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堡宗他姐,一不小心拯救大明》 第1章 朱予焕 “小主子,您慢点啊!” “是啊是啊,您要是有个磕磕绊绊的可怎么是好啊!” “皇爷看见您这样肯定又要生气了!” 永乐二十一年,紫禁城中,一个腿脚利索的女童在前面跑着,宝蓝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大片的织金在冬日少见的暖阳下熠熠生辉。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串宫女太监,生怕她有个一二,宫人们也顾不得宫规礼仪,纷纷喊了起来。 这奔跑的正是当今皇帝朱棣的曾孙女、太子朱高炽的孙女、太孙朱瞻基的长女,略去前面这些称呼,在穿越之后,她的名字叫做朱予焕。 朱予焕丝毫不搭理后面的声音,只是径自往前跑,走到一处角楼,她沿着台阶向上,很快就到顶,果然看到了外朝长长的马队,想必是朱棣攻打蒙古、平安还朝了。 她眼睛尖,先是看见了朱棣,又看到了跟在他身后身着赤红曳撒、头戴折檐帽的朱瞻基,这祖孙二人,一个虽然年老、但威风凛凛,另一个春秋正盛、器宇轩昂,俨然是两位天潢贵胄的气度。 朱予焕见两人神情自如,看来这次亲征还算是顺利,这才喜笑颜开,对着身后气喘吁吁的宫人们道:“曾爷爷和爹爹都平安回来了,走,我们回去给爷爷和奶奶报喜。” 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听到这话不由啊了一声,道:“小主子,您不先去拜见皇爷和太孙吗……?” 朱予焕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爹爹跟随曾爷爷出征,最忧心的便是奶奶和爷爷,既然曾爷爷和爹爹平安归来,我当然要先回去报喜了。曾爷爷可是特意给了我平日里随意出入文华殿的恩典,不用白不用。再说前朝三大殿我又去不得,当然是要等曾爷爷召见了。”说罢,她招了招手,对宫人们道:“我们回去吧,等奶奶知道了给你们看赏。” 原本还有些苦哈哈的宫人们听到赏赐,便再也没了怨言,乖乖地跟在朱予焕的身后,喜不自胜。 谁叫自家小主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颇受当今皇爷喜爱,称小主子有“仁孝皇后之风”,特赐随意出入文华殿的殊荣,虽是女子,却和皇孙无异。尽管朱予焕未有封号,但宠爱之盛有目共睹,是以太子爷和太子妃也十分看重,就是太孙也因此对膝下无子的太孙妃关怀备至。 有这四尊大佛宠着、爱着,这天下的好东西就是少了谁的,也少不了他们这位小主子的。 朱予焕对宫人们的想法全然不知,只是开始细细思考起自己的打算。 如今是永乐二十一年,朱棣刚刚结束第四次北征还朝,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龙驭归天,太子继位之后再过一年,就是她的亲爹朱瞻基继位,那么距离她的亲娘无过被废也仅仅只剩五年了。 自从三年前穿越到了大明,知道了自己的父母一个是宣德皇帝、一个是胡废后,朱予焕便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亲妈和后妈到底哪个对她好,傻子都应该知道,因此绝对不能让自家亲娘走上“无过而废”的老路。朱予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讨好此时此刻算是老朱家辈分和权威最高的朱棣,只要能在朱棣面前留个印象,要是能得几句夸赞就更好了,至少朱瞻基废后前需要掂量一下。 只是她的亲娘胡善祥没在朱棣面前露脸,朱予焕的“聪明伶俐”反而得了朱棣的青眼,朱予焕的计划自然也就“失败”了。 思及此处,朱予焕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才跨进了东宫的门槛,直奔着正殿去报喜了。 正殿内,宫人们正恭敬侍候,原本坐在书桌前翻看书册的太子妃看到宝贝孙女回来,立刻冲着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开口道:“焕焕去哪里了?这东里(杨士奇)先生送了好几本书给你爷爷,只是你爷爷一早出去了,不如咱们先看了如何?” 朱瞻基尚在壮年之时,膝下却仅有两个女儿,太子妃虽然盼着孙子,但也十分疼爱两个孙女,更不必说大孙女十分得公公喜爱,太子妃便更有意将孙女培养成自己的婆婆徐皇后那样文武双全的女子。因此从不拘束她读书识字,更想让她能习武射箭。 谁叫这太子之位是块肥肉,人人都盯着呢,能多些筹码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朱予焕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坐在奶奶身边,道:“好呀好呀,我早就想看新的了。上次的书叫我身边的女官给我念了几遍,我已经能认得上面的字了,奶奶随意考我就是。” 毕竟她两世为人,学习能力要是还跟不上,她直接重新投胎算了,都不好意思和人家说她是穿越党。 朱予焕的亲生母亲、太孙妃胡氏胡善祥见状轻咳了一声,道:“你啊,这读书识字是循序渐进的事情,不可一蹴而就,才认识几个字,尾巴就要翘上天了。”她手中还拿着一本册子,显然是在帮着太子妃处理宫务。 太子妃对着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捏了捏孙女软乎乎的脸颊,笑道:“奶奶就喜欢咱们焕焕这般,机灵劲儿和你爹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朱予焕因为太子妃的动作有些瘙痒,缩了缩脖子,赶紧道:“奶奶心里惦记着爹爹,焕焕有个喜报要告诉奶奶呢。” 皇帝班师回朝、太孙伴驾回京,这事太子妃如何能不知道?先前太子迎接皇上回京不过晚了片刻,加上汉王诬陷,太子的属官便被以“教唆太子”的罪名全都被抓进了诏狱,虽然太子最终未被废黜,可自那之后,太子一家便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生怕再有一个行差踏错惹出大祸。 但见孙女这样卖关子,太子妃还是哦了一声,问道:“什么喜报?” 朱予焕凑到太子妃耳边:“曾爷爷班师回朝啦,我在角楼看了一眼,爹爹跟在曾爷爷身边,可威风啦!”说罢,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学着朱瞻基刚才陪在朱棣身边时的样子,一手拎着裙摆,格外威武地走了几步,停下步子后还不忘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内侍,道:“还不向太孙行礼?” 别说是太子妃被她逗笑,就连殿内的宫人也不由偷笑起来,都向她这个临时“太孙”见礼。 太子妃笑开了花,道:“好好好,这样的喜报,都有赏。” 殿内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这才走了四个月,怎么又顽劣了许多?” 第2章 胡善祥 宫人们纷纷下跪,拜见太孙,这哗啦啦一片中,便是太孙妃胡氏也一样向夫君行礼,唯有朱予焕步伐轻盈,一下子扑到朱瞻基怀里,道:“爹爹回来啦!” 太孙朱瞻基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因着时常跟在朱棣身边行军打仗、风吹日晒,皮肤微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然不是什么俊俏公子少年郎,但也极有威严。 但见到女儿扑来,朱瞻基便将刚才的质问丢到一旁,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又把玩着她梳着的两个鬏鬏,笑道:“头发又长了些,再过几年就能梳发髻了。” 朱予焕抱着朱瞻基的大腿,道:“爹爹不在的日子里,我每日都好好用膳,个子也长高了呢。” 朱瞻基叫众人免礼,这才低头看着小小的女儿,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可有荒废课业?” 他膝下唯有两女,都是太孙妃胡氏所生,身为太孙,没有子嗣终究是缺憾,好在女儿聪明伶俐,因此朱瞻基便也将女儿当做儿子一般教养,一是缓解自己的郁闷,二也是为了博得爷爷欢心。 太子妃仍旧坐在书桌前,笑道:“焕焕本就天资聪颖,还勤奋好学,怎么会落下课业呢?” 朱予焕一挺胸膛,骄傲道:“书中学过的,爹爹随意考我就是,我虽然不比爹爹对经史子集倒背如流,但我也能背下来呢。” 见她这样骄傲,朱瞻基不免有些好笑,却又觉得十分可爱,刚要开口,胡善祥已经责备道:“焕焕,为人要谦逊知礼,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许多有真才实学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你还只是个粗粗识字的学生。” 朱予焕吐了吐舌头,这才松开朱瞻基,乖巧地应声道:“我听娘的。” 朱瞻基却不以为意,语气有些不满,道:“焕焕性情天然自在,何必拘束?” 到底老爷子年纪大了,性情不如当初暴烈,喜欢子孙绕膝,朱予焕若非天性直率聪颖,也不会入了他的眼。 胡善祥闻言恭敬道:“仁孝皇后幼年入宫,恭敬谨慎,颇有美誉。既然陛下称赞,自然是不能污了仁孝皇后之名,更应当让焕焕做一名贤德女子。” 朱瞻基见女儿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乖巧听训的样子,又见胡善祥一如既往的疏离恭敬,纵使知道她一直以来便是这个性子,朱瞻基面上也有些僵硬,只觉得胡善祥那张本来就素净清秀的脸就像是褪色的画一般,了无生趣。 他不再将目光放在胡善祥身上,只是改口问道:“怎么不见梦秋?她身体可好?太医如何说?” 太子妃早就察觉到这夫妻二人之间的尴尬,主动开口道:“孙氏是头一胎,你走之前又特意吩咐,善祥自然精心照顾,连友桐都顾不上。” 朱瞻基的神情这才缓和不少,对胡善祥笑道:“辛苦你了。” “这是妾身的本分。” 见自家爹娘又是这样不尴不尬的相处,朱予焕眨眨眼,拍拍胸口道:“爹爹安心,我是姐姐,照看妹妹理所当然,友桐交给我、爹爹放心便是,这样娘便能专心照顾太孙嫔了。” 朱瞻基被她的样子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道:“你不给你娘添乱就罢了,友桐本就身体不好,若是交由你照顾,要将你奶奶吓坏了。” 朱予焕哎呀了一声,道:“曾爷爷时常北征,赶着鞑子跑,比我在东宫里跑的圈子还要大呢,所以才身体康健、宝刀不老!等友桐长大一些了,我带她在东宫里天天跑动,身体自然而然便会逐渐康健,这可是曾爷爷教会我的。” 胡善祥的神情柔和了许多,抚了抚她的发顶,道:“就你歪理多。” 朱瞻基也不由莞尔,“你这样的蜜糖话还是留着见你曾爷爷的时候再说吧,爹爹可不当你的传声筒。” 太子妃见儿子与儿媳总算缓和不少,不再一句顶着一句,这才对朱瞻基问道:“你爹呢?” 宫人奉上热茶,朱瞻基坐在交椅上,道:“爷爷传爹去议事,说是焕焕应当是想我了,便叫我先回来。” 太子妃一怔,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对胡善祥和朱予焕道:“你们娘儿俩着宫人去准备今日午膳,不必多备,只怕皇上要留太子在乾清宫,他未必回家里用膳。” 这种小事何必让胡善祥亲自去,俨然是太子妃要支开她们,朱予焕虽然有些好奇这母子二人有什么要岔开他们谈论的话题,但还是乖乖应声,跟着母亲一起出了正殿。 母女二人一同回了后殿,胡善祥亲自安排了午膳,又命人烧热水为朱瞻基准备沐浴更衣,这才牵着朱予焕回了太孙的院落。 庭院深深,寒风凛冽,枯枝在地上交织出繁密的影子,残雪堆在路边,偶尔有几只鸟雀停息片刻,片刻又飞走,抖落一阵雪沫。 朱予焕见母亲沉默不语,便猜到她是生气了,她回头看了看远远跟在后面的几个宫人,这才快步追上胡善祥,伸手牵住她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小声问道:“娘——您生气了?” 胡善祥停下脚步,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朱予焕,直到她不敢再晃着她的衣袖撒娇,这才开口道:“陛下虽然给了你随意出入文华殿的权力,可谁让你跑到角楼去的?不要命了?前朝是你一个太孙之女可以去的地方吗?” 朱予焕讷讷道:“我也是关心曾爷爷和爹爹嘛……” “在你自己眼中是关心,在别人眼中是什么?”胡善祥弯下腰,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道:“在别人眼中这是僭越!纵使你是无心之举,可众口铄金、是非难辨,到时候不知道要给你爷爷、爹爹惹来多大的麻烦。” 朱予焕讪讪地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的珍珠不说话。 胡善祥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焕焕,这宫中的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是讨好你的曾爷爷就能获得永世的安宁。” 朱予焕一怔,对上胡善祥黑白分明的眼睛,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娘……” 如果不是看着胡善祥一如既往地处理着太孙宫中的事务,照旧和自家爹保持冷淡的夫妻关系,朱予焕都要以为自家亲娘已经预料到了未来的“废后”。 胡善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世事变幻无常,今日晴空万里、明日白雪满头,祸福难料,娘只希望你不要牵扯到这些是非之中,只要孝顺长辈就好,于这些事情中浪费心神,倒不如多读几本书,修身养性,做一个明白事理的人。” 朱予焕眨眨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反问道:“可是……明知安宁不会长久,却坐以待毙,不去主动争取,这难道就是‘卑以自牧’吗?” 胡善祥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拿刚才的话来反问自己,不由一时语塞,她的眸子一动,闪过一道光,却还是轻声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一世为人,不过煎熬二字,纵使使出浑身解数,又有何用?倒不如安分守己。” 朱予焕捧着胡善祥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天地不仁,我却有心。上天赏我三分,我自己要争七分,我若不争,连那三分、上苍也未必能留给我。” 胡善祥放在她肩上的手不由收紧,轻轻道:“你和你爹爹,当真一模一样。” 朱予焕微微一愣,正有些疑惑,不远处已经传来太孙嫔孙梦秋的声音:“殿下怎么和焕焕站在外面?天气寒冷,若是病了怎么办?” 第3章 五为难 孙梦秋身着祯霞半臂、碧绿长裙,在一片枯色的冬日里格外亮眼,更不必说她还挺着个孕肚。 胡善祥立刻松开女儿,快步走到孙梦秋身边,微微责备道:“这样冷的天气,你出来做什么?安心养胎才是要紧,爹娘和太孙都看重你这胎呢。” 孙梦秋笑眯眯地说道:“我听前院有人说小爷回来了,便想着出来迎他,没想到先遇上了殿下和焕焕。” 这宫中,人人都喊朱瞻基“太孙”,唯独孙梦秋喊朱瞻基“小爷”,只因孙梦秋入宫时,朱瞻基还未被册立为皇太孙,宫中上下称呼朱瞻基为“小爷”。世事变迁,唯有孙梦秋对朱瞻基一如往昔。 朱予焕向她见礼,这才答道:“爹爹刚刚回来,奶奶思念爹爹已久,因此留人陪她说话,太孙嫔恐怕要待到午膳之后才能见到爹爹呢。” 孙梦秋了然地点点头,神情中多了几丝期许,手掌轻轻地抚着隆起的小腹,道:“我原本还担心太孙赶不回来,好在这孩子有耐心,等着他的爹爹回来了。” 胡善祥只是颔首,便对身后的宫女们催促道:“还不快些将太孙嫔扶回屋内?这么冷的天,太孙嫔和腹中胎儿若是有了一二,你们如何担待得起?” 孙梦秋的贴身宫女瑞兰急忙答道:“实在是太孙嫔太久未见太孙,思念至极,听闻太孙回来了,这才在屋外候着,忘了太孙长子的安危……” 朱予焕眉头一跳,却不露声色。 这些宫人倒是会说话,个个眼睛都像是有了x光一样,默认孙梦秋肚子里是个男孩了…… 孙梦秋训斥道:“瑞兰,不许胡说!”她的眼神看向胡善祥,满是不安,仿佛下一刻胡善祥就要变脸一般。 见她这样慌乱,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见状道:“先进去说话吧,外面太冷了,别伤着太孙嫔腹中的孩子。” 胡善祥不以为意,只是着宫女们急忙扶着孙梦秋进屋,又让人递了手炉给她,这才安然坐在桌边,道:“太孙一回来便问了你,可见心中是惦记着你的,你只消照顾好自己,便是安太孙的心了。外面风大,今日午膳也在你自己屋中用便是了,免得受凉。待到晚上,太孙自会来探望你。” 孙梦秋应了一声,让瑞兰将绣篮子拿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象牙白的套子,递到朱予焕手边,道:“焕焕拿着这个,是我这些日子打发时间做的书套子,我听说太孙妃殿下在为你开蒙,你平日里若是温书不便,就将书卷起来放入这套子里,随身带着,想温习的时候拿出来就是了。” 孙梦秋的绣工精巧赫赫有名,也正是因为她的刺绣之才出众,才被太子妃的母亲举荐入宫。虽然只是个简单的书套子,但也被孙梦秋做得格外雅致,墨线绣竹、金线勾边,清丽如水墨画却又不失贵重。 朱予焕接过书套子,笑着道:“多谢太孙嫔费心,有这个便可以时常温书,就不必担心爹爹和娘考校的时候露怯了。” 孙梦秋掩唇笑道:“小爷以前为了读书,冬日里也手不释卷,我怕他起冻疮,也是这样做了个书套子给他用呢。” 朱予焕手一僵,原本握在手里的套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自家亲娘,腹诽孙梦秋何必多说这么一句,搞得她和胡善祥都是浑身不自在。 朱瞻基与孙梦秋青梅竹马,自然有许多温柔甜蜜的岁月,而胡善祥又非后来者居上的类型,纵使胡善祥和朱瞻基没有什么感情,可这话实在是令人如鲠在喉。 胡善祥却面不改色,对朱予焕道:“听到太孙嫔说的了吗?你爹爹幼时便这样发奋读书,你是他的女儿,更不能给你爹爹丢人。” 朱予焕乖乖地应了一声,这才将那个书套子递给身边的宫人收好。 她当然是下定决心不再将这个东西拿出来,她天然站在她亲娘这边,朱瞻基宠爱孙梦秋她自然阻拦不得,但若是牵扯到她,朱予焕也难免有些呕心。 这样想着,朱予焕乖巧道:“焕焕先去温书了,爹爹还说要考我呢。” 看到女儿主动读书,胡善祥面露欣慰之色,温声道:“去吧。” 朱予焕转身退了出去,耳边还依稀听到了孙梦秋感慨朱予焕的聪明伶俐、她腹中孩儿若是也能如此便好了,瑞兰还在一旁打趣未来的小主子一定和朱瞻基一样,是一位翩翩君子。 朱予焕不由再次开始为几年后的事情发愁,但想到刚才胡善祥在听到孙梦秋的话时安之若素的样子,又隐约觉得或许胡善祥并不在意这些。 朱予焕对明史不算精通,但历史八卦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这三年多也让她摸索出了一些情况。 一,明朝对公主处于打压之态,活着嫁人守寡、死了蒙屈受辱。二,母亲胡善祥与父亲朱瞻基感情一般,不久之后便会“自请废后”。三,她只有一个幼妹而无兄弟。四,孙氏与朱瞻基青梅竹马、颇为受宠。五,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土木堡事变的直接负责人,更是冤杀忠臣于谦的昏君,常年居于昏君排行榜前三,堪称一大热门。 身为女子兼公主,如今的明朝虽然不是靖康之耻这样的地狱开局,但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一,她生成了公主已经是中了彩票,比平民女子幸福太多,纵使可以推辞婚嫁,但总还是逃不过的。 其二,谁让朱瞻基喜欢的类型就不是胡善祥这样的,而胡善祥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无意争取,朱、胡二人感情不好,天生做不了夫妻,就是再来十个朱予焕也修复不好。 其三,感情不好哪来的小孩?总不能给朱瞻基迷晕了放她亲娘床上吧? 其四,人家朱、孙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若不是当初朱棣非要选胡善祥,朱予焕都不会出生,朱瞻基收拾不了朱棣,还收拾不了胡善祥吗? 其五,孙氏就是生块叉烧出来,但凡是个男叉烧,便能接班朱瞻基,谁叫她这个好大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猪头、一个倒霉,连个三长一短选最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朱瞻基短命,没机会培养“好圣孙”。 这五点,没一点能让朱予焕做主的。 倒也不尽然,至少朱予焕还能选择速死—— 朱棣去世、朱祁镇出生、胡皇后被废、孙皇后上位,这老朱家还有她呆的地方吗?要是赶着死在朱瞻基前面,兴许还不至于太倒霉。 她正这么想着,远远地看见了朱友桐的乳母正在书房门口候着,她加快脚步走去,扬声道:“怎么抱着友桐跑到我这边?见风受寒怎么办?” 乳母急忙答道:“小主子想见您了,哭闹不止,奴婢以为您还在看书,所以才……不曾想书房上锁了,小主子又不肯回去,便只好在屋外候着。” 朱予焕身边的宫人早就将门上的铜锁取下,朱予焕率先进了屋,临出门前残存的热气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内侍急忙用铜柱将炭盆挑开,又将窗框挑起一条小缝,免得屋内太闷。 朱予焕脱了披风交给宫人收好,回身见朱友桐小脸依旧红润,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脸,笑说:“你啊,我们姐妹每日都见面,一会不见有什么急的?” 朱友桐春日出生,如今已会牙牙学语,见到熟悉的面孔,立刻冲着朱予焕伸出了手,抓住她手腕上的镯子,含含糊糊地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的语言。 朱予焕看着她懵懂的样子,笑着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子,道:“拿着玩吧。” 这镯子是朱棣赏给朱予焕的,说是从蒙古那边找着的上等玉石打磨,朱棣觉得不够华贵,又镶金边、嵌宝石,让人一眼就能瞧见那指头粗的镯子,这才交到了朱予焕手里。 乳母吓了一跳,道:“这是皇爷御赐之物,哪能拿来给小主子玩呢……” “曾爷爷时常教导我,兄弟姊妹之间要友爱,这镯子在我妆奁里还有好几个呢,拿一个给桐桐玩又如何?”朱予焕看着朱友桐喜笑颜开的样子,笑道:“桐桐喜欢,以后还有更好的呢。” 为了胡善祥、为了友桐,更重要的是为了她自己,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事在人为,孙氏可以母凭子贵,她为什么不能让她娘“母凭女贵”? 这样一想,朱予焕看向身旁的宫人,开口问道:“爹跟着曾爷爷出征前,我让人养的蟋蟀养好了吗?” 宫人赶忙道:“小主子放心,有胡姑姑在,小主子口中的布置全都安排好了……说来也是神了,这些蟋蟀个儿都大着呢!” 朱予焕笑而不语,只是拿着那只镯子逗弄不明所以的朱友桐,见她玩得开心、顾不上自己了,这才坐回书桌边上,重新拿起了书,一字一句慢慢地读了下去。 一时之间,书房内除了朱予焕的诵书声,便是朱友桐的嘟囔声,仿佛在和朱予焕应和着,在冬日里也是一份安宁。 第4章 高标准 皇帝班师回朝,这次北伐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依旧有不少的事情要处理,便是一开始得空回来的朱瞻基,也跟着爷爷朱棣忙得脚打后脑勺,说好要考校朱予焕的功课,也不了了之。 除了刚开始在朱瞻基面前露脸,朱予焕便钻在自己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温习功课,一是免得胡善祥担心她又“不学好”,二是冬日里实在是没什么可活动的,外面寒冷,朱予焕也不想出去挨冻,连身边的宫人也都尽量不让他们出去走动,两个时辰到她房里轮值一次,既能烤火、又能休息。 “小主子笔要拿稳,手腕不要乱晃。” 朱予焕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有些稚嫩的手握着笔微微颤抖,一开始还算得上清晰的字,写着写着便有些歪歪扭扭,她写完一整张大字,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晾干的几张,不由自语起来:“这才写了几张啊,怎么字都乱了。” 为她开蒙的师父娘听她这么说,反而宽慰道:“这读书识字都是徐徐图之的事情,公主今年也不到四岁,何必这样严苛要求自己呢?” 朱予焕将毛笔搁在笔架上,道:“曾爷爷对爹爹要求严格,爹爹幼时便开始读书识字、熟悉骑射,我虽然不比爹爹,但是也不能甘为人后啊。” 师父娘不免有些无奈于这未来公主的倔强和刻苦,但谁让她是太孙妃的长姐胡善围派来教习小主子的呢,自然是只能从命。 这太孙从小便是按照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培养的,而朱予焕将来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个公主,就是学得再好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朱予焕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道:“骑射……要是多多练习骑射,是不是就能长些力气,写字也就更稳了……” 师父娘听到她在那里又有了新的计划,赶忙道:“奴婢可教不了您骑射,再说若是学了骑射,这肌肤不比从前娇嫩,做女红可是要刮花面料的……” 朱予焕权当没听见,看着墨迹渐干的草纸,这才道:“我再写一张。” 师父娘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她实在是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学生”的心思。 这公主不比皇后,嫁出去之后只要享福便是了,至于其他,一应有管家的处理,女儿家学这些本就是图个雅致,可一旦学了武,还有什么“雅致”可言? 朱予焕正写着,帘子起了一条缝,宫人闪了进来,不让朱予焕见一点风,道:“小主子,皇爷身边的人来了,太子爷叫您去前面呢。” 朱予焕将笔画写完,这才放下笔,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让身旁侍候的宫人帮自己穿戴披风和兜帽。 出去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雪,朱予焕紧了紧衣领,这才开口问道:“是曾爷爷派人来了吗?” 内侍奉承道:“还是小主子厉害,皇爷忙完手头的事情,叫您过去见他,定然是又给小主子带了好东西回来了呢。” 朱予焕嘻嘻一笑,等到了前殿,太子和太孙父子两个都在那里候着,朱予焕乖巧地给二人见礼,这才站在太子的身边。 朱棣时常侍奉的内侍见朱予焕来了,笑着开口道:“皇爷这小半年没见小主子很是思念,要是看见小主子又长高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奴婢也跟着沾光呢。”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都是沾曾爷爷的光呢。” 太子笑着点点她额头,道:“你曾爷爷最惦记两个人,一个是你爹,一个便是你,这次你爹跟着他一起去了,首要的就是你,见了曾爷爷可得先问安呐,不能一见面就扑过去,伸手摸你曾爷爷的胡子了。” 朱予焕撒娇道:“奶奶和娘每日教导我要读书知礼,我再也不乱来了,爷爷就别念啦。” 内侍也跟着逗趣:“皇爷最喜欢小主子亲近的样子,头一回见小主子的时候便夸过,当时小主子摸完还说皇爷的胡子是‘龙须’呢。” 算来朱予焕从真正见到朱棣到如今也不过两年的时间,加之朱棣忙着北征,爷孙两个相处的时间其实算不上极多,加之朱棣日理万机,爷孙感情好全靠朱予焕努力。 和老爷子感情好了,朱棣自然也是时常挂念着孙女,有什么好东西就想着给朱予焕一份,比如安南的宝石、朝鲜的贡品、下西洋带回来的珍奇异兽…… 太子笑呵呵地叮嘱了几句,这才让朱瞻基领着朱予焕一起去,免得小丫头太活泼了闹人。 第5章 永乐帝 “你娘将你最近写的大字都给我看了,写得倒是有模有样,只是还是以画为主。”朱瞻基牵着女儿的手,开口道:“常说见字如面,字是人的立身之本,你如今刚刚开始习字,一定要勤加练习,不能因为起步艰辛便有所懈怠。知道了吗?” 朱予焕乖巧地点点头,道:“爹爹放心,我一定不会偷懒耍滑的。” 若要放到其他父女身上,这样对女儿的学业上心,也算是一件奇事,可放在朱家父女两个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这宫中受宠的公主不算多,有太祖爷的幼女宝庆公主,仁孝皇后亲自抚养,出嫁乃是如今的太子送嫁,嫁妆丰厚,但不受宠甚至称得上不幸的公主却不在少数,只说当今皇爷,连自己与仁孝皇后的亲生长女永平公主夫家犯错,一样严惩不贷。 不过要说最特别的,还是对这未来的小公主的教养。 昔日孝慈皇后、仁孝皇后编撰女书,命内外命妇、公主宫女学习,却从来没有如这样教习女子经史子集的。 内侍在朱棣身边侍候多年,自然也是见过不少人和事的,更觉得这小主子的福气深厚。 皇帝、太子、太孙这样宠爱,小小年纪就获准随意行走,就是当初的宝庆公主也没有这样的殊荣。 眼看着到了乾清宫,内侍笑着说道:“皇爷正在里面候着呢,一会儿太孙和小主子先将披风给奴婢,烤暖了身子再进去,免得一冷一热生了病气。” 父女两人都应了一声,待过了殿门,已经有宫人上前伺候。 朱予焕一边站在熏笼边上取暖,一边有些纳闷。 平常朱棣都是早早就在里面等着,听到宫人通传就先招呼孙子和曾孙女上前,怎么今日这宫里这么安静,像是没人一样? 朱瞻基却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对朱予焕轻声道:“上前去找你曾爷爷。” 朱予焕啊了一声,眼神不自觉地向里面瞟了瞟,试图先用眼神找到朱棣。 虽然他们爷孙两个关系是不错,可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朱棣,这后果不堪设想啊…… 奈何朱瞻基就在一旁站着,朱予焕也只好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走,又觉得自己这样倒真像是贼了,她随即站住缓了缓,绕过北境舆图制成的屏风看了看,只见朱棣一身常服,半倚着南床,还保持着捧书的姿势,显然是看着看着打起了盹,只是他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朱予焕仔细一看,原来那书早已经跌落在地,露出书名《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集》。 朱予焕眨眨眼,看着沉沉睡去的朱棣,没了翼善冠和织金龙袍,朱予焕隐约从他脸上看到了属于寻常老人一般的苍老,而非平日里龙姿凤章的天子气度,不由在心底感慨英雄迟暮,管你是皇帝还是将军,谁都逃不过。 这样一想,朱予焕轻手轻脚地拾起毯子的一角,刚给朱棣盖好,朱棣已经有了苏醒之相,朱予焕余光瞥见,只当不知道,拿起地上的书,快步跑到屏风外,放在了书桌上。 而朱瞻基也早就接过了宫人烧好的热水,亲自为泡上了茶,见朱予焕出来,开口问道:“皇爷爷呢?” 朱予焕摇摇头,道:“曾爷爷读书太用功,累得睡着了,爹爹,我们之后再来吧。” 朱瞻基不回答她,反而是笑着看向她身后,恭敬道:“孙儿拜见皇爷爷。” 朱予焕这才发觉朱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走了出来,刚刚绕过屏风,她也赶忙行礼道:“焕焕见过曾爷爷。” 朱棣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道:“焕焕怎么还和曾爷爷生疏了?你爹又不教你不学好了?他小时候见曾爷爷可从不这么恭恭敬敬的,倒像是个游侠,有些吊儿郎当的,还特别调皮,要不是太子追不上他,早就叫他吃一顿皮鞭炒肉了。” 朱棣说着往事,早已经有识趣的小太监为朱瞻基搬来了凳子,好让太孙有个座位。 朱予焕听到有朱瞻基的料,立刻现了原形,拉着朱棣的袖子晃了晃,开口问道:“真的吗?爹爹小时候也和我一样调皮吗?” “调皮、调皮啊!”朱棣将朱予焕抱在怀里,这才坐在主位上,笑道:“曾爷爷让他学习骑射,他学得倒是好,先将太子妃院里树上的鸟窝射了下来,把太子妃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故意恫吓她,跑到你曾奶奶这里哭诉,后来才知道,是你爹在院墙外拿鸟窝练手呢!” 朱予焕了然地应了一声,拉长声音道:“原来爹爹从小就百步穿——鸟窝。” 幼时的糗事被爷爷当着女儿的面说出,刚刚坐下的朱瞻基面上有些讪讪,轻轻咳嗽了一声,对坐在朱棣膝上的朱予焕道:“焕焕,还不快下来?” 朱予焕还没动作,朱棣已经道:“下来干嘛?朕还没将从蒙古带回来的礼物给朕的宝贝曾孙呢。”说罢,他摆出两只手,在朱予焕面前晃了晃,道:“猜猜曾爷爷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朱予焕想了想,道:“是不是玉镯子?还是玉笔洗?” 朱棣倒有些意外了。“玉?” “上次皇爷爷赏给我两对玉镯子,还有玉笔洗,我转赠给了妹妹一对,可是太孙嫔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弟弟呢,爷爷的礼物当然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有了。”朱予焕一本正经道:“娘教导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是君子代表,弟弟将来也是君子,自然要佩玉,可我没有好东西,只能恳请曾爷爷赏赐了。” 朱棣听她这么说,不由笑了起来,道:“你这弟弟还没出生,就替他讨赏来了?”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兄弟姐妹、亲如手足,有我和妹妹的,自然也要有弟弟的。” “嗯……”朱棣沉吟片刻,这才对门口的内侍道:“从朕的库房里拿些东西给太孙妃送过去,叫她看着分给那两个孩子。” 皇上这话说得从容,但在场的朱瞻基很快便明白过来,朱棣大概率是忘了自己另外的两个曾孙,光记着眼前的小丫头了。 朱瞻基不由在心底惋惜于自己的长女怎么错投成了女儿身,她天生比寻常孩子更加聪明,自幼便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纵使是放在皇家,也已经是一等一的天资聪颖,更不必说他看了初学写字的女儿的课业,虽然笔画稚嫩,可他却隐隐从那一张又一张的大字中看出了常人难有的坚毅。 他心里正这样惋惜,朱予焕已经连着猜了好几个都没有猜中,正在那里抓耳挠腮。老爷子见状笑着从自己的床榻边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递到了朱予焕的面前,笑着问道:“怎么样?见过这个吗?” 这匕首外鞘装饰得十分华丽,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可直视。 朱予焕不由惊叹出声,双手接过了那匕首,道:“这也是鞑子的东西吗?” 朱棣看她这样不免有些得意,道:“这是金忠献上的,这东西虽小,但是刀刃锋利,曾爷爷一看就知道你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便让人收下了。” 朱予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有些疑惑地问:“金忠不是汉人的名字吗?是曾爷爷派汉人去管鞑靼了吗?” 朱瞻基喝止道:“焕焕,不能乱问。” “哎。”朱棣摆摆手,这才耐心解释道:“他原来叫也先土干,是也先不花的六世孙,原本是只封都督,这次见了曾爷爷,乖乖地受降了。既然是大明的子孙了,自然要用大明的姓名,所以才赐他一个汉姓汉名。” 朱予焕仰视着朱棣,诚心实意地夸赞道:“曾爷爷好厉害,这个才叫……爹爹说的——文可治国、武能安邦,万国来朝、心悦诚服呢。” 别的不说,武有北征鞑靼,文有永乐大典,不论其他,于朱棣个人而言,已经帝王极高的成就和赞誉了。 “好!”朱棣看向朱瞻基,笑呵呵地开口道:“太孙,太孙妃教得好啊,这小县主就应该这么教导,可千万不要只学那些女书,要像你皇奶奶一样,博采众长。” 朱瞻基恭敬道:“孙儿听皇爷爷的。”他说完又觉得不对,赶忙道:“皇爷爷,怎么能叫焕焕县主呢?这又不曾正式册封……” 朱棣摸了摸曾孙女的发顶,道:“等到明年曾爷爷再回来,就给咱们的小县主一个封号,省得这宫里上上下下只知道小主子、小主子的叫,分不清哪个是焕焕。” 朱瞻基还没给女儿使眼色,朱予焕已经从朱棣膝上跳了下来,乖巧行礼道:“焕焕谢曾爷爷恩典。” “焕焕可比你的二爷爷、三爷爷听话多了,听话就该好好封赏。” 朱予焕将匕首挂在腰间,坚定道:“焕焕一定好好学习,如曾爷爷一样!肯定不会辜负曾爷爷的期望的!” 朱棣见她拿着那把匕首兴致勃勃的样子,随后道:“之后曾爷爷给你请个师傅,免得这匕首伤着你。” 朱予焕见困了就有枕头送来,立刻道:“曾爷爷,焕焕还想学弓箭。” 朱棣不由莞尔,笑着反问道:“也要和你爹一样百步穿鸟窝?” 朱瞻基又被戳了一下,忍不住无奈道:“皇爷爷,怎么又提这事儿?叫她个小丫头记住了,以后我这个当爹的怎么管教啊?” “少摆老子的谱啊。”朱棣搂着曾孙女,道:“为什么要学弓箭啊?” 朱予焕笑着回答道:“焕焕练字时总觉得力不从心,写几个就觉得累了,可是看爹爹书房中摆着的书法,遒劲有力,想着一定是习武的缘故,奶奶说过,爹爹能拉开六十斤的弓呢,要是焕焕也能拉开重弓,一定能把字练得更好。” 朱棣见她满脸期许之色,便承应道:“好,曾爷爷叫马儿教你好不好?咱们先从小的开始练。” 朱予焕不知道他口中的马儿是谁,朱瞻基倒是一惊,道:“刘偏将军务繁多,哪有空闲教导焕焕,皇爷爷随便点个锦衣卫教教她便是了。” 朱予焕这才有些印象,朱棣口中的“马儿”应当是内侍刘永诚,此人虽为宦官,但勇猛异常,一直以“偏将”身份追随朱棣左右,立下了不少战功,在朝中和三保太监一般声望极高。 不过后世的畅销书上却不怎么提及,若不是朱予焕之前总听太子和太子妃念叨北征的事情,经常提起“刘永诚”、“刘马太监”的名号,好奇地问了胡善祥,她也不知道还有这号人在呢。 朱棣摆摆手道:“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正好让他歇歇,等到时候再点别人教她就是了。焕焕有这样的心思,你怎么总是泼冷水?我可是听人说了,你平日在家里对太孙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嫌她拘束女儿,可我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朱予焕听朱棣这么一说,不由心中一惊。 这东宫有太子妃打理,平日里的消息从不透露出一点,朱棣却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朱瞻基家里的情况,还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想到她之前有意无意地想要帮胡善祥说好话,朱予焕就不由背后冒冷汗,隐约窥见了这看似和蔼的老人的帝王机锋。 保不准老爷子心里还在笑她个小屁孩自作聪明呢。 朱瞻基却并没有惊讶的神情,不知道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还是压根不介意自己的“家事”会被探听,不由诧异道:“皇爷爷,年后您还要北征?” 听朱棣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想着等到年后再次北上,这刚回来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就又开始惦记北上的事情了呢? 朱棣让人给朱予焕搬了凳子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才对朱瞻基道:“这次北征没碰上阿鲁台,让他们继续在北边溜达,我总是不放心,不如趁着这一个月的时间整备一番,再次北上,将他们彻底收拾干净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去打扫一下屋子似的,可朱予焕想到朱棣带着的是几十万大军,顿感汗毛直立。 这几十万人马过去,哪是打扫房子?是要把鞑靼踏平才对。 朱瞻基面露担忧之色,立刻起身道:“孙儿愿和皇爷爷一同北上!一同踏破阿鲁台部!” “不用,你就留在顺天吧,你这一大家子都离不开你。”朱棣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这次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阿鲁台那小贼,把你带上,只怕要白去一趟,还是留在朝中,跟着太子好好接触政事才是。太孙就放心吧,朕去了,若是遇到阿鲁台,必定将他们处理个干干净净,就是黄毛小儿也一个不留,打得鞑子五十年不敢再南下放牧。” 朱瞻基见朱棣坚持,只好道:“孙儿听皇爷爷的。” 朱予焕拉了拉朱棣的衣袖,问道:“那曾爷爷还陪焕焕看灯楼吗?奶奶还说曾爷爷得胜回来,要在灯节好好庆贺呢。” 朱棣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看啊,曾爷爷最爱看灯了。”他抬头看向远处的不知某点,道:“以前在南边的时候,秦淮河畔十里长街,一到灯节、灯火通明,我带着她在楼上一看,真漂亮啊……” 朱予焕露出个笑容来,心满意足道:“那就好,焕焕就想曾爷爷陪着看灯。”她余光瞥了一眼朱瞻基,他虽然面上也笑着,但那笑容有些虚幻,大概是在思考着朱棣北征的事情。 年后便要北征,还要追赶阿鲁台,可不是短短四个月就能回京的。 想到刚才亲眼所见朱棣少见的老态龙钟,朱予焕隐约感到这永乐盛世恐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6章 真本事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出个准话,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过好眼前的日子,更何况如今已经到了年关,皇上又是打了胜仗回来的,太子妃主持宴会,阖宫上下都热闹非凡。 不过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朱予焕还忙着跟自己的刘师傅好好学习骑射呢。 说是学习骑射,骑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是难度太大,朱予焕也只是坐在小马驹上,由内侍牵着马绕场转了几圈,指点着她什么时候该夹马腹、什么时候该勒缰绳,姑且就算是练过了。 而射术就不一样了,朱予焕年纪尚小,又是女子,力气还需要锻炼,更不用说她短胳膊短腿儿的,一般的弓箭用不了,武库司找了半天都没找着一个合适的,最后还是额外给朱予焕备了一套缩小般的弓箭,便是武库司的官员也都觉得颇有些可笑。 兵部也不由稀罕起来,这皇上要是锻炼未来的皇曾孙就算了,锻炼朱予焕这么一个小女娃做什么?再一听是刘永诚教导,就更让人不解了。 武库司不解、兵部不解,便是被派去教导朱予焕的刘永诚也十分不解。 但到底是皇上的命令,刘永诚自然恭敬以对,按照朱棣的命令,按时按点到校场给朱予焕“上课”。 没想到他刚到门口,就已经看到朱予焕正在马上坐着,旁边跟着个牵马的宦官,她双手抓着缰绳,显然是有些紧张。 刘永诚看向一旁守着的卫兵,道:“小主子在这里练了多久了?” “回偏将的话,已经半个时辰了。” 刘永诚不由一愣,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在心底感慨一个女娃竟然也有这样的毅力。 算上今日,朱予焕已经连着十天这么早便到校场练习了,每日先是骑马半个时辰,随后便是基本功,再有拉弓百次等练习。这京师的冬天一向难熬,这么一个小丫头,竟然也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坚持骑射,倘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定能得几分皇上的风采。 朱予焕骑了一圈下来,这才跑到刘永诚身边,笑着问好道:“刘师傅早!” 刘永诚大抵明白这“早”是问好的意思,回礼道:“小主子客气了,这天气愈发寒冷,以后还是晚些来吧。”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早睡早起于身体也好,天气虽冷,但我娘为我备了厚衣物,况且每日练习完都是一身汗,不冷的。” 胡善祥听说朱予焕真要开始习武,差点被气了个仰倒,她想让这小丫头安分守己、不要生事,她倒好,读书读着读着又开始习武,偏生这家里除了她,没一个想要管束她的,太子爷、太子妃、太孙对朱予焕都是一派放任自流之相,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只是多给女儿做了几件干练厚实的衣服,免得冬日里习武受了风寒。 太子一家这样态度,说到底还是因为朱棣指派的师傅是刘永诚,而朱予焕天生个性坚毅,纵使是女儿身,照样能令人刮目相看,而刘永诚时常跟随朱棣左右,既不是太子派、又不是汉王派,能和他交好,即便无法打探天子近前消息,也总能有个声响,谁叫当初靖难的这批人大多和汉王朱高煦交好,于太子确实有不利之处。 这次北征,朱瞻基跟随在侧,对朱棣的身体情况也算是有些了解,更不必说那日朱予焕去拜见朱棣的时候,老爷子竟然看着书就睡着了,足见身体已经不如往昔。 ——老爷子眼看着有了老态龙钟之相,说不准是哪天的事情,旁边有汉王虎视眈眈,虽然不至于如临大敌,但多留个心眼总还是好的。 刘永诚微微颔首,随后便一如既往地敦促朱予焕练习弓箭,足足练习到东方大亮,朱予焕也已经满头大汗,方才歇息。 朱予焕接过身边的内侍递来的水,连饮了好几口,这才擦了擦嘴边的水珠,笑着行礼道:“多谢刘师傅教导,徒儿这便回去读书了。” 刘永诚见她端着茶杯的手还微微颤抖,道:“小主子先歇会儿再回去吧,这读书习武都不在一时,如同弓弦一般松弛有度才是上策。” 朱予焕眨了眨眼,这才乖巧道:“徒儿听刘师傅的。” 这校场原本是朱棣自己锻炼亲卫用的,只是近几年朱棣忙于北征不怎么来了,便成了宫中士兵练习的地方。朱予焕练习只占校场一个角落,而其余士兵见朱棣身边的红人刘永诚在,自然都是卯足了力气展示自己,是以朱予焕站在那里也不觉得无趣,光是看士兵们演练便已经十分有趣,颇有种看后世体育频道赛事的快乐。 刘永诚见她看士兵们拼杀也不觉得恐惧不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小主子怎么会想起学习骑射呢?” 朱予焕原本看的入迷,听到刘永诚的声音,这才回过身,道:“我听爷爷说起过,靖难时,曾爷爷外出打仗,只留下曾奶奶带着爷爷戍守顺天,部署防御、井井有条,危急之时,更是鼓舞士兵的妇女们也一同披甲作战,殊死斗争,这才守住了顺天。可见曾奶奶并非寻常的贤后,更是能和曾爷爷并肩作战、休戚与共的奇女子。” 刘永诚听她这么说,笑着问道:“如此,小主子是想同仁孝皇后一般文武双全?” 朱予焕却摇摇头,认真地说道:“现如今是太平盛世,可我们家到底是以武功得国,不能因为太平日久就忘了怎么拿刀握枪。我天资平庸,不敢妄想如曾奶奶一般,只想着能够勤加锻炼自己。他日只要大明有用得上的地方,我也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不辜负曾爷爷、爷爷、爹爹和天下臣民对我的教养。” 刘永诚没想到她一个小孩子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不由怔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朱予焕随后又嘻嘻一笑,露出狡黠调皮的神情,道:“况且曾爷爷是大英雄,我是曾爷爷的宝贝曾孙,自然也不能是软蛋了,否则传出去多丢人啊,总要有点真本事傍身,才不算给曾爷爷丢脸。” 刘永诚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道:“小主子不必自谦,您年纪虽小,但并非资质平庸,只要勤加练习,将来定然也能学到真本事。” 朱予焕又恭敬地向刘永诚行礼,道:“多谢刘师傅。” 她不怕刘永诚训练自己,就怕刘永诚看她是个女孩子就随意糊弄了事,毕竟只有学到手的才是真本事,谁都抢不走,哪怕是最坏的打算,真的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让鞑靼打到了北京城下,至少也能保全自己和京师吧。 第7章 母女情 自从师徒二人谈话以后,刘永诚对朱予焕的教导越来越上心,朱予焕自然也就更加努力了。 她不觉得苦,可胡善祥看得心疼极了,女儿不过是个小孩子,每日练习过后便腿脚浮肿,像是四根小萝卜一般,哪怕是真要拉近和武将的关系,也不必这样辛劳。 见胡善祥一边为她上药、一边默默垂泪,趴在床上的朱予焕只好安慰胡善祥:“娘,只有学到的才是自己的东西,曾爷爷虽然能赐我锦衣玉食,但也能全部夺走,只有自己拿在手心里的才是真的。” 胡善祥急忙捂住了她的嘴,见屋外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这才道:“不许胡说,皇上最疼爱的便是你了。”她说完见朱予焕神情平静,这才意识到什么,有些诧异道:“焕焕,你……” 朱予焕坦荡开口道:“曾爷爷是天下之主,只要他想知道,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爷爷爹爹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任由我和曾爷爷撒娇卖痴,知道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能讨曾爷爷的欢心。” 胡善祥见她一个小孩子竟然也懂了这些,更觉得心疼,伸手将女儿搂进怀里,低声道:“你和你爹爹果真是一模一样。” 朱瞻基虽然文武双全,更有当初解缙口中的“好圣孙”之评,但他和爷爷朱棣却并非一类人,朱瞻基对于屡次北征尽管顺从,但心底却并不支持,他在应天长大,更喜太平之象,连年征伐,恐怕天下难以长治久安。 但纵使是颇受宠爱的太孙,在和帝王对上的时候,也只能伪装屈从。旁人不一定能看得出太孙的忍耐,可作为他的枕边人、皇上亲封的太孙妃,胡善祥如何不知? 太孙不能憎恶皇上、孙子不能记恨爷爷,可她这样的“外人”却是无所谓的。 也正因如此,胡善祥宁愿女儿不受任何宠爱,至少不必自幼便违背自己的本心,硬生生将自己逼到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只余满腔阴谋诡计。 朱予焕靠在胡善祥怀里,轻声道:“娘,姨母也该离宫了,她为了胡氏一族辛苦了这么多年,总该在家荣养了。” 胡善祥将药罐放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你之前不是还托你姨母帮你个‘小忙’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就是因为托姨母帮忙,我才觉得姨母在宫中也很是不易,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如早些出宫,免得天天被人惦记着。” 胡善祥微微一愣,看着远处的烛火没有说话。 朱予焕之前不明白朱瞻基为什么这样疏远胡善祥,但在朱棣说出那句话之后,朱予焕便隐约猜到了。 胡善祥的长姐胡善围自洪武朝便在明朝的皇宫中担任女官,官至尚宫,是六尚女官之首,这些年的人脉自不用说,光看朱棣亲自横插一杠,指胡善祥做太孙妃,便知道胡善围和朱棣多少有些联系,那东宫中泄露出的消息说不定也和胡善围有关。 朱棣是皇帝没错,但朱棣做不了永生永世的皇帝,将来皇帝换人,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恐怕难以善终。 历史上说胡皇后“无过被废”,但朱予焕却在此时此刻隐约察觉到了胡善祥被废的真正原因——内外串联,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这一点?现在不处理也不过是因为时候未到罢了, 胡善祥注视着女儿许久,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的姨母如今掌管六尚,而太子妃又代替皇后执掌内廷,胡尚宫正是受太子妃器重的时候,怎么能随意请辞呢?太子妃也不会准许的。” 不等朱予焕再说什么,胡善祥已经将拍了拍她敷好药的腿,道:“好了,亏你每日练习,竟然还有精力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下次娘可就不帮你上药了,叫你身边的宫人们上手吧。” 朱予焕本就肿着,被这么一拍,不自觉“哎呦”怪叫了一声,逗得胡善祥掩唇轻笑起来,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一旦有了笑意,格外的动人心弦,看得朱予焕不由一愣,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亲娘。 胡善祥看女儿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的问道:“怎么呆住了?一动不动的。” 朱予焕趴在床上,一手支着下颌,道:“娘笑起来就像爹爹画上的仙女,为什么不在爹的面前多笑笑呢?” 胡善祥垂下眼,灯火映衬下洁白的脸上多了一小片睫毛投射的阴影,她轻声道:“你爹爹画上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纵使我笑了,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朱予焕眨眨眼,道:“可是不笑,怎么知道那幅画上的人是不是娘呢?” 胡善祥并不应答,只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好啦,都这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朱予焕在床榻上打了个滚,道:“我想和娘一起睡。” 胡善祥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说这个,她开口问道:“明日不是还要去照常习武吗?怎么要和我一起睡?耽搁了习武怎么办?” 朱予焕抱着床榻上的铺着的被子,撒娇道:“娘从不和我还有桐桐一起睡,好不容易遇上娘给我上药,今日就让我赖着娘吧。” 胡善祥拿她没了办法,只好道:“一起睡倒是可以,不过不能耽搁了你自己的事情,知道了吗?” 朱予焕拉长声音,乖巧道:“是——” 第8章 与国兴 朱予焕任性的小要求获准,母女两个躺在床榻上,遣散了平日里守夜的宫人,只余母女二人一同入睡。 朱予焕抱着被子一角,偷偷看向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的胡善祥,轻声问道:“娘?你睡了吗?”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回音,还以为胡善祥已经睡着了,正要翻身,胡善祥已经开口道:“你刚才不是答应了我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又说话了?我听你爹说你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曾爷爷就是听出这一点,才这么开心的。”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瞧你那花言巧语的样子,多亏了皇上疼爱你,你说什么他都爱听,连这样的大空话都喜欢。你一个小丫头,只要照料好自己,勤学女红、多修德行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再上心也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朱予焕对自家亲娘的打击不以为意,只是嘿嘿一笑,凑近胡善祥,伸手抱着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那娘呢?娘小时候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胡善祥睁开眼,望着床边的纱幔出神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道:“我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家里对我这个孩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可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便走水了,火光滔天,连库房都烧着了,爹才第一次看向我,却是因为我‘不祥’。家中怕被别人知道我出生的事情后难以嫁娶,便说我出生的时候有红白之气,是祥瑞之兆,还为我取了一个‘善祥’的名字。”胡善祥轻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朱予焕一怔,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听别人提起过胡善祥的“身世”,提及此事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却没想到这“祥瑞”竟然是这样而来的。 “爹娘口中的祥瑞,其他人家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有一日有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上门,说我命里犯红尘,万万不可嫁人,被我娘知道了,竟然拿着爹的刀出来赶人,吓得那道士改口说‘此女不可嫁入寻常百姓家’,大家便都开始相信爹娘编造的祥瑞了。” 朱予焕看着胡善祥似是有些自嘲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说我是‘胡家的祥瑞’,我索性便不出门了,每日只在家里弹琵琶打发时间。可是外面的事情还是能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人说,皇上派三保太监南下出海,修建了百人高的宝船,去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呢。”胡善祥说到这里,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道:“那时我就想着,我若是个太监就好了,兴许也能跟着一起去呢。” 朱予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在对上胡善祥闪着微光的眼睛时沉默了。 胡善祥并不介意女儿的笑声,只是盯着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幻想的事情本就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便想,若是能让那个道士把我化去做他的徒弟也好,算是个清净,说不准也能去到别人家、或是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呢。可是后来我被皇上选中,嫁给了太孙,连这样幻想的闲暇也不再有。” 朱予焕闻言有些心酸,不由吸了吸鼻子。 若是放在很久之后的未来,胡善祥的心愿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不出门,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人和事,而不是永远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地喘一口气。 胡善祥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笑着道:“焕焕,娘最是喜欢你的名字。” 朱予焕回过神,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听身边的人说,我的名字是爷爷取得……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太子爷为你取这样的名字,是盼望你能同天上星辰一般神曜焕炳,与国同兴。”胡善祥的指尖勾勒着她的脸廓,她的指尖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冷,可她的声音却很温和:“可于娘而言,你便是火光,是上天赐予娘的第二道火光,娘不求这火光能照明四方,只要她能长长久久地亮着。” 即便这火光不再照亮她,她也心甘情愿。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不求娘所谓的‘祥瑞’能够保佑我,只希望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胡善祥看着她,却并不应答,只是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开心。” 朱予焕心底一沉,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胡善祥讲故事时的语气虽然轻松,她却只从里面听出一句话,那便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而这“命”却又是人为编造出的一张大网,胡善祥不是织网的人,也不是撒网的人,她不过是这网上的一粒鱼饵。 ——成为“祥瑞”,嫁给太孙,没有一件事由得胡善祥做主,所以她才只能将期望都寄托在朱予焕这个女儿身上,而她自己,纵使一直下沉也早就无所谓。 谁又能强求早已经沉入河底的鱼饵做些什么呢。 朱予焕不自觉地伸出手抱紧了胡善祥,闷声道:“我想抱着娘睡。” 她多想带着她去她的时代,带她去她未曾见过的远方看看啊。 胡善祥轻轻地笑了一声,也搂紧了她,道:“好……睡吧,睡吧……” 本朝灯节兴起,正源自于今上朱棣,他本人爱看花灯,尤其是高大的鳌山灯楼。永乐十年正月元宵时,朱棣就曾经准许百官休假十日,赐百官宴,听臣民赴午门外观鳌山三日。 虽然之后迁都顺天,但这元宵热闹的传统却未曾改变,元宵节更是因为花灯通明而常被人称之为“灯节”。 朱予焕拿了一盏太平有象的花灯,看着屋檐下挂着的几乎连成一线的花灯,还是不由发出了赞叹声。 不为别的,光这么多灯就得花多少钱啊,也就只有国库充足才能经得起这么造作了,亏得太子妃能下得去手,要是换成她,肯定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在这上面的,想想就觉得肉疼。 朱瞻基见她新奇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道:“行了,光看这几盏有什么意思?等到前朝还能看见更新鲜的呢。” 朱予焕应了一声,这才拎着花灯跟上自己亲爹的步伐,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 待到父女二人一同到了前朝,下面已经侍立了不少大臣,朱棣一身大红色团龙长袍,头戴翼善冠,在高大威武之上更添几分天子气度,一言一语、震慑百官。朱予焕跟在朱瞻基身后,一边听着朱棣说话,一边偷悄悄地打量着周围,将下面的大臣和外国使臣都看了个遍,她感慨着盛世气象,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戍守护卫的锦衣卫。 此时锦衣卫不仅承担着仪仗功能,其中大部分人更是实打实地上过战场,只是站在那里便十分威武,让人心中一凛。 待到朱棣训话后有了空闲,太子带着朱瞻基尚且要与群臣训话,自然是没空管朱予焕的。 朱棣见曾孙女在那里看护卫看得入迷,不免有些好笑,对一旁的刘永诚道:“马儿,你这徒弟新年还未曾向你问安吧?来人,把小县主带过来。” 刘永诚急忙道:“臣岂敢受小主子的礼……” 朱予焕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这才回过神,笑嘻嘻地跑到两人的面前行礼问安,道:“焕焕刚才看着锦衣卫这般威武,不自觉走神了。” 刘永诚不由莞尔,道:“小主子,那边的并非锦衣卫,而是府前卫军,亲军二十二卫之第十卫,指挥使五人,指挥同知十人,指挥佥事二十人,卫镇抚十人,经历五人,统所二十有五。这些护卫大多是还未承袭父辈官职的年轻人,之前跟随太孙左右,平日里负责轮番带刀,与其他亲卫一同护卫皇宫,遇到节庆时自然也要担任仪仗。” 朱予焕记得极快,了然道:“原来是抽调到曾爷爷身边做亲卫啊。”她掰着指头数了数,道:“亲军二十二卫……那还有二十一卫呢!刘师傅,其他二十一卫又叫什么名字啊?” 刘永诚见她感兴趣,便耐心地一一解释起来,随后道:“小主子要是感兴趣,等到这次北征回来,臣将这二十二卫掰开了给小主子介绍清楚。” 朱予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恨不得现在就能了解个一清二楚。 见她兴奋的样子,朱棣捋了捋胡子,笑道:“怎么,我们的小县主有赏识的?你爹现在是用不着这些小年轻了,曾爷爷叫他们来做你的亲卫,怎么样?” 朱予焕骄傲地挺起胸膛,道:“曾爷爷放心,焕焕现在自己便能护好自己,不信您问刘师傅,焕焕练习骑射十分用心呢。” 纵使朱予焕不说,朱棣也有自己耳报神,自然是知道朱予焕如何勤勤恳恳,他对刘永诚笑道:“马儿,你是有个好徒弟了,可得好好教导啊。” 刘永诚恭敬行礼道:“多亏陛下如此赏识臣,臣才有小主子这样的好徒弟。”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见曾孙女的心思已经飞到了不远处的花灯上,正要放人,往日里近前侍候的内官快步上前,小声道:“皇爷,军报称阿鲁台率兵侵犯大同……” 原本还一片祥和的氛围顿时凝固,朱棣脸上早已经没了慈祥和蔼的神情,满面肃杀道:“好个竖子!朕还未找他,他倒先送上门了……好、好啊!传朕的旨意,召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兵力集结于京师和宣府待命,朕这次非要杀得他亡族灭种不可!” 刘永诚也立刻应声道:“臣誓死追随陛下!” 一旁的内侍因天子之怒吓得瑟瑟发抖,朱予焕却截然不同,甚至还面露敬仰和兴奋之色,她仰头瞧着朱棣,道:“焕焕等曾爷爷得胜归来!”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曾爷爷给你再带一把鞑子的刀回来做礼物!” 朱予焕用力地点点头,却明白朱棣恐怕是难再回来了。 这一次远征就是离家之路。 第9章 君子剑 大军回还本来就没几天,阿鲁台来犯,各都司大军集结甚快,还没有出正月,朱棣已经正式出兵漠北,直奔阿鲁台而去。 刘永诚跟随朱棣一同出征,但也没忘了自己的小徒弟,特意请朱棣指派一名锦衣卫继续教导朱予焕骑射,而这锦衣卫并非常人,正是正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塞哈智。能做到指挥使一职,塞哈智不仅骑射过人,更有一手好剑法,所以朱予焕的课程便又多了一项,跟着塞哈智一同学习剑法。这下她的生活倒是异常规律,晨起先去演武,午后小憩一刻,朱予焕便开始读书写字,完成课业后,朱予焕再将晨起的剑法练习一遍,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正月一出,二月初九日便是朱瞻基二十五岁的生辰,若是朱棣在,必然要为他好好庆贺,只是如今朱棣外出打仗,朱瞻基跟随太子处理政务,闲暇甚少,又担心朱棣在前线的战况,因此生辰也只是在东宫内简单备席。 不过到底是太孙,即便是简易准备,花费也要抵得上无数寻常人家多年的血汗经营了。 朱予焕勒马停下,踩了踩马镫子,也不扶旁边的内官的肩膀,径自跳了下来,吓得旁边的内官赶忙道:“小主子没事吧?”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没事没事,我近来又长高了一点,踩着马镫跳下来也不觉得高。” 不远处的塞哈智见朱予焕跳下来也是吓了一跳,但见她面色如常,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小主子近来已经熟稔许多,等刘偏将回来一定惊喜万分。” 朱予焕对上那张与常人不大相同的脸,却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毕竟后世外国人见多了,塞哈智放在未来也就是位少数民族,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而放在这个时代,这样一个长得有些与众不同的人,又着飞鱼服、配绣春刀,乍一看很是能震吓他人,跟在朱予焕身边的两个内官站在塞哈智面前就时常战战兢兢的。 塞哈智虽然长相英武,但为人却十分谦和,大抵是因为上一任指挥使纪纲的下场太过惨烈,他行事十分低调,见着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还时常将自己的权柄分与手下的人,虽然不如纪纲那样威名在外,但也颇受同僚的敬重。 朱予焕笑着说道:“还要多亏指挥使的指点呢,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掌握剑法,正好借着爹爹的生辰舞给他看,也算是让曾爷爷送我的这把匕首派上用场了。” 谁让她人还太小,别说舞剑了,寻常的剑拿起来都费事,也就只能舞一下朱棣送给她的匕首了。 “小主子天资聪颖,臣不过是稍稍指点一二罢了。” 朱予焕看他如此谦逊,双手背在身后,道:“指挥使谦逊有礼,像我娘说的君子呢。原本还以为指挥使会教我绣春刀呢,没想到你对于剑法也如此熟练。” “小主子过誉了。”塞哈智依旧宠辱不惊,答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剑法担当侠义之道,有君子品性,自然是最适合小主子了,臣听闻太孙也颇擅剑术,若是知道小主子如此勤奋,文武兼修,一定十分欣慰。” 朱予焕见他对诗词也颇为熟悉,便能够看出塞哈智跟随朱棣多年,早已受华夏文化感染浸透。 朱予焕不由感慨朱棣对于外来文化的包容性,别看他也时常一口一个“鞑子”,可手下的鞑靼军官不在少数,塞哈智、郑和则是回人,更不用说那些向明朝朝贡的小国了。 一个国家是否强盛,从它对其他文明和民族的包容度便可窥一斑。 朱予焕还没说什么,不远处已经有宫人快步走了过来,道:“小主子,时候不早了,该回东宫了。” “好。”朱予焕轻轻点头,这才对塞哈智道:“今天多谢指挥使指点,想必是娘催我早些回去,我便先走一步。” 她说完转头看向平日里跟着自己的小内官,道:“帮我将马鞍上的垫子拆下来带回去,娘的绣品不能随意流落在外,我先跟着她回东宫。” 小内官急忙称是,跑到马厩边上去拆垫子了。 朱予焕吩咐完才跟上那个宫人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周围没有其他的宫人存在,朱予焕才开口问道:“姨母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还特意让你跑一趟。” 前面领路的女官讪讪一笑,道:“小主子还记得奴婢……” 她自认平时不怎么和东宫打照面,即便去的时候,朱予焕也不常在场,没想到这小主子的记性竟然如此之好,只是见了一两次,竟然还一直记得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人。 朱予焕笑了笑,道:“先前姨母来见奶奶的时候,你也跟着过来了。姨母最重规矩和体面,如果不是将你当做指自己的得意弟子,也不会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见我娘。” 女官无法,只好道:“小主子,尚宫说了,让您去她那边一趟,毕竟那暖房是您要做的,之前您说要养的蟋蟀也长成了,眼看着到了太孙的生辰,您总该去选几只送到太孙手里,哄得太孙开心啊。毕竟太孙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以后小主子还会有别的兄弟姐妹,太孙妃又只有您这个女儿这般得宠……” 听到这女官的话,朱予焕不由腹诽。 朱瞻基倒是想多有几个孩子呢,不过非常不幸,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只有两个,这老朱家的皇位命中注定没有她亲娘的份儿…… 朱予焕瞥了一眼漫长的宫道,又看了看那个女官,道:“有的话不是你应该说的,小心惹祸上身。” 女官也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朱予焕,见她并未发怒,这才轻声道:“是……” 这小主子虽然年纪尚小,竟然也有几分皇家威严,一本正经的说话时竟然也让人心中有几分戚戚,不愧是当今皇爷如此看重的曾孙女…… 第10章 有三好 紫禁城虽大,但是留给宫人的地方却不多,各宫伺候的宫人大多住在正殿不远处的狭窄的庑房里,而六尚的女官及宫人即便有单人住处,房间也都十分狭小,好几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相比各宫娘娘和太子宫中,环境极为恶劣。 不过胡善围就不同了,六尚二十四司主管宫中的大小事务,而尚宫又是六尚之首,若是把宫中比做一个小朝廷,那么胡善围便是首辅一般的人物,即使同为宫人,她的居住条件也比其他人好了不知多少,更不用说胡善围颇受重用,任尚宫一职以来,历经洪武永乐两朝,任凭风云变幻,胡善围依旧屹立不倒,足见她的本事。 别的宫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胡善围却是有一个自己单独的院落,平日里还有几个新进宫的小宫人贴身侍候,对外则是她的“徒弟”,兴许未来还要接她的班,因此即便只是伺候胡善围的宫人,在大部分人眼中都已经是个上好的差事了。 胡善围的院子布置得格外清雅,院落内种植着不少花花草草,只是因为春天还未来,显得庭院有些萧瑟。 朱予焕环视一圈,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姨母?” 女官急忙答道:“姑姑必然是在后院打理帮您养着的那些促织呢,奴婢这就去帮您看。” 她刚向前走了几步,已经有一道声音传来:“行了,怎么当着小主子的面还这样冒冒失失的?以后还能指望你为小主子做点什么?” 朱予焕看向来人,笑着开口道:“姨母。” 胡善围身上穿着女官服饰,头戴簪花,显然是郑重打扮过的,见朱予焕来了,原本有些严肃的神情才轻松了一些,她先是向朱予焕行礼,随后才道:“今日是太孙生辰,臣正在清点六尚各自筹备的贺礼,稍候便让人送到东宫去。” 朱予焕只当自己之前没有听到女官的话,笑着走过去牵起胡善围的手,一边向后院走,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姨母,我让您帮我养着的促织呢?都活了吗?” 胡善围对这份亲近十分受用,平常一向板着的脸总算多了几分笑意,道:“小主子就放心吧,您的法子可比那些书里的法子好用多了,光说那‘温室’,虽然宋人养花时也曾有过,可却不必小主子的‘温室’便利节俭。那蟋蟀在温室里放着,叫我手下的那帮小丫头们养得个头儿大、叫声也极响,若不是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宫人的庑房这里,恐怕早就被别人发现了。” 朱予焕确定自己的法子没错,这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道:“那就好。” 虽然她是劝胡善祥和胡善围姐妹两个拉开距离,最好是让胡善围能够尽快离宫,不要在紫禁城的尚宫位置上“逗留”,朱予焕却也不得不承认,胡善围这个尚宫的权势有时要比这紫禁城里的“主子”还要厉害的。若是没有胡善围在,朱予焕就是有一身本领也没地方使。 两人一起进了后院,一个小宫人正在那里焖火,见朱予焕和胡善围过来了,急忙向两人见礼,道:“奴婢见过小主子,小主子万安。奴婢见过姑姑。” 朱予焕让她起来,这才走到门口,一手掀起帘子,果然听到了里面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加上屋内因为育苗而散发出的泥土和嫩芽的香气,朱予焕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老家生活的日子。 朱予焕上辈子小时候回老家经常抓蟋蟀玩,对于养这种东西算有些心得,因此养蟋蟀并非什么难事,难的是能够让蟋蟀在处于小冰河期的大明冬日里继续存活下去,那就不得不拿出一点现代知识了,比如现代常有的温室大棚,不过此时此刻的大名没有现代的材料,尽管有些不便,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姨母胡善围的人脉和权柄还是帮了不少忙的。 胡善围有些犹疑,但还是开口问道:“小主子,这温室的法子由六尚献上……太孙会信吗?” 朱予焕随手拿起一个竹笼,将那些促织来来回回看了个遍,她刚要伸手直接去拿,胡善围已经哎了一声,叫身旁伺候的宫女帮朱予焕去拿。 “这些虫子不干不净的,小主子可千万别动,万一染上了病怎么办?” 朱予焕将竹笼交给宫女,这才开口道:“这法子是如何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法子真的有用。”她抬头看向房梁,道:“从地下挖烟道,将石灰、黏土加铜渣按照比例调制用于加固烟道,除了室内可以保温,生火的炉子小可以做饭、大可以烤制青砖,只要好好运用,能做的事情可不止眼前这一点两点,只要爹爹细心,便能从中发现不少妙处。” 地暖也好、水泥也好,对于目前的大明来说,都算得上是益处,比起开疆拓土,朱瞻基更在意百姓民生,因此即便这法子是朱瞻基不喜的胡家姐妹拿出,朱瞻基也不会拒绝,至于什么现代常有的肥皂、香皂之类的,朱予焕也没打算放过,只是这种东西即便有用,朱瞻基也未必能放在眼里,倒不如先拿出点有效的东西。 感谢穿越小说,朱予焕虽然不是什么理化生大佬,但是也多少知道点发家致富的办法。 ——穿越有三宝,砂糖、水泥、肥皂好。 但凡她要是个特种兵,说不定连手枪都搞出来了…… 不过没有系统和金手指,这种事情朱予焕也就只能想想了。 胡善围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由盯着看了许久,竟然也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一时间屋内只有蟋蟀的叫声。 两人无言间,刚才的宫女已经挑了几只个头大、动作灵活,声音也洪亮的蟋蟀出来,朱予焕正要让她给竹笼放上棉布罩子保暖,胡善围已经对那女官道:“你先去将这些促织收好,先看看有没有不活跃的,再交给小主子。” 宫女明白两人是有话要说,立刻识趣退了下去。 第11章 天家事 朱予焕看着胡善围有些凝重的神情,再联想到刚才带她过来的女官所说的话,便能隐约猜到胡善围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胡善围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太孙嫔十月怀胎,马上便要临盆,这胎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倘若是个男孩……”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朱予焕立刻就猜到了胡善围在担忧什么。 要是孙梦秋生下了男婴,恐怕胡善祥的地位就要大不如前了——虽然现在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胡善围蹲下身,双手搭在朱予焕的肩膀上,严肃地开口道:“小主子,焕焕,回去之后你一定要劝劝太孙妃,万万不可和太孙赌气对着来,只有尽早诞下子嗣,才能保护好你们娘儿三个。且不说是在天家,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总要有个儿子的,不然将来只会沦落到被人吃绝户的地步。”她像是怕朱予焕搬出些什么道理来,接着说道:“我说这些不光是为了胡氏的荣耀,更是为了你娘好啊。虽然孙氏诞下的子嗣也要叫太孙妃母亲,可是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未来又怎么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样孝顺呢?” 看她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应对的话,朱予焕便能猜到平日里胡善围应该经常用这些话来劝说胡善祥,但胡善祥大抵是一句话都没有往心里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照旧和朱瞻基不冷不热的。 无情的爹,摆烂的妈,上进的姨母,心累的她…… 朱予焕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耐心道:“姨母,有儿子未必就能事事顺遂。只要皇上铁了心想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讨伐鞑靼一事,群臣虽有怨言,可曾爷爷照样五征漠北。”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更何况世事变幻无常,爹爹那时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况呢。” 胡善围脸色一白,却又心有不甘,道:“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啊,平日里孙氏虽然看着恭恭敬敬的,可是她打心眼里就没将你娘放在眼里,满心满眼都把自己当做‘正妻’,看她平日里和太孙亲近的样子,便知道她一门心思钻研着想要取代你娘的地位。更不用说她现在身怀有孕,周围的人不知道将她吹捧成什么样子,好像她已经诞下了太孙的长子一般,若是你娘能在这个时候有孕,也算是杀杀她的威风。” 朱予焕终于明白自家亲娘为什么总不乐意和长姐见面了,先不说胡善祥和朱瞻基本来就是面子夫妻,每天有个人在你屁股后面催着你“上进”,大部分人都很难不产生逆反心理。 别说胡善祥本人,就是朱予焕听着都有点头皮发麻了。 朱予焕深吸了一口气,“姨母,您就别操心这些了,母亲有她自己的打算的,况且还有曾爷爷在呢,我也还有些用处,爹爹是不会那样无情的。” 胡善围和她对视片刻,那双和胡善祥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她轻叹一声,道:“焕焕,你若是个男子,姨母就不会这么担心了,你和太孙小时候当真是一模一样,从小便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她做尚宫这么些年,历经洪武、建文和永乐三朝,如何不知道这圣子皇孙各个心机都是深不可测,也正因如此,胡善围更担心她那痴人一样的妹妹被这深宫吞没,才死乞白赖地留在宫中,快到寻常女子含饴弄孙的年纪也仍旧不愿回家荣养。 朱予焕静静地望着她,道:“姨母,娘是绝对不会对您说‘如果长姐是个男子就好了’这样的话的。” 胡善围一怔,看着她干净纯粹的眼眸,她的眼睫微微颤抖,道:“若我真是个男子,胡氏又何须身为将女儿送进宫中呢?” 朱予焕抬手擦去她脸颊边的眼泪,柔和地安慰:“姨母,别哭。” 胡善围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何时落下了眼泪,她急忙抬手慌乱拭泪,若是让外面的那些小宫女看见了,定然会被她这副少见的狼狈样子吓一跳。 胡善围轻声道:“是我糊涂了,怎么能在宫中落泪呢……” 朱予焕只是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是女子,未必就活得比别人差,纵使孙氏有母凭子贵,为何我娘不能母凭女贵呢?” 胡善围虽然在宫中浸淫多年,早已不是天真少女,可听到朱予焕这一番话还是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确认朱予焕刚才声音不大、周围也没有任何人,她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小主子……这话不能乱说,太祖爷金口玉言,严禁女子干政,便是孝慈皇后询问天下太平否,都照样会被太祖爷训斥。” 朱予焕笑了笑,拉下她的手,道:“姨母这样明白,又何须我多说呢?这天子家事,何尝不是国家政事?怎么容得下‘外人’多嘴多舌呢?姨母早就该去宫外过好日子了,又何必一直留在宫中,惹得众人嫉妒非议,最后反而难得善果。” 胡善围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一般,过了一会才道:“我知道我是痴了,可我当真放心不下你娘。我若是走了,她一个人在这宫里该如何是好呢?” 朱予焕轻轻地晃了晃她的手,歪头笑道:“姨母忘了,还有我在呢,母亲怎会是孤身一人呢?” 胡善围见她神情坚定,只好道:“这事……小主子再容我再想想。” 朱予焕见她已经有了被说服的迹象,也不再多言,只是道:“之前我听说尚服局给我新做了春装,应当已经送到姨母这里了吧?我之后一同带回去,也算是个理由。” 胡善围用帕子沾了沾脸,这才道:“臣这就让人连同之前修改好的衣服一同拿回去,恰巧奴婢这里有个手捂子,小主子一起带上,免得这冬日里伤着手。” 虽然不知胡善围的考虑究竟什么时候有个答案,但话已至此,朱予焕也算是尽力,只能先将心放回肚子里了。 朱予焕带着胡善围身边送衣服的女官一同回去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太子妃原本在那里坐着喝茶,手边还放着一本折子,见朱予焕回来了,太子妃慢悠悠地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平日里这个点儿早就该回来写字了。” 朱予焕只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今日是爹爹的生辰,我特意给爹爹准备了惊喜呢。” 太子妃原本不以为意,忽地听见蛐蛐声,不由面露惊奇之色,看向朱予焕道:“我刚才可是听错了?怎么像是促织的动静?你爹爹尤其喜欢这个东西。” 朱予焕这下更得意了,她将故意卖关子道:“等一会儿奶奶就知道了。” 太子妃见她这样,不由失笑:“你呀,最是古灵精怪。” 第12章 救风尘 朱予焕习武出了一身汗,自然还要回去换衣服,是以太子妃也没有追问,朱予焕便顺顺当当地回了朱瞻基的屋子,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胡善祥和孙梦秋坐在一起,手里还拿着本折子,似乎是在研究着什么。 倘若不是身处明朝,朱予焕几乎要以为两个人是商量着看什么电影的小姐妹。 朱予焕看着孙梦秋那么大的肚子就觉得发愁,先开口问安,这才对孙梦秋担忧道:“太孙嫔临盆不远了,怎么还特意出来。” 况且孙梦秋要是在胡善祥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她娘就是长出十二张嘴也不够伸冤的啊。 基本上所有宫斗小说里都有这种剧情,也怨不得朱予焕对此格外敏感。 孙梦秋笑着说道:“是太孙说今日是他的生辰,叫我出来凑个热闹,殿下也说即便是怀胎,也要多多走动,这样才有利于胎儿生产。” 胡善祥一下便猜出了朱予焕的小心思,她轻飘飘地瞟了一眼朱予焕,道:“还不快些换了衣裳?穿成这样向你爹爹见礼成什么样子?” 朱予焕故意学着男子的样子,作揖道:“焕焕知道了。” 孙梦秋见状更是笑了起来,道:“焕焕小大人的样子和小爷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就是小爷以前可没有焕焕这么可爱,到底女儿和娘像一些,焕焕更有殿下的风采呢。”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平时娘就念叨着我不听话呢。要是像爹爹的话,娘更要发愁我嫁不出去了。” 老朱家祖传的国字脸加肌肤不甚白皙,不知道要到多少代之后才会改良基因,要是朱予焕顶着这张脸……嗯,胡善祥的担忧还是很有道理的,虽然朱予焕称不上什么美人,但也算乖巧可爱,加上那一丝狡黠劲儿,很是讨人喜欢。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还在这里饶舌?”她对朱予焕身后跟着的女官道:“先将太孙嫔的春装拿出来给我看看,她月份大了,正是常常修改衣服的时候。” “是。” 朱予焕正要回自己的房间里,孙梦秋却冲着她招招手,道:“焕焕,过来看看。” 朱予焕有些疑惑,但还是凑了过去,看着上面排列的标题,这才恍然大悟:“哦……娘和太孙嫔是在点戏。” 原来刚才孙梦秋和胡善祥手中拿着的册子是南戏折子,两人正商量着点什么戏才合适。 “是啊,小爷往日里过生辰都会听戏的,太子妃点了一出,叫我们也点几出,因着都是些老戏文了,只唱最精彩的地方,一天能听好几场呢。”孙梦秋笑道:“小爷最爱听《小孙屠》,讲得是惩治贪官污吏、昭雪冤案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朱予焕出生也没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听就困的状态,对此没什么兴趣,只是好奇地问道:“太孙嫔喜欢哪一出?” 一提起戏文,孙梦秋的眼睛闪闪发光,道:“我喜欢《刘文龙菱花镜》。世人对女子忠贞习以为常,爱写女子苦守寒屋多年,可如刘文龙这样沦落异国、却依旧忠贞妻子十六年不愿另娶他人的男子才是有趣。”她说到这里,孙梦秋的神情又有些黯然,道:“可惜宫里鲜少唱这样的戏,我也已经许久没听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宫外听过的情节。” 这不就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待薛平贵平安归来的故事吗?看来这样的故事还真是男女都爱看,换个性别反而更受女子欢迎。 朱予焕心里转了一圈,随后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娘喜欢看什么戏?” 她虽然是胡善祥的亲生女儿,可要论相处时间,她确实不比朱瞻基和孙梦秋,不过朱瞻基大概率也不怎么关注胡善祥的喜好,倒不如问问孙梦秋,毕竟往往是女人更懂女人。 孙梦秋沉吟片刻,罕见地露出苦恼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殿下常是为太子妃点戏,我倒真不清楚她喜欢看什么……焕焕知道吗?” 朱予焕看着拿了衣服细细端详的胡善祥,摇了摇头,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算是明白自家亲娘的脾气了,她是真把太孙妃当做自己的工作,和她在现代按时按点完成工作“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绝不在工作中多余半分情绪的行为处事差不多,无非是公事公办罢了。 孙梦秋倒是不想深究,道:“那焕焕喜欢什么戏?你也看看这册子上有没有你喜欢的。” 朱予焕看了看上面的戏文,嘟囔道:“怎么这上面没有《救风尘》?也没有《望江亭》……” 别的不说,比起那些你等我、我等你的戏文,她还是更想看自救的故事。 孙梦秋咦了一声,小声问道:“焕焕是说《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朱予焕自觉失言,但又一时间转不了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毕竟这戏是在皇宫上演,怎么可能演主角是妓女的故事呢? 孙梦秋已经笑着说道:“应该是我刚才听错了,我小时候也常去听别人唱戏,听了不少有意思的故事,只是那些戏文取得名字都相差无几,害得我总是错听戏名。” 朱予焕和她对视,见她眨了眨眼,不由在心底感慨难怪朱瞻基这样宠爱孙梦秋,纵使是在寂静如水的深宫之中,孙梦秋也一如既往地灵动,如同走出画卷的仙女一样。 朱予焕笑了笑道:“还是看《赵贞女》吧,这个有意思。” 孙梦秋似乎也有所耳闻,笑道:“这个也有趣,太子妃也喜欢呢,我帮你圈上。” 胡善祥检查了衣服的规制,见两人在那里窃窃私语,道:“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朱予焕双手背在身后,乖巧道:“什么都没说。” 胡善祥用狐疑的眼神扫了她一番,孙梦秋已经起身道:“殿下,我这就试试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尺寸的地方。” 胡善祥嗯了一声,随后对朱予焕叮嘱道:“你啊,刚刚习武回来,赶紧去把衣服换好,重新梳洗打扮一下,免得叫你爹回来看见你这副野猴子的样子。” 朱予焕急忙应了一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才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让宫人帮自己重新梳洗更衣。 要是让胡善祥知道她听过《救风尘》这样的戏,肯定又要惹出乱子,多亏了孙梦秋帮忙打掩护,她这才不至于被当场捉住。 第13章 贺寿礼 宫人捧着铜镜到朱予焕面前,朱予焕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左右照了照是否妥帖,又向后退了几步,转了一圈,看着自己头顶小小的发髻,不由笑出了声。 在大明呆的时间久了,她越看自己越像个“明朝人”了,所以才笑出了声。 梳头的宫女见状有些紧张,赶忙问道:“小主子可是觉得发髻有哪里不合适的?奴婢这就改动……” 朱予焕摆摆手,笑着说道:“之前曾爷爷送我的那些首饰,我还觉得怪没趣的,可是戴上之后才发现竟然这么好看呢。” 宫女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答道:“之前按照太祖爷的规矩,小主子都未曾蓄发,如今总算能将头发扎起来,再加上假发与首饰,梳出来的发髻十分好看,和桃红色的上袄相配,更衬得小主子玉雪可爱。” 朱予焕被奉承了几句,自然也是心情大好,她理了理垂在身后的短发,又把匕首挂在腰间,这才悠悠地往前厅去。 朱瞻基今日生辰,不仅他自己热闹,他的一群弟弟们自然也要为朱瞻基贺寿,因此朱予焕一进屋就看到自己的一群叔叔们聚成一堆,拉着朱瞻基说话。 也多亏了朱瞻基和兄弟们关系好,要是换成清朝,大概又是九子夺嫡的大场面,相比之下,明朝的夺位就显得古井无波了,就说汉王朱高煦,造反和闹着玩一样,造到最后,手下的人不是想抓了他立功、就是劝他一条道走到黑,反倒是他自己,一溜烟地跑到朱瞻基面前求饶投降,最后更是弄出了一个大乌龙,惹得后人耻笑。 朱予焕还没溜走,已经被小叔叔朱瞻埏抓了个正着,道:“大侄女来啦!今日打扮得可真漂亮!” 他一说话,朱瞻基周围的兄弟们立刻都看了过来,纷纷笑着夸起朱予焕长大了,越发乖巧可爱。 披风都没来得及换下的朱予焕也不怯场,只是把蟋蟀笼子藏好,笑嘻嘻地应了下来,还和几个叔叔有来有回的互相夸赞。朱予焕硬是应付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得以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不必再应付类似“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之类的客套话。 多亏了这里人多,也不必担心有人听到蟋蟀的叫声。 先前发现朱予焕的朱瞻埏见朱予焕松了一口气,笑着凑过来道:“大侄女,听说你最近跟着塞哈智学习骑射,难怪我总见不到你。” 朱予焕也不客气,笑着说道:“那小叔叔跟我一起去和指挥使习武吧,这样咱们叔侄两个就能抬头不见低头见啦。” 两人虽然是叔侄,可朱瞻埏也就比朱予焕大四岁,加上朱予焕本就心智成熟,叔侄相处和同龄人也没什么差别,两人你来我往,乍一看倒像是兄妹两个。 谁叫朱瞻基照顾朱瞻埏也和照顾儿子一样呢,虽然哥俩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也没什么差别,朱瞻埏常来拜见嫂嫂胡善祥,一来二去便和朱予焕混熟了,说起话来反而不像和其他人那样有所顾忌。 朱瞻埏撇撇嘴,道:“算了,那是皇爷爷给你这个宝贝曾孙的恩宠,不是我们比得上的。再说了,我也不善此道,这太平盛世,有皇爷爷荡平鞑靼,哪还有我们的用武之地?我还是好好读书,将来若是能跟着内阁的尚书学士们修修书,也算是有些事情做了。” 说实话,朱予焕还真不大了解朱瞻埏的未来,不过有一点她十分确信,那就是这一身武艺未来还真有用武之地。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朱瞻埏是否还在,要是已经就藩外地,倒也不用担心鞑靼在京师外面溜达转圈了。 朱瞻埏没听着朱予焕的回音,扭头一看,朱予焕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由鸡皮疙瘩直冒,开口问道:“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是听母亲郭次妃说起长兄朱瞻基幼时便格外聪慧,原本是不以为意,但见到兄长同样早慧的女儿,朱瞻埏才真的相信这世上确实有天生就“鬼精”的人,故此才被朱予焕看得浑身不自在。 朱予焕努力踮起脚,够着朱瞻埏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不学也好,说明将来用不上呢。” “呸呸呸,太平日子还没过几日呢,怎么就念叨起这个了?”朱瞻埏捂住她的嘴,叮嘱道:“我若是用不上武艺,你就更用不上了!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让人听到之后好好编排一番,可就要重演汉王在时的旧事1了。” 朱予焕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嘴,这才笑着说道:“我就是说说而已,小叔叔怎么自己先当真了啊?” 朱瞻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话可不能乱说……就是好话,说上一千遍也会惹出事端。”他说完对着朱予焕低低道:“宫中都说太孙嫔这一胎是男孩,所以太子妃与太孙妃才精心照顾,宫妃和宫人们也都捧着她,不过是怀孕,却弄得声势浩大。可若是太孙嫔没能生出大哥的长子,宫里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朱予焕赶紧撇清关系,道:“不管太孙嫔生出的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是我爹的子嗣、我的弟弟妹妹,奶奶和娘都一样看重。”她见朱瞻埏不说话,这才转移话题:“小叔叔给我爹爹准备寿礼了吗?是什么啊?” 不再提起那些宫闱秘事,朱瞻埏放松不少,他一挺胸膛,骄傲开口道:“是我娘托人寻来的上好的歙砚,上面还雕琢瑞兽麒麟,最适合大哥。” 朱予焕不由感慨郭次妃出手当真阔绰,和她奶奶的勤俭节约倒是完全不同,也难怪太子妃这么看不惯郭次妃。 不过除此之外,这两人之间似乎早就有了不谐之音,只是如今外患在前,若是太子不能顺利继位,她们两个斗来斗去也是全白折腾,还是一致对外更重要。 朱瞻埏用胳膊碰了碰朱予焕,问道:“大侄女,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朱予焕微微挑眉,冲着他勾勾手指,这才从披风里拿出小竹笼,递到朱瞻埏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喏,就是这个。” 朱瞻埏原本不以为意,却听到里面忽然传来了蛐蛐的声音,不由惊讶地开口道:“促织?现在这个时节,你从哪里找来的促织?” 他这么一喊,原本在说话的朱瞻基看了过来,疑惑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朱予焕也不再掩饰,双手捧起竹笼,大大方方地递到朱瞻基面前,道:“这是焕焕送给爹爹的寿礼,请爹爹笑纳。” 女儿送出的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份心意,朱瞻基欣然接过,却在打开竹笼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周围的其他皇孙都十分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贺礼,能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太孙也如此吃惊,纷纷安静下来,好奇地等待着朱瞻基的答案,没想到朱瞻基未曾说话,笼子里倒是先传来一声脆响,声音洪亮,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让原本等着的皇孙们一怔,又不免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这皇太孙喜欢促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难怪朱予焕特意送了这个,小孩子到底还是单纯,只送她觉得好的,反而忘了朱瞻基这个皇太孙的面子。 朱瞻基缓过神,赶忙清清嗓子,道:“这贺礼不错,来人收好。”他对平日里的亲信太监招了招手,示意他将竹笼收好,这才伸手抱起朱予焕,对着一众兄弟道:“我先去后院看看家宴可是筹备好了,弟弟们自行品茶。” 说罢便带着自家女儿快速离开了。 众人见他离开,不由纷纷笑了起来。 “这焕焕也是,她爹爹的生辰,怎么送这个来?说出去也不好听。” “是啊,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大哥耽于享乐呢。” “小孩子嘛,喜欢些花鸟鱼虫也是常理。” 朱瞻埏却幽幽开口道:“如今虽然是春日,可要想找叫声这样洪亮的促织,可没那么容易。” 与其说是不容易,不如说是几乎不可能,这京师的冬日哪有那么暖和?要想捉促织,怎么也要到三月下旬了……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小小的促织竟然也不简单。 倒是朱瞻基的亲弟弟、老五朱瞻墡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颇有些得意:“我这大侄女可不是普通小女娃,天生的聪明才智——要不然怎么连皇爷爷也这么宠爱她呢?” 第14章 识人才 朱瞻基抱着女儿到了庭院内,这才伸手帮她理了理披风,免得朱予焕着凉,这才开口问道:“你啊,这么冷的天,从哪里抓到的促织?” 朱予焕笑着摇头晃脑,就是不说这促织是从哪里来的,显然是在刻意卖关子。 朱瞻基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还不快说?不然回头我可就要和你母亲告状了,每日里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养促织玩,恐怕学业也跟着一起荒废了。” 朱予焕哎呀了一声,急忙捂住朱瞻基的嘴,道:“爹爹不许胡说,我明明每日都有好好读书写字的。” 朱瞻基拉下她的手,这才道:“说吧,不然爹爹可真要做一回恶人了。” 朱予焕只好乖乖解释道:“我也是先前从胡尚宫那里知道的,说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宫人们孝敬胡尚宫,就从地下挖了火道和烟道为胡尚宫暖屋子,比宫中养花的屋子还要暖和,还能用那个火炉做点心呢。所以我便想着说不定也能在那个屋子里面养促织呢,就托人去问胡尚宫行不行,没想到胡尚宫一下就答应了,给我养了好几只呢,我就从里面挑了长得最好的,当做寿礼送给爹爹。” 朱瞻基听到“胡尚宫”三个字,眼神一动,开口问道:“胡尚宫?她帮你养的?” 他虽然喜欢斗促织,但也知道总是玩这些必然会导致玩物丧志,更重要的是若皇爷爷知道了,必然会对他失望,这事若是让胡尚宫知道了,怕是不久之后就会流传到朱棣那里,说不定还会疑心是他托了自己的女儿做这些,免得受罚。 朱予焕见他眉头一皱,便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因此一手挡着嘴,凑到朱瞻基耳边开口道:“我特意和胡尚宫说了,一定要帮我保密,这可是我和娘给爹爹的惊喜,胡尚宫听了之后立刻就答应了呢。” 朱瞻基一怔,又想到这养促织不是一日之功,若是胡善围有心告密,朱棣上次就应该敲打他了,何必要等到出征回来再说呢? 到底胡善围和他有着一层姻亲关系,纵使胡善围忠心朱棣,也会有所保留。 朱瞻基低头看了看女儿,这才道:“焕焕,你知道当初你曾爷爷靖难入宫,除了一众大臣,还有谁的功劳吗?” 朱予焕诚实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永乐盛世的光芒已经盖过了一切,她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的,不过她倒是隐约记得徐皇后还有兄弟在应天,大概率是两边通风报信,朱棣绕过济南之后才会格外顺利,毕竟情报灵通在战争中也十分重要。 “自然是皇城中的宫人。”朱瞻基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隐约多了几分阴沉,他接着说道:“若说最了解建文动向的人,那就只有宫人,别看他们各个人微言轻,用处却不小,一个个都跑到你曾爷爷的帐里卖好。那时胡善围就已经是尚宫,若非她有意疏漏,那些宫人如何能跑到你的曾爷爷脚下呢?” 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朱瞻基对于胡善围这样嫌恶,原来是觉得她在玩政治投机。 朱瞻基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焕焕,今日能够背叛他人,明日就能背叛你,这样的人往往诡计多端、不堪大用。” 见他早就对胡善围心有偏见,朱予焕便知道胡善围即便是献上这法子也未必能立刻就洗刷干净她在朱瞻基心中的形象,不过总好过一直被朱瞻基放在“黑名单”里要好。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可是勉仁先生(杨荣)也曾投奔曾爷爷……” “嘘。”朱瞻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道:“焕焕,不可以胡说。” 朱予焕只好应声:“哦……” “识人、用人也是极为重要的,更何况胡善围久在后宫经营,反复无常、不能轻信,又怎么能和勉仁先生相比呢?”朱瞻基点了点她的鼻尖,道:“绝对不能在她的面前胡乱说话,不然就是将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朱予焕和他对视一眼,这才道:“我明白了,爹爹。” 说到底,朱瞻基还是没有把握拿住胡善围,毕竟若是如朱瞻基所说,胡善围曾经做过朱棣的“密探”,那作为六尚之首,胡善围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宫女、内官对她言听计从?这个数量恐怕难以把握,所以对于胡善围,朱瞻基连把控的想法都没有,只想把她解决了。 现在朱予焕倒是可以明白为什么朱瞻基为什么一定要废黜胡善祥了,后宫勾结,恐怕朱瞻基睡都睡不安稳,说不定做梦梦到的都是百年之后他的后代、某位着名的仙君皇帝差点被宫女勒死的经历。 不过除此之外,朱予焕还隐约从朱瞻基的话语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 ——他看不起胡善围这样的人,除了胡善围作为“密探”令人不齿,还有一点便是因为胡善围是个女子。 朱予焕一时间心头有些复杂,想到朱瞻基对她的宠爱,又不免思量起来那里面究竟有几分是真情实感。 等到她的弟弟出生、她的母亲失势,眼前现状还能继续维持吗? 朱瞻基放下怀里的女儿,道:“好了,去后院找你娘吧,让她一定要护好了孙次妃。” 朱予焕站在地上,和朱瞻基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爹爹,若是一个人有真才实干,难道也要因为她的身份弃之不用吗?” 朱瞻基看着女儿,蹲下身耐心道:“焕焕,这世上的人有各自的职责,男子要读书习武、女子要主持家事,如果每个人都不安分守己、各司其职,这天下就会乱套,明白了吗?” 朱予焕眨眨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爹爹。” 她目送着朱瞻基回到前厅,看着那道横隔在前厅后院之间、将男外女内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垂花门默默不语。 明明是春日,冬日的寒气却仿佛从未消散,让人无端的心头发冷。 朱予焕摇了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事情丢出脑外,开始思考起了另一件事情。 孙梦秋并非是争强好胜之人,又不能确定自己怀的到底是男是女,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造势?上到朱瞻埏、下到宫人,都交口说她怀的是个男孩,这不就是捧杀吗? 胡善围虽然是六尚之首,但她是洪武朝便入宫为官,比谁都清楚要谨言慎行,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一眼便能分辨谁是主谋的事情?别说朱瞻基了,就是朱瞻埏这个小孩子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胡善围绝不会做这种蠢事。 到底是谁? 第15章 太孙妃 太子妃早就到了后殿,正拉着太子的几个妾室聊天,但要说最显眼的,还是十分得宠的郭次妃,打扮得远比其余几人更加华贵。几个女人坐在一起,乍一看花团锦簇、有说有笑,不见往日里的暗流涌动。 太子妃未曾注意到朱予焕,倒是胡善祥一眼就看到女儿垂头丧气的样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沮丧。 待到朱予焕走了过来,胡善祥把她拉到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回来就看到你心事重重的。” 朱予焕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没什么……” 见她不愿意说,胡善祥也不强求,只是道:“你爹爹今日生辰,不要耷拉个脸。” 朱予焕抬头看向胡善祥,果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往常极少表露出的笑容,与榴红色的衣裙搭配起来艳丽异常,只是那笑意并不清晰真实,在她脸上看着总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朱予焕习惯了胡善祥的冷脸,才觉得她似乎并不适合这样的笑容。 朱予焕还没说话,旁边的几位庶妃都看向她,李氏笑着说道:“这不是咱们家的女将军吗?习武回来啦?” 胡善祥垂首看向朱予焕,只见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态,笑嘻嘻地应答:“几位次妃又拿我开玩笑,是曾爷爷叫我好好锻炼身体,以后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身体康健,不要总是病歪歪的。” 胡善祥见状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在心底为女儿的未来担忧。 女儿天生心思重,虽然聪慧,但老话常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胡善祥如何不担心呢? 听她这么说话,几个妃子都笑了起来。 “咱们焕焕不愧是皇上掌心里的宝贝,最懂皇上的心意了。” “是啊,这哪有小娘子像焕焕这般恣意潇洒的?还是善祥有福气。” “我听瞻墺说,焕焕读书可用心了,学得也快呢。” “这下可好了,等梦秋生下了太孙的长子,到时候就能跟着焕焕一起读书识字。” 孙梦秋也笑着说道:“要是将来焕焕的弟弟妹妹们都有她三四分的风采,小爷和殿下便也可以安心了,多亏了皇上、太子爷和太子妃教导有方呢。” 太子妃瞥了一眼孙梦秋,没有说话,但听她们这样夸奖朱予焕,还不忘顺便吹捧自己这个奶奶的功劳,太子妃自然也十分开心,笑道:“是焕焕聪明,若不是天生的伶俐,便是跟着神君仙姑也是一脸笨相,就像某些蠢物,恐怕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太子妃话音一落,旁边的郭次妃眼神一暗,但仍旧面不改色,夸赞道:“太孙自幼便得皇上喜爱,虎父无犬子,焕焕自然也不会落后了。” 只是看她搭在交椅扶手上的五指微微收紧,便足以看出郭次妃的内心显然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云淡风轻,倒是李次妃迅速附和起来。 可惜郭次妃哪里是太子妃的对手,只朱瞻基这一个“好圣孙”,就保准郭庶妃难有翻身之时,谁叫朱高炽命短,郭庶妃就是再受宠也翻不起什么风量。 朱予焕可没打算参与这两位奶奶辈的人物的战争,只是跑去挽起太子妃的手臂,道:“奶奶,什么时候开戏呀?奶奶点的什么戏?焕焕还没看过呢。” 太子妃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等你爷爷回来,咱们一家人便开席,酒足饭饱就能看戏咯。” “好。” 朱予焕刚刚应声,就见有宫人小步跑来,对太子妃道:“殿下,胡尚宫来为太孙贺寿了,正在前面说吉祥话呢。” 太子妃露出一个笑容,道:“她有心了,等到在太孙那里说过话了,叫她来咱们这边,也跟着一起热闹热闹。”她笑着看向胡善祥,搂紧了怀里的朱予焕,道:“正好你们姐妹两个平日里也不常一起说话,见面都是公事公办的,也借着这个机会团聚团聚。” 太子妃这样抬举胡善围,一方面是因为她是尚宫,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给胡善祥这个儿媳妇面子。现如今孙梦秋挺着个肚子,人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她肚子里的是未来的太孙,她也隐隐担忧自己的儿媳妇被人轻视,自然要在外面让胡善祥足够风光。 孙梦秋一手抚着肚子,看向胡善祥时不由露出了羡慕向往的神情,其中还夹杂了几丝心酸。 既能与家人团聚,又有这样的体面,换成是谁能不羡慕呢?倘若当初她能顺利地成了太孙妃,依照太孙的心情,纵使不会让她的姐妹进入内廷为官,至少也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召她的亲人入宫和她团聚吧……若是待到她将来真的诞下小爷的长子,就能将母亲也接入宫中、母女团聚吧? 若是这肚子里的孩子当真如大家所说是个男儿郎便好了。 听到胡善围来了,朱予焕眼前一亮,并未留意到孙梦秋的神情。 胡善祥柔顺开口道:“今日虽然是太孙的生辰,但也没有宫人和主子们平起平坐的道理,娘又何必多留胡尚宫?按往年的规矩,赏赐六尚后便让她们退下吧。” 太子妃见她仍旧是恪守规矩礼仪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扫了孙梦秋一眼,这才道:“你啊,总是这样谨慎多思。” 这世间的男人只知道娶妻娶贤,将好好的女子约束成泥人一样却毫不自知,更不清楚妻子身上有多重的担子,只知道宠爱躲在妻室身下安逸度日的妾室,便是皇家也不能免俗。 李次妃见状笑道:“就是太孙妃这样谨慎的性子,才与太孙十分相配啊。” 其他人都附和起来,孙梦秋虽然也跟着笑,但那笑容却没有之前那样真切了。 她只是垂首,免得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青梅竹马的往事。 朱予焕听着她们说话,便对太子妃小声道:“奶奶,焕焕好奇六尚的贺礼,也想去前头看看。” 太子妃有些纳闷,道:“看那个做什么?往日里也就是那些东西,什么衣袍首饰之类的,没什么稀罕。” 朱予焕晃了晃她的胳膊,撒娇道:“焕焕想看嘛——” “好好好,不过一会开席可得回来,不能像往日里那样赖在你爹爹身边了,前面可都是男子。” 朱予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焕焕知道了。” 虽然先前朱瞻基明确表示了对胡善围的抗拒之意,但若是胡善围的“礼物”能让朱瞻基回心转意呢?总要一试到底才好。 第16章 花中王 朱棣这个皇上不在,国事自然就交到了太子的手里,好在朱棣也不是第一次北征了,加之朝中大臣大多是太子一手提拔,应对监国一事自然早就熟能生巧,解决了手头的事情,太子便回了东宫,也吃起了儿子生辰的酒席。 朱予焕绕到了前面,只见胡尚宫领着六尚的其余五人,正在向坐在太子下首的朱瞻基贺寿,朱瞻基侧脸倒是也带着几分笑,只是朱予焕在知道朱瞻基内心的真实想法之后,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笑容都绝非真心实意。 “……尚服局进献赤红织金麒麟曳撒一套、宝蓝、丁香云纹道袍各一套,请太孙笑纳。” 朱瞻基等到六尚一一报出贺礼的明细,这才笑道:“尚服局有心了,起来吧。”他的目光扫向胡善围,道:“往日里胡尚宫都是第一个出声的?今日怎么不出声了?” 朱予焕闻言不由在心底为胡善围捏了一把汗,都是她刚才太过着急,不该多余反问朱瞻基那句选用人才的话的,否则朱瞻基也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朱瞻基自然是不会难为朱予焕这个亲生女儿,可胡善围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指不定朱瞻基心里还会怀疑是不是胡善围对着朱予焕说了什么,才引得他们父女二人相处这般不快。 朱予焕能察觉到这一点,周围的人自然也能,闻言都不由噤声,便是年纪最小的朱瞻埏也不敢出声。 众人皆有些不解,朱瞻基虽然身为太孙,但从不仗势欺人,对待宫人也往往和蔼可亲,怎么今日对上胡善围这个尚宫反而拿起了皇太孙的架子了。 朱瞻基到底是朱棣亲手养大的皇孙,即便语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可只要话一出口,便能让人感觉到隐隐的威压。 胡善围面对朱瞻基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恭敬道:“六尚一向敬重太孙,今年寿礼更是绞尽脑汁,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臣不敢居功,便由其余五尚先为太孙献礼,搏太孙一笑,只愿太孙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朱瞻基似笑非笑道:“哦?既然最后一个献上,看来尚宫局是准备了一份大礼啊。” 朱予焕站在旁边,不由抓紧了袖口,光是站在一旁,就已经开始替胡善围紧张了。 胡善围到底是久在宫闱的女官,纵使周围人都察觉到了朱瞻基的不对劲,胡善围也恍若未闻,不卑不亢:“太孙谬赞了,臣不过一个小小女官,就算有些小伎俩,也不比皇爷、太子和太孙雄才伟略,今日奉上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朱瞻基嗤之以鼻,倒是太子打了个圆场,笑眯眯地说道:“六尚局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先送到皇上那里,也不落下东宫,再精巧的东西,本宫也都见过,这寿礼只要尽心就足矣。胡尚宫,快快呈上来吧。” 朱予焕不由暗自感激自家心宽体胖的爷爷,难怪庙号是“仁宗”呢。 “是。” 胡善围身后一个打扮俏丽的宫女快步走了上来,手中端着一个木匣,这木匣看着平平无奇,没什么装饰,只是做了镂空纹样。空气中却隐隐有一股花香,朱予焕率先嗅到这股清香,在早春的时候出现,说不出的怪异。 朱予焕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了朱瞻基,果不其然,朱瞻基脸上也有些许疑惑。 “这便是臣代表尚宫局献给太孙的寿礼。”胡善围接过木匣,躬身举过头顶,道:“还请太孙笑纳。” 朱瞻基扬了扬下巴,身边的内侍立刻上前接过木匣打开,果然看到木匣里放着一束淡绿色的牡丹花。 王子皇孙中隐隐有了声音:“怎么只送了一束花来?” 朱瞻基怔了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不远处探出头的朱予焕,很快明白了过来。 这牡丹花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胡善围真正想要进献的是培育这花的方法,和朱予焕送他的促织有异曲同工之处。 胡善围依旧躬身盯着自己的鞋尖,背后却已经湿淋淋的一片,尤其是察觉到朱瞻基的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显然是对她依旧有所怀疑。 朱瞻基瞥了一眼那新鲜稚嫩的花束,又看了看那花束下垫着的纸,隐隐透出了沉默半晌,这才终于笑着开口道:“这贺礼不错,我和太孙妃都收下了,想要在初春就寻来牡丹进献,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胡善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道:“太孙喜画花草鱼虫,因此臣特意命手下的人培育牡丹献给太孙,除了花型上乘的这几支,还有五盆含苞待放的牡丹献给太孙,并配给女官教习东宫宫人如何照顾牡丹,为太孙贺寿。这欧碧牡丹为花中之王,寓意富贵昌盛,六尚祝愿太孙金玉满堂、富贵吉祥。” 她话音一落,一旁的其余五尚的宫人也纷纷向朱瞻基贺喜。 朱瞻基命人将牡丹收好,起身一手扶起胡尚宫,道:“好,胡尚宫用心了。若是太孙妃知道你这样尽心尽力,也必然会高兴的。” 朱予焕见朱瞻基的神情似乎没有刚才那样刻意,便知道胡善围是暂时过关了,不由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胡善围嘴唇微干,仓皇与朱瞻基对视一眼便赶紧重新低下头,道:“太孙说笑了,外面的事情,太孙妃久居深宫,怎么会知晓呢。” 朱予焕知道她是想借着朱瞻基心情好的时候把握机会,撇清朱瞻基眼中的胡善祥可能存在的“串联”行为,但这个时候说这些明显不合适,她赶紧看向不远处的朱瞻埏,挤眉弄眼了一番。 朱瞻埏见状便小跑过来,惊喜道:“大哥,这牡丹好漂亮啊,回头大哥作画赏玩的时候可不能落下我!” 朱瞻基见他十分新奇的样子,便也不再和胡善围打机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回头我让太孙妃办一个牡丹宴,到时候你们好好赏赏胡尚宫献上的牡丹。” “好——” 朱予焕也悄悄给胡善围做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带着六尚一同退下。 养叔千日,用叔一时啊!有的时候虽然不能不说不做,可也要小心多说多错……她可以理解胡善围担心妹妹在朱瞻基后院中的处境,可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说这些“私事”的时候。 胡善围虽然有些不甘,但见话题已经错开,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第17章 覆巢下 待到胡善围退了下去,朱予焕这才缩了回去,绕过其他人到了前院,果然看到胡善围指挥着六尚的宫人将被罩子包好的牡丹一一搬来,其余五尚见到朱予焕纷纷行礼,胡善围也开口道:“臣见过小主子。” 朱予焕冲着她们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了,我是听人说胡尚宫送来了欧碧牡丹,特意来看个新鲜的。” 先前跟在胡善围身边颜色艳丽的宫女见状笑道:“如今天气还是太冷了,牡丹娇贵,这样的时节不能轻易见风,需要用布罩子精心呵护才行。”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她用眼神扫了扫那个宫女,生得十分明艳,即使是身着普通宫人的服饰,在人群中也能让人一眼瞧见,和胡善祥的端庄清冷、孙梦秋的清秀可爱截然不同,实在是惹人注目。 有这样的人在胡善围身边伺候着,她不应该一直没有印象。 胡善围察觉到她的疑惑,笑着说道:“这是妙素,姓吴,出身丹徒,进宫也不过一年。如今正读书识字打算考取女官呢,她善于侍弄花草,平日里都在花房钻着,不曾和我一起去往各宫拜见娘娘们,小主子觉得面生也是自然。” “原来如此。” 吴妙素见礼道:“奴婢拜见小主子,小主子安康。” 见胡善围提起吴妙素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便知道胡善围十分欣赏吴妙素,平日里大概也多有照拂,所以才会在说话时显得这般亲近。毕竟依照胡善围的性格,只会对踏实肯干的人青睐有加,足见吴妙素一定十分勤俭好学,才能让她这么看重。 朱予焕这才点点头,笑道:“难怪对这牡丹习性这样通晓,原来是经常照顾啊。” 胡善围温声道:“之后妙素便会被临时拨到东宫来,教导宫人如何侍弄这欧碧牡丹。” 朱予焕微微讶异,打趣道:“我还以为胡尚宫会直接将妙素送到我娘身边呢。” 她说这话也意在提醒胡善围千万不要随意送宫人到太子这里,免得被朱瞻基当做是安插什么密探进来,到时候稍稍缓和一些的关系又要紧张起来。 胡善围顺着她的话笑答道:“妙素这样聪慧,我还想留她在我身边多教导几年,将来我出宫荣养后,有人能接我的班、不落我们尚宫局的面子呢。” 她此言一出,周围的几人都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往常一贯“掐尖要强”的胡尚宫竟然会说出出宫的话来,便是被指定“接班”的吴妙素也呆在原地,诧异道:“尚宫……” 朱予焕最先反应过来,她和胡善围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了一个笑容。 朱瞻埏应付了正殿的事情,找了个借口跟了出来,见朱予焕站在那里,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诶,焕焕,你刚才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大哥又不会对胡尚宫做什么。” 朱予焕看向他,解释道:“现在不做什么,可不代表未来不会做什么。姨母已经受了这么久的苦,如今她已经决意出宫,我不想她因为这样的事情受牵连。” 朱瞻埏不以为意,撇撇嘴道:“有嫂嫂在,胡尚宫能有什么事情?” 想到胡善祥不久后便会被废弃,朱予焕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又回想起朱瞻基和自己说过的话,喃喃自语:“覆巢之下无完卵……” 不说胡家姐妹两个,就是她,等到那个时候还会有好结局吗?无非是朱瞻基把她草草嫁给别人罢了…… 朱瞻埏见她这样,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在搬花的宫人,道:“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朱予焕回神,看向朱瞻埏的侧脸,想到他的母亲是和太子妃不睦的郭次妃,宽慰道:“小叔叔是爹爹看着长大的,快要和亲儿子一样了,小叔叔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瞻埏嘿嘿一笑,道:“你不也是大哥的亲生女儿,怕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可笑容里却都有几分不确信。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姑且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朱予焕暂时放下了心事,美美地尝了一顿光禄寺的宴席。午后便跟着太子妃等一众人看戏,朱予焕刚看了几出便有些昏昏欲睡,她正有些犯困,却听见旁边有宫人慌乱的声音,连忙打了个哆嗦,抬手用力拍了自己脸一下,将旁边的宫女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了朱予焕的手,免得她又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待到周围的宫人火急火燎地散去,朱予焕看着没什么人的戏台前,有些纳闷地开口问道:“刚刚怎么了?” 宫人小声道:“是太孙嫔要生了,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跟着去产房外面等消息了。” 朱予焕眨眨眼,也赶忙道:“咱们也去看看。” “是。” 孙梦秋虽然身居嫔位,可到底朱瞻基子嗣稀薄,又没有儿子,所有人都对孙梦秋这胎寄予厚望,如今孙梦秋生产,众人自然关切异常,朱予焕去的时候,产房外面不少人候着,胡善祥更是指挥着产婆和宫人们妥帖照顾孙梦秋,不见丝毫慌乱。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朱瞻基大步走向胡善祥,扬声问道:“梦秋如何了?产婆进去了吗?” 胡善祥应声道:“已经命产婆进去接生了,她们几个经验丰富,定能好好照顾太孙嫔顺利产下子嗣。”说罢,她冲着身边的宫人道:“为太孙搬椅子来。” 朱瞻基却是摆摆手,道:“等到一会梦秋诞下子嗣,我便能进去看她,免得她害怕。”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幽幽开口道:“生产要许久呢,太孙嫔又是第一次生产,要比娘生育桐桐耗费时间更久,爹爹怕是要等到入夜了才能看到弟弟妹妹,不如先坐下休息吧。” 她出生的时候并不知道外界情况,不过友桐是如何出生的,朱予焕自然一清二楚,见朱瞻基连生产要多少时辰都不清楚,便知道他大概率都没有陪在胡善祥的身边,对于他来说,大概就是某日回家多了个女儿吧。纵使朱予焕之前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在意这些小事,却也不得不思考,今日若是换成胡善祥,朱瞻基是否还会是眼前这样? 朱瞻基听到女儿的话,脸上有些尴尬,只好笑道:“爹爹反倒没有焕焕知道的多啊。” 胡善祥轻声道:“焕焕,还不回去读书?别在这里添乱了。” 朱予焕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匕首,只是冲着母亲乖巧行礼,道:“焕焕知道了,这就回去读书写字。” 胡善祥看着她有些孤单的背影,不由轻轻蹙眉,转头看向一门心思守着孙梦秋的朱瞻基,又望了望宫人来回出入的产房,最终还是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她若是只顾着自己的女儿,回头不知道又该惹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呢……也只好先委屈焕焕那孩子了。 第18章 吴妙素 “小主子回来就一言不发的,只在那里埋头写字。平日里写十张,今日都快要写够二十张了……” “可师父娘明明给小主子放假了啊,小主子怎么还写……这天都暗了,再写下去坏眼睛啊。” “小主子是担心太孙嫔诞下男婴,到时候不管是皇爷、太子爷还是太孙,恐怕都不能像过去那样疼爱小主子了。” 朱予焕握着手中的笔,一笔一划耐心写着,只当没有听到宫人们低低的讨论声。 人心都是肉长的,穿越到明朝这么久,无论是朱瞻基还是胡善祥,亦或是朱棣和太子夫妇,每个人都对她关爱有加,朱予焕自认不算什么冷血无情的人,心中当然也将他们当做亲人,可今日的朱瞻基才让朱予焕真正见识到他除了父亲之外的另一面。 抛却对女儿的慈爱,朱瞻基不喜欢女官,也瞧不上女子,更是对胡善围厌恶至极,警惕她这个女官之首,这更是出自对权力的维护和对可能存在的敌人的警惕,这是出自太孙、未来太子和未来皇帝的警觉,固然无可厚非。 但是牵扯到了胡善祥和她的长姐胡善围,朱予焕便不能再视而不见。 曾经朱瞻基的父亲形象便如同潮湿老屋即将剥落的墙皮一般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朱瞻基未来还会有很多妃子和孩子,但胡善祥只有她和友桐两个孩子…… 迅速做出决断后,朱予焕长出一口气,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 “小主子用膳吧。” 朱予焕望向有些陌生的身影,来人正是吴妙素,她手中还端着托盘,放着几道小菜。 朱予焕这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晚,起身道:“妙素怎么做起其他人的活儿了?不是来照顾牡丹吗?” 吴妙素将托盘里的菜色放在桌上,这才走到朱予焕桌边,笑着解释道:“如今前面的人都等着太孙嫔生产呢,只是太孙妃放不下小主子,所以托奴婢去小厨房叫人准备了几道菜送来。恰巧奴婢已经按照吩咐安置好了牡丹,便来为小主子送晚膳。”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桌面上放着的宣纸,不由露出诧异的神情。 上面写着数不清的“忍”字,一张连着一张,每一个字却都写得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凌乱之感。 朱予焕却好像没有看到吴妙素一瞬的惊诧,只是坐在桌边,开口问道:“太孙嫔还没有诞下弟弟吗?” 吴妙素回过神,答道:“未曾,因此太孙妃一直守在产房外呢。” 有侍候用膳的宫人在一旁布菜,朱予焕尝了一口,菜还是温热的,她接着问道:“那爹爹呢?” 吴妙素微微一愣,蓦地想到桌上放着的“忍”字,随后道:“太孙在外面守了一会,是太子妃提醒太孙还要和太子爷一同处理政务,太孙才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匆匆走了。不过临走前太孙还叮嘱太孙妃,若是太孙嫔诞下子嗣,一定要差人先去告诉他。” 之前总听别人说“爱与不爱,一眼就看得出来”,朱予焕还不以为意,现在一看,古往今来,确实如此。 朱予焕哦了一声,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随后看向吴妙素,笑着说道:“我想娘应当也忙里抽闲为你们安顿好了住处,你刚来东宫就遇上了太孙嫔生产,今日就好好歇歇吧,不用和其他宫人一样到处轮值,等到太孙嫔生产后,娘自然会为你们安排差事。” 吴妙素急忙行礼,应声道:“奴婢谢小主子体恤。” 见她退了出去,朱予焕身边的宫人才似是感慨一般道:“当真是胡尚宫调教出来的人,循规蹈矩、温文尔雅,将来若是真做了尚宫,想必也能和胡尚宫一样颇受重用。” 朱予焕望着吴妙素的背影,这才开口道:“丹徒出身……” 她的印象里倒是有个人能够和眼前的吴妙素对得上号。 宫人见朱予焕沉默不语,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主子?” 朱予焕回过身,接过帕子按了按嘴角,这才重新走回书桌边上,将桌上晾干的课业收了起来,又从多宝格上取了一只匣子,这才将剩下的纸全部叠好了放进去,这才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小主子还不歇息吗?” 朱予焕摇摇头,道:“还是等太孙嫔生产后再洗漱吧,你们也轮着去问问情况,看看太孙嫔如何。” 她只知道孙皇后生下了朱祁镇,但这一胎是不是战神,她还真不大清楚,不如等等消息,也好提前安心。毕竟她记得朱瞻基去世的时候,朱祁镇还只是个小屁孩,若是朱祁镇现在就出生,就意味着朱瞻基的终点不会太远了。 “是。” 约摸着快到子时,朱予焕才听到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宫人走了进来,赶紧开口道:“小主子——”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书,道:“不急,先烤火暖暖身体。” “是。” 偶尔听到熏笼里噼啪的火花声,朱予焕喝了一杯热水,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了?娘回去休息了吗?” 宫人没想到她先问的会是这个,不由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答道:“太孙妃还在照顾太孙嫔和新出生的小主子,太孙也在,太孙嫔歇下了,兴许晚些时候太孙妃才能得闲歇息呢。”他见朱予焕没有说话,这才接着说道:“太孙嫔为小主子添了一位妹妹,太孙亲自取名含嘉。” 和预想中的结果不大一样,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未来发愁,朱予焕这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我知道了,洗漱歇息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第19章 小委屈 “焕焕,瞧瞧,这就是你妹妹。” 朱予焕凑过去看了看,刚出生的孩子还没有完全长开,皱皱巴巴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可爱。虽然友桐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可到底是一个母亲生出的姐妹,无形之中让朱予焕对自家妹妹多了一层滤镜。 朱含嘉就不一样了,尽管是一个父亲,可她的母亲是孙梦秋,终究还是有一层隔阂的。 倘若朱予焕是个古代人就算了,可偏偏她是个在现代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总觉得有些怪异。 更不用说孙梦秋未来间接导致了胡善祥被废,让知晓未来的朱予焕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太子妃抱着小孙女,见朱予焕只在旁边看着,有些稀罕道:“怎么不说话?我看你平日里最喜欢逗你妹妹,她刚出生就不撒手了。” 朱予焕这才凑过去,撒娇道:“三妹妹看着比桐桐还要柔弱,肌肤娇嫩,焕焕现在练习骑射,手上有了茧子,不敢再乱碰妹妹,不然该把妹妹弄哭了。” 朱予焕刚刚开始习武的时候,皮肤受不住这么练习,很快便起了一手的泡,等到泡都磨破了,又流了几日脓水,好不容易结痂,在她手上逐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小小的一双手再也不像当初那样细腻光滑,乍一看竟然不像个女孩子的手。 太子妃自然也见过自家孙女咬着牙由胡善祥挑破水泡时的样子,闻言立刻心疼不已,将小孙女交给一旁的乳母,这才把朱予焕搂入怀中,怜惜道:“焕焕从小就懂事,不让家里的人为难,奶奶最清楚你的懂事了。” 朱予焕靠在太子妃怀里,笑着没有说话。 太子妃理了理她的鬓发,轻声道:“焕焕别怕,你是你爹爹第一个孩子,就是有了弟弟妹妹,奶奶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那日她看见朱予焕腰间还挂着匕首,显然是想着要向朱瞻基展示一番习武的成果,可因着孙梦秋突然生产,自然也就没了机会,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因着这个妹妹错失了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如何不难过? 朱予焕一愣,也伸手抱紧了太子妃,嘟囔道:“我……我没有委屈……” 纵使孙女如何被夸赞天生聪慧,也终究是个小孩子,有了弟弟妹妹,就算相处得好,心里也总还是有些别扭和难受的。 更何况朱瞻基和胡善祥夫妻两个感情不好,朱予焕这个小人精大概比谁都清楚。 太子妃见她逞强,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好,焕焕没有委屈。” 朱予焕听她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想到太子妃日后还对被废的胡善祥多有照顾,心中有些酸涩,赶忙转移话题问道:“最近怎么不见爹爹啊?是和爷爷忙着为曾爷爷补给粮草吗?” 这几日别说是胡善祥了,就是刚刚为朱瞻基生儿育女的孙梦秋也不怎么见到朱瞻基,也就只有时常习武的朱予焕在外行走时能听到一些风声,大概是朱瞻基时常出宫,似乎是在外面忙着什么。 太子妃自然是知道详情的,但却并未对朱予焕明说,只是道:“那日你姨母献上的牡丹,你爹爹很喜欢,正为了那牡丹奔波呢。” 知道内情的朱予焕立刻就领会过来,想必是朱瞻基正在宫外拿胡善围呈上的法子实践呢。 别看朱予焕交给胡善围的法子普普通通,可其中用到的材料、方法都值得细细研究,水泥、烤炉、地暖,随意拿出一样来都是有利于民生的好事。若是能赶在朱棣回朝之前拿出个结果,也是大功一件,于名于利,朱瞻基对此都十分有动力。 被交给乳母的朱含嘉还未满月,只是自顾自地吃喝。 太子妃看向朱含嘉这样,先是笑了笑,随后又有些发愁,道:“唉……你爹也是,每日忙着这个、忙着那个,对自己的事情反而不上心,也不看看他自己,多少也有好几个弟弟呢。” 先前郭次妃到处放消息,说孙梦秋这一胎是个儿子,太子妃虽然知道这事她的阳谋,但心中也不免希望孙梦秋真能争一口气生个男婴,太子妃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太子了。可孙梦秋最终也只生下一个女儿,太子妃即使失落也不会放在明面上,太子倒是真有些落差,这几天心口堵着一口气,也不常到太子妃这里了。 朱予焕虽然不知道郭次妃的阳谋,但她明白太子妃的言外之意。 朱瞻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有两个,更不用说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而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放到现代不算什么,可在古代,二十五岁早就应该子女环绕了,但朱瞻基却只有三个女儿。别说是放在皇室,就是放在寻常人家,这样的人丁稀疏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更何况老朱家还有皇位要继承呢? 不过太子妃若是知道她千盼万盼的孙子是大名鼎鼎的瓦剌留学生,不知道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期待。 太子妃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捏了捏朱予焕的小脸,笑道:“等你爹过些时候不忙了就回来看你们姐妹三个了,到时候肯定又要拉着你掉书袋,你可不能偷懒。” “是。” 第20章 小道理 如朱予焕所想,朱瞻基正在宫外忙着置办土地、修缮房屋,按照胡善围呈上来的图纸修建所谓的“暖房”,这房子虽然称不上有多大的用处,但对寻常百姓来说,成本低廉便可以供人取暖,还可以生火做饭,在顺天这样一到冬天就十分难捱的地方,能有这样的法子取暖,实在是幸事。 朱瞻基虽然是在顺天(北京)出生,但自幼长在应天(南京),对于北方百姓的生活不易只是略有耳闻,并不十分了解,直到跟随爷爷朱棣北征,才知道北方的环境如何恶劣,加之风大天寒,北方天灾频频,这地暖确实用处极大。 这胡善围虽然只是献上了图纸与方法,可在这搭建暖房的方法中包含的种种细节与奇思妙想却令人惊喜。 其中最让朱瞻基在意的是所谓的“水泥”,将各种材料按照比例混合,居然真的能够修筑更加稳固的房屋,早在顺天的紫禁城修建之前,朱瞻基就常听人说,皇宫宫城不牢固导致坍塌的事故时常发生。待到迁都之后,紫禁城的宫殿更是经常因为天灾损毁,光是用在修筑宫殿上的钱财便不计其数,实在是浪费。若是能将宫殿用这个法子加固,想必可以节省不少开支。 除此之外,这水泥还可以用于修筑边防、加固城墙,在军事上也好处多多,若是朱棣知道了,必然会大力推广。 朱瞻基虽然喜悦,却也有几分怀疑。 这法子虽好,可怎么想都不是胡善围一个深宫女官可以轻易获得的,她是如何得到这个法子?若是胡善围有这个法子,恐怕早就送到他的面前,以此来为胡氏讨好他,怎么会到今日才拿出来?更不用说在那之后胡善围还对身边的人说打算离宫修养,和以往绞尽脑汁妄图更进一步的样子截然不同,倒像是在以退为进……种种异常,足以说明是有人在胡善围背后指点,更让朱瞻基有些怀疑。 除了老爷子,还有谁能使唤得了胡善围?就是胡善祥这个亲妹妹,也未必能指挥得动胡善围这个女官之首,也正因为如此,朱瞻基才不喜胡善围。 纵使心中种种猜忌,但朱瞻基对这法子是照用不误。 ——既然这法子送来了,自然就是他朱瞻基的,这世上也唯有他能让这法子物尽其用,落在胡善围手中也只会积灰。 朱瞻基内心的种种想法暂且不提,朱予焕在宫中也并不清闲,每日的文武修习不必说,亲爹的后院也实在算不上安生。 朱瞻基是男人,每日可以去外面行走办差,可胡善祥和孙梦秋却不同,每天只能待在四方的院子里,更不用说孙梦秋刚刚坐完月子,身体和心理都还没有彻底恢复,身边却没有朱瞻基这个心上人守着,加上周围无形的压力,孙梦秋难免有些郁郁寡欢。 朱予焕还未发觉,胡善祥却已经办起了之前朱瞻基所说的“牡丹茶宴”,特意叫上了孙梦秋,显然是想借此让她宽心。 胡善祥平日里就掌管着东宫中不少的宫务,现在还要为了哄孙梦秋开心而费力,让旁观的朱予焕看着都觉得累。 这古代女子果然不容易,当妾室要一门心思讨好夫君和正妻,可当了正妻也不轻松,照顾一大家子全成了“本分”,一旦错漏一点便是劈头盖脸的责备,让人喘不过气。 朱予焕看着坐在书桌前拿着几本册子写写画画的胡善祥,不由在心底感慨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虽然是春日,但屋内只有母女两个,安静无声。胡善祥扫了一眼旁边心不在焉翻书的朱予焕,开口问道:“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要说?” 朱予焕回过神,嘟囔道:“我才没有呢……”她察觉到胡善祥的眼神,解释道:“我知道娘的想法,您是太孙妃,照顾爹爹的嫔妾、子女是理所应当,如果不能尽职尽责便是渎职,愧对爷爷和奶奶的厚望。” 胡善祥见她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由莞尔,道:“你啊,现在是越来越熟练了,我还没说什么,你自己的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朱予焕故意摇头晃脑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焕焕虽然没有读百遍,但也悟出了一点自己的小道理呢。” 胡善祥被她逗笑,将手中的玉杆狼毫放在笔搁上,这才道:“看来总算没让你白白读书……焕焕,你能明白‘责任’是什么,娘很欣慰。” 朱予焕正要开玩笑,胡善祥接着说道:“但责任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呢。焕焕,你知道吗?” 听她这么说,朱予焕不由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问道:“另一部分原因?什么原因?” 胡善祥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神情,她微微偏头,挑眉笑道:“都说焕焕聪明,今日怎么不猜猜?” 朱予焕眨眨眼,凝神思索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我可没有娘聪明,想不出来……” 胡善祥起身走到桌边,伸手抚着上面摆放着的牡丹的花瓣,这才轻声开口道:“女子生产不易,无论是产前产后,不仅身体大不如前,心情也时常不佳,正是需要人呵护的时候。” 朱予焕没想到自家亲娘居然还考虑到了产后抑郁症的事情,不免有些惊讶,过了一会才嘟囔道:“娘,桐桐出生之后,爹也不在你的身边啊……” 那个时候可没人关心胡善祥的身体和心理,也无人为胡善祥想着办什么“茶宴”,胡善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孙梦秋一不小心出了点什么事情,到时候可就全是胡善祥的错了,这不是惹祸上身嘛。 胡善祥看向朱予焕,柔声道:“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胡善祥望着盛放的牡丹,道:“太孙嫔入宫的时候不过十岁,还是个孩子,从小便远离亲人,循规蹈矩、小心长大,她能够依靠的只有太子妃和太孙,她心中的不安比别人只多不少。先前还在孕中的时候,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产后太孙又不能时常陪伴,心里恐怕要比其他人更加苦闷。” 朱予焕眨眨眼,想到之前宫里人人都对孙梦秋的肚子翘首以盼、期待着她能为朱瞻基诞下长子,便是太子妃也寄望深厚。可待到孙梦秋生下女儿之后,众人又不似之前那样热情,只怕对于孙梦秋自己来说,那种心理压力也是难以言喻的,她这样郁郁寡欢也是常理之中。 朱予焕的心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才道:“娘……” 倘若不是怕被人发现她是什么“妖孽”,朱予焕都想告诉自家亲娘,孙梦秋才不需要你关心,她未来可是直接取代你当皇后的。 “太孙虽然宠爱太孙嫔,可是他无法理解太孙嫔身为女子的苦闷,也就无法如太孙嫔心中所想那般时常照拂她。”胡善祥轻轻拂过牡丹的花瓣,道:“同为女子,我也应当多加照顾她。” 朱予焕不自觉开口道:“既然爹爹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啊。” 她说完才想起,对于孙梦秋这样并非是皇家之人、自幼便不得不依靠太子夫妇和朱瞻基的恩宠生存的人来说,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靠自己”并非是一件易事。 胡善祥见她不再说话,这才道:“焕焕,你明白了吗?” 朱予焕轻轻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那娘呢?娘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换做是她在胡善祥的处境中,即便和朱瞻基没有感情,也做不到胡善祥的坦然。 胡善祥走到她身边,道:“我能依靠谁呢?既然无枝可依,又何必为此自苦。”她见朱予焕抬头望着自己,笑道:“焕焕,娘让你读书就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她才是真的强大,无坚不摧。” 第21章 弓弦断 “五支正中红心,另外两支偏了些,最后一支箭都没能射出去……”朱予焕看了看手中的弓箭,又看了看靶子上的结果,忍不住嘟囔道:“怎么还越练越不如……” 朱瞻埏见她耿耿于怀的样子,伸手抓住朱予焕的手腕,宽慰道:“行啦,你这都练了一下午,你就是个小丫头,又没有用不完的牛劲儿,当然是越练越差。坐下来喝杯茶歇歇,省得一会回去连茶碗都端不起来了。” 朱予焕撇撇嘴,这才放下手中的弓,交给了旁边内官,和朱瞻埏坐在一旁休息。 朱予焕一手托着茶碗,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晃荡,幽幽地开口道:“今日不是牡丹茶宴吗?小叔叔怎么跟着我到校场这边啊?先前可是你亲口和我爹说想要赏牡丹,现在我娘办了牡丹茶宴,你怎么反而不去了?” 朱瞻埏瞪圆了眼睛,道:“那还不是你非要我岔开话题吗?怎么转头就翻脸不认人啊。” 朱予焕一脸无辜。“我就是看了你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小叔叔你自己跑到我爹身边说那些话的。” 朱瞻埏被她呛得没办法,剧烈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指指自己的喉咙,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开口道:“我生病了,只能静养,去不了嫂嫂办的牡丹茶宴了。” 朱予焕双手捧着茶碗,手臂的颤抖才缓和不少,不至于将里面的茶水全部洒出。她抿了一口,道:“我看小叔叔你就是想偷懒,故意称病不去。” 朱瞻埏撇撇嘴,道:“你还不是一样?反正咱们两个都不喜欢那种客套话的场面,还不如在这里偷闲。反正我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就算说谎了又如何?大家都会信的。”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天空,虽然有红墙碧瓦阻隔,可阳春三月,正是天朗气清的时候,即便不去牡丹茶宴,在这样的阳光下小坐片刻,也让人身心舒畅。 朱予焕匆匆解渴之后便坐不住了,她立刻重新站了起来,道:“我再练一会儿,全中红心就算是完成今日的修行了。” 朱瞻埏见她这样执着,只好摇了摇头,道:“之后让你身边的人到我娘那里拿些玉雪膏吧,不然这风吹日晒的,迟早把你变成个小黑妞……等到将来大哥给你议亲,怕是连个合适的夫婿都找不到。” 朱予焕原本在弯弓搭箭,听到朱瞻埏的话,转过头看向他,手中的弓箭却没有任何放下的意思,还扯了扯嘴角。 她最不想听的就是这种话,她心里惦记得全都是胡善祥和朱友桐的未来,一旦嫁人必须离宫,留她的母亲和妹妹在宫里,她才放心不下。更何况见到朱瞻基那样,朱予焕对这个时代的男人更加没有兴趣,想想就觉得倒胃口。 朱瞻埏被她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了一跳,又见她依然扯着弓,赶紧开口道:“焕焕,你可别乱来啊!小叔叔虽然身体不好,可还没打算早夭呢!” 朱予焕这才嘿嘿一笑,微微挑眉,问道:“原来小叔叔还害怕我呢,嗯?” 朱瞻埏见她不是真的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你刚才那样像个煞神,还拿着弓箭瞄准我,是想吓死我啊?” 朱予焕一如既往地回嘴:“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呀?再说小叔叔你不是说我是小黑妞吗?你堂堂七尺男儿,还怕我一个小丫头吗?” 她话音刚落,朱瞻埏还未接话,一直被朱予焕牵着的弓弦发出了“崩”的一声,细长的弓弦回弹,一下将朱予焕的手划开一个口子,顿时鲜血淋漓、几近露骨,原本搭在弓弦上的箭也插在了地上,吓得朱予焕身边的内官急忙跪倒在地,想要从怀里掏出帕子来为朱予焕包扎,却见那伤口深可见肉,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将那帕子搭在朱予焕手上。 朱瞻埏也吓了一跳,赶紧对旁边的宫人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叫太医给你家主子来查看伤口,焕焕若是出了什么事,皇上、太子和太孙都拿你们是问!” 他也曾听母亲郭庶妃说起宫中的刀光剑影,立刻便怀疑是不是有人蓄意谋害,所以才厉声质问。 宫人也被吓了一跳,慌乱应声,急急忙忙地去太医院请人了。 朱予焕倒是一脸淡定,只是额头青筋暴起,足以证明她已痛极了,她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道:“就是习武的小伤,每日练习,总有受伤的时候,不用大惊小怪。” 朱瞻埏见她还在逞强,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都这样了还在逞强?看你那咬紧牙关的样子,还装没事人呢?和嫂嫂真是一模一样。” 朱予焕一愣,没有说话。 朱瞻埏等了半天不见太医来,正要对周围的人发作,原本在不远处戍卫的士兵也察觉到了异常,迅速跑了过来,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弓细细查看,随后道:“皇孙殿下,这弓应当是使用太久了,加上女郎君力气见长,所以才猝然崩断,加之这弓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弓弦断裂也是难以避免,即便是臣等常年在军中接受训练的士兵,在练习的时候也难免受伤。” 他说完觑了一眼朱瞻埏和朱予焕的脸色,见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这才接着道:“臣这里有随身带着的止血药,女郎君若是不介意,臣来为您上药。” 朱予焕的手因为流血而微微发冷,因此点点头道:“先上药简单包扎一下,之后再由太医查看伤势便可。” “是。” 药粉随着士兵的动作一点点洒在朱予焕手上,她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看着眼前和自家亲爹年纪相仿的士兵,开口问道:“听你说话很有条理,是读过书吗?出身哪一卫?” 谁叫她疼得厉害,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态,只能通过问话来转移注意力了。好在这士兵虽然是个粗人,但上药手法还算是轻柔,朱予焕也能勉强忍耐。 对方对答如流:“臣是府前卫军的。听闻指挥使时常要求手下的人多多读书,只是军中时常演练轮值,不比锦衣卫清闲,所以臣不过简单看过几本书,算不上读书。” 塞哈智本人十分儒雅,也难怪他要求手下的人也读书明理,在古代本来就容易出现文盲的军队里来说算是十分罕见了。 朱瞻埏闻言冷哼一声,随后道:“塞哈智指挥使呢?平时不都是他来指点焕焕吗?怎么现在不见人影了。” 朱瞻基忙碌,塞哈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并不清闲——朱棣在追赶阿鲁台,同样需要锦衣卫协同,军情一日日的来,塞哈智往往是指点朱予焕一二便匆匆离开,自然也就没什么时间注意到朱予焕的弓箭已经磨损老旧,更不会想到朱予焕会在今日的练习中失手伤了自己。 这士兵面露难色,道:“军情紧急,太子时常传唤指挥使,只怕今日是事务过于繁忙,指挥使才未能前来,毕竟大局为重……”他这样解释了一番,随后又立刻道:“这都是臣等未能尽忠职守,才导致女郎君伤了自己,请皇孙与女郎君恕罪。” 朱瞻埏还没说话,朱予焕已经摇摇头,道:“没事,既然如今血已经止住了,今日不过是意外罢了,何必再追究下去。” 士兵上完药粉,内官急忙用帕子将朱予焕的手包了起来,免得伤口因为校场的风沙而恶化。 朱瞻埏见朱予焕显然是不打算继续追究了,嘴上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武库司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看皇爷爷回来了该怎么收拾他们。” 朱予焕想到朱棣回来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好啦,小叔叔,你刚刚还说我吓人,你现在才是更吓人的那个,武库司要是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要给曾爷爷上奏疏谢罪了。” 朱瞻埏冷哼一声。“本来就该如此。” 朱予焕瞥了一眼那个士兵,笑着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朱予焕会开口,对方先是一愣,随后答道:“臣姓石名林,原本是在德州卫做百户,后因着皇上北征集结边军,京师空缺,才迁入京师,补家父空缺入二十二卫效力。” 朱予焕见他有些惶恐的样子,半开玩笑道:“我看你刚才上药很是娴熟,看来平日里时常受伤啊。” 石林赶忙解释道:“是臣的儿子和女郎君年龄相仿,只是他可不比女郎君这样勤奋刻苦,更没有您的天赋,时常受伤,所以臣才习惯上药。”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她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今日多谢你了,塞哈智指挥使若是知道他的随口一言也有人铭记于心、身体力行,必然倍感欣慰。” 朱瞻埏见状摇摇头,牵着朱予焕的另一只手道:“行啦,别安这大头兵的心了,赶紧和我回去,我还得向嫂嫂谢罪呢。” “好好好……说得好像我娘是什么凶神恶煞一样……” “我这是想求嫂嫂护我,若是让太子、太子妃知道我没照看好你这个心肝宝贝,指定又要罚我了。” 石林一怔,直到两人离开,这才明白朱予焕刚才的言外之意。 大抵是要向塞哈智推举他进入锦衣卫。 第22章 有圈套 朱予焕习武受伤的事情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从校场回文华殿有一段距离,加之朱予焕春日里穿着的都是浅色衣袍,一身的血污格外明显,只要迎面遇上了人,每个都能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 加之东宫又延请了太医为朱予焕诊治,这事情就是想盖过去也难,因此次日一早,从手下人那里听到了事情经过的塞哈智就到了东宫请罪。 皇上临走前可是把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给了塞哈智,结果他一天不在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待到皇上回朝定要问罪,自然是要提前到东宫来请太子降罪。 不说塞哈智,就是武库司也吓了一跳,原本只想着随便找把弓箭敷衍一下,没想到这太子家的小丫头竟然真的每日练习,硬生生将弓箭练到损毁,还伤了自己,这要是等朱棣回来,还有他们好果子吃吗? 虽然心中惶恐,但朱予焕的这份毅力也着实惊人。 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又有皇上亲征鞑靼,哪里轮得到一个女儿家这样习武?难不成大明无人可用了吗?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到塞哈智,不等他开口便道:“指挥使和我来吧。” 昨日的事情不是小事,想必太子这边也早就一清二楚,因此塞哈智并不意外,跟着宫人走了进去,只见太子爷和太子妃都在堂前坐着,旁边还跟着个小人儿,自然就是朱予焕了。三人人手捧着一本书,看得都是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摘出其中一段讨论起来,看样子是在一同读书。 只是朱予焕手上缠着的厚厚一层的纱布格外扎眼,可见昨日之事并不是流言夸大。 “指挥使稍等,奴婢这就进去传话。因着小主子今日不便去习武,所以太子爷便带着太子妃和小主子一同读书呢。” 塞哈智微微颔首:“有劳。” 宫人进去通传,太子这才放下手中的书,笑呵呵地开口道:“让指挥使进来吧。” 塞哈智这才走了进来,向太子见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太子看着宫人搬来椅子,道:“起来吧,指挥使怎么一早就跑过来?” 塞哈智拱手道:“臣是来请罪的,皇上走前将小主子托付给臣教导,可是臣却未能恪尽老师的职责,也不曾察觉武库司呈上的武器老旧磨损,致使小主子受伤。” 太子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道:“焕焕回来和本宫还有太子妃都说过了,是无意间受伤,还说指挥使平日里还要忙着军情等诸多事宜,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不必耿耿于怀。” 这件事本来就可大可小,且不说朱予焕无意追究,就是她折腾出点什么来,太子和太子妃也都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毕竟朱棣在前方征战,自然是要保证后方的安定,更何况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有了龃龉总是不好看的。 塞哈智不肯入座,面露愧色,道:“到底男女有别,这弓弦伤了小主子,未来定然会留疤……” 若是男子也就算了,一个女子身上留疤,还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疤痕,尽管不在脸上,也足以影响朱予焕的声誉和未来。先不说皇上怪罪,他对朱予焕也十分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便想着能不能劝上一两句,毕竟朱予焕并非皇孙,本来也就没必要学这些。 太子妃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合上手中的书,也笑道:“指挥使,这习武本就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瞻基小时候就是这样,焕焕自然也是如此。既然焕焕刚开始练的时候都没有喊苦喊痛,又怎么会因为一次受伤就此退缩呢?指挥使未免也太瞧不起我这个小孙女了。” 太子闻言微微挑眉,这才对朱予焕道:“焕焕,你不是说猜到今日指挥使会来吗?现在指挥使这样说,你怎么回答?” 朱予焕这才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如今焕焕受伤,是没法跟着您学习骑射了。” 塞哈智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惋惜,道:“臣明白。” 朱予焕小有天赋、勤奋踏实,如果是个男儿,也不必拘泥于此,必定能够报效家国。 朱予焕和太子妃对视一眼,这才接着说道:“虽然不能学习骑射,可是我听人说,指挥使在兵法上也小有钻研,焕焕想请您趁着这段时间教习我兵书。” 塞哈智一怔,少见地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好半天才回过神:“兵法?小主子要学兵法?”他说罢又看向一旁的太子夫妇,太子一如既往是笑呵呵的样子,太子妃微微侧头看向他,还带着一丝笑意,显然是在等着塞哈智的回答。 朱予焕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说道:“长辈都教导我要读书明理,兵书自然也是书,可是师父娘不会这个,所以我只能请教指挥使了。您不会不答应吧?曾爷爷可是特意让指挥使教导我的。” “这……” 塞哈智一时语塞,看着面前依旧言笑晏晏的朱家三人,只觉得后脊发凉、汗流浃背,恍惚间总觉得自己这是上了太子一家的圈套了。 别看太子一家平日里谨小慎微、和蔼可亲,可是这样笑着算计人于无形的能力,实在是比夹枪带棒还要恐怖。 无奈之下,他只好应声道:“臣明白了,一定遵照皇上的吩咐,尽心竭力教导小主子。” 太子妃见状笑道:“焕焕,还不快叫师傅?” 朱予焕立刻甜甜开口道:“师傅——” 塞哈智赶紧站了起来,道:“小主子太客气了,臣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焕焕还有一事求师傅。”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昨日有个出身府前卫军的士兵,叫做石林,帮我上药不说,还一力将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当真是胆大心细。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我想向师傅推举此人。” 塞哈智也对此事略有耳闻,道:“小主子放心,不用您说,臣已经将他调入臣麾下,锦衣卫最缺的便是这样的人才。” 朱予焕行礼道:“焕焕多谢师傅。” 第23章 风雨来 待到赛哈智离开,太子这才扫了一圈太子妃和朱予焕,道:“让他承个人情就是了,你们两个怎么还缠上他了?” 太子妃微微侧身,道:“这人情还一次就还完了,师生情可就没那么简单咯。太子爷您啊,没我们这些女人懂什么是精打细算,就别操心了。” 朱予焕也笑嘻嘻地开口道:“我看指挥使还算是看得上我这个徒弟呢,自然不能白白放弃这样的机会了。”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道:“我是说不过你们祖孙两个,不过我先和你们说清楚,这塞哈智是锦衣卫指挥使,上达天听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焕焕,你可不能胡乱说话,否则让你曾爷爷知道了,在咱们家可是杀身大祸啊!” 早几年的时候太子可没少吃这样的亏,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朱棣的性格,别看这皇上现在年纪大了,似乎时常惦记着含饴弄孙,但骨子里还是原本的臭脾气,一个不小心,别说是太子之位,脑袋落地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朱予焕眨眨眼,道:“曾爷爷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估计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爷爷就不用担心了。” 上有皇明祖训,别说朱予焕拜师塞哈智,她就是养成一身武艺、拜平阳昭公主为师,也轮不到一个未来的公主越俎代庖。 纵使放手让她去做又能如何? 太子拿她没办法,只好道:“焕焕,你可是个聪明的孩子,爷爷告诉你的这些绝对不能忘,要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朱予焕这才乖乖行礼:“是。” 她突然想到朱棣似乎是在征战途中病逝的,具体是出发还是回程,她有些记不清楚了。 这样想着,朱予焕有些犹豫地开口道:“爷爷,曾爷爷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太子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开口反问道:“怎么啦?想你的曾爷爷了?” 朱予焕把手背在身后,少见地露出了扭捏的神情,没有说话。 “你曾爷爷忙着一心一意追赶阿鲁台呢。” 朱予焕试探着问道:“我能给曾爷爷寄信去吗?” 平心而论,虽然和朱棣真实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在这有限的相处时间中,朱棣对朱予焕格外用心,几乎和后世的长辈疼爱晚辈一般。和其他人不同,朱予焕在朱棣身上除了感受到盛世天子的气度之外,更多的还有独属于爷孙二人的亲情。 即便知道朱棣会在远征中去世,朱予焕也依旧会为此而悲伤,不仅仅是因为朱棣是一代圣主,更是因为朱棣是疼爱她的曾爷爷。 太子妃闻言笑了起来,道:“傻丫头,军情都来不及传报,哪有什么空闲为你寄信呀,你就安安心心在宫里等着吧,你曾爷爷还要带许多宝贝回来给你呢。” 朱予焕闻言也觉得自己确实傻乎乎的,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只是心里却有些酸涩。 原来当初看着朱棣的军队开拔,就已经是他们爷孙两个的最后一面了。 太子妃看着朱予焕失落的背影渐渐消失,直到屋内只剩下了她和太子两个人,太子妃这才开口问道:“太子爷,您说焕焕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 太子爷叹了一口气,道:“之前出征,瞻基跟在皇上身边,皇上的身体如何,他比咱们都清楚。皇上骨子里就是个好强的人,就是龙体有恙也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出,只是上次瞻基带着焕焕去乾清宫拜见,亲眼看见皇上看书的时候睡着了,可见这岁月确实不饶人……” 他的话点到为止,太子妃却已经会意,应当说自从朱瞻基回来,太子一家子便已经对朱棣的身体状况有所揣测。 皇上刚刚北征回来,还没有多休整几日、养好身体,便再次北上。若是年轻的时候就算了,如今皇上年过花甲,身体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恐怕也就是这几年的日子了。 不过只要皇上还在,太子还是要夹紧尾巴做人,毕竟病弱的老虎那也是老虎,照样摸不得尾巴。 朱予焕又不是生性蠢笨的孩子,看到一向英明神武的曾爷爷和普通老人无异,自然也能猜到朱棣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和朱棣的亲情纯粹无瑕,会因此伤感失落也是在所难免。 太子哎了一声,对太子妃道:“你可得让人看着点焕焕,有的话咱们自己知道就行,要是让别人听到了,是要惹大祸的。” 太子妃嗔怪道:“太子爷说的,焕焕和她爹是一模一样,从小就鬼精鬼精的,怎么会出去乱说话呢?只是焕焕性子纯真,平日里和别人交往总是真诚以待,和她那几个叔叔关系都好得不得了,咱们宫中管得严一些才是上策。” 太子闻言点点头,刚才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他又看向太子妃,反问道:“你这是意有所指啊?是怕瞻埏和焕焕交好泄露了消息?”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妻妾不睦,平日里郭庶妃没少在他耳边提起这些,诸如太子妃如何明枪暗箭讽刺她,太子自然一下就听出了太子妃的弦外之音。 太子妃却并不慌乱,只是弯了弯眼睛,柔声道:“我这也是为了太子爷您好,瞻埏到底年纪小,再懂事也难免有纰漏。再说只有您好了,我们娘儿几个才有好,咱们这一大家子才能和和气气的啊。” 她这话说得熨帖,太子笑道:“娘子说得是,咱们宫里可就靠你管着。”他起身道:“近日里大名府闹灾荒,这已经耽搁了一早上,本宫也该按时点卯了。” 太子妃跟着站起来行礼,道:“妾身恭送太子爷。”她望着太子离开,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 说到底太子还是向着郭氏,不然刚才何必多余问她那么一句,只是她也确实是真心为了太子好,太子若是不好,她的儿子、她的孙女如何能好呢?郭氏虽然还算安分,但她的小手段实在是太上不得台面,只知道对着太子吹枕边风,却不知道如今太子最看重的就是东宫内外上下齐心协力,绝不能在如今这样重要的时刻有任何纰漏。 第24章 边境图 因着东宫里女眷众多,塞哈智的授课地点依旧是校场,只是这次从屋外变成了屋内,恰好如今天气逐渐炎热,在屋内也不必担忧中暑。 别看塞哈智当时虽然为难,但是对于教习朱予焕兵法却是十分上心,毕竟他已经承应了这样的活计,总不能草草敷衍,不然对皇上和太子都是大不敬,要是能教出个结果来,也算是他“名师出高徒”了。 好在朱予焕的理解能力十分快,听完塞哈智的讲解便能明白个大概,有时候还能举出例子,倒让塞哈智颇有些惊奇。 ——朱予焕年纪尚小,开蒙识字也不过一年,竟然能讲出不少前朝旧事,实在是令人稀罕。 塞哈智转念一想,之前拜访太子一家的时候,别说是太子,就是太子妃和朱予焕都人手一本书卷,足以见太子对于东宫妃嫔和子孙们的要求之严格,也就难怪朱予焕在这个年纪便已经见识出众、聪慧异常。 难怪皇上如此属意太子,有这样的君主,何求大明不能教化四面八方的臣民,赢得万国来朝? “小主子对汉唐时期的旧事十分清楚,反而是对本朝历史不甚了解啊。” 朱予焕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那些都是……都是听我娘说的,本朝的事情,我还未曾读过太祖实录呢,曾爷爷的军功也只是听爹爹偶然说起过。” 塞哈智转念一想,朱予焕到底年纪还小,也不必要求太高,因此道:“这个不急,待到日后讲解更深,小主子再读也来得及。” 朱予焕眨眨眼,端正了一下身体,认真地说道:“师傅为我讲讲吧,我是女子,不比弟弟以后有内阁的先生们亲自教导,有的事情只能趁着现在多向师傅学习,等到将来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朱棣这样百无禁忌的宠爱实在是少之又少,待到将来太子登基,皇太孙又有了继承人,朱予焕自然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随意学习各类知识。 塞哈智见她如此坚定,微微颔首道:“既然小主子有心,臣自然不会吝啬,不过这讲解到底是纸上谈兵,待到过些时候,小主子亲自到校场来,我让手下的人为小主子亲自演练一番。” 朱予焕眼前一亮,笑嘻嘻地说道:“那我先提前谢过师傅了。” “小主子实在是客气。”塞哈智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今日熟悉了边防重镇,小主子就回去默写一遍,并仿画一幅简要的边关舆图吧,待到下次校场演练前交予臣即可。” 朱予焕呀了一声,赶紧道:“我、我可不擅长画图……” 她能耐下心来学习毛笔字已经实属不易,可画画又是另一回事,更不用说是让她画舆图,朱予焕能理清这些地方究竟在哪里就不错了。 塞哈智煞有介事地说道:“太孙最擅丹青,之前皇上万寿,皇太孙亲自画了一幅百子贺寿图献上,皇上龙颜大悦,特意命人收藏入库,时时拿出来品鉴。都说虎父无犬子,小主子应当也不会轻易糊弄……” 果不其然,朱予焕立刻上钩,道:“我回去一定好好琢磨,师傅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塞哈智见她这样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这小主子年纪尚小,又是个女孩子,却有着敢和父亲较劲的精神,这份心性着实令人惊讶。即便不是男子,凭着这样的心力,也足以有一番造化。只是过刚易折,恐怕朱予焕的一生未必能如其他皇家子弟一般平安顺遂。 朱予焕夸下了海口,只是走出房间之后便开始有些发愁了,她看着天边明晃晃的太阳,后悔地嘟囔道:“光顾着承应,我怎么知道边境的舆图长什么样子……这课业虽然不急着要,可也要耗费大量时间……” 她倒是隐约记得朱棣屏风上的大明舆图,只是到底记忆中的舆图并不真切,想要纹丝不动地默写下来还真有些难。 朱予焕正发愁,迎面却碰上了之前为她包扎伤口的石林,他已经换了一身飞鱼服,端的是锦衣卫的派头,远远地也瞧见了朱予焕,立刻上前行礼道:“臣拜见小主子。” 朱予焕道了一句免礼,这才打趣道:“之前穿着盔甲,不曾细看你,如今穿上飞鱼服倒是面若冠玉、风度翩翩呢。” 石林赶忙道:“多亏有女郎在指挥使面前为臣美言几句,如今臣跟着指挥使办差,虽然还未学到指挥使的精髓,但也知道照猫画虎,自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不知进退了。” 那日不敢有人上前是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朱予焕是皇上的明珠,怕主动过去会为自己惹祸,也就只有刚刚入宫拜职的石林“胆大包天”上前。 不过若非如此,石林又怎么有机会调入锦衣卫呢?毕竟这可是别人挤破头也难以进入的掌管实权、又相对清闲的衙门。 朱予焕有些好笑,她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说来,我记得你原本是德州卫出身?” “是,祖父曾经跟随皇上奉天靖难,家父原本是德州卫的副千户。臣荫袭父亲的职务,做了百户。” 朱予焕眼前一亮,立刻拉住石林,道:“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若是没有差事,一会儿便和我来一趟。” 石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道:“臣向指挥使回禀过后听候女郎差遣。” 朱予焕在校场找了个角落乘凉,待到石林出来,朱予焕向他招招手,将塞哈智布置的任务解释了一遍,这才道:“既然你家里的人都当过兵,应该对边境有一定的了解吧?我想着画图的时候应该用得到。” 石林难为情地开口道:“臣对北境不是十分熟悉,不过若是女郎需要,臣可以问问原本在府前卫军的其他同僚,他们之中应当也有一部分出身凉州卫和开平卫,应该知道不少。若是方便的话,臣便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来校场一趟,趁机为女郎口述北境状况。”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如今轻易调任到锦衣卫中,过去的同僚还与你有联系?” 她倒是考虑过,石林因为这样的缘故被调任到锦衣卫中,恐怕难以服众,更是两面不讨好,但若不和塞哈智提起提拔石林,朱予焕又担心他不知不觉当了替罪羊,没想到石林离开了府前卫军,居然还和以前的同僚有联系。 石林嘿嘿一笑,道:“都是同僚,又是一起入京的,大家关系都好,自然是有联系的。” 朱予焕心中一动,笑道:“那就拜托你了。” 石林作揖。“臣领命。” 第25章 父女俩 朱予焕有了课业,回去便先把自己印象里的舆图画了个大致,便一边跟着塞哈智学习,一边等着石林那边的好消息。 没想到石林的消息没有传来,朱瞻基倒是先有了好消息。 “这法子中加固火道的水泥果真有些用处,要比原先加固城墙用的材料更加牢固、耐热,烧制石砖的方式也格外特别,等皇爷爷回来,便能将这法子用于加固边境城防,保家卫国了。” 朱予焕听到朱瞻基回来,便想着展示一下自己最近的学习成果,因此抱着自己的一摞练字课业直奔正殿,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朱瞻基的感慨,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打心底里跟着高兴起来。 只要这些办法能真正派上用场,她就放心了。 虽然她来自现代,但她实在是没有什么真材实料,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这个时代变得更美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 太子好奇地问道:“那先前的育种怎么说?我记得你可是二月初就让人加紧赶制了那个所谓的‘温室’,稻苗能长成吗?往日里南方可是谷雨之后才会开始播种。”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确实有效,除了暖房的法子,那张图里还写了育苗的方式,用纱布简单遮罩,增加温度,出苗要比之前更快,也更能抗住风吹雨打,同时无需播种后再分秧,在屋内即可分秧,育种后只需要插秧便可以。倘若这个方法能在南方推广,每一县设立温室育苗,再分发到农人手中,省却农人辛劳不说,每年的播种时间会早上不少,温暖肥沃的地方,一年说不定可以多种一茬的稻子,堆满粮仓,这样即便发生如大名府一般的蝗灾,朝廷也能迅速拿出赈灾粮,不再捉襟见肘。” 太子妃闻言笑了笑,道:“我的儿,你这些时候在外面东奔西走,为了这温室的事情费尽心思,倒是比以往更能明白农人的辛劳了。” 朱瞻基颔首一笑:“陆放翁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确实有理。倘若不亲自去做,又如何知晓那些农人为了生存何等不易。” 太子妃以袖掩口,目光转向了坐在朱瞻基对面的胡善祥,笑盈盈地说道:“要说啊,这大功臣当属我们善祥。” 她此言一出,朱瞻基与胡善祥俱是一愣,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方,又都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胡善祥起身行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法子本就是皇上所有,尚宫不过是转述罢了,并非她一人之功,娘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尚宫了。” “这是哪里的话。”太子妃摇摇头,恳切道:“这法子是别人给她的,可若是她存心不给,瞻基也未必能知道啊,是不是?平日里你为了避嫌,不肯多见胡尚宫,可她还惦记着你、惦记着咱们家,足以看出这份诚心。” 太子听到太子妃这样,也赞同地嗯了一声,对朱瞻基道:“这胡尚宫,平日里对东宫便是毕恭毕敬的,如今更是献上了这么有用的法子,可见她心里还是向着你和善祥的。” 太子妃这才看向胡善祥,道:“善祥,你也该多接触一些宫中事务,回头娘这里有件要事交给你。” 胡善祥应声道:“是。” 朱予焕微微探头看向朱瞻基,只见他望着对面的胡善祥,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反倒是幽幽地开口道:“君子克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此言一出,太子和太子妃都看向门口,果然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不由哑然失笑。 见自己被发现,朱予焕这才走了出来,将怀里的一摞纸都搂紧了,讪讪地嘟囔道:“焕焕知错,请爹爹责罚。” 整日里君子不做这个、君子不做那个,还有那么多君子可以做某事的诗句,这个时候怎么不说了? 胡善祥微微蹙眉,还未开口,朱瞻基已经叫她过去,看向她怀里抱着的一摞纸,道:“这是你近来的课业?” 朱予焕又福了福身,假装没有察觉到胡善祥责备的目光,“是,请爹爹过目。” 朱瞻基简单翻了几页,原本还板着的脸柔和许多,多了一分浅浅的笑意,只是他开口时,语气却并不温和:“这字确实进步许多,看在你勤恳练习的份上,便不责罚你了,只是原本给你从宫外带的礼物便先由我守着,等你什么时候改了这小毛病再给你。” 朱予焕知道他是存心逗自己,因此故意撇撇嘴,道:“那焕焕原本要和爹爹说的话也不说了,等到爹爹把礼物还给我,我再告诉爹爹。” 朱瞻基见她如此懂得举一反三,不由拉长声音:“哎——” 太子笑着摇摇头,道:“你啊,赶紧把东西给焕焕。咱们家里沉不住气的人不多,你就算一个,这耐性怕是连焕焕都不如,还想胜过这小丫头。” 朱瞻基无法,只好伸手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好好好,就算是你个小丫头赢了。说吧,你要和爹爹说什么?” 朱予焕从课业最下面抽出了两张纸,笑嘻嘻地说道:“我师傅说了,要我简单绘制边关舆图,我是记得曾爷爷屏风上的大致图样,可是画工却实在太差,恳请爹爹……” 她的话还没说完,朱瞻基已经挑眉道:“该不会是要让你爹爹捉刀代笔吧?我可不做这种事情。” 朱予焕赶忙为自己辩白:“焕焕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是师傅说爹爹丹青上乘,连曾爷爷都珍藏爹爹的画作,所以师傅才让我和爹爹多多学习呢。” 被女儿这样拍马屁,朱瞻基自然十分喜悦,大手一挥道:“不就是作画吗?爹爹教你就是。” 朱予焕看他答应下来,这才从朱瞻基手中接过自己的课业,嘻嘻一笑,道:“到时候师傅肯定惊掉下巴呢。” 朱瞻基原本还未发觉,见她伸出手,这才看到自家女儿的右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可怖的伤疤,新长出的嫩肉与手掌肤色不同,格外显眼。 朱瞻基皱起眉头,开口问道:“这伤口是怎么回事?看着不是简单的水泡和老茧的痕迹。” 太子妃还没开口,朱予焕已经微微歪头,得意地说道:“这是我每日勤加练习弓箭的证明呀,所以才有仙君在我的掌心留了一道痕迹,是不是和弓弦一般?这说明焕焕的辛苦有上天知道,必定能有所收获。” 胡善祥听她这么说,原本微僵的神情才多了一份笑意。 也就只有她的女儿这般乐观,连吃苦受伤都能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朱瞻基和母亲对视一眼,见她微微摇头,只好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道:“你啊,受伤了还要学画?我看你还是先休息几日吧,不然握笔也十分困难。” 朱予焕立刻不乐意了,拉着朱瞻基的袖子晃了晃,道:“过些时候师傅要让校场的士兵们演练阵法呢,若是我没有及时交上课业,师傅说不定就不让我看阵法了,这可不能耽误呀。” 朱瞻基这一个月时常在宫外歇息,就算短暂回宫,也是自己在书房里倒头就睡,或者是跟在太子的身边处理政务,对于后院的妻妾和子女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闻言不免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 太子妃见状道:“这个我一会儿和你细说。”她说完在这对父女之间来回打量,失笑道:“瞧瞧你们两个,这段时间下来可都黑了不少,就是到大街上走着也看不出是皇家子弟。” 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却只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第26章 不心动 朱瞻基宫外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有时间教导朱予焕作画来完塞哈智布置的课业。 他最擅花鸟鱼虫山水,画什么都是栩栩如生,看得朱予焕恨不得将朱瞻基的画全部薅走,悉心保存到五百年之后,免得被后世某位盖章皇帝祸祸成了视频网站的弹幕笔记。 朱予焕看朱瞻基画画是津津有味,可自己上手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毛笔练字已经不易,画画实在是有些难度,她本想着画舆图不算什么难事,也没必要精益求精,只要能够表达意思就是了。可朱瞻基对她的要求截然不同,显然是希望朱予焕能够继承自己的绘画天赋,争取也能有形有神。 为此朱予焕挨得训比过去好几年挨得还要多,不是嫌她动手太快,就是嫌她下手太随意,让朱予焕对于画画这件事有了全新的认知。 如今天气炎热,人本来就容易心浮气躁,要不是朱予焕一直在心中默念“这是我爹,未来的皇帝”,大概率早就和朱瞻基翻脸唱反调了。 “你瞧瞧,画着画着就走神了。” 朱予焕被朱瞻基用笔杆子敲了头,不由吃痛道:“我连字都还没练出形呢,爹爹却拿我的画和您相比,这不是田忌赛马吗?爹是上驷,可我是马驹,怎能相提并论。” 朱瞻基被她的比喻逗笑,无奈地摇头,道:“你啊,小小的人儿,道理却是不少。看来这些时候跟着指挥使用心读书,竟也知道田忌赛马的典故了。” 朱予焕一边揉着头,一边重新拿起笔开始勾勒图形,嘟囔道:“爹爹和娘都有道理,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道理了……” 她要是没了自己的道理,不就彻底被这古代的规矩压垮了吗? 她画完寿桃,正要沾取颜料,朱瞻基已经拍了一下她伸出的手,道:“形还没起好就要上色,怎么能画出好画呢?” 朱予焕撇撇嘴,道:“爹爹小气……师傅就从来不说因为我初学兵法就不让我看阵法演习。” 朱瞻基见她画的认真,随口道:“你啊,习武不够,还学起了兵法,你是要做平阳昭公主啊?” 朱予焕暗自腹诽,她做了平阳昭公主,可没人做平阳昭公主的弟弟唐太宗啊,但凡朱家真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她还在这里卷什么?早去做太平闲人了。 因此朱予焕只是笑嘻嘻地说道:“那我做梁红玉,击鼓抗金。” 朱瞻基拍拍她的头顶,道:“梁红玉不过贱籍出身,只是遇上了时运,才得以诰命加身,焕焕怎么拿她做比?这不是自轻自贱吗?” 朱予焕和他对视,认真地说道:“人的贵重在于品格,秦桧纵使进士及第,千年万年后仍旧是万人唾骂的奸臣。” 朱瞻基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坚定地回答自己,过了一会才既无奈又感慨,道:“你啊,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说你聪明,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倔强的。可要论笨,也就比汉王强那么一点点。” 朱予焕:“……” 怎么拿她和汉王比……不过她就是再愚钝也不会做烤乳猪的。 朱予焕略微思考一会,道:“时也命也,梁红玉能够抓住时运,保家卫国、留得美名,这难道不是她强于那些男子的缘故吗?更不必说她有真才实学,从未输过他人。” 朱瞻基看着她小小的身躯,不由弯下腰,按着女儿的肩膀道:“那也不能说这种话,你做梁红玉,大明成了什么?” 朱予焕心底哈哈干笑了一声,寻思着应该是快接近北宋末年。 要不是遇上于谦,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父女两人正站在那里,屋外传来内官的声音:“奴婢拜见太孙妃。” 朱予焕抬头一看,自家亲爹已经收回手,淡然地理了理身上竹青的道袍。 刚刚对她还和颜悦色的,一看见她娘就摆个臭脸……这就是现代常说的死装吧。 胡善祥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并湖蓝的衣裙,见朱瞻基和朱予焕站在书桌前,似乎并非是在学画,面露意外的神情,随后恭敬见礼道:“妾身拜见太孙。” 她身边还跟着吴妙素,吴妙素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本册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朱瞻基走回书桌前,冲着朱予焕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专心画画,这才开口道:“太孙妃有什么要事?平日里可不见你亲自到我的书房中。” 朱予焕心底翻了个白眼,乖乖地走到朱瞻基的身边,重新拿起了画笔。 神经……这不是为了不打扰你读书办公吗? 胡善祥仿若未闻,照旧公事公办:“大名府蝗灾还未完全退去,虽然有朝廷赈灾放粮,但东宫也应该有所表率,因此娘让特意让妾身商量京中内外命妇共同募捐筹钱,一同送到大名府救助灾民。妾身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因此便想着请太孙过目章程。”她看向吴妙素,道:“妙素,将册子呈递太孙。” 吴妙素应声走到朱瞻基身边,躬身举起册子。 朱瞻基却只是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书,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是后宅的事情,和梦秋说过了吗?” 朱予焕原本还在照猫画虎地描绘纹样,听到朱瞻基的话,差点落下重重一笔,目光不由扫向对面的胡善祥。 别说是朱予焕,就是旁边负责呈交册子的吴妙素也是身体意见,朱予焕恰巧能看到她有些诧异和疑惑的神情,显然是不明白朱瞻基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太子妃交给胡善祥的差事为什么要由孙梦秋过问? 朱瞻基起身拿过册子简单翻了翻,让胡善祥跟着自己坐在茶桌边上,这才解释道:“她如今也已经出了月子,每日闷在后宅无事可做,你也分些事情给她,免得她一个人孤单郁闷。” 朱予焕手上画画的动作加快,心里却嘀咕他怎么不把温室的事情分给她那几个叔叔做?同父的亲兄弟朱瞻基都忌惮,还好意思让胡善祥将手里的事情交给孙梦秋…… 男人的权力是权力,女人的权力就不是权力吗? 吴妙素看着正在画纸上撒气的朱予焕,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联想到了之前无意间从胡尚宫口中了解到的太孙和太孙妃的疏离,吴妙素心中更有些怜爱朱予焕。 到底年纪小,即使写再多“忍”字,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胡善祥却微微颔首,道:“还是太孙想得周到,待到太孙确认章程无误,妾身便去告知太孙嫔,与她一同筹备募捐。” 不管是吴妙素还是朱予焕,都因为胡善祥的“大度”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善祥和朱瞻基在那里公事公办走流程,朱予焕却有些郁闷,手上的动作越画越快,趁着朱瞻基不备,毫不客气地沾取颜料,给自己的“大作”上色,简单吹了几口气就放在了桌上。 待到朱瞻基和胡善祥商量完毕,见朱予焕的画纸上落着两只长尾的五彩野鸡,哭笑不得道:“你这是画的什么?”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么长的尾巴,当然是凤凰了。这可都是爹爹教给我的,我画了几日,感觉大有进益啊。” 胡善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啊,嘴硬。画不好乖乖承认就是,居然还嘴硬是凤凰。” 朱予焕撇撇嘴,问道:“妙素,你说呢?我画的是凤凰吗?” 被点名的吴妙素一怔,硬着头皮同意道:“是啊,奴婢从未见过这种神鸟,肯定是凤凰呀。” 朱瞻基看了那凤凰许久,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教学成果,又听到胡善祥直言朱予焕的画技不佳,只好转移话题道:“好端端的画凤凰做什么?” “何为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朱予焕义正辞严地说道:“这是焕焕看到爹爹和娘一同商议赈灾事务时的样子心有所感而作,之后还要在上面题下我做图的缘由呢。” 其实她更想说朱瞻基就和这赋的作者差不多,翻脸无情。 朱瞻基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刚想逗她,余光却瞥见胡善祥少见地露出窘迫的神情,不由心中一动,笑道:“那这画我就替你娘收下了,之后为你裱起来。” 胡善祥见状急忙道:“太子爷崇尚节俭,焕焕不过闹着玩罢了,装裱这样的画作实在是太过浪费,还是算了吧。” 见胡善祥似乎有些急了,朱瞻基勾唇一笑,道:“既然是焕焕第一幅画作,自然要好好装裱。” 平日里胡善祥从不露怯,无论何时都古井无波,今日却好似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一般起了波澜,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他自然有了兴致。 朱予焕不由沉默,腹诽朱瞻基居然还来真的,明明刚才还在嫌弃她的画技,转头又说要装裱。 她目光一转,却看到胡善祥不自在地抬手扶了扶发簪上垂下的流苏,这才明白了朱瞻基为什么一改口风。 原来是觉得胡善祥这样有趣,有所心动。 这样的“喜欢”格外轻薄,就像喜欢一枝花、一棵树一般。 朱予焕不知道朱瞻基是否也这样对待孙梦秋,但作为胡善祥十月怀胎的女儿,朱予焕很清楚胡善祥对于“喜欢”必然是珍重的,她并非是羞怯,而是真的窘迫。 她也更清楚胡善祥为何不会对朱瞻基动心了,换成是谁也不会。 朱予焕只觉得恶寒。 第27章 不安心 正在说话间,朱予焕瞥见一道长长的影子透过纱帘投在了地上,她微微探头,果然看到了孙梦秋站在门口,身边的乳母还抱着还在牙牙学语的朱含嘉。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竟然转身要离开。 朱予焕见状立刻开口问道:“是太孙嫔带含嘉妹妹来见爹爹吗?” 正准备离开的孙梦秋听到这话只得停住了脚步,缓缓走入正殿,行礼道:“梦秋见过小爷,拜见殿下。” 原本有些心猿意马的朱瞻基见孙梦秋带着孩子来了,身体微微一正,温声问道:“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孙梦秋含笑开口道:“殿下极少来小爷的书房,梦秋来的时候不曾想殿下竟然也在这里,所以才贸然带着含嘉一起来探望小爷。可看到殿下在这里,必然是和小爷有要事商量,梦秋自然不敢打扰。” 朱予焕拿起桌上放着的橘子,将橘子皮一圈一圈剥下来放在桌上,分别递给朱瞻基和胡善祥,这才掏出手绢擦了擦手,笑着说道:“这件事也和太孙嫔有关系呢。奶奶要召集内外命妇一同募钱赈灾,爹爹说让母亲带着太孙嫔一起。” 孙梦秋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对胡善祥道:“梦秋从未协助太子妃处理过宫务,不比殿下才能出众……况且含嘉刚刚出生,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 胡善祥笑着说道:“你先坐下。” 宫人早已搬来圆凳,孙梦秋这才坐了下来,但神情之中还是有些许不安,显然是担心胡善祥接下来会说的话。 更重要的是,太子妃将这件差事交给胡善祥,必定是希望能够提前锻炼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太孙嫔插手?若是让最憎恶郭庶妃的太子妃知道了,还能有她一个太孙嫔的好吗? 胡善祥温声道:“你总在后院闷着对身体不好,多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样心情才会好些。”她的目光落在朱予焕身上,笑着揶揄道:“你看这这个小丫头,每天到处乱跑,你什么时候看到她脸上有过愁容?” 被点名的朱予焕嘟囔道:“娘又拿我开玩笑……” 孙梦秋还是有些犹豫,道:“可这毕竟是太子妃安排给殿下的事情,我怎么敢随意插手……” 朱瞻基清清嗓子,道:“娘那边我来说,你们不用担心。”他看向孙梦秋,语重心长地开口道:“这些日子我没能陪在你身边一起照看含嘉,委屈你一个人了,正好趁着太孙妃领差事的时候,你也好好锻炼自己,省得平日里你院子的账目都要过太孙妃的手,她也受累。” 朱予焕不由腹诽朱瞻基这是什么话,胡善祥又不会克扣孙梦秋的用度,身为太孙妃经手账目不是很正常的吗? 朱瞻基想给孙梦秋最好的她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总踩着胡善祥的头是几个意思?难道这就是古言小说里面最常见的“宠妾灭妻”?看到这份“真心”,孙梦秋大概会很高兴吧。 和朱予焕想象中的高兴不同,孙梦秋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忧伤之色,道:“梦秋的事情,确实不能总是叨扰太孙妃……” 朱瞻基并未留意,朱予焕却率先察觉到了孙梦秋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她原本还有些疑惑,但结合刚才孙梦秋看到他们三个在这里说笑便想要离开的样子,朱予焕也明白了。 孙梦秋这是看到朱瞻基言语骚扰胡善祥,加上朱予焕在这里开玩笑,以为是太孙和太孙妃关系缓和,所以才倍感失落、想要离开。 朱予焕的心情有些复杂,冲着孙梦秋露出一个笑容,道:“现在含嘉妹妹出生了,多一份份例要送到太孙嫔那里,这些账目自己算更加清楚不说,若是觉得有什么短缺,也可以直接向爹爹说明,不然禀告到娘这里,待到爹抽闲来见我娘,一来二去地耽搁好久,委屈了太孙嫔和妹妹。” 要她说,孙梦秋这纯粹是杞人忧天,自从胡善祥生下友桐之后,朱瞻基几乎就不怎么来找胡善祥同房,倒像是个大领导一样,每次说完话就走人,大部分时间都歇在孙梦秋那里,她有什么可担忧和忧伤的?怪不得总说“因爱生忧,因爱生惧”,大概就是在说这种吃饱了撑着胡乱瞎想的状态吧。 朱瞻基原本还听得连连点头,后面越听越不对劲,总觉得自家女儿似乎是在暗指他平日里几乎不去太孙妃那里过夜。 可再看朱予焕的表情,笑得一脸纯真,怎么看都没有丝毫别的意思。 朱予焕当然是不能让朱瞻基看出异样的,只是笑着说道:“太孙嫔要是觉得没空,就让乳母把含嘉带到我和桐桐这里,正好她们两个年龄相仿,一定可以玩到一起的。” 朱瞻基微微挑眉,道:“那你呢?你也跟着她们两个玩?” “我身为长姐,自然是要好好照顾她们两个了。”朱予焕挺起胸膛,似乎十分骄傲的样子,道:“爹爹你就放心吧,我也不会落下读书和作画的。” 朱瞻基有些好笑:“这么多事情,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能者多劳嘛。”朱予焕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笑嘻嘻地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可都是磨练。” 朱瞻基见她浑然不觉劳苦,这才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能有其中之一,已经卓然不群,焕焕想两个都要,看来你曾爷爷答应你的县主之位已经容不下你了啊。” 听到他说起“县主”之位,胡善祥和孙梦秋都是一愣,胡善祥立刻低声道:“太孙,这话不能乱说。” 朱瞻基倒是并不紧张,只是笑道:“这是皇爷爷金口玉言,说是等到这次回来便要提前封一个县主之位给焕焕。” 站在一旁侍候的吴妙素也是一怔。 她是知道这位小主子颇受皇上宠爱,可是竟然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获封县主之位,历朝历代也鲜少有这样的荣宠啊。 孙梦秋垂下眼,好让自己的羡慕不要太过明显。 到底是身为长女的焕焕更得皇上的青睐,就如她的母亲一般,总能脱颖而出,这样的气运,是她的女儿和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同样是太孙的女儿,既没有皇上喜爱、也没有太子太子妃的照拂,只是因为她这个不争气的母亲是太孙嫔吗? 可是她不甘心……她曾经也有机会让自己、自己的女儿拥有眼前的这一切的。 她想得认真,连胡善祥在上面解释这次筹钱募捐的方案都未曾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 胡善祥说完也未曾听到孙梦秋的回音,不免有些疑惑,朱予焕见朱瞻基的目光也扫了过来,迅速走到她身边,递出手中的橘子道:“太孙嫔吃个橘子吧。” 孙梦秋猛地回过神,这才发觉朱予焕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已经剥好的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孙梦秋急忙接过橘子,露出一个一如往昔的笑容,道:“有劳焕焕为我剥橘子了。” 胡善祥见她总算回神,这才笑着说道:“太孙嫔最擅刺绣,这次要效仿孝慈高皇后在时的方式,纺织布料、勤俭节约,既要开源、又要节流,将这些钱财换做粮食等赈济灾民,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孙梦秋这才明白为何胡善祥找上了自己,毕竟她的刺绣出众人尽皆知,也正因此才会沐浴皇恩。 若不是有这手技艺,太孙妃大抵也不会主动找她。 朱予焕见胡善祥说起这些时眼睛闪闪发光,显然是对自己的方案十分有自信,她不觉勾起嘴角,这才向朱瞻基和胡善祥行礼,道:“焕焕还要回去温习功课,先行告退。” 朱瞻基教导了一个下午,也早就有些乏味,因此道:“回去吧,好好读书。” “是。” 第28章 话投机 天气渐热,宫内却因为太子妃的吩咐热火朝天,毕竟这赈灾是再有先例,但太孙妃胡善祥操持却是第一次,众人便明白这是太子妃重视太孙妃的表现,因此纷纷到胡善祥那里露脸,力求能够在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皇后甚至可能是太后的面前留下好印象。 朱予焕则是忙着和石林等人研究边关的地形等等,力求完美地完成塞哈智布置的课业。 这段时间石林搜集了不少情报,又找了同僚们轮番来见朱予焕,详细描述了他们曾经所在的关隘附近的地形风貌。朱予焕在听过之后将这些地形描述分门别类、编撰成册,这才根据汇总的报告、结合之前曾经在朱棣屏风上看到的北方舆图来详细绘图,这样接连画了小半个月,总算有了最终成果。 石林捧着朱予焕画的舆图,指着上面的三角形好奇地问道:“女郎,你这是什么标记啊?” 朱予焕看了一眼,随后道:“山啊,怎么样,看着是不是很简单?这个人字下一竖是森林的意思,这样画既能清晰表示当地的地形风貌,还能让人找到一些基本的地标物,可以明确自己所在的位置。” 石林认真地点点头,道:“确实……和臣之前在德州卫的时候见过的舆图长得完全不一样。”他又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可是,女郎,这一片您是怎么想到的?这都已经是鞑靼的地界了……” 朱予焕清清嗓子,道:“曾爷爷的宫里有一幅北境舆图,我曾经看过一眼,只是记不太清了,所以只能半猜半蒙地画下来了。” 话是这么会说,朱予焕其实是根据自己在后世看到的地图画下的,毕竟以前上学的时候,她为了考试可没有少画什么世界地图和地形图之类的,只是现在和未来时隔五百年,她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图是否准确,所以只是画着玩罢了。 “原来如此……” 朱予焕将手中的笔放下,道:“之后我还打算上色呢,这样才算是完整的地形图……我是说舆图。” “上色?”石林十分惊讶:“颜料那么名贵,女郎拿来给舆图上色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朱予焕摆摆手,道:“这颜料是我从我爹书房那里拿来的,不用我自己出钱。再说了,这图就是要上色之后才更加清晰明确啊,平原用绿色,高原用黄色,根据地处位置的高低来上色,这样只要一眼就能对整个北境的基本地形清楚明白。” 石林听她这样说,这才恍然大悟,夸奖道:“不愧是女郎,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做事总是井井有条,远超同龄的孩子。” 朱予焕想起他似乎说过,他的儿子和自己年龄相仿,笑着说道:“夸我的话和我说说就行了,可别当着你儿子的面说啊,不然太打击人了。” 她哪里是什么天资聪颖,无非是比别人多活了二十多年,没有被人看出来罢了。 “女郎这是哪里的话,那小子听了应该更加努力才是。”石林有些感慨道:“女郎这样的天资和刻苦,只要有其中一点,无论是谁、在何时何地,都能成就一番事业。我家的那个臭小子要是能和女郎一样聪颖,我和他娘就放心了。” 朱予焕听到他的话一愣,沉默不语。 石林见她突然沉默,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臣又胡乱说话了,那个臭小子怎么能和女郎比拟呢……” 朱予焕见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道:“行了,不用特意解释,我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石林有些困惑,复述道:“意外?” 朱予焕拿起桌上的舆图端详了片刻,道:“是啊,意外而已。” 所有人都恨不得朱予焕是个男人,即便是身为亲爹的朱瞻基也时常有这样的想法,但石林却说出了和胡善祥一样的话。 石林正疑惑不解,朱予焕已经笑着开口道:“你拿的那幅舆图送给你了,我一口气画了好几张,回头交到师傅那里,等到师傅帮我修改好了,我再上色,到时候再送你一张。” 石林呀了一声,急忙道:“臣多谢女郎赏赐。”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赏赐算不上,就是觉得和你聊天投机而已,你要是不嫌弃我画的丑,充其量算是礼物。” “是……” 石林见朱予焕正在书案前专心描摹的样子,不由愣了愣,反复咀嚼起了朱予焕的最后一句话。 投机?女郎之前倒是赏识他,特意让塞哈智指挥使将他调入了更加清闲的锦衣卫,可是这个投机好像又和赏识不一样。 朱予焕见他还站在那里,笑着道:“你也不用担心你儿子的前程,如今你在锦衣卫任职,将来只要让你儿子如你一般接替你的职务就是了。” 石林回过神,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头,道:“也不知道那小子做不做得来,现如今他倒是也开始跟着习武,但是臣见女郎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开始修习骑射弓箭,总觉得那小子学得太晚了一些。” “没事,学海无涯苦作舟,只要勤勤恳恳,就算不能有一番大作为,至少也不会磋磨一生的。”朱予焕抬眼看着他,道:“这可是你刚才自己说的。” 石林笑着说道:“那就承女郎吉言了,将来这小子要是有了出息,臣一定把他送到女郎面前谢恩。” 第29章 阵法变 塞哈智本来对朱予焕的课业没有太大的期待,毕竟这舆图画起来没那么容易,朱予焕当时的表情一看便知她不擅丹青,不过这项课业的重点并不在制图,而是在与熟悉边境地貌。塞哈智自然也知道朱予焕这段时间经常让石林调动府前卫军的新兵蛋子,就是为了了解北方边境的情况,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是这么说,塞哈智也不指望朱予焕能拿出多么靠谱的成果。 因此当见到朱予焕的课业之后,塞哈智不免有些吃惊。 “因为担心自己有错漏,也是让师傅方便核对,焕焕多备了几种,这个是文册,这两份是舆图,一幅黑白的、一幅上色的。” 塞哈智看着朱予焕将自己的三份课业铺在自己面前,少见地流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咳……女郎费心了。”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请师傅核查。” 塞哈智简要翻看了一遍,虽然是记录了别人的口述,但是朱予焕检查仔细,同时还对不大确定的地方做了额外的标注。 至于两张舆图,朱予焕画工一般,但却画得十分有特色,要夸的话只能说一句“整洁”,不过塞哈智对于舆图也有一些了解,至少能够大概明白朱予焕的这张图上的标注是什么意思。 朱予焕担心塞哈智看不懂,还不忘在旁边耐心解释:“我在旁边做了标注,这个图形的意思是山脉,这个是森林……” 塞哈智笑道:“这个我倒是看懂了。” 朱予焕眨眨眼,道:“这也能看得出来?”她说完又觉得这是自己吐槽自己,改口道:“之前我给石百户看了,他可是完全认不出来。” “臣如今虽然留任京中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可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皇上一起四处征战的,对于边境地形如何,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即便小主子不和臣解释,臣也一样能看得懂。” 朱予焕不免有些佩服,道:“师傅可是有些年头没有离京了吧?竟然还能将北方的边境地形地势全部铭记于心,当真厉害。” “不止北方,南边的边境如何,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现在还能背得出来呢。”塞哈智说到这里还有些感慨,道:“臣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小主子这样好学的精神,打到哪里就是哪里,还是后来皇上指点臣,臣才开始熟悉兵法、阵法和全国舆图,了解我大明官员上下如何运行,这才有了今日的臣下。” 朱予焕看他像是回忆起了从前的戎马生涯,也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逐渐湿润的塞哈智。 塞哈智自觉失态,急忙道:“臣刚刚失礼了……不过是想起了往事,突然心有所感……” 朱予焕倒是不觉得失礼,安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他日我再站在这校场之上,想起今日和师傅的对话,想必也会泪如雨下的。” 塞哈智被她这样安慰,原本有些激荡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他清清嗓子,开口道:“小主子这样用心,那之后将南边、西边和东边也各做一幅图吧,待到皇上回来看到,一定会感慨小主子的用心的。” 听到他提起朱棣,朱予焕不由心中一沉。 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察觉到塞哈智的目光,朱予焕立刻绽放笑颜,道:“好啊,等我将全国的舆图熟记于心,曾爷爷说不定又要夸我有曾奶奶的风采呢。” 塞哈智有些欣慰,随后道:“既然小主子交上了作业,那么臣也应该兑现诺言了。” 听到这话,朱予焕眼前一亮,道:“真的?师傅要带我去看阵法了吗?” 塞哈智见她如此雀跃,不免觉得好笑,道:“这是自然,臣说过的话怎么会不算数?小主子和臣去校场高台便是。” 师生二人一起上了校场的高台,下面的士兵早已经列阵等待,各个手拿武器、精神焕发,手臂上还绑着一条红绸子。 别看人不算多,但士兵们都全副武装,看着颇有气势。 朱予焕一手扶着栏杆,既兴奋又紧张,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 她正期待着,远处传来了一声号子一般的声响,只见下面列好队的士兵开始迅速移动,从原本的方阵逐渐扩散,变成了零散的三人小队。相比之前的阵法,虽然每一队的人数减少,但仍旧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这叫疏阵,将人员全部疏散,这是用于扩大阵地,以便迅速占据有利地形。”塞哈智见朱予焕点头,这才对对面台子的人招手,看着逐渐变化的阵法,介绍道:“小股队伍向前,如大雁展翅,为的是将队伍排开,率先使用弓箭进行攻击,此为雁行之阵。” 朱予焕见他们都从身上摘下弓箭,瞄准靶子迅速射了出去。 “敌人的攻势来了,为了防止队伍被冲散截断,雁翅回拢,化作数阵。对方阵法如有混乱,则变为锥行之阵,刺破敌人的队伍。” 朱予焕一边听着塞哈智的介绍,一边看着下面阵法的变化,注意力却逐渐被对面摇晃旗帜的人所吸引。 塞哈智将阵法一一指点完毕,朱予焕才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傅,这战场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校场可以比拟的,等到上了战场,难道也要看挥舞的旗帜变化八阵法吗?” 塞哈智闻言不由笑了起来,随后道:“看来小主子很清楚,这八阵法出自《孙子兵法》,都是大家熟记于心的东西,而如今的阵法却是要随着敌人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说罢,他又冲着对面招了招手,原本在台子上挥舞令旗的士兵立刻退了下去,系着红绸子的队伍逐渐后退,校场上又出现了另一支蓝绸带的队伍。 “如今我们面对的大都是鞑靼的军队,鞑子擅长养马,骑兵众多,且坐骑大多比我军的战马更加高大,所以步战士兵会用斩马刀拦断敌军骑兵马腿,而如果是放在安南,气候炎热,蚊虫叮咬,则鲜少让士兵单独配备这样累赘的武器,也就无需在阵法中多加砍断马腿这一步。”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是说阵法也要因地制宜、对症下药,对不同的敌人要用不同的战术,这样才能百战不殆。” 塞哈智见状不免有些感慨:“小主子领悟很快啊。”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领悟得快没有用,要能真正做到才是厉害。我听人说了,能指挥十个人、一百个人不算厉害,能指挥几千人、几万人,这才是真正的大将。” “是啊,皇上每每亲征都要有万人大军一同出发,能指挥这样的队伍荡平鞑靼,这才是真正的猛将。”塞哈智接着道:“而一旦指挥这么多的人,将领的才能和应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手下的士兵要能和你协同齐心、听从指挥,平日里的练习勤奋刻苦,才能做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的阵法变动,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小内官快步走来,道:“小主子,太子妃叫您回去呢。” 朱予焕眨眨眼,先是扫了他一眼,这才与塞哈智道别,跟着他一起下了高台,向校场外走去。 两人一同出了校场,刚到鲜有人迹的宫道上,小内官已经急急忙忙跪下,道:“小主子,刘将军命人快马加鞭回京暗中传递消息,说……说皇上驾崩了!” 第30章 傻焕焕 朱予焕闻言一怔,脑海中一瞬间回想起许多,却又抓不住分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过了神,朱予焕迅速抓起对方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起来,道:“刘永诚将军的话留给我爷爷和我爹,你是哪个宫的?现在有没有差事?没有的话跟我走。” 她出生的晚,没见过汉王朱高煦,但是对方磨刀霍霍准备造反这件事,朱予焕却是一清二楚的,因此皇帝驾崩的消息必须率先告知太子朱高炽和太孙朱瞻基,尽早迎回龙驭才行。她虽然知道这个时候朱高煦并没有造反,但世事难料,还是要尽早做打算才好。 她的力气出奇的大,内官被她拎着歪歪扭扭站起来,急忙道:“小主子放心,奴婢是唐花坊的,今日受了大珰的吩咐出来送花,趁此机会与胡姑姑接应,过后才来找小主子的。” 朱予焕原本只是紧张,听到他说这话是真的急了,道:“什么意思?你先告知胡尚宫,之后才来告诉我?” 内官被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是……胡姑姑受皇上的命统领宫人,这样的大事,奴婢不敢瞒着胡姑姑,便先知会了胡姑姑,姑姑忠心太子,必然会比奴婢更容易告知太子和太子妃……然后奴婢才按照刘将军的意思来寻小主子,刘将军说了,宫中小主子对皇上最诚心,也最不会外露消息,如今杨勉仁先生与海大珰也快要回来报信了,小主子若是不信,可以请太子派人去核查……” 朱予焕眼神一冷,松开了手,转身向东宫快步走去,头也不回地开口道:“若是胡姑姑的脚程比我快,我想办法给你留个全尸。” 皇上驾崩,胡善围一个尚宫比太子知道的还早,巴巴地跑到东宫去告诉太子和太子妃,这让老朱家的人怎么想? 小内官被她脸上的戾气吓得大惊失色,却又不敢大声呼喊朱予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 朱予焕现在唯一能祈求的就是胡善围的脚步慢点,千万不要赶在她的前面到东宫,更不要和太子夫妻两个透露皇上驾崩的消息。 不然就算太子妃有心赏识她,大概也保不住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 朱予焕脚下生风,火急火燎地赶回东宫,临到门口还不忘对那个小内官开口道:“一会不管问起什么,都不要提胡尚宫半句,除非太子和太子妃亲自问出口,一旦真的问了……你就说是我让你告诉胡尚宫的,明白了吗?” “是!” 朱予焕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率先进了东宫的门,只是看着宫门前没有什么人守着,她心里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胡尚宫已经先她一步找上了太子和太子妃?所以太子妃才遣走了平日里守在门口的宫人,以防被人偷听? 朱予焕克制住逐渐变得纷繁的思绪,快步进了厅堂,只见太子妃正坐在主位上,旁边则是站着身着女官服饰的吴妙素。 太子妃见朱予焕风风火火地进来,有些稀奇地开口问道:“焕焕,你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去交课业吗,怎么风风火火的?这小内官又是哪来的,不是你身边伺候的人呀。” 朱予焕见她神情如常,又看向旁边的吴妙素,只见她似乎也并无异样,这才开口问道:“今日这些宫人怎么这样偷懒,连门口都不守着了?” 太子妃笑道:“今日天气太热了,我便让他们回去歇着,不必在这里守着了,怎么?” 朱予焕弄明白了原因,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道:“焕焕有要事同奶奶说,请奶奶屏退他人。” 太子妃微微挑眉,对吴妙素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瞻基托我问胡尚宫的事情改日再说。” 吴妙素神情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应声道:“是。” 待到吴妙素离开,太子妃这才看向朱予焕,开口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朱予焕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曾爷爷龙驭归天了。” 太子妃立刻站了起来,道:“谁说的?” 小内官立刻将刚才和朱予焕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按照朱予焕的吩咐,并未提及胡尚宫。 太子妃沉吟片刻,对朱予焕道:“叫平日里跟在我身边的宫人进来。” 朱予焕应了一声,去外面叫了宫人进来,太子妃吩咐那个内侍道:“把他关到后院去,将院子封了,一日三餐照常,等我的话再放人。” “是。” 朱予焕和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内官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两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太子妃身边的内官已经动手将那小内官的嘴堵住,轻而易举地押着他离开了正厅。 朱予焕有些意外,踌躇道:“奶奶怎么……那不是刘将军身边的人吗?” 太子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悠开口道:“这也是为了核实消息是否正确,若这是个引君入瓮的假消息,咱们一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既然还有勉仁先生会来送信,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她见朱予焕还望着自己,似笑非笑地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将军虽然待你不错,可这逢年过节大家可都走动着呢,也不能保证他和老二家没有一点关系,这时候只能听勉仁先生的。” 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太子妃是怕这是汉王下的圈套,若是消息是假的,可不会像上次迎接迟到那样被批评一顿就了事。 这事若是假的,太子一家自然平安无事,即便是真的,跟随在皇帝身边、曾任右春坊右谕德的杨荣必然会第一时间回来通知,太子一家又有何担忧? 朱予焕忽然想到之前朱瞻基已经见过朱棣精神不济的样子,太子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而这次太子和太子妃或许都早有预料,更对杨荣的忠诚颇有把握,所以才如此从容。 原来都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皇上不急太监急”。 太子妃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傻焕焕,这消息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要是你第一个知道,你爷爷和你爹爹该怎么想啊?听奶奶的话,这事儿可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了,就是你娘也不行,知道了吗?” 朱予焕只觉得后背湿淋淋的一片,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水里,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她心里光顾着惦记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倒是忘记自己了——她身为太孙的女儿,以后充其量不过是个外命妇,竟然比太子和太孙还要先知道皇上的死讯,而且是从外臣武将那里知道的,这样的人的下场似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太子妃只当她是吓傻了,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放心吧,天塌下来有奶奶在呢。” “好……” 第31章 尘满面 不知道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朱予焕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接过旁边守夜的宫人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自从前些时候得知了朱棣的死讯,又遇上太子妃处置那个小内官,朱予焕就时常做噩梦,不是梦到身处高处失足坠落,就是梦到跌入水潭难以上浮,即便是醒来之后,也依然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朱棣的死讯除了太子妃和朱予焕,整个东宫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自然也就无人能够理解朱予焕为何会这样。 “小主子,时候还早呢,您再睡会儿。”宫人扶着朱予焕躺下,宽慰道:“兴许是近来天气实在是太过炎热,所以小主子才难以入睡、精神不济,太孙妃已经帮您向塞哈智指挥使告假了,小主子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了。” 朱予焕闷闷地应了一声,侧身朝着床内,思绪不可抑制地飞向了远处,更准确地说是朱棣的身边。 在从最开始得知消息时的茫然无措,再到现在的茫然无措,朱予焕心中更多的似乎还是“终于来了”的感觉,和第一次读某本书,看到其中的角色死亡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实感。朱予焕本来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这样,可看到也颇受朱棣信重的太子妃也一如往常地说说笑笑,朱予焕又将满腔的疑惑重新咽了下去。 看来皇宫才是最能体现“人要向前看”的地方啊。 即使是朱予焕,都有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古代皇宫中的人同化,太过铁石心肠。 朱予焕想到若是入睡,兴许又要陷入梦境,索性只是闭目养神,待到窗外天色透亮,朱予焕这才慢悠悠地起身。 宫人见她梦魇后还这么早就起身,吓了一跳,道:“小主子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朱予焕简单更衣,道:“平日里都是这个时候醒,如今自然睡不着了,简单洗漱一下,我在院子里练剑吧。”她瞥了一眼外面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外面看着好像是要下雨?” 宫人应了一声,道:“看天色应该是阵雨,兴许午后便好了。” 朱予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洗漱之后便走到了架子边上,拿起放在上面的匕首,用帕子轻轻擦拭锋刃。 也不知道杨荣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宫通知消息……她想到那个小太监还被太子妃关在后院,就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帕子,抬手用匕首划破空气,看着闪过的清光,她长叹了一口气,将匕首重新收回刀鞘,放回了架子上。 如太子妃所说,若是朱高炽和朱瞻基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对她心有芥蒂……可是那个小内官就在那里,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总有知道的可能……刘永诚让那个小内官告知她朱棣驾崩的事情,兴许是出于帮助太子一家的好意,可却无疑是将朱予焕架在了火上烤。 朱予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个小太监放在她的身边,这样每日看着,就不必担心他一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不对的话。 宫人见她在那里发呆,颇有些疑惑不解,自家这位小主子一向是勤奋自觉,不是习武便是修文,几乎从不浪费时间,怎么会突然站在剑架前发呆? 因此宫人试探地问道:“小主子?要奴婢帮您研墨练字吗?” 朱予焕回过神,微微颔首,道:“去吧。” 平日里朱予焕对于研墨等事自然是亲力亲为,但此刻她心里乱成一团,也就没那个心思,任由宫人去做了。 宫人更觉得这几日的朱予焕似乎有些古怪,但也并未过多言语,只是耐心帮她研墨。 朱予焕努力让自己精神集中,专注于练字,才将前几天的事情和那个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小太监暂时遗忘,静下心来练字。 眼看着到了午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道:“小主子,皇上驾崩了!” 即便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朱予焕的手还是不由一抖,身边的宫人赶忙提醒道:“小主子,该快些去前头找太子和太子妃了,不然容易失礼闯祸。” 朱予焕轻轻地嗯了一声,这才快步走出了自己的屋子,直奔前厅。 朱予焕的房间在东宫深处,知道消息自然也比旁人晚,因此等到朱予焕到场的时候,前厅已经有不少人在,诸如太子身边的郭庶妃和李庶妃、朱瞻基的一众弟弟妹妹以及平日里负责传话的内官宫人,各个压低了抽噎和啜泣的声音。 太子眼圈通红,几乎无法站稳,若不是旁边还有太子妃和一个内官护着,他几乎要倒在地上,口中还念叨着“爹”、“父亲”之类的话。 环视了一周,早先就知道消息的朱予焕此时却忽然没了任何情绪,她也只是扯了扯嘴角,随后像旁边的人一样,垂头掩面,免得被其他人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朱瞻埏在人群中蹭到朱予焕身边,给她递了一条帕子,小声道:“哭不出来就用这个吧,我娘身边的宫人浸了姜汁的,百试百灵,我顺了好几条。” 朱予焕接过帕子一点眼下,果然被那股辛辣气息刺激得眼泪直流,这才觉得心口一松,不自觉地泪如雨下,她身体因为哭泣不由剧烈地颤抖起伏,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与朱棣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可朱予焕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位老人对自己的爱护,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朱棣从未阻止过,纵使朱予焕知道自己无形之中将君王的形象美化了太多,至少对于朱予焕来说,那就是朱棣给她的最真实的关爱。朱棣不在,就再没人把她抱在膝前、笑着向别人夸赞她了,也再没有人能像之前那样任由她习武射箭、从心所欲,纵使太子和太子妃之前再怎么看重,朱棣不在,她也没有多少价值了。 即便朱予焕知道她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可还是不由对朱棣有许多希冀,期盼着这位老人能够长命百岁、一直庇护自己…… 今日是那个小太监,明日就是胡善祥,再后来就是她……君王更替、后位废立、前途未卜,以后的一切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承担。 朱瞻埏看着朱予焕从面无表情再到泣不成声,便知道朱予焕已经度过了那阵不知所措的时候,将心底的悲伤全部哭了出来,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朱予焕的肩膀,看着她不自觉地靠在自己的肩头痛哭。 自幼长在宫廷,朱瞻埏自然知道一个人越是聪明、心事便越多,但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表露出来,积压在心里只会伤身。他很喜欢自己这个大侄女,既不想看着她因为不够悲伤而遭到训斥,也不想看到她因为强忍悲伤而伤及身体。 第32章 亲教导 朱予焕哭,一哭祖孙分离,二哭再无靠山,三哭前途难料,加上这些时候一直未曾好好休息,哭起来的样子看着格外伤心。 众人虽然悲伤,有些惊诧,但想到朱予焕是老爷子捧在手心里宠爱的曾孙女,倒也不觉得奇怪。 孩子毕竟还小,又是最为敬爱的曾爷爷离世,哭得伤心有什么不对?正说明太子家教极好,连朱予焕一个小丫头也懂得什么是忠孝节义。 而太子朱高炽则是先委派儿子朱瞻基前往开平迎丧,随后趁此机会召见阁臣商量不放、抓紧聚拢兵力,以免皇位接替之间出现什么变故,毕竟精锐都跟随先皇北征,留守在京城中的兵力相对较弱,人人都知道南边还有一位等着谋反篡位呢,这个节骨眼可绝对不能出问题。 至于身为人子的悲痛……连曾孙女朱予焕都因为先皇离世如此伤心,更不用说身为亲儿子的朱高炽了。 只是新皇还要准备登基,为了国家稳定和安康,自然不能时时刻刻表露悲伤,有朱予焕这个曾孙女这般嚎啕大哭,已经足矣。 朱予焕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哭,哭出了太子家的好名声,只是在痛哭发泄之后又难免有些不安。 她当时因为压力有些大,哭得过于伤心,若是让人家看出什么端倪了可怎么办? 好在时候似乎也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加上事后太子妃又忙里抽闲把朱予焕叫过去,当着太子这一大家子的妃嫔儿女好好夸赞了她一番,朱予焕原本提着的肝胆也就渐渐放回去了。 看来她这一哭似乎并没有惹出什么乱子,也并未惹出其他的嫌疑来…… 只是这么一趟下来,朱予焕也不敢随意出门走动,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引出其他的麻烦,只是闷在屋子里专心读书练字。 毕竟不是每次都能遇上舆论风向好的时候,在扎稳根基前,朱予焕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七月十八日朱棣去世,八月十五日朱高炽登基,颁布赦令,并定次年为洪熙元年。 朱瞻基这太孙的一大家子自然也就从太孙荣升成了皇子,太子和太子妃都搬到了皇上皇后的宫殿,原本的东宫则由朱瞻基继续居住,其余弟妹则被遣入各宫跟随母亲居住。明眼人自然是能看得出来,新皇是认定了原本的太孙继任太子之位,只是如今刚刚登基,政务诸多,暂时无暇册封太子。 因此虽然是先皇新丧,但来东宫贺喜的人却不在少数,只是并不明目张胆,宫中的宫人们自然也都赶紧将好东西孝敬到东宫,争取讨好未来的太子、皇上。 只是朱瞻基也是事务缠身,没空搭理宫中的事情,全都交由了胡善祥,她一向习惯了谨慎,时常闭门谢客,不愿接受宫人们的好处。与胡善祥相反的便是太孙嫔孙梦秋,她十岁入宫,宫中结识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许多更是交往甚密,她就是有心拒绝,也很难抹开面子,更不用说她耳根子也软,只能接待其中一部分人。 朱予焕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不过她现在实在是有些怕得厉害,故此十分支持自家亲娘的关门政策。 其他人她朱予焕管不了,明哲保身总没有错。 胡善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朱予焕不再如往日那样“皇上第一我第二”的潇洒姿态,心中也放心了不少,每日督促着朱予焕到自己的屋子里好好读书识字,胡善祥自己则是在旁边一边照顾小女儿朱友桐、一边做绣活儿打发时间。 母女三个这样也算是岁月静好,却不想原本的太子妃、现在的张皇后竟然主动登门,把母女三个吓了一跳。 “娘怎么来了,善祥不知,竟然未曾去殿外迎接……” 张皇后笑着扶起要行礼的胡善祥,看向旁边正在教朱友桐说话的朱予焕,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朱友桐刚刚学会说话,见到太子妃,结结巴巴地说道:“奶……奶……” 张皇后见她小小年纪就这样聪慧,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学得这么快呀,和你姐姐一样,是个天生聪慧的孩子,她也是一岁出头就学会的说话。” 朱友桐会说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对于别人说的话却已经能一清二楚,因此听到张皇后的话之后,朱友桐立刻抓住朱予焕的手晃了晃,道:“姐姐……姐姐……” 张皇后还有些不解,朱予焕已经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桐桐的意思是……是姐姐教的。” 张皇后原本还在纳闷,听到朱予焕的话,又见她露出微羞的神情,不由笑出了声,道:“看不出来,咱们的焕焕竟然也会害羞呢。”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我才没有害羞呢,这是身为长姐以身作则,自然要好好教导妹妹了。” “那再好不过了,等到将来你娘生下了弟弟,到时候就交给咱们焕焕教导,保准也是个天纵奇才呢。”张皇后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见胡善祥都未曾动过,不由更加赞赏,笑道:“外面忙成一团,你们母女三个倒是躲个清闲啊,怎么连屋子也不更换一下摆设呢?” 胡善祥急忙道:“殿下忙着政务,妾身帮不上什么忙,自然只能守好家里,不给殿下添麻烦。再说这陈设都是娘过去留下的,妾身看着很是喜欢,觉得这样便好。” 毕竟如今朱高炽登基不过一月,朱瞻基又并未被册封为太子,却依旧居住在东宫,还是从偏殿搬到了正殿,难免有些不合礼法,因此胡善祥格外谨慎小心。 “你啊,总这么躲着可不行,得常来帮我啊。”张皇后牵着胡善祥的手,让她跟着一起坐下,这才道:“你如今可是皇子妃,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得多学多做,总指望着我可不行。” 胡善祥吃了一惊,带着几分担忧的意味,低声道:“娘……” 朱瞻基鲜少来胡善祥这里过夜,胡善祥自然也没有再生儿育女的机会,更何况她一直便想着自己有两个女儿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夫君心中并没有她,纵使诞育子嗣,也不会讨得朱瞻基的欢心,只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到磋磨,倒不如自觉退位让贤,免得将来碍眼。 张皇后自然明白胡善祥心中所想,轻轻地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道:“有本宫在,谁都动不了你们娘儿三个,善祥,你就跟在娘的身边,娘一件件教、你一件件学,都用得上。” 胡善祥指尖一动,开口道:“那梦秋……” 张皇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听说她这些日子里忙着招呼来拜访东宫的人呢,本宫就是有心教她,恐怕她也没有空闲跟着本宫学啊。”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足以让人察觉到她对太孙嫔的不满,大概率还是因为孙梦秋的行为在此时此刻太过招摇了。 胡善祥听出张皇后的言外之意,也无法再替孙梦秋说话,只好承应下来。 张皇后见她同意,露出一个笑容,道:“这样最好。”她余光扫向朱予焕,忽地开口道:“焕焕,你的房间可是换了?” 朱予焕没想到话题忽然到了自己的身上,先是一愣,随后解释道:“奶奶原先说让我搬到姑姑的房中,可姑姑到底在那里长大,必然十分喜欢屋内的陈设,所以焕焕自己挑了一间房,将原本后院的东西搬了过来,就在偏房住下了。” 张皇后有些好笑,道:“你啊,学了你娘的谨慎,倒不像个小孩子了。” 朱予焕心中有一瞬的慌乱,她还没开口,胡善祥已经道:“是妾身不好,总是拘束着她的性子,所以焕焕才少年老成……” “在这宫中,到底还是谨慎些好。”张皇后莞尔一笑,道:“焕焕,你马上便要做郡主,身边总该多些伺候的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带着几个人、满宫上下到处乱跑了。” 听到“郡主”二字,胡善祥和朱予焕这对母女都是一愣。 朱瞻基还没获封太子,朱予焕就先做了郡主,这是什么道理? 张皇后见两人不说话,不由笑出了声,道:“安心吧,这些时候皇上实在是公务缠身,待到清闲下来,自然会一一册封。到时候,这东宫中的宫人也要充盈起来,太子妃、郡主身边的人都有规格和章程,之后你们身边可不能再如现在这般冷冷清清,要拿出身为太子妃和郡主的气度,明白了吗?” 朱予焕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张皇后的意思,便开口道:“焕焕明白了。” 胡善祥和张皇后对视一眼,转头看向朱予焕,最终还是道:“妾身一定听从娘的嘱托。” 她隐约察觉到了婆母对于自己女儿的喜爱和关心,如果未来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那么至少可以把女儿托付给皇后照顾…… 第33章 封郡主 果不其然,如张皇后所说,十月壬子,朱高炽下旨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子,胡善祥也跟着一起受封为太子妃,如此这般,朱瞻基继续在东宫不挪窝总算是名正言顺。 一众封赏之中,朱予焕也跟着沾了光,小小年纪就得封郡主,封号“顺德”,是为顺德郡主。 朱瞻基膝下三女,唯独朱予焕有封号,按理说大部分皇室女子都是在嫁人前才会有封号,朱予焕只是太子之女却已经是郡主,即便是跟着一起接受封赏,也有些惹眼,因此有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这位新兴上任的郡主。 对此朱高炽倒是有诸多理由,其一是朱予焕年纪稍大、身体康健,不用担心早早夭折。其二是朱予焕是小孩子,本不必次次丧仪全都参与,但朱予焕极为自觉,次次不落,更不必说当时先皇丧报传到宫中,朱予焕哭得比常人还要伤心,足以见其孝心。至于第三个理由,则是因为朱棣生前的一句话,说是要等北征回来封朱予焕为县主,斯人已逝,但承诺不变,只是如今再封,朱予焕便能更进一步做郡主了。 朱予焕看着这道因为种种原因产生的圣旨,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这份天大的殊荣,自然是让不少人心生艳羡,各宫都有礼物送来,便是孙梦秋,也特意为朱予焕准备了自己的绣品,满是羡慕。便是朱予焕宫中的宫人也纷纷改口称她“郡主”而非“小主子”,显然是在捧高朱予焕的地位。 只有朱予焕自己知道,这些也不过是因为朱高炽的需要,毕竟如今他忙着将过去被关入诏狱的杨溥和夏元吉等人放出、废除一部分朱棣的诏令,自然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证明自己的孝顺,有朱予焕这么一个现成的工具人在就省心多了,多多加封朱予焕也是对自己孝顺君父、教导有方的证明。 心里明白了这一点,朱予焕对于所谓的“亲封郡主”内心毫无波澜。 比起这些,朱予焕现在更加在意的是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之前那样继续和塞哈智学习兵法和阵法,她现在正在打基础的时候,除了丧仪,她可不想因为别的事情耽误自己的学习。 只是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忙碌得很,朱予焕自然没办法拿这些“小事”去耽误他们,只能想办法找自家亲奶奶打探情况了。 张皇后原本在处理宫务,见朱予焕跑过来,有些惊讶地开口问道:“呀,焕焕怎么来了?奶奶听说你最近可是不怎么出门啊。” 朱予焕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上次被吓出了心理阴影,所以短期内都不怎么想露面。 朱予焕只是一如往昔地抱着张皇后的手臂晃了晃,道:“奶奶,皇爷爷如今忙着主持政务,焕焕不好去叨扰,只能来求奶奶……”她原本是想简单提示一下张皇后,好让她帮自己在朱高炽面前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张皇后听完仍旧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显然是在等着朱予焕自己开口,朱予焕只好扭扭捏捏地说道:“奶奶,我毕竟习武没多久,塞哈智指挥使那边还等着我回去上课呢,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啊。” 张皇后这才笑了起来,伸手拍拍朱予焕的脸颊,道:“傻丫头,说出自己的欲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要学会正视自己,想要便要学会主动争取。” 朱予焕眨眨眼,试探地问道:“那……焕焕去向皇爷爷谢恩?” 张皇后笑着颔首。“到时候你的皇爷爷一高兴,不就准许了吗?”她微扬下巴,让朱予焕看着她面前的文书,道:“瞧瞧,奶奶还得筹备女官考试呢,不然耽误这些宫人们的薪俸。” 朱予焕应了一声,想着这确实也是个办法,毕竟谢恩这事常有,只是命妇大多向皇后谢恩,而朱予焕还是个小孩子,只要通报一声,倒也不算逾矩。若是实在不安心的话,大不了就等朱瞻基有了空闲,朱予焕再求朱瞻基带自己去向朱高炽谢恩便是。 朱予焕正准备离开,但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之前的那个小太监,犹豫着开口问道:“奶奶,那日的小太监……” 张皇后笑盈盈地看向她,开口问道:“什么小太监?” 朱予焕和她对视一眼,隐约猜透了张皇后的反问是什么意思,顿时明白自己不应该多问这么一嘴,她不由心里一凉,改口道:“没什么……焕焕是想着之前奶奶还说要在我身边多配几个宫人,顺口一问……” “不急。”张皇后这才重新拿起搁置在一旁的笔,道:“时候到了自然便会有,不在于这一时半会儿的。” 朱予焕应了一声是,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只是她的表情却在离开坤宁宫之后渐渐沉了下来。 她那日是不是不应该带着那个小太监去找张皇后?历史上似乎正是杨荣冒险传递消息回来,她带着那个小太监去找张皇后,无疑是害了他的性命…… 一条人命,就因为她的不慎这样没了。 亏朱予焕自恃重活一世,又多少了解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事情,必定不会行差踏错,原来也不过是沾沾自喜罢了。 第34章 中靶心 朱棣在世的时候,朱予焕尚且不敢一个人跑到前朝,更不用说如今皇位上换了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朱高炽是朱予焕的亲爷爷,也一样要小心行事。 朱予焕只好平日里在自己的院子里练习剑法,又让宫人们帮她在草地上立了靶子,从最西往最东射,朱予焕也能次次红心,倒让宫人们吓了一跳。 别说宫人,朱予焕自己一开始也有些吃惊,后来一想,她在校场跟着塞哈智也是这样每日练习,毕竟校场的靶子更远,每日不知道练多少次,院子内的距离明显更近,射得更准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在宫人们眼里,自家郡主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够百发百中,实在是出人意料,便不自觉地围着朱予焕夸赞起来。 听着宫人们的夸赞,朱予焕只觉得自己更想回校场了,要是一直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只会荒废她辛辛苦苦练出的手感。 这样想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茧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正在那里发愁,有宫人道:“郡主,胡尚宫身边的妙素来问安了。”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弓,道:“叫她进来吧。” 之前吴妙素被胡善围暂时派到东宫侍弄花草,后来朱棣驾崩,六尚众多事宜,张皇后便放人,让吴妙素回去给胡善围搭把手,是以两人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面了。 与之前普通宫人的服饰不同,这次吴妙素换了一身女官的服饰,见到朱予焕便行礼道:“臣拜见顺德郡主,郡主福寿安康。” 朱予焕将弓箭交给身边的人,看着她身上的女官服饰露出一个笑容,道:“起来吧,之前我听奶奶说起女官考核的事情,便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如今看来,你是高中了呀。” “不算高中的,宫中能人辈出,臣也不过是中了第三名罢了。”吴妙素起身,也笑盈盈地答道:“多亏皇后娘娘、太子妃和尚宫赏识,奴婢才得以升任女官,因此特来拜会太子妃和郡主,一并谢恩。”她看见不远处插满羽箭的箭靶,急忙道:“是奴婢打扰了郡主的雅兴。” 朱予焕摆摆手,抬脚走向庭院内的道:“没事,我练了几次就觉得没意思了,这后院太小,射程也短,还不够我练的呢。” 吴妙素想到她之前时常去校场练习弓箭,道:“郡主不若向皇上请安问问,皇上疼爱郡主、特意加封,想必会如先皇一般鼓励郡主精修武艺。” 朱予焕闻言不由一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她见吴妙素看着不远处放着的弓箭,开玩笑道:“你以前也玩过这个吗?要试试吗?” 吴妙素一愣,赶忙道:“臣小时候玩过,现在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比郡主精于射术。” 朱予焕让人将弓箭拿来,道:“我这个小,拿着玩玩就算了,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有人胡乱传话的。” 吴妙素显然也有些心痒,见她这样说,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弓箭,瞄准了远处的靶子。 朱予焕的弓箭是特制,加之她年纪尚小,相对较轻,因此即便是吴妙素这样在宫中做轻使活计的宫人也一样能够拉开。 吴妙素穿着一身官袍弯弓搭箭,看着倒是有点像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让朱予焕不自觉笑弯了眼睛。 吴妙素做事勤勤恳恳,朱予焕自然看在眼里。 若是能有更大的一方天地,想必吴妙素也不会逊色于男子。 吴妙素一松手,羽箭离弦而去,发出“嗖”的一声,擦着一人过去,直中靶心。 待到众人看清楚来人是谁,都慌乱地跪在了地上,高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这下吴妙素的脸色也一起变了,她急急忙忙地跪在地上请罪:“臣该死,冒犯太子殿下,请殿下降罪!” 朱予焕的视线无意间落在吴妙素的手上,见她指缝间亦有薄茧,不由有些诧异,却又忍了回去。 寻常人家忙于生计,手上有茧子十分正常,但如吴妙素所说,她已经许久未曾练习弓箭,可寻常人指缝间又怎么会有茧子呢?她是内廷宫女,平日里跟在胡尚宫身边,也不会做什么粗使活计,却和朱予焕因为练习弓箭生出的茧子位置别无二致,可见吴妙素刚才说的话并非实话。 朱予焕在心里转了一圈,外表却并不表露,她瞥了一眼朱瞻基并无愠色的神情,也迅速开口道:“刚才是焕焕让吴女官试试手的,不曾想爹爹有闲前来,无意间冒犯了爹爹,请爹爹责罚焕焕。” 这事情可大可小,倘若朱瞻基心情好,那自然不算什么了,朱瞻基如今“升官发财”,心情正是大好的时候,朱予焕猜他大概率不会追究。 果不其然,朱瞻基也只是挥挥手,笑道:“不过是小事一件,更何况又未曾伤着本宫,扣一月薪俸便是了。” 朱瞻基近些时候心情还算不错,他被封为太子,宫外的暖房随着天气愈冷更凸显其价值,他正打算将最终成果写作折子递交上去,于臣民、于新帝都是大功一件,他如何不高兴呢? 听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果,吴妙素这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将手中的弓箭呈交朱予焕,便想着谢恩退下,不曾想朱瞻基瞟了她一眼,有些惊奇地说道:“你不是胡尚宫身边的小宫女吗?如今都做了女官了?看来是有些真材实料在身上啊。” 吴妙素又躬身道:“是皇后娘娘赏识臣,这才能考中女官,太子殿下过誉了。” “我娘对人对事要求极高,你能考中,正说明了你学识丰富。”朱瞻基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你这是在夸皇后娘娘、还是在夸你自己啊?” 他进来的时候便隐约看到吴妙素脸上还带着几分活泼的笑意,加之姿色不错,一时间有些看晃眼,便想着逗一逗她。 吴妙素刚经历了险些伤着太子的事情,十分谨慎,听到朱瞻基的话,吴妙素吓得脸色苍白,又跪倒在地,道:“臣不敢!” 朱瞻基不过是开个玩笑,见她吓成这样,挥挥手道:“起来吧,本宫和你说笑两句,怎么吓成这样?”他瞥见箭靶上插着的羽箭,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有些准头,焕焕是练了许久才有这样的结果,你不过是试手,竟然也能命中靶心。” 吴妙素再次起身,听到这话心中一跳,急忙道:“臣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学着郡主的样子射箭,运气好才没有脱靶。” 朱瞻基微微颔首,见吴妙素还是面露忐忑之色,像是宽慰一般道:“看你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不过是和本宫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这样畏畏缩缩的?看你长得端正秀气,既然已经做了女官,这样的胆量可不行啊,这是给胡尚宫丢人呢。” 朱予焕见朱瞻基的眼神落在吴妙素身上许久,又见吴妙素脸上仍旧有恐惧之色,便也开口道:“是啊,如今宫中新选出诸多女官,胡尚宫也要回家荣养了,到时候吴女官在内廷任职,可要多学学胡尚宫的四平八稳呢,不然以后在宫中行走可怎么办?”说罢,她给了吴妙素一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吴妙素立刻行礼。“臣谨遵郡主教诲。臣告退。” 朱瞻基自然是看到了朱予焕的眼色,不由失笑道:“怎么当着我的面使眼色?不怕被我看到?” 朱予焕笑嘻嘻地回答道:“爹爹生性宽和,但极有威严,宫人害怕也是在所难免,我怕她留在这里侍奉出了差错,到时候一件加一件,惹下大祸,可就不是罚俸一月便能轻轻放下的。”说罢,她对不远处依旧跪地的宫人们道:“你们都起来,做自己的差事去吧,今日的事情不许出去胡说,不然唯你们是问。” “是。” 朱瞻基牵着朱予焕进了亭子,一起坐在石桌边上,道:“这宫中,就你对宫人最爱护。” 听到朱瞻基这么说,朱予焕想到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小太监,不由心底一沉。 虽然那小太监是刘永诚派来的人,可在这宫墙之内,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死去,即便刘永诚问起,张皇后也可以佯装不知,更不必说张皇后是君、刘永诚是臣,又有谁会在意一个人的死活呢? 朱瞻基见她走神,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直到朱予焕回过神,这才告诫道:“连骂几句都舍不得,让人放心不下。这宫人需要整治,你过于宽和,不是纵容宫人爬在你的头上吗?就像刚才那个吴氏,又不是你的宫人,我看你倒是很关切她。” 朱予焕眨眨眼睛,认真地说道:“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国者,一国之主。我固其主矣。焕焕虽然连一宫之主都算不上,但是至少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这些宫人照顾我,我自然也要庇护他们。”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道:“至于吴女官,焕焕很欣赏她,一个女子已经做到了她所及的最好,即便有小小的过失……这被过失所害的人尚且不追究,焕焕自己的私心,自然也就不想追究了。” 朱瞻基看她这般伶牙俐齿,不由莞尔,随后道:“看来你娘是真没有让你白白读书,连《吕氏春秋》中的典故都已经熟记于心了。”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如今师父娘教得都有些太简单了,爹爹若是有空,能不能为焕焕再去寻一位更加博学多才的师傅呀?不然总是读那老几样,我都有些学不下去了。” 朱瞻基沉吟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才道:“帮你找师傅可以,不过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的女儿有这样的天赋,确实不应该浪费,况且他现在膝下无所出,虽然东宫也有属官,但不能总对着他一个人讲经吧?既然自家女儿有这份学习的心,朱瞻基自然不会打击她,不过是东宫的经筵,便是让女儿旁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予焕闻言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问道:“我的表现?爹爹是要焕焕做什么吗?” 朱瞻基见她求知若渴的样子,莞尔道:“走,和爹爹一起去拜会你的皇爷爷。” 朱予焕原本还想着该怎么和朱瞻基开口,没想到他竟然抢先一步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倒真是“困了就有人送枕头来”。 朱瞻基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起身道:“啊什么啊?咱们现在就去,兴许还能遇上呢。” 朱予焕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状还是乖乖地跟上了朱瞻基的脚步,父女两人一起往门外去了。 朱瞻基牵着女儿的手向前走,道:“我听你皇奶奶说过了,你自从受封郡主之后,就不怎么出东宫。怎么胆子忽然变小了啊?你以前可是敢拔你曾爷爷的胡子的。” 朱予焕讪讪道:“曾爷爷新丧刚过,焕焕怕自己到处乱跑,冲撞了规矩和礼仪……况且……” 朱瞻基低头看向女儿,问道:“况且什么?” 朱予焕小声嘟囔道:“焕焕想曾爷爷。” 朱瞻基想到女儿在得知朱棣死讯后痛哭流涕的样子,又见她不敢大声说话,不由有些心疼,便转移话题道:“焕焕,爹爹是太子,平日里和皇上一样,都有经筵和日讲,只要你在你皇爷爷面前好好表现,爹爹就帮你在你皇爷爷面前说几句,说不准就能让你也一起听经筵呢。” 朱予焕这才明白自家亲爹刚才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可是能行吗?爹爹是太子,可焕焕不过是郡主,而且还是因为曾爷爷先前许下的承诺……” 朱瞻基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你现在也没有兄弟,听一听又如何呢?反正这讲经平日里也只有爹爹在,只要你答应不会捣乱,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朱予焕轻轻地哦了一声,很快又反应过来,鼓着脸道:“以前爹爹还夸焕焕聪明伶俐,是最懂事的那个……现在竟然说焕焕会捣乱!” 朱瞻基意有所指,道:“你自己不捣乱,可别人却不一定这么认为,你皇爷爷的认可只是第一关,后面的难关可多着呢。” 听了朱瞻基的话,朱予焕有些不明所以。 难关?什么难关?一个郡主跟着自家太子亲爹一起读书竟然还不算难关? 朱瞻基只当她是害怕了,戏谑道:“焕焕,你要是怕了,爹爹现在就带你回东宫。” 朱予焕一听立刻来了脾气,挺胸抬头道:“焕焕才不害怕呢!只要能去读书,焕焕什么都不害怕!” 她还惦记着她的校场、弓箭和阵法呢,当然不能退缩! 朱瞻基见她下定决心的样子,笑着拍拍她的头,道:“好,身为长姐以身作则,将来你的弟弟们可都得向你看齐啊!” 朱予焕表面上应声,心里却满是嘀咕。 难说! 第35章 杨先生 有着朱瞻基带路,朱予焕自然不必担心自己误闯前朝,父女两人沿着宫道到了前朝,守卫看着倒是比之前朱棣还在的时候更加森严,让朱予焕颇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这新帝继位,虽然皇上皇后接手了紫禁城的各种事务,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全部理清,保持警惕、保护自己还是很有必要的。 眼看着到了门口,朱瞻基停下脚步,再次对女儿叮嘱道:“焕焕,你现在可是郡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一会见到你的皇爷爷要谨慎说话,知道吗?” 见自家亲爹还是不大放心的样子,朱予焕点点头,应声道:“焕焕明白,奶奶和娘教过的,皇家是天下之表率,肩担责任,自然要谨言慎行。” 朱瞻基面露欣慰之色,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道:“好。” 父女两人刚说完话,就看到不远处有三位大臣走了出来,其中两人身着绯色官袍,可见是四品以上的官员,等到几人走近,朱予焕才看到他们身上缀着正二品的锦鸡补子和正三品的孔雀补子,唯一一位身着青袍、缀白鹇的在其中格外显眼。 不过朱予焕见三人关系亲密,便知道这位五品官员应当也不容小觑。 朱予焕正在那里猜测三人的身份究竟是谁,三人已经走到了朱瞻基面前,行礼齐声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嘴角带着笑意,温声道:“先生们起身吧。”待到三人起身,他这才对朱予焕介绍道:“这位是勉仁先生,你应当听皇后娘娘提起过。” 朱予焕自然是听过的杨荣的大名的,毕竟早年杨荣担任右春坊右谕德,是太子属官,与朱高炽交往密切。 朱予焕立刻乖乖行礼,道:“见过勉仁先生。”她扬起小脸,笑着说道:“勉仁先生有功于国家社稷,我时常听皇爷爷和爹爹提起呢。” 先前随军出征的杨荣快马加鞭回京传递朱棣死讯,可谓是东宫的大功臣,朱高炽本就和杨荣十分亲近,更是在登基之后迅速拔擢杨荣担任太子少傅、资善大夫、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并食三禄,即便杨荣请求辞去尚书俸禄,朱高炽也仍旧坚持封赏,两人的感情深厚可窥一斑。 朱瞻基看到朱予焕这样乖巧行礼,立刻明白了朱予焕的小心思。 按礼节说,没有郡主向大臣见礼的道理,可若是换作师生,学生自然是要向老师行礼的。 这小丫头是想先提前行了这“拜师礼”呢。 三人见朱瞻基亲手牵着朱予焕,一下便猜出她正是那位享受两代帝王殊荣的顺德郡主,见她秾纤得中、进退有度,一看便知道她聪明伶俐。 杨荣微笑开口道:“郡主谬赞了,臣之前便听陛下提起郡主自幼聪慧异于常人,小小年纪就能读书写字、弯弓射箭,今日一看,郡主果然是天生英才。” 朱予焕回答道:“和爹爹相比,焕焕算不上聪明伶俐,只是身为郡主,不能甘于人后,所以才勤加学习。” 朱瞻基很是满意自家女儿的回答,又道:“这是东里先生,如今任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 这位也是老熟人了,那就是之前送书的杨士奇,号东里。他时常送典籍献给太子,太子妃在旁边看书的时候,朱予焕也跟着读了好几本,大多是宣扬仁政的圣贤典籍,便足以看出杨士奇的主张究竟是什么。 “见过东里先生。” 杨士奇神情倒是很谨慎,只是躬身道:“岂有郡主向臣子行礼的道理,是臣向郡主见礼才对。” 朱予焕嘻嘻一笑,认真地说道:“在学问一道上,三位先生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当然是我向先生们见礼了。” 她这话说得无可挑剔,虽然有亲近之意,却只谈学问,不提其他,更让三人察觉到朱予焕的聪颖和圆滑。 朱瞻基正要介绍最后一位,朱予焕却已经笑嘻嘻地开口道:“爹爹不用说,我知道,也是杨先生。” 朱瞻基笑着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是杨先生?” 朱予焕理所当然地开口道:“听皇爷爷说的呀,皇爷爷说了,三位杨先生对国事呕心沥血、对皇家忠心耿耿,是国家栋梁呢。” 当然,她是全靠自己猜的,毕竟“三杨”内阁可是赫赫有名,她当然有所了解了。 朱瞻基故意逗她,道:“那你知道这位杨先生该如何称呼吗?” 朱予焕闻言一噎,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我是听说过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先生……” 要只说名字,她当然知道这最后一位就是杨溥了,可明代人多以“号”来称呼对方,朱予焕能记得字就不错了,别说是记住对方的号。 见她语塞,即便是“三杨”也不由露出了笑意,更不用说一向喜欢开玩笑的朱瞻基了,他伸手拍了拍朱予焕的头,开口道:“记住了,这位是澹庵先生,以后可不能再忘了,陛下可是亲自救出澹庵先生,命为翰林学士。” 朱予焕行万福礼,一脸歉意:“澹庵先生见谅,是焕焕轻慢了。” 下次她一定将杨溥的号记得清清楚楚,再也不打无准备之仗了! 杨溥倒是并不在意,他看着十分随和,笑着说道:“是臣的号有些生僻,郡主记不清也是难免。” 朱瞻基点了点朱予焕的鼻尖,道:“澹庵先生常常手不释卷,十年之中读书无数,可是你最钦佩的好书名士,以后万万不能忘记如何称呼澹庵先生,知道了吗?” “是。” 杨溥赶忙道:“太子殿下实在是过誉了,臣哪敢自称名士,不过是忧心学识不足才时常读书。” 朱瞻基见他这般谦逊,笑着说道:“是澹庵先生过谦,这小丫头也自称爱书,可到现在也不过是读过寥寥几本,应当让她向你好好学习才是。” 朱予焕也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见状跟着说道:“是啊是啊,澹庵先生若是能指点焕焕一二,让焕焕多懂些道理,焕焕便心满意足了。” 杨溥客套道:“既然太子殿下和郡主都这样说,臣愧不敢当啊,指点算不上,不过是读过些书、略有心得,待到之后臣再去东宫拜见二位。” 朱瞻基和朱予焕父女两个对视一眼,见目的已经达成,心照不宣地露出了一个了然笑容,便和三位杨先生告辞了。 第36章 遇奇事 见朱瞻基和朱予焕还要拜见皇上,三人也不再叨扰,和父女二人拜别后便沿着宫道向外走,直到出了皇城,三人才各自分开、回府邸更换常服,去杨荣府上一起喝酒闲谈。 三人坐在中庭,杨荣见杨溥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开口道:“澹庵啊,还笑呢?” 杨溥不知道他何出此言,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看他仍旧浑然不觉的样子,杨荣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我看你是在诏狱里呆太久了,这脑子都转不灵光咯。”说罢,他解释道:“太子殿下可从不无的放矢,特意带着郡主过来,还和你说了那么多,看来是看中了你啊。” “看中我?”杨溥略一思考,有些诧异地挑眉,道:“我不过就是客套几句,难道……太子殿下是真的要我去教导郡主?” 他在东宫任职的时候,倒是给今上讲过经,可是那是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上啊,现在不让他去教太子,反而让他去教郡主,这合适吗? “没看着太子殿下带着顺德郡主去拜见皇上了吗?这十有八九就是打算和皇上禀明此事。”杨荣戏谑道:“到时候可有你忙的。” 杨士奇见杨溥似乎是真有些头大了,这才开口道:“勉仁,你别吓唬他了,如今澹庵身居翰林学士,怎么也不会让他亲自去教导的,最多是找几个年轻的侍读去,让郡主通晓些人伦道理即可。” 杨溥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又觉得哪里不对,道:“那也不是教导郡主的法子啊,说出去成什么样子了?有侍读太子、皇子、皇孙的,还有侍读郡主这么一说?从太祖爷那里就没有这个规矩。” 杨荣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这才像是感慨一般,道:“你是不知道,先帝疼爱顺德郡主,曾经让她跟着刘马太监和塞哈智一同学习武艺,听说后来还跟着学兵法,这就是放在皇孙中,都是没有的殊荣,更不用说郡主还是个女子。” 杨溥有些纳闷:“这……学这些用的上吗?要说教导公主、郡主,宫中又不是没有女官……” 杨士奇见他十分不解,解释道:“这顺德郡主早慧,听说一岁的时候便已经能够开口说出流利的句子,识字的速度也远比一般孩子更快,三岁便正式练字,我虽然未曾见过她的亲笔,但见先帝和皇上都颇为宠爱顺德郡主,便知道她应当是不会差的。” 杨溥听完不由哑口无言,抬手扶额。“莫非我真是在诏狱呆了太久,这想法都和大家不同了……?这当初宝庆公主年幼失怙,被先皇与先皇后养在宫中,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啊……” 杨士奇无奈地摇摇头,指着上面道:“如今一众皇子中有子嗣的唯独太子殿下一人,可他膝下到底没有皇孙,但郡主天生聪慧,倒也算是第一种安慰。” 杨荣被他的话逗乐,道:“你就看着吧,这回头旨意就该下来了,我看你还是上点心,在手下找几个靠得住的侍读去教导这位与众不同的郡主吧。” 杨溥咋舌片刻,更觉得朱予焕十分稀罕。 这是什么样的聪明,能让先皇、今上和太子将这小郡主当做皇孙一般培养? 朱瞻基和朱予焕父女两个尚且不知道三杨的想法,两人进了宫内,传话的内侍进去许久才出来,请父女两人进去。 按理说朱高炽刚刚见过三杨,应当还在处理公务,即便是小憩,应当也可以迅速有所回应,这内官怎么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才传话,实在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朱予焕不由抬眼看向朱瞻基,朱瞻基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显然是告诫朱予焕绝对不能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两人进了店内,朱高炽竟然未戴翼善冠,正坐在御桌前喝茶漱口,见两人来了,朱高炽这才笑盈盈地开口道:“焕焕今日怎么也跑来了?我可是听你皇奶奶说了,你最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朱予焕行礼起身后,这才乖巧地回答道:“回皇爷爷的话,是焕焕想起自从获封郡主后都未曾向皇爷爷谢恩。皇爷爷勤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宫,但礼不可废,所以焕焕才恳请爹爹带焕焕到皇爷爷的宫殿谢恩。” 朱高炽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道:“好,看来焕焕近些日子潜心读书,又懂了不少道理啊。” 朱瞻基担忧朱予焕一不小心说错话,便抢先开口:“爹,焕焕的年纪正是该苦读的时候,只是宫中的女官到底文采有限,如今已经不足以教导她了……” 朱高炽似乎是有些心神不宁,听完他的话沉吟片刻,很快便明白了朱瞻基的意思,这才道:“这……我大明可没有郡主出阁读书的先例啊。” 朱瞻基微微颔首。“这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儿子想请爹准许焕焕跟随我一同听日讲、经筵,也全当是学习了。” 朱家父子两个在那里说话,朱予焕的注意力却逐渐被空气中的隐约香气所吸引,她轻轻嗅了嗅,总觉得这香味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似乎是有些太香了,让人闻了不由直打哆嗦…… 朱予焕又看到朱高炽似乎有些冒虚汗,隐约觉得大概是这香气的缘故,她刚要开口说话,却不由打了个喷嚏,原本在交谈的朱高炽和朱瞻基都看向了她,这喷嚏声更是引出了一声巨响。 朱予焕不由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解释,朱瞻基已经警觉地大声道:“有人!” 他话音一落,殿内伺候的内官都立刻警觉起来,向着声源处靠近。 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头戴?髻、身着嫩绿色衣裙的女子,手中还捧着一个打翻的香炉,面露窘色。 朱瞻基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这是哪号人,朱予焕却是一眼认出来了,正是朱高炽的妃嫔谭氏,因着不甚得朱高炽的宠爱,因此朱高炽册封六宫的时候也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位份,平日里谭氏也是深居简出,若非朱予焕时常去找自家奶奶,也不会记得朱高炽后院还有谭氏的存在。 可是这里是前朝,谭氏怎么会在这里? 第37章 有异香 朱予焕一个喷嚏引发的惨案就这样摆在几人面前,朱予焕只觉得大势去矣。 先不说谭氏为什么在这里,就是被朱瞻基和她装上了,这不是出大问题吗?现在人多口杂,万一这事情之后被其他人传出去了,那不就都是她朱予焕和亲爹做不到守口如瓶吗?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亲情、友情、爱情,一旦沾上了“皇家”二字,就算是彻底变味儿了。 别说朱予焕在这里发怵,就是那些不知情围过来的内官们也都后悔不已,恨不得都将自己的眼睛戳瞎。 大殿之内一时之间净得针落可闻。 朱予焕见状只能又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嘟囔道:“焕焕听奶奶说,这天气一过八月便开始转冷,是焕焕近些时候贪凉,殿前失仪,请皇爷爷责罚。”说完她又像是关切一般,道:“皇爷爷可也要记得时时加衣,千万不要受寒着凉,不然百姓们就要吃苦了。” 她率先出声,殿内的气氛这才不像刚才那般冷凝。 朱高炽嗯了一声,对身边的内官道:“去,之后找太医院的太医给郡主好好看看。” 朱予焕见他虽然面容和煦,但语气已经不如他们父女两人刚刚进来的时候那样热络,便知道朱高炽应当是有些恼怒了,接着开口道:“还是谭娘娘心细如发,马上就要到秋雨缠绵的季节,我娘前些时候还叮嘱我要多用香炉熏熏屋子,免得屋内潮湿发霉,可见谭娘娘心中一直惦记着皇爷爷呢。” 她这话说得两面光,朱高炽的神情缓和了不少,算是找了个台阶下来,神情缓和了不少,他笑道:“谭氏确实是用心,年纪轻轻就有一颗玲珑心。” 谭氏见状急忙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郡主谬赞了,妾身也是得了贵妃娘娘的点拨,这才带了香炉来给陛下……熏屋子的。” 朱予焕看她比谁都害怕、一股脑将所有话倒了出来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她隐约猜测那香炉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谭氏又在情急之下把郭贵妃也供了出来,这么多人都听着,回去之后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朱予焕忍不住看向朱瞻基,只见他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朱予焕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胡乱说话,她便偷偷伸手拉了拉朱瞻基的袖子。 朱高炽清清嗓子,道:“瞻基,刚才的事情就按照你说的办吧,焕焕这爱读书是和她奶奶一模一样,能像她奶奶一样也好啊。” 朱瞻基这才应声道:“是。” 朱高炽吩咐一旁的宫人打开窗户通风,这才道:“这些时候都不见你们父女两个,怎么今日来了?”他说完,旁边的内官已经十分懂事地走到谭氏身边,将她请出了正殿。 朱予焕乖巧答道:“回皇爷爷的话,焕焕还未出嫁便得封郡主,是曾爷爷与皇爷爷的恩典。只是这些时候宫中忙碌,焕焕不敢叨扰皇爷爷,看爹爹这几日清闲了许多,这才央求爹爹带焕焕来向皇爷爷谢恩。”说罢,她乖乖地跪在地上,给朱高炽磕了一个头。 听他提起朱棣,朱高炽也有些感慨,道:“你曾爷爷生前本要封你县主,只是天不遂人愿……如今皇爷爷封你为郡主,你曾爷爷若是在天有灵,一定深感欣慰。”他说完又殷切叮嘱道:“以后跟着你爹爹一起听先生讲经,一定要规矩懂事,可不能像在你奶奶身边那样,时不时就跑动着问问题了。” 朱予焕好歹也在现代社会坐了十二年的课桌,倒不至于连这点“坐功”都没有,只是应声道:“焕焕明白了。” 祖孙三人一时间竟然罕见的无话可说,要是换做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旁边还有张皇后在,怎么也不会让场面冷落下来。 朱予焕见这父子两个都不说话,又开口道:“焕焕还想请皇爷爷赏赐一个恩典。” 朱高炽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恩典啊?朕的郡主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朱予焕听他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放松,她认真地说道:“焕焕想跟着指挥使继续学习骑射和兵法。” 朱予焕此言一出,不论是朱高炽还是朱瞻基都看向她,眼中满是诧异。 朱瞻基立刻抓住朱予焕的肩膀,强调道:“焕焕,爹爹和你说什么了?你全都忘了是不是?你若是喜欢射箭,就在院子里搭靶子,若是喜欢读书,以后跟着爹爹一起就是了。单凭日讲就足够你潜心学习,不要节外生枝。” 言外之意便是如今皇位上换了人,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放肆了。 朱予焕和朱瞻基对视,却丝毫没有惶恐的意思,反而坚定地开口道:“焕焕以为做事要有始有终,既然已经开始学习,就不能半途而废,倘若农人耕种到一半便弃田地于不顾、学子寒窗苦读却荒废嬉戏,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她见朱高炽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小声道:“况且这也是焕焕答应过曾爷爷的事情,娘教过的,人不可言而无信……” 听他提起朱棣,原本面色严肃的朱家父子二人神情都有所缓和,朱高炽沉默良久,不由长叹一声,道:“你曾爷爷当真没有白疼爱你一场。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皇爷爷又怎么舍得让咱们的顺德郡主失望。” 这下连朱瞻基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不禁开口道:“爹……那御史和《皇明祖训》……” 朱高炽正襟危坐,正色道:“朕只是让焕焕跟着先生好好学习,可未曾说让焕焕染手政事。至于御史那边……”他笑呵呵地说道:“朕要做明君,补过拾遗,可没说让他们欺负到朕的孙女头上啊。”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心绪万千,最终还是行礼道:“焕焕谢谢皇爷爷。” 第38章 香炉烟 父女两人从宫殿中退出来,朱瞻基依旧紧皱眉头,直到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四下除了他们带来的宫人之外再无他人,朱瞻基这才停下脚步,道:“焕焕,进去的时候爹是怎么说的,你忘记了吗?” 朱予焕知道会有这一刻,乖巧地说道:“焕焕记得,可是焕焕并未胡乱说话,爹爹,皇爷爷忙于扶持民生、休养生息,无暇彰显自己的孝道,正是需要的时候,焕焕这么做也是为了帮皇爷爷分忧。” 不然她也不会把朱棣搬出来,毕竟感情牌虽然好用,但是打多了只会让人审美疲劳,趁着现在这张牌还算得上有效,尽快出完才合理。 朱瞻基见她淡定如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焕焕,你是太聪慧了,将你的聪慧用在这种地方,是会酿成大祸的。” 朱瞻基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胡善祥总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轻松放纵些,她是天生聪颖,可是人小主意大,这份聪颖若是不用在正道上,将来只会给朱予焕引来杀身之祸。 察觉到朱瞻基似乎已经隐约对她有了防备,朱予焕松开朱瞻基的手,端正身体,开口道:“焕焕虽然年纪小,但是心中也能分辨是非,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爹爹就放心吧,焕焕不会让您失望的。” 朱瞻基见她坚持,只好道:“焕焕,以后你的课业全都交给爹爹查阅,除此之外,爹爹还要你每日读书后写一篇心得交来。” 朱予焕并不反抗,而是重重地点点头,道:“焕焕明白,以后绝对不会因为学习骑射和兵法就忘记了对为人处世的道理的修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朱瞻基见她神情坚定,更觉得自己的长女和两个年纪尚小的妹妹截然不同,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毅力,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更不知道是该庆幸她是个女子,还是该悲哀她是个女子。 朱瞻基思绪万千,朱予焕已经露出了笑颜,匆匆向朱瞻基行了个礼,道:“既然皇爷爷已经同意让焕焕继续和指挥使学习,那焕焕便先去同指挥使见面,免得指挥使忘记授课的时间。” 看着已经恢复往日里的活泼的女儿,朱瞻基长叹一声,道:“你去吧。” 朱予焕应了一声,刚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提醒道:“爹爹记得去向奶奶请安,爹爹平日里忙着公务,奶奶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爹爹,她一定想您了。” 今日谭氏忽然出现,还是郭贵妃指点,恐怕事情并不简单,朱予焕联想到历史上仁宗登基一年便去世,就隐约能够猜到那香炉里的东西大概率是会影响到人体健康的。她倒是不担心朱瞻基,毕竟是皇位稳稳的赢家,她反而是有些担心张皇后,毕竟她和朱高炽夫妻多年,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丈夫登基一年就去世,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她心里肯定也会难受,不如让朱瞻基提前交个底。 见她还知道关心张皇后,朱瞻基呼出一口气,笑着嗔怪道:“这还用你说,我本来就打算带着你去给你皇奶奶请安的,你倒好,自己风风火火就要去见塞哈智。” 朱予焕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才迈着轻快的步伐快步离开了。 管他皇家如何,在朱瞻基的眼里,她就是个需要外嫁的公主,本就没有什么提防的必要。 朱瞻基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道上,这才面色一沉,对身旁的宫人道:“今日你们看到的事情都不许胡说,若是让本宫知道有谁将本宫入殿拜见时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可不要怪本宫和太子妃无情。” 宫人们见状急忙道:“是……” 比起忧虑女儿的成长,朱瞻基此时更加担心的是今日在殿内的所见所闻,毕竟女儿就算养得再好,将来总还是要出嫁的,可今日谭氏的突然出现,却隐约带来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平日里朱瞻基都未曾对谭氏这号人有印象,可偏偏今日谭氏出现在了皇上的宫殿内,还是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联想到当时皇帝的神情,朱瞻基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走,去坤宁宫向母亲请安。” 坤宁宫内,张皇后听着胡善围将近日宫中安排的事宜一一禀明,这才笑着颔首道:“好,好——胡尚宫,这么多年,这宫中还是你做事最为稳妥。” 胡善围谦虚道:“皇后娘娘谬赞了,如今臣也已经老了,不比妙素这些年轻的女孩儿,这尚宫之位再由臣这样老眼昏花的人坐下去,当真是羞于见人了。待到过一段时间,臣将手中的事务交给手下的孩子们,臣也理应出宫返乡。” 张皇后闻言笑了笑,道:“是啊,这都进宫多少年了……我记得你进宫可是比我还早呢。”她看向恭顺地站在胡善围身边的吴妙素,道:“找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培养留在宫中,这不是耽误她的年华吗?多可惜呀。” 胡善围欠身,道:“是这丫头自己想要留在宫中,她学得快、心思又灵巧,如今又蒙娘娘赏识中了女官,留在宫中为皇后娘娘效力是再合适不过的。” 张皇后正要说什么,门口的宫人已经走了进来,行礼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张皇后脸上更多了几分笑意,道:“快让他进来。” 朱瞻基走了进来,第一眼却落在了吴妙素的身上,他先是向道:“怎么胡尚宫也来了?” 吴妙素没想到跟着胡尚宫到了皇后宫中竟然还能遇上太子,差点要钻进地缝里,只能低垂着头,连朱瞻基的衣角都不敢看。 张皇后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在朱瞻基和吴妙素之间来回打量了一圈,问道:“怎么,你先见过妙素?” 朱瞻基扫了一眼她白皙的肌肤,倒是人如其名,这才笑道:“先前在焕焕那里见过,说是去谢恩的。这丫头脚程够快的,怎么又跑到娘这里来?” 张皇后指了指手边的宫务折子,道:“跟着她姑姑来的,这胡尚宫马上就要出宫回济南荣养,我便想着让她们两个一起过来,将之前六尚的各项事务都理顺、交代清楚。” “原来如此。” 朱瞻基瞥了一眼胡善围和吴妙素,张皇后已经会意,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有事情要吩咐太子。” 吴妙素闻言总算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地跟在胡尚宫身后退了出去。 待到宫人们全部退下,朱瞻基这才开口道:“今日我带着焕焕去向爹谢恩,却看到谭氏在爹的宫殿,还特意带了个香炉去,我担心那香炉中……” 张皇后思虑片刻,道:“香炉……?” “谭氏还说是郭贵妃帮她出的主意……” 听到“郭贵妃”三个字,张皇后的神情反而放松了许多,她笑了笑,道:“兴许又是什么争宠的手段,这谭氏进东宫不过两三年,人还年轻、又没有子嗣,为了自己的前程,难免会依附于贵妃、贤妃这些老人之下,这也合理。” “可那香炉……” 张皇后摇摇头,道:“我若是大张旗鼓地检查谭氏,只怕贵妃要借题发挥,你爹又十分宠爱她……好在每个月太医都会为皇上请脉,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太医院自然有所察觉,到那个时候在搜索也不迟。” 朱瞻基自然是知道母亲虽然贵为皇后,却不如郭贵妃受宠,也只好颔首,道:“瞻基明白了。” 张皇后的神情柔和许多,揶揄着开口问道:“刚才见你一进来就看着那个姓吴的女孩儿,怎么,喜欢她?” 朱瞻基未曾想到张皇后会突然说这个,罕见地停顿片刻,笑道:“看着面善而已,算不上什么喜欢。” 张皇后不以为意,只是叮嘱道:“你若是喜欢纳了便是,如今你膝下子嗣单薄,也该多纳几个妾室,早些有长子才是正经事。” 张皇后所言朱瞻基自然也一清二楚,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到底是个大问题,如古时候仁宗旧事,没有亲生的子嗣,过继他人子嗣,妻子妃嫔、膝下女儿都要收到欺凌。 不过看吴妙素见到他时害怕的样子,即便她生得温婉可人,朱瞻基也并不打算纳她为嫔。 第39章 悄悄话 朱予焕只管自己提点过问心无愧即可,具体怎么抉择,还是交给张皇后和朱瞻基决定吧。 大家虽然没说,但朱予焕也能明白他们对自己的宽容究竟是为何,毕竟只是个“公主”,再厉害又能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虽然朱予焕是有点不爽,但是既然大家都这么想更有利于她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就随他们去吧。 她刚赶到校场,却发觉今日的校场似乎和之前自己所见截然不同,尤其是人数,似乎大幅度减少。 朱予焕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一愣,随着一阵风过去,隐约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她倒是忘了,朱高炽和朱棣的性格截然不同,又是更注重休养生息的太平帝王,自然是不会让宫中总是操练兵马\喊打喊杀的。 太平天下,无需兵马。 朱予焕看着那座可以观赏校场士兵演练的高台,顿感心情复杂。 现在她越来越能感觉到朱棣的离开带走了这座皇宫的什么东西。 “女郎?” 朱予焕听到熟悉的声音,迅速回过头看向对方,惊喜地说道:“石林?” 石林向她行礼,随后又憨笑道:“如今应该喊您郡主了,臣听说陛下册封女郎为顺德郡主,指挥使说过,这可是其他人没有的殊荣,说明了陛下对女郎……不对,是对郡主的看重,臣还没有恭喜郡主呢。” 朱予焕见他更加客套起来,走到他的身边,道:“石林,你弯下腰来。” 石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朱予焕所说,乖乖地躬身。 朱予焕这才伸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她特意用足了力气,即便是石林这样的练家子,也因为她力气过大又毫无防备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手捂着头,单膝跪了下来。 “嘶……女郎您这两个多月没见,手劲见长啊!” 朱予焕哼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双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道:“现在我感觉舒坦多了。” 石林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这才苦着一张脸道:“女郎您这是干什么啊?” 这久未谋面,怎么女郎见他第一面就打他啊。 朱予焕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这下不叫我‘郡主’了?” 石林这才明白朱予焕的意思,他嘿嘿一笑,道:“指挥使特意叮嘱过了,君臣有别,以后就不能随便乱叫了。” 朱予焕双手叉腰,道:“我准你叫,现在我走到哪里别人都喊我‘郡主’,喊得我脑瓜子嗡嗡的,我在你这里还不能找找清净吗?” 石林只好应了一声,随后问道:“郡主怎么又出内廷了?我听指挥使说,女郎受封之后就不能再随意出入内廷了,之后便要跟着学规矩,再之后就要准备嫁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朱予焕已经皱着眉头连呸了好几声,道:“能不说这种晦气的话吗?” 她这才刚迈出成为郡主之后打破常规的第一步呢,怎么就又有人提醒她准备嫁人了,她还真不爱听这话。 石林见状只好乖乖闭嘴。 朱予焕看向不远处有些空荡寂寥的校场,开口问道:“我还没说呢,这校场怎么空空的,就算减少操练的次数,也不能这么空荡吧?” 石林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立刻解释道:“陛下登基以来,严格控制皇城布防,原本每日轮换演武变成了三日一练,不然布防的卫兵怕是不够用,我听指挥使的意思是以后都不必每日练习了……” 朱予焕不由皱起眉头,道:“曾爷爷龙驭回京也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理说原本驻守京城的军队应该全部回撤,顺天的布防不会空虚,为什么还会撤销每日的演练……” 石林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没什么人,这才又重新弯下腰,凑近朱予焕低声道:“臣也是听别人说的,之前英国公张辅跟随先帝出征,先帝崩逝,他有意要传消息给汉王,只是未能及时发现先帝究竟何时驾崩,所以消息才一直没有传递到汉王那里……女郎您不知道,这军中和汉王、英国公有牵连的人比比皆是,如今除了我们这些因为北征而新入京城的卫军,其他人都被打散了重新入编,防止有牵扯。” “原来如此,所以现在宫城的布防只能交给你们这群新来的、和汉王没有利益纠葛的卫军……”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知道这么多……全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谁家胆子这么大、消息这么灵通,竟然连这样的消息也敢随意外传…… 石林被她戳穿,讪讪地笑了一下,这才道:“其实这都是臣听指挥使说的,当时没听懂,事后才明白了这些道理,女郎您来了,当然也要说给您听听,看看臣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随后道:“好好好,你可真是有大进步了。”她见石林很是骄傲的样子,忽然环视一周,道:“那师傅呢?怎么不见他人?” 石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小声道:“指挥使正忙着近些时候的审讯呢,这个可不能和女郎多说。” 朱予焕眨眨眼睛,试探着指了指天空,用气声问道:“反?” 石林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她的嘴,道:“这个可不能乱说!” 朱予焕见他这个反应,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立刻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去胡说。 待到石林放下手之后,朱予焕这才喘了一口气,石林苦哈哈地问道:“女郎,这您也能猜中?” “你前面说了那么一大堆,我理所当然地联想一下啊。”朱予焕一脸无辜,道:“而且本来我没那么肯定,结果你一下就捂住了我的嘴,我自然全都明白了。” 既然担心汉王有什么人留在军中,将来变成内应为汉王开门,现在的皇帝朱高炽自然应该立刻想办法找出曾经和汉王有关的人,想办法打发到不会危及自身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处死,其一是朱高炽性情还算慈和,不会直接大开杀戒,其二便是他和汉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大概率也对这位外强中干的弟弟十分了解,知道他现在是没那个胆子直接造反的,只要用点小手段简单震吓一下即可。 石林听到她的话不由一哽,嘟囔道:“您可千万别和指挥使说,不然我就闯下大祸了……” 朱予焕看了周围一圈,这才对石林道:“既然师傅今日还在忙,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之后帮我转达师傅,我明日开始也和其他卫军一样,三日来一趟。” 石林闻言乖乖地应了一声。 朱予焕刚刚转身打算离开,背后却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和师傅这么久没见,怎么不知道问候一下啊?” 第40章 师徒话 朱予焕闻言回过头,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快步走到塞哈智面前,伸出手拍了拍塞哈智的双臂,道:“师傅,好久不见,看着还是那么英武!” 说实话,这两个多月下来,朱予焕几乎没踏出过东宫半步,差点要憋死了,如今看到了熟悉的人,还是自己的师傅塞哈智,朱予焕就是想不激动也难,自然也就忘了身处古代的正常礼仪。 朱予焕话是这么说,但塞哈智还是有几分消瘦的,毕竟这两个月以来,经历了先皇驾崩、杨荣传信、太子登基等大事,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更不用说塞哈智身为锦衣卫的最高指挥,远比寻常人更加忙碌。 塞哈智的身形因此略有消瘦,不过好在他精神不错,双眼一如往昔炯炯有神。 石林被朱予焕的动作吓了一跳,塞哈智却是不以为意,笑着说道:“臣拜见郡主。” 刚才面对石林时还十分强势的朱予焕这下是真有些哭笑不得,窘迫地开口道:“师傅,怎么连您也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啊。” 她原本还觉得多了个“郡主”的头衔无异于升官加爵,现在看来,似乎还是麻烦更多一些。 塞哈智神情柔和,笑道:“听说小主子被册封为郡主后,许多人都到东宫祝贺,只是臣不便走动,只能趁着小主子来了再道贺。”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道:“就像师傅说的那样,当了郡主之后,掣肘反而更多了。” 塞哈智反而恭喜道:“既然小主子还能再来,说明这些问题已经迎刃而解,臣也为小主子高兴。” 说起这个,朱予焕的心情轻松许多,笑嘻嘻地说道:“师傅放心,以后我还能继续跟着你学习……不过师傅最近公务繁多,也不必像之前那样,每日指点我,便和卫军演练一样,改成每三日一次吧。” 塞哈智听她说起“公务繁忙”四个字,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给了石林一个眼神,让他守在周围,以防有人偷听,塞哈智这才走到朱予焕面前,低声道:“小主子在宫中一定要小心,如今宫中不安分的人太多,要当心,免得引火烧身。” 朱予焕想起刘永诚派来的小太监,又看向面前的塞哈智,开口问道:“师傅,您是不是查到……” 塞哈智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低声道:“小主子放心,尾巴我都扫干净了,不会有人察觉。” 朱予焕皱了皱眉头,道:“扫干净……”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塞哈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所谓的“清扫”,意思就是一条、甚至好几条性命这样轻飘飘地没了。 塞哈智察觉到朱予焕在听到他的话后立刻有些沮丧,只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牵扯诸多,为了你和刘将军的安全,确实不能露出任何尾巴。” 即便已经在明朝呆了好几年,朱予焕也仍旧不能全然接受某些“潜规则”,但她也知道塞哈智是为了她好,还是乖巧道:“谢谢师傅……” 塞哈智不由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朱予焕的肩膀,道:“小主子,人有的时候不能心慈手软。倘若是在战场上,这样的软和的心思和性子会害了你。” 连被称作“宽仁”的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都这样说,朱予焕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朱予焕才开口问道:“那他们的家人呢……我这里有每个月攒下的钱,指挥使想办法托人给他们送些过去吧。” 塞哈智听她这样说,又见朱予焕不自在地将双手背在身后,险些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只是道:“宫中有人暴毙等,皇后娘娘会差人给他们家中送抚恤钱,小主子放心。” 这时候朱予焕倒是宁愿自己压根没听过这件事情,不然也不会因此有了心理包袱。 她思虑片刻,开口道:“我记得如今的宫人大都是在迁都之后重新召入宫中的,师傅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吗?如果可以,待到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想补偿他们……” 到底这是皇家的事情,这些宫人们莫名其妙卷入这样的风波中丢了性命,他们的家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朱予焕自认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塞哈智听到她这样稚嫩天真的话,不由摇了摇头,叹气道:“小主子,这宫中每日发生的意外数不胜数,若是每个您都心软补偿,怎么能补得过来呢?” 朱予焕和他对视许久,这才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做了总比不做要好,倘若这是在战场上,明知道无辜的士兵因何而死,我却无动于衷,师傅在旁边看着,难道不会觉得心寒吗?至少这样我能做到无愧于心、无愧于天,这就足够了。” 石林在旁边听完朱予焕的话,并未说话,却深以为然。 他进入锦衣卫之后见了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打心底里更认同朱予焕的做法。杀戮虽然不可避免,但不能司空见惯,于他们这些无关的人来说,消失的或许只是一个人名,但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做到视若无睹? 塞哈智见她还会用相同的例子来反驳自己,只好道:“小主子吩咐的事情,臣明白了。” 这小丫头心虽然好,可说到补偿,她一个深宫里的郡主,又能补偿那些人什么呢?大概也是为了求一个心安罢了。 朱予焕不知道塞哈智内心的想法,只是露出一个笑容,道:“今日师傅应该还有事情忙碌,焕焕就不打扰了,待到之后校场演练的时候焕焕再来,不过平日里的练习我也不会落下的,师傅放心吧。” 塞哈智目送她离开,这才道:“也亏小主子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郎,这样宽仁的性格,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 石林却不这样认为,反而道:“那可不一定,女郎这样的性情,倘若是男儿郎,肯定是一位仁义君子,更能开创一番事业。”他说着说着又有些惋惜,道:“卑职的儿子要是能有郡主一般的气性,便足以光耀门楣了。” 塞哈智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敲他的额头,道:“在宫中就敢这样说胡话,你不要命了?” 石林哎呀一声,赶忙讪笑道:“卑职不敢,请指挥使宽恕。” 塞哈智这才不再瞪着他,只是望着朱予焕逐渐消失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担忧起了朱予焕的未来。 有时候见到的人和事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这世上留给顺德郡主翱翔的天空有多高呢?即便出了皇城也有京城,这四方的天空容不得黄鹂画眉遇风化鹰、翱翔天际。 他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又觉得好笑。 如今的太平盛世,连军队都无需再日日操练,更遑论一个女子呢?对于朱予焕来说,能在幼时有一番这样的经历,她大概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41章 读书好 虽然不知道朱瞻基有没有和张皇后说明那日殿内发生的事情,但见后来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朱予焕也就明白过来,张皇后大概是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毕竟从朱予焕对朱高炽一家开始有所了解的时候,这后宅的争奇斗艳就不在少数,连朱予焕都司空见惯,不用说几十年来一直主持朱高炽后院管理工作的张皇后,她有那个时间疑神疑鬼,还不如多处理点宫务呢。 众人都不在意,朱予焕却总感觉那阵阴霾一直都在自己头顶,只能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比如和自家爹一起听讲。 其实这日讲并非一定要听,毕竟没有明文规定,朱瞻基若是不想听,不来也是可以的。朱瞻基身为太子并不算轻松,宫外还有之前修建的暖房,洪熙元年便要正式将培育好的种苗分发给顺天府的农人,眼看着一年过去,朱瞻基自然是不能日日听讲。 只是朱瞻基担心女儿到底是个小孩子,若是如之前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也在日讲官面前失礼,到时候别说是朱瞻基,就是朱高炽这个皇帝,恐怕也难逃言官弹劾。 朱瞻基只是不放心女儿,负责日讲的侍读讲官就不一样了。 他们都知道这先皇、皇上和太子都十分宠爱顺德郡主,可是也未曾想到朱予焕一个女子竟然也能来听日讲,还是跟着太子一起。 虽然来之前,翰林学士杨溥就已经有所说明,但亲眼见到坐在特意准备的桌椅前的顺德郡主的时候,侍读讲官还是不由汗流浃背。 换做平常,侍读讲官自然是按照之前的进度,照常从典籍中选取文章为太子讲解,但是如今多了一位年龄尚小的郡主,没有人知道这位郡主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若是难度太大,这郡主听不懂惹出乱子,这可是既得罪皇上、又得罪同僚的大事啊。 ——郡主是皇帝的孙女,自然是君,君上没有专心读书,是侍读讲官的失职。而日讲出了乱子,哪个御史能放过当日的侍读讲官? 朱予焕看他十分为难的样子,便开口报出自己如今在读的书,又说自己也每日撰写心得交给太子,这才道:“我学识浅薄,有劳先生耐心指教。” 朱瞻基见女儿第一次跟着日讲却毫不怯场,还知道为侍读讲官解围,一时间既欣慰又骄傲,见侍读讲官目瞪口呆,笑道:“太子妃教导郡主一向要求严格,自她能流利诵读《千字文》以来,便按照皇孙一般教导,《资治通鉴》也略读过一些。不过她那些都是粗读,未必能理解其中深意,需要你悉心教导。” 侍读讲官沉默许久,这才开始按照昨日的进度,为这父女两人讲解起了《孟子》。 只是他心中却炸开了一片花。 且不说朱予焕是女儿家,太子妃的教导进度未免也太快了一些,他是听人说过太子自幼聪慧的,没想到太子的女儿竟然也不遑多让。 便是神童也没有学得这么快的!这太子妃莫非是可以点石成金的神人,竟让郡主也能“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啊! 朱予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点石成金”的那块石头、以一己之力抬高了祁字辈智力及格线,她只是认真听讲,还时不时地在书上注解。 多亏习武的锻炼,她的手比寻常人更稳,快速批注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侍读讲官见她听得认真,也渐渐放下了压力,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暗中打量一下坐得端正的朱予焕,见她下笔速度极快、字迹却依然端正,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这郡主小小年纪已然这般聪明,若是将来太子妃诞下子嗣,未来的储君那将是何等的英才雄主啊? 朱予焕若是有读心术,大概率会安慰一下面前这位老兄。 ——悬溺一响,祁镇登场。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手葬送大明大部分军事战力的土木堡战神……的异母长姐。 待到几日的日讲下来,轮番上阵的侍读讲官已经对朱予焕有了全新的认知——认真听讲、对答如流、态度诚恳,即便是有答不上来的,也虚心求教。 有这样的学习态度,即便是资质平平,也已经令人欣赏,更不用说这位顺德郡主确实聪慧,不仅记忆超群,而且还十分擅长举一反三,虽然时不时冒出些奇思妙想,但也无关紧要。 郡主读书,如鱼得水。 有这样的学生,是男是女也就不重要了,只这份“一点就透”的成就感便足以让侍读讲官们交口称赞。 朱瞻基跟了几日,自然是将这些侍读讲官的神情变幻看在眼中,知道女儿这般算是收服了这群麻烦的讲官们,这才放心地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了。 于是日讲也就只剩了朱予焕和每日轮换的侍读讲官,好在他们如今也不再拘束,反倒是对朱予焕倾尽所学。 朱予焕能这么流利地跟上学习进度,自然不是因为她是天才,或者是有什么图书馆之类的系统,全凭日夜读书。 到底应试多年,别的不说,背书功夫算是刻在了朱予焕的骨子里,加上丧期未过,宫中没什么娱乐,练武也没有之前那么勤,朱予焕自然是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了。 亲妈说的还是没错的,至少多读书肯定没错。 第42章 忍别离 朱予焕这边上课、读书、课业忙得热火朝天,却也没有忘记一件事,那便是即将出宫的胡善围。 朱予焕并不知道历史上胡善围最终的结局,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妹妹被废,无论胡善围出宫与否,想必都难以善终。 而如今,胡善围提前出宫,不再牵扯到宫里的是是非非中,也算是一件幸事。朱予焕无法保证自家母亲不会成为“废后”,但是她绝不会让母亲和妹妹受到伤害。 胡善围要出宫的事情并未瞒着众人,她统摄六尚多年,有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惠,本想来宫门处送行,但胡善围如今奉行低调行事,特意叮嘱她们安心做好自己的差事,不要再惦记她这个离宫的人,最终也只有吴妙素一个人将胡善围一路送到了宫门。 虽然没有什么泪洒宫门的大场面,但张皇后赏赐了不少宝物金银,还特赐车马送她返乡,是对胡善围在宫中多年的褒扬,也是为了将她与其他因过失被赶出宫的宫人区分开来。 到底胡善围在宫中勤勤恳恳伺候多年,未有过失,又是太子妃的亲生长姐,自然是不能亏待了她。 寒风凛冽,拉车的马打了个响鼻,胡善围身着平民女子的冬装,她站在马车前,回头看向这座巍峨宫城,不由心生感慨,道:“我入宫也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啊。” 吴妙素在一旁不自觉抬手抹泪,又努力露出一个笑颜,道:“姑姑辛苦多年,如今皇后娘娘恩准您回家荣养,以后有胡家子孙孝顺,比起宫内的日子,姑姑未来定然是只好不坏的。” 胡善围见她眼圈通红,笑着宽慰道:“既然是好事,你哭什么?如今都已经成了女官,怎么还这样没规没矩?若是让你手下的那些宫人们看到,恐怕要看轻你这个新上任的女官。”她训斥过后又殷切叮嘱道:“在宫中行走,少看多想,谨慎当先,不管发生什么,心一定要稳稳当当的。明白了吗?” 胡善围是六尚之首,颇受先帝重用,称之为宫人之伞也不为过,如今换了天子,连胡善围这个尚宫也回乡荣养,宫人们、尤其是女官们,都难免惶恐不安,隐隐有风雨欲来之感。 别看胡尚宫离宫如此体面,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被逼出宫?当日太孙生辰时,胡善围是被如何刁难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胡善围离宫,只怕女官的行事会愈发艰难。 吴妙素低低地应了一声,只好强忍下眼泪,垂首不语。 胡善围站在车边许久,眼看着要到出宫的时候,却始终没能等到想见的人,她只好轻叹一声,道:“我也该走了。妙素,以后山高水长,你多多保重,若能出宫,到姑姑家中,咱们师徒二人还能再见,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吴妙素闻言重重点头,最后一次伸手扶着胡善围,方便她上车离宫。 只是胡善围刚刚掀起帘子,不远处就传来一个稚童声音:“姨母!” 胡善围回过头,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胡善祥的次女朱友桐,她捂得严严实实,头戴红色风帽,帽边还围着一圈兔毛,更衬得她玉雪可爱。 她出生太晚,身体又弱,今年也不过三岁,相比朱予焕,胡善围与这个外甥女其实并不熟络,但见她迎风说话,胡善围还是吓了一跳,急忙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朱友桐的身边,伸手帮她拢好衣领,道:“小主子怎么来了?” 朱友桐乖巧道:“娘忙着帮皇奶奶处理公务,姐姐和我自作主张来为姨母送行。” 胡善围一愣,见朱予焕一手挑起车帘,急忙行礼道:“妾身见过顺德郡主,郡主安康。” 朱予焕已经从马车上跳下,伸手扶起还未完全俯身的胡善围,道:“天寒地冻的,姨母无需多礼。” 胡善围听她喊自己“姨母”,顿感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为了避嫌,从不在他人面前以姨母外甥称呼,而如今胡善围恢复白身,再也不是宫中女官,她们便也无需再有所忌讳。 朱予焕将帕子递出,道:“姨母如今要返乡,以后便不再是宫中人,而是胡家的长辈了,有舅舅们在,姨母的福气大着呢。” 听她这么说,胡善围便明白那个小内官通风报信的事情算是一笔揭过了,她微微颔首,道:“妾身明白,有妾身这个长姐在,胡家更会谨言慎行。” 自从那个小太监的事情之后,朱予焕便不常出来走动,算来这还是国丧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但那无形的默契却始终都在。 朱予焕和她对视一眼,随后对身后驾车的内侍吩咐道:“将东西拿来。” “是。” 胡善围正有些不解其意,宫人已经抱来一把琵琶,那琵琶看着有些年头,就连四弦都已经十分老旧。胡善围看了不由一愣,朱予焕已经接过那琵琶抱在怀里,像是无意划过细丝,发出了几个声响,胡善围听到这几声琵琶,眼泪一下落了下来。 朱予焕递出手中的琵琶,道:“这是娘赠予姨母的临别之礼,请姨母带回家中,若是思念她了,便看看这琵琶。” 当初接过张皇后的懿旨时,胡善围也未曾这样失态,她颤着手接过琵琶,却始终未让它落在地上。 胡善围抚摸琵琶良久,将它交到吴妙素手中,终于双膝落地,对着宫门行大礼道:“妾身谢太子妃赏赐。” 这次朱予焕并不拦她,只是看着她的身体伏在地上微微颤动。待到胡善围叩首后,朱予焕一手扶着她站了起来,看她稳稳当当地抱着那把琵琶,这才道:“姨母保重身体。” 胡善围沉沉点头,终于转身走向那驾离宫的马车。只留下了地上那一滩小小的很快结冰的水渍。 朱友桐眼巴巴地目送载着胡善围的马车离开,宫门再次缓缓合上,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我们也能从这扇门出去吗?到时候这扇门也会这样开了又关吗?” 朱予焕牵起她比寻常孩子瘦弱发凉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宽慰道:“只要心是自由的,这门开与不开,都无所谓。” “哦……” 朱予焕看向吴妙素,道:“吴女官,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是。” 吴妙素跟着朱家姐妹两个一起上了马车,不敢过多打量,只低着头,照顾朱友桐吃点心。 朱友桐吃了几口便放下酥饼,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刚才姨母为什么突然那么难过啊?” 朱予焕想起胡善祥叮嘱过的话,这才道:“昔年姨母被选入宫中,那时母亲尚且年幼,刚刚开始学琵琶,技艺不熟,只会简单弹几个音,说要为长姐送行,却只会弹几个音。不曾想后来曾爷爷点中母亲为太孙妃,母亲便把那琵琶也带到了宫里。姨母想必是因为看到了旧物,所以才不觉潸然泪下。” 不过更有可能得是那几声琵琶音响是胡家姐妹两个约定好的暗号,否则胡善祥也不会特意临时教导她该如何拨弄琵琶。 ——“只要听到这几声琵琶,姐姐便会放心。” 第43章 叮当猫 送走胡善围,转眼就到了年底,朱予焕听侍读讲官说还有考核,自然是铆足了劲想要拿个不错的成绩。 好歹她在朱高炽面前信誓旦旦打包票,说一定会专心学习,要是不拿出点成果来,这不是不给朱高炽面子吗? 朱予焕专注于读书,朱友桐却有些不乐意了,平日里朱予焕再怎么忙,也会努力抽出时间来陪她玩耍,现在每日忙于读书和练习,哪还有时间和朱友桐一起玩耍,而小妹妹朱含嘉还不到一岁,刚学会爬行没多久,两个人当然玩不到一起了。 朱友桐好一段时间没有姐姐陪在身边,心中十分思念,因此时不时就跑到朱予焕这里,偷看姐姐究竟在干什么。 但看到自家姐姐是在潜心读书,饶是朱友桐,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打扰她,每次都是远远瞧上一眼便乖乖离开,唯独今日特意出声。 朱予焕正专注于手下的图,自然没有听到朱友桐的声音,但朱友桐这次却没有默默离开,反而小步挪动着走了进来。 朱友桐见姐姐坐在那里写写画画,忍不住踮起脚尖,将一双小手挡在了朱予焕和书桌之间。 朱予焕这才发觉自家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急急忙忙放下手中的笔,将桌上画了一半的图纸递给身边的内官,这才道:“桐桐怎么来了?” 朱友桐嘟着嘴,不满地说道:“姐姐还好意思说,自从被那些讲官缠上之后,姐姐每日不是读书就是写心得,都不怎么陪桐桐玩了。” 朱予焕有些哭笑不得:“是我请讲官们教导我读书明理,怎么变成讲官们缠着我了?” 朱友桐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本来就是,姐姐刚去听讲的时候,还未曾被央着通读典籍、撰写心得。”这样说着,她走到朱予焕堆书的桌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那一摞书的高度,道:“现如今要看这么多的书,写那么多的心得,不就是说明讲官们缠着姐姐吗?” 朱友桐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一通话下来倒是很有道理,就是旁边侍候的宫人,也惊觉这些讲官大人们竟然这般看重自家郡主,当真令人惊奇。 要知道这些讲官们都是读书人出身,自视清高,能让他们高看的,必然在学识或才德上格外出众,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他们也少不得私下指指点点,而自家郡主却被这般重视,跟着听了这么久的日讲,竟然也未被挑出刺儿来。 朱予焕被她的小动作逗笑,努力憋了回去,郑重地点点头,道:“听桐桐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呢。” 朱友桐轻轻地哼了一声,道:“这些讲官实在是太坏,明明有爹爹这个学生,怎么还缠着姐姐不放呢?害得姐姐都没有闲暇为桐桐讲故事了。” 朱予焕一手摸摸她的头,一手招呼宫人搬来凳子放在书桌边上,这才开口道:“这是姐姐不好,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反而忽视了桐桐。” 朱友桐听她这样说,露出担忧的神情,道:“姐姐这样熬夜苦读,还要忙于习武,分身乏术,迟早会累坏身体的,不仅桐桐担心,娘也放心不下姐姐呢。” 朱予焕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什么,对旁边的宫人道:“拿铜镜来。” 宫人听命取来铜镜,朱予焕对镜自照,这才发觉自己眼下有一片隐隐的乌青,难怪连朱友桐一个小孩子都看出来她有困顿之色。 想到这里,朱予焕牵起妹妹的手,道:“是姐姐太心急了,即便知道这些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可是姐姐还是忍不住。” 眼看着这日子距离胡善祥被废可不远了,朱予焕自然是不会把指望寄托在朱瞻基身上,那自然就只能依靠努力为自己争取砝码,至少即便将来孙氏被立为皇后,也不敢苛待她们母女三人。 朱友桐自然是不明白朱予焕内心的弯弯绕绕的,只是认真地说道:“桐桐觉得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姐姐健健康康的重要,我不想看到姐姐也和我一样,每日只有苦药作伴,再也不能随意出入宫闱、去看外面的景色。” 朱予焕听完妹妹的话,不由心尖一暖,这才笑着拿起其中几本书,道:“这里面也并非全部都是讲官布置的课业,也有我自己感兴趣的书,想着办法从找到抄本细细研读,耗费了不少功夫呢。” 朱友桐倒是也开始学着识字,只是速度不如有着一世经验的朱予焕那样快,看着那几本书的封面一知半解,道:“这上面的字,周……周……” 朱予焕解释道:“是《周礼》,我特意找了一本详细研读,上面记载的东西可是很丰富的。” 至于她研读的是哪一部分,那自然是《考工记》。平日里读这些圣贤书,朱予焕只觉得脑袋都要跟着学僵了,一闭上眼睛就不自觉的往外冒大道理,倒不如看点实用的东西。 《考工记》出自《周礼》,是先秦时流传下来的关于技术工艺等生产资料的重要文献,内容涉及木工、金工、皮革、染色、刮磨、陶瓷等六大类几十个工种,也算是朱予焕目前找到的为数不多算是派的上用场的“先贤典籍”了。 没办法,三教九流的书宫中不收纳在册,她的这几位讲官又都是正经读书人,对于这样的杂书自然不屑一顾,重重限制之下,朱予焕也就只能找得到这一本简单翻看。 朱予焕脑海里倒是有许多东西想要从现代挪到眼下,只是她到底不是专业人士,只有个大概想法,而不懂实际操作,只能通过学习前人的智慧结晶来自己摸索。 目前条件有限,朱予焕也只能尽力而为。 “工……?我只听说过工部,难道姐姐也要去修房子吗?” 朱予焕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道:“倒不是修房子,只是想试着玩玩。” 朱友桐有些不解其意,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朱予焕桌上放着的木棍所吸引,木棍的一端乌黑,又被削尖,正是刚才朱予焕作画用的工具。 朱友桐好奇地问道:“姐姐刚才是用这根小木棍在作画吗?这是什么啊?” 朱予焕见妹妹对这个感兴趣,耐心解释道:“这个叫做炭笔,是我让人将石墨捣碎成粉、反复冲洗过后混入适量松脂,加热混合之后揉搓成长条,外面做了木壳,刚好将墨条放入,这样用起来就不会脏手了。” 朱予焕对于铅笔的制作工艺也基本上靠猜,好在这其中的技术含量并不算特别高,而对于她来说,粗糙一些也无所谓,重点是用起来比毛笔更加方便一点。 朱友桐领悟极快,立刻明白过来,道:“那不就是给墨条穿上衣裳吗?” 朱予焕没想到自家妹妹这样擅长类比,不由一愣,忍不住鼓掌夸赞道:“差不多就是桐桐说得这样,不过墨条用的是鹿角胶、牛皮胶之类,混入木材防腐,而炭笔用的是松脂,是一种油脂。” 朱友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道:“那姐姐用炭笔画了什么?还是没有耳朵的蓝色小猫吗?我记得姐姐说过,这小猫可以从肚子上的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法宝呢。” 听她提起叮当猫,朱予焕不由笑出了声,却又努力按捺住脸上的笑意,道:“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就知道了。” 好在朱予焕在朱友桐面前时不时就拿出点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然按照这小丫头刨根问底的个性,必定要将朱予焕挖个底朝天。 第44章 犀烛照 朱予焕被自家妹妹提醒过后,有意让自己不再那么忙碌,但毕竟课业繁多,加上她还要查阅资料绘图,就是想偷个清闲也极难。 朱友桐原本还期待着自家姐姐听过她的话之后能稍微休息几日,没想到朱予焕还是一如既往,即便是到了年底也未曾更改,朱友桐难免有些担忧,时不时就跑到朱予焕那里看看。 胡善祥见小女儿静不下心,担心她打扰朱予焕,便把朱友桐拘束在自己这里,教她认字。 朱友桐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看着就打瞌睡,胡善祥见她这样,倒也不生气,反而拿来了不少启蒙用的书,让她看看到底看得进去哪种。 朱友桐把所有书都翻了一遍,还是兴致缺缺,但又想到自家姐姐是宫中的“神童”,她身为姐姐的妹妹,似乎也没有不想读书的道理。 朱友桐拿着书扭捏许久,又不好直说自己都不想看,她忽然想到胡善围离宫那日的琵琶,转移话题道:“娘是会弹琵琶吗?那乐器的声音怪好听的。” 胡善祥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由一愣,心思飞到了那把琵琶的身上,她笑了笑,道:“闺中实在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做,除了读书、记账,也只能弹些乐器陶冶情操了,姐妹们倒是都会些技艺。”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恍惚,像是在回忆往事。 朱友桐见母亲不再提起刚才读书的话题,便顺着她的话接着问道:“那娘为什么要将琵琶送给姨母呢?若是留到宫里,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弹琵琶呢。” 胡善祥有些好笑,伸手抚了抚小女儿额前的碎发,道:“如今这宫中上上下下事务繁多,皇上和皇后娘娘夙兴夜寐,娘又哪里有空弹琵琶呢?” 朱友桐失望地哦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以前不忙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弹琵琶了呢?娘在嫁给爹爹之前会弹吗?” 她的问题听起来似乎幼稚可爱,便是胡善祥身边的女官听后也忍不住笑道:“太子妃自入宫以来端庄持重,琵琶放入宫中不过是为了装点宫室,于宫务无益。” 胡善祥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并不说其他,只是点了点朱友桐的鼻尖,道:“你啊,总是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朱友桐也不委屈,反而骄傲地开口道:“是姐姐教我的,姐姐每日读书过后都将问题额外誊写在一张纸上询问讲官,即便是姐姐这样天资过人的学生,也需要向老师求教,我当然也要向姐姐学习。姐姐虽然没有和我说,但是我看出来了,嗯……我知道!这个叫做言传身教。” 胡善祥听完她的话哑然失笑,依稀从她身上看到了朱予焕的影子,却又和她不完全相似。 想到朱予焕每年都会给朱友桐准备不一样的生辰贺礼,那些礼物各个都是稀奇古怪的,还有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胡善祥倒也觉得不足为奇了。 小孩子天性纯真,总有些奇思妙想,可随着时间流逝,稚童成长,那些灵动巧思便渐渐消弭无形,便是胡善祥自己,也已经记不清自己幼时每日抬头看着那片四方天空的所思所想了。 若是能让两个女儿都保持着这样的自然天性,那该多好啊。 只是想到长女每日潜心读书,恨不得一朝读尽天下典籍、一夕学尽天下武艺,胡善祥便不免开始担忧。 她知道女儿聪慧,但更担心她这样耗费心神、不分昼夜,迟早要如同那蜡烛一般燃尽自己。同为女子,胡善祥自然为她这样努力而欣慰,可身为母亲,胡善祥更担心女儿的身体。 朱友桐见母亲不说话,有些疑惑地问道:“娘?” 胡善祥回过神,露出一个笑容,道:“既然我们桐桐对琵琶感兴趣,那娘教你认工尺谱如何?这工尺谱上字数不算太多,你又喜欢听故事,里面戏文不少,比学圣贤书简单许多,也勉强算是为你开蒙了。” 朱友桐没想到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了读书上,她啊了一声,嗫嚅道:“这个……” 她见姐姐跟着爹爹一同听讲之后,每日都要看那么多书,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想到现在读一本、未来读十本,朱友桐就更不情愿了。 胡善祥见她还有些犹疑,戏谑道:“这工尺谱可不简单,连你姐姐都没有学过,桐桐若是学会了,以后也能帮得上你姐姐呢。” 朱友桐见母亲这样说,反而来了精神,道:“连姐姐也没有学过?那……那桐桐试试,说不定姐姐真的用得上呢。” 胡善祥看她似乎已经在畅想未来帮朱予焕识谱的场景,不由心下偷笑,面上却正色道:“那你可要认真学,若是学个一知半解可就要闹笑话了。” 朱友桐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娘亲自教导,桐桐肯定不会让娘和姐姐失望的。” 母女两个正说话,外间有宫人走进来,道:“孙次妃带着小主子求见。” 胡善祥闻言微微颔首,道:“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请次妃和含嘉进来。” “是。” 第45章 心中怨 朱友桐一听说妹妹来了,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去迎接还在牙牙学语的妹妹。 孙梦秋自屋外进来,身上还有寒气,见朱友桐过来,急忙道:“等等,桐桐可别沾了我身上的寒气,若是生了病,小爷、殿下和焕焕都该担心了。” 朱友桐却并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说道:“姐姐正忙着呢,好多课业都没有完成,恐怕要等到京中百官全都休息,姐姐才能真的休息呢。” 孙梦秋上前见礼,胡善祥连声让她起身,这才从乳母的手中接过朱含嘉,摸了摸她红润的小脸,笑道:“看到含嘉身体这样好,太子和我也就放心了,孩子最重要的便是身体健康,不然少不得你操心。” 孙梦秋坐下,笑道:“她呀,天生的身体好,出生的时候便铆足了劲折腾我,吓得我还以为要走不过这一关呢。” 朱含嘉自通晓人言之后不常见胡善祥,因此看她有些陌生,不敢咿咿呀呀言语。 胡善祥见状将朱含嘉交回给乳母,道:“正好含嘉来了,你们姐妹两个去里面玩吧。” 朱友桐本来就不大想坐在桌前一心读书,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立刻带着朱含嘉去床榻边玩,还不忘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含嘉,你瞧,这个是姐姐给我做的娃娃,这个蓝色的小猫叫叮当猫……” 朱含嘉年纪还小,看着那些各色各样的奇怪娃娃,十分好奇,也跟着玩了起来。 听到两个孩子各说各的,孙梦秋和胡善祥不由相视一笑,可是笑过之后,孙梦秋又有些不自在。 自从朱瞻基获封太子以来,孙梦秋门前热闹非凡,各宫都有迎来送往,待到安顿好了诸多事宜,孙梦秋才知道胡善祥这边门庭冷落,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她听闻胡善祥时常去张皇后那边走动,孙梦秋自然是知道胡善祥并非会暗中告状的人,可张皇后这位婆母历经二十余年的刀光剑影,非同常人,便是对上彭城伯夫人(张皇后母亲)提及当初太孙妃册立旧事也照样不露声色,孙梦秋实在是担心她对自己心生不满,到时候孙梦连自己是怎么摔的跟头恐怕都不知道。 孙梦秋在宫中呆的时间实在是太久,胡善祥有个好姐姐胡善围未来筹划着迎来送往,可孙梦秋只有自己,倘若她自己不尽心竭力维护关系,在宫中就免不了被万人践踏,没办法如胡善祥那样岁月静好、安之若素。 胡善祥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安,笑着宽慰道:“含嘉年纪尚小,正是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你这样忙碌也是情有可原,娘怎么会不懂?她不会为难你的。” 孙梦秋见她这样说,即便心中不安也只能强忍下来,她笑着说道:“殿下宽厚,有您的话,妾身就放心了。”她似是有些尴尬,寒暄道:“殿下这是要为桐桐开蒙吗?” 胡善祥微微颔首,道:“是啊,焕焕如今忙于读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陪在她的身边了,不如早点让她开蒙,为自己找些事情做,免得打扰焕焕静心学习。” 孙梦秋自然也是听说了朱予焕跟着朱瞻基一起听讲官上课的事情,平日里朱瞻基都在她那里宿着,孙梦秋如何不知道,这名为太子的日讲其实是独属于朱予焕一人的课堂,和其他公主、郡主幼时请师父娘简单开蒙后便学习女书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只这一点便足以看出朱予焕的受宠程度。 即便知道这并不代表朱瞻基的宠爱,但孙梦秋还是难免心生酸楚。 先前她有孕的时候,宫中上上下下都翘首以盼,嘘寒问暖丝毫不比对胡善祥这个正妃差,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盖过她的势头,可待到她诞下女儿之后,众人仿佛变脸一般,又将她抛在脑后,转头对着朱予焕这个顺德郡主献殷勤。 纵使孙梦秋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未来她的女儿也会是郡主,可心中还是难免郁郁。 就算同是女儿身,她的女儿也能如朱予焕这样享有众星捧月的待遇吗?能有皇帝、皇后宠爱,跟随大儒名将学习……孙梦秋想不到、也不敢想。 从在选拔太孙妃落选的那一刻,孙梦秋便再也不敢妄想其他,尽管那太孙妃之位本应该属于她,而非因司天监的一句话便轻松取代她的胡善祥。尤其是在见到胡善祥之后,在和她一同相处的七年里,孙梦秋更清楚她不是什么坏人,入宫封妃更并非她的本意。 这一切怨不了任何人,若一定要怨,大概只能怨她自己。 怨她虽然早早入宫,但却没有成为太孙妃、太子妃、未来的皇后的命,即便是她的女儿,也一样要低人一等…… 瑞兰见孙梦秋竟然当着太子妃的面走神,吓了一跳,急忙小声提醒道:“次妃?太子妃同您说话呢……” 听到那句刺耳的“次妃”,孙梦秋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实在是太多,她讪笑着开口道:“妾身失礼了……” 胡善祥并不在意,反而担忧地问道:“可是最近太累了?若是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不要自己忍着,我叫人传太医……” 胡善祥的话还未说完,孙梦秋赶忙开口打断道:“妾身没有不舒服……”她望着胡善祥,试探着开口道:“平日里太医去为小爷诊脉的时候,妾身也在,小爷便让太医为妾身一起诊脉,若真有不舒服的时候,太医想必早就看出来了。” 胡善祥笑了笑,道:“如此甚好。有太子看顾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孙梦秋愕然,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胡善祥的神情,试图从眼前的这张脸找到任何一丝除了担忧以外的其他情绪,却始终一无所获。 她心中满是怨怼,可胡善祥却如同明镜台一般纤尘不染,这样更让她觉得相形见绌。 为妻者,贤良淑德为上,万不可骄妒淫佚,难道这就是她输掉的原因吗?即便她有再多宠爱,也永远没办法成为端庄贤淑的太子妃。 孙梦秋不由悲从中来,她轻声道:“妾身……先回去了。”她不等胡善祥应答,便对瑞兰道:“去将含嘉抱来,我们走吧。” 瑞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胡善祥的脸色,却见她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温声开口道:“回去的路上仔细一些,近来风雪大,可不要着凉。” 朱友桐原本正和朱含嘉一一介绍自己的那些娃娃,却见瑞兰绕过屏风进来,将朱含嘉抱了起来,显然是孙梦秋打算带她回去了。 朱友桐疑惑地下床,看着孙梦秋离开后被合上的帘子,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走了?” 胡善祥却并不在意,道:“孙次妃有自己的缘故,不要随意打探。” “哦……” 第46章 齿轮转 孙梦秋快步走出东宫正院,想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一时间羞愧、煎熬、苦痛种种情绪交加,脚下越走越快,将宫人们也都甩到身后,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个身着女官服饰的女子,对方被风风火火的孙梦秋吓了一跳,急忙跪下道:“臣冲撞了次妃,请次妃责罚。” 孙梦秋本就有些心情烦闷,听到她称呼自己更觉沮丧,孙梦秋冷声道:“你一个女官在这里做什么?” 女官察觉到她心绪不佳,唯唯诺诺开口道:“回侧妃的话,是皇后娘娘说要将一部分宫务移交给太子妃,所以遣臣等将折子与账簿等公文一并送来……” 孙梦秋听到她的话,不由攥紧了手,道:“我知道了。” 先前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赈灾济民,她为了在张皇后面前卖好,对赈灾一事尽心竭力,可到头来,张皇后的眼中依旧更看重胡善祥,甚至连宫务都分给了她一部分……她的努力却恍如河中倒影,一触即碎。 瑞兰等人此时才急急忙忙追了过来,瑞兰道:“主子可是被这女官冲撞了?” 若是换做平时,孙梦秋大概只会一笑置之,让她们去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可今日她心中情绪万千、格外杂乱,只觉得看谁都不顺心。 孙梦秋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想起什么,道:“你是之前从花房来的丫头?如今竟然已经成了女官?” 吴妙素一怔,没想到这位侧妃竟然还记得自己,急忙道:“正是臣。” 孙梦秋想到她似乎是胡善围教导的女官,时常来东宫走动,长得又清丽可人,不由微微蹙眉,并不言语。 瑞兰见孙梦秋不愉,便寒声道:“即便是女官也不可随意冲撞次妃,既然如此,便罚你在这里跪半个时辰,以儆效尤。” 吴妙素知道这位孙次妃颇受太子宠爱,更不必说宫中要小心行事,她自然不敢反抗,沉声道:“臣甘愿受罚。” 更重要的是,对方大抵是因为她是胡善围的徒弟,所以才故意责罚。 瑞兰瞥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道:“你们几个,快些去给太子妃送册子,耽误了皇后娘娘的差事,你们可赔不起……还有,若是有人敢在太子妃面前随意说一句不是,让主子知道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众宫人怯懦道:“是。” 瑞兰哼声道:“还不快走?” 宫人们全都被赶走,最后只剩下了吴妙素一人跪在雪地里,她盯着面前的冰雪,默然不语。 她真是倒了大霉,只要和太子沾边,不是担惊受怕、便是皮肉之苦……若非还惦记着家里,她又怎么会入宫、遇上这样的事情? 融化的雪水渐渐渗入衣料,吴妙素的思绪有些恍惚,依稀间飘回了春日的故乡,隐约听到了弟弟和自己的嬉笑声。 “谁罚你跪在这里的?” 吴妙素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朱予焕着一件月白色披风,探身看向她的时候露出里面一截宝蓝色的领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更显得她玉质金相。 她身后跟着四个内官,怀里都抱着十几个圆盘形状的木料,这木盘有大有小,大有手掌大、小有拇指小,只是边角被修理一番,乍一看如同锯子一般,木盘中间还有孔洞,又有些像吴妙素以前见过的水车,只有一个内宦怀中抱着个两尺长、一尺余宽的木盒,还握着一根木杆,不知道那木箱里装了什么。 吴妙素看了许久,直到对上那双眼睛,她才回过神,慌乱道:“臣失礼了,请郡主责罚。” 朱予焕对她的话有些不明所以,只是伸手扶起吴妙素,道:“你一个女官,怎么会一个人平白乱跑、还跪在这么冷的地方?娘平日里也不是这么罚人的啊……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妙素自然不好说自己是冲撞了孙侧妃才会被罚跪在此,只是道:“是臣疏忽,心甘情愿领罚。” 朱予焕也知道有的事情不好多问,毕竟如今东宫中只有朱瞻基一家,胡善祥从不这样责罚宫人,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朱予焕见她因为在冰天雪地中罚跪太久而动作踉跄,手也冻得通红,便将手炉递给她,道:“先用这个暖暖手,我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到我那边烤烤火,若是一会还要见我娘,烘干衣裙也不至于太过狼狈、殿前失仪。” 吴妙素本想推拒,但听到朱予焕这样说,只好乖乖称是。 朱予焕猜她说不定是被殃及池鱼,说完又伸出手,道:“我扶着你吧。” 吴妙素吓了一跳,道:“臣怎么敢……” 朱予焕却已经托着她的手臂,笑道:“别人看着,只当是我要你牵着,不会出去胡说的,放心。”说罢,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个内官,道:“对吧?” 内官们闻言都频频点头,道:“郡主说的是。” 他们都是从朱予焕出生后就跟在她的身边的,如今朱予焕深受宠爱,他们也跟着沾光,平日里外出行走都有人吹捧,哪里敢到处去透露自家郡主的事情呢? 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御下有方,让吴妙素不由感慨这郡主果然天生的钟灵毓秀、冰雪聪明。 朱予焕的手和吴妙素想象中小女孩的手截然不同,既不柔软,也不纤细,反而满是茧子,几乎和她这个时常干活的宫人的手一般粗糙。 吴妙素不由看向朱予焕,她依旧是看着远处,缓步徐行。 朱予焕察觉到吴妙素的目光,微微侧头抬眼看向她,道:“委屈你了。” 吴妙素一怔,立刻明白朱予焕已经猜出自己是被谁惩罚,不由鼻腔一酸,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支撑着到了朱予焕的院子,朱予焕先让吴妙素坐在熏笼边上取暖烘衣,又命宫女去告诉胡善祥自己已经回来,这才指挥着内官们见木箱放在了八仙桌上,她扫视着木箱,满意地点点头。 吴妙素看着那只木箱似乎并不密封,正面有缝、侧面有洞,大小又十分尴尬,似乎装不下多少东西,心中不由有些纳罕。 小郡主又是从哪里来的想法,做出了这么一只奇奇怪怪的木盒? 朱予焕见她面露疑惑之色,这才笑着解释道:“光是这样可不行,还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去组装起来。”说罢,她倒是利落地亲自上手,将那些形状奇怪的东西拼凑在一起,固定在对应的位置上,竟然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直到检查过后没问题,朱予焕才从内官手里接过那根木杆,插在了箱子右侧的孔洞里,朝前转动起来。 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里面那些原本几乎紧密靠着的带角圆盘竟然一起转动,发出了木头摩擦的沉闷声音,这一套动作刚开始还有不顺畅,但朱予焕的动作不停,久久磨合,竟然越来越流利,如同浑然天生一般,看得吴妙素目瞪口呆。 朱予焕笑嘻嘻地解释道:“这个是小叔叔在《宋史·舆服志》中看到的,上面写明了齿轮数量,我从他那里听到之后,就想办法自己弄了一套书来,又让内宫监帮我找了些木料,将这些东西做出来,拼凑在一起……喏,这样只要手摇就能转动。” “齿轮……?”吴妙素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字眼,道:“史书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当然有了,宋时有人将指南车复原,听说无论怎么走,都会一直指向南方,里面就是装载了这些齿轮,才能保证指南车运动。”朱予焕拍拍自己的木箱,道:“不过想要做出指南车的话还是太难,这个倒是简单多了,之后我还打算和小叔叔一起做完呢。” 毕竟那个东西连现代技术都难以复原,朱予焕只依靠看书当然是做不出来的,她提起《宋史》也不过是为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出处罢了。 吴妙素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木箱,好奇地问道:“臣可以试着转转吗?” “可以啊。” 朱予焕往旁边挪了挪,吴妙素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转动摇杆,随后开口问道:“指南车可以指明方向,那郡主的木箱是用来……?” 她心里诸多猜测,朱予焕却已经淡定地开口道:“送给我娘的寿礼。” 吴妙素一怔,不解地问道:“寿礼?”她盯着这木箱许久,好不容易有所联想,开口道:“难道是可以用于织布的木箱?可是看这个大小和里面的东西,又不大像……” 朱予焕没想到她看到这些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织布,暗自感慨搞生产这件事果然是流淌在老祖宗体内的血液本能,一看见什么新鲜东西,注意力就不自觉地跑到发展生产力这件事上了。 只可惜她对于器械之类的研究实在是不多,也就小时候拆过家里的小东西,比如八音盒之类的,因为家里就那一个,她还被打了一顿,所以才一直印象深刻。 胡善祥的琵琶跟着胡善围一起回了家,朱予焕担心她觉得孤单,所以才想着能不能做出个八音盒出来当做慰藉。 “这个还没有完成呢,之后还得托人打铁制成音叉。”朱予焕说着说着自觉自己的解释不够充分,便让人拿了一根细长的茶锥过来,将其中一只按在桌边,随手一拨弄,茶锥便发出尖锐的声音,她不动茶锥的位置,只是在茶锥上套入一块茶饼,再次拨动茶锥,声音顿时低沉了不少。“如同梳子一般,在这里上面架起来,分别添加不同的重量,就能发出不同的声响,通过手摇让齿轮拨动音叉。” 吴妙素这才恍然大悟,她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那如何让它们汇成一支曲子呢?” 朱予焕比划了一下,解释道:“用特制的厚纸,在上面打孔,纸孔带动齿轮击打音叉,这样就能发出声音了。” “原来是这样……”吴妙素不由感慨道:“郡主只是看过书之后就能受到这么大的启发,这样的心思灵巧,令人望尘莫及。” 朱予焕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道:“这倒是不至于……不过……” “不过?” 朱予焕挠了挠头,道:“既然要做音叉,必须要用铜铁之类的,内宫监没胆子给我这个,恐怕还要去求奶奶帮我。” 毕竟紫禁城是天子居所,和危险相关的东西一律严加看管,不能随意流通,朱予焕可不想惹祸上身,还是先和张皇后报备一下比较好。 吴妙素也明白这一点,微微颔首,道:“确实应当同皇后娘娘禀明实情,免得落人口实。”她这么说完,还是忍不住追问道:“这个木盒……郡主什么时候能完成呢?” 朱予焕见她刚才还面色严肃,转头就又期待起来,不由一笑,道:“只剩音叉没有完成,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那郡主打算放什么曲子进去呢?” 这倒是问住朱予焕了,开始日讲前后,朱予焕都读了不少书,但大都是经史典籍,偶尔也偷看过两三本文人笔记,但对于乐理,朱予焕真是一问三不知。 恰巧朱予焕身边的宫人从外面回来,道:“郡主,太子妃那边的宫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朱予焕见状果断跳过了这个些许尴尬的问题,她伸手摸了摸吴妙素的裙摆,见上面的雪水已被烘干,这才道:“我和你一起去见我娘,你就说是陪我一同搬东西,所以才未能和其余宫人一起拜见太子妃。” 吴妙素虽然是胡善围一手提拔的女官,但如今胡善围已经不在宫中,而孙梦秋又是颇受宠爱的太子次妃,吴妙素自然不能反抗,只是宫中宫人最注重脸面,这样被当众惩罚,难免有些人会多嘴,有时言语可比利刃更加伤人,朱予焕实在是不想类似那个小内官的事情再次发生。 “多谢郡主。” 两人一起出现,胡善祥却并不意外,她扫了一眼两人,对吴妙素笑了笑,道:“肯定是这丫头临时叫你去帮忙了吧。” 吴妙素没想到胡善祥竟然也帮她找好了台阶,只好尴尬地应了一声。 胡善祥将手中已经处置好的宫务折子放到托盘中,这才道:“你是女官,应当拒绝的时候就要拒绝,这既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皇后娘娘。若是让人知道皇后娘娘的传话女官被人随意呼来喝去,岂不是打皇后娘娘的脸吗?” 胡善祥鲜少说出这样的话,朱予焕不由有些惊讶地望了过去。 吴妙素应了一声。 她知道这母女二人和胡善围都是为了自己好,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只是她有她自己的苦衷,有的事情不得不忍。 第47章 两个人 待到吴妙素离开,朱予焕这才坐了下来,有些纳闷地问道:“娘……刚才怎么说出那些话?” 胡善祥让人将桌面整饬干净后全部退下,神情淡然,道:“我是无意争斗,我不是傻。这宫中的皇子妃嫔各个天潢贵胄,尚且争斗不休,何况是那些要为奴为婢的可怜人?” 朱予焕讪讪一笑,道:“娘……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胡善祥对于老朱家都是公事公办,可是她们母女两个的境况不是简单的安之若素、守好本分就能改变的,胡善祥继续这样无动于衷,最后只会坐以待毙。今日胡善祥的话不由让朱予焕心中一动,疑惑着自家母亲是不是心态有所转变。 胡善祥看着她攥紧衣角的手,开口问道:“焕焕,你在急什么?” 朱予焕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听到胡善祥的话不由微微一愣。 她在急什么……?她能不急吗?胡善祥对未来一无所知,可朱予焕却一清二楚,眼看着朱祁镇的影子、孙氏的上位近在眼前,就是凳子上没刺儿,朱予焕也坐不住了。 虽然胡善围对胡善祥催促太过,但她说的那些话都没错。 胡善祥既无宠爱,也无能够继承皇位的男性子嗣,在这个时代,注定逃不过被取而代之的命运。 在这里,仿佛只有生育或者顺从才能让胡善祥在朱瞻基心中拥有价值,朱予焕很厌恶这一点,但她也知道一点,那就是目前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除了暂时顺应,朱予焕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至于孩子,这么多年朱瞻基都只有三个孩子,可见想要胡善祥短期内有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未来的朱瞻基是皇帝,万人之上,那么多内阁大臣都拦不住他,不去顺从讨好,还能有什么法子? “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胡善祥似乎是明白了朱予焕的心中所想,她笑了笑,道:“焕焕,娘希望你读书是为了明白事理,不是为了入局那些宫廷斗争,你能明白吗?” 朱予焕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了胡善祥的言外之意。 她学得太急、太快,甚至打破了太多规矩,胡善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朱予焕这样突飞猛进,必然是在为她这个母亲和朱友桐这个妹妹做打算。 胡善祥是朱棣钦点的太孙妃,现如今朱棣离世,她们母女三人也就没有了最大的庇佑,张皇后虽然怜惜她们,可她到底只是皇后,即便将来成了太后,也未必能够保护好母女三人。 朱予焕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成长到让朱高炽、朱瞻基父子都看重的程度,这样才能保母亲和妹妹一世安康。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马上就是洪熙元年,朱高炽继位不足一年就去世了,这种天灾朱予焕有心无力,只能让自己在这三年里竭尽全力。 “娘说过,你和你爹爹一模一样,一样的聪明,可是你和他终究不一样。他是太孙、太子,你不是。”胡善祥伸手摸了摸女儿稚嫩的脸颊,道:“所以不要管娘,在你真的长大之前,跟在你奶奶的身边,往前走,别回头。” 听着这类似诀别一样的话语,朱予焕不由怔愣在原地,轻声道:“娘……” “你太聪明,却不是男子,这并非你不如他人的地方,只是在这里,注定了你的志向要比别人更加难以实现。”胡善祥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她看着朱予焕,眼中满是悲伤,道:“娘有时也会想,或许不让你读书、只安心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什么都不必想,对你来说应当更加幸福……” 她们两个都很清楚,留给明朝公主生长的土壤实在是太贫瘠,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连公主都逃不过的命运。 朱高炽和朱瞻基看似都对朱予焕十分纵容,读书也好、习武也罢,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女儿家闲暇时的一点小喜好罢了,和绣花、吟诗没什么区别,但一旦朱予焕触及到他们的底线,翻脸只会来得更快,所以张皇后才用一个宫人的死来庇佑朱予焕。 朱予焕握住胡善祥的手,认真地说道:“那样只会让我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 一个只要她吃喝拉撒、却停止思考的世界,有什么意义? 虽然胡善祥生下了她,是她的生身母亲,但是朱予焕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记忆,比起把胡善祥当做母亲那样敬爱,朱予焕更多的是把她视作自己的同龄人,况且胡善祥已经给了朱予焕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也从未逼迫朱予焕去按照她的心思活着,所以朱予焕同样不想逼迫她去争宠。 嫁入皇室,对于胡善祥来说已经足够痛苦,还要让她泯灭自己的人格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朱予焕确实狠不下那个心。 除此之外,把自己的人生寄托于其他人的成功与否,也不是朱予焕的作风。 胡善祥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娘不求你通达显贵,只求一件,那就是希望你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不要去做冒险的事情,好不好?” 朱予焕听出她语气里的那一丝恳求,许久之后才回抱她,嗅着那一份属于母亲的气味,道:“我明白。” 尽管朱予焕是她的女儿,她依旧将朱予焕看做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没有要求她必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也没有自顾自地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女儿,这份清醒已经超过太多人。 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太过沉默,朱予焕眨眨眼,道:“娘……你之前和我说过,怕我燃尽自己。”她挠挠头,笑着说道:“其实我很惜命的,您就放心吧,真有什么大事,我躲得比谁都远,我怕血溅我身上。” 胡善祥听到她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她放开女儿,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只是……你不要忘记娘和你说过的话。争可以,但是不能忘记本心,记住你是为了什么去争,而不是为了争而争,有的事情涉及底线,一旦突破,就只会不断下坠、无法回头。” 朱予焕郑重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胡善祥望着她,眼中满是欣慰。“这样就好……” 朱予焕和她对视许久,这才笑道:“我好像更了解你了,比其他人更了解你。”她有些不自在地眨眨眼,别扭地伸出手,道:“娘可以和我握手吗?” 胡善祥微微一愣,哑然失笑,伸手握住了女儿那只小小的手。 第48章 慕强者 如同胡善祥所说,朱予焕当前的重要任务确实是和自家奶奶打好关系。到底张皇后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又是未来历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和正统六朝的太皇太后,还被后世称为“女中尧舜”,足以看出在心计手段方面,张皇后的实力不容小觑。 更何况张皇后先前特意保护了朱予焕这个孙女,可见她是很清楚如果她袖手旁观的话,朱予焕的下场会是什么,她老人家不缺孙女,却还是出手相助,说明还是对朱予焕这个孙女有几分亲情的。 而比起自己的皇帝爷爷和皇帝爹,朱予焕还是相当喜欢自己的奶奶的。 ——天下谁人不慕强? 眼看着到了年节,不管是侍读讲官还是塞哈智,两边的课业都减少许多,朱予焕自然也就有时间给张皇后请安。 “焕焕给奶奶请安,奶奶。” 张皇后冲着朱予焕招招手,随后把她搂在怀里,笑道:“奶奶可是听你爹爹说了,咱们焕焕最近可是日日挑灯苦读,课业更是完成的干净利落呢。”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道:“爹爹不是在忙吗?还有时间检查焕焕的课业?” 朱瞻基当然没空闲管朱予焕的课业,因此朱予焕的心得全都交到了张皇后这里,她当然对朱予焕的进步知道的一清二楚。 张皇后慈爱地捏了捏朱予焕的脸颊,道:“当然,你可是大姐,你爹爹不看重你还能看重谁呢?” 朱予焕嘻嘻一笑,也伸手抱着张皇后,依偎在她怀里,道:“家里人都最疼我了。” “就你小嘴甜。” 朱予焕撒娇之后,这才提出自己想要找人做点特殊的东西,因为涉及到要往宫内运输金属,所以需要张皇后同意,除此之外,还要和朱高炽说一声。 朱予焕可不想因为自己的报备工作做得不够完善,而被莫名其妙被扣上一个“谋逆”之类的帽子。 不过这个八音盒毕竟是朱予焕特意为胡善祥准备的礼物,朱予焕也不想说得太过详细,免得张皇后一不小心说漏嘴,提前泄露给了胡善祥,那样她的惊喜可就没了。 除了这一点,朱予焕也是不想让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两个知道,她还指望着这个能在这爷俩面前露一手,借此来让他们重视一下器械发展问题。 有了温室育苗,也就该考虑一下升级农具器械了。 所谓盛世,对于君王来说是开疆拓土,可对于百姓来说,唯有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紧事。而想要发展生产力,光靠增加人口是不够的,重要的是增加粮食产量,那么升级农具就很有必要了。 朱予焕是不知道农具具体该怎么设计,但是工匠们肯定有所了解,老话说得好,“高手在民间”,最重要的是皇家对于器械的重视能够带动民间研究的风气。 朱予焕一个人不行,大家一起总有办法吧? 朱予焕本来以为张皇后应该会考虑一番,没想到她却似乎并不介意,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咱们郡主的意思,那就这么办吧。”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颇感意外,道:“奶奶就这么答应了?不用和皇爷爷说一声吗?” 张皇后戏谑问道:“你就是个小丫头罢了,还能有什么坏心眼?” 朱予焕心底嘿嘿一笑,腹诽道那可未必。 她的“坏心眼”还没有到派的上用场的时候,可不是没有。 张皇后不知道她内心所想,只是道:“再说你用的那几斤铁也算不上什么数目,真以为能吓死谁啊?”她见朱予焕有些窘迫,接着道:“你要做成什么样子的?将图纸给我,我让人给你做好了送过来,这样就无后顾之忧了。” 朱予焕尴尬一笑,道:“好……那焕焕之后叫人把图纸送到奶奶这里。” 她所需的那几斤铁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先不说利器非皇帝准许不得轻易入宫,她就是真想设计一把神兵利刃在宫中搞刺杀,那也得先找几个能帮她冶炼的不要命的傻子啊,现在的大明可还没到能够发生梃击案的地步呢。 张皇后被她的小表情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道:“好啦,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可是听澹庵先生说过,这几日日讲已经停了,你这段时间就在奶奶这里住下,等到灯节之后你再回东宫去,好不好?”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好。” 张皇后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比起之前似乎有所成长,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你娘对你啊,有的时候是太过放纵了,怎么能任由你每日只知道读书习武呢?学累了就该好好休息休息,可不要年纪轻轻就把身体熬坏了,知道吗?” 朱予焕一挺胸膛,骄傲道:“奶奶放心,师傅可是说了,我的身子骨,只要好好练,就算一拳打不倒十头牛,也不至于到弱不禁风的程度。” 张皇后哎呀了一声,状似惊讶,道:“看不出来咱们焕焕这么厉害呢,难不成咱们家中也要有一位平阳昭公主?” 朱予焕被自家奶奶的语出惊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周围,道:“奶奶,这话不能这么说吧?平阳昭公主可是帮着唐高祖起事的……” 要是别人说这话,朱予焕还能当做是开玩笑,可自家奶奶说这话,让别人听到了岂不是惹大祸? 张皇后见她这样,不由勾唇,道:“你奶奶这些年若是连身边人的嘴都管不住,还当什么太子妃啊?” 朱予焕眨眨眼,看了看不远处守着的宫人们,他们各个都低头垂首,仿佛是泥人一般,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张皇后和朱予焕的对话。 朱予焕不由再次在心底感慨了一下自家奶奶的御下能力,怎么说也得算得上是个将才了吧,毕竟一两个人好管,可这坤宁宫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没那么容易了。 张皇后瞥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叹之色,拍拍她的肩膀,道:“焕焕,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在奶奶这里好好学学,怎么管束下面的人,正好奶奶之前许诺给你添置宫人,你就拿他们练练手,明白什么叫做恩威并施。” 朱予焕没想到自家奶奶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只好点点头承应下来。 第49章 郡主恩 有张皇后在,别看朱予焕有“年假”,但也并不歇息,心得课业之类的暂时可以抛到一边,可掌管一座宫殿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可并不算简单,光是瞟了一眼张皇后随手递来的一本宫务折子,朱予焕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现在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和张皇后一般要看整个紫禁城的各类事宜,那该是怎么个光景?大概就要和某电视剧里的名台词一般,“本宫的头好痛”了。 为了方便教导,祖孙两个围坐在圆桌边上,旁边摞着好几本册子,还摆着算盘和笔墨纸砚。 张皇后见朱予焕皱着眉头发愁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成于易。这紫禁城上上下下,怎么吃、怎么喝、花销几何?身为一家之主,都应当心里有数。” 朱予焕放下手里的册子,一只手搭在算盘上,她有些疑惑不解地挠挠头,道:“可是这些账目又能说明什么呢?” 张皇后用笔杆指着册子上登记的各类明细,道:“别把这些当做是小事,你看,今日哪个宫做了些什么,只要有这个,奶奶就能猜个一清二楚。” 朱予焕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急忙拍马屁道:“不愧是奶奶,心细如发,连这点都想到了。” 难怪郭贵妃斗不过自家奶奶,她在那里等着朱高炽封赏家人的时候,张皇后在这边连她在自己的宫殿中开销几何都一清二楚,更不用说她的那些小手段了。 张皇后睨了她一眼,早就猜出这小丫头是在讨好自己,戏谑道:“焕焕,你只当这些宫务只是后宫女人的鸡零狗碎,可你要想,这小到一座紫禁城,大到一整个国家各个省府州县,都是由这些世上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零散事情组成,倘若将一座宫殿换成一个国家,这些还只是宫务吗?” 朱予焕微微一愣,陷入了思考。 她确实觉得学这些没有什么用处,毕竟以后都有别人来做,可张皇后的话无形之中点醒了她。 ——这些都是每个人生存的痕迹,只有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才能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运行的。 比如行军打仗,要是不知道后勤如何运作,怎么可能打胜仗? 张皇后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话没有白说,她笑着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你娘现在也跟着我学这些,不能总是围着你爹的后院转了,自然就要松手一些事务,宽泛出来的部分,你自己把握就是,奶奶就是因为这点,才要提前教会你这些。” 朱予焕明着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话是这么说,张皇后又何必特意说这么一番呢?不过她倒是能明白为什么张皇后为何会有人称呼她为“女中尧舜”——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站着把事情办了,掌握至高权柄,最后挥一挥衣袖留下一片贤名,实在不是常人所能为。 转眼间便又过了一年,纵使朱予焕有千万个不舍,永乐的最后一年就这样度过,新一年是为洪熙元年。 朱予焕跟着张皇后简单学了一段时间,对这些事务虽然算不上了然于胸,但也不至于胡子眉毛一把抓。 张皇后看着朱予焕递交来的册子,满意地点点头,道:“别的不说,你这账目倒是算得一清二楚。”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曾爷爷着人编撰《永乐大典》,虽然未将正本带来顺天,但是也收录了不少藏书,正好有《丁巨算法》一书,焕焕就简单学了学,倒是很简单呢。” 张皇后点点她的额头,笑道:“正好,既然管物没问题,那就该管人了。”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管人?” 张皇后对一旁的女官吩咐道:“将本宫之前为郡主挑选好的宫人带来。” “是。” 女官很快就带了八人来,四男四女,分别站在下首,低眉顺眼,其中一个内官手中还捧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不知道放着的是什么。 张皇后笑眯眯地说道:“你身边空缺太多,之后就把这些人带回你宫里调教,别忘了奶奶是怎么教你的。”她见朱予焕点头,这才对下面的其中一人开口道:“将郡主要的东西呈上来。” 那捧着托盘的小宦者应了一声是,这才走上前来。 朱予焕原本还在想托盘里是什么东西,可只是余光一扫,她立刻认出对方是谁,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朱予焕才没让自己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 张皇后笑眯眯地说道:“除了他,你们几个都下去吧。” 宫人们闻言依次退下,只留下了张皇后、朱予焕与那个小内官在殿内,殿内一片寂静。 朱予焕好不容易才缓过神,转头看向张皇后,道:“奶奶……” 张皇后却不搭理朱予焕的话茬,只是道:“知道本宫为什么不杀你吗?” 小内官跪倒在地,道:“奴婢不知。” 帝位交接之时正是宫里最乱的时候,这时即便是死几个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朱予焕有些纳闷,张皇后既然可以直接秘密解决这个小内官不留后患,又为什么要留下他呢? “是郡主心中仍旧惦记你,不忍心夺走你的性命,甘愿冒着牵连自己的风险求本宫饶你一命。”张皇后淡淡开口道:“若非郡主求情,又有刘偏将的面子,本宫早在新皇登基的时候便将你秘密处死了。” 小内官闻言立刻跪倒在地,道:“奴婢叩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叩谢郡主宽宏仁厚的求情之恩。” 朱予焕微微一愣,这才算是明白张皇后绕这么大个圈子的意思。 原来这就是张皇后的“恩威并施”,怎么说这小内官也是刘永诚的人,要是真的贸然杀了,即使这小内官真的无足轻重,也会让刘永诚留下心结,认为太子一家不够信任他。毕竟刘永诚虽然是内官,但他身负行军打仗之才,还能在那样的时候想尽办法给宫内的朱予焕传信,这无疑是对太子一家的支持,比起英国公张辅等人立场更加坚定。 朱高炽在太子之位多年,经手了不少官员的拔擢选举,文官自然是都对朱高炽这个皇帝忠心耿耿,可新皇登基,还有汉王朱高煦在旁边虎视眈眈,皇帝更需要拉拢武将一方的势力,尤其是像刘永诚这样事前就抛出橄榄枝的“帝派”。 所以这个内官交给谁都不合适,只能交给朱予焕,毕竟只有她是刘永诚的学生。 朱予焕不由抬眼看向自家奶奶,却看到张皇后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还冲着她眨了眨眼。 朱予焕只觉得后脊一凉,她这才清清嗓子,道:“起来吧,以后你就跟在我的身边。” 那小内官还浑然不知,起身道:“谢郡主收留恩典。” 第50章 心生疑 坤宁宫正殿是张皇后居住,朱予焕则是住在后殿,朱予焕把新分拨来的人手带回去,分别安排了差事,这才将那个小内官留下。 朱予焕认真地打量他许久,这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官恭敬地跪下,道:“请郡主赐名。” 朱予焕微微一愣,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内官许久,道:“你先站起来。这跪礼也不是常用的,你总在我面前跪下,我看着觉得不舒服不说,要是让别人看到,说不定还要去皇爷爷那里告状呢。”她对上对方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道:“况且你跪着我看不清你的脸啊,这样的话只能我跪在你的对面了。” 小内官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后急忙站了起来,道:“奴婢明白。” 朱予焕看着他起来的动作一踉跄,又见他的青袍空荡荡的,想必这几个月与世隔绝的日子并不轻松,她一手托腮,思考许久,道:“你之前的名字……是不是不能用了?” 毕竟这件事若是被人揭发可是大祸一件,自然不能让他“继续活着”,直接将原本的名字处理掉即可,除了张皇后、胡善围和朱予焕,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么一个花房小太监呢? 小内官没想到朱予焕会问这个,或者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意识到,他先是愣了愣,这才道:“皇后娘娘吩咐过了,是郡主救下了奴婢的命,以后郡主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朱予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说实话,她还真没做什么,生杀予夺到底都是张皇后做主,现在看他这样感激自己,朱予焕还真有点心虚。 许久之后,朱予焕才开口道:“那……你想叫什么名字?”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朱予焕为了避免尴尬,接着说道:“这取名本是寄予了长辈的祝愿,我算不得你的长辈,为你取名于礼不和,倒不如你自己取一个寓意更好的名字,从今以后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怎么样?” 对方思考许久,再次叩首道:“奴婢愿更名怀恩,以后将郡主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追随郡主左右。” 朱予焕今天受了他这么多大礼,见他这样,便站起来伸手扶他,道:“好了,起来吧,以后和别人一样正常见礼即可,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 朱予焕打量他许久,这才开口问道:“怀恩,你为什么帮刘师傅传信?” 提到刘永诚,怀恩眼眶微红,道:“奴婢本是因为家中连累才充入宫中为奴,这样的内官无人庇佑,总做宫中最苦最累的活,有一次奴婢等几个内官办差不力,险些受到责罚,恰巧大珰看见后为奴婢说话,奴婢才得以苟活。况且……” 他这话说的模糊,朱予焕却已经了然,心中不免有些怜悯。 本来就是受累才入宫为奴,每日提心吊胆不说,办错差事别人都把错误推到他的头上,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份,在宫中这样到处攀关系的地方是很难得到庇护的,最适合做替罪羊。若不是遇上了刘永诚这样的好人,说话也有分量,恐怕怀恩早就没命了。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道:“况且什么?” “况且刘大珰是为了国家社稷才命奴婢早早支会郡主,转告太子与太子妃,这样大明才能江山永固、天下升平。”怀恩恭敬道:“奴婢虽然人微言轻,但是也知道家国大义与个人性命究竟孰轻孰重,理应鞍前马后。” 朱予焕微微挑眉,来了兴趣,问道:“听你说话头头是道的……你读过书?” 明太祖朱元璋下令不允许内侍宦官读书识字,虽然朱棣继位后风气稍有转变,也出过像郑和、刘永诚这样有文有武的内官,但大部分内官都不识字,在宫中大多负责粗活,只有女官们才有读书识字的权力,但也大多只读女书,修习德言容功。 “以前在家中开蒙过,虽然不比郡主学富五车,但也略微识得几个字,知道些圣贤之言。”怀恩不卑不亢道:“入宫后虽然不再读书,但遇到一位好心的女官,曾经教导过怀恩一段时间。” 朱予焕眨眨眼,问道:“我记得……你是唐花坊的?” 一说起花房,朱予焕的心中立刻就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怀恩不知道朱予焕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如实答道:“是,胡尚宫旧日身边有一位吴姓女官,心地善良,曾经在培育欧碧牡丹进献太孙,奴婢就是在那个时候跟随吴女官学习的。” “吴妙素?” 怀恩没想到朱予焕竟然认识她,急忙道:“正是吴妙素吴女官。那时吴女官未曾养过花草,不懂如何培育欧碧牡丹,奴婢也告知过一些要领,吴女官曾说我们二人是互为良师。” 朱予焕不由在心中感慨这世界可真小,却忽然哪里不对,她开口问道:“吴女官向你打听过如何培育牡丹?” 她记得之前胡善围和自己说过,吴妙素善于侍弄花草,这一特征似乎和怀恩口中的吴妙素对不上号。 怀恩不明所以,但还是道:“是,吴女官说自己不善花草,想要多多学习……” 朱予焕当初是将这个地下挖火道的法子交给了胡善围,让她用一种委婉的方式交给朱瞻基,以此来换取信任,但是具体怎么做是由胡善围决定的,只是胡善围如今已经出宫,朱予焕也不知道这法子到底是吴妙素提出、胡善围采纳,还是胡善围提出、吴妙素应征上岗。 前面一种可能还好说,要是后一种,朱予焕就不得不多心一下。 朱予焕回过神,察觉到怀恩的疑惑,这才道:“吴女官如今时常在奶奶身边行走,也算是很得奶奶喜爱。” 除了上次莫名其妙做了孙梦秋的出气筒,吴妙素在宫人之中也算是过得不错的,若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朱予焕倒是也可以理解。但是她和吴妙素接触下来,觉得她似乎并不是特别上进的那类人,至少和胡善围比起来,不算上进心极强的类型。 毕竟若是她上进心强,完全可以如胡善围一般参与地方性的女官考试入宫,而不是先以宫女的身份入宫、再去参加宫内的女官考试。 怀恩不知朱予焕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在听过吴妙素的消息后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又很快隐忍下去,他答道:“奴婢以后自当避嫌,不为郡主惹祸。” 朱予焕微微颔首,随后道:“怀恩,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怀恩有些茫然无措,但还是恭敬道:“郡主请问,奴婢定当如实作答。” 朱予焕这才问道:“在这紫禁城高大的宫墙之间,你和刘偏将究竟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怀恩一僵,嗫嚅道:“这……” 朱予焕看他不大敢说的样子,不由勾起嘴角,引诱道:“既然你们能用这样的方式,我想其他人说不定也在用同样的方式,这其中如果有危害江山社稷的人在,后果不堪设想……” 怀恩微微一愣,这才从朱予焕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丝危机感,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宫门不得随意出入,但也有特殊的衙门可以进出宫闱,如酒醋面局、司苑局等,时常外出采买,六尚女官和宫人都和这些衙门有所往来,以托可以从宫外采买些东西回来,如胭脂水粉的。只是这些衙门仗着可以出入宫门,收费甚贵,也不是人人都走得起这样的关系的,非得重金才可。” 朱予焕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转念一想,建文时有不少内官暗中投靠朱棣,泄露建文帝朱允炆的事情,足以看得出这紫禁城的宫闱并非密不透风,至少没有明面上那样滴水不漏。 她想了想,道:“之后若是有时机,我借一套内官的衣裳,你带我去看看。” 别说宫人们,她都想借着这法子买点东西回来了,当然,最好是能放她朱予焕也出去看看。 只看皇宫,如何算是看大明?看众生,方见大明。 怀恩有些犹疑,但还是道:“这……是,奴婢明白了……” 朱予焕这才拿起之前怀恩放在托盘中的音叉和其余几个零件,兴奋道:“我先把这个完成,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说!怀恩,你来帮我搭把手!” 怀恩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但还是乖乖上前,帮着朱予焕继续完成她的八音盒。 第51章 不认命 过了初四,按照规矩,京中百官都要开始重新处理事务,但朱棣本人酷爱灯节的热闹,因此常常给百官宽泛假期,朱高炽新皇登基,他又心向文官,自然延续着亲爹的宽大政策,不少官员倒是也能告个假,出去看个热闹。 而对于皇家来说,过年有一大堆事宜要做,诸如祭祀天地祖宗、各类神仙,其一是汇报工作,其二则是恳求各类神明和祖宗的保护,保佑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是这些都和朱予焕这样的小孩子没什么关系,毕竟到她这一辈,只有姐妹三人,朱瞻基的弟弟们都还没有婚配和子嗣,她们三个加上一个在皇子中年纪尚小的朱瞻埏,刚好组成了无事可做四人组。 朱瞻埏对此颇有微词:“怎么说我也是长辈,怎么能和你们几个小孩子混在一起?” 朱予焕和朱友桐就算了,至少也都能跑能跳了,最小的朱含嘉说话还不大利落,在乳母怀里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向朱瞻埏,别说不是一辈人,年龄也差得太远了一些。 朱友桐和朱瞻埏并不熟,闻言立刻看向旁边还在捣鼓八音盒的朱予焕,朱予焕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对对对,小叔叔怎么能和我们三个小孩子混在一起呢……若不是贵妃娘娘说小叔叔身体不好,只能在家里窝着看书、不常出来走动,加上皇奶奶领着其他人都去祭拜祈福了,否则我们这边也不接待男宾。” 朱瞻埏一时语塞,最后丧气地拉长声音道:“就我年纪最小,九哥都能出去行走,把我留在家里……” 朱予焕把手里的八音盒修理得差不多了,这才伸了个懒腰,道:“小叔叔,你想想有很多人连你这样无聊的时光都没有,你在这里发牢骚的情景就是他们终其一生最渴求的事物,是不是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朱瞻埏被她的话一哽,嘟囔道:“被你安慰之后心口更难受了。” 说得好像他多没心没肺的,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兴,百姓苦”吗? 怀恩接过宫人递来的茶送到朱予焕身边,听得她嗤笑一声,道:“我听人说我爹在外面设置了暖房,待到春耕的时候分发给顺天附近的农人,到时候你可以去帮忙啊。” 朱瞻埏瘫在椅子上,赌气道:“我娘不让我去!” 朱予焕有些纳闷,端起茶抿了一口,道:“这可是皇爷爷准许的大好事啊,贵妃娘娘为什么不让你去?换成是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这种既能体验新生活、又能出力帮忙的光明正大的出宫方式,朱予焕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一起,可惜她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亲爹的踪影,更别提让她带自己出宫了。 朱瞻埏抬头望着房梁,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我娘是怎么想的……” 朱予焕眨眨眼,坐在朱瞻埏旁边的椅子上,一手掩嘴,小声问道:“谭娘娘和贵妃娘娘最近有往来吗?” 朱瞻埏微微一愣,没想到朱予焕会问这个。 嫡母张皇后和生母郭贵妃面和心不和。他们都一清二楚。母亲是叮嘱过他的,平日里交往就算了,有一点必须记住,那就是绝对不能随意和朱予焕透露她们家中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郭贵妃平日里有什么事情也都避着朱瞻埏这个小儿子,说到底也是希望儿子尽量不要牵扯到这样的是非中。 朱瞻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姐妹两个,朱友桐手中拿着一本工尺谱,正在试图教会还不懂事的朱含嘉,看着倒是岁月静好。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埏心中的犹豫,想到张皇后和郭贵妃之间的尴尬关系,赶忙摆摆手,道:“你当我没问啊。” 朱瞻埏叹了一口气,道:“你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到底怎么回事?谭娘娘怎么了?” 朱予焕挠了挠脸颊,左右看了看,见守在门口的怀恩点头,这才小声道:“我爹不让我胡说,而且这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我现在比谁都后悔知道……其实我问你这个就是想知道这事是不是和贵妃娘娘有关……” 当时在殿上,谭氏轻而易举地抖出了郭贵妃,实在是有些太过简单,她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别人设下的局……当然,这个所谓的别人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亲奶奶张皇后。 朱瞻埏没有说话,但朱予焕已经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想不透……那香和寻常的香截然不同,百分之百有问题,可是朱高炽要是早死,对郭贵妃和谭氏都没有好处,她们两个这是什么章程啊? 朱瞻埏见她这样,像是有些无奈,似笑非笑道:“看来我娘又‘逾矩’了。” 朱予焕心中干笑一声。 逾矩?损伤龙体,这是换个人都会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按理说那香若是真的有问题,太医不可能看不出来,除非太医被人收买,可是张皇后作为打理整个宫城的人,以她的敏锐度,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到。 除非自家奶奶是在借着这两人暗中布局…… “焕焕,你和我说这个也是为了提醒我吧?可惜了,我要是能拦得住,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朱予焕和朱瞻埏对视一眼,同样以沉默应答。 她当然也很清楚,如果只是朱予焕和朱瞻埏,他们叔侄二人的关系甚至比朱予焕和同父异母的妹妹朱含嘉更加亲密,可他们身上终究流着不同的血,有的话只能说到那里。 朱瞻埏自嘲一笑,道:“我娘她不甘心啊……该说这宫里没一个人甘心的,李贤妃她不是甘心,她是认命,命比一切都重要……可我娘她不认命,早晚有一天会闯下大祸的。” 在这样的社会,弱者是原罪、低微是原罪、不争是原罪,为了自救,力求上游又有何错?唯一错的大概是郭贵妃遇到了错误的对手吧。 这样想着,朱予焕拍了拍朱瞻埏的手,轻声道:“你永远是我的小叔叔。” 朱瞻埏仰头望着看不到的天空,过了一会才站起来,道:“你这个千辛万苦做出来的八音盒,打算放什么曲子啊?嫂嫂喜欢的曲子?” 朱予焕见状也跳下椅子,道:“我也不知道娘喜欢什么曲子啊……” 朱瞻埏一副你怎么回事的表情,朱予焕接着说道:“谁也不知道我娘喜欢什么,她什么时候让大家知道过她的喜好呢?” 嫁入东宫八年,整个朱家乃至整个皇宫上上下下无一人知道她的喜好,就是朱予焕这个女儿,似乎也并不了解她,更不用说朱瞻基这个和她几乎毫无感情的丈夫了。 朱瞻埏闻言不由沉默。 朱予焕见他这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别这么苦大仇深嘛,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倒是觉得我娘心里很坦然。”她见朱瞻埏看向自己,道:“而且我正好有一首曲子,适合用这个八音盒放出来,只是……” 朱瞻埏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转头看向朱予焕,问道:“只是什么?”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我不懂乐理啊,得有人把曲子谱出来,我才能做纸带啊。” 朱瞻埏赶忙摇头。“我也不懂!” “我知道你也不懂。”朱予焕伸手往前一指,道:“这不是有人懂嘛。” 朱瞻埏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朱友桐正拿着娃娃和朱含嘉说话,他微微挑眉,道:“谁?” “你猜——” 第52章 复合弓 朱友桐虽然不大喜欢读书,但是工尺谱却是学得很快,也知道如何辨别音调、记录音谱,因此很快就将朱予焕的曲子作了出来。 朱予焕则是按照工尺谱开始制作纸带,很快就成功完成了第一首曲子,顺便附带了一首儿歌。 朱瞻埏看着朱予焕转动摇杆,纸带不断向前,而安装好的音叉随着纸带的动作发出响声,如同小桥流水,最终汇聚成了一首完整的乐曲。 朱瞻埏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但也能感受到这首乐曲清新宜人,让人只需要听一遍便能铭记于心。 朱予焕松开摇杆,冲着朱瞻埏扬了扬下巴,得意地问道:“怎么样?好听吧?” 朱瞻埏见她这副样子,不免有些好笑,随后道:“我之前还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呢,你平日里不就是听些宫廷雅乐吗?居然还知道这种清新小调?” “这是民间小调——”朱予焕转了一圈眼睛,道:“之前曾爷爷在的时候,曾经专门从民间请了一位姓齐的歌伎唱曲,我也是听一个宫人提起这件旧事,简单哼了这首曲子,就记在心里啦。” 朱瞻埏听她提起朱棣,不免有些感慨,道:“果然还是你和皇爷爷感情最深,总是惦记着皇爷爷。” 朱予焕在心里默默向自家曾爷爷道谢,还是您的名声好用啊,看在咱们祖孙的情分上,您就别计较了。 哼曲是她编的,但这歌伎确有其事,其人名为齐亚秀,既能唱曲、又善杂技,朱棣颇为赏识她,每次听到她唱到合适的地方便会准备鼓掌,还流传了一段“知音天子”的佳话。 朱瞻埏拿起桌上剩余的纸带,好奇地开口问道:“不过你这另一条纸带是做什么用的?上面也有曲子?” 朱予焕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道:“这是我给桐桐准备的啊。” 朱友桐原本还在摆弄那条纸带,想着自己也算是为母亲的生辰出了一份力,没想到竟然还有属于自己的曲子,立刻兴奋地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曲子呀?我想听!” 朱予焕这才拿起另一条纸带,放到手摇八音盒的凹槽处,缓缓转动起来,里面果然又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声,只是这次朱瞻埏和朱友桐都陷入了思考。 直到朱予焕放完了音乐,朱瞻埏才皱着眉开口问道:“皇爷爷还喜欢这种曲子?” 朱予焕眨眨眼,赶紧道:“这倒不是,这是我之前给桐桐的那个叮当猫配套的曲子,有意思吧?” 朱瞻埏用同情的目光打量她许久,这才道:“没事的,焕焕,不就是没有欣赏乐曲的品味吗?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以后有小叔叔纠正你,总能帮你培养一些乐理的。” 一旁的朱友桐也点点头,道:“姐姐每日专心读书,不懂乐曲也是在所难免,娘也常说,人无完人……” 朱予焕少见地沉默下来。 不是……这曲子不可爱吗?怎么他们两个都是这样的反应…… 似乎是担心朱予焕尴尬,朱瞻埏拍拍她的肩膀,道:“那今年大哥生辰你打算送什么?去年的促织虽然新鲜,但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上次要不是五哥在,其他人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这还不简单啊。”朱予焕绕到书桌边上,拿起一张图纸,道:“看这个——” 朱瞻埏盯着那纸上奇奇怪怪的图,忍不住皱起眉头,道:“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啊?弓箭上面长车轮?” 朱予焕捧着自己的画看了又看,还是没觉得自己画得到底哪里有问题,道:“我这可是跟着我爹学的,虽然只是草稿,但不至于让人看不出来吧?” 朱瞻埏宽慰道:“没事,焕焕,这上天还是公平的,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图画的丑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予焕撇撇嘴,随后道:“之前我画齿轮和音叉的图都画得很准的,弓箭这张是我的草稿,等我细化一下再当做贺礼送给爹爹。”她将那张图递给怀恩,让他把整张图展开,这才耐心地介绍道:“之前小叔叔帮我找到的指南车的细节图,我就想着能不能将这个融入到弓箭当中,小叔叔你想,如果有两个齿轮帮忙省力,便能将箭矢射的更远,原本五十石的弓箭手,用了这弓箭,说不定能射出八十石的效果呢。” 朱瞻埏本就不修习弓箭,见她两眼放光地聊起这个,只觉得额头一痛,随后道:“行了行了,我可不精通这个,你说再多也没用,还是留给大哥看吧。”他的目光落在朱予焕的图纸上,有些新奇地开口道:“不过……这纸好像和那个纸带是同一种?” 朱予焕哼了一声,道:“是啊,这纸太硬,拿来练字撰册不方便,但正好适合我的炭笔,画图纸也很清晰,不会轻易磨损,还可以挂在墙上方便查看,在上面按照比例画图最合适了。”她说完又忍不住嘟囔道:“好不容易想起点好东西画出来给你看看,结果竟然不关心我的图,只知道关心纸……” 朱瞻埏正在那里伸手摸着图纸的边角感受材质,朱友桐却听的一清二楚,她原本想着安慰一下自家姐姐,但是看了好久都没认出上面的字,她只好煞有介事地说道:“姐姐的图画的很特别!特别特别!” 朱予焕不由扶额,道:“桐桐,你要是实在夸不出来,那就不用夸了。” 都词穷了,竟然还努力夸她……让朱予焕颇有一种被自家妹妹“溺爱”的感觉。 朱友桐只好乖巧地哦了一声,她盯着朱予焕的图纸,食指按在嘴唇上,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倒是怀恩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对朱友桐道:“小主子,这是齿字和轮字。” 朱友桐恍然大悟,道:“齿轮!应该就是姐姐做的八音盒里面的东西吧!” 原来这小丫头是不认识上面的字…… 朱予焕不由莞尔,指着自己的牙齿道:“边缘有齿、相互啮合,所以叫齿轮。” 朱友桐恍然大悟,随后崇拜开口道:“不愧是姐姐!” 朱瞻埏没注意姐妹两个的对话,反而对朱予焕道:“哎,你这个图纸好像是比书上的看着更真切,你怎么画的?之后我抄书帮你整理一份出来。” 朱予焕摸摸下巴,道:“我可以帮你画啊,不过有个条件。” 朱瞻埏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条件?” “帮我找本书,我跟着日讲官读书不方便去找,小叔叔你去找最合适。”朱予焕拍拍朱瞻埏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梓人遗制》,我听说里面有很多器械的图纸和制作方式,我想仔细研究一下,有利于我改进图纸,到时候咱们两个人分功。” 朱瞻埏无奈地摇摇头,道:“带书没问题,功就不向你分了,都是你一个人的,我做我的好弟弟就可以。”他见朱予焕不以为然的样子,警告道:“这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你可别忘了。” “放心吧,怎么说我也修习骑射这么久,自然也应该拿出点成果,献给爹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朱予焕让怀恩将图纸收好,道:“我要是藏私,那才是罪该万死呢。” 朱瞻埏叹了一口气,道:“小心为上、小心为上。” 第53章 真开心 趁着朱瞻基生辰之前,朱予焕风风火火地准备自己的复合弓,毕竟图纸要跟着实物需要矫正,要说了解弓的结构,校场里面时常操练的士兵可比朱予焕要懂多了,直接请教他们是再简单不过的方式,顺便先拿一把简单的弓箭改造一下,有个大概得模板。 石林看着朱予焕的图纸,不由有些惊讶,道:“女郎,也就只有您想得出把轮子装在弓箭上的法子了……” 朱予焕正和怀恩一起忙着摆弄弓箭,听到石林的话,没好气地说道:“有这时间还不快点帮我把弓弦拉起来固定好?” 石林哎了一声,帮着固定好弓弦,忍不住搓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道:“女郎……这个……这个什么弓……” “复合弓。” “对对,复合弓!”石林眼前一亮,有些殷切地问道:“这个复合弓能不能让臣试试啊?” 朱予焕确定弓弦固定完毕,这才递出手中的复合弓,道:“喏,试试吧。” 她特意跑到校场做,一个是这边现成的材料比较多,另一个则是需要有人帮忙试试,最好是有常年弯弓射箭的经验,这样才能检验出这把复合弓是不是真的比其他弓箭更有利用价值。 朱予焕为了她亲爹的生辰贺礼这么努力,说到底还是希望能够借此引起朱家人的重视,想办法找点工匠来,多制造点有用的东西才好。 谁让她在这深宫大院之中,除了日常学习之外,和外面的世界一点联系都没有,主打一个有心无力。 石林不知道朱予焕的内心想法,反倒是拿着那复合弓接连试了好几次,果然要比普通的弓箭更加省力,同样的力气下,射程又更远,并非是华而不实的产物。 “女郎,你怎么想到的啊?” 朱予焕哼了一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石林恍然大悟,道:“书中还有复合弓。” 朱予焕一哽,随后道:“这个就先放在你这里好好保存,等到之后我再来取。” 石林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兴高采烈地开口问道:“那臣能借给别人用吗?” “能是能,不过私下玩玩可以,别让太多人知道,免得麻烦。记得帮我问问用过的人,这复合弓是否可行,有没有哪里用起来感觉不趁手。”听到石林应了一声,朱予焕又想到自家小叔叔的话,不忘叮嘱道:“一定要小心为上,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到时候治你一个私造兵器,那可就坏事了。” 石林连连点头,道:“臣明白!宫中行事,一定要谨慎!”他说着说着又喜不自胜,道:“他们要是知道女郎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弓箭,一定更佩服您了,那就是鲁班再世啊。” 朱予焕赶紧摆摆手,道:“鲁班可算不上……”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微微皱眉问道:“他们?更佩服?什么意思啊?” 石林见朱予焕心生疑惑,立刻解释道:“女郎每日只顾着自己练习,自然没有在意旁人的言语。如今讲究休养生息,无需像以前那样日日操练,大家也都有所懈怠,可是每每抬头看到女郎还在坚持练习,不曾停歇,便觉得羞愧难当……郡主养尊处优尚且知道居安思危,何况臣等随时准备上战场浴血奋战的士兵呢?” 这下倒是给朱予焕说愣了,她平时心里想着,皇室以身作则肯定能够让更多人如何如何,可是朱予焕心里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只能像走夜路一般懵懵懂懂地向前。 可是今日听到石林这样说,朱予焕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更深切的感觉,原来她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而是确实改变了一些人。 朱予焕清清嗓子,道:“行了,总而言之,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刚才说的,也别把我的复合弓弄坏了,之后我再来的时候还要问问你们该怎么改进呢。” 石林躬身行礼。“是。” 朱予焕带着怀恩一路离开校场,双手背在身后,以往因为两道宫墙看起来有些狭窄的天空,今日却是格外的宽阔晴朗,朱予焕不自觉地哼起小调,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怀恩跟在她的身后,见她这样,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郡主,宫道上没人,您要是想跳就跳吧。” 朱予焕停下脚步,用力咳嗽了几声,好似无事发生,随后她又问道:“真没人?” “没人。” 怀恩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朱予焕,微微抬手遮住嘴角的笑意。 和平日里的活泼完全不同,今日的郡主是真的开心…… 第54章 吃又拿 新年一过,朱予焕便搬回了东宫,毕竟该学的学了个差不多,总不能一直赖在坤宁宫不走,况且朱予焕还要回去继续听日讲,她倒是想放假,可那群侍读讲官不乐意啊。 如今朱予焕就是块试验田,侍读讲官们看着的不是顺德郡主,是未来储君成为一代明主的可能性。 顺德郡主身为女子尚且能够饱读诗书,未来的皇孙怎么可能会差? 饶是朱予焕这种接受能力极强的人,在面对自己那一群眼冒绿光的先生的时候,也不自觉汗流浃背。 这眼神怎么不像读书人,倒像是大灰狼看见小绵羊似的,看得她心里直发怵…… 纵使心里一千一万个疑惑不解,朱予焕还是照常好好读书,照常交自己的策论心得。 听讲过后,朱予焕将自己的心得交上去,这才看向旁边的一摞册子,好奇地问道:“曾侍讲,这一摞是什么啊?” 被称作“曾侍讲”的曾鹤龄解释道:“这是翰林院内官员所作文章,也有一部分是未能拜入翰林院、已经补缺为官的人所作,定期交由杨学士查阅,拔擢有识之士,臣只是负责整理。上面的事翰林院内的,从这里开始时是一些官员的文章。” 他口中的杨学士自然就是如今担任翰林学士、掌管制诰文翰的杨溥,名义上朱予焕也该叫他一声杨师傅,不过翰林学士事务繁多,朱瞻基又过了天天上课的年纪,因此常常是侍读讲官们和朱予焕作伴,杨溥偶然来点个卯,主要也是为了露脸表示尊重,顺便监督和核验一下这群永乐十九年的进士们资质如何。 朱予焕给了他们一个同情的眼神,道:“原来先生们也有课业,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别看平日里授课的时候,这群讲官们各个口述圣人之言,但私底下都极有个性,尤其是遇上朱予焕这样生性自由却又天资上乘的学生,长久相处下来也就渐渐卸下心防,私下相处如平常一般。 曾鹤龄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道:“身为读书人,时时读书、时时有感,多写心得感悟于学问有益。” 朱予焕嘿嘿一笑,问道:“我能看吗?” 曾鹤龄看了一圈,屋内就剩他们两个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不合规矩吧?” “又不是春闱、秋闱的卷子,应该可以看看吧。”朱予焕伸出手拍了拍那一摞心得,道:“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这也是一种隔空切磋呀。” 虽然朱予焕说出口的词有些生僻,但曾鹤龄还是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犹豫片刻,他只好道:“郡主只能在这里看这些,一会儿臣就走。” “好好好。”朱予焕拿起其中一本,刚翻了一页,又看向旁边的曾鹤龄,道:“不如……曾先生你去门口放个风?” 曾鹤龄有些疑惑地问道:“放风?” “就是一边休息、一边盯梢,看看有没有人过来,不然被别人发现我偷看就不好了。”朱予焕拍拍胸口,道:“我不会乱翻的,曾侍讲你放心吧。” 曾鹤龄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但还是叮嘱道:“郡主,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啊。” 虽然这些文章算不得国家大事,可这国法规矩也没说郡主可以看这些,最好是他们两个都能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朱予焕郑重道:“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待到曾鹤龄出去,朱予焕这才好奇地翻了翻那一摞的心得。 说实话,她还真有点好奇这些人都写了些什么,毕竟这写文章也是个技术活,写得对胃口,说不定就能获得被举荐的机会,也难怪这些人会牟足劲儿写心得了,各个都厚厚一本。 简单翻看了一遍翰林院的庶吉士的文章,大多是一些老生常谈,不过确实有个别文风华丽的,看得出来平日里没少读书学习,朱予焕连续翻了不少,大部分都是在夸赞应天如何山清水秀之类的文章,让朱予焕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顺天待得好好的,怎么又提起应天了……? 不过硬要说的话,倒是能和另一件事对得上。 这事朱予焕倒是有些印象,似乎是仁宗想迁都回南京,但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抵是在朝的官员都隐约察觉到了皇帝的意思,所以纷纷上书,就连这用来练手的文章里都是对陛下的歌功颂德,把应天夸得和人间仙境一样。 谁都知道杨溥是万岁爷的股肱之臣,在他面前露脸,四舍五入不就是在陛下面前露脸吗?这样的好事,换成谁不做啊! 有的时候朱予焕还真的不得不佩服明朝这群读书人,你说他膝盖硬,一遇到事情要么“水太凉”、要么“头皮痒”,你说他头铁,他有的时候还是能向你展示一下金属的延展性的。 朱予焕有些兴致缺缺,又翻到最下面官员递交的文书,这部分倒是没多少,毕竟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进入翰林院的资格,只要安心做官即可,虽然也要交际,但是相比之下就要敷衍不少。不过比起还在翰林院内负责起草文书的庶吉士们,这部分人的文章辞藻修饰较少,但大多能和实际挂钩,反而要比前面的文章观感更好。 要想两者兼顾,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朱予焕粗略翻到最后一本,不由微微一愣。 这一本虽薄,但是言辞犀利,句句直揭弊端,和前面的那堆文章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篇普通的心得,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和前面的人完全不同,他毅然反对回迁应天,还列举了好几点理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唯一不好的是这文章在和大多数人唱反调,更重要的是在和现如今的皇帝陛下唱反调。 朱予焕端着这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就差直接默背了,这才想起看这写文章的人的名字。 曾鹤龄原本如朱予焕所说在门口守着望风,没想到朱予焕忽然跑了过来,伸手抓着他的袖子,慌里慌张地开口问道:“这个!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哪里人?曾侍讲你可知道?” 曾鹤龄有些疑惑于这位郡主的风风火火,他接过朱予焕手中的册子,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诚实地摇摇头,道:“看官职,应该是和臣一期的进士,未进翰林院而补入吏部做司务,只是臣没什么印象。” 曾鹤龄是永乐十九年一甲进士,即辛丑科状元,那年有一百有余的同进士,他自然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认得的。 “我想见他。”朱予焕眼睛亮晶晶的,道:“越快越好。” 曾鹤龄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郡主要见于司务……这不合礼吧……” 就算再怎么得宠,那也没有郡主和外臣联络的,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怎么想? 朱予焕眼巴巴地看着他,道:“真不行?” 曾鹤龄对上她满是期望的眼神,最终还是道:“那……臣想想办法?” 他说完就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怎么也不该答应郡主的这个要求,可是换成是谁,真对上郡主那双永远亮晶晶的眼睛,大概也狠不下心拒绝吧。 朱予焕立刻喜笑颜开,拍拍曾鹤龄的手臂,道:“好,还有之前曾侍讲答应给我带的《禾谱》可别忘了,我可是听人说了,曾侍讲祖上对于农桑多有研究呢。” 曾鹤龄不由苦笑一声,怎么这小郡主还连吃带拿啊。 第55章 闯大祸 虽然还未见过那位司务于谦,但是朱予焕秉持着“不可错过”的理念,还是将那篇文章藏起来了,倒不是她出于什么收藏的意图,而是担心这位于司务受到牵连。 这“回迁”是朱高炽制定的重要目标,朝野上下都一致赞同,无人敢做出头鸟,这位于司务这时候写这篇文章,无非是希望借助杨溥这个翰林学士的口来劝朱高炽不要回迁应天,这个心愿虽好,但是明显和皇帝的旨意相反,他不过一个小小司务,若是杨溥不放在心上就算了,可要是杨溥帮着朱高炽拿他立威,这不是断了他的仕途吗? 即便不确定这位于司务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于谦,朱予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明白人跳进坑里。 要跳坑也不该是他跳啊,要她看,有个人比于谦更适合跳坑。 前段时间朱瞻基忙着春耕的事情,一天到晚不着家,如今春耕结束,他也总算轻松不少,趁着自己生辰的时候陪着自己一大家子的老婆孩子吃饭赏花。 先前胡善祥办牡丹茶宴,朱予焕就借着习武的理由没来,这次朱瞻基这个一家之主发话,朱予焕自然是不能轻易跑路,只得乖乖地跟着一起赏花,顺道品尝一下东宫内的小厨房的各色佳肴。 光禄寺那边不开大宴仪时总有个纰漏,不如在自己宫中开个小厨房,胡善祥特意去请示了张皇后,这才开了这个小厨房,正好赶上了朱瞻基的生辰,一家人也能品尝一口热乎乎的饭菜。 朱瞻基见大女儿这段时间乖巧了不少,颇有些惊奇,道:“看来这日讲真有些用处,连平时最好动的焕焕都这么乖巧了?”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还不是担心爹爹回来考校我的课业,所以先好好表现一番,给爹爹留一个好印象,这样即便真的被爹爹考住了,也不用担心爹爹惩罚啊。”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思,引得朱瞻基笑了起来,道:“怎么已经把你的计谋都说了出来啊?要是这样的话,爹爹可就不考你简单的了。” 朱瞻基这段时间在外务农,脸比之前黑了不少,笑起来露出一排牙,颇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感觉。 朱予焕憋住笑,抬手拍拍胸口。“君子坦荡荡,这是阳谋,难道爹爹还真会为难我不成?” 胡善祥见她这样,不由微微一笑。 朱瞻基见她这样自信,就知道她是心中有底,笑道:“既然如此,那爹爹可就真要考你了。先将课业拿来让爹爹看看。” “是。”让怀恩将自己近来的课业全部端了过来,道:“这些时候先生们常让我写心得策论,我便借了几本学习,近来也写了不少,请爹爹过目。” 朱瞻基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却在看到其中一本的时候停下了手,细细看了起来,眉头也随之皱起。 朱予焕觑着他的神情,便知道朱瞻基是看到那本于谦的文章了。 到底是皇家事宜,朱瞻基开口可比于谦开口要强多了,朱高炽即便动怒也不会动朱瞻基这个太子的,毕竟这可是当初朱棣亲封的皇太孙,即便要废也得有个合适的借口才行,只是他老人家未必能等得到那天。 至于朱瞻基,看过这篇文章大概只有两种反应,其一是按下不表无事发生,其二便是向朱高炽言明回迁弊端,无论哪种,都算是让这位于司务在朱瞻基这个未来的皇上面前露脸,也算是个不错的机会。 虽然朱予焕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但对于这种脑子清醒还敢于和众人唱反调的人才,她个人认为还是很值得被提拔的,所以特意混了几本文章放进去,其中一篇便是于谦的文章。 朱瞻基微微蹙眉,随后露出一个笑容,戏谑道:“焕焕,你这课业虽然按时完成,但在这细微之处却不甚细心,平日里做事可不能粗心大意,怎么将以前的其余人的文章也混着放进来了?” 朱予焕挨训后扁扁嘴,但还是乖巧道:“焕焕知道了。”她又伸出手,道:“爹爹记得还我,我答应了先生,学过之后一定要及时还回去。” 朱瞻基见女儿神情自然,想她也并非故意,便转而开始考校她近期学了什么。 一旁的孙梦秋见这父女二人有来有往的,又看了看正在那里由乳母牵着走路的朱含嘉,不由有些心中黯然,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这些时候太子忙于公务,即便歇在她的屋里,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并不算多,若是能再有一个儿子…… 朱予焕这边对答如流,还不忘带上自家妹妹,道:“爹爹,桐桐最近跟着娘学了工尺谱,也认了不少字呢。” 算下来,朱家姐妹三个里面,行二的朱友桐反而是和亲爹相处最少的孩子。朱予焕占了出生早、朱含嘉占了亲娘好,唯独朱友桐夹在中间,反而不容易被朱瞻基注意到。 虽然朱予焕对朱瞻基这个亲爹的一些观念持反对态度,但是小孩子的成长确实需要父爱的,因此朱予焕还是很鼓励自家妹妹和朱瞻基亲近一点的。 有她在,也不怕朱友桐会被朱瞻基的那些封建糟粕影响。 朱瞻基冲着次女招招手,笑道:“怎么识字不多,倒先学起工尺谱了?” 朱友桐和这个父亲相处实在太少,怯生生地走上前,却始终不敢说话。 胡善祥见女儿这样,便开口道:“小孩子玩心重,喜欢有趣的东西也是难免。不过桐桐确实有些天分,学得很快呢。” 朱瞻基倒是并不介意女儿的疏远,伸手揉了揉朱友桐的头,道:“那可不行,你姐姐一岁出头就能流利说话,读书识字也比常人快,姐姐这么厉害,你可不能落后啊。” 朱友桐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朱予焕心中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笑嘻嘻的,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桐桐在音律方面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呢。爹爹不知道,这次我和桐桐一起给娘准备了生辰贺礼,若不是桐桐学会了辨认五音,轻易做不出来呢。” 朱友桐听到自家姐姐为自己说话,原本有些紧张的神情这才放松许多,看向姐姐的目光中满是仰慕。 朱瞻基见她这样为妹妹说话,不免有些好笑,对她口中所说的给胡善祥的贺礼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你给你娘准备了什么贺礼,竟然还要用到五音?” 朱予焕得意地背着手,道:“到时候爹爹就知道了,肯定让你大吃一惊!” 朱瞻基笑着问道:“那今年焕焕给爹爹备了什么贺礼呀?” 朱予焕这才对怀恩招招手,让他拿来了自己在校场做的复合弓,一副献宝的样子,递到了朱瞻基的面前。 朱瞻基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由有些诧异,道:“这弓箭上怎么有两个轮子?”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是焕焕自己想出来的啊,马车因为有轮子跑得快,弓箭说不定也因为多了两个轮子更快了呢。”她说完又骄傲地开口道:“焕焕已经让人试过了,这个可比平时用的弓箭省力气多了,爹爹不信的话,之后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朱瞻基知道自家女儿从不打无把握的仗,能够拿出这弓箭,就说明她自己已经十分确定这东西派的上用场。 只是他实在是有些好奇,自家女儿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丫头脑袋里究竟藏着些什么,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让你想出来了。” 朱友桐闻言立刻为朱予焕邀功道:“姐姐为了制作弓箭,早早就开始画设计图,时常托小叔叔借书回来,看了好多好多书,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怪东西,姐姐又花费好长的时间才做出这么厉害的复……复合弓呢!” 朱瞻基微微一愣,看向似乎不以为意的女儿,不免有些感动,他拍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焕焕用心了。” 朱予焕只是露出一个微羞的笑容,道:“爹爹过誉了,既然是送给爹爹的寿礼,当然要用心。焕焕将图纸也绘好了,爹爹要是觉得有趣,让人拿图纸去做一把更厉害的。” 她要是不用心准备,到时候朱瞻基看到她给胡善祥的礼物,十有八九又要在心里觉得她这个女儿“厚此薄彼”了。 孙梦秋见父女两人这样感情深厚,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了朱予焕的身上。 若是将来含嘉能有顺德郡主一半的伶牙俐齿就好了…… 朱予焕隐约察觉到孙梦秋的视线,只当做没看见,专心扮演好自己的“好女儿”角色。 一家人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有个内官快步走来,恭敬道:“太子爷,皇爷传您和郡主去乾清宫觐见。” 朱瞻基见这内官看着面生,似乎未在御前见过,他不免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传本宫就罢了,传郡主去做什么?” “奴婢不知,全是皇爷吩咐。”那内官瞥见朱瞻基放在桌上的弓箭,道:“还请太子爷将这弓箭也一并带上。” 朱瞻基脸色一变,道:“内廷岂能随意携带武器。” 他近些时候一直忙于农务,难免对宫中疏忽,但先前胡善祥打理内务从未出过纰漏,他本来未曾想过这和女儿相关,但听到这内官这样说,朱瞻基也不由开始担忧也许真的是女儿这份寿礼的缘故。 “回太子爷的话,这也是皇爷的吩咐……” 胡善祥在一旁听着,又闻这内官提起弓箭,心中顿感不妙,不由露出担忧的神情。 朱予焕见状开口道:“定然是皇爷爷知道焕焕送给爹爹的寿礼别出心裁,所以才让人一起带去呢。爹爹,我们走吧。”她说完看向怀恩,冲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跟来。 怀恩察觉到朱予焕的眼神,立刻后退一步,幽幽离开了庭院。 朱瞻基自然明白皇命不可违,沉着一张脸道:“走吧。” 待到这父女两人离开,孙梦秋这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殿下,小爷和焕焕都被陛下叫去,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孙梦秋自是知道朱瞻基身为太子,若非铸成大错,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至多就是训斥一顿。反而颇有些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连朱予焕都牵扯上了,大概率是这位郡主不知道闯了什么祸。想到朱予焕平日里做事力求第一、掐尖要强,却也依旧逃不过皇命惩治,孙梦秋倒是为自己的女儿松了一口气。 虽然女儿不如长姐出众,但是好歹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只要安分守己便好。 胡善祥听出她话中的疑惑与那一丝微妙的轻松,她不由皱起眉头,对身旁的宫女道:“让人想办法将这件事告诉娘,小心一些,不要被其他人看到了。” “是。” 另一边,父女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朱瞻基开口问道:“突然传你过去……可是你最近又闯下什么祸事了?” 朱予焕一脸无辜,坦然道:“焕焕什么时候闯过祸?” 朱瞻基无奈道:“你难道不是每日都在闯祸吗?” 朱予焕闻言嘻嘻一笑,道:“每日都闯祸,那不就是从未闯过祸吗?焕焕是天降祸星,大家早就习惯了,又何来闯祸一说呢?爹爹,焕焕说的对不对?”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却并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道:“你啊……” 虽然询问女儿,但是朱瞻基却隐约猜到了一点苗头,兴许是和之前那次带着女儿谢恩有关。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谭氏突然出现在殿内近前侍候,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难免有人会走漏消息。 当时到底还在孝期,传出去有损皇帝的声誉不说,更重要的是那群不要命的御史文官,保不准有人知道消息后上折子劝谏。 若是这件事,朱瞻基并不担心,毕竟这人多口杂的,谁能拿出实证说这事是太子传出去的,无非是老子被参了不高兴,拿儿子出口气罢了。 只是皇上又吩咐他将那弓箭拿上,恐怕前面还有更大的坑等着呢。 第56章 乾清宫 父女两个到乾清宫的时候,宫内一片寂静,即便有内官通传,朱高炽仍旧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本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乍一看倒像是一座雕像。 平日里这位皇帝爷看着宽宏大量,不管谁说什么话,都是笑盈盈的,可从未有过今日这样严肃的神情。 朱予焕见地上还有水渍和某些不明的残渣,便知道刚才这殿内已经经历了一番狂风骤雨,才让人收拾干净不久。她忍不住瞟了一眼自家亲爹,照旧一脸沉静,似乎浑然不觉今日的气氛有些古怪。 朱瞻基将手中带来的弓箭交给身旁的内官,这才带着朱予焕向朱高炽行礼。 朱予焕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照旧乖巧请安道:“焕焕见过皇爷爷,皇爷爷安康。” 算起来祖孙两个也已经有一月有余未曾见面了,朱予焕看着自家爷爷一如既往的身宽体胖,不由在心底感慨。 这明显三高的身体坐在皇位之上,能命长才比较奇怪。 朱高炽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奏章丢在桌上,似笑非笑地问道:“朕记得今日是太子的生辰,怎么也不见你们让光禄寺的人准备宴席。” 朱瞻基恭敬开口道:“不过是生辰罢了,何须劳动光禄寺,无非是自家人一起闲坐聊天罢了。自从爹命儿子管理农桑,儿子更明白百姓农人的不易,身为太子,更应当以身作则,不可大肆铺张浪费、带动奢靡之风。” 朱予焕察觉到朱高炽正在上下打量自家亲爹,显然是在刻意给朱瞻基一个下马威,她也跟着开口道:“自从爹爹在宫外建造暖房、分发麦苗,一有空闲就教导焕焕和妹妹们,皇爷爷当初前往顺天途中看到百姓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民发生,不仅免除百姓秋税,更让人开仓赈灾,广发赈粮,引得百姓感激不已。皇爷爷布政天下、德被四方,焕焕和妹妹们虽然人微言轻比不上,但也明白一餐一饭来之不易,一定要勤俭节约,这都是因为皇爷爷和爹爹以身作则。” 朱瞻基听女儿说得头头是道,拍马屁于无形,不由心中咋舌。 许久没有去听日讲,莫非那群侍读讲官们就是这样教导自家女儿的? 朱高炽闻言却并未像往常那样开怀大笑,反而冲着不远处的内官招招手,道:“将那弓箭拿来。” 内官急忙将朱予焕的复合弓奉上,朱高炽在手中把玩片刻,便随手丢在地上,对朱予焕道:“朕听说郡主特意命人寻来各种材料,原来是在造这个。” 别看平日里朱高炽老好人一般的模样,见了臣下都是笑呵呵的,可善怒之人不易怒,一旦发怒,便比寻常发怒更令人恐惧。 若是换成一般人,早就被皇帝的话吓得不敢吱声,朱予焕却面不改色,只是乖巧道:“日讲的先生们说读书重在增长见识,而不简单拘泥于圣人之言,焕焕便想办法借了些旁的书,在书中见到了看到了许多新鲜东西,是连宫中也闻所未闻的,焕焕便想自己学着书中所说做着玩,这事小叔叔也知道的。” 听朱予焕提起朱瞻埏,朱高炽冷哼一声,随后拿起之前放在桌上的那本折子,道:“既然每日跟着听日讲,郡主应该也知道李时勉是谁吧?” 朱予焕对此人确实有些印象,不过主要来自宫廷八卦,比如李时勉又上了个什么折子,将彼时还在世的朱棣气了个仰倒云云,她立刻猜出那本折子应该是李时勉所写,恐怕里面大概率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也不会将脾气相比朱棣好上不少的朱高炽气成这样。 朱予焕虽然也听日讲,但是讲官们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前朝的事情,朱予焕实在是想不出李时勉究竟是写了怎样的奏疏,惹得朱高炽动怒,不过她所知道的事情里面,大概只有一件,那便是先前谭氏在殿前偷偷伺候的事情。 当时还在孝期,即便朱高炽和谭氏什么都没做,但帝妃共处一室,一旦让别人听去,尤其是御史们知道了,必然会引起波澜。 若朱高炽是因为这件事生气,朱予焕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她的皇爷爷谨慎小心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到老爹不在、自己当上了皇帝,结果因为一不小心传出去的风声被人上疏骂了一顿,害得人尽皆知,朱高炽不生气才奇怪呢。 朱予焕正想着该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局,朱瞻基已经开口道:“李时勉此人虽然性情刚鲠,但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又颇有才华,皇爷爷在时虽然恼恨他不知变通,但也知道李时勉心系国家,即便心中不喜,依然施行他的建议,爹又何必与他置气呢?” 朱瞻基不为李时勉辩白还好,他一开口,朱高炽勃然大怒,大声斥责道:“太子,你不要在这里给朕装糊涂!李时勉折子里写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李时勉一个翰林侍读,如何知晓宫内的事情?若不是瞻埏向贵妃提了一句,贵妃又无意间透露给朕,竟然连朕都不知道,内官监往内廷送铜铁若干,这些东西又拿去做什么了?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你和你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予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两件事缠在一起。 其一是谭氏的事情引起了风波,有损皇帝圣明。其二便是朱高炽身为皇帝,却对内廷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还是从郭贵妃口中知道的,这放在任何一个帝王眼中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不过朱予焕确实有一点想不通,自家奶奶当着自己的面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转头却没有和朱高炽提一句,总不可能是忘了吧。 张皇后并非是那种一朝权力在手就不知道事情轻重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除非她是故意留下破绽,吸引郭贵妃出手。 ——郭贵妃能和张皇后打这么多年的擂台,无非是因为她颇受朱高炽宠爱,若是她有张皇后的心机手段,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还仅仅是个妃子,她布下的这些局,张皇后这样轻轻松松就能掌握宫内情报的人,不可能一点防范都没有。 只是张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朱予焕实在是想不明白。 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说明情况,好在朱予焕对此也并非全然一无所知,刚才给怀恩眼神就是为了留下后手,只要她能解释清楚,再适时奉上成果,朱高炽就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朱予焕正要跪下,内官通报道:“皇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来了,还带着十殿下。” 朱予焕一头雾水。 这又是什么章程?乾清大舞台,有命你就来? 第57章 无奈事 东宫内,胡善祥听着身边可靠的宫人回禀已经告知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问道:“这些时候常在焕焕身边跟着的怀恩呢?怎么不在?” “奴婢瞧着郡主看了一眼怀恩,他便自己退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孙梦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胡善祥,见她并不说话,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担心那个怀恩有异心?” 胡善祥莞尔一笑,道:“焕焕是个聪明孩子,不会看错人的,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托他去做。” 孙梦秋目睹她满是信任的笑容,心中一时间万千情绪翻涌,强笑道:“郡主天纵奇才,确实从未有过纰漏。” 平心而论,今日若是她的女儿处于这样的局面,她会怎么做呢?至少她做不到像胡善祥这样任由女儿去做这些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的事情。 若朱予焕是男子也就罢了,将来只要不犯大罪,至少也会有个爵位,可一个郡主,这样处处张扬,只会招来祸事,到时候更是牵连全家。 这样想着,孙梦秋还是道:“殿下,太宗爷已经不在,焕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然皇上……” 胡善祥笑着反问道:“她未曾做错事,我又何必束缚她呢?” 孙梦秋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提醒道:“宫中是非多,有时多做多错,殿下怎么会不明白呢。” 到底整个东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惹了皇上厌恶,谁都讨不到好。这对母女,胡善祥对人冷淡、但求恪守职责,而朱予焕却着实是个混世魔王,原本有太宗爷宠着,伶牙俐齿时还稍显可爱,可如今人走茶凉,一切早已经不再是当初,伶牙俐齿便成了尖嘴猴腮,不能再让太孙和太孙妃继续纵容下去了。 胡善祥摇摇头,道:“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多做多错,可焕焕不一样。”她看向孙梦秋宽慰道:“你放心,陛下和太子都看重血脉,不会迁怒无辜之人的。” 孙梦秋被她这样戳穿,不免有些尴尬,她坐正身体,和胡善祥一起看向院落中随着时间被不断拉长的影子,一时间不知道心中究竟是羞是恼。 到底胡善祥是太子妃,长姐又是曾经的尚宫女官,自然不用像她这样自幼进宫处处看人眼色,又怎么会理解她的想法呢? 过了一会,孙梦秋才起身道:“含嘉年纪还小,妾身先带她回去歇息。” 胡善祥微微颔首,温和道:“好。” 另一边,怀恩按照朱予焕的眼色行事,特意用红绸盖了八音盒,直奔张皇后的宫殿。 东宫到坤宁宫有些距离,加之为了避免让他人发现,怀恩特意选了小路,免得事情解释清楚之前被人戳穿,到时候反而无法起到“反击”的作用。 若非怀恩时常在这附近行走,恐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及时通知到张皇后。 他正这样想,远远地看到有人在宫道边上低语,其中一人身着女官服饰,并无特别之处,另一人则极隐蔽地躲在城门凹陷处,无法轻易看出他究竟是谁。怀恩下意识地躲在一旁,见那两人并没有发现,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好奇。 这小路确实隐蔽,按理说平日里走这边的宫人极少,只有部分负责需要出宫的脏活儿累活儿的宫人才会走这边的宫道,一般宫人大都不愿意靠近这里,即便是先前怀恩帮忙传递消息,也极少到这条路上来,今日明明也应该冷冷清清的,怎么会有人在这条路上? 难不成这宫里也有人和他一样,在这个地方传递消息? 他想到托盘上的八音盒和朱予焕,又暗中观察,看到那宫女和唯一显露的一片青色贴里衣角已经消失不见,怀恩四处打量一番,这才转过另一条路去,没想到却看到了一个熟人正在那里偷看什么。 那人听到脚步声,身体一颤,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正是吴妙素,她额间还有几滴汗水,看着有些紧张。 怀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隐约想起那日朱予焕面对十皇子和妹妹的评价时无奈的心情,似乎也有点感同身受了。 他竭力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是为了保护算是他的恩人的吴妙素的性命,以免她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灭口,不曾想今日先是撞在了一起,还又一同目睹了这宫中的阴影,这让他怎能不无奈? 怀恩心中无奈,吴妙素心中比他更加无奈。 她虽然早知道朱家的人和自己不对付,可是没想到今日竟然也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当初吴妙素之所以接近怀恩,其一是方便自然而然地与胡尚宫搭上线,其二则是听说唐花坊的宫人因为送花的缘故,可以在紫禁城内相对自由地行走,必然对宫道十分熟悉,在跟踪后便知道了这看似严密的宫城中还有这样一条小路适合传递消息。 待到朱棣驾崩后,吴妙素听说当时的马姓小太监因为犯错被皇后娘娘处死,观察了许久,见到确实没有人会在这条小道上徘徊,这才决定选择这里定期传递消息。 吴妙素又怎么能想到会有人“死而复生”呢? 如此想着,吴妙素冲着怀恩摇了摇头,示意两人都不要轻举妄动。 至少要先想办法稳住他…… 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同退后,直到远离了刚才所在的宫道,吴妙素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开口道:“后来我又去过唐花坊,他们都说你犯了大错被处置了……” 怀恩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接过吴妙素的话茬,只是反问道:“吴女官怎么会在这里?” 无论如何,是郡主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已经以自己的姓名发誓护卫郡主一生,自然要以郡主的安危优先,不能轻易泄露这些危乎郡主的消息。 吴妙素一怔,随后面不改色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如今在皇后娘娘眼前行走,偶尔会去郭贵妃宫中,看到她宫中有个亲信女官形迹可疑,便悄悄地跟在了她后面,看她究竟在做些什么……没想到会遇上你。”她的目光看向怀恩手中的托盘,一眼就辨别出上面盖着的红绸来自之前张皇后赏赐太子妃的布料,道:“原来你如今跟着郡主,倒是让人安心。” 怀恩没想到她猜得竟然这样快,定然是自己手中的东西暴露了什么,只是见招拆招道:“是郡主保下我的性命,我自然理应为郡主所驱驰。听郡主话中的意思,似乎和女官也很是熟稔,想必也对女官多有照顾。” 吴妙素轻声道:“郡主……郡主对待宫人最好,时时刻刻都护在身边,以后跟着郡主,也不必担心自己委屈。” 她当然知道朱予焕是个不同于寻常王子皇孙的人,但她到底也是一个孩子,出了她的院子,朱予焕又能保护得了谁呢?哪怕是她自己,恐怕也如履薄冰吧。 怀恩听出吴妙素话语中的隐隐羡慕和一丝落寞,又看了看她身上的女官服饰,没有说话。 刚才与那个不知身份的人交谈的也是个女官,也不能排除吴妙素的嫌疑,若是她早就发现了自己,临时找个借口也不算什么难事。而如今他撞破了这样一件秘事,恐怕在劫难逃…… 怀恩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托盘,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如今郡主正在乾清宫,这是要转呈皇后娘娘的物什,关乎郡主的性命。” 倘若那个女官真的就是此时此刻走在他身边的吴妙素,他最担心的不是吴妙素杀人灭口,而是杀人灭口后无人能将他手中的东西交到张皇后面前,这样郡主岂不是要蒙受不白之冤…… 两人都沉默不语,不知道变故究竟会在哪一刻发生。 一阵风划过,掀起红绸的一角,吴妙素看到托盘中的东西,微微一愣,她攥紧了手,许久之后才如同开玩笑一般问道:“既然改换身份,如今该怎么称呼你?” 怀恩一怔,还是道:“怀恩。” 吴妙素停顿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怀恩,我和你一起去将郡主的东西送到皇后娘娘那里。” 怀恩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主意,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想到朱予焕此时此刻还在乾清宫,他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是微微颔首,道:“好。” 两人一到坤宁宫,怀恩将东宫的事情尽数交代了一番,这才把朱予焕的贺礼递了上去。 张皇后扫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微微一笑,突然对吴妙素厉声道:“你去宣郭贵妃和十哥儿来,和我一起去乾清宫觐见,她要是不来,别怪我将她的事情全都抖出去,到时候大家都别想过好日子!” 吴妙素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犹疑道:“郭贵妃若是不来……” 张皇后冷笑一声,道:“她和十哥儿若是不来,就把谭氏叫来,和我去乾清宫讲讲理!她是个嘴巴厉害的,可谭氏不是,谭氏惜自己的命,难道不惜她在朝为官的老子的命吗?” 吴妙素深知这位皇后的手段高手,得了吩咐立刻前往郭贵妃的寝殿宣皇后口谕。 郭贵妃自然是不愿意去,她本就是想看中宫狗急跳墙,就是再来十个吴妙素,她也绝不动一步。 郭贵妃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让人换了一条湿帕子,这才道:“本宫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同皇后娘娘一起见驾了。至于十哥儿,他可不比顺德郡主聪慧,每日有良师教导,为了得陛下一句夸奖,十哥儿可是要花几个时辰读书呢,如今他还没读完,怎可半途而废呢?” 便是她的计谋拙劣又如何?只要有皇上的宠爱,难道她还能一辈子都斗不过张皇后那个拿小孩子出来搏宠爱的老妇吗? 先前太宗爷的时候,张氏便将孙女献宝一样讨好老爷子,现如今太子又让顺德郡主和太子一起听日讲,这可是连皇子都没有的殊荣,真当大家都不知道她心中的算盘吗?无非是想要稳固太子地位,又借着小孩子聪明讨好皇上罢了。 既然如此,她就先将这郡主废了,看张氏到时候还能不能再调教出第二个顺德郡主出来。 吴妙素见她是铁了心的不动窝,只好道:“既然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臣便去拜见谭娘娘,宣皇后娘娘的下一条口谕了。” 听到这话,郭贵妃语调扬起,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意思?皇后娘娘有什么口谕要给谭氏?” 吴妙素恭敬道:“皇后娘娘说,既然贵妃娘娘无暇,便请谭娘娘随她见驾讲理,看看还要不要她老子的命了。” 郭贵妃霍地坐起,将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郭贵妃爽朗道:“当真是陛下与娘娘洪福保佑,本宫的身体竟然忽地大好了……”她哈哈一笑,又隐约透露着几分怒意,指着贴身女官道:“去!还不快去把十哥儿叫来,和本宫一起随皇后娘娘见驾!” 谭氏是个御史官家小姐,本就没什么底气,性格怯懦温和,并不讨朱高炽喜欢,郭贵妃也就是提点她几句,让她学会争宠,早日有个一儿半女,这样也可以逃过未来的殉葬。若是让她跟着张皇后上殿,保不准就全是她一个人的过错。郭贵妃倒是不担心陛下会责罚自己,只是觉得这样岂不是长张氏威风!因此断断不能让谭氏上殿! 原本在贵妃身边端茶送水的宫人见状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很快便将朱瞻埏带了过来。 朱瞻埏一脸疑惑,道:“母亲传娘和儿子一同去见驾,是有什么要事吗?” 吴妙素见他袖口还有墨渍,便知道郭贵妃刚才所说也并非全然是假,便道:“烦请贵妃娘娘和十殿下走一趟乾清宫了。” 郭贵妃对上小儿子满是疑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无事道:“既然皇后娘娘口谕,你听便是,一会儿在殿上可不能胡乱说话。” 她自然是知道儿子和朱予焕关系极好,可是她和张氏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若是不能动摇太子之位,将来便是她死无葬身之地…… 朱瞻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作揖道:“是……儿子明白。” 第58章 厉害吧 朱予焕自然是不知道张皇后来乾清宫之前的事情,只是张皇后一出场,朱予焕难免生出了几分放松的感觉。 她有自己的应对办法,但她更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局。 现在无非是郭贵妃从朱予焕的小叔叔朱瞻埏那里听说朱予焕想办法弄来了铜和铁之类的宫内违禁品,想要借此机会离间皇帝与皇后太子之间的关系。 不过朱瞻埏应当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嘴,事后郭贵妃追问,为了保护朱予焕,朱瞻埏大概率选择了含糊其辞,反而让郭贵妃更加觉得自己是真的捏住了东宫的小尾巴,所以才有今天这么一出,甚至还牵连了张皇后。 既然张皇后在这宫中明里暗里都有人,又对郭贵妃的性格手段一清二楚,她应该不会故意参与到这种玩闹一样的是非里,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乾清宫呢? 朱予焕不由抬眼看向朱高炽,只见朱高炽眉头紧皱,显然是并不大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张皇后,可张皇后又带了郭贵妃和朱瞻埏一起来,倒像是挟持这母子二人一同前来。 朱高炽不免有些恼怒,道:“当乾清宫是什么地方?你告诉她们两个,朕不见他们!” 朱高炽显然是担心郭贵妃被带进来之后,事情说不定会有所变化,所以干脆谁也不见。这何尝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他如今更偏向郭贵妃,而非张皇后。 这次朱予焕倒是有些意外,主要是意外于朱高炽对张皇后的态度。 她原本觉得朱高炽和张皇后虽然不是什么神仙眷侣,但也算是举案齐眉,夫妻二人一路互相扶持,怎么说也算是利益共同体。张皇后帮朱高炽管理内宅、又在朱棣面前恭敬孝顺,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朱高炽这个太子加分。至少两人还有个共同的目标,比朱瞻基和胡善祥这样的面子夫妻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却没想到朱高炽登基之后的变脸如翻书竟然也来得这么快。 倒不如说,这夫妻二人如今已经不再是利益共同体了。 朱高炽是皇帝,朱瞻基是太子,而张皇后是太子的母亲,母亲和妻子的身份,张皇后会选哪个毫无疑问,朱瞻基可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也得她悉心教导,母子两个的关系极好。这次又遇上张皇后未曾报备、朱瞻基“泄露机密”的事情,朱高炽借机发作,想要这母子二人夹紧尾巴也是正常的。 往更坏的方面想想,若是朱高炽没死,往后废太子的可能性也并非为零。 朱予焕心中万千想法,出去回话的内官已经重新回来,只是这次身后还拦着一个强闯进来的张皇后,她依旧身着皇后常服,一进来就大声哭诉道:“有人害我啊,害我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宝贝孙女,天理何在啊!” 朱予焕原本想着自家奶奶一进来气势逼人、威严盖世,没想到张皇后一进来就嚎啕大哭,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别说朱予焕,就是朱高炽也从未见过张皇后这副样子,也是一脸的目瞪口呆。 朱予焕忍不住看向自家亲爹,他正僵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张皇后,似乎是没想到一向端庄从容的母亲竟然也会像是个无理妇人一般,这样哭哭啼啼地擅闯帝王寝殿。 毫无规矩体统,这样哪还有皇后、太子妃、燕王世子妃、朱高炽正妻的气度? 朱高炽先是愣了一瞬,随后对内官训斥道:“要你们是做什么用的,不是让你们拦住皇后吗?” 内官表情讪讪,不敢答话。 笑话,张皇后掌管宫内上上下下,谁敢拦?不想要月俸了? 张皇后已经不是泫然欲泣之态,而是毫不在意面子,走到朱高炽面前大哭道:“陛下,这是有人要离间夫妻、父子、爷孙之情呀!这样刻意蒙蔽陛下,其心可诛!” 别说眉头紧皱的朱高炽,就是朱予焕也因为这“魔音入耳”而有点头晕脑胀了,而跟在张皇后身后进殿的郭贵妃则更是在听到张皇后的话后心生不祥之感,赶紧走了过去,努力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样子,劝慰道:“今日是太子的生辰,陛下和娘娘何必为了一些小事争吵呢?妾身想着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还请娘娘慎言……” 而朱高炽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平日里这么闹得往往都是郭贵妃,大部分情况下,张皇后都是那个委曲求全、后退一步的人,更何况贵妃哭诉,也不过是朱高炽与她私下的情趣罢了,哪有像张皇后这样大闹一场的?更不用说现在两边都在那里叽叽喳喳,一个诉委屈、一个细劝慰,乍一看贤妻美妾,仔细看满地鸡毛。 若非这是在紫禁城内,几人都是锦衣玉食、天潢贵胄,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是哪家的后宅,竟然能够“热闹”至此。 唯独朱瞻埏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在几人之间看来看去,最后还是选择了乖乖站在朱予焕的身边。 趁着帝后贵妃在那里乱成一团,朱瞻埏凑近朱予焕,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母亲又怎么突然叫我和我娘一起来乾清宫面圣……” 朱予焕也学着他的样子低声道:“我谋反呢。” 朱瞻埏吓得一哆嗦,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赶忙起身站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低声问道:“啥?谋反?你?” 朱予焕冲着他扬扬下巴,好像没事人一般,语气轻松,问道:“厉害吧?” 朱瞻埏目瞪口呆,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三人,这才微微探身,对站在朱予焕另一侧的朱瞻基问道:“大哥哥,焕焕她是病了?” 朱瞻基叹了一口气,道:“她没病。” 陛下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他们故意隐瞒他这个皇帝,偷偷摸摸地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是想谋反是想做什么?朱予焕这话也并不是毫无根据。 朱瞻埏只觉得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疯狂,从他出生以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不是朱予焕病了,那大概只能是他病了。 难怪焕焕那么思念皇爷爷,他现在也有点想回到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了…… 第59章 实战课 别看张皇后虽然哭哭啼啼的,可和郭贵妃平日里的哭闹撒娇截然不同,告起状来照样和平日里处理宫务一般条理清晰。 朱予焕虽然在那边和自家小叔叔窃窃私语,可是耳朵一直留心着张皇后那边的动静。 待到把朱高炽和郭贵妃都哭得心神不宁,张皇后这才用帕子沾沾眼角,道:“陛下有所不知,焕焕为了这些东西耗费了多少心神,我一直看在眼中……她是您看在眼中长大的,她是个怎样的孩子,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听到自家奶奶把事情全揽在了她的身上,不由微微一愣,却又很快反应过来。 朱瞻基既是太子、又是成年人,不管是什么错误,到他这里都是弥天大祸,所以干脆将一切都说成是朱予焕的问题,毕竟小孩子犯错情有可原,这样也能勉强算是个交代。 郭贵妃也听出其中意思,顺着张皇后的话道:“是啊,郡主是太子和太子妃悉心教导,皇后娘娘还将郡主接到坤宁宫照顾许久,郡主怎么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言外之意便是朱予焕敢这么做,全都是朱瞻基和胡善祥教导,甚至还有张皇后一手所为,足见这三人的居心叵测。 朱高炽闻言不由眉头紧皱,对张皇后斥责道:“你听听,这些事情已经闹成什么样了?让外臣听到了成何体统?” 郭贵妃这话连朱予焕都全听懂了,她不由面上一乐,推推朱瞻埏,小声问道:“诶,小叔叔,贵妃娘娘说话一直这么直白吗?” 谁让她出生晚,没看到早年张皇后和郭贵妃打擂台的场景,等她出生,正是东宫最谨慎的那几年,人人低调,更是看不到这种场景,是以她虽然知道郭贵妃不怎么聪明,却也没想到会这么笨。 朱瞻埏一手扶额,低声道:“别说了……我来解释,不过是件小事,怎么会到御前对峙的地步……” 他还没开口,朱予焕已经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道:“别啊,我再听听。” 朱高炽怎么说也算是个端水大师,就连赵王朱高燧命令内官给朱棣下毒、指使黄俨污蔑太子,朱高炽都轻轻放下,还在朱棣面前为赵王求情,皇后和宠妃之间的端水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而张皇后也是在宫闱中多年、能够轻而易举将朱棣和徐皇后哄得开心的主儿,算来也是和朱高炽棋逢对手了,这对夫妇过招,朱予焕怎么能就这样错过。 看她依旧这么心大,朱瞻埏一时间哭笑不得。 眼前的这一切摆明了是他的母亲栽赃朱瞻基父女二人,怎么朱予焕还一副真的打算“认罪”的意思? 张皇后听完郭贵妃的话,更是委屈,道:“陛下您听听,这样的胡言乱语都传到贵妃的耳朵里了,足见传播这流言的人的恶毒啊……焕焕这孩子的孝顺,陛下最是清楚,不然怎么会破例提前册封焕焕为顺德郡主呢?这可是她的几个姑姑才有的殊荣呀!” 朱高炽原想诘问朱瞻基,可听过张皇后的话,神情一顿,道:“这宫中是有些风言风语……” 朱高炽当初继位不久便忙着更改政令,没什么时间来聊表孝心,大多是公事公办走流程。朱予焕却是实实在在地哭了好几场,人人皆知朱予焕至孝,朱高炽下旨的时候也提过这一点,此时他要是说朱予焕图谋不轨,那因为孝顺而加封顺德郡主的皇帝岂不是成了笑话? 郭贵妃察觉到朱高炽的神情已经有所松动,立刻道:“陛下,常言说无风不起浪,到底是郡主做错在先……” “做错?”张皇后立刻反问道:“焕焕做错什么了?” 郭贵妃被她这样紧盯着,声音不由弱了几分,但还是大声道:“自然是未曾禀报陛下就擅自将铜铁运入宫中,郡主自然是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可若是有心人利用,那是会闯下大祸的……” 张皇后眼神扫向不远处的父女两人,开口问道:“你做错什么了?” 朱瞻埏下意识地避开张皇后的眼神,回头去看朱予焕,只见她已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啜泣起来,道:“焕焕有错,焕焕错在不该为了爹和娘的寿礼悉心准备、错在不该因为自觉一片孝心赤诚便以为大家都能明白、错在……” 朱予焕给怀恩使眼色,为的就是让他去找张皇后,想办法把这盒子拿到朱高炽面前,毕竟这“谋逆”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只要拿出实证,还有什么破解不了的?只是她没想到张皇后竟然还在这皇帝的乾清宫开启了实战课,既然如此,朱予焕也就配合着自家奶奶一起模仿一下郭贵妃好了。 刚刚还在那里偷着乐,如今就已经掉了眼泪,朱予焕这变脸的功夫竟然也丝毫不逊色于张皇后,让朱瞻埏险些忍不住想要抽搐的嘴角。 眼看着朱予焕的排比句没完没了,朱高炽打断道:“焕焕,你的意思是拿那些东西去准备寿礼了?可这弓箭恐怕用不了这么多铁和铜吧?” 朱予焕一抹眼泪,诚实答道:“是给娘的寿礼。” 张皇后一招手,吴妙素便快步走了进来,高高举起手中的托盘,道:“请陛下过目,这是郡主亲自准备送给太子妃的寿礼。” 朱瞻基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吴妙素为何会在此出现,但张皇后站在那里,想必是早就知道些什么而刻意为之。 朱高炽伸手掀起那红绸,只见盖着的是个木盒,看着平平无奇,边边角角甚至做的十分粗糙,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旁边还放着一叠纸,上面排列许多小洞,不知道是什么作用。 朱高炽不由狐疑道:“就是这个?不见有半点铜和铁啊。” 郭贵妃原本有些紧张,见这样的情况,不由嗤笑道:“郡主拿这个出来是在糊弄陛下吗?这盒子可看不出一点玄机啊。” 吴妙素恭敬道:“郡主制作这只木盒的时候,臣便在旁边看着,请陛下和娘娘准许臣使用木盒。” 朱高炽想到被丢在地上的形制怪异的弓箭,微微颔首。 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究竟拿着这些搞什么鬼! 第60章 交作业 吴妙素之前听朱予焕提起过如何使用八音盒,因此很快便将那纸带放了进去,有些紧张地转动手柄。 即便朱予焕给她讲过如何使用,可这到底是她第一次上手,不免会心生焦急,毕竟今日不算小事,若是出了丝毫差错,都不是能够轻松下台的。 好在朱予焕的八音盒确实靠谱,吴妙素刚转了几下,里面便响起了叮咚乐声,让几人都不由瞪大眼睛。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竟然也能奏乐。 唯有张皇后眉梢眼角多了几分笑意。 待到乐曲结束之后,吴妙素答道:“臣去太子妃宫中送宫务折子的时候,恰巧遇到郡主制作木盒,郡主曾经为臣讲解这木盒的道理,是利用齿轮相互带动,拨动音叉奏乐。” 见她不卑不亢,朱瞻基看向她的目光不由有几分欣赏之意。 如今这殿内的都是帝后妃嫔、太子皇子,吴妙素却依然思路清晰、冷静条理,即便是外臣面圣,也极难如她这般从容不迫,足以看出她颇有胆识,与胡善祥的淡漠无情和孙梦秋的潇洒坦荡相比,又是另一番模样。 朱予焕可怜兮兮地说道:“皇爷爷最重读书与农桑,这些都是焕焕在书中看到的,书中原本是记载有利民生农务之神器,只是焕焕久居深宫,无缘将这些东西用于农务之上,只能一心琢磨其中道理,想制成古时未有之物,借由我娘献给皇爷爷,也算是焕焕力所能及之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朱予焕自然也不能再说这只是一件自己准备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只能不断地抬升这八音盒的涵义。 吴妙素也恭敬道:“臣请教郡主那日,郡主确实是如此说的,为了制作木盒,更是饱览群书、夙兴夜寐,才得以制出此等宝物献给皇爷。” 朱瞻埏见状也开口道:“爹,儿子当时也在焕焕身边,焕焕从母亲手中拿到的铜铁已经全部制成齿轮及音叉放于其中,若是爹不相信,打开木盒一看究竟、再命人称重便可以得知。这曲子还是焕焕所唱、桐桐所记,这样的孝顺之举,怎么会如流言传闻那样有大不敬之意呢?这定然是一场误会,还请爹爹详查。” 郭贵妃瞪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朱瞻埏竟然会帮张皇后说话,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纵使郭贵妃心有不甘,却也不再说话。 朱高炽让吴妙素将木盒打开,只是扫了一眼里面的构成,便露出惊奇的神情,他很快按捺下去,道:“朕看十哥儿说得有些道理。” 张皇后面露欣慰之色,道:“十哥儿虽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焕焕的孝顺,更明白陛下以孝治天下的苦心,由上至下、百官臣民、莫不如此……陛下以为呢?” 话里话外便是朱予焕这么孝顺的人都“造反”,这大明的江山还讲什么仁孝礼仪?岂不是贻笑大方? 连郭贵妃的亲生儿子朱瞻埏都这样说,朱高炽也不好再说什么,郭贵妃转了转眼睛,随后反问道:“是妾身听信了流言,可这‘流言’不止一桩呐……陛下宫中伺候的宫人都是最严密的,可那些‘流言’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损害了陛下英名……皇后娘娘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郭贵妃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私运违禁品的事情,张氏和朱予焕这精的像鬼的两人能够糊弄过去,可泄露皇帝的言行却不是小事,说到底不就是太子和顺德郡主做不到守口如瓶,将皇帝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吗?若是往大了说,那可是随意泄露帝王踪迹的大罪,就算废不掉太子,也足够张皇后与朱瞻基母子喝一壶的!更不用说张氏身为皇后本就有治理宫闱的责任,理应治一个管理不善的大罪! 朱高炽闻言冷哼一声,道:“皇后,你怎么说啊?” 张皇后却好像十分惊奇,对着郭贵妃开口问道:“流言?什么流言?本宫怎么不知道啊?” 低眉顺眼装作背景板的朱予焕不由抠抠手,心想自家奶奶还真是装糊涂的天才,放在未来怎么说也得是火爆电视剧里的灵魂老戏骨啊。 郭贵妃看她一反刚才哭哭啼啼的状态,好像没事人一般,不由气急,道:“皇后娘娘掌管六宫,怎么连这都没有听说过?” 不曾想张皇后仿佛这才从她的话中明白了什么,笑着开口道:“哦……本宫好像有些印象了,看来我这个皇后不比贵妃消息灵通啊……”她说这话的时候拉长了声音,无端让人感到心里一慌。 朱予焕立刻明白过来,张皇后接下来恐怕是要放大招了。 郭贵妃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捉摸不透,只好道:“那是娘娘太疏漏了,连这样要紧的事情都不知道。” 张皇后不由轻轻一笑,道:“是啊,本宫一向秉公处理宫务,每日忙得团团转,自然是没有贵妃这样的好人缘……我可是听说,贵妃对谭氏颇有照顾,想必是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吧?” 郭贵妃听她提起谭氏,不祥的预感更甚,正要打断,张皇后已经接着说道:“陛下身边的人口风最严,太子与郡主又这般孝顺,自然是都不会做有损陛下名声的事情,这倒真让人想不清楚了,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本宫记得,谭氏的老子是朝中御史,只是谭氏位份不够,不能时常与父母见面,不比营国夫人进出自由,能够与贵妃时常母女情深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郭贵妃是清楚谭氏做了什么、让可以出入宫闱的营国夫人散播谣言,甚至和文官有所往来,故意让李时勉得知后参奏,栽赃陷害太子和顺德郡主,明显是一招借刀杀人。 郭贵妃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只能立刻跪在地上,道:“陛下,妾身没有……” 朱予焕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好笑。 这个时候将源头否定才是上策,直接说这件事不过是谣言误传即可,光说“不是我”有什么用?这不是中了张皇后的圈套吗? 不曾想朱高炽轻咳一声,道:“这查无实证……” 朱予焕知道他这是开始端水了,不自觉看向张皇后,只见她面不改色,似乎并不为朱高炽的含糊其辞而有所动作,而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朱予焕。 朱予焕立刻明白过来,大声道:“什么流言竟然有损皇爷爷英名,依焕焕来看,那分明是谣言才对!根本就没有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 这李时勉到底在奏疏中提过,要朱高炽亲近太子,朱高炽这个皇帝在上,朱瞻基实在是不好说什么,只能避嫌,任由女儿来替自己发言。 只是他没想到,如今的女儿竟然已经能如此自如地应对这样的场面,只觉得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不免心下恻然。 得到满意的回答,朱高炽捋了捋胡须,神情有所缓和,道:“连谣言也能当真,这李时勉实在是可恨,亏得先帝在时对他颇有重用,如今为了给自己博美名,竟然胡乱生事。” 郭贵妃见状也见借坡下驴,附和道:“是呀是呀,若非李时勉胡言乱语,妾身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这般荒唐的谣言呢?依妾身来看,这样可恨之人,理应投入大狱,方能解恨。” 朱高炽深以为意,道:“爱妃说得有理,这李时勉绝不能轻饶。” 朱予焕想到这李时勉就这样成为了“万恶之源”,不免有些同情对方。 说到底,在场的各位才是一家人,这锅当然是要外人来接。 朱高炽又看向张皇后,道:“皇后,到底是你治下不严,依朕看,不如先将治理六宫之权交由贵妃处置吧。这也是为了你好,这谣言如今浩浩荡荡的,可不能让身为皇后的你因此受到牵连啊。” 朱予焕不由暗自感慨。 这卸磨杀驴来得倒是很快……过去人家张皇后帮你调和父子关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把郭贵妃捧出来啊?现在天下太平了,便开始飞鸟尽、良弓藏…… 说到底,朱高炽也知道张皇后的一言一行都有造假的可能,根本站不住脚,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查无实证,这就是一桩没有债主的案子,借此机会一棒子打死谁都不合适,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张皇后这样大闹御前,实在是有失体统,加上朱高炽到底心存芥蒂,只有将治理六宫的权力暂时交给信得过的人,朱高炽才能安心一些。 张皇后照样宠辱不惊,道:“陛下说的是,妾身这头风近来也时常发作,多亏陛下遣贵妃替妾身分忧。” 朱高炽呵呵一笑,又对朱瞻基道:“太子,待到春耕结束,朕有个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 朱瞻基并不追问是什么差事,只是起身恭敬道:“儿子领旨。”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已经有了猜想。 她依稀记得朱高炽驾崩的时候,朱瞻基这个太子并不在皇帝身边,而是在南京,因此她立刻猜到朱高炽大概率是想让朱瞻基南下准备回迁事宜。 朱高炽虽然是朱棣的儿子,但性格和执政理念与朱棣完全不一样,相比之下,朱瞻基能够得到朱棣的宠爱,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朱瞻基的政治观念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在朱棣心目中,朱瞻基有望成为如他一般的开拓之主。 至于实际情况,朱予焕个人觉得似乎是有些差异的,不过朱瞻基显然也和他的老子不一样,他时常跟着朱棣北征,对于北方的重要性,他当然很清楚,一旦回迁,整个大明的军事中心只会向南方偏移,只怕到时候又要重现宋朝旧事。 朱予焕正在那里走神,朱高炽又看向她,道:“焕焕,起来吧。” 朱予焕回过神,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地上跪着呢,她踉踉跄跄地起身,道:“焕焕谢皇爷爷体恤。” 朱高炽让吴妙素将八音盒重新收好,这才走到朱予焕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道:“焕焕这么小就能有这般才思,实在是让皇爷爷吃了一惊,现在皇爷爷可是要交给你一件要事。” 朱予焕乖巧地说道:“皇爷爷尽管吩咐,焕焕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朱高炽点点她的额头,道:“皇爷爷可舍不得让咱们得焕焕赴汤蹈火,刚才你不是说有意将这书中学到的神器用于农桑吗?这一根摇杆便能带动那么多的东西,可比黄牛还要省力,若是真能派上用场,那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皇爷爷可是听杨澹庵说你的策论写得有模有样的,明日起便开始将你的所想写作策论呈上。这是皇爷爷交给你的重任,千万不能偷懒,农人们可都等着你呢。”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焕焕不会偷懒的,以后定当如实回禀皇爷爷取用何种材料,定然不会再闹出今日的笑话了。” 郭贵妃被她一个小孩子这样明里暗里刺了一句,颇有些不忿,但刚才她为了自己能够下台,附和了朱予焕的话,这个时候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好,这才是你曾爷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 朱予焕见状乖巧道:“写策论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焕焕的院子不便叫人帮手,想请皇爷爷将旧时胡尚宫的院子赐给焕焕,焕焕听闻胡尚宫曾经搭建暖房,说不定焕焕也用得上呢。” 胡善围旧日的居所虽然比其他宫人所住的庑房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但到底也只是宫人的院子,好不到哪里去,新人上任,自然是更希望能住在自己原本的屋子里,借此机会想办法让宫中拨钱来装点屋子。 朱予焕也是在胡善祥帮着张皇后处理宫务的时候看到的,想着有现成的温室,省时又省力,便琢磨着什么时候借机要到胡善围的院子,也方便自己研究点别的东西。 大抵是因为刚才的气氛过于沉重,听到朱予焕的请求,朱高炽并不拒绝,大手一挥,道:“朕准了,之后便让宫人们帮你把那院子收拾干净,若是来得及,还能和百姓一同春耕呢,也便于你试试那些农具,写一篇上好的策论交来。” 朱予焕闻言欣喜道:“焕焕多谢皇爷爷。” 其实她的心中有些许的复杂,看着身为皇帝的朱高炽和身为爷爷的朱高炽,只觉得这两种身份的所作所为异常分裂,可放在这样的时代,却又浑然天成……这让她更想念现代的生活了。 第61章 来卖傻 这一日惹出这么多乱子,朱高炽也有些困顿,摆摆手道:“好了,你们退下吧。贵妃和十哥儿留下。” “是。” 这下只有张皇后、朱瞻基和朱予焕祖孙三代一同走出乾清宫,外加一个吴妙素。朱予焕一出宫殿就看到了守在边上的怀恩,冲着他微扬下巴,眨了眨眼,见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自家奶奶。 张皇后瞥了一眼朱瞻基,对吴妙素道:“你同太子一起回去,千万不可将这木盒弄坏,更不能让太子妃看见了。”她对上朱予焕的目光,笑道:“毕竟这是郡主给太子妃的惊喜,至于焕焕,就跟娘一起回坤宁宫休息片刻。” 原本有些紧绷的吴妙素闻言放松了不少,她抿唇一笑,欠身道:“臣明白。” 朱瞻基的目光扫过她真挚纯粹的笑容,这才对张皇后道:“那焕焕就劳烦娘了。” 张皇后微微颔首,看着儿子的目光有些心疼,道:“你去吧,回去好好休息,春耕忙碌,你好不容易休息片刻,没想到会是今日的情况。” 朱瞻基只是摇摇头,又对朱予焕叮嘱道:“以后好好听你奶奶的话,知道了吗?” 朱予焕乖巧道:“焕焕明白。” 吴妙素瞥了一眼前面的太子,又看了看朱予焕,一时间有些犹疑,却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乖乖跟在朱瞻基身后。 待到朱瞻基和吴妙素离开,张皇后这才牵起孙女的手,带着她一同上了皇后的车驾。 察觉到朱予焕的手湿漉漉的,张皇后笑着开口道:“你倒是沉稳,刚才那样的场面,不见你表露出一丝害怕,可这手心却藏不住。” 朱予焕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剧情太精彩了而出汗,只是嘿嘿一笑,拍马屁道:“有奶奶在,焕焕就是对上千军万马也不害怕。” 虽然不能盲信历史,但是郭贵妃斗不过张皇后是肉眼可见的事实,朱予焕还是很信任张皇后的实力的。况且之前看张皇后对后宫了如指掌的样子,不可能对今日的场面没有做出一点风险预警,只是她选择了用今日的方法来应对罢了。 张皇后听到她毫不掩饰的夸奖,不由轻笑一声,随后道:“你这个小丫头,天生一张巧嘴……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朱予焕立刻好奇地问道:“怀恩在我身边侍候,宫人也大都是奶奶指派来照顾我的,奶奶应当不会对这些一无所知,所以您也应当明白,即便您不来,这件事也并非不可解决的死局,那奶奶为什么还要来呢?若不是因为今日的事情,皇爷爷也不会借机将掌管六宫的权力交给贵妃。” 张皇后闻言微微一笑,她摸了摸朱予焕的额头,道:“你自己有破解之法,奶奶很欣慰,至少你不是在坐以待毙。只是奶奶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你爷爷今日为什么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朱予焕眨眨眼,思索了片刻,道:“因为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是空穴来风,做不到一锤定音,就只要稍稍敲打即可。” 张皇后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许久之后才温声道:“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是你忘了,倘若陛下有心调查,还怕找不到实证吗?” 只要皇上愿意,这“证据”一抓一大把,这种事放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朱予焕微微一愣,道:“既然如此,皇爷爷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若是朱高炽真的铁了心要废太子,这样好的机会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这世上人最怕的事是什么?是自己的命稀里糊涂的没了。”张皇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有些悠远,她道:“今日这两件事让陛下疑心自己身边的人不再可靠,陛下的性命若是受到了威胁,谁的获益最多?” 朱予焕毫不迟疑地答道:“太子。” 张皇后莞尔,道:“所以陛下选择裁撤皇后手中的宫权,收拢到可靠的人的手里,至于太子……我想陛下大概会将你爹短暂调出顺天,借此机会稳定朝中局势。” 朱予焕闻言不由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毕竟她是知道未来的人,而张皇后显然不是,但是却能猜到朱高炽接下来可能会做出的决定,并且没有错漏,足以看出张皇后的智谋深远。到这里,能够猜出朱高炽的后手的张皇后为什么会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看到朱予焕的小表情,张皇后似乎是被逗笑了,反问道:“那你现在能明白奶奶今日为什么一定要来、而且是大张旗鼓地来了吗?” 朱予焕没有犹疑,回答道:“因为奶奶需要犯错。” 张皇后捏捏她的小脸,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恃聪明的人是不喜欢身边有太多聪明人的,而真正的聪明人又何妨自己身边都是聪明人呢?” 朱予焕眨眨眼,轻轻地哦了一声,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奶奶是担心皇爷爷会猜忌爹爹,所以才特意隐瞒了报备运输铜铁入宫的消息,故意在皇爷爷面前露出马脚,好让他借题发挥?” 张皇后只是笑而不语,她见孙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反问道:“焕焕,知道了这些心里难受吗?” 朱予焕认真思索了一会,这才回答道:“有一点……” 下次这种狠活儿能不能提前通知她一下?没有打过预防针,其实朱予焕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情报方面,她完全不如张皇后,能做到的只有尽力规避风险。朱予焕也不求自家奶奶有什么谋算都告诉自己,但是有的事情还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比较好。 张皇后听到她的话却并不生气,只是抬手摸了摸朱予焕的头顶,道:“焕焕,你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事,你应该明白这世界上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朱予焕倒是没什么压力,她郑重地点点头,道:“焕焕知道了。” 她虽然是现代人,但也不是真的小孩子,就是放在现代社会,难道就真的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吗?她当然不会对五百年前的古人有太大的期许。 张皇后见她似乎是听进去了,伸手理了理朱予焕鬓边的碎发,道:“焕焕,你爷爷交代的事情可一定要办好了,机会固然难得,可把握机会才是最要紧的,千万不能浪费了自己千辛万苦争得的机会。” 朱予焕见张皇后轻而易举地明白了自己的小心思,只嘻嘻一笑,趴在张皇后膝前道:“那也要有奶奶支撑焕焕才行呀。” “你呀……”张皇后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有你在,奶奶就放心了。” 第62章 猜测某 “你是说……那日看到妙素和某个内官密谋某事?” 朱予焕在坤宁宫住了几日,因着在张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朱予焕也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事情。 虽然情报流动很有必要,可没人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透明的,朱予焕作为普通人也免不了俗。别看张皇后现在手中没了宫权,可她老人家神通广大,怀恩也好、其他人也好,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人和张皇后暗中搭线,有的事情朱予焕还是希望能够保密的。 因此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朱予焕才让怀恩将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这只是奴婢推断……”怀恩犹豫片刻,道:“奴婢未能看清楚当时究竟是谁在场,但是衣角的颜色确实核对无误,而当时吴女官神情略有慌张,言语之间似是在从奴婢的口中打探郡主的消息。” 朱予焕一手托腮,垂下眼思考许久,又问道:“如果妙素是他人派入宫中的线人,那她会是谁派来的?” 若是郭贵妃的线人,吴妙素就不应该主动替怀恩前来,剩下的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汉王朱高煦,其二是赵王朱高燧。 这哥俩虽然都有造反的倾向,但明显不是一路人,不过好在智力水平相当,倒是并没有什么压迫感。 有的时候朱予焕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一下明朝的皇室教育水平,要说水平高的话,什么歪瓜裂枣都有,要说水平低的话,从太祖爷朱元璋到朱瞻基,几代人的水平都不算特别差,还出过着书立说的能人。 都是徐皇后所生,汉王和赵王一个造反造了个寂寞,另一个实名制下毒,朱予焕就是想害怕也没有害怕的道理。 怀恩确实认真思考许久,道:“若是奴婢的猜测没错,想必吴女官应当是汉王的人。” 朱予焕有些意外他竟然给出如此肯定的答案,好奇地问道:“怎么,是有什么根据吗?” 她虽然比较偏向于这个可能存在的主使人是朱高煦,但这都是因为朱予焕提前知道了结果,汉王谋反,赵王吓了个半死,而朱瞻基最后也没有对赵王一家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大概率也是因为赵王有贼心没贼胆,不然就算不变“叫花猪”,也得享受一下诏狱n年游。 “奴婢也是听其他老人说的,先前赵王和一众宫人密谋毒害太宗爷,计划败露,许多人都因此被处死,唯有一人因为从罪较轻、加之如今的陛下在旁求情,得以受到太宗爷宽恕,留在宫中,只是被打发到了直殿监负责扫洒,不再如之前重用。”怀恩如此介绍一番,这才道:“有这么一个靶子在,加之赵王又就藩多年,想必不敢再与宫人私自联系,更遑论送宫人入宫了。” 朱予焕眨眨眼,她倒是对这件事有些印象,不过朱棣很是忌讳,下令不得声张,朱予焕自然了解不多。 而宫人们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内官,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这辈子都离不开紫禁城,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就只能将宫中的事情当做谈资,因此这样的消息即便是下了死令,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不过比起二选一的毫无悬念的选择题,朱予焕更好奇的是那个居然能逃过一劫的幸运儿究竟是谁。 毕竟自家曾爷爷什么性格,朱予焕还是很清楚的,这种大事居然还能逃过一劫,祖上绝对冒青烟了! 怀恩熟稔地介绍道:“是如今直殿监的内官黄俨,若非太宗爷当年多次委派他去朝鲜办事,也算是有些功劳,当初兴许就和江保等人一起被处死了。” 朱予焕对这一号人确实没什么印象,只是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她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之前传消息的那条宫道宫人来往很少,除非一些特别的活计,否则不会有人去那里?” 吴妙素之所以选在那里,是因为知道怀恩已死,这里鲜少有人来往,更不会有人选择在这条宫道上传递消息,姑且算得上宫中绝对保密的地方。吴妙素作为传话女官,在宫中各处行走都是十分便宜的,可和她一起传递消息的人必须也有同等条件才行,而直殿监恰巧符合这一要求。 “是。况且那边偏远,如果是各宫娘娘的宫人,出入不便不说,平日里忙着侍候娘娘,大概也没什么时间抽身去那里。”怀恩应了一声,随后也意识到哪里不对,他试探地问道:“郡主的意思是……汉王和赵王勾结……?” 朱予焕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嘟囔道:“我多余问这一句……” 这事儿就算她不知道也不影响大局,可若是知道了还什么都不做,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实在不行,找张皇后告状?可是张皇后现在没有管理六宫的权力,这件事她也爱莫能助啊,总不能找郭贵妃去吧。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随后道:“被你发现却没有下手,妙素应该不会想到事后可能会引出的乱子,最后之所以还是选择了不声不响的方式,大概有她心里的考量……” 也就是说,吴妙素心里也大概明白此时此刻汉王是靠不住的,至少要暂时稳住朱予焕这边。 怀恩见她似乎有些苦恼,试着提建议道:“不如郡主和吴女官见面商量一番,若是不成,便先将吴女官扣下……” 朱予焕微微摇头,道:“我看她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密探,大概率是受到胁迫才会入宫,若是被我扣下,忽然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恐怕会引起怀疑,若是她在宫外还有什么亲人之类的,必定会受到牵连,甚至丢掉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滋味对被祸及的人来说可不好受,我已经试过一次,不能再试第二次。” 怀恩微微一愣,这才从她的话里明白自己为何而生。 他本以为是郡主看在他是帮刘永诚刘偏将的面子才将他留在身边做事,又或者是如张皇后一般,希望他能成为得力助手,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一点…… 他这样入宫为奴的内官数不胜数,或生或死都是被人高高在上施舍得来的,可朱予焕却截然不同。 她是将他们看做和她一般的生命,而非奴婢。 朱予焕察觉到怀恩的目光,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怀恩急忙摇摇头,道:“奴婢是一时走神。” 朱予焕闻言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怀恩,之后帮我去跑一趟,让妙素照旧去胡尚宫的院子,就当是帮我搭把手,毕竟荒废许久,那暖房和院子里的地都没有开垦过呢。” “是。” 第63章 解心结 朱予焕向自家爷爷要来了胡善围曾经住过的院子,相比于其他院落,胡善围的院子可就宽敞多了,曾经为了帮朱予焕养蛐蛐,后院特意准备了一大块空地,连地砖也未曾保留。 如今虽然不养蛐蛐了,但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拿来种地是再合适不过了。 早在朱予焕要来之前,已经有懂事的宫人们提前将这里打扫一番,是以朱予焕带着自己的一众亲戚来的时候,院子内整齐干净,甚至还备了茶水点心,可谓是招待周到。 朱友桐忍不住哇了一声,道:“原来姨母之前住在这里啊,离东宫可真远,难怪姨母这么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朱瞻埏已经抬手捂住她的嘴,道:“桐桐乖,小叔叔带你抓蛐蛐。” 虽说胡善围功成身退,朱高炽和张皇后都对这位多年来勤勤恳恳的女官有所嘉奖,但到朱瞻基对胡善祥的冷漠和对胡善围曾经的刁难都说明了他的不屑,因此大部分人对于算是暂时有个不错的退场的胡善围依旧讳莫如深。 这天下未来都是朱瞻基的,有的人能不提还是尽量不要再提了。 朱予焕对此倒是很赞同,朱瞻基不想起来才比较好,省的得哪天疑心病大爆发,直接把胡氏一族给整没了,那她不是白白浪费这么多心血? 朱瞻埏和朱予焕对视一眼,已经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朱友桐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道:“那我们应该去哪里抓蛐蛐呀?姐姐说过,爹爹最喜欢蛐蛐了,要是能抓几只回去,爹爹一定会高兴的。” 朱予焕立刻用胳膊碰了一下朱瞻埏,道:“问小叔叔啊。” 朱瞻埏本就是为了堵住朱友桐的提问随口一说,没想到自家这个小侄女竟然当真了,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道:“那……我们先去那边看看?” 朱友桐走出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走马观花一般随便看看,听到这话立刻兴冲冲地奔向不远处的草丛,立志要抓两只大蟋蟀送给自家爹爹。 朱瞻埏有些犹豫,他原本以为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朱予焕应该会自动和他避嫌,甚至有可能会因为郭贵妃告密而记恨自己,可见到朱予焕又叫他一起来暖房这边,实在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朱予焕,一路上都是沉默过来的。 朱予焕待他以诚,可是自己无形之中却伤害了朱予焕,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但事实如此,朱瞻埏难免生出了无所适从的感觉。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埏这一丝微妙的情绪,冲着他一笑,道:“既然小叔叔跟着一起来了,桐桐可就交给你了,这小丫头的精力是越来越旺盛,我每日上课都来不及,可没那么大的精神带着她玩。而且我还要核查这边准备的东西有没有错漏,只能有劳小叔叔帮我照顾桐桐啦。” 朱瞻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哭笑不得地开口道:“原来是叫我来帮你带孩子。” 朱予焕冲着他眨了眨右眼,脸上多了几分狡黠的神情,开口道:“这话就不对了,这是身为小叔叔的教导之责,小叔叔怎么能撂挑子不干呢——” 她的神情一如往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朱瞻埏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张皇后和郭贵妃的斗争实在是压得他喘不过气,尤其是随着父亲登基,这种斗争逐渐实质化,让受过张皇后照顾、和兄弟们关系不错的朱瞻埏不免有些伤怀,将来不论发生什么,只怕他们兄弟都没办法恢复到从前的感情了。 不过日子还长,说不定有一日母亲就会放下争斗的心思,只是指望着他们兄弟为她养老,到那个时候,或许张皇后便会宽宏大量地饶恕他们。 想通这一点,朱瞻埏的心情总算是轻松了一点,道:“带桐桐倒是没问题,怎么不见含嘉也跟着一起来?” 说到这个,朱予焕反而开始有些无奈和发愁,道:“还不是因为我太调皮了,孙次妃怕我一不小心又闯下弥天大祸,所以把含嘉留在东宫读书识字,不想让她跟着我乱来。” 毕竟现在张皇后手中没有治理六宫的权利,要是朱予焕再遇上这样的事情,没人能出来帮她收拾烂摊子,孙梦秋当然不想自己女儿跟着朱予焕一起,到时候还要被牵连。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朱予焕这样讨人喜欢,但是乖巧一点的孩子总不会让人讨厌。 朱瞻埏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朱予焕的言外之意,愧疚地开口道:“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和我娘说你的事情,你放心,今日来这边的事情我不会和她多说一句。” 朱予焕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宽慰道:“说了也没事,这里是宫人们按照皇爷爷所说布置的,不会出大差错,更何况就算有缺漏,宫人们也会及时上报到皇爷爷那里,不会再发生乾清宫里的事情了。况且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上次的事情怎么能轻易怪在你头上呢?” 朱瞻埏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殷切叮嘱道:“焕焕,小心驶得万年船。”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小心着呢。” 郭贵妃拿到管理六宫的权力,正忙着安排自己的亲信呢,短时间内大概是没空搭理她这个小屁孩,毕竟朱予焕一个小孩子确实没什么威胁,郭贵妃陷害她也不过是为了把张皇后和朱瞻基拉下马罢了。 朱瞻埏见她仍旧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忍不住长叹一声,随后对不远处的朱友桐大声道:“哎,桐桐!草丛不能随便钻,里面有虫子!” 第64章 争上游 朱予焕见朱瞻埏离开,这才对身边的怀恩道:“负责清扫这里的宫人在吗?让为首的人带我去核验一下这里有没有缺的东西,我可不想等图纸画好了却没有现成的木料。” 怀恩恭敬道:“人已经到了。” 朱予焕到底精力有限,平日里文武双修,也不是时刻都有空闲管理这些事务,自然就需要有个人来打理院子。按理说朱予焕应该从照顾她的宫人中找一个资历更老的来管理,不过朱予焕本身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加上怀恩处理事务确实井井有条,跟在朱予焕身边也比较熟悉她的图纸和计划,自然是由他负责最为合适。 朱予焕走到暖房边上,已经有一队女官和一队内官在门口候着,见朱予焕来了,纷纷向她见礼,道:“臣见过郡主。” 上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女官这般聚在一起,还是胡善围担任尚宫的时候,朱予焕感慨了一瞬的物是人非,便对他们道:“都起来吧,难为你们这样精心准备。” 为首的女官开口道:“陛下圣旨,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她身着女官服饰,品级虽然不如胡善围,但也是众位女官之中品级最高之人,自然是她应话。相比之下,旁边的内官则毫不起眼,也不敢如女官这样擅自和朱予焕说话。 虽然朱棣重用内官,但整个内廷的主要权力依旧掌控在女官手中,在这里的内官和四司八局十二监领肥差的内官不同,他们大多只是负责苦力活儿,没有官职品级,和风光无限的女官截然不同,即便对女官们心有不满也不敢说话。 内官看不惯女官们掌权,女官们同样也瞧不起内官,她们大都是从各地选取入宫的女官,大都饱读诗书,入宫后更是手不释卷,学识远在这些内官之上,若非朱棣重用内官,加上内官中有郑和、刘永诚这样的能人,她们恐怕会当着朱予焕的面给这些内官难堪。 这种不屑甚至包括了站在朱予焕身后的怀恩,女官们对他打理朱予焕身边的事务也颇有微词,至于看朱予焕的目光,那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人一般,目光炽热灼灼,颇有点霸总小说里最爱写得“将她的身影刻在自己心里”的意思。 朱予焕只当没有看到她们的眼神,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是。” 先前胡善围不过是临时搭起一个小型的房间当做暖房,主要是为了帮朱予焕养蛐蛐和用以贺寿的牡丹,朱予焕从自家皇爷爷手里要来这间暖房之后,自然是比之前扩大了不少,不会因为进来一队人便无处下脚。 暖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工具一应俱全,架子上也都摆放着各类用得上的物件,最显眼的还是已经开始出芽的麦苗。 朱予焕颇有些惊讶,道:“你们竟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女官笑着解释道:“是妙素知道后特意提醒我们提前准备,郡主是奉皇命研制农具,若是没有麦苗和农田,即便真的做出了新的农具,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臣等按照胡尚宫先前留下的法子,在暖房中提前育苗,又让这些内官在后院辟了一块农地,以便之后播种。” 听到吴妙素的名字,朱予焕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地笑道:“你们倒是不居功。” 吴妙素是有意卖好,但眼前这位女官竟然也毫不隐瞒,确实让朱予焕有些意外。毕竟宫内的生存资源有限,大家难免会有竞争的时候,更何况这种功劳即便占为己有,上面的人大概率也不会在意,只会看这成果究竟是谁拿出来的。 女官谦和开口道:“同为女官,臣怎能独占功劳呢?” 见状,旁边内官队伍里为首的内官也开口道:“奴婢等入宫前都是农家子弟,这地都是奴婢们看过的,是上好的沃土,更不用说奴婢们将这土翻过许多次,不需郡主吹灰之力便能耕种。” 女官闻言轻哼一声,道:“开垦是为了方便郡主使用农具,全都让你们做完了,郡主怎么用?” 内官本想着在朱予焕这位颇受宠爱的郡主面前卖个好,没想到弄巧成拙,一时间僵在原地,道:“是奴婢们未曾想到……”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只是道:“木料都送到了吗?放在哪里了?” 这些粗活儿都是内官们在做,闻言立刻答道:“都放在后院了,上面盖了油布,免得过些时候春雨生潮、腐蚀木料。” 朱予焕对怀恩道:“怀恩,你去检查一番。” “是。” 待到怀恩领着内官们离开,朱予焕环视一周,这才对为首的女官开口道:“你将这暖房中的设施和我好好说说,其他人出去吧,一群人挤在这屋内怪热的。” 别的不说,这暖房中还生着火,一群人在不怎么通风的房间里疯狂呼出二氧化碳,朱予焕确实有点担心自己的呼吸安全。 女官见其他人都退下,暖房中只剩下她和朱予焕两人,这才恭敬开口道:“尚宫离宫前曾经叮嘱过,要臣等听郡主差遣。” 朱予焕微微挑眉,扬脸看向屋外,道:“这……人都还没走远吧?” 她是觉得眼前的女官看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料想她和自己有话要说,所以才将其他人遣走,可是也没想到对方这么耿直,居然等着人一出去就直接开口了。 女官却淡定开口道:“郡主放心,外面的都是自己人。” 这下朱予焕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回想了一下女官的人数,诧异地问道:“都是姨母一手培养?” 这么多人都是胡善围教导……桃李满天下啊! “也有臣等教导的女官,只是臣受恩于尚宫,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这些年一直教导新入宫的女官,也算是有些心腹。”女官郑重地说道:“六尚之中,至少有七成女官唯尚宫马首是瞻,尚宫临走前特意有吩咐,因此臣等都愿听从郡主差遣,若郡主想要帮皇后娘娘夺回打理六宫之权,臣等尽力而为。” 朱予焕赶紧摆摆手,道:“那倒是不用,你们一出手不就暴露了吗?奶奶怎么想不说,你们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本来有朱瞻基一个人就已经够麻烦的,要是张皇后也因此开始看胡家不爽,那可真是弥天大祸,除了胡家,不知道还要牵连多少人。 她说完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刚刚说姨母有恩于你,是什么恩情?” 听到她的问题,女官不由轻声抽泣,声音却十分坚定:“回禀郡主,当初太宗爷应天靖难,宫中大乱,若非胡尚宫指挥镇定,又将当时还是寻常宫人的臣和其他人收为己用,臣早就没了性命,更不会得到尚宫教导,有如今的官身……这样的救命之恩,臣无以为报,只愿为郡主尽微薄之力回报一二。” 对于朱瞻基来说,原本效忠建文帝的胡善围泄露情报、转投朱棣,是为不忠小人,可对于被胡善围庇佑的女官宫人们来说,若不是有胡善围的庇佑,她们早在宫内大乱的时候就丢掉了性命,是为大义恩人。 女官说完又道:“况且如今太子不喜女官,臣等手中权柄朝不保夕,而郡主虽为女子,却颇受陛下和皇后娘娘重用,臣等自然依附郡主。” 朱予焕闻言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朱瞻基上位之后重用内官制衡文官权力,作为小朝廷的内廷,局势自然也有所变化,原本属于女官的权力渐渐转移到了内官手中,在张皇后之后,女子的权力也逐渐缩小,成为了彻底的附庸,明清两代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过女子之身可以干预政务的“后权”掌管者。 也难怪这些女官们都对内官嗤之以鼻,大概也是隐约嗅到了一丝风向的转变,想要和这些内官们斗上一斗。 若不是胡善祥本就无心争斗,这些女官们也不会来找朱予焕。 “我明白了……你们的话我暂且相信。”朱予焕思虑片刻,开口问道:“我想问问,你们对吴妙素了解多少?” 第65章 练身体 没想到朱予焕会问起这个,对方先是一愣,回忆了一番后才开口道:“臣对她有些印象,便是她向尚宫提议培育牡丹来博得太子的欢心,尚宫对她多有夸赞,因此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既然并非是胡善围选择培育牡丹,而是吴妙素主动献策,可见她确实是有自己的谋划。 朱予焕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我听人说起过,她是丹徒人,她当初入宫是谁经手?” “臣对此不甚了解,郡主若是需要,之后臣去调取吴妙素的档案,想必能够有所收获。” 朱予焕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道:“你口中的自己人包括吴妙素吗?” 虽然刚才见这女官对于吴妙素也并非十分熟悉的样子,但是还是要多问一句、谨慎确认。 女官否认道:“吴妙素确实不在其中,只是尚宫对她算是亲近,因此臣等多有照拂。” 朱予焕揉揉额角。“我明白了。” 到底吴妙素入宫时间短,即便胡善围对她多有欣赏,也不会轻易让她接触眼前这些对胡善围忠心耿耿的女官们。 也多亏了胡善围这么做,否则之后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女官察觉到朱予焕的警惕,试探着问道:“可是吴妙素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朱予焕毕竟刚开始和她们接触,还没有彻底摸清这群女官的底细,自然不会和盘托出,只是道:“我看她聪明伶俐,爹爹和娘都对她十分欣赏,所以多问几句罢了。” 女官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开口问道:“莫非是太子殿下对吴妙素……” 朱予焕本来没有这个意思,但听她这么一说,想起丹徒出身的吴姓女子,很难不联想到她未来的弟弟之一的母亲。 因为宫女、甚至可能是罪臣家眷出身,在史书上几乎查无此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子嗣,恐怕要和很多籍籍无名却又被困锁深宫的女子一样,无声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可对于吴姑娘本人来说,似乎第二种选择会更好,毕竟从宫妃到太后再重回宫妃、亲眼目睹自己的血脉受到折辱的大起大落比无名更加令人痛苦。 女官小心翼翼地窥着她的神情,试探着问道:“若是郡主担心的话,不如由臣来劝说她……其实若是她有心,也可以辅佐太子妃殿下……” 朱予焕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大抵是想着胡善祥无心宫闱斗争,朱瞻基又宠爱孙氏,疏远胡善祥,恐怕胡善祥难以诞下子嗣,既然如此,不如扶持一个现成的次妃和孙氏打擂台,将来若是有了子嗣,两人一同扶养,胡善祥也能得一个善终。 吴妙素为人疏阔,又机敏好学,虽然原本是宫女,身份低下,但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女官,可见她的个性也是力争上游,一旦被扶植起来,必然能够改变胡善祥被孙氏“打压”的情况。加上她又是胡善围的学生,与胡善祥和朱予焕的关系都不错,只要抢在孙氏前面生下朱瞻基的长子,与胡善祥相互依靠,何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呢? 朱予焕虽然明白这样的策略确实有些道理,却还是感到不寒而栗。她急忙开口道:“我想她在宫外应当还有家人亲友,这样擅自替她决定的恐怕不好,娘自己已经久居深宫,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件事不要再提,更不要和她透露分毫。” 女官察觉到朱予焕对这件事似乎有些抗拒,便应了一声。 只是她无形之中也为吴妙素松了一口气,还好太子妃和郡主都没有这个意思,女官们尚且有出宫重获自由的那一日,可一旦成为宫妃,吴妙素一辈子注定要深陷后宫泥淖,若是没有子嗣,以后或许还要为帝王殉葬…… 朱予焕只觉得寒毛直竖,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些了,我记得还让你准备了几件方便干活的衣服,可是准备好了?” “是。臣这就让人为郡主拿来衣裳。” 朱予焕让人准备的衣服自然是寻常百姓的衣裳,毕竟干活最需要的就是方便利落,不能像宫内一样衣袖翩翩。 朱瞻埏新奇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布料,道:“原来宫外的百姓都穿这个啊。”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样式是这样,布料可没这么好。”一边说着,她将绑腿为朱友桐系好,拍拍手问道:“怎么样,桐桐,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朱友桐摇摇头,兴奋地问道:“姐姐,我们要做什么?” “嗯……先测量木料的尺寸,将图纸上的零件画上去,然后再用工具将木料切、打磨……” 说到这个,朱瞻埏颇有些自得,道:“上次帮你借来《梓人遗制》,我也顺便研读了一番,算是小有所得,我又是男子,重活儿我来做就是。” 朱予焕见自家小叔叔这么自信,笑着说道:“既然小叔叔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朱友桐到底年纪还小,干不了什么活儿,只能帮朱予焕和朱瞻埏整理工具,主要的工作还是交给这看过书、有图纸的叔侄两人完成。 朱予焕先是向宫人们简单示范了一番,这才指挥他们分割剩下的木料,到底宫人们干活儿要比朱予焕和朱瞻埏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家子弟多,很快就能上手,速度也远比朱予焕和朱瞻埏快,便是朱予焕身边年纪相当的怀恩,干起活儿来也毫不逊色,手脚麻利。 朱瞻埏见其他人速度都这么快,忍不住道:“他们怎么都这么快,我可是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呢,到头来还不如这些宫人们利落。” 原本在干活的朱予焕忍不住嘲笑道:“只读书有什么用啊?常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才是最好的老师。” 朱瞻埏不由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朱予焕自己要休息一下,他靠在木料边上,忍不住道:“既然他们做的快,你怎么还带着我亲自做?交给他们岂不是更快一些?” 朱予焕理所当然地说道:“小叔叔身体不好,我这也是帮你锻炼身体啊,再说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你是男子,重活儿你来做。” 朱瞻埏瞪大眼睛,道:“锻炼身体?” “对啊。”朱予焕毫不犹豫,道:“总是钻进屋子里读书,不出来晒晒太阳,对身体不好。你看五叔,成日里宫中闲逛,时不时也去跑马,他身体多好,从来没见过他生病。” 朱高炽身体本就不大好,联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亲爹和倒霉弟弟之一,朱予焕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让小叔叔朱瞻埏好好锻练身体的。她原本想拿司马懿举例,又觉得这个例子不大恰当,只能搬出自己的五叔朱瞻墉,毕竟这位时常被谣传要继承皇位当皇帝,结果不仅人没事,还活到七十多岁,可见身体好、跑得快是活得长的重要条件。 想到这里,朱予焕更加坚定地开口道:“人一定要有个好身体,活久了以后什么都能见到,多多锻炼、强身健体,这才是根本啊!” 朱瞻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又伸出已经晒红、磨出水泡的手,震惊开口道:“这是锻炼身体?我看你平时也不是这么锻炼桐桐的啊。” 朱予焕安慰道:“小叔叔,你这个强度其实还好,和我刚开始习武的训练强度差不多,只要勤加锻炼,争取今年年底就练到我现在的强度,你的身体肯定不会差的。” 朱瞻埏原本还想辩驳几句,但是想到眼前的大侄女是天生勤奋,文武双全,还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相比之下,倒显得他一事无成。朱瞻埏只好默默地站起来,走到了木料边上,开始沉默地锯木头。 朱予焕一头雾水,有些疑惑地问道:“小叔叔,你这是干什么呢?” 朱瞻埏幽幽开口道:“锻炼身体,争取长命百岁。” 远远看着的朱友桐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对上自家姐姐的视线之后,她又赶紧捧起茶杯挡着自己的脸,免得被朱予焕察觉到端倪。 朱予焕只好拍拍朱瞻埏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为了多活,加油!” 朱友桐也跟着煞有介事地鼓励道:“小叔叔,加油!” 朱瞻埏抽抽嘴角,还是忍不住仰天长叹。 家里还真是出了一朵奇葩!而且还是大奇葩带着小奇葩! 朱予焕每日修习过文武后就跑到暖房干活,一连在暖房里劳动了小半个月,看着木制零件有了基本的形状,逐渐拼凑为完整的农具,朱予焕不免有些欣慰,不过到底她对农具认识不足,总要找点靠谱的人帮忙好好研究一下,是以朱予焕便摩拳擦掌,打算求自家皇爷爷定期召工匠来帮她检验是否可行。 她对现代见过的东西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再通过查看古代的典籍来进行进一步细化,可是毕竟朱予焕对此并不专业,主要起到一个创意的作用,具体的制作还是要看这些“古人”的工匠智慧。 朱予焕为此特意休息一日,去乾清宫求见自家皇爷爷,得到了准许的旨意,便又回暖房开始磨拳擦掌准备迎接一下这些能工巧匠,直到傍晚才返回东宫。 怀恩见她在回宫的路上打哈欠,脸上不自觉露出心疼的神情,道:“郡主不如歇息一日,这些时候一直连轴转,连侍读讲官都说您瘦了……” 朱予焕收起困倦的神情,嘟囔道:“还不是因为我这些时候精力不济,难免有走神的时候,讲官们担心我耽误学业嘛……” 其实这群翰林院的读书人们的心思很简单,遇到可塑之才就舍不得松手,想要仔细培养。 怀恩如今时常跟随在朱予焕的身边,自然是知道那群先生们十分重视朱予焕的天分,恨不得倾尽所学。 若是这年头可以对女子更加宽容一些,郡主将来一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的。 “看着我做什么?” 怀恩回过神,急忙道:“是在想几位讲官似乎都对郡主忙于农务颇有微词……” 朱予焕闻言不由也叹了一口气,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歪头想了想,随后道:“待到工匠们将我做出的农具修改一番,到时候再请讲官们过目我的成果,想必他们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怀恩会意,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待到这些农具派上用场,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朱予焕有些意外,笑着说道:“看不出来嘛,怀恩如今也是出口成章,看来带你一起去听讲官们教书没错。” 虽然平日里也有年长的内官教导年轻内官识文断句,但到底太祖爷的金科玉律在,对于内官限制重重,朱予焕让怀恩跟在身边侍候也是希望他能跟着一起学到点什么。 怀恩脸上多了几分羞涩,轻声道:“郡主尚且如此勤奋,奴婢又怎有不专心读书的道理?” 朱予焕不以为意,道:“读书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最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用心去学。” 怀恩一怔,急忙应是,心里却默默记下了她的话。 两人一起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没想到胡善祥正坐在上首、孙梦秋陪坐在次位上,胡善祥神情平静,孙梦秋似是有些不快。 朱予焕倒是早就习惯自家亲娘平静如水的样子,可是连最喜欢说笑的孙梦秋都沉着脸,朱予焕怎能不吃惊。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还是位于孙梦秋对面的吴妙素,她坐在那里,表情少见地有些僵硬,似乎很不自在。 朱予焕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让人说不出的尴尬,她向胡善祥见礼道:“娘,焕焕回来了。” 胡善祥微微颔首,道:“去洗漱一番,准备一起用晚膳吧。” “是……” 朱予焕走出正厅,这才发觉哪里不对,她停下脚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吴妙素平日里来送折子都是站着,今日怎么坐着? 三个女人依旧坐在那里,胡善祥不知道在说什么,朱予焕只看到孙梦秋和吴妙素都垂首称是。 第66章 修罗场 朱予焕回去简单梳洗梳洗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她走出房门,转头走向朱友桐的院子,心里却还是惦记着正厅那个稍显诡异的场景。 说实话,她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友桐毕竟年纪还小,还要乖乖开蒙,不能时常跟在朱予焕身边到处乱跑。 见到姐姐来了,朱友桐立刻抛下手中的书,蹦蹦跳跳地跑到朱予焕身边,伸手抱着她,道:“姐姐回来啦!” 朱予焕伸手摸摸自家妹妹的头顶,随后问道:“今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娘和次妃看着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朱友桐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午后皇爷爷来了旨意,说应天频频地震,让爹爹四月出发南下,不仅要祭奠太祖爷,还要主管南京守备呢。” 朱予焕微微挑眉,倒是并不意外,只是道:“原来如此……” 不过朱瞻基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之前上战场的时候都不见胡善祥和孙梦秋这样,怎么这次两人的神情这样严肃…… 朱友桐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开口道:“奶奶担心爹爹,也下了一道懿旨呢,说是要让爹爹带一个身家清白的人一同南下伺候,这样就有人可以照顾爹爹的日常起居了。过来宣旨的是经常来给娘送书册的漂亮姐姐,姐姐应该也认识她。” 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家奶奶是打算安排吴妙素照顾朱瞻基的起居。 说是照顾起居,朱瞻基这么大的人,身边又有内官伺候,何必要委派一个女官去照顾呢?弦外之音便是让朱瞻基纳吴妙素为妃。 朱予焕和那女官说起吴妙素的事情不久,吴妙素就真的被张皇后指给朱瞻基,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不过比起这个,朱予焕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那便是吴妙素的身份。 尽管只是推测,但吴妙素的身份确实不大稳妥,若是真的成了朱瞻基的妃子,岂不是平添麻烦?毕竟汉王朱高煦还在山东虎视眈眈地候着呢。 虽然历史上朱高煦截杀失败,但是倘若吴妙素泄密,那岂不是要惹出大麻烦了…… 朱瞻基膝下无子,他人要是真没了,太子之位甚至是皇位便只能兄终弟及,到时候更没有她们母女三个的好果子吃了。 旁边的怀恩显然也意识到吴妙素可能会被朱瞻基收入后院,偏偏她的身份又不稳妥,他担忧地开口道:“郡主……” 朱予焕皱着眉头,回味着张皇后的意思,没有说话。 朱友桐察觉到自家姐姐正在思考什么,开口道:“刚才桐桐说的是奶奶的原话……好像漏了一句,就是记不清了。” 朱予焕微微一愣,没想到朱友桐还知道要记住原文。 毕竟是能连工尺谱那样的“天书”都能记住的记忆,朱予焕倒是并不怀疑自家妹妹的记性。 莫非张皇后已经知道吴妙素的身份?是在将计就计? 毕竟朱瞻基对于政事一向拎得清,连朱予焕这么个小丫头都要求安分守己,更不必说吴妙素一个女官了,毕竟司礼监可是朱瞻基一手打造,女官职权逐渐移交内官也和他这一手密不可分,可见他对女子干政的敏感度。 这样的话,不管吴妙素是谁派来的人,都不必担心会泄露丝毫重要消息。 到底这只是一种猜想,朱予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对朱友桐道:“走吧,桐桐,咱们先去用晚膳。” 就算朱予焕要去向张皇后打小报告,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还是先摸清楚现在的情况比较重要。 朱友桐不知道朱予焕内心所想,只是欢快地应了一声,道:“好。” 朱瞻基时常忙于政事,晚膳不是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用,就是在孙梦秋那里用,遇上宴席都是分食,像今日这样一家子坐在桌边一起用的情况,朱予焕印象里还真没有几次。 朱瞻基坐在主位上,胡善祥和孙梦秋分别坐在一侧,一个照常没什么表情,另一个眼圈微微泛红。桌上唯一的小孩子朱含嘉则是乖乖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若非乳母在旁边劝着,恐怕她早就伸手去拿桌上的美味佳肴了。唯一格格不入的自然就是在旁边侍候的吴妙素,她站在朱瞻基身后,低低垂首,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四人的神情在这样的氛围下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让朱予焕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世界名画《最后的晚餐》。 朱瞻基见姐妹二人进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问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他一出声,原本低着头的吴妙素不由抬首看向朱予焕,眼睛亮晶晶的,似是隐隐含泪。 朱予焕乖巧道:“近日里太忙了,回来的有些晚,又不能汗津津地见爹和娘,所以换了衣裳才来的。” 她对上吴妙素的眼神,实在是有些心疼她,不论她是不是眼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自己的自由,让人如何不心疼? 有姐姐解释,朱友桐自然不必开口,她一向和朱瞻基这个父亲不怎么亲近,反而看向了朱瞻基身后的吴妙素,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吴妙素看到她的笑容,又见朱予焕抬手揉揉眼下,意识到自己眼中有泪,急忙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点了点眼角。 胡善祥见朱瞻基似乎没什么话可说,这才招呼两个女儿坐下。 朱瞻基看向吴妙素,道:“你也一同坐下吃吧。” 他平日里在胡善祥和孙梦秋两个女人之间都是切换自如,还从未流露出这样有些窘迫的神情,如果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朱予焕还真有点想八卦一下。 吴妙素已经收了眼泪,听到朱瞻基的话也只是道:“臣是皇后娘娘指派前来侍候殿下的,不比太子妃和次妃,坐下用膳于礼不合。” 她话音刚落,孙梦秋将手中的筷子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在这样的气氛中却格外刺耳。 朱予焕眨眨眼,下意识地看向孙梦秋,只见她已经起身,恭敬开口道:“妾身今日胃口不好,便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朱瞻基回应,她便让旁边的乳母抱起朱含嘉,母女两个施施然离开。 朱予焕忍不住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孙梦秋吃醋了。 虽然知道这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朱予焕也知道孙梦秋的个性远比胡善祥活泼,可这样当着朱瞻基的面甩脸子走人,朱予焕还是不得不佩服孙梦秋的胆量,莫非这就是“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只是这一下朱瞻基脸上彻底挂不住面子,也拍下手中的筷子,对着不远处侍候的内官道:“孙次妃身子不舒服,还不知道给她请个太医来诊脉吗!” 内官闻言急忙应了一声是,随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只当没有听到刚才朱瞻基说的话。 太子殿下和次妃是青梅竹马,之后自然会和好,他们这些宫人哪里敢上前自讨没趣?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免同情起这些时常要受夹板气的宫人们,至于她本人,对于朱瞻基和孙梦秋的事情主打一个看热闹。 什么叫修罗场,这就叫修罗场啊!放在言情小说里,高低也得有个五六十万字啊! 比起朱予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吴妙素显然更加窘迫,胡善祥见状正要打圆场,朱予焕已经抢先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她抬手拍拍自己和妹妹中间的凳子,道:“就坐我和桐桐中间吧,正好有人照顾桐桐用膳。” 正好孙梦秋带着女儿离场,这位置宽敞得很,不坐白不坐。 朱友桐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听到自家姐姐这样说,还是乖巧地开口道:“女官姐姐照顾我用膳。” 听到女儿喊吴妙素姐姐,朱瞻基忍不住又用力咳嗽一声,道:“以后不能再叫姐姐了。” 朱友桐一脸懵懂,问道:“不叫姐姐,叫什么?姐姐经常给娘送书册,见到姐姐和我的时候还会笑,桐桐不应该这么叫吗?” 这下朱瞻基的神情更加尴尬,倘若朱予焕不是局中人,大概率要笑出声了。 因此朱予焕轻哼了一声,拉长声音道:“桐桐——食不言寝不语。” 原本还有些疑惑的朱友桐立刻乖乖吃饭,再也不打算继续追问。 朱予焕这才冲着吴妙素扬扬下巴,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见朱予焕颇有威严,朱瞻基的神情这才轻松不少,似是开玩笑一般道:“看来这些时候读书确实长进许多,连平日里最调皮的焕焕都已经有了长姐风度。” 吴妙素下意识地看向另一边的胡善祥,见她依旧神情温和、微微颔首,她这才往姐妹二人中间走去。 朱瞻基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又看了一眼胡善祥,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朱予焕只当没看见视线神情变幻莫测的二人,只是故作谦虚:“哪里哪里——” 她这副样子看着诙谐有趣,便是胡善祥也被她逗笑,道:“你呀,夸你两句,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吴妙素走到姐妹二人中间的位置坐下,只是她身体紧绷,可见她仍旧内心不安。 朱予焕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伸手一揽吴妙素的手臂,以示亲近,道:“若是我做得不对,爹爹怎么会夸我呢?对吧?” 朱瞻基的神情也舒缓许多,对吴妙素道:“她一贯是这个样子,你以后习惯就好。”说话间,他的语气已经软和许多,显然是因为孙梦秋不在而轻松不少。 吴妙素却并未应上朱瞻基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看向朱予焕,见她也仰头看向自己,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容,让人见之忘忧。 可惜她自己心里有愧,看到朱予焕和胡善祥的笑容更觉心虚。一是她入宫的原因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二则是……这是她自己求来的“恩典”,可太子妃是姑姑胡善围的妹妹,虽然这是她的情急之举,但那份对姑姑、太子妃和郡主的愧疚,却是她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的。 朱予焕并不知道吴妙素心中的想法,只是在听到朱瞻基提起“以后”,便知道他没有放人的打算。 毕竟桐桐口中的意思是,张皇后只是委派吴妙素跟随朱瞻基一同南下,尽管这并非身为女官的职责,但是也勉强说得过去,事后吴妙素并非一定要囿于朱瞻基的后院之中。而如今朱瞻基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打算留下吴妙素在身边,日后大概就是和孙梦秋一样的“次妃”。 朱予焕瞥了一眼吴妙素,她正在精心照顾朱友桐用膳,一举一动细致妥当,足见她的用心。朱予焕余光一扫,又看到朱瞻基的眼神正落在吴妙素的身上,只觉得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开始一心一意地扒拉碗里的饭。 她可不爱看大男主的中年爱情偶像剧…… 这一餐饭怎么都说不上开胃,饶是朱予焕性格开朗,也依然觉得食不下咽。 用过晚膳后,朱瞻基要去书房处理事务,吴妙素要在东宫内重新安置,自然只剩下了胡善祥母女三人,朱予焕和朱友桐一左一右跟在胡善祥身边出了正厅,朱友桐嗅着空气中的淡淡花草香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然想起什么,朱友桐转头看向朱予焕,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姐姐,我想起来了!” 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奶奶要妙素姐姐为皇家绵延子嗣呢……这个词我还从未听过,所以才没有记住……” 朱予焕差点把刚才的晚膳全部吐了出来,她猛地咳嗽几声,旁边的怀恩急忙递来帕子,朱予焕掩饰地沾了沾嘴角,干笑道:“下次还是不要想起来了。” 朱友桐虽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乖巧道:“哦……桐桐明白了。” 朱予焕微微探身看向自家亲娘,见她神情一如往昔的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尽管张皇后没有明着说什么,但也无疑是在给胡善祥施加压力。 身为太子妃,为丈夫绵延子嗣是本职,胡善祥自己可以不生,但是朱瞻基身为太子不能没有男性继承人,所以才送来和胡善围、胡善祥姐妹二人关系算是不错的吴妙素。 也许这勉强算是张皇后对胡善祥这个儿媳的一点温柔。 第67章 伸援手 张皇后虽然是好意,但这也是基于朱瞻基可能要长期留守应天而做出的谋划,而朱予焕知道未来的情况,自然明白朱瞻基这一趟南下危险重重。 历史上具体什么情况,朱予焕不甚清楚,只知道朱高煦有意截杀朱瞻基,只是未能得逞,而现在的情况是,吴妙素很有可能就是汉王派来的间谍,把她放在朱瞻基身边,若是吴妙素泄露消息,岂不是直接给朱瞻基包饺子了? 尽管朱予焕对吴妙素有所同情,但目前的情况,她还真不能没有朱瞻基这个爹,只能暂时牺牲一下吴妙素了。 更何况朱予焕对自家奶奶还有一点信任,那便是她最擅物尽其用,一个怀恩让朱予焕这个小丫头心生敬仰、感激涕零,若是对吴妙素加以利用,说不定能兵不血刃解决汉王。 次日一早,朱予焕正准备去和自家奶奶委婉暗示一下,没想到还没出门就听到屋外的通传:“郡主,吴女官来了。” 朱予焕没想到会是吴妙素先找上门来,她微微一愣,意识到吴妙素大概率是来表示一下自己的立场的,这才开口道:“让她去书房等我吧。” “是。” 朱予焕简单整理了一下,这才走进书房,只见吴妙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紧贴在身侧,显然是十分紧张。 听到推门声后,吴妙素急忙回过身,只见朱予焕站在门边,一手按着门框,她穿着竹绿上袄、茉莉黄裙,头顶上扎了个小髻,看着干净利落、活泼可爱。 “臣见过郡主。” 朱予焕冲着她笑了笑,道:“昨日已经见过,今日就不用客气了。”她简单打量吴妙素的神情,见她眼下还有乌青,恐怕昨晚彻夜难眠,便想着来找朱予焕这个目前为止唯一的知情人来陈情了。 听到她这么说,吴妙素更觉羞愧难当,低着头默默不语。 朱予焕自然而然地坐在主位上,让人上了茶点,见吴妙素依然站在原地,开口道:“坐下吧,接下来不知道要说多久的话呢,总站着多累啊。” 吴妙素讪讪地应了一声,这才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朱予焕正好没用早膳,索性吃几口点心垫垫,见吴妙素仍旧是尴尬心虚的样子,开口道:“你来的这么早,想必也没有用早膳吧,就别拘束了,一起吃几块点心吧。” 吴妙素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实在是太早,连朱予焕这个一向早起读书的人都还没来得及用早膳。 这下她更觉窘迫,道:“是臣冒犯了,耽误郡主用早膳。” 朱予焕只觉得沟通效率接连下降了好几个点,她冲着怀恩摆摆手,示意他带着其他人退下。直到房门被怀恩从外面合上,朱予焕这才忍不住开口道:“你是因为奶奶的懿旨才来找我的?” 她话音刚落,吴妙素已经跪倒在地,道:“妙素知罪。” 朱予焕静静地打量她许久,终于开口道:“我记得听人说过,你是丹徒出身,可自从迁都顺天后,鲜少从南方选宫女入宫,我又让人去询问经手你入宫一事的女官,原来你是自乐安州入宫的。若非你在宫中时常提起自己祖籍是丹徒,恐怕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听到她提起“乐安”二字,吴妙素身体一颤,低声道:“是……” ——乐安州,正是汉王朱高煦的藩地。 朱予焕真不知道这位汉王殿下是聪明还是愚笨,既然知道要往宫中送暗探,就应该知道要让探子和自己避嫌,可就这样大喇喇地由自己的封地送人进来……这何尝不是一种行为艺术? 若不是吴妙素本人还有点急智在,估计是不可能在宫中呆下去了。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进宫?” 吴妙素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妙素祖籍确实是丹徒,娘进入汉王府当差,因着父亲早逝、弟弟体弱,妙素稍稍长大便跟着娘一起在汉王府当差,好为弟弟治病。后来娘身体渐弱,不能继续在王府内当差,便只有妙素一人赚钱养家,汉王妃有心栽培,妙素才得以读书识字,又跟着学了些粗浅的功夫。直到王妃觉得妙素堪用,这才将妙素送入宫中,以便打探消息。临行前,王妃特意答应了妙素,只要妙素尽心办事,便会赡养照顾母亲和弟弟……” 她说到这里,身体不由微微颤抖,道:“如今娘亲和弟弟都还囿于王府,妙素实在是不敢不听汉王与王妃差遣,所以才在宫中偷偷传信……” 朱予焕听她这样说,知道吴妙素意在证明自己身不由己,她抬手揉揉额角,接着问道:“那日与你传递消息的是谁?” 吴妙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是直殿监内官黄俨,他是赵王的人,当初太宗爷看在黄俨出使朝鲜有功,未曾将他下狱惩处,仅仅是降级了事,黄俨便在直殿监蛰伏,帮赵王传递宫内宫外的消息。” 朱予焕冷笑一声,道:“看来我还真没有猜错,当真是黄俨。他们两个脑子不大,胆子不小。” 连黄俨这种已经被重点关注过的人都敢再用,知道的骂他们一句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是什么大智若愚的存在,以为被查过一次的人就不会被再次怀疑,到头来连朱予焕和怀恩都隐约猜到了黄俨才是和吴妙素接头的人。 吴妙素咬紧嘴唇,许久之后才叩首道:“妙素恳请郡主救救妙素的母亲和弟弟,妙素愿为郡主任意差遣。” 朱予焕一手托腮,道:“妙素,我不是在威胁你,你的身份已然暴露,即便我不答应你,你也必须站在我奶奶和我爹这边,否则只有一死。而只要你一死,汉王立刻就会抛弃你的母亲和弟弟,让他们自生自灭。” 除非吴妙素能召唤天雷,立刻把知情的朱予焕和怀恩全部劈死,否则这消息迟早会传到张皇后耳朵里。 吴妙素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她抬头望着朱予焕,眼中闪烁着泪光,一言不发,最后瘫软倒在地上,佝偻着身体泣不成声。 “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什么都做不了……” 朱予焕当然明白她身不由己的无奈,见她俯身痛苦的样子,问道:“我记得你弟弟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 吴妙素的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她怔怔地抬起头,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可能性,颤抖着声音答道:“是……” 朱予焕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十六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吴妙素立刻明白过来,她不敢置信地问道:“郡主……郡主的意思是……?” 朱予焕一手扶额,道:“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法子,想个由头将你弟弟征入行伍,这样便有理由让他脱离汉王府。” 只要能求到刘永诚这个在外的将军,动用军中的关系,应该不算是什么难事,毕竟之前朱棣屡屡北征,临时征召百姓入伍并非是什么稀罕事。 吴妙素也明白了这点,殷切地问道:“那母亲……” “至于你的母亲,我还要再想想办法……” 其实朱予焕倒是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效法郭贵妃和其母亲营国夫人,让朱瞻基下旨将吴妙素的母亲接入宫中赡养,只是这个法子有个前提,便是朱瞻基能够像朱高炽宠爱郭贵妃一样宠爱吴妙素,只是朱予焕看吴妙素对朱瞻基有些不情不愿的,她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对于吴妙素来说,朱予焕的主意远比一家三口无一幸免要强得多,吴妙素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便承应下来,道:“只要能保全家人,妙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开口道:“妙素知道太子妃并非善妒之人,但若是太子妃需要,将来妙素膝下的子女只认太子妃为母,即便太子妃要夺了妙素的性命,妙素也甘之如饴。” 朱予焕闻言不由咋舌,她的神情不免有些复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问道:“值得吗?” 吴妙素不会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话的分量,她这样无疑是把自己“卖”给了胡善祥,即便她对朱瞻基毫无感情,她也甘愿牺牲自己来换取家人的一线生机。 吴妙素这次坚定地对上了朱予焕的目光,定定开口道:“值得。比什么都值得。” 朱予焕见状站了起来,轻轻道:“你愿做李宸妃,太子可不是宋真宗,你最好想清楚一点。” 朱瞻基可不会为胡善祥提出和实行“借腹生子”的计划,至于胡善祥,那就更不是刘娥了。 吴妙素微微一愣,低低地应了一声。 朱予焕瞥了她一眼,这才放缓了声音,柔和开口问道:“我倒是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会直接找我?” 要论智谋无双,找张皇后投诚明显要比朱予焕更加合适,毕竟张皇后阅历更深,能够想到的办法想必也更多,而朱予焕到底是个小孩子,手段能力都有限,并不算是最佳选择。 吴妙素没想到朱予焕会先问这个,但还是答道:“因为郡主心软。” 这个答案倒是把朱予焕说愣了,她思考许久,终于哭笑不得地开口道:“你是瞄准我的弱点来的?你倒是诚实,一点也不掩饰啊。” 若是换成张皇后,即便不亲自处理掉吴妙素,大概率也会将她交还给汉王,不管哪种可能性,吴妙素都没有任何生路。而朱予焕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现代人,朱予焕对于人的生死最为在意,实在是做不出因为一句话就否定掉一条人命的事情。 吴妙素下定决心,这才道:“郡主虽然有父亲,但身旁家人的处境却与妙素无甚区别,妙素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求上郡主。” 朱瞻基对胡善祥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又有孙梦秋在,胡善祥被厌弃是迟早的事情,而一旦事发,对于她们母女三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朱予焕确实和吴妙素一样,陷入了某种暂时无法解决的困境之中。 想到她刚才坚定说出“值得”二字时的神情,朱予焕似乎有些明白了。 换做是胡善祥和朱友桐身陷险境,她也会不顾一切去解救她们,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值得。 ——某种意义上,她们两个算是一路人。 想到这里,朱予焕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知道我心软,你可不能骗我啊。” 吴妙素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坚定地开口道:“日久天长,妙素自然会向郡主证明自己的真心。” 朱予焕敛起笑容,道:“好,我等着你的真心。” 待到吴妙素离开,朱予焕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走神。 怀恩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看到朱予焕这样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却听到她嘟囔道:“这个世界是一场巨大的狼人杀……” 怀恩有些疑惑地问道:“狼人……杀?” 朱予焕回过神,笑着说道:“你说,她的话能信吗?” 万一吴妙素是在说谎,朱予焕不就玩脱了吗?要是吴妙素真对汉王忠心耿耿,她是丢了一条命,朱予焕这边赔上的可是一大家子。 怀恩将其他人打发到院子里干活,自己则是守在门口,自然也听到了朱予焕和吴妙素的对话。 怀恩思考片刻,开口道:“她口中的话是真是假,只要找刘将军验证便可知道真假。” 朱予焕挠了挠头,道:“找刘师傅……能行吗?” 虽然之前她趁机和刘永诚拉近关系,但他们二人见面的次数实在是太少,加之刘永诚曾经暗中帮助过太子一家,也算是全了师徒情谊,因此朱予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怀恩却坚定地点点头,道:“郡主放心,刘将军虽然不在宫中,但却知道郡主的刻苦,很是为郡主感到欣慰。” 朱予焕微微一愣,垂下眼思虑片刻,道:“那我亲自写一封信给刘师傅,你想办法帮我送出去。” 不管吴妙素所说是真是假,只要去乐安州一验便知。 “是。” 朱予焕走到桌边写下信件递给怀恩,却始终觉得不踏实,又道:“让人帮我和讲官们告假,我要去给奶奶请安。” 怀恩赶忙应声道:“奴婢明白。” 第68章 一家人 朱予焕到坤宁宫的时候,张皇后正坐在那里捧着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听到了宫人的通传,只怕张皇后仍旧爱不释手。 朱予焕行礼过后照常拍马屁,道:“奶奶一早就在看书,当真勤勉,焕焕更应该向奶奶学习了。” 张皇后闻言不由笑出了声,道:“你个小丫头倒是嘴巧,我可不是在看书,看戏文呢。”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看戏文?” 张皇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如今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郭贵妃打理,我乐得清闲,也就只能看看戏文打发时间了。” 朱予焕瞄了一眼那本戏文的封面,只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她心里便隐隐猜测,那册子恐怕并不是所谓的“戏文”。 张皇后见她不说话,不由一笑,道:“今日不是该照常去听讲吗?怎么跑到奶奶这里了?” 朱予焕原本确实想着要和张皇后告知吴妙素的事情,可是这其中牵扯到了胡善围留下来的可靠的女官,有了这层关系,朱予焕也不敢对张皇后大大咧咧和盘托出,万一张皇后也卸磨杀驴,她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家自然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可要是东窗事发,那换成是谁都六亲不认…… 张皇后冲着不远处的宫人们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这才开口问道:“难不成是因为妙素的事情?” 朱予焕顺水推舟道:“是……焕焕不明白……” 张皇后有些好笑,道:“焕焕,你母亲被选入宫中,一是因为钦天监有言,二是因为她品行纯良,没有太多花花肠子。而孙次妃十岁入宫,养在奶奶膝下,你爹爹更是奶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奶奶比你更了解他们两个是怎样的人。” 朱予焕听了有点纳闷,想着自家爹再怎么说也是奶奶的亲儿子,怎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夸他? 张皇后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道:“你爹爹小时候和你是一模一样,奶奶以前忙于在太宗爷与仁孝皇后面前恭敬侍候,他则费尽心思学那些骑射,每日跟在他的皇爷爷身边。” 朱予焕眨眨眼,这才明白张皇后的意思。 原来是说她和她爹一样从小就有心机…… 张皇后见她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术’本无色,是用‘术’的人如何使用赋予了‘术’黑白。在皇家,心思多不是坏事,最重要的是要看这个人的心思是不是往正道上用。”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许久之后才说道:“吴氏是以宫女身份入宫,虽然考取女官,但到底身份差了一截,若是之前,奶奶是不会选她去伺候你爹爹的,可是她身份低微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需要依靠你娘,焕焕,你能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朱予焕早就从吴妙素的表现中明白了这一点,让她更加疑惑的是张皇后既然已经查过吴妙素的身份,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挑吴妙素呢? 张皇后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焕焕,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皇爷爷屡屡替汉王、赵王求情吗?” 朱予焕摇摇头,道:“不明白。”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汉王和赵王这两个蠢蛋才能明白谁是真正能够保住他们的命的人。当你知道一个人远胜于你的时候,纵使你心中厌恶,也只会感到恐惧,难以真正反抗。” 朱予焕在心底哇了一声。 这还是个养猪局…… “有奶奶在,那吴氏也不敢做什么。” 朱予焕思考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奶奶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 张皇后笑意更甚,道:“焕焕,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知道,即便未来你下嫁驸马,可你终究是咱们皇家的公主,只有大明好,你和你的母亲、妹妹才能好。既然如此,奶奶为什么要浪费你的天赋,让你平庸地长大呢?” 朱予焕和她对视许久,对自家这位奶奶的运筹帷幄心悦诚服,道:“焕焕明白了。” 身为郡主的朱予焕在这个时代确实无法违背自己的出身和阶级,而这个时代同样也限制了朱予焕能够拥有的权力,不出意外的话,朱予焕最多也就只是个聪慧不逾矩的公主罢了。身为未来天子的姐姐,她完全可以依靠这份聪慧让自己同夫婿子女的未来安稳无忧,这也注定了朱予焕出嫁后就是个需要顾忌家族利益的“外人”。 张皇后既能发挥朱予焕的最大效用,又能控制朱予焕的权力范围,还能让朱予焕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明朝女子”心怀感恩。 尽管朱予焕自己和张皇后认为的“朱予焕”不同,但还是佩服张皇后这算计的能力,算到这个地步,张皇后确实值得钦佩。 祖孙二人说话间,外面守着的宫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通报道:“娘娘,贵妃来了。” 张皇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道:“快让她进来吧。” “是。” 郭贵妃走进正殿,她扫了一眼旁边的朱予焕,这才行礼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朱予焕也跟着乖乖行礼,道:“焕焕见过贵妃娘娘。” 张皇后温声道:“快起来吧,你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宫务,想必头疼得很,怎么有空闲来我这里的?” 朱予焕对此倒是有所耳闻,自从郭贵妃接手宫务,这后宫之中倒是热闹非凡,人人都知道贵妃得陛下青睐,自然是对郭贵妃趋之若鹜,一时间郭贵妃这边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不过郭贵妃倒是十分谨慎,见到这样的场面,却没有一时间失了分寸,打理宫内事务面面俱到,没有分毫差错不说,对张皇后比往日还要毕恭毕敬。 朱予焕原本还有些疑惑,毕竟按照郭贵妃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如此低调,但转念一想,郭贵妃的目的便是顶替张皇后的位置,如今已经接手了宫务,自然要向朱高炽这个皇帝展示一下自己的温柔贤淑和利落能干,表明郭贵妃也有成为一国之母的潜质,当然不能肆意张扬。 郭贵妃笑道:“听闻皇后娘娘的头风渐渐好转,陛下龙颜大悦,说是要大办宴席为皇后娘娘庆生呢。” 朱予焕略微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 他褫夺皇后管理后宫的权力是为了敲打张皇后,免得她做出皇后不该做的行为,可在外人看来,就是朱高炽无端责罚了张皇后。如今跟着朱高炽的大臣们大多是东宫旧人,和朱高炽相识多少年、就和张皇后相识多少年,自然是不希望帝后不睦。所以朱高炽必须有所反应,免得这群大臣们又开始公然替皇后上表。 张皇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笑呵呵地开口道:“陛下也是,不过是个生辰罢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郭贵妃柔声道:“皇后娘娘的千秋怎么能算小事呢?更何况陛下也说要借娘娘的千秋为太子殿下送行,自然是应该好好筹办的。” 朱予焕不由暗自腹诽,自家爷爷有时候还真挺抠,一场宴席还要送两个人。 那营国夫人说接进宫就接进宫,金尊玉贵奉养着,也没见他把彭城伯夫人(张皇后母亲)也接入宫中啊。 张皇后见她这样,也不再拒绝,只是道:“既然如此,就有妹妹费心筹办了。” 她这样和颜悦色地称呼郭贵妃“妹妹”,一时间把郭贵妃和朱予焕都看愣了,两人虽然心意不通,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该不会要发生什么吧”的感觉。 郭贵妃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急忙道:“娘娘也太客气了些,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何来费心呢?” 两个人又客套了好一会儿,郭贵妃这才离开。 只是看她脚步匆匆的背影有些踉跄,明显还是在怀疑张皇后是不是还有后手。 待到郭贵妃离开,朱予焕这才开口道:“贵妃娘娘倒是尽心尽力……” 怎么说也是展示业务能力的关键时刻,郭贵妃这么尽心尽力倒是也可以理解。 张皇后冷笑一声,反问道:“尽心尽力?贵妃自己都说了,陛下发话,宫人们早就把事情都办妥了,哪里还用得着贵妃动手呢?” 听她的语气夹枪带棒的,朱予焕讪讪一笑,道:“宫人们也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 张皇后重新拿起桌上的戏本子,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是啊,奉命而为……” 朱予焕瞥见她嘴角那一抹笑意,想着自家奶奶在宫里应该也有自己的人,她试探地开口问道:“难不成贵妃要在宫宴上给奶奶难堪?” 张皇后哼哼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年相处,我能不知道她吗?她啊,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朱予焕嘻嘻一笑,夸赞道:“以奶奶的智谋,她就是有什么计划,奶奶都能随手化解。” “去吧,既然问清楚了,专心去听课,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朱予焕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怀恩见朱予焕出来,赶紧跟了过来,直到离了坤宁宫,怀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已经和皇后娘娘说了……?” 朱予焕摇摇头,道:“奶奶已经全部知道,我们多虑了。” 怀恩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羞愧地开口道:“是奴婢未曾想到,以皇后娘娘的谋划,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呢。”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走吧,既然已经请过假,就在家里读书吧。”她转头看向怀恩,开口道:“怀恩,我教你读书识字。” 怀恩微微一愣,有些惊喜地应了一声:“是。” 先前朱友桐开蒙,朱予焕担心妹妹偷懒,因此陪读了一段时间,加上之前她自己开蒙用的书,应该足够已经简单读书识字的怀恩用了。 朱予焕随手一翻手中的书页,抬眼看着站在门边捧着书勤勤恳恳默读的怀恩,忍不住开口道:“你在屋内坐着读吧。” 怀恩有些不好意思,道:“本就是占用侍候郡主的时间读书,怀恩怎能坐下……” 朱予焕眨眨眼,她捧着书走到门框边,学着怀恩的样子简单读了几句,道:“嗯……站着读是比坐着读有精神。” 怀恩正有些诧异朱予焕的动作,她已经开口问道:“怀恩,你说女子就一定要屈居人下吗?” 怀恩微微一愣,摇摇头道:“自然不是的,怀恩读书虽然不多,但也知道,古时有许多才女巾帼,可见女子之身亦能开创一份事业。” 只是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辛苦,也不得不面临比旁人更加严苛的世界。 日光落在庭院地砖上,翠绿的地锦正顺着墙面不断向上攀缘,探出柔弱的触角,却又格外牢固。 朱予焕轻叹一声,明白怀恩的言外之意,她靠着门框的身体缓缓下滑,直到蹲坐在地上才终于停下。 张皇后虽然有意培养她,但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成为一个对未来的皇帝“有用”的人。至于张皇后对朱予焕本人到底有几分感情,朱予焕实在是不愿意去猜。 这个时候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家母亲总是对皇家的人敬而远之,连朱瞻基也不例外,和这样的人相处如果想得太深实在太累,且也太伤人了。倒不如像郭贵妃和孙梦秋那样,不去细想反而幸福,又或许正因如此,朱高炽和朱瞻基才会对她们这样宠爱。 若是让其他宫人看到了朱予焕这副样子,定然要大吃一惊,毕竟这位郡主是文武兼修的大忙人,每日只能见到一片衣角,即便有空闲见面也都是乐呵呵的样子,何时见过她这般垂头丧气? 怀恩跟着她一起缓缓蹲下身子,有些担忧地注视着朱予焕。 许久之后,朱予焕才低声道:“可是我喜欢做女子,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怀恩不由一怔,他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轻轻触碰织金的裙角,不过一瞬便收回了手。 “郡主现在这样……很好。” 朱予焕和他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将脑内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抛却,开口道:“那用过午膳之后我们一起去暖房吧,今日工匠又该来了。” 怀恩见她似乎有所释然,也跟着轻松许多,应声道:“好。” 第69章 猜心思 朱高炽下旨要为张皇后庆生,这宴席又是郭贵妃第一次操办宫廷宴席,宫人们自然都是尽心尽力,因此宴席虽然是在郭贵妃宫中举办,但场面也不算小。 张皇后虽然是主角,但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倒是朱高炽和郭贵妃都是十分开心的样子。只是朱高炽的身体看着又胖了不少,加上额头冒虚汗,看得朱予焕都替他觉得热。 虽然朱棣给朱高炽制定的减肥方法稍微有点不靠谱,但是朱高炽需要减肥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朱高炽不久之后就会急病发作崩逝,朱予焕倒是有点明白了,这“三高”的身体不是一般人能够撑得住的,更不用说朱高炽如今登基为帝,没有朱棣管束,更是随心所欲不拘束,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朱予焕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奶奶,只见她仍旧八风不动,连看都没有看朱高炽一眼。 先前朱高炽还是太子的时候,张皇后还会时常劝说朱高炽注意身体,只是如今朱高炽不常去张皇后的坤宁宫,而张皇后忙于宫中事务,大概也没什么时间在意朱高炽的身体了。 朱予焕正在那里走神,上面坐着的朱高炽已经开口道:“焕焕,皇爷爷可是听工匠们提起过,你做的那些农具闻所未闻,不需要耕牛,只要人力即可操作,而且还丝毫不逊耕牛,可见是实用的东西啊。” 朱予焕赶紧起身,道:“算不得焕焕自己做的,是几位工匠合力完成,还有小叔叔从旁协助……其实这农车也不算有多厉害,只是将耕牛换成了人罢了。” 朱予焕上辈子见过几次秋收的大场面,对自动化农具只能算是初步了解,能够大概说出个形,具体的设计和制作只能交给这些工匠们,好在这些工匠都对榫卯机关之类的十分熟悉,在理解朱予焕的形容,又看过她画出的手摇八音盒的图纸之后,工匠们很快就做出了用于松土和简单收割的稻谷的农具,通过人力带动后面或前面安装的特定装置来完成收割或松土的工作。这样即便是家中没有耕牛,也可以使用节省人力的工具来完成。 虽然有点意思,但朱予焕总觉得有些华而不实的意味。 有钱买这车的人,家里怎么会缺几头耕地用的牛?而没有牛的人又怎么买得起这车? “朕倒是听说瞻埏去帮了一段时间的忙,算是他有心。”朱高炽笑呵呵地说道:“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你能想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功劳自然也是你的。” 朱予焕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这农车造价不菲,不知道能否像爹爹的暖房一样惠及百姓……?这样即便是家中贫苦的百姓,也可以在农耕时节使用农车,省时省力。” 朱高炽听完她的话不由思考起来,许久之后才道:“有些道理……不过这暖房是太子主持,如今太子要南下应天……就交给瞻墡去办吧。” 朱瞻墡原本在喝酒,忽然得了这样一道命令,手中的酒杯也僵在原地,道:“啊?” 他未来也就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本就闲适自在,谁承想好好的平静生活就被自家大侄女这样无情打破了。 朱高炽闻言没好气地反问道:“啊什么啊?你大哥不在,你也是马上加冠的人,该学会替你大哥担些责任了。”他又看向朱予焕,道:“不过这农车若想交给工部去做,还需要让他们眼见为实才好。” 朱瞻墡察觉到自家亲爹送来的眼神,赶忙起身应声道:“这事交给儿子就是,爹您放心,我大哥受命南下,做叔叔的自然应该好好照顾侄女!” 朱予焕也乖巧地开口道:“焕焕必定协助五叔办好差事,为工部的官员好好介绍这农车。” 朱高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两人落座。 朱予焕感受到来自五叔的幽怨眼神,只是讪讪一笑。 又不是她不让朱瞻墡摸鱼,谁让皇命难违呢…… 倒是朱瞻埏既欣慰又兴奋,显然是为朱予焕高兴。 郭贵妃见朱高炽对朱予焕颇为满意的样子,又想到自家小儿子过去帮了这么久的忙,也未能得朱高炽一句夸奖,心中不免有些忿忿不平。 她转头看向朱瞻埏,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恨铁不成钢”几个大字。 但凡朱瞻埏自己主动出来沾沾光,也不用这样巴巴地帮忙还得不到一句好。 朱瞻埏自然是察觉到了母亲恼怒的目光,可他确实做不出强抢功劳的事情,只能当做未曾发现。 郭贵妃懊恼一瞬,便将这事情抛之脑后,毕竟朱高炽都已经一锤定音,她一个妃子又能说什么呢? 郭贵妃换上和煦的笑容,道:“妾身就说焕焕这孩子的聪颖非同寻常,别看是郡主,便是瞻埏这样的皇子也难以企及呢,倒是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了。” 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朱予焕正想站起来回应,朱瞻基已经抢先开口道:“贵妃娘娘谬赞了,焕焕平日里时常听陛下和讲官们教导,自然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正是因为天下万民皆有此心,我大明必然光耀万年。” 朱予焕听着自家亲爹拼命给朱高炽戴高帽,不由感慨一下朱瞻基的随机应变能力。 格局打开! 朱高炽听了这几句话,自然龙颜大悦,郭贵妃也急忙跟着附和起来。 倒是张皇后笑而不语,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只是对朱瞻基道:“瞧你衣服上有酒渍,快些去换了吧。” 守在朱瞻基身边的吴妙素见状急忙扶着朱瞻基起身去殿内屋子里更衣,胡善祥则是对她小声叮嘱了几句,又让身边的宫人回东宫取衣服。 朱瞻基一走,场面顿时有些冷落,郭贵妃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小,年纪稍长的几个兄弟自然知道这是皇后与贵妃斗法,都不敢随意插话,场面一时间竟然冷落下来。 朱高炽原本还喜气洋洋的,可见场面冷清,又见几个儿子纷纷小心翼翼地觑着张皇后的脸色,心下顿时冷了不少,面露不悦之色。 郭贵妃见张皇后一直不说话,便让身边的宫人倒酒,她端着酒杯,主动起身走到张皇后面前,道:“先前妾身在乾清宫对皇后娘娘多有冒犯,今日趁着娘娘生辰,妾身也斗胆敬酒向娘娘谢罪,更是为皇后娘娘贺寿,愿皇后娘娘松鹤延年、金玉满堂。” 张皇后却并不在意,只是道:“贵妃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何来冒犯之说呢?贵妃不必敬酒赔罪。”她言语之间毫无怪罪之意,更是不愿接郭贵妃的敬酒。 朱予焕这才发现,自家奶奶面前的酒菜几乎没有动过,不由有些意外。 张皇后和郭贵妃时常针锋相对,可鲜少有这样直接拒绝的时候,更不用说这是当着朱高炽的面了。 想到刚才朱瞻基解围的样子,朱予焕正打算开口,却瞧见对面的五叔朱瞻墡偷偷给她使眼色,朱予焕意识到他是不让自己插手,只好假装无事发生,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 朱高炽本就有些不快,见张皇后坚持不愿饮酒,皱着眉头道:“贵妃这样诚心诚意向你道歉,你又猜忌什么?”说罢,他接过郭贵妃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郭贵妃有一瞬面露诧异之色,见朱高炽面色如常,只是因为喝得太急咳嗽了几声,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急忙请罪道:“妾身刚刚失礼了,只想着为娘娘祝寿,忘了皇后娘娘前不久头风初愈,不应饮酒……” 张皇后却并不因为朱高炽或郭贵妃的神情而紧张,只是淡然道:“我看这寿宴用的差不多了,妾身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朱高炽不耐烦地挥挥手,待到张皇后离开,这才不悦道:“我看她是年纪越大,越会扫人的兴了,贵妃是一片好意,偏她不领情。”他见几个儿子都还在,便道:“你们也各自散了,让人把这宴席撤了吧。” 常言道“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张皇后作为母亲,颇受皇子敬爱,朱高炽这样直接斥责张皇后,几个皇子虽然不敢吭声,但还是有些不快,尤其是次子朱瞻埈,他母亲李贤妃多受张皇后照顾,对他也十分关爱,他本就天生的暴脾气,若非旁边的朱瞻墡拉着,恐怕就要起身和朱高炽杠起来了。 皇帝发话,宫人们立刻恭敬应声:“是。” 朱予焕这一餐本来就因为场面太过刺激而吃得味同嚼蜡,见到能够走人,她立刻站起身,屁颠屁颠跟上自家母亲。 这个时候她倒是很羡慕自家宝贝妹妹,桐桐年纪小,便可以不用参加这些场面活动。 胡善祥牵着朱予焕的手,母女两个沿着宫道准备出内廷,胡善祥不由叮嘱道:“如今娘和贵妃愈发不睦,你平日里一言一行一定要慎之又慎,明白吗?” 朱予焕乖巧道:“焕焕明白,娘放心吧。” 她都已经被郭贵妃坑过一次了,当然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当然,更重要的是郭贵妃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坑她了。 二人正向前走着,朱瞻墡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大嫂!焕焕!” 胡善祥回过身,和朱瞻墡见礼后开口问道:“小叔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瞻墡嘿嘿一笑,道:“我是来向大嫂借焕焕一用的,爹这不是委派我差事吗?我可没见过焕焕的那些稀奇玩意儿,当然要提前了解一下,还有谁比焕焕更懂这些呢?” 朱予焕想到刚才朱瞻墡给自己使眼色的样子,便对自家娘道:“午后正好不用习武,焕焕和五叔一起去一趟暖房,晚膳前肯定能赶回东宫的。” 胡善祥见状只好同意,却还不忘提醒朱予焕道:“一定要小心些。” 朱予焕明白胡善祥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地冲着自家娘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叫上怀恩跟着五叔朱瞻墡溜了。 胡善祥身边的宫人有些好笑,道:“郡主这是什么意思?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手势呢。” 胡善祥闻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大概是叫我放心吧。” 朱瞻墡虽然未曾封王,但到底已经成年,不能和其他弟弟们一样住在母亲的宫中,因此和除了朱瞻基以外的其余几位哥哥一起住在了供皇子们小住的南宫,因着距离内廷有一段距离,因此也有车驾。 叔侄两个一出内廷便上了马车,朱予焕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这位五叔单独相处,打量了车内的布置一圈,见各种茶点香炉一应俱全,不由感慨道:“五叔这车驾布置得当真雅致。” 朱瞻墡摆摆手,道:“我这就是简单布置,布置要是太繁琐,太祖爷该给我托梦了。” 朱予焕嘻嘻一笑,没有说话。 咱家都奉天靖难了,还怕什么太祖爷啊…… “五叔,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啊?” 朱瞻墡笑眯眯地开口道:“你这小丫头虽然伶俐,但我娘的心思可不一般,谁都猜不透……她敢那么做,说明她有那个能力摆平局面,咱们就不要进去瞎掺和了,万一一不小心搅了局,那不是给我娘添麻烦吗?” 朱予焕看他这样理直气壮地靠妈,心底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五叔你还真放心。” “天塌下来有我娘、我大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这些交给他们没错。”朱瞻墡拍拍朱予焕的头顶,道:“你就带着五叔办完差事就好。” 张皇后和朱瞻基怎么看都是正经人,天生沉稳可靠,可朱瞻墡的性格却和母亲、大哥截然不同,跳脱得不像是一家人。 朱予焕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问道:“五叔就不想着办好差事、上进一些。” 朱瞻墡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道:“这可不能胡说啊,五叔还等着当个太平王爷呢,王爷有什么可上进的?” 朱予焕对历史上的朱瞻墡倒是有些了解,大多是他如何明哲保身、急流勇退,三次谣传继位还能安享晚年,可见他本人的智慧。 朱瞻墡见朱予焕盯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天下若是用不上咱们,那才是天下太平,大好事!大侄女,多向五叔学习,太平王爷,太平……”他说到这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赶紧改口道:“我是说安稳公主,这多好。” 朱予焕这么一想,确实有些道理。 若是真能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第70章 农车动 等叔侄二人乘车一起到了暖房外,朱予焕还没介绍,朱瞻墡已经利落地走了进去。 在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朱瞻墡已经惊叹一声,回过头对朱予焕道:“看不出来啊,大侄女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啊。” 朱予焕赶紧摆摆手,道:“我只负责提出想法,具体都是几位工匠合力完成的,没我什么事。” 朱瞻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哎,巧思也很重要啊。没有这些新鲜想法,哪来的这新式农车?”说完,他蹲在农车旁边,只觉得这车怎么看都稀奇,似曾相识却又闻所未闻。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旁边的工匠们,赶紧对五叔开口道:“五叔,你快让他们起来吧,都还向你见礼呢。” 这些工匠们见过身份最高的人也就是之前管理他们的内官们,第一次见到朱予焕的时候,这些工匠已经吓了一跳,这次又来了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又听到朱予焕喊“五叔”,便知道这位是太子的兄弟,他们自然是一见面就叩拜相迎。 朱瞻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朱予焕见他们不敢动,提醒道:“快起来吧,不必拘束,五叔还是第一次见到农车,正需要你们好好介绍一番呢。” 提起介绍农车,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工匠们立刻来了精神,纷纷开始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向朱瞻墡,仿佛等着老师提问的学生。 平日里他们虽然也是干活老练的工匠,熟悉各种工具器械,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如今陛下特准他们在顺德郡主麾下制作新式农具,按时领到工钱不说,还有陛下的赏赐,不仅能满足家中所需,还能专心钻研自己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技艺。 朱瞻墡被他们过于热切的目光盯上,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赶紧道:“我没见过农具,你们一个个给我解说,不用着急,说得太快我也听不懂啊。”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农车,原本想让工匠们从这个开始介绍,又觉得自己刚才下手有些太重,急忙道:“哎,我刚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这东西不会散架吧?” 他话音刚落,对面原本热情的工匠们都神情一僵,甚至还隐隐露出了有些屈辱的神色。 朱瞻墡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朱予焕已经小声提醒道:“五叔,这农车可是这些工匠们精心打造,况且这农车要是不够牢固,怎么下地使用呢?” 朱瞻墡了然地哦了一声,摸摸下巴,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们先试用一下给我看看?” 朱予焕见状找来了一个身材稍显矮小的内官来,当场为朱瞻墡表演一番如何使用。 虽然农车的部分结构由木头制成,但关键处都是铁制零件与链条,行动起来迅速敏捷,效率奇高。 朱瞻墡见他算不得有力气,这才对匠人们造出的这个所谓的新农具有了几分了解,他忍不住弯下腰,左右拍拍朱予焕的头,好奇地问道:“大侄女,你这小脑袋里面装着些什么啊?这种东西都能想出来?” 朱予焕无语凝噎,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五叔,你这话听着怎么不大像是在夸我啊?” 朱瞻墡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是夸奖了?这是夸你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指着农车道:“如果将后面用于松土的器具换成轮子,再在轮子中间加一个货斗,将大部分零件换成铁制,简单改造一番,就是一种全新的交通运输工具。” 这全新的交通运输工具人人都熟,自然就是现代常见的用来拉货的三轮车。虽然不能像高梁河车神的驴车一样参加大明竞速赛,但是在宫内搬运东西可比指挥内官们干苦力要强多了。 朱瞻墡一边沉思,一边低声呢喃道:“交……通?哪个交通?” 朱予焕看他想得格外认真,好奇地问道:“五叔,你明白了?” 朱瞻墡大大咧咧地回答:“没明白!” 朱予焕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自家五叔还真是没个正形…… 朱瞻墡敏锐捕捉到朱予焕脸上的某一丝情绪,挑眉反问道:“焕焕,你刚刚是不是嫌弃五叔了?” 朱予焕赶紧为自己辩白道:“我可没有,这是五叔你自己说的。” 朱瞻墡哑然失笑,随后道:“五叔虽然不懂这个,但是工部的那群人肯定比我明白啊,都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既然如此,只要让他们明白这农车有多厉害不就行了?”他盯着农车看了许久,道:“我看光工部的人还不够,最好是能把六部的人都叫来,工部不用说,户部得拨钱吧?吏部得犒劳一下这些工匠吧?三部都动弹,那礼部、刑部和兵部也不能落后啊,还有翰林院那群臭读书的,大家要共同努力、共同进步!” 朱予焕下意识地接口道:“不然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朱瞻墡本来没想到这点,听朱予焕这么一说,立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有道理!之后我就和他们这么说!” 来到明朝这么多年,虽然无语的次数不在少数,可还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 总觉得离谱之中又有一丝合理,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对自家五叔的“了不起”。 要是放在现代,朱瞻墡也算是个人才了。 “刚才焕焕你是不是说还可以做成那个什么交通……” 朱予焕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交通运输工具。” “对对对!”朱瞻墡连声称是,接着说道:“这说服六部官员也要些时间,既然如此,你干脆把你说的那个什么工具也造出来,到时候一起好好展示,肯定吓他们一跳!” 朱予焕冲着怀恩扬了扬下巴,只见他快步走进屋内,很快就抱出了一卷纸。 朱予焕自信地开口道:“反正画一张也是画,画两张也是画,作完农车的图之后,我们就把这个改进后的图纸也一起画出来了!” 朱瞻墡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又看了看她身后同样一脸期待的工匠们,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倒是挺勤快啊。” 换成是他,就算是皇帝爹的命令,朱瞻墡都想能躲就躲,更不想主动去揽活了。而朱予焕一个小孩子竟然做了一件又一件,根本用不着人吩咐,这勤勉的样子竟然连他都有些羞愧了。 朱予焕乖巧地答道:“为了大明。” 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朱瞻墡也不由一时语塞,许久之后才拍拍自家大侄女的肩膀,道:“有前途!” 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觉悟,他的大侄女不成功,还有谁能成功? 先前朱予焕虽然也是受命办事,但到底只有她一个人,上上下下对她虽然尊重,但总有些不方便的时候。而有了朱瞻墡这个皇子,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堪称是指哪儿打哪儿,让朱予焕都不免有些嫉妒了。 不得不说,这皇子身份确实是十分好用,要是能让朱瞻墡和他合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朱予焕也加快了自己的三轮车和自行车计划。 她看朱瞻墡对于这种新兴事物很感兴趣,既然如此,她就借着这阵风,争取把朱瞻墡拉进自己的团伙里,这样之后朱予焕若是想办点事情也方便许多。 朱予焕想着要拉朱瞻墡入伙,朱瞻墡对自己这个大侄女倒是也有些新的认知。 到底朱予焕年纪太小,又隔着一层辈分,他并没有太在意人人都夸赞的侄女,可自从之前大侄女给大哥送了促织当做生辰礼物,朱瞻墡便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个侄女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加上这宫中的一桩桩一件件,以及自家那个比谁都精的亲妈对于侄女的培养,朱瞻墡几乎立刻就明白,朱予焕是个可塑之才。 别的先不提,光这些器械的奇思妙想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得出来的,只凭这份有趣,朱瞻墡也打算和自己这个侄女多亲近亲近,更不用说若是将来这农车一旦如暖房般对外使用,自己这位大侄女的身份会如何跟着水涨船高。 朱瞻墡当然是知道,身为女子的朱予焕即便是有再高的声名,对她来说也无济于事,这也是所有人都对她放心的原因,既然如此,他这个五叔适时罩一下自己的侄女又有何妨? 朱予焕在这边忙着自己的事情,朱瞻基也在收拾着准备南下的行李,毕竟这一去少说也要有个一年半载的,自然是要精心准备。 孙梦秋称病不出几日,可到底放心不下朱瞻基,还是跟在胡善祥身边帮忙筹备,只是在面对吴妙素这个妃嫔预备役的时候,孙梦秋还是忍不住时时刺几句。 她知道朱瞻基不在意胡善祥,所以她可以和胡善祥和平相处,因为孙梦秋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可吴妙素就不一样了。 吴妙素虽然是宫女出身,但是却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女官,更是被张皇后委派前来照顾朱瞻基,足见她的手段并不算差,更不用说朱瞻基对待吴妙素和对待胡善祥的方式截然不同。 朱瞻基对孙梦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而对吴妙素则更多是欣赏,这种欣赏在孙梦秋眼中实在是太过刺目,让她罕见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因此孙梦秋几乎是极为罕见地主动向朱瞻基服软,若是放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吴妙素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安,孙梦秋自然不能放任局势继续恶化下去。更不用说吴妙素明显和胡善祥这个太子妃更加亲近,两个人对付一个人,这明显是她的劣势,孙梦秋决不能坐视不管。 尽管如此,因着要南下的事情,朱瞻基也几乎没什么时间看顾自己的后院,反倒是在朱瞻基身边伺候的吴妙素,和朱瞻基日日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孙梦秋的不安几乎毫不掩饰,即便朱予焕平日里早出晚归,忙于各种事务,依旧能够感觉到孙梦秋的焦虑。随着朱瞻基带着吴妙素一同南下,这种焦虑看似短暂消失,却也只是从表面潜藏到了深处。 其实孙梦秋的想法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能够像胡善祥这样一无所求的人到底是少数,一个人生活的环境必然会影响她的个性,在这样本就压抑的环境中,就是再怎么活泼的人也会被碾成肉泥、碎骨重塑。先前总是能肯定地给出二选一答案的朱瞻基让孙梦秋短暂安心了一段时间,可吴妙素这条“鲶鱼”的出现,自然打破了鱼缸的平静。 不过在这件事上,朱予焕实在是没空闲也没立场去宽慰孙梦秋,朱瞻基南下拍拍屁股走了,正好错过胡善祥的生辰。 胡善祥生性低调,从未有过庆生的意思,加之朱高炽近来身体不好,时期特殊,东宫内一片寂静,若不是每日都有宫人各司其职,大概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朱予焕倒是并不在乎,说到底庆生不过是个形式,最重要的是她和妹妹朱友桐的心意。 胡善祥生日时,朱友桐特意给她眼前蒙了布条,说是要给娘一个“惊喜”,将她带到了姐妹两人准备的生日礼物前。也许是因为朱瞻基不在,胡善祥轻松许多,竟然也愿意陪着两个女儿玩这“无聊的游戏”。 朱予焕和自家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如之前那样转动自己的手摇八音盒。 胡善祥听到叮叮咚咚的乐曲,不免有些意外,试探着问道:“听着倒像是在敲击罐子一般,好清脆的声音。” 朱友桐嘻嘻一笑,待到朱予焕第二次放入纸带,这才跟着唱了起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她年纪尚小,唱起歌曲的样子天真可爱又不失活泼,稚嫩的声音听的人心都要化了。 朱予焕对现代大部分流行歌曲的记忆都不算深刻,但这首《茉莉花》却不同,小时候通电话,在接通之前最常响起的便是《茉莉花》和《梁祝》,后者实在是太长,朱予焕就记得一小段,想要一下哼出整首确实有些困难。而《茉莉花》就不一样了,称之为刻在dna里的曲子也不夸张,加上整首曲子的曲调简单优美,便是朱友桐这个初学者也能轻易谱出来。 胡善祥摘下蒙在眼前的布条,看着伴随朱予焕的动作流动的乐曲,却并不意外,反而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调子?我还从未听过,倒是真好听。”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我从应天来的宫人们那里听到的。” 《茉莉花》本来就是江苏民歌,南京的宫人听过自然是再合理不过了。 “这词倒是真好。”胡善祥似是有些感慨,道:“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当真是个爱花惜花的人,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恐怕少之又少……” 朱予焕听出她的感慨,显然也看出孙梦秋的不安,便笑着开口道:“这赏花惜花的人一定是名女子,只有女子才更明白花朵凋零时的残酷,也更会爱花惜花,女子喜爱茉莉花的芬芳洁白,怜花的她又何尝不是一朵洁净无暇的茉莉花呢。”说罢,还不忘讨好地凑到母亲身边,小声道:“娘让姨母将琵琶带回故乡,以慰外祖的思念之情,可是这琵琶也是娘对家乡和亲人唯一的寄托,焕焕和桐桐想送给娘一个新的慰藉,愿娘以后芬香不改、芳龄永继。” 胡善祥微微一愣,不由嗤笑起来,点点朱予焕的额头,道:“油嘴滑舌!” 朱友桐却坚定地附和道:“姐姐说的没错!娘就像茉莉花一样香喷喷的!” 胡善祥笑着摇摇头,道:“就你们两个会说话。” 只是那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怅然和无措。 第71章 来参观 朱瞻墡虽然看着不大靠谱,可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且效率不低,短短半个月下来,竟然真的能请来六部的官员。 朱予焕刚开始知道的时候还十分惊讶,不过在知道朱瞻墡请来的人是谁之后,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顺利。 朱瞻墡请到的都是六部和翰林院中职务较低的官员,这些人大部分都比较在意朱瞻墡这个皇子的脸面,生怕自己因为官职太低而惹恼了朱瞻墡这位未来皇帝的胞弟。 而其他身居高位的官员,大都借着公事繁忙的理由婉拒了,当初暖房的事是因为太子主持,百官才争相响应,办的顺利无比。可朱予焕是什么身份?再看看她的年纪,谁又会把她放在眼里?至于朱瞻墡,皇子的脸面自然要给,所以他们才放手底下的低级官员们前去。 皇上为了缓解东南各地的粮食负担,将太子都被委派到应天准备回迁事宜,如此看来,这顺天大概不会待太久,这里的民生再怎么改善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这大明所需的粮食和银钱终究是南方占了大头,北方再怎么改善,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朱瞻墡察觉到自家侄女似乎是有些失落,他弯下腰揽住朱予焕的肩膀,笑嘻嘻地开口道:“大侄女,有人来就不错了,知足常乐。” 朱予焕差点没忍住吐槽朱瞻墡,事前说得一嘴漂亮话,怎么验货的时候就来糊弄她啊! 亏她还以为朱瞻墡那副自信的样子是有十足的底气呢…… 朱予焕幽幽开口道:“原来六部就这些人啊。” “虽然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司务,连正经官品都没有,可也是六部的人啊。大侄女,你可不能说五叔是在骗你啊。”朱瞻墡说完又安慰道:“尽管职位是低了一些,可也算是请来了,至少明面没问题,五叔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朱予焕沉默扶额,许久之后才开口道:“这次我还真是无话可说了……” 朱瞻墡正经道:“首先呢,五叔没骗你,是不是人都齐了?其次,咱们做这些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让这些东西派得上用场!” 朱予焕终于忍不住道:“可是这些官员在六部之中应该没什么话语权吧?就算他们真的明白这些东西的作用,也没办法劝说六部的各位尚书侍郎啊……” “可是你要想另一点,这些人都是刚刚步入仕途不久的年轻人,心里比谁都有一腔报国的热血,倘若他们能够明白这农车的重要性,这可比找一堆满不在乎的大官们来敷衍你强多了。”朱瞻墡理所当然地说道:“尚书以前是什么?以前也是小官!总有一日到他们掌权的时候,到时候还用发愁你们做出来的东西没有用武之地吗?” 朱予焕一噎,道:“可是时间不等人啊,只要能做出一点点改变,也不是白费辛苦。可只要拖延一点点,那就是后患无穷。” 朱瞻墡叹了一口气,道:“大侄女,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急了。”他正色道:“国家很大,事情很多,陛下也好,官员也好,总要一件件去做,指望着一夕之间就能让所有人站到你这边,哪怕你是对的,那也不可能。这是国事,不是过家家。” 朱予焕和他对视片刻,默默转过了身,一言不发。 国事家事全都是一团乱麻,她简直像是一个在荒漠里徒步求生的人,往哪里走都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平时这样,朱予焕还能够安慰自己,她都已经比别人舒坦那么多了,干嘛还要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逍遥自在吗?反正历史上也没进了北京城,既然夺不了她的命,她为什么还要管那么多。 至于远到她无法抵达的未来?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更何况她连皇帝都不是。 朱瞻墡微微一愣,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太重了,又急忙对着朱予焕的背影安慰道:“焕焕,你年纪还小,有的事情你长大就明白了。再说真金不怕火炼,这农车如此便捷、于民生有利,等到大家明白它的作用,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你的苦心的……要不五叔下次从宫外给你弄点小吃回来?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他正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朱予焕,朱予焕却已经回过身,攥紧拳头,信誓旦旦地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一定要让他们见识到农车的厉害,明白什么叫做科技兴国!让那些今日没有亲眼来看看的人全部后悔!” 朱瞻墡见她的热情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坚定,一时间也顾不得她刚才所说的奇怪词汇,只是哭笑不得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是心灰意冷了呢……” 朱予焕不以为意,道:“五叔你没有说错,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朱瞻墡赶紧捂嘴道:“别说胖子。” 朱予焕只好改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的事情一朝一夕确实难以改变,这个我明白。国家很大,事情很多,我一点点做,这世间一点点变,总有那么一天的。” 朱瞻墡有些不解其意,顺口问道:“哪一天?” 朱予焕一手托腮,道:“某一天。” 在朱予焕和朱瞻墡这对叔侄的配合之下,六部前来的官员们总算是好好见证了这被陛下夸赞过的新式农具。 朱予焕将工匠们分成了好几批,能言善道的负责介绍这些农具,另一部分则是亲自使用展示,以便让这些官员们可以明白如何使用。 这些官员虽然官位不高,但其中有的出自名门,他们或是衣食无忧之家,自然对农务不甚了解,如果没有人为他们耐心解释,恐怕他们难以明白这农车的重要性。 除此之外,朱予焕又让一部分内官简单展示如何制作农车所需的零件,以示这些东西不仅可以应用于简单的农务之上,还隐隐有着更大的用处。 只是看他们大都神情谨慎,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朱予焕便也能隐隐约约察觉到在他们之上的官员们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些千辛万苦才得以面世的农具了。 毕竟现如今朝野内外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回迁,大家都不愿意将注意力分给旁的杂事,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奇技淫巧,连国事都算不得,应付一下即可,重要的是国都的选择。 朱予焕虽然有些懊恼,但也知道这些事情无可奈何,好在曾鹤龄也在,朱予焕和这位祖上曾经写过《禾谱》一书的侍读倒是更加亲近了。 这里起码还有一位愿意了解的人在。 曾鹤龄见朱予焕似乎有些失望,宽慰道:“其实郡主年纪还小,何必急于一时呢。”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有些忧愁地说道:“我想着若是大家都觉得不错,我想着可以求皇爷爷将这院子扩大一些,如今的地盘有点不够用了。” 胡善围的院子里虽然设施完善,但是大小实在是有些不够用,人一多总觉得有些局促。 曾鹤龄听到她的话一怔,疑惑地啊了一声,却又意识到周遭有不少同僚,赶忙恭敬问道:“臣不解其意,请郡主解惑。” “这一块地用作演示,拿来种的就不够了啊。”朱予焕理所当然地说道:“农车农车,只是动起来怎么够,最好是能在它所耕耘的土地上种出可以食用的稻米,那才是真的厉害呢。” “原来如此……”曾鹤龄了然,随后道:“北方稻谷麦子熟得都慢,一年两次便已经是上苍眷顾的好年头了,郡主恐怕要多等些时日。” “这倒是其次……”朱予焕微微歪头,道:“农车农具都是锦上添花,收成好不好,除了看天气,还有就是种子。” “种子?”曾鹤龄对这个倒是有些了解,道:“用清水冲洗选取种子,郡主应当也在书中读到过才是。” 朱予焕摆摆手,道:“好种子是可以培育的,譬如有些谷穗更沉,从其中结出的种子也往往质量更好,质量更好的种子,结出的谷穗不就更沉吗。” 曾鹤龄被她这翻来倒去的话说得一噎,许久都没有转过弯来,还是不远处有人开口道:“郡主的意思,莫非是要可以培育更好的种子?” 两人一同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处,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身着绿袍的官员,虽然看着和朱瞻基年龄相仿,但他身形颀长,行动沉着有度,似乎并不过分在意朱予焕的郡主身份。 朱予焕不由愣了一瞬,顾不上周围还有其他人,下意识地细细打量着对方。 曾鹤龄不知道朱予焕的举动,只是赶忙开口道:“廷益你来了就好啊。”说罢便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郡主,这位就是之前提过的于司务于谦。” 他说完便推了推于谦,示意他给顺德郡主见礼。 郡主本人颇受宠爱不说,对于他们这些地位低微的官员来说,受郡主赏识便多了个能接触太子的机会。曾鹤龄原本与于谦并不算熟识,但借着这个由头接近于谦,曾鹤龄倒是对他有了新的认知。 于谦虽然声名不显,会试成绩稍稍逊色,但其人有真才实学在身,为人又严谨细致,这样的人,未来在官场上必定前途光明,能够结交也是一件好事。 “臣见过郡主。” 朱予焕却在听到对面的字之后陷入了沉默,只定定地看着他身上的官袍出神。 朱予焕原本对于多年后大概率会照常发生的土木堡之变记忆深刻,但那到底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朱予焕也仅仅是在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而当于谦站在她的对面的时候,朱予焕才终于对土木堡之变的到来有了确切的感知。 二十四年后,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从九品小官会拼死守护大明,三十五年后,他的人生走向终点……遥远的未来在这一瞬间具化成了现实。 朱予焕回过神,余光瞥见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开口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 没想到朱予焕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于谦流露出意外的神情,又想到身边的曾鹤龄是翰林院的侍读,平日里也会整理各式各样的文章。而朱予焕又每日跟着日讲读书学习,看过这些文章也是在所难免。 于谦开口道:“郡主过誉了。” 朱予焕笑了笑,道:“爹爹也看了那篇文章,因此没有呈到杨学士面前。” 这下轮到曾鹤龄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问道:“太子殿下也看过了……?”他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大妥当,急忙弱弱问道:“郡主,太子殿下没有说什么吧……” 连太子都去应天了,可见南迁是大势所趋,老子儿子一条心很正常,可他们这些臣子就不一样了,一句话不慎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更不用说这些文章可不是简单的一句话的问题,赫然是反对陛下旨意的证据。 朱予焕回想了一番,道:“倒是没有说什么。” 当时朱瞻基确实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但是作为太子,没有直接表露反对的态度,无形间已经说明了朱瞻基的内心想法。 ——朱瞻基也对回迁应天的政策有所不满,但是身为太子,不能公然反对陛下的旨意,自然只能选择沉默。 曾鹤龄不知道朱予焕内心的所思所想,只觉得汗流浃背,他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于谦,见他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不由有些钦佩。 这样可能有损官路的事情,也亏得于谦还能够这样淡然。 比起已经发生的事情朱予焕接着道:“刚才于司务说到种子的事情,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通过人为的方式来培育种子,这样说不定可以提高稻谷的产量。” 于谦思索片刻,道:“臣对于农事不算了解……不过农车虽然便利,但育种选种确实是治本之法,各地种子不同,若是能如郡主所说,再与农车相结合,对农人来说确实是一桩好事。” 朱予焕闻言微微一笑,道:“正是这样。” 第72章 谈农事 说实话,朱予焕对历史上的于谦了解并不多,和大部分人一样,只知道他是个十足的忠臣,而这一生最为耀眼的便是他护卫北京、扶持新帝的经历,以及最后于谦被冠以拥立藩王谋反的罪名处死。 至于他本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朱予焕还真是不大清楚。即便是在看到那篇文章之后,朱予焕在心中勾勒出的也仍旧是一个有远见的忠臣形象。 不过在于谦第一句话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之后,朱予焕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点亲近之情。 于谦沉吟片刻,道:“郡主所说确有道理,只是这件事情不是郡主一个人可以完成的。陛下虽然有旨意让郡主带领工匠设计农具,可只凭郡主一个人,不足以让户部重视这件事,更何况户部还有其他事务,即便有劝农职责,也不可能因此花费人力在农务之上。而工部即便有水利灌溉与屯田事宜,可劝农一职明确在户部,自然是不会管这些事情的。”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前朝有大司农司专职掌管劝课天下农耕,分派农官、兴修水利,民间所谓对症下药便是如此。有一个可以牵头的部门官职,这样让六部协理也就名正言顺。” 户部虽然也统辖农务,但是说到底作用有限,目前最缺少的是能够专职管理农耕的官职,一个完整的部门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像现在这样,把农事东一个、西一个地分出去,再加上各地下分职权,想要大规模地研究、推广都是难事。户部自己也有道理,除了劝农,还有户籍税收等事宜需要官员处理,怎么可能真的每日钻营农事呢?当然是需要一个可以全权负责农务的部门, 曾鹤龄听到朱予焕的话吓了一跳,赶紧道:“郡主不可妄言政事啊……” 他当然是不会跑出去说朱予焕以女子之身干政,就是担心被别人听见了,到时候就是一桩大麻烦。 朱予焕倒是是不在意,摆摆手道:“有怀恩守着,这里就我们三人,不会被别人听到的。” 曾鹤龄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见朱予焕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又突然有些紧张。 他平日里担任侍读,只觉得顺德郡主确实天生聪颖,颇有些奇思妙想,但刚才朱予焕言行之间,似乎颇有城府,与平日里活泼开朗、一点就透的样子截然不同。 朱予焕察觉到曾张鹤龄身体一僵,笑嘻嘻地说道:“曾侍读不要紧张,宫里朝外都不容易,自从受皇爷爷教导后,我就再也不敢随意行事了。” 曾鹤龄干笑一声,道:“郡主说的是,郡主爱惜自身是大好事。” 前些日子乾清宫对峙、陛下大发雷霆,百官们也都有所耳闻,和这位顺德郡主也有不少关系。官员们虽然不大赞成陛下将宫权从张皇后手中夺走,但对于这位顺德郡主,便有些议论纷纷了。 说到底,让顺德郡主听只有太子才有资格参加的日讲本就是逾矩,现在逾矩的人做出逾矩的事情,足以说明这位顺德郡主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既然如此,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将她“打回原形”,让她做一个规规矩矩的郡主,这样便可天下太平。 陛下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却并没有任何明旨禁止顺德郡主继续日讲,因此日讲的讲官们也就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为朱予焕授课。 曾鹤龄虽知道郡主身上确实有寻常人没有的才华,可一直不明所以,直到今日看到这些农车,以及朱予焕对于农务有自己的看法,曾鹤龄才依稀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做。 顺德郡主今日的点子便已经足够令人惊诧,倘若她还有十个、一百个这样的点子,那将顺德郡主称之为金矿也不为过啊! 朱予焕不知道曾鹤龄心中所想,只是道:“我知道这样光明正大地从户部手中分出职权,户部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别的事情我管不到,但求皇爷爷多给我几亩地,想必不算是什么难事。” 曾鹤龄赶紧称是,道:“这确实是郡主力所能及之事,陛下若是知道郡主的想法,必定十分欣慰。” 于谦立刻便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道:“郡主是想等到手中有了实绩再说服陛下?” 曾鹤龄微微一愣,这才明白朱予焕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 朱予焕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改口问道:“我记得曾侍读说过,于司务如今是在吏部?” 于谦微微颔首,道:“是,臣补吏部空缺,如今任司务一职。” 朱予焕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曾鹤龄一愣,看到朱予焕沉着冷静的样子,立刻明白过来,不自觉地流露出几许惊讶神情。 这位郡主是真的要向太子推荐于谦……只可惜太子已经南下,否则对于于谦来说,这可是个直接依附太子的好时机啊。 朱予焕自然明白曾鹤龄为何惊讶,只是在心中笑了一声。 依附太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直接当皇党才是最舒坦的。 这样想着,朱予焕看向有些羡慕的曾鹤龄,道:“曾侍读别忘了日讲,爹爹临走前还叮嘱我一定要按时交课业给他呢。” 曾鹤龄学识深厚,对经史子集都有独到见解,将来做个左春坊左谕德什么的也不为过。 朱予焕虽然不保证自己对于未来的弟弟会有什么奇怪的滤镜,但是给弟弟找几位靠谱的老师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不讨厌弟弟,但是她讨厌蠢货弟弟。 曾鹤龄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赶紧应声道:“臣明白。” 他心中隐隐猜到了朱予焕的意思,不免有些雀跃,太子如今没有儿子,顺德郡主又颇受皇上的太子的宠爱,能够让顺德郡主在太子面前略微美言几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谦这才开口道:“之后臣会专门写一篇文章呈上,阐述郡主的观念,请杨学士过目。” 朱予焕眨眨眼,这才明白于谦的沉默是在思索朱予焕所说的建议的可能性,她先是一怔,随后笑了起来,道:“春耕已经过去,这件事不必急于一时。” 虽然这么想不大好,不过估摸着朱高炽在皇位上是坐不了几日了,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此,说不定还会牵扯出麻烦来,于谦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上疏呢?倒不如等到朱瞻基继位之后再说。 于谦却接着开口反问道:“臣也有一言想问,太子殿下时常和郡主聊起国事吗?” 曾鹤龄被他的问题吓了一跳,正要替他找补一下,朱予焕已经坦然开口道:“那倒不是,我是自己听来的,我爹才不会和我说这些呢。”她说着说着,一双眼睛弯成月牙,露出狡黠的笑意,道:“不过爱国是人之本分,不分高低贵贱、男女老少,不是吗,于司务?” 于谦与她对视许久,终于道:“郡主所言极是。” 另一边,朱瞻墡转了一圈都没见着朱予焕的人,好不容易才发现时常陪在她身边的怀恩正站在不远处守着,朱瞻墡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开口问道:“焕焕干什么呢?和谁说话说得那么认真?” 怀恩见状急忙回答道:“是吏部的于司务,郡主正在和于司务说起农务的事情呢。” 朱瞻墡微微挑眉,道:“司务?还有这么小的官儿来啊?” 他是个皇子,从九品的官员在他眼里自然是什么都不算,能够知道司务的品级,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怀恩面露窘迫之色,纵使他在宫中八面玲珑,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倒不如说朱瞻墡一张嘴就把话说死了。 朱瞻墡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小丫头,之前还嫌我找来的人官位太小,转头自己聊得这么高兴……” 怀恩答道:“郡主一向赏识有才之人,不管对方是身居高位还是潜龙在渊,只要身负才华,郡主便不会自矜身份。” 朱瞻墡嘿了一声,转头看向怀恩,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话。” “奴婢不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朱予焕察觉到怀恩那边的动静,便对两人道:“今日到此为止,我看工匠们那边也讲得差不多了。” “是。” 朱予焕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走向朱瞻墡,道:“五叔!” 朱瞻墡见她来了,道:“诶,我刚才看你那个做到一半的什么车……” 朱予焕贴心地补充道:“自行车。” 朱瞻墡摩拳擦掌,显然是极为期待,问道:“什么时候能做好啊?我还等着玩呢。” 他也是无意间看到工匠们放在桌上的设计图,只觉得这车颇为有趣,他也读过几本闲书,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车,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这车到底该如何使用,因此他才颇为期待。 朱予焕见他感兴趣,不由莞尔一笑,道:“这个本来就是要送给五叔的,不过这车的许多零件细小,需要精心冶炼,应该要多等一段时日,更何况……” “更何况?”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五叔肯定没有见过这样的车吧?到时候还要工匠们先掌握了如何骑车,到时候再教会五叔使用。” 不然朱瞻墡一不小心摔个屁股蹲什么的,到时候全是她的罪过。 朱瞻墡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摆摆手道:“你五叔从小调皮,什么祸我没有闯过啊?怕什么?” 朱予焕拉长声音,道:“小心为上——” 两人说话间,有个内官快步走了过来,语气颇有些惊诧,道:“刘将军来了。” 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号,叔侄两人都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朱予焕才反应过来,道:“刘永诚将军?” “是。” 朱予焕和朱瞻墡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急忙迎了过去。 刘永诚虽然是内官,但多年跟随朱棣行军打仗,声望极高,竟然也特意跑来朱予焕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如何不惊讶? 算来已经快要两年未见,刘永诚看着比当初还在朱棣麾下的时候略显憔悴,好在他精神不错,见到朱予焕的时候先是打量了一番,这才笑道:“臣见过五殿下,见过……郡主。” 朱瞻墡和刘永诚并不熟络,加上刘永诚算是半个武将,因此他只是微微颔首,刻意和对方保持距离。 朱予焕则是躬身行礼道:“刘师傅。” 她话音一落,众人这才想起,这位顺德郡主是在太宗皇帝主持下拜刘永诚为师的,只是刘永诚先前被外派西境,久久未能回京,所以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一层关系。 刘永诚急忙伸手扶住要行礼的朱予焕,他感慨道:“郡主是君,永诚是臣,岂有君主向臣子行礼的道理?” 朱予焕笑着答道:“您是老师,我是学生,哪有学生不向老师问候的道理?” 刘永诚虽然不在宫中,但先前通风报信的后果,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刘永诚原本还有些担心朱予焕受挫后一蹶不振,如今见她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刘永诚甚是欣慰,道:“许久不见,郡主身子看着比之前更加强健,可见这习武之事一日未落,塞哈智指挥使确实尽心尽力。臣先前不在京中,这几日刚刚回京拜见陛下,听闻郡主制出造福百姓的农具,所以特意求了陛下前来。” 朱予焕赶忙道:“算不上造福,只是想着我大明的官员各个胸怀百姓、忠君爱国,若是见到此物,必然会尽心了解,以求有益民生,又怎么会敷衍了事呢?” 她说完,偷偷觑着周围人的神情,果然看到他们都身体一僵。 刘永诚哎了一声,捋了捋贴在脸上的胡须,道:“怎么不算?有功的事情自然要承认!不能推辞啊!”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道:“你看,若不是知道这新农具有用,六部怎么会委派官员前来呢?诸位必然是尽心尽力、细细了解,这样才不负君恩啊!” 被他这样一点,原本还在暗中观察的官员们见状都纷纷应了下来。 刘永诚虽然是内官,却颇得先帝与今上重用,屡受重任,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都看不上内官,可郑和与刘永诚这二位,却是没人敢触霉头的。更何况刘永诚刻意提起朱高炽,为的就是警示他们,这事是朱高炽同意的,事后若是朱高炽问起来,他们这些没有好好了解的人可逃不过君威斥责。 朱瞻墡见这师徒二人一唱一和,竟然将这些官员们治得服服帖帖,不由心中咋舌。 这群欺软怕硬的混账,连他一个皇子的面都是轻轻揭过,遇上手握兵权的宦官却大气都不敢出,都是群什么玩意儿? 朱予焕自然是明白刘永诚在为自己撑腰,想到已经不在的朱棣,她不由鼻尖一酸,笑道:“师傅如此辛苦,焕焕亲自为您讲。” 刘永诚今日再次见到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笑道:“臣有劳郡主。” 第73章 旧时事 这次是顺德郡主亲自介绍农具,旁边还站着皇子朱瞻墡和刘永诚,谁还敢光明正大偷懒耍滑,自然是乖乖听完了。 虽然他们对这些农具感到新奇,但上面的人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太多呢?只是如今连刘永诚也在这里,他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朱予焕倒是无所谓,今日能够见到于谦,还能和刘永诚再见,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有所收获了。 如同朱瞻墡所说,不能急于一时。 待到朱予焕讲完,众人这才得以散去,最后只留下朱予焕与刘永诚师徒二人以及朱瞻墡。 朱瞻墡刚才见这师徒二人相互问候,自然是明白他们两个感情极好,他这个“外人”自然不好久留,因此朱瞻墡只简单和朱予焕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朱瞻墡不在,师徒二人也总算不必太过拘束。因着朱予焕常来,暖房内设施完善,还留了个小厨房,因此师徒二人坐下后不久,便有宫人送上茶水。 宫人们知道这位郡主许久没有与这位刘将军见面,必然有许多话要说,因此上过茶水之后便迅速退下,只留下了怀恩在屋内侍候。 尽管许久未见,朱予焕却并不拘谨,笑嘻嘻地开口道:“师傅不在,我可是学了好些东西呢。” “这几日入宫拜见陛下,偶尔遇上了塞哈智指挥使,自然是知道郡主如今文武兼修。”刘永诚说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声,道:“先帝在天有灵,知道郡主这样博才多学,一定会为您感到欣慰的。” 朱予焕垂下眼,随后又问道:“师傅这次回京便不走了吗?” 刘永诚微微颔首,道:“这几日陛下召见,只说命臣将先前召入京中的边军整理一番。” 朱予焕眨眨眼,看来朱高炽虽然自信两个弟弟翻不出什么风浪,但是也并未完全放松警惕,至少对于京师的守卫,朱高炽还是十分谨慎。 不过若是将来回迁南京,这北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就不好说了。 “师傅怎么和我说这些……” 刘永诚一笑,道:“昔日有仁孝皇后文武双全,如今皇后娘娘也对政事颇为了解,郡主对此有所了解又有何不可呢?” 朱予焕和师傅对视一眼,心底莫名松了一口气。 被直接或间接地否定了太多次,朱予焕虽然心中坚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也总觉得心中郁闷。而今日刘永诚的一番话,倒是帮她驱散了不少一直遮蔽在头顶的乌云。 “先前郡主托怀恩交给臣的信,臣已经有了调查结果,吴家剩下两口人确实在乐安州。吴妙素之父早年因病去世,其母神氏如今在汉王妃身边作女官侍候,剩下一个弟弟吴安天生病弱,时常需要延请名医开药治病。”刘永诚神色严峻,道:“这二人确实都在汉王府内,不过户籍仍旧在外,恐怕是汉王担心有人查出端倪,因此特意未曾处理。郡主放心,臣定然按照郡主信中所说,妥善处理此事。” 朱予焕明白刘永诚的言外之意,她松了一口气,道:“倒是要多谢汉王了。” “倒也不是臣一个人的功劳,塞哈智指挥使也出力不少。”刘永诚一脸严肃,道:“塞哈智是个忠义之士,对郡主更是有师徒之情,这件事交给他不会有错漏的。” 听到他为塞哈智说话,朱予焕微微一愣,哑然失笑,道:“我的事情竟然劳动两位,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要扒掉我一层皮。” 她未曾和塞哈智说这件事,自然是因为塞哈智是锦衣卫指挥使,两人虽然也已师徒相称,但是锦衣卫永远只忠于一人,那便是皇帝,朱予焕也不便和他提起这些。可按照刘永诚的意思,塞哈智似乎也是可信之人。 朱予焕这样信任刘永诚,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张皇后以及朱予焕有共同的秘密,说出去谁也讨不到好。其次刘永诚为人不藏奸,对朱棣忠心耿耿,是个忠志之士,不必担心他背后捅刀子,加上怀恩这个关系在,朱予焕才放心一些。 而塞哈智是锦衣卫,说到底是皇帝的人,朱予焕并不能完全放心……可见刘永诚这样信任,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心底琢磨着之后是不是真的能够让塞哈智帮自己一些事情。 “指挥使是个忠厚的人,知道孰轻孰重不说,更是与郡主有师徒之谊,更何况有臣在,郡主放心便是。”刘永诚像是想起什么,道:“先帝走前一直惦念着郡主,说郡主必然还在顺天等着他回去,便让臣把消息传给郡主,没想到臣的人还未出发就先遇上了先帝骤然崩逝,因此才隐瞒消息告知郡主。郡主不必担忧,这件事除了你我与皇后娘娘,再无他人知晓。” 吓了自己一跳、甚至还搭进去许多性命的事情竟然只能算是个乌龙,朱予焕轻轻垂头,只是勾了勾嘴角表示自己明白。 刘永诚解释过后又道:“之后郡主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臣就是。” 朱予焕微微一愣,竟然一瞬间有些捉摸不透刘永诚的意思,许久之后才试探着开口问道:“这也是曾爷爷的意思?” 倒不是她在自作多情,只是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个地步,朱予焕也少不了多问这一句。 刘永诚的答案稍显含糊:“陛下命臣护着郡主。” 这答案倒也算是合乎情理,是以朱予焕并不算十分意外,只是感慨朱棣人虽然已经不在,但还是如过去那样保护着自己。 “至于其余的,则是臣的选择。” 这次倒是真的把朱予焕镇住了,她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才说道:“刘师傅……” 她自认有些小聪明,但还不至于让刘永诚站在她的背后,毕竟她是个郡主,在政治投资上选择朱予焕确实不能算是个明智的选择。 《皇明祖训》和太祖爷朱元璋在上,朱予焕想翻身和朱祁镇出发之前以为的北征败率相差无几。 “郡主做的这些,臣都看在眼里,也知道这是陛下未竟之事业。陛下五次北征,朝野上下总是少不了阻拦的反对之声,究其原因,是国家根基还不够稳,粮草不足、军饷不足,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国家,如何打仗呢?”刘永诚说到这里,眼圈有些泛红,道:“陛下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心中到底还是希望能够击破蒙古,留万世太平,再与民更始,造百姓富足。唯有百姓富足,大明才有机会彻底荡平蒙古,享千岁赞声。” 朱予焕这才明白刘永诚的意思,原来是以为朱予焕在继承朱棣遗志,所以才站到了朱予焕这一边。 其实朱予焕也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朱棣的心思她还真没有了解到这个地步,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朱棣比谁都希望自己会是个好皇帝。某种意义上,朱予焕确实在践行朱棣的事业。 刘永诚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会在意性别、身份等等,而刘永诚只认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朱棣。 朱予焕的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道:“刘师傅,我明白的。” 她不免有些艳羡朱棣,一个人能有这样的人格魅力,足以令人钦佩。 这次集合六部官员介绍新农具虽然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朱予焕亲眼见到了于谦,也并非一无所获。 怀恩看着朱予焕撑着下巴坐在书桌前傻笑,不由有些意外。别说怀恩,就是其他宫人,看到朱予焕这样,都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自家郡主平日里也开朗爱笑,可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傻笑。 怀恩把茶点送到朱予焕面前,见她若有所思,开口道:“郡主很是欣赏那位于司务。” 朱予焕回过神,听到怀恩确定的语气,嘻嘻一笑,道:“被你看出来啦?” 说实话,朱予焕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确实对周围的“历史人物”有重度滤镜,比如明君悍将之类的光环,但是长久相处下来,朱予焕更明白如今自己周围的人也不过是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普通人罢了。 比起去崇拜他们的历史光环,不如好好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但是这可是于谦啊!爱国英雄!她稍微崇拜一下不算过分吧! 怀恩见她这样,不自觉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道:“郡主欣赏于司务的时候眼睛很亮,怀恩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朱予焕呼出一口气,道:“一个人有想法很重要,但是能够为了自己的想法努力执行更重要。所谓‘空谈误国’,唯有脚踏实地才是正道。” 嘴皮子上下一碰有何不易?但真正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是行动,自然而然,敢于实践、敢于承担后果的人理应为人尊敬。 怀恩见她这样,道:“只是那位于司务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朱予焕也明白这一点,她算是明显向于谦抛出了橄榄枝,尽管不是什么招揽的意思,但也算是卖个好,可于谦本人却没有领情的意思。 朱予焕伸了个懒腰,道:“路遥知马力,岁久辨人心,日子久了便知道了。” “是。” 朱瞻墡的差事办得还算不错,本着做了不能不说的原则,朱瞻墡带着朱予焕去乾清宫向朱高炽汇报工作,好让自家侄女帮自己说些好话。 自己夸自己做得好,难免又自吹自擂的嫌疑,自然是要大侄女在一旁做人证啦! 要是换做平常,朱予焕肯定不想去,纯粹是浪费时间,可耐不住朱瞻墡软磨硬泡,加上历史上的重要时间节点马上便要到,朱予焕自然也要去验证一下真伪。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扇动了蝴蝶翅膀,但是也不得不小心这万分之一的概率,若是朱高炽的身体情况真的出了问题,她必须得赶紧和自家奶奶商量一下,决不能让目前的独苗朱瞻基出事。 叔侄两个刚刚行礼便听到了朱高炽的咳嗽声,朱瞻墡赶忙关切道:“这天气转热,气候变化,最容易有个头痛脑热的小病。爹可一定要注意龙体安康啊。” 朱予焕寻思着自家的这几张嘴一个比一个快,朱高炽还没说什么呢,朱瞻墡已经帮他把借口都想好了。 这么说自然是免得朱高炽生病的消息传到外面,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外面看着的人不止一两个,真出了什么事情,保不准有多少人偷偷蹲着呢。 朱高炽嗯了一声,随后问道:“怎么样?户部和工部的人如何说?” 朱瞻墡自信地开口道:“自然是极为满意了,这样的新鲜东西,我都没见过,别说他们了。” 朱高炽闻言哼笑一声,道:“你和你大哥不一样,他小时候就跟着你皇爷爷外出打仗,见的东西可比你们多了不少,你这才出过几次宫门,便以为自己见多识广了?” 朱瞻墡被戳穿时常出宫去玩的事情,面露尴尬之色,只得讪讪一笑,道:“爹说笑了,儿子就是随口一说……” 朱予焕见状笑着说道:“五叔这次可是出了大力气,皇爷爷放心,六部诸位官员都听得认真呢。”她说完微微抬眼看向朱高炽的方向,见他脸色似乎更差,心里便能够笃定自家皇爷爷的身体确实不大好了。 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朱予焕不通医术,确实没什么办法帮上忙,更何况她就算真的能够帮忙,也得看自家皇奶奶和亲爹的脸色……她曾经听说过朱瞻基谋杀亲爹的野史传闻,但是谁知道历史的真假呢,朱予焕本人自然是先站到自家亲爹的这一边了。 朱瞻墡听到自家大侄女这么说,立刻骄傲起来,道:“爹,你听到了吧?儿子绝对用心办差了!” 朱高炽叹了一口气,道:“户部倒是给朕送来了折子,可东扯西扯的,没见他们说出个章程。” 朱予焕见他自己不能一锤定音,便知道他暂时也不想处理这些事情,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如今爹爹奉旨南下筹备回迁,正是当紧的时候,更应将重点放在这件事上,反正春耕已过,这个时候忙活也不过是浪费人力。” 朱瞻墡不由讶异于自家大侄女的领会速度,这么快就转过弯并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朱高炽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满意地点点头,道:“还是焕焕明白朕的心意。” 朱予焕看着他臃肿的身躯,其实很能理解自家皇爷爷想要回应天的想法,毕竟那边的天气和环境确实要比北方好,对朱高炽这样身体较差、需要休养的人来说确实很好。但是顺天的地理环境又确实很重要,尤其是在这个名将迭代更新的时候,皇帝亲自在北方军事中心坐镇也有利于整个北境的安全。 毕竟皇帝若是没了,大家的利益就都不在了,换成是谁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这话不能在朱高炽面前说,朱予焕只是一笑,道:“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才寄家书回来,这么久不见,焕焕想爹爹了。” 朱高炽说话时似乎有些费力,但还是道:“你爹爹在应天刚安定下来,想必已经寄信回来,过些时日你就能收到。” 朱予焕乖巧地点点头,心里想得却是怎么给自家亲爹传信。 最好是早到能让汉王那边来不及反应就赶回来,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第74章 风欲来 农具的事情在朝堂之上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可对于朱予焕本人和其他工匠来说,这件事也不过是开了个头,还需要不断跟进。 除此之外,朱予焕还要留心着吴家和朱高炽两边的情况,又不能落下自己的学业,每日累得能倒头就睡,但还要让怀恩将各宫听来的消息复述一遍。 东宫不在宫内,想要打听消息多有不便,若不是朱予焕还有胡善围留下的女官们,她还真不好打探消息。 “前些时候陛下去郭贵妃宫中,六尚的女官听贵妃屡次劝慰陛下保重身体,尚食的女官说贵妃还为陛下准备了药膳等,贵妃一日之内就叮嘱了四五次‘龙体要紧’,陛下大抵是心烦意乱,未曾用膳便离开,之后便常去谭娘娘宫中。” 朱予焕愣了愣,原本在写信的手一顿,她将毛笔搁置一旁,有些疑惑地问道:“郭贵妃叮嘱皇爷爷注意身体?” 她原本在考虑如何写一封比较隐晦的信,将吴安已经平安入伍的消息传递给吴妙素,骤然听到这条稍显反常的消息,朱予焕难掩吃惊。 怀恩点点头,试探着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劝谏陛下注意身体乃是妃嫔的本分,不仅张皇后这么做,后宫的女人都应该如此。 “说一两次其实也正常……只是没想到贵妃娘娘会说这么多次……”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贵妃娘娘不是喜欢劝谏的类型,皇爷爷大概也不常听到贵妃娘娘劝说,否则贵妃娘娘也不会这样受宠。” 大部分男人都喜欢温柔小意的女人,原因便是对方永远逆来顺受,即便是小小的反抗也不过是情趣罢了。尽管如此,可这个度依然要把持好,否则即便是朱瞻基和孙梦秋那样青梅竹马的关系,朱瞻基也无法接受一个女性的“忤逆”,哪怕孙梦秋只是“吃醋”罢了,所谓“贤妻美妾”正是如此。 郭贵妃要是也每日都在朱高炽耳边喊着“保重龙体”,朱高炽大概也不会这么宠爱她。 怀恩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不由一怔,试探着问道:“郡主的意思是……” 朱予焕双手搭在桌边,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怀恩,你记不记得之前皇奶奶生辰的时候,贵妃娘娘向奶奶敬酒的事情……” 当时她以为郭贵妃是想向张皇后短暂求和,毕竟在朱予焕的视角来看,朱高炽人没了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郭贵妃当然不可能和张皇后这样朝野上下一致拥护的皇后对着干。可是现在一想,郭贵妃怎么可能知道朱高炽会崩逝,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让张皇后喝那杯酒呢? 更重要的是,这杯酒最后是是朱高炽这个皇帝喝掉的。 怀恩见朱予焕抬手搓了搓手臂,急忙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开口问道:“郡主还冷吗?” 朱予焕回过神,一手扶额,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道:“怀恩,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怀恩丝毫没有掩饰,直白道:“郡主怀疑郭贵妃敬皇后娘娘的那杯酒里有问题。” “那杯酒还是皇爷爷喝的……” “所以贵妃娘娘才屡次劝皇爷要保重身体。” 朱予焕只觉得寒毛直竖,道:“奶奶没了宫权,那些宫人就会乖乖听贵妃的话吗?” 怀恩微微一愣,下意识想要表示肯定,可又意识到哪里不对。 朱予焕手中虽然没有宫权,但女官之中有不少人都对她唯命是从…… 朱予焕想到那日张皇后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莫非是早就在贵妃的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对于下毒的事情有所耳闻,所以才滴水未进…… 可是按理说,张皇后如果真的知道郭贵妃在酒内下毒,应该当机立断阻止朱高炽一怒之下饮酒的行为,或者在那之后立刻召来太医为朱高炽看诊才对,这件事细想下去,张皇后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朱予焕确实有点害怕了。 怀恩察觉到朱予焕的心神不安,开口宽慰道:“这些也不过是揣测罢了,郡主不必担忧,贵妃怎么会光明正大地下毒呢?那样岂不是人人都会怀疑她?” 朱予焕当然知道这一点,人人都有个小病小灾的,更不用说朱高炽本人的身体素质也一般,之前她和五叔一起去乾清宫的时候便能察觉到皇帝的身体不大好,并不能说明朱高炽是因为被人下毒才会病倒。 这事查无实证,朱予焕当然不会站出来说些什么,不然最后全是她的罪过。 怀恩见时候已经不早,劝道:“郡主也早些休息吧,这些事情有皇后娘娘在,您放心就是。” 朱予焕转念一想,似乎确实如此。 要是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张皇后早就把郭贵妃按死了,为什么还要等到现在呢?毕竟这弑君可是大罪,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桩大罪下来,抄家砍头都是轻的。 这样一想,朱予焕放心许多,这才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入睡。 只是她心里仍旧隐约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次日一早,朱予焕刚刚起身,便看到外面乌云密布,俨然是要下雨了。 日讲每逢雨雪天气便会休息,朱予焕让自己的宫人赶紧去跑一趟,让讲官们不必费心,又叫另一人告知工匠们今日无需进宫,免得被雨困住,这才悠悠然地去找母亲。 平日里忙着习惯了,遇上这样的阴雨天,便是习惯性内卷自己的朱予焕也想着躲懒一日。 天气有些闷热,朱予焕一进门便看到胡善祥坐在那里读书,朱友桐则是抱着手摇八音盒转动,她笑嘻嘻地开口道:“眼看着要下大雨了,今日偷懒。” 朱友桐立刻将八音盒放下,哒哒跑过来,抱着朱予焕欢呼一声,在她身后,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正是朱含嘉,她好奇地看向朱予焕,随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姐姐”,又赶紧躲回屋内去了。 朱予焕见状不免腹诽,她有那么可怕吗?怎么打个招呼就跑? 心里这么想,朱予焕嘴上还是问道:“含嘉今日也在啊,怎么不见次妃?” 朱友桐乖乖答道:“次妃病了,把嘉嘉送到娘这里照顾。” 胡善祥并不搭茬,她仍旧翻看着手中的书,笑道:“难得你偷懒一回。” 朱予焕看了一眼胡善祥手中书的书名,赫然写着《道德经》,她微微一愣,开口问道:“娘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打发时间、宽慰自己罢了。”胡善祥见她好奇,将《道德经》递给她,道:“你若是无事也看看,想必对你的学问也有助益。” 朱予焕接过书翻了翻,交给旁边的怀恩,道:“焕焕回去一定细心研读。” 胡善祥察觉到女儿似乎是有心事,少见地主动开口道:“暖房那边还在忙吗?” 朱予焕微微颔首,认真地说道:“是,我想着这件事虽然支持的人不多,但是并非全无用处,以后说不定会有大放光彩的时候,所以还照常去暖房那边,恰好皇爷爷也未曾停过暖房工匠们的薪俸,是以大家都还愿意去做。” 胡善祥见她神情坚定,便知道她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情,她知道女儿有自己坚持的事情,并非全副身心沾染这顺天的权力斗争,心中只觉欣慰。 胡善祥对身边的宫人招招手,示意她拿来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见朱予焕疑惑不解,这才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农具的事情,身边的人难免有见风使舵,若是薪俸一停,你便拿这些去暂时顶一下。” 说罢,胡善祥打开桌上放着的匣子,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的银子,看得朱予焕目瞪口呆。 不是……自家亲妈怎么这么多钱……不过她至少应该庆幸自家亲妈箱子里藏着的不是大明宝钞,看来老朱家还没黑心到给自家人大明宝钞未来掉在地上都没人捡的东西。 朱予焕抬手拍了拍双颊,开口问道:“娘……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这还真不是朱予焕财迷,而是她平日里不常这么直观地见到金银,毕竟郡主有自己的份例和吃穿用度,而且明面上大明宝钞才是通用货币,朱予焕自然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当初大婚太宗爷赐下的,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常有赏赐……除了这个,还有一匣子金子,至于首饰衣服什么的,也都收好了,只是我想你暂时用不上,便没有让人拿出来。”胡善祥端起茶盏,淡然地开口道:“平日里在宫中实在没有用得上的地方,我便将这些全都攒了下来,平日里打赏宫人的时候倒是也用,只是赶不上攒的速度。” 朱予焕只觉得瞳孔地震,看向自家亲娘的目光从震惊变成了仰慕。 此时此刻的亲娘在她眼里就是大明小仓鼠,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能从腮帮子里掏出来这么多东西,不简单啊…… 仔细一想,胡善祥日常的衣裳倒是也有,却很少像孙梦秋那样主动找尚衣局做衣裳,确实能节省下不少银钱。 朱友桐对于金银更没有认知,她看着那一箱平平无奇的银色石头,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这些石头是要送谁的呀?”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拍拍匣子道:“桐桐,这可是世人口中的宝贝。” 朱友桐更加奇怪,道:“不就是颜色有些特别的石头嘛……难道是爹爹书房里锁着不让姐姐糟蹋的宝贝颜料?” 朱予焕沉默片刻,伸手将匣子合上,道:“这个可不是普通的矿石……桐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朱友桐这下更加不解,但还是乖乖点头,道:“桐桐明白了。” 胡善祥见状不由莞尔一笑,对朱予焕叮嘱道:“可千万不要克扣了他们工钱,这些人的一家都指望着这些钱生活呢。” “我知道。”朱予焕说完,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娘攒这些银钱,莫非是想寄回家中?” “爹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家中并非一贫如洗,况且自太祖时期便有严令,不得随意交易金银,必须使用宝钞,也不能用宝钞兑换金银……这些金银即便给了他们,他们也不敢花的。”胡善祥垂下眼轻叹一声,伸手将匣子推到朱予焕面前,道:“倒不如将这些银钱换做宝钞,当成工钱交给工匠们。” 朱予焕只知道大明有宝钞流通,并且迅速贬值,至于具体情况,她并不清楚。 听到胡善祥所说,朱予焕不由在心底吐槽老朱家,赏赐自家人用值钱的金银珠宝,民间却只发宝钞,还不让人家换成金银…… 她心里嘀咕之后不由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今日若不是胡善祥这么说,她连宝钞和金银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朱予焕仔细一想,讲官们似乎从来不去讲普通百姓如何生存,也不讲这个国家到底怎么运行,朱予焕对皇宫的运行所学到的为数不多的知识还是跟着张皇后那里算账得来的。即便如此,张皇后也从未和她说起宝钞、金银的问题。 朱予焕这下更呆滞了。 完了,原来肉糜哥竟是她自己…… 朱友桐见姐姐呆在原地,抬起手在她面前挥挥,疑惑地问道:“姐姐怎么变成石雕了呀?一动不动的……” 这次胡善祥也有些不明所以,试着开口问道:“焕焕?你怎么了?” 朱予焕回过神,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没事。” 胡善祥见她似乎心中有事,便道:“你爹爹的家书前几日到了,信里还问起了你的功课。” 朱予焕抬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家书,只见上面端正的字体有些陌生,不由微微一愣。 胡善祥见她愣住,道:“想必是妙素代写。” 朱予焕一怔,转移话题问道:“这纸怎么皱皱巴巴的……” 听到她的问题,胡善祥似是有些无奈,道:“先前看你忙于学业,我便先叫了次妃来读。” 朱予焕了然,这信是被孙梦秋揉的。 胡善祥察觉到朱予焕微妙的神情中那一丝揶揄嘲笑,道:“太子怕是存心的,她看完这信回去就小病了一场,含嘉这才送到我这边照顾。” 朱予焕立刻感到一阵恶寒,道:“爹爹何必?” 难道现实生活中还真有“爱她就要冷落她”这样的逻辑? “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朱予焕对上自家母亲的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立刻明白过来。 无论有没有真感情,朱瞻基都不喜欢有人忤逆自己,就是孙梦秋这个青梅竹马也不行。这个时候倒是真的要感谢自家亲妈的冷漠,至少不至于被朱瞻基气病了,多活好几年呢。 朱予焕的心情有些复杂,她粗略扫了一遍信件内容,这才合上家书,道:“焕焕想给爹爹也写一封家书,到时候和娘还有次妃的一起寄出。” 到底朱瞻基亲自经手了暖房的事情,朱予焕想将最近这段时间的成果汇报一下,这样等朱瞻基上位之后,她才方便去朱瞻基面前“拉投资”。 胡善祥只是摇摇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次妃如今又闭门谢客,只寄你的便是。” 朱予焕沉沉点头,看着手中的家书没有说话。 第75章 雷雨落 朱予焕说是给朱瞻基写家书,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说的,朱予焕翻来覆去两三天,也只是干巴巴地挤出几句问候,简单写了几句家中的情况,诸如大家一切安好,桐桐和含嘉都长高长胖了一点,除此之外,朱予焕还简单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课业,她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个让自己的家书丰富一点的内容,只好随身戴着,考虑如何润色一番。 相比之下,给吴妙素的那封信的内容就很丰富了,里面是关于吴家的近况,包括吴安本人从小戴到大的平安锁,这个东西可要比什么文书之类的更加靠谱,好在吴安那边早就打过招呼,又有靠得住的人盯着,不必担心会泄密。 朱予焕给朱瞻基和吴妙素两人分别准备的信,虽然是同时写完,但吴妙素那边的密信走的是塞哈智这边的路,速度应该不会太慢,说不定比朱瞻基那边还要快,毕竟家书和锦衣卫传递消息的速度完全是两个概念。 倒不是朱予焕有意公器私用,只是吴妙素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大张旗鼓,她不知道张皇后对此是否有所了解,但朱瞻基是必须瞒着的,不然朱予焕担心保不住吴妙素的性命。 眼看着要入夏,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工匠们入宫多有不便,朱予焕就改成了隔天来一次,若是遇上下雨,就在天晴后连续来几日,算来一个月只有一半的时间到暖房研究器具,工钱照常发,也算得上是清闲。 朱瞻墡对朱予焕那些稀奇古怪的图纸和半成品颇感兴趣,时不时就跑过来玩一圈,见朱予焕桌上放着还未叠起的家书,简单扫了一圈,随后笑道:“焕焕,你这家书的内容怎么看着和汇报公事一样?” 朱予焕尴尬一笑,道:“我长大了嘛,总不能像过去一样,总是对我爹撒娇……况且信里也没法撒娇啊。” 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对亲爹观感逐日下降,实在是无话可说吧? 见她面色窘迫,朱瞻墡嘲笑道:“看不出来,还有咱们得顺德郡主做不了的事情啊?”他说完将朱予焕的家书放回去,道:“我看你也没说几件重要的事情,就不用特意浪费驿站的马力帮你送信了。” 朱予焕撇撇嘴,叉腰道:“奶奶不是也要寄家书吗?两封信一起送,有什么浪费马力的?怎么,五叔你连奶奶都管得着?” 朱瞻墡赶紧摆摆手,道:“别瞎说啊,我可管不了我娘,我能管好我自己就不错了。”他端起宫人奉上的茶水,道:“不过娘那边的家书早就送出去了,你个小丫头就只能等下次送家书的时候再一起啦。” 朱予焕闻言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问道:“已经送出去了?可是前几日我娘刚和我说说要给我爹寄家书啊。” “我正好过去,亲眼看见我娘身边的女官拿着家书出去的。”朱瞻墡笑嘻嘻地说道:“你每日都钻在这里琢磨你的那些小东西,哪有空闲写家书?估计我娘是知道大嫂和太子殿下没什么话可说,所以才自己寄信。” 这倒是句实话,毕竟胡善祥和朱瞻基现实生活中都无话可说,更不必说在信件里面了,估计两个人的聊天内容比朱予焕的“公文家书”还要枯涩无味。等到这么一篇干巴巴的家书写完,估计张皇后已经写完十几封家书了。 朱予焕被他这么一噎,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讷讷道:“有道理……” 她心里还是觉得好像有些微妙的不对,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朱瞻墡见朱予焕在那里走神,伸手在她面前晃晃,道:“大白日的发什么呆啊?头发不长、想的不少。” 朱予焕回过神,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皇爷爷这些时候身体好吗?” 别看女官们消息还算灵通,但是乾清宫那边完全不是女官可以轻易涉足的领域,朱予焕也就只能听尚衣、尚食的人说陛下今日有没有换衣服、用了什么菜。可朱高炽本来就身材臃肿,更换衣物勤快说明不了什么,也就只有用膳这方面能看出点什么,可对朱高炽来说,四碗饭和五碗饭的差距应该也不算大。所以朱予焕才希望借机打探一下情况,毕竟朱瞻墡这个行走方便的幌子打探消息也更方便。 朱瞻墡闻言脸色一变,赶紧道:“胡说八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哪有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环视一周,确认周围只有朱予焕时常带在身边的怀恩一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予焕虽然不知道朱高炽的身体如何,但见朱瞻墡这样,立刻明白过来。 看来是病得不轻了…… 朱瞻墡的语气里满是警告,道:“焕焕,你是个聪明孩子,有的话不是可以随意说出口的,明白吗?” 朱予焕知道这是朱瞻墡在间接向自己交底,她这次没有插科打诨,认真地点点头,道:“焕焕多谢五叔提醒。” 看来张皇后应该也知道朱高炽身体不佳,所以提前寄出家书提醒朱瞻基了。 这下朱予焕倒是也可以松一口气,她捧起一块点心,小小地咬了一口。 以朱瞻基的聪明程度,想必在接到那封信之后就有了准备,这么一想,张皇后是六宫之主,对于朱高炽的身体状况肯定有所了解,提前通过各种方式来暗示儿子朱瞻基回京也是正常举动…… 没有治理六宫的权力不代表在六宫没有派得上用场的人,人家张皇后在昭献贵妃去世之后就一直打理后宫事宜,背地里说不准安插了多少人手呢。 朱予焕想到这里不由一愣,脑子里莫名闪出张皇后再三推辞那杯酒时的场景。 郭贵妃频频劝朱高炽保重身体、张皇后提前寄出给儿子的家书……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和她想象中的一样癫了? 朱瞻墡见朱予焕坐在那里嚼着点心不说话,幽幽开口道:“焕焕,别想太多,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朱瞻墡和她不是同龄人,见过更多宫廷斗争,更渴望明哲保身也是在所难免,朱予焕能够理解这一点,也不指望能够说服朱瞻墡,因此只是看向他笑嘻嘻地说道:“孰轻孰重我能明白,五叔放心。” 兴许是因为今日两人的对话,朱瞻墡走了没多久,朱予焕还未回东宫休息,张皇后就派身边的人来接朱予焕到坤宁宫小住,说是张皇后想孙女了。 大抵是朱瞻墡将朱予焕的问题转告给了张皇后,她放心不下这个年纪太小的孙女,担忧她可能无意间向周围人泄密,还是先将她控制起来,免得一不小心传出什么消息。 朱予焕对此倒是早有预料,只是让人给胡善祥报了个信,便乖乖地坐车去坤宁宫。 等到了坤宁宫,已经是日暮斜阳之时,天气有些阴沉沉的,整个宫城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无端地让人心慌。朱予焕从马车上跳下,看着宫门上写着“坤宁宫”三字的牌匾,一言不发。 怀恩知道这次大概是因为朱瞻墡“告密”,朱予焕才会被临时传入宫中,不免有些担忧朱予焕会惹怒张皇后。 朱予焕察觉到他担忧的眼神,回眸一笑,道:“我正发愁奶奶在宫中无人陪伴会觉得寂寞呢。” 怀恩见她一如既往地露出尽在把握的神情,下意识地跟着松了一口气,又赶紧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郡主可以放松警惕,他不行,唯有替郡主守住每一道防线,才能保护郡主安危。 朱予焕进了正殿,张皇后照旧是拿着未曾标注名字的戏文册子,只是这次脸上没了笑容,像是在审视什么。 听到宫人通传之后,张皇后抬眼看向朱予焕,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道:“焕焕来了。” 朱予焕乖巧地向自家奶奶行礼,道:“焕焕心里正思念奶奶呢,奶奶就传焕焕入宫,这说明奶奶和焕焕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皇后闻言不由莞尔,她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见怀恩退下时一步一顿的样子,不由对朱予焕笑道:“他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宫人们都退到了听不到她们的对话的地方,朱予焕这才开口道:“是奶奶懂得如何御下,怀恩才会这般感激我。” 怀恩越这样对她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朱予焕内心就越觉得羞愧。 张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语气中少见地多了几分斥责,她开口道:“焕焕,你不能总是有这样的想法。” 朱予焕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的这句“马屁”会换来这样的回复。 “我听人说,你在自己的院子里,凡事总喜欢亲力亲为,只要自己能做的,鲜少假手于人。”张皇后神情淡淡,道:“你是郡主,天潢贵胄,连净面梳洗、研墨洗笔这样的小事都自己来,成什么样子?这样只会让手下的人轻视你。” 朱予焕平日里大都闭上门过日子,张皇后却能够一清二楚,可见她确实在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眼线。 朱予焕迅速躬身道:“焕焕明白奶奶所说的意思,只是……” 张皇后将手中的册子往桌上轻飘飘地一扔,道:“焕焕,力所能及是一方面,树立自己的威严是另一方面,若想让人敬,须有三分怕。” 那折子在地上展开,露出几页,上面写着的正是朱予焕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加之如同责备一般的话落在耳中,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朱予焕却不和其他人一般面露恐慌之色,道:“兵法常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若一个人日日板着脸,轻易动怒,周围的人反而不会畏惧她。可一个人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却突然动怒,便是身边的知心人也会两股战战,更不敢轻举妄动,是为‘不怒自威’。奶奶以为呢?” 她口中的那个人正是张皇后,平日里张皇后是一代贤后,上下打理、兢兢业业,看着和蔼可亲,可她若是板下脸,便是朱高炽也得发怵。 原本板着脸的张皇后却忽然一笑,道:“看来你如今是真的有些长进了。” 朱予焕躬身行礼道:“是奶奶教得好。” 张皇后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朱予焕身边,道:“就你嘴皮子伶俐,起来吧。” 朱予焕直起身,只觉得后背微冷,她面上并不显露,只是开口问道:“焕焕今日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皇后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以为呢?” 朱予焕语气平和,不见丝毫慌乱,道:“皇爷爷册封焕焕为郡主,诏书中称焕焕至纯至孝,今日偶然提起,不过是焕焕忧心皇爷爷的龙体康泰罢了。” 听到朱予焕轻而易举地为自己辩解,张皇后笑着伸手拍拍她的头顶,道:“和奶奶一起坐着看书吧。” 朱予焕知道自己这样算是过关了,她这才跟上张皇后的脚步。 祖孙两人一同坐在桌前,朱予焕看着一摞摞的册子,忍不住问道:“奶奶怎么处理这些册子?” “烧了做花肥,多亏了这些,奶奶宫里的花开的最好。”张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似乎藏着一分笑意,道:“可惜了这坤宁宫的花,还没来得及多多滋养呢。” 朱予焕眨眨眼,一时间有些不寒而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各种小说里常有的血腥画面。 张皇后便是再怎么聪慧,也猜不到此时此刻她脑瓜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将册子往她旁边推了推,道:“你看看这些。” 朱予焕随手拿起其中一本折子,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仔细一看,上面竟是某人和某人的对话,乍一看像是戏文。 竟然是一本记录得事无巨细的监视日记…… 朱予焕这下算是彻底明白自家奶奶为什么这样胜券在握。 郭贵妃就是她手中的皮影,她自以为是的舞蹈,不过是张皇后操纵之下的傀儡戏罢了。 “焕焕,你所说的兵法,不仅仅是对人,更要对己。”张皇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轻飘飘的,她道:“男子总以为女子内心柔弱、善于忍耐,可以做他们的手中刀随意操纵,殊不知这正是女子的强处,对自己比对别人还要狠,假以时日,这刀还不一定会刺向哪里呢。” 朱予焕还未开口,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巨雷,将一切声音掩盖,饶是朱予焕也不由打了个激灵,她急忙起身跑到门边,只见不远处的乾清宫屋顶正冒着烟,显然是走水了。 第76章 星辰变 朱予焕在现代就听人科普过紫禁城时常引起雷劈的故事,对此倒是并不算意外,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样的自然现象在古代人来看,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明末崇祯登基时,大风刮下几片瓦,就成了明朝气数已尽的标志,大概率也只是一件小事被牵强附会出了新的意味。 因此宫内都不免人心惶惶,宫人们更是担忧这是天罚。而郭贵妃虽然有荣宠,却并没有威严,一时间竟然弹压不住流言。 朱予焕只是听外出打探消息的怀恩说了几句,便知道这流言说不定已经在宫内彻底流传。朱予焕原本还有些担忧这流言会被汉王得知,可见张皇后依旧淡定从容,便知道她应该是胜券在握,因此并不多言。 朱予焕刚住了两日,乾清宫那边便传来消息,请张皇后过去一趟。朱予焕恰巧在一旁跟着吃瓜,没想到张皇后转头便把她也带了过去,算是彻底打破了朱予焕吃瓜的心愿。 朱予焕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家五叔遇事就跑了,换成是她也不想没事就听这种过于切实的八卦,还是别人谣传来得更安心。 正殿内,虽然称不上一片愁云惨淡,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朱高炽躺在床榻上,呼吸沉重,俨然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直到旁边的内官通传,朱高炽才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张皇后,颤颤巍巍地开口道:“皇后来了……” 朱予焕下意识地看向张皇后,好奇她此时此刻的神情,不曾想张皇后早就挥手让宫人们离远一些,这才快步上前,半跪在床榻边上。 张皇后牵着朱高炽的手,柔声道:“陛下……” 朱予焕不由为自家奶奶移形换影的强劲轻功感慨。 不愧是皇后,随地大小演不过是家常便饭。 不等朱高炽说话,张皇后又从身旁的内官手中接过清水,用帕子为朱高炽润唇,担忧道:“陛下先润润喉,待到缓过来再说……” 朱高炽听到她这样细致关怀,面露欣慰之色,先是喝了几口水,这才缓慢开口道:“朕的身体……恐怕不行了。” 张皇后意识到朱高炽的手正在发抖,急忙握紧了他的手,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定然能够康复的。” 朱高炽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道:“皇后……” 张皇后眼眶通红,哽咽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道:“不会的……” 站在不远处的朱予焕不由微微一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张皇后是真心还是假意,倒显得她之前的揣测有些可笑。 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的胡乱猜测……? 朱高炽困难地咽了几口口水,胸口急剧地起伏,道:“皇后,传杨士奇、黄淮、杨……入宫……”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哽住,显然是有些呼吸困难,朱予焕见状急忙跑到朱高炽身后,抬手拿起一旁的引枕放在他的身后,又帮张皇后扶着朱高炽坐起来,轻拍着朱高炽的后背帮他顺气。 朱高炽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张皇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对身旁的朱予焕道:“焕焕,命人去传陛下口谕,召尚书蹇义、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武英殿大学士黄淮、谨身殿大学士杨荣入宫觐见1。” 朱高炽闻言不由面露欣慰之色,似乎十分安心。 朱予焕见状应了一声,急忙走到不远处的内官身边,将张皇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她见内官出去传信,这才返回床边,心底不由感慨自家奶奶确实对政事十分熟悉,甚至对于帝王之心也一样洞察,朱高炽的话还未说完便能猜到他的心思。 朱高炽看到朱予焕的时候不免有些惊讶,随后又笑了起来,只是因为此时此刻喘不过气,还要保留体力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因此朱高炽并未说话。 朱予焕对于自家皇爷爷的了解确实不算太多,虽然生活多年,可这位皇帝在即位前边忙着处理各类政事,只有一同读书的时候,朱予焕才能偷偷观察对方片刻。 朱高炽本人如何,朱予焕不好说,但在她眼中,朱高炽确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一点毫无争议。 在对上朱高炽的笑容之后,朱予焕下意识地跟着笑了一下,她又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朱高炽已经行将就木,这个时候笑恐怕不大好,她刚想收回,见朱高炽和张皇后都看向自己,不由僵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倒是朱高炽和张皇后见她这样,竟然不约而同地一笑,似乎是在笑她这副窘迫的表情。 能让这二位在此时此刻笑这么一下,朱予焕只好乖乖认了,原本尴尬的神情终究化作羞涩一笑,她目光微微挪动,却见朱高炽仍旧牵着张皇后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张皇后的手背,仿佛这样便能够让他宁静下来。 朱予焕原本想着这夫妻二人怎么说也算是同盟,可见两人为了郭贵妃的事情,似乎对彼此都有怨言,又以为他们两个利益分化,但此时此刻的温情又说明这一切似乎没有朱予焕想得那么简单。 朱高炽的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宫人,张皇后已经会意,对朱予焕道:“让人去将你皇爷爷的袍子拿来,一会要见大臣,总不能就这样穿着寝衣。” “是。” 待到宫人将衣袍拿来,张皇后竟然不叫任何侍从,亲自帮朱高炽穿衣,朱予焕见状赶紧伸手帮忙。 多亏她平日里好好锻炼身体,不然连帮把手都觉得累…… 张皇后帮朱高炽系上衣带,似是有些感慨,道:“今日倒是想起大婚第一日帮陛下穿衣时的样子了……” 朱予焕闻言不由一愣,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见朱高炽嘴角多了一分笑意,便接口道:“奶奶时常帮爷爷更衣吗?” 张皇后细心地打理着朱高炽身上那件大红团龙云纹直身,笑道:“你爷爷在我这里一日,我便帮他更衣一次,三十年来,少说也应当有五千余次了……” 朱予焕还未接话,朱高炽竟已经开口道:“自从要迁都回来,你便不怎么帮我更衣了。” 朱予焕心底里掐指一算,那个时候不正是她的八叔出生吗,她心中立刻便明白过来,到底是因为郭贵妃,这夫妻二人多了几分隔阂。 张皇后只是笑了笑,道:“这些事情自有他人做,又何必妾身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上手呢?” 朱高炽闻言,脸上虽然仍旧带着笑意,可也不如刚才那样真切。 他似乎有些感叹,道:“贵妃虽有失礼之处,可到底以贵妃自居,你是最宽和体贴的人,无须与她一般计较。” 张皇后此时此刻的神情倒是和朱予焕之前见到的样子一般,无悲无喜,她淡淡开口道:“宫中谣言四起,有辱陛下英名,这是贵妃处置不力,理应责罚。” 朱高炽听她语气坚定,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到底是皇子们的母亲。” 张皇后眉头一跳,她望着朱高炽,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道:“妾身明白。” 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 饶是朱予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对自己没出生以前的事情知之甚少,此情此景下确实不好掺和太多。 不过刚才两人的对话,朱予焕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这夫妻二人是借着郭贵妃管理后宫失误来讨论郭贵妃的未来何去何从,看张皇后如此坚定,便知道郭贵妃不会有好下场。而朱高炽也深知这一点,还是选择了放弃郭贵妃,只求保全郭贵妃膝下三子。 “焕焕。” 朱予焕听到朱高炽喊自己,赶忙应声道:“爷爷,焕焕在呢。” 朱高炽示意她到自己面前,端详了朱予焕许久,道:“朕听杨学士说,你的课业写得很好,日讲也十分用心,平日里更是博览群书。你愿意勤勉读书,还能从书中举一反三,制造农具,这是好事,皇爷爷很欣慰。” 杨溥虽然也算是朱予焕名义上的老师,可他本人担任翰林学士一职,身兼数职,朱予焕当然以为杨溥不会在意自己一个小屁孩的课业,可今日听朱高炽这么一说,原来杨溥竟然也会看朱予焕交上去的课业,着实让朱予焕有些吃惊,立刻胡想了一番自己有没有在课业中胡言乱语。 确认自己没有在课业中写些大逆不道的话之后,朱予焕乖巧道:“爹爹平日里教导,人人理应各司其职。焕焕能做的不多,但求有利于国家便足矣。” 朱瞻基当初说这话的意思绝对不是让朱予焕这么自由散漫地胡乱研究,如今朱予焕这么说,当然是在偷换概念。 朱高炽不知道这父女二人曾经的对话,只是微微颔首,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难免有些疲惫,缓了许久才接着说道:“等到你爹从应天回来,一定要将那些农具同暖房一起用之于民,万万不可荒废……” 朱予焕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个,她连忙点点头,道:“焕焕记住了,待到爹爹回来,皇爷爷亲自告诉他,爹爹定然会尽心竭力。” 朱高炽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却并没有接过朱予焕的话茬,他大抵已经料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下去了,只是道:“焕焕……你很聪明,将来让你的弟弟们……跟着你,一定能读书明理……你作为长姐,更要照顾弟弟……” 听到他的话,朱予焕不由一愣,她转眼看向张皇后,见她轻轻点头,这才应声道:“焕焕明白了。” 她想到朱高炽对汉王和赵王两个弟弟宽和异常,连毒杀皇帝的事情都愿意求情,确实是个封建家族大家长的样子,只是朱予焕想到他的同母妹妹安成公主因为没有出借耳环,丈夫便不得袭爵,又觉得这套标准实在是不好评价。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通报,称被传召的四人已经入宫,朱高炽这才自己扶着床勉强坐了起来,让人帮自己穿好鞋,只是他的脚因为病情浮肿,难以穿上,许久之后才算穿着妥当,朱高炽含糊不清地开口道:“叫他们进来。” 这四位朝廷的中流砥柱走了进来,余光瞥见站在角落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的朱予焕,都不免有些吃惊,只是如今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加之张皇后就在一旁,他们自然是不会多问,只是纷纷叩首行礼。 朱高炽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一番,终于开口道:“朕召你们入宫,是有大事托付你们,当务之急便是召太子回京,万万不可耽搁。” 听他这么说,早就有预感的三人皆明白这是皇帝的遗诏,不由纷纷泪如雨下,啜泣称是。 他们都曾是太子府的属官,与在太子之位上度过二十年的朱高炽有着深厚情谊,早已不是普通的君臣、师生和亲友可以形容的,如今看着相伴相知二十年的陛下即将逝去,他们如何不心痛。 朱予焕见他们哭成这样,便悄悄退到内官身边,低声道:“让人去为几位先生准备热帕子,免得一会儿皇爷爷吩咐的时候,先生们御前失仪。” 内官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急忙小步去吩咐。 张皇后虽然没有动作,眼神却瞟向朱予焕,见内官们按照她的吩咐取来帕子送上,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 等到这几位大臣擦干眼泪、镇定心情,朱高炽也缓过劲儿来,道:“皇太子聪颖仁厚,皇考与朕对皇太子更是寄望颇深,你们几人一定要尽心辅佐皇太子,照拂天下万民……咳咳……” 张皇后听到他的咳嗽声,立刻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朱高炽却摆摆手,接着说道:“朕继位时日尚短,理应一切从俭,丧仪以日易月,民间不禁嫁娶音乐。至于皇考太宗皇帝服制……仍遵去年八月之令,无须改动。”他说完停顿片刻,这才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在外亲王藩屏为重,不可辄离本国……各处总兵镇守备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亦毋擅离职守,朝夕哭临三日……悉免赴阙行礼。”2 朱予焕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 禁止藩王离开封地,防得就是汉王朱高煦轻举妄动,毕竟他如今所在的乐安州距离京城不远,守备森严,只要他本人不敢动,手下的人就是再怎么蹦跶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加之朱高炽一旦驾崩,京中必定封锁消息,只要朱瞻基日夜兼程,等到汉王得知消息有所埋伏,朱瞻基大抵已经早早回京,便也无需畏惧汉王半路截杀。 几位大臣自然也能明白朱高炽的意思,纷纷应声:“是。” 朱高炽长叹一声,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他最后扫视了众人一番,道:“你们都退下吧,让朕休息一会儿,朕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朱予焕看向张皇后,见她也已经起身,这才乖乖地跟着退下。 第77章 绝门户 离开了正殿,张皇后与四人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有劳你们了。” 早在朱高炽吩咐的时候,四人便已经明白皇帝的身体恐怕是不行了,能够支撑着说完遗诏内容便已经算是尽力了,而四人身为最后被召见的大臣,自然要替皇帝起草遗诏,及时给皇帝过目。 因此张皇后一发话,四人便各自去准备了。 朱予焕目送四人离开,这才看向自家奶奶,小声问道:“奶奶,要不然我先回坤宁宫吧?” 朱高炽驾崩那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朱予焕也就不指望着自己能够回东宫了,现在回坤宁宫还能少点麻烦…… 张皇后还未说话,不远处就已经有个内官通传,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来了,说要面见皇爷……” 朱予焕不由感慨郭贵妃的消息传播速度未免也太慢了一点,这边朱高炽和张皇后连她的未来都商量好了,郭贵妃才跑到朱高炽面前…… 但转念一想,郭贵妃屡次劝朱高炽保重身体,应该也早就对朱高炽的身体状况有所预料,结果现在才跑到乾清宫,说明在此之前,郭贵妃大概率对朱高炽和乾清宫的情况一无所知,必然是朱高炽和张皇后其中一人封锁了乾清宫的消息,依朱予焕判断,这个人大概率是张皇后。 张皇后摆摆手,道:“陛下正在休息,不见任何人,让她退下吧。” “是。” 内官刚刚出去转述张皇后的话不久,郭贵妃就已经带着一众宫人们快步走了进来,他们之中虽然面露恐惧之色,但还是坚持护着郭贵妃,足见忠心。 而郭贵妃原本以为是朱高炽拦着自己,没想到张皇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天气本来就闷热闷热的,两个女人对上视线之后,整个院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张皇后身边没有带任何宫人,只朱予焕一个人,她立刻站到自家奶奶前面,一副打算扞卫张皇后安危的样子。 郭贵妃见状冷笑一声,道:“皇后娘娘没了宫权,怎么还敢随意下旨呢?若是陛下追究……” 张皇后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陛下正在休息,不会召见任何人,郭贵妃却擅自闯入,这难道不是违抗圣意?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 郭贵妃环视院内一圈,见宫人们都守在殿外,整个宫内寂静一片,依稀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咬咬牙,终于沉声道:“皇后娘娘这样带着郡主火急火燎地跑来,难道不是意图矫旨吗?” 这罪名极大,即便是皇后也承受不住,只是郭贵妃以为是张皇后抢先一步控制了乾清宫的消息,却没想到张皇后的效率早就高到将大臣也传唤入宫了。 毕竟张皇后往日里最重体面,出行都有皇后舆驾,只要看到舆驾便能断定张皇后的行动,谁知道张皇后这次竟然只带了朱予焕前来,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若非郭贵妃在乾清宫的人太久没来传递消息,郭贵妃恐怕还不知道张皇后已经在乾清宫主持事务了。 看到她这样试图争论,又想起刚才朱高炽只是帮她说了几句话便弃卒保车的情况,朱予焕更有些同情她了。 张皇后闻言不以为意,只是道:“是吗?陛下已经召大臣入宫拟诏,这难道也是我可以左右的吗?” 郭贵妃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底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勉强开口问道:“是吗?我怎么没有见到大臣在呢?莫非是皇后娘娘在诓骗我?倒是皇后娘娘您,手中并无治理六宫的权力,却贸然跑到乾清宫,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 尽管她嘴上依旧没有服输的意思,但语气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汹汹,反而多了几分不确信,连她的威胁都因此变得有些可笑。 朱予焕见状开口道:“皇爷爷下旨召大臣入宫,如今正在偏殿拟旨呢,贵妃娘娘若是不信,去偏殿一看便知。” 她实在是不想再看郭贵妃继续辩下去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郭贵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亲耳听到朱予焕这个小孩子都这么说,她的脸还是慢慢涨红,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我现在就要面见陛下!” 朱予焕立刻明白了郭贵妃的想法,无论张皇后说的是真是假,朱高炽这个皇帝就是最佳人选。若张皇后说的是假话,只有朱高炽这个皇帝能够拆穿。若张皇后说的是真话,那求见朱高炽兴许可以保住自己一命。 朱予焕看了看张皇后,她身边就朱予焕这一个人,其他的宫人又都是乾清宫宫人,不方便随意使唤,要是郭贵妃真的硬闯,朱予焕一个晚辈确实不太好拦。 况且还有外臣在,皇家家事弄成这副样子,万一传出去岂不是惹人耻笑? 郭贵妃已经顾不得这些,只是快步向前走,不打算再搭理张皇后。 张皇后站在那里,看着郭贵妃走上前来,却忽然开口道:“谭氏乾清宫侍候的事情,贵妃似乎还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郭贵妃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沉声道:“谭氏自从侍候陛下开始,膝下一直没有子嗣,太祖旧制,无子嗣的妃嫔要殉葬,她想求个子嗣又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片刻心虚。 张皇后冷笑一声,道:“孝期让谭氏贴身侍候,传出去让别人如何评判?陛下的身体变成如今这样,最要紧的就是李时勉上的那道折子1,若非你怂恿谭氏,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郭贵妃被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身体微微颤抖,许久之后才道:“谭氏入乾清宫,只凭她一个人能行吗?” 张皇后扬起下巴扫视她,道:“不凭你,还能凭谁?” 两人都深知那个人是谁,郭贵妃哽在当场,双眼通红,恨恨地开口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朱予焕一怔,立刻明白了两人话语之下潜藏的深层意味,原来张皇后是在玩阳谋。 如同郭贵妃所说,谭氏能进乾清宫的门,总不能是也像郭贵妃今日这样硬闯进来的吧,那个时候朱高炽可还没有病重呢,而郭贵妃向谭氏提议确有其事,她自然是最好的背锅人选,而这口锅一旦背上,郭贵妃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张皇后的手放在郭贵妃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安慰一般低声道:“本宫生辰那日,贵妃敬的酒闻着醇香,不知道是哪里得到的好酒?”她见郭贵妃不说话,接着问道:“不是原本要让我喝的吗,不曾想却被陛下抢先一步饮下2……贵妃怎么不说话了?” 郭贵妃身体微微颤抖,她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那酒里没有剧毒,但想必你也在里面放了些东西。”张皇后冷笑一声,轻声反问道:“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你和郭家又罪该如何啊?” 听她提起“郭家”,郭贵妃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郭家世世代代深受皇恩,效忠陛下、一心报国,不是你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易挑拨的。更何况你空口白牙又有什么证据?” 张皇后却对她的威胁丝毫不以为意,从容开口道:“我挑拨?那要看满朝文武是怎么想的了……到时候不仅是你,还有郭家,恐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即便新帝手下留情,百官会放过你们吗?只内阁的几位便不会轻饶你郭氏一族。”她指着朱予焕,轻轻一笑,道:“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是我孙女的师傅,你的证据,我要多少有多少,昔日不取是昔日,今日我唾手可得” 朱予焕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但还是顶住了郭贵妃像是要吃人的目光,抬了抬眼皮,目光迎向她。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只偶尔传来几声不祥的鸟鸣,郭贵妃浑身颤抖,像是终于放弃挣扎的猎物,她颓然开口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皇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俯瞰着渺小可悲的众生,她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殉葬,我会善待你的儿子们,保你满门性命无虞3。” 郭贵妃似乎是没想到张皇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为什么……陛下也什么都没有说吗?”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张皇后,像是在祈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皇后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但那沉默便已经代表了太多。 朱予焕看到郭贵妃的双肩轻轻颤动,却已经没有了再闯进去的勇气,心底不免有些感慨。 至少郭贵妃也明白,这样的争斗至死方休,只有她们两人中的一人死了才有可能终止,换成任何一人胜利,都不会轻易放过另一人。郭贵妃虽然心机手腕一般,用的方法更是愚蠢无比,可她至少能够狠得下心。 朱予焕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过缺乏这种决断力。 郭贵妃望着紧闭的殿门,再次看向张皇后,道:“张双仪,我要你对天发誓,若是我殉天后你没有善待我的母族和儿子,你的血脉世世代代短折而死!” 朱予焕没想到郭贵妃开口竟然是发誓,若非古人信奉此道,恐怕张皇后也不会搭理这句话。 毕竟这“善待”本身就是个伪命题,郭贵妃这个母亲死了,她的三个儿子就是活得再好,也永远失去了母亲,又何谈“善待”呢? 张皇后淡定应声道:“贵妃,你如今是真的神志不清了,你胆敢诅咒皇家血脉?” “我在你手中的把柄还少吗?”郭贵妃嗤笑一声,惨淡开口道:“更何况我咒的是你,只要你答应我,我今晚便一条白绫抹了脖子。” “我答应你。” 郭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着朱予焕道:“好,到时候你让她来看着,我郭令荣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朱予焕瞪大眼睛,转头看向张皇后,道:“奶奶……” 不是……怎么还有她的事儿? 张皇后的神情格外冷酷,轻松答应:“好啊,我不牵连你的家人,但你若是违反誓言,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郭贵妃闻言扯出一个笑容,像是被牵住的之人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笑出了声,指着张皇后道:“你还是那副样子,虚伪!装作贤妻良母,不过是为了你的那点权力罢了!”她转过身,看着灰败的天空,边笑边走下台阶。 若不是乾清宫地盘大,郭贵妃这样大笑,恐怕早就被偏殿拟旨的几人听到了。 张皇后看着那个失败离去的背影,嘲弄道:“你又怎么会明白权力意味着什么呢?唯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朱予焕一愣,忍不住问道:“奶奶……你没事吧?” “永乐十二年,我的癸水十月未来,太宗爷命太医为我诊治,却被她谣传我是身怀皇孙,他更是不准太医为我开药,一定要我‘诞育皇孙’,嫁为人妇十几载,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还抵不过一个腹内血瘤……若非太宗爷坚持,我恐怕早就没命了4。”张皇后似笑非笑,声音里却满是悲哀与嘲讽,喃喃自语道:“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的太子妃、皇后,当了又有何用?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嫁入天家,命中注定躲不过是是非非,倒不如硬下心肠过这一生,反倒福禄圆满。” 听完她的话,朱予焕不由默然,许久之后才牵起张皇后冰冷的手,道:“奶奶,你有自己,何须他人。” “是啊,我有自己,何须他人?”张皇后垂眼看向朱予焕,她弯下腰,双手按在朱予焕的肩膀上,低声道:“今晚替奶奶去看着她,等她真的殉上你再回来。” 朱予焕对上张皇后满是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等着皇帝驾崩的众人,最终还是点点头,道:“焕焕明白。” 如张皇后所说,生在皇室总要面对这些,她确实无法躲避,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躲? 不过能像张皇后这样连子孙后代都无所谓的人,确实是古今少有。 察觉到朱予焕有些踌躇的目光,张皇后却一笑,似乎是如释重负,她开口问道:“你是怕贵妃的诅咒?” 朱予焕诚实地摇摇头,道:“焕焕倒不怕这个。” 老朱家的皇室血脉,短命的不在少数,她有什么好怕的?有这时间不如多练几套太极拳呢…… 张皇后摸了摸她的头,道:“当初我不知道在心中念了多少次,可没有一次成真的,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朱予焕一怔,抬头看向张皇后,面露惊讶之色。 一时间不知道这句话用在这里算不算一种黑色幽默。 第78章 又一朝 朱予焕走出正殿,看着在门外等着的怀恩,开口问道:“宫道上有人经过吗?” 怀恩摇摇头,道:“未曾,各个宫道都有人把守,想必如今已经禁止随意出入,各处宫殿伺候的人也必然只能在宫内伺候。” 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法,必然是张皇后所为,即便郭贵妃手握宫权,可宫人们照样只听从皇后的。 朱予焕的心情有些复杂,道:“咱们走吧。” 怀恩一愣,见她神情有些沉重,试探着问道:“回坤宁宫……?” 朱予焕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怀恩问道:“今日叔叔们都照常去跟讲官们读书吗?” 怀恩看着外面如今的情况,自然知道里面的皇帝陛下驾崩恐怕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宫外又有心怀不轨的人虎视眈眈,必须要封锁这个消息。 因此怀恩立刻答道:“想必今日诸位皇子殿下都在跟随先生读书,等到结束恐怕是来不及入宫了,十殿下虽然年纪尚小,仍旧跟随母亲居住在后宫,但滕王殿下和梁王殿下都有宫殿居住,想必会让十殿下在皇子宫中暂住一晚。” 听到怀恩的话,朱予焕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自家小叔叔不用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还是以过于惨烈的方式…… 怀恩觑见朱予焕的神情,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开口问道:“郡主不回坤宁宫,莫非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朱予焕点点头,神情有些凝重,道:“是有吩咐,走吧,我们去郭贵妃宫中。” 怀恩微微一愣,不免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过多置喙,只是跟上了朱予焕的脚步。 郭贵妃所在的宫殿是除了坤宁宫之外距离朱高炽最近的宫殿,只需走一会儿便能抵达,朱予焕还没觉得累就已经到了宫殿门口,没想到外面却连一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朱予焕从未去过郭贵妃的宫中,没想到第一次竟然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郭贵妃殉葬,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我们进去吧。” “是。” 两人一同踏过宫门,只见宫人们都默立于殿外,偶尔有几个宫人捧着托盘走来走去,其中一个盘中放着白绫,用处显而易见。宫人们见到朱予焕之后也只是顺从地向她见礼,待到朱予焕让他们起身之后,便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只有一个殿内伺候的宫人立刻迎着朱予焕进去,又让其余宫人为她侍奉茶水。 朱予焕心里装着一堆事情,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喝茶,只是看着茶杯中缓缓升起的热气,开口问道:“贵妃娘娘在做什么?” 宫人恭顺应声道:“贵妃娘娘正在梳洗打扮呢,郡主先在正厅稍等。” 朱予焕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后道:“我明白了。” 郭贵妃如今唯一能留给自己的几个孩子的就是张皇后虚无缥缈的诺言,这是她的不幸之处,朱予焕自然明白她最后的倔强。 至少这份体面,她想留给她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宫人从屏风处绕出,对朱予焕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请郡主进去。” 朱予焕和怀恩对视一眼,这才起身道:“好。” 朱予焕进去的时候,郭贵妃正在对镜梳妆,她先前因为和张皇后争吵而有些散乱的发髻,此时已经重新梳理整齐,脸上则是素净一片,和她平日里精心装扮的样子截然不同,而她身上的那一身红色大衫,鲜红刺目,像是一团即将吞没一切的火焰。皇妃礼服穿戴齐备,只差一条霞帔和一顶翟冠。 朱予焕照常向郭贵妃问安,郭贵妃这才转过身看向她,道:“多亏了今日埏儿不在宫中,否则你们两个以后怕是不能再如往常一样见面了。”她的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仿佛即将要赴死的人不是她。 朱予焕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是啊。” 郭贵妃见她仍旧是面色如常,有着与寻常孩子难以拥有的冷静自持,不免有些感慨,道:“若是埏儿遇上这样的事情,恐怕早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那个不争气的孩子,明明是最小的孩子,却不懂像你一样撒娇卖傻,在他爹爹面前多换几分重视。” 朱予焕本就不是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与其说崩溃,不如说隐约感受到了某种压抑。 不过郭贵妃这样说的理由,朱予焕也一清二楚,她开口道:“贵妃娘娘不必多言,小叔叔和我爹爹始终是兄弟,我爹是不会伤害小叔叔的,更不用说我和小叔叔一同长大,只要我力所能及,定然会护好小叔叔。” 更重要的是朱瞻埏本来就没什么威胁,对于张皇后也称得上恭敬,张皇后根本就没有害他的理由,而朱瞻基则更无所谓了,明朝藩王一旦分封为王、前往就藩,那就和远房亲戚一般,连入京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朱瞻埏和朱棣、朱高煦、朱高燧都不一样,一个小屁孩既无功劳、又无人脉,连威胁都算不上。 郭贵妃见她戳穿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并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你和你奶奶、你爹确实很像,心机深沉非常人所能及。” 朱予焕摇摇头,诚恳地说道:“我比不上他们。” 她只是因为有着曾经为人的经验罢了,并不能代表她算得上一等一的聪明人,可张皇后和朱瞻基都是在踉跄中摸索出自己的道路,只这一点就比朱予焕强了不知道多少。 古人只是生在了古代社会,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 郭贵妃惨然一笑,道:“确实,你的心可没有他们硬,不然也不会和我做出这样的承诺。” 朱予焕扯了扯嘴角,开口问道:“贵妃娘娘为什么找我呢?我人微言轻,未必能够真的保护小叔叔。” “你做的那些东西,陛下曾经无数次和我感慨过,可惜天不假年,陛下没有机会亲自让这些东西发扬光大。”郭贵妃喟叹一声,随后道:“新帝用得上你,哪怕你是公主,也有机会享受一番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朱予焕对于这一点倒是很自信,她点点头,道:“我知道。” 朱瞻基又不是傻子,怎么做对百姓的收成越好、国家的税收越多,于个人享受还是美名赞誉,都对朱瞻基百利而无一害。若只是个贪图利益的小人,朱予焕或许还会有些担忧,可朱瞻基是一个斗志昂扬想要成就自己一番事业的年轻皇帝,为了自己的志向,朱瞻基也不会拒绝的。 郭贵妃见她这样自信,勾唇一笑,轻声道:“到时候你们自家人斗起来,我这个鬼魂泉下有知,也算是慰藉。” 跟在朱予焕身边的怀恩立刻道:“郡主是太子殿下的掌上明珠,贵妃娘娘请勿妄言。” 朱予焕却并不在意,抬手拦下怀恩,只是反问道:“斗起来?” 郭贵妃的神情满是嘲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郭贵妃虽然是有意挑拨,可她说得确实没错,君臣父子,只要朱瞻基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朱予焕打落尘埃。 郭贵妃瞥见她正在思考,在心底冷笑一声。 张氏自作聪明,却不知道玩弄手段获权,最后只会惹得人人效仿,昔日唐宗宋祖便是前车之鉴,今时今日的汉王赵王,又何曾不是当初的燕王呢?朱予焕最好是将他们家中搅得一团糟,这才能告慰她的冤魂。 朱予焕望着郭贵妃依旧美丽的脸,那张脸看着远比张皇后年轻,未经风霜雕琢,美丽异常,却也少了一丝坚毅和智慧。 她笑弯了眼睛,道:“贵妃娘娘放心,我这个人自私的很,只要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便足够了,其余的别无所求,我爹肯定能够明白这一点……我也不会让我爹吝啬至此。” 郭贵妃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道:“那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她话音刚落,有个内官快步跑了进来,刚刚叩首,还未开口便先哭了出来,只是他的哭声不怎么大,很快便淹没在了突如其来的巨大雷声中,宫人们都吓了一跳,朱予焕看着宫人托盘中的翟冠跌落,急忙伸手接住。 郭贵妃脸色煞白,却还是强自支撑着对宫人道:“霞帔。” “是。” 宫女手中捧着一条霞帔,伺候郭贵妃穿上,朱予焕这才将手中的冠子递到郭贵妃面前。 郭贵妃和她对视良久,这才接过冠子,道:“我不想有其他人碰我。”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好,我尽量。” 郭贵妃轻哼了一声,她抬脚走出正殿,看了一眼院中的人,道:“本宫保不住你们的命了,放心,皇家会抚恤你们的家人,加官进爵、金银赏赐,新帝不会让你们白白陪葬……如此,本宫先走一步。” 听到她的话,宫人们都双膝跪下,匍匐在地上低泣。 郭贵妃只是望向乾清宫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此后锦书休寄,君画楼云雨无凭……” 朱予焕望着她依旧挺直的背影,看着郭贵妃一步一步走向偏殿,整个世界除了钟声和那一声巨雷,再无别的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才重归寂静,朱予焕才听到凳子倒下的声音、绸缎绷紧的声音,之后便是隐隐的哭声。 一阵风拂过,朱予焕隐约闻到了某种发霉的味道,她走向偏殿,看着红纱随着窗户漏入的风翩跹摇摆,旁边还有两个跟着一同离去的宫女。朱予焕沉默良久,这才转身走了出去,对怀恩道:“走吧,回去向奶奶复命。”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宫殿,怀恩看着缓步前进的朱予焕的背影,终究按捺不住担忧之情,开口问道:“郡主……” 虽然朱予焕的表现一贯十分成熟,可她到底年纪还小,第一次见识人的死亡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强忍恐惧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更不用说郭贵妃临走前还特意说了那些话……即便怀恩作为宫人,见识过数不清的阴暗之处,但也是第一次看到活人殉葬的场景,更不用说金尊玉贵的郡主了。 朱予焕淡淡开口道:“我没事,棍子打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不会疼。” 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朱予焕即便没有多大的悲痛,但也依旧心有戚戚。若非胡善祥曾是朱瞻基的正妻,孙梦秋会不会像今日的张皇后一样,逼迫胡善祥殉葬?而胡善祥又会不会像郭贵妃一样发出诅咒? 怀恩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隐约从她的背影中感受到了某种怒意,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朱予焕开口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无端地给人安心感。 怀恩微微一愣,立刻应声道:“怀恩相信郡主。” 两人一起回到乾清宫,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朱瞻墡,他两眼通红,脸上还有泪痕,显然是刚刚为驾崩的皇考哭泣过,不过最为显眼的还是他手中的那道圣旨。 见朱予焕回来,朱瞻墡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焕焕,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这宫里现在乱七八糟做什么的都有,可别一不小心冲撞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朱予焕冷静地回复道:“郭贵妃已经殉天。” 朱瞻墡没想到朱予焕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很快便明白了自家大侄女刚才是去做什么了,他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又打量了一圈异常淡定的朱予焕,这才道:“如今皇考驾崩,一会儿五叔求太后娘娘偷偷接大嫂入宫暂住,也好照顾照顾你。” 他虽然没见过死人,但朱棣的妃嫔们殉葬的风声,他也听过一二,光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够吓人的了,更不必说亲眼看到……也就自己这位大侄女内心太过强大,竟然丝毫不见恐慌之色。 朱予焕摇摇头,道:“如今次妃病着,桐桐和含嘉都是我娘照顾,若是我娘进宫,妹妹们便无人照料了。” “既然如此,就将你那两个妹妹一起接进来吧,到时候独居一宫,也不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算了吧,都接进来还算什么‘偷偷’?” 朱瞻墡见她这样老成,伸手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放心吧,整个紫禁城封得密不透风,塞哈智已经严防死守,刘将军也安排好京中布防了。” 张皇后的办事效率还真高。 朱予焕有些疑惑于朱瞻墡这么泰然自若地擅自决定,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圣旨,开口问道:“是奶奶让五叔奉旨暂代我爹监国?” 朱瞻墡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嘟囔道:“可不能胡说,本王这是代病重的陛下监国。”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我爹到哪里了?” 朱瞻墡摇摇头,道:“还是不知道的好,你想想,咱们都不知道,汉王赵王那能知道吗?安稳!安稳最要紧!” 第79章 展威风 朱高炽驾崩的消息虽然被如今的张太后和四位大臣所隐瞒,但宫内的处置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息,郭贵妃的贴身宫人几乎都一同殉葬,除了郭贵妃,先前的谭氏同其余三个无子的妃嫔也一同殉葬,即便朱予焕没有亲眼看到,也能想象到那些女子的惨状。 而这些妃嫔和宫人的家人们则是能借此得到一笔丰厚的财物,只是这些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待到朱高炽去世的前七日过去,张皇后这才打算对外宣布朱高炽的死讯,连同其余的圣旨也一并发出,比如朱瞻埏奉旨暂时监国,妃嫔宫人家属的赏赐等等。 朱予焕一听到消息,自然就明白朱瞻基恐怕是已经快要回到顺天了,对于汉王朱高煦来说,这自然是个很好的机会,只是他不知道,早在朱高炽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张皇后便已经暗中送家书给朱瞻基,通知他尽早北上回京。 而朱予焕考虑的则是另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吴妙素曾经和她说过的黄俨的事情,自从宫人们可以正常走动之后,怀恩便时常留心长街附近的动静,加上女官们也可以开始重新为朱予焕传递消息,便听到了黄俨的动静,朱予焕想着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抓黄俨个正好,也省得多出一些没必要的繁杂过程。 朱予焕乖巧道:“奶奶,我想多带几个宫人,午后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做。” 如今已经是太后的张氏看向朱予焕,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却并不多问,反而对身边的宫人道:“多叫一些得力的宫人,陪郡主走一趟。” “是。” 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奶奶不问问我去做什么吗?” 张太后有些好笑,道:“孩子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事情,我又有什么好问的呢?难道奶奶还会不信自己的孙女吗?”说到这里,她的动作一顿,接着开口道:“更何况你也总该做些有建树的事情,让你爹知道你有所成长。” 朱予焕微微一愣,对上张太后鼓励的目光,这才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张太后应当也很清楚吴妙素的来历,只是并未在意,毕竟吴妙素在张太后身边呆了一段时间,张太后也很清楚她的性格和底细,她知道吴妙素没有胆量做那些犯上作乱的事情,更不用说胡善围对她有知遇和教导之恩,吴妙素狠不下心伤害胡善祥的丈夫的事情,况且如今朱瞻基也算是她的“丈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汉王事成又怎么会真的放过吴妙素一家?吴妙素虽然胆量不足,但却并不是蠢人。 即便吴妙素真的向汉王泄密,消息从应天到乐安州,也不会比朱瞻基赶回来的速度更快,更不用说张皇后早就秘密派遣自己的人南下接应,时时有消息传来,朱高煦便更不可能得手了。 论心眼,朱高煦哪里比得过自己这个天天在朱棣和朱高炽身边却几乎从未遇到训斥的大嫂呢? 朱予焕正往长街赶,还没遇到黄俨,却撞见了另一个内官,那小内官看见她却并不行礼,反而是转身便要往旁边的墙上撞,朱予焕的反应比旁边人还要快,立刻伸手抓住他往旁边一推,怀恩一招手,旁边的宫人一拥而上,将他抓了个正着。 朱予焕俯视着他,语气轻飘飘地反问道:“见了我不知道行礼,反而要跑,你要跑到哪里去啊?该不会是要去见黄俨吧?” 没想到朱予焕一语中的,那内官先是一愣,正要开口大声求饶,朱予焕已经道:“堵住他的嘴,免得打草惊蛇。” 怀恩早就在旁边拿出帕子塞进他的嘴里,又一把扯起内官的衣领,仔细扫了一番他的打扮,道:“应当是后宫差遣的粗使内官,似乎是已故恭禧顺妃谭氏的宫人,恐怕宫门一开就想着出来通风报信了。” 朱予焕眨眨眼,很快明白过来,道:“谭氏那香……莫非是你想办法送进宫内的?” 张太后之前将朱高炽的病因全部推到了郭贵妃的那杯酒上,可是仔细一想,张太后的生辰过去不过一月,朱高炽竟然就这样急病去世,恐怕没那么简单。朱予焕虽然不懂药理,但是那日她和朱瞻基见到朱高炽的时候,朱高炽浑身直冒虚汗,加上谭氏当时慌乱的样子,朱予焕不得不多想。 不过想再多也是白想,倒不如直接诈一下试试,反正朱高炽和谭氏的事情早就被李时勉一道奏疏四处传扬开来,也就不缺她这一个了。 内官先是一愣,随后更加慌乱,猛烈摇头想要否认什么,可惜只那一瞬的犹疑便已经被朱予焕捕捉,她立刻便能断定结果。 宫内的安全一向最为要紧,平日里正常经过宫门的东西都要有所查验,但直殿监负责扫洒,这种苦力部门带的都是些不招人待见的东西,查验反而更加送些,更何况胡善围走后,宫内管辖要比之前宽泛许多,宫人们也会想办法托直殿监的人带些宫外的香料胭脂等入宫,这些负责带东西的内官都和守卫有所勾结,轻易便会放过,更不用说这小小的香料,若非通晓医理,又怎么能看出端倪呢? 只可惜谭氏已经被张皇后选中殉葬,恐怕也无法从她口中得知真假,不过朱予焕私心还是认为她大概并不知情,只是如郭贵妃所说,希望能让自己有一个孩子,这样便可如李贤妃那样,因为膝下有子逃过一劫。 谭氏也好、郭贵妃也罢,竟然都在无形之中加快了朱高炽死亡的速度。 这怎么不算一种命中注定? 跟随朱予焕而来的宫人都是张太后信得过的人,即便不知道朱予焕口中的事情,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会乖乖保密,因此朱予焕才这样放心发问。 更重要的是,朱予焕好奇张太后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过以张太后的个性和手段,即便知道了也会加以利用,有了一把锋利的好刀替她解决一切,张太后高兴都来不及呢。 朱予焕不必发话,两个宫人已经扭着那个通风报信的内官拖去坤宁宫,有了他做引子,应该能在宫中揪出不少汉王的人,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与怀恩得到的消息无误,黄俨正亲自在长街角落等人,时时踱步,显然很是焦躁不安,可惜他并没有等到接应的人,反倒是朱予焕一挥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宫人上前钳制黄俨,按得他跪倒在地,不得动弹。 黄俨顿感不妙,急忙道:“我是直殿监的太监主客,不过是在此检查打扫是否干净罢了!” 朱予焕这才走到他面前,开口道:“是吗?只你一个人在这里查验?身边连一个掌司都不带吗?” 朱予焕对黄俨的印象不怎么深刻,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大清,毕竟这宫中内官众多,朱予焕自然是不可能每个都认得,她也不过是想办法让人简单调查了黄俨一番。但黄俨却对朱予焕印象深刻,见到是她亲自来,一时间竟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帝王喜怒无常,像朱予焕这样小小年纪就能哄得太宗皇帝喜爱异常的小丫头,别说这宫中,就是整个天下,也没有朱予焕这样能够“顺着龙须捋”的人,能让锦衣卫指挥使和刘永诚做她的老师,更不用说即便太宗皇帝已经不在,朱予焕照样在宫中出尽风头,文武双修却还样样出彩,更是有无数奇思妙想,连大行皇帝也对她赞不绝口,因此即便是直殿监这样不引人瞩目的衙门也照样能够听到朱予焕的威风。 朱予焕见他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微微挑眉,扬起下巴道:“看来你认得我啊。” 一旁的怀恩道:“你这个时候再不交代,将你交到太后娘娘手中,你更落不了好。” 黄俨见一个小内官竟然也敢呵斥自己,立刻不甘地反驳道:“你算什么东西,毛都没有长齐就敢跟我这么说话!知不知道我曾经奉太宗爷爷的旨意出使朝鲜,那个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朱予焕冲着旁边皱着眉头准备让他物理闭嘴的宫人摇摇头,她嘲弄地轻笑一声,随后对怀恩,道:“怀恩,给他两巴掌。” 听到朱予焕的话,怀恩倒是也不犹豫,抬手便是两个嘴巴,打完才退后一步,下意识地将有些发麻的手藏在袖中。 他以前不知道干了多少农活儿,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两巴掌下去,黄俨顿时眼冒金星,只觉得耳鸣头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曾爷爷派你出使朝鲜,可也未见你有什么成果,倒是我听某些在京的朝鲜使臣聊起过,你在朝鲜出使时,大肆索贿、强卖私货,连朝鲜王爷也不曾放过,弄得朝鲜怨声载道,只是碍于大明威严不敢多言。”朱予焕冷笑一声,道:“你这样到处败坏我曾爷爷的名声,当初没有取你项上人头已经是念在你追随曾爷爷多年的情分上手下留情,皇爷爷又素有宽仁之名,饶你一命。你反倒沾沾自得起来了!我看你也不想要你脖子上这颗瘤子了,今日取了便是!” 如今事情已经彻底败露,黄俨为了保命,自然是不会继续为汉王赵王保守秘密,立刻大声道:“奴婢愿意招人宫中的细作!恳请郡主为奴婢美言几句……” 朱予焕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以为现在还有你谈条件的机会,你若全都说出来,兴许还能保住你的妻儿老小,可若是不交代,待到我爹回来,以你一个宫人谋逆的罪名,夷三族也着实轻饶了你。” 黄俨早已是冷汗涔涔,连声道:“奴婢明白……” 朱予焕这才吩咐道:“把他带回去单独关押起来,招认的东西全部记录在册,呈交奶奶。” 到时候正好回去和另一个人的招认结果对一下,免得他们两个耍诈。 “是。” 朱予焕目送着几个宫人带走黄俨,她转头看向怀恩,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手打疼了吧?” 怀恩讷讷应了一声,两个人对视片刻,忽然都笑出了声。 朱予焕好不容易出了后宫,可到底没有张太后的允许,朱予焕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远远地看了一眼东宫所在的方向,这才和怀恩一起返回坤宁宫。 张太后如今虽然已经是太后,可到底朱瞻基还没有正式继位,加之坤宁宫位置距离前朝较近,有什么事情都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因此张太后并未立刻搬离坤宁宫。 “我们郡主好大的威风啊。” 朱瞻墡原本在帘外等着向张太后请示监国的事情,听到宫人通传朱予焕回来了,便如此戏谑开口。 朱予焕只当这不是玩笑,故作谦虚地摆摆手,道:“五叔太客气了,威风是有一些,但也算不上大。” “瞧瞧你,夸你两句还挺得意。”朱瞻墡伸手揉揉朱予焕的头顶,道:“怎么偏你能发现这黄俨的事情?等大哥回来,先给你这个小丫头记一功,封郡主你是头一个,这公主恐怕也少不了你的。” 朱予焕总不能说自己有女官们帮忙吧,一旁的怀恩已经恭敬道:“是奴婢听其他宫人说起黄俨时常独行,恐怕是有越轨之举,因此立刻禀告郡主,郡主心细如发,特意命奴婢调查清楚,奴婢多方打听才怀疑黄俨有通风报信之嫌,今日又有太后娘娘准许,这才前去抓人。” 朱瞻墡戏谑开口道:“看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很有默契嘛,这小内官这样伶牙俐齿,全是向你学的吧?” 朱予焕煞有介事地说道:“哪里的话,是怀恩悟性高。若是换个笨的,便是鹦鹉学舌也难为了他。”她说完,忍不住凑近朱瞻墡,低声问道:“五叔,小叔叔这几日怎么样了?” 朱瞻墡听她问起十弟,微微一愣,随后低声道:“伤心自然是有的,十弟聪明,他懂得分寸,就是再难受,明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的。” 朱予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一面……” 朱瞻墡还没说话,珠帘后的张太后已经走了出来,开口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两人不过是明面上的人,下面还不知道潜藏着多少人呢,想一一找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看向朱予焕,道:“焕焕,你说呢?”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墡的目光,思虑片刻,道:“让宫人互相检举即可,一旦查有实证,便赏赐察举上报之人,这样宫人们互相监督,想必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朱瞻墡哟了一声,道:“你倒是有主意。” 朱予焕乖乖答道:“古人的主意。” “你啊,就别在这里耽搁焕焕了。如今大行皇帝丧仪,善祥总担心焕焕在宫中闯祸,时不时就派人来向我问安,心里是在担心这个小丫头呢。”张太后见朱予焕微微一愣,接着道:“快出宫去吧,省得你娘总惦念你。” 朱予焕这才反应过来,若非国丧,她肯定要欢呼一声。 因此朱予焕只好强压下兴奋,规规矩矩地向张太后和朱瞻墡行礼,这才快步走了出去。 朱瞻墡看她一阵风儿似的,不由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年纪小。 第80章 心中事 张太后一发话,朱予焕自然是火速收拾了一下便出宫了,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朱予焕只觉得心情都轻松了不少,如果不是现在还在丧期,朱予焕恐怕要跳起来大笑三声。 怀恩自然是看出朱予焕的雀跃,赶紧上前提醒朱予焕,免得她太过高兴。 不过见朱予焕这样,怀恩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了。 之前看朱予焕总是面色沉重的样子,怀恩便有些担心她心事太重,反而伤到自己,可看着朱予焕因为能够回家这样开心,可见朱予焕有自己疏导自己的方式,怀恩也轻松不少。 郡主天生聪慧是好事,只是他在旁边守着,总担心她因此压垮自己。 朱予焕一路顺畅地回到东宫,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朱予焕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快步走进正厅,却不见胡善祥的身影,她看向一旁的宫人,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娘呢?还有桐桐,怎么都不见人?” 宫人急忙答道:“回郡主的话,自从宫中传出丧报,孙次妃就病得更厉害了,时常做噩梦,因此太子妃殿下每日都去探望次妃,还召太医为次妃诊治。” 朱予焕有些疑惑,道:“病得这么厉害?太医是怎么说的?” “只说次妃是心绪不宁、思虑过重,一定要好好休息。” 朱予焕眨眨眼,寻思着朱瞻基对于孙梦秋的影响竟然这么大吗? 胡善祥一个月也没有见朱瞻基几面,估计比朱予焕在现代见年假的次数都少,照样是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不往心里搁,虽然称不上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但也不会病得这么厉害。 朱予焕思虑片刻,还是准备先去探望一下孙梦秋。 不过她刚从宫里出来,至少也要简单梳洗一番才行。 简单梳洗过后,朱予焕才奔着孙梦秋的院子去了,没想到孙梦秋的院子里比之前少了许多人,格外冷清,甚至连个通传的都没有。朱予焕一进去就看到朱友桐带着朱含嘉在院内的桃树下蹲着,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朱含嘉被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倒是朱友桐闻声立刻跳了起来,兴奋地抱着朱予焕,正要高声欢迎,朱予焕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道:“这段时间可不能大喊大叫的,桐桐听话。”说罢,她又伸手抱起朱含嘉,让她重新站好,这才道:“是姐姐不好,吓了你一跳。没摔着吧?” 朱含嘉赶忙摇摇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友桐倒是很主动地答道:“我们两个在看蚂蚁搬家呢!那么小的蚂蚁,竟然在这里搬了半个多时辰,这就叫做持之以恒!” 朱予焕不由腹诽,你们两个能在这里看上半个多时辰,也不简单啊。 朱予焕的目光扫向朱含嘉,看她如白瓷娃娃一般精致,就是有些沉默寡言,虽然不至于呆呆的,但是怎么看都有几丝木讷,完全不像是个普通小孩子,朱予焕都要怀疑自家小妹妹莫非也是穿越而来的老乡? 可那也没有装都不装的道理啊,她一把年纪了还知道在长辈面前卖萌呢。 朱予焕有些疑惑,凑近朱友桐耳边,小声问道:“先前我就想问了,含嘉怎么不和我说话?” 朱友桐也学着朱予焕的样子,踮起脚凑到姐姐耳边,低声道:“我细细观察过了,嘉嘉只在姐姐面前这样……” 这下朱予焕更奇怪了,她不敢说自己是绝世美人,但也不至于长得吓人的地步吧?平日里说话也都没有出格和失礼的地方,怎么能把自家这位小妹妹吓成这样? 朱友桐倒是丝毫不怀疑,理所当然地说道:“肯定是因为姐姐太有威严了啊!大家都说姐姐不是寻常女子呢,是博学多识的才女!而且能文能武,古今无双……” 朱予焕赶紧打断自家妹妹,道:“停停停!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词儿吧?我怎么从没听过别人这么夸我?” 朱友桐嘻嘻一笑,道:“所以才说姐姐威严啊,寻常的阿谀奉承的小人都不敢上前呢。” 朱予焕闻言微微挑眉,道:“看来你这个小丫头也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叫做阿谀奉承啊。” “只是稍加修饰,我最近跟着师父娘学成语呢,这就是我新学的成语呀。”朱友桐双手背后,道:“姐姐今日去抓黄俨的事情,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姐姐可真厉害!我还听人说了,怀恩好像还打了他两巴掌呢!” 怀恩被朱友桐这么一点,顿感羞涩,赶忙低下头盯着地砖的砖缝,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朱予焕一时无语凝噎,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全都知道了?” 这事情这么快就传遍宫中,除了张太后亲自宣传,还能是谁?没在现代搞宣发实在是委屈了张太后这样的人才了。不过朱予焕也能明白张太后的意思,胡善祥“不争气”,没有和张太后穿一条裤子的意思,更不想卷入朱家内部的任何斗争旋涡之中。而朱予焕就不同了,尽管她年纪还小,但是自己主动又努力,也算小有口碑,同时还是不会分走朱家权力的“自己人”,确实要比儿媳更靠谱一点。 朱友桐老老实实地道:“全都知道了。” 朱予焕无奈扶额,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妹妹,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道:“别人说说就算了,咱们自己不能当真,知道吗?” 朱友桐把朱予焕拉到一边,这才小声道:“所以嘉嘉更害怕姐姐了,平日里次妃常说姐姐太厉害了,嘉嘉都听在心里啦,她偷偷和我说过的,一般女子都不会像姐姐这样的。我特意教导嘉嘉,姐姐可不是一般女子,当然不一样了!” 自家妹妹说的“厉害”和孙梦秋口中的“厉害”那能是同一个意思吗? 朱予焕没想到自己在外的形象现在竟然“进化”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转移话题道:“次妃病得厉害吗?竟然连娘都惊动了。” “娘说爹和次妃虽然吵架了,但若回来之后看到次妃消瘦,爹爹还是会心疼,所以特意亲自照看次妃。”朱友桐似乎想起什么,道:“姐姐放心,娘带了家中的册子来,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照看次妃,不会耽误事情的。就像姐姐平日里一样,这叫一心多用!” 朱予焕寻思自家亲娘这个全职大管家的班上得也太敬业了一些,便道:“之后丧仪忙得厉害,叫人来照看次妃就是,娘何必亲力亲为。” 朱友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可是娘说了,她嫌爹烦……” 朱友桐的话还没说完,朱予焕已经捂住了她的嘴,抓着自家妹妹向里屋走去,若无其事地说道:“哎,这天气有点凉,给桐桐都冻得说不出话了,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多喝热水!” 胡善祥心里嫌朱瞻基烦是一定的,可她生性谨慎,怎么可能和朱友桐这么说,一听便知道这是朱友桐“自由发挥”理解出来的意思,可不能大肆宣扬啊! 朱予焕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还有另一个妹妹,她又回头看向朱含嘉,道:“含嘉,快进屋歇歇。” 朱含嘉看了看不远处暖融融的夕阳,又摸了摸自己身上轻薄的衣物,这才跟在两人后面一起走了进去。 胡善祥原本在桌边查账,看到朱予焕进来,不由一愣,似乎是喉咙有些干涩,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回来了。” 朱予焕乖乖行礼,道:“焕焕回来了。” 胡善祥轻轻咳嗽一声,道:“回来就好。”她手中还捧着账本,眼神却已经不自觉地在朱予焕的身上上下打量,轻声道:“每日跟着你奶奶学习,看着瘦了……” 朱予焕见她眼眶微微泛红,不由心头一暖,随后道:“是最近怠惰了些,没有勤加练习,吃的饭也少了。” 胡善祥虽然不知道宫中情况,但她很清楚张太后杀伐果断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将朱予焕当成寻常小孩子一样对待,女儿不知道在宫内受了怎样的苦。 只是如今到底是在孙梦秋的院子,胡善祥不好多问,只是道:“次妃这几日时常梦魇,一个人总是害怕,不一会儿就要喊人,我便想着常过来陪陪她,也多几分人气儿。” 朱予焕这才问道:“次妃屋内怎么少了这么多伺候的宫人?” 胡善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屏风,这才压低声音道:“宫中封锁多日,前些时候一直有宫人被女官带走,问便说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想必是有些走漏消息的,往往是放回来的少,不回来的多,次妃的院子里被带走的人尤其多。她本就身子不适,听说这些消息,病得更加厉害了。” 朱予焕了然,孙梦秋这是被吓的。 之前她因为怀孕生子,广邀宾客,抹不去的人情面子极多,殿内的宫人自然也就鱼龙混杂。现在是皇位暂空的特殊时期,张太后忙着在宫中筛人,哪管得了这些人是哪个院子的,只要有问题一律带走。 胡善祥叹了一口气,有些担忧地说道:“她自幼长在宫中,在东宫不知道见过多少腥风血雨,忧思成疾也是在所难免,想着过些时候就好了。” 母女两个正说话间,屏风内渐渐有了动静,孙梦秋竟然强自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她虽然穿戴整齐,可仍然难掩憔悴。 孙梦秋见到朱予焕不由微微一愣,急忙问道:“郡主在宫中可好?” 看她神经紧绷的样子,朱予焕猜她是听说了宫中严密封锁先帝死讯的事情,便安抚道:“就是每日少吃了一碗饭罢了,次妃放心。” 孙梦秋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她上下打量了朱予焕一番,又急忙抬手搓了搓胳膊,似乎还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梦秋才关切地小声问道:“郡主没有看到些什么东西吧?” 朱予焕微微一愣,联想到胡善祥刚才的话,便明白了孙梦秋为何会这样。 这宫中明里暗里的斗争不知道有多少,孙梦秋原本长在民间,却被接入宫中教养长大,见到的宫廷斗争数不胜数,如今这样大肆处理宫人的局面,孙梦秋见得越多,反而越恐惧。 朱予焕摇摇头,道:“平日里我都在坤宁宫内读书,确实没看到什么。” 除了朱高炽驾崩的雷天亲眼看到了郭贵妃自缢,朱予焕确实没看到什么殉天的场面。 孙梦秋闻言苦笑一声,道:“那便好,我以前也听人说起过一些后宫中的事情,只是耳闻便被吓得不行……”她的语气有些失落,但还是夸赞道:“不过以郡主的胆量,必然不会辜负太后娘娘的期望。” 打量着她的神情,朱予焕立刻领会了孙梦秋的言外之意。 孙梦秋是张皇后照看长大,可朱瞻基大婚之后,张太后却转而对胡善祥青睐有加,显然是在长久观察孙梦秋之后觉得难堪大用,而胡善祥本身却又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格,加之又不受朱瞻基喜爱,尽管能够镇得住后宅,却不是张太后合适的帮手。 若是朱予焕真的只是个普通小丫头,估计张太后便会彻底放弃了,毕竟以她老人家的力量,单干也不会逊色。 只是看孙梦秋这副样子,朱予焕不由起了提防之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朱瞻基马上便是皇帝了,距离胡善祥被废也不会太远,朱予焕必须早做准备。 朱瞻基也好、孙梦秋也罢,只要谁敢动胡善祥和朱友桐,朱予焕都不会坐视不管。 胡善祥见朱予焕没有说话,立刻起身对孙梦秋道:“宫中丧仪繁复,你还得拖着病体,已是不易,我这便将她领回去,免得打扰你休息。” 孙梦秋微微颔首,目送着胡善祥母女三人离开,这才看向旁边一直静静观察着所有人的女儿,忍不住叹息道:“是娘没用……” 胡善祥虽然不受朱瞻基宠爱,可是架不住人家有一个好女儿,她出身不比胡善祥这个“祥瑞”,小时候还要刺绣补贴家用,若是她能如胡善祥那样吃饱穿暖,不知能不能有胡善祥这样能力出众的女儿…… 朱含嘉摇摇头,格外乖巧,道:“爹爹喜欢娘,娘很好,母亲和姐姐们也好。” 孙梦秋听到女儿的话,勉强笑了笑,又垂首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朱予焕虽然不说,但孙梦秋知道,她肯定对郭贵妃殉葬一事有所耳闻,小小年纪就能这样面不改色,她实在是不能不忧虑……郭贵妃既有子嗣,又有宠爱,照样被张太后殉葬,胡善祥心地善良,可朱予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将来朱瞻基不在了,她能如李贤妃一般幸免于难吗?更不用说如今她只是惹恼了朱瞻基,便被如此冷落,让吴氏占了便宜……只有她膝下有子,并且让自己的儿子有望继承大统,才能保住她的性命,保住女儿的荣华富贵。 胡善祥没有儿子一样可以做皇太后,朱予焕没有弟弟一样可以成为长公主,她们都能凭借张太后和自己的能力享受荣华富贵。 可她孙梦秋没有儿子就只能等死,她的女儿就只能做一个不显眼的公主……她必须尽快从吴氏那里抢回小爷,争取出孝之后尽快诞下皇子! 第81章 有底气 母女三人回到正殿,胡善祥见朱予焕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问道:“怎么了?一言不发的。” 朱予焕回过神,对着胡善祥一笑,道:“没什么。” 只是她想到孙梦秋刚才的神情,又联想到宣德三年即将出生的弟弟以及会被废掉的亲娘,忍不住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胡善祥见她现在便已经学会报喜不报忧,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少见地开口道:“是我没办法让你们两个天然过上安稳的生活。”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世界上哪有绝对安稳的地方,就像娘这样,管他外面风雨滔天,能够稳住自己的内心就已经足矣。” 朱友桐虽然听不大懂,但还是连连点头,道:“姐姐说的对!” 朱予焕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就在这里‘姐姐说得对’?” 朱友桐并不在意姐姐的“训斥”,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知道,这个叫摸着良心说话!” 听到她的话,朱予焕和胡善祥觉得好笑,却又没道理反驳,只好顺着她的话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朱予焕这才看向母亲,开口问道:“我爹还没有消息吗?” 胡善祥摇摇头,道:“即便有消息,那也应该先传到太后娘娘和次妃那里,怎么会先和我说呢。”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她想着自家亲娘到底也是太子妃,朱瞻基至少也要做到朱高炽这样,明面上照顾胡善祥的面子吧。 朱瞻基到底年轻,喜怒鲜明,和朱高炽这种在太子位置上历练太久的人的个性截然不同。 胡善祥察觉到朱予焕的情绪,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你刚刚怎么说的,难道忘记了?这些小事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你,这几日在宫中如何?听你奶奶的吩咐了吗?” 朱予焕乖乖点头,她当然是不可能说自家奶奶带着自己去乾清宫听遗嘱,又让她看着贵妃自缢、抓捕黄俨等等,这些可是限制级内容。 因此朱予焕只简单说了几件事情,比如张太后严禁宫人们随意出入,还让五叔监国等等。 胡善祥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又有些担忧地开口道:“你奶奶这样让你参与其中……” 她自然是不会直接说自己的婆母心机深沉,将朱予焕拉入局中,指不定会如何利用她。 朱予焕明白胡善祥的言外之意,拍了拍胡善祥的手,宽慰道:“娘放心吧,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也不是蠢货,是非曲直我自会分辨的。” 胡善祥见她如此,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好。” 朱友桐虽然不大理解母亲和姐姐对话的意思,但还是将自己的手也放在两人的手之上,倔强地开口道:“还有我呢!娘和姐姐可不能把我落下!” 朱予焕好笑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 待到朱友桐放心去玩之后,朱予焕瞥了一眼远远的守在殿外的宫人,这才看向自家亲娘,低声问道:“娘能猜到次妃的心思吗?” 胡善祥当然是一清二楚,叹息道:“郭贵妃的下场人尽皆知,对于她和妙素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方法。” 朱予焕开口问道:“那娘呢?有什么打算吗?” 胡善祥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等着陛下的心思罢了。”她望向朱予焕,许久之后才开口道:“焕焕,我知道你跟着你奶奶在宫中,看人看事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是母亲,我本应该为母则刚,而不是成为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朱予焕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明白胡善祥看似淡然的外表下潜藏着的纠结和痛苦,她开口道:“娘,我跟着奶奶是因为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践行我的理想,而不是因为你不够强大。”她伸手捧着胡善祥的脸,道:“你已经担起了作为母亲的责任,不用再强迫自己做更多了。比起这些,娘,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胡善祥微微一愣,竟然一时间回答不出朱予焕的问题。 朱予焕勾起嘴角笑了笑,道:“我送给娘的八音盒,不只是给娘无聊的时候解闷,更希望娘能够因此重新拾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看到胡善祥露出惊讶的表情,终于有些得意地歪歪头,道:“我看了好久才发现,每次娘教桐桐乐理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娘虽然没有笑,可语气总是很轻松,不需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样紧绷,我看着也开心。” 见她露出“娘也被我抓住把柄”的小表情,胡善祥不由莞尔,但她很快收起那丝笑容,伸手点了一下朱予焕的鼻尖,道:“皇家的身份不是拿来玩笑的,整日里不务正业,引得宫人们纷纷效仿,流传到民间,会引起大麻烦的。” 朱予焕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曾爷爷做得知音天子,娘为什么不能作曲赏乐?男子通晓舞乐便说他们是风流倜傥,女子精于音律,怎么就没有脸面了?”她说完又认真地强调道:“一个人能专注于一项技艺,小有所得、乐在其中,便已经十分厉害了,即便现在的人不懂,未来的人也会明白的。娘又何必在乎现在的人的想法呢?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脚踏实地,是为自己活着的,又不是为了活给别人看。” 胡善祥听完她的话,不由一怔,许久之后才开口道:“端庄持重、贞静贤德,这是女子生来便被教导该学会的,家中长辈有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朱予焕听完不由一笑,她牵起胡善祥的手,和她对视许久,反问道:“既然这样过来是对的,娘为何还要纵容我长成现在这样呢?若您有心管制我,只能尊崇父母的女儿又有何办法?” 胡善祥被她的辩解堵得说不出话,只好道:“南唐时,大周后精通音律,引得后主荒废朝政,南唐亡国……既然嫁入皇室,便要恪守礼教……” 朱予焕微扬下巴,道:“那是皇帝不中用,一个人若连自制之力都没有,又无能担当重任,被人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 胡善祥被她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堵她的嘴,朱予焕却已经摇摇头,道:“宫人们离得远着呢,听不到的。” 胡善祥不由长叹一声,道:“我当你入宫一趟,跟着你奶奶许久,学会了谨言慎行呢。” “娘是亲人,在亲人的面前,自然无需谨言慎行了。”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再说了,若是天下只因女人坏事,那怎么这些皇帝都舍不得为了江山远离女子呢?分明是他们自己私心太重,借着女子给自己一个放纵沉沦的理由,事后便将罪名推卸干净,为人不耻。” 被女儿这样一说,胡善祥沉思许久,竟然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朱予焕接着说道:“况且我爹又不是南唐后主,他要是知道别人这么看待他,肯定恨不得一箭射死那人呢。” 毕竟就算是朱高炽,在看到李时勉的奏疏之后,还让大力士扑断他三根肋骨呢,朱瞻基这个从小就跟着朱棣行军打仗的人,真发起脾气来恐怕也不好惹。 胡善祥看着朱予焕,终于哭笑不得地开口道:“你说你是被我纵容成这样的,可你这些歪理又是哪里来的?从小就在我的眼皮子下面长大,怎么会生出这般想法呢?” 朱予焕颇有些得意,又故作神秘道:“娘以后就知道了。” 胡善祥望着眼前的女儿,许久之后才道:“其实娘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 朱予焕眨眨眼,心里却隐隐猜测到胡善祥接下来会说什么。 胡善祥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朱予焕所说的一切距离她太远太远,也太过“不切实际”,胡善祥不能接受也是在所难免。 出乎意料的,胡善祥开口道:“焕焕,你可以等等我吗……” 听出胡善祥话中的犹疑,朱予焕微微一愣,立刻道:“没事的,娘,这些事情本就是徐徐图之,不必急于一时的。”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还以为娘会拒绝……” 胡善祥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道:“娘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这些话,也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她的目光扫向远处,牵着朱予焕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起来,她开口道:“从出生开始,我们面前的一切都是别人安排的,真正能让我们选择的事情少之又少,即使是自己选择,也往往是为了家族、为了父母、为了兄弟姐妹……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沉默地活着。焕焕,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些话的人。” 此时此刻的女儿,比起是女儿,更像是可以和她说知心话、可以理解她的挣扎的好友, 朱予焕和她对视许久,道:“娘,即便真的成为皇后,也不代表你必须泯灭自我。就算如奶奶那样精明,可她也有自我,因为她有自己的底气……我就是娘的底气,有我在,娘就放心吧。” 胡善祥察觉到女儿掌心的温度,看着她明显还稚嫩的小手,又看了看她总是透露出坚定的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女儿,道:“是娘拖了你的后腿。” 朱予焕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道:“娘,这不怪你,你只是没有选择。”她察觉到脖颈处有水滴划入,抱着胡善祥的手也紧了些。 胡善祥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坚守自我已经不易,身为古代妇女的她也没有避免怀孕的措施,她已经尽量对两个女儿负责,又何必逼迫她。 其实朱予焕只是希望自家亲娘都够缓解一下自身压力,毕竟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总是心事重重,放在古代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必然会导致短寿。 废不废后是一说,活得长点总是好的。 这几日连续审问黄俨,张太后时常叫朱予焕过去旁听,一下子揪出了不少心怀鬼胎的宫人,让朱予焕不由感慨汉王是真的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汉王要没点家底,恐怕也禁不住这么败……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就算汉王真的有钱,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往皇宫里塞进这么多眼线,郭贵妃又不是筛子,掌管宫权不过月余,汉王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收买大量工人成为自己的眼线,要是他真能做到,早就在紫禁城内登基了。恐怕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张皇后在借题发挥或者是趁机灭口,譬如已经殉葬的谭氏身边的宫人,张太后连审问的过程都全部省略,直接下狱。 这其中的原因让人不得不多想,只是如今朱瞻基不在,张太后和负责监国的朱瞻墡便是权力最高的两人,而朱瞻墡代理监国又要询问张太后的意思,换言之,张皇后才是目前掌握大明最高权柄的人。 朱予焕听了几日,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在宫禁不再像之前那么严格,加之丧仪间隙逐渐宽松,朱予焕能照常读书习武,也能继续召工匠入宫,日子才总算没那么无聊。 因着丧仪问题,锦衣卫也跟着一起戒严,石林许久没有见到朱予焕,见礼之后便不由惊呼道:“女郎怎么看着比之前瘦了些?” 朱予焕拍拍胸口,道:“那是因为长高了,这叫柳枝抽条——” 石林憨笑一声,挠挠头道:“原来如此。” 塞哈智忙于公务、无暇见人,朱予焕便自己练习,她一边射箭一边道:“也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石林在旁边跟着一起练习,揶揄道:“原来女郎也会想爹啊。” 朱予焕哼了一声,道:“之前我爹跟着曾爷爷在外征战,我可是半年都没见到他呢,现在不过两个月,我可没有那么想……” “没有那么想,不还是在想吗?”石林嘿嘿一笑,道:“女郎放心,有太后娘娘筹谋、锦衣卫护送,还有内官接应,一定安安稳稳。” “那是当然,我爹肯定能平安回来的。” 朱予焕对这点倒是很自信,她唯一担心的是吴妙素。 她要是被朱瞻基发现了身份,一把火烧得可是两家人,毕竟胡善围是吴妙素的师傅,朱瞻基本就对胡善围有意见,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必然会借机打击报复,朱予焕想想就觉得头大,好在张太后知道吴妙素可以利用又翻不起大风浪,加之她有意袒护胡善祥,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件事最好是能隐瞒一辈子,这样大家都省心。 她正在那里想着,怀恩已经快步走来,面露喜色,道:“郡主,太后娘娘传信,说陛下带人回来了!” 朱予焕立刻放下手中的弓箭,冲石林摆摆手,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赶紧和怀恩往坤宁宫赶。 她这个亲爹可算是回来了! 第82章 和谐家 朱予焕赶到坤宁宫的时候,张太后和朱瞻基正在说话,旁边还有当初和朱瞻基一起南下的吴妙素,只是这次她并非和之前一样站着,而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座位。 早就有人和张太后与朱瞻基通报朱予焕赶来的消息,是以朱予焕一路顺通无阻地进了坤宁宫,一眼就看到了三人看似其乐融融的场景。 朱瞻基日夜兼程,从应天一路赶回顺天,身形不免因此有些消瘦,倒是让朱予焕吃了一惊。 朱瞻基以前跟着朱棣行军打仗,黑是黑了点,但往往是黑的面色红润,何曾像今日这样,原本的国字脸都有点瓜子脸的效果了。 朱瞻基见女儿站在外面竟然停下了脚步,神情竟然像是在辨认他是谁,不免有些好笑。 他正要开口说话,朱予焕竟然已经扑了过来,伸手抱着他的腰,道:“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朱瞻基听出她话语中一丝微妙的哽咽,顿时心疼起了女儿,他抬手抚摸着女儿的发丝,宽慰道:“爹爹这不是回来了吗?怎么还哭起来了?你可是咱们家中最坚强的孩子,等到一会儿你的妹妹们来了,肯定要嘲笑你这个姐姐。” 朱予焕仍旧抱着他不肯撒手,闷声闷气地嘟囔道:“她们要笑就随她们,我就是想爹了……” 朱瞻基一回来就见了母亲,自然是知道朱予焕这段时间在宫中的表现,加上他深知母亲的雷霆手段,朱予焕就是再怎么聪明,到底也是个小孩子,自然会被张太后的行为处事吓到。 他先前听说朱予焕亲自去抓得黄俨,言行举止颇有威风,还有些诧异和疑惑,可如今见到女儿这样撒娇,朱瞻基反而轻松不少。 大明需要聪明的公主,可不需要太聪明的公主。 朱予焕搂着朱瞻基许久,好像才意识到这样做有多不得体,终于松开了抱着朱瞻基的手,小声道:“爹爹可不能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别人啊,连娘也不行。” 朱瞻基闻言不由莞尔,道:“好好好。” 朱瞻基一直觉得女儿和胡善祥太过亲近,而胡善祥的性格又实在太过木讷,朱友桐年纪还小,就已经和胡善祥颇有些相似,若是原本就聪明伶俐的大女儿也变得和胡善祥如出一辙,那可就不大妙了。 往日里虽然撒娇却拿捏有度的女儿今日抱着他这样可怜巴巴的,朱瞻基顿感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胡善祥,自然颇为得意。 若是朱予焕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肯定会在暗地里狠狠嘲笑朱瞻基一番,顺便鄙视一下他的自信。 她向朱瞻基这样撒娇,自然是因为抓黄俨的事情实在是传得太广,以朱瞻基的性格,保不准又要胡思乱想。 与其让朱瞻基七拐八拐的逻辑把她想成什么心机深沉的小孩儿姐,还不如她自己撒撒娇什么的,省去了一堆麻烦。 朱予焕从朱瞻基的怀抱里跳出来,这才看向一旁坐着的吴妙素,她的身形也消瘦许多,可见一路上跟着朱瞻基没有少吃苦。 不过她的一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看着神采飞扬。 朱予焕乖乖行礼道:“焕焕见过吴次妃。” 吴妙素对上她的视线,原本打算起身说话,却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先向她见礼。 吴妙素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旁边的朱瞻基欣慰开口道:“焕焕,以后可不能再叫次妃,要叫娘娘了。” 朱予焕也笑盈盈地应了下来。 什么大猪蹄子…… 张太后见状开口道:“这次多亏了妙素,若非她伪装成你爹的样子,引开了一些不轨之徒的追踪,你爹也不会这么快就回京。要奶奶看,应当好好赏赐妙素才是。” 朱予焕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免有些惊讶。 吴妙素急忙起身道:“妙素愧不敢当,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朱予焕想到她为了引开汉王可能派来的追杀的人,即便有护卫在也很不容易,不免有些心疼吴妙素。 这份赏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朱瞻基有些许不赞同,道:“有功理应受赏,推辞做什么?” 他实在是不希望自己的宫中再有第二个“胡善祥”了。 张太后也跟着说道:“是啊,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啊。焕焕叫你娘娘又有何不可?” 吴妙素看向朱予焕,眼神闪烁,显然是有些愧疚,双手竟然也不安地攥紧。 朱予焕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家亲娘对朱瞻基无感,吴妙素也只是迫不得已才,成了朱瞻基的人,这些事情都并非她们两个所愿,又何必怪她们呢? 想到这里,朱予焕先是附和着应了一声,又有些奇怪。 那按理说应该是朱瞻基先回宫,吴妙素再绕路回来,怎么两人是一起回来的? 反正这问题不算敏感,朱予焕便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 朱瞻基闻言一笑,道:“海涛迎我时我便立刻让人派出护卫去保护妙素,到底大局已定,稍稍耽搁也并不妨事,我便等着海涛的人将她接回来,两人一同回京。” 朱予焕原本还寻思着张太后那么早便开始给朱瞻基传递消息,又是专门的路线递信,按理说朱瞻基是不可能这么晚才回来,原来闹了半天是在等吴妙素一同回京啊。 再看朱瞻基,对吴妙素看着倒是十分体贴,两人对视间也确实有默契和温情,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朱予焕不由无语凝噎,但面上并不显露,只知道:“原来如此,多亏奶奶和爹爹精心布局、未雨绸缪,这才得以平安归来。”她又看向吴妙素,接着说道:“还有吴娘娘,勇气担当丝毫不亚于他人呢。” 吴妙素急忙小小应了一声。 张太后有些好笑,道:“就你嘴甜。”她看向吴妙素,问道:“妙素,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说出口,皇帝必然让你顺心遂意。” 朱瞻基也微微颔首,道:“你想要什么,说便是了。” 他只差登基便是正式的皇帝,吴妙素的愿望再大也不会大到哪里去,他还能实现不了? 朱予焕立刻猜到吴妙素的心愿,必然是和家人有关,只是眼前这个时机显然不大合适,毕竟朱瞻基还不算正式的皇帝,汉王也还依旧活蹦乱跳的。 吴妙素自然是十分心动的,但还是努力按捺,道:“老娘娘和陛下这样说,妙素岂能继续推辞?只是妙素如今有幸跟在陛下身边,已经三生有幸,心中暂时别无所求,请老娘娘和陛下准许妾身暂留这份‘赏赐’,全当做陛下赐予妾身和家中的荣光。”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朱瞻基自然是被顺毛顺得舒舒服服的。 四人说话间,外面便传来内官的声音,道:“老娘娘,太子妃、孙次妃来了。” 听到孙梦秋的到来,朱予焕不免在心中有些同情她。 朱瞻基南下一趟,一切都彻底变了,对于将朱瞻基当做主心骨的孙梦秋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别的不好说,孙梦秋和朱瞻基的感情确实情真意切,在这样的时代已经极为难得,可终究逃不过变味的一天,对于孙梦秋来说确实有些太过痛苦。 第83章 家国事 胡善祥和孙梦秋一同走进殿内,原本坐着的吴妙素也跟着站起来,先是胡与孙两人向张太后和朱瞻基见礼问安,吴妙素这才向两人行礼。 “妙素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安康。” 朱予焕瞟了一眼朱瞻基,见他神情淡然,任由吴妙素直面孙梦秋,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孙梦秋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此时此刻正是宠爱吴妙素的时候,即便是孙梦秋,也没打算在吴妙素面前表现一下孙梦秋的特别之处。 倒是和他历史上丝毫不念情谊废掉胡善祥的样子很符合。 胡善祥早知道会有今日,冲着吴妙素一笑,温和开口道:“见你陪同陛下平安归来,我便放心了,你伴驾有功,理应嘉奖才是。” 张太后笑着说道:“这孩子心思单纯,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来要点什么呢,待到她心中有了成算再说吧。” 胡善祥拍拍吴妙素的手,道:“这样更好,你若是有什么短缺的、或者是不习惯的,和我说便是,我自然帮你安排妥当。” 朱瞻基对于胡善祥的态度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打量着吴妙素,见她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并没有因为胡善祥和胡善围的姐妹关系,就擅自讨好站队胡善祥,心中这才满意许多。 朱予焕早就在那里偷偷观察朱瞻基和张太后的神情,判断两人的态度,见朱瞻基如此,忍不住暗自吐槽。 真要勒你脖子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今天?不待见她娘就直说,整天拐弯抹角的…… 吴妙素这才又向孙梦秋行礼,道:“妙素见过孙次妃,次妃安康。” 出乎意料的,孙梦秋并未像之前那样闹脾气,反而面露微笑,似乎和吴妙素很是亲近。 她笑着揽过吴妙素的手臂,道:“多亏了妹妹陪伴陛下左右,我和殿下在京中才能稍微安心一些,以后在宫中,咱们互相照拂,必然一片祥和。” 她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朱瞻基大吃一惊,毕竟他南下之前,孙梦秋还在和他闹脾气,家书也未曾送过一封。 拈酸吃醋对于孙梦秋来说倒也是常有的事情,换作是以前,朱瞻基早就将她哄的服服帖帖的了,可如今孙梦秋忽然一反常态,倒让他有些疑惑了。 不过仔细一想,他和孙梦秋也早就不是稚童,为人父母这么多年,早就过了肆意妄为的年纪孙梦秋能够有所改变,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总不能让他一直哄着她吧。 张太后自然也察觉到了孙梦秋的改变,她满意地道:“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有你们三个安安分分的,这宫中一定是风平浪静,我便可就能等着过几年含饴弄孙了。” 张太后这次倒是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的意思。 先帝驾崩,守孝二十七日,婚嫁不限,尽管如此,朱瞻基作为儿子,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可他如今到底不那么年轻了,尽早生下继承人,对于朱瞻基和大明来说都是大事,决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孩子已经不关乎自身,而是重要的政治任务,胡善祥、孙梦秋和吴妙素都不是人,而是重要的工具。 朱予焕见三人纷纷称是,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天杀的封建社会。 张太后宣布自己的重大目标之后,接着对朱瞻基道:“礼部已经筹备好登基事宜,你五弟更是早就等不及你回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了,瞻基。” 听到张太后这么说,朱瞻基不免有些无奈,道:“五弟还是老样子,喜欢偷闲。我听说先前爹交给他农具的事情办的很不错,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既然如此,总该领些差事去办才对,怎么能一有机会便想着偷懒呢?” 张太后笑盈盈地说道:“这家里总要有个闲人吧?上次农具的差事瞻墡他是办的不错,可也有不少是焕焕在出力呢。他呀,一门心思全用来偷懒了,可不管咱们焕焕还是个孩子呢。” 她话音一落,周围人的目光全部看向朱予焕。 朱予焕只乖巧道:“焕焕可没有五叔的威严,若不是五叔在,六部官员怎么会愿意赏脸来看农车呢?多亏了五叔!” 她说完在心底里默默地向朱瞻墡道了个歉,虽然知道自家五叔的志向就是当个富贵闲人,但是到底他和朱瞻基是亲兄弟,又有张太后在,兄弟和睦。 可朱予焕就不一样了,留给她的人生容错率着实不高,必须要小心一些才行。 张太后察觉到朱予焕的言外之意,不由掩唇轻笑。 比起朱予焕的小心翼翼,朱瞻基更在意的是朱予焕口中的农车,他开口问道:“户部的官员怎么说?” 见他看向自己,显然是希望朱予焕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想到之前和于谦的对话,朱予焕闻言心中一动,迅速接口道:“户部来了几个官员,看过之后便离开了,兴许是那段时间正忙着应天的事情,无暇打理这些事务。” 朱瞻基微微皱眉,道:“这是先帝的旨意,他们也敢违抗?” 朱予焕含糊其辞道:“我听五叔说过,这些官员大都人微言轻……” 朱瞻基的眉头皱得更紧,接着问道:“那六部的侍郎也没有一点反应?” 朱予焕立刻明白朱瞻基反复追问的真正意思。 这事情重不重要另说,皇帝的命令,你们就算是敷衍也要做到位,朱瞻墡和朱予焕是奉旨行事,六部却这样随意,不是蔑视皇权还能是什么? 六部敢在朱高炽在位的时候这么敷衍了事,等朱瞻基这个新帝登基,岂不是要造反了? 看着朱瞻基有些严肃的神情,朱予焕假装和稀泥道:“其实也有几个官员认真听了,我还记得呢,我和曾侍讲讲解农车的时候,吏部有一位司务还知道选种、育种呢……好像姓于?” 她这么一说,朱瞻基好像是有些印象,不过不是因为农车的事情,而是他好像看过有这个署名的文章。 胡善祥见女儿这样大胆,不由在心底捏了一把汗,下意识地看向朱予焕,却见她仍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忐忑。 她的女儿一向大胆,竟然大胆到这个地步。 胡善祥又看向张太后,见她并不说话,便知道她是默许,只好收回了视线。 她实在是害怕女儿行差踏错…… 孙梦秋隐约觉得朱予焕似乎是在暗示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而吴妙素则是意识到朱予焕又在筹谋什么如八音盒一般了不得的事情,两人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张太后和朱瞻基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她们说话。 有的事情只要简单一提,朱瞻基自然而然就会放在心上,多说反而多错。 朱予焕假装没看到朱瞻基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说道:“六部的官员有各自的职责,不像之前皇爷爷特意安排爹爹筹备暖房那样专门办事,会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说完,她又像是流露出一丝委屈,小声道:“是焕焕没有拿出让人大吃一惊的成果才会这样的,爹爹不必放在心上的。” 朱瞻基这才想起来女儿原本兴冲冲地筹备,却这样被“冷落”,心中必然有些失落。 朱瞻基反过来安慰道:“之后爹爹准你再召五名工匠入宫,他们的薪俸都由爹爹来出。” 朱予焕赶紧起身谢恩,道:“焕焕替工匠们谢过爹爹。” 朱瞻基笑着示意朱予焕起身,心里却在考虑另一件事情。 如女儿所说,暖房是他还是太孙的时候亲自筹办才得以建成,而他如今没有儿子,更没有一个如同六部一般的部门来协理这样的事情,势必要找一个合适的人。 三弟潜心佛法,五弟玩世不恭,其余的弟弟不是难当大任、便是年纪尚小,竟然也没个合适的人选。 这些官员们见风使舵、阳奉阴违,更加难以托付…… 这该如何是好? 第84章 不再提 朱予焕自然是不知道朱瞻基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如今宫中上上下下都忙着朱瞻基的登基之事,朱予焕便趁机回了东宫。 后宫到底位置敏感,读书习武都不方便,更不用说去暖房了,况且留下胡善祥和朱友桐母女两个在东宫,朱予焕也不放心,还不如回自己的草窝,也能更加安心一些。 朱友桐看着在书房埋头的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回来就一直写写画画的。”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当然是准备有意思的东西啦。” “什么东西?” 朱予焕看着手中的纸,笑着说道:“能赚钱的东西。” “赚钱?”朱友桐冥思苦想片刻道:“是上次娘交给姐姐的箱子里面的石头?” “对啊。”朱予焕心满意足地说道:“反正工匠那边有爹出钱,娘给我的钱不如拿来做点别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呀?” 朱予焕拍拍自家妹妹的肩膀,道:“桐桐,你知道娘和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劳动。只有劳动才能给我们经济实力,我们才能在适当的时候拒绝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劳动?经济实力?” 旁边的怀恩见朱友桐一脸茫然,按照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郡主的意思应当是有钱才能让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朱友桐恍然大悟,随后对着怀恩露出仰慕的神情,道:“怀恩,你真厉害,姐姐说的词语我全都没有听说过呢!” 朱予焕莞尔,道:“桐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很多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的。” 朱予焕的想法是找机会置办一点个人产业,这样既可以赚点小钱,还能帮助朱予焕稍微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不知道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朱予焕有没有机会出宫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至于朱予焕写的,自然就是肥皂、香皂和砂糖的基本制作方法,朱予焕倒是玩过手工皂,算是小有了解,而砂糖则是朱予焕从小说里面看到的。 感谢伟大的穿越前辈们,用特殊的方式给爱看小说的朱予焕留下了宝贵的遗产,除此之外朱予焕还大概记得一些水泥、沙子甚至是玻璃的制作方法,她以后要是还能回到现代,再也不吐槽人家是雷文了,至少对于她来说还是有用的。 只是朱予焕也不敢保证自己记得的法子都完全正确,必须要找一个人帮自己试错,在宫内的话实在是太大张旗鼓,还是选在宫外更好一些。 如此就要求那个人必须足够靠谱,而且平日里能够自由出入宫闱,不被任何人察觉异常。 这个人自然是朱予焕的五叔朱瞻墡。 先前朱高炽已经册封朱瞻墡为襄王,且暂时不必就藩,朱瞻墡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不说,他时常出入,更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这些小生意说来不过无伤大雅,毕竟当初封王的时候朱瞻墡便已经有了自己的庄园和产业,名下再多点小生意也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朱瞻墡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而且对于新鲜事物很感兴趣,不会从一开始就反对。 朱予焕自然也没打算一直瞒着老朱家一个赛一个的精明人,日久天长,总有会暴露的一日,更不用说朱瞻墡也十分谨慎。 朱予焕自然也有理由,那便是这些也不过是她自己想出的法子,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效,所以想托朱瞻墡在宫外试试看是否有效。 等到朱瞻墡能够放心,朱予焕再将胡善祥的钱小部分投入,待到将来朱予焕能够出宫,再亲自打理这些事务。 朱予焕想的完美,只是如今朱瞻基登基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加上朱予焕手头的事情不在少数,自然是不能像之前那样时常在宫中和朱瞻墡见面。 朱予焕琢磨着自己的事情,也不忘观察胡善祥、孙梦秋和吴妙素三人的状态,竟然平静得令人意外,孙梦秋甚至还时常去吴妙素那里做客,似乎已经和她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朱予焕可以理解孙梦秋心态的转变,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除了朱予焕要注意这一点,吴妙素自然也是。 毕竟她身上还有汉王这层关系,只有汉王死了的那一日,吴妙素才能暂时喘息。 “郡主放心,这些事情妙素全部记得,平日里应对孙次妃的问答都极为小心,鲜少提及过去的事情,只谈兴趣爱好。” 见吴妙素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朱予焕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听师傅说过了,你弟弟在军中很好,身体强健了不少。你娘也偶尔有消息传出,想必是汉王看在你的份儿上善待你的母亲,如今也不必再像之前做粗活儿了。” 吴妙素眼眶微微泛红,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多谢郡主……妙素无以为报……” 朱予焕急忙道:“不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不必如此介意,无论如何你也是我姨母的徒弟,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吴妙素和她真诚的双眸对视许久,这才开口道:“妙素明白,郡主和太子妃殿下一样,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并不在意他人是否有所报答。” 朱予焕摸摸头,随后道:“我懂想竭力向别人道谢的感觉……我不需要你为此付出太多,哪怕只是帮我说句话也足够了,不必一直耿耿于怀,这样咱们两个都不自在。” 吴妙素郑重地行礼,道:“好。” 朱予焕看了她许久,这才将之前自己写的各种法子拿出来,道:“妙素,你看看这些,” 她对自己不大相信,但对这个时代靠着自己生活过的人很信任,如吴妙素一般,做过农活儿、过了苦日子,对于这些东西也算有所了解,应该能提出不少建议。 吴妙素微微一愣,伸手接过那几张纸细细看了一遍,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开口问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民间的法子,可郡主所写的这些我还是第一次见,看着也颇有可能。” 朱予焕见她眼前一亮,像是当初看到八音盒时的样子,不由一笑。 吴妙素不由轻声感慨道:“若我还是女官,便可以和当初那样,跟在郡主身边,亲眼见识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和物。” 她这么一说,朱予焕也不免有了物是人非的感慨,她又赶紧把这些抛之脑后,道:“明年便要改元了,有的事情也不必再提。” 吴妙素也跟着附和道:“是啊……都过去了……” 第1章 护身钱 洪熙元年六月二十七日,朱瞻基处理完了先帝的丧事,又安排好了京中的城防布置,这才从容登基,待到明年改元宣德,是为宣德元年。除此之外,又是一大堆的封赏,如册封皇后、贵妃和贤妃,尤其是孙梦秋,不仅有贵妃金册,还有朱瞻基特别准许孙梦秋持金宝接受册封,一时间让人瞠目结舌。 朱予焕自然明白,朱瞻基见孙梦秋对他改变态度,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肯定是舍不得孙梦秋受委屈的,至于胡善祥的脸面,那倒是次要之中的次要。 朱予焕身为女儿自然是无法阻拦亲爹的,她跟着参加了一大堆典礼,忙的焦头烂额的,这才总算得空能够处理自己的事情。 至于朱瞻基对孙梦秋宠爱如何,让如今还身为皇后的胡善祥这样颜面扫地,朱予焕确实无暇顾及,她正忙着抓叔叔呢。 朱瞻墡原本是进宫向张太后问安的,没想到被朱予焕抓了个正着,叔侄二人找了个小角落,朱瞻墡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开口问道:“焕焕,你这是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还有没有点公主的样子了?” 朱予焕摆摆手,道:“公主使不得,爹爹还没有册封呢。” “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朱予焕顺口道:“难说。” 朱瞻墡一头雾水,问道:“难说?” “其实这次找五叔是有一件事情。”朱予焕嘿嘿一笑,道:“我听说爹爹赏赐五叔许多良田和店铺呢。” 朱瞻墡奉旨监国,虽然时间不长,可到底是有功之臣,又是朱瞻基的亲弟弟,自然有众多赏赐,看得人眼热却又羡慕不得。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张太后和如今的陛下这样信任的,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 朱瞻墡闻言微微挑眉,反问道:“你这小丫头跟太后娘娘似的,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找五叔?” 朱予焕乖巧地开口道:“先前暖房那边研制的农具,我想托五叔带出去一部分,在你的庄子中好好试试。” 朱瞻墡对上她纯良的目光,完全没有相信的意思,只是反问道:“就这些?恐怕不足以我的大侄女这样神神秘秘的吧。” 朱予焕嘻嘻一笑,双手背在身后,这才道:“这农具研制出来,却还没有好好实验一番,我这是求五叔帮我试试,毕竟暖房的一亩三分地可不够看的,寻常农人一年到头要耕种的可不止这些田地。” 朱瞻墡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不止如此吧?我看你是怕陛下忘了这件事,有意提醒吧?五叔也不可能一声不吭地搬走宫里的东西啊,总要和陛下禀报一番。” 朱予焕被戳穿也并不心虚,反而大大方方地开口道:“那就有劳五叔了。”她见朱瞻墡似乎有拒绝的意思,接着说道:“之前给五叔看过的自行车的图纸也已经修改完毕,工匠们做了一个简单版本出来,不过有些笨重,若是五叔有兴趣……” 朱瞻墡眼前一亮,又担心被自家大侄女调侃,因此只是轻轻嗓子道:“这件事情五叔也有份,是该担起责任来,这可是先帝曾经留下的命令……” 朱予焕知道他这是答应帮忙的意思,这才微微歪头,道:“除此之外,焕焕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五叔。” 朱瞻墡啊了一声,顿时感觉朱予焕不知道有什么小心思,他赶紧四下里看了一圈,这才低声开口问道:“你的私事?” 若是公事,朱予焕早就和农具的事情一起和盘托出了,可朱予焕现在才说出这些话,恐怕是她自己的小算盘。 虽说他们叔侄关系不错,可是朱瞻墡的胆子还没大到可以轻信自家大侄女的地步,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的。 “除了农具,我还从书里得来几个新法子,正好五叔名下有爹爹上次的铺子产业,可以一试。” 朱瞻墡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后揶揄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呢,吓了五叔一跳。”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家这个大侄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倒不是说她不好,是她的性格和言行举止注定了她的一生不会平淡,甚至会波及她身边的人。 更何况她面对的还是大哥和亲娘这样的角色,到时候就只能看谁利用得了谁了。 朱予焕乖乖地说道:“东西我也让怀恩带来了,五叔你先回去试试,成本我可以补贴给你。若是法子不行,我也有钱可以补偿五叔的损失。” 她的话让朱瞻墡颇为好笑,他伸手摸摸朱予焕的头顶,笑着开口道:“行了,就是想让五叔帮你做些小买卖是吧?五叔还不至于吝啬到舍不得这些钱的地步。等五叔出宫之后就让人将一家香料铺子的营收算在你这里,给你补贴些小钱,待到以后嫁人了,还能给公主府补贴一部分呢。” 朱瞻墡当然知道宫里不会亏待了朱予焕,可是这些驸马大都是平民百姓中选来的,一旦一朝得势,谁都不放在眼里,朱予焕还是有些银钱护身比较好。 朱予焕见他不以为意,倒也并不强求,只是道:“铺子和人手都是五叔那里现成的,焕焕也不好意思就这样白白拿来,之后若是真有进账,焕焕也会分一部分银钱给五叔的。” 朱瞻墡见她坚持,只好应了下来,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的都在纸上写了,只要让人按照我写的方法制作和经营,具体的细节交由管事即可,毕竟他们开店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 朱瞻墡掂了掂朱予焕递来的册子,好奇地问道:“说来你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朱予焕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道:“五叔打开看看不就是了?” 朱瞻墡嘿嘿一笑,这才打开粗略扫了一眼,只见里面先是写了各种各样的制作方式,还提供了不同商品的经营方法,可谓是事无巨细。 太祖爷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商人,可他们家里竟然也出了个会做生意的!这要是让太祖爷知道了,这地下不得吵翻天了? 第2章 学出手 朱予焕自然是明白身为皇室不能随意经商,更不用说朱瞻基对弟弟们都还算不错,如自家五叔这样血缘关系亲近的藩王宗室更不会缺衣少穿,但钱这种东西谁都不会嫌多,更不用说朱瞻墡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过得舒坦,钱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朱予焕连商业计划书都写得一清二楚,朱瞻墡也再三保证会按照朱予焕所写的来做,她也就能暂时分心去完成自己的课业了。 毕竟朱予焕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丧仪一结束,朱予焕的生活便恢复正常,待到张太后搬出、胡善祥住入坤宁宫之后,朱予焕的路程也比之前更远了一些。 唯一让朱予焕有些诧异的便是朱瞻基竟然没有停止她的课程,对于朱瞻基来说,朱予焕身为女儿能够做到活泼可爱兼安分守己就是她最大的历史使命。 而如今朱棣和朱高炽都已经不在了,朱予焕无需再作为工具讨好卖乖,也就没必要继续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了。 按照朱予焕的设想,朱瞻基应该会在两三个月的时候为朱予焕“停课”,可眼看着已经入秋,农人都开始收秋了,朱瞻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公主,马已经牵来了。” 朱予焕回过神,对上旁边赛哈智的目光,乖巧认错道:“焕焕走神了,请师傅责罚。” 为了方便骑马,胡善祥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件月白曳撒,是以前的旧衣改出来的,碎发用网巾固定,打扮素净利落,也不用担心太过惹眼。 朱高炽到朱瞻基,改元的事情堆积成山,赛哈智一直没有闲暇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空闲教导朱予焕马术,直到丧仪过去一段时间,赛哈智才终于腾出手教导朱予焕,好在他早就提前让人帮忙准备了一匹小马,这才没有耽搁朱予焕的学习时间。 赛哈智让人将马栓牢,这才开口问道:“公主是有什么心事吗?若是无法专注于马术,上马之后可能会有危险,不如先想清楚了再练习,不必急于一时,反而伤了自己。” 朱予焕抬手拍了拍双颊,好让自己的注意力回来,这才道:“倒也算不上心事,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她原本都准备好一套类似当初说服朱高炽时用的说辞了,只要朱瞻基一开口,朱予焕就搬出自己的理论,应当也能应对下来。结果朱瞻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朱予焕,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是她准备好扛大招了,对面忽然变成了自动托管,颇有一种无处输出的感觉。 赛哈智面露疑惑之色,却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道:“不如公主等到精神好些了再骑马?” 朱予焕摇摇头,道:“没事,跑马才好呢,可以暂时忘了烦心事。” 赛哈智见她已经全神贯注放在了骑术课上,这才微微颔首,让朱予焕上马,先由士兵牵着在场上溜了两圈,他则是陪在旁边教朱予焕一些简单的口令和动作,方便朱予焕可以完成一些简单的控马动作,不至于从马上摔下来。 这匹黑马是赛哈智精心挑选,还是一匹马驹,性情称得上温和,给朱予焕这个初学者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予焕两辈子也没有骑过马,终于有机会亲自骑马,学起来自然非常用心,她兜了两圈风,这才在周围士兵的保护下自己扯着缰绳驾马踱步。 好在她还算有点天赋,除了因为马上有些颠簸而双腿酸困,朱予焕骑马的过程姑且算是顺利,接下来几日只要重复训练,可以独自完成简单的骑行,之后便可以在此基础上加快速度,同时加入射箭等动作。 待到朱予焕从马上下来,赛哈智这才开口问道:“公主可是在忧心册封的事情?” 朱予焕微微一愣,没想到赛哈智会提起这个,她摇摇头,道:“倒不是因为这个,爹爹登基不久,还有一众事务要忙,当然要以国家和百姓为重,更何况如今还未改元,又何必着急呢?” 赛哈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身处高位更应当小心行事、谨言慎行,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从旁挑拨曲解,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朱予焕听他似乎意有所指,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她才一边揉着因为握紧缰绳而僵持着的手臂、一边好奇地低声问道:“师傅,外面有什么传言吗?” 女官们虽然可以打听后宫中的动向,但是对于前朝的涉及却基本为零。朱高炽在的时候还好说,轮到朱瞻基,对女官们严防死守,平日里行走坐卧都由太监们打理,即便是朱予焕也知之甚少,朱瞻基在乾清宫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前朝的事情了。 “陛下对孙贵妃恩赏极重,自古贵妃只有金册而无金宝,金宝唯皇后才有,孙贵妃手持金宝不说,便是她的家人也有赏赐,尤其是她那几个弟弟,早就有人上门结交,孙家门庭若市。外间对此议论纷纷,都说皇后娘娘实在是可怜,还说两位公主至今都没有册封,皇后娘娘的位置恐怕岌岌可危……” 朱予焕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们姐妹三个都没有册封,怎么只抓着我和桐桐说?” 朱予焕对此倒是并不意外,宫里都有这样的八卦,更不用说民间了,现在可不是太祖爷还在的时候,民间的口风越来越松,讨论皇家八卦并不算什么稀罕事,顶多是隐晦些悄悄谈谈罢了。 只是再这样传下去,对胡善祥这个皇后的名声来说实在是不利,也难以保证朱瞻基不会觉得这是胡善祥的手段,因此变本加厉…… “百姓们连陛下有几个皇子、几个公主都不知道,不过是传着胡说而已。”赛哈智伸手帮朱予焕正了正头上的网巾,道:“只是……若是能像先帝在时提前册封公主,也能冲淡些谣言。” 至少这样能够表示出朱瞻基对于胡善祥也有重视,恩及子女,便可以稍微抑制外间的传言。 朱予焕思索片刻,开口问道:“这消息可有查实是哪里流传出来的吗?” “京中人多口杂,追溯起来恐怕不是易事。” 朱予焕笑了笑,道:“那就好说,焕焕想请师傅帮个忙。” 若是外面真的有这么大的动静,身为皇帝的朱瞻基不可能一无所知,可他却没有丝毫表态的意思,想必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既然朱瞻基已经在别的地方出手,她这个学生也不能落后啊。 “什么忙?” 朱予焕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乖巧开口道:“既然大家都喜欢传言,我也想传,传点真的、大家都爱听的。” 第3章 读书事 朱予焕托赛哈智在宫外为自己“传播流言”之后,这才放心地继续学习,同时暗中观察着宫里的情况。 如今朱予焕跟着自家亲娘住在坤宁宫,想要了解六宫中的动态更是简单,趁着胡善祥这个皇后处理公务的时候就能顺便了解情报。 近来孙梦秋除了向胡善祥问安,便是和吴妙素一起闲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吴妙素面露窘迫之色,道:“妾身今日来迟了,劳烦娘娘等候……” 胡善祥倒是并不在意,只是疑惑地问道:“今日怎么就只有你一人来?贵妃病了?” 朱予焕原本打算去听日讲,近来天气渐冷,她的衣服也要加厚,因此一大早便起身梳洗更衣。 可刚到前殿就听到胡善祥的话,朱予焕抬眼扫视一圈,果然只有吴妙素一人。 “焕焕见过吴娘娘。” 不等朱予焕屈膝,吴妙素已经拦下她,道:“公主客气了。”她见朱予焕蓝衣黄裙,想必是要去早读,不由面露向往之色,夸赞道:“公主当真勤勉,这么早便动身读书。” 朱予焕笑着解释道:“这天气不好,先生们忧心入宫太晚,动身比我还早呢,我也不好窝在床上偷懒,早些到也好。” 胡善祥瞥见她脸上的羡慕,笑道:“不如之后也叫女官们来讲讲书,咱们整日里也有些事情可做,你说呢?” 朱予焕见自家亲娘有心做些事情,也十分支持,立刻跟着说道:“吴娘娘,我娘平日里也喜欢读书呢,要是吴娘娘能陪我娘一起,她开心还来不及呢。再说了,若是这坤宁宫热闹起来,桐桐也就没有理由逃避读书了。” 胡善祥伸手一戳朱予焕的额头,道:“你啊,要是让桐桐知道你想出这样的法子,肯定又要委屈了。”说罢,她又看向吴妙素,道:“我算不上忙,若是你和贵妃无事,咱们一起读书也好。” 吴妙素虽然也在汉王府读书识字,可她入宫以后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打探情报,读书识字不过是为了方便传递情报,只是她自己用心努力才多读了几本,加上入宫后不久就被最重女官知识水平的胡善围破例收到身边,吴妙素自然格外用心,但她自己读书只能靠自己钻研,尽管通过女官考试名列前茅,可总觉得和朱予焕这样正经开蒙、有名师教导的学生有些不同,担忧自己学到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 因此听到胡善祥的提议之后,吴妙素顿时眼前一亮,道:“若真是如此,那再好不过了。”她说到这里,不免有些赧然,道:“只是……妾身没有正经地跟着先生读书识字,恐怕要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朱予焕见事情这样定下来,这才拉回正题,好奇地问道:“今日怎么只见吴娘娘,没有见到贵妃娘娘?” 吴妙素赶忙解释道:“妾身今日本来是想要先去见贵妃,再一同向皇后娘娘问安,可去了贵妃宫中才听宫人们说陛下召见贵妃娘娘,贵妃走得匆忙,是以没来得及找个宫人知会妾身一声,妾身想着贵妃宫中怕是也没有来得及和皇后娘娘说……” 孙梦秋虽然性情活泼,但是并非粗心大意之人,连宫人都未曾吩咐,可见当时的情况确实紧急。 朱予焕立刻便明白过来,应该是她的流言也传起来了,所以朱瞻基才急忙传唤孙贵妃。 胡善祥瞥了一眼朱予焕,随后道:“今日不是还有日讲吗?快些去吧。” 朱予焕嘻嘻一笑,乖乖行礼道:“焕焕知道了,这就去。”她接过怀恩递来的披风穿好,这才出门去上课。 第4章 民间闻 朱予焕上午的课程刚结束,便看到了门口多了个没见过的内官,似乎是朱瞻基身边的,她微微一愣,先让怀恩帮自己收好笔墨纸砚,这才上前开口问道:“你是……?” 内官扫了一圈里面的大臣,哪里敢说话。 朱予焕只当没看到他的眼神,好奇地问道:“我记得你好像是爹爹身边伺候的人,怎么跑到我这边了?” 内官见她一副“你不说我就不去”的样子,只好如实答道:“陛下请公主去乾清宫一趟,一同用午膳。” 朱予焕微微挑眉,道:“这样于礼不合,若是让御史们知道,恐怕要上疏劝谏了。”说完她又看向身后的讲官和侍讲,露出一个笑容。 对上她的视线,讲官讪讪一笑,道:“陛下召见公主必然有要事,臣等自然不会随意透露。” 朱瞻基召见朱予焕也算是帝王行踪,他们这样的外臣本就不该知道,恨不得把耳朵全都堵上,怎么可能会到处宣扬?上一个上疏宣扬的可都还在诏狱里面待着,被先帝命人打断了三根肋骨,差一点就死于非命。 而如今朱瞻基对于胡善祥母女三人的态度微妙,众人心里都不免有些打鼓。 若是皇后能够生下嫡长子,有朱予焕珠玉在前,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朱瞻基连胡善祥可能会被废黜的流言都没有多加阻止,可见帝后离心,大臣们也都有点拿不准朱瞻基的想法了。 尤其是突然传唤朱予焕到乾清宫,这有什么事情需要朱瞻基特意把朱予焕传入寝宫的?有什么话直接去皇后的坤宁宫一说便是了。 更何况自从胡善祥要被废黜的流言传出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孙贵妃会被立为新后的传言,更不用说这传言是从孙贵妃的弟弟孙显宗那里传出来的。 这话但凡从别人那里传出来,都没什么可信程度,偏偏是孙显宗口中传出,顿时引得百姓们都信以为真,纷纷感慨起来,便是天家对于无过的妻子那也是翻脸无情,这不就是《赵贞女》的皇家再现版本吗? 朱予焕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反而对着几位先生安慰道:“爹爹找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先生们放心吧。” 内官见几人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这才道:“公主,是陛下有喜事要告诉您呢。” 朱予焕盈盈一笑,道:“我就知道爹爹肯定有好事要和我说。”她说完还看向几位先生,道:“爹爹对我们几个女儿一向是一视同仁、宠爱非常的,到时候我可得给两位妹妹都讨一份赏赐。” 几人听完朱予焕的话,讪讪一笑,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公主到底有没有听到外间的传言,如今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尤其是曾鹤龄,他对外面的事情一清二楚,也和朱予焕提过几句,明显听出了朱予焕是故意这么说,不由为她捏一把汗,又暗自感慨这种时候她也能坐得住,毕竟已经将近半年过去,朱瞻基还丝毫没有册封的意思,反而任由流言肆虐,可见是真的有废后的心思。 朱予焕不是个寻常的小姑娘,正经开蒙、学习经史子集,学习章程几乎要和皇太子无异,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现如今还这么淡然,让曾鹤龄不得不多想。 难不成公主早就知道外面的传言了? 可他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可能,毕竟朱予焕就算再怎么得宠也养在深宫,平日里接触的人并不算多,更何况他们这些教导朱予焕读书学习的人,也不敢随意和朱予焕说起宫外的事情。 至于锦衣卫,那可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军队,塞哈智更是因为继任被太宗处死的纪纲的职位,一言一行都格外谨慎,锦衣卫谁敢和朱予焕一个公主随意往来消息?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朱予焕接着问道:“到底是什么喜事,还要去乾清宫才行。” 看起来她是真不知道…… 内官见旁边几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答道:“陛下只说是喜事,其他的都没有说。” 其余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也好奇,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迫得知这种消息,从而惹祸上身。 朱予焕只是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朱予焕跟着内官走出文华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这才坐入轿内。 朱瞻基特意赐予孙梦秋金宝,为的不仅是自己和孙梦秋的情分,同时也有提前为将胡善祥这个皇后拉下来而造势的考虑,毕竟自从生下次女朱友桐之后,胡善祥便一直无所出。 身为皇后,膝下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是大忌,这自然不是皇帝的过错,而是皇后的失职,若一定要强加罪名,也不是不可以。民间有“三不去”,其中之一便是“与更三年丧”,胡善祥在后位待得越久,废除的可能就越小。 本朝从未有两宫太后并存的情况,到时候只要等其他妃嫔诞下长子,朱瞻基便可以借机废除胡善祥的皇后之位。 至于两个女儿,身为皇家血脉,不管她们的母亲是不是皇后,她们永远是公主,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朱予焕对朱瞻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一清二楚,所以才会选择“以牙还牙”。 朱瞻基不管传言,那就是助纣为虐,既然如此,她也跟着添一把火,把他和孙皇后也拉下水。 朱予焕别的不了解,但对于朱瞻基的“明君理想”却是一清二楚,把胡善祥可能被废的原因拎出来,把朱瞻基的小心思拿出来晒晒,大家一起没脸。 所以朱瞻基才一大早就把孙梦秋叫了过去,想必是也已经听到了外界从孙显宗口中传出去的流言。 朱予焕选择孙显宗,一方面是增加传言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自己和塞哈智的保护。 毕竟孙显宗对于朱瞻基来说就是亲小舅子,赏赐接连不断,荣宠远超胡善祥的兄弟们,朱瞻基最多是把小舅子训斥一顿,这种事情轻轻揭过即可,让塞哈智派人仔细调查,最后丢的还是朱瞻基自己的脸。 第5章 安人心 朱予焕刚到乾清宫门口,就听到里面热络的聊天声,除了朱瞻基和孙梦秋,还有另一个朱予焕有些陌生的声音,朱予焕还没有开口询问,旁边的宫人已经道:“公主稍候,是贵妃娘家弟弟领旨入宫拜见,奴婢这就去通传。” 朱予焕笑眯眯地开口道:“有劳大珰了。” 内官闻言受宠若惊,赶忙道:“公主哪里的话,奴婢分内的事情罢了。” 朱予焕目送他进去,瞟了一眼熏黄的天色,不由感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天气一看就是沙尘暴,也怪不得朱棣靖难的时候一言不合就刮倒旗杆。只是现在确实不是种树的好机会,生产力亟待提高,加上年年大兴土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京城附近的气候好一些…… 她在那里漫天神游,内官已经通传完毕,朱予焕进了殿内,果然察觉到一阵暖意,她扫了一眼坐在殿内的人,行礼道:“焕焕见过爹爹,爹爹万安,见过孙娘娘,孙娘娘安康。” 朱瞻基摆摆手示意她起身,对身边的人吩咐道:“给公主设座。” “是。” 朱予焕乖乖坐下,这才笑嘻嘻地开口道:“爹爹宫中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我知道了也好让人做了给桐桐和含嘉尝尝。娘教导过我,身为姐姐可不能总是占着爹爹的宠爱不放手,不然会伤妹妹们的心的,姐妹之间最重要的便是和睦了。” 朱予焕这话说得全无顾忌,再看她神情,足以知道这是她发自肺腑之言,只管让心中有事的人听得不自在,不知道实情的人点头赞同。 只是在场的两人都是前一种人,难免有些不自在,而孙显宗刚被皇帝姐夫教育了一通,却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是赞同地点点头,道:“公主这话说得有理,我总听大姐说公主聪明呢,难怪姐夫这么喜欢,含嘉这是得和公主好好学学,不能总和姐姐一样有什么心里话都憋着不说。” 朱予焕差点笑出声,好不容易才把笑咽了回去。 真要论锯了嘴的葫芦,她娘才是个中翘楚,这话用来说孙梦秋,未免也太假了一些。 朱予焕只恨现在没有网络和微信,没有一个合适的表情包可以代替她此时此刻的真实心情。 虽然不知道孙显宗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予焕尚且替胡善祥觉得膈应,更不用说孙梦秋本人了。 果不其然,孙梦秋闻言不由轻咳一声,皱着眉头对孙显宗道:“胡说什么呢,陛下和公主面前轮不到你胡言乱语。” 朱予焕却好像浑然不觉,道:“是啊,妹妹年纪还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能总是闷闷的,不如爹爹也让桐桐和含嘉与我一起听课,我们姐妹多多交流感情,这样也不用担心妹妹们觉得无趣了。” 孙梦秋闻言眼前一亮,显然是对朱予焕的提议有所行动,可她又有些犹犹豫豫地看向朱瞻基,显然是更希望能从朱瞻基口中得到同意的话。 毕竟朱予焕是太宗爷和先帝亲自指派习武读书,她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平白无故地低人一头。 朱瞻基却微微蹙眉,道:“你本就比友桐和含嘉年纪大一些,哪里和她们玩得到一起去?至于日讲的事情,之后让皇后为友桐和含嘉延请西席,待到她们两个能像你一样流利背诵古文也不迟。” 有朱予焕一个特例已经足够,那也是看在太宗爷的面子上,另外两个女儿年纪尚小,总不能都如同朱予焕一般教养得既不像公主、又不像皇子。 孙梦秋明白了朱瞻基的言外之意,心中失望至极,面上却还是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道:“陛下说的是。” 孙显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朱予焕看出孙梦秋的落寞,只当一无所知,好奇地问道:“爹爹今日叫焕焕前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吗?” 朱瞻基闻言不由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是要紧的事情?” 朱予焕微微扬头,似乎很是骄傲,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当然是因为爹爹看重我了。” 她这样让孙显宗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姐姐。 都说这胡皇后是个软性子的,竟然也有这样骄纵的女儿? 朱瞻基却十分欣慰,道:“你能这么想便好,爹爹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待到明年改元宣德,挑在仲春的时候为你办一个册封礼。” 朱予焕对此倒是早有预料,立刻向朱瞻基谢恩。 朱瞻基才刚刚登基,正是需要稳定朝政的时候,若是此时因为皇后的废立和大臣们起冲突,那就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于朱瞻基的名声也是损伤。既然如今胡皇后将要被废的传言到处都是,自然是要先降下恩宠来打破传言的一部分,胡善祥身为皇后,赏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稀奇,因此朱瞻基才决定提前册封女儿,以此来证明他绝无废除无过的皇后的意思。 起身之后,朱予焕又乖巧地开口问道:“不如给两位妹妹也一起举办册封礼,不然妹妹们该伤心了。” 朱瞻基看向旁边的孙梦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在示意她说话。 孙梦秋明白朱瞻基的意思,她勉强一笑,道:“桐桐和含嘉年纪还小,现在册封为时尚早呢。” 朱予焕这才了然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朱瞻基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后对孙家姐弟道:“你们两个先退下,特许显宗今日留在宫内用膳,姐弟二人好好叙叙。我有些话要和公主说。” 听到朱瞻基的吩咐,孙梦秋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应了下来,带着弟弟一起退了出去,倒是孙显宗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孙梦秋的暗示下默默闭上了嘴。 待到孙家姐弟两人一起退下,朱瞻基这才冲着朱予焕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直到朱予焕真的上前,朱瞻基这才开口问道:“焕焕,你是不是听了外面的传闻,心中有些委屈?” 第6章 退也进 朱予焕的聪慧,身为父亲的朱瞻基自然是一清二楚,更不用说朱予焕自幼接受的便是不逊于皇太子的教导,还有张太后指点。 朱瞻基本人就是自幼跟在朱棣身边长大,自然比谁都更明白自幼身处宫廷这样复杂环境中的孩子到底要受多少苦,但也并不后悔当初将朱予焕送到朱棣身边讨好。 若没有这段经历,何来今日的朱予焕?她已经享有远超普通公主的权利,可以读书习武,甚至还能与朝臣有来往。 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能撑得住的必然会有所作为,撑不住也无所谓,便是像孙梦秋这样跟在他的身边,总不会受到苛待。 正是明白这一点,朱瞻基自认对女儿没什么亏欠的地方,至少肯定不会让女儿吃苦。但听刚才朱予焕的语气和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有些委屈,恐怕也早就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 朱瞻基对女儿还有期许,自然不希望父女两个因为这样的小事而伤了感情,索性直接和女儿挑明。 朱予焕本就是故意这样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感情,好让朱瞻基只是将她当做一个有些聪慧的女儿,免得怀疑她别有心机。 因此在听到朱瞻基的问题之后,朱予焕便借坡下驴,小声嘟囔道:“焕焕不敢……爹爹是帝王,要考虑的事情自然要比我多上许多……” 朱瞻基见她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还有委屈的神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焕焕,不论外面说什么,你始终是爹爹的女儿,始终是大明的公主。” 言外之意便是他打定主意要废胡立孙,如今不过是想提前打个预防针,试探一下众人的态度,顺便起到一个循序渐进的作用。 只是没想到民间的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杂,甚至还从孙家直接传出了废除胡皇后的消息,对于朱瞻基和孙家的名声都有损毁,他这才打算紧急册封朱予焕来让众人安心。 朱予焕微微颔首,但眼眶通红,道:“焕焕明白的。娘早就和焕焕说过了,正妃之位原本并不属于她,她也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多年来一直对孙娘娘照顾有佳,只是……” 朱瞻基微微一愣,开口问道:“只是什么?” 朱予焕哽咽片刻,这才小声道:“只是担心牵连爹爹的名声。” 胡善祥当然是不会说出这种话,这些全都是朱予焕编好的,为的就是让胡善祥给朱瞻基留个好印象,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提出其他要求。毕竟废除胡善祥之后,朱瞻基确实有一丝后悔,虽然大部分是因为废后这件事无形之中损伤了他这个圣明皇帝的名声,但也并非对胡善祥没有一丝愧意。 她的话一出口,朱瞻基不免有些愧疚,开口问道:“你娘真说是这么说的?” 在他的印象中,胡善祥在他面前永远是个一言不发、一丝不苟的人,甚至不像是个女人,对他这个丈夫也从不透露半点心声,似乎全然不在乎他这个丈夫,没想到竟然也会和女儿谈论起他的事情,甚至还会关心他的名声。 朱予焕乖巧地点点头,道:“娘知道爹爹志在继承曾爷爷和爷爷的遗志,胸怀大略、励精图治,只为天下太平、泽披苍生,所以一直勤勤恳恳打理家事,不愿让爹爹分神……可如今的传言沸沸扬扬,让爹爹夹在其中、左右两难,娘心里很是难受,偷偷哭了几次,只是不敢让外人看出来。” 朱瞻基闻言不免有些愧疚,道:“你娘平日里从不说这些,还是心中藏着事情。” 朱予焕一挺胸口,语气中已经没了哭腔,她认真地说道:“娘说了,大丈夫志在天下,不能总是为了小事分神,身为妻子,更应该让夫君无后顾之忧。” 朱瞻基隐约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胡善祥的神情,却没了往日里的不耐烦,倒是多了几分犹豫。 除了后宫的事情,朱瞻基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分出太多精力。 更何况如今的孙梦秋膝下也只有一女,家中又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名不正言不顺,朱瞻基当然是不可能为了她公然和大臣们议论废后的事情,到时候只会损伤朱瞻基的名声。 朱予焕料定朱瞻基本人的感情还算充沛,不至于彻底没心没肺,才会有这么一番发言。 她对朱瞻基会不会废除皇后这件事拿不准,毕竟朱瞻基本就不需要征得朱予焕的同意,不过让胡善祥在朱瞻基面前留个好印象还是很有必要的。 如今胡善祥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朱瞻基那里拿点印象分,办事也更容易一些。 胡善祥对于朱瞻基恭敬却不顺从,也和他脾性不投,她没有为朱瞻基生下儿子,还有胡善围这个在朱瞻基眼中投机取巧的女官姐姐,加上朱瞻基本人更喜欢孙梦秋,朱瞻基自然是希望废胡立孙。 说到底朱瞻基自己也知道胡善祥多年来兢兢业业打理朱瞻基的生活与后院,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他确实没有正当理由废除胡善祥的皇后之位。 所以胡善祥越是一个“好人”,就越碍朱瞻基的事,他也只能揪住一个“无子”的理由来想办法废黜胡善祥的皇后之位。 察觉到朱瞻基片刻的犹豫,朱予焕接着说道:“娘如今还操持着后宫的事情,若是爹爹需要,娘不日便将各类事务移交到孙娘娘手中,退居冷宫,焕焕和桐桐也愿意随娘一起迁宫,一切以大明为重,绝不让爹爹为难。” 朱瞻基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这件事暂且不急,爹爹还需要慎重考虑。” 孙梦秋屈居妃位,觉得委屈合乎情理,只是比起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的胡善祥,确实差了一些。 朱予焕只当没有察觉到朱瞻基的犹疑态度,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道:“焕焕知道了。” 她也就是打定了朱瞻基还在乎明君的美名,才使出这么一招以退为进。 第7章 担重任 朱瞻基实在是不愿意再和女儿提起关于皇后废立的话题,只是叮嘱朱予焕不要和胡善祥胡乱透露这些话,更不要和教书的大臣们提起,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转而和朱予焕说起了别的事情。 朱瞻基见女儿一手端着茶杯,神情轻松从容,举止没有丝毫局促,俨然是一副金尊玉贵的公主样子,这才开口问道:“我听说之前你托五弟去宫外做生意,怎么忽然有这样的主意?” 朱予焕原本正打算尝一口点心,听到朱瞻基问话,便乖乖地说道:“不过是之前在书上看到有趣的东西,便想着试试,只是这些法子不比农具要求严格,没必要让宫内的工匠们费神,便想着托五叔试试。至于生意,焕焕也不过是简单试试,最近未曾见到五叔,不知道这法子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也就算不上什么生意的。” 朱瞻基见女儿这样谦虚,不由一笑,道:“瞻墡如今正在宫外忙着呢,自然是无暇入宫和你说起生意经营得如何的。” 朱予焕写下那些方案,心中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古人和今人的观念并不完全相同,但见朱瞻基如今面上带笑,便能够猜到朱瞻墡如今经营得不错,更能断定朱瞻基对此并未有反对意见。 如此朱予焕有了不少底气,这才好奇地问道:“莫非五叔的铺子真的经营不错?”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自然,他特意私下向我上疏,将账册一并交了上来,不论是京中勋贵朝臣,还是平民百姓,竟都觉得那香皂、肥皂有些意思,虽然都是些小钱,但也算颇有收获。尤其是那些勋贵和文人,竞相购入,似乎很是稀罕。” 朱予焕给朱瞻墡写的计划书里详细写出了各种营销方式,百姓主打的是实惠,而贵族之间则是往争奇斗艳的方向发展。 毕竟普通人只是为了方便清洁,而那些贵族就不一样了,身份才是他们最看重的,饥饿营销最适合他们。更何况还有朱瞻墡这个天子胞弟的名头在,大家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虽然明面上看是有些不大体面,但朱瞻墡大概率早就向朱瞻基报备过,即便真的有人上疏,也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朱予焕想到朱瞻墡那里应该确实有钱入账,心里美滋滋的,面上也跟着一起显露出来。 朱瞻基见她笑嘻嘻的,不由无奈地摇摇头,随后像是半开玩笑一般地开口道:“这法子怎么不想着交给爹爹呢?也不怕你五叔私吞,到时候一分钱都不给你?” 朱予焕只当没有听出朱瞻基语气里的试探,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五叔是长辈,焕焕是晚辈,长辈怎么能欺负晚辈呢?说出去是要叫人笑话的,五叔好面子,肯定不会这么做。再说了,若是五叔真的私吞法子,那也是肉落在自家锅里了,不算什么的。”她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道:“何况爹爹和奶奶一向神机妙算,肯定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必然会为焕焕‘伸张正义’的!” 朱瞻基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道:“放心吧,有爹爹在,不会少了你的。” 朱予焕见他这样说,这才接着解释道:“更何况娘曾经教导过我,身处皇家,一言一行都会对民间产生影响,因此言行举止更要谨小慎微。这些小东西不比暖房一样关系重大,于国家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如果是从宫中流传到民间,只怕有人心怀不轨,借机榨取民膏民脂,反而违背了本意。” 刚才不过是在逗趣,为的是缓解朱瞻基那一瞬间的警觉,缓解气氛,如果不给出真正的解释,只会让朱瞻基更加介意,所以朱予焕必须交出一张满分答卷,最重要的便是让朱瞻基意识到自己这个女儿始终坚持朱家的利益至上。 朱瞻基闻言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到朱予焕竟然会想到这一层,他接着问道:“不比暖房?暖房若是真的设置,恐怕要比这些小东西更加赚钱。”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暖房是为了农人生计所设,用于育种培苗,只有国家才有能力和底气设置足够的暖房育苗、供农人耕种,与民争利便是竭泽而渔,只会引发民怨,国家如何安稳?” 听完女儿的答案,朱瞻基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和爹爹提起过一个姓曾的侍讲?永乐十九年状元,似是叫曾鹤龄?朕记得他祖上似乎写过《禾谱》一书,对农务颇有见解,看来对你影响很深啊……”他思索片刻,接着说道:“之后便将他调任编撰《太宗实录》吧。其余人也各有赏赐。” 朱予焕养在深宫,从未见过外面的百姓如何生存,必然是身边教导的讲官和侍讲有所影响。 朱予焕与朱瞻基对视许久,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急忙为曾鹤龄谢恩,道:“焕焕替曾侍讲谢陛下恩典。” 朱瞻基见她还有些懵懂,不由一笑,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爹爹倍感欣慰,赏赐他们也是理所当然。” 朱予焕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她当然能够猜到朱瞻基的内心想法,只是不能显露罢了,就如张太后所说,以朱瞻基的心眼子,大概率不希望朱予焕这个女儿太过聪明。 朱瞻基似乎是有些感慨,道:“看来除了册封公主的典礼,爹爹还要赏你一些别的。” 朱予焕面露疑惑,开口问道:“别的?爹爹要赏我什么?” “你的农具做的很好,那些匠人也十分仰仗你,爹爹思来想去,将暖房和农具的事情都先交到你的手中,爹爹再派几个主事的太监从旁协助,加上你的五叔,想必不会有人看轻你。”朱瞻基的设想倒是十分完备,道:“想必这些交给你是最合适不过的,若是还有设想,便如你五叔那样,递来公文给爹爹,统一决断,明白了吗?” 早在朱瞻墡将那些法子呈上的时候,朱瞻基便隐约觉得自己的女儿确实身负奇才,这才华不仅仅局限于早慧,更是当下的人所没有的才学,这样的才学若是不多加利用实在是可惜,即使女儿真的和他耍心眼,只要他在的一日,想必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多加利用呢? 就如朱予焕自己说的,“那也是肉落在自家锅里了,不算什么的”。 朱予焕怔在原地,这才按照大礼跪倒在地谢恩。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既把差事交给了她,还要换得她感激涕零,兜圈子还得看朱瞻基啊。 朱瞻基不知道朱予焕心中的小九九,只是伸手扶着女儿起身,道:“除此之外,爹爹还要给你一项权利。” 朱予焕啊了一声,故作不好意思道:“爹爹这样赏赐恐怕会惹人非议……” 朱瞻基却不以为意,只是道:“朕准你定期出入宫闱,前往民间好好看看外面的百姓。” 第8章 观颜色 直到和朱瞻基一起用过午膳、起身出了乾清宫,朱予焕还觉得有些意料之外的迷惑感,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 之前朱瞻基对胡善围百般唾弃,朱予焕还想着徐徐图之,没想到朱瞻基竟然这么快就有所决定。 大概率也是因为朱予焕那句“肉落在自家锅里”,毕竟明朝的公主于国家来说已经毫无威胁,甚至连政治资源都算不上,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种附庸。 朱瞻基对于朱予焕这个试图掌握主动权的公主保持犹豫和观望态度也是在所难免,谁让朱元璋定的祖宗规矩就在那里摆着,对于朱予焕只能“要么不用、要么控制”,若是出了唐朝太平公主那样的事端,在如今的时代,即便是废后对于朱瞻基的名声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开了公主干政先河的他才是真的要受到子子孙孙的指摘议论。 朱瞻基虽然选择让朱予焕发挥作用,但是显然并不打算真的让朱予焕冒头,不然也不会让朱予焕和她的五叔朱瞻墡一样秘密上书,而派遣来的内官大概率也是担任监管朱予焕的作用,以免她有什么出格的行为。 除此之外,若是朱予焕之后毫无建树,朱瞻基也不用担心受到他人指点,毕竟这件事根本没有过明路。 朱予焕确定了这一点,心中反而放松了许多,一边摆弄着朱瞻基给她用于出宫的牙牌,一边开始琢磨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 皇后之位的事情想必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朱予焕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稳固自家亲娘和自己的位置,毕竟眼看着就要改元,她的弟弟们很快便会降生,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朱予焕原本在思考,轿子却忽然一停,外面的怀恩开口道:“公主,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瑞兰。” 朱予焕疑惑地嗯了一声,开口问道:“是孙娘娘有什么事情吗?” 怀恩帮她转述,瑞兰恭顺道:“贵妃娘娘想请公主去宫中小坐,想着对公主亲自道歉。” 朱予焕眨眨眼,这才伸手掀起帘子,扫视了瑞兰一番。 孙梦秋倒是对身边的宫人极好,只瑞兰这个贴身的宫人身上的布料便价值不菲,虽然称不上穿金戴玉,但看着比胡善祥这个皇后身边的宫人还要体面,放到宫外,恐怕要被认成是大家小姐了。 瑞兰被她这样一扫视,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比在孙梦秋身边伺候的时候还要紧张。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孙娘娘是庶母,如何有错呢?爹爹早就与我解释原委,这废后不过是无稽之谈,娘多年来主持家中事务一向稳妥,现如今正是改元换新的时候,是某些心怀不轨的小人故意挑起我娘和孙娘娘的对立,与孙娘娘无关的。爹爹自会处置此等奸佞,孙娘娘无需致歉。”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妥帖,便是孙梦秋也挑不出错,传到朱瞻基耳朵里更是要夸朱予焕懂事大方。 瑞兰跟在孙梦秋身边,一向机灵,一时间竟然也无话可说,只好道:“公主说的是。” 朱予焕看出她似乎有些为难,接着说道:“若是孙娘娘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便转道去孙娘娘宫中吧,只是向我道歉这种话可不能再说了。” 今日朱瞻基特意叫孙家进宫拜见,无非是为了约束孙家的行为,顺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没打算让孙家向胡善祥认错,朱予焕一个晚辈就更不能接受孙梦秋这个长辈道歉了。更何况就事论事,孙家要道歉的对象也应该是胡善祥,而不是朱予焕。 瑞兰见她竟然如此轻易地答应了,面露喜悦之色,急忙行礼道:“是。” 怀恩见状有些犹豫,见瑞兰在前面引路,这才凑近轿子窗边,小声问道:“公主,这么贸然前去,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自幼在宫中摸爬滚打,最相信的便是人为了生存什么都做得出来,谁又能知道孙贵妃什么时候就会自觉退无可退、借机伤害公主呢?更不用说新帝刚刚登基,孙家便已经按捺不住,而如今朱予焕是胡善祥母女三人唯一的指望,孙家若是心生歹念…… 朱予焕笑了笑,道:“孙娘娘虽然心急了些,但她不是笨,不会傻到在爹爹的眼皮底下出手的。” 孙梦秋待她一回宫便半路阻拦,大抵是想知道朱瞻基赶走孙家姐弟之后向朱予焕吩咐了些什么,更想从朱予焕口中了解到朱瞻基的口风。 尽管朱瞻基现在不能考虑废立皇后的事情,但若是有所倾向,对于孙梦秋来说也算是一个优势。 怀恩还是有些犹豫,轻声道:“可是……” 朱予焕一手掀开帘子,垂眼看向跟在轿边的怀恩,淡定道:“怀恩,孙娘娘想从我这里知道爹爹对皇后一事的意思,有的话也总要和孙娘娘说清楚的。” 其实孙梦秋的心思并不难猜,是以朱予焕才这么放心地接受她的邀约,只是从她口中得出的答案难免会让孙梦秋失望。 皇帝给予后宫的资源有限,而这些被迫困在后宫中的女子只能尽力去争取有限的资源,被迫倾轧他人或被他人倾轧都是常事,胜者如张太后、败者如郭贵妃,在真正见识到她们的争斗之后,朱予焕倒是能明白孙梦秋为了生存而产生的上进心,朱予焕和她见面也是希望能够换取孙梦秋的信任,避免胡善祥和孙梦秋因为“朱瞻基的问题”而激化矛盾(注:此处的意思不是指孙梦秋为了男人,而是指册封和废立皇后是朱瞻基的问题,但是把孙梦秋钓住了)。 即便失败撕破了脸,至少也能把话说开,免得因为摸不准孙梦秋对胡善祥的态度而浪费太多心神。 是敌是友总要有个结果,若是大家都能明白问题是出在朱瞻基在册封皇后上既要又要的态度,那便是皆大欢喜,就算不能屠龙,至少都能和和气气的,保不准以后胡善祥还能多个牌搭子或者书友呢。 怀恩知道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因为他的事情而耿耿于怀,当初张太后将他软禁月余后再交到公主手中,未尝没有磨砺公主学会心狠的意思。 想到自己既然跟着一起前去,必定会保护好公主,怀恩应声道:“怀恩明白。” 走在一旁的瑞兰虽然未曾听到怀恩的话,但朱予焕的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微微侧目,没想到一回头却对上朱予焕和怀恩两人的目光,她下意识地一哆嗦,动作僵硬地转过头,心里却始终觉得发毛。 她跟在孙梦秋身边侍候,也算是看着这位公主一日日长大的,原本只是觉得这位公主被随从们当做一等一的好主人,言行举止也和陛下、贵妃截然不同,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日无论是对话还是眼神,大公主看着和胡皇后截然不同,倒是更像那位太后张老娘娘,轻飘飘的一眼无端地让人有些心虚。 她们这些宫人虽然当初被拘在东宫、不得随意走动,可皇宫之中宫人互相检举、时不时便有宫人下狱的消息,瑞兰等人都有所耳闻,而当时陛下还未回京继位,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必然只有那位雷厉风行的太后娘娘了。 想着朱予焕时不时便会被张太后接入宫中教养,瑞兰不由暗自为自家贵妃娘娘发愁,张太后也好,眼前的这位公主也罢,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孙梦秋的宫殿与乾清宫的距离并不算远,即便是天气寒冷、抬着轿子,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朱予焕刚一下轿,已经有宫人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开口道:“贵妃娘娘正候着公主呢,外面天寒地冻的,公主快请进来。”说罢,赶忙递来一个暖炉送到朱予焕手里。 朱予焕接过暖炉,笑着说道:“含嘉做什么呢?我正好有礼物要送她呢,之后便让人送过来。” 在前面引路的宫人没想到朱予焕开口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三公主,愣了一瞬,又赶忙道:“三公主在屋内读书呢,公主殿下博学多识,宫中广为人知,贵妃娘娘时常鞭策三公主向大公主您学习,三公主每日起身便开始读书,直到入夜才休息片刻呢。” 朱予焕不由微微蹙眉。“含嘉年纪还小,读书的事情也不必急成这样,还是身体更要紧一些。” 这些都是孙贵妃的吩咐,宫人们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含糊应声道:“殿下说的是。” 朱予焕原本想着替妹妹说几句话,但想着到底朱含嘉是孙梦秋的女儿,隔着一层关系到底不好说什么,改口道:“之后我便让人将我当初读过的书拿来,兴许对含嘉有些用处,只不过读书这件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不然身体也吃不消的。” 宫人还未说什么,殿内已经传来孙梦秋的声音,笑着说道:“都说勤能补拙,嘉嘉又不同大公主和二公主各有所长,只好多费些辛苦在读书上了。” 朱予焕走进殿内,和孙梦秋对视片刻,不再提刚才的话题,只是转而道:“我自己用颜料简单画了一幅消寒图,拿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如此我便代嘉嘉谢过公主了。” 朱予焕急忙道:“孙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我和含嘉是姐妹,相互关照也是理所应当,何谈‘谢谢’二字呢。” 孙梦秋微微颔首,道:“公主说的是。” 宫人们忙着上茶等等,一时间殿内竟然一片寂静。 朱予焕想到当初还在东宫的时候,孙梦秋与她坐在一起看戏折子,而如今一切都已经彻底改变,竟有些唏嘘之感。 孙梦秋见朱予焕只坐在那里,并不主动开口,这才终于道:“这些时候的传言是孙家对不住皇后娘娘和公主。” 朱予焕闻言摇摇头,道:“爹爹既然没有阻止谣言流传,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娘不会介意,贵妃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孙梦秋却在听到朱予焕的话之后面色一僵。 朱予焕年纪虽小,但一言一行都十分慎重,不会随随便便说话,她既然称之为“谣言”,恐怕朱瞻基已经对朱予焕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朱予焕见她不说话,这才道:“自从娘嫁入皇家,主持家务一向谨慎小心,对孙娘娘和吴娘娘都未有亏欠,尤其是孙娘娘,我娘一直心怀愧疚、多加照顾,孙娘娘又何必忧虑呢?” 孙梦秋闻言面露苦涩之色,道:“是啊,皇后娘娘确实没有亏欠过我……” 她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胡善祥的手腕和张太后相比相差甚远,有什么害怕的?可是皇后之位原本应该属于她,唯独这一点她放不下,更不用说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张太后和朱予焕。 张太后对她的欣赏本就不多,不然也不会更加偏向胡善祥,无非是看不上她才会高抬胡善祥,而朱予焕更不用说了,小小年纪就跟在张太后身边,文武双全,又颇受赏识,若非她是个女儿家,这皇家恐怕早就没有孙梦秋的一席之地了。而胡善祥还算年轻,某一日说不定还会有朱瞻基的子嗣,一旦是个皇子,那身为姐姐的朱予焕必然会为自己的亲生弟弟开路,如孙梦秋这样颇受朱瞻基宠爱、有可能会诞下皇子的妃嫔,必然会被朱予焕划分到对立面。 朱予焕虽然看似活泼大方,但小小年纪见到殉葬的场面却依然能够保持冷静,足以看出她心性果决。倘若朱予焕容不下她,孙梦秋担忧自己的下场只会比郭贵妃更惨。到那时候张太后不会庇佑她,身为皇上的朱瞻基也只会站到儿子的那一边,朱予焕若是耐得下性子,等到皇帝驾崩定然会处置了她…… 只要想到这一点,孙梦秋便觉得浑身冰冷。 早在幼时进宫,看着宫中时不时便会被处置的宫人,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的妃嫔,孙梦秋就已经心中戚戚。如果看到张太后的手段时,孙梦秋还只是恐慌和逃避,那看到跟在张太后身边的朱予焕与日成长的时候,孙梦秋心中的不安便越来越深。 就像是头顶悬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的刀。 第9章 明白话 朱予焕看着神情变幻莫测的孙梦秋,走到她的前面,认真地问道:“孙娘娘是担心我娘为我生下弟弟?” 孙梦秋回过神,发觉朱予焕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悚然一惊,急忙避开朱予焕的目光,否认道:“我……我怎么会这样想……陛下与娘娘是夫妻,诞育子嗣本就是人伦纲常,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妃嫔多加置喙……” 朱予焕见她这副心口不一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后道:“孙娘娘何必这样一口否认,爹爹对你的宠爱人尽皆知,若不是因为这份宠爱,爹爹又怎么会拖延到今日才有所行动?” 如今的朱瞻基可是皇帝,有什么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呢?这么做一是为了他自己的考虑,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希望能够让孙梦秋这个自己的心爱之人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边,至于其他的事情,便是孙梦秋处理得不好,他也愿意为她兜底,更不用说孙梦秋本身的能力并不算差。 若是把胡善祥换到孙梦秋的处境里,恐怕就会和随葬朱高炽的那些妃嫔一样,一辈子寂寂无闻,最终只在史书上留下一行殉葬的字眼。 孙梦秋闻言攥紧了手,她看向朱予焕,坚定地开口道:“公主是不会明白的,对殿下来说,天潢贵胄的身份与生俱来,可我若是不去争,空有宠爱而无权力,最后的下场,无论是古时前朝还是今时今日,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她说完不由一愣,下意识恐惧地打量着四周,显然是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言”。 好在内殿伺候的都是她信得过的宫人,以及时时刻刻跟在朱予焕身边的怀恩,想必不会走漏风声。 朱予焕想到之前胡善祥分析孙梦秋的心理,提起过孙梦秋过往的成长环境,想必便是她别扭心理的来源。 童年的经历必然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孙梦秋即便已经拥有很多,但依然惶恐不安,试图掌握一些什么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某种意义上来说,胡善祥和孙梦秋都明白朱瞻基的宠爱什么都不是。 只是胡善祥从未得到过宠爱便明白了这一点,而孙梦秋在宠爱之中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 朱予焕看向孙梦秋,道:“我娘百般退让,从未有过伤害孙娘娘和含嘉的意思,孙娘娘明白吗?” 孙梦秋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朱予焕的话。 朱予焕静静地望着她,语气中没有孙梦秋想象中的怒意,她只是道:“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即便是我奶奶也从未祸及子女,孙娘娘自幼入宫,想必也知道这一点吧?” 孙梦秋这才理解朱予焕的言外之意,心中不由蒸腾出一股恼怒,反问道:“莫非公主担心我对二公主动手?” 朱予焕并不否认,大大方方地颔首,道:“是。一旦开始争斗,即便心里不愿意,也会有人推着你去做的,能够坚守本心的人少之又少,孙娘娘不也是在怕我吗?” 孙梦秋保持沉默的时候,朱予焕便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恐惧情绪,孙梦秋自然是不可能对胡善祥有什么畏惧之心,朱予焕能够想到的也只有自己。 孙梦秋被她当面戳穿,双手立刻攥紧,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公主也会害怕吗?” “我是会害怕。”朱予焕轻声道:“正是因为我害怕,所以我决不允许别人伤害我娘和桐桐,只要有人有分毫动作,我都会立刻回击。” 谁不喜欢挑软柿子捏?若是不能立刻反击,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朱予焕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孙梦秋和她对视良久,终于开口道:“公主是在看轻我,公主瞧不起的事情,我也一样不屑去做。” 朱予焕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眼睛紧紧盯着孙梦秋,道:“既然孙娘娘能够这样承诺,我愿意相信你。” 话虽如此,她们两个都很清楚人心易变,不能轻易相信对方的话。 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中,想要付诸信任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殿内再次沉默下来,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声。 孙梦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刚才公主说‘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唯一的条件便是不要累及家人,对吧?”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胡家从不参与朝中事务,所以我不希望看到攻讦胡家的情况,而妙素和我姨母到底有一段师徒缘分,我娘对她也多有照拂,孙娘娘应该也知道……” 孙梦秋苦笑一声,道:“我自然是知道。” 她与吴妙素接触下来,便知道吴妙素对胡家满是感激之情,想要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确实不易,能够相安无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朱予焕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接着轻飘飘地说道:“至于孙家,那要看孙娘娘是如何决断的。”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果孙家参与其中,朱予焕便会考虑对孙家出手。朱予焕这么说,其一是希望孙梦秋能够考虑清楚,将争斗的氛围缩小到宫内,其二便是防止孙梦秋和孙显宗姐弟二人怀疑朱予焕有暗中挑唆的嫌疑,尽管目前这两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多一道保险也没什么不好。 孙梦秋咬紧嘴唇,面露纠结和犹豫之色,明明是冬日,额前却隐约出现了汗珠。 朱予焕的意思便是不会让胡家参与其中,这对于胡善祥母女来说是弱势,可倘若孙显宗和孙家能够涉入朝中,对于孙梦秋来说却是一大助力,但也意味着孙家会因此背上不明后果的风险。 朱予焕搭着椅子扶手,指尖轻轻敲击漆面。 孙梦秋垂下眼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眼看向朱予焕,道:“公主应当不会怪我以大欺小吧?” 朱予焕知道她是决定要让孙家也参与到这趟浑水中,却并不意外,换做是她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 后宫和前朝都能一把抓,这才是真正的双重保险,正常人都会选择赢面更大的玩法。只不过胡家和孙家的处境不同,既不具备政治敏感度,也没有能力得到皇帝的重用,更不用说朱瞻基本人对于胡家没有丝毫信任,贸然让胡家卷入其中,大概率只会害得胡家家破人亡,对于朱予焕本人来说也没有任何益处。 朱予焕笑了笑,道:“你刚才也说过,我们各凭本事,这些也是‘本事’。” 两人对视许久,孙梦秋这才道:“既然如此,一言为定。” 朱予焕沉沉点头,道:“好。” 自从朱瞻基和朱予焕谈话之后,宫内宫外各处的流言都渐渐平息,加上年节到来,朱瞻基宣旨要在仲春的时候为朱予焕举行册封礼,这样未出嫁便得以册封的殊荣少之又少,很快便将废后的传闻看了过去,胡善祥母女三人的生活也就自然而然回归正轨。 倒是胡善祥得知朱瞻基父女二人曾经有过一场对话,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也没有多说。 朱予焕原本想着尽快出宫一趟,奈何还要忙着学习册封礼的礼仪和流程,加上还要准备农车,她也只能一拖再拖,直到宣德元年三月,朱予焕才得闲准备自己的第一次出宫之行。 若说老朱家的八卦,朱予焕多多少少了解过一点,但生活在明朝的普通人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朱予焕还真不清楚,而身边的宫人大都入宫多年,对于宫外的生活渐渐淡忘,只偶尔托人出去买些东西,大概知道外面在流行些什么。 因此朱予焕只是按照之前所了解到的一部分情报,简单准备了些可以买东西的碎银。 到底出宫一趟,先不说观察外面的世界,至少也要给亲娘和妹妹带些宫外的礼物回去。 虽说官家严令禁止使用金银等交易,但是外面的小摊小贩也不是傻子,一见大明宝钞,宁愿不做生意也绝不收这一张废纸,更是盯着被抓的风险用碎银交易。 朱予焕自己找了修订过后的《太祖实录》一查,这才明白原因,说到底是纸币发行太多却没有足够的准备金,导致通货膨胀,加上宝钞不能兑换金银、新旧宝钞更换还要额外缴工本费,这种毫无信用可言的纸币,能够流行才怪。 朱予焕心道难怪都说皇家耍流氓,把民间的金银拢到自己的钱库里,却不向外流通,这不是流氓是什么? 朱予焕又特意让宫人们做了一身简朴的衣服,这样一连准备了好几日,原本只是来坤宁宫中和胡善祥一起读书的吴妙素这才得知朱予焕是要微服出宫,不免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吴妙素捧着朱予焕递来的牙牌,感慨道:“陛下果真看重公主,竟然给了公主能够外出的牙牌。”她的指尖摩挲着牙牌,似乎是从牙牌上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爱不释手。 朱予焕笑了笑,道:“爹爹是叫我去宫外多看看百姓们是如何过日子的,这样才能明白身为皇室的责任。” 吴妙素闻言点点头,颊边的珠串跟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金色流苏因为日光在她肩头撒下一片金辉,她赞同道:“公主说的是。” 吴妙素封妃之后也算是得宠,吃穿用度看着都不错,朱瞻基更是时不时有赏赐,虽然称不上是宠妃,但也过得不错。而孙梦秋则是照常和吴妙素打好关系,也不忘抓紧朱瞻基,毕竟如今已经改元,眼看着先帝驾崩便要过去一年,朱瞻基也该考虑后宫子嗣的问题了。 跟在胡、吴两人身边识文断字的朱友桐不由抬起头,语气中满是渴望,道:“要是我也能和姐姐一起出宫就好了。” 胡善祥闻言不由莞尔,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道:“等你长大些再说吧。你姐姐还是个孩子,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若是她看花了眼,把你给弄丢了可怎么办?” 朱友桐嘟着嘴,道:“我可机灵了,可以保护自己的,才不会被弄丢呢……” 朱予焕不由偷笑起来,察觉到妹妹抗议的目光之后,又正色道:“桐桐,你放心,姐姐肯定从外面给你带好玩的回来。” “好吧……” 吴妙素终于将牙牌还给朱予焕,见她这样准备齐全,叮嘱道:“公主可一定要多带几个结实有力的宫人一同出去,不然若是遇上什么危险,只怀恩一个人恐怕护不过来。” 朱予焕微微一愣,道:“危险?” “公主只是在皇亲国戚居住的内城走动倒还好,不过妾身想着公主大抵更想去百姓们所住的地方瞧瞧。”吴妙素语重心长地开口道:“那便要到外城去了,那边恐怕不比内城安全,还是多带几个人为好,当初妾身入京,一路经过外城,便知晓即便生长在京中也并非绝对安全。” 朱予焕笑着说道:“放心吧,爹爹说指派几个锦衣卫的亲兵来保护我,师傅也同意了,还特意派了靠得住的人呢。” 其实朱予焕原本想着先去刘永诚府中拜访,只是朱瞻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关系太过密切,对朱予焕和刘永诚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除此之外,朱予焕还想着能够去农人们所用的暖房附近看看,顺便打听打听今年春日农忙时新的农车有没有排上用场,只是出宫一日显然忙不过来这么多事情,不过好在出宫这件事本就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吴妙素这才恍然大悟,道:“是妾身想差了,倒是忘记陛下定然会命人护好公主。” 胡善祥见她安排得当,微微颔首,又抬手点了点正在走神的朱友桐的额头,道:“你啊,赶紧把这卷书背完,如今已经一月有余,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 “哦……” 见胡善祥指导朱友桐读书,朱予焕这才看向吴妙素,和她对视一眼,随后吴妙素便起身道:“妾身叨扰娘娘太久,想必娘娘还要打点公主出宫的事宜,妾身今日便早些回去了。” 胡善祥微微一笑,道:“去吧。” 第10章 理思路 两人一同走到殿外,宫人们都各自当差,庭院内没什么人,而仲春过后,宫内已经是一片春光,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让人顿感清幽静雅。 朱予焕和吴妙素一同站在屋檐下,朱予焕微微侧头看向她,开口道:“放心吧,你弟弟近来一切安好,汉王那边似乎也未曾察觉。” 吴妙素望着远处的花丛,眼中却不自觉有了水雾,她喃喃道:“那就好……”她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自从老娘娘处置黄俨之后,宫内便安静不少,也无人再来找我,想必是担忧过度深入后宫,反而会被老娘娘察觉。” 朱予焕思忖片刻,接着说道:“你应当比我更加了解汉王,他莫非是有别的打算?” 吴妙素垂下眼认真回想一番,道:“我见汉王的次数不算多,不过偶尔会从汉王妃口中听到汉王的事情,他性情暴烈,做事急躁,已故的汉王妃便是被汉王亲手所杀,致使父子不睦,汉王世子也因此被废。” 这事朱予焕倒是有所耳闻,那时正是朱高炽在位,对汉王、赵王都采取和缓的态度,多加赏赐,而汉王世子朱瞻圻曾经在朱棣逝世期间屡次给汉王寄信、教唆他谋反,希望能够借朱高炽的手来报仇,没想到朱高煦倒是聪明了一回,当着兄长的面揭发朱瞻圻的不孝。 而朱高炽也十分给汉王面子,把汉王世子骂了一通、贬为庶人回老家守皇陵去了,此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朱予焕倒是可以理解,估计朱高炽当时也摩拳擦掌,想着能抓住点什么证据,结果到头来是父子两个的宫心计,纯粹是浪费他老人家的时间。 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汉王和汉王妃可曾向你透露过对如何看待我爹爹?” 吴妙素细细回想了一番,这才犹豫地开口道:“面见汉王的时候确实提过一次……汉王对于陛下确实有轻视之意,想必是因为陛下年纪尚轻,尽管和陛下一同北征,可未曾有武功建树,所以……” 她这话说的很委婉,真实情况大概是汉王在她入京前发表了一番对朱瞻基的分析演讲,内容大概是对朱高炽、朱瞻基父子的蔑视和嘲笑。不过换个角度便知道,汉王面对他这么瞧不上的父子二人却依旧不敢动手,足以看出他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他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自然是对谁都看轻。” 吴妙素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先前汉王截杀陛下不成,大概早就恼羞成怒,恐怕迟早按捺不住……” 朱予焕微微挑眉,好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吴妙素扫视了周围一圈,终于道:“陛下到底继位不到一年,若是他此时动手,说不定还能把握机会。一旦拖延太久,恐怕就更没有机会……以汉王的性子,心比天高,必然不愿只做藩王。”她见朱予焕听得认真,这才道:“除了汉王府中忠心耿耿追随的臣属之外,汉王身边的大部分人都不过是碍于汉王的威势而屈就,想必不足为惧。” 朱予焕听到她的结论有些意外,反问道:“汉王本人的性格虽然不足以成大事,但他到底是一员猛将,靖难的时候屡次立功,只凭他和他在军中的人脉便足以恫吓官员加入其中,你却说他不足为惧?” 提及这个,吴妙素的神情倒是轻松许多,语气中多了几分戏谑:“连我这样一个身家被他掌控的女子都不愿意忠心于他,更何况是那些一个比一个精明的官员呢?” 朱予焕想了想对方不战而降的光辉事迹,确实颇为赞同吴妙素的说法。 反正她是想不出什么状态才能在光荣宣战之后立刻弃城逃跑、暗中投降。 吴妙素见朱予焕若有所思的样子,试探地开口问道:“莫非公主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朱予焕回过神,诚实地摇摇头,道:“汉王别的不说,对于王府内部的把控还是很严格的,加之他重金收买当地官员,不管如何打探也只能简单了解一二。”她察觉到吴妙素隐隐约约的期待,立刻明白吴妙素的想法大抵是出卖汉王、换取朱瞻基的信任,毕竟若是将来朱高煦一不小心透露出什么,吴妙素和吴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朱予焕提醒道:“你明面上还是和普通宫女一般入宫的,祖籍丹徒,爹爹若是细问,你必然会露馅的。” 以朱瞻基的敏锐程度,加上吴妙素和胡家姐妹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左右朱高煦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她也没必要为朱瞻基过度担忧。 吴妙素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她攥紧了手,信誓旦旦地开口道:“如今马上便该出孝期了,到时候妾身一定不会让娘娘与公主失望,尽快怀上龙嗣。” 无论如何,龙嗣也是一道保险,说不定关键时刻便能保下她和家人的性命。 朱予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宽慰道:“这种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越心急越求不来的。” 同为妃嫔,孙梦秋远比吴妙素更加受宠,概率上就已经胜过吴妙素,更不用说一切在冥冥之中确有定数。尽管朱予焕很期待吴妙素诞下皇长子之后,朱瞻基还能怎么为孙梦秋铺路,但想到明英宗朱祁镇会是吴妙素的儿子,和她关系应该会更加亲密一些,她只觉得鸡皮疙瘩疯狂冒出。 朱予焕见她似乎对自己的话不以为意,牵着她的手叮嘱道:“更何况生育对身体不好,我娘生下桐桐之后总是身子就不见好,还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最为要紧,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希望。” 吴妙素见她神情郑重,眉宇之间满是对自己的关心,不由心中一暖,应声道:“妙素明白。” 朱予焕不想再提这些事情,索性伸了个懒腰,道:“我明日便要出宫,你有什么想要带的?我帮你带回来。” 吴妙素微微一愣,思虑片刻开口道:“若是宫外有卖字画的,有劳公主带些回来,民间的字画虽然简朴,但也颇有野趣,想必陛下会很喜欢。之后妙素便让人送银钱过来。” 朱予焕见她是有心琢磨朱瞻基的喜好,颔首道:“我帮你带回来,银钱就不必了。” 吴妙素赶忙道:“妙素还有一事要拜托公主,这银钱自然是要给的。” 朱予焕有些意外,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吴妙素赧然,小声道:“近来与皇后娘娘一同读书,妙素多受娘娘指点,眼看着便要到娘娘千秋,妙素便想着能给娘娘备一份芳辰贺礼,以表对娘娘的感激之情。” 朱予焕没想到吴妙素的请求会是这个,她不由笑了起来,道:“好,你想要什么?我去帮你准备。” 吴妙素立刻从袖口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抬手递到朱予焕面前,道:“妙素多谢公主。” 朱予焕有些哭笑不得,道:“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我问你呢。” 吴妙素只是一笑,眼中透露出一股当初还是女官时的狡黠劲儿。 次日一早,朱予焕便换好了衣裳,加上周围简单换上百姓服饰的四个宫人,这才从东华门出紫禁城。 西华门那边是西苑,一路都得绕远,从那里出城也太过惹眼,先前朱棣在的时候也会去西苑简单围猎,不过到底迁都的时间短,西苑那边修缮得并不算尽善尽美,朱棣宴请朝臣也都在东苑这边。而且之前朱予焕这一大家子都住在东宫,加上朱予焕有朱棣特许,可以在外朝走动,对东宫附近熟的不得了,既然是暗中微服出宫,她自然是要选自己熟悉的路。 从紫禁城到皇城还有一段距离,是伺候宫内的各个衙门所在地,诸如光禄寺、篦头房,都在东华门附近,平日里也有往来运输的马车,更不用说自从朱予焕在宫内抓着工匠们研究各种器械之后,时不时便要让人从紫禁城外运材料入宫,这车驾就更加频繁了。 加上朱予焕有朱瞻基赐下的牙牌,一路上都是顺顺当当的,马车很快便从东安门出宫了。 约摸着过了一刻,朱予焕便听到怀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小主人放心,已经出宫了。” 因着要出宫,朱予焕还提前和怀恩等人商量好了出门之后如何称呼,在外面自然是不能再用“公主”之类的称呼了,自然学着外面还算有些家底的人家,改称“小主人”。 尽管朱予焕是微服出宫,但也不能真的让朱予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可一旦跟着人,朱予焕也就不能再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自居,只好稍稍给朱予焕的假身份抬高了一下地位。 马车一路缓缓行驶,走出肃穆的宫门后,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得丰富起来,而不再像紫禁城内一样寂静。 朱予焕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声响,这才抬手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靠近东安门附近有三坊,分别是南薰坊、澄清坊、大时雍坊,因着地段繁华,货郎不断,不过走了半条街,朱予焕便瞧着好几个货郎兜售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旁边还有几个孩子围着,看起来颇为热闹。 饶是朱予焕在后世见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却还是不由为此时此刻的眼前景象感慨,比起在紫禁城内的生活,还是宫外更让她有穿越的实感。尽管朱予焕早就习惯了紫禁城内的气氛,可还是在感受到宫外的热闹之后产生了几丝向往和依恋。 她都快要忘记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怀恩见她一手托腮,望着眼前不断流转的景象走神,还以为她是惦记着给朱友桐带东西回去,便快步走到一个货郎身边,给了钱换来几个陶哨、葫芦之类的东西,献宝似的递到朱予焕的面前。 朱予焕回过神,忍俊不禁道:“这才刚刚出宫,你倒是帮我惦记起给桐桐带什么东西回去了。” 怀恩见她虽然看似不甚新奇,却不自觉地把玩起来,努力按捺住唇边的笑意,恭顺道:“今日小主人要去好几个地方,怀恩怕您忘了,提前准备也好,免得到时候赶着回去,反而忘记了约定。” 朱予焕笑道:“有道理。”她将几个小玩意儿收起来,这才道:“咱们先去五叔家里打个招呼。” 顺便也去查个账,看看朱瞻基给她过目的账本到底是不是真货。 “是。” 朱予焕找的这辆马车并不算显眼,尤其是在热闹的皇城坊附近,比朱予焕高调的人数不胜数,自然也就没有人在意。 待到马车停在了襄王府门口,怀恩让人将朱予焕的牙牌递过去,守门的护卫一见是宫里的东西,便急匆匆地入门通报,不一会儿就见朱瞻墡忙里忙慌地跑出来。 朱予焕笑嘻嘻地挑起帘子,道:“五叔,侄女出宫来找您玩了。” 朱瞻墡一见冒头的人是她,不由一愣,狐疑地扫视一圈,开口问道:“就你一个人?” 朱予焕一脸无辜地反问道:“不然呢?难不成还要爹爹借调锦衣卫仪仗队来吗?” 朱瞻墡哎了一声,道:“你这牙牌可比寻常出入的牙牌值钱多了,上面还写着‘勋’,我还以为是大哥亲自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封了个公侯呢。” 朱予焕闻言不由嘿嘿一笑,道:“保不准以后就有呢。” 朱瞻基的孙子的孙子就给自己封了个镇国公兼大将军的名号,估计牙牌上都写不下这人的称号了。 朱瞻墡有些摸不着头脑,皱着眉问道:“什么以后?这牙牌都是前朝大臣用的,你嫁人之后若是想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朱予焕摆摆手,道:“那还是算了。”说罢,她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跟在朱瞻墡身边。 朱瞻墡冲着家仆招招手,示意他将马车带走,这才领着朱予焕进了自己的府邸。 第11章 前方路 朱高炽登基后不久便已经册封朱瞻墡为襄王,并让人布置他在宫外的住处,后来朱瞻基登基,又狠狠赏赐了自己这个奉旨秘密监国的弟弟,因此京中的襄王府规模不小,装饰豪华。 朱予焕一进门便不由啧啧称奇,东看看西瞧瞧,时不时还伸手摸摸,一副很是稀罕的样子。 朱瞻墡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宫里不比我这临时的王府豪奢啊?焕焕,你稀奇什么?” 朱予焕面露无奈之色,道:“宫内再好那也是爹爹的,和我关系不大啊,难不成我还能把坤宁宫打包带走吗?” 朱瞻墡闻言不免有些好笑,不由感慨朱予焕脑袋里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后他才开口道:“你如今已经加封公主,有正经的册封礼,比同辈的两个妹妹更加荣耀,和嘉兴的荣宠一般,还在乎那点东西干什么?陛下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朱予焕赶紧否认,道:“我可不敢和我姑母比。” 嘉兴公主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张太后庇佑、朱瞻基疼爱,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倘若不是朱予焕,胡家母女三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未可知呢。 朱瞻墡见她少见的谨慎,摇了摇头,端起放在桌边的茶盏,对王府的仆从道:“去拿铺子的账本来。” “是。” 朱瞻墡见朱予焕来了精神,笑着说道:“焕焕,你还真别说,你这些个法子都派得上用场,正好铺子里还有识货的人,他们又琢磨了几个口脂、面脂的法子,我让他们少做了几样试试,竟然也有人来买。”他搓了搓手,显然有些兴奋,开口道:“你之前写的那几本册子,我都细细看了看,这分号等过些时候就有苗头了,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专卖’,不就是和那些首饰铺子一样有个牌子吗?等到之后,我再让人请几个会调香的,按照你说的,将这些法子糅合一番,想必又能变几个新花样了。” 朱予焕闻言微微一愣,随后不由暗自感慨古人的智慧确实不容小看,他们所缺少的或许只是一个能够任由他们思考和创造的空间。 这样想着,朱予焕笑嘻嘻地开口道:“这样更好,五叔挣得盆满钵满,我也好跟着喝点肉汤呀。” 朱瞻墡大手一挥,道:“喝什么肉汤啊,咱们叔侄两个五五分成,这成本我担着,这样咱俩都有个进项。” 自家五叔不愧是大风大浪里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头脑确实远比常人灵活, “你的那份五叔帮你存着,保准不让你吃亏!” 这话听着颇有点“你的压岁钱我帮你存着”的意思,朱予焕正要笑,朱瞻墡接着说道:“等将来五叔去襄阳就藩,这京中的铺子就都转到你的名下,也是让你多一分底气。” 虽然有些诧异于朱瞻墡的大方,但朱予焕习惯性地自动跳过长辈的关心,有些好奇地问道:“爹爹已经和五叔说过就藩的事情了?” 朱瞻墡有些无奈,道:“我倒是想走,可陛下说了,要等孝期过后先为我娶妻,和王妃一起在京中多侍奉娘几年再说。”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朱予焕见朱瞻墡似乎十分苦恼,难免不解,问道:“京中待着有什么不好的?难不成还有人敢为难五叔?” 有太后亲妈、皇帝亲哥,不必担忧生存问题,朱瞻墡在这北京城中理应比谁都活得舒坦才对,又有什么好苦恼的? 朱瞻墡摇摇头,肩膀少见地耷拉下来,道:“人活这一辈子,不能总是困在一个地方,这天下这么大,我还想着多看看呢,总是呆在京城算什么事儿?”他见朱予焕有些意外,笑着问道:“没想到你的五叔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吧?虽然我不比陛下才华横溢,但道理这种东西,我还是多多少少明白一点的。既然做了富贵王爷,自然该活出点王爷的样子。” 朱予焕暗暗一笑,心想这个时候还能拍朱瞻基的马屁,自家五叔确实是很懂道理。 朱瞻墡不知道朱予焕心中的想法,只是接着说道:“陛下年少的时候便已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时常陪伴在太宗爷身侧,勤奋刻苦,那时我也说过想要和陛下一起替父分忧,陛下却和我说,一切都有他在,能够清闲自在才是真正的福气。” 朱予焕一怔,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听奶奶和娘说起过,爹小时候很不容易,从小便跟在曾爷爷身边,修习帝王之术。” “陛下的路是早就注定好的,咱们却不一样。”朱瞻墡叹了一口气,道:“至少咱们有机会想清楚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想做些什么。” 说话间,襄王府的仆从已经将账本送上,朱瞻墡让人将账本送到她面前,挥手让屋内的仆从们退下,这才道:“我估摸着我娘应该也教过你看这些账本了,你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问我就是。” 朱予焕接过账本简单瞧了瞧,上面的流水看着还算可以,和她之前在宫中看得账目相比要简洁许多,看起来并不算费事。 朱予焕粗略地翻了一遍,这才将账本还给朱瞻墡,道:“这个算不上什么消耗品,刚开始的流水还好,之后应该就会趋于平稳了,也是时候该想办法弄点新鲜东西了。” 朱瞻墡闻言有些意外,开口问道:“新鲜东西?大侄女你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新鲜东西还多着呢,牙刷、牙膏什么的有的是。” 她说罢,怀恩已经将朱予焕准备好的册子奉上。 随着生产力发展,人们自然也是越来越爱干净,之后还可以考虑香水、精油之类的,不过这些东西也都是循序渐进的,不必着急,更何况相比香水等,牙刷牙膏的市场范围更广,还是先从这方面入手、积累财富比较好。 朱瞻墡对于自家大侄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还是很有自信的,接过之后快速翻看了一番,不由暗自感慨起来:“文书写得漂亮,应该把你生在那些供儿子赶考的家中才对。” 原本闲适的朱予焕赶忙坐直了身体,道:“那倒也不必,满朝上下有几个官员做这些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道:“不过倒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对这些的重要性一无所知。” 朱瞻墡对此倒是有点印象,道:“上次那个小官……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于?” 朱予焕补充道:“吏部的于谦于司务。” 朱瞻墡这才有些印象,道:“皇兄倒是还真和我提起过他,说是他文辞犀利,要调任御史一职。” 这件事朱予焕还未听说过,闻言不由有些惊喜,道:“真的?” “皇兄既然说出口,想必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朱瞻墡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莫非是你向皇兄推荐了这个于谦?” 朱予焕摆摆手,道:“爹爹怎么会听我的推荐呢?只不过是爹爹问起农具的事情时,我稍稍提了一句罢了。” 朱瞻墡只是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随后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的隐晦一些就是了。当初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全国上上下下的官员任免,有一半以上都是先帝任命的,即使不是太子监国的时候,也明里暗里推举过不少官员。” 朱予焕只是一笑,道:“皇爷爷到底是太子。” 至少明面上,她当然不可能和皇太子的待遇一样。 朱瞻墡对此不置可否,随后道:“对了,你之前造的那个车也太笨重了一些,一般人都骑不动吧。”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笑嘻嘻地说道:“这个不过是试试手罢了,我已经求爹爹在暖房附近修建高炉,以后便能直接在宫内冶炼零件,不用额外运输了。” 之前农具大部分仍旧采用木料,毕竟还要考虑耕牛出力的问题,除了翻地用的部分采取了铁器,主体仍旧是木头,因此宫内并未搭建炉子,铁制零件都是从紫禁城外拉进来拼装组成的,效率也慢了不少。而如今朱瞻基准许朱予焕在皇城中研究这些,朱予焕便趁机提出了要在暖房搭建冶炼用的高炉,毕竟胡善围原本的院子为了清净搭建在比较偏远的地方,即使修建高炉也不会影响紫禁城内的环境,还省得额外费力去外面准备和制作材料送入宫中。 反正不是在紫禁城内折腾,朱瞻基倒是也不在意,毕竟皇城内还有别的衙门在,未必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朱瞻墡有些意外,道:“皇兄竟然还准了?”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无奈,道:“不然总不能去挪用内宫监和兵仗局的东西吧。” “这倒是。”朱瞻墡说完又神神秘秘地开口道:“陛下似乎是打算额外多设一个衙门来总管农事,只是还在犹豫观望……”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道:“爹爹是万乘之尊,所思所为必然有其中深意,满朝上下谁不心悦诚服?” 朱瞻墡冲着自家大侄女赞赏地点点头,道:“这就好!”他也不再提这些事情,转而开口道:“今日就不说这些了,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五叔带你出去转一圈好好玩玩,再给你两个妹妹和皇嫂带些好东西回去。” 朱予焕也想好好放松一番,便微微颔首,道:“正好,五叔对宫外可比我熟悉多了,我还想请五叔带我去买些要紧的东西呢。” “要紧的东西?什么东西?”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等到了地方的时候五叔就知道了。” 朱瞻墡对内城确实十分熟悉,带朱予焕去的都是热闹的集市,还不忘领着她去了一趟铺子,让铺子内的主管都和朱予焕熟悉了一番。 朱瞻墡是藩王,能够领来铺子、还让管事们喊“小主人”的,必然也是身份尊贵,毕竟朱瞻墡本人还未曾成婚呢。再一看年龄,众人便能隐约猜测到朱予焕的真实身份。 前不久宫内大办册封礼的事情,他们可是都听说过的。 两人一同离开铺子之后便奔着朱予焕所说的目的地而去,正是之前吴妙素和朱予焕所说的地方。 朱瞻墡抬头一看牌匾,有些好笑地开口问道:“你怎么想起到这乐器铺子里来了?你还会乐器呢?也没听说陛下给你找先生啊。” 朱予焕笑盈盈地开口道:“是吴娘娘嘱托的,说是马上便要到娘的生辰了,我娘对她多有照拂,心里便想着能够亲自准备一把琵琶当做寿礼。这不是知道我能出宫了吗?所以特意托我到宫外买些东西带回去亲手制作。” 朱瞻墡闻言倒是有些意外,开口问道:“嫂嫂还会乐器呢?我都没听说过。正好,我还发愁今年嫂嫂生辰的时候送点什么好呢,正好,我之前听人说有本稀罕的乐谱,让人寻了送回来。” 铺子内主事的人见朱瞻墡穿着打扮非富即贵,旁边还是小孩子的朱予焕看着也格外沉稳,立刻殷勤地为两人介绍起店内的乐器。 朱予焕按照吴妙素的嘱咐简单挑选了几样,正要让怀恩掏钱,朱瞻墡已经大大方方地让身边的人付了钱,道:“这钱就我出了,怎么说也是给嫂嫂的一点心意嘛,再说也不值几个钱。” 朱予焕赶忙道:“出门前吴姐姐已经给了我钱呢。” 朱瞻墡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嘿嘿一笑,道:“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朱予焕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阻拦,笑着说道:“五叔这是一分钱卖两个人情呢。” 吴妙素知道了自然是要感谢朱瞻墡这位襄王爷,毕竟两人素未谋面,朱瞻墡却卖了这样一个人情,显然是有意结交的,谁让如今朱瞻基后宫中真正有名有份的也就只有三个女人,和朱瞻基不甚亲密的胡善祥不说,吴妙素也算是有功在身,有的时候结交后妃还是很有必要的,譬如朱棣身边的昭献王贵妃,就曾经多次庇护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 第12章 内外城 待到叔侄出了铺子,一同上了马车,朱瞻墡这才开口道:“嫂嫂是个厚道人,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不对她阳奉阴违的,该好好拉拢拉拢,反正也不脏她自己的手,只要拿捏住一个也是好的。” 朱予焕微微一愣,看来朱瞻墡虽然没有对皇后废立的事情发声,但心中还是有点偏向的。 这事情放在谁头上都知道是朱瞻基不厚道,不过朱瞻墡连孙梦秋也一样看不上眼,倒让她有些意外,毕竟孙梦秋入宫的时间可比胡善祥早多了。 朱瞻墡察觉到大侄女的眼神,伸手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嫂嫂心里不曾装着宫中的事情,尚且能悉心照顾内院,孙氏却放不下她的那点心结,平日里看着虽然和睦,但是她难道不知道若是嫂嫂真的成了下堂妇,你们母女三人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吗?” 朱予焕对此当然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没想到连朱瞻墡也发现胡善祥心里压根就没朱瞻基这个人,每天是纯上班。 朱瞻墡察觉到朱予焕的小眼神,点点她的额头,小声道:“当初陛下大婚后不久,我看他的样子就隐约猜到了。陛下虽然幼时辛苦,但也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周围人的关心示好自然都是理所当然的。” 朱予焕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朱瞻基是天之骄子,自然是习惯了理所应当的好,察觉到胡善祥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也就不会对胡善祥有什么感情。 若是胡善祥能屈就一二,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会缓和许多。 “要是真能笼络住这个吴氏,也是一件好事。”见她不说话,朱瞻墡凑近朱予焕,认真地小声叮嘱道:“以她宫人身份的出身,如今为妃都算是高抬了她,那还是看在她护卫陛下有功的份儿上,更不用说立她为后了。到时候将她生下的皇长子养在嫂嫂膝下,任谁也动不了嫂嫂的后位。焕焕,你的心思也不比别人差,五叔说的这些你应该都明白才是。” 朱予焕诧异地看着朱瞻墡,并不接过话茬,低声问道:“五叔你胆子够大啊?怎么敢和我说这种话的?” “彼此彼此。”朱瞻墡拍拍她的肩膀,理所当然地说道:“大明五十年也没见你这样的公主啊。” 朱予焕一噎,只好讷讷道:“有道理……” 朱瞻墡见她少有地说不出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五叔就是提点你两句,要是我说话管用,那还了得?”他将朱予焕的头发揉乱,笑着问道:“你今日还想去哪里玩?五叔带你去!” 朱予焕思虑片刻,还是诚实地说道:“我想去外城看看,若是有机会,能去城外的农田等地看看就更好了。” 朱瞻墡没想到朱予焕看了一圈繁华的内城集市,她竟然还想着去外城,甚至还想着去看农田。朱瞻墡虽然有些犹豫,但见朱予焕十分坚持的样子,只好答应下来。 他自然是知道朱予焕这么费尽心思地来回折腾,为的就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安生,说到底,只要能将朱瞻基安抚好,有点自己的势力,加上吴氏生下儿子,这些也就足够了。朱予焕何必给自己找太多麻烦呢? 今日想要出城自然是不可能了,因此两人便动身去外城。 所谓外城,便是出了内城九门所在的地方,相比内城,外城普通百姓更多,街上倒是也还算热闹,只是这种热闹和内城的热闹有所不同,内城的热闹是繁华,外城的热闹是人气儿。 比起刚才在内城,朱予焕这次倒是提起了不少兴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毕竟能在内城住着的人,大都非富即贵,即使是最普通的路人,家中的生计肯定是不用发愁的,繁华热闹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普通人的生活才是大部分人的日常,更是一个国家的下限。 朱瞻墡见她这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随后扫视了一圈,道:“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如内城热闹啊,人倒是挺多挺吵的。”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才知道爹爹做得如何啊?” 刚才在内城,朱予焕的打扮略显寒酸,可到了外城,朱予焕立刻便融入其中,反倒是朱瞻墡,站在街上格外显眼,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显然是在疑惑这明摆着的有钱公子哥儿为什么会跑到大街上。 这样的有钱人家不是时常坐着马车进进出出吗? 朱瞻墡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弯腰对朱予焕道:“看看就算了,咱们快点回去吧。” 朱予焕是自在了,他可被人盯得浑身发毛,总觉得周围的人的眼神比之前在暖房见到的工匠的眼神还要炽热。他之前出宫偷偷玩也只是在内城转一圈,而外城也不过是在听说什么寺庙灵验、给自家亲娘求个签什么的,才会考虑来,即便如此,出行的时候也几乎不会中途下车,往往是去过寺庙之后便会直接回宫回府。 朱予焕反而抓住朱瞻墡不让他走,笑着说道:“来都来了,到处逛逛呗。这么早就回去,不是浪费时间吗?” 朱瞻墡无法,只好被朱予焕牵着走,还不忘对身后的仆从和马车道:“你们都跟紧些,出了什么事情为你们是问。” 其余人自然是赶忙应是。 这二位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公主,他们哪敢啊?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他们两个身上呢。 朱予焕自己简单转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外城确实还算是热闹,不过和繁华也挨不上什么边儿,百姓们的穿着打扮都极为朴素,不仅如此,身体状态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虽然不至于到面黄肌瘦的地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之前旱灾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当时胡善祥还帮着张太后出主意安顿流民。而自从朱高炽继任之后,便大幅度地减轻各方面的徭役,以此来修养民生。 尽管如此,“盛世”之下的百姓的日子也仍旧连果腹都是一件难事。 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更加偏远的地方了。 朱瞻墡见朱予焕在那里一言不发,开口问道:“失望了?五叔就说这外城没什么意思吧,咱们还是回内城逛逛吧,五叔带你去吃点心。” 朱予焕还未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喊声:“抓贼了!抓贼了!” 第13章 小贼人 听到喊声,叔侄两人一起回过头,果然看到不远处乱成一团,前面跑着一人不说,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小少年,还有手里抄家伙的,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出是有人偷东西,还是聚众斗殴。 朱瞻墡给了身边的人一个眼神,襄王府的仆从们立刻也追了过去。 到底是带着大侄女出来玩,结果当街就遇上了小贼,朱瞻墡总觉得有些丢人。 朱予焕倒是并不介意,现代小偷都一大把,更不用说连饭都吃不饱的古代了。 陪着叔侄两个出来的护卫都不是普通人,一个个身手过人,很快便将几个小贼抓住,带到朱瞻墡和朱予焕叔侄面前。 没想到这被众人围追堵截的贼人竟然还是个小孩子,远远地看不出来,被抓到近前,朱予焕才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看着却瘦弱许多,怀里还抱着几个油纸包,隐约透出一股药材的味道。 朱予焕见状不由微微蹙眉。 朱瞻墡看着那灰头土脸的小贼,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带过来干什么?还不送去见官!”说罢,他对朱予焕道:“去去去,先上马车,咱们回去。” 好不容易带着家里的侄女出来玩一趟,结果碰上这样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贼呢,这不是给他们老朱家丢人吗? 朱予焕见他这样,显然是觉得天子脚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明显是给亲爹朱高炽和哥哥朱瞻基丢人,所以才这般不爽。 她倒是无所谓,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小贼,心里猜测着他大概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偷盗,不然这药材也不能当饭吃,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啊。 叔侄两人的穿着打扮虽然算不上是极为富贵,但在这里还是格外出众,周围的人早就若有若无地打量他们,听到他们说要报官,更是再不敢多停留一刻,纷纷离开。 护卫们应声,正要离开,先前追在小贼身后的几个小少年都赶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大着胆子开口道:“官爷,他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你看他年纪还小,要不就饶了他吧?” 朱瞻墡闻言嗤笑一声,他扫了几个小少年一眼,道:“我看你们刚才也帮着抓贼,怎么现在又说要饶了他?你当国法是玩笑吗?” 一般人看到这场景,早就溜走了,小少年却还是坚持道:“他这个年纪,真送到官衙,没几天就死了。他家里已经不剩几个人,要是连他也死了,他娘该有多伤心。官爷,要不是他娘病得厉害,他也不会出来偷这些不能当饭吃的药材啊。您放心,我让他把东西还回去,以后有我看着他,肯定不会让他再犯事儿了。” 他年纪不大,但说话却是井井有条,还知道以人情求宽泛处置。 坐在马车内的朱予焕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头看向他。 朱瞻墡不以为意,教训道:“国法森严,既然敢触犯那心里就该明白自己的下场,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这大牢里都空空荡荡的,人人都敢作奸犯科。” 这少年一时词穷,不能辩驳,朱予焕这才开口道:“五叔,算了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朱予焕,她从荷包里拿了钱出来,道:“刚才那人说得有些道理,他偷这些药材除了治病恐怕真的没什么用处,既然如此,苦主的钱我来出,五叔就饶了他吧。只是……”她看向那个少年,道:“你刚才所说的我可都记下了,若是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饶不了你。” 朱瞻墡见自家大侄女都这么说了,便也懒得再管,冲着护卫们挥了挥手,便放开了那小贼。 怀恩接过朱予焕递来的钱,转交到那小贼的手中,朱予焕见他要磕头,赶紧道:“这就不用了,只是以后可不能再偷了,想办法找个营生养活家里才是最要紧的。”说完,她放下车帘,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原本在一旁听着的少年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朱瞻墡见状皱着眉道:“你笑什么笑?” 少年倒是并不怕朱瞻墡,反而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官爷和小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赚钱生财的活儿,他还用出来偷吗?这里有哪个人是愿意做贼的?” 朱予焕本是一片好心,却被对方这样评价,怀恩还未上前,朱瞻墡已经发作,怒斥道:“你这个小子,我大侄女好心给钱帮他,你倒好,一会儿就刺一句,我看你是欠教训。” 见朱瞻墡身边的护卫要动手,原本跟在少年身边的几个同伴纷纷围了过来,显然是打算保护他。 朱予焕看到此情此景,不免有些头痛,赶紧跳下马车拦住朱瞻墡,道:“五叔,他也没有说错,我是不了解这里的近况,未曾想到这一层……” 朱瞻墡摆摆手,道:“也就你脾气好,换成别人,早把这臭小子打一顿了。” 朱予焕干笑一声,道:“真话就是再不好听,也始终是真的。若是全天下的人只说假话、蒙蔽耳目,那才可怕呢。” 原本和朱瞻墡针锋相对的少年一怔,有些惊讶于朱予焕竟然如此坦诚,毕竟这些富贵人家最不喜欢的便是“刺耳的真话”,他说完自然也意识到这话不妥帖,但话已经出口,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只是朱予焕这样随和近人,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朱予焕看向那少年,道:“我看你们几个行事倒是有些规章,瞧着像是陛下幼军里面出来的小将军似的。” 她虽然穿着普通,但看着伶俐可爱,说话又婉转好听,原本还在警惕的几个少年被这么一夸,顿时没了心防,其中一个大大方方地说道:“璟哥儿他爹是锦衣卫,可厉害了,我们都叫石师父的!” 朱予焕闻言微微挑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在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说话。 朱瞻墡则是在心底哼笑一声,想着之后非得看看究竟是哪个锦衣卫的儿子这么大胆,敢随随便便和他呛声,能在这外城住的,官位不大,儿子的胆子倒是不小。 他早就忘记,自己是陪着朱予焕出来“微服私访”的,只是想着一定得好好教训那个不知道是谁的锦衣卫。 被称作“璟哥儿”的少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回头瞪了自己的伙伴一眼。 朱予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对少年道:“下次他可不一定会遇上不让报官的人了,到时候白受一番牢狱之灾,自己保住命都算是好的,只怕出来之后已经是家破人亡了。”她见少年不回答,接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可千万不要说话不算话。” 石璟心道我就是说话不算话了,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能知道吗? 朱予焕察觉到他的小心思,似笑非笑道:“你可不要不信,我想知道就能知道的。” 石璟只口头敷衍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肯定算话。” 都说贵人多忘事,这金尊玉贵的小姐恐怕回家之后就忘记这样的小事儿了吧。 第14章 黑心人 回程路上,朱瞻墡看向自家大侄女,道:“你倒是心宽,任由那个小子冲撞你。” 朱予焕不以为意,道:“他又不知道五叔的真实身份,说话轻慢些也是难免的,更何况他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朱瞻墡微微挑眉,好奇地问道:“提醒?他满口的胡搅蛮缠,能提醒你什么?” “如今铺子的生意还算不错,长期供货总不能只靠五叔你手下的人,可将来铺子迟早要开分号,到时候规模变大,只靠这些人是远远不够的。”朱予焕微微一笑,道:“五叔帮我存着的那部分钱,和我娘给我的那部分钱,凑在一起应当能够扩大货物的产量。” 朱瞻墡明白了她的意思,爽快答应道:“人手的事情好说,五叔给你想办法!” 朱予焕却摇摇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人手是最简单的事情。” 朱瞻墡看自家大侄女有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笑容,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你还有自己手下的人?” “没有啊。”朱予焕一脸无辜,道:“但是外城有的是人,难道害怕缺少人手吗?” 朱瞻墡微微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想让这些外城的人来做工?你写的文章里面怎么说的来着……降低成本!” 朱予焕见他这么快就能“融会贯通”,利落地拍马屁道:“不愧是五叔,这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难怪皇爷爷指派五叔办差呢!” 朱瞻墡摆摆手,道:“这个马屁就不用拍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丫头心黑得很。” 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心黑?哪里心黑了?” “这外城的人能赚到钱就不错了,肯定不指望着要多少钱,月俸肯定要比我的人更低,这不就是降低成本吗?”朱瞻墡抬起手,对着朱予焕指指点点道:“看不出来,娘连这个都教你,罪过罪过啊。” 朱予焕:“……” 自家五叔要不说,她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指着朱予焕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我可没说要压榨他们,同工同酬……我的意思是,外城内城的月俸是一样的。” 再说了,谁知道朱瞻墡有没有给襄王府的仆人们发铺子里的那份月俸,这钱到底省在哪里,朱予焕不问不代表她猜不到。 朱瞻墡听完有些困惑,道:“你这是图什么?” 朱予焕正色道:“外城有不少贫弱孤老,他们不便耕种,还要缴纳赋税,如果坐视不管,他们只会家破人亡,往小了说,这样的事情换成是谁见了也于心不忍啊。往大了说,如此一来,能够交税的人户是不是就少了?长久以往,不便于国库充盈啊。天灾人祸都需要钱,国家赈灾不就没了银钱吗?” 朱瞻墡万万没想到朱予焕竟然能够扯到这一步,他沉思片刻,道:“看不出来,大侄女你还挺有想法的,这也是我娘教你的?” 朱予焕一本正经地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姓虽然微末,但却是最要紧的。” 朱瞻墡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许久之后才皱着眉开口道:“这两句话原本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啊?” 朱予焕只当无事发生,继续循循善诱道:“先前爹爹还是太孙的时候,奶奶曾经带着我娘和贵妃一同赈灾救民,可说到底这拨钱、拨粮是治标不治本,只有让这些贫困百姓有了生存的本钱,才能保证这灾情不会‘旧疾复发’啊。” 朱瞻墡这下算是听出来朱予焕的意思了,他试探着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出钱替国家做事?” 朱予焕心里笑了一声,这么说倒是也不错,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打算以胡善祥的名义做这件事。 争取不到其他的,争取点民心问题还是不大的,毕竟朱瞻基还是好面子的,不然也不会在多年之后又后悔自己“年轻气盛”了。 当然,她自然也考虑到外城的生活水平相对较低,那么成本也确实会降低。 她现在什么都缺,但最缺钱,最缺自己的钱! “五叔,这事儿……可就拜托你了。” 朱瞻墡对上朱予焕期许的眼神,许久之后才无奈地挥了挥袖子,道:“行行行,你想办什么就办什么,反正五叔迟早要拍拍屁股走人,除了违反犯罪、以下犯上,有什么不敢做的?” 朱予焕闻言甜甜一笑,道:“谢谢五叔~” “走吧,你再买点时兴的玩意儿带回去,不然桐桐该念叨你了。” 朱予焕赶着宫门下钥前回了宫,先是让人把东西送到了胡善祥那里,这才在自己的房间里简单洗漱了一番,换过衣服之后再去找亲娘和妹妹。 朱友桐原本在那里玩着朱予焕带回来的拨浪鼓,见她进门,立刻放到一旁,兴冲冲地跑到朱予焕身边,开口问道:“姐姐,外面好玩儿吗?” 朱予焕想了想,道:“对你来说,肯定好玩儿。” 朱友桐有些不解其意,道:“对我来说……?” 胡善祥原本在看朱友桐的大字,听明白了朱予焕的弦外之音,她抬起头,笑着问道:“你去过外城了?”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去过了。” 朱友桐不懂什么叫外城,只是问道:“我还以为外面可好玩儿了,姐姐怎么看着不大开心呀?” 朱予焕走到胡善祥身边坐下,道:“娘,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朱予焕虽然未曾板着脸,但说出这话时的神情十分郑重,显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和胡善祥说。 朱友桐忍不住凑到了桌边,两手托腮,好奇地来回打量着母亲和姐姐。 胡善祥微微一愣,殿内的宫人们却已经识趣地退了下去,她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正殿,笑道:“她们倒是很听你的话。” 朱予焕开玩笑道:“奶奶总说我待下宽和,没有威严……娘才是真正宽容的那个。” 皇后的宫人不听皇后的话,反而听公主的话,换成是谁都要想一想“这还了得”? 胡善祥听她这样说,无奈地摇摇头,问道:“看你这样严肃正经,是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 朱予焕正襟危坐,道:“娘,我想请你想个名字。” 第15章 一团火 胡善祥听到她的要求不由微微一愣,她温声问道:“你又有什么鬼灵精怪的主意了?要我帮你兜着底。” 朱予焕不由心想,自己的形象不应当是很光明的吗?怎么从亲娘口中说出来,她倒像是个会惹祸的孩子。 虽然这事情若是办不好了,必然会惹出不小的祸事。不过兵行险着,总比拖个十几年慢性死亡要好。 “娘,我知道你虽然不想过多干涉外边的事情,但这件事非你不可。”朱予焕认真地说道:“外城有很多百姓都需要你的帮助。” 胡善祥怔了怔,似乎许久之后才明白朱予焕的意思,道:“我?”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是,这件事只有娘能做得到。” 不明所以的朱友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哇了一声,伸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道:“只有娘能做得到……是什么事情呀?” 别说朱友桐不明白,饶是胡善祥自己也想不通。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她这样一个无能之人做得到的吗? “娘还记不记得,永乐二十二年,奶奶带着你和贵妃一同赈济灾民的事情?”朱予焕见她眨了眨眼,显然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这才接着说道:“当时奶奶还夸赞娘蕙质兰心,知道以开源节流来补贴银钱。”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近些时候我还未曾听到过有灾情呢。” 朱予焕郑重地开口道:“灾情是没有,但我想请娘为善堂取个名字,给外城生活贫苦的百姓一个谋生之道。” “什么意思……” 朱予焕将今日在外城的见闻一一说明,这才道:“娘给我的钱,我想办一家善堂,可以资助遗孤妇孺。”她见胡善祥有迟疑,道:“我知道那些钱自然是不够的,不过我资助他们的方式有些不同,并非只给银钱,而是让他们以劳动换取收入。宋时,范希文、欧阳永叔都有用灾民修筑土木水利,以此来减轻国库负担,我自然是没有那样的本事,但我也想着让这些人到我和五叔的铺子里做工,相比耕田更加轻松一些,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只知道偷奸耍滑。” 她今日出去看了一圈,不仅意识到了外城的艰辛,自然也看到了内城逐渐兴起的奢靡,想到之后逐渐“慵懒”的大明,朱予焕也不想坐以待毙,反正能改一点是一点。 胡善祥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问道:“这件事告诉太后,她自然会帮你的。” 朱予焕抓紧胡善祥的手,道:“娘,我和您提起永乐二十二年那件事,是因为当时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光,你不是没有改变的心,只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整个宫廷,所以才自暴自弃。可是要帮助那些难民的时候,娘没有丝毫犹豫和退却,我想现在也一样。” 胡善祥不由一怔,她垂下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虽然未到人老珠黄的年纪,可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心恐怕要比太后更加苍老。 “你改变不了皇宫,但是你可以改变外面很多人的命运。”朱予焕握紧了她的手,道:“只要娘愿意。” 胡善祥与她对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的女儿,当真如同一团降世的火,只要她开口,便让人不自觉地变得滚烫。 唯有不明所以的朱友桐来回看看,最后道:“那要取什么名字啊?” 胡善祥被朱友桐逗笑,她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颊,道:“你听懂了吗?就在这里跟着瞎胡闹。” 朱友桐却很有自信,道:“姐姐这么聪明,做的肯定是对的!桐桐虽然没有姐姐聪明,可是桐桐很听话,姐姐要桐桐做什么,桐桐就做什么。” 朱予焕戳了戳这小丫头的额头,道:“甜言蜜语,不过姐姐爱听。” 对于朱予焕来说,最棘手的确实是胡善祥的心态,只要闯过这一关,其他的他都不怕。 毕竟铺子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朱予焕真的拉拢几个平头百姓又如何?能翻天不成?见过皇帝怕权臣,难道还有皇帝怕一个小小的公主的吗? 宫外的铺子有朱瞻墡帮忙操心,朱予焕自然就要忙着宫内高炉的事情,毕竟这才是她的“主业”。 转眼间便到了胡善祥的生辰,宫中三大节之一便是皇后的千秋节,虽然因着丧仪不能大办,但也不能草草了事,还是特意备了席面,只是没有请人唱戏。 张太后知道胡善祥先前受了风言风语的委屈,有意为她立起皇后的威风,便让宫中各个衙门一一献上给胡善祥的寿礼,场面看着倒是很大。 宫中衙门之后便是朱瞻基的几个弟弟们,谁人不知道张太后很是看重胡善祥这个儿媳,自然也都各自准备了贺礼,看得张太后连连点头。 若是先前,朱瞻基肯定要嫌千秋浪费奢靡,只是之前的传闻实在是让他提高了自己的警惕,也想借着这次千秋节展示一下胡善祥的皇后尊荣。 刚刚登基就有皇家家事的流言,让百姓和后世如何相信他是个好皇帝? “瞻墡,你准备的是什么?” 朱瞻墡嘿嘿一笑,道:“不比兄弟们的礼物名贵,听闻是本有名的古谱,不过是偶然得到,所以想着献给嫂嫂,将来让钟鼓司的人排演一番,皇兄和皇嫂也能听个意境。” 朱予焕不由暗自为自家五叔的胡编乱造功力竖起大拇指。 分明是看到吴妙素托她准备的贺礼才想到的,现在反而成了他“不经意间”了。 朱瞻基对于听曲倒是有几分兴趣,只是想到胡善祥平日里的贤惠模样,又觉得扫兴,只怕这曲谱给了胡善祥也是浪费。他刚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余光却瞥见胡善祥眼前一亮,只见她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襄王有心了,费心收集古谱已经很是难得。” 没想到胡善祥竟然未曾婉拒,让朱瞻基稍微吃了一惊。 胡善祥自诩贤妻良母之表率,竟然也会对丝竹这样不务正业的东西有兴趣? 第16章 玩心眼 几位亲王献礼之后便是妃嫔,孙梦秋准备的是一把白玉如意,玉质厚重温和,触手生温,可见确实是好东西,如意末端更是雕刻了一朵精美的莲花,工艺之精美,足见这份寿礼的用心。 朱瞻基本意便是展示一下自己后宫的和平,见状立刻夸赞孙梦秋的蕙质兰心,又对胡善祥道:“长秋1最喜经书道法,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又用无瑕白玉雕琢,两相映衬,贵妃这是费了大心思啊。” 孙梦秋看着言笑晏晏,丝毫不见之前和朱予焕谈话时的惶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陛下谬赞,皇后娘娘本就是六宫表率,高洁典雅,与这如意最衬。” 朱予焕在旁边看着,不由暗自感慨这玉如意上的算什么莲花?朱瞻基和孙梦秋才叫舌灿莲花呢! 众人都知道这是朱瞻基有意展示帝后同心、后宫和睦的场景,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附和。 胡善祥笑着让人收好,道:“陛下所言极是,贵妃一向最是细心。” 见孙梦秋坐下,吴妙素这才起身道:“妾身入宫时日尚短,想着娘娘身为一国之后,又与陛下举案齐眉,恐怕妾身能够拿出来的宝贝,娘娘早就司空见惯了,便想着能够取个巧。恰好襄王殿下寻来了古谱,妾身也斗胆为娘娘准备了一把琵琶,万望娘娘收下。” 胡善祥有些讶异,目光扫了一眼朱予焕,见她依旧不动如山,这才就着宫人递来的琵琶细细打量一番,惊讶开口道:“这琵琶……难不成是贤妃亲手所做?” 这下朱瞻基也不免有些意外,道:“你亲手所做?贤妃,你还会制琵琶?” 吴妙素脸上略带几分羞意,道:“回陛下的话,是妾身幼时邻家有个制乐器的匠人,妾身的弟弟跟着学过一段时间,妾身在旁边看着,只学了一点皮毛罢了。” 朱瞻基原本还觉得这送一把琵琶实在是有些简单粗糙,但听说是吴妙素亲手所做,反而觉得这琵琶有些意思,道:“难为你为了皇后的千秋这样费心思,只是这制琵琶的料子……”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基的目光,这才乖乖地起身,道:“回爹爹,琵琶的材料都是焕焕从宫外带回来的。” 这些材料进宫门都要通过核验,朱瞻基怕是早就知道了,故意来这一出压压朱予焕的气焰。 朱瞻基假意板着脸训斥道:“你现在倒是学着瞒天过海骗你娘了。” 这反应早在意料之中,朱予焕欠身行礼道:“焕焕知错,请爹爹责罚。” 张太后见状笑道:“这也是焕焕的一片孝心,你吓唬她做什么?” 朱瞻基面上这才露了笑容,对朱予焕道:“先前你娘生辰的时候,你特意做了一个乐盒,这次又准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朱予焕迎上朱瞻基的目光,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道:“《道德经》有云:‘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为第一宝,所谓‘齐同慈爱,异骨成亲’,爹爹是万民君父,载群生之命于肩,娘身为皇后,也应当如爹爹一般将天下百姓当做子女关爱,因此焕焕将铺子里的收益拿出,建了一所善堂,让外城的贫苦百姓为铺子做工,领用工钱以此养家糊口,以全爹爹和娘为君为后、为父为母的一片慈心。这善堂就交由娘来打理,若要拨钱,也可以按照娘的意思,将贴补宫中用度多出的钱拿来交由善堂处置,用在百姓的生计之上。” 她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声响的殿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再有任何动静。 只有知道大概情况的朱瞻墡目瞪口呆。 他的亲侄女啊,哪有这样戴高帽的,这不是玩火吗?你亲爹可是皇帝,哪有教皇帝做事的?这不就是老虎面前拔胡子吗? 出乎意料的,朱瞻基闻言只是笑着说道:“咱们家中就你巧思最多,能想出这么一个点子为你娘庆贺千秋,爹爹原本还想着该送你娘什么做芳辰贺礼才好,你倒是知道爹爹困了便送来枕头。”他思索片刻,对张太后道:“朕赐这善堂一个亲笔牌匾,娘以为如何?” 张太后微微颔首,道:“这样甚好,当初皇后便为安置灾民费心费力、夜不能寐,如今焕焕的法子很是不错,也解了皇后的忧愁。”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焕焕这样为爹爹解忧,爹爹可得赏赐焕焕些好东西啊。” 胡善祥见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训斥道:“焕焕,平日里的礼仪呢?” 朱瞻基摆摆手,道:“百善孝为先,朕当然是要好好奖赏我们的顺德公主。” 张太后对朱予焕笑道:“你啊,就记着向你爹爹讨赏!小机灵鬼!” 朱予焕撒娇道:“爹爹疼爱焕焕,就算我不要,爹爹也会给的。” 朱瞻基见她这样乖巧,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 见张太后和朱瞻基都未曾放在心上,众人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又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也多亏了朱予焕年纪还小,说话直白、擅自做主也不会被陛下放在心上,反而龙颜大悦……有朱予焕的能力,没有朱予焕的胆识;有朱予焕的胆识,没有朱予焕的身份;有朱予焕的身份,没有朱予焕的能力。这种兵行险招,谁敢模仿? 唯有朱瞻墡品出来一丝味道,自家这大侄女是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呢。 要平民间的流言,光靠锦衣卫镇压可不行,总要有些实际行动,朱瞻基赐一个亲笔牌匾,不痛不痒,却又能制止谣言,何乐不为?而对朱予焕来说,这样既能让铺子和善堂的事情在所有人面前过了明路,还能为皇后胡善祥得一个贤名,缓和帝后之间的关系。 看似是朱瞻基身为帝王大度能容,实则是朱予焕看准了朱瞻基的心思主动逢迎。 这父女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子多。 但也正因如此,父女两人才能无形之中领会对方的意思。 朱予焕察觉到自家五叔的目光,只端起松糖渴水2冲着他眨眨眼,似乎只这一杯甜水便满足了。 对她而言,今日最重要的是给胡善祥一个光明正大走出这片宫廷的办法,尽管肉体不能离开,但是至少在精神上让胡善祥迈出挣脱桎梏的第一步,远比对着胡善祥单纯说教更加重要。 这才是她想要送给她娘的生日礼物。 朱瞻墡见她这样,不由为未来的皇太子发愁。 未出生的大侄子,你没有千千万万个心眼,如何在你这姐姐身边混得下去? 她可不是一杯甜水就能打发的人啊。 第17章 胆子大 胡善祥的生辰一过,朱予焕便立刻投身自己的事业之中,每日有了空闲就和工匠们混到一起。若非他们还身处皇城之中,朱予焕这一副布衣笠帽的样子,看着和寻常人家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就是那些曾经对着朱予焕事事恭敬的工匠们,也早就对朱予焕卸下心防。 虽然工匠们都时刻谨记朱予焕是公主,但是对她的态度也比之前要亲近不少,还和朱予焕说起过外面的百姓究竟是如何过日子的。 原因便是朱予焕提议的善堂得到了朱瞻基的御笔匾额,又是皇后亲自打理。 顺德公主不仅关心民生,还能劝说帝后也一同将目光看向寻常百姓,于他们而言,朱予焕自然是一条饱含他们的希冀的进言路线。 朱予焕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 她做这一切的原因并没有多么高尚,充其量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但是能够无形之中帮助他们,也算是她做出的一点微小贡献。 “姐姐——我带点心来啦!” 朱予焕原本在和工匠们一起检查冷却好的零件,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一抬头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朱友桐。 一旁的怀恩察觉到朱予焕的眼神,赶忙上前道:“小公主怎么来了?谁带小公主出宫城的?” 朱友桐委屈巴巴地嘟囔道:“娘这些日子总是很忙,姐姐早出晚归,就连吴娘娘宫中也总有爹爹在,没人陪我……” 胡善祥如今忙着善堂的事宜,自然是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时时陪在女儿的身边,朱友桐虽然高兴不必被时时刻刻提点课业,但没有胡善祥的陪伴,她也难免寂寞。吴妙素先前倒是常来,可千秋节之后,朱瞻基也常去她宫中坐坐,朱友桐和亲爹不怎么亲近,见到此情此景,自然是不想再碰上朱瞻基。 将朱予焕的牙牌拿出来,递到怀恩面前,道:“我就是用这个出来的,听说姐姐在这里,就想来看看。” 怀恩这才想起朱予焕为了干活方便,将出宫用的牙牌留在了屋内,朱友桐平日里没事就跑到朱予焕那里,宫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也难怪她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牙牌出宫城,但凡换一个人,早就有人告到朱予焕这里了。 倒是这宫城的宫人竟然如此松懈,轻而易举地让这位不谙世事的二公主跑出了宫…… 朱予焕干完了手头的活儿,这才走到朱友桐身边,摘下笠帽扣在她头上,笑道:“天气这么热,别把你晒黑了。” 朱友桐伸手按住笠帽,抬头瞧见朱予焕头戴网巾,即便身着布衣也别有一番英姿,她忍不住夸赞道:“姐姐真俊俏!” 朱予焕看她这样嘴甜,好笑道:“就你嘴甜。小丫头是怎么出来的?” 怀恩立刻将刚才朱友桐的话复述一遍,朱予焕哭笑不得地开口道:“你胆子倒是大。” 朱友桐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胆子要是真的大,就拿着牙牌出宫了。” 朱予焕腹诽,你当皇城守门的卫兵是傻子不成?光看牙牌不问缘由…… 她午后还要去练习骑射,如今正好遇到朱友桐,想着小丫头一个人无聊,不如带去马场玩玩,毕竟来都来了。 朱予焕牵着妹妹的手往马场去,她见朱友桐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也不想打扰鼓起勇气自己跑出来的妹妹,只是道:“下次可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娘找不到你该担心了。” 原本还在东瞧西瞧的朱友桐闻言有些心虚,脚尖扭来扭去,许久之后才凑到朱予焕身边,小声问道:“姐姐,孙娘娘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朱予焕因为她的话一头雾水,反问道:“谁和你说这些的?” 朱友桐对上姐姐明亮的眼睛,嗫嚅道:“我自己想的……这些时候我去找含嘉一起玩,含嘉总是没有空闲……孙娘娘和嘉嘉都害怕姐姐,所以我想是不是孙娘娘惹姐姐生气,所以嘉嘉才不和我玩的……” 朱予焕听完有些哭笑不得,寻思着自己在妹妹那里怎么会是这样的形象,听着好像能把孙梦秋活吃了一样。 可想到朱友桐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大概是因为自己“说一不二”,才会有这样的认知,朱予焕只好道:“贵妃娘娘是长辈,怎么会惹我生气呢?含嘉早就到了开蒙授课的年龄,贵妃娘娘是要把她培养成才,所以含嘉才没有时间和你一起玩耍。” 朱友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那我等嘉嘉休息的时候再去找她!先前吴娘娘送给娘的琵琶,我已经能够对着工尺谱弹几个音了,等到嘉嘉有空的时候,我给她弹琵琶!” 朱予焕看她这副没有烦恼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 要是这小丫头真能这样简单地长大就好了。 姐妹两人正在宫道上走着,远远地看到有宫人抬着几抬木箱,看着似乎是朱瞻基给谁的赏赐,不免有些好奇。 朱友桐拉了拉朱予焕的袖子,好奇地问道:“这些东西是给善堂的吗?” 朱予焕摇摇头,道:“应当不是。” 善堂哪用赏赐?还不如直接给点钱呢…… 为首的内官一眼认出了大名鼎鼎的顺德公主,立刻笑着上前问安。 朱予焕也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笑着问道:“这是爹爹赏赐给谁的啊?看着比往日赏给五叔的有过而无不及啊。” 内官笑眯眯地答道:“先前汉王上书陈明利国安民之事,陛下颇为欣赏,这些缎匹宝玉都是给汉王的赏赐,是陛下命奴婢等从内承运库取出,打算快马送至乐安州。” 听到内官的答案,朱予焕微微挑眉,赞叹开口道:“汉王当真是精明强干、矫矫不群,难怪爹爹这般看重汉王。” 内官附和了几声,这才忙着领命而去,还不忘道:“有劳公主替奴婢向皇后娘娘问安。” 朱予焕笑着承应:“那是自然。” 朱友桐有些羡慕地开口道:“那么大的箱子,里面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上次嘉嘉还拿了一根我没见过的羽毛呢,好像也是那个什么内承运库的……”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道:“下次姐姐去宫外的时候也帮你寻好玩的羽毛,攒起来给你做一只毽子,到时候咱们两个踢着玩儿。” 她心里却不由感慨,朱瞻基为了忽悠汉王是真的愿意出血本,连内承运库都开了,这可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啊。 除此之外,朱予焕在意的还有一点。 刚才那个内官并非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不过是个普通的办事内官,却熟知汉王上书的事情,还这样自如地说出口,可见朱瞻基对于内官的重用要比朱棣更上一层楼。 第18章 明面上 姐妹二人一同到了马场,已经有人提前牵马等着,见到朱予焕这身打扮也并不意外。 朱予焕将箭筒和长弓背好,先是摸了摸马头,看它一如既往的温顺,朱予焕让怀恩守好朱友桐,这才翻身上马。 朱友桐站在马场边上,看着朱予焕熟练地骑着马在场内兜圈,忍不住惊叹道:“姐姐好厉害!” 怀恩笑眯眯地说道:“公主还会更厉害的。” 他的话音刚落,朱予焕已经加快了速度,她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轻而易举地弯弓射出,正中靶心。 朱予焕一连七次弯弓射箭,竟然全中靶心,只有最后一支微微偏移,却也并没有脱靶,只是落在了红心之外。 朱友桐这下是真的看呆了,她张着嘴,望着自家姐姐在马背上的英姿,许久之后才回过神,喃喃自语道:“姐姐要是也可以当女将军就好了,肯定比卫军里面的很多人都厉害的,娘和我说过,爹爹手下曾经有一只幼军,也和姐姐差不多年龄,可是未必有姐姐厉害呢。” 怀恩闻言不由抿唇一笑,他挺起胸膛,似乎比朱予焕本人还要骄傲,道:“常人都说勤能补拙,公主本就有远超常人的天赋,更比许多人勤奋,自然是卓尔不群。” 朱友桐有些羡慕,道:“我若是能和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谁要是敢欺负娘和姐姐,我第一个就能把他们打走!” 朱予焕遛马回来,听到朱友桐的话,不免有些好笑。她翻身下马,随手抹了一把额前的汗,道:“你要是真有这个苦心,以后跟着我一起学就是。” 朱友桐拨浪鼓似的摇头,道:“娘说了,姐姐为了习武下足了苦心,换做是我,肯定两三日就放弃了。”她说到这里,又难免有些失落,道:“姐姐这么厉害,可我什么都不会,也帮不上姐姐……” 朱予焕原本想摸摸自家妹妹的头,忽然想起自己一身的汗,又收回了手,只是道:“谁说你什么都不会的?你认得的那些工尺谱,对姐姐来说就是天书,我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更不用说那些乐器了。”她见朱友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接着说道:“你只管学你自己想学的就是了,一切都有娘和姐姐在呢。” 朱友桐受了夸奖,脸上立刻喜滋滋的,她得意地晃了晃身体,道:“原来姐姐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呀。”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人样样精通的。” 朱友桐若有所思,忽然道:“那是不是只有样样精通才能成为爹爹啊?” 她这话一出口,朱予焕和旁边的怀恩都是一愣,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捂住朱友桐的嘴。 好在校场内的卫兵都与他们有一段距离,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然就是塞哈智再怎么御下有方,也不一定能保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会传出去。 朱予焕见朱友桐不敢说话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桐桐,有的话不能乱说,明面上,这些事情和咱们都没有关系。” 朱友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待到朱予焕和怀恩都放下手,轻轻问道:“为什么呀……” 这问题确实有些难以解释,最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刻下难以解释,毕竟朱予焕对自家妹妹的教育一向是别人的看法不重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重要,现在却要当着她揭破这个时代真正的规则,在朱予焕看来,这些对于一个年纪太小的孩子来说,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被这些束缚,自缠自锁,不然只会成为第二个孙梦秋。 朱友桐不明白朱予焕的内心想法,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满是对“真相”的渴望。 朱予焕犹豫片刻,还是郑重地说道:“爹爹看重一个人有自己的用意,未必是这人聪明绝顶、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符合爹爹的标准。反过来说,爹爹看重的人未必是最优秀的人,所以你不必在意爹爹的看法,明白了吗?” 朱友桐面露茫然之色,但她还是认真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朱予焕刚松了一口气,不远处便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随意一扫,认出来人正是石林,笑着问道:“这不是石百户吗,许久未见了呀。” 石林看到朱予焕自然也十分欣喜,没想到刚问了安久听到朱予焕的调侃,他虽有不解,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臣这些日子忙于办差,确实有些时候没有向女郎问安了。”他嘿嘿一笑,讨好恭维道:“皇后娘娘和女郎开设善堂的美闻都传遍了,臣办差的时候常听人提起,感谢陛下恩德不说,还夸赞娘娘和女郎的一片慈心。” 朱友桐听完,比朱予焕本人还要骄傲,道:“我就知道姐姐很厉害!” 朱予焕倒是有些意外,她微微挑眉,随后道:“外面都知道了?” “有陛下御笔,自然是都知道了。”石林说完,又小声道:“臣和几个兄弟也在外城帮女郎散了些消息……女郎可别怪臣这些日子没有问安啊。” 朱予焕立闻言有些哭笑不得,道:“谁怪你这个了?你是锦衣卫,做好自己的正职就是。” 她本意是想调侃一番石林的儿子,没想到石林自己先竹筒倒豆子一样说起了外面的事情。 石林嘿嘿一笑,眼神扫了扫周围的人,似乎有些警觉。 朱予焕见状便对怀恩道:“怀恩,你带着桐桐看看马儿,她还没有摸过呢。” 朱友桐不明所以,立刻笑嘻嘻地要凑过去,多亏了怀恩在一旁拦着,这位小祖宗才没有贸贸然上前。 两人沿着校场边缘缓步前行,石林这才接着道:“臣的儿子也时常跑去善堂帮忙呢,这小子每日游手好闲的,只知道带着一群混小子满街乱跑,像个游侠似的,多亏了女郎。”说完,他煞有介事地一拜,道:“臣多谢女郎。” 朱予焕听他说完,抿唇一笑,道:“这种小事有什么可谢的?” 石林犹疑片刻,对朱予焕小声道:“女郎,近些时候陛下命指挥使暗中调查京内官员,查看他们是否和汉王有联系……汉王昔年在军中颇有人脉,您要小心刘将军……” 朱予焕不由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石林的弦外之音。 刘永诚是朱棣钦点教导她的师傅,虽然指导不算格外多,但毕竟有这层关系在,难保刘永诚和汉王有没有别的关系。倘若真的有什么往来,谁知道朱瞻基会不会趁机“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本就有废后之心,要是抓住了机会…… 石林自然是不知道她也算是半个“和汉王有联系”的人,连接点便是吴妙素,朱瞻基表面上安抚汉王,实际上却在准备清算汉王实力,若是让他知道,到时候朱予焕吃不了兜着走。 锦衣卫办差哪有随意泄露的道理?即便是塞哈智,也不会轻易和朱予焕透露机密,朱予焕几乎是立刻断定,石林是特意提醒她这件事的。 朱予焕面不改色,甚至还露出一个笑容,拍拍石林的手臂,开口道:“既然办案回来,先去见师傅吧,这才是要紧事。” 第19章 送眼镜 如今汉王那边还没有动静,朱瞻基却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处理和汉王有关系的人,可见汉王这件事不是简单的造反问题,朱瞻基大概是考虑到了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增强自己对于整个朝廷的控制能力。 皇位新旧交替,加之主少臣强,又有许多早就跟随朱棣的老臣在朝,即便这些朝臣们都小心翼翼,可朱瞻基确实需要一个树立自己威信的机会,至少不能让这些大臣们轻易有了看轻他这个皇帝的想法。 至于汉王造反?他要是真有造反的能力,早就造了,何必等到今日?也就只能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宫廷阴谋,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朱瞻基对他显然是没有恐惧之意,如今还时常厚礼相待,无非就是希望汉王卸下心防。 好叔叔,你不造反,哪有皇帝侄儿出手的机会呢? 石林特意告诉朱予焕这些,无非是担心刘永诚和汉王哥俩好,到时候牵连朱予焕这个学生。 当初刘永诚帮她到汉王那里为吴妙素探底,朱予焕自然是十分感激,但事后一想,刘永诚虽然是武人,但也不是傻子。即便有塞哈智在其中帮忙,但要是事后问责,这样实实在在的瓜葛,动辄牵连全家,十分危险。如他这样的天子近臣,除非有朱瞻基的授意,不然一般人都绕着汉王走,谁敢贸然上前?朱予焕都能想到这一点,更何况是刘永诚。 所以刘永诚十有八九是借着为朱瞻基办事的渠道,顺便给朱予焕卖个人情,忠君爱国两不误。 只是看朱瞻基照常宠爱吴妙素的样子,似乎是并不知道吴妙素身份的真实情况,可见刘永诚大概率是没有汇报此事。 刘永诚是看在朱棣的面子上对朱予焕多有帮助,朱予焕自然也要报之以琼瑶。 至于刘永诚知不知道朱瞻基指使锦衣卫玩这么一出“碟中谍”的戏码,那就不是朱予焕要考虑的问题了。 “焕焕拜见奶奶,拜见贤妃娘娘、惠妃娘娘、敬妃娘娘。” “起来吧。”张太后笑呵呵地说道:“咱们的公主竟然也闲下来看奶奶了?” 朱予焕课业繁重不说,还要兼顾宫内的高炉和宫外的善堂,每个月本就不多的闲暇时间这下更是没有,原本三日一次的问安只好变作了五日一次。 张太后调侃几句,朱予焕乖巧道:“别的固然重要,可百善孝为先,焕焕自然不敢落下请安。” 李贤妃和张太后关系最好,见状对张太后笑道:“瞧瞧,这先生当真没有白请,咱们焕焕现在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张太后见朱予焕甜甜一笑,道:“你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要来做什么?” 朱予焕将善堂的簿子拿来,道:“娘说这些簿子请奶奶过目。” 张太后莞尔,道:“这是你娘的事情,拿来给我看什么?” “奶奶处事最为妥帖,娘担心自己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便想请奶奶过目。” 张太后身边的女官察觉到太后的目光,这才上前接过。 张太后还未开口,李贤妃便道:“上次千秋节,我们都不在,陛下给善堂赐下御笔,太后娘娘如今帮着掌眼,我们这些先帝的妃嫔也该出一份力,做些好事才对。” 朱予焕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是笑道:“善堂意在给那些百姓一份生计的活儿,娘娘们也不必特意费心。”她又让怀恩拿来一个小巧的匣子,道:“这是高炉工匠们做的新鲜玩意儿,焕焕想着先给奶奶送过来瞧瞧。” 朱予焕在皇城里修了一座高炉的事情,自然是人人知道的,只是这么久了也没见朱予焕有个水花,今日她突然提起这件事,众人自然也不免有些好奇。 张太后哦了一声,冲怀恩招招手,道:“你拿上前来。”她亲自拿起那个小小的匣子,只见里面放着小小的两个铜环,只是中间连接在一起,两侧又有两条腿。 赵惠妃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坐在另一侧的张敬妃年纪最轻,一眼便看出特别之处,惊讶道:“这不是叆叇吗,怎么……” 她的父亲是英国公张辅,与刘永诚一样,都是年轻时就追随朱棣的人,多年积累家底丰厚,自然也很清楚这些稀奇玩意儿。且张辅虽为武将,却也对读书颇为上心,年轻时常去国子监听讲,当时也是一桩太平盛世的美谈。 而张敬妃年龄要比张太后等人小上许多,加之她是勋旧之女,虽然无子嗣,但逃过了殉葬,和宫中的妃嫔们相处得倒是也不错,与郭贵妃相比算得上幸运。 张敬妃说完很快明白过来,道:“这……中间看着好像是琉璃?可是哪里有这么透亮的琉璃……” 所谓“叆叇”,其实就是眼镜,算不得什么新鲜东西,之前常用绫绢连接固定,颇为不便,相比之下,朱予焕让人做的这副眼镜就要方便多了。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其实这是烧制出的琉璃,先前曾爷爷曾赐给过爹爹一个青蓝料器笔洗,轻便又别致,爹爹一直宝贝得很,我便问了法子自己做着玩儿,没想到烧出来的琉璃格外清亮,就没舍得上色。” 她当然是不会说自己是凭着印象,拉着工匠们试了几十种原料才烧出来的,只说是偶然所得。其实这玻璃要是和现代的工艺比起来那是差远了,不过以她能提供的帮助来说,这些工匠们能够做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下李贤妃才明白过来,啧啧称奇道:“这般透亮,当真如水一样。” 张太后倒是不介意她这些新鲜东西,按照她的说法戴上四处瞧了瞧,道:“这个确实要读书石方便,很是轻便。”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鉴凹,影一小而易,一大而正,说在中之外内’,这便是叆叇的原理,烧制出来的琉璃确实要比水晶石轻便一些。想着先前奶奶说原本的读书石不大好用,我便试着用琉璃做了几副叆叇,戴着这个可比用读书石舒服多了,奶奶若是觉得不好了,换一副用就是。” 一旁的李贤妃夸赞道:“瞧瞧,咱们焕焕这样孝顺,和陛下一样,平日里都把太后娘娘放在心上呢。” 张太后闻言很是熨帖,道:“这东西也就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用得上。”她看向张敬妃,笑道:“你父亲也上了年纪,他最喜欢和那些学子们一同读书,回头让焕焕也给他送一副去。” 朱予焕闻言立刻恭敬道:“恰好过几日焕焕还要替娘娘出宫去善堂看看,到时候亲自去送。” 她本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现在有自家奶奶送枕头来,她当然乖乖接过。 张敬妃急忙道:“这样的小事,交给宫人去做就是,何须公主再跑一趟呢?” 朱予焕煞有介事地说道:“曾爷爷还在的时候曾经说过,英国公‘南征之际,实总师旅。审几出谋,克明克断。率先将士,奋勇不顾身。遂生絷凶渠,摧逆抚顺’,身为晚辈,自然应当亲自送去。” 朱瞻基虽然是皇帝,但是这些勋贵都是跟随在朱棣身边的老人,朱瞻基当然是以亲厚态度对待,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朱予焕一个公主了。 张太后对自己这个孙女的审时度势是一等一的有信心,对张敬妃笑道:“焕焕说得没错,你也是她的长辈,更何况英国公呢?” 张敬妃闻言感激道:“妾身替父亲谢太后娘娘恩典。” 第20章 中间人 朱予焕的本意就是向奶奶卖好并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出宫,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她自然是想了各种方式准备妥当,毕竟是去英国公府上,礼数总要周到一些。 她每日里忙前忙后的,一晃神才发觉坤宁宫里时常有人来往,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几位姑姑。 倒是朱友桐,和四位未出嫁的姑姑早就已经混熟了,一会儿到这个姑姑身边吃个果子,一会儿到那个姑姑身边喝口茶,显然是已经混成了姑姑们的掌中宝,几个姑姑还给她做了蹴鞠和香囊玩,可见是很照顾这个小侄女。 算起来,朱予焕还真没有和几位姑姑有多少相处的时间,无一例外,这些姑姑们都有女官教导,学得是标准女学,即德言容功,学习起来并不比朱予焕轻松。况且她们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各自有母亲教导,和嫁为人妇的胡善祥话题不多,自然就更不会和朱予焕这个小屁孩有什么来往了。 这个时候朱予焕倒是不得不感谢还好自己从小就“叛逆”,还有一对“纵容”自己的父母。 她自认为自己的耐性不错,可要是真的让她天天读女书、绣花样、学宫廷规矩,那朱予焕这个现代人大概真的会疯。 “焕焕回来了呀。” 朱友桐捧着蹴鞠到朱予焕面前,献宝道:“姐姐瞧,这是大姑姑送我的蹴鞠,以后我就用这个锻炼身体。” 那蹴鞠个头不大,还是锦缎所做,上面绣了花花草草,更像是个沙包,朱友桐这样的小孩子也能玩得开心。 听朱友桐这么说,年纪稍小的两位公主有些紧张,倒是庆都公主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些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儿,小公主们都有的。” 胡皇后和孙贵妃的冲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皇后背后是太后,孙贵妃背后是皇帝,可是太后和皇帝是母子,母子哪有仇恨?万一哪天太后和陛下统一口径,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旁边胡乱站队的人,公主们自然是谁也不愿意得罪的。 朱予焕笑着揉揉妹妹的头,随后对几个姑姑见礼,道:“焕焕见过姑母们。姑母们当真心灵手巧,这些小东西我都没玩过呢。” 如今的四位长公主中只有张太后的女儿和赵惠妃的公主有了封号,这两位公主已经成年,到了挑选驸马的时候,只是先帝猝然崩逝,婚事也只能暂时搁置了。 嘉兴公主见她这样,笑道:“你也不要拘束,是母亲和大嫂叫我们一同看看簿子,知道这些产业是怎么运作的。” 公主出嫁之后也有皇庄铺子等产业,虽然有管家经营,但也需要公主过目,不然到时候反而被仆人们愚弄刁难。 长辈到底只能护佑子女们一时半会,人生的路终究只能交给她们自己去走,待到以后血缘越来越稀薄,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 朱予焕和嘉兴公主倒是有些熟悉,她先前跟着张太后学东西,也时常和嘉兴公主碰面,只是没有过多交谈罢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朱予焕笑嘻嘻地作揖道:“娘一个人看着发愁,有姑母们掌眼,娘也不必总是长吁短叹的。” 张太后如何不知道朱予焕这么做是利益交换,是在给胡善祥一个好名声,她心里对这个儿媳也有几分可怜,但儿子和儿媳哪个更重要,她还是一清二楚的。 正因为胡善祥“弱”,所以她是个好皇后,胡善祥如果“强”,那才是张太后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胡善祥交出簿子让张太后过目,张太后又让几个公主一起掌眼,这样一切都是公开透明,也就不用担心胡善祥和朱予焕母女两个“阳奉阴违”了。 胡善祥听完朱予焕的话,嗔怪道:“胡说什么呢……” 嘉兴公主一向爽朗大方,笑眯眯地说道:“大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我们这些时候可得叨扰大嫂呢,母亲最信大嫂,嫂子做的账簿,娘闭着眼不看都知道没有一丝差错。” 朱予焕不由感慨背后有人就是好,说话做事都不用考虑太多,流水的大嫂子,铁打的皇帝哥和太后娘…… 不像胡善祥和孙梦秋,一个低声下气,一个看人眼色,没病也被硬逼出了心病。 朱友桐哪懂这些,反而喜滋滋地说道:“有姑姑在,以后娘就能常教我弹琵琶啦!” 胡善祥闻言面色一窘,道:“桐桐,说什么呢。” 嘉兴公主掩唇笑道:“上次贤妃送了嫂子一把琵琶,别说是我们了,就是哥哥也吓了一跳呢,原来嫂子还有这样的技艺呢。” 胡善祥叹了一声,道:“不过是闺中的小把戏罢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朱予焕却笑着接口道:“琵琶不止可以抒解幽情,还可以奏军乐呢,传闻《秦王破阵乐》中便有琵琶奏乐。如今人已不在,但乐曲永存,可见弹琵琶的是谁并不重要,弹的是什么才重要。” 嘉兴公主面露赞同之色,道:“正是如此呢,嫂嫂贵为皇后这琵琶之音自然也是雅乐中的雅乐了,就和那善堂似的,要是没有哥哥嫂嫂,还不一定开得起来呢。”她说罢和庆都公主交换了个眼色,让人拿来一个宝匣,放到桌面上,道:“听说嫂嫂将私房拿了出来贴补善堂,我们东西不多,也算是一点心意,嫂嫂可别嫌弃。” 胡善祥吃了一惊,道:“怎么还特意备了这些?” 庆都公主笑盈盈地说道:“这样积福的好事,我们自然也不能落下,我们姊妹几个不像焕焕可以在外随意行走,在宫外没什么帮得上的,也就只能拿些银钱出来了。” 胡善祥还有些犹豫不定,朱予焕已经乖巧道:“多谢姑母,焕焕原本还想着这善堂运作光靠铺子和娘的体己可不行,有姑母们捐钱,想必这样的慈善之风必然上行下效,如宋时那般蔚然成风。正好我想着在内城开一座茶坊,能够将姑母们的善举录入卷轴悬挂其中,令人感念姑母们的恩德。” 胡善祥这下更加吃惊,毕竟在她看来,这几位公主也就是客套一下,况且她们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监控铺子的具体情况,否则以嘉兴公主的家资,指缝漏点就不止这个数。 她都能看出来,朱予焕不可能没有察觉。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却不以为意。 其实光靠铺子的营收也不是不能运行善堂,但这家善堂还有更重要的作用,那便是连结胡善祥和京中命妇的关系,无形之中扩大影响力。 若是只有胡善祥和朱予焕母女两个,这些夫人们是绝对不会贸然加入的,但这些中立的公主们若是也掺和进来,只怕贵妃贤妃都不会继续装作无事发生,她们自然也就无所谓站队的问题了。 既做了善事,又留了美名,还能和其他夫人联络感情,甚至可以在皇后、贵妃眼前混个眼熟,为家中的声望出把力等等,何乐不为呢? 最重要的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么想的恐怕不止朱予焕一个人。 第21章 抚琴声 朱予焕去英国公家本来就是为了多跑几个地方又不惹人怀疑,倒是张敬妃,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朱予焕跑这么一趟,又特意给了她些钱,算来她也就比朱瞻基大几岁,却已经是朱瞻基的长辈,朱予焕就更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张敬妃特意托她叮嘱张辅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读书太过劳神,又说母亲也要多多延请名医、注意身体,这忧心忡忡的样子,足以看出她与父母感情很好。 先前朱棣决心发兵阿鲁台的时候,张辅也在现场,朱予焕远远地见了一面,可惜她和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还真不怎么熟悉,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饶是她记忆力还算不错,对于他的印象也并不算深。 朱予焕出宫后便直奔英国公府邸,英国公夫人李氏早就得了敬妃传来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候着,倒让朱予焕有些吃惊。 虽说她是公主,但英国公夫人是永乐时期的功臣的夫人,又是长辈,也没必要亲自到门口迎接她。 见朱予焕也不用旁人扶,自己从马车上跳下来,吓了英国公夫人一跳,见她旁边伺候的内官不卑不亢的样子,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朱予焕的举动。 英国公夫人不由暗自感慨起来,她身为外命妇,入宫朝见皇后也有些年头了,从未有一个公主如顺德公主这样天然自在的,也难怪太宗爷宠爱,料想他老人家当初还在的时候,这位公主也尽孝膝下,为太宗爷逗趣解闷。 这样聪明伶俐,又落落大方,难怪有着受三代帝王宠爱的福气。 朱予焕下车后便缓步走到英国公夫人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夫人是长辈,怎么亲自在府邸前等我?” 若是换成寻常人,自然是没有让这位公爵夫人在门口等着的道理,但朱予焕则不尽相同了。 享寻常公主没有的殊荣,又有名师教导,颇得如今的陛下看重,虽然女子之身不能继承皇位,但也不能随意轻视。 李氏温声道:“公主为君,老身是臣,更何况是太后娘娘亲赐恩典,敬妃娘娘上下打点,老身自然应当主动来迎。” 府中的下人在前面引路,朱予焕随意打量了一番英国公府,果然是自家曾爷爷的得力干将,府内布置低调又不失奢华,一眼便知道这位英国公是位颇得赏识的重臣,家底丰厚。 刚绕过照壁,朱予焕便隐约听到一阵琴声,她有些好奇地探身打量,见不远处的厅中有人正在抚琴,远远瞧着似乎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开口问道:“这是……” 李氏解释道:“是老身的幼子,名忠,老爷平日里看书的时候,都是他在旁边抚琴。” 朱予焕有些意外,夸赞道:“常说英国公骁勇善战,可论起风雅,英国公也毫不逊色呢。” 李氏轻叹一声,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只可惜他腿脚有疾,不能修习骑射,如他爹一样为国尽忠,只能在家中呆着。” 朱予焕见她强笑,其实也能猜想到肩负这样一个大家族的未来,心中恐怕并不轻松,她宽慰道:“英国公正是受爹爹重用的时候呢。” 李氏想到先帝上位的时候便已经有休兵罢战的意思了,新帝继位,谁又能知道会是个怎样的光景呢? 第22章 谈笑间 朱予焕不知道李氏心中所想,只是悠然向内走去,倒是那抚琴的少年张忠先看到了朱予焕,不由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厅内。 朱予焕见他琴声一停,冲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弹琴。 张忠虽然不知道朱予焕是谁,但见她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从容气度,旁边还跟着母亲,便知道她的身份不简单,琴音停顿半瞬就重新连了起来。 朱予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交椅上,老人看着已经有了华发,但手中还捧着书,面色红润,一看便知道身体健康。 算来两个人年龄差不多,但英国公张辅的身体和精神都明显要比朱高炽好多了。 只是这位健康的老人虽然捧着书,却是已经在打盹了,恐怕是听琴听得睡着了。 朱予焕见状不免有些好笑。 李氏一早在门口等着她,这位英国公倒是很轻松,恐怕是有意为之。 待到一曲奏罢,张辅才有了悠悠转醒的迹象,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怎么不继续弹了?” 言行间颇有现代老人一关电视就醒的样子,看来古今老人都是如此 张忠已经起身,小声道:“爹,有客人来了。” 朱予焕这才走过垂花门,拱手笑道:“晚辈见过英国公。” 张辅一看到不远处的夫人,自然明白眼前的就是顺德公主朱予焕,因此起身行礼道:“臣见过顺德公主。” 张忠闻言也急忙行礼。他虽然知道母亲陪在身边的,身份必然不会普通,可没想到她竟然是传闻中的那位顺德公主,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 她一身柏绿搭护、里面是蜜色贴里,头戴方巾,乍一看倒像是个读书少年,只是那贵气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果然是天潢贵胄出身。他自然是不敢细看,匆匆瞧了一眼就急忙低下头。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都说英国公爱好读书、时常结交文士,文臣武将中都是一等一的风雅之人,在国子监一曲《鹿鸣》,时为太平盛世,连曾爷爷都赞赏不已,晚辈今日登门拜见,果然如此。” 张辅听她提起朱棣,也正色道:“太宗爷要是看见今时今日文武双全的公主,必然也欣慰至极。” 朱予焕不由暗自感慨自家曾爷爷的名片果然好用,主打一个“受益无穷”。 朱予焕让怀恩将锦盒拿来,这才道:“前些日子工匠们新烧了琉璃出来,清澈透亮,我便让他们磨制了几副叆叇献给奶奶,太后娘娘惦记着英国公等老臣,所以特意让我将叆叇送来。” 李氏伸手接过盒子,打开后里面果真装着一副叆叇,只是原本系着绸带的地方换成了铜架,看着倒是牢固方便。 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铜架上固定着的琉璃片,看着如同冬日里的薄冰一般,澄澈透明。 李氏不由惊异地呀了一声,道:“这琉璃当真稀罕,之前太宗爷赏赐的料器也没有这样的,看着和湖水一样。”她递到张辅面前,道:“老爷您瞧瞧,公主果然不一般,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呢。” 张辅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副叆叇戴上,惊奇道:“这么小的东西,看着反而比之前太宗爷赏的那块读书石还要清晰。” 朱予焕见状笑道:“英国公戴上试试,若是还有看不清的,我再让人改改厚度送来。” “这个就挺好,难怪太后娘娘赏给我了。” 张辅倒是很宝贝这东西,戴上之后先是来回翻书,随后又在四处走走瞧瞧,似乎对什么都很新鲜。 这副样子让朱予焕实在是很难将他和沙场上的骁勇悍将联系在一起。 见他这样,旁边的李氏和张忠都有些好奇,纷纷凑了过去,李氏更是开口问道:“老爷看出什么来了?” 张辅感慨道:“轻巧方便,又清澈明晰,犹如仙人抚顶、拨云见雾啊。” 这一番夸奖把朱予焕都弄得不好意思了,赶忙道:“英国公若是戴着不觉头晕,那应该是正好合适的。” 张辅笑呵呵地说道:“合适,很合适。” 朱予焕不由莞尔,随后道:“敬妃娘娘还有些话托我转告英国公和夫人。” 听到“敬妃”二字,原本还乐呵的张辅立刻敛色,道:“臣敬听娘娘教诲。” 朱予焕放柔了声音,先是将张敬妃的原话转述了一遍,这才宽慰二人道:“敬妃娘娘是关心英国公和夫人的身体,让二位好好休养,不要操劳,也问起了家中弟妹的近况。” 李氏听完眼圈一红,眼看着要流泪,又强行忍了回去,强笑道:“娘娘说这些做什么……” 张忠见状似乎是想开口询问什么,却又被李氏一眼望了回去,不敢说话。 张辅突然温声问道:“臣斗胆问问公主,娘娘身体如何?” 朱予焕倒是听几个女官提起过张敬妃在宫中十分低调,张太后待她也很厚道,因此她思索片刻便回答道:“偶然去向奶奶请安时遇到过几次敬妃娘娘,看着气色很好。” 张辅闻言安心许多,又对朱予焕道:“让公主见笑了,人上了年纪就喜欢问东问西、啰里啰嗦的。” 朱予焕却摇摇头,道:“敬妃娘娘若是知道二老身体康健,还如此关心她,必然也十分欣喜。” 她见张辅和李氏这样,也能猜到张敬妃还在闺中的时候,与家里人的关系应当很不错。 张辅似是有些愧疚,但那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他恭敬道:“太后与陛下一向待人宽厚,敬妃娘娘在宫中自然是安享荣华。” 朱予焕见状只是笑了笑,想到自己那一大家子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其实很能理解张家父母与儿女之间的无可奈何地产生隔阂的感情。 无论什么关系,一旦沾上皇家和君臣就都会变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正要离开,有仆人快步进来,道:“老爷,夫人,刘将军来了。” 朱予焕立刻收回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心里开始寻思莫非自己的师傅真和她心意相通? 这不就是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来嘛,她正打算绕上一圈去见刘永诚呢。 第23章 语惊人 李氏见还有外宾,便退了出去,只是吩咐人给几人上茶。英国公家的仆从便鱼贯而入,又是送茶、又是送各式点心小吃。 刘永诚一进来就看到朱予焕坐在厅内,不由也面露诧异之色,先是向朱予焕见礼,这才道:“公主怎么在英国公府上……?” 朱予焕笑呵呵地说道:“是奶奶让我来给英国公送东西,之后还要去三位杨先生府上呢。” 这叆叇也算是好东西,加上几人都年事已高,确实到了需要这些的年纪,皇家赏赐的东西,就算再怎么不值钱,于臣子来说也是一份荣耀,更不必说朱予焕做的这副叆叇也不简单。 刘永诚自然也明白过来,打量着张辅面上的叆叇啧啧称奇道:“太后娘娘与陛下赏赐,果真是稀奇宝贝,看着是比之前绑着用的好多了。” 张辅十分钟爱这个小玩意儿,对刘永诚调侃道:“你还没到我这个年纪,等你也像我一样老眼昏花了,求太后娘娘也赏你一副。” 刘永诚闻言哈哈大笑,道:“这样的恩宠可不是人人都有,到时候娘娘要是不赏我,我就借老兄你的戴戴。” 朱予焕听两人你来我往的,便能猜出这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显然是一对忘年交。 她见状笑道:“师傅想要,我自然也能做的,只是师傅可不能嫌弃我做出来的不是御赐之物。” 张辅这才想起眼前的公主曾经跟着刘永诚学过一段时间的武,算起来日子并不长,但确实有几分师徒情谊。 刘永诚出入宫闱,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当初太宗还在的时候便不参与先帝与汉王、赵王的争端,可却能和朱予焕这样交好,足以看出这位顺德公主的长袖善舞。但换言之,能够让刘永诚这样信赖,也足见她的不简单。 只看朱予焕刚才的一言一行,张辅也能察觉到这位公主的与众不同。 想到前不久落成的善堂,,尽管在百官口中是对陛下的歌功颂德,但真要论起来,最大的受益者都是皇后和顺德公主,两人都因此在民间颇有几分威望。 张辅虽为武将,但也和三杨有几分交情,自然从杨溥口中听说过朱予焕的事情。 读书用功、领悟极快,吟诗诵文没有一个难得住她的,即便是身为女子,几位先生也没一个敢看轻她的,足见朱予焕的出类拔萃。 但凡这位公主是个皇子,还有谁能够与她争锋? 刘永诚对于朱予焕的调侃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道:“这可不敢,公主做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当然是要先献给陛下和太后娘娘。” 张辅回过神,也笑道:“听闻先前公主还曾打造弓箭,即便是力弱之人也能弯弓射箭,只是这东西只在宫中用,我们都未曾一见,没想到公主还有这样的新鲜东西。” 朱予焕也不掩饰,大大方方地开口道:“新鲜算不上,就是自己摸索着一些东西做出来罢了,好在爹爹宽和,愿意让我闹着玩,如今正做农车呢,等到秋日里便能用来收农田中的庄稼了。” 张辅不由一愣,疑惑地问道:“农田?” 这公主还没有出嫁,自然也就没有陛下赏赐的皇庄,哪里来的农田? 朱予焕莞尔,解释道:“是爹爹准我在皇城内开垦土地,我便收拾了几亩地出来,种植高粱麦子等……” 这下张辅是真有些吃惊了,看着朱予焕的目光也有几分惋惜。 不是谁都能在皇城里面种地的…… 朱予焕察觉到张辅的目光,只是笑了笑,随后道:“待到今年的稻谷出来,我也让人送些到英国公府和师傅家中尝尝。” 张辅闻言对着刘永诚笑道:“老弟,这下可是让我沾上你的光了。” 刘永诚呵呵一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他看向张辅,道:“前些时候我托人去无锡请来了陆老夫人的孙子,让他进京给忠儿看病,约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该到了,到时候你让他好好看看。” 朱予焕对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印象,道:“陆老夫人,可是医士许孟容的夫人?我听奶奶说起过,这位老夫人可谓是妙手回春,还给曾奶奶瞧过病呢。” “是,陆老夫人精于医术,朝野皆知,可惜老夫人走得早,听说她那一手医术都传给了儿孙,只是家里有不争气的子弟,家中的医馆经营不下去,有去做了游医的。”刘永诚笑着说道:“有个孙子出了名,我便让人请来京中,看看能不能治好忠儿的病。” 张辅闻言很是惊喜,眼中闪过一道光,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他已经年过半百,膝下只有张忠这一个儿子,原本就盼望着儿子能够承袭自己的事业,可无奈张忠体有残疾,不说承袭爵位,就算是生儿育女有个后代都是一件难事,如今总算有了希望,他自然惊喜不已。 原本在一旁的张忠早就站了起来,眼圈泛红,道:“多谢刘叔父……” 刘永诚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道:“等到治好了忠儿再谢我也不迟。” 朱予焕思索一番,想着既然这陆老夫人的孙子混不下去了,不如直接趁此机会接触一番,若是可以,拉入善堂或者宣入太医院,都是一件好事。 现成的人才,不用白不用啊! 张辅自然是承应下来,见朱予焕还在,便又道:“若是这陆老夫人的孙子当真有些真材实料,能够治好忠儿的顽疾,公主不如将他招揽到善堂内,这样也算是给他一份营生。” 朱予焕闻言一笑,她扫视了周围一圈,见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开口道:“师傅推荐的医士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汉王没有向英国公推荐过什么医者名士吗?” 此话一出,别说是张辅了,就是对于秘密监视汉王的刘永诚来说,也不由愣在了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朱予焕。 朱予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来替陛下诘问英国公? 第24章 松口气 朱予焕并不知道张辅和刘永诚心中所想,只是淡定地和面前的三人对视。 张辅和刘永诚还在那里弯弯绕,年纪最小的张忠反应却是最快,赶忙辩解道:“爹和汉王不过是因为曾经同在军中,有些寻常往来……” 朱予焕微微挑眉,看向一旁的张辅,显然是在等他对此的回应。 只是她心中不免有些好笑,这位英国公的儿子倒是“坦率”,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大概也是因为平日里张辅也时常和儿子吐露心声吧。 张辅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已经乱成一团。 自己儿子刚才那话已经无形之中承认了两家确实有往来,只是他现在实在摸不清楚眼前这位公主突发奇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前不久皇上刚刚对汉王的奏疏多加表扬,还大张旗鼓地赏赐了汉王,至少明面上来看,这对叔侄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可汉王在永乐的时候曾经与赵王一起有意谋害太宗爷是不争的事实,更不用说还曾屡次顶撞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因此自从汉王就藩乐安之后,张辅便逐渐和他保持距离,也就是逢年过节走个礼的状态。 别说他,只要仔细一查,朝中的许多大臣都和汉王有不少的联系。可这位顺德公主却偏偏对他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也是皇上的意思? 他们这些臣子哪敢随意站队?汉王是皇亲国戚,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能保住一条命,臣子的命哪里算得上命。 朱予焕见他们都不说话,这才开口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张辅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顺着她的话开口道:“确实没有,平日里不过是些人情往来……” “那正好。”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免得惹祸上身,这京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人看着呢。” 张辅和刘永诚对视一眼,几乎立刻明白了过来。 陛下这是打算找个机会清算汉王了,恐怕连那些和汉王曾经交往过密的官员也不打算放过。 刘永诚比张辅心中更多一分紧张。 他自己本就受命监视汉王,本想着这也是陛下的一份信任,却险些忘记这位从小跟随太宗爷长大的陛下的心术也丝毫不亚于前几代帝王。 朱予焕见两人已经明白过来,这才笑着起身道:“我原本还想着去师傅府上的,不过既然师傅来了,我也就是顺口一说。” 张辅自然明白过来,朱予焕身为学生,给老师刘永诚传话是理所当然,他今日是沾了刘永诚的光。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道:“公主放心,这叆叇的情分,臣已然记在心里了。” 朱予焕向外走了几步,随后又返回来,拿起桌上的点心,笑眯眯地说道:“这点心不错,英国公别介意我多拿几块。” 张辅见她连盘子也一同端走,毫不在意,反而爽朗开口道:“公主若是喜欢,下次再来尝尝。” 刘永诚见状也跟着起身,对英国公道:“老兄,我先行一步。” 张辅微微颔首,目送着这师徒二人一同离开,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他刚才余光瞥见刘永诚的神情,吃惊不似作伪,显然并不清楚这些事情,可见他应当不是和顺德公主故意一唱一和来诈他。 既然如此,顺德公主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生性严谨,即便和顺德公主的关系密切,也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泄露这样的机密,唯一有可能的便是顺德公主在皇帝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 到底是什么官员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敢随意走漏消息,走漏的对象还是一位公主。 张忠见父亲面色沉重,试探着开口问道:“儿子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辅摇了摇头,道:“不碍事。” 张忠看向屋外,忍不住问道:“这位公主……” 张辅叹了一口气,道:“别多问。” 虽然不能确定这位公主所说是不是全然正确,但是多留个心眼总不会有错。 另一边,师生二人一同出了英国公府,刘永诚这才开口问道:“公主还要去三位杨先生那里?” 朱予焕点点头,指着马车后面放着的匣子,道:“是啊,三位杨先生,还有夏先生、蹇先生,奶奶说几位先生年事已高,这叆叇正是用得上的时候。”她见英国公府的仆从牵马过来,问道:“师傅要回府了?” 刘永诚笑着说道:“今日既然遇上公主,臣也跟着走一遭吧。”他见怀恩在一旁站着,一言不发,多了几分曾经没有的沉稳,心下不由十分满意。 怀恩见状微微作揖,算是给这位昔日恩公见礼。 他当初帮忙传信的事情只有张太后和朱予焕知道,自然是不能和刘永诚有什么明面上的往来。 待到两人一同将各个府邸跑完,时候已经不早了。朱予焕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道:“本来还想着去一趟外城看看善堂,看来今日是来不及了。” 刘永诚见周围没什么人,这才轻声道:“公主可一定要让人将善堂看好了,若是有人故意捣乱,到时候恐怕说不清楚。” 朱予焕一怔,意识到刘永诚是在暗示她孙家可能会出手,笑道:“这一点师傅可以放心,我已经找好了人帮忙看着,真出了什么事便到公堂上见吧。” 好歹这善堂也是有朱瞻基亲笔赐名,孙家就算再怎么想不开也不至于去找朱瞻基的茬,到时候要是真的闹上了公堂,岂不是给孙家丢人? 更何况她也让人转告了石璟那群少年,这些孩子都是一副豪情万丈的侠客样,连自家五叔这样一看便是权贵的人都敢呛声,自然会想办法维护善堂的秩序。 刘永诚见她处事这般周全,不免有些欣慰,又提醒道:“宫中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其他的公主不必忧心,都已经处置妥当。” 朱予焕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想必是怕她忧心吴妙素的身份,笑道:“师傅的叮嘱,焕焕都记在心中了。” 别的不说,这份信任她还是有的。 第25章 好心态 一入八月,便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朱予焕立刻投身到了自己的丰收事业中,也终于能够完整地体验一遍古代农人的欣喜忧愁了。 别的不说,至少朱予焕的收割工作要比其他人轻松许多,毕竟她之前就已经让人冶炼工具,现在就是最好的实践阶段。 朱予焕想着带上自家亲娘、妹妹和小叔叔体验一下田园牧歌的生活,还特意准备了好几身便于劳作的衣裳,权当是体验生活。 只要这农具确实好用,朱予焕便打算一起带出宫,经由善堂低价租借给一些需要农人。 反正造这些农具的钱不是她出的,免费租借也不是问题,付费原因其一是有借有还,其二也算是给善堂运营多一份进项。 朱予焕想得挺美,倒是被邀请而来的朱瞻埏有些不自在,趁着胡善祥带着朱友桐在那里辨认作物的时候,对朱予焕小声道:“你带我干什么?小心惹上麻烦。” 朱予焕原本在戴方笠,听到朱瞻埏的话,不以为意道:“还不是小叔叔你先前大病一场,先前太医来给娘定期诊脉的时候,就说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多出来走走才能散去病气啊。”她见朱瞻埏不说话,这才接着道:“当初播种松土的时候,便是小叔叔陪我一起,如今稻谷丰收,自然也该请小叔叔过来陪我一起啊。” 朱瞻埏听完,不由露出感动之色,道:“焕焕……” 朱予焕接着笑嘻嘻地宽慰道:“再说了,奶奶都没说什么,谁敢嚼舌头?我先给他一拳。” 朱瞻埏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惹得面露无奈,道:“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想着打人?”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所谓杀鸡儆猴,正是如此。” 朱瞻埏先是扫了一圈周围的人,这才道:“你现在行事太过高调,本就是万人盯着,容不得一点差错。你忘了之前废后的传闻了吗?孙家上上下下都盯着呢。” 朱予焕摆摆手,淡定道:“皇后废立是国家大事,就算孙家叫破了天也没用。除了爹爹,这件事谁也决定不了。” 历史上朱瞻基为了孙皇后和朱祁镇可以直接废黜胡善祥的后位,完全不在意可能给自己名声带来的污点,只能说明两人感情确实好。 朱予焕如今这么做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帮助胡善祥提高声望,看看朱瞻基到底是更爱自己的名声、还是更爱孙贵妃。另一个是如果朱瞻基执意废后,那么胡善祥也完全不必继续拘泥于这些事情,直接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反正善堂是她们娘儿仨的,通过善堂去帮助其他人远比当花瓶皇后更有意义,也免得胡善祥的心理陷入抑郁。 好心态决定女人一生! 朱瞻埏闻言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觉得皇兄是什么想法?到底皇嫂和他是结发夫妻……” “肯定是废后啊。”朱予焕正色开口道:“可是现在贵妃还没有生下弟弟,和我娘一样只有女儿,爹爹就是真想废后也不能选在这个时候。” 朱瞻埏无语凝噎,不免露出担忧的神情,道:“那你和桐桐怎么办……” 郭贵妃殉葬一事的真相,他不是不知道,但最终也无可奈何,他们兄弟三人也都明白,母亲已经不在,张太后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和其他兄弟自己的相处也一如往昔,他们三个能做的也只有好好活着。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就已经看开了这些是是非非,心中不求能够像五哥那样做个富贵闲王,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就已经足够。 “我们……”朱予焕思考片刻,似乎浑不在意,笑着开口道:“浪迹天涯,从心所欲。” 朱瞻埏没想到刚刚还一脸严肃的朱予焕转头就掉出这么一句不正经,忍不住长叹一声,道:“你啊……这不是游侠吗?” “游侠有什么不好?”朱予焕挺起胸膛,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朱瞻埏听她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这是写游侠的词吗?” 朱予焕煞有介事地说道:“心境,重要的是心境,心境好了,一切都好。”她拍拍朱瞻埏的肩膀,义正辞严地说道:“小叔叔,要乐观,要向上,要昂扬!” 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朱瞻埏无奈地说道:“还是你的道理多。” 只是听到这首《定风波》,他也不免心向往之,人生能够如此旷达该多好啊。 叔侄两人说话间,不远处传来朱瞻基的声音,道:“看你们两个这么高兴,说什么笑话呢?” 两人一同回过头,乖乖向朱瞻基见礼,旁边的宫人们和工匠们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陛下竟然会亲自前来。尤其是胡善祥,看着朱瞻基突然前来,不免面露担忧之色,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女儿。 朱瞻基挥挥手让他们起身,道:“今日朕本就是想给公主一个惊喜,你们平日里跟在公主身边是什么样子,今日也照常是什么样子,无需拘谨。”他扫视了朱予焕和朱瞻埏一番,有些惊奇道:“你们两个这样扮上,倒还真和以前见过的那些农人家一模一样。” 朱瞻埏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道:“穿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干活方便……” 朱予焕见其他人都起身,这才道:“爹爹,小叔叔想和我一起做游侠!” 朱瞻埏差点被她这话噎死,赶紧道:“皇兄,我可没有说!”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小叔叔嘴上没有说,可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 朱瞻基有些好笑,道:“你嘴里说的话几句真、几句假,就是爹爹也难以分辨。”他看向朱瞻埏,目光温和,道:“十弟,你身子好些了吗?” 朱瞻埏乖巧应答道:“皇兄放心,弟弟的身体已经大好了。” 朱瞻基见他拘谨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身子养好了,之后可就得照常和其他兄弟们一起去读书了,爹的在天之灵还盼着你长大成人,早日成为大哥的左膀右臂。” 朱瞻埏轻轻点头,道:“弟弟明白。” 面对这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弟弟,深知其中原因的朱瞻基只好宽慰道:“待到明年春日里,大哥带你们去西苑打猎游玩,你不是最喜欢捶丸吗?大哥叫那些小内官陪你一起玩。” 眼看着这对兄弟要上演苦情戏码,朱予焕在一旁插话道:“爹爹可得把我也一起带上,不能偏心呀,我都还没去过西苑呢。” 朱瞻基闻言哭笑不得地开口道:“就你话最密,都已经出过宫了,还会惦记西苑?” 朱予焕拍拍胸口,道:“我也是为了陪爹爹和叔叔们一同放松心情,有我这个开心果在,西苑里肯定是一片欢声笑语,我这是帮爹爹出一份力呀。” 朱瞻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嗤笑道:“你啊你,歪理一箩筐。” 朱予焕只是嘿嘿一笑,让怀恩取来粗布麻衣,递到朱瞻基面前,故作恭敬道:“请爹爹入乡随俗,陪我们做一日农家‘闲人’吧。” 第26章 父女仨 朱予焕自己是投身干活了,只留下朱瞻基看着那一堆农具难以下手,他之前虽然修建,暖房,但也没有自己干活儿的道理。 他看向朱予焕,只见她手脚麻利,早就已经亲手割起了稻谷,动作之利落让人难以想象她竟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朱友桐和朱瞻基并不算亲近,原本躲得远远的,只在自家娘身边帮忙捡稻谷,可看到朱瞻基那副笨拙的样子,远远看着的朱友桐都有些着急了。 又见姐姐和小叔叔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朱友桐咬咬牙,小步跑到朱瞻基身边,小声道:“皇爹爹,你用错了。”说罢,便拿起农具,将原本被压倒的一片稻谷割了下来。 朱瞻基见她竟然也十分熟练,不由面露尴尬之色,笑道:“你跟着你姐姐,倒是也学了不少东西。” 朱友桐小声道:“姐姐为了这些,每日不是读书便是和工匠们讨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虽然只是在旁边看着,但也已经学会了一些皮毛,勉强能够帮得上姐姐而已。”她有些扭捏地小声道:“皇爹爹要是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其实对于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她不能眼看着自家姐姐的稻田就这样被皇帝爹爹无情损毁啊!姐姐可是说过了,粮食比什么都要宝贵,绝对不能浪费! 朱瞻基见她这样,沉默许久之后才伸手摸摸她的头。 长女朱予焕天生聪明伶俐、又有孝顺名声,和他幼时颇为相像,三女朱含嘉年纪尚小、又是贵妃养育,尽管有时怯懦寡言,他也极近怜爱。注意力自然是都被两个女儿所吸引,时常忽略掉夹在其中的朱友桐,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儿是最像她的母亲胡善祥的。 胡善祥见朱瞻基和朱友桐说话,不免屏住呼吸,见他摸女儿的头,这才缓下心神,随后从旁边乘凉用的棚子里拿出茶壶,倒了一碗茶水送到朱瞻基面前,道:“陛下每日为政务费神,不如先到旁边歇息。” 朱瞻基接过茶碗饮了一口,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桐桐正教我怎么收割,既然要做农人,又何必担忧辛劳?”他将手中的茶碗递还给胡善祥,面露欣慰之色,道:“长秋把她教得很好,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这么多东西。” 胡善祥听到他的夸赞,不由一愣,心中微微惊讶,面上恭顺道:“这些并非妾身的功劳,是身为姐姐的焕焕一向关心她,什么事都愿意带着桐桐做,桐桐也不怕跟着姐姐吃苦,妾身也不过教桐桐一些微末本事罢了。” 朱瞻基看向懂事的朱友桐,不免心中一动,随后牵起胡善祥的手,道:“长秋很好,你教养的孩子也个个出众。” 两人虽然是夫妻,但平日里往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胡善祥更是很少见到朱瞻基露出动容神情的样子,如今被他牵起手,顿觉浑身不自在,只好强笑道:“焕焕与桐桐也是陛下的女儿,陛下以身作则,这两个孩子自然是追随陛下的脚步,卓尔不群。” 尽管朱友桐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对话究竟有什么深意,但也隐约察觉到母亲的那一丝不自然,她立刻认真地强调道:“皇爹爹要认真看着,不能三心二意。”她努力挺胸抬头,道:“姐姐说过,不管是做什么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专注。” 朱瞻基见她对朱予焕的一言一行都奉为圭臬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放柔声音道:“好。” 多亏朱予焕本身足够优秀,不然他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这个二女儿因为太过听信姐姐的话走歪,不过如此看来,朱予焕年纪虽小,但对妹妹的教导却十分用心。 原本埋首稻田的朱予焕不由打了个喷嚏,旁边的朱瞻埏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难道是风寒了?这日头这么好,不应该啊……” 朱予焕揉揉鼻子,嘟囔道:“肯定有人偷偷念叨我了……” 朱瞻埏见她又在奇怪的地方疑神疑鬼,无奈道:“这是什么道理?” 朱予焕笃定道:“总之肯定没好事。” 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已经熟练掌握了收割稻谷技巧的朱瞻基也难免觉得腰酸腿困。 他自幼便跟着皇爷爷一同北征,虽然没有亲自杀敌,但也算是体力不错,可如今连半日都没有过去,他早已觉得腰酸背痛,再看朱予焕和朱瞻埏,好似没事人一般。 朱瞻基不觉有些尴尬,好在胡善祥早已看了出来,便伸手拍了拍朱友桐的后背,对她小声道:“去叫你爹爹到遮阴的棚子里来歇息歇息。” 朱友桐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小声嘟囔道:“我才不要呢,就该晒晒他。” 胡善祥心下无奈,只好道:“你不是跟着你姐姐学会了用风筒吗?正好教教他。” 朱友桐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娘,姐姐为什么不直接将做好的农车拿出来用……?” 胡善祥望着不远处朱予焕的背影,道:“你姐姐有自己的打算,你先去把陛下请来。” “哦……” 朱予焕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才返回棚子里,见朱瞻基正在那里大口喝茶,笑嘻嘻地作揖道:“爹爹辛苦了。” 朱瞻基见她是有意揶揄自己,也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反问道:“爹爹可是听桐桐说过,你时常找工匠讨教,这谷风车和筒车都做的不错,怎么舍不得将农车拿出来用啊?” 朱予焕一本正经地说道:“农人一年四季,仰仗天时、出尽人力,这才能换来一季的收成,更不用说还要服徭役,可见百姓的辛劳,爹爹今日既然也是农人,自然要好好体会。” 朱瞻基闻言有些好笑,道:“看来顺德公主这些时候没有白白出宫啊,更明白百姓的不易了。”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天时并非人力可以更改,所以焕焕才与各位工匠一同研制农具。”说罢,她对着不远处的工匠招招手,便将农车推了出来。 第27章 小惊喜 相比一簇一簇的收割稻谷,用农车的速度显然要快了许多,稻谷可以完整地被切割铺在田地内,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拾取稻穗。 不过和以前费时费力的收割相比,将被割下的稻穗整合起来反而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饶是朱瞻基之前就已经听几个内官提起过朱予焕的农车格外特别,但真的见到这些农车在田间行走,朱瞻基还是不免心生感慨。 如朱予焕所说,百姓一年四季无不为生计而奔波,不仅如此,还要参与官府派发的各类徭役,可谓是苦不堪言,若是这些农车能够在宫外派上用场,想必也可以帮助百姓们减轻负担。 朱予焕瞥了瞥朱瞻基的神情,见他并没有不愉的意思,才笑着说道:“爹爹,除了农车还有其他农具呢,焕焕让人带您看看?” 她话音刚落,朱友桐已经骄傲地挺起胸膛,道:“刚才姐姐干活的时候,我已经带着皇爹爹全都用了一遍,皇爹爹在田里看了好久,说这些可厉害了。”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这些东西她都会用,理应得到朱予焕的夸奖。 朱予焕不免有些好笑,但还是顺着小丫头的心思道:“桐桐果然厉害,姐姐都没有教过你几次,你倒是已经偷偷学会了,还知道教爹爹呢。” 朱友桐得意地环胸,煞有介事地说道:“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妹呀。” 朱瞻基见原本还有些拘束的女儿在面对朱予焕时格外活泼,忍不住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你们姐妹两个关系倒是很好。” 朱友桐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啦,姐姐常说兄友弟恭,自然也要姐妹和睦啦。” 朱瞻基看着这一双女儿,不免有些感叹胡善祥确实有些福气。 若是朱予焕是贵妃所生的男孩,即便他真的废后,这也是为了国家社稷,又有谁会多加置喙? 只可惜朱予焕是个女儿。 话虽如此,朱瞻基也并没有打算亏待自己的女儿,朱予焕虽然是胡善祥所生,但她也是皇家血脉,更何况眼前的女儿确实有过人的才华,更懂得忠义孝悌,朱瞻基对女儿自然是颇为信任,若是将来皇子诞生,有朱予焕这个姐姐以身作则,想必姐弟二人也能如同朱予焕、朱友桐姐妹二人一般和睦相处。 这样一想,朱瞻基心中轻快许多,他沉吟片刻,笑着说道:“焕焕,这些农具和工匠先暂时交给爹爹,我另有安排。” 朱予焕微微一愣,心里隐隐猜想朱瞻基要这些农具的具体用处,面上还是一如往常,道:“焕焕明白。” 朱瞻基见她这样顺从,心里很是宽慰,随后道:“你们也累了许久,叫尚膳监的人将午膳送来,今日爹爹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用膳。” 皇帝发话,众人自然是纷纷应是,各自忙碌起来。好在为了方便朱予焕临时休息,院内的几间房并未全部用作放置工具,而是单独辟了两间房出来,否则就算是朱瞻基在这里,也难以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 朱瞻埏和胡善祥母女三人陪在朱瞻基身边,朱瞻基休憩了一会儿便恢复精神,饶有兴致地考校朱予焕和朱瞻埏的学问,胡善祥则是在一旁煮茶,朱友桐早就有些累了,只是趴在桌子听着朱予焕对答如流。 朱瞻埏这些时候无心进学,自然也就不怎么温书,朱瞻基问的这些,他大都记不太清楚了。 可再看旁边的朱予焕,诵文释义的时候竟然没有丝毫滞涩,可见朱予焕对这些早已经烂熟于心,倒让他这个“小叔叔”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瞻基见状笑着揶揄道:“十弟,以后可要好好读书了,不然连焕焕都要比不过了。” 朱瞻埏有些不好意思,道:“焕焕本就聪慧,读书也更加用心,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朱瞻基见他这样,叹了一口气,叮嘱道:“你到底是正经王爷,要是连焕焕这个公主都比不过可不行,之后我让几个先生好好敦促你,学业千万不能落下。” 胡善祥听着朱瞻基的话,不由微微蹙眉。 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朱予焕这个公主天生低人一等似的。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朱瞻基的弦外之音,她倒是无所谓。 朱瞻基越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更有利于她行事。 待到朱瞻基说完,胡善祥才对朱瞻埏笑着宽慰道:“十弟心细,读书慢些也是为了钻研道理,先将身体养好再论其他。” 朱瞻基今日心情还算不错,被胡善祥打岔也并未不悦,反而点头道:“你皇嫂说的不错,之后让太医三日一诊脉,有什么短缺的,大哥为你补上。” 朱瞻埏到底年纪还小,见兄嫂二人都如此关心自己,不免有些感动,心一酸,说话也带了些哭腔,道:“弟弟知道了,待到病好一定潜心读书。” 胡善祥见状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颊边的泪痕,伸手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慰道:“十弟,只要你过得好,陛下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朱瞻埏被胡善祥这样安慰,对上她温和的目光,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他强忍下眼泪,红着眼眶道:“嫂嫂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朱友桐眨眨眼,在几人之间来回打量一番,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叔叔是大孩子。” 朱予焕差点喷笑出声,她咳嗽了一声,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道:“好渴啊……” 见朱瞻埏羞赧低头,朱瞻基无奈地摇摇头,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 因着是朱予焕临时歇脚的地方,屋内布置简单,不过几人都身着布衣,乍一看倒像是一户普通人家劳作后一同用膳。 兴许是劳累了太久,几人都是胃口大开,平日里最多只用一半有余的午膳,今日竟然吃了个精光,还有种吃过山珍海味的意犹未尽之感。 宫人们撤下碗碟时,有宫人快步进来,道:“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带着贤妃娘娘来了。” 朱瞻基有些意外,待到两人进来之后,这才开口问道:“贵妃和贤妃怎么来了?” 别说朱瞻基诧异,就是孙梦秋和吴妙素进来也被吓了一跳,她们谁能想到帝后二人竟然身着粗布麻衣,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雍容华贵。 孙梦秋先是一怔,随后道:“妾身今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去了之后才知道皇后娘娘竟然出宫了,听说是来查看公主的稻田,妾身便想着过来看看。到底妾身以前在邹平的时候也常常见到农人躬耕,定能帮皇后娘娘处理好这些杂事。” 吴妙素见状也解释道:“贵妃娘娘如此,妾身自然追随,好为皇后娘娘和公主尽一份绵薄之力。” 朱予焕和她对视一眼,很快就明白过来,大概是两人一同去坤宁宫向胡善祥问安,按理说皇后本尊不在,两人各自打道回府即可,孙梦秋却有些放不下,因此特意前来。 贵妃都来了,吴妙素自然是也只能积极响应,不然光凭她一个人,恐怕是连宫城都出不来。 朱予焕见两人打扮都是宫妃模样,显然是去坤宁宫扑了个空后不久便也跟着一起出了宫城,只是没想到胡善祥竟然真的在这里干农活儿,刚才所说也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因此笑着说道:“农活都做的差不多了,收了不少稻穗,娘娘们要是喜欢,不如也带些稻穗回去,插瓶也别有一番意趣。” 朱予焕主动给了台阶,两人自然是顺着台阶下来,纷纷让身边的宫人去拿稻穗。 倒是朱瞻基有些无奈地开口道:“寻常人家舍不得浪费一粒米一颗粟,你倒好,拿稻穗当做插花?”他扫了一眼孙梦秋和吴妙素,道:“你们若有喜欢的莳花,让宫人们去拿就是,这稻穗可不是一般的稻穗,不能让你们拿去浪费。” 孙梦秋的目光进门后便一直停留在朱瞻基身上,听他这么说,又见朱瞻基和胡善祥乍一看如同寻常夫妻一般打扮,心中难免有些委屈。 不过就是一束稻穗而已,就算不给他们,只顺德公主的这两亩地,又够哪里的百姓吃饱肚子呢?连当初她与胡善祥一同想法子赈灾都不如。一个公主整日里不是练习骑射,便是钻在田里,说不定和那善堂一般,是故意聚敛名声。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不过是寻常稻穗,哪有爹爹说的这般特别?” 朱瞻基闻言不由轻笑一声,反问道:“我可是听那些工匠们说了,你将这田地不断划分,每一处的灌溉和培育都不尽相同,还时不时让宫人们记录在册,可见是有特别用意。”他眼中划过一道光,显然已经是胸有成竹,道:“爹爹可是都看到了,这不同田地的颜色也各有不同,可见是从不同地方找来的土。” 朱予焕立刻恰到好处地露出孺慕之情,道:“爹爹果然厉害,娘和桐桐可都没有发现呢。” 朱瞻基十分受用,笑道:“平日里谁会注意这些泥土的区别?若不是今日陪着你这丫头做了一日‘闲人’,就是我也看不出来。” 吴妙素闻言恍然大悟,道:“公主不仅是在改良农具,更是在这些稻谷上面做文章?” 朱予焕摆摆手,道:“这我也是翻闲书的时候看到的,便想着试试这法子是不是真的有用,今日和爹爹一同收割稻谷,有些还在田地里摆着,每块田地的稻穗饱满程度都不相同,如此便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给稻田施肥浇水,也能将培育出来的更好的种子保存下来,明年春耕的时候便以更加优良的种子播种。” 朱友桐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崇拜道:“姐姐好厉害……” 孙梦秋却是在看到朱瞻基的欣赏神情时心中一沉。她比其他妃嫔更加清楚,跟在朱棣身边长大的朱瞻基是个极为自信的人,能够被他所欣赏的必然是同他一样天赋异禀、自信过人的人。 加之朱瞻基自幼便心计过人,逢人逢事都留一个心眼,却能如此信任行为奇异的顺德公主,可见她身上的才华确实不一般,乃至朱瞻基可以忽视她不过是个公主。 即便朱予焕不是皇子,依照她的心性和能力,恐怕这宫中迟早没有她孙梦秋的立锥之地。 孙梦秋勉强在面上挤出一个笑容,敷衍夸赞道:“果然还是公主才智过人,这样的法子,寻常人当真想不出来。” 朱予焕默认这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夸奖,笑眯眯地道:“这些并非我一人之力,是这些工匠、古书乃至外城的普通百姓的功劳,所以焕焕不敢居功。” 朱瞻基见她这样谦逊,更觉欣慰,他伸手拍了拍朱予焕的肩膀,温声道:“爹爹也不会辜负焕焕的辛苦,定然让这些农具和种子物尽其用。” 朱予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抬头望着朱瞻基,认真地说道:“焕焕相信爹爹。” 胡善祥见一宫的皇帝妃嫔都在这里,起身道:“陛下恐怕还有政务要处理,不如更衣之后早些回宫中休息片刻,这样才能养足精神。” 干了这么久的农活,朱瞻基确实有些疲惫,闻言便接话道:“长秋说的是。” 孙梦秋见状开口道:“妾身侍候陛下更衣。” 朱瞻基见三个孩子都看向自己,摆摆手道:“有内官伺候,贵妃歇息便是,再说这衣裳是干活时穿戴,满是尘土,一不小心弄脏你的衣裙便不好了。” 孙梦秋本想着旁敲侧击打听一番朱瞻基所说的“物尽其用”是什么意思,听到朱瞻基这样说,尽管心有不甘,但还是忍了下去,只应了一声。 朱瞻基还未出门,已经有宫人快步走了进来,内官跪下,恭敬道:“皇爷,有紧急军情。”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识趣退下,只留下朱瞻基和伺候的宫人在内。 听到“紧急军情”四个字,朱予焕垂下眼思索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 如今刚刚秋收就有军情,估计是那位远在乐安的汉王朱高煦攒了点粮食终于造反了。 第28章 卖人情 朱瞻基忙着处理紧急军情,虽然并未对外公布、胡善祥更是勒令当日在场的宫人们不许胡乱议论,但还是陆陆续续有人得到了风声,纷纷猜测起所谓的“紧急军情”究竟是什么。 不久后便有人解答了所有人的疑惑,这个人正是英国公张辅。 平日里宫城一到时间便会落锁下钥,除了皇帝,谁都不能在入夜后打开城门,可壬戌当晚,英国公张辅却忽然夜半入宫,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以这位老臣的心性,绝对不会贸然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果不其然,汉王朱高煦在乐安以“靖难”为由发布檄文、起兵造反,不仅如此,竟然还派遣了汉王府的官员入京游说张辅,让他在京城作为内应,响应造反。 乍一听这位传说中英勇善战的汉王要造反,人们都难免有些担忧,毕竟这位可是当初跟着太宗爷一起靖难的,也算是有赫赫战功,军中人脉无数,这国家刚刚安定了二十年,恐怕又要大乱了。 城外的百姓如此,更不用说皇宫内了。如今在顺天的宫人们也有见过当初靖难的阵仗的人,知道一旦对方攻入皇城,他们这些宫人比谁都惨。 好在身为皇后的胡善祥安定人心,严令申斥,禁止宫人们以讹传讹,加上还有张太后这尊大佛坐镇,尽管宫人们心中仍旧惶恐,但也不至于作祟。 朱予焕每日仍旧照常忙自己的事情,但知道这些宫人们的惶恐,还是忍不住感慨他们实在是太看得起朱高煦了。 她曾爷爷朱棣装疯卖傻、韬光养晦那是少数,朱高煦要是真能效仿,早就出兵了,还用等到今天? 更何况他竟然还真以为自己能说服张辅跟着一起造反…… 顺天内有团营调度,张辅若是起兵,他第一个人头落地,人家忙着让自己的儿子修养身体、继承爵位呢。不过这消息一传出来,恐怕坊间难免有些流言,传闻英国公和汉王朱高煦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也不知道朱瞻基对此究竟持什么态度。 朱予焕是知道历史的淡定,而朱瞻基则是早就料到有今日的淡定。 他早在幼时便已经知道自己这位二叔的野心,迟早会有造反的一日,先前父亲还在位的时候不敢造反,无非是担忧自己既没有名分、又没有民心,所以才一直“安分守己”。而前不久他刚大张旗鼓地送灯入京,还上疏提出各种意见,无非是想为自己博一个贤名,至于名分,这篇痛斥当初维护先皇登基的夏原吉等人的檄文便是证明自己的正统性。 不过与其说他是早就料到,倒不如说他有意推朱高煦一把,好让他早些爆发。 这种跳梁小丑,让他继续在乐安蹦跶实在是碍眼,不如想个办法将他软禁起来,最好是放在他的眼皮子地下,也让他感受一番当初他和父亲如履薄冰的痛苦煎熬。 虽然朱瞻基心里门清,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因此朱瞻基先是派遣中书官侯泰前去乐安问询朱高煦是否真的要谋反,待到侯泰赶回京城,见他那副唯唯诺诺不敢言的样子,朱瞻基便能猜到朱高煦大概率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 朱瞻基对于这位二叔的品行再清楚不过,但见侯泰这般样子,加上锦衣卫很快呈上侯泰也和汉王朱高煦有往来的情报,纵使朱瞻基早就知道有不少官员都和这位出手阔绰的叔叔有来往,但连自己派遣去劝说朱高煦的人都和他有来往,朱瞻基自然是勃然大怒,将侯泰骂了个狗血喷头。 朱瞻基还本着要放朱高煦一马的想法,朱高煦却丝毫没有任何危机感,甚至还敢给各个公侯大臣写信,斥责他们明知道“奸臣当道”,却丝毫没有“为国为民之心”,反而“将错就错”、“奴颜婢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好东西,先皇和如今的陛下昏聩无能。 这些大臣们本就没有站在朱高煦那边的打算,被他这么一骂,更没有愿意帮他说话的,纷纷上疏请求朱瞻基派兵剿灭汉王。 当然,究竟是为了朱瞻基,还是为了他们自己,这也很难说。 朱予焕早就知道了事件的结果,对这些注定尘埃落定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照常出宫去善堂。没想到一进善堂内就看到了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身材纤细、面容清秀,一身衣裳看着有些空荡,此时正坐在桌边给人诊脉。 朱予焕放慢了脚步,好奇地打量着对方,看着他流利地提笔写字,笔下俨然是一张药方。 少年睨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来帮忙的?正好,前面有个帮手的出去忙了,你去药铺抓药。” 怀恩见状正要抢先一步,朱予焕倒是不介意,老老实实地接过药方,只是她还没有转过身,已经有人急急忙忙地抓住她的衣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公……公……留步……” 朱予焕眨眨眼,回过身一看,对方正是之前在英国公府见过的张忠,此时打扮成了小厮模样,全然没有了当初在国公府弹琴时的优雅模样。 朱予焕理了理披风,不由笑道:“公公什么,外面都叫郎君。” 原本结结巴巴的张忠这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赧然道:“郎君留步。” 少年在两人之间打量一番,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看里面的药煎好了吗?”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还是等刚才那个跑腿的回来去取药吧。” 朱予焕和怀恩对视一眼,跟在张忠身后,向善堂内的院子里走去。平日里负责掌管各类文书档案的人手都在屋内核对簿子,或是去处理各类事务,庭院内反而寂寥无人,只偶尔有几只小鸟落下。 煎药的炉子搭在了庭院内的棚子里,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朱予焕见状开口问道:“你这火是不是大了些?煎药和煲汤还是有些区别的。” 张忠虽然是病身,可平日里煎药都不是自己做,要喝的时候就有人送来,他本人自然对此一窍不通,听到朱予焕的话,他急急忙忙去调整火候,看着药汤不再如刚才一般沸腾,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忠一抬头便看到朱予焕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公主……郎君也常常生病?” 朱予焕摇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见过宫人为我娘煎药。” 张忠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朱予焕见状有些无奈,但还是笑盈盈地开口道:“外面那位就是陆老夫人的孙子吧?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入京了。”她扫视了张忠一番,道:“刚才见你走路还算流畅,看来这位徐郎确实有些真本事。” 张忠这才接上话题,道:“爹说让徐郎来善堂义诊,银钱由国公府出。” 这倒是让朱予焕有些意外了,她微微挑眉,这才切入主题:“特意乔装打扮来善堂见我,莫非是英国公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上次她去英国公府也不过是为了刘永诚,顺道提点了和她素无往来的张辅一句,以张辅的才智,应该不会想不到她的主要目的,所以才用简单的提供金银的法子来还人情。如此这般也算是还清了人情,张忠为什么又跑到了善堂? 张忠急忙摆摆手,解释道:“是……是我有些事情想请公主指点,和我爹没有关系的。” 朱予焕看他这副样子,面露无奈,反问道:“你该不会是想从我这里来套我爹的意思吧?我可还没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呢。” 要是张辅来问她,她说不定还能卖个情面。再说了,张辅在朝为官这么久,心计怎么会差?总不可能一点打算和准备都没有,恐怕也是张忠单方面着急。 张忠被她三言两语戳破自己的心思,面色羞红,道:“草民愚钝,唐突公主。” 朱予焕见他霎时蔫巴下来,想到他爹到底是张辅,还是开口道:“英国公想必早有打算,你也不必着急,英国公也是三朝老臣,胸有韬略,不会出事的。” 张忠讷讷道:“我见爹娘这几日都有些消沉,闭门不出,所以才自作主张……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张辅还没说什么,张忠就这样四处奔走,可见他对父母的孝顺之情,朱予焕略略思考一番,随后道:“如今汉王打算自乐安起兵,朝廷必然需要下令派遣官员前去平乱,英国公能征善战,也理应为国出征,自证清白。” 怀恩没想到朱予焕竟然真的为张忠出谋划策,不免有些担忧。 这个张忠看着直来直往,胸无城府,若是一不小心害了公主怎么办? 张忠先是一愣,随后眼前一亮,显然是没想到刚才还拒绝他的朱予焕竟然真的愿意出个主意。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问道:“可是汉王的人找上了爹,此时不是更应该避嫌吗……” 况且若是陛下疑心英国公,怀疑张辅和朱高煦打算一同会合呢? 朱予焕闻言一笑,道:“英国公心胸坦荡,亲自押送汉王派来的贼人交由锦衣卫,陛下又怎么会有所误解?” 最重要的是朱瞻基的打算是御驾亲征,以此立威,自然是不会派遣任何一个将领前去剿贼,倒不如张辅借此机会来证明自己心里无鬼。 张忠见她这样有把握,连声道:“多谢公主!” 朱予焕摆摆手,道:“谢就不必了,今日的话除了你我他三人,不能再说给别人听,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揣度圣意,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张忠闻言连连点头,道:“公主放心,我都记下了。” “要叫郎君。”朱予焕看他面露严肃之色,微微一笑,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徐郎可有诊断?我看着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好了些。” 张忠没想到她这般答疑解惑之后竟然还会关心自己的身体,不由微微一愣,见怀恩看向自己,这才急忙道:“徐郎医术高明,我的腿确实有所好转。” 朱予焕眉眼弯弯,笑道:“如此甚好,倒是要多谢英国公愿意放徐郎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到善堂坐诊了。” 张忠对上她的笑容,不由怔了怔,急忙道:“郎君放心,以后我也常来帮忙,肯定不会耽误徐郎坐诊。” 朱予焕颔首,又指了指他身后冒烟的药炉,道:“那药汤是不是已经好了?” 张忠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急急忙忙返身回去查看,小心翼翼地倒入碗中,这才端起托盘送到前厅,没一会儿就听到前面传来了徐郎的声音: “你这煎的是什么东西!”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教训。 朱予焕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旁的怀恩这才小声开口道:“这位英国公家的郎君没有什么城府,若是被人套话怎么办……” “英国公如今正是谨慎小心的时候,恐怕他自己也是偷跑出来的,就是想被人套话也没什么机会。”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至于英国公和夫人要是问起,那岂不是更好?” 怀恩这才明白过来,朱予焕是打算卖张辅一个人情。 虽然事情是张忠问的,可一旦张辅知道,这人情就是不想认也得认。 朱予焕见他明白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看他孝顺,有几分恻隐之心罢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人撩起帘子快步走进院内,还嘀嘀咕咕道:“这哪儿找的小厮啊,还得我重新煎药……”他说完才意识到院内还有两人,倒也不觉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道:“公子哥儿是来捐钱的?” 朱予焕和怀恩对视一眼,开口道:“是来找徐郎的。” “徐郎?就外面那个挑三拣四的?”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盯着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咱们两个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朱予焕似笑非笑,道:“攀龙附凤可不是这么攀的。” 石璟面露恶寒之色,啐了一口,道:“谁和你攀龙附凤!油头粉面好不要脸!”说罢也不打算再搭理朱予焕,自顾自地开始重新煎药。 怀恩原本还想斥责石璟几句,见朱予焕不仅不以为意,甚至还颇觉有趣,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起去前厅,只是心里却已经记下了眼前这个出言不逊之人。 第29章 进行时 见朱予焕出来,徐郎照旧叮嘱病人注意身体、饮食禁忌等,丝毫没有搭理朱予焕的意思,朱予焕也不在意,索性坐下旁听。 徐郎见她坐在一旁,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要紧事?” 张忠见他这样直白,赶紧小声道:“徐兄客气些……” 朱予焕倒是并不介意,听他声音清脆,笑道:“就是听听,我不怎么研习医术,有些好奇而已,你只管诊脉,我就听听,绝不外传。” 徐郎被她噎住,见没有新的患者,这才开口问道:“你是这善堂的主理人?”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是。” “听说善堂每月还会定期施粥,在你这里问诊,这善堂迟早都是一股药味。” 朱予焕很快便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另外留一间房让你坐诊?”她见徐郎似乎是有些意外于她的直白,接着说道:“那也要先看看徐郎的成绩才行,若你是来骗我的钱财的怎么办?” 徐郎显然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道:“我跟着祖母学习医术,一路行医问诊,还没有过纰漏。” 朱予焕莞尔,道:“说不定是你跑得快,没被人家抓住呢?” 徐郎还有些不服气,朱予焕接着说道:“先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这样你开的药方应该也够几个疗程了,若是这些上门来看病的百姓们都没有意见,那我就单独给你开一间医馆,怎么样?” 徐郎闻言眼前一亮,原本的不服气立刻都变成了欣赏,连声道:“好!我答应你!你可不能反悔!” 朱予焕有些好笑,道:“不过我可不和说谎的人交往,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徐郎眨眨眼,这才道:“我叫徐望之。” 朱予焕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后道:“这一个月的试用,问诊的银钱都是英国公府出,药材则是善堂出,待到一个月试用无误之后,你就算是善堂的大夫了,有些规矩我要提前和你说清楚。善堂救助百姓并非是无条件的,无偿问诊和有偿问诊都有要求,无偿问诊只给那些在善堂介绍下尽职做事、信誉良好的人,有偿问诊也不会收费过高……不过这些不影响发给你的月银,明白了吗?” 徐望之倒是并不在意,点点头道:“放心,只要饿不死我就行。”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接着说道:“若是之后稳定了,说不定会让你调换去另一个地方问诊,不过应该会很快放你回来,不必担心。” 徐望之沉思片刻,显然是在揣度朱予焕的意思,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道:“是让我去高门大户看诊?这个好说。” 朱予焕难免有些心虚,但还是承诺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看徐郎的表现是否合格了。” 徐望之对自己的一身医术显然很有自信,骄傲地拍拍胸口,道:“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朱予焕微微一笑,这才对怀恩道:“我们走吧。” 两人一同出了善堂,怀恩这才开口问道:“公主的意思是让徐郎入宫?” 朱予焕轻轻点头,道:“这也是有备无患嘛。” 毕竟明朝的太医不靠谱也是出了名的,还流传着种种太医和文官勾结的传言,朱予焕难免不放心。 当然,朱予焕小时候倒是也生过病,万幸没有英年早逝,但也不代表太医真的靠谱。 更何况她在现代还隐隐记得胡善祥的寿数不长,好巧不巧还是在曾经庇佑过她的张太皇太后去世后不久,由此还产生了不少阴谋论,朱予焕也不得不提前防备起来。 管他历史上如何,她只希望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能好好活着。 怀恩面露迟疑之色,道:“可是太医选拔严格,徐郎如何进宫?” 朱予焕闻言噗嗤一笑,许久之后才缓过劲,笑道:“徐郎是个女子啊。” 怀恩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压低声音问道:“徐郎……是个女子?” “声音虽然可以压沉,但气质容貌确实不好掩盖。”朱予焕见马车缓缓停在自己面前,这才道:“之后若是吴娘娘有孕,就请陆娘好好照顾她,这样我也安心一些。” 怀恩闻言才算明白了朱予焕的深意,立刻应了一声。 陛下虽然不怎么到皇后的坤宁宫,但贵妃、贤妃以及之前册封的惠妃、淑妃连同其他美人选侍的宫中,陛下还是照去不误,贤妃年轻,迟早会有子嗣,加之她与公主关系密切,自然要多加关照。 另一边厢,徐望之见朱予焕走了,这才对张忠道:“刚才那位郎君年纪轻轻就能主理善堂,又是你千辛万苦找上门的人,应该不是寻常的贵人吧?” 张忠没想到他猜得这么快,但又不能直接和徐望之透露朱予焕的身份,只好道:“确实是贵族出身。”他见徐望之仍旧若有所思的样子,赶忙打岔道:“徐郎再好好指点指点我怎么煎药,下次我一定不会浪费药材了。” 听到这里,徐望之没好气地开口道:“要学和里面那个学,听说英国公能文能武,怎么把你养得五谷不分、四肢不勤?” 张忠倒是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沮丧,道:“是我见识太少……不能修习武艺,读书之事也不甚精通……” 徐望之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长叹一声,对不远处在门口张望的百姓道:“无偿问诊,进来瞧瞧?善堂的人说了,只要好好做事,以后还能白看大夫。” 待到看诊完毕回到英国公府已经是傍晚,徐望之先是询问了张忠的腿伤有无变化,见他没什么异常,这才自顾自地回去休息。张忠则是用过晚膳后便溜到了父亲的书房之中,只隐隐看到烛火下父亲的影子,便抬手敲了敲门。 张辅听到儿子的声音,便让他进来,开口问道:“我听府中的仆从说了,你今日怎么忽然想着出去?” 张忠答道:“徐郎说我腿上虽然有疾,但也不能因此就龟缩在家中,要适度走动,这样才能好得更快。” 张辅有些心不在焉,道:“原来如此……” 张忠见父亲如此,便知道他大概是在为汉王的事情发愁,开口道:“爹,我今日去了善堂……” 张辅心中有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又诧异道:“你去哪里了?善堂?”他伸手按住张忠的肩膀,开口问道:“你怎么去的?可有其他人知道?” 张忠急忙答道:“爹放心,是和去善堂坐诊的徐郎一起去的,特意扮作小厮,应当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张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贸然去善堂做什么?若是遇上了顺德公主,岂不是给别人留了话柄?” 张忠闻言更加忐忑,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我确实见到公主了。” 张辅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抬起巴掌,却还是硬生生地停在了张忠颊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不是问公主朝堂上的事情了?” 张忠小心翼翼地点点头,道:“公主说爹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只要主动向陛下请缨征讨汉王,陛下肯定会相信爹的清白。” 张辅闻言抽动了一下嘴角,心道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想事情总是简单。 即便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汉王的人扭送入宫,可陛下是何等人也,怎么可能就此真的心无芥蒂?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恐怕他这英国公的帽子也戴不住了。 张忠见张辅面无表情,还是开口道:“我觉得公主说得有些道理……之前公主不是特意提醒爹爹和刘叔父,锦衣卫正在调查百官吗?陛下肯定知道府内的情况,自然会相信爹爹的清白。” 张辅一怔,这才想起之前的顺德公主奉太后之命赐物的事情,当时她便提醒二人,陛下正在派遣锦衣卫暗中调查京中大小官员。 他若是退缩不前,那位自小跟在太宗爷身边学习帝王之术的陛下恐怕更会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心中有鬼,毕竟还有侯泰的前车之鉴,若是保持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才是真的惹祸上身。 心中有了个大概,张辅看着为自己奔走的儿子,更觉怜惜,也不好在责怪他擅作主张去找顺德公主,只是温声道:“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其他的都有爹在。” 他自然是知道即便是再好的大夫,也不可能彻底治好张忠的腿疾,这英国公府无法由张忠继承,他自己也已经年过半百,这门楣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张辅只希望儿子能做个富贵闲人,一生顺遂平安。 张忠却坚定地开口道:“我是爹的儿子,自然不能看着爹为家中发愁而坐视不管。” 张辅见儿子如此孝顺,大为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好。” 张忠见状终于忍不住问道:“爹,您好像在回避顺德公主……?” 张辅被儿子说中心事,终究还是坦白道:“天家的事情变幻莫测,身为臣子,忠心君主最为重要,贸然和君主之外的人接触不是好事。” 陛下对顺德公主大抵有几分利用的心思,毕竟顺德公主是个女儿家,总有嫁人的那一日,到时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对未来的储君不会有什么威胁。可在他这个外臣来看,顺德公主的心计丝毫不亚于陛下,能将太宗爷哄得太宗爷眉开眼笑的,能是普通人吗?纵使陛下能拿捏得住公主,可未来的皇帝能不能如陛下一般,那可就不好说了。 这次英国公府欠下了顺德公主人情,得想办法尽快还上才行,不然谁知道这位公主未来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张忠不知道父亲心中所想,闻言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道:“我觉得顺德公主胸有沟壑,并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反而十分坦诚……” 他今日在善堂之中,见朱予焕气度从容,对于善堂的规划有自己的见地不说,对人才选用也不拘一格,并未有骄矜之态。 张辅笑骂道:“你小子才认识几个人,见了公主两面就敢妄下断言?” 张忠脸一红,赶忙道:“我只是凭着公主的言行判断而已,爹可不能胡说八道……” 张辅只是叮嘱道:“爹和你说的都有考量,你一定要记在心里,明白吗?” 张忠纵然有自己的想法,但见父亲这样语重心长,只好应声道:“知道了……” 没过几日,朱瞻基便下旨召见近臣商讨汉王叛乱一事。 既然朱高煦既不打算找个替罪羊交来,也不愿意投降认输,一场战争自然是不可避免,那么选谁去讨伐汉王自然是最要紧的事情。 朱瞻基的话甫一出口,众人都有些犹豫,朱瞻基便开口道:“既然如此,便派阳武侯出兵,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杨士奇开口道:“汉王自视甚高,狂悖不堪,乐安百姓深受其苦,一旦阳武侯出征,难免恶战,到时候必然使得乐安生灵涂炭,唯有陛下亲自出征,才能震慑汉王,兵不血刃!” 张辅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开口,听到杨士奇的提议之后,又见朱瞻基并未反对,总算明白了这位陛下的心思。 大抵是要拿汉王杀鸡儆猴,震慑群臣与勋贵,亲征也算是一桩大事,让天下知道新君武德充沛。 顺德公主让他主动请缨,莫非是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思? 如此,张辅立刻出列道:“高煦素懦,愿假臣兵二万,擒献阙下。” 朱瞻基早就盯上了张辅,见他如今愿意主动站出来,一腔孤勇,便能料到他是想要借此力争清白,心中原本的警惕消失不少,笑着宽慰道:“卿诚足擒贼,只是朕初践帝祚,小人怀有二心,若不亲征,恐怕小人不宁啊。” 此话一出,其余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自然是纷纷响应杨士奇的提议,恳请朱瞻基亲征。 朱瞻基见众臣俯首帖耳,这才面露笑意。 第30章 无不可 朱瞻基带着一众朝臣水灵灵地亲征,只留下襄王等人监国,和其他因为朱瞻基亲征而紧张的人不同,朱予焕则轻松不少。 对于朱瞻基来说,这把完全是顺风局,没有任何压力,对于知道历史的朱予焕来说,那就更简单了,大概用不了多久,朱瞻基就会回京,也算是彻底奠定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信。 朱予焕自然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之前所说的茶坊之中。 她说出口的话并非是在开玩笑,毕竟她和朱瞻基一样,都需要拉拢人心。 之前张太后让朱予焕给几位年事已高的朝臣送叆叇,少见的清透琉璃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朱予焕虽然不能拿“太后御赐之物”做生意,但用这琉璃做其他的东西也未尝不可,加上普遍流行的做法是给琉璃制成的料器上色,能做出的制品便多了不少。 相比肥皂香皂之类的东西,琉璃的身价倍增,赚的也就更多,即使兴建茶坊,也不会给善堂带来任何压力,反而能让之前受到善堂救济的人帮助修缮茶坊。 朱瞻墡自然是高兴无比,名义上这铺子和他没关系,可实际上营收有不少都到了他这里,饶是他平日里见惯了金银,也不曾想这样的铺子还会有这么大的流水。 要不是他还在受皇兄命令留守监国,朱瞻墡都想带着自家的大侄女去京城里最好吃的饭馆好好吃一顿佳肴琼浆。 朱予焕不知道朱瞻墡的想法,只是忙着自己的茶坊。 虽然太祖爷禁止经商,藩王公主的经济来源都依靠拨款和皇帝赏赐,不过一旦涉及到田地和皇庄这样的不动产,必然会产生营收,所以皇室表面上从不经商,但都有自己的产业。 眼看着茶坊也很快便能落成,只剩下一些简单的装饰和人员培训,朱予焕赶忙找上了自己的几位姑母。 毕竟几位姑母都给善堂捐了钱,自己也该有些回馈,加之茶坊装饰没必要朱予焕亲力亲为,倒不如请姑母们来设计,朱予焕反而轻松一些。 工程外包是一件好事。 倒是几位长公主都有些意外,至少在她们看来,这样的事情怎么都轮不到她们来做。 国事是皇帝的,家事也是皇帝的,至少有皇后代理,只有她们这些公主,似乎只要成为大明锦缎边缘的金线。 “这……真能让我们来做?” 朱予焕见她们有些犹豫,笑盈盈地开口道:“善堂是女子办,铺子是女子办,茶坊也是女子办,还有什么女子不能做的事情呢?” 公主们都是一愣,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某种兴奋的感觉,可是转念想到规矩祖训,那股冲动似乎又被压制了。 嘉兴公主环顾四周,见她们都不说话,终于开口道:“平日里跟着师父娘学过不少插花挂画的,这样的小事自然是信手拈来。既然焕焕都这样说了,姑姑难道还会拒绝你吗?” 有了嘉兴公主带头,其余几位自然也不再犹豫,纷纷应了下来。 朱予焕对上嘉兴公主神采飞扬的双眸,不由一笑。 别看嘉兴公主是张太后的女儿,但公主们接受的教育大同小异,终极模板只有一个,那边是端庄贤淑,只是到底女儿和母亲亲近,言行处事都有相似之处,也算是一种“本性难移”。 至于茶坊的运营,朱予焕的目标人群自然是内城的达官贵人们,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喝茶只是解渴的一种方式,而只有内城的人们才会考虑风雅的问题。 她之前也特意观察过民间的饮食风格,相比之下要比宫廷更加丰富,不过大抵还是因为安稳的时间太短,加上建国也没有多久,生产力发展有限,大家吃的饭菜都比较朴素,要求什么食材外状和口味要一致,饮品自然也是一样,大概就是“看山是山”的意思,和后世那五花八门的菜系完全不同。 就拿朱予焕自己来说,她常喝渴水,其实就是鲜榨果汁,水果是什么颜色,做出来的就是什么颜色,几乎不会做任何装饰,无非是精挑细选一些盛装用的器皿。 当然,在这个时代能够喝到果汁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除此之外,由于顺天位于北方,几乎可以说得上接近边境,整体饮食风格都和以前在应天不同,偏向鲁菜,口感浓厚,而且明显受到了北方鞑靼的影响。朱棣自己虽然以身作则不吃牛肉、喝牛奶,但妃嫔、皇子、亲王都有牛奶份例,民间百姓也有喝牛奶与偷吃牛肉的。 朱予焕思考了一番,决定先拿现代的奶茶之类的试试水,与当下最奉行的时令饮食相结合,稍微修改一下口味。茶坊内除了最普通的茶饮和现代的奶茶果茶之类的,再根据不同时令来推出新的饮品,以此来卖个稀罕。 公主们筹备的茶坊装饰很快也有了结果,整体风格果然清秀俊雅,朱予焕看了都不得不感慨,自家姑姑们不去现代参与一下交换空间之类的装修节目实在是太可惜了,这可是经典中式风格。 尤其是她们都在应天长大,对南方的风土人情相对了解,审美都比较雅致清幽,和朱予焕的目标方向几乎一致。 朱予焕一个月连着跑了宫门好几趟,自然也难免会撞上朝中的官员,只是他们大都好像没看到朱予焕这个人一般,即便朱予焕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对方也只是扫一眼就离开了,倒让朱予焕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朱瞻基应该不会和官员们说起朱予焕拿着牙牌随意出入宫闱的事情,她被抓了个现行,不是应该被狠狠臭骂一顿吗?怎么大家都对她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朱予焕索性特意在宫道上等了起来,很快便见到了自己要等的人,正是和襄王、郑王一起留守京城的户部尚书陈山。 这名字虽然听着陌生,但对于朱予焕来说还是比较熟悉的,正是因为陈山曾经担任过朱瞻基的讲经先生,也算是帝师,至于关系如何,朱予焕不甚清楚,不过陈山和自家爷爷关系却是不错的,陈山坠马受伤,朱高炽甚至还给他研药调酒,此事作为朱予焕必读的尊师重道的课内素材出现,她曾经听身边的宫人们讲过好几次。 所以别看陈山不认识她,朱予焕却对陈山小有了解。 倒是被拦下来的陈山有些意外,没想到朱予焕竟然会主动上前,更没想到朱予焕会认识自己。 他倒是听说过顺德公主如皇子一般读书学习,甚至还溜出宫去办什么善堂,可这件事是过了陛下明路的,他身为臣子自然不好说什么。但也没想到朱予焕会认识自己,还找上门来。 “臣见过公主。” 朱予焕大大方方地开口道:“陈先生是爹爹的先生,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不必多礼。” 陈山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急忙道:“公主这话实在是折煞臣了……” 朱予焕也不藏着掖着,好奇地问道:“陈先生,怎么大家都像看不到我这个人似的?我最近出入宫闱频繁,应该有不少人都瞧见了,怎么也没人上疏说说话呀?难道是在等着我爹回来当面告状?” 她都做好挨批的心理准备了,怎么大家都一言不发的,让她白铺垫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 陈山被她这话弄得满头大汗,急忙道:“这倒不是……” 朱予焕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了。 陈山和杨士奇等人年龄相差不多,陈山更是洪武晚期开始做官,谁都知道朱元璋、朱棣乃至朱高炽都不是好说话的君王,朱瞻基登上帝位的年纪虽然还小,但已经能够亲征叔父,可见其武德充沛,杀一两个臣子想必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皇帝不开口,谁敢乱吱声?生命还是很宝贵的…… 朱予焕给了对方一个理解的眼神,随后道:“先生辛苦了……” 她正打算和对方告别,朱瞻墡的声音已经从不远处传来,道:“陈尚书也在啊。” 朱予焕见他还在伸手抚平身上的蟒袍便知道,自家五叔大概率原本是打算坐马车过来,见陈山也在,这才改成了步行。 “臣见过襄王。” “焕焕见过五叔。” 朱瞻墡笑眯眯地摸摸朱予焕的头,道:“客气什么,一家人。”他看向旁边的陈山,问道:“你拦陈侍郎干什么?京中还有不少事务都要他来处理呢。” 陈山会意,立刻道:“臣先行一步。” 看他忙不迭离开的背影渐渐远去,朱瞻墡这才道:“这位陈尚书嘴巴不是一般的严,和那群教你读书的人可不一样。”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有答案固然好,没答案也无所谓嘛。” “问什么呢?” 朱予焕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朱瞻墡面露惊讶之色,道:“皇兄没和你说吗?” 朱予焕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爹爹和我说什么?” 朱瞻墡听出她语气中明显的疑惑,便弯腰揽过朱予焕的肩膀,小声道:“皇兄说这话的时候人不多,我和二哥当时都在场,就是说你做的那些农具的事情,毕竟是皇考的意思,待到他征讨乐安回来,便要开始建立和裁撤部分衙门,如推行暖房一般推行农具。” 朱予焕微微一愣,心道难怪女官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来这事是在出发前和官员们透露的,朱瞻基重用内官而刻意忽视女官,女官们自然是探听不到这样重要的消息的。 朱瞻基大概是考虑到出征归来之后再细致安排,毕竟这种大事自然是要皇帝亲自过问每一个细节,只是朱瞻基不仅要开设新的官衙,还要裁撤繁冗的部门,偏偏两件事还联系在了一起,很难不让人多想——是不是因为朱予焕搞出了新东西,才导致朱瞻基要裁撤部门和官员。如此一来,中间的空闲时段的压力便全在朱予焕一个人身上,毕竟没人敢和皇帝较劲。 “难怪没人搭理我呢,原来都等着爹爹回来收拾我……” 朱瞻墡拍拍朱予焕的肩头,笑着开口道:“你也不要怕,咱们才是一家人,纵使真的有御史上疏,皇兄也肯定优先护着你啊。”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朱瞻基护着她那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符合朱瞻基的利益和考量,她要是当真了,那才是可笑。 “五叔放心,我的胆子没那么小。” 朱瞻墡见她面不改色的样子,只当她是没有多想,这样对她也好,便又说起宫外的事情,道:“你那个茶坊的事情,怎么没有和我商量啊?只找我要了店面,我还以为你是要开那个什么分号呢。”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等到茶坊正式开张之后,该给五叔的钱肯定不会少,不过这次是多亏了几位姑母的主意,我才开设了茶坊,之后账簿也都会定时交到姑姑们手中。” 这种经商盈利的事情没必要瞒着张太后,不如坦荡一些,反倒能让张太后对她们母女三个放心一些。毕竟经商这件事说出去不算好听,只要不与民争利,便不算是妨碍国事,不管是张太后还是朱瞻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肉都是掉在了自家锅里,何必斤斤计较? 听她提起自己几个妹妹的事情,朱瞻墡先是一愣,随后道:“也好,反正她们几个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做,这茶坊还能让她们打发打发时间呢。” 朱予焕拉拉朱瞻墡的袖子,道:“到时候五叔要是请人喝茶,就去我们的茶坊,怎么样?” 朱瞻墡一拍胸口,爽快地承诺道:“好说!正好之前我找古本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说书的、弹曲的,之后就带他们去你那里喝茶!” 朱予焕不由腹诽,自家五叔这都结交的是什么人啊? 比起让朱瞻基安心,朱予焕倒是更觉得他是真的喜欢这些风流闲事。 第31章 为人女 朱予焕到底还有学业,不能时常出宫,加上她考量到不能真因为自己的言行举止给自家亲爹添麻烦,宫外的事情只好交给了怀恩办。 要是真把朱瞻基惹烦了,她想做的事情办不成,那就得不偿失了。 朱予焕原本还有些不放心怀恩一个人,但见怀恩几次出宫都十分顺利,心里便大概能够猜到了,大概是朱瞻基也时常让内官们出宫办差,守卫皇城的士兵们对此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女官们虽然探听不到朱瞻基的事情,但是其他的事情还是能够打听一二的,譬如孙梦秋这些时候时常请自己的母亲入宫,这位老夫人的婆母和张太后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是老乡,关系十分亲密,当初如果不是朱棣横插一脚,就没有如今胡善祥母女三人了。 朱予焕听女官的汇报,大抵是孙梦秋让母亲找了所谓的生子秘方调理身体,显然是在备孕。 朱予焕原本还以为这些都是小说里才有的东西,听女官煞有介事地汇报,这才明白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极有可能。 她倒是听说过现代人备孕,但也无非是放松心情,注意饮食,老话都说“是药三分毒”,药这种东西,若非生病,还是少吃为妙。 “这么说,这位孙夫人入宫只是为了给贵妃带……”朱予焕顿了一下,才说出这个有些玄幻的名词,道:“生子秘方?” 女官认真地点点头,道:“是,贵妃母女二人为此时常密语,往往要半个时辰才叫宫人们重新进殿伺候。除此之外,每次煎药竟然也是孙夫人亲力亲为,每三日一副,绝不假手他人,药渣也会一并带出宫外。”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惜我们之中无人通晓药理,不能判断这生子药究竟是什么药材煎制……”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既然这生子药不需要日日服用,那么疗程应该会更长,到时候想办法让徐望之入宫即可。 朱予焕摸摸下巴,道:“若是有机会,你们想办法探听一番。” 她的人生若真是一本小说,首先要排除玄幻的发展方向,毕竟要论玄幻,还是得看土木堡之变。 生子药这种东西怎么听都不可信,比起讨论怎么生儿子,朱予焕更愿意相信孙梦秋和她的母亲有别的考虑。 更重要的是,不管孙梦秋喝不喝药,不久之后她的两个弟弟都会照常出生,所以纠结这个所谓的生子药没有任何意义。 女官微微颔首,郑重地承诺道:“公主放心,臣回去便禀报姑姑,一定会同其他女官尽快打听出这生子秘方……” 朱予焕赶忙打断道:“不是这个,是她们两个在谈什么!再说生子伤身,娘的身体不好,这药不能随便乱用……” 女官赶忙道:“臣明白……”她思虑片刻,又问道:“尚食司按理应当侍候用膳,不如下次让女官强行跟在贵妃娘娘身边……” 朱予焕立刻否决,道:“这不就是把你们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了吗?就算贵妃不起疑心,待到爹爹回来,知道你们这样做,必然会对你们有所疑心,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做这种事情。” 女官权力旁落是其次,丢了性命才是大问题 。 女官闻言面露感动之色,她又有些犹豫,问道:“孙夫人到底只是寻常命妇,贵妃虽然心思多,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朱予焕摇摇头,道:“只是生子的事情,也不至于闲谈这么长的时间,还特意屏退你们……再说这所谓的生子药效发挥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就算真的被人听到了,难道还能胜得过宠冠六宫的贵妃不成?” 虽然帝踪不得随意打探,但朱予焕就住在坤宁宫,只要从这些妃嫔脸上就能看出昨日朱瞻基去了哪个妃嫔的宫中,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孙梦秋,其次便是吴妙素,至于其他妃嫔,只能算个零头。即便生子药真的有效,至少也要等药效发挥,孙梦秋本就比别人快一步,加上朱瞻基去各宫的频率,孙梦秋怀孕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至于孙梦秋到底想做什么……首先排除巫蛊之事,孙梦秋还不至于昏头玩这种九族消失术,朱予焕能够想到的大概也只有关于皇后之位的讨论。 一旦生下皇子,孙梦秋便有理由求朱瞻基为自己拿到后位,理由自然是长子作为大明王朝的继承人,不能只是庶出身份,而将长子送到皇后膝下养,那就更不可能了。 只是先前废后的事情被朱予焕故意闹大,而后又有善堂的声望,朱瞻基又要考虑到农具的事情,以朱予焕对朱瞻基的了解,这恐怕不是孙梦秋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服的。 至少朱瞻基是不会在朱予焕还有用的时候就将胡善祥弃如敝履,除非胡善祥和胡家都犯了不可收拾的错误。 胡家人如今都在老家,外祖父胡荣和几个舅舅虽然被授予官职,但都是闲缺,朱瞻基赏赐的田地也在正常范围内,且最重要的是胡家没有明朝外戚应有的爵位,做外戚做到这个份上,就是想嚣张也嚣张不起来啊,更不用说犯什么大错了。 别看爷爷朱高炽和奶奶张太后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恩爱夫妻,但朱高炽从不会在这方面落老婆的面子,登基之后便追封张太后的父亲为彭城伯,张太后的两个哥哥,一个承袭彭城伯的爵位,一个另外加封惠安伯,尽管不是格外恩宠,但也是正常待遇。 换句话说,朱瞻基已经待胡家寡恩,若是再在利用完女儿之后又无端废后,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名声刻薄的问题了。 朱瞻基向大臣们透露朱予焕改良农具的事情,虽然确实有拉仇恨的效果,但是也无意间透露出朱予焕对他而言确实派得上用场,朱瞻基是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废后,自己打自己的脸的。 在这一点上,朱予焕先前的紧迫感要缓和许多。 虽然有些疑惑于孙梦秋的目的,但朱予焕的当务之急是尽量让自己手中有更多积蓄力量。 “太平茶坊?” 朱予焕让人将琉璃茶盏送到张太后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是呀,爹爹平定乐安、改名武定的捷报入京,臣民们都欢喜万分,焕焕便想着将茶坊取名为太平茶坊,正式开张,免费赠茶给寻常百姓,与民同乐。” 张太后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听说了消息才取名,还是本来就想取名太平茶坊啊?” 朱予焕也毫不畏惧,爽快地说道:“是本来就想取名太平茶坊,若是天下不平,又有谁会有闲心喝茶呢?如今又遇上爹爹得胜归来,这‘太平’二字最为妥帖。” 太平茶坊这个名字是朱予焕早就想好的,也和嘉兴公主等人商量过,众人都觉得不错,朱予焕才决心取这个名字。 张太后抿了一口茶,确实和寻常的味道不大相同,她看朱予焕这副坦荡的样子,打趣道:“你倒是知道怎么让你爹爹高兴。”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不过是沾爹爹的光罢了,不然要开一家铺子哪有这么便利,寻常百姓又怎么能有这样的机遇呢。” 张太后有些无奈,只是道:“也就只有你爹爹容得下你这么乱来。” 朱予焕听明白自家奶奶的弦外之音,面上笑容不改,接着说道:“若不是爹爹,焕焕也没有这般多的鬼点子呢。” 她这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如果不是朱瞻基这个“慈父”,朱予焕也没这个机会这样“折腾”,其二便是若不是朱瞻基时时刻刻惦记着“废后”,朱予焕大可不必费尽心思去突破一个公主的极限。 张太后听了她的话颇有些意外,随后却又笑了起来,道:“你这张嘴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连奶奶也逃不过。”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焕焕只知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只有抓在自己手中的才是最牢固的,才能真正保护好自己。” 张太后听她这么说,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孙女很清楚她们母女三人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即使她这个祖母再怎么庇佑,这一切终究是皇帝做主,她不可能真的永远将她们保护在羽翼之下。 真正能够保护她们母女三人的,只有她们自己。 即便是张太后自己,也并非一开始就明白这些,是在王府内的摸爬滚打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这么吃惊。 张太后不由好奇地问道:“你是公主,你怕什么?” 即便胡善祥不是皇后,朱予焕也是永远的公主,又有君父宠爱,何必这样费尽心思。 朱予焕望着张太后的双眼,没有丝毫回避之意,她跪在地上,缓声道:“乌鸦不过禽鸟,尚且知道反哺,焕焕为人子女,自然也应当回报父母。爹爹身为帝王,有天下人才忠心,焕焕能做的不多,不过是尽微薄之力罢了。但娘不同,娘只有焕焕,若是焕焕也将娘弃若敝履,又有谁会真的怜惜她。”说罢,她向张太后叩首,显然是希望求一个成全。 张太后微微一愣,却仿佛看到了曾经自己面前护着自己向公公求情看诊的儿子。 母亲爱护孩子是天性,孩子孝顺母亲又何尝不是呢? 即便张太后如今已经可以安享尊荣,却还是不由为朱予焕的话而震动。 许久之后,张太后终于开口,只是对着周围的宫人们道:“你们退下吧。今日我和公主的话,任何人不得外传,尤其是皇帝那里,否则不要怪我雷霆手段。” 宫人们就算是听懂了也不敢外传,这太后和公主都是皇帝的亲人,一旦告发,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宫人。 因此宫人们闻言纷纷称是,连忙退出殿外,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张太后看向孙女,目光复杂,心中万千思绪闪过,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道:“你想做什么,奶奶不管你,但有一点奶奶必须要提醒你,这国家是你爹爹的国家,生在皇室,为子也为臣,君父永远是君父,不要妄想太多,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朱予焕抬头看向张太后,眼神清澈,郑重道:“焕焕不过是个公主,这大明永远是朱家的大明,天下永远是陛下的天下。” 张太后端详她许久,像是终于笃定了什么,最后还是道:“你到底是你爹爹的女儿,身为皇室公主,他对你寄望万千,你千万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朱予焕再次叩首,道:“便是民间女子也要依靠父兄和娘家,焕焕明白这些道理。” 张太后见她明白这一点,欣慰许多,道:“有的时候太要强不是好事,就如你娘,若是她愿意软下腰,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朱予焕只是笑了笑,道:“皇后虽然是帝王妻子,可也是帝王臣下,为臣除却恭顺,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如唐太宗与长孙皇后、太祖爷与高皇后,世间方才有太平之象。若事事顺从,皇后与寻常妃嫔又有何区别?娘不过是在恪守本分罢了。” 张太后轻叹一声,道:“当初太宗爷看中的便是你娘端庄正直,你爹他是个骄傲的个性,便需要有人从旁劝谏。”她说到这里一顿,道:“只是有些可惜了,你娘来得太晚。” 朱予焕微微一愣,道:“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区别?爹爹心中只有一个人……” 张太后却笑了,只是端起朱予焕送来的茶尝了一口,道:“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不过朝三暮四、得陇望蜀而已。”她说完笑了笑,道:“这茶倒是新奇,看着像书上的做法,只是有些变动……” 朱予焕应了一声,顿时明白了张太后的意思。 要说对朱瞻基的了解,朱予焕当然比不过张太后这个做娘的。 朱瞻基心中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但人却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只不过现在这个人是贵妃而已,如果将时间尺度拉长,这个人或许也是可以更替的。 这也是为什么孙梦秋如此急切不安,她与朱瞻基的相处时间仅次于张太后。 朱予焕也不能轻易放松警惕,一旦自己的价值不被朱瞻基承认,立刻就会被踢出局。 不过朱予焕并非全无优势,至少他知道有一件事是变不了的,那便是朱瞻基只有两个儿子,而他活不到四十岁。 张太后放下茶盏,叹气道:“不喝了,如今年纪大了,茶喝多了头痛。” 朱予焕回过神,顺口道:“善堂有个大夫,是英国公推荐的,原本是在给他的长子看病,是陆老夫人的孙子,奶奶不如传他入宫看看?” 第32章 小志向 朱予焕提起徐望之的事情,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张太后竟然答应了,大抵是听到了那位陆老夫人的名号,所以张太后才这样爽快。 不过如此便需要提前和徐望之打个招呼,因此朱予焕又特地跑出宫了一趟。 徐望之见到她也是眼前一亮,开口问道:“你是来和我商量医馆的事情吗?”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这一个月还没有结束呢,之后我会向善堂主事询问你的出诊情况,若是你真的靠得住,医馆之事便照常提上日程。” 其实善堂的主事早就和朱予焕说过徐望之这半个多月的看病成果,确实是一名靠谱的医者,对待病患也格外细致,绝不因为对方是普通百姓而有所懈怠。 徐望之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犹豫片刻,徐望之又接着开口问道:“内城那个什么茶坊,也是你开的?” 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徐望之面上流露出得意之色,道:“当然是听善堂里的人说的啊,他们的活计除了去铺子帮忙,也就是帮忙修缮一些住房之类的,这次这个茶坊可是大活,一般人怎么修得起这些东西,你和英国公家的郎君熟悉,这件事必然有你的一份啊。” 朱予焕闻言微微一笑,适时夸赞道:“这都让陆郎发现了,不愧是大夫,明察秋毫。” 徐望之听完更加骄傲,随后又有些疑惑,问道:“明察秋毫是用在这里的吗?”她说完又觉得这件事不怎么重要,接着问道:“你修了那么大的茶坊,听说还会白送茶水,那你还有钱开设医馆吗?” 朱予焕没想到她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绕回到了医馆的事情上,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你就放心吧,我如今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有钱人,但也不至于连答应你的事情都办不到。”她说到这里一顿,随后又忽然笑了笑,道:“不过我现在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帮你开一家医馆。” 徐望之眼前一亮,追问道:“是什么办法?快说快说——”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我祖母有头痛的老毛病,你帮她看看。”她见徐望之似乎有些失望,接着说道:“我祖母可比我更有钱,只要你将她的病治好了,保准她轻而易举就能实现你开设医馆的梦想,轻松传授你的医术不说,说不定还能帮你出书呢。” 这下徐望之再也没有了其他意见,信誓旦旦地开口道:“你放心,从今以后你的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不就是头风吗,就算是曹操在世,我也能给他治好!” 朱予焕闻言不免有些好笑,友善提醒道:“这个另当别论,你要是真的做什么开颅手术,我就不带你见她了。” 徐望之眨眨眼,有些疑惑地问道:“开颅手术?开颅我明白,什么是手术?” 朱予焕解释道:“就是用刀将人的部分器官或者皮肤剖开,去除病灶之后再重新缝上。” 徐望之了然,道:“这个我见过,把人的痔疮割掉,就是没有亲手做过……”她见朱予焕盯着自己,立刻义正辞严地说道:“再怎么我也不敢拿老夫人练手啊,等我之后找点鸡鸭鱼之类的试试……” 朱予焕一手扶额,赶忙道:“千万别,小命要紧。” 徐望之显然没有在意这种小事,只是满含期待地看向朱予焕,问道:“那什么时候去给你祖母看诊啊?” 朱予焕摸摸下巴,眼中多了几分狡黠,开口道:“看诊不算难事,难的是另一个问题。” 徐望之有些不解其意,但在对上朱予焕的眼睛之后,她下意识地挪动着身体向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问题……?” 朱予焕友善地说道:“要进内宅为女眷看诊,自然是要男扮女装啊。” 徐望之陷入了沉默,抬手指了指自己,道:“男扮女装?我?”她说罢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衣着打扮,显然是在思考自己到底是被看穿了身份,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先前她是女子打扮,人人都不愿意让她看诊,当她一个女子不懂装懂,她才刻意打扮成男子模样,也是为了方便自己行医救人,现在倒好,竟然有人让她打扮成女子模样去看诊……莫非这就是大城? 朱予焕郑重地点点头,道:“没错,就是你。” 石璟刚一挑帘子,就听到两人关于“男扮女装”的对话,不由一阵恶寒,对徐望之道:“你一个大男人扮什么女装?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徐望之闻言面色一冷,毫不客气地开口道:“滚远点。” 石璟想要开口争辩、但又碍于徐望之是大夫,还要给百姓们坐诊看病,只好乖乖地将药材扛了进来。 朱予焕见状微微挑眉,好奇地问道:“这么多药材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那个什么英国公家送来的,这些是最后一车。”石璟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反问道:“不对啊,凭什么我回答你啊?” 朱予焕还没开口,徐望之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人家是官家郎君,和你这样五大三粗的武夫自然是不一样的。” 石璟哼了一声,道:“武夫怎么了?有哪个侠客不会武的?” 徐望之撇撇嘴,嫌弃地说道:“侠以武乱禁,像你这样的,迟早被官府抓走。” 石璟颇有些得意,道:“那可不一定,府前卫军有亡故的军户,如果不能补充,会对外扩招其他军户,说不定我就能进去,到时候你们都得叫我一声军爷。”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道:“你这样散漫的性子,能当兵吗?”不等石璟反驳,她接着说道:“况且府前卫军优先从亡故军户中选择后代继任或者其家乡挑选,一旦服役,即便到老也不得归乡,这样护卫皇子的军队,平日里也没有上战场立功的机会。就算想在陛下面前表现,带刀卫也只有两百人不到,每日轮换不说,陛下也并非时时刻刻游猎巡边,你能见到陛下几面?” 旁边的徐望之对这些不大了解,但听朱予焕说得头头是道,不免一愣。 但想到朱予焕和英国公这样的勋贵相熟,了解这些倒是也不例外。 石璟一时语塞,将两包药材放在地上,少见地严肃起来,他开口问道:“老弟,你指点一下,我朝哪一卫努力比较好?” 徐望之诶了一声,道:“你把药材拿起来,弄脏了你可赔不起。” 石璟只好又把药材扛起来放在肩上,道:“这样行了吧?”见徐望之不说话,他又看向朱予焕,接着问道:“怎么说?” 朱予焕摸摸下巴,道:“你爹现在在哪里?” 听到朱予焕问起自己爹,石璟明显又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一咬牙,道:“我爹在锦衣卫。” 徐望之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立刻搬起椅子向旁边挪了挪,眼神中除了原本的嫌弃,更多了几分不敢置信。 锦衣卫听着虽然威风,但在寻常百姓看来,就是典型的恐慌制造者,只要有这群锦衣卫所在之处,必然不得安生。 石璟啧了一声,信誓旦旦地开口道:“虽然我爹身在锦衣卫,但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是你们道听途说的那种抄家灭族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徐望之已经抄起手边脉枕丢了过去,努力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天子脚下也敢胡说八道!我的医馆还没有开张,我还不想死……” 石璟只好乖乖闭嘴。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道:“那你就改改等着未来承接你爹的班呗。” 石璟听她最后竟然只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难免有些失望,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朱予焕见他这样,有些好笑地问道:“为什么非要当兵啊,可以去赶考啊。” 石璟果断拒绝道:“算了吧,读书麻烦,比起这些,还不如让我听说书呢。” 朱予焕无奈地摇摇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我是说武举,虽然要求严格,次数不定,但是肯定要比幼军靠谱一些吧。” 如当初朱棣选拔给朱瞻基当做护卫的府前卫军中的幼军,经过二十多年,其中年纪最大的估计都有五十多岁了,这样换算下来,二十多年才有一个坑,武举的举办频数都明显高于幼军的更新迭代。 石璟这下更加丧气了。 徐望之见状笑嘲笑道:“你自己连为什么想当兵都说不出来,天生吃不了这口饭,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当个帮手,也算是做好事了。不然真等你当了兵油子,恐怕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石璟被她嘲笑了一番,难免有些气馁,但还是逞强道:“早知道就不和你们两个说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刻薄!”说罢便扛着两包药材进了后院。 朱予焕和徐望之对视一眼,各自偷笑起来。 朱予焕见石璟半天没有出来,这才掀了帘子入院,见石璟正在清点药材,她笑眯眯地开口问道:“怎么?在生闷气啊?” 石璟的背影一顿,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没有。” 朱予焕倒是也不介意,绕到石璟面前,看着他将药材分类放好,道:“徐郎有没有说错嘛,既然你的志向也并不在此,干嘛非要强求?” 石璟切了一声,嘟囔道:“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怎么明白……” 朱予焕微微挑眉,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们哪里用得着考虑这些,就算一辈子无所事事也不用担心吃空家里的基业。”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下意识道:“难说。” 明朝的藩王就算不是拖垮明朝的主要因素,也算是重要原因了,哪家皇亲国戚真被当猪养啊?几万人被养的无所事事,就算没把国库吃空,也没少吃。 石璟只当她和徐望之一般在调侃自己,哼声道:“你这才叫不知百姓疾苦呢。”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你这么说倒也没说错,到底我也不是百姓,就算有心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她思考片刻,道:“不如你也先到善堂内做几日管理的差事?我听他们说了,你常带着你的那帮朋友们来善堂干活。” 石璟闻言却没有几分喜悦,反而认真地说道:“大丈夫就应该建功立业,我爷爷是副千户,我爹是百户,我也不能当孬种啊,不然别人怎么看待我家?” 朱予焕摇头啧啧道:“谁说建功立业就非要舞刀弄枪啊,有的事情看似是小事,实则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做事要脚踏实地,总想着功垂千古,反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知道吗?” 石璟被她教育得没脾气,嘶了一声,不满地问道:“你看着年纪比我小,怎么说起话来和我爹一样啊?” 朱予焕哼笑一声,道:“说明你爹也时常被像我这样胸有沟壑的人教导啊。” 石璟不由恶寒,道:“你这个叫什么来着……好为人师,装模作样的……就你还教导别人?你当我的小弟我都嫌你太弱。” 朱予焕微微挑眉,道:“那下次咱们两个比划比划?” 石璟上下扫视她一番,意外地问道:“你要和我干仗?就你这个身板,被我打得鼻青脸肿了怎么办?” 朱予焕听出他话里的轻视之意,撇撇嘴道:“谁要和你干仗了?当然是比剑法和弓箭之类的……” 石璟闻言顿觉无趣,摆摆手道:“你自己玩儿去吧,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多去搬两袋药材。” 朱予焕思索片刻,道:“你说得有些道理……” 她虽然也修习剑术、弓箭,但是真论起实战,肯定不会像平日里练习那样规规矩矩、你来我往。但真论起实战,以她目前的年龄和身体素质,在宫中大概率很难找到演练的对象…… 石璟干了半天活儿,一回头,见朱予焕还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觉寒毛直竖,反问道:“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看我什么?” 朱予焕笑眯眯地问道:“你爹是开武馆的,是吧?” 石璟微微一愣,道:“是……不过也就是有空闲才会去教几招,平日里都是我们几个练习……”他说着说着忽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该不会也要加入我们吧?” 朱予焕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放心吧,我也不是白白加入。” 第33章 得胜归 亲征汉王朱高煦的过程并不算艰险,倒不如说轻松得可怕,毕竟朱瞻基出征前便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截断汉王逃窜的路线,把他牢牢困死在了乐安州。而汉王这个当叔叔的也很给面子,发现自己被围住、又得知朱瞻基亲自带领大军来捉拿自己,这位曾经冲锋阵前的将军王爷安顿好了自己手下或死战、或投降的官员们,乖乖地向朱瞻基投降了。 造反造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不好评价,只能说汉王朱高煦先生的行为艺术确实是出神入化。 或许这也是一种玩抽象吧。 总而言之,朱瞻基这一战几乎没有任何伤亡,轻松平定乐安州,改名武定。 与其说朱瞻基是去平叛,不如说是玩了一把军事演习,在无形之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和形象。 只是既然解决了汉王,自然也要考虑一下另一位经常积极响应汉王的好兄弟,赵王朱高燧。 朱予焕出生的时候,赵王早已就藩,朱予焕不大了解对方,不过她也大概能够猜出对方的心态。 ——造反也好,评判也好,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赵王估计还没想好该怎么表明自己的态度呢,朱瞻基已经含泪捡包了。 只是赵王就算表明态度,最终也只能看朱瞻基本人想要如何打算,毕竟朱瞻基和爷爷朱棣关系好,赵王又曾经实名给朱棣下毒,就算是叔叔,这种所作所为也足够砍头了。 当初赵王有朱高炽作保得以逃脱惩罚,如今实打实地和汉王有紧密来往,即便朱瞻基真的打算要赵王的小命,也称得上是名正言顺。 不过以朱予焕对自己亲爹的了解,朱瞻基大概率也只会选择轻拿轻放,毕竟朱瞻基虽然跟在朱棣身边长大,但也并非完全遵循朱棣的行事作风,至少在自己的名声上,朱瞻基还是十分爱惜的,不然朱予焕也不至于稍稍耍个小手段,朱瞻基原本的废后打算便烟消云散了。 眼看着圣驾班师回朝,原本负责监国的户部尚书陈山河襄王朱瞻墡理应主动迎接,地点则是在献县。朱瞻墡对于这种苦差事一向是敬谢不敏,但这可是自己的皇帝亲哥,他就算有些怨言也不能直说,和朱予焕交了账本便打算出发迎接朱瞻基。 朱予焕一边翻账本,一边好奇地问道:“我还以为爹爹打算直接去探望一下赵王呢,结果就这么回来了?” 朱瞻埏原本在尝朱予焕让人送来的新茶,听到她的话,差点喷水,笑着道:“带着那么多人去彰德府看望三叔,三叔怕不是当场就要吓死过去。”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赵王也跟着曾爷爷出生入死过,胆子怎么会那么小?爹爹亲自去探望,赵王不是更应该放心嘛。” 朱瞻墡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嘲笑之意,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也摸不准皇兄的意思,别看赵王也有护卫,可相比汉王,他的实力可就小多了,皇兄要是想处理赵王,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朱予焕思索片刻,道:“之后若是到了献县,爹爹说不定会问起如何处置赵王,五叔有想法吗?” 朱瞻墡没想到朱予焕会突然说起这个,先是一愣,赶忙提醒道:“皇上的心思可不能乱猜,知道吗?” 虽然大家嘴上都这么说,可谁要是真把这句话当真,那才是可笑呢。 朱瞻墡思来想去又觉得朱予焕的问题确实像是自家皇兄的行事作风,他瞟了一眼身边侍候的内官,对方便识趣地退下。 好在平日里两人谈起铺子的生意时,都会屏退身边侍候的人,只留可靠的心腹在旁,加上叔侄两人平日里往来都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一个是皇帝的胞弟,一个是皇帝的女儿,两人又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管控相对来说要松弛许多。 朱瞻墡这才忍不住问道:“焕焕,你怎么看?” 朱予焕心道我又不是元芳,再说这台词也不该你说啊。 朱予焕摸摸下巴,道:“那要看五叔你和其他几位先生怎么说了。” 朱瞻墡立刻明白过来,先前出征的时候,自家皇兄就询问过大臣们攻打汉王的人选,如今也是一样,不管是放过赵王、还是抓捕赵王,皇帝既是做最终决定的人,也是操控一切之人。 换句话说,他们必须说出皇帝满意的答案。 朱予焕见朱瞻墡沉默不语,接着说道:“没事,五叔不说话,让那些大臣们说话便是。” 朱瞻墡揉了揉眉心,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早知道我就装病了……” 朱予焕清清嗓子,道:“赵王即便与汉王有书信往来,但汉王举兵造反时,赵王并未响应,为彰显新帝仁慈、顾念亲情,理应宽容赵王,何必赶尽杀绝呢?便是汉王,那也是陛下的亲叔父啊。” 朱予焕话音刚落,朱瞻墡目瞪口呆,只觉得这话简直像朱瞻基亲口说得一般,他皱着眉想了想,忍不住道:“不对啊,皇兄心中肯定还是想把汉王和赵王一起收拾掉,这不就是大好的机会吗?不然在献县驻扎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直接发兵彰德府打赵王吗?” 他可是亲眼看着自家大哥和汉王、赵王你来我往的,虽然后面汉王被赶去就藩,但这份恨意明显没有任何消弭的意思,反而更深,大哥没有直接把朱高煦剁成包子馅,大概也是在权衡皇奶奶就这三个儿子,真砍了于名声来说不好听。 朱予焕笑了笑,道:“爹爹仁厚,当然不会说这种话,到时候自然会有别人开口。” 朱瞻墡一怔,思索片刻,很快明白过来,道:“陈尚书?” “陈尚书曾是爹爹的先生,由他提出自然最为合适。” 朱瞻墡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层关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杀了汉王和赵王也好,这样大家都安心。当初要不是皇考,他们俩早就被太宗爷砍了。”他说完嘿嘿一笑,揉了揉嗓子,哑着声音开口道:“这监国太辛苦了,我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朱予焕:“五叔,你这理由是现挂啊……” 朱瞻墡声音沙哑,却有几分得意,道:“谁让皇兄体谅我呢。”他打量了朱予焕一番,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道:“看不出来啊,你现在是越来越懂皇兄的心思了。” 朱予焕煞有介事地说道:“谁让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呢。” 朱瞻墡被她的比喻逗笑,忽然意识到什么,道:“你这小棉袄怎么看着比之前瘦了?先前练骑射也没见你这么瘦啊,怎么,最近不好好用膳?”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道:“也不是,最近骑射还是照常练,只是总跑宫外,难免会瘦。” 朱瞻墡哎了一声,道:“皇嫂什么都好,就是太节俭,一会儿五叔给你装点补品回去,好好补补身体。” 朱予焕自然不会拒绝朱瞻墡的好意,承应道:“那焕焕可就不客气了。” 朱瞻墡本就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算盘,和陈山一起赶到献县,面见修整完毕的朱瞻基,朱瞻墡看出自家大哥的意气风发,又想到之前朱予焕提起陈山的事情,便借着身体不舒服溜了。没想到次日便听人说,大军过几日便要开拔,只是目的地并非彰德府,而是京师。 户部尚书陈山自然是提出要将赵王一同擒拿入京,杨荣也十分赞同,夏原吉和蹇义则是未曾发表任何意见,唯独杨士奇和杨溥不同意,两人的说辞竟然和朱予焕大差不差,而朱瞻基虽然有些不快,但最终还是做出了朱予焕判断中的决定——放过赵王。 朱予焕在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反正石璟家的武馆之中同龄人更多,她索性借着这些少年练习实战。 她倒是也没指望着自己能够练成什么绝世高手,但是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毕竟天灾人祸难以预料,没有强大体魄可不行。 朱予焕的理想寿命可是七十岁啊!在这个皇室公主平均年龄不过半百的时代,这个目标可不算简单。 “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公子哥儿,平白无故地吃这份苦干什么?” 朱予焕看着怀恩为自己系好绑带,无奈地说道:“你之前不是还大喊着要建功立业吗?我也一样啊。” 石璟看向旁边红着眼睛的怀恩,道:“你听,他都这么说了,你怎么一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 石璟不知道实情,怀恩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郎君本不必受这样的苦。” 石璟啧了一声,忍不住道:“大男人吃点苦怎么了?我看他这样就挺好的。”他说完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道:“起码挨揍的时候肯定比别人跑得快,保准打不着。” 怀恩闻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没有骂出口。 若不是石林平日里都在办差,难以遇上朱予焕,否则早就把出言不逊的石璟抽上一顿了。 这段时间朱予焕在武馆也没少和人过招,可惜她和别人对打的机会确实不多,免不了要受伤,要不是这群少年都知道她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手下留情,恐怕朱予焕只会更惨。 不过别的不说,朱予焕的身体确实比之前更加结实,这份苦就算真吃了也不算委屈。 朱予焕淡定开口道:“今日大军班师回朝,你不去街上看热闹?” “他们那是看热闹吗?不都是进去喝那个什么太平茶坊的茶水吗?”石璟嗤笑一声,道:“也不知道那个太平茶坊是谁家开的,竟然还和货郎一样走街串巷白送茶水点心,听说还特意造了一辆小车……这东家八成是个糊涂蛋,明明是做生意,哪有人上赶着给人送钱的?我听他们那些一大早去完回来的人说了,那车走到哪里、哪里一窝蜂的人,都快转不开了。” 朱予焕轻笑一声,道:“用小车送茶水是为了防止茶坊内涌入太多客人,反而影响了那些文人墨客在里面谈笑风生。至于上赶着送钱……” 石璟听前面还有些道理,见她不说话了,接着问道:“难道不是上赶着送钱?今日去领那些茶水的都是普通百姓,要不是白送,谁没事会去什么茶坊喝茶啊,那不是糟蹋钱吗?” 朱予焕勾唇,笑道:“白送茶水点心的目的不是客人,而是陛下啊。” 石璟有些疑惑:“陛下?” “秋收刚过,百姓们还要服徭役,若非有白送的茶水点心,谁会抽空上街?睡觉都来不及呢。”朱予焕一手托腮,道:“正好,陛下也该入城了,想必又是一幅盛世景象。” 石璟先是哦了一声,这才渐渐从朱予焕刚才的话里回过味儿来,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太平茶坊的人特意让百姓们上街迎接陛下入城?” 朱予焕转了转手腕,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笑道:“不然呢?” 石璟啧啧称奇:“这些人为了讨好陛下真是不择手段啊。”他说着说着又有些奇怪,道:“可是陛下又不知道这太平茶坊的主人是谁,这不是白费力气讨好陛下吗?” 怀恩忍不住开口解释道:“既然太平茶坊的主人敢这么做,自然是笃定了陛下知道她是谁。” 石璟恍然大悟,道:“倒是有点道理,那过几日就应当知道这太平茶坊的主人是谁了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冤大头究竟是谁。” 怀恩看了石璟一眼,无语凝噎,只觉得眼前之人蠢钝出奇。 石百户虽然算不得聪明人,但也没有这么愚笨,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朱予焕倒是毫不在意,道:“咱们也进城去看热闹,你就当护送我了,我请你去太平茶坊喝茶。” 石璟伸了个懒腰,道:“护送你可以,喝茶就算了,我可不喜欢喝那种苦东西,不如清水来得痛快。” 朱予焕莞尔,道:“你去喝了才知道,万一和你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样呢?” 石璟见她一笑,不由愣了愣,认真地问道:“我看你日练夜练的,怎么脸还这么白?难道是擦粉了?” 朱予焕倒是十分骄傲,道:“遗传我娘的,厉害吧?” 石璟有些不解其意,问道:“遗传?什么是遗传?” 朱予焕也不和他解释,只是道:“走吧,再晚就看不上热闹了。” 第34章 新衙门 朱瞻基虽然班师回朝,但事务众多,自然是不能一回来就大摆宴席庆贺胜利。 首要的便是处理汉王朱高煦一家,朱瞻基暂时没有要他们性命的打算,只是命工部在西苑修建高墙,将朱高煦一家全部关在里面,吃穿供应倒是还和在王府时期一样,还特意分派了宫人前去照顾汉王一家,并没有苛待朱高煦的意思,甚至可以说宽和大度,毕竟朱高煦可是实实在在地谋反,换成是太祖太宗,早就拉出去砍了。 至于为什么特意关在西苑,想必也是为了方便朱瞻基能够随时询问朱高煦,好将他的证词和锦衣卫先前在京中搜集的证据一一对应。 之前刘永诚已经帮吴家做好了扫尾工作,加上塞哈智本人和先前无风起浪的纪纲不同,更偏向于无功无过,他本人又是朱予焕的师傅,师徒两个人之中的任意一个出了事,另一个都跑不了,朱予焕自然不必担心,只是让靠得住的女官盯紧汉王,免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 朱高煦为了活命,大概正在不断地往外乱吐消息,谁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和吴妙素来一场自爆。 不过依照朱高煦的个性,要是真想和吴妙素同归于尽,估计早就爆了,也不用特意忍耐。 对于朱瞻基来说,虽然不能够确定汉王的这些情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朱瞻基必然会详细地记录在案,然后再想办法去核实,甚至以此来拿捏朝中官员。 汉王是皇帝的叔叔,大臣们可不是,一旦和造反扯上关系,想要善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尤其是在杨士奇和杨溥共同反对陈山和杨荣捉拿赵王的提议之后,朱瞻基即便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心中大概率还是恼怒的,谁要是撞在这个枪口上,那就少不了要脱层皮了。 朱瞻基是体面人,虽然杨士奇和杨溥和他唱反调,但名义上都是为了皇帝的名声,更不用说两人都是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朱瞻基自然也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是陈山作为带头提出“擒拿赵王”的人,免不得要受些磋磨。 朱予焕不在局中,反而能明显看得出来,朱瞻基手中拿捏的东西越来越多,也就无所谓自己在朝中有没有话事人了。更何况陈山曾是他的老师,又是忠心于他的臣子,就算受些委屈也不会有怨言。 加上之前陈山和杨士奇针锋相对,不免都对对方有些怨言,反而让朱瞻基从中获利。 因此不久后,朱瞻基便让陈山到宫内新开设的内书堂中做讲官,负责教授宦官三字经、千字文,再到四书五经,加上陈山这个曾经的户部尚书做老师,这样的私塾,若是放在外面,恐怕早就被人踏破了门槛。 内书堂的上级是司礼监,在吸收过有一定知识和政治素养的内官之后,无形之中可以对标翰林院。 所以别看陈山似乎“落魄”到要去教内官读书,可这也恰恰体现了朱瞻基对他的信任。 要是第一批内官由杨士奇等人教授,反而会成为朱瞻基的掣肘。 朱予焕对别的不做评价,也不得不承认,朱瞻基在这方面确实玩得转,但凡换个人玩,十有八九要翻车。 内书堂选拔要求严格,资质越高越好,好处也十分明显,朱予焕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让怀恩也去参加选拔。 这种大好事不去白不去,虽然内书堂读书读不好肯定不会是简单的戒尺惩罚,但能过坚持下去也会有巨大收益,而且平日里读书的时候还不用干活,即使都是普通内官,只要入了内书堂,也比其他内官更受尊重,这种好事谁不想参加? 怀恩心中放不下朱予焕,但想到在内书堂通过考核之后便更能帮得上朱予焕,便欣然同意。 他平日里就跟在朱予焕身边一起听讲,入门级的考试自然是不在话下,轻轻松松便进了内书堂。 身边没了怀恩时常跟随,朱予焕一开始是有些不习惯,不过平日里练习拳脚的时候便也更加轻松随意,只是负伤的情况也更加频繁。 朱瞻基好不容易忙完这一堆事,这才有闲暇去后宫,顺便将自己出征前未能告诉女儿的好消息传达到位,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朱予焕让宫人帮她处理淤青,不免有些诧异。 朱予焕一向性格坚毅,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个性,被打了竟然不告诉别人……难不成是在宫外被打的? 朱瞻基当然知道女儿在宫外开茶坊、卖琉璃,但这本就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也不至于这么招人恨,更不必说没人敢殴打公主,朱予焕怎么会受伤呢? 原本任由宫人处理淤青的朱予焕将衣袖放下,乖乖行礼道:“焕焕见过爹爹。”她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见娘和桐桐?” “太后留皇后和嫔妃们训话,朕就先来看看你。”朱瞻基调侃道:“朕可是听太后说了,顺德公主如今是越来越忙了,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 朱予焕闻言笑弯了眼睛,又努力故作严肃,道:“军令如山,爹爹神武威扬,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从。” 朱瞻基伸手捏捏女儿的脸颊,莞尔道:“你这丫头,从小就会哄人,这一张嘴可是越来越灵巧了。”他坐在主座上,见宫人端上来的茶水也和宫外所传的太平茶坊的茶汤一模一样,不由有些好笑,道:“听说宫外的太平茶坊的生意很是不错,开张那几日更是免费送了茶水。” 朱予焕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开口问道:“焕焕也是想着趁爹爹回京的时候沾沾喜气,爹爹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责怪焕焕吧?” 朱瞻基见她这样坦然,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些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权当是朱予焕闹着玩,倒是有几个御史写了参奏的奏疏,也被他随手放到了一边。 ——因为朱瞻基出征前特意放出新衙门与顺德公主有关的风声,大部分人对此也持观望态度,写奏疏的反而是少数。 朱瞻基还特意问过之前朱予焕曾经推荐、如今已经升为御史的于谦,他倒是也不避嫌,先是重点阐述了自己所见过的改良农具等,对于朱予焕的夸奖也算是中规中矩,大抵是考虑到朱予焕的公主身份,于谦未曾像朱瞻基见过的奏疏那样,指摘朱予焕身为公主,却做有失身份的事情。 依朱瞻基来看,既然自家女儿有这样的才能,不好好加以利用实在是太过可惜。 朱瞻基抬手挥退屋内时候的宫人,开口问道:“平日里伺候你的那个内官呢?我看你身边就属他最机敏,勉强算是中用。” 朱予焕笑眯眯地回答道:“爹爹设立内书堂,在内官中选拔人才,虽然他平日里都在我身边侍候,但内书堂有陈尚书作为讲官,又有翰林院的学士教导,这样的好机会,我也不舍得他就只在我身边做些粗活儿。” 朱瞻基摇摇头,对女儿总这样体恤下人无可奈何,转移话题道:“前朝有司农寺,主管农桑水利,太祖爷将这些衙门的职权分散到六部,擅自收回确实有些难度。”他将茶盏放到一旁,手指轻轻扣着椅子扶手,道:“而如今国家冗余衙门实在是太多,擅自增添衙门不是一件好事。” 朱予焕没想到朱瞻基会和自己说这个,听完之后又不由腹诽。 你都做了违背祖宗的决定,开始正式教内官读书了,还怕什么擅作主张? 不过面上朱予焕还是赞同地点点头,道:“爹爹说得有理,若是衙门冗余,便是重蹈宋之覆辙。” 朱瞻基这才接着说道:“爹爹思来想去,将这批有功的工匠单独拎出来做一个衙门,另取新名,不受原本的衙门和工部管辖,如何?到时候还是由你来管理他们,再让你五叔陪着你,也不必担心外面的风言风语。” 朱予焕顿时明白了朱瞻基的意思,试探着开口问道:“那他们算是新衙门的官员还是工匠……?”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问起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先是一愣,随后道:“自然还是工匠,这衙门之内还要设置负责管理的官员。”他微微蹙眉,道:“你是说让这些工匠也成为官员?这匠籍自古有之,历朝历代都这样沿袭下来,怎么能轻易取消?” 朱予焕实在是不得不佩服朱瞻基这短短几句话的含金量。 让朱予焕干活但不给朱予焕一个名正言顺的官位,再派朱瞻墡负责整个衙门的运营,直接将朱予焕置于朱瞻墡的阴影之下,让这叔侄俩不免心生嫌隙。而对于那些工匠来说,也不过是从一个衙门到另一个衙门,薪俸也好、身份也好,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要不是皇帝,早就被套麻袋了…… 朱予焕只好委婉开口道:“先前这些工匠在院内做工的时候,都有额外的薪俸……” 朱瞻基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他笑道:“这个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自然会给他们额外的工钱,比你给他们的再多几分。” 朱予焕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解释道:“工匠世世代代虽然都为匠籍,不得脱离原籍,轮班住坐,但并非人人都精通工艺,其中滥竽充数之人也不在少数。我也听外城的百姓提起过,有的匠人为了脱离匠籍,甚至怠工、隐冒、逃亡。如此一来,不仅耽误工匠的进度,也大大浪费官府的人力搜寻这些工匠,既然如此,若是可以以月钱来雇佣这些工匠,不仅免去了人力物力,还能让这些工匠专注于自己的工艺提升,尤其是这些工匠都是老手,对于自己的工艺颇为了解,互相管理也更加规范……” 朱瞻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道:“这些事情不是一时之功,全国工匠不在少数,为一部分人这样费心,实在没什么必要。” 朱予焕对此无话可说,只能顺着朱瞻基的话道:“焕焕明白了。” 朱瞻基见她不再过多言语,缓声提醒道:“焕焕,待人以宽未必能换来人心,有些人天生不懂得知足。” 朱予焕认真地点点头,心底却哼笑一声,这话还是让朱瞻基留给自己吧。 朱予焕如今虽然有几分话语权,但到底没有决定权,只能在朱瞻基的意愿下尽量为这些工匠们争取权益。 既然已经争无可争,朱予焕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道:“前些日子,奶奶说她头痛,宫外善堂正好有一位不错的女医,是陆老夫人的孙女,还曾为英国公家的郎君看过腿疾,颇有些成效。焕焕便想着请她进来为奶奶看诊。只是当时爹爹不在宫中,焕焕不敢擅作主张……” 朱瞻基倒是对陆老夫人有些印象,道:“既然确实是个人才,便如同当初征用她祖母一般,召她入宫为太后看诊,再赏她一个女官官职便是,如此平日里也能让她为后宫中的妃嫔们请脉看诊。” 朱予焕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道:“她倒是不求这个,只是若她真能为奶奶调理好身体,爹爹能不能也如善堂一般,赐她一幅亲笔题字?” 朱瞻基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道:“照你这么个赐法,只怕不久后满京城都是朕的亲笔题字了。” 朱予焕尴尬地笑了几声,道:“奶奶那边我也说过了,奶奶答应给她一座医馆……” 朱瞻基:“你这丫头……” 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他这个女儿是聪明还是愚笨,什么东西都敢轻易许人…… 不过这样也好,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这个女儿想法越单纯越好,免得未来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不得安宁。 大明的继承人聪慧固然是好,可若是因此手足相残……他实在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大抵先帝在的时屡次宽恕汉王和赵王,心中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吧。 第35章 入宫时 两人一同坐在马车内,徐望之扯了扯身上宽松的衣裙,比起之前理直气壮找朱予焕要医馆的样子多了几分羞涩,她有些扭捏地开口问道:“这衣裳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竟然刚刚好合适。” 之前答应了朱予焕“男扮女装”,徐望之本想着随便穿一身衣裳即可,没想到朱予焕已经为她备好了,绿裳蓝裙,纹饰简单,但一看便知道这衣裳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穿得上的,可见朱予焕确实出身大富大贵之家。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问了张郎君家的仆人,英国公夫人说打算为你裁几身新衣裳,我就将尺寸也一并要过来了。” 徐望之一头雾水,疑惑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夫人掌管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对于你这个上门客人的衣食住行自然也十分清楚了。”朱予焕摆弄着手中的折扇,笑着开口道:“你倒是也不惊讶我是个女子。” 徐望之脸上多了几分得意的神情,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大夫,你是男是女,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和石璟那些傻小子可不一样。”她有些好奇地问道:“是顺天的风气更加狂放吗?你家中竟然让你随意出门。” 朱予焕摇摇头,笑着说道:“这倒也不是,只是我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徐望之思考片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家既然非富即贵,你还能帮皇后娘娘打理善堂,莫非你是顺德公主的伴读?我听说公主会召大臣的女儿入宫,陪自己一同读书……” 朱予焕看她如此确定,也不解释,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只顾着说我,我倒是想问你,陆老夫人家中有陛下御赐之物,她又有医术傍身,看着应该是传了下来,你怎么从家中跑出来了?” 听她问起这个,徐望之叹了一口气,道:“前几年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我想着能够将祖母的行医经验编撰成书,可是伯父和叔父都不同意,说是没有女子出书先例,传出去要惹人非议。况且这医术是徐家的医术,不能轻易外传,若是让别人都学会了,徐家的医馆便开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她撇撇嘴,道:“我爹不在了,我娘也说不上什么话,反正家中有兄长,我便自己跑出来了。” 朱予焕咦了一声,道:“如今江南已经可以随意辗转他地了吗?” “江南赋税极重,有农户会偷偷逃跑,我是跟着他们一起逃出来的。”说起这个,徐望之还有些感慨,道:“当时听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受先帝之命变卖库存、织布裁衣筹钱,四处赈灾,各个州府纷纷效仿,这些百姓才躲过了杀身之罪,还得以重新安定下来,我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在丹徒一带行医。多亏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朱予焕垂眼想了想,道:“丹徒与无锡也没差多远啊。” “没差多远?”徐望之瞪大了眼睛,道:“你要是只用一双脚走过去,你就知道厉害了。” 朱予焕哑然失笑,这才想起以古代的交通水平来说,地图上相差不远的无锡和丹徒不知道要花几日才能往返,尤其是对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百姓来说极为不易。 朱予焕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对不住,我还没有出过远门呢。也不过是这一两年才时常出来走动。” 徐望之没想到她竟然会道歉,先是一愣,随后委婉道:“我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要不是跑到丹徒,我还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这么广阔,还有那么多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病症……不知者无罪,你也不用这么说……” 她原本以为这些高门大户的人都是眼高于顶,可与朱予焕的几次交谈,都分明地告诉她朱予焕的与众不同。 朱予焕莞尔一笑,提醒道:“你在顺天还不知道要呆多久呢,可别忘了给家中去信,不然他们该担心你了。” “我走前就在家中留了信,之后不再联系是怕被他们发现,把我抓回无锡去。”徐望之抬手摸了摸脸颊,随后又笑道:“不过如今我在英国公府也算是稳定,还能在善堂看诊,将祖母的医术发扬光大,想必娘和兄长都不会责怪我,就给他们去了一封信,大概两三个月便能有回信了吧。” 朱予焕见状笑道:“等到他们回信,你的医馆也应当建起来了,不如让他们母子二人一同入京经营医馆,这样也免得你们一家分离。” 徐望之没想到她竟然想得如此全面妥帖,不免有些诧异,又有几分感动,信誓旦旦地承诺道:“你放心,就算你不帮我建医馆,我也一定帮你把你祖母的头风治好!” 朱予焕见她这样信誓旦旦,不由笑了起来,道:“放心,就算奶奶不说什么,我也会帮你建成医馆的,来善堂看诊的百姓对你可是交口称赞,我也舍不得让你这样好的大夫就这么回南方去。” 一句“好大夫”比什么都让徐望之高兴,她不由坐直了身体,开口问道:“你家在哪里啊?英国公府已经在京城的豪华之处,你家还要比英国公更厉害吗?” 朱予焕自己算了算时间,又听得外面已经没什么嘈杂声,这才对徐望之道:“你掀开帘子瞧瞧。” 徐望之看出她脸上潜藏的一丝狡黠神情,咦了一声,伸手撩起窗帘向外一看,不由目瞪口呆,迅速缩回头,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心有余悸地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啊?外面好多士兵……”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道:“不对啊,难道你是皇室?这里是王府?难怪英国公府的郎君对你也这样毕恭毕敬。” 朱予焕嘿嘿一笑,摇了摇头。 徐望之眼巴巴地看着朱予焕半天,终于问道:“难道你要把我卖了?”她突然意识到之前经常跟在朱予焕身边的怀恩也不在了,脸上的表情更添几分恐惧。 朱予焕不由佩服起她的想象力,解释道:“我们是要进宫。” 徐望之听到“进宫”二字,呆滞许久,终于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你……你就是石璟他们说的那个顺德公主?你不是说你姓张吗?” “我随口说的呀,外出行事要低调。”朱予焕见她这副表情,更觉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怎么了?我的名声很差吗?” 在三妹那里名声差也就算了,难道连外面都有她的流言?可是她怎么不知道…… 徐望之拉起她的双手,面露憧憬之色,道:“那这么说,你的祖母就是太后娘娘了?” 朱予焕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点头,道:“是。” 徐望之两眼放光,道:“祖母还在世的时候,说起宫中的事情,便说最佩服仁孝皇后和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言行举止都是面面俱到,可谓是女中英杰!祖母高寿,见过的人不在少数,可称为英杰的女子只有这两位……” 朱予焕见她如此崇拜张太后,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然她还真有些害怕徐望之太猛。 朱予焕笑道:“一会儿见到奶奶可不能乱来,你这些溢美之词留到看诊之后再说。” 徐望之连连点头,道:“放心吧,我绝对不会闯祸!” 朱予焕见她这样郑重,忍不住追问道:“你刚才说起‘顺德公主’的时候惊讶什么?” “我听京中和善堂的一些人说起过,说是顺德公主颇受太后娘娘宠爱,吃穿用度都和皇子无异。”徐望之讪讪一笑,道:“本以为是个娇小姐,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予焕生得漂亮,一双凤眸明亮有神,但鲜少和“娇”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大概也是因为她性格随和,总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和传统的女儿家不大相同。 朱予焕无奈地摇摇头,本想着能听到些自己的好名声,结果到头来还是和宠爱挂钩。 有的时候真想一拳打爆地球…… 她转移话题道:“这次入宫恐怕要待一段时间,至少要先调理个结果出来。” 徐望之答应得极为爽快,道:“放心吧,我祖母晚年的时候曾经研究过许多方子,亲自试药,注写药效,字字句句我都记在心里,到时候结合太后娘娘的脉案一看,肯定能稳住太后娘娘的头风。” 她这副自信的样子分外可爱,朱予焕不由微微一笑,随后在徐望之耳边小声道:“待到奶奶的头风好转过后,我想请你去我娘和贤妃娘娘宫里走一趟,看看她们的身体如何。” 好不容易有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大夫入宫,还是行事更加方面的女性,朱予焕当然是要给自家人谋福利,来一套全面体检。 徐望之思虑片刻,也凑到朱予焕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宫里是不是也有很多明争暗斗?我听石璟说起过,贵妃娘娘风头无量,是第一宠妃,陛下要为了贵妃废黜皇后娘娘呢。” 朱予焕见她这么直言不讳,也不隐瞒,道:“是有这个意思。” 八卦完毕的徐望之啊了一声,眉宇间有些失望之色,又很快掩饰过去,对朱予焕小声道:“大家都传陛下英明神武,没想到连无过的皇后娘娘都要废黜,皇后娘娘为了襄助陛下,又是开善堂、又是赈灾的,这也太无情了……” 朱予焕听到她的反应,心中已经有了底。 徐望之的想法就是她心目中的标准答案,她并非顺天人士,但也了解胡善祥的名望,更不用说京城内的百姓了。 徐望之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朱予焕,努力压低声音问道:“那你怎么办?” 朱予焕却笑了起来,道:“你都说陛下英明神武了,他怎么会废黜皇后娘娘呢?” 徐望之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朱予焕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开玩笑道:“石璟怎么什么都知道?该不会一到善堂就和你们聊八卦吧?” “八卦?”徐望之先是有些疑惑,听到朱予焕解释为“闲话”,这才明白过来,道:“是他身边那几个小兄弟说的,到底陛下要比太宗爷和先帝宽和多了,大家没什么事也喜欢聊这些。” 朱予焕听完安心不少,笑道:“一会儿到了奶奶面前不必紧张,有我在,你只要专心看诊就是。” 徐望之见她这样从容,也莫名轻松许多。 别的不说,朱予焕对周围人的影响力是无形的,尤其是那份亲和,颇有几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意思。 无论如何,面见太后都不是一件小事,徐望之一开始难免有些紧张,好在朱予焕就在一旁,时不时开个玩笑,竟然和宫外一样轻松。 张太后当初在应天的时候便与陆老夫人相识,如今见到她的孙女,竟也有些怀念过往,待到徐望之诊脉开药后,便和徐望之闲聊起来。 “当初你祖母的医术,可是被仁孝皇后亲口夸赞过,还指点过太医院的太医呢。”张太后说着说着有些惋惜,道:“可惜了你祖母,若是她还在,将她接入宫中恩养,你们祖孙二人一同在宫中,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徐望之想起祖母,也不免流露出几分悲伤,随后道:“祖母生于乱世,却有幸见到太祖北征,一统天下,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更何况祖母寿数已逾九十,又有家中叔伯继承医术,她离世前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张太后看向她,面露欣赏,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 朱予焕见缝插针道:“奶奶怎么只夸望之?人可是焕焕找来的——” 张太后被她逗笑,嗔怪道:“你啊你,上来便先为自己居功。”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谁叫焕焕从小脸皮就厚呢。” 张太后知道朱予焕是在讨赏,她思量片刻,对朱予焕道:“你平日里最爱出宫城,若是闲来无事,便带着望之多去太医院走动走动,太医院这些太医所见病患实在是太少,该让望之多教教他们。” 徐望之急忙道:“望之年纪尚小,怎敢班门弄斧……” 张太后笑道:“他们这些太医可未必都会医术,你只管去就是,好好切磋一番。” 朱予焕明白张太后的言外之意,便主动承应下来。 张太后无非是希望徐望之能够筛选出几个中用的太医,到时候再好好锻炼这靠谱名单上的人选,毕竟自家奶奶可是有着被太医坑的亲身经历。 第36章 江南人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通报,原来是胡善祥听说朱予焕带了宫外的大夫为张太后诊脉,便带着一众妃嫔来探望太后。 张太后笑着让几人进来,道:“这几日不是免了你们请安吗?怎么来了?” 胡善祥扫了自家女儿一眼,还未开口,孙贵妃已经笑着开口道:“听说公主为太后娘娘寻了民间大夫来,我们都有些好奇呢。” 朱予焕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孙梦秋,今日一见,她气色确实好上许多,至少比胡善祥要好。 朱予焕不信什么生子秘方,不过这调理身体的事情确实不是假的,恰好徐望之也在,让她借机给这些妃嫔们看看诊,想必也能得出个一二结果。 张太后刚给后宫众人赐座,见孙贵妃主动开口,笑眯眯地说道:“望之的医术可不比太医们差,刚才只是简单的望闻问切,便已经能说出我的病症。正好,望之,你也给她们瞧瞧,有没有身子不爽利的。” 胡善祥温声道:“这徐娘子是特意为太后看诊的,理应专心为您医治,何必让她为了我们分心呢?太医院的太医也尽心尽力,我们有个小病也都能妙手回春的。” 张太后叹了一口气,道:“皇后忙于宫务,还要打理宫外的善堂,你最该注意身体。”她的目光又扫向孙贵妃,道:“听说前些时候,你母亲时常入宫探望你,还带着什么药材,可要论医术,还是要多看大夫,不能讳疾忌医,拿那些民间的野方子乱试,伤了身体不说,陛下也要跟着一起遭罪。” 孙贵妃听出张太后的敲打之意,脸上表情怔了一瞬,但还是笑着应声道:“太后说的是,今日妾身也是沾了顺德公主孝顺太后的福气呀。” 妃嫔们也立刻跟着附和,左右恭维起了张太后。 张太后知道孙贵妃的母亲入宫带了“生子药”的事情,普通妃嫔却不知道,只以为是孙贵妃身体不适,又纷纷让孙贵妃注意身体。 孙贵妃只是强笑着应了下来。 朱予焕已经明白过来,张太后这是着急抱孙子,想要检查一下自己儿子的这一众妃嫔身体如何,看看是不是妃嫔们的身体出了问题。 张太后倒是能查看朱瞻基的脉案,但若非特殊情况,她也不想随意动皇帝的脉案,相比之下,检查妃嫔们的身体就方便许多。尤其是孙贵妃,她在宫中最为受宠,可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女儿,张太后即便无所谓自己的儿子宠爱哪个妃嫔,但考虑到国家的继承问题,到了关键时刻也总要做一回“恶婆婆”。 徐望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先环视了一圈妃嫔们的面容,随后道:“皇后娘娘有气血不足之状,是不是平日里休息不好?” 胡善祥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自己的病症,见张太后望来,只好道:“是有些,我一向睡得浅,早就习惯了。” 张太后不赞同地说道:“皇后打理六宫固然重要,可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落下。望之,你给她仔细瞧瞧。” 有张太后发话,胡善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任由徐望之为自己诊脉。 因着都是女子,徐望之诊脉要比太医方便许多,随后她又细细查看了胡善祥的手,这才有些凝重地开口道:“皇后娘娘除去气血不足,还有积劳之相,平日里要少用眼,多食羊肉、鱼虾,少食荞麦、芥菜等……一定要调养好身体,再考虑其他事宜。” 一旁的朱予焕早就已经听进了心里,想着之后再问问徐望之,还有什么需要额外注意的,到时候让自家亲娘身边的宫人帮着一起上心。 奔五是及格,奔六是基本,奔七奔八,乐得开花。 张太后面色严肃,道:“皇后,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你要是病倒了,焕焕和桐桐怎么办?” 胡善祥连声应下来,见朱予焕在那里偷笑,不免有些无奈,随后对徐望之道:“徐娘子的医嘱我都记下了。” 徐望之对上她的目光,只见她温柔谦和,虽然衣着华贵,却没有半分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意味,这才明白朱予焕骨子里的亲和从何而来。 这母女两人在本质上确实有相似之处。 张太后又让徐望之给孙贵妃看诊,徐望之刚一伸出手,孙贵妃便隐约有了躲闪的意思,只是张太后在上,孙贵妃不好真正拒绝,只得伸出手让她诊脉,眉宇之间仅仅是闪过一丝慌乱,孙贵妃便照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朱予焕却察觉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不知道是怕徐望之诊出什么,还是怕被朱予焕发现什么。 两人已经约定好“各凭本事”,孙贵妃会忌惮朱予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样做确实有些太过刻意,倒让朱予焕更加笃信所谓的“生子药”不过是个幌子,孙贵妃必然还有其他准备。 徐望之诊脉片刻,开口道:“贵妃身体康健,无需忧心。” 胡善祥见状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先前贵妃的身体偶有不适,太医院却始终没个结果,不曾想现在已经有所好转,可见这民间的药方确实有独到之处。” 孙贵妃看向胡善祥,脸上流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却又在察觉到朱予焕的视线之后面色一僵。 她自然是知道,朱予焕想事情要比寻常人想得更深,恐怕她此时此刻心里已经在怀疑起她了。 朱予焕心里倒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只是看着徐望之为吴妙素诊脉,思量着吴妙素的身体情况。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皇帝都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但宣宗死时,朱祁镇年龄尚小,而朱祁钰也只比朱祁镇小一两岁,恐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张太后又开口问道:“贤妃的身体如何?” 除却孙贵妃,宫中还算受宠的便只有吴贤妃了,她难免寄予厚望。 皇后身体本就不好,又与皇帝关系疏离,大概率不会有嫡子出生的情况下,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下皇子才是最要紧的。 “贤妃娘娘脉象平稳,只是似乎有寒症,还需要精心调理才是。”徐望之看了看吴妙素的手,不由一愣,开口问道:“贤妃娘娘以前常干粗活儿?是不是偶尔也会腰酸腿痛?” 虽说宫中女子出身大都平平,但一旦入宫做了妃嫔,便都鲜少提及过去的出身,更不用说有些妃子家中以前生活困顿,如今有了风光,再提起这些事情不免会有难堪,在宫中也算是个忌讳。 因此几个妃嫔都不免向吴妙素投去视线,有些好奇她会作何反应。 吴妙素倒是并不在意,微微颔首道:“家中贫困,总需要帮把手的,干活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我入宫的时候是宫女,即便考入女官,也一样免不了要干活,想着应该是先前留下的病症,腿疼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贤妃娘娘为了陛下安全回京继承皇位,曾经伪装成彼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引开汉王的伏击,算来也是有功之臣。 这样的胆识,若不是吴妙素是个女儿身,想必也能做个重臣。 徐望之不知道其余人的想法,只是认真地说道:“贤妃娘娘身体底子好,不过常年累积下来,难免有些小病,平日里只要多加注意饮食即可。” 胡善祥听这些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上心,立刻道:“正好,之后让徐娘子去你宫中,多多嘱托这些宫人们,小厨房的饮食要上心一些。” 吴妙素急忙起身道:“妾身多谢皇后娘娘,有劳徐娘子了。” 徐望之赶紧回礼道:“贤妃娘娘客气了。” 孙贵妃不自觉又看向朱予焕,见她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由心中一紧。 纵使先前朱予焕曾对她有过承诺,但想到朱予焕的心计,孙贵妃总不自觉对她多一丝防备。 . 她知道以皇后的性子,加上陛下的偏向,皇后大抵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可贤妃出自胡善围门下,若是胡善祥有意抱养贤妃的孩子,如宋时仁宗旧事……便是没有她受宠的吴妙素,孙贵妃对她不得不防。 张太后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我记得贤妃家中是丹徒的,望之家中是在无锡,算来也不是很远。” 吴妙素未曾想到张太后会突然谈起这件事,应声道:“是啊。” 徐望之倒是十分惊喜,道:“我先前还去丹徒行过医呢。” 吴妙素心中一紧,只露出一个笑容,正想着如何应对,朱予焕已经笑着打趣道:“你该不会要拿诊过吴娘娘的父母兄弟来套近乎吧?” 徐望之不知道其中情况,赶忙道:“我没有……不对,草民没有……贤妃娘娘的双亲自然是平安无事的……” 张太后嗔怪地看了一眼朱予焕,安抚徐望之:“她最爱玩笑话,你可别把她说的放在心上。” 吴妙素心底也松了一口气,跟着莞尔一笑,道:“公主不过揶揄几句,徐娘子不必在意,家中弟弟前些时候还给我来信,说是平安无事呢。” 徐望之这才松了一口气,但颇有些不明白朱予焕怎么会突然打趣,吓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朱予焕意识到孙贵妃看向自己,却并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对张太后笑着开口道:“奶奶,前些时候焕焕尝了一道炮羊肉,味道确实很不错,正好也快要入冬了,不如宫中上下都添一道羊肉如何?” 张太后想着这羊肉确实更加滋补,这满宫上下的妃嫔身体都有些小毛病,尽快养好身体、诞育子嗣才是最要紧的,因此便点头应允。 “这份例就从我这里出,让人告诉光禄寺的人,不要落下了哪个妃嫔。” 旁边有女官应声道:“是。” 徐望之自然是看不完朱瞻基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的,加上这又是在太后的宫中,总不能让太后一个一个看过去,因此很快便转战到胡善祥的坤宁宫中。待到徐望之全部看过去、又和宫女们一一嘱咐下去,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胡善祥本要让徐望之在正殿用晚膳,不过朱予焕知道她大概早就坚持不住了,因此把人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又让人简单收拾偏屋给她临时住一晚,这才让人上晚膳。 徐望之一直看诊,早就已经是饥肠辘辘,吃起饭来自然也就不再讲究,将旁边侍候的尚食女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顺德公主平日里用膳也不算少,可公主每日要读书不说,还要练习骑射、与工匠一同忙碌,吃得多自然合理,可这位徐娘子不是大夫吗?怎么吃起来也百无禁忌的…… 徐望之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坦然地说道:“这吃饭一定要吃饱,不然干什么都没有力气。” 朱予焕见她这样,笑道:“宫人若是吃得太饱了,平日里办差怕有差池,因此都是尽量少食。” 徐望之未曾想过这一点,不由微微一愣,随后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道:“我不知道……” 她这样倒让女官和宫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宫内才有的规矩,徐娘子不知道也是常理。” 朱予焕见她还有些局促不安,开口道:“你就安心用膳吧,奶奶的头风是旧疾,你少说也得住好一段时日,总这样可不行。” 提起这个,徐望之有点蔫巴,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转而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太医院啊?太后娘娘不是说可以带我去太医院和太医们切磋医术吗?” 朱予焕见她突然来了精神,笑着说道:“等你先适应了宫中的生活,我再带你去。” 听她这么说,徐望之立刻用筷子夹起了饭菜,道:“那我多吃点,这样适应得更快一些。” 朱予焕看她吃得这么香,也被勾起了食欲,食指大动。 吃饱喝足之后,徐望之有些好奇地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经常跟在你身边的怀恩啊?难道他是什么暗中保护你的高手,有危险的时候才会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朱予焕解释道:“怀恩如今在内书堂读书,不能再像平日里那样跟在我身边照顾我。” “读书?”徐望之有些诧异,问道:“宫中还有读书的地方?” “爹爹刚办的内书堂,宫中宦官选拔有才能之人入内读书,不仅有名师教导,平日里也能少做些差事。”朱予焕见徐望之目瞪口呆的样子,半开玩笑道:“到底是读书人更受尊敬一些。” 徐望之有些唏嘘,道:“宫外很多人都读不上书呢,却还希望能供出一个童生举人出来……这个时候反倒是在宫中更好一些。” 朱予焕似笑非笑道:“一旦家中有人考中秀才,便能免去赋税、劳役、粮役……人们自然是对读书之事趋之若鹜了。” 徐望之也跟着点点头,道:“我们那里还有人帮着逃粮役呢。”她见屋内没有女官和宫人,这才小声问道:“对了,在太后娘娘那里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拿贤妃娘娘的父母打趣,要是她生气了怎么办……” 朱予焕心想吴妙素哪里是生气,分明是松了一口气。 她思虑片刻,还是对徐望之道:“吴娘娘太久未曾见过家人,你在丹徒行过医,又同样是江南人,想必吴娘娘也会询问这些,开个玩笑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徐望之只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喃喃道:“那样最好……” 朱予焕回想起今日的事情,却觉得有些不安心。 户籍虽然可以伪造,但张太后今日的话算是点到了她,这生活痕迹总要伪装一二吧,不然哪日真的问起来了,恐怕会有穿帮的风险。 第37章 四可笑 徐望之入宫虽然是为了张太后看诊,但头风算不得什么急症,自然也就不用日日陪护在张太后身边,因此徐望之有了空闲便去给各宫看诊。 平日里请脉有等级之分,一般妃嫔不能随意看诊,加上徐望之是个女子,述说病症要比召见太医更加方便,因此颇受欢迎。 不过宫中的妃嫔都没什么重病,无非是要遵循医嘱调理身体,徐望之跑了几日便没了用武之地,只好跟在朱予焕的身边,除了给胡善祥和朱友桐检查身体,便是和朱予焕一起上学。 她原本想着朱予焕身为公主,每日应当和那些杂剧曲子里的小姐一样,不是刺绣读诗,便是游园戏蝶,可真看到朱予焕每日读书习武的样子,饶是徐望之只是旁观,也不由替朱予焕觉得累。 先前徐望之还以为朱予焕的饭量是正常情况,可看她每日往返的辛劳,徐望之都恨不得给她多加几碗饭。 两人坐在马车上,徐望之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宫里的公主都是这样的?” 朱予焕笑着摇摇头,道:“只有我这一个异类。” 徐望之却并不在意所谓的“异类”,反而夸赞道:“一般人难以兼顾这么多事情,看来外面说顺德公主受宠也不尽然,所谓能者多劳嘛。” 朱予焕不由勾起嘴角,道:“今日咱们便去太医院,到时候你就知道太医院是如何运转的。” “听说太医院的人都是医户子弟,肯定医术精湛。”徐望之心生景仰,道:“要是能和他们切磋一番,定然能学到不少东西。” 朱予焕叹了一口气,道:“军户的子弟也不见得都善武啊,他们未必懂得医理,但因着符合条件,再花些银钱,便可以入宫成为太医院的学生,熬上几年,等到空缺便能身担太医之职,还能编撰医书,想要出书也更加方便。” 徐望之目瞪口呆,道:“还有这种好事?” 朱予焕差点被她逗笑,便道:“所以医术到底如何,要真正见了才知道,光一个太医的名声,只能唬唬不知情的人。” 徐望之却露出了几分羡慕的神情,道:“若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出书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将祖母的心血全部印刻在书上,让天下所有的医者都能看到。” 朱予焕见她这样期待,宽慰道:“放心,将来未必没有这样的机会。况且你若真是太医,未必有人信你的。” 徐望之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就算有人不爱学医,可这些医户也都称得上杏林世家,前人流传的药方经过多年检验,总有可信之处吧?” “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朱予焕掰着指头点了点,道:“京城四可笑。” 徐望之瞠目结舌,悻悻开口道:“真有那么不靠谱吗……” “你想想,陆老夫人那么大年纪才获准回故乡荣养,可见我曾爷爷也知道到底谁更靠谱一些。” 徐望之心中转了一圈,觉得朱予焕说的似乎真有些道理,便挺起胸膛,又整了整衣裳,道:“那我可不能怂,我的医术未必比他们差呢。” 朱予焕赞同地点点头,道:“那当然,你是去交流的,又不是去当学徒的,有什么可怂的?” 若是放在平常,太医院对于这种行为一向是嗤之以鼻的,毕竟就算是皇帝,对于医术也是外行人,只能依靠太医诊治。更不用说像徐望之这样既年轻、又是女子的大夫,在他们眼中就更加算不得什么了。 要不是张太后下令,顺德公主带路,这些太医恐怕都不会搭理徐望之。 徐望之也是大夫,自然知道有些大夫有这样的脾性,只是和他们探讨其医术的事情。 太医们虽然瞧不上徐望之,但朱予焕就在旁边,时不时拿起旁边放着的药材瞧瞧看看,还询问起药材的用处,太医们就是想摆脸色也不敢。 这顺德公主在皇帝面前可是说得上话的,万一有个不高兴的打了小报告,到时候还能有他们这些太医的活路吗? 连着来了几日,太医们对徐望之也没有了刚开始的敌意,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在和徐望之切磋医术,无非是讨论各类药方和看诊的方式。 这些太医家中虽然是医户,但是真正看过的病例却未必比徐望之多,对于徐望之口中的一些诊断和病例也十分新奇。 一旦聊得入了神,便也时常忘记时间,朱予焕闲来无聊,便自己在旁边认药材。 没办法,太医们都去交流医术了,她一个人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又怕自己离开之后徐望之会出事,只能在太医院里找些事情做了。 她正在那里看药材,刚刚入内取药的内官大着胆子开口道:“公主,那是白芍。” 朱予焕看向对方不算熟悉的脸,笑道:“你还认识药材?” 那内官讨好地笑了笑,道:“奴婢是曹婕妤的宫人,前几日徐娘子为婕妤开了药方,奴婢才来取药。” 朱予焕对曹婕妤印象不深,只记得她所住的宫殿似乎离孙贵妃的宫中不算很远,她有些意外地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药是白芍?” 内官如实答道:“婕妤经血不畅,徐娘子说白芍养血柔肝,缓中止痛,是对症药材。”他又拿出衣袖里的一张纸条,道:“奴婢担心自己记不住,便想办法买了笔墨记下来,时时背诵。” 朱予焕见他衣着是普通内官,却能记下这么多药理知识,想必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又见纸条上的字迹也甚是工整,大抵是如怀恩一般,进宫前便已经读书识字。 朱予焕笑着夸赞道:“如此细致,又通文墨,迟早为婕妤重用。” 内官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多谢公主夸赞。” 朱予焕见对方殷切地看向自己,顺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平日里也不见你跟在曹婕妤身边。” 入宫为奴为婢已经很不容易,想要找机会高升也是正常的,更何况对方确实有真材实料,朱予焕多问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朱瞻基明面上便是要重用内官,多结识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无痛投资。 “回公主的话,奴婢名叫王振,不过是个微末内官,平日里在曹婕妤身边帮着跑跑腿。” 朱予焕太阳穴突地一跳,忍不住又问道:“你叫什么?” 王振虽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王振。” 朱予焕不由陷入沉默。 完了,该不会此王振就是彼王振吧…… 第38章 想进步 王振猜不出朱予焕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又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顺德公主对他心生不喜。 他在宫外原本已经是秀才,无需服劳役,又免去赋税,说来也算是过得体面,可若是和其他读书人一般科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还不如那些时常被派去朝鲜等藩国收钱要人的内官,虽然不是官身,但也算是天子近臣,飞黄腾达。 他是永乐二十一年才入得宫,之后便一直观察着宫中的动向,尤其是彼时还是太子的先皇。 毕竟当时太宗爷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得力之人,如他这样连仕途都混不进去的人,又怎么可能被委以重任?便只能把目光向太子投去,只是他是在高估了宦官一道上的阻碍,如他这样入宫的宦官数不胜数,若没有足够的银钱打点,他就是打破头也抢不到这样的肥差,只能就此蹉跎了几年。 王振原本有些心灰意冷,但越发出众的顺德公主却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在别人看来,顺德公主只是女子,就算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个公主。 但在王振看来,这位公主已经能得到如此多的偏爱,足以看出公主的本事,毕竟这宫中的公主也不算少,唯有顺德公主能获得宫外行走的权力,还能和皇后一起在宫外兴办善堂,这如何不算是一种委以重任?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跟在公主的身边,便有机会见到皇帝,到时候若是能在陛下面前露脸,还用担心自己的前程吗? 在陛下下旨建立内书堂之后,王振便隐约察觉到了一丝新的风向,陛下对于内官的重用已经快要超过了太宗爷,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必然能够得到重用,达到一个那些读书人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高度。 所以这是一次赌博,赌得就是能不能得到顺德公主的青睐。 朱予焕盯着王振看了许久,道:“你是哪里人士?” 王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是蔚州人。”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看来是迁都之后才入宫的,想来也没几年,应当是今年年初才被拨到曹婕妤身边的吧?” 王振微微一愣,没想到朱予焕竟然猜得这么快,而且几乎丝毫不差。 他回过神,急忙应承道:“是……奴婢拿不出什么银钱,只听上面的差遣去办事。” 朱予焕勾起唇角,明白了王振的言外之意。 无非是说自己家境贫困、背后无人,可以信赖,同时又提醒朱予焕,他刚才已经表示自己确实有忠心办事的能力,是一个可靠的人手。 他这是想借着自己向上爬呢。 朱予焕笑着开口道:“曹婕妤是新晋妃嫔,也算是受宠,她手下的人自然是好的,她若是知道你这样出众,必然要好好提拔你一番,待到之后她来我娘宫中请安,我可得好好提上两句。” 王振心里一紧,没想到朱予焕不仅这么快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竟然还三言两语就将话丢了回来。 真不愧是母亲不受宠却还能够在陛下露面的公主,果然不能当做寻常小孩子一般看待。 王振下定了决心,先是环顾周围一圈,见太医院内的大部分人都在探讨医术,附近无人,王振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有事关贵妃的要紧事要禀报公主,请公主移步。” 朱予焕并不动作,只是微微挑眉,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孙贵妃的事情感兴趣呢?” 王振低声道:“公主天资聪颖,事母至孝,贵妃图谋后位,于国于民都不是安稳之兆。” 朱予焕听完有些好笑,反问道:“话说得这么大,不知道你从何得出啊?” 王振额头多了丝冷汗,他咽了一口口水,这才道:“后位事关天下女子表率,唯有皇后娘娘德才兼备可以掌管,况且皇后娘娘陪陛下守丧,即便是放在民间也没有休妻的道理,而贵妃却试图以陛下的宠爱废后,这是动摇国之根基……” 朱予焕更觉有趣,道:“这不过是家事罢了,真有这般严重?” 王振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皇家之事就是天下大事,自然是极为重要。” 朱予焕收起笑容,冷淡开口道:“你刚刚说的这些话,若是让曹婕妤知道了,恐怕要把你扭送到贵妃宫中,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王振呼吸一滞,故作平静,道:“奴婢说这些不过是为公主着想……”他瞥见朱予焕看自己的目光,只觉得心如擂鼓,隐约有了退却的意思,王振有些结巴地开口道:“奴婢今日之话无凭无据,公主又怎么会和一个小小奴婢为难……” 朱予焕冷笑一声,道:“你是有贼心没贼胆啊,真当我是个孩子,拿这几句话来糊弄我,自己反倒先露了怯。”她见王振瑟瑟发抖,接着说道:“我对你的小命不感兴趣,不如将你的消息说来听听,不然到时候你看曹婕妤是信我还是信你。” 王振哪里再敢考虑拿捏这位顺德公主,待到两人走入无人的院内,王振急忙道:“贵妃之母入宫,特意为贵妃带药,那日奴婢恰巧遇见,闻到了药渣的气味。这些时候常来太医院,奴婢回忆分辨,又特意询问了太医民间常用的生子药药方,这白芍的分量早就超过了寻常药方的份例,可见根本就不是什么生子药,贵妃必定是拿生子药做幌子,与孙夫人有所密谋!” 朱予焕心道孙贵妃果然不擅长玩阴谋,连王振都猜出来了。 不过孙夫人大抵也不会防备这些宫中的太监们,其一是胡善围是女官,其二便是这些内官大都不通文墨,更不用说了解药材药性了。只是这消息对于朱予焕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若非眼前人名叫王振,朱予焕大概率是不会让他说完的。 朱予焕端详王振许久,道:“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我欣赏上进的人,但我不喜欢谎话连篇。” 王振见四下无人,立刻跪了下来,道:“奴婢愿为公主尽绵薄之力,只求公主能给奴婢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奴婢定然终身不忘公主恩情。” 朱予焕思量许久,道:“你叫王振,蔚州人。对吧?” 王振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叩首道:“是。” 朱予焕勾了勾唇角,道:“只要你忠心耿耿,以后自然有你富贵显赫的时候。只是今日的话,绝不能再让我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知道了吗?” 王振大喜过望,连连应承下来,道:“奴婢谢公主赏识!” 第39章 剪彩礼 虽然不确定此王振是不是彼王振,但朱予焕总要让人盯着,因此特意让女官们紧盯王振一段时间,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目的。 不过这个王振的出现确实警醒了朱予焕,土木堡之变也不算很远了。 千防万防,结果防得都是“自家人”,仔细想来,朱予焕也不免有些自嘲。 朱瞻基大刀阔斧地裁撤冗余机构,之前和朱予焕提出的专门负责农具改进和制作的衙门也一同筹备,尽管工匠们并未摆脱匠籍,但也算是有了正式编制,和之前服役的性质完全不同。 朱予焕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愧疚,只是她到底受制于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倒是工匠们得知以后可以照常拿到月钱,都激动得不得了,要不是朱予焕让怀恩拦着,他们大概率要给朱予焕叩首谢恩的。 “以前都是公主贴补月钱给我们,如今我们也总算有官家给的月钱,不用浪费公主的钱了。” 朱予焕听了更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委屈,宽慰道:“这些农具于国于民有大用处,继续让我掏钱我也愿意的,怎么能说浪费呢?” 对于这些工匠来说,生来便是匠籍,永远都无法逃过成为工匠的命运,世世代代只能以自己的手艺为生,为皇家的吃穿用度竭尽全力,既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丰厚薪俸。而如今他们也算是有个正式的衙门,也不再是白白服役,有了每月的俸禄,即便是匠籍,日子也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朱予焕认真地说道:“即便是匠籍,也不影响你们在做伟大的事情,即便当下看着算不得什么,但等到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你们的功劳的。” 工匠对上她郑重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徐望之原本站在一旁,靠着朱予焕搬来的木架子,听到她的话,也怔在了原地。 朱予焕身上仿佛有什么法术一般,不管她做什么,似乎都能说服对方,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现在想想,或许便是因为朱予焕从心底里将对方视作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绝不因为对方的出身、地位、金钱而改变态度。最重要的是她不会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从心底里站在对方的角度想问题。 “望之?” 徐望之回过神,拍了拍旁边的木柱子,道:“这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啊?我看你特意让人搬来,上面还系了红绸。”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是有特别的用处了。” 两根木柱之间挂了红绸,上面系着一个绣球,就这样赫然摆在院子门口,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先前工匠们干活的地方便是胡善围的院子,后来朱瞻基准许朱予焕稍微扩大规模,又修建了高炉,算是小有规模。如今这里成了正经衙门,以后也会有官员前来办公,便正经修缮了一遍,看着更有气势。 正门挂着的牌匾此时也用红布盖着,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却让人无端期待。 “薛主事来了!” 朱予焕看向不远处,果然见到被委派前来的官员薛瑄,对方身材不算高大,但因着肤色偏黑、胡须茂密,面相看着有几分像农家汉子,也算是浓眉大眼,只是乍一看不大像个读书人。 朱予焕都有些怀疑内阁那三位杨大人是不是也觉得这位薛先生看着不太像个读书人,所以把他打发过来了。不过到底他也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和朱予焕熟悉的曾鹤龄、于谦等人是同一届,朱予焕还是很信任对方的实力的。 薛瑄不知道朱予焕心中所想,只是照常向她见礼,道:“臣薛瑄见过顺德公主。”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薛少卿不必客气,以后在咱们还要常见面。” 别的不说,至少朱瞻基的这个安排还算不错,毕竟薛瑄原本的职级便不算高,也不是十分受重用,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分歧,朱予焕这个公主兴许还能压一头。但凡换个年纪更大、做官更早的,朱予焕都不好多说什么。 薛瑄看了看匾额上的红绸,又看了看横在门前的两根木柱和绣球红绸,有些疑惑地问道:“公主这是在?” 他在得知自己被派遣到这个衙门前便对顺德公主有所耳闻,不过也大多是这位公主很受宠爱、聪明伶俐,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让一个公主在官衙之中插手事务的道理。只是之后确实免不了和这位公主打交道,他也问过同期进士的曾鹤龄等人,这才知道这位公主确实是“与众不同”。 但是看着眼前的场景,薛瑄还是有些不解其意。 朱予焕闻言嘿嘿一笑,道:“既然薛少卿来了,人就算是齐了,咱们便正式开始吧。” 她话音刚落,怀恩已经端着木盘走来,只见里面放着一把金剪。 朱予焕招呼着年纪最大的工匠上前,又让薛瑄也一同走来,这才拿起那把金剪递给早已是白发苍苍的工匠,她一手捧起红绸,对薛瑄道:“有劳薛少卿把绣球另一边的红绸托起。” 薛瑄虽不明所以,但也并未拒绝。 待到薛瑄拿起红绸,朱予焕这才对老工匠笑道:“剪吧,从中间剪。” 老工匠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动作也僵硬起来,但最终还是依照朱予焕所说,用金剪将红绸从中间剪断,这才眼巴巴地看向朱予焕,欲言又止。 红绸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背后便传来风声,三人一同回过身,只见牌匾上的红绸已经被徐望之和女官一同扯下,上面金笔御书“务农寺”三个大字。 尽管周围一片寂静,但朱予焕还是立刻鼓掌喝彩。 这可是她和这些工匠们千辛万苦争取到的,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可不行。 原本只是抬头望着那匾额的众人也回过神,不由自主地跟着朱予焕一同喝彩。 即便他们不明白朱予焕的行为,但这份欢欣的心情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官衙,不仅如此,更是他们全新的开始。 便是薛瑄也不由感慨道:“不愧是陛下御笔。” 负责剪彩的老工匠不由眼含泪光,道:“老朽……老朽不认识这三个字啊。” 朱予焕微微一愣,心中不免有些酸涩,这才开口道:“务农寺,这三个字从右往左读,念务农寺。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务农寺的工匠,每月领月俸的工匠。” 老工匠喃喃自语道:“务农寺……务农寺……这是老朽除了名字第一次识得的字啊!” 薛瑄偷偷看向朱予焕,只见这位年少的公主面露欣慰,安慰着周围的工匠们。 这位公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也难怪曾鹤龄等人提起顺德公主都是赞不绝口,除却才智等,这位公主还有一部分大抵未曾被人察觉的能力。 第40章 论为人 朱予焕为了务农寺的事情特意请了假,如同官员一般按时点卯,指挥着工匠们不断制作农车等工具。 当然,她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便是观察这位还算是年轻的薛少卿,看看对方的行事风格。 出乎意料的,薛瑄虽然只做了几年微末小官,但对于如何管理一个官衙却意外地熟练,尽管是公事公办,但工匠们也没有不服气的,甚至还会私下和朱予焕夸赞这位公正不阿的薛少卿几句。 管理这门功夫,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手底下的人多而复杂,想要管理得井井有条就更不容易了,但薛瑄在此道上却是得心应手。 朱予焕倒是不指望对方能将工匠当做普通官员一般看待,能够这样相安无事的完成工作即可,毕竟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组织大家交朋友。 朱予焕在观察薛瑄,薛瑄自然也在观察朱予焕。 他来务农寺之前,从曾鹤龄和杨溥口中都听说过朱予焕的形象,曾鹤龄的感慨是“可惜公主不是个皇子”,而杨溥对于朱予焕的评价则是“还好这顺德公主不是皇子”前者和朱予焕相处过很长的时间,虽然不是讲官,但也是侍读,勉强算是半个老师,和朱予焕的关系更加亲密,会多加夸赞也是常理。 三杨对于薛瑄都有提携之恩,这次推荐他来务农寺也是为了走个过场,最重要的目的是做出一点成绩,得到陛下的青睐,日后也能被外派出去历练一番,将来说不定有可能进入内阁。 薛瑄自然对杨溥的话更相信一些,也就更奇怪杨溥为何如此评价。明面上杨溥也是顺德公主的老师,但杨溥基本上没有为朱予焕上过课,更别说相处了,怎么会如此评价。 不过这一两个月相处下来,薛瑄也渐渐明白过来,杨溥为何会如此评价。 文章也好、聪慧也罢,这位顺德公主绝对不输人,但思考做事也更加跳跃,且时常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可有时又对某些事情格外坚持,让人捉摸不透。 至少薛瑄是想不出宫中怎么会教养出这么一位公主的。 聪明劲儿是一脉相传,可放在几代帝王身上,似乎也找不出朱予焕的一点儿影子。 “听闻皇后娘娘性情恭谨,颇有贤名,可公主和皇后娘娘不大相像啊……” 听到薛瑄的疑问,杨溥叹了一口气,道:“这公主可是一有空就跟在太宗爷的身边了,太宗爷在民间时间长,性情朴实,顺德公主跟着久了自然也是如此。” 薛瑄拿不准朱予焕的脾性,便想着到杨溥府上询问一番,也算是了解顺德公主这位不是同僚的“同僚”。 “原来如此……”薛瑄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要让公主插手这些事情?这可不合祖训啊。” 杨溥咳嗽两声,也低低开口道:“不要胡说八道,陛下的话才是金科玉律,况且你以为这些农具都是谁想出来的?” 薛瑄这才明白杨溥的言外之意,诧异道:“这些农具都是公主所想?” 杨溥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公主爱读书,说是书里看出来的,这不是奇才是什么?”他放下酒杯,道:“至于公主的为人,身为皇家之人,救助孤贫弱小,心地善良,不是霍乱超纲的个性,陛下不用岂不是浪费?” 薛瑄想起朱予焕对待工匠们温和的模样,顿时了然,道:“既然如此,您为何……?” 杨溥摇摇头,道:“你看过她的文章就知道了,这读文章如见人,一眼便能分明。大抵是跟着太宗时间长了,她确实胸怀大志,也不是个轻易甘心的人……只是国家受不住这样的折腾。”他看向薛瑄,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咱们也承受不住。” 薛瑄这才明白了杨溥的言外之意。 太宗爷这么折腾,数次北征,国家、朝廷、大臣、百姓,没有一个能经得住这么折腾的。 杨溥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薛瑄没有往自己所说的那个方向想,索性自斟自饮起来。 于他们这些官员来说,倘若真的对上这么一位麻烦的帝王,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好在朱予焕只是个公主,对大家都好。 想到之前民间有陛下废后的传闻,杨溥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如今务农寺有顺德公主在,陛下大概也不会起废后的心思,不然到时候又如同汉王之事一般,让他们这些臣子左右为难。 就算是杨士奇,真到那时候大概也不敢如汉王之事一般轻举妄动。 朱予焕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待到务农寺的事务稳定之后,朱予焕便照常读书、习武和出宫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听女官提起王振的事情,他倒是老实,得了朱予焕的承诺之后便时刻留心着孙贵妃的动向,显然是希望能再得个机会在朱予焕面前卖好。 人穷不能志短,光论这股拼劲儿,朱予焕都想向王振学习了。 善堂还未请大夫,京内有名的大夫便主动上门、轮流坐诊,各个医馆都知道这善堂是皇后娘娘开的,如今没人坐诊,他们过来露个脸,以后对外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因此徐望之入宫倒是并不影响善堂坐诊。 “公……不对,郎君!” 朱予焕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远远地看到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许久才认出来是张忠,笑道:“你怎么又来了?前几日刚下了大雪,正是路滑的时候,小心别摔着。” 她穿了一身榴红披风,又戴了暖耳,手中拿着一盏鱼灯,站在雪地里看着纤细高挑,乍一看竟然分辨不出男女。 张忠看呆了一瞬,这才回过神,赶忙走到朱予焕面前,轻声道:“徐家的家书到了。” 朱予焕闻言眼前一亮,从张忠手里接过家书端详片刻,这才收好,笑道:“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望之先前还念叨来着。” 张忠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开口道:“马上便要到年底了,郎君怎么还有闲暇出来?还下车步行……” “我妹妹想要外面的花灯,我便想着一道来看看茶坊和善堂。”朱予焕指了指后面的马车,道:“后面是我娘和姑姑们筹措的钱粮布匹,赶在过年前还来得及赈济孤贫。这东西拉的太多,外城积雪多,马车不好行走,我便自己下来了。” 张忠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近来为了养病,不能总是来善堂帮忙,多亏了有石郎。” 朱予焕向善堂走去,笑道:“英国公和夫人身体如何?我也替奶奶关心一二。” “公主放心,父亲和母亲身体康健。”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听到了有马蹄声,抬眼一看,只见一道身影迅速划过,很快便消失不见。 朱予焕一愣,皱眉道:“这么快,是军报。” 张忠怔了怔,道:“军报?” 朱予焕心里转了一圈,道:“兴许是西南的军报。” 第41章 坤宁宫 朱予焕猜得不错,一个月前,交趾大乱,此前就举兵造反的黎利大举攻克明军驻地,剿黎接连失败,身担参赞军务一职的兵部尚书陈洽更是亲自上阵,不敌后挥刀自杀。 原本还有几分喜气的新年因着军报变得索然无味,便是张太后也忧心忡忡。 不过这事也不怪朱瞻基,早在朱棣那时候,黎利便已经在造反,只是这些年下来一直未曾彻底剿灭罢了。 连着几年战事不利,不能让百姓在交趾安心耕耘不说,更是接连失地,如此一来,国家在西南投入的钱财全都打了水漂,兵民两失,朱瞻基如何不头大? 要是继续在交趾耗下去,国家财政就不得不分出一大部分投入到西南边境去,但北面的鞑靼瓦剌也不安宁,如今务农寺刚刚成立,还没有什么成效,国家财政也远不到可以随时随地两线作战的地步…… 平心而论,朱瞻基心中已经不愿意继续在交趾耗下去,那样的蛮荒之地,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才能供百姓安居乐业。但这可是他曾爷爷夺回来的交趾,要是在他手上丢了,这算什么? 朱瞻基心中思绪万千,但明面上还是要发兵征讨黎利。 新年一过,京中还有些寒冷,但已经渐渐开始有了雨水,逢雨逢雪的时候,朱予焕便可以停课一日,索性自己在屋内简单舞剑,以免武艺生疏。 母女三个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胡善祥一边在朱友桐的监督下喝着徐望之开出的滋补药汤,一边翻着桌上的宫务册子,而朱友桐本人则是拿着先前朱瞻墡给胡善祥的生辰贺礼识谱,抱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几个音。 屋檐下雨水叮咚作响,和着琵琶声别有意境,朱予焕舞剑也行云流水,两套剑法下来,额前已经有汗珠滴落。 “许久未曾问过你的功课,没想到咱们的公主舞剑早已有了自己的风骨。” 母女三人都看向门口,只见朱瞻基身着蓑衣、头戴笠帽,若非这是在宫里,朱予焕还以为是哪位农家翁如此辛苦,下雨天还在外面。 胡善祥见朱瞻基来了,急忙起身行礼,得了一句“免礼”,这才起身。 朱予焕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入鞘,作揖道:“焕焕见过爹爹。”她直起身体,笑眯眯地说道:“早就会了,本是要在爹爹生辰表演的,只是当时贵妃娘娘临盆,爹爹也未曾看到。” 朱瞻基微微一愣,好久才从脑海里想起这么一件事来,不免有些尴尬。 朱予焕接着说道:“还好当时爹爹没有看到,不然肯定要笑我,那个时候身量还小,舞不出什么花儿的。” 朱瞻基借坡下驴,笑道:“你这剑法练得不错,看来塞哈智教得很好啊。” “那是……” 胡善祥急忙给了朱予焕一个提醒的眼神,示意她不要胡乱说话,这才问道:“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是贵妃和朕说了,近来你的身体不大好,朕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陛下事务繁杂、日理万机,本就空暇不多,更应该好好休息,又何必为妾身的身体分神。”胡善祥对旁边的宫人道:“为陛下拿布巾和热茶来。你们也是,陛下来了怎么不通报?还有没有规矩?” “是朕让他们不要惊扰你们母女三个。”朱瞻基早就习惯了她这副知礼守节的模样,抬手要解蓑衣,道:“这几日贵妃母亲入宫,朕想着让她们母女二人好好说说话,今日又逢下雨,在乾清宫闷得慌,这坤宁宫离得近、又安静,朕便想着出来透透气。” 朱予焕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难怪没有坐舆驾来,原来是直接从乾清宫过来的,大抵是被军报烦的,随便找个地方躲躲清净。 朱瞻基不怎么穿蓑衣,半天也没能摘下来,胡善祥见状只得伸出手帮他解结,待到蓑衣褪下,她便也顺手用布巾将朱瞻基脸上落下的雨水也一同擦去。 朱瞻基对上她沉静的目光,不由一愣,头一次觉得胡善祥有点妻子的样子。 朱友桐见状有些吃醋,放下手中的琵琶,双手叉腰,道:“皇爹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娘来照顾呢?姐姐说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朱瞻基颇感好笑,伸手将朱友桐抱了起来,道:“你怎么也跟着你姐姐一样,一脑袋的歪理。” 自从教过朱瞻基如何使用农具,朱友桐对朱瞻基这个不怎么见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亲近。 朱友桐哼了一声,强调道:“皇爹爹胡说,姐姐的道理才不是歪理呢!” 朱瞻基也不和她纠缠,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你和你姐姐关系最好,爹爹不说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香炉,笑着揶揄道:“桐桐拂弦、焕焕舞剑,又焚香烹茶,你们三个倒是清雅。” “雨天不能出去玩,就只能做这些呀。” 朱瞻基抱着朱友桐坐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道:“怎么天天就知道玩?功课如何了?” 朱友桐不满地说道:“皇爹爹怎么天天说功课的事情,又不是所有人都和姐姐一样聪明好学……” 朱瞻基听了她的话,心里下意识地咯噔了一下,不自觉地思考起若是未来当真没有一个能够超过朱予焕的才智的皇子,大明的未来该如何。 朱予焕见朱瞻基愣在那里,接过宫人手中的热茶,规规矩矩地递到朱瞻基面前,道:“爹爹冒雨过来,先喝些热茶暖暖身体吧。” 朱瞻基回过神,见女儿为自己端茶,只觉得自己刚才纯粹是杞人忧天,自家女儿这般孝顺,又有国法家规在上,大明还能再出一个太平公主不成? 况且朱予焕到底是个女儿家,即便没有又如何?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即便将来和先皇一般天不假年,也足以培养大明的皇太子长大成人,如他这般轻易掌控朝政。 朱瞻基接过茶尝了一口,会心一笑,对朱予焕道:“怎么将你娘这里的茶也换成了你那茶坊的茶啊?” 不等朱予焕开口,胡善祥已经道:“是妾身要焕焕将日常的茶水换掉,这还是妹妹们的意思。如今西南战事频发,每月供上的茶饼太过浪费,不如换成外间的普通茶叶。宫中上行下效,份例不减,档次微微下调,勉强节省一些支出,再将不用的库存拉去变卖,算是开源。妾身知道这点钱对于军费来说不过蝇头而已,但也算是节省开支,我们这些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只好以此来为陛下解忧。” 朱瞻基常常宿在孙贵妃那里,贵妃宫中有朱瞻基的各类赏赐,吃穿用度自然都是宫中最好的,即便是去别的嫔妃处,朱瞻基也很少留意,自然是没注意到这些微小的变化。 听到胡善祥竟然想得如此全面,朱瞻基不由一愣,随后道:“你们有心了。” 只是提起交趾的事情,朱瞻基又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烦意乱。 胡善祥见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像平日里那般坐坐便走,似有心事,只好在一旁陪着。 朱予焕瞥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一番时间,便也默默不语。 第42章 雨中曲 朱予焕和朱瞻基都不说话,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朱友桐见状从朱瞻基怀里跳下来,拿起桌上的琵琶,道:“娘,我已经将谱子记下来了,现在就弹给你听。” 朱瞻基不愿再想这些,闻言笑道:“怎么不给爹爹弹呢?” 朱友桐理直气壮地说道:“娘是教我琵琶的老师,当然要让老师先听。” 朱瞻基有些好笑,道:“好,今日也让爹爹沾沾你娘的光。” 朱友桐努力将琵琶抱在怀里,抬手拨弦,一时间乐曲泠泠而出,清脆利落,虽然称不上余音绕梁,但此时此刻,这稍显稚嫩的曲子倒是很安抚人心。 朱瞻基合掌夸赞道:“不错,待到你将来长大了,通晓这曲中之意,到时候必然能够弹得更好。” 朱友桐听出他的意思,哼声道:“等我再练练,一定弹得和娘一样好!” 朱瞻基顺口道:“不如让你娘也弹一曲,看你还骄不骄傲。”他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胡善祥一向孤冷,不如孙梦秋随和,听到他这话,想必又要煞风景。 胡善祥与他对视片刻,开口道:“妾身许久没有弹过曲子了,若是弹得不好,还请陛下见谅。” 朱瞻基颇为意外,但还是微微颔首,笑道:“皇后难得有雅兴,朕很期待。” 胡善祥从女儿手中接过琵琶,先是试了两下音,指尖不过微动,已经是一首乐曲。倘若朱友桐的乐曲是雨滴落下的叮咚声,那胡善祥的乐曲便是山间汩汩涌流的泉水,让人心旷神怡,更能感受出乐曲之中的生机勃勃。 朱瞻基未曾想过胡善祥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见她低眉垂眼,心神俨然已经全部投在了琵琶之上,平日里端坐的身体也跟着拂弦的动作轻微摇晃,朱瞻基不由怔怔地望着胡善祥。 论容颜,胡善祥并不输人,只是从她嫁入宫中起,便时时刻刻规行矩步,即便是朱瞻基这个丈夫,也从未见过胡善祥流露出如今这样专注的神情,仿佛第一次这样鲜活地存在于这世间,而不仅仅是那个恪守规矩的太孙妃、太子妃、皇后。 朱瞻基心中对一同长大的孙梦秋确实有愧,想要补偿她后位,毕竟以胡善祥的性格,大抵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只是今日看着胡善祥,朱瞻基却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胡善祥便是再木讷,也始终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真的如贵妃心愿,废黜皇后,那皇后又该如何自处? 朱予焕知道自家亲娘会弹琵琶,不过还从未亲耳听过,她对乐曲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胡善祥弹得极好,若是生在现代,只靠这一手琵琶也足够胡善祥安然一生,可这样的技艺,生在这个时代,只能明珠蒙尘。 朱予焕扫了一眼旁边的朱瞻基,只见他已经听进了心里,一言不发。 一曲奏罢,胡善祥这才轻呼一口气,对朱瞻基轻声道:“让陛下见笑了,平日里只陪着桐桐练过几次手,恐怕有些生疏。” 朱瞻基回过神,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皇后实在是谦虚了,这一手琵琶炉火纯青,不输大家。” 不说朱瞻基,就是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宫人们都愣在了原地。 胡善祥教导朱友桐的时候,他们也在殿内,可是从未听过胡善祥演奏一支完整的乐曲,今日一听犹如天籁,他们如何不惊诧? 胡善祥垂下眼,道:“国家事务繁多、陛下又身担天下万民的期望,难免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妾身不比贵妃懂得陛下的心事,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陛下解忧。” 朱瞻基轻叹一声,道:“皇后有心了。难怪贤妃她们都如此仰慕依赖你……” 胡善祥将琵琶交给朱友桐,对朱瞻基道:“身为皇后,稳定后宫本就是妾身的分内之事。陛下乃是万乘之君,决策谋断都是为了百姓,只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又何必耿耿于怀。” 朱瞻基没想到胡善祥竟然已经猜出他的心思,沉默半晌,开口道:“罢了,国家的事情,何必让皇后也一同忧心。”他又露出一个笑容,道:“难怪贤妃赠你琵琶,原来是早就知道你有这么一手技艺。” 胡善祥闻言颔首道:“贤妃还是女官的时候曾由妾身的长姐教导,也知道妾身的一些往事。” “她是个有心的,对宫中妃嫔都是面面俱到,贵妃也时时在朕面前夸赞她。”朱瞻基见她如此坦然,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道:“这些时候孙夫人常常入宫探望贵妃,贵妃自谦,总说于礼不和,朕想着也准许贤妃、惠妃的母亲入宫探望,皇后以为如何?” 朱予焕听到朱瞻基提起孙贵妃,心中一动,已然猜到了孙贵妃的意图。 胡善祥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道:“这样也好,妾身原本想着待到战事平稳一些,再请内外命妇入宫参宴,也让妃嫔们能见见自己的家人。” 朱瞻基沉吟片刻,道:“待到过些时候天气暖和了,朕让人在西郊办宴游猎,你们也一同随行。” 朱予焕心道你这是在西苑烤熟了二叔,叫我们过去踩踩灰、去晦气吗。 也不知道朱瞻基是不是因为去年冬日的战报烦闷,想在宫里散散心,闲下来去西苑探望了一下自己的好二叔,没想到这一看就把朱高煦看碳化了。好在朱瞻基是个十分顾念亲情的人,担心朱高煦路上孤单,把他的儿子也一起送走了。 虽然朱瞻基对突然给叔叔送温暖的原因讳莫如深,但朱予焕却一清二楚,自家亲爹十有八九是被朱高煦的扫堂腿气的。 胡善祥露出笑容,道:“妾身替六宫妃嫔多谢陛下。” 朱瞻基这才想起胡家都在济宁,就是再如何恩典也不关胡善祥的事情,但胡善祥却没有丝毫怨言,尴尬地找补道:“可惜胡家都在济宁,不能入宫,这倒是朕的疏忽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是刻意忽略了胡家,毕竟若是胡家也在京中,这胡善围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进宫,他看着也烦躁。 胡善祥只是微微一笑,道:“爹娘年事已高,进京多有不便,能在老家安心荣养也是好事。” 朱瞻基拍拍她的手,道:“皇后一向最识大体。” 朱予焕瞥见屋外的雨渐渐小了,便笑着说道:“爹爹既然来了,不如督促桐桐完成课业吧,不然她总是偷奸耍滑的,悄悄将课业藏起来。” 突然被点名的朱友桐呀了一声,起身要跑,已经被朱予焕从身后拎起领子,笑道:“你跑什么?爹爹来了还敢跑?” 朱友桐扁扁嘴,委屈巴巴地说道:“姐姐卖我!” 朱瞻基不免有些好笑,道:“什么卖不卖的,你姐姐还会害你不成?”只是他说到这里,心中又不免开始打转。 当日在西苑询问庶人朱高煦秘联造反的时候,朱高煦却故意将他绊倒,又嘲笑他身边也并非全然都是可信之人,日后必然也会重蹈皇爷爷家宅不宁的覆辙,当时他恼怒至极,让人直接烧死了朱高煦,可朱高煦的话却让他记在了心里。 朱友桐有些疑惑地问道:“皇爹爹怎么又发呆呢……” 朱予焕揉揉妹妹的头,道:“大人们心里都有很多事,爹爹是皇帝,心中的事自然要比寻常人更多啦。” “哦……” 朱瞻基回过神,笑道:“怎么说起爹爹的不是了?还不快些将课业拿来让我看看。” 第43章 人之肥 一家人正在屋内,外面有人通报道:“皇后娘娘,曹婕妤来了。” 朱瞻基原本正拧着眉头看朱友桐的课业,听到这话,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大字,开口问道:“曹婕妤来取什么药材?” 朱予焕刚开始练大字的时候,虽然有些生疏,但起码是个字样儿,朱友桐这大字,还是练了有一段时日的,看得朱瞻基眉头直皱。 比起练字,倒不如教女儿画画,说不准朱友桐在这方面更有天赋。 胡善祥笑道:“前些时候徐娘子给各宫看诊,曹婕妤有些体虚,我便要送她两支参,可曹婕妤说这样太过浪费,多了的她也用不了,便隔一段时间来我这里取。” 朱瞻基有些稀奇,道:“这种小事,让身边的宫人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徐娘子说妇人也要时常走动,这样才能身体康健,曹婕妤便常来我这里,算是走动。” “原来如此。” 朱友桐见父母二人谈话,朱瞻基终于不再看自己的课业,这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她对练字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要不是自家姐姐时不时就要收去看看,她才不练呢,反正写出来有人能看懂就是了。 帝后二人说话间,曹婕妤已经带着身边的宫人走了进来,见到朱瞻基竟然也在,她先是一愣,赶忙见礼道:“妾身不知陛下在皇后娘娘宫中,打扰陛下和娘娘……” 朱瞻基笑着让她起身,见她身后的内官怀里还捧着个绣篮子,便知道曹婕妤原本是打算在皇后宫中小坐的,便调侃道:“皇后这里安静,难怪你们跑得勤快。” 宫人搬来绣凳,曹婕妤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嗫嚅道:“是妾身总叨扰皇后娘娘……” 胡善祥宽慰道:“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呢?我平日里也不过是看看宫务,没有什么说话的人,桐桐这孩子,一门心思在玩上,你来了坤宁宫倒热闹几分呢。” 朱瞻基余光瞥见正在小心翼翼地挪动的朱友桐,道:“桐桐,这练字不是一时之功,爹爹不逼你,不过文章总是要背的吧?” 原本想借此机会溜走的朱友桐闻言只好乖乖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爹爹要我背什么……” 朱瞻基扫了姐妹俩一眼,道:“便背一段《礼记》吧。” 朱友桐顿感头皮发麻,向自家姐姐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她在朱予焕的书房听朱予焕讲过几段,只大概记得几句意思,哪里能背得下去? 朱予焕自然也知道朱友桐根本没到学这个的年纪,朱瞻基无非是想约束朱友桐一番,让她乖乖读书。 但见到自家妹妹这副可怜样,朱予焕还是不免有些心疼,小声提醒道:“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 朱友桐只好硬着头皮,凭着记忆背道:“仁者,义……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 胡善祥平日里虽然总念叨着让朱友桐好好读书,可真见她这副样子,胡善祥也于心不忍,奈何朱瞻基就在一旁,她只好看着朱友桐结结巴巴地背诵文章。 曹婕妤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夸赞道:“公主小小年纪就能背诵文章,真是了不得,妾身这个年纪还只会绣花儿呢。” 朱友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等皇爹爹下次来的时候,桐桐一定背下来!” 就皇帝来坤宁宫的频率来看,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 朱瞻基见她这样,道:“你身边是该换些人教导了,你姐姐像你这个年纪,只要是学过的文章,几乎六七遍就能背下来。” 他原本还对自己的孩子都有自信,但见朱友桐这副样子,朱瞻基那点自信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朱友桐扯了扯衣角,小声道:“那也是因为姐姐从小就厉害……” 朱予焕伸手一拍她的头,压低声音道:“别说了。” 朱瞻基不免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何为大顺吗?” 朱友桐索性破罐子破摔,拨浪鼓似的摇头,爽快道:“不知道!” 朱瞻基更觉头痛,想着之后若是真有了皇子,绝对要抓紧了,从小开始培养。 公主尚且可以这么养,但皇子可是未来的国家继承人…… 朱予焕往旁边扫了一眼,原本跟在曹婕妤身边的王振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 曹婕妤吓了一跳,赶忙斥责道:“你这太监,怎么敢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随意开口!”她在朱瞻基和胡善祥之间来回打量,生怕这二位出言责备。 先前身边的女官说这王振还算是老实,这才提拔到身边伺候,常带他一同到坤宁宫中拜见皇后,可没想到这太监竟然这般大胆,敢当众落公主的脸面,气得曹婕妤悔青了肠子。 王振急忙下跪,道:“奴婢知罪!” 朱瞻基却摆摆手,道:“继续背。” 王振喉咙一紧,咽了咽口水才道:“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 朱瞻基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你读过书?” “回陛下的话,奴婢读过几年书。” 朱瞻基看向朱友桐,道:“你看看,桐桐,身为公主可不能连内官都比不过了。” 朱友桐自知理亏,只好道:“桐桐以后一定用心读书。” 朱瞻基这才看向王振,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王振,在婕妤宫中伺候。” 朱瞻基思量片刻,道:“能够背诵《礼记》,只让你伺候人确实有些可惜了。” 曹婕妤一愣,没想到朱瞻基竟然对这宦官颇为欣赏,试着问道:“陛下要赏他?” 朱瞻基闻言微微一笑,道:“不如就将他调任到贵妃宫中,恰巧三公主也在读书,就让他陪着公主一起。皇后以为呢?” 胡善祥微微颔首,道:“陛下说得是。” 曹婕妤被王振吓了个半死,自然也想着赶紧将他打发走,便对王振道:“还不快谢过陛下赏识。” 宠爱不宠爱的不要紧,她入宫前便没想着自己能活多久,可也不想因为一个太监平白无故地少活几年,还是把这王振赶走最要紧。 王振急忙叩首,道:“奴婢谢陛下圣恩。” 他虽然想着一步登天,但也知道这种事不大可能。不过能得到去三公主身边伺候的机会,于他而言也已经十分难得。 三公主可是贵妃的亲生女儿,比之曹婕妤,待遇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比在曹婕妤宫中当差体面不说,还能经常遇见皇帝。 只要伺候好了三公主,还怕没有陛下青眼吗? 王振正沾沾自喜,一抬眼,却见朱予焕正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看得他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心中一颤,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顺德公主虽不说话,但他也很清楚,和主子比起来,他们这些奴婢的生死不过是谈笑间的事情。 至少他一时间是别想摆脱顺德公主,也必须尽快有所“回报”。 第44章 游西苑 待到天朗风清、春暖花开,胡善祥依照朱瞻基的要求,特意让人在西苑准备宴席,宴请大臣与命妇,后宫妃嫔也纷纷出席,家中有些身份的,得以远远地和自己的家人见上一面,位分低的妃嫔虽然见不到父母,但也能够出来透透气。 张太后坐在主位上,见后宫嫔妃气色都不错,夸赞道:“望之果然不输太医,我看你们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妃嫔们闻言纷纷附和,什么“妙手回春”、“仁心仁术”,将徐望之夸得天花乱坠。 徐望之特意被太后带在身边,闻言立刻起身道:“太后和各位娘娘谬赞了,望之不过是尽为人医者的本分罢了,更何况比望之医术高超的大夫大有人在,望之受不起这样的夸奖。” “你就不要谦虚了,要不是你啊,我这头风哪里能好得这么快?”张太后笑眯眯地看向徐望之,神情和蔼,道:“焕焕先前可是偷偷和我讨赏了,说是要为你讨一座医馆。” 徐望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望之岂敢。” 张太后抬手示意她坐下,道:“有什么不敢的?我问过陛下了,他也很是赞同,待到之后,便遣人帮你修一座医馆,也好让你将你的家人接入京中。以后你便是宫中正经的女医,我和陛下还指望着你多培养几个学徒出来,也免得这后宫中的妃嫔们扭扭捏捏的,不愿让太医诊治。” 徐望之大喜过望,眼中已经有了泪花,立刻叩首道:“草民谢太后娘娘恩典,谢陛下恩典!” 孙贵妃见状先是恭喜了徐望之,这才道:“说来还多亏了顺德公主找到徐娘子入宫,不然这些太医不知道要给太后娘娘调理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好转呢。” 曹婕妤立刻夸赞道:“顺德公主一向最为孝顺,对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一片赤忱啊。” 胡善祥在心底轻叹一声,随后道:“到底是徐娘子医术高超,不然如何能药到病除呢?妹妹们也不必为她揽功了,况且我听焕焕说过,徐娘子乃是英国公夫人请来为家中郎君治疗腿伤,推荐入善堂坐诊的,要说功劳,那也应当是英国公和夫人的。” 跟在胡善祥身边的朱友桐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家亲娘为什么帮姐姐推脱功劳,但还是乖乖地一言不发。 张太后闻言笑道:“英国公和夫人一向最是忠诚恭敬。”她说完又想到什么,开口问道:“焕焕呢?怎么不见她在?” 胡善祥如实答道:“陛下传焕焕过去,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说话间,有内官拎着两只兔子进来,恭敬开口道:“老娘娘,这两只兔子是顺德公主猎来的,说是要呈送老娘娘,之后让人剥了皮毛做成手捂子。” 众人听完不由一愣,下意识地惊叹出声。 没想到顺德公主是去前面跟着陛下打猎了……众人都听闻朱予焕跟着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学习骑射,只以为这位公主不过是去玩玩,毕竟这骑射的苦一般人吃不得,可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真的去骑马打猎,还带回了猎物。 张太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道:“这丫头,原来是跟着她爹爹去玩了,也难为她还惦记着我呢。” 吴妙素见状夸赞道:“公主做什么事一向都是亲力亲为,一看便知道公主是早有准备。” 张太后心中熨帖,心满意足地说道:“和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孝顺。” 孙贵妃不由扫向旁边的女儿,只见她正规规矩矩地坐着,只是眼睛时不时地望向不远处的朱友桐,显然是想上前和她玩。 席面上谈笑风生,猎场上确实热闹非凡。朱予焕操着马缰在场上转了一圈,又弯弓搭箭射中了一只獐子,这才返回朱瞻基身边,利落地翻身下马,道:“焕焕学艺不精,让爹爹见笑了。” 她一身大红云肩曳撒,头戴折檐帽,腰系玉绦,脚踩皮靴,乍一看像是个皇子。 朱瞻基面露笑意,对旁边的塞哈智道:“塞哈智,你这个学生倒是没有给你丢脸。” 塞哈智躬身行礼,道:“是公主天资聪颖,并非臣的功劳。” 朱瞻基看向刘永诚,道:“说来当初还是皇爷爷命刘偏将做公主的师傅……” 刘永诚恭敬开口道:“臣教导公主甚少,不敢居功。” 张辅见状起身,道:“要论公主骑射,确有陛下当初追随太宗时的风采。当初端午节上,太宗赏群臣同游东苑,观击球射柳,陛下一马当先,连发连中,太宗欣喜非常。今日公主身上再现陛下雄姿,臣等观之,实乃一件幸事。” 朱予焕不由在心中暗自感慨,张辅虽是武将,但粗中有细,就是对上朱瞻基这种心眼子数不胜数的人也游刃有余,可谓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难怪朱家爷孙三个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 回忆往事,朱瞻基也不免有些感慨,对朱予焕道:“当初皇爷爷最疼爱你,为你寻了良师益友悉心教导,你可千万不要给辜负这一番心意。” 朱予焕乖乖行礼道:“焕焕谨记爹爹教导。”说罢,她将獐子奉上,跪下道:“野兔已经呈奉皇奶奶,以表孝顺,獐子则敬奉皇爹爹,恭请皇爹爹验看。” 朱瞻基面露满意之色,让身边的内官接过,笑道:“甚好。” 正是父慈女孝的时候,却见有宫人快步走来,对朱瞻基身边的内官窃窃私语几句,那内官又迅速走到朱瞻基身边,朱瞻基便迅速起身,道:“你们且自娱自乐,尽兴游猎。”说罢便匆匆离去。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开始琢磨这要紧的事大概是和孙贵妃有关。 若是什么紧急军情,朱瞻基完全可以拉着这一地的武勋文臣就地开会,怎么会急匆匆离开?总不能是急上厕所吧。 不过好不容易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和众人交际,朱予焕也不想浪费时间,也去找自家师傅们联络感情。 第45章 大喜事 朱予焕名义上的师傅有三位,前面两位便是朱瞻基点名的塞哈智和刘永诚,另一位自然是杨溥。 朱予焕与前两位关系甚好,平日里也有见面的机会,亲疏远近在这里放着,朱予焕也不怕两位师傅念叨自己,因此便先去拜见杨溥。 杨溥未曾想到朱予焕竟然先来见自己,见她过来,便道:“臣见过公主。” 朱予焕也跟着见礼,道:“焕焕见过杨先生。” 杨溥急忙伸手扶住朱予焕,道:“公主实在是客气了。” 朱予焕笑盈盈地开口道:“皇爷爷和爹爹一向教导我要尊师重道,自然是要向杨先生见礼。” 听她提起先帝,杨溥也不再推辞,只是道:“近来公主的文章,臣都已经一一过目,果然有大进益,依公主的进步,这讲官备课之书也该更换一番了。” “有劳杨先生为我费心。”朱予焕说罢,小声问道:“先生,开蒙的时候都是我娘教导我,我想问问有什么书适合我妹妹研读?” 杨溥被她问的一懵,心里转了一圈便说了几个书名。 朱予焕闻言又作揖道:“多谢杨先生。”她露出微羞的笑容,道:“上次爹爹到母亲宫中,顺口问起妹妹的课业,只是妹妹背得不甚熟练,爹爹有些失望,我便想着从简单的开始教起,免得妹妹厌学。” 杨溥没想到这位公主每日里忙来忙去,竟然还顾及妹妹的学业,想起之前薛瑄曾在自己面前提及顺德公主的宽厚温仁,一时间心生感慨。 朱予焕若是个皇子,理应是个仁君,可惜错投了女儿身。 朱予焕不知道杨溥心中所想,只是问道:“先前薛少卿呈递的文书,杨先生可看了?务农寺想在京郊增设耕地用作培育种子和土地……” 这种事情自然不是杨溥一个人便能做主的,因此只是委婉道:“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安置百姓开荒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除了内阁商议,还要看陛下圣裁。” 看着杨溥帮内阁踢皮球,朱予焕倒是有几分理解朱瞻基为什么要提拔内官了。 大臣敢和皇帝玩心眼,这些太监就不一样了,毕竟没有皇帝、哪来他们的荣华富贵? 朱予焕见状便顺着他的话道:“杨先生说的有道理呀,听闻京郊有不少皇亲国戚的耕地,我去借一借,兴许能借来公用呢。”说罢她抬脚便要走,似乎真要去找几个皇亲国戚“借地”。 杨溥见状不免有些好笑,心道这公主是故意来这么一出,也不知道是要做给内阁看,期望他们能帮着在陛下面前说句话,还是做给薛瑄看,让薛瑄知道,她已经在自己面前求过情。 朱予焕没走了几步,刘永诚已经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张辅父子二人,以及一个朱予焕未曾见过的内官。 不等刘永诚见礼,朱予焕已经摆手道:“我是晚辈,英国公和师傅不必多礼。” “奴婢阮安见过公主。” 朱予焕对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但又不太了解,只好看向刘永诚。 刘永诚见朱予焕有些疑惑,笑着介绍道:“阮兄是交趾人,协理西南边境百姓回迁,刚回京不久。当初还是英国公带回了阮兄,我们几个也算有些交情……太宗爷在的时候,阮兄是在宫中编撰档案文书,公主兴许听过他的名号。” 阮安谦逊开口道:“这样的小事,公主如何知道?偏将还是不要说笑了。” 朱予焕确实不大熟悉,但还是道:“曾爷爷如此提拔,必然是大珰有过人之才。” 刘永诚接着介绍道:“阮兄精通数理建筑,先前还主持修缮西苑的太液池,臣想着只靠务农寺那几块地恐怕不够,若是公主要在宫外垦地引水,阮兄或许能帮着出份力。” 朱予焕没想到这位阮安还有这样的本领,不由面露崇敬,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正想着去借几块地呢。” 别的不说,水利人才还是很需要的,古代的水患不是小事,这位总有一天能派得上用场,毕竟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才能。 刘永诚闻言有些困惑,问道:“借地?” “宫里的地太小了,马上便要到播种的时候了,我打算找几片宫外的地开垦播种,这样也能让善堂之中那些没地的人家有点事情做。”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听澹庵先生说了,爹爹之后要给无地的百姓分发耕地,只是还未正式下发旨意,趁着这个空隙正好让他们帮着务农寺耕地,领些工钱也算是维持家中生计。” 阮安听完不由钦佩道:“公主仁心。” 朱予焕摇摇头,道:“仁心算不上,不过是我需要人手罢了。” 张辅见状开口道:“公主若是需要,臣家中在京郊倒是有几亩太宗爷赏的耕地。”他又拍了拍张忠的肩膀,道:“这小子随意使唤便是。” 张忠和朱予焕对上视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草民无才,愿听从公主差遣。” “如此甚好。”朱予焕知道张辅这是在过朱瞻基面前过明路,免得引起怀疑,便问张忠道:“我听望之说过,你的腿好些了吗?” 张忠微微颔首,道:“回公主的话,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了,虽然不能上马,但平日里行走已经正常许多。” 朱予焕宽慰道:“之后再让望之为你瞧瞧,慢慢便好了。” 张辅闻言婉拒道:“徐娘子如今在为太后看诊,怎么能分神呢?” 朱予焕笑道:“不打紧的,奶奶与爹爹恩准望之将家人也一同接入京中,在顺天开一座医馆。” 张辅心中虽喜,但面不改色,道:“太后娘娘与陛下恩泽四方,百姓必然感激不尽。” 众人几句场面话过去,朱予焕正想着和刘永诚单独聊聊,已经有个面露喜色的内官跑来,道:“贵妃有孕,陛下大喜,诸位都有赏赐。” 众人纷纷下跪谢恩,只是有不少人都默默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朱予焕。 顺德公主今日刚被陛下这样抬举,孙贵妃转头就传出了喜讯,都说皇后贵妃面和心不和,今日贵妃的喜讯一出,恐怕这后宫也无法继续平静下去了。 张忠不免面露忧色,悄悄地看向朱予焕。 他自然是知道身为公主本就与权力无缘,但顺德公主这样出色,张忠确实不免替她感到委屈 朱予焕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以为意,待到起身之后才对刘永诚笑道:“往日里都是二妹三妹作伴,这下总算热闹起来了,想必奶奶、爹娘和贵妃都爱如珍宝呢。有奶奶在,我可就等着弟弟平安降世,好带他出来一同游猎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孙贵妃怀孕期间的事务全都甩到自家奶奶头上,不然孙梦秋要是有个一二,到时候就轮到她们母女三人倒霉了。 刘永诚顺着朱予焕的话道:“公主这般重视手足之情,太后娘娘与陛下必然十分欣慰。” 见这皇室中的手足之情,众人也纷纷称赞起来。 至于心中是怎么想的,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第46章 表亲近 张太后自然是知道朱予焕甩锅的那点花花肠子,只是她也如朱予焕所料,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事。 于老朱家而言,孙贵妃这一胎可谓是久旱逢甘霖,先帝在朱瞻基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六个儿子,可朱瞻基还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这储位空悬必然会引起事端,张太后自然是不乐意看到这种场面的。 为了自己还未出生的大孙子,张太后也顾不上什么头风了,亲自管上了孙贵妃的饮食起居。 倒不是她不信任自己的儿媳,只是她老人家实在是不想自己和大明的未来再有什么波折,不如亲自接管,反而稳妥一些。 “公主?” 朱予焕原本在书桌前写字,闻言回头看向徐望之,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问道:“怎么了?” 徐望之一向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朱予焕还从未见过徐望之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徐望之先是四处打量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又将朱予焕书房内的窗户关上,这才小声问道:“当日是我诊出贵妃有孕……” 朱予焕哭笑不得地开口道:“诊出来不是很正常的吗?你是大夫,不看诊看什么?怎么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 徐望之面露愧色,小声嘟囔道:“可是……其实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对不住你。” 朱予焕憋住笑容,反问道:“那日你诊出喜脉的人若是我娘,你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对不住我了?” 徐望之听完连连点头,随后小声道:“我有的时候会想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给贵妃娘娘诊出喜脉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你。” 朱予焕轻笑一声,道:“是不是男子又如何呢?自古以来难道没有被废黜的太子吗?这世上哪有永远胜券在握的事情?” 就如张太后所说,若是当初先到朱瞻基身边的人是胡善祥,朱瞻基说不定也会心动,可惜这一切没有如果,反正朱予焕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不管最后是哪一种结果,朱予焕都能接受。 徐望之见她如此坦然,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朱予焕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徐望之的意思,见徐望之一副等着被砍头的表情,这才明白过来,赶紧用力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的家里人马上便要入京过好日子了,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再说了,你当我奶奶是瞎的吗?” 徐望之差点被她捂死,赶紧用力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待到朱予焕放下手,徐望之才松了一口气,喘着气道:“不愧是弯弓射箭的,我差点就死在宫里了……” 朱予焕无奈地说道:“我还差点被你吓死了呢,之前你不是说你怕死吗?怎么还敢……” 徐望之挠挠头,道:“不是很多话本子里面都这么演吗?我也是怕你有这个心思……” “我像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朱予焕不由长叹一声,随后对徐望之揶揄道:“看不出来啊,最怕死的徐娘子也有‘舍得一身剐’的勇气。” 徐望之有些懵懂,好奇地问道:“舍得一身剐?什么意思?”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虽然朱祁镇还未出生,但徐望之竟然还真敢往阴招上面考虑,怎么不算是“敢把皇帝拉下马”呢? 朱予焕不和她解释,只是郑重地说道:“放心吧,我不是傻子,不会做傻事的,我和你一样,都还想多活几年呢。” 徐望之郑重地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道:“你是说我傻吗?”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傻有什么不好?傻人有傻福呢。” 徐望之倒是也不生气,认真地说道:“公主,你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朱予焕本来想同她玩笑几句,但想到她是个大夫,这两句话于她而言是最好的祝福,便笑着应了下来。 徐望之这才看向朱予焕书桌上裁好的硬纸和上面写着的字,有些疑惑地问道:“说起来……这是什么?” 朱予焕从旁边的针线包里拿出针线,将散落在桌上的纸片归纳整齐,这才笑道:“给贵妃的贺礼而已,到底贵妃的孩子也是我的弟弟呀。” 孙贵妃遇喜,张太后和朱瞻基都喜不自胜,满宫上下自然嗅出了风向的变化,来来往往贺喜的人要将贵妃宫中的门槛都踏破了,好在张太后为了照顾好孙贵妃,特意往她宫中添置了许多人手,迎来送往倒也井井有条。 朱予焕刚到门口,便看到朱瞻基的舆驾,又见贵妃宫中来来往往的人,她思索片刻,索性让身边人将装了簿子的匣子送过去,送完便直接打道回府。 自从孙贵妃有孕,朱瞻基更是时常到贵妃宫中,陪伴身旁,俨然是一副慈父模样。 那内官原本是在三公主身边伺候,可自从王振被调来,哄得贵妃和公主高兴,便把他打发了出来,薪俸降了另说,平日里的赏赐也少了。他本就心气不顺,见过来的宫人穿着简朴,手中还拿着个不显眼的匣子,便哂笑道:“你是哪个宫的呀?陛下正和贵妃娘娘说话呢,在外面候着。” 宫女秋英微微蹙眉,道:“我是顺德公主的宫人,是公主命我将这匣子呈交贵妃娘娘与三公主,有劳公公放行。” “顺德公主?”那太监一个机灵,上下打量了秋英一番,道:“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打扮成这副穷酸样子?你骗谁呢?可别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借着公主的名号有所图谋……”说罢,他一把夺过秋英手中的匣子,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朱瞻基留宿孙贵妃宫中,六宫妃嫔都没了圣恩眷顾,便也只好借着探望孙贵妃的名号来见见朱瞻基,以期能和孙贵妃一般有个孩子。 她们倒是不求自己能如孙贵妃这样受宠,可但凡有个一儿半女,从此以后也能松一口气,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秋英一怔,脸颊涨得通红,立刻反驳道:“什么叫穷酸?皇后娘娘厉行节俭,宫中上行下效,身为宫人打扮简朴是常理!你倒好,看你这穿金戴玉的样子,入宫净了身子,连你的心肝也和那二两肉一起丢了?难道不知道国有战事、百姓辛劳?” “你——好你个贱婢!找打是不是!” 见那内官扬起手,朱予焕哼笑一声,走出花荫道:“都是宫人,你拿她出气怎么够显你的威风?这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才叫真痛快啊!” 那内官没想到朱予焕本人竟然在这里,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行礼,道:“奴婢岂敢……奴婢不知她是公主的宫人啊……” “别的宫人就能打?”朱予焕反问道:“那还要尚宫干什么?好一个欺上瞒下的东西,你是给陛下和太后丢人,还是给孙娘娘丢人啊?” 她这话说得极重,内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奴婢……奴婢……” 正是对峙间,孙贵妃身边的女官出来,一看是朱予焕,赶忙道:“公主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请跟臣进去。” 朱予焕对秋英道:“还不把我给孙娘娘和三妹妹的贺礼拿回来?” “是。” 第47章 一出戏 因着朱瞻基也在殿内,宫门口伺候的宫人就是看到了,也不便上前传话,只好急忙通禀朱瞻基和孙贵妃。 孙贵妃见宫人神情不对,便隐约觉得不妙,但朱瞻基就在旁边,总没有不让这父女二人见面的道理,因此只是让宫人给朱予焕准备茶水点心。 朱含嘉原本在院内采花,见朱予焕来了,便将手中的花递给王振,对朱予焕打招呼道:“大姐姐。” 朱予焕微微俯身,伸手捏捏她的小脸,笑眯眯地开口道:“这花儿真好看,回头姐姐带你和桐桐一起去暖房摘花儿,好不好?里面有女官特意侍弄的芙蓉,摘回来送给孙娘娘。” 朱含嘉听到二姐也一起去,原本的拘束顿时烟消云散,用力地点点头,道:“好!”她细细地打量了朱予焕许久,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对朱予焕问道:“大姐姐的眼睛怎么了?怎么红彤彤的?手上还有伤……” 外面的动静,王振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知道顺德公主的手段不一般,有意借着公主的手将对方彻底解决了,免得后患无穷所以才一言不发。 除此之外,王振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试探如今的局势。 顺德公主就是再厉害,对上皇爷,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他的机会了。 朱予焕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看向她身后站着的王振,道:“平日里要照顾好三公主,可不要像外面那个一样,耍一些不该有的小心眼,得罪了奶奶和爹爹,到时候吃亏的可是自己。” 她那一眼轻飘飘的,却让王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朱含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道:“姐姐放心吧,王伴伴照顾我很用心的。”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我知道,只是王伴伴虽然贴心,但到底做惯了粗活儿,还是不如奶奶身边的女官温柔得力啊。” 王振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急忙躬身道:“奴婢必定照顾好三公主。” 要是真以为顺德公主是落败的凤凰不如鸡,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含嘉在朱予焕和王振之间来回看了看,隐约觉得气氛似乎不大融洽,但还是牵起朱予焕的手,道:“大姐姐,我们进去吧,我给爹爹和娘的花儿都采好了。” “好。” 姐妹两个一同进去的时候,茶点都已经准备妥当,朱瞻基见女儿来了,笑着开口道:“快坐吧,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见礼了。贵妃听说你来了,特意备了你爱吃的茶点。” 朱予焕还是照常向两人见礼,乖巧开口道:“孙娘娘有孕,奶奶和太医都说要让贵妃静养,娘为此还特意约束宫中的妃嫔宫人,不得打扰孙娘娘。焕焕本想着只将贺礼送到即可,只是不曾想遇到了些波折,所以才亲自送来。” 朱瞻基微微皱眉,开口问道:“波折?怎么回事?” 宫人哪敢隐瞒,很快便将宫门外的波折说了个一清二楚,朱瞻基不悦地说道:“不过是个内官,连公主的脸面都敢下?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把他责打四十杖,扔到安乐堂里,病好了也不许再回贵妃宫中伺候!” 孙贵妃脸色一白,还是开口道:“冒犯公主,这奴婢自当领罚,只是罪不至此,更何况他也曾经照顾过嘉嘉……陛下便饶了他吧……” 朱瞻基却毫不在意,道:“饶了他的性命,以后这宫中还有没有规矩?人人都要摆资历,摆自己伺候的主人的身份,难不成朕也要给他们面子不成?不将他赶出宫去已经是看在他伺候过三公主的情分,否则直接乱棍打出宫去。” 孙贵妃只好看向自家女儿,到底这内官原本是伺候她的,若是能撒个娇,兴许也能保全一些。 朱含嘉见状开口道:“这内官敢冒犯大姐姐,给奶奶丢脸,爹爹一定要狠狠责罚才对。” 孙贵妃万万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倒是朱瞻基十分欣慰,道:“如此甚好,你们是姐妹,更应该彼此维护才对。” 孙贵妃紧咬唇瓣,终究还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也许正如朱瞻基所说,他们才是一家人,她也不过是外人而已,只有真的生下了儿子,或许她才能融入其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朱予焕却是对朱瞻基如此处理的原因心知肚明,朱瞻基不顾孙梦秋的脸面也要处置了这个内官,无非是给宫中的内官一个警示,不要以为朱瞻基抬举他们这些内官,就真以为自己掌握了所谓的权力,只要皇帝想处置他们,他们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这也是为什么朱瞻基没有直接将那个内官赶出宫,为的便是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 皇帝只是年轻,不是傻。 朱予焕的这一出戏唱到了他的心底里,不管朱予焕是有意还是无意,朱瞻基都很满意。 朱瞻基让宫人搬了椅子到自己身边,又让一双女儿坐下,这才对朱予焕道:“好了,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怎么连咱们心胸宽广的顺德公主都气成这样了?有什么委屈是爹爹不能为你做主的?” 朱予焕心道,那委屈可多了,不过是你不愿意做主罢了。 心里这么想,朱予焕只伸手抱着朱瞻基的胳膊,道:“爹爹待下宽和,颇有唐太宗的风范,这些宫人便如今日这个内官一般,借此机会嚣张起来,明里暗里地拜高踩低,分明是要挑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她似乎有些委屈,眼里更是有了泪花,道:“若非我进来见到了爹爹和孙娘娘,当真要以为孙娘娘是有了弟弟便瞧不上我了。” 孙贵妃悚然一惊,急忙开口道:“公主当真是说笑了,皇后娘娘待我不薄,公主又是太后和陛下的掌上明珠,桐桐和嘉嘉更是自幼作伴长大,哪里来的‘瞧不上’一说呢?” 朱予焕好像放下心一般,长出一口气,破涕为笑道:“我便知道孙娘娘不会如此的。”她让秋英将匣子拿来,道:“这是我送给三妹妹和未出世的弟弟的贺礼。” 朱瞻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奇珍异物要当做贺礼的?” 毕竟这丫头从小就精灵古怪,总能想出一些稀罕玩意儿送人,即便他已经习惯了朱予焕这副样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女儿多了几分期待。 朱予焕面露羞涩,道:“算不上什么奇珍异物,不过是一份心意罢了。” 宫人接过匣子送到孙贵妃面前,她原本有些紧张,生怕这匣子里面又是朱予焕的另一个计谋,强行镇静了一番,这才伸手打开,却见里面不过是一个蹴鞠和五六册小本子,不由微微一愣。 第48章 有赏赐 见孙贵妃愣在原地,朱瞻基更加好奇,伸手拿出来一看,不由一怔,哑然失笑道:“爹爹还以为你又拿出什么稀罕东西来了,怎么就是些小孩子玩的东西和启蒙册子?” 朱予焕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道:“这些都是焕焕亲手做的,未曾假手于人,所以才说只是一份心意,爹爹可不许再笑了。”她乖巧开口道:“上次爹爹在坤宁宫考校桐桐的功课,焕焕便趁着游猎的时候问了澹庵先生,这些书都是先生推荐的,焕焕想着妹妹们都是读书的年龄,便自己将这些书上的典故道理用自己的话重编了一遍,又补上了些插图,因着时间不多,便只做了六本,给桐桐和弟弟瞧瞧。” 朱瞻基原本只是看了看封皮,听朱予焕这么说,这才想起,那日听内官汇报,说顺德公主主动去见了杨溥,交谈了有一阵子,不曾想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朱瞻基伸手翻开了册子,见上面果然如朱予焕所说,不仅有原文和释义,还画了不少插图,想必也是为了让看这书的小孩子能够专注一些,可见朱予焕的诚恳认真。 于朱予焕一个公主而言,送礼不过是件小事,平日里的赏赐拿出来便是现成的贺礼,何必这样大费周折?更何况朱予焕平日里的事情可不少,算不上什么闲人,竟然还有空闲做这些册子…… 朱瞻基看着女儿,心中更觉感动。 朱予焕的聪明,他这个当爹的不是不清楚,就如当初的自己一般,所以朱瞻基才总对这个女儿有几分保留,可朱予焕的这份真诚,朱瞻基却不得不为之感动。 生在皇家,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家中和睦便与他们无关,正因如此,朱瞻基才最爱那一分真。 恰如年少陪伴在他身边的孙梦秋。 朱瞻基又拿起那小小的蹴鞠,见上面的针脚略有松垮,还有拆了重缝的痕迹,更明白这是朱予焕亲手所做,低头一瞧便能看到朱予焕手上的伤口,赶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旁边的孙贵妃,牵起女儿的手道:“焕焕,这针线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东西,你交给宫人去做就是,怎么还自己动手?” 到底朱予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就是再怎么鼓励女子针黹纺织,也不想看到女儿受这样的苦。 朱予焕乖巧开口道:“先前焕焕去给姑母送善堂的簿子,见姑母们在绣工上十分勤勉,焕焕自然也不敢懈怠,况且这是给孙娘娘的贺礼,焕焕自然要亲手准备。”她看向孙梦秋,露出一个笑容,道:“都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初孙娘娘曾经亲手给焕焕做过一个书套子,焕焕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孙贵妃哪里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听到朱予焕提起,这才隐隐约约有了印象,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但看到朱予焕靠在朱瞻基身边,又顿感一阵莫名的恐慌。 她现在敌不过顺德公主,若是这一胎不是儿子可怎么办?她这辈子真的能拿回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吗? 朱瞻基不知道孙贵妃心中所想,只是想着该如何奖励自己的女儿一番,最终开口道:“爹爹听说你嫌宫中的那几亩地小,既然如此,爹爹赐你一座皇庄如何?” 朱予焕呀了一声,急忙推辞道:“焕焕怎么敢……” 朱瞻基倒是毫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你嘉兴姑母、庆都姑母也到了该选驸马的年纪,也该修建公主府、赏赐皇庄,到时候你们姑侄三个都赐下皇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揉揉女儿的头,道:“况且有务农寺的名号在,这皇庄的赏赐理所当然,总不能真让你去向英国公‘借地’吧?” 朱予焕心想朱瞻基果然让人暗中盯着他们,她想让他听到的东西,他全都听到了,还多亏了张辅那日主动出言,不然未必能有今日赏赐“皇庄”这一出。 朱予焕思索片刻,认真地说道:“焕焕请爹爹将两位妹妹也一同册封,以彰爹爹一视同仁。” 朱瞻基欣然同意,又拉着朱予焕的手道:“回头让太医为你制些药膏,咱们焕焕这双手可是既能弯弓射箭的手,万万不能受伤。”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也是保护弟弟妹妹们的手。” 朱瞻基更觉欣慰,开玩笑道:“不过这双手可得好好修炼画工了,也就是你这弟弟妹妹们年幼,没见过什么画,不然该被你的画吓一跳了。” 朱予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爹爹又拿焕焕开玩笑……三妹妹和弟弟才不会嫌弃我的画呢。” 朱瞻基点点女儿的眉心,道:“就你最伶牙俐齿,怎么就知道你孙娘娘肚子里会是个弟弟呢?” 朱予焕和孙贵妃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道:“当然是因为孙娘娘最懂爹爹的心思,知道国家安稳不仅要有爹爹这样的明君,更要后继有人,才能将爹爹的政令贯彻得有始有终。” 父女两个和乐融融,孙贵妃心中的不安却更甚。 万一……万一这一切都和陛下的期望不同呢?万一这一胎还是女儿怎么办? 朱予焕走出贵妃宫中已经是傍晚,她抬头看看天色,见不远处从内书堂下课回来的怀恩正候着,这才露出一个笑容,对着他轻快开口道:“走,咱们回家。” 她特意跑到孙贵妃宫中,为的就是从自家亲爹手里挖几块地出来,之后便可以考虑提前出宫的事情了。 总是待在宫中,和孙贵妃她们耍心眼,她这辈子就什么都不是。 第49章 熙和庄 朱瞻基说到做到,赐几位长公主良田耕地、在南城修缮公主府,又册封二公主为永清公主、三公主为常德公主。旨意下发,大家都有封赏,朱予焕在其中浑水摸鱼也就没有那么显眼了。毕竟几位长公主都到了婚配年龄,本就应该赐庄田、赏钱粮,更不用说不少人都知道务农寺是因为顺德公主才会建立,这皇庄大概率也只是为了方便务农寺行事。 倒是也有人提出异议,顺德公主还未出嫁,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已经有固定份例,即便赐田又有什么用处呢? 只是朱瞻基自称之后不会再另置庄田给顺德公主,朝堂上的异议便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朱瞻基原本便为张太后设立清宁宫庄,对于圈地这件事情算是轻车熟路,便将丰润附近又圈地新修皇庄,取名熙和皇庄,所围的五十顷良田都归属顺德公主朱予焕。 这点地盘和几位长公主相比算不了什么,也就没有人在这之上过多纠缠。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毕竟这田地于她另有所用,也正如这些大臣所说,这些粮食对于没有府邸、没有夫家的公主来说确实用不上,所以朱瞻基才这样毫无忌惮地赏赐朱予焕。 朱予焕用不上,这粮食和税钱到底该给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皇庄的主要目的便是用于增加收入,毕竟国库收入的赋税只是抽取一部分用于皇家使用,而皇庄的收入几乎全部归持有人,只需要缴纳远低于普通农民的皇税,无论是皇庄的主人,还是被招纳进入皇庄耕种的佃户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但实际上皇亲国戚不可能亲自来管理佃户,中间必然还要有其他人管理,自然就难保有抽成的情况发生。 朱予焕心中转了一圈,便让善堂登记在册的无地农户进了皇庄做佃户,佃户轮流管理、相互监督,账册一式多份,方便随时查阅,简化上上下下的管理结构,省去外人代行官府职权,一定程度上也能避免有人从中获利。 除此之外,朱予焕收取佃户的租金也相对较低,同时让佃户保留自己负责耕耘的耕地上的部分粮食,以此来保证佃户耕种的积极性。 交田赋是皇庄整体均摊的费用,但如果自己的耕地收成更好,自己能够留下的粮食就更多,佃户们自然是十分积极。 更不用说这些佃户原本就受过善堂的接济,都视皇后与顺德公主为恩人,在得知之前常来善堂的那位小郎君正是微服私访的顺德公主,他们愈发感动。 朱予焕看着大片种满粟米麦子的耕地,不由心生感慨。 果然买房置地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朱予焕在明朝虽然不愁吃喝,但看见这些田地,朱予焕还是从心底里涌出了某种热炕头的感觉。 朱瞻埏陪着朱予焕一同出宫来看朱瞻基赐下的皇庄,不由感慨道:“这么多耕地,种出来的粮食肯定比之前在宫里的还要多。” 两人站在连片的绿油油的耕地中,眺望着远处的景色,微风拂过,庄稼发出沙沙的响声,夏日的燥热的驱散不少。 朱予焕笑着说道:“只可惜务农寺育苗培土的规模太小,不能直接覆盖如此多的耕地,也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够不够有些成果。” 朱瞻埏叹了一口气,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农事本就急不得,皇兄设立务农寺农官到各地劝农,加上西南战事吃紧,听说英国公几次上书,说是愿意领兵去交趾平叛,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让百姓真正休养生息。” 朱予焕听他提起交趾的事情,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道:“交趾的事情恐怕是没什么转机了。” 朱瞻埏啊了一声,虽然明知道周围无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意思?” 朱予焕抹了一把脸颊边滚下的汗珠,道:“爹如今正是想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交趾气候与咱们这边不同,叛乱的又是交趾本地人。异地作战本就没有什么优势,前几次更是损兵折将,死咬着交趾确实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发一道上谕议和,以彰陛下宽和仁爱之心。” 朱瞻埏有些不理解,问道:“英国公自请出征,陛下为什么不同意?就算英国公年事已高,但先前皇爷爷在的时候,英国公可是四征交趾,肯定要比先前派去的那些人更加熟悉战况啊。” 朱予焕少见地压低声音,道:“小叔叔忘了,庶人朱高煦叛乱的时候,入京第一个找到的人是谁?” 朱瞻埏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道:“皇兄是担心英国公有反心?” 朱予焕摇摇头,道:“我想那倒也不至于,但到底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吧。” “也是……”朱瞻埏叹了一口气,又道:“英国公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还再三请命呢?” 朱予焕少见地流露出几分忧愁,道:“我想是因为交趾是在曾爷爷手上收归大明的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朱予焕才开口道:“好不容易来出宫一趟,就别提这些事情了,我听说爹爹给两位姑姑选驸马呢,只是我没什么空闲,便也没有多问结果。” 公主出嫁是大喜事,朱瞻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道:“皇兄先前和母亲提起过,为大姐姐选的驸马名叫井源,曾弃笔投戎,虽然出身军伍,但也不失文雅,更有战功在身,可见是个不错的人。” 嘉兴公主可是张太后的亲生女儿,朱瞻基的亲妹妹,选驸马自然是不能草率了事。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问道:“那二姑姑呢?” “是皇兄的亲信焦毅的弟弟,焦敬。” 朱予焕笑道:“难怪爹爹选他呢。” 朱予焕不认识这个焦敬,不过焦毅确实十分熟悉,毕竟这位也是锦衣卫,更重要的是他也出身彭城,和张太后是老乡,这样的朱瞻基死忠,朱予焕自然是格外注意——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 说起这个,朱瞻埏发愁道:“皇兄可是说了不再赐你庄田的,这五十顷也太少了些,赵王可都有八十顷呢。”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陛下的话可不能全然作数。” 上一个信朱瞻基的鬼话的已经被烤熟了。 第50章 二进宫 刚入了七月,北边又传来战报,鞑靼骚扰边境,被镇朔将军薛禄于开平击败,之后又率领精兵一路追击,生擒镇抚、百户等十二人,俘虏男女六十四人,获马八百余匹,牛羊四千余头。 这样的捷报传入京中,朱瞻基龙心大悦,又是好一番赏赐。 交趾的战事不顺,总得有个别的好消息让皇帝振奋一下心情吧。 朱予焕见状也很快上表,称要将熙和皇庄的收成按照寻常农户一般缴纳田赋,同时又将皇庄内的粮食拿出一半投入皇后经营得善堂,用于救济贫困百姓,再取一部分送入京中大小寺院,作祈福之用,祈求明年收成丰厚,更许愿孙贵妃平安诞下皇嗣,保大明国祚绵长。 朱瞻基自然是欣然答应,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满是对顺德公主的称赞,民间便更不必说了,毕竟于百姓们而言,好坏的定义总是非常简单——谁能帮得上自己,谁才是好人。 有了朱予焕开头,其他皇亲国戚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纷纷效仿朱予焕,从皇庄中拿粮拿钱,缴纳田赋、行善积德,一个不落。 皇帝的女儿都这么做,他们这些已经和皇帝血脉疏远的人哪敢说些什么? 朱瞻基很满意,这是实惠。朱予焕也很满意,这是声望。 别的做不了,舆论战该打还是要打的,自己要是不说话,岂不是让别人捡了便宜? 朱予焕心态轻松,孙贵妃就不一样了,京中也好、宫中也罢,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夸赞皇后与顺德公主的,纵使孙贵妃在宫中养胎,也能听到几丝风声。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虽然有宫人看顾着,不至于生大病,但小病却接连不断,隔几日便有个头风脑热的。 孙贵妃身体不适,张太后也顿感头痛。 她是当真不明白孙贵妃的性子怎么越来越古怪,在乎这些小事做什么?皇后母女二人又没什么坏心思,依照皇帝的心思,即使她生下女儿也不会说什么,更不用说她要是生下个儿子,这大明的皇位十有八九就是这孩子的了,将来也能做个太后。 虽然有些不恰当,可宋仁宗的时候也有大小太后在,这两位不是宋仁宗的亲生母亲,尚且有太后之称,难不成未来的皇帝还会委屈了她一个皇帝生母不成? 较这点劲实在是没有必要。 但若说斥责皇后母女,那就更不对了。 这本就是好事一件,不说皇帝满意,就是她这个太后也很满意,因为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训斥皇后母女,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张太后只觉得自己原本好转的头风似乎又严重起来了。 “太后娘娘好些了吗?” 张太后叹了一口气,拍拍吴妙素的手,道:“好了,你在这里揉了半天,也该累了,坐下歇歇吧。” 吴妙素应了一声,这才退后几步,缓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胡善祥柔声道:“都是儿媳办事不力,才总让娘费心思。” 张太后摆摆手,叹息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经不住事,什么都没做呢就觉得累了……望之不在宫中,多亏妙素学了按摩,尚可缓解一二。” 吴妙素自谦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恰好又到了徐娘子入宫的日子,妾身也好多多请教,精进几分按摩的手艺。” “不过你这手有些凉,我听望之说,这手冷是体虚,一会儿望之入宫了,让她给你看看。”张太后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实在不行……让人宣贵妃的母亲入宫住一段时日吧,也好让她安心一些。” 朱予焕闻言道:“不如也让徐娘子为贵妃看看?” 她猜测孙梦秋大概是心理压力过大,加上怀孕期间的激素分泌,所以才会引起孙梦秋身体上的一系列变化,只可惜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大抵是不会有人关心产妇的心理健康的。 “算了吧,她正在孕期,难免敏感多思,从我库中给她拨些补品好好养着,慢慢养着就好了。”张太后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一胎如此辛苦,倒是劳累了她。皇后,平日里她若是有什么逾矩,你还得多多包容。” 徐望之到底是朱予焕推荐入宫的,万一孙梦秋一糊涂,拿孩子说事怎么办?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张太后也不想这宫里出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她见孙梦秋这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也知道恐怕会影响她腹中胎儿的身体,正是发愁的时候呢。 胡善祥应声道:“这是自然,都是儿媳的本分。孕中本就辛苦,更何况贵妃是为国家诞育皇嗣,儿媳更应该体谅照顾才是。” 张太后脸上总算流露出欣慰之情,道:“皇后能如此想最好,有焕焕这个丫头在,以后总有好日子的。” “娘说的是。” 谈笑间,徐望之已经被宫人引了进来,张太后见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笑道:“如今你们一家团聚,又有医馆傍身,望之看着比从前可是更潇洒了。” 徐望之闻言有些腼腆,道:“若非陛下与太后娘娘的恩情,望之如何在顺天安身立命呢?” “你啊,最不爱说漂亮话,不像某个丫头,小嘴抹了蜜似的。”张太后指了指吴妙素,道:“我这头风是老毛病了,你先给她瞧瞧。” 吴妙素急忙站起来,道:“徐娘子入宫是专门为太后看诊的,这于礼不合……” 张太后只是冲徐望之扬扬下巴,显然是不打算扯皮。 徐望之见状便搭腕为吴妙素诊脉,她微微皱眉,先是歪了歪头,随后又让吴妙素换了一只手诊脉。 朱予焕察觉到徐望之看了自己一眼,不由一愣。 看她干什么?难不成吴妙素中毒了? 徐望之急忙起身贺喜道:“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后娘娘,恭喜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有孕了,约摸着已经有两个月了,不如再请太医院的太医细诊一番。” 三人俱是一愣,张太后大喜道:“好好好……这真是太好了!快去,快去告诉陛下,贤妃有孕了!” 这宫中孩子夭折的也不在少数,皇子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报喜这种好事,宫人们自然是乐意的,立刻便有人应声而去。 胡善祥瞥见吴妙素神情有些错愕和惶恐,急忙让他坐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宽慰道:“先不要紧张,待到太医和徐娘子再细诊一遍。” 朱予焕垂下眼睑,心里琢磨着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胎应该就是他的另一位倒霉蛋弟弟了。 说来他们两个的年龄似乎确实相仿,不过有这么近吗? 徐朱予焕余光瞥见徐望之傻呵呵的笑容,这才明白她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徐望之大概是认为贤妃和她们关系更亲近,要是贤妃能生下个男孩,对胡善祥母女也有好处。 倒也确实如此。 第51章 旧时歌 贵妃贤妃接连有孕,宫中上下顿时喜气洋洋的,其余的妃嫔们不由都有些眼热,更是向朱瞻基抛出了橄榄枝。 这两位都不能侍寝,孙贵妃身体不适,陛下为了国事不便宿在贵妃身边,贤妃如今也怀孕两月,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这下总该轮到她们这些妃嫔了吧? 朱瞻基倒是也欣喜宫中一次性有了两件大喜事,只是真让他每日都见这些妃子,他自己也觉得头大,最后还是到了胡善祥宫中躲清净。 妃嫔们自然是不敢从皇后宫中抢人的,且坤宁宫与前朝更接近一些,朱瞻基做什么都方便。 算来就是还在东苑做太孙的时候,这夫妻二人也没有这样朝夕相处的时候。 于胡善祥而言,只是有些不习惯,可以忍受,但对于朱友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先前朱瞻基偶尔来一次,朱友桐还能时时偷懒,但朱瞻基常驻坤宁宫,朱友桐就再也没有了犯懒的理由,只得乖乖地被朱瞻基督促学习。 朱瞻基看着朱友桐的大字,不由面露欣慰,道:“总算有个字形了。” 朱友桐偷悄悄撇撇嘴,随后煞有介事地说道:“万事万物讲究顺其自然,不能强求,皇爹爹怎么不明白呢?” 原本在绣花的胡善祥闻言立刻打断道:“好了,胡说什么呢?怎么还和你爹爹斗嘴?写完就快出去玩吧。” 朱瞻基被朱友桐的话逗笑,并不在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到了秋收的时候,你姐姐跟着你五叔一起,带着务农寺的官员去丰润一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这些歪理可没人叫好。”他说完也有些纳闷,道:“你姐姐从出生起便总比别人快一步,是天生的勤奋,怎么到了你这里,整日就想着偷懒。” 朱友桐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姐姐害怕皇爹爹呀。” 朱友桐这话一出口,殿内一片寂静,胡善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揪紧了。 她自然是知道,朱予焕怕的是朱瞻基翻脸无情,朱瞻基杀得了叔叔,难道杀不了女儿吗?如今这样的平衡究竟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一旦朱瞻基真要动手,朱予焕还能造反不成? “害怕?”朱瞻基面露微笑,问道:“你姐姐胆子最大,怎会害怕?” 朱友桐认真地说道:“皇爹爹是天子,从小能文能武,姐姐是害怕自己若是不努力便不配做爹爹的女儿。姐姐虽然坚强,可是姐姐也是小孩子啊,当然担心皇爹爹有了弟弟就不要自己了,所以才多加努力,其实姐姐比我还要粘着娘呢,只是皇爹爹不知道而已。” 朱瞻基微微一愣,回想一番,他似乎从来没有在长女的身上看出过一丝恐惧或愤怒,原来平日里都忍着。 想到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朱瞻基心中难免多了几分不是滋味。 朱瞻基幼时便跟随太宗身边,也知道自己肩上担负着讨皇爷爷欢心的责任,为父母、为自己、为兄弟姐妹,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心中再多的想法也无处倾诉,便是有怨言也深埋心底。 他自然明白,自己常将女儿带到皇爷爷身边,何尝不是让她从小便学会讨好长辈。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也重蹈覆辙。 朱友桐见朱瞻基不说话,只是道:“嘉嘉宫里养了两只小兔子,我去看兔子了,明日再交课业给皇爹爹。”说罢便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胡善祥瞥见朱瞻基神情,心中这才一松,她挥挥手屏退宫人,这才道:“不过是桐桐的几句胡话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瞻基却摆摆手,他望着胡善祥许久,还是开口问道:“皇后,你心中是不是有怨?” 胡善祥垂下眼睑,与他对视片刻,道:“怨又如何呢?于事无补,妾身能做的不过是遵循册封旨意上的‘恪遵妇道,恭顺以事上,勤俭以持身,惇柔嘉之令仪,崇雍睦之懿德’1,尽平白享受这荣华富贵应有的职责罢了。” 朱瞻基看出她说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叹息道:“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一句真心话。”他看向胡善祥,道:“朕最厌恶的便是你这副从不说一句真心话的样子。” 胡善祥沉默良久,朱瞻基本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正要起身,胡善祥却侧对着他坐下,望着屋内挂着的那副“持躬淑慎”的大字,反问道:“陛下心中难道没有怨吗?” 朱瞻基侧过头看向她,只见胡善祥的手正紧紧抠着桌角,她轻声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朱瞻基不由一怔,道:“你……”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怒意,道:“既然如此,你入什么宫!你若是不入宫……” 胡善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陛下或许是忘了永乐十五年正月壬寅的事情……若是贵妃在这里,必然会明白妾身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朱瞻基愣了愣,这才依稀从往事中想起什么,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胡善祥初到应天准备受封太孙正妃,自然要先行拜见皇帝与太子、太子妃。按理说两人理应见面,只是朱瞻基心中有气,一开始并未出现,躲在东宫园内和彼时只能屈身为嫔的孙梦秋见面。 待到他慢条斯理地要见胡善祥的时候,胡善祥已经身体不适先行出宫了。 朱瞻基便对这位未来的太孙妃愈发没有好感。 只是如今胡善祥开口,朱瞻基却依稀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 那日还是太子妃的张太后和他说“胡家三娘去园子里转了一圈便有些不适,兴许是园中的花儿粉儿不对,之后让人换一换吧”。 胡善祥轻声道:“陛下心中的故人也好、发妻也罢,从来就不是妾身,即便妾身尽力想要补偿,于陛下和贵妃而言,也不过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罢了,陛下又何必在妾身面前求真呢?” 朱瞻基既不愿继续想下去,也不想在坤宁宫中呆下去,起身道:“贵妃这一胎若是皇子,将来必然要继承大统。” 胡善祥面不改色,道:“只要陛下能让焕焕与桐桐出宫、平安一生,妾身可以上表自请废后,保全陛下和贵妃的声名。”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 朱瞻基冷笑一声,道:“你想得倒是好,说是保全,可史书会如何说,朕难道不清楚吗?” “只要陛下答应我的请求,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朱瞻基冷冷开口道:“你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深宫妇人而已。” 胡善祥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看向朱瞻基,道:“陛下说的是。” 朱瞻基与她对视良久,明明听到她一如既往的恭顺回答,却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拂袖离去。 外面的宫人因着怒气冲冲离去的皇帝跪倒一片,许久之后才有人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今日的晚膳……” 胡善祥一手扶着桌子,放缓了声音道:“不必为陛下准备,也不必为我准备了。” 宫人大着胆子看向胡善祥,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急忙对其他人道:“快去请太医来为娘娘看诊,再让人给公主送信!” 朱瞻基原本想着去孙贵妃宫中,但想到朱友桐和朱含嘉两个孩子也在,只能转道去了吴妙素宫中,吴妙素原本在写家书,听到宫人禀报,急忙起身迎接朱瞻基。 朱瞻基瞥了一眼她桌上的纸,放缓声音问道:“在给家中写信?” 吴妙素让人将信纸收了起来,笑道:“是,妾身的弟弟如今还在行伍中,妾身想着天气开始有些冷了,便写信让他加衣。”她偷偷打量朱瞻基,见他还有些面红耳赤,便隐约猜到他许是动了肝火,近来皇帝常在坤宁宫休息,那他的动怒对象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朱瞻基哪里记得她的弟弟是做什么的,只是笑着说道:“待到你诞下皇嗣,便将他调回京中,你们也好姐弟团聚。” 吴妙素刚要起身谢恩,朱瞻基已经让她坐下,吴妙素只拭泪道:“妾身多谢陛下恩典。” “妙素,你以前是跟着胡尚宫的女官,也曾跟在皇后身边照顾过一段时间,对吧?” 吴妙素喉头一紧,心中警觉,面上却仍有泪痕,柔顺道:“是。胡尚宫曾经教授妾身女官之职,妾身也曾留在东苑照顾牡丹。” 朱瞻基紧紧地盯着她,开口问道:“你觉得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恭敬?可依朕看,皇后看似恭敬,可她心里谁都不服,连对着朕也是如此。更不必说她心思幽深,平日里看着温柔可亲,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妙素微微一愣,没想到朱瞻基问的竟然是这个,不仅如此,还对着她这个妃嫔大吐苦水,可见是对皇后怨言不小,丝毫不顾及这样会让皇后丢了面子。 也不知道帝后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朱瞻基这样大动肝火。 吴妙素思索片刻,还是诚恳地说道:“皇后娘娘有一颗仁爱之心,于六宫妃嫔、天下百姓无愧,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寻常百姓,有哪个会说娘娘一句坏话呢?” 朱瞻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皇后确实是个好皇后。” 吴妙素见他面露悻悻之色,想起胡善祥对自己的嘱托,接着说道:“皇后娘娘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 朱瞻基没想到她竟然话锋一转,说起了皇后的不是,便开口问道:“皇后哪里不好?” “皇后娘娘为了尽职,委屈自己和两位公主太多。” 朱瞻基听完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会替她说话。皇后尽忠职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吴妙素接着说道:“先前妾身在东苑伺候时,私下见公主日夜不歇,不是苦读便是习武,若皇后娘娘如同妾身一般是普通妃嫔,只需一心一意讨好陛下即可,何必让公主这般辛劳呢?” 朱瞻基微微一愣,不再言语。 吴妙素察觉到他那一丝愧意,道:“虽然皇后娘娘对妾身多有照拂,但妾身所说也并非虚言。贵妃娘娘对常德公主管束严格,但也未曾下过狠心,让常德公主与顺德公主一般劳累,就是放在民间,也没有哪家舍得让孩子受苦的。”她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尤其是妾身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更觉皇后娘娘太过苛求自己和两位公主。皇子也好、公主也罢,身上都有陛下的血脉,不论是陛下还是妾身,又哪里舍得他吃苦呢?” 朱瞻基一怔,想起胡善祥所说的话,苦笑道:“是啊,她天生的冷心冷情,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对朕也从未有过丝毫期望,只想着这两个孩子能够靠着自己活在这世上就好,其他的又有什么在乎的呢?” 吴妙素仿佛未曾听懂皇帝的言外之意一般,只是继续道:“皇后娘娘对自己便更不必说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何曾松懈过一日?若不是徐娘子入宫为皇后娘娘看诊,妾身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凤体不佳……换做是宫中任何一个妃嫔,也没有像皇后娘娘这样弃自己于不顾的。” 朱瞻基自诩后宫安宁,几乎从不过问宫中的事情,今日仔细想来,胡善祥确实从未让他操心过后宅的安宁。 便是张太后掌管的后院,也不像这样风平浪静。 朱瞻基自然是知道,母亲有时也是故意让妃嫔们挑事,自己再来平事,如此才能彰显她这个正妃的重要性。 胡善祥却从不这么做。 吴妙素见朱瞻基若有所思,对旁边的宫人招了招手,待宫人端来托盘,上面正是一只暖耳,她递到朱瞻基面前,笑道:“陛下试试这个。” 朱瞻基回过神,接过吴妙素递来的暖耳,摩挲着毛料调侃道:“这料子摸着一般,难不成是有人糊弄你?” 吴妙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陛下忘了,这是先前公主送您的獐子皮,只是当日忙着庆贺贵妃有孕,内官们便随意整理分发,妾身见这獐子皮的颜色不错就要了过来,想着陛下和公主看了都高兴,也是妾身借花献佛呢。” 朱瞻基轻咳一声,这才将那暖耳戴好,对吴妙素问道:“怎么样?等到天冷了,朕便换上。” 吴妙素笑眼盈盈,夸赞道:“正配陛下呢。” 第52章 回家路 “阿嚏!阿嚏!” 怀恩见朱予焕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免有些担忧,将手里披风罩在朱予焕身上,道:“公主还是再多加几件衣服吧。” 薛瑄见状也开口道:“是啊,公主,这清点对比种子、田地的事情,有我们这些官员完成便是,再说还有佃户们搭把手,无需公主费心。” 朱予焕摇摇头,道:“工匠们都去检查农具了,这些事情就数我最了解,当然要我亲自来。”她露出一个笑容,道:“更何况我还等着庆功宴呢,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占了这样的便宜,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呀,再说就连忠哥儿都没有休息呢,我歇什么?” 她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原本在不远处时不时偷偷地打量着朱予焕的佃户们更觉得这位顺德公主仁爱可亲,能够教养出这样的公主的皇后娘娘,必然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便宜的耕作方式、极低的田赋、丰厚的收成,虽然仍旧有劳役,但也已经是梦一般的生活了。 薛瑄听她这么说,自然也不再劝阻,只是心里有些纳闷。 顺德公主来皇庄都要带着英国公的儿子做跟班儿,陛下竟然也不阻拦,难道是考虑要把顺德公主嫁到英国公府?可这英国公的儿子是残疾,大抵是命短又继承不了英国公的爵位,一旦公主下嫁,以英国公的谨慎,自然是不可能让儿子纳妾,也不可能再生儿子,万一张忠走得早,英国公府岂不是要绝后?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予焕这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一手托腮,望着远处渐渐暗淡的霞光,嘟囔道:“也不知道桐桐那边怎么样了,想必再过几日回宫便知道了。” 主仆二人在田埂边歇息,怀恩面露紧张,道:“让二公主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太危险了?陛下生性敏锐,若是察觉到不对……” 朱予焕看着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半开玩笑道:“我爹知道桐桐还是个孩子呢,她自然是不会说谎的。” “可是这么说当真有用吗?” 朱予焕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茧子,道:“奶奶说过,我不仅是朱家的公主,更是我爹的女儿,我得让我爹知道,我这辈子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啊。委屈这种事情,自己说了只会惹人厌烦,别人说了才显得可怜呐。”她说完又伸了个懒腰,接着道:“我娘不是说狠话的性格,我爹也不是任由别人顶撞的个性,最多是不欢而散,宫内有妙素在,不会出事的。” 怀恩有些犹豫,但还是道:“贤妃娘娘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公主也该稍加提防。” 朱予焕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妙素是个注重恩情的人,更何况她的母亲和弟弟都要靠我保全,我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蛐蛐儿,为了对方都要好好活着。” 怀恩明白她的未尽之意,道:“怀恩明白了。” 朱予焕垂下眼,道:“也多亏先前看了徐家的家书,这才便于让师傅将妙素的母亲安插到徐家的医馆看病,只说是从丹徒逃荒过来,所以平日里不敢随意露面,病得厉害才来看大夫……如此也总算能让她们母女两个光明正大地团聚。”她摸了摸下巴,道:“虽然不知道贵妃和孙夫人在捣鼓什么名堂,但目标不是我和我娘的话,那就只有可能是妙素了。” 吴妙素是胡善围的徒弟,这件事宫中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而胡善祥不受宠爱,身体又不算好,吴妙如如今怀孕,最心急的自然是孙贵妃。 论起出身,吴妙素原本是宫人,和孙贵妃一比确实没什么威胁,但她和胡善祥关系好,若是生下皇子,交给胡善祥养育,那才是真的麻烦,所以当务之急便是打掉冒头的吴妙素。 吴妙素如今愈发谨慎圆滑,孙贵妃若是想要拿捏她,唯一能够下手的便是吴妙素的家人。 这确实是吴妙素的弱点,所以朱予焕才求刘永诚多多留心。也好在吴妙素母亲机警,趁着朱瞻基攻打武定州的时候跑出了汉王府,否则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将纷繁的思绪抛之脑后,朱予焕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要是可以,真不想回去……” 怀恩宽慰道:“公主若是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这熙和皇庄是陛下御赐,只要公主在,这里永远都是公主的。”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道:“既然是陛下御赐,又怎么能算是我的呢?” 两人正说话间,皇庄的仆从快步跑了过来,身边还带着报信的内官,他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病倒了!” 怀恩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咣当一声,侧头一看,朱予焕原本坐着的凳子已经倒在了地上。 朱予焕攥紧了手,佯装淡定,开口问道:“怎么回事?娘怎么病倒了?” 内官不敢看朱予焕,像是怕被她责罚,这才嗫嚅道:“前日陛下和娘娘似是起了口角,只是奴婢们都在外间候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再进去的时候,娘娘便有些身子不适,病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朱予焕瞥了一眼天色,这才道:“让人准备车马,现在就回宫。记得知会忠哥儿一声,让他之后跟着车马慢慢回京。” 怀恩微微一愣,虽然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朱予焕为什么急着回宫,但还是应了一声,下去让人准备车马。 因着朱予焕着急回宫,自然是轻装简行,若不是怀恩请求,朱予焕大抵是要直接骑马回京的,不过顺天到丰润路程不远,道路也算平坦,一路驱车也不影响速度。 如今虽然还未到冬日,但天气却是一日比一日的冷,尤其是入夜之后,冻得人牙关直打颤。 马车迅速奔驰在阴冷的小道上,周围只跟着一小队护卫,林间除了赶路的声音,寂寥得可怕。 小道虽然不比大道平坦,但也不至于颠簸,怀恩原本正在沉思,马车却忽地一晃,不可抑制地向前倒去。 “深夜行路,看来是有宝贝啊,兄弟们,把车上值钱的东西搬走!” 怀恩心中一紧,登时明白过来,他们是遇上“劫道”的了。 第53章 立大功 怀恩强装稳定,从怀里拿出钱袋,开口道:“这车是赶着回京的,没什么值钱之物,车中的钱财就这些了,还请几位行个方便吧。” 为首的汉子听出他的声音不是个女子,挥刀一砍,马车车门便成了两半,他上下扫视怀恩一番,在看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的时候,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冷笑道:“既然是赶着回京城的,那就更不能放你们走了,不然到时候还能有我们的好吗?” 他此言一出,追随身边的十几个汉子都纷纷应和。 怀恩扫视周围一圈,几个护卫都已经被按在地上,束手就擒,还有两个受了伤,坐骑更是摔倒在地,被捆了起来,可见这伙人是拉了绊马索,之后要把这些马拉去贩卖。而原本拉车的马已经消失不见,想必刚才马车失去平衡也是因为马绊被这些山匪砍断。 怀恩立刻断定,这几人既不是为了求财,也不是为了害命,而是奔着别的目的来的。 顺德公主深夜赶路被山匪劫持,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于皇家名声而言可不是一件小事。 对于朱予焕本人来说,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最好的做法自然是不要声张。 “哥儿几个,把这两位贵客拉去咱们家里做客!等到钱财到手了,再放他们回京!” “好嘞!” 几人正要上前,怀恩开口呵斥道:“你们几个便是那山匪张五三、宋四六吧!要是再敢上前,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为首的人哈哈大笑,道:“那读书人怎么说的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看着娘里娘气的,倒是挺猖狂!” 跟着的几人正要哄堂大笑,却忽然听到一阵风声,还没来得及看清飞来了什么,就听到扑通一声,原本还在嘲笑怀恩的张五三已经倒在了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大声惨叫起来。 众人就着森然月光一看,只见遍地的血洒在白霜上,让人心里发毛,再看已经昏死过去的张五三,只见他脸上插着一支羽箭,眼眶正不断地涌血。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原本被按着的护卫一脚踢翻身旁的山匪,三下五除二便压制住了对方, 宋四六没想到局势忽然翻转,大声道:“你今日被我劫了,声名尽毁,趁早把我们放了!不然等我们寨子里的兄弟们来了……” “什么声名尽毁?” 原本坐在车内的女子站起来,一出声却是个少年的声音,众人不由微微一愣。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张忠咳嗽两声,不自然地开口道:“我是英国公之子张忠,不过是家中有事,赶着回京罢了。” 嘴上这么说,张忠还是在心底宽慰自己,今晚的都是跟在公主身边的人,不会到处传闲话的。 便是几个护卫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若不是还押着这几个山匪,大概也要开口发出自己的疑问了。 ——顺德公主去哪儿了? “刚才在这附近看你们半天了,你们是第一次劫道啊?怎么连地形都不看就出来混呢?” 众人看向不远处,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附近围了上来。朱予焕穿着氅衣坐在马上,旁边同样骑马跟着的则是石林,几个锦衣卫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对方的下巴和四肢卸了,用绳子一一捆好,乍一看不像是人,倒像是待宰的猪仔。 朱予焕微微一笑,温声道:“让各位久等了。爹爹怕务农寺官员遇上危险,特意派遣锦衣卫暗中随行,按理说我无权调动锦衣卫,只可惜我一向骄纵,便强行把锦衣卫借来用用,也不知道之后京中御史会如何参奏呢。” 众人都不敢出声,只各自听着风声。 朱予焕撩了撩因为山风微乱的发丝,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山匪,那正好,把你们带回顺天,也算是立功了。” 石林沉默地摆摆手,这些人便被拖走,其中一个锦衣卫上前探了探到底在上的张五三的鼻息,冲着石林摇了摇头。 石林看了看朱予焕挂在马鞍上的复合弓,小声道:“公主,您下手太狠了,为首的人死了,审其他人未必有结果……” 朱予焕冷冰冰地开口道:“这附近哪有什么山匪?总不能是白莲教死灰复燃了吧?”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怕来不及审他们就先死了。” 自从唐赛儿白莲教起义后,朱棣对于剿匪最为上心,要是连丰润这样接近顺天的地方都有白莲教的人,岂不是打朱棣他老人家的脸? 石林刚想说北镇抚司的大牢怎么可能轻易死人,以锦衣卫的手段,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犯人,只是话未出口,石林又忽然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乖乖地闭上了嘴。 倒还真有人能让锦衣卫大牢里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只是这话不能乱说。 朱予焕瞥了一眼地上的血,道:“什么时候死就看他们的命了。” 早在那个内官到了朱予焕面前的时候,朱予焕便怀疑对方可能有诈,别的不说,朱予焕对自己亲娘的个性最为了解,即便真的病重,也绝对不会让人来找朱予焕,为她平添烦忧。刚才所谓的山匪不过是怀恩胡说八道诈这几人的,对方大抵是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就这么默认所谓的山匪身份。更不用说朱予焕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分明是先确定了马车内的人,才有了这么一出,且口音也并非顺天府本地人,虽然有刻意模仿,可朱予焕还是能听得出来。 朱予焕一个深宫公主,就是想要得罪别人,也没什么合适的对象,朱予焕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石林见朱予焕久久没有说话,只好缓和气氛道:“今夜想必也赶不回京城了……” 朱予焕调转马头,道:“明早宫门一开,我就要进宫。” 石林跟上她,开口道:“公主放心,臣也会将此事如实禀报的。” 朱予焕沉思片刻,道:“既然这几人承认自己是山匪,你照实说就是。” 石林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如此打算,开口道:“这事可大可小,顺天府内有山匪,可是威胁陛下安危的事情……” 朱予焕勾起唇角,道:“那要看陛下如何看待了,我自然有我的破局之法。” 第54章 仁寿宫 宫门刚开不久,朱予焕便入了宫,倒把宫城的守卫吓了一跳。 顺德公主是跟着务农寺的官员一同外出的,如今自己先行回来不说,竟然只有三四个护卫和内官跟着,衣摆上还有露水的印记,可见是匆匆赶回来的。 朱予焕进了宫城,先让怀恩去坤宁宫探望胡善祥,自己则是直奔张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张太后如今越发注重身体,一向早睡早起,因此仁寿宫的宫门一向开得极早,宫人们更是早早地扫洒仁寿宫内外。 宫人们远远地见顺德公主奔来,只见她发髻微散、双眼泛红,有些跌跌撞撞地走近,开口便问道:“奶奶呢?” 这宫中上上下下,谁见过顺德公主这般惊慌失措,一时间都看呆了,还是有个宫人反应快些,赶忙道:“太后娘娘已经起身了。” 朱予焕便急匆匆地过了宫门,宫人们面面相觑,纷纷小心翼翼地往内探头,只是宫墙高深,不知道内里情境。 倒是殿内伺候的宫人们见到朱予焕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通报也赶不上她的速度,便见往日里最为活泼俏皮的顺德公主竟然当着张太后的面嚎啕大哭,边哭边道:“奶奶,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张太后原本还讶异于孙女独自一人回来,见她看着又惊又怕,急忙伸手将她楼入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张太后身边的女官见状挥退众人,自己也悄悄地退了下去。 张太后搂着朱予焕,哄了又哄,见她哽咽着不说话,这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她原本只当朱予焕是被什么吓着了才会如此言语,可真听朱予焕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张太后已经色变,怒道:“好大的胆子!连公主的命也想要,今日敢装作山匪劫道,明日岂不是要学那些逆贼造反!” 妃嫔也好、大臣也罢,爱怎么斗怎么斗,张太后都可以不在意,但唯独有一点不能容忍,那便是残害她的子孙,竟然还是假传宫里的消息残害皇嗣,真当她这个太后是吃素的吗? 朱予焕抹了眼泪,可眼睛仍旧是红彤彤的,趴在张太后膝前,道:“当时焕焕未曾多想,可事后焕焕怕得厉害,再也不敢停歇,天一亮便入城了……” 张太后早就看出她风尘仆仆,想到她如此慌乱却也未曾大闹,可见也是怕这事传出去影响皇家声誉,又心里委屈,这才跑到自己宫中。 张太后宽慰道:“没事,到了奶奶宫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乱来!” 张太后一向笃信佛教,却能如此放言,可见是动了真格。 张太后又柔声道:“你在奶奶这里好好歇息,奶奶让人去请你爹爹来,让他调遣锦衣卫办案,为你做主。” 朱予焕一晚上没睡,一直在夜风中赶路,早就困顿不已,闻言心里一松,便彻底昏睡过去。 张太后见她突然昏迷,吓了一跳,伸手一探她烧得滚烫的额头,又摸了摸她冰冷的手,顿觉不妙,急忙扬起声音道:“来人!快传太医来仁寿宫!” 朱瞻基今日上朝,还要与群臣议事,张太后虽然不悦,但也不会打扰国事,只让宫人待到皇帝空闲的时候请来仁寿宫。 而顺德公主一路哭到仁寿宫的消息也渐渐在宫中流传开来,六宫妃嫔虽然不知道事情真相,但听说之后仁寿宫又召见了太医,便知道顺德公主必然是病了,因此纷纷派遣宫人到仁寿宫慰问。 待到朱瞻基下朝,这才听说了朱予焕的事情,先是传锦衣卫了解事情原委,下令调查,随后才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仁寿宫,只见朱予焕白着一张脸昏睡,不由心下一惊,心中生出了几分疼惜。 “皇帝,你说该怎么办?” 朱瞻基看向从外面进来的母亲,还能嗅到她身上的檀香,便知道母亲是去了佛堂。 “娘放心,自然是要彻查到底,赛哈智已经领命而去。” 自从朱瞻基登基以来,张太后便退居仁寿宫,还从未对朱瞻基的举措有过二话,此时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你是要彻查,今日害的是我的孙女,明日就要害我的儿子了,不彻查,你的命哪天也不知不觉地没有了!” 朱瞻基听出张太后的弦外之音,道:“她自幼长在娘的身边,娘应当知道的,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张太后闻言怒极,强压下火气,道:“她不做,有人替她去做!除了她,还有谁恨我的焕焕至此?陛下要宠爱哪个妃嫔,我这个为娘的管不住,但只有一点,那便是皇子出生就送到我这里养!我绝不许家里再出现今日这样自相残杀的事情!” 朱瞻基私心自然是更想皇子养在孙梦秋身边,但张太后这样动怒,朱瞻基自然是不好当面顶撞母亲,只好道:“儿子听娘的。但自相残杀这一说还请娘细细斟酌,梦秋绝不是这样的人。” 张太后冷笑一声,道:“儿子是娘身上的一块肉,你什么心思真当我不知道吗?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别管别人生下几个儿子,我都不同意你废后再立新后,不是皇后都能动杀心,要是皇后,这宫里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是不是都得去死?” 这话说得极重,朱瞻基被母亲戳破心里的想法,只得讪讪道:“中宫无子,为了国本理应早立太子……” “我可没有不让你立太子,但太子不能给他的生母教养、胡氏不能成为废后,这是我的底线。”张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做什么,娘从不管束,但这件事你必须听娘的……废后的口子一开,以后你的儿孙的后宫永不得安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家唱罢我家登场,遗祸百年由此开始。你明白吗?” 朱瞻基喉咙一紧,还是委婉道:“待到贵妃诞下皇子再说吧。” 张太后嗤笑一声,道:“心硬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当爹的,这孩子事发时镇定,可梦里始终不踏实,睡着了都在喊她的爹娘,只可惜她娘也病了,不然早就来看她了。” 想起当初吴妙素所说,朱瞻基心中有些愧疚,见朱予焕双唇干裂,便拿起旁边的琉璃杯给她喂水。 朱予焕咳嗽起来,大叫一声“不要溺死我”,这才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坐在床头的朱瞻基。 朱瞻基听锦衣卫说起,朱予焕事发时还算镇定,但后来大抵是越想越怕,一路夜奔回京,等到城门一开便回宫到了仁寿宫,可见朱予焕不过是强装镇定而已。 朱瞻基还未反应过来,朱予焕已经扑进他怀里,顾不得自己一脖子的水,朱予焕抱着朱瞻基大哭道:“爹爹!” 这水喂的,差点给她呛死! 朱予焕好不容易才收了眼泪,朱瞻基见她还在病中,也不好多问什么,只是宽慰了女儿一番。 朱予焕见朱瞻基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这才松开朱瞻基,故作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让爹爹见笑了……” 朱瞻基摸了摸她的头,有些愧疚地开口道:“爹爹总是忘记你还是个孩子。” 朱予焕垂下头,道:“是焕焕不好,若不是突然听到娘病倒的消息,就不会在晚上匆匆赶回来,更不会遇到山匪。” 朱瞻基摸了摸女儿的长发,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朕已经责令宫正司和司礼监彻查此事,和那个内官有关系的宫人,一律关押审问。” 要不是朱予焕警惕心高,强行让原本负责保护务农寺官员的锦衣卫随行,百户石林又考虑到公主的安危,当晚会发生什么事情也犹未可知。 朱瞻基已经让人去核实求证山匪一事,只是他心里很清楚,丰瑞与京城距离极近,怎么可能会有山匪,若是真有顺天府的这一众官员都得摘脑袋,这件事必然还有主谋。 张太后的话还回响在朱瞻基脑海中,纵使他不愿意相信,却也不得不考虑一种可能。 这件事兴许和孙贵妃有极大的关联。 朱予焕年纪虽小,但主意不小,时不时便献宝献计,他也好、太后也好,都对焕焕有几分看重,加上善堂一事,朱瞻基确实对废立皇后有些犹豫。 孙贵妃若是因此打击报复,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错误这种东西本就可以人为制造,这消息一旦散布出去,民间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传闻,大概率会有些穷酸腐儒责怪公主抛头露面才会招致祸患,如此便是朱瞻基也不好让女儿再随意出入宫闱。 靠在床边的朱予焕仰头看向朱瞻基,眼中满是希冀,开口问道:“爹爹,以后我还能出宫吗?” 朱瞻基心里早就对女儿满是愧疚,立刻道:“爹爹给了你牙牌,怎么还有收回的道理?”他察觉到一旁坐着的张太后看向自己,一心想着补偿女儿,接着说道:“爹爹命人给你在皇城修一座公主府,以后你出入宫闱便更加方便,免得像今日一样,在城外吹风受冻。” 朱予焕眼眶一红,正要掀开被子跪下谢恩,朱瞻基赶忙将女儿按住,道:“你是公主,爹爹的女儿,怎么还生分了?” 朱予焕怯怯道:“焕焕知道自己闯下祸事,给爹爹添了麻烦,却还受了爹爹的赏,心中有愧。” 朱瞻基听她此言,便知道朱予焕大抵也想到这世上能够记恨她一个深宫公主的人只有一个,立刻正色道:“焕焕,你现在还在病中,不要胡思乱想,待到锦衣卫调查出个水落石出,爹爹会还你一个公道,但你千万不能疑邻盗斧。” 朱瞻基与孙梦秋相识多年,知道她便是心结再重,也绝不会这样害人,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张太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一拍桌子道:“好了,焕焕还是个孩子,身体也未康复,你就不要在这里说什么大道理了,连我也听得烦闷。” 朱瞻基知道今日实在是惹怒了张太后,才引得她这样频频落自己的面子,可母亲到底是母亲,朱瞻基也只好道:“焕焕,你这些日子就在奶奶宫中休息,其他的事情都有爹爹在。” 朱予焕闷闷地应了一声,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顺德公主的失落。 朱瞻基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为难,这件事必然是要调查清楚,给太后、皇后和公主一个交代的,否则六宫不平,女儿更是对自己这个父亲失望,只怕以后也不愿意再担事,可一旦调查起来,万一这件事真和贵妃有关系…… “皇后娘娘慢些!” 原本沉寂的三人一同看向门口,只见胡善祥连皇后服饰也没有穿戴,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披风都未曾扣上,便奔到了床边,一把将朱予焕搂在了怀里,双眼通红,斥责道:“你急什么!有什么等不到天亮之后再说!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女儿,你要是出了个好歹,不如干脆让人把我的心也一起剜了吧!” 朱予焕被她搂在怀里,泪水扑簌扑簌掉进领口,心酸不已,却始终没落下眼泪,只是也抱紧了胡善祥,道:“娘,对不住……” 她自然是知道若是让胡善祥知道这事,必然又是心神不安。可这事不做不行,声名于她不过浮云,她只要实利,闹得越大越好,大到让朱瞻基一旦废后便能在野史里来个“明中三大案”,非得留着胡善祥的后位不可。 朱瞻基在一旁,自然是瞧见了胡善祥泪如雨下,苍白的双唇更是咬出了一丝殷红。他想起那日皇后愿意上表辞去后位,只求换两个女儿的平安,可如今却出了这一档子事。 朱瞻基顿感心虚,竟然也罕见地慌了神,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给这母女两个让出位置,还是该好好宽慰她们一番。 胡善祥平日里如钢一般,火烧不行、水淹不是,何曾如今日这般没了皇后的规矩体统?从小到大朱瞻基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还真没有像今日这样让他慌神的。 胡善祥心中只有朱予焕,一眼也不曾看朱瞻基,只是抚朱予焕脸颊,又摸她头发,生怕她有个一二,哭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张太后看到这母女二人的凄凉样子,也觉得心颤,拿着帕子沾泪,便是女官们也不再拦着皇后。 朱予焕握住胡善祥的手,道:“娘放心吧,我没事。” 朱瞻基见胡善祥发丝散乱,如失神一般,不免怜惜,拿出帕子为她擦去嘴角血丝,道:“皇后不必心急,太后已命太医院会诊,焕焕平安无事。”他停顿片刻,承诺道:“朕必然会给你们母女二人一个交代,放心吧。” 第55章 母女话 孙贵妃先前便因着思虑过重,身体不佳,加上之前被朱予焕“送礼未遂”的事情弄得心神不宁,因此一直在自己的宫中将养着,也学着皇后那般,不怎么与人来往,更勒令宫人们除了办差,不得随意与外人来往,平日里更要知礼守节,免得再遇上什么霉事。 好在平日里朱瞻基常来探望她,也算是平复了孙梦秋的不安。 恰如先前女儿朱含嘉所说,到底他们姓朱的才是一家人,即便她真的同朱瞻基说顺德公主心机非同寻常,朱瞻基也未必会在意。 先不说父女情深,孙梦秋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志向是成为一代明君,以顺德公主之才,陛下也未必舍得放手。 孙梦秋如今能够祈求的也只有腹中的皇嗣能是个皇子。 小爷的犹豫,她如何不知道?若是未来的皇帝是她的儿子,想必也能搏得一二怜惜。 毕竟大明还未有庶子继位的道理…… 孙梦秋好不容易放稳心态,不曾想孙夫人突然递了消息要进宫,却并非母女两人约定好的时间,让孙梦秋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娘怎么这样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朱含嘉见孙夫人来了,丢下手中的蹴鞠,上前乖巧喊道:“外祖母。” 宫人搬来凳子请孙夫人坐下,只是她心中有事,也顾不上和自己的外孙多说几句,在圆凳上如坐针毡,孙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妾身有几句体己话要和娘娘说。” 王振先是拾起地上的蹴鞠,随后才给孙夫人行礼,见孙夫人神情仓惶,王振不由暗自留心,更加好奇这母女二人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孙梦秋也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对,便对宫人们道:“你们都退下吧。王振,你将常德公主也带下去。” 王振心有不甘,但还是依言照做,见朱含嘉面露困惑之色,似乎不愿意离开,便哄道:“娘娘与夫人想必是商量着未来哥儿的事呢,殿下不是也要为哥儿准备贺礼吗?奴婢陪您一起去。” 朱含嘉这才乖乖跟着王振离开,只是仍旧忍不住回头瞧瞧母亲和外祖母。 待到女儿离开,殿内只剩下了孙夫人和孙梦秋母女二人,孙梦秋的身子如今愈发笨重,行走坐卧都有宫人陪侍,生怕她有个意外。 可一见到母亲,孙梦秋还是如同往日一般,走到母亲身边为她捏肩,疑问道:“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娘怎么这样行色匆匆……” 孙夫人忐忑许久,见孙梦秋还是一无所知,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 孙梦秋愈发不解,问道:“知道什么?” 孙夫人险些哭了出来,道:“有人假传皇后病重,顺德公主夜奔回京,路上遇上山匪了!” 孙梦秋微微一愣,急忙问道:“那公主怎么样了?是否平安无事?” “公主是平安无事……” 孙夫人又将顺德公主回宫哭诉,皇后病重探女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孙梦秋原本揪着的心这才放下,念叨道:“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孙夫人见孙梦秋竟然松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你真是让她吓破了胆子!这事连我都知道了,可见是满城风雨,人人都怀疑是你这个贵妃做的!” 孙梦秋闻言不由一怔,却又很快正色道:“这事又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孙夫人面露惶恐,拽着自己的袖子一言不发。 孙梦秋从未见母亲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很快明白过来,追问道:“难道这事和你们有关?你们……你们糊涂啊!公主是小爷的女儿,你们怎么敢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的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她心里乱成一团,下意识地说道:“我这就去找陛下和皇后娘娘脱簪谢罪!皇后娘娘心最软,只要我诚心,皇后娘娘必然不会追究……” 孙夫人被女儿这样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又听她说要去谢罪,立刻抓住她道:“你胡说什么,这事儿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娘是担心这件事牵扯到你的头上,所以才入宫来提醒你!再说了,皇后心软什么?她要是心软,能让那小公主跑到你宫中羞辱你?她分明是想要吓你!怕你生出了皇子!” 孙梦秋却不管这些,追问道:“娘,你告诉我,是不是显宗做的?”她见孙夫人不回答自己,更加明白过来,一时间头晕目眩,眼前发白,喃喃道:“哥哥也参与了……” 孙夫人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叮嘱道:“你之前所说的贤妃的事情虽然不是十拿九稳,但也有了眉目,你弟弟差人去丹徒寻了一圈,当地人从未听说过有贤妃这么一家人,可见贤妃出身作假。这可是欺君之罪,这贤妃又和胡善围、胡家关系密切,这时候将这件事揭开,皇后和顺德公主忙于自辩,自然不会再继续追究,还能趁机将贤妃拉下来。” 孙梦秋只觉心中苦涩,道:“如此一来,旁人以为不过是我们互泼脏水,小爷也只会各打三十大板,未必真的会疑了贤妃,反倒会认为我平日里恨公主极深,这事情都是我指使你们做的。” “恨公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孙夫人冷笑一声,道:“当初黄俨是谁抓的?黄俨那么多徒子徒孙,太后难不成都抓住杀了?总有那么几个受过恩、记恨公主的,公主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孙梦秋抽泣道:“你们是早就想好了法子,瞒着我偷偷去做,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勾连内外,如此行径,小爷以后还怎么信我?” 孙夫人见她心里还在乎朱瞻基如何看待她,恼怒道:“陛下的宠爱重要,还是咱们的荣华富贵重要?只要你有了陛下的长子继承皇位,皇后难道还敢效法太后逼你殉葬吗?我看你是每日被这些情爱冲昏了头脑,家中把你送入宫中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如个怨妇一般吗?我看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 孙梦秋一手扶着额头,五脏六腑都被这一番话搅弄得难受不已,悲泣道:“入宫本就不是我选的,若不是你们将我送进宫中,怎么会有今日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了错事,反倒要我陪着你们一起深陷泥淖,你们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陛下!” 孙夫人怕她动了胎气,只好将女儿搂入怀中,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放缓了声音宽慰道:“陛下和你相伴多年,即便真的起疑了,也不会公开斥责你,反而会帮着你遮掩过去,你自诩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你们这样难道不是逼迫陛下消耗对我的情分吗?”孙梦秋哽咽道:“待到将来情分也没了,我该如何?你们又该如何?” 孙夫人差点被女儿气了个倒仰,恨恨道:“好好好,你就惦记着你那点情分吧,我们是为了你好,难不成还能害你吗?等到我们都死了,我看你还能找谁哭!”说罢便松开女儿,气冲冲地离开了。 孙梦秋对着母亲的背影欲言又止,无声地哭了许久,仿佛又回到了十岁离开家的那日,趴在去往应天的马车窗棂上,看着母亲就那样决绝离开,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过了许久,孙梦秋到底还是自己擦了眼泪,叫宫人进来给自己上妆,说是要去探望病中的皇后娘娘,宫人们有知道情况的,便和贵妃娘娘说如今坤宁宫宫门紧闭,皇后因着公主在仁寿宫养病,不愿见客,劝孙梦秋先在宫中好好休息几日。 “那本宫要去仁寿宫探望公主。” 宫人犹豫道:“这……” 贵妃娘娘到了临盆的时候,理应好好休养,这冬日路滑、天气寒冷,要是出了个一二可怎么办? 孙梦秋理了理发髻,镇静道:“叫王振带上常德公主,就说是想她大姐姐了,我们母女一起。” 宫人无法,只好应声而去。 第56章 论口音 朱予焕这些时候都在仁寿宫养病,张太后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加上胡善祥的身体也未痊愈,便留着孙女不让走。 在仁寿宫中掣肘太多,朱予焕自然是想着早点离开,便央求着张太后请徐望之入宫陪自己几日,若是她身体已经恢复,便允许她回坤宁宫照顾母亲。 要不是仁寿宫地盘大,朱予焕光在床榻上躺着的这几日,恐怕就要憋出病来,好不容易等到了徐望之,两人便一起到仁寿宫的花园中说话。 这次入宫来的不仅有徐望之,还有徐望之的母亲陈氏,这位娘子也会一手妇科医术,便想着给皇后、贤妃都看看。 因着张太后担心孙女,便让徐望之先给朱予焕诊脉,自己则留陈氏在前面说话。 徐望之一身厚披风,见了她先是上下左右来回打量一番,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公主全须全尾的我就放心了……” 朱予焕哭笑不得地开口道:“是遇上山匪了,不是被山匪抓走了,不会缺胳膊少腿儿的。再说了,有忠哥儿帮我顶着呢,那伙子人又没有抓住我。” 徐望之早就在宫外从张忠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侃道:“他为了护着公主可是下了血本啊,可惜没让我看到。” 朱予焕轻笑一声,道:“之后我亲自去英国公府道谢。”说罢她伸出手,道:“徐娘子,请吧。” 徐望之伸手把着朱予焕的手腕,道:“好得很呢。” 朱予焕收回手,伸了个懒腰,拍拍自己的脸,道:“这下总算是轻松了,再让奶奶给我养着,我得裁新衣裳了。” 徐望之被她逗得笑弯了腰,见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小声道:“吴夫人如今跟着我们一起在医馆小住,这能成吗?她说话口音一听就不是江南的,我娘倒是教了几句,就是怕说得不够标准,被人听出来了……” 徐望之虽然生性耿直,没有花花肠子,可她的母亲陈氏却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否则也不会守着寡还能庇佑兄妹二人不受族人欺负,在徐家有一席之地不说,还继承了陆老夫人的医术,有独立能力。 陈氏见女儿和顺德公主有些来往,更是在顺德公主的帮助下在顺天站稳了脚跟,心里自然是想着朱予焕的,因此对这件事十分上心,平日里也将吴夫人神氏保护得很好。 朱予焕宽慰道:“放心,这宫里还真没几个南方的,许多宫人都是四五岁便入宫当差,早就不记得怎么说家乡话了,不会牵连你们的。如今吴安在宣府服役,有的家眷会跟随前往,神氏在宣府呆了也有快两年了,说话习惯了用北方口音也是难免的。”她说完不由一怔,思考起了另一件事。 那日劫道的山匪并非顺天口音,更不像是北方人,她原本觉得孙家是为了防止被追根溯源,才特地从外地找人装模作样。可如今仔细想来,对方找外地人来,兴许是顺便也不好说。 如此一想在,朱予焕开口问道:“诶,望之,你的官话还挺标准的,丹徒和无锡的口音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你用南方的口音说几句官话试试。” 徐望之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照着朱予焕所说,简单说了几句话,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要我教官话?”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没什么……不过是随便问问……” 刚才徐望之那几句话的口音确实和那几个山匪有相似之处,看来孙家是已经派人去过江南,调查吴妙素一家的事情了。 吴这个姓氏也称得上江南大姓了,有书香世家,也有市井小民,是以朱予焕并不担心这件事。 大明的人口普查系统还没有完善到现代水平,这一点不能算是实锤。 一定要说的话,除非朱高煦复活,否则还真没办法一锤子敲死吴家母子三人。 两人正说话间,有宫人快步过来,道:“殿下,贵妃娘娘来探病了。” 朱予焕和徐望之对视一眼,这才道:“我这就过去。” 两人到了前殿,只见陈氏正在给孙贵妃诊脉,便都静默不语,陈氏诊脉后又细细询问了孙贵妃平日里的行走坐卧、饮食习惯等。 待到纷繁的礼仪结束,陈氏这才道:“贵妃娘娘身体康健,腹中胎儿也养得很好,只是这个月份,贵妃娘娘的腹部略圆润一些,可能是胎儿养得稍大,贵妃娘娘生产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张太后闻言只是笑笑,道:“大些好啊,个头大的孩子有力气。” 孙贵妃脸色微白,但还是强笑:“皇嗣健康就好。” 第57章 割与舍 见陈氏已经看完诊,孙贵妃的脸色又不大好看,朱予焕见状上前行礼,算是为孙贵妃解围,道:“焕焕见过奶奶,见过贵妃娘娘。” 宫人早就将为顺德公主准备好的椅子搬到了太后身边,张太后立刻冲着朱予焕招招手,笑呵呵地说道:“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朱予焕立刻靠在张太后肩头,撒娇道:“焕焕早就好了,奶奶怎么还不肯让焕焕回去呀。” 孙贵妃见朱予焕来了,眼神不自觉地上下打量着朱予焕,见她果真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一见到张太后,便知道自己在这里讨不上什么好,甚至会自取其辱,但朱予焕平安无事,甚至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太后面前撒娇,也算是没有真的伤到公主,兴许小爷也不会太过生气…… 张太后亲亲热热地搂着自己的宝贝孙女,笑道:“你呀,就是受的苦太多,以前不生病不知道厉害,起码得在奶奶这里再养胖一些,奶奶才舍得让你回去啊。” 朱予焕故作不满道:“奶奶又不是养小猪。” 众人被她逗笑,张太后点点她的鼻尖,道:“这人心险恶,你年纪小还不知道,外面坏人太多,要是没有奶奶,怎么护得好你们呢?”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奶奶放心,从今后焕焕明白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孙贵妃心中有事,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勉强跟着调笑了几句,只觉得如芒刺背,见张太后只和徐家母女与朱予焕说话,更明白了张太后的态度,必然是已经认定这一切都是她这个贵妃所为,更有可能已经要求朱瞻基彻查,不许藏私。 自从小爷登基之后,太后就屡屡偏向胡家母女三人,甚至还曾特意下过一道懿旨,称后宫次序不可再变。 朱含嘉不明所以,只是走到朱予焕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家都说大姐姐遇上了坏人,有没有受伤?” 朱予焕笑着站起来转了个圈,这才牵起朱含嘉的小手,道:“没事,你看大姐姐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吗?” 朱含嘉见朱予焕真的平安无事,终于露出笑容,道:“大姐姐没事就好,宫里的娘娘们知道了,都很担心大姐姐的,只是二姐姐被母亲罚了禁闭,不能来探望大姐姐。” 朱予焕知道这都是自己让自家妹妹传话的惩罚,只笑眯眯地说道:“等过几日,大姐姐就去给桐桐求情,到时候咱们姐妹三人一起去玩。”她的视线故作无意略了一圈,见王振有些忐忑,便隐隐揣测孙贵妃这一次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朱含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羡慕地说道:“要是大姐姐也能带着我和二姐姐一起出宫去玩就好了,可是爹爹说大姐姐出宫是去办差的,不能带上我们……” 朱予焕还没有说话,张太后已经在一旁似笑非笑道:“以后出行可都得随身带着锦衣卫,否则又遇上个什么山匪、马匪的,你爹娘怎么放得下心?” 孙贵妃闻言心里凉了半截,只好起身告辞,将和朱予焕没说了几句话的朱含嘉也一起牵走了。 她如今唯一能够求情的人,大概也只有小爷了,毕竟若是顺德公主真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早就出来打圆场了…… 朱予焕瞥了一眼孙贵妃的背影,立刻起身道:“奶奶,焕焕有些事情。” 张太后摆摆手,只当不知道朱予焕想去找孙贵妃,道:“去吧。” 朱予焕出了仁寿宫的宫门,追上孙贵妃的身影,开口道:“孙娘娘!” 孙贵妃还未上舆驾,就听到朱予焕的声音,心中不免多了忐忑,开口问道:“怎么了?”她见朱予焕环视周围一圈,便叫众人退到不远处,这才接着说道:“公主……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朱予焕望着她,道:“爹爹答应了严查这件事,必然会给我一个交代,锦衣卫奉皇命调查,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孙贵妃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袍袖中的手,勉强笑道:“这是自然,这些山匪竟敢谋害公主,实在是胆大包天。” “是啊,今日敢杀公主,明日就敢杀皇帝啊。”朱予焕紧紧盯着她,道:“孙娘娘怎么知道他们是奔着公主来的?” 孙贵妃面色如常,道:“外面传得风风雨雨,都说是我要害公主,我便是想不知道也难。” 朱予焕知道她是在说谎,毕竟以孙梦秋的性格,若是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早就跑到仁寿宫来探望朱予焕,证明自己心中坦荡,怎么可能等到其他妃嫔都已经嘘寒问暖结束,孙梦秋这才姗姗来迟。 朱予焕只是认真地叮嘱道:“孙娘娘,你比我娘有福气,主动和这些事情划清界限,对你更好。” 孙贵妃神情一僵,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哀色,轻轻道:“皇后娘娘什么都不做,只要公主一个人去拼,公主心中难道不怨吗?” 朱予焕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地答道:“不怨。若只有我娘一个人,难道还能生下我和桐桐吗?如今的一切本就非她所愿,又何必为此浪费她的人生?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机缘。” 孙贵妃怔了怔,惨淡地笑了一声,道:“公主的心果然冷硬如铁,但……公主放不下皇后娘娘,我亦然,怎么能就这样舍下自己的亲人呢?” 朱予焕意味深长地说道:“皇后本就有约束外戚的职责,若真想成大事,孙娘娘怎能放不下?” 张太后贵为太后,两个哥哥也未曾担任过什么重要官职,也大都是虚衔,甚至鲜少议论政事,孙家却连谋害顺德公主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张太后原本就不大同意废后再立,如今有了这档子事,张太后自然是彻底厌弃了孙贵妃。 朱予焕也能够明白孙家为什么愿意兵行险着,其一是这件事成与不成,都会影响朱予焕的声誉,成了的话,最爱蹦跶的朱予焕消失不见,胡善祥一个人带个小丫头能搅弄什么风云?若是没成,为了让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朱瞻基必然会对朱予焕有所约束。其二便是朱瞻基为了给孙贵妃和即将出世的皇嗣兜底,即便查出了什么,也不会真的将事情闹大,定然只会委屈皇后和顺德公主。 一时的风言风语怕什么?张太后不同意怕什么?风言风语总会被其他流言掩盖,张太后这么大的年纪,总有离世的一天,到时候有皇帝做主,皇后之位、太后之位总归会落到孙家的头上。 孙贵妃微微一愣,终于明白过来,苦笑道:“公主都做不到,我又怎么能做到呢?” 朱予焕与她对视许久,道:“那就别借着争夺后位的理由去害无辜的人。” 孙贵妃心中一惊,几乎要以为朱予焕已经知道了孙家的计划,只是道:“我曾和公主约定过,不会伤害无辜,我记得的。” 如今朱予焕在仁寿宫,恐怕不好施展拳脚,若是想为孙家转移视线,也就只有这段时日了。孙家是她的家,兄长弟弟都是她的家人,她怎么真的能弃之不顾呢? 朱予焕见她如此反应,便知道孙家确实有针对吴妙素的后手,心中反倒轻松一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如此。 第58章 自作戏 “陛下,审讯的文书都在这里。” 朱瞻基立刻接过文书,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他原本琢磨着近来和内阁商量放弃交趾,现在又出了山匪这档子事,矛头直指孙贵妃,他本就心烦意乱,想着能尽快证明贵妃的清白就好。 他实在是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时间,于国家社稷无功,又影响他的声名。 自平定白莲教之后,顺天的安全一向是国家大事,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山匪,当真是不知死活。 只是这文书越看便越不对劲,朱瞻基不由皱眉道:“这假传消息的太监是黄俨的徒孙?” 王瑾答道:“是,此人在审讯中交代,是因为当初顺德公主受太后之命抓捕黄俨,此人逃过一劫后便一直记恨公主,因此才和其他几个太监一同合谋此事。” 朱瞻基冷笑一声,道:“他们几个都在宫内妃嫔处当差,如何勾连宫外?当朕是傻子吗?” 王瑾道:“宫中胭脂成色不好,妃嫔们也有偷偷使钱让宫人们出去采买的。” 朱瞻基沉默片刻,又问道:“宫正司那边有什么结果?” “回陛下的话,宫正司遣问了各宫的女官,各宫都未曾有异常,只是前段时间贵妃母亲孙夫人每日入宫,母女谈话时时屏退宫人,约摸着一个时辰左右,孙夫人便会离宫。” 朱瞻基不以为意道:“母女说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人人都这样吗?” 他说完又思忖各宫妃嫔平日里都不得见到父母亲人,更不用说常常入宫了,即便孙梦秋正在孕中,但孙夫人也没必要日日出入宫闱,实在不行住在宫中便是,进进出出反倒像是在传递消息,莫非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可孙梦秋不是个藏得住事情的性格,否则也不会时常惦记着皇后之位,若真是她有意针对朱予焕,根本不可能瞒得过自己。 王瑾见状道:“奴婢又细查了当年黄俨的档案,此人确实和黄俨有些关系,所说应当属实。” 朱瞻基一手揉着眉心,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是贵妃做的吗?” 王瑾跟随朱瞻基多年,一向不偏不倚,便道:“贵妃与陛下相伴多年,陛下自然是比谁都更明白贵妃的心思的。” 朱瞻基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会说话。”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灯罩中跳动的火焰,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想,蓦地开口问道:“这件事会不会是顺德公主自导自演?” 朱予焕虽然俏皮活泼,但也一向冷静,入城尚且没有做出夜扣宫门的傻事,又何必要在进宫后哭着跑到仁寿宫大吵大闹呢?若没有这档子事,朱瞻基也不必如此头痛。 王瑾心中一惊,没想到朱瞻基竟然会怀疑受害的顺德公主,但还是老实道:“这事于公主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传出去有妨名声。更何况公主虽天资聪颖,可到底年纪尚轻,如何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且不说这些太监都是慢慢提拔上来的,与公主从无交集,公主久在深宫,又如何保证山匪不会在诏狱内吐出自己呢?” 朱瞻基知道王瑾这话很有道理,不免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略感愧疚,叹气道:“朕是急糊涂了。” 公主不是,贵妃不是,但贵妃又并非全然不知,难不成是孙家自作主张? 朱瞻基对孙家的印象还算不错,平日里听孙梦秋提起孙家,也都是父母和乐的趣事,孙梦秋成为贵妃之后,孙家也鲜少有出格之举,唯一一次也不过是孙梦秋的弟弟在外面无意间提过废后一事,事后被他训了一顿便算是了事。 孙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瑾不知道朱瞻基心中的想法,思量片刻,还是道:“陛下,昨日公主递表到司礼监,今日刚到陛下这里,您看看……?” 朱瞻基微微一愣,道:“拿来给朕看看。” 王瑾应了一声,很快便从一众奏表中找到了朱予焕的上表。 朱予焕的文书一向写得很好,工整对仗,赏心悦目,一笔字更是和朱瞻基有几分形似。 朱瞻基迅速看完,不由长叹一声,道:“她一向听话懂事,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朕耽搁国事。” 王瑾早就听司礼监说过这文书的内容,无非是朱予焕不希望继续追查下去,宁愿不了了之。 王瑾只一心忠于朱瞻基,知道这事若是不查清楚,必然会影响陛下圣明,因此便替朱予焕道:“这事宫正司说过,前日贵妃前去仁寿宫探望公主。” 朱瞻基知道孙梦秋近来一直在宫中养胎,便道:“贵妃想必也是刚知道这事不久。” 王瑾接着道:“两人在甬道说了几句话,之后公主便上表……” 朱瞻基一怔,疑惑问道:“宫人们都不在近前?” “不在。” 朱瞻基这下更有些疑惑不解,道:“是谁主动的?” “是公主主动拦下了贵妃,宫人们不知道谈话内容,只是见贵妃面露哀色,公主倒是不卑不亢。” 朱瞻基和孙梦秋朝夕相处,自然是知道她心中对朱予焕有几分惶恐,随着朱予焕长大而与日俱增。 只是于他而言,女儿不过就是女儿,实在是找不出朱予焕身上有什么值得畏惧之处,因此一直未曾放到心上。 但听到王瑾这样说,朱瞻基心中也不免怀疑会不会是孙贵妃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件事真和孙家或者贵妃有关,所以她才去找朱予焕说情,只是张太后现在看孙梦秋横竖不顺眼,去了大概也只会被奚落一番。 联想到刚才看到朱予焕上表,朱瞻基暗自揣测朱予焕大概是明白了孙梦秋的来意,所以才出来追问。 只是朱瞻基也很清楚,女儿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足以看出这一点,如今突然上表称不再追究,难道是贵妃说了什么,让朱予焕改了主意? 朱瞻基正在沉思之时,外面传来通报,道:“陛下,锦衣卫百户石林求见。” “让他进来。” 第59章 细探查 “臣拜见陛下。”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起来吧,事情有眉目了吗?” “这几个山匪都招了,自称是江南人,臣也让同僚比对口音,确定他们出身江浙一带,应当是镇江府人士。” “镇江?”朱瞻基眉头紧皱,问道:“从镇江跑到了北边?” 石林缓缓道来:“臣细细问过,应当是永乐二十二年左右,那时灾情频出,拾荒逃役的人不在少数,北方劳役田赋更轻,这些人便纷纷逃窜,有的大户人家庄田众多,便庇护这些人为自己做工,但佃户赚不了几个钱,这些人便一路北上,听闻北直隶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施粥,便想北上碰个运气,不曾想那时先帝与陛下先后践祚,正是动荡的时候,皇后娘娘便停了施粥,这些人因此记恨皇后娘娘,奈何已经入了京,陛下又准许难民安置,因此他们这几年常在顺天府附近的村子里过日子,去勋贵的庄田帮着干活儿讨生活。” 若是石林先禀告这些,朱瞻基或许还会以为这事情只是这么简单,可贵妃似乎确实对这件事知情,朱瞻基便也没办法再等闲看待。 “他们倒是摘得干净,还将原因都推到了皇后身上。”朱瞻基冷笑一声,接着问道:“他们是如何与宫中的人联络上的?” 石林这才接着说道:“宫中有采办事宜,太监们出宫办差十分显眼,有的人知道这些太监有可能与宫中贵人有接触,便纷纷讨好,村子里有富户,时常给这些太监们送些瓜果蔬菜,甚至还有送庄田人口的。这些人便是在这时候搭上了宫内的线,原本只是帮这些太监的家里占些田地,久了便敢做欺男霸女的事情了……” 朱瞻基沉默半晌,不敢置信地问道:“如此就敢谋害公主?” 石林咽了咽口水,还是如实道:“臣已经遣人去田庄问过了,确实都说有这几人的存在,那几处田庄的名录都已经在此。”说罢便从怀里拿出拿出一本册子。 王瑾接过册子呈交到朱瞻基面前,上面不仅写着庄田的主人、占地多少,甚至还写了这庄田是什么时候、由谁接管的。朱瞻基大致翻了翻,原本还没看出什么端倪,可看久了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朱瞻基放下手中的册子,开口问道:“这些都属实吗?” “是。”石林面色沉重,道:“这其中有部分人是当地的乡老,其中还有两人是孙公的门客,其中一人已经去世,田地便又分给了乡老和其子孙,臣让几人私下打听过,说地权还在孙公手中,只是明面上卖给了当地百姓,时不时会往村子或者庄子里安置人,还能借此少交田赋……” 朱瞻基怒不可遏,将手中的册子摔在桌子上,道:“真是胆子大了,朕让各地兴农,他倒好,自己抓着地不放手了!传出去成何体统!” 孙愚原本任鸿胪寺序班,后来朱瞻基登基,便升任成为了骠骑将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官位上升,但却并不管事,因此平日里喜欢结交文人雅士,自然也难免有些门客。 朱瞻基原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可一旦涉及到地皮问题,便不得不考虑务农寺的事情。 这务农寺成立不久,除去研究更新农具的工匠和管理人员,最重要的便是设置农官四处劝农,与各地官员一同划分土地、安置流民。先不说孙家往庄子里面养一些地痞流氓,光说这吞占土地的事情,便是触了朱瞻基的霉头。 他在外面要官员们不许侵占耕地,孙家在天子脚下打他的脸,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一清二楚…… 石林见朱瞻基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怒气,这才接着道:“臣听他们说,孙家二郎说孙家也是半个国丈爷,自然会庇佑这些乡老子弟。” 朱瞻基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恨恨道:“上次朕让他进宫敲打了一顿,他怎么还死性不改!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孙显宗在外面是说得高兴了,朱瞻基还得天天辟谣,更不用说如今皇后贤名远扬,朱予焕又正是得力的时候,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无端废后。 人人都不敢揣测圣意,就孙家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思! 王瑾还未见过朱瞻基这样发怒的时候,赶忙端茶上前,递到了朱瞻基手边。 朱瞻基只是挥挥手,道:“这几个人也是庄子里出来的?” “名字和经历确实对得上,只是臣未让他们确认画像,免得走漏消息。” 朱瞻基缓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对王瑾道:“让司礼监查黄俨手底下的那几个人和贵妃宫中有无来往,若是没有,朕再做决断。” 王瑾立刻应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宫正司那边……” 朱瞻基沉默片刻,道:“不必知会宫正司,贵妃马上便要生产,万一那些女官多嘴多舌,伤了皇嗣怎么办?另外,司礼监的结果出来之前,不要让太后知道,朕自有安排。” 孙家的事情已经被锦衣卫查了出来,虽然不是谋害公主的实锤,却是违背朱瞻基政令的实锤,若是不加以惩处,他的政令如何服众?事到临头,只能拿孙家来杀鸡儆猴。 石林立刻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要让贵妃和孙家切割,借此来保全贵妃。 不过如此一来,孙家犯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陛下自然也就不能轻易再动胡善祥的皇后之位,算是达成了女郎的目标。 朱瞻基看向石林,眼中倒映着火光,冷声道:“命人去镇江府查个底朝天,朕要将这几人相关之人一并处死,给朕的女儿一个交代,也是给天下一个警示,胆敢冒犯天颜者,死。” “臣明白。” 石林还未退出去,司礼监的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道:“陛下,几个罪奴又有交代。” 石林见此急忙告退,这事到底不是他一个锦衣卫百户该听的,还是先走为上。 朱瞻基心底一沉,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黄俨先前与汉王、赵王来往人员的名录,虽无纸抄本,但这几人还有些印象,已经全部让人抄录完毕,恳请陛下看在他们将功赎罪的份上饶了他们。” 朱瞻基接过册子一看,不由一怔,心底百转千回,立刻大声道:“叫石林回来!朕还有吩咐!” 第60章 再相逢 “怎么样?如今身体还难受得厉害吗?” 吴妙素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道:“娘娘放心,妾身早就好多了,前些时候问了太医,说这些时候也该胎动了,只是这孩子好像安静得厉害,总没有什么动静。” 朱友桐好奇地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吴妙素已经隆起的小腹,新奇地说道:“弟弟妹妹就藏在里面吗?”她的动作十分谨慎,比抱着琵琶的时候还要小心,仿佛生怕因此吓到了贤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 吴妙素笑着说道:“是啊,两位公主小时候也是这样藏在皇后娘娘的肚子里的。” 胡善祥摸了摸女儿的头,道:“你们两个小时候没有一个安生的,总是闹我,尤其是你姐姐,特别好动。”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朱予焕,她正被罚蹲马步。 朱予焕习武,蹲马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她自己平日里也时常蹲小半个时辰的,说来也不算惩罚,就是如今已经到了霜降,屋内极为暖和,扎了一会便已经开始冒汗。 但胡善祥名义上叫做“惩罚”,无非是不想朱予焕总拿自己冒险。 朱予焕嘿嘿一笑,故意道:“这事我记得,爹爹来摸我的时候,我正在娘的肚子里漂着呢,就顺脚踢开了。” 她说的煞有介事,仿佛是真的一般,让朱友桐大吃一惊,连声追问后来呢。 朱予焕刚成为婴儿的时候很是别扭,细细回想,那时虽然安逸,但更多的是一种生活不能自理的痛苦。 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周围人叽里呱啦说着让人似懂非懂的语言,朱予焕恨不得一夕之间长大…… 胡善祥有些无奈地训道:“你姐姐说什么你都信。” 朱友桐扁扁嘴,道:“姐姐是神童,我当然信了。” 吴妙素拿起一颗虎眼糖塞进朱友桐口中,笑道:“桐桐也是神童啊,蔡文姬九岁辨音,桐桐却已经能弹奏古曲,毫不逊色呀。” 朱友桐被夸得喜滋滋的,和入口即化的虎眼糖一般甜丝丝,立刻扑进吴妙素怀里,道:“吴娘娘,什么时候弟弟妹妹才能出生呀,桐桐教他弹琵琶!” 胡善祥生怕她惊着吴妙素和腹中胎儿,训斥道:“桐桐,你吴娘娘如今有孕,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惊一乍了。” 吴妙素倒是不以为意,搂着朱友桐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徐夫人说了,也就只是前几个月要紧,如今胎象稳定,娘娘不必为我忧心。” 朱友桐搂着吴妙素的腰,忽然咦了一声,惊喜道:“弟弟妹妹好像在动!” 原本在扎马步的朱予焕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一起聚在吴妙素身边,问道:“真在动?” “真的真的!” 见这姐妹二人如此凑在一起,胡善祥与吴妙素不由相视一笑。 皇子也好、公主也罢,有个儿女傍身,在这深宫之中总不会太寂寥。 如此朱予焕算是免了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屋内,却见吴妙素已经不见,不由微微一愣,开口问道:“吴娘娘呢?” “刚才陛下命人传贤妃过去,还是王大珰亲自来接。”胡善祥少见地露出几许不安神情,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要紧事。” 朱予焕闻言一笑,道:“娘就放心吧,吴娘娘曾经替爹爹以身犯险,爹爹念及旧情,肯定不会为难吴娘娘的。” 胡善祥见她如此笃定,无奈地摇摇头,又有些忧愁,道:“我听徐夫人说,贵妃这胎的孩子大,又多寻了两个产婆入宫,万万不能出事……” 朱予焕有些好奇地问道:“娘不怀疑贵妃吗?” 胡善祥没想到朱予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瞟了周围的宫人一眼,这才道:“你不是上表请求不要追究吗?还提这些做什么?” 朱予焕莞尔,“随口问问罢了。娘放心,贵妃是有福之人,这一胎一定平安顺遂。” 另一边厢,吴妙素获准乘轿前往乾清宫,刚到门口,内侍一掀帘子,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吴妙素隔着屏风向书桌边上的朱瞻基行礼,道:“妾身拜见陛下,陛下安康。” 朱瞻基正在桌边作画,闻言笑着开口问道:“今日怎么想起去坤宁宫了?” 吴妙素在宫人的侍候下摘了披风,先在火炉边烤热了身子,这才走到朱瞻基身边,道:“回陛下的话,贵妃娘娘即将临盆,妾身不好叨扰,便想着去找皇后娘娘讨教如何育儿,没成想遇上皇后娘娘正在罚顺德公主,妾身便劝了几句。” 朱瞻基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像是顺口问道:“皇后何故惩罚顺德公主啊?” “皇后娘娘责备公主不懂爱惜自己的性命,想必心中是怨多于罚。”吴妙素见他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只老鼠,不由感慨道:“陛下画技果真精巧,都说作画要深思熟虑,陛下却能一挥而就,当真让妾身艳羡。” 朱瞻基闻言一笑,道:“她们姐妹三个,没有一个学画的,桐桐倒是有些天赋,可也没听她和朕说起过要学。” 吴妙素顺着他的话道:“公主许是不知道陛下绘画之才,要是知道了,肯定如向娘娘学习琵琶一般悉心。” 朱瞻基又在大些的老鼠边上添了两只小鼠,三只老鼠形态各异、活灵活现,却都望着藤蔓上结出的苦瓜。 吴妙素一眼看出画中的意思,但还是故作猜测,“为首的这只老鼠莫非是顺德公主?” 朱瞻基被她看出心思,笑道:“这小老鼠不像她吗?这瓜熟蒂落,她身为姐姐,也应该带着两只小鼠翘首以盼了。”1 吴妙素心中却不以为然,老鼠四处觅食,翘首以盼自然是有,但只怕是期待成熟之后分而食之。 不过宫妃如何忤逆陛下的意思呢?因此吴妙素也只是跟着笑了笑。 见朱瞻基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吴妙素让宫人送水,自己则在一旁帮着挽袖,“公主若是知道陛下这般调侃她,说不定要使小性子了。” 她成为宫妃前就跟在朱瞻基身边侍候,加之吴妙素心细如发,对于朱瞻基的习惯一清二楚,丝毫不亚于常年跟随在朱瞻基身边的王瑾。 朱瞻基就着她的手洗漱干净,这才放下袖子,牵着吴妙素坐下,道:“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别让她瞧见不就是了?”他看了看吴妙素的小腹,道:“先前贵妃母亲时常入宫照顾,朕想着你那边也该添几个人才是。” 吴妙素谦恭道:“皇后娘娘这次替贵妃娘娘寻人手的时候,也给妾身拨了六个宫人,陛下不必担忧。” 朱瞻基拍拍她的手,道:“朕说的不是这个。”他一招手,王瑾便领着人进来。 吴妙素不由一怔,身体已经先一步有了动作,她快步过去,哭道:“姆妈2!” 第61章 疑虑消 被领进来的神氏先是一怔,见眼前这盛装打扮的神妃仙子真是自己的女儿,不由也潸然泪下,抱着吴妙素哭道:“阿素……” 母女两人已经五六年未曾见面,饶是吴妙素一向谨慎小心,也顾不上这里是乾清宫了,抱着神氏泪如雨下。 事先朱予焕也和她说过,一旦朱瞻基召见她,必然是已经找到了她的母亲神氏,母女见面求一个情真意切,不必拘束。 母女两个这般互相依恋,朱瞻基在一旁瞧着,确实未曾看出什么端倪。 母女之间长相相似,神氏说的虽然是官话,但口音确实有几分江浙一带的味道,加上朱瞻基见过锦衣卫的呈报,神氏已经离乡三四年,四处辗转,口音有异也是在所难免。 倒是宫人们吓得急忙在旁边备好了热水和帕子,最终还是女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劝说道:“娘娘如今身怀皇嗣,要注意身子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瞻基这才想起吴妙素腹中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贵妃还未生产,不知是男是女,就算真是皇子,贤妃这一胎也十分重要,万一前面的夭折了,至少也有个备选才是。 是以朱瞻基立刻道:“贤妃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乳燕投林’、像个孩子似的?” 吴妙素见了母亲,一瞬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依偎在父母怀中的小时候,听到女官提醒,这才想起朱瞻基还在旁边,急忙松开母亲,微羞开口:“让陛下见笑了,自从选入宫中,妾身便再也未曾见过姆妈……” 神氏也急忙跪下行礼,道:“民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安康!” 她的动作有些局促,叩首的时候力气很大,可见内心十分惶恐。 朱瞻基笑着说道:“快起来吧,来人,赐座。”待到神氏坐下,他才接着说道:“是朕的疏忽,先前看见贤妃给她的弟弟写信,这才想起你们母女应当也是多年未见了,这才派人去找你,没想到你竟然就在顺天。” 吴妙素面露讶异之色,看向母亲,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姆妈就在顺天?难道不是北上而来吗?” 朱予焕私下只和她说孙家下一个打击的对象便是她这个贤妃,到时候朱瞻基大抵会找她的母亲来,却并未说明吴妙素的母亲就在京城,是以吴妙素确实十分惊讶。 神氏战战兢兢地说道:“娘娘早早入京,有所不知,当初边地征兵,每户另给银钱,民妇外子病重,民妇之子吴安便去当了兵,后来外子病逝,民妇只得将外子草草埋葬,因着小门小户,寡妇没有宗族照顾,民妇便跟着会馆的人一同北上到了宣化府,四处做工,只是宣化军纪严格,兵士众多,民妇一直无缘见到吴安……”神氏说到这里有些窘迫,道:“宣化气候不佳,民妇待不下去了,加上听闻顺德公主在丰润等地建有皇庄,招揽流民做佃户,便想着去碰碰运气。” 所谓会馆,又叫试馆,是一些身在他乡的人出于同乡友情,相互邀请,筹措资金,购置房产,供来京的举子和其他来京谋事的或旅居者住宿之用,应天原本就有,迁都之后,顺天内也有不少会馆。后来在一些州府也有修建,往来除了举子,也不乏小商小贩,有做了官的还会给会馆送钱当做回报,是以有的会馆也会用资金来扶助一些同乡流民。 身在他乡为异客,互帮互助也是常理。 朱瞻基听完,心道这可比那几个山匪的理由合理多了,道:“也多亏了这会馆,朕让锦衣卫一查便找到了。” 那几个内官递来的名录上确实提到,吴妙素办差曾经去过黄俨处,但她曾是女官,四处办差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以此断言吴妙素和黄俨、汉王有往来,甚至是涉嫌谋反,这不成了‘举目望去、四面皆敌’,他这个皇帝还当什么当?趁早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最重要的是贤妃已经有了皇嗣,汉王、黄俨已死,贤妃又不是个糊涂人,何必做这种寻死的事情? 朱瞻基本不想怀疑孙家,可这事发实在太过巧合,让他不得不疑,孙家前脚漏了尾巴,后脚就冒出个吴家,真当他是傻子? 孙家有这么多心思,便趁早在邹平赐了宅田赶回老家吧,毕竟皇后的父母都不在京城,孙家又不是贤妃这样败落的小门小户,不在京城呆着便活不下去了。 朱瞻基是不想再看见孙家这群蠢货,这次让他给他们兜了一次底便算了,为了这件事闹得家宅不宁属实没有什么必要。 要是继续留着孙家,等到皇嗣出生,若是个皇子,恐怕孙家又要出什么馊主意,朱瞻基可不希望大明未来的继承人被这起子蠢人影响。 吴妙素知道这一遭大概是混过去了,若不是孙家被逼急了出手,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与母亲和弟弟重聚。 只是这出戏还没有彻底唱完,因此吴妙素擦了脸上泪痕,犹豫着开口道:“陛下,妾身……妾身有一事求您……” 吴妙素性情虽也活泼,但与孙梦秋不同,几乎从不向朱瞻基索要什么,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张口,朱瞻基早已猜透吴妙素的心思,笑道:“之后朕便会赐吴家一座府邸,再召你弟弟吴安入京,尽孝膝下,待到你临盆前,准你母亲在宫中陪同生产。” 神氏得了这样的恩典,又惊又喜,凳子还没有坐热,便又跪倒在地,道:“民妇叩谢圣恩。” 吴妙素的脸上果然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又是惊喜、又是感动,险些便要下跪了。 朱瞻基亲手扶住她,笑道:“不过小事而已,你还在孕中,行什么大礼?”说罢,他又对王瑾吩咐道:“告诉尚膳监,今日朕要赐菜给贤妃与神氏,让他们备好了送到贤妃宫中。” 他想到贤妃平白无故被他怀疑了一番,不免有些愧疚,便想着补偿一番。 王瑾急忙应声道:“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吴妙素和母亲又是一番谢恩,这才一同离开乾清宫。 朱瞻基看着这母女二人离开,这才敛了笑容,对王瑾道:“这段时间多看顾贤妃一些,看看有无异常。”他沉吟片刻,道:“朕要拟旨,在邹平赐宅邸与良田给孙家,让他们衣锦还乡。” 王瑾应了一声,心里已经明白,朱瞻基对于贤妃一家的疑虑已经降低许多,心中更觉得孙家是刻意掩盖事实。 只是到底孙家还有贵妃在,陛下不愿意落了贵妃的面子,所以才用更加体面的方式将孙家赶出京城,只要孙家知道收敛,将来必然还会有回来的机会。 第62章 生产中 朱瞻基给孙家大肆赏赐的事情很快便传遍六宫,外人都以为这是贵妃荣宠备至,可唯有孙贵妃明白,无非是小爷如孙家预想的那样,选择了不再追究这件无头案,却也知道孙家的手脚不干净,所以找了个由头将孙家赶出顺天。 只是顾忌着她的孩子即将出世,不愿意将事情做的太难看罢了。 没瞧见之后不久陛下便着人修建顺德公主府、加赐顺德公主百顷良田吗?有哪个公主是还未出嫁就有了公主府和皇庄的? 孙贵妃心中虽然酸楚,但也为孙家能够平平安安而松一口气。 如今最要紧的是生下皇子,待到皇子渐渐长大,将来总还能将父母和兄弟接回京城的。 冬月十一这日,孙贵妃临产,太后与皇帝都对这一胎翘首以盼,只是朱瞻基忙于政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便只有太后、皇后与除了贤妃的妃嫔们在,倒是和仁寿宫请安一般热闹。 按理说朱予焕和朱友桐本不必去贵妃宫中候着,但常德公主年纪尚小,胡善祥怕她一个人孤寂,便让朱予焕请假一日,带上朱友桐跟着一同去贵妃宫中。 贵妃宫中都忙着照顾生产,朱含嘉身边只有王振等几个宫人,朱含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又听到母亲在产房内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吓得瑟瑟发抖。 朱予焕见状将她抱到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朱含嘉的后背,宽慰道:“没事,等一会儿就好了。” 朱友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还是强装镇定,学着朱予焕一般安慰朱含嘉:“对啊,嘉嘉别怕,马上就有弟弟妹妹陪我们玩了。” 别说几个小孩子,就是满宫的妃嫔看到这样的场景,心底都有些戚戚。 她们都未曾生育过,有的是家中幼子、有的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里知道生育之苦,见贵妃这样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好似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顿时对皇后娘娘肃然起敬。 这么可怕,居然还诞育两位公主,真不愧是皇后娘娘。 胡善祥察觉到妃嫔们的眼神,温声道:“陛下对你们寄望颇深,今日娘叫你们过来,也是让你们都学学贵妃,尽心为陛下诞育子嗣。” 妃嫔们蔫蔫道:“妾身明白。” 要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殉葬,看见贵妃此情此景,谁敢生孩子啊? 张太后端着茶碗,淡淡开口道:“这生育是苦了些,比不过那些朝天女1,一根绳子来得快。” 想起这位太后连生了儿子的郭贵妃都照殉不误,众妃听完哪还有敢说话的,都如鹌鹑一般瑟缩。 胡善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宫人又上了一壶热茶。 朱含嘉被朱予焕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朱予焕见状便向张太后等说明,带着两个妹妹到了朱含嘉的院子内,让宫人为朱含嘉铺床,这才算是安置好了自己的三妹妹。 朱予焕见王振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说想留下来守着妹妹,朱友桐想起孙贵妃的惨叫,也不大想回正殿去,便跟着留了下来,她一早便起来,无所事事便开始有些犯困,索性跟着朱含嘉挤起了被窝,姐妹两个抱着睡成一团。 王振见此便让宫人拿了几卷书来,又让人上了茶水,见朱予焕捧着书看得认真,这才冲着其他宫人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不要打扰朱予焕看书,自己则是慢慢退下。 果不其然,朱予焕开口道:“王伴伴,将三公主平日里看的书拿来,我有事要问你。” 宫人们只当顺德公主是心血来潮想了解妹妹的学业,因此并不在意,纷纷退了下去。 朱予焕先是问了问朱含嘉开蒙如何,刚问了几句,王振便跪下叩首,低声道:“奴婢向公主请罪,先前贵妃一事,奴婢……奴婢也不知情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惶恐,可见对朱予焕还是有些惧怕的。 好在有屏风隔着,外面又有风声,两人对话倒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书,似笑非笑道:“先前那件事是孙家所为,贵妃都未必清楚,你一个宫人如何能知道?”她见王振像是暗自松了一口气,接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是出自我身边的宫人,有些自己的心思我也明白。” 王振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急忙道:“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永远记得公主推举的恩情,若非公主,奴婢还在帮曹婕妤跑腿呢。” 朱予焕抿了一口热茶,道:“眼看着弟弟就要出生了,嘉嘉又在开蒙的好时候,你可是读过书的宫人,又得过爹爹的赏识,得好好表现啊。” 王振一愣,又有些犹豫,小声问道:“公主如何知道贵妃娘娘会产下皇子……?”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道:“我说是便是,瞧着吧,贤妃娘娘那胎也是皇子。” 朱瞻基先生的生育水平实在是太差,总共就没几个孩子,挨个儿点卯也知道接下来这两个就是她的倒霉弟弟了,一点悬念都没有。 王振见她如此笃定,心里不由纳罕,难不成这顺德公主还有掐算的本事? 朱予焕的心思却在朱瞻基身上,一手托腮,喃喃道:“也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第63章 朱祁镇 宫殿内,朱瞻基在自己的内阁大臣之间扫视了一圈,这才开口道:“关于交趾,朕心意已决,你们也不必再劝了。” 众臣闻言都不好说什么,唯有户部尚书夏原吉还想再争取一番,朱瞻基已经开口道:“自皇爷爷起,对交趾大加挞伐,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这三年间陆陆续续死了多少将士?又有多少迁移交趾的百姓永眠他乡?” 他此言一出,几位阁臣皆不言语。 为了保证交趾始终处于控制之下,这些年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加上还要考虑北征的事情,虽然夏原吉一再表示国库尚可支撑,只要选取精兵良将,定能平定交趾。 国库虽能支撑,于民生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出门去问百姓,又有几个愿意打仗的? “务农寺还未成立之时,朕去顺德公主在皇城内的农田,亲自耕种,更觉百姓之不易。”朱瞻基面色严肃,道:“朕用的是公主所制的新式农具,半日下来尚且觉得疲累,更何况那些一年四季、不分寒暑的农人们呢?” 官员们自然是也有庄田的,只是无需亲自耕种,自然有下面的人安排妥当。 “如今国家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朕创立务农寺,准顺德公主与工匠改良农具,为的便是与民更始。”朱瞻基郑重地开口道:“朕不打仗不是畏战,是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唯有国富民强,才是国家真正的兴盛之道,一旦国家真正步入兴盛,又何愁天下不平?”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朱瞻基心意已决,他们这些大臣又有什么好说的?是以众人只能称是。 王瑾见议事完毕,这才上前小声道:“陛下,贵妃娘娘诞下了皇长子。” 朱瞻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龙心大悦,起身宣布道:“朕的皇长子出生了。” 不仅仅是皇帝高兴,大臣们也轻松不少,纷纷向朱瞻基贺喜。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瞻基要是后继无人,他们这些大臣也很为难,现在皇长子出生,虽然并非皇后之子,但至少大明未来有了继承人,总比将来过继藩王的孩子要好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不用说是苦等儿子多年的朱瞻基,大步流星地回了后宫,只见殿内的一众妃嫔正围在张太后身边,逗着她怀里的孩子。 见朱瞻基来了,妃嫔们纷纷请安,朱瞻基只是随意一摆手,便接过了张太后怀中的赤红襁褓。 看着里面哭闹的奶娃娃,朱瞻基喜不自胜,又亲又哄,反倒惹得尚在襁褓的婴儿愈发嚎啕大哭。 朱予焕见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朱瞻基手边,道:“爹爹用这个哄弟弟吧。” 她那玉佩上挂着的穗子是身边的宫女编的,朱予焕又让她们在上面挂了珍珠、铃铛,平时佩在身上叮当作响,很是有趣,只是朱予焕习武写字的时候戴着佩饰不方便,因此鲜少佩戴,今日特地带上也是给自家亲爹准备的。 朱瞻基接过玉佩,在小娃娃面前一晃,那孩子登时不哭也不闹,眼巴巴地看着朱瞻基手里的玉佩,伸手去捉。 朱瞻基大喜,忍不住亲了一口这红彤彤的小娃娃,道:“这孩子当真聪明。” 朱予焕心想,刚出生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着声音做判断,小孩子听见玉佩叮叮当当,当然会被吸引注意力了。 她好歹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对于小不点的生活自然很是了解。 朱友桐笑嘻嘻地说道:“当然聪明啦,弟弟的头可大了呢。” 朱瞻基微微一愣,伸手掀开襁褓,发现这孩子的头确实要比寻常的孩子大1。 朱予焕在一旁适时拍马屁道:“民间常说头大而圆乃有福之相呢,更何况弟弟出生的时候有霞光闪现,可见弟弟必然天资出众,卓尔不凡。” 朱瞻基转念一想也是,相面之道最讲究奇异独特,头大一些又不是什么坏事,笑着应承下来,又问道:“怎么不见嘉嘉?她弟弟出生了,她也该看看。” 朱予焕答道:“嘉嘉关心孙娘娘的身体,先去产房里探望孙娘娘了。” 朱瞻基感慨道:“她最心疼她的母亲。” 朱予焕心道废话,面上还是笑盈盈的。 张太后见状笑道:“这哥儿和他姐姐是个有缘的,除了奶娘,就数和焕焕最亲近,可见这孩子心里是知道他的大姐姐是个好的。” 朱予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奶奶说笑了,弟弟还小,能知道些什么呢。” 妃嫔们身上有香膏香粉的味道,小孩子刚出生,不喜欢刺鼻气味,也就只有朱予焕身上没什么特别的香气,这便是所谓的“亲近”。 张太后笑眯眯地说道:“就是因为年纪还小,正是需要人好好教导的时候,得多向他大姐姐学习,不能净学那些拿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 朱瞻基明白这是母亲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当初的承诺,只好讪讪一笑,道:“娘说的是,儿子都记得的。” 只是到底孙贵妃刚刚生产,也不好就这么将孩子直接带回仁寿宫,总要让母亲见见儿子吧。 胡善祥见母子之间气氛微妙,便接口道:“皇长子出生,按照序齿,以后要叫大哥儿,不知道陛下与贵妃有没有取个乳名?” 算来这还是两人吵架之后,胡善祥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朱瞻基虽有些讶异,但还是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笑道:“也不知他是个哥儿还是个姐儿就没有取,翰林院过些时候便会呈交皇子的名字上来,到时候一定给他取个好名字。” 胡善祥闻言也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道:“陛下说的是,待到翰林院查阅玉牒再定也不迟。” 反正是喜事一件,朱予焕也就不憋着笑了,看着比朱瞻基还要高兴,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要是被王振瞧见了,保准吓得两股战战。 朱祁镇确实是个好名字,可惜沧海桑田、音韵更换,这个名字也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孙贵妃身边的宫女走了进来,先是见礼,随后才恭敬道:“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醒了,想看看皇长子。” 朱瞻基这才想起来贵妃还在偏殿产房,但又怕这来之不易的宝贝儿子着凉,便笑道:“如今天冷,等到贵妃挪到正殿休息之后再看也不迟。” “是。” 朱友桐见朱瞻基抱着孩子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由有些出神,随后凑到朱予焕身边,牵了牵她的手,又看向被当成个宝贝的弟弟。 朱予焕察觉到朱友桐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羡慕目光,握紧了她的手,冲着她一笑。 朱友桐眨眨眼,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靠在了自家姐姐的身边,依偎着她不愿意动弹。 她虽然没有爹爹,但是她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姐姐呀,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第64章 春光里 皇长子诞生,大明后继有人,国本稳定,理应举国欢庆,朱瞻基更是大手一挥,直接大赦天下,非重刑犯都得以赦免,势必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为这一件大喜事庆贺。 将近三年,宫里终于迎来一个新生儿,便是妃嫔们看着小皇子也都十分欢喜,三天两头便到贵妃宫中探望。 孙贵妃虽然生产的时候吃了点苦头,但事后有这般荣宠,也觉得心满意足,算是扬眉吐气,待到皇长子再长大些,开始学说话了,她也能借机做个筏子,将家人再从老家接回京城。 只可惜孙贵妃还没有高兴几日,新年一过,眼看着皇长子满了三个月,张太后一道懿旨下来,遣令皇长子和伺候的宫人全都搬到仁寿宫去,她老人家要亲自抚养自己的长孙。 孙贵妃大惊失色,苦苦哀求朱瞻基将皇长子留在她的身边,奈何朱瞻基已经答应了亲妈,作为孝顺儿子不好忤逆,加之张太后也没说不准孙贵妃去探望亲生儿子,朱瞻基只能安抚了孙贵妃一番,赐下诸多珍宝不说,又将他精挑细选的皇长子的名字告诉了孙贵妃,这才算是勉强说服了孙贵妃。 朱予焕坐在太平茶坊的包厢内,一边小口啜着江南的新茶,一边翻看着账簿,许久之后才露出一个笑容,抬眼看向包厢内坐着的其余几人,道:“有劳几位特意为我送来新茶了,江南风味果然不错。” 为首的沈光慈急忙恭维道:“殿下客气了,殿下将琉璃器具这样上好的货品交予我等商贾售卖,这点茶叶不过是小小的心意罢了,若是殿下觉得好,草民之后便与那人商量,想办法将每季新茶运送入京,平日里五分利的货品,还能再便宜一些。” 朱予焕面色从容,道:“琉璃算不得什么的,我是要多谢你们能做会馆的主,向锦衣卫作证,不然可是会捅出不小的乱子来。” 沈光慈哪敢居功,谦逊道:“不过是微末小事,全仰仗殿下一人之功。” 当初被这位公主找上门的时候,沈光慈还吓了一跳,他本是带着三个儿子临时到京城中行商,也和太平茶坊做一些倒卖茶叶的小生意,却被朱予焕“委以重任”,如何不惶恐? 更重要的是,他的祖上曾被太祖爷籍没家产,发配充军云南边陲。沈光慈原本是不想答应的,毕竟在锦衣卫面前作伪证不是小事,一个不小心便是要掉脑袋的,更不用说沈家自从被发配充军之后,一向奉行的是低调原则。 但朱予焕许诺要和他共分倒卖琉璃的利钱,这样的东西卖到江南,必然会有暴利,最终沈光慈才狠下心来,应下了朱予焕的要求。 好在锦衣卫似乎意在取证,并未严查,事情才格外顺利妥当。 他当然是不知道,朱予焕早就盯上他们了。 顺天本就接近边境,相比江南的富庶要差了许多,如琉璃这样的奢侈品,在顺天市场不大,要想扩大市场,只能南下。但朱予焕本人必须在顺天呆着,身边也没有适合行商的人手,加之去外地做生意需要考虑有本地人引荐,因此她也格外留心一些在南北两边跑生意的人。 沈光慈自然很快就进入了她的视野,朱予焕让太平茶坊的人考察了一段时间,但考虑到吴家的事情不能拖延,便让人找上了沈光慈,许以重利。 沈光慈本人其实不算很有名气,真正有名的是他的那位祖宗——沈秀,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沈万三。 但此人胜在老实,又在关键时刻狠得下心,也算得上是个靠谱的人。朱予焕倒是不得不感慨若非自己生在古代皇家,君权在上,沈家没胆量和她叫板,否则她的计划从一开始便没办法实行。 反正这件事是石林查办,只要有人能出来作证,锦衣卫的人自然能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 孙家笃定的是有朱瞻基对孙贵妃的情分,朱予焕笃定的是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如今看来,他们都没有输,不过以后就未可知了。 只是朱予焕也心有余悸,若是这其中一个关节出了差错,吴家所有人的命运恐怕都会被彻底颠覆。 想到这里,朱予焕呼出一口气,笑道:“你们不必客气,生意也好,会馆也好,这几桩事你都办得极为妥帖,正好我还有几个法子制作新的货品,在全国也未必有可以替代的商品,保准挣得盆满钵满,只是在京中做多有不便,去江南刚合适……咱们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能时常出宫,全赖你们为我四处办事,我们互惠互利,你们也不必担忧旁的事情。” 沈光慈闻言立刻称是,道:“草民受教。” 刚才的话若是换成别人,沈光慈绝不会信,但朱予焕说这话的时候,魄力出众,让人不得不信。 说话间,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喧闹声,朱予焕走到窗前,微微支起窗户,看到一支衣着打扮略显不同的队伍,笑道:“是朝鲜使臣,想必是先前陛下派去朝鲜要来的女子入京了,先前听我娘说过几次。” 沈光慈和三个儿子也是第一次见朝鲜使臣,忍不住跟着多看几眼,又意识到这些女子大抵是要给陛下做妃嫔的,急忙道:“皇后娘娘贤名远扬,无人可比,朝鲜不过蕞尔小国,朝鲜女子能够入宫已经是天大的殊荣了。” 朱予焕被他的话逗笑,道:“她们也是赶上好时候了,如今大哥儿出生,贵妃娘娘正在修养身体,贤妃娘娘也要生产,陛下正是宠幸后宫妃嫔的时候呢,不必担心一进宫就受了冷落。” 沈光慈有些拿不准朱予焕的心思,便也不敢多言。 朱予焕见他有些拘束,拿起桌上的折扇展开,笑道:“你们自便,我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 “是。” 父子四人从窗口往下一看,只见朱予焕水蓝的道袍衣角一晃,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多了几分飘逸。 待到朱予焕的身影彻底消失,沈光慈这才松了一口气。 都说顺德公主受宠,人人羡慕,那也是仰仗于她的出众,换成别人哪有这个机会?否则天下怎么只知顺德公主,不知其余二位呢? 沈光慈见旁边的儿子看呆了,用手肘一捅,道:“看什么看?殿下的身影也敢多看?” 三儿子沈廷礼感慨道:“公主才思敏捷、玲珑心窍,我要是能有个如殿下一般的女儿,肯定能光宗耀祖,这辈子也值了。” 沈光慈没好气地说道:“你想的倒是好,带着你们哥仨出来行商,为的便是能够继承家业,你们三个若是抓不住机会,之后殿下再找别人行商,我看你们到时候还能不能笑出来。” 三人闻言急忙称是,也不再耽搁,起身离开。 第65章 好姐姐 “瞧瞧,瞧瞧,这孩子真可爱。” “大哥儿看这边,看这边——” 张太后看着众人逗着自己的大胖孙子,乐得合不拢嘴,笑道:“你们也沾沾镇儿的福气,早些生几个皇子公主。” 皇子取名都是翰林院查验玉牒,核实是否有重名,然后再选字呈交皇帝。朱瞻基精挑细选一番,最终挑中了“镇”这个字。 镇一字,意义广大,既代指天子朝仪时所执的镇圭,又有根本基础、威镇天下之意,朱瞻基本就是朱棣的“传世之孙”,现在又来了个“镇圭”,可见朱瞻基对长子的期望和重视。 何惠妃言笑晏晏:“再沾福气也生不出皇长子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呀,看看,这才多大呀,这小手多有力气,公主送来的小玩意儿都玩得好极了。” 已经三个多月大的朱祁镇,如今已经养得白白嫩嫩、身强体壮,像是年画娃娃一般,看着就让人喜欢。 朱予焕勾起唇角,笑道:“这都是民间的孩子喜欢的,镇哥儿要是喜欢,回头我再去买些。”她像是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先前答应给弟弟做的启蒙册子还在做着呢,三字经都快做完了,只是弟弟如今用不到,就先搁置一旁,待到桐桐学画之后再做,不然到时候该让弟弟笑我的画技了。” 张太后闻言看向朱予焕,语气嗔怪:“你也别太宠着他,都没见你这么宠着桐桐。” 朱予焕见朱祁镇圆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笑眯眯地说道:“桐桐也有不少小玩意儿呢,是没让奶奶瞧见,上次她送来的那个陶哨,就是我从外面买的,她一直宝贝得很,满月的时候也送给弟弟了。” 说起这个,张太后还有些讶异,道:“亏你也舍得,哥儿满月的时候,将玉佩连同络子一起送给他了,那可是你曾爷爷当初赐给你的。” 朱予焕却好像不以为意,笑道:“弟弟没赶上曾爷爷在的时候,不然保准有更好的东西给他呢,既然如此,权当做是曾爷爷给弟弟准备的生辰礼物了。” 朱棣赐给朱予焕不少东西,都在胡善祥那里存着,朱予焕虽然十分宝贝曾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但该充的场面还是要充的,拿点割肉的东西出来,也显得她心诚嘛。 山匪的事情一过,朱予焕还是照常出宫,时不时从民间带些小东西回来,其实大都是善堂的人送来的,无非是百姓们得知朱予焕有弟弟了,都送些自家孩子爱玩的小东西来,权当是送给朱予焕这个公主的贺礼。 朱予焕明白他们的心意,便也统统笑纳,挑挑拣拣了一些送进宫里,全到了张太后这里。 光是什么小鼓、铃铛之类的就有十几样,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布偶了。朱祁镇年纪尚小,一个月都玩不完几样,坐拥一堆玩具,像个山大王似的。 除此之外,朱予焕更是努力抽出空闲来探望朱祁镇,很快便混出了眼熟。 朱予焕的想法自然也很简单,上有张太后和朱瞻基瞧着,她当然不可能说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一句不好,更要表现出姐弟之间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在朱瞻基“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之后,朱予焕更不能心有怨怼。 朱予焕可以和孙家翻脸,可以和孙贵妃翻脸,但唯独不能和自家的亲爹、兄弟姐妹翻脸。 朱棣靖难,汉王谋反,朱家自相残杀的事情太多,自朱瞻基之后,自然是不希望他们血脉之间有嫌隙。 说话间,外间传来宫人通报:“老娘娘,朝鲜贡女前来问安了。” 张太后应了一声,道:“叫她们进来吧。” 宫人将帘子挑开,四个着上蓝下黄衣裙的女子便乖顺地走了进来,最大的看着十七八岁,最小的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她们刚刚入宫不久,有一个生了病,因着担心会传染病症给太后,所以一直被关在一处休养,待到痊愈之后才开始依礼拜见太后。 这四人的官话还有些生疏,夹杂着几分朝鲜的口音,焦美人听了不由偷笑起来,年纪最长名叫桂兰的女子脸颊涨红,显然是听出了焦美人笑声中的那一丝嘲弄。 张太后倒是不以为意,先是细细端详了四人一番,这才道:“模样倒是都很周正,可见朝鲜是用心选出来的。我听皇后说有一个是去年就该入宫的,只是病了,所以才推迟到今年入宫,好像是韩丽妃的妹妹……?” 桂兰俯身道:“太宗爷的丽妃娘娘正是桂兰的姐姐。” 这个朱予焕倒是有所耳闻,当初殉葬时韩丽妃百般恳求先帝,希望能够回乡侍奉双亲,奈何韩丽妃没有子嗣,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不用说回朝鲜为父母养老了。 张太后上下打量她们一番,似乎有些顾虑,道:“听你们的口音,像是官话都没有说熟,那便先在宫中学官话和规矩吧。” 闻言,何惠妃等人也松了一口气,陛下就一个,朝鲜贡女进来,大家的机会不就更少吗? 四个朝鲜贡女也神情各异,年纪稍小的诸氏、李氏都有些失落,何氏则是把头压得更低了些,而韩桂兰却显然松了一口气。 朱予焕看到她的神情,便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读书识字的?” 张太后见她出言,笑道:“你身边还缺宫人不成?这些是贡女,要做妃嫔的,可不是来伺候人的。” 韩桂兰主动道:“奴婢会写汉字,虽然不多,但是奴婢愿意学。” 妃嫔们哪见过不愿意做主人、愿做奴婢的,不由都看呆了。 张太后见状打量了韩桂兰一番,听她主动自称“奴婢”,知道她心中不愿,虽然有些不喜,但她在几人之中年纪最大,不是朱瞻基喜欢的类型,张太后也不强人所难,便对朱予焕道:“跟着你也好,不过这宫人和嫔妃的待遇可不相同……” 韩桂兰跪下叩首道:“奴婢明白,以后公主殿下便是奴婢的主人。” 朱予焕摆摆手,笑道:“我是好奇朝鲜的风土人情,既然你不愿做妃嫔,到我身边和我还有桐桐聊聊天也好,以后保不齐还能考中女官呢。” 张太后还未说话,又有宫人上前道:“太后娘娘,贤妃娘娘有动静了,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报个信儿。” 已经有了长孙,张太后对于孙子自然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稀罕,但闻言还是道:“皇后办事最妥帖,已经叫徐夫人进宫了吗?别忘了让太医院的人随时候着,贤妃是头胎,一定要小心一些。” 当初孙贵妃生产之时,因着担心徐夫人是朱予焕请来的,孙贵妃会有所猜忌,所以并未请人进宫,加上朱祁镇个头比别的孩子大,孙贵妃生产很是不易,休养了许久也没有缓过劲来。而吴妙素是第一胎,自然要多些人瞧着。 “老娘娘放心,徐夫人已经进宫候着了。” 朱予焕见状伸手摸了摸朱祁镇的小脸,见他咯咯笑了起来,这才对张太后道:“奶奶,我替您去吴娘娘那里瞧瞧。” 张太后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吴妙素,便道:“去吧,有了好消息可得早点告诉奶奶。” “那是,奶奶放心。”朱予焕说完看向韩桂兰,道:“和我走吧。” 张太后见她一溜烟地奔出去,笑道:“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爱报喜的孩子。” 何惠妃等人闻言也纷纷应和起来。 上次孙贵妃生产的情状她们都看在眼里,要想在这宫中好过,除了要有陛下的宠爱,最重要的是得合老娘娘的眼缘,否则就算如贵妃一般,生下来孩子也只能被太后娘娘抱去养,弄得满宫没脸。 她们倒是不知道内情,只是见朱瞻基处置孙家,又见张太后十分疼爱顺德公主,隐约猜出这孙贵妃是和顺德公主作对的时候落败了。 第66章 韩桂兰 天气逐渐回暖,轿子也都换上了轻纱,朱予焕透过窗帘看向旁边跟着的韩桂兰,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韩桂兰没想到朱予焕会忽然同自己说话,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回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今年十九岁了。”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和嘉兴姑母年龄相仿呢。” 韩桂兰知道大明规矩只会比朝鲜更加繁复,因此赶忙说道:“奴婢不过小国贱民,不敢和长公主相提并论。” 朱予焕不以为意,只是问道:“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韩桂兰内心思考一瞬,便斟酌答道:“奴婢在汉城的时候读过一些女书,平日里会在家中做些纺线织布的事情。” 朱予焕闻言眼前一亮,开口问道:“你还会纺线?” 韩桂兰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称是。 朱予焕原本就在琢磨着纺机的事情,周围的宫人们入宫时年纪都小,早就不记得这些事情了,因此一直找不到个明白人解决自己的疑惑,如今有了韩桂兰,朱予焕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见韩桂兰不明所以,朱予焕暂时抛去那些想法,只清清嗓子,问道:“进宫城之前可有在皇城内逛逛?” 韩桂兰在入明前也听过一些训导,无非是让她在大明皇宫的这些帝王妃嫔面前谨言慎行,她的姐姐便是被迫殉葬,韩桂兰想象中的大明自然是恐怖黑暗,皇帝、后妃、皇子、公主,想必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把他们当做奴隶一般使唤。 所以韩桂兰才不明白朱予焕为什么会这么问,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马车管束严格,奴婢只在休息的客栈中看了一眼外面……” 朱予焕呀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本想着先让你和桐桐说说宫外的风土人情的,这小丫头见我天天出城,心里特别羡慕,只是我总逗她玩,时间久了,我说的话她都不信……” 韩桂兰听她将妹妹的事情娓娓道来,想起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姐姐,不由眼眶一酸,正要落泪时,她又想起皇宫之中不比家乡,再不能随意落泪,因此又硬压了回去。 韩桂兰道:“奴婢对汉城府还是有些了解的,路上也瞧见了不少……风土人情,若是殿下不嫌弃,奴婢可以讲讲朝鲜的事情。”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这样正好,这小丫头就自诩去过比我还远的地方了,省得她整日里念叨我。”她笑着说道:“我已经让秋英回去知会一声,让人给你腾出房间来,宫人不比贡女,恐怕要挤着睡,你要多多适应了。你要是不放心,明日让秋英陪你走一趟,去把你留在宫殿中的故乡之物带回来。” 若是没有先前孙家的那档子事,朱予焕还可以考虑带着妹妹出来玩,奈何朱瞻基这活爹爱得太深,谁知道孙家还有没有后手,朱予焕不想拿自家妹妹冒险,非朱瞻基一同出行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带自家妹妹比较好。 韩桂兰却只是摇摇头,道:“奴婢没有带什么东西来,奴婢只有一个姐姐最为亲近,姐姐就在大明,奴婢也没什么可带的。” 朱予焕听出她话中的几分凄凉,顿了片刻才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说完调皮一笑,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韩桂兰不大明白这几句诗词的意思,但也能明白这位公主似是在宽慰她,只是朱予焕是公主,她并不敢随意作声。 朱予焕见状道:“我喜欢宫人读书,你以后便跟着秋英她们一起读书识字吧,要是能让我这里再出一个女状元,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鼓励宫人多读书,便是希望他们都能考个宫中的官,以后也算是“有人”了,毕竟原先的女官们总有出宫的时候,加上朱瞻基又开始重用宦官,新陈代谢之下,必须要有新人作为朱予焕的心腹填进去。其次便是韩桂兰出身朝鲜,和她一起进宫的除了那些贡女,还有太监,也算是人脉,且朝鲜与辽东都司挨得很近,朱予焕想多了解一些那边的风貌。 原因无他,想在那边种地。毕竟现在不种地,将来出问题。 就是不知道那边有多冷,种一茬作物要多高的成本,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有了韩桂兰,她或多或少也能了解到一点。 韩桂兰不知道朱予焕心中的小九九,只是应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纱帘之后的朱予焕,原本的不安也有所消散。 她入宫前也听人提起过几次顺德公主,只知道她是位很受宠爱的公主,想着应该是个飞扬跋扈的个性,可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如此随和温柔,甚至还会关心她一个微不足道、没有“前途”的朝鲜贡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朱予焕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不出意外的话,妙素的儿子应该就是她的另一个弟弟明代宗朱祁钰。 朱予焕对谁当皇帝不感兴趣,她只对自己一家三口的命感兴趣,如果可以,最好是让朱祁镇扎进瓦剌窝子里再也不要出来,就让妙素的儿子继续当皇帝,对大家都好,可是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当了皇帝,人心变化是难以捉摸的,不把雷电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个一差二错的,到时候就不是她们娘儿三个的事情了。 朱予焕暂时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掌握雷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她现在连合伙人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给朱瞻基打工的,真如那句诗一般,“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想那么多干什么?赶在朱瞻基死前,她能有点主人翁的感觉,朱予焕就千恩万谢了。 没办法,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第67章 心有鬼 轿子晃着晃着到了吴妙素宫中,吴妙素宫中没有什么花卉,都是绿植,看着清新素雅,只有草木香气。 朱予焕见院内只有曹婕妤、赵才人、朱友桐和伺候的宫人,赵才人住在偏殿,在这里很正常,可偏偏胡善祥不在。 朱予焕不免有些疑惑,对妹妹开口问道:“娘呢?我听人说娘早就到了呀。” 朱友桐看着也有些紧张,道:“吴娘娘好像很害怕,娘放心不下,就进去陪着吴娘娘了。” 朱予焕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如张太后所说,吴妙素是第一次生孩子,心里想必很惶恐,若是能有个人陪着,那真是再好不过。 曹婕妤讪笑道:“妾身没有生过孩子,帮不上什么,产婆又说产房血腥,娘娘进去已经是犯了大忌……” 朱予焕可以理解,微微颔首道:“婕妤不必放在心上,里面人手足着呢,你能来吴娘娘宫中候着已经是很用心了。” 和孙贵妃生产那日相比,今日吴妙素宫里可以称得上是冷清,也就只有平日里相处得不错的两位妃嫔来瞧瞧。 姐妹两个坐在屋内,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吴妙素的呻吟声,这次朱友桐睡不着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又忍不住探身看向产房,最终忍不住扑进朱予焕怀里,委屈道:“姐姐,吴娘娘怎么了?弟弟怎么还没有出生呀?” 朱予焕揉揉她的小脸,宽慰道:“生产急不得的,你忘了,镇哥儿出生那日你都等得睡着了。” 朱友桐早就忘了这回事了,这时才想起来,道:“是这样的啊……” 朱友桐出生的时候朱予焕还小,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多了个妹妹,因此她只见识过孙贵妃两次生子。不过也正因如此,朱予焕并没有妹妹那样恐惧,但架不住她这人喜欢多想,想多了只觉得这生孩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婚不育,芳龄永继,不生不养,仙寿恒昌,这就是现代人的智慧,也不比老祖宗差,当真是善哉善哉。 几人正坐着,心思全系在吴妙素身上,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挑开,宫人匆匆忙忙道:“陛下驾到!” 朱予焕腹诽难怪自己眼皮要跳不跳的,原来是活爹又来摘桃了。 朱瞻基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太后不来,朱瞻基大概连过场都懒得走,怎么会突然跑来? 朱予焕琢磨了片刻便已经有了猜想,朱瞻基十有八九是想着吴妙素要是生下儿子,说不定能送去仁寿宫,将朱祁镇换出来。 毕竟孙贵妃为了抚养皇长子的事情折腾了许久,软硬都是想把儿子接回自己身边。朱瞻基又吃这一套,反正别人的命在他们眼里也不算命,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朱瞻基环视一圈,问道:“皇后呢?” 曹婕妤答道:“娘娘忧心贤妃娘娘,便亲自去产房陪产了。” 朱瞻基不免有些感慨,道:“皇后对你们也太好了些,有时候连朕也比不得。” 朱予焕心中嗤之以鼻,对妃嫔好还能有个说话聊天的姐妹,对您老人家好,能落个好处吗? 曹婕妤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倒是赵才人心中绕了一圈,道:“娘娘对妾身等妃嫔好,为的是安定后宫,这便是对陛下尽心尽力呀,若是后宫治理不力,每日都是乌烟瘴气的,那才是对陛下不忠不义。” 朱予焕在心底给了赵才人一个大拇指。 往日里这活儿都是吴妙素在干,如今还能有个明白人,她就放心了。 朱瞻基闻言一愣,觉得赵才人说得也有些道理。 胡家虽然有胡善围这个曾经做过尚宫的顶级女官,可从来没给他惹过那些腌臜烂事,更没有昏头一般搅弄他的后宅。 从去年到现在,帝后二人虽然未再有争端,但那日胡善祥少见的强硬和倔强确实让朱瞻基备受冲击,他自认为对胡善祥此人颇有了解,无非是长辈们看重的贤妻模样,时不时效仿古代贤后劝谏。 可那日争吵之后,朱瞻基仔细想来,胡善祥并非没有自己的个性,只是从不向他展示罢了。 如今一看,她大概是将自己的真心全给了这些宫中的妃嫔们,也难怪连孙贵妃也说不出皇后的一句不好。 只是朱瞻基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是天之骄子,生来享受万人敬仰,想要什么得不到?凭什么皇后这般自视清高,将他视若无物。 第68章 朱祁钰 赵才人一番话让朱瞻基豁然开朗,但想到胡善祥总不冷不热的样子,朱瞻基心中仍旧有些郁闷,便对宫女道:“皇后进去多久了?产房血腥,还是让产婆在里面待着,她出来歇息歇息。这样的小事,何劳她亲自进去,也不怕冲撞了。” 他的话刚说完,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又有宫人们刻意压低的激动呼声。 朱予焕眼睛一转,夸赞道:“这哭声好洪亮,想必弟弟妹妹的身体很健康呢。” 朱友桐早就等不住了,往里面凑了凑,开口问道:“娘,弟弟妹妹出生了吗?” 不一会儿,胡善祥便抱着个赤红的襁褓出来,她脸上还带着笑,见朱瞻基也在,不由怔了怔,这才向朱瞻基行礼,道:“妾身拜见陛下,贤妃为陛下诞下皇次子,是大喜。” 曹婕妤和赵才人闻言都站起来贺喜,纷纷上前去看皇次子,都笑着说这孩子真可爱,朱友桐更是在旁边蹦蹦跳跳,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 朱瞻基心中自然也十分欣喜,开口道:“恰好先前给镇哥儿取名的时候呈上来好几个待选的字,朕觉得‘钰’这个字就很不错,若是宗室中未有同名,不如就叫祁钰可好?” 曹婕妤和赵才人听完神情都有些怪异。 这拟字都是皇长子用过的,虽说两位皇子年龄相差不多,可也不能这么敷衍吧……皇长子可是挑了三个月才定下名字的,怎么到了皇次子这里就这样的草率? 反而是胡善祥并不在意,她轻轻地拍了拍皇次子的后背,温声道:“祁钰,祁钰……喜欢陛下给你取的名字吗?” 皇次子还是个孩子,哪里明白这些,只是在襁褓中扭动了两下,还吹了个口水泡泡出来,逗得胡善祥轻笑出声。 朱瞻基见她这样,仿佛皇次子是她亲生的一般,不由愣了愣。 胡善祥并非不能生育,只是朱瞻基不愿让她诞下皇子,所以鲜少和胡善祥过夜。如今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想必胡善祥也很寂寥。 胡善祥不知道朱瞻基心中想法,见孩子哭累了,胡善祥莞尔一笑,叫乳母抱去喂养,对朱瞻基道:“钰,珍宝也,亦有坚金之意1,这名字很好,妾身代贤妃和钰儿谢过陛下。” 朱予焕看出她很喜欢这个字,也道:“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2,是为坚刚不可夺其志3。爹爹果然对二弟弟寄望深厚。” 她就不信了,高帽戴上,朱瞻基还好意思强行带走朱祁钰不成?就算他乐意,张太后大概率也不会同意,最多为了一视同仁,将两个孩子一起养在仁寿宫。 被朱予焕臭捧一番,朱瞻基原本想着将朱祁钰送到太后那里抚育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待到乳母喂饱皇次子之后道:“将钰儿抱来给朕瞧瞧。” 胡善祥从乳母怀中接过朱祁钰,送到朱瞻基面前,见他抱孩子的姿势还有些生疏,便扶着朱瞻基的手臂,道:“陛下手臂抬高一些,这样钰儿也舒服一些。” 刚出生的小孩子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都丑得如出一辙。朱瞻基瞥了一眼胡善祥,见她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神情,心情复杂,忽地开口问道:“皇后愿不愿意抚养皇次子?” 胡善祥没想到朱瞻基竟然会问这个,不由微微一愣,随后摇了摇头,道:“贤妃初为人母,钰儿是她拼命生下的孩子,妾身又怎么能随意夺走呢?” 朱瞻基本是想看看胡善祥会不会有欣喜的神情,但话问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他心中自然是希望皇长子继位的,其一是未来以此保下孙贵妃的性命,其二便是这样也能避免皇子之间夺储的争端。 若是皇后成了皇次子的养母,便是无形之中抬高了皇次子的身份,于未来继承大统的皇长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见胡善祥不应,朱瞻基便也借坡下驴,道:“皇后说的是。” 胡善祥见状开口道:“妾身想恳请陛下将皇次子留在贤妃身边抚育长大,贤妃平日里同贵妃一起助我协理六宫,对上恭敬,对下宽和,这样贤德的妃子,自然也会是个好母亲,不是吗?” 朱瞻基一噎,但张太后本意确实也没有要抚养皇次子的意思,目的便是不希望皇长子跟着孙贵妃长大,她本人对吴妙素不仅没有意见,甚至很喜欢,何必要像对待贵妃那样对待贤妃。再说两位皇子都是庶子,无论是立长还是立嫡,皇次子都不必考虑继承大统的事情,养在庶母身边又有何妨呢? 更何况皇后这样恳求,旁边的妃嫔也都瞧着,朱瞻基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道:“朕本想着将钰儿如镇儿一般送到太后身边抚养,若是贤妃不愿,那便算了。” 胡善祥思索片刻,道:“到底贤妃是钰儿的亲生母亲,待到她身体恢复了再说吧,如今便先养在贤妃身边,妾身再去打探娘的意思,陛下觉得可好?” 朱瞻基知道张太后精力有限,大抵是不会同意在仁寿宫多养一位皇子的,但既然皇后已经这么说了,他便也应了下来,道:“如此甚好。”他看着怀里的皇次子,到底是连着收获两个儿子的欣喜涌上心头,抱着皇次子又逗又哄。 朱予焕见他们没什么话说,瞥了一眼产房,见无人在意,便自己进去了。 宫人为吴妙素收拾干净身体,刚刚摆了佛手柑等瓜果,是以产房内还有一股血腥味儿。 朱予焕看神氏守着虚弱的吴妙素,不免心生怜意,走到吴妙素身边,拿起帕子为她擦汗。 神氏见皇次子出生之后,众人都围着皇次子转,心中难免为女儿感到不平,又见朱予焕进来为吴妙素擦汗,更觉朱予焕待吴妙素确实很好,感动道:“多谢皇后娘娘和公主挂念着娘娘……” 朱予焕嘘了一声,见吴妙素还昏睡着,这才轻声道:“夫人别急,徐夫人呢?” “亲自盯着宫人给娘娘去煎药了,说是让娘娘喝了补补身体。”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见吴妙素悠悠转醒,朱予焕这才笑着说道:“妙素,你辛苦了。” 吴妙素轻轻摇头,忽然想什么,问道:“那孩子……” “是皇次子,爹爹取名‘钰’,以后要叫二哥儿钰儿了。” 吴妙素闻言眼前一亮,伸手拉住朱予焕的手,有些激动地说道:“以后皇次子便是公主的弟弟、娘娘的儿子。” 朱予焕在她脸上看出一种解脱的意味,像是结束了一场漫长的表演,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一般。 朱予焕怜惜地拍了拍吴妙素的手,轻声道:“抱歉。” 对于吴妙素来说,这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是将她的人生都围困于宫中的牢笼,哪怕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过是徒增牵绊。 吴妙素明白朱予焕的言外之意,只是握住朱予焕的手,低低道:“姑姑、娘娘和公主对我家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只好让哥儿同我一起报恩了。” 朱予焕也用力回握她的手,道:“什么恩情不恩情的,钰哥儿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们姐弟两个还分什么彼此?” 吴妙素泪眼盈盈,道:“谢谢公主……” 朱予焕宽慰地摩挲着她的手指,随后起身对屋外的宫人道:“吴娘娘醒了,让乳母将哥儿抱进来给吴娘娘瞧瞧。” 宫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将朱祁钰抱了进来,吴妙素真见着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心里软绵绵的,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又哽咽道:“公主这样喜欢你,我还当你生得多可爱呢,怎么像个红彤彤的猴儿一样……?” 朱祁钰听不懂母亲的话,只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便啊啊叫了起来。 见到此情此景,刚进来的朱瞻基和胡善祥都笑了起来,就是朱友桐也捂着嘴偷笑,又得意地解释道:“吴娘娘不知道了吧,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慢慢就长得像大白馒头了。” 吴妙素面露羞赧,道:“让陛下和娘娘见笑了……” 朱瞻基见她已经是慈母模样,更有些怜惜,便松口道:“皇后也不必再去问太后了,贤妃母子两个感情好,以后钰儿便养在你的身边吧。”他见吴妙素要起身谢恩,牵起胡善祥的手,道:“你刚刚生产,就不要起身了,这都是皇后为你们两个求来的。” 吴妙素和胡善祥对视一眼,见胡善祥温柔地望着自己,更觉不好意思,轻轻道:“妾身多谢皇后娘娘。” 胡善祥也为吴妙素高兴,便未曾挣脱朱瞻基的手,只是冲着她笑着点头。 第69章 小心眼 自从朱祁镇和朱祁钰出生之后,讲官和侍读都有些心思浮动,对朱予焕比以前更加殷勤,时不时还会旁敲侧击询问朱予焕有关皇长子的事情。 朱予焕自然是明白他们的弦外之音,大明一向尊崇立嫡,若无嫡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立长子。如今中宫无子,贵妃和贤妃先后产子,随着皇后年岁渐长却始终无孕,在皇长子和皇次子之间必然要选一人立为太子。皇长子朱祁镇本就先一步出生,又被张太后亲自抚养,大家不免都开始有些倾向。 不出意外的话,皇长子就是未来的皇储,要是能成为太子的座师,就算不能如三杨一般位极人臣,但也不会过得太差。 就是被赶去教太监读书的陈山,人家还兼任两朝实录的总裁官呢。 朱予焕当然也能察觉到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心中琢磨了一番,便趁着拜见自家奶奶的时候如实说出。 张太后听闻也只是嗤笑一声,道:“陛下还在呢,他们倒是开始算计起陛下身后的事情了。”只是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微微蹙眉,显然是有些烦恼。 贤妃诞育皇次子的事情很快便在宫中传开,她人缘极好,众人都纷纷贺喜不说,都往吴贤妃宫中送了贺礼。 朱瞻基对贤妃和吴家大加赏赐、胡善祥亲自操持皇次子的满月礼自不必说,朱予焕更是给朱祁钰也送了一枚朱棣留给她的玉环,朱友桐也三天两头地往贤妃宫中跑。如此一来,贤妃母子在宫中更添面子,一时间风光无量。 孙贵妃虽然知道将朱祁镇交给张太后抚养不是什么坏事,可皇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是庶子,贤妃能够亲自抚育皇次子,她却只能偶尔去探望一眼皇长子。 时间久了,恐怕皇长子都要不认她这个亲生母亲了,如此这般,她含辛茹苦地生下皇长子还有什么意义? 可孙贵妃在张太后那里说不上话,唯一能央求的人也就只有朱瞻基了,三天两头便请皇帝到她宫中坐坐,恳求朱瞻基想想办法,将皇长子重新接回她的身边。 这下孙贵妃惹了众怒,大家都是妃嫔,好不容易轮一次侍寝,都指着有个儿女保命,结果天天被贵妃截胡,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妃嫔们不敢当面触孙贵妃的霉头,但只要一有空就跑到张太后宫中告状,显然是指望着有人能做主。 张太后自然也看不惯这样的行径,但她到底是长辈,之前已经因为皇长子的事情和孙贵妃有了嫌隙,再和小辈过不去,岂不是让她这个长辈没脸? 朱予焕察觉到张太后有些为难,便笑着说道:“母子情深是人之天性,奶奶和爹爹难道不是这样?只是奶奶心中始终记着爹爹的志向和前途,所以才忍痛割爱。既然贵妃不能和奶奶一般深明大义,那便让贵妃和镇哥儿母子团聚吧,奶奶倒也能落得几日清闲,不必为养育镇哥儿劳心劳力。” 张太后先是微微蹙眉,很快便联想到朱予焕前面特意提起翰林院的人都在揣测皇长子会被立为太子,知晓了朱予焕的小心思,张太后笑道:“你的那点小心眼,瞒得住谁呀……现在是越来越聪明了,知道什么是以退为进。” 朱予焕乖巧道:“焕焕也是担心爹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如今国家正是需要爹爹励精图治的时候,总被这样的小事牵绊心神可不行。太子是国本,以后总不能像现在这样,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吧。” 想到自家儿子对孙贵妃百般呵护,连孙女的委屈也坐视不管,张太后愈发不喜,道:“身为君王,怎么能日日被妃嫔纠缠,沉溺于后宫之事中?往常看她的女书心得写得不错,没想到也是个言行不一的。”她听完孙女这一番明白事理的话,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五个是姐弟,血脉相连,未来说到底也只有你们姐弟之间相互照顾,凡事都要像今日这般,为你弟弟多多考量。” 朱予焕起身应下,道:“焕焕明白的。” 另一边厢,朱瞻基对于贵妃一向极有耐心,看贵妃思念成疾的样子,朱瞻基心里难免有些发愁。 但到底孙贵妃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久,朱瞻基也舍不得她这样忧愁消瘦,便打算去仁寿宫试一试。就算不成,大不了也就是被张太后教训一顿,为了这母子两个的事情,朱瞻基也没有少被训过。 朱瞻基还未入仁寿宫正殿便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欢笑声,隔着纱帘一瞧,朱予焕正将朱祁镇抱在怀里逗弄,朱祁镇显然已经和姐姐很是熟稔,正张大嘴傻乐,张太后在一旁瞧着这姐弟和睦的情景,笑着说道:“瞧瞧,镇儿的口水都弄湿你的衣服了。” 朱予焕不以为意地说道:“不就是衣服嘛,回去擦洗一番便是。” 朱瞻基心里少见地打起了鼓,自己亲娘正是高兴的时候,自己上去不是讨打吗? 奈何他答应了孙贵妃,只能入了正殿,故作轻松地开口道:“朕的公主今日怎么有闲心到仁寿宫来啊?朕可是听说了,你让务农寺的工匠做了架织机出来,难不成是又有什么小心思?” 朱予焕将弟弟交给乳母,这才对朱瞻基行礼,解释道:“今日课业结束得早,先生们都未曾拖堂,只说了几句话便放我走了,加之务农寺也没什么大事,焕焕就想着提前回宫探望弟弟。”说完,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至于织机的事情,焕焕正打算让人搬到熙和皇庄去,只要一有结果,必然第一个向爹爹报喜。” 朱瞻基忍不住摸摸女儿的头,笑道:“好好好,爹爹可就翘首以待我们公主的好消息了。”他说罢又对王瑾吩咐道:“从幼军中挑选武艺精良的五十人配给公主做扈从,再也不许出现任何闪失,明白了吗?” 王瑾连忙应了下来。 朱祁镇对父女两个的对话不明所以,只是冲着朱予焕伸出手,啊啊地叫了起来,显然是不明白朱予焕怎么突然将自己交给了别人。 朱予焕笑着牵起朱祁镇的小手,轻轻晃了两下,便将这个小家伙哄好了。 朱瞻基见状调侃道:“你们姐弟感情倒是很好。” 张太后笑眯眯地说道:“这仁寿宫最热闹,咱们镇儿有福气,妃嫔们隔三差五便来看他呢。” 朱瞻基扫了一圈,开口道:“娘,儿子有事想和您商量。” 他此话一出,宫人们自然是识趣退下,乳母也急忙带着朱祁镇离开,只留下朱祁镇咿咿呀呀的尾音。 朱予焕原本还在椅子上坐着,见朱瞻基看向自己,立刻乖巧地起身道:“焕焕去偏殿看看弟弟。” 她不就是想看个热闹吗?怎么这么小气…… 第70章 御马监 张太后见到此情此景,哪里还会不明白朱瞻基想说什么,待到宫人退下,张太后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你想说什么,我这个亲娘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讪讪一笑,道:“若是皇次子也抱来抚养就算了,可钰儿如今跟着贤妃,贵妃怎么坐得住……” 张太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才道:“你娘一把年纪的,这头风好不容易有所好转,你们两个是要了我的命啊?”她微微侧身看向儿子,道:“你是我亲生,可小时候不是一样跟着你的皇爷爷皇奶奶一起长大,我说过什么吗?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我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为了你好,只要你能好好的,你娘我就是移山填海也愿意。” 朱瞻基听到母亲这么说,更觉愧疚,道:“我明白的,娘。”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张太后没好气地说道:“我知道贵妃瞧不起贤妃是宫人出身,可人家有考上女官的本事,她娘神氏也是个老实妇人,旁边还有皇后搭手,我自然不怕皇次子会被教坏,可那孙家呢?你是忘了焕焕如何受的委屈吗?真以为老婆子我在仁寿宫就不知道是谁给孙家擦屁股吗?” 一提起这件事,朱瞻基顿时泄了气,少见地嗫嚅道:“娘……” “不说孙家,就是贵妃,将皇长子送到她的宫中,只怕皇后都不敢上前,生怕将她的宝贝心肝吓着。”张太后冷哼一声,接着说道:“她想要皇长子是吧?那就让她接回去吧,可千万不要再求着我将镇儿接回来。” 朱瞻基没想到张太后这么一通下来,竟然还同意了,便试探着问道:“那……之后儿子便让贵妃宫里的人来接镇儿?” 张太后哂笑道:“接吧,接吧!你爹不在,我自然是没什么用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说罢,张太后起身走向屏风后,显然是不打算和朱瞻基再讨论皇长子的事情了。 朱瞻基知道亲娘伤心,但到底是达成了目的,心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天朗气清、心旷神怡。 他也被孙贵妃扰得心烦意乱,可又舍不得斥责她,只能向自家亲娘这里使力了,到底是亲生母子,他娘还能真的记恨他不成? 朱瞻基从正殿出来,见朱予焕摘了一朵花给朱祁镇别在耳边,不由心中一暖,他想起刚才母亲提到的孙家的事情,对朱予焕笑道:“这次阿鲁台使臣入京朝贡,带了一百多匹骏马,你要是有喜欢的,之后自己去御马监挑一匹,让他们给你好好养着。” 朱予焕听出朱瞻基语气轻快,不由在心底吐槽。 一看就是事情办成了,要不然怎么乐颠颠的…… 不过既然有这样的好事,朱予焕也就不再矜持,立刻打蛇随棍上,“爹爹,我想要两匹,一公一母——” 朱瞻基正是高兴的时候,欣然应允,“两匹就两匹,你随意去挑,挑好了爹爹让人给它们上马鞍和辔头。” 朱予焕得偿所愿,笑嘻嘻地应声道:“是。” 得了朱瞻基的应允,朱予焕次日便找上了御马监的门,打算为自己挑选心爱的坐骑。 其实朱予焕有自己的坐骑,但也架不住这鞑靼贡马的诱惑,大草原上养着的马,和御马监供给皇室和禁卫的马自然是不一样的。 御马监早就得了王瑾的吩咐,提督太监范宏见到顺德公主来了,立刻迎了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奴婢拜见顺德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朱予焕,见她身着靛青云肩曳撒,头戴珍珠折檐帽,意气风发,乍一看像是个皇子。 想到这位公主若非投错了胎,否则早就是大明皇太子了,范宏便愈发恭敬。 朱予焕笑盈盈地开口道:“范大珰当真客气,御马监事务繁多,我听说爹爹早就给京中各位大臣分发贡马,本来没有我的份的,还要大珰陪我选马。” 范宏赶忙自谦道:“奴婢哪里算得上什么大珰?殿下愿意叫一声‘伴伴’已经是奴婢祖上修来的福气了。” 这一招拉近关系用得极好,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那就劳烦伴伴陪我挑马了。” 御马监虽然听着像是养马的地方,但自朱棣开始不断收容精壮男子,逐渐形成了一支人数不小的队伍,成为了正式的禁军,又称四卫营,负责值宿宫禁、担任警卫,但却并不属于二十二卫而是由太监掌管,可以称得上直属皇帝的亲卫。朱予焕听刘永诚提起过,当时这支军队差不多有两千三百余人,自她皇爷爷朱高炽加强京畿防卫之后,人数应该还有增加。 换言之,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替皇帝掌管着一支军队,可见太监越来越受重视。 范宏知道这位公主颇受陛下和太后宠爱,自然不敢拿大,立刻道:“公主是君,奴婢自然是随侍身旁。” 朱予焕只莞尔一笑,问道:“贡马也和其他御马一起养在内栏草场吗?” 范宏应了一声,有些愁眉苦脸地说道:“这马是好马,但一路迁徙奔波而来,又换了马草,难免有些不大精神。” 朱予焕了然地点点头,道:“阿鲁台远在北方,这些贡马在草原上的吃喝自然是要比皇城内的草场更好。” 范宏连连称是,领着朱予焕直奔马槽,只见贡马和御马分栏饲养,但远远一看便能发现,贡马虽然稍有消瘦,但雄壮却丝毫不逊于御马。 朱予焕有些感慨,道:“阿鲁台这次是真下了血本,送了好东西来啊。” 她也见过其他贡品,品质究竟是好是坏,一眼就能分辨。虽然自朱棣起屡次降旨训斥,但是作用不大,朱予焕还听说互市贸易的商品更是参差不齐,大明还要提供使臣食宿花销,效果只能说差强人意。 范宏跟着附和,道:“是啊,这阿鲁台如今示弱,瓦剌壮大,自然只能转头求助于咱们大明,以求互市,不然怕是连冬天都难熬。”他说完见朱予焕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暗自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有说错话的地方,怎么引得顺德公主这样瞧着自己。 朱予焕倒是不在意范宏一个太监竟然知道这么多政事,只是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看不出来,皇爷爷不在,这阿鲁台竟然也式微至此。” 范宏见她并未有其他意思,这才呵呵一笑,道:“阿鲁台气数已尽,又不能如瓦剌一般自立,只要陛下稍稍抬手,顷刻间灰飞烟灭。” 朱予焕心道你还挺能替老爹吹牛,嘴上道:“阿鲁台的气数要不要尽,那要看瓦剌了。” 朱瞻基没有打仗的打算,那还不如扶持阿鲁台和瓦剌、兀良哈对打,也能尽量避免这三家之中的任何一家扰边。 范宏没想到朱予焕会这样说,谨慎道:“这阿鲁台屡次忤逆犯边,忤逆太宗爷,以陛下的神武,必然要让他们自生自灭……” 朱予焕从他的话中明白了什么,不由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朱瞻基该不会是打算看着阿鲁台覆灭,自己上去抢个人头,“立不世之功”吧? 第71章 吃茶去 朱予焕心里打转,嘴上却不说,只问道:“这马都已经给朝臣们赏过了?” “是。”范宏说:“阁臣、武勋都各有赏,只是贡马数量稀少,各个府上也就只给一匹。除了赏赐用的贡马,还有要给陛下准备的,因此能让殿下挑选的不多。” 朱予焕不以为意,摆摆手道:“这贡马很好,挑剩下的也不会太差,更何况这些都是成年马,我一时半会儿也骑不了。” 她让范宏帮忙相看着挑了一白一黑的公母两匹贡马,这两匹稍年轻一些,朱予焕琢磨着再过个一两年,自己就能骑着这两匹马出行了。 朱予焕又见旁边的马厩里另外关着两匹马,原来是贡马之中生了病的母马,这样的马,朱瞻基大抵不会要,更不会向下赏赐,朱予焕见状就一起要了过来。 范宏自然不敢不应,问道:“殿下要这母马是要给公马配种?” 朱予焕见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图,笑道:“是啊,我想着自己养两匹马玩玩呢,先在御马监养着,之后我再接到熙和皇庄那边。恐怕要劳烦伴伴为我的马儿费心了。要是这能养出来几匹好马,弟弟们练习骑射的时候也能用上。” 听她这样关爱两位皇子,范宏了然,道:“奴婢一定尽心为殿下养马。” 朱予焕摸了摸白马的皮毛,笑道:“白的就叫流星,黑的叫淬火。那两匹母马若是挺得过来,我再取名。” 范宏应了一声,夸赞道:“殿下取名果然非同凡响、意味深长。” 朱予焕只是笑了笑,随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之后我指派几个人过来学学如何养马吧,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虽然请不来伯乐,但如何料理这些马匹,总还要有个明白人。” “那是自然,殿下尽管送人过来,奴婢定然遣人悉心教导。” 连吃带拿弄了四匹贡马,朱予焕心情大好,平日里遇上谁都是个笑脸,连去贵妃宫里探望皇长子不成都未曾落下脸面,只是托人转交了给弟弟的小玩具便走了。 朱予焕坐在镜前,看韩桂兰认真地帮自己束好长发,又戴上网巾,不由一笑。她转了转头,来回瞧了一番,道:“你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看来秋英她们没有藏私呀。” 韩桂兰有些不好意思,摆弄着手里的木梳,小声道:“公主过誉了是秋英姐姐待我好,准我常拿她练手,秋英姐姐说公主平日里为了方便,常梳男子发髻,先练这个准没有错。” 算来秋英的年纪要比韩桂兰小一些,但论起在宫中当差的时间,还是秋英更胜一筹,加上秋英性格爽朗,对来自异国他乡的韩桂兰毫无排斥,还时常伸以援手,若不是秋英,韩桂兰的官话也不会进步得这么快,因此韩桂兰才称呼秋英为姐姐。 秋英自然是知道朱予焕将原本的朝鲜贡女带回来,必然是因为韩桂兰身上有过人之处,多帮一把总是不会有错的,更何况她原本就打算去考取女官官衔,一旦有了正式的任职,就不能再继续照顾公主,也理应为公主留下可以尽心伺候的人在身边。 朱予焕轻笑一声,道:“就她机灵,最懂我的心思。” 韩桂兰见朱予焕心情不错,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我听秋英姐姐说了,公主去探望皇长子,贵妃娘娘却将您拒之门外,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公主丢脸吗?” 朱予焕有些好笑,抬手理了理鬓发,“这事传得这么快吗?” “宫里许多人都听说了,怕太后娘娘知道,只敢私下传传……”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不过就是小事罢了,再说贵妃也有理由,皇长子刚回她宫中不久,还未适应,不宜见客。” 姐姐未到大明前,韩桂兰与兄弟姐妹的关系极好,闻言有些不同意,道:“公主和皇长子是姐弟,怎么能算客人呢?” 朱予焕在镜中看到她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对韩桂兰道:“既然你这么想,想必大家也都一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见韩桂兰不明所以,朱予焕转移话题道:“你快去收拾收拾,找其他人要身普通衣裳,我们听过日讲后出宫吃茶去!” 韩桂兰没想到还能跟着朱予焕一起出宫,顿时欢欣雀跃,欣喜地奔了出去。 朱予焕日讲听得用心,听完讲官吩咐的课业便打算走人,旁边的侍读趁着她整理笔墨纸砚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低问道:“听闻公主给皇长子送礼,被贵妃娘娘拦下了?” 朱予焕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诧异道:“你们也知道了?” 如今侍讲的学士都换成了宣德二年的进士,朱予焕也已经不再是撒娇卖萌的小孩子,不像以前曾鹤龄等人在的时候那样行事,因此和侍读学士的关系只算得上平平。 她这样说便是无形之中默认了对方的说法,侍读立刻道:“是听闻过一些说法……” 其实他们有所听闻也是因为一直留心着皇长子的事情,没想到原本在张太后宫中抚养的皇长子突然回到了贵妃怀里,而张太后又时常召见贤妃和皇次子,多有赏赐。朱瞻基忙于朝政,没有什么动静,大家都有些摸不清圣意。 这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是原本属意皇长子吗?怎么又开始对贤妃和皇次子青睐有加了呢? 朱予焕见他有些为难,登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因此笑道:“镇哥儿和钰哥儿都是陛下的儿子、皇后娘娘的儿子、我的弟弟,大人们都是一样的亲,民间的话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可不要胡思乱想啊。” 她这一番话将一碗水端平,没有透露分毫君心,又好像已经说明了一切。 侍读也不敢再追问,只好应了一声,心里却开始琢磨起来。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皇次子原先是什么待遇?现在又是什么待遇?大家都看在眼里,确实很难不多想啊…… 第72章 放冷箭 善堂经营走上正轨,铺子有五叔在,大都耽搁不了朱予焕的时间,她也就是去太平茶坊吃茶,顺便将太平茶坊营收得来的钱给自家几位姑母带回去。 当然,对于朱予焕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去武馆练武。自从经历了山匪一事,朱予焕更意识到强身健体的重要性,因此便如同之前那般抽着空闲就去石家的武馆习武,和石璟及他的一众小伙伴都混得极熟。 饶是朱予焕也不得不感慨,石林如今是越来越受重用了,她来来往往次数也不少了,竟然还一次都未曾撞见过石林…… “鞑子有什么好看的?” 朱予焕坐在太平茶坊的二楼包厢,闻言转过头看向石璟,笑着说道:“这不是没见过吗,看个新鲜,这鞑靼果然比汉人壮实,身量都大一圈。” 石璟将手里的药箱放下,忍不住道:“你这是夸他们吗?怎么听着像是在形容牲口……让外面那些小丫头听到了,恐怕再也难把你当做翩翩公子了。” 韩桂兰在门外守着,旁边有几个小丫头正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她们都是太平茶坊仆役小厮家的孩子,知道朱予焕便是“东家”,加上她清秀俊美、温和有礼,因此只要朱予焕一来,她们便常来偷看。除非有要事商谈,朱予焕也不会让人特意赶走她们。 听到石璟的话,朱予焕诶了一声,道:“可不能这么说,人家是阿鲁台使臣,而且来了四百多人呢,要是让他们听到了,能把咱们两个围起来。” 石璟不以为意,道:“阿鲁台使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是一样到京城朝见陛下,图一个太平而已。况且你以为他们入京真是来俯首称臣的吗?听说他们常在街上强买强卖,竟然也没有个官儿敢出来管管。”他说到这里还有些幸灾乐祸,道:“听说阿鲁台被瓦剌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所以才想求朝廷去攻打瓦剌,我看他们是活该。” 京城之中百姓对于鞑子十分熟悉,早在顺天府还没有成为国都之前,他们就不知道见过多少鞑靼了,甚至有的人还会说鞑靼话,毕竟百姓最清楚鞑靼犯边的事情,对于鞑子自然都是厌恶巨多。 朱予焕一手托腮,看着阿鲁台使臣的身影时不时地出现在街头巷尾,喃喃道:“陛下这是溜他们玩呢,压根没想着帮他们,估计给点东西就打发走了。” 自从朱瞻基接受阿鲁台进贡之后,便再也没有召见过阿鲁台使臣。要说朱瞻基忙碌,倒也没有忙到没时间和阿鲁台商量互市的事情,无非就是想让阿鲁台热脸贴上冷屁股,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毕竟当初朱棣最后一次远征漠北、为的就是将阿鲁台彻底消灭,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寻找未果只能折返,朱棣更是病逝榆木川。如今阿鲁台巴巴地贴上来,朱瞻基自然不想让他们好受。 “我看也好,鞑子在边境烧杀抢掠,帮他们干什么?”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是兀良哈、阿鲁台、瓦剌相互牵制,若是少了一个,剩下那两个同仇敌忾怎么办?我可是听说瓦剌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要是做大可怎么办?” 朱棣想要消灭阿鲁台是因为他本就是个马上皇帝,有自信南征北战、踏破万邦,但自家亲爹虽然也跟着亲征过,但目前看来没有任何打仗的打算,若是真的任由阿鲁台自生自灭,到时候瓦剌和兀良哈做大,对边境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石璟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又见她额头上的淤青还在,便将剥好皮的鸡蛋轻轻按在朱予焕的淤青上,道:“这些和你这富贵闲人没关系,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虑。” 朱予焕哎呦了一声,抱怨道:“你下手这么重干什么?” “重吗?”石璟哼笑了一声,道:“那也没有你一拳打在我脸上的那下重。” 朱予焕看他坐在茶桌边上,这才一笑,道:“比武切磋,难免的嘛。不过下次你可不能再往我脸上招呼了,让我娘看到该心疼我了。” “你说的,比武切磋,在所难免。”石璟熟练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见朱予焕在那里用鸡蛋揉着淤青,嗤笑道:“你还真是个公子哥儿,这么大的人还要被娘捧在手心里。” “羡慕吧?”朱予焕冲他得意地扬眉,一下子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懂不懂有娘的孩子是块宝?” 石璟嫌弃道:“你怎么和个小姐似的,谁家好汉天天靠娘?” 朱予焕噗嗤一笑,拊掌道:“说得有道理!” 看她这样,石璟有些不明所以,但见阿鲁台使臣们牵着马走街串巷的,不免有些羡慕,道:“草原上养出来的马果然不一样,看着就比咱们的马高大。” 朱予焕回想了一番,道:“也就那样吧,固原养的马也未必会差,不过那些是用作战马的,咱们自然是见不到了。”她笑着说道:“你要是想看,之后我让人牵出来给你瞧瞧?” 石璟先是微微一愣,忽然想到朱予焕和英国公府的张忠是熟人,道:“你能和忠哥儿混在一起,家世肯定也不一般,竟然还能弄到贡马,难道你就是陛下最年幼的弟弟卫王?” 朱予焕顺便啃了一口手中的煮鸡蛋,故意捉弄他道:“那我第一个向我的皇兄请旨好好教训你一顿,连卫王都敢打?” 石璟撇撇嘴,显然没把朱予焕的“威胁”放在心上,却又眉头一跳,忽然想起什么来,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熟悉呢,好像在哪里听过……” 朱予焕却没搭理他,只是指着不远处道:“诶,下面打起来了。” 石璟起身走到窗边,顺着她所指的地方一看,只见几个阿鲁台的人和百姓起了争执,路边的摊子更是乱成一团,顿时怒从心头起,道:“这群鞑子,天子脚下也敢乱来——” 朱予焕见他怒气冲冲地要下去,便道:“你在他们面前就是个小屁孩,去了也只有挨揍的份,要是真出了人命,你以为朝廷和阿鲁台会搭理你吗?”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只见很快便有人送了弓箭过来,朱予焕吩咐道:“去叫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他们负责巡逻,这点事情都管不好,还要他们有什么用?” 石璟见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像是吩咐家仆,不由一愣,只见朱予焕竟然弯弓搭箭,一脚踩在窗棂上,借力瞄准了下面的阿鲁台使臣。 这下轮到石璟劝她,道:“你自己刚刚怎么说的?怎么转眼就要射杀阿鲁台的人……” 朱予焕嘲笑道:“什么射杀?你也不看看我的箭头。” 石璟一看,那箭头裹着红布,是软木所制,除非是天生的大力士,否则根本伤不了对方的性命。再看那弓箭,上面有几个齿轮,拴着弓弦,随着朱予焕拉满弓的动作而吱呀作响。 朱予焕一转头,对着门外扬声吩咐道:“桂兰,去将包厢的门都打开。” 韩桂兰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石璟意识到不对,急忙按住她的手,强调道:“要是让兵马司的人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不怕有人去陛下面前参你们家吗?” 朱予焕闻言勾了勾唇角,冷笑道:“参我家?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她指尖一松,羽箭离弦而去,精准无误地命中了阿鲁台使臣的后脑勺。 她知道朱瞻基早就不想搭理阿鲁台的这群鞑子了,闹点事正好给朱瞻基一个借口把这群人赶走。 石璟还没看到对方回头时的愠怒神情,朱予焕已经拉着他往另一个窗口去,每过一口就射出一箭,竟然次次都命中红心……不对,是命中头心! 石璟被朱予焕牵着走,见她弯弓搭箭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免有些艳羡。 换成是谁都没有这样的胆量和气度,也难怪这小子总一副自信模样,气度潇洒,别说是外面的丫头片子,他看了也很是羡慕。 阿鲁台的人自然是知道羽箭是从窗口射出,刚大声嚷嚷着要上前找麻烦,奈何兵马司的人及时赶了过来,立刻拦下了阿鲁台的几人,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朱予焕这么胡闹一番,最终竟然毫发无伤,东城兵马司竟然也没有上来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石璟看来,收拾阿鲁台不容易,但要抓个人去定罪却很简单,怎么兵马司的人也不上前问个明白呢?这些军爷平时可没这么好说话,难道是早就知道朱予焕的身份了? 第73章 小喽啰 东城兵马司的人带着阿鲁台的人离开,原本来茶楼下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散去。 朱予焕坐在打扫干净的包厢内,气定神闲,倒是石璟呆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朱予焕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为阿鲁台的人吓破了胆子,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人都被兵马司的人抓走了,不会冲上来的。” 石璟下意识地反驳道:“谁害怕了?我就是不明白,兵马司的人怎么不上来找麻烦。” 朱予焕眨眨眼,道:“找麻烦?就是寻常皇亲国戚的铺子,兵马司都不敢乱来,更不用说这里是顺德公主的太平茶坊,谁敢来这里找麻烦?” 石璟听她所说,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可转念一想,觉得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便应了一声。 朱予焕为他倒了一杯茶,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该不会是让阿鲁台的人吓破了胆子了吧?怎么突然呆头呆脑的。” 石璟回过神,撇撇嘴道:“什么吓破胆子,我怎么会怕他们!” 朱予焕见门边的韩桂兰也是一副刚刚缓过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待到石璟瞪着自己,她才停下来,道:“逗你玩而已,咱们石少爷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有见过,怎么会怕几个鞑子呢?”她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你忘记了,太宗爷那就是在北征阿鲁台回来的路上病逝的,陛下早就烦透阿鲁台的人了,我这么做也不过是给陛下一个赶走他们的借口而已,就算我不这么做,也会有别人这么做的。” 石璟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已经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嘟囔道:“原来是这样……” 朱予焕微微歪头,调侃道:“瞧见了吧,皇亲国戚、大臣勋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明白陛下的心思,但又不能让陛下知道你明白——” 石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透露出几分沮丧,道:“我明白,我这辈子就没有当官的命。” 朱予焕宽慰道:“当官又不是唯一路径,正好,顺德公主有事让你去办呢。” 骤然听到顺德公主的名号,石璟不由一愣,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听说南城有不少善于纺织的妇人,时常纺纱织布来补贴家用,你帮公主去问问有没有人家愿意去皇庄做工的,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带上家里的孩子一起。” 石璟一头雾水,有些警惕地问道:“什么意思?顺德公主不会是要强掳人口去做自己的佃户吧?” 朱予焕有些哭笑不得,反问道:“顺德公主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怎么提起公主你就觉得我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石璟不屑地说道:“这些豪绅不都是这样吗?先前的孙家自己兼并土地,却还让佃户帮忙遮掩,不就是欺负百姓们惹不起他们吗?” 案子是石林调查的,朱予焕倒是不意外石璟这样清楚,只是解释道:“顺德公主的皇庄里早就有佃户了,你就是想进还进不去呢。”她一手托腮,半歪着身子,道:“但是佃户里的妇人不善纺织之事,所以公主想着找些人过去教教她们,要心灵手巧的,人数也不用太多,工钱和善堂相比只多不少。” 石璟哦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反问道:“公主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因为我是顺德公主——”察觉到韩桂兰慌乱的目光,朱予焕拉长声音,接着道:“的小喽啰,当然是公主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了。” 韩桂兰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后怕起来。 公主的身份暴露,若是引来坏人可怎么办?她先前可是听秋英她们说了,有人趁着公主外出要谋害公主,吓得公主一路奔回了京城,还生了一场大病…… 石璟心道难怪这家伙如此嚣张,原来是因为上面有人,嘴上却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朱予焕嘿嘿一笑,道:“我是公主的小喽啰,你是我的小……伙伴,我找你帮忙不是很正常吗?” 石璟见她洋洋得意的样子,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道:“知道了,我去问问吧。” 朱予焕拍拍他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说道:“好兄弟,多费心,那我就先走了,过几天咱们在望之的医馆见面,帮我录个名单下来,先发工钱,再去皇庄。” 石璟目送着她离开,不由嘀咕道:“一阵风似的……”嘴上这么说,他自己也下了楼,转身回家。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石璟又不由思考起了朱予焕和顺德公主之间的关系。 朱予焕说自己是顺德公主的小跟班,说明她肯定不是卫王,可偏偏她似乎又对皇家颇有了解,还有陛下赏赐的贡马…… 难不成朱予焕就是顺德公主? 石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传闻里这位顺德公主飞扬跋扈,倒是和朱予焕真有几分相似。 朱予焕要真是公主,他岂不是打了公主?那不得被抄家流放乃至砍头? 石璟不愿意继续想下去,果断给了自己一巴掌,下意识地选择遗忘。 最好是永远不要想起来…… 第74章 中红心 阿鲁台的人在城中闹事被人放黑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朱瞻基耳朵里,一看事情是在太平茶坊附近发生的,朱瞻基顿时便明白了这放冷箭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除了他贴心的女儿,还能有谁?也难怪兵马司的人不了了之。 朱瞻基早就嫌阿鲁台的人继续留在京中麻烦,如今这件事反而给了他一个由头,因此他立刻下旨申斥阿鲁台,让他们尽快离京,只准在边境简单互市,要是还不服气,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阿鲁台到底有求于大明,虽然没有调查出那日挑衅的人究竟是谁,但最终也只能偃旗息鼓,离开京城。 这样整治一通,朱瞻基神清气爽,只觉得自家女儿办事真是办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便召自家女儿到乾清宫,特意赐座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狠狠地夸奖了一顿,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朱予焕并不骄矜,只是如同谈起家常一般开口道:“阿鲁台不过是趁着大漠藏身的便利才苟延残喘至今,老狗一条罢了,也敢狂吠。” 这话更是说到了朱瞻基的心坎上,他搂着女儿的肩膀笑道:“要不然这民间都说女儿最是贴心,还是焕焕明白爹爹的心思。” 朱予焕嘻嘻一笑,变戏法一般地掏出一个陶制的小鸟,递到朱瞻基的手边,道:“这个是当时在宫外买的,原本是一对,一只给了钰哥儿,另一只请爹爹帮焕焕带我转交给镇哥儿吧。” 朱瞻基看着躺在她掌心的陶鸟,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自己送去呢?” 朱予焕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只是道:“听说弟弟到了贵妃宫中还不适应,身体抱恙也是难免,焕焕不想打扰弟弟休息。” 朱瞻基闻言眉头一松,笑着接过女儿手中的小玩意儿,道:“爹爹保证把东西带到,放心吧。” 嘴上这么说,朱瞻基却不自觉对孙贵妃有些埋怨和无可奈何。贵妃对皇长子有失而复得之心,难免看顾得严一些。 但不管皇长子交给谁抚养,都改变不了他是孙贵妃亲生儿子的事实,她又何必特意将皇长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刻意分开,这不是伤了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吗?焕焕尚且没有将两个弟弟当做外人,孙贵妃倒是先将兄弟姐妹划个泾渭分明,徒添麻烦。 贤妃生了皇次子,也不见她将儿子当做宝贝一样藏着不见人,每日里来来往往多少人,皇次子也没有哭闹的时候,反而总是乐呵呵的。 贵妃倒好,把皇长子藏在宫里不让见人,让众人看了作何感想?从前他怎么没发现贵妃竟然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朱予焕见朱瞻基不说话,摇了摇朱瞻基的胳膊,道:“爹爹,你最近去瞧钰哥儿了吗?他现在真成了桐桐嘴里的大白馒头了,加上最近天气热,他呀,就穿个肚兜纱衣,看着和神仙画上的福娃娃似的。” 朱瞻基想到自己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探望过皇次子,便笑道:“好,今日咱们一起去看看钰儿。”说罢又对王瑾吩咐了一声,让他去内库找几样好玩的东西,给皇次子一并带过去。 自从有了孩子,加上弟弟吴安回京得了锦衣卫副千户的虚衔,母亲神氏也出宫去与弟弟团聚,吴妙素的生活便愈发简单,每日也就是读书刺绣、照顾儿子,和来探望朱祁钰的妃嫔们闲话家常。 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让皇次子平安健康长大,如此才能保护好皇后娘娘和公主。 夏日酷热,好在吴妙素宫中多是树木香草,交织一片阴凉,午前不算太热,吴妙素便带着朱祁钰在院子里乘凉休闲。 “陛下驾到。” 吴妙素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向朱瞻基行礼,“妾身拜见陛下。” 一旁的乳母见状也赶忙带着朱祁钰向皇帝见礼。 朱予焕则是乖乖问好道:“吴娘娘安。” 不等吴妙素行礼完毕,朱瞻基已经扶着她起身,道:“要这些虚礼做什么?”他环视一周,没有见到意料之中的人,便开口问道:“皇后今日不在吗?先前总听人说皇后常来你宫中探望钰儿。” 吴妙素言笑晏晏,“哪有让娘娘天天来探望妾身的道理?可娘娘说天气太热,不准妾身带着钰儿去坤宁宫,妾身也只好作罢。”她身上穿着纱衣,还算是清凉,见父女两个额头都有汗,便让人送来湃过的瓜果给两人解暑。 王瑾让人将东西搬进来,笑道:“这都是皇爷从内库里面拿出来的好东西,都是给哥儿准备的。” 吴妙素呀了一声,道:“陛下带这些做什么?宫中已经有不少孩子的玩具了,多拿也是浪费。” 朱瞻基却不以为意,道:“这种小东西,节俭什么?以后还有。” 乳母怀中白白胖胖的朱祁钰咿咿呀呀的,小家伙正挥着藕节一般的白嫩的手臂,显然对朱瞻基很是好奇。 朱瞻基不由欣喜地接过朱祁钰,搂在怀里道:“好小子,看不出来啊,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吴妙素笑盈盈地说道:“他呀,本来是没这么白白胖胖的,可宫中的妹妹们常来探望,皇后娘娘又告诉妾身不少照顾孩子的法子,太后娘娘更是又指派了乳母来,这才将他养成现在这小猪的模样,他原先可没这么能吃。”说罢,她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朱祁钰的小脸,还不懂事的朱祁钰不明所以,只是咯咯地笑。 朱瞻基笑呵呵地说道:“那他可得多向他姐姐学学了,焕焕这丫头,做什么事情都拼尽全力,就连小时候吃奶都是这样。” 见吴妙素看向自己,朱予焕心底老脸一红,立刻否认道:“我怎么不知道,爹爹可不要胡说呀,这不是破坏我在钰哥儿心中的长姐形象吗?” 朱瞻基抱着朱祁钰坐下,用他脖颈上挂着的玉环逗他,道:“那会儿你才出生多久,当然不记得了,喝奶时使的劲儿,乳母都被你吓了一跳,为了让你吃饱,换了好几个乳母轮流喂你。你曾爷爷听说了这件事,更是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受过委屈,这辈子才投生到咱们家中的,可得好好照顾你才行。” 朱予焕不由腹诽,自家曾爷爷这不是在说她是饿死鬼投胎吗? 她也没办法,换成是谁,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婴儿,第一反应不都是努力吃奶让自己活下去吗?她可不想早夭。 在一旁拿着团扇给父子二人扇风的吴妙素笑道:“还是太宗爷有远见……陛下和娘娘这般精心抚育公主,公主可是没少立功呢。” 朱祁钰在朱瞻基怀里,看到朱予焕站在一旁,立刻冲着她伸出了手。 朱予焕常来贤妃宫中探望,在朱祁钰眼中自然是“熟人”,小孩子便是这样,身边常有谁就离不开谁。 吴妙素这话甚合朱瞻基的心意,见朱祁钰与姐姐亲近,朱瞻基笑道:“咱们焕焕也是天降福星,有你照顾着你的弟弟们,爹爹可是放心多了。” 朱予焕拉着朱祁钰的小手,望着他还清澈的双眼,温柔道:“现在焕焕照顾弟弟们,将来可得弟弟们照顾我呢。” 朱瞻基被她的话逗笑,道:“有你这两个弟弟,咱们的焕焕走到哪里没有好日子过啊?” 第75章 去吃苦 如今已经是夏日,即便是在宫中的树荫下小坐,也一样汗流浃背。 朱瞻基用帕子给小家伙擦了擦汗,道:“这京中冬日里冷得要命,夏日里热得要命……” 不说朱祁钰,朱瞻基本人也热的厉害,汗沿着脖子直往衣服里灌。 吴妙素将团扇凑前一些,轻轻扇风,“再过一个月就渐渐凉快下来了。” 提起这个,朱瞻基叹了一口气,道:“天一凉,只怕边境又不安生了。” 朱予焕见状开口道:“阿鲁台前来进贡,为的便是开通互市,爹爹已经给了他们教训,也无需太过追究,以此彰显帝王宽仁。可阿鲁台连贡马都有敷衍,只怕互市更会乱来,既然如此,爹爹何不亲自前往边境巡视,看看阿鲁台是否真的心悦诚服。” 后世有各类避暑山庄,不过到了大明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至多也就是去西苑休闲娱乐,到太液池边吹吹风,微服私访也是轻车简行,从不劳民伤财。 因着阿鲁台进贡和在京城惹出乱子一事,朱瞻基确实有巡边的想法,但亲自去看互市的主意却未曾有过。 不过是和蛮夷互市交易罢了,哪里用得着皇帝亲自去?堂堂天子去看边民和没落的蛮夷买卖,未免也太落面子了。 “焕焕听人说起过,这互市看似互惠互利,但于边境百姓而言,却是鞑靼的又一番侵扰,鞑子常以劣等商品来骗取当地的粮食,正是需要威吓的时候。”朱予焕面露崇敬之色,道:“若是爹爹愿意屈尊纡贵,亲自前往,想必不仅阿鲁台不敢再敷衍吝啬,边境的百姓们也必然感恩戴德。” 如今互市没有一个标准的章程,朱瞻基身处高堂,自然是一片繁花似锦、天下太平,可太平二字之下却满是跳蚤。朱予焕想着让朱瞻基亲自前往,也能提高他对互市一事的重视,将互市当做一件正事对待。 与往常不同,朱瞻基思索片刻,还是道:“巡边之事尚可,互市一事,朕再考虑二三。” 吴妙素见他凝神不语,便知道朱瞻基的心思已经放在了朱予焕所说的事情上,不由微微诧异于朱瞻基竟然真的将朱予焕的话全部听了进去。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团扇,伸手接过朱瞻基怀中的朱祁钰,轻声细语地哄了起来。 朱瞻基回过神,见朱予焕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一直瞧着爹爹做什么?” 朱予焕只用希冀的眼神望着朱瞻基,一言不发。 朱瞻基伸手一点她的额头,道:“巡边不是出游,不能带你。” 朱予焕轻轻哼了一声,双手叉腰,道:“爹爹不带我,那我就自己想办法,躲进粮车里也好,装成大头兵也罢,反正肯定能跟得上爹爹的。” 朱瞻基面露无奈,“你啊……” 吴妙素见状提议道:“妾身先前听人说,陛下曾从幼军中拨人做公主的扈从,既然如此,只要将公主带在陛下身边,天子威仪震慑,又有兵将保护,有何可惧呢?” 朱瞻基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见贤妃也帮着朱予焕说话,这才开口问道:“朕要是不答应,你真要偷偷跟上?” 朱予焕用力地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将来弟弟们也要跟在爹爹身边一同戎装出行,如今焕焕也不过是替弟弟们探路而已。” 朱瞻基思索片刻,道:“也好,不过巡边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耍公主性子,且开弓没有回头箭,到时候你就是想抱怨也不行。”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中很清楚,朱予焕是个天生能吃苦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只会一心向前、誓不回转。 果不其然,朱予焕郑重道:“爹爹放心,焕焕不会让您失望。” 朱瞻基拍拍女儿的肩膀,道:“好,只要你有这个决心,爹爹哪有不答应你的道理。”说罢便对王瑾吩咐道:“让人尽快给公主准备合适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到时候耽误公主一起巡边。” 巡边意在助长边军士气,恫吓夷寇,又不是像朱棣北征一般,带着朱瞻基在刀枪剑戟中向前闯,自然无需担忧安全。 只不过对于朱予焕这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来说,巡边肯定要比之前在西苑游玩打猎更加辛苦。 王瑾急忙应了一声,心中顿时对公主刮目相看。 别看公主人儿小,就没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比他这个常年在皇帝身边行走的人还要更懂陛下的心思,当真是七窍玲珑。 朱予焕笑嘻嘻地冲着朱瞻基行礼,道:“焕焕多谢爹爹!这就回去好好准备!”说罢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急得韩桂兰在后面直追。 第76章 论佛法 朱瞻基见她迫不及待奔出去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对吴妙素道:“瞧瞧她猴急的样子……” 吴妙素见朱予焕得偿所愿,心里也不由替她高兴,便笑着借口道:“公主是知道陛下的不易,真心想要替陛下分忧解难,不然一个公主何苦操心这些呢?” 这话说得朱瞻基心中十分熨帖,“她从小就明事理。”他见靠在吴妙素怀里的朱祁钰伸手去抓她的发簪,笑着接过孩子,道:“钰儿倒是和你一样,有几分活泼,那会儿你还是女官呢,射箭的样子也是英姿飒爽。” 吴妙素顺势道:“孩子大都是跟着母亲长大,脾性难免和母亲相像。” 朱祁钰听不懂母亲的话,但看到她唇边带着笑意,还是开心地搂住了吴妙素的脖颈。 朱瞻基闻言想到了胡善祥,他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总爱替她说话。” 吴妙素摘下发间的簪子,用上面的流苏逗弄朱祁钰,道:“看着公主这样尽心尽力,妾身总想起年幼的时候,为了家中的母亲和弟弟,必须竭尽全力,心有所感罢了。” 朱瞻基笑了笑,道:“她是公主,不比你小时候吃的苦头多。” “这世上各有各的苦法而已,有人受体肤之苦,有人却是心中自苦。” 朱瞻基见她如此温和,道:“你这说法倒有几分万般皆苦的意思,最近是在看佛法?” “老娘娘常召妾身去仁寿宫,见老娘娘钻研佛法,妾身便也想着多了解一些,也常抄佛经送去。” 朱瞻基听了眉头微动,顺口问道:“太后娘娘常叫你和钰儿过去?” 吴妙素对宫中的风言风语也有所耳闻,道:“是。不过陛下放心,老娘娘心中最看重的还是皇长子。” 朱瞻基未曾想到她竟然如此透彻,不免有些意外,道:“你……” “皇后娘娘三申五令,宫中不许搬弄是非,可妾身明白,国家继承是一国之本,若是朝秦暮楚,国家岂能安稳?”吴妙素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道:“钰儿是弟弟,理应谦让哥哥才是。” 朱瞻基不由感慨道:“还是你识大体。” 吴妙素有些无奈,道:“妾身一开始也有些想不清楚,甚至沾沾自喜,只是皇后娘娘几次三番上门,与妾身分明道理,妾身才明白老娘娘和陛下的苦心。” 朱瞻基长叹道:“她是个好皇后,若是宫中妃嫔都能效法她,朕也不必忧愁。” 吴妙素自然是明白他所说的是孙贵妃,宽慰道:“《妙色王求法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非为爱,又怎会忧怖?” 朱瞻基沉默良久,问道:“那皇后呢?” 吴妙素不由一怔,没想到朱瞻基会提起胡善祥。 朱瞻基见她愕然,轻笑了一声,道:“没想到朕会说起皇后的事情吧?” 吴妙素倒是不否认,只是道:“陛下缘何在意娘娘的心思呢?娘娘贤明大度,从不拈酸吃醋,宫内宫外都是一片赞扬之声,这难道不好吗?” “若心中无爱,则无忧无怖,可见皇后心中并没有朕。”朱瞻基有些自嘲地开口道:“朕想做个明君,不想与朕的皇后做一对怨侣,唐朝的太宗,我朝的太祖爷和太宗爷,哪个不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吴妙素明白他口中在意的是帝王美名,但还是如实道:“娘娘在宫中也已经十一年了,这些年什么事不是越看越透彻?兴许是不愿再交心了吧。” 朱瞻基嗤笑一声,道:“从她嫁入东宫起,朕就未曾见过她与人交心。” 吴妙素并不知道这二人往事,但对孙贵妃的事情却略有所知,便道:“或许娘娘知道陛下和贵妃两小无猜,所以才不愿插足其中……陛下忘了,娘娘比贵妃还小一岁呢,出嫁前还是小女儿心思呢。” 朱瞻基一怔,默然许久,道:“朕倒是忘了,她如今也还不到而立之年,家中最小的妹妹似乎也刚到出嫁的年龄。” 吴妙素顺着他的话道:“其实陛下如何不知道娘娘的好呢?只是娘娘生性含蓄,陛下不知道该如何对娘娘好罢了。” 朱瞻基因为她这几句话豁然开朗,道:“你说的是,皇后虽不说,但心中总该牵挂家人,这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职务不错,也无需再升,便加赐每年食禄五百石。” 吴妙素旋即应声:“陛下说的是。” 第77章 汝剑利 朱瞻基突然封赏胡家,让众人都有些惊讶。 别看胡家封赏不高,也未曾有个爵位,但孙家每次都紧随其后,步步紧逼,这还是朱瞻基第一次单独只给皇后娘家赏赐,不然众人也不会惊讶。 就连朱予焕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明白朱瞻基这是什么意思,但事后听吴妙素提起,便也算是大彻大悟了。 朱瞻基累了,虽然未曾和大臣起冲突,但先被孙贵妃弄得心力交瘁,光是为了孙贵妃、孙家和皇长子的事情,朱瞻基就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估计政事都未必能让他这样疲惫。也正因如此,朱瞻基才意识到胡善祥的好。 朱予焕不敢说自己对孙贵妃有多了解,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孙家的人都禁不住拱火,只要有了危机感,他们就越发容易利令智昏,是以朱予焕才一直用各种方式给孙贵妃施加精神压力。 这招要是对上胡善祥,那自然是三杆子打不下来一个枣,但对孙贵妃却是一对一个准。 果不其然,朱瞻基打算带着朱予焕一起巡边的消息一出,朝臣们都还没说什么,孙贵妃便有些坐不住了。 若朱瞻基只是封赏胡家,她尚且可以接受,可朱予焕一个公主跟着陛下巡边,实在是让孙贵妃有些难以接受。 上一个被皇帝带着一起出去的便是朱瞻基,可当时的朱瞻基是太孙,未来的皇帝,朱予焕区区一个公主,凭什么跟着皇帝去巡边? 孙贵妃椅子上的软枕被丢在地上,瑞兰见状劝慰道:“娘娘和公主赌什么气?公主便是再厉害,到底也只是个女子之身,将来可都得靠皇子,咱们皇长子又天生的聪明伶俐……” 孙贵妃扶着额头,低声道:“我不是怕皇长子的前途,我是怕另一件事……” 万一……万一她的儿子斗不过公主怎么办?要是这宫中只有她的儿子,那朱予焕便是为了自己,也不敢乱来,可如今宫中还有一个皇次子,也颇受太后宠爱,若是出了个什么一二,皇次子上位,宫中还能有她的好吗? 孙贵妃什么都怀疑,唯独不怀疑朱予焕的野心,只要有机会,朱予焕会用尽一切往上爬,吃多大的苦头都不怕。 她更怕朱予焕身上那股诡异的力量,人人都站在她那一边不说,连陛下都是如此。若是公主调转獠牙对向她该怎么办? 瑞兰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出主意道:“不如娘娘去找老娘娘说情,老娘娘疼爱顺德公主,必然舍不得让她跟着巡边的队伍受苦的。” 提起这个,孙贵妃更觉得胸口发闷,蹙眉道:“自从将皇长子接回宫中,你还见老娘娘那边给过我们一个眼神吗?更何况这事要是让顺德公主知道了,那便真的是‘开战’了,如今陛下都不愿再掺和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哪里敌得过满宫的妃嫔?” 孙贵妃如今也算是回过味了,自己为了和皇长子培养感情,从仁寿宫夺回了自己的儿子,却无形之间得罪了张太后。太后如今这样抬举贤妃和皇次子,朝廷之中肯定也不乏闻风而动的人,让孙贵妃更觉心焦。 以自己对张太后的了解,孙贵妃能猜测这次并非是张太后的计谋,毕竟她不会拉下脸面和晚辈闹别扭,唯一有可能出谋划策的便是顺德公主。 她已经不敢再奢求皇后之位,但她绝不能让她的儿子再受委屈! 瑞兰哑口无言,也不敢再说什么。 她托宫中熟人打听过,太后娘娘对皇次子也甚是喜爱,更是对贤妃多有赏赐。虽然未曾接到仁寿宫抚养,可两三日就要见一次,这样的恩宠人尽皆知…… 孙贵妃攥紧了手,沉声道:“带上皇长子,去仁寿宫,求太后娘娘教养哥儿。” 事到如今,唯有拉下脸面,再求太后娘娘将皇长子接回仁寿宫抚养了!只要能稳固她的镇儿的地位,就算是将脸送上去让人家打又有何妨?她绝不会让镇儿受顺德公主那样的苦。 瑞兰见立刻应声道:“奴婢明白。” 她们这些宫人的命运是和主人联系在一起的,譬如殉天的郭贵妃,自己死了不说,宫人们也要跟着一起遭殃,是以瑞兰倒是十分感激自己的主人是孙贵妃。 贵妃愿意去争,她们这些宫人兴许也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是贵妃不去争夺,她们反倒要费尽心思去劝说,也难免刻意言语刺激贵妃。 一行人到了仁寿宫,听到正殿内笑声阵阵,孙贵妃走在引路的人之后,远远隔着纱帘便看到了朱予焕的身影。她站在那里,手持利剑,阳光投向朱予焕,竟然反射出一片金光,晃得孙贵妃一阵眼花,不由有些看呆了。 孙贵妃微微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入殿,瑞兰和乳母跟在一旁,也都停了下来。 一行人站在殿外,只见朱予焕挥舞手中长剑,道:“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1” 只见剑光一闪,孙贵妃不由脸色一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第78章 说书人 张太后体恤宫人们夏日辛劳,特意免去他们在宫门外候着,但到了殿门,只留一个宫人在门口守着,必须有人看守。因此宫人们瞧见孙贵妃来了,便急急忙忙进去通报,并未看到孙贵妃后退的那一步。 瑞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虽然不明白孙贵妃为什么会突然被震慑,但还是立刻上前扶住孙贵妃,低声道:“娘娘不要露怯。” 孙贵妃回过神,握紧了瑞兰的手,沉声道:“好。” 听闻孙贵妃带着皇长子前来,朱予焕早就将长剑入鞘,交给了旁边的韩桂兰,对孙贵妃行礼道:“焕焕见过孙娘娘。” 孙贵妃见她将头发全部束起,梳的却并非男子发髻,而是女子丫髻,只用一根红绳固定,绳尾垂在她耳边,倒是与朱予焕身上的青甲颇为相称,盔甲上的铆钉对着帘子透进来的光,霎时间银光闪闪,好一副猎猎英姿。 孙贵妃不由心中一颤,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其他妃嫔也纷纷向孙贵妃见礼,孙贵妃瞧见胡善祥也在,便向太后与皇后问安,这样浩浩荡荡的一番礼仪下来,孙贵妃这才带着皇长子落座。 孙贵妃好似全然不知一般,开口问道:“今日老娘娘宫中怎么这样热闹?” “是公主在外面的太平茶坊听了说书,便回来和我们说说。” 孙贵妃只当不知,问道:“说得是什么书?我怎么未曾听过。” 宫妃们哪里知道,也就只有吴妙素清楚,答道:“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妾身小时候听街边说过,就听过前面几回,什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早就记不太清了。” 如今宫中风向都冲着皇次子,张太后也很给面子,让吴妙素和胡善祥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见孙贵妃来了,也未让吴妙素起身让座。 朱予焕笑道:“这一回叫‘议温明董卓叱丁原,馈金珠李肃说吕布’,刚才正好说到董卓和袁绍针锋相对呢。” 孙贵妃自然知道这一段是涉及帝位继承、废嫡立庶的故事,表面上看是讨论皇位,可实际上却是董卓和其他人的较量,董卓当时虽然悍勇,但真对上一腔豪气的袁绍,竟然也有几分胆怯,倒是和如今的她有几分相似。 孙贵妃不愿多想,只是看向朱予焕,出言问道:“公主这甲……” 何惠妃笑盈盈地说道:“听王大珰说是陛下怕两厂来不及赶制,着人将自己以前穿过的青甲拆了重编,为公主特制了一副甲。” 自从陛下赏赐胡家而未曾赏赐孙家,尤其是听说外面都在望风皇储的事情之后,妃嫔们都明白孙贵妃在张太后和陛下那里失了从前的宠爱,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孙贵妃一怔,也笑道:“陛下的青甲是太宗爷所赐,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好东西,陛下竟然也愿割爱于公主。” 她虽看着面不改色,但心中却隐隐发冷,这甲或许于她们这些妃嫔来说不算什么,但于陛下和那些大臣来说,便不仅仅是一副盔甲,陛下如此赏赐,到底是想做什么…… 朱予焕若是知道孙贵妃的内心想法,必然会告诉他,朱瞻基其实什么都没想,就如宠爱孙贵妃一般,这赏赐就是无理由的,无非是人们喜欢在其中牵强附会,有些人信了而已。 只不过从前这份宠爱是对着孙贵妃的,她自己未曾察觉,如今攻守易形,她才觉得害怕。 胡善祥轻咳一声,道:“不过是陛下厉行节俭而已,无需在意,陛下有更贴身的明甲保护,旧甲大小不合适,留着也不过是徒占库存,打发焕焕也已经足够了。” 朱予焕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道:“在京两厂每年能够制作千副明甲已经是拼尽全力,更不必说还要抽出空闲制作暗甲,如这青甲便是所谓暗甲,外面是棉布,内嵌铁片,制作功夫俭省许多麻烦,拆了重做不仅做得又快又好,还节省下了不少甲片。”她从怀里拿出两根红绳,上面竟然各自穿着几片甲片。 众人正不明所以,朱予焕已经笑着说道:“这两片甲是从盔甲的心口处取下来的,我已经问过爹爹,爹爹准我将这两片甲穿线作为平安符送给弟弟们,好护佑弟弟们平安顺遂。” 那甲片是打磨过的,又在外面镶金,圆润微凉,当做项链挂着,倒也不会伤着小孩子。 吴妙素闻言急忙起身,道:“多谢陛下,多谢公主,都还惦记着钰儿。”说罢,她便接过韩桂兰手中的红绳,直接系在了朱祁钰的脖颈上。 朱祁钰没见过这样的小东西,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还放进嘴里咬了几口,把周围人逗得直乐。 孙贵妃有些犹豫,但想到张太后就在一旁,最终还是如吴妙素一般,将甲片为朱祁镇戴好。 妃嫔们闻言不由纷纷夸赞起朱予焕为两位皇子如何费心,张太后更是笑道:“焕焕这孩子,做事一向周到,对弟弟妹妹们都关爱有加,我最是放心。” 曹婕妤恭维道:“公主可是老娘娘亲手教出来的孩子,自然深受老娘娘一言一行的教导。” 孙贵妃顺着曹婕妤的话道:“陛下、公主,都常聆听老娘娘的教诲,自然是要比我们这些笨嘴拙舌的要好。” 张太后把刚才孙贵妃对朱予焕的戒备看在眼里,如今虽然听出她孙贵妃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并不接茬,反而笑道:“什么教导不教导的,马上也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如今是该享福的时候,教导规劝之类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们这些年轻妃嫔去做吧。” 妃嫔们都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顺着张太后的话说了下去,唯有孙贵妃听懂了张太后的弦外之音,少见的没有言语。 第79章 定国本 张太后这是故意给孙贵妃没脸,无非是告诉她,就算她有皇帝的宠爱,她张太后也是太后娘娘,是皇帝的亲娘。 她还是皇后、太子妃的时候,尚且没有人敢和她公然唱反调,如今当了太后,孙贵妃竟然借着儿子拿捏她?张太后当然无法忍受。 朱予焕自然也注意到了孙贵妃的尴尬,见状开口道:“许久未见镇哥儿,身子好些了吗?” 她说这话无非是打算给孙贵妃一个台阶,帮她将朱祁镇重新送回仁寿宫,反正她左右不了立嗣,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她奶奶和她爹一个台阶呢?也算是卖好了。 再说了,她的弟弟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孙贵妃未曾想到朱予焕会开口,不由微微一愣,又听得何惠妃也问起了皇长子的身体,这才笑道:“已经好上许多了。唉……都是我照顾不周,没想到皇长子刚回我宫中便病倒了。”说罢,她转头看向张太后,有些紧张地试探开口道:“到底妾身没有亲自照顾过孩子,不比老娘娘周到……” 这下许多人都品出了味道,不由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其上的张太后,好奇这位久经风霜的老娘娘的态度。 张太后轻轻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可这皇长子毕竟是贵妃的儿子,钰儿已经养在贤妃身边,我又怎么能将皇长子从贵妃身边夺走呢?” 孙贵妃握紧了手,低声下气地开口道:“皇长子出生便养育在老娘娘身边,即便跟着妾身回宫,也时时刻刻思盼着老娘娘,时常哭闹,此为祖孙情深,妾身既然身为母亲,更应当如孟母三迁一般为子女考虑。” 瑞兰见状,立刻从乳母手中接过皇长子,交到了张太后面前,犹如献宝。 看到孙贵妃如同落败的公鸡一般,张太后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她伸手接过不明所以的朱祁镇,轻轻地晃了几下,见他在自己怀里喜笑颜开,张太后才接着说道:“是啊,父母爱子,自然是拼了命的为其谋划,但这谋划光是努力可不行,还要看你本人能到哪一步,若无远见,谋划再多也是无用。” 朱予焕明白张太后的意思,无非是说孙贵妃水平不够,再怎么谋划也是乱来,远不如她。 孙贵妃露出受教的表情,道:“老娘娘说的是。” 而其中的屈辱,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张太后先是让吴妙素将朱祁钰抱到面前,又冲着朱予焕招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朱予焕微微一愣,刚刚上前,张太后已经牵着她的手,和朱祁镇、朱祁钰的手放在一起,笑盈盈地开口道:“你们虽非同母姐弟,但也一样是同父的血亲,更应该同心协力、同力协契,明白吗?” 朱予焕郑重颔首,道:“焕焕明白。” 胡善祥闻言也起身,接过身旁侍候的女官手中的奏本,道:“妾身已经拟表,请陛下巡边归来后早定国本,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以安民心。” 张太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拊掌道:“如此甚好。” 孙贵妃未曾想到胡善祥竟然早就准备好上表请立太子,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替自己的儿子高兴,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大真切。 便是旁边的妃嫔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吴妙素最先起身道:“皇后娘娘贤德。” 妃嫔们也纷纷起身附和。 直到带着瑞兰出了仁寿宫,孙贵妃这才回过神,对瑞兰轻声问道:“皇后娘娘上表请求立咱们哥儿做皇太子?” 瑞兰也兴奋地点点头,道:“是,娘娘没有听错,皇后娘娘确实这么说了。” 一旦贵妃成了皇太子的母亲,她们这些宫人也就博得了一条生路,瑞兰如何不激动? 孙贵妃却直直地望着前面的路,许久之后才道:“亏我平日里最爱看戏,却没发现这戏台子是早就搭好了,就等我上去唱呢。” 今日这一唱一和,比她生孩子还要顺利,是早就谋划好的。 恐怕顺德公主就等着她回来向张太后服软呢,到时候皇后上表请立太子,也是一桩功劳。说到底,太子立不立,于无子的皇后而言没有任何影响,这样一闹,皇后主动上表请求册立太子,不仅无过,反而于江山社稷有功,后位更加稳固。 瑞兰不解其意,疑惑地问道:“大哥儿能被立为皇太子,娘娘难道不为大哥儿做太子高兴吗?” 孙贵妃惨笑一声,道:“唱了这么久,还是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戏子罢了,喜从何来?” 这句话瑞兰倒是听懂了,急忙小声道:“娘娘,这可不能乱说啊,您是尊贵的贵妃,位份在众妃之上,您要是戏子,娘娘们都成了什么?” 孙贵妃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重新打起精神,道:“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自然要坚持下去。” 瑞兰听完连连点头,道:“是啊,娘娘和大哥儿的福气多着呢,何须为这样的小事多愁善感。” 另一边,朱予焕先是去了马场,纵马跑了五六圈,又先后射箭舞剑,傍晚回了坤宁宫中,朱予焕先是在宫苑内跑了几圈,用过晚膳后又踱步许久,直到入夜,这才将身上的青甲卸下。 韩桂兰在一旁帮她拿寝衣出来,瞧见朱予焕素白的里衣透出来几道红痕,吓了一跳,忙道:“是不是这盔甲不合身?公主身上怎么留痕了……” 朱予焕只是摇摇头,道:“这甲少说也有十几斤,还没算上头盔呢,我之前都是穿曳撒,最多就是棉甲,这也算是铁甲了,身体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适应。” 韩桂兰已经从屋内的箱柜中拿出了药膏,见朱予焕褪下衣衫,便净手帮她上药,“今日皇后娘娘主动提出早定国本,老娘娘很是欣慰,可见公主和娘娘的谋划分毫不错。” “不过是顺着奶奶和爹爹的心思罢了,立嗣一事,宜早不宜迟,自己开口,比被人强压着开口要好吧?”朱予焕被她碰到痛处,身体先是一僵,才闷闷道:“更何况爹爹封赏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为我娘的心和外祖一家吧?此表一上,无需多言,后位自然稳固。” 说到底也多亏朱瞻基的理智大于情意,考虑到胡善祥的贤名在外,她朱予焕还有些用处,皇庄里的“惊喜”还没有完成,朱瞻基暂时不想废了她们母女二人。反正孙贵妃到底没有吃亏,将来太子登基,孙贵妃仍旧是圣母皇太后。 韩桂兰见她这样,不由跟着心里一痛,指尖轻轻拂过朱予焕的后背,道:“人人都道富贵好,可是富贵之后也有辛酸苦辣呢。” 朱予焕闻言轻轻地笑了起来,道:“这算什么苦?这家里还有我的一口饭可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她背对着韩桂兰,烛光透过绘着舆图的屏风照进来,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影子,仿佛那相形之下有些瘦弱的脊梁扛起了一切。 韩桂兰上药的手不由慢了下来,也更加小心翼翼。 “阿嚏!” 韩桂兰急忙帮她披好衣裳,道:“这次贤妃娘娘也功不可没呢,公主出三分的计谋,贤妃娘娘能使出七分的效果,当真是公主的知己。” 朱予焕笑道:“她是个好姑娘,有恩必报,这样的忠义善良,远胜那些薄情寡义的男子。” 她这话说得很老练,韩桂兰却早已经习惯,只是应了一声 朱予焕穿好寝衣,这才走到屏风前,道:“巡边旨意已下,祭告祖先帝王、检阅集结军队,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得抓紧时间习惯这副盔甲才行。” 第80章 出京城 朱瞻基下旨后不久,英国公张辅、阳武侯薛禄等人检阅京卫军士,报备人数,同时又下旨让京畿和蓟州以东各卫开始整备,以便王师到来时可以随时跟从。天子出行巡边,除却最基本的护卫,还有便是跟随在侧的臣子,是以朱瞻基又列出许多重臣一同随行。 除此之外,还要命户部给出一月行粮、工部准备胖袄?鞋,以便保证军士的温饱。 巡边的目的并非打仗,而是军事演习,考量军事重镇的士兵们是否具备作战能力,同时也是对敌人的一种威慑。 因此除了现实中的准备,朱瞻基还要派遣官员勋贵祭拜天地先祖和各路神灵,直到八月二十七日,巡边队伍的前锋在祭告太庙之后才浩浩荡荡出发。 而御驾则在二十八日正式出发,渡潞河驻跸虹桥,朱瞻基召集诸将,严令侵扰百姓,违者杀无赦,便派遣锦衣卫官员四处巡查,以防有兵将惹出乱子。 朱瞻基一身红色祥云龙纹贴里,外着明黄罩甲,威严庄重。颁布敕令之后,他扫视众人,见朱予焕在旁边按刀站着,倏忽笑道:“倒还真是有模有样,要不是矮了点,爹爹都认不出来你。” 这次巡边除了朱瞻基朱予焕父女二人,蹇义、夏原吉、三杨等老臣也都跟随在侧,闻言都看向了朱予焕,面露惊诧之色。 其实他们早就看出旁边这个士兵和别人比矮了许多,根本不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可未曾想到竟然会是公主,毕竟青甲一穿,头盔一戴,连脸都看不太清,别说是认人了。况且潞河附近刚刚遭灾,这一路上泥泞坎坷,便是御驾都不大舒服,更不必说骑马跟随。 朱瞻基的御驾之后还有马车,他们本以为后面那驾才是公主的马车,谁能想到公主竟然也是一副普通兵士的样子? 朱予焕立刻出列作揖道:“臣在。” 朱瞻基笑眯眯地开口道:“顺德于农具多有贡献,如今正好是秋收之时,朕便想着带她一同巡边,体会百姓之多艰。” 朱予焕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圣明!” 朱瞻基一点她的头盔,道:“促狭。”说罢,亲自帮她摘下了朱红色的勇字盔,果然露出朱予焕清秀的面容。 朱予焕这才面相众人,作揖笑道:“顺德见过各位先生。” 众人闻言也纷纷见礼。“臣拜见公主。” 不过是父女之间的趣事,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加上前不久朱瞻基额外赏赐胡家,在座的人精哪个能不清楚,陛下是不打算再起废后的心思了。 对于他们这些臣子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陛下要废后、太后不同意,他们也不想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而且一旦废后,谁知道这脏水最后会泼在谁的身上?他们可没有杨荣一心保皇、不计身后的胆量。 因此杨溥笑着开口道:“公主胸怀天下,这份豪情仁心,自陛下而来,定然也能传于两位皇子。” 虽然皇后已经主动上表,但由于撞上了巡边的事情,因此朱瞻基只是下旨让六部准备皇太子册封事宜,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行皇太子册封大礼。 朱瞻基笑着说道:“顺德对皇长子和皇次子可是大费心思,还特意给开蒙的书配了插图,《三字经》都快做完了,只待皇子到了识字的年纪便能用上。” 众人闻言不免有些诧异,倒是杨溥对朱予焕的智慧心里有数,在心底感慨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能成为皇太子的老师,人家顺德公主早就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朱予焕并不揽功,笑道:“画画的事情如今都交给永清了,她学画学得快,又比我有天赋,画得栩栩如生呢。” 朱瞻基笑道:“甚好。” 众人这才有些回过味来。 先前除了政事,便是陛下的家事最为惹眼,甚至还曾在宫内宫外引起流言,对于国家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陛下带着顺德公主巡边,又在群臣面前表达自己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情况,为的便是证明皇家家事清明。 大家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自然是纷纷恭维起皇家的骨肉亲情当真令人艳羡。 至于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又何必在意? 第81章 撞枪口 待到大军再次开拔,臣子们各自散去,朱瞻基将她的头盔交到旁边的王瑾手中,道:“你呀,跟着爹爹坐马车吧。” “是。” 身着盔甲,朱予焕自然是一身汗,上了马车才能拿起扇子扇风。 朱瞻基见她冒汗的样子,笑着揶揄道:“这下知道随军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了吧?巡边和出来游猎可不一样,不仅考验统帅将士,更要体察民情。” 朱予焕顺着他的话道:“潞河乃是运河,滋养一方百姓不说,更有运输南北粮食的重要作用,可如今却水潦成灾,正需要爹爹体察民情,对受灾各地有所抚恤优待。” 朱瞻基点了点朱予焕的额头,道:“你明白就好,巡边巡的不仅是边外,还有边内。要看敌人是否有威胁、对我们十分有侵扰,更要看国家内部有没有不正之风、官员对百姓有没有苛待。” 他帮朱予焕正了正手臂上的铁甲,接着道:“当初爹爹和你曾爷爷第一次出征的时候,还只有十六岁,当时初初离开南京,心里全是欢喜和兴奋,只觉得一定要跟随皇爷爷立不世之功,可一路北上,却发现道路两旁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只有哭嚎一般的风声……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旦要打仗,边境沿线的百姓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风险,人人称道的武德充沛,对于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朱予焕认真地点点头,道:“所以爹爹才来巡边,以此威慑边寇胡虏,保边境百姓太平。” 朱瞻基见她一点就通,笑道:“孺子可教也。”他抬起手,微微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轻叹道:“永乐二十一年,差不多也是这会儿,我跟着你曾爷爷一起北上,却发现这附近都是无主的荒地,原来百姓们因着连年征伐,压在肩上的赋税和劳役担子极重,冒着杀头的风险弃地而逃。这田埂上都长了麦子,可是也没人收,人们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背井离乡,只求去别的地方‘觅一条活路’。” 朱予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只见田地虽然有水漫的痕迹,但有不少农人都照常收割,未有被御驾影响的情形,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荒地了。 朱瞻基放下帘子,望着女儿的双眼,道:“焕焕,你明白何为盛世吗?盛世不是只有大加挞伐,还要有百姓富足。如你的善堂,还有国家每年赈灾拨钱,归根结底是治标不治本。爹爹设立务农寺,派遣农官四处劝农,推广暖房和农具,为的便是让天下的百姓都能自食其力,这才是缔造盛世的真正要领。” 朱予焕明白他的意思,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1。仁民爱民,如此国家才能长治久安。”不等朱瞻基夸赞,她接着说道:“孔子曰: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则没;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则倾。是故君子不可不严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2。爹爹对百姓仁厚,对寇贼狠厉,正是如此。” 朱予焕其实能够明白朱瞻基有些纠结的心理,朱棣打下的大片土地都需要不断投入人力、物力和财力来支持,这个时候当然应该停止扩张、对内发展。但朱瞻基身负“好圣孙,可旺三代”之名,又难免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可以与朱棣比肩的帝王,因此朱瞻基一边推行农耕,一边又开展巡边,想要做到两者之间的平衡。 ——我宣德皇帝文治出彩,武功也不逊色。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对答如流,笑着说道:“许久没有向讲官们问过你的功课,看来又是大有进益啊。” 朱予焕望着朱瞻基,诚恳地开口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讲道理很容易,真正去做却很难,爹爹受命于天,只管去做就是,史书自然会记下一切。千秋万岁之后,天下万民岂有不知何为盛世之理?” 朱瞻基见她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不由暗自一惊,又有些隐隐的惋惜,道:“爹爹当真是小看我们的焕焕了。” 朱予焕坐直了身体,庄重道:“能得爹爹这一句夸奖,焕焕已经心满意足。” 朱瞻基拍拍女儿的肩膀,道:“这次巡边,爹爹可还等着看你庄子里的惊喜呢。” 朱予焕灿然一笑,道:“原本是只有一个惊喜的,但今日见潞河水潦、百姓受难,焕焕便又有一个想法,权当做给爹爹的惊喜,待到巡边归来,一定不叫爹爹失望。”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待到九月,巡边队伍进入蓟州,往石门驿的方向去。过了三河县,道路渐渐平坦,朱瞻基也不再坐在御驾之中,而是同其他将士一般,策马前行。 与先前在三河县等地看到水患导致的凄凉景象不同,平原之上处处皆是麦穗,远远地还能看到农车在田野上行动,农人赶着耕牛向前,所到之处倒下大片的麦秆,可见已经将粮食全部收入袋中。 朱予焕骑在马上,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改变了什么,这种改变远比在宫中的时候更加鲜明。 朱瞻基察觉到朱予焕的情绪,笑道:“瞧你高兴的样子。” 朱予焕看向朱瞻基,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是高兴的,这样利民的好事,也就只有爹爹能做到。” 她的目的达到,颂圣几句又有何难? 这马屁拍得人心旷神怡,朱瞻基微微眯眼,唇畔多了几分笑意,“再往东走,胡虏越多,你可要好好跟在爹爹的身边。” 朱予焕爽快地应了一声是,倒让朱瞻基有些侧目,开玩笑道:“爹爹还以为你要说臣子理应保护君父。”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爹爹麾下贤臣悍将皆有,又何须女儿呢?否则岂非臣下的失职?” “言之有理。” 几日下来,朱瞻基少不了对女儿的一番观察,见她不仅从未言苦,还能和普通军士一样守时干练,这份彪悍丝毫不逊男儿。 在京城里聪慧,那是观察入微、小心谨慎,但边关却还能做到言行举止毫无错漏,可见朱予焕绝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便有所懈怠,心中对她越发满意,原本的心思更加活泛起来。 朱予焕待两个弟弟一视同仁,十分亲厚,从不落下任何一个。朱予焕本人又德才兼备,在皇太子出阁之前,若是能有朱予焕言传身教,更能将皇太子引入正道。 朱瞻基对女儿很满意,倘若她是个儿子,朱瞻基对于太子之位不会有任何考量,但偏偏朱予焕是个女子,可惜了一身才能。 唯一有些麻烦的便是孙贵妃和朱予焕的关系有些僵硬,不过好在如今皇太子又回到了自家亲娘张太后手中,朱瞻基也就不必再有所顾虑。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基时不时就瞥向自己的眼神,只当做一无所觉,指着远处道:“爹爹,前面就是石门驿了吧。” 朱瞻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眺望,道:“是,再往北就是喜峰口。” 朱予焕回想一番,问道:“那咱们昨日路过的地方是遵化?”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遵化自唐朝起便是冶铁之地,永乐元年时,你曾爷爷就在此处设厂采矿炼钢。”说到这里,朱瞻基笑道:“你在皇城里的那几座高炉和遵化相比可算不了什么,北方各处所用的农具,有不少都出自遵化。” 朱予焕眼前一亮,道:“当真是圣地,若是有机会能去看看就好了。” 这可是古代的重工业城市啊!能够大规模冶铁,不仅说明这里资源丰富,更证明这里有着当前时代最为精湛的技术! “除却冶铁,朕记得遵化还有一处汤泉,不过这里到底是冶铁之处,远不如小汤山的行宫。” 朱予焕对小汤山倒是有点印象,不由笑了笑,却并未说话3。 “之后全军驻跸石门驿喜峰口,休整一日,继续东行。”朱瞻基吩咐完,身边自然有侍卫向下传话,通知全军。 不曾想父女两人刚到石门驿,守将已经遣人驰奏,兀良哈贼寇侵边,已入大宁,显然是要经会州南下,目的地大抵也是遵化等地。 朱予焕迅速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宁距离遵化有四百里左右,喜峰口又在遵化的北面,两地约摸着也有四五十里,也就是说如今他们和兀良哈的距离仅有三百多里。朱瞻基巡边出发至今也不过七日,兀良哈未必打探到了什么情报,应该只是趁着入冬前南下劫掠,以便过冬,未曾想过这里会有皇帝的巡边大军,可谓敌寡我众,正好上去一顿痛扁。 朱予焕心里有了底,偷偷一看,朱瞻基果然眼前一亮。 朱瞻基正想要表现自己的文武兼备,好嘛,兀良哈这不是撞枪口上了? 第82章 塞上曲 听闻兀良哈南下,朱瞻基立刻召见诸将商讨对策,如今虽然不像洪武永乐时期青年名将辈出,但老将还在,国威高昂,将领们自然是请求出兵击溃兀良哈,更有人想亲自带兵前往,总结下来却完全没有让朱瞻基出战的意思。 朱瞻基虽然有亲征汉王的经历,但那次是不战而胜,打得也都是汉人,这次和蒙古人对上,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 朱瞻基倒是十分冷静,道:“兀良哈贼人胆敢南下,必然是以为我们没有防备,若是清楚朕御驾在此,必然早就逃窜离开。既然如此,朕要率领精锐亲征。” 陛下发言,杨荣自然是第一个同意,道:“陛下神武,只是……” 朱瞻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众人都瞧着他身后的朱予焕,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要是寻常兵士,身着青甲已经算是不错的军备了,但这样的装备上了战场,想要保护公主确实不是一件易事。 公主也是天家血脉,要是出了个差错,大家岂不是都变成了笑话? 朱予焕倒是并不介意,主动请缨道:“顺德愿同大军留守遵化,为爹爹监守后方。” 她本来也没打算亲自上战场,先不说装备问题,她个头相对军队里的士兵来说太小,在蒙古人面前就更不值一提了。这一上战场对比鲜明,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就算不死,到时候反而会拖大军后腿,还不如安安心心留守后方观察局势。 众人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对朱瞻基带着公主巡边一事本就有所担忧,见朱瞻基要御驾亲征,生怕这公主不识大体,强行跟上。 倒是张辅立刻明白过来,顺德公主早就对附近地形地势有所了解,思路之快丝毫不输陛下。 喜峰口地形崎岖,道路狭窄艰险,巡边大军一同出击自然是不可能的,因此陛下才选择率领精锐突袭。而剩余大军必须要有歇脚的地方,还要考虑之后方便接应大军返回,遵化相比其余府县更加安全可靠,是最好的后方驻地。 “善,今日大军回驻遵化,整理军士精锐。”朱瞻基沉吟片刻,道:“此处地势狭窄,三千精锐先行,大军随后再进足矣。”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着胆子开口道:“三千人是不是少了些?况且陛下亲自领兵,实在太过冒险。” 朱予焕见朱瞻基有些不快,主动开口道:“喜峰口乃是峡谷,若大军同行,必然动作迟缓、贻误战机。且兀良哈贼寇不知御驾在此,可见其人少势弱、大意轻敌,只知劫掠,未曾派人探明我方军情。陛下率兵主动出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顺利击破敌军。” 她这一番话思路清晰,让众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尤其是如武定侯郭玹、西宁侯宋瑛等人,他们不是身负战功就是出身武勋,没想到朱予焕一个小丫头竟然也如此伶俐。只有英国公张辅早就知道朱予焕异于常人,见众人惊讶,不免有些自得地抬手捋了捋胡须。 朱予焕乖顺道:“陛下出行巡边前早已经边境舆图聊熟于心,顺德跟随在侧,自然也如陛下一般一清二楚。” 有人替自己说话,朱瞻基自然十分满意,对众人道:“顺德心细,兄弟姐妹几个一贯聪颖。” 众人自然纷纷称是。 “大军回撤遵化,整装备量,尽快出发!” 巡边军队回到遵化,立刻开始筛选精锐,朱瞻基更是把将领召入帐内商量对策,这样的重大军事决策,朱予焕自然是听不了的,只能在外面“站岗”,看着营地里人来人往。 只是朱予焕心里不免开始琢磨,朱瞻基让人准备的行粮便是一个月的,为了方便突击,朱瞻基肯定不会携带太多口粮,约摸着最多也就十日的粮草,之后还有大军跟上,必然要勒令遵化等地集结粮草跟上,到时候朱予焕自然也要跟着移营前进,大概不会在遵化呆的太久。 朱予焕正在那里琢磨,眼前忽然出现一身银色鱼鳞甲,她抬头一看,对方是锦衣卫的人,正对她行礼道:“臣锦衣卫指挥同知刘勉见过公主殿下。” 朱予焕微微挑眉,道:“原来这几日传递上谕的是刘指挥同知,先前总听师傅说起,今日总算有缘一见。” 锦衣卫是天子心腹,塞哈智到了一定年纪,自然难以继任这份工作,告老还乡也是迟早的事情。塞哈智考虑到这一点,便提前和朱予焕透露过,之后行事要更加小心一些,毕竟塞哈智即使对自己的心腹有所提拔,也不可能保证后继者完全听命于自己。 果不其然,这次朱瞻基亲征并未跟随在侧,而是指派了仅次于塞哈智的指挥同知刘勉。 刘勉年纪也不算小,行事十分沉稳,大概也是考虑到朱予焕和塞哈智有些交情,又是能跟随皇帝巡边的公主,这次特意和朱予焕打个招呼。 “殿下这话实在是抬举臣了,应该是臣庆幸,有机会面见公主。”刘勉笑道:“先前臣分管堂上事,时常在衙门办公,只有几次去拜见指挥使的时候见过公主在校场习武。”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呢,明日爹爹御驾亲征,还需要锦衣卫往来传送军情。” “殿下说的是。” 两人说话间,王瑾自里面出来,看了两人一眼,笑道:“殿下,刘指挥同知,陛下传你们进去。” 朱予焕心里虽有意外,但面上还是不卑不亢,道:“好。” 帐内满是随军的文武,朱予焕照样不为所动。刘勉见她这般从容,在心中更多几分感慨。 难怪塞哈智指挥使对这位公主殿下多有赞誉,殿下年纪虽小,身上却丝毫不见孩童稚气。 朱瞻基见两人进来,这才道:“顺德,明日你和西宁侯、武定侯留守遵化,一定要安心坐镇军中,不要到处乱跑,待到军情传来,再向北行军。” 朱予焕行礼道:“顺德遵旨。” 朱瞻基又对刘勉道:“让人认准了顺德公主,再让跟随公主的扈从们注意,一定要护好了公主,不得有失。” “是。” 待到大臣们纷纷退下,朱瞻基这才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头盔,嘱咐道:“平日里多跟着西宁侯1,咸宁长公主与咱们家关系密切,也护得住你。” 朱予焕隔着头盔被他这么一拍,头晕眼花的,还是应声道:“是,焕焕记在心底了。” 朱瞻基见她有些迷糊,笑着问答道:“害怕吗?” 朱予焕心道,带兵打仗的是你又不是你儿子,我怕什么? 不过面上当然不能这么说,朱予焕只沉吟片刻,坦然道:“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奔狐将迸雉,扫尽古丘陵2。” 朱瞻基听她这么说,不由朗声大笑,道:“等爹爹得胜就让你一起过去,到时‘荡荡一隅清3’,咱们父女两个随意游猎,岂不是更好。”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那焕焕就等着爹爹的大捷了。” 第83章 渔家傲 次日,朱瞻基率领精锐出发,文臣中只有杨荣随行,其余人则都和朱予焕一起留在了遵化。 在性命安危这方面,朱予焕还是比较信任自家亲爹的,因此按照朱瞻基的叮嘱,一直跟在西宁侯宋瑛身边。 宋瑛上战场的次数不多,但也是勋贵出身,身材英武,虽然年近半百,但沉稳持重,对朱予焕更是照顾有加。考虑到朱予焕是公主,并不要求朱予焕每日如同军内将士一般操练,但朱予焕本就自觉,即便无人叫她,她也按照在宫中时的计划照常练习,倒让众人明白为什么陛下会带上顺德公主了。 一个人能有公主这份苦心和意志,做什么事都必然能够成功。 不说宋瑛,就是亲眼目睹朱予焕练习的士兵们都有些吃惊。 别说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他们这些军户家的女娃娃也没有这么泼辣的,更不用说他们都亲眼看见顺德公主挽弓搭箭百发百中,练习刀法一练便是小半个时辰。 态度和实力,顺德公主都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原本还对此有些非议的士兵们都不再说话了。 公主尚且如此,陛下的英武善战更是不敢想象,难怪带着三千人便去突袭兀良哈。 宋瑛在这里对朱予焕颇为欣赏,武定侯郭玹却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虽然是个武人,但并非粗心大意之人,自然是能够明白顺德公主有意避开自己。 郭玹对宫中的风声不是不知道,已经追随先帝而去的郭贵妃虽然是姐姐,但是人已经不在了,郭家剩下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再说逼死姐姐的是张太后,和顺德公主无关,况且他自己好不容易才靠着跟随陛下平定庶人朱高煦重回中央,当然是要抓紧机会往上爬,不然如何对得起祖宗。 只可惜陛下率兵亲征却没有带上他,白白错失了一个立功的机会,但想到先前顺德公主对行军对答如流,还颇受陛下宠信,郭玹又不免动了心思。 听说顺德公主跟着指挥使塞哈智学过几日阵法,若是他能以此来接近顺德公主,让她帮着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也能让他的位置动弹动弹。 如郭玹所想,朱予焕绕着他走,确实考量过对方是郭贵妃的弟弟,难免会有所迁怒,朱予焕不想宫内宫外两头受气。但仅仅是观察了两日,她就已经能确定郭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且还琢磨着让她做登云梯。 这般下来,朱予焕就更不可能接近此人了。 郭玹若是私下大大方方说出郭贵妃的事情,朱予焕尚且觉得此人可以交往。可这人不念亲情不说,还算计上了她,朱予焕是绝不可能和对方真心相交的。 但这种人往往心胸狭隘,直接挑明或者简单糊弄恐怕难以了事,事后反受其害。 朱予焕思索片刻,便主动离开自己的营帐。 原本在外面站岗的徐恭立刻转向朱予焕,道:“殿下。” 朱予焕的扈从都出身幼军,换句话说,都曾是亲爹朱瞻基麾下兵士,而徐恭则不同,他是赛哈智从锦衣卫抽调派遣到朱予焕身边的,朱予焕对他也更加信任。 朱予焕怀抱头盔,笑道:“我要去见几位先生,你们同我一起去。” “是。” 另一边厢,杨溥和杨士奇则有些苦恼。 朱瞻基带文官出征,为的是便于自己发布敕令御旨,同时也能给京中发邸报,可这邸报却让他们有些犯难。 这邸报用于传达消息,是要留档的,日后用于实录修篆。但这次稍有不同,顺德公主不仅随行,还出言阐明战术。 若是换作别人,也可以略写几句,可顺德公主那番话完全是替陛下说的,是该写还是不该写? 张辅见两人犹豫开口道:“公主求情赐田可以写,公主述明军情为何不写?” 杨溥和杨士奇对视一眼,都有些稀奇,道:“英国公竟然如此果决。” 满朝文武,如张辅这样位极人臣、文武双全的也是少数,也正因如此,张辅一向小心谨慎,绝不多事。 可今日在顺德公主一事之上竟然如此坚定,他们如何不稀奇? 张辅捋了捋胡子,道:“陛下并未打断公主的话,可见是有意让公主替自己开口,既然如此,何必犹豫?” 杨士奇和杨溥对视一眼,知道他这话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公主在此道上确有天分,纵使不能领兵打仗,但也是一桩美谈啊。” 如此一来,杨士奇和杨溥也都不再犹豫,在邸报之上将这几日的事情详细记录。 朱予焕到了文臣营帐前,先是命人通报,随后才入帐。 只见杨浦和杨士奇都在帐内,英国公张辅竟然也在一旁,案几上摆着的砚台里还有新墨,可见三人刚刚写了文书。 朱予焕心中了然,道:“澹庵先生和东里先生原来是在撰写邸报,是我唐突了。” 杨溥笑道:“公主拜访,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朱予焕摆摆手,道:“要事算不上,但爹爹敕令还未曾来,驻守遵化每日操练难免有些枯燥,不如在军中排演陛下袭击兀良哈之后的局势、静待捷报,如何?若是排演中有出众的士兵,可以犒劳奖赏,免得他们因为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而委屈。” 杨溥与杨士奇对视一眼,杨士奇这才开口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 朱予焕还未开口,张辅已经道:“公主言之有理,大军到了边防,营中士兵都难免跃跃欲试,整日只让他们操练,难保他们心中觉得憋屈,能够排演一番也好。” 要论打仗行军,杨士奇和杨溥自然没有张辅这个战功累累的将军懂行,因此也不再反对,只道:“若是西宁侯也无异议,便如公主所言。” 朱予焕笑眯眯地应答道:“我这就去请示姑祖父。” 她如此称呼西宁侯,杨士奇和杨溥哪里还不明白,公主早就和西宁侯熟络,有万分把握西宁侯会同意,这才来营帐里找他们。 第84章 沙盘行 朱予焕的行动力是一等一的强,很快便召集不少军士在营地集合,主要以高一级的军官为主,这些人大多已经有了军功,但是又都未曾展露头角,对于这种能够面见重臣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朱予焕一眼扫过去,见他们个个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欣慰。 起码这些人都还有一战的勇气,比中后期整体消极怠战的状态要好多了。 张辅作为曾经的武将、现在的重臣,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只稍稍清清嗓子,这些五大三粗的军人们便纷纷噤声,眼巴巴地望着张辅的样子,莫名有几分羞怯的意味。 张辅见他们安静下来,这才开口道:“今日是公主替陛下面见你们,为的是排演袭击兀良哈之后的局势,你们都不要拘束,有什么想法直说即可。” 众人这才将目光下移,看向站在西宁侯宋瑛和英国公张辅中间的朱予焕,朱予焕身披盔甲,看着并不瘦弱,唯独脸皮在这一众人之中显得格外白净,更加清秀。 朱予焕对上众人的炯炯目光,也毫不怯场,指着中间的沙地沉稳开口道:“到底只是排演,并不干涉前军的事情,诸位放心。我让人简单制作了这一带地形地貌的沙盘,讲的时候若要以此作为辅助。只是这沙盘为临时制作,比例可能有些粗糙,若有不对的地方,各位多多指正。” 众人原本没明白朱予焕在中间摆这些花花草草土堆是什么意思,但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 有人忍不住啧啧称奇道:“原来这个就是沙盘……乖乖,我听说只有都指挥使才能用这个,原来就长这个鸟样子。” 旁边有人推他一把,道:“你是不是傻?指挥使用得肯定比这个好啊!”他说完也觉得不对,赶忙找补道:“这是公主临时准备的,肯定有那个什么……不足之处!你别胡说八道!” “对对对……你别说,公主做的还挺像,这不就是喜峰口吗?往上是大宁!比咱们在地上画的那个图强多了!” “还真是,旁边的红带子就是滦河!我小时候在里面撒过……” “去去去!” 宋瑛咳嗽两声,严肃道:“别拍马屁了,说点正事。” 即便是公主,那也是君,哪有被臣子评头论足的? 众人看向朱予焕,见她脸上依旧是从容的表情,甚至隐隐有一丝笑意,都连声道:“是。” 郭玹原本想着如何接近顺德公主,听说朱予焕要让人排演战局,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文章,他可是听人说过,顺德公主博闻强识,最擅引经据典。可没想到朱予焕的目的是考校这些下等军官,反倒让他的计划全部泡汤。 他真是想不明白,顺德公主见这些鲁莽的兵油子干什么? 朱予焕听几人说了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说兀良哈人一路顺畅无比地跑到会州,甚至还敢继续南下,可见也是一支精锐,天子之师自然是战无不胜的,但兀良哈人战斗之英勇同样不输人,保不准会在山间交战。 这些观点大同小异,朱予焕大概听了一遍,见旁边有个四方脸面的青年,身材魁梧、面有髭须,看着倒是很精神。 他和那些讨论得面红耳赤的官兵不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沙盘,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朱予焕开口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众人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朱予焕在和谁说话,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这才发现原本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要不是一直站在营帐角落的黑暗里,早就被人发现了。 郭玹本就心中不快,看他身上的紫花布甲,开口斥责道:“不过就是个百户,这里轮得到他进来面见公主吗?他是谁带进来的?” 郭玹此言一出,军官们心中都有些不服气。 这些大官儿自己在京城过安稳日子,时不时克扣粮饷,竟然还瞧不起他们这些亲自保家卫国的军人…… 百户就百户,那咋了?公主都没说什么,他怎么那么多话! 奈何郭玹爵位在身,官级也比他们大得多,这些军官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心里嘟囔几句。 站在后排的一人赶忙上前,道:“臣遵化卫镇抚石岩,这是臣的侄子,臣膝下无子,也是想着带他见见世面……” 不等郭玹开口,朱予焕已经道:“要说身经百战,还是你们这些军官,尤其是常在前线和敌人作战的士兵,对于敌人更加了解,说说又有何妨?身为领军之将,更应该博采众长,取之精华,要是连这点判断都没有,如何让下面的人心悦诚服?爹爹特意下谕,‘为将驭卒,须爱之如子弟,即卒事将如父兄矣’,诸位可不要忘了。” 郭玹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但想到顺德公主的身份,还是忍着怒气附和道:“公主说的是。” 军官们这才觉得心气顺了点,心里不免对郭玹幸灾乐祸。 大官又怎么样?在公主面前不是一样要低头?胡子那么长一把,还不如公主明事理呢! 宋瑛夹在其中,不好说什么,只能又咳嗽了几声。 张辅将郭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不免在心中感慨。 郭玹年长公主不知道多少,不仅沉不住气,又没有容人之量,也难怪武定侯家先前为了爵位继承更是闹得家宅不宁,家中人才愈发凋零。 朱予焕这才看向那个青年人,开口道:“说吧。” 石岩给了侄子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一定要小心谨慎,先不说对面的是公主,旁边的英国公和西宁侯都看着呢,要是像平时一样,岂不是要给天捅个大窟窿吗? 只求他的大侄子能看懂他的眼色了! 第85章 石百户 只是这大侄子却未曾看懂石岩的挤眉弄眼,直言不讳道:“陛下率领士兵出喜峰口之后,必然直击兀良哈,兀良哈突然面敌,防备不及便会溃走,正是追击的好时候。”青年指着沙盘上代表山峰的石头,道:“喜峰口以北山多,兀良哈被短暂击溃,必然会选择藏身山中,趁机反咬,陛下更应该搜山捣穴,必然能枭首贼寇。” 石岩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话让武定侯听在耳朵里明显是在唱反调,他觑见郭玹的脸色,更觉心底凉飕飕的,好像被人扒光了盔甲扔在帐子外面,下一秒就会没命似的。 此言一出,军官们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确实十分有道理。 兀良哈入侵劫掠为的就是抢粮食过冬,怎么甘心就这样没了东西?被突袭击溃之后若是还想夺回辎重,也只能藏身山中。 郭玹虽不敢对公主发作,但一个百户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他听完便哼了一声,道:“兀良哈这等鼠辈,他们岂敢在天子所到之地放肆,面见陛下还不是乖乖投降?你倒是看得起这些敌军之将,不知道是不是有畏战之心啊!” 石百户闻言额头青筋暴起,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这副表情自然被朱予焕看在眼底。 石岩到底官小,底气不足,听到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脸一白就要开口辩解,没想到朱予焕微微一笑,道:“武定侯说得不错,兀良哈贼不会逃走的。” 郭玹没想到朱予焕竟然也附和自己,不由一愣。 众人闻言都看向她,朱予焕这才接着解释道:“兀良哈贼南下一路劫掠,应该抢了不少牛羊辎重,怎么舍得就这么抛下?他们要么投降保命,要么如你所说,藏身山中,蓄力反攻。”她说到这里,勾起嘴角,道:“陛下此次携带三千精锐,其中有数百人配备神机铳,敌寡我众,贼寇装备制式远逊我军,即便侥幸逃过一劫,也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哪敢反攻?只能投降。” 这支兀良哈贼寇的军情收集明显不如大明,又从大宁南下,一路还算顺畅,必然大意轻敌,谁能想到朱瞻基会带着精锐前去袭击?怕不怕朱瞻基这个皇帝另说,让神机铳打两发,换成是谁都老实了,更何况这群人十有八九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朱予焕的分析本就有道理,加上她又为军官们说话,帐内顿时一片附和叫好声。 其实他们之中不是没有懂这些道理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这些合理分析说服其他人,更不用说有的军官虽然身居高位,但不过是通过家里荫封得来官职,对军事并非完全了解。 朱予焕笑盈盈地看向郭玹,语调微微上扬,“武定侯,我刚刚所言是否正是你想说的?” 郭玹在军中也见过不少风浪,可却都不如朱予焕看过来的这一眼,令他罕见地心中一跳,背后隐隐发凉。 他现在是明白了,顺德公主是在告诉他,郭玹能想到的,顺德公主同样能想到,她不是他能拿捏在手中的泥娃娃,不要想着拿捏她来换取荣华富贵。 郭玹喉咙干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石百户心悦诚服,道:“没想到公主年纪小,心思却比我家那口子缝衣服的针眼儿还细。” 石岩差点被自己侄子的话气厥过去,正想着如何找补,没想到朱予焕却毫不在意,笑道:“那你以后可不要瞧不起穿针引线的夫人。” 郭玹听出她话里有话,涨着个脸说不出话。 张辅见郭玹拉不下脸面,主动开口道:“公主曾得太宗教导,又跟随陛下左右,机敏过人。” “是……” 说话间,营帐外传来脚步声,传令兵冲进来,面露喜色,道:“兀良哈贼人已全部束手就擒,酋渠被陛下亲手射杀,此战斩获牲口、辎重无数!陛下有令,敕驸马都尉西宁侯等移营前进,与王师于会州汇合!” 这下众人纷纷高呼天子万岁,按照宋瑛的命令各自离开,准备拔营出发,宋瑛则亲自去监督军务执行。 朱予焕见状对身后的徐恭吩咐一声,示意他去问问那个百户的姓名。 郭玹没想到这一切竟然与朱予焕和石百户所说的一模一样,见众人散去,他终于咽下一切不甘,对着朱予焕拱手作揖道:“殿下所言远高于臣心中所想,臣佩服。” 朱予焕伸手托起郭玹的手臂,道:“武定侯过谦了,都言大浪淘金,武定侯功勋在身,自然知道行军打仗、为官为人都要脚踏实地,爹爹看在眼中,如何不重用这样的有志之士?” 郭玹心中再有憋屈,被朱予焕这么来回折腾一番,也已经全部消散,只恭敬道:“殿下说的是。臣这便命人拔营去了。” 张辅见她早就看穿了郭玹的那点心思,待到郭玹离开,他才开口道:“公主先前说要赏赐军官,不知要如何赏赐。”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爹爹不是缴获诸多辎重吗?我早就提前向爹爹讨要,到手之后便会分发。” 张辅不由哑然失笑,“殿下做事果然深思熟虑,总比别人多想一步。此次所谓军中排演,不仅安抚了武定侯和军官,也在无形之中考验了这些低级军官的水准。若陛下想要论功行赏、拔擢军官,可以今日为准。” 两人对视片刻,朱予焕淡然道:“陛下身边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人人趋之若鹜,身处其中自然更要多思多想,否则一旦事发,只有追悔莫及。这一点,英国公比我更清楚。 ” 张辅神情一紧,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待到和英国公分开,朱予焕也回去简单收拾一番,见徐恭回来,这才笑着问道:“追上人了吗?刚才那个百户姓甚名谁啊?” 徐恭答道:“臣去的时候,那石镇抚正教训他呢,说他胆大包天。臣上前询问才停下,此人名叫石亨1。” 原本在整理盔甲的朱予焕咦了一声,追问道:“石亨?哪个亨?” 徐恭道:“他说了,是官运亨通的亨。” 朱予焕一怔,忍不住笑道:“是个好名字,我果然和石百户有缘分。” 徐恭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打听他做什么?” “帐内位高权重者颇多,他敢直言不讳,可见其勇气。”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刺客列传》有‘血勇’、‘脉勇’、‘骨勇’和‘神勇’之说2,讲得是临阵御敌之人,营帐之中唇枪舌战何尝不是临阵?石百户虽怒,但终究没有发作,也算得上‘勇’了。” 朱予焕不怕有人顺着自己往上爬,但前提是他有真本事,交得起朱予焕的“过路费”。 徐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86章 会州汇 天光渐曦,晨雾散去,朱予焕抬手拂去眼睫上的水珠,总算瞧见了不远处的营地。 从遵化一路到会州,足有三百里地,加上道路险阻,浩浩荡荡的大军花了五日才赶到会州,与朱瞻基率领的精锐汇合。 朱予焕下马后便直奔朱瞻基,兴奋道:“爹爹!” 朱瞻基见到女儿,将她搂在怀里,笑道:“几日没见,怎么感觉爹爹的公主壮实了不少?看着比以前更威风了。” 宋瑛和张辅上前行礼,听到朱瞻基这话,张辅笑答道:“殿下对行军之事颇有天赋,军中上下无不信服。” “哦?”朱瞻基见郭玹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一言不发,料想和张辅口中的事情有关,他低头看向女儿,道:“朕不在这几日,你又有什么法子了?” 朱予焕只嘻嘻一笑,道:“要说威风,爹爹才是真的威风呢。捷报传来,士兵们都欢欣雀跃,只恨没能跟随爹爹一起杀贼……焕焕听传令的人说,爹爹亲手射杀三人呢!” 朱瞻基揽着女儿的肩膀,半开玩笑道:“你的射术也不差,等你再长大一些,爹爹带上你一起。” 朱予焕牵了牵朱瞻基的袖口,道:“爹爹的话,顺德可是记在心中了,爹爹可万万不能失言啊。” 朱瞻基大获全胜,心情舒畅,对朱予焕的要求无有不应,只是道:“那是自然,君无戏言。”他见杨士奇等人也都已经进来,道:“正好,士奇,你们几个拟信奏报皇太后,边虏已平,无需多虑。朕带着公主挑选牲口驼马,之后一起送到熙和皇庄。” “是。” 宋瑛有些担忧地开口问道:“陛下怎么不入会州城内休息?可是会州的官员招待不周?” 朱瞻基摆摆手,道:“这会州刚被兀良哈洗劫一番,大军入城引得人心惶惶不说,还会给百姓徒添麻烦。况且会州也容不下整支巡边大军,朕不能将寻常将士弃之门外,不如就在城外驻扎。” 朱予焕感慨道:“爹爹当真心怀天下,还惦记着其他未能一同出征的将士呢。” 朱瞻基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好笑,道:“走吧,和爹爹去看看想要什么。” “好——” 和朱予焕料想得差不多,兀良哈一路南下劫掠了不少东西,光是牲口牛马就不在少数,按朱瞻基所说,先前重阳节宴的时候还宰了不少犒劳将士,竟然还有百八十头牛羊,其余牲口更不用说。 放眼望去,这草原上牛羊颇多,成群结队的,若非临时拉起来的栅栏,怕不是都要跑光了。 也不知道兀良哈的这群人是对自己的作战能力太放心,还是对明军的军事水平太大意,带着这么多东西还敢继续南下。 朱瞻基听朱予焕说起军中排演的事情,笑道:“这个姓石的百户倒是有些水平,不过他到底没有亲自上阵……”朱瞻基沉吟片刻,对王瑾道:“着人将他的伯父石嵩提拔至宽河卫指挥佥事,在边关多多历练几年,这才能看出他有没有真材实料。” 王瑾急忙应了一声。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还是爹爹思虑周全。” 朱瞻基伸手一刮她的鼻梁,道:“你啊……怎么没在你身上看到你娘半分影子?” 朱予焕双手背在身后,理直气壮地说道:“民间常说儿子肖母、女儿肖父,焕焕自然是更像爹爹了。” 朱予焕和朱友桐姐妹二人都是跳脱的性格,确实和朱瞻基有几分相似,只是朱予焕得张太后教导,粗中有细,不免多了一丝沉稳。 想到这里,朱瞻基倒是觉得或许将儿子交给母亲教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贵妃虽好,但到底太年轻,教养未来的一国之君还是差了些。 有太后在,他也时常敦促、多多指点,又有长姐做益友,未来的皇太子肯定不会差。 朱予焕见朱瞻基眺望远方,神情多了几分期许,忍不住道:“爹爹?” 朱瞻基回过神,笑道:“怎么了?” 朱予焕不好说他那个期待的表情令人发毛,只是问道:“爹爹,咱们回程走哪条路?” 朱瞻基摸摸女儿的头,道:“既然答应你要去丰润的皇庄,那自然是原路返回。” 朱予焕明白过来,朱瞻基大抵是不打算去阿鲁台地界转一圈了,朱予焕无可奈何,只得应了一声,这才问道:“爹爹是不是想弟弟们了?” 朱瞻基未曾想到朱予焕如此敏锐,还未开口,朱予焕已经接着说道:“焕焕也想娘和弟弟妹妹们了。” 朱瞻基想到她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宽慰道:“过些时候咱们就回去了,你可得打起精神,不然你娘该担心你跟着爹爹受委屈了。”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道:“眼看着一年过去,你弟弟也到了抓周的年纪。” 朱予焕知道他口中的弟弟是指“朱祁镇”,便开口道:“先前曾爷爷征战漠北,曾给焕焕带回来一把匕首,爹爹不如也给弟弟带些边关才有的东西,抓周的时候也算是个彩头。” 这倒是提醒了朱瞻基,他对着王瑾吩咐道:“朕记得缴获的战利品中有鞑子的短刀匕首,挑些精致好看的拿来,让朕和公主选选。” 王瑾应了一声,着人去拿。 第87章 亲射虎 趁着这个空档,王瑾又命人搬来案几、再上茶点,让这父女二人可以一同休息片刻。 朱予焕坐在椅子上,看着遍野的牛羊,在心里点了点数,道:“除却赏赐军官的,焕焕想将爹爹赏赐的一部分牛羊留给会州等地的百姓,这数量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让他们过冬。”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会这么说,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这些牛羊牲口有不少可能都来自于被兀良哈侵扰的县卫,说是战利品,倒不如说是夺回原本就属于百姓的东西,与其让朝廷出赈灾赈贫的钱,让各级官员或多或少的层层盘剥,何如让人将这些牛羊送到各地百姓手中。 思忖片刻,朱瞻基对王瑾道:“一路赶牛放羊多有不便,让人简要清点一番,除了部分辎重,这些牲口、驼马和牛羊留下大部分,分给当地受到劫掠的百姓,这件事要好好办,奏章及时呈递入京,朕会让内阁留心。” “奴婢这就去吩咐。” 朱瞻基和朱予焕父女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朱予焕犹豫片刻,还是趁着朱瞻基心情不错的时候开口问道:“爹爹,当真不去互市的地方瞧瞧吗?或是派遣中官前去,这样也能给阿鲁台一丝希望,好卖力为我们做事……” 朱瞻基看她面露希冀,开口问道:“焕焕,你觉得兀良哈、鞑靼、瓦剌,这些蛮人为何频频南下?” 朱予焕也不犹豫,果断回答道:“北虏劫掠百姓家产,是为了钱。” 既然如此,给他们一个能够换取金钱粮食的渠道,争取做到相安无事、边境稳定,积蓄力量之后再攻克对方,这样难道不好吗?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这些人空有蛮力而无谋略,南下无非是为了钱财粮食等……你看兀良哈的人,自大宁到会州,可曾有考虑过占据一城、安抚或屠杀其中的百姓?这些被俘的兀良哈贼寇,他们走到哪里,就把劫掠来的东西带到哪里,只要抢到粮食就不会恋战,更不会考虑固守。” 朱予焕没想到朱瞻基会这么说,她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道:“爹爹的意思是,这些人虽然自称北元,但从来没有想过如元朝那般统治天下万民。” “没错。”朱瞻基望向远处连绵不断而又朦胧模糊的山川,肯定道:“他们已经没有了祖先的豪情壮志,和山匪暴民无差,这样的蠢材成不了大气候,更无法撼动大明江山,依附归顺也好、骚扰入侵也罢,又有何可惧?” 朱予焕明白了朱瞻基的言外之意,心中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沁入切肤彻骨之寒。 如果她只是个公主,她或许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何须管处于自己之下的人?但她也是个普通人,更懂什么叫做生存、什么叫做尊严。 在朱瞻基、或者说大部分皇帝看来,这些骚扰边境的敌人考虑的仅仅是生存问题,而不是争夺国家的统治权。打不死、杀不灭的顽石,即使南下劫掠,在皇帝看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既然如此,何必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投入到一个注定不会有回报的项目之中? 打仗可以天下太平,放任这些不会入主中原的贼寇南下牧马也可以天下太平,自然是要选择一个让皇帝感觉最舒适的方式。 至于在这小打小闹之中死去的百姓、丢失的领土、湮灭的尊严等等,和国家名义上的延续、皇帝的盛世荣光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谓“帝王”,仁政爱民是表象,心术手段是皮毛,最重要的是冷酷。弃交趾也好、不看重互市也好,都出自同一个原因。 皇帝不是不懂,他是不想做。 朱予焕习惯性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她沉默良久,像是在思考朱瞻基的话。 但也只有朱予焕自己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想法——有一瞬间,朱予焕想抓起朱瞻基的衣领,告诉他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土木之变、夺门之变、江河日下、国将不国…… 朱予焕望着广袤无垠的土地,看着那些一无所知、低头吃草的牛羊,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牛羊没有分别,只是牛羊什么都不知道,而她知道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是。当初看到农具的兴奋好像霎那间灰飞烟灭,朱予焕好像改变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直以来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那片阴云第一次距离她这么近,朱予焕从捉摸不透的黑暗之中分明看到了满满的尸骨,狰狞地冲她伸出了手。 朱予焕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没有乌云,是塞外独有的碧蓝高远,冷风拂过脸颊,她察觉到朱瞻基疑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开口道:“焕焕明白。” 自会州回转,花了约莫四日,大军驻扎在喜峰口内,朱瞻基派遣身边的人注意防守,以防这批贼寇还有其他同伙未曾被驱逐。守关指挥早就得知御驾亲临,因此奏报关内有猛虎,多次害人性命,这点小事本是没有上报的必要,指挥特意禀明无非是想找借口邀请朱瞻基亲自前往。 朱瞻基得胜归来,也不在意守关指挥这点小心思,便带着一众大臣围观,朱予焕自然也跟随在侧。 只见一只猛虎被人团团围住,脚步略有急躁,原本柔顺的皮毛早已经凌乱不堪,可见是被拘束过许久。察觉到有人前来,原本焦躁不安的猛虎立刻伏低了身体,琥珀一般的眼睛在众人之间来回扫视。 众人只当它要扑人,立刻警觉起来,可迟迟不见猛虎有动静,便有人拍起了马屁,道:“看来这大虫也知道陛下天威之重,刚刚还敢咆哮,如今竟然安静似猫。”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附和起来。 朱瞻基扫视着被围困的老虎,见它的目光最终锁定自己,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道:“这畜生是在找人扑杀。遇围困之局,唯有击败酋首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站在朱瞻基身侧的朱予焕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那猛虎。 “原来如此。” 张辅生怕这位陛下玩心渐起出个一二,立刻示意周围人要注意天子安危,王瑾会意,自然也默默挡在了朱瞻基身前。 只见老虎玻璃弹珠大小的眼睛来回扫视,却发现没法突破壮士合围,不由焦躁咆哮起来。 所谓“龙困浅滩”大抵如此,这一声虎啸威严不大,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 朱予焕看着它,突然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对一旁的徐恭低声道:“弓箭给我。” 徐恭应了一声,刚要递给朱予焕,朱瞻基已经率先接过弓箭,瞄准了不远处的老虎,只一松手,那猛虎惨叫一声,轰然倒地,众人立刻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降服了老虎。 朱瞻基这才将朱予焕的弓交还徐恭,笑道:“这弓不错,射虎也委屈了些,射人才合适。” 朱予焕看着那支属于自己的羽箭直直地插在虎身上,内心却因为朱瞻基的无心之言而豁然开朗。 人能射虎,那是因为虎是畜生。能否射人,要看射的是谁、被射的是谁。 张太后可以,她怎么不可以? 朱瞻基不知道朱予焕的内心想法,只是抬手拍拍女儿的肩膀,开玩笑道:“爹爹让人把这虎扒皮抽筋,给你也做个虎头抹额如何?” 朱予焕笑盈盈地开口道:“虎头抹额用不上,不如给两位弟弟做顶虎头帽吧。” 朱予焕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自己曾经所在的世界,但她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她的世界,更愿意相信自己。 既然她已经开始做了,便如逆水行舟,再无退路。 第88章 皇庄游 巡边结束,御驾班师回朝,各卫军队也都返回原处。朱瞻基按照和女儿的约定,途经丰润下马,短暂休息几日,休息之地自然就是朱予焕在丰润的皇庄了。 当初大军路过蓟州,看到农田之上百姓辛劳,朱瞻基虽有欣慰,却并不讶异。早在还是皇太孙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农人的勤劳和辛苦。但真到了皇庄之内,朱瞻基还是无法掩饰地露出惊讶之情。 他知道自己给女儿的地和太后的宫庄相比算不得什么,即便听说朱予焕一直在皇庄内推行各种与寻常田庄不同的管理制度,还让各家培育不同的土地,比什么“亩产量”,月底年底另有赏钱。 说到底,这皇庄的里里外外不管怎么改动,总不会让女儿搞垮了,因此朱瞻基也一直未曾放在心上,可今日一看,朱予焕的皇庄和寻常的皇庄截然不同,不仅鲜少有人偷懒,庄田更是收获颇丰,也未见皇庄内有怨怼之声。 尤其是高高堆起的草垛和大面积铺晒的粮食,数量远超朱瞻基在蓟州等地所见,更是让朱瞻基目不转睛。 他本想着朱予焕所谓的“育种”和“改壤”不好实现,可今日一看,已经算是小有成效。 朱瞻基眺望着远处的溪流,有些意外地开口问道:“这河道怎么看着拓宽了不少?朕记得当初呈上来的舆图,上面标记河道也就十几丈。” 朱予焕老老实实地解释道:“这河道是后来改动拓宽,方便引水灌地。正好这河道边上的泥质量上乘,挖了挪去种地刚刚好,也不算是浪费。”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对水利还有些了解,“原来如此。” 朱予焕不知道朱瞻基的内心想法,只是让人先召集皇庄内由佃户选拔出的管事来正厅面圣。 趁着人还没来的空档,朱予焕接过庄子里仆妇送来的茶水,亲手为自家爹爹斟茶,道:“爹爹尝尝,这茶怎么样?是我从江南商人手里买来的呢。” 听到朱予焕喊朱瞻基爹爹,仆妇顿时明白过来,赶紧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民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吧,不过是公主邀朕前来,说是有惊喜准备。”朱瞻基将茶放到一边,只是摆摆手,见仆妇退下,朱瞻基这才道:“刚才他们见你可唯有跪拜之意。” “焕焕不过是个公主,跪拜乃是大礼,当然只能对爹爹行。” “就你机灵。”朱瞻基接过来尝了一口,微微挑眉,道:“这茶还算清甜润喉,你在太平茶坊卖的什么‘乳茶’、‘渴茶’也用这个?” 朱予焕笑着点点头,道:“我也是听吴娘娘说南直隶的茶水最好,就想办法找了京中的会馆,让他们帮忙介绍了个姓沈的商人,这才从江南弄来这些茶叶呢。” 朱瞻基倒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道:“她倒是会帮你想法子。朕可是听说,你让人将在你五叔的铺子里卖的东西全都运到了南方卖,赚了不少啊。” 朱予焕被朱瞻基戳穿,只嘿嘿一笑,道:“江南富庶人家更多,做的精美一些,便能赚翻番的银子,其他的还是薄利多销,焕焕可不敢与民争利。” 朱瞻基满意地颔首,道:“这样想才是对的,商人自百姓手中低价获取货物,又高价抛出,本就狡猾奸诈,言行举止千万不能效仿他们。” 朱予焕乖乖承应下来,心想你说是这么说,可也没有反对经商的事情,可见钱这东西到底是好是坏,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和会馆以及沈光慈等人的关系过了明路,免得日后朱瞻基又有所怀疑。 之前的朱瞻基对朱予焕利用巨多,交心之言极少,但这次巡边却出乎意料地和朱予焕说了许多政务相关的话,可见朱瞻基对她的信任和评价有显着回升。 朱予焕自然是要抓紧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争取朱瞻基的更多信任。 “殿下,人都带来了。” 朱予焕让他们进来,这五人平日里和朱予焕关系亲近,从未像今日这样拘谨,头就快要钻进地缝里,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道:“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朱瞻基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开口问道:“你们看着年纪都不小了,坐下吧。” 几人闻言都面面相觑,只敢稍稍抬眼,争取从眼皮缝子里面偷看出顺德公主的意思。 朱瞻基自然将几人对朱予焕的信赖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好笑,暗暗抬手示意王瑾不必开口。 朱予焕见王瑾不说话,只得有些无奈地开口道:“陛下准你们坐下,你们便快些坐下吧,不必拘束至此。” 五人这才乖乖坐下,见他们只敢让屁股轻沾椅边,朱瞻基也不在意,开口问道:“这熙和皇庄中,平日里就是你们几个管事?” 年纪最长的李十五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草民等是轮流做主,共同商量,若是有分歧,都要呈交殿下。”他也已经年过半百,但为人谦和,在佃户中算是德高望重之人,年轻的时候识过几个字,说话条理分明。 朱瞻基微微挑眉,道:“不让庄子里的管事官员做主吗?” 李十五毕恭毕敬道:“殿下有吩咐,草民等都是平日里干活做工的人,要比官员更加明白庄内的佃户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官员则是用于辅助教导草民等做事,待到之后佃户们有能力自立,拖家带口出去也不会吃亏。” 朱瞻基看向自家女儿,只见她眉眼带笑,开口道:“爹爹仁德圣明,未来必然会分田给农户,留他们在皇庄不是长久之计,自然也要培养他们自立的本领。” 朱瞻基忍不住感慨道:“还是女儿家好,心思细致仁善不用说,想得也全面。” 就是没有锦衣卫,朱瞻基也知道,大多数豪绅可不会对手下的佃户这样上心,平日里贴补奖励不说,还会考虑佃户的立身问题。 朱予焕粲然一笑,道:“那也要多亏爹爹赐下皇庄给女儿,若非这些耕地,这育种和改壤的速度可没有这么快,佃户们也没这个机会到皇庄内谋生。” 朱瞻基虽然知道这是朱予焕刻意吹捧,但也十分受用,只笑着问道:“你说要给爹爹的惊喜是什么?怎么还没看着?难不成是什么琉璃?” 朱予焕对着其中一人道:“赵掌事,可都准备好了?” “放心吧殿下,俺们早就都弄好了!”赵启三说完又意识到自己不够恭敬,赶忙改口道:“回殿下的话,织房早就已经筹备妥当,开始运行了。” 朱予焕这才向朱瞻基行礼道:“劳烦爹爹移驾到织房看看。” 朱瞻基利落起身,笑盈盈地说道:“走。” 第89章 大纺车 朱瞻基本以为织房和正厅相差不远,没想到刚出了正厅,便已经有人在门口牵马等候。 朱予焕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笑着解释道:“爹爹刚才不是说流经皇庄的河道拓宽了吗?有一个原因便是为了织房便利,路途稍远,所以劳请爹爹骑马前去。” 父女两人一同上马,在皇庄的大道上悠然前行。 朱瞻基扫视着不远处的农田,每四片农田之中就有一个草堆,像是特意摆放。 和整齐堆好的草垛不同,这些草堆除了扎堆在一起,并无特别之处。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基的目光,开口解释道:“那些草堆是材质不好的秸秆和损坏的稻粟等,有的是要之后沃肥,也有的是打算烧成草木灰滋养耕地。” 朱瞻基见她对这些如此熟稔,忍不住打趣道:“看不出来,人人称赞的顺德公主竟然如此通晓农务。” 朱予焕笑着应对:“天下太平,谁不愿做农家人?” 这一应一答落在了朱瞻基的心坎上,他不由放声大笑,夸赞道:“说得好!” 王瑾跟在后面,心中对顺德公主更是心悦诚服,难怪顺德公主从永乐到如今从未失宠过,光是这点玲珑心窍,就不是一般人能学到的。 这宫中上上下下,有哪个能像顺德公主将陛下这般的猛虎君王顺毛捋的?就算是太后娘娘,也不是每句话都能说进陛下心里。 朱瞻基刚到织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未曾听过的声响,门口监工的妇人任氏是赵启三的妻子,她一见朱瞻基,立刻明白这位就是公主殿下的父亲,当今的皇帝陛下,赶忙跪下行礼。 朱瞻基一摆手,走进织房一看,只见里面竟然摆着六台纺机,高有两米,长有九米,结构复杂,是水车和纺纱机的组合。每台纺机上面装有三十二枚锭子,用两条皮绳传动,促使纱锭运转,弦随轮转,众机皆动,很快便能绕出一卷纱,一台机器是三十二卷,六台纺机便是一百九十二卷纱。 朱予焕给旁边的任氏一个眼神,她立刻流利地介绍道:“这是仿造《农书》的水转大纺车,只是自从太祖爷广种棉花,这大纺车一拉棉花就断,被人们扔去吃灰了。没想到公主和工匠们想了个法子,加了一个什么……” 朱予焕在旁边补充道:“抻棉转轮1。”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种装置叫什么,不过她明白棉花断是因为柔韧性太差,所以便想着让工匠们帮忙想出一个缓解棉花易断的装置,位置在纱线缠绕在锭子之前,将两股线多转一圈,最后捻成一股线。 一说起她知道的东西,任氏倒是没那么紧张了,解释道:“加了这一组轮毂,棉花就不会拉断了,还可以快速纺出棉线。” 赵启三也连连点头,道:“殿下让俺们新修的堤坝能控制水流的速度,麻料的时候速度快,棉料的时候速度慢,但都比手摇和脚踏快多哩!” 朱瞻基对于务农有些了解,但纺纱织布之类的事情可谓是一窍不通,见纺车运转流畅,没有丝毫滞涩之感,只能挑拣自己知道的问。 “这纱锭怎么是竖起来的?”朱瞻基微微俯身观察着飞速转动的锭子,开口道:“永乐年间,太后与皇后督促宫中妃嫔纺纱织布变卖筹款,朕见过皇后的纺纱机,纱锭分明是横着的。” 说起这个,赵启三分外骄傲,道:“这是殿下想出来的!说竖起来像?髻!” 朱予焕不由在心底扶额,对上朱瞻基的目光,她笑了笑,道:“毕竟是依靠水流来纺纱,横着放若是一不小心打结了就不好了,竖着放更加稳定一些。” 朱瞻基了然地点点头,随后直起身体,道:“只有纺纱,不见织布?” 朱予焕有些心虚,只是道:“在另一间房,研究花纹样式呢,水力织布有些困难,还需要工匠多多费心呢。” 没办法,课本上看过珍妮纺纱机,这辈子看过《农书》上所写的水转大纺车,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学过织布,只是大概明白织布的原理,了解这个流程要比纺纱更加复杂,单靠朱予焕有限的认知自然是做不到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让石璟去找城南擅长织布的妇女,她自己没有这个天赋,但是不代表佃户的妻子们不懂,万一这些妇女之中有精于此道的人呢? 朱瞻基一点她的额头,半开玩笑道:“务农寺的工匠不是在改制农具吗?怎么公器私用,让他们帮你考虑纺车织机的事情?” 公器私用可不是小罪,朱予焕却毫不畏惧,反而笑嘻嘻地说道:“这也是忙里偷闲,我本来只是自己在看,没想到让工匠们发现了,便趁着休沐的时候帮我想办法,最后竟然真的做出来了。况且都说男耕女织,光是制造农具可不行,纺织也是要紧的事情呢。” 朱瞻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听着纺车唰唰的声音,不由心情愉悦。他勾起嘴角,对朱予焕问道:“另一个惊喜呢?” “这次水转大纺车能有所收获,多亏了爹爹赐下皇庄,其次便是女儿私下请教了负责宫史的阮安阮伴伴,将皇庄的舆图和地势等详细告之,阮伴伴才画出水坝图纸。”朱予焕微敛笑容,郑重地作揖道:“女儿与爹爹一同巡边,见潞河泛滥成灾,百姓收成毁于一旦,想向爹爹举荐阮伴伴修葺潞河水利,不仅于平民有利,更便于运河粮船往来。” 朱瞻基对阮安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印象,看向旁边的王瑾问道:“这个阮安是不是你的同乡?” 王瑾急忙答道:“是,阮安与奴婢都是交趾人,他对数理建造确实小有心得……” “难怪。”朱瞻基哑然失笑,道:“你对他们倒是很了解。” 朱予焕也不惊慌,笑眯眯地说道:“也是听内书堂的小太监们说的,阮伴伴通晓经史,偶尔也给他们讲课,爹爹忘了,我身边的怀恩就在内书堂读书呢。贵妃有孕的时候,我还见过阮伴伴。” 朱瞻基这才想起这茬事,沉思片刻,道:“第一次便让他主持这么大的水利修葺不大妥当,通济河常有淤堵,导致护城河流水不畅,先让他去做这个。” 朱予焕见状又行礼道:“女儿替阮伴伴谢恩。” 朱瞻基拉起女儿,笑道:“朝臣们对朕重用宦官颇有异议,你怎么和他们唱反调?” 朱予焕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道:“俗话说任人唯贤,只要有才能,做到福泽百姓,宦官也好、朝臣也罢,谁人不可?” 朱瞻基见她这般有魄力,不由十分欣慰,道:“正是如此。”说完,他不免有些发愁,道:“这样的惊喜,朕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赏你了。” 朱予焕面露羞涩,少见地有些扭捏,纠结许久才开口道:“爹爹要赏,不如给女儿一个去江南的机会,女儿还未见过南直隶的风光呢。” 朱瞻基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啊,这心是越来越野了,北边都放不下你。”他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这件事等之后再说,巡边将近一个月,你可从来没有离开你娘这么久,她也该想你了。” 到底是个女儿家,未来要嫁人出宫,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驸马能降得住她。 朱瞻基虽然没有答应,但也并非完全没门,是以朱予焕笑着应了下来。 第90章 久重逢 自皇庄回来,朱予焕好不容易熬过了留守大臣们精心准备的欢迎庆典,正打算直接回坤宁宫找亲娘和妹妹,却被王瑾拦了下来,原来朱瞻基也打算去坤宁宫坐坐。 朱予焕不免有些纳闷,朱瞻基就算要去后宫,那也应该先去仁寿宫拜见张太后,再不济也应该去孙贵妃宫中,怎么要和她一起回坤宁宫?她是回去洗漱更衣的,免得在张太后面前太过狼狈失仪,可朱瞻基有自己的寝宫,去坤宁宫干什么? 她和自家亲娘、妹妹久别重逢,相亲相爱,有朱瞻基什么事? 心里嘀咕一万句,朱予焕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和朱瞻基一起行动。 车驾还没到坤宁宫宫门前,朱予焕就在车窗边远远地看到了宫人的身影,对方也看见了皇帝的车驾,便立刻进去禀报。 朱予焕早就坐不住了,车一停稳便跑了下来,迅速跨过宫门,只见胡善祥刚走到门口,母女两个对视一眼,胡善祥跑得比朱予焕还要快,立刻上前,弯腰搂住了她,喃喃道:“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朱予焕原本想胡善祥想得厉害,可真被胡善祥这样搂在怀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拍拍胡善祥的后背,道:“娘,我回来了,我没事。” 胡善祥的指腹拂过朱予焕的脸颊,小心翼翼,她心疼地开口道:“瘦了。” 朱予焕哎呀了一声,道:“爹爹从不扰民,巡边的队伍里,官员将军都是吃干粮,我总不能例外呀,瘦了也在所难免嘛。”说完她又拍拍胸口,笑嘻嘻地说道:“放心吧,在京城多呆几日就又胖回来了。” 胡善祥幽幽叹了一口气,知道朱予焕心宽,只是道:“平安回来就好……” 原本在书房内学习的朱友桐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立刻丢下手中的笔跑了过来,兴奋地扑到胡善祥和朱予焕身边,搂着朱予焕的腰道:“姐姐终于回来了!” 朱予焕摸摸她的头,笑道:“这才一月未见,怎么感觉桐桐长高了些。” 朱友桐有些得意,道:“当然啦,我可是和姐姐说的一样,从不挑食呢。”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凑近朱予焕嗅了起来。 朱予焕咦了一声,揶揄道:“怎么像个小狗一样?闻什么呢?” 朱友桐闻了半天,像是终于笃定了什么,严肃地开口道:“姐姐变臭了。” 她这话一出,朱予焕和胡善祥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胡善祥抬手捏捏小女儿的鼻尖,道:“你个小丫头,你姐姐从边关一路回来,怎么就说这个?” 朱友桐小声嘟囔道:“平时姐姐身上都香香的嘛……” 在门外看了许久的朱瞻基,见母女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才走了进来,笑着开口道:“就知道你们两个想她了。” 胡善祥见朱瞻基来了,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只是道:“让陛下见笑了。”她说完瞥见舆驾已经不在宫门口,这才明白过来,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还不快去让小厨房多做几个菜?” 宫女连连称是,心中不免讶异陛下竟然是要在坤宁宫留下吃饭。 平日里她们也常常感慨还是跟着的是皇后娘娘,娘娘对她们既有庇护、又有照顾,将来也不必担忧殉天的事情,可从未想过陛下竟然会和娘娘亲近。 朱予焕先回到自己的院内,打算换身衣服,见桂兰手中拿着一支朱予焕之前换下的毛笔,沾着水在地上练字,忍不住笑着开口道:“有一段日子没见,都开始练字了呀。” 韩桂兰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小跑到朱予焕身边,来回打量着朱予焕,见她似乎真的平安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秋英迎着朱予焕进来,督促着宫人们烧水供朱予焕简单洗漱,韩桂兰则是熟稔地帮朱予焕打起帘子进屋,帮着朱予焕找合适的衣物。 朱予焕坐在妆台前,让她帮自己篦头,闭着眼道:“我爹在前面呢,你就不用跟在我身边伺候了。” 韩桂兰有些意外,道:“陛下怎么来了?不是先去贵妃宫中吗?” 朱予焕和她一样的纳闷,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爹爹要去拜见奶奶,或者是去贵妃宫中小坐,便想着自己回来的,可没想到爹爹特意留我等他,和我一起到了坤宁宫……” 韩桂兰听朱予焕说完,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道:“陛下这是借着殿下来探望皇后娘娘呢。” 朱予焕倒吸一口凉气,狐疑地开口问答:“探望?探望什么?”她当然是更疑心朱瞻基是否贼心不死,还想废后,可又觉得这个坎已经过去了,明年便要册立太子,朱瞻基不会再考虑废后的事情才对。看到镜中倒映的韩桂兰的笑容,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道:“你的意思是……” “娘娘为人这么好,陛下心动也是在所难免。” 朱予焕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往外冒,打了个哆嗦,道:“从前可不是这样……” 韩桂兰见她这样,这才有了朱予焕还是个小孩子的感觉,帮她梳好了发髻,笑道:“有的好不是一眼就能看见的,是日久天长才能发觉的。况且有的人是一开始看着不对眼,相处得越久、越融洽,等殿下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这方面朱予焕确实没什么经验,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胡善祥对朱瞻基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朱瞻基横眉冷对的时候,胡善祥都不愿意卑躬屈膝讨好他来换取好日子,现在朱瞻基换了一副嘴脸,胡善祥更能看得清楚他的为人,绝对不会对朱瞻基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人贵自重,高如皇帝、低如百姓,哪一个喜欢被人蔑视? 不过朱予焕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地看向韩桂兰,压低了声音问道:“瞧你言之凿凿的,莫非……” 尤其是那一抹笑容,一看就不对劲!难不成是在宫里谈恋爱了? 韩桂兰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如此敏锐,急忙道:“奴婢只是和同乡有些来往而已……到底是同乡……” 朱予焕见她如此,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若是她本人不介意,朱予焕也不好说什么。 她摸了摸下巴,过了一会儿才道:“做好隐蔽,保护自己。” 韩桂兰本以为她会追问那人是谁、在何处当差,可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并未详细过问,原本到了嗓子眼儿的回答只好重新咽了回去。 朱予焕见她那副表情,笑道:“我听说宫中确实有这些事情,爹爹身边的王瑾都有姬妾,你们互相取暖,又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不要让别人拿了话柄就好。” 韩桂兰自然知道宫中不少人都盯着朱予焕这边,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殿下放心,我们两个平日里见面都十分小心,韩确如今在印绶监做杂役,他们这些低等太监互相轮班,鲜少能聚在一起,自然不会发现有人不在。况且那里不算什么肥差,平日里没什么人在意。” 朱予焕没想到她这样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清楚了,又听她说起韩确在印绶监做事,心里默默记下,随后有些好笑地开口道:“你们能说得清楚更好,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她见热水还未烧好,便倚着妆台一手托腮,上下眼皮来回打架。 待到秋英让人端着热水进来,却见韩桂兰竖起食指,只见朱予焕趴在妆台边上睡得正香,身上还披着一件斗篷,想必是韩桂兰罩上的。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退下,韩桂兰将屋内的熏笼挪近了一些,秋英则是去前殿禀明缘由。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懂事,就今日这一日,让公主好好休息休息吧。 第91章 长春宗 在边境吃了小半个月的苦,朱予焕瘦出了一身腱子肉,原本放量就宽的衣裳,现在挂在身上更显得空荡,让太后和妃嫔们都心疼坏了。 不是给朱予焕送补品,就是让自己宫里的小厨房送点心零食。宫里没有小厨房的,便时不时送点绣品衣裳给朱予焕,好像朱予焕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新年一过,二月初六,朱瞻基正式下旨册封皇长子朱祁镇为皇太子,几日后便是朱瞻基的生日,俗称万圣寿节,往后又是二皇子的生辰、张太后的五十大寿。 如此一来,连着好几个月的喜事,宫中上下都是一片欢庆。 朱予焕年年都格外注重生辰贺礼,只是先前已经送了纺车,朱予焕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送些什么好。 韩桂兰见朱予焕拿着笔,却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只是盯着灯火出神,轻轻道:“殿下,郑司衣到了。”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笔,呵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没让人瞧见吧?” “天色早就暗了,没人看的,况且司衣最近常常带着人给娘娘们夏衣的尺寸,这次也带着尺子针线,即便被人瞧见了也有理由,殿下放心。” 朱予焕起身走到正厅,对韩桂兰道:“快让她进来吧,外面冷。” 郑司衣进来,还未行礼,朱予焕已经开口道:“免了吧,就是来量量衣裳,不必特意行礼。” 韩桂兰和秋英对视一眼,对门口守着的宫人吩咐几句,让她们退下休息。 郑司衣见其他人都下去,这才走到朱予焕身边,帮她测量身量,低声道:“前些日子各宫娘娘都给陛下和老娘娘准备寿礼,贵妃娘娘给老娘娘备的是白玉金座观音,给陛下的寿礼,臣未曾看到……” 朱予焕听她报备了一番,道:“我知道了。只是你怎么亲自前来?往年尚服局可忙得很。” 郑司衣轻叹一声,道:“如今内官得用,便是我们也要退避三舍,前些日子,臣手下的女官和内官起了冲突,可竟然是尚宫和宫正司一同处置……可见宫正司管的是越来越宽了。这事一出,那些个内官更是扬眉吐气,刘真人入宫做斋醮,陛下赐服,这差事原本是尚服局的,也被那些内官揽了过去……” 朱予焕心中也明白这件事无解,只能宽慰道:“如今陛下重用宦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郑司衣也知道公主就是再聪明伶俐,也不可能劝说陛下信任重用女官,只是一边为朱予焕量尺寸道:“尚宫有言,让我们多多辅佐公主,臣如今帮不上什么忙,心中有愧……” 朱予焕只是摇摇头,道:“你们尽力而为即可,千万不要强行乱来,保护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将来总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是。” 朱予焕思索片刻,开口问道:“刘真人是那个长春派的刘渊然真人吗?我记得他好像还曾被曾爷爷御赐宝剑呢,原先也没见爹爹这么赏识他。” 太祖爷朱元璋崇道,正一派认为“忠孝,大道之本也”,加上从太祖到太宗都有道士相面的奇遇,因此道教颇受宫廷推崇。这位刘渊然因身兼全真、清微、净明诸派之传,得以开宗长春派,只是刘渊然在永乐年间曾因得罪权贵被贬谪,是洪熙元年才被召回京城。 朱瞻基要向朱棣看齐,自然也希望在寿命这方面“赶宗超祖”。 哪个皇帝没有永生梦?谁嫌皇帝宝座坐的累?尤其是如今朱瞻基“继祖宗基业,开天下太平”,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郑司衣点点头,“正是那位刘真人,万圣寿节陛下准他入宫斋醮,为天下百姓祈福,想必也会进献丹药。陛下处理全国事务,劳苦疲惫也是在所难免,听说刘真人会炼一种提神的丹药呢。”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这下放心不少,嘴上道:“难怪爹爹自号长春真人。” 除了个别特例,一般人吃重金属丹药都逃不过中毒,倒是也能合上朱瞻基短寿的果。 朱予焕略一思索,道:“正好,我想托你们尚服局帮我办件事。” 郑司衣听说能帮上朱予焕的忙,立刻眼前一亮,道:“公主尽管吩咐。” “我想做套衣裳。” 说罢,朱予焕回到桌前,重新拿起纸笔,开始在纸上画画写写。 第92章 万寿节 二月初九便是万圣寿节,初八日拜谒长陵、献陵,初九当日朱瞻基先前往奉先殿诣祖,再到张太后前行礼,最后前往奉天殿接受大臣使者的朝贺。 皇帝和朝臣有大宴,太后和后妃们有小宴,朱瞻基参加完前朝的宴席,还要再来后宫。 今日是大节,妃嫔们都打扮得如花似玉、身子更是娉婷袅娜,纷纷乖顺地上前行礼,无疑是想吸引朱瞻基的注意力。 妃嫔们这般费心,朱瞻基自然受用,开口道:“你们身上这料子倒是别致,虽然轻薄,但颜色却并不寡淡,看着和先前的不大一样。” 何惠妃笑道:“这还是先前顺德殿下带回来的布料,说是皇庄孝敬的,虽然是棉线织成,但飘逸得很,颜色也染得艳丽又不失雅致,叫人看着就喜欢。这布料各宫都有送,妾身等便想着裁了做衣裳,一同给陛下贺寿。” 万圣寿节,孙贵妃好不容易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儿子团聚,一直将朱祁镇搂在怀里不肯撒手,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可骤然听到朱予焕的名号,孙贵妃手一抖,原本逗儿子用的金刀跌落,好在刀未出鞘,否则见了血光可就不吉利了。 她急忙打量周围人一番,这才发现她们身上的衣裳都像是一起准备的,不由心中一紧。 惠妃说是妃嫔们商量的,她怎么不知道? 旁边的瑞兰急忙将金刀捡起来拿好,低声安抚道:“娘娘慢些,这是御赐之物,皇长子抓周拿到的,一定要小心才是。” 孙贵妃强笑了一下,见胡善祥也只穿着平日的吉服,并未有特别之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心之后,孙贵妃这才看向瑞兰,问道:“殿下没有给咱们送?” 瑞兰有些难堪和羞愧,小声道:“送了,可是这妃嫔们一同裁衣的事情……奴婢确实不知。” 孙贵妃便知道这是妃嫔们将她排挤在外,再无奈也没有办法,只是对瑞兰道:“这样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妃嫔们面上不敢给贵妃脸色,可私底下的弯弯绕绕也不少,尤其是见孙贵妃使尽手段也没能把皇后挤下去、却依然能够独霸皇帝,妃嫔们更是和她疏远。 要她们看,孙贵妃的儿子都做了皇太子,怎么还继续霸占陛下呢?她们这些低位妃嫔可都指着为陛下生儿育女来保命呢。 孙贵妃这时方才能够体会皇后的不易,她确实想着有机会再生个孩子陪在膝下,可陛下去哪宫也并非完全由她控制,她能请皇上来,可总不能请皇上走吧? 原本的宠爱这会儿反而成了靶子,这样的小事便是告诉了陛下又能如何?只会让这些妃嫔更加针对她这个贵妃罢了。 是以孙贵妃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另一边,朱瞻基上上下下打量何惠妃一番,笑道:“这衣裳有几分南直隶那边的韵味。看来焕焕的纺机确实不错,如今都能织布制衣了。” 他见女儿敢将布料拿进宫给各宫娘娘,便知道朱予焕大抵是要做布料、甚至是衣服生意。所谓的送布料,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意打响名号罢了。 想到这里,朱瞻基举目望去不见女儿,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公主?” 张太后见他这般,笑道:“这丫头心思最灵巧,说是让你先看了桐桐的寿礼,她再来贺寿。” 今日贺寿的人众多,寿礼更是数不胜数,早就全都收了起来,朱瞻基自然是没有一一过目的。 朱瞻基疑惑地哦了一声,让人将永清公主的寿礼呈上,只见是一个卷轴。王瑾和另一个小太监在朱瞻基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上面绘着的竟然是一幅神仙图,其中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神仙其中更有一名神女,风姿绰约又不失威严。这一幅图,人物多而小,每个的神态和衣着打扮都不同,可见准备这份寿礼需要花费多少心思。 朱瞻基见画上的笔触有的稚嫩、有的老练,便知道这画不是朱友桐一个人完成的,他也并不戳穿,只是笑道:“不错,不错,桐桐果真天赋异禀,这仙人画得惟妙惟肖。” 朱友桐骄傲起身,大方地介绍道:“上面的仙人,有的是我自己画的,有的是娘帮我画的,但是颜色是我和姐姐一起上的!姐姐选的颜色都可漂亮了!” 朱瞻基笑道:“那爹爹可得好好想想怎么赏赐你们母女三人了。” 胡善祥急忙起身道:“为陛下献礼,何须陛下赏赐。” “有功要赏、有过要罚,赏罚分明,方有法纪。”朱瞻基摆摆手示意胡善祥坐下,这才对朱友桐道:“怎么不见你姐姐?” 王瑾刚忙让人将画卷收起,笑道:“陛下,公主已经在殿内了。” 没了画卷在眼前,朱瞻基这才看到女儿早已经站在殿内,只是看她的衣着,朱瞻基不由同其他人一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只见朱予焕如画中神仙的打扮,眉间一点朱砂痣,发髻学做古式双鬟飞仙高髻,仅以零星的两三朵迎春花在发间做装饰,红衣蓝裳,羽衣披肩、蔽膝围裳,一样不漏。她胸前戴一把金锁,腰间悬挂环佩璎珞、偶尔发出叮当声,再加上彩绸珠链,端得是雍容艳丽。若说与图上有不同之处,那便是朱予焕手中拿着两柄长剑。 乐队甫一奏乐,朱予焕便挽了个剑花。这次所奏与平日里的宴席雅乐不同,铿锵有力、激昂澎湃,朱予焕以鼓点为准,动作轻盈流畅又不失威风。音乐愈急,殿内剑光残影更是不断,剑势如银蛇狂舞,又如飒沓流星,饶是不懂剑法的人看了也不由心潮澎湃。更不用说她这一身衣裳轻盈飘逸,俯仰之间的一举一动,裙角在空中飘散如云雾一般,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待到一曲结束,朱予焕收了剑势,颊边也不过碎发几缕,衣裳竟无一丝凌乱,可见她对此舞的娴熟。 朱予焕平时也是个爽快利落的人,可今日神采更胜往日,众人一时间都有些看呆了。 第93章 逍遥仙 朱予焕一剑横于身前、一剑背在身后,行礼道:“焕焕恭贺皇爹爹圣寿无疆、两仪并久,四夷咸服,万国来朝。” 张太后见她这样打扮,有些好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扮成神仙的模样舞剑。”她上上下下打量朱予焕一番,道:“我可没见过这样能文能武的仙姑,好一派逍遥自在呀。”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古有彩衣娱亲,是为孝顺。焕焕虽然未到古稀之龄,但也愿意献丑博爹爹一笑。且这神仙衣舞剑,便是说明我大明天下太平,但只要爹爹一声令下,便可提剑威震八方。” 她虽未明说,但朱瞻基心中一清二楚,女儿这是补上了当初还在东宫时未曾献上的剑舞,加之朱予焕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朱瞻基自然是龙心大悦,道:“好!这话说得好!我大明如今虽然是休养生息,可若是敢有蛮夷侵扰,照样能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帝王不兴兵戈有好有坏,大部分臣民自然是不愿意打仗的,可也有人觉得西南弃交趾、北征变巡边,是当今陛下畏战,朱瞻基有所听闻,但也不能亲自去和别人争执,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有朱予焕说出这么一番话,正好又应了“忠孝,大道之本也”这句话,连带着为朱瞻基召正一派刘渊然入宫斋醮的事情也找好了理由,朱瞻基自然心情舒畅,大手一挥便是各式各样的赏赐。 若朱予焕是个朝臣,朱瞻基恨不得将她提拔到身边做个天子近臣,除却杨荣,他身边更应该多几个懂得圣心的臣子。 朱予焕谢恩后回到胡善祥右侧的位置,乖乖坐下用膳。 胡善祥见周围人觥筹交错,并未注意这边,这才低声训道:“你这样也太招人眼了,太后一直瞧你。” 张太后心计过人,要是朱予焕惹到了张太后,以后必然寸步难行,胡善祥自然是不希望女儿丢了张太后的喜爱。 朱予焕笑盈盈地答道:“不过是讨个巧而已,况且也是为了合爹爹的心意,奶奶又怎么会介意?” 谁叫皇帝是天下最喜欢既要又要的人,但又不好明说,朱予焕作为贴心小棉袄,岂有不站在亲爹这边的道理?除此之外,她也想借此机会拉近和那位刘渊然刘真人之间的关系。 其一是能够侧面了解朱瞻基的情况,就算对方嘴严,也算是结交人脉。其二便是朱予焕总有要到出嫁的时候,要是能让这位可以呼风召雷的真人帮她“美言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胡善祥拿她没办法,只好想着之后尽力在张太后面前为朱予焕放软身段说几句好话。 朱予焕见她有些沮丧,拉着胡善祥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娘看我今日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胡善祥无奈夸赞道:“好看,和画里的一模一样,你这布料也好看,摸着又软又舒服。” 朱予焕这才嘿嘿一笑,道:“那就好,仿制潞绸1便宜又好看,我之后便打算在京中的铺子里卖这个呢。” 皇庄虽然未能完全研究出水力织布机,但纺线的成本降低,布匹的成本自然也就跟着下来了,加上南城那些巧手妇女,织布织花不是什么难题,这样的生意不做白不做,朱予焕便想着借着宫宴的时候把“广告”打出去。 谁叫皇家就是最好的招牌呢?她也算是小有名气,当一把“代言人”算得了什么? 胡善祥早知道她心里有这样那样的主意,点点她的额头,道:“你啊……做什么事都从不白做,总有自己的算盘。” 朱予焕靠着母亲,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道:“有什么不好的。” 胡善祥见她这样依偎在自己的身边,想到女儿如今越来越好,心里一时间既酸涩又感慨,轻声道:“娘真不知道还能帮你什么好……” 朱予焕自然是听到了,道:“娘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好,我、桐桐、还有善堂的人们,都喜欢娘真实的样子。” 胡善祥忍住哽咽,没再开口。 朱友桐不明所以,只是凑到朱予焕身边,小声道:“姐姐,穿长裙也能舞剑?我真怕你摔倒。” 朱予焕捏捏她的脸颊,道:“勤能补拙。” 笑话,她每日练个十来遍,过完年到现在练了好几百遍,要是这能当众摔个狗吃屎,她也就白活了。 姐妹两个正说着小话,朱予焕忽然察觉有人扯自己的裙摆,她回头一看,只见是朱祁镇站在身后,抓着朱予焕腰带上挂着的彩绦和环佩不肯放手,一副十分稀罕的模样。 他的保母蔺氏面露尴尬之色,小声道:“是千岁爷看着殿下的衣裳好看,所以才……” 朱予焕倒是不介意,起身走到朱祁镇身边,将他抱在怀里,道:“镇哥儿和姐姐坐在一起用膳吧,姐姐喂你。”她用筷子夹起一块糕饼,也不用司膳试吃,自己先尝了尝,又给朱祁镇吃了一小块,见他眼前一亮,笑着问道:“镇哥儿,好吃吗?” 孙贵妃见朱予焕抱着朱祁镇,不由瞪大眼睛,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忍不住在张太后和朱予焕之间来回打量。 张太后倒是镇定自若,甚至乐呵呵的,没有分给孙贵妃一个眼神,好似只是在欣赏眼前姐弟和睦的温馨场面。 朱祁镇如今已经一岁有余,能说些简单的字词,立刻道:“好,姐!姐!好!” 朱予焕摸摸他的小光头,笑道:“少吃些,姐姐可是问过大夫,小孩子吃多了甜的容易积食。” 朱祁镇倒是不见外,搂着朱予焕不肯撒手,道:“吃!姐,香!” 众人见状都纷纷大笑起来,何惠妃更是笑道:“太子爷本就生得有福气,让仙姑一样的殿下抱在怀里,和画上的童子一样。” 她这场面话说的好听,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朱瞻基十分满意,连声夸赞惠妃。 唯独朱友桐嘟囔道:“旁边就有乳母,怎么要姐姐抱他……”话里话外总有些酸溜溜的。 朱予焕拍拍朱祁镇的后背,看向不远处的朱祁钰,只见他也眼巴巴地看过来,似乎没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笑,她便冲着他眨眨眼。 吴妙素发现朱予焕的小眼神,又见旁边的朱祁钰有些羡慕,忍不住轻笑起来。 朱祁钰对上朱予焕的目光,一下子钻回乳母怀里,却还忍不住偷偷看向朱予焕。 坐在上面的朱瞻基自然是看到了此情此景,不由欣慰道:“钰儿倒是懂事,还知道谦让哥哥,贤妃将皇次子教的很好。” 张太后闻言看向朱予焕,道:“都是兄弟姐妹,有什么可争抢的?” 朱予焕听完展颜一笑,附和道:“奶奶和爹爹这话说的,我是姐姐,镇儿是哥哥,我们又怎么会和弟弟妹妹们抢呢?” 其余人不懂这三人的言外之意,只是纷纷赞同,感慨着皇家兄弟姐妹之间的脉脉温情。 第93章 番外·后世贴吧体1 【速报】老朱家开盒最新成果 lz:之前要去绍陵踏青,发现封山了,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老朱家又有人被开盒了 1l:八八:九族是不是有点多了?(花开又花谢花满天~) 2l:judy:你以为你们很幽默? 3l:开谁了开谁了?让我康康! 4l(楼主):我不到啊,好像是女子墓穴,无意间发现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5l:是不是永清大长公主?都说永清公主祔帝陵,但是时间对不上啊,总不能给朱予焕开了,把妹妹塞进去吧 6l:万一给干儿子托梦了呢?明朝就这一个被民间供奉的女皇帝,向刘渊然拜过师的,不能呼风唤雨,也能托个梦吧 楼中楼回复:什么唯一女皇帝,朱予焕粉丝又在做梦了,当阿武她们都死了吗? 回复:你别说她们真死了…… 回复:人家说【明朝】【唯一】【民间供奉】【女皇帝】,看见夸朱予焕应激是吧 7l:我唯物主义重拳出击!咱焕焕虽然拜过师,但是绝对不信道教,宣宗给刘渊然十八字封号,到了焕焕这里再也没有加封,连道观都没修好不好! 8l:不是说拜师是假的吗?都是贴金,小朱的实录里没写啊,不过小朱确实给刘渊然写过碑文,应该还是有关系的 9l回复8l:这种东西造不了假吧?不是说宣宗实录里写了,到朱予焕那里光删了她的,没删宣宗实录里的佐证 楼中楼回复:本来他们明朝人自己也删减,搞得乱七八糟的 10l:歪楼了你们! 11l:反正也没有内部信息,瞎猜呗 12l:那还不如直接猜是胡皇后的,胡皇后清心寡欲活到八十多岁,说是怕打扰先帝,所以不入帝陵,自己修了个地方安葬 13l:楼上别瞎说,人家有自己的陵寝,和闺女挨着的,妈宝女女宝妈永远是一家 14l:贤妃:死早了,怎么没人告诉我还可以这样,挪我进去! 15l:我就说我们后妃是一款美味的百合…… 16l:?百合?什么百合?你要说百合我可就不困了 17l:回楼上,贤妃出身低微,皇后待她反而更亲切,贤妃为此常常在宣宗面前替皇后说话。胡皇后那个二木头个性能一直做皇后,贤妃也是出过力的。你想那个时候谁知道朱予焕后来能当皇帝啊,胡皇后又没有儿子,可见贤妃是真心尊敬皇后 18l:磕了…如果这都不算爱… 19l:直接说这个是朱予焕的墓吧,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20l:你别说,真有人传朱予焕不在帝陵,在胡皇后陵里 21l:不好意思,我们妈宝女是这样的 22l: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随便脑补 23l: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把水帖\/网文当真的吧? 24l:笑得想死 25l:嗑后妃不如嗑我们小妈文学,吴娘娘开门,我是我爹 26l:我就说网上什么吃的都有吧(大口嚼) 27l:宣宗:?谁换了朕的翼善冠? 28l:皇爹爹他可是天子啊! 29l:你们够了…… 30l:谁来开开朱予焕的陵,都说她很简朴,我很好奇 楼中楼回复:人家很有时尚追求的,据说引领大明时尚潮流,大明的僭越风也是从她开始的 31l:女帝:我是简朴,不是穷比 32l回复31l: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 33l:sunny mud toe! 34l:大胆猜测,万一这个就是朱予焕的坟头呢? 35l:以前不是有人说要开绍陵吗? 36l:然后呢? 37l: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据说之后几天绍陵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38l:啊? 39l:要不然都说朱予焕是真菌,只要一说开陵,绍陵天气预报就开始作妖了 楼中楼回复:朱予焕:你们不要过来啊! 40l:蘑菇大帝朱予焕 41l:朱予焕你到底有多少马甲…… 42l回复41l:笑死,披马甲不是明朝皇帝最喜欢的事情吗?什么征北大将军judy,长春真人朱瞻基,火元真君朱予焕 43l:所以朱予焕那个一百零一回羽化登仙得以封神的话本不是空穴来风是吧? 44l:劳动群众的想象力果然强劲 45l:朱予焕:一次修道换来终身成仙 46l:宣宗:还有这种好事? 47l:修道就是朱予焕不想嫁人的借口吧,和太平公主一个理由 48l:宣宗应该也不想她嫁,一个是好大女太好用了,爹在的时候属实是绝世好工具人,另一个是家里有的时候真离不开这个人,弟弟妹妹们都能顺毛 49l:朱予焕:这家没我得散 50l回复14l:洛王看了都哭了,姐姐好不容易才和大臣们征求同意,准贤妃和儿子一起外出就藩 51l:楼上说洛王,有没有可能这是洛王的坟头? 楼中楼回复:洛王人在洛阳,怎么可能在北京? 52l:都怪老朱家一家人感情太好了,朱予焕的绍陵开出一个人,就会被怀疑是不是兄弟姐妹里有人偷偷落叶归根了(?) 53l:堡宗:除了我是吧? 54l:堡宗还是继续站在草原望北京吧 55l:洛王:替姐姐探望哥哥,顺便告诉他这辈子不用回来了 56l:皇姐,朕退了,朕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57l:楼上笑死我了 58l:话糙理不糙,瞒着顺德长公主北征的时候咋不想姐姐呢? 59l:朱予焕有厌蠢症,容得下小侄子但容不下蠢弟弟,而且性格很极端,对喜欢的人那是真的好,对不喜欢的人恨之入骨,比如堡宗比如伊王 楼中楼回复:不是乱杀,朱予焕宣称这俩给朱家丢脸了,不许活,你看这俩之后大明哪个藩王宗室不是夹紧尾巴做人? 回复:有没有可能她只是想给弟弟整个好点的藩地,当时都有人说杀伊王是为了给弟弟挪位置,洛阳可是好地方 回复:应该是让朱祁钰去种地了,完成她未实现的种地梦想 60l:极端?哪里极端?明朝宗室的那群畜牲换你你也厌,堡宗回来纯粹给大家添麻烦 61l:焕粉管管自己人,能别硬吹吗?守成之君而已,还性格暴戾 62l:给你你守得住吗?管你什么长公主谋反论还是文官兵变论,大明的军队是不是被灭的差不多了,麓川的人回不来,还不是临时征调百姓,没有长公主的影响力谁鸟你?当代网友和某些文官一样就会打嘴炮 63l:拉倒吧,她改进农具和织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 64l:我服了,哪里暴戾了?杀伐果断也叫暴戾?光她杀贪官搞监察已经秒杀你家正主,自己去看博主统计的朱予焕在任期间处理奏章的数量好吧? 65l:文官怕是怕,夸也不吝啬的 66l:她评价两极分化主要是因为端水端太好了,哪朝哪代没有外戚风光的?结果人家杀起自家人也不客气 67l:杀 朱 局 68l:如果这都不叫暴戾…… 69l:你大萌宗室真的,搞银趴的搞银趴,吃人的吃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啊?天冷了确实该杀猪了 70l:武将文官都没意见,有的人激动啥?再烂能烂得过她弟吗?人家文人笔记都说了女帝登基,大明“复仁宣之象,开中兴之治”,谁最烂相信大家有目共睹 71l:人家judy也有话说的,我带的是什么队啊?你朱祁镇带的是什么队?什么王振的都在当参谋,他能当吗?当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吧?我劝你们务实一点,先把互市、缩边、巡边、北征的这个理念搞懂……人家顺德干的挺好的,你把她关在顺天府南门外干什么?你在土木堡输个几万,你倒告诉我,你要怎么解释呢?脸都不要了! 72l回复71l:笑成大粉了,堡宗粉马上到你家门口 73l回复71l:这不是明史译文? 74l:退一万步想这有没有可能是堡宗,万一心软接回来了呢? 75l:够了,女子墓穴! 76l:严禁泥塑,姐们儿别太饿了,什么都泥塑 77l:好像出新闻了,不是老朱家的人,是个姓韩的! 第1章 承平日 转眼又到春日,京师一片碧色,桃红柳绿、莺啼鸟啭,街上行人的衣裳颜色也愈发鲜艳多姿。 自从先前万圣寿节,顺德公主一曲剑舞,京内新开的承平布庄便分外热闹,外面都传妃嫔公主身上的衣服全部出自承平布庄,也不见有锦衣卫四处稽查,可见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更是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即便不买也要来凑个热闹。 更何况这布庄不仅卖布,也有成衣。尤其是公主穿的神仙衣,都是现成的衣裳,这要是买了,四舍五入不就是和公主穿同样的衣裳吗?哪个小女儿家没有爱美之心,即便平日里穿不了,但买一套回去自娱自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承平布庄的衣裳十分便宜。 若非这布匹能看能摸,人们都要以为是什么以次充好的假货。虽然奢华富贵肯定和那些高门大户的布料不能相提并论,但颜色好看、价格便宜,如何不吸引人? 一时间,承平布庄的衣料布匹风靡京城,风光无量。 朱予焕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朱瞻基本人的政令也以宽松为主,民间原本小心谨慎的氛围也渐渐有所缓解,大家便纷纷追逐起了娱乐风潮。 尤其是朱瞻基也爱玩,什么赏灯、蹴鞠、马球等等娱乐活动层出不穷,但他的娱乐活动大多在宫内进行,巡边围猎也是为了边境稳定、体察民情,还时不时邀请群臣作乐,哪个大臣又敢说一句不,纷纷不吝赞美之词,写诗作文赞美圣恩。 如此也可见朱瞻基对于政治和把控朝臣的得心应手,而相较之下,顺德公主自剑舞贺寿之后,就渐渐低调下来,人们大都是从善堂、医馆等地听说过顺德公主的名号,而她本人却好像不怎么显露声名。 大臣们不敢公然谏上,朱予焕这个活靶子也突然低调,朝野上下端的是风平浪静。 东岳庙内,朱友桐有些百无聊赖地闲逛,姑且算是采风。只是她在这里待了半日,早就对这里看腻了,因此时不时地往正殿张望。 这可是她第一次出宫,朱友桐可不想把时间全都浪费在寺庙里面。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内才出来一人,正是朱予焕。她穿了一身玉簪绿的杏花纹样比甲,露出酪黄的琵琶袖和合欢红的百迭裙摆,头发挽成了时下流行的蝴蝶髻,只戴着一支梨花流苏金簪,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晃的。 朱友桐见她总算出来,立刻奔了过去,撒娇道:“姐姐好了吗?” 朱予焕伸手摸摸她的头,道:“好了,走吧。” 朱友桐见跟在她身边的韩桂兰手中捧着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朱予焕笑道:“是道长赠我的《常清静经》,我拿回宫中拜读一番。” 朱友桐本想要撇嘴,但想到这是在人家的地盘,只好道:“那……那我们能走了吗?” 朱予焕摸摸她的头,笑道:“这就走,今日本来就只是简单参拜一番。”说罢,她又和里面的道长行了个礼,吓得对方急忙还礼。 虽然不知道朱予焕的身份,但看她的气度举止和身上的衣料首饰,便也知道她不是一般的高门大户,因此往来之间自然是毕恭毕敬。 姐妹二人一同出了道观,怀恩早就让人将马车赶了出来,见两人来了,开口道:“参拜过后女郎们想去哪里?” 朱予焕低头看向旁边的妹妹,道:“想去热闹的地方玩吗?” 朱友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兴奋地说道:“要!哪里热闹去哪里!” 朱予焕有些好笑,道:“那咱们先去茶坊附近,那边有市集,尽卖一些小玩意儿,还能给镇哥儿和钰哥儿带回去。” 朱友桐原本十分兴奋,但一听到朱予焕提起朱祁镇和朱祁钰,立刻有些不乐意,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姐姐不专心陪着我,怎么总是惦记着他们兄弟两个?” 听到她这么说,韩桂兰和怀恩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朱友桐看到他们两个强忍的笑容,不满地嘟囔道:“笑笑笑,把你们的大牙都笑掉!” 如此一来,怀恩和韩桂兰故作恐惧的样子,将笑容憋了回去。 朱予焕被他们逗笑,拉着朱友桐一同上了马车,这才伸手捋了捋她头顶的小鬏鬏,“姐姐以前出来,什么时候漏过嘉嘉的东西?兄弟姐妹自然是要一视同仁了。” 朱友桐知道姐姐说的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嫌弃,道:“那以后他们出宫也得给我带宝贝回去才行。” “等到他们两个长大,你也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了,还用他们帮你带东西?” 朱友桐这才明白过来,但听到“出宫”二字,她又有些说不出的忧伤,道:“姐姐,出宫是不是就代表着嫁人呢?” 朱予焕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对于公主来说是这样的,你看姑母们,如今都已经出宫嫁人,虽然也能回来,但肯定和以前在宫中的时候不一样呀。姐姐虽然有自己的公主府,但也几乎从不在宫外过夜。” 朱友桐听到这里,更觉难过,靠在朱予焕身边,嘟囔道:“姐姐也要和姑姑们一样嫁人吗?那以后我想见你了怎么办?” 朱予焕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这才伸手点了点朱友桐的额头,道:“你个小丫头,心思还挺多,放心吧,姐姐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呢,就算到了也不会这么快就嫁人的。” 她知道自家爹活不长,换算下来,她到适婚年龄的时候,朱瞻基刚好驾崩,守孝也要个一到两年的,成婚自然只能再推迟一些。 朱友桐听完有些迷惑,她歪着头想了想,道:“桐桐听奶奶说了,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要嫁人,不嫁人是违法乱俗的事情。” 在她心中,自家姐姐是这世界上最有道理的人,其次便是母亲胡善祥,再然后就是母亲和姐姐都敬畏爱重的奶奶张太后,至于其他人,那都要靠边站。 朱予焕看她这副纠结的样子,便道:“放心吧,姐姐不是一般的女子。” 她这段时间屡次前往道观寺院,无非就是为了安张太后的心,体现出自己的“不争”。而照旧给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两个带东西,则是为了表明自己对两个弟弟还是一如往昔。至于朱予焕心中的小九九,那便是借此机会和刘渊然拉上关系,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朱瞻基的基本情况。 奶奶张太后是对朱予焕有欣赏栽培之意,但孰轻孰重、孰远孰近,以及这个国家最终到底该由谁来继承,年过半百的张老太太心里门儿清,所以不管谁再怎么受宠,都绝对不能越过皇太子去,这就是张太后的底线。 之前剑舞一事已经有些触及张太后的雷区,最近这段时间,朱予焕自然是安安生生的,来向自家奶奶表忠心。 亲爹迟早会死,但张太后身体好着呢,朱予焕就是想露尾巴,也得再等几年。 朱友桐不知道姐姐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眨眨眼,道:“好像也对哦。” 孩子的心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朱予焕笑着道:“茶坊附近有时还有庙会,最是热闹,想不想去逛逛?兴许今日运气好能遇上呢。” 朱友桐听完很是向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闪着光,道:“我只听娘说过庙会,她都没去过几次呢,这下我就能替娘看热闹了。” 朱予焕捏捏她的小脸,道:“好,今日咱们逛个尽兴——” 第2章 想挂画 朱予焕带着朱友桐将市集逛了个遍,买了不少小玩意儿,虽然没有遇上庙会,但姐妹两个在街边看了许久的把戏,诸如顶缸、钻圈等。 朱友桐从未看过这样的热闹,待到人群散了,还有些意犹未尽,拉着朱予焕的袖口问道:“姐姐,以后还能出来看吗?” 朱予焕见她流露出几分渴望的神情,道:“当然能,下次姐姐带你去南城。” “好——”朱友桐晃了晃朱予焕的手,兴高采烈地开口道:“去越远的地方越好!” 朱予焕接过帕子给妹妹擦去额前的汗,笑道:“走,和姐姐去太平茶坊喝茶。” 马车停在茶坊门口,主事看见马车上挂着朱予焕的铃铛,自然明白来者是谁,急忙让门口的伙计去迎。没想到马车里伸出一只戴着镯子的手,扶着韩桂兰的手跳了下来,正是朱予焕,只是作女子打扮。 主事吓了一跳,又让伙计们各自散去,免得一不小心戳穿了朱予焕的身份。 朱友桐踩着兀子从马车上下来,她抬头望着笼罩在日光之下的太平茶坊,惊叹道:“这房子好大,感觉比咱们住的还要宽敞。” 朱予焕闻言有些好笑,道:“是外面没什么墙,采光更好,所以才看着宽敞。” 要说房子大,外面哪里比得上宫中?只是宫里都是高墙楼台,加上又不像外面热闹,总让人心中有些孤冷。 朱友桐嘻嘻一笑,晃了晃朱予焕的手,道:“姐姐,我喜欢这里。” 朱予焕牵着她往内走,边道:“喜欢就好,姐姐还有好玩的要给你看呢。” 姐妹两个一同进了茶坊,只见太平茶坊内的格局未动,但里面的装饰却有不少变化,不仅有插花熏香,还有高挂的画轴,走道和包厢内,到处都是品评的人,看得朱友桐十分惊奇。 她也跟着师父娘学过这些,可这也不过是玩乐的小东西,偶尔玩玩就是,哪有茶坊里这样的众人风雅? 朱予焕见她瞪大眼睛的样子,有些好笑,摸了摸朱友桐的头,道:“好玩吗?” “好玩!” 朱予焕这才解释道:“过些时候就要放杏榜,正是京城里热闹的时候,用这些风雅之物引人前来,是揽客的好法子。” 朱友桐的注意力早就被各式各样的画吸引,指着墙上的牡丹图道:“这不是姑姑带出去……” 朱予焕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叮嘱道:“你认得就好,小心说出来被别人发现。” 朱予焕乖乖点头,跟着朱予焕一起进了雅间,这才道:“那不是奶奶给嘉兴姑姑的嫁妆吗?怎么在茶坊呀?” 朱予焕一手托腮,道:“当然是借来的呀,姐姐的东西都在宫中,登记入册,不能随意拿到宫外,公主府里倒是有几副爹爹的御笔,可也不能挂在这里任人赏评啊。” 朱友桐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感慨道:“姑姑可真大方。” 朱予焕本想说她一句傻丫头,不给人家按时送钱过去,哪有这么多人情,不过妹妹年纪还小,何必让她为这些烦恼呢? 是以朱予焕只是将送来的奶茶递到朱友桐面前,道:“尝尝这个,好不好喝?” 朱友桐端起奶茶小口喝了起来,惊奇道:“好喝!甜滋滋的,比宫里的茶好喝!” 朱予焕被她逗笑,道:“那以后宫内的小厨房也给你做这些,好不好?” 朱友桐点点头,目光看向刚才的过道,突然道:“姐姐,能不能把我的画也拿出来挂呀?” 朱予焕和她对视一眼,揉了揉妹妹的头,道:“当然可以呀,你想挂哪一幅?姐姐让人给你装裱好,就挂在茶坊最显眼的地方。” 朱友桐闻言眼前一亮,期待地看向朱予焕,问道:“哪一幅都可以吗?” “当然了。”朱予焕笑着说道:“只要是你画的,想挂哪里挂哪里。” 朱友桐忍不住伸手抱住朱予焕,撒娇道:“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啦!” 朱予焕也抱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只要有姐姐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其实自从开始接触道法之后,朱予焕能够察觉到母亲和妹妹的情绪变化,胡善祥到底是成年人,可以排解消化,但朱友桐是个小孩子,有很多事情是难以理解的,比如身为父亲的朱瞻基为什么缺席她的成长过程,又比如宫里宫外、亲人之间对公主和皇子的区别对待。 如果朱友桐是从小接受女子本分教育的孩子,她未必能够这么早就意识到这些的存在。只是一旦感受到真正的无微不至的爱,朱友桐必然会明白自己所处的割裂困境。 朱友桐和朱予焕不一样,朱予焕曾经有过另一段人生,那段人生里她是个健全的人,懂得如何爱自己,但朱友桐是一个正常长大的普通小孩子,她只会比母亲更容易受伤。 朱友桐听到姐姐一如既往的可靠,不由鼻子一酸,过了一会才小声嘟囔道:“我知道的,姐姐已经很辛苦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心里姐姐永远是最厉害的人!比皇爹爹都厉害!”她说到这里有些扭捏,小声道:“所以姐姐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朱予焕原本还在为自家妹妹的成长痛发愁,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颇为莫名其妙,问道:“什么自暴自弃?”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自暴自弃了? 第3章 买人心 朱友桐原本不想和姐姐说这些,但见姐姐追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听其他娘娘和宫人们私底下议论,说自从剑舞之后,奶奶就越来越喜欢大弟弟,不再像以前那样疼爱姐姐了,就连皇爹爹也总是在大臣们面前夸弟弟……还说姐姐要是不像之前那样受皇爹爹宠爱,娘的后位也难以稳当……我以为姐姐是因为这个才总去道观,一身的香火味儿……” 朱予焕哭笑不得地说道:“都这么说?” 朱友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其实我是偷听宫女和太监说的,他们只说了几句,就被旁边的掌事太监教训了一顿……” 朱予焕心里转了一圈,立刻明白这个所谓的传闻大抵是有意为之,无非是希望借此给朱予焕上压力,招数倒是和她对孙贵妃的一模一样。 只是朱予焕每日里即便不去务农寺或者出宫,也忙着读书和骑射,哪有心思在意这些事情,所以这压力没到朱予焕身上,反而转嫁给了朱友桐。 不过朱予焕斋醮拜神的目的就是证明自己“老实”,若非影响到了朱友桐,朱予焕都想谢谢对方主动出手帮忙了。 其实张太后只是要她的一个态度,倒不是非要朱予焕去做道士。况且就算张太后想设计朱予焕,也完全没必要选择这么低级的手段。毕竟祖孙生活过一段时间,彼此都十分了解,张太后比谁都更清楚朱予焕是个怎样的人,她如弹簧一般,压得越狠、反弹越大……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弹簧。 所以与其让朱予焕和皇家离心离德,倒不如适度弹压,一般情况下,朱予焕就是野心再大,朝野上下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支持。 如此,张太后做恶人,皇帝和下任皇帝做好人,只要朱予焕没有滋生多余的野心,一辈子自然是大富大贵。 朱予焕思索片刻,拍拍自家妹妹的肩膀,道:“桐桐,姐姐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和你说。” 朱友桐有些懵懂地眨眨眼,道:“什么要紧的事情?” “姐姐没有那么多精力分神到宫里,以后你帮姐姐多多留心宫中的风向,好不好?” 朱予焕这么打算,主要是考虑到自家妹妹年纪尚小,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都比较简单,因此性格直率天真,所以宫中鲜少有人对她有戒备,就连孙贵妃也不例外,否则不会让朱友桐和朱含嘉姐妹两个玩到一起去。 除此之外,朱予焕也是希望妹妹能够适当了解宫廷内的生长环境,倒不是她想给妹妹压力,只是希望她能锻炼出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 一个人身体不比其他人健壮、才华不比其他人高强,但心志绝不能低人一等。 一旦没有了心志,不管做什么事都只会矮人一头。 收到一向“无所不能”的姐姐的委托,朱友桐立刻挺起胸膛,仿佛接下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一般,郑重地点点头,道:“好!我肯定能帮得上姐姐的!” 朱予焕笑着点点头,摸了摸下巴开始思考。 既然对方给她下套,她也该适时还手,否则对方岂不是顺杆子往上爬? “女郎,沈老爷到了。” 朱予焕回过神,摸了摸妹妹的头,道:“你等姐姐一会儿,好不好?” 朱友桐知道姐姐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乖巧地点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姐姐回来。” 朱予焕给了怀恩一个眼神,示意他一定要照顾好朱友桐,这才去了隔壁雅间。 沈光慈早已经在里面等候,几个月未见,他只穿一袭简朴的布衣,看着风尘仆仆,应当是入京后不久便到了太平茶坊。 见到朱予焕一袭女装,沈光慈立刻起身行礼道:“草民见过殿下。” “不必客气,坐下饮茶。”朱予焕坐在桌前翻起了沈光慈带来的账簿,目光却丝毫没有触及放在屋内的一箱箱银钱。 有钱自然是好的,只是朱予焕的目前最要紧的不是钱,而是可靠的人手。 待到朱予焕大致看了一遍,一抬头才发现沈光慈依旧站在那里,并未坐下,神情隐约有些忐忑。 这账本也没问题啊,他紧张什么?就算做了假账,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见就他一人,朱予焕好奇地问道:“这次怎么没有带儿子一起来?” 沈光慈笑着解释道:“他们都带着货物四处行商去了,殿下的货物,贵重如琉璃叆叇、便宜如香皂肥皂,在江南一带也十分畅销。草民这次也是希望能从殿下这里拿到更多货物,以便四处售卖,否则现在的货量恐怕不够多地销售……”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显然是担心朱予焕会有异议。 朱予焕思索片刻,道:“不必,货物自北向南,不论是陆运还是漕运,只会增加货物的成本,如此一来,一些本应畅销的低廉货物反而会因此滞销。” 沈光慈虽然早就考虑过自己会被拒绝,但真的听到朱予焕的话时,他心中仍旧有些失落,下意识地微微一愣。 好在沈光慈迅速反应过来,生怕朱予焕会因为自己的反应而不悦,急忙赔笑道:“殿下言之有理……” 朱予焕察觉到沈光慈那一丝微妙的失落,侧脸看向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做江南的唯一代理商,对吧?” 沈光慈对她话中之意一知半解,但还是连连点头,道:“草民是有这个心思,不过殿下一定有自己的缘由,草民自然是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 朱予焕不由笑了起来,拍拍沈光慈的手臂,道:“代理商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这些东西的法子,我都可以交给你。如此你便能直接在江南生产和贩卖,要比南来北往的运输更加便利。” 江南人多钱多,要是能多培养几个好用的人手,扩大自己的产业链和经营范围,那真是再好不过! 沈光慈听完她的话,不由怔在原地,只觉得天地一片寂静,脑海中唯独回响着朱予焕的那句“我信得过你”。 如果不是真的信得过他,何必将这些可以生财的法子都交给他?江南乃富庶之地,这些东西的财富可不仅于此啊! 更何况沈家世代都是商户,还曾受到太祖爷贬谪发配,子孙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现在。在本就重农抑商的世道,哪有人敢信任商人?更不用说眼前的朱予焕本就是太祖爷朱元璋的子孙,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道理和资格不信任沈家的人。 沈光慈选择帮助朱予焕,对三个儿子解释的理由是“顺德公主天潢贵胄,咱们商户哪有拒绝的道理”,可唯有沈光慈自己知道,他是希冀能借由顺德公主之手来振兴沈家,恢复先祖在时的荣光。 他对公主有利用之心,可公主对他却满是信任。 一时间沈光慈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泪如雨下。 朱予焕没想到沈光慈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嚎啕大哭,吓了一跳,赶忙道:“哎哎,你哭什么?” 她是来收买人心的,也不用这么感动吧?害得她都觉得自己要是不和沈光慈抱头痛哭、义结金兰都对不起沈光慈的这一滩鼻涕眼泪了。 韩桂兰听见里面的动静,急忙探头进来看,没想到却看到沈光慈淌着一脸的泪水,韩桂兰默默退下,对门口不知所措的小丫头道:“快去打盆水来,给沈老爷擦脸。” “好!” 第4章 江南香 朱予焕亲自将帕子递给沈光慈,见他净脸之后有些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坐在了朱予焕身旁,她这才笑着开口道:“心情好些了吗?” 见朱予焕仍旧雍容冷静,这下沈光慈更觉得不好意思,不由面露惭愧之色,“草民失礼了……” 朱予焕摆摆手,道:“小事罢了,谁没有失礼的时候?嬉笑怒骂才是人间至真。” 她心中略一思考便明白了沈光慈的心思,这些法子对于朱予焕来说是收拢人脉、累积财富的手段,但对沈光慈来说,意味着来自皇家的再次信任,尤其是在沈家曾经被皇家弃如敝履之后,这份“君恩”更是难能可贵。 虽然朱予焕也算不上什么君。 沈光慈知道她这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更觉朱予焕对自己一片赤诚,道:“多谢殿下……” “我刚才所说都是真心话,你放心。”朱予焕微微侧身,直直地看向沈光慈,道:“我要你在江南建厂,不仅将你刚才所说的法子给你,还会将织机的图纸也一同交由你,过些时候你去皇庄一趟,我会让人告诉你其中的关节要领。” 沈光慈自然知道承平布庄也是公主的产业,但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染手这些产业,能够得到烧制琉璃的法子已经是沈光慈心目中的最佳预期。 朱予焕看出他面上的吃惊,笑道:“这法子不是白白给你,如今让你去江南建厂,也算是我们二人合作……”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光慈已经霍地站起谦逊道:“草民不过是为殿下办事,何来‘合作’一说,殿下折煞草民了……” 朱予焕不和他抠字眼,只是接着说道:“一旦要建厂,便要招募大量百姓来做工,月钱几何,这个标准由你来定,但绝不能有压榨之举,行商为利,但不义之财反而不利于行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光慈连连点头,“殿下放心,草民省得,从商如果没了仁厚,便是无根浮萍,只能取小财而无大富。” 朱予焕有些意外,道:“你四处行商,还有时间读书。” 沈光慈羞愧道:“考过,只可惜草民无才,连个童生都不是。但草民的儿子读过书,况且四处行商,草民总还是明白一些道理的。” 朱予焕笑道:“科举算什么?人的才华若是仅用科举便能辨别,何来明珠蒙尘一说?” 她见沈光慈有些雀跃,接着说道:“除了最普通的做工百姓,还需要你招揽一些江南的巧手妇女和工匠,对于纺织熟悉的最佳,要时时考核他们、精进技艺,这纺机和织机如今虽然都有所改良,可以使用水力,但还有改进的空间,谁若是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改良,更加便利快捷,可从小工升为大工,另有奖励和双倍月钱。” 沈光慈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殿下不要那些巧手妇女研究花纹样式吗?”他怕朱予焕误解,急忙解释道:“江南做布庄和成衣生意的不在少数,布匹的颜色、花纹、工艺争奇斗艳,衣裳的形制放量更是如此。若不精心设计布匹的样式,殿下的布庄在江南恐怕难以立足。” 朱予焕的指尖停在桌面上,她看着沈光慈,开口问道:“这世上是当官的人多,还是不当官的人多?是有钱的人多,还是没钱的人多?” 沈光慈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连连点头道:“谢殿下提点,草民明白!” 他自然是明白朱予焕所说颇有道理,只是这样资金回笼太慢,不比那些大布庄搞噱头来钱快,但殿下心中还惦记着那些平民百姓,他也愿意在其中尽力。更何况要论赚钱的奢侈品,琉璃器物这种其余商铺无法轻易仿制的东西已经足够,何必纠结于这一时之利。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江南的绫罗锦缎,但人人都得穿衣裳,也都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穿得体面一些,这样的市场还无人满足,他们不去占领、谁去占领? “我到底没有去过江南,那里是什么情况,我不能完全论断,在细微之处你可以自行决策,我还没有古板到让你一成不变遵循我的话的地步。”朱予焕见他松了一口气,停顿片刻,强调道:“但这两条最基本的,绝对不能轻易更改,否则我唯你是问。” 沈光慈起身作揖道:“草民谨记殿下教诲!”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提议道:“殿下,那肥皂其实也能大笔来钱,若是能多合些香料进去,那些书香门第、高门望族肯定喜欢。” 说起这个,朱予焕微微一笑,道:“这个我已有想法,如今正让人用油脂制香,这与传统合香不同,制出的香膏精致细腻,造价也相对高昂,点涂手腕就能闻到香气。在此之上继续提取如水一般的液体,名为‘香水’,用后留香更久,不输荀令君。制作香水剩下的油脂可以直接用于香皂的制作,气味更妙。器具就在皇庄,之后和制成的香膏香水一起带走,可以拿去吸引顾客。” 宫中也教公主合香,无非是培养公主们的雅趣。朱予焕跟着女官们学过一段时间的香料调配,联系到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猎奇电影,朱予焕让人精炼猪油和牛油来吸附花朵香气,加入安息香用于防腐,最后再用酒精多次清洗油脂,提炼出为数不多的香水。 蒸馏法则相对简单许多,重点在与器皿的制作,朱予焕不便动用宫中的工匠为自己做器皿,只能托徐望之在宫外慢慢磨,好不容易才做出来,朱予焕应季摘花、无花就改用柑橘,但到底北方没有南方气候适宜,因此朱予焕并没有大规模制作。 尽管如此,朱予焕也花费了不少花朵香草,成本可谓高昂。 沈光慈没想到朱予焕连这一点都能想到,不由更加恭敬,道:“公主果然料事如神。” 光这香膏,就是个赚钱的大门路,这些年来陛下大力推广农具,中原地区的稻谷收成有明显的提升不说,也无形之中减轻了江南地区所承担的赋税和供粮负担,富贵人家是越来越多,还用发愁这香膏的销路吗? 第5章 皇太子 朱予焕见沈光慈脸上已经带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意,明显是等着发财的窃喜,这才抬手示意他坐下,接着问道:“你的三个儿子,不论长幼,哪一个最靠得住?” 沈光慈还沉浸在大赚一笔的喜悦之中,没想到朱予焕会问这个,他冷静下来思索片刻,道:“老三延礼还有点读书天分,只可惜去年乡试未中,他虽读书,但不认死理。”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很好,让他留在北方,我想将北方的商事交给他打理,将承平布庄的生意继续做大,只要他做得好,我想办法为他延请名师。” 沈光慈差点乐晕过去,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父子有这样的福气。 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中的惊喜,沈光慈开口道:“殿下……” “陛下言:‘任人亦诚而已。既用之,即勿疑;上疑之,则下思保身免祸,谁复尽心’?1”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放心吧,我也读过些圣贤书。” 沈光慈听出她语气里的那一丝戏谑,忙称不敢。 “最后一件事,这次除了货物、器具和法子等,你再带些粮食一同南下,帮我捐到朝天宫去。” 身为商人,沈光慈的消息自然灵通,对于顺德公主潜心道法的事情略有耳闻。 他立刻应声道:“草民一定为殿下聊表心意。” 朱予焕见他应声如此之快,微微挑眉,道:“可千万不要多给,我让你拿多少去,你就拿多少去,知道吗?” “草民明白。” 朱予焕笑着反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沈光慈慎重地点点头,道:“殿下遁入道观,无非是想避开锋芒。” 殿下虽然身处重重宫闱,但心中却始终惦记着江南的百姓,可见殿下心中之道并非道门,而是天下大道! 但是连殿下这样心中有道的人都借道门做掩饰,可见宫内必然有局势变化,想来能让光芒完整的公主都退避三舍的人,恐怕只有皇太子殿下了。 朱予焕露出一个笑容,她一手托腮,微微歪头,“有道理,既然要避其锋芒,自然不能总是出现在人家面前碍眼,可我这个人又不想被人忘记……” 沈光慈不懂她未尽之意,也不敢细想下去,只是夸赞道:“公主之光辉,令人见之难忘。” 他隐约能够察觉到,眼前的顺德公主的胃口不小,不是做一位“富贵公主”便足矣,但对于他们这些商人而言,行商本就是一种赌博,有什么不能赌上的? 朱予焕坐直身体,半开玩笑道:“哎,这也太直白了,下次夸得委婉一些。” 沈光慈笑着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厂子的名字……殿下可由考虑?” 朱予焕沉思片刻,道:“就叫‘升平’吧。” 朱瞻基本就喜欢游乐,自从巡边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一到春秋便有游玩和田猎项目,不仅自己去,还要带上母亲妃嫔和孩子。若是不能出宫,宫内也常有射柳、投壶、马球等活动,朱瞻基自己也玩,不过如今也大都是内官们表演,皇亲们在场外围观。 朱予焕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和自家小叔叔坐在一旁,看着场上的热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朱瞻埏小声嘟囔道:“往年五叔在的时候还有些热闹,今年五叔不在,就剩三叔和小叔叔你在,好没意思。” 朱瞻埏如今沉稳许多,闻言有些无奈,道:“你啊,得了便宜还卖乖,五哥的铺子可是分了不少给你。”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本来就有我的一份力,这可是我应得的。” 宣德二年完婚后,朱瞻墡就一直琢磨着外出就藩。朱瞻基一开始还想把他留在京中,和三弟一起在张太后身边承欢膝下,但架不住朱瞻埏再三请求,张太后也觉得小儿子无心政事、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既然如此,外出就藩也未尝不可。 去年长子一出生,朱瞻墡便带着王妃和孩子就藩长沙府,一刻也没有多停留,名下的产业全都分给了兄弟姐妹和朱予焕这个侄女。 除去想出去放飞自我的心思,朱瞻墡跑路的一大原因也是隐约察觉到皇太子册立后变得微妙的宫廷环境,他要是继续留在京城中,肯定免不了要参与其中。 朱瞻墡不想招惹麻烦,因此跑路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 朱瞻埏探身看了看不远处被保母照顾的太子和皇次子,以及正在说小话的朱友桐、朱含嘉姐妹两个,这才对朱予焕小声道:“我听说你让人带了皇庄往年留存的粮食运到了应天,全都捐给了朝天宫,是真的假的?” 朱予焕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这样的好事我否认什么?” 朱瞻埏又上上下下打量朱予焕一番,沉思道:“皇嫂对于道法颇有研究,难不成你是受了皇嫂的影响?” 朱予焕靠在椅背上,格外放松,道:“既然小叔叔也知道这件事,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她的话,朱瞻埏一怔,低声问道:“什么意思?是你故意让人放出消息?” “我不放大家也迟早会知道的。”朱予焕一手托腮,道:“善堂的影响力在北方都有限,更没办法救助南方的寻常百姓,我也只能让人运粮过去,交由朝天宫的人施粥。” 朱瞻埏这才明白,朱予焕是借朝天宫的手来涨名声,“你也不怕他们阳奉阴违。” “这本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朝天宫何必阳奉阴违?”朱予焕一手托腮,看着场上马球的动向,道:“即便真的私吞,那也是他们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事朱瞻基肯定也一清二楚,但却并未阻拦和有所言语,朝天宫的人还没这么想不开。 朱瞻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叹了一口气,“也是……” 正是百无聊赖之间,原本扶着栏杆看球的朱祁镇跑了过来,指着场内的马球,道:“姐姐,我要玩,你带我玩。” 朱予焕笑着摸摸他的光头,道:“镇哥儿,你年纪还小,不能玩这个,等你再长大一些,姐姐教你。” 朱祁镇被她拒绝,不乐意地撇撇嘴,立刻大声喊道:“我要玩!我就要玩!” 朱祁钰听到朱祁镇的要求,自然也有些心动,只是回过头看了好久,见朱予焕不答应,朱祁钰便又转回头去乖乖看球。 娘告诉他,姐姐做事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听姐姐的话不会有错。 朱友桐见状不由轻轻哼了一声,又想到朱含嘉就在旁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她面露愁色,还有几分难为情。 朱瞻埏虽然年纪小,但辈分大,见状劝说道:“镇哥儿,听十叔的,这骑马怎么也得再过几年,不然摔下来可怎么办?你姐姐也是年纪大些了才开始骑马的。” 朱祁镇不想松口,可朱瞻埏是长辈,只能倔强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朱予焕,意思不言而喻。 皇子公主的席位距离皇帝不远,朱瞻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待到小太监将事情转述清楚,朱瞻基这才笑道:“将公主的坐骑牵来,让其他人退下,公主带太子在场上玩一圈。” “是。” 第6章 破阵乐 朱瞻基对朱祁镇的要求不以为意,在它看来,如今是太平盛世,内外安宁,儿子本就无需像自己幼时那样谨小慎微。 想做什么就去做,抉择果断、毫不犹豫,这才是大明盛世继承人应有的气度。 孙贵妃却有些难堪,好在今日是在宫中,没有外臣瞧见,否则也太丢人了些。 镇儿虽然是皇子,但这样大喊大叫的,哪里有个太子的样子?三个公主小时候没有一个和他一般……不说朱予焕,就是养在她身边的含嘉也从不这样失礼。 想到是张太后养育太子,孙贵妃更觉胸闷气短,要是将太子交给她亲自抚养,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让皇后和公主看见皇太子这副样子,她的脸怎么挂得住? 另一旁的胡善祥也有些坐立难安,她倒不是在意太子的言行举止,而是担心马上若是出个意外可怎么办。 吴妙素察觉到胡善祥的不安,故作担忧地开口道:“这马匹应当不会出事吧?当初妾身陪同陛下返京的时候曾经骑过快马,还真有些吓人呢。太子和公主金尊玉贵,这要是出了个一二可怎么办?” 朱瞻基听她提起过去的事情,又想到吴妙素的胆大心细,笑着安抚道:“放心吧,这马平日里都是御马监的人在照顾,又不曾去外面跑过,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孙贵妃也从心中的懊恼抽离出来,意识到吴妙素说得确实十分有道理,立刻道:“是啊,陛下,太子年纪还小,就算有公主护着也太过危险……” 朱瞻基摆摆手,道:“贵妃不必杞人忧天,难得太子有这样的胆量,更应该多加尝试。堂堂皇太子,要是连骑马都不敢,成何体统?” 他这么一说,孙贵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攥紧了袖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子所在的方向。 朱瞻基见她仍旧面露忧虑,道:“旁边就有锦衣卫的人在,不会出事。”他说到这里有些无奈,见孙贵妃不应话,又有些暗自庆幸还好太子交给了太后抚养,便清清嗓子道:“你看看皇后,哪里像你这般小心翼翼?” 他半天也没有等到胡善祥一句回应,侧头一看,只见胡善祥比孙贵妃还着急,微微探出身子,也在往朱予焕那边看。 察觉到朱瞻基的目光,胡善祥这才开口道:“陛下说的是,只是焕焕骑术恐怕不足以带着太子同行……” 说到这个,朱瞻基倒是颇为自信,道:“皇后这是什么话,焕焕曾经跟在朕的身旁一同巡边,朕都看在眼里。” 胡善祥心中更觉无奈,只好道:“妾身明白,只是到底太子年纪还小……” 朱瞻基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朱瞻埏原本还在那里苦苦劝说自己的侄子,见太监带着朱瞻基的意思过来,又牵来了朱予焕的坐骑,只能面露无奈地看向朱予焕。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起身道:“既然是爹爹要求,我自然应允。” 为了方便行动,朱予焕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红色曳撒,头发挽在头顶,交叉成髻,只用绸带束发装饰,足蹬短靴,端的是一派英姿飒爽。因着要上马,韩桂兰又让人取了折檐帽为朱予焕戴好,免得发髻散乱,影响骑射。 朱予焕如今的坐骑正是前两年从御马监挑选的阿鲁台骏马流星,流星如今已经成年,身无杂色,高大威猛,皮毛更是油光水滑,可见御马监的人有多么用心。流星身上挂着八宝鞍辔,又披了青蓝色锦缎,灰白色的鬃毛被扎成了辫子,鞍鞯边上还配着马球棍,可谓是佩戴齐全、装扮精致。 朱予焕利落地翻过栏杆上马,这才对旁边牵马的内官道:“让保姆将太子殿下抱来。” “是。” 朱祁镇见朱予焕冲着自己伸出手,立刻欢呼一声,不顾保姆惊讶的呼喊,在太监的帮助下上马。 他坐在了朱予焕身前,兴奋地开口道:“姐姐,走吧!” 朱予焕笑着牵起他的手抓在马鞍上,这才将他揽在怀里,稍夹马腹,流星便载着两人在场内小跑起来。 朱祁镇还是第一次骑马,虽然是小跑,但风从耳畔快速掠过,呼呼作响,这可比平日里太监们背着他做马有意思多了。 朱祁镇不由开心地合掌,道:“姐姐再快些!” “等等。”待到流星跑到马场中央,朱予焕一收手中的缰绳,流星便停了下来。 众人远远地看着,有些不明所以,却很快看到貌似桀骜难驯的白马在她掌控之下格外温顺,和着无人能够听到的节拍在马场上踱着步子,时快时慢,竟然如同舞姬一般。 朱友桐原本在不远处看着,见流星的马蹄有自己的节奏,忽然明白过来,对韩桂兰道:“桂兰,快把我的琵琶拿来。” 马场在御马监所在之地,朱友桐原本是觉得无聊才带上琵琶,想着之后就回马车上打发时间,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韩桂兰动作极快,很快便将琵琶拿来,朱友桐略一沉思,抬手便是武舞1之中的《破阵乐》,肃杀恢弘,令人精神一振。加之马儿身上原本挂着的佩饰来回碰撞,犹如一支乐曲,是另一种赏心悦目。 琵琶声一响,众人皆看向朱友桐,唯独朱予焕怡然自得,操持马匹,很快便和上了朱友桐的乐曲。 何惠妃呀了一声,道:“这难不成是舞马2?妾身听人说起过,可还未亲眼见过呢。” 朱瞻基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道:“塞哈智当真是没有白教,连舞马也一同教给她了。只是一个人舞马到底有些孤冷,配上这琵琶曲,反而多了几分气势。”他看向一旁的胡善祥,见她面露惊讶之色,揶揄道:“看来桐桐也留了一手,连长秋都不曾知晓。” 胡善祥面露窘色,道:“桐桐也是,怎么自作主张……” 何惠妃感慨道:“这《破阵乐》是武舞,同舞马配合,相得益彰呀。” 孙贵妃望着远处朱予焕的身影,不由喃喃道:“钩陈周卫俨旌旄,钟鎛陶匏声殷地。承云嘈囋骇日灵,调露铿鈜动天驷3。” 何惠妃见孙贵妃出神,状似无意地问道:“贵妃娘娘看过舞马?” 孙贵妃回过神,这才低声道:“陛下以前也常舞马。” 彼时彼刻和此时此刻仿佛重叠,孙贵妃一时间百感交集,忍不住抬眼看向朱瞻基,却见他的目光只落在马场中央的一双儿女身上。 吴妙素瞥见孙贵妃肩膀轻垂,少见的颓丧,这才将目光转向朱祁钰,看着儿子扶着栏杆眺望的样子,不由轻轻勾起嘴角。 这舞马于旁人看来自然是精彩纷呈,但对于坐在马背上的朱祁镇来说,只能是枯燥乏味,于他而言,这舞马跑得也不快,更像是在原地兜圈子,自然是十分无聊。 见朱予焕专注于舞马,想到刚才姐姐勒缰的动作,朱祁镇眼前一亮,学着朱予焕的动作,抓住了流星的鬃毛,用力地一拽,原本还十分从容的流星嘶鸣一声,带着姐弟二人便往前奔。 第7章 马球飞 流星疾冲,朱予焕低头一眼便看到了朱祁镇手中所抓流星的鬃毛,顿时心道不好。 她和朱祁镇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另说,只怕事后没人会责怪皇太子,她的宝马可要遭殃了! 她本想着护好朱祁镇便好,谅谁也不敢在皇帝的面前耍心眼,可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朱祁镇胆子竟然这么大,上马还敢乱来! 为了自己的宝马的小命,朱予焕用力收紧缰绳,见流星吃痛还未曾降速,便努力调转马头,压着朱祁镇伏低身体,免得两人一起从马上摔下去。 考虑到朱予焕刚才还游刃有余地控马,不远处旁观的锦衣卫们不明白朱予焕这是在表演、还是马匹真的失控,一时间都不敢动作,以免打扰皇家的雅兴。 要说不是失误,这白马忽然加速,没有丝毫预兆;可若说是失误,却不见顺德公主脸上有任何惧色,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朱予焕见他们都只是看着而没有动作,顿时明白过来,他们大概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 到底流星是御马监精心饲养的马匹,驯养了不少时日,并非是刚刚驯服的烈马,速度慢慢便会降下来,只是一会儿难免要给众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朱予焕的脑子转得飞快,那边锦棚里也不安生。 看到此情此景,远处的妃嫔惊呼一声,孙贵妃更是霎时站了起来,大声道:“陛下!公主年纪尚小,马术不精,还是快些让他们停下来吧!若是摔着太子……” 她再怎么相信朱予焕的为人,可看见这样的情况,她如何冷静?若是朱予焕真的动了手脚,镇儿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吴贤妃和皇次子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朱瞻基微微皱眉,抬起手示意她不要激动,对王瑾道:“叫锦衣卫的人在旁边候着。” 他也十分擅长马术,自然是知道御马监的马娇贵,即便猛冲起来,由于疏于锻炼,之后也会慢慢降速,更不用说流星身上挂着一堆装饰,本就跑不了多块。只是以朱予焕的谨慎,不可能会犯这种小失误,唯一的可能便是朱祁镇不小心惹怒了流星,才导致马匹突然爆冲。 孙贵妃见朱瞻基还如此淡定,忍不住道:“陛下,让锦衣卫的人套住那畜生杀了便是,怎么还……” 朱瞻基啧了一声,道:“这马的速度也不算快,况且你没瞧见焕焕护着太子吗?不会出事的!” 孙贵妃差点被朱瞻基的这份心宽气晕过去,眼中已有泪水,道:“陛下,太子年纪还小,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惊吓?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老娘娘和陛下交代?公主也不过是小小失误罢了,老娘娘和陛下也不会追究……” 胡善祥闻言竟然也站了起来,少见地直接冷下脸,开口道:“妾身也请陛下派锦衣卫拦下顺德,否则恐怕她今日护卫太子反而在将来成为流言之因,一旦涉及皇储便是触动国家根本,我的女儿如何担当得起祸国殃民的罪名!” 她这话说得极重,吓得满宫妃嫔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都知道皇后是真的动了怒。 孙贵妃没想到胡善祥竟然比自己还要生气,不由愣在原地,顿时也一阵心头火冒出,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孙贵妃接着呛声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妾身未曾怪罪公主,娘娘何必大动肝火?” 胡善祥冷冷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没有怪她,可你这话将她往死路推,顺德对弟弟妹妹们一向多加照拂,贵妃话里话外却好像她是有意谋害太子一般!我这个皇后是要管理后宫,可我管不住这些流言,若是传到外面,顺德公主就是祸殃大明的反臣!”她见周围人都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冷笑道:“我不会说话,还请陛下和贵妃多多见谅!” 孙梦秋本想反问难道顺德公主这样不是在谋害太子吗,朱瞻基却已经震声道:“都闭嘴!一个个皇后不像皇后,贵妃不像贵妃,成何体统!” 他面色铁青,胸口不断起伏,可见是极为生气。 这边厢,朱予焕只兜了半圈,心中便已经有了想法,对着不远处的锦衣卫大喊道:“扔马球来!” 锦衣卫的士兵不明所以,但听到顺德公主吩咐,便有人投了一枚马球过来。 只见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朱予焕用力一勒缰绳,流星腾跃而起,她抄起马鞍上悬着的马球杖一勾,那马球便落在了马球杖头上,她瞄准了马场一端的球门,借着速度用上巧劲儿,只轻轻一挥,那红色的小球便如同长了眼一般,直直地飞入球门。 这样一球飞过去,众人都忘记刚才有些紧张的氛围,下意识地喝彩。 再看朱予焕,扯着马来回转了几个圈,总算停了下来,她第一时间将马鞍上趴着的朱祁镇拎了下来,迅速翻身下马。 站在平稳的陆地上,朱予焕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大笑着抚摸流星的鬃毛,道:“好马儿,有这样的本事!” 流星打了个咈哧,显然还没明白自己刚才一着急闯下怎样的祸。 第8章 哄小孩 朱予焕嘴上这么夸,恨不得周围的人都围过来,以便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可她低头再一看,只见朱祁镇已经涕泪横流,正抱着自己的腿嚎啕大哭,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他到底是个小孩子,所谓“不知者无畏”,要不然怎么敢伸手去扯坐骑的鬃毛?马匹小跑的速度对他来说已经够快了,突如其来的冲刺则是吓坏了第一次接触骑马的朱祁镇,这样大哭倒也不奇怪。 只是在锦衣卫看来,这流星的速度也称不上快,怎么把已经要四岁的皇太子吓成这样? 不过见此情形,锦衣卫们都赶紧围了上来,将流星牵走,免得这么好的马一会儿遭到迁怒。 朱予焕看朱祁镇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样子,差点没忍住仰天长啸一声“造孽啊”。最终她只得赶忙将朱祁镇抱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有姐姐在呢。” 朱祁镇抓着朱予焕的衣服,想到她上马前劝自己的话,可谓是哭得肝肠寸断,许久之后才呜咽地保证道:“我……以后一定听姐姐……听姐姐的话……” 朱予焕无奈地拍了拍朱祁镇的后背,轻声道:“好好好,等你再大一些了,姐姐教你怎么骑马。不哭了,好不好?” 她自认算是带过孩子,朱友桐小时候不是不哭,但也和朱祁镇的原因不同。可见朱祁镇傲是真的傲,但也经不起事儿、受不起挫折。 听到还要骑马,朱祁镇明显有些犹豫,连哭声都停滞了一瞬,大抵是在思考下次骑马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朱予焕见状宽慰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姐姐的话,不会出事的。” 大抵是觉得朱予焕也算是自己的“生死之交”了,又想到刚才朱予焕勒马救人,朱祁镇犹豫再三,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拿这位长辈眼中的皇太子大宝贝儿没办法,见他终于收起了眼泪,朱予焕伸手一擦朱祁镇脸上的泪痕,这才抱着他往锦棚那边走,还不忘边走边叮嘱道:“别哭了,爹爹不喜欢看眼泪,见你哭哭啼啼的,肯定要生气。你要是不哭,姐姐从外面给你带个风筝回来。” 到底是皇太子,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要是让人看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这个姐姐存心害他呢。 朱祁镇闻言这才乖乖应声道:“好!” 孙贵妃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见朱予焕带着朱祁镇过来,便立刻让身旁的瑞兰将朱祁镇接了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好一阵安慰。 虽然朱祁镇没在他身边长大成人,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孙贵妃如何不心疼。 刚被安慰好的朱祁镇在此情此景下,见到有人可以撒娇,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 朱予焕不由在心底叹气。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的,怎么又给弄哭了? 妃嫔们见皇太子放声大哭,本打算出声安慰几句,可想到刚才胡善祥怒极的样子,又都不敢说话了,只装作鹌鹑样。 胡善祥上下打量朱予焕一番,见她平安无事,这才收回目光,权当做没看见孙贵妃母子二人,只是觑着朱瞻基不说话。 朱瞻基见这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好像被人欺负了一般,又见胡善祥看着他,那眼神少有的犀利,好像在说“我看你如何偏袒贵妃”。 朱瞻基不免有些气闷,对着贵妃母子少见地语气不善,“哭什么哭?一点小事也值得哭!” 他的本意是让皇太子跟着朱予焕展露一番未来继承人的风采,哭了也就算了,朱予焕刚刚哄好,被孙贵妃这么一招惹,又当着众人的面丢人…… 在朱瞻基的印象里,就没有见过几个孩子如太子这样的,朱予焕不说,除了朱棣和朱高炽去世的时候哭过,就没见过她有流泪的时候;二女儿朱友桐他照顾的不多,但平日里也都是乐呵呵的;三女儿朱含嘉小时候倒是常哭,可一个女儿家哭一哭又如何呢? 朱祁镇可是个皇子,还是太子,哪有皇太子因为马儿受惊就哭成这样的? 听到朱瞻基的训斥,孙贵妃的哭声一滞,到底还是压低了几分,只是抱着儿子不说话。朱祁镇更是从没见过对自己慈眉善目的父亲生气时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嗝,也不敢哭了。 朱予焕有些无奈,抬手一撩衣摆,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对朱瞻基道:“焕焕控马不力,险些伤着太子殿下,请陛下降罪。”说罢,她俯身叩首,很是诚恳。 朱予焕这一番话摘干净了马匹和朱祁镇,只说是自己的过错,也算是间接给朱瞻基挽尊。 因此朱瞻基面色稍霁,缓了缓声音,道:“快起来吧,不过是玩乐而已,都是御马监的人看管马匹不力,公主何罪之有?”说罢,他给了王瑾一个眼神,道:“王瑾,传下去,御马监上下罚俸三月。” “是。” 朱瞻基出了锦棚,走到朱予焕身边扶起她,道:“好了,一点小事而已,何必行大礼。”他一牵起朱予焕的手,只见朱予焕的手心早已经磨红,连右手那道贯通手掌的疤痕也破了皮,可见她是用尽全力收紧马缰,让朱瞻基不免有些心疼。 朱予焕察觉到朱祁镇的目光,只是冲着他眨眨眼,随后道:“焕焕愿意在坤宁宫内禁闭自省一月,抄写《清静经》百遍,供奉到东岳庙去,权当是给奶奶、孙娘娘和弟弟赔礼了。” 朱瞻基见她是在铺台阶,心中更觉欣慰,还未开口,一旁的朱祁镇已经讷讷道:“姐姐……是姐姐救了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拽马毛……” 他声音不大,可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由纷纷看向孙贵妃,尤其是几个妃嫔的眼神,就差将“是不是你指使太子陷害公主”这句话问出来了。 刚刚赶到的朱友桐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姐姐精于骑射,怎么可能会失误呢?分明都是弟弟的错! 孙贵妃听到这里,又见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立刻松开朱祁镇,声音微扬,不悦地反问道:“怎么回事!什么叫都是你不好!分明是这马有问题!” 第9章 流言里 母亲突然变脸,朱祁镇被她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怯怯地开口道:“是我……是我……”他对上母亲严厉的目光,也不敢再说什么,抓着袖口支支吾吾。 他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和母亲感情不算极深,只是觉得每次娘来探望自己的时候格外温柔,可从未见过孙贵妃今日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又怕又恼,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予焕见朱祁镇有些拉不下脸,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事儿,都过去了,都是姐姐不好,本想着带你舞马给爹爹瞧,没想到一不小心出了这档子事。” 这群人可千万别说着说着又把锅甩到她的马身上,她还等着过段时间给流星配种呢…… 听朱予焕如此温声软语,朱祁镇立刻跑到了朱予焕和朱瞻基中间,躲在朱予焕后面,拽着她的曳撒一摆不肯再说话。 孙贵妃见自己亲生的儿子也这样,心头冒火,但碍于朱瞻基还在,只能强行忍下。 朱瞻基心中早就有了结果,又从朱祁镇的三言两语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对朱予焕道:“这经文抄一遍就好,爹爹让人供奉到奉先殿去。”他又看向朱祁镇,语气严厉,道:“朕看你是太娇生惯养了一些,该给你找个先生约束一番!” 朱祁镇躲在朱予焕身后,一言不发,很是委屈。 姐姐将他护的很好,又没出什么事,爹爹为何大动肝火? 朱予焕不愿意夹在这父子二人之间,只是道:“弟弟年纪尚小,还未正式开蒙,爹爹何必苛责呢?” 说起这个朱瞻基就更来气,但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只是对朱予焕道:“他从小就被你们这么爱护,怎么能长大成人?” 朱予焕安抚地拍拍朱祁镇的肩膀,这才答道:“弟弟天资聪颖,只要假以时日,自然也是卓尔不凡的英才。” 朱祁镇见有人为自己说话,也不再哭泣,抬起下巴道:“姐姐说得对!” 朱友桐不由暗自腹诽,好一个应声虫! 朱瞻基见儿子这样骄傲,到底没忍心训斥,改口道:“既然如此,爹爹可就要给你找个合适的先生开蒙,从今以后就要识字读书,和你姐姐一般,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 朱祁镇虽然不懂,但听朱瞻基说朱予焕可以,自己自然也没有不会的道理,因此骄傲地答应下来,道:“好!” 孙贵妃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自然明白朱瞻基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禁闭也好、抄经也罢,无非是要借机将这件事淡化。她即便再有不甘,此时此刻也只能乖乖噤声。 顺德公主的影响实在是太大,即便如今太后一心扑在皇太子的教导之上,但陛下对朱予焕也十分信赖,除非能把她从宫中赶出去,否则未来怕是连太子也要站在顺德公主那边。 朱予焕表面上关了禁闭,实际上却是悠游自在。《清静经》也就四百字不到1,一遍抄完,朱予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课都不去上,不仅如此,还能久违地陪在母亲和妹妹的身边,只能用“自由”二字来形容这样的日子。 只是平日里众人都习惯了朱予焕露面,而如今朱予焕不常出现,还和宫中游乐的事情相关,众人都有些纳闷,加之朱予焕也不动声色地让女官们纵容宫人讨论,各种消息很快便四散,什么猜测都有,说得天花乱坠。 “什么乱七八糟的!”朱瞻基一脑门子的官司,训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传的!市井小民,胆大包天!连天家的谣言都敢传!” 他摔下的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近来在京中流传的言论,无非是将朱祁镇那日被吓哭的事情刻意放大,说皇太子性情懦弱、不堪大用,又说顺德公主有意谋害太子,舞马不过是个借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正是如此,更有谣传皇次子之母贤妃心思歹毒,故意唆使公主和太子两方较量,以便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王瑾见皇爷额前青筋暴起,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接过小太监手中的茶奉上,宽慰道:“愚民无知,什么猎奇便传什么。唐宗宋祖不爱听,只爱听些真真假假的风流韵事,皇爷又何必耿耿于怀。” 朱瞻基喘了一口气,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道:“抓!都给朕抓起来!朕看这些并非空穴来风,恐怕是又有人刻意指使!” 他心中的第一答案自然是孙家,毕竟孙家有前科,但自从被赶回邹平,孙家一直以来都安安生生的,如何再传谣言呢? 王瑾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劝说道:“锦衣卫抓人,百姓面上不说,私底下只会传得更厉害。” 人人都有好奇心,更不用说这谣言本就是正反都有“理”——没抓人就说明皇爷默认他们所传的都是真相,抓了人就说明皇爷心虚想要捂嘴。 就算是皇帝,那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为这些事费神实在是不值当。 朱瞻基何尝不明白这一点,抬手揉着太阳穴,道:“政务本就繁忙,还有人给朕添堵……”他自觉精神不济,便让太监奉上刘渊然所炼丹药。 如今虽然有内阁和司礼监,但这些也都要皇帝过目,朱瞻基自不会偷懒,只是偶尔提神的时候才吃上一粒,今日若非被这些流言气急,朱瞻基也不会突然服丹药。 王瑾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道:“皇爷,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皇爷是万民表率,唯有天子之身才能正本清源,肃清谣言。” 朱瞻基沉思片刻,微微挑眉,沉思道:“有些道理……” 王瑾见他已经有所决断,便也不再多言。 他们这些宫人,说话点到为止即可,一定要少说多做、谨防多说多错。 朱瞻基思索片刻,道:“端午那日,摆驾文华殿,命杨士奇等人接驾,朕要亲自为太子选定未来的老师。”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补充道:“之后也告知太后和皇后,让太子与公主随行。” 朱瞻基虽然未说明公主是谁,但王瑾怎会不知,立刻应了下来。 第10章 狸奴图 杏榜黄榜轮流放出,京城内一片喜气,人们的注意力便也渐渐有所转移,只是私底下难免还有些流言。 没办法,兄友弟恭大家都听惯了,自然还是宫廷辛秘更吸引人,尤其是当事人都是天家人,一位是备受三代帝王宠爱的公主,另一位是大明未来的皇帝、如今的皇太子,这样刺激的小道消息,传得一个又快又广。 朱予焕自然知道,这谣言传出去有好有坏,和之前自己被人“劫道”不同,换取来的大多是同情,这次御马监可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要说能下手的,也只有两位当事人。朱予焕作为年长的那一个,更容易被当做怀疑对象。 不过朱予焕也不介意,毕竟自己如果总是清白的那一个,未免显得太可疑了一些。 “姐姐再放高一点——” “好嘞。” 朱予焕将线拉长了一些,稍微一抖,那大雁样式的风筝便高高飞起,旁边看着的朱友桐和朱祁钰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 马上便要到端午了,趁着这会儿还有些风,朱予焕又没什么事做,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在坤宁宫内放风筝。 朱予焕虽然是在关禁闭,但坤宁宫的人情往来都还在,吴妙素更是趁着天气好,时常带儿子来坤宁宫小坐。毕竟如今和朱祁钰年龄相仿的姐姐也就只有朱友桐和朱含嘉,朱含嘉不是个活泼好动的,吴妙素便只能来找朱友桐。 有两个小孩子在,是以朱予焕这个禁闭关了和没关一样。 至于皇太子朱祁镇,这位有张太后亲自教导,管束严格,吴妙素也不好打扰。 张太后自然也知道那日马场上的来龙去脉,因此对朱祁镇的管教又严了不少,决不允许他肆意妄为,尤其是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 朱友桐有些羡慕地开口道:“真好,能飞那么高……” 朱祁钰虽然不明白朱友桐在羡慕什么,但还是十分体贴地说道:“鹅姐姐,也飞。大姐姐,用线把鹅姐姐放到天上。” 他这个年纪说话已经流利许多,只是咬字总有含糊不清的时候,因此朱友桐这个二姐姐就变成了“鹅姐姐”。 朱友桐闻言哎呀了一声,道:“什么呀!我又不是风筝!小钰,明明叫大姐姐叫的一清二楚,怎么到我这里就是鹅姐姐?” 朱祁钰这下更加困惑,“鹅……不飞?为什么?鹅想飞。” 原本在一旁坐着聊天的胡善祥和吴妙素听闻此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是朱予焕,也被这童言童语逗笑,对两人道:“大这个字好念,小钰还叫嘉嘉山姐姐呢。” 朱友桐长叹一口气,见朱祁钰懵懵懂懂的样子,只能无奈地再次重复道:“二——姐——姐——” “鹅……姐姐……” 朱予焕努力憋笑,对朱友桐开玩笑道:“你教小钰背骆宾王的《咏鹅》,说不定更快呢。” 朱友桐对自家姐姐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只要朱予焕说了,朱友桐都愿意试试,比如学画、比如教朱祁钰背诗。 因此她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口道:“小钰,姐姐教你背诗好不好?” 朱祁钰对朱予焕和朱友桐姐妹二人也不反驳,乖乖道:“好。” 见状,朱予焕将手中的风筝线交给宫人,这才回到胡善祥和吴妙素身边坐下。 吴妙素见她一如往常,笑着说道:“看到公主还是和以前一般精神,我就放心了。” 朱予焕不以为意,道:“传几日就没影的话罢了。哪用得着为这点小事发愁?有这份精力,做点别的事情不好吗?” 她估摸着沈光慈托漕运带的粮食已经抵达应天,到时候自有大儒为她辩经,她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公主说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说话间,外面的宫人通传,说是陛下身边的王公公来了,胡善祥便让人赶紧请进来。 王瑾对着几人行礼请安,胡善祥让他起身,这才道:“王大珰怎么亲自来了?” 王瑾笑道:“是陛下新画了一幅《狸奴撷花图》1,刚刚裱好,差奴婢给公主送来。” 朱予焕笑着走上前接过卷轴,笑道:“那也不用大珰亲自送来呀,随便找个小太监跑腿便是了。” 王瑾见她要当场打开那图,便捧着卷轴的另一端,帮着朱予焕一同展开,边展边道:“那日皇爷瞧见殿下的曳撒稍短一截,便知道殿下的身量又高了,怕尚服局春日里量的尺寸不够,让奴婢跑一趟尚服局,提点几句。” 朱予焕心道刘司衣早就帮我量过了,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心里这么想,朱予焕嘴上还是带着笑,道:“还是爹爹心细,我都没发现呢。” 王瑾乐呵呵的,道:“到时候让他们多准备几套,陛下金口玉言,要赏殿下飞鱼服、麒麟服、斗牛服各一套。” 画卷展开,胡善祥却无心赏画,蹙眉道:“哪有给公主赏服2的规矩?陛下也不怕让外面的人知道了。” 公主都有自己的礼服,这赏服都是给外臣的嘉奖,哪有这种做法? “皇爷说了,殿下爱穿这些,穿着威风凛凛的,待到之后宫中射柳,一定要让殿下换上新衣裳才行。” 朱予焕知道这无非是朱瞻基的安抚,笑盈盈地说道:“那正好,我就等着衣裳送来了。” 她微微侧身看着手中的画,只见上面画着五只狸奴,两只狸花猫,两只玳瑁猫,还有一只白猫,这五只猫身处山石之间,形态各异,但都是一副怡然自得、关系亲密的样子。其中一只狸花猫跳得最高,似是在够取山石上长着的野花,格外引人注目,跟在旁边的狸花猫则是眼巴巴地瞧着。另外两只玳瑁猫之一翻滚着肚皮,另一只则用爪子轻拍它。至于最小的白猫,则是歪头看着其余猫咪。 吴妙素最先明白画上的意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见其余人都看向自己,她努力按捺笑意,道:“妾身不过是想起一件趣事……” 先前朱瞻基画老鼠图的时候,吴妙素就在他身旁,如今又见到这幅狸奴图,她当然第一个就明白过来。 朱予焕单是从吴妙素的笑便已经明白这画大概率画的是他们兄弟姐妹五个,跳得最高的自然就是她本人。 倒是不明所以的朱祁钰走到画卷边上,指着上面的小白猫道:“我……我……”朱予焕没想到这小家伙还会自己认领,不曾想朱祁钰下一句便道:“喜欢这个。” 这下不光吴妙素笑,胡善祥母女三人,甚至是宫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11章 宣德宝 朱予焕笑够了,看向卷首,只见上面写着未写绘制时间,仅衿“雍熙世人”1一枚。 朱予焕不由一愣,笑着问道:“这是爹爹的私章吧?先前还没在奶奶那边见过尚宝女官管过这枚章呢。” 王瑾应声,道:“是陛下刚着人新制的印章,私下用着玩的,不归尚宝监管。陛下听闻殿下在外间茶坊挂了各类书画供学子赏玩,说是殿下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到外面去挂,所以做了这么一枚章用于落款。” 这消息倒还真灵通。 朱予焕察觉到胡善祥的目光,笑嘻嘻地说道:“宋人常说四大风雅,点茶焚香、挂画插花,这几个月正好是各地的学子入京备考的时候,焕焕便想着也借用一些风雅之物吸引客人嘛。”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啊……” 吴妙素闻言打趣道:“看来陛下也要借着茶坊和那些画家一较高下呢。” 人人都知道这茶坊背后有顺德公主,画这么一幅图,但凡有心思的,都能猜出这画是谁画的。 可见朱瞻基这幅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朱予焕端详这画许久,道:“这狸奴画得如此可爱,我都舍不得挂出去了,若是有个损伤可怎么办?” 这句话倒并非朱予焕故意难为王瑾,怎么说这也是皇帝亲笔,更何况朱瞻基的绘画造诣极高,这画要是传下去,高低也是个国宝呢,后人能看个乐呵,还能让朱瞻基的形象亲民化一些。 瞧瞧,大明皇帝是个猫奴!画画都喜欢画猫,就算是黑胖那也多了几分和蔼可亲! 当然,最重要的是朱瞻基希望借此塑造皇家内部和睦团结的形象,皇子公主一同入像,还是皇帝陛下亲笔丹青,可见感情有多好。 王瑾只当朱予焕是逗乐,笑道:“殿下若是想要,皇爷哪有不给的?就是仁智殿的李待诏、倪待诏,都能为殿下作画,殿下喜欢什么画什么。” 朱予焕将画卷重新卷了起来,交给怀恩收好,道:“好,之后我便让人挂在茶坊中间。”她对身边的宫人道:“快去给王大珰搬凳子小坐,再上杯茶。” 王瑾急忙道:“这就不必了,殿下真是折煞奴婢……”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懊恼道:“奴婢险些忘了,陛下还吩咐了,重午那日要携殿下去太子殿下亲临文华殿,为太子殿下挑选先生,请殿下早做准备。” 这下众人都收了笑,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是没想到朱瞻基会突然提出要带朱予焕去文华殿,还是参与给太子选老师的事情。 唯有朱予焕爽快地应了下来,道:“我知道了。” 她看到这画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朱瞻基的用意,王瑾这一番话则是更让朱予焕笃定自己的想法,因此并不意外。 不就是想开个新闻发布会证明一下吗?这还不简单! 王瑾传完陛下的旨意便出了坤宁宫,没想到恰巧韩桂兰带着几个宫女从外面回来,她见王瑾从坤宁宫出来,吃了一惊,见礼道:“王大珰。” 王瑾知道韩桂兰如今很得顺德公主重用,因此和颜悦色道:“韩姑娘这是办差回来啊?” 韩桂兰笑道:“是啊,殿下说流星不中用了,让御马监择日为它找个伴儿,多下几匹马,将来太子和皇次子练习骑射的时候保不准能用上呢。”她见王瑾看向身后几个宫女手中的托盘,接着道:“殿下说了,流星到底是她的马,总不能让御马监白白照顾,该有些赏钱,我便跑着去了一趟范大珰那里。” 王瑾和范宏都是交趾人,两人算是老乡。王瑾也和他说过御马监的事情,自然知道朱予焕让韩桂兰去送钱,无非是给御马监上上下下补贴一点。毕竟上次马场那事本就和御马监的太监们无关,这样扣了月俸,就算是奴婢也有怨言,可谁敢埋怨皇爷?还不是把事情都算在公主和贵妃的头上。 朱予焕要是不出这钱,范宏就得自己掏钱来养活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保不齐心里不舒坦。顺德公主给钱也是卖个好,更是表示自己的无奈,免得得罪了这些太监们。 王瑾笑道:“殿下一向体上恤下,宫内宫外哪个不夸殿下一句好啊。” 韩桂兰闻言只是道:“那就承大珰吉言,奴婢先回去向殿下复命,不敢耽误大珰。” “应该的。” 见韩桂兰离开,王瑾身边的学徒忍不住道:“这韩姑娘怎么话里带刺儿啊?” 王瑾瞪他一眼,道:“多嘴!不怕小命没了!” “奴婢不敢了……” 王瑾这才叹了一口气,道:“上上下下的,真当皇后娘娘和顺德公主没脾气?这二位是念在宫人们出身卑微,不对咱们这些宫人发作。换成是别的贵人,还有御马监的好吗?” 况且这母女二人原本有多难,王瑾也是看在眼里的,要不是顺德公主争气,今时今日的后宫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胡皇后怜贫恤苦,对宫人十分仁慈,哪像永乐朝那会儿,走着走着脖子上面就没东西了,连怎么没的都不知道。换成是谁,也不希望胡皇后倒台。 “大珰说的是,咱们当儿子的,以后一定好好孝敬娘娘和殿下。” 坤宁宫内,待到王瑾离开,胡善祥这才有些忧虑,道:“陛下要你去文华殿做什么?你听日讲的时候虽然也去过,可这次是为太子挑选先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吴妙素倒是若有所思,道:“兴许是公主平日里和先生们接触更多一些,陛下想着听听公主的意见?” 朱予焕喜欢吴妙素这个说法,立刻点头道:“吴娘娘说得有道理。这侍读讲官,我熟悉的没有十几号,至少也有六七人,学问见识也都有些了解,找我自然不会有错。” 胡善祥光是看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见她这样轻松揭过,可见是胸有成竹,只好道:“既然要去文华殿,恐怕少不了要见三位杨学士,到时候说话要小心些,不能随意。” 朱予焕心想哪用得着她说话,朱瞻基一个人就能来段单口相声,她只要做一个配合表演的吉祥物就够了。 到底她在坤宁宫中结结实实躲了一个月,连日讲都不去了,这些侍读讲官们也许久不见朱予焕,估计也有不少流言是从这些讲官们口中出去的,她也该露脸让大家看看,顺德公主平平安安的。 “焕焕知道了。” 朱予焕见妹妹在旁边若有所思,有些好笑地问道:“怎么看画之后就不说话了?” “雍熙世人……”朱友桐眼前一亮,道:“姐姐,我也想要一枚章,到时候就能在我的画上留痕了!” 胡善祥没想到她站在那里是在想印章的事情,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回头让人给你刻一个就是了,亏你想得那么认真。” 朱予焕笑道:“那你得先给自己取个号,这字号都有个来由,往往是出自古籍,想好了让我们都帮你看看。” 朱友桐顿时对放风筝不感兴趣了,蹦蹦跳跳地往朱予焕的书房去,显然是去为自己找字号了,只有朱祁钰一脸懵,道:“鹅鹅鹅……” 第12章 五毒纹 朱瞻基既然放话,朱予焕也把去文华殿的事情放在心上,加上那日又是端午节,放在明朝也是个大节日,自然也不能等闲视之。 “这是尚功局和尚服局送来的五毒首饰,二位殿下瞧瞧,有没有不妥当的。” 朱予焕原本在按照妹妹画的形给扇面填色,见宫人端来首饰,盯着扇面问道:“给奶奶宫里送过了吗?” 宫内重午流行送扇子,其一是这时候用得上,其二便是扇子可以驱毒祛湿,在朝堂上更有奉扬仁风之意,因此朱予焕便想着和自家妹妹一起做些扇子,当做重午的礼送给几位长辈,也算是聊表心意。 几个小宫女中最年长的开口道:“先给老娘娘送那边的,千岁爷挑了个艾虎的坠子。奴婢送过仁寿宫,老娘娘便命奴婢将匣子送来坤宁宫,让两位殿下挑选。” 朱予焕哦了一声,这才头也不抬地对朱友桐道:“桐桐,你先挑挑,有没有喜欢的。” 端午又叫重午,因着五月是恶月、初五是恶日,所以端午当天要避五毒。为了应景,常以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作为装饰,制作簪环首饰、五毒补子穿戴在身上。 尚功局掌掌督宫服缝制、珍宝钱货、锦彩缣帛、支度衣食诸事,和尚服局时常合作,况且如今六尚之中尚服局最受重视,还有些实权,因此能搭伙来便绝不落单。只是尚功局送来的是新造的,尚服局送来的是往年的。 韩桂兰接过首饰匣子递到朱友桐面前,又招呼尚功局的两个宫女坐着等。 朱友桐从里面挑出一支银蛇形状的簪子,又选了四支花头簪,道:“这几个好看。” 她如今还只梳一个小髻,用不了太多的首饰,因此几支簪子就已经足够。 朱予焕看着颜色上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怀恩见折扇已经完成,便拿到一旁晾墨,倒是朱友桐有些不放心,跟过去检查了一番,见朱予焕老老实实地填好了颜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有她的指导,姐姐画个扇面还不是轻而易举? 朱予焕见匣子里面琳琅满目的首饰,笑着说道:“今年怎么看着有这么多新的?” “都是皇爷命人新造的,说是这样才有的挑。补子也新做了好几个,也都是给殿下准备的,皇爷说了,今年让殿下自己挑。” “另外一个匣子是什么?” 宫女乖巧答道:“是老娘娘让奴婢一起带来的,先前尚服局孝敬老娘娘二十四个重午应景荷包,老娘娘自己留了两个,给千岁爷留了六个,剩下的便让奴婢送来一起挑选,皇后娘娘已经挑过了。” 朱友桐有些困惑地开口问道:“奶奶只要两个,给太子六个?” 宫女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子殿下皮肤娇嫩,老娘娘怕蚊虫叮咬伤着千岁爷。” 朱友桐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先在首饰匣子里面看了看,这才拿出一只蝎子摆尾的挑心和绿宝金花钿,又选了一对金镶玉艾叶青蛇掩鬓,韩桂兰也在一旁帮着掌眼,道:“这个艾虎补子配那件云纹的鹅黄方领补服刚合适。” 朱予焕又让她选了几个留下,又随意取了两个香囊,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费心思了。” “这些首饰样式都是秋英姐姐费心准备的。” 秋英考中女官,便被录用到了尚功局,这个官职常和宫妃们走动,相对也还有些权力,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一会儿去领几贯钱,再帮我转交个荷包给她,酬劳她的苦心。” “是。” 韩桂兰将朱予焕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转交,又让人将小宫女们送出去,这才对朱予焕道:“看来陛下是念及马场那日的事情,想要给殿下一些补偿。” 朱予焕看了看书架边上晾着的扇子,拿起最先画好的那把雨后初霁端详许久,边往书桌边走边道:“我还听人说爹爹又让人去装饰公主府了呢,想必也是怕我因为那件事觉得委屈,不然也不会让王大珰先提赏服,再说去文华殿的事情。” 朱友桐闻言撇撇嘴,道:“与其补这些,还不如教教太子对姐姐尊敬一些呢……” 朱予焕拿起笔,在上面题了一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才接着说道:“桐桐,这些话可不能到外面去说。” “知道啦。”朱友桐拿起旁边的印章,在上面盖下“朝阳信士”的印章,笑嘻嘻地说道:“这把送给嘉嘉。” 朱友桐翻了许久,才从《诗经》中找出一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朝阳二字寓意极好,和她的名字也是相辅相成,朱予焕又给自家妹妹添了“信士”二字。 只要信奉道教便可称为“信士”,朱友桐先前特意给朱瞻基献上一幅神仙画,也有不少人知道,因此这“信士”二字也算符合。 朱予焕打趣道:“你们两个感情好,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对方,前几日嘉嘉刚给你送了一副玳瑁的义甲。” 朱友桐十分骄傲,道:“我和谁关系都好,吴娘娘也总记着我,小钰也是。” 朱予焕听妹妹说了一圈,也没有提起过太子的名号,就知道她打心底里不喜欢朱祁镇,只是叮嘱道:“别落太子的面子就好。” 朱友桐撇撇嘴,嘟囔道:“我就是不喜欢他对谁都颐指气使的,连姐姐都敢使唤……太子就怎么了,一点君子风范都没有。” 朱予焕将扇子摆在架子上,接着道:“我不强求你,面上能过去就行,这扇子有一把可得送太子。” 朱友桐闻言啊了一声,来回扫视一番,挑了朱予焕最后上色的那把,道:“这个给他!” 最后这把扇子不是朱友桐亲自监工,多了几分朱予焕的自由发挥。但前面的可都是她的得意之作,她才不给太子呢! 朱予焕扯扯嘴角,又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经手的大作,道:“我画的真有那么难看?我觉得还行啊……” 她习惯了给舆图上色,往往大面积铺色即可,深浅变化无需笔法,只要换颜料就是,哪里像朱瞻基和朱友桐那样,颜色变化不仅有颜料的功劳,还要画师本人有熟稔老练的笔法。 朱友桐哼哼一笑,道:“这是姐姐画的,给他算是便宜他了。”说罢,她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把日照金山看了又看,显然是喜欢得厉害。 朱予焕只好无奈道:“那我还是题字吧。” 朱予焕书法尚可,画画的天分和水平确实比不上自家妹妹,不得不甘拜下风。 等到再过几年,朱予焕都想给自家妹妹开个书画展了。 第13章 读书难 五月初五这一日,朱予焕早早就起身,先是简单用了些早膳,这才梳妆打扮、妆点得当。套了先前韩桂兰所说的那件鹅黄色方领补服,缀上一块艾虎补子,下面配了一条天蓝西湖三景织金马面,看着清新素雅。 韩桂兰看着外面微曦的晨光,又对了对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喃喃自语:“平日里这个时间都晚了,怎么还未来人知会动身……” 朱予焕本就闲得无聊,拿着一卷《梦溪笔谈》闲读,见韩桂兰在门口徘徊,开口问道:“还早着呢,你和我一起看会儿书吧。”她见韩桂兰不放心,接着道:“我也是才想起来,太子爷这会儿恐怕还睡着呢,咱们起早了。” 韩桂兰啊了一声,愧疚道:“桂兰忘了这回事儿……” “我也忘了,反正今日本就该歇息,咱们慢慢等就是。”说罢,朱予焕冲着韩桂兰一扬下巴,示意她也去看书。 韩桂兰无法,只好如朱予焕一般看书,只是心里还惦记着去文华殿的事情,怎么看都看不到心上去。 朱予焕倒是无所谓,反正平日里她醒得比今日还早,就是不知道三杨那么大的年纪,大过节的还要入宫熬着,身体能不能支撑得住。 相比朱予焕这边的清闲,三杨、蹇义、胡濙等老臣确实不大好受,陛下说是要给太子选先生,他们身为臣子哪敢耽搁,自然是按照点卯的时间来,没成想陛下和太子都还没来,他们也就只能在文华殿里乖乖坐等。 说这是来当值的,手头没个奏章能看,说今日是休沐,还得着官服殿内候着,就是最年轻的已年过半百的胡濙也有点顶不住。 此时此刻又在宫内,想说几句闲话都不行。 另一边,朱予焕书都看完了一卷,这才等到外面有人支会,说是太子快到了,让她也准备动身。 朱予焕应了一声,这才到前殿去,只见胡善祥也已经起身,正在喝徐望之先前开出的补身汤。 “娘。” 胡善祥放下手中的汤匙小碗,见她首饰齐全,笑道:“难得见你穿戴齐全。” 朱予焕嘻嘻一笑,道:“平日里不是怕掉了吗,今日什么也不用做,走个过场就好,我也愿意打扮打扮呢。” “倒也是。”胡善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帮女儿整了整掩鬓,道:“你早些回来,昨日桐桐还惦记着要和你一起尝小厨房的八宝粽子呢。” 朱予焕靠在她身边,乖巧道:“好——” 母女说话间,外面通传太子到了,朱予焕还没起身,朱祁镇已经跑了进来,道:“姐姐!” 他一身大红金蟒云纹曳撒,缀了一块五毒补子,腰间佩着抓周的那把金刀和香囊,看着很是神气。 见胡善祥还在,朱祁镇这才作揖行礼道:“镇儿见过母亲。” 胡善祥笑着道:“太子不必多礼,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朱祁镇在胡善祥面前没了那股皮劲儿,乖顺地说道:“奶奶说早膳不能落下,这样才能身体好。” “那便好,身体是最要紧的。”胡善祥看向朱予焕,叮嘱道:“焕焕,你是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太子。” “娘放心。”朱予焕起身,牵着朱祁镇的小手,笑道:“这次我肯定将弟弟护好,不会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了。” 小孩子本就不记事,听到朱予焕提及,朱祁镇这才回想起这件事。 待到姐弟两个一起出了坤宁宫,一同上了轿子,朱祁镇这才有些羡慕地开口道:“母亲真好。” 朱予焕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母亲看着很温柔。”朱祁镇认真地说道:“我明明是太子,可奶奶总是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我要是认字认得慢些,奶奶就训我,还要我读好多遍。娘也是……” 朱予焕摸摸他的头,道:“话不能这么说,爱之深责之切,你见奶奶这样管束过小钰吗?” 倒也不是张太后不疼爱朱祁钰,只是朱祁镇是太子,而朱祁钰未来充其量就是一个逍遥王爷,自然也就没必要严加管教。 朱祁镇哦了一声,接着道:“那我能和弟弟换换吗?贤妃娘娘也很好。” 朱予焕有些好笑,道:“外面有多少百姓做梦都想投胎到皇家呢,怎么还会像你这样想着换来换去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姐姐带你去田地里瞧瞧,我看你还想不想换。” 朱祁镇委屈地摆弄着腰间的刀,“爹说今日要选先生……” “爹也就是说说,无非是先为你挑选几个德高望重的官员,将东宫的班底充实起来,那些什么太子太傅啊,詹事府左春坊谕德,总该先提前选出来,为将来做准备。”朱予焕见他面露愁色,打趣道:“你现在才刚开蒙呢,字都没有认全,怕什么先生?” 朱祁镇倒是有空闲,可这些官员们各个职责在肩,哪有时间亲自教导朱祁镇?不过是拔擢一些等级稍低的官员来教导太子而已。 朱祁镇嘟囔道:“总是坐着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姐姐陪我骑马。” 朱予焕只是委婉拒绝,“你啊,还是等再长大一点吧,要不然让爹爹带你去。” 她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背上“谋害太子”的锅。 朱祁镇被她糊弄过去,只是有些郁闷地说道:“二姐姐不仅可以不读书,还可以弹琵琶,我就不能不读吗?爹爹有那么多官员,等将来我做皇帝,就让他们做事。” 朱友桐要是知道朱祁镇拿她做例子,一定气得原地跳脚。 朱予焕忍不住在心底叹一口气,也不和他说朱友桐起码能够读书识字,至少在朱祁镇这个年纪,朱友桐还是跟着师父娘好好学习的。 她索性转移话题问道:“姐姐送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朱祁镇一头雾水,“什么书?”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朱予焕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 她本以为自己后面送去的那几本被孙贵妃拒之门外是正常的,没想到孙贵妃连前面几本都没有给朱祁镇看,说不定是拿去垫墙角了。 她越是不说,朱祁镇越是好奇,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书?是姐姐自己写的书吗?三姐姐身边的王先生和我说过,姐姐很厉害,对我也很好。” 朱予焕微微挑眉,问道:“王先生?” 她怎么不知道,王振什么时候私下接触了朱祁镇,还帮她说了好话。 朱祁镇以为她不认识王振,介绍道:“三姐姐就是和王先生读书识字,我见过他。姐姐的是什么书,好玩吗?” 这王振当真是上进努力…… 朱予焕见他这样追问,只好“松口”道:“那会儿你还没有出生呢,我和你二姐姐一起做了五六本开蒙册子,把《三字经》《千字文》的故事都画成了插图,编撰成册。本想着你将来用得上,不过后来有奶奶和孙娘娘教你,我们两个也就没有再做了。” 朱祁镇顿觉心痒痒,晃了晃朱予焕的手,问道:“姐姐那里有做好的吗?我想看。” “有倒是有……” 朱祁镇眼巴巴地望着朱予焕,道:“我想看。” 朱予焕思索片刻,道:“看是可以看,不过你要答应姐姐,看过之后可得把里面的内容牢记于心,好吗?” 朱祁镇少见地郑重点头。 第14章 天子问 姐弟两个先去拜见了父亲朱瞻基,父子三人才一同前往文华殿。 这样来回折腾,天光早已大亮,今日倒是天朗气清,与前几日的闷热不同,天气少有的宜人。 因着要出宫城,父子三人同坐一辆马车,朱予焕见朱瞻基额头冒汗,心底有些意外,递出自己的帕子,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来得有些迟,叫爹爹等得太久了?” 朱瞻基虽然不是精瘦的类型,但也不至于像朱高炽一样虚胖,她和朱祁镇都还没冒汗呢,朱瞻基倒是先汗流不止。 朱瞻基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你们的缘故,是这天气越来越热了。” 朱予焕闻言自然明白,朱瞻基大概是察觉到身体不如以前,刻意不想多提。 既然如此,朱予焕也不主动开口,倒是一旁的朱祁镇道:“冰鉴里的果子可好吃了,爹也尝尝!” 朱予焕一眼就看穿他的小花招,笑着揶揄道:“镇哥儿,你该不会是想到乾清宫偷吃冰果子吧?” 朱祁镇没想到朱予焕猜得这么快,本就藏不住事的脸上流露出心虚,他嘟囔道:“我才没有……” 朱瞻基见这姐弟两个的相处一如往昔,笑着揶揄道:“你姐姐可是很聪明的,难道还会看不出你的那点小心思?” 朱祁镇无法,只好乖巧道:“我肯定不偷。” 他还记得骑马那日父亲是如何斥责自己的,他虽然也怕张太后,但奶奶就是再怎么严厉,平日里也都会流露出几分对自己的宠爱。父亲就不一样了,奶奶总是叮嘱他,一定要多听父亲的话,不能随意忤逆父亲的意思。 “不过就是几个冰果子罢了,想吃便吃,别伤身就好。”朱瞻基说罢,这才呼出一口气,闭目养神。 他心中其实早就有了太子讲官的人选,况且朱祁镇才刚刚开蒙,哪里用得着内阁这些大臣们教导?今日选在文华殿无非是为了走个流程,重要的事还在后面。 朱瞻基的目光扫向女儿,只见她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的样子。而旁边的太子则是东瞧瞧、西看看,心思还不知道在哪里漂着。 想到朱予焕小的时候虽然性格活泼,但也规行矩步,和太子完全是两模两样,朱瞻基便更觉得头痛,只能宽慰自己,太子年龄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只要有他这个父亲在,太子总有成熟的那一日。 皇帝舆驾还未到达文华殿时,便已经有人入内通传,众位大臣早已经在殿内站立侍候,因此朱瞻基刚到,众人便行礼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朱瞻基坐在皇帝宝座上,太监们自觉搬来椅子,让顺德公主和皇太子挨着坐在皇帝右手边。 朱瞻基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这才道:“重午日本该让你们好好歇息,只是事关太子学业,朕不得不找你们几位肱股之臣好好商量。”他见众人应声,却又因为朱予焕的存在而格外拘谨,笑着说道:“公主常听日讲,对这些侍读讲官最为熟悉,因此朕便带他们姐弟二人一起前来。”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几位先生不必在意,一切都以爹爹的意思为主。” 众人纷纷应是。 若只是需要顺德公主提意见,又何必带着她亲自前来,让顺德公主递个条子不就是了?朱瞻基虽然不说,但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早就对京中的传言有所耳闻,立刻领会了朱瞻基的意思。 陛下这是要他们亲眼看着天家亲情,到处宣扬一番,好冲破流言。更有人心中都已经打好了诗文草稿,等着之后便想办法流出去,以合陛下心意。 和朱瞻基、朱予焕的循规蹈矩不同,朱祁镇一进来便把众人纷纷打量了一遍,看到都是一群比自家奶奶的年纪还要大的老头,顿时少了几分兴趣。 这讲官人选早就都打好了草稿,因此随意讨论几句便有了结果,如胡濙负责詹事府诸项事务,起用曾在内阁中负责起草诰书的王直,此人文章过人,做侍读学士绰绰有余。 这些人选也都在朱瞻基心中的白名单上,自然是无有不允,只是朱瞻基又接着补充道:“太子学习,除了四书五经之外,骑射自然也不能落下,唯有文武兼全才是正道。” 皇帝都这么说了,大臣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杨士奇立刻推举道:“英国公曾经跟随永乐爷东征西讨,由他教授太子骑射最为合适。” 杨士奇此言一出,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 最重要的是英国公张辅和他们这些大臣关系更亲近,且又没有那些武勋自恃功劳的做派,资历和眼界都十分合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年纪稍大了一些。 如之前知道顺德公主骑射的塞哈智,为人不错、履历甚好,只可惜已经卸任回乡,新上任的指挥使刘勉年纪稍轻,和他们这些大臣也并不熟络,因此自然无人提议。 朱祁镇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英国公是谁,便看向朱予焕。 朱予焕拿帕子沾沾嘴角作为掩饰,小声道:“曾经征战交趾的英国公。” 朱祁镇对这些并不了解,只是压着声音问道:“很老吗?” 朱予焕差点被朱祁镇这一句话呛死,她有时还真不明白朱祁镇究竟是怎么一个思路,只好道:“很厉害。” “比姐姐厉害?” 朱予焕小声道:“是。” 多亏帝座在上,与臣子们有一段距离,否则这些私语恐怕早就被他们听去,还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众人选出英国公张辅也在朱瞻基的意料之中,他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按照今日所说的名录,事后拟旨。” “是。” 朱瞻基说罢看向旁边还想和朱予焕讨论年龄问题的朱祁镇,对着他招招手,道:“太子,过来。” 听朱瞻基如此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太子,朱祁镇倒是也不怯场,昂首阔步地走到朱瞻基身边,道:“爹。” 朱瞻基竟然伸手将儿子抱在膝上坐下,开口道:“朕为你选拔先生,你要记住,眼前这些人都是你未来要委以重任的臣子。” 朱祁镇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记住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有些惶恐,急忙起身下跪称不敢,却也明白这是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心中顿感荣耀与感激。 唯有朱予焕不动声色,心想这所谓的“臣子”该不会也要算上她吧? “好。”朱瞻基拍拍儿子的肩膀,接着问道:“那爹问你,他日你成为了天子,能不能重用人才、颁布仁政,令天下太平?” 朱祁镇微微仰头,震声道:“能!” 朱瞻基眼中多了几分欣慰,又问道:“那如果有人胆敢违乱国纪、侵扰百姓,你敢不敢亲自率兵前往、克敌平乱?” 朱祁镇被父亲这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声音更高了一些,“敢!” 这两句话一出,朱瞻基龙心大悦,伸手解下自己的龙袍宝带,为儿子穿戴整齐。 如此一来,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全都叩首山呼万岁,杨士奇更是夸赞道:“古人云,商汤之志勇、武王之聪明都是天生,今日见太子殿下,果真如此。” 朱予焕跟着屈膝行礼,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她算是明白朱祁镇到底遗传谁了,原来真正的高手在这里啊,这一出行为艺术确实令人甘拜下风…… 第15章 举贤人 见证了历史性的名场面,跟着朱瞻基一起离开文华殿,朱予焕不由感慨养孩子确实是个技术活儿。 想到自家妹妹,朱予焕顿时觉得自家亲娘的教育水平肯定比朱瞻基高出一大截,起码胡善祥肯定不会让朱友桐擅自承诺不一定做得到的事情,又或者说朱瞻基对于自己和儿子都有充分的信心。 朱祁镇的小脸红扑扑的,显然还沉浸在刚刚穿上龙袍、大声承诺的兴奋里。 朱瞻基见他如此,笑着开口道:“既然今日为你定下了先生,之后开蒙你可要用心学习。” 说起这个,朱祁镇又有些犹豫了。 他这个年纪,想让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读书识字,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朱瞻基见儿子如此,语重心长地开口道:“镇儿,太子不单单是一个身份,更是一份责任,未来要继承爹的事业,肩挑万民。” 朱祁镇抠了抠袖口的花纹,嘟囔道:“哦……”他还有些不甘心,拽着朱瞻基的手臂央求道:“爹,我不想要老头子当我的老师。” 平时有奶奶管着已经够严格无趣,要是再来几个比奶奶还要老的老头,他不是更无聊了吗! 朱瞻基听他这么说,不由又窘又怒,但想到眼前的太子年纪还小,只能耐下心劝说道:“什么老头子,杨学士他们都是国之栋梁,为国为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力,个个都有真材实料。有这样的人做你的先生,朕也能放心一些。” 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些信心的,但也要尽早培养太子才对,到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培养继承人这件事自然是越稳妥越好。 朱祁镇哪管这些,只是道:“可是他们都管着我,什么都不让我做,爹爹不是说过,太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怎么能让别人指挥我?” 朱予焕努力按捺住想要看向自家亲爹的眼睛,避免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想法被朱瞻基看出来。 ——你就是这么教你儿子的? 不得不说,朱祁镇作为在皇家蜜罐子里泡大的皇太子,生来就掌握着极大的权力,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权力,不能被周围的人夺走和把控。 但问题是朱瞻基只教大纲不教细节,连大学生期末考试划重点都比朱瞻基的行为艺术更注重细节。 朱瞻基比朱予焕还要尴尬,不由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朱予焕见状赶忙给他顺气。 朱瞻基都这样了,朱予焕只能捡起话头,道:“杨先生他们年纪虽然大了,但学识渊博不说,更懂得什么叫因材施教,有他们为你准备课程,肯定不会无趣的。” 说罢,朱予焕在心中给这几位老先生画了个十字,反正也不用他们亲自教,这前途光明的苦就让那些侍读讲官去受吧。 朱予焕虽然不是太子,但也是听日讲过来的,知道每日早起读书、不分寒暑有多辛苦。 不是太子的朱予焕尚且可以休憩,真正的太子朱祁镇自然就不一样了。 朱祁镇听朱予焕这么说,这下也不兜圈子了,大喇喇地说道:“我想让姐姐教我!”不等朱瞻基和朱予焕有所反应,朱祁镇已经理直气壮地说道:“姐姐和我说过,我出生之前她就给我做了好多开蒙用的书,可是我一本都没有看到。但是姐姐既然能够撰书,说明姐姐学识丰富,肯定比那些老头教的更好!” 朱予焕短暂地陷入沉默,随后露出一个笑容,道:“姐姐现在也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怎么能教导你呢?”只是她的手心冷汗微沁,克制住了想要观察朱瞻基神情的冲动,接着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是想要书,姐姐之后就做好了送你,那些小玩意儿,先生们比姐姐还会做呢。” 她是万万没想到朱祁镇居然能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也不知道她这个姐姐是做的太成功还是太失败。 这种事情朱予焕当然不可能答应,朱瞻基就在旁边看着,她要是应承下来,鬼知道朱瞻基心里会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要是真的答应了,之后有什么锅她都得背一半! 朱瞻基听她这么说,心底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朱瞻基倒是不介意皇家兄弟姐妹感情好,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有才华。 他是担心未来的君主在潜移默化之中对姐姐言听计从,缺失自己的判断,到那时真成了“玩鹰的反被鹰啄了眼”。 唯独朱祁镇有些不快,但见朱瞻基用沉默表示了对朱予焕的赞同,只能嘟囔道:“那好吧……” 朱瞻基见朱祁镇有些失落,又见女儿如此懂事,便对朱予焕道:“不过你和桐桐做的那些小册子很有意思,于开蒙而言确实有些用处,不如多做几册给镇儿和钰儿。” 朱予焕一向懂事,自然是明白她自己不该插手皇太子的教育问题,只是如此一来,朱予焕难免伤心,朱瞻基也不想厚此薄彼,所以才挑出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来宽慰朱予焕。 朱予焕先是偷偷掐了一把手心,这才一笑,道:“这制书就让侍讲学士们来吧,到底是寒窗苦读多年,学士们的博闻强识远胜于我,我看这差事交给他们最合适。更何况镇哥儿心中有和爹爹如出一辙的志向,不能让那些不懂事的人用死记硬背的法子教导,岂不是浪费了弟弟的灵气?” 她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朱瞻基说的,说服朱祁镇不是重点,说服朱瞻基才是最要紧的。 朱瞻基思索片刻,道:“这满朝上下也就只有你有这样的巧思,既然如此,朕就从今年的同进士中挑几人供你差遣制书如何?仁智殿的那些画师和学徒也可以随意指使。” 朱予焕听他开出的条件,心里转了一圈,已经有了主意,她接着婉拒道:“若是要特意为太子制书,必然要精致细腻,这《三字经》、《千字文》的内容若是全部做出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全部做完……”说到这里,朱予焕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道:“仁智殿的画师们平日里还要为爹爹作画,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呀。” 朱瞻基笑着拍拍女儿的肩膀,道:“那便慢慢来,有什么着急的?这同进士有数百名,再不济过几年又有进士入朝,这么多人还能不够你差遣?你这册子若是有用,以后拿来给皇子公主们开蒙也未尝不可,不必急于一时。” 朱予焕故作为难地应了下来,接着问道:“那如今镇哥儿开蒙的事情可怎么办?这册子也不是一时之功啊。” 原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朱祁镇啊了一声,心虚地在朱予焕和朱瞻基之间看来看去。 朱瞻基思索片刻,道:“着陈山在内书堂擢选有才之人,送到太子身边当差。” 他见朱祁镇年纪尚小却喜欢撒娇,大抵也是因为长于妇人之手。只是他如今的年龄,出阁读书也太早了一些。既然如此,多选些有学识的宦官陪在太子身边,既可以教太子读书,又可以陪太子嬉闹,总能让太子多几分英武吧? 朱予焕心底一震,附和道:“爹爹说的有些道理,我都差点忘了,内书堂的宦官都是陈先生教导,定然有学识出众之人,比外臣更懂得如何教导弟弟。” 第16章 好言劝 朱祁镇要从内书堂拔擢有文采的内官,这消息一出,宫内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毕竟要是能够被派到太子身边伺候,能够拿捏住太子的心思,对于这些地位低微的宦官来说,无疑是天上降下了一把登云梯,这样的诱惑换成是谁都难以抵抗。 内书堂本就是培养宦官读书识字的地方,也会从中选拔可堪大任的宦官到司礼监办差,里面的都是比寻常人更加机灵的宦官,有了这个消息,进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纷纷下功夫展露自己的才华,恨不得立刻便能入了陈山和皇帝的眼。 陈山为此也很是发愁,他自然知道朝廷风云变幻,本以为到内书堂教书不算个坏差事,也是为陛下尽忠,可突然说要给太子选拔宦官教书,还是从内书堂挑选。 其实就算是真要从内书堂选人,陈山也不是没有可靠的人选推荐,但是重点在于陛下的心思。 谁知道陛下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若是贸然推选,岂不是在无形之间忤逆上意? 陈山原本还有些犹豫,若不是家中夫人提醒,他都忘了可以找顺德公主打听一番。 善堂是皇后娘娘开设,京中上上下下的官员的家眷都一清二楚,因此也时常捐钱捐物给善堂,虽然皇后娘娘不一定明白陛下的心思,但颇受宠爱的顺德公主一定有所了解,找这位自然不会有错。 恰好顺德公主身边的内官怀恩也在内书堂读书,且学识颇丰、进退有度,真是天赐的机缘。 陈山的意向怀恩当然有所察觉,只是陈山若是不开口,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戳破。 哪有公主上赶着为大臣给大臣帮忙的? 陈山心中的弯弯绕没那么多,在观察怀恩几日、确定他为人老实之后,这才单独把他叫去,先是关心了几句怀恩的学业,见她能够对答如流,这才拐弯抹角地问起了顺德公主。 “听闻公主从今年的同进士中选了三人为皇子们编绘开蒙书籍?” 怀恩闻言道:“是,殿下从三甲中挑了三人,又选了同期的一位庶吉士帮着掌眼。皇爷说若是人手不够,待到之后再抽调庶吉士。仁智殿的画师倒是人手充足,可以轮流作画。” 陈山暗自咋舌,听说顺德公主不过是将最简单的启蒙童书简单编修,竟然要耗费这么多人。 不过这书是要给太子看的,多些人也不是什么大事,足见陛下的良苦用心。 “原来如此……” 怀恩见状开口道:“殿下让奴婢向陈先生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到千岁爷身边当差的。” 陈山没想到怀恩居然会主动开口,立刻道:“这内书堂中自然也是有学识不错的……” 他连人名都还没有出口,怀恩已经率先恭敬道:“殿下说一切要以皇爷和千岁爷的意思为主,万不可擅作主张。” 陈山微微一愣,联想起自己是如何沦落到内书堂专教内竖,不由心中一沉,道:“殿下说的是。” 他如何不知道擅作主张的后果?同样曾在东宫当值,三杨早已经入阁、手握重权,位极人臣。当初若不是他主动出言恳请陛下出兵攻打赵王,也未必会沦落至此。但陈山提出这样的计策并非完全是为自己揽功,不过是揣度陛下的圣意罢了。 怀恩见状接着说道:“皇爷心中未必没有合适的人选,先生何必烦忧,只将内书堂的情况如实汇报即可。” 陈山只是道:“殿下费心替老臣考虑,当真感激不尽。” 好在自己如今已经垂垂老矣,过些时候便能申请告退,再也不必担忧皇室的争斗。 怀恩见他有意划清界限,接着说道:“殿下有心托陈先生办一件事。” 陈山心中一紧,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谨慎地开口道:“我不过风烛残年,何德何能受公主之托?一定要转告殿下,臣万万不敢。” 怀恩并不接话茬,只是道:“殿下请先生若是有空,也能帮着掌眼瞧瞧那开蒙用的书,以先生的学识,能够指点两句足矣。” 陈山没想到竟然只是如此要求,动作一顿,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道:“如此,臣愿尽微薄之力,万望殿下不会嫌弃。” 怀恩作揖行礼,这才离开,心中却不由暗自感慨。朱予焕和陈山见面次数不多,却对他心中所思所想把握颇深。 若直接提出让陈山帮忙,本就因为被贬而变得警惕恭慎的陈山未必会答应,但先将陈山的心高高举起,最后再轻轻放下,一张一弛之间已经掌控了陈山的想法。 这样的套路不算新奇,获利也不够丰厚,但不过是朱予焕的第一步罢了。 有来有往,还怕以后不熟悉吗?陈山是南方人,而南方学子众多,保不准也能牵线搭桥呢。 另一边厢,朱予焕在务农寺询问工匠们织机的事情,现任务农寺少卿正立于一旁陪同,跟在她身边的吴宁和虞瑛都有些紧张,视线不自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见识了一番这“不合祖制”的新衙门的风光,最后又落在了面色沉静的朱予焕身上。 他们本来是询问顺德公主修书的事情的,只是顺德公主恰巧“公务在身”,他们才跟着一起到了务农寺。 毕竟如他们这样排名靠后的同进士,之后大都会被赋予不大的官职四处上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可能够留在京中就不同了,虽然没有庶吉士出身,但是给太子做启蒙图书,便是在陛下面前露脸,就算待遇差一些,也是一桩前途无量的美差啊! 要是太子因书留心,他们的仕途说不定也能更进一步。 先前朱予焕将纺机和织机的图纸抄录了一份给务农寺的工匠们,让他们帮着捣鼓捣鼓,如今还在修缮的过程中。 纺机需要水力,而务农寺引水不比皇庄那么便利,总要磨合等待。 这些工匠们才华不浅,只局限于农具之上有些可惜。 反正朱瞻基没有下死命令,朱予焕“微操”一下又有何妨? 第17章 善用人 朱予焕简单了解了一番情况和进度,这才带着对吴宁和虞瑛进了正厅。 朱予焕坐在上首,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撇去浮沫,和气开口道:“耽搁你们的时间了,原本想着让我身边的人把我做的册子交给你们看看,只是忙着忙着就忘了。” 她这般谦和,虞瑛赶忙道:“殿下能如此为陛下分忧,当真才华过人。” 朱予焕看向一旁的韩桂兰,她便将朱予焕曾经做过的残稿递到二人面前,道:“两位请看。” 虞瑛和吴宁一翻朱予焕的册子,不由面面相觑,随后吴宁道:“殿下这册子,似乎和寻常的启蒙书籍不大相同。” 他们家中小时候也给开蒙,大都是口头相传,配一本书和几张纸,上面也无非是大字批注,简单明了。但朱予焕所做的这本,不仅解释简单,还要加上匹配内容的故事,最后再附上插图。 二人原本觉得这编撰开蒙图书的差事不算什么难事,还有些疑惑顺德公主何必大费工夫,但真看了朱予焕的成品,两人才明白缘由。 “开蒙意在引人入门,只要能让太子对读书上心,之后做学问想必也是手到擒来。”朱予焕将茶碗放到一边,道:“千岁爷年纪小,正是活泼机灵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为无趣而荒废学业。” “殿下说的是。” 朱予焕看出两人从一开始的自信到如今的谨慎,显然已经是约束好了一开始的兴奋,这才接着说道:“况且这书不单是给太子准备的,之后的皇子公主教习,都能以此书作为范本。” 听到这里,虞瑛和吴宁更是吃惊,面面相觑。 这书的意义如此重大,竟然只交给他们两个三甲出身的同进士? 朱予焕自然也明白他们心中的所思所想,笑道:“能考过春闱,已经是天下学子中的佼佼者,对于开蒙自然是信手拈来。更何况陛下若非信任你们,怎么会让我选你们二人呢?” 两人急忙起身行礼道:“能得陛下赏识、殿下青睐,臣等何其有幸。” 朱予焕让两人起身,这才道:“所以你们两个可得多加用心。” “是。” 朱予焕自然是借着爹来“狐假虎威”,朱瞻基又未曾下发正式旨意,也没把开蒙图书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任由朱予焕随意选人,选得还是二甲监修、三甲实操。 不过朱予焕对这件事上心还有别的理由,先前她让石璟帮自己请南城的巧手妇人去皇庄织布等,有些因为家里无人,不得不将孩子带在身旁,加上皇庄里留下的佃户家中也有孩子,总该考虑教育方面的问题。 如今到处都在召唤安置百姓回去耕种,愿意继续留在皇庄的佃户都是不想离开的,他们的孩子未来也大都会留下来,朱予焕也不希望自己的帮手们都目不识丁,正好借着公费来修书,一举两得。 朱予焕刚吩咐好两人,外面就有人通传,说是陛下身边的王大珰来了,朱予焕赶忙让人进来,道:“有什么要紧事,竟然是大珰前来。” 王瑾脸上带笑,对朱予焕见礼后才道:“皇爷说是有封奏本请公主看看。”说罢,让旁边的人将文书奉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吃惊,却又各自按捺。 这奏本虽然是私人奏报,可也涉及国家大事,竟然就这么交到了公主的手里。 朱予焕倒是不以为意,伸手接过,让人招呼王瑾坐下等,这才当着众人的面翻看起来。 众人虽然不知道那文书里写的是什么,但却能看得出皇帝对于顺德公主的重视。 文书怎么能让公主随意翻看?难怪外面说公主有谋害太子之心…… 朱予焕察觉到稍显怪异的气氛,但注意力却被文书的内容所吸引。 要说这文书有多重要,那倒也没有,不过是一封地方工作报告而已。 朱予焕身在京城,对外地的情况还真不了解,只能从这份报告里看出此人在江西任巡按一职,纠正冤案,在司法执行一道上和薛瑄一般,是个雷厉风行之人。 只是为什么要将这奏本拿给朱予焕看,她第一时间还真没有明白意思,直到看到结尾,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位官员要巡抚山西、河南两地,听闻顺德公主向朝天宫捐粮,用的还是皇庄里的粮,因此想要向皇帝申请将农车在两地普及推广。文书中的要求一个是图纸,一个是经费,同时也夸奖了一番朱予焕的仁爱之举。 先前农车都是在山东等地盛行,北方其他地方虽然也有,但这些东西数量有限,加上这农车图纸未曾下达各地,都是由京师派发,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爹爹让我看,莫非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王瑾笑着道:“皇爷说了,这农车于殿下和务农寺来说是大功,怕殿下不愿意拿出图纸。” 朱予焕内心哼笑一声,猜测朱瞻基是知道了她让沈光慈去皇庄了解织机、南下建厂的事情,所以才故意来这么一出。 她随后道:“此事于民有益,只要陛下开口,别说是图纸,我皇庄中培育的种子也可以一同送去。” 见朱予焕如此阔绰,王瑾赶忙道:“皇爷早就同奴婢夸过,公主一向最识大体,必定应允,果不其然。” 朱予焕只是笑而不语,将手中的文书翻到最后一页,略过固定的客套话,只见最后署名写着对方的名字,正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于谦。 他大概也是得知了朱予焕让人捐粮,又详细了解农车的作用之后,这才在调职的时候和朱瞻基提起了这件事。 “难怪……”朱予焕将奏本重新合上,道:“于巡按……如今该叫于巡抚了,宫中刚开始做出农车的时候他便亲眼看到过。如今农车有了成绩,他这个巡抚自然也希望陛下之恩惠及八方。” 不过朱予焕未曾看到他提起山西河南两地的情况,恐怕于谦写这奏本的时候还在路上,等到了地方实际考察一番再要也不迟。不过看最后落款的时间,于谦大抵也是掐着点来的,应该是出于对农车可行性的肯定。 但既然朱瞻基让人直接送来给朱予焕过目,他本人对于谦的能力判断和信任程度都可窥一斑。 一旁的少卿见状急忙道:“既然陛下有所决断,图纸这便复刻校对,尽快呈交陛下。” 朱予焕接着说道:“之后我再让其他人将育种等要领采录成书,一起呈交。” 少卿一愣,顺着朱予焕的目光看向旁边站着的虞瑛和吴宁,二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朱予焕的目光,立刻明白这份差事到底是给谁做的了——不就是他们两个吗! 名义上做一份工,私底下忙几件事,顺德公主用起人来当真毫不客气。 王瑾见状笑着应声,这才离去。 虞瑛和吴宁对视一眼,天子使臣尚且没有说什么,他们哪敢有怨言。 这也算他们做些有益之事了…… 第18章 教得好 朱予焕的行动力一向很高,尤其是相较于编写开蒙图书来说,整理农务要点更加简单,更不用说先前她也曾让身边跟着的宫人记录过不少要点,只要快速整合出来,再查漏补缺一番即可。 正好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来考验一下吴宁和虞瑛的能力,朱予焕知道科举不易,能够考中同进士的更不容易,全国三年只选两百人不到。但考中的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朱予焕又没见过两人科考时写下的文章,自然就只能先用简单的考验来验证两人的能力。 吴宁和虞瑛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格外努力,在皇庄的几日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收集整理耕种要领,不到半个月就赶了出来,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和农车的图纸一并上交。 这样勤勉,朱瞻基没有不夸的,又见两人整合的农书条理清晰,完成得不错,因此给两人赐了庶吉士的身份,竟直接跳过了考核,可见朱瞻基对两人的肯定。 状元、榜眼、探花可以直接入翰林院担任官职,其他人大都被直接派遣到各处做小官,只有少数才能成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才有机会继续上升。 光是庶吉士这个身份便十分难得,而他们两个可以直接跃过这道坎,如何不欣喜若狂,顿觉顺德公主是他们的贵人,对于朱予焕颇为顺从。 于朱予焕而言,虞瑛和吴宁虽然科举位次靠后,但也因此对她更加恭敬,加上两人办事都谨慎妥帖,朱予焕对他们也算是满意,恩威并施,倒是相处得不错,很快便将修撰开蒙图书的事情提上正轨。 两人得了好,干活更加卖力,速度也极快,很快便初具雏形,空闲的时候则顺便在皇庄内教导佃户家中的孩子,见佃户们都对朱予焕敬爱有加,更觉顺德公主仁爱。 朱予焕这边在皇庄忙得热火朝天,朱瞻基那边也是马不停蹄。 陈山递上内书堂的记录,朱瞻基简单翻了翻,但这群宦官到底年纪还小,几年下来最大的也就十三四岁,还是有玩心的时候,便是学得再怎么好,朱瞻基也不能完全放心让他们陪在太子身边。 朱瞻基登基这几年也算得上勤勉,只是奏报这些东西看久了便头痛,免不了要去后宫躲清闲。 皇后冷淡、贵妃难缠,其他妃嫔更是瞧见朱瞻基就忙不迭地上来,朱瞻基思来想去便奔着吴妙素去了。 正好朱祁钰再过半年也该开蒙了,顺道给皇次子也安排上,一次性解决干净,那真是再好不过。 吴妙素原本在教朱祁钰认字,见朱瞻基来了,带着皇次子一同见礼。 朱祁钰年纪还小,虽然不能时常见到朱瞻基,但也并不会像朱友桐那样,主动与朱瞻基拉开距离,乖乖地喊人道:“爹爹。” 自从朱祁钰出生之后,后宫便再也没有子嗣的消息,朱瞻基见到乖巧的小儿子,自然高兴,先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将朱祁钰抱在怀里,这才拿起桌上的纸片,问道:“这是……你写的大字?” 吴妙素应了一声,道:“妾身平日里没什么事做,便想着能教哥儿认字。” 朱瞻基翻看了片刻便放了回去,道:“朕记得皇后以前也常用这些小东西教导焕焕,没几日她就全都记下了,虽然偶尔也忘记一二,可到底记住的多。” 吴妙素笑着道:“妾身就是从娘娘那里得来的法子呢,可惜钰儿不如公主一般有天赋,只能慢慢来。” 听闻“天赋”二字,朱瞻基轻叹一声,像是安慰吴妙素,又像是给自己宽心,道:“孩子到底还小,何必急于求成?” 吴妙素只当不知,笑道:“钰儿不如公主和太子爷天资出众,只好勤能补拙。” 朱祁钰想到朱予焕平日里毫无畏惧的样子,努力鼓起勇气,指着纸片上的字道:“人,大,天。” 朱瞻基微微一愣,没想到朱祁钰竟然记得如此清晰,又见怀里的朱祁钰抬头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笑道:“看不出来,咱们钰儿也学得这么快。” 朱祁钰得到了父亲的夸奖,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情,道:“娘……教得好。” 朱瞻基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对吴妙素笑道:“年纪不大,还会替你娘邀功。” 朱祁钰认真地说道:“娘,很聪明,母亲,很聪明,姐姐,很聪明。” 朱瞻基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思索片刻,道:“爹爹给你也找一个内官做先生,如何?” 吴妙素有些意外,道:“妾身听说陛下正在给太子爷找合适的大伴……” 朱瞻基摆摆手,“找一个也是找,找两个也是找,有什么区别?” 吴妙素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了……?” 朱瞻基见她如此,调笑道:“这事有什么紧张的?” 这时候他倒是忘记自己曾经怀疑吴妙素与黄俨有关联的事情,只觉得吴妙素有些小题大做。 吴妙素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妾身怕自己多问,不小心牵扯到前朝的事情。” 朱瞻基不以为然,只是道:“先前曹婕妤宫中出了个王振,朕看他有些学识,便把他派到嘉嘉身边侍候。朕听贵妃说了,这王振平日里除了尽心伺候,还会引导嘉嘉读书。” 吴妙素了然,道:“常德公主一向恭顺明理,含而不露,可见这个王振确实有真材实料。他出自贵妃宫中,想必贵妃娘娘也会满意。”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面露笑意,道:“是啊,朕看他是个不错的,也让人查过,此人入宫前便是秀才,还做过几年私塾先生,便想着让他到太子身边。” 朱瞻基自然是明白,朱祁镇如今除了最简单的开蒙,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可以与他亲近、又有当过先生履历的人伺候,潜移默化地教导太子。 王振恰好符合这两点要求,甚至还算是在孙贵妃当过差,于她而言是“自己人”,可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原来如此……” 朱瞻基见吴妙素有些期待,这才接着说道:“至于钰儿,朕记得印绶监有个太监叫做成敬,也有些学问,就调他来伺候钰儿。” 吴妙素面露欣喜,顺着朱瞻基的话道:“能让陛下记住的人定然学识出众,妾身替钰儿谢过陛下。” 第19章 遇旧人 朱予焕这次去皇庄原本就是想躲几日清净,除了带上吴宁和虞瑛,还带上了自家妹妹。 若是可以,朱予焕倒是想带上自家母亲,然而这又不是皇帝正式出行,张太后还在宫中,祖孙之间感情不像从前,胡善祥也不愿意让朱予焕随意冒险,只是叮嘱姐妹两人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次轮到朱友桐安慰朱予焕,还特意带上了纸笔颜料,说是要把皇庄的风景全都画下来,到时候带回去给母亲看。 因此在皇庄的几日,不管朱予焕有没有空闲,朱友桐都照常带着笔墨纸砚到处跑,在皇庄内四处采风。 朱予焕让徐恭等人跟着,以免出什么意外,待到半个多月下来,朱友桐光是草稿就准备了不少,看得朱予焕目瞪口呆,回程路上还止不住地翻朱友桐的手稿。 “娘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多田地连成片的场景,到时候给她看。” 朱予焕看着一幅接一幅的稿子,忍不住感慨道:“这是清明上河图啊……” 朱友桐咦了一声,道:“清明上河图?我好像听人说起过……” 朱予焕解释道:“正本早就遗落民间,见不着了……” 她自己还是去博物馆才见到了真迹,只记得明朝似乎有仿本,不过看如今这个情况,大概是还没有出现。 朱友桐来了兴致,笑嘻嘻地承诺道:“那我就帮姐姐画一幅!” 妹妹的的画工尚且稚嫩,当然是没法和大家相比。 朱予焕也不打击她,反而赞同地点点头,道:“那正好,之后就挂在公主府里,我每日都能赏玩。” 朱友桐有自家姐姐的肯定,比得了什么宝贝都开心,心满意足地摆弄起了自己那一摞厚厚的稿子。 朱予焕见她如此开心,调侃道:“原先见你对画画的事情不情不愿,现如今怎么反倒喜欢上画画了?” 朱友桐正经开口道:“我原本是不大喜欢,还以为姐姐叫我学画画是为了让我讨好陛下呢,所以才讨厌……” 朱予焕微微一愣,不免有些心虚。 她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朱友桐确实有天赋,总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吧?若是朱友桐实在不愿意画画,她也不会继续强求。 朱友桐不知道姐姐心中的想法,只是接着说道:“可是画着画着,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将我和姐姐见过的风景画下来,就算娘不能出宫,也可以看到。” 朱予焕微微一愣,笑着摸摸妹妹的头,道:“还是你想得更多,姐姐不能总在你和母亲的身边陪着,难免会有所疏忽……” “那才好呢,姐姐不是说人要‘劳动’吗?姐姐不就是在劳动嘛,这样才能有钱,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朱友桐冥思苦想许久,道:“经济实力!姐姐的公主府可不是靠出嫁换来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劳动换来的!” 这下朱予焕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她眨眨眼,掀开窗帘探头看向韩桂兰,开口问道:“咱们是在回京的路上吧?” 韩桂兰对于朱予焕的提问有些困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是……” 朱予焕又看向负责护送的徐恭,“我是醒着的吗?” 徐恭比韩桂兰还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朱予焕是身体不适,赶忙问道:“殿下是不是赶路太久了,不如先停车歇息一会儿?” 朱予焕摆摆手,这才重新坐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家妹妹。 朱友桐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道:“姐姐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是笨蛋,我可是很聪明的。” 朱予焕顿时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喜悦,伸手捏捏妹妹的小脸,道:“是姐姐太小看我们家桐桐啦,姐姐保证以后绝不再只把你当做一个小孩子。” 朱友桐得意地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我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我是姐姐的妹妹。” 朱予焕笑眯眯地说道:“那既然我的好妹妹喜欢画画,姐姐托仁智殿的画师悉心教导你,如何?” 朱友桐连连点头,道:“好呀,正好让他们指点指点我,姐姐要挂在公主府里的画,可不能草草了事。” 车队行至通县附近歇息,朱予焕原本想着让妹妹好好歇息一番,没想到却又遇上了熟人,正是先前被朱瞻基外派修缮潞河的阮安。 潞河工程结束之后,朱瞻基见他修缮得确实不错,赏赐过后便又将阮安派往其他地方疏浚河道。 这样的工程就是放到未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更不用说是在古代了,是以两人自从阮安外派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面,如今倒是意外在通县碰上了。 因此朱予焕又将妹妹和吴宁、虞瑛等都叫来,好让场面显得正式一些。 “奴婢拜见顺德公主、永清公主。” 朱予焕笑道:“阮伴伴客气了,你一路辛劳,何须多礼?” 阮安恭敬道:“若非公主举荐,哪有奴婢今日?” 虞瑛和吴宁在一旁站着,闻言都吃了一惊。 他们只知道阮安身挑重任、颇受重用,但却不知道阮安是朱予焕推荐。 难怪阮安对朱予焕毕恭毕敬,原来是其中有举荐之恩。 朱予焕笑盈盈地说道:“伴伴是为爹爹办事,更是为顺天百姓办事,何必如此谦卑呢?这疏通运河可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她先问了阮安是不是要回京城,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才笑道:“如今遇上伴伴也是缘分,咱们一同回京城去,正好我也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伴伴。” “殿下有什么要问的,奴婢定然详尽解答,哪里用得着‘请教’二字,奴婢万万不敢担待。”阮安笑道:“其实这次奴婢回京城也有别的缘故,是皇爷传奴婢回去,到殿下府上整饬一番,最好是明年夏初前便能全部完工。到时候殿下从皇庄回来,若是赶不及入宫,便能在宫外的公主府小憩一晚。” 这倒是让朱予焕有些意外,但还是笑道:“我当公主府早就已经完工了呢,还想着将来有空的话,在里面添置些简单的家具被褥,以后在宫外也能去公主府歇歇脚。” 先前公主府基本建成后,朱予焕就没见朱瞻基那边有动静,本以为这就算是正式落成,等着回头搬家具进去就行。朱瞻基怎么又想起来重新修缮? 阮安如实回答,“皇爷说是花园还有些不妥之处,不如将后院整体修改,以免不合殿下喜好。至于家具等,自然有宫中外拨,何须公主费心。”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只是她现在做什么都忍不住多想几步,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又见阮安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说,更觉这修缮公主府没那么简单。 第20章 暗中谈 朱予焕又与阮安寒暄了几句,和他简单介绍了吴宁和虞瑛,这才借着请教皇庄水力和询问公主府事宜的名义,让妹妹和二人各自离开。 屋内只剩下朱予焕、阮安和韩桂兰,朱予焕这才开口问道:“刚才见伴伴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我便让其余人各自离去,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 阮安见朱予焕只留下韩桂兰,可见是对她十分信任,这才如实道:“当日陛下叫人传话唤奴婢回京,送信的人是奴婢的宫中旧识,说这事并非是在陛下宫中决定的,而是陛下去贵妃娘娘宫中的时候聊起的,他身份低微,未曾听了个仔仔细细,但也亲耳听到贵妃娘娘说了,一定要为殿下好好布置公主府。” 朱予焕有些疑惑,问道:“这话是贵妃娘娘说的?” 自从孙家和马场的事情过去之后,她们二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孙贵妃怎么突然说起她的公主府?难不成要偷偷安排人在公主府内设计几个机关暗器什么的,达到最直接简单的铲除朱予焕的结果,最后再让阮安背锅? 想出这么简单又跳跃的计划,不是朱予焕看不起孙贵妃的水平,而是孙家确确实实证明了他们没有什么太过高深的阴谋诡计,不然也不会就这么被朱瞻基赶出了京城。 阮安不知道朱予焕如何想,只是道:“是。这几句他听得很是清楚,不会有错。” “真是奇了……”朱予焕和韩桂兰对视一眼,有些好笑,道:“难不成是贵妃听到外面有人说三道四,怕我对太子有什么不轨之心?所以打算在公主府里埋雷结果了我?” 阮安自然也听过这些谣言,赶忙道:“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歪,更何况贵妃娘娘怎么会如此昏头呢……” 朱予焕闻言笑了笑,道:“不怕伴伴笑我,我和贵妃娘娘如今虽然算不得什么势不两立,但也不比从前那样相安无事了……” 阮安听出她话中对自己的亲近之意,道:“自从孙家离京之后,大家都心知肚明殿下遇刺的罪魁祸首是谁,现如今已经危及殿下性命,如何各安一隅?”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能和平相处才是怪事,也就是眼前这位公主,在提及孙贵妃的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也难怪当初刘永诚向他介绍顺德公主的时候便说过,公主颇肖曾祖,有传闻中太宗当初还在燕藩时的隐忍之风。 朱予焕轻叹一声,道:“若非弟弟养在我奶奶膝下,恐怕太子心中也要对我有怨怼之言呢……” 阮安宽慰道:“刚才殿下特意介绍那两位为太子编书的庶吉士,可见皇爷心中十分信任殿下,否则也不会委以重任。且太子年幼,日久天长的,姐弟感情怎么会差?” 朱予焕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种可能,突然道:“这公主府往往都是出嫁公主才会修建,如我嘉兴姑母、庆都姑母,都是如此,出嫁之后便不能常回宫中,与父母作伴……” 阮安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了朱予焕的言外之意,道:“殿下的意思是……贵妃娘娘特意提及此事,是想让公主尽早出宫?”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微僵,似乎是没想到孙贵妃和陛下说这些就是为了能把朱予焕赶到宫外,且朱予焕还未到婚龄,这也于礼不合呀。 朱予焕摸摸下巴,道:“贵妃心眼不多,也并非如孙家那样胆大包天到敢害我的性命,我想不外乎就是这个原因。” 今日是修公主府,明日保不准就要给朱予焕找个如意郎君了。朱予焕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若真是如此,孙贵妃这样的思路倒也十分清奇。 不过却也十分有用,毕竟现代还有不少家庭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不用说如今是在古代,还是在皇家。 阮安一时间沉默不语。 朱予焕明白他的尴尬,笑着开口道:“多亏了阮伴伴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不然等到回京之后,只怕我来不及反应。” 其实阮安本没什么必要和朱予焕透露这件事,无非是觉得这是个能够回报一二的好机会,尽管这个消息的价值未必抵得上朱予焕的“推荐”。 阮安这才问道:“奴婢敢问殿下如何打算?” 朱予焕思索片刻,道:“这件事算不得什么,到时候自然有人替我说话。不过……” 阮安有些困惑,道:“不过?可是公主有什么不方便的?” 朱予焕微微一笑,对阮安道:“我在想要不要借此机会直接出宫,只是心中放不下母亲和妹妹。” 未嫁公主直接出宫在公主府过日子,先不说外面怎么议论,就是大臣们也不同意啊。 世风世俗虽然比早些年开放许多,可也没到让单身未嫁女子独立生活的地步,就算公主府里真的有管事女官和姑姑,那也不成体统。 朱瞻基下旨再修公主府,显然也是个试探,对于他和朱予焕来说,不管是继续在宫里待着,还是在公主府生活,影响都不算大。 朱瞻基也不过是借此事来看看大臣们对于皇帝意思的态度,如果反对的人过多,便可以探出这些人的虚实,至于黑锅,那更是可以直接甩到孙贵妃身上。 不然朱瞻基在孙贵妃刚开口的时候就可以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他们两个在场便是,何必留下让别人传风声的尾巴呢? 阮安见她还记挂着皇后和妹妹,可见顺德公主的孝顺和友爱,又想到之前外面胡乱传言,便宽慰道:“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妃嫔爱戴,永清公主更是娘娘掌上明珠,何人胆敢谋害?” 朱予焕一笑,道:“是有些道理。” 只是她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考虑到历史问题,母亲胡善祥还算是有名有姓,但如她和妹妹这样,也就是个一笔带过的命运,不是夭折就是早逝,朱予焕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若是不在宫里,妹妹出个什么意外。 不过如今想这些也没用,出宫与否对朱予焕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选项。 第21章 添光彩 阮安怕她忧愁,便转移话题道:“前不久刘偏将奉命出征讨伐兀良哈,殿下可知道?” 朱予焕在皇庄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且与京城有些距离,倒还真不知道刘永诚北征的事情,不由有些意外,开口问道:“爹爹怎么忽然派师傅征讨兀良哈?” “是兀良哈又南下侵扰,皇爷这才派遣刘偏将出征,其实原本的人选并非是刘将军,但刘将军主动请缨,皇爷也允了。奴婢也是在刘偏将途径的时候与他见了一面。”阮安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只是……因着阳武侯先前特意上书,说是请陛下回迁开平卫,重新在独石堡建立开平卫,且囤且守。所以皇爷原本属意的是阳武侯,他本就在巡边,十分方便。” 朱予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地图,不由微微皱眉,道:“阳武侯的提议是弃地暂且不说,龙冈和滦河本就和北边防线是一体,阳武侯这不是主动将弱点置于敌人眼前吗?” 朱予焕知道阳武侯薛禄能征善战,被朱瞻基派遣在北境巡边护卫,常有捷报传回京城。但要是哪天薛禄死了,朝中又找不到接替他位置的人,那该怎么办? 就朝廷那个只靠武勋世袭罔替、和科举相比差远了的人才选拔机制,再出名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朱予焕越想越沉默,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起来。 难怪朱瞻基重用薛禄,他本人也是这个性格,自己聪明就觉得儿子也该天生的聪明,对朱祁镇的教育有着“独到的见解”,指望他天生是个懂得权谋的天才君王,这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阮安不知道朱予焕正在心中狂发弹幕,只是摇摇头,道:“偏将也不同意,私下向皇爷进谏,皇爷便派他前去征讨兀良哈,之后便和阳武侯一起新建开平卫。” 朱予焕沉默许久,道:“师傅没有惹怒爹爹吧?” 别看朱瞻基平日里好像宽和温仁,但心眼也没大到哪里去,保不准哪日就和朱高炽一样暴走,随机打断一个看着不爽的人的肋骨。 “听偏将的意思,皇爷未有愠怒之色。” 朱予焕听完垂下眼睑,道:“想来要看这一战是成是败,若是成了,兀良哈胆寒,以爹爹的心思,必然会招抚他们。但若是败了……” 玩来玩去也就这些套路,朱予焕不用脑袋也能猜得出来朱瞻基的心思,只是唯独担心自家师傅没能“争气”,到时候让朱瞻基找到了出气口。 她的这两位师傅,好不容易有一个平稳落地,得以回老家荣养,朱予焕也不想另一个摔了打了。 阮安听出朱予焕的担忧,宽慰道:“殿下放心,偏将出发前同奴婢说了,若非殿下向陛下请建务农寺,粮草抽调不会这般快速便捷,他定然打个胜仗回来,为殿下添光增彩。” 朱予焕微微一愣,似乎看到刘永诚说这话时骄傲自信的神情,她不由哑然失笑,道:“好,那我等着师傅的胜仗,也让我沾沾将军之光。” 走了两三日,车队这才重新进了京师的大门,朱予焕这才和要入宫述职的阮安分别。 反正已经进了城,晚些回宫也没事,更何况朱予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是去一趟善堂,然后再去东岳庙送自己抄写的经文,顺道带着妹妹在城里逛一圈。 刚到善堂门口,朱予焕便看到徐望之在坐诊,便从后院绕了进去,先是问了近期善堂的情况。 待到没人前来看诊,朱予焕这才走到徐望之身后,伸手蒙住她的眼睛,道:“猜猜——” 她的话还没说完,徐望之已经果断开口道:“公主。” 朱予焕松开手,从旁边搬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怎么猜得这么快?” “也就只有公主你玩这样的游戏。”徐望之侧身看向她,道:“你最近又去皇庄了?” 朱予焕微微颔首,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徐望之无奈地说道:“没什么,就是石璟那小子路过的时候总来问我一句,想知道你去哪里了。要不然就是问英国公公子,他不擅长说瞎话,编不出来,次次都要我出面。” 朱予焕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你们就说我被关在家里了呗。” “你怎么就瞒着他?”徐望之露出几分好奇,道:“难道……” “因为他爹原本在我师傅下面当差啊,我们两个认识的。”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我也是为他好,这不是怕他们父子两个都不自在吗?” 徐望之先是一愣,这才想起石璟的父亲好像是锦衣卫,不由感慨道:“这就是人脉啊……” 朱予焕被她的话逗笑,随后道:“你祖母的书怎么样了?” 徐望之有些意外,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现在我和兄长一同经营医馆,还在往祖母留下来的书中增添病例呢。”她大概猜出朱予焕的意思,道:“你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帮我把祖母的书也……” 朱予焕轻轻点头,随后道:“这事倒也不急,医书不比其他,病例是越多越好,这样才足够准确。况且在医术这方面,我是个完完全全的外行,只能由你说了算。” 徐望之听她这么说,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递给朱予焕,道:“这个是我娘和神夫人去东岳庙求的,给了不少香火钱呢,怎么样,喜欢吧?” 朱予焕接过来看了又看,顺手便挂在了身上,她有些新鲜,开口问道:“东岳庙?怎么去东岳庙?” 徐望之煞有介事地念叨起来,“还不是因为公主你常去……我娘她们前些时候去铺子里面买天津来的南货,听那些掌事的说了,顺德公主乃是淑人君子,给朝天宫送去那么多粮食,让朝天宫施粥布善,应天府有不少商人家的太太都学着公主捐东西呢。” 朱予焕自然知道,这大概是沈光慈鼓动同行弄出的动静,并不算意料之外,只是被徐望之故意拿着腔调说话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笑道:“这几句话说得我真不好意思。” 比起这些,她更期待的是刘渊然主动上门。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徐望之大大咧咧地开口道:“这多长脸啊,来我家医馆看诊的人都多了,全是听说你的名号来的呢。” 朱予焕挑挑眉,开玩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坐诊,不然人家回头都到我的公主府找我要说法,我可就只能把你押过去了。” 两人一时间打闹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