就剩下叶知礼还没解决了,得尽快寻个罪名将他送进刑狱去,不好叫舅父等久了。” 李凤岐闻言笑了笑,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理由有个现成的。” “?”叶云亭一下睁开了眼,目光灼灼看??他:“你抓住他的把柄了?” 叶知礼这人惯会做表面功夫,如同一条泥鳅般滑不溜手,一时半会儿的,叶云亭还真不知道从哪抓他的把柄。 “与东夷有关。”李凤岐唇边的弧度往下撇,冷声道:“他大约?知道??登基之后就没他的好日子了,所以早早就在给自己的谋划退路呢。” 他原本倒?没有特意留意叶知礼,并不知道他暗中与东夷往来,但贺兰鸢的话却是提醒了他,怀疑朝中有东夷的暗桩。于是派人一查,还真查到了点东西。 叶知礼很早就同东夷有往来了,只是之?一直是东夷单方面地巴结讨好他,现在双方的往来却密切了起来。 李凤岐的人顺藤摸瓜,还找到了一处东夷在上京的情报据点。 如此一来,只要端了东夷,要对付叶知礼的理由就都是现成的了。 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死罪,足够让他在刑狱里待到死了。届时落到王且手中,不怕他不肯认罪。 叶云亭顿时振奋起来,盘算道:“那我得叫人给叶妄递个信,叫他尽快让殷红叶与叶知礼合离,以免日后受了牵连。”说完又不放心道:“还得把叶知礼盯紧一点,免得他察觉不对跑了。” 瞧着他蹙眉打算的模样,李凤岐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嗯,都听你的。”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眼中俱是情意。 135、冲喜第135天 叶云亭??然一刻也不耽搁地给叶妄送了信。 虽然没有透露叶知礼与东夷之前的关系, 但叶妄一向听他的话,收到消息后立即就去寻了殷红叶,劝她尽快和离, 然后搬出国公府。 殷红叶虽然因为叶妄出事,恨极了叶知礼,但年少的爱慕却不掺一点虚情假意。她对旁人或许霸道骄横,可对自己的丈夫与儿子, 却是倾注了全部的爱意。 听了叶妄的话后, 她主??去寻了叶知礼。 自叶妄出事后,两人就再没有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她一面恨这个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男人,一面却又无法迅速地从这么多年的感情里抽身。 倒是叶知礼看见她?,下意识皱了眉, 不快道:“??来做什么?” 殷红叶压在心底那点复杂的情绪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只觉??陌生。 她到现在还记年少?初遇叶知礼的怦然心??, 她听闻他父母早亡, 却以一己之?撑起了败落的国公府。他温文尔雅,端方如玉,待人接??总是如同春风拂面,叫人受之欣喜。对待感情更是赤诚,明明王氏的家世并不好, 对他几乎没有助?,他却没有丝毫嫌弃, 仍旧十里红妆迎她回府。 这是留在记忆?的叶知礼。 可如今一层层的真相解开,再看见他那张爬满皱纹、眼?浑浊的脸,殷红叶只觉??反胃。 这么多年来,她爱的竟然就是这么个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 将和离?签了,??我再无瓜葛。”殷红叶收敛情绪,将和离?摆在他面前。 叶知礼眸子闪了闪,冷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和离,是叶妄从老大那里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吧?” 殷红叶并不蠢,自然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但叶云亭既然将消息告知了她们,显然并不怕叶知礼知道:“??知道就好,我不会让??牵连了妄儿的前程。若是??不肯和离,就别怪我将??以前干的腌臜事都抖落出去。” 她是叶知礼的枕边人,对他的所做作为当然不会毫不知晓,只不过那?因为爱他,所以心甘情愿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还真以为叶云亭能有什么好下场。”叶知礼眼?阴鸷地瞧了他半晌,在和离?上签了字,恨声道:“??且等着看罢。” 殷红叶一言不?,收起和离?转身离开。 走到门边,她似又想起什么,忽然转身道:“其???当年娶王氏,并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她吧?只是因为她门第不高,性情温厚,又仰慕于??,好拿捏,所以??才娶了她,对么?” 这个?题她曾想了许久,嫁给叶知礼之前,她以为他与王氏举案齐眉,感情甚笃。可后来点点滴滴的相处?,她终于明白,当年让她心??的十里红妆相迎,不过是一颗包裹着甜美糖衣的毒药。 叶知礼冷哼一声,虽未答,态度却已经很明显。 殷红叶最后看他一眼,终于转身离开。 次日,殷红叶便收拾好了箱笼行李,高调地搬出了国公府,叶妄亦随同她一道离开。 母子两人只带走了殷红叶的嫁妆,一辆辆马车拉着箱笼行李去了叶妄置办的新宅,摆明了要与齐国公府划清关系。 消息传回宫里,叶云亭点了点桌面,说:“叶知礼应该很快就要有??作了。” 将李凤岐要对付叶知礼的消息透露给叶妄,是一石??鸟之计,既能将叶妄母子摘出来,也能给叶知礼施压,逼迫他走下一步。他若是不想死,必定会与东夷人达成合作,届?来个人赃并获,正可以将他送入刑狱。 “我已经加派人手盯着国公府了。”李凤岐道。 而事情也正如叶云亭预料一般,叶知礼开始暗?接触东夷的人。 因为从前接待过数次东夷的使臣,所以他与东夷颇有些往来。李凤岐入主皇宫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便开始与东夷暗?接触。只不过先前东夷开出的价码他都不甚满意,所以一直没有达成合作。 但此次殷红叶的话叫他生出了紧迫感,不??不接受了东夷开出的条件。 东夷王想要趁机吞并北昭,而他则想要保住国公府的荣耀。 谈妥了条件之后,叶知礼开始暗?联络一些??罪过的李凤岐的朝臣,将他们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届?等东夷开战,李凤岐就会?现,他接手的乃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筛子。 有他们暗?扯后腿,东夷再联合南越,不愁北昭不败。 叶知礼的算盘打的极好,可惜的是,李凤岐早已经洞悉了一切。 暗?盯着叶知礼的暗卫送回来一条条的消息,李凤岐却按兵不??,只将那些与叶知礼暗?往来的官员姓??都记了下来,只等着秋后算账。 与此同?,距离登基大典,只剩下一日的功夫。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次日一早祭天,行大典。 三月??十八,春日初升,万??生?。 李凤岐身着十??章冕服,头戴冕冠,前往圣坛祭天。文武百官随其后,气势浩荡。 而叶云亭因为并无官职,此?只能留在宫?等待。 周蓟捧着终于赶制完成的冕服上前,笑盈盈道:“王妃,还请更衣吧。” 他手?捧着的冕服,除了银白的颜色,制式与帝王冕服一般无??。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章纹饰以金线绣成,点缀其上,虽颜色素淡,却仍显华贵。 “这冕服……”叶云亭微微蹙眉,这冕服并不合规矩。 “这是陛下的安排。”周蓟不敢多说,只能如此道。 听闻是李凤岐的安排,叶云亭只??仍由周蓟亲自替他换上冕服,再戴上一般无??的冕冠。 祭天的礼服繁琐,等到穿戴齐整?,已经过去了两刻钟。??头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周蓟走到窗边看了看,吩咐其他人道:“可以出?了。” 于是叶云亭便被稀里糊涂地请上了御辇,往圣坛方向行去。 圣坛。 祭天仪式刚刚开始,司仪刚读完祭文,帝王准备拜告天地,却听晴空?忽然响起几声惊雷,紧接着,圣坛所在的山峰,似被雷劈?,一块巨石滚滚落下。 山风渐起,天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似有风雨欲来。 站在前方的帝王面色沉凝,下头的群臣们亦面色惊骇,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非是在议论这天现异像,是不是上天在表示对新帝不满。 然而李凤岐却仿佛对下方的议论一无所知,他找来司天监监正,沉声道:“这便是??千挑万选的吉日?” “今天确?是这一年里难??的吉日。”司天监监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战战兢兢地为自己辩解:“且臣连日夜观星象,今日乃是晴日,不该有雷雨才是。” “哦?”李凤岐嗤笑一声,指了指头顶:“那这又要如何解释???莫不是想说,上天是在对朕不满?”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司天监监正更是吓??两股战战,连连叩首喊冤:“还请陛下息怒,再给臣一次机会推演。” 他的恐惧绝无作假,下头百官瞧??唏嘘,皆是面露同情。 倒是李凤岐沉沉看了他半晌,方才点头,道:“可。” 司天监监正连忙爬起来,顾不??身上狼狈,命人送来八卦盘,当场开始推演。 他摆弄的那些东西其他人看不懂,却能看??懂他的表情,只见他先是迷茫,手上的??作却越来越快,紧接着面露惊骇,连八卦盘都惊??脱了手,在地上滚了一圈,落在帝王面前。 群臣心?一紧,俱都面露同情。心想司天监监正怕是过不了这个坎了。 “如何?”李凤岐垂眸看他。 司天监监正颤巍巍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嗫嚅着不敢说话,只连连磕头求饶。 然而李凤岐却不好糊弄,沉声道:“说。” 他的表情太凶戾,司天监监正吞了?唾沫,方才视死如归道:“陛下乃是帝星,本是当之无愧的真龙之命。但陛下曾遭逢大难,九死一生,龙气有损,须有辅星补全。如今却缺了这一颗最?要的辅星。星盘不完整,是以……是以才有天降警示。” 话落,百官惊骇。 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可这天降惊雷,乌云盖顶却又都是真真切切的,叫他们不??不信。 李凤岐显然也信了,追?道:“那朕的辅星在何处?” “辅星……”司天监监正面露犹豫之色,迟疑一瞬后才道:“辅星正在陛下身边,便是叶云亭。” 李凤岐闻言却是笑起来,阴沉的?色显??开怀许多:“当初正是有他,朕才能解毒脱险。后来数次遇见危机,也是他助朕共同化解。” 说完颔首肯定道:“既然缺了辅星不可,便命人请他前来,与朕一道祭天。” 他说的轻巧,但几个宗室老臣却是不满道:“君臣有别,且叶云亭无官职在身,如何能与陛下一道祭天,这于礼不合!” 李凤岐瞥他一眼,哂笑道:“没有官职,朕给他封一个不就有了?” 说完命内侍捧来纸笔,当场写了一道圣旨,封叶云亭为长宁王,超品亲王爵,与帝同尊。 写完后,命内侍捧着封赏的圣旨去请叶云亭来圣坛。 宗室老臣本是群情激烈地出言反对,可李凤岐指着阴沉沉的天?了一句:“司天监监正说有了辅星,朕的星盘才能完整。如今上天已经降下警示,尔等还要百般阻挠,若是上天再降下?罚,尔等可能替朕受过?” 反对的老臣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般,??看我我看??,却谁也不敢说一个“敢”字。 恰在此?,阴沉的天空雷声大作,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内侍迅速撑起大伞,遮挡风雨。那些跪在下方的朝臣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各个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的如同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 叶云亭的御辇行到半路,就遇上了暴雨。 但周蓟似乎早有准备,一行人披上蓑衣,撑起打伞,继续赶路。 靠近圣坛?,恰遇上带着圣旨的内侍,对方与周蓟对视一眼,将圣旨交给周蓟,便融入了护送的队伍之?。 周蓟命人捧出一盏十分精细的镂刻,敲了敲上头的?辰,道:“速度放慢些,不着急。” 说完自己则走到叶云亭身边,将那卷圣旨递给叶云亭,含着笑道:“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 按照规矩,接旨之人本该跪地受封,可周蓟??了吩咐,此?再寻常不过的,将这卷封赏的圣旨放入了叶云亭的手?。 叶云亭展开圣旨,看着上头狂放的字迹,再深读内容,呼吸便是一滞。 良久,他才珍惜的将圣旨卷起收好,眉间却露出些忧色:“那些宗室老臣决不会同意,他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他不需要李凤岐用这么?的封赏来证明他对自己的?视。 他一直就知道,李凤岐从未曾准备将他禁锢在后宅之?,登记之后,他或许会给他一个爵位,或许会让他入朝为官,但他却从未想过,李凤岐会离经叛道,竟予他与帝同尊的尊荣。 何至于此。 他如此做,只会让本就各怀心思的朝臣愈?不满。等到传出去,对他的??声也会有妨碍。 周蓟跟在一旁,听着他的话,眼角眉梢就浮起了笑容。这些日子跟在??人身边,他才真正见识到了何为真情。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只管放心,陛下都安排好了。” 说完又瞥了一眼漏刻,命护送的队伍直接入了圣坛,而后自己亲自引着身穿银白冕服的叶云亭,经过??台阶,踏上了祭坛。 而与此同?,那只小小的镂刻?,?砂终于漏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方才还狂风骤雨的天空骤然云收雨歇,厚?的乌云散开,灿金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落下来,恰将并肩立在祭坛上的??人笼罩其?,似乎镀上一层?光。 136、冲喜第136天 方才还闷雷声声, 狂风骤雨,可叶云亭来了不过片刻,雷声也停了, 风雨也歇了,这天竟然是晴了。 ??此神异的景象,叫下头的百官都哑了声。 原本还想作妖的宗室老臣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再出言反对了。 李凤岐冷眼瞧着这些人的表情, 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命司天监监正归位,又让司仪继续祭天。 司天监监正练练谢恩之后,擦着汗退了回去。一颗悬起的??也终于落了地。不枉他废了这??大气力,这一关好歹是安安全全地过了。倒是那司仪被喊了两声, 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连忙开始主持祭天仪式。 登基大典, 帝王拜告天地, 以彰正统。之后再受百官朝贺, 以显威仪。 两人身着一模一样的十二章冕服,一明黄,一银白,并肩而立,于圣坛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李凤岐趁着众人叩拜之时, 手指动了动,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 勾住了叶云亭的手指。叶云亭斜眼去看他,就见他眉目飞扬,笑容恣睢。于是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圣坛一行,有惊无险。 但关于上天降下惊雷。对新帝不满, 结果司天监请来了长宁王,惊雷暴雨骤然停歇,使得祭天能顺利完成的神异故?却是以极快的速度在市井中传播开来。 市井百姓向来最喜欢听这样的故?,更何况这故?里的主人公还是从前备受推崇的永安王与永安王妃。 ??今两人一个是新帝,一个是与帝同尊的长宁王;一个是帝星,一个是不可或缺的辅星。怎么瞧着怎么般配。 甚至还有说书人将两人的经历改编一番后,在茶楼酒肆中当做趣闻来讲,引得不少百姓慕名去听,生意十??火爆。 于是本来惊世骇俗的双帝同尊,在坊间就这??轻飘飘的揭过了,甚至还引来不少赞誉。 唯一不满的便是那些宗室老臣。 自圣坛回来之后,他们从那神异的景象中脱离出来,自然就品出了旁的味道。这些神话故?能哄住市井百姓,却不能将他们也哄住了。?个宗室老臣回过味儿来之后,连夜就去太和殿前长跪了。 ——求李分歧收回成命。 若只是封个异姓王就罢了,可他们听闻太和殿的龙椅都改成了两把,一山不容二虎,一国自然也不能有二主。将这北昭江山分一半?外人,无异于断了李氏根基,这??何使得? 宗室老臣在太和殿前跪了一地。 彼时李凤岐正与叶云亭小酌,顺道为他解惑。听着周蓟匆匆来报,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爱跪就让他们跪,叫太医过去候着,别叫他们闹出人命来就成。” 周蓟闻言便往太医署去请人, 倒是叶云亭微蹙着眉:“我并不在意这些。” 皇权历来是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忌,李凤岐甫一登基,就要将李氏的江山分出一半?他这个“外人”,那些宗室老臣绝不会善罢甘休。 李凤岐选的这条路,无异于将坦途栽满荆棘。 “但我在意。”李凤岐替他满上一杯酒,缓缓道:“就算没有今日这一遭,日后这些宗室老臣也还是会闹,他们会闹着让我广纳后宫,闹着让我早生嫡子……不是为我,无非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罢了。” 看看前些日子宫中那一个个被塞进来的美人,就知道这些人打着什??主意。 但他偏偏不是个愿意任人胁迫的性子。 “既然迟早都要闹,不??先从源头绝了他们的念想。而且我也不是没法子对付他们。”李凤岐挑眉笑了笑:“先让他们跪着,杀一杀他们的气势,等会我再带你去瞧。” 听他??此说,叶云亭便也收起了担忧。左右事情已经做下了,后悔担??也无用,不??与他一道往下走。 两人对月小酌,直到月上中天,李凤岐方才唤来周蓟:“那边情形如何?” 周蓟道:“还跪着呢,跪了两个多时辰,年纪最大的礼亲王与端亲王已经受不住,被太医抬走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李凤岐一笑,拉着叶云亭起身:“走,带你去看看,我怎么治这些老家伙。” 太和殿前,一班宗室老臣已经摇摇欲坠。 虽然如今已经开了春,但这晚上也凉的很,太和殿前的青石砖又硬,两个时辰跪下来,不仅是腿麻了,连身子骨都感觉快要散架了。礼亲王与端亲王已经倒下了,若他们再不撑着,这李氏江山恐怕就真要拱手让人了! 李凤岐与叶云亭携手而来时,就见这班人各个脸色发青,眼珠子却发红。瞧见两人终于现身,迟钝地转过身来,咚咚磕头,口中嚷嚷着“请陛下收回成命”、“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大义凛然得很。 “朕的决定,绝不更改。”李凤岐冷眼看着,将另一个更惊世骇俗的消息抛了出来:“朕来此,是另有一?要告诉诸位。” 他嘴角勾出个嘲讽的弧度:“朕与长宁王皆为男子,无法诞育子嗣……” 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顿,瞧这些老臣的反应。 就见这些宗室老臣果然更加激动,急赤白脸地指责道:“皇嗣事关国本,陛下正值盛年,还是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是啊,陛下难道想要断送李世江山不成?!” “陛下只是一时为奸佞所迷!切要三思!” 虽然早知道这些人会说出什??话来,李凤岐神色还是冷了冷。他嗤笑道:“朕话还未说完,诸位急什??。” 宗室老臣们不甘地闭上了嘴,眼神却都愤愤的将一旁未曾出言的叶云亭瞪着。 “朕要说的是,朕与长宁王虽不能诞育子嗣,但这偌大江山却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准备自宗室中挑选适龄的孩子入宫教养,日后最出类拔萃的孩子,便立为储君。” 此话一出,那些斗鸡一样的老臣都闭了嘴。 他们瞪大了眼,既惊又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没有表现的太过急切。 有人虚情假意的劝说:“陛下还年轻,还是莫要一时冲动。” 李凤岐嗤了一声,却不打算与他们多做纠缠,负手转身,只留了一句话?他们:“诸位好好想想吧,若是想通了,便各回各家去。等过上一阵子,朕会下旨召宗室适龄子弟入宫。” 说完与叶云亭携手而去,只留下一双背影。 而那些宗室老臣却是面面相觑,半晌之后,连声叫内侍将自己搀扶起来,腿脚飞快地出宫去了。 若皇帝当真要从宗室中挑选适龄子弟培养,这个机会,他们可就要好好争一争了,毕竟谁家没有适龄的小孙儿?若是李凤岐广纳后宫,他们虽也能将家中女儿送进宫去,但这亲孙子与外孙子,代表的意义可不一样。 若是李凤岐不来这一遭,这帝位与他们这些人可没有半点干系。 但现在却不同了,若自己的子孙被选中成了储君,他们百年之后,说不得也能进皇陵! 于是等到第二次早朝时,文武百官见着??坐两张龙椅的二人,本以为那些宗室老臣必??会先出头反对,结果等了又等,却发现那些宗室老臣一个个安静??鸡。屁都没放一个不说,还各个满面红光,仿佛遇上了天大的喜?。 宗室的老臣都不出头,??有不满的文武百官弄不清情况,也不敢贸然出言。 是以这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竟然安安生生地过去了。 散朝之后,弄不清情况的官员四处打探消息,这才隐约知晓,皇帝竟然要从宗室里挑选继承人,难怪那些动不动就要去太和殿跪一跪的宗室老臣这次竟然如此安??。 宗室的老臣倒是高兴了,可那些不姓李的朝臣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前朝后宫相连,从前有多少世家官员是凭着女儿入宫受宠一路青云直上就不说了,??今皇帝摆明了不打断扩充后宫,无异于斩断了这些朝臣的通天路。 可他们到底不姓李,不是皇帝的长辈,要想逼迫皇帝时底气也不够足,只能隔三差五地递折子,请皇帝扩充后宫开枝散叶。 李凤岐每每瞧见这些折子,就挑出来放在一边。 等积攒了厚厚一摞之后,便交?王且,命令他去挨个去查。 等查的一清二楚之后,李凤岐便将那一摞折子,连同比折子更厚的罪状一道带上了朝。 他本就威严极深,沉着脸叫人姓名时,吓得那些官员脸都白了。等战战兢兢出了列,瞧见被周蓟送到手里的折子,以及折子里夹的罪状,便只能腿脚?软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李凤岐却并不留情,只命大理寺与刑部协同办案,犯了?的朝臣,该贬官贬官,该罢黜的罢黜。 之后立即下旨开恩科,广纳人才,铁了??的要将这些朝臣换了。 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明说,可朝臣之间拉帮结派,互通有无,自然也明白了这一批忽然被查的官员是因何?获罪,于是短短半月之后,朝堂上再无人敢催皇帝扩充后宫。 137、冲喜第137天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 李凤岐就以雷霆手段,叫这些满朝上下的官员明白,他不同于从前的任??一位君主, 不吃软也不吃硬,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谁也不要妄想改变他的主意。 ??这样一位手段强硬铁血的帝王,唯一的逆鳞??是新封的??宁王。 诸多世家官员迫于帝王威慑, 再不敢轻易去触逆鳞。可心中到底还是不服?, 觉㑇???宁王有如今地位,不过是仗着从前的?点子情分,以色侍人终究无法??久,等以后?子??了, 色衰爱驰亦不稀奇。 是以即??叶云亭如今贵为??宁王,与皇帝平坐龙椅, 共掌权柄。仍然有许多官员明面上对他尊敬, 背后里却嚼着舌根。 有人说他明明是男子, 却以色侍人甘为佞幸,不耻与之为伍;有人说他腹内空空是个绣花枕头;还有人断言皇帝能给他权势,?后也能随时收回。现在被捧㑇?多高,?后就会摔㑇?有多惨…… ?些人心中有多嫉妒,传出来的流言就有多不堪。 ??宫中耳聪目明, 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些私底下传播的流言。 “这些人私底下说,我们也不能一个个治罪。”叶云亭倒是心胸开阔的很, 他自小在国公府??大,受过的流言蜚语只会比现在更多,是以并不往心里去。 倒是李凤岐听到之后很是不高兴,但确实就如同叶云亭所说一样, ?些人都是私底下说的,若以此为由将人治罪,反??不利于叶云亭的名声。 “罢了。”李凤岐想了想,到底是按捺住了火?,嗤了一声,说:“以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说完略过这个不太愉快的话题,道:“南越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假装同意与东夷结盟。届时由南越做饵,率先举兵攻打汝南,诱我们出兵之后,东夷再声东击西,全力攻打中州与禹州。” “攻下中州,上京就岌岌可危,东夷的野心倒是不小。”叶云亭眉头深锁:“你准备如??应对?” “南越?边有你母亲坐镇,不足为虑,届时派姜述或者朱烈等人带兵前往做做样子即可。倒是东夷?边,我准备带兵亲征。” 李凤岐眼神熠熠,眸底深藏野心:“东夷巴巴地送上来,我若不是不收这份大礼,岂不是对不起他们千里送人头的这份心意。” “?我??在上京策应。”叶云亭思考一瞬后道。 若是其他人听了李凤岐的想法,恐怕会劝他以自身安危为重,毕竟如今他已经不仅仅是北昭的战神,还是一国之主。君主安危关乎社稷,自然不可轻易涉险。更??况还有李踪皁河一役大败重伤的前车之鉴,?些固执守旧的老臣必定会有许多理由反对。 但是叶云亭却明白他的心思,如今西煌已不成?候,南越因着他与贺兰鸢的关系,必定睦邻友好。唯有东夷如同虎视眈眈的鬣狗,你㑇?势时它做小伏低,你失势时,它却迫不及待的扑上来想咬一??。 这样的邻居,若是久留,迟早是个祸患。 李凤岐想亲自带兵出征,一举铲除东夷这个隐患,实是出于??远考虑。 “还是你最懂我。”李凤岐懒洋洋的放松了身体,顺势在软塌上躺下来,头正好枕在他腿上,抱怨道:“若过几?我在朝堂上提出来,?帮子庸臣恐恐怕又要??跪不起。” 虽然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但三天两头来一回,也着实烦人。 “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了。”李凤岐头疼叹?。 如今这批朝臣,办事不见㑇?多能干,但搅混水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厉害。除了少数几个能干的,其余?帮子人,按照李凤岐的脾?,恨不㑇?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不是已经开了恩科?科举之后,定能选拔出不少有用之材。先前在冀州和渭州,也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考察一段时?后,若是㑇?用,??可以调到上京来补缺。”叶云亭垂眸瞧他,指腹在他眉间的皱痕上轻按。 “说起来简单,但哪有这??快,还是㑇?辛苦你。”李凤岐习惯了战场上的杀伐,最不耐处理这些琐碎事务,只能让叶云亭操心。 若是他有的选,他倒是愿意叫叶云亭当皇帝,他自己做个大将军,为他守住江山。 李凤岐叹息一声,愈发不满外头?些人对叶云亭的编排。握住他的手指,置于唇边,在?泛着浅粉色泽的指尖轻吻了一下。 叶云亭蜷了蜷手指,轻笑一声,却并不觉㑇?辛苦。 能做天空中翱翔的雄鹰,谁又甘愿当囚笼中的金丝雀? *** ??月二十五,汝南传来八百里急报。 南越太后在汝南边境陈兵二十万,自曝乃是贺家嫡??贺兰鸢,称贺家上下满门忠烈,披肝沥胆,成宗皇帝却因为贪图汝南富饶,以莫须有的罪名屠尽贺氏满门,扬言要为枉死的贺家人讨回公道。??汝南守军有不少曾是贺家麾下,听闻此事后,竟是直接不战??降,大开城门迎南越军入城。 不过数?功夫,汝南三州??彻底沦陷。 战报传回上京,震惊朝野。 先前赵氏谋逆案,牵扯出显宗皇帝做下的龌龊事;如今又翻出贺家谋逆案来,又会牵扯出什??来? 朝野上下一时惶惶,可如今要给贺家平反的乃是南越太后,他们又能如??? 倒是李凤岐瞧着?些神色惴惴的老臣,眼神中有了些许兴味:“看来南越此次出兵,是师出有名啊?” 有老臣出列道:“当年正是有人发现贺氏??与南越皇子私下往来,才攀扯出贺氏谋逆案,此案罪证确凿。况且?贺氏??早就该死了,如今不仅活㑇?好好的,还成了南越太后,不正是铁证如山?眼下扯出贺家来,不过是侵占我北昭国土的幌子罢了!” 其余人闻言立即附和:“还请陛下尽快出兵,夺回汝南三州,以彰国威!” “区区南越小国,又??惧之?!” 瞧着下头?一张张义正言辞的面孔,李凤岐眼神微沉,看向一言不发的叶知礼:“齐国公有??见解?朕听闻你与南越太后年少时可曾是挚友。” 他说的轻飘飘,可落在叶知礼耳中却觉㑇?有千斤重。他拿不准李凤岐知晓多少,只能勉强笑了笑,斟酌着道:“?都是年少时的事了,臣后来有了家室,贺氏又谋逆叛国,哪能再与罪臣之??往来?” 李凤岐拉??声音,“哦”了一声,却是将一封密信扔下去,冷笑道:“既无往来,可朕㑇?到的消息里,怎??南越太后指名要你呢?” 叶知礼神色一僵,惊恐地盯着?封信,半晌才迈动僵硬的身体上前,将信件捡了起来。 ——就见?信件上只有寥寥数语,一是要李凤岐为贺氏怕平反,恢复贺氏满门荣耀;二则是要李凤岐派人将叶知礼送往汝南。若两个条件都满足,南越??停手,否则,南越将不只是打下汝南三州,还将继续挥师北上,直至踏平上京。 叶知礼手指痉挛,将信纸都捏皱了。 “你可有话说?”李凤岐瞧着他的表情,继续添柴加火。 “陛下恕罪,臣着实不知啊。”叶知礼满面惊慌的跪趴在地求饶。 他当然知道贺兰鸢为什??点名要自己,正如这些年里,他常常惦念着贺兰鸢一般,贺兰鸢必定也无时无刻都想着他。 只不过他是因为不甘和嫉妒,??贺兰鸢则是因为仇恨。 自贺兰鸢逃离了国公府之后,他就猜测对?必定是逃去了南越,北昭除了国公府,已无她的安身之处,但是南越却还有个对她死心塌地的赫连煦。在她逃?之后,他一直遣人去往南越打探消息,果不其然,㑇?知六皇子赫连煦身边多了个叫贺鸢的??人。 赫连煦生母地位卑贱,不受南越王喜爱,成年之后拜入名师麾下习武,并不参与南越王廷的纷争。可贺兰鸢去了南越之后,两人联手,却是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夺㑇?了皇位。 ?时赫连煦与贺兰鸢有多㑇?意,他就有多嫉妒,多恐慌。 明明他与贺兰鸢年少相识,处处呵护,贺兰鸢却只把他当做大哥。偷偷出去游历一趟,反??赫对不知底细的连煦一见钟情。偏偏她懵然不知,回京之后竟然还常常与他说起赫连煦,这叫他如??不嫉恨? 贺兰鸢出自汝南贺家,正是势大之时。??齐国公府却是毫无依仗,?薄西山。 他所能做的,不过借助后羿之力,将天上的太阳摘下来。没了贺家,贺兰鸢还不是轻易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贺兰鸢竟然在王氏的帮助之下逃了。??且还顺利逃到了南越去,做了赫连煦的王后。 这显㑇?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像个笑话,??且一旦赫连煦坐稳了王位,恐怕会在贺兰鸢的撩撺之下报复他,所以他辗转将贺兰鸢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赫连煦的对手。 南越不同于北昭,除了皇室,几个大将军权势都不小,本都各有扶持的皇子,却不想赫连煦异军突起,抢了王位。所以他透露的这点消息,足够让还没坐稳王位的赫连煦焦头烂额。 ??他所料果然没错,消息传开之后,赫连煦遇袭重伤,??贺兰鸢备受质疑。 可惜的是,如此绝境下,贺兰鸢竟然都翻了身。 叶知礼眼中划过狠色,如今的贺兰鸢,必然已经掌握了南越权柄,恨不㑇?将他碎尸万段。 他决不能落入对?的手里。 他跪趴在地,??中求着饶,心中却已经打起了算盘,想着如??先把李凤岐应付过去。 好在李凤岐似乎并不知道什??,看了他半晌,让他归了列。 “南越猖狂至此,为弘我国威,势必有一场恶战。谁愿领兵前往?” 话落,就听一人中?十足的道:“臣愿去!” 众人看去,见是镇国候姜述,顿时就了然。昔?镇守北疆的几个将领,都是陛下心腹,如今都已经封了爵,如今南越兵临城下,他们自然会为皇帝赴汤蹈火。也唯有他们才有?个底?。 见姜述主动请缨,其余人纷纷松了一???。 李凤岐扫了一眼,道:“???由镇国候领兵。若兵力不足,可从陇右与涅阳两处调兵。” 姜述应下,这?朝会才算散了。 次?,姜述果然点兵十万,赶赴汝南。 李凤岐与叶云亭亲自出城相送,做足了场面功夫。 十?之后,姜述带兵赶到汝南,与占据汝南的南越军小规模冲突数次,发觉南越兵强马壮,南越太后又极擅排兵布阵。两?兵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北昭竟毫无优势,是以只能从樊州海西等地抽调兵力支援。 可樊州海西的兵力刚抵达汝南,与姜述汇合,中州却又传回急报——东夷趁着樊州海西抽调大量兵力,兵力薄弱之时,带兵突袭,打了禹州一个措手不及。 陇右三州,为禹州,樊州,海西。 樊州和海西的主力被抽调支援汝南,以至于禹州被突袭时,竟无力支援。禹州刺史无奈之下只能带着百姓弃城??逃。 如今禹州已经沦陷,东夷占据空城,正在重新整兵,准备攻打中州,刀锋直指上京。 南边和东边接连被攻破,上京城一时惶惶。先前吵着要弘扬国威的朝臣们又改了主意,提议不如暂时先稳住南越,调回兵力全力应对东夷。 毕竟南越太后先前不是提了两个条件,只要有条件,就都能好好谈。 坐在上头的李凤岐与叶云亭还未开??,下头的朝臣自己先分成了两派吵了起来。 主战派认为北昭兵力充足,即??是同时与东夷南越开战,也足以支撑。若是轻易认输和谈,?后恐怕要受制于弹丸小国;主和派则认为北昭刚遭雪灾,陛下登基又免税三年,国库正是空虚,兵力是充足,可打仗的粮草辎重哪里来?是以坚决要求先与南越??谈。 叶知礼低眉敛眸混其中,时不时帮着主战派拱拱火,眼底暗光闪烁。 他包不㑇?这场仗打的更猛一些,届时北昭腹背受敌左右支绌,他再助东夷攻破上京城门……?如今的一切威胁都将烟消云散。 齐国公府屹立不倒,??他终会笑到最后。 听着底下吵㑇?差不多了,李凤岐以不容置疑的语?道:“朕领兵亲征东夷,??宁王坐镇上京策应。另派一队使臣前往汝南与南越和谈,为表诚意,大理寺卿王且负责彻查贺家旧案。” 说完,目光移到极力隐藏㑇?色的叶知礼身上,缓声道:“将叛臣叶知礼拿下,交由大理寺一并审?。” 叶知礼神色一变,猛然抬头看向李凤岐:“不知臣所犯??事?” “勾结东夷,通敌叛国。”李凤岐神色微冷,命令殿外守卫将他扣住,缓慢道:“至于其他罪责,让大理寺卿审一审,知道了。” 说完挥挥手,示意守卫将他押下去。 叶知礼不甘的挣扎,正要喊冤。却见王且揣着袖子?近,拿出一叠书信来:“你勾结东夷罪证确凿,叶大人不如留着些力?,等到了地下,见了阎王爷再喊冤不迟。” 说完,朝他客客??的笑了一笑,可?眼神,却仿佛藏着刀,迫不及待要将他千刀万剐。 叶知礼瞧着?叠书信之时,就知道自己要栽了。 他目光在殿中逡巡,却见其余人迫不及待地撇开视线,生怕与他沾上了关系。 他咬了咬牙,知晓若是当真落到王且手里,怕是要生不如死。瞧着一旁的廊柱正犹豫着不如自我了结,却听王且吩咐道:“将人看好了,别叫他寻了死。” 说完凑近叶知礼,轻声道:“大理寺的刑狱里有一间牢房,是晴娘去的?一年,我特地为你备下的。” 叶知礼浑身一寒,神色骇然。 王且却是快活的笑了笑,命人将他押?。 138、冲喜第138天 叶知礼从朝堂上被押走的这一幕, 叫不少朝臣胆寒。 于?原本会被大肆反对的御驾亲征,竟然也没有几?人再敢出言反对。李凤岐满意地扫过如同鹌鹑一般乖巧的朝臣,心想也不枉他特意将叶知礼留?了今日才处置。 看起来震慑的效果相当不错。 因朝上无人反对, 李凤岐的心腹又都?武将,自然全都支持御驾亲征。于?花费了五日时间准备粮草辎重之后,李凤岐便亲自带兵前往中州。 而上京则由叶云亭坐镇。 出征那日,文武百官前去送行。李凤岐换下龙袍, 一身玄甲, 腰佩长刀,气势凛然。在他身后,?万玄甲军队形整齐,豪气万丈。 饮过践行酒, 大军便开拔。 直?开不见大军的身影了,叶云亭才摆驾回宫。 跟随?后的文武百官, 瞧着御辇上的身影, 心?各异, 但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先前皇帝在时,他们头上仿佛随时悬着一?刀,整日绷紧了精神,惶惶不安。如今皇帝走了,他们也终于能喘口气。 朝臣之间的风气明显散漫起来。 叶云亭余光瞥见那??说说笑笑, 已经商量着准备去哪里喝酒小聚的官员们,勾了勾唇, 权当不知。 大军出征的第二日,叶云亭独自上朝。 太??殿上的??龙椅空了一?,来?卯的朝臣也明显漫不经心起来,甚至还有人告了假, 在家中饮酒作乐也不上朝;来上朝的官员们,除了以王且为首的少数官员与往日一般奏事之外,余下的皆?闭口不言,刚来上朝,便等着散朝。 叶云亭瞧着,依旧未置一词,更不见怒色。 见无人奏事之后,便令周蓟鸣鞭散朝。 那??原本还在观望的官员,见他如此态度,都以为他当真??花架子,胆子也就愈发大起来。出了太??殿,便三三??聚在一起谈笑:“还以为那位有多厉害,不过狐假虎威罢了。这老虎一走,没了依仗,连脾气都不敢发。” “如今陛下亲征,朝中无事,咱们也正好松快松快。” 有官员提议道:“不如去怡翠楼喝酒?” 这提议得?了不少朝臣的附??,当下就三五成群的往怡翠楼行去。 自从新帝登基后,他们迫于新帝威势,生怕行差踏错丢了乌纱,平日里除了上朝就?闭门不出,连好友小聚都不敢,就怕被误做结党营私。 如今可算?能松快一段时日,太??殿外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落在后头的王且瞧见,皱了皱眉,犹豫半晌,还?往御书房行去。 ?了御书房,果见周蓟正在外面——平日里散朝之后,皇帝与长宁王都会前往御书房处理奏折公务,如今皇帝出征,他也不确定叶云亭还会不会在御书房,只?来碰碰运气。 见人果然在,他心底还?松了松。 “王大人可???求见长宁王?”周蓟见着他,笑眯眯地迎上前。 “正?,还请周常侍代为通传。”王且朝他拱了拱手。 周蓟应了声,推门?去通报,片刻后便出来,请他入内。 王且随他入内,果见叶云亭正在龙案前埋首处理奏折,瞧见他?来,自然而然地唤了一声“舅父”,又正色道:“舅父可?有事??禀?” 瞥了周蓟一??,王且面露迟疑。 周蓟上了茶水,十分有??色带着?余内侍退了下去,还顺道掩上了门扉。 王且见状这才斟酌着开口:“如今陛下不在,朝堂上……有??人心浮动。”他的用词已经十分委婉,尽量不?话说的那么难听:“如今新朝刚立,陛下又出征在外,王爷手段若不强硬??,恐怕难以镇住这帮朝臣。” 自古以来,主强则臣弱。若反之,主弱臣强,则恐怕??养大恶狼,埋下祸患。 叶云亭诧异瞧他一??,倒?没想?王且特意来寻他,竟然为了提醒他。 王且从前就不亲近他,他以为在得知了真相后,即便不会怨恨他,他们的关系恐怕也不会太亲近。即使他?实于心有愧,一直想??寻找机会弥补。 “舅父的意?我明白。” 叶云亭笑起来:“但如今也正??好时机,不先叫他们放松警惕,如何能知道哪???尸位素餐之流,哪??又?可用之材?” 毕竟?在在李凤岐的??压压迫之下,这??朝臣一??比鹌鹑还老实,整日装的兢兢业业。一朝君主一朝臣,从前的旧账不好翻,更不好无故发落,如今正好趁着李凤岐不在,看看哪??魑魅魍魉忍不住?了形。 王且??聪明人,听他一句,就已然明了。拱手道:“既然王爷心中有数,臣就不多言了。” 说完便准备告辞。 倒?叶云亭叫住他,询问:“叶知礼审的如何?” 提?这事,王且冷硬的脸上才显出??许笑意:“他吐露了不少东??,待整理一番,臣再呈给王爷。” 叶云亭也只?随口一问,见有?展,便不再多关心,命周蓟送他出去。 …… 处理完政务,叶云亭伸了?懒腰,揉了揉有??酸胀的双??。 恰逢周蓟送了鱼茸羹过来,又替他按揉太阳穴。 “怎么这?时候送吃的来?” 叶云亭扫了一??,本不准备吃,却听周蓟道:“?陛下临行前特意嘱咐的,怕王爷处理政事忘了时辰,命御膳房每日晌午送??吃食来。” “……那便吃一??吧。”叶云亭拿起粥勺吃了一口,鱼茸香味混着粥米的香味弥散开来,熨帖了隐隐有??不适的胃部。 叶云亭弯了弯??,小口小口吃起来。 待用完了一碗粥,方才起身:“摆驾去乔府。” 周蓟并不多问,立即下去准备车马。 叶云亭去乔府的事并未瞒着,?以消息灵通的朝臣该知道都知道了。 门下侍中乔海仁,因赵氏旧案数次触怒李踪,早就被罢黜官职,赋闲在家,已经不问朝事许久。?他人原本以为叶云亭???去请乔海仁回来坐镇朝堂,结果人去了不过半?时辰便离开了,之后乔府再无动静。 于?一众朝臣就彻底放了心。 唯有少数机警的朝臣,嗅?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无论?他人如何劝说,都照旧按时上朝,老实办差。 一转便?半月过去。 李凤岐已经带兵抵达中州,安抚好禹州逃离的难民,正在清?人马,随时可能与占据禹州的东夷军队开战。 而南边的战事依旧胶着不下,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南越占据先机,依旧占据着汝南三州,而镇国候姜述带兵久攻不下,已经数次向朝廷请求带兵支援。可东边同时开战,兵力吃紧,一时半会哪能抽调出兵力来?只能压着。 东边、南边的局势紧张,气氛肃穆。上京却与往日无异。 在叶云亭的沉默纵容之下,部分朝臣愈发肆无忌惮,从前收敛许多的世家子弟也都放开了手脚,只恨不得新帝再不??回朝才好。 叶云亭坐镇宫中,将下头传回来的消息分门别类一条条放置好,瞧着那厚厚一摞的密信,他问周蓟:“再过?日便?殿试了吧?” “?。”周蓟道:“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便好。”叶云亭垂眸,嘴角挽起的笑带着冷。 ?日后清晨,殿试在长清宫?行。 参与殿试的举子在接受检查后,依次有序地?入考场行礼、落座,而后静静等待主考官命人颁发策题。 叶云亭身着银白五爪金龙袍坐于?上,虽不声不响,却并不会叫人轻易忽视。有胆大的举子偷偷掀起??皮看一??,只觉得气势凛然,不敢直视。只能又急急忙忙地垂首,装作钻研桌案上的花纹。 主考官?乔海仁,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不紧不慢命人颁发策题。 因此次?加开的恩科,参考人数众多。举子神态各异。有人看完策题之后满脸惊喜,有人看完策题,却?由喜转惊,接着冷汗淋漓。 甚至还有人低呼一声,跌坐在地:“怎么不一样?!” 他声音不大,可在只有纸页声的殿中,却十分清晰。坐于他附近的考生皆转头看他。 叶云亭与乔海仁对视一??,接着便有侍卫将那?考生带了下去。 陡生的变故,叫所有考生都神色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而就在他们满心疑惑之时,坐于上首的叶云亭主动为他们解了惑。他迈步走下台阶,环视一圈,淡声安抚道:“开考之前,考题泄露。?以朕临时更换了一份策题。诸位不必慌张,只安心答题便?。” 他说得再轻巧不过,却在考场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部分举子面露愤慨之色,若?考题当真泄露,对他们这??十??寒窗只争一朝的考生何?不公?幸好长宁王提前发觉换了策题。否则那??作弊的举子,很可能就挤掉了他们的位置。 方才被拖下去那?考生,恐怕就?提前知道了考题的。 想?此处,许多考生再看叶云亭时,目光都带上了感激。接着便收敛心?,埋头奋笔疾书。毕竟他们并不能提前知道考题,换不换考题对他们来说,并无任何差别,只全力答题便?。 但那??提前买了考题的举子却无法平静了。 在数日之前,他们确实从一??人手中买?了考题,还提前请人做好了文章背熟,只等着殿试这日大展手脚。 可长宁王怎会知道此事? 长宁王会不会发?他们买了考题? 考题换了,他们又该如何作答? ??问题积压在心头,数十?作弊的考生冷汗连连,??神游移,别说静下心来答题,连拿笔都拿不稳。 乔海仁老当益壮,火??金睛地揪出几?手抖的举子,命人押了下去。 一场殿试,从日出之时,持续?日暮时分。 原本叶云亭并不需??坐镇此处,但他却故意留了下来。有他与乔海仁的刻意施压,一场考试,揪出了二十三?作弊的考生。至于?否还有遗漏,得将那??考生与贩卖考题的官员审过后再行确定。 而长清宫发生的事,外头尚不知晓。 泄露考题的原主考官、礼部尚书已经扣押审问,长清宫的守卫全换成了叶云亭的亲卫。那??被揪出来的考生,亦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整?过程捂的严严实实,没有走漏半分消息。 于?等?大理寺官兵照着?单上门拿人时,那??参与?中的官员才慌了手脚。 有人四处寻人求?,有人垂死挣扎拒不认罪,还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倒打一耙反告长宁王栽赃陷害,公报私仇。 可无论这??人如何叫嚷,叶云亭就同先前一般,不闻,不问。 而大理寺的动作却极快,拿人,审讯,根据供词再拿人,再审讯……一整套程序下来,牵连?去的官员竟多达三十余人。 官职??的有如原主考官礼部尚书,爵位??的有如勇毅候,均参与?中,甚至还有各家纨绔子弟拿了考题参考, 犯事官员,作弊考生的?单列在一起,长长一串,不论?地位还?数量,都十分骇人,若?将之比成一张网,那以这??人为?,织就的关系网能遍布整?上京。 若当真将这??人全部都处置了,叶云亭恐怕??得罪整?上京的权贵世家。 于?那??原本还有??心慌的犯事官员,又都镇定下来。 法不责众,长宁王恐怕没这?胆子对他们动手,多半?雷声大雨?小罢了。 勇毅候甚至公然叫嚣,让妻子给岳父礼亲王传话,请礼亲王入宫同叶云亭说一说,尽快将他放了。不然他没法参加小孙子的满月酒。 态度之嚣张,可见一斑。 消息传?宫里,叶云亭不急不躁,问周蓟:“礼亲王可来了?” 周蓟笑道:“礼亲王据说病了,起不来身。如今礼亲王府正闭门谢客呢。” “倒还有聪明人。”叶云亭笑了笑,将一沓罪状扔下去:“传令王且,不必有顾忌,全都依律处置。再传令朱烈,从城外大营调五千玄甲军?城,加强上京防卫。” 周蓟领命而去。 于?三日过后,一众心存侥幸的犯事官员全被押上了刑场,而城中同时驻扎了五千玄甲军,各?满身煞气,挎着刀自一众朝臣的宅邸前经过,震慑意味极浓。 这日之后,刑场染血,而朝野上下在这血的教训里终于明白,长宁王绝不?任人拿捏的绣花枕头。他的行事手段,竟?与新帝一般无二的铁血狠辣。 139、冲喜第139天 叶云亭的强硬手段??底是起了作?。 ?日之后, 朝野上下,再不敢有一丝旁的声音。懒散的朝堂风气再次整肃,没人再敢浑水摸鱼。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个坐在龙椅上的俊秀青年, 直??此时,他们才意识??,叶云亭先前的沉默从来不是胆怯。他像是一名高??的猎手一般,审时度势, 布下陷阱, ??后耐心等候。 等着猎物??己沉不住气跳出来,落入陷阱,被彻底猎杀。 勇毅候和礼部尚书,跳的最高, 所以死无全尸。 余下官员,没人想再步他们后尘。 于是叶云亭的一条条命令颁布下去, 不仅再无人反对, 还完成的异常迅速。 他先是下旨令乔海仁官复原职, 接着将近些日子表现良??的官员一一拔擢,顶上了科举舞弊案中被罢黜的官员的官职。最后召集了乔海仁等人,??此次科举脱颖而出的考??中挑选出有才之士直接派遣??翰林院与六部去,从基层开始办事。才华能力稍次一些的,则扔??地方去磨炼。 如此一来, 因帝位更替以及科举舞弊案导致的人手缺口,就逐步被填补了起来。 而因为?些人手都是叶云亭一手提拔, 被提拔的官员都一心为他办事,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那些参加此次恩科的考??,因叶云亭临时更改试题,保证了科考的公正性, 对他都十分感激且敬重。不论是榜上有名或者无名的,都??称长宁王门??。 叶云亭在上京的风头一时无两,朝堂官员是忌惮畏惧,民间百姓?是推崇赞誉。 但不论旁人对他的评价是??是坏,目前的境况都在叶云亭的预料之中。 杀鸡儆猴立了威,又趁机收拢了??己的人手,处理起事情更加得心应手,省时省力,也终于叫他能从繁杂的朝政中抽出身来缓一口气。 而此时距离大军抵达中州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中州传??来的战报上,两军已经正式交过手,李凤岐带兵亲征,首战便大捷,即便当了皇帝,战神之威仍不可小觑。 东夷军迫于压力,不得不弃了禹州城,疾退三百余里。 两军如今正在禹州边界对峙,李凤岐一力进攻,东夷不敢正面应战,不断闪躲避战。 叶云亭又瞧了瞧南边传来的战报,猜测东夷恐怕是在等南越的援军。 东夷三十万大军,南越?十万大军,联合起来,便是足足五十万大军。人数如此之众,??比起来,中州的十五万守军就有些不够看。 东夷打着的主意,恐怕是想要南越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将主力调往禹州,届时两国兵力联合,就可以前后夹击北昭大军。 五十万对上十五万,有绝对的人数优势。 等汝南的北昭军反应过来赶去支援时,也来不及了。 策略是??当有效的,即便李凤岐谋略过人,在绝对的兵力碾压下,也无法保证己方胜算。但可惜的是东夷找错了合作的对手。 ?一场仗从一开始就已经奠定了败局。 叶云亭在收??了南越送来的密信之后,就不再担忧?一场战事,只命人源源不绝将粮草辎重送往禹州,开始算着李凤岐何时班师??朝。 ?期间王且来求?了一次,将叶知礼的罪状呈了上来。 叶云亭看完,?索一番后,亲??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狱。 有王且的特殊照顾,叶知礼被关押在了刑狱最深处的黑牢之中,那是整座刑狱的最深处,终日幽暗无光,只能靠烛火照亮。里面关押的皆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的重刑犯。每时每刻都有犯人哀嚎怒吼,但因为牢房皆以铸铁浇筑,牢房与牢房之间??不??通,只闻其声不?其人,反而更添恐怖。 叶知礼被关押在此处不??一个月,精气神就已经被全??摧毁。 叶云亭瞧?他时,差点认不出来。 他穿着染血的囚衣,头发披散,骨瘦如柴,伶仃的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死气沉沉的靠坐在牢房一角。听?脚步声,抬脸看过来,露出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一双浑浊的眼睛满布血丝,隐隐透着癫狂。 与从前判若两人。 瞧?叶云亭走近,他猛地扑上前,双手弯曲成爪,试图去抓叶云亭的衣摆,口中嘶吼着:“我再怎么也是你父亲,你给我一个痛快,你给我一个痛快……” 可叶云亭站的远,他被铸铁栅栏和镣铐禁锢着,竭力伸长的手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半分。 瞧着叶云亭没有半点波动的神情,他才不甘的住了手,跌坐在地上,喘了??口气,才嘶哑着声音??:“你果??随了贺兰鸢,你们母子俩都是一样的无情。” 听他提起??母。叶云亭眼中才起了些波澜。 “你??当年赫连煦中了暗算,是靖宇大将军所为?此事与如今的南越王亲族也脱不了干系?” ——在叶知礼供认的罪状之中,他承认曾经给南越的靖宇大将军提供线索,助对方成功暗算了赫连煦。 南越党争严重,朝政被掌握兵权的??位大将军所把持。而靖宇大将军则是其中权柄最大的一位。当年赫连煦继位之后不久,与贺兰鸢暗中前往汝南祭拜贺家英灵,?不料行踪泄露,遭遇暗杀。为了保护贺兰鸢,赫连煦不慎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抹了剧毒,毒性极烈,赫连煦为剧毒所害,缠绵病榻长达五年之久。 那五年间,贺兰鸢以王后之尊代理朝政。??在赫连煦弥留的最后一年,??王室中挑选了合适的继承人,立为王储。 赫连煦逝世之后,王储正式继位,便是如今南越王赫连静。 赫连静被立为王储之时不过五岁,后入宫由贺兰鸢教导长大,时至今日已经?十有六,?与贺兰鸢?个养母日渐离心,已隐隐有争权之意。 ?些事情贺兰鸢也曾对叶云亭提过只言片语,言语中不难看出她对赫连静的失望。但除了失望之外,??无旁的情绪。 显??她还??不知晓,丈夫的死实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 当年叶知礼深知一旦赫连煦坐稳王位,必定会威胁??身。于是辗转寻上了赫连煦最大的对手——靖宇大将军。 靖宇大将军原本扶持的是??己亲外甥大皇子,但大皇子在夺嫡之争中身死。是以赫连煦继位成了定局之后,他便暂时蛰伏下来。后来叶知礼算着贺家满门的祭日将至,猜测在大局已定的局面之下,??年未曾??北昭祭拜的贺兰鸢必定会暗中??汝南祭拜,而赫连煦多半会陪同。于是便命人将?个消息透露给了靖宇大将军。 是以?才有了后来的暗杀。 而如今的南越王。其实是靖宇大将军为了夺位,与其祖父合谋推出来的傀儡。当年南越王室中适龄的孩子本就不多,贺兰鸢一拖再拖,实在拖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挑选了年纪??对较小的赫连静。 靖宇大将军原本的打算是再重演一次暗杀除掉贺兰鸢,之后??己顺理成章地临朝辅政。?不料贺兰鸢早吸取教训,加强了防卫。?些年来无数次暗杀都没能得手。而与此同时,在丈夫死后,贺兰鸢展露了铁血手腕,收拢心腹铲除异己,除了靖宇大将军之外的其余??个大将军都已经名存实亡。 而靖宇大将军与贺兰鸢??争暗斗了十??年,竟逐渐落了下风,贺兰鸢则趁势把控了南越大部分的话语权。逼得他只能躲在暗处,挑唆赫连静与贺兰鸢??争。 “是又如何?你还能将手伸??南越去不成?现在北昭正和东夷开战吧?等南越王夺??了权柄,南越再从中插上一脚,届时北昭腹背受敌,李凤岐就是再厉害,也只是□□凡胎吧?” 叶知礼斜着眼珠瞥向他,幸灾乐祸般哼笑一声。 他一想??那样的场面,就忍不住心中的快意。深深凹陷的脸颊上,松弛的皮肤抽搐扯动,露出悚??笑意。 当年他能想办法弄死赫连煦,如今就算要死了,也要等北昭江山倾覆再咽最后一口气。 可惜叶云亭??不会叫他如愿,他垂眸看着叶知礼,不急也不怒,只淡声道:“你告知我当年之事,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两件事。” 叶知礼就看??个素来温和??脾气的大儿子朝??己笑了笑,他??不上?笑是什么感觉,就感觉像是冬日里被迫咽了了一口冰凉的雪,冻得他㤘?肢百骸还有脑仁都隐隐作痛。 “我活不了??天了,什么也不想听。”他捂住??己的耳朵,阴沉沉地笑道:“我只想听着外头鸣钟三万次。” 只有皇帝薨逝,大丧之日,各寺、观才会鸣钟三万次。 叶云亭无视了他的??欺欺人,缓声道:“第一件事,是北昭与南越已经结盟,南越?十万大军,北昭东境南境共?十五大军,加起来一共㤘?十五万人马,足以踏平整个东夷。” “南越还有个南越王,贺兰鸢也不是万事都能??己做主。”叶知礼发出一声怪笑:“你高兴的太早了。” 叶云亭恍若未闻,不疾不徐地继续:“第?件事,是我的??父乃是赫连煦。”他看着叶知礼骤??瞪大的双眼,极其缓慢地重复:“我很高兴,我是贺兰鸢与赫连煦的孩子,与你无关。” “不、不可能!” 牢房里陡??响起一阵刺耳的当啷声,是叶知礼挣扎间镣铐铁链撞击发出的声响。他死死抓着铸铁栏杆,脸庞死死贴在栏杆缝隙间,拼命试图往外挤,苍老松弛的脸皮都挤变了形。胸腔如同老旧的锅炉,起伏间发出“嗬嗬”的动静:“不可能!你胡??!” 他面目狰狞的嘶吼道:“那一日我给她下了药,她根本逃不出我的掌心!”他癫狂的晃动栏杆,死死瞪着叶云亭:“你就是我的儿子!不承认也没有?!” 叶云亭神色讥讽:“母亲刚发现身孕时,一开始本没准备留下。是王氏悄悄告诉她,她其实已经有孕两月,而不是大夫对你所??的一个月。所以她才开始安心养胎。你与她年少??识,该是最清楚她的性子不过。” 叶知礼还扒在栏杆上,直愣愣地瞪着他。可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涣散,没了焦距。 “我要??的已经??完了。我暂时不会杀你。”叶云亭一字一句对他道:“待陛下踏平东夷,凯旋??朝之日,才是你的死期。” 他要叶知礼亲眼看着北昭江山稳固,贺兰鸢大权在握。 叶知礼所做之恶罄竹难书,皮肉之苦与他已不算惩罚,唯有亲眼看着??己的野心被寸寸碾碎。??前不得安寝,死后不得安眠,才能告慰被他所害的亡魂。 叶云亭最后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带着人转身离开。 满身颓??的叶知礼听?他吩咐狱卒的声音:“??让他死了。” 他挣扎地抓着栏杆站起来,眼珠鼓起,快要凸出眼眶:“我不会信的!就算你不承认,你骨子里流的也是我叶家的血!你不死,叶家就不会倒,齐国公府就不会倒!我没有输!” ??而无论他如何吼叫,叶云亭的背影始终坚定挺直,未曾有一次??首。 叶知礼颓??跌坐在地,情不??禁地???忆那些陈腐的旧事。?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的。 他与贺兰鸢年少??识,再清楚她的性子不过。她被父兄骄宠着长大,性子???不娇弱,反而继承了贺家人骨子里的冷硬。当年她中了药与他欢??一夜,次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惊恐或者慌张,而是抓起手边的银簪就要刺穿他的喉咙。 那样狠绝的神情,叫他一瞬间寒了胆。若不是药性未褪,而他又提前醒来,恐怕当真会命丧她手。 失手后被制住,她也未曾哭闹,只是冷静地的质问他:“我与赫连之事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他不答,才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若不杀我,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后来他只能命人将她囚禁在府中,?再不敢近她的身。后来贺兰鸢查出身孕,他又惊又喜,以为她多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软化甚至认命,但他当时???未从她的神色里看出半分的欣喜来,里面只有一片冷漠。 所以后头贺兰鸢忽??转了性子,安心养胎,甚至还会对他和颜悦色时,他不是没有过疑虑,只是巨大的征服感蒙蔽了他的双眼。 再后来贺兰鸢逃走,?没带上孩子,更加佐证了孩子的身世——她对他毫无留恋,所以对他们的孩子也毫无留恋。 可后来叶云亭越长越大,??貌与贺兰鸢越来越??似,与他???不太??像。虽??外人都??叶云亭的气度是随了他,可他曾?过赫连煦,?暗暗觉得,?个大儿子不笑的时候,其实更神似赫连煦。 赫连煦是个武者,???不五大三粗,实则是个寡言少语的清隽青年。 因着?一点??似,?些年他每每看?叶云亭,都觉得如鲠在喉。可同时?孩子又是他得??过贺兰鸢的证??,所以他养着他,?又故意疏远他。他想看着?个与贺兰鸢容貌极??似的孩子是如何渴求父爱,是如何讨??他的。 正如当年的他一直追逐着贺兰鸢一般。 只是他没想??,叶云亭继承的不只是他的母亲容貌,还有他母亲的性情。 而他前半??栽在了贺兰鸢手里,后半??又栽在了叶云亭手中。 “嗬嗬,嗬嗬嗬……”叶知礼仰面倒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怪异的声响。一双眼睛?大睁着,布满了红血丝。里头满是不甘,以及无能为力的愤恨。 *** 五月十六,禹州再传捷报。 李凤岐骁勇善战,北昭军在他手中如同最锋利的刀。东夷与其对上,毫无悬念地被压着打。 东夷王不敢正面迎战,只能一边避战减少战损,一边传信催促南越尽快派兵支援。 连续三封密信之后,占据汝南的贺兰鸢终于暗调?十万人马前往禹州支援,??己则坐镇汝南,带着五万人马与姜述周旋演戏。 就在东夷王即将撑不住,要彻底退??东夷时,南越的援军终于抵达。 东夷王大喜,当即与南越合力,前后夹击北昭,打了李凤岐一个措手不及。 李凤岐意识??兵力悬殊,只能匆忙退兵修整。 头一??打了胜仗,大喜过望的东夷王亲??将南越主将迎进了营帐商议后续的进攻计策,?不料只是一番密谈的功夫,就稀里糊涂地被南越主将取了项上人头。 乔装打扮藏在军中的贺兰鸢此时出面,提着东夷王的项上人头,带兵从内部瓦解了东夷军。 正当处于慌乱恐慌之中的东夷军溃不成军㤘?处奔逃时,本该退??禹州城修整的北昭军忽??在李凤岐的带领下杀了过来,与南越军合围,斩杀东夷数名大将以及两位随军出征的皇子,??擒?十万东夷军。 消息传??东夷,东夷国内大乱,余下的皇子顾不上危机,忙于争夺王位。 而李凤岐安置??俘虏之后,趁热打铁,带着?十万大军直杀东夷王廷,夺位??个皇子?才慌了手脚,开始调兵拦截抵抗。 叶云亭收??捷报时,李凤岐已经带兵攻下了沿途的城池,只差一座顽抗的东夷王廷。 140、冲喜第140天 李凤岐加大兵力强攻东夷王廷之时, 贺兰鸢则暗中带兵撤回了南越王廷。 战场上消息传递不便,如今外头只知北昭帝用兵如神,东夷全面溃败, 王廷岌岌可危。却不知道这场胜利实则是南越?北昭联手所得。 而贺兰鸢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等到消息传回南越,部分?怀异?之人,恐怕会先入为???以为她在禹州之战中损兵折将,实力大减。 当初留守汝南的大军一共二十万, 其中五万是靖宇大将军庞光献的人马, 余下十五万,皆是她麾下的亲兵。东夷派遣使者前来游说她出兵北昭之时,庞光献得了消息,收买了她的谋臣之一, 妄图利用她??北昭的仇恨,极力游说她出兵。 于是她将计就计设了个局, 假意同意合作, 实则暗中?北昭结盟, 在汝南演了一场戏。 两军交战之时,她只派庞光献的人马出战,等庞光献小败之后,再派自己的人“找回场子”,打个平手或者小胜一场。以至于庞光献一直以为她是妄图借助北昭来消磨他的实力, 不仅?有怀疑她的目的,反而加紧联系王廷, 加快了计划。 于是在东夷再三发出求援信之后,贺兰鸢顺着庞光献的意?,领兵赶赴禹州,?东夷合围北昭。 她点兵离开之时, 庞光献以要应??北昭军为由,带着自己的五万人马留守汝南,而贺兰鸢能调动的人手只剩下十五万,于是又“不得不”从周边城池抽调了五万人马,故意留下了缺口。 如今东夷溃败的消息一传出来,王廷之中就已??有人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而她正好借此机会,将所有藏在暗处的钉子一并拔除。 而贺兰鸢所料不错,在东夷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王廷之中的气氛就剑拔弩张?来。 太后领兵出征,临朝的自然是南越王赫连静。他满以为贺兰鸢离开了,这朝堂就是他的一言堂。可贺兰鸢这十多年来培养亲信铲除异己的努力又岂会白做工? 可等贺兰鸢走后,赫连静才发现,即便她人不在,这朝野上下,仍旧是她的一言堂。 而他作为南越王上,只能如同傀儡一般听从这些大臣的意?。 赫连静咬紧牙根忍着,才终于等来好消息——东夷大败。 按照原定的计划,贺兰鸢?北昭皇室有血海深仇,只要激她?东夷合作,届时领兵出征。??上强悍的北昭皇帝,双方必定会两败俱伤。 等贺兰鸢损兵折将实力大减,便是他赫连静亲政,拿回权柄的时候。 但现在,结果竟然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一些,竟然是北昭大获全胜,直打到东夷王廷去了。而?东夷联手的贺兰鸢则?了消息,赶去的探子只找到些南越的散兵游勇,猜测贺兰鸢大约是损耗太大,见势不??,带人逃了。 若是更严重些,说不定就此殒命也不无可能。 赫连静?庞光献通了消息之后,命人将贺兰鸢前线失利下落不明的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以召集诸位大臣议事的名?,调动庞光献的人手,将入宫议事的大臣们扣押在了宫中。 如此,朝堂上余下的官员,大部分便都是他的人手。其余侥幸逃脱的小虾米,说不上话,也就?了威胁。 赫连静着实作威作福了好几日。 前朝大肆贬黜贺兰鸢提拔的官员,后宫则将贺兰鸢替他挑选的皇后打入了冷宫,开始大肆享用下头送入宫的美人。 短短几日光景,曾被贺兰鸢打造的铁桶一般的王廷,人?浮动,怨??载道。 而这一切,赫连静沉迷??色,都置之不理。 这些年里,他被贺兰鸢管束着,要求十分严格,但他本身又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只喜欢享乐不愿吃苦,所以年纪越长,怨气越大,开始明里暗里??同贺兰鸢作??。贺兰鸢大约是瞧出来了,原本说等他十八岁后便让他亲政,可一直到他二十六,贺兰鸢还是南越第一人。 百姓只知太后,不知王上。 这叫赫连静如何不恨? 重新掌权后,他报复性一般的沉溺于享乐之中,每日都要招上几个美人服侍自己。于是等侍女急忙慌??闯进内殿报信时,只见赫连静正?几个美人纠缠在一处,场面十分□□。侍女也顾不上这些,站在殿门边急急唤道:“王上!王上!太后回宫了!” 正寻欢作乐的赫连静吓得从美人身上滚了下来,惊骇难言道:“你说什么?!” “太后回宫了!”那传信的侍女脸都是白的,她来传信时,太后已??到了宫门处,身披银甲,手提长剑,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士兵,行过之处,众人跪伏,由此可见其积威之深。 赫连静浑身发冷,脸色变了变又变,好半晌才想?什么,匆匆忙忙披上寝衣,又去踹跪在??上的美人:“赶紧滚,都给孤滚出去!” 美人们胡乱披上衣裳,正要离开,却正撞上了贺兰鸢一行。 “王上好大的火气。”贺兰鸢走来,正将人堵在了殿内。 赫连静瞧见她,腿就软了,直挺挺??跪下来,想笑又笑不出,想哭,但满身都是寻欢作乐的痕迹,更显得虚假。整张脸仿佛揉皱了的纸团,结结巴巴说了一句:“母后怎么回来了?” 贺兰鸢似笑非笑:“看来你不太想哀家回来。” 赫连静僵着脸,想说什么挽回一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找补。 “罢了。”贺兰鸢也不愿再?他多说,这些年来,她??赫连静说了许多,但他从未听进去过。如此,也不必再白费口舌。 有些人,注定了?有母子缘分。 她摆摆手,给呆愣的赫连静定下了结局:“将人暂时关押在秦阿殿,??外就说王上因担?哀家,忧?难解,积郁成疾。” 话落,便有一队兵卒上前拿人,动作粗鲁,?有半分??王上的敬重。 赫连静被反剪了双手,这才慌乱?来,他顾不上旁的,只能求饶:“母亲我知道错了,你再给孩??一次机会吧,母亲……” 他哀求的看着贺兰鸢,涕泗横流,那张十分英俊的脸上,依稀有两分赫连煦的影子。 赫连家的人都生的好,赫连煦犹为出色。当初她挑中了赫连静为储君,一是因为只有他勉强合适;二则是他的一双眼睛生的?赫连煦有些像。 所以这些年来,她??赫连静一直严格教导,盼着他能成长为一代明君。 赫连煦当年是为了她才搅进了王廷夺嫡之中,但他向来是个责任感??重的人,当了南越的王,便想让南越百姓安居乐业。 只可惜宏图壮志未酬,便中了暗算身陨。 她殚精竭虑守着这份基业,又费?培养赫连静,不过是盼着自己百年之后,他能接下这个重担,完成赫连煦的抱负。 但赫连静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他若是能有胆量跟她斗一斗,便是败了,也说明她这些年的教导?有白费。 可现在他只会跪在??上苦苦哀求。 贺兰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动摇:“我已??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了。”说完挥手,示意将人压下去。 赫连静见状,便知道这次贺兰鸢是彻底恼了自己,怕是不会再留情了。他?中恐慌,却还是垂死挣扎道:“?了我,你又要去找谁?不若留下我,以后母亲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自成年之后,他生怕有了孩子后贺兰鸢会弃了他,所以从不敢叫那些女人留下孩子。 他以为这是他最后的筹码。 却不料贺兰鸢听到此处忽然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神十分讥讽:“还有一件事哀家忘记告诉王上了,我已??认回了自己的孩子,他是我?先帝唯一的孩子,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赫连静霎时哑了??,瞪着眼睛见鬼一般。 贺兰鸢不愿再浪费时?,命人将赫连静关押之后,立即着手重整王宫朝堂。在她失去音信的这段时日里,许多从前藏得极好的暗子都暴露了出来,贺兰鸢正好趁此机会,将之一一拔除。 整理好朝堂之后,她方才将目光转向汝南的庞光献。 ——近日她才收到叶云亭的密信,得知了当年的暗杀乃是叶知礼?庞光献联手所为。 ?中充斥着怒火,贺兰鸢的行事也愈发狠辣,王廷上下被她血洗一遍,之后连下三道谕旨,罗列庞光献的罪名,痛斥其恶行。先是查抄靖宇大将军府,拿下了庞家老小。接着削其爵位罢其官职。同时派遣了两万精兵,前往边境捉拿庞光献。 庞光献得知消息,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 斗了这么多年,除了一开始时,他几乎?在贺兰鸢手中讨过好。?来想去,正想着带兵逃走,再图谋后事。却不料先前一直?有大规模交战过的北昭军忽然发?了强攻。 而城内那些一早大开城门归降的汝南将士,也纷纷反水,里应外合,打了庞光献一个措手不及。 不得已之下,庞光献只能弃城而逃。可刚弃了城池,却正撞上了前来拿人的南越军。 带兵追上来的姜述???面的南越将领打了个照面,是熟面孔。于是客气朝??方一拱手,停了攻势,笑呵呵道:“既然诸位抓到了人,我就不白费力气了,先走一步。” 说完,当真带着人离开。 庞光献这才明白了,贺兰鸢?北昭早就暗通款曲!他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被五花大绑,关进了囚车,送回王廷。 等待着他的,将会是贺兰鸢毫不留情的报复。 141、冲喜第141天 贺兰鸢处理赫连静与庞光献的空档里, 李凤岐终于攻破了东夷的王廷。 负隅顽抗许久,眼见城破已成定局,东夷王仅剩的三个儿子本就心不齐, 见状都放弃了守城,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寻机暗中带着自己的人马弃城而逃,打着让另外两个兄弟继续守城,拖延时间的主意。 结果三伙人都被李凤岐包了饺子, 一个不落的抓了回来。 兄弟三个被五花大绑, 瞧见对方,均是破口大骂。 李凤岐整顿了王廷,听着他们吵吵嚷嚷,纯当看戏了。等押着人回京时, 还命人故意将兄弟三个关在一辆囚车里,路上就指着他们当消遣。 出征时尚且是春日, 回去时却已是六月, 入了夏。 叶云亭早早收到消息, 掐着时间,带着文武百官出城去迎。 六月的太阳已渐渐辣起来,官员们穿着厚重的官服,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却没人敢抱怨一句, 只因叶云亭一直静默等着,一声未吭。 等到午时末, 才瞧见大军的影子。 当先一道玄色身影速度最快,眨眼间将大军都扔在了身后,驰到了近前来。 群臣看清楚人,连忙高声跪迎。 叶云亭上前两步, 从凉亭里走出来,目光殷切地望着马上的人。 李凤岐旋身下马,草草说了一声“平身”,目光便黏在了叶云亭的身上,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脸都晒红了。” 他瞥一眼周蓟,不满道:“怎么也不知道备些冰?” 征战归来,帝王的威势似乎更重了一些,若是平日里,周蓟必定是不敢说话的,不过今日他却是有话??说:“听闻陛下归京,王爷处理完政事就出城来等着了,说是不知道陛下?时能到,备了冰反而耽误时候。” 来信只说今日到,却不知具体时辰。叶云亭想着最多也就等个半日,就图了个轻省,没叫下头人备其他东西。 李凤岐笑了笑,想抱一抱他,却碍着在场的大臣,最后只克制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收回手时趁机碰了碰他的耳垂。柔软的,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先回宫吧。”耳垂上被略有粗糙的指腹撩拨,叶云亭抿了抿唇,瞧他一眼,当先走在前头,侧脸对其他人道:“摆驾回宫。” 露出来的耳垂也是绯色。 李凤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身形高大,玄甲挎刀,乍一看去,还以为是护卫帝王的玄甲亲卫。 ??他也不在意,等叶云亭上了马车,立刻弃了马钻上去。 刚从前线回来,他身上隐隐还带着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整个人的存在感也极强,明明马车那么大,可他一上来,叶云亭就是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李凤岐迫不及待将人拥紧,将脸埋在他颈窝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下来,没骨头一样将身体重量压在身上:“还是上京好。” 从前他觉得北疆最好,现在却觉得上京好。 上京有他的家,?他心悦的人。 “你松开一些。”他勒得太紧,叶云亭呼吸有些困难。天本来就热,再被他这么密不透风地一抱,整个人都沉溺在他的气息里。而且那身玄甲太硬了,?点硌。 李凤岐不情不愿地松了一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人抱着,这才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没有不长眼的欺负你?” 看他那神情语气,若是有,他恐怕??提刀上门去将人砍了。 可惜没有。 叶云亭笑笑,眯着眼说:“我都收拾干净了。”接着将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李凤岐听完沉默,好半晌??感慨:“血缘还真是奇特。” 贺兰鸢明明没?教导过他一日,可如今叶云亭的行事作风,竟与贺兰鸢极为相似。只不过贺兰鸢的强硬更外露些,而叶云亭,则是用柔和的表象将强硬的手段包裹起来。 见他提起贺兰鸢,叶云亭又说起另一件事:“母亲写信给我,说要亲自再来一趟南越。” 他神情间有些犹豫,似有未尽之语。 李凤岐一眼就看出来了,?索了片刻,问:“是不是还说别的什么了?与你?关?” 如今南越的局势他也知道些,大约也能猜到贺兰鸢会说什么。 叶云亭颔首,这才道:“母亲想让我回南越。” 如今赫连静被囚,对外称病,随时都会“不治身亡”。贺兰鸢想公布他的身世,让他认祖归宗,回南越继承王位。 不过她虽有如此打算,却并未强迫叶云亭,信中口吻也是商议。 叶云亭刚收到信件,还未回复,??私心里却并不是很想接这副担子,倒不是无力管理南越,而是不愿意面临分离。 在他看来,北昭才是他的故土。这里?他的爱人与亲朋,他不愿意离开。 而且他觉得相比自己,母亲才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 这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女帝。 李凤岐也想到了这些,??他却有另一番看法:“如今东夷已平,西煌龟缩北漠深处。就只剩下北昭与南越。如今?我们在,两国尚且能和平共处,??长此以往,恐怕早晚会?一战。” 贺兰鸢能力卓绝,虽是女子,手腕却不逊男人。南越在她的治理下,必定会越发强盛。 ??她到底年纪已经不轻,叶云亭若是不肯这副担子,等到她百年之后,南越必定??选出新的继位人选。 对方若是安分还好,若是又是一个赫连静,叶云亭的身份只怕会是对方扎在心口的一根刺,恐怕日后难免起龃龉。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可叶云亭顾虑的,也正是他的顾虑的。 若是叶云亭认祖归宗,恐怕??留在南越。 “此事……还是等母亲来了再商议。”李凤岐迟疑了一会儿,只能如此道。 *** 大军一举踏平东夷,上京大庆三日。 宫中亦设了宴,犒赏有功之臣。一时间整个上京都热闹了起来,坊间张灯结彩如同过年,大小官员们面上也喜气洋洋,得了升迁的更是设了宴,请同僚去吃。 叶妄亦是其中一个。 殷红叶与叶知礼和离之后,母子二人就搬出了国公府,另寻了一处宅邸居住。 那时候叶知礼还未因勾结东夷下大狱,而叶妄只是个小小的百夫长,在外人眼里,母子俩无异是主动断送了大好前程,很是听了不少扎耳朵的风凉话。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叶知礼被当朝捉拿,而叶妄随军出征方才好些。 不过也仅仅只是好些罢了,那些人倒是不再嘲讽母子俩断送前程,开始阴阳怪气说他们怕是提前得了消息才坚持??和离。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跑”得可真快。 儿子在外打仗,殷红叶不愿出门听那些夫人们阴阳怪气的刺耳话,整日待在府中礼佛诵经,脾气倒是比从前平和许多。 她倒是没指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只盼着人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却没想到,叶妄这回立了个大功。 ——禹州之战时,东夷王的两个儿子本是命人顶替自己,扮成了小兵准备趁机逃走,是叶妄瞧破了对方的身份,将之斩杀。 后来打进东夷王廷,他亦奋勇当先,立功不少。 等归朝后论功行赏,李凤岐没有偏袒,给他封了个四品奋勇将军,??赏赐了不少金银。酒宴之上还笑言让他在军中好好干,等他攒够了功勋,便给他封个侯爵。 ??知道,这爵位可不是个个功臣都能得的,新朝之后,能被封爵也就是跟着皇帝出生入死的心腹。而如今得了皇帝一句话,只要叶妄在军中多磨练几年,这爵位就是稳稳攥在了手中! 而皇帝会如此说,多半是顾念长宁王的情面,在给他弟弟撑腰呢。 先前见叶妄带着母亲分府而过,官职也十分低微。一些惯会审时度势的人便以为这对母子与长宁王的关系并不如?亲近,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人可不少,可如今看来,这哪是关系不好?分明是关系太好了! 在齐国公府出事前和离,??在战场上磨炼,屡屡立功,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日后就是真封了爵,谁也挑不出错来,那手中的权柄更是实打实的。总比一开始就草草给个爵位,却没?任何实权??好。 别看叶妄如今只是个四品武将,可日后的坦途,却已经有长宁王给他铺好了。 于是曾经门可罗雀的叶府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少人上门拜访示好,叶妄却只请了几个好友同僚吃酒小聚。 而殷红叶这边也是邀约不断,经历过磨难挫折后,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心高气傲,不拿正眼看人。先前那些难听话她只当没听见,梳妆打扮后,笑眯眯地应了邀约,之后就带回来好几家适龄女郎的帖子来。 和离之后她最担忧的就是叶妄的婚事,叶妄年纪也不小了,正是该说亲的时候。可没了国公府做依仗,哪能说到好亲事? 如今她却不用愁了,等叶妄回来后,神神秘秘地将人拉回屋里,将挑选出来的几家不错的女郎的帖子指给他看:“这都是最近?意同你结亲的人家,娘都仔细挑过了,这几个家世相貌还?性情都不错,你瞧瞧有没有相中的?若是有,就赶紧定下来。” 还以为?什么大事的叶妄:“……” 他忽然一拍额头,挣脱了母亲的手臂急急忙忙往外跑:“坏了,我想起营中还?件差事没办,我得去看看!” 说完一溜烟就跑的没了人影,任殷红叶在后头叫也叫不回来。 142、冲喜第142天 上京城热闹了数日后, 便迎来了南越的?团。 早先南越的?臣也来过,不过那??为了瞒住东夷的耳目,是私下来访。但这??次, 却是十分正式地递交国??拜访,且领队之人更是叫北昭的官员?外之极,乃是南越??后贺兰鸢。 不少人都在猜测贺兰鸢亲自出?北昭目的为何。但猜来猜去,都在贺家上面打转, 却没??个完??猜到真相。 贺兰鸢此行, 为公也为私。私事是为了叶云亭与贺家;公事则是为了两国通商、贸易往来。 在幽禁赫连静之后,她已经决定了要认回叶云亭。那些支持她的大臣尚且不知道她与先帝曾有??个孩子,听说赫连静“忧思??疾”之后,便接连去寻她。说来说去, 不过就是劝她留下赫连静??命。 这些年间,赫连静并未留下子嗣, 若他死了, 再从宗室里挑人继位也不是不可以, 可目前合适的人选都已经年长了,万??上位之后又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倒还不如就留着赫连静,至少好控制。 这些大臣的想??也不能说错,毕竟他们支持贺兰鸢的前提是, 这南越还姓赫连。 可贺兰鸢却不这么想,既然已经找回了亲儿子, 她就不会再留下赫连静这个隐患。不论叶云亭最后愿不愿?回南越继承王位,她都会将他的身份公诸于?。 从前那些年里,因为她总有各种各样的顾虑,没能下定决心将人接回来。儿子不仅要认仇人做父, 还在国公府中备受白眼。赫连煦更是至死也没能?上这个孩子??面,连临走之??,都还在担忧没?过的孩子。 如今她已经完??掌控了南越,索性抛掉了诸多顾虑,不再束手束脚的行事。 叶云亭若是愿?回南越,那他便是南越的王;若是他不愿?,那她与南越也将会是他的后盾。 抱着如此打算,在?团出发之前,贺兰鸢对几个心腹大臣透露了叶云亭的身份。那些大臣听闻后自然是惊疑不定,但贺兰鸢既已经打定了主?,自然不会再理会他们的质疑,只挑了两个在朝中颇有威望的重臣,同自己??道出?北昭。 是以这??次的出?队伍格外隆重。 抵达北昭之后,由鸿胪寺卿接待,??行人暂??在驿馆休整。三日之后,叶云亭与李凤岐在宫中设宴,正式为?团接风洗尘。 休整的三日里,南越?臣在鸿胪寺官员的招待下,将上京转了个遍,自然也趁机打探到了不少叶云亭的消息。可这上京城里,上到接待官员,下到市井百姓,几乎都将叶云亭夸到了天上去,没有??句不好。 几个南越?臣听着,觉得多半是??后早跟叶云亭通了消息,故?安排了人在他们面前如此演戏,好为叶云亭认回南越做准备。 他们私下里忧心忡忡,叶云亭的身?之复杂都不说了,就单说如今人和北昭皇帝搅合在??起,说的好听些是封了个长宁王,与帝同尊。可说得难听??些,不就是帝王养在身边的男宠么? 南越虽然还比不上北昭强盛,可也断不能交给??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可话是这么说,却谁也没敢开??拂了贺兰鸢的?思。看她那态度,这个儿子恐怕是??定要认的。如今贺兰鸢在南越几乎是说??不二,这些大臣心里再不满,也不敢跟她硬呛。 只能憋着满肚子的牢骚,参加了宫宴。 可真正到了宫宴上,?到了与李凤岐并坐的人后,他们又惊疑不定起来——那身着银白龙袍,与北昭帝并排而坐的青年,当真是长宁王? 这气度,这谈吐,怎么看也不想是以色侍人的男宠。 南越?臣心中的惊疑无人知晓。 此??叶云亭与李凤岐并坐上首,穿着的乃是??样制式的龙袍,手中端着酒樽,正含笑同贺兰鸢说话,另还有几个北昭??臣坐在近前,??不??附和上几句,场面十分融洽。 反而是李凤岐??直未曾多开??,若不是他身上的明黄龙袍,以及凶悍的气势,几个南越?臣恐怕要以为同其他人侃侃而谈的叶云亭才是北昭皇帝了。 几个?臣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人端着酒杯与旁边的官员搭讪,努了努嘴,小声道:“那位可就是大??鼎鼎的长宁王?” 他搭讪的官员乃是新上任的礼部尚??,正是叶云亭??手提拔上来,因此对他十分推崇。 闻言眉头䦛?了䦛?道:“正是。” 那?臣神情诧异??瞬,把声音又压得更低??些:“这……听闻贵国陛下登基之前,与长宁王是正经??亲了的夫夫。登基后贵国陛下不仅未纳后宫,还与长宁王共享龙座……”他尽量委婉道:“都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诸位竟也都赞同么?” 这若是放在南越,恐怕要吵破天去吧? 宫宴上出席的北昭官员都是皇帝跟前排的上号的,可他们观席上众人神情,??有北昭的官员都对长宁王十分恭敬。那不仅仅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的恭敬,而是打心眼里的认同和接纳。是以才叫他们更加疑惑。 礼部尚??闻言嗤了??声,心说不赞同的先前倒是有啊,都是??群没长眼的,要么贬了官要么人都没了,你们自然就看不着了。 但面上却是扬了扬下巴,神色骄傲道:“长宁王与陛下患难与共,能力卓绝,乃是上天派来辅佐帝王的福星。陛下如此作为,??是因与长宁王感情深厚,二则是胸襟宽广,为天下万民谋福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有何好反对的?” 说完还瞥了对方??眼,仿佛在说“陛下的胸怀与智慧尔等凡人自然无????会”。 ?臣:“……” 他强端着笑脸,又问了??些长宁王的事情,就听对方将长宁王很是吹捧了??番,??气与先前那些市井百姓??般无二。 等礼部尚???犹未尽地说完,他勉强朝对方举了举杯,之后立马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再不想听对方的吹捧了。 他的同僚探身过来询问:“打探的如何?” ?臣皱着??张脸摇头:“这??趟恐怕与我们想的不??样。”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在对方的劝说中,选择了静观其变。能跟着贺兰鸢的都不是蠢人,如今?势不对,便纷纷歇了心思,暂??安分下来。 倒是贺兰鸢与乔海仁等人相谈甚欢。 宫宴上自然不便说私事,只能谈公事。她公事公办地先与叶云亭说起了两国通商之事。南越与北昭通商早有旧例,短暂缔造的辉煌也足以流传后?,如今两国有?重建通商??岸,继续贸易往来,对两国百姓都是利好。 近旁的乔海仁等人听?了,心痒难耐,也纷纷加入了讨论之中。 大部分人对重新通商持乐观态度,若不是当年贺家牵扯到谋逆案中,两国的通商??直持续下去,这二十年里,不管是北昭还是南越,国力都要进??大步。 但凡事没有如果,在互无往来二十年后,两国重启通商??岸,还需要重新拟定条款,定下章程。 此事不能??蹴而就,但双方经过短暂的交谈后,都明确了彼此的?向。 北昭的官员摩拳擦掌,无不想重现当初汝南的辉煌。倒是??直旁听的李凤岐出言道:“如今两国重结友好,为表诚?,当年贺家的案子,朕已经命大理寺着手调查,不久之后,便能还贺家??个公道。” 当年贺家嫡支三十余??人,被扣上了勾结南越的罪??,??夕之间尽数覆灭,如今两国重结邦交,总要给贺兰鸢??个交代。 几个??臣瞥了贺兰鸢??眼,想说什么,却又顾忌着没有开??。 在他们看来,当年贺兰鸢与南越皇子私定终身,贺家这个通敌叛国的罪??不算冤。 但如今两国重结友好,贺氏满门的血案横在中间,也确实是个问题。若是解决的不好,别说通商了,恐怕还会有??场恶战,这是谁也不愿?到的局面。想明白的朝臣都闭紧了嘴,静观其变。 倒是贺兰鸢笑了笑:“陛下有心了,此事我本想押后再议,不过既然现在提起了,便??道说了罢。有些事情,总闷着捂着,反倒容易发烂发臭。” 她娓娓将当年的事情道来:“当年我尚且年幼,背着父兄偷偷去南越游玩,?外结识了四处游学的先王赫连煦。彼??我与他互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却在结伴游玩的过程中生出了情愫。后经过几次患难与共,我们私下定了终身。此事连我父兄都不知晓,唯??知情的人,乃是当??与我情同兄妹的齐国公叶知礼。” “我与他年少相识,将他当做兄长,无话不谈。但他却因求而不得,转头将此事告知了??宗皇帝,诬告我贺氏满门通敌叛国。”贺兰鸢似笑非笑地扫过乔海仁为首的几个??臣:“几位??大人也当知道,当年汝南通商??的繁盛,也更当知道当年国库正空虚,无银可用。” “??宗皇帝看中了贺家的家底,于是顺势捏造了??个通敌叛国的罪??。若说通敌,我确实与赫连煦定了终身,当??若要问罪,我无话可说。但若说我贺氏满门叛国,却是??宗皇帝捏造罪??,陷害忠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够席上的官员听?。 不知何??开始,弦乐声已经停了,舞娘也退了下去,只剩下满殿静谧。 有经历过三朝的??臣压抑着怒气道:“如今旧人作古,自然是贺??后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贺兰鸢倒是不生气,看向乔海仁:“乔大人也是经了三朝的??臣,当知道当??的国库情形吧?贺家抄家之后,那??直未能完工的??水行宫,是不是很快就落??了?若不是我贺家倒了,哪来的钱修行宫?” “……是。”乔海仁年纪虽大了,却还没糊涂,被她??提醒,也想了起来。当初查抄了贺家之后,国库确实充盈了起来, 贺兰鸢轻蔑??笑,又道:“当年齐国公府日渐颓败,叶知礼虽中了个状元,却只领着个不轻不重的差事。但贺家被定罪之后,他是不是立即得了??宗皇帝重用,??路青云直上,官至中??令?” 这??其他官员也不吱声了,只有乔海仁又点头:“是。” 这些旧事串联起来,稍微经历过??宗皇帝??期的??臣便都想明白了。 当年两国通商,汝南发展十分繁盛,贺家更是??跃??为上京第???家,说其富可敌国亦不为过。而当??国库却正陷入无银可用的危机当中。??宗皇帝是守??之主,他励精图治,待民宽和。但那几年里天灾不断,赋税??免再免,国库只进不出,即便有汝南的赋税,也不够填这个大窟窿。到了最后,后宫??再缩减用度,??宗皇帝早年兴建的??水行宫也不得不停工搁置。 若说??宗皇帝瞧上了贺家的富有,他们是信的。 可此事就如同先帝弑兄??般,??旦翻案,就是皇室的丑闻。 没人敢多加置喙。 倒是李凤岐半点也不避讳:“叶知礼已押在大理寺刑狱,他的认罪??里确实有??条,他曾向??宗皇帝揭发过??后与先王的私情。” 如此,便是肯定了贺兰鸢的说??。 几个??臣瞧了他??眼,心中不满他如此作为,却碍于他的威势,不敢再出言劝说。 最后李凤岐??锤定音:“??后放心,此事朕必还贺家??个公道。” 贺兰鸢这才颔首,笑了。 “此事只是我来南越的目的之??。”她的目光转向叶云亭,道:“当年我与先王定下终身,本是想回京后向??宗皇帝求个恩典,允赫连煦与我做??对平民夫妻。却不料贺家先出了事,男丁被斩,女眷悬梁。我当年本欲悬梁,却被叶知礼暗中救下,也是在那??,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说起私定终生未婚先孕,她的神态十分坦然,只是在提起齐国公府的那??段??,刻?模糊了??些,只说当年还不知叶知礼的真面目,暂??在国公府藏身,生下了孩子。 “后来我发现叶知礼图谋不轨,准备暗中离开,却无??带走刚生下的孩子,只能拜托叶知礼的原配王氏替我照顾。” 她刻?模糊了中间那??段不堪的旧事,否则这些人必定会拿叶云亭的身?来做文章。 话说七分,故?留下三分,叫这些人自己去揣摩。 但给出的信息已经十分清楚,有脑子转得快的,看着上首的长宁王,悄悄吸了????气。 也有????没想明白的,还琢磨着叶知礼的原配可是早早就没了,只留下了??个儿子,没听说她还养了别的孩子啊? 悄声问??系好的同僚,同僚皱眉看他,用气音道:“你是不是傻?王氏只有??个儿子,不就是长宁王?!狸猫换??子没听过?” 于是殿内总会响起极力压低的吸气声。 也有人想要质疑,可扭头看看不䦛?声色的大理寺卿,就觉得这事八??是真的。 有同王且熟悉的官员,是知道王且??直同这个外甥不怎么亲近的。若是他早就知道这不是妹妹的亲儿子,也就说得通了。 ??场接风洗尘的宴席,除了最尊贵的那三人,其余人都没怎么吃好。消息??个比??个震撼,疑惑??个赛着??个多,却又不敢贸然讨论,憋得脸都红了。 好不容易等到宴散了,赶紧出殿去深吸????气。彼此相熟的官员也不需打招呼,对个眼神就约好了离宫后再过府小聚。 今天宫宴上的事,哪??个传出去都要引起震䦛?。他们这些为人臣的,总要揣摩上?,提前做好准备。 宫宴散了,接下来便是家宴。 贺兰鸢收起了过于严肃冷硬的表情,面容柔和下来,温声对叶云亭道:“我方才说这些,不是为了逼你做决定,只是不想再让你与叶知礼扯上任何??系。” ??于叶云亭的身?,她有??百个委婉的??子处理,既可以面子上好看,也就可以照顾到叶云亭。比如以投缘为由,认叶云亭当干儿子。 可她与赫连煦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子也如此忍耐。她要认,就要光明正大的将人认回来。 “你可愿?改回姓氏?”贺兰鸢低声道:“你的??字,是我亲自替你取的。”当年叶知礼得知她怀孕后,以为她看在孩子的面上,终于肯认命。??以由着她给孩子取了??。 云者,无拘无束;亭者,人??安定也。 不过是盼着他日后能没有束缚,畅快安稳地过??生。 143、冲喜第143天 贺兰鸢提出改姓?事, 也是?时冲动。说完之后便有了悔意,担心叶云亭为难。 她憎恨叶知礼,自然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顶着对方的姓氏。可说完后回??神, 又意识到对于叶云亭来说,叶知礼或许不是个好的养父,可自己也未必就是个好的母亲。 叶云亭对叶知礼没有感?,对她这个没有养育??他的生母, 也未必就有感?。 贸然提出改姓, 倒像是她迫不及待地要将人强行捆绑到自己这边来?般。 她难得露出悔色,又改口道:“我只是随口?提,你若是习惯了,不愿改也就罢了。左右只是个姓氏, 不打紧。” 倒是叶云亭注意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仔细?想便明白了她的顾虑。 他与贺兰鸢虽然是母子, 却从未相处??, 彼䴕?之间顾虑颇多也是正常。但他愿意先迈出第?步, 打破彼䴕?间的生疏。 “改姓不??是最简单的事,我并不反对。”叶云亭思索?番,温声道:“但母亲对于之后,可有打算?” 更改姓氏不??是?张玉牒的事,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今日贺兰鸢??众承认了他的身份, 䴕?事传回南越之后,必定会引起朝野震惊, 生出波澜来。 “我自然有了打算,但最后要如何做,还得看你。”贺兰鸢直言道:“这江山是你父亲辛苦挣来的,是我殚精竭虑守住的, 我自然希望??你能继承。但我也知道你自??长在北昭,又与陛下?谊深厚,你若不愿分离,我也不会勉强你。” 叶云亭也确有䴕?意,对他来说,南越太??陌生,自??长大的北昭才是他的故土。他的爱人,他的家都在䴕?处。 “古有武曌称帝,母亲可有考虑??……效仿先人?” 武曌是女子,贺兰鸢也是女子。她们同样都凭着女子之身,在朝堂倾轧中获胜,掌握了??权柄,武曌可以称帝,那贺兰鸢为何不能称王? 听他䴕?言,贺兰鸢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她目露失望,却还是耐心解释道:“从前也不是无人??我??谏??,但我这些年早就看够了尔虞我诈,不想再身陷?中。??年若不是贺家出事,我本是想求?个恩典,脱离家族,摈弃世家贵族的身份,与赫连煦做?对平民夫妻,纵?山水。” 没有家?之争,没有尔虞我诈,不为权势,不为名利,只做?对平凡普通的夫妻。 可惜天不遂人愿。 贺家蒙冤,赫连身死,只剩下她苦苦守着南越基业,勾心斗角,步步为营。 ?叶云亭面露愧色,似乎对拒绝回南越心有歉意,贺兰鸢反而释然地笑起来:“你不必不安,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牛若不回南越,我再从宗室中挑?个孩子便是。” 她故作轻巧,对?中的艰辛绝口不提。怕叶云亭更加为难。 但叶云亭何?聪慧?他深处北昭朝堂,对南越的局势不说?清二楚,也知道□□。自然明白贺兰鸢的艰辛。 他抿了抿唇,最后只能说:“母亲日后若是有难处,可写信于我。” 贺兰鸢颔首,之后便不再提?事,只与两人喝酒闲谈,说些日常琐事。 宫宴之后,宫中朝堂?如既往的平静。但长宁王的离奇身世却是飞快传了出去。 长宁王这?路走来本就颇为传奇,如今忽然又多了?个南越皇子的?身份,坊间的谈资更多,茶余饭后都在讨论䴕?事。 有人说果然齐?公那样的奸佞,是生不出长宁王这样朗月清风的神仙中人的。 也有人试图从那只言片语中还原??年的真相,猜测??年齐?公救了贺太后之后,莫不是想将人关起来??做禁脔。结果心地善良的王夫人识破阴谋,助贺太后逃脱,还好心收养了贺太后的儿子,将之充作亲子养大…… 还有人则担忧,长宁王成了贺太后的儿子,以后莫不是要回南越去? 这个猜测?出,前头那些风花雪月的猜测就都被抛到了?边去,百姓们真?实感地跟着担忧起来——长宁王可是司天监断定的辅星。若是长宁王回了南越继承王位,帝星失辅,会不会不稳? 这长宁王的去与留,可是关乎整个北昭的安稳呢! 坊间传闻编的有鼻子有眼,等传了?圈再传到那些世家朝臣的耳中,竟然觉得这猜测也不无道理。 先前天坛祭天之时,长宁王?出?,雷鸣暴雨就歇了,他们明面上虽然没说?么,但回??劲儿后,心里还是觉得多半只是巧合罢了。 可如今试??了长宁王的??段,再得知了对方的身份,多少就有点犯嘀咕了。 这长宁王能不能辅佐帝王先不说,但若是真回了南越继承王位,假以时日,南越必定是北昭大敌! 从这个方面来说,长宁王之于北昭,着实不可或缺。 于是那些四处探听消息的南越使臣,就发?接待自己的朝臣忽然变了个态度。从前只要他们询问长宁王的事?,这些人必定是交口称赞,列举出来的事迹能让说书的说个三天三夜。 可?在再提,对方必定要面露警惕将他们打量?番,接着绷起表?说:“长宁王的事不提也罢,不若我诸位去怡翠楼??世面。” 南越使臣:…… 他们敏锐地察觉了对方的敌意,但却摸不着头脑。 不??很快他们就没时间去理会北昭官员忽然转变的态度了,因为??了数日后,大约是消息终于传到了南越去,那些宗室皇亲和大臣们知晓了太后与先帝竟然育有?子后,纷纷暗中来信确认。 自然是不敢去问太后的,那些信件只能?封封往几个使臣面前送。 几个南越使臣聚在?起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却碍于太后的态度不明确,?封信也不敢回。 反而是贺兰鸢这些日子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先是命人将桂花胡同的贺家旧宅收拾了出来,而后又在叶云亭的陪同下,去了?趟温泉庄子,将庄子上那些旧书??札都搬了回来。 她翻看着年少时写下的游记,面露感慨:“这庄子与游记辗转落入你??中,或许也是缘分。” “我那时看到游记,就觉得笔者必定是个十分洒脱率性的女子。对她笔下的山水人?十分??往。”却没想到这写游记的人,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贺兰鸢轻笑,拍了拍从另?个隐秘处翻出来的箱子:“这?本估计是??时收拾遗漏了,?余都藏在这里。” 这庄子是年少时兄长送给她的,就因为她常常抱怨上京无聊,兄长特意买下了这座庄子送给她,让她不快活时,可以到庄子上散散心。后来她每次偷偷溜出上京,都是以去庄子上散心为借口。 每回偷溜回来后,写下来的游记也都要藏在庄子里,不知不觉便攒了?满箱子。 她也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再找回来。 将这些游记?本本翻开,上头都是她与赫连相识相知的回忆:“你若是无事,可以翻来看看。上头记了不少你父亲的事。他性子闷,但内心十分柔软,也最喜欢??孩。若是??年我能将你带回南越去,他必定会十分疼爱你,也舍不得这么早就离开。” 说到这里,贺兰鸢的眼眶红了红,又借着侧脸的功夫掩饰??去了。 ??年赫连煦身中剧毒,全靠着自??习武,底子好才能撑了那么多年。到了最后,他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不能下床,不能??食。大部分时候都在昏迷,全靠名贵的药材吊着?口气。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放心留下她?个人。生生耗到油尽灯枯,才满心不舍地离开。 那几年里,她召集了无数名医,为他研制解药,却?直没有??展。直到赫连煦去世后第三年,才有?名民间大夫研制出了那味毒药的解药。 可赫连煦早就不在了。 那时她独处时常常想,若??时她没有心软,求着赫连煦再撑?撑,说不定就能解了毒,他们还能做?世夫妻。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叶云亭接??书,动作轻柔地将上头的尘埃拂去,轻声道:“我会慢慢看。” …… 贺氏的旧宅收拾出来后,贺兰鸢就没再住在驿馆,搬回了贺氏旧宅。 叶云亭看那些游记入了迷,索性不回宫,就在贺兰鸢给他收拾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只叫季廉回宫去传了信,说今晚不回宫了。 等李凤岐忙完了收到信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啧了?声,换了身常服,自去贺宅寻人。 刚收拾出来的旧宅未经修缮,还透着股陈旧的暮气,但四周的野草已经除尽,尘埃拂净,挂上崭?的匾额,又多了几分蓬勃的朝气来。 宅子里还没有添置下人,等李凤岐走??了前院,才有下人迎上来。 贺兰鸢正在院中喝茶,瞧?下人引着李凤岐??来,就笑了:“陛下真是?刻也等不得。” 李凤岐笑了笑,竟是默认了。在她对面坐下,左右张望了?圈,问道:“云亭呢?” “在后头的院子里,看书看入了迷。” 贺兰鸢本来以为他会去寻人,却没想到他思索了?瞬后道:“那倒是正好,我正好有桩事想同太后商讨。” 他这么说,便是刻意避开叶云亭了。 贺兰鸢挑了挑眉头,敛起了微微的笑意:“陛下想说何事,但说无妨。” 144、冲喜第144天 李凤岐?索了一瞬, 方才开口,却是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太后觉得,何为国?” 他问的不明不白, 贺兰鸢却知道他绝不会无的放矢,沉吟一番后道:“國者,邦也。若单从字面来看,‘國’可拆解为‘口’与‘或’。‘口’意为四方国土;而‘或’者, 从口从戈。其中‘口’为人口、百姓, ‘戈’为武器。是以‘國’亦可解为:以兵器之戈,外守国土,内护百姓。” “以兵器之戈,外守国土, 内护百姓。” 李凤岐将这句话细细咂摸了一遍,以手指沾茶水, 在桌上写??两个“口”字:“那国土又凭何来划分?” 他依次点点两个“口”:“此为北昭, 此为南越。”说着, 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口”,将两者包含其中:“可在数百年?,它们也都自倾覆的大梁朝分裂而来。” 他继续画“口”:“就连东夷与西煌,在更早之?,也属于一国。” “因帝王之争, 才有??国土之争,才有??后来的国人之分。我们如今分为北昭人、南越人、东夷人、西煌人, 可焉知更早之?,我的祖先不是同一国人?” 茶水的痕迹很快消弭,只剩下模糊的水渍残留,李凤岐指??那几个因为水渍蔓延而连成一体的“口”字:“太后看, ?今它们也合而为一??。” 他说的?此浅显,贺兰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亦惊讶于他的大胆:“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非我一人之力可为。” 两国合而为一,那必有一主一从。?今北昭势大,必定自认为主;可南越亦逐渐强盛,不会自甘为从。 况且从者,从某些方面来说,无异于亡国。便是她肯答应,南越的将士与百姓也不会答应。 这与换一个王上的意义全然不同。 李凤岐却是摇头道:“事在人为。”又道:“太后可曾想过,云亭不愿继承王位,日后南越势必要重新挑选继承人。届时有云亭这个背靠北昭,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前,新王心中岂会无刺?若是太后尚在还能压制一二,可若太后百年之后呢?新王若是赫连静之流,南越与北昭,迟早要有一战。此战不论胜负,云亭必定会被推至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是他反复设想过的情形,古往今来,无数宠妃为家国倾覆背负??骂名。而叶云亭身为男子,只会更为敏感。一旦两国因他兴起战争,造成??伤亡,届时必定会有骂声涌现。即便他已经???他比肩帝王的权势与荣耀,却无法为他挡住那些难堪的流言蜚语,也无法抹消日后史书上可能背负的骂名。 “?次挑选继承人,我必定会慎之又慎。”他的一番话到底触动了贺兰鸢心底的担忧,但她还蹙眉道:“你这只是最坏的设想。” “但也不无可能。”李凤岐断然道:“我今日来寻太后,为的便是将这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也尽数抹除。” 贺兰鸢蹙眉不语,显然因他的话陷入两难。 李凤岐见状,索性便添上??最后一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太后觉得,?今北昭与南越,实力?何?” 这回贺兰鸢却是毫不迟疑:“北昭地大物博,但连年遭受天灾,又几番征战,已是人困马乏,亟待休养生息;南越虽小,但海外贸易繁荣,十分富饶,这些年来养精蓄锐,不说比人困马乏的北昭强,但也相差无几。” 这是贺兰鸢的自信。 这些年来,南越海外贸易越发繁荣,国库富裕,军队精良。但无奈版图狭小,人口不丰。若不是叶云亭在北昭,她或许当真会联合东夷,挥师北上,占??北昭的版图。 “太后有一点却是说错??,”李凤岐闻言却是挑眉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神色傲然道:“单看这些外物,南越与北昭确实相差不大。可若是加上我,只需一年,北昭军便能踏平南越。”顿了顿,觉得这到底是叶云亭的母亲,总要顾忌几分情面,又补上一句:“当然,这是太后坐镇南越的情形。若是南越没有太后,我至多只需半年。” 这话实在是嚣张至极。 可贺兰鸢细想一番,他先平西煌,后灭东夷,若真想灭了南越,也不是没有能力。 不过是与她一样,也顾忌??叶云亭罢??。 贺兰鸢笑笑,轻叹一口气:“人老??,磨没??锐气,做起事来顾虑也就多??。你说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见她松口,李凤岐颔首承诺道:“若此事能成,南越合入北昭版图,但仍保留现状,云亭为南越王。与我并治。” “这些日后再说不迟。”贺兰鸢现在瞧着他糟心的很,摆??摆手,下??逐客令:“陛下若是无事,便先请回吧。此事我还需好好斟酌。” 谁知李凤岐起了身,却不往外,而是往里走:“这几日朝中无事,我陪云亭在这里小住几日。母亲若是分不出心神来,可将老宅的修缮事宜交于我,我遣工部的工匠来修缮。” 贺兰鸢:…… 达成??目的,母亲倒是叫的倒是顺口。 李凤岐被下人引??,去了叶云亭的院子。 贺氏旧宅极大,?今又只有两个主人,叶云亭的院子几乎占??整栋宅?十之三四,抵得上外头一栋三进三出的宅???。就是如今刚刚拾掇出来,大是大,却空旷荒凉??些。伺候的下人不多,满府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显得冷清。 不过下人少也有好处,就是安静。倒是正好叫叶云亭躲??清净,窝在水榭里专心看书。 贺兰鸢那一箱子的游记都搬了回来,他心里好奇,便翻出来慢慢看。试??从字里行间去??解从未谋面的父亲。 结果这一看就入了迷,废寝忘食连晚饭也没吃。 等李凤岐寻来时,就见他斜斜倚在靠枕上,手中拿着书,头已经一点一点了,却还挣扎着想要睁大眼,继续看。 李凤岐看的好笑,挥退??下人,放轻??脚步走过去抽走他手中的书。 手中一空,叶云亭的瞌睡虫也惊跑??一些,努力睁起了眼,不甚清醒地抬头去看,看??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嘴却先????个困倦的哈欠:“你怎么来了?” “不来还不知道你准备就在水榭里过夜。” 这水榭建在湖心,四面是镂空雕花的圆门。傍晚的微风轻柔穿过,最是催人欲睡。要是李凤岐这会儿没来,叶云亭多半就在水榭里睡着??。 “我在看书。”叶云亭反驳,一张口却又是一个哈欠,眼尾都泛起了困倦的红。 李凤岐无奈:“这是看??多久?困了就回屋去睡。”?看看伺候的下人,不满摇头:“这些下人也不知道?你添件衣裳,改日我跟母亲说一声,得采买几个妥帖周到的下人才行。” “不想动。”叶云亭困得脑?都转不动了,还撑??跟他说话,不知不觉间带上??绵软的腔调。 “我抱你回去。”李凤岐好笑又好气,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命下人引路,稳稳当当将人抱回??屋里。 屋里按照叶云亭的喜好,布置的十分清雅。内间还摆放了一张工艺十分精细的拔步床。诸如这般的拔步床一般是成婚后才会用到的“婚床”,?今摆在叶云亭的屋?里,亦代表了贺兰鸢的态度。 李凤岐笑??笑,将人放在床榻内侧,替他宽了衣裳除了鞋袜,掖好被?之后,方才去了外间,命人回宫一趟,从御膳房内拿些点心过来温??,防着叶云亭睡醒??肚?饿。顺便?将没处理完的奏折也一并搬来处理??。 …… 等叶云亭一觉睡醒,已然是月上中天时分。 屋?里燃??暖黄的烛火,而李凤岐就在床边垂首批阅奏折,神情十分不愉,沾了朱砂的毛笔在奏折上毫不留情的????个红叉,由此可见其心情之差。 叶云亭目光转到那一堆状似批好的奏折上,一下就清醒??,心中涌上不妙的感觉:“折?都批完???” 李凤岐这才发现他醒??,侧脸道:“醒???要不要吃些东西?”问完才皱眉回答:“批完??,但这些官员也太不中用了些,这折?上一堆堆全是问题,却没有解决之法,全来问你,那养他们何用?” 他素来没耐心批阅奏折,这些折?大部分都是叶云亭在批,批完之后捡着重要的同他?说一遍。他倒是第一回知道,这些官员只会提问题,却不??何解决问题。 难怪叶云亭每日里总有处理不完的事! 叶云亭好笑道:“眼下无人可用,只能慢慢培养了。刚开始多少会辛苦些。” 官员大换血之后,倒也不至于同李凤岐说的这般无能。只是这些官员要么是刚顶了缺,要么刚升上来,行事作风难免谨慎,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先行请示定夺。等日后他们摸透了情况,放开??手脚,诸多小事便能自行处置了。 “那也不必惯着他们。”李凤岐指??那一堆被自己画满??红叉的折?,道:“明日早朝,全都打回去重写!” 要真让他把折?当朝退回去,那群朝臣必定又要吓得战战兢兢,叶云亭忍笑提??个折中的法?:“叫周蓟送回去便是,何必?气。” 政务这么多,要是桩桩件件都去?气,恐怕得把自己气病??。 李凤岐摇头,却也没再坚持,只不满地嘀咕道:“那些人也就是瞧着你脾气好。” 若是换成他,免不??挨个踹一脚,?罚回去重写。 145、冲喜第145天 翌日回宫之后, 李凤岐果然遣了工部的工匠去修缮贺家旧宅。数名精通建造?工匠带着人住进了贺府,整日里写写画画,商议着这偌大宅邸要如??翻新, 又谴助手去丈量长宽??,冷清?宅邸倒是添了几分热闹气。 贺兰鸢对李凤岐?知情识趣还算满意,前些日子憋着?一口郁气也散了。她在贺府小住期间,每日除了游览上京风景, 便是同叶云亭闲话旧事, 母子两个相处起来,比先前要亲昵许多。偶尔李凤岐也会强行凑进来,贺兰鸢虽觉得他过于腻乎,但一想这说明了两人??情深厚, 便也随他去了。 如此一晃便是半月过去。 进入七月之后,南越与北昭的通商之策已经商议着定下了大致章程, 余下?细节只等着通商口岸正式开放之后, 再具体修订调整。而放松了许久?贺兰鸢, 亦在此时提出辞行。 辞行?突然,叶云亭愣了愣,方才遗憾道:“竟然这么快。” 这些日子母子两人相处?十分愉快,从生疏客气到熟悉亲昵,贺兰鸢就像这天底下?母亲一样, 会与他同读一本书,会为他缝制新衣, 也会为他下厨做一碟糕点。 这是叶云亭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爱护,是以骤然听闻她要离开时,难免有些失落。 “这一次出来的够久了,南越国内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贺兰鸢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待我将事情处理完, 还会有机会再见。” 两国合并之事不一定能成,是以她与李凤岐都没有告知叶云亭,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叶云亭自然理解她?忙碌,收起不舍?情绪,又道:“舅父那边传来消息,说叶知礼想见你,母亲临走前要去见一见么?” “不见了。”提起这位旧仇,贺兰鸢眼里已经没了波澜,神色淡淡道:“他已经得了他应得?下场,再见无益。” 更何况叶知礼主动要见他,贺兰鸢想也知道他会说些什么。那些陈年旧事她倒是没放在心里,但若是从叶知礼口中再翻出来,难免膈应。 如此,倒不如不见。 “也好。”叶云亭道:“那就不见吧。” 七月上旬,南越使团带着交换的国书启程折返。 而王且得了叶云亭的回复,又去见了叶知礼。他手中还拿了一封圣旨,是叶云亭一并给他?。 刑狱最深处,烛火森森,叶知礼听见脚步声,挣扎着起身,脸贴在铁栅栏缝隙间往外看不,眼睛睁?大大?。 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只有王且一人。 “她呢?”叶知礼嘶哑出声。 王且眼神漠然,嘴角带了点讥讽:“贺太后一行,今日已经启程返回南越了。” 叶知礼不信:“你没告诉她?还是她连见我都不敢了?”说着扯开嘴唇,想做个嘲讽?表情,却因为太久没笑过,僵硬而扭曲。 这些日子王且见多了这样扭曲的神情,叶知礼越痛苦,他心中积攒?戾气才能得以宣泄。 不过最近,他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你还没明白吗?”王且轻嗤,戳破了他自欺欺人?解释:“对贺太后来说,你不过是个无足轻重?阶下囚罢了。堂堂太后之尊,为何要踏足这肮脏的刑狱?” 他垂眸俯视,瞧着叶知礼脸上?表情一点点崩裂:“也就是我,还把你当个东西罢了。” 说着展开手中的圣旨:“正巧今日你?处置已定,且听着吧。” 叶知礼目光呆滞,茫茫的声音自耳边划过,他却听不清晰。只看着王且嘴唇蠕动,读完了圣旨。 “从今往后,便没有齐国公府了。”王且收起圣旨,道:“陛下与王爷开恩,准许晴娘休夫,我会将晴娘?牌位接回来。往后不论生死荣辱,她与你叶家都没有半点干系。” 呆愣如木偶的叶知礼这才动起来:“国公府,叶家……这不可能,你叫叶云亭和贺兰鸢来见我!我不信!” 王且冷眼看他发疯,摇了摇头,心中戾气逐渐消散。 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疯子废人,已经不值得他花费力气。 “明日我会亲自查抄齐国公府。以后这上京城里,没有叶家,也没有齐国公府了。”他转身欲走,刚迈出步子,又想起另一件事,幸灾乐祸道:“对了,方才忘记告诉你了。?快,长宁王?名讳就不叫叶云亭,该改做赫连云亭了,” 说完最后瞧了一眼叶知礼癫狂?脸,王且一步步走出了刑狱。 “将人看好,待行刑之日我再来。” *** 叶知礼在刑狱之内如??癫狂无人得知,但齐国公府被查抄之日,却是叫众人看了一回热闹。 自叶知礼获罪下狱之后,齐国公府便大门紧闭。从前那些下人跑?跑,散的散,只剩下些实在没有去处?老仆还留着。而府中唯二?主子,只剩下关在院子里?冯姨娘与叶泊如。 看守院子?下人跑了,冯姨娘得了自由。叶泊如原本是想收拾细软,带着她离开国公府另谋出路,却不想人还没出城就被抓了回来,关在国公府内寸步不得出。 直到查抄这日,母子二人才终于获得了自由。 王且带着大理寺的人,亲自查抄,府中的一毫一厘都记录在册,入了国库。 而母子两人亦被仔仔细细地搜了两遍身,除了身上?衣裳,一件值钱物也没能留下。 冯氏撒泼争辩:“这里头还有我?嫁妆呢!一点都不留,要以后怎么过活?” 查抄?官兵嬉笑道:“你一个外室,名分都没有,还能有嫁妆?”说着拿刀鞘抵着冯氏往外推。 叶泊如生怕她闹出事来,赶忙去拉,语气颇重地说了几句。冯氏却是因被禁足之事怨恨上了这个儿子,闻言当街就与他吵了起来。 王且命人押着查抄出来金银财物出来,就见国公府门口已然成了戏场子,还有不少百姓在围观。 他蹙眉叱了一声:“陛下与王爷心慈,叶知礼勾结外敌之事才没有株连九族,只将尔??贬入贱籍,尔??若是再吵嚷,便随我去大理寺刑狱走上一回!”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互相怨怪的母子二人立即住了嘴。叶泊如顶着火辣辣的巴掌印,扔下冯氏大步离开。 头发散乱?冯氏小步跟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叫骂。 王且收回目光,命人摘下牌匾,在大门上贴上封条。 红底金字?牌匾轰然落下,摔成几截。从此以后,上京再无齐国公府。 *** 贺兰鸢带着使团刚回到南越,就有诸多大臣求见。 听心腹禀告了这些大臣近些时日的动静之后,贺兰鸢眉目微冷:“去告诉那些人,哀家舟车劳顿,不胜疲惫,已经歇了。有什么事让他们明日早朝再议。” 心腹奉命出去传话,说要歇息的贺兰鸢却是直接去了幽禁赫连静?宫殿。 伺候?宫人见她前来,纷纷行礼,其中一人向她汇报赫连静?动向。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绝食。 “既然他这么想死,哀家这就成全他。”贺兰鸢神色冷凝,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挥退了看守?宫人,独自进了内殿。 赫连静病恹恹地面朝里躺在床上,听见动静,有气无力道:“滚出去,孤不吃。” “王上今日不吃,以后想吃也没机会了。”贺兰鸢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虽说是被幽静,但他到底还顶着南越王?头衔,下头的人也不敢太苛待他,没想到倒是让他养起了脾气。 “母亲?”听见她的声音,赫连静连滚带爬地下床,膝行到她面前,苦求道:“母亲,我真?知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一定事事都听你?。” 看他这样子,当还不知道外头传遍了?消息。 贺兰鸢垂眸,掩下了眸中冷意:“看来还没人告诉王上,哀家已经找回了与先帝?亲生儿子。” 赫连静一愣:“什么?” 贺兰鸢却没有回答,而是缓声道:“你五岁就进了宫,我养了你二十年,可你太让我失望了。”说话间,她自袖中拔出匕首,按住惊骇?赫连静,毫不留情地割断了他?喉咙。 “如今云亭回来,已然是留你不得了。” 她出手迅速果决。赫连静来不及反应,只能睁大了眼,捂着脖子倒在了血泊里。 贺兰鸢擦干血迹,将匕首收好,不疾不徐地往殿外走去。守在外头的宫人瞧见她满身是血?走出来,发出惊骇?低呼,反应过来后,又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却忍不住地往殿内瞟。 “王上病重难愈,刚刚薨了。”贺兰鸢却不怕他们看。她一回南越便来处理赫连静,便是为了斩断那些大臣的最后一条退路。 只要赫连静还在,这些大臣就会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来劝说她,与其如此,不如她亲自断了这条退路。 让这些人退无可退,只能跟着她往前走。 …… 赫连静?尸身?快被收敛,丧钟声响彻王宫。 贺兰鸢沐浴过后,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召集一干重臣入宫议政。 那些大臣从那些宫人处得到消息时,已然是傻了。相比那个半路杀出来、且与北昭皇帝关系匪浅?叶云亭,他们显然更属意扶持赫连静这个傀儡。 他们昨日求见,也是为了劝说太后三思后行。 可谁知道贺兰鸢?动作竟然这么快,下手又这么狠!竟然没给他们留一点反应?余地。 一干重臣在入宫?路上碰见,都是面色沉重地摇头,继而叹息一声。 赫连静一死,他们恐怕只能遂了贺兰鸢?意。 入宫?大臣心中都有了打算,却不想贺兰鸢竟不只是想让自己?亲儿子继位当南越王! “此事万万不可!说是合而为一,双王并治,可这与亡国有??异?!” “太后这是在断送我南越?百年基业!” “若太后执意如此,我??只能血溅王宫。” 一众大臣群情激奋,纷纷出言反对。 贺兰鸢??他们都说完了,方才道:“都说完了?那便听哀家说一说吧。” 她早在李凤岐提出这个建议之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今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她?预料之中。是以她面对这些愤懑?大臣们,依旧神色淡然,不疾不徐:“你们觉得哀家此提议是在断送南越江山?或许还有人心里想,哀家这是为了儿子,连祖宗基业都不顾了。对不对?” 那些大臣虽然顾忌着没有明说,但贺兰鸢都看得分明。 她笑了一声,接着道:“但你们想过没有,若是没有哀家与云亭这层关系。北昭已收了西煌与东夷,当真会放着南越不管吗?” “你们之中有人随哀家去了北昭,北昭帝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该一清二楚。若不是有这层姻亲关系在,他下一步便能挥军南下,将南越变成北昭的国库!” “但我们也未必会败!”有大臣出言反驳,底气却已经没有之前足。 “便不说胜负。”贺兰鸢道:“你们只算算,若真打起来,南越要死多少百姓,要损失多少钱财?” 众大臣默然不语。 贺兰鸢见状,便知道他们心知肚明。这些人遇事,往往习惯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但她却绝不会背这个骂名,亦不会叫自己?儿子背。 就像先前李凤岐说的一样,如果没有这层姻亲关系,北昭迟早会攻打南越。北昭虽然前一阵内外交困,但李凤岐横空出世,接连灭了西煌东夷。民间呼声极高,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南越虽然有一时之力抵抗,却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李凤岐提出的双王并治,实则已经是他妥协退让的结果。 他完全有能力整个吞下南越。 这一场商议,到底没能得出结果。一众大臣入宫时气势汹汹,出宫时却如同霜打过?茄子。 但贺兰鸢丝毫不着急,她知道这些人迟早会妥协。 若是同意她的提议,南越与北昭以联姻之名结盟,南越这些世家官员?地位也能保留。但是不同意,一旦日后开战,这些人反而可能一无所有。 他们心里已经清楚利弊,只是还没认清现实罢了。 *** 贺兰鸢与一众大臣的拉锯战,持续了一月有余。 回来时尚且时七月下旬,一转眼连中秋已经过了。 这些时日早朝照旧,她却不再垂帘听政,而是直接坐上王座,代为执掌朝政。没人再提自宗室中挑人继任之事。 贺兰鸢一边喝着茶,一边给李凤岐写信,告知他南越局势已经定,可以开始商议两国联姻的具体事宜。 数日之后李凤岐收到信,心情大好,这才拿着信去寻叶云亭。 叶云亭看到信后,整个人震惊且茫然。 “什么时候?事?” 李凤岐一顿,若无其事道:“就是母亲回南越之前?事,我没和你说过吗?” 叶云亭怀疑地看着他:“当然没有。” “那大约是我忙忘了。”李凤岐笑眯眯的:“若真要联姻结盟,要商议考虑?事情可不少,不如先想想到时候陪都定在何处?” “……”叶云亭怎么可能看不出先前他是刻意瞒着自己,但想了想也懒得同他生气了。剜了他一眼,继续将信件看完。 之后才道:“那我是不是要先回南越?” 李凤岐这才想起这茬来,不太快活地说:“??都准备?差不多了,你再回去。算上路上来回,前后得花上一个多月,” 这还是最快的,毕竟是牵扯到两国的大事,马虎不得。 而且当初他与叶云亭没有大婚,这一回总要补上。 …… 八月末,叶云亭启程前往南越。 九月初七,他顺利抵达南越,三日之后,举办继位典礼,尊为南越王。 九月中旬,北昭使臣抵达南越都城,呈上婚书。北昭帝以东夷半数国土,以及十三个通商口岸为礼,请与南越王结百年之好。 南越王欣然允之。 两国君王联姻,结百年之好,前所未有。 这一桩婚事轰动了南越与北昭,但北昭帝因大婚免赋税三年,又接连有诸多惠民之策,是以市井间都是祝福和赞誉;而南越百姓虽然对新王上不甚了解,但听说北昭帝以东夷半数国土和通商口岸为婚仪,也都是翘首盼着大婚之日。毕竟北昭帝此举对南越百姓?好处亦是实打实?,南越百姓可还记得当年与北昭通商往来时的繁盛。 十月初十,大婚之日。 两国君王大婚,不兴嫁娶。大婚典礼在陪都绥阳举行——经过数次商讨之后,岭南境内?绥阳县被选中做了陪都,与上京相对,称为“下京”。 绥阳原本就有一座行宫,重新扩建修缮之后,便是第二座皇宫。日后朝臣上朝亦都在此处。 而两人?大婚典礼,亦在此举办。 李凤岐提前半月就已经带着上京的世家以及朝臣们抵达绥阳,开始筹备大婚事宜。 因为绥阳距离南越都城还有一段距离,李凤岐在大婚前一晚提前出发,次日一早,正好掐着吉时抵达都城。 此时叶云亭已换上了繁复?婚服,与贺兰鸢并肩立??在王宫前,两人身后,是南越?文武百官。 李凤岐旋身下马,在礼官?唱和声里,双手举至头顶一揖,笑道:“我来接你了,” 叶云亭回以同样的揖礼,眉目弯弯:“来得刚刚好。” 两人同时走向彼此,双手交握,并肩往祖庙行去——他们先要在南越祭拜先祖,之后再去绥阳。 两国的文武百官汇成一股,跟在二人身后。数名礼官高声诵读祝词,高亢的声音甚至压过了礼乐声。 祖庙之前,两道红色身影并肩而立,在礼官指引之下,一步步走完繁复?仪式。 最后一刻,两人在先祖牌位前郑重立下誓约,俯首叩拜。 动作间,同样制式?正红婚服衣摆交叠,高束?墨发垂落,发尾纠缠。 正如他们在过往先辈面前立下?誓约一般。 不负天下,不负家国,亦,不负卿。 146、番外一 两国联姻, 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于绥阳举行完大婚典礼之后,两人便回了上京。 同月, 两人??颁圣旨,宣布自此之后,北昭与南越结盟,不分?我。同时改国号为昭越, 是为天佑元年。 之后亦??无北昭帝与南越王, 分别称南帝与北帝,双帝同尊。二帝尊贺太后为母后皇太后,追封故去的王夫人为圣母皇太后;而贺家谋逆案重审之后,贺家满门终于洗清冤屈, 恢复昔日荣光。 后世史书记载上,称此为“双帝并治, 大一统盛世之始”。 天佑二年春, 绥阳。 自定下绥阳做陪都之后, 每年冬春季节,便在绥阳处理朝政;到了夏秋季节,则回上京。 绥阳的行宫经过数次扩建之后,规模已经与上京的皇宫差不多。而原先南越的世家与朝臣,为了议政方便, 也为了在新帝面前露露脸,陆陆续续在绥阳置了宅邸, 已然是大部分都搬到了绥阳来。 而南越国内,则如李凤岐当初的承诺一般,陆续开放了数个通商口岸和码头,却不是设在两国原本的交界线上, 而是设在南越与海??诸国的边界,方便海上贸易的往来。 从前南越国内虽然物产富饶,但国土狭小,人口不丰。即便常有海外贸易,却没有更好的工匠建造大船,亦没有威力大的武器护航。但自两国结盟之后,两国不分?我,百姓用一样的通行文牒,缴纳一样的赋税,也享受一样的惠民之策。如此措施大大方鼓舞了彼此之间的往来,或是北昭商人带着商队在南越驻扎,或是南越百姓前往北昭定居,甚至还有前往东夷垦荒的。 而叶云亭更是广?告示,招贤纳才,自民间征集了大批工匠,联合工部原本的工匠,开始研究海船与威力更大的武器。以便船队航行的更远,将海上贸易做得更大。 无数工匠耗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 ,才终于造出了一艘比从前的老式海船高大两倍有余的海船。 在回上京之前,叶云亭与李凤岐一齐去码头看新式海船。 海船就停在新建成??未开放的码头边,不少百姓听闻消息慕名来看,无不?出惊讶的抽气声。头一回看见成果的两人,虽没有表现的过于失态,却也难掩惊色。 新式海船足足有四层楼高,长宽更是以肉眼难以估量,如同海上宫殿一般。在经过数次的试航与改进之后,现在已经能够稳稳当当地在海面上航行。 两人被请上海船,方才见每一层的船舱上,都有披坚执锐的兵卒把守。船工与水手们则在有条不紊地做航行前的准备。 海船司造跟随在侧,为两人介绍海船各处的改进以及功用。 说完,小心翼翼道:“今日正??出海测试新加上去的武器威力,二位陛下可要一观?” 叶云亭神采奕奕,颔首道:“可。” 司造闻言神色激动了一?,疾走几步,扯开嗓子吩咐船员准备出海。 甲板上的水手扬起船帆,船帆上的“昭越”二字笔墨飞扬而浓重。 叶云亭与李凤岐走到船头,瞧着船帆被海风鼓满,同时脚下的船板微晃,巨大海船调转船头,缓缓动了起来。 一开始有?摇晃和眩晕,叶云亭只能扶着李凤岐的胳膊借力,才堪堪稳住。但船只出海之后,瞧着波澜壮阔的海面,他便顾不上眩晕,双手扶住船舷,半边身体都探出去,眼神熠熠地四处张望。 “从前只能在游记中看见与海有关的记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亲自出海。” 兴奋过后,叶云亭脑中便涌现了无数利好:“这样的大船,至少可抵三艘老式海船。日后船队若是都换上这样的大船,就可以带上更多的货物。” 如此往返一趟的利润,将不可估量。 从前的南越的大船队都掌控在皇室手中,其余商队虽也出海,却都是小渔船。如今两国合并,这?船队自然也就归朝廷所有,船队往来贸易的利润,也都进了国库。 叶云亭粗略算了一笔账,连心跳都加快了。 李凤岐却有另外的想法:“听闻海??诸国十分富裕,??有许多闻所未闻之物。若是能组建船队,??带上军中精锐,踏平海??诸国也不是难事。” 将士开疆拓土,叶云亭想的是如何做生意。他想的却是以武力镇压和掠夺。做生意还得讲究有来有往,但若是能将海外诸国收服,让他们年年朝贡,却比做生意省??太多。 而且若是将其打服了,??做生意也简单?嘛。 两人各自盘算着,对视一眼,却是笑了。 随着海船试航一圈后,两人回到绥阳,之后又过半月,便带领朝臣启程回了上京。 春末夏初,南边的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北边却还犹带着暮春的寒意。回京的路上,叶云亭仗着年轻体壮,衣裳穿的少,结果??没进上京城,人就先病倒了。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是被李凤岐一路抱回寝宫的。 叫了医官来看,说是受了凉,风邪入体,加上之前操劳过甚,暗患一并被激了出来,是以显得来势汹汹。医官开了退热的药,若是能退烧,便无大碍。若是退不了烧,便得??加药量,辅以针灸,但药量过重,恐会伤身。 李凤岐神色沉沉,命人煎了药,亲自喂他喝下。之后下令罢朝,只让人将折子送到寝宫来,有??时便批阅奏折,无??便守在床边,喂药擦汗,??无巨细都亲历而为。 叶云亭一连烧了三日,温度反复升升降降,他便也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三日。 到第四日时,烧得没意识的人才睁开了眼。 瞧见李凤岐的第一句话,却是说:“我又做梦了。” 此话中深意只有两人才知晓,李凤岐神色一深,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又喂他喝了半杯温水润喉,方才问:“梦见什?了?” 叶云亭浑身酸软,思绪也??有?迟钝。他眯起眼回想了半晌,才说:“梦见了?死之后的??。” 李凤岐讶然。 大约是梦中的惊惧犹在,叶云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方才觉安心了许多。 按照时间推算,梦中所见应该是李凤岐登基之后五六年的??情。没了亲人,没了可以交托后背的兄弟。这一回的帝王是孤独而冷漠的。 他十分暴戾好战,在位期间,从未停下过征战的步伐。 先是西煌,而后是东夷,最后是南越。 一路杀去,帝王所向披靡,却也激起了百姓的怒意。有人揭竿而起,试图反抗,最后以失败告终。也有人与南越结盟,在战场上里应??合,暗放冷箭,这一次,却是成功了。 彼时南越已无贺太后,真正掌权的乃是靖宇大将军庞光献,而南越王正是赫连静。 靠着贺兰鸢留下的根基,庞光献挟天子以令诸侯,又与海??诸国往来,不仅积攒了无数的财富,??秘密购得了一批威力巨大的火器。 那批火器威力极大,与庞光献交易的海国,??特意派了一批人到南越,替南越秘密训练兵卒。 而庞光献正是靠着这一批火器,以及李凤岐麾下的叛徒,里应??合,在战场上出其不意地杀了李凤岐。 梦中的叶云亭如同一缕幽魂,眼睁睁地看着李凤岐在刺目的火焰与震耳的轰响中,尸骨无存。帝王身死,又碰上威力巨大、如同神迹的火器,北昭溃不成军。 忠于李凤岐的几个将领当即带人撤退,而庞光献则趁胜追击,一路打进了上京城。而此时他的野心已经压制不住,让赫连静因病逝世之后,他在众大臣的拥护下登基为王,却死在了登基之日。 庞光献靠着海国人提供的火器杀了李凤岐,平了北昭,最终却也死在了这威力巨大的火器之下。 海国人所谓的派人??导火器使用之法,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觊觎这片大地的富饶。在庞光献死后,北昭南越都陷入混乱之中,而海国人的大船则趁此机会靠岸。 数不清的海国士兵端着火器涌出,从南越杀到了北昭,尸骨成山,血流汇海。 而不论是南越??是北昭,都无力抵抗。 百姓在火器的震慑之下,活得如同牛羊。两国的血性之士,在共同的敌人之下,终于放下仇恨与成见,联合起来,以血肉之身抵御火器之威,堪堪守住了北疆这最后一片国土。 而北疆之??,战火纷飞,人如牲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多年,而??往后,亦看不见结束的希望。 身在人间,却如处炼狱。 叶云亭在梦中经历了仇恨与绝望,醒来时,依旧难以忘怀。他死死扣着李凤岐的手,颤声道:“我先前听出海的商队说过,出海后一直往东行,行上约莫大半年,有一个海国,国内有许多神赐之物……” 没有大船,商队难以远行。至多也就是在周边海域转一转。而叶云亭当时听到这个如同“蓬莱仙山”一般的“海国”,亦只是一笑而过。毕竟皇家的大船,最长也只在海上走过两三个月。在海上航行大半年无异于天方夜谭。那得走上多远?那么远的地方,??如何辨认方向?而且那么远的海域里,当真??有国家?? 无人能得知。 可叶云亭却在梦中见到了海国,以及海国人带来的,如同神赐之物的火器。 有先前几次做梦的经历,他知道,梦中之??都是真的。只不过由于各??因素,这一世,许多??情没能发生。 但这却不代表以后不会?生。 叶云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定道:“我们得早做准备。” 李凤岐大力回握住他,缓缓点头。 *** 转眼又是一年初夏。 距离叶云亭梦中前世之??,已经过去了一年。 而这一年里,工部里又多了一个火器监,招募工匠,专门研制威力巨大的火器。一开始匠人们都觉得南帝陛下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在南帝亲自带人将烟花爆竹改良做成了武器之后,所有工匠心服口服,开始按照新思路去研制火器。 与此同时,叶云亭亦通过海上贸易,搜罗了不少海外的火器。这?火器还十分粗糙,远远没有他在梦中所见的精细,威力也不够大,但这亦证明他的做法并没有错。若是昭越没有研制火器,等海外诸国的火器发展到一定程度,昭越必定难逃其害。 于是他不断自国库拨银,督促匠人们不断研制改良火器。 如今一年过去,火器监小有成就,最新改良出来的火器,虽比梦中所见??有差距,却已经算得上杀伤力惊人。 叶云亭亲自试过之后,才总算是安了心。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海国出现,昭越也不至于毫无??手之力。 “现在你总可以放松些了。”李凤岐是最清楚他背负了多大的压力的人。 去年夏天,叶云亭大病初愈之后,便开始筹划着一切。梦中所见只有果,却没有过程。叶云亭为了给工匠们开了个好头,亲自动手研制或其,他翻阅过的书籍,尝试过的方法,若是加在一起,恐怕连太和殿都装不下。 说是苦心孤诣、废寝忘食亦不为过。 连带着整个人都受了两圈,晚上安寝时,李凤岐抱着他,手掌能清晰摸到他凸起的背脊骨。但他又深知叶云亭的担忧,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于是叶云亭研制火器的时候,他便只能加紧练兵。如此就算研制不出火器,以昭越的兵力,也不会如同上一世般大溃败。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终于有了回报。 “嗯。我们很久没有去温泉庄子了。”叶云亭放松了身体,懒洋洋地往后靠在他胸口上,眯着眼道:“不如寻个日子去松快松快吧。” “好,我叫人去准备。” 三日之后,两人轻车简从,去温泉庄子上游玩。 帝王出行,说是尽量轻便,但人数还是不少。两人没有乘马车,而是骑着马,在护卫的拱卫下不紧不慢地出城。 初夏时节,上京城还未见炎热。阳光和煦,山风凉爽,十分宜人。 两人边走边看,在经过岔道时,瞧见歇脚的茶棚处围着不少人,有人嚷嚷着“醒了醒了”、“不亏是大师”、“真是活菩萨”等等话语。 叶云亭皱了皱眉,以为是撞上了骗子行骗,循声去看,却见人群中,一个老和尚双手合十一揖,不知是不是巧合,老和尚抬起头时,目光正与他对上。 对方甚至还朝他善意的笑了笑。 看着这张透着熟悉的面容,叶云亭神色微震,满眼讶然:“是他!” 当初他与李凤岐??曾派人四处寻过老和尚,又特意托出云寺的主持帮忙留意,却一直未曾寻到对方的踪迹。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偶然遇见。 老和尚的形貌与梦中相差不大,僧衣依旧是陈旧的,??打着补丁。唯一不同的是,对方神色平和,眉间并无忧虑凝重。 叶云亭唤住李凤岐,两人命护卫留守原地,远远跟在了老和尚的身后。 老和尚似乎是救了个人,那人的家属千恩万谢之后方才离开。而老和尚没有收谢礼,只喝了一盏茶后,便离开茶棚,往岔路口走去。 两人追在后头,待离开茶棚的视线之后,老和尚方才在一棵老树下停下,转身看向远处的二人,双掌合十一揖:“二位陛下可是有????问?” 叶云亭有?惊讶,接着又释然。 他们并未刻意掩饰,老和尚能看出来也不奇怪。 到了近前,两人下了马,叶云亭回了个礼,瞧他所去的方向,问道:“大师可是往出云寺去?” “正是。” 叶云亭闻言却是面露疑惑,按照前世的轨迹,老和尚应当早就到了上京才对。可如今却是比上一世整整迟了三年。 他的疑惑??未问出口,却听老和尚道:“三年前,老衲夜观天象,曾见辅星将陨,而帝星红光缠绕,乃是不祥之兆。老衲心中忧虑,耗费心力卜算国运,卦象却是大凶。”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神色十分唏嘘:“可正当老衲推测出辅星所在,准备前往上京时,却发现天象忽然大变。” 暗淡的辅星重绽光芒,而帝星受其影响,红光衰弱,紫光渐盛。他??一推演,竟得了个大吉。此乃是国运昌隆、气数绵延之象! 他虽看不透转变的玄机,却能猜到这一切的变化,与辅星的变化息息相关。 如他们这等方外之人,能窥一两分天机,却不敢一而????而三的窥探。于是他打住了去上京一探究竟的想法,只静心等着??态变化。 一晃三年过去,结果与他的第二次卜算相合。他这才起了心,来上京一探。 倒是没想到,??没进上京城,就先遇见了正主。 老和尚心满意足,微微笑道:“施主想问之??,老衲亦不知答案。但佛家有因果之说,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之果,必定是他日之因所导致。” 李凤岐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老和尚真能绕圈子。 倒是叶云亭若有所思,良久,方才一揖:“多谢大师解惑。” 老和尚回以一礼,之后与两人分别,往出云寺行去。 李凤岐皱眉,啧了一声,说:“神神叨叨一堆废话,结果也是不知道。” 叶云亭却是摇头:“但他说的没错,我能重活一世,必定是有缘由的。” 他想起梦中炼狱般的场景,尸横遍野,人不如畜。活着的人拼尽最后一滴血也??抵御??敌,那么死去的人,魂灵会不会也日夜盘旋在故土之上,企盼着驱除外敌,重获安宁? 这片大地上曾建立过无数国家与王朝,但国家消散,百姓代代交替。唯有这片大地长存。 若是大地有灵,恐怕也不愿意见到那样的人间炼狱吧? 虽然已经无从证实这个猜测,可叶云亭却宁愿相信这是真相。 他的重生,或许是上一世千千万万的英灵换来的。 重活一世,又能几次在梦中窥见先机,防患于未然,也不是单纯的运气好,而是因为他肩负使命——他??在一切灾难的最开始,阻止??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展。 “幸好。”叶云亭抬头望天,轻轻叹息一声。 李凤岐莫名,侧脸看他:“幸好什??” 幸好我回来了,也幸好?选择相信了我。 叶云亭握住他的手,朝他弯眉浅笑,嘴上却说:“没什?,我们去庄子上吧。” 见他不说,李凤岐也不??追问,只与他上了马,折返回最初的岔道口,带上护卫,不紧不慢地往温泉庄子行去。 147、番外二 天佑??年冬, ?完了除夕,又是新的一年。 前面两年的春节??在绥阳?的,南地无冬, 即便冬日里也十分暖和,叶云亭自小长在北方,对绥阳的暖冬很是稀罕了两年,这一年却是有些想念上京的雪景, 于是在春节之后, 便提前回了上京。 贺兰鸢闲着无事,也与他?一道回了上京。自两国结盟之后,大小国事??交给了叶云亭与李凤岐,她便又捡起了年?时的爱好, 将从前没机??与赫连煦一道去的地方一一行?,以笔记载。 沈晚玉(老王妃)很是羡慕她这样的自在洒脱, 只是她的身体不甚康健, 受不得舟车劳顿, 便只能盼着贺兰鸢回上京时,听她说一说各地的见闻。 这次贺兰鸢一回来,就被沈晚玉请了?去。 随着年事渐高,身边说得来话的人却越来越?。沈晚玉从前只清心寡欲的礼佛,即便已经贵为??后, 也极?召那些命妇进宫解闷。但与贺兰鸢熟识后,受她的影响, 沈晚玉也?始学着活的洒脱肆意些,虽不能远行,却也常常??去出云寺小住数日,又或者在宫中设宴, 召命妇贵??进宫看戏解闷。 贺兰鸢熟门熟路进了沈晚玉的瑞春宫,笑声爽朗:“沈姐姐这么着急叫?来,是等不及要看新话??子了吧?” 她??处游历,回来时总??带些伴手礼。想着沈晚玉在深宫中无趣,多给她带些民间的话??子和小玩意。 “这次是寻你有?事。”沈晚玉唤倚秋上茶和点心,自?则迎上去,挽着贺兰鸢的手臂,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 听说是?事,贺兰鸢收起了嬉笑的神色,显得严肃了些:“何事?” 沈晚玉拧着眉,斟酌了片刻方??口:“除夕那日不?命妇进宫,?与她?闲话,想着如今江山已定,云亭和含章是不是也该挑一挑继承人了?” 那些命妇为何说这些话,她心里自然清楚。这些年两位帝王的威势愈重,那些大臣?不敢当面劝谏,就打起了曲线救国的主意,想让家中妻子来给她吹吹风,让她去劝说。 这几年来,两位帝王感情之深厚有目共睹,自然没人妄想?后宫一事。但就是自?不生,也得赶早从宗室?继几个?好呀。 毕竟今年?了年,叶云亭已经二十有五,而李凤岐已经三十有一了。 虽说?是壮年,可储君的挑选和培养??要花费时间,宜早不宜迟。 沈晚玉也?是这么想着,?起了念头。但她担忧两个孩子还没这个心思,心中踌躇不定,只好寻了贺兰鸢来商量。 “你说,这事要不要跟他?提一提?” 提一提倒是无妨,沈晚玉就是担忧自??口,??给两个孩子压力。 倒是贺兰鸢没这么多顾虑,略一思索,便道:“也是该挑几个孩子了,从小养在身边,更亲近,也更能看出好坏来。” 见沈晚玉似有担忧,她笑着拍了拍好姐妹的手背:“放心吧,?看含章多半??同意的。” 李凤岐不耐处理朝政,这几年新式海船和火器研制出来后,他一度想亲自带兵出海,收服海外诸国。可他是能走,叶云亭却不能轻易离?,是以这两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朱烈等人轮流出海,心里很是憋屈,只能去军营里练兵泄火,脾气更是日益见长,那些大臣见着他??跑得飞快。 若是早些挑选几个孩子培养,挑选出储君,等储君能独挑大梁之后,他与叶云亭的束缚和顾虑也就?了许多。 而李凤岐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一家人一道??膳时,沈晚玉与贺兰鸢提了一嘴此事,李凤岐沉思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那就从两边的宗室里,各挑选几个孩子吧。” *** 从宗室挑选孩子?继,是大事。 ??小了不行,??大了也不行。而且也不是每家父母??舍得小小年纪就将孩子送进深宫里争权夺利。所以最后各家送来的孩子,一共有十个。 刚好李氏五个,赫连氏五个,其中最小的孩子?刚满三岁,最大不超?五岁。 一群小萝卜头,懵懵懂懂被送进了宫,被周蓟领着去东宫拜见皇帝,从今以后,他?的饮食起居??在东宫之中。 叶云亭与李凤岐在东宫里等着,难得有些许紧张。他反复整理自?的衣襟,第五次问李凤岐:“?这样瞧着不吓人吧?” 和李凤岐在一起久了,难免沾染了些他的脾性,季廉前日??还和他说,现在他一沉脸一皱眉,竟比李凤岐还要吓人了。 叶云亭觉得哪有这么夸张,但今日来见这些小崽子,又不由担心自?当真看起来吓人,将人吓着了。 “不吓人。”李凤岐将一模一样的话说了第五遍,挠了挠他的掌心安抚道:“放心吧,到时候?唱.红脸,你唱白脸,那些小崽子肯定喜欢你。” 寻常夫妻教子,也??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互相配合。他?也可以效仿。 叶云亭瞥他一眼,眉间褶皱舒展,缓缓笑?。 …… 周蓟很快领着一群小崽子?到了东宫。 世家出来的孩子,就是年纪小,规矩也??有。估计进宫前也??被家中特意嘱咐?,一个个努力板着小脸,挺直了小身板,没有东张西望,亦步亦趋跟在周蓟身后。 就是年纪实在??小,个头也不高,虽然努力学着大人的稳重模样,但那胖嘟嘟的五短身体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十分滑稽可爱,瞧着倒像是跟在母鸡身后的一群小鸡崽子。 周蓟领着他?上前见礼。 小崽子?像模像样地拱起了手,糯声喊:“见?南帝陛下,北帝陛下,二位陛下安好。” 叶云亭被逗得笑起来,将准备的见面礼挨个递给他?,又一一询问姓名。 年纪大些的,口齿已经十分清晰,但年纪最小的那个?刚满三岁,据说说话也晚,糯声糯气说:“肥陛下,?叫赫连尼。” “赫连尼?怎么叫这么个名字?”李凤岐蹙眉道:“这家父母给孩子取名也??随意了些。” 那小崽子眨了眨眼,有点害怕,但还是又重复道:“不??赫连尼,??赫连、倪!” 李凤岐:“……” 这小崽子看起来好像不??聪明的样子。 一旁的周蓟忍笑道:“回陛下,这位小公子是沐国候的嫡次孙,叫赫连黎。” 赫连黎一听,连忙点头附和:“??!??赫连尼!” 李凤岐:“……” 啧,果然不怎么聪明。 见?了小崽子?,又一道??了晚膳,叶云亭便叫周蓟带他?安置住处,?给每个小崽子??安排了一个嬷嬷,两个宫?、两小内侍伺候。 为了防止这些孩子的母家别有??心,派贴身伺候的下人给这些还没长?的孩子灌输一些争权夺利的想法,此次入宫,所有孩子??不准许带伺候的下人。此后一应吃穿??度也归皇宫负责。但每月可有两日假期归家探亲,只要不犯错,日后就算没能被挑选?为储君,也??有个不错的前程。 等小崽子?安顿好后,叶云亭?与李凤岐离?。 他还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絮絮叨叨地同李凤岐规划这些小崽子日后要如何教养,容光焕发的样子,倒是有点初为人父的模样。 “得给他?请个夫子,不如?去信常先生,请他归京给孩子?做老师吧?” 常先生学识渊博,又游历??方,见识不凡。叶云亭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请他教这些小崽子,倒是?好。 “越师兄武艺非凡,还可以请越师兄教他?习武。” 叶云亭自顾自地感慨:“老师和师兄云游??方,也该有个定处了。” 李凤岐听他一个人把话??说完了,只能附和说好。 又拉着人往寝宫走,在他耳边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差不多该歇了,方?陪那些孩子玩了半日,南帝陛下也陪陪??” 叶云亭睨他一眼,没有应声,却是随他去了一道去了浴池。 等再出来时,两人衣裳轻薄,呼吸微喘。李凤岐拥着他继续方?未尽的事,埋首在他颈窝,叼着他的耳朵道:“这么喜欢孩子,你给?生一个吧?” 叶云亭一颤,伸手推他:“胡言乱语!” 李凤岐低低的笑,话语声化?了呢喃:“不试试怎么知道不??” …… 小崽子?进宫之后,叶云亭每日的事又多了一件,处理完朝政之后,便??转道去东宫看一看小崽子?。 常裕安收到他的信之后,竟然破天荒的同意了他的邀请,与越长钩一道回了上京,住进了东宫。 无所事事的季廉看东宫热闹,索性跟叶云亭请示之后,去了东宫帮着照看小崽子?。 ——叶云亭现在不肯让他忙里忙外的伺候自?,让他自?找些事做,不拘什么,只要他想做就行。但季廉思来想去,觉得自?没什么学问,也没什么大志向,所想的也不?是混吃等死罢了。如今常先生回来了,东宫又多了许多小崽子,他倒是起了性,觉得自?找到了想做的事,每日乐颠颠地跟在一群小崽子身后。 他长得和善,脾气又好。小崽子???很喜欢他,尤其是赫连黎,总??颠颠跟在他后面叫季廉哥哥,把季廉乐得见牙不见眼。 越长钩每回撞见,??要阴阳怪气一番:“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亲自?生一个?” 把季廉气得不行,每次隔着老远看见他,??要绕道走。 叶云亭刚到东宫,就看见越长钩手里提着食盒,隐隐的香气散发出来,应当是刚出锅的酱肘子。 “师兄又惹季廉生气了?”他揶揄道:“你若是喜欢他,直说就是,总气他做什么?” 季廉的脾气软和,也不记仇。每次越长钩把人惹生气了,拿吃的一哄保准就好了。但下回准还要再生气,越长钩再拿吃的哄,周而复始。 越长钩挑眉笑笑:“你不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吗?” “……”叶云亭不是很懂他的恶趣味,摇头道:“你再这么逗他,哪日他真?了亲,你可就没处哭了。” 说完撇下他,往上??房走去。 他来的时间刚好,常先生刚上完一堂课,小崽子?从学堂里出来,瞧见门口的叶云亭,??规规矩矩地行礼。但也有进了宫没几天就乐得忘了规矩的,颠颠扑上前抱住叶云亭的腿撒娇。 叶云亭将小崽子抱起来颠了颠,笑道:“重了些。” 一旁的赫连黎立刻嚷嚷:“陛下也抱抱?,?也重了!” 叶云亭从善如流地抱起他颠了颠,语带夸奖:“不错,确实重了些。” 说完也没有忽略其他几个举止规矩,却蠢蠢欲动的小崽子,挨个抱了抱。 这些小崽子年幼,再老?也还是孩子,进了宫后,见叶云亭和善可亲,对他?又好,很容易便生了孺慕亲近之情。 只是有的孩子要活泼些,如赫连黎,敢?口直言。有的孩子却还顾虑着规矩,不敢???放肆。 不?他?还小,时间还长着,叶云亭有信心可以引着他?慢慢忘记这些不必要的规矩。 他与李凤岐此生不能有自?的孩子,这些进了宫的孩子,虽然与他??无血缘,但叶云亭却愿意将他?当做亲子来疼爱培养。外头的人只以为深宫之中必定是勾心斗角尔虞?诈,但他却?不希望这些孩子走上这样一条路。 帝王之路??艰难,与其一个人披荆斩棘,孤独前行,不如多几个兄弟,结伴而往。 叶云亭和小崽子?玩了一??儿,便挨个检查他?的功课,检查到一半,李凤岐便来了。 他面相凶,身上杀伐之气又重,小崽子?有些怕他,在他面前乖巧的像小鸡崽子。瞧见他进来,连忙从叶云亭腿上下来,站直了身体,垂着脑袋做肃容状。 唯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崽子,偷偷抬起头瞧他,目带孺慕。 “功课??如何?”李凤岐问。 “??完?的不错。”叶云亭笑道。 就连最小的赫连黎,也写得十分认真。 “嗯,今日无事,??好检查一下他?武艺学的如何。”说完招招手:“??随?去演武场。” 小崽子?绷紧了脸,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唯有年纪最大的李去拙露出喜色,紧紧跟在他身后,如同一个小尾巴。 叶云亭将之收进眼底,快走几步与李凤岐?肩,轻声笑道:“李去拙倒是不怕你。” 李凤岐眼风往后一瞥,道:“他倒是个好苗子。” 两人说悄悄话间,便到了演武场。 李凤岐换了一身箭袖常服,站在演武场中央,让小崽子?挨个上场攻击他,第一个上场的便是李去拙。 有越长钩的教导,他?的招式倒是有模有样,就是年纪小,力道还不足。 李凤岐收着力挨个试了一番后,?看向李去拙,目露赞许道:“你不错。” 他素来寡言?语,这样的夸奖更是极?。李去拙沉稳的面孔没绷住,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 如此一转眼便是八年?去,走路??摇摇摆摆的小崽子?,??长?了青葱的?年郎。 彼时这些孩子???经?了几次考校,叶云亭与李凤岐已经定下合适的储君人选,只等着再磨炼些时日,便?式册立储君。而其余的孩子亦被教养的极好,?未因落选就生出怨怼之心。 被选中的继位人?是李去拙与赫连黎。 两人一文一武,李去拙擅兵法谋略,小小年纪已随着朱烈等人出海?数次,立功不?;而赫连黎脾性温厚,心怀百姓,?是叶云亭属意的守?之君。 这日李凤岐趁着叶云亭不在,将两人召到跟前,一脸凝重道:“最近海国那边又有异动,据说是研制出了新式的火器,你?亚父不放心,决意与?出海前去一探究竟。” 赫连黎闻言板起脸,忧心忡忡道:“新式火器?比火器坊最新研制出来的火炮还要厉害吗?” 李去拙则道:“海国害?之心不死,先前与海国一战,竟然还未将他?打服!” 李凤岐肃容颔首:“没错,此次?与你?亚父前去,必能将其斩草除根。但你二人可能坐镇上京?” 两人不疑有他,恭敬应声:“??必不??叫大父与亚父失望!” 李凤岐这?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甚好。” 没?多久,李凤岐与叶云亭?式册立了诸君,之后便离?上京,经由绥阳到了南越边境,随船队出海。 第一年,赫连黎问李去拙:“海国竟这么厉害?大父和亚父怎么还没归来?” 第二年,赫连黎又问:“大父和亚父不??出什么事了吧?可要遣人去接应?” 第三年,赫连黎?始犹犹豫豫:“?怎么觉得大父和亚父不??回来了?” 他怀疑自?被骗了。 李去拙瞥他,面无表情:“你?想明白?” 在大父与亚父一去不回后,他就想明白了。什么去海国一探,不?是借口罢了。 这几年大父和亚父带着船队出海,游遍??海八方,日子可比他?逍遥多了。 148、番外三 叶妄弱冠那一年, 得封康乐候。 ??朝数来,他是最年轻的侯爷,且这侯爵, 都是他在战场上无数次厮杀得来,从北疆到东夷,再到出征海外诸国,握在手中的兵权也是实打??的。 曾经上京城有名的纨绔子, 经历数年打磨, 终于成??一家的顶梁柱。更成??上京世家眼中的乘龙快婿,康乐侯府的门槛都差点被媒婆踏平。 殷红叶喜??自胜,每日里最大的乐事就是打扮的光鲜亮丽,参加这家那家的邀约, 替叶妄相看适龄的姑娘。 “你们是不知道,我只要一回家, 我娘就能拿出这么厚一摞画像给我挑!”叶妄坐在酒桌上, 伸手画着圈比划, 唾沫横飞,满脸痛苦:“也??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画像!” 他都怀疑这上京城的真有这么多待嫁的贵女吗?! 更离谱的是,他今年都二十??,他娘替他相看的姑娘,最小的才十三岁! 一问怎么这么小, 他娘说年纪小??要紧,只要喜欢, 可以先订了婚,在娘家养两年,及笄之后再完婚。 叶妄无话可说,生怕他娘真?他塞个十三岁的媳妇儿, 连夜就跑??,至今家也??敢回,就宿在军营里,偶尔和几个相好的将领出来喝酒吐苦水, 老光棍朱烈酸溜溜冷笑:“你就知足吧,也就是这两年年纪轻,长得好。等你年岁再大些,姿色也没了,想找还找不到呢。” 一起喝酒的笑话他:“老朱,你可别是说你自己吧!” 另一人接口道:“可他年轻时也没姿色啊!”?道:“倒是叶妄着??有几分姿色,?封??侯爵。前途无量。??怪那些世家争着要他??女婿。” 叶妄闷头喝??一壶酒,大着舌头道:“老子??找!媳妇能有老子的刀重要吗?”说完抱着自己的刀开始嘿嘿傻笑。 也??怪他如此重视,这刀乃是名匠所铸,是叶云亭送?他的弱冠之礼。 叶妄一拿到手就喜欢得??得??,在军营里显摆??好几次,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看他这样,喝酒的同僚开始犯嘀咕:“你们说他这样儿,别还是个雏儿吧?” “还真有可能。”其他人附和。 朱烈仿佛终于找到了优越感,??客气地笑道:“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还??是个雏儿。” 叶妄听见,一拍桌子,豪气冲天道:“谁说的,我可是怡翠楼的常客!怡翠楼你们知道吗???知道爷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说完就喊掌柜的结账,要去怡翠楼续摊。 其他人见他这气势,还??真被唬住??,跟着起哄道:“去就去,谁还没去过??。”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怡翠楼。 怡翠楼是上京最大的花楼,里头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身段更是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知情识趣。 一些没有家室的将领耐??住寂寞时,常去怡翠楼寻乐子。 叶妄倒也没骗人,他去是去过,但也只是喝喝酒听听曲,他从前来的时候年纪还小,他娘?三令五申不许他在外面乱来,他哪敢动什么歪念头? 是以气势汹汹到了怡翠楼后,叶妄要??个雅间,?叫几个姑娘,之后就开始,喝酒,听曲儿。 其余人不客气的笑他:“哦,原来康乐候从前常来怡翠楼听曲儿啊。” 叶妄满脸通红,??知道是醉的还是臊的。 几人取笑??他一番,倒也??真?要??几样下酒菜,喝酒划拳。 每每有客人从雅间门口经过,听着里头嗓门忒大的划拳声,都忍??住要啐一口:来怡翠楼就划拳?吃饱了撑得! 叶妄确实挺撑,从酒楼到怡翠楼,他喝??能有快两斤酒,这些年酒量是练出来了,但也禁??住如此造。整个人头重脚轻,肚子也涨的很,急急忙忙去后院找茅房。 怡翠楼里燃着熏香,味道暧昧醉人,他整个人神智都有点飘,摇摇晃晃到了后院里,才觉得清醒??一些。 刚松口气,目光却瞥到了树下站着绯衣的美人。对方侧身对着他,正仰头望着树梢的桃花,身形高挑,侧脸精致无暇。叶妄文采极差,此时也想不出赞美之词,只觉得这人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叫他连心跳都快??起来。 他晕晕乎乎地走过去,想问问对方的名字,结果醉酒太甚,一张嘴就吐??个稀里哗啦。 树下美人被扰了兴致,猛然退后几分,皱眉看??他半晌,递?他一张帕子,便云朵一般飘走了, 叶妄吐完抬头,只看见一个极美的背影。 他攥着那犹带冷香的手帕,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连出恭都忘??,用衣袖抹了抹嘴,?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这次之后,他常常去怡翠楼,想寻那绯衣女子,但却一无所获。 那日酒醒之后他思索了一番,觉得那女子极可能是怡翠楼的姑娘,毕竟寻常人家的姑娘,也??可能在怡翠楼的后院里。可他几次去寻,都不见对方踪影,只能攥着帕子独自喝闷酒。 几次之后,康乐候浪流青楼的名声就传??出去。 殷红叶听到消息时,人都差点厥过去。她就说怎么之前十分属意的两家都委婉地将帖子要??回去,竟是这个原因! 哪家的贵女愿意自己的夫婿流连青楼的! 气急了的殷红叶直接杀去军营,将久??归家的叶妄揪了回来。她虽然开始修身养性,脾气软和??少。但发起脾气来,叶妄还是怕的。而且她不仅发脾气,还哭。 叶妄结结巴巴的安慰:“娘你别哭啊,我最近没做什么吧?” 他思来想去,??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了亲娘。 “你还有脸说!我这边辛辛苦苦地给你相看亲事,你倒是好,竟然去青楼鬼混!成亲前就敢这般浪荡,还有哪家贵女肯嫁?你!就是有肯嫁的,那也??是冲着你这个人??,是图侯府的权势!” 殷红叶越说越气,忍??住砸了个杯子。 叶妄瑟缩成一团,忽然想起那日见过的绯衣美人,狗胆包天道:“你?我想看的那些,我都不喜欢。” “这么多,一个都不喜欢?那你喜欢哪样的?”殷红叶声音逐渐拔高。 叶妄梗??梗,觉得总这样也??是一回事,干脆坦白从宽了:“我有喜欢的人了,是怡翠楼的姑娘。” 殷红叶眼前一黑,扶着桌子才稳住??身体,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再说一遍?!那姑娘是哪儿的?” “怡翠楼的!”叶妄壮着胆子道:“但她现在已经不在怡翠楼了,许是赎身了,我找不见她了。”说到这里,???低落下来,竟是十分伤心的模样。 这个儿子向来没心没肺,从前唯一上心的就是对他大哥。无论她怎么阻挠,都亲他大哥的很。如今他?露出这样的???,却是对一个青楼的妓子。 殷红压??压怒气,颤着声问:“从何时开始的?” “就、就上个月中。”说起来叶妄还有些??好意思:“我跟同僚去怡翠楼喝酒,无意撞见??。等后来酒醒去寻,却怎么也寻不见??。” “青楼女子,说不定已经被人赎回去做??妾。”殷红叶劝道:“你才见??一面,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过上一阵就忘??。” “忘??掉。”叶妄却很固执:“我就喜欢那一个,其他人我瞧着都长得一样。” 说完还挺生气地跑??。 殷红叶擦了擦眼泪,自我安慰道:“说不定是喝醉??酒记错??人呢!” 想了想又不放心:“要真让他找到了,最多只能抬进门做妾……” 时间一晃?过去三月,转眼入了秋。 因中秋将近,宫中设了宴,??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官员家眷都能出席,叶妄自然也得去。 大约是一直没能寻到人,叶妄这些时日很有些没精打采,中秋宴上也没什么劲儿。 叶云亭笑道:“这是怎么???无精打采的。” 李凤岐倒是很懂,啧了一声:“我看是耗损太甚,虚??身体。”他隐晦地提醒道:“你刚升上来,行事还要更谨慎些,别叫人捉住了把柄。” 本朝虽然不禁官员狎妓,但若是行事太过荒唐,难免会被言官参上一本。 他可是听说最近两三月里,叶妄三天两头就要往怡翠楼跑。 叶妄闷头喝??一口酒,幽幽叹气道:“我要是说我去怡翠楼什么也没干,就是为??找人,你们信吗?” 李凤岐一脸你继续编的表情。 叶妄蔫了,干脆端起酒杯解千愁。 中秋宴过半,歌舞结束,??少官员之间互相敬酒。叶妄被朱烈拉着去同兵部尚书戚邵套近乎,他很有些??????愿,蔫蔫端着酒杯过去,准备敬完酒就溜,结果一抬头,却瞧见??兵部尚书身后的人。 他呆呆张大了嘴,目光震惊地看着对方。 那是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人,眉目如画,比叶妄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还要胜上三分。但最重要的是,这人的模样,与他那日在怡翠楼所见,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日那人穿绯衣,显得多??;今日这人,穿的却是庄重的官袍。 他勉强找回??魂,问戚邵:“这位是?” “这是严凤竹,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我的得力助手。”戚邵笑眯眯道:“康乐候还未见过吧?先前他外派去地方磨炼,前阵子才调回来。日后少????要打交道,还望侯爷多多关照。” 叶妄顿时来了精神,举起酒杯敬他,正想问他家中是不是还有姐妹,却听严凤竹道:“下官??与侯爷见过的。” 说完,还朝叶妄弯了弯唇。 “是吗?那倒是省??我的事,??必再多介绍??。”戚邵不明所以,听他们认识,便撇下严凤竹,让他们自去叙话。 而叶妄却仿佛被雷劈??,磕磕巴巴问:“那日在怡翠楼的,是你?” 他都快哭了。 心心念念??三个月的美人,竟是个比他还高的男人。 严凤竹笑得意味不明:“正是下官。” 叶妄“哦”??一声,几乎快要撑??下去,寻了个借口,失魂落魄地走??。 等宴散了,殷红叶寻到他,见他眼眶都红??,??由大惊:“这是怎么???” 叶妄吸了吸鼻子,难过的说:“我找到那个姑娘??。” 殷红叶心想难不成那青楼女子被今日宴席上哪个官员纳回去做妾了? 她试探地问:“然后呢?” “那姑娘是个男人,还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 殷红叶倒吸一口冷气,忽然觉得儿子喜欢个青楼女子都不算什么大事??,这……他若是喜欢个男人,她该怎么办? 毕竟可有他大哥的前车之鉴呢。 她也结结巴巴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现在……如何想?你还、还喜欢他吗?” 叶妄??如何想,他这半晚上就只顾着难过??,倒还真没认真想过。 被殷红叶这么一问,他认真思考??一番,回忆着那张脸,还是忍??住脸红心跳,有些??确定地说:“应、应??还有些喜欢的吧……”越说,他越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其实是男子也??打紧,我们可以像大哥和哥夫一样。” 就是不知道严凤竹会??会喜欢他。 ??过他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打交道,只要他努力些,还是有机会的吧? 叶妄精神大振,正好马车到了侯府,他利索的跳下去,回??自己的院子,琢磨着怎么接近严凤竹去了。 殷红叶见状气得头昏脑涨,被侍女搀扶着才下??马车。 她后悔??迭道:“这还??如找个青楼女子呢!”好歹是个女子。 而且那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她都有所耳闻,据说出身寒门,年纪轻轻中了探花,被派到地方磨炼。两年间就任三个州府,连破了三起军饷贪墨案,手段可厉害的很, 再想想自己的傻儿子,这哪里能玩得过啊! 殷红叶捂着胸口,心慌气短,被侍女搀扶着回屋时,还在念叨着“儿大??由娘”。 这儿子她是管??住了,随他折腾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