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说》 楔子 黄昏。 荒原。 大地被炽烈的日光烤了一天,伴随着空气的不断翻滚,如一锅煮沸了的透明的八宝粥。整个荒原都在这锅粥里,红石、黄沙、浅草……荒原上的一切都是它的佐料,在蒸腾的热浪中,怪异地扭曲着。 锅底的正中,凸起一方平台。 平台的边缘有一棵树。 树不高,就是荒原上常见的那种;但目力所及,只此一棵,从那边的斜坡爬上来后抬眼就能看见。所以你绝不会错过它,仿佛它活了过来扭着躯干撞入你眼中。 树下,几只蚂蚁惊惶地爬来爬去。 一名中年男子,抵树而坐。 男子身旁,侧立着一名青年。 破碎的黄袍半挂在青年身上,被干透的血渍染成黑色。而男子遍体鳞伤,粗重的呼吸似在扯风箱,胸前及大腿上两处伤口尤其扎眼,各长一尺,深可见骨。 伤口不见血,泛着金光。 显而易见,二人刚从一场恶战中死里逃生。 青年木然地盯着地上的蚁兵,看了好一会儿,眼角余光里跃动着几道娇小的人影,脸上不禁浮现出丝丝苦笑:如今一行七人残存于世,不正似这几只落单的蚂蚁么? 中年男子同样望着蚂蚁,说了下到荒原后的第一句话。 “蚍蜉小国,作何道理?” “彼不知我,”青年抬头望了片刻,“犹我不知天也。” 蚁不知人。 人不知天。 “蚍蜉若想撼天,又当何如?” “撼树犹不可,遑论撼天?”青年不禁缩了缩脖子,似在这炎夏傍晚的余晖中,有阵阵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明显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比如那场恶战,“老师……当真天意难违么?” 中年男子闭目未答。 压抑的沉默,被远处突起的童声打破。 “来这里干吗?” “老师咋伤的,又是族里的试炼么?” “不晓得……” “记得醒来的时候,是从那里出来的。” 话音甫落,五个娃娃齐刷刷抬头望天。 天边竖立着一道黑腔。 它的出现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仿佛将天幕撕开一道口子,明暗闪烁间银白色的流光似受惊的狐群乱蹿,交织成连片密集的电网。 陡然乍现便开始迅速闭合,黑腔本来宽广无比,只因位置太高离地太远,所以从荒原上看起来略显狭窄,在四周云团的点缀下,诡异如蛇瞳一般凝视着大地,冷酷,恶毒,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荒原上的七人,正是从黑腔里来的。 “哎呀。我看不好。” “昂?!” “要是天眼闭上,咱们还怎么回去哩?” “有老师和阿老哥哥在,不怕的。” “就是咯。” “变了耶……已经不是眼睛啦,倒像别的什么。” 孩子们凝眉苦思,你说像这、我说像那,七嘴八舌谁也不服谁。只当中唯一的那名女孩,衣着打扮与众不同,头戴面具、蓬发豹尾,似得了灵感,“呜呜”一声长啸后兴奋地喊道:“蝴蝶,是蝴蝶。” 夕阳越发赤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给原本灰白的云层涂上一抹酡红。若以黑腔为轴,则彤云飘散如蝶翼、云带蜿蜒如触须,晃眼看去,不正似一只浴火的蝴蝶? “火蝴蝶——火蝴蝶——火蝴蝶——” 孩子们欢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浑不知自己眼中的这桩趣事,对树下另外两人而言,却意味着大恐怖。 事实上,自打从黑腔里出来之后,男子与青年就很有默契地一直背过身去,仅凭五个孩子的谈话推衍黑腔的变化,从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并非不想看。 实在不敢看。 直到此刻,孩子们喊出两个字。 ——“有光。” 男子猛睁双目。 青年浑身一颤。 二人同时回头。 成片的光晕从黑腔里喷薄而出,潮水一般奔流长空,飞瀑一样直挂天际,沿着弯曲狭长的地平线,洒下一圈光幕,似个铁桶,将大地牢牢箍在当中。 那光,是金色的。 男子的伤口上,有同样的金光。 此时血口上的金光愈发刺眼,仿佛活了过来,不断剜肉钻骨。中年男子咬牙瞪眼,不自觉把五指深深插入土里,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将身上剧痛缓解些许。 “老师?!”青年颤抖着掏取一个玉色小瓶,抖了半天却不见有东西出来,话音里没来由带了一丝哭腔,“没了。药怎么就没了?” “不要哭……老师撑得住。” “要走么?”青年擦了擦眼角。 “怕是走不了了。”男子望着铜墙铁壁般的光幕摇了摇头,自胸腔里艰难地榨出一口气,扶着树干起身,搭住青年的肩膀,抬脚迈出一步。 扑!—— 轻微的破风声,似抖动一件碎袍。 声起时,树下只剩两道残影。 声未落,两人已站在孩子们面前,将五个娃娃紧紧护在身后,跟母鸡保护鸡崽儿似的。 青年看着五双忽闪的大眼睛,强作欢笑道:“还记得阿老哥哥说的话么?要藏好,可别被抓去咯。” “老鹰捉小鸡么?” “好呀好呀。” “老鹰在哪儿嘛?” “会从那里出来么?” 孩子们挨挨挤挤躲在后面,探出小脑瓜朝天上观望,叽叽喳喳如一群欢快的麻雀。反观中年男子与青年,抿嘴屏息死盯着天上那光缝,甚而因此咬破嘴唇也不知痛,如临大敌。 金光愈发亮了,遮去了原本漆黑的空无,开阔的黑腔仅剩发丝粗细,眼见着就要完全消失,却从光缝里猛然探出一只金色巨手。 好大的一只手。 且不论手掌与手腕,单是其并排的五指便塞满了光缝。无怪中年男子乍看之下一脸苦悲,喃喃自语道:“真的在劫难逃么?” 话音未落,又一只金手。 两手手背相抵,朝两边扒。 咔——咔咔——咔咔咔! 天幕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霹雳一般落在二人心头。 前后脚的工夫,亿万金芒光耀整个荒原,顿时瑞气千条祥云万朵;阵阵梵唱由远及近、从弱到强,响彻天地,刹那间令人意乱神迷。 当此之时,中年男子身上的碎袍无风自动,浑身青光流转,自体内飘出一口古钟迎风大涨旋转着罩下来,将氤氲周遭的音与色尽数荡开。 男子幡然惊醒,急喝:“我不看。” 五个娃娃闭了眼。 男子接着说:“我不听。” 小家伙们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把小脑瓜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异口同声地碎碎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男子又道:“我不语。” 孩子们抿嘴不言。 视之不见是无色,曰夷。 听之不闻是无声,曰希。 搏之不得是无言,曰微。 希夷微者,独善惟我。 故而不惑。 说时迟那时快,古钟罩下,大人与孩子从金光与梵唱中清醒过来,再看天上时,那光缝已亮至鼎盛。 一尊金色人相浮空乍现,高逾万丈。 人相盘腿端坐,身下一朵金色宝莲,气息庄严似笑非笑,那半睁半闭的双眸沉静深远,仿佛只见荒原上的七人,又似装下三千世界,抬肘按落时,把一只磅礴大手遮天蔽日盖将下来。 地面上,中年男子满脸土色,眼中尽是绝望,却不察在浸染天地的金光中,凭空闪出一物。 赤红。 歪嘴。 巴掌大。 那是一个葫芦。 与金色巨人相比,葫芦渺如尘埃,但打金手时,却叫金手猛然烧起来;接着打那弥天巨影,势如迅雷,从眉心洞穿而过,顿见人相寂灭无踪,把禁锢天地的那圈金色光幕也随之消散。 咚…… 光缝消失,天幕闭合。 天色恢复如初,一切恍如错觉。 “老师,”青年不解,“发生何事?” 带着同样的惊喜与疑惑,男子蹙眉摇头,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只见一抹异红,并不曾窥得葫芦真容。 细究这当中的猫腻,得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而当下,两人仿佛听见彼此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不知他们境况如何?” “阿老,”男子顿了顿,“从今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老师的意思是,他们会再来?!”青年神色瞬变,不自觉紧了紧拳头,显见两个“他们”的含义并不相同:对前一个满怀忧戚与关切,对后一个则充斥着愤恨与惊惧。 “此次大劫,吾族降生万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彼等手段非常远超意料,吾辈切不可大意,定要抢在浩劫再临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掌。 但见流光溢彩玉气飘旋,最终凝聚成一部薄薄的扇形玉碟,在落日余晖中晶莹剔透,纹理毕现。 “圣器?!”青年挑眉惊呼。 “也只是残片了……”中年男子低头寻找着地面上的蚂蚁,话锋一转,问:“你头一回随我入圣地试炼,便巧遇蚁象死战。你可还记得?” “弟子未敢有忘。” “蚁多咬死象,撼天当如何?” “再如何卑微,”青年释怀笑言,似乎经此一番劫后余生,终于鼓足勇气将弥漫心间的黑暗与浸透骨髓的冰寒驱离体外,“但一只一只叠起来,便是蝼蚁,也总能触碰天际。”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凝视远方,似要把那轮红日看穿,乃至穿透即将降临的黑暗,进而抵达不久后必然伴随而来的光明。 自此以后,中年男子时常这般凝望,成千上万载岁月从指缝溜走,总把三千大千世界看了一遍又一遍。 奈何三千世界何其广袤,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偏远角落里,总不免某些人、某些事以及由此交织而成的寻常瞬间,犹如滑落指间的细沙一般,未曾被留意。 比如一名弃婴。 比如一个狼孩。 被遗弃的女婴被裹在厚实温软的襁褓中,裸露在外的皮肤漆黑如夜,想是被环绕身边的一群彩蝶所吸引,铜铃也似的眸子随之转来转去,不惊,不惧,不哭,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翩跹的蝶群轰然散开,女婴显有所察,眼珠微转,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一抹倩影。 一名中年美妇无声驻足。 妇人闭了会儿眼,然后望着山外某个方向叹了一口气,将襁褓抱起怀里,伸出柔荑般的葱指逗弄着女婴,被散而复聚的蝶群拱卫着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茫茫深山。 差不多同时,在同一片土地上,远在东边数万里开外的荒原上,一只白毛母狼用嘴叼着,小心翼翼将一名三两岁的男孩放在了一位老者跟前。 “纵是兽类,也见人性。”老者望着渐行渐远的狼群,“世间多少人,虽披人皮,却只有兽性?” 看看眼前的狼孩,看看挂在狼孩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看看绳子上穿着的一面圆盘,老者时而蹙额时而舒眉,时而摇头时而颔首,盯了半晌忽地展颜大笑。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既是天意如斯,莫如从此以后就跟着为师游戏人间吧。要得啵?”老者只顾说,对狼孩龇牙咧嘴的扑腾视若无睹,单手拽紧后领子将人拎起半空,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本册子,随手抖开一页。 书卷老旧,页面无字。 “这破书咋又没反应?” 哗啦声响,书被老者提在手中甩来甩去。片刻后,泛黄的纸页上泛起阵阵光沫,浮空现出三列金色古篆。 三月初七。 宜远行。 大利西方。 “方向有了,叫什么名字哩?”老者收拾妥当,把狼孩扛在肩上就走,走没多远便哈哈大笑起来,明显有了答案。 许是因此,老者浑不在意落在后背上密如鼓点的小拳头,一边轻轻拍打着狼孩浑圆的两爿翘臀,一边随着节拍哼起即兴的调子: 谋虎皮那个扯大旗 拣个娃娃唱大戏 …… 第一章 师徒 夜雨铺了薄薄的一层,不及裤衩的厚度。 当第一缕日光爬上城头,城外走来两人。 一老。 一少。 旧衫。 麻履。 酒葫芦。 三角黄纸。 无口小布袋。 满裤腿泥星子。 衣服上各种补丁。 二人打扮相似,又不尽相同。 老者身长五尺,须发灰白,满面红光,手握一个歪嘴葫芦。那葫芦红似火,巴掌大;肚子上一朵流云,小巧而别致。 少年则比老者高一头,一顶无帘斗笠压低到眉际,一对眸子里黠光闪烁,深邃如夜空、明亮似星辰;本就摄人心魄,又因少年面裹披巾只露眉眼在外,那眼神便更令人过目难忘。 “小渡子,总算到地方了。”老者摇摇葫芦灌下一口老酒,望着城头上斗大的“凉城”二字,脸上笑眯眯的,“按时候算,正好赶上哩。” “老头子,干脆我不叫‘宠渡’了。”少年眉眼带笑,“说过多少回了,别叫‘小渡子’。” “自你打小就这么叫,有何不妥?” “听起来跟宫里太监似的。” “晃眼十六年,你自己数数咱探过多少深宫别院?”老者干笑两声,“可没见你挥刀了断烦恼根,就在那些个娘娘身边儿待着。” “若我伺候那些个贵人去了,还有谁来招呼您啊?” “只要能时不时顺点好酒出来,为师也并非舍不得。” 一老一少一边望城门走,一边插科打诨,口音明显不是“凉城腔”,也非本地衣着,令人一看便知是外来户。 而明眼人,还能看出点别的东西。 两人前后始终相距三尺,走得虽慢,步频却很一致,总是同迈左脚或同抬右腿;腿长明明差一截,却总是同时落脚,宛如羽毛着地般轻柔无声。 ——就算落地有声,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者是在晚上听见,你必以为只有一个人在走路。 耐人寻味的是,老者满脸惬意,少年也似悠然,二人沿路有说有笑,显见这样奇异的步调并非刻意为之,反是习惯使然。 明眼人仅从这神奇的步调便可察觉出一种无法解释的玄妙默契,以及这股默契背后必然存在的某种天衣无缝的配合,并由此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若是打架,两人联手爆发出的实力必然很恐怖。 可惜李二并非明眼人,连边儿都不沾。 相反,他是个十足的蠢蛋。 好在“愚蠢”这类词只是形容智力低下,并不妨碍李二眼尖;加之玩了一宿的骰子,其他人俱是心不在焉。所以在老少两人被拦住之前,那种奇异的步调,守城的兵将中只李二一个人看见了。 “什么路数,跟傀儡似的?”李二从没见过这样的走路方式,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这样的新奇和有趣很不容易,十分费脑子,李二实在不擅长这方面,因为自己无趣,便见不惯别人有趣。 于是转念间,他便想着破坏。 毕竟,破坏可谓是极有趣的。 “今晚的赌本可还没找落,谁叫你是外来户呢?可怪不得爷爷心狠,就此叫你明白凉城的凶险,说起来还得谢我。这买路钱权当学费了。” 李二正盘算着,突觉一阵心惊肉跳,虽自疑惑,却怎么也没有把这种转瞬即逝的异感与迎面走来的两个人联系起来。 “在凉城地界,多少过江龙到头来还不是得趴下?一糟老头子跟一黄口小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李二顾望左右,想起自家身后那座“大靠山”,旋即底气十足再无所惧。 而被李二视作靠山的城下守将们因为一宿玩牌不曾合眼,要么呵欠连天,要么闭眼打盹儿,根本不曾细看老少两人,只以为是外来的寻常路人罢了。 其中领头的申阔一直埋头擦拭着手中那柄剑——如果他一早便见到那种神奇的步调,必定因为看出点门道而及时喝止李二,就此免了之后诸般因果进而避免最后的命运。 可惜他没看见。 结果就出了事。 “嘿!叫花子不得入城。” 输钱的闷气、一宿少眠的起床气、门缝里看人的傲气、身为守将的底气、横行霸道积聚的戾气,李二五气灌顶,语气当然就不怎么好。 “偷了人家的还是抢了人家的?”李二掀斗笠扯面巾,望宠渡喝问道,“有什么见不得人,大白天蒙脸作甚?” “凉城的守将历来都这么横?”宠渡正自腹诽,尚不曾应答,却见老头子在旁拱手岔道:“道友言重。为甩脱妖兽,一路风尘扑面,所以用披巾挡一挡。” 李二上下打量几眼,嗤嗤笑言:“道友?怎地,就你两个这模样,也是……‘修行者’?!” 当今之世,道法大昌。 修行者吐纳天地元气,厚积薄发,能使神鬼手段。自古以来,经无数先辈孜孜求索,修为被由低到高划为五大境界:“炼气”“归元”“玄丹”“元婴”“化神”。 炼气喽啰:敛气入体,开窍通脉。 归元高手:开辟真界,隔空驭物。 玄丹强者:真液凝丹,锻宝飞行。 元婴老怪:碎丹结婴,御气乘风。 化神人仙:堪破元气,遨游无穷。 是为“神境”。 而每一境又有初、中、上及圆满之分。 李二听闻两人也炼气,很以为稀奇,不由哑然失笑,想也不想,回头就问:“申师兄,乞丐几时也能做神仙了嘿?” 作为此间的领头人,申阔人如其名,身形宽而阔,纵向与横向近乎同样尺寸,简直一个四方。 申阔当下并未接话,只抬眉看罢一眼,继续用棉纱擦着剑刃;反倒是周围的其余守将却闻言起兴,调侃开来。 “修的什么道?” “李二你问问,修了能否多要几口饭?” “还缺人不?行情好的话,你入个伙儿呗。” “对呀,你不手头紧嘛。” 连片的哄笑声中,宠渡目光如刃。 十八岁,正值青春。 年轻,难免气盛。 “几位道友差矣。” “何以见得?” “本事确分高低,但修行何来贵贱?” “没看出来,小叫花也知大道理。” “我漂泊四方也曾听说,连看门的狗都能修行,”宠渡嘴角轻扬,“何况叫花子?” “你说的是犬妖?”李二话音刚落,申阔脱口就道:“草包。”其余守将勃然暴喝:“小崽子说谁是狗?”李二也终于反应过来,跳脚大骂:“臭叫花。这里是凉城,把嘴放干净些。” 少许路人闻声驻足,更多的只是过客,仅看过两眼后继续赶路。当中自有常驻凉城的,见老少竟被李二缠住,无一例外都暗里皱眉叹气。 “道友且莫动气。”老者将人拉过一旁,把圆鼓鼓一个钱袋子塞进李二手中,“不过是听闻城中酒水好味,我师徒二人心念久矣,故此慕名前来。若无不妥,还请行个方便,放我二人进城。” “倒也懂规矩,当可再榨出几个子儿来。”李二掂了掂钱袋子,并无丝毫放行的打算,只笑道:“老儿休要唬我。” “嫌少?!”宠渡额头微蹙,却见师父仍自笑道:“不知道友此话何意?” “这几日入城的,有几个不是冲着净妖宗‘招役大典’来的?”李二说着,背在腰间的手招了招,身后众将心领神会,纷纷帮腔。 “老头儿,再掂量掂量?” “既是叫花子,就别‘打发叫花子’。” “不坦白还罢了,竟托言酒水好味,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说!你两个此番入城到底意欲何为?是不是打算趁招役大典浑水摸鱼?莫非想盗取我门中灵酒?同伙有几人、今在何处?” “呃……”宠渡难得地有点发懵,自认师徒俩平日里为了糊口就够胡编乱造的了,没承想今日碰上一群更能扯的,一通盘问突如其来义正严辞,不明所以的人必以为真有其事,着实防不胜防,也足以让人无名火起。 “老头儿看见了么?可不是我不放你两——”李二眉飞色舞话没说完,不防眼前人影晃动,顿觉掌心一轻,定睛细看时,手上已然空空如也。 钱袋子,被宠渡攫了过去。 第二章 我怕讲不清楚 “老头子,”宠渡冷脸道,“走了。” 不让走正门? 小爷不稀罕。 就这高度,大不了找个地方翻过去。 但门下的守将,又岂会轻易罢休?所有人的想法如出一辙:你俩到底来干嘛,真以为有人在乎?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都说得那么明显了,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不明白那就教教你。 装糊涂更该受些教训。 “站住。”李二横手一拦,“当这里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怎么,不让进还不让走?”宠渡笑道,“有这样的狗屁规矩,凉城也没什么可指望的。” “你两个形迹可疑,”李二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莫说不让走,就算绑了你大爷也站得住脚。” “真一条好狗。”宠渡笑嘻嘻的,“小爷倒要看看,今儿是不是真的会被咬上一口。” 此话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前一刻不是要走么,怎就出言挑衅? 对这个问题,李二并不在意,因为就凭这句话便占了理,即便动起手来也是名正言顺,故而窃喜不已,“到底愣头青一个,受不起挑拨。合该老子今天发大财。” 反是老者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当真年轻气盛?不是这小狼崽子的性子啊。”抬眼看时,正见宠渡暗递眼色,顿时心下了然。 ——又为了那面圆盘么? 当事人笑而不语,围观者却议论开来。 “这崽儿可真不会说话。查验过往本就是人家的职责,不冲撞还罢了,说这话岂不正中下怀?李二那厮才求之不得哩。” “可不是嘛?明摆着想捞点钱,再给点儿也就过去了,非把话说死。得罪了这群狗腿子,在凉城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这帮人可是出了名的浑,尤其那李二,贪财好赌,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不狮子开口大捞一笔才怪了。” “嘿嘿,这不常事儿嘛?最近为招役大典赶来的外地人当中,吃过这亏的还少了?” “不过瞧那穷酸样,能有几个子儿?” “受不得一时之气,命该如此。” “唉,该如何收场唷?” “此事不得善了啊。” “过个路而已,何苦呢?” “有什么可说道的?许你一见如故,就不许人家看不顺眼?” “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只怪这二位运气差,碰上李二这帮人,要整你还怕找不到由头?” “你几个瞎说什么哪,嗯?!”李二手指周围,“谁再在背后嚼舌根,信不信大爷全绑了,作此二人同伙论处?” 众人闻言缄口,却也心知肚明:一边是年少血性,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另一边背靠大粗腿,若是轻易妥协,不免有损颜面。 就此,已非放不放行的问题。 两边杠上了。 围观的看客中,有的抱不平,有的惋惜,有的替师徒二人捏把汗,有的幸灾乐祸等看好戏,有的离得远远儿的怕受波及。 至于申阔那边,新的一天才开头,时日难熬百无聊赖,城下的守将们似乎找到一桩打发时间的乐子,本来风吹欲倒,晃眼间却睡意全无,个个精神抖擞。 “就不放,你能怎样?” “有脾气从大爷头上飞过去。” “就这德行,可别污了凉城的门面。” “讲不清楚,休、想、走。” “老叫花也是,教个什么东西出来,还当师父,脸呢?” 宠渡闻言,面色微凛。 讲清楚? 说是喝酒的,你信? 说来参加招役大典,你就不怀疑了? 说有其他事,你就不挑刺儿了? 怎样才算清楚,还不是你几个说了算? 盘查过往实乃尔等本分,无可厚非;你强扯面巾,小爷脾气好忍了;一跟你不熟,二没招你惹你,却平白无故挨一顿奚落刁难,小爷也忍了。 但……老头子是底线。 诋毁老头子,就是不行。 当真人善被人欺? 宠渡越想越气,牙关骤紧。 清澈的眸子里,寒芒烁烁。 李二冷不丁与宠渡对望一眼,便似无数利刃扎在身上,不由一阵激灵,仿佛眼前站着的并非一名少年,而是荒原上一匹伺机而动的饿狼。 “好狠的眼神。”李二本就五气灌顶,而今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户盯得心里发毛,顿时火起,忍不住破口大骂,“一介散修路边野草,自己几斤几两没称过,还敢瞪你二爷?!” 师徒俩也早留意到,守将胸前的白袍上绣有一轮红日,以及旁边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金乌”。 原是宗门子弟,难怪这般蛮横。 “不怕你晓得,”李二以手指地,“凉城东门这几日还是大爷们的地盘儿。谁能进谁不能进,早上进还是晚上进,走着进还是爬着进,站着进还是躺着进,全大爷们说了算。” 李二叭叭个不停,看似理直气壮,却莫名给人一种心头没底的感觉。而宠渡却凭借直觉,抓住了李二话中的关键一句。 ——“这几日还是大爷们的地盘儿。” 啥意思? 合着再有几日,就不归你几个管了? 宠渡一时参不透个中玄机,但周遭的许多看客却深明其理。 凉城大大小小的宗派不少,一番明争暗斗后,最终由净妖宗定下了轮值守城的规矩。这正是李二、乃至身后一干金乌弟子无所顾忌的原因所在:反正守城之期将尽,等时候一过就拍屁股走人,不服气来金乌山谷找爷爷呀?看你俩有几个脑袋砍。 这当中的道道,师徒二人连城门都没入,又岂会明白?只是受不了李二高嗓门儿带来的聒噪,宠渡鼓起的腮帮松了。 “哎呀。还以为这回能杀杀这帮浑人的威风哩,没想到这小子也蔫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是金乌山谷的人,若非迫不得已,谁想去招惹?” “气是软的命是硬的,忍忍也就过去了。等过了这里,谁认识你,谁又晓得你受过李二的气呢?” 路人看法不一,却忘了一点。 暴风雨前,常见宁静。 李二同样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反而以为宠渡“外强中干”,于是越发有恃无恐,走至近前跟个王八羔子似的,伸长脖颈把脸贴了过去。 “不是想动手么?来,打一巴掌试试。”李二拍了拍脸颊,“敢碰一下,二爷今日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信不?” “我自认恩怨分明……”宠渡眼皮也没抬一下,视眼前那张坑坑洼洼的糙脸为无物,“且有底线。” “搁这儿唬谁呢?”李二哈哈大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哪门子货色,也配谈底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二爷便犯你了,你待如何?”李二说着,抬手望宠渡肩上拍,就想推他一下,谁承想宠渡仿佛早就料到一般竟侧身躲开了。 这一手拍空,李二顿时重心不稳身体失衡,本也无碍,顶多向前一个趔趄,断不至于摔倒。怎料宠渡看准时候伸了一脚,李二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扑在地上啃了满嘴泥。 “阁下看门不怎么样,”宠渡掸了掸裤腿,“吃屎倒是有模有样。” 城下顿起一阵哄笑,隐闻“活该”之语。李二恼羞成怒,顾不上满嘴血泥,急忙忙爬将起来,回头一句话还没喷出口,便见一个巴掌已经迎面飞了过来。 ——啪!!! 手掌落在脸上,爆出一声脆响。 声音撞在墙上,荡起短暂的回声。 这一巴掌劲力十足,李二侧身贴脸,本就重心偏低,浑似戏台上矮个的丑角儿,顿时被打得转一圈直接趴倒在地。 挨嘴巴这种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就不怕。冷不丁挨一下,脑子极可能大震荡,有了准备顶多就是脸上肿肿罢了。 李二完全没料到宠渡真敢出手,所以没准备;对面打得又突然,即所谓“冷不丁”,结果就很有些惨烈:五根指印赫然醒目;半边脸颊眼看着肿起来,仿佛嘴里塞了个包子。 申阔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他人瞠目结舌。 城门口一时鸦雀无声。 “清静好多。”宠渡甩了甩手,“老头子你别说,还真有些费手。” “真、真敢打?有种。” “李二这回踢在铁板上喽。” “这巴掌何止打个李二,更拍在金乌派脸上啊。” “棺材铺关老板又有生意了。” “不过好他妈解恨。嘿嘿。” 人群里,这“嘿嘿”一笑十分鸡贼,纵然被压得很小声,但威力却足够惊人,似晴天霹雳般把人如梦初醒。李二跳脚大骂:“你他妈敢打我?!” “对,我怕讲不清楚,这样比较直接明了。”宠渡双手一摊,“这下清楚没?” “你——”李二气结难言,像个栽了跟斗的熊孩子找大人告状,捂脸望着门下其他守将,满坑满谷的委屈,“他、他打我。” 四周看热闹的人本来觉得解恨,见李二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很期待金乌弟子作何反应,齐刷刷看向申阔等人,却无人留意到李二的小动作。 转身的当口,李二把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第三章 圆盘 锵!—— 一声剑吟。 剑刃反射着日光,闪耀刺目光华。 这一剑,起得异常突然。 李二侧身拔剑,十分顺手。 似乎早知有此一幕,金乌弟子从始至终不曾动作,只满脸戏谑地看着,甚而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工夫里将此一剑划出的轨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敢打守将? 还是先动手? 一条臂膀算便宜了,砍了你都说得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守将当中没有人认为宠渡还保得住胳膊,殊不知再隐蔽的动作也难掩杀机,而宠渡身为半个“狼崽子”,造就出狼一般敏锐的直觉,对这样的杀机有着天然的洞察。 于是在李二拔剑的刹那,宠渡不自觉挪步后移。虽然仅退了一只脚的距离,宠渡却有绝对的信心,纵然剑落也不过从自己鼻尖前划过,连鼻头上毫毛都碰不到。 但这一剑,却自始至终不曾落下来。 李二根本没来得及抬手。 剑未离鞘,便被严丝合缝推了回去。 ——嘎! 长剑出鞘的余音犹在,却被归鞘的声音掩盖。 那剑顿似卡在鞘中,再拔不动。 李二诧异莫名,低头看去,见一只枯掌抵住了自己的手腕。与此同时,一股“灵息”从身侧的老者身上散出,排山倒海一般压落头顶。 厚重“灵压”之下,仿佛蝼蚁仰望高山,李二只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噌噌退步,心中惊骇莫名,“归元境?!” “还敢还手?!” “凉城地界,岂容你两个外来户撒野?” “反了不成?” “围上去,莫让人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金乌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呼啸着提剑将老少二人围在垓心。倒是申阔据李二的反应看出点名堂,抢步上前喝阻众人,沉声言道:“此乃凉城。有净妖宗坐镇,你两个休要造次。” “诸位不要慌。”老者呵呵一笑,“只因着急赶路,又甩脱数拨妖兽,免不得沾了一身风尘,弄得如今这般狼狈,这也难怪众位道友误会。” 申阔暗里使个眼色,李二见状罢手,嘴上却不服软,肿着半边腮帮含混言道:“凉城凶险,你两个睡觉可别闭眼,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多谢道友提点。”老者笑眯眯的,依旧塞个布袋给申阔,“守城辛劳,这点钱供各位买些酒水润润嗓子,道友就放我二人进城吧。如何?” “老先生言得是。”申阔将布袋掂了掂,皮笑肉不笑,挥袖放行。 金乌弟子见状,赶忙围将上来,纷纷言道:“师兄,那小子出言不逊还打人,为何放走?”申阔斜望身侧,“你说。”李二嗫嚅应道:“那老叫花归元了……”只此一句,顿叫一干人勃然色变哑口难言。 须知归元与炼气仅一境之差,却可谓天壤之别。一帮炼气喽啰去挑衅归元高手,若耍些阴招,兴许能活下来或者死得不那么难看;但要明刀明枪地干,往往死得连渣都不剩。 然而,修为差距不过其一。 最让申阔迟疑的,是宠渡给人的感觉。 从宠渡的身上,尤其从那对眸子里,申阔读出一种敢豁出去的狠劲儿。这狠劲儿里透着危险,恍似被一只准备随时暴走的饿狼盯着,申阔如芒在背。 “可别落在老子手里。不过,要整他二人,还得拉几个垫背的探路。”申阔心中很不爽快,腹诽一阵后对另几人言道:“人不可貌相。据灵压来看,这死老头儿竟是个高手,只怕离玄丹境就差临门一脚了,先前有意压低气息,倒叫人看走了眼。” “老匹夫归元不假,但小叫花撑死炼气中境。” “对!要我说,咱们就该一起上,料他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 “屁话。”申阔恼道,“平日里就叫你们多动脑子,都他妈当成耳旁风了?打不打得过先且不论,这还是城外,他俩要真扛不住大可直接跑了,你留得住人家?到时候上哪儿追去?” “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么不下手,要整就一次整到位,免叫他们生出警觉有所提防。” “再者,”申阔点点头,“叫净妖宗的人知道了问起来,咱们也不好交代。” “打也不是放也不是,该当如何?” “多少人都看着,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要是传出去,金乌派的脸都丢光了。司徒长老怪罪下来,怕是又要拿咱们试药。” “试药”俩字贯耳,众将无不哆嗦。 “咱金乌派在凉城多少有点地盘儿,既然放进城,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申阔冷哼一声,“归元境又如何,到时候请长老出面,还怕搞不死两个叫花子?” “还是师兄想得周全。” “少他娘的拍马屁。” “不过可得快些,最好赶在招役大典之前,不然被净妖宗收为杂役,咱们可不好下手了。” 李二接过话头,“但城中这么多人,单找他俩岂非大海捞针?”申阔咬牙喝骂:“你个草包,知道不好找还不上去跟着,看看他两个在哪儿落脚?” 诚如李二所言,凉城方圆三二百里装着近百万人,有修行者,更多的是无法修行的凡夫俗子,要在这当中捞一两个人,属实不易。 常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道凡混居,自有一番别样热闹。师徒两人沿街而行,风土人情与以前见过的大不相同,倒也觉得新鲜。 “方才之事,可有所得?” “拳头即道理。” “什么‘拳头’?” “大棒配萝卜。” “说人话。” “软硬兼施。” “既然都知道,还跟那等人怄气?” “是晓得呀,但羞辱你,我凭什么忍他?”宠渡瞪大双眼,“一帮贪得无厌的家伙,简直浪费铜板,不值。” “仅此而已?” “您老当真不知?”宠渡笑着反问一句,纤长的手指不自觉滑过衣襟,隔着粗砺的麻布,指尖上传来的熟悉触感勾勒出一块圆状硬物。 单薄的布衣下,有一面圆盘。 早在被师父抱出狼群时,这圆盘便已挂在自己脖子上,除去当中两个小孔,其余部分都被一层积垢盖住,令人难窥真容,更从未散出灵息波动;唯一点稍显特别。 有绳无结。 ——那绳子是如何穿过小孔的? 仅凭此点,对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挂件,宠渡便时常怀疑自己的判断,总觉得这圆盘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应该有更多秘密可挖才对。 比如…… 从何而来? 是爹娘留下的么? 如果是,意义何在? 有没有关于二老的线索? 浪迹天涯这些年,师徒二人对圆盘没少琢磨,想尽办法却不得要领。此番来凉城,招役大典与酒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在其他方面。 十六年如一日,两人一路向西。 老头子曾说,这是那本无字书所示的方向——一如当年,老头子之所以出现在荒原上,进而将宠渡抱离狼群,其实并非巧合,也是遵照无字书指示的结果。 宠渡本以为是戏言,却因一件事动摇了这个想法:越往西行越是心中悸动,似乎……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到底是什么呢? 会与圆盘有关么? 而据以往积累起来的经验,要探究这当中的可能,在风平浪静里明察暗访是远远不够的,波涛汹涌中蕴藏的契机更多。所以每到一地,师徒俩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搅和,目的就在于“浑水摸鱼”。 这一路走走停停,这股莫名玄感愈发强烈,尤其在抵近凉城后,已远非“等待”那么简单;确切点说,更似蜕变为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在召唤自己? 在净妖宗还是其他某个地方? 故而与金乌弟子斗气并不全是愤愤不平,更有借此搅弄风云的打算,只望能在满城风雨中查到蛛丝马迹。 这一切,是师徒俩早就商量过的。 “悟性绝佳,人也机灵,就是喜怒形于色,压不住好恶。”老者面色如常,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得再找机会磨磨这狼崽子的心性。” 第四章 封神与盘古 “不过,”宠渡话锋一转,“明明是他们狗眼看人低在先,你倒好,不争口气不说,还送出去一袋儿,真当钱是捡来的么?徒儿我存几个钱很辛苦的。” “晓得你不容易,”老者“哦哟”一声,“这不每次葫芦空了,都是让你去偷酒嘛,还不是想为你省几个酒钱?” 师父这个人,该怎么去形容才最贴切? 大概只能用“老”这个字了。 老顽童。 老酒鬼。 老骗子。 老馋猫。 老狐狸。 老不正经。 …… 其他的不提,单说吃喝这一项已是世间少有。按老头子的话讲,“酒这个东西好比女人,到底是偷来的最香。” 为取一口好酒,宠渡进过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富甲豪绅的府邸,连俗世皇城都闯过好几回了。 没办法。 宫廷珍馐,路边小食。 琼浆玉液,瓢饮豆羹。 不论贵贱,但凡人间美味皆系老者所好。 “您老还有脸说?”宠渡故作忿恨,“拿回来的酒,哪回不被你喝个精光,让我舔坛子?” “小儿家家的,喝什么酒?” “还不是被你带的?” “天大的冤枉。咱爷儿俩刚遇见那会儿,你就开始抢流云葫芦了。” “口说无凭,谁知真假?” “再说也全非坏事嘛。”老者撇了撇嘴,“三天不练手生。那皇城高好几丈,你翻进翻出正可练练轻功,也是得了好处的呀。” “懒得跟你扯,老没正经。” “怎么跟为师说话呢?” “我说错了?” “小没正经。”老者吹胡子瞪眼儿,“话说回来,破财免灾。若有机会,今日给出去的你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就行了?” “就怕人家未必领情啊。” 师父微微一笑,“哦?” 宠渡闻言不语,只朝身后努了努嘴。 正路经一个小食摊子,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各买了一碗辣粉,眼角余光中,见李二鬼鬼祟祟缀在后面。师徒俩不动声色,边走边看边吃边聊,不露丝毫异样。 一种默契。 一种共历生死磨合出来的心照不宣。 “还以为你没发现,亏得为师瞎操心。” “咱们一入城就被跟了。”宠渡道,“我看了半天,就这一个。如何,往红了办还是往白了办?” 红者生。 白者死。 “毕竟人家的地盘儿,咱们初来乍到,宜解不宜结。”老者咂了咂嘴,“不过他几个身上的酒味儿那叫一个醇啊,定有好酒。若真能跟上来,不妨讨两口酒尝尝。” 宠渡明了:红办。 却在此时,后方突起纷乱。 “让开、让开。” “快赶不上最后一回了。” “前面的别挡道。” 原是一伙人持械赶路,那打头的壮汉肩扛一口金丝大环刀,也不知遇上什么事,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一路横冲直撞弄得“鸡飞狗跳”。 趁此骚乱之际,师徒二人彼此打个眼色,闪身入了街边一条巷子,提气纵身跃落墙头,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待李二好不容易挤出人堆着急忙慌跑过去,但见街边空空如也一条僻巷,哪里还有人? “小崽子当真好躲,可别让二爷晓得你的去处。”李二十分无奈,跺脚暗骂了一句,悻悻而回。 而师徒俩这边几个起落,从窗户先后跳进酒楼二层。店伙计不防蹿出俩人来,把手上食盘眼见着抖翻落地,却又眼疾手快捞了起来。 宠渡双眼微缩,暗叹:“这凉城倒真是卧虎藏龙。”却听老者呵呵赞道:“小二哥好身手。” “两位客官过奖了。”那伙计摆手言道:“咱也就三脚猫功夫,捞盘子还行,打架可难说了。” “怎地,凉城里老打架么?” “唉,可不是么?”店小二直叹,“老先生是不晓得,凉城那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啊。” “诚不欺我。”宠渡闻言暗笑,想起先前那拨凶神恶煞的人,心说就这样的秩序,城里能太平那才怪了。 “咱就一端盘子的,”店小二接着道,“只是见得多些,不过能依葫芦画瓢耍几招,没让您二位见笑才是。” “小哥切莫自轻。”老者道,“适才让小哥受惊,实在是我二人的过错,对不住。”店小二急急一回礼,道:“老先生言重,小的早习惯了。” “怎讲?” “再有十几日,便是净妖宗三年一度的‘招役大典’……”店小二刚开了个头,却被楼下突起的喧嚷打断。 “最后一回了、最后一回了。” “那小子赶紧滚开。” “本就没赶上,再耽误了时候,大爷宰了你。” 怎么又是“最后一回”? 话音听着耳熟,宠渡循声细看,正见一群人沿着木梯蹿上来,那当首之人不正是先前街上的那名壮汉么?前后这才多久,其金丝大环刀上便沾了血,显见刚被壮汉用来砍了人,还没来得及擦。 宠渡一边感慨着凉城凶险,一边叹那壮汉的火爆脾气,却见这伙人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地过去了。 “……回回这个时候,都有四面八方来的客人。最近不走正门的人多了,可不差您二位。”店小二回过神来解释道,“想必两位也是来参加大典的咯?” “小哥好眼力。初登贵宝地,还请多指教。” “好说好说。” “先前这拨人说什么‘最后一回’,”宠渡道,“又从何论起?” “这是赶着去听书哩。”店小二笑道,“几个月前,不知何处来了一位姓常的老先生,说是为了几口饱饭,要在此开坛说书。” “照此看来,”师父也来了兴致,“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咯。” “您二位还真别说,这常老爷子说书那是真有一手。”小二面泛荣光,“自打他开讲,许多人慕名而来。所以咱这店虽不是东门入城的第一家,位置不算好,但生意却是全城最好的。” “他说讲何事?” “如今只讲了一本,挺长一个故事,”店伙计想了想,“叫做《封神演义》,很是有趣。今日正是最后一回了,故而许多人过来听。” 闻听“封神”二字,师徒俩眼神一凛。 老头子素有搜罗古物的癖好,所收藏的东西当中,有一本前人札记,说的正是这上古封神一事。 师徒二人闲来翻翻权当解闷儿,颇以为趣,只可惜年岁久远,仅得一卷残本,所录封神之事多有不全,而今听闻有人说讲此事,自当不会错过机会,也想听上一听。 “在何处布讲,”老者道,“劳烦小哥速领我二人前去。” “好嘞,二位这边请。”店小二生怕人走了,躬身引路带至中庭,无奈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开讲至此早没了好位子,只能将师徒俩安排在临窗角落里落座。 “宝剑赠英雄、美酒配故事,”店小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言道,“二位莫如点几样小菜,来一壶老酒,边吃边喝边听,岂不美哉?” “果然会做生意。”宠渡暗赞,当即按老头子的口味点了几样,道:“请把贵店最好的酒来一壶。” “今日客多,热菜兴许得多等些时候,小的先把酒与冷食儿端上来。”店伙计欠身笑道,“二位以为如何?” “无妨。” “得嘞……” 店小二高唱着菜名去了,师徒俩趁着等酒菜的空当竖耳细听,虽隔着重重人墙,好在那说书先生嗓音洪亮极具穿透力,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想是最后一回的缘故,其所述故事,除去几个人物,与师父那卷手札上的内容并无太多重合的地方,不失为对残卷手札的一次补漏。 二人老神在在地听着,很快便进入了那故事所绘的情境之中,仿佛置身上古封神大战,听有妙处,也随其他食客共同喝彩;等到热菜上桌,便听得啪的一声响。 那说书先生拍了一下惊堂木。 “……却说子牙封过神后走下来封神台,率文武百官回了西岐。后武王封列国诸侯,开大周八百年江山。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封神演义至是终。” 说书先生再拍惊堂木,一声脆响将所有人的思绪从那波云诡谲、光怪陆离的封神世界里拉了回来。 片刻后,台下掌声雷动。 “好!故事好,讲得更好。” “说得我都想去会会那些神仙人物了。” “谁不是呢?可惜上古奇闻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甚至连是真是假都说不清楚。” “也是……其他的不提,单说这‘周家八百年’,我便闻所未闻;你们呢,可曾听过有此王朝?” “我看未必。既是上古秘事,或载于古卷之中,被这老爷子偶然得之,故而这般演绎,也未可知呀。” “但常先生从上到下俱是寻常,不似我道门中人,何来此等机缘奇遇?” “那又如何?就算是常老爷子杜撰的,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故事,我等又何必管它真假?” “对对对,这故事实在太下酒了。” 台下食客热情高涨,却听有人高声呼喝道:“哎,不对。”众人急忙喝问道:“老先生讲得这么好,哪儿没对?你可别瞎说。” “谁瞎说了?还有好些人作何结局,可没交代啊。”那人也觉得委屈,“托塔天王李靖,李家的三个儿子……” 众人一听,也反应过来。 “他说得对。” “那什么韦护、雷震子,是何结局?” “杨戬。”一女子岔道,“老娘就爱杨戬。” “还有哪吒,我要听哪吒。” …… 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报了一通人名儿,最后齐刷刷看向木台,眼中俱是期待,争相言道:“请常老爷子快说说。” “嘿嘿,”那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地捻了捻胡须,“李靖、金吒、木吒、哪吒、杨戬、韦护、雷震子,此七人俱是肉身成圣。” 一语言罢,引得台下连连称叹。 “啧啧,肉身成圣。” “光听着都觉得厉害。” “常老爷子若还有故事,”又有人起身叫道,“请再讲一个。” “对啊对啊,我这刚换的酒还剩半壶哩。” 食客们附和着,更显兴味盎然。 有道是盛情难却,那说书先生不好扫了众人的雅兴,朝上下左右拱手道:“承蒙各位看官抬爱。不过老儿口中所叙只是故事,诸位图个乐自无不可,切莫当了真才是。” “便遵先生之言。” “对对对。” 众人应承着,便见说书先生呵呵笑道:“今次的故事嘛,还得从这开天辟地说起……” 而师徒二人这边,老者小意“嘘”了一声,“葫芦里可还有酒?”宠渡本不解,却见师父朝木台努了努嘴,旋即明了。 “既有好故事,怎可无酒?”宠渡忙取葫芦在手,听其声辨准方位,撩手就扔,“常老爷子接好。” “祖师爷遗训犹在,老儿不便多饮,小友莫怪。”那说书先生接在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二楼,一双眼眸古井无波,眼神却似能穿透人墙,只小抿一口算是领情,随即将葫芦稳稳掷了过来。 抛得稳,抛得准。 同样的听声辨位。 仅凭此点,足见这老先生或非等闲。若非其身上并无半点灵息的波动,众人还以为他是什么不世出的玄门老怪;但反过来看,连店中小二都会几手拳脚,一个走江湖的老人家又怎会没两手功夫防身呢? 因此,虽然感到惊讶,却无人多想,任由那老先生捋袖擦了擦嘴角,再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高声讲道:“却道天地之初浑沌如鸡子,那可是清浊相杂、阴阳未分哪,后有大神盘古生于其间。 “好个暗无天日,大神端的恼怒,‘哇呀呀呀,真个气煞我也。’便手持巨斧一划拉。 “——啵儿! “响一声,这就算开了天辟了地了……” 起于盘古开天,却落脚在别处,那老先生一口破锣嗓子,于说书这行当本不讨巧,却避实就虚自成风骨,倒是别有意趣娓娓动听。 每逢妙处,食客争相叫好。 但宠渡的心思,却全在盘古那儿了。 “老头子,你说可真有盘古其人?” “传说而已,谁知真假?” “既是古来有之,总该有个源头。” “那或许是真的咯。” “也不知盘古到底长啥模样,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龙首人身?” “有机会你去问问呗。” “盘古不走娘胎,却从‘鸡蛋’里出来。按今人标准来看,当算非人。” “那便如何?” “那就不该叫‘大神’,叫‘蛋神’或更为妥帖。你觉得哩?” “就你小子鬼心思多。”老者扔过去半截花生壳,“前人大能,岂容这般戏言?” “也对。”宠渡深以为然的样子,“若非那一斧头,说不定天下人都还在那‘蛋’里待着。男人是蛋黄,女人是蛋清。” “男人为何不能作‘蛋清’?” “一来女人如水,适合做‘蛋清’;这二来嘛,男人不总喜欢被女人围着么?”宠渡煞有介事,“所以这男人,便只能作蛋黄被蛋清围着咯。” “当男人有温柔乡,你不得谢谢盘古老爷?” “能见到他老人家再说吧。” 就这般瞎聊着,酒菜已上齐。老者不吃饭菜,先把那壶中酒喝一杯,挑眉呼道:“好酒。”只此一口,便将酿酒的原料与工艺说了个七七八八。 小二如见神人,竖指赞道:“老先生原是酒道行家,说得一点没错。”师父顺着话头问道:“这城中可还有其他好酒?” “道门之外,各家酒楼自有特色。可不是吹,本店的‘醉花阴’,就是二位喝的这壶,算是凉城顶尖儿的。” “道门之中又如何?” “老先生算是问到点子上。若论道门中的好酒,却不在净妖宗这等豪门巨擘手中,反要往那些个二流宗门去寻。” 听店伙计将“二流”两个字说得很小声,老者笑问:“这等宗门,城中有多少?” “灵隐门,七巧阁,小剑宗,横刀坊……尽可去得。”店伙计顿了顿,“差点忘了,还有一个。” “哪个?” “金乌派。” 第五章 准你上手段 金乌派?! 师徒二人双眼冒光对望一眼,便听小二接着言道:“就说这金乌派的灵酒吧,据传不单味儿美,还可增强灵力哩。” “小哥可曾尝过?” “老先生说笑了,”店伙计讪讪笑道,“那酿酒的法子秘不外传,小的这等身份,自是无此口福了。” “这金乌派要遭殃,我少不得再做回梁上君子。”任老者与小二在那边闲扯,宠渡这里却打起了小九九,转念一想旋即释然,“今日送出去的钱权当酒资,就算不为老头子,小爷也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又聊片刻,恰逢掌柜唤人,老者借机遣了小二,伸长脖子朝窗外望了望,意味深长地叹道:“唉。你说后面那人怎就不长进,这都能把咱爷儿俩跟丢?” “就您脚底抹油的劲儿,凉城里几个人追得上?”宠渡抽了抽嘴角,显然听出了老者的言外之意,接口应道:“您老也甭绕弯子。我去。” “怪哉!平日里推三阻四,说什么‘有违道义’,怎的这回如此爽快?”老者面色惊讶,其实知子莫若父,早摸透宠渡的心思,不曾说破罢了。 “哪回我推得掉?” “嘿嘿,大不了让你多喝两口。”老者见宠渡点头不言、只一个劲儿夹菜扒饭,一边抄起筷子夺食儿一边嘟囔,“你个小狼崽子,也不留点儿。” “您老有酒不就行了?” “想饿死为师啊?” “顶多饿趴下,想饿死哪儿那么容易?” “嘴怎就那么贫?” “从小就跟着您,也不晓得随谁。” “臭小子还有理了是不?” “再唠叨我把鸡屁股扔喽。” “敢?!——” …… 插科打诨间一顿风卷残云,将桌上饭菜吃得精光。老者打个酒嗝,拍了拍微鼓的肚皮,道:“这回的酒可不好取。” 宠渡手托下巴支着脑袋,右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耷拉着眼皮应道:“还不是您老一句话的事儿。”老者似早有决计,“方外之地毕竟不比俗世宫廷,这回嘛……” 宠渡闻言,双眸乍亮,一脸期待,便听老者笑道:“准你上手段。”宠渡搓了搓手,“白纸黑字是不是稳当些?” “啥意思,为师的话不作数?” “不好说,不好说。” “一边儿去。”老者没好气道,“到底怎么弄,想好没?” “还能如何,”宠渡头枕双手往椅背一靠,“当然老规矩。” 老规矩,先踩点。 城外不远就是“万妖山”。既是傍山而建,自非一马平川,凉城里也不乏峰峦叠嶂,地势大体上更似一块洼地。 城北群峰,净妖宗一家独占。 城南山头,被小门小派瓜分。 如此界限分明,各门各派的位置并非什么秘密,所以要找金乌山谷其实并不难。 宠渡打听了三五日搜罗各方消息,顺道买来地图将凉城地形及街巷分布暗熟于心,这才抵近金乌山谷数番观察,对怎么进谷、如何出谷已然心中有数,光是备选路线就计划了两条。 说起来,两坛酒水其实不算什么,但好歹是丢了东西。金乌派即便只是二流势力,也定不干休,按说必要闹一阵子。 但赶巧的是,净妖宗招役大典将至,盗酒之后躲上几天,捱到开典之日再出来,谁还有工夫在意此等小事? 宠渡就是这么盘算的。 合适的时机。 藏有美酒的山谷。 老少两个酒鬼。 而且连日打探出来的情报也显示,金乌派在凉城的名声并不好,要是出点幺蛾子,不单是人所乐见的,更有“为民除害”一般的功德。 所以这酒,活该被偷。 宠渡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时间,定在子时。 会出现怎样的意外,如何应付? 夜黑如墨,宠渡倚窗沉思半晌无言,手指不自觉地在那圆盘上摩挲着,一如既往地预想着今夜盗酒可能的突发状况及各种可行的对策。 ——咚咚咚。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响起葫芦敲打桌面的声音,便听老者言道:“时候到了。”宠渡回过神来,“我又不是去刑场,您老就不能换个说法?” “此去当心。”老者嘿嘿一笑,“明儿一早,我出城打几只新鲜野味下酒,可别让我等久了哟。” “山里那么多妖兽,何必冒风险?”宠渡闻言心紧,没来由一股不祥之感,“去早市买就好了呀。” “小贩你也是做过的,会不晓得其中的道道?把隔夜的拿来卖,哪里还新鲜?就算现杀现剐的活物也是圈养出来的,少几分嚼劲儿,不美不美。” “那也犯不着去万妖山哪。城里不有山头儿么?” “山头都被各家宗门占了去,打个野味还得提防巡山弟子,一点不自在,有何意趣?”老者不耐地挥挥手,“去去去。咱爷儿俩各忙各的。我在万妖山外围,又不往里面走,能出啥岔子?” 那股莫名的心悸一闪即逝,宠渡想一想:“以老头子的手段,若非遇见丹境强者,跑路自是无虞。”奈何师父就这性子,便也不好再劝,沿着嘴唇贴了一圈假胡须,回头言道:“你看着办。非要出城,记得留暗号。” “以这狼崽子的性子,要是撞上当日守城那帮人,那可就热闹了……唉,到底放心不下。”老者把酒喝两口,提气一纵,后脚跟出了客栈。 夜色噬人,片刻间已不见人影。 大抵梁上君子,自有一番飞檐走壁的本事;而修行者受天地元气滋养,不单体力与速度远逾常人,恢复得也更快。故此尽管一路奔袭,宠渡却未显丝毫疲态。 待至三更天,金乌山谷已近在脚下。 那谷内烟雾袅袅,影影绰绰,在灯火映衬下,只见飞檐斗拱攒成的亭台楼榭沿山分布错落有致,恍似从黑暗中升起一片海市蜃楼,别有一番恢弘景致。 “不过二流宗门,却比个皇城还气派。”宠渡此前踩点只作远观、又在白日,万没料到而今近看时竟有如此辉煌夜景,不禁咋舌暗叹,心说净妖宗作为凉城头等豪门又该何等壮观?不由回望城北群峰,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此次大典,定要成为净妖宗杂役。 这般想着,眼角余光里清光乍闪,宠渡定睛细看,正见下方一圈细微波动从山谷正中开始、沿着地形走势向四周飞速扩散,最终湮灭于无形,明显是阵法波动的痕迹。 “警惕到这份儿上?幸好选在今夜,再搁几日恐难不止百倍。”宠渡暗自庆幸,“都说他门下也分内廷外院,不知灵酒存于何处,得找人问问才好。” 既然老头子都准许上手段了,那还不手到擒来?遥想以前潜入皇宫的那些日子,若也能如此动用玄门伎俩,别说取几口酒,就算宫里的娘娘,小爷都能神不知地带出来再鬼不觉地送回去。 区区感应阵法,看不起谁呢? 宠渡抖腕翻手,指夹一符。 符即“符箓”,为使之暂时不惧水泡常以兽皮为材质,取其五寸来长、两寸来宽削成比纸略厚的薄片——故此符箓也常被称为“符纸”;接着用特制灵液使其硬化,再将五行及其衍生符文刻上术法,最后灌注灵力,即得一符。 由此易见,刻符不过是将法术先储存起来,其根源仍在道法本身,故而选用与所刻道法属性相配或相近的兽皮来制符往往效果最佳。至用符之时,修行者以自身灵力催发,按所篆符文引动天地元气,将刻好的术式以“符意”的形式释放出来。 因为事先刻好,所以快捷便利,又比法术节省灵力,故而成为道门中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在不论藏匿、追逃、布阵、锻宝还是斗法抑或其他方面皆有妙用。 具体到个人,至少在两件事上的造诣,宠渡自问远逾常人。 其一,拳脚。 其二,符纸。 这两样都是被那老不正经的师父连哄带骗,打小就开始学,十几年浸淫下来,自然有非同一般的功底,宠渡不单对世上已知的各类符纸如数家珍,连平日里与老头子消耗的符纸大都是自己刻的。 即如眼下被夹在指缝里的“敛息符”,色如晨霜质如薄竹,隐隐生光灵动非常,符面隐现“敕令”二字,辅以各种符纹,在正中勾勒出一把锁的模样。 宠渡将符纸拍在脑门儿,将灵力过入符中,便见空气中荡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一层无形的元气薄膜将人裹住,锁住气息确保不泄。 那符纸失了灵性,渐渐转暗,眼见着变成寻常一张软皮飘落在地。所幸符意完全化开,此刻就算身在感应范围内,但只要不超半炷香,便很难触发阵法。 不过符意有时限,宠渡不敢耽搁,躲过外间值夜的巡守弟子,抵近墙根提气一纵翻落墙头,跟一只偷小鱼干儿的馋猫似的,无声无息。 第六章 渡爷爷到此一游 屋顶檐角的阴影里,视野极为开阔,周围风吹草动尽入眼底。眼见着前后三拨弟子巡查而过,却无落单之人可抓来盘问,宠渡未免焦急。 “这样等下去,几时能探出灵酒下落?”宠渡正自盘算,忽觉夜风中“暗香”浮动,顿时一个激灵,“怎忘了这地方?” 宠渡循“香”潜行,还没到茅房,就听从对面回廊上传来阵阵笑骂。 “好臭。铁定又是李二。” “都吃了什么?老这么重的味儿。” “还说个屁,快走、快走。” 李二?! 入城至今不过几天,当然记忆犹新,不正是当日城门拦路的那名莽汉么?宠渡哑然暗笑,“这茅房上得有水准,不单指路,还熏走了值夜的。敢情这厮今夜还是小爷的功臣?” 话虽如此,却不见半分手软。瞅准李二浑身惬意出了茅房,宠渡抖手将“定身符”甩向李二熊背。出乎意料的却是,近乎同时斜刺里另射出一符,同样落在李二身上。 黄雀在后?! 既露了行踪,再想抽身已然迟了,宠渡翻掌夹符,另将匕首横握在前,并不急着往李二那边靠,反而背抵石柱准备随时应变,脑海中一个念头直打转。 来者是敌是友? 只可怜李二刚出茅房,刚拴好裤子把一个懒腰伸了一半却突遭二符,身形猛然顿滞,大惊之余立如石头般动弹不得,就算被人一巴掌拍在脸上,脑袋都不会甩一下。 宠渡的惊骇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前后脚的工夫,一大坨黑影坠下地来。 好胖的黑影。 好重的黑影。 恍惚间地面也似抖了三抖,若非见是个人形,宠渡还以为来的是头老熊精。而对面同样惊哼一声,显见也不曾料到另外有人。因吃不准彼此身份两边一时不敢妄动,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僵着,各自暗叹:“什么来路,我竟无察觉?!” 偷眼观瞧,但见其蒙头盖脸只露眉眼在外,一对招子里贼光烁烁可鉴日月,宠渡心中安定下来:就这贼样,绝非金乌弟子了。 ——唔,同道中人。 对面似也有了同样判断,嘿嘿轻笑两声,压着嗓子拱手言道:“幸会,幸会。”一副猥琐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宠渡点头应过,回手将匕首紧贴李二脖颈,低喝道:“叫一个试试?” “看你叫得快,”胖子接过话头,“还是胖爷手快。” “哪里来的肥羊,真他妈有钱。”李二同时身中两张定身符,自忖平生未曾受过这等“优待”,不自觉就想将双手举过头顶,奈何石化一般动不得,当下意乱如麻。 “想红办,”宠渡道,“还是白办?” “红办如何,白办又如何?” “这个简单。红办我问你答,大家红红火火不伤和气。至于白办嘛……”宠渡手上略微用力划破一丝皮肉,“你懂的。” “这厮不似说笑。”有感身后泛起的杀意,李二刚出茅房又觉得尿急,自不想就这么恍恍惚惚地没了,一时不敢动半点歪脑筋,急急应道:“红办红办,当然红办。” “柴房和酒窖在哪儿?” “道友声音听着耳熟,可是在哪儿见过,别有什么误会?”李二答非所问,被一记脑瓜崩敲在脑门儿,只听侧边那胖子道:“叽里呱啦说些什么?把舌头给胖爷捋直喽。” “死肥猪以为老子不想?”李二心头那个憋屈,“被两张定身符伺候着,二爷脖子上的肉比你腚眼儿还紧,你他妈怎不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正自腹诽,便听宠渡低喝:“谁跟你熟?再啰嗦,别怪小爷翻脸。”李二含混言道:“爷爷留手、留手。” 李二不敢虚言造次,把那能说的都说了。至于不能说的,宠渡也没心思多问,比划着言道:“乖孙儿若有欺瞒,小爷定来取你狗命。” 不待告饶,宠渡一记手刀将人劈晕在地;意外的是,胖子并未拦阻以便另做盘问。忆及店小二曾言,金乌派的酒有增长灵力之效,显见这胖子多半也是奔着酒窖来的了。 “你问柴房作甚?” “小爷自有考虑。” “哎哟,别这么冷淡嘛。”胖子嘻嘻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你我同为君子,何不联手做他一场?日后传出去,也算一段梁上佳话不是?” “多个人多分险,且萍水相逢不知他底细,说不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自要防着被他拿去做挡箭牌。”宠渡忖了片刻应道:“李二不说了么,酒窖有好几个,你我各拿各的。” “那有缘再会咯。”胖子甩下一句,扯身远去。 见那副鬼祟模样,宠渡回想起胖子先前眼中闪过的精光,心说联手之事恐怕也非其真实意图,胖子其实比谁都更希望各拿各的;之所以提议联手,不过是为了探探口风,以便决定对待自己这边的态度。 “死胖子别被发现才好,不然铁定连累我。”宠渡暗骂着,三下五除二将李二的衣袍剥来穿在自己身上,再把身份玉牌挂腰间,俨然金乌弟子。 去柴房放了几张符纸。 借“隐形符”潜入酒窖。 从小跟着师父,日夜熏陶,宠渡也算酒鬼一个,见那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双眼贼光直冒,找到灵酒闻一闻喝一喝,满脸陶醉。 要说这金乌派的灵酒,的确不负在凉城中的盛名,烈醇香醺四品皆全,比当日醉花阴更美,就算不能增加灵力,宠渡也觉得这一趟值了,“老头子这回可有口福。”便挑了几坛,贴上“方寸符”扔进绑在腿上的那口布袋中。 与俗世日用的袋子比起来,“储物袋”外形相同,却没有口子,内中以阵法自成天地,往往分割成若干小空间,分装不同的东西。 不论装多少,储物袋也轻如鸿毛,非常实用,堪称修行必备,故而虽然贵,但修行者攒钱买的第一件家当,十之七八都是它;不过只能存放有灵之物,像酒坛这类死物,必以方寸符赋予灵性,配合袋中的储物阵法,才能放大缩小存取自如。 跟世间大多数修行者一样,宠渡那口储物袋不过用来充充场面,当中为杂物准备的空间十分有限,本就存有其他东西,再扔三个大坛子进去,便装不下了。 “早晓得这样,就该把老头子的流云葫芦带来了。”宠渡转念一想,貌似入城当日给申阔的钱也仅够买这几坛,倒无必要多拿;不过不过一码归一码,其他的事则另当别论了。 “一窝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收了钱还跟来,没安什么好心。打小爷的主意还罢了,竟把老头子算在内?不叫你们吃些苦头,不晓得锅是铁打的。” 宠渡想了想,取匕首刷刷几笔,在酒窖石柱上挥就一列草书。 ——“渡爷爷到此一游。” 丢了东西,算是值守不力,巡夜的弟子肯定会受罚。不知那位身形四方的申师兄今夜是否当差,反正李二是跑不掉的了。 但几坛酒而已,没了可以再酿,要罚也顶多骂几句,不痛不痒的实在不解恨。宠渡甩甩脑袋,“不妥不妥,还是谦虚。既然要搅和,何妨再嚣张些?” 过失越大,罪罚越重。 得把这事儿……往大了搞。 第七章 要发悬赏? 宠渡将头一歪,在右边另添几笔。 “炼气境渡爷爷到此一游”。 明明两列草书,却长短一致,足可见“炼气境”三个字刻得有多大,昭示出一种明显的蔑视与嘲讽:堂堂金乌派,任由一个炼气境的小喽啰随意进出,有何脸面自立于凉城? 这种事瞒不住。 宗派里那么多人,总有几张漏风的嘴。 小道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遭窃事小,面子事大。 只要事情传了出去,值夜弟子少不了一顿重罚。而金乌派更不会忍气吞声,与其藏着掖着让人笑话,不如大张旗鼓地追查,哪怕做做样子,也可借此生出震慑。 几坛酒而已,大概也就做做样子吧? 宠渡当然想过后果,只是怎么也没料到会像后来那样惨烈。 当下收拾妥当,宠渡屁颠颠潜出酒窖,走没多久,猛听几声巨大锣响;紧接着,传来高声齐呼。 “抓贼啊!——抓贼!——” 霎时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来自不同方位的数十道流火射在夜空爆散开来,照得山谷大亮,一时间再难找到暗处用以藏身了。 “那死胖子真被发现了?”宠渡本自疑惑,却听呼喊中似夹杂着李二的声音,才知是那莽汉被人救了,电光石火间脑海里已走过数条脱身之策。 挟持弟子?——羊入虎口。 躲在谷中?——难逃搜查。 用隐形符?——时机不对。 调虎离山?——未必都上当。 …… 各有弊端,皆非长久之计。 怎么办? 正想着,便晃见一队巡夜弟子风风火火赶来,宠渡双眸乍亮,心说天不亡我,忙不迭跳转身子,面朝墙根把裤腰带解了,就听回廊上传来喝骂。 “什么时候了还尿得出来?赶紧来帮忙捉贼。” “来了、来了。” “放水也不去茅房,回头再跟你算账。” “这法子都能想出来,小爷真是人才。”宠渡提着裤子抖上两抖将戏做全,窃喜着屁颠颠混入队伍;不料高兴劲儿还没过,忽听队伍前方一声吼。 “贼人在何处?!” 原来对面也赶来一队弟子。这边领头的问:“师兄何往?”那边应道:“司徒长老急召。”宠渡听声识人,不由暗骂:“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是申阔率队而来。 两边打过照面,宠渡随队奔行。擦身而过的瞬间,申阔汗毛一奓如坐针毡,纳罕道:“这感觉……”忙不迭回身暴喝:“且慢。” 一行人不明所以,宠渡却知不妙,“怕是被这厮看出端倪。”所幸早备后手,急而不乱敛指于袖,暗里打个法诀把无形的灵力自指尖射出,经由天地间元气的疾速传导,射向柴房。 弹指的工夫,火符生出感应。 轰!!! 隆隆声中,火光冲天。 柴房炸了。 炸响突起,申阔思绪立断,伸长脖子喝问:“又怎么了?”远处有人应道:“柴房、柴房走水了。”另有人来报:“师兄还没过去呀?司徒长老都发火了。” 申阔头大如斗,没空细想,边走边骂:“板儿爷好不容易领个闲差,怎就这么多事儿?” “阔板儿申呀阔板儿申,摊上小爷算是你的报应。”宠渡闻言暗喜,心念一转又来问领头弟子,“师兄,也不知火势如何,为稳妥起见,咱们是否前去帮忙?” “废话,这还用说?”那人目中喷火,刚要带队伍前去灭火,行忽闻一道传音响彻山谷。 “贼人扮作本派弟子,尔等务必警醒。凡面生者、言行鬼祟者,抓后再审。新入门弟子,速至风波殿……以上有违者,作贼人同党论处。” “是司徒长老?!” “长老都动了,也不知对方来有多少人马。” “会是敌袭么?” “不会。贼人而已,并非刺客。” “这么大阵仗,到底丢什么了?” “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 议论声中,但见山谷上空一束璀璨灵光轰然炸开,由点到面极速延展,浑似一口瓮倒扣下来,不多久便可将整个山谷罩在当中。 庇谷大阵。 再不走就真成瓮中之鳖了,宠渡强自镇定,躬身拱手禀道:“师兄,我去风波殿了。”对面疑道:“你新来的?” “正是。” “何处听用?” “在申阔师兄名下。现随李二师兄。” “那贼人来自谷外,此子既知申师兄与李二之名,当无嫌疑。”领头弟子忖了片刻,道:“速去速回,或去别处帮衬。”言罢率众去了。 宠渡折身疾走,心知迟早露馅儿,便趁众弟子赶着救火无暇他顾,觅一无人角落催开隐形符且走且避,终于赶在护山大阵完全罩下的前一刻险险跃出外院,遁入山中。 神鬼不觉,却有人知。 “难怪要问柴房在哪儿,原来是防着此出。”一个胖乎乎的人影窝在林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哪儿来的混小子,心思比胖爷还要深。招役大典上,别被安排跟他对阵才好。”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对这个众所周知的道理,胖子很认同,却理解得不到位,或者说体悟不够深。因为就在相隔不远的连片阴影里,还有一名自饮自乐的老者。 ——师父也在。 “凉城……有意思。”老者斜靠树干喝口老酒,望着宠渡与胖子各自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忽而眼眸里映射出几许光华,却见几道宝光自山谷内腾空而起,“丹宝?丹境强者还是动了。” 不止如此。 只因净妖宗招役大典将至,各路人马齐聚凉城,正是龙蛇混杂最易出乱子的时候,城中大小宗门无不戒备森严,彼此提防不说,对任何动静都比平日里更敏感几分。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而今金乌山谷这么大阵仗,附近宗门自然会有动作,先后派出玄丹强者出来查探,互通有无。 一时间,城南上空宝光闪烁。 “小狼崽子可真不叫人省心哪,偷个酒也能整得这么热闹。”老者叹道,“此地不宜久留,看来要打野味,还真就只能去城外山里了。” 随着老者远去,山谷内的火光也淡了。 柴房的火势虽被压下,但人心的怒火却烧得正旺,值夜弟子随申阔等人奉命齐聚酒窖,早从李二口中理清来龙去脉,又聆听司徒长老“谆谆教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炼气境的喽啰几时也能在本派撒野了?”司徒奋乃是个太监嗓,“幸好只取几坛酒,若是行刺,怕你几个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居然还让人家跑了,一群饭桶。” “你还有脸杵在这儿?中定身符就叫不出来了?要你何用?怎不就此死了算球!”司徒奋骂过李二意犹未尽,侧脸望申阔喝道:“今夜你是总领,拿话来说。” 事发后一通忙乱,申阔到此时才琢磨出某些头绪来,根据李二对那“贼人”的描述,从身形、嗓音、言行习惯等方面勾勒出一个轮廓,忽而灵机大动,脑中闪出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挥之不去。 “难怪老子先前浑身不自在,莫非真是当日那个小叫花子?”申阔打起小九九,“敢骂板儿爷是看门狗,不借此事整死你,老子跟你姓。正好手头紧,你自个儿撞在刀口上,可就怪不得板儿爷我心狠。” 申阔摸透了司徒奋的脾气。 此事只需一个结果。 至于对错,并非头等重要。 借刀杀人,正好。 “弟子倒想起两人。” “讲。” “那日我等依律查察过往……” 不意这申阔惯能搬弄是非,一条巧舌讲明始末,显自家正气凛然,将一老一少贬得一无是处;又暗递眼色,令当日守将在旁添油加醋,硬是引导司徒奋将矛头对准了师徒两个。 诋毁宗门。 扬言报复。 辱骂长老。 扣几顶帽子,泼一身脏水。尤其这最后一项,司徒奋听后须发齐颤,“据你所言全是那俩叫花子作祟,但李二却说有个胖子。这又是何故?” “必是其同伙。” “狂悖匹夫。”司徒奋切齿言道,“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关键这事儿得有个交代。外面那些看笑话的,只会看咱们抓没抓到人,可不会关心抓没抓对。” “长老高见。” “可记得长相,姓甚名谁?”司徒奋沉吟片刻,“定叫他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凉城难有立锥之地。” 言外之意,令众人心潮澎湃。 这是要……发悬赏?! 第八章 梁子结大了 申阔当日一心擦剑,其实对师徒名姓并未多加留意,但当下听李二说姓宠,另见石柱上“渡爷爷”三个字,只能连蒙带猜了,躬身应道:“老的暂无线索,小的叫宠渡。” “确定没错?” “无误。”申阔一脸笃定,“作何区处,还请长老示下。” “作何区处?”司徒奋仿佛见了什么稀奇事,“似这等猖獗贼子,自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本长老特令,许尔等明早发布悬赏。” “要死要活?” “死活不论。” 奸计得逞,申阔狂喜,面上却不露丝毫。而其余弟子则不免喜形于色,各有盘算,七嘴八舌嗡嗡嚷嚷,一时间快把酒窖闹翻过来。 “正愁买符纸还差几百钱,要是拿到赏金,那就差不多了。” “可人不会跑么?换成是我,早出城了。” “你耳朵咋长的,没听申师兄说么?那二人既是外来户,铁定是奔着净妖宗杂役来的。而今离招役大典不过十来日,岂会轻易跑路?” “言之在理。就怕被净妖宗收作杂役,咱们可就动他不得。俩奸贼绝对是算准了时候来的。” “所以要趁早啊……” “联手如何,二一添作五?” “嘿嘿。凉城又要热闹起来了。” …… “你几个虚与委蛇惯了的,只如此口说怕是不济事。”司徒奋命道,“今夜带班者,张开嘴来。” 话音一落,原本热闹的酒窖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冷如冰窟。连申阔在内,领头弟子心下一沉,却不敢违令,依言张口。司徒奋把长袖一挥,将黑色药丸分别射入五人口中,扬长而去。 “尔等暂时无虞,”司徒奋边走边说,“但若半月无果,毒发之时可要死远一些,金乌山谷可不差你几个。” 司徒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所以断不会以假药蒙人。除去申阔,其余四名领头弟子皆属无辜受累,埋怨之余,无不恨得牙痒痒,早把宠渡骂了个千儿八百遍。 “申师兄,这次可被你们害得惨。” “先别内讧,抓人要紧。” “此贼不除,我命休矣。” “死一次算是便宜了,老子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一桩梁子,就此结大了。 宠渡尚且不知。 此番能有惊无险进出山谷,其实也有运气的成分。 因为在凉城的二流宗门里,金乌派算是末流,不论单个弟子的实力还是宗门整体的防御手段,都比不上其他家。不然,当日那店小二也不会最后才想起来。 故而今夜盗酒,如果去的是其他门派,不说净妖宗这等超级豪门,单是小剑宗、横刀坊之流,宠渡想要自由进出,少不得另费一番周折,断不会这般容易。 一口气跑出金乌地界,并不确定是否有人追来,宠渡不敢贸然回东门,估摸一算,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之前催动符纸耗费不少灵力,正可调理内息。 修行,讲究根资。 根资一说涵盖甚广,悟性、心志、品性及气运等等,可谓包罗万象。但其中所必备的,有且只有一个。 “气感”。 要论气感,先说“根骨”。 人体之中,主有十二对“正经”从上到下左右对称排布,次有八脉“奇经”作沟通与调节,辅以无数细微“别脉”贯通全身。 脉脉相通,以成循环。 而经脉交汇处,便是“气窍”所在,乃脉之枢纽,其上凝聚着大小不一的气旋。正因这些气旋,才生出气感,即对日月精华和天地元气的感知力与控制力。 气感之于元气精华,便如磁石之于铁粉,有的人先天生而有之,有的人后天机缘使然,有的人终其一生苦求不得…… 所谓炼气,就是通过呼吸让天地之气流转体内,利用气旋的吸附作用,将元气从自然气息中剥离出来,进而运转周天脱除杂质,最终沉淀为灵力,借以冲击气窍、通经活络。 一旦开窍,则脉畅,则气顺,则灵显,则力张。开窍越多,能连通的经脉越多,可炼化的元气就越多,修行速度自然越快,由此不单可用的手段越发多样,便是同样的符法使出来,威力也更强。 是为修行。 宠渡就近开了一间客房,盘坐入定,手掐子午诀,不多时已然物我两忘,但见杂气蒸馏玉光裹身,正是元气入体的迹象。 说来幸运,因为有气感,宠渡得以踏入另一个世界。 说也不幸,——很不幸,因为宠渡根骨差得没边儿。 一来,似正经奇经之类的主脉,别人再差也通了一两条,且往往一通通到底;而他的,却是通半截堵一段儿,少有可用。 二来,便是散布周身的细微别脉,完全贯通的并没有多少,只迂回曲折的几条,勉强凑成一个循环。 三来,根性均衡。 所有人体内皆存五行,缺一门都不可,只因先天条件与后天经历不同,一旦化育出灵根,其属性自然各异,好比人之五指两短三长,有的根性偏水,有的属木,有的近火……更有风、雷、磁等诸般衍生根性。 但不论如何,好歹能分出个主次,由此修炼时也有个侧重,先主修那突出的,再以点及面、以强辅弱,把其他根性连带提升,断不至于像宠渡这样,金水木火土样样平均。 均衡根性虽则罕见,可谓万中无一,但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突出”;且有的也不多,便似那土里的一小朵蘑菇,只在地面上冒出个瓣儿来。 一言以蔽之,根性均衡绝非什么人人称羡的天纵之资。 老头子修了几十年,在收养宠渡之前不曾遇有此等根资,仅在少许典籍中偶见提及,也只是寥寥几字一语带过,显见从古至今,根本无人看好这均衡根性。 此等下下之资,实在远低于平均水准。方外江湖本比世俗武林更凶险,单凭这等根资就弃凡从道,绝对是祸多福少艰难百倍。 但明知能窥见另一片更玄异的世界,甚而与天地齐寿,又有几人甘做数十载而殁的凡夫俗子? 所以,宠渡硬着头皮进来了。 一入玄门深似海。 十年下来,把老头子炼的丹药吃了不少,根资却不见有丝毫改善。 气窍仍只开了几处。 气旋仍是针尖大小。 气感仍旧若有似无。 气脉仍然一个循环。 根性仍是五行均衡。 便说昨夜耗费的灵力,根骨一般的修士用半个时辰就能补回来,而宠渡却花了二三时辰,硬生生捱到天亮。 根资之差,可见一斑。 等补足灵力,已是晨光熹微。宠渡悄悄潜回东门客栈,四下里打量片刻,心头不由咯噔一跳。 老头子人呢?! 门闩横放。 床被未动。 茶壶冰凉。 据此种种不难推知,师父绝非一早出门,而是整晚都不在。 宠渡心下莫名一紧,但想起老头子说过要打野味,只道是自己多虑,忖了片刻,并指点在三角黄符上。 “传音符”的覆盖范围极广,横跨两个凉城都没问题。而客栈离东门很近,门外就是万妖山,打个野味而已,不至于跑太远,这点距离,按说传音符该有反应才是。 但传音符闪过一下后,再无动静。 是不在传音范围,还是……被禁了? 该不会真出了岔子?! 半晌还不见人,昨夜那股不祥之感有如死灰复燃,袅袅绕绕间化作利爪攫住了胸腔中一颗小心脏,宠渡心口突突直跳,心中的不安急剧扩大。 不能死等了。 得去找。 第九章 叩赏三连 净妖宗虽是凉城的头等大派,却少有时候安排弟子守城。 只因明里暗里可以收些过路钱,为独占这份美差,城中二流宗门大打出手,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净妖宗出面,定下轮流值守的规矩,一月一换。 看似是净妖宗少了一份油水,实则不然。 其一,净妖宗来钱的路子多,不差那点钱。 其二,盘问过往,虽是守城本分,却也很容易得罪人进而彼此交恶。申阔几人与师徒两个,不正如此? 其三,城门毗邻万妖山,兽潮袭城时,门下守将最先遭殃,往往死无全尸。等于还没开打,守城宗门已然损兵折将,净妖宗又岂会当这个冤大头? 这其中的道理,宠渡一早想得通透,也明白当日金乌守将肆无忌惮就是因为守城期限将尽,不怕自己事后追究。 所幸入城当日近在月末,按时候来算,如今守城的已换作别派弟子,倒不用担心再遭遇申阔几人。 东门边的烟袋巷里,一酒铺伙计正扯着嗓子叉腰骂街,“驴日的可别让我逮着,不然也给你刻一个。”想必骂了有些时候,围有不少看客。 “你家本来就是卖酒的,刻一葫芦岂不应景?” “对嘛,你发什么火哦。” “再说这葫芦刻得也不差呀。” 宠渡急着找人,本不在意,乍听此话,止不住全身一激灵,忙往人堆里挤,见得酒铺招牌上写着“邀月楼”,招牌右下角刻有一个巴掌大的葫芦。 葫芦嘴歪着,正正朝向城门。 老头子的记号?! 宠渡暗喜,接过先前那人的话头,笑道:“应景不假,却还少点东西。” “少了什么?” “瞎说,我看挺好。” “借道兄大宝剑一用。”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宠渡将近旁之人长剑拔出,抖一片剑花,在葫芦肚子上刻下一朵流云,拖着半截小尾巴,栩栩如生。 云尾,同样指向东门。 事发突然,场间一片死寂。 “臭小子别跑。”伙计当先反应过来,边骂边追,等挤出人堆,早不见了人影,只气得跺脚,却不料众人交口称叹。 “妙极、妙极。” “添此一笔,果然更增韵味。” “各位客官,”伙计闻言,把眼珠滴溜溜一转,“小店近日新酒上架,欢迎品鉴。” “新酒?那要喝一喝。” “却不知那少年是何人,竟有此巧思。” “可不,有才。” 的确是巧思,非常有才华。打从漂泊江湖开始,师徒二人便以流云葫芦为记,都快将这暗号耍出花儿来了。 就刚才那个记号,只见葫芦不见云,表示安全;以葫芦嘴表示去向,朝着东门意即“我出城去也”。 宠渡补刻一朵流云,也有两层意思:记号已阅;云尾巴与葫芦嘴儿同向,“我来寻你”。 诸如此类,含义丰富。 最怕的就是,单刻一朵流云。 因为这意味着危险。 所幸从沿路遇见的记号来看,老头子一切顺利,且指向明确,宠渡催符赶路脚程极快,不消半个时辰已抵近万妖山,回头把小如米粒的凉城看一眼,扯身扎入林间。 殊不知此时的凉城,热闹非凡。 尤其邀月楼中,早已炸开了锅。 “什么,又有悬赏?” “金乌派。底价。” “画像在此——欲购从速嘞——” …… 关于被悬赏者,往往三个问题最受关注。 是何模样? 实力如何? 有无背景? 此即坊间所谓“叩赏三连”。 这是每个猎取悬赏的人,必要事先斟酌清楚的,以免累死累活拼一场,到头才发现弄错了人;或者点儿背碰上“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抑或人家大有来头,自己有命赚没命花。 至于其他方面,则乏人问津。 消息是否可靠? 假消息也无所谓,日子往往是一潭死水,就该时不时搅上一搅。 缘起何事? 管你什么瓜葛,足数给钱就行。 悬赏多少? 蚊子腿儿也是肉呀,纵是一百贯的底价,也够吃喝一年了。 …… 由此易见,师徒俩的处境着实凄凉:无门无派,炼气喽啰——为了打消众人疑虑,在金乌派口中,老头子自然再不是什么归元高手了。 于是群情沸然,无所忌惮,把悬赏的消息闹得人尽皆知,师徒俩五文钱一张的纸画像满天飞。只是见过宠渡那双眼睛后,少有不骂街的。 “他大爷的,这什么眼神?” “可不,看得老子腚眼儿一紧。” “同紧,同紧。” “还他妈以为见着狼了。” …… 不骂反赞的,恐怕不多。 邀月楼里,正巧有一位。 临窗一隅,木凳“嘎吱嘎吱”叫着。 凳上一座胖乎乎的肉躯,光头小辫,一手紧攥大鸡腿啃着,一手将画像举在眼前,盯着老者瘦削的面容,喃喃叹息,“唉,胖爷几时才能瘦成这样?” 越看越伤心,那胖子索性换了宠渡画像来看,刚把目光落上去,撕扯鸡肉的两排白牙顿然一僵。 “好眼神,犀利;画得也到位,传神……不过嘛,这对招子咋这么眼熟哩?” 当下有同感的,可不止胖子一个。 “你瞅瞅,这小子咱是不是见过?” “有么?啥时候,在哪儿?” “你品。你细品。” “咝!听你俩这么一说,我也觉着眼熟。” 短暂的沉默后,入楼品尝新酒的人先后叫起来,“这不就是先前刻云的那小子么?!”闻者如梦初醒奔走相告,小半日工夫,便把邀月楼这边的消息如瘟疫一般散布全城。 有那心急的,已然追出城外。 有那观望的,按兵不动。 更多的散修如往常一样,选择联手。 而小部分明眼人,则嗅出了别样气息,关起门来偷偷盘算。 凉城之内,一时风雨欲来。 此后几日,凉城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奈何宠渡此时为寻师父深入山中,直到几天后才再次露头。 不得人踪,按说该消停些,却因为申阔等人后来一番令人窒息的“骚操作”,众人对此事的热情不减反增。 更是无人料到,跟以往的情形相比,此次盗酒悬赏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件,却经过莫名其妙的发酵,最终酝酿成那个鬼样子。 乃至后来因此引发的“叩赏之夜”,成为凉城有史以来,悬赏榜上最为血腥、也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十章 一朵流云 万妖山方圆万里,山中多妖。 在历代的传说中,天地初开即有妖。 而人族诞生,距今不过数百万年。 所以这天下,最初是妖族的天下。 在久远的荒古时期,妖族靠着天生异禀,统治与奴役着人族。如此过去不知多少万年,人族当中竟也出现了“炼气士”,也就是最早的修行者。 但这些被后世尊为“先灵”的炼气士,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出现得尤为突然,无人知其来历,只知其中的佼佼者,手段丝毫不逊于修炼了成千上万载的老妖怪。 人族借此蓬勃生发,出现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能人辈出异士争锋,将原本深奥晦涩的法门诸般演绎,创造出各种惊天动地的秘术神通。 百万年以降,人族终于积蓄了与妖族叫板的实力。双方争斗日盛一日,便在几十万年前有了一场绵延千载的大战。 这便是世所周知的“千年血战”。 此战在传说中的蛮荒山落下帷幕,两族元气大伤,不得不罢手。 人族因为略占上风,得以在广袤开阔之地繁衍生息。妖族则隐入穷山恶水间,或散居,或以部落群居,大多伺机而动,企图重现往日辉煌。 即如万妖山,自古就聚集了无数妖物。所幸再如何沧海桑田,都不乏有志之士。到如今,便有“净妖”“神泉”“药香”“炼器”四大宗派驻防山外。 净妖宗在东。 神泉宗在北。 药香谷在南。 炼器阁在西。 四宗实力超群,皆为所在地界上的豪门巨擘,各保一方平安,彼此间也常有往来互通有无,平日里不论多大的利益纠葛,一旦面对妖族却能暂弃前嫌同仇敌忾,借此与山中妖族各部对峙。 山里山外大打出手多年没有,小磨小擦却是不断。故而万妖山外围倒是鲜见妖物,只有许多未曾开化的寻常野兽,也就是老者所说的野味。 有多少? 夸张一点讲,守株亦可待兔。 所以宠渡实在不明白,不过打几只野味而已,老头子何至于跑这么远? 一路寻来,已深入山林几十里,宠渡把记号见了不少,至于其他的,别说人影、连兔子都没碰见半只,貌似往日里常见的野味今日都因某种未知的缘故藏了起来。 怎么回事? 宠渡正自寻思,眼前豁然一亮。 日光透过叶缝洒下来,照亮了林间一块空地。断枝遍野一片狼藉,分明是斗法留下的痕迹。残存的气息若有若无,除了人气,——不止一缕,竟然还有……妖气?! 气息交融,驳杂难辨,但其中一道,宠渡却很熟悉,再三分辨后确定是师父的灵息;而旁边树干上的标记,与此前截然不同。 一朵流云。 老头子有危险?! 宠渡心下骤紧。 恰在此时,传音符亮了。 宠渡忙不迭并指一点,只听传音符另一头有意压低了声音,万不料师父开口头一句,足令人怔立当场。 “小渡子,凉城将有大变……” “老头子,在哪儿呢?” “为师已经跑路咯……先前无意中打探到一个秘密,城里将有大事发生……”老者明显喘得厉害,——重伤狂奔之后的那种喘,“按之前说好的,城外的十里亭碰头,咱爷儿俩必须赶紧走……要快,我已经在路上了。” “看到记号了,正在东门哩。”宠渡尽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你说个大概方位,没准儿半路还能遇上。” “你个没正经的小骗子,又来诓我。” “怎就诓你了?” “你若在东门,怎周围全是鸟儿叫?” “东门鸟市。” “别多说了,有人针对净妖宗,凉城这次非常凶险,走晚了铁没命的。” “但是你……” “没那么多蛋……你不是还想着哪一天做‘教主’么?命都没了,怎么做?更别说其他事了。” 其实宠渡平生,仅有一个夙愿。 ——找到爹娘。 不为别的,只想问二老一句。 为什么丢弃自己? 无奈十几年来宠渡随师父尝试过很多法子,都未能觅到双亲的蛛丝马迹;如今能想到的,就是开山立派广收门徒,替自己打探爹娘的下落,毕竟个人精力有限,多个人便多双眼睛多条路。 所以做教主之类的事,纯粹是为了实现夙愿。然而眼下却也顾不上这方面了,因为老头子说话的语气已经像是在交代遗言了。 “……你日后若是坚持不下去了,就想想要做的事情。而今保命是当务之急,你赶紧——” 话音戛然而止。 断开的瞬间,似有桀桀冷笑。 老头子被发现,所以掐断了传音? 凶多吉少。 凉城将有大变? 那又怎样! 关乎您老的命啊,纵是大便又奈我何?!且凭咱爷俩配合,多少次在生死之斗中化险为夷保住性命。这一回,若能及时赶到,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老头子,撑住啊。”宠渡到底不甘心,一边暗自祈祷,一边顺着云尾巴的朝向扯身疾奔,跑了许久却不见丝毫人迹,不由猛然刹住脚步。 不对! 记号有问题。 据之前的情形来看,此次遇险非比寻常,老头子绝不希望自己跟过去,所以不留记号已是最优选择,却为何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刻云指路? 不该有的却有了,只能说明一点。 这记号非刻不可。 为什么? 唯有一种解释。 误导。 老头子必是突遇险情,或者初时尚能招架,故而此前留下的记号并无猫腻。直到林间斗法之后,生路断绝,老头子心知劝不住,又担心自己这边误打误撞与对方遭遇,所以不得不留下记号。 如此说来,这记号非但不能指明真正的方向,反要借此将人引离战圈免受波及。且最为关键的是,事实上从流云记号开始,也确实再未见过丝毫追逃留下的痕迹。 两相佐证不难推知:老头子的去向未必如云尾所示,甚而可能与之完全相反。 但反过来看,会不会想太多?毕竟老头子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了。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老头子早已料到自己这番推测,进而反其道行之;也就是说,若现在往反方向追,反而会错过。 到底该走哪边? 宠渡纠结片刻,抖手将一纸红符抛在半空。 那是老头子的“命符”。 却说人族修行至今,创造出许多推断吉凶生死的手段。最常见的是命符,厉害一点的有“命牌”,既测吉凶,也断生死。 命符在手,必得去向。 不过此符制作十分不易,更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若非如眼下这般迫不得已,宠渡还舍不得用。但话又说回来,连老头子都觉得棘手,自己就算追过去又能如何? 不过枉送性命罢了。 理智上,这样的做法很“李二”,十足棒槌,最好就该按老头子说的,去城外十里亭碰头,甚而直接远离凉城。 但情感上,宠渡完全接受不了。 想当初,若非师父把自己从狼群里抱出来,就算能活到今日,自己也不过是个不通人言的“狼孩”,如何有缘见此大千世界?更别说修行了! 这十几年来,老头子不光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更是又当爹又当妈,恩重如山,情深似海。逢此危局,自己岂能贪生忘义做个“白眼狼”,丢下老头子自个儿跑路? 宠渡重情。 所以对这种事,宠渡不齿。 若老头子伤了,必叫对面百倍奉还。 若老头子没了,定要讨还这笔血债。 哪怕就此挫骨扬灰,也在所不辞。 既有决意,宠渡再不多想,一指灵力打过去,只见命符轻轻一震,泛起红光朝反方向飘去。 师父的去向果然与记号指示的方向相反,宠渡眼眶微润,声带哭腔骂道:“没正经的老骗子。” 宠渡又急又恼,跟着命符跑没多远,听得“嘭”一声轻响,命符竟然烧了起来,不过几息工夫,已化作飞灰随风飘散。 命符一燃,勾魂无常到眼前。 冥冥之中,宠渡心里猛然空落落的,似乎生命里,某种重要的存在正悄悄流逝…… 第十一章 大妖 鼻子不由一酸,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宠渡跑得更快,一早过了先前那块空地,虽然仍不见人,好歹发现追逃的痕迹,想来大方向没错,当下管不得那许多,气沉丹田一声猛吼。 “老头子——” 吼声回荡,群鸟惊飞。 除此以外,无有应答。 却在此刻,传音符又亮了,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几个呼吸后才传出一声炸响;几乎同时,脚下地面传来轻微震动。 “在附近?!” 宠渡蹿上树梢,把周围看了又看,见那四五里开外火光烁烁尘烟滚滚似是斗法模样,便来不及下地,脚踏树枝跟猴儿似的荡来荡去,一心朝烟火之处赶,纵被树枝戳皮划肉也全然不顾。 思虑电转,宠渡一路盘算着对策,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地方,却见火光照耀下,一具尸首横陈如此扎眼,似被有意摆在那儿让人一来就能看见。 老头子?! 关心则乱,宠渡本来还想先看看形势,此刻哪儿还顾得上危险不危险,直接下地,跌跌撞撞奔过去,定睛细看,顿时怔立当场。 尸首面容扭曲,血肉尽失,只剩一层皱皮贴在骨头上,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衣袍里,透着一股脆弱与无助。 那皱巴巴的嘴唇望天大张着,似挣扎着想喊出声来。 样貌虽已难辨,但脸型、衣着、缺了一小块肉的耳垂以及左手食指第二指节处的伤疤……乃至冥冥中流逝殆尽的那丝羁绊,据种种迹象,宠渡十分确信一点。 这就是师父。 果然是师父。 昨天还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泪水滴答,犹如断线的珠子。 耳边,似回荡起师父的呼喊。 ——“小渡子快走……” 悲伤。 悔恨。 愤怒。 恐惧。 …… 这世间,又只剩自己孤苦一人了么? 以前尚有狼群为伴,而今何去何从? 一时间五味杂陈,如把把利刃将人戳穿,宠渡似泄气的皮球颓然跪地,凄惨苦笑间,丢魂儿一般言道:“叫你去早市买,你非要来山里…… “你起来叫‘小渡子’啊,我再不嫌你唠叨了…… “咱爷儿俩好好的,这就离开凉城……” 呆呆看着。 喃喃念着。 忆起老头子昔日音容,宠渡心痛如绞,不自觉地想摸一摸那张枯槁的脸,忽而转念想到,兴许这他妈是一个梦呢?但一摸就梦醒,师父会不会真的躺在眼前再不答应自己了? 到底不敢摸,宠渡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若真是一个梦,该多好;纵然是噩梦,也比现实美得多。然而拳头砸在地上,被尖石戳破皮肉的痛感是如此真实,到底自欺欺人,终究不是梦。 老头子,是真没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此仇不报,何面戴天?! 宠渡擦擦眼角,上下左右前后远近地看,不见蛛丝马迹;只能将心思放回脚边,从尸身着手找找线索,将手指轻颤着落在尸骨上,仅得一片冰凉。 显然,人已死去多时。 尸骸的冰寒透过指尖,沿手臂直上,似电流一般滑过脑门。清微的凉意中,登时灵台清明,宠渡瞬间反应过来,脑海里猛然蹦出三个字。 时间差。 此前被忽略的诸多细节,一一浮现。 命符一燃,就说明老头子已遭不测,之后才有了那声炸响。既然人先没了,那……响从何来? 老头子身上并无火灼的痕迹,但按照燃烧程度反推,火起不久,当是老头子死后才有的。既然这样,火又从何来? 传音符第二次接通又怎么回事? 莫非是凶手所为? 若如此,岂非说……凶手没走?! 一念及此,宠渡汗毛倒竖。 当此之时,一卷腥风乍起。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抄起尸骨就地连滚,顺势将一纸土符拍进土里,并指上扬,沉声急喝:“起。” 对神境内的修士而言,不管境界高低,体内灵力再多,也多不过天地间的元气。所以自身灵力等于是一个引子,符纸也好、法术也罢,都是借此调动相应的五行元气为己所用。 修为越高,在出手的刹那,能够借用的天地元气就越多,手段的威力自然也越强。 便如此时身后的血气,来得异常猛烈,宠渡当机立断,祭出了身上最强的护符,急运灵力,催动符纸吸收地里的土木元气。 隆隆声中,三扇高大古门拔地而起。 受根骨所限,宠渡能调用的元气并不多,难以发挥出符纸全部威力。饶是如此,每扇古门犹有两尺厚,以木石构成,其上符纹繁复元气流转,实在给人坚不可摧的感觉。 但面对修为的鸿沟,这只是一种错觉。 轰! 巨响声中,一只丈大血手抓落,三道古门触之即碎。烟尘弥漫间,血手五指一伸一屈,已将人与尸骨牢牢吸在掌中。 宠渡瞬间动弹不得,避不开刺鼻腥气,一时头晕目眩,竟把体内灵力运转不开,只听林间响起两道人声。 “噫!青眼儿你果没说错,还真有人来。” “能躲过‘追魂’一爪,不愧是那死老鬼的徒儿,确有两把刷子。” “何以见得?根骨差得没谱,修为低得可怜,能躲过全凭运气。” 那声音十分尖利,如两块金属摩擦出来的一般。宠渡听在耳中,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眼角余光里,两条身影从林间飘出来:四肢,两翅,长耳,圆脑袋;状似蝙蝠,与人等大;一绿眼一青眼,却只见眼白不见瞳孔。 宠渡蹙眉暗骇,“丹境大妖?!” 同为修行,妖人两族殊途同归。 人若不具灵根,修行无从谈起。但妖却不同,除去极个别天生成的,妖都是虫鱼鸟兽后天苦修而来。 凭借敏锐的直觉,兽类自打一出生,便对流动在天地间的元气与日月精华有着天然的感应;日积月累之下,元气与精华的滋养又反过来刺激本能。 这过程短则十几年,长则上百载,所以虫鱼鸟兽要成妖,寿命极为关键;若不然,也不过沦为寻常野味。 换言之,只要时间够久,便是一块石头里说不定也能蹦出一只猴子来,更别说身具灵性的活物了,某时某刻必如开窍一般,有意将天地元气与日月精华留在体内,加以炼化和沉淀。 自此,便生出“妖性”。 妖生天地间,大多生性粗野狂暴,于修行不甚讲究,境界划分虽与道门有所不同,但原理相通,大抵以一生必经的几个阶段聊作判别,分别是“启灵”“采炼”“妖丹”“羽化”“飞升”。 启灵境:淬炼精元,开化生智,称“兽妖”。 采炼境:凝炼妖丸,口吐人言,称“小妖”。 妖丹境:抟聚丹茧,大有智慧,称“大妖”。 羽化境:原灵破茧,修得人身,称“灵妖”。 飞升境:封印妖气,飞升上界,称“上妖”。 是为“灵境”。 而每一境内,又据形貌变化、妖息强度及其他方面,分作一、二、三阶及最终的大圆满,除去极为特殊的个例,与道门在修为上的境界划分,可一一对应。 比如师父修为在归元圆满,离结成玄丹只半步之遥,俗称“假丹”境界,相当于妖族采炼境巅峰战力。凭这等身手,遭遇同境妖物时,若单打独斗,不说全身而退乃至得胜,起码跑路保命没问题吧? 然而老头子偏偏就入了死地。 那么对手的情况就显而易见了:若只一个,至少丹境;若是同等修为,则不止一个。 而事实却是,二者俱全,不单是一打二,且双方修为上差了整整一个大境。 遭逢这样的对战,便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玄丹强者也免不得殒命当场,但老头子却仅以归元修为,硬是在两大丹妖手下撑了多时,其手段可见一斑。 师父很强,宠渡知道。 但老头子到底有多强? 在宠渡的记忆中,师父向来是风轻云淡的,从未拼过全力。 因此,对老头子的真实战力,宠渡私底下有过不少推测,也憧憬着有朝一日能一窥风采;万不料今朝梦圆,却是在老头子死的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再强也是师父的本事。 那么自己呢? 当下该怎么保住小命? 第十二章 血炼 话说青眼与绿眼两条血影妖息凝重无匹,明显臻于丹境圆满,羽化成人指日可待。就这局面,只怕连对面一根毛都碰不到,何从报仇? 宠渡十分无奈,只能先把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摔成十八瓣,借此表表立场。 不共戴天。 势不两立。 “噫,”绿眼轻笑道,“兔崽子还挺硬。” “小娃娃,父债子偿。”旁边的青眼把宠渡打量几眼,“你师父断我一臂,你作何补偿?” “我呸!你怎不偿我师父的命?” “好。”青眼也不废话,妖息喷射,在爪上聚一柄薄刃,往自己脖子起手就是一抹,直接将脑袋砍了下来! 咝…… 宠渡眉头一蹙,倒吸一口凉气。 妖族吃人也时兴以命抵命了? 这是什么玩儿法? 小爷跟不上时候了? 正自纳罕,那蝙蝠脑袋轻飘飘的,眼见着落地,忽而飞起跟前,与宠渡贴脸凑着,龇牙瞪眼做个鬼脸,笑道:“耍你哩。” 青眼伸手抓住脑袋,往脖子上一摁,霎时身首弥合,活动如常。绿眼见状,“喀喀”笑道:“好耍好耍。” “好教你晓得,我两个无有实体,只要还存一丝血气,即可恢复如初。”青眼戏谑言道,“你想怎么给死老鬼报仇?” “放屁。那还长不出一条胳膊?” “死老鬼狗急跳墙,直接开''真界''使出个大杀招,着实出乎本王意料。若非我这边是二对一,本王今日说不得便栽在一个归元境手上。” “妖道,休要辱我师父。” “不是狗急跳墙,使得出那等手段?”绿眼面露讥色,“大半夜坠在后面从城里跟到城外,一路鬼鬼祟祟,真当本王不知?还想逆转真元拼个鱼死网破?想得美。” “你俩为何杀他?”宠渡闻言,又想起师父临终所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大致推测:当是老头子出城狩猎时意外撞破二妖某个秘密,一路尾随出城却露出马脚为其所察,进而招致杀身之祸。 “见到不该见的,听了不该听的。”青眼笑道,“你自己说,能让他活么?” “不过传音符麻烦,也不知他告诉你多少。”绿眼接过话头,“山中地势复杂,我俩懒得搜,正好废物利用,借传音符引你来咯。” “怪只怪此事漏不得半点,”青眼叹道,“该你倒霉,且认命吧。” “你两个有什么事是见得光的?!” “这厮可以瞑目了,”绿眼不耐,“休要再与他啰唣。” “也对。本王都掉过脑袋了,小娃娃是不是也该意思意思?”青眼侧望绿眼,“谁先来?” “你先。你先。”绿眼嘿嘿阴笑。 青眼再不多言,抬臂轻挥,砰的一声响,将宠渡衣袍尽作布片。绿眼一瞅那八块腹肌,咂嘴直叹:“好肉。”青眼屈指成爪,望宠渡胸前隔空一吸。 心口抽搐。 血管暴突。 周身痉挛。 气血似在逆流,都往心口汇去。 痛,如刀绞,如斧斫,如錾凿。 那叫一个生不如死!偏偏被血掌箍着,动不能动,这苦楚便似被放大无数倍,宠渡险些昏死过去,恍惚间,只听青眼很臭屁地说了一句话。 “‘心血’,可是难得的好味。” 心为人之命脉,关乎生死。 此为有形之心。 更有无形之心,名曰“道心”,乃精魂所依,气魄所聚,神意所结。修行到极高的境界后,不论熔炼有无、衍生万物,还是抵御随时可能出现的心魔,所凭借的正是一颗问道本心。 故而,心血即是“道心之血”。 心血既以血肉为引,又聚精气神魂意,去糟取精,比纯粹的血肉金贵何止万倍,在妖族眼里,端的是世间极品美味。 虽说提炼心血对修为要求很高,至少也要在修出玄丹或者妖丹后,方有此手段,但两条血影已是半步羽化,提炼心血这等小术,当然玩儿得转。 血滴透出毛孔,雾蒙蒙一片,连缀成丝,在离宠渡胸前一尺的距离交汇,等到抟聚成团便有鸡蛋大小,被青眼“咔滋”“咔滋”嚼在口中,叫绿眼馋得把嘴唇都快舔破了。 “如何?” “果然不在一个层次,”青眼满足地哼哼着,“确实比老骨头肉鲜味美得多。” 绿眼闻言,哪还忍得住,忙不迭挤开青眼,一边提炼心血,一边笑道:“别说本王一碗水没端平,那老鬼死前同样有此待遇。” 难怪老头子形容凄惨! 只可怜师父死前还如此遭罪,宠渡悲从中来,怒喝道:“来呀,爷爷血多,撑死你两个王八蛋。” “是了、是了,”绿眼一脸奸笑,“愤怒更增美味。” “痛苦亦然。”青眼接过话头,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挥,将老者尸骨摄在半空,紧接着一指妖光打了过去,轰隆一下将老者尸骨连同衣袍尽作齑粉。 “狗娘养的。”宠渡眸子喷火破口大骂着,切齿把嘴唇咬出血来。 “哎对对对,就是这样。”绿眼大笑,吸得更快,更狠,把原本小如鸽蛋的血球瞬间大如馒头。 堂堂七尺男儿,身形如缩水般小了一圈,宠渡嘴角歪斜双眼翻白,残存的意识里思绪纷乱,想什么、不想什么,完全不随自己心意。 ——现在的模样,难看得要死吧? ——这回必无活路了。 ——大仇未报,何颜见老头子? …… 眼皮越来越重,就在一瞬间,恍似看见一个略微佝偻的背影在前面走着,宠渡喃喃低语:“老头子……等等我。” 那身影似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面容却看不清楚。 宠渡的意识,愈发迷糊了。 不料当此之时,异变陡生。 ——事后回想,也属必然。 只因绿眼越吸越猛,一直挂在宠渡脖子上的那面圆盘受力飞起,不偏不倚,正正撞进心血团子里。恰似久旱逢甘霖,心血团子越缩越小,眼见着渗入圆盘当中。 这过程实在太快,内中看得见的那种饥渴仿似许久的苦苦守候,又如久别的重逢欢聚,与其说是“血团渗入圆盘”,不如说“圆盘吸收血团”更为准确。 “怎么回事?!”绿眼发蒙,正要拨弄圆盘,却听青眼急喝:“别动。” “为何?” “若猜得不错,”青眼喜形于色,“咱们这回是撞上大运了。” 绿眼原本还想细问,却察觉圆盘另起变化,只得缄口不言,眼角光影闪烁,定睛细看,竟是那圆盘拖着长绳,无声无息地从宠渡脖子上自行飞悬半空,随着“喀喀喀”声响,裹住圆盘的积垢上裂纹游走。 林间的风,顿了一下。 宠渡口角滴落的血珠,停了一下。 青眼与绿眼动作,缓了一下。 …… 似有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天地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静止了,凝滞了,唯盘身咔啦作响,褪尽积垢后,露出本来面目。 圆坨坨,光灼灼。 不似凡间俗物,实乃玄门至宝。 乐音相续,声声悦耳。 每响一声,各显变化。 叮……原本鸡子般的圆盘,倏忽变作巴掌大小,在滴溜溜的飞速旋转中,疯狂萃取并吞噬着周遭元气。 叮……圆盘外现一个圆环。 叮……最外层再现一个圆环。 大环套小环。 小环套圆盘。 最外层的大环保持不动,中间的小环从右向左转,内里的圆盘从左向右转;圆盘转得慢,小环转得快,所以总是同时转完一圈。三者浑然一体,纵然外间两环只是虚影不得实体,却难掩异彩。 大环呈玉色。 小环泛金芒。 圆盘闪青光。 一时明霞幌愰,碧雾蒙蒙。 之前崩裂的积垢成粉,成带,成块,成团,并未随风飘散,反被一股无形之力拘着,氤氲一片簇拥在圆盘周围,但见彩光运转熠熠生辉,恍似宇宙里流光溢彩的星云,煞是好看。 “这是……”青眼与绿眼两条血影满脸错愕,互望片刻后,不约而同欢叫出声来,“‘血炼’?!” 第十三章 认主 心血之用也见于锻宝,即所谓“血炼之术”,不断以自身心血祭炼宝物,激发其潜在的最大威能。 与丹火温养相比,血炼的确是个速成的野路子,但当中的折磨实非常人堪受,极易走火入魔;就算侥幸炼成,也遗患无穷。是故血炼法宝往往不得已而为之,若非身陷绝境走投无路,谁也不愿意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虽则凶险,但值得以此法熔炼的宝物多非凡品,常见于那些禀造化而成的天地异宝。 二妖深谙其理,故而十分欢喜。青眼当先反应过来,挥爪将圆盘浮空摄入手中,咂嘴直叹:“好宝贝,好宝贝。” 侧边的绿眼,见到手的心血没了,隔空把宠渡狠扇一耳光,转眼见了圆盘,又笑逐颜开,与青眼兀自赏玩,连心血团子也懒得吸了。 宠渡因此缓过气来,循着冥冥之中某种莫名的吸引,胸腔内一颗小心脏“咚咚”狂跳,自想一探究竟,奈何心血巨亏双眼昏朦,抬眼望去仅得满目光晕,把那圆盘到底看不真灼,只听二妖喜滋滋在旁论说。 “真是运气了咱们。” “可恨这娃娃有眼无珠,空有异宝,却不知开启的法门,而今误打误撞,竟得成血炼之物。” “欲成此术,必将心血与法器强行熔炼,最是劳心劳力,哪有像圆盘这样自行吸血的?”青眼纵是淡定惯了,此刻也难掩兴奋,摇头晃脑地品评道,“此盘,很不俗。” “捡个大便宜。”绿眼舔了舔嘴唇。 “不过越是异宝,血炼时便越易遭反噬,怎这小子却是无碍?”青眼虽则欢喜,却不乏疑虑,“莫非……他与此盘有甚渊源?” “左右是咱们的东西了,且不必细究。” “也对。” “好在时候短,血炼印记不深。” “事不宜迟,正可抹了。”青眼爪尖一指,射一束血光。 在金玉二色中,血光格外醒目,穿透外间光晕时就如捅破两层薄纸,十分轻巧。 却不料刚刚抵进圆盘,血光便受到莫名牵引,旋即扭曲,紧贴盘边,顺着圆盘的转向绕了一圈,被染作青色,循着元气波动的轨迹,竟然原路折回! 一切尽在电光石火间,两条血影其实并不曾看清其中的变化,本就离得近,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见一道青光近在跟前。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青光倏忽即至,青眼避让不及,早被青光打进血身,顿时寸步难移,惊魂自视,却见周身泛光,便似镀了一层青色薄膜。 “这是……”绿眼在旁惊喝,“‘认主’?!” “都能认主了,该是何等灵性?大造化。大造化。”青眼不由大笑,怎料笑没两声,忽就五官扭曲抖如筛糠,转而神色顿滞,一声惨呼尚在喉咙,“嘭”一下爆作血雾。 “哈哈哈哈!早说过爷爷血多,撑死你个王八蛋。”宠渡已然清醒些许,见状大喜,但一想起青眼说过的话,又不免愁下眉梢却上心头。 ——“我两个无有实体,只要还存一丝血气,即可恢复如初。” 其言非虚。 血雾凝聚,青眼两只尖耳已然成形,等到脑袋凝聚出来,绿眼急急跳将过去,问:“觉得如何?” 青眼呵呵笑道:“不要慌。越好的宝贝越有灵性,不易降服。此盘这般拒我,岂非更显不凡?” 话音刚落,圆盘轻震。 一缕紫色电弧乍闪即逝。 青眼受了那电弧,浑身打了个摆子,似魂儿被抽去一般,面容骤僵,鼓眉瞪眼,欲说无言。 一点点。 一寸寸。 一丝丝。 一片片。 几个呼吸的工夫,青眼脑袋连同半个身子眼见着消弭无痕,就那么凭空蒸发,连捧灰儿都没留下。 似一种存在,被硬生生抹去了意义。 似从此,天地间再无青眼这条血影。 却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万妖山腹地,有座飞鼠山,山里有一个以为蝙蝠为主的妖族部落,名为“黑风寨”。寨中有个“红翼洞”,洞内骸骨成梯,有兽骨,更多是人骨。 骨梯顶端一张大椅,纯以人骨砌成。 座上一人,红袍加身。 青眼灭时,红袍人一口鲜血喷溅三尺,起身惊喝道:“仙宝?!”连嘴角的血渍也顾不得清理,身形一转御风而起。 原来两道血影不过是分身,只因那面不知来路的圆盘,惊动了其本尊,黑风寨“血蝠王”,一只羽化二阶的千年蝙蝠精! 这当中的瓜葛,宠渡也是后来才推知,眼下却不容多想,因为青眼被灭后,血手随即消散,宠渡非但没有摔在地上,反被圆盘洒下同样一片青光裹着,身不由己飘起半空。 “既有我的心血印记,当不会伤我才对。”宠渡窃喜,喜上眉梢,眉梢一挑,挑动嘴角,角度越来越大,大白牙上挂着血,血丝被风吹,吹落在虎口,虎口张开像个叉,叉腰贱笑,笑声稀有,有意为之。 “来呀来呀,来吸我呀。”宠渡狂笑不止,心说就算在咯血,小爷也要气死你。 “贱骨头,以为有心血印记就万事大吉了?”绿眼不恼反笑,“本王都不够格,看你有何能耐降伏此宝。” 灵宝认主,自有章法,纵令人一时难以参透,但“承认”与“拒绝”的方式却是显而易见的。 便如眼下这圆盘,虽以心血为引方可解封,但献血之人若不符其择主标准,难免落得与青眼同样下场。 想通了这层,绿眼反倒不急了,只盘旋周围静待本尊赶来。宠渡闻言也自惴惴,盯着圆盘蹙眉不语。 青光扫来扫去,久不见下文。 圆盘若有灵,明显是在迟疑。 这般僵持着,不知过去几时。 宠渡早笑不出来了。 而绿眼这边,刚打过两个哈欠,尚不及把一张血嘴合上,却见圆盘骤然停转,顿时脱口惊呼:“这是认主了?……凭什么?!” 话音未落,突起“哗啦啦”的摩擦声。但见一条猩红锁链凭空闪现,隐隐约约,首尾相衔,将圆盘与内外两层光环圈在当中,虽则模样普通,却透出一种决绝的凌厉与霸道。 这凌厉与霸道,昭示不容侵犯。 这凌厉与霸道,见者心生忌惮。 这凌厉与霸道,叫人无所抗拒。 “封印?!”绿眼浑身战栗,强压跪地臣服的冲动,蹑手蹑脚又退出几丈远,禁不住心头打鼓,“被如此恐怖的封印禁锢,这圆盘到底是什么来头?!” 反观宠渡,虽是自家心血诱发异变,对当中那股凌厉与霸道的感受则温和得多,却也不免心紧,正待细辨时便见锁链红光乍闪,眼瞅着分崩离析,渐渐消散。 锁环碎裂,化作晶芒。 其义自明。 封印……解除。 在锁链完全消失的当口,圆盘外的大小光环乍缩即放、散而复聚,令宠渡一身金青、神光大绽。光波震荡开来,眨眼间已扩散六合笼罩八方。 第十四章 黑腔 光盘的余晕,如涟漪般扩散着,扫过高山流水,瞬息来到了凉城以北,如春风般拂过大大小小连缀成片的灵田。 想是习以为常,净妖宗虽在此经营了成百上千载,却未曾留意到在田野地表下数里之遥的深处,竟别有洞天。 一处巨大空腔。 圆盘的余晕波及地下,虽只微不可察的一丝,却如水滴滚油,令原本黏稠如墨的漆黑中猛然亮起一抹金色微光,隐隐照见某处石壁上的“洞天”二字。 弧光另勾勒出一物。 一个金环。 与此同时,相反方向上,圆盘的余晕一路激浊扬清,深入万妖山。 恰逢血蝠王行至半路,余波吹动了红袍,拂乱了长发,蝠王血躯一震,暗道:“竟有此等异象,那圆盘当比本王料想的还要神奇。”惊喜交加时正要提速,却听脚下响起一阵清脆的裂响。 咔——咔咔—— 似清风吹落滚石,或是受惊的兔子蹬飞碎砾,抑或断枝压倒了灌丛,甚而是新芽顶开了土层…… 类似的动静,在山中很常见,本不足为奇;但一想到这声音出现的时机,蝠王就怕错过什么,不得不探究一番,还未下到地上便晃见林间金光闪烁,寻寻觅觅来到一处山脚下,“这是……” 崩塌的山体,露出一截石碑。 碑体斜插,大半依旧嵌在山中,只露出一角,宽有三尺;但即便如此,也不难想见昔日恢弘。碑面龟裂残破,密布着古怪符文,即如见多识广的血蝠王却也认不得。 巧合,还是因为那面圆盘? 蝠王惊疑不定,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殊不知正是这一耽搁,宠渡与绿眼血影那头儿再现异变。 稀里哗啦一通响后,宠渡跟前的空间扭曲起来,裂纹游走间,浑似破碎刹那的镜子。绿眼血影乍看之下,脱口惊呼:“破空之宝?!” 因为所修功法之故,本尊与分身异体同心,动念之间,蝠王便可见血影之所见,故而圆盘的再次异变,也将蝠王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好,险些误了正事。反正这石碑又没长脚,不会自己跑了,到底有何猫腻,日后再来探究不迟。” 虽说后来得知残碑真相时把肠子都悔青了,但当下最要紧的,绝对是宠渡手上的圆盘,蝠王掠上半空,将遁速提到极致,一路撕风裂气闹得鸡飞狗跳,离宠渡这边越发近了。 空间法宝,可遇不可求。 圆盘神异远超预料,绿眼顾不得失态,抬爪疾划,把五根血痕来撕宠渡,一触即散;再一指,落一张血盆大口,咬不穿;又张口怒号,音浪滚滚…… 受尽千般解数,光罩丝毫未破。 “本尊将至,定要将这小子拖住。那一招负担虽重,眼下却也顾不得了。”绿眼面色十分难看,阴冷中透着狠厉,忖了片刻,似下了莫大决心,并爪贴鼻酝酿片刻,望宠渡急急一指。 “禁灵三式?六合血牢。” 但见狂风大作气浪翻滚,层层血幕凭空闪现。幕高三丈,前后左右及下方各一面;又从上方落个房顶,顶上一颗蝙蝠大脑袋,獠牙利齿狰狞可怖;四边屋檐下坠着一排血铃铛,两只蝙蝠耳朵上也各挂一个血铃铛。 血幕合围,腥气肆虐。 刹那间,地陷三尺。 沿着血牢地基,在四方形的凹面内,石块尚来不及嵌入土中,不论大小皆被碾作齑粉。而血牢之外,林木被连根拔起,朝四周齐齐倒伏。 “好强的妖法。”宠渡不禁咽了口唾沫,暗自庆幸,若非有圆盘青光护着,自己这幅身板儿早被血牢中厚重的灵压碾成肉酱了。 反观对面,大抵法术威力越强,自身所受负担越重,绿眼使此一式,十成血色都淡了六七,变得模糊起来。 “好、好叫你晓得,本王此式封禁六合,阻断时空。”绿眼气喘吁吁地说着,“想要出来,那些个元婴老怪也不免脱层皮,你就别妄想了。” “谁说小爷要出来?”宠渡狡黠一笑。 “你……”绿眼闻言气结,话锋一转,“老实交出圆盘,本王赐你个痛快。” “圆盘不在这儿么?”宠渡伸指一勾,“有种进来拿呀。” 话音甫落,一声巨响。 ——咔! 恍如被盘古手里的斧子劈了一下,虚空轰然洞开,一道狭长黑腔竖立在宠渡面前,仿佛一只巨大的竖瞳,其内渺渺无际,一时风声呜呜,天地色变。 经那风一吹,血影又淡去两分险被直接吹散,绿眼阵阵激灵,骇然跳在远处,回头见血牢摇晃欲倒,忙不迭合掌暴喝:“封。” 有绿眼妖力加持,血牢不单重新稳固,且灵压陡然不知强了多少倍,“欻欻”声中,屋檐上的血铃铛化作细长血剑,从四周洞穿血牢。 剑柄在外,剑锋在内。 剑尖则排成一圈,飙血成球,将宠渡连人带盘围在当中。与此同时,血牢外密麻麻的黑线时隐时现,仿佛黑色的雨丝——分明是当时空被撕扯时才有的景象。 这一刻,似天地也不堪血牢散出的万钧重压。 但宠渡仍自无碍。 那空腔也自岿然。 “不可能。这到底是什么宝贝?”绿眼费了吃奶的劲儿,却连人家半根毛都没吹动,想哭却找不着调儿,“莫非此盘能开启异域时空?!” 忽而,自黑腔内传来狂暴的吸噬之力,顿见血牢崩碎,宠渡身上骤然一轻,血牢带来的那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顿时荡然无存。 宠渡暗喜,“封你大爷”四个字刚到嘴边,便“啊呀”一声被那光罩裹着,随圆盘遁入黑腔去了。 咚—— 黑腔弥合,天地如旧。 也不知今日是第几回咋舌难言了,绿眼岂会心甘?当下不光眼绿,连脸也绿了,忽闻听身后砰的一声。 一袭红光,砸落地面。 血蝠王,到了。 “就晚一步……不过连六合血牢都留不住,倒是有趣。”蝠王目露狂热,收了血影分身,闭眼凝神,一吸一呼间自灵台荡起一圈无形的律动。 在修行世界,人修元婴和妖修羽化及其之后的境界,之所以令人渴望又畏惧,除了磅礴的灵力和强横的手段,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那便是“神识”。 神识即意念,故而常被唤作神念。 意念长存于天地之间,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消散,只不过多寡强弱有别。人有,妖兽有,精怪有,鬼魅有,甚至天地本身也有意念——以万物为刍狗,正是天地之意。 不论人修还是妖修,最初的时候,无法外放意念,仅可用于“内照”自身;等修出“元婴”或“原灵”,借助破境之力开辟“识海”归聚意念,使之生而不灭、聚而不散,就能实现“外观”,以念为眼,感知身外事物。 修为越高,神识散得越远。 到化神或飞升境界,便至少可将神念覆盖方圆万里。再往后,传闻中的金仙佛祖、魔尊妖圣,神识万分强大,弹指间一念苍穹遍观三界,亦不过小菜一碟。 意念无形,妙用无穷。 像血蝠王这样,神念笼罩八方,其中夹带着羽化境界特有的恐怖灵压,沿着地形走势扩散游走,不多时便已罩住了方圆千里。 此时山里山外、天上地下,不论是人是妖,只要修为不够,在此神念下无不心底发颤脊背生凉。 当然,也不乏例外。 第十五章 无字碑上小蝌蚪 蝠王神念,惊扰八方。 山中某处,一名断臂的黑袍人望天冷哼,“这臭蝙蝠又搞什么幺蛾子?”话间其脚下咔嚓声响,数十具人骨散落满地。道人似有感应,挥袖将碎骨化作飞灰,面无表情扬长而去。 断臂道人刚走不久,一名白袍文士御风而至。感知到黑袍人留下的气息,文士有些懊恼,“又迟一步。”察觉到蝠王神念,若有所思,不曾言语。 在另一处妖寨内,一貌美妇人放下怀中的狐狸崽子,逆着神念的来向望去,同那白袍文士一样蹙眉不语,眼神中闪过一抹忧色,“该不会是那丫头惹上麻烦了?”随后头也不回喝道:“与我唤狼伯过来。” 而在一片桃林中,有五人,高矮各异,胖瘦不同,个个歪瓜裂枣形容怪异。五怪人本自嬉闹玩耍,忽而争先恐后言道:“噫,好强的妖气。”“要不要抓回来炖汤?” …… 山中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至于山外,凉城以北,青峰矗立彩光缭绕,在某处洞中石台上,盘坐着一长髯道人,不怒自威,年纪倒与万妖山中那断臂的黑袍人相仿佛。 早在圆盘余晕扩散之时,道人便有异感,也放神念来探,此刻正正撞上蝠王神念,一察觉那灵压中的夹杂的微弱妖息,登时蹙眉喝骂:“何方妖物,这生猖狂。” “落云子?!” “我道是谁,原是你这孽畜。” “你个臭老道,看你还能嚣张几时。”蝠王以念传音怼了几句,当先撤回神念,却非服软,实乃非常时期顾虑重重,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错。 “营救祖爷的计划正值紧要关头,如今动静不宜太大,若被道门察觉且无大碍,尚可凭借地利争得缓兵之期;就怕惊了‘白灵寨’那只骚狐狸,反有燃眉之患。” 千里之内不见宠渡踪迹,血蝙蝠转念忖道:“不若先回山中加紧筹备,等灭了四道门一统万妖山,就算将山外四城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这小子揪出来。” 对圆盘,蝠王志在必得,只恨遍寻无果,唯有无奈归去。 与之相比,宠渡更觉无奈。 稀里糊涂捡回一命,按说本该庆幸,但宠渡却高兴不起来,放眼周围,但见虚空渺渺星光点点,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整个人就那样傻傻飘着,对当下的处境毫无头绪,实非自己能做主。 这是哪儿? 不知道。 还能不能出去? 不知道。 怎么出去? 不知道。 出去后又在哪儿? 不知道。 “哎——,有人么?” “……不是人也行。” “把小爷卷进来到底啥意思,给点提示呗?”宠渡把嗓子都吼哑了,不得任何回应,甚至连回声都没听到。 先历丧师之痛,后受抽血之苦,如今身心俱疲,倦意如山倒,宠渡便再撑也不住了,怎料迷糊之际,眼角余光中却见光影闪动。 啪! 啪! 将两个耳光狠狠甩在脸上,宠渡强打精神。有准备,耳光打得也不突然,所以宠渡脑袋不受震荡,自然不似李二那般发蒙,反而清醒过来。 因此,宠渡敢打包票,眼前的东西绝非自己臆想出来的。 圆盘在跟前幽幽地飘。 后面一座碑静静立着。 碑面无字,与人等高,上阔下窄,碑顶并非常见的那种半圆或方形,而是像树叶,两角呈弧形,在中间有一个稍稍凸起的尖角。 细观其材质,非金非石、非木非玉,却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碑身上遍布裂纹,——远比万妖山中那座石碑更为破旧;也未见丝毫灵息波动,只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荒蛮古朴。 绕来绕去,宠渡把无字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不得要领,脑海里不由上演着一出天人交战。 “戳它。”一个声音怂恿道。 “有危险咋办?”另一个声音劝道。 “眼下局面还能更糟?破罐子破摔,戳它。” “戳个屁。再等等看,没准儿过些时候就能出去了。” “等到啥时候?去呀。戳。” 奶奶个腿儿,戳就戳。 谁怕谁? 宠渡将心一横,伸指就戳。 无字碑顿时模糊,碑影重重间,“咻咻”几声另飞出五座碑来,与头一碑凑成一圈,将人围在当中,大小、形状、颜色、材质及气息诸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乎……完全一样? 不对。 裂纹走势不尽相同。 宠渡观瞧半晌,疑窦丛生。 先前那阵闪光是怎么回事? 既是不经意所见,可否依葫芦画瓢? 宠渡聚精会神,并不正眼看无字碑,而是瞪着虚空,用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去瞟,眼睛都不眨一下,几十个呼吸下来,眼眶已然包不住泪花,正当坚持不住时,猛然发现异样。 头一块碑上,有一丝毫芒。 金光。 不过那光很淡,像刚幼鸟皮下钻出来的绒毛,如宠渡鼻尖的微毫,似初醒时的片刻朦胧,令人前一刻还隐隐可辨,眨眼就无迹可寻,错觉一般。 恰好因为身在虚空,远处虽然星光点点,但周围仍旧昏朦,明暗对比还是比较强烈,哪怕金光弱近于无,只要有心细看,就能注意到。如果放在外面,大白天的,鬼才看得出来! “照这么说,本该是六块金碑?不知何故,而今只有这块碑上还剩一点光。” 是人为还是巧合? 有什么名堂? 可否借此出去? 连串疑问萦绕心间,毕竟不用再被动地等下去,宠渡不忧,反而难掩兴奋,合掌一搓,把一蓬火焰烧在碑上。 不见动静。 以血祭。 用酒浇。 抽刀砍。 贴符催。 葫芦砸。 …… 千般解数使尽,仍不见光碑有半点反应,宠渡却不气馁,反似早料有此局面,暗叹一口气,迟疑片刻后,如前伸指戳了上去。 叮!—— 轻吟悦耳,光碑生变。 毫光涌动,聚化成一滴金液。 宠渡指头被金液裹着,像蘸了蛋清一样,拉出一条金线,一头黏在指尖,一头黏在碑面。随着食指一卷一伸,金线随之变细变粗,宠渡不由笑道:“挺有韧劲儿嘛。” 话音甫落,碑那头的金线忽地松脱,金液骤然紧缩,一开始左晃右荡没个定形,等平静下来,聚在指头上金灿灿的,宛如荷叶尖的滴露反射着日光。 宠渡齐眉细观,却见金珠表面鼓动,仿佛活了过来,刹那间变得一头大一头细:如果大的那头算脑袋,那细的那头就是尾巴。 活脱脱一只小蝌蚪。 小蝌蚪绕着指尖游了两圈。 “活的?!”宠渡愣了片刻,“哇呀”大叫着,像被火烫着一样,边跳边甩手。无奈小蝌蚪粘得稳躲得快,甩不脱也抓不住。再看时,小蝌蚪摆摆脑袋抖抖身子,像蛇一般昂头后缩。 这模样……明显是要往肉里钻啊。 宠渡骇得魂飞天外,忙取匕首在手。 丹境大妖都留不住小爷,还能被你玩儿死?大不了把食指剁了!如果是福,虽然断去一指,但小蝌蚪还在,捡回来就是,福气依旧;就怕是祸,不明不白死不瞑目。 等不得! 谁承想小蝌蚪却抢先一步钻在肉里,化作光点沿手臂游走直上。宠渡提刀就刺,虽如影随形却总慢一拍,始终刺不到,反而把臂膀戳出一排血口,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前后脚工夫,小蝌蚪竟钻入脑中。 霎时头疼欲裂。 “完了完了,这东西在吃我脑子。”宠渡拍着脑袋,“蝌蚪爷爷在吗,在吗?打扰前辈清修是小爷,——哦不,是晚辈的错,求老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呀。” 不说还好,一说更疼。 很明显,蝌蚪爷爷不答应。 一阵紧似一阵的嗡鸣声中,宠渡觉得脑袋忽大忽小,跟要炸开似的,只痛得面红耳赤,眼胀身麻,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在虚空翻来滚去,好不凄惨。 到最后,连叫唤的力气也没了,哪怕已经硬生生痛昏过去,整个人仍止不住不时抽搐一下,内中苦痛足令人自刎以求解脱。 但宠渡却强忍抹脖子的念头,反而破罐子破摔,存了别的心思:既然都钻进去了,那就随你折腾,看你能整出什么花样。 正所谓阴阳之道福祸相依,如果是祸,被折磨至死,白遭一场罪;但又如何?小爷这辈子受的罪不差这点儿,多你一份不多,少你一份不少。 可万一……是福呢? 修行最难得的,莫过于造化二字。 欲夺天地之造化,必经非人之苦楚。 说白了就是赌,以命相博。 赌此一桩机缘。 赌此一场造化。 后来的事证明,宠渡赌对了。 非常对。 第十六章 那就要看看阁下有多少斤两了 不知多久,入眼一丛丛繁枝茂叶。 天光穿透树叶间的缝隙,有些刺眼。 惊觉自己还能喘气儿,宠渡窃喜难抑,着急起身,万不料动辄头痛,疼得直抽凉气,只能半躺着靠在树干上将养,环顾四周但见山高林密,分明已经出了先前那片虚空。 那这里还是万妖山么? 对了,那位蝌蚪爷爷呢? 静息盘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据先前疼痛的位置做出判断,宠渡心神一沉,直奔“上丹田”。 上丹田,乃人脑中虚空一穴,由两眉之间入内三寸即是,常唤作“泥丸宫”,方圆一寸二分,藏有先天一点真灵,内含往昔所有记忆。诸如佛祖妖圣,之所以能窥过去生生世世,正因为熔炼了先天真灵。 泥丸宫乃意念生灭处、修行者识海所在地,虽只方寸虚穴,却自成一方小世界。宠渡以前也来看过,混混沌沌虚无一片——“识海”未开前大抵如此;但这回稍显不同。 泥丸宫内仍旧缥缈,却似乎清晰很多,少了之前的混沌感。而那小蝌蚪也是灵性,仰面瘫着,将尾巴甩来甩去,正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混沌,真个一副大爷模样。 宠渡看得直抽嘴角。 你爷爷的! 钻脑袋,小爷认了,怎还吞食意念?要是将来结婴后识海怎么办,一片干海?这不要小爷的命么!还不如干脆吃脑子,让爷爷死个痛快。 照此下去,在太阳下山之前,体内的意念就被吃光了。难道自己会成为数百万年来——不、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没有神念的元婴修士? 滑天下之大稽。 “找几本古籍翻翻,兴许还有救。”宠渡恨得牙痒,无奈连小蝌蚪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又怎么把人家赶出去?到底无计可施,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退出内视。 所幸圆盘还在手里,总算有些安慰。 解封之后,圆盘玉润光泽十分好看,盘身只有鸡蛋大小,从中间到四周,盘面微微倾斜,布满了古朴的纹路,当中刻有太极图。阴鱼和阳鱼的鱼眼空着,挂圆盘的绳子正是从一只眼穿进去,再从另一只眼穿出来。 其质非金非石,非木非玉。 气息则同无字碑一样,古朴而苍凉。 回想过往,师徒二人费尽心思也不得要领,多少次以为不过是寻常挂件,险些放弃。万不料此番因祸得福,圆盘成为血炼之物后,终于起了变化。老头子若在天有灵,想必也高兴。 睹物思人,不免凄然。 老头子死得太不值了。 那绿眼血影已是丹境圆满,但自家根骨差,修行慢,等结成玄丹,人家早飞升做神仙了,到时候上哪里找人去? 老头子的仇,可怎么报得了? 宠渡转念又想:“嘁,早成仙又如何?就算天涯海角,哪怕飞出天外,但凡小爷活着,迟早有一天能灭了你,以祭老头子在天之灵。” 思绪跳转,脑海里蹦出连串问号。 师父的储物袋呢? 流云葫芦又哪儿去了? 老头子到底听到了什么? 凉城究竟有什么暗流涌动? “没被甩到其他地方才好,不然这一切从何查起?”宠渡满腹疑窦,便似魔怔了一般,手指不自觉地在圆盘上摩挲着,不防一团黑影冲下来,抓起拴圆盘的绳子旋身就走。 等回过神来,手中已然空空如也,宠渡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石头,跟受惊兔子似的弹起地面,拔腿就追。 斗法,非止念咒、催符和作法。 近身搏斗时,“体术”就显重要。 只因根骨奇差,若非八岁时险被一阵高烧夺了命,宠渡还不得气感,但习武还在此之前。 师父因材施教,为他量身定下了“符武双修”的路子。所以自打五岁开始,宠渡就被老头子连哄带骗着研习体术。 多年苦功,岂是儿戏? 什么刀枪跟棍棒,我都耍得有模有样。 什么兵器最称手,一把朴刀可攻可防。 集百家之长,各种招式武技胸中深藏。 其中大成者,当属轻身之术。 宠渡提气疾纵旋步连踏,脚踩树枝借力使力,人影闪动间不是飞燕胜似飞燕,接连几个起落迅速追近,定睛细看不由哑然。 抢东西的,竟是一只乌鸦。 头上顶着一撮白毛,斜挎鸡蛋大一个小布包,那乌鸦早把圆盘甩进包里,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何方妖孽,”宠渡提声暴喝,“敢抢小爷的东西?!” “嘎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爷乃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乌小鸦……”乌鸦顿了顿,“是也。” 对妖族而言,从原始兽性到生出心智,进而作妖,不论从哪方面看,其实都是在向“人”靠拢。在这一层层递进的过程中,妖族身上会出现诸般堪称“神迹”的变化。 眼力不好的,便见彩虹的绚烂。 耳道堵塞的,能听山泉的欢歌。 鼻子失灵的,可闻春花的芬芳。 舌尖麻木的,始知酸甜与苦咸。 皮肉迟钝的,也觉软硬及温凉。 造化之功,可见一斑。 等到修出本命妖丸,兽类便完全觉醒灵智与五感,差不多能口吐人言了。 宠渡有感妖息波动,据此判断乌鸦妥妥的采炼一阶,可以斗上一斗;但听其言语,满口之乎者也的“绿林腔”,招笑又讨打。 “死鸟儿怕是刚学人话,也不知是谁教的。”宠渡这边正自嘀咕,却不料那乌鸦好整以暇,在前面口吐一段词,竟是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地唱起来: 嘎嘎嘎 嘎嘎嘎 我是劫道的小行家 藏在树上等人到 一边靠近一边笑 今天的运气真正好 亮晶晶的圆盘装进包 嘎嘎嘎 嘎嘎嘎 …… “乌小鸦。”宠渡强憋笑意,“你在山中兴风作浪,掀起无数的争端,宠某也很想见一见你。” “那就要看看阁下有多少斤两了。”乌小鸦底气十足,竟无丝毫慌乱。 “看招。”宠渡抖腕甩手,将一把石头打出去。 刷刷声中,石子儿摧枝穿叶,打在枝丫上的,受力跑偏;但洞穿树叶的,力道不减,势如利箭。 乌小鸦耳闻破风声起,知是“暗宝”来袭,御风转身疾振双翅,几片羽毛如钢钉般激射而出,“扑扑扑”响三响将飞来卵石碎成粉末。 “没打着、打不着。嘎嘎。” “休要啰唣。”宠渡急拍储物袋,指夹三纸蓝符望上就发,借用沿路的水行元气,炸裂声中,化三道水柱捣将过去。 乌小鸦再发羽钉,真个泥牛入海,哪里打得散?左突右闪避开,望高处边飞边说:“若追得上本鸦,便还你小盘盘。” 闻听此言,宠渡顿时傻了。 不怕丫飞得快。 也不怕丫飞得巧。 就怕丫飞得高啊。 对面要是一般乌鸦,早被宠渡剥洗干净上架烤着了!奈何这厮开化生智,又多少会些妖法,宠渡轻功再好又如何? 一个是后天苦练来的,一个是人家的先天本能,到底不在一个层次。 这找谁说理去? 难道真让它这么走了?! 第十七章 下卷是不是在你那儿? 眼瞅着乌小鸦越飞越高,宠渡心急火燎,冷不丁晃见林中缺了一大块,夕阳映照下隐有粼粼波光,似一片水泊的样子,霎时计上心来。 “道友且慢。”宠渡栖身树枝,扯起嗓子开吼,“可否听我一言先?” “想我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裹着……尿片哩。”乌小鸦一边盘旋一边笑,“乌爷爷的大名,万妖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有何话,从速讲来,莫要耍花枪。” 万妖山? 这可太好了。 一直担心被圆盘甩到其他地方,对凉城暗里涌动的阴谋无从查起;而今听到这三个字,宠渡便似吃了定心丸,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但这死鸟儿左一口江湖右一口江湖,着实令人忍俊不禁。据妖息的波动来看,也不过刚刚破境,从启灵上到采炼。 长居山中修行,除了各种妖怪,这货只怕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却在小爷面前装老江湖。 话江湖是吧? 行! 什么叫人心叵测? 什么是江湖诡谲? 今儿个就让你领教领教。 事后千万别怪小爷手辣。 根骨虽差,却无碍慧心通透,宠渡思绪电转,望上面拱手言道:“道兄手段高绝,‘抢遍山中无敌手’确非浪得虚名,叫某人好生感佩。” “嘎嘎。好说、好说。”乌小鸦口头谦虚,心里却美滋儿滋儿的,也不飞了,落在树梢上梳理着羽毛。 “但道兄胜之不武,实令我口服心不服。” “怎讲?”乌小鸦踱着小碎步。 “道兄本就善飞,而某人却是在地上跑的。试问,跑的如何能比飞的快?” “现在晓得跑不过乌爷爷了?倒也不笨。” “且道兄修为远在我之上,何来公道?若是传将出去,怕污了道兄在江湖上的威名哪。” “这……”乌小鸦不言,只把豆大两颗眼珠转了转。宠渡适时再添一把火,扼腕摇头一副惋惜模样,“彼时,‘抢遍山中无敌手’恐成绝响,多年辛劳付诸流水矣。” “头可断血可流,名声不能臭。”乌小鸦嚼出几分道理来,事关江湖地位,慎重且严肃;奈何对那亮闪闪的圆盘确实喜欢得紧,又很舍不得。 “小娃娃,你待怎地?” “按江湖规矩,比一比。” “比一比?……比什么?” “比谁快。” “作何赌注?” “便以圆盘作注。若我侥幸得胜,你把圆盘还我。” “你若输了,又当何如?” “圆盘你拿走,我绝无二话,再不追究。你敢是不敢?” “你家乌爷爷有什么不敢的?”乌小鸦边说边往树干后面走,“容我想想先,你且不要过来。” “静候道兄。”宠渡见其上钩,索性由他去。 “比一比?这可如何是好?要是黑丫头在就好了,也可帮我拿个主意。”乌小鸦生躲在树后几番探头探脑,确定宠渡并未偷看,这才从斜挎的小布包里拍出一卷页边发卷的黄皮书。 “我记得有的啊……”乌小鸦歪头忖了会儿,直接翻到最后几页,顿时双眸乍亮,“果然!以武会友,非是生死相搏,只见高低不伤和气,小娃娃倒没骗我。 “嗯嗯嗯,这法子好。”乌小鸦正看得兴起,书页却见底了,却听宠渡在身后吆喝请战。 “道兄如何了,可否切磋一把?” “我若怯战,等此事传开,还如何在江湖上混?便是闭门不出,也不免被寨里的兄弟姊妹洗刷。”乌小鸦速览两遍,多少有了底气。 “此有何惧?”乌小鸦把小黄书一合,朗声应道:“怎个比法,你且说来。” “那里可有水?”宠渡手指前方。 “然也。正有一湖,名为‘映月’。” “这便好办,烦劳道兄随我映月湖走一遭。”宠渡面上笑嘻嘻,暗里却道:“死鸟儿还‘然也’,等下看你燃不燃。” 鸦在林间飞。 人在地上走。 边走边聊讲好规矩,等到了映月湖边,宠渡来回几趟,乌小鸦往返一次,各把沿路采集的阔叶放在水面,分别铺出一条水道,每条水道长三十丈。 “这最后一步,还指望道兄。” “小场面。嘎嘎。”乌小鸦叼起两片叶子,沿着两条水道中间飞至尽头安放阔叶,再把圆盘放在树叶上不使下沉,丝毫不察宠渡趁机将符纸射在一片阔叶之下。 符箓以兽皮制成,短时间内不惧水泡。 一切就绪。 “照讲好的规矩,先到先赢,如果跑出了道,就算输。” “有趣儿。”乌小鸦窃笑不已,暗想:“早听狼头儿说,人族素来奸猾,这小娃娃怎这生笨?照此法,只要水不沾身,与飞在天上又有何异?到底是我占便宜。 “看样貌,这小子只比黑丫头大个三两岁,愣头青一个,也敢挑战你家乌爷爷,不自量力。 “不过书上也说,‘骄兵者,败之始也;轻敌者,兵之苦也。’唔,不可大意。我乃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乌小鸦,我是无敌的。 “嘎嘎。” 无需再言。 一颗卵石被丢在高空。 石子入水的声音还没散,——刷!大小两道身影同时蹿出,像离弦之箭从湖岸冲上水面。宠渡本就比不过,又有心慢一点,转眼就落在后面。 说起来慢,其实很快。 “嘎嘎。我的,小盘盘是我的。”乌小鸦飞过一半,以为稳了,回头看时,正见宠渡手掐法诀,不疑有诈,“此刻才用秘法?晚——”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炸开。 一道火柱破水而出。 乌小鸦被水火瞬间吞没。 宠渡脚下不停踏叶而过,看准距离凌空前翻,一掌拍在阔叶上,抓紧圆盘时借力变向,把飘在湖面的乌小鸦一并捞起,接着几脚蜻蜓点水稳稳落在湖岸。 一着不慎,成就“落汤鸦”。乌小鸦醒转过来,捶地哭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转而翅指宠渡骂道:“人族果然奸猾,小娃娃耍赖。” 耍赖? 圆盘本就是你抢走的,小爷夺回来,合情合理。且这圆盘极可能关乎爹娘下落,比命还重要,就算刚才没追上,万妖山是妖怪老巢又如何? 哪怕掘地三尺,小爷也要将你挖出来。 话虽如此,但乌小鸦除了贪玩,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见其湿漉漉蔫巴巴一副惨样,宠渡实在于心不忍。 “你也没说不能使诈呀。” “书上有说以武会友,但比试那一节,上卷只字未提,全被写进下卷里去了啊。”乌小鸦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挎包里取出书本,拍打着封面,十分痛心疾首,“杀千刀的写书人,多写几个字,乌爷爷今日何至于一败涂地?” 宠渡一瞅书名,闭眼叹气。 《江湖》。 “这是写书人惯用的伎俩。” “何种伎俩?” “每至紧要处便戛然而止,以此吊人胃口,”宠渡笑道,“最是可恨。” “咦,你如何这般清楚?”乌小鸦一脸恍然大明白的样子,把双翅一合,眼包泪花,满脸期待地望着宠渡,“下卷是不是在你那儿?” 第十八章 黑丫头 下卷? 在我这儿? 宠渡闻言微愣,忽而哈哈大笑。 “被我拆穿了吧?速速借我一观。” “并不在我这里,我也没读过下卷。” “怎会?那你如何知道使诈?” “一入江湖,自然就会。” “自然就会?怎么跟书上的江湖不同?”乌小鸦将双翅一摊,“诚信安在,道义安在?” 江湖,不光存在于俗世武林。 方外道门,也有江湖。 两样江湖,同样凶险。 这么多年下来,为了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宠渡跟着老头子走遍神州大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千种人,喝百家酒,听十方故事,对人心人性,自有一番体悟。 诚信和道义? 存在么?不好说。 不存在?不尽然。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大抵这世间少有什么是永恒的,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是非、对错,好坏、善恶、真假、生死、忠诚与背叛、坚守与放弃……往往瞬息反转。 类似的戏码,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 恨只恨人心隔肚皮,所以江湖是个波云诡谲的地方。不过,江湖同时也的确是个讲道义的地方。 得道多助,自然有义。 失道寡助,自然不义。 但此道,也还不是修行者所追求的天地大道。 这个道,不论何时终要落在“实力”二字上。 拳头才是硬道理。 拳头就是硬道理。 这,便是江湖。 正如老头子生前时常说的那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只短短八个字,却道尽江湖事。宠渡此刻想起来,禁不住由衷慨叹。旁边的乌小鸦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妙义在其中,万语千言也比不了。 “好句。好句。”乌小鸦咂嘴直叹,再偷眼观瞧,大感不同,仿佛宠渡脑袋后升起一圈五彩光环,莫测高深,“高人。这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高人。 “感谢上苍。我乌小鸦何德何能,刚入江湖就遇这等机缘。”乌小鸦一时窃喜难抑,俯地就拜,高呼道:“请高人收我为徒,传我下卷。” 宠渡被吓一跳,心说这厮情绪起伏太大,算起来正似个三两岁的顽童,却也有趣。 然而,哪来劳什子下卷? 这货明摆着入采炼境不久,不知从何处得来半卷《江湖》本子,将其奉若金科玉律,潜移默化被书里的世界带偏了。不过,若论起江湖经验,宠渡是比乌小鸦多,自认有东西可教他。 只是……妖与人也可做师徒么? 如果答应,那好嘛,为了将来成就教主大业,自己以前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拉班子,却无人问津;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个送上门来的,却是个妖怪?! 先且不论会不会被人族道门的唾沫淹死,单说师父灵前,要晓得有个妖怪徒孙,只怕老头子的棺材板儿就盖不住了。 这些心思,不好言说。 乌小鸦也考虑不到,乐呵呵“嘎嘎”两声,暗想:“跟书里写的一毛一样——咦,是‘一毛’还是‘一模’来着? “管他哩。这分明是高人的考验,我要挺住。”乌小鸦并不沮丧,反而欢喜,虔诚再拜,道:“请师父务必传我。” “真没下卷。” “师父莫要诓我。”乌小鸦把小脑袋磕在地上,终于狠下心,使出了从书上学到的杀手锏,“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嘎嘎。” 按书中所载,只要搬出这招来,自是水到渠成,该收徒的收徒,该传艺的传艺。但宠渡仍旧一张苦瓜脸,乌小鸦见状又想到书里的一招。 软的不行,当然就来硬的。 乌小鸦猛然跳起叉腰冷喝道:“常言事不过三。我求你三次,你都不答应,你就是不想传我。” “你待如何?” “跟着你。” “跟我干嘛?” “趁你睡着了,我自己翻来看。” “哎哎。这可就不叫抢了。” “那叫啥?”乌小鸦脑袋一歪。 “这叫……偷。” “原来这就叫‘偷’么?果然跟书里一样,明面上不收,暗里却在教,真以为我不看不出来么?”乌小鸦心里激动不已,拱翅拜道:“谢谢师父。徒儿谨记。” 宠渡双眼儿一翻,懒得理会。 之前被青眼血影震碎衣袍,出了虚空这么久还一直光着膀子,折腾到现在才有空,孰料刚穿好衣服顿感心口阵阵温热,掀领乍看,不由眉头一皱。 圆盘正在发光。 又是什么情况?! 宠渡正自思量,却听一个女声响起。 “乌小鸦……乌小鸦你在哪儿?” “咦,黑丫头?”乌小鸦高声应道,“这里!——在这里!——” “天色已晚该回山寨咯,迟了又惹姥姥不高兴。”女子明显没听见乌小鸦的声音,自顾自接着呼唤,“再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你自个儿回去喔。” 宠渡循声顾望,当先见到的,却非那声音的主人,而是从湖边树林里飞出的成群蝴蝶。 大小不一,五彩斑斓,一圈圈,一层层,一浪浪,蝴蝶漫天翩跹,斜阳正好,衬着粼粼波光煞是好看,将一名小巧可人的黄衫少女围在当中。 十五六岁,乌发双髻。 鹅蛋脸面,翘鼻大眼。 玲珑耳朵,樱桃小嘴。 这等五官原本极为标致,但落在少女脸上却有些可惜,一则少女形销骨立,偏瘦;二则她肤色太黑,跟毛虫似的,若是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拿杆子去戳,硬的是石头,软的才是人。 却掩不住身上一股妖气! 据宠渡的理解,有妖气便是妖族;既是人身,起码也在羽化境界。然而从妖息波动来看,少女明显属于刚入门的那种,相较之下恐不如自己境界高。 既如此,又为何是人身? 难道是用妖术幻化的? 或者有意压低了气息? 疑窦丛生,宠渡只观不言,却见少女舞着双臂,高声问道:“乌小鸦,你跟谁在一起?那是个人么?” 乌小鸦挥着翅膀,拖长了声音应道:“是个人哩!——如假包换的人!——货真价实的人!——” 什么叫“是个人么”? 那副高兴劲儿又是怎么回事? 长这么大没见过人? 宠渡脸色铁青,满额黑线。 “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少女那边却欢喜异常,沿着湖边边跑边喊,跑没多远忽而侧头讶问,“蛇?!哪里有蛇?” “怪哉。怎似在问她周围的蝴蝶?”宠渡正自琢磨,忽听“啊呀”一声,抬眼正见少女翻倒水里;而这边的乌小鸦,早已咋咋呼呼飞了过去,道:“请师父出手,我拉不上来。” “不要乱叫,什么时候答应收你了?可怜小爷刚换这身衣服。”宠渡说归说,却不比乌小鸦慢多少,狂奔至岸边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所幸捞得及时,少女呛过几口水就醒了,样子却有些迷糊。乌小鸦侧头问:“黑丫头你咋了?”少女断断续续应道:“蛇……脚……” 话没说完,已口不能言。 舌头麻了。 既被一条蛇轻易咬伤,少女就绝非隐藏修为的老妖怪;且如今近看,也没有妖法幻化的痕迹。宠渡暗里松了口气,旋即更为疑惑了。 那她这副人身到底怎么来的? 第十九章 我有神念?! “师父,你发什么呆呀?” 经乌小鸦一问,宠渡回过神来,心下纳闷儿:“错觉还是怎样,她身上为何这么香?”待三下五除二脱去少女鞋袜见两只脚丫,不由一怔。 脚踝往上,漆黑如夜。 脚踝以下,玉白如莲。 两种对立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便使得脚后跟上的两个牙印特别显眼。 “当真妖怪妖怪,是妖必怪。”宠渡暗叹一句,当先挤出残留毒血,取出药散和水喂少女服下,止住蛇毒蔓延,又在树下用符纸起一方石台,将人放在石台上。 活了十八载,莫说男女之事,纵是女子玉手,宠渡也不记得有拉过。而眼下这丫头黑是黑,模样却极其精致。 先前只顾捞人并不以为如何,眼下见得曲线玲珑,鼻间莲香缭绕,宠渡顿觉脸颊有些发烫,难怪乌小鸦问:“咦,师父你脸怎么红了,也中蛇毒了么?” “滚。”宠渡回骂一句,心说若换个采花贼来倒是捡了便宜,但当下救人要紧,把头猛甩几下岔开心神,宠渡在旁边生了一堆火,叫乌小鸦好生看顾,自己则去林间采来药草敷上。 “等草药变黑,把另外的嚼碎了给她换上。”宠渡说完要走的样子,却被乌小鸦张开双翅一把缠在小腿上。 “师父何往?” “时候不早了,当然是回去咯。” “就徒儿这牙口,如何嚼那药草?师父这不是欺负妖么?” “我先嚼碎了给你放着,可好?” “不妥。徒儿见也曾过狼伯弄草药,若是嚼碎了放着,到时候药效都流走了。”乌小鸦摆摆脑袋,“书上说过,救人救到底。” “那是不是该把你送到西?小爷是倒了什么血霉,遇见你两个。”宠渡无奈,去湖边打一壶水备着,望乌小鸦道:“我可从没答应,别一口一个‘师父’地乱叫。” “你管不着。”乌小鸦想起《江湖》里的内容,“就像你认不认我作徒弟,我也管不着。道理一样。” 这他娘的什么歪理? 更可恨的是,竟让人无言以对。 “师父,刚才给的药草是何用途?” “拔蛇毒的。”宠渡借坡下驴。 “是什么药草嘞?” 名字和药效讲了。 搭配的变化也说了。 “嘎嘎,徒儿记下了。”乌小鸦似懂非懂,觉得学到不少好东西,免不得一阵东问西问。 宠渡感他认真好学,也正好打发时间,并不藏着掖着,一一讲来,只把乌小鸦听得心花怒放,对这个半路师父更是崇拜有加。 就这般聊着,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少女高烧虽退,却仍旧迷糊呓语不断。 “爹爹……娘……你们在哪儿?” “……为何不要奴儿?” “想来也是可怜人哪。”宠渡闻言暗叹,忽而想起少女身上的妖气,兴味盎然,来问乌小鸦。 原是少女天赋异禀,竟能与蝴蝶对话。许是如此,少女降生之时,方圆百里内的蝴蝶循香而至,聚于门前盘桓不去,仿佛众星拱月一般。 奈何少女天生就黑如毛虫,转而被视为邪祟投胎,被弃之于山野,幸得山中一白狐收养,这才长大成人。 “既然生而为人,那她身上的妖气是怎么回事?” “嗯……修出来的。” “啊?!” “是的呀。本来没有,头一回修炼,气就出来了。”乌小鸦用翅膀比划着,“就那么砰的一下子炸开,好生骇人,把狼头儿和豹头儿都震飞了。” “后来如何?” “后来?”乌小鸦眨巴着黄豆大小的眼睛,“姥姥便不让她修了嘛;不然以黑丫头的根骨,起码都结出内丹了。” “就这一身妖气,待在山里反而好些。若是贸然入了凉城,不被当做妖怪打死才怪。不过打这丫头一出现,圆盘就不对劲,到现在还亮着,到底怎么回事?” 莫非……圆盘与她还有什么干系? 但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何渊源? 宠渡百思不解,接着问:“狼头儿,豹子头,还有姥姥,都是什么人?”乌小鸦笑道:“姥姥嘛,就是寨子里的大当家;狼头儿是二当家;豹子头是三当家。” “寨子?” “白灵寨。嘎嘎。” “在什么地方,远么?” “远着哩!我跟黑丫头用‘传送阵’过来的。” “传送阵?” “黑丫头弄的呀。她弄这东西厉害得很。姥姥常说,黑丫头简直就是为阵法而生的。嘎嘎。” …… 原来山中有个白灵寨,聚集了数百妖物,以其中一只白狐修为最高,已经羽化成人。寨里的大小妖怪感念白狐的庇护,尊她为主,口称“姥姥”。 那少女这身妖气,会不会因为打小就泡在妖怪堆儿里,时间一久沾染上的? 无奈入夜的万妖山只比白天更凶险,宠渡只能把诸般疑惑暂且压下,打发乌小鸦打去守护少女;自己则窝在树上闭眼假寐,凝神竖耳探听周围动静,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远处的树干上,知了“热呀热呀”地唱着。石头旁边有只蛐蛐儿正趴在另一只蛐蛐儿背上很卖力。近处的草丛中两只蚂蚁打得不可开交。树下的乌小鸦时不时望上边偷瞄一眼生怕宠渡跑了…… 夜里的山林看似平静,暗里却很热闹。 这热闹里透出勃勃生机。 这生机昭示着与天地竞自由的气概。 好个奇妙意境! 宠渡会心一笑。 至于为何有这感觉,宠渡不知,似乎——等等!这些动静既非亲眼所见,小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做梦? 臆想? 宠渡一个激灵睁开双眸,正巧看见乌小鸦在树下偷眼观瞧,方知先前所见并非幻觉,急忙忙跳入树丛之中,凭着记忆一一找过去,果然见到红蚁、蛐蛐儿、知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现脑海。 ——神念?! 宠渡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疼。 不是做梦。 宠渡轻闭双眸试了一次,不成。 再试,失败。 三试,未果。 …… 前前后后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反反复复不知试有多少次,却总抓不住关键,宠渡再无先前那种异感,把那所谓的“神念”催不出来,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猜错了? 但除了神念还能作何解释? 愁眉苦思之际,远在映月湖的另一边有一袭瘦小的人形黑影轻飘飘地落入林间,宠渡一心扑在神念上,对此浑然不察,当下转变思路不再强求催动神念,而是去探究当中的各种可能。 孰料正是在这有意无意之间,透过宠渡灵台荡起一股无形律动。 一副水墨陡然铺开。 世界褪作黑白二色。 意念似膨胀的泡沫朝四周飞速扩散,覆盖,笼罩,遇草木便附着在草木上,遇土石便附着在土石上,遇活物便附着在活物上,勾勒出模样,描绘着动作,瞬间将方圆一里内所有动静尽收脑海,宛如肉眼亲见。 也许是初次外放,当中细节尚有些许模糊;好在瑕不掩瑜,足令人能分辨出看见的是什么——宠渡便“见”那少女翻了个身,由平躺改为侧卧。 真是神念…… 我有神念? 我有神念?! 我有神念!!! 同样一句话翻来覆去默念三遍,宠渡怔立当场。却怪不得他这般忘乎所以,换成其他喽啰多半更得意忘形。须知拥有神念,意味着多大的好处? 觅影寻踪。 料敌先机。 隔空探物。 …… 这还只是神念其来有自的基本便利;若辅以功法苦修,还能练得更多玄妙。 比如千里传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比如神念化形:以念为兵伤敌无形。 比如意念化身:传说中的神仙佛陀“显圣”或“显灵”,往往也只是用意念凝聚出来的化身,少有真身驾临的情况。 诸如此类。 仅仅是稍微想想,宠渡已激动得手脚发颤,如果是在白天,如果不在山林,真想嚎上两嗓子,须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必定轰动修行界,引动一场抢人大战,免不得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因此,神念注定是除圆盘外最大的秘密。 死都不能泄露。 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除此潜藏的祸端外,另一个疑点在于:以念为眼必先开辟识海,这在人族需要修出元婴、在妖族则少不得原灵,——此乃众所周知之公理;自己区区炼气中境,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缘何能外放神念? 只有一种可能。 灵光乍闪,宠渡盘腿端坐。 这一次与以往明显不同,宠渡刚沉下心来,便感到冥冥中一股莫名牵引,整个人恍如入定老僧一般,心神直奔泥丸宫。 第二十章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虚无依旧。 混沌无踪。 泥丸宫中,那蝌蚪爷爷不见了,却多出一个胖乎乎的小金人。 小蝌蚪变成了人? 吃意念长身体? 宠渡有些恍惚。 胖娃一寸大小,赤身闭眼,顶个冲天辫,身泛金光,悬空盘坐,神态安详,浑似个入定吐纳的修行者。细看之下,眼、耳、口、鼻、眉,与宠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但一见胖娃嘴角那抹笑意,宠渡不由牙痒,“吃我的,住我的,小爷来了招呼也不打一声,美得你!” 小金娃身下,有一洼清水。 那水着实少得可怜,说是“一洼”算客气的,其实就那么薄薄的一层,水面的范围,还没有娃娃两瓣屁股大。 这水,可千万别是娃娃屙的尿呀。 纵然抗拒,宠渡仍旧沉入心神,试着去感知,谁承想看似浅薄的一滩,却见无边无际。 海! 识海!! 意念之海!!! 正所谓上善若水,那水自然也非真正的水,而是凝聚到极致从而显化成形的意念,其厚重磅礴简直震天撼地,且比平常的意念精纯千百倍。 宠渡狂喜不假,却也不乏忧虑。 到底怎么回事? 无非两种解释。 其一,小蝌蚪帮忙开辟出识海。 按道理来讲,有元婴或原灵坐镇泥丸宫,才可聚念化海。却不知那位蝌蚪爷爷是何来路,吞噬意念之后变成“伪灵”,竟然骗过了天道法则,硬生生开辟出识海。 第二个猜测,却令宠渡不寒而栗:有道是祸福相依,会不会是什么老怪物,要借自己的肉身重修呢? 究竟那种更接近真相? 宠渡选择第一种。 一来,小金人动也不动,并没有自己的意识,似乎只是为了归聚意念而已。 二来,毕竟圆盘最有可能是爹娘留下的;若真如此,二老总不至于挖坑害自己吧? 至于到底如何,只有出山回到凉城后再想办法细究,目前除了干瞪眼无能为力。但不管怎样,能够外放神念,绝对是天大的助力。 一时只顾着分析,全然不察乌小鸦几时来的,宠渡刚退出内视,正见乌小鸦幽幽蹲在跟前,被那小脑袋上两颗豆眼直勾勾盯着。 “你来此作甚?!”宠渡吓一大跳。 “师父方才时而忧愁,时而欢喜,想必是在练习神功,徒儿不敢搅扰。” “敢情你是在护法咯?” “徒儿本分,师父不必言谢。” “你也是心大。”宠渡故作嗔怒,“就这么把你家黑丫头晾在一边,不怕被野兽叼了去?” “对哦。”乌小鸦一愣,屁颠颠回去了。 宠渡则乘隙再偷偷演练一番。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既已成功一次,再想催动神念自然越来越容易。到月盏西斜时,宠渡对神念不单收放自如,且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自家那方可怜的意念之洼,只可勉强覆盖方圆一里,想把范围再弄大些,完全不行。且释放神识非常消耗精力,时候一长立马头晕脑胀,着实负担不轻。 但这造化逆天道而生,当真可遇不可求;就算能遇见,也绝对是万万年才有的机缘。自己所听过的故事里,不曾有此奇闻,有些局限实属正常。 所以宠渡很知足。 此后一夜无话。 盛夏昼长夜短,不觉间月落日升。 阵阵肉香钻鼻,乌小鸦打个激灵睁开了眼,看着架在火堆上的烤鸡,喉咙滚了又滚,只听宠渡笑骂道:“瞅你那出息。没熟透再等等。” “哼!”乌小鸦把胸脯一挺,“我乌小鸦抢遍山中无敌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哟呵,见过大世面的喔?” “那是!不就一只烤鸡么?就算给我吃,——哦不,我乌小鸦就是饿死,也不吃一口。嘎嘎。” 话说得硬气,但过没多久乌小鸦一边啄食鸡腿儿一边赞叹:“真香。嘎嘎。”宠渡戏谑言道:“不是饿死也不吃么?”乌小鸦一脸严肃,“师父一片好意不容辜负。”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嘤咛,少女悠悠醒转,捂着脑袋支起身子,迷迷糊糊问道:“乌小鸦……乌小鸦有水么?” 宠渡递过水壶。 少女抬手来接。 四目相对,都是一愣。 片刻后,两边异口同声。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时间恍似静止。 空气仿佛凝滞。 正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就在这一瞬,日光洒落,照在林间明晃晃的。水雾氤氲,烟气缭绕,折射出光色琉璃;鸟语花香,蝶群翩跹,围绕着良缘佳人。 少年单膝跪地,笑意浅浅。 少女斜卧在侧,眸含秋水。 宁静。 甜美。 和谐。 活脱脱一副神仙眷侣的归隐画卷。 “是了、是了,书里的男女就是这么好上的。”乌小鸦一时看呆了,不察嘴里的鸡腿“吧嗒”掉地上,只顾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嘎嘎。师父就是师父,果然老江湖。” 宠渡更是惊诧莫名。 昨日先忙着救人,后有神念之事,加之少女本来就黑中毒之后更黑,诸事纷扰,宠渡其实并没有怎么留意,万不料少女养了一宿,祛尽蛇毒后精神饱满,整个人灵动非常,细观之下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而且看少女的反应,似乎也有同感。 真个奇哉怪也。 两人正自寻思,却听一阵“咕噜”声。 “饿了吧?”宠渡回过神来,递出一只鸡腿儿,却见少女捂着肚子笑而不接,“怎地,怕有毒?若要害你,昨日何必救你哩?” “大哥哥误会了……”少女眉眼低垂。 “师父不知,黑丫头平日里吃素多些。”乌小鸦抢过话头,又望着少女,“不过这鸡烤得是真香,比狼头儿弄的强多了,黑丫头尝尝也无妨。” “咦?”少女讶道,“乌小鸦,你几时拜的师父?” “休听他乱讲,我可从没答应这事儿。”宠渡嘿嘿一笑,“不过,这倒有趣。尝闻西域有佛宗,劝化世人不杀生。你既非他门下弟子,何以持斋?” “杀生总归不好嘛。” “妖气虽重,倒是心善。”宠渡暗叹一句,道:“但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回去?”少女应道:“不打紧,我去采几个果子就好。” 宠渡闻言,面色顿僵。 果子? 小爷跑遍周围好几里,就见到这一只鸡。山高林密的,何来的果子? 说来宠渡也觉反常:昨儿警惕一宿,却连个妖兽的影子也没见着,前半夜还听几声狼嚎,而且越来越近;到后半夜,别说狼嚎,连知了和蛐蛐儿都哑火了。 对于潜藏的危险,兽类有着远超人族的敏锐直觉,难道是因为察觉到某种强大的威胁,所以不敢来湖边?若真如此,整整一夜工夫,二人一妖够死千百回了,为何还能安然过夜? 是多虑,还是另有隐情? 思绪猛被话声打断。 “哼。实在看不下去了。”乌小鸦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骨头一扔,屁颠颠跑过来,“黑丫头,你若不吃给我如何?” “想得美。”宠渡抬手避开,转而望着少女劝道:“我早看过,附近没有果子。你就将就一下,吃两口吧。嗯?” “他救我一命在先,已是大恩德;我若不吃倒是见外了,叫他如何自处?”少女忖了片刻,眉弯如月,笑道:“大哥哥言重了。奴儿吃了便是。” “奴儿?” “嗯。我叫念奴儿。” “宠渡。” “那我就叫你‘渡哥哥’了。” 天地间就此又多出一对欢喜冤家。 后来“封神”与“天道大战”搅弄三界,仙妖神佛魔皆不得独善其身。正因念奴儿巧助一臂之力,宠渡才顺利改写定数破去万古杀局,终结了宇宙开辟以来众生命运的轮回之苦。 坊间笑传,当初他给她的那只鸡腿儿,功不可没。 当然,这又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徒儿对你有信心 “多谢渡哥哥。”念奴儿接过鸡腿,在乌小鸦可怜巴巴的眼神中侧过身去,埋头就吃。 也是饿得慌,三两下就啃个精光,连腿骨和十个指头也挨个吮了一遍,念奴儿边吃边嗔唤:“唔……确实比狼伯手艺好。” 欢乐的时光总显短暂,饭后分别在即,念奴儿取出一粒鸽蛋大小的白色珠子,道:“渡哥哥救我一命,此物权当谢礼吧,你要收下喔。” “传送珠?”乌小鸦伸出翅膀,“我也要。” “去。你抢得还少?”念奴儿嘟嘴嗔道,“还有我那本《江湖》哩?赶紧还我。寨里多少兄弟姐妹可都等着看呢。” 宠渡哑然:那半卷本子原来出自这里? 难怪这丫头说话,也带着一丝绿林味儿。只不过她生而为人,骨子里有先天的优势,学说话自然容易得多,如今言谈举止,与山外人族已几无差别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黑丫头在阵法上的造诣绝非一般人可比——便似宠渡自己对符道的感悟远逾常人那样——从眼前这颗传送珠足可窥一斑。 那珠子莹莹生光,阵意波动间隐见符文流转,虽则不大,但其构思之巧、布局之妙、刻工之精,宠渡从未见过。 不论远近倏忽即至,是为“传送”。 对这等用来跑路的好宝贝,宠渡断不会错过,也不虚言客套,将传送珠收下,笑道:“这下就算两清了,你不必觉得亏欠于我。 “不知此珠能走多远,传至何地?” “从凉城到山寨是可以的啦。” “如何用法,可要念咒?” “这个简单。只需丢在空中,用气催它,就能见到一扇——”乌小鸦抢过话头,刚说一半,忽觉灌丛中响起一阵窸窣,还来不及细看,便听宠渡起声暴喝。 “当心。” 奈何事起突然,终究慢了半拍。 乒!—— 一声撞击的闷响后,自灌丛里蹿出一物,将黑丫头撞得飞起,连斜挎的储物袋也被扯断了肩带不知所踪。 所幸宠渡眼疾手快,抢先将人拽住,顺势把念奴儿在空中舞一圈,不单可防那东西趁机再次近身,也可卸去力道,将人放下来护在身后。 “隐形符?!” 只怪根骨奇差,唯有另辟蹊径。自修行之初,便由师父定下“武符双修”的路子,宠渡一边研习体术,一边修习符法。 老头子本是符箓大家,耳提面命之下,宠渡自然深谙此道,连平时用的符纸,若是得闲,绝大部分都是自己亲手刻的,今见草丛倒伏,却没有实际形体,一眼便知端倪。 “去。”宠渡扬手射一道玉符。 大抵天道分阴阳,一物降一物。符纸既源于五行,彼此之间也暗合生克之道,内中即有一样,名曰“解意符”。 顾名思义,解意符可阻断甚至破坏符文与天地元气之间的相互感应与作用,进而破去符意,是定身、隐形等辅助性符纸的克星,基本上立竿见影。 符意扩散,破去隐形。 但见一矮汉五短三粗立在灌丛边,跟个冬瓜似的。不等宠渡开腔,乌小鸦抢先发问:“哪条道儿上的?” 矮汉把黑丫头储物袋凑在鼻尖,嗅了再嗅一脸沉醉,答非所问道:“真香,闻个千儿八百遍也不腻。” 念奴儿讶道:“又是你?!” 宠渡心说:“怎么还是认识的?” “小娘子有没有想过哥哥我呀?”矮汉眼冒邪光,“哥哥可是老远就闻到你身上的味儿了。” “你、你无耻。”黑丫头气急败坏。 “上回小娘子走得急,”矮汉却脸不红心不跳,扬了扬手中的储物袋,“这回没了珠子可就走不脱咯,与哥哥的好事一定能成。” “早晓得我就该告诉姥姥和狼伯。” “怎地,小娘子舍得哥哥死?”矮汉故作可怜,忽而形色猥琐,“等尝到哥哥的好,你可就舍不得啦。” “矮冬瓜,”乌小鸦跳将出来,“休得无礼。” “哪里来的小黑崽儿,境界都不稳,算个什么东西?” “有我师父在此,不得虚你。” “你师父?哪根葱?” “介绍大人物?我也在书里看到过的。”乌小鸦忽地又想起那半卷《江湖》本子,翻着眼皮儿抖抖翅,望宠渡这边一比划,“说起我师父,那也是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嘎嘎。” “什么,你师父就是这小子?”矮汉捂着肚皮哈哈大笑,“什么时候炼气境的喽啰也有本事收徒弟了?” “劝你莫要猖狂,速速就擒。”乌小鸦满脸神气,“否则弹指间,我师父他老……小人家便叫你灰飞烟灭。嘎嘎。” “大、大爷我……哈哈哈哈……倒想见识见识。” 乌小鸦初通人言,自然少涉人情世故,听不出那话间的讥讽,更不知“点火”成功,只望着宠渡,一眯眼,一点头,道:“师父,徒儿对你有信心。” 宠渡闻言,哭笑不得。 什么叫对我有信心? 你又哪儿来的信心? 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真当你师父我无敌么,没事儿惹什么归元境?——哎不对,小爷几时候答应做他师父了?这呆子屁本事没有,煽风点火倒是拿手。 正自腹诽,便听乌小鸦神秘兮兮地道:“不过师父,要当心哪。”宠渡问:“当心什么?” “也不知这矮冬瓜作何法门,”乌小鸦豆眼微眯煞有介事地说,“光听他这几句话,徒儿就已经非常想吐了。好生厉害。” 原来是被对面的龌龊恶心到了。 还法门? 若非局面不允许,宠渡早已笑翻在地,奈何当前不容有丝毫走神,只能强压笑意,心神一动放出神念,登时大惊。 林间另有两人,正悄无声息摸过来。 三个人? 三个归元高手?! 矮汉中境修为,却是三人之中最低的。 反观自己这边,乌小鸦修为虽然高些,但斗法看的是实际战力,这货明显入采炼不久,据之前的表现来看,怕是没多少实战经验,撑死相当于炼气圆满的战力。要真动起手来,谁救谁还得两说。 至于黑丫头,也就刚入道时炼化有一丝元气在体内,按道理来讲,若无厉害的体术傍身,与凡夫俗子几无差异。 道高半截压死人。 何况对面高出炼气,远不止半截。 如果只一个还好说,一来三个怎么破? 有神念又怎样?当下料敌先机能带来的便利,不足以弥补修为上的差距。即便使出压箱底的杀招,但就双方这个距离来看,自己这边铁定会被卷进去陪葬。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也还不能用保命绝招。 但若不能一击退敌,被拖住就麻烦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宠渡思绪电转,脑海里走过几条脱身之策。可叹情势紧迫,转瞬间想得头大如斗,十分惆怅! 不经意间,目光掠过传送珠,宠渡计上心来,暗想:“出其不意或能走脱。”便给乌小鸦打个眼色,万不料自己还是高估了这货。 “咦,师父又在教新东西,必是克制矮冬瓜的法门。”乌小鸦歪着脑袋犯嘀咕,自以为明白了宠渡的意思,大喜之下也在那儿挤眉弄眼。 “这货到底懂没懂?”宠渡改朝传送珠努努嘴。 乌小鸦有样学样。 宠渡满头黑线。 丫的,不懂。 菜鸟。 一只菜鸟。 彻头彻尾一只菜鸟。 还敢话江湖?我呸。 宠渡险些气炸肺。 而乌小鸦只因一心学宠渡不再关注矮汉,心无旁骛,想吐的感觉自然就淡了,却误以为是宠渡传授的“妙招”管用,频频点头暗赞:“嘎嘎。好受多了。还是师父厉害。” 却是对面的矮汉看出了名堂,哂笑道:“可惜这妖道会错了意。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收妖怪作徒弟,当为吾族败类。爷爷神功小成,正可拿你试招,也算为道门除一祸害。” 指节的脆响声中,矮汉攒紧双拳。 打人不过先下手,宠渡深知耽搁不起,哪管对面什么“神功小成”,当先一排符纸射了过去,竟不料矮汉纹丝未动,并无半点要躲的意思。 连珠炮似的炸响,回荡山林。 迷蒙烟尘间,隐现一个黑影。 待尘烟渐渐淡去,矮汉纹丝未动,除去衣袍被烂作碎片,身上却无半点符意侵伐的痕迹。那裸露在外的身板儿,肌肉虬结,透出一股骇人的蛮力。 完全凭肉身硬抗符意?! 宠渡确信没看走眼,不禁眉眼抽搐。 这是……“炼体”?! 第二十二章 这架没法儿打 炼体,即锤炼肉身。 炼体与体术是两码事。 后者重在兵器的使用、格斗招式及近战技巧等等;而炼体则专注于肉体本身的强度与韧性,其中的关键全在“锤”之一字上。 神仙佛陀暂且不论,单说神境之内,只因日常的元气吐纳太过温和,虽也能强筋壮骨,但“炼”有余而“锤”不足,故而对改造肉身效果不大。 不过道虽各异理却相通,同样是炼化元气,不用来开窍通脉,反以元力淬炼皮肉,便有了炼体之术。 修至高深处,一般的炼体法门即可让肉身坚硬无匹,犹如铜墙铁壁,普通刀剑刺不穿,寻常术符破不了。而稍厉害的功法,除了淬炼肉身亦可助长气血,让人力大无穷,摧山坼地不在话下。 其极致,当属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 盘古以力证道,其最大的依仗,就是强悍的肉身。在古老的传说中,盘古一个弹指便可叫星辰灰飞烟灭。 炼体之威,可见一斑。 若有大毅力坚行此道,哪怕只是小有所成,那么同境之中,不说无敌,也必是巅峰的存在。 即如宠渡眼前的矮汉,只凭一副肉身便可硬抗符力,分明炼体已有所成,就算仅有炼气修为也能让二人一妖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已然归元? 只此一个已是极难对付,遑论林间还窝着两个高手? 这架真没法儿打。 矮汉明显也有类似判断,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抬手挥了挥弥漫四周的尘雾,眼中满是讥诮,“就这样了?来嘛。再来嘛。” 对面一口不知哪里的口音滑稽得令人喷饭,但宠渡却笑不出来,反是由内而外凉了个通透,所幸本不打算恋战,只为拖住片刻方便念奴儿催动传送珠,急急再射一排符纸,低声言道:“丫头接着。” 有神念相辅,这一扔极准。 传送珠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往后坠去。 念奴儿本自凝神戒备,乍听“丫头”二字便已捕捉到传送珠的轨迹,却未伸手去接,反把手背当做一块垫板顺势一扬,——轻重恰到好处,将飞落的珠子撩起身后,随即捋袖并指射出一束白芒。 心明。眼亮。灵巧。手快。 干净。精确。流畅。潇洒。 宠渡来不及赞叹,几乎在招呼念奴儿的同时又望乌小鸦急喝:“徒弟!——”就怕这家伙呆头呆脑反应不过来,宠渡还特意顿了顿,接着高喊:“右后方。” “师父。终于等到你,还好徒儿没放弃。”乌小鸦热泪盈眶,“师父让打,准没错。”心花怒放之下铆足了劲儿,“嘎”一声把由细到粗一柱黑炎喷入林间。 此刻,第二拨符纸已在矮汉面前炸开,奴儿一指灵力刚落在珠子上,传送阵……将启未启。 关键时刻最是煎心。 宠渡急扬手,把第三拨符纸往矮汉去了,前后脚的工夫,另往左后方打一排符。念奴儿见机而作,头也不回左手掐诀往后一推,将一个三丈见方蝴蝶一般的白色印记紧随符纸而去。 虽是初见,二人却似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乌小鸦斜眼儿看着,心说这便是“夫唱妇随”么? 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先后三响。 扑! 轰! 砰! 正前方,符纸阻住了矮道人。 右后方,黑炎逼出一个胖道人。 左后方,蝴蝶印挡下一个瘦道人。 “臭小子竟然晓得有偷袭?!” “渡哥哥怎知有人?!” “师父威武。” 想不通宠渡是如何察觉的,三道人、念奴儿和乌小鸦无不惊诧。乌小鸦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不愧是我乌小鸦的师父。嘎嘎。” 然而其中最震惊的却是宠渡。 于修行一道,念奴儿可谓“浅尝辄止”,但眼下结出的蝴蝶印却凝实稳重几如实质,内中蕴含的灵压更是浑厚无比,绝并不比自己那个死鬼师父差多少,哪儿是初入炼气者能有的手段?! 这丫头到底什么路数? 危急关头不容细究。 一则局面不允。 二则传送阵开了。 元气汇聚成的流光中,偌大的圆圈凭空闪现,两扇黑色纸门渐渐侧滑打开,露出后面白茫茫的一片,令人难窥其貌,只将林间照得一通雪白。趁此晕眼当口,宠渡急喝:“丫头先走。” 念奴儿也知耽搁不得,作势欲跳。谁承想瘦道人抢先一步,不知催动何种秘法,突然速度暴增,但见身影闪烁,眨眼间绕过蝴蝶印欺近前来,伸手就抓。 黑丫头不察道人近身,宠渡却借神念看得清楚,跨步探手,一把掣住奴儿腰带把人拽回来,顺势起脚一记“神龙摆尾”,把右腿似鞭子一般狠狠甩向身后。 那道人见一抓落空,急忙变招,屈肘握拳护在耳边,“啪”一声闷响,正正抵住宠渡脚后跟,手背上立见淤青,显见宠渡这一脚有多大力道。 “兔崽子。” 瘦道人又惊又气,反手扣住脚腕发力一拧。宠渡顺势急扭,凌空旋转开来。瘦道人松手不及时,受到扭势波及,身不由己跟着转。两边皆非等闲,凭经验与直觉同时动作。 宠渡把灵力急运在左脚,破风猛蹬。 瘦道人将火焰裹住拳头,狠命一拳。 砰!!! 拳脚相碰,爆起一片火海。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宠渡半条裤腿都烧没了,被震得踉跄后退,体内灵力乱窜。反观对面瘦道人,一点不显狼狈,反而单脚拄地平举双臂,跟溜冰似的借力滑行。 修为悬殊,立见高下。 瘦道人时隐时现,身法十分鬼祟,更是不可思议地拐个弯,朝着旁边奔去。宠渡挑眉急喝:“快闪开。” 奈何乌小鸦不过小有境界,往日里受白灵寨庇护,实际斗法经验近乎零,看宠渡与瘦道人过招,暗呼打得精彩,怎料一道黑影转瞬已在跟前。 可怜!乌小鸦被瘦道人飞起右脚甩在身上,“呜呀”一声惨叫,转着圈儿撞在树干上,登时人事不知。 人修一入归元,便可散罡气护体。 妖族亦然。 好在宠渡及时示警,乌小鸦本能地散出妖光护体,这才免被瘦道人一脚踢爆;却来不及闭口,在撞上树干晕过去之前,仍旧喷着黑炎扫了一圈,不偏不倚将传送门打了个稀巴烂。 却见瘦道人咧嘴冷笑,宠渡不由暗叹:“当真好算计。” 原是瘦道人并非随意施为,反而早算好了这一脚的角度。这等应变的心思,更令宠渡觉得头大,因为只此一踢,便叫自己这边人数上就处在劣势。 二对三。 两个喽啰。 三个高手。 正面奔来瘦道人。 背后跳出矮道人。 左边立着胖道人。 右边是黑丫头,万不能把祸水引过去。 ——只能往上走。 局势急转直下。 纵然传送阵被毁,也没工夫惊骇。 念奴儿单手一推,把蝴蝶印拦在宠渡与矮道人之间。宠渡猛然一靠,把蝶印撞得直颤,总算稳住身形,手脚并用宛如壁虎爬墙,沿着蝶印噌噌上蹿。 “不过陪你过两手,真把自己当根葱?”矮道人一边说着,提拳碎了蝴蝶印。 宠渡抢先跃起。 胖道人看准时候,甩一条火蛇自上而下打来,不防一只“花蝴蝶”拦在半路,把火蛇震作碎火洒了满天。念奴儿正要再发蝶印,却遭瘦道人扣住。 “小娘子别调皮,”瘦道人一只枯手摸在念奴儿脸蛋上,“看你那小情郎怎个死法。” 即便身在半空,宠渡也不得丝毫喘息。那矮道人蓄力一纵,更快更高,抡拳就砸。宠渡但听一声暴喝,只晃见一道人影,定睛看时,惊骇不已。 一记铁拳,离头顶不过三尺。 第二十三章 恶狼传说 矮道人纵速太快,让人无暇反应。 宠渡来不及掏符,只能双手上托,吸取空气中的水行元气,化一层冰盾举在顶上。奈何根骨太差,那冰盾仅得薄薄的一层,哪里堪砸? 巨响声中,半空爆开一圈气浪。 冰盾瞬间成粉,在斑驳的日光里熠熠生辉。一道人影身染晶莹,似炮弹般“嘭”一声砸进土里,宠渡摔得五迷三道,止不住一口鲜血喷落胸前,头一歪直接昏死过去。 矮道人借反震之力凌空扭身,因为炼体小成本就蛮力骇人,再得坠势加持,自然越落越快,这一脚下来绝对能将宠渡踩得四分五裂。 “若渡哥哥死了,我又岂会好过?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索性随他去了。”念奴儿宁死不屈,情急之下把瘦道人手背咬一口挣脱出来,飞也似扑在身宠渡身上,要挡这一击,直把林子里的胖道人吓得惊叫唤。 “老三且住。打死了还怎么耍?” “可惜了。”瘦道人跺脚直叹。 叵奈矮道人就一莽夫,兴之所至早忘了初衷,经此一喝才回过神来,却为时晚矣;便这会儿工夫离地仅余五尺,这点距离已根本收不住。 千钧一发间,自林中射来一物。 半截獠牙。 初时仅指节大小,一路迎风疾涨,到时大如华盖,狼牙将宠渡与念奴儿完全罩住,牙尖朝上,浑似个锥子杵在地面,正正顶住矮道人脚底板。 砰—— 炫目光华中一声炸响。 脚劲扩散,搅起阵阵狂风肆虐。 獠牙却只入土半分,本身不见丝毫裂隙。反是矮道人实打实一脚踏下来,只觉得踩在一堆玄铁上,“咔嚓”一声腿骨开裂,“啊呀”痛呼着被震落地面。 侧边胖瘦俩道人悚然大惊。 三道人同声喝问:“什么人?!” 自林间飘出三个字,“不是人。” 声音很轻,却沉稳。 语气很淡,却坚定。 一抹蓝光乍闪即逝。 一道丈高月牙刷过。 大抵炼体之威确实可怖,来人也觉得有些棘手,当先不斩胖瘦二道人,却认准了矮道人下手。 那幽蓝月牙快似闪电,令人根本不及反应。但听“哗啦”一声,矮道人浑身一颤,已被从当中剖作左右两半。 血花“滋滋”,飙有三尺高。 胖道人眉眼一跳,“法宝?!” 瘦道人嘴角一抽,“丹境?!” “‘碎月牙’?!”念奴儿喜极而泣,“是狼伯、是狼伯!……渡哥哥,咱们不用死了。”话音未落,却听胖道人与瘦道人异口同声喝道:“走。” 两人战意全无,各掏“神行符”在手。 按说此时该挟持念奴儿以做要挟,令来人“投鼠忌器”。无奈来的是丹境强者,法宝更是来去无影,二道人并无妥善的应对之法,留在原地与找死无异,只能朝不同的方向走,庶几走脱一个。 但就算分头跑路,也改变不了什么。 其间的差别,仅在于早死晚死罢了。 瘦道人拈符在手,还没来得及贴腿上,不防碎月牙猛地一缩,如脸盆大小,绕着脖子抹一圈,瘦道人一颗脑袋掉骨碌碌滚在地上。 胖道人倒是跑出二里地,却也难逃,被月牙穿胸而过当场气绝。 宝光一闪,没入树林。 沙——沙——沙—— 昏暗的林荫里,脚步声起。当先可见的,是湛蓝色一双眼眸。碎月牙绕着一道黑影,悠悠飘着。 幽幽的蓝光,映照出一个狼首来。 一只干瘦的灰狼直立而行,左耳尖穿个银圈,项上一串狼牙,右腕一只金环,齐腰短褂,阔裤长靴,身后尾巴晃来荡去,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丹境大妖,圆满境界。 “狼伯……” 听得念奴儿柔声轻唤,灰狼却不领情,蹙眉嗔道:“幸好晓得你常去的地方,老夫挨个找来。若再迟些,丫头可还有命?到时候叫老夫向寨主如何交代?” 奴儿吐了吐舌头。 “说说吧,死的那三个什么来头?”灰狼听黑丫头说了一部分,据此稍加推测,当下了然。 原是三道人进山历练,整日与妖兽厮杀,半年不曾近过女色。这种事儿若无引子,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偏偏就让矮道人撞上念奴儿,登时淫心大动。 所幸念奴儿走传送阵逃过一劫,因为有惊无险,不曾与人言说,更没想到其实有三个人。要是这哥儿仨当时就在一起,念奴儿哪里还走得脱?早被三人联手办了! 也怪她体质有异,生而带香,这次来映月湖,远近蝴蝶闻香围聚。但凡珍宝现世,常有异象伴生。三道人见此奇景,以为有宝,寻迹而至,这才有了先前的事。 “叫你私自出山。今日回去,定让寨主关你禁闭。”灰狼把地上尸首看一眼,收了储物袋,手搓几蓬幽蓝妖炎飞了出去,把三道人尸首烧作飞灰。 见念奴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灰狼想是知她心肠,又气又怜地叹道:“傻丫头。慈悲是好,人心却难测。他三个不怀好意,你还想求什么情?” “入土为安嘛……” “敢欺负咱家丫头,就该挫骨扬灰。” 正说着,不远处乌小鸦醒过来片刻,一时迷迷糊糊的,只见得奴儿身形,下意识断断续续说道:“黑、黑丫头,你没事就好……我师父呢?” “小黑子,你可真出息。”灰狼冷哼一声,“这才刚出山寨,就认个人族娃娃作师父,当真不怕寨子里的兄弟姐妹笑话?” “狼头儿?!你来就……就好了。”乌小鸦心绪起伏,转眼又晕了过去。 “狼伯,救救渡哥哥和乌小鸦吧。” “晓得着急了?”灰狼又气又心疼,“还贪玩儿不?” “狼——伯——”念奴儿拖长了声音,握着狼爪左右摆,“奴儿知错了。” 女子撒娇,扛得住的都是纯爷们儿,更何况黑丫头那么心善可人!纵是铁石心肠也被融化了。 “哼,”灰狼色厉内荏,“都是寨里老小惯的。” “狼伯答不答应嘛?” “大的护你清白,小的是自家人,于理于情,于公于私,叫老夫焉能不救?”灰狼摇头叹着,一边与奴儿闲聊,一边敷药治伤。 想是药散奇效,不多时,宠渡气色明显好转。念奴儿左一声“渡哥哥”右一声“渡哥哥”唤着,听得灰狼摇头直叹。 朦胧之中,似听见有人叫自己,宠渡把眼一睁,见得黑丫头一张鹅蛋脸,又听旁边一个声音,——“哎,醒了醒了。”晃眼一瞟见一个白团子,上面眨巴着两粒黑豆。 什么东西? 宠渡下意识就是一躲,牵动伤口,疼得直吸凉气。不料那“白团子”竟然还会动,一瘸一拐跳过来,道:“师父你躲什么?是我,小鸦呀。” 定睛一看,原是乌小鸦全身缠满纱布,裹得跟个线团似的,只剩眼睛、爪子和乌鸦嘴在外,模样十分滑稽。 宠渡想笑,又怕扯痛伤口,只能憋着,心说:“怎么没死?”急问:“那三个道人呢?” 待念奴儿三言两语说完,宠渡侧头斜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灰狼负手背立,忙挣扎起身,忍痛拜道:“多谢前辈。” “前辈?”灰狼咧嘴笑道,“我是妖,你是人。妖人殊途,你却如此称我,岂非诛心?” “殊途同归,不问族类,达者为尊。”宠渡不卑不亢,“尊声‘前辈’,理当如此。” 好个殊途同归不问族类! 见他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气魄,灰狼心下有些震撼,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应道:“小娃娃多心了,若非丫头和小黑子,我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同在一个妖寨,朝夕相处十几年,念奴儿自然知晓灰狼的性子,意味深长地道:“狼伯素来豪情仗义、恩怨分明,说什么‘看热闹’才是诛心哩。” “你个丫头片子,”灰狼似被戳穿了面皮,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一声,“什么话都往外说。” “莫非是因为他?”宠渡一直觉得昨夜太过安宁,此刻心中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便道:“晚辈要谢的,非止救命之恩。” “哦?老夫倒想听听。” “更因守护之情。” “怎讲?” “想必……前辈昨夜就到了吧?” 第二十四章 师父在上 宠渡做此推测,并非全无根据。 若非灰狼早就来了,岂得一宿安眠?且灰狼必是后半夜才到的,否则自己操演神念折腾大半宿,怕早已露了马脚,被灰狼发现自己这个大秘密了。 事实上,昨夜落入林间的那一袭黑影的确是灰狼。宠渡这边慧心通透,念奴儿与乌小鸦却面面相觑。 而灰狼则双眼微眯,心说未免弄出动静,暗里躲了小半夜,自认藏得极好,若非先前黑丫头遇险根本不打算现身,又是哪儿露了馅儿,被眼前这小子察觉到的? “好缜密的心思。”灰狼细思无果,却想到了其他方面。 临危不乱。 统筹全局。 急中生智。 随机应变。 …… 殊不知其实宠渡能料敌先机全凭神念,灰狼只以为他直觉敏锐,脑中闪过宠渡此番对战前后的种种表现,不由眉头微皱。 “幸好根骨差修为低,对白灵寨而言不足为虑。”灰狼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也不好说……虽然机缘难觅,可万一叫他碰上,那还得了?这样的角色,可不能叫他长起来,终不如永绝后患来得干脆。” 转瞬间,灰狼竟对宠渡突起杀心,只不过碍于情面不好贸然下手,“此子对丫头与小黑子到底有救命之恩在先,若无足够理由而妄杀,恐怕说不过去。”便笑道:“小子不错。” 杀意无形,却可感。 宠渡见他皮笑肉不笑,全身直奓毛。 自上古千年血战后,妖人两族便彼此仇视与提防。宠渡不知灰狼另有顾虑,只道是妖人不两立,望了望念奴儿与乌小鸦,忖道:“这大妖说不定就翻脸,得借他俩挡一挡。” 回想以前,为了开宗立派,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拉班子,只因境界低微,终究谁也说服不了,免不得四处碰壁。而今好不容易有个对自己憧憬有加的,焉能错过? 妖怪就妖怪吧。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爷可等不得。 再者,谁说爹娘就一定在人族世界呢?没准儿被什么老妖怪捉去关着哩。要在妖族世界里找线索,当然还是派个妖怪去更方便。 收下乌小鸦,正可弥补这方面的空白,从长远来看,是为了壮大势力;论眼下,却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 师父在上。此番实乃形势所迫绝非徒儿大逆不道,老头子你能体谅我的,喔? 不管正理歪理,总之宠渡圆满地说服了自己,恰逢乌小鸦来问:“师父,之前叫过‘徒弟’,可还作数?” 宠渡吃定了乌小鸦,欲擒故纵,道:“你不愿意就算了。”乌小鸦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让念奴儿帮忙松了松纱布,乌小鸦腾出两只翅膀跪在地上。等宠渡“人模狗样”正身端坐,乌小鸦笑嘻嘻地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嗒嗒嗒。 乌小鸦叩头三下。 宠渡心里乐坏了。 想这些年来,为了教主大计,宠渡多少次厚着脸皮贴人家的冷屁股?俱是吃了闭门羹。而今收了乌小鸦,便似族中长辈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见家族血脉开枝散叶一般,这当中的感觉,岂单单一个爽字了得? 万事开头难。 当下,总算跨过了这道坎儿。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劫后余生的庆幸、初为人师的激动、迈出第一步的喜悦,令宠渡近乎些忘乎所以,一时口快,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为师也不瞒你,我本有立教的长远打算。如今天意使然,让你拜在我门下。即日起,你便是我座下首徒;之后进门的,都得管你叫一声‘大师兄’。” “立教?”灰狼龇了龇獠牙,“小子,牛皮可是很薄的,就不怕吹破了?” 宠渡讪笑着未及搭话,倒是乌小鸦做成大师兄十分欢喜,抢过话头望灰狼道:“狼头儿,这边拜师哩,严肃点。” “小黑子,拜个师父就翅膀硬了是不?” “狼头儿何出此言?” “敢对老夫呼来唤去了。” “哪能呀。只有头儿使唤小黑子的,可不敢反过来。”乌小鸦也学宠渡讪笑两句,接着问:“师父,咱是何门何派呀?” 宠渡老脸一僵,神色变了几变。 何门何派? 老头子生前还真没说过。 “不急,还在想。” “那有多少人?” “你不大师兄么,你说几人?” “对喔。”乌小鸦一拍脑袋,却听灰狼在旁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要是没你,他还光杆儿一个哩。” 乌小鸦言道:“不打紧。师父的能耐,我心里是有数的。迟早有一日,师父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彼时八方来贺,自然门丁兴旺。” 受人信任是好的,也难得。 看着乌小鸦一本正经的模样,宠渡心里莫名有些触动,将乌小鸦做挡箭牌的念头瞬间淡了,反多了一份为人师表的责任,更体会到老头子生前的不易。 宠渡当即清了清嗓子,正色言道:“你过来,此符赐你防身。” 一张符纸猩红如血。 灰狼乍看一眼,挑眉暗呼:“好货。”乌小鸦却没有这眼力劲儿,把符纸翻来覆去地看,问:“这是什么,威力几何?” 这“刃葬符”正是宠渡保命的手段。 当年老头子给了俩,后来宠渡用去其一,又用数年攒下来的钱补了一张。威力如何,宠渡再清楚不过,之前若非被砸晕,必定用此绝招,就算把自己卷进去,也不想便宜了三道人。 “有几点,你需记着。” “请师父教诲。” “且附耳过来。” 宠渡耳语一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乌小鸦神色肃穆,不时点头相应,显见对拜师一事十分重视,末了道:“徒儿记下了,多谢师父。” 灰狼只看不言,蹙眉心叹:“这副模样也还有几分魄力。” 念奴儿却觉得有趣极了,笑道:“乌小鸦,少见你这么认真哪。不过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你就没东西孝敬你师父?” 乌小鸦想了想,从小布包里拍几颗珠子出来。念奴儿忙岔道:“哎!传送珠我这儿有,不劳你送。” 乌小鸦又想了想,面露挣扎,片刻后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另拍出一物。 米粒大小,形似纺锤。 元气流转,晶莹透亮。 “师父在上,”乌小鸦一脸郑重,“这是徒儿身上最紧要的东西,就这么一个,特拿来孝敬,请师父收下。” 灰狼只看一眼,顿时撇嘴。 宠渡也不知应该作何表情,这东西自己袋子里没一千也有八百。 ——“灵晶”。 机缘巧合,日月精华或天地元气被锁在玉石之中,历经千百载岁月,便有可能变作灵晶。 灵晶在凡人俗世不过是稀罕的点缀,但在玄门江湖,却与铜钱一般,可用来交易;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紧要关头直接吸收其中的元气,以便迅速恢复灵力。 本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没想到…… 好不尴尬。 只不过细看之下,这枚灵晶又有些与众不同。当中元气形成的絮云,不是通常的那种乳白色或银色,而是多色混杂,仿佛装了一道彩虹在里面。 故而一开始还以为认错了,宠渡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小鸦只当他没见过,要回灵晶,对着阳光找好角度,顿见灵晶亮闪闪的,折射出七彩光色。 乌小鸦一脸认真,“好看吧?” 宠渡哭笑不得,按凉城的土话,你这是坟头上撒花椒,麻鬼呢? “渡哥哥,”念奴儿笑得前仰后合,“你是不晓得,像这样亮闪闪的东西,乌小鸦最喜欢了,看得可比命还要紧。” “亮闪闪的东西?难怪这货要抢圆盘,那可比灵晶亮多了。”宠渡暗叹,“早知道你好这口,就直接拿灵晶跟你换了,还省去一顿折腾。” 不过,贵重不在价值,而在意义。 一颗灵晶,对寻常散修而言的确微不足道;但对乌小鸦来说,却是至宝。这当中的意义,并不亚于符纸对宠渡的意义。 宠渡收起心思,望乌小鸦道:“你的心意,为师收下。但有一条……” 乌小鸦见他收得如此慎重,心中欢喜,“请师父吩咐。”宠渡道:“以后不许再抢为师的东西。” 念奴儿与乌小鸦闻言大笑,一旁的灰狼却幽幽问道:“小子交待完了?” 宠渡闻言心颤,“要下手了么?” 第二十五章 屁意既来风满臀 “前辈见笑,请赐教。” “先前为你治伤,老夫闻你身上有股子狼味儿。可对?” “前辈何意?”宠渡心说在被老头子收养之前,咱也是混过狼窝的,没日没夜地跟一大群狼崽子抢奶水,天天喝、月月喝,三两年的奶量非比寻常,带点狼味儿很正常。 “无他。”灰狼一脸笑嘻嘻,“随口问问。” 随口一问? 那你身上的杀意是怎么回事?虽被强行压着,但若爆发出来,怕是把天都能捅破了。 小爷信了你的邪。 但细想起来,又琢磨不出有何不妥,只凭直觉以为此事悬乎,似乎一言不慎今日便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所以宠渡一时未置可否,万不料自己那个妖怪徒弟又蹦跶出来。 “师父,你想什么呀?”乌小鸦一脸乐呵,“若真带狼味,那跟狼头儿就沾亲带故了,还怕狼头儿吃了你不成?” “这个乌鸦嘴。”宠渡暗骂一句,只能应道:“确有此事。” 怎料话音刚落,呼的一声,碎月牙已经紧紧贴在了宠渡的脖子上。念奴儿与乌小鸦悚然大惊,一前一后挡在宠渡面前。 “狼头儿有话好说。” “狼伯,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娃娃当真好手段。”灰狼一愣,“只不过一夜工夫,咱家丫头和小黑子都胳膊肘外拐了,不知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到底你是妖,还是老夫是妖?!” “狼伯有什么事,先问问清楚嘛。”念奴儿抢过话头,“万一真是误会,岂非错杀了渡哥哥?” “对呀对呀。”乌小鸦急忙附和道,“到时候我再上哪儿找这么好一个师父?” 灰狼龇着獠牙,狠狠言道:“这小子身上的狼味儿经久不散,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不知杀我多少族类才可如此。连他自己都认了,能有何误会?你两个不要护着。” 灰狼本有杀心,以此为由名正言顺,怎会轻易罢手?只把黑丫头与乌小鸦急似热锅蚂蚁,争相言道:“渡哥哥你倒是说话呀。”“师父可有苦衷?” “此事的确另有隐情,前辈愿听,我就讲。真假如何,前辈不妨自行判断。” “讲。” “前辈且听仔细了……”宠渡一番轻描淡写,但从小不知爹娘的滋味儿,念奴儿深有体会心下凄然,当时便全信了。奈何灰狼却将信将疑,道:“把衣服剥了,让老夫验验。” “啊?” “需要老夫帮把手?” 没办法,宠渡身上只剩一条裤衩遮羞。 念奴儿走到一边背过身去,只因不知灰狼意图,实在忧心;但碍于男女有别,又不好正眼看,只能时不时侧头,靠眼角余光瞟一眼。 “黑丫头,”乌小鸦一脸贼笑,“想看就看呗。” “你这小黑炭没个正经。”念奴儿恼道,“怎不去守着你师父?狼伯下手向来快准狠,咱们想拦都来不及。万一你师父有闪失,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还是丫头周全。”小乌鸦飞叉叉跑去灰狼旁边蹲着,“狼头儿,可有用得着小黑子的地方?” “再说半个字,”灰狼没好气,“信不信老夫立马剐了他?” 乌小鸦两头碰壁,只能捂嘴不言,但见灰狼围着宠渡绕来绕去,东嗅嗅西闻闻,时而连吸几口,时而长吸一口,神色看得见地由阴转晴,由冷转暖。 无巧不成书。 先打了一架,后昏睡一觉,估计是把早前吃的那半只鸡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有些紧张,宠渡腹间一阵“咕噜噜”。 有股气流直逼后门,就要出来。 偏偏这时候,狼鼻翕动抵近后腰。 这当口要是崩出个屁来,作何局面? 人的心思就有那么怪,极力不去想一件事的时候,若只是口头说说却不做其他的事来岔开心神,往往适得其反,想得更厉害。 即如宠渡此时,越想那后果就越忍不住笑意,越想笑就越把那股气憋不住夹不稳。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如此循环往复,那屁便似有了灵性,也像它的主人般生具慧根,到底不甘心就此被憋在肠子里闷死,终于拼了命冲出来,见此花花世界。 噗——噗噗噗——噗儿! 闷声。 连响。 一波三折,百转千回。 抑扬顿挫,余音绕梁。 但凡好屁该具备的要素,这一屁都有。尤其收尾那一下,似个气泡破裂,十分清脆,实可谓神来之笔。吃进去的明明是烤鸡,但伴随着裤衩连续不断的震动,喷出来的却是一股五香。 自打有了关于屁的认知以来,宠渡听过,闻过,或明里暗里放过无数个屁。 若要评判,可参考屁量、形式、气味乃至韵味,但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宠渡以为,此时此地的这个屁,毫无疑问是自己平生所遇最为完美的。 没有之一。 真的,宠渡非常满意。 屁意既来风满臀。 “嗯……就是这个味儿。”灰狼身在顺风位,饱吸一口,刚嗅出淡淡一股子狼奶味儿,正自闭眼沉醉,忽觉颈毛翻飞,登时异香钻鼻沁心润肺。 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抛开被裤衩挡住的小部分,灰狼把那浊气吸了大半,只觉屁韵悠长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比几百年来喝过的最烈的酒还要上头。 “你个小狼崽子。”灰狼呛鼻大骂着,照翘臀提腿就是一脚。 “前辈恕罪……实在有些紧张。”宠渡摔得四仰八叉,纵是伤口扯着疼,也止不住狂笑。 “怕是你小子成心的。”灰狼脸色铁青,将衣服抛过去。 身在远处的念奴儿弄得一头雾水,急问何事,就听乌小鸦边跑边喊:“黑丫头,不得了、不得了了呀。” “怎么了?” “狼头儿——嘎嘎嘎。”乌小鸦尖嘴漏风,“狼头儿闻了师父一个屁。” 念奴儿笑得花枝乱颤,欢欢喜喜边跑边问:“狼伯如何了,渡哥哥所言是真是假?” “何止身上,这味儿都渗进三魂七魄里了。”老狼啧啧称叹,“想不到这娃娃真是个‘狼崽子’,难怪有这等气魄,倒没辱没吾族的血统。” 老狼哈哈大笑着,在宠渡肩上连拍几下,不知是真性情还是有心报那一屁之恨,下手可是真重,拍得宠渡止不住一通咳嗽。 “轻些、狼伯轻些。”念奴儿急得跳脚,“渡哥哥受着伤哩。” “这不高兴嘛。”老狼讪讪一笑,将三道人的储物袋递过去,“好小子,权当是见面礼,你不得推辞。” 推辞? 想多了。 小爷缺的就是这个,求之不得。 炼体功法,到手! 宠渡拱手谢过,从袋中倒出一堆灵晶,喝道:“徒弟何在?”乌小鸦正埋头薅着羽毛,闻言抬眼,只觉一阵白光耀眼,好闪好闪!定睛细看,顿时瞠目结舌。 两只豆眼儿眨巴着,乌小鸦似被勾魂儿一般,不由自主脚下飞快,直愣愣跑过来,一时语无伦次,“这这这……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第二十六章 独臂的黑袍人 “你师父给的灵晶,收下吧。” “都、都是我的?” 见奴儿点点头,乌小鸦泪眼婆娑,望宠渡拜道:“谢谢师父。”宠渡道:“狼伯给的,我不过顺水做人情。你若要谢,当谢狼伯。” 乌小鸦又谢过老狼,兀自坐在灵晶堆前,把灵晶挨个取来对着阳光,闪一下收一个、闪一下收一个,不亦乐乎。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转眼即是别离了。奴儿眉眼低垂应过,老狼却干咳一声,笑道:“此去凉城三千里,你小子得走到猴年马月?” “什么,三千里?!”宠渡大惊,忽而记起之前绿眼血影的话,心说难怪被甩出这么远,那圆盘是空间之宝无疑了。 但眼下容不得细究,如何及时回城才是当务之急。且不说沿途妖兽横行,单是这么远的山路,不花个把月,出得去?而离净妖宗招役大典不过十来日了,如何赶得及? 师徒两人千里迢迢,为的就是这个,而今大典在即,难道就这么错过了? 除非能飞。 但自己这点本事,飞得起来? 神行符仅剩两张,也不够跑这么远。 求老狼带一程? 人家一丹境大妖,没下杀手已然给足情面,若非人家自愿,却是不好再求。但走投无路的话,也只能拉下脸皮好言相求了。 殊不知念奴儿似早知老狼心意,笑道:“渡哥哥不要慌。狼伯的意思,是想送你一程哩。” 宠渡闻言大喜,“当真?!” 狼伯道:“知我者,丫头也。” 一方面,因为狼息之故,老狼觉得亲切,对宠渡的态度,已非先前那般要打要杀,的确有意跟这“狼崽子”多亲近些。 此为真情。 另一方面,老狼思虑长远,如若真让宠渡哪一天真得了机缘,实力足以威胁到白灵寨,到时候凭借今日的情分,好歹有商量的筹码——老狼甚而还想着从宠渡口中打探凉城道门的消息。 换言之,老狼想拉拉关系。 此为假意。 谈笑间收拾停当,老狼心念一动催出碎月牙,带着二人一妖御宝而起。 话说百余年前,老狼结成妖丹,正需灵材炼制法宝,出山游历时,在昔年天狼王陨落之地抢到一根獠牙,又搜集了诸般灵材,以体内丹火时时温养,才成就脚下这件兵器。 碎月牙上刻有阵法无数,缩放随心,可小如一只耳坠,也可大如一道山脊。 尤其在念奴儿于阵法之道展现出非凡天赋后,阵法得以修缮、补充与重新布局,法宝品质更上一层楼,眼下散出幽光罩住二人二妖,穿行在淡云薄雾间。 脚下层峦叠翠。 左右飞鸟成群。 顶上絮云流转。 诚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平日里遥不可及的天顶,此刻却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畅快。 自在。 宠渡展臂慨叹:“果然修仙好。” 老狼举起葫芦,“美酒忘得了?” 一人一妖相视大笑,把酒言欢。 酒食、俗世、修行、江湖……天南地北地聊,越聊越喜,都是性情中人,彼此相见恨晚,老狼心中假意渐淡,反是真情更盛了。 念奴儿当然高兴,不时应几句。 而乌小鸦,仍旧数着宝贝灵晶。 如此飞了小半日,老狼手指斜侧,道:“过了那座山头,就此暂别。再近,易被道门老怪的神念察觉。若被发现与我等同行,对你也是天大的麻烦。” 宠渡应道:“狼伯思虑周全。” 离别在即,念奴儿愁上眉头,将三颗传送珠给了宠渡,“能匀出来的就这么多了,回头再做些。之前咱们用过一次,渡哥哥那么聪明,想必知道用法咯?” 见宠渡点头,念奴儿接着说:“山外几座城镇,都可传送到白灵寨来。渡哥哥得空,一定来寨里看看呀,到时候我再把传送珠给你补上。” “那你可得先给寨子里打好招呼。” “这是为何?” “免得我刚出来就被抓去炖了。” “渡哥哥放心啦,奴儿会说的。” 笑谈淡去几许离愁。 也有不愁的。 “一千九百八十五。” “一千九百八十六。” “一千九百八十七。” …… 除了必要的应答,乌小鸦就没怎么搭过话,一路都在数灵晶,翻来覆去不知数过几遍,差不多已经疯了,现在看什么都是灵晶,冷不丁晃见山间赤芒闪烁,脱口就道:“咦,红色灵晶?!” 念奴儿凝望片刻,摇头道:“貌似是宝光。” “有宝贝?”乌小鸦更来劲,“狼头儿,咱下去看看?” “先别忙。”宠渡沉声道,“万一是炼宝,惊扰了人家可难办。” “小友说得对,咱们只是路过,本来不关事。”老狼话锋一转,“但老夫还是要去看看才行。” “却是为何?” 原是飞鼠山近来蠢蠢欲动,老狼此番出来,一来寻找黑丫头;二来奉姥姥之命,查探那群蝙蝠的动向。 多日下来,老狼发现黑风寨暗里的确有些动作,且图谋不小。无奈戒备森严,还得提防血蝠王的神念,难以凑近打探,老狼对那山中到底怎个情况却无头绪,只望能在其他地方找些蛛丝马迹。 故而,老狼对山中任何异象尤其敏感。 “黑风寨中似有某种阵法的波动,时强时弱,显见尚未练成。但可想而知,一旦成功,必是极为厉害。”老狼顿了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下面那红光,老夫不查不放心。” “既如此,我与狼伯下去即可。” “你两个听他的,且先回山寨。” 奴儿与乌小鸦对望片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但老狼不容商量,下到地面碎了传送珠,把奴儿与乌小鸦拎起来就往门里扔。 剩下的一人一妖互望一眼,循着元气波动,小心翼翼望一处山坳摸过去,越离得近越见风大,未免打草惊蛇,只能趴在边儿上看。 但见一尊四足方鼎飘在半空,上宽下窄,缓缓旋转;红光闪烁间,鼎壁上的古朴纹样时隐时现,分别刻着青龙、白虎、朱雀与玄武。 方鼎之下,数十人被摄在红光内,惨嚎声中形容渐枯,血肉被巨鼎吸食。 鼎上方,一独臂道人黑袍裹身,面容冷峻,正望着脚下冷笑,“尔等倒霉,可怪不得本座拿来祭鼎。” 道人浮风而立。 宠渡暗骇:“元婴老怪?!” 老狼讶道:“竟然是他?!” “怎地,前辈认识?” “见过他进出飞鼠山。”老狼恍有所悟,“竟与道门有瓜葛……哼,黑风寨这回好大的手笔。” 元婴老怪有神念,很容易察觉有人窥视。有鉴于此,宠渡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悄声问道:“若是对上,前辈能撑多久?” “若他不下死手,”老狼言道,“尚能与其周旋一二。” “动真格又如何?” “片刻即死。” “片刻即死?元婴老怪真就恐怖如斯么?”宠渡暗惊,道:“如此说来……” 老狼似猜到他要说什么,颔首岔道:“不错,如果被发现了,有多快跑多快。你不有黑丫头送的传送珠么?看准时候用,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舍不得。” 一人一妖心照不宣,也怕弄出动静露了马脚,心弦紧绷只观不言。 这时候,地上便只剩人骨架子,咔嚓声中散落满地;同时红光乍敛,方鼎越缩越小,没入独臂道人体内。 “不够、不够,还差好几百。”道人喃喃自语,“如此下去,何时能开‘血灵鼎’?时日不多,只能兵行险着了。” 血祭活灵极其残忍,在整个修行界都被视为左道。那道人行此恶举,自是小心,袖口一道风,将地上骸骨尽作齑粉,临行之际,却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独臂道人……竟把神念放了出来。 第二十七章 夹缝之中求生存 要察觉神念,常有二法。 其一,利用专门探查神念的宝贝,比如老狼腕上那只金环。 其二,像宠渡这样已经开辟出识海,深谙神念的律动。 当然,也有例外。 神念越强,越是无迹可寻。比如传闻中的各路神仙佛陀,可借苍穹扩散神念,弹指间遍观三界,无声无息。除非修为与之相当,不然难以捕捉丝毫。 故而,若外来的神念强太多,且释放者有意隐藏,当事者万难察觉。 独臂道人不过出于谨慎,非但无意藏锋,反有打草惊蛇的考虑:若无人窥视则已;若有人窥视但无法察觉神念,则必然曝露行踪;若有人窥视且能察觉神念,那必定会弄出动静来。 而当下的情况,正属于最后一种。 神念既出,宠渡大惊。 神念一到,老狼腕上爆起一圈金光。 一人一妖同声暴喝:“走。” 话音刚落,三丈宽一道弧形剑光横切而至。巨响声中,山石开裂鸟兽四散;气浪扫过,林木翻飞断枝卷天。 虽说侥幸避开,宠渡便后悔不已:区区炼气境,如何预知元婴老怪的神念?奈何先前都是下意识的反应,现在想闭嘴也晚了,正想法子将此事圆过去,便听老狼道:“你个狼崽子,还真是机敏得很。” 老狼只在妖丹圆满境界,还差半步才羽化,到底不曾聚念化海,察觉神念,全靠手腕上那只金环。 至于宠渡为何能出言示警,老狼想当然归功于狼族一般的敏锐直觉和宠渡积累起来的斗法经验,根本没往神念这方面想。 本来嘛,谁能想到一个炼气境的喽啰会有神念? 而宠渡这边,正愁不知作何说道,闻听老狼之言顿时窃喜不已,心知此事就算暂时过去了,便顺着话头揭过,“前辈过奖。小打小闹而已,叫前辈笑话了。” “接下来可不是小打小闹了,千万不可大意。”老狼说着,已驾起碎月牙冲上高空,一指蓝光碎了传送珠。 叵奈阵门都还没打开,一柄“乌晶剑”从下往上顶一下,把碎月牙连人带妖打得不断翻腾。乌晶剑再顺势一划,顿将传送门毁成渣渣。 妖与人分落两头。 独臂道人却不管老狼,将乌晶剑飘在身边,侧头望宠渡乜一眼,抬手伸指。 宠渡周身乍紧,顿觉气流似凝结般猛然一滞,一股实实在在的压迫感迎面箍来,明显是道人操控天地元气,打算把自己捏成一坨肉泥。 老狼惊喝:“快闪。” 宠渡欲哭无泪,——谁不想闪,但人在半空怎么走嘛?只恨自己境界太低;若是入了归元,还能凝聚元气在脚下化作踏板,借此缓解坠势,一梯一梯下到地面。 而老狼那边仍自翻转,不曾稳住身形,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欲求生路,唯靠自己。 宠渡掏符在手。 就像脚与鞋的关系,制符也讲究“契合”。兽皮太差,法术过强,符文不准,属性相克……不论哪种原因,但凡百密一疏,常常导致一个结果。 爆炸。 也正是因为有诸般瑕疵,天地元气运转不畅故而更为狂躁,这些历来被视作失败的符纸在湮灭时所爆发出来的威势其实比寻常所用的斗技符纸只强不弱。 大抵人心奇妙,往往对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越不得深思。古往今来,这样的爆炸发生过无数次,却无人反其道而行善加利用。 但宠渡想到了,美其名曰“炸符”。 就连那死去的酒鬼师父——纵是符道大家,生前也常常忍不住因此感叹:“他日你于符道的成就,必在为师之上。” 即如此刻手上这张符,符文不全回路不通,若强行催动必炸无疑,正是宠渡刻意而为备作炸符之用,而储物袋中类似的符纸还有不少。此前对战时那矮道人若非炼体成就一身硬肉,焉能扛住宠渡一通狂轰滥炸?早被四分五裂了。 只叹造化弄人,与矮胖瘦三道人战后仅小半日便命悬一线,再次陷入更令人绝望的险境之中,宠渡不敢存有半分侥幸,捻符就射。 炸符飘不过半丈,猛然一震。 前后脚的工夫,独臂道人隔空一握。 轰! 炸声震耳,气浪滚滚。 弥漫的烟雾受握力扰动随风袅绕,隐隐勾勒出一只元气凝结而成的拳头。宠渡在那巨大拳头握紧的前一刻,被爆炸的气浪拍飞,堪堪落在拳头之外。 夹缝之中求生存。 宠渡背脊发凉,“好险。” 狼伯笑着摇头,“好小子。” 独臂道人眉梢一挑,再抬手。 更广的范围。 更重的灵压。 更大的拳头。 虽说宠渡手里还有炸符,但道人对炸符的情况已然有所防备,握拳只在一念间,断不会再给宠渡放符的时间;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算能够被符纸产生的气浪推开,那得炸多少次? 刚刚那一炸,已然浑身血口,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怕等不到飞出拳头的范围,小命就被炸没了。 后人说起来,“他是被自己炸死的。” 一念及此,宠渡居然想笑。 不是不避,也不是没法避,实在来不及避,所幸离道人握拳还有片刻工夫,说时迟那时快,老狼径自舍了宠渡,反而直接冲向独臂道人。 ——非是不救宠渡,而是老狼离道人更近,唯有如此才能釜底抽薪,迫使道人罢手应战,进而从根本上消解这一拳。 老狼在上,抄起一根骨棒就敲。 道人在下,不得已罢手持剑。 宠渡就此免被一拳捏死 便听一声脆响,——当!!!棒剑相交,气息爆散,将四周云雾扫荡一空。斗法胜负,心性也很关键。老狼一言戳人痛处,“就欺负你少条胳膊。”道人闻言暴怒,“找死。” 道人身上炸起霸道灵压。老狼同样爆出妖息相抗,无奈修为到底低人一筹,挡了片刻旋即被弹开,所幸见机得快,就势疾退转了一圈,随手把宠渡捞上碎月牙。 不防断臂道人速化一只元气巨掌,将法宝连人带妖牢牢握住。老狼大惊之下一跺脚,碎月牙幽光大盛,聚作光球将一人一妖罩在当中。 咔啦连响声声刺耳,光球上裂纹游走,显然撑不多久,老狼急道:“看准时机放珠子,能走就走。”宠渡反问:“前辈如何脱身?” “全看你。” “狼伯之意,要我请姥姥前来?” “小友果然聪慧。” “如何可得良机?” “不慌。且看老夫法宝。” 法宝之奇,首先在于缩放随心。 宝光碎裂前一刻,老狼并指掐诀,先将碎月牙猛地大涨,把元气大拳头硬生生撑出一条缝;紧接着急急一收,从纷乱的气流中冲天而起。 道人当头一剑。 老狼举棒相迎。 碎月牙如一叶扁舟被打得直往下坠,老狼借由坠势,望宠渡背上一拍,度一圈妖光将人裹着,复又掉头直上,缠住道人。 宠渡浑似个铁球,眨眼已下落数十丈,捻起传送珠就要射,却见正下方一排乌黑剑影直直飞来。 好快。 当先一道已经抵在妖光上。 没有老狼的妖力维持,妖光自然薄弱,哗啦声中四分五裂。好在挡这一下,那剑影受力微偏,宠渡把身子急急一侧,与剑影贴腰错过。 刺啦—— 衣袍碎裂的轻响完全淹没在风中。 但远未结束。 后面还有一排剑影。 老狼已是自顾不暇。 就算掏符也来不及。 这回真要嗝屁了? 宠渡思虑电转,一刹那的鬼使神差,将手伸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太难了 剑影,是对剑体的“刻印”。 灵力脱离剑身之后,以剑为模,不断吸取天地元气。剑模空间有限,但元气数量无限。受灵力压缩,元气在剑模中不断凝结,最后化作晶体,即成剑影。 剑光、剑气、法术及神通诸般,类同此理。其过程说来复杂,实则不过弹指间。 因此,剑影并非虚幻。 剑影,是有实体的。 既如此,剑影自然可以被抓住。 当然,这是按道理来;实际上能不能抓住,宠渡心头也没底,只不过胆大心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万幸运气不差。 当先那道剑影行将划过时,宠渡的右手落在了剑柄上。 搭住。 扣牢。 ——咔! 从相对静止到疾速狂飙,伴随着颈骨轻微的脆响,宠渡不由自主脖子后仰,整个人被剑影瞬间带飞。 呼呼呼呼…… 狂风刮面,将人脸吹变了形。 一排剑影紧跟在后,却只能不时将鞋底边儿上松脱的线头舔一下,始终够不着,“呜呜”的破风声,令人想起一群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在哭泣。 “我——来——也——”宠渡言辞含混,竭力调整方向,带着剑影冲入战圈。 老狼本受压制,趁此得脱,跳出垓心缓口气。那道人追老狼到半路,不防宠渡拐个弯儿,鬼魅一般再度飙过。 欻! 欻! 欻! 宠渡老母鸡也似,一边顶风叫唤一边带着一群剑影宝宝东飞西窜,几息工夫已经来回穿梭了两三趟。 狼伯与那道人虽是摸爬滚打老成精的人物,却也自认未曾见过这等光景——自己两个之间的拼斗就这么被一介炼气喽啰给搅和了? 两边都愣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片刻后还是老狼当先憋不住,简直笑岔了气,“人才。真是人才。”宠渡闻言暗骂:“笑屁。我这儿紧张着呢。” 看似惬意,实则并不轻松,因为剑影远非元气成形那么简单,还蕴含着别的力量。 剑意。 纵横的剑意顺着气流沿手臂侵伐,风中似暗藏着无数刀锋,将人吹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尽是剑意穿刺的痕迹,宠渡几近成了一个血人。 为捡一条小命,我容易么我? 太难了。 “哪里蹦出来的臭小子,竟比个丹妖还麻烦?!”独臂道人也是想笑的,但到底觉得不合适,抿嘴蹙眉憋到现在,终于平复心绪,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要解决人,必先解决非人。 “且先留你狗命,稍后再抓本座一剑。”道人抬手一指,——砰砰砰,一片混响中,将宠渡身后的剑影碎成晶粉随风飘散,便再不管他,只防着他偷摸开传送阵,面色微凛转望狼伯,“还能笑?看来是伤口不够疼。” “没本事让人哭,怪老夫咯?” “但愿你能笑到最后。”道人冷笑不语,抡剑画了个圈,震荡的灵力在身后化作叠叠剑影。 “‘樊篱剑诀’……”老狼脸色乍变,“你是净妖宗的人?!”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正应了先前一人一妖偷窥时的顾虑,独臂道人已然动了真怒。老狼神色凝重,见道人斩一剑,顿时毫毛倒竖,刚把妖光散出护体,便见剑影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卷来。 剑光剑影黑压压一片不知凡几,直如深海鱼群,将老狼裹在当中,已然封死了所有退路。 光影交错,乒乒乓乓。 妖光纵有三尺厚,也刹那间遍布裂纹。随着剑意的不断侵蚀剑笼急速压缩,不过片刻妖光便四分五裂。 取而代之的是个狼首虚影,高有三五丈,幽芒耀眼与日争辉,妖息暴烈搅动风云,乍一出现便将剑笼一时震散,复又被剑影裹得更紧,浑似一只蜷缩的刺猬。 狼首向外撑,剑群往里收。 两相角力,剑笼忽大忽小。 乌蓝交叠下,流光溢彩。 无奈老狼修为低人一截,那狼首虚影到底拼不过,越来越小,剑笼随之越缩越紧。老狼身在垓心,看不透剑笼,难知外间光景,自不敢久做僵持,咬破舌尖把精血一口喷在虚影上。 却说精血之力仅次于心血,甫一落下来,狼首倏忽大涨胀开剑笼。老狼趁隙跳出,急急反手一指。 轰! 炸响声中,剑影纷飞剑意肆虐。 却独不见那道人踪影! 正自惶惶四顾,突感一股濒死惧意骤然袭来,老狼惊怖不已,闷哼声中爆出幽蓝火焰紧裹全身。前后脚的工夫,头顶上方传来低喝。 道人单手持剑,“纳命来。” 一道乌黑匹练,轰然落下。 一声狼嚎哀鸣,随即而起。 循声回眸,斜上方烟雾翻滚蓝焰缭绕,老狼头上脚下自烟火中射出来,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下坠。宠渡看了看下方开启的传送门,猛一咬牙,一把炸符掏在手中。 轰——轰轰—— 炸响不绝,气浪层叠。 借着炸符爆开的气浪,宠渡不断变向。万幸一人一妖虽则方位不同,但距离还不算太远。等到老狼落下来,时机刚刚好。 宠渡接住老狼,见他左眼渗血,肚腹上一道豁口,险被拦腰断作两截,胸骨也似断了两根,已然人事不知。 此时已错过了传送门的位置,要想走脱,便只能抢在道人出手前另射珠子。宠渡正要再开传送门,猛听头顶上独臂道人一声隆隆天音回荡半空。 “小子,再抓这把剑试试。” 乌晶剑化作一抹黑光激射而至。 此非先前那种显化出来的剑影,而是法宝本身,其上蕴含的剑意,不论数量、强度或威势,比之剑影可谓天差地别。 加之道人欲雪前耻,可谓全力抛掷,便是元婴老怪遇上也不愿直撄其锋,叫炼气境的小喽啰又如何敢抓? 好在炸符还剩有七八,宠渡一股脑儿扔出去,本想借气浪削弱剑威,却是一厢情愿收效甚微。 唯见连珠炮似的炸响中,乌晶剑丝毫不受影响,化作一道流光势如破竹,穿透沿路五颜六色的光圈,仿佛穿出一串糖葫芦。 这一回,怕是保命绝招也保不了命。 但能挡一下算一下,总不至就此任人宰割不是?宠渡指夹刃葬符,看准时机就要射,不防身后破风声起,未及细看,便被一道气浪拍在空中打转,只借着眼角余光晃了一眼。 一束玉光倏忽而过。 叮! 余音袅袅,一柄白剑抵住了乌晶剑。 剑尖对剑尖,元气层层震荡,所过之处土崩石裂树倒叶散,摧枯拉朽直如翻江倒海;附近巍峨耸立的山头,无不当中开裂,变作“一线天”。 事起突然,宠渡惊骇不已,忽觉被一只手掌稳稳托住后心,侧头看时,见一白袍文士。 木簪道髻,鬓垂华发。 玉面蚕眉,温文尔雅。 “一切有我。随狼伯先走。”白袍文士温言劝过,顺手将一符贴在老狼肚腹的豁口上,拂袖接住弹回来的“天罡剑”,扶风而上。 “哼。阴魂不散。”道人居高冷眼。 “道兄比泥鳅还滑,”文士笑道,“要追上可不容易呀。” “你我无仇无怨,何以死缠着不放?” “其他时候我管不着,但威胁到白灵寨,可就有胡某的事了。” “一个妖寨而已,与你何干?” “道兄与黑风族又是何关系?” “想不到勾连妖族的败类,非本座一人。”道人话锋一转,冷笑了几声,“今日见到你两个,我心无碍,论起来还得说声‘谢谢’。” “留下便是最好的谢礼。” “那就让本座看看你的本事。” “好说。你我手底下见真章。” 第二十九章 大城小事 “又一个元婴老怪?!救人救到底可好?我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是等着摔成肉饼么?咱这一身是血的您就不管管?好歹给两口药呗。” 宠渡正自腹诽,不料先前文士贴好的灵符有奇效,当即化开,伤口眼见着愈合,迅速催生出新肉来。 老狼浑身一抽搐猛然醒转,耳听风声呼呼,龇牙急问:“还没掉地上?”顺着宠渡手指看去,老狼既惊且喜,道:“胡、胡先生?他怎在此处?!” “这位前辈让咱们先走。” “我俩不走,才叫他分心。” “可你的伤……” “有此符在,外伤无虞。”老狼独睁一只右眼看了看腰腹,“内伤需另做调养,也不在此一时三刻。” 一老一少驾起牙刃遁入林间,身后炸响不断,乌光白芒交替闪烁,仿佛时间变快了,前一刻还是白天,眨眼间已到了黑夜,再眨眼又成了白天…… 爆散的天地元气不时横扫而过,山林倒伏,牙刃也是晃晃悠悠,好几次险些撞在树上。 “那位胡先生是何人,狼伯似认得?” “胡离。”老狼想了想,“以后再与你细说。” “胡前辈能胜么?” “先生早已结成元婴,不必忧虑。”老狼忖了片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赶快回城。” “狼伯有何吩咐?” “确有一事。”老狼道,“飞鼠山与那黑袍人的目的我已有推测。” 任何背地里的筹谋,其最终目的一旦被人察觉,便似被釜底抽薪一般失了先机,甚而完全沦为泡影。宠渡听老狼如是说,自然心喜,急问道:“请前辈指点一二。” “他们要破封印。” “狼伯可否细说?” “此间另有一番因果,说来话长,眼下及早回城才是当务之急。”老狼摇了摇头,“你只需记着,定要寻机告诉净妖宗,让他们留意‘炎窟山’的动静。” “告知净妖宗?”宠渡疑道,“可先前听你说,那道人正是他门下的人哪。” “此事我亦不解。但就算有人叛宗,想来也是底下的人,绝非落云子那老匹夫的意思。” “也对。让他们自己去查,总比咱们方便许多。” “不过,”老狼怪笑着,“净妖宗若是不信,你也不必强求。” “狼伯放心,我自当尽力。”宠渡对老狼的怪笑不明所以,“如今疗伤要紧,你且速回山寨。此去凉城已不远,我应付得来。” “也好。伤愈后老夫再来寻你。” 宠渡把从金乌派偷来的灵酒取一坛,“这个你先尝尝,要是对胃口,那我可就放心了。”老狼不解,“放心?” “这样,您就能快些来找我了。” “你这小狼崽子,”老狼哈哈大笑,“倒是会使坏。” “那就此别过,前辈保重。” “你也一样。” 两相话别,各自回去。 老怪斗法自是神仙打架非比寻常,山中大部分妖物躲得远远的,宠渡有神念探路,除去几次有惊无险,沿途没有大碍。如此走了几天几夜,总算听见了东门的人声喧哗。 至此,入山寻师至今已过去十来日。 前事多舛恍如隔世,却不知盗酒一事作何局面。正所谓摸着石头过河才稳当,宠渡想探探风声,所以并未急着入城,而是藏在树上,静候回城的队伍。 凉城近百万人,却不到一万修行者。 除去大小宗门子弟,散修占了将近七成,一部分开铺做生意,一部分委身宗门做杂役,剩下的大部分作为“猎妖客”,以猎杀妖兽变卖灵材为生。 山中颇多凶险,猎妖客往往结伴同行。实力强的,队伍人少,像之前胖瘦矮三道人;实力弱的,队伍人多,像刚才过去的两拨,各有二三十人。 奈何两队人马人数太少,不好混进去,宠渡仍旧在树上等着,但从前后对话中,却拼凑出不少细节。 其中最诡异的,当属猎妖客失踪之谜。 最近一月来,猎妖客入山之后常常与留守城中的同伙联系不上。短则三两日,长则十天半月,入山的队伍毫无征兆就杳无音信。虽说猎妖的确危险、有去无回的事并不鲜见,却不曾如眼下这般突然和频繁。 而先前两拨过去的队伍正是收到消息后急着赶回城,没有半路消失,也算幸运了。 ——都说山中出了变故。 联系前后,宠渡不由想到那名独臂的黑袍道人,“失联的猎妖客……多半是被他拿去祭鼎了。” 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血祭活灵意欲何为? 短短数日——严格来说仅在头两天,百年难遇的丹境大妖,自己便撞上仨;就算是历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老怪,也碰见俩。 事出反常必为妖。老头子曾说,凉城将有大变,看来所言不虚,且一定跟黑风寨有关。 那……要不要先跑路? 宠渡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师父的死还有疑点;流云葫芦和储物袋也去向不明,如果是被人拿走,不管是谁干的,都要想方设法夺回来,毕竟这是师父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这般思虑着,不知不觉间东门城楼华灯初上,又见一拨队伍浩浩荡荡经过。 猎妖客过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每次进出万妖山,少则十日、多则数月。眼前的猎妖客有半百之数,想必在山中待了有些时候,无不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搞得跟乞丐大军似的。 先有炸符,再抗乌晶剑意,又赶了几天路,宠渡也是“大花猫”,倒与整支队伍的风格挺配,混在其中并不扎眼。而各人都在谈论此行得失,加之凉城就在眼前,心情放松,倒不曾留意队伍里多出一人。 “终于出山了,大爷今儿晚可得好好乐乐。” “怎么,又要去‘花月坊’找你的屏儿姑娘?”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乐啥呀?入山跟妖斗,回城了还得跟人斗。偌大一座凉城,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鬼日子几时是个头噢。” “听兄弟这意思,城里莫不是又有啥新鲜事儿?” “你居然不知?” “城里传音过来的消息,‘悬赏榜’上再添新人。” 每个地方的秘闻,如果待得不够久,是很难打听到的,便如当下的悬赏榜,以及老狼提到的炎窟山。 宠渡来凉城不过十几日,一半时间还是在山里过的,自然不知为何物,料有下文,只听不言。果然,一听说有了新的悬赏,猎妖客们兴致勃发。 “具体怎样?” “说是金乌派遭了贼,眼下正全城搜捕。” “我也收到消息,连画像都有,一百贯铜板换那人项上人头。” “也不把价钱抬高点,只出个底价,不多不少的,还得拿命拼,鬼才去。” “要我说,金乌派素来仗势欺人,本就不是好鸟儿,这回丢了东西纯属报应。却不知是何方道友,敢在金乌派头上拉屎撒尿,倒令我有些佩服。” 又一阵大笑。 “可不,咱们平日里受那帮鸟人的气还少了?” “那到底丢了什么嘛?” “嗯……也不是啥大件儿,就两坛灵酒。” “酒没了可以再酿,至于这么大张旗鼓?怕不光是酒哦?” “当然。貌似还有一行手书,什么‘炼气境到此一游’之类的。” 队伍里爆出阵阵狂笑。 “炼气境?那跟咱们差不多啊。” “好大的气魄,简直不将金乌派上下看在眼里。” “丢酒事小,面子事大。没有这句话还好说,金乌派也就走走过场;但有了这句话,丢脸丢到他姥姥家了,难怪那帮混蛋要大张旗鼓发悬赏。” “痛快。” “解恨。” 众人拍手叫绝。 “这位道友不取别物,却只拿两坛酒,想来也是性情中人。我等何不为此干上一口?” “当如此。当如此。”众人边走边说,不觉间已到城门外,各自把装酒的家伙举在手上,争相呼喊与附和。 “为豪情。” “为女人。” “为他娘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 “干——” 声震四野,守城弟子被吓了大跳,喝道:“张三、李四儿、王麻子,你一帮人要进城就进城,咋咋呼呼的作甚?” 当首几人想是常驻凉城,早与一干守将混得脸熟,讪笑着应付几句,带队入城。猎妖客们各道珍重,就此三五成群地散了。 第三十章 九二玄功 从入山到出山,多少次九死一生,一路心弦紧绷,终于能够缓一缓。宠渡当先找了家客栈,盘坐调息;待睁眼看时,已是后半夜,不但把消耗的灵力补了大半,精神也好上许多,只伤口疼痛有些难忍。 想了片刻,宠渡将神念把客栈周围扫两遍,不见异常,这才取出三道人的储物袋。 放在以前,非得把东西都取出来,才知道袋子里有些什么。但如今有了神识,查看储物袋简直易如反掌,宠渡动念之间已将袋中物品了然于胸。 想当日,矮胖瘦三道人本是入山历练,正正在回城半路上与宠渡一行遭遇,数月下来已把一身家当耗了个七七八八。故而如今那三个储物袋中剩下的斗法物资并不多,但战利品倒是颇丰。 符纸、灵晶和丹药全无。 约莫两贯铜板。 一件法器。 玉简书卷若干。 兽皮、兽爪和兽骨等,灵材一大堆。 几粒采炼小妖修出的妖丸。 …… 其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矮道人的炼体法门。查验半晌并不见卷册之类,唯有一枚玉简可能刻有功法,宠渡忖了片刻,弹一指灵力过去,顿见元气荡漾,以玉简为中心,空间出现层层扭曲。 宠渡只道是眼花,揉眼再瞅时,昏暗中一片玉光十分扎眼,分明已非房内光景。 身后有一个巨大的旋涡。 眼前则矗立着一座高大石塔。 塔是白塔,上下四层浑然一体,似是用一整块白色巨石雕凿而成,从内到外散发着朦胧光彩,但见烟气缭绕,飘飘洒洒,如烟,如雾,如棉絮,如薄云,恍似仙境。 “二指宽的玉简竟也自成天地,当真好手段。”宠渡把神念一扫,除此石塔不见其他异常,扯身便往塔门去,走到半路,却猛而刹住脚步。 等等,这股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仿佛立身雨后初晴的原野,迎着熹微的晨光,在野花、露水与泥土混合而成的气味中,深吸一口气,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来,吸收那份独特的香甜,令人一身冰清通体舒坦。 对这种感觉,宠渡太熟悉了。 元气入体?! 宠渡再把石塔细看一番,顿时瞠目结舌:立在眼前的岂止一座塔那么简单?分明一块巨大的……“灵石”。 这塔由一整块灵石雕凿而成! 说起来造化当真玄妙,若有足够多的灵晶挤在一起,在历经漫长岁月的洗礼后,机缘巧合下便有头发粗细那么一丝可能,产生质的蜕变,化为灵石。 对众多如宠渡一般在道门底层摸爬滚打的喽啰来说,灵晶本已难得,灵石更为稀少,更别说灵石了,本身就是堪比法宝一般的资源,而眼前这块四层塔高的巨灵石,只怕当今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块来。 好大的手笔。 这回是真捡到宝了。 “难怪玉简气息虽古,却玉润光泽跟新的一样,”宠渡咋舌暗叹,“原来里面有这么大一块灵石以元气养着。” 自然气息含有诸般杂质,所以必加以炼化方得元气。但灵晶和灵石与此不同,锁住的元气历经石层的过滤与净化,早已精纯无比,用时只需吸收即可,便利很多。 而玉简内那些氤氲的烟云,也并非流转山间那种常见的水汽,而是元气浓郁到极致、积聚成为实质后显化出来的。由此易见,这块巨灵石中蕴含的元气何等充沛。 有此石在手何惧灵力枯竭? 就说当下,虽然还不曾入塔,但哪怕自己的气感极弱,宠渡却也十分清晰地察觉到,那元气便似通灵一般,与体内的气旋两相感应,自行往体内钻。 “到底什么功法,竟刻在一整块灵石之内?”宠渡心忧炼体的法门,也不急着探究灵石,跨门而入,不料从外面看似寻常大小一座塔,里面却十分空旷。 在那一层塔正中,立着一座人像。 人像同样以灵石雕凿而成,手托明珠照亮四方,身姿挺拔衣带飘飘,却无五官,只身后的石壁上刻着四个斗大古篆。 ——“九二玄功”。 其后则是一列列蝇头小篆。 “初,天衍大道五十。后有盘古氏开天辟地力证混元,灭其一,故天行四九。是故气血之力,道之一也……”宠渡喃喃念着,没承想这开篇几句便给自己敲了一闷棍。 什么五十? 什么四九? 从古至今,盘古开天辟地只存于传闻之中,还不曾听说谁有真凭实据可证明确有其事。 却不知制简之人是亲历其事,还是后来从其他地方查有蛛丝马迹,对盘古以力证道言之凿凿,对此事的真实性极有把握的样子。 比如当中“五十”“四九”什么的,后世并无此说,只知“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在“鸡蛋”里自觉无趣,便一斧头破了“蛋壳”出来。 再看那玉简外观崭新,气息却透着沧桑,显见是极为久远的东西。仅凭此点,内中所言当有几分可信才是。 莫非传说不假,确有盘古其神? 若真如此,盘古为何开天? 此等大能又怎会陨落? “混元”又是啥玩意儿? 亘古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 “嘁。八竿子打不着的,真也好假也罢,与小爷何干?” 就算要深究,但凭眼下的实力,怕是远不够格,宠渡便懒得细想,摇摇脑袋继续念道:“术可断,气可扰,灵可封,外物之势,不若肉身为用,是故以气淬体,道之本也。 “九为至阳,二为始阴,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气为引,体为纲,身外化物,器力非常…… “遇山石,牛虎摧之;见灵法,以身破之……” 功法总纲,提及玄功分有四重,按塔的结构来看,应该分别刻在了四层石塔内。 只粗略看过第一遍,宠渡便忍不住抚手称叹:“攻防一体,确实强悍。那矮道人曾说神功小成,怕是第一重都没练好,却已厉害如斯。 “若能侥幸大成,获得牛虎之力,何止同境无敌,就算对面修为高个一截半截,未尝不可‘越境’一战。” 美中不足的是,九二玄功只重皮肉筋骨,于强化脏腑血髓等并无显着效果。且前人遗物自有玄妙,寻寻觅觅也只有入塔时一个门,不见去往高层塔的通道,对功法后三重难窥究竟。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有说法,如今多想反而分心。”宠渡慧心剔透,揣摩“九二”“器力”“牛虎”等句,自有些猜测,便不急着看之后的功法,一心一意只求吃透第一重。 ——“钢皮铁骨”。 因是古字写就,读起来颇费周章。好在随师父研修符文时,对此多有接触,也能明白七八,剩下的也只能联系前后文连猜带蒙了。 宠渡逐字校译誊于纸上,这才看得畅快,读几遍下来窃喜难抑,只有几处,不知是猜测有误还是确实深奥,一时难明,自不免惆怅。 所幸运功行气的基本法门不难理解,无碍初期的修炼。 “也没个详解,画两张图也好嘛。”宠渡等不及,搓了搓手当即开练。 第三十一章 四条眉毛的独眼龙 这炼体的原理说也简单,第一步大同小异,借用元气之力淬皮炼骨,功法之间的差别只在成效不同,与体内气窍多寡、气旋大小及气脉是否畅通无关。 换言之,炼体对根骨的要求并不高。这也是宠渡苦求炼体法门的直接原因。 九二玄功第一重,同样如此。 只因泥丸宫中先天一点真灵,每个人出生之时,便具“生命之气”。此气化为五行精气运行体内,数量、品质及强弱等因人而异。 此即所谓“先天之精”。 故而人体本身也具五行属性,金水木火土各有所司。 宠渡按功法所述,内以灵力为纲,外以元气为引,激发体内火行精气,借助灵根天然的收放之力,让火气附着在骨骼上。 五行之中,水生肾,肾主骨,因而人骨近水,与火两难相容。最开始水火相侵,水盛火衰,附着在骨骼上的火气不够,宠渡并不觉得如何。 然而越往后火气越聚越多,火力越来越旺,热感越来越强。水弱火强,到最后,犹如烧红的刀刃刮筋剔骨一般,灼痛难当。 ——是为炼骨。 好比匠人打铁,先将铁块烧得通红,再以铁锤反复敲打。如此循环若干次,最后将铁块锻造成想要的模样。 当中苦楚谁人知? 宠渡算是深有体会,只把筋骨炼一遍,强撑下来已是浑身剧痛,止不住手脚发颤汗如雨下,直叹道:“怪不得没几个人练,简直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罪受。” 但再痛又怎么痛得过心血被抽?……前事不堪,宠渡不想再去感受面对蝙蝠血影时的那种无力,也不想再去经历被矮道人一拳砸晕的狼狈,更不想再被独臂道人那样的剑光穷追猛打得跟狗一样。 要实现这一切只有一条路可走。 变强! 变强!! 变强!!! 比起以往任何时候,宠渡都渴望拥有更强的实力。加之老头子溘然仙逝,今后再多千难万险就只能靠自己趟过去;即如眼下凉城波云诡谲,身在其中若无足够硬的拳头与起码的智慧万难自保。 甚而冥冥之中,宠渡隐隐有种莫名预感:此番凉城之行后,自己的修行极可能地覆天翻,走上一条与过去、与师徒二人设想乃至与玄门大众截然不同的路。 所以这份渴望便更紧迫了几分。 所以再苦再痛都见鬼去吧。 宠渡缓了片刻,将皮肉也炼了一通。 越发艰难,越见执着。 心性如此。 “小爷还就不信了……”宠渡咬牙发狠,又来炼皮炼肉,一会儿像置身火炉里烤着,一会又像身在蒸笼里蒸着,个中滋味儿好不酷爽。 炼体之道本无止境,如果不得机缘奇遇,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付出大回报慢。 宠渡目前连热身都谈不上,更别说有啥效果,肉眼看皮肉,神念看筋骨,果然不见皮肉筋骨有任何变化,“管他呢,好歹把过程走了一遍。”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宠渡倒也看得开;只是这一通猛炼,将体内五行水火两亏,整个人都虚脱了,一时口渴难耐,提着茶壶把水喝个精光,前前后后叫店家连添七次茶水。 “客官,”店小二莫名奇妙,“您这是……用茶泡澡哩?” “怎地,不可?” “倒不是。小的头回见,学学。” “小哥说笑了,天热口渴而已。那桌上的钱袋,你且拿去,把茶水放下就好。” 金乌派全城拿人,自要提防被认出来,宠渡泡在浴桶里不露面儿,也正好梳洗一番,等去了汗正要起身,却听上方几声轻响。 屋顶有人?! 意随心动,神念已透过瓦片散了出去。 房顶上有一彪形大汉似壁虎般趴着,身上气息敛而不散,令人难窥具体修为,虽则黑布蒙面,却挡不住神念的勾勒,脸上一道叉形伤痕异常可怖,叫人过目难忘。 大汉腕上套一储物手镯,古色古香似非凡品。宠渡见猎心喜,想把手镯里面探个究竟,不意那古镯设有阵法阻绝,竟把神念反弹开去。 所幸阵法仅有隔绝之效,并无示警之功,刀疤脸故此不曾察觉,小心揭开瓦片,只见宠渡脑勺,便换个地方想看正脸,明显一副找人的模样。 找谁? 猛然想起悬赏榜,宠渡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将毛巾盖脸,把脑袋搁在浴桶边,嗯嗯呀呀把小曲儿哼起来,“伸呐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呐唉哟……” 在万妖山被血影抽食心血,刚刚强炼皮骨又亏了血气,宠渡身形缩水一般小了一圈,还有多少原来的样子? 脸帕勾勒出一张瘦削的脸庞,刀疤脸盯看片刻摇头去了。宠渡心间却堆满疑云,不自觉将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是在找小爷么? 忽又来一人,身形凹凸显是名女子。 “洗完澡澡睡觉觉。”宠渡头顶毛巾“哗啦”起身,装模作样伸个懒腰。女子正巧揭瓦来看,猝不及防一片春光,把双眼一翻,同那疤脸大汉一样盖瓦走了。 如此不过小半时辰,先后来去四拨人。 什么局面? 左思右想,宠渡心痒如猫抓,到底按捺不住,穿衣蒙面也上到房顶,借着清幽的月光,但见人影翻飞,不知多少猎妖客在大街小巷中跳来跳去,明显跟之前几拨人马一样在找人。 忽有一人落在旁边,问:“老弟可有线索?”宠渡压低嗓音道:“都把城里翻遍了也不见人,这小子钻地缝里去了?” “嘿嘿。金乌派的悬赏又岂是那么好拿的?” “还真在找小爷?”宠渡心头一沉,心说金乌派开出的价码不就一百贯嘛,至于让这么多人半夜不睡上房揭瓦?眼珠一转贼笑道:“道友,我看你骨骼惊奇,实乃万中无一的修炼奇才,他日必定飞龙上天呀。” “过奖、过奖。”那人眉飞色舞,颇为受用的样子,“老弟不也有道灵光从天灵盖喷出来嘛。” “不若入我门下如何?” “你门下?!” “正是。待遇丰厚。” “什么来路?” “只是有这想法,还没想好名字哩。但你若入门,便是二师兄,论地位可比去净妖宗当个卖苦力的杂役强多了。等他日——” “嘁。”那人没好气,转身就走,“脑壳有包,出门忘吃药了。” “吃你个大头鬼,小爷还看不上你哩。”宠渡呵呵窃笑,若不如此还真不知怎么将那人打发走,随即躲在暗处又看了一阵,心头叫苦不迭。 形势似乎远比预估的更严峻。 但为什么呢? 一百贯而已,犯得上如此兴师动众? 莫非还有什么细节被自己漏掉了? 一时闹不明白,又想起明早要找净妖宗报信,必要养好精神,宠渡只得翻身回屋,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临睡前将一撮头发剪碎了做成胡须贴在唇上;次日起后,又把黑布条绕头一圈将左眼蒙住。 对镜一照,四条眉毛的独眼龙。 满意。 宠渡问好方向,自出了客栈。 净妖宗独立城北,小门小派散布城南,因此凉城仅有东西二门,城门附近各自设有“坊市”,地摊儿、灵材铺、酒楼、茶肆、客栈、马舍、钱庄……各种买卖,应有尽有。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讨价还价,难见消停。 也因此,摊位费和铺面租金是天大一笔油水。净妖宗镇守一方,理直气壮,把这份独食吃得心安理得,除了在坊市里开有自家的灵材铺,另设巡逻点若干,安排弟子例行巡街,调理纠纷,维持秩序。 想起老狼的嘱托,宠渡找上门去,据实告知飞鼠山之事,正说着,猛听得门外传进来一句骂声。 ——“这大清早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话音落时,从外走进一名净妖宗弟子。 一个胖子。 第三十二章 行走的聚宝盆 胖子?! 凉城里不缺壮汉,但胖子却不多见。 想起盗酒之夜在金乌山谷的遭遇,宠渡心说该不会就是那胖子?不免偷眼观瞧,见来人虽也肉多,身形却比当夜那人矮了一头,也小了一圈,显见并非同一人。 此胖非彼胖,宠渡暗自庆幸。 那夜盗酒的胖子,绝对是个人精。 虽说当晚自己做了乔装,但若是遇上,保不齐被人家认出来,眼下风口浪尖的,可是件天大的麻烦。 宠渡正自思量,便见几人谄笑着朝那胖弟子打招呼。 “童师兄回来了?” “嗯。” “何事闹心?” “别提了。”童泰挺个大肚皮,率着一队人刚进屋来,“嘎吱”一声摊在椅子上,翻眼把宠渡看过两遍,问近旁弟子道:“这人是谁,来此何事?” 留守弟子把事儿说过,刚回来的人两两互望,不见半点惊讶和紧张,反而面露讥色,言谈间透着漫不经心。 “此事记下了,会报与长老知晓。” “你且回吧。” 宠渡闻言蹙眉。 这就把人打发了? 何曾有会将事情上报的样子? “各位师兄,某绝非妄言。”宠渡犹不死心,“请务必——” “行了。闭嘴。” “听着都烦。去去去……” “非要拿棍子送你一程?” 话到这份儿上,多说无益。宠渡又去其他几处巡逻点,连净妖宗开的灵材铺也去了,同样不受待见,——有两次还真是被轰出来的,纳闷之余回味起净妖宗弟子重复最多的那些话。 “唉。又来一个。” “以为卖点消息就能被破格收下?可笑亦可悲。” “大典就在眼前,不靠本事争取名额,却耍这等花花肠子。没出息。” “玩点新花样也行啊,还是这类老套把戏,信了你的邪。” 宠渡直觉着这些话的背后另有含义,找人一问这才明白。 原来净妖宗声名在外,想成为其正式弟子的人多了,连杂役的名额也是炙手可热。无奈杂役招收条件太过苛刻,各种小心思都被使尽了,像宠渡这般“危言耸听”的伎俩早烂大街了,连内容都差不多。 净妖宗弟子见怪不怪,自然少有当真。 这下没搞头了,人家完全不信。 这可咋办? 忽而想起临别前老狼意味深长的一笑以及那句话来,——“净妖宗未必就信,你不必强求。”宠渡苦笑不已,“老狼倒比我更了解这些大宗门的凑性。” 没奈何,宠渡只能将此事暂且压下,按昨晚计划好的,往灵材铺走一遭,除去几粒妖丸留用,将三道人袋中的兽材尽数卖了,将所得铜板与灵晶存入钱庄。 一块春秋木给师父做牌位。 符纸。 刀剑。 丹药。 换来的钱还没焐热,又只剩几百贯,好在钱都花在刀刃上,宠渡并不心疼;再说坊市更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一趟下来将心中的几个疑惑也解开了。 首先是炎窟山。 两百多年前,飞鼠山“黑风老妖”神功大成自恃无敌,网罗附近妖族兴兵伐城,被净妖、神泉、药香及炼器四宗联手挫败;更在最后的炎窟山决战中,被四宗老祖联手封印,时至今日仍在那山中受烟熏火燎,日夜凄嚎,令人闻之色变。 黑风老妖。 黑风寨。 独臂道人。 血灵鼎。 …… 联系山中见闻,宠渡似有所悟,却无心细究,因为根据打探到手的消息来看,盗酒之事酝酿至今,出现了一个火烧眉毛的棘手局面。 悬赏榜。 此榜完全是坊间流传的一份榜单,其实并无任何正统的宗门背景。榜上有名的身价各异,最低百贯铜板;但凡在榜上,皆可杀。 罪大恶极。 新仇旧恨。 怀璧其罪。 借刀杀人。 …… 悬赏榜出现这么多年来,上榜原因不一而足,但像这回这样被城中某个宗门特意通缉的也就宠渡这边独一份儿。 因所负赏格,一旦上榜就是全城公敌。时日既久,便催生出一拨靠此吃饭的人,坊间俗称“不良客”,而谋取赏金也被唤作“叩赏”。 凉城名头最响的不良客,人称“疤爷”。 “脸上有疤?该不会是昨晚房顶上那名大汉?”宠渡收起玉简,“难怪买得起储物手镯……想必拿过不少悬红。” 据传,刀疤脸常用符纸敛去灵息,而见过他真实修为的人多半都死了。所以关于刀疤脸的境界,坊间众说纷纭,有猜炼气圆满的;有说早已归元;更有甚者,“疤爷定是丹境强者”云云。 但不论哪种,都承认其手段不俗。 要是单打独斗,其绝非易与之辈。 更令宠渡哭笑不得的是,针对自己的悬赏原本只有一百贯钱,如今却飙升到一千贯外加灵晶百颗与灵石一枚。 原来时值宠渡在万妖山中,申阔领了一帮狗腿子在城中嗅了十来天,却没有老狼那样的“福分”,硬是连宠渡半个屁也没闻到,加之毒丹催命,一干人慌得不行。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帮人合计之下各自掏空家底,把赏金一日一涨,到如今已是原来的整整十倍。 见仍无消息,申阔狗急跳墙,磨破了嘴皮子,从司徒奋手中申请到一颗灵石;又命人四处造谣,说除了灵酒,宠渡还取走了几件厉害的法器。 一时哗然。 “怎早没听说有偷宝贝?” “早我就说过,好不容易摸进去,怎可能只偷酒嘛?” “兴许是糊弄人的,不过是刺激咱们帮着挖人。” 照坊间的调侃,宠渡俨然非人,已经成了“行走的聚宝盆”,人见人爱。虽说真假难辨,但是否真有盗宝先且不论,单说这笔悬赏,便足以令人疯狂。 一千贯什么概念? 猎妖客拼死拼活五六年的收成。 还有一百灵晶。 更别说再加一块灵石了。 灵石蕴含的元气更为磅礴,用于交易也更方便,远非灵晶可比。 自榜单出现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丰厚的悬赏。别说那些专职的不良客摩拳擦掌,便是自认有两把刷子的猎妖客都蠢蠢欲动,也就难怪那么多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却抢着上房顶当“猴子”了。 回想昨夜所见,宠渡啼笑皆非。 形势,已远非“严峻”二字可表。 这是要命。 不知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宠渡庆幸做了乔装改扮,不然只怕早上一出门,就被剁成碎肉,见者有份儿,每人拿一块去金乌派领一贯钱。 眼下最要紧的,反而不是给净妖宗报劳什子信了,如何处理自己身上的麻烦才叫人头大。 鬼知道会出现多少不良客? 宠渡正寻思弄个法子探探风,冷不丁一副招牌映入眼帘。 那招牌下方画着一个葫芦。 葫芦肚子上赫然一朵流云。 记号?! 入城不过十来日,先是入金乌派盗酒,紧跟着就进山找人,宠渡敢指天起誓,并没有在那招牌上留过任何标记。 老头子刻的? 难道师父没死?! 抵近细观,那云朵刻得不成章法,短尾,略胖,稍圆,宠渡乍看一眼便肯定这绝非老头子的手笔。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客官想是刚从山里回来?”店小二殷勤应道,“这可是东门传过来的‘招牌葫芦’。” “招牌葫芦?……什么路数?” “前两日掌柜的去了一趟烟袋巷,回来就让刻,说有这葫芦生意更好。” “这可稀奇。” “您还别说,也是奇了怪了,刻上葫芦后的这两天,来吃饭的人果然越来越多。” “有何说道?” “小的不知道啊,也不敢问。”店伙计有些无奈,“不过嘛,听掌柜的说,烟袋巷里但凡是个铺子,招牌上都有这样的葫芦。那边的邀月楼是源头,客官不妨自己去瞧瞧。” 邀月楼? 不就是之前补刻流云的那家酒铺? 再怎么猜也不如亲眼见个虚实,宠渡打发了小二,胡吃海喝一顿,将昨晚强行练功亏掉的气血补了补,饭后直奔烟袋巷。 沿途见闻,却令宠渡脖颈发凉。 第三十三章 招牌葫芦 “哎,听说了没?当初在邀月楼前刻云那小子,有点像金乌派正在缉拿的贼人。” “不是像、就是他。老子当时就在场,看得明明白白。” “那你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这不晚些时候才晓得有悬赏嘛。” …… “据疤爷推测,那招牌上的流云葫芦,极有可能是个记号呀。” “我说怎么都在东门那边守着,还指望人家回来?” “这你就不懂了。万一那小子真是个傻蛋呢?再说,凉城好久没这么热闹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混日子呗。” …… “这才几天,明里暗里凉城都被翻遍了,连半根儿毛也没见着,这厮会不会早跑了?” “说不准哪。大家都晓得,一旦被净妖宗收为杂役,金乌派便再难动手。而今大典近在眼前,我要是他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藏到开典那日再现身。” “会不会变了身行头?” “难怪最近易容的家伙常被追得满街跑。” “嘿嘿,岂止是易容的?据说那小子进城的时候一副乞丐相,所以这几日穿着破烂的人也跟着不好过。” “不还有个老头儿么?之前居然信了金乌派的鬼话,以为老头儿也是喽啰,谁承想人家是归元高手。” “放心。据说那老头儿已经死了。” “谁说的?” “疤爷。” …… “什么来路?” “炼气散修。” “实力如何?” “撑死中境。” “消息可靠不?别不是扮猪吃老虎,到时候咱们鸡蛋碰石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假不了。金乌派的申阔见他两面,那小子实打实的喽啰,咱们人多怕他个卵。” …… 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似道道惊雷,将宠渡劈得外焦里嫩。 师徒俩的画像人手一张,清清楚楚;修为、可能的去向以及藏身的办法等等,被分析得彻彻底底;就连刻在邀月楼招牌上的流云葫芦,也被刀疤脸猜出是记号……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这回,可是真出名了。 难怪招牌葫芦招财,敢情一帮人在守株待兔呢?邀月楼的生意能不好么?宠渡好不烦闷,“不就刻了一朵云,怎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死局? 死局。 不过也好。 圆盘解封之后,内心深处那抹悸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显见召唤自己的那个东西还不曾露面。既然早就决定搅和,不妨趁此机会再闹他一闹。 当然,前提是保住小命。 至于刀疤脸为何能推知流云葫芦是记号,宠渡无暇细想,屁颠颠去灵材铺买了个眼罩把头上布条换下,又在嘴唇左上角贴一颗黑痣,痣上一根毛,顿时判若两人。 完美。 这要是都被认出来,宠渡认栽。 时至傍晚才抵近东门,老远便闻阵阵喧哗,待转过巷角放眼乍看,宠渡险些一口气没上得来。 二里长的烟袋巷挤满了人。 两侧屋顶上坐满了人。 树上挂满了人。 男女都有,或坐或立,或倚或躺,或一人独酌,或交头接耳……每每有陌生面孔出现在街口,明里暗里会有不知多少双眼睛扫过,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令人心惊胆颤。宠渡虽然神色如常未曾露馅儿,但心中已然阴云密布。 自己这副伪装能撑多久? 听说刀疤脸天天来,宠渡闲庭信步望邀月楼走,沿途所见正如中午店小二所说,街道两旁但凡是个铺子,都在招牌上刻着流云葫芦,却不及东口邀月楼的有神韵——毕竟他家招牌上的是“真迹”嘛。 邀月楼外,伙计正扯开嗓子揽客。 “正宗招牌葫芦哎——” “独此一家谨防假冒。” “各位大爷请仔细嘞,莫要上当受骗。” “小二哥……”宠渡招呼道。 “这位爷您慧眼。”伙计躬身迎上来,“小店客满,若不介意,为您在外边现摆一桌儿?” “小爷可是你家的贵人,想不到竟如此敷衍我。”宠渡心头暗笑,手指二楼角上一张空桌,道:“那不有位子么?” “那位子视野开阔,客官当真好眼光。”小二话锋急转,“不过嘛,那是给疤爷留的。不然早被其他大爷占了去,断无空着的道理。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所以呢?” “嗯……”店伙计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听说疤爷近日脸上挂了彩,正在气头上。小的劝您呀,还是别去触那霉头。” 脸上挂彩? 宠渡沉思不语,猛听街边高声唱名。 “疤爷到!——” 宠渡循声望去,见来者脸上新旧两道伤疤组成一个叉,诚如所料非是别人,正是昨晚宠渡房顶上的那名蒙面大汉。 “疤爷,”店伙计忙舍了这边,迎上前去笑脸招呼,“今儿来得晚,但位子依旧给您留着哩。楼上请。” “好好好。”刀疤脸点头笑答,与上前招呼自己的人拱手还礼,满脸灿烂走不带风,很是享受这众星拱月的感觉,将腰间一个葫芦随着步伐荡来荡去。 宠渡定睛一看,牙关骤紧。 巴掌大。 红色。 歪嘴。 流云。 如此特别的一个葫芦,巧合的可能性太低了。 绝对是师父的葫芦。 “莫非老头子的死,有他一份儿?”宠渡暗惊,眯眼观其面上的叉形伤痕:左一条为旧痕,右一条乃新伤,以鼻梁为轴对称,从额头两边划拉而下,长短和形状都差不多,——如此调皮的风格的确符合师父老顽童的性子。 “难怪这厮能断定老头子不在了,当时必然在场。”宠渡记起来时路上听到的这条消息,愈发笃定老头子之死必与刀疤脸相干。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刀疤脸既然当时在场,为何如今还能在此招摇?须知妖人自古不两立,而两条血影可都是半步羽化的大妖。 自己当初之所以能幸免于难,全因误打误撞开启血炼。偏偏圆盘也非路边石头俯拾即是,刀疤脸既无此类异宝,又是如何从丹境大妖手上苟活下来的? 要么,两边本就蛇鼠一窝。 要么,刀疤脸用某种秘法躲过了探查,在自己与血影纠缠之际趁隙摸走了流云葫芦,抑或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现身。 回溯当日,现场除了老头子的尸骨外别无他物,显见葫芦一开始就没了,所以刀疤脸不可能在血影走了之后才出来;另外,两条血影一直藏在暗处坐等自己上钩,从始至终片刻未离,断不会让刀疤脸有隙可乘。 所以秘法藏身并不合理。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 刀疤脸与血影必是一伙儿的。 一人俩妖凑到一块儿可能么? 当然! 被满身妖气的念奴儿奉为救命恩人,被立志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乌小鸦拜为师父,被白灵寨二当家狼伯引为忘年交——自家的经历不正是“这种可能”最有力的佐证么? 然而促成这种羁绊巧合居多,若非自己也算半个“狼崽子”,早做了老狼刀下的无头鬼;加之妖人两族万载不化的世仇,宠渡不以为类似的幸运会落在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的身上只见流云葫芦,那老头子的储物袋呢? 那袋子本身很普通,却装着师父这辈子搜罗古籍的全部心血,什么灵丹妙方、远古传说、修行手札等等,可谓包罗万象,有些甚至是当世孤本,其价值绝非可用铜板或灵晶来衡量。 从小到大,宠渡将这些古籍颠来倒去地看,虽然聪慧却并无过目不忘的本事,对当中的内容难免有所遗忘,但如果有机会再翻一翻,兴许就能找到关于神念的某些说法,庶几有了关于泥丸宫中那个小金娃的,也省得整日提心吊胆。 因此,老头子的储物袋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从刀疤脸顺藤摸瓜必有线索,但仇人当前宠渡难以集中心思细想,只对自己与刀疤脸的关系毫不含糊。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三十五章 决定就是你了 路旁的小树正值茁壮时候,却在先前的拼斗中被刀疤脸一道剑气近乎齐根削断,仅剩半尺来长一截树茬,虽说本就很细,——也就拇指那么粗,却因根系深入土层反而更显坚挺,稳稳地钉在那儿。 如一把锥子。 刀疤脸结结实实一屁股下去,不偏不倚将臀缝正中杵在树锥上,臀肉砸在地上一丝缝儿也没有。 乍起的撕裂感贯穿全身,刀疤脸“嗷儿”一声弹地而起,仿似被自天而降一道霹雳从当中劈开,个中酸爽无以为外人道。 局部火辣辣。 局部血丝糊拉。 偏偏头顶石墙来得猛烈,刀疤脸不及细品,一边“哎哟”叫娘一边连滚带爬,便听身后轰隆一声石墙颤地,风压带起的烟尘迷人双目,等刀疤脸定睛再看,场间哪里还有人? 女子乘隙抓起地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脚蹬身后石墙,借力几个起落,早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 至于宠渡,难得撞上刀疤脸放松警惕的良机,临时起意想就此一决生死为老头子报仇,甚而还准备了诸多后手,但在刀疤脸散出光罩的那一刻不得不放弃。 因为那光罩是护体罡气。 换言之,刀疤脸归元了。 此乃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当无作假,因此刀疤脸也非丹境强者。饶是如此,凭眼下这身本事,在没有万全准备的前提下很难破开护体罡气,此时对上刀疤脸必然凶多吉少,所以宠渡脚底抹油溜了。 而那女子能否趁机走脱,全看个人造化,毕竟宠渡连自己门前的雪尚不知如何清扫,哪儿管他人瓦上霜? 又是归元境! 又是高手! 造化弄人……为什么到凉城后遇见的对手总这么厉害?矮胖瘦三道人、血影、独臂道者,一个比一个催命。以往时候还有老头子在前面顶着,又幸得狼伯与那白袍文士解围;而今自己光杆儿一个,怎么打? 纵然憋屈得快炸了,宠渡仍不改初衷。 小命可以丢,刀疤脸必须死。 但心里有底,却不见得轻松。 刀疤脸这头,有杀师血仇。 金乌派那边,有悬赏之祸。 很明显,眼下危局非止源起一处,而且不良客所带来的威胁比刀疤脸只大不小。 能否想个法子,毕其功于一役? 据已知的情形来看,明面儿上归元境只刀疤脸一人,剩下的都是炼气境的喽啰。若把不良客的队伍看作一条蛇,则刀疤脸无疑就是蛇之“七寸”。 打蛇,当然打七寸。 杀刀疤脸立威,震慑众人。 不过实力差距摆在那儿,若是明刀明抢地干,宠渡自认并无半点赢面,所以耍些手段在所难免;问题在于,做好安排后该怎样引其入瓮? “勾引”时的意图不能太过明显,否则一旦令其生出警觉,不单这次的陷阱恐难奏效,日后更不好得手;必要叫他心甘情愿掉入彀中,或有可能创造出那么一丝机会将其斩杀。 又如何令其顺理成章地入局呢? 宠渡冥思推演,换了一条又一条策略,却总有些或大或小的破绽,直至折腾到后半夜,联系当下情势,终于有一道乍闪即逝的灵光照亮脑海。 ——悬赏。 这无疑是当下最大的诱饵,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足以产生比赏金更大的刺激。 诚所谓善泳者溺于水,如果刀疤脸这样的角色要死的话,多半也与赏金脱不了干系,但他断不会冲在最前面当出头鸟儿。所以还得反过来,用猎妖客的尸体做铺路石诱其上套。 此刻,在宠渡的谋划里,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却盘根错节,奇妙地纠结成了同一件事。 而这件事,在净妖宗招役大典之前越早解决越好;不然再拖几日,所有散修的目光都落在净妖宗招役大典上,全不关注金乌派的悬赏,彼时谁来做铺路石?再者,往后未必再有刀疤脸的行踪,如今手上正有件法器堪此大用。 布置陷阱,伺机开打。 计策一定,便是备战。 那法器名曰“清净地衣”,乃一张刻满阵法与禁制的干硬兽皮。宠渡从三道人储物袋中翻出来,虽则头一回亲眼得见,但对其威力却是早有耳闻。 据传,清净地衣一经催动立化黑色囚笼,所罩范围内仅得一片漆黑,光都照不亮;且封断视听,禁锢元气与灵力,若置身其中,整个就一瞎子聋子,持续的时长依被困者修为而有所不同——喽啰自然比高手乃至强者受困更久。 尴尬的是,清净地衣的作用是无差别的一视同仁,若使用之人一着不慎将自己也困在其中,免不得遭受同样制约。 故而要想发挥出清净地衣的最大功效,首先要避免将自己搭进去;如果实在不幸被困其间,便绝不能做瞎子。由此不难看出,这清净地衣给元婴老怪来用更为稳当,因为老怪有神念,纵然被困也不至于“看不见”。 至于那些未及元婴者,实际斗法瞬息万变,清净地衣便略显鸡肋,是必要权衡再三的:不用吧打不过也走不了,用吧又极可能将自己套进去。 若在以前,宠渡也不敢用此法器,毕竟无法消除视听被封这个隐患,但如今有了神念则完全不同,清净地衣非但不再是鸡肋,反似量身定做的神器。 “你们两眼一抹黑,小爷却看得清清楚楚。”宠渡窃喜不已,转念想到其他问题。 一件法器就够么? 捞悬赏的猎妖客何其多,以一敌众的局面是绝对免不了的。仗着十几年的体术功底,宠渡自问可以一敌十,但猎妖客一拥而上时何止十个?届时又当如何应对? 团战,团战,团战…… 宠渡闭眼细想,脑海里闪过连串名字,最后定格在三个字上——“小可爱”。 此物实名“千机不倒翁”,乃是速射符纸的一种机括,只因所铸人偶往往是可爱的丫头片子,故被坊间戏称为“小可爱”,但其杀伤力却一点不可爱,领教过尤其还能苟活下来的人无不谈之色变。 那就“小可爱”? 那就“小可爱”。 非是其他法器威力差,只是从价钱和杀伤范围等两方面综合考量,千机不倒翁再合适不过,妥妥的团战利器。 不止如此。 若将二者配合使用,——请出“小可爱”后随即催发清净地衣,在被封禁视听与灵力运转之后,地衣囚笼里的猎妖客所能依仗的便只有自家那副身板儿,手上功夫的高低大抵就决定了最终的福祸吉凶。 偏偏肉身与拳脚正是宠渡除了符道之外超越众人的两个强项,再把神念一开,自如无人之境任意施为,不难想象彼时地衣囚笼里的猎妖客将会面临何等惨烈的结局——堪称压倒性的屠杀。 那场面……啧啧! 只想了想,宠渡便周身鸡皮疙瘩。 妄造杀孽? 不存在的。 别说玄门江湖打杀不断,便是煌煌天道本身也讲究弱肉强食。人活一世免不了各种麻烦,有些的确可以消解于无形,但当某些要命的麻烦找上门时,你若舍不得下杀手,便只能等着被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跟着老头子四处摸爬滚打,十几年下来对于杀人这种事,宠渡早过了“狠不下心”的年纪,心中绝不会再有什么所谓负担与罪疚。 那……人会不会死得多了些? 多就多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休怪小爷不当人。 所以决定就是你了,“小可爱”。 第三十六章 疾速备战 凉城虽大,风声却传得贼快。 所以千机不倒翁不宜买早了。 否则消息传出去,在当下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再笨的人也能猜出买此利器的目的,进而有所防备,到时候出其不意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 再说东西不便宜,平时也少有用得上的场合,所以坊间备有现货的铺子就那么几家,独不缺有心人挨个儿找过去,软硬兼施从店家口中问出买主的消息——类似的事并非没有先例——就此顺藤摸瓜勘破宠渡的身份,提前引发叩赏大战。 唱戏不按剧本来,就不能奢望出现预想的效果,宠渡自认尚未准备好,所以买卖千机不倒翁的事最好压后再论。 而其他的东西,却要早做筹谋。 朴刀还有几把。 丹药要再补几瓶。 符纸是来不及自己刻了,只能砸钱。 根据功用不同,符纸也分好几种。 定身符主控制,隐形符与神行符重增益,这类符纸本身无法造成伤害或让施符者更为抗揍,惯常只是用以辅助的,属于“功能符”。 而像火符、炸符及寒冰符之类的,有攻有防,威力不同,属于“斗技符”,因为最常用,所以各个灵材铺里就斗技符最多,反而比其他类型的符纸便宜。 另有阵符用以布阵,器符用以炼器……统称“法兵符”。 除此之外,也有符纸兼具多重属性。 诸如此类,各有作用。 这次需要大量斗技符和几张功能符,粗略一算还差不少,宠渡知道手里的那几粒妖丸是留不住了;次日一早,把妖丸卖得三百,加上之前的留存,总计近千贯。 给千机不倒翁预留五百,宠渡将剩下的铜板用来买符,买丹,买药,到头来还是没够,取舍之下花得半个子儿不剩。 顺带凑齐一套挖土工具,宠渡径出东门,去山中待了一天,抵近太阳下山才回来,如此三天两夜。 白天在山中挖坑。 夜上房顶看各路“猴子”东蹿西跳。 不时琢磨九二玄功。 闲来在刀疤脸跟前晃一晃。 乐得逍遥。 到第三日下午,万妖山中某处。 将最后几筐土石运到远处的山坳倒掉,宠渡跳在坑中,把削尖的树枝倒插入土,再抬头看洞口,见三丈外一圈微弱的天光,仿佛在夜里独看一轮朦胧圆月。 自己都感到绝望,想必刀疤脸看了,感觉也不怎么好;再配合保命绝招,你个臭刀疤归元又如何?保管叫你连渣都不剩! “不入坑则已,一入坑必死。”宠渡心头美滋滋,怎料刚跳上坑来,顿如挨了针刺般浑身乍紧,生出一股莫名的别扭,仿佛暗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心头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借着转身或者其他不经意间的空当,宠渡小心翼翼观察着周围。 也亏得喝过三两年狼奶,骨子里刻着狼族对于危险的本能洞察,虽然修为不高却足够机敏,对潜藏在暗处的威胁的预感极准。 林间不远处,一道人影孑然而立。 宠渡若见了那木簪道髻与鬓间华发,倒也不难认出,正是此前帮助自己与狼伯脱身的那名白袍文士。 ——胡离。 对阵斗法时,境界越高对双方而言越危险,因为不伤则已,一伤即非等闲。 当日胡离与独臂道人修为相当,谁也奈何不得彼此,最后两败重伤,故而一直在山中调养,至今未愈。而那独臂道人,若无个把月,也难好转。 “哪里来娃娃,竟如此警觉?”胡离眉头一皱,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少了几分血色,“看来有场好戏,小子可别叫我等太久。” “难道是因为最近的事儿,有些草木皆兵了?”宠渡没见着人,只当是错觉,在旁边另挖出一个浅坑,最后将早已编好的两面篱笆分别盖住坑口,添枝加叶,又用单脚试踩,每踩一次,便加减枯叶,直到保证一踩就掉坑里为止。 对深坑慎之又慎,对浅坑却很随意。 浅坑上的篱笆,只铺了一层树叶。 “这是为何?”胡离看懂了深坑,却不明白浅坑。 “进出这么些天,也该引起臭刀疤的注意了吧?”宠渡略微想了想,扔掉工具,抹掉所有痕迹,刚把一截树枝插在浅坑边上,猛地跳转身子,望林间一声惊喝,“都看见你了。还躲?!” “怎么发现的?”胡离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露了马脚,正打算踏叶而落,却见宠渡把脑袋乱转并不曾盯着一个方向,顿时明了。 “啧啧。好鸡贼的娃娃。”胡离摇头笑叹,“险些晚节不保,让你给诈出来。” 嘎——嘎—— 胡离到底没露面,除去应景的鸟叫声,无有应答。宠渡长舒一口气,看似满脸惬意地换起衣服来。 见他这副模样,纵是胡离这样的元婴老怪,心防也有了片刻松动,却不料正是在这转瞬即逝的不经意间,宠渡暗里早有了小动作。 冥冥之中,荡起一圈律动。 律动无形,疾速迫近,胡离对此再熟悉不过,登时瞠目结舌,纵有万般不信,却抹不去凭直觉做出的判断。 “神念?!这炼气境的娃娃竟有神念?!”胡离心下掀起滔天巨浪,“这怎么可能?……” 神念,是被宠渡排在第二的秘密。 胡离,是第一个发现这秘密的人。 在那股律动扫过的前一瞬,胡离同样散开神念罩住全身,只因比宠渡神念强大太多,便如隐形一般。 宠渡一念过去,方圆一里内不见有人,终于放下心来,口衔一根杂草,十指交扣抱在脑后大摇大摆远去,徒留胡离呆立原地心潮澎湃。 “挖两个坑,到底有什么用呢?……倒真想看看这场戏你会怎么唱了。”胡离平复心绪,透过交错的树枝看看天,又回望身后某处,口中喃喃,“会错过还是刚好呢?人活一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并非事事都能算尽。如果遇上那边的大家伙,你要怎么办?” 胡离满怀期待。 宠渡底气十足。 一如当年老头子扛着自己开启西行之路时那样,宠渡丫丫叉叉地走着,口中哼起即兴的调子: 小可爱真可爱 圆圆的脑袋没耳朵 胖胖的身材像萝卜 小可爱真能耐 浅浅的小盆儿是戏台 粉粉的拳头伸出来 小可爱是真奇怪 …… 她是人见人挨的小可爱 她是人见人“唉”的小可爱 …… 在宠渡看来,一切就绪,所以来一回炸裂的出场很有必要。 阵仗一定要大。 噱头一定要多。 名声一定要响。 等日后传出去,也好叫那个妖怪徒弟看看,什么叫人心叵测,什么叫江湖惨烈。 若能惊动净妖宗则更好。 如此一来,或才有足够的分量免被无视,让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宗门子弟平心静气听自己说几句。而关于飞鼠山黑风寨的阴谋,也才更有可信度。 第三十七章 你怎么瘦的? 从入山挖坑的第一天开始,东门外的万妖山中上空阴云堆叠,时有电闪雷鸣,到如今已积云滚滚,即便远在凉城西门也肉眼可见,那乌黑低垂的一片似在天上挂了一块秤砣。 因此,近两日的天色总是阴沉沉的。 烟袋巷里,猎妖客们照常守株待兔,对连日来常在邀月楼晃荡的那个四条眉毛的独眼儿龙也已习以为常,只以为是跟自己抢食儿的同道中人,不疑有他。 这日傍晚,空中忽然飞起雨来。 雨不大,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 宠渡经东门入城后先去坊市,一圈转下来暗将千机不倒翁揣进包里,至此最后的准备也已就绪,必须赶在买卖不倒翁的消息传开之前动手了。 马不停蹄赶回邀月楼,如前叫伙计在树下现摆一桌,叫来好些好菜,掏出老头子的牌位搁在对面位子上,点了白蜡,插了燃香,摆了祭酒——一早从坛子里匀出来装在小罐儿里的金乌灵酒;随后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没一会儿便引来各方瞩目。 “这是在吃席么?” “谁的牌位?” “‘在劫’是什么人?” “大白天拜鬼?真他娘晦气。” 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质疑、戏谑、嘲笑乃至愤怒全不在乎,宠渡吃了个半饱,待那炷香烧完也歇得差不多了,想到即将开场的猎杀游戏,望着晦暗的天色喃喃自言,“真他妈应景。” “独眼儿龙啥意思?” “倒了大爷们的胃口,不得拿话来说?” “小二哥——,有人砸你家场子咯。” 不管是真的守株待兔还是纯凑热闹,众人在此遵守十天半月却毫无所获,本就有些火气,又见宠渡问而不答,正好寻到个发泄的口子,是绝不介意打上一架的。 宠渡置若罔闻,理了理心绪再点一炷香,望牌位躬身作揖拜了三拜,道:“弟子今日大开杀戒。” “这独眼儿疯了不成?” “大开杀戒?这厮要杀谁。” “管他杀谁。正好老子淡出个鸟儿来,说什么也要掺上一脚。” “不过就凭这副衰样他杀得了谁?!” “吴胜小儿。”楼上忽有人岔道,“要不你试试?” “戚胖子,一时得意莫要嚣张一世。”那叫吴胜的猎妖客咬牙切齿,伙同身旁一人作势欲打,“信不信老子先宰了你?” “那敢情好。”戚胖子起身凭栏居高临下,不紧不慢把一块肉嚼在嘴里,“你与陈广两个怂货死了刚好一挑,胖爷几时怕过?来呀。” “这仨咋还掐起来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不少人晓得内情,便将其中瓜葛在四下里传开了,“”这戚胖子爱打抱不平,坏过那两人的好事儿……打那以后,两边就不对付。” 众人恍然大悟,不嫌事儿大地让出道来。岂料陈胜与吴广二人踟蹰不前,原是趁着当下复杂的情势逞口舌之快,其实自知不敌;奈何周围人把路都让出来了,光说不练面子上又挂不住,一时尴尬,好歹陈胜反应快,急道:“哼。今有疤爷在此,还轮不得你这死猪放肆。”顿时引来阵阵鄙夷。 “咦——还真是俩怂包。” “外强中干的家伙。” “若说外强中干,这儿不还有一位独眼龙嘛,半天了还没动静。” “独眼老弟你到底要杀谁,赶紧动手啊。” 宠渡倒尽罐中祭酒,收好牌位,取高香捻在指间,凝望着二楼临窗拐角处那条扭身坐着的人影乍起冷喝,“请疤爷慢用。”抖腕急甩间哧一声将三根香深深扎进刀疤脸桌前的猪头肉上。 香头的颤鸣细若蚊吟,本自微不可察,却如晴天霹雳将四处纷杂的议论瞬间压下,邀月楼内外顿时阒无人声,只闻酒水哗啦流淌。 刀疤脸举到唇边的酒杯陡然顿滞。 隔壁戚胖子蠕动的腮帮也变慢了。 周围极尽调侃的猎妖客先前何等的不可一世,此刻却似中了定身符一般僵愣原地,连酒水满杯后溢在桌面也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大嘴在楼上与树下来回顾望。 “我……我肏。” “疯了。这独眼儿龙疯了。” “平白无故挑衅疤爷,图啥?” “不过炼气境也敢越境挑战,谁给他的底气?莫非隐藏了修为?” “这是赶着去投胎嘛?” “先别吵。且看疤爷如何。” “有种。”刀疤脸淡定地放下酒杯,“疤爷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你个淫棍。”宠渡避而不答,“今日可将裤腰带拴好了?别又打成死结。” “我道是谁坏我好事。”刀疤脸闻言,本已结痂的局部猛然隐隐发痛,仿似伤口挣裂开来,不由豁然起身,“竟是你这臭虫?!” 众修虽不知具体,却也猜得是哪方面,无不窃笑,把刀疤脸臊得满脸通红。 只角落里有名女修,一管玉鼻,黑色短打,眉宇间英气照人,浑身透出一股子野性,暗道:“原来那晚是他救我。”小意拱手聊表谢意,又听宠渡喝问:“金乌山谷的狗腿子来没有?” 十几日前被宠渡骂狗的场景尚历历在目,而今又被说成狗,金乌弟子似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争相跳脚骂道:“好个独眼儿龙,骂谁狗呢?”“小叫花没找着,又来一个。”“真当本派好欺负?!” 李二更是喝问:“信不信办了你?” 到这份儿上,再不必压着嗓子说话,宠渡立时神清气爽,连眼神都变得犀利,接过话头笑问:“我的乖孙儿,想把你爷爷红办还是白办?” 金乌十四人中,有当日守城的,一听声音便觉耳熟。尤其李二,听到“红办”“白办”几个字,立时浑身发颤,手指宠渡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来,“是是是……” “是你个大头鬼。” “吞吞吐吐的干屁,喉咙卡鸡毛了?” “晓得是谁就赶紧说啊。” “宠渡?!”申阔恍悟。 “正是小爷。”宠渡一个起落跳在高高的门坊上,放浪大笑着撕下伪装,“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刹那间,烟袋巷里鸦雀无声。 原本喧闹的街道突然没了声气,还在铺子里吃喝的散修无不纳闷儿。沿着笔直的烟袋巷,两排脑袋从二楼的窗户里先后探出来,不少人正嚼着东西,一张嘴歪来扭去。 “正宗招牌葫芦哎——”店小二打里间出来,边走边吆喝,刚踏过门槛,第二句还在喉咙,忽然觉得苗头不对,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守这几天不就是为了小爷嘛,”宠渡立身城头,“怎么都不动?” “狗贼别猖狂。”李二并指喝骂,“几日不见如何就瘦了一圈?” 众人闻言皆感意外,心说难怪遍寻不着,原来连样子都变了,只不知吸食心血之前因后果,误以为是宠渡为了躲避此番搜捕故意放血改变身形,纷纷暗叹:“好狠的小子。” 却有一人颇以为喜。 “瘦了?”戚胖子沉吟片刻,将手上猪蹄一扔,“道兄请了。” “好说。” “戚宝有一事相询,敢请赐教。” “但说无妨。” 叩赏在即,这节骨眼儿上还要特意询问的事该是很要紧的了,说不定就关系着自己今夜的命运呢?众人生怕错过,无不凝神竖耳,只听戚宝道:“你怎么瘦下来的?” 第三十八章 猎杀游戏里的角色扮演 噗—— 噗—— “死胖子脑壳里装的都是什么破事儿?!” “这时候就不能问点关键的?” 戚宝一句话,与原本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平添一抹滑稽。场间猝不及防,笑倒一大片,更有人把刚入口的酒喷出来。 角落里的那名黑衣女修也忍俊不禁,掩嘴偷乐。尤其人群中的陈广和吴胜,本就与戚宝有隙,不可避免趁机羞辱一番,早已夸张地笑弯了腰。 “笑什么笑?不许笑。想少二两肉有错?胖爷还想问瘦下来后会不会又长回去哩。”戚宝叉腰骂了一通,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旋即手指陈、吴二人,“你两个皮子又痒了是不?” “谁说大爷笑你了?”陈广洋洋自得。 “回头再跟你俩算账。”戚宝转望门坊。 “我能少这点肉,”宠渡想起心血被吸不由苦笑,“可是拿命换的。” “不怕。有用就好。” “今夜我若不死再与你细说,如何?” “行。胖爷这次一定能进杂役房,到时候你我山下再会。”戚宝跃落二楼撞开人群,朝着烟袋巷另一头去了,令场间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胖子怎就走了?” “不拿人头了?” “今晚会掉很多人头,却一定不会有他的。”戚宝头也不回,把酒喝一口,就那么大摇大摆地渐行渐远,“听胖爷一句劝,能别去就别去;实在想死千万滚远些,别沾了胖爷一身晦气。” “没看出来,”吴胜高声嗤笑,“死胖子几时能掐会算了嘿?” “直觉而已。” “哼。故作高深。” 众人同样不以为意。 “死胖子喝多了净瞎说。” “少个炼气圆满的跟咱们抢,不好嘛?” “就是。随他去吧。” “还是先看看那独眼儿与疤爷到底什么过节。” “我不记得几时开罪于你,”刀疤脸也百思不解,“何苦这般针尖对麦芒?” “你腰间葫芦怎么来的?” “噢……”刀疤脸恍然大悟,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心头去着实震惊,“竟是那死老鬼的徒弟?这些天就在爷爷眼皮子底下,居然不曾露出半分马脚?!” “这二位在打什么哑谜?听得我云里雾里。” “莫非……” “莫非个卵。有屁快放。” “许是因为那个老叫花,也就是‘聚宝盆’的师父?不都说那老儿没了嘛,消息还是从疤爷那儿放出来的;如今看来,那老头儿定栽在疤爷手中,不然疤爷如何那般笃定?” “那老者已是半步强者,居然还是死了,疤爷的修为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了。” “我早说是玄丹境了嘛。” “原是为师报仇,这小子也算有情有义。” “情意能当刀还是作剑?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娃娃,冲动了些。” “修为差距太大,这小子毫无胜算,谁敢从疤爷手里抢人头?对咱们而言这叩赏还有啥搞头?” “而今叩赏倒是其次了,大爷更想看看这厮如何越境斗法。” “敢请疤爷露一手,也好教我等开开眼界。” “先说断后不乱。”宠渡提气吼道,“追我者死。” “倒是有魄力。”刀疤脸冷笑道,“不过劝你收敛些,以免等下死得太难看。” “小爷死活犹在未定之天。”宠渡大笑,“但你的死期便在今夜。” “这小子三天两头往城外跑,又老在我面前晃荡,怕是暗有布置特来钓我,还是先摸摸底稳当。楼下这帮蠢货也非好鸟,尽想浑水摸鱼,正可拿来探路。”刀疤脸神思电转,面色变了又变,侧头看向金乌门众所在的位置,“金乌派的道友,悬赏之事可还作数?” “这是自然。”申阔高声相应。 “好。”刀疤脸闻言攒拳,一番豪言说得楼下众修血脉偾张,“此贼犯事在先,不藏起来还罢了,反而明目张胆跳出来,分明不将我等看在眼里。” “疤爷说得对。” “疤爷终于要出手了?” “你们能忍,我却咽不下这口气。”刀疤脸见激将有效,一时窃喜不已,“今晚谁能拿到人头,各凭本事。” “疤爷真要出手了?!” “疤爷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聚宝盆’死定了。” “疤爷吃肉,咱们喝汤。” 人群骚动,再看门坊上那傲然孑立着的哪里是人,分明是千贯铜板连同灵石及一百颗白花花的灵晶装在聚宝盆里闪闪放光,实在亮瞎了眼。 千辛万苦枯守十来日,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个?如今近在眼前,只凭对面的气势就要放弃? 谁甘心?! “样子凶吓鸡公,肯定是装腔作势。” “老子还就不信,这小子真打得过这里几百号人。” “多说无益。干他。” “‘聚宝盆’不要跑。” “上啊——”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散修血性受不起挑唆。短暂的沉寂后,被心中的侥幸鼓动着,压抑已久的贪婪犹如洪水猛兽,瞬间吞没了残存的理智。 刹那间,吼声如雷。 金乌派弟子冲在最前。 街道两侧的房顶上,近百条人影先后跃起,有如飞蛾扑火,踩着瓦片直奔城门。地上的猎妖客轰隆隆跑过,震得桌面上杯碟碗筷叮当作响。 从门坊上乍眼看去,乌泱泱一大片仿佛蝗虫过境,宠渡面上凝重却无惧色,落地时化开神行符,将元气与灵力锁在腿脚上,身形闪烁疾如风雷,几个呼吸便已冲出城门直奔万妖山。 东门边儿上,陈广浑身打颤,叫住吴胜,“这阵仗太他妈骇人了。咱俩……还是别去了吧?”吴胜手脚冰凉,应道:“我、我正想说来着。莫如截胡儿?” 两人商量过后便望金乌山谷疾走,在必经之路上潜伏下来,静候届时来送宠渡人头的不良客,伺机截杀以期抢到人头。 有类似想法的,非止陈、吴两个。 但更多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打算。 “几百人哪,真的还能活么?”角落里白衣女子面露忧色,“哼!我甘十三妹又岂是贪生忘义之徒?不如藏在暗处,若能在紧要关头助他脱困,也算报他那晚救命之恩了。” 甘十三妹目露坚定,把脚一跺也出了城。 至此,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烟袋巷瞬间人去楼空走了个干净,只剩各家的店伙计目瞪口呆盯着地上滚落的瓜果杯盏,犹有帽子、葫芦和箩筐兀自打转。 热闹从城内跑到城外。 猎杀游戏……开始。 每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马不停蹄,朝着不可知的终点一路狂奔。 像陈、吴两人无勇少谋的,作劫匪。 像李二那样有勇少谋的,作蝉。 像申阔那样有勇多谋的,作螳螂。 像刀疤脸那样多勇大谋的,作黄雀。 像宠渡这样大勇大谋的,作猎人。 游戏很透明。 劫匪知蝉。 蝉知螳螂。 螳螂知黄雀。 黄雀知猎人。 猎人知劫匪。 反之亦然;同在一个游戏圈儿上,彼此互知,却在不知不觉间纷纷沦为岸边或野间觅食的翠鹬以及水中含珠待采的蚌蛤。 于是,便有了渔翁。 烟袋巷远离城门的那头,戚宝腆着肉乎乎的肚子闪身出来,一边搓手一边舔着嘴唇“嘿嘿”贼笑,点头如小鸡啄米儿也似,“嗯嗯嗯……这回光捡漏也能大发。” 与此同时,远在山中的看客也悄悄撤回了神念,——胡离嘴角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好戏开锣了。” 第三十九章 冤家路窄 一大群人咋咋呼呼追出来,有的以符神行,有的骑兽疾奔,有的坐飞禽升空……各显神通,恐落人后。 也有不少本来就是一伙儿的,想是做惯了此类事情,十分有默契,彼此间分工有序,有条不紊。 “随时传音。” “看准时候传送。” “要防着被人截胡。” “留意信号。” …… 动作快的追宠渡。 动作慢的追前面跑得快的。 几百人的队伍,出城时一窝蜂,现在排成几条线,跟一只八脚蜘蛛似的,分别从不同的方位追入万妖山。 同样是神行符,不同人用出来的效果自然千差万别。宠渡根骨差、境界低,即便先跑,仍不免被死死跟着。而那些迂回入山的,换个方向来看,反而跑在了宠渡前面。 于是局面渐渐变成:前阻后追四周堵。 一顿饭的工夫,已经翻过两座山头。 深入山间,雨水不再是城中的细丝。 雨滴似绿豆,砸在树叶上“啪啦啦”“咚隆隆”直响,仿如战前的擂鼓。但这令人亢奋的节奏,经过繁枝茂叶从上到下的层层过滤,传到地面时,变得舒缓,少了喧嚣。 不过头上这场雨,无论激烈还是写意,宠渡统统不在乎——至少目前如此;他所紧张的,是身后那场人造“雨”——后方射来的符纸法术密如雨下从未间断。 天地之雨,再大不过湿身。 术符之雨,再小亦可取命。 以符破符不现实。为了喂饱“小可爱”,如今手里可供支配的符纸不到一百,没条件挥霍,当然能省则省。 幸有十几年体术底子,宠渡借着山林地形的掩护左突右闪,保得暂时无虞,却不免人到哪儿,光芒就亮在哪儿,声音就响在哪儿。 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自己的位置暴露无遗。 但……并不要紧。 抛开灵晶与灵石不看,一千贯铜板算多么? 多。 很多。 对刀口舔血的猎妖客而言,杀人越货实乃家常便饭。今夜好几百人入山,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随便取上几条人命,何愁不得千贯铜板? 换言之,要捞钱,其实完全没必要认准宠渡一个人来杀。所以在这场游戏中,一开始的确只有宠渡是猎物;但越往后,每个人的角色都在随时变换。 蝉可以是螳螂。 螳螂可以是黄雀。 黄雀可以是猎人。 …… 这就是众人甘冒奇险加入这场追逐、也是宠渡敢独面数百人的原因,料定是一趟浑水,且越浑越好。 水浑,才好摸鱼。 果不其然,入山不久已有人忍不住动手。树林中刀剑相交的声音、术符炸裂的轰响此起彼伏,间杂着呼喝谩骂与惨叫哀嚎。 “这也太心急了。”宠渡乐见事态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只对今夜存活下来的把握多了些,未敢有一分一毫的沾沾自喜,毕竟真正的考验远未降临。 金乌弟子会如何遭遇? 刀疤脸会在哪儿等着自己? 山中是否潜藏着意料之外的危险? …… 叩赏之夜的猎杀游戏才刚开始,生死犹在未知之数,宠渡不敢有半分懈怠,反而更加谨慎,正自盘算,似听一阵“呜呜”声起在右前方。 ——暗宝?! 声音很轻,周围又有斗法的声响干扰,其实听不太真切,说不上是风声还是破风声。但眼下的局面,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谁敢心存侥幸? 说时迟那时快,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宠渡就地一滚,背抵树干,同时将神念散出。 咻咻咻——砰砰砰。 前一刻落脚的地皮上,三根尺长钢钉入土半截。不过眨眼的工夫,落叶腐朽,地面变黑,显见钢钉上淬有剧毒。 宠渡冷汗涔涔,却无暇惊骇,神念中见得白光乍闪,鞭子粗细一道光从远处树丛中横扫而至。 “金蚕符?!”宠渡脑海中闪过三个字,脚蹬树干借力跃起半空。 “得手了。” 乍起的欢叫声中,四人持械来砍。 斜上方跳下一人手掷锁镰。 左右两人各执刀剑。 地上一人挥舞棍棒蹿起后方。 上下左右前后皆有阻拦,就此将整支队伍的分工展露无遗:一人远攻封死退路将宠渡迫入伏击圈,另四人藏在近处突施偷袭;大抵躲得过远处的金蚕符却难避开近身的刀剑,挡得下左右却防不住前后。 布局可说滴水不漏。 时机不可谓不精准。 配合可说无懈可击。 面对这样的围剿,寻常猎妖客不死也要缺胳膊断腿儿;但在宠渡这里却无所遁形,再精心的伪装与隐藏也无力——一如神念勾描出的世界那般苍白。 四个人的准确位置,早在神念外放的那一刻被宠渡了然于胸。因此与其说被四名“螳螂”包围,倒不如说是作为猎物的“蝉”将计就计。 于是,螳螂与蝉瞬间易位。 宠渡右手反握朴刀,左手二指夹一张炸符射了出去,轰的一声,将左首那人身裹烟火跌落地面;旋即一刀,——哧!划破了右首那人的肚皮。 转眼只剩前后两人。 这当口金蚕符到了。 原来皮鞭粗细的金线,已分裂成竖排五缕金丝,末端扁平开阔,薄如刀锋,远远来看,恍若五把长刀横切而过,将沿路树干尽作五段。 砰砰声中气流纷扰,断木四飞。 宠渡顺势擎刀,挡住锁镰。 两边力道差不多,但位置不同。 锁镰大汉从高往低落,宠渡却是从下往上跳,位置上吃亏,脚下无力可支,被压落半空;却将双脚连蹬断木,借以卸力缓解坠势,同时将断木踩落身后,一时坠木如雨,令地上耍棍那人不得不转攻为守节节后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宠渡沾地就走,持刀挥舞再将沿路落下的断木反打上空。锁镰大汉一时下不来,等落到地上,哪里还见宠渡人影? “他奶奶的。似晓得有埋伏?此子果然不简单。”大汉脱口大骂,却见另一人提刀急匆匆奔上前来,道:“大哥,老四烧没了。不杀了那小贼,难消我胸中这口恶气。” “老三如何?” “还有气儿……” “我五人合击何曾出国纰漏?不想竟在此子身上失了手。” “追是不追?” 正琢磨着,忽闻四下里窸窸窣窣响成一片,明显更多猎妖客循声而至,锁链大汉斩钉截铁言道:“叫小五撤。” 使刀那人舌抵双指,望林中吹个响哨,全不管老四一具焦尸,只扛起老三扯身疾走。也亏平日里多少次配合练出的默契,三人进退有据,几息工夫便消失在繁枝密叶间。 就在三人撤退的同一个方向上,往深处再走百里,胡离正以神念密切关注着战局,当下见了宠渡真容,一时哭笑不得,“这不是曾跟狼伯一路的那个娃娃么?……前些天挖坑整成大花脸,先前门坊上也没把伪装撤干净,竟一时没认出他来。” 上回招惹元婴老怪。 这次遭数百人截杀。 嗯,小子挺会惹事。 原本只想做个旁观者,此刻心态却也有些微妙的变化,胡离想起之前狼伯对宠渡的态度,顿时好奇起来:堂堂一介丹境大妖,何以对一个人族喽啰如此照顾? “也罢。就帮狼伯看看,这小子值不值得。”胡离既知宠渡有神念,自然有意藏锋不露分毫马脚,却见宠渡正龇牙咧嘴靠在一截粗壮的树枝后。 早前受矮道人一拳,后硬抗乌晶剑意,故此落下旧患;刚才运功行气牵动伤口,此时发作,宠渡浑身剧痛,跟要散架一般,昂头引颈喉咙一滚将几粒丹药囫囵下肚,依稀闻得林间各路声响。 若隐隐传来的哨音是信号,则方才五人必已撤退,但宠渡不敢心怀侥幸,缓了片刻跃落树梢,化开隐形符,似个猴子在枝叶间跳来跳去。 走没多久晃见一人鬼鬼祟祟,将阔如四方一副身板窝在前面树荫下,探头探脑显是埋伏模样。 宠渡望之暗叹:“当真冤家路窄。” ——不是申阔又是谁? 第四十章 背里一刀 在申阔一行人眼中,在今夜数百人围剿下,宠渡绝无活路。不管最终鹿死谁手,总算能向宗门有个交代,故而金乌十四人并不着急,转而有了其他想法。 ——“钓鱼”。 若在平时随便一人充当饵料即可,偏偏这回有条名叫“宠渡”的大鱼滑不溜手,据之前的各种情形来看,若两边偶然遭遇,申阔不以为手下这帮人能将其拖住待援。 稳妥起见,申阔便自己来当鱼饵,命随行十三人敛去气息藏身附近,借传音符与暗号互通消息。 类似的勾当并未少干,十几人配合默契,此番落单的“鱼儿”又多,接连几波屡试不爽,虽说大鱼渺无踪迹,却网住不少小鱼小虾,至今已斩九人,所得铜板与灵晶已远远超出此次的赏格,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按说就此完全可以回去坐等宠渡人头被送上门了,奈何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既已尝到甜头,又岂会那么容易收手? 个中猫腻宠渡虽不清楚,却足够警醒,暗将神念四扫,又在树上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异常动静,未免起疑,“怎不见其他金乌弟子,走散了?” 也该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眼见隐形符符意将尽,整个人时隐时现,宠渡一心赶在符意散尽前先发制人,便没想那许多,在几丈开外射出一符。 在被宠渡发现之前,申阔已在树下窝了很久,百无聊赖间晃见指间的传音符连闪三下。 “大鱼到了?!”申阔强压心间的悸动,微调动作,保持在最适合发力的姿势,刚把一纸符意化开,便察觉到另有一符射落后背,体内元气微滞旋即运转如常,心下冷哼一声,“还是定身符开路这一套?这回定叫你有来无回。” “阔板儿申……”宠渡不察有异,只道申阔中招,悠悠走上前去,“小爷早说过追我者死,你还不信?” “是你这贼鼠?”申阔故作恼怒,“是爷们儿就解开老子,明刀明枪干一场。” “小爷忙着哩,没空跟你瞎闹。” “我倒忘了,你偷鸡摸狗惯了的。” “你那帮跟屁虫哪儿去了?” “在给你准备棺材。” “本不过两坛子酒的事儿,你几个何必来蹚这趟浑水?”宠渡绕到前面,夺了申阔手中长剑。 “说得轻巧……” “当日进城时给你的钱足够买酒了,你们也别再来追我。” “可知爷爷们担了什么风险?” “真打起来,就不怕被别人捡了便宜?” “老叫花不在,你才晓得认怂?晚了。” 提及师父,宠渡心口一堵。 申阔见他神色微变,断定传言不假,越发得意,哂道:“连酒葫芦都落在刀疤脸手里,你那死鬼师父可曾瞑目?看还有谁给你撑腰。” 撑腰?……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顿如醍醐灌顶,宠渡猛然想到被自己忽略的某处关键:刀疤脸不过归元初境,但青眼与绿眼已是丹境巅峰。 须知即便是同族,在如此悬殊的修为下,强者对弱者的态度也往往是不屑与蔑视,更不要说彼此有着千万载血仇的妖人异族了。 既如此,双方缘何能凑到一块儿? 所以这当中极可能还存在一个人。 ——居中调和的人。 此人修为必高于刀疤脸,归元上境乃至玄丹,故能使唤刀疤脸;同时在两条血影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如此方能像万金油一样缓和妖族强者与人族高手之间的矛盾,当日杀掉老头子之后顺手瓜分了老头子的遗物。 既然刀疤脸得到流云葫芦,那老头子的储物袋便极可能落在这个“中间人”手上。毕竟大的吃肉、小的喝汤,不论何时何地都是让人无可奈何却又合情合理的规矩。 只因申阔不经意的一句话,师父之死有了新的线索。宠渡思绪如电,把申阔意味深长看一眼,笑道:“怎么,你是觉得只剩小爷一人了,便动你不得?” “难道不是?”申阔眼神戏谑,“板儿爷我身后站着整个金乌派,你有什么?” “你说的这些劳什子靠山,小爷真看不上。”宠渡所言绝非出于驳倒对方的一时意气,而是在自己看来,兵器、宝贝、势力及背景诸般看似了不得,却不过一种错觉。 再好的兵器法宝,也可能损毁或被抢。 再硬的靠山,终有垮台的时候。 再强的势力,也难免鞭长莫及。 …… 此类身外之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灵光了——好比当下,金乌派长老可曾现身?足可见外力虽能借用一时,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万不可过多依赖,更不宜视作救命稻草。 打铁,还需自身硬。 便是老头子在时,也常常做此告诫。 小爷,是要自己开宗立派的。 小爷,是立志成为老祖的人。 小爷,追求的是本身的强大。 不过,就根骨极差的炼气喽啰来讲,这等志向再如何坚定,也往往被当做笑话,故此宠渡不曾与人言说,只是见缝插针地拉班子,誓要扯出属于自己的一杆大旗。 果不其然,申阔根本想不到这一层,还以为宠渡虚言矫饰,道:“当然咯。路边草芥死也死矣,以为谁在乎” “眼下你跟野草有何分别?” “要明白宗门庇护的好处,就凭你一介散修,也配?” “如今金乌山谷可护得了你么?” “我看不出你能把我怎样、敢把我怎样。” “那给你个忠告吧。” “遗言自该在来得及的时候说。”申阔咧嘴轻笑,“可别学那老叫花,死时连个送终的都没有,纵有遗言怕也只能托梦——” “别辱我师父。”宠渡说着就把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伴随咔嚓一声颈骨的脆响,将申阔被打得脑袋一偏险些直接扭断脖子,“再追的话小爷真不客气了。” 申阔扭头切齿,眼光能杀人,不防宠渡眼神乍变,似饿狼一般瞪了回来。申阔浑身打个激灵,心态立马就炸了。 就是这种眼神! 区区散道你猖狂个屁? 他妈的。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等宠渡转身走没两步,申阔轻抖长袖蹬地弹射,手间寒芒森森,把一柄尺长匕首直刺宠渡背心。 而宠渡在转身的刹那,已然察觉不对。 中了定身符,还能咧嘴笑? 肌肉固化了,脖子还能转? 这是敏锐的智慧。 宠渡也足够机警。 血液里透着狼奶的香味,骨子里烙印着狼族对危的直觉。凭智慧未雨绸缪,凭直觉随机应变,二者相得益彰,每每于千钧一发间两相印证,碰撞出濒死的警兆。 有无这样的警兆,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区别:躲过青眼血影的追魂爪时如此,遭遇胖瘦矮三道人时如此,从独臂道者手中死里逃生时也如此。 而今背对申阔,同样乍生濒死之感。 也亏得从申阔身上散出来杀意太盛,根本压不住,被掠起的疾风裹挟着犹如雷丝一般交织成网将人裹住,宠渡汗毛一奓,间不容发间侧身急掩一剑。 ——当!!! 刀剑厮磨,刺啦声中火星四溅。 申阔蓄力而为,快准狠。 宠渡虽也反应得快,奈何两人仅有几步之遥,实在太近,到底快不过对面,虽则用剑挡那一下令匕首受力微偏,避开了心窝,却免不了被半截匕首刺进左肩,被扎得飞起。 也不知破了几条血管,鲜血势如决堤,却因伤口被匕首堵得严丝合缝,不得宣泄,除去被宠渡硬生生吞进肚里的,便只能沿喉管而上,汩汩如地泉翻滚,从宠渡口中喷涌而出。 “解意符?!”宠渡旋即了悟。 “李二那草包吃过亏,你以为老子会没有防备么?”申阔目眦欲裂,“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认命吧。” 第四十一章 解意符的正确用法 所幸反应及时,一早抓住申阔手腕,剧痛催生的力量完全转移到手上,宠渡五指紧如铁箍,当先将申阔脉门死死扣住,顺势一口血猛喷过去。 岂料申阔不闪不避,任那血泼了自家半边脸,只左手扣住宠渡右腕防他使剑,右手力道不减反增,趁势往后猛推,分明想把宠渡肩膀扎个对穿。 两边暗自角力,势均力敌都奈何不得彼此,那匕首便似卡在肩肉中,再难寸进也未退有丝毫。 以此为界,二人得一个暂时的平衡,上身似僵住一般动也不动,只脚尖点地耳畔生风,“噌噌”往后疾走。 “解意符可不便宜。今番不取你狗命对不起撒出去的铜板。”申阔越发面色狰狞,不等宠渡搭腔话锋急转,“动手——”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中刀瞬间宠渡思绪电转,已然在提防紧随而至的埋伏,再顾不得什么负担太重,早把神念罩住了方圆一里。 地上灌丛倒伏。 半空枝叶翻动。 只见动静不见人影,宠渡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是隐形符,不由笑道:“为小爷这条命,你几爷子当真下了血本。” 须知似定身、隐形之类的符纸,——尤其解意符,虽说本身不具攻击力,却因绝佳的辅助作用历来价钱不菲。若非宠渡的脑袋足够回本儿,金乌弟子此次也还舍不得花大钱来做这方面的准备。 这些手段若是落在其他同境修士身上,或是前些日子被宠渡撞上,那绝对能如申阔所期望的那样,提前敲定此次叩赏之夜的结局。 无奈今时不同往日,神念一开,周围动静刚起时便被宠渡感应得清清楚楚。金乌十四人准备的手段便有些不够看,其效果也不免大打折扣。 申阔不知此节,只恼怒与兴奋同生,将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宠渡却想得明白,虽被缠住不得脱身,却非全无好处,至少为免误伤申阔,其他人投“鼠”忌器,暂时不敢施法催符。 然而,如此僵持终非良策,一旦被围住便完全落在下风。更令人焦心的是,匕首间的平衡看似焦灼,实则脆弱,因为申阔漏掉了此间最关键的一种助力。 惯力。 这当口如果申阔骤然止步,一静一动间必由二人差速产生强大的惯力,那匕首绝对会被拔出去。而这一刀邻近心窝,一旦没了匕首堵住刀口,也无上药的工夫,血流如注之下非同小可。 虽说这厮执着于匕首,一门心思要扎穿自己肩膀,但凭什么说这不是人家装出来的? 也许他到死也想不到,也许他就要抓住这个念头,也许他已经想到了,也许他正打算骤停…… 未成定局,宠渡不愿赌。 事关生死,宠渡不能赌。 合围在即,也不允许赌。 要破此局,必争个先机。 一念及此,宠渡猛然刹住脚步。 扑哧——嘎! 匕首穿肩而过。 刃口破肉的声音,夹杂着磨骨的异响,虽则声音短促,但个中痛楚却如情人别后的相思,真个连绵悠长。 宠渡吃痛闷呼。 “肏。够狠。”申阔微愣,明显不明白宠渡此举的意义所在,只震撼于这份狠辣,仿佛体内五脏六腑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刻拔刀再捅乃第一反应。 申阔执念于此,自不会错失良机。 抬脚。 蹬腿。 拔刀。 …… 脑中的兴奋化作信号,似电流般刺激肌肉,申阔骤然蓄力作势抬脚:从意动到行动,仅此一个闪念的距离。 但正是在这弹指瞬间,宠渡的动作快过了申阔的思绪。 早在止步前,宠渡已将各种情况及相应的对策预演了一遍,并凭借十几年累积起来的近战经验大胆推定了申阔最为可能的后招,便在止步的刹那毅然决然地急踢右腿。 同一时刻,申阔刚起左脚。 申阔个头矮半截,相对腿儿短,被宠渡正正蹬在腿骨上,身不由己把小腿往后轻甩,一个趔趄失了重心,不自觉左手用力把住宠渡右腕借以稳住身形。 这一扣虽爆发有余却后劲不足,眨眼即逝的片刻间便已力竭。宠渡趁势猛扭手腕挣脱出来,自下而上一道剑花削向申阔右臂,迫其弃刀。 若不松手,便失一臂。 若松手,便无刀再捅。 情势陡然反转,孰轻孰重申阔身为老江湖自也拎得清;况且宠渡既已重伤,再面对十几人的剿杀,绝无幸理。 所以能再补一刀固然最好,补不了也不必强求,申阔断然弃刀,就势下蹲,侧身屈肘望宠渡小腹顶了过去。 想那人体手肘本就坚硬,这一顶便是将全身力量集中于一点,杀伤力端的可怕。尤其在当下这样的生死之斗中,绝无留手的可能,一旦被顶中要害,点儿背的人就此死了,运气好的落个残废。 不论怎样,难有再战之力。 宠渡深谙此理,也深惧其威,电光石火间忙而不乱摊手盖了过去,刚把掌心按在肘拐上,顿觉一股暗劲沿臂侵袭周身,将势就势一个后翻腾起半空。 晃见申阔欺近身前,宠渡并不着地,反插剑入土急运轻功,以体重压弯剑身,借着剑刃的韧性反向一弹,顺势起脚踢了出去,砰的一声正中左肩。 挨此一脚,申阔仰面摔在地上,吃痛骂道:“跳梁小贼。”骨碌碌爬将起来一通乱拳。 不意宠渡身轻如燕,完全借由剑身的韧性绕着剑柄荡来荡去,只十来招便瞅准破绽凌空一记回旋踢,将申阔震得噌噌疾退滚出战圈。 宠渡趁机单脚落地,逆着剑刃弯折的方向反手一撩,用剑尖把一捧土石挑向申阔,直如天花乱坠。 虽然彼此拉开了距离,但其余金乌弟子依旧隐形,宠渡仍在垓心,所幸据灌丛的动静不难判断,那十三人有的在地、有的在空,各击一处,将上下三路完全锁死。 当先一阵脚步声戛然而止,地上的落叶被风翻搅成团,汗臭夹杂着树皮特有的苦味扑面钻鼻。 虽不见人,但明显是有人迎面打来,宠渡抡剑贴身急转一圈,当的一声荡开刺来的兵器,不防来人变招极快,顿觉臂膀一沉,痛起时已倒飞出去。 顺势翻身落地滑行,宠渡指夹解意符拍在右腿储物袋上,取出清净地衣贴着掌面“呼呼”旋转;等稳住身形后,屈膝弓背近乎贴在地面,将解意符死死摁在了地衣兽皮上。 “解意符不是那样用的。”宠渡倾尽一身灵力催开解意符将符意顺着五指导入清净地衣,抬起眼皮望申阔咧嘴笑道:“开——” 嘭! 从清净地衣里猛然迸发的灵力挤压并撕裂空气,爆起一声闷响,兽皮应声化入土中染黑了大地,瞬息扩展成以宠渡为中心、径长七丈的一个黑色圆面。 随即一圈乌黑的弧形气墙沿着圆边拔地而起,交汇于顶,浑似个黑色的巨大灯笼,将所有人罩在其中。 天,刹那间黑下来。 黑暗降临的前一刻,申阔挥散飞来的土石对望宠渡,读出那对眸子里含着的决绝与杀意,仿佛被一只荒原饿狼冷眼盯着,顿时浑身颤栗胸口冰凉。 一个不祥的念头,——恰如眼前的黑暗一般,在申阔脑海里弥漫开来,挥之不散。 ——完了。 第四十二章 一出好戏 清净地衣完全吸收了解意符,整个黑色囚笼内符意肆虐,金乌弟子的隐形符被破得一干二净。正似光天化日里被剥光了衣服,面对突如其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没一个不懵。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 猜不出有什么打过来,不知道攻击来自哪个方向,更不确定什么时候遭殃,金乌弟子瞪大双眼,只得一片漆黑;惊惶嘶吼,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舞动兵器,划伤彼此也不管不顾。 视听被禁,所以看不见听不到。 元气被封,所以灵力运转不开。 唯一的知觉,便只剩下痛。 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弥漫开来。 像螃蟹的,贴壁横行。 像王八的,趴地龟缩。 像贼鼠的,蹑手蹑脚。 像惊兔的,瑟瑟发抖。 …… 以往恃强凌弱的金乌弟子全部沦为瞎子聋子,丑态百出。反观宠渡,借神念之便完全占据了主动,将周遭情形一“览”无余,将金乌十四人的位置、神态及动作了然于胸,真个如鱼得水、似虎归山。 ——他是这七丈囚笼里的王。 而囚笼之外,散布附近的猎妖客先后循迹而至,窝在林间翘首观望。当中不乏识货的,一见那“黑灯笼”便脱口惊呼:“清净地衣?!这他娘的是法器啊。谁这么大的手笔?” “还能有谁?” “‘聚宝盆’弄的?” “必定就是从金乌山谷里顺出来的,也不晓得有没有取其他宝贝。” “赶紧呀。不然这小子把法器都用了,咱们抢到袋子还有屁用?” “急个卵。别说现在闯不进去,即便能进也不能去,里面啥局面你几个心里没点数?听听这响儿,能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 衣袍碎裂的声音,重摔在地的声音,刀锋破皮的声音,残剑入肉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闷哼、哀呼、凄嚎、惨叫、咒骂…… 声声刮耳,句句揪心。 那重摔在地的,仿佛是自己的身子。 那刀剑划破的,仿佛是自己的皮肉。 那咔嚓断裂的,仿佛是自己的骨头。 这当中的苦痛、无助与绝望,仿佛都落在自己身上,外间的猎妖客浑身发紧,暗叹宠渡之狠辣,所有人心中都翻滚着相似的念头:今夜若让这厮活下来迟早要遭报复,大爷以后还有安生日子嘛? 由此带来的恐惧与忌惮,按说该生出退意,但在人多势众的当下,却反而、也只会浇灌愤恨与决绝。同行的猎妖客两两互望,虽不曾言说,却从彼此的眼神与脸色中,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悬赏可不要,宠渡必须死。 之前对宠渡有多么不屑,而今内心就有多么震撼,猎妖客纷纷蒙上面巾或是乔装易容,只为不被记住长相,以免去宠渡日后可能的报复。 便这会儿工夫,清净地衣的运转已到了尽头。仿佛一触就破的泡沫,黑色囚笼猛然爆裂开来。此时宠渡的朴刀正从一名金乌弟子胸前划过,在灰蒙天色的映衬下,血线划出一抹绀色剪影。 随着这最后一人扑通倒地,原本地衣范围内再无站立的金乌弟子。尤其申阔被宠渡以牙还牙一剑穿肩钉死在地上,仅剩剑柄在外,疼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挣扎的模样浑似个王八。 “早劝过别蹚浑水你非不听。”宠渡淬一口血水,“剑还你……不长教训再跟过来,小爷可真下死手了。” “他为何留手?!”申阔见宠渡渐行渐远,忽而恍有所悟:是宗门的威慑,是靠山的庇荫,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金乌弟子“虽败犹荣”。 ——这贼畜到底是怕了。 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窍,申阔龇着被血涎染红的牙齿癫狂大笑,“你且记着!只要板儿爷还有一口气,定叫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宠渡闻言驻足。申阔面容骤僵,“……莫不是反悔了?”岂料宠渡只是回眸扬了扬嘴角,望申阔露出一个很诡异的微笑。 怕? 不存在的。 你几个眼瞎搞不清局面,但小爷“看”得可清楚了——藏在林子里的几十只“黄雀”岂会只是凑个热闹?留下尔等狗命和储物袋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们。 “小爷已经够本儿咯。剩下的都算赚的。”宠渡环顾周遭笑着吼道,片刻后不疾不徐往深林走去,“嫌命长的可别跟丢了。” “这话明显不是对老子说的……难道又漏算了什么?”申阔面色顿滞,直至四下里响起的议论声越来越清晰才预感不妙。 “……那小子怕是要放开手脚干了。” “合情合理。他很清楚今夜迟早是个死,必定孤注一掷。换作是我我也会多拉几个垫背的。” “那咱们就这么弃了?” “肩中一刀伤势轻不了。” “继续跟。随机应变。” “不过把眼前的好处捞了再说。” 先前刚出清净地衣,还有些眼晕,此刻适应了自然的昏暗,申阔放眼四顾,正见几名猎妖客手握兵器走上前来;树林里人影幢幢,不知潜伏着多少“黄雀”。 江湖上即便再不入流的势力,也多少有些底蕴。散修之辈往往势单力薄,自然能不招惹就不去招惹;但万一惹上了,无不千方百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宗派子弟往往有恃无恐。 金乌派虽属二流,却也不容小觑。 所以,申阔敢于叫嚣。 殊不知一山还比一山高,背后的势力再强,也并不意味着不看人、不分时候、不论场合,——比如当下面对猎妖客时。 猎妖自来是刀口舔血的行当,以此谋生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未必就像宠渡那样发狠,却一定更歹毒,如今眼前明摆着十几只猎物,哪有空手而去的道理? 申阔怒极攻心一时失察,反应过来后已错过了跑路的最佳时机,看着越来越多的猎妖客走出树林,猛然生出一股濒死惧意,颤声吼道:“我、我看谁敢?!” “有何不敢?” “真是笑话。连死的觉悟都没有也来蹚这潭浑水,以为还在城里又或是金乌山谷么?” “天道好轮回。今日该是尔等劫数。” “谁动爷爷一根毛,”申阔声音都变了,“就是与整个金乌山谷为敌。” “呵……好厉害。” “都知道今晚是追‘聚宝盆’来的,你十几个的狗命又岂会算在咱们头上?” “……所以一个都不能放回去。” “你说他几个会不会傻到将这次的赏格带在身上?” “看看不就晓得咯?” 呼喝、告饶及高高低低的惨叫声回荡山野,金乌弟子强弩之末,便是垂死挣扎也有心无力,一身家当被猎妖客瓜分不说,连尸骨都被焚作飞灰,死得干干净净。 而为抢到十几人的储物袋,不同人马之间另有一番提防,偷袭,算计,就此又耗去不少工夫,待分赃结束哪里还有宠渡下落?早趁乱跑没影了。 “一出好戏呀。”胡离拍手称叹,“杀鸡儆猴。金蝉脱壳。身陷困局却不囿于此,反能瞻前顾后灵活变通,这等眼界几人可比?如今的娃娃已这般厉害了么?可真叫人胆寒哪。” 宠渡却毫不胆寒。因为这是一早盘算好的。 其实利用申阔等人,也是情势所迫:附近多少猎妖客,不留下几坨“肥肉”,哪儿有机会跑路? 但十四人虽非“确我所杀”,到底“因我而死”,如此一来,与金乌山谷的梁子算是越结越大了。 然而,这还不是眼下该担心的问题。 申阔那一刀很凶! 剧烈的打斗下,气血流转加快,左肩的刀伤一直都在“滋滋”飙血,染红了大片衣襟。 宠渡施展出十二字的“跑字功”,膝盖碰前心、脚后跟打屁股蛋,暂时摆脱了追踪。 拔刀。 止血。 吞丹。 补气。 今夜的戏,不过刚刚开锣而已。 而按宠渡此前的估计,小打小闹不算,单是硬仗,也至少有三场!却万不料第一场下来,就伤成这副德行…… 侥幸。 大意。 以为有神念,就掌控全局了? 怎忘了神念也有局限? 原因全在自己身上,能怪谁? 宠渡苦笑不已,抹去最后一丝自负,变得更为谨慎,蓦地里,却闻听一声突起的鸟叫。 对这声鸟叫,宠渡也觉得哪里不对,却扛不住新伤旧患产生的昏昏睡意,无心细想。 不多过去多久,迷迷糊糊中又听一声鸟叫,宠渡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猛然惊醒。 鸟叫声,很特别。 同一只鸟。 直觉着不对劲,宠渡刚要起身,忽地猛缩回去。 林间的虫吟,愈发少了。 当最后的蝈蝈停止歌唱,在热闹与静谧转换的瞬间,任何声响都显得尤其突兀。 所以,衣服与灌丛的摩擦声,就算隔得较远,却也清楚地传入宠渡耳中。 追来了? 这么快? 怎么追的? 敌不动我不动。 所有人的心思一般无二。 伴随着诡异的静默,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 乌云当空,今夜无月。 哪怕是山间的空地,也只得一丝昏朦天光。 至于眼下这片树林,枝繁叶茂,便是那唯一一点天光也被黑暗吞没,完全漆黑,只在雷光明灭的当口映射出几许刀光剑影。 没有丝毫的灵力波动。 所有人都敛去了灵息。 但掩饰不住的,是弥漫林间的杀气。 宠渡不敢乱动,暗把神念铺开,只见周遭尽是猎妖客,有的藏在枝叶间,有的窝在灌丛里,有的靠在树干后…… 粗略一算,总有过百之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离得最近的,不过十丈。 这仅是方圆一里之内所见。 在此范围之外,还有多少? 局面,很棘手。 第四十三章 我若成道 “人来得不少啊……看样子,知道小爷在这里。他们怎如此确定?夜长梦多,久拖不利。” 宠渡思绪电转,把一纸黑符贴在树干上,却没有急着将符化开,等到天上再起鸟叫,这才并指打在符上。 吱吱——吱吱—— 轻微的裂响,被掩盖在鸟叫声中。 一阵细微的扭曲后,自树干里剥离出一具人形傀儡,五官跟宠渡一模一样,肤色、皮质与真人无异,虽说面色木然眼神空洞,却动作灵活,也学宠渡半蹲在枝丫上。 “分身”。 木分身。 调匀内息,宠渡调转刀柄抖腕一甩,把之前从左肩上拔出的匕首猛掷了出去。 投石问路。 ——哗啦啦! 匕首过处,枝叶翻动。 “别中计!” 不知是谁出言喝止,却晚了。 那人话音未落,猎妖客听声辨位,先后动作。 沿着匕首的轨迹,数十道流火自四面八方激射而至,顿时彩光熠熠炸响隆隆。 这光亮与声音,赫然是信号。 分散在其他地方的人,纷纷赶来。 这是往远了说。 往近了说,林间九成九的人,全被匕首吸走了注意力。趁此短暂的骚动,宠渡换了个地方,并指点在傀儡额头,顺势疾划指了一个方向。 木分身弹射而出,沾地就跑。 宠渡捏紧喉咙,道:“出来了。” 刷刷刷! 一闪即灭的雷光中,道道人影蹿出树林。 内中有人言道:“去。” 便听得一阵阵扇动气流的呼呼声,昏暗中虽看不清什么,但没隔多久,夜空中响起一声鸟叫。 “难怪那么确定小爷的位置,原来是有这死鸟儿盯着。”宠渡暗骂一句,却仍旧不敢动,因为人虽去,树林未必就空。 那句“别中计”,所有人都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刀疤脸! 只因匕首射得突然,刀疤脸情急之下来不及像宠渡那样变个嗓音,就此露了马脚。 眼下一帮大傻蛋既已去追,谅宠渡也跑不脱;刀疤脸推己及人,就怕是调虎离山,故而决定多待片刻。 先前的符纸法术,有冰有火。 冰火相交,水汽弥漫,将本就漆黑的山林变得朦朦胧胧,纵有星星点点的残火照着,也不过平添诡异罢了,难于视物。 这对刀疤脸来说,不便观察;但在宠渡这边,却是无碍。 神念中,刀疤脸仍旧蹲守高处,小角度转动着脑袋,本来没什么动作,忽地就抖袖一甩。 “你大爷的!” 宠渡暗骂一声,强忍跳开的冲动,看准来物的轨迹,千钧一发间伸手蹬腿儿往右一斜,摆了个“大”字,把周身的重量全落在五根手指和右边臀瓣上,似中了定身符一般,动不敢动。 嗒嗒,嗒嗒。 ——咻—— 接连四道闷响,宠渡之前藏身的地方挨了两针,左侧树干上一针,胯下枝丫上一针。 四根钢针细如牛毛,入木三分,甚而能听到针尾的颤音! 轻微一声破风,第五针从左屁股与树枝间的空隙中穿了过去。 宠渡冷汗直下,百感交集。 谢谢蝌蚪爷爷。没有你,我不得神念。 谢谢树伯伯。您被我坐在屁股下的这条臂膀要没这么粗,枝颤叶翻下必要生出点动静,我就与刀疤脸提前遭遇了。 谢谢老头子。若非您老连哄带骗让修体术,我不会有那么好的功夫底子,今儿晚上的动作就绝不会这么麻溜。 谢谢爱放羊的王小二家的二婶儿。要不是您手把手教会我针线活,这些年里,我没法把这件夜行服改了又改,改到再怎么动也难出一丝破风声。 以上四点,但凡有半点差池,我命休矣。 所以,再谢。 另外,我谢谢你,臭刀疤。 你他妈果然不好糊弄! 正自慨叹,却借神念看到刀疤脸手上指法接连变换,显见另有后手,宠渡不及多想,五指一抻,以右臀为支撑,借力在枝丫上左旋半圈儿,躲了起来。 前后脚的工夫,从刀疤脸的方位上,先一阵风来把水汽散了;紧接着,几个硕大火球将山林照得亮如白昼。 宠渡双手各抓胳膊粗细一根数枝,正正挂在树后。 树干极其粗壮,完全能将人遮住。 而宠渡一套贴身短打干净利落,再大的风也吹不起衣角,到底不曾露馅儿。 所以从刀疤脸那边看,视线受阻,光见层层叠叠的树干,不得人迹。但若反个方向,从宠渡身后看去,则别有意趣。 两条树枝像极了人的手臂。 古树与少年,虽是初见,却似故友。 他乡再遇,热情相拥。 且那树干虽然笔直,但树身微斜。宠渡整个身子紧贴树干,抓住树枝的手稍微用力就能避免滑下去,毫不费劲,两只手臂并没有因为悬吊而产生酸痛感。 与其说挂在那儿,不如说是趴着的。 一点不难受。 就这姿势,小爷能躺倒臭刀疤老死! “谢了,树伯。” 宠渡会心一笑,不只因这踏实的感觉,更因刀疤脸终于走了。 把神念扫两遍,确信林间干净了,宠渡便小心翼翼下到地面,将拔出的钢针抵近鼻尖,嗅出淡淡一股异味。 “有毒?” 树会不会中毒? 树会不会被毒死? 树之脉络,人之血管、经脉,意义相同,道理相通。 所以树当然也会中毒,甚而被毒死,就看毒性与毒量了。 而据那腥味儿来看,针上必是剧毒无疑。 “承蒙照顾。为稳妥起见,晚辈就以水代酒。请了。” 宠渡拔开壶盖,把水壶望古树举了举,小抿一口,将剩下的清水溶解药散,沿着树根浇了满满一壶。 临行之际,竟生出一缕不舍。 宠渡重情,无奈眼下并非滥情的时候。 思虑片刻,宠渡退后三步,拱手望古树深鞠一躬,正色拜道:“我若成道,必来渡你。” 所谓万物有灵,枝摇叶摆,不知是林间风动,还是古树心动。只是宠渡做好标记走远了,到底不晓得。 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另有其人。 “好个有情有义的娃娃。狼伯舍命保你,没保错。你值!有胡某在,你今夜……不死。”胡离藏在林间豪情大笑,“不过嘛,小子可要当心咯。” 身为元婴老怪,胡离的神念何止千里?宠渡神念范围有限,自然无法察觉胡离的窥探了。 在胡离神念中,先前那拨猎妖客,已经砍倒木分身,识破调虎离山之计,正往回赶。 至于宠渡这边,也是倒霉催的,与其他方向上的人撞个正着。 当先遇见的,不过十来人。 仗着体术底子,宠渡自是游刃有余,但一打起来,动静就大了。 而其余的猎妖客一早便往这边赶,过了这些时候,本已离得不远,当下循着声响,先后围了过来。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四十四章 醒来吧,少年! 初时一撮人。 随之一伙人。 接着一堆人。 然后一群人。 队伍的规模嗷嗷暴增。 猎妖客的数量噌噌猛涨。 三七。 一六三。 二一一。 三四九。 五八七。 …… 数,除不尽。 人,除不尽。 抛开此前已经在斗法中死去的不算,随着被调虎离山后又去而复返这拨队伍赶到,今夜入山的猎妖客差不多齐了。 八百。 本来都是奔着宠渡来的,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谁是谁?从林间到空地,分布了二十几处战圈。 大圈小圈,圈串圈。 外圈里圈,圈套圈。 此圈彼圈,圈连圈。 远圈近圈,圈隔圈。 旧圈新圈,圈生圈。 时而合,时而分。 时而聚,时而散。 蚂蚁争食似的,一锅粥。 挡得下正面的明枪,防不住身后的暗箭。 形单影只的被围殴,拉帮结伙的被冲散。 前一刻还联手求生,下一刻便把脸闹翻。 ——“早看你不爽。” ——“先前偷袭的是你?” ——“还我兄弟命来。” ——“你身上有我要的,速速领死。” ——“把上次抢的东西还回来。” …… 无关对错,不涉正邪。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无怨无仇,那就图利。 杀戮的欲望,在本能里滋生,在血腥中疯长。 气氛使然,不管是自愿跳进去,还是被迫卷进去,用不多久便已杀红了眼。更别说那些斗了多时的人,早模糊了最初的目的。 再往后,话来不及多说,铜板先放一放,储物袋有命再捡,伤口没工夫止血…… 所有人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杀!!! 一双双血色的眼。 一张张扭曲的脸。 一帧帧鲜血淋漓。 一幕幕尸首异处。 在雷火明灭间,在光影交错中,一切宛如一幅画卷,纵然残酷与暴戾,却透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和诡异的美感。 这是人性的悲剧,却是本能的狂欢。 这是修行的邪典,却是斗法的盛宴。 修为不同,斗法所用的手段及其威力自然天差地别。 丹境以后,往往以法宝、术式及神通分高低;但在此之前,——便如在今夜这场猎杀游戏中,只能以最基础的手段见生死。 道法,符纸。 法器,暗宝。 阵法,体术。 驭兽,毒攻。 …… 万千手段,争奇斗异。 至于炼体,仅此一家。 “若有九二玄功,哪怕只是小成,再来几倍的人,又有何惧?”宠渡身在人数最多的一处战圈,一边感慨与惋惜,一边淌着汗水与热血。 这血是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 手里握的刀,已经是第三把了。 头两把,全部干断。 刀下亡魂,纵没一百,也早过了五十。 那一招一式,由神念勾勒出来,便似精妙绝伦的舞蹈。 胡离自问平生从未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刀法,便是自己,抑或所见所闻的其他人,在宠渡这个年纪时,于体术方面远没有如此高的造诣。 简单实用,不见花里胡哨。 洒脱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果断决绝,不留一线生机。 霸道狠辣,尽显男儿血性。 边看边想,胡离福至心灵,滤掉周围纷扰的其他光影,将神念只聚于宠渡一人,脑海里仅有一个持刀挥舞的白色人影,闪烁着,变幻着……最终化作了一个字。 ——“战”!!! 在这一瞬,似石投平湖,胡离心神震颤,似窥见了刻进宠渡骨子里的一种东西。 本能! 战之本能! 远非纯粹的武技招式可比拟,也比战斗“意识”来得深刻。 这种本能是一种直觉,是危机降临前的预警,是对先机的争取、把握与利用,是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放弃的坚忍。 艰苦的训练,可以让力量更强,让速度更快,让反应更敏捷,让出招的时机与角度更巧妙……终归只能提升战斗意识,却无法取代本能。 因为,它是天生成的。 常言“勤能补拙”,话自不假,可只有像胡离这样历经大风大浪过来的元婴老怪才明白,勤奋永远无法替代天赋。 而宠渡,正拥有这种天赋! “妙极,妙极。” 作为一名旁观者,胡离止不住热血沸腾。 至于当事者,那些身处战圈的其他猎妖客,混战之下保命已属不易,何来闲暇留意这些?自然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观感与慨叹了。 “再精明又如何?” “躲得过老子,躲不过别人。” “今夜该是这厮的劫数。” “不急,那小子身上绝对还有法器。 “对,先让他们斗,咱们看稳了再动手。” 鹬蚌相争,从来不缺渔翁。 藏在林间按兵不动的,并不少。 熊熊火光下,易见冷箭嗖嗖。 双拳难敌四手,乱战之中,修为已非决定生死的根本,便是那等归元高手,也有三两个中了暗算,继而遭受围攻,死在乱剑之下。 但宠渡不惧。 因为有神念。 不管从哪个方向来,不管时机如何精确,不管角度如何刁钻,宠渡仗着神念,腾挪闪移不沾身,令射来的冷箭尽数落在周围人身上,甚而好几次借此脱险。 暗处的人一头雾水。 “乖乖,背后长眼睛了?” “我看是运气。” “放屁!运气再好,能回回都躲开?这小子有点邪性。” “瞧瞧死的那些人!这厮拳脚是真厉害,正面打我自问不敌。” “就看有没有破绽了,哪怕一次、一小会儿,足矣。” “盯紧点儿,看准时候上。” 说话的不光是人,尸体也是会“说话”的。 一具尸体,或许“声音”太小;但如果七八十具尸体围成几圈摆在那儿,且身在垓心的人还屹立不倒,那意思就太明显了。 别惹这位主儿。 宠渡,就在这样的圈里。 宠渡,正是这样的主儿。 方圆五丈范围内,已无活人! 爆发的欲望扭曲理智,极致的癫狂催生无畏。 很快,有人填补空白。 很快,空白再次出现。 反反复复。 尸圈的数量,并无变化。 变的,只是尸圈的宽度与高度。 有灵石塔在手,在气窍的疯狂吸食下,元气实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补充灵力的同时不断修复伤口。 宠渡越战越勇,不见丝毫疲态,从混战开始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刀下人头的数量再跨一个门槛。 “百人斩”! 此时,八百人已去其三,但谁也不曾想过罢手。等到人数只剩原来的一半左右,灵力不济,符纸告罄,筋疲力竭……每个猎妖客面临的隐患各不相同。 所有人都预感到,尾声近了。 谁能撑住,谁就是赢家。 因此,更加疯狂。 战局,越发混乱。 此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有命,乃唯一意义! 生存,还是死亡? 这是个问题。 是满载而归,还是长眠于此,取决于是否露出破绽。 不幸的是,值此最后的紧要关头,宠渡露出了今夜最大的破绽。 ——嗡!—— 正是成也神念,败也神念。 神念常开,终至极限。 仿佛被人在身后望头上狠敲了一闷棍,宠渡耳鸣目眩,脑瓜似要炸开一般,痛呼声中下意识抬手捂头,脚下虚浮步态缭乱,整个人摇摇欲倒。 但眼下局面,岂容倒下去?! 腮帮一紧,宠渡忍痛强撑,止不住抖如筛糠。虽在人堆,但被暗里多少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刚才那一趔趄,现在这阵颤抖,纵然细微,又怎逃得过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四周的树林中,荡起元气的波动。 传送阵的灵光,照亮百十对眸子。 那眸子里,无不闪烁着兴奋。 追了大半夜,终于到时候了。 “动手!” “上!” 耳鸣嗡嗡,声音在宠渡听来,很远。 眼晕阵阵,似见一片黑影蹿上半空。 屋漏偏逢连阴雨。 一道径长三丈的冰柱拔地而起。 一丛雷弧在人群中穿梭游离。 一块地面忽然间变作噬人沼泥。 …… 邻近多处战圈中,先后有人被迫祭出了杀招! 被打过来的,被破后撤的,被气浪甩飞的……附近但凡还能动弹的,都到了宠渡这边,惊哇哇叫着撞成一团,原本吵骂打杀不可开交,却忽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垓心那个血人。 四肢拄地,苦苦挣扎。 “宠渡?” “是他!” “全因为这小子!” “砍死他!” 我们累了。我们倦了。 我们厌了。我们怕了。 我要热水。我要喝酒。 我要姑娘。我要被窝。 不是因为你,今夜能变成噩梦? 所以,只要你一死,这梦就醒了。 我,我们……就能活。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标出奇地一致。 最里这一圈,是本就在周围的人。 中间的一圈,是从其他战圈来的。 外间那一圈,是从林间跳出来的。 里外三圈,高低两层,将出路封死。 ……什么声?好吵。 ……什么光?好亮。 宠渡摁头抬眼,只见混沌一片,模糊的景象拉伸,紧缩,起伏,撕扯,旋转…… 时间,仿佛变慢了。 是什么时候来着,十二还是十三岁?因为刻出人生第一张符,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宿醉——现在的感觉比那时醉酒还恼火啊。 扭曲的光色中,走来一人。 老头子?! 一说酒,你这老酒鬼就出来了? 果然不能提酒呀,偷偷念都不行。 师父停下了。明明在眼前,却感觉很远。 师父的样子有些模糊,却不扭曲。 师父在笑,笑得很鸡贼。 你个老顽童! 地面怎么在晃,是有人在跑么? 好冷的夜风,吹得脸疼。 好重的杀气,刮得心紧。 宠渡甩了甩脑袋。 好重的脑袋。 不能睡。 老头子正看着哩。 起来,死了谁给老头子报仇? 起来,不是要做教主么? 起来,你可觅得爹娘的下落? 起来! 起来啊!! 起来!!! 抬眼再看时,师父已经消失了。 恍惚间,泥丸宫中那个小金娃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骤然睁眼。 与此同时,不知起于何处,隐隐约约似有一个渺远的声音高喊着:“醒来吧,少年。” 霎时,灵台清明。 宠渡眼射金光,猛力上蹿。 刚刚跳开,脚下轰隆炸响,来自四面八方的流光撞在一处。借着爆炸的气浪,宠渡冲天而起,凌空翻身一个倒栽葱下来,从袋中拍出个不倒翁摁在地面。 手臂一屈一抻。 五指铆劲儿一拧。 灵力,似小旋风一般灌入不倒翁。 顺势一个空翻,宠渡第二次跃起。 围上来的猎妖客顿时方寸大乱。 “什么东西?” “小、‘小可爱’?!” “我早提醒过的,你们却当耳旁风。” “还说个屁,快闪!” 第四十五章 不如跳舞 “小可爱”,是真奇怪。 两尺高,圆脑袋,条形细孔交错排,有横有竖符进来,密密匝匝少留白,圆圆的底盆像锅盖,方方的基座连一块。 不倒翁,真可爱。 面上画着小姑娘,红头发,穿花衣,弯弯的眉眼似月牙,翘起的嘴角很俏皮,——“咯咯咯”“咯咯咯”,似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提议。 “不如跳舞呀。” 可爱归可爱,小身材却有大味道。 血腥味儿…… 底盆被基座牢牢固定着,稳如磐石。 一个弹指的工夫,灵力催动阵法,带起机括传动,底部一圈圆孔喷出气流,带动不倒翁开始了疯狂的旋转。 咻咻咻! 嗖嗖嗖! 一张张符纸,一道道流光。 随机散射,毫无规律可言。 符纸以兽皮制成,本来就薄,竹化之后又硬,在不倒翁的飞速旋转下,射速如电,锐似刀锋利如剑刃。 欻! 欻欻! 欻欻欻!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尽是符纸划破皮肉的声音。 最里圈的猎妖客根本刹不住脚,多少人被直接抹了脖子。 而当先这一拨符,射到中圈后才化开。 手脚慢的人,还差点才碰到储物袋。 利索点的,要么刚把符纸取出来,要么正在掐诀施法。 反应快的,直接将附近的人拉来作肉盾,或者倒地躲在尸体后。 …… 在五颜六色的符光中,热血与焦肉齐飞,命运共黑夜一色。 惨叫不绝,回荡山野。 糊味氤氲,弥漫林间。 此时,宠渡在不倒翁顶上连踏两步,第三次跃起。 蜻蜓点水般的两脚,一触即离。 因此,除去缓了一刹那,不倒翁并没有受多大影响,仍旧旋转着,因为太快,反而看似静止。 宛如定格的一幕,正是画在面上的小姑娘,穿着美丽的花衣,似在血与火交织成的猩红中舞一曲胡旋,灿烂的笑容天真烂漫,甜美无邪。 “咯咯咯。” “咯咯咯。”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银玲般的笑声。 似乎那小姑娘仍旧说着…… “不如跳舞呀。” 明明可爱如斯,却莫名地,让人脊背发凉。 可叹的是,这股背后的凉意,很多人再体会不到了。 因为第三拨符纸,——也是最后一拨,快如闪电。 此时,天上正下着一场雨。 非是自然之雨。 血之雨。 肉之雨。 因为在第三拨符纸之前,第二拨符纸先化开了。 之前跳在半空的猎妖客,上去的时候完完整整,最后只有一小半人挂彩落了下来。 其余一大半,严格来讲,不知该算下来了还是算没下来,因为被符意割成、冻成、绞成、炸成、挤成肉块,撒了遍地。 非死即残。 不残也伤。 何止惨烈,简直壮烈。 至此,宠渡周围又空了。 范围,不止方圆五丈。 由于被前三圈人挡过,这最后一拨符纸相对较少。 而此刻,圈子上人都倒下了,便再没有东西挡着,剩下的符纸畅行无阻。 三个圈子外的猎妖客,兀自酣战而不曾围上来。所幸距离一远,就多少有时间做出反应。 故而三个圈子外的人,死伤最少,却叫得最惨。 倒不是说三个圈子上的人不惨,其实更惨,但实在是没几个活人了,只几个伤者躺在地上呻吟,闹出的动静远不及圈外大声。 胡离不胜唏嘘,“几百人的队伍……” 八百人,混战中被砍去一半。 近三百人围宠渡,瞬间倒下七成。 眼下还能喘气儿的,总不到两百。 尸首满地,断肢狼藉。 哀嚎遍野,怪味钻鼻。 衬着电闪雷鸣与鬼魅烟火,一切宛如修罗地狱。 这种观感上的刺激与折磨,并不比死了更干净。 活下来的人心底阵阵恶寒,提着刀剑的手,止不住轻轻发颤,耳畔不由回荡起邀月楼外那个戚胖子说过的一句话。 ——“今晚会掉很多人头,却一定不会有他的。” “疯子。” “妖魔。” “杀坯。” “惯偷。” “这么多符纸,这小子到底祸害了多少灵材铺?” “他到底还藏有怎样的手段?” 夜风“呜呜”,也似哀鸣。 胆儿小的——不管是眼下在场的,还是少部分像童泰那样后来赶到的——见此情景,庆幸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继续追杀? 惊惶后怕中,不少人索性捞几个袋子各自回城去了。 而猎妖客中,不乏彼此认识,虽然谈不上搭伙做事,却不碍互通消息。 一人干翻三百人! 只此一句,便把不知多少人吓破了胆! 由此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宠渡在凉城声名鹊起。 “行走的聚宝盆”。 “四条眉毛”。 “百人斩”。 再有后来的“小龙虾”。 甚而“小可爱”三个字,也不再是法器的专属。 诸多绰号加诸一身,前后几场斗战广为流传,即便多年后故地重游,宠渡仍能不时听人争论着这一夜的惨烈与辉煌。 都说托金乌弟子的福,清净地衣先就报废了,两件法器没能配合着使。 否则,——就像宠渡最初计划的那样,在被清净地衣封闭视听禁锢灵力之后,谁能躲开“小可爱”狂喷出来的符纸?! 也幸亏不是这样,八百人到底不曾死绝。 好死,不如赖活。 劫后余生,方解此话真意。 既有痛感,便足够幸运。 还能叫出声,已是烧了高香。 而死去的人,大概是把香烧错了地方。 唉,应该烧给“小可爱”的。 人见人挨的“小可爱”。 人见人“唉”的“小可爱”。 有这想法的,不是没有,却不会真的有谁去做。 因为烧不烧已经没所谓了:在与浅盆不断的摩擦与轻微的撞击后,不倒翁受力弹起,“啪嗒”落在地上。 当此之时,三百符纸,尽。 机关术的复杂与精确,由此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小意趣。 砰!基座四周爆出碎纸,随风纷飞。 锵锵!那画面上,小姑娘双肩的位置,忽地弹出两只小粉臂。 在飞舞的彩色纸片中,小姑娘攒着小拳头,随着不倒翁缓缓转,仿佛在向四周挥手致意。 浅浅的小盆儿……是戏台。 剧终,谢场。 但属于宠渡的戏,远没有落幕。 还有一场,——至少一场,最是生死攸关。 而这出生死大戏,早在第一拨符纸化开、宠渡第二次跃起之时,已然被迫开场,因为“小可爱”并非没有破绽。 从始至终,三百张符纸都是朝四周散射的,所以不倒翁上下两头,一定范围内成了死角。 而为了填补下方的漏洞,宠渡将不倒翁摁在地上,于是就只剩上方免受波及。 之前从树林里跳起一圈猎妖客,也的确有那么三五个幸运儿,入了符纸射不到的死角,却因“小可爱”的突然出现一时慌神。 宠渡第二次跃起时,不论死活挥刀将人砍下来,却见符火映照下,头顶上一抹剑光乍闪即逝。 耳听一声低喝,便见一道人影自夜色里倒坠直下。 “纳命来!” 刀疤脸……持剑刺来! 第四十六章 战刀疤脸 刀疤脸刺来时,宠渡堪堪跳至最高点,整个人将落未落,正是无处借力的窘迫时候。所以单论出手时机、角度与招式,这一剑非常难处理。 硬接,必定要见血,甚至大出血。 不接,气势一弱,就此被压着打。 “果是人精,偏挑这时候。” 间不容发之际,宠渡抖手甩符。 一道火柱破风而起。 刀疤脸急而不乱,顺手撩剑。 一束亮光在剑尖绽放,将符火从当中划开。 “法剑?!” 宠渡也没料到对方手中的剑竟是一件法器,所幸拖了这一下,终于从半空落下来,把脚尖点在不倒翁上,左右连踏两步第三次跳起。 弥漫烟气中,二人错身而过。 刺啦!宠渡脊背上被挑了一剑。 噗嗤!刀疤脸大腿被划了一刀。 两边斗狠。 形势陡转。 宠渡在上,回手一刀向下砍。 刀疤脸在下,举剑一拉望上迎。 当! 刀剑相交,星火四溅。 当此之时,“小可爱”刚吐完第二拨符纸。两边见状起意,都有同样的盘算:将对方逼入符纸的散射范围,借符杀人! 宠渡在上,占据地利,借着坠势将朴刀尽力下压。 “果然是他妈个人物。”刀疤脸一阵心惊,发力扬一剑荡开朴刀。 宠渡凌空旋身,挥刀再砍,本就是顺势而为,所以这一刀的速度极快,快到刀疤脸根本来不及变招。 彭! 一声闷响,朴刀并未砍中人,却落在一圈光罩上。 正是护体罡气! 人修归元后,将元气聚化作“元液”,在丹田内开辟一方小世界,初时虽只一个雏形,却蕴含着磅礴灵力;且在步入高境界之后,可以此为模衍生万物。 彼时,体内便可自成一界! 此所谓“真界”。 而真界的外放,便可引动附近元气,化作护体罡圈,虽薄如卵膜却异常结实,仿佛一层坚甲,像朴刀这等寻常兵器,等闲难破。 宠渡那一刀真真儿落在护体罡气上,于刀疤脸无碍,反把自己震得臂膀发麻,险些将刀脱手。 趁此一闪即逝的空当,刀疤脸提剑捅穿了宠渡侧腰。 宠渡眉头一皱,急蹬刀疤脸内肘,将人一脚踹下地,借力往后空翻,拽住垂下的树枝一坠一起,运起体内仅剩的灵力,反手一纸炸符射在不倒翁上。 轰!!! 法器炸裂的威力怎容小觑? 伴随一声巨响,地面上出现一个几丈大的深坑,猛烈的气浪下,地上残躯翻腾断肢纷飞。 刀疤脸护体罡气被破,灰头土脸跳出坑来,提剑急追。 大凡修行斗法,不同境界各有合适的手段;也不是说不可越境使用,但难以发挥出该有的威力。 法宝自不必不说,结成玄丹之后才玩儿得转。 而催动法器,比如清净地衣和“小可爱”,虽然对境界的要求没那么严苛,却需要耗费庞大灵力。 因此,对炼气境的修行者来说,强行动用法器其实是十分勉强的。 便如宠渡眼下的情况。 先被清净地衣和“小可爱”抽走十之八九,后又连用三符,体内灵力丝毫不剩,幸有灵石塔在手,元气都是现成的,宠渡倒也恢复得快。 不过,其他方面就够呛了。 人跑得跌跌撞撞。 药吃得囫囵吞枣。 血止得勉勉强强。 “小子认命吧。不管留有什么后手,你的项上贼头,爷爷今晚收定了。” “臭刀疤,别把话说太满。” “你个小喽啰,给爷爷提鞋,老子还嫌你手脏。” 前面走得疾,后面追得快。 两人一路斗嘴,连翻两座山头。 宠渡时快时慢,不断调整方向,借着一闪即逝的雷光,在漆黑的山林中寻寻觅觅,终于见到那抹渴求已久的光亮。 树干上,流萤虫围成上下两个圆,吸食着宠渡早前洒下的花蜜。 盈盈虫光,勾勒出一个葫芦的模样。 标记,找到了。 “你个瓜娃子。”刀疤脸将光葫芦晃一眼,“敢把记号刻得再明显一点?” “懂个屁!”宠渡应道,“你的坟,小爷早准备好了,保管你住得习惯。” 当下见了记号,宠渡心下稍安,哪怕神行符符意散尽跑得慢了,也不着急,反倒担心刀疤脸跟丢,所以一边放话挑衅,一边烧符照明。 其目的在于,把人往陷阱那边带。 在修行世界,境界提升的同时,精气神魂意等各方面,随之得以更好地改造。 由此带来的一个好处,就是速度的提升与耐力的增强。所以论起身法,凡夫俗子没有修行者快,且修行者之间也有差别。 而足够快的速度,在追击或者逃命的关键时刻,显得尤为重要。为此,也会有人专修提速的秘法,比如之前被老狼斩杀的那名瘦道人。 宠渡既无此类秘法,按说是跑不过归元境的;但好在轻功了得,两相叠加,与刀疤脸半斤八两,前后始终相隔十来丈。 “他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刀疤脸气得暴跳,猛将长剑丢起。 一入归元,便可驭物。 归元人修,初窥天地元气的律动,以自身灵力为引可调动小范围内的元气,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实现隔空驭物,但也仅限于桌椅刀剑瓦罐之类的小物件。 若论以气搬山、借力倒海,必得完全堪破元气运行的规律,那就是化神人仙才有的能耐了。 夜色晦暗,火光微弱。 光影交错中,长剑时隐时现。 宠渡屈膝后仰,单手驻地,便听咻的一声,长剑擦着前额横切而过,将头发削掉一撮。 刀疤脸并指掣肘往回一拉,剑尖受元气牵引,转过圈来直刺宠渡后腰。 当—— 宠渡横拍一刀,将法剑打飞回去。 只此一耽搁,刀疤脸追已至三丈开外,右掌接剑,左掌拍在树干底部,张口骂人出一句凉城土话。 “跑得脱,马脑壳。” 话音刚落,便见那树根受灵力与元气滋养,霎时疯长,前后几十条破土而出,每根径长一尺,犹如飞天蜈蚣一般,张牙舞爪腾空而起。 宠渡忙把两张金色符纸化开,片片薄刃浮于身前,顿时金光灿灿;提袖一挥,金色薄刃上下左右翻飞回旋,朝着根藤迎将过去。 刷刷刷! 刷刷刷! 金刃交织,当先卷来的树根成段儿,成片儿。 另一方面,符纸与法术不同。 符纸有时限,等时候一过,不攻自破;但法术却不同。 如果不被强行破去,只要施术者不撤功,或有其他原因保证灵力不绝元气不断,法术便可长存不灭。 眼下符意散尽,犹有树根呼啸而至。 宠渡抢先后纵。 树根如影随形,穷追不舍。 刀疤脸提剑轻扬,顿将几条树根变卷为抽,“咔嚓”连响中,把沿路树干打得爆裂四散,可见鞭力惊人。 宠渡也怕被那树鞭来一下,将朴刀舞得密不透风,刀花缭绕几如满天繁星,把最后几条树根削的削、劈的劈、砍的砍,一时护得身上周全。 “的确有两手,难怪敢去金乌派偷酒,而今又来钓我。只怕此招拿不住他,必要再使点手段。” 刀疤脸见他招法精湛,也自心惊,暗里负手于后,摊掌时,体内灵力自指尖喷涌而出。 簇簇火焰聚于刀疤脸掌心飞速旋转,如滚雪球般攒聚成团,火色蓝转黄、黄转红,最后结成三个鸡子大小的火球,猩红如血。 手法娴熟,可谓一气呵成。 刀疤脸看准时机,抖手就发。 三个火球离了手掌,吸取周围火行元气,越飞越快,瞬间变作车轮大小,将昏暗的树林照得大亮。 “尝尝你疤爷厉害。” “‘火弹术’?!” 第四十七章 小心暗器 虽然烈焰熊熊来势汹汹,但说到底火球只有三个,数量上还是太少,难以封堵所有出路。 而宠渡本就于体术浸淫多年,自是身法灵活游刃有余,借着山间的地势与林木做掩护,总能在火球合围前一刻想办法跳出来,并不见得有多狼狈。 “这么会躲,果然是做惯了贼的。” “陪你过两手而已,真以为留得住小爷?” 说起来,对这火弹术,宠渡早前藏在树后与刀疤脸“躲猫猫”时就见过,却不知此术在刀疤脸手中另有变招。 刀疤脸见火球伤他不得,起手挥洒,顿将每个火球一分为三,大小不及原来一半,但每个火球的速度却快上了几倍。 九个小火球,来回穿梭。 宠渡或跳或跃,或翻或滚,或腾空或飞旋,片刻不得闲。 反观刀疤脸,并不着急下杀手,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神色悠然,好似猫戏老鼠一般。 “不是很会躲么,接着躲呀。” “小爷给你留着面子——” 宠渡话音未落,猛听一声响,晃眼见得当中一颗火球撞在树上炸开来。 树本是极粗的,需两三人方可合围,但一沾那火,便似被泼了灯油一般,“哗啦哗啦”烧得浓烟滚滚。 宠渡见状心紧:要是人被火球砸中,还不得转眼成灰儿么? “大难临头还嘴硬,真是死不足惜。”刀疤脸狠得牙痒,单手掐了个法诀,便见九个火球轰然炸裂,碎成朵朵火焰,飞了个铺天盖地。 配合着符纸与地势,宠渡东突西闪,虽也难受,但撑死就是毛发被烤糊一片,总好过被先前的那种火球炸死。 等到火团落尽,满地火苗,衬着漆黑的大地,浑似夜空里的繁星。 “这不是替小爷解围了么?……” 宠渡置身火圈之中,拍打着掉在身上碎火,正自纳闷,陡然见得刀疤脸手上的法诀又是一变。 火圈之内,灼浪蒸腾。 宠渡预感不妙,提气急纵。 说时迟那时快,遍地碎火爆燃,连成火海一片,丈高的火焰直往上窜,一条火蟒盘身昂首,弹射而起。 宠渡从火海中跳出来,身上冒着黑烟,仿佛在灶膛里滚了一圈的大花猫,险些被火意烤得昏过去,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几乎是直接摔在地上。 不等爬起来,好一阵灼浪袭身!宠渡心知那火蟒已在背后,看也不看,就地连滚避开火蟒当先一咬,指夹蓝符,口中默念有词。 “……急急如律令。敕。” ——哗啦—— 一条水蛇迎风大涨,与火蟒撞在一处。 哧哧声中,水汽弥漫。 按说五行之中,水能克火;但宠渡修为毕竟低人一等,也就难免符纸水气虚弱,到底扛不住法术火邪侵袭。 那火蟒烧干水蛇,剩一尾流火冲出水雾。 本就离得近,正中后背,宠渡被打得飞起,横身撞在树干上。 胸间气血翻腾,宠渡“噗”一声喷口血箭,骨碌碌爬起来就走,掏把丹药直往嘴里塞,边咽边跑,晃见周身黢黑,不由想起念奴儿与乌小鸦,莫名生出一股杂念。 “黑成这副模样,倒与他俩相配。小爷与妖族真就如此投缘?” 天上雷鸣越发频繁,林间不少地方遭了雷劈,山火东一团西一处,不光利于宠渡跑路,也方便了刀疤脸追击。 不知不觉间,又过三两座小山。 山势地形愈发眼熟,离陷阱越来越近了。 “这厮心思细腻,比金乌派那几爷子难对付得多。”宠渡却不喜反忧,“必要想个法子,先叫他疏于防范,我挖的那坑才有大用。” 到现在,斗技符仅剩下十来张;自己根骨又差,是万万打不起消耗战的。 且从火弹术一招便可推知,对面法术十分厉害,想在这方面讨什么便宜,简直比登天还难。 要弥补劣势,只有扬长避短。 对,就跟他拼拳脚! 但首先,得拉近与那厮的距离。 宠渡一咬牙,猛地转身,利箭一般望后冲去。 “这就对了。”刀疤脸见状狂喜,“横竖是死,不如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也不负男儿血性。” “要死也拉你垫背。” “牙尖嘴利。” 话音刚落,连排冰刺激射而至。 刀疤忙不迭腾挪闪避,挥剑劈砍。 怎料一拨还未平息一拨又来侵袭,木锥、火箭与土石纷至沓来,刀疤脸仗着修为,只有些手忙脚乱,并无差错,手上法术符纸同样猛烈。 “还有恁多符纸?!” “彼此彼此。” “当真贼性,到底偷过多少铺子?” 符来符往,针尖对麦芒。 不多时,宠渡手里的斗技符便仅剩两张。 一符杀招,一张要配合杀招来用,眼下还不能往外扔,宠渡只能趁对面不察,藏在一根大木楔子下飞过去。 刀疤脸刚避开木楔,便见人影乍闪。 宠渡一个箭步,望面门就是一刀。 刀疤脸仰面屈膝,险险避过。 宠渡反手再划。 刀疤脸贴身掩一剑荡开刀刃,借势后跳。 宠渡抖袖甩手,“还给你。” 刀疤脸下意识执剑一挡,听“叮叮”两声,见几点星火,借着火光细看,挑眉讶道:“你怎会有爷爷的钢针?……臭小子当真在那儿?!” “不如猜猜,爷爷藏在哪颗树后面?” “你自己挑的棺材板儿,大爷没兴趣。” “小心暗器。” “发暗器就发暗器,臭小子说出来干嘛,莫非有什么猫腻?”刀疤脸侧头避过第三抹乌光,止不住心头打鼓,“还剩两针,看你耍什么花招。” “临阵发呆,龟孙儿怎么活到现在的?”宠渡就地连滚,拿笤帚扫地似的,——刷刷刷刷刷,左三下右两下,急攻下盘。 刀疤脸猝不及防,只凭斗法经验跳来跳去,等回过神来,两条裤管早被绞得稀烂,只剩几条布挂着,正要开骂,却听宠渡又是一喝。 “小心暗器。” 刀疤脸手起剑至,“噌噌”两声,刚把射来的东西分拨两边,顿觉有异,奈何对面攻得急,一时又琢磨不出哪儿不对。 宠渡越打越猛渐入佳境,刀疤脸自知拳脚难敌,正寻思卖他个破绽,又听得一句“小心暗器”,忙不迭扭身一躲,却不见有东西射来,顿时着恼。 “耍我?!臭小子——” “暗器!” 不等对面说完,宠渡再甩手,把两抹乌黑激射而出。 刀疤脸被强行打断,只能把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咽回去,没被一口气给憋死,急忙忙撩剑一划。 乌光分落两边,断作四截。 那种违和感,再次袭上刀疤脸心头。 “这下没针了吧?” 见宠渡前后射了五次,刀疤脸刚要松口气,却忽生警兆:剑刃与钢针相交,怎不见撞出火星? 思绪急转,刀疤脸灵光乍闪,终于恍悟先前那种诡异的违和感源自何处。 手感不对! 暗器与剑刃的撞击感太轻。 且疤爷的钢针哪那么容易断? 莫非……有诈?! 其实此前在树林,总有五针,当中一根自裆下穿过不知去向,宠渡仅得四针。 刚才射的那几发,只有三次货真价实;其余的,不过是一早从地上顺手捞起的几根细枝。 为的,就是迷惑刀疤脸。 如今,手里还剩一根针。 只剩这一针! 早前挖的土坑到底用不用得上,老头子的仇能不能快一点报,就看这一针。 宠渡毅然决然,再抖手。 第四十八章 你过来啊 诚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宠渡只道自己迷惑了对面,却不知刀疤脸已察觉端倪起了疑心,暗搓搓地运转灵力,化出了护体罡气。 之前护体罡气被“小可爱”破掉,还没缓过来,灵力不成圈,仅得薄薄一层元气贴身护着。 但是,宠渡射出去的钢针不过是寻常暗宝,并非法器,又哪里破得了元气构成的护甲? ——扑! 宠渡费心密谋的一针,被挡了下来。 而刀疤脸这头,在拳脚上落了下风,本就寻机卖个破绽,自然将计就计,闷哼声中噌噌疾退,佯装中针。 宠渡深怕重蹈覆辙再晕倒,未敢动用神念查探,自然不知那钢针被挡下,就此着了道。 倒是旁观者清。 胡离暗自焦急,“小子可别上钩哟。” 奈何当局者迷。 见刀疤脸趔趄欲倒,宠渡只知机不可失,欺身上前挥刀就砍,求的就是一个快! “来得好。”刀疤脸面色乍变,猛地稳住身形,将蒲团大的巴掌死死扣住了宠渡右腕。 这一通暗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刀疤脸被弄得狼狈不堪,早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逮住这个空档,便再无多余动作,起手就是一剑。 “看你怎么跑。” “不好……” 宠渡心说要遭,无奈手被箍着,一时抽不回来,急忙忙去踢对面手肘,不防刀疤脸早有所料,强行撤去手上的剑势,蓄力一脚反踢回来。 按说对踢一脚,力道彼此抵消,本来无妨,但吃亏在手腕始终被刀疤脸攥着,宠渡又被一把扯了回去,身形不稳,就此把身前露出老大一个破绽。 这回是真破绽,并非卖破绽。 刀疤脸蓄势再砍。 宠渡到底免不了要挨一剑! 电光石火间,宠渡将右腕猛力一扭。 朴刀脱手,旋转着从两人之间划过。 这一刻,仿佛时光也怕弄出声响而放慢了脚步,万籁俱寂中,便只有朴刀划出的破风声。 呼——呼——呼—— 当!!! 刀疤脸怒火中烧,这一剑势大力沉,相当生猛,把朴刀直接一斩两断!却也因此被卸去七分力道,只有三分落下来。 宠渡极力后仰免被割喉,奈何胸前两块肌肉鼓鼓,再避不开,从右肩过胸口下至左腹,血口由深而浅,一路皮开肉绽,异常可怖。 喉咙一甜压不住,宠渡顺势一口血喷了对面满脸。刀疤脸双目刺痛不可视物,只能抬脚将人踹飞。 鲜血映射着火光,甩出一道弧线。 “眼下他看不清东西,兴许是个机会。” 宠渡仰面摔进枯叶堆,顾不得伤势,骨碌碌翻身趴地,正见刀疤脸一手抹脸揉眼,另一只手上却元气流转,往地上猛地一摁。 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宠渡发力一蹬,堪堪跳开,便听“砰砰”连响。 丈高石刺破土而出,形似竹笋,里外七圈,将刀疤脸围在垓心,护得严严实实。 “这厮果然难缠。” 纵然是死敌,但面对刀疤脸表现出来的应变能力与斗法经验,宠渡不得不叹服,当下既失先机,想再近身已不可能,不敢恋战,只能撒腿就跑。 跑得越快,气血流转越急。 伤口,血崩。 就这片刻工夫,刀疤脸缓过劲来,正见宠渡一道人影落下地来扎入林中,边追边喊:“看你有多少血可以流。” 宠渡并不应答,心头在琢磨另一事。 “明明射中了,怎跟没事儿人一样?” 猛然想起护体罡气,宠渡心头那叫一个恨! 但挨此一剑,也非全然坏事。 至少,刀疤脸戒心大减。 如此一来,入坑的几率就高了。 稳住,小爷能赢! 再撑一会儿,千万不要倒下去! 奈何心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血流如注之下,宠渡头重如山,一开始还可刺激伤口来保持清醒,后来完全麻木无感。 不知几时,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宠渡脚下踉踉跄跄,全凭一股报仇的执念支撑着。 但这个时候,能倒下么? 倒不得! 要学王大龙。 要学“小强”。 这王大龙是个大胡子,乃乌小鸦那半部《江湖》本子中一深藏不露的洒扫小厮。而小强,则是老头子最津津乐道的一种虫子,俗名“偷油婆”。 此二者皆是生性坚忍之辈,不论何种困境,但凡还有口气在,就绝不认命! 尤其小强,老头子在世时经常念叨。 兴许听老头子生前念叨得多了,潜移默化中便受了影响,宠渡的性子里总有股韧劲儿。 除此以外,还有狼的狠劲儿。 关键时刻,这劲儿就上来了。 越见艰难,越发执着! 同样执着的,非宠渡一人。 猎妖客依旧盼着喝口汤,除去迷路的和被吓跑的,仍有百十来人一路循着声响痕迹,先后追来。 众人各自缩在黑暗中窥探,与宠渡那边的距离不远不近,既免受池鱼之殃,又不至于将人跟丢。 而刀疤脸这边借符照明,沿着血迹追至一片空地,四处山火里,正见宠渡背抵树根包扎着伤口。 “跑啊、继续跑啊,”刀疤脸戏谑笑道,“臭小子不是很会跑么?” 呸!以为小爷不想跑? 实在是跑不动了…… 更为要紧的是,为了准备杀招,宠渡不敢再透支体力,赶在刀疤脸追来之前,催化了大量丹药,好歹缓住了伤势。 除此之外,宠渡另借灵石塔补足了元气,只待刀疤脸入坑,便可施放刃葬符。 “血都快流干了,包来还有个屁用?”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宠渡长吁一口气,“不打算借用真界之力?趁还能蹦跶,让小爷开开眼如何?不然到时候可别怪小爷没打招呼。” “想看老子的真界?你还不够格。”刀疤脸胜券在握,倒是不慌了,索性挑了块石头坐下,“别以为爷爷不晓得,前两日你早出晚归,不就是在山中布置么?” “你……”宠渡满脸惊异神色,“你怎么知道?!” “疤爷人在这儿,你陷阱在哪儿呢?” 宠渡食指一勾,“你过来啊。” “很久没人能在你疤爷身上开口子了,你有种。”刀疤脸提剑起身,“不把你戳成马蜂窝,对不起爷爷流的二两血。” “我呸!你记性被狗吃了?”宠渡反唇相讥,“没人开口子,你脸上那道伤怎么来的?” “那个糟老头子?!”刀疤脸怒极反笑,“好好好,当日没亲手结果老的,如今杀个小的,正可解恨。” “老头子昨晚托梦,要你下去作陪哩。” “这般能说会道,值得爷爷给你换个死法。” “你的死法从未变过。” “听过‘黄泉露’没?”刀疤脸冷哼一声,掏个小黑瓶在手中把玩着,“只要沾血,一滴便可将骨肉化成黄水。那滋味儿,保管你喝过孟婆的忘魂汤也忘不——” “小爷好怕哦。” 说是好怕,宠渡却眉毛都没挑一下。 从一开始,刀疤脸话没说完老被打断,嘴上又说不过宠渡,早因此憋了满肚子火,当下见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贱样,只觉得牙根痒痒。 “老子化过死的,却从没化过活的。你是第一个,也算福分。” “小爷成全你,来呀。” “跟那老不死一样,又臭又硬。” “到底为何杀我师父?” “听到不该听的,当然得死。究竟是什么,自个儿去地府问吧。” 听见不该听的? 青眼血影说过类似的话。 宠渡试探着问:“因为黑风寨的事?” “这事儿万不可因为老子走了风声,不然被那姓毕的婆子追究起来,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刀疤脸收了心思,笑道:“看来那老鬼死前,用传音符给你说了不少嘛。那……你更该死。” 老头儿当日只是诓人跑路,其实没讲什么实际内容。 宠渡所说,全靠推断,本打算趁刀疤脸得意多套点消息,奈何那厮守口如瓶,不再吐露半个字。 刺啦——刺啦—— 剑尖划过枯叶的声音,尤为刮耳。 刀疤脸拖剑而行,越走越近。 三十步。 二十五。 二十步。 …… 等到二人只相隔十步距离时,宠渡眼神一变,抬手往地面猛地一拍。 第四十九章 一刀火葬 砰! 见宠渡单手拍地,刀疤脸惊觉脚下异动,忙不迭跳起,晃眼看时,一片七尺长的木桩破土而出,几乎舔着自家的脚底板往上刺。 宠渡再望天一指,一面钉板落下来。 毕竟是归元高手,拳脚自然不俗,何况一心防着陷阱?刀疤脸急而不乱,将手中剑抵住钉板。 微弱的火光下,剑刃被钉板压弯。刀疤脸借力一荡,凌空向外翻个跟头,甩腿踢在侧面把钉板踹开。 “就这雕虫小技,也想杀你疤爷?要没其他本事,去了地府,代我问候你那死鬼师父。” 刀疤脸快步逼近,冷不丁晃见宠渡面上闪过一丝异样。 ——那分明是藏在愤怒背后的窃喜。 “料你还有后招,”刀疤脸忙不迭刹住脚步跳了回去,“该不会面前有个坑等着爷爷跳?” 宠渡闻言,看似慌乱中,有意无意望身前落叶乜了一眼。 刀疤脸将那满脸的失落看在眼中,抬手一道剑气将宠渡身前的落叶扫开。 山火闪烁,隐隐可见一面篱笆。 “真有个坑?!可惜瞒不过爷爷慧眼,今夜注定是你的死期。”刀疤脸后怕之余,爆发一阵大笑。 这笑声穿透黑暗,落入周围猎妖客耳中,似一柄榔头敲碎了各人的美梦。 “好个奸猾小贼。” “你说那坑到底有多深?” “也就是疤爷老辣。” “要换我来,就此中套了。” “莫说那姓宠的,便是你我,怕也抵不过疤爷的心思。咱们想要虎口夺食,该怎么办?” 猎妖客只道陷阱被刀疤脸发现,已然就此沦为摆设,却哪里晓得其实只是个障眼法? 但要说看穿宠渡在此间安排的,也并非没有人。 只此一人。 “好个连环套。阳谋之中藏阴谋,这小子当真心智如妖。”胡离总算明白宠渡挖两个坑的用意,“换作是我,到了这步田地,怕也全无防备。这刀疤脸……是必然中招了。” 林间深处,胡离眼露期许,“但归元境不是那么容易灭的,就看你的杀招了。若不能一击得胜,还得我出手了。” 正在胡离做出决定时,刀疤脸已是志在必得了。 “狗老天,你瞎了眼!”宠渡指天大骂,“这臭刀疤杀我师父,又害过多少人,难道不该死?” “老天爷都罩着我,还想报仇?”刀疤脸开怀笑道,“认命吧。” “叫你看穿,算是命该如此。”宠渡满脸不甘,“只恨天要灭我,非是小爷不如你。” “装,”胡离暗笑,“接着装。” 猛然间,宠渡手指林间惊恐喝道:“妖怪?!” 刀疤脸不自觉转身去看,却连个鬼影也无,暗呼糟糕,等回过头来,宠渡一瘸一拐已经跑出几丈远了。 “唬我?!看老子不把你——啊呀?!” 刀疤脸边追边喊,话说一半,已然变了音。 原本寻常的地面,忽而塌陷。 刀疤脸脚下一空,尖叫着掉进坑里,因为奔跑的惯力,当先一头在坑壁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好在追逃半宿,这时候终于缓过来,刀疤脸防着宠渡另有后手,几乎是下意识散出罡气护体。 咔咔咔—— 连声脆响中,坑底的木刺被护体罡气尽数压断。刀疤脸暗自庆幸,抬眼看时,不由心头一沉。 顶上漆黑一片,只坑口一圈微弱火光。 好深的坑! 预感不妙,刀疤脸急忙插剑入土,脚踩剑柄跃将起来,借着坑壁左攀右跳。 却不料宠渡鸡贼如斯,似早料到他这番动作,在做陷阱时,将那坑壁挖得坑坑洼洼并不平整。 前几脚还好,尽数落在实处。 接着却踩进坑洼,一脚踏空。 “杀千刀的贼子。” 刀疤脸始料未及,脚下就此卸力,又顺着土壁滑落下去,这一瞬间简直快被坑哭了,忙不迭燃起火符照明。 这番折腾的时候虽然不长,却足够宠渡出招了。 当好不容易抵近坑口时,刀疤脸突闻“呼呼”声起,顿觉一阵疾风吹下来,碎叶飞沙迷人双眼。 刀疤脸不及细辨,只以手遮面,透过指缝抬头一望,本就暗淡的火光骤然湮灭。 一座小山,将土坑盖了个严严实实。 轰隆——隆——隆隆—— 封闭的土坑中回响不绝,震得人耳膜生疼。 刀疤脸被下压的气流狠狠一拍,身不由己又入了坑底,何曾留意到一张猩红符纸早在小山盖顶前就已射入洞中?更别说听到地面上被轰隆声掩盖的那段咒文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万物灵神\/炎炎至上\/ 行于南方\/燎燎八荒\/ 离离精阳\/一刀火葬\/ 急急……如律令\/ 没听见这段咒辞的,恐怕就刀疤脸一人了。 那些藏在林间的猎妖客,当先晃见一抹猩红射入洞中,又见宠渡舞蹈般的动作,刚把咒文听了个起句,顿时大惊失色,宛如炸锅一般。 “‘咒符’?!” “听这咒文,貌似是……” “刃葬符?!” 所谓言为心声,咒语更是肺腑之言,精诚达意,感应自然。 故而咒符之威,远在寻常符纸之上,却需要相应的咒文配合催发,才能释放出全部符意。 咒文越长,符力越盛。 “走啊!” “闪开、闪开!” “干他祖宗!” “这小子到底偷了多少好东西?!” 附近的猎妖客,有一个算一个,都跟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只为离得远些,哪怕多跑半寸也好。 反观一只藏身暗处的胡离,却是忘情称叹:“稳了。” 宠渡神色恭敬目露赤诚,一段动作配合着咒辞,极尽标准之外又透出战舞之气。 “这是……”胡离双眸乍亮另有一番惊喜,不由想起玄门中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 人治心,心治法,法治魔。 此乃方外之人苦苦求索的一种心境。 ——“三家相见”! 人治心,言“身”,咒舞大开大合,动作精确坚定。 心治法,言“心”,至诚至敬,道法自然。 法治魔,言“意”,存亡在此一举,似忧虑、惊惶、恐惧诸般魔障,皆抛九霄,决胜之念鼎盛。 宠渡舞毕,一个马步稳稳扎在地面,合掌暴喝:“敕!!!” 值此生死关头,在咒舞的短暂时间里,宠渡身心意达至三家相见之化境,精气神相与混融合而为一,便将那刃葬符本有的杀伤力,催发得淋漓尽致。 一柄火刃拔地而起,直冲天际。 炫目闪光,驱散了迷离与黑暗。 紧接着,一声震天撼地的炸响。 ——砰!!!—— 此后几十个呼吸内,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双耳嗡鸣间只剩天旋地转,在地面剧烈的抖动中,在场的每个人犹如怒海孤帆,站都站不稳。 数极于九,故刃高九丈。 刃锋所向,符力肆虐,遇土则土崩,遇石则石裂。 平日里坚实难破的地面,此刻却脆如豆腐,被符力斩出一道裂缝,延绵未绝深不见底。 符力扫荡,所过之处土浪滚滚,直如排山倒海。 霎时山风飙驰,沙飞石走,枯叶漫卷;但见林木齐伏,或被拦腰断作两截,或被连根拔起,“咔嚓”声中倒下不知几何。 刀疤脸,此次猎杀队伍的“蛇之七寸”,多大的名头!而今却被一纸刃葬符烧成了渣渣! 更可叹的是,刀疤脸自恃修为,连真界都没来得及开,热浪狂扫过后连捧灰儿都没留下。 至于催符的人…… 很幸运,活了下来。 也不幸,生不如死。 “刺啦”连响,衣服碎成片。 “呼呼”几声,储物袋飞了。 诡异的是,拴着圆盘的那根绳子屁事儿没有! 当下情势,却是无暇在意这等细节了。 整个人有如风中鸿毛,宠渡当先连滚带飞被炽风吹在二十几丈开外,身不由己朝一丛凸起的尖锐木枝直直撞去。 宠渡骇得魂不附体,情急之下大叫道:“老头子还不显灵?!” 老头子没动静。 有反应的,另有其人。 “就这么被戳死,可冤得很呐。”胡离一直关注着战局,早见那丛尖枝,不疾不徐抬起右手,轻轻……一挥。 第五十章 两全其美 胡离挥了挥衣袖,不惊动一片云彩。 元婴老怪要帮炼气境的喽啰,自然易如反掌;但太过明显,又不免露出马脚。 故而权衡之下,胡离操控元气将人拍偏,只叫宠渡蹭破一点面皮。 宠渡不察有异,只道是符力肆虐下一阵狂风所致,庆幸之余不停默念“老头子保佑”,终于撞在一面厚实土堆上,喷出一口血来。 但三十多丈的的距离,仍在符力范围内。 只因刃葬符太凶,解意符都破不了!炼气境强行催发,必因灵力被榨干而受符意反噬。 好比眼下,与落在身上的符意相比,宠渡体内的反噬之力更盛。 内忧外患,简直煎熬。 整个人,便似被架在火堆上烤一般。 对刃葬符,宠渡也是用过的,虽时隔多年,却对这当中的滋味儿记忆犹新,每每想起来,免不了从内到外一层鸡皮疙瘩。 宠渡生性谨慎,当然一早就备好了足够的冰符与水符,用来降火。 但始料未及的是,眼下符纸全在储物袋中,袋子又被符力刮到不知哪儿去了。 所以,赶在符力完全爆发之前找回袋子又成了当务之急。 当下再顾不得什么后果,宠渡将神念扫几遍,但方圆一里内却不见储物袋的影子。 降火的符纸,就此没了着落。 本来用水行法术也能缓一缓,但灵力被榨干,也不得灵石塔来恢复灵力,又拿什么来施法? 打坐炼气的话,凭自家那点根骨,怕是只炼个几口气,就被符力烧成灰儿了,到底是来不及的。 更无奈的是,眼下遍体鳞伤动辄剧痛,宠渡已然虚脱,连握拳都不够力气,只想挺尸般就地躺着,哪怕一坨鸟屎掉嘴里,也懒得偏头躲一下。 唯一令人稍感欣慰的是,青眼血影被圆盘抹杀,刀疤脸也刚刚死了,师仇算是报了一半。 如今明面儿上的仇人就一个绿眼血影,即便现在就去九泉之下见老头子,也不会没个交代。 不过,据此前的推测,应该还有一个人参与了那场追杀,也正是这个人取走了老头子的储物袋。 这人……会是谁呢? 正想着,忽听“啪嗒”一道脆响,宠渡艰难地侧头,细看之下,还真见有东西掉在一丈开外,却非鸟屎。 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半个巴掌大的一面令牌。 其上竖排刻着的三个字,工整又清晰。 “玄阴宗”。 泛着幽光的三个字,令宠渡蹙眉不语。 坊间都说刀疤脸是散修,这厮又怎会有宗门的入山令牌? 一刹那的恍惚间,在宠渡心眼里,刀疤脸整个身体当先一个倒栽葱形似一个惊叹号,紧接着头脚相衔蜷缩成一个句号,最后化成一连串耳朵状的东西,把宠渡脑袋里塞满了问号。 当然,不排除令牌是战利品的可能。 但综合此前诸多线索与推断,——尤其是联想但神秘人与两条血影坑害老头子,宠渡以为杀人越货的可能性太低,反而是另外的一种解释更为合理。 刀疤脸本就是宗门子弟! 他对外宣称散修,不过是为了方便探听消息,说到底是受命被安插在凉城里的暗桩。 其背后的势力便是玄阴宗。 好家伙,藏得够深的。 那这玄阴宗又是什么来头? 明日就是招役大典,玄阴宗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现,会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老头子所说的凉城大变是否与此有关? 若真是冲着净妖宗来的,该有多大的好处才能令玄阴宗敢于挑衅凉城霸主? …… 慢着!!! 狼伯不说过,黑风族与道门有染么? 思绪跳转,宠渡想起那名断臂的黑袍人。 “臭刀疤跟青眼、绿眼蛇鼠一窝,他两个又是血蝙蝠的分身,而独臂道人常常进出飞鼠山……这么说,刀疤脸与那道人极可能是一伙的?” 与黑风寨勾结的,正是这玄阴宗?! 那位独臂的黑袍人,在玄阴宗内是何身份? 据其元婴修为来看,莫不是一宗之主? …… 一通百通,却来不及欢喜,宠渡狂喷一滩黑血在地。 受符力灼蚀,黑血眼见着蒸发殆尽。 宠渡口干舌燥,跟被烤过的纸片似的,不少地方的皮肤已经泛黄发卷,苦痛非常,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再想不出办法压制暴走的符力,迟早由内到外化作飞灰! 怎么办? 忙活一个晚上,换来同归于尽? 不…… 天亮之后便是招役大典。 师父的葫芦和储物袋没有下落。 还要开宗立派当教主。 更不知爹娘在何处。 小爷岂能就这么死了?! 雨滴冰凉,落在身上,也像吐出来的血那样,眼见着被符力烧得干干净净,几无降火之效。 但有一点雨总比没有强,宠渡只能望天兴叹:“雨啊,来得更猛烈些吧。” 连日的乌云满天,本就有雨的样子,又经刃葬符这么一烧,空中水汽蒸腾,被云朵吸收,云层里原本摇摇欲坠的水滴终于挂不住了。 哗啦——哗啦—— 刹那间,大雨倾盆。 滚烫的皮肤,总算有了轻微一丝凉意。 但想借此抵消符力,却远远不够。 雷鸣声中,闪电划破夜空。 乍闪即逝的电光,映照出一双逐渐黯淡的眸子。 宠渡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老头子……我来找你了。 恍惚之际,在弥漫山林的朦胧水雾中,那电光变宽,变薄,变淡,变散…… 无数的光沫或蓝或白,纷飞着,缭绕着,交织着,勾勒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 那是昔日的梦想。 现实却永远残酷。 人活一世,真他妈累! 但当梦想照进现实,便有了光。 这光,是灵光。 灵光一闪,宠渡惊坐而起。 胡离正打算帮衬一把,不说完全抹去反噬之力,至少保人不死,却反被宠渡诈尸般的举动吓一跳。 “是回光返照,还是想到法子了?……”胡离眉头微蹙眉,“不过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胡离哪里晓得,还真被宠渡急中生智想到一个法子。 ——这么强的火元,能否用来炼体? 一可免去灼蚀之苦。 二可淬皮炼骨。 若行得通,岂非两全其美不浪费? 不得灵石塔,也没有降火的符纸,现如今可说是山穷水尽,就算火元淬体是异想天开,也好歹试一试,总比躺在这里等死强吧? 说干就干,宠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盘坐,借灵根的收放之力,将体内乱窜的符意聚拢吸附,按照九二玄功的法门淬炼皮骨。 “看来真不用我出手了……是运气还是实力,这种局面下都死不了么?!”胡离一时没看出名堂,反而愈发觉得有趣,收回抬起的手,静观下文。 雨水击打,犹似针扎剑刺。 夜风刮身,仿若千刀万剐。 非是风雨有此威力,只因伤口与符力侵蚀,来自外物的一点点刺激,便将那痛感放大了好几倍,由点到线,由线到面,进而扩散全身。 痛到极致时,鸡皮疙瘩一层叠一层。 个中滋味儿,正如刀疤脸说的那样,就算去地府喝过孟老婆子的忘魂汤也忘不了。所幸摸对了门路,宠渡体内火气渐退,灼烧的痛感越来越轻。 “雨啊……别再下了。” 此番借符意火元炼体,可谓机缘巧合,要在平时,哪有钱买一堆刃葬符来烧?所以宠渡反而希望雨停,好让火力维持得久一些,把皮骨多炼几遍。 却是奢望,雨势不减反增。 不知多久,连日来最为闪亮的一记雷光撕裂夜空。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过后,宠渡从入定中惊醒,电光明灭的当口,晃见附近暗影浮动,这才记起当下的处境。 逃散的猎妖客,又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 后半场更精彩 靠清净地衣干翻金乌弟子。 几把寻常朴刀成就百人斩。 借“小可爱”收两百人头。 以刃葬符越境斩杀刀疤脸。 先后几场生死斗战,加之最开始城门之上的豪言挑衅,宠渡以一人之力生生震慑数百人。 到如今,游荡四周的猎妖客中,要杀他且敢杀的,已无多少。 但没多少,也还有那么几个。 “奶奶个腿儿,这小子真将疤爷杀了?!” “刃葬符该是他的绝招了。” “就剩半条裤衩了,还能有何手段?” “趁他虚要他命,你上。” “对,我们在后面给你盯梢。” 哕的一声,“我头晕还想吐,要吃点药。” “去你妈的。” “吃屎吧你。” …… 不远处的阴影里,甘十三妹心弦紧绷,准备着随时出手解围,以报宠渡那一夜救命之恩。 至于其他猎妖客,杀心早被吓退,眼下还跟着,不过是凑热闹,想亲眼见证这场猎杀游戏最后的结局。 这么好的谈资,够吹一年的牛了。 然而,场间的气氛着实诡异,看似一触即发,却无人动手。 就这么僵持好一会儿,终于有猎妖客按捺不住,正要开干,不防有股气息突然扫荡而至。 这气息若有似无,忽近忽远,时强时弱,却似无数冰冷的银针同时刺穿皮肉,令在场所有人全身皮子一紧。 宠渡也不例外,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雨水瓢泼,山火渐灭。 本是漆黑一片,但借由频频闪烁的电光,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望着远处雷电最为密集的那片夜空,可见得旋涡状一般的积云。 所有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两行字。 妖气?! 渡劫?! “哈哈哈哈,刚刚好。”胡离掩饰不住兴奋,“看样子,这出好戏后半场更精彩。” 原来修行本身,乃与天地竞自由。 阴阳之道,不外“平衡”二字。 想是修行实在有干天道,故而虽有不少好处,却不免各种凶险。 这其中既有天灾,也不乏人祸。 天地之险,莫过于渡劫。 神仙妖佛魔,不论修行哪种法门,时候一到,自需面对天劫考验。 天劫降临时,得过者,修为精进;扛不住,轻者境界跌落,重者身殒道消,端的是凶险万分。 天劫贯穿修行始末,关乎生机、寿元、气运及命数诸般,未成大道难得解脱;且形式各异,心魔、幻象、折寿、霉运……皆可成劫,劫力也有大有小。 最常见的天劫,便是五行之力。 而其中最厉害的,当属雷劫。 “难怪这几天风雨欲来,原来有妖族渡劫?!” 林间的猎妖客争相议论,惊喜交加。 惊,自不必说。 喜的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所谓天道守衡。 许是因此,妖族传承久远,往往天赋异禀,但渡劫乃破旧立新,每逢此时,原本的修为必然暴跌。 先前林间的妖气时有时无、时强时弱,正是因此之故。 所以,此时的妖族是极其虚弱的,甚而被其他妖物伺机吞食,或被人族趁机斩杀……类似的情况并不鲜见。 “管他什么妖怪,据气息来看,不过是从采炼上妖丹。” “它修为还在跌,正是虚弱的时候,怕个卵?” “对,要干就赶紧,说不定还能赶在渡劫成功之前,杀了卖钱。” 猎妖客的心思一般无二,而宠渡这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眼下没了斗技符,怕是干不过这帮人,正可拿这妖怪来挡一挡。”宠渡看着四周的人影越来越近,捡起令牌撒丫子就跑。 “不好,那厮走了。” “快追。” 猎妖客先后跳出,借雷光火符照明,循着鸟叫声,一窝蜂似的紧追不舍。 而今反噬之苦大减,虽不必再用冰符降火,但储物袋装着玉简和传送珠,且玉简里有灵石塔和九二玄功的修炼法门,所以储物袋是万万丢不得的。 宠渡带着一干猎妖客兜兜转转,终于借神念找回袋子,意料之外的是,还顺道发现了刀疤脸的储物手镯。 不过,手镯上还有残留的阵法,一时还用不了。 却没见过流云葫芦。 难道被烧掉了?! “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事后再来找吧。”宠渡收了心思,循着妖气的痕迹,望雷声最密集的地方赶。 想是火元淬体略有功效,气力倒比预计的恢复得快些,勉强够应付;只那伤痛难忍,宠渡一顿奔命撕扯伤口,血流难止。 所幸妖息越发浓郁,还带着淡淡一丝腥味儿,显见离渡劫之地已然不远。 “这厮在往渡劫的地方跑?” “想把妖怪引过来,拼个同归于尽?” “我看是好事,不正说明这小子山穷水尽了么?” “老子就不信,他还有翻身的手段。” 念由心生,心随境转,原本只想看热闹的猎妖客,受气氛所染再起杀心,不退反进,一路紧跟。 天劫将至,自有预兆。 人也好妖也罢,都会事先准备道术法器诸般手段,应劫之时以阵法或结界封锁气息避人耳目。 但眼下这只妖怪,早前的布置已被劫雷打烂,藏是藏不住了。 一行人往一座小山疾奔如飞。 山不高,被雷劈得面目全非。 几许山火仍未被完全浇灭,蒸腾的水汽弥漫山林,火光与电光映射下,朦胧中可见一道细长黑影绕着山尖腾跃。 片片鳞甲,金光斑驳。 “‘金鳞锦蚺’?!” “竟然是这东西?” “皮肉筋骨血,一身是宝啊。” “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猎妖客无不两眼放光,晃见一道人影正往山顶爬,争先恐后追上去,彼此相隔几丈,把山头围了小半圈儿。 而宠渡原本打算挑起两边混战,趁隙开溜-,但眼下见是金鳞锦蚺,想法又有不同。 任它皮肉筋骨如何宝贝,概不稀罕。 小爷只取一样。 蛇血! 妖族大多皮糙肉厚。 一来,本生于穷山恶水间,外受人族挤压,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一代代衍化累积,便可谓异禀天赋。 二来,得益于平日修行。 三来,渡劫时往往借五行之力淬体。 故而,妖族肉身远比一般的血肉之躯结实;尤其像龙、蛟、蛇、蜥蜴及鳄鱼之类带鳞披甲的,皮肉则更为坚韧,等闲难破。 因此,此类兽血对炼体有奇效。 而炼体一道,本就费时费力,若想早成,自不免剑走偏锋。 兽血淬体可算一途,但岂那般易得?寻常兽血功效不显;遇见厉害的妖兽又保命已属不易,更别说取血了。 难得此番适逢其会,断不可错失良机! 宠渡的小算盘是,蛇妖境界暴跌,绝对顶不住一帮人的杀招,先让两边斗,待其败下阵来,再上前与锦蚺商量。 “……困局之下,由不得它不答应。有了蛇血,哪怕玄功第一重只是小成,今夜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所以无论如何,蛇血势在必得! 至于传送珠,还不到用的时候。 打定主意,宠渡一边爬一边找裸露的高处,趁着雷光暗淡的短暂空当,将朴刀固定在石缝间或树枝上用来引雷。 后面一干猎妖客只顾着追,未曾防备,不察之下被雷霹下去几个,剩下的人这才小心翼翼,速度不由慢了几分。 忽然间,半空中嘶鸣阵阵,那锦蚺把蛇头一甩,口喷拳头大小一颗黄珠,正是采炼小妖才有的本命妖丸。 几乎同时,夜空大亮,几道硕大闪电夹带着无数细若游丝的电光,尽数落下来。 轰轰轰! 连珠炮似的巨响,炸起耀眼玉光。 那妖丸本来粗糙,受雷力淬洗,渐渐变得光滑如镜,表面更是出现丝丝裂缝,透出玉白光彩。 等到炼化更多劫雷,褪尽土色变得雨润光泽,便可吸收天地元气,抟聚丹茧。 这却还要花不少工夫。 而猎妖客已爬过半山。 人蛇大战,近在眼前。 第五十二章 与蛇谋血 在距离山顶三十丈开外的地方,当先一拨猎妖客纷纷驻足,借着凹凸的山势藏身,静观其变。 锦蚺早留意到来此一批不速之客,自知耽搁不起,自想快些功成免生枝节,一发狠再不刻意压制,将妖息尽数散出。 天道感应,劫雷越发凶猛。 轰隆——隆——咔嚓! 山里倒是亮的时候多,暗的时候少了。 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锦蚺想加快炼化,却不料弄巧成拙。 接连几拨雷电之后,那本命妖丸便似到了可承受的极限,不单黯淡几分,更是震颤不止,隐有崩塌之势。 惊骇之下,锦蚺将妖丸护在身下,仅以血肉之躯硬抗余下的劫雷,就此又被削去大半鳞甲,登时吃不住痛,挣扎扭动间洒下一片血雨。 “可惜了可惜了,给小爷留点儿啊。” 宠渡看着心疼,虽近山顶却怕遭雷劈,不敢再往上走,也不敢站起来,先且窝在岩石背后一个小土坑里。 “奸诈鼠辈,乘人之危。”锦蚺将势就势,连甩蛇尾,扫起阵阵狂风。 雨随风动,似一道海浪泼下来,和着蛇血,山石间赤水淋漓血珠飞溅,伴着电闪雷鸣,仿佛到了幽冥地府,十分可怖。 离得最近,自不免首当其冲,宠渡先就被浇了个劈头盖脸,又被血浪卷着,吧唧一下撞在石头上。 后面的猎妖客反而好些,隔得远,来得及防备,除去几人淋了一身血水,其余的各自找地方避开。 虽说撞得肝胆俱颤,但见了土坑里盛有半坑血水,宠渡不忧反喜欢,暗想:“也不知这蛇血对炼体有多大帮助,正可试试。” 宠渡这头盘坐运功,猎妖客那边却有些惊惧。 “好厉害!这母蛇还有这手段,怎杀得了?” “要不先撤,不然等它渡劫成功,咱们再想跑都晚了。” “怂个屁,老子倒觉得像是虚张声势。”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我倒有一计……” “说来听听,赶紧的。”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帮人财迷心窍不为所动,都觉得那法子可以一试,便蛰伏在山腰上,静待良机。 猎妖客按兵不动的时候,宠渡这边却有了可喜进展。 “噫,有门儿。” 宠渡将身上沾的连同坑里的蛇血炼化些许,似比那刃葬符的火元更有效,喜得直舔嘴唇。 忽而天地大亮,炸雷不绝。 这亮光不光来自闪电,还有法术和符纸的光芒。 原来山上的猎妖客所期待的,正是这样一拨劫雷!趁着雷光落下的当口,所有人齐施手段。 夜雨中,百余道流光直冲半空。仅凭光亮来看,流火中有几道十分亮眼,必属杀招之类。 “蛇妖落到他们手里,小爷还怎么取血?”宠渡心知不妙,来不及多想,抓一把符就抛了出去。 这符纸原本为降火准备的,眼下刃葬符火力被炼化,这些符纸自然是用不上了。 不过,一来宠渡射出去的并非斗技符,二来杯水车薪,流光只被消去几道,余下的全打在锦蚺身上。 腹背受敌,防得住上头,却防不住下头,锦蚺当先被劫雷削得仅剩只鳞片甲,哪里还遭得住? 嘶嘶—— 哀鸣声穿透黑暗,锦蚺被法术符纸打得惨烈,身裹电丝,直往下坠。 便是那妖丸,一刹那间不得锦蚺护持,竟出现了一丝裂纹,险遭紧随再至的劫雷撑爆。 虽被锦蚺强行收入体内,妖丸却敛尽玉光复作本来面目,更结出一层厚痂,再想变作丹茧,比原来难不知多少倍了! 天灾不易躲,人祸更难防。 而比天灾人祸更可怕的,是天灾招来人祸。 渡劫……失败! 蛇类本就招雷,故而应劫之时,雷劫往往异常凶猛。眼下渡劫不成,妖气犹存,劫雷只强不弱。 锦蚺嘶鸣着,借山岩树丛东奔西窜,最后钻进一个山洞。 时机正好,宠渡打燃火折摸进洞中,见锦蚺身上金鳞片甲无存,仅剩光溜溜一条血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团。 冷不丁听得洞外响起几声炸雷,锦蚺顿时瑟瑟发颤,好不凄惨,当真可怜! 忆及前事,自己不过炼气境,却能越境灭杀归元的刀疤脸;而眼前蛇妖本在假丹境界,却被一干喽啰逼到这般田地。 原来成败生死,并不全仗修为高低。 原来胜负存亡,也要看谋略与时机。 原来天意到底难测,世事果然无常。 宠渡心头苦笑,拜道:“见过前辈。”锦蚺冷眼回道:“假惺惺的,你、你拜我作甚?若非你把人招来,我何至于此?” 算计在先,本就理亏;又见锦蚺那副凄惨模样,不由想起师父,宠渡心生悔意自感愧疚。 “若助我炼体,护她周全便是了。”宠渡想了想,便道:“实非得已,望祈恕罪。” “若我死了,你也休想活。” 锦蚺话音一落,洞中窸窸窣窣阵阵回响,便有大蛇小蛇从石缝里钻出来,从岩壁上扬起来,从顶上挂下来,登时把山洞爬了个花花绿绿。 蛇群之中,八成未开心智,有半百散着强弱不同的启灵气息;只当中三丈长一条花蟒有近乎采炼二阶修为,早已完全觉醒五感,通晓人言。 “祖母……”花蟒脸色忧戚地望着锦蚺,“你如何了?” “想你祖爷渡劫之时,被那臭蝙蝠用血影分身暗下黑手,更趁机毁我‘厍族’,本已可叹,不想而今我也落此下场……”锦蚺摇头叹气,“该是我族天命如此了。” 血影分身?! 虽不知究竟如何,但从老狼口中,宠渡却也听过飞鼠山,闻言暗惊,忙问:“前辈所说的臭蝙蝠,是否正是黑风寨的血蝠王?” “不是他还能是谁?” “原来那青绿两二血影,不过是分身。” “你一人在嘀咕个甚?” “不瞒前辈,那血影分身也杀了我师父,我与他不共戴天。” “是了,那厮仗着修为,在山中横行无忌,我多少族类为他所灭。”锦蚺把蛇群看一眼,“只可怜了你们呐,在我死之后难得庇佑,怕是日子更不好过。” 花蟒却怒道:“少套近乎,全都赖你。” “花儿且住!”锦蚺阻道,“事已至此,你怨他又如何,同样回天乏力了。” “吃来解解气也好。” 见花蟒游走,蛇群骚动,纷纷吐起信子来,把洞中“嗦嗦”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不要忙、不要忙,”宠渡骇得连连摆手,“且先听我几言。” “他既敢来,想必早有盘算,先不着急动他。”锦蚺喝阻蛇群,望宠渡问:“你修为低成这样,离炼气上境都还差些火候,能有什么法子解当下之围?” “在此之前,还请前辈先把伤势缓住。” “小子还算有些良心。” 花蟒口衔丹药,领着群蛇给锦蚺外敷内服。锦蚺似是轻松不少,长舒一口腥气。蛇群见状,也不再似之前那般躁动了。 “快说。” “我来此,是想与前辈联手。” “怎个联法?” “晚辈想……借血淬体。” “淬体?”锦蚺讶道,“你是炼体者?!” “正是。”宠渡想了想,“望祈成全。” “我能得到什么?” “若有所成,我必助前辈脱困。” “祖母,万万不可。”倒是花蟒抢先发话,“要是成了,他只凭肉身已近乎同境无敌。他自守信还好,就怕是诈,反与外面的人联手呀。” “花儿说得对。” “彼时,真个走投无路入地无门。” 锦蚺面上赞同,暗里却另有想法。 “我元气大损,再有片刻,怕是要跌破采炼境,到时候有心无力,叫这窝崽子如何走脱?” 很明显,若是答应,便是在赌宠渡的人品了。 赌对了,还自好说。 赌错了,便是灭族之祸! 锦蚺吃不准真假,一时拿不定主意。 第五十三章 蛇血淬体 宠渡这头,谋血炼体。 锦蚺那边,护犊情切。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双方所求各要倚仗彼此,至于妖人世仇什么的,早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静默的当口,洞外人声喧哗。 “从血迹来看,就是这里。” “那小子也进去了?” “当真不要命,说不定已经喂了蛇哩。” “那更好,省得咱们再动手。等杀了蛇妖,把人剖出来,同样可拿去领赏。” “所以要快啊,晚了那小子在蛇肚子里可化成渣了。” “也不知这洞有多深,是个怎样光景,贸然进去,怕要中埋伏。” “正是此理,先探探底。” 几纸火符,燃烧着飞入洞中。 蛇喜阴暗,有感光热灼身,蛇群纷纷避让,望洞内退走。窸窸窣窣的响动传至洞外,令翘首观望的一干猎妖客欢喜不已。 “哎,有声音。” “看样子洞不深。” “都这么久了还待在里面,想必这山洞只此一个出口。” “它重伤在身,鳞甲全被打掉,不养个三五月休想恢复,眼下倒是好杀得很。” “大不了就在这儿守着,耗也耗死它。” “不妥。咱们深入山中,等雨过天晴万一碰上兽群,还不够塞牙缝的。” “要我说,干脆一堆符纸砸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脑子被雷劈过?把洞口堵了,等下你开路?要是将那蛇妖砸成肉酱,拿来何用,炖汤么?” “那你们说该咋办?” 外边私语窃窃,显然在商议对策。 “前辈可想好了?”宠渡干着急,“再无决定恐怕就晚了。” “敢拿我的血直接炼体?小娃的路子够野的。你是不知这其中的隐患,还是功法特别?” 虽是同炼日月精华与天地元气,但个体体质不同,便是同族修行者,所得灵力也各具属性,更别说异族之间了。 故此,要将其他修行者的灵力化为己用,必先祛尽原本属性。 尤其妖人两族,灵力本就相冲,若不先净化妖性,必存隐患。 “晚辈当然晓得。” 话自不假,宠渡却另有考虑。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只怪机会难得,不造成身陷绝境的假象,断不能让蛇母出手相助。 且此次渡劫之事,全在意料之外,虽不曾事先准备去除妖性的符纸或丹药,不过凭借自身灵力,——就像先前在洞外那样,也可剔除蛇血中的妖性。 时间是要花得多些,总好过一无所获。 “罢了,到底非我族类,何必忧心?”锦蚺思绪急转,“既然他决计如此,眼下局面,倒不妨成全他,也可借他脱困。” 赌了,还有一半几率可活 若不赌,却是死路无疑了。 思无良策,锦蚺也是无奈,唯有两相权衡取其利,暂且应下。 “你若功成,我这血倒不算白流。届时还望你信守诺言,至少护我这帮崽子周全。” “多谢。” 洞内有一坑,蛇血和着滴落的雨水装了个满满当当。 形势紧迫,一点一点抹在身上是来不及了;正好只剩半条裤衩,倒也省事,宠渡把储物袋放旁边,径直跳入坑中。 顿时,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分毫的肌肤,仿佛都有无数根绣花针同时破皮入肉,尤其双腿之间及臀瓣正中,那叫一个疼! 但并无惨叫,只听攒拳时指节的脆响。 也没有闷哼,唯有咬紧牙关时的嘎嘣。 待最初的刺激淡去,已渐渐习惯了当中的痛感,宠渡凝神盘坐,脑袋以下全泡在血水里,暗把九二玄功的法门运起来,吸收血气之力淬皮炼骨。 “小子够狠。” 妖族皮糙肉厚,对淬体的痛苦,锦蚺再清楚不过,见他有模有样,震撼之余不免生出几分佩服。 “不过这才刚开始,但愿你能撑到最后。” 然而,宠渡却觉得完全不对劲。 不知为何,炼没多久,便似有烧红的铁条戳在气旋上,伴随阵阵灼热胀感,剧痛袭身令人神思涣散难以入定,照此下去,整个人非炸了不可。 “停下来作甚,怕痛?” 宠渡摆摆脑袋,“路子不对。” “如何不对,此前可曾有过?” “说不上来……” “最好快些。”锦蚺生怕他耍诈,“不然等外面的人杀进来,你也走不脱。” 走不脱? 小爷有传送珠在手,会怕? “不过这他娘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以火元淬体,可不曾如此恼火,为何眼下这生难忍?” 宠渡正自思量,便听“啵儿”一声响,自洞顶上掉下一粒水珠滴落坑中。 慢着……水?! 顿似醍醐灌顶,宠渡猛然想起玄功心法开头几句,“九为至阳,二为始阴,负阴抱阳,冲气为和。” “原来如此!”宠渡窃喜,“那九二玄功本自火性,要练此功,必以水性调和,以达阴阳相济。” 便如先前火力淬体时,有雨水。 又如客栈初练时,天地元气本身太过温和,炼体功效不显,所以即便修炼之时不曾沾水也自无碍,但事后却不免喝好几壶茶,以作调剂。 而当下,刃葬符的符意虽强过元气,却远不及蛇血之力暴烈。要调和当中的阴阳,仅凭坑中掺杂着蛇血的雨水远远不够,必以更为霸道的水性方可。 宠渡不免庆幸,原本备以降火的符纸还剩几张,当即化在土坑周围,或者冰块,或者雪团,不一而足。 一时寒气四溢,宠渡料想那寒意无法持久,急忙忙盘坐运功。 寒气太重,抑制血力。 寒气不足,又热得受不了。 宠渡摸索着,微调着,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在冷热之间,在阴阳之间,在炼化妖性与吸收血力之间,筑起一种微妙的平衡。 锦蚺冷眼旁观不知究竟,没多久便听洞外猛然安静下来。 显然,猎妖客们已经有了计策。 进攻,就在眼前。 生死,便在顷刻。 “此子能否成功还在未知之数,不能把宝全押在他身上。” 锦蚺心头打鼓,忙将花蟒唤到跟前,语重心长劝几句,命其带着蛇群寻机先走。 花蟒哪里愿意,“虽是卑微,却不可不义。祖母教诲,我等铭记在心,又岂是脱逃苟活之辈?” 锦蚺猜到她要干什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呵斥道:“糊涂,你们挡不住的。” “就算死,也要护得祖母周全。”花蟒之言,引得群蛇吐信,显见是同意这说法。 “人族常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尔等若是有心,他日把这帮人多吃几个便是了呀,我在九泉也得安慰,眼下何故枉送性命?” “我等心意已决,祖母不必再劝。” “也并非没有办法。真到了绝路,大不了我碎去命丸。” “万万使不得。”花蟒大惊,“此法隐患,祖母最是清楚。莫说能否脱困,便是活下来,今后怕是再难修炼了。彼时,我等又能仰仗何人?” 见锦蚺一时无言,花蟒接着说:“祖母稍安,花儿这便为小娃挣些时候。”望几条启灵大蛇道:“你几个就此守着,若那人族小娃言而无信,便将他吃了。” 所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花蟒望蛇群吐了阵信子,已然安排妥帖,便被大蛇小蛇簇拥着,一马当先朝洞口急速游去。 “花花……” 渡劫失败,锦蚺仅得溜光一条血肉,嫩如初生婴儿,即便是空气中的尘埃落在身上,也痛如针扎斧锯。 且如今修为已到了启灵境,还在往下跌,如何阻止蛇群?锦蚺勉强口喷一阵腥风,把地面石块吹来堵住洞口。 奈何堵得了洞,塞不住缝。 蛇群,到底还是出去了。 第五十四章 哪儿冒出来的婆娘? 洞外雨势大减,火光跳跃。 当先一声惊呼,“蛇?好多蛇!” 紧接着,嘶鸣、呼号、炸响…… 声声交错,暗影重叠。 明光闪烁,十分激烈。 蛇,大大小小好几百条,如果叫俗世凡夫遇上,再多人的也不够吃。 但如今在洞外的都是亡命之徒,放的是法术,用的是符纸,所以结局完全反了过来,再多的蛇也不够杀。 啪啪——啪啪啪—— 回响连绵,不断有蛇被摔进洞来,砸在地上,撞在壁上,缠在石上…… 声音虽轻,却如惊雷贯耳。 蛇影飞舞,恰似皮鞭加身。 见此惨状,之前受命蹲守的大蛇们渐渐坐不住了,先后拜别锦蚺,纷纷出洞助战。 这些大蛇都在启灵圆满境界,修为略高,出现得又突然,打了洞外一个措手不及;却也仅此而已了,到底扛不住猎妖客手段凶残,难逆败势。 随着响动越来越少,洞外复归平静。 回来的蛇,不及出洞时的一成。 洞外的猎妖客,还有半百之多。 “祖母……”花蟒身上两道尺长血口,尾巴上被削掉一片肉,拖着长长血迹,缓缓爬到锦蚺跟前,“花儿尽力了。” 话音一落,花蟒脑袋“吧嗒”敲在地上,同回来的其他蛇崽子一样,气若游丝。 锦蚺心痛如绞,颤抖之中急吐信子,双眸似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宠渡一口生吞,沉声怒喝:“臭小子还要多久?” 土坑之中,血气蒸腾。 水中的血色,只淡了不过小半。 “照此下去,猴年马月到头?我让你给我慢慢炼!” 锦蚺一早看出宠渡在划水,至此再不能忍,暴怒之下血气裹身,把大嘴望天一张,将精血在口中聚成鸡蛋大小一粒血珠,甩头把血珠飞向土坑。 正是锦蚺等不得,决计助他速成! 那精血中蕴含着先天精气与后天元力,可增神威。想当日狼伯对战那黑袍人,曾以舌尖精血滋养狼影,借此破开藩篱剑笼。 精血之非凡,由此可窥一斑。 话说当下,嘭的一声闷响,血珠炸作血雾,爆出浓浓血力,聚一层薄茧将人裹住。 如此一来,的确可以大大加快淬炼的速度,却也是福祸相依,把宠渡坑惨了:本自物我两忘,怎料这突然而至的刺激? 冥冥中本就微妙的平衡,瞬间被破。 炼化不再,妖性有如洪水猛兽。 经此一催,九二玄功疯狂运转。 宠渡身不由己,对血力的吸收,虽则快上不知多少倍,却把那当中蕴含的妖性、杂质诸般,一概不论囫囵全收。 “没事?那就再来。” 锦蚺只求快,毫不嫌事儿大。 “还顶得住?接着!” 锦蚺连甩血珠。 第三滴。 第四滴。 第五滴。 …… 洞中快马加鞭,洞外热火朝天。 把三具傀儡摆在了洞口,领头的猎妖客并指一打,不防斜刺里两道流光落在傀儡上。 轰!!! 炸响声中地动山摇,气浪爆开,把附近几人瞬间掀飞,摔落山间生死难卜。 石块散落,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人?” “敢坏大爷好事?!” 不远处,甘十三妹跳下树来,扯身就走,虽则身法迅捷,又哪里逃得过几十双眼睛的捕捉?到底被眼尖的猎妖客看个正着。 不过,原本的打算就是吸引注意,拖延猎妖客清理洞口的进度,所以即便被发现,甘十三妹也并不慌。 十三妹不急不缓掏出神行符贴在腿上,正要用灵力化开,却听洞口那边的人扯着嗓子先后呼喝起来。 “你几个追个屁,忘了什么是正事儿?” “只要不再来,先且随她去了。” 话糙理不糙,毕竟当务之急是杀蛇取人,眼下洞口被堵,清理碎石本就急需人手,再为其他事分心,几时方能如愿? 追击的猎妖客骂骂咧咧撤了回去,倒令甘十三妹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帮人还真是铁了心了,居然不上当……若就此离开,他们迟早打通洞口,这便算我帮人不到底。” 甘十三妹想一想,还是决定先看看,稳中求进,不论怎样,总不能让猎妖客清出路来杀入洞中。 一方要炸洞。 一方要添堵。 不死不休。 见对面有了防备,甘十三妹自思不好得手,只是游走纠缠。 你追我退,你退我进,你驻我扰,十三妹捅一篓子就换个地方,来来回回好几趟,令猎妖客烦不胜烦。 “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婆娘,老跟爷爷过不去?” “难不成是宠渡那厮的姘头?” “看身子倒是挺得劲儿的。” 哄笑声中,有人接过话头,“管他的,必要想个法子搞定这小婊子。” 众人赞成,一边清理碎石,一边提防甘十三妹的袭扰,一边商量着办法。 等到甘十三妹从林间再探头出来,洞前猎妖客的数量不知几时,已经少了一小半。 “人呢?……有埋伏?” 十三妹惊疑未定时,斜刺里闪出三道流光。 好快! 这边还没回过神,只听得“噗噗”几声,随着流光一炸,一团薄雾氤氲开来,笼罩了方圆十丈范围,令人双目难视。 “解意符?!”十三妹暗骇,“竟以此断我去路,这帮人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傻。” 符意当前,神行符是用不了了,十三妹眼角频跳,急忙忙望外走,刚要出去,却见外面立了一圈人影。 原来在先前十三妹窥视的间隙里,另一队人马迂回包抄,趁着十三妹被符意困住的工夫,迅速围了上来。 只此一耽搁,十三妹腹背受敌,被十几人堵在垓心。 “小妞,一边待着不好么?何必替那小子出头?” “哼,这是她自找的。” “杀几个都是杀,今晚死的人够多了,再死她一个也没什么。” “还有几分姿色,不如从了大爷,死前再乐上一回。” “速战速决,不要误了正事。” “放心,一个娘们儿能成什么事?” 猎妖客蜂拥而上,却听甘十三妹一记响哨,便见从近旁灌丛中蹿出一团毛茸茸的白光。 那白光来速甚快,闪电般贴地穿梭,沿途放倒三五个猎妖客,把人圈撕出一个口子。 甘十三妹钻空跳出,周围人本自不屑,如今朝她肩上定睛细看,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闪电貂?!” “这娘们儿竟是个驭兽的?” “这可咋破?” 这闪电貂正是豢养多年的灵宠,就听甘十三妹一人号令,除了毒物,别的什么也不爱吃。 先前人蛇大战时,貂儿嘴馋得紧。 甘十三妹决计暗助宠渡,却不知一旦暴露能否走脱,索性放它去附近偷吃毒蛇,也好就此做个埋伏,而今果然见功,解了一时之围。 只可怜那倒地几人,各自挨了貂儿一口,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见着回天乏力了,把其余猎妖客骇得直冒冷汗。 “小心,这畜生有毒。” “陈热修呢,他不是养鸟儿的么?” “是呀,多亏他那鸟,咱们才能一路跟过来。” “也不知活下来没有。” 话音未落,便听洞口那边起声欢叫。 “恶婆娘休要得意,我来也。”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人修前来助阵。 原是见了闪电貂此等灵兽,那陈热修顿生贪念,一时心痒难耐,想要借着众人围攻甘十三妹,杀人夺貂。 “你们且与这婆娘斗。”陈热修静候在侧并不出手,只等十三妹招架不住放出貂儿,便把一只夜隼丢起。 那隼极大,喜食体形娇小的兽类,正可谓闪电貂的天敌,一经放出便将貂儿死死缠住。 好在貂儿灵活迅捷,又比夜隼通灵性,尚能躲过爪击自保,暂且无虞;只苦了甘十三妹,不得貂儿相助,锐减三分战力。 而猎妖客防她另饲宠兽,心生忌惮也不敢逼得太急,只将人围着打消耗。 两边一时焦灼,僵持难下。 要破此僵局,就看哪边先露出破绽了。 第五十五章 血洗 洞外热火朝天,洞中快马再加鞭。 土坑中血茧层层,仅得模糊一个人影,看不清究竟如何。 锦蚺也管不得那许多,见洞口被堵正是良机,引颈甩头间,一味献血。 第六滴。 第七滴。 第八滴。 直到第九滴精血后,锦蚺把脖子都甩酸了,却听不见血茧中哼哧一声。 若非蛇族感知敏锐察觉到人气儿,还以为宠渡就此被血力撑死了,锦蚺咋舌暗叹:“这娃娃够硬气的。” 殊不知眼下局面,已然完全失控。 于血茧腥风中,宠渡彻底凌乱了。 并非不想停。 实在停不得! 一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二则,实在刹不住脚! 如果强行收功,虽可保命,却势必因此在体内造成强烈冲击,免不了被血力摧毁气窍而致气脉壅塞。 若真到了这步田地,沦为一介凡人算是轻的,就怕落个残废什么的。 彼时拳脚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不得修行,如何给老头子报仇? 机缘造化,又岂是那般易得?! “就算埋下隐患,想来总有解决的法子。”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宠渡索性豁出去了,想从锦蚺身上尽可能多地榨取血力,切齿言道:“不要停。”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真不要命了?”锦蚺闻言一惊,片刻后应道:“好……便看看你有多大胃口。” 言下之意,就是再无保留了。 锦蚺急甩三个血球! 拳头大小的血球。 烁烁闪光的血球。 仅当中一个,所蕴含的血力便顶此前九滴精血,何况有三个? 这对两边来说,都万分艰难。 锦蚺再也来不起了! 精血大亏,而今只剩一丢丢精血勉强吊着一口气,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整个蛇身卷成一团瘫软在地,立都立不起来。 而受此血洗,宠渡更不好过。 第一球射来,有如决堤之洪。 第二球射来,搅起猩红旋涡。 第三球射来,卷起血色风暴。 炼体历来遭罪,恰似刀剑成型必受千锤百炼。 这当中磨人的痛在身,噬人的苦在心,又岂是常人堪受?哪怕最贴切的言辞,也难以表其万一。 便如眼下,九二玄功被迫催运至极,宠渡早已抖如筛糠七窍渗血,面容扭曲一脸狰狞,乃至放弃的念头,有过已不下百十次了。 但……不行! 不是为求长生而入道门么?不是因为根骨差而屡被大小宗派拒之门外么?不是因此而选择锤炼肉身么?不是希望炼体早成么?…… 才这点苦就遭不住,难道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却是个懦夫? 若是这样,你凭什么在今夜这场猎杀游戏里活下来?你拿什么给老头子报仇?你有什么资格做教主? 若是这样,你能在这残酷的世道下活多久?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你有什么实力去打探爹娘下落?…… 免得今日苦,犹有明日痛。 半途而废的人,能有什么成就?! 这苦痛,比不上心血被抽。 这苦痛,远不及刃葬符火力的灼蚀。 这苦痛,比起这十几年来所受的罪,比起日后必将历经的诸多磨难,根本是鸡毛蒜皮。 这苦痛,小爷受得了!!! ——越见艰难,越发执着。 脑海中闪过玄功第一重的只言片语,结合当下,宠渡旁推互证,一边炼化,一边参悟,把此前诸般疑惑迎刃而解。 “嗬!” 暴喝一声,宠渡提振精神,极力操控着气窍的缩放,如果说先前还有抵制,不过是被迫吸收,眼下则是抛弃一切顾虑有意引导! 心态不同,效果自不可相提并论。 那气窍上的气旋原本小似针尖,后比黄豆,到如今已如指甲盖,变得比气窍本身还大。 气旋仍在扩张,不见颓势,宛如巨鲸张口,肆意吸食着血力。 沿着唯一的气脉循环,血力流转散布,浸润全身;又因太过暴烈,更穿透脉壁浸入深处。 所过之处,由内到外、由外到内,血力反反复复,把气脉顾及不到的地方一同洗刷。 炼骨。 锻筋。 锤肉。 淬皮。 如果肉身是一匹布,那炼体就是一场飞针走线的刺绣。 血力像绣花针一样,千百针,万万针,数万万针,里里外外缭绕穿插,勾勒纹理,改善质地,强化韧性。 若能放大来看,外之皮肉,内之筋骨,乃至埋藏深处的气脉,不论哪方面,相比以前,正历经飞跃与蜕变。 更好的品质。 更高的层次。 要是此时将宠渡拎起来,便可见他脚趾、小腿、大腿、腰腹、胸背、双肩及脖颈,乃至五官、脸蛋、脑门儿,除去一头黑发,受血力浸染,浑身赤红一片。 恰似一只熟透的小龙虾。 然而,不计后果的疯狂,难免令人疯狂的后果。 锦蚺此番近乎倾尽精血,当中蕴含的血力何其妖异与霸道?随着炼化深入,便在那气旋涡流的末端,隐隐泛出一抹猩红。 与此同生的,是一股嗜血的渴望! 值此紧要关头,宠渡无暇他顾,对气旋产生异变根本毫无察觉,只一门心思压下内心深处的强烈躁动,全力做最后的冲刺。 ——等到发丝染血,便是炼体小成之时! 行将功成,到底没有成。 洞外的人可不会等。 “连个娘们儿都搞不定么?” “你几个是虚得不行?” “赶紧完事儿过来帮忙。” 听洞前言语挖苦,远处的猎妖客也不甘示弱。 “你行你来啊。” “一帮大老爷们儿,连一条路都清不出来?” “以后还是少去花月坊的好。” “再来两个人,这婆娘麻烦。” 到底是朝夕相处,甘十三妹与闪电貂心有灵犀配合无间,纵被夜隼纠缠,也寻隙配合斩获近二十颗人头。 到眼下,十三妹身上的伤口也不少,本感吃力,又被一拨人围上来,越发力不从心,露出破绽是迟早的事了。 “好个‘聚宝盆’,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游走缠斗间,十三妹只觉得宠渡今夜能打退数百人简直是个奇迹,正自感佩,便有“吱吱”一阵哀呼传入耳中。 十三妹对此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家的貂儿。 原是闪电貂跳在夜隼背上,又抓又挠,把夜隼摇摇欲坠。 那驯鸟人也不心疼,趁此机会连隼带貂一刀拍在地上,甩个光笼下来,统统罩住。 夜隼必是晓得笼子厉害,一被罩住便呆若木鸡,动不敢动。 反是闪电貂着急出去,怎料刚扑在笼子上,前爪直冒青烟,被烫得连声哀叫。 撞了几次,皆是如此,闪电貂只得缩回去,舔舐着伤口,与夜隼各据一角,小眼瞪大眼。 “貂儿?!” 甘十三妹一剑横扫逼退周围,飞身去揭笼子,却把身后露出破绽,旋即背上挨一刀,臂膀吃一剑,就此乱了章法。 当此之时,洞前清理碎石的猎妖客仍不见洞口,不由火上心来,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 “谁要能打通这路,老子命都可以给他。” “算我一个。” 话音未落,一语成谶。 ——砰!!! 巨响声中,堵住洞口的石块轰然爆开。 第五十六章 这腚是男人的 洞口一炸,碎石激射,直如飞蝗骤雨。 打头的几人猝不及防,被砸破脑瓜,被打通颈子,被射穿心口,瞬间翻到在地,声气全无。 十几丈开外,几名猎妖客闻声停手。 “又他妈怎么回事儿?” “你几个搞什么幺蛾子?” 洞前一拨人也是懵的,只听洞内传来响动。 嗒嗒嗒搭—— 一阵疾跑的脚步声。 细雨中,洞口泥浆四溅。 刷!!! 一道红色身影冲在洞外。 “哎哟!” “啊呀!” “啊呀哟!” 惊呼声中,人影翻飞。 人群被撞出一个缺口。 红影不停,直奔远处战圈。 当此之时,甘十三妹被踹倒在地,刀光剑影纷至沓来,来不及起身,只能顺坡下滚,被沿路山石戳破皮肉,最后狠狠撞在一面石壁上。 猎妖客跃起半空,齐刷刷将刀剑落下。 就这架势,分明是要把人大卸八块。 “不好!” 甘十三妹杏眉高挑,想爬起来,无奈骨酥筋软头晕目眩,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瘫倒坡面。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猛然一震。 石面开裂,被踏出两个浅坑。 一道红影宛如天神下凡! 便见半条裤衩里,两条浑圆弧线勾勒出两瓣红臀,轮廓分明,一纸神行符贴在上面。 那符纸受夜风撩拨,飘飘落落,要死不活的模样像极了庙会上江湖郎中兜售的狗皮膏药。 十三妹恍恍惚惚不曾细看,但据初步目测,映入眼帘的当是两瓣翘臀。 真个奇哉怪也,红屁股? 莫非眼前站了一只猴子么? 且观其质感,与自家的明显不同。 于是乎,十三妹有了个大胆的推断。 这腚是男人的。 这定是男人的。 这腚定是男人的。 暗黑烈焰红臀。 呵……呵呵呵。 对此一幕,甘十三妹这辈子从没忘记,每每想起来,便似看见两块肌肉散出惊心动魄的力量,紧紧地收缩着,拖住一具伟岸上身。 面红心跳之余,十三妹总不免要感叹。 这才是大老爷们儿屁股该有的样子!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眼下,却逢危急关头。 十三妹傻笑两声,一刹那的闪念过后急忙喝道:“闪啊!” 红影似没听见,不动如山。 下一刻,只听“乒”“砰”“乓”一片闷声难分先后,却不见想象中四分五裂的画面,反是几人兵器震脱手,被红影旋身一刀送往阎王殿报到去了。 一切都太快。 洞前的猎妖客根本没看清,只得一个背影。 皮肤赤红,长发飘舞。 血气蒸腾,似火焰缭绕。 倒是这边还剩几人,看过正脸后无不震骇。 “宠、宠渡?几时变成这幅鬼样?!” “油炸小龙虾么?” “还以被蛇吞了,敢情把蛇吃了?” “这小子还是人不是?!” “老子先撤,你们随意。” “这厮邪得很,不打了、不打了。” 清净地衣。 “小可爱”。 刃葬符。 吞蛇。 这一夜,宠渡展示出来的惊吓实在太多,鬼知道还有什么?又不像猫有九命,谁有多余的脑袋去尝试?还是赶紧回城筹备招役大典来得稳当。 屁滚尿流会传染。 猎妖客争相奔命,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等、等等我呀。” 那驯鸟的陈热修因为取笼子,走晚了,丫丫叉叉跟在最后,被宠渡一声喝住,立马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渡、渡爷有何差遣?” “把鸟儿——哦不,把貂放下。”宠渡扬了扬沙包大的拳头,“不然换你进笼子。” 陈热修不敢不从,放出闪电貂,踉踉跄跄跑到远处,破口就骂:“你他妈就是扮猪吃老虎。” “有种给小爷站着。” “我站你奶奶个腿儿。” 话音未落,人灰溜溜地去了。 宠渡握了握拳,似有使不完的劲儿,借着火光,细察刚才被刀剑砍过的地方,额头、两肘及手腕,虽不曾断,却仍有半分深浅一个血印子。 “这都没成?……果然不易啊。” 炼体费时,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在其他条件完全一样的前提下,耗费同等精力,往往炼气者修为已经噌噌上涨,而炼体者多半还在原地打转。 不过,若有特别的机缘,则另当别论。 便如眼下,宠渡完全融炼了锦蚺精血,纵然离钢皮铁骨仍旧差些火候,但就战力而论,虽不敢夸口无敌,不过仅凭这幅肉身,至少在炼气境内已难觅敌手。 若一以贯之坚持到底,自然别开生面。 那就是……同境无敌! 但如今,成也血力怪也血力。 全身通红,比妖怪还妖怪,按凉城土话,跟刚出油锅的小龙虾有咩区别? 要是就这么一直红下去,若有朝一日当真做成教主,该找谁来当教主夫人? 念奴儿? 红加黑? 唔,配色确实经典。 一番自我调侃,难以排遣不适。 红得太彻底了,连发丝都遭殃。 宠渡欲哭无泪,转念又想,红红火火未必不是好兆头,虽不知何故,却凭直觉以为强过头顶一片绿啊。 且从此仅看脸面的话,看不出害臊来,看不出愤怒来,仿佛多了一层保护色。 正自安慰,一个女声起在身后。 “你、你是炼体者?!” 倒也怨不得十三妹目瞪口呆。 在几百万年前的先灵时代,只因抗衡妖族,炼体曾盛极一时,成为最终险胜妖族的绝大助力。 但最后的蛮荒山一役后,炼体者日益稀少。内中因由众说纷纭,却没一个足够令人信服,只一点是世所公认的。 既乏人钻研,自然少有传承,故而一般的炼体功法已属难觅,顶级功法更是凤毛麟角。 功法越少,便越不得人练。如此互为因果恶性循环,百万年以降,炼体之道便渐趋没落了。 今见宠渡炼体,甘十三妹当然像看个宝贝似的,不防一阵风吹落神行符,露出被遮住的半爿臀肉。 十三妹俏脸微红,别过头去。 “来不及穿,”宠渡嘻嘻笑道,“见谅、见谅。” “甘十三妹,多谢。” “言重了。若非你炸塌洞口将人拖住,我早被他们冲进来杀了。” 只因心系别事,宠渡免了客套,着急入洞,却见十三妹扭着娇躯,正给后背伤口上药。 “看什么?过来帮把手呀。” “啥?” 自有记忆以来,宠渡自问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几时见过这等春光?顿觉得有些燥热。 也怪那伤口太长位置刁钻,叫闪电貂帮忙又怕染毒,自行上药的确费劲。 十三妹喝道:“傻愣着作甚?赶紧给老娘过来。” 这事本自不打紧,奈何刚借血力炼体,阳火正旺,见那背上紧致玉肌,搽药又不免触及冰肤,宠渡浑身发烫,腹下一蓬邪火直窜脑门儿。 不知不觉间,裆部支起一顶帐篷。 十三妹背过身,自是见不着。宠渡却怕不小心戳到人家,唯有弯腰撅臀,十分滑稽。 只那闪电貂护主心切,一直蹲在十三妹身后,见那直挺挺的一条,貂儿“吱吱”叫着,把脑袋偏来转去地盯着,满脸不解…… 第五十七章 送蛇母 一时无话,气氛便有些诡异。 “再不说点什么,就真他娘的尴尬了。” 宠渡悔不当初,就不该帮她上药,就算被误认作薄情寡义也无妨,转念笑道:“活色生香,真是我见犹怜呐。” “你自来便这般没正经么?”十三妹红着脸嗔道,“好了没?敷药即可,包扎老娘自己来。” “行咧。” 不等她转身,宠渡放下药膏,屁颠颠疾奔洞口,一边从储物袋里掏出衣服穿好,便听后面十三妹一声笑骂。 “着急忙慌的,被火烧了?” 待包扎妥当,甘十三妹燃起火折子跟入洞中,冷不丁见角落里幽幽一双竖瞳,全身猛一哆嗦,悄声问:“你没把蛇吃掉?” “怎的还带进一个来?”锦蚺岔道,“是见人家姑娘长得俊,舍不得杀么?” “前辈说笑了。亏她相助,我才赶得及炼化血力,仅此而已。”宠渡躬身作揖,“在此,也拜谢前辈成全之恩。” “知恩当图报,我只求你信守诺言。” “这是自然。” “既如此,我等也该走了。” “前辈何往?” “难不成这小子反悔了?我如今只个头大些,如何斗得过他这身横肉?”锦蚺心下一紧,反问道:“你还想怎地?” 宠渡一时不答,却问十三妹讨些药散,替群蛇敷好伤口,这才不紧不慢说开了。 “山间尽是尖石锐枝,前辈今无片甲裹身,这样出去,只怕用不多久就痛晕过去,如何走得长远?” “如今你我两清,你不必替我忧虑。” “前辈既无所惧,何妨为子孙考虑?” 这句倒是将锦蚺问住了。 “倒也是……此番出洞,谁能打包票说不遇险?而今境界跌落,打得过谁?打不过,如何护得崽子们周全?” 转念间,锦蚺神色一缓,问:“你作何说?” “前辈可曾听过白灵寨?” “白灵寨?……” 白灵与黑风素来敌对,锦蚺当然晓得;且在蛇君在世时,也不是没有过依附的打算。 一来以前有蛇君长伴左右,不觉得日子凄苦;二来大部分蛇崽子未启灵智,不好管教,怕去了寨中惹出祸事来。 故此,锦蚺未曾带领厍族前去投奔,当下听宠渡提起白灵寨,也有些意外,心说这这小子年纪不大,对山中部落的了解倒是比常人多。 “你之意,要我去那寨中?” “正是。那寨中的狼头领和黑丫头,与我有几分交情;还有个叫乌小鸦的,是我徒弟。” “你这小娃倒是有趣。”锦蚺似在发笑,“对我妖族,人人避之不及,你不忌讳还罢了,还收个妖怪作徒弟,当真不怕成了道门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此有何妨,又有何惧?” “怎说?” “不怕前辈笑话,”宠渡大笑,“在晚辈看来,人也好妖也罢,放在天地间,皆不过蜉蝣之躯、沧海一粟,只因要与这天地竞自由,其实同样可悯。” “好魄力!” “真乃大格局!” 十三妹与锦蚺闻言一怔,各自暗叹。 “此去山寨可报‘宠渡’之名,不说日后留在彼处,把伤养好当是无妨。”宠渡试探着问,“前辈以为如何?” 而今蛇君不在,蛇崽子仅剩三五十,便少了此前诸般顾虑,锦蚺自是有心前往,却另有难处。 “想法是好,”锦蚺神情缓和了不少,“但此去白灵寨路途遥远,我这般光景如何成行?” “这个好办。”宠渡取珠子在手,“传送过去就好了呀。” 锦蚺竖瞳乍亮,“如此甚好。” “今夜之事,虽是情势所迫,但受我所累也是事实。” “此话何意?” “一报还一报。”宠渡正色道,“前辈他日若要杀我泄愤,晚辈也不会束手就戮,自当全力应战,虽死无怨。” 锦蚺沉吟片刻,道:“你我扯平了。” 宠渡微愣,“怎讲?” “你信守诺言,保我族香火。” “但前辈渡劫失败,到底因我而起。” “这确是你的过失。” “且群蛇为我多有死伤……” “这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与决定,”锦蚺叹道,“便是我,也干涉不得。” “前辈助我炼体,于我有恩。” “不过一场交易。”锦蚺冷哼一声,“且我以血力催你强行运功,助你炼体固然不假,却也就此给你埋下一颗硬钉子。” “这个我晓得。”宠渡拱手道,“妖性未经炼化,直接吸噬血力必存隐患。” “你可别以为万事大吉了。” “具体如何,恳请前辈指点。” “个人体质不同,具体为何,我亦不敢断言。不过人族上下几百万年,自非没有先例,我便听过一种可能。” “请赐教。” “依你道门的说法,称其为……”锦蚺顿了顿,“‘妖化’。” 妖化? 莫非……就是此前那股嗜血的冲动? 听此一说,宠渡不禁想起念奴儿。 难不成这丫头也是这命? ——不对,自己对体内的妖化丝毫无感,而那丫头一身妖气盖都盖不住,两边决然不同。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一回事,凭那寨中羽化白狐的手段,还有解决不了的么? “敢问前辈,妖化是怎个结果?” “结果?若解决不好,这当中的苦难,绝不比死了更轻松。” “可有化解之法?” “就算有,也不多,更难求难遇。”锦蚺竖瞳幽幽,“你若因此死了,自是我给你的果报;若还能活下来,便是你命不该绝。” “晚辈明白。” “不论哪样结局,就此互不相欠。” 宠渡不言,却是锦蚺叹了一口气。 “世间诸事,本自因果杂糅,是非恩怨难断难了。挣扎其中,便是自扰清修,何日可得飞升?” 宠渡闻言顿悟,虔诚一拜。 锦蚺讶道:“又拜我作甚?” 宠渡应道:“前辈问道坚心,于我启发良多,当得此拜。”锦蚺眼露赞许,“你倒是慧心通透。” “前辈若信得过,外间留下的蛇崽便交由晚辈,定当好生安葬。” “那……有劳了。” 将花蟒一干活下来的蛇崽子装成一袋,交与锦蚺,宠渡在蛇母跟前开了传送阵,免去她裸行之苦,令蛇母另生出一番感慨来。 “此子心思细腻,赤诚待友,无怪能与白灵寨交好,若于我族无碍,倒真不必再为难他。” “唉……”蛇母转而喟叹,“若是妖人两族,对待彼此有他一半,何愁化不开千古血仇,各自安心修炼?” 蛇母收了神思,临行嘱咐道:“之前因我的雷劫,附近兽族各自避难去了;今劫云既散,便随时回来。 “此地不宜久留,你两个速速离去为妙。” “多谢提点,前辈珍重。” “后会有期。” 蛇母口叼蛇袋射入阵门,去往白灵寨。 至于妖化之事,宠渡不久之后便明了。 彼时二入万妖山,另有一番祸福。 这又是之后的事了。 第五十八章 非正经葫芦 凭一己之力,打退数百人? 与妖寨交好? 收妖怪当徒弟? …… 回想林林总总,甘十三妹不免心神震撼,越看越觉得宠渡与众不同。 其实,他除去一对眼眸炯炯有神,五官很普通,简直一个路人;只因今夜无数光环加持,免不得被十三妹青眼相待。 “看什么,”宠渡微愣,“没见过小龙虾?” 甘十三妹噗嗤一笑,道:“我在想,今之后,怕是没几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真没人么?金乌派可不赞成……”宠渡想了想,问道:“话说回来,你我素不相识,到底为何帮我?” “谁说是帮你了?”十三妹沉吟片刻,“日前有个四条眉毛的独眼儿龙救过我,我不过还人情罢了。” 宠渡故作恍悟,道:“你就是那晚被刀疤脸抓住的女子?” “是又如何?”十三妹柳眉倒竖,“若此事泄出去半个字,老娘跟你没完。” “被人猜出来也赖我?” “不管!此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行,反正你也晓得我的秘密,我自不敢乱说。” ——“勾连”妖族,的确够死千万遍了。 甘十三妹笑言:“那你可别得罪我。” 宠渡更显嘚瑟,“小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伺候人。莫说伺候了,便要我以身相许,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十三妹啐一口,“搓澡的男人杵在面前,老娘都懒得抬眼皮,会稀罕你这二两肉?” “是啊,”宠渡一脸鸡贼,“房顶好春光。” 十三妹声色齐变,“是你?!” “什么是我?” “那晚从浴桶里突然站起来的……”自知说漏嘴,十三妹猛地缄口不言,却拦不住宠渡张圆了嘴,拖长声音道:“喔——,你偷看男人洗澡?” “你不要乱讲。” “你自己说的。” 其实并非妄言。 夜探客栈那晚,甘十三妹以布蒙面遮去样貌。 但有神念勾勒,宠渡又岂会看不清她的样子?后来在茶肆中观察刀疤脸时,便已认出她来,当下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 “想不到啊想不到,美美一个人儿,竟有这种癖好。” 十三妹万不料神念之事,自然相信他是猜的了,怼道:“你才有怪癖!明知屋顶有人,还不穿衣服忽然站起来;先前也是,裹着半条裤衩就出来了。” “那晚我若不站起来,你不得看到天亮?刚才我若穿好衣服再出手,这会儿已经将就那土坑把你埋了。” “行行行,该你有理。” “嘿嘿,承让。” “不说那些。就你这身颜色,就算脸红,也不怕被人看出来。” 两人就这么一边聊着,一边将洞内洞外能找到的蛇收在土坑中,尽数埋了。 此前闪电貂趁乱偷吃,已然饭饱,故此虽见毒蛇却无胃口,乖乖在旁边舔舐伤口,不曾捣乱。 意料之外的是,有几条小蛇不曾死透,宠渡问十三妹讨些伤药给蛇崽子们先且敷了,收进储物袋,等回城后再做治疗。 但那些蛇崽子察觉人息,也不管来者何人,出于本能张口就咬,——咔,一口下去险歇磕掉毒牙。 “如今玄功第一重小成,我肉身能抗一般刀剑,连蛇牙也咬不穿,却不知其他妖怪啃不啃得动。”宠渡看一眼闪电貂,心有计较,一边伸手一边讪笑道:“你这貂儿倒是灵性。” 这回闪电貂本就受了大委屈,气头还没过哩,正在十三妹怀中求安慰,见宠渡红彤彤一只咸猪手伸过来揩油,顿时貂毛一奓,张口就咬。 ——嘎! 宠渡虎口只得浅浅牙印子,反将闪电貂硌得牙疼,怪叫一声,直往十三妹香怀里钻。 “我家貂儿一个姑娘,”十三妹一脸心疼地抚摸着闪电貂的脑袋,“你个大老爷们儿能不能有点君子之风?” “君子可不及小人命长。”宠渡见兽齿咬不穿,自是窃喜,话锋一转,笑问:“我看你对驭兽颇有心得,入我门下来如何?” “啥,”十三妹一脸懵,“入你门下?” “正在招人,待遇从优。” “哪门哪派,多少弟子?” 宗名还在想? 唯一弟子还是个妖怪? 十三妹闻言气结,“懒得跟你瞎扯。”宠渡以手叉腰,劝道:“我乃本派开山祖师,虽然入门得管我叫‘老爷’,但你可就是大师姐了!” “那你还去净妖宗当什么杂役?” “打理宗务可不简单,多学学嘛。” “我看你就是想占老娘便宜。” “机会难得,真不再考虑考虑?” “不说笑了,说正经的。” “入宗大事还不够——” 话音戛然而止,原是十三妹自袋中掏出一物,宠渡一见,心里便似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儿,不由自主把后面几个字全咽回肚子里去了。 火红。 歪嘴。 流云。 师父的酒葫芦。 “该是你的吧?” “怎在你手上?”宠渡惨然一笑,“还以为被刃葬符烧掉,再不可能见了。” “打住,别提你那符,老娘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十三妹道,“这葫芦裹在火里飞出来,砸晕了人。幸亏跑快半步,不然倒在地上的可就是老娘了。” 刃葬符何等威力? 葫芦竟丝毫无损! 甘十三妹并不傻,当然看出葫芦之不凡,若说没起过贪念那是不可能的。 一则先被救过一命,二则感佩宠渡的谋略与实力,十三妹有心交他这个朋友,到底是情义胜过了私心,故此物归原主。 “你真是我贵人。” “你别拜,老娘还想多活几年。”十三妹急忙忙将人拉住,“这葫芦想必是……你师父的?”见宠渡点头不语,转口安慰道:“你且节哀,不然老人家也走不安心。” 宠渡报以浅笑,在洞中挑了块干燥石台聊作香案,将老头子牌位、香烛及歪嘴葫芦前后排开,掏出一早备好的纸钱,四张一叠,慢慢烧起来。 摇曳的火光,照亮山洞。 台下一坛酒,坛边跪着人。 “金乌派的酒香得很,您老慢慢喝,别呛着。刀疤脸算是被我送下去了,你去得比他早,想必早把地盘混熟了,若见了那厮,可别手软。” “当真没个正经,祭师也这般言不着调。”甘十三妹暗叹一句,立身在后随同作揖,又听宠渡接着碎碎念。 “至于黑风寨的臭蝙蝠,徒儿修为差太远,劳烦再等等。你若在天有灵,不防多帮衬帮衬。” 谁承想连磕三个头刚直起身,却见葫芦上似乎有光闪烁,宠渡定睛细看,原是那朵流云时明时灭,似要飘起来一般。 片刻后,不单流云放光,连葫芦也开始打颤。 仿佛……有东西想从里面钻出来! 甘十三妹急问:“怎么回事儿?” 宠渡摇头不语。 “以前也这样?” 宠渡再摇头。 据老头子生前所言,歪嘴葫芦乃是将宠渡抱出狼群不久后在一处古洞府中偶然得到的。 葫芦身材虽小胃口却大,从不见装满,装再多酒也与寻常葫芦一般轻重,就跟储物袋一样,显见内中自有天地。 却也仅此而已。 老头子研究过几次,发现除了能装,流云葫芦并无其他神异,只道原来的主人也是个酒鬼,万不料葫芦会有今日异状。 宠渡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历经数十年而不朽。 刃葬符下安然无恙。 正经的葫芦能这样? 这明显一个宝贝呀。 该不是封印着什么老怪?! 宠渡拉起十三妹,躲进昏暗的角落。 葫芦抖得愈发剧烈,先是那方石台,接着整个山洞都跟着摇摆,明显是有东西急着钻出葫芦,却被不知什么禁锢着,始终挣脱不得。 如此僵持好一会儿,流云光芒大盛,令人目不能视。 待光亮退散,再不见葫芦晃动。 嘭一声闷响,酒塞被强行冲开。 一团红雾,腾空而起! 第五十九章 葫芦煞刀 红浓厚稠密,化烟化云。 烟云缭绕,聚作一截刀刃。 刃长不到二尺,比一般的匕首略长,又比宠渡所用朴刀的一半稍短,以葫芦为柄,刃身上下宽窄差不多;最前端的断口干净利落,并非常见的那种弧形。 半截残刃。 刀意蒸腾,化作猩红火焰缭绕刀身。 寻常的火,本是炽热的;但那刀炎,却分明透着刺骨的寒意,只是蹭了一下,便令酒坛蒸发一般瞬间消失,连半滴酒水也不曾洒出来。 寒意扩散,肃杀弥漫。 虫歇。 风止。 树静。 云开。 月现。 …… 洞里洞外,天上地下,不论远近高低,但凡刀意所及之处,无不万籁俱寂。 一时间,方圆数十里乃至更广的范围内,还能用双耳真切听到的声音,便只剩两个。 呼吸与心跳。 “这是……好强的煞气?!” 林间深处,胡离头皮发麻。 元婴老怪尚且如此,遑论炼气境的喽啰? 洞中二人瞠目结舌,生怕动辄把那刀炎招惹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于是,连原本急促的喘息也很快被强行压下,仅听得两颗小心脏“咚咚”狂跳。 静默的当口,甘十三妹忍不住后怕:要是先前葫芦在手里时来这么一下,自己焉能有命? 至于那闪电貂,本就通灵性,对危险的感知更为敏锐,此刻似感受到什么极为可怕的存在一般,蜷身缩在十三妹怀里瑟瑟发抖,瞟都不敢瞟一眼。 “你你……”十三妹口舌发干,“你们家这葫芦到底什么来头?” 宠渡喉头一滚,仍旧摇头。 但有件事,却是显而易见。 老头子绝不知情。 不然,他就不会死了。 所以,问题来了。 为什么以前没有变化? “不妨反过来想。” “怎么反?” “这变化不会来得平白无故,定有道理才是。”十三妹沉吟片刻,“先前种种,与平日可有不同?” 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真是老头子在天有灵? 扯淡! 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当不得真。 心念一转,宠渡侧头上下打量,直把甘十三妹盯得心底发毛,脱口就说:“莫非这葫芦也分雌雄?” “啥意思?” “定是个公葫芦,一见你就心花怒放了。” “当真物以类聚。” “啥意思?” “你与这葫芦一样不正经。”十三妹笑骂,“若真如你所说,先前老娘贴身带着,怎不见它有反应?” “说得也是。” “嘁。” 商量半晌,宠渡福至心灵。 “我有个想法,试试看。” 在十三妹看二愣子一般的眼神中,宠渡屁颠儿颠儿摸近石台,看好距离,望葫芦俯身就拜。 只三拜,残刃收。 再三拜,残刃现。 “果然如此。” “机智如你。” 宠渡拍手称叹,心说难怪老头子不知情,谁没事儿把个葫芦当祖宗来拜? 甘十三妹暗松一口气,站直身子,道:“这大杀器,你还是先收了吧。当务之急,得赶回城里等候开典了。” “此地离凉城太远,要抢时间必走神行符,你可有多的?”宠渡小心翼翼盖好葫芦塞,“只有一张符的话也行,是你抱我,还是我抱你?” “想得美。”十三妹另掏一符,“接着。” “唉,可惜了。” “小龙虾,我们走。”十三妹贴符一催,甩下一句话当先远去。宠渡哭笑不得,紧随其后叫嚷道:“你这小娘子,以后别叫我‘小龙虾’。” 夜空之上,云层已淡。 林间黑暗里,胡离望着二人的去向,喃喃言道:“神念、肉身、葫芦刀,啧啧!小子好好的气运,随便拿出一样来,同境之内,都是绝对的优势。 “且随机应变,心智如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若再得机缘打通几条经脉,把根骨提一提,那还得了? “看来百十年后,我人族道门又将出一个大人物咯。” 似是对胡离的回应…… 天上一颗星星,明亮无比。 “师尊他老人家若听说你,必会欢喜得不得了。小子可要好好活着,等山间事了,我倒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在此之前嘛,倒便宜净妖宗了。” 胡离言罢,也自去了。 这边两人一通猛赶,待至东门,却见昏暗中城门紧闭,要到天亮才开城。 “还有一二时辰,不妨歇一歇。”甘十三妹一边说着一边打地铺,“杂役名额有限,每次都抢得头破血流,不把精神养好可不行。” “到底还在城外,也别懈怠了。” 大半个晚上,紧绷的心弦终得放松,十三妹用细绳拴了铃铛,在周围布好警戒,回来看时,却见宠渡已然沉沉睡去。 “你倒是心大,”十三妹暗笑,“也不怕老娘暗里给你来一刀。” 其实宠渡哪里不怕,只不过联系前后诸事,对十三妹的人品有了判断,相信她并非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那类人,故此才敢放宽心歇息。 俗话说得好,大哥不说二哥。 十三妹笑宠渡没心没肺,转头自己也没心没肺,更没心没肺地做了个怪梦:满坑满谷背身直立的野猴子,尻股上两块肌肉鼓鼓…… 说起做梦,宠渡那边可谓不甘示弱。 ——“小渡子?” ——“小渡子?” 迷糊中,恍似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宠渡睁眼细看,怪哉!夕阳晕红热浪翻腾,天地扭曲着,如一锅煮沸了的透明的粥。 目力所及,见一棵树,树下有间庙。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斟酌。 但有一点却毋庸置疑:眼下分明不在凉城东门了。 人声起时,打庙里一前一后走出俩人。 打头的是位小老头儿,身长五尺,鹤发银须,手里攥着歪嘴葫芦,葫芦上刻一朵流云。 老者后面一个男娃娃,十岁模样,长得古灵精怪,屁颠儿颠儿跟着。 咦,酒鬼师父?! 宠渡喜极而泣。 “老头子,你、你不是没了么?” 师父不答,仿佛听不见,一边走一边回身朝那男娃子数落几句。 至于说的是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不清不楚,似被埋在风中。 宠渡侧头竖耳,半晌只听到几句。 路,一步一步走。 事,一件一件做。 道,一天一天修。 人,一点一点强。 “你个小狼崽子,爬都没学会就想学走?急啥!接着练,先炼气,再练两堂功夫。”老者笑骂道,“为师去去就回,要发现你偷懒,酒星子也不让你见一个。” “老头子!老头子?又去偷酒啊?”男娃驻足翘首,“别再被抓喽!咱没几个钱了,可不够再赎你的。” “小没良心的,就不盼为师点儿好?” 听着一老一小插科打诨,宠渡泪湿青衫,好想再看看那沧桑的笑颜,边追边唤“师父”。 奈何老者听不见、看不到,只管疾走如风,渐行渐远,怎么也追不上了。 那略微佝偻的背影愈发模糊,眼见着消失在天地的扭曲中,宠渡朗声喊道:“老头子!” 话音刚落,光景乍变。 曙光昏朦,流淌天地。 山林静谧,兽虫浅吟。 吁……原来是梦。 梦中所见,乃是师徒昔年漂泊的一处场景。 往昔历历,事实上却阴阳两隔,如今只能梦中再会。 但这样的梦,还能做几次呢? 泪水吧嗒,滴在流云葫芦上。 甘十三妹被叫声惊醒,在另一边试探着问:“做噩梦了?” 宠渡擦擦眼泪,只说无妨。 “他不愿讲,我问也无用。”十三妹望着天边想了想,反正天快亮了,索性拎了酒葫芦,来找宠渡侃大山,望他借以舒怀,果然见效。 路,一步一步走。 事,一件一件做。 道,一天一天修。 人,一点一点强。 原本担心修行太慢难报师仇,但回想起梦中师父的教诲,宠渡心中焦躁顿时淡去几分,切齿暗道:“臭蝙蝠,虽不知何时遭遇,但终有一日,小爷定能了结你。”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到天际出现一抹鱼肚白,身后“嘎嘎”声起,铁轴的转动声敲碎了破晓的宁静。 充满希望的一天,开始了。 此刻,二人脑海里,升起同样的念头。 今日的招役大典,会是怎样一个光景? 第六十章 老弟是来凑数的么? 其实,对净妖宗的招役大典,宠渡因为这段时间的遭遇,推知许多内幕,预计今日凉城会有变故发生,所以更多的是担忧。 与此相反的是,城中的其他散修则充满着期待。 “你这模样实在扎眼,”甘十三妹蹙眉言道,“叫人认出来恐生不便。” 宠渡笑问:“可有掩人耳目的法子?” “今时不同往日,城楼布防严密,必有阵法护持。”十三妹摇摇脑袋,“别说隐身,‘化形符’都不顶用。” “找地方翻过去呗。” “强闯一旦被抓,定被视作图谋不轨关起来,虽可消解误会,必因此错过时候。”甘十三妹摊了摊手,“当然咯,愿意再等三年,老娘也不拦你。” “那只能用土办法了。” “土办法?” “打扮一下嘛。” “对吔,老娘怎没想到?”十三妹扶额嗟叹,“阵法破不了;要是装得好,也不易被元婴老怪的神念看穿,确是妙着。” “那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那……你打算穿什么行头?” “还用问?当然男扮女装咯。” “啥?!” “如此一来,你我就是‘好姐妹’了。勾肩搭背什么的,也不招人怀疑,以此掩护入城,万无一失。”宠渡一脸慎重,“我指天起誓,绝不动手动脚。” 十三妹竖眉啐一口,“滚。” 笑谈间,宠渡另取衣袍撕碎了将周身裹个严实,仅留眉眼在外,再把十三妹送的斗笠戴上。 刹那间,宠渡判若两人,叫人等闲看不出破绽,与门口守将应付两句,随十三妹径入城来。 时值净妖宗招役大典正期,鱼目混杂龙蛇齐聚。 平时这个时候,便只有街边各家商铺张罗着开门,见不到几个路人;但今日却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选取杂役,男女有别。” 宠渡不觉意外,“决定走了?” 十三妹点点头,“净妖山下再会。” “大典尚未开始,怎对我有此信心?” “揣着明白装糊涂。”十三妹一脸鄙夷,“就你这身膘,净妖宗若是不收,那才叫眼瞎。” 言外之意,当然是说炼体的厉害。 免了客套,两相话别。 原本身无分文,所幸昨夜也捞了三两个袋子,虽则东西不多,好歹能应当下之急。 除去刀剑、符纸和丹药等必备之物,为保万全,宠渡另做了一番伪装。 黑袍加身。 手缠纱布。 脸抹锅灰。 “真他妈穷。” 宠渡从灵材铺出来,身上再一次半个儿子儿不剩,本自郁郁,但晃见一身黑,顿时想念奴儿和那妖怪徒弟来,心间阴郁淡去几分。 “有缘呐,果真与妖有缘?” 放浪大笑着,宠渡汇入人潮。 大抵没有好处的事,少有人愿意花精力。 比如招收杂役。 一来,可得免费的劳力。 二来,能从中发掘人才。 故此十之七八的宗派,都会招收杂役。 烧火做饭。 洒扫浣染。 打理灵田。 喂养灵兽。 …… 杂役多干些粗活儿,平日里若无特别差事,也可自行安排。 虽说日子清苦,也非正式弟子,但对散修而言,成为宗门杂役,端的是找靠山、抱大腿的不二选择。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样互惠互利,宗门与杂役两边当然一拍即合。 尤其净妖宗招收杂役,更是如此。 因为净妖宗每三年招收杂役,再过两年又在杂役之中挑选五十人纳为正式弟子。 故而凉城中有志于此的猎妖客为争得一席,往往抢破头皮,甚而刀剑相向。 招纳杂役的地方设有很多个,少有变动,分配到的名额数量各不相同,却都有限,旨在择优而取。 比如宠渡当先遇见的,乃一女役招收点。 熙熙攘攘,窈窕满目。 沸沸扬扬,娇语贯耳。 “也不知十三妹是否在此处。” 眼见人满为患,宠渡念此及彼,不免心焦,就怕去晚了人家不收,到底不敢耽搁,只草草看过两眼,被人潮裹挟着涌向最近的男役招收点。 什么,招满了?! 下一处,也没名额?! …… 接连三个地方,都不招了。 当真一方豪门,连个杂役也这么抢手? 宠渡大感紧迫,随周围人望北疾奔,行至半路,却见街边冒出十几人来,身着净妖宗袍服,铺花搭台。 台边一杆旗,上书几个大字。 “男役招役点。” 咝……怪哉,没听说这里有设点呐。 有此疑惑的,非止宠渡一人。 所幸但凡凑热闹,不乏好为人师者。 早到场间的猎妖客不在少数,自觉有解惑之责,不待旁人发问便争相开讲,你一言我一语将始末分解明白。 “放心,先前净妖宗的长老都现身说法了,岂会有假?” “哪位长老?” “陈词,陈长老。” “说是临时扩招五百,故此增设了几个点。” “机会多了,这不好事嘛。” “好个屁,你道就为你一人准备的?” “再有几人,这边也满了。” “既如此,为啥都傻愣着?” “谁不想哩,也得能过关不是?” 那台上弟子见新来一拨人,拱手高呼:“诸位同道有礼。今年另辟田地,稍欠灵力,打理起来颇费周章。故此特奉宗命扩招五百,仅限气血旺盛者——” 底下人等不及,岔道:“师兄莫要多言,如何才算过关?” “凡能举起台下石狮的,算是过了头一关。”台上弟子慨然应道,“稍后同往山下,再做筛选。” 此言一出,再掀波澜。 “这石狮少说三百斤,几个举得起来?” “哼,不然为什么看热闹的多,敢出手的少?” “早晓得就多吃点,长胖些。” “倒让老子想起一人来。” “谁?” “昨日傍晚,烟袋巷里那个叫‘戚宝’的胖子,可曾听过?” “他呀,昨夜的事都传开了,谁不知道?你别说,那家伙的确壮实,要是来了多半有戏。” 凉城两千多散修,就算百里挑一,除开戚宝这样的大胖子,孔武有力者也自不少,便有七八壮汉先后走出人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不舍我其谁的样子。 “九二玄功到最后可得牛虎之力,但每有精进也增气力。如今第一重小成,不知有几分力,何不借这石狮试上一试?”宠渡想了想,也跳将出来。 他本生得高大,身板儿结实却不臃肿,反而匀称,虽说因为心血被抽和强行炼体而瘦掉些许,至今也不曾痊愈,但身体底子摆在那儿,单看仍是健美的。 不过,当先一排壮汉的身形,完全是另一个尺寸。 相较之下,宠渡不免显得瘦弱几分,结果刚一落地,全场骤然安静,转而爆出哄然大笑。 “老兄,就这也敢上?” “看看人家,都能把你装进去。” “还搞个斗笠,神神秘秘的。” “老弟是来凑数的么?” “瞎说,分明来杂耍的。” 调侃之言,尽是戏谑。 连台上弟子也不知作何表情,只比了个手势,道:“请。” 几人依言试举,成功的自然高兴,博得全场喝彩;失败的直骂晦气,招来阵阵嘘声。 一时间,台下热闹非凡。 众人只顾贪看,不曾留意街边茶坊里的动静。 第六十一章 迅哥儿 在猎妖客闹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街边茶肆二楼的阴暗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灰发老妪手拄蛇杖,正临窗观望,面色十分冷峻;身后一张八仙桌,桌边坐有一名中年道人,道人唇上两撇八字胡。 道人抿一口茶,笑问:“净妖宗安插此间的暗桩已被拔掉,毕堂主可还满意?” “倒是有劳你了,”老妪阴阳怪气地答道,“陈长老。” 原来此道人非是别人,正是先前猎妖客口中所说,为了打消疑虑而现身说法的净妖宗长老,陈词! “好你个毕梳!论修为不及我,论地位不过堂主,竟不将我看在眼里?”陈词心下暗骂,面上却笑道:“此番诱捕散修用以祭鼎,必定功成,我玄阴宗入主净妖山指日可待。” “宗主雄才大略,自然如此。” “不知宗主安在?” “今番八处联动,宗主自要监理各方,不在此处,便在别处了。” “攻山之期可有定论?” “哼!按宗主的意思,你身在净妖宗,富贵都是现成的,藏了这么多年难保不变卦。莫说确实不知,纵是晓得也断不可说与你听。” 毕梳腹诽一阵,淡笑应道:“宗主未曾示下,老婆子也不知呀。” “此乃机密,理当如此。”陈词察言观色,对毕梳的心思多少猜得几分,却不说破,“劳烦转禀宗主,攻山之时我自会见机照应,今日便有劳毕堂主收拾残局。” “不劳陈长老挂心。” “落云子向来多疑,我就此回了。” “可别露出马脚,坏了宗主大计。” “放心,我自有说辞。” 眼望陈词远去,毕梳脸色更为阴冷,把手中蛇杖猛杵在地上,也压不住“噌噌”上窜的心火。 “该死的刀疤脸!平日里牛皮吹得凶,用人之际却鬼影子也不见一个,死了还是怎的?” 毕梳郁闷至极,好在杂役招收已近尾声,四十九名壮汉立于台边,肌肉虬结,胳膊比女子大腿还粗,正堪祭鼎之用。 “总算不负宗主所托。” 毕梳看在眼里,志得意满, 便这会儿工夫,一干壮汉试举完毕。 台上弟子放眼全场,朗声言曰:“最后一个名额,可还有道友一试?”却听台下应道:“师兄、师兄,这不……还有一人么?” 所有人循声顾望,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向垓心。 全部目光,落在一袭黑袍上。 斗笠遮帘后,宠渡面不改色。 “呀,我还真把他忘了。” “别说你,便是那位师兄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在场间又一阵哄笑中,台上那名弟子也觉得尴尬,讪讪笑问:“道友海涵。你还……举不举?” 哪个老爷们儿,会说自己“不举”? 宠渡闻言没好气。 台下却空前热闹。 “老弟当心闪了腰啊。” “伤药可备齐了?” “敢问师兄,压死了人可怎么算?” “自己找死,怎可怪在师兄头上?” “哥儿几个专门抬人的,要不先把定钱交了?” 谣言与诽谤,止于智者。 尊重与美誉,眷顾强者。 一切,都源于个人实力。 不露两手,怕是不行了。 宠渡暗叹着,刚抬脚,却听外间突起一声猛吼。 ——“谁也别跟俺抢!” 声如洪钟,余音颤耳。 紧接着,传来连片惊呼,不外“妈呀”“爷爷”“姥姥”一类探究祖宗十八代之语。宠渡顿步侧首,晃眼一看,不由咋舌。 世上怎有如此高大之人?! 人堆里也早已炸开了锅。 “他奶奶的!这得有八尺了吧?” “一片黑影罩下来,还以为天塌了。” “呀,是‘迅哥儿’?!这下可有好戏看咯。” “你认识?” “前些天听说过。这厮叫卢迅,貌似是‘镜湖城’那边过来的,人倒耿直,就是认死理儿。” “对对对,我也听说他的名头。这家伙力大无穷是真的,要举石狮,当是易如反掌了。” 话音入耳,卢迅驻足开骂:“俺就一根筋了,怎地?看不惯就来尝尝俺的拳头。” 宠渡见状笑了笑,莫名奇妙想到了申阔。 若说申阔横着长,则自己是竖着长,所以申阔形似一个四方,却不及自己个儿高。 但眼前的大汉真个人才,兼顾横竖,不仅身板儿远比常人宽厚,且身长八尺,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简直一个小巨人! 这身形,单是杵着不动,便能给人一种山岳压顶的紧迫感;混迹茫茫人海,不正似周围人调侃的那样,只见一颗脑袋漂来漂去?确实唬人。 “最后这个名额,是俺的、俺的。” 卢迅难掩兴奋,拔开人堆朝里挤。 沿路猎妖客生怕被一脚踩进土里,躲犹不及,纵然窝火又哪里敢发作?争相退在一旁,满脸戏谑地望着宠渡。 “看那一脑袋汗,这卢迅必是在别的地方吃了灰儿。此处的规矩,便如为他量身定制一般,岂会轻易错过?” “嘿嘿,来一个抢饭碗的。” “说不定要干一场。” “我看未必打得起来。这戴斗笠的瘦不拉几,怎么拼得过?换成是我,直接拱手相让了,免得讨不了好。” “谁抢俺跟谁急。”卢迅摩擦着一对蒲掌,路过时把宠渡随意看两眼,大摇大摆没有半分止步的意思,刚抵近石狮,还没将手搭上去,便觉头顶暗了片刻。 一袭黑影,稳稳落落在石狮上。 场间顿时沸腾,几如蜂群围巢。 “哪儿来的底气,还敢拦人家?” “以为打得过?挨一拳就趴地上了。” “这黑斗篷怕不知‘死’字儿怎么写。” “这才是真的打肿脸充胖子。” “管他哩,丢脸的又不是你我。咱们就看看热闹,图个乐儿也不错。” “喔唷!”卢迅不防宠渡这一跃,被吓了大跳,猛然刹住脚步,笑道:“小老弟,就凭你这身板儿,如何举起石狮?速速退下,莫要耽搁工夫。” “不退又如何?”宠渡哑着嗓子,“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卢迅有些意外,没料他答得这么硬茬,扬了扬沙包大的拳头,笑道:“不退?便休怪俺拳脚无眼。” “想红办,还是白办?” “红办如何,白办又如何?” “红者生,白者死。” 石狮头上,宠渡居高临下。 卢迅立身在地,横眉瞪眼。 目光对视,如刀似剑。 战意碰撞,搅动疾风。 血战在即,猎妖客纷纷退避。 当此之时,卢迅却另有心思。 斗法,历来不全是法术符纸的事,在很多时候,体格与力量其实也很关键。 卢迅对此深有体会。 就拿自己来说,单凭山头一般的身板儿就足以产生巨大震慑,更别说在这身糙皮厚肉下,还隐藏着惊人的蛮力。 一拳打死一头水牛! 这便是自己最大的底气。 回顾以往,不论切磋会友抑或生死相搏,站在对面的不论是谁,只因一时无法克服身形差距带来的那股压迫感,通常只会经历一个过程: 皱眉叹气。 自我怀疑。 齿寒唇白。 手心发凉。 腿脚打颤。 …… 对面的人就此束手束脚,总把一身本事使不出七成,进而不外三种结果。 认输。 跑路。 乃至丧命。 自己哪一次不是因此占尽上风? 但此刻,眼前这个穿黑斗篷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何他岿然不动稳如老狗,竟不见丝毫惧意与怯弱?! 他究竟是何来路,有何依仗? 为何自己竟然有些心慌? …… 不过片刻,为宠渡的气势所慑,细密的汗珠爬上卢迅的额头,便似铺了一层薄盐,在日光的映射下,卢迅脑门儿上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骨碌”。 安静的台下,响起喉头滚动的声音。 不由自主地,卢迅咽了口唾沫。 第六十二章 怎么不举了? 如临深渊。 心头没底。 卢迅这厢惊疑未定时,宠渡那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虽说此人炼气圆满,但我凭借肉身自不虚他,却势必因此亮了底牌。若昨夜之事已传开,金乌山谷必全城寻我。眼下太过引人注意,却是不妥。” 其实宠渡也纳闷儿,为何到凉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自己身上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许多秘密。 圆盘。 神念。 葫芦刀。 炼体。 前三者还好,只要自己不用,就不容易露馅儿。 不过,最后的炼体则不同,但凡不是李二那样的莽夫,稍微有些心思深的人,——尤其高境界的修行者,只要留心窥查,便能看出自己肉身的不寻常。 所以,炼体之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越晚暴露便越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与此同时,台上假冒净妖宗的玄阴弟子同样心头打鼓。 “两头都非善茬,不管让谁先举,只怕另一方都不甘心。要是就此闹将起来恐露马脚,这该如何是好?” 剑拔弩张之际,三方各有顾虑,冥冥之中可谓一拍即合。 宠渡脑袋一歪,笑问:“不如听听师兄作何说法?”卢迅暗松一口气,应道:“好呀。” 只可怜场间看热闹的猎妖客,期待许久却是这结果,“哇哇”声中瘫倒大片,一时笑骂不断。 “就这?” “不打还瞪眼半天?” “要干就干脆些,少浪费爷爷表情。” “若这黑斗篷举不起来,名额到底还是卢迅的;若两边都能举起来,不妨想个说辞一并收了。”台上弟子求之不得,答道:“我等既非妖族那般不受教化之辈,是该分个先后。” “便遵师兄之意,看你怎样能耐。”卢迅这边本自理亏,只好借坡下驴。 “那就承让了。”宠渡说着,跳下地来,抬手一掌把石狮拍得斜斜欲倒,看准石狮底座与地面露出的缝隙,挥臂一抄。 刹那间,一片死寂。 片刻后,人声鼎沸。 “单、单手就举起来了?!” “先前那些人,哪一个不搞得脸红筋胀?此人竟如此轻松?!” “从头到尾都不见灵法波动,也没有药力的痕迹,不像有动过手脚的样子呀。” “妈的,这还是人么?” “是我眼花还是做梦?” “要是吃他一拳,焉能有命?” “这小子别记仇才好呀,早晓得就不笑话他了。” 众人先前还极尽奚落嘲讽之能事,当下无不啧啧称奇。卢迅也自满脸不信,矍然惊呼:“怎么可能?!” 却是无人晓得,场间最感惊讶的,反是宠渡本人。 咋感觉这么轻哩?! 岂非说还能举起更重的东西? 石狮都三四百斤了,更重是多重? 五百,六百,八百? 还是说……力举千斤?! 惊诧之余,不免狂喜。 “古人诚不欺我,此功果非寻常!如今不过小成,却有如此蛮劲;若有幸大成,得九牛二虎之力,又该何等恐怖?一拳开山,踏脚裂地,或非虚言。” 紧随而至的,便是悔意。 曾想过气力有增长,却怎么也没想过长到这份儿上。早知如此,就该收敛些,起码装装样子,别举得这么轻松呀。 这下可好,等此事传开,想不招人注意都不行了,要不声不响地避开金乌派的搜寻,怕是更为艰难。 场间最高兴的,当属台上弟子。 “这位兄弟真乃天生神力。” 宠渡笑言:“师兄过奖。” 话间气息平稳,更令一干散修心神震撼。 “看他的样子,竟未出全力?!” “这还是人么?” “你们快看那大块头的表情。” …… 卢迅自知没戏,叹口闷气转身就走。 宠渡急喝:“哪里走?!”卢迅蹙眉应道:“道友既争得名额,何必苦苦相逼?”宠渡反问:“不是想举得慌么,怎么不举了?” 非是得势不饶人,实在另有考虑。 既然藏不住,何不反其道而行?干脆站到台面上来,借此事生出震慑,也好叫暗里居心叵测的人出手前掂量掂量。 而况如今在外人看来,自己只是气力大些,想来炼体之事到底不曾泄露,自家的底牌还是在的。 “金乌派再如何精明,断不料我敢如此招摇。”宠渡打定主意,转念笑道:“休得多言,你可接稳了。” 话音落时,宠渡全身肌肉乍紧,将顶上石狮望卢迅猛力掷去。 ——呼! 急促的风声中,石狮去速飞快。 且距离又近,躲是躲不开了。 卢迅忙把重心一沉稳住下盘,张开双臂抱住石狮,顿觉胸前似吃了狠狠一记拳头,登时气血翻腾抵不住后劲,径直往身后人堆里滑去。 散修未料此着,避让不及,在接连不断的哀呼声中,被撞倒一片。 便听人群中一声闷哼,卢迅全身微抖着将石狮举过头顶,面上青筋暴起,显见吃力,撑有三两息的工夫,急忙忙将石狮摔在脚下。 砰! 地面石板,碎成了蛛网。 “是俺不如你。”卢迅望宠渡拱了拱手,扭头就走,不防被台上弟子叫住。 “道友且留步。” 卢迅扭头问:“师兄有何指教?” 那弟子应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经此一事,你两个难免生出嫌隙,他日相遇,若拼个死伤,到底是我道门的损失。” “师兄之意是……” “你既能举起石狮,不若同往山下。” 卢迅讶道:“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不过后面还做筛选,到底成与不成,要看你的真本事了。若是不成,便怪不得人家夺了名额。”台上弟子侃侃而谈,“如此也可消你心中怨愤,免去一桩私斗血腥。你道如何?” 卢迅喜出望外,“谢师兄成全。” 那弟子再扭头,眼露期许。 宠渡会意,笑道:“全凭师兄做主。” 台上弟子喜道:“如此甚好,你两个就此言和吧。” 二人依言拱手,算是揭过此事。 “好!” “这等气魄,不愧是净妖宗。” 群修拍掌欢呼,只道是豪门子弟气度非凡、处事得体,殊不知台上十几人本就是玄阴宗弟子乔装假扮,此番诱捕散修乃作祭鼎之用,巴不得多来几个精壮大汉,当然照单全收。 只宠渡总觉得一丝别扭,却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过关的喜悦盖过疑虑,宠渡不曾深究,事后回想,不免嗟叹:若当初不那么侥幸,必然没有之后诸般祸福参半的事了。 这却是后话。 而眼下,那当首的玄阴宗弟子见人数够了,不便久待,便道:“诸位,眼下名额已满,我等就此回宗复命,准备第二轮选拔。各位若有兴致,不妨来山下一观。” 猎妖客拱手还礼,有的去其他招役地点碰碰运气,有的往净妖山下看热闹,各有去处。 至于入选的五十一人,随十几名玄阴弟子就近取道西门,望山里走,沿路自不免议论纷纷打发时间。 “哎,昨夜的事儿听没听说?” “你指的是……‘聚宝盆’?” “不是他还能是谁?听最后活着的人回来说,那厮把蛇给吃了,真的假的?” “不假,我就在场,亲眼所见。想是蛇血之故,那厮浑身通红,就像油炸过的小龙虾似的。” 队伍里阵阵哄笑。 “据早前的传言,他不就为大典来的么,也不知今日露头没有。” “兴许在别处?” “这个难说。我跑了好几处地方,也不见有人像他。说不定那蛇血有毒,人已经死翘翘了。” “如果没死,就他那身红,太扎眼了,要不被认出来,必定乔装改扮,或者化了另外一番样貌。” “说起这个,那个黑斗篷会不会是他?” “你这么一说,的确可疑。这两人的行事风格太像了。” “怎么,还想看他真容?你们是忘记这厮的气力了?不碰还好,要是惹毛了人家,一顿拳头砸过来,你几个谁吃得消?” “对对对,照我看呐,还是不要没事儿找事儿的好。” 奈何人总有一股子贱性,对越不让做的事,偏偏越想做。 就有那么一小撮人,心痒如猫抓,不看不过瘾,认准了斗笠的方位,悄悄摸上近前来。 第六十三章 这帮人有问题 话说宠渡正走在队伍中间,冷不丁身后一人趔趄欲倒,眼看着扑在地面。 宠渡眼疾手快,将人硬生生拽住,沉声言道:“道友当心呐。” “好大的气力!难怪轻松举起石狮,果然非虚。”来人心骇不已,很自然抬头,想趁机看看宠渡的样子。 黑色的面纱后面,是一张黢黑的脸。 黑色的脸盘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 眸子泛着幽光,所以那眼中的神采非但没有被黑色所遮盖,反而因此更显得凌厉冷冽。 狼也似的目光! “脚下滑,对不——” 来人正要言谢,冷不丁见这样一对招子,说到一半话就变了,顿如见鬼一般,“哦哟”怪叫着扯身就往回走。 “怎么样、怎么样?” “可看仔细了,是‘小龙虾’不?” “是你个鬼哦,是个黑的。” “黑的?!” “这么说不是宠渡?” “声音也不像……但就算不是,这厮也绝非善茬。你们是没见着那对招子,妈的还以为见着狼了呢,可吓死老子了。” 后面七嘴八舌,动静不小。 只言片语落入耳中,宠渡不恼反喜,忖道:“若能就此打消他们的疑虑,未尝不是好事。” 正想着,忽听人声嘈杂。 众人循声绕过几片树丛,却见林中有个开阔之地,早已聚集了百十散修,个个势如蛮牛,无不是气血旺盛的精壮男人。 队伍停下时,玄阴宗弟子的声音也远远近近地回荡开来。 “我等在此暂作歇息,等其他师兄弟到齐了,一同回宗。今日之后,尔等或在山下共事,不妨趁此时候熟络熟络。” 其言在理,本来就认识的,围坐笑谈;那些单枪匹马的,只能凭借眼缘,各自拉帮结派;也有偏坐一隅独自小酌的。 总共百多人,分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圈子。 至于宠渡,单手举起石狮的威慑犹在,便无人主动搭话。 其实鏖战一夜,新伤加旧患,急需调养,宠渡倒也乐得清静,兀自寻一处僻静之所,闭眼假寐。 忆及前事,脑海里闪过那个叫“戚宝”的大胖子。 记起二人瘦身之约,宠渡不由嘴角轻扬,“有趣的家伙……不是很臭屁地说净妖山下相会么,到底入选没有?” 兴许那胖子被别的招役点收了? 若真如此,二人迟早是能见的,也不急此一时;如果被淘汰了,那就只能看缘分了,毕竟交情浅,没必要特意去找一个不相干的人。 宠渡正想着,地面微微一震。 ——咔嗞咔嗞。 枯叶的脆响声中,一双大脚映入眼帘。 “道友请了。” “怎么,”宠渡抬眼笑问,“迅哥儿也爱清净?”卢迅叹道:“唉,你看俺这糙汉模样当晓得,俺自然是喜欢热闹的。” “道兄言重,所为何来?” “俺就一粗人,”卢迅躬身一拜,“之前若言语冒犯,还请不要记恨。” “前事随风,你不必挂怀。” “大气!”卢迅竖指赞道,“老实说,俺打娘胎里出来就一身是劲儿,这里百多号人,单论气力,能与俺打成平手的没几个。” “所以呢?” “你比俺力气大,也比俺机灵,俺服你,就想跟你喝口酒。”卢迅把酒葫芦举在手中,满脸情真意切,“若不嫌弃,咱就走一个。如何?” 自打昨晚流云葫芦出现异变,就怕一着不慎被葫芦刀切成两半,宠渡再不敢拿它来装酒,放在储物袋中藏着,眼下的酒葫芦是早上新买的。 “倒是个耿直汉子。我若不喝,只怕他以为我还在意前事。”宠渡思虑电转,掀起斗笠上的黑纱,同样取了葫芦握在手中。 喝一口? 那就喝一口。 “杜冲。” “卢迅。” 嘭! 葫芦相交,二人各浮一大白。 “老弟为何这般模样?” “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日后有机会,再与你细说。” “行,俺相信你自有你的道理。” 又对饮几口,卢迅问:“昨夜猎杀一事,老弟可曾听闻?”宠渡点头作答,反问:“你也去了?” “杀人越货,俺从来不做的。”卢迅笑道,“只是可惜……” “没去还捡条命,有何可惜?” “倒不是这意思。虽不曾亲眼得见,但坊间早传开了,俺也听闻一二,那宠渡可真有手段!” “怎地,迅哥儿有心与他比划比划?” “这倒不是。”卢迅摇摇脑袋,“似这等人物,俺佩服得紧,结交还来不及,怎会跟他动手?……只恨无缘罢了。” 宠渡大笑。 “老弟为何发笑,俺说错了?” “迅哥儿当真可爱!若你信我,你与那厮一定有缘相识。” “借老弟吉言,但愿如此。” 对饮间,另有两支队伍先后到了。 至此,林间已有两百多名壮汉。 玄阴弟子挤在一堆商量片刻,对着传音符嘀咕了几句。 不久之后,人堆里便响起一声惊呼。 “快看,那是何物?!” 众人听声辨位,顺着那人的指向,遥见一个黑点来得极快,等到了近处,始得真容。 一条二层篷船。 同是飞行,法器可比不得法宝。 比如那蓬船,靠的是诸多弟子催动船上阵法,以灵力维持。 而法宝,虽然也刻有诸般阵法,却经丹火炼化与温养,借与天地元气之间的相互作用而浮空不坠,随主人心意而动,端的比法器好使。 “敢问师兄,这可是贵宗之物?” “正是本宗法器,全速可抵玄丹初境御宝而行。稍后便乘此船,到了山下灵田,后续诸事自有安排。现在,且随我等上船吧。” “不愧为名门大派,好阔的手笔。” 飞行法器也是难得一见,一干糙汉一边啧啧称叹,一边鱼贯登舟,见得船上开阔,已摆下百味八珍,也不拘礼,一一落座。 “此去宗门尚有时候,故此略备酒食,以飨诸位,切莫客气。” 堂堂“净妖宗”准备的伙食,自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谁愿错过?有些个大老粗早已大快朵颐,美酒喝着,佳肴吃着,不亦乐乎。 唯宠渡这边不曾下嘴,反而心湖荡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要去净妖宗,走传送阵岂不更快,为何非到这荒山野岭来坐船?净妖宗身为一方巨擘,还在意区区几个传送阵么?” 一个激灵间,试举石狮时的那种诡异感再次袭上心头。 回想先前,最初遇见的几个招役点,说不收就不收,跩得很;与之相比,眼前这几名弟子对招收杂役的态度,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最不合理的是,如果只因新辟灵田而扩招,那在原来的招役处增设名额就行了,何至于另外设点? 但如果有什么猫腻,那陈长老何以现身说法? ——等等!净妖宗真有个“陈长老”么? 就算有,今日来的……应该是他本人吧? 毕竟猎妖客中有不少是常驻凉城的,对净妖宗长老多少有些了解,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认错人的可能性太低。 …… 宠渡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思绪却被卢迅拉了回来。 “老弟,俺饭量大,就先下手了。” 宠渡探手扣住卢迅手腕,道:“不要忙。” “老弟何必这般谨慎?这可是净妖宗的船呐!你看,那些弟子还在劝酒哩,能有啥问题?——嗯嗯,这鸡真香。” 卢迅说着已经自顾自地吃上了,“你不吃呀,都给俺。” 到底只是推测,二人算是初相识,宠渡不好扫人雅兴,只能随他吃去了,当下抬眼四顾,见果然如卢迅所言,船上弟子正三五成群地四处劝酒。 除此以外,另有几人也自蹙眉沉思,似是同自己一样察觉到不对劲,不太放得开的样子,故而与周围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船上弟子劝完东家劝西家,东张西望找下家,很快便注意到那几人,蜂拥而至,把那几人挨个儿灌了几碗。 宠渡偷眼观瞧,将一切看在眼里,当即有了判断。 这帮人有问题! 第六十四章 贼船 既然人都有问题,那酒食呢? 这帮人欲行不轨,早晚会露出马脚。而船上两百多名大汉,大部分都是刀口舔血的猎妖客,一旦群起而攻之,这帮人绝对顶不住。 所以,为保证事成之前不出乱子,这帮人必然备有某些防范措施。 比如,拿酒食做文章。 故而,这酒水多半也有猫腻了。 幸好自己这一桌,远在靠近船舷的角落里,几拨劝酒的弟子正在另一头忙活,轮到自己这边还有些时候。 不过,虽说眼下没被发现,却并不意味着一路安全,迟早是躲不开的。 看来这酒,不喝不行。 不过,只能喝自家葫芦里的。 便这会儿工夫,旁边的卢迅已然吃喝不少,宠渡纵是想拦也晚了;而且这大块头全无戒心,万一不听劝,两人因此产生争执,必定惊动船上弟子。 宠渡只能暂不管他,正寻机偷偷倒酒,便听蓬船二层门口的位置,一名弟子高声唱名。 “毕长老到!——” 话音落时,毕梳佝偻着身子,从船屋出来,手拄蛇杖一脸慈笑,全无早前在茶肆内与陈词会面时的阴冷之气。 众人得见,拱手齐拜。 “见过毕长老。” “宗门急召,其他长老已先行回山。老身不胜酒力,不便共饮,尔等不必拘谨,且随意。” 毕梳言罢,径入船舱,自此再不现身,徒留一干猎妖客窃窃私语。 “似净妖宗这等大户,按说长老再差也有丹境修为,但从灵息来看,这婆子怎只在归元境?” “许是这毕长老不喜张扬,抑或怕咱们不自在,所以有意压低了修为?” “唉,强者之心,又岂是你我这点本事能揣测的?” “对对对,你我莫要多嘴才是,免得还未到山下,便得罪了人家。” 众人如前吃喝,一时纷扰。 趁此无人留意的空当,宠渡用葫芦里的酒将桌上空碗尽数倒满,都放在自己这边。 本就心弦紧绷,冷不丁晃见毕梳腰间的储物袋,宠渡心口一颤,差点抖手将最后一个酒碗甩翻。 好眼熟的袋子…… 片刻后,宠渡瞠目难言。 老头子的储物袋?! 袋子左下角的那些云纹,不正是自己儿时贪玩,照着歪嘴葫芦上的流云画上去的么? 师父的储物袋,怎在这婆子身上?! “难道……” 宠渡恍有所悟。 老头子死后,流云葫芦被刀疤脸取走,但储物袋却在这里。据此反推,这毕婆子当时多半也在场了。 既然刀疤脸暗里是玄阴宗的人,那这婆子呢? 根据最初的推测,刀疤脸与两条血影修为悬殊,二者之间很可能还有一个中间人。再联系眼下的线索,宠渡顿如醍醐灌顶。 “不好!这些人只怕并非净妖宗弟子,而是玄阴宗的人!……他们抓这么多人干嘛?……玄阴宗、玄阴宗……黑风族……血蝠王……” 灵光乍闪,想起与狼伯遭遇独臂道人时的情形,宠渡豁然开朗,却止不住眉间一跳,险些把两个字儿脱口道出。 ——祭鼎?! 原来玄阴宗与黑风族合谋,意在借血灵鼎之力破除炎窟山封印,救出黑风老妖,以便借妖族之力入主净妖山。 只因血灵鼎吸满九百九十九人血肉方得开封,时至今日尚需数百人。 玄阴宗等不得,故此铤而走险,借招收杂役之机,打着净妖宗的招牌诱捕散修,誓要一举开鼎。 “难怪只挑壮汉,气血越旺,祭鼎的效果自然越好。” 原来的诸般疑惑迎刃而解,新的问题又浮现出来。 既是祭鼎,在别处收人不是更妥当?在净妖宗眼皮子底下行事,就不怕打草惊蛇?还是说玄阴宗此举另有打算? 随着思绪的不断跳转,宠渡冷汗涔涔,再看船上弟子殷勤劝酒,总觉着笑里藏刀。 而此刻,蓬船早已御风直上行在高空。 下船,已然不及。 直接跳船? 反正九二玄功第一重小成,如今皮糙肉厚,耐摔。 宠渡瞥一眼船外,有些犯晕。 从这高度下去,不死也残,整个人可就废了。 虽可催动符纸缓解坠势,但人家也不傻,岂会干看着? 更为紧要的是,就算自己侥幸逃脱,但卢迅咋办? 这家伙看似木讷,却好交际,且总往比自己强的人看齐。这哪里是榆木脑袋?分明是大智若愚! 开山立派正缺人,像这样的好苗子,万不能就这么折了。 “你爷爷的,这回是真上了贼船。” 此行……必是凶险万分! 杀刀疤脸在先,对玄阴宗本就避犹不及,眼下却自己送上门,宠渡顿时啼笑皆非,好在滴酒未沾,也不曾吃过半点东西,应该还有转机才对。 但到底该如何脱困? 忽而想起从刀疤脸手里得来的那块令牌,宠渡心有计较,拉过卢迅轻声叮嘱道:“待会儿不论是何局面,一切旁若无事,懂?” 卢迅大为不解,“老弟何故紧张?” 事急从权,宠渡也不跟他打商量,语气端的强硬,令道:“眼下无暇细说,你依言行事便了。” 卢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如此慎重,心知不一般,把小酒喝着,轻轻点了点脑袋。 这当口,玄阴弟子绕了一圈,前来劝酒。 其余人不知究竟,宠渡却是装糊涂,端着从葫芦里倒出来的酒,嘻嘻哈哈与那几名弟子对饮。 玄阴宗弟子当然乐见他这般豪饮,不疑有假,彼此寒暄几句,兀自去了。 又过片刻,宠渡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佯装醉意,起身言道:“诸位,相、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敬各位一、一碗。” “咦,这不是那位么?” “看那脸红得,才几碗就扛不住了?” “力气大又如何,屁用。” “少个人正好,咱们多吃点些。” 众人虽则窃笑,场面上却不好拂他面子,与宠渡对饮一碗,却把卢迅弄得云里雾里。 “这老弟怎想起一出是一出?”卢迅虽则不解,但记起宠渡吩咐,只能先且将心中疑惑压下,仍旧吃喝。 此后不久,卢迅猛而头晕目眩,心说向来是海量,今日怎几碗就醉了?还忽然使不上劲儿! 迅哥儿扶额嗟叹,却闻听连片脆响,甩甩脑袋循声看去,见得杯盏摔了满地,一片狼藉。 啪——啪——哗啦! 猎妖客,三三两两瘫倒在地。 卢迅到底反应过来。 酒食有毒?! 众人也明白,却晚了。 也不知酒中是何毒药,不发作还罢了,一发作起来十分猛烈,船上的精壮大汉竟无一人扛得住,从清醒到全部躺下,也就眨两眼的功夫,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卢迅终于洞悉宠渡的心思,晕过去前一刻,晃见宠渡正望着自己笑,心说还是你厉害,早有察觉。 ——“有我在……别怕。” 隐隐约约地,耳边响起宠渡的低语,卢迅莫名心安,脑海里便只剩一个念头。 “老弟……全看你了。” 第六十五章 蛤蟆将军 从晌午到傍晚,也就二三个时辰。 如果是真晕,——像中毒的猎妖客那样,眼睛一闭一睁,半个下午就过去了。 但如果是装晕,——像宠渡这样的,躺尸一般捱上几个时辰,那可真是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虽然酒水中的药力一样,但个人体质不同,所以昏睡的时间自然有长有短。 当头一拨散修清醒后,宠渡便再憋不住,也假模假样坐起身来,但见同船两百多人挨挨挤挤,被玄阴弟子叠成了一座人山。 一个光钵倒扣在顶上,洒下一圈紫光,似个鸟笼般将所有人罩住。 “发生何事?” “这是要去哪儿?” “看样子,似是……万妖山?!” “去山里作甚?” “又为何困住我等?” 半个时辰里,更多猎妖客先后醒转。 “不好,浑身没劲儿啊。” “你才晓得?别说力气,你指头点个火试试。” “灵力怎么没反应?!” “气窍都被封了,还反应个屁。” “想起来了,酒水有毒!” “堂堂净妖宗,为何如此阴险行事?” “肯定他娘的没安好心。” “老弟,”卢迅悄声问,“到底如何,想必你是晓得的?” 废话,小爷当然晓得。 不然,岂非白躺半日? 那掺在酒水中的毒名为“涣元散”,不单使人骨酥筋软、疲乏昏睡,更可封脉锁窍,导致灵力停转。 先前一顿胡吃海喝,可以想见众人中毒之深,若无解药,岂可解脱? 所幸玄阴宗蓄谋已久,部署周密,一则为防门下弟子误食涣元散,二则劝酒时难免被回敬几碗,总之未免自家人中毒,故而人手一瓶解药。 但如果事先不曾中毒,那解药就成了毒药,杀人于无形。 因此,这涣元散的解药,一早便被玄阴弟子私下里拿来买卖,用以斗法或作为折磨人的手段,竟有奇效,最后出乎意料地成了抢手货。 宠渡早有打算,“这解药得想法弄几瓶。” 趴了半天,偷听到的消息,当然不止于此。 其一,此番捉人,确为祭鼎。 其二,毕婆子身为堂主,归元上境。 宠渡小声说着,不时摇头,示意不要张扬。卢迅心领神会,也学宠渡的样子,在那儿附和唾骂。 累了暂歇,歇好再骂。 等到所有人酒醒,飞鼠山已近在眼前了。 前一刻尚见夕阳晚照,眼下却是愁云惨雾阴风连连,宛在鬼门关前。 玄阴弟子见怪不怪,猎妖客却心中发紧脚底生寒,大骂着随篷船落下,便听声声呼号回荡山野。 “嚯!嚯!嚯!嚯!” 众人环视四周,满眼妖兵妖将,不外毒虫恶禽,少则千数,尽皆持械而立,站得漫山遍野,不论人言兽语,个个呼喝有声,令人头皮发麻。 “老天爷,你在玩儿我么?” 想到今早才出山,转眼又进来,宠渡是哭笑不得,但群修哪里见过此等阵仗,听得心烦意乱,形态惶恐。 “此是何地?” “不是去净妖宗么,怎到了妖寨里?” “这还看不明白?狗日的净妖宗,竟勾连妖族,将我等卖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情沸然。 “无耻妖宗,竟与妖族沆瀣。” “尔等枉为名门正派。” “将我等诓来此处到底有何图谋?” 吵嚷之中,山间传来哈哈笑语。 “净妖宗各位长老,我等恭候多时。” 自坡上,丫丫叉叉下来一拨妖怪。 妖众之中,大多是开化生智的兽妖,俯地而拜;只那初入采炼的小妖已通人言,齐声高呼。 “见过头领。” 正是黑风寨大小头领率到了。 一红面蜈蚣。 一魔花螳螂。 一黑背蛤蟆。 一斑斓大虎。 …… 黑风族有意泼脏水,即便在自家地盘上,仍以“净妖宗”相称,不叫玄阴宗真名。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走脱报信,也只会说是净妖宗的罪魁,断不至轻易怀疑到玄阴宗头上。 “只此一句,更坐实净妖宗罪名,当真歹毒。” 宠渡咋舌细看,见那黑背蛤蟆脸颊泛红双眼迷离,全然醉酒模样,不由窃喜。 “真乃天助!这蛤蟆迷迷糊糊的,不找他找谁?” 恰逢卢迅来问有何良策,宠渡点点头,“我已有法子,你且忍耐一时,定要等我来救。” 这边二人一阵低语,人群之外,毕梳等一干堂主、长老拱手应道:“有劳众头领亲迎,不知另几处如何了?” 魔花螳螂道:“其他长老早已回山,就等几位了。” 花斑虎接过话头,“如今看来,大事成矣。” 猎妖客见他几个满脸惬意,压不住怒火,越骂越愤懑。 “妖人为奸,到底有何阴谋?” “妖宗害人,不得好死!” “若能走脱,必将尔等面目大白于天下。” 宠渡犹觉场面不够乱,不方便抽身,望卢迅打个眼色。 迅哥儿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吼道:“妈的,左右是死,不如拼了。杀一个够本儿,杀一双还有赚。” 话一出口,不得了! 犹如火上浇油,群起响应。 众人冲上前就开干,无奈身中涣元散,乏力无气,空有热血到底不成事,被轻轻一推,惊哇哇叫着倒了大片。 宠渡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群修晃悠悠爬将起来,又气又笑。 但玄阴宗与黑风族却是动真格的。 那斑虎抡起虎掌,将近前几人各打一下。 看似寻常的一拍,却暴戾非凡,只打得“咔嚓”骨裂。 随之而起的痛呼,令众人再不敢有多余动作。 “人族贱骨头,不打不老实。”虎妖拍拍手掌,“小的们,将人押入地牢好生看管。” 虎妖忙着指挥,旁边的红面蜈蚣眉开眼笑,从上到下一排手脚齐做恭喜,望毕梳等人道:“府中略备薄酒,诸位暂且歇息,只待贵宗主一到,便可依计行事。” “宗主?落云子也要来?!” “干他十八代祖宗!他还有脸来?” 散修闻言喝问,咒骂不断。 但玄阴宗这边却充耳不闻浑不在意,长老跟着大头领,堂主紧随小头领,兀自入山吃酒,只剩门下弟子与妖兵押解散修入山。 几百人同行,一时纷乱。 “推你大爷,老子会走。” “少他妈瞎嚷嚷,洗洗你的臭牙。” …… 正当机不可失,宠渡叮嘱卢迅几句,悄然溜出人堆,抵近那黑背蛤蟆,低声言道:“将军,将军留步。” 蛤蟆耷拉着眼皮打个酒嗝,讶问:“你是何人?” “自己人,自己人。” “休要诓我。”蛤蟆见他一身散修打扮并非净妖宗的行头,自是不信,将手中烟枪一挑,令左右妖兵道:“拿了!” “将军且慢。”宠渡忙将蛤蟆拉在一旁,连珠炮似的讲得天花乱坠,“我乃宗门探子”云云,“若非如此,那些个人精岂会轻易上钩呢?” 蛤蟆虽有醉意,本能的警觉却没少,眼珠转了转,叫人看不出在思量什么,只脸上一副“我懂”的表情。 “你这行当,我是晓得的。叫……‘托儿’,可对?” “这货可比想的难应付。”宠渡心头打鼓,见时机不成熟,只能顺着蛤蟆的话,一脸惊讶地赞道:“这都知道?!将军见多识广,真乃大才也。” “倒是苦了你们。” “唉,”宠渡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的样子,“只要祭鼎成功,咱们做属下的,辛苦一点也值得。” 乍听“祭鼎”二字,蛤蟆双眼微眯,十分已信了七分,脑中登时晕乎乎一团浆糊,再懒得细想,满脸惬意地灌了一口酒。 看对面的模样,宠渡心知时候到了。 嗯,上杀手锏。 “将军……”宠渡小意撩起衣襟,把挂在腰间的玄阴宗令牌晃了两晃,笑望着蛤蟆,满脸的意味深长。 “……此处又何来的净妖宗呢?” 第六十六章 师兄救命 蛤蟆一见令牌,仅存的疑虑也没了。 “如此说来,老弟还真是自家人?” “借小的千万个胆,也不敢骗将军呐。”宠渡一脸谄媚,“上回共饮,怕是时候有点久,将军忘却了。” “‘将军’?”蛤蟆念叨几遍,“这名号本头领喜欢。待将这一干人等关入地牢,可敢与本将军再喝一场?” 喝酒? 小爷求之不得! “承蒙将军不弃,小的可就恭敬不如从命。”宠渡一边给蛤蟆捏肩捶背,一边把嘴唇舔两下。 蛤蟆见状,只道也是个酒鬼,心下更乐,与宠渡正说些酒趣,不料花斑虎上前就骂。 “臭蛤蟆别光顾着喝酒。” “你们不也要陪那些个长老堂主?”蛤蟆没好气,“各喝各的。” “看样子,这蛤蟆与其他头领不太对付……”宠渡这阵寻思,那边的花斑虎又说话了。 “地牢结界由你布置,若出了岔子,大王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 “那地方若无指引,”蛤蟆漫不经心,“这帮喽啰里,谁人出得来?” “小心点总没错。你莫要忘了,上次口粮走脱,虽也被抓了回来,可大王依旧斩了当差的蝠头领。” “那便如何?” “连亲族都不手软,何况你我这等外来户?” “好好好,本将军少嘬两口便是。”蛤蟆心急火燎要喝酒,懒得瞎扯,面儿上诺诺称是,心下却不以为意。 ——“这鬼地方怎比得了‘妙蛙谷’?本将军早不想待了!真出了事,大不了一走了之。” “你又是何人?”虎妖转头问,“怎这副鬼样?” 宠渡如前搪塞几句,仍旧亮出令牌,加之蛤蟆在旁帮腔,又有人修吵嚷,斑虎也觉闹心,懒得细问。 结果,竟当真让宠渡这般大摇大摆地入了黑风寨,跟蛤蟆入洞喝酒去了。 想当初,刚出狼窝那会儿,宠渡便急着抢老头子的流云葫芦,就此与酒结缘,十几年的熏陶下来,自是海量。 反观蛤蟆,早喝过几坛本已半醉,哪里还拼得过? 其结果不言而喻,不消一个时辰,那黑背蛤蟆已被宠渡甩翻桌下。 虎妖曾言,蛤蟆负责地牢结界。 破界的“玉如意”早被小妖送还洞中。 宠渡在石床上搜了片刻,把玉如意摸到手,忽想起虎妖的话,忖道:“这蛤蟆实也爽快。我走得潇洒不假,他必获罪于血蝙蝠,有死无生。 “这蛤蟆与其他头领本自不合,分明有离去之意,之所以还待着,怕是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 “何不趁此推波助澜,迫他出走?也叫他免去一死。” 酒品见人品,也见“妖品”。 蛤蟆将军耿直有趣,确实对味。 有老狼、乌小鸦及蛇母在先,妖人殊途什么的,滚一边儿去吧! 这个波,小爷推定了。 但要促成此事,便少不了黄泉露。 玄阴宗弟子身上应该有。 反正要找涣元散的解药。 诸事齐至,正可毕其功于一役。 口哼小曲儿,手拎酒坛,宠渡一路摇摇晃晃,刚出洞府,便见门口两只妖兵将钢叉一并,喝问:“呔!道人何往?” 宠渡手捂下腹脚踩碎步,把半坛酒晃得叮当作响,急道:“我要放水,茅房在哪儿?” “且慢。” 绿蛤蟆打个眼色,红蛤蟆奔入洞中。 “你俩倒是忠心护主,还怕我将你家头领砍了不成?” 宠渡暗笑,趁此工夫,一边旁敲侧击,问绿蛤蟆探明了地牢的大概方位;一边居高眺望,借着连片的火光,记下大概的地形。 洞中石床上,蛤蟆将军腆着白肚皮睡得正香。 红蛤蟆耳闻鼾声,只远远把将军乍看一眼,飞也似跑出来,随手一指,望宠渡嘿嘿笑道:“林中,随意。” 林中随意?! 果然,还是妖族洒脱。 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妖兵个个酣饮。 宠渡一手甩着玄阴宗令牌,一手提着小酒坛子,醉模醉样走三步退两步,寻个四下无人的地方闪进林中。 与此同时,在飞鼠山以西百里开外的一处隐蔽山洞内,血蝠王脸色惨白碎袍挂身,顶着一头蓬发正自抓狂,何来往日里的风发意气? 更别说本该有的妖王气度了! “为什么……为什么化不出来?!” 事情还得往回说。 当日宠渡入山寻师,险些命丧血影之手。 两条血影原是蝠王分身,那青眼更被圆盘所灭,自不免牵累本尊。 到如今,蝠王虽然伤愈,却只得六条血影,再化不出青眼。 在洞中已待了几日,血蝠王思来想去,除去最后一个颇为凶险的办法,其他法子全都用了,仍不得解。 如今当非但不是神功将成,反是神功难成,蝠王心头那个恨,“臭小子,本王定将你碎尸万段!” 怒吼声起,洞中碎石簌簌而落。 要救黑风老妖,炎窟山难免一场硬仗,自需准备万全。 “难道真要用那个法子?……只此一来,我暂时分身不得,这节骨眼儿上,若是寨里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 蝠王面色挣扎,十分纠结。 “无妨,那姓牟的既要借祖爷之手入主净妖山,成事之前不至于翻脸,还得帮本王看顾寨子才是。” 眼神一定,蝠王有了决计,身上叠影重重,抖出六条血影,眼睛分是赤橙黄绿蓝紫六色。 蝠王本尊裹在一个血球当中,而六条分身围坐四周,护法不言。 洞中寂静无声。 与此相反的是,黑风寨内异常热闹。 众头领与玄阴宗一干堂主长老分主宾落座,言谈欢笑间彼此十分熟络,远不止见过一两面的样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久不见蝠王,可是有要事耽搁?” “都是内伙子,便不瞒尔等。”虎妖擦了擦嘴角,“我家大王神功将成,正在紧要关头,再有两日便可出关,眼下却是无暇分身了。” “若有怠慢,”魔花螳螂接过话头,“请多担待。”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虎头领这可见外了。” 蜈蚣反问:“倒是牟宗主,不知几时现身?” 一干堂主互望几眼,最后还是毕梳发话,“实不相瞒,数日前,宗主叫我等依计行事,自此以后……再无音讯。” 妖众闻言,无不愕然。 “什么?!” “不错,我等也不知宗主去向。” 只为筹谋诱捕散修之事,玄阴宗宗主牟临川多次与血蝠王面议,更秘传破印时的护持阵法,每每进出山林时见到猎妖客,不论多寡,皆以祭鼎。 谁承想,没几回便惊动了一个人。 胡离! 那日路经山林,又见数十猎妖客,牟临川自不会放过。 岂料祭鼎之时,先被宠渡与老狼撞个正着;后被一直追查此事的胡离循迹赶到,斗得两败俱伤。 有千年血战的世仇在前,在绝大多数修行者眼中,到底妖人不两立。 因此,玄阴宗与黑风族表面和气,却有各自的小算盘。 “那血蝙蝠若是趁机夺鼎单干,我岂不白忙一场?” 牟临川彼时还不知蝠王因分身被灭而受了内伤,只将心比心,到底不敢以重伤之躯入山,至今还躲在山中疗伤,故此未能如约而至。 除去当事二人,谁也不知始末。 眼下黑风寨问起,玄阴宗上下当然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千万别出岔子!”虎妖急道,“可有法子确定大概方位?” “传音符倒是会亮,却一直无法接通。” “既有感应,想必离得不远。” “魔花头领言之在理。” “说不定就在山中某处。” 两边打个商量,决定去找,就以传音符的反应来定距离:传音符越亮,说明离得越近。 一时间,丹境强者悉数出动,只留蜈蚣、螳螂和斑虎等一干采炼境的小头领看守山寨。 “真是天助我也!少几个大妖,倒是方便跑路……不过得先把涣元散的解药搞到手。” 见道道宝光先后飞起,宠渡躲在暗处乐开了花,又蹲守半晌,终于等到玄阴弟子前来撒尿,整理好情绪,一边跑一边喊起来。 “师兄救命,师兄救命。” 第六十七章 迷魂阵不迷魂 “被狗撵了,慌成这样?你的宗袍呢?” “酒后太热,给脱了。” “怎黑成这德行?” “甭提了。输得太惨,被抹了一脸灰。” “那到底何事?” “只怪贪嘴瞎喝,误中堂主的涣元散,毒发便在顷刻,望师兄救我一救。” “你自己不有解药,何以不用?” 宠渡嗫嚅应道:“早、早卖了。” 那弟子闻言大笑,“亏得我手中解药还在,不然再过些时候,你可就睡过去了。到时候把你拖来拖去,撞到哪儿可不好。” “所以拜托师兄救命呐。” “好说,先拿二十贯来。” “二十?又涨了?!” “行价嘛,两百灵晶也行。” “屁的行价,分明坐地起价。”宠渡暗骂一句,道:“东西都没见着,就让小弟掏钱,师兄莫耍我。” “骗你作甚?我袋里有的是,你要多少?” 宠渡故作沉思,一比划,见两个白色玉瓶被对面取在手中,便接着问:“可有多余的黄泉露?我的快用完了。” “黄泉露可是毕堂主亲手炼的,几人有资格用?” “也对。” “少废话,拿钱——” 话到一半,宠渡一个手刀将人劈晕在地,道:“拿你个大头鬼!狮子大开口,当小爷开钱庄的?” 拔开白瓶闻一闻,无臭无味。 涣元散解药,到手! 宠渡喜得跳脚,掏了一阵另得同样三个白瓶,将人拖在旁边把净妖宗的衣袍剥来穿上,等来撒尿第二人,如前招呼。 “师兄救命呐!一时贪杯,误中堂主的涣元散,已经晕过去一个,小弟也毒发顷刻,望乞救上一救。” …… 打一枪换个地方,宠渡如此依法炮制,除了几缕小波折,不曾被人识破。 眼下,宠渡前后劈晕十来人,得解药二十有余,只那黄泉露独一份,装在一个小黑瓶里。 被抓来的散修再多,用解药兑酒喝,二十几瓶怎么也该够了吧? 况且时候不早,一切行动得赶在丹境强者回山之前。 至于黄泉露,刀疤脸早说过用法。 宠渡回到蛤蟆洞府,用黄泉露将角落里一头死猪连血肉带皮毛化一滩黄水浸入地下。 等抹去一切痕迹,宠渡又寻一红色布条写下几句,拴在蛤蟆颈上打了个蝴蝶结。 “妥了。”自思再无遗算,宠渡出了山洞直奔地牢,路上一直在琢磨蛤蟆说过的那句话。 ——“那地方若无指引,这帮喽啰里,谁人出得来?” 究竟怎样一个地方,令蛤蟆言之凿凿? 一路寻思着,不觉间便到了地方,宠渡瞪眼一看,更为疑惑。 怎连个值守的妖兵都没有? 难道……走错了? 蹲守半晌,除去路过的巡夜妖兵路过,不曾见谁进出山洞。宠渡心知就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只能拦下醉醺醺一山羊。 “道兄有礼了。” 那妖羊在启灵圆满境界,虽不能说话,却已直立而行,能懂人言,只因醉酒之故,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算是还礼。 “毕堂主差我往地牢走一遭,到此犯了迷糊,不识路也。敢请指教。” 山羊一边蹄指山洞,一边往里走,显见是想在前引路。 宠渡急忙忙将其拽住,道:“这倒不必,我来时堂主已有交代。” 山羊脑袋一偏神色怪异,许是扛不住醉意,也未拦他,左摇右晃兀自去了。 见妖羊走远,宠渡径直入洞。 说也奇怪,时值仲夏,外间酷热如蒸,但地牢洞中却阴冷无比,迎面寒气阵阵,令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里。 好冷! 宠渡不由环臂抱肩,缩了缩身子。 洞中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宠渡燃起火折子,却见洞壁又凉又硬又滑,一丝缝儿也没有,还能吸附火光;俯地贴耳,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忽而冷风乍起,火光闪动间,恍如站在黄泉路上,令人牙关打颤。 火折子只照亮周遭丈许范围,也不知走了多久,却一直不见出口,宠渡这才惊觉不对。 他奶奶的,怎么感觉在转圈子? 另外,先前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瞻前顾后,没头没尾一片漆黑。 为稳妥起见,宠渡把神念散出,勾勒出洞中的结构,但见密密麻麻尽是岔路,如羊肠一般七拐八弯百转千回,一团乱麻。 这是……迷魂阵?! 宠渡怔立当场。 那黑背蛤蟆说得很对,如果没有标记指路,被诱捕的散修中,没有谁能单枪匹马走出去。 若非有神念和黑丫头送的传送珠做后手,自己同样会被困死在这迷魂阵中。 但问题是,眼下已经迷失方向,若无明确的指引,空有神念探路又如何?同样走不通! 就算用念奴儿送的传送珠,也不过保得自家脱困;至于救人,无异痴人说梦了。 所幸之前叫卢迅见机行事,兴许……留有记号? 神念被完全铺开。 方圆一里内,不见出路。 “早晓得这样,就该让那老羊带路的。” 宠渡肠子都悔青了,不敢再深入,也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在四周寻找卢迅可能留下的记号。 洞中脚步回响,层层叠叠,忽东忽西,总像有东西跟着。 宠渡听得心底发毛,借着神念,就在方圆一里内拐来拐去,不知过去多少岔路,终于有了线索。 角落里,躺着一个装有石头的钱袋子。 妖兵惯常以物易物,少有用钱袋的时候。 是记号无疑了! 此后更多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个推测。 第二个袋子。 第三个袋子。 第四个袋子。 …… 迷宫昏暗,人的知觉容易出现偏差,宠渡沿着钱袋所示的方向,也算不准走了多久,终于见到远处一圈微弱火光,便把火折灭了,暗搓搓摸上前去。 两支火把。 地上倒着几个酒坛。 一堆妖兵喝得酩酊大醉,有的在打盹儿;有的叽叽呱呱争论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许是吵闹烦心,临近洞口的小妖把闷气全撒在抓来的猎妖客身上,不时朝里张望吼上两声。 被关在地牢的猎妖客也毫不示弱,不光与外间对骂正酣,彼此间也发牢骚,一察觉外间忽而没了动静,便猛然安静下来。 “嘘,别吵。听见没?有声音。” “这鬼地方,除了妖怪打呼,会有其他声音?” “不像呼噜……砰砰砰的,似是打斗。” “我、我好像也听到了,这么说不是错觉?” “莫非有人来救?” “做梦!我等被掳来此地,鬼才晓得,怎会有人搭救?” “也不见得。”卢迅很臭屁地摇头,“早跟你们说过,俺兄弟一定来,你几个偏不信。” “你那兄弟是叫……‘杜冲’?” “怎么老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呢?” “熟个屁,冲你个大头鬼。就算人来了,就算发现咱们扔下的袋子,但他是哪路神仙,凭什么就找得到?外头可是迷魂阵呐!” “就是,岔路那么多,老子死了恐怕他都还在里面没出来。” “卢迅,是你叫人留记号的,要是那厮没来,先剐了你。” “俺兄弟说过要来,”卢迅冷哼道,“俺就信。” “前脚干不过人家,后脚就称兄道弟了,你倒是会巴结。” 正吵得不可开交,突起一阵疾风,险将牢中火把吹灭。 火光摇曳间,投射出一道颀长黑影,自洞口延伸进来,铺在石梯坎儿上,歪歪扭扭成个人形。 猎妖客异口同声喝问:“什么人?!” 第六十八章 地牢救援 “嘿,真有人来?!” 猎妖客争先恐后挤在牢门,斜眉歪眼儿地看,都把脸挤变了形。 卢迅冲在最前,一个人占了大半门面,脑袋险些被挤出门栏。 偏偏洞门口在死角的位置,众人难窥全貌,只见得过堂风吹起一爿衣角——净妖宗的宗袍。 “妖宗弟子?呸!” “若非误中奸计,早把你几个的脑袋掏空了当尿壶。” “一帮龟孙儿,可敢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净妖宗这回可被坑惨了。”宠渡蹙眉暗叹,“可惜没有证据,也不是时候,若强行替净妖宗申辩,怕是适得其反。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宠渡寻思着,牢中的猎妖客却不消停。 “姓卢的,不说是你兄弟么?怎的,你兄弟是妖宗走狗?” “你个瓜货,只怕人家早跑了,会来救你?” “一群怕死鬼!”卢迅跳脚开骂,“有火冲俺来,不要辱了俺家兄弟。” “你兄弟了不起?来了又怎样?要从妖怪窝里走脱,如果宠渡那小子在,大爷还能信上两分。” 乍听“宠渡”二字,众人纷纷附和。 “就是!换了你那劳什子兄弟,还不一个死字?” “可惜呀,昨夜之后就没有‘小龙虾’的消息了,也不知现今人在何处。” “哟呵,小爷几时这么有分量了?就冲这气势,出山有望矣。”宠渡嘴角带笑挠了挠鼻子,打趣道:“迅哥儿,你倒是对我有信心得很呐。” “老弟?”卢迅听声识人,“来了老弟?” 宠渡走到牢门前,笑言:“当然是我。” “早说过俺老弟会来,”卢迅哈哈笑道,“怎么样,骗你们没有?” “还真是那个杜冲?” “看样子,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嘛。” “除了脸黑点儿。” “怎是妖宗弟子的打扮?” “当然是便宜行事咯,”卢迅骂道,“一帮蠢蛋。” “宠渡那小子红得像龙虾,这人却黑得似乌鸦。凉城最近是怎么回事,尽出些奇奇怪怪的人物。” “来了又如何,破得了结界?” 说十分不如做一分,宠渡不作辩白,只将玉如意取在手上左摇右晃。 八道牢门,总挤有几十颗脑袋,随着宠渡的动作,齐刷刷转来转去。 里间的散修见突然没了声气,急道:“什么情况,怎么都不说话?” “闭嘴。” “不要吵。” “这……这是结界法器?!” “还真是!之前见过的,记得么?” “我的天呐,他是怎么拿到的?” “诸位退后几步。”宠渡打入灵力却不见如意有反应,就听卢迅言道:“老弟,光灵力没用,得念咒,用嘴吹。” 宠渡也感意外,“啥,还要念咒?” “不怕,我们听到了的。” “你且听好。” “别听丫的,听我的。” 便似抢着邀功一般,门后散修争相念叨起来。一阵喧哗中,宠渡细听片刻,摆好架势有模有样念起来。 “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 紧接着,宠渡噘嘴一吹,便见如意亮起玉润微光,元气扩散如水纹荡漾,所过之处“咔嚓”连响,牢门上的结界应声碎裂。 散修涌出牢门,犹自不信,脸上仍带着惊愕,缓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先后拜道:“多谢杜道友搭救。” 却有人道:“咱们中毒在先,灵力使不出半分,如何抗衡妖兵走出山寨?” “‘牛角尖’,你他妈怎么老泼冷水?”卢迅十分不爽,“归元了不起?” “我说得不对?” “他的话不无道理啊,只靠拳脚哪行?” “再说身子还软着呢,也没多少力气。” “看这里,看这里。”眼见着再起争论,宠渡击掌三次,把近二十几个小白瓶在台阶上摆了三排。 众人急问:“此是何物?” 宠渡淡然一笑,“解药。” 几息的安静后,地牢里沸反盈天。 “什么,连解药都有?!” “玉如意在妖族头领手里,解药在妖宗那边,他、他究竟怎么拿到的?” “会不会是妖宗又耍把戏,派个奸细来作弄咱们?” “很可疑啊。一船的人就他没事,谁知道是不是投靠妖宗换来的。” “放屁!”卢迅怒吼道,“都被关在牢里了,还能有什么圈套?俺老弟冒死来救,你几个不感念还罢了,怎就大放厥词危言耸听,恁不知好歹?” “迅哥儿,无妨。”宠渡早有所料,“你先来。” “一群没良心的。”卢迅瞪那“牛角尖”一眼,兀自撞开人群,将玉瓶把解药往酒葫芦倒了几滴。 ——咚咚咚咚。 卢迅摇摇酒葫芦,仰头就是几大口。 嗝!—— 听卢迅打个酒嗝儿,群修争相发问。 “如何?” “啥感觉?” “有何不适?” 卢迅咂咂嘴,握两下拳头,满脸喜气,道:“服过此药,俺腰不酸了腿不软了,一口气上五层楼,嘿嘿,不费劲儿。” “迅哥儿,”宠渡笑道,“且运气试试。” 卢迅依言盘坐,冥想运功。 一盏茶的工夫,便见灵力波动。 见卢迅灵力恢复,众人喜得跳脚。 “哎,解了、解了。” “真他娘的是解药?!” “有破界法器,有解药,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不可思议!如此手段,要是能让他跟宠渡那厮斗一斗,铁定有看头。” “我服了、我服了。” 此刻,不光是之前那名绰号“牛角尖”的归元高手,其他同样爱泼冷水的猎妖客也都信服,纷纷致歉。 “我等都是粗人,多有冒犯,望道友海涵。” “非常时期,诸位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宠渡摆手笑道,“当务之急,乃是解毒。” “杜道友爽快。” “等回了凉城,我等不醉不归,如何?” “好!!!” 再无人怀疑,照宠渡的吩咐,八座牢房四百多人分成二十几组,每组用一瓶解药兑酒喝。 解药的分法也简单。 先保证每个葫芦里都有一滴,然后根据日间篷船酒宴上各自的情况,那贪杯的中毒相对较深,当然多兑几滴。 剩下的解药,再由那些中毒较浅的人另行瓜分。 趁此工夫,宠渡背靠石壁养了会儿精神,被卢迅叫醒时,见众人神清气爽已是解毒模样。 猎妖客一一回复灵力,都聚拢过来,躬身作揖拜谢宠渡。 “我等既是道友所救,接下来该当如何,全凭道友做主。” “该当如何?”宠渡揉了揉眼,“当然是干他一场。” “可是妖兵众多,怎么打得过?” “何不谋定而后动?” “谋定?你想谋谁的腚?”那绰号“牛角尖”的笑道,“兴许人家都察觉了,哪儿来工夫让你想好法子再走?” “那该咋办?” “照我说,为今之计,看一步走一步,见机行事。” 争得热闹,却无善策,众修真个惆怅,来问宠渡。 “人多动静大,藏是藏不住的。”宠渡对此早有考量,“但若是分开走,定被各个击破。” “杜道友有法子直说,我等照着做就是了。” “一鼓作气,先冲出妖寨,再分头跑。” “可咱们人数上吃亏,要冲出去绝非易事。” 宠渡闻言,笑而不语。 既然妖众我寡,那士气就很关键了。个个愁眉苦脸患得患失的,已先输了一半,还怎么打? 所以,必须给这帮人一点刺激! 不是想知道小爷的下落么? 不是相信小爷能带你们出去么? 以吾之名够刺激不? 不够的话,那小爷本人呢? 宠渡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第六十九章 以吾之名 “老头子看到没,徒儿也有这样的光辉岁月,可没丢您老人家的脸呐。可惜时候不对,不然将这帮人收入麾下,便有开山立派的根基了。” 宠渡心里那个嘚瑟!不自觉嘴角一咧,叉腰狂笑,搞得群修莫名其妙。 “杜兄,你这是怎的?” “还指望你哩,可别吓唬咱啊。” “可是想到出去的法子了?” 自知失态,宠渡打个哈哈,“我想起高兴的事情。”左右不解,忙问:“当下处境,何以为乐?” 宠渡道:“当然因为能出去呀。” 众人越发疑惑,“此话怎讲?” 宠渡却笑而不答,只是手上动作不停。 摘斗笠。 撕布条。 除锅灰。 “他这是干嘛?” “这杜兄弟为何断言能出山?” “那谁知道,看看就晓得了。” 起初云里雾里,但随着宠渡的动作,散修越看越心惊,地牢里越来越安静。 等最后几层布被揭去,宠渡露出通红的面颊及双掌,牢洞里已然死寂一片,针落可闻。 多少人话到嘴边却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张张张圆的嘴巴,放得下土鸡蛋。 “聚宝盆?!” “四条眉毛?!” “百人斩?!” “小、小可爱?!” “小龙虾?!” “这、这……这是俺兄弟啊,俺兄弟。” 卢迅心中对宠渡仰慕已久,只恨无缘结交,今见人在眼前,自是激动难抑,早已语无伦次,张开双臂一顿熊抱。 众人如梦初醒。 杜冲……宠渡。 难怪这名字念起来似曾相识,原来是“宠渡”两个字反过来之后的谐音。 而这两个名字的背后,根本就是同一人! 一个凭一己之力干退八百人的人! 一个越境斩杀归元境的人! 一个据说吞蛇的人! 一个震动凉城的人! 而今,这个人就在眼前。 “什么局面,莫不是在做梦?” “是啊,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怪昨夜那帮崽子吃那么大亏,果然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子是真服了。” “谁不是呢?幸好听那个戚胖子的话,我昨晚没去,不然死透了。” “卢迅这莽汉也真运气,竟能结交此等人物。”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人既然在这里,没准儿真能带咱们杀出去。” 卢迅觉得倍儿有面子,道:“不是没准儿,是一定能。俺兄弟说行,就一定行。” 那“牛角尖”接过话头,“不求出去很多,但凡一人成功,定要通告全城闹上山去,问妖宗讨个说法。” “对,跟着这小子,咱们一定能走脱。” “老子信他!” “我也信!” 只因昨夜一场猎杀游戏,其过程与结局太过震撼,逢此困局,宠渡已被众人视作此间的希望,那一份份信任聚集起来,蜕变为一种信念。 必胜的信念! 必能出山的信念! 无人再质疑。 士气大涨,但还欠点儿。 “各位,我辈虽是散修,但散修自有散修的气概。我不管尔等有何仇怨,也不管是否有人参与昨夜的猎杀……” 宠渡跳在门口的台阶上,接着说道:“如今,咱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外面那群欠揍的妖崽子。” 散修历来血性,闻听此言,止不住血液沸腾。 飘忽的火光,点亮黑暗里一双双眸子。 望着那眸子里透出的异彩,宠渡把食指竖得笔直,接着说:“咱们的路只有一条,一条!一条!! “那就是杀出去!!! “这是生路,也是死路。 “但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日后传出去,便让那些娇生惯养的宗门弟子见识我辈血性。 “世人知晓,也必有一段佳话,到底不枉男儿来此世间走一遭!是也不是?” “说得好!” “正是此理。” “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宠渡目露坚定扫视众人,“尔等敢不敢同我杀出去?”众人争相应道:“有何不敢?!” “几爷子没吃饭还是怎地?”宠渡一声怒号,“大点儿声,敢不敢?” “敢!” “敢!!” “敢!!!” 一声高过一声。 一浪高过一浪。 热血,在燃烧。 士气,近顶峰。 宠渡喝问:“归元道友何在?” “牛角尖”带头响应,“但凭差遣。” 另三人随即齐道:“悉听尊意。” 宠渡又写又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把地形、路线、计策、要领及逃出山寨后的事项讲得明明白白。 这当中心思之细、运筹之巧、布局之奇、见地之妙,令群豪听后无不窃喜。 “若得如此,何止出去一个?” “此人真个智勇双全。” “得此人相助,实乃我辈之幸。” 卢迅最是感慨,激动得快哭了,“老弟啊……”宠渡拍了拍他臂膀,最后抛出一颗定心丸。 “诸位,来时我已打探清楚,丹境高手全部出寨,而今留守的妖将,都是采炼境的小头领。” 众人大喜过望。 “当真?!” “是真是假,出洞便知。” “岂非说逃出去更有望了?” “妖宗等着,等大爷活着出来。” “所以,”宠渡眼神明亮,“既然要闹,就闹他个地覆天翻、鸡飞狗跳!好不好?” 四五百猎妖客目露狂热豪情万丈,摩拳擦掌振臂齐呼:“好!!!” 人一多,哪怕再小心,也难免弄出动静,且那迷魂洞中一丁点声音便回响不绝,想要悄悄咪咪出山,绝无可能。 故此,跟求稳相比,宠渡选择求快,让众人敞开了跑,风风火火,震得山也摇地也颤。 隆隆回声传在洞外,似猛兽咆哮,惊动了过往巡查的妖卫。 “何事喧哗?” “似是地牢方向?” “地牢有变?!” “我几个报头领晓得,你们在此守着。” 一拨小妖各有方向,分别望头领报信,沿路遇有妖兵,尽往这边调遣。 洞口前,先后聚有二百之数,无奈灯下黑,举火把望洞里看,看不斟酌,仅得一片漆黑,只听行军一般的步伐声越来越响。 但从洞里向外看,则完全不同。 大片火光,洞口光景一览无余。 酣饮一宿,酒劲儿犹存,一干妖兵本就哈欠连天,又随着地面的震动,脑袋有节奏地抖来抖去,更扛不住昏昏睡意。 有那入采炼境不久的小妖,一手长枪拄地,一手挖着鼻孔言道:“地动了咩?” 话音刚落,牢洞深处亮起三团火光。 三道流火奇快无比,衬着洞内的漆黑,从位置上看,上面两道好比双眸喷火,下面那团恰似鼻冒红烟。 而洞中回声不绝,正是猛兽踏地怒吼! 外间的妖兵不及反应,已被流火爆炸的气浪掀了个人仰马翻,连片哀嚎中争先恐后爬将起来,见人修出洞,竟是悍不畏死,张牙舞爪上前拦截。 “冲啊!——” “杀呀!——” 群豪士气正旺,冲杀出洞,直如洪水过境般席卷而过,不损一兵一降,将当先这拨二百妖卫瞬间吞没。 即便是那天生善飞的蝙蝠,也尽被烧死半空。 “看着凶,原来也是绣花枕头。” “他奶奶的,可算出了一口恶气。” 众人胸中快慰,大笑不止。 时值东边一抹鱼肚白,朦胧天光下,寨中光景依稀可辨,不早不晚,正适合跑路。 “时候正好,”宠渡咆哮开来,“不要恋战!” 首战告捷,士气已达顶峰。 群豪紧跟在后直奔寨门,纵见得落单妖兵也俱不搭理,只是跑,怎料行不过半里路,猛听绵长的号角声响彻山野。 ——黑风寨援兵到了! 第七十章 妖兵凶猛 嗡—— 嗡—— 震耳的号角声后,喧呼震天。 因为丹境强者悉数出动寻找牟临川,眼下并不在飞鼠山,所以黑风寨中只剩一干小头领坐镇,率着妖兵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天上飞的、地下爬的、上蹿下跳的……目力所及,妖影攒动如浪似潮,乍眼估算便有数千。 东面来的是花斑虎。 西边来了红面蜈蚣。 南方飞来魔花螳螂。 北侧乃一长嘴鳄鱼。 …… 却唯独不见那黑背蛤蟆。 此时,蛤蟆将军犹自酣眠,被阵阵喊杀幡然酒醒,揉眼一看,晃见红绿二蛤蟆跌跌撞撞奔入洞来。 “头儿……”不待黑背蛤蟆发问,红蛤蟆急急言道,“祸事了、祸事了。” “何事惊惶?” 绿蛤蟆接过话头,“地牢生变。” “究竟如何,快讲。” 初听“地牢”二字,蛤蟆已是满头冷汗,再听红蛤蟆一句“人修走脱”,登时从石床上跳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黑背蛤蟆脸色一变,“那血蝙蝠暴怒之下,还不得把本将军吸成肉干?!” “将军……” “都这时候了,莫要吞吞吐吐。” “将、将军脖子上有东西。” 经此提醒,蛤蟆将军这才留意到那一条红巾,解来一看,入眼一列列飘逸草书。 ——“将军请了,小弟并非玄阴弟子……将军宜速去,此间小弟已做安排……” “好个小娃,这生诓我?!” 蛤蟆本自愤懑,但越往后读,怒气越消,四下寻觅,果然见地上有一滩黄水,心知宠渡所言不虚。 “他虽骗我在先,倒也是形势所迫。”蛤蟆将军暗叹宠渡算无遗策,看完留言时心火已消了大半,“若依他所言行事,或能保命,且不令血蝙蝠起疑。” 本就不喜黑风寨的气氛,不愿待此山中,蛤蟆将军至洞外细看几遍,只见妖众一门心思全在人修身上,却没有血蝠王及一干大头领半个影子。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蛤蟆窃喜不已,感念红绿二蛤蟆相伴多年,不忍连累,便讲明原委。 “……恐怕你二人亦不得善果,莫如就此出山,各奔前程。” 俩小妖也晓得利害,对望片刻,红蛤蟆哀言道:“我二人本事低微,实在别无去处。” “如此,便随我去妙蛙谷吧。” “谢将军垂怜。” “赌气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打定主意,蛤蟆将军携了二妖,就此趁乱溜出山去,认准了方向取道妙娃谷。 他日妖人再遇,还要在“道古遗境”中。 彼时各有一番际遇,暂且不题。 却说山中清苦,比不得人世繁华,山中妖兵妖将平日里并无太多耍事,日日操演兵阵自有章法,而今对阵,尽先摇械呐喊以壮声势。 其声嗡嗡,其势汹汹。 妖兵凶猛,乱人心神。 “怎、怎这么多?!” “这如何出得去?!” “还打个屁?!” 众人见状,无不头皮发麻。 锐气受挫,一时斗志低落。 更有甚者,惊慌失措下不知所以,就晓得往外冲,也不看准方向,一味化符神行,其结果自然惨烈。 要么慌不择路扎入火堆里,要么掉进陷阱,要么撞入妖群被乱枪戳死……愣没一个走脱,就此平白无故折了半百之数。 “此番突围以寡敌众,全凭一股气,此刻若被黑风的阵势唬住,决计出不了山。” 宠渡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必要想个法子,将士气稳住。” 回想昨日傍晚入山之时,不见其他小头领出手,令人难窥其战力。只虎妖为了震慑群豪露了底,虽说力大不好对付,但好歹据此可推知其手段。 两相权衡,面对虎妖,宠渡心中更有把握。 若拼气力的话,小爷绝不怕。 但要寻一线生机,少不得拖些时候。 宠渡当先射一纸火符,道:“点火!” 当此之时,呼号遍野,哪能个个听见他的话?幸好临近散修有样学样,同时高呼“点火”。 由此带动四周,一传十十传百,群豪争相施法催符,把那寨中布帐、草屋、木楼、干柴及燥叶诸般易燃之物尽数烧起来。 顿时火光冲天,越烧越旺,后方及左右两侧倏忽间连缀成片,一圈弧形火墙焰光灼目。 打头阵的妖兵始料未及,身上毛都被烤卷了,一时不得靠近,只隔着火墙,远远地把兵器一股脑儿丢起。 虫鼠手上长枪。 豺虎掌中棍棒。 蝙蝠爪下刀叉。 黄蜂尾后毒针。 …… 各种兵械密如骤雨,铺天盖地而来。 “布——”宠渡把一纸火符升空,“防——” 群豪之中,连那绰号“牛角尖”的在内,总有四人归元,出牢洞后,便依宠渡安排分守东西南北,各自领衔一方。 当下见得宠渡信号,四人先后催动法器符纸,招呼左右以灵力维持。 到底是归元高手,压箱底的绝招自然不俗,顿时山寨大亮,光色迷眼。 东边,竖起一把青绿大伞。 西边,倒扣下来一个金钵。 南边,升起一朵火红云团。 北边,飞起一张墨黑巨符。 ——叮叮叮叮! ——咚咚咚咚! 群豪顶上响成一片,如雨打芭蕉。 那刀枪剑戟戳不破绿伞。 那棍棒被金钵挡下。 那钢叉落进红云,如泥牛入海。 那毒针被符纸反弹回去。 队伍四方皆得庇护,妖兵扔来的兵械不得下来。 只队伍中间那一片,落在绿伞、金钵、红云及黑符范围以外,乃是个“四不管”地带,顶上无物以防。 宠渡提气纵跃,脚踩群豪肩膀一路过去,所过之处叮当作响,单以肉身为盾在低空腾挪,硬抗当先一拨兵械。 “速来助我!” 散修闻言,不再慌乱四蹿。 等宠渡落下地来,群豪将符纸法术一通招呼,刚把随后落来的兵器尽数废去,又见乌泱泱一片黑点急速逼近。 原是蝗虫、毒蜂及蝙蝠之类,本自善飞,比地上走兽快许多,又不受火墙阻隔,由那魔花螳螂率着赶来,堪堪将至。 在此之前,东面的斑虎抢先到了。 “来得好,正叫你虎爷占个头功。” 生死之斗,两边互不相让,均是提速奔往,几息之间便结结实实撞在一起,顿时人仰妖翻,哀叫连连。 从数量来说,妖多势众,黑风寨占尽优势。 群豪虽则人少,却胜在身强体壮战力不俗,遇那寻常兽妖,一打五甚而以一敌十,倒也撑得一时。 只那虎妖着实厉害,仗着一身横肉扎进人堆,呼啸间抡臂狂舞,一路捣将过来,所经之处,无不人影翻飞,非伤即残。 此刻宠渡仍在人堆当中,队伍前方仅剩“牛角尖”坐镇。 宠渡见形势不对,交代卢迅护好头顶一片绿,令其他人拦住妖兵,而自己赶去拖住那花斑虎。 虎妖一身硬肉,本就不好打;又要防着伞盖被破坏,“牛角尖”受此掣肘,从一开始便受到压制,把一身本事只使出来七分。 等宠渡赶到时,两边斗了虽只十来个回合,“牛角尖”却已骨肉生疼,吃不住力道,被虎妖一拳送上半空。 偏偏赶上虫蜂蝙蝠。 恰似飞蛾扑火,飞虫一涌而上。 “不好,”“牛角尖”瞪眼一瞅,“我命休矣。” 第七十一章 你想战,那便战! “牛角尖”吃了虎妖一拳,化不开当中蕴藏的强悍拳劲,更无法借力改变方向,只能被惯力带着飞起半空。 “嗬——”“牛角尖”暴喝一声,摊掌急挥,洒出一片火海护在周围。 无奈飞虫太多,烧得掉第一拨,却避不开第二拨、第三拨……那火圈实在杯水车薪,“牛角尖”到底被飞虫围了个水泄不通。 幸运的是,身为归元高手,“牛角尖”拳脚不算弱,虽比不得宠渡那般妖孽,却能踩着蝙蝠虫蜂跳来跳去,足以在虫圈里游斗自保。 不过,终究是脚不沾地,一脚踩空便是万劫不复,故而“牛角尖”心头其实并不踏实。 ——尽早突破虫围下地,才是上策。 明白此节的不止是他,宠渡早看明白了。 屈膝。 蓄力。 蹬地。 “‘牛、角、尖’!——” 话音落时,宠渡直射上空。 却说飞虫之中,除了在远处指挥的魔花螳螂外,虫蜂蝙蝠的修为其实并不高,身子骨本就软乎,更不防宠渡从背后袭击,哪里顶得住? 轰! 虫堆……立马就炸了。 炸开了花。 有肉身与蛮力加持,宠渡似一颗炮弹直接扎进虫堆,端的势不可挡,沿路妖虫纷飞四散哀呼迭起。 话说垓心的“牛角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自己,正晃眼四顾,却见斜刺里虫堆爆出一个缺口,登时大喜。 一道人影,冲近前来。 “是哪位兄——” “牛角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送我一程。” “宠渡?!” 说话的当口,二人错身而过。 “牛角尖”见他的手势,旋即领会,抬手与宠渡对拍一掌,借力朝着虫堆的缺口下往地面。 也怪宠渡力大,“牛角尖”落下来,竟然一时稳不住身形,不由自主噌噌急退。 “就这力道,虎妖不足为惧矣。” “牛角尖”正自感叹,却听一片打杀声。 原是之前受火墙阻隔的妖兵由那鳄鱼头领率着,已然迂回而至,与北边队伍斗在一处。 “前方有那卢迅,可当一面,北边万不可有闪失。”“牛角尖”想了片刻,就近直奔北圈助战。 而宠渡这边,同样借力跳开,顺势俯冲而下,来战虎妖。 “臭老虎,休冲我阵脚。” 宠渡一拳砸落。 虎妖提拳硬接。 砰! 土面开裂,虎妖两脚陷入地里一尺。 宠渡顺势后翻,蹬腿直踹。 斑虎暂时拔不出脚,往上再出一拳。 拳脚相触,宛如定格。 宠渡鞋上的尘埃,虎爪背上的断毛,彼此掺和着,随着气浪散了一圈。 “人族虫子里,几时也出了这等人物?!”虎妖万不料宠渡炼体,不免吃个暗亏,浑身气血好一阵翻腾。 “简直奇耻大辱,”虎妖切齿恼道,“可敢与爷爷战三百回合?” “你想战,那便战!” 宠渡平展双臂犹如金鸡独立,睥睨下视的眸子中战意盎然,察觉到虎妖拳头上猛然而起的劲力,一个后翻就势跃起。 斑虎将人顶开,蓄力拔出双足,不等宠渡落下来,拔腿一闪欺上前去。 好一阵疾风刮面! 宠渡一拳抵住虎掌,只因脚下无力可支,被震得直往后飞。 斑虎趁势紧跟,“再试试爷爷五分力。”宠渡落下地来,应道:“先前不过无处借力,真以为小爷怕了你?” 话间肌肉鼓鼓,衣袍震荡。 宠渡蓄满了力,猛地弹射而起。 快似离弦之箭,宠渡直奔虎妖。 弹指的工夫,两边硬碰在一起。 砰!!! 宠渡滑有三尺。 虎妖退后五步。 ——“他若得胜,人修走脱。” ——“它若得胜,便走不脱。” 两边皆无退路,所以生死两难存。 无需多言。 虎妖咆哮着冲上前来。 而宠渡也想看看九二玄功到底威力几何,分毫无惧,提拳迎将过去。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同境之内,在强悍的肉身面前,任何花里胡哨法术符纸,已然作用不大。 一人一妖深明此理,故而纯粹拼气血,以力打力。 拳拳到肉,脚脚生风。 砰! 砰砰! 砰砰砰! 拳脚一触即离,瞬间又撞在一起。 每一次对撞,都爆出刺耳的异响。 在撞击的瞬间,拳脚的速度与力道每次都不同,被挤压在当中的那层空气,前一刻还似一匹布,“刺啦”破碎;下一刻却是镜子,“咔嚓”开裂;眨眼间又似砖墙倒塌,“轰隆”作响。 沿路的土包石块,被你一拳我一脚毁得稀烂。 战圈所及之处,不论散修妖兵,无不深受其苦,那受到波及的,免不得伤筋动骨;那未受波及的,把躺在地上的同伴连拖带拽,远远避开。 同一片战场,其他地方挤成一锅粥。 而宠渡与斑虎这边,那连珠炮似的声响,仿佛是开道的信号,每响在哪里,哪里便诡异地出现一大片空白。 “打成这样,干脆让他俩定胜负算了。” “什么时候了,还发个屁牢骚?” “他有此实力,实乃我幸。” “俺兄弟这么拼,你几个好意思拖后腿?”卢迅吼道,“火快灭了,等后面的妖兵围上来,插翅也难飞。” “对,左右是死,还不如一起拼了。” “是呀,他本可以自个儿悄悄走的,却为救咱们留了下来。” “要是就此放弃,咱们可对不起人了。” “此番能与‘小龙虾’联手,死有何惧?” “杀!!!——” 群豪重燃斗志,重整旗鼓,随卢迅冲入妖群。斑虎见势不妙,想抽身拦截,却哪能轻易摆脱宠渡的纠缠? “哪里走!” 宠渡攻势更为猛烈,虎妖被死死咬住,一时脱身不得,更别说去破被卢迅死死护住的那柄绿色伞盖了。 拳劲从最开始的三分到五分,再到现在的七分九分,虎妖把宠渡无可奈何,硬是没能将人再逼退半步,不免心惊。 “还在炼气境便这般厉害,日后怎么得了?!” 此子,不可留! 若不然,必是妖族大患! 死也要把人废了! 虎妖杀心大盛,缠斗间依稀听得呼喊。 ——“小虎子……别耍了……再不速战速……拦不住……” 斑虎循声顾望,见那鳄鱼头领站在高处,手持板斧,正要破北边的黑色符纸。 除此之外,东有绿伞,南有红云,西有金钵,只要四方护罩还在,那飞在天上的蝗虫、毒蜂和蝙蝠自然难有用武之地,妖族便少了一记大大的助力。 当此之时,魔花螳螂也到了南边战圈,却不管自己这边的火红云气,径往北飞,高声言道:“鳄老爹,老虎那边不能放,我来助你。” 鳄鱼笑道:“甚好,先破他一处。” 螳螂急挥前足,撒一片刀光。 鳄鱼抡起板斧,砍一道匹练。 刀光匹练,阔似长镰。 轰轰! 回声隆隆,不绝于耳。 黑符失色,眼见着消弭无影。 见此契机,半空飞虫振翅直下,虽则修为不高,却胜在量大,每每掠在低空,将人拎起分而食之。 鳄鱼头领落地,望地上走兽高声招呼道:“小的们,给我上。” 天上地下,满眼妖兵妖将。 群豪相抗一时,久必难支。 北边告急! “臭小子,虎爷爷不陪你耍了。” 花斑虎双眼一鼓,妖息剧变,气流蒸腾间,一身虎毛倒竖翻飞,更把一层妖光护住上下,显见要出全力。 宠渡相视无言,暗把九二玄功急急运转。 顿如投石入水,周遭空气泛起阵阵涟漪。 血气喷薄而出,化作妖异红火包裹全身,宠渡衣发飘飞,岿然不动。 宛如杀神再临!!! 蓄势已毕,只待一击。 决胜的时候,到了。 ——嗒嗒嗒嗒嗒…… 两边借力提速,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 虎妖快,似一道黄光。 宠渡则更快,双脚所踏之处,气流受到剧烈的扰动,搅起一小股旋风,卷起地上的微尘碎草。 斗法成败在此一拳! 个人生死在此一拳! 群豪存亡在此一拳! 全力一拳! 最后一拳! 第七十二章 急转直下 砰!!! 两拳相触,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 自从炼化锦蚺精血,尚不曾出过全力,到底威力几何,宠渡其实也有期待,而今见状,心田震荡难平。 对面倒飞而起。 自己仅退一步? 虎妖口喷血箭。 自己只是气血翻腾? 九二玄功……刚猛如斯?! 连天赋异禀的妖族也扛不住?! 若说宠渡惊喜,虎妖那边则是惊吓了。 “这小子到底修的什么功法?” 喷出的血线还没有落在地上,虎妖仍飞在半空,晃眼已不见了宠渡人影,只觉身下气流乍变,似有一团火焰灼烧。 虎妖心口一跳,根本来不及转身,下意识反手交叠护在背后,堪堪抵住宠渡轰来的拳头。 砰! 拳掌相接,巨力喷发。 呼—— 破风声起,虎妖被宠渡一拳送上半空。 “赢了?!” “‘小可爱’,你真可爱。” 群豪见状欢呼,斗志高昂。 宠渡却双目紧缩,预感不妙。 原是那虎妖并非虎头虎脑,也有些应变的智慧,当下腾飞在上,顺势翻身,伸舌头将虎掌连舔三下。 刹那间,半空现出一只虎掌虚影。 顿时风云突变,气浪滚滚,周遭的天地元气被尽数压缩,那虚掌瞬间凝实无比,变作山头一般大小。 “臭小子肉身了得,拍他怕是不稳当。” 虎妖转念一想,把巨掌拍了下来。 乒! 一声巨响,东边队伍顶上的绿色伞盖,被一掌拍塌小半;便是作为本体的竹伞也受波及掉落在地,遍布裂痕。 卢迅生得高大,一开始就握着伞柄,首当其冲承受了大半力道,直接屈膝跪地,险些被干趴下。 而群豪同样不防这一下子,被余下力道震得东倒西歪,彼此拉扯间,一倒倒了大片,不等爬起来,便见天上飞虫蜂拥而至。 东边……告急! “迅哥儿,”宠渡急喝,“爆法器!” 无奈当下战场喧哗,很难听清远处的人说些什么,宠渡只能连比带划,希望卢迅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在牢洞中议定的计划:布防法器一旦受损,就要将其完全摧毁,借引爆之力,亦可造成不小的杀伤。 卢迅看宠渡比划片刻,终于反应过来。 就地连滚,迅哥儿将二尺长的竹伞抄在手中,用剩下的符纸里里外外贴满一层,瞅准虫群的空当,伸展双臂铆劲儿一扔。 卢迅何其力大,全力一抛岂是儿戏? 咻!—— 竹伞如利箭一般,直射高空。 “用人之际,都别他妈躺尸了。” 卢迅嘶吼着,当先一指灵力紧随而去。 群豪效仿而行,总有百十束灵力打向竹伞。 事发突然,飞虫虽多,也无法挡下射来的全部灵力,总有那么几道穿透虫群的拦截。 而落在符纸上的灵力,其实不用太多。 一道,足矣。 轰!!! 作为法器,竹伞炸裂的威力本就不俗。 而伞上的符纸,虽不得正经催动,但制符本身是要先注灵的,眼下被竹伞炸碎,当中蕴藏的灵力自然也就被释放出来。 隆隆隆隆隆! 连锁反应下,天上跟放鞭炮一般,响成一片。 不止如此,符纸同时被炸飞,散得到处都是,虽说威力有大有小,但爆炸的地方并不固定,所以覆盖面极广,真个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爆炸造成的冲击扩散开来,飞虫或缺或残,簌簌而落。 至于群豪,队伍东边,卢迅等人虽然离得近,却早有防备;而西南两边,分别有金钵红云罩着,一时无虞。 故此,这三个方位的散修所受波及不大。 只苦了北边众人,黑符一早就被魔花螳螂长嘴鳄联手破掉,正自陷入苦战,根本不料这一炸,猝不及防下十分狼狈。 好在天上有飞虫首当其冲,北圈地面上,不论人修妖兵,虽则人仰马翻,却只受了气浪余波,到底有伤无死。 尤其是猎妖客这边,借此解了顶上飞虫之困,争得喘息之机。 而这样的缓歇,只不过片刻。 因为头顶之上,远不止飞虫。 虎妖身在半空,作势再拍。 “来不起第二下了……”宠渡握拳屈膝,一圈圈气流沉在脚下,沿着地面荡开。 ——嘭! 但听一声闷响,地上已不见了人影,徒留两个土坑。 下一刻,宠渡已跳在虎妖近旁。 “给小爷下去!” 惊喝声中,宠渡提拳就砸。 斑虎两肘相交叠在胸前,只能护住心脉,被宠渡一拳把左臂直接骨裂,“哇呀”痛呼一路翻滚,往地面直直坠去。 可怜了下方的鳄鱼头领,被先前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刚刚爬将起来,晕头晕脑还没回过神,便见一个花斑身影迎面招呼。 “什么东——” 长嘴鳄一句惊呼还在喉咙,已被虎妖撞结结实实压在身下,啃了满嘴泥。 一箭,双雕。 这一拳,宠渡绝非随性而为。 出拳的角度,宠渡早有考量。 犹记得此前入山寻找老头子的时候,遭遇矮胖瘦三道人,彼时瘦道人借乌小鸦口中的光束打坏了传送门。 而宠渡这一拳,正是急中生智活学活用,参考了瘦道人的思路,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打得好!” 地面上,“牛角尖”也爬起来,抚掌称叹,忽觉天光微暗,抬眼乍看,登时头皮发麻。 原是飞虫实在太多,先前不过被炸去一小半,剩下的大半受那魔花螳螂调遣,复而围聚成片,似一张渔网撒下来。 万幸的是,蝙蝠手中没了钢叉,黄蜂肚里再无尾针,一时倒不用担心顶上再有东西射下来,只需防着被拎去拆了就行。 群豪且斗且走,都往西南两方靠过去,想借那金钵红云暂避锋芒,不料还在半路,便听轰隆几响。 金钵与红云……先后告破! 此是那红面蜈蚣的手段。 原来妖兵并非没有章法。 花斑虎在前拦截,其余小头领率兵围堵。 而在追击的一干黑风头领中,那红面蜈蚣本来跑在最前面,见火墙拦路,又见群豪法器护持,料定一时攻不下。 “尔等速速灭火。”蜈蚣将妖兵吩咐妥当,自个儿则爬上高处,蜷缩成团一路翻滚。 蜈蚣迎风渐涨,把身子越滚越大,蓄有千钧之力,从崖口飞起直落,似天塌一般砸下来。 哗啦! 队伍西面,金钵应声四离。 便是那法器本体,也分崩离析了。 红面蜈蚣借力弹起,将就余势又砸红云。 这火红云团,走的乃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本可承受蜈蚣肉弹,奈何之前已被魔花螳螂率妖兵耗得七零八落,哪里还遭得住,当即消散一空。 至此,群豪四方护罩尽数告破! 雪上加霜的是,此刻火也灭了。 一切说来漫长,其实也就一顿午饭的工夫。 照宠渡原本的盘算,若在火灭以前能突破虎妖,便出山有望;但若火灭时仍被拖住,那走脱的机会可就渺茫了。 而今东边小胜,其余地方却陷入苦战。 就说队伍南边,红面蜈蚣借着余势又滚了几转,不论死活,不分敌我,将沿途所遇之物尽皆碾压。 烟尘弥漫间,蜈蚣轰然倒地。 “喔呀呀呀呀呀——” 蜈蚣怪叫着,现出多手多足。 那左一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 那右一排,锏锤戈镋棍槊棒矛钯。 分执十八般兵器,另有铜盾铁牌藤编作防护,蜈蚣把一对黑眼珠子瞟来瞟去,丫丫叉叉的,独斗数十人竟不落下风,手段之高比那虎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再厉害,蜈蚣好歹在地上,让人够得着。 最可恨的,还在队伍西侧。 那魔花螳螂也是见机,见蜈蚣破去火云后留在南边,便带着蝙蝠毒蜂飞扑西侧战圈,每每低空掠过,便撒下道道镰光,不是一片身首异处人头翻飞,就是把人劈得四分五裂。 而妖兵已经穿越火线,片刻即至。 顿时喊杀干云。 局势……急转直下! 第七十三章 与子同袍 西有螳螂。 南有蜈蚣。 而北边,鳄鱼头领重整旗鼓。 此三个方位的战况,尤其惨烈。 相较之下,只因打退斑虎,东边群妖无首节节败退,倒叫群豪冲杀出一条血路,原本最为焦灼的地方,当下的情况反而最好。 然而此刻,却出现了令宠渡大为光火的情况。 打了这一时三刻,不知是被激起杀心,还是想同生死共进退,东侧群豪得此良机竟然不跑,反而赶往其他方位助战。 “别去啊,能走多少走多少。” 宠渡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奈何声音被打斗喊杀淹没,到底叫不住几个人,群豪疯了一般跑得又快,想拦下来也是来不及了。 螳螂、蜈蚣与鳄鱼见状,兀自欢喜,招呼妖兵将散修围得越来越紧,简直密不透风。 那兵墙,以西南两方为最厚,里三层外三层,宽有十丈;北边次之;东侧最薄。 群豪就此自投罗网,被妖兵尽数困住,更被分割成片,少的十几人,多的也只有半百,纵是挡得一时,却抗不过妖兵众多,照此下去难免被各个击破。 且说卢迅牛高马大直如鹤立鸡群,尤其扎眼。 宠渡提拳开路赶过去,抬手搭住卢迅肩膀,一边往后拉,一边喝道:“别打了,赶紧走。” 卢迅猝不及防,被宠渡甩得噌噌疾退,结结巴巴言道:“你、你、你怎么办?” “小爷自有路子。现在不走,等丹境大妖回来,一个也跑不脱。”宠渡被问得火大,“你且去前方领队,冲杀出去;若不成功,黄泉再见。” 不等卢迅回应,宠渡混入人堆,四处游走收罗残兵,遇那单个的,逮住就往后扔;见那扎堆的,便伸展双臂,似赶鸭子一般往后推。 “能走就走,别再拖了。” 宠渡抵近北侧,在鳄鱼头领斧下救起坐镇此处的归元高手,急问:“撑不撑得住?‘牛角尖’人呢?” “我、我还好,”郑大有喘似老牛,“只刘老弟怕是不行了。” 宠渡顺着郑大有指向看去,心头咯噔一跳。 “牛角尖”瘫在血泊里,两条小腿没了。 “随我来。”宠渡带着一帮人捣将过去,妖众不敌这等猛势,立时溃散,转而围堵其他几处。 见宠渡奔来,“牛角尖”道:“我是走不脱了……趁我还有口气,多少能帮你们再拖些时候,你、你快带人走吧。” “屁话,要走一起走。” “今日有幸与‘小龙虾’联手闹一场,”“牛角尖”颤颤巍巍点起一支旱烟,“老子虽死无怨。” 宠渡将人抱起,“给小爷少说两句。”“牛角尖”挣脱不得,暗里掐了个法诀,笑道:“非逼爷爷来硬的。” 还以为“牛角尖”是怕拖后腿才有此说,宠渡根本不依他,却听同行的郑大有一声惊呼。 “逆转真元?他、他要‘自爆’!速速将人放下,迟则晚矣。” 归元以后,便可自爆。 归元,爆真界。 强者,爆玄丹。 老怪,爆元婴。 人仙,爆元神。 自爆的东西不同,理却相通。 比如归元人修,一旦逆转真元,肉身便似一块大磁铁,可以吸纳海量的天地元气,却不运转周天加以炼化,反而强行锁于真界之中。 虽说此法可令修为暂时暴涨,但逆转真元的人却无法容纳其中蕴藏的磅礴灵压。 如此一来,便只剩自爆一途。 在此过程中,即便有更高修为的人及时出手压制,当事者或能免于不死,却也必因根骨被体内灵压破坏殆尽,不免就此沦为废人。 端的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眼下,元气波动,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细纹,由外向内、从大到小,透体而入归聚在“牛角尖”丹田内,且越缩越快,正是逆转真元的迹象。 当那波纹停止,便是自爆之时。 自爆之力,非同小可! 宠渡也只听闻,尚不曾亲眼见过,却也晓得如今已再无回转余地,小心放下“牛角尖”,命郑大有道:“你去前方助卢迅,我随后就来。” 郑大有率着收罗来的北侧残兵去了。 “与子同袍,”宠渡折身一拜,“实乃我幸。” “彼此彼此。” “望兄弟赐教真名。” “矫情犊子!留给你们的时候可不多,还不快滚?” “牛角尖”吐一口烟圈儿,身上灵息暴烈难抑,搅起一阵疾风,把那烟圈瞬间吹得无影无踪。 元气波纹,眼见着慢了,淡了。 真界爆破,已在片刻之间…… 至此,场间形势另有了微妙变化。 西南二处还剩半百猎妖客,被围得水泄不通,已是困兽之争,纵是想救也救不过来了。 而东侧的妖兵本就最为薄弱,前有卢迅开道,现又得郑大有率人支援,一路高歌猛进抵近寨门,堪堪成功突围。 如今拦在群豪与妖兵之间的,便只他两人。 宠渡背身侧首,“走好。” “牛角尖”一笑,“不送。” 这一笑,无奈也不甘。 这一笑,凄然却悲壮。 这一笑,释怀且解脱。 “这幅臭皮囊是渣都不剩了,就不晓得三魂七魄可得完整?”“牛角尖”眼前模糊起来,嘴唇翕动着,声音越来越轻…… 随着宠渡的远去,元气的波动已淡不可察,仅剩若有若无的一丝。 “牛角尖”双眼圆睁七窍渗血,浑身抽搐抖如筛糠,显见早已经到了极限,只靠心中的信念一直强撑着。 ——我还能拖一会儿,你们再跑远些! ——狗娘养的妖崽子,给爷爷多来些! 见西南两处大局已定,妖兵转而往东侧寨门聚集,一心赶着去支援,又岂会在意浅坑里一个将死之人? “牛角尖”背抵尸堆,眼前尽是妖兵跑过的虚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离最后一口气已然不远。 但这一刻,到底还没有来。 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在濒死之人看来,这断气前的须臾工夫仿佛被无限拉长。 “牛角尖”的眼前,似时光倒流般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一道娇小的倩影上。 一名女子。 一束长长的麻花辫子。 “刘家哥哥,你几时跟爹爹说呀?” “说什么?” “你真坏,明知故问。” “我真不明白你要我去说什——好妹妹、好妹妹,你别哭呀,我错了,我逗你哩。” 噗的一声,女子转啼为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 “王婆那边我都说好了,三天后就上门提亲。” “为啥还要三天?” “聘礼还差点儿意思。快入冬了,我明天一早上山,高低打一只大虫回来,给老爷子做件皮袄。” “你真好。” “你要等我。” “嗯,到死都等……” 画面一转,情窦初开的温情美好,晃眼间变成了人间炼狱般的触目惊心:喜堂的花烛,土匪的喊杀,村民的惨叫,涣散的双眸,一座座新坟…… 那条麻花辫,也断了。 “我要报仇。” “我要变强。” “修行?!我能成为修行者?!” …… “我愿意!只要能让刘家村人活过来,就算只有一丝可能,腥风血雨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刘某人决不皱一下眉头。” “阿离……”“牛角尖”泪眼婆娑,似又听见那魂牵梦绕的轻唤,“刘家村九十七口老小的仇我报了。过去这么多年,你还在路上等着么?” “刘家哥哥来找你了,咱们……成亲。” 铁汉,从来不乏柔情。 奈何死前的这番回眸,似乎已经是上苍最后的垂怜与施舍,即便再有柔情,终抵不过天道无情。 便如自爆不可逆,正是天道之一! 元气的涟漪,终于散尽。 在这一刹那…… 风,停了。 第七十四章 我不叫牛角尖 黑风寨内,厮杀如旧。 但在刀兵相接的间隙,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静。 冥冥之中,似乎天地间出现了某种可怕的变化,却又没有谁说得清即将发生什么。 所以这种静,非常诡异,不知起于何时,更不知源自何处,一出现便迅速扩散至整个山寨。 就像课堂上自习功课的学子,原本是闹哄哄的,却误以为老师临窗窥视,不约而同噤声不言。 于是,课堂里鸦雀无声。 于是,黑风寨针落可闻。 呜呜的山风,停了。 群豪不跑了。 妖兵不追了。 碰在一起的兵器被撤了。 …… 一切,都静默下来。 静默的背后,是对未知的不解与由此带来的焦躁不安。 因为这样的静默,“牛角尖”的声音显得突兀。 因为这样的静默,“牛角尖”的声音传了很远。 “这距离应该差不多了吧……跑不脱也不能怪老子了……到底不甘心,不晓得几爷子还听不听得见……” 眼角余光中,群豪的身影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牛角尖”用仅剩的气力,爆发出这辈子最后一声呐喊。 “我叫刘角坚,不叫牛——” 轰!!! 破音的吼声,湮没在干天一响中。 与此同时,刺目的闪光亮彻天地。 真界碎裂,灵压坍塌。 一朵“蘑菇云”腾空而起! 云柱并不粗,三人即可合抱;也非完全平整,四处凸起的云团,像极了长满树干的那些树疙瘩。 ——谈不上美,甚而可以说有些丑陋。 但蘑菇云的威力,却惊掉了宠渡下巴。 方圆半里内,一片焦土。 身在其中,不论妖人,当即灰飞烟灭。 这其实算好的! 至少干净利落,不受从生到死的折磨。 而备受煎熬的,反是那些活下来的。 在半里范围之外,气浪裹挟着冲击席卷而过。 妖兵也好、群豪也罢,仿佛同时被向前狠狠推了一把,根本来不及反应,前仆后继摔得四仰八叉。 晃见那闪光的,眼不能视。 听见那炸响的,耳不能闻。 官能失调造成的短暂紊乱,带来转机。 西南两处的猎妖客,被里外三层围着,已然是死局,本就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怎料一场自爆后,局势瞬间反转。 妖兵首当其冲抗下大部分伤害,猎妖客彼此扶持着,就此冲杀出一条血路来,兵合一处。 无奈的是,这拨突围出来的猎妖客中,同样存在失明失聪的情况,又拖伤带残精疲力竭,所以根本走不快,结果跑没多远又被妖兵前后脚越追越近。 与之相比,东侧群豪皆是背对闪光,除去听不见声音、摔了跟斗,至少眼睛还好使,看得清路,当下势如破竹直奔寨门。 两拨人马,到底是渐行渐远了。 就这当口,两道人影骤然止步。 随行惊问:“停下作甚?一起走!” “尔等先行,”当中那名男子沉声应道,“我俩殿后。” 旁边的女子接过话头,“能跑多块跑多快。” 殿后?! 众人望着那决绝的眼神愣了片刻,心知劝不回来,便再不多言,朝二人拱拱手,咬牙去了。 二人相视片刻,会心浅笑。 “要是被围,就真走不脱了。” “那就拦下来吧。” “这辈子最后一口酒了,不整点儿?” “姑奶奶可是头一回……”女子小抿一口,“这么杀喉的东西,搞不明白你们这些臭男人为啥当成宝贝。” “酒者,五谷之精也。”男子嘿嘿笑道,“个种意趣,你下辈子当回男人不就全醒豁了?” “臭男人有什么好做的!” “不当男人也别当妖怪。” “嗯……你可还有其他法子?” 男子掏出一物,“就剩这个了。” “一条绳子?!”女子扑哧一笑,“用来上吊都还短一截儿哩。” “可别小看了我这‘松紧绳’。” “也罢,将就了……怎么用?” “攥紧了就好。”男子顿了顿,“准备好了?” 女子小意点了点头。 “好!今生不悔与君知,来世共入杏花村。”男子大笑着,将酒葫芦豪情一抛。 呼——呼——呼—— 酒葫芦,飞上高空。 那松紧绳不知是何法器,十分稀奇,看着纤细,却能被拉得极长而不断开。 两人把绳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各牵一头,一左一右成个倒八字形路线,冲入妖群。 面对迎面而来的刀枪棍棒,除去致命一击,两人概不闪避,纵然遍体鳞伤也不管不顾,只是一条道往里冲。 直到某个临界点…… ——嗡—— 松紧绳绷直,再也拉不动了。 此时,便可见身板小的好处来。 那些贴地奔跑的妖兵,因为个儿矮,从绳子与地面的间隙穿了过去,却苦了高个子,被松紧绳拦腰掀翻。 紧跟在后的妖兵本就跑得快,猝不及防下被绊倒大片,惊哇哇叫着挤成一团。 成片的哀呼中,夹杂着两声异响。 啪! 啪! 二人抛下绳子,先后合掌。 圈圈元气涟漪,归入丹田。 “快拦下、拦下。” “撤!速撤!” 地上的鳄鱼、蜈蚣一干黑风头领见状,骇得魂儿都散了,不断嘶吼着劝阻自家的妖崽子。 无奈太过喧嚣,并非所有妖兵都能听见。 倒是魔花螳螂飞在半空,有了前车之鉴,将层层归聚的元气波纹看得真切,招呼左右飞虫急退,同时六腿并用,撒下连片青光。 青光如镰,刃锋森森。 当此之时,葫芦坠地。 烈酒似热血,洒在黑色的土地上。 “吾名洪天刚。” “我叫章君悦。” ——砰!!!—— 同时一声响,两团蘑菇云! 二人心照不宣,对自爆的位置十分讲究,与刘角坚近乎同在一条线上。 故而自爆之后,三个几丈深的巨大土坑连缀成线,似天堑横亘当中,将妖兵与群豪分隔两头。 妖兵欲追无路,群豪也非无虞。 两圈气浪,一前一后。 狂风肆虐,土石滚滚。 之前与洪天刚、章君悦同行的猎妖客,虽跑出蘑菇云的波及范围,却快不过身后自爆的扫荡,被搅得落花流水。 冲击余势不减,直逼东侧寨门。 “这要是被来一下子,还跑得了?!” 土浪眨眼即到,宠渡根本来不及化符,猛喝一声,将九二玄功催运至极,体内血力尽数爆发。 赤焰翻腾,化作一面血色气墙。 宠渡抬手,双掌抵在墙上。 砰! 说时迟那时快,剧烈的震颤中,气墙堪堪抵住了第一波冲击。 土浪撞在气墙上,腾起三丈高,再倾泻而下,仿佛一只沙海猛兽张开大嘴咬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冲击中夹杂的天地元气。 这第一拨元气冲击,已是宠渡极限。 奈何有两人自爆,第二拨冲击紧随其后! 轰!!! 一股巨力砸过来,两拨天地元气叠加在一起,开始疯狂地摧残。那血力气墙两侧向宠渡这边卷曲,被挤压成一个弧形,宛如一个蚕茧将人裹在当中。 气茧纵有三尺厚,又哪里扛得住? 元气狂暴,穿透血茧向内侵伐。 人在其中,有如立身刀剑风暴。 噼里啪啦! 刹那间,宠渡两只袖袍被搅得稀碎,双臂红里透黑裂纹交错,仿佛缠了一张渔网在手上。 ——若非借玄功炼体今有小成,绝对就此被绞作碎肉! “小爷不能退!小爷不能松!” 宠渡身在其中,明显感到冲击的力度已然开始弱化,只要再坚持片刻就能过去了,目眦欲裂间,露着充血的牙龈苦苦支撑。 偏偏一波未平一拨又起。 这边好不容易将气浪勉强压住,那边的天空又暗下来。 原是魔花螳螂察觉得早,先行避开,只受自爆之力少许影响,当下领了各类飞虫卷土重来,已过了半程。 而东侧寨门,正杀得难解难分。 尤其妖兵方面,见螳螂来援,也自疯狂反扑,只求拖到兵合一处的时候赶尽杀绝,令群豪一时三刻难有寸进。 至此,脱围战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第七十五章 呼唤君之名 正当魔花螳螂率着飞虫越飞越近时,于遍地烟尘中,立起一片身影。 原来是此前自西南两处突围出来的那拨队伍! 这拨人马先失了洪天刚与章君悦,又受二人自爆气浪波及,当下还能动弹的仅剩二三十人。 见魔花螳螂俯冲下来,众人自知难逃,两两互望,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一股决然之意。 “我等……也自去了吧。” “说什么也要把这厮扯下来。” “正有此意,也显吾辈气概。” “好,索性今日已经赚够了。” “与子同袍,不枉此行。” “喝酒是来不及了,来生再聚。” “废什么话,你们在下面等着。” “嘿,少跟老子抢头功!” 都是江湖儿女,谁没点故事? 几十人神色各异,不知作何思虑、 只等螳螂飞过来,众人放浪大笑,并无丝毫濒死的惧意,反倒像在比谁更快一样,十来个腿脚齐全的争先恐后往天上跳。 上天无路,入地有门。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众人抱定了死志! 这,就是血性!! 散修的血性!!! 魔花螳螂万不料此出,朦胧尘雾中见得几团黑影扑来,晃身闪过,还没明白是什么,忽觉脚下一沉,已被另一人抓住两只后足。 正是抓不住则已,但凡有一人得手,便是成功。因为后来的人可以不再抓螳螂,改抓当先那人的脚腕。 如此我抓你他抓我,魔花螳螂脚下仿佛挂了一串葡萄,即便再会飞,也如湿透的麻雀一样扑腾不起来,当即失了平衡落下地来。 “老子叫钱万贯。” “大爷汪富贵。” “花小桃在此。” “罗秀中。” “李雷。” “韩梅梅。” “易祥龙。” “黄斌。” …… 留守地面的猎妖客一边自报家门,一边蜂拥而上,几十人累了一层又一层堆成一座人山,把魔花螳螂死死压在底层,险将螳螂腹里的苦水榨出来。 “该死的人族虫子。” 妖息爆散,人堆开花。 青芒乍闪,镰光漫天。 残肢肉块,七零八落。 血雨霏霏,溅泥入土。 魔花螳螂以风刃绞碎人山,浴血跳将出来,不防斜刺里疾风刮面,下意识振翅欲飞,怎料羽翅先前被压折了,只来得及叠足护身。 透过前足交接的缝隙,一袭黑影在螳螂瞳孔中急剧放大。 正是宠渡见机,提拳来砸。 ——嘭!!! 恍惚间,仿佛全身被撞散了架,魔花螳螂口喷绿汁,倒飞而起。 “给我死!” 螳螂顺势撩足,把四片风刃挥洒出去,尽数落在那黑影之上。 刺啦! 风刃炸开,顿时将衣袍四分五裂。 四条刀口触目惊心,加之先前被自爆气浪割出的无数细纹,宠渡胸腹间,仿佛趴了一只大蜘蛛。 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到底扛不住风刃后劲,宠渡被扫得往后直飞,不偏不倚撞进一干妖兵中。 宠渡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正见卢迅、于海国率群豪挑眉鼓眼儿瞪着自己。 “老弟?!” “‘小龙虾’回来了?” “怎么老他妈神出鬼没的!” “不是有人自爆了么,为何咱们没事?” “你看他一身伤还不明白?定是他为咱们抗了啊。” “这也扛得住,他铁打的?” “要没有他,你我都凉透了。” “既然他来了,咱们一定能出去。” 群豪欢欣鼓舞,眼中绽放出异彩。 就在这一刻,对成功脱围,尤其对宠渡其人,群豪的态度再次升华与蜕变。 再不止于信心。 也不止于信任。 更不止于信念。 而是信仰! 宠渡,成为一种信仰!!! 但宠渡本人却是懵的。 自己本来是殿后的,却被螳螂风刃一扫,误打误撞掉到队伍最前面,宠渡顿有些哭笑不得。 见群豪士气大振,宠渡趁势喝问:“刘角坚几人自爆殉道,尔等岂可辜负?!” “对,一定要冲出去!” “不能让他几个白死!” “跟妖宗算这比血债!” 此番合斗妖族共历患难,虽多不相识,却也生出同袍之义。 那些死去的人,往日里品性如何先且不论,单说今朝杀身成仁已尽显气概,到底令人感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胸间愤怒,有如火山喷发。 双眼通红,浑似发狂蛮牛。 哀兵……必胜! 宠渡要借的,就是这股势。 “各位同道,与我共克此难!” 绝境的确令人恐惧,但物极必反,一旦怕到极致,心中怖惧便转化为求生之欲。 而刘角坚、洪天刚、章君悦等人悲壮赴死,更催化了这种转变。 “我叫王平治。” “别忘了我狄元芳。” “请记住李仁杰。” “林豪拜别。” “冯玉兵。” “沈、沈传林。” “杨天赐。” …… 一个名字,一条命。 而那些还活着的人,听在耳中,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血性与豪迈进一步被激发。 刀剑加身,便拔了刀剑。 长枪穿肉,便砍断长枪。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等死。 哪怕爬不动,也要将附近妖兵死死拽住。 群豪这是在玩儿命! 见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法,截道妖兵个个胆寒,光气势上就输了,哪里还拦得住,早如丧家之犬,被群豪如一枚楔子,将兵墙硬生生钉出一道缺口。 “都给小爷吼出来!” “冲啊!——” “片甲不留!” 群豪山呼响应,紧跟在宠渡身后。 士气再次达到顶峰,端的是势不可挡快至巅毫。 众人全力拼杀,把那妖兵兵墙上的豁口越撕越大,只几息工夫,已轰隆隆冲出包围,望寨门疾奔如飞。 “诸位,”宠渡喝道,“凉城再会。” 按之前的计划,一出妖寨便分散跑路,免被妖兵一锅端。 当先一拨猎妖客随宠渡冲在门外,各自掏出神行符,还来不及贴在腿上,便听身后妖兵阵阵欢呼。 “大王回来了?” “大王回来了!” “是大王回来了!” 原来血蝠王分身到了。 当中一道,正是绿眼! 第七十六章 六合血牢 话说天地万物本自一体,冥冥之中互有关联。 比如某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由此带来的扰动,经由天地法则玄妙的叠加衍化,或在万里之外产生一场风暴。 此即所谓天机变化。 修为越高,对这变化便越敏感。 而血蝠王羽化经年,对此类天机自然有所感应,早在群豪点火之时,忽而心血来潮。 护法的六条血影本是分身,与蝠王自然异体同心,同样生出莫名玄感,出洞一看,隐见火光,认出是飞鼠山方向。 “山寨有变?!” 为再化青眼,蝠王催用秘术正值紧要关头,不得强行撤功,只能赤眼与橙眼两条血影仍留守洞中。 另四条血影望黑风寨赶,不意行至半路,又见一朵蘑菇云腾空而起,心下更急。 却在此时,斜刺里闪出一人。 “雉山君,”绿眼喝问,“好狗不挡道。” “照蝠王的意思,不是狗就可以当咯?”雉山君咧嘴一笑,“不巧,我不过是一只山鸡而已。” 绿眼闻言语塞,“你……” “蝠王这么急,赶去哪儿呀?” “你会不知?” “久不见蝠王,甚是想念,我不过特来叙旧,能知何事?”雉鸡精话锋急转,望着脚下山林,笑道:“想必老弟来此,也与我一般打算吧?” “哎呀呀,到底逃不过山君神念。” 话音回荡四野,自林间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矮小身影。 乃一初具人形的穿山甲。 虽只妖丹圆满境界,但裹住全身的鳞甲层层叠叠,等闲难破,若论战力,这穿山甲可不比那刚刚羽化成人的雉鸡精弱多少。 此二妖,皆是附近妖寨的当家。 原来山中妖族对血蝠王早生警惕,最近一直在派兵留意黑风寨的动静,值此群豪突围,其余部落一早便得了消息。 奈何黑风老妖仅被封印到底没死,未免日后的报复,众妖王不敢插手,只能略作拖延暗助人修走脱,欲借人修之口向净妖宗通风报信。 不单此处,在其他地方,黑风寨各大头领与玄阴宗长老遍寻牟临川无果,归山途中皆遇各方妖族拦截,故此一时半会儿都赶不回飞鼠山来。 “待祖爷出来,再与尔等清算。”绿眼血影猜得大概,心知耽搁不起,与其余三条血影互望片刻,各飞一个方向。 雉鸡精纵有神念,但那穿山甲不能飞,纵是二妖联手,也拦得下东方跑了西方,到底不能都留住。 所幸本意只在拖延,并非动真格的斗法,二妖纠缠一段时候旋即止步,任四条血影兀自走了。 “眼下能做的就这么多。” “只望那帮人族娃娃能争口气,定要走脱才好,如此方不负我等这番心意。”穿山甲话锋一转,“想必山君身上的伤,是那臭老道的手笔了?” “你倒是把我盯得紧呀。”雉鸡精笑了笑,“本来很简单的事,可恨落云子那厮疑心太重,根本不信我的话,更以为我族又要算计他什么。” “此事本不可强求。”穿山甲叹道,“黑风寨那边不必再去了,不知山君作何打算?” “与你的想法一样。” “是了,必要时候,还得暗助人修出山才是。” “不止,最好能将人分别引往四宗。” 穿山甲苦笑道:“我等与人族本是不死不休,此番却要保他们的命,你说怪也不怪?” “更怪的是,”雉鸡精也笑,“就算黑风老妖出来,要兴兵攻城便少不得拉拢,断不会因为今日这点事对你我下杀手。” “话虽如此,不让老妖怪出来最好。” “那便见机行事吧。” 雉鸡精与穿山甲作别时,黑风寨中又升起两朵蘑菇云。 待绿眼与紫眼两条血影当先赶回飞鼠山,正见一半人群冲出寨门。 “跑得了么?” 绿眼当即并爪一指,顿时狂风散荡,气压骤紧。 群豪犹自观望,宠渡却如坠冰窟。 “六合血牢?!” 宠渡急起暴喝:“散!——” 扑! 扑! 扑! …… 反应过来的,脚留一片尘烟。 没反应过来,便失此良机了。 这当中,要属队伍后半截最惨。 因为那寨门虽则宽阔,却也架不住所有人蜂拥而出。 有前半截的猎妖客堵着,后半截的人其实还在寨中,除去小部分机灵的翻墙而走,大部分人都被圈进了六合血牢。 好在绿眼还指望着拿人祭鼎,只用了三成功力,故而血牢中的灵压不至于将人榨成肉酱,只把一众猎妖客死死按在地上。 反是宠渡一声惊喝,引来绿眼注意。 “原来是这崽子,无怪认出本王神通。” 抹杀分身,何其深仇大恨! 纵然宠渡化成灰儿,绿眼也认得,更何况他只是换了一身肤色?绿眼当即让身旁的紫眼血影善后,身形乍闪,已然追出山寨。 而紫眼这边撤了血牢,叫妖兵把没走脱的猎妖客依旧押入牢中看管。 群豪此番虽不曾中毒,但一身手段先前都用了,自知难逃一死,再不愿任人鱼肉,奋起抵抗。 无奈今有丹境大妖坐镇,到底不成事,被紫眼暴怒之下尽数屠戮,好不惨烈! 此后不久,出山寻人的玄阴宗长老、堂主及一干黑风大头领先后回了妖寨,都说遭遇拦截,又见所捕散修或死或跑半个活人也不剩,不胜惊惶。 待诸事了结,紫眼清点兵马,不见负责地牢结界的黑背蛤蟆,便令小妖前去传召,只得空空一座洞府。 紫眼闻报,切齿言道:“好个臭蛤蟆,跑得倒快。” 只那毕梳听说洞中一滩黄水,亲往查验后断定是黄泉露,所思所想正落入宠渡彀中,报与紫眼道:“蛤蟆头领怕已遭不测。” “就这么死了,”紫眼犹自愤恨,“倒便宜它。” 等到查究解药与黄泉露来源,曾被宠渡洗劫的玄阴弟子怕有祸事,都不敢认。 毕梳思前想后,只能归咎于刀疤脸,暗道:“难怪不见人影,怕也是早死了。” “蝠王稍安勿躁。” “眼下局面,叫本王如何不躁?” “宗主曾交代,若有闪失,另有安排。” “原来牟宗主早有考虑,尔等且说来。” 玄阴众长老如实相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紫眼血影听得心口发紧,对牟临川自不免多了一分忌惮与提防。 “此法妙则妙矣,却也不可让他们就此出山往净妖宗报信。” “蝠王言之在理。” “究竟如何,便听蝠王差遣。” 正说着,黄眼与蓝眼也回了飞鼠山。 三条血影打个商量,就此定下计策。 一方面,遣妖兵沿山搜寻。 另一方面,在山外设伏拦截。 妖人那边合计时,宠渡这边已是火烧眉毛。 一开始就被绿眼血影死死咬住,山间树又多,不比一马平川,根本没有现成的路可循。 等到神行符符意散去,宠渡也不过走了十几里路,而今单靠双脚,是绝对跑不过丹境大妖的,何况人家本就是能飞的? ——咔嚓! 宠渡如前手扬一符,炸断几根粗木,只望将绿眼阻上一阻,岂料轰隆一声,那断木刚刚飞起,便被一记血色匹练斩落。 弥漫的烟尘与碎屑间,一蓬血影时隐时现,如跗骨之蛆。 “小娃娃,”绿眼舔了舔嘴唇,“哪里跑?!” 类似的场景,伴随着这一路追逃。 此次被拐入山,再率众突围,完全出乎意料,宠渡并不曾准备似刃葬符那样的大威力符纸,如今手中的斗技符也已不多,俱是寻常,对丹妖根本构不成威胁。 “果然……只有那个办法了么?” 第七十七章 仇人见面 与宠渡的情形一样,一旦入山,满眼尽是繁枝茂叶,群豪仿佛没头的苍蝇一般,完全没工夫细辨方位,一路下来难免有不期而遇的。 但绿眼便似闻见腥味的苍蝇一般,认准了宠渡追,就算看到其他猎妖客也全不理会。 “这大妖搞什么名堂,明明看见了,为何不管?” “躲都来不及,你还盼着它出手?” …… “看方向,貌似追‘小龙虾’去了。” “这妖道倒也晓得擒贼先擒王,只苦了他呀。” “唉,谁说不是呢?” …… “事已至此,希望他拖住那血影,为咱们多争取一些时候吧。” “你大爷的,就这般忘恩负义?” “我说的是实话,谁能干得过那妖怪?” “那还不赶紧走?!” “对,早出山早好。” 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众人有心无力,只管各自奔命,哪里还顾得上宠渡这边焦头烂额? 按说圆盘这等通灵异宝,于危急关头常有护主之能;却至少要在丹境修为,人与法宝才能互生感应。 但宠渡离眼下炼气上境都还差些火候,更非圆盘初次解封时的情形,自然难以再从圆盘那里获得什么庇护。 另一方面,即便九二玄功小成,同境之内难觅敌手,但当初那名矮道士被老狼一刀劈作两半,显见想以肉身硬抗丹境大妖,到底还差些火候。 再者,虽然葫芦刀诡异,但目前来看不过是煞气唬人,到底能不能让绿眼血影失去战力,宠渡心里并没底,不敢把宝压在这上面。 一应手段都不行,打……是打不过了。 只能跑了。 说到跑路,宠渡倒有一件神器。 ——传送珠! 所以事到如今,传送珠是唯一的生机。 这也是宠渡一切行动的终极目的。 而在奔逃的过程中,宠渡不是没试过强开传送珠;奈何传送门刚露出个影子,便被绿眼打烂。 当日传送珠念奴儿就只送了三颗,斗牟临川时用去其一,刚刚被绿眼毁去其一,如今便仅剩下一颗。 一次机会! 因此,若无绝对的把握或者被逼至绝境,宠渡绝不敢再冒险。 而要把握住这一线生机,便少不得足够的准备,以免重蹈覆辙,再被绿眼毁去传送门。 “……就这么定了。” 宠渡正想着,一卷腥风已到了身后。 危机骤降,宠渡皮子一紧,回头看时,见五条爪痕,形似弦月,利如刀锋,把拦路树干断作数截。 急拍储物袋,宠渡取出一物。 刀疤脸的储物手镯! 回想猎杀当晚,刃葬符何其威力,手镯上的阵法禁制却只被毁掉一半,可见其强悍。 当下,宠渡贴好符纸,扬手抛出,一指灵力紧随其后。 灵力,催化符纸。 符意,引爆手镯。 ——砰! 储物手镯轰然炸开,把爪痕破去两道。 只此一来,与手镯中藏的那些东西,便彻底无缘了。 不过,当下情势紧迫,宠渡无暇惋惜,见剩下的三道爪影越来越大,顾不得具体什么符纸,抓在手中一股脑儿射过去。 轰隆声中,爪痕被符意又削弱两分,虽只剩原来一半威力落下来,但到底是丹妖的手段,岂容小觑? 所幸爪分五指,当然就有指缝。 电光石火间,宠渡将身一侧,从宽大的指缝间钻了过去,却不免被爪痕末端蹭了一下,——只此一下,大腿侧边皮开肉绽可见白骨,登时血流如注。 “死蝙蝠这是下了死手啊,刚才要是没躲过,岂不散成几块了?” 宠渡正自腹诽,却见绿眼血影疾速掠在低空,眨眼已在丈许开外,却不料从自己身上有四道光影先后射向绿眼。 一黑。 一青。 一白。 一金。 原是那夜蛇母走后,与甘十三妹掩埋死蛇时,宠渡发现四条小蛇气息尚存,悉数收在袋中,打算将蛇养好后寻机交与锦蚺。 四蛇境界虽低,好歹有了灵智。 犹记得自家祖爷正是死在血蝠王手上,当下察觉绿眼身上的妖息,四蛇不知是分身,只道是蝠王本尊到了,故此从储物袋中先后射出来,争相开咬。 “还去送死?给小爷回来!” 宠渡眼疾手快拽住最后冒头的金蛇,把蛇舞一圈儿缠在胳膊上,防它再蹿过去。 反观绿眼,本自血影分身,无有实体,就算被这样实打实地咬上两口,完全无碍,身上只得三个窟窿。 绿眼挥爪将青黑白三条小蛇俱作两截,身裹血光欺近前来,探爪就抓。 宠渡挺身急喝:“人在盘在!” 话音刚落,扣在宠渡喉咙上的血爪骤然卸力。 “小子过场倒是多。”绿眼一时吃不准真假,不敢冒险赌一回,“到底有何猫腻,从实招来,本王或可留你个全尸。” “前辈一介妖王,”宠渡苦笑,“何必与我这等小辈见识?” “莫扯闲话,拿圆盘来。” “大、大王要圆盘自无不妥,但可否先容晚辈说两句?” “人族惯是奸猾,你个小虫子也不例外。”绿眼啐了一口,“有屁快放,若耍花枪,本王立马结果了你。” “我谢大王还来不及,”宠渡喉头一滚,“又怎会耍花招呢?” “嗯?”绿眼兴起,“怎讲?” “你个死蝙蝠,来了兴趣,小爷便好办了。”宠渡窃喜,口说:“大王可否先收手,我快喘不过气了。” “长话短说,”绿眼缓缓松了血爪,“敢多讲一个字,就给本王死。” “唉,我也不瞒大王了。” “哼,你有何事瞒得住本王?” “那圆盘来头实在太大,”宠渡揉了揉脖子假意咳两下,“以晚辈这修为,落我手里简直就是糟蹋宝贝,还招来诸般灾祸。” “招祸?” “那可不……” 猎杀游戏本自源于金乌盗酒一事,眼下却被宠渡一番胡诌,硬说成是圆盘惹来杀身之祸。绿眼近来不曾出山,自然不知凉城动静,难断真假,只当说书一般来听。 “……以大王之能,得此盘当属实至名归。”宠渡末了道,“我也可就此了断祸根,是不是该多谢大王?” “算你小子识趣,拿来。” “还有一事,妄乞请大王成全。” “若是你诚心给本王,万事亦无不可。” “不知为何,自打上回异变后,此盘存灭便与我生死相连。”宠渡将圆盘双手奉上,“所以嘛……想恳请大王帮我除去这当中的干连。” 一想起青眼的死法,绿眼犹有余悸,当下不敢用爪子接,迟疑片刻,隔空化个爪影,远远地拎起圆盘。 “此等空间仙宝,终落吾手。”绿眼见圆盘无异,窃喜不已,打个哈哈,道:“好说、好说。你拿在手中也有时日了,可曾发现此盘玄异?” “确实神奇。” “速速讲来。” “那日被卷入虚空,只得六块无字碑。” “仅此而已?” “唉,”宠渡点了点头一脸无奈,“奈何晚辈才疏学浅,看不出端倪。” “你个小喽啰,看出猫腻才怪了。” “是是是,”宠渡点头哈腰的,“恐怕唯有大王这等大能,方可窥得其中奥妙,彼时还请大王指点一二。” “指点?”绿眼嗤笑道,“小子当日不是挺能叫唤嘛,怎今日却蔫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青眼儿那笔账咋算?” “但凭大王发落。” “说的比唱的好听。” “此心日月可鉴。” “真当本王是傻子?”绿眼一阵冷笑,“你师父的仇不报了?” “形势比人强,”宠渡信誓旦旦应道,“大王如今圆盘在手,掌我生死。等最后一次拜过死鬼老头儿,我便毁其牌位以明心志,自此愿做大王安插在凉城的一颗‘钉子’。” “你这是……”绿眼一愣,“投靠本王?!” 第七十八章 我……顶! 只因一心想着圆盘,绿眼从始至终都不曾意识到,自己一只在被宠渡牵着鼻子走;眼下圆盘到手,更有些忘乎所以。 “真想归附本王?” “求大王赐条活路。” 一来,并不确定人死后圆盘是否真的自毁,因此有必要让宠渡多活几日,以便观察。 二来,偏听玄阴宗一家之言恐藏祸端,若多个外人在凉城打探消息,正可两相印证以免闪失。 “好!”绿眼思前想后,弹指把一束妖气穿透宠渡眉心打入泥丸宫,“有此妖印,尔之生死尽在本王一念之间。” “多谢大王成全。”宠渡这边的感觉十分诡异,冥冥之中与绿眼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又似被人扣住了命脉,仿佛稍有反意便会身死。 “既已是自家人,”绿眼咧嘴笑道,“一切倒不着急了,待你拜过死老鬼再细说。” 宠渡喜上眉梢,将金蛇收入储物袋,另把流云葫芦和老头子牌位一前一后放稳,跪地就要拜,不防血光一闪,绿眼杵在跟前。 原是绿眼有意作弄。 “大王这是何意?” “本王改主意了,”绿眼拎起牌位翻来覆去地看,“既已投靠我族,当先拜本王,等下才轮得到死老鬼。” “小爷正怕你不来哩。”宠渡暗喜,面上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把绿眼乐得喀喀大笑。 “快拜快拜,心不诚就重来。” “谨遵王命。” 宠渡整理衣袍,虔诚叩首。 看似跪绿眼,实则拜葫芦。 一拜,宠渡面不改色。 再拜,绿眼仰天狂笑。 三拜,宠渡深吸一口气。 ——嗡! 一声轻吟,煞气弥漫。 残刃破风乍现! “我拜你祖宗。”宠渡脚下一蹬,抄起葫芦,提手就是一刀。 绿眼得意忘形笑对青天,被煞气刺得一激灵,刹那间思绪仿佛被抽干,脑中空空如也;惊醒时,便见半截火刃已然到了眼前! 不过,好歹是羽化老怪的分身,且本身也有丹境圆满的修为,不论实际战力或斗法经验,绿眼血影绝非易与之辈。 千钧一发之际,绿眼身形一晃,脖子避开刀锋,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刀意过处,只把蝙蝠爪划一下。 “臭小子果然没安好心——”绿眼话没说完,猛然改口,“……本王不甘心、不甘——” 仿佛火上浇油,附着在蝙蝠爪上的刀炎倏忽爆燃,眨眼间把血影连同牌位烧得灰飞烟灭。 便是先前种在宠渡泥丸宫内那一抹妖印,也随着绿眼的消失而被抹去。 一切都太快,绿眼甚至来不及惨叫。 但那圆盘,却毫发无损。 这一点,宠渡其实早猜到了。若非断定圆盘扛得住,他不会、也不敢毅然决然地挥出这一刀。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葫芦刀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宠渡不喜反忧,因为直觉着这回玩儿得实在有点大,只怕又会招来血蝙蝠本尊驾临。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前后脚的功夫,飞鼠山以西百里外的山洞内,赤眼与橙眼两条分身静息盘坐,正为血蝠王护法。 正值紧要关头时,突起一声响。 ——嘭! 裹住蝠王的血球……炸了! 血气肆虐,赤眼与橙眼两条血影登时被掀飞,在洞壁上撞了个结结实实。 血雾喷洒,浇了个满坑满谷。 蝠王披头散发现身出来,以手捂嘴却压不住气血翻涌,鲜血犹如地泉,从指间往外汩汩直飙。 堂堂羽化境的妖王,就此被区区炼气境的喽啰又灭去一道分身;且在蝠王这边的感觉,如之前青眼一样,绿眼血影被抹去后,也凝聚不出来了。 此事说出去谁信?! 蝠王如何不愤懑?! “臭虫,又是这你只小臭虫!” 血蝠王双目冒火状似疯癫,犹记得圆盘解封那日的教训,生怕宠渡又破空跑路,当先把神念散了出去。 区区百余里,神念倏忽即至。 “管你妈的圆盘不圆盘,臭虫死不足惜!”蝠王以念传音,“老子压死你、压死你!!压成酱压成泥,拿回去做肉丸子!!!” 蝠王神念夹杂着恐怖至极的灵压,连绵不绝浑然一体,仿佛一座山岳自天而降。 咔嚓,树断了。 轰隆,山崩了。 喀喀,地裂了。 宠渡刚把圆盘挂脖子上,顿觉风压盖顶,身不由己又单膝跪了下去。 晃眼一瞅,见葫芦刀将散未散,犹剩些许残意,宠渡想也不想,托起葫芦往上就捅。 ——喀!!! 凭空一声裂响,头顶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顿时荡然无存,宠渡浑身一松跳将起来,却苦了百里开外的血蝠王。 “该死的人族虫子!”蝠王怒火中烧,如癫似狂,也不缓一缓,旋即抟聚神念,再次压下来。 而宠渡这边,之所以能先后灭去青眼与绿眼,除去谋略与运气,最最主要的依仗,还是圆盘与歪嘴葫芦两件神器。 但再好的宝贝,也要足够修为来配。 偏偏宠渡还在炼气境,委实不够看。 这便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眼下,神念与灵力折了大半,宠渡头脑昏沉不敢托大,短时间内再不敢催用葫芦刀,——更没有工夫把刀拜出来,唯有硬抗血蝠王的意念。 宠渡将葫芦收进储物袋,同时放出神念,却不散开,反聚于一处抵了上去。 “你大爷的,以为就你有?” “神念?……你竟有神念?!” “我……顶!” “这、这才是圆盘的秘密?!” 蝠王此番神念传音,宠渡听得真切,想想也知道蝠王脸上是何种惊异表情,却因顶上压力越来越重,无暇再做口舌之争。 念随心动,宠渡的泥丸宫中,那一洼清水复作精纯意念释放出来。 意念无形,有迹可循。 气流散荡,涟漪层层。 一丈。 半丈。 三尺。 …… 头顶上的压力再重三分,血蝠王意念之山越压越低,但宠渡识海里的意念之洼已然尽数蒸发,却远远不够! “就算是死,小爷也不愿落你手里。” 狠劲儿上头,宠渡心中的血性被彻底激发。 受此感应,泥丸宫中那小金娃猛然睁眼! 刹那间,宠渡身上金光暴涨。 “开山当用錾,我再顶!!!” 随着宠渡怒目暴喝,识海里的小金人瞬间变得虚弱,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影;与此同时,金光应声化为磅礴意念,喷涌而出。 大半意念,化作一根錾子。 另一小半,便似一柄铁锤。 铁锤对准錾子,狠狠敲了下去。 只敲了两下! 也仅够敲两下! 蝠王本就先被捅了一葫芦,神念受损,当下哪里还扛得住? 第一下,意念之山出现一丝裂缝。 第二下,裂缝游走,瞬息扩大。 ——哗啦! 两人脑海中,同起一声响。 蝠王筑起的意念之山,崩了! 爆散的意念卷起狂风,吹遍千山万水。 接连两次受创,血蝠王只觉得整个脑袋便似被一斧子劈开,剧痛从上至下、由内而外传遍四肢百骸,连声惨叫着险些栽倒在地。 “那圆盘……果然不简单。” 想得却不可得,血蝠王快疯了!当即收回两条血影分身强压伤势,以妖光护体,不从出口走,“轰隆”一下把山洞撞出个缺口来。 蝠王出得洞来,御风疾飞,同时看准了宠渡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握。 人未至,神通先到了。 意念崩溃搅起的尘烟,勾勒出一只硕大血掌。 宠渡这边,只因动用了太多神念,头重脚轻,跟醉酒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故而此刻看去,那血掌就显得有些扭曲。 事到如今,宠渡只能凭本能行事。 而当下还能用的,便只剩肉身了。 砰!!! 说时迟那时快,血掌轰然紧握。 血拳之内,能辗转的空间并不多。 而之前为抗下归元自爆的冲击,宠渡双臂皲裂,不敢用手来挡,唯有背抵掌面,屈膝猛蹬,蜷身缩在方寸空间内。 嘭!大腿的肌肉,绷断了储物袋。 咔咔咔!骨节的脆响,不绝于耳。 滋滋!滚热的鲜血,顺着毛孔往外飙。 纵然玄功小成,宠渡使尽蛮力,也不过堪堪抵住蝠王暴怒之下的血掌一握! 外面,蝠王拳头握不拢。 里面,宠渡双脚撑不开。 两边都难进分毫,诡异地僵持着。 宠渡脸红筋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撑住! 撑住! 再撑片刻! 第七十九章 瞧这一家子 “区区炼气境的人族喽啰,几时也这般难杀了?!”血蝠王心神震骇,“圆盘、神念、炼体,还有那个葫芦……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思虑间,蝠王松开了拳头。 宠渡浑身轻松,却不知这意味着更大的危机。 “本王看你也差不多了,纳命来。” 一只百丈宽的元气血掌,当空拍下! 血掌触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便是这转瞬即逝的空当,宠渡强睁一只眼,从储物袋里拍出传送珠,一指灵力打了上去。 噌! 一声轻响…… 举头三尺,传送门开。 宠渡头晕目眩,凭借最后一缕神志,用尽仅剩的气力,攥紧储物袋咬牙跃起。 其实,跳到一半的时候,人已然昏死过去,后半程完全是靠着惯力腾空,而后被传送门吸进去的。 前后脚的工夫,血掌拍过。 轰! 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传送门碎裂的声音,被湮没在轰隆巨响中。 紧随而起的,是蝠王歇斯底里的呐喊。 “不!!!——” 蝠王一脸不甘与愤懑,复把神念铺开,眨眼间掠过千万里,肆无忌惮地惊扰八方,最后来到一处妖寨附近。 神念到时,一圈玉光刺目耀眼,将那妖寨罩得严严实实,不单把神念弹开,更倒打一耙,似一柄榔头望蝠王神念上狠狠敲了一下。 在此之前,蝠王已被宠渡以葫芦刀和神念先后重创两次,对自家神念的操控早有些力不从心,当下哪里还受得住?登时颅内轰轰,眼耳口鼻俱渗出血来。 “我、我的脑——啊!” 蝠王鼓眼儿一翻,人事不知直落半空。 所幸及时散出妖光护体,蝠王断不至于就此被山里的树枝尖石戳死或直接摔死,倒是害了那妖寨内一场虚惊。 “阵法有感应?!” “何方来的神念?” “是黑风寨攻山了么?” “死也教他有来无回。” “姥姥几时回来呀?” “警戒!——备战!——” 守护家园,妖妖有责。 锅碗瓢盆加菜刀,长枪尖戟配棍棒。 那寨中老小不管称不称手,抄起就近的家伙就是干,也亏平日里训练有素,不多时已各自就位。 怎料风风火火忙一场,又等半晌,那盯梢的连个屁也没放,妖众方知并无敌袭,一边笑骂着,三三两两地散了。 对先前手上的活路,没干完的接着干,干完了的找活儿干,找不到活儿的帮着干,彼此打趣亲如手足,与黑风寨里的阴沉暴戾不同,显出一番别样的活泼与祥和气氛来。 飞瀑曲水,挂花铺草。 蝶群翩跹,莺歌燕舞。 大小洞穴沿山而凿,深浅不一。 开阔处,则散布着吊脚高楼和精心搭建的木棚。 眼下虽是晨光熹微,却已热闹非凡,劈柴的烧火的打水的切菜的……形形色色的妖怪忙得不亦乐乎,四下里尽是欢声笑语。 瞧这一家子! 若非形容奇怪,与人何异? “尔等也看见了,我不犯人,却免不了人不犯我。别说臭烘烘的飞鼠山,便是其他寨子,也可能随时攻山,都给我好生练着。” 一只花豹指挥着妖卫在操演兵阵,“收放要快,角度要准,用力要狠,动作要整到位,‘差不多’可不行。” 操演场边,分布着一大群小妖崽子,有的来回跑动,兀自嬉戏玩耍;有的围聚在旁,或蹲或趴,或立或躺,各自找个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趣地看着。 校场另一头,一只熊达与一只熊迩正为一个蜜罐争得不可开交。 远处的高木桩上,蹲有一只乌鸦,头顶一撮白毛,豆眼直勾勾盯着东边,待晨光穿透薄雾射下来,忙不迭取出灵晶,挨个对着日光映射出耀目光彩,一脸沉醉。 …… 寨中有一玉石台,方圆五丈,正中及东西南北四方各嵌灵石,台面周边刻满了各种符纹,一则作为传送台,二则乃是整个护寨阵法的阵眼所在。 妖众正自忙活,却见石台猛然光亮。 “咦,黑丫头?!” “小姐姐回来啦,小姐姐回来啦。” “是跟姥姥一起的么?” 有这先入为主的念头,石台附近,不论人言兽语,皆是欢呼;而身在远处的其余妖众不曾细看,只抬头望了望,会心一笑后继续埋头做事。 嘭! 伴随着一声闷响,一道人影摔落石台。 却非往日里熟悉的那一抹黢黑,反是一团陌生的猩红。 人影,动也不动。 偌大的山寨,忽而阒然无声。 妖崽子止了嬉闹。 打水的放下扁担。 切墩的搁下菜刀。 莺莺燕燕罢了歌舞。 …… 全寨上下,只闻柴火噼啪与沸水汩汩。 这安静来得快去得也快,妖众哗然。 “不是黑丫头?!” “看样子,是个……人呐。” “人?哎呀呀,好可怕。” “怕就别看,把地方让出来。” “别挤呀,我还没看够哩。” 除了本自为人的念奴儿和羽化成人的姥姥,妖众少有出山,还真没见过几个货真价实的人,先后停下手里的活计,将石台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争看稀奇。 “臭蝙蝠?!” 花豹立身高处,见得血红身影,只道是蝠王分身到了,登时大惊,手持一柄竹剑飞速奔来,边跑边吆喝。 “熊达熊迩,快随我来。” 因爱吃蜜糖,那熊罴二精平日里总爱争抢蜜罐,嘻嘻哈哈看似没个正经,但值此关头,却都换了副凝重神色,不等吩咐,早扔下蜜罐紧随豹子头,往石台疾奔。 三妖跃落台上,分立一角把人围在当中。 细看之下并非蝠王的血影分身,花豹心头稍安,却不知就里,一时未敢靠近,任由一条金蛇嘶鸣游走,将血红人影护在垓心。 “小金鳞?……你、你还活着?!” 发话的,乃是一条三丈长的花蟒。 原是猎杀游戏那晚,金鳞锦蚺借宠渡手上的传送珠率厍族投奔,被白灵寨留在山中。 初来乍到,活下来的蛇崽子当下正与其他妖怪一起戏耍,以尽快熟悉彼此。 那花蟒也在其中,远远地便认出了小金蛇。 “此蛇乃我族人,”花蟒急道,“请豹头领手下留情。” “既是自家人,理当如此。”花豹应道,“小花花,你问问它,可知此人来历。” “小金鳞说是此人救它。”花蟒急忙忙游到台上来,与金蛇厮磨一阵,简言转述,这才细看那血红人影,只看过两眼,不由瞠目结舌,“怎会是他?!” “怎地,你认识?” 因为他,祖母渡劫失败。 因为他,厍族险些灭了。 因为他,免了灭族之祸。 也是因为他,今得姥姥庇佑。 虽说一身血红,肤色与初见时大为不同,但模样没变,忆及前事,恩恩怨怨因果交缠,花蟒如何忘得了?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有何打算?” 花蟒也自纠结,“还依头领之命。” “莫如煮了?”熊迩熊迩在旁岔道,“寨里喜欢吃肉的兄弟也不是没有,却不知人肉作何滋味,今儿个正好尝鲜。” “不妥。”花豹摇了摇头,“黑丫头给咱们的传送珠是特制的,每一个里都有她独有的蝶印,外人等闲仿造不出。” 熊达若有所思,“豹头儿所虑甚是。” “大哥,”熊迩犹自不解,“此话何意?” “你个瓜货,”熊达微嗔,“跟哥哥我抢罐子的时候,咋不见你这生笨?” “的确可疑。”花蟒也反应过来,“这小子怎会有传送珠?” “对呀。”熊迩拍掌叹道,“莫非寨里有兄弟遭了不测?——不对,最近没见人少呀。难道是……黑丫头被抢了?!” “你这呆子!”熊达拍了下熊迩脑袋,“黑丫头跟着姥姥出去的,能被什么人抢,谁敢抢?” 倒是花蟒醒来后曾听蛇母提及前事,猛然间有了猜测,侧头看时,见旁边的花豹也似恍有所悟,正回身扯着嗓子往远处的高木桩喊话。 “小黑子过来,赶紧的。” 第八十章 小黑子的师父 “豹子头,唤我作甚?” “来看看。” 乌小鸦“嘎嘎”叫着,不情不愿飞在台上,跟个土财主似的,前一刻还一摇一摆走得六亲不认,怎料细观片刻,登时捶地嚎啕。 “这才几日不见,怎、怎就成了红鸡公喔,可怜的——” “小黑子,”熊迩岔道,“你又犯什么浑?” “你个臭狗熊,别以为我没听见,先前是不是你说的煮来吃肉?”乌小鸦以翅作指,“先说断后不乱,你要是把人煮了,乌爷爷跟你没完。” “没完?”熊迩扬了扬拳头,“我看你是久没挨打皮子又痒了。” “乌爷爷才不得怕!我打不过,还有狼头儿和黑丫头。”乌小鸦脑袋一偏,“豹头儿,你也别打我师父的主意。” 乍听此言,妖众错愕。 “这就是小黑子的那个人族师父?” “怎是个小娃娃?” “也是黑丫头心心念念的人呀。” “半个‘狼崽子’?” “还跟狼头儿一起喝过酒哩。” 厍族投奔,还是前两日的事,对宠渡与白灵寨的瓜葛并不晓得。花蟒今闻周围的议论,心下最是震骇,暗叹道:“竟收妖怪做徒弟,这小子什么路数?” “休要多言,救人。” 听豹子头一声令下,那熊迩一马当先,将宠渡抱起,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捧了个宝贝在怀里,生怕摔坏了。 “小黑子,”熊迩望乌小鸦讪讪笑道,“吃肉一事,可别跟狼头儿和丫头说呀。” “先存着,”乌小鸦道,“你要是没伺候好,我就去参你一本。” “别介,上次能喝到水,还是咱给你想出的法子哩。” “臭狗熊还有脸说?”乌小鸦没好气,“明知一里外就有一条河,却叫我用石子儿填葫芦?费了乌爷爷多少工夫。 “我哪里晓得有条河嘛。” “你就是作弄我,不肯说有条河。” …… 这般瞎扯着,宠渡已被带入洞中安置。 洁身。 止血。 上药。 包扎。 换衣。 妖众一通忙活,待宠渡眼珠滚动睫毛轻颤,已近傍晚了。 “醒……醒了……父……师父……” 呼唤断断续续,每每将醒之时,宠渡又被全身的剧痛折磨得晕过去,等终于稳定下来,听见乌小鸦的声音,便自心安下来。 ——终于是到白灵寨了! “你再摇,”宠渡打趣道,“为师的骨头可就散架了。” “师父……你终于醒啦。” 乌小鸦立在枕边,喜极而泣。 石床旁边,站着花豹与熊罴二精。 花蟒忙着看顾小金蛇,这会儿倒是不在了。 宠渡咬牙起身,作势欲拜。 “你伤成这样,该多休养。”花豹将人搀住,“且你救过黑丫头,又与狼头儿喝过酒,算起来也是内伙子,似这等俗礼便免了吧。” “三当家是真性情,”宠渡忍痛笑道,“倒是我见外了。” “话说你怎落得这般模样?” “说来惭愧……” 从散修被捕,到地牢解救,再到率群豪突围,最后生死大逃亡,宠渡言简意赅,虽只三言两语,却令白灵妖众心神震撼。 “嘎嘎,师父就是师父。”乌小鸦与有荣焉,一脸臭屁地道,“若换作其他人来,哪有这手段?” “黑风寨那边的动静,我们晓得,却不知你也在其中。”花豹恍然大悟,“数千妖兵,老弟竟能率众脱围,够豪气、有魄力。” “只恨我兄弟二人不在场,”熊达也叹,“不然更搅他个鸡飞狗跳。” “你们可别给我脸上贴金了,这回能走脱,也是天时人和因缘际会,若非最后有黑丫头一颗传送珠,我便交代了。”宠渡话锋一转,“黑风寨的打算,你们可晓得?” “你不必忧心。”花豹道,“那窝臭蝙蝠的心思,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跳蚤。”乌小鸦不解,“啥意思?”宠渡笑道:“明摆着的事。” “不光咱们,”熊迩补充道,“其他部落也早在筹谋。” “如此甚好。”宠渡沉吟片刻,“怕的是,山外道门聪明反被聪明误,只道又是什么阴谋,对此事未必尽信,更不曾防备。” “你道如何?” “若有人报信,他们或可信上几分。所以我不便久待寨中,当及早出山为好。” “当初黑风老妖被封印时,离传说中的飞升境便只半步之遥。”花豹点了点头,“如今两百年过去,纵然不曾迈出那一步,修为也定然更高……” “一旦出来,必是腥风血雨。” “报信之事,便烦你操劳。”花豹笑道,“我待会儿也可送你一程。” “此次还得山里山外联手,方可共渡此难。”宠渡话锋一转,“不知姥姥可在山中,理当拜会;还有黑丫头与狼伯,许久不见,不辞而别可是不妥。” “唉,你来得可不巧。” “怎地,”宠渡一惊,“出事了?” 原来当日牟临川被胡离缠住之后,宠渡孤身出山;而老狼这边,赶回妖寨时已然重伤,幸得姥姥灵丹相救,方才免于一死。 念奴儿从老狼处听说此事,不免心忧。 恰逢蛇母前来投奔,又言宠渡因强炼蛇血而埋下妖化之患,念奴儿更是心如火焚意似油煎,等厍族之事安排妥当,便偷偷传送出山,来寻宠渡。 “冤家、冤家。”姥姥闻悉,叹其执念如斯,虽则又怜又恨,却又不放心她只身犯险,故此以神念找到她,同时带她出山寻人。 殊不知造化弄人,眼下宠渡却自己出现在白灵寨。 “试过好多回了,传音符也接不通。”花豹道,“想是距离太远,抑或被其他什么事耽搁了。” “无妨,细水长流,定有再见之时。” 谁也说不准姥姥与念奴儿几时回来,且当下情势紧迫,宠渡不便一直等下去,就此与念奴儿算是完美错过。 至于老狼,正在闭关。 而蛇母,也自洞中疗养。 临别之际,想见的人一个也见不着,宠渡哭笑不得,想起从金乌派取来的灵酒还剩两坛,便悉数给了豹子头。 “你若送其他的,我不见得会收。”花豹哈哈笑道,“不过既然是酒,那你就别想再要回去咯。” “两坛酒换三当家亲送一程,算起来怎么都是我占便宜。” “难得来一趟,就只想这么躺着?” 宠渡听出豹子头话里的意思,本打算即刻启程,奈何伤势太重,怕是还要暂歇一晚。 所幸有九二玄功护体,眼下虽赶不得山路,但下床走动是无虞的,宠渡嘿嘿一笑,“那就有劳三当家引路了。” “好说、好说。” 话间一人一妖出得洞来,天已经擦黑了。 此刻的白灵寨,又是另一番光景。 灯火莹莹,烟气昭昭,寨中正三五成群正吃着晚饭。等到歇够了,围着传送石台燃起一圈篝火,花豹拉着宠渡一同落座,看妖众吹拉弹唱载歌载舞,便是那不会言语的妖崽子,也随着节拍左摇右摆。 对白灵寨而言,宠渡虽是异族,却不乏与之相通的地方。 一则,宠渡谈吐大方豪放不羁,乃是个性情中人。 二则,他本就是喝狼奶长大的,算得半个“狼崽子”。 三则,更关键的是,有念奴儿、狼伯与乌小鸦这层关系在。 故而最开始,碍于宠渡的人族身份,寨里的一窝大小妖怪的确有些芥蒂。 不过,见他并不受世俗桎梏,对妖族,——至少对白灵寨,并无那许多戒心,妖众心间的顾虑也就少了。 越到后面,越是其乐融融。 妖与人把酒言欢,至晚方休,完全是将彼此当做自己人来看待了。 翌日清早,由熊罴二精开路,宠渡分别去老狼与蛇母洞前拜过,回来时,见花豹已做好一应安排,身后一众妖兵簇拥相送。 “多有叨扰,”宠渡拱手拜道,“后会有期。” “小娃保重啊。” “有空常来,黑丫头可念着你哩。” “等你伤好了,咱们再喝他个痛快,不醉不归。” …… 宠渡与妖众话别,随花豹御宝去了。 “怎么样,我师父厉害吧?”乌小鸦洋洋得意,撒开羽翅做剪刀模样,自指双目,道:“早跟你们讲了,你们偏不信。乌爷爷这对招子,几时看错过?” “凭炼气修为,还能走出黑风寨,确有两把刷子。” “统领群豪,实可谓壮举。” “敢收小黑子作徒弟,又怎会是胆小的主儿?” 妖众这厢调侃时,花豹带着宠渡已目不可见。 一人一妖绕行了一大圈,避开飞鼠山,免被血蝠王神念发现,一路相谈甚欢,就着花豹备好的小菜,把金乌派的灵酒干了一坛。 临近正午时分,遥遥可见粼粼波光。 映月湖到了。 “山寨需人坐镇,我不便远送,就到此处如何?”花豹似早有考虑,“映月湖你是来过的,多少有几分熟悉,从此地出发,想来容易一些。” “三当家言得是。” “大战将起,寨中储备已然不多。”花豹取出传送珠递过来,“我这里还余一颗,你且收着,若遇险,再来山寨便是了。” “既然如此,”宠渡推辞不受,“还是留给寨里的——” “莫讲那么多。”花豹岔道,“黑丫头要是晓得我没给你留后路,少说一个月不理我了。” “这妮子使了什么路数,叫那寨中妖怪如此喜她。”宠渡一番小九九,见推脱不得,也不客套做作,道:“谢过三当家了。” “如此……后会有期。” “三当家珍重。” 两相别过,各奔东西。 花豹径自回山去了,而宠渡却心知肚明,对自己来说,真正的亡命之旅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一章 菊与刀 说起来,宠渡已经是第二次进出万妖山,之前进来寻找老头子,出去的时候,也是从从映月湖赶回凉城。 但同样三千里路,情况却完全不同。 上回因为有狼伯护送,所以跳过了大部分路程,这当中就包括最为凶险的万妖山腹地。 而如今,宠渡再无这等运气,只能全凭双脚,实打实地一路蹚过去,其间妖物无算,自然艰难百倍。 虽历亡命之途,却不乏惊喜。 便如九二玄功的精进。 其实,早在炼化锦蚺精血之后,宠渡就有再次入塔的想法,想看看如今这副肉身能否得到认可,进而开启玄功第二重。 无奈甘十三妹在旁多有不便,后被玄阴宗诓去了飞鼠山,为保命又往白灵寨走了一遭,一直折腾到现在才有了机会。 玉简空间内,灵石塔光亮如旧。 宠渡转了几圈,不单没找到验证的方法,反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塔中有什么地方与之前不一样了…… 环顾半晌,宠渡背后一凉。 灵石人像不见了?! 正自疑惑,塔内忽然响起脚步声。 一丈开外,灵石人昂然而立。 它能动?! 初入灵石塔时,只道是一座雕像。 而今看来,竟是一具傀儡?! “莫非验证之法在它身上?” 宠渡正自纳罕,却见灵石傀儡似乎知道自己的来意,甩手将原本托在掌中的那颗玉珠抛了过来,悬停在跟前。 珠面有字:十钧。 宠渡观看片刻,心有所思。 “这是要测我的劲力么?” 若论拳劲,有两个方面。 其一,是肌肉本身的力。 其二,是拳头的冲击力。 普通人拳头的肌肉力也就百来斤,击中目标后造成的冲击力约在二三百斤。 而十钧,正好是三百斤。 显而易见,灵石傀儡眼下只想测试拳劲的冲击力,并不考虑本身的肌力——至少目前是如此。 回想招役大典时,玄阴宗门人伪装成净妖宗弟子,诓骗散修试举的那尊石狮就有三五百斤。宠渡当日游刃有余,而今对此十钧玉珠,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砰! 随意一拳,玉珠碎裂。 不等把拳头收起来,又一颗玉珠飞到跟前。 三十钧。 宠渡稍稍运气,同样打出一拳。 咔啦! 玉珠应声而裂,却不似十钧珠那般爆散开来,只是从当中开了一道缝,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紧接着,又飞来一珠。 五十钧。 该一千五百斤! 珠子色泽暗沉,与之前两颗珠子大不相同,显见不容小觑。 与此同时,一道悠远人声不知起于何处,莫名传入宠渡脑海中,隆隆回响。 ——“破五十钧珠,可授秘法。” 秘法?! 灵石塔奇妙非凡,内中秘法岂是等闲? 这秘法,小爷要定了! 且以小爷如今的劲力,还不是探囊取物? 宠渡闻言窃喜,搓了搓手,几个深呼吸调匀气息,一个马步稳扎在地上,低喝声中,提拳落在玉珠上。 嘭! 只听得一声闷响,宠渡哑然。 珠子非但没有裂开,连动也不曾动过。 这…… 虽然只有自己一个活人在场,但想想先前豪气的模样,再看看铁打的失败,宠渡仍不免尴尬,仿佛把一个牛皮吹破了。 甩了甩发麻的胳膊,宠渡正想再试一次,却没机会了。 对面的灵石傀儡抬手一招,将玉珠收了回去;此后,便再无动静。 啥,这就完了? 只让打一次? 你早说啊! 煮熟的鸭子飞了,宠渡虽则欲哭无泪,却不过分惋惜。 这世间的机缘,本就能者得之;即便有缘无分,也只能怪自己本身还不够强,凭什么怨天尤人? 当下该做的,唯有强大自身。 反正秘法不会跑,等炼体精进,再入塔也就是了。 经过旋涡之门,宠渡从玉简的小世界里出来,一连数天星夜兼程,蓬头垢面真如乞丐一般。 这一日,循着淡淡花香,宠渡发现一片菊花丛。 照时日来算,离秋尚早,按说菊花不开,却不知此间作何道理,蓬蓬野菊几如天上繁星,争相绽放,遍地流芳。 绿叶。 黄花。 青山。 蓝天。 红日。 美景如画,别有意境。 而画中人,自有情趣。 花香浓淡恰好,正可安眠。 “今夜便在此暂歇吧。”宠渡觅一隐蔽之所,简单布防,就此睡下。 想是连番死斗疲累不堪,没多久已浑不知身外事,只朦胧间似见一佝偻虚影,隐隐约约的看不斟酌,宠渡还不曾认出是谁,便听人声。 “小渡子,为师的牌位呢?” “老头子……你又托梦了么?”宠渡喃喃应道,“还有啥事放不下,你给我说呀。” “为师的牌位呢?” “杀绿眼时,”宠渡刹那间泪如雨下,“一、一并没了。” “傻小子,你哭啥?” “徒儿不肖,回头给您补上。” “别哭了,”师父劝道,“你不是杀过刀疤脸和两条血影了么?” “可那只是分身,臭蝙蝠本尊活得可滋润了。”宠渡擦擦眼角,“还有那姓毕的老婆子,徒儿本事低微,怕干不过她。” “难得见面,不提这等不快之事。”师父笑了笑,“金乌派的灵酒确是美味,可惜不曾共饮,可敢与为师再醉一场?” “灵酒都给了豹子头……” “无妨无妨,只要咱爷儿俩在一起,喝什么酒不都是香的么?” 宠渡转涕为笑,道:“好。” 师父拂袖扫过,两人面前各自多出一只烧鸡;再挥袖,把个葫芦拿在手中,习惯性地摇一摇,道:“来,走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面前也有了葫芦,宠渡不管,拿起来就喝。 刚喝一口,猛听斜刺里喀喀冷笑,宠渡顾望四周却不见他人,回神看时,坐在对面的老头子已血肉尽失化作骷髅,连惨呼都没一声。 “咔嚓”。 “咔嚓”。 咀嚼之声回荡四野。 “不!——” 宠渡怒吼着狂奔过去,谁承想不管跑多快,与那尸骸的距离却始终不变,仿佛永远够不着。 忽而,一袭黑影截道。 “什么人?” 宠渡急提一拳,猛轰过去。 砰! 那黑影四分五裂,只一颗脑袋滚落在地。 ——刀疤脸?! 宠渡正自惊疑,又晃见一抹猩红。 ——绿眼血影?! 顺势抄起流云葫芦,宠渡念随心动,把半截火刃聚在葫芦嘴,一顿猛砍,将人影劈成碎片。 劈完绿眼,又见青眼。 劈完青眼,又见毕梳。 劈完毕梳,又见蝠王。 ——却砍不了血蝠王! “你个狗娘养的的臭蝙蝠,给小爷出来。” 宠渡目眦欲裂,手握葫芦肆意挥砍,似疯了一般,全然不察周围越来越明显的变化。 师父尸骸不见了。 刀疤脸没了。 毕老婆子没了。 绿眼没了。 青眼没了。 最后,连血蝠王也没了。 天地寂灭无声,仿佛世上便只宠渡一人在那儿兀自呼号,兜兜转转把一切都劈没了。 “杀!——” 惊喝声中,宠渡猛然睁眼。 星光漫天,四野无声。 原来……只是个梦。 宠渡长舒一口气,正想提袖擦汗,却猛一哆嗦,将手里的东西急急抛洒出去。 流云葫芦?! 几时取出来的? 目光紧随葫芦而去,宠渡又是一惊。 林木无踪,遍地狼藉,身前的野菊和土包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根不曾存在过,只剩沟壑从横。 很明显,这是被葫芦刀意切割所致! “睡觉打把式了?”回想梦境,宠渡旋即明了,但脑海里随即蹦出一个关键问题。 既然自己没有行过拜礼,那葫芦刀又是怎么出来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思与梦,皆不过意念。 想念老头子了,杀绿眼时又把牌位毁了,心生愧疚,自不免又梦见师父;加之师仇令人耿耿于怀,故此见刀疤脸,见毕婆子,见血影,见血蝠王。 梦境本自玄妙叵测,岂以常理度之? 正所谓“想什么来什么”,据此或不难理解,梦中虽然未行参拜,只心念一动,也将那葫芦刀召了出来。 心动,即念动。 念动,即意动。 思虑至此,宠渡福至心灵。 莫非……神念可控葫芦刀?! 第八十二章 弹弹弹 回想当日,能以葫芦刀灭杀绿眼,很大程度上在于那厮想要圆盘,不急于下杀手,故此有了周旋余地。 但日后面对其他强者时,又当如何?总不能每次用刀之前,都说一句“不要忙,容我先给你磕三个响头”? 谁有那闲工夫? 因而,找到快速收放葫芦刀的方法,尤为必要。 如今得此灵感,宠渡自然欢喜,屁颠颠捡回葫芦,将所剩不多的神念匀出些许,试探着往葫芦里送去。 岂料神念刚入葫芦嘴,便似被吞噬一般,又像被强行斩断,完全失了感应。 一阵头晕目眩魂不附体,宠渡有那么一瞬间呆若木鸡,有种被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的感觉。 “好厉害,难怪强如丹境大妖,也扛不住这刀意。”宠渡暗叹着,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是不忧反喜。 很明显,葫芦是能感应神念的。 以念控刀,有门儿! 不过之后的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想起歪嘴葫芦初次异变时的情形,宠渡再过一缕神念,不走葫芦嘴,只把葫芦肚子上那朵流云裹起来。 顿见流云放光,宠渡顿觉一股拉扯感,不光整个心神险些穿透流云尽往葫芦里去,连体内灵力也不受控制地折了大半。 所幸,羁绊就此建立。 煞气侵伐,寒炎残刃破风而现。 大笑声中,宠渡痛并快乐着。 乐在以念控刀。 痛在头胀欲裂。 原是此前与蝠王神念交锋时,泥丸宫中那小金娃返本还源,就此式微,眼下淡如轻烟,似乎风吹可散,因而神念亏空,再禁不起过多消耗。 剧痛之下困意如山,十分突然! 连葫芦都来不及收,宠渡轰然倒地,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瞪眼顾望,再查储物袋,不由脑子一空,如吃了当头一棒。 你奶奶个腿儿,葫芦又不见了?! “老天爷,你是见不得小爷再有半点好么?” 宠渡正发牢骚,却听得“喀喀”作响,细辨片刻,乃咀嚼之声,不敢动用神念,只能循声摸过去。 身前的土地面目全非,但身后的野菊还在,宠渡离那声音越来越近,见得花丛倒伏,分明有东西正冲过来。 来得好快! 乓! 宠渡来不及动作,就与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人条件反射地略微后仰,并无大碍;反是对面飞了出去。 弹……弹……弹…… 咚……咚咚……啪嗒。 地面上,一坨圆不隆冬的东西弹来弹去,最后吧唧一下落在菊花丛中,没了声气。 虽然只是打了个照面,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但被它裹住的一个物件儿,却被宠渡晃眼看到。 赤红色。 巴掌大。 “是流云葫芦么,怎在它那里?” 宠渡一心要找葫芦,当下顾不得深究,将石子砸那东西,不料嘣的一声闷响,石子被弹飞,反观对面,仍是无声无息。 “真晕还是装晕?” 宠渡环视四周不见异样,轻手轻脚抵近细看,当先见得一爿浑圆,有轻微的起伏,明显是在呼吸。 定睛细看,宠渡不由一愣。 一只幼兽?! 熊身,犀目,马耳朵。 象鼻,猫掌,牛尾巴。 那幼兽的体形,比长大的猫咪胖个两圈,肉肉的、弹弹的,背生四朵黑色祥云。 虽一副妖兽模样,却不见半点妖息波动,与念奴儿生而为人却一身妖气的情况刚好相反。 “果真造化难测。” 但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老头子爱好古物,搜罗了诸般典籍玉简,可谓包罗万象。宠渡打小将其翻得烂熟,自认眼力过人,却也认不出此兽。 不过小家伙怀里的东西,却是熟悉的。 正是流云葫芦。 刚要伸手,惊见地上忽现暗影,宠渡根来不及抓葫芦,顺势一闪,便听“扑”一声,一张白色大网自天而降。 那白网很不寻常,甫一罩下,便自行收紧,将幼兽连同歪嘴葫芦裹成一个雪白丝茧。 “这是……” 惊疑不定间,宠渡听得阵阵嘶鸣。 ——吱吱—— 循声望去,见一只红毛大蜘蛛跌跌撞撞从树上摔下来,宠渡脑中登时“嗡”的一炸,不由头皮发麻。 却说万妖山中有种蜘蛛,最喜产卵于猎物体内,再以蛛丝紧缚猎物悬于崖下,日夜看护。 故而小蜘蛛破茧后便吸食血肉,经年累月之下通体血红。 八条长腿布满刚毛,坚实如铁。 三对黑眼油光亮亮,摄人心魄。 喷射出的黑红腐液,剧毒无比。 弹得高且跳得远,又爬得飞快。 立足起身,高有丈余,此蛛性凶顽劣,莫说一般的妖兽,同境之内,便是体形大过它的家伙,也不敢轻易招惹,端的是一方霸主。 故此,得名“赤皇”。 眼下这只赤皇蛛似也不曾料到有人在场,呆愣片刻,不知欢喜还是愤怒,厮磨着螯牙八足并用爬将过来。 却不知为何,那赤皇蛛何有些迷糊,好似足尖装了车轮般滑来滑去,一路歪歪扭扭。 不可名状,意味着难以理解。 由此导致的未知,往往滋生恐惧。 赤皇蛛走得不成章法,难以言表,简直一团血红的球状怪物,本自滑稽的一幕,却因此反而更使人觉得惊恐。 “也不知我这肉身可否抗它一戳……”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扛不住,多半就要去见老头子了,宠渡到底不敢像之前逗弄甘十三妹的闪电貂那样,有意让赤皇蛛戳上一下子。 “小爷才不要做风干的老腊肉。” 宠渡急忙忙探手想抓那幼兽,叵奈又来一片蛛丝,如棉絮,如雪花,飘飘洒洒连绵不绝。 若不就此罢手,必被一同裹进蛛丝,宠渡抽身急退,顿觉顶上乍暗,侧头看时,已被拦了去路。 赤皇蛛跳在前方,扬起两只前足,如刀似镰一般剪了过来。 宠渡下意识顿足后仰,堪堪避过,甚而将那钢针般的红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姿势是帅,不防闪得太急太狠,宠渡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也见机得快,随手便是一记“火元术”。 奈何根骨太差,道术实非所长。 手中,只得鞭子粗细一条火线。 宠渡早知如此,并不作无谓懊恼,急催灵力,把那火鞭瞬间凝实,甩在蛛腿上缠了几圈,猛拉之下借力从蜘蛛腹下滑了出去。 却说赤皇蛛被拽得一趔趄,腿上冒起青烟,本来还是迷迷糊糊的,当下受火鞭灼蚀,就此完全清醒过来。 “好个小鬼。”赤皇蛛凶性毕露,调转身子撒开螯牙,把体内毒液似连弩齐发。 哧! 哧! 哧! “毒箭”所射之处,无不腥臭黑红。 那被洞穿的树木,眼见着消融。 毒性猛烈,可见一斑! 正是百炼钢也怕绕指柔,宠渡肉身再强,也怕受那毒水侵蚀,本来跑路就好,无奈流云葫芦丢不得,只能虚与周旋。 “这家伙块头大,转身当不那么容易。”宠渡绕着赤皇蛛一边遛圈圈,一边朝幼兽那边靠过去。 “崽子倒是会躲。” 赤皇蛛身泛妖光,射得更快更猛。 宠渡一路上蹿下跳,见那躲不开的毒水,唯以符纸和法术破之,免被腐液沾身。 等到与幼兽离得近了,片片蛛网铺天盖地。 宠渡左突右闪,就地连滚,展臂一捞,把困住幼兽的丝茧抓了一角在手中,怎料跑没几步,猛然身形顿滞。 与此同时,体内灵力骤然流失三成! “姜是老的辣。”赤皇蛛喀喀大笑,“任你再机灵,也不防我这一手。” 原是那蛛网蛛丝粘性十足,一旦沾身,便附着其上,似融为一体一般,等闲扯不下来。 赤皇蛛见状,再不射蛛网,也不喷毒水,只是作势欲跳。 “这厮前后都在做戏,其实一直等着小爷去抓蛛丝?”宠渡闻言惊惧,却无暇开骂。 因为就这会儿工夫,体内灵力已没了一半! 其势难止。 “这蛛网……”宠渡剑眉一挑,“吸噬灵力?!” 第八十三章 时候到了 片刻的惊骇过后,宠渡迅速冷静下来。 蛛丝吞食灵力又怎样? 如果是在以前单独遭遇这样棘手的情况,是断然没有活路的;但自从到了凉城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圆盘解封。 开辟识海。 葫芦吐刀。 玄功炼体。 ……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似乎十几年来种种艰难与不幸的磨砺,都是在为如今的时来运转做准备。 既如此,还顾忌那么多?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灵石塔在身,小爷何惧灵力枯竭? 千斤之力傍身,还怕扯不下一片蛛丝? 各种闪念眨眼即过,宠渡心湖平静,由内而外透出一股坚定;但面儿上,却是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而赤皇蛛那边,见蛛丝缚手,自然以为十拿九稳了,一时间并没有留意到宠渡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就算有所察觉,但面对炼气中境的一介人族喽啰,凭借自家采炼二阶的修为,赤皇蛛吃定了宠渡,也不会将他看在眼里。 “看来我那窝崽子又能饱餐一顿了。” “看来被小瞧了呢……” “就是不知,你这娃娃的血肉滋味如何、够吃多久。” “管够,行么?” “我这宝丝野火烧不烂、刀剑砍不断,你能如何?”赤皇蛛桀桀阴笑,“你如今双手被缚,若束手就擒,还可少吃点苦头。” “丑八怪,”宠渡嘴角一咧,“吃过面条么?” “面条,什么东西?” 想是修行不易,这赤皇蛛世居深山,不曾涉足人世,对那种叫“面条”的东西,自然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下一刻,却是长见识了。 便见宠渡伸展双臂,抻面一般拉长蛛丝;然后挽线似的,将蛛丝在左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紧接着,猛地一扯。 ——刺啦! 蛛丝从右手上,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话说从白灵寨出来后的这段日子,宠渡只顾奔命,根本没工夫梳洗打理,浑身都是脏兮兮的。 尤其那一双手,各种干透的血渍混杂着尘土附着在上面,早盖住了原来的颜色。 而当下,因那蛛丝极强的黏性,右手上的这些脏物被一应粘了去。 红红火火的掌面露了出来,在宠渡一身的乌漆嘛黑中,显得分外扎眼。 “怎么可能?!……”赤皇蛛眨巴着六只油亮的大眼,一副不可思议地瞪着宠渡的右掌。 “本可好死,偏要自讨苦吃。”赤皇蛛猛而回过神来,顿时跳起半空,将体内毒液张嘴就是一阵连喷。 虽说蛛丝在左臂上越收越紧,缩成一个茧,但好歹腾出了右手,宠渡急拍储物袋,取出玉简和朴刀。 衔玉在口,宠渡吸取玉简内灵石塔的元气,以此抗衡蛛丝吞噬之力;与此同时,将朴刀往上抛去,消掉当先一口毒液。 第二箭毒水,紧随而至。 “来得好,多谢。”宠渡不退反进欺身上前,看准时机,举起左手往那毒液蹭了过去。 滋滋——滋滋—— 毒液穿茧而过,腐蚀丝网。 宠渡连剥带拽,将丝茧扯下,忽而灵机一动,铆足了劲儿抡臂就甩,将剥下的半边丝茧当做暗器朝上扔了出去。 茧内裹着那只幼兽和歪嘴葫芦,轻重与拳头大的卵石差不多。 若由一般人来扔,丝茧飞不多高便会落下来;但如今在玄功蛮力的加持下,却被宠渡扔得又快又稳。 茧如离弦之箭,直射高空。 赤皇蛛始料未及,不偏不倚,左排第三只眼睛被擦了一下。 “啊——我的眼、我的眼!” 丝茧上残留的毒水已蔓延开来,前后坏了五只蛛眼,那才叫疼得钻心! 赤皇蛛哪里受得了,落下地来,一时也不细看,只哭嚎着挥足狂舞。 宠渡真真被困在蛛腹下,腾挪转移间,顿有些手忙脚乱。 按说可借神念捕捉蛛腿的轨迹,奈何小金娃虚弱,神念所剩不多,即便一夜饱睡恢复些许,那也得留着催动葫芦刀,以求一击必杀让赤皇蛛翻不了身。 而且,万一因为妄用神念再次晕厥,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其宰割的局面了。 所以,只能凭借身法闪避。 然而,有道是无招胜有招,蛛腿乱舞虽毫无章法,却暗合了这等奥义:连赤皇蛛自己都不清楚下一脚会插在哪儿,宠渡又如何做出预判? 砰砰! 扑扑! 对那避不开蛛腿,来不及催符施法,宠渡唯以肉身硬抗,四肢、胸背、腰腹……彼此摩擦划拉,虽不至于受到重创,但小伤小口是免不了的。 恼火的是,那蛛腿上长满刚毛,浑似倒刺,一沾身必是撕皮扯肉,比狼牙棒还狠厉百倍,故而伤口异常可怖,且奇形怪状并不规整。 宠渡全身,殷红一片。 若非炼体小成,怕是就此被开肠破肚了! “葫芦被压在底下,得想法子将它引开。” 宠渡顺势滚出战圈,急取衣袍将左臂上残留的蛛丝尽数抹了,草草处理过伤口,高喊道:“小蜘蛛,小爷在这里,来呀来呀。” 赤皇蛛不知这样的如意算盘,果然上当,强睁一只眼忍痛紧追,却一时不习惯独眼,总把方位看偏砍不到人,愈发愤懑。 一人一蛛追逐着,不知不觉间又遛了一圈儿。 对流云葫芦的品质,宠渡有绝对的信心,不怕它被丝茧上残留的毒水腐蚀,等到转完一圈回来,果然看见葫芦完好无损。 相隔不远的花丛里,那只圆滚滚的幼兽脸朝下趴着,全身轻微地起伏着,似是睡着了一般。 而幼兽周围的地面不单一片黢黑,而且成了一滩烂泥,显见是毒液腐蚀所致。 这倒是令宠渡颇为意外。 如此厉害的腐液,这货竟然没事? 难道……又是个宝贝?! 正想着,身后却却传来怒吼。 “臭小子,有种别跑!” 赤皇蛛又叫嚣着逼了上来。 局面不容多想,宠渡不再多想,现将幼兽收进储物袋,有待事后考究,转而直面奔来的赤皇蛛,握住歪嘴葫芦的手微微一紧。 别跑? 好呀。 小爷本就在逃命啊,若非为了老头子的葫芦,谁愿意跟你这丑八怪瞎耗?如今东西既已到手,那小爷便陪你真正玩儿一手。 时候到了,就怕你玩儿不起! 宠渡腹诽着,岿然不动,暗里将一缕神念经流云过入葫芦当中,以保证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瞬间催出葫芦刀。 “哼,故弄玄虚。”赤皇蛛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八足一蹬跃起高空,望宠渡俯冲下来,“还我眼来!” 宠渡嘴角微挑,笑得有些坏。 心念所至,流云放光。 煞气侵袭,葫芦刀现。 手起,刀落。 猩红的寒炎,裹挟着残刃,宛如流星划过,仿佛天地的运转也为之一顿,却又在转瞬间被搅得粉碎。 刀意落处,地分两半。 赤皇蛛并没有表现出惊骇的样子,因为……根本没空! 结束与开始,一样的突然。 赤皇蛛完全来不及转换表情,先前那副怒冲霄汉的模样永远定格在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上。 巨大的飞尸斜落在地,却并没有立刻停下来,反而因为惯力,一路滑行,在与地面的摩擦中越来越慢,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宠渡跟前。 狭长的触肢,吻在宠渡的鞋尖上。 吧嗒,吧嗒,吧嗒…… 滚热的鲜血,被赤皇蛛的体液染作绀色,沿着葫芦刀留下的血线,有节奏地滴落在地上,越来越快。 ——哗! 片刻后,那原本浑然一体的躯体,高低错落变作对称的两半,应声倒向两边,“滋滋”声中,毒液飙射,疯狂腐蚀着周围的地面。 宠渡及时跳开,落地时下盘却有些不稳。 唔……是有些头晕。 果然,神念还没有会恢复到可供肆意挥霍的程度。 除此以外,对比赤皇蛛与绿眼血影的死法,宠渡也由此确定了另外一件事。 绿眼死前,蹭到了刀炎。 而赤皇蛛,只受了刀意。 也就是说,唯有刀炎才能化灰! “动静这么大,此地不宜久留。” 头越来越重,晕眩感愈发强烈,宠渡不敢久待,只瘫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便踉踉跄跄遁入林间。 吞丹。 敷药。 止血。 跑路。 设伏。 …… 遇险与脱困的戏码交替上演着,亡命深山的日子不外如此,透出些许单调。 此后几日走走停停,仗着一身横肉,除了猎杀采炼一阶的小妖斩获几粒妖丸外,并无大事。 只是内心深处,一股欲念蠢蠢欲动。 宠渡掐指细算,不由暗叹:“时候到了。” 第八十四章 血瘾 “与狼共舞”近千个日夜,随着狼奶流遍四肢百骸、深深刻在宠渡骨子里的,当然远不止不止狼族天生的机敏,还有其他习性。 比如,对自然的敬畏。 比如,对天地的崇拜。 比如……狼嚎。 虽说在人世摸爬滚打了十几载,残留的狼性几乎祛尽,但每逢月圆之夜,从宠渡的心底,仍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冲动。 啸月。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 如今又逢月半,圆月当空。 望着高挂夜空的那轮月盏,宠渡引颈,噘嘴。 嗷儿呜—— 嗷儿、嗷儿呜—— 狼族,本就是丛林里的最为凶狠的猎杀者。 因此,宠渡并不担心招来其他的野兽,反而有些心潮澎湃,仿佛连日来内心积压的阴郁也随之一扫而空。 爽快! 影影绰绰的山峦间,隐隐传来类似的嗥鸣。 如果当初没被老头子收养,而是在狼窝里长大,宠渡不难明白其中的意思。 而当下,脱离狼群经年,宠渡自然难以分辨那声嗥鸣,究竟是自己声音的回响还是来自另一只狼的回应。 万一真有狼群循声过来咋办? 以如今的战力,宠渡当然不会怕;但因为对狼族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同样不忍下杀手。 所以,如果真的遭遇狼群,必然是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 与其如此,不如不见。 为防万一,宠渡跑得远远儿的。 潜行途中,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间。 不知为何,啸月的冲动,非但没有因为先前叫了两声有所缓解,反而愈发强烈。 非止如此,在这股冲动的背后,某种莫名的躁动与渴望蓄势喷发。 这欲望似曾相识? 这欲望越发炽烈! 这欲望令人惶恐! 宠渡直觉着不妙,极力压制着那股欲望,眼珠一转,冷不丁晃见手背上两片红黑相间的污痕。 那是斩杀妖兽时沾上的血渍。 顿时,犹如火上浇油,藏在内心深处的那股欲望急剧膨胀,似火山喷发一般轰然炸开,将宠渡瞬间吞没。 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宠渡舔了舔嘴唇,埋着脑袋伸出舌头,在两片血渍上舔来舔去。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嗜血的野兽。 不过,手背上的血渍已经很淡了,除了血液干透后特有的绀色,不带丝毫血腥味儿。 许是因此,宠渡似乎没有尝到味道,不再满足于用舌头去舔,而是张大了嘴一口咬下去。 但玄功小成,宠渡身坚似铁,既然完全扛得住寻常刀剑的戳刺,又岂会被两排钢牙轻易咬穿? 叽咕——叽咕。 牙齿在手背上滑动着,挤压着,皮肉下的手骨发出轻微的脆响,扩散开来的疼痛刺激神志,令宠渡幡然醒转。 嗯?! 这是……怎么了? 怎会想喝血? 宠渡呆望着手背上嘬出的两排牙印儿,片刻后双目圆瞪,后背冷汗涔涔,浸湿了衣服。 一个可怕的念头,令人不寒而栗。 妖化?! “蛇母诚不欺我,”宠渡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这妖化好生诡异。” 妖化比料想中来得早,一时间,宠渡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该怎么破?……照先前的情况来看,难道要喝血?”宠渡蹙眉喃喃,“决计不可!要开了头,怕是没有回头路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 为了缓解嗜血的渴望,宠渡思前想后,瞻远顾近,把一颗脑瓜飞速运转,只望在过往的经历中觅得些许线索。 猛然间,心有所触。 神志迷糊…… 心神失守…… 这情形怎有些眼熟? 这不跟那晚一样么? 猎杀游戏那一夜,貌似正是因为小金人发威,才心神归窍及时清醒过来,免于昏厥之后被猎妖客乱刀分尸。 一个大胆的推测涌现脑海:小金娃并非归聚意念那般简单;兴许,还能令人保持清醒。 而欲念,也起于意念。 如此看来,小金人或能克制血瘾?! 宠渡盘坐调息,意守灵台,心神直奔泥丸宫。 因为妖化之故,泥丸宫中已然猩红一片。 过去这么些天,想是吞食了足够的意念,原本飘渺的小金人变得凝实不少。 淡薄的金光,勾勒出一个胖乎乎的虚影,与漫天血色相比,仿佛一只迷途小羊羔撞上了饥饿的猛虎。 看着是脆了些,总比没有强。 凭小金娃据守心神,以此抗衡血瘾,宠渡一宿未眠,直至东方渐白,才将那股嗜血欲念强压下去。 但整个人虚脱不堪,比斩杀刀疤脸后更显萎靡,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没办法,实在太累了。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却有比人更能睡的。 那幼兽自打被收入储物袋,便一直酣睡,到今日终于醒转。 宠渡察觉动静埋头去看,不防那货从储物袋中猛冲出来,正正撞在脑门上弹飞出去。 “忘了这厮弹得很。” 宠渡暗骂,“啊哟”叫着挠挠额头,并非是疼,只是痒;抬头看时,被幼兽一脸欢喜地扑来,在怀里蹭来蹭去,十分亲昵。 “一不跟你熟,二不与你沾亲带故,你这是干嘛哩?” 宠渡阵阵肉麻,心说就算救你一命,也不至于如此,拎着一对长耳将幼兽抛在半空,这才忽然反应过来。 它在飞?! 宠渡揉眼细看,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货真的在飞? 妖族之中,不借外物只凭自身就能御风而行者,不外三种。 一则本有羽翅,如鸟雀蝙蝠。 一则天赋异禀,如蛟龙之属。 一则修为到了羽化境界,如白灵寨的狐妖。 而眼前这只幼兽,既无羽翅,也无羽化修为,便只能是天赋其能了。 “乖乖,难不成你还是个龙种?” “呱?” 幼兽偏头偏脑地围着人转,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色,扬起长鼻左嗅嗅右嗅嗅,作势又要扑过来。 宠渡连比带划将幼兽拦住,却见它鼓着腮帮大嚼特嚼,分明在吃东西。 受老头子影响,宠渡平生最不喜两件事。 第一,翻书沾口水。 第二嘛,吃东西的时候吧唧嘴。 万不料此刻却遇见个例外。 唔嘛,唔嘛,唔嘛…… 幼兽鼓起的腮帮歪来扭去,咂嘴的声音很有节奏,居然颇为悦耳,似乎吃的是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宠渡毫不怀疑,就算日日重复,也不觉那声音烦;即便时时相对,也把那副憨态看不厌。 正自可乐,宠渡面色突变。 等等,这货吃的是什么?! “千万别是,千万别是……” 见幼兽一张大嘴七歪八扭地嚼着,宠渡预感不祥,一边掏储物袋一边祈祷,一顿捯饬下来,顿时傻眼。 “你个夯货!”宠渡勃然暴喝,“我的妖丸哩?” “唔嘛唔嘛唔嘛……” 宠渡再掏,欲哭无泪。 小爷的洗腥草。 小爷的青霜花。 小爷的莲罗枝。 小爷的碧幽果。 …… 不单妖丸,连沿途采摘的灵花异草也未能幸免,被吃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任宠渡气得再如何跳脚,幼兽仍是眨巴着眸子,嘴里“唔嘛唔嘛”嚼个不停。 ——“咕噜”。 喉头一滚,幼兽将花草妖丸咽进肚中,试探着靠过来。 宠渡见那副傻样,顿时火起,脱口就骂:“滚!遇见你这夯货,算小爷倒了八辈子血霉。” 宠渡边说边走,幼兽却似认准了一般,浮在半空幽幽跟着,紧走紧赶、慢走慢追,总是不远不近地隔了那么丈许距离。 过几日,人兽便只半丈远。 又几日,已是并行而走了。 第八十五章 带飞 “也好,路上有个说话的。” 相处这些天,与小家伙倒也熟络起来,宠渡对它的习性也多少了解了一些。 其中最有趣的,当属“吃”这一项了。 这货十分挑嘴,对寻常瓜果熟食看也不看,净拣那蕴有灵力的花草来吃。 无物可食的时候不喊饿,吃起来也不见饱,只是有时吃着吃着,这货便毫无征兆地脑袋一歪睡将过去。 每每见此,宠渡皆是哭笑不得,奈何它不能口吐人言,对自己的话也并非全懂,一时倒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样的吃货,宠渡并非没有遇见过。 “老头子也是个吃喝的行家,若还在,对这货恐怕比对我还亲。”宠渡自嘲着,将妖化的隐忧暂时抛在脑后,一心想着快些出山。 山间少路,不利于行。 宠渡只靠双脚,走得十分艰难。 但那夯货则完全不同,一路优哉游哉地仰面飘着,不时朝宠渡乜一眼,一脸嫌弃的模样似乎是在说,“你这走得也忒儿慢了。” 到后来,干脆绕着人飞来飞去。 无招摇之心,却有招摇之实。 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吃小爷那么多东西,敢不出点力?”宠渡心里酸溜溜的,看准时候突然跳起,踩在它背上。 那夯货顿如猫咪奓毛一般,猛地一个翻身。 宠渡险些摔个嘴啃泥,定身一看,那货横眉瞪眼儿看着自己。 “就坐下歇会儿,怎么了?” 回应宠渡的,是一阵叽里呱啦。 虽不明白它说些什么,宠渡却也不难看出它对此事的态度。 不愿意? 哼哼…… “当当当——当!”宠渡挥袖扬手,“看看这是什么?” 那夯货身子没动,眼珠却随着宠渡的动作转来转去,看见他手上握着的几株花草,眼神有些闪烁。 “看来诱惑还不够大呀。” 宠渡捕捉到那眼神中的挣扎,心说有戏,索性掏出一颗妖丸,用拇指与食指夹着,比出一个孔雀脑袋的手势。 金灿灿的阳光下,妖丸散着微光。 同样放光的,还有那夯货的眼神。 身子一颤,幼兽把脸都笑烂了。 “小爷不信还治不了你。”宠渡阴恻恻笑着,将妖丸抛过去,同时起跳,稳稳地站在了幼兽后背上。 得了好处,那夯货倒不似先前那般抗拒了,只是咕哝两声,兀自嚼起妖丸来。 宠渡也试过比划着让它往高处飞,无奈这似乎已是那夯货的极限了,便不做强求。 即便如此,也是极令人满意了。 一方面,赶路的速度,虽比幼兽单飞的时候慢,却比只靠宠渡两条腿快上许多,只需防着拐弯儿时被惯力甩下去就行。 另一方面,凌空虚渡,是元婴或者化形境界才有的本事;但当下,只因幼兽小如猫咪,所以乍看之下,宠渡仿佛御风飞行一般,十分唬人。 就这架势,一般的妖物岂敢轻易近身? 不知多少潜藏的危险,被这一幕抹去。 美滋滋。 不过嘛,如此一来,消耗就大了。 幼兽本就食量大,而今吃得更多。 这一日,宠渡寻了一面斜坡,任它在花草间随意觅食,笑道:“你说,该叫你啥好呢?” 那货听不懂这个,“唔嘛唔嘛”接着吃,把嘴都嚼歪了。 “可不能像老头子那样,随意弄个名字了账。” “唔嘛唔嘛唔嘛……” “有了,”宠渡双眸乍亮,“就叫你‘唔嘛’如何?” “唔嘛、唔嘛。” “就当你答应了?” “唔嘛、唔嘛。” 其实人家全然没听,一门心思吃花嚼草,见宠渡疯子一般在那边手舞足蹈,不由的翻了个白眼。 ——呵,有趣啊……“两脚兽”。 唔嘛若是通晓人言,此刻多半也会骂一句“夯货”之类的话。 “也不留一些,”宠渡打趣道,“这满坡花草都让你啃了,下一顿上哪儿找去?” 怎料那夯货双耳一抖,竟似懂了这话,抬头把人眼巴巴看着。 宠渡见状大喜,“你知道哪儿有?” 唔嘛点了点脑袋,却有犹疑神色。 “这呆货爱吃灵食,又挑嘴,它知道的地方说不定就有罕见的药草,我何不前去看看?若真碰上好东西,权当给小爷的补偿了。” 打好了如意算盘,宠渡望唔嘛比划言道:“带路。” 一人一兽,翻山越岭。 日头偏西时,山间嗡隆有声。 宠渡喜上眉梢,只道有水瀑水潭,正好梳洗一番,足尖轻点,让唔嘛再快几分,脑海中止不住地冒出一幅幅幻想。 飞流直下的胜景。 水潭浸润的惬意。 焕然一新的清爽。 沁人心脾的水汽。 ——等等…… 如果真有水瀑什么的,不过一山之隔,周围怎会没有水汽的那种特有的清新,反而是一股刺鼻熏眼的辛辣异味? 莫名地,宠渡预感不妙。 当此之时,唔嘛屁颠屁颠绕过山角,拐了个急弯儿。宠渡回神稳住身形,那个不祥的念头似乎就此被连带着甩出了脑海。 嗡隆声中,宠渡抬眼看去。 咝!!! 宠渡呼吸顿滞,脸都抽筋了。 狗屁飞流。 狗屁水潭。 狗屁清爽惬意。 那嗡嗡作响的,原来是翅膀震颤的声音。 漫山遍野,全是飞蚁! 拳头大小,密密麻麻。 离最近的一只,不过几丈远。 可笑那夯货还缩手缩脚地飞,一副做贼模样,生怕惊动了蚁群。 而宠渡则着实被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脚下不稳,直接从唔嘛背上滑下来。 只叹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卸力,整个人重重落在地上。 咔嚓! 枯枝断裂的脆响,在空旷的山谷内,显得尤其突兀。 群蚁听声辨位,都把黑得发亮的脑袋转了过来。 宠渡动不敢动,默念着“老头子保佑”,只希望这所飞蚁发育欠佳眼神不好。 却是一厢情愿了。 眼下能动的,可不止自己和蚁群。 就算自己不动,又如何管得住唔嘛不动? 那夯货傻愣愣飘着,欢欢喜喜哼哼两声,伸出梅花状的爪子朝某个方向戳了两下。 蚁穴周围的山崖上,稀稀拉拉一片灵草。 ——嗡! 短暂的安静,被突起的颤音打破。 几丈开外的那只飞蚁浴风而起,带动附近蚁兵,由此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转瞬间便已腾起乌泱泱的一大片。 嗡——嗡嗡—— 蚁群如浪似潮,宠渡头皮发麻。 “脑子少根筋的缺货!”宠渡气不打一处来,“是让你带飞,可没说让你往坑里带啊。” 但转念一想,若此间灵草那般易得,只怕早被这夯货吃了个精光,又岂会留待今日? 要怪,只怪自己贪心大意。 “还不快走,”宠渡喝道,“等着塞牙——” 话音未落,却见圆滚滚一坨黑影一闪而过。 原是那夯货后发先至,头也不回地飞出去老远,当下只顾奔命,一时间竟把自家小主就这么给忘了?! 等反应过来,早不见了唔嘛踪影,宠渡欲哭无泪,一边疾跑,一边掏出仅剩的两张符纸。 一风符,一火符。 看准方位。 算好时机。 宠渡抖手就射。 火借风势,风趁火威。 两道火柱迎风大涨,被宠渡合在一处,爆成火海顶了上去。 伴随着爆炸开来的热浪,熊熊猩火随风扩散,成百上千的飞蚁自半空簌簌而落,阵阵焦肉特有的糊味儿弥漫山野,令人闻之作呕。 奈何飞蚁实在太多,在这样的火势下,也不过死了两三成。短暂的骚动过后,蚁群迅速排布阵型,再次俯冲下来。 头顶上有如乌云蔽日,宠渡连肠子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扯身就走,却听一阵破风声传来。 咻咻咻! 蚁群摆腹甩尾,射下一片毒刺。 宠渡没工夫回头细看,只是俯身急滚,触地的瞬间,以手拄地,拍出薄薄一层土盾挡在身后。 哧哧哧! 闷响声中,土盾被蚁刺戳成了马蜂窝。 借着山间林木,宠渡将余下毒刺躲了过去,却因此耽搁了跑路,身后振翅的嗡鸣越来越近。 “如此下去迟早要被追上,”宠渡心焦不已,“得想个脱身之策。” 正在此时,自蚁群后方冲出一群飞蚁,虽只鸡蛋大小,速度却快了数倍,几个呼吸间已经绕到前方,拦住了去路。 第八十六章 山穷水尽 目力所及,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宠渡一身鸡皮疙瘩。 这怎么打? 要用传送珠么? 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要是再去白灵寨,碰上姥姥在山中还好,如今局面,她肯定是不吝送一程的;可万一人家不在呢,岂不是又要重走一趟? 传送珠仅此一颗了,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且凭肉身和葫芦刀,并非没得打。 宠渡有了抉择,拼一把! 扑砰—— 灵力攒聚元气,化作一条三丈长的火鞭。 宠渡持鞭起舞。 火鞭时近时远,凛凛生威。 近时卷曲,为防,密不透风。 远时伸展,为攻,龙蛇游走。 攻守有据,端的是好鞭法! 无奈的是,拦路飞蚁体形太小,身法十分灵活,林间光线又暗,宠渡不敢妄用神念,凭肉眼仅能捕捉到残影,舞了一通只打下来几只。 后方蚁群趁机围堵,争先恐后扑下来,里三层外三层将宠渡裹成一个大黑球。 真万蚁噬身! 诚然,宠渡肉坚似铁,其实并不惧爆炸性的强力冲击。但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更何况成千上万只飞蚁同时开咬? 不止是撕咬,更有毒素。 与赤皇蛛相比,飞蚁的口器没那么锋利,吐出的毒素也没那么强烈,却更令人抓狂,因为蚕食无处不在,毒素遍布全身。 麻,蹲茅房太久那种麻。 痒,痒得想把皮肉揭掉。 痛,痛得筋络都在抽搐。 更糟的是,储物袋被咬断! 当即有只飞蚁,似得了战利品一般,两只细腿儿勾起储物袋就往外飞。 宠渡见状一惊,顶着扑面的蚁兵,飞身扑过去,却没捞着,指尖在袋体上蹭了一下。 流云葫芦,飞出袋来。 至于储物袋,则被飞蚁拎去了。 这下可好,先前是舍不得传送珠,如今想用都没机会了;本来打不过还可以直接跑路,现在呢,说什么也要把储物袋抢回来才行,毕竟灵石玉简还在里面。 不幸之幸,歪嘴葫芦还在手中。 “嗬!!!” 宠渡切齿厉喝,运转玄功。 血焰爆散,群蚁翻飞。 趁此空当,宠渡蓄力猛纵,想走半空,奈何飞蚁实在太多,层层叠叠厚如城墙,跳到一半就被硬生生压了下来。 又突左右,仍旧穿不破。 蚁群再次围聚过来,真个避无可避守无可据,宠渡唯有且打且退,以力相搏。 每一次呼喝,便出一拳。 每一拳轰出,便死一片。 飞蚁本自群居,见同族死伤,更是凶性大发,悍不畏死一拨接一拨地冲锋,围得越来越紧。 也亏宠渡炼体,精气神非比寻常。 若换作普通人来,早就被耗死了。 一边攻不下来。 一边冲不出去。 两边僵持难下,蚁群却越聚越多。 其间又出现了第三种飞蚁。 这类飞蚁与人头一般大,肚皮鼓鼓的,胀得发亮,不知装了什么;也是因此太重,不利于飞行,被其他飞蚁驮着,出现得尤其突然。 “奇怪,它们为何后撤?” 宠渡晃眼四顾,却见顶上的蚁群不知几时露出了一片窟窿,乍看之下形如蜂窝;凝眉再看,几坨铁弹一般的东西已然破风而下。 大肚蚁本在蚁群外围,位置极高,坠速极快,凭借自身的翅膀微调方位,一大半避开了宠渡射出的灵力,先后砸落在地。 嘭! 嘭嘭! 嘭! 飞蚁连绵,密集如雨。 沉闷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蚁腹炸裂,乌液四溅。 浅草眼见着枯萎,地面眼见着变黑。 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个中玄机了。 顿足。 挫身。 旋转。 跳跃。 …… 宠渡凭身法腾挪闪移,忽而回过神来。 大肚蚁不是被灵力打爆了一部分么? 也就是说,顶上还有毒液没掉下来? 惊骇交加,宠渡蓄力猛纵,一个鱼跃滚出两丈,回头一瞟,并不见有毒液自天而将,反是本就昏朦的山林又暗了几分。 “不好!” 原来那毒的形态并不稳定,炸开的时候还似水液,眼下已挥发成淡薄雾气,缭缭绕绕,在地面往上三尺内氤氲成团,经久不散。 宠渡是反应过来了,却为时已晚。 经过这一阵打斗,气血流转下,呼吸也不免快了几分;先前为了适合脚下发力,又是半蹲的姿势,离地面不及三尺,正处在毒雾最浓烈的范围。 宠渡当先便吸了几口。 刹那间,一股灼烧感,自鼻孔经喉咙浸入胸间,又顺着食道直往腹下扩散。 ——咯! 一滩黑血,喷口而出。 屏住呼吸。 捂紧口鼻。 宠渡一口气还没缓过来,眼前乍黑。 眼睛,被熏坏了! 剧烈的刺痛中,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会瞎么? 这样的问题,根本无暇琢磨。 急需考虑的,还在其他方面。 就飞蚁来说,毒在体内和毒在体外,完全两码事。 正所谓物竞天择,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繁衍进化,飞蚁已生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免于被贮藏在体内的毒液腐蚀而亡。 而毒液一旦离体,飞蚁也就失了这层庇护,若是碰上毒气,当然同样会被毒杀。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蚁群才会后撤,以便让出足够的空间,免受波及。 换言之,眼下这团毒雾,对两边都有威胁。 蚁群仍在观望,只等人毒发身亡。 而宠渡,则是进退两难。 维持现状吧,扛不住毒雾的侵蚀。 跳出去吧,面对的又是万千飞蚁。 局面刻不容缓,宠渡当机立断,将身一扭,顺势疯狂旋转起来,在九二玄功的轰然运转下,越来越快。 不过几息的工夫,周围的气流抟聚成形,中间粗两头细,像纺线用的梭子。 一股小旋风,似龙吸水! 弥漫林间的毒气,被卷上半空。 随着毒雾的淡化,蚁群开始躁动起来,等到气团散尽,顿如潮水一般向人涌去。 而宠渡这边,雪上加霜。 剧烈的咳嗽中,黑血带出零星的肉沫。 双眼受熏,宠渡目不能视,再顾不得潜藏的隐患,忙把神念铺开,但见飞蚁漫天,排得密密麻麻间不容发,貌似比之前更多了。 意外的是,神念捕捉到了储物袋。 包围圈之外,几只工蚁乌黑发亮,不似其他蚁兵那样参与对宠渡的围堵,反在号令蚁群,完全一副统领模样。 而储物袋,正被它们护着! “想吃小爷的血,出得起价么?” 狠劲儿一上头,神念过入葫芦中。 宠渡起手就是一刀。 决绝一刀。 霸道一刀。 恐怖一刀。 刀意铺陈,地缝游走。 所遇之物,渣粉飘舞。 所过之处,空空如也。 却也是唯一的一刀! 之前万蚁噬身,被咬得千疮百孔;且毒素似乎也开始发作,宠渡全身抖如筛糠,再过不久,只怕连葫芦都捏不稳当。 为了引动旋风,刚刚转得昏头昏脑,根本还没缓过劲儿;神念本就亏空的情况下,又强行催动歪嘴葫芦,更令人天旋地转。 而在泥丸宫中,那小金娃仅剩下一抹淡不可察的虚影,勉强够得上再挥一刀。 不过片刻工夫,宠渡近乎山穷水尽。 而群蚁这边,被这一刀唬住,暂时不敢围上来,只在工蚁的指挥下,迅速填补了葫芦刀造成的缺口,之后便悬停在空,静待宠渡自己昏过去。 嗡嗡,嗡嗡…… 振翅的颤音,仿佛送葬的哀乐。 但宠渡,并没有就此认命的念头。 ——越发艰难,越见执着。 命最要紧,小金娃散了就散了吧! 就算是死,也要先用蚁尸堆个坟包出来! 第二刀,悄然酝酿。 正在此时,右首方向上的蚁群,从外圈到内围,突起一阵骚乱。 宠渡惊喜交加。 还有转机?! 第八十七章 机关泡 话说唔嘛跑得快,有宠渡被动殿后,不曾受到蚁群丝毫袭扰,足足飞出二里地后,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咦,怎么只有自己一个?! “两脚兽”呢? 那夯货狐疑着,又暗搓搓地潜了回来,藏在林间暗中观察,正见外围那几只工蚁指挥蚁兵发起进攻。 正值宠渡每况愈下,唔嘛将一番苦战看在眼中,内心纠结不已。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哇? 那些会飞的东西样子好凶,看着好吓人,一张利嘴咬在身上可疼可疼;本兽这么嫩,它们一定抢着来吃。 嘤嘤嘤,好可怕…… 唔嘛一阵激灵,将脑袋缩了回去,背贴树干,两只犀眼瞪得溜圆,急促的呼吸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但是,“两脚兽”手里好东西多,有草,有花,有果……对对对,特别是那种小丸子,嘎嘣脆、香喷喷,真的很好吃呀。 一想到妖丸的味道,那夯货顿时口舌生津,探头探脑望了一眼被几只工蚁护住的储物袋。 ——哼,这“两脚兽”,宁愿把那个布兜兜给它们,都舍不得让本兽吃个饱,真是可恨!亏得本兽一直让他站在背上作威作福呢。 不行,那布兜兜是本兽的! “两脚兽”不给,本兽自己抢,到时候凭本事得来的,“两脚兽”还能多说什么,好意思不给本兽吃? 再说了,本兽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见得就输给那帮会飞的家伙;正好也让“两脚兽”瞅瞅,本兽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 虽然小脑瓜里懵懵懂懂,但唔嘛还是做出了这辈子第一个伟大决定。 拼了! 不为人死,只为食亡。 正值宠渡山穷水尽时,群蚁观望垓心,不防身后的空当。 那夯货本就能飞,来去无声;又鬼鬼祟祟的,更不易被察觉,悄悄咪咪摸上前去,看准了位置发力一冲,捞起储物袋就走。 事起突然,几只工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散出一抹怪异的气味。 前方蚁群收到示警,回身看时,正见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飞来,顿如炸锅一般,立马乱了阵脚。 唔嘛口衔储物袋,将身子缩成一团,变得比平时更硬,更重,似个皮球般撞来撞去,硬生生把蚁群撕开一个缺口。 弹,弹,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宠渡察觉到蚁群中突起的异动,神念刚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怎料一坨眼熟的黑影已经直奔面门而来。 好快! 本就精疲力竭,若非单膝跪地半蹲着,宠渡早已瘫倒在地了,眼下哪里还躲得开?来不及抬手格挡,当即撞了个满脸。 啪! 仿佛挨了狠狠一记大嘴巴子,宠渡脸上火辣辣地疼,扛不住惯力的冲击,一个趔趄仰面往后倒。 血泡子似玉兔一般溜出鼻孔,蹿上半空。 宠渡颤抖着支起身子,正见唔嘛吧唧一下摔在地上,登时火起,捂着口鼻骂道:“你这呆子!死小爷一个还不够,你还跑回来凑数么?” 那夯货肚皮朝上伸展四肢,一个鲤鱼打挺杵在地上,小短腿儿朝两边一蹬,一手叉腰,一手举起储物袋,龇着两排大白牙,满脸神气。 ——“将将将将!看看这是什么?” 见那一副嘚瑟模样,宠渡甚而能脑补出唔嘛想说的话,虽说哭笑不得,却也委实有些感动。 毕竟,储物袋回来了。 袋子里,可装着传送珠啊。 宠渡连滚带爬过去,一把夺过储物袋,捻起传送珠就要射,却见唔嘛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屁颠颠地朝外走去。 在宠渡印象中,这还是唔嘛第一次触地行走,之前可都是飞在半空的。 因为太胖,那夯货走得与众不同,卷着尾巴左扭扭右扭扭,两瓣臀肉随着步伐上下抖动,别有一番妖娆风味。 这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这货还能干退蚁群? 虽说不解,但宠渡重情重义,不可能就此扔下它独自跑路,急急喝道:“过来啊,走了。” 唔嘛闻言驻足,斜眉歪眼瞪过来。 “赶紧的,过时不候。” 那夯货一脸鄙夷,卷鼻一甩。 ——啵儿。 一个气泡从长鼻里飘出来,缓缓升空,愈胀愈大,灵光闪闪的,似阳光下的肥皂泡。 宠渡一见,眉头微蹙。 就这? 一戳就破,拦得住个鬼哦! 然而现实,却甩给宠渡一巴掌。 群蚁不明就里,不敢妄动,在圈外工蚁的号令下,仅派出一只先头兵来探虚实。 那兵蚁绕着气泡飞了两圈,伸腿儿就是一戳。 怪了! 看似脆不可碰,气泡却没有破裂的迹象。 非止如此,气泡像狗皮膏药一般,一旦粘上便甩不脱,任那兵蚁如何撕咬戳刺也挣扎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被包裹进去。 气泡丝毫无损,反观那兵蚁,斜躺着,随气泡在风中晃晃悠悠,竟似摇篮里酣睡的婴儿,没有丝毫知觉。 同见此状,两边的反应大相径庭。 蚁群那边自然大惊。 宠渡这头自然大喜。 如果这样的气泡足够多,那岂不是说,唯一的一颗传送珠就能省下了? “这什么路数?!”宠渡朝着唔嘛嘻嘻笑道,“还有么?趁热打铁,再来点儿、再来点儿。” 那夯货翻眼看天,不为所动。 “一粒,——哦不,三粒,”宠渡手势急变,“三粒妖丸。” 整句话的意思,唔嘛当然听不明白,但对“丸”字的发音却十分敏感,登时双眼冒光,铆足了劲儿狂吸一口气。 浑圆的肚皮开始鼓胀,片刻间大如簸箕。 尺许长的象鼻绷得笔直,硬似一根钢管。 这口气,极长。 宠渡借神念看得清楚,不由的捏了一把汗,生怕那夯货一不小心把自己给撑爆。 与此同时,蚁群也察觉到下方的动静,预感到危险的临近,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组织起来发动强攻。 振翅的嗡鸣中,一串连珠炮般的异响夺人耳目。 突突突! 突突突! 突突突突突突突! 这一刻,唔嘛的脸盘里仿佛装上了一个精妙的机关。 腮帮的每一次鼓动,都有元气填充鼻腔;而每一次挤压,都是元气截流,伴随着一个气泡似炮弹一般喷射出去。 两腮鼓起来又瘪下去,以蜂鸟振动翅膀的频率极速起伏着。 一串串气泡,飞出鼻管。 一道道闪光,连成火舌。 气泡飞出去时,仅有鹌鹑蛋大小;但一碰上飞蚁就摊开来,极速膨胀着,将附近的蚁兵尽数罩在其中,沉沉昏睡。 上下左右,避无可避。 高低远近,防不胜防。 不过,力是相互的。 每一次喷射,都会产生反冲力。 唔嘛刚开始还行,但也只撑了十息工夫就再也招架不住,被连绵不绝的反冲力顶着,身不由己飘起来,四只小短腿儿划水一般凌空乱蹬。 局面愈演愈烈,转瞬间,那夯货便似泄气的气球,隐隐有东飘西荡的趋势。 由此带来的,当然是失了章法。 东射三发,西打两炮。 而宠渡在唔嘛身后,本来不担心受到波及,眼下却见那夯货完全失控,一根“炮管儿”越来越偏向自己,登时觉得苗头不对。 “小祖宗,你这是帮我还是坑我?” 宠渡扑上前去,一把捏住唔嘛两只马耳,右手扯着后腿儿,提起那夯货,朝着俯冲下来的蚁群一通扫射。 “打死你们这帮龟孙儿!” 嗒嗒嗒! 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 令人意外的是,反冲力竟然强悍如斯。 本就折腾得没剩多少力气,宠渡一时间也有些拿捏不稳,随着唔嘛机关泡的节奏,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抖。 人兽共振,失心疯一般。 若配上合适的曲子,当别有一番韵味。 地下热闹得过分,天上却是一片冷清。 目力所及,再没有飞蚁冲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气泡,大小不一,高低错落,起起伏伏,或孤零零飘着,或彼此碰撞融合,反射着最后一抹余晖,绽放出迷离光彩。 而一人一兽,仍旧抖着。 随着气泡越来越多,唔嘛的鼓起的肚子越来越瘪,宠渡也逐渐消停下来。 空旷的地面上,终于有了别的动静。 那夯货的肚皮终于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鼻管儿因为充血而发红发烫,最后一缕气息飘离鼻孔,缭缭绕绕似青烟一般。 唔嘛直接晕了,石化一般动也不动。 与之相比,人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抖了这么久,整个身子仿佛快散架了,宠渡颤巍巍坐在地上,同样萎靡不振,倒是那夯货鼻管里传出的异响颇为提神。 突噜噜噜噜噜噜…… 像色子撞击色盅。 像钢珠滚过长桌。 声音落入耳中,引起极度舒适。 “怎会发出金铁之声,”宠渡不解,“难道这货的鼻子不是肉长的?!” 第八十八章 双喜 对唔嘛身体的了解,宠渡仅限于外形奇异,至于内部机理,其实并没有探究过,如今听见它鼻管里竟发出金器摩擦的声音,登时兴起。 眼睛被毒雾所熏,只能用神念了。 鼻管的构造,被勾勒出一个大概;再往里探,仿佛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无之中,除了漆黑,再探不出其他。 饶是如此,宠渡也不得不被天地造化的玄妙所折服。 原来唔嘛全身都可软可硬,尤其鼻管儿,其实有里外两圈,充血发硬时,就变作里外相嵌的两根圆筒,恰似火枪的枪管。 更奇特的是,内管被三条肉壁分隔成三部分——换言之,这货有三个鼻孔!且内管与外壁并非是固定死的,内管可以旋转。 这就是在喷完泡泡后,鼻管会“突噜噜”响的原因所在了。 鼻管戛然停转时,突然而至的安静令宠渡有些恍惚。 一切,尘埃落定。 此时无声胜有声,翅膀振动的颤音以依稀可闻。 那些没有被裹进气泡的兵蚁,在工蚁号令下,退守圈外伺机而动,并不曾走远。 一声脆响,打破了宁静。 啪! 有个气泡,破了。 “这瞌睡气泡只是暂时的?!”宠渡一惊,循声细看,见一抹黑影轻飘飘落下来,正是最先昏过去的那只先头兵蚁。 啪!啪!啪! 更多的气泡破裂了。 飞蚁成片成片往下掉,虽然仍旧昏睡,但想必离苏醒也不远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宠渡将唔嘛与歪嘴葫芦塞进储物袋,借着神念探路,跌跌撞撞遁入山林去了。 “难怪当日那赤皇蛛迷迷糊糊的,”宠渡心中也有了猜测,“必是事先就中了瞌睡气泡,只不过妖力太强,所以醒得快。” 毕竟,那夯货呆头呆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谁又能想到它暗里留了这么一手?大意之下,是极易中招昏睡过去的。 这回,当真捡到宝了。 这算是好事,却也不乏坏事。 因为蚁毒熏染,暂时失明。 而头脑愈发昏沉,不可能一直用神念探路。 所幸之前采集了不少奇花异草,当中有几味虽不对症,倒也勉强可作拔毒之用,宠渡嚼碎了敷在眼皮上,以免毒素扩散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而对体内的毒,除了生吃花草外,配以丹药,可暂行压制;剩下的,唯有以灵力慢慢化解,庶几无虞。 一通折腾下来,宠渡精疲力竭,寻了一片茂密的灌丛,挑那最隐蔽的一处地方,用干燥的石块砌了简单的石床,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可谓昏天暗地人事不知,等迷迷糊糊醒过来,已是天光大亮。 双目的刺痛,缓解不少。 体内那种灼烧感,淡了些许。 泥丸宫中的小金娃,也稳定下来。 但此番体力透支太过严重,眼下浑身酸痛,宠渡一时无法起身,只能等身体子适应了这种酸胀感之后再起来。 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话音。 有人?! 会是一同突围出来的猎妖客么? 片刻的惊喜过后,宠渡冷静下来。 就算是那些逃出来的散修,曾共历生死,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家都在山中奔命,急缺丹药符纸,谁能保证人家不会因此杀人越货? 防人之心不可无,目前这个状态,还是稳妥些好,宠渡没有贸然招呼,只把神念慢慢铺开,顿时愕然。 来的不是人,而是一队妖兵。 看打扮,并非黑风族,反似来自其他妖寨。 “……真是气煞我也。” “我等拔刀相助,那人族虫子却倒打一耙,真个不知好歹。” “若非大王有命在先,又岂容他造次?早被头儿剔成一具白骨了!” “莫要说那么多,赶紧再找找,别被飞鼠山的臭蝙蝠抢先了。” “哼,照我说,要是再碰上,哥儿几个也别那么早冒头,就该让那些虫子先吃够苦头,免得我等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 话音渐弱,妖兵发着牢骚远去了。 那话里的意思,宠渡也是想了会才明白。 原来群豪突围一事在山中闹得沸沸扬扬,对飞鼠山的如意算盘,其他妖部多少有所推断,并不希望黑风老妖破除封印被放出来,自要横加阻拦。 正如当日那羽化的雉鸡精所言,净妖宗宗主落云子疑心太重,对山中妖怪传来的消息一概不信,甚而大打出手,将雉鸡精击伤。 妖言惑众,那人言总可信吧? 山中妖族无奈,为了帮助猎妖客出山报信,这段时日以来可谓操碎了心。 暗里驱逐散妖,扫清障碍。 明面上,与飞鼠山的兵马摩擦不断。 “有意思……彼此敌对千万年,难道这次会联手?”宠渡恍有所悟,“面对共同的威胁,再铁的干戈也能化玉帛。这天下事,果然没有一成不变的。” 正感叹着,脸上传来一丝冰凉。 天上,开始飘起雨来。 不想走,也得走了。 宠渡试探着起身,隐入林间。 眨眼间,十日从指缝间溜走。 双眼复明。 蚁毒去半。 宠渡渐愈,但唔嘛则不同。 想是机关泡的负担确实太重,那夯货仍自昏睡。宠渡身边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一开始还能自说自话排遣寂寞,但越往后,越发沉默寡言。 虽然有山中妖族驱逐散妖,但万妖山本就是妖物汇聚之地,赶走这拨来了那拨,离开此地却到彼处,又哪里驱散得尽? 宠渡每日,只为存亡而战,便在这十几天里,大大小小的斗法,前后总有三四百场。 最多的一天,连斗三十三场。 最少的时候,也有七八场。 群居的、独行的,通人言的、没开窍的……宠渡不知杀了多少妖怪,下手的原因也不尽相同。 有时候是为了以血炼体主动去招惹。 有时候是被追杀。 有时候撞见争地盘的被迫卷进去。 …… 符纸没了,术法太弱。 丹药告罄,朴刀尽断。 新伤旧患,劳心劳力。 实可谓弹尽粮绝。 而柳暗花明处,在于肉身。 此乃最大的底气! 按说还有葫芦刀,本不用这般狼狈,但不知不觉间,关于这段山中岁月,宠渡另有体悟。 这不单是一次逃命。 这,更是一次历练! 对血肉的磨砺。 对体术的磨砺。 对心志的磨砺。 对品性的磨砺。 故此,葫芦刀作为杀招,传送珠备作后手,不到迫不得已,宠渡并不会用。 每日只歇一二时辰,还得时刻提防,更睡不踏实,宠渡身上毛发疯长,到如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越发不得人样;也不便轻易生火,饥渴时便茹毛饮血,浑似山间野人。 有时候形势紧迫,那血肉中蕴藏的妖性来不及炼化,同入肚腹后,浸透经脉侵染气窍,无形中又加剧了妖化的风险。 好在天道守衡,福祸相依。 既受诸般磨难,焉无所获? 在厮杀中成长。 于生死间顿悟。 招式化繁为简。 眸子更为明亮,似要放出光来。 最令人可喜的,当属肉身。 所遇妖物,大多是寻常小妖,血力品质虽不及蛇母精血,却胜在量多,辅以灵石塔内的精纯元气,宠渡日日炼化,肉身的品质自然突飞猛进。 这一日,一拳干翻了一只丈大的山螃蟹,宠渡忽然觉得不对劲。 咔——咔咔——咔! 全身上下,连连作响。 “肉身要突破了?”宠渡大喜,急忙闭眼调匀气息,手脚并用,舞着一些基本的动作。 屈肘 展臂。 直拳。 半蹲。 提腿。 甩脚。 …… 一举一动都很简单,时快时慢,并非什么正经的拳法,不过是宠渡感应肉身的变化而随性挥洒出来的动作。 其目的,当然是因势利导,更有利于气血运行,促成肉身顺利突破。 但宠渡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的动作,身上隐有赤色的灵光流转,似乎气血比之前更为旺盛;而打出去的每一拳、踢出去的每一脚,都荡起淡淡一圈气纹。 拳脚所向,树摇叶颤。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体内的异响停止了。 宠渡长舒一口气,定身睁眼,却见方圆十步之内,地面光溜溜的无一片枯叶;而在此范围之外,残枝满地一片狼藉。 “这……” 宠渡还没回过神,又察觉到另一种波动。 如果说肉身的变化落在实在处,那这种波动便落在虚处,冥冥之中玄之又玄。 这是每个修行者——不论修炼何种法门——都喜欢、都渴望、都追求的一种波动,且大部分修行者对此很熟悉;但就宠渡而言,这样的波动却显得有些陌生。 因为类似的经历,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这,是“破境”的波动! 肉身的突破,带来修为的精进。 双喜,临门。 “灵石塔啊灵石塔,终于派上大用场了。” 破境之时,体内窍脉异常活跃。所以宠渡并未刻意引导,只盘腿端坐,拇指相对双掌交叠,将灵石玉简置于手心,就此入定。 元气入体,运转周天。 涟漪散荡,灵力沉淀。 宠渡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 终于,在某一刻,似乎某种桎梏被强行冲开,体内轰然空响,宠渡仰天长啸,一股远比之前厚重的灵压喷薄而出,弹指间又敛入体内。 宠渡窃喜,“成了?!” 更为通透的气脉。 更浓的灵力密度。 更快的灵力运转。 不错,小爷也是炼气上镜了! 小爷,终于迈入炼气上境了! 虽然只前进了这一小步,但破境的余势犹在,元气滋养带来的好处,足以拔除宠渡这段时日以来在身上留下的诸多隐患。 五感更为敏锐。 身子更为轻盈。 旧伤消弭,新伤结痂。 就连此前残留的蚁毒,也与体内杂质交融,化作滋泥儿、浆糊一般的东西,经周身毛孔渗出来。 身上臭烘烘,心里美滋滋。 宠渡浑不在意,下意识轻握两拳,只觉得气力攒聚势如山洪暴涨,脑子里不由的蹦出个念头。 如今修为精进、肉身突破,若再次面对那五十钧珠,不知作何结果? “灵石傀儡……秘法,”宠渡拳头一紧,“小爷来了。” 第八十九章 秘法 玉简小世界内,灵石塔光亮如旧。 宠渡轻车熟路,直接入塔。 灵石傀儡明显感应到他身上的变化,早早把五十钧珠抛了过来。有了前次失败的经验,宠渡不敢有丝毫保留。 摆好架势。 调匀呼吸。 疾速助跑。 以腰带肘。 咻呜! 拳头与气流摩擦,声似响箭。 砰! 五十钧珠碎成了三块。 “好!” 宠渡攒拳欢呼,又听见之前那道悠远人声。 ——“破五十钧珠,可授汝秘法。” 欲得秘法,必要提升实力。 为此,宠渡发疯一般狂炼妖血,而今得偿所愿,当然喜不自禁。 孰料等了半晌,没等到秘法,反而塔内的元气愈发浓厚,氤氲缭绕有如迷雾,令人难以视物。 原本光亮的灵石塔,变得朦胧不明。 那灵石傀儡,也渐渐隐入雾中不见。 “传秘法就传秘法,搞什么幺蛾子?” 局面扑朔,宠渡不明就里,心弦顿时就绷了起来,调整姿势以保证随时发力,同时将神念缓缓铺开,戒备着任何风吹草动。 忽而,雾中出现了一丝莫名的扰动。 一阵破风声,呼啸而至。 神念中,一道光影闪烁。 汗毛一奓,宠渡想也不想,回身就砸,正正抵住一只玉白拳头。 砰!!! 拳头一触即离,两道人影同时向后滑行。 拳劲肆虐,切割气流。 迷雾被劲风吹散,三丈开外,灵石傀儡稳稳杵着,沿路两道划痕,正是后退时双脚在地上摩擦所致。 宠渡这边也差不多,还没回过味来,便见傀儡人脚下一挫踩出一股旋风,再次欺上前来。 什么情况? 说好的秘法呢? 就这,陪你打一场? “就算是这样,小爷又岂会虚你?”疑惑之外,有种被耍的感觉,宠渡郁闷不已,出拳之时自然少了那许多顾忌。 乒! 砰! 乓! 塔内轰鸣不断。 宠渡越打越心惊,心气儿都快被磨没了。 因为不管多大力道打过去,都如落在棉花上;但紧随而来的一拳,却似蕴含了千钧之力,仿佛把自己上一拳的力道尽数奉还。 “化力打力?!” 将敌方之力化为己用。 于技术招式,宠渡本自造诣颇高,自然一眼认出这打法。 不过,化力打力最讲究的,便是对力道细致入微的掌控,而当前气力涨得太快,宠渡一时间尚不习惯,由此便落了下风。 所幸那灵石傀儡从开始到现在,不曾下杀手,其意似乎只在对练,以助入塔之人做最后的夯实与巩固。 “也许是为传授秘法准备的?”宠渡旋即领悟,心中的愤懑也消散一空,干脆放开手脚与它对轰。 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 一脚接一脚,脚脚生风。 虽说灵石傀儡并无杀心,但那拳头上的力量实在是恐怖,即便以宠渡如今的肉身,也不免常常被拍在墙上。 不过,与收获相比,这点代价何足挂齿? 动作更为迅捷。 反应明显加快。 皮肉越发紧致。 气力日益沉淀。 但至强易折,故必以柔韧调和。 刚柔相济,本自暗合阴阳之道。 便如眼下,宠渡进进出出,与灵石傀儡对练多日,在千百次的摩擦与碰撞中,肌肉的强度与韧性之间、爆发力与持久性之间,渐渐达到了一个平衡。 这平衡臻于极限,离完美还差一步。 ——只差这一步! 如今,若再与那花斑虎或魔花螳螂对战,宠渡自问轻松许多;就算再硬抗归元自爆的余波,也绝不会像之前黑风寨突围时那般狼狈不堪了。 累了暂歇。 饿了茹毛。 渴了饮血。 伤了便现摘药草聊以缓解。 …… 如此半月,宠渡进出玉简不知多少回,对自身蛮力的掌控终至化境,化力打力也就易如反掌了。 轰! 轰轰! 砰! 灵石塔内,碰撞更为激烈。 受拳劲的撕扯,元气纷扰变幻忽聚忽散,一会儿像帽子,一会儿像山峰,一会儿像飞马,一会儿像蝴蝶……再难有定形。 今日对练,只拼了九拳。 一拳。 两拳。 三拳。 …… 最初的那股力道,我化一、你化二,被两边化来化去,便似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强。 至第五次时,双拳相抵。 “咔嚓”一声轻响,灵石傀儡两条胳膊当先开裂。 第七拳,傀儡双臂崩碎。 第八拳,两边提速对撞。 傀儡裂纹游走,像敷了一张蛛网在身上。 宠渡明白,关键的时刻到了。 若能将其击碎,当可得秘法传承。 宠渡燃烧气血赤焰裹身,将速度与力度催至巅峰,拳头摩擦着元气,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砰!!! 这第九拳,爆出对练以来最为响亮的炸响。 灵石傀儡,四分五裂。 一张紫色符纸,悬停在空。 “傀儡符?这可是好东西。”宠渡正要取符,却见地上碎块自行聚集,被周围元气裹成了茧。 炫目的闪光中,灵石傀儡复而再现,蓄力猛纵跳起半空,并脚踩下来。 好快! 脚底摩擦气流,仿佛燃烧起来,两条烟痕像飘飞的丝带一路挂下来,只不过眨两眼的工夫,傀儡离宠渡头顶已不过五尺距离。 当此之时,那道悠远人声再次响起,一字一顿回荡耳边;三个斗大古篆,随着话音的节律,渐次印入宠渡脑海中。 “‘千、斤、坠’!” 宠渡闻言一愣。 千斤坠?! 千斤之力落下来?! 这谁顶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风压盖顶,锁死气机,一时寸步难移,宠渡扎个马步急稳下盘,侧头屈肘,翻掌上托,一句“我坠你祖宗”还没喷出口,顿觉一沉。 这种沉,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那种重,而是像天塌一般,给人一种避无可避的无力感;又似身在泥沼,越是挣扎越是徒劳。 哧!裤衩率先开裂。 砰!塔底稀碎,爆散的玉石纷飞四射,狂风将塔内缭绕的元气一扫而空。 宠渡双脚陷入地面,深可及膝,索性一屁股坐地上,犹觉得力不能支。 但顶上的压力,似乎又强了三分。 刹那间,胸间气血翻腾,青筋暴起,一口气被压得在体内横冲直撞,如刀尖一般四处乱戳,宠渡全身关节“喀喀”作响。 噗! 宠渡终于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体外。 “我坠你老母,这何止千斤?!” 正骂着,压力越来越大,宠渡已至极限,眼看着要崩,忽觉一松,灵石傀儡竟然跳了开去。 宠渡登时瘫软在地,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骂道:“下、下死手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小爷心头也好有个准备呀。” 傀儡人没有五官,当然不见任何表情,只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平举在前。 ——“请”?! “您这意思,是让我也坠一回呗?”宠渡咬牙切齿,“好,你给小爷等着。” 之所以要等,一来疗伤;二来,千斤坠的修炼法门印入脑海,宠渡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但兴奋充斥全身,对体内的伤,宠渡根本静不下心来出来,稍作缓解之后,一门心思扑在千斤坠的功法上。 “意守中灵”。 “气沉丹田”。 “力抱三路”。 “势蕴千钧”。 …… 功法同样以古篆写就,除了字形看着生疏些,文意并不费解。宠渡花了小半日,虽不曾融会贯通,却也初窥门径,抓住了施展千斤坠最为关键的点。 一个字,势! 一往无前的气势。 死而后生的斗势。 天塌一般的坠势。 气势方面,宠渡这从来不缺狠劲儿。 斗势嘛,之前被你踩一脚,小爷这会儿心里可带着恨哩! 至于坠势,因为并未吃透功法,加上根骨所限,就算只能发挥出千斤坠小半威力,也要先出胸间这口恶气。 “来咯?”宠渡搓了搓手,原本笑意盈盈的眼神骤然一闪,变得冷冽无比。 蓄力。 飞身。 下坠。 类似的烟痕,再次挂在半空,不过比灵石傀儡的细了些,也淡了些。 但宠渡心无旁骛,根本没有留意这些,下意识按照功法运行的路线将千斤坠催运至极,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踩它! 狠狠踩!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一坠,已是宠渡目前的极限,按说能让灵石傀儡多少吃些苦头以泄心头之愤;但结果,却是宠渡当初万万不曾料想到的。 顷刻间,同样的五尺距离。 灵石傀儡摆出了类似的架势。 不同的是,元气喷薄化作一道浑厚人影,凝如实质,以同样的姿态,似护盾、又似甲胄一般,瞬间将灵石傀儡包裹起来。 若从正面看去,仿佛傀儡猛然胀大了几倍。 在坠势的压迫下,人影随之凹陷,萎缩,转瞬间便缩小到了原来一半大小。 但……也仅此而已了。 人影,不再缩陷。 可怜宠渡陨星天降一般落下来,却似落在一团棉花里,又像踏入一片泥沼,不见丝毫力道反馈回来,反而被吸住一般,迈不开腿,也跳不起来。 这一刻,恍若时空静止。 没有腿股开裂。 没有地面破碎。 没有元气扫荡。 宠渡之前预想的画面,一个也没有。 有的,只是一股不祥的预感。 宠渡欲哭无泪,“这回又是什么?” 一切说来繁琐,其实不过一触即离。 猛然间,一股反震之力向上传到。 其势沛然莫御,犹如洪水决堤。 “你赖皮啊——” 咻! 呜呜的破风声,撕碎了不甘的尖叫。 宠渡形如一枚炮弹,结结实实撞在穹顶上。 灵石塔在抖。 宠渡心在颤。 与此同时,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宠渡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三个字。 “千斤顶。” 落下地来,抹去嘴角鲜血,晃见灵石傀儡人又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宠渡登时没好气。 你个玩儿赖的家伙,从不事先招呼,谁知道还留有多少后手?传授两套秘法而已嘛,险些折腾掉小爷半条命,真当小爷铁打的?滚犊子! “不来了、不来了,再这么练下去,迟早被你玩儿死。”宠渡好一通摇头摆手,“容小爷琢磨透了,再来领教。” 话里虽是不满加鄙视,但心中却是感激的,宠渡整理妥当,朝着灵石傀儡恭敬一拜,身影渐渐隐没在旋涡之门中。 出得玉简,依旧是赶路。 至于两套秘法,千斤坠主攻,千斤顶主防,虽只一字之差,但不论功法内容还是运功路线,抑或其他方面,二者都迥然各异。 也许因为需要凝炼出“护元甲胄”,所以千斤顶难不止一倍,纵然功法内容相对较少,却是言简意赅内蕴精深,实可谓大道至简,也因此耗费了宠渡更多的心思。 如此走没两日,储物袋有了动静。 唔嘛醒了。 第九十章 山洞 唔嘛苏醒,固然可喜。 但紧随其后的,却是可悲。 那夯货飘出储物袋的时候,鼓起的腮帮仿佛塞进了一屉包子,“叽咕叽咕”地扭来扭去,一株“紫蕴龙王参”还没来得及完全吃下,半截根须挂在嘴角。 “完了、完了、完了……”宠渡以手扶额,心口针扎一般地痛,连忙将储物袋底儿朝天抖了一阵。 “啪嗒”几声,除了传送珠、葫芦刀、灵石玉简、几卷书册和一干杂物,前后只掉出三粒妖丸来。 指甲盖儿大小。 凹凸不平。 色泽暗淡。 这三粒妖丸,品相极差,就算带拿去灵材铺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本来是作为酬劳给唔嘛准备的,所以被宠渡另作搁置。 如今倒好,预留的没用上,其他品质高、卖相好的花草妖丸,却一股脑儿进了那夯货的肚子。 可恨,小爷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啊! 而那夯货犹不解馋,见地上三粒妖丸,登时满脸放光,似乎在说:“咦,还有?” 唔嘛眼珠不停滑动,一会儿看看宠渡,一会儿瞅瞅妖丸,仿佛想说:“那个啥,说好给本兽三粒妖丸的,这……” “想吃么?”宠渡皮笑肉不笑,“来拿呀。” 虽然灵智尚且不高,但出于兽类本能的直觉,唔嘛感受到藏在那张微笑面皮下的不怀好意,砸了砸嘴,摇头晃脑地退得远远儿的,意思很明显。 ——“哼,你个‘两脚兽’坏得很,还想骗本兽?” “来嘛,来拿嘛。” “唔嘛嘛。” 那夯货不上套,又会飞,想要捉住,少不得另费一番周折,宠渡也拿它没办法,无奈地收好东西,重新上路。 玉简里被灵石傀儡耍。 出玉简又受唔嘛的气。 这俩货实在是绝配。 一时之间,宠渡郁结难消。 前面走得灰溜溜。 唔嘛跟得屁颠颠。 此情此景,令宠渡忽然间想起师父,会心一笑中泛着几许苦涩,叹了口气转身望唔嘛招招手。 “要跟就跟紧点儿,”宠渡笑道,“以后再不随便放你进袋子就是了。” “唔嘛、唔嘛。” 这回的微笑透着满满的善意,那夯货欢欢喜喜飞跑过来,见宠渡头发奓毛一般立着,正似个鸡窝,唔嘛试探着趴了上去。 宠渡倒是不介意。 再怎么说,蚁群围攻时,这货还能不顾安危去而复返,这份情义宠渡还是要承的。 且机关泡负担颇重,昏睡十几日也不知恢复得如何,正该让它多歇歇。 不就花花草草么,再采集就是了。 这般想着,宠渡任其施为。 四条小腿儿顺着宠渡脑壳吊着,荡来荡去,唔嘛脸上说不出的悠闲惬意。 ——嘿嘿,终于也轮到本兽骑你一回了。 那夯货趴在头顶,时醒时眠。 宠渡则是一边赶路,一边揣摩秘法。 这一日乌云压顶雷声隆隆,远比一般风雨欲来的光景更为可怖。 当中夹杂着一股玄奥的波动,随风跨越千山万水而至,虽然淡薄,却也能清晰地察觉到。 这样的波动,并不陌生。 猎杀游戏那晚,宠渡深有体会。 妖气。 渡劫。 积云远在天边,虽无惧池鱼之殃,但一场狂风骤雨是在所难免的。 “看这阵仗,绝非一般破境……”宠渡蹙眉喃喃,“怕是又有妖怪羽化成人了。” 正巧伤势见好,宠渡本想再入玉简,与灵石傀儡对练秘法,同时避避风雨,却听头上连声欢叫。 唔嘛飞落前方,手指侧边戳个不停。 “有好东西?” “唔嘛。” “该不会又是个坑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想起飞蚁之事,宠渡犹有余悸,心说这家伙就晓得吃,哪里顾得上危险不危险? 宠渡到底不敢轻信,便让唔嘛打头阵,自己则不远不近跟着。 扬起长鼻走一路嗅一路,见宠渡不紧不慢,那夯货十分着急,同样一段距离来回飞着,嘴里叽里呱啦的,几如泼妇骂街一般。 “这货上次犹犹豫豫,眼下却火急火燎,”宠渡也有些疑惑,“难道是小爷想太多,这回真有什么好东西?” 半月以来,不曾用过葫芦刀,这般养精蓄锐,泥丸宫中那小金娃愈发凝实,至少不像之前那样飘忽,终于有了定形。 故此,神念可用了。 宠渡据此有了底气,放开手脚与唔嘛同行。 没多久,想是到了地方,那夯货不走了,手指斜侧一脸笑意。 细看之下,只见得灌丛交错藤蔓绞缠,宠渡不解,便把神念一扫,登时大喜。 灌藤掩映下,有个山洞。 宠渡寻一截树枝开路,折腾小半日清理出路来,入洞刹那一片昏暗,等燃起干柴细看,却是别有洞天。 锅碗瓢盆。 桌椅灶床。 …… 洞中所见,皆是人用器物,不过落满了灰尘,徒留岁月痕迹,显见荒废经年了。 “什么人会在这深山久居?又或者……不是人?” 正自寻思,听得嘎嘣脆响,宠渡循声顾望,见唔嘛蹲在角落里面抵墙根儿,兀自“哼哧哼哧”地大嚼特嚼。 原是唔嘛不知从何处搞到一个破葫芦,想必装着丹药之类的好货。那夯货吃得正香,见宠渡伸手来要,撇身一扭,不给。 “里面的东西都多久了,还能吃?”宠渡气得直抽嘴角,“肚子难受的时候,可别来找小爷。” 巡视一圈下来,也非一无所获。 在最里间的石屋,躺着一套弓箭。 白弓,一把。 黑箭,五支。 有道是祸福相依,只因根骨不好,宠渡对所谓“旁门左道”多有钻研,儿时随师父狩猎,倒常常耍弓弄箭,入道之后便碰得少了。 而今再见弓箭,宠渡有种莫名的亲切。 拭去尘垢,弓身篆刻有字。 ——“白羽”。 “似是个人名,会是曾住此间那位前辈么?”宠渡笑了笑,细辨之下顿时了然,“竟然取材于‘弓驼’?难怪经久不腐。” 身形似弓,蹄疾如风。 骨坚爪利,筋声嗡嗡。 以金为食,建木作篷。 出入山林,殁于水中。 …… 这是老头子搜罗的典籍里,关于弓驼的描述,由此易见,这弓驼端的是制弓良材。 嗡—— 弦音颤吟,经久未散。 宠渡心下欢喜,自问就手上这弓,若非因为炼体而气力暴涨,还怕还拉不动。 又看那箭,乌黑笔直矢锋尖锐。 “好弓,好箭。” 至于箭筒,以弓驼肉皮制成,虽则结实,却也扛不住鼠蚁经年累月的啃噬,故而微有损坏。 宠渡正用树枝和布条捆紧箭筒,冷不丁啪嗒一声掉个玉简出来,一指灵力过去,微光闪烁下,当先三个字浮空而现。 “遁影诀”。 “身法口诀?!”宠渡狂喜,“若是练成,我那千斤坠便快上几分,岂非如虎添翼?” 洋洋洒洒近千言,却语意未尽,只是半部口诀。 适逢雷雨已至,不好赶路,宠渡旋即在洞中操演开来。 初时尚有诸多不明之处,幸好与九二玄功不同,这遁影诀配有诸般详解,却是不难练。 雨时大时小,时续时停。 前后几日,不单练好了遁影诀,又再入玉简,与灵石傀儡你坠我顶、我坠你顶,来回不知多少遍,宠渡肉身弥坚,同时把那千斤坠的法门融会贯通。 然而,根骨所限,连任督二脉在内,宠渡只有一条完整的气脉循环,仅能将千斤坠原本的威力发挥出一半。 至于千斤顶,只修出护元甲胄一层虚影。 那灵石傀儡拱了拱手,似是一种肯定。 宠渡作揖回礼,起身时,却见傀儡手上又出现了一颗珠子。 色泽沉重。 乌光内敛。 那珠子,令人看一眼便能察觉出一抹浑厚。 恰在此时,那个熟悉的天外之音再次响起。 “百钧珠破,可入二塔。” 百钧珠,足足三千斤! 这世间,真有拳劲三千斤的存在么? 传闻中的盘古大神自不消说,开天级别的人物,一拳三千斤简直易如反掌;但要说后来的修行者,宠渡尚未听过有此角色,而况当世乎? 但人家都这么要求了,想必这样的拳劲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沧海桑田,提升气血之力的法门遗失在岁月长河中,后世再无相关的记载罢了。 整个时代都少有,宠渡就更没有了。 所以,到底该怎么练? “难道真的福缘浅薄,止步于此了?”宠渡说着,瞟一眼对面,却见灵石傀儡毫无反应,仿佛沉睡一般,再也不动了。 牢骚归牢骚,宠渡却不会就此认命。 先试一试,总可以的吧? 一拳轰出,果如所料。 “嘭”一声闷响,黑珠纹丝未动;而宠渡,被反震之力弹在一丈开外,却不因此懊恼,反而欣慰不已。 从此以后,近乎钢皮铁骨! 凭此肉身,同境之内难觅敌手! 只因连日用功,不免疲乏,宠渡靠在洞中石床上将就了一宿。 次日放晴,日光普照射入洞来。 宠渡出得山洞,运转真元灌注腿间,暗里催动遁影诀。 咻—— 好快! 快到人影都是模糊的! 与神行符的效果相比,遁影诀差不了多少,且无需花大价钱去买,更无时长方面的限制,只要灵力充足,便可随用随止,端的是极为便利的身法。 ——砰! 宠渡正自可乐,不防此番初试不甚纯熟,一走神直接撞在树干上。 “哎唷!” 树晃枝颤,人倒无碍。 “有此身法,当能早些出山了。”宠渡爬将起来揉揉胸口,此后几日,摸索着将遁影诀一路演练纯熟,再不曾撞树。 欢喜虽多,忧虑也自不少。 别的不说,只一样便叫人吃不消。 又逢月圆! 心中那股嗜血的躁动,死灰复燃。 妖化……加快了。 第九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除了天地元气,妖族也采炼日月精华。 月华越浓烈,妖性越暴躁。 而月华最为浓郁之时,莫过于每月十五前后。 故而每逢月圆,宠渡体内妖性翻腾,血瘾自会发作;不过这样也好,既知此间规律,便可早作筹谋。 许是上回被强压下去,今次的血瘾一发难止,眼下还在初十上头,便已蠢蠢欲动。 唔嘛那夯货也察觉出不对劲,早躲在远处的树干后面,却仍被宠渡身上散出的气息所笼罩,止不住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正眼看,只不时探出半个脑袋瞄一眼。 也亏得这段山中岁月的磨砺,心志弥坚,宠渡凭着仅存的那丝神志,与妖性的侵蚀暂得一个平衡。 “非要……喝血么?” 闭眼盘坐,宠渡心神再入泥丸宫。 妖性呼呼,似风的怒号。 此刻小世界中,便只有两种色彩。 铺天盖地的妖异猩红。 小金娃身上一点金光。 神念本就只恢复了一小半,又逢妖性侵袭,泥丸宫中,那小金娃又虚弱了几分,勉强散出一个光罩,与血红妖光相抗,却仍是不敌,眼见着被妖性浸染。 很明显,当小金娃完全转作血色,人也就丧失神志沦为妖物了。 彼时,六亲不认,唯嗜血而已! 其实关于血瘾的道理,宠渡这些日子里也曾想过,倒有些猜测。 血瘾发作,乃蛇母精血中蕴含的妖性作祟;而妖性之所以躁动,会不会是“饿了”,便似婴儿嗷嗷待哺一般? 既如此,灌注妖性可否暂缓? 于是,宠渡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喂养妖性! 妖族身上,除了血肉,何处还有妖性? 当然是妖丹。 小爷虽无妖丹,却有……妖丸。 如今走投无路,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宠渡一直在等待血瘾再次发作,以便验证心中的推测,当即掏出了一粒妖丸塞入口中。 妖丸入腹,灵力催化。 内中蕴藏的妖性喷薄而出,犹如决堤之洪,沿气脉隆隆奔流直冲泥丸宫,宠渡眼前一黑,登时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朦胧中阵阵温润,睁眼看时,见唔嘛正伸着舌头舔在脸上,宠渡细细一琢磨,并无异常感觉,显然是妖丸见效了。 喂养妖性这个法子行得通?! 宠渡却是忧多喜少。 这次是撑过去了,以后呢? 这般饮鸩止渴,能到几时? 若不根治,妖化是迟早的事。 老天爷,你这不拿我寻开心么? 小爷有神念。 小爷有葫芦刀。 小爷有灵石塔。 小爷有白羽弓。 小爷有遁影诀。 小爷有钢皮铁骨。 这些手段,哪一样不能独当一面?小爷还没过瘾哩,偏偏碰上妖化这档子破事儿?! ……还有你个破圆盘,有些什么能耐,倒是给露两手呀,指条明路也行。 低头看圆盘,仰头看弦月。 漆黑夜空中,片片繁星,光亮璀璨,汇成一条星河。月弯如钩,昏黄的月光恰似唱晚渔舟上的灯火。 却不知那船头上坐立的,会是何人? 对酒当歌的船家? 焚香抚琴的姑娘? 赴京赶考的学子? 无饵垂钓的老叟? …… 宠渡飒然失笑,骂自己异想天开,遥记初入道门时,某日与师父夜宿一所破落道观,也曾见到如今夜这般的星空。 “师父,天上当真住着神仙?” “不晓得嘛。” “为什么月亮有时圆得像炊饼,有时又弯得像师父的眉毛?星星为什么要晚上才能看到,也不见掉下来?师父啊——” “月亮被天狗啃了,自然就缺一块咯。” “那为什么又圆了?” “嗯……你猜。” “天狗一定被主人打了,所以又给吐回来了。” “哈哈哈哈,对对对。” “天狗真可怜。” “它可怜什么,总比咱爷俩儿滋润。” “那星星呢?” “星星被人拽着,当然不会掉咯。” “那么多星星,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拉住呀。”小宠渡睁大双眼自顾自地说,“师父,天狗又是什么狗?” “你觉得天狗长什么样?” “会不会跟村头王小二家的阿黄那样,一身虱子?” “小渡子,你的问题倒是比那狗身上的虱子还多。”老头儿打了个哈哈,“师父没甚本事,这等事又岂会尽知? “还有师父不知道的?” “待你修行有成,不妨自己去看个究竟,回来也跟为师说道说道。”老者点了点头,“如何?” …… 如今星空依旧,故人已去。 宠渡心绪黯淡,但心中那份神往依旧。 神仙住在哪里? 谁人拽着星星? 白云之上有什么? 天外又是怎个光景? …… 小爷就要去看一看! 小爷偏要去瞧一瞧! 纵是抽筋扒皮挫骨扬灰,亦不可夺此志! 区区万妖山,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斗志昂扬,宠渡胸间似有团火焰熊熊燃烧,对前路的迷茫与畏惧皆被这团火焚得干干净净,心中只留下那个最纯粹的念头。 走出去! 一定要走出去! 一定能走出去! 虽则豪气干云,却扛不住当头一盆冷水。 又过几日,正值十五正期。 月盏如盘,光雾似水。 恰如所料,血瘾爆发,几如翻江倒海。 有了前次经验,宠渡倒是不慌,如前催化妖丸,安稳度过。 意料之外的是,妖性侵伐得太快,一颗妖丸已不济事,宠渡先后服下两粒,方才勉强压住血瘾。 不难猜测,以后血瘾发作时,需要服下的妖丸会越来越多。 下回,又该吃多少? 现如今,身上一粒妖丸也没了。 猎取妖丸,成为当务之急。 一人一首,开启了狩妖之旅。 本就有诸般傍身手段,又有唔嘛吐瞌睡气泡,宠渡只寻采炼一阶的小妖来杀,无往不利,所得妖丸与那夯货七三开,倒存下不少。 那箭确是好箭,往往穿枝透骨。 好在山木众多,又有神念辅助,射出去的箭倒也方便找回来,不曾有失。 初使弓箭时,还有些生疏,但底子在那儿,越往后自然越发得心应手,十射之中,一开始可中其五,后来中其七八,到眼下已例无虚发了。 这一日“分赃”时,不小心把妖丸掉了几粒。 唔嘛嘴啃泥吃一口,拔腿就跑。 “你这呆货,怎跟乌小鸦一个德行?”宠渡破口大骂,“给小爷站住。” 那夯货原是只进不出的一位主儿,岂会再吐出来? 宠渡也没指望,不过倒想借此看看,既习得遁影残诀,到底能有多快,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自此以后,一人一兽便常这般疾走,逢山越山、遇水跨水,端的是快至巅毫,却惊动了一只大虫。 若在以前,宠渡还有所惧,但如今哪里会怕,三两下便将其结果了。 第一场秋雨过去,山中已有些微凉意。 宠渡如今近乎一丝不挂了,当即把那大虫剥皮去肉,等风干了,便以箭头作刀,比着身子裁了件无袖虎袍,又在腰上和小腿围了一圈。 剩下的虎皮做个袋子,供唔嘛栖身之用。 此后几天,时晴时雨。 这一日傍晚,斜刺里阵阵风过,带来股股清凉,水汽随呼吸淌过心脾,令人神清气爽。 不远处波光粼粼,乃是湖泊的样子。 “好耶。” 宠渡大喜,边跑边脱,“扑通”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又怕水中又有妖物,也不敢太过流连,只三下五除二梳洗一番。 正穿衣物时,听得连声闷响。 砰——砰——砰砰! 循声上到湖边悬崖,远远听见闹哄哄一阵咆哮,宠渡拨开树丛,当先见得里外三圈挤了好些“红角犀牛”。 牛群正中,坐着一名少女。 手掌托腮,肘抵双膝,少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模样倒是乖巧,就是太黑,若不细看,在擦黑的天色下,还真容易被人给看漏了。 “这可真是……”宠渡见之心暗叹,“人声何处不相逢?” 这少女,自然便是念奴儿了! 第九十二章 妖墓与蛮荒 在山中多久了,一个月? 他娘的终于碰见一个人了! ——“那是个人么?” 这句话,是映月湖畔相遇时,念奴儿说过的。 当时黑丫头欢呼雀跃,宠渡还觉得有些夸张,而现如今,在山中闷了这些日子,总算对念奴儿的心境有了深切的体悟。 真是欢喜! 何况见到的是熟人? 加倍欢喜! 不过,这丫头怎会在这里? 正想着,忽见最里圈那红角拨犀牛四蹄开拔,埋头就冲,用结实的牛角去顶念奴儿,宠渡暗呼不妙,却顿有所悟,把一声呼喝硬生生憋回肚子。 兵!!! 牛群离念奴儿一丈远时,非但再无寸进,反被一股反震之力弹开。 一口倒扣光钵,乍闪即逝。 结界?! 宠渡暗松一口气,又见红角犀牛翻着肚皮在地上瘫了一片,四条粗短腿儿凌空蹬着,争相翻滚爬将起来接着撞。 砰——砰——砰砰…… 山间闷响连绵,而结界纹丝未动。 “叫你们别撞非是不听哩……”念奴儿被犀牛的憨态逗得哈哈大笑,“姥姥布下的结界哪有那么容易破嘛,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奈何群牛不通人言,不明白她说些什么,哼哧哼哧晃晃脑袋,不管不顾只是撞,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这丫头倒是有趣,不忧心自家处境,反倒怜惜这群莽牛。”宠渡突发奇想,“红角犀牛一身糙肉,不知我那黑箭刺不刺得穿,何不趁此试他一试?” 搭箭。 挽弓。 嗖! 一发,入魂。 刺破厚重的皮甲,箭头洞穿而过,且余势不减,连透几牛,最后不偏不倚,扎进两股之间。 嗷儿呜—— 那犀牛把臀瓣一夹,连声哀嚎着,歪歪扭扭逃入山林,就此惊动牛群,轰隆隆一窝蜂地散了。 箭头如此锋利,倒有些出乎意料,虽说被犀牛夹跑了一支,宠渡并不觉得可惜,当下拨开灌丛,披着一身虎皮跳了出来。 念奴儿听得“哗啦”声音,循声看时,一时没认出宠渡来,只当钻出个“野人”来;等离得近了,却见那眉宇之间透着几分熟悉,与自己朝思暮念的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界内界外,同样欢喜。 奴儿心口突突,试问道:“渡哥哥?!” “真的假的?!”宠渡倒有些惊讶,撩起蓬发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盘,挑眉问道:“我都这德行了,你还认得出来?” ——你可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儿啊,叫她如何不认得? “渡哥哥的眼神很干净呀。”念奴儿心间一头顽皮小鹿“砰砰”乱撞,眼中生出异彩,顿时笑颜如花,显见是实打实的欣喜。 “你怎会只身在此?” “我……” 其实在宠渡随豹子头离开白灵寨后没几天,念奴儿便随姥姥回了山中,听花豹言说前事,欢喜之余,也忧心宠渡安危,故此日日入山来找宠渡。 奈何境界低微,遇那山中妖兽,黑丫头每每招架不住,只能用传送珠回山,随意有时走得远些,有时走得近,虽无大碍,却不免磕磕碰碰,弄得一身是伤。 那白狐看在眼中疼在心上,也拗她不过,索性又带她出山来找。 说起来也是天意弄人,白狐散出神念那几回,恰逢宠渡在玉简内与灵石傀儡对练,到底不得宠渡人踪。 遍寻不见,念奴儿怕有不测,更为煎心,当下见人无恙,一个“我”字到嘴边就没了声气,心下直骂:“念奴儿啊念奴儿,见到人怎反而说不出话来,就不怕渡哥哥笑话么?” 宠渡见她低眉不语眼波流转,也不知在思虑什么,唤了声“丫头”。奴儿“哦”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我随姥姥出山来着。” “这结界便是姥姥布下的?” “是的呀。” “她人呢?”宠渡伸指头轻戳,刚碰上即被弹开,心下暗叹道:“好强的结界,就算再来千百头红角犀,怕同样撞不破。” “姥姥入城……打探你的消息去了,差我在此候着。”黑丫头神色黯淡,“这结界唯有姥姥可解,奴儿便只能如此与渡哥哥说会儿话了。” “眼下正该护山,你们来寻我作甚?” “山中凶险,怕你迷路嘛。”念奴儿面颊发烫,“黑风寨的打算,豹叔已经说过了,与姥姥之前所料不差。至于寨子里,有狼伯在,渡哥哥不必忧心的。” “狼伯不是还没化形么,”宠渡蹙眉道,“要是黑风寨那只血蝙蝠亲自动手,他如何顶得住?” “唔……”念奴儿摇了摇头,“狼伯破境了呀。” 原来当日老狼身负重伤,回山后获姥姥赐下“九转金丹”,闭关调养。 这九转金丹,以上古烛龙内丹为引,姥姥采九天甘露,耗费百余年搜罗了九十九味当世罕有的奇花异草,又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方得炼成。 一炉丹也才三颗。 端的是疗伤圣药! 就算身体无恙时吃了也能加快对元气精华的炼化,令修为暴涨,而老狼本自丹境大圆满,伤愈之后,就此破境羽化修得人形,倒也是因祸得福。 “原来是狼伯渡劫化形。”想起那几日乌云压顶,宠渡了悟,也自欢喜,望念奴儿道:“有狼伯在,黑风寨的算盘便打得没那么响了,实在可喜可贺。” 话音未落,侧腰虎皮袋里一阵鼓动。 “嘿嘿,”宠渡神秘兮兮地道,“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奴儿好奇,“啥宝贝?” 宠渡不言,望那虎皮袋子边拍边说:“睡什么睡,来生意了。” 当先冒出来的,是两只长耳。 紧接着,两只猫爪扣住了袋口。 最后,一颗圆脑袋探了出来。 唔嘛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哈欠连天地飘起半空,冷不丁见了黑丫头,登时来了精神,猛然趴在结界上,爪下印出四朵梅花,忽闪一双牛眼把念奴儿巴巴望着。 “这货又怎么了?” 想起初遇之时,也被这般盯着,宠渡心下不解,却不料念奴儿一愣之后双眼冒光,欢喜得直跺脚,若非有结界隔着,怕是早将唔嘛抱进怀里揉搓了。 “什么,这是什么?” “不晓得,”宠渡双手一摊,“你可认得?” “我也没见过。” 奴儿兀自摇头,目光却不离唔嘛。 那夯货趴在结界上,与黑丫头大眼瞪大眼,宠渡这才反应过来,不由一惊,“不有结界么,怎不见这货被弹开?若是天赋,这又算什么异能?” 不过念奴儿问个不停,倒令人无暇细思。 “渡哥哥如何得来的?” 自不免说起赤皇蛛之事,转而言及一路行程,宠渡本自能说会道,这一番娓娓道来更是绘声绘色。 奴儿听到与妖兽斗法一段,不禁为他身处险境而忧心;听到腹痛如绞,便觉那疼痛犹在己身,不免心生怜惜;听到缕缕化险为夷救下唔嘛,又替他欢喜…… “这一路,可是苦了渡哥哥。” “不打紧。”宠渡挠挠头,“你是不知,此刻能有人与我说会儿话,已是再好没有了。” 念奴儿也喜,话锋一转,望着唔嘛货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呀?”那夯货“唔嘛”两声,宠渡随即报了名字,道“这货还说不来话哩,先就这么叫着吧。” “唔嘛,唔嘛……”奴儿念叨两遍,“感觉很好吃的样子。” “对对对,它就是好吃,将我早前采的花草妖丸早吃得一干二净。”宠渡哈哈大笑,“你倒是一颗玲珑心,一猜就中。” 也许是许久不见,也许是不知何时再见,念奴儿平日里本来话不多,眼下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净拣些寨中趣事与宠渡说笑。 熊达与熊迩总虽是兄弟,却常为一罐蜂蜜争得不可开交。 寨中老小,排着队让自己做储物袋。 听姥姥说起那晚的猎杀游戏,宠渡一人震慑八百猎妖客,乌小鸦扬眉吐气,再不急着数灵晶了,死缠烂打求豹子头按宠渡的样子刻了木雕,日日跪拜。 …… 唔嘛完全不懂二人唠叨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何两人像傻子一样欢乐,径自飞到结界顶上睡觉去了。 “因为伤势难行,我也曾歇过一晚。”宠渡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你寨里的那些兄弟姐妹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可不止哩!”黑丫头笑道,“山中部族世代流传着一首曲子,渡哥哥可曾听过?” “还有这等事?”宠渡“哦”了一声,“你且唱来我听听,权当解乏。如何?” 宠渡只不过随性而问,但念奴儿将此事看得极为紧要。 挺胸。 抬头。 站得笔直。 娇唇渐启,皓齿轻合。 一曲天籁流转天地。 曲调不高,声儿也并不甚大,却宛转悠扬,有如潺潺的溪流,又像叮咚的泉水,入耳时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空灵妙境。 那歌声,叫人好似化身为燕,在新雨空山中自在滑翔;又如山中仙子从林间姗姗而来,靠在你肩头低语着悠悠岁月中那些尘封的过往,或欢心、或悲凉。 余音绕耳,回荡脑海。 宠渡灵台澄明心神安宁,恍如置身清泉,胸中积尘被洗濯一空,一时痴了,醉了;待那乐音消散,拍手盛赞,乐得奴儿心花怒放。 却不知何时,蝶群循歌而来。 蝶群泛着彩光,绕着结界盘旋轻舞,经久不散。 唔嘛也听着歌声醒来,一见五光十色的蝶群,顿时异常兴奋,大口一张便把附近几只含在嘴里,惹得奴儿一声惊呼。 “别吃呀。” 那夯货犀眼一斜,看看奴儿,又见宠渡横眉冷眼,心不甘情不愿将蝴蝶放了,飞身扑入蝶群,撒开四只小短腿儿作翅膀,也学那等悠然飘舞的样子。 看着蝶群被赶来赶去,奴儿望唔嘛笑道:“蝶儿说倒愿跟你戏耍来着,就是别再追它们了。” “早听狼伯说你晓蝶语,”宠渡挑眉言道,“果真如此。” “不怕渡哥哥笑话,奴儿自小便会。”黑丫头娇颜微赧,“初时还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后来蝶儿们老跑来找我说话,奴儿也就慢慢习惯了。” “可知何故?” “姥姥也还没弄明白。”奴儿摇摇头,“权当天赐吧。” 生得如此黑,已是罕见。 竟还有这等异禀? 宠渡只叹造化之不可思议,话锋一转,问:“我听那歌中数言,尤其‘三丈方兮祭吾殇,君不至兮愁断肠’一句,似是别有隐情?” “嗯嗯嗯,我就知道渡哥哥一定能听出来了。”念奴儿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都说这曲子里藏有一个妖族的秘密。” “什么秘密?” “‘妖墓’的秘密。”奴儿道,“在凉城,便不叫这名儿了,乃作‘蛮荒’。” “妖墓,蛮荒?” “千年血战,想必渡哥哥晓得咯?” “听过。” “此战之后,两族元气大伤。尤其最后的‘蛮荒之役’,更是……”念奴儿似乎一时不知怎么形容,顿了顿,“据说所流的血染红大地,堆起的尸骨高可触天。” “依你之意,这蛮荒便是妖墓?” “可以这么说。”黑丫头颔首应道,“妖墓与蛮荒其实是同一个地方。这首歌谣传唱久远,不免遗漏,也不知有多少原来的样子,线索也就少了。” “那也无人知晓其所在了?” “嗯……后世遍寻不见蛮荒山,便有传言说它被人以大神通封印于一处秘境之内。因是先辈埋骨之所,故而我等部族皆称之为‘墓’。” 宠渡凝神听着,心说这名字倒也贴切,只不知有多少前人遗留的兵器宝贝与神通秘法,若是能走上一遭,那才叫好哩! 收了心思,两人又嬉闹半晌。 多日忧劳心弦紧绷,而今见人无恙了却夙愿,身心俱乏之下,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念奴儿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要是没有结界挡着,就此便倒在宠渡怀里了! 樱桃小嘴微微上扬,弯出柔美的弧度。 纤长卷翘的睫毛,时不时轻颤着。 精致的脸庞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 宠渡凝眉细看,哑然失笑。 “傻丫头,做什么好梦呢?” 时当月夜,冷辉清幽。 高山飞瀑,平湖静流。 山崖间,两只光蝶忽闪着翅膀缱绻缠绵,你追我逐间,自得其乐。 第九十三章 弓与箭的宿命 野梨。 青桔。 柿子。 …… “这回该合你胃口了……等你家姥姥回来,撤去结界就可以吃啦。” 宠渡正在结界前码放野果,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场景,怎么像在给菩萨上供? 还不等笑出来,宠渡面色一凛。 周围的气流,出现了轻微的扰动。 眼角余光里,闪过一片白色裙摆。 身后有人?! 冷汗“刷”的一下,湿了半身,宠渡急抓弯弓回身就扫。 空空如也。 又转,仍不见人。 再转,还不见人。 不管转得有多快,宠渡总是慢上几分,自始至终只见那片衣角。 “此人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既未出手,想来并无敌意……结界很强,寻常手段万万破不开,暂不必担心黑丫头这边。” 如此一想,心下稍安,宠渡拱手言道:“不知前辈驾临,于晚辈有何差遣?” “心思倒是警醒,不晓得拳头硬不硬。”一个女声响在身后,“看招。” 话音未落,掌风先至。 宠渡脑袋急往左偏。 一只玉臂贴耳擦过,带起满袖香风。 来人一手抓空,反手再扣。 宠渡抢个先手,将脖子沿玉臂绕一圈,急沉下盘,蓄积全身重量向后靠,却被一只手臂抵在后背推开,就此顺势跳在远处。 回身乍望,宠渡呼吸顿滞。 好个绝色! 素衣修身,晶肤映雪。 脸如满月,雾鬓螺髻。 玉鼻蚕眉,眸淌秋水。 轻施粉黛,樱唇滴红。 尤其眼角处那芝麻大的一颗红痣,灵动之外,更为那妇人平添几许妩媚。 敢问世间男人,有几人能不为之倾倒? 便是宠渡这样的江湖老油条,随老头子见惯了红尘风月,入宫盗酒时览尽佳丽三千,也没能抗住这第一眼带来的冲击,一时竟看呆了。 “竖子无礼。”妇人蹙眉娇喝,脚尖点地,一个箭步欺上前来,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愈攻愈疾。 所幸此番浪迹山野,日日与妖兽近身肉搏,宠渡武技精进,收放之间虎虎生风。 妇人掌力虽不及,却胜在灵动轻巧,令人不敢大意丝毫。 “前辈且仔细了。”宠渡运起遁影诀,拳速暴涨。 “你与那负心汉有何干系,可是他派你来的?”女子双目一凝,“他坏我还嫌不够,而今又叫你来祸害我家丫头?好好好,我便看看,小子学了他几分本事。” 你家丫头? 负心汉? 对第一个问题,宠渡隐有推测。 但第二个问题,宠渡却一头雾水,奈何对面同样快上数倍,定睛细看妇人的身法,更是满脑子问号。 遁影诀?! 这妇人也会遁影诀?! 情势紧迫,宠渡无暇问明是非,与妇人以快打快,不多时便拆了数百招。 一黄一白两道人影时分时合、忽远忽近,场间掌影缤纷,令人难窥具体招法,只听得砰砰连响。 结界顶上,唔嘛稳如老狗,耷拉眼皮望着,似被催眠一般哈欠连连。 念奴儿被打斗声惊醒,虽看不清两人面容,却识得灵压,顿时心焦不已,宁愿自己多受委屈也不愿见任何一方有所闪失,一边拍着结界一边劝。 “姥姥、渡哥哥,你们别打啦。” “果然是她寨里的那只白狐么?”宠渡闻言一个闪念,不防白狐绕在身后,脚尖一挑勾住了弯弓。 弓弦勒喉,脖颈乍紧! 电光石火间,宠渡仰头下腰。 “噌”一声响,弓弦滑颈而过。 白狐将弓接在手中。 宠渡旋身疾退,猛然稳住身形。 惯力使然,箭筒内,四支黑箭旋转不停,在与筒壁的撞击中,“哗啦啦”直响。 “小子好身手。” “前辈过奖,承蒙留情。” 宠渡也明白,方才走神是极为明显的破绽,亏得对面发力有意滞了半分,不然自己已是尸首分离;且此间纯以武技相较,若是斗法,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不必担心,”宠渡侧头安慰念奴儿,“前辈不过是指点我几招。” “你一口一个前辈,”白狐笑了笑,“我有这么老么?” 不等宠渡应答,却听念奴儿岔道:“姥姥,你几时来的呀?” 其实白狐昨夜已至,见两人相谈甚欢,尤其念奴儿,似比在山寨还快乐几分。 因此,白狐不忍搅扰,只是隐身林间,暗里将两人说笑之声招来的一干妖物统统打发了,直至今早方才现身。 宠渡若知此间细节,再想起老狼与自己那个妖怪徒弟,少不得调侃一句——“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寨子里出来的怎么都爱暗中观察?” “姥姥美胜天仙,是我失言。” 宠渡面上说一套,心下却是另一套了。 “前辈”显老,“姥姥”就不显老? 真是妖怪! 小爷还不信了,这天下谁不爱听好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娃娃不学好。妇人说着,周身云雾缭绕,把一颗狐狸脑袋探出来,笑问道:“如此……还美么?” 那幻化出来的真身,一身白毛玉润光亮,额头上一处火焰印记,眼波流转间,透出天生自带的那股妖娆。 “这狐妖当真美得不似凡物。”宠渡暗叹一句,赞道:“恕晚辈直言,姥姥修为精深,真元敛而不散,自有别样的出尘之意。” “你这嘴可是吃了蜜呀。”白狐复作人身笑道,心头却想:“不单功夫不错,连那负心汉的甜言蜜语也学了不少。必叫他出个丑态,日后在丫头面前不好抬头。” 蛇性喜淫,狐性喜媚。 白狐笑眯眯眨一眼,一圈淡不可察涟漪荡开。 忽而香风裹身,白花花的玉臂似双蛇交缠,自颈后绕在宠渡胸前;耳垂似一颗樱桃被人轻轻含住,伴随舌尖恰到好处的拨弄,一股温润兰息经耳道深入脑海,缭缭绕绕如勾魂儿一般。 宠渡顿时颅内轰轰,浑然不知身外事,只腹下一蓬邪火上蹿,情不自禁就要宽衣解带。 猛然间,金光乍闪。 泥丸宫中,抢先出现反应。 原是有那小金娃镇守泥丸宫,一切幻媚之术——只要来得不像妖性爆发那样过于猛烈——皆不可惑乱心神。 宠渡当即醒转,停下手里的动作,两眼发直满脸呆滞,装作一副中招却又在挣扎的模样。 就事论事,这伪装是必要的。 再怎么说,对面也是羽化成人的灵妖,好歹修持了千百年,更贵为妖寨之主,不要面子的呀?若就此破其妖功,叫人家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宠渡嘴角一扬。 “好厉害的媚术。” “好坚锐的心志。” 宠渡感慨,是因为根本不察几时中招、如何中招。 而白狐则更为惊讶:鉴于宠渡的修为,自己确实只用了不到一成功力;饶是如此,若非自己主动撤功,炼气境中无人可从媚幻中走出来。 但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 “有意思,有意思。”白狐心下冷笑,对宠渡不免高看几分,却浑若无事一般,笑问道:“小子如实招来,你先前使的身法,可是遁影诀?” “姥姥慧眼。”宠渡也自疑惑,“姥姥所用,似也是此诀,且远比我快,想必一定晓得此诀来历咯?” “我不单晓得这个,”白狐笑的意味深长,“更知你箭筒里装的,叫‘黑水箭’。” 白羽弓。 黑水箭。 “何人所创,何人所有,敢请赐教。” 何人所创? 何人所有? 白狐闻言微怔,思绪瞬间回溯了百余年,眼前浮现的一幕幕,乃是山中某处洞府。 那洞前,有鸟语花香。 那洞前,有女子烹茶。 那洞前,有男子抚琴。 女子是妖,千年白狐。 男子是人,人中之龙。 本自神仙眷侣,奈何只因来自宗门的一道传音,男子便不辞而别,令女子诸般期许一夕尽碎。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因爱,不畏世俗眼光。 因爱,不惧道门忌讳。 因爱,而生恨。 男女情爱,确实莫名。 白驹过隙,如今的山川日月较当年不曾变过。女子依旧,却不知昔日俊郎,今朝作何模样? 那原本乌黑的鬓角,可爬有几许岁月斑驳? 思绪婉转,拨动心弦。 回忆大抵是五味瓶,往昔的耳鬓厮磨与海誓山盟,撩起嘴角一丝甜意,却抹不去心间苦涩,转念间反而平添凄凉。 当苦盖过了甜,便生出痛。 这痛,又刺激着恨。 爱有多深,恨便多深。 眼角微润,姥姥自己都分不清,泪光中折射出的,到底是喜是悲,只把手中白羽弓紧了紧。 “再好的箭,终不免被射出去,到底无法与弓厮守。”白狐喃喃叹道,“想来别离,便是弓与箭的宿命了……” 第九十四章 三人行 对白狐的感慨,宠渡却却有不同看法,不禁莞尔。白狐回过神来,正见他嘴角挂笑,顿时着恼,厉声喝问道:“你笑个甚?” “姥姥误会了。”宠渡摆手应道,“姥姥此言着实令人伤感,但弓与箭却并非注定分离。” “年少不知愁。”白狐心叹一句,挑眉问道:“哦?我倒是想听听你作何歪理。” “先师曾言,脚下的地是圆的。” “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宠渡淡然一笑,“射出去的箭若能一直飞而不落下来,那无论飞多远、飞多久,终究会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花些工夫罢了。” “这可能么?……又需要多久?……”白狐闻言微愣,似觉得有些道理,恍惚中心口突突,仿佛看见一缕熟悉的身影款款而至。 那浅浅的笑意,牵动或已微白的双鬓。 那玉润的双唇,倾诉着久违的温存。 ——“小狐狸……” 一时甜蜜,却足以盖过百年凄苦。 蜜意涌上嘴角,绽放如花。 一笑,倾城。 “唉,好歹羽化为人的灵妖啊,居然临阵出神,还接连两回。”宠渡感其用情至深,转念又想:“也不尽然。毕竟我修为低,对她还不构成威胁,兴许人家根本没把我看在眼里呢?” 而结界之内,则洋溢着别样欢喜。 念奴儿从没见过白狐笑得如此甜蜜,更没想到世间竟能有如此美好的微笑,心间暖意流淌,不由拍手称叹:“姥姥真好看,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白狐闻声惊醒,自知失态。 宠渡看在眼中,笑问:“姥姥以为可是此理?”白狐脸色一缓,把白羽弓扔将过来,道:“净妖宗那边由你去报信,送你一程权当酬劳。” “多谢。” “果然巧舌如簧,无怪我家丫头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白狐思虑间,将人偷看一眼,挥袖把唔嘛扫飞半空,骂道:“好个小畜生,跟你家主子一样没正经。” 遭此“横祸”,唔嘛瞪大双眼,一副“我招谁惹谁”的表情。 宠渡忍俊不禁,任由那夯货在半空碎碎念,趁此空当略作回味,便已推定三件事。 其一,白狐身法确是遁影诀,且非残卷。 其二,弓箭原来的主人,与白狐相识。 其三,那人必是一名男子,二人关系匪浅。 到底怎样的男人,能把一介灵妖祸祸成这样? 宠渡偷眼观瞧,见白狐神色阴晴不定,心知不便多问,却听白狐板着脸望念奴儿揶揄道:“寨里老小送果子的时候,咋不见你这般欢喜?” “姥姥和大家伙儿常见,”念奴儿用衣摆兜着一堆野果,跟捡到宝贝似的,满脸喜乐,“渡哥哥不常见也。” “死丫头,几时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白狐微嗔,待一切妥当,脚下烟气滚滚聚作一片厚重祥云,同时散出玉白妖光罩在外间,招呼二人直上九霄。 今生头一遭,离脚下那片土地这么远,比之前狼伯与豹子头带路的时候飞得更高更快,宠渡连做梦都没敢往这方面想过,当下却成真,放眼四顾,自又是另一番洞天了。 烟波浩渺,仿佛到了天上仙宫。 絮云如水,伸手间便可掬一捧放进嘴里。 脚下层峦叠嶂变得模模糊糊,以迅雷之势倒飞而去,只半炷香便不知过了几千几百里。 想是常常如此,念奴儿不以为奇,把野果分了,一边啃着,一边想那白羽弓,“此间怕还有内情,得弄清楚了,免得姥姥误会。”当先发问。 “渡哥哥,你那弓箭到底怎么来的呀?” “还能怎么来,不是他偷的,还是别人送的不成?”白狐岔道,“你心心念念的人就这样一副德行,姥姥都替你不值。” “姥姥,”念奴儿脸上又黑又红,“渡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天下乌鸦一般黑,世间男儿皆薄幸。你懂什么?莫叫人给骗了。” 对这开头前半句,乌小鸦若是听了去,必要发牢骚;当下虽不在场,但那白灵寨中也非止他一家是黑的。 便如念奴儿,就不怎么白,只因敬爱白狐,虽不至于面上抬杠,却不免私底下嘀咕两句。 “黑是天生的嘛,人家也没得选。” “你个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 自己这边还没搭腔,她二人却兀自说开了,宠渡一时不知作何表情,瞅准空当才插进一句话来。 “此弓乃晚辈偶然得之,姥姥若想听,请容我详禀。” “好,你说。” 白狐神色很值得玩味,就是那种“明明想知道却又拉不下脸直接问”的表情,纵然掩饰得好,又岂能逃过身旁一双慧眼? 宠渡见状暗笑,“这里面铁定有事。” 另一边,事关自家“渡哥哥”,奴儿神思专注,听得津津有味。待讲过始末,果如宠渡所料,白狐的第一反应却非质疑真假,反有一问。 “你在那洞中时……可曾见过其他人?” “灶台蒙尘,久无人居。” “好个老狐狸,当真如此绝情,就此再没想过回来看看我?!”白狐心绪震荡,登时脸若冰霜再不言语。 刹那间,仿佛连妖光罩住的祥云内也顿时变作隆冬雪地,陡生出几许寒意。 宠渡本打算趁机问问遁影诀与弓箭,见此情景,也知时机不对,只能作罢,却不料忽然间,有满山的粉色撞入眼帘。 妖娆。 跳脱。 张扬。 到得近处,乃见偌大一片桃林。 山风过时,粉浪滔滔。 “好桃林!” 宠渡脱口盛赞,略一盘算,便自不解。 桃花开在暖春时节,而自己被掳进山中正当仲夏,按时日算来此间怎会有桃花盛开?难不成已过了大半年?!也不对呀……没记错的话,这前后不过俩月,哪有这么久? 将心中疑惑说出,却听念奴儿笑道:“渡哥哥无需困扰,这片桃林呐,别有来历。” “这却有趣,”宠渡兴致大发,“你给我讲讲。” 原来距今数万年前,有半株桃树自天外飞来,落于万妖山中,由此生发出这片方圆百里的桃木。 相传那株桃枝来自仙界,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果熟,寻常人吃上一口管叫他身轻体健、没病没灾;而修行者吃了,自是修为大进,省却千百年苦功。 “当真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宠渡震骇不已,半株残木便生出如此广袤的桃林,一颗小小的桃果竟有这等功用。 那仙界,又是怎样一个所在? “渡哥哥有所不知,这花已开了好久好久,四时不败。莫说现刚入秋,便是寒冬腊月来此,也能见着这似锦桃花哩。” “可曾结果?” “我却是不知了。”念奴儿侧头笑问,“姥姥可晓得?” “结果?”白狐冷哼一声,“这桃林地处龙脉,汲取日月精华,吸食山川灵气,能有眼下长势,已是数万年之功,至今花开也才头一遭,何来果实?” “仙界又是何所在?” “你小子倒是问题多得很,”白狐道,“姥姥我千余载方得人身,老怪见过不少,却未见谁能真正飞升,如何得知其中光景?” “不得飞升?这又是何故?” “那谁晓得?!从上古流传下来的残典中,倒也有去往仙界的记载;但到了今世,便不曾见闻类似盛事了。” 三人正说着,阵阵律动忽而扫过。 宠渡心中一动,顿时脊背生凉。 神念! 四道神念! 四名元婴老怪?! 抑或……四名羽化灵妖?! 第九十五章 忍别离 四道神念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念奴儿无法察觉,宠渡却感知清晰。 “这山中果然卧虎藏龙,我入山两回也没遇见,真是幸运。”宠渡正在感慨时,却听白狐一声厉喝。 “桃谷五怪,你几个是不是没打过瘾?” 其声隆隆,响如天音。 “姥姥,你在跟谁讲话?” “那谷中有五只妖怪,自号‘桃谷五仙’。”白狐扬了扬下巴,“上回这小子到咱们山寨时,我正被他几个纠缠,故此不曾回应你豹叔叔的传音。” “看来是姥姥胜了?” 其实白狐也自不解,桃谷五仙中仅老幺桃花仙在丹境圆满境界,其余的全部羽化成人,虽说单个修为低自己半截,却胜在人多,怎会打不过自己? 此间另有因果,白狐到后来明白,眼下只以为是他五人性如顽童行事无常,当日与自己纠缠不过是寻个耍事。 猛然间,想起五仙的怪模样,白狐哑然失笑,“几个丑鬼,歪瓜裂枣的,叫‘五怪’更好些。” 却不知为何,桃谷五仙只是收放神念,并未现身阻拦。白狐求之不得,脚下一催,带着二人就此远去,对正发生在那桃谷中的一番对话,当然毫不知情了。 “大哥,那小狐狸骂咱们‘五怪’,你不气?” “老三,就你好斗。” “三哥莫忘了,老狐狸早就打过招呼了。” “为了咱谷里的桃花,就随小狐狸去吧。” “对对对,免得又被——” 话音未落,忽而砰的一声巨响,滚滚烟尘中,桃谷的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 “听这动静,怕是老二的丹炉又炸了。” “那老五的药…… “快、快去看看。” …… 热闹是桃谷五仙的,宠渡什么都没有。 白羽弓与黑水箭,实乃偶得,非偷非抢非人相赠。许是如此,白狐虽仍没好气,却不似先前那般冷嘲热讽,愿为宠渡解惑答疑。 只那弓箭主人与遁影诀的来历,似逆鳞一般,令人不好轻易提及。 宠渡也识趣,只能压后再问。 至于念奴儿,正暗自神伤。 “按姥姥的性子,过了这片桃林,怕是要分开了……也不知几时能再见到渡哥哥……” 一时愁肠百结,惟愿脚下云团稍慢几分,念奴儿把身旁两人之后一席话竟是半句也未听,忽闻姥姥在呼唤,这才恍然应了一声。 “你这丫头,怎魂不守舍的?” “奴儿无碍,只有些头晕。” “又来糊弄我,”姥姥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平日里咋不见你有这毛病?” 就这么说着,行有小半日。 目力所及,已不见了桃林。 “正好在此歇歇。”姥姥驾云落在山头,“小娃娃,就此分道扬镳吧。” 宠渡在后,从储物袋中掏出几个包裹,望念奴儿悄声道:“备了点小东西,狼伯那边劳你转送。” 包裹盖以树叶,捆以细藤。 念奴儿两个柔细的鼻孔翕动着,深吸一口气,欢叫道:“是烤鸡?!”见宠渡点点头,奴儿生怕被人抢了去一般,笑嘻嘻地接过来搂在怀里。 “你那份也在里边儿。” “渡哥哥几时做的?” “昨夜你睡着后,我去捉鸡,今晨现烤的。” “那我替狼伯先谢谢啦。” “放了这些时候,味儿可没那么正宗了。” “渡哥哥烤的,怎么都香。”奴儿笑着,铆劲儿点头,似乎此行再无遗憾,“渡哥哥稍待,奴儿有书卷一册,想来渡哥哥他日定然用得上。” 那卷册外裹一方香巾,里面简笔勾图配以隽秀的蝇头小楷,尽是诸般阵法精要。 宠渡看过几眼,啧啧称叹:“妙极、妙极,想不到你于阵法造诣如此之高。” “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会。”黑丫头眉弯如月,“奴儿平日研习阵法,偶有心得便记在这卷中,今日便送与渡哥哥吧。” “我若拿了去,你可咋办?” “都藏在这里哩!”念奴儿笑着戳戳脑瓜,又掏一把白珠摊在掌中,“传送珠当下就这么多了,上回说过要给你补上的,渡哥哥也一并拿去吧。” 霎时,宠渡心间淌过一股暖流。 在这世上,除了那个已去的酒鬼师父,再没有第二个人待自己这般好了! 且这本阵法精要构图清晰,注解易懂,字里行间显见呕心沥血,只怕这丫头早就有意相赠,已然准备多时,先前推说是积累成册,不过是让自己宽心罢了。 “当下局面,他们正需传送珠,我怎好多拿?但若不拿,她怕是心下难安。”宠渡思前想后,只取了一颗,便听白狐在旁言道:“小子倒也识得大体。” “姥姥……” “我不是你狼伯豹叔,”姥姥一拂袖,将余下珠子尽数收了回去,“撒娇不顶用。” “那我……就走了。” 宠渡讪笑两声,躬身作别。 唔嘛幽幽跟在身后,回头望了望奴儿,竟也似不舍;但一见白狐横眉冷眼,便如遭针刺般浑身一个激灵,也灰溜溜地跟着去了。 忍别离。 不忍,却要别离。 念奴儿怅然难抑,双眼微润。 “渡哥哥,一路珍重呀。” “随姥姥回山吧,”宠渡回身言道:“要听话,他日自是有机会再见的。” 奴儿翘首目送,便是不见了一人一兽的踪影,仍旧木然地挥着手,忽而想起什么,急道:“姥姥、姥姥,快用神念看看,渡哥哥有没有事呀。” “这才刚走就担心上了?冤家,真是冤家。” 白狐念及自家往事,对自家丫头又怜又气,抵死不用神念,如前召了云团,嗔道:“珠子都在我这儿,你再不上来,就自己爬回去。” “姥姥,”黑丫头跳上云头,“你就帮忙看看嘛。” “你个丫头片子,素来少沾荤腥,怎见他一面就吃鸡,日后还得了?” “渡哥哥烤的山鸡就是香,大不了分姥姥……一根鸡爪子咯。”念奴儿笑道,“你给渡哥哥讲那么多事,虽然是因为奴儿,但也该谢谢姥姥的,如今渡哥哥既然回去了,那就奴儿代劳啦。” “给个鸡爪子还纠结半天,明显心不诚。姥姥我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啃吧。”姥姥撇了撇嘴,“不过你可别忘了,他是人,你身上冒出来的,可全是妖气。” 闻言鼻酸,念奴儿将怀中的烤鸡不由抱紧几分。 自己何尝不知“妖”人相恋多是苦果?但自己所求不多,只要能见他笑,听他说,或知他平安,便心满意足了。 “姥姥,”念奴儿竖起食指,“一眼,就一眼。” “不看。” “姥——姥——” “没空。” …… 黑丫头对姥姥的这番死缠烂打,宠渡是无缘得见了,只觉得忽有一股神念时不时荡过。 初时还以为又被什么老妖怪盯上了,但那神念只是扫一下,貌似旨在勘察并无恶意,宠渡也就习以为常了。 此后七八昼夜并无大碍,沿途光景十分陌生,与上回出山分明不在同一方位,但令人欣喜的是,林木较之前也日益稀疏起来。 很明显,离山外越来越近了。 宠渡喜上眉梢,脚下更快几分。 这一日却察觉到阵阵元气的波动,宠渡心头一紧。 有人斗法?! 第九十六章 吃我三箭 斗法的波动随风扩散,有妖息,还有人气。宠渡循迹摸上前去,见两男一女正与众多妖兵酣战,细看之下,不由一愣。 哟呵,还是老面孔?! 妖族那边,有魔花螳螂。 而道门这边,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肥躯,——童泰!与那女修同在炼气圆满境界,缠住了半数妖兵。 另有一高大男子,凭归元上境修为战住了魔花螳螂,两边彼此纠缠皆不得脱身。 三人各自带伤,气喘吁吁间且走且斗,沿路树倒石烂一片狼藉。从痕迹不难看出,三人已与妖兵已斗了多时,是从别的地方后撤至此。 那高个男子驭一口飞剑,修为其实高对面半截,按说稳压一头;奈何魔花螳螂天生善飞,腿如钢刀锋锐异常,动辄挥洒一片风刃,令人十分难办。 故而一人一妖,也就斗个旗鼓相当。 另一边,童泰手持阔刀,拖着一尊肥躯,皆是蛮打蛮干的路数。 反观女子则轻灵许多,在妖群中游走穿插,臂上两条锦缎时伸时缩,每每将妖兵拦腰缠住,或顺势甩出战圈;或旋身似舞,抡起裹住的小妖朝四周一通乱砸。 呼喝声起,童泰摊掌拍地。 女子腾出手来,掐诀一指。 嘭!圈圈木桩破土而出。 哗!元气化作一群冰燕。 二人几乎同时变招,打了妖众一个措手不及, 童泰这边,周围的妖兵被木桩顶飞半空;但木桩总归是死物,顶完之后便不动了,哪里比得上冰燕灵性? 燕群迎风穿梭,所遇之物不论死活,一旦附着其上,寒性由点及面迅速扩散。 不过几息工夫,几十只兽妖避让不及,尽作冰雕,被女子抖弄锦缎打得稀碎。 不过,妖兵妖将中亦有厉害角色,很有些见识,见女子法术势猛,一边派兵与女子纠缠,一边召集左右齐喷妖火。 女子心神一散,所化冰燕被妖火融作清水,众妖悍不畏死蜂拥而上,将童泰与女子围紧三分。 战局陡转。 两人力不从心,攻防之间渐失方寸。 而那高大男子也因顾虑这边战况,一走神落了下风,被魔花螳螂趁势压制,难得喘息。 “看样子,这回该是货真价实的净妖宗弟子了。” 本来就要报信,正愁没有门路,今见两边死斗的模样,不似演戏,宠渡心中当即有了决断。 “若出手相帮,让他三人带我入宗,岂不正好?” 正想着,忽听一声娇呼。 原是那冰燕颇费灵力,女子架不住妖兵围攻,一口气始终没缓过来,加之久战渐疲,一着不慎大腿上挨了一下,登时趔趄倒地,连锦缎也被趁机砍断一匹。 妖兵见状,大都舍了童泰,转围这边,把手中棍棒刀叉往女子身上招呼,却惊了不远处那名高大男子。 “婉茹?!” 男子吼声如雷,急催真元调转剑锋,隔空御剑抖一片剑花挡下妖众的兵器,解了女子之围。 只此一来,男子把身后露出老大一个空当,背上结结实实吃了魔花螳螂两记镰光,被打飞坠地,砸倒一片。 ——噗! 男子口喷鲜血爬过去,与女子抵背而立。 “兄长如何?” “有爹爹所赐护甲,一时无碍。”男子紧咬钢牙,见大半妖兵都围了过来,接着低语道:“我拼尽余力可再拖片刻,你与童师弟见机行事。” “可是——” “没有可是。”男子擦了擦嘴角鲜血,“还不知其他几处的师兄弟如何了,若是不敌,必有更多妖物得胜后随大头领赶来此处。久战不利,能走就走。” 兄妹二人这厢正自盘算,童泰那边却早有了决计。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活一个,总好过全死在这儿。”逃念一发难止,童泰扯声喊道:“穆师兄,婉茹师妹,你二人先且撑住,我去请救兵。” 到底是大派,门下弟子各有家底。 童泰虽只个炼气圆满,但手中阔刀却是件法器,当即抡刀连转,从刀刃上爆出层层火焰来。 周围的妖兵本就没几个,见火势凶猛,尽皆退散。 待火灭去,哪里还有人? 童泰竟然就此抛下穆家兄妹,夹屁而逃了。 “羊小力,带人去追。”魔花螳螂分兵截杀,回头又令妖众围困兄妹二人。 “童泰!”穆婉茹又怕又气又恨,望林间大骂,“你这贪生怕死的无胆鼠辈,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以前没看出清厮小人禀性,”男子脸色苍白,“今日便由他去吧。” 穆婉茹察觉背上湿润,侧头见得一片血渍,方知兄长先前所言不过宽慰之语,顿感悲戚,一时没忍住,把两行热泪滚落脸颊。 “哥……咱们当真要死在这里么?” “阿妹别怕。” “童泰跑了,若只兄长一人,想来是能走脱的。” “傻妹妹,你这说的什么糊涂话。” “哥,你快些走吧。” “我真界虽被妖兵那边的大统领所破,但逆转真元却是无碍。”男子强打精神,“就算拼了这条命,大哥也要护你周全,撑到爹爹赶来。” 二人的谈话,围在四周的妖兵也听得明白,脑海里不约而同闪出几个画面来。 有三朵蘑菇状的云柱。 有导致双目失明的闪光。 有寸草不生的焦土。 有排山倒海一般的土浪。 …… 那是归元自爆引起的元气聚变! 回想宠渡率众突围当日的惊情形,妖兵犹有余悸,如今意识到类似的场景有可能再现,个个不寒而栗,故此不敢将人逼得太紧,只是围而不攻。 “来啊!”男子望着妖兵慨然大笑,“谁有种,不妨先来试试穆某人的剑锋!” “小的们莫怕,他若自爆,那女的也要陪葬。”魔花螳螂喀喀笑道,“他撑不了多少时候,咱们耗也耗死他。” “阿妹,你怕不怕?” “不怕!”穆婉茹答得斩钉截铁。 “好!”男子有意提高了音量,“有这帮妖物陪葬,咱兄妹俩不亏。” 话音刚落,包围圈诡异地松了些。 “一群蠢货!”魔花螳螂见妖兵退缩,气得哇哇大叫,“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尔等怕什么?” “头儿,你、你神功盖世,先下手呀。” “你个呆子!头儿一出手,不得直接把人逼急了?” “除了耗着,还能做个球?” “净妖山上来人了咋办?” “不怕……想必大头领那边也快结束了。” “对,就是要耗死他。”魔花螳螂哭笑不得,“尔等再退半步,休怪本头领刀下无情。” 见妖兵好整以暇,兄妹俩愈发焦急。 “哥,”穆婉茹低语道,“你还撑得住么?” “我……”男子缓了口气,“我撑不多久了。” “那咋办?”穆婉茹一惊,“也不知爹娘几时赶来。” “先不要慌,免被看出破绽。”男子虽然如此安慰,心里却叹息着,“若是此刻有人出手,那就好了……哪怕拖得一时三刻,也是好的。” 但男子也清楚,此地离凉城还有些距离,荒郊野岭的,又何来的救兵呢?当下处境,唯有见机行事而已。 两边僵持不下,各自寻找着突破口。 与此同时,宠渡这边已准备万全。 眼下局面,要放在以前,宠渡不敢随意插手。 但今非昔比,只凭这身钢皮铁骨,即便强如魔花螳螂,宠渡自问也有一战之力,甚而出其不意之下,可用葫芦刀将其灭杀。 退一万步讲,就算打不过,借遁影身法跑路也是不难。 但当务之急是退敌救人,也不知妖族方面有无援兵,故而快刀斩乱麻,借此生出震慑,或可速战速决。 擒贼,当先擒王。 “可惜了小爷的箭呐,恐怕就剩一支咯。” 宠渡把剩下的黄泉露悉数浇在箭头上,再把箭头彼此摩擦,将黄泉露涂匀,如此这般正好抹了三箭。 捏箭。 拈弓。 宠渡吸足气,先搭了一箭在弦上,暗催遁影诀,聚全部灵力于双臂,拉一个满弓,把箭头正对着魔花螳螂。 冷冽的杀意,弥漫开来。 林间的虫吟,消散无踪。 微凉的秋风,搅动落叶。 人就那么站着,身形笔挺,岿然如岳,好似一幅画卷,蛮荒,古朴,苍劲。 须发开张飘动,蓬蓬似黑炎。 目光炯炯直射,闪闪如雷电。 箭簇上反射出一抹乌光,虽然淡薄,却气势凌厉,便是天上的太阳公公,仿佛也忌惮那箭尖的锋芒,就此隐入云中不见。 “你个臭螳螂,”宠渡暗骂道,“吃我三箭。” 恍若定格的一幕,终于动了。 静谧的山间,突起一声颤音。 ——嗡! 弓弦松动,箭势破风。 借着遁影诀的加持,宠渡手速快到了极致,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 一气呵成。 箭箭相衔,不差丝发。 故而虽然连发三箭,却只此一声。 飕!!! 竭尽所能的三箭,务求一击即中。 “看谁能救你两个,小的们,给我——” 魔花螳螂到底等不下去了,然而话没说完,骤感一股生死危机,耳听“咻咻”的破风声,想也不想,下意识镰足生光,转身的同时急急挥舞。 原本受此三箭,本该中在一处的。 但宠渡知它善飞易躲,为了必中起见,出箭之时将手指轻捻,借此微调角度,使箭到时分成三点,伤其三处。 魔花螳螂纵是修为高出许多,又岂料此着? 而刚离弓弦时,三支箭在角度上的差别几可忽略;但经过长距离的飞行,当中的差别已然扩大,大到足以避开螳螂的动作。 喀! 喀! 当先两箭,被一挥而断。 咻! 第三箭,堪堪射向那鼓起的肚皮。 螳螂惊骇莫名,电光石火间扭身急闪,虽避开了要害,后腿根儿上却被擦一下蹭破了表皮,渗出一层细密绿汁来。 第九十七章 我从山中来 “哪个不长眼的,敢下黑手伤你——”魔花螳螂咆哮未毕,忽而觉得灼痛难当,低头细看,只瞅了一眼,登时骇得魂飞魄散。 后腿根儿与肚皮相接的地方,原本发丝粗细的破口,此刻已作拳头大小,红烟袅袅黄水滋滋,正散发出出阵阵腐肉的恶臭。 伤口,显见扩散之势。 “箭上有毒?!” 螳螂反应过来,调转镰足,爪尖一切一挑,扯皮带肉连整条后腿儿也不要了,剜出碗口大的一个缺口。 刹那间,但见体液喷射,螳螂下半身摇摇欲坠,与上身仅剩手掌宽的一条肉连着,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魔花螳螂就此被重创,已无久战之力。 “好毒的箭!” “好了得的箭法!” “莫非有高人在此?” 螳螂一连三叹,四下顾望,见地上的穆家兄妹正满脸喜色地看着,想一想:“伤重至此,怕是拼不过了;若被这姓穆的趁机来个玉石俱焚,可太不划算……还是先走为妙。” 去意已决,魔花螳螂急着续接躯干,只求有机会走脱,哪儿还顾得上手下妖兵的死活?当即运足妖元舞了一通,转身遁走林间。 一片风刃下来,如天花乱坠。 轰隆隆! 妖兵始料未及,被打得哭爹骂娘。 穆家兄妹本自认命,见此转机,便早防着螳螂狗急跳墙暴起发难,彼此搀扶着及时跳出战圈,倒没有受到多少波及。 魔花螳螂败走,群妖先失了主心骨,又因风刃死伤过半,相顾愕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而此时林间,宠渡突然将唔嘛抓在手中。 那夯货鼓眼儿把人瞪着,虽然不明所以,却也预感不妙,怪叫一声急急闭眼,已然蜷作一团。 宠渡铆足了劲儿,将唔嘛扔了出去。 呼—— 那夯货软硬正好浑似皮球,在密集的树林里弹来弹去,撞得枝摇叶颤。宠渡收拾停当,抄起最后一支黑水箭跳出来。 “我来也。” 宠渡拍嘴打着哇哇,浑似野人一般奔下坡来,疾如迅雷,身化一抹红光冲入妖群之中。 山中月余,杀了不知多少妖兽,武技自然一日千里远胜往昔,宠渡以箭为剑,刺、戳、挑、划、扫,每每出手便中要害,一路杀来如入无人之境。 妖兵本就惊惶,逢此突变,更不知所措,晃见林间动静,不知是唔嘛之故,只道山坡上还有更多野人,顿作鸟兽散,转眼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场间骤然安静,只林间哗哗叶响。 “哎——,”宠渡拖长声音,“别撞了,出来吧。” 哗啦,哗啦,哗啦…… 树木仍是晃荡不止,不见唔嘛现身。 “你个夯货,撞上瘾了还是怎地?”宠渡忍不住笑骂,“赶紧过来。” 唔嘛根本身不由己,完全是撞在树干上弹出来的,两颗眼珠在眶里直打转,分不清南北西东,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沿着起伏的山势滚下坡来。 趁此时候,男子上前一拜。 “多海谢过救命之恩。” “小场面,”宠渡搔首笑道,“无需如此。” 穆多海闻言微愣。 三箭震退魔花螳螂。 一箭干翻百十妖兵。 这还叫小场面?! “此人真的只是炼气上境么?” 穆多海苦笑不已,见宠渡形貌肤色皆是异样,又见那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分明,似蕴含着千钧蛮力,不由暗惊。 “莫非他是山中高人的弟子?……这等战力,就算对我兄妹没有救命之恩,也当结交一二才是。” 穆多海收了心思,问道:“道友身手了得,气宇非常。敢问师承何处,居哪座仙府?” “道兄谬赞,杜冲不过一介散修。” “杜冲?” 想来想去,为免可能的麻烦,宠渡还是用了化名。但在穆多海这边,初觉得耳熟,再念又透着一丝别扭,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儿听过。 “若是方便,还请同往宗门,”穆多海道,“也好叫我兄妹二人略尽地主之谊,报大恩之一二。” “好说,好说。” “如此甚好。”穆多海又揖了一礼,却扯动伤口,背上阵阵刺痛,缓过片刻,回身言道:“婉茹,还不来拜谢杜兄弟救命之恩?” 无有应答。 “婉茹?婉——” 穆多海连唤两遍,不得回应,侧头一看,正见穆婉茹愣在原地不动,望着晃悠悠飞下山来的唔嘛,一双杏眼都直了。 不等穆多海再招呼,穆婉茹忽而欢叫起来,“这是哪家的崽子,好乖呀。” 那夯货胖墩墩的,爪印梅花,又一副憨态,最招女儿家喜欢,几人扛得住诱惑? 念奴儿如此。 穆婉茹同样不得幸免。 恐怕唯有宠渡这样,知其吃货本性、“深受其害”的,才想着避而远之。 “真乖、真乖。”穆婉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那肉团子揽在怀里一阵揉搓,时而用额头蹭几下,时而用两片香唇贴两下,一脸欢喜。 不远处,两个大老爷们儿满额黑线。 “令妹腿上……真有受伤么?” “或、或许吧。”穆多海也觉得尴尬,岔开了话头,“这幼崽是杜道友的灵宠?倒也稀奇。” “山里捡的,穆兄可认得?” 穆多海摇了摇头,转而望穆婉茹高声唤道:“阿妹,赶紧过来谢谢人家。” 经此一喝,穆婉茹这才回过神来,始觉伤痛钻心;但见了唔嘛一副憨态,又自欢喜,真个痛并快乐着!一瘸一拐过来,正要拜,被宠渡一把扶起。 “既是同辈,无需如此。”宠渡笑道,“疗伤要紧。” 此后敷药疗伤,等到整顿妥当,穆多海道:“不知妖兵是否再来,我等还是速去为好。”当即领头,取道凉城,想借暗布在城中的传送阵直接回净妖宗。 “杜道友,此是何兽?” “偶然得之,姑娘可认得?” 穆婉茹也摇头,“回去后我帮你翻翻爹爹私藏的图谱。”穆多海接过话头,“也可去天音峰问问十三妹,再不行就问柳长老。” 宠渡在旁,闻言微愣。 十三妹?! 难道是她? “你们说的,”宠渡急问,“可是甘十三妹?” 穆多海闻言挑眉,穆婉茹则“咦”了一声,“你俩认识?”宠渡笑道:“何止认识,过命的交情。”多海哈哈笑道:“缘分呐,缘分。” “她不是应招杂役么,”宠渡不解,“但听二位的意思,怎成了门内弟子?” 原是甘十三妹于驭兽一道造诣极高,招役大典当日,被天音峰长老柳暗花相中,直接破格收为关门弟子。 加之甘十三妹长得也带劲,英气之中透着一股子野性,一时炙手可热,竟成为此次招役大典的风云人物。 宠渡惊喜交加,“也是她的造化。” “对呀。”穆婉茹捏了捏唔嘛的耳朵,“山上的师兄为看她一眼,把天音峰都快踏平了。” “不过十三师妹志不在此,而是一心修持,若非必要,绝不出来见他们,实属难得。” “这却是为何?” “各种猜测都有,一开始都说她故作清高。”穆多海笑道,“不过,后来仰慕她的师兄师弟托天音峰的师妹们旁敲侧击打听了许久,这才有点眉目。” “哎呀,”穆婉茹岔道,“女儿家的心思,你们男人就是不懂。” “阿妹很清楚咯?” “这是自然。”穆多海神色戏谑。 “那你说说?” “这有什么难猜的?”穆婉茹举起唔嘛噘了噘嘴,“十三姐姐心中肯定有人了嘛。传下来的消息不也是这样么?据说还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甚至有传言说同境之内,无人是其敌手。”穆多海点了点头,“不过,依我看,未必就是心上人之类的,倒更像十三师妹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小目标。” “十三姐姐醉心其道,柳长老是欢喜的,也常说没看错人。” “你知道就好。”穆多海侧头望着穆婉茹,“阿妹就该向人家好好学学,别一天天的贪玩好耍。” “知道啦,知道啦。” 受了兄长数落,要在平时,穆家这位大小姐是多少要使点小性子的;只因手里有个极好玩的小家伙,今日却不见愠色,反而一脸笑嘻嘻的。 唔嘛已然清醒,却仍逃不过穆婉茹一双“魔爪”,眼巴巴将宠渡望着,眼中尽是委屈与哀求。 “让你偷吃小爷的东西,眼下即是报应。”宠渡暗笑,便对穆婉茹说:“你若喜欢,就先抱着呗,入宗之前给我就行。” 那夯货虽不通人言,但见宠渡一脸“奸谋得逞”的样儿,又听穆婉茹“咯咯”娇笑,本能地感觉不妙,双眼一翻,缩在女儿家香怀里装睡,任穆婉茹如何蹂躏也没反应。 “杜道友此番,”穆多海话锋一转,“是路过还是……” “我从山中来。” “到此觅长生?” “山中生变,”宠渡摇了摇头,“我特来上禀贵宗。” “哦?!” “说起来,此事还是贵宗的渊源。” 穆多海一惊,“愿闻其详。” 第九十八章 净妖宗来人 宠渡想一想,只需令二人感到紧迫即可,便单刀直入略去了旁枝末节,将飞鼠山的阴谋作为重点来说。 即问即答,前后不过数言。 穆氏兄妹听得直皱眉头。 “哎哥,我记得这事儿爹娘曾提过?” 穆多海点了点头,见宠渡不解,便说:“近日城中风传,说我等勾连妖族图谋不轨,想必是落在此处了。”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宠渡掐指略算,从黑风寨突围至今,已有五十来日,数千里山路,又多妖兽,这点时间绝不够用,若无奇遇,其他的猎妖客只怕还在山中挣扎。 故而,自己当是最早出山的。 由此推断,拐骗散修一事,凉城这边应该不会有相关的消息才对。 既然如此,城中风言从何而起? 招役大典当日,猎妖客不乏拉帮结伙的,很少有同一伙人全部符合招役条件。那些被诱捕入山的猎妖客久未现身,其同伴自然要找净妖宗问个明白。 但就算这样,也顶多算得上失踪,又如何与黑风族扯得上关系? 只能是玄阴宗暗里推波助澜了! 宠渡总算明白,玄阴宗为何不去别处诱捕散修,反甘冒奇险在净妖宗眼皮子底下行事,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就算有散修走脱报信,也不用怕,借此造势泼尽脏水,将矛头引向净妖宗,自家仍可在暗中行事。 毕竟,大典当日,许多人亲眼见到陈词现身作保,据此认为净妖宗勾连妖族,谁又会怀疑呢? 净妖宗方面,当然也不会认。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结果,不过是这潭水被搅得越来越浑而已。 如此一来,陈词的身份便很值得玩味了。 最有可能的,便是由玄阴宗弟子乔装假扮或者以术符变的,借此打消应招散修的疑虑。 至于另一种解释,虽然可能性不大,就怕反而是真的。 陈词,是玄阴宗安插的“钉子”?! 若真这样,小爷此去岂非羊入虎口? “看来陈词一事,还不可妄言。” 宠渡心下惴惴,脸色变了又变。 穆多海走在前面,未曾察觉,恍悟言道:“难怪近日妖兽蠢动,常抵近外围窥伺,必是欲行截杀,以免你们出山报信。” “当是如此,倒连累各位师兄弟了。”宠渡苦笑,“不知穆兄为何下山,是贵宗对此事已有警觉,故此查探么?” “说来也巧……” 原来再有几月,便是净妖宗宗主落云子入道四百载的庆日。他门下弟子要筹备贺礼,也想着就此历练一番,这段时间以来分批下山。 谁知前几拨人都挺顺利,就穆多海这回遭遇了妖兵。 当中有厉害的黑风大头领,穆多海真界被破,储物袋、传送阵等一应家当俱被损毁,拼命保得一纸传音符,通禀宗门之后,各自带人突围。 而穆多海一行,被黑风寨分兵追击,故此战住了魔花螳螂,便有了之前的局面。 正讲着,上空“呼呼”作响,乃气流摩擦之声,循声可见一团鹅黄宝光飞过。 穆多海观之片刻,大喜道:“‘扶风剑’?!” “爹爹?”穆婉茹接过话头,“是爹爹到了。” 净妖山上,来人了。 “爹——” “娘——” 穆多海摇臂呐喊。 奈何天高地阔,声音尽被烈风刮散,到底传得上去,前后不过几息,那鹅黄宝光便已划过天际,眼见着去得远了。 反倒是宠渡不慌不忙并指一打,一束火光自指尖喷出,直蹿半空,远近可见。 天上宝光果然调转方向,提速直下。 人未至,一记浑厚男声当先到了。 “何方道友,敢请留手。” 原来穆氏夫妇清遥见地面动静,以为有人斗法,念及前事,就怕自家一双儿女恰在其中,故而放话,只望借此缓一缓,以便挽救于万一。 剑归丹田,宝光散去,穆清一袭青袍,双目如炬精神矍铄;侧边的妇人发髻高盘,一身劲装,雍容中敛藏一丝英气。 夫妇俩三两步赶过来,眼神里满是关切。 “爹——娘——”穆婉茹似一只欢快的兔子,单脚跳着过去,把妇人扑个满怀。 “多大人了,还没个正形。”穆清故作嗔怒,侧头望妇人道:“都是你平日里惯的。” “行了,师哥。”苏雪笑道,“既然人没事,你便少说两句吧。” 穆清拂袖不应,见穆多海面色苍白气息紊乱,问道:“伤势如何?” “血已止住,请爹娘放心。”穆多海话锋一转,“不知其他几处的师兄弟……” “不用担心。”穆清道,“刚传音过来的消息说,何长老他们已经将人救下来了。” “那就好。” “这位小兄弟是……” 穆氏夫妇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宠渡身上,见那虬结的肌肉透出的气血之力,二人互望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两个字来。 炼体?! “散修杜冲,见过两位前辈。” “爹,娘,你们是不晓得,”穆婉茹道,“这回多亏了他,我与兄长才得活命哩。” “阿妹说得不错。”穆多海接过话头,“若非杜道友,我俩怕是已被那些妖物下锅炖了。” 见两兄妹都有此说,穆氏夫妇自是感激,躬身作谢。 “这可折煞晚辈了。”宠渡作揖还礼,“此番本为去贵宗报信,而今刚一出山,便遇穆兄,想是天意如此了。” “报信,所为何事?” 听到“黑风族”“炎窟山”还好,穆氏夫妇只是神色凝重,无有异常;等到“玄阴宗”三个字一出口,两人不由脸色大变。 “此事非同小可,”穆清强行岔道,“等到了议事殿再细谈,免得你见过宗主又说一遍。” 扶风剑起,几人直上青天。 “他二人对玄阴宗怎这般忌讳?”宠渡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玄阴宗的来历,想必两位前辈是清楚的,敢请赐教。” 穆清叹了口气,却沉吟不言。 苏雪柔声说道:“若讲与你听,或能助你想起其他细节。只此间关乎宗内过往,少人晓得,你不要外传才是。” “自当守口如瓶。” 原来那牟临川,竟是落云子师兄! 当年,净妖、神泉、药香及炼器四宗老祖率门下弟子,与黑风老妖决战于炎窟山巅。 最后封印时,牟临川虽建奇功,却断去一臂,无法接续。 而掌门大位事关宗门脸面,断不至于让一残人来坐,就此落在了落云子头上。 “既然没有现成的,大不了我造一个。”牟临川愤恨难平,盗了血灵鼎,率亲信反出山去,自立门户。 自此,便有“玄阴”之名。 百余年来,牟临川韬光养晦,只为伺机入主净妖山。 “修行本自不易,一宗之主更是难得,又何苦再争那一时之气?” 宠渡怎么也没料到,闹了半天,竟是家门恩怨、同室操戈,当下感慨万千。 其间又说起唔嘛,穆氏夫妇都说未曾见过相关记载,颇以为奇。 “爹爹先前说师兄们已经安全了,”穆婉茹忽而岔道,“可有童泰的消息?” “这倒不曾听说,”穆清道,“你找他作甚?之前是与你二人一起的?” “哼,这个杀千刀的,要是还有脸回山,看我不一剑抹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 提起童泰私逃,穆婉茹气得直跺脚。 “他毕竟是陈词长老的门徒,”苏雪语重心长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自可泄愤,却不要太过,免得另生出祸端,弄得以后不好相见。” “那厮跑得跟癞蛤蟆似的,想想就恶心,谁还稀罕见他?” “阿妹这话说得,”穆多海打趣道,“好像以前你就想见着他似的。” 穆婉茹没憋住,“噗”一声笑出来,心绪也舒缓了许多,仍旧蹂躏唔嘛那夯货。 便这般闹着,净妖山已近在眼前了。 第九十九章 你头上有片绿叶 一山,七峰。 一山巍峨,七峰绵延。 本来云遮雾罩,难窥就里;但穿过云层之后,顿时豁然开朗。 矗立当中、直插云霄的,乃是神照峰。以此为界,左首方向依次是玉尘峰、藏剑峰、飞耳峰;右首方向依次为丹云峰、天音峰、栖霞峰。 但见灵禽排空,可闻呦呦兽鸣,林木掩映下隐现翘角飞檐、玉树琼花,或伴有各色宝光闪烁,云雾缭绕间平添玄妙,令人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真个别有洞天。 这,便是净妖宗的所在了。 开山老祖,道号“横眉”,无人知其来历,极为神秘,于此立派六百载;迄今门下有近千弟子,底蕴深厚,镇守万妖山东侧,贵为四宗之首。 净妖净妖,斩尽天下之妖。 初听其名,便已觉出一股霸气。 今见其景,豪门气势直慑心神。 想过壮观,却做梦也没想到如此壮观,宠渡咋舌暗叹:“我的个乖乖!比起金乌山谷那等二流货色,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怎么样杜老弟,”穆多海脸泛荣光,“可还入得眼呐?” “穆兄说笑了。”宠渡由衷言道,“此等气势,实乃我玄门圣境,不负‘净妖’盛名,令某人大开眼界。” 语音未落,却听下方传来人声。 “敢问何方道友?” “叶师弟,”穆多海应道,“是我。” “原来是穆师兄?!婉茹师妹可一同回来了?”叶舟丝毫不掩饰话里的惊喜之意,“师兄可曾伤到哪里?听说你们被妖兽所围,可真把我等吓坏了。” 话间,几人已下到地面。 初来乍到,宠渡习惯性地扫视周围,以谋退路,只见得一爿开阔平地,时有灵元波动,据地面上诸般符文来断,当是一座传送阵。 值守此间的,总有二十几名弟子。 领头的正是叶舟,修为比那童泰还高一截,在归元初境。其余人都有炼气圆满修为,与凉城中的猎妖客比起来,无不是巅峰修为;但在此间,却沦为守将。 “炼气圆满也只能守门么?……灵材齐备,修行自然快上许多了。难怪申阔那厮一直嚷嚷着‘宗门庇佑’,想来确有不少好处。” 宠渡暗自苦笑,对净妖宗的底蕴另作估计,反观自家这点修为,虽然觉得确实不够看,但也并不忧心。 修为与战力,原本是两码事。 修为高,实际战力未必就强。 对宠渡而言,亡命万妖山这段日子,可谓祸福参半。 唔嘛与它的机关泡。 千斤坠。 千斤顶。 白羽弓,黑水箭。 遁影诀。 肉身弥坚。 …… 此行固然艰险,却有诸般小机缘;再配合葫芦刀,若论实际战力很强,宠渡绝非像修为境界所显示出来的那样,仅仅是“区区”一个炼气境的喽啰。 因此,就算对上叶舟这样的的归元高手,宠渡自问不见得就会输,当然不会因为今日所见而妄自菲薄徒增烦恼了。 宠渡正盘算着,叶舟已率人快步迎上前来,先后拜了穆氏夫妇,急忙忙跑到穆婉茹跟前,笑道:“婉妹,我在‘蚤市’又发现新鲜的耍事。” 穆婉茹却有些不冷不热,“什么耍事?” “现在说了未免无趣,容我先卖个关子。”叶舟见她来了兴趣,顿时笑脸生花,“头几回喊你,你都不来,这次定要随我去看看,保管你喜欢。” “看来这叶舟……”宠渡观其言行察其神色,嘴角上挂出一抹浅笑,“对穆婉茹有意思。” 要说男欢女爱这种事,实在莫名其妙。 彼此看对眼了怎么都喜欢,正似念奴儿对宠渡;看不对眼,做什么也是枉然,便如穆婉茹对叶舟。 本就对其无感,无奈叶舟死缠烂打,穆婉茹烦不胜烦,每每受邀同游,总不免借口推脱,当下已然后悔,不由暗叹道:“唉,先前随便应一声就是了嘛,问那么多作甚?” 好在如今有伤在身,倒有了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穆婉茹道:“等我伤好再说吧。”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其实穆婉茹此番拒绝更重要的原因,还在唔嘛。 早在扶风剑上时,虽则万分不舍,穆婉茹还是如约将唔嘛还给了宠渡。 那夯货受此一通“摧残”,如蒙大赦,看也不看穆婉茹一眼,钻进宠渡的虎皮袋子里瑟瑟发抖,再不露头。 穆婉茹满脑子都是唔嘛那副憨样,心欠欠的,这边刚把叶舟敷衍过去,侧头莞尔,眸含秋水一脸期待地问:“实在可爱,我还没玩够哩,以后能来找你不?” “你想来,”宠渡报以浅笑,“便来吧。” 这说的当然是玩唔嘛,奈何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抛开当事五人,一干净妖宗弟子如何晓得究竟? 便似晴天霹雳落下来,场间顿时静默。 见二人其乐融融言色暧昧,穆婉茹更有“可爱”之语,叶舟完全理解岔了,还以为是玩其他方面,不由笑脸一僵,整个人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穆多海忍俊不禁。 穆婉茹仍把宠渡笑望着。 至于穆清两口子,都是过来人,又入道修行,求的是顺道随缘,于儿女私情对兄妹俩从不多加过问,只要不越底线,不以为小辈间打打闹闹有何不好,故此不曾干涉。 不过,当下局面着实有些尴尬。 “好了好了,以后有的是时候叙旧。”穆清清清嗓子,“当务之急,是面禀宗主。” “师哥言得是。” 穆氏夫妇一唱一和,说完便带着三人,经传送阵往神照峰去了,徒留值守的净妖弟子呆立当场,还没回过味儿来。 虽已入秋,但有充沛的元气滋养,山上的树木花草生命力极为顽强,仍是郁郁葱葱,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不偏不倚贴在了叶舟的头发上。 “叶师兄,”当中一名弟子提醒道,“你头上有片绿叶。” “这他妈……”叶舟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妒火中烧,煮沸心头一坛老陈醋酸到牙根儿,切齿言道,“这他妈从哪儿蹦出来一个野小子?” “婉茹师妹对他似是有点那啥?” “一副野人样,他也配?” “何止野人,分明是叫花子。”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师兄……这回悬乎了?” 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有就事论事的,有诚心关切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叶舟听在耳中,字字扎心,不光头上一片绿,连脸都绿了。 “敢跟老子抢女人?叫你不死也脱层皮。”叶舟恼羞成怒,一番腹诽后高声喝道:“给我查!名字、师承、喜好、手段、弱点,都给我查清楚。” 诚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此时的神照峰上,一行人刚出传送阵,宠渡压不住,“阿嚏”一声,没头没尾地打了个大喷嚏,险将脑浆子给喷出来。 “许是天儿渐凉了。”苏雪忙道,“多海,你袋中若备有多余袍服,快给他穿上。” 穆多海依言送了一套便服,兀自去殿前叫门,道:“栖霞峰有要事禀奏,烦劳师兄通传。” “宗主此刻正见连师兄。” “连续?”穆多海眉头一蹙,“敢问进去几时了?” “有些时候了,还请稍待。” 到底是女子心细爱好,苏雪言道:“也罢,趁此工夫你不妨稍作梳洗,免得见宗主时失了体面。”即令张罗热水,命宠渡随往偏殿洗漱,一家人则在殿外静候。 宠渡从没想过,会只因一桶热水而满足,险些热泪盈眶。 所有的毛孔都在呼吸,饿死鬼一般贪婪吞噬着水中的热气;股股暖气,化作无数涓涓细流钻进体内,游着,拱着,拥挤着,摩擦着。 筋皮熏麻了。 骨头蒸酥了。 全身暖洋洋。 心里亮堂堂。 真他妈舒坦! 宠渡这边洗到一半,议事殿那头已然骚动起来。 只因一人。 却还不是因为他。 打议事殿内,走出来一位束发青年。 第一百章 弟子、长老与宗主 身形颀长,鹅蛋脸庞。 白衣玉冠,贵气十足。 俊美的容颜模糊了性别。 青年一路走来,螓首高昂,才出殿门,外间便如“守株待兔”一般,不知从何处涌出来一大堆女弟子,神采奕奕,连声尖叫着往前挤,眼中净是对那青年的憧憬与爱慕。 “连师兄、连师兄,我在这里呀。” “上次送的琼花蜜,师兄有收到么?” “比人家还美,可怎么办哟!” “连师兄可曾因此苦恼过?” “管他哩,要是能跟他说句话,——哦不,只要能被他看一眼,我宁愿三月不吃酥肉卷。” “那算什么呀,换成是我,要我死都可以。” …… 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再热切的招呼、再殷勤的挥手,连续也目不斜视不曾给过正眼,只负手信步间挺胸昂头。 若是个子矮的人看去,便只见他一个下巴、两个鼻孔。 往好了说,可谓超然物外。 难听一点,这叫目中无人。 连续,是骄傲的,却有傲的本钱。 七年览尽天下道藏。 五年炼气。 一夕归元。 三载圆满。 入道八年,二十出头已在假丹境界。 想天下多少豪杰,尤其似宠渡那般,摸爬滚打十来年,连归元境的门槛都还没摸到,仍在炼气境里打转。 由此,更可见其根资之高,世所罕有。 连续自入道以来,同境之中未逢敌手。 这傲气积少成多,经年累月下生出异变,化作一种漠然,主宰一切的漠然。 天下同侪,唯我独尊! 蝼蚁之辈,死不足惜! 任他天高地阔,终将被我踩在脚下,能难住我连某之事,根本不存在;能胜过我连某之人,亦不可有,——若有,则除之! 世间万物唯有臣服,只需臣服,也必臣服! 漠然如斯,对于眼下殿外的热闹,连续自是不屑一顾,未有只言片语,兀自望偏殿方向去了,殊不知天意弄人,此去竟然遇上让自己窝火大半辈子的死敌! 连续前脚刚走,之前遭遇妖兵活下来的诸多弟子,被先后救回宗门,按落云子要求集结于此。 那领头的乃各峰长老,分别是: 玉尘峰何侍劳,主理宗务。 丹云峰王山,主炼丹制药。 天音峰柳暗花,养禽育兽。 另有栖霞峰,穆清掌锻宝炼器,苏雪擅刻符布阵。 这夫妇二人早在场间。 至此,除藏剑峰陈词与飞耳峰林通以外,净妖宗各峰主事悉数到了,个个丹境圆满,若放在凉城的二流宗门里,无不是掌教级别的实力。 几位长老正彼此寒暄着,当中一尊肥躯,沾地就问:“敢问何长老,可知我师父去向?” “他与林长老奉宗主之命出山去了。”何侍劳应道,“你有何说?” “长老不知,穆师兄与婉如师妹撇下弟子独自跑了……”童泰假模假样地抽泣着,“那些个妖怪好生难缠,亏得弟子想着师恩未报,万不可易死,这才奋勇杀出一条血——” 童泰话音未落,便听震天一喝。 “好你个童泰!” 原是穆婉茹念及前事,胸间一口恶气难平,早把归山弟子里外寻了几遍,果然觅得童泰身影,风风火火赶过来时,正把童泰之言听个一字不差。 “你这无胆鼠辈,”穆婉茹火冒三丈,“还有脸恶人先告状?!” 童泰只道穆氏兄妹有死无生,岂料宠渡半路杀出?闻声细看,顿如见鬼一般瘫软在地倒爬三步,支吾言道:“师师、师妹?你是人是鬼?!” “便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穆婉茹疾步上前,抬脚就踹,牵动腿伤,由痛生恨踹得更狠,“你个卖友求生的崽子,妖怪都嫌你肉臭。” “你、你们怎会没死?” “言下之意,”穆多海蹙眉轻笑,“你还指望着我二人回不来咯?” “你这龟孙儿才该死,”穆婉茹歇口气接过话头,“死不足惜。” “误会了,误会了。”童泰童泰鼻青脸肿,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又是另一副嘴脸。 “这他妈都能活下来,还有没有天理?那帮妖怪也真是没用!”童泰暗愤恨,“要是被长老救的,老子认了;如果是外人相帮,看老子不抽了你的筋。” 一边义正言辞。 一边做贼心虚。 孰是孰非,不辩自明。 “你这厮活着也是浪费。”穆婉茹犹不解恨,拔剑在手作势欲刺,令在旁众人大惊失色。 “贤侄女儿使不得。”何侍劳惊呼间急急拂袖,挥出一道元气架住了穆婉茹刺出的一剑。 事起突然,何侍劳此举纯粹是下意识地反应,情急之下不免失了分寸,这道元气十分猛烈,将穆婉茹连人带剑拍飞出去,眼见着要率在地上。 “何长老!”苏雪大喝一声,莲步轻移,叠影重重。 众弟子不知那是什么身法,只觉得眼前一花,等反应过来,却见苏雪已到了穆婉茹跟前,伸手一抄,将穆婉茹捞了起来,回头看向何侍劳。 “他童泰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穆清也瞪着眼,“更何况她身上还带着伤!” “看贤侄女的架势,”何侍劳不以为意,“可不像有伤的样子。” “我女儿的性子,我这个做娘的最清楚不过。她虽则任性了些,却也识得大体、分得出轻重,先前也就出出气罢了,还能当真刺下去不成?”苏雪面色平静,“何长老此举未免小题大做了。” “人命关天,焉有小事?” “放屁!”穆清气得爆了句粗口,“你打的什么算盘,别人看不出来,我能不知?” “穆长老此话何意?” “你我心知肚明。” “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若非陈词,你会如此行事?” “穆长老这可冤枉人了。”何侍劳眉头一挑,“我主理宗门内务,自问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一视同仁?”苏雪轻笑道,“你还真敢说。” “今日遭遇妖兵,门下已有损伤,能保全一点便是一点,贤侄女又何必另生事端呢?” “哼,”穆清恼道,“论歪理,没人说得过你。” “穆长老谬赞了。” 三人正争论着,殿内一道传音如滚滚天雷。 “弃同门于不顾,当由门规处置,留待陈词回山罚他,自会给个公道,你三个便作罢吧……尔等既至,就都进殿来,本座有要事相商。其余弟子,且去疗伤。” 落云子都作如是说,事情也只能就此揭过了。 众人领命各有去向,穆家兄妹候在殿外,穆清夫妇、王山、陈词、柳暗花及何侍劳入得殿中,见宝座上一中年男子细眼尖颌,齐呼“宗主”。 “不必拘礼,”落云子道,“且坐吧。” “不知宗主所为何事?” 落云子简单说了几句,穆氏夫妇也将宠渡的事禀过,其余人无不震惊。 “这便对上了,之前打探到的消息也有这方面的意思。”王山莫名激动,“想来日前‘无忧谷’被灭,也是牟师——” 那“师兄”二字尚未说完,穆清强行岔道:“其目的,无非借几百人血肉开鼎,去破炎窟山的封印。” 话音一落,殿内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安静。 落云子脸有愠色。 几位长老明里暗里交换了一下眼神,显见对“牟临川”“牟师兄”之类的字眼极为避讳。 原是牟临川叛出门庭自立山头,历来被净妖宗视为耻辱,尤其在落云子面前,便是禁忌一般的存在,怎可轻易提及? 王山自知失言,一时不语。 苏雪顺着话头,道:“血灵鼎本属本宗禁器,当年被盗之后一直下落不明。这一回,正可物归原主。” “苏师妹言之在理。”柳暗花沉吟片刻,“至于无忧谷一事,还是等陈、林两位长老传回消息后,再做定论吧。” “这倒不必。” “宗主何意?” “月前有人入山,与我言及此事。我据其身上妖气断他为山中妖物,只道以阳谋阴我,不曾太过在意。”落云子叹道,“如今看来,多半不假。” “近日坊间皆传本宗勾连妖族,闹得沸沸扬扬,必也是玄阴宗暗里推波助澜。”何侍劳一副恍然大明白的模样,“照此势头下去,为祸不浅。” “若三大友宗那边也有类似风言,”穆清道,“便更难办了。” “这群孽障扰我清修,”柳暗花攒拳切齿,“当真死有余辜。”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 “苏长老此话怎讲?” “封印破防战,已成定局。既如此,我等不必再妄自揣测,反可一心筹谋,早作安排。” “所言甚是。” 一时缄默,六长老欲言又止。 落云子喝道:“有事就说。” 五人互望片刻,最后还是何侍劳开腔,道:“此事……我等私下已议过几回,还祈宗主宽赦。” “可是问老祖?” 原来当年封印黑风之后,四宗老祖结伴云游,迄今二百余载。以前每一甲子,四宗老祖都会回来修缮封印;而今早过了时候,却不见几位老祖丝毫踪影。 对此,众人都是不解。 当下说开了,何侍劳便再不拘束,拱手道:“宗主明见。不知老祖可曾传音告知行踪?若有,上至山中弟子,下至凉城散修,心中自然安定许多。” 落云子摇摇头,“并无音讯。” “三宗那边……” “我与三位宗主有过私信,亦无消息。” 落云子早为此事烦闷不已,当下压不住火气,话锋一转,喝问:“那小子怎还不来,洗个澡也这么磨蹭?” 何侍劳会意,望殿外传话道:“来个人,去偏殿催催。” 第一百零一章 当江湖草莽遇上玄门贵胄 若非随行的那名弟子一再紧催,宠渡情愿在水中就此泡死过去。 亡命山野,若非亲历,谁能想象得出到底是怎样一种体验?仿佛此番遭罪,就只为今日这桶热水!宠渡整个人神清气爽。 束发。 剃须。 洁面。 挂好圆盘。 怎料穿上穆多海的衣袍后,又出幺蛾子。 与穆多海相较,宠渡更壮实,个头也高出几寸,故而那衣服穿在身上便显短半截,连脚脖子都遮不住,红彤彤的跟烫熟猪蹄儿一般,全露在外面。 脚下没有新鞋,仍原来自编的一双草履。 不伦不类。 就这模样面见一宗之主,会不会轻慢了些? 宠渡哭笑不得。 “道友可妥当了?”候在外间的弟子话里带着怨气,“丑话说在前头,宗主从来不喜等人。要惹下天怒,可是你自个儿担着。” “这不得洗干净了才好见人嘛,”宠渡边走边应,“叫刘师兄久候了。” 冷不丁出来一个面发皆红的,还以为碰上地府夜叉上来了,刘力跳脚拜问:“阴司大人何往?” “师兄,”宠渡忍俊不禁,“是我呀。” “是你小子?”刘力细看片刻嗔道,“你怎么这幅鬼样?” “说来话长——” “长就闭嘴。”刘力岔道,“见了宗主,自有你说的。” 宗门子弟眼高于顶惯了的,几时伺候过这等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刘力本就等得火起,又莫名作了一揖,被占了个便宜,再不肯听他啰嗦,望脚上那双草鞋看一眼,喷口鼻息扭头就走。 “白让这厮讨个便宜,”刘力犹自气不过,“必要想个痞号,损他一损。” ——今日之后,“小龙虾”之名便在山上传开了。 却说净妖宗不愧为名门,内中格局既见气势恢弘,又不乏诸般巧思。宠渡一路紧随大开眼界,眼看着再过一条狭长的回廊就到议事殿了,心下反而惴惴不安起来。 落云子作何模样? 其他长老是否前来? 每个人什么性子? …… 为了有备无患,宠渡旁敲侧击问刘力,叵奈那厮没个好脸色,连说几句便着恼,不耐言道:“你这小子好生烦人,待到了大殿一看便知,何需着急?” 打小就随师父四海为家,把脸皮磨得比城墙还厚,宠渡早习惯了冷言冷语,自忖问心无愧,何惧被人盘查? 心下稍安时,冷不丁晃见对面回廊上走来一人。 螓首高昂。 玉树临风。 宠渡开始还以为走过来某家的“师姐”,待离得近了,才发现是来人竟然是一名男子。 “这等姿容,令多少女子自愧弗如?”宠渡暗想,“若本就是女子,怕是把白灵寨的那只九尾白狐也比下去了。” 虽然不喜欢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宠渡却也禁不住叹其姣容,不防刘力忙将人拽到路边让出道来,满脸堆笑躬身相迎。 “多日未见,问连师兄好。” “嗯。”连续鼻哼一声行将走过,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顿脚,望宠渡乜了一眼,问:“你是何人,怎不拜我?” “我……”宠渡刚吐出一个字,却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无形律动罩下来,仿佛由内而外赤条条的被人一览无余。 神念?! 这般年纪,就结婴了? ……不对,神念源于他的影子。 该是有元婴老怪藏在其中! 强压心间震骇,为免神念触碰引发的相互感应,宠渡眼观鼻鼻观心意守灵台,一脸泰然。 面如平湖,却胸有激雷。 此刻,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被一个不知来路的老怪以神念肆无忌惮地窥视着,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而况真人乎? 宠渡心里十分不爽。 “果然,只要实力足够,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可惜小爷现在这个境界,根本不够看。” 暗里自嘲一番,宠渡喃喃开口,“山野草莽而已,并非贵宗子弟,我……为何要拜你?” 话音一落,宠渡抬眼。 与此同时,连续侧头。 夕阳斜照,拉长人影。 四目相对,乍起轻风。 这风,不因斗法, 这风,乃起于势。 气势! 这头江湖气。 那头贵族气。 当江湖草莽遇上玄门贵胄…… 你为踏天撼地,我为柴米油盐。 你有灵丹妙方,我有狗皮膏药。 你得前人栽树,我唯白手起家。 你自春风得意,我本自强不息。 眼神如刀剑交锋,如电光碰撞。 虽只片刻,但两边都有了判断。 同一种判断。 不是一路人! 气势,不相上下。 那风,便越发大了。 只苦了立在旁边的刘力,在恍如隔世的错觉中,似见火花飞溅、雷丝游走,又受那风吹,刘力顿时心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连、连师兄,宗主急召此人回话,”刘力望连续拱手笑道,“师兄可愿同往议事殿?” “你……早晚要拜我。”连续竖起纤长的食指,望着宠渡点了点,“我说的。” “我等着。” 连续完全不搭理刘力,只把宠渡淡看一眼,嘴角微扬,笑而无声地转身离去;想是以为走得足够远了,忽而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薛灿灿,如何?” 外人看来,这话起得突兀,完全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却怎么也不会料到,自连续狭长的身影中传来一句话。 “上境,炼体。”其声低沉沙哑,单凭嗓音来判断,当是一名老者。 “炼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人醉心此道?”连续最开始有些诧异,接着哑然失笑,“区区散道,没有宗门扶持,他自己能捣腾出来个鬼。” “要不要老奴……试他一试?” 且不提连续先前直呼其名,单说一介元婴老怪,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竟以奴自称,便已值得玩味。 外人若是得知此事,惊掉下巴的同时,必然更加好奇连续到底是何身份。但对当事者而言,却仿佛理所应当,连续安然受之,并无半点不自在。 “你说得不错,是该找机会试试。不过,薛灿灿……”连续话锋急转,冷眼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几时轮到你一个‘影奴’在本道子面前指手画脚了?” “是……老奴知错,大道子恕罪。” 薛灿灿暗叹一口气,闭口不言。狭长的身影里一时静默,只剩下连续喃喃自语道:“哼,有趣,不知你练到何种程度了,身板儿有没有我的硬?” 连续轻笑着,拐过转角不见。 与此同时,刘力也在笑,却是冷笑。 同辈之中,还从没听说有谁在连续面前不低头的,更不曾见人与连续有过先前那样针锋相对的凝视。 刘力光想想就忍不住遍体生寒,摇着脑袋一脸戏谑。 “你……有种。” “何出此言?” “连师兄你都敢顶撞,不是有种是什么?” “怎么,惹不得?” “连师兄五岁习文,十二岁览尽天下道藏。”刘力眉飞色舞,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随宗主上山时便已归元,至今两年便入圆满境界,实乃不世出的天纵奇才。” 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显见背景非凡。 宠渡却只笑了笑。 妒忌,小爷是真没有。 顶多,是羡慕。 但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所以便是这“羡慕”,也并不多。所谓天道酬勤,小爷根骨差,唯以勤补拙,就算没你们爬得高走得远,至少也不留遗憾。 不过,能得元婴老怪随侍左右,这连续究竟是何底细? 转瞬工夫,宠渡心湖复归平静,见刘力起兴,正可趁机多套些话,便故作不屑,反问道:“那又怎样,跟惹不惹得起有干系?他不也是人么,能有多大来头?” “当真不知者无畏。”刘力不掩讥诮,“连师兄的身份,这净妖山上怕是无人晓得,即便宗内长老也对其礼敬有加。你算什么,敢去惹他?” “惹都惹了,便又如何?” “山野莽夫,不知深浅。”刘力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连师兄海量,或不计较,却自有人来寻你晦气。你就算不是本宗弟子,怕在凉城里也待不下去喽。” 这般边走边说,恰遇落云子派人前来催唤。 宠渡随行同往,刚过拐角,便见穆家兄妹在殿外招手;待至近前,却不知为何,穆婉茹整个人顿然僵住了。 大抵人的变化,尽在不经意间。 山中岁月,处处杀机令人时刻提心吊胆,在紧迫的氛围中,对心志品性的磨砺与提升,潜移默化间一日千里。 俩月有余,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足以将人打磨作另一番模样了。 眼中黠光尽敛,把机变的智慧与杀伐的果断深藏,宠渡一对眸子澄明无波,从那坚定目光里透出来的…… 是自信。 是沉着。 是冷静。 是内心的强大。 只需对望一眼,便莫名地令人心安。 今虽便服加身草履裹足,却不显土气;反因此,整个人落落直立,一身俱是朴素与纯粹,倒暗合了道家“返璞归真”的本意。 ——正如后来乌小鸦所言,“气度这一块,师父一直拿捏得死死的。” 想当日,初入凉城时,师父曾说宠渡的性子还需要“磨一磨”;若感受到宠渡如今的精气神,老头子口中“差”的那一点,想来也应该不差了。 但穆婉茹发呆的原因,却非如此。 修行,本有驻颜美容之效。 尤其宗门子弟,不为五斗米皱眉,不沾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与血雨腥风,便少了诸般戾气,配以华美袍服,更显女子水灵、男子俊美。 连续不消说,如穆多海、如叶舟,自有一番超凡气质;即便是童泰那样肥得流油的货色,也透着一股土里土气的仙味儿。 不过,这样的美,穆婉茹在山上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而今见了宠渡,有感他身上那股质朴,加之与众不同的肤色,难免耳目一新如沐春风。 刹那间,穆婉茹竟看呆了。 而穆多海原本就觉得“杜冲”二字有些耳熟,趁着殿外候传的空当,在脑海中搜刮一番,今见他梳洗干净后露出来的面相,猛而想起当初入手的那张画像,顿时恍悟。 竟然是他?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第一百零二章 落云子的内心戏 “难怪这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穆多海收了心思,哈哈笑道:“好个全真,老弟瞒得我好苦。” “本想过些日子再说,不料穆兄通透如斯。”宠渡心领神会,揖了一礼,歉笑言道,“事出有因,恳请穆兄海涵。” “无妨、无妨,都懂的。”穆多海抵近细语,“金乌派那边的风头不单没过去,反而更紧了,你自己当心才是。” 风头更紧? 难道悬赏之事还有后续?! 宠渡一时失神,发愣的样子倒与此时的穆婉茹如出一辙。 等回过味来,穆婉茹俏脸上一片滚烫,窘迫之下手足无措,所幸落云子此时召人入殿,方才免去尴尬。 宠渡一过殿门,落云子见之蹙眉,当先暗叹一句“怪哉”,心想:“此子怎似罩在迷雾里,令人观之不透?!” 落云子暗把神念扫过,见一身赤红血肉,见圆盘隐泛青光,见唔嘛在袋中酣眠;除此之外,并未发现宠渡身上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既无异常,为何连我都看不透?!” 思绪电转,落云子以为最可能是那圆盘所致,再以神念探查,却见除了古朴些,圆盘毫无灵息波动,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猫腻来。 “他一个炼气境的娃娃,能有什么异宝?”落云子心下更疑,双眼微眯,脑海里猛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臆测。 “莫非这小子被施加了某种强力的封印,成为一件‘人形兵器’? “此番借穆家两个娃娃上山,看似偶然,实则是刻意安排的结果?不然好巧不巧,他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这小子此行原因可不简单……报信或许不假,却也正好顺理成章混上山来。 “如此虚虚实实,就是为了掩盖其真实目的。比如……伺机而动,坏我护山大阵,以便牟临川那叛徒攻上山来?!” 不得不说,落云子内心戏是真的有点多,仅仅因为看不透宠渡,便兀自勾勒出诸般细节,合情合理有模有样,比起那些写书人也不遑多让。 之所以如此,除去其多疑的性子,与当下的局面也不无关系:玄阴宗虽然勾连妖族,却仍旧躲在暗处,随时准备行动,落云子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儿。 ——宗主的位子,可不那么好坐! “此子极可能是牟临川那叛徒的人……不论他说些什么,不可尽信就是了。”落云子打定主意,心中已有了计较。 议事殿中,另有穆清五人。 玄丹境的强者,所接触的人物中,不乏元婴老怪,所以往往备有感知神念的手段。 不过,落云子入元婴境多年,对神念的操控已然精细入微,想要不动声色避开五长老,当然不在话下。 然而,落云子只对自己的猜测越发笃定,却打死也不曾想到,元婴老怪独有且引以为傲的本事,区区一个炼气境的喽啰竟然也有。 神念! 落云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宠渡沿着神念寻根溯源,一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举动。 先是被暗中保护连续的元婴老怪窥视,如今又被堂堂一宗之主看了一遍,宠渡那个愤恨,当下心里便只有两个字。 妈的! 前后说来冗杂,其实不过宠渡入殿礼毕的短暂工夫,与落云子甚至连话都还没搭上一句。 什么都还没说。 却什么都说了。 嫌隙的种子,就此播下。 尤其落云子,先入为主不问青红皂白便怀疑宠渡是玄阴宗派来的奸细,后来对宠渡的诸般误解便也在情理之中了,进而促成最后那般决绝的结果。 后事无人料及。 当下别有光景。 一尊元婴老怪。 五大丹境强者。 单是几人散出的灵压,已叫人喘不过气来,而况那殿内气氛森严? 宠渡虽久在江湖,犹不曾见过此等阵势,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经过落云子窥探一事之后,反而把藏在心底的血性给刺激出来。 “是,小爷是境界低微,所以入不得你几个的法眼,可以随意欺负是吧?”宠渡暗里自嘲一番,浑身轻松,倒没有先前那般压抑了。 招役大典。 被捕入山。 群豪突围。 亡命山野。 …… 一桩桩、一件件,宠渡娓娓道来。 能坐上主事之位的,又岂是等闲? 落云子与五长老个个人精,待其阐明始末,你三言我两语,尽往那些细枝末节处问,偶尔穿插的几句闲言,也事关出身由来。 一切看似不经意,又岂能瞒得过宠渡一颗慧心? “这帮人也当真谨慎,总想摸我的底,真当我是玄阴宗强插进来的钉子不成?” 宠渡转念一想,此乃人之常情,也就没多在意,反正自说的都是事实,真金不怕火炼。 却也有所保留。 陈词现身说法。 血影追杀。 以葫芦刀灭绿眼。 白灵寨之行。 路遇九尾狐妖与念奴儿。 …… 诸如此类,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讲,早在偏殿梳洗时,宠渡已做好取舍,当下一概略去不谈。 这般仓促之间,自不免有难圆其说的地方,但宠渡却并不忧心,因为有一种天衣无缝,就叫作“有破绽”。 比如落云子等人发现的。 比如宠渡让他们发现的。 问:同船两百壮汉,玄阴宗镇得住? 答:酒水有毒,察之晚矣。 问:你为何无恙? 答:事先起疑,服药压制。 问:解药从何而来? 答:偷抢拐骗。 问:就不曾招来半点怀疑? 答:被虎妖质问过,但把蛤蟆伺候好了。 许是宠渡救过自家一双儿女,穆清对他多了几分亲近,谈到此处时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娃娃能说会道的,净是些江湖野路子。” 苏雪同样把宠渡越看越喜,与穆清互望一眼,浅笑道:“人也机灵,对吧?” 又问:数千妖兵,尔等跑得了? 答:以一当十,更有归元道友舍身自爆。 问:你当血蝠王与丹妖都是吃干饭的? 答:彼时不在山寨。 问:为何? 答:不知。 问:牟临川何以未至? 答:不知。 问:沿途妖兽横行,就没遇见过厉害的? 答:不曾遇见。 问:为何? 答:也不知。 关于这一点,落云子倒有些推测。 “前有妖王夤夜探访,将阴谋讲与我听,许是见我不信,便联手其他部落暗助尔等出山报信。”落云子岔道,“故此,你一路未遇太过厉害的妖兽。” 再问:走脱几何? 答:不过百。 问:可有其他人出山? 答:不知。 问:此去万妖山腹地三五千里,你却只用月余便走了出来,是否太快了? 答:本事低微,准备随时跑路,故而神行符备得多;加之炼体,不觉得累。 …… 破绽虽多,大部分却解释得合情合理;且并非一味对答如流,在应该有所思考的节点上,宠渡自是装模作样想想再答。 由此,便给人一种感觉。 小爷说的,都是实话。 只妖寨突围一节,且不说有羽化妖王坐镇,单是丹境大头领,便有足够实力平息骚乱;就算事前好巧不巧都不在,但事发之时还赶不回去么? 实在不可思议。 奈何胡离明察暗访,牟临川入山疗伤,蝠王重修分身……此间种种因果纷乱如麻,本自无人尽知,又有谁能窥得事情全貌? 几长老一时看不出其他破绽,也只能暂时信上几分了。 不过,落云子却不以为然。 落云子本就生性多疑,又一直看不透宠渡,心一直是悬着的,想另行求证,当下话锋急转,问:“先前听你说有师承?” “在此之前,还有一事,”宠渡另起话头,“请诸位前辈恕我不恭之罪。” 落云子见他答非所问,有些微恼,道:“讲。”宠渡道:“杜冲非我真名。”落云子不耐道:“恕尔无罪,速报名姓。” 宠渡拱手拜了一圈,尤其望穆清夫妇作了一揖,报出真名,顿时举座皆惊。 “你就是金乌派悬赏的人?!” “难怪瞅着眼熟。” “小娃娃身手不错嘛。” “可惜修为实在低了些。” 五名长老盯着宠渡,饶有兴味;但在落云子眼中,这件事却有别样解读。 凭一己之力,干退八百亡命的猎妖客? 一介喽啰有何杀招,能越境灭杀归元? 笑话! 这都能行,踩过的狗屎怕要堆成山了。 对此事的真实性,落云子非但有所怀疑,更因此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好个牟临川,原来早就在谋划了。”落云子切齿暗恼,“以悬赏一事为此子造势,为的就是让他上山之后,借此事荣光博得宗门特权,以便便宜行事。” 何其匪夷所思的臆测! “所以,”落云子口气愈发不善,“你师父到底是谁?” “先师道号‘在劫’——” “先师?” “是的,他老人家已于大典前仙逝了……”宠渡没来由鼻头一酸,顿了顿,“无门无派,乃一逍遥散修。” 经此一说,殿中六人反应各异。 穆清两口子、王山及柳暗花面色凄然,苏雪更劝慰道:“孩子,你别太难过。”而何侍劳一脸麻木并与多余的神色。 至于落云子,心思则完全不在这方面,仿佛根本没当回事,反而在宠渡心弦松动的这一刻,趁势喝问:“那你跟他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弃婴,幸得收养,”宠渡不卑不亢应道,“便随他老人家学了十年道法。” “十年炼气,也才得个上境,那你师父也不怎么样了。”落云子心里数落一番,却连一句鼓励的场面话也没有,只问:“你身这肤色又作何道理,炼体之故?” “在山中时,”宠渡未置可否,“染了兽血。” “浸染兽血?!” 一言既出,闻者皆惊。 就连高高在上的落云子也是眉头微蹙,却懒得多问,与五位长老眼神交汇,见几人小意摇头,心知暂无所问。 “你且去殿外稍事歇息吧,”落云子不耐道,“待本座与几位长老商议后再与你细说。” 第一百零三章 杂役 宠渡礼毕出殿,寻到穆家兄妹。 见穆多海脸上复有血色,宠渡心下宽慰。而穆婉茹也不像之前那样窘迫,请宠渡入座,同在亭中饮茶小憩。 此时天色昏暗,华盏初上。 玉光莹莹,勾勒出青峰暗影。 灯火琉璃,与夜空繁星交相辉映。 茶香沁鼻,小食可口,又得同道中人作伴,宠渡放眼四顾,恍惚间,一时竟不知身居何处。 是俗世凡尘? 是天上宫阙? 无论在哪儿,总比万妖山好。 “黑丫头,渡哥哥如今可逍遥哩,你可要听姥姥话,别再出山找我了。等此间事了,我找狼伯与豹子头吃酒,自来看你。” 心绪舒畅,宠渡望着脚下云海,情不自禁提声猛吼。 “努力——奋斗——” “老弟果然豪情。” 穆多海闻言大笑,看宠渡越发对味。 但这一吼传入议事殿中,却招人嫌。 几人正在殿中议事,落云子话说一半,被吼声打断,脸色顿时一沉,“真是不知礼数的野小子。” 穆清劝道:“此子常在江湖行走,性子免不得散漫些。”苏雪接过话头,“调教些时日,自然就有规矩了。” “他说的那些,”穆清岔开了话题,“几位长老觉得多少可信?” “据早前的消息,炎窟山的并无妖族活动的痕迹。” “到底确有其事,还是声东击西?” “哼,师尊留下的封印岂是那般易破的?” “宗主的意思是……” “炎窟山或许只是幌子,兴兵伐城才是真的。”落云子沉吟片刻,“此事等陈词与林通传回消息,再论不迟。当务之急,是外面那小子的身份。” 几人一通商议,终有决计。 其一,探查城中谣言的来源,与神泉、药香、炼器三宗互通有无,以防玄阴宗和黑风族的离间之计。 其二,加强凉城布防,密切留意炎窟山的动静。 其三,六峰长老各自寻机闭关,务求精进。 至于可能还在山中逃亡的其他猎妖客,落云子根本不在意。 因为宠渡已经把消息带了出来,而黑风族正在四处截杀,眼下贸然入山必见刀兵,少不得死伤,落云子当然不愿将精力花在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上。 何侍劳站在落云子这边,柳暗花不置可否,只穆清两口子与王山力主搜救,落云子拗不过,只能取个折中,派人在万妖山外围搜寻一番。 其实也就做做样子,大家心知肚明,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穆清、苏雪与王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与殿内沉重的氛围不同,殿外的凉亭里,一片欢闹。 三人投契,相谈甚欢。 最大的乐子,还在唔嘛。 那夯货小心翼翼从储物袋中探出个脑壳,一见穆婉茹,又急忙忙缩了回去,引得三人哈哈大笑。 宠渡不想它出来招摇,但如果若穆婉茹前来讨要,怕也是不好拒绝,唯有另起话头,转移二人的注意力。 “我在黑风寨中时,就已察觉到许多丹境大妖的气息。”宠渡的确为此事犯愁,“血蝠王也必然招揽更多妖物,道门该如何应对?” “此事不劳你我费心。”穆多海抿一口茶,“林长老与陈长老一早出山办差去了,故此没到。” 穆婉茹也说:“加上三宗宗主及其长老,细算起来,咱们绝不输给黑风寨那帮怪物的。” 自见过宠渡真容,穆婉茹也觉得眼熟,便问兄长。穆多海打趣道:“你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竟也能发现,真是老天开眼。” 得知真相,穆婉茹眼放异彩,讶道:“你……真一个人退了八百人?”宠渡笑了笑,“侥幸而已。” “老弟过谦了。”穆多海笑道,“我这傻妹妹活了二十个年头,连妖怪都没杀过几个,更别说杀人了。 “但眼下看来,不日即有大战。你一路出山,必然艰险,可否讲讲,也好教她长长见识。” “哥,有你这样说自家妹子的么?”穆婉茹一声娇嗔,看似不满,但对那山中岁月却是极有兴致,望宠渡道:“你就拣些来说嘛,权当解乏,想来有趣。” 宠渡见推不掉,只能应允。 战赤皇蛛。 唔嘛偷吃。 误入蚁群。 箭射犀牛。 …… 宠渡满舌生花,引兄妹俩插科打诨,不觉过去多时,直到五位长老鱼贯出殿,犹自兴致不减。 彼此招呼后,王山与柳暗花各回洞府。 “贤侄女儿,”何侍劳则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仿佛之前因为童泰而死的争执根本就不存在,“回山之时,有没有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呀?” “见过叶师兄了。”穆婉茹不咸不淡地应过,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不如不见哩。” “怎么,还因先前的事生师伯的气呢?”何侍劳并不觉得尴尬,“那不是一时情急嘛,你别往心里去。” 对之前童泰引起的事,三人闲聊时,宠渡也听兄妹俩提过;结合在殿内通过察言观色获取的蛛丝马迹,宠渡对净妖宗上层圈子的划分,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穆清夫妇为人正直,并没有因为丹境强者的身份,就视一般人为草芥,兀自坚守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 王山是一个极为念旧的人,虽于炼丹之道有着极高造诣,却不求闻达,所以在净妖七峰中,丹云一脉弟子最少,最为弱势。 这三人一心向道,对名利看得不重,却对落云子的某些处事方式略有微词,姑且算同一个圈子。 而柳暗花并非出身净妖宗,乃数十年前才上山的。许是身份的缘故,柳暗花性子寡淡,持身中立,很少就宗门事务发表看法,倒更喜欢与灵禽相处。 至于何侍劳、陈词及林通,分管宗务、刑律和情报,因为需要定期汇报,所以与落云子的交往相对更为紧密,同为另一个圈子。 尤其何侍劳,人如其名,平辈之间,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上,往往充当着和事佬;而面对上层,唯落云子马首是瞻,在宠渡看来,是一个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物。 仅以性格来讲,穆清夫妇与何侍劳该很难聊到一块儿;却不知为何,自打从议事殿出来,三人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不久前才有过争执的样子。 “真是怪哉,难道是落云子发话了?……这家大业大也未必是好事,复杂得很。”宠渡正自琢磨,却听穆婉茹说道:“师伯言重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 “何师兄,”穆清岔道,“那待会儿山下的事儿,可就有劳多照拂一二了。” “哼,姓穆的,你也有讨好我的时候?”何侍劳心里得意,望宠渡这边看了一眼,笑道:“哪里话。我司理宗门内务,此属份内之事。” “不过……”何侍劳话锋一转,“要是贤侄女儿得空,不妨也让她与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多亲近些嘛。” “唉,”穆清打了个哈哈,“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成与不成就看各自的缘分了。” “师哥说得对。”苏雪心有灵犀,领会了穆清的想法,接过话头将话题岔开,“夜深了,还是宗主安排的事要紧。” “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儿。”何侍劳前一刻还笑着,转过头时面色却冷冽几分,望宠渡言道:“小子随我来。” 见宠渡不知所谓,苏雪笑道:“宗主的意思,是让你先去山下打理灵田;但你也别跑远了,或有别事求证,你要随时侯传。” 打理灵田? 言下之意,不是收自己当杂役么? 早前阴差阳错被拐入山,错过了招役大典,还以为杂役就此无望,谁承想如今竟以这种方式留在了净妖山下? 果然天意冥冥,实难窥测。 说不欢喜或者不愿意那是假的,毕竟千里迢迢赶来凉城,为的就是这个。 但经过山中岁月的洗礼,宠渡已然今非昔比,心境更为稳定,断不至于就此被冲昏头脑而忘乎所以。 事情,没表面那么简单。 这是凭直觉做出的判断。 而宠渡相信自己的直觉。 招役大典结束多日,所以落云子此举,看似法外开恩,实则借杂役之名将人拴住,以便暗中观察,根据宠渡的言行来判断某些事情。 “只怕还是疑心我的来历……”宠渡心知肚明,这以后很长一段的日子里,怕是逃不过躲在暗处的一双眼睛了。 但宠渡无惧,“小爷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怎么查,尽管放马过来。”正想着,却听苏雪发话了。 “你这孩子,也是命苦。”苏雪身为人母,念他不知双亲,又救过自家儿女,眼中满是哀怜,给了一道传音符。 “你且去山下住着,”穆清道,“若遇难处,尽管与多海讲。” 宠渡总算明白他三人为何一团和气了,原来何侍劳掌管杂务,穆清夫妇怕自己下山后受到刁难,这才向何侍劳委曲示好。 一股暖流淌过心间,宠渡眼眶微润,躬身拜道:“多谢两位前辈替我打算。” “与你救下他兄妹两个的命比起来,这不算什么。”苏雪笑道,“你也别‘前辈’‘前辈’地叫了,生分;以后就唤我‘雪姨’吧。” “好,雪姨。” “我与大哥自会常来看你。”穆婉茹比划了一番,“你要是受欺负了,就告诉我哥,我们帮你出气。” “就你那小拳拳,能把人打疼了?在旁边敲锣打鼓还差不多。”穆多海打趣道,“真正动手的,哪回不是哥哥我?” “打不疼?”穆婉茹抡拳就砸多海,一边打一边追着问:“痛不痛,痛不痛?” “救命呀,救命。有人谋杀亲哥啦……娘,您也不管管您闺女。”穆多海“哎哟”哀叫,带着穆婉茹跑远了,“先走了老弟,等两天缓过来再找你喝大酒。” “管够不?” “小意思,包我身上。” “如今的娃娃,可比咱们那时候好耍。” 穆清摇了摇头,与何侍劳假意调侃几句,便牵着苏雪的手,寻到穆多海两兄妹,径自回栖霞峰去了。 另一边,何侍劳带着宠渡御剑而起,一路不疾不徐,取道山下灵田。 没了穆家人在场,何侍劳把老脸一扳,复作长老威严,哪里还见得先前那种和气?路上顺便讲起杂役的规矩,语气自然也就冰冷多了。 至于几人在殿内的其他决定,实属机密,何侍劳当然绝口不提。 “……需要留意的地方就这些,”一到灵田,何侍劳就急不可耐地催促宠渡跳下飞剑,“你且记妥当了?” “记、记住了。” “就这德行,也能退妖救人?”何侍劳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中满是鄙夷,片刻也不想多待,急忙调转飞剑扬长而去。 “呼……” 宠渡长舒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其实,别说像何侍劳这样的外人,连宠渡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状态。 严格说起来,在来的路上,宠渡就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感;且离净妖宗门越近,这种异感便越发强烈。 尤其身在何侍劳的飞剑上,这种怪异达到顶峰,乃至由虚化实引起一阵忽冷忽热,时而左冷右热,时而上冷下热,宠渡浑身难受。 本以为是妖化之故,为了不被何侍劳察觉出端倪,宠渡不敢表现出来,一路都在强行压制。 眼下左近无人,宠渡小意调动神念内照自身,却见泥丸宫中并无异动,掐指一算也非十五之期,更没有嗜血的那种渴望。 换言之,并非妖化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 正疑惑着,心口微微一阵灼痛,宠渡掀开领口细看,挂在脖颈上的圆盘正散发着一圈淡淡的青色光膜。 与此同时,在地表之下的深处,存在有一处开阔的空腔,顺着山形走势,镶嵌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圆环,正散发着金芒。 圆盘放光时,金环发亮。 圆盘暗淡时,金环光灭。 明灭间彼此呼应,仿佛同一个人的呼吸,圆盘与金环闪烁的频率完全一致。 但随着金环的光芒越来越盛,空腔里突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原本平静的地面竟似扩散的涟漪一般波动起来。 浓烈的昏暗中,明显有活物受到惊扰。 在金光的映射下,若是瞪大双眼看,依稀可见成片的黑影蠕动着,一根根细长的东西,如触须、如手足,凌空乱舞。 “吱——” “吱吱——” …… 此起彼伏的嘶鸣,比金属的摩擦还刮耳,足令人不寒而栗,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只因有三里厚的土层阻隔,这些叫声纵然极具穿透力,却还传不到外间的地面上,空腔里的异况尚不为人所知。 宠渡同样也蒙在鼓里;不过,思索了这许久,想是福至心灵,一个激灵后猛然茅塞顿开。 难道是因为冥冥之中那个一直在“召唤”自己的东西?! 是了,一定是! 宠渡心跳得更快了,幸亏嗓子眼儿细,要是再粗一些,只怕胸腔中一颗小心脏都能跳出来。 思前想后,宠渡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自己现在离那个鬼神莫测的东西已经相当近了。 不在山上。 也不在山下别的地方。 它,就在自己脚下这片灵田里! 但这个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第一百零四章 黑天金地 夜幕深沉,河水哗啦。 草丛里,蛐蛐儿与青蛙争相唱着夏日最后的挽歌。 不知几时飘来的几团阴云,遮去了淡淡月色与朦胧星光,将地面上的连片灯火衬托得越发耀眼夺目。 那每一窗摇曳的烛火背后,都有一个孑然身影。 打坐炼气。 研读经卷。 勤修功法。 剖析利弊。 总结得失。 筹谋算计。 …… 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或正大或猥琐,或光明或阴暗,或美好或龌龊,大抵为名为利,天下人都不免汲汲营营。 可敬亦可叹。 可悲亦可怜。 “杂役也这么拼的么?” 宠渡历来不怕吃苦,更有一股子钻劲儿,即便见此孜孜不倦的场景,心中非但不惧,反而燃起一股斗志。 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血瘾发作! 得到有关神秘“召唤”的线索,宠渡狂喜难抑;但物极必反,血瘾同样因此被激发出来。 仿佛一颗火星子掉入火药堆里,那股嗜血的热望勃然高涨,既这么熟悉,却又令人由内而外地感到恐惧。 事发突然耽搁不起,更不能被人察觉,宠渡三步并作两步,沿着何侍劳先前指示的方向,在偏僻的山丘下觅得孤零零一座木房子。 砰! 背抵木门,宠渡速掏一粒妖丸服下,原本以为这回就算过关了,但等了好一阵,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 还是想喝血…… 咋回事,怎么跟预想的不同? 宠渡一时不明白,急忙盘坐入定,心神入泥丸宫一看,登时大惊。 原来浸染妖性至今,时间已不算短,从表面上看,除了在月圆之夜爆发血瘾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影响;但意识深处,妖性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神志。 此刻的泥丸宫中,虽然天空已经从最开始的血红色退作淡红,看起来妖性不似之前那般气势汹汹;但在地面,却泛滥着一片汪洋。 无边无际,浑厚深沉。 那海水,红如血。 血海! 心神显化作人形浮空而立,宠渡盯着脚下的泱泱血海,正自思量着,却见血海突起变化。 海浪搅动,红潮翻转,血海中猛然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堆叠出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乍看之下仿佛一只眼睛。 宠渡凝望着血渊。 血渊也凝望着他。 不过片刻,一股猛烈的吸扯之力突然而至,将人牢牢攫住,仿佛那血渊活了过来,要择人而噬。 宠渡没有一点反应,完全魔怔了,身不由己往下坠,几个呼吸间已入了血渊,且犹不见止歇的样子,加速朝着深处落去。 与此同时,在血渊的最上方,红潮不再向外涌动,而是开始回流,四周的血浪壁垒随之快速崩塌。 血渊,开始合围了。 而宠渡,仍自失神。 千钧一发间,金光乍闪。 那光,古朴悠远,厚重醇和,不知从何而起,甫一照,即令宠渡神清目明,立马清醒过来。 “咄!”宠渡轻咬舌尖一声厉喝,抬眼看时,那金光中猛然探出一只巨掌,正正朝自己拍了过来。 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宠渡交臂于前,尽量护住头部与心口两处要害,准备迎接近在眼前的拍打。 谁承想,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种撞击,也没有任何疼痛;有的,只是一种置身暖阳的舒适与如沐春风般的惬意。 原来那大金手看似攻击,实则保护,在拍过来的时候渡了一圈金光在人身上。宠渡被裹在一个金色光罩之中,以比下坠更快的速度冲天而起。 此刻的血渊,浑似拥有智慧的生灵,沸腾着,咆哮着,那架势分明不想就此放宠渡的心神离去。 血浪铺天盖地,势如山崩。 一道,还比一道强。 嘭! 嘭嘭! 嘭! 相应的,金光也越发浑厚,裹住宠渡,以迅雷之势洞穿沿途一切阻隔,直奔天外,似乎想尽快将他的心神送出泥丸宫去。 其实先前与那大金手接触时,宠渡就莫名生出一种“心有灵犀”到感觉,联系前后,多少有了猜测。 会是它么? 小金人…… 当此之时,金光罩若破,则别无他法,必然被血渊淹没和吞噬,所以光罩到底扛不扛得住,宠渡已经不在意了。 全部的心思,只在一件事。 寻。 宠渡有一股很强烈的直觉,一定要在泥丸宫中找到某种东西。这东西极为重要,可能是自己能否最终守住本心免于妖化的关键! 至于具体要找什么,宠渡心里其实也不清楚;却坚信,只要看到了,就明白是不是自己要找的。 说时迟那时快,金光罩乘风破浪,已然摆脱了血渊的控制。宠渡也随之越飞高,仿佛一伸手就捅破泥丸宫的天。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就在退出泥丸宫的前一刻,宠渡终于看到,于远方天际的海面上,积聚着连片血云。 粘稠厚重,猩红欲滴,也不知那云团因何而起、当中又是何光景,宠渡只看得头皮发麻浑身发紧,暗想:“莫非在那里面?!” 似有感应一般,当宠渡看去时,天边猛然间金光爆散,将云团轰然炸开,随即又被更厚的云团淹没。 虽只片刻,宠渡也看见了大概。 层层云团中,有一座山。 金山。 山顶上金光磅礴,勾勒出一个盘坐的人影。 小金人。 “果然如此么?……” 心神被大金手一掌拍出泥丸宫,宠渡从入定状态中幡然醒转,只觉得仿佛刚经历一番死战,浑身虚脱,双手拄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很明显,俩月不到,体内的妖性却越发凶猛了。 此刻回想,这次贸然入定内照,实在凶险,若非有小金人压制了大部分的妖性,自己怕是必被吞噬心神,就此失去神志,沦为不妖不人的异物。 这可以说是侥幸,但却有另外的不幸。 当下,血瘾仍旧未除! 且不难看出,血瘾已经根深蒂固,妖丸对血瘾的缓解作用越来越微弱,也不知这个方法还能撑到几时。 作用虽小,却聊胜于无。 品质不行,那咱就走量。 一粒妖丸压不住你是吧? 行,大不了小爷多吃些! 一粒不行就五粒,五粒不行就十粒……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控制血瘾,宠渡猛一咬牙连服七粒妖丸,这才堪堪将血瘾压了下去。 然而,形势却不容乐观。 宠渡直愣愣望着桌上剩下的十来粒妖丸,心里略一盘算,顿时不喜反忧,泛起一丝苦涩与某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以妖丸喂养妖性,是临时起意想到的野路子,虽有些效果,却治标不治本,至今也不过实行了几回。 从最初的一粒到之后的两粒、再到如今的七粒,为了缓解血瘾,每次需要服下的妖丸数量在增加,且涨势并与规律可循。 再有几日又逢月圆,剩下的妖丸够么? 吃多少也没用的情况,何时出现? 到时候到底怎么办? 难不成真去喝血?! …… 神思郁结,难免惴惴不安,宠渡根本睡不安稳,到了后半夜仍自半睡半醒。 又过去不知多久,似乎神游天外一般,宠渡忽觉身子一轻,睁眼看时,已到了一方陌生的天地。 黑天,金地。 天与地之间,交织着猩红与黑暗。 准确点说,宠渡脚下的并非完整地面,只是一座金山。 在山的四周,围绕着汪洋血海,虽然山体高出海面几丈,但其余部分全部被海水湮没,所以看不出这山到底有多高。 宠渡立身山巅,目力所及,一切竟是那么的熟悉,若非头顶上那片无尽的混沌,宠渡还以为又到了自家的泥丸宫中。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巅的平地并不宽敞,仅十步方圆。宠渡正沿着边缘游走探索,不防一道巨大海浪拍在山体上撞成碎片,从中蹿出一蓬血影,直扑而来。 “臭蝙蝠?!” 那东西速度很快,宠渡来不及细辨,只道是飞鼠山血蝠王的分身,于是提拳就砸,在接触的瞬间才发现其真容。 那并非蝠王分身,仅仅是一道血光。 被宠渡一拳轰退,血光在疾风中扭曲,变幻,调转方向又扑过来。 “何方妖孽,敢惊扰你渡爷爷?!” 宠渡急运遁影诀,速度比对面还快几分,仍旧提拳去打,不过半袋烟的工夫,便叫那血光灭了百十次。 劈成瓣。 碎成块。 削成片。 切成条。 剁成泥。 轰成渣。 碾成粉。 …… 诡异的是,不论作何死法、死成何样,那血光就是灭不彻底,总不会消失,反而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 宠渡心念微动,握住了流云葫芦,提手就砍。 煞气喷薄,葫芦刀破风闪现。 无声无息间,血光灰飞烟灭。 意料之外的是,催动葫芦刀对神念与灵力的耗费本来极大,但此刻,这种损耗却只有原本的一成左右。 个中缘由无暇细究,也来不及欢喜,因为在黑暗与猩红交织的阴影里,“哗啦”声响作一片,急促而毫无节律,令人心绪难宁。 随之而起的,是一股骤然而至的危机感,宠渡凝眉细看,但见一道道血光破水而出,先后朝自己扑来。 铁拳灭不了血光,眼下还用得上的手段便只剩下一个,宠渡紧了紧手中的歪嘴葫芦,朝着迎面而来的光影冲了上去。 第一百零五章 水漫金山 不过眨眼工夫,血光已是漫天卷地,将整座金山围得密不透风。 刀起,刀落。 刀意所及之处,没有血光能残存下来;但血光却不见少,反似越来越多。与此相反的是,宠渡的神念与灵力越来越少。 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每挥一刀对神念与灵力的消耗减少了近九成,又如何架得住血光量大势猛? 一刀又一刀,一拨又一拨。 记不起挥出多少刀,也算不出灭了多少血光,宠渡只清楚一件事:手上的动作不能停。 紧握歪嘴葫芦,一只手机械地挥着。 直到突然而至的那一刻,因为神念与灵力的过度消耗,宠渡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心神的短暂失守,造就可乘之机。 似乎正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所有的血光一改此前温吞的模样,猛然移速暴增势如奔雷,在飞向宠渡的过程中,不断地汇聚,凝结。 模糊的视线中,赤芒迷眼,血光最终化作人形,半截身子拖着一尾猩红的流光,张牙舞爪朝直扑面门。 等离得近了,宠渡定睛一看,顿然瞠目结舌,险些因为眼前的画面而窒息。 ——这血影的五官,怎么跟自己的一模一样?! 与宠渡的惊骇不同,人形血影双眼冒光嘴角微扬,其后流萤闪烁,正在长出下半截身子,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宛如定格的一幕眨眼即逝,血影一闪而没,直接钻入眉心。 而宠渡这里,登时头痛欲裂,双手抱着脑袋滚在地上颠来倒去,脸色急剧地变换,重重叠影下,生出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 一张脸,五官扭曲,写满痛苦与挣扎。 另一张,得意奸笑,尽显妖异与邪魅。 混乱的意识中,各种碎片碰撞融合,想起此前泥丸宫中的所见,宠渡忽而明了一切。 那血光,必是妖性无疑了。 而血色人影,则是“妖意”。 妖性本身是不具备灵智的,但因吞噬了自己的部分意识,最终显化为人形;又借着那意识里蕴藏的斗战经验,懂得趋利避害。 常言“魂不守舍”,这“舍”所指的,正是一个人的肉身。 肉身只有一具,但意志却有两个。 妖意入侵,自身的意志当然要“守舍”,二者有着天然的对立,水火不容,不可共存,不将对方彻底吞噬断不会休止。 而此刻,两副面容时而交替闪现,时而同时出现,彼此纠缠撕扯,正在激烈地争夺着肉身的控制权。 如果真被那妖邪血影得逞,即便说不清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绝对是毋庸质疑的。 “宠渡”,将再不是宠渡。 屋漏偏逢连阴雨,两种意志争斗正酣之际,血海同时有了动静。 原本平静的海面,登时咆哮起来,狂风吹散水雾,在金光照不到的昏暗中,围绕着金山腾起一圈圈巨大的黑影。 千百丈高的水浪! 水漫金山。 血浪磅礴,不等宠渡有所反应,已如天塌一般压下来,将一切吞噬殆尽。 一卷入垓心便身不由己,整个人似风中败叶被甩来甩去,宠渡早憋不住气,“咕噜噜”呛了好几口海水。 因窒息引起的刺痛宛如灼烧一般连绵不绝,由胸腔向全身迅速蔓延,宠渡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本以为就此交代了,怎料忽而浑身轻松。 咯——咯咯—— 意识到突如其来的咳嗽,宠渡自己也有些懵:不是快被淹死了么……到底怎么回事,这儿又是哪里? 一边咳嗽,一边抬眼打量,对此时此刻自己所处的环境,在熟悉之外,宠渡另察觉出一抹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仍在那座木屋。 说陌生,是因为屋子如今只剩一小半,另一半凭空消失了……不单如此,就连屋后的山丘也少了半边,平整的截面似被一刀切过。 仿佛原本就只有半间破屋。 仿佛原本就只有半座山丘。 场间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气。 这气,释放出令人胆寒的杀意,透着令人颤栗的危机,犹如冰冷的利刃戳进人的内心深处,刺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故而这气虽然很淡,却足够惊心。 煞气。 能认出这是煞气的人当然不少,但熟悉它的,却只有一人,所以宠渡自然而然想到了造成这满地狼藉的原因。 葫芦刀。 对此,宠渡并没有多惊讶,因为这样的场景并非第一次了,还记得早在亡命万妖山中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那一夜,梦见老头子,梦见臭蝙蝠的血影分身把师父啃成骨头架子,梦见手提葫芦刀斩了刀疤脸、毕婆子…… 那晚醒来以后,面前的菊花丛被毁得面目全非;与之相较,眼下的木屋与山丘算好的了,至少还留下一点。 “只是个梦么……”宠渡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梦中的妖光妖意心有余悸,“怎么跟真的一样?”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宠渡只觉得满嘴血腥味儿,单手拄着床沿又呕了一阵,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祛除那股子恶心,不期然地,脑海里冒出一串问号。 最近怎么回事,老做梦? 牌位被毁,便见老头子。 忧心妖化,便梦到血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很正常,人一辈子谁不做几个梦呢? 但令宠渡疑惑的是,梦该是片段式的、短暂的、模糊的;反观自己最近的两个梦,场景稳定且连贯,不单持续的时间长,而且一次比一次真实。 正经的梦会这样? 思索间,宠渡晃了一眼身侧。 不知几时,唔嘛爬出了虎皮袋,四脚朝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四只小短腿儿不时蹬空刨两下。 这货也在做梦? 这货也会做梦? 一念及此,宠渡不禁莞尔,伸手去挠那肥圆的肚皮。 那夯货倒是有反应,撒开梅花爪,扣住宠渡的手指,又松开,再抓住……但不论被怎么“蹂躏”,仍自酣睡,一副不容易清醒的模样。 “穆婉茹倒是乐见你这样……不过你梦哪儿去了,怎么睡得这么沉?”宠渡自言自语着,冷不丁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那两个真实的梦境,会不会与这夯货有关? 看似异想天开,但仔细琢磨下来,宠渡以为并非毫无道理。 首先,从时间节点上来看,万妖山中那个梦发生时,唔嘛逃避赤皇蛛就躲在附近;而当下,唔嘛在自己身边,所以先前那个梦更加真实。 其次,这夯货能吐瞌睡气泡,致人昏睡,这不正与梦相关么? 难道这货……还有入梦的能力?!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对唔嘛的本事,——会飞、瞌睡机关泡之类的,宠渡算是见识过,但对其来路,始终没有头绪。 如今发现它可能有入梦之能,意味着在探究其来历的时候便多了一项对照的依据,且远不止“可供参考”这么简单。 入梦啊,我的乖乖!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其他的不题,单说一点。 梦由心生,心意相伴,意识中藏着许多不便为外人知的小九九。如果不小心中招,被这货拽入真实梦境中,有几人还守得住自己的秘密? 不过,这一切推测尚需证实,而且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货并未自如掌握入梦之能,今夜能让自己陷入真实梦境,完全是它无意识的行为。 所以,宠渡并不着急,刚拉过一角床被盖在唔嘛身上,忽而隐约听见屋外传来人声。 入秋不久,夜并不长。 木屋与山丘被毁去半边之后,视线再不受阻挡,在宠渡的位置,已经能看见青黑色的天上泛起一抹鱼肚白。 一如既往,山下的杂役起得很早。 即便不出去,哪怕门外的话音也不甚清晰,但宠渡依然能推断出外间议论的焦点:不外另一半木屋与山丘哪儿去了。 身为杂役,同在净妖山下,与外面的人迟早是要打照面的,但宠渡万万没想到,会在眼下这种场合。 整理好思绪,宠渡将唔嘛收进虎皮袋,掸了掸袖口上的木屑,阔步抵近微微倾斜的大门,回首望了望了身后,不由苦笑。 “搞成这个样子,应该会被惦记很久吧。” 抬手。 拉栓。 开门。 “咣当”一声,门竟然被拽了下来。 紧接着,木屋……塌了。 是的,就是剩下的小半间屋子眨眼间也没了。 原来在葫芦刀意的切割之下,木屋已然摇摇欲倒,只不过以房门为中心构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才勉强维持,不至于完全崩塌。 而宠渡开门,正打破了这种平衡。 但听一阵“稀里哗啦”,木屋彻底散架。 连宠渡自己都有些猝不及防,更别说外面的人了,没一个不蒙圈的。 一片死寂。 宠渡手里依旧拎着被拽下来的房门,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一脸尴尬地杵在那儿,与周围的杂役默然对视着。 谁也没想到,净妖山下,宠渡第一次走入众人的视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粉墨登场”。 第一百零六章 来了,老弟? 净妖山下的杂役,主要由两部分构成。 其中大部分是新招的,另一部分则是“老牌”杂役。 每五年,净妖宗会从杂役中遴选五十人收为正式弟子。在落选之后,随波逐流、心血来潮的散修,竞相改投别处或沦为猎妖客;而那些心志坚定者,往往在此扎根,静候下一个五年,最终成为“钉子户”。 去留随意,所以新老杂役的比例年年都不同;但不论如何变化,杂役的数量一直保持在千人规模。 此刻,时候虽早,却有上百号杂役围聚在屋外,纷纷高举手中的火把,都在那儿引颈踮脚欲窥究竟,却不知何人似受到惊吓一般,咋咋呼呼骂起来。 “格老子的,这什么鬼东西?!” 夜色尚未完全退去,在飘忽的火光中,众人看着宠渡的狼狈模样,配上那一副血红色的肉身,只以为见了从地府里爬上来的夜叉,一时惊怖不已。 “难怪房子被干塌、山也没了半匹,原来是下面的狠角色。” “这这这、这就是鬼么?!” “看那样子,莫不是迷路了?” “你几个别靠太近,当心被它吃了。” “速去禀告于师兄。” 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宠渡哭笑不得,没料到还真有人作势要去报信,心说初来乍到,还是别把事情越搞越大才好。 “各位,”宠渡清了清嗓子,“某人同为杂役,并非什么修罗恶鬼。多有惊扰,望祈海涵。” 听此一说,众人各自暗松一口气之余,脸上的神情与话间的语气顿时微妙了许多。 “什么嘛,原来是个人。” “他妈的,吓老子一跳。” “这厮也是杂役?看着面生啊。” “想必是新来的,就不知成为‘南派’还是‘北派’。” “更有意思的还在其他方面。” “怎么讲?” “陈广和吴胜那两个家伙狗仗人势惯了,最是‘好为人师’,估计也没想到半路来个新人,必定是要拉这小子去讲讲经的。” “哎,还真有这可能。” “到时候再惊动那个爱管闲事的戚胖子,那可就有得瞧了。” “嘿嘿,这山下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几时消停过?” 周围的议论虽不怎么友好,却并没有引起宠渡心中的不快;相反,由此透露出的几个关键信息,倒令他喜出望外。 其一,净妖宗下派到此间的管事弟子,姓于。 其二,戚宝也在这里。 猎杀游戏当晚,宠渡于东门城楼上豪言挑衅,遇戚宝询问瘦身法。彼时,二人半开玩笑地定有“山下之约”。 宠渡一直以为是戏言,也怀疑过就戚宝那一尊肥躯能否通过选拔考核,谁承想这大胖子到底有些手段,竟真的成为杂役到了净妖山下。 “俩月不见,也不知他有没有瘦下来、是否还问我讨要瘦身的法子。”宠渡暗喜好笑,“等灵田初步打理后,必要去找他喝上两口。” 其三,宠渡没想到,戚宝的一对儿老冤家,——陈广与吴胜,也成了杂役;且看样子,小日子过得还挺美滋滋。 “哼,不招惹小爷还罢了,若真来触霉头,不妨揍上两拳,正可叫他二人得个报应。”宠渡如今由内而外可谓脱胎换骨,战力暴增之下,自然不惧陈、吴这样的小角色。 不过,这山下也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就比如,所谓的南派与北派。 当家是谁? 实力怎样? 陈吴二人同属其中一派,还是另有靠山? …… 无奈目前线索有限,宠渡判断不出更多来,不过从先前众人的谈话中不难推知,两派明显不和,其中的原因倒不用刻意去打听,相信待上一段时日自有所获。 除此之外,宠渡笃定了一点。 与完全放浪形骸的猎妖客不同,宗门杂役,——尤其是这山下的杂役,无不渴望着再进一步,有朝一日幸得垂青,被净妖宗纳为正式弟子,拜在某位长老门下。 只不过晋升的名额实在有限,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当然少不了各种明争暗斗。所以,在这片田园上,人与人的关系非但不似想象中那样融洽,反而愈发紧张。 甚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更为残酷。 示弱,注定遭受蹂躏。 逃避,必然会被践踏。 唯有强大,方可立足。 转念间,宠渡已然心中有数。 在这里,绝不能那么客气! 因此,当被问起房子和后山的事,宠渡一改之前的谦逊姿态,昂头蹙眉一副不耐的模样,语气森然地应道:“小爷练练功而已,你几个何必怕成这样?” 果然,众人闻言,细细打量了几遍废墟,尤其察觉到当中即将散尽的煞气,无不神思剧变,多数人言谈间的轻慢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疑与凝重。 “什么功法能让人红得跟小龙虾似的,‘发春功’么?” “臭小子,吹牛也不打打草稿。” “我看是真的。你们没感受到那股气么?虽然若有似无,但实在凶险,看得老子皮子发紧。” “这厮有点东西啊。” “莫非是个‘邪修’?!” “不至于噢……堂堂净妖宗,岂容一个邪修在眼皮子底下?” 奉承也好,诋毁也罢,不得不说,能通过层层筛选最终成为杂役的人,着实不简单。其实际战力先且不论,单说心计与运筹能力,就绝非寻常猎妖客可比。 这一点,从刚刚这番对话便可窥见一斑。 唱红脸的戴高帽。 唱白脸的用激将法。 前一刻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只是眨眼间,众人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一般,开始彼此附和起来,看似随意调侃,实则旁敲侧击,细究之下,不难发现包藏其中的祸心。 套话。 心性不稳的人,说不得就被这一通迷魂汤昧了心智,抑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而将所修功法说出来。 然而,这群杂役注定失败。 因为他们此刻面对的,并非泛泛之辈。 “一帮鳖孙,净想着掏小爷的底……偏不让你如愿。”宠渡暗骂着,依旧冷着一张脸,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瞎猜个卵劲?还是说今日不用下田,你几个闲出蛋来?” 算盘落空,杂役们的思绪更为复杂。 “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好狂傲的小子。” “新来的,劝你收敛些,别跟大爷们这么说话。” “人家说得有道理嘛。是骡子是马,相处久了自然就晓得了,不必急在此时。” “哼!还轮不到咱们急,该着急的是他。弄塌房子的事儿可不好善了,等传到姓于的耳朵里,肯定少不了一场好戏。” “走了走了,待会儿再来凑热闹。” 众人笑骂着,三三两两地散了。 而且宠渡这边,因为屋外的锅灶被葫芦刀一并毁成了渣渣,只能将就凉水稍作梳洗。 等收拾停当,已然天光大亮,田间也开始忙碌起来,宠渡放眼环视,另有一番别样的平和景象。 通沟。 除草。 浇水。 扎草人。 …… 本都是玄门儿女,一下到这田间,便卸了刀枪剑戟,反而拿起锄把长镰,似那耕农的凡夫俗子般,一举一动倒也有模有样,处处透出尘世的烟火气来。 灵田连绵无垠,沟渠纵横交错,自凉河引来的水静静淌着,流经整片田野后,最终汇入凉河之中。 水汽氤氲,提神醒脑。 花草清香,沁人心脾。 这样的场景,即便对两个月前新招的杂役而言,也已经习以为常,更别说那些一直在此耕耘的老人儿了,早不觉得新奇。 所以,如果这当中掺杂着哪怕一丁点儿异样,众人立马就能察觉出来。 比如,宠渡那身血色皮肤。 “这人是谁,怎跟个鬼一样?” “鬼你个头,分明是小龙虾,还是刚出锅的那种。” “你他妈就知道吃。” …… 从此,“小龙虾”之名,在山上有刘力大力推广;至于山下,就此不胫而走了。 “瞅着脸生,多半是新来的。” “这会儿才来?地里的苗都一尺高了,错过了时候还种得出个卵?到时候交不出足数租子,不得拿钱来顶?” “关你屁事儿?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抓几只‘火剪虫’呢,地里的苗兴许能长得好些。” “你说他要去哪儿?” “还能上哪儿?去‘役事房’找于师兄呗。” 宠渡的目的地,确实是役事房。 顾名思义,灵种、农具及纠纷等与打理灵田相关的一应事物,皆在役事房管辖范围之内。 净妖宗也会下派正式弟子到此间轮流值守,如今的主事之人正是于海国。 依着昨晚何侍劳指示的大概方位,宠渡顶着一身红皮,在或宽或窄的田埂上信步游走,对伴随一路的各种议论充耳不闻。 不多时,一座别致的三层木楼映入眼帘,宠渡阔步而入,左右顾望却不见人,只听见从里屋传出一道人声。 “来了,老弟?” “问于师兄好。” “好说、好——咦?!”于海国掀开帘子打里屋出来,见过宠渡一张红脸皮,明显也有些意外,“老弟怎这幅模样?” “唉,被人泡了。” “泡了?!” “被妖怪捉进山里拿来泡酒……”宠渡说起谎来也是不打草稿,“幸亏山上的长老出手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来。” “无妨,想来过几日颜色便退了。”于海国只当趣事来听,不管其真假,话锋一转,问:“你来弄点啥?” “我来讨些种子。” “好说,要几品?” “有何说法?” “这个简单……” 原是灵植的种子,都分个上中下三品,便是同一品阶内,不同的灵种其价值也有细分。旁人初次听说,难免觉得复杂;于海国之所以说简单,只是因为对这一切早已熟稔于心而已。 灵种品级越高,品质越好。 当然,价钱也水涨船高。 “啥,”宠渡听完一愣,“还要钱买?” “若是白给,尔等岂知珍惜?”于海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新来的?”宠渡应道:“师兄见笑。” “这样呀,”于海国含糊道,“那便好办了。” “你这是要蒙我还是怎样?”宠渡闻言犯起嘀咕,不过初来乍也不便多说什么,只留了个心眼儿,听于海国连珠炮似的报过价钱,问道:“山下可有收购灵材的铺子?” “问此作甚?” “我身无分文,得先卖几件东西。” “有有有,”于海国笑道,“出门左转,走到底。” 杂役的日常,也不全然是枯燥的打坐修炼,必要的乐子还是有的。 如酒楼、茶肆、布庄及灵材铺等一应俱全,装潢精致,都是净妖宗的私产,只因就近占着地利,故而在价钱方面,酒水之类的东西要比凉城里面的高些,而灵材的价格却被压低不少。 “这净妖宗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为掏空人家的钱袋子,可谓费尽心机。”宠渡心下苦笑,将袋中灵材卖了部分,顺带买了几身干净衣服。 谁承想,便这会儿工夫,再回役事房时,不单被告知上品和中品灵种都没了,连于海国的言行神态也微妙了起来。 “先前不还有么?” “现在没有了嘛……卖完了。” “谁买的?” “按门规,不能说。” “我找他是想买灵种,并非强抢,”宠渡双手奉上一小袋灵晶,“还请师兄行个方便。” “大胆!”于海国挑眉喝道,“偷行贿赂,私下交易灵种,两者并罚,尔罪重矣。” “师兄,”宠渡再掏一袋,“行个方便嘛。” “念你初犯不予上报,下不为例。”于海国骂归骂,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抢过袋子装进自家腰包,“此乃贿财,按律收缴。” “那几时再有货?”宠渡强忍笑意。 “你来得不巧,这一季过去快两个月了,好种子早被收回山上。新种子的话,要等到下一季了。” “那是多久?” “也就三五个月吧。” “那下品灵种总有吧?” “有是有,你要么?” “再错过了时令,更难种得活。” “行,七十贯或七颗灵晶。” “师兄,我没记错的话,这可是上品的价钱。” “物以稀为贵,”于海国不耐道,“到底要不要?” “不要的话,小爷种什么?”宠渡心头也不爽,眼下局面,分明是被人摆了一道;但自己昨晚才来,又能与谁结下梁子呢? ——不! 要说起来,还真有那么一个。 “会是他么?”宠渡脑海里闪过一张脸,却无从断言,当下不动声色,买了灵种与必要的锄具,又分配了一块灵田,这才老神在在地朝外走去。 出门的当口,宠渡把神念散开。 前后脚的工夫,打役事房里间闪出一人。 ……叶舟。 因爱生妒的叶舟。 第一百零七章 是非之地 一如既往,叶舟一大早去何侍劳门前问安,由此得知宠渡被安排在山下做杂役的事。 因穆婉茹对待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叶舟本就醋意上头,如今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悸动难抑,满肚子坏水儿晃得叮当作响。 须知只要做杂役,就受山下管治,只要执事弟子有意,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刁难;尤其在新人报到的时候,“穿小鞋”的名目更是多种多样。 身为何侍劳的关门弟子,叶舟对宗务接触得不少,深谙这其中的道道,想耍点手段将宠渡坑上一把,简直易如反掌。 同样因为这个身份,将来极有可能接任长老一职,叶舟自认有几分薄面,要为难一个愣头青,役事房的人没理由不配合。 “真乃天助我也。” 叶舟一心想着使绊子,对何侍劳的一通叮嘱竟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前脚作别,后脚便着急忙慌赶下山来。 还没到役事房,就远儿远儿地看见宠渡出来,只以为来晚一步错失良机,叶舟原本愤懑不已,怎料入门细问,方知始末。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落爷爷手里,该这小杂种倒霉。” 一来只为出气,确实还没到谋人性命的地步。 二来,怕给何侍劳脸上抹黑。 所以,叶舟也不敢做得太过火,只能略施小惩,让宠渡多折点银钱、吃些暗亏,便附耳吩咐了几句。 而类似的勾当,于海国明显没少做,全不问原由,依言奉行,故而对宠渡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 当下,于海国脸上犹带着悔恨,躬身拜过叶舟,道:“若早知这小子开罪于师兄,就该让铺子那边再压压价,还能坑他一把大的。” “无妨。”叶舟望着门口,眼前浮现出想象中宠渡失落的模样,压不住一抹笑意爬上嘴角,“你给的什么种子,没给错吧?” “师兄尽管放心,那袋里装的乃是废种,比下品种子还不如哩,原本过几日便要送去天音峰饲养灵禽的。” 听叶舟“嗯”了一声,于海国接着说道:“这种子本就先天不全,难以存活;就算长出苗儿来,也是歪瓜裂枣的。” “地在河心岛上?” “正是。” “我记得,岛上的田地可都不差。” “不错,分给他的那块是甲等田。” “甲等?!你这什么意思?” “师兄息怒。”于海国急道,“非是没有其他地块,而是按师兄的意思,唯有这块地能给他带来不尽的麻烦。” “有何说道?” “师兄可听过南派与北派?” “略有耳闻,”叶舟不解,“那便如何?” “那地块虽然极好,但归属权着实尴尬,既不属于南派也不属于北派……” “无主之地么?”叶舟沉吟片刻,“反过来是不是可以说,那块地既属于南派又属于北派?” “师兄一语中的。”于海国双眸乍亮,“为抢这块好地,两派历来明争暗斗。这小子此去,必因犯了众怒而招致灾殃。” “若是就此致伤致残甚而死球了,”叶舟接过话头,“那也纯属帮派之争,与旁人无关,对吧?” “正是此理。”于海国谄笑道,“所以看似是便宜了他,往后可有他闹心的。” “做得好,待会儿随我去看场好戏。”叶舟话锋急转,“不过……” “师兄有何指示?” “指示?我可不敢。”叶舟轻笑道,“我且问你,不算分给他的那块地,河心岛上可还有其他闲田?” “大典已去近两月,稍好的地儿都被两派通过武斗瓜分完毕。”于海国似预感到什么,并未正面回答,“岛上就剩这最后一块了。” “田地的品质良莠不齐,纷争势所难免。为磨练我等统筹能力与处事心性,宗门特地定了规矩,而且是唯一一条规矩。”叶舟双目微缩,“你该没忘吧?” “当然记得……若非人力不足,山下,——尤其是河心岛上,不允许存在闲田。”于海国脸上的阴郁一闪即逝,“师兄言此何意?” “如果强行分配给南派或者北派,那另一方多半不服。”叶舟自顾自地说道,“若是因此引发事端,必定影响到宗门对当期执事弟子的考核。” “师兄所言极是。”于海国一副不解模样,“不过小子比较愚钝,仍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愚钝?”叶舟意味深长看了于海国一眼,“不,你非但不笨,反而精明得很呐。” “师兄折煞我了。” “如我所料不错,你也为这块灵田头疼,此番正可利用那野小子搅动死水,以定灵田归属。”叶舟成竹在胸,“只怕就算我不来掺合,你也同样打算让他去吧?” “师兄真乃大智慧。”于海国面色微变,讪讪笑道,“我也是在那小子去灵材铺时才想出这个法子,却被师兄一眼看穿,惭愧、惭愧。” “你倒是会借力使力,”叶舟笑道,“不但算计了金克木与赵洪友,还顺势把我也圈了进去。” “师兄恕罪。” 见于海国作势欲跪,叶舟挥袖虚托一把,道:“你不必紧张,我并无怪罪之意;且若非你有如此头脑,我还不敢用。” “师兄如此胸襟,实令人感佩。” “如今同在一条船上,若那野小子当真惹出事端来,我自会帮你撇清干系。”叶舟道,“不过,似这样的小心思,日后别再用在我身上就是了,否则……” “明白、我明白。” “他给的那两个钱袋子,你便自个儿留着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于海国嘿嘿一笑,“谢师兄、谢师兄。” 二人这厢龌龊,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万不料早被宠渡借神念看得清清楚楚。 虽说神念还没强大到足以听清楚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仅凭两人那副嘴脸,宠渡绝不认为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是这厮。” 毕竟对净妖宗这尊庞然大物而言,自己目前仍是个“外人”,还要在人家手里讨生活,所以只要不触及底线,面对类似的委屈,宠渡只能先受着。 正自盘算,忽而劲风扫过。 一道澎湃的无形律动极速迫近。 这样的波动,宠渡再熟悉不过。 神念! 宠渡急忙忙固守心神,继续赶路,心说就目前已有的线索来看,当下净妖山上,能释放神念者,不外两人。 其一,守护连续的那个神秘老怪。 其二,净妖宗宗主落云子。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神念同样如此。 强度、浓度与灵根属性等特征,都给每个人的神念打下了独一无二的烙印;即便同是一个人,其神念也会随着修为和心性等方面的变化而发生改变。 故此,可据神念来判断背后的人是谁。 就比如昨日从连续影子里散出来的那道神念,柔和中透出一股韧性,给人的感觉与当下完全不同。 这是一道陌生的神念。 霸道,肃杀。 宠渡由此判定,当前这道神念最可能来自落云子;后来通过比对,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假。 当然,这是后话了。 而此刻,那道神念在山下匆匆扫荡一圈之后,复而包裹住宠渡,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视察山下灵田的情况不过是顺带而为。 神念像电流一般游走全身,又似一支笔在里里外外地勾勒着,仿佛一丝不挂地站在人堆里被看了个通透,宠渡的感觉十分难受。 如果不识神念的律动,虽也觉得异样,却是不明就里。但落云子这回完全失算了:谁能料到区区炼气境的喽啰会有神念? 宠渡表面上若无其事,暗里却极其窝火。 “不过一晚上而已,就那么不放心小爷?这位宗主大人的疑心病……可不是一般的重。” 上有落云子,下有叶舟、于海国等宵小之流,除了甘十三妹与穆家四口,似乎整个宗门都跟自己过不去。 要不是一直召唤自己的那个东西就在脚下这片灵田的某处,宠渡真想一走了之算了。 就这么一路腹诽着,离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也近了。 凉河上游水面相对开阔,当中冒出一方小岛,有桥与两岸相通;在山石与丘陵间,散布着连片平原,水系发达,很适于耕种。 过桥。 上岛。 登高。 望远。 “难怪于海国不给准确位置,说只要人到了自然晓得是哪一块儿……”宠渡喃喃自语,“原来这岛上就那一块地还空着。” 沿着田埂一路迂回过去,见地里长满了杂草,宠渡弯腰埋头一心打理,竟是没注意到附近杂役眼神中流出来的那抹诧异。 没多久,一道喝问响在身后。 “嘿!你是从哪条沟里蹦上来的小龙虾,来此捣腾个甚?!” 说话的,是离得最近的那名瘦高个儿。 其人形容枯槁,眼神却相当犀利,像鹰,此刻正站在田埂上,一手拄着锄把,一手叉腰,满脸戏谑地盯着宠渡。 “怎么,”宠渡也是莫名其妙,拍了拍手上的碎土直起身来,“捣腾不得?”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盘儿?” “我管你什么地盘儿,这山下的地不就是拿来种的?”宠渡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是净妖宗的弟子?” “不——” “不是?那小爷干什么,关你屁事。” “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敢这么跟三爷说话,是有些脾气。”瘦高个儿笑了笑,“你是南派那边的?” 话音刚落,又传来一声吆喝。 “‘鹰老三’……” 声音来自田的另一端,一拨人提着钉耙镰刀飞奔过来。这边也不甘示弱,很快另有三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聚集到鹰老三左右。 “鹰老三,是你们北派的人?” “放屁!这对我们有啥好处?” “怎么,一窝强盗惯用的伎俩,敢做不敢认?” “照老子看,分明是你们安排的,现在还反咬一口。” “呸!能有你们龌龊?” …… 还没碰头,两拨人便将彼此贬得一无是处,越说越激愤,有直接干一场的可能;却乐坏了立在旁边的宠渡。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是个打探消息的绝好机会。”宠渡思绪急转,故作不耐,“什么南派北派?都给小爷滚犊子。” 忽闻此言,鹰老三几人都是一愣,仿佛这才幡然醒悟:真正的罪魁站在旁边看热闹,咱几个在这儿吵吵啥? 还他妈被嫌弃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南北两派平日里虽则敌对,但相处久了却也知根知底儿,早已达成一种默契:这块地要么是你的,要么是我的,绝不能让第三方拿了去。 加之有被宠渡戏弄的感觉,故而短暂的安静过后,原本还彼此看不顺眼的两拨人,突然间变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自家人。 而鹰老三,拥有炼气大圆满修为,因心思活络,平日里也受北派首领赵洪友看重,当下隐有八人之首的架势,带着其余七人对宠渡轮番数落。 “他妈的,敢情是个愣头青?” “什么都不晓得,也敢动这块地?” “谁给你的勇气?” “吃熊心豹子胆了?” “小子谁罩的? …… “看这意思,莫非南北两派的纠纷源于田地的归属?”宠渡一琢磨,依着原本的打算东拉西扯一通,对两派的由来总算有所了解。 原来净妖山下,以凉河为界,因北边近山,常有碎石滚落,故而在田地的品质方面,总体上不及凉河以南。 既有不公,当然少不了争斗。 至于净妖宗,往往连门内弟子之间的生死决斗也不轻易干涉,遑论山下命如草芥的杂役之间的小打小闹? 净妖宗放任不管,弱肉强食之下,南边的良田好地都被厉害一些的杂役占据,由此发展成为“南派”。 而北边,则自然而然结成“北派”。 双方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碍事,关系紧张犹如火药桶,属于有点火星子就能炸的那种。 偏偏河心岛地处中央,位置特殊,虽不好划分归属,但对岛上的每一块田地,两派可谓寸土必争。 便如宠渡分配到手的这块地,土质肥沃,属于好地中的好地,所以两边都抢着要。 两派人数占了杂役总量的七成,南派虽然个人战力相对更强,却也架不住北派人多势众,结果谁也不服谁,只能各自差人守着。 自己不能种,也不能便宜了对方。 也因此,这爿灵田成了个是非之地。 “你奶奶个腿儿。”宠渡终于回过味儿来,“好你个于海国!好个叶舟!原来在这里挖了这么大一坑,就等着小爷往里跳哩。” 但转念一想,宠渡也释然了。 再大的坑又如何? 小爷早已今非昔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俩混蛋敢撒这一地鸡毛,真就以为小爷不敢拿来当令箭么?正可借此闹上一闹,看看净这妖山下的水到底有多深。 “役事房于师兄叫我来的。”宠渡决心硬抗到底,“你两个若是不服,自可找他问清楚,莫要在此碍了小爷手脚。” 八人齐声喝骂:“放屁!”鹰老三补充道:“要用此地,先过大爷们这关。”宠渡道:“先礼后兵——” “我兵你老母。” “好话说完,坏话就来。”宠渡握紧拳头又松开,甩了甩手,“三息不滚,休怪小爷手辣。” “哟,还想动手?” “唬谁呢?都在道上混,你当爷爷吓大的?” “你他妈才该滚,不然让你尝尝爷爷的拳头。” 真要动起手来,也是八个打一个,所以鹰老三几人根本不虚,不单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把刚被清理出去的杂草全部踢回田里。 “知道老子背后站着多少人?想清楚了再说话。” “以为自己是赵老大式的人物,能一打八?装模作样的臭德行,看着就来气。” “也不撒泡尿照照。” “就算把脸放你面前,臭小子敢打?” 时隔不久,宠渡也还记得,上次反问自己“敢不敢打”的人叫李二,已经死了;如今虽不至于下死手,但教训一顿绝不过分。 也好叫尔等晓得,小爷不但敢动手;而且是下狠手,绝对打得你痛,痛到一看见小爷就想着绕道走。 “给过你们机会的,”宠渡重重叹了口气,“可惜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 ……三息?! 其实两拨人根本没把宠渡说的话放在心上,所以乍听此言,稍微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已不见了宠渡其人。 尤其鹰老三,身在最前列,感受得更为真切,只觉红影乍闪劲风袭面,不过眨眼的工夫,一道人影已经到了跟前。 心说不好,鹰老三下意识抽身急退,刚抬脚,但听“啪嗒”一声,顿觉肩上一沉,虽不曾细看,但仅凭触感并不难推知是什么。 一只手掌。 修长有力的手指,铁钳一般牢牢扣着。 ——喀喀—— 清脆的骨响声中,一阵剧痛从左肩开始扩散,直蹿脑门儿;血液与灵力滞流,压迫心口。 那一瞬间,原本紧绷的心弦霎时垮得一塌糊涂,鹰老三犹如泄气的皮球,险些直接痛晕过去,内心再升不起半分抗拒的念头,就想从这苦痛中尽快解脱出来。 恍惚间,肩上的疼痛猛然减轻不少;与此同时,受到一股巨力的牵引,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跟在飞一样。 鹰老三忍痛睁开一只眼,但见天旋地转,顿时悚然大惊。 真的在飞?! 只不过是被甩飞的。 这力道实在太过蛮横,巨大的惯性令人无所适从,鹰老三几如冰雕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身不由己,结结实实摔落在地。 强烈的撞击下,鹰老三五迷三道,胃里正一阵翻江倒海,却听惊呼四起、哀嚎遍野。 “哎?!” “哎哟——” “疼疼疼——” 作为此间的话事人,鹰老三首当其冲。至于其他七人,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而更惨。 在遁影诀的加持下,宠渡迅疾如风,凭借着九二玄功铸就的一身蛮力,跟拎小鸡仔儿似的,一手一个,将人尽数甩在十丈开外。 七人先后着地,要么摔了个狗吃屎,要么四仰八叉,一边揉着痛处一边爬将起来,与就近之人对望片刻,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骇。 “好霸道的蛮力。” “这舅子真敢动手?!” “别怪小爷没提醒,头一回算是警告,再来的话……”宠渡坐在田埂上,“可就不是摔跟斗这么简单了喔。” 见宠渡老神在在的模样,众人恨得牙痒。 “他不过身法快些,也就打个出其不意,到底只是个炼气境,没几两肉的,别被唬住了。” “八个打一个,怎么能认怂?日后传出去,不得笑掉别人大牙?” “说得是,不单老大面前不好交差,关键是我几个还怎么在山下混?” “别说你八个,”宠渡叼了一根杂草在嘴里,“八百个小爷都惹过。” “你大爷的,比我还猖狂?!” “得罪了我们两派,你小子废了、废了。” “对了,刚想起来,承蒙江湖抬爱,人送外号‘百人斩’。”宠渡龇牙一笑,“所以你们要打,最好多叫些人来,免得不够塞牙缝。” “屁的百人斩,小心把牛皮吹破了。” “妈的,受不了这厮了,我先上,你几个随意。” “要上一起上,老子就不信,这厮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彼此呼应间,七人各自走位,沿着田埂站了一圈,将宠渡围在垓心,个个如狼似虎,伺机而作。 袖中,兵符暗藏。 指尖,灵力激荡。 剑拔弩张之际,圈外爆出一声吼。 “住手!” 众人循声顾望,都是不解。 “鹰老三,你什么意思?” “就说是他们北派安排的戏嘛,而今要动真格的了,舍不得让这小子死呗。” “对,一定是这样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欺我北派无人?” …… “都别吵了,先看三爷怎么说。” 七人闻言收声,不约而同看向鹰老三。 而此刻,鹰老三正目不转睛盯着宠渡。 其实,自打爬起来后,鹰老三便未有只言片语,反而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宠渡,总觉得那副面孔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还是宠渡两句话点醒了鹰老三。 “人送外号‘百人斩’……” “……八百个小爷都惹过。” “难道是他?!不是说人没了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鹰老三一激灵,皱眉细看一阵,“如果真是他,的确够麻烦的。” 净妖山下的竞争其实很残酷,尤其要提防着自家种的灵植被人为破坏,所以杂役一般不会轻易远离灵田而去参与城中的争斗;但是,这并不妨探听各方面的消息作为日常消遣。 比如,那一夜的猎杀游戏。 鹰老三也曾见过宠渡的画像,当时只将悬赏一事看作乐子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听说宠渡全身而退,这才特意去打探其中的诸般细节。 一想起宠渡在猎杀之夜展露出的种种手段,鹰老三额头见汗,心说并非吹牛啊,人家是真的惹过八百人。 “妈的,这回踢到铁板上了。”鹰老三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正想着,耳听一句喝问,幡然惊醒。 “鹰老三,为什么住手,你最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休怪老子跟你翻脸。” “对!都被欺负到头上了,还这么怂。” “不叫这厮脱层皮,难消大爷胸中这口恶气。” 虽然发牢骚的都是南派那边的杂役,但鹰老三也能察觉出自己人的不解与愤懑,就怕几人一时冲动枉送性命,只能抢先应道:“点子硬,叫人吧。” “硬你个鬼!” “不过力气大些,你至于吓成这副德行?” “现在咱们都有了防备,只要不被近身,他一个炼气境能有几把刷子?” “还没吃够苦头?”鹰老三反问一句,“你们打不打我管不着,反正我是要叫人的。按定好的规矩,若是这小子败给咱们赵老大,这块地就归北派了,到时候你们可别不认账。” 言罢,也不管对面的反应,鹰老三一指灵力催动传音符,小声嘀咕起来,“地被抢”“快来人”云云。 而南派这边,见其一副谨慎模样不像在说笑,顿觉情势紧迫,也急忙忙催符求援;谁承想那传音符竟然没接通,只能另取一支响箭,望天就射。 咻——砰! 尖利的呼啸过后,一声炸响远近可闻。 附近的人,早就留意到这边的状况;而远一些乃至南北两岸的杂役,循声细辨,也很快便找准了声音的源头,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此刻,田间八人分作南北两派,各守一边。北派那边因为鹰老三的制止,皆是无言;只南派气不过,争相放着狠话。 “百人斩是吧?待会儿斩一个来瞧瞧,让大爷开开眼。” “哼,有点苦力又怎样?在金老大面前,还不是纸糊的!” “看等下怎么收拾你。” 四人越骂越起劲,一脸幸灾乐祸,仿佛已经看见宠渡被打得满地找牙的狼狈模样,却丝毫不曾留意到,那张赤红面容上所透露出来的并非惊惶,而是处变不惊的镇定与从容。 在宠渡看来,若此时镇不住场子,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被认定为“软柿子”,谁都想来踩上一脚,以后必然更难安生。 所以,这是一个机会。 立威的好机会。 除此之外,宠渡还有另外的打算。 与此同时,那声炸响,不仅仅是给南北两派的信号,也惊动了杂役中的其他势力,更吸引了幕后之人的注意。 “这野小子果然没令人‘失望’。”叶舟玩味地望着半空中尚未散尽的青烟,“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样的好戏可不是每天都有,岂可错过?” “师兄,”于海国屁颠颠抢在前头撩起了门帘,“请——” 第一百零八章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开阔的田野上,突然刮过一阵风,夹带着莫名的躁动,吹来依稀可辨的人声。 那风,越发地大了。 “还是换个地方稳当。”宠渡想了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地朝着一个小土坡走去。 前后脚的工夫,南派四人又嚷嚷开来。 “着急忙慌地去哪儿呀,回娘胎?” “现在才害怕?晚了。” “先前不挺能耐么,怎么现在听个风声就怂成这样?” “妈的,你们看看那德行。” 污言贯耳,宠渡并不搭理,因为本来就没有跑路之类的念头,而且根本无路可退;之所以去小土坡,纯粹是因为担心待会儿打起来会殃及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土坡虽小,地势却高出一些,所以视野相对开阔。宠渡负手而立,眼见着两大拨人马火急火燎赶路,越来越近了。 南边队伍里,金克木作书生打扮,似缓实疾地走在最前面;而赵洪友则是个虬髯大汉,被一群人簇拥着,风风火火跨过了北桥。 两头都误以为是对方在抢地盘,隔得老远就各自叫嚣开了。 “南边的蛮子。” “北边的棒客。” 就怕两头直接动手,鹰老三等人各自归队,简言叙过始末。 北派这边,因为鹰老三的推测与建议,赵洪友不乏疑惧,暗想:“姓金的一向自视甚高,何不先让他探探虚实?”便望着对面喊话:“金老板,你怎么看?” “站着看,你不服?” “也好,熟人熟事的,就不跟你多客气了。”赵洪友欲擒故纵,“不过,要是赵某人侥幸赢了此子一招半式,那这块地可就归本派所有了,你不得再来纠缠。” “那就看看谁手快。”金克木忍不了,正要动手,却被近旁一人硬生生拉住,不由恼道:“拉我作甚,想造反?” “当家的,去不得。” “凭什么?” “这小子绝非善茬。” “脓包样儿!一个炼气而已,我都快归元中境了,会砍不过他?”金克木气急败坏,“别把我袍子扯烂了,赶紧松手。” “请当家的稍安勿躁,先听小的说两句。” “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子先剐了你。”金克木看似文弱,脾气却着实火爆,情急之下连吼带叫,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宠渡循声望去,扫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阻拦金克木那人身上,嘴角挂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人叫什么来着? 陈……热修? 宠渡还有些印象,这就是喜欢玩儿鸟的那位,在叩赏之夜,利用豢养的夜隼追踪自己;更乘人之危,觊觎甘十三妹的闪电貂,最后被自己吓跑了。 宠渡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宠渡。 没办法,彼时因为刚刚炼化锦蚺精血,九二玄功第一重初成,宠渡一身红皮,宛如地府里爬上来的修罗,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甚至一度成为陈热修连日的噩梦。 所以,陈热修一眼便认出宠渡来,此刻正结结巴巴地对金克木说着,不时看两下,眼中满是恐惧,生怕宠渡会趁此机会出手偷袭一般。 “真是他?!”金克木讶道,“没看错?” “以项上人头担保。” “我说为何赵洪友那莽夫今天如此沉得住气,”金克木恍悟道,“只怕早晓得这宠渡的身份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赵洪友戏谑言道,“金老板说了半天还不动手,难道是怕了人家不成?” 类似的疑问,同样萦绕在众人心间。 在场的杂役都忍不住纳闷儿,两边的当家向来坚决果断雷厉风行,但今日为何这般干打雷不下雨,满满的虚与委蛇? 莫非……这浑身通红的小子大有来头? 于是,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宠渡身上。 这一次,众人看得更仔细。 明显是有所发现乃至猜测,某些人还试探着走近了看,结果一看之下,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一路连滚带爬地摔进队伍里。 “是他、是他,就是他。” “他谁,你认识?” “丫的化成灰儿我都认得,”一人语带哭腔,“宠渡!丫是宠渡啊!” 原来在叩赏之夜,参与其中的猎妖客并非全军覆没;比如将宠渡堵在山洞中的那拨人,就坚持到了最后并且幸存下来。 自来祸福相依,对这部分人而言,一夜杀伐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杀戮的洗礼、生与死的来回转换以及由此带来的顿悟,成为一种潜在的磨砺。 所以,这几十名猎妖客在心性及斗法经验方面,已经强过很多同辈;其中大部分人更因此提升战力,在次日的招役大典中展露头角。 不过,这只是与一般的散修相较而言;当直面宠渡时,他们也与陈热修一样,心中压不住一股本能的恐惧。 宠渡,是终结。 宠渡,是梦魇。 宠渡,是禁忌。 这怎么令人轻易忘得了?! 不止是叩赏之夜存活的猎妖客认出了他;连早在山下的老牌杂役,如果说之前只看过他的画像,那么此时因为周围人的提醒,脑海中关于宠渡的印象也越发清晰起来。 那一夜的猎杀,早已轰动整个凉城,便是远如这净妖山下也有风传,连番穿凿附会下,宠渡之能被吹得神乎其神。 这身份一经传开,仿佛往滚沸的热油里泼了一碗冷水,人堆里顿时就炸开了锅。 “他就是宠渡?!” “一人干退八百人那位主儿?!” “越境灭杀归元?!” “但就这模样,怎么配得上‘小可爱’三个字嘛?我看叫‘小龙虾’还差不多。” “不是说中血毒死掉了么,怎么还活着,而且出现在这里?” 眼睛瞪得似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嘴巴张得放鸡蛋,一时之间,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震撼。 惊诧。 感慨。 疑虑。 …… 不论何种情绪,最终都归结于一个称呼。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这个名号,是对宠渡手段的认可,是对他实际战力的肯定;除此以外,更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金乌派的赏金又涨了。 两千贯铜板。 一千灵晶。 两颗灵石。 “难怪昨日穆多海认出我后,说什么‘风声很紧’,原来应在此事。”宠渡听着随风飘进耳中的闲言碎语,“诱惑更大,叩赏的人只怕有增无减。” 金乌派的事儿,注定还没完。 此其一。 其二,宠渡带来的震慑,只在经历过叩赏之夜的猎妖客中长久存在;对那些未曾见过当晚血腥的诸多杂役而言,一切全凭想象,难免会认为有夸大的成分,所以感受并不深刻。 因此,没多久,议论的风向就变了。 “赏金是诱人,当心有命挣没命花哟。” “有啥不可能的?他当日能活下来,还不是靠了从金乌山谷偷来的那几件法器?” “有道理。这厮现如今也就是中境的喽啰,恐怕比你我还不如,能有什么手段,怕他作甚?”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他那时候厉害,今日未必就有同等实力。” “道听途说的东西可作不得真。” “对,咱们不该想当然,被区区一个名头吓住喽。” 此时场间最镇定的,当属两派派首。 作为归元境的高手,多多少少见过一些大场面,金克木与赵洪友自有几分气定神闲的风度,除去最开始的惊讶,并未过于失态。 眼下,二人的态度与想法悄然变了许多。 “说实在的,”赵洪友喊话道,“金老板什么打算?” “只打,不算。” “巧了,我也手痒。” 正是一语激起千层浪。 “赵老大亲自动手?!” “看情形,对面的金蛮子有同样的意思呐。” “小龙虾,刀剑无眼,现在认怂还来得及。等到缺胳膊少腿只能爬着走的时候,悔之晚矣。” “不管哪边出手,你小子绝不会有好下场。” “全都闭嘴!本就不晓得这厮究竟如何,正可借此掂掂他的斤两,你几个在这儿瞎操什么心?” “怎么样,”金克木面带微笑,明显对“打败宠渡”这件事儿不存在丝毫怀疑,“你先还是我先?” “你向来会捡便宜,怎么能让你先?” “自己手痒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 “打过以后,地可就是我的了,你服气?” “你赢了再说吧。” 二人这厢调侃,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却听宠渡岔道:“小爷还要翻地,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耍。你两个要上就一起上,这样来得快。” 宠渡所言,虽是掏心窝子的话,但落入周围人耳中,却难免轻慢鄙视之嫌。结果,不等金、赵二人回应,其他杂役率先发作了。 “好狂的小子,口气比我还大。” “他妈的真欠揍!” “一打二?一介喽啰对上两派派首?!这小子有没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哗众取宠绝对有一手。” “两位当家的,不要跟他客气。” “对,这厮如此托大,当给他点教训,打得连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其实,倒并非宠渡托大。 修行一途,千难万险,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故而必须有审时度势的能力。 这当中最紧要的一项,便是对自身实力的判断,越准确越好。 有九二玄功炼体,如今只凭铁打一副肉身,宠渡自问位列同境之巅;加之有神念与葫芦刀傍身,可败归元初境。 纵是遭遇归元中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虽不敢断言得胜,却也不易就此横死,借遁影身法保命自是无虞的。 故而,当下迎战归元联手,宠渡并不虚他两个。但围观的杂役哪里晓得这些,群情愤慨之下,恨不能将宠渡生吞活剥。 不过,金克木却面有难色,望宠渡问:“如此对你,未免不公。”宠渡却说:“弱肉强食本自天道,何来不公?” “好!”赵洪友抚掌称叹,“实力如何先且不论,就这个气度,你就不曾辱没‘最有价值’四个字。” “姓赵的,你终于学会说漂亮话了?”金克木话锋一转,“宠渡,今日便让我二人会上一会,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拿这块地。” “天姑奶奶!老大与金蛮子居然真的联手?未免也太高看这小子了。” “管那么多,热闹不就行了?” “你们说小龙虾能走几招?” “依我看,一招就败了。” “那可未必,得看咱们老大什么时候动真格的。” …… 众人也怕受波及,窃窃私语着退避三舍,只留宠渡、金克木及赵洪友三人在场间。 见宠渡身在垓心气定神闲,金、赵二人脸色微变,较先前少了不屑多出几抹凝重,不约而同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 归元驭物,两人扬手。 但听一声剑吟,——噌! 二人同时出剑,却只响了一声。 一剑南来,一剑北来。 金克木的剑势若惊雷,撕风裂气。 赵洪友的剑贴地而行,飞土走石。 一剑封住上三路。 一剑直指下三路。 “倒是有趣,这两人明明是冤家对头,出手时却如此心有灵犀。”宠渡暗里感叹,“是高手间一种天然的默契,还是说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敌人?” 杂念,一闪而逝。 一息工夫,双剑齐至。 不过,剑来得虽快,但与遁影诀相比,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宠渡侧身一错,与南来一剑擦腰而过,就势伸手把住了剑柄;同时抬脚猛踏,将赵洪友的剑震得翻转飞起,顺手一捞,同样握在手中。 双剑被牢牢攥着,在九二玄功神力加持下,任金、赵二人如何调用天地元气催唤,也是纹丝不动,难以摆脱宠渡掌控。 周围人回过神来,顿时哑口。 什么情况? 那样的剑势,炼气境的喽啰里,有几人敢硬接?又有几人接得住?但为何被“小龙虾”这么轻易就扣下了,玩儿哩?! “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吧?” “两位当家的,莫要放水啊。” “这小子忒可恨,打死都不多。” “扯啥犊子,干就完了。” 而金克木与赵洪友同样不曾料到,一个照面就失去了对灵剑的控制,大概也觉得又些跌份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过,好歹是归元高手,二人也是见机的角色,眼见一时取不回剑来,只能强压心间的震骇,急忙变招。 ——砰! ——砰! 接连两声闷响,二人先后爆出气机,金克木低吼一声,赵洪友抬脚往地面猛力一踏,搅起阵阵狂风席卷而过。 金克木这边,体内真元喷涌,阵阵灼浪散荡开来,方圆一丈内的花草种苗似受到火烤一般,眼见着干枯萎缩。 “出现了、出现了,金老大的‘自在火意’。” “此功可随时变换形态与速度,能怎么躲?” “快看那边,赵疯子的‘草木皆兵’同样不可小觑啊。” 赵洪友那头,灵息铺卷三丈,所及之处草木土石腾空而起;并以土木为核,以灵力为引,在天地元气的包裹与飞速浇铸下,粗枝条石化成飞剑,细枝碎砾皆作飞针。 “早闻他二人功法厉害,今日能同时得见,实在是运气。” “谁说不是呢?这下那小子不死也脱层皮,看他还怎么跩。” 有感二人凌厉的气势,众人热议不断,仿佛已看见了宠渡的凄惨下场。 与此同时,金克木摊掌贴地往前一推,将一条火龙打来;赵洪友并指挥袖,将漂浮在周围飞针飞剑尽数射了出去。 受此氛围牵引,围观的杂役不知不觉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见宠渡大跨步朝火龙疾奔,眨眼间与火龙已近在咫尺。 “快看、快看,那小子干嘛呢?!” “不退反进,这不找死么?” “难道被吓傻了?” 戏谑。 紧张。 疑惑。 讥诮。 不屑。 幸灾乐祸。 …… 众人表情各异,面上虽少见忧色与欣赏,却无不眼露期许,因为脑海里同时盘旋着同样两个问题。 换成是自己,该怎么应对? 而他,又会如何破局? 第一百零九章 谁赞成,谁反对?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凭借如今这副肉身,虽然也会受些损害,但宠渡却很有把握只靠拳头就能破掉金、赵二人的术法。 不过,炼体作为自家的底牌之一,若非万不得已,宠渡还不想这么早暴露。 落云子那边就不说了,凭这等老怪的心智,只怕昨日在议事殿内便有所猜测,不然此刻也不会还没撤走神念,仍然持续关注着;但至少在其他人面前,还有必要隐藏锋芒。 所以要想破局,只能另辟蹊径。 而宠渡见招拆招惯了的,早在金克木放出火龙、赵洪友射出飞针和飞剑的时候,已然想到具体的对策。 一个异想天开的法子。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炽烈的热浪,火龙咆哮而至,宠渡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骤然刹住脚步。 此刻,人与龙头仅隔七尺。 剑体,近乎三尺。 臂长,二尺有余。 单臂举剑,长有五六尺。 手上的剑乃是法器,宠渡急运遁影诀,将灵力聚于右臂,利用剑柄上符阵的吸收与传递,将灵力导入剑身。 弹指间,剑身泛起玉光。 宠渡急扭手腕,举剑画圈。 ——呼呼呼! 最开始,破风声还依稀可辨;但随着宠渡越舞越快,眨眼的工夫,灵剑与手臂浑然一体变得模糊起来,仅见残影交叠。 那破风声便连作一片,只得一个声音。 呼!—— 仿若剑吟。 以剑体与臂膀为中轴,元气纷扰,于电光石火间抟聚成形,剑尖那头粗、剑柄这头细,浑似一朵牵牛花。 粗的那头,灵力自剑尖喷涌而出,随着宠渡的动作循环往复,迅速勾勒出一个光圈,套住了龙首。 因为转得太快,从那光圈中生出一股猛烈的吸噬之力,将周围的天地元气尽数榨干,由此釜底抽薪一般动摇了五行术法运行的基础。 “怪哉!对火龙牵引,怎么似要断掉一样?”金克木感受着冥冥之中与火龙之间那股越来越弱的羁绊,不由大惊失色。 这样的失控,对金克木而言,不过是恍如错觉般的短暂片刻;但在宠渡这里,却足够用来破局了。 火龙近乎断了操控,又不具备自我意志,所以在此刻就成了无主之物,若无后继的灵力或元气维系,要不多久便消散一空了。 对此,宠渡也有所察觉,电光石火间以剑尖导引龙头,侧身急旋,反手一划,将整条火龙撩起身后。 当此之时,飞针飞剑到了。 嗤嗤! 嗤嗤嗤!! 嗤!!! 轻微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好似在炒一锅黄豆,火龙顺势撞入针剑之中,一路捣将过去,将其中的草木和碎石皆焚作烟灰。 “有想法,却是投机取巧了。”赵洪友也是眼明手快,急变法诀,将剩下的剑群分拨两边,从火焰波及不到侧方迂回过去。 “快看,赵老大剑阵将成,但这小子好像并没有罢手的意思啊。” “再比下去,可真就刀剑无眼,绝非蹭破一点面皮那么简单了。” “为一块地把命搭进去,何必呢?” 也就是在众人议论几息工夫里,宠渡头顶上,石剑交汇,首尾相衔,围成一个偌大的剑圈,在半空中逡巡游弋,恰似深海里的鱼群。 剑阵,已然就绪。 “道友还不认输?”赵洪友手臂高扬,“等我手落下来,纵然是我,也撤不了这剑阵了。” “多谢赵当家美意;不过,能文争又何需武斗?”宠渡凛然无惧,“二位只管放马过来。” “他娘的!有两膀子气力,就不知死活了?” “这厮简直狂上天了,是该给他点教训。” “自找苦吃,就成全人家呗。” “打死都不多。” “赵老大,赶紧发功啊。” “对对对,咱们都等着看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借坡下驴……”赵洪友自认算是仁至义尽了,一番好言相劝却换来这样的回答,自不免有些愤愤,当下心中发狠,看准了宠渡的位置,挥手就是一斩。 刹那间,原本盘旋半空的飞剑簌簌而下,密密麻麻,犹如一场褐色的骤雨,覆盖面极广。 没法逃。 也没想过要逃。 褐色的剑雨中,猛然亮起两刃玉光。 宠渡灌注灵力,舞动手中双剑,腾挪闪避间连番挥斩,以攻代防,将一匹匹剑光去打射下来的石剑。 那剑,乃赵洪友以法术利用土石凝练而成,虽没有真金实铁来得坚硬,其威力却不容小觑,如果直接扎人身上,自然也能穿肠破肚;但此刻,却始终无法突破宠渡以两柄法剑构筑起来的防御。 咔!石剑断裂。 砰!石剑碎灭。 土石成粉成末,随风飘飞四散。 不多时,尘雾渐浓,令人难窥究竟。 “你们说那小子怎么样了,到底死没死?” “你才死了!里面还砰砰的,你耳朵聋了听不见呐?” “虽不只死,但赵老大这么猛的攻势,这厮受伤是免不了的吧。” “正好,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他?” 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前后并没有多久,就在众人悄议的空当里,最后一拨石剑也尽数落了下来,此刻的山坡上早已是烟尘弥漫。 正当众人翘首观望之际,田间突起一阵疾风。 金克木把一根火柱打来。 疾风过处,坡上烟雾消散了大半,却仍有些许朦胧,宠渡身在其中,晃见一片猩红火光,只觉阵阵热浪扑面,想也不想,运足了灵力,提剑就斩。 噗—— 持续的破风声中,剑刃与火光相触,刹那间宛如河水分流一般,火柱被一分为二,从宠渡两侧贴身划过。 等到火柱被分割殆尽,烟尘也尽数散去,但见满目疮痍,除了宠渡立脚的三尺坡顶,整个山坡上插满了断裂的石剑,乍看之下犹如一座远古的剑冢。 而宠渡,则是剑冢上的丰碑。 丰碑,不倒。 宠渡昂然而立,除去被碎火烧掉的衣角,未曾受到半分伤害。 这着实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但宠渡不敢大意,因为弥漫场间的气机并未散去。 金、赵二人犹有后手。 果不其然,那被分割的火柱绕过宠渡之后再次汇聚,与先前的火龙交融一处。 按说这火龙早该消散,只因之前烧掉赵洪友的木针木剑,汲取了当中蕴藏的木行精气,好巧不巧五行之中木生火,反因此得了滋补。 如今再融合火柱,火龙气势不降反升,不单散出的火焰更为灼热,体形更是大上数倍。 想来金克木早已料到这结果,所以才急忙忙补了一道火柱,一来,措手不及之下分散宠渡的注意力,免他将火龙彻底毁去;二来,也借此壮大火龙的威势。 由此易见,这金克木也是见机的角色。 而此刻,没有了宠渡的干扰,金克木恢复了对火龙的感应,操控着红龙绕了一圈,掉头直扑宠渡面门。 宠渡动双剑,仍旧想用剑光抗衡龙首,怎料挥了个寂寞,有剑无光,登时暗自惊呼:“这就空了?!” 原来双剑乃是法器,对灵力的消耗实在太大,一般要在归元之后方可支撑;而宠渡以炼气之境斗了这么些时候,体内灵力自然所剩无几。 鉴于叩赏之夜的经历,宠渡不是没想过灵力告罄的情况,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而且,那一夜与当下的情形还有所不同。 同为法器,催动清净地衣和“小可爱”时,灵力都是一次性灌注的,犹如鲸吞,虽也令人觉得吃力,好歹能承受。 但先前,为破去赵洪友的“草木皆兵”,手上剑光不可灭,便需持续灌注灵力,活似蚕食,就仿佛在填一个无底洞,永不见有满的时候,当然消耗得比预想中更快咯。 也亏得在万妖山中境界有所提升,这才撑到现在;要放在以前,还是炼气中境,早就灵力不继了。 千钧一发间,宠渡将双剑交叠于前,堪堪抵住龙头,抬脚一蹬,就势猛纵直蹿高空;与此同时,掏出灵石玉简衔在口中。 万不料,便是这转瞬即逝的空当,也被地面上的人捕捉到,随着金克木急变法诀,火龙的速度顿时快了三分,张开大口咬将过去。 反观宠渡,虽在半空,却非元婴老怪那般御风飞行,不过是借力蹦得高而已,难免越来越慢,本就被如影随形一般追得紧,当下哪里还避得开,被火龙一口吞进嘴里。 “咄!” 金克木轻喝一声,龙身轰然炸裂。 “哈哈哈哈,成了。” “还是咱们金老大威武,终于将这厮给灭了。” “叫他嚣张,活该。” “现在晓得锅是铁打的了吧,可惜晚了。” “丫都化成灰儿了,还晓得个屁。” 氤氲的浓烟阻隔了视线,围观的杂役看不清内中情形,只想当然地以为人在其中必死无疑,不免欢欣鼓舞,像是联手办成了什么大事一般。 却听有人叫道:“不对,金老大脸色不对啊。”众人闻言争相观望,果然见金克木神色凝重,绝非得手的模样。 “这是为何?……难不成那小子还活着?” “怎么可能?!” “这样的手段,炼气境内谁能扛得下?” “快看,两位老大又有动作。” 当先出手的,却非金克木。 “人不着地便无力可支,庶几可败。”赵洪友凭借经验与直觉做出了判断,并指一提,将插在山坡上的残剑倒飞而起,调转剑身射入烟雾之中。 前后脚的工夫,金克木撒开手指,十几道火柱从其身上先后迸发出来,直奔上空,一路与爆散开来的流火交汇融合。 而宠渡这边,早已血气之力全开,化作猩红之焰缭绕全身,借此硬抗了火龙炸裂的威力。 此刻,宠渡衔玉在口,再无灵力枯竭之忧,抡剑急削,搅一阵剑风将浓烟挥散。 当此之时,石剑到了。 “来得好。”宠渡窃喜,本来自己这一跳之力已然式微,不免要下坠,怎料来此一拨剑群,正可将其当作踏板。 侧身。 落脚。 翻转。 …… 石剑纵然密集,却也有空可钻,宠渡借力使力,在来回穿梭的石剑中辗转挪移;更是脚踩石剑,弄出几分玄丹强者御剑飞行的气势来,游刃有余地闪避着金克木手下十几柱流火。 “这厮脑袋咋长的,还能这么耍?” “老子今天算是开眼了。” “可叹赵老大,一番手段竟是为他作了嫁衣。” 地上旁观的众人,已然被惊得目瞪口呆。 赵洪友好心帮了倒忙,险些吐血。 至于金克木,却是没有闲工夫在意这些,只一门心思运转真元,让火柱穿梭得更快、角度越发刁钻,终于在某个关键的节点上,握拳轻喝:“中。” 便见十几道火柱轰然爆涨,不论威势还是速度,都远胜先前,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封死了所有退路,迅速融合成一个巨大火球。 一时间,火光耀眼与日争辉。 金克木再一催,火球顿时厚重数倍,化作一股烈焰风暴将人裹在垓心,内中火气滚滚,接二连三钻出火蛇、火蛟与火龙,数量无算,绕着宠渡冲撞撕咬。 所幸火球并非实心,其间犹有腾挪的空间,又有气血之焰护身,宠渡倒也无碍。 无奈的是,热浪袭身,确实煎熬;且五行之中火生土,赵洪友的剑穿进穿出,经过火球烈焰的淬炼,另得了威势,变得灼烫无比,叫人难以踩在同一柄剑上久待。 宠渡止不住蹦出一个念头。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玉简内的灵石塔本就蕴藏着精纯元气,无需炼化便可直接使用,宠渡运转遁影诀,气走剑身连番挥洒,把双剑舞得密不透风,将冲近前来的火蛇火蛟火龙悉数打散。 外人难窥究竟,只见别样景致。 那剑光,玉白。 那烈焰,猩红。 离地三丈,剑华与红焰纠结绞缠,白里透红、红中带白,双色交杂缤纷,于半空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忽而,自火球中突起一声暴喝,却是宠渡抓住蛇、蛟、龙暂歇的空当,狂吸元气,借力旋身舞动双剑,一圈圈一层层,密如渔网,把道道弧形剑光向外播撒。 砰!!! 火球,碎了。 受此波及,剑群一同被炸成粉末。 烈焰成团,成片,成絮。 土石飞灰中,流火四射。 两道光芒,从烟雾中激射而出。 这光来得好快,地面上根本无人反应过来,但听先后两声长鸣。 锵—— 锵—— 众人循声顾望,只见金克木与赵洪友正踉跄疾退,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着,完全身不由己的模样,接连退走十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什么情况?!” “两位老大这是怎么了?” “该不会是被那小子吓的?” “会不会是功法的反噬?” 杂役中也有机灵的,又或是眼尖的,盯着金、赵二人观察片刻,情不自禁脱口叫起来:“剑!是剑!” 周围人闻言,都伸长脖子细看,果然见到早前被射出去的剑,不知几时已然归鞘。 “难道就是先前那两道光?!” “真的假的?单凭射出去的惯力,就能让人退着走?更何况,两位老大可都是归元中境的高手啊。” “绝对是、绝对是。” “干你老母,这小子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一众惊呼声中,有道红影自天而降。 看落点,依旧是那座小山坡。 始于坡顶、终于坡顶,仿佛破此一局,宠渡根本不曾挪过位置,很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味道:任你花里胡哨,也敌不过小爷方寸之间。 越是风轻云淡,越是高深莫测。 装,是装不出来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能装出来,也只能是一时,断不会长久,等到被打回原形,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这需要绝对的实力作支撑,就像那座山坡,是经过岁月洗礼,由无数土石实打实地垒起来的,不存在半点弄虚作假。 不过,这一回小山坡怕是不得完整了。 按宠渡一早的预想,此次除了借机立威之外,另有更深层的打算:“呼唤”自己的那件东西不就埋在这片土地之下么,何不趁机试着踩上一脚? 万一真的就此被自己给砸出来了呢? 即便落云子老谋深算,此刻正用神念留意着,也万不料小爷打的是这算盘,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得不用上从灵石傀儡那里学来的秘法了。 ——千斤坠。 轰! 千斤坠下,山石爆裂。 厚实的地面,很明显地抖了三抖。 众人回神细观,无不瞠目结舌。 地面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缝,晃眼目测,其宽可供至少五人并行,直接将山坡一分为二。 无数细纹沿着裂缝的走向交错密布,好似铺下一张蛛网;便是那坡下的田埂也不堪其力,砰的一声从中断裂,爆出一截丈长缺口。 水走低处,顺着缺口欢快流淌。 除此水声,场间已然一片死寂。 倾斜的坡顶上,一道人影昂然挺拔。 “小爷要用这块地,”宠渡负手而立,“谁赞成,谁反对?” 第一百一十章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没有人赞成。 更无人反对。 所有人,依旧沉浸在那种震撼中无法自拔。 但要说最为惊骇的,非当事二人莫属。 因为亲历,所以感受更为直接和深刻。 金克木的手,还轻轻颤抖。 赵洪友的虎口,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思几无二致。 强! 很强!! 非常强!!! 联手都拿不下,若是单打独斗,能有多少胜算? 且看样子,人家同样没露真功夫,却仍然技高一筹;若真是死斗,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真的会是自己么? 其他方面暂且不论,单说最后一手归剑入鞘。 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力道,是绝对能将人直接射穿的,但自己却全无反应;若当时瞄准的并非剑鞘,而是心口,又该如何? 怕是尸体此刻都凉透了! 世间怎会有实力如此恐怖的怪物?须知他如今也不过是中境的炼气喽啰而已。再往后呢,会强到何种程度? 无论代价如何,必要将此人争取过来! …… 千思万绪一闪而过,金克木与赵洪友不约而同瞟了一眼遍布裂纹的剑鞘,神色又凝重了几分,小意搓了搓发麻的五指,望着宠渡纷纷拱起双手。 “要拿这块地,你够资格。”赵洪友道,“我北派认可你。” “我南派也认了。”金克木表达着同样的意思,“道友手段非常,无愧‘凉城最有价值散修’之盛名。” 派首之言,平地惊雷。 如梦初醒,众议沸然。 “对上归元高手,还是两名,竟不落下风,我没看错吧?!” “强,实在太强了。” “真他娘的霸气。” “难怪这般狂傲,原来有狂的本钱。” “此人修为虽低,但论实际战力,怕是同境无敌了。” “果然传言误人呐!人家凭一己之力干退八百人、越境灭杀刀疤脸,是有真本事,哪儿是靠了金乌派的狗屁法器?” “完喽完喽,再高的悬赏也与大爷我无缘咯。” “你几个呢?”宠渡运起遁影诀,闪到南派队伍前面,“可还需要小爷展示一下什么叫‘百人斩’?”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几人神色闪烁畏畏缩缩躲在人堆中,一时不明所以。但此刻站在赵洪友旁边的鹰老三却认得,正是最开始嘲笑和挖苦宠渡的那四名南派杂役。 “不、不用,渡爷说笑了。” “渡爷神功无敌,是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冒犯。” “还请渡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等这回,再不会有下次了。” “对对对,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四人极尽卑微谄媚之能,再无先前轻视傲慢之态,心思一般无二:归元联手都讨不了便宜,自己再不识趣,不就是在预定“百人斩”的名额么? 此等作态,按说扫了南派的颜面,但侧边的金克木却未见有半分恼怒的样子,反而笑望着宠渡,道:“手下愚钝,道友见谅。” 宠渡并未接话。 “若是方便,不如就此随金某去舍下小聚,也好让他几个赔个不是。”金克木顿了顿,“想要什么赔礼,只要我南派拿得出,道友但说无妨。” “此言差矣,”赵洪友带着一小拨人走上前来,“我手下鹰老三几人同样冲撞了宠老弟,要赔不是也该我北派先来才对。” “鹰老三?”金克木皮笑肉不笑,“他几个闷声不出气,算得上什么冲撞?” “金当家又差矣,”鹰老三道,“我几个对渡爷冒犯得同样不轻呐。” “放屁,渡爷先到的咱们这边,尔等棒客来凑什么热闹?” “山下灵田又不是你家的,老子凭什么不能来?” “两位老大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你不也是手下人,开什么腔?” 一言不合,两边又有了吵起来的架势。 “先前还要打要杀的,这会儿却抢着舔……”宠渡听着头疼,不由揉了揉眉心,“果然实力才是硬道理。” 金、赵二人的示好,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答应去,会发生什么? 真的只是让手下人赔罪那么简单? 当然不。 更重要的目的,怕是谈谈拉自己入派的条件吧。 令宠渡犯愁的,也正是这一点。 这场对局,输了的话,拿不到这块好田;如今赢了,却也暴露了实力——虽然只是部分实力,但在别人眼中,却极其强悍——如此一来,必然会招致两边的拉拢。 因为现如今就连傻子也不难看得出来,宠渡的存在对于山下格局的影响。 其实山下不乏高手,不过大多是之前落选的老牌杂役,对山下的纷纷扰扰早已厌倦,所以一心修行,只望有朝一日能得净妖宗青眼,被纳成为正式弟子。 惧于其实力,南北两派不敢轻易招惹,也难以请得动。 但宠渡就不同了。 对一个新人而言,山下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所以入派的可能性极高;且以宠渡的战力,足以打破山下僵持已久的势力均衡,完全另造一番天地。 百人斩呐,以一挡百。 是开玩笑的么?! 甚而,两边已经有了相似的判断。 得宠渡者,得山下! 然而,不论金克木与赵洪友的算盘打得有多响,他们万万料不到,宠渡此刻的想法很单纯,只有一个。 种田。 安安静静地种田。 本来嘛,跟其他人相比,自己本就来得晚,在打理灵田上已经落后不少,若是再去理会两派的纠纷,哪儿还有工夫种田?到了交租的时候怎么办,拿钱去顶么? 为此,蛮横的态度,便成为拒人千里的一种手段。 “聒噪!”宠渡暴喝,“都给小爷闭嘴!” “道友……”金克木试探着问,“可是有了决断?” “来我北派如何?”赵洪友则更为直接,“好吃好喝给你供着,灵田也可交由手下人打理。” 老实讲,赵洪友开的条件,可真是说到了宠度心坎儿里。 奈何自己还有一麻袋的问题亟待解决,尤其体内妖性再次暴动就在这几日了,少接触一人便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当然要尽可能避免与外界打交道。 所以宠度不得不拒绝,“都不去。”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小爷来此只为种田,不想掺合尔等这些破事。”宠渡冷着一张脸,“要是再为此事扰我清修,那就准备好缺胳膊断腿儿,谁有意见?” 话音未落,传来一道突兀的人声。 “我!——” 嗓门儿极高,调儿被拉得很长。 众人循声回眸,得见一拨人入场来,打头的两人身着净妖宗袍;待看清来人长相,围观的杂役纷纷色变。 而宠渡这里,听声识人,却是窃喜不已,“来得妙,正好拿你挡一挡。”高声笑问:“叶师兄只一个‘我’字,不知是想缺胳膊,还是想断腿儿?” 原来料定一场好戏,叶舟带着于海国招呼一众跟班儿早到了,其间听闻宠渡身份,虽则震骇,却多少怀疑他的实力,索性躲在人群后方看戏。 万不料宠渡没栽跟头不说,反借此立威,叶舟如意算盘完全落空,恼怒间又生一计,当下现身,不过是见机行事另想了个花样来整他。 “你深藏不露,”叶舟也笑,“好大的威风。” “还得多谢师兄。” “有何可谢?” “赐我一块好地。” “脑子倒他妈转得快。”叶舟神情微变,不知自己与于海国的勾当被宠渡以神念看了个正着,只道不过是他的一番推测,心下骂着,面上却笑道:“同在一座山,做师兄的自当照拂一二。” 两人话里有话,心照不宣。 只苦了围观的杂役,不解其中玄机,悄声互议:“这打的哪门子哑谜,怎听不明白?”正各自揣测着,又听二人互怼起来。 “你假报名姓,又该当何罪?” “君子嘛,欺之以方。” “宗主面前,你也作此说?” “师兄不再照拂一二?” “那就先记下,你可要好好活着。”叶舟咬牙切齿将“活着”二字说得极重,言罢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时候蹦出来,只说这两句儿就走了?”宠度也有些懵,旋即想得明白,这是在表态呢。 ——“我两个不对付,你们怎么做,可要掂量清楚。” 这便是叶舟的潜台词。 显而易见,欲盖弥彰。 果然,金克木与赵洪友明显品出一丝不对,望宠度拱了拱手,“日后再行拜会”云云,先后招呼队伍去了。 众人不时回眸,眼神中有了比之前更为复杂的含义。 “得,又来一个中立的。” “他真的只有炼气境的修为么?” “你说同样是喽啰,跟人家差距咋就这么大哩?” “切磋比得过生死相搏?不过侥幸耳。” “金老大与那姓赵的,一定是放水了。” “明显的嘛,老大若是爆发真界,这小子干得过?”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果非浪得虚名。” 羡慕,嫉妒,愤恨。 赞许,欣赏,景仰。 交头接耳间,众人对叶舟言行背后的深意也有了更为精确的解读:原来他两个彼此看不顺眼?! “看那叶舟的表情,跟不共戴天似的,到底会有什么过节?” “那谁知道?反正看样子够呛。” “得罪了管事儿的,还有好日子过?” “嘿嘿,一物降一物嘛。” 一传十十传百,进而产生了一种共识。 宠渡的确值得结交,却万万不能结交。 而最郁闷的,当属金克木与赵洪友。 本以为能如虎添翼,谁料他与叶舟罅隙在前,二人如今只能将招揽之心暂且压下——毕竟与山上的师兄不和,再厉害又如何,谁敢与你交好呢? 换言之,宠渡被孤立了。 这本是叶舟的打算。 人活一世,怎能没个朋友? 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他必然少了许多乐趣。 宠渡一身赤红肤色,本自另类;再经叶舟这么一闹,就更没人敢与他招呼了。 叶舟乐见于此,甚而沾沾自喜了好些日子;殊不知宠渡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将其用作推脱人情世故的挡箭牌。 朋友么?小爷已经有了。 念奴儿。 老狼。 卢迅。 甘十三妹。 …… 不单现在有,以后会更多。 你们不来才好,小爷乐得清静。 不过,有件事还有必要确认一下。 之前的那个戚宝到底在不在山下? 那货体态显眼,若是被选为杂役,是极易被人记住的。但宠渡把远近灵田都看遍了,也不见那个胖乎乎的身影,只能向其他人打听。 这也是连日来,宠渡与附近杂役的唯一交流。 “喔……你说的是戚胖子?” “道友晓得?” “凉河下游还有一片沃土,应该在那边。” “多谢。” “你问他作甚?我可听说,那厮虽则好打抱不平,却颇有凶名,对南北两派概不买账,也是位中立的主儿,只守着自家地盘儿哩。” …… “唉,你别望了。那地方在河道拐角过去了,你就算伸长脖子,在这儿也是看不到的。再说,你要是去找他,谁来给你看灵田?” 其他的宠渡都可以不管,但对这最后一句提醒,却由不得不上心,因为山下的杂役其实分作了多个阵营。 金克木的南派。 赵洪友的北派。 中立派。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靠山派”。 顾名思义,这一派中的人或许没什么真本事,但若论傍大腿,靠山派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此派中人惯会溜须拍马,巴结山上山下的管事弟子,虽同为杂役,却常常狐假虎威对其他人颐指气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正式弟子。 其姿态之恶心,致使南北两派平日里纵有不少矛盾,但在对待靠山派这个问题上,却仿佛同穿一条裤子,态度出奇地一致。 不耻。 而靠山派中的佼佼者,宠渡倒也有些印象。 陈广。 吴胜。 自此以后,这二人每日必上河心岛来,貌似闲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宠渡跟前晃几圈,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明显因为有人撑腰不再把宠渡看在眼里。 至于二人的目的,当然不难猜。 不是观察谁与宠度交好以便回去打小报告,就是受命伺机搞破坏。 如此一来,更没人敢与他打交道了。 宠渡也无法远离灵田,连吃喝拉撒都是就地解决的,每次都换一个地方,事后以土掩埋,避免串味儿,还美其名曰“帮助灵植生长”。 至于寻找戚宝,则更不要想了。 只怕前脚刚走,灵田就被破坏殆尽;而附近的杂役,即便看见了也不会阻拦,更不会说是谁干的,毕竟大家都明白一件事。 山上的叶师兄,要整宠渡。 “唉,”宠渡也时常感叹,“这姓叶的真是铁了心要小爷好看。” 然而,这却不是最糟心的。 落云子的神念,时不时来扫上一遍。 合着你净妖宗上上下下,都看小爷不顺眼呗? 观察了几日,宠渡有样学样,索性就近取材在田边搭了个简易草棚,时刻不离自家一亩三分地;而农闲的时候,也并非无事可想、无事可做。 给老头子新做牌位。 金乌派悬赏一事该如何化解? 泥丸宫中的小金人是不是老怪夺舍? 那个叫“胡离”的中年文士有没有怎样? 但愿那蛤蟆将军没被血蝠王吸成肉干。 唔嘛那夯货究竟什么来路? 九二玄功第二重真他妈难练。 甘十三妹决心追赶的那个“小目标”是谁? 白灵寨的老老小小过得可还好? 召唤自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该如何取到手? 玄阴宗计划失败,还会破除炎窟山的封印么? 黑风寨突围中死去的老少爷们儿们,一路走好。 “这么久没消息,也不知能有几人逃脱。”宠渡常常忍不住要想,“不过,迅哥儿,你可千万要走出来,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走出来……” 此刻,远在万妖山北,有个魁梧大汉,须发奇长衣衫褴褛,浑似野人一般,跌跌撞撞冲出外围丛林,惊动了来此巡查的神泉宗弟子。 “何方妖孽?!” “道友,是人……是人。” “什么人?” “卢、卢……” “貌似晕过去了,过去看看。” “快拿‘护心丹’来。” …… 类似的场景,在宠渡初为杂役的这段日子里,在万妖山外围的山林中,经常上演。 除了北面的神泉宗,西面的炼器阁与南面的药香谷,均有发现落难的猎妖客,有疯的有正常的,有死的也有活的,前前后后救下来十几人。 这拨人,自然就是黑风寨突围战的幸存者了。 偏偏净妖宗这里,就只有宠渡一人。 其实琢磨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蝠王的血影分身认准了宠度追,见状的猎妖客避而远之,自然不会与宠渡同向出山;就算之后误打误撞又绕了回来,人数也不会太多。 加之东面是飞鼠山重点监控的区域,想要出山,更是千难万难。 宠度若非具备一身手段与气运,怕也难以抵得过山中凶险,最后倒在某条河里,或挂在某棵树上,抑或被某只妖怪消化后滋养大地。 所以山东面这边,“一枝独秀”。 不过,对宠渡而言,卢迅乃至所有突围者的下落,撑死了只能算远虑。 至于近忧,当然是妖化了。 望了望天边的繁星,看看只缺了一丝的月盏,感觉着体内勃然欲发的妖性,宠渡一脸苦涩;不过转念间,却又释然。 妖丸什么的都已准备妥当,到底会不会妖化、最终又会妖化成什么鬼样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走远的,小爷不追。 该来的,小爷不推。 除此之外,暂无他法。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一卷?终」 第一章 妖斗 盼望着,抗拒着,月亮到底还是圆了。 十五的夜,宠渡不曾掌灯。 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月盘如盏,流光似水。 据之前积累的经验来看,妖性的动静与月相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体内的妖性一早便开始沸腾起来;到此刻,已如潮水翻涌,仿佛在迎接属于它们的狂欢。 今夜,注定是一道凶险的坎儿。 迈过去,还有希望。 迈不过,前路黯淡。 殊不知,潜藏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在不到半里开外的一座土丘后面,月下一对鼠目泛着幽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草棚的方向。 ——吴胜已在此蹲守多时了。 “终于把陈广那个憨憨甩脱了……”吴胜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兴奋与自信,“肥水不流外人田,两千贯铜板、一千灵晶,这么肥的肉,这山下除了我还有谁吃得下?也该是阎王点卯,让你撞在爷爷手里。” 正想着,肚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顿时便意如山崩,吴胜当即憋不住,晃了两眼,见四下并无异常,三下五除二松了裤腰,就地一阵“噗通”。 有吴胜的极力压制,连珠炮般的声音看似不响,却很突兀,在空旷平坦的原野上,也能传得足够远。 若在平时,以宠渡的警觉性,这样的动静是逃不过其双耳的,但此刻的草棚里却毫无反应。 因为宠渡已是自顾不暇。 这一回,妖性来得异常凶恶,事先备好的妖丸刚下肚,不过片刻间,当中蕴含的妖气便被妖性吞噬一空,根本顶不了多久。 颅内轰轰,宠渡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深知再难以单凭个人意志与之抗衡,趁最后一粒妖丸入腹的空当,盘坐入定内照己身。 心神,化作与宠渡一般模样的一个小人儿,直奔泥丸宫,宠渡乍看之下,四肢百骸皆忍不住一阵颤抖。 此刻的泥丸宫,一片末世光景。 浸染一切的猩红。 铺天盖地的血浪。 浓厚稠密的混沌。 这猩红、血浪与混沌,并非识海被毁所致,而是泥丸宫实在太过玄妙,虚实叠合阴阳交融,令原本无形无相的妖性也能显化为具象。 化风。 化雨。 化烟。 化云。 …… 雨聚为海,风吹起雾。 天上雨借风势,万箭齐发。 地下赤浪卷天,红潮盖地。 与刚到山下那一晚的情形相比,场面越发可怖;而宠渡的到来,恰似水滴滚油,让本就混沌不堪的泥丸宫更为错乱。 按说妖性并非灵体,并无自主意识,能像生灵一般知进退做取舍;但万物各有属性,相克相生相斥相吸,便如眼下。 妖性主混乱。 心神主清明。 二者本就相克相斥,自要分个高低出来。 此即阴阳之理也。 结果,仿佛通灵一般,妖性当即暴动。 犹如闻见腥味儿的野猫一般,但见天上红云翻滚,地下赤水咆哮,在暴风骤雨中,刹那间伸出无数血手,直往宠渡抓来,要拘他心神。 若心神被吞噬,必定就此沉沦。 小金娃呢? 小金娃呢? 今夜无它,必然妖化。 联系之前诸般经历,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 无奈混沌当道妖,宠渡几乎眼不能辨耳不能闻,就连与小金娃之间的那丝莫名感应也被妖风强行冲断,又该如何找到那家伙? “好个妖性,就让小爷跟你斗一斗。” 说最狠的话,跑最快的路。 所幸泥丸宫自成一界,少了现实中诸多法则的束缚,宠渡想明此节,又有前次积累的经验,便多少有了底气,最初的惊惶过后也冷静下来,心念一动御风而行。 前面飞得快,身后追得紧,遁速不相上下,宠渡左突右闪,虽然险象环生,好歹有惊无险,靠着直觉与精准的预判,始终不曾被那血手沾身,保得一时无虞。 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许是久拘不住心神,妖性愈发狂暴起来。 无数血线从红雾赤水中喷射而起,纵横交织下,密似天罗地网,越收越紧;且在每一个网格的节点上,另长出血手,大有将心神一举擒获的架势。 “再不护驾,咱俩可都完了。” 宠渡正想着,猛然金光晕眼,偷眼观瞧,金光所及之处,便如滚汤浇雪,血线与血手纷纷消退溃散,露出身下片刻明朗。 仍旧一片汪洋血海。 仍然凸起一座山头。 宠渡还记得,那山本是金山。 而现如今,只因妖性侵蚀,水面下的山体早被染作血色;便是露出海面的半截山巅,也因血浪的不断冲刷与拍打,变作了赤金色。 唯那山尖尖上,金光四溢。 正是那小金娃,盘坐山尖。 原本胖乎乎的身子,眼下已枯瘦如柴。 “看来你比我还不容易……” 望着小金娃的可怜模样,宠渡心口发堵,正盘算着下去与小金娃汇合的路线,却见血雾散而复聚横亘当中,比先前更厚浓稠,明显想把自己与小金娃隔开。 当此之时,小金娃周身金芒大盛,一束硕大光柱透体而出,穿破重重血雾直直射来,一将宠渡整个心神摄在其中,便急急回撤。 吼—— 呜嗷—— 阵阵嘶鸣响彻天地。 不甘。 愤懑。 震怒。 …… 宠渡循声顾望,见得血雾动荡,当先钻出各种飞禽走兽,都是自己此前亡命万妖山时见过或斩杀的,难测其数,成群结队扑下,撞在金色光柱上。 嘭嘭嘭! 一触金光,兽影纷纷溃散。 光柱丝毫无损,连速度也不曾慢下半分。 “这是要召我过去么?” 宠渡心思何其通透,见光柱无恙,心下稍安,任外间兽潮如何汹涌也全然不顾,只是往下飞,怎料没多久,突然袭来一股莫名的心悸。 顿脚细看,宠渡止不住阵阵恶寒。 周围的混沌中,出现无数巨大的影子。 在血雾最为厚重的深处…… 在肉眼看不透的海面下…… 妖性翻滚,孕化着更为恐怖的存在! 与此同时,山尖上的小金娃似也有感应,本就枯瘦的身子顿时淡去一半,就连身下还有些许金光的山体也被妖性完全侵蚀,霎时变作血红。 以此为代价,一柱强光照亮泥丸宫。 这光柱宽广无匹,自小金人身上冲天而起,瞬间洞穿截道的兽潮,与当先那道光柱合二为一。 前后脚的工夫,妖性同样发威。 血雾沸腾。 血海撕裂。 一具具磅礴血影,终于显露真容。 凤凰。 麒麟。 帝江。 穷奇。 夔牛。 饕餮。 九婴。 …… 不论灵兽、神兽还是凶兽,无一不是洪荒异种,若放在当世,莫说亲眼得见,便是听过其名的也怕没几人。 而宠渡之所以认得,不过是因为在老头子搜罗的那些古籍里见过。 虽说当初看的只是一些图样,却就此在脑海里烙下印象,宠渡本是心思活络之人,闲时不免作些遐想,根据图样将那些残缺或模糊的兽图补全。 放在平时,这也是颇有意趣的一件事,宠渡往往自得其乐;谁承想而今被妖性直接利用,竟将这些异兽在泥丸宫中复刻出来。 这与作茧自缚何异?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见兽影越来越多,宠渡一时也忘了当下的处境,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不自觉地将其与记忆中的图样比对一番。 近处的是什么,远处的又是什么。 已经有了哪些,还缺哪些。 啧啧,翅膀果然要这样才好看。 咦,那爪子比想象中更犀利呀。 …… “你大爷的,这不脑子抽筋么?”宠渡冷不丁反应过来,自己越是去回忆,不是越让妖性有更多可临摹的范本么? 不过,人的心思就是奇怪,越不想便越忍不住要去想,此乃人之本能,宠渡亦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趁着异兽尚未全数显化,一溜烟儿赶去与小金娃汇合。 但那些成形的,已然冲上前来。 真不愧是神异古兽,令人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动作的,便已抵近光柱,或探爪来抓,或张嘴撕咬,或顶角冲撞,或缠身绞杀…… 其威能也远非之前的一般妖兽可比,在接连不断的阻击中,光柱震颤不止,虽不见破碎的迹象,但回撤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异兽越聚越多,攻势渐猛,越往后,对光柱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每每与之接触,便两相湮灭,再不止于延缓光柱的速度了。 宠渡每飞一段,光柱就碎一段。 尤其那九婴,有九颗脑袋,万般难灭,出现得最早,却消失得最晚,张着血盆大口,简直如影随形,几乎是追着宠渡的屁股在咬。 等到就剩下一颗脑袋,九婴已连人带光柱一口含在了嘴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宠渡终于撞进了小金娃体内。 嗡—— 悦耳的轻吟声中,光耀天地。 与心神交融,小金娃似得了大补一般,虚弱枯瘦的身子眼见着凝实充盈起来,四射的金光如万万利剑,片刻间将那九婴层层消解。 残兽溃灭。 血雾退散。 泥丸宫中,仅剩彤云赤海依旧。 一切说来话长,实则不过吴胜一泡屎的工夫。 “狗日的于海国!难怪这么大方非要塞给我,想来在拿老子试药?!可怜陈广那个憨憨,拉都拉不走,还在吃。”吴胜刚要起身,却觉便意未尽,只能再蹲一会儿。 在此期间,仍不见草棚里有烛光,也不得丁点儿动静,吴胜不免纳罕:“这贼子人呢,不在,还是趁大爷方便的时候溜了?” 殊不知宠渡此刻盘坐内照,心神与小金娃融合,早已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此刻的宠渡,唤之不应,触之无感,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莫说趁机抢走挂在他脖颈上的圆盘乃至下杀手,便是将他背去卖了,他也浑然不知。 也该是命数如此,因为自家见不得光的底细,吴胜不得不如履薄冰,既知宠渡计谋与手段了得,当然有所提防,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慢慢摸向草棚,就此错失了下手的最好时机。 若非如此,吴胜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而宠渡这里,自不知另外的危机已悄然临近。 第二章 嗜血大法好 从泥丸宫退出来,绝非宠渡本意。 得到心神的加持后,小金娃恢复了本有的威势,明显能再多扛一些时候了。 想来妖性虽无智,亦通“趋利避害”之本性,加之刚被重创一回,故而蛰伏潜藏,静待小金娃式微,暂时再无什么大的动静。 不过,小动作却是愈演愈烈。 暗里的侵蚀,较以往来得更为凶猛。 就在先前,那座金山已被完全同化。 当下直面妖性的,只能是小金娃了。 宠渡此刻的观感十分奇妙,能见泥丸宫中各种景象,却无法左右小金娃的行动,仿佛这娃娃只是一件容器,心神寄居其中无妨,但若想控制它却是不能。 小金娃外面,罩着一圈金光。 在光罩的底部,与血红山体相接的弧面,则被妖性蚕食着,细听之下,犹有微不可察的咀嚼之声,像是一只血蚕正津津有味地啃噬桑叶。 长此以往,并非良策。 宠渡下了判断。 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而小金娃那边,出于与妖性之间那种天然的对立,也做出了反应,不等宠渡回过味儿来,度一层金光把人裹着,强行将他迫出体外。 妖性,也未加拦截。 于是,心神就此被甩出了泥丸宫。 与此同时,宠渡在草棚里醒过来,当即一阵干呕,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反而腾起一股饿感;头脑也昏昏沉沉,只能维持基本的思考。 踢小爷出来干嘛? 心神不在,小金娃如何顶得住? 又能撑多久? 眼角余光中,晃见唔嘛不知几时溜出虎皮袋,正缩在墙角盯着自己,连身上的毛都奓开了,宠渡脱口就道:“你个憨货,哆哆嗦嗦见鬼——” 话音未落,宠渡也愣住了。 这是自己的声音?! 几时变得如此沙哑? 嘴里鼓鼓的塞了什么? 不由自主地,宠渡卷起舌头贴着牙槽捋了捋,登时从地上一跃而起。 牙齿怎么变得这么尖? 连耳朵也长了?!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宠渡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急着找水来照照,怎料刚屁颠颠跑到屋外,不免又是一惊。 田野,是猩红的。 山林,是猩红的。 夜空,是猩红的。 月盘,是猩红的。 连月光都是红的。 抬眼所见,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这……就是妖化么? 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到底免不了这样的结果。 真他妈的! 宠渡沮丧,又庆幸。 因为有小金娃镇守泥丸宫,所以这次的妖化其实并不彻底,顶多算个“初步”;若不然,自己现在哪儿还有机会发牢骚?早失去神志,变成不伦不类的怪物了。 但妖性只是暂受压制,远未根除。 且自己这副模样,该如何见人?即便眼下还没发疯,只怕也会被山下的杂役当作怪物,群起而攻之。 难道小金娃强行送心神出来,就是为了让自己想办法化去这副妖怪容貌,恢复本来面目? 就算是,又该如何解决? …… 兴许是还不怎么习惯,舌头不自觉又抵在了尖牙上,宠渡灵光乍闪,顿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么尖的牙,还能用来干嘛? 当然是咬穿皮肉咯。 化解妖容的方法,也呼之欲出了。 喝血。 这是目前最为合理的解释。 原来并非什么饥肠辘辘,只是嗜血的欲望在作祟。 不过,好在没说必须喝人血。 兽血,不也是血么? 就算最终免不得要喝人血,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并非当下之急。 说干就干,宠渡本也不是那矫情的人儿,既已落到这步田地,就不用再有那么多顾及,索性就喝上两口血,看看能不能将这副妖容化去。 要取兽血,只能入山。 临行之际,宠渡回望草棚。 那双目中,射出浓厚的野性。 “唔、唔嘛……”唔嘛感受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浑似个戏精一般,缩身抬脚,眼睛瞪得一大一小,明显害怕成为宠渡嗜血的第一餐。 “你个夯货也配?小爷还嫌你味儿大哩。”宠渡一脸没好气,转而郑重其事,“自己藏好,等我回来,要是被人发现捉了去,小爷可没本事再把你捞回来。” 没办法,此行虽不入万妖山,去附近山脉就行,却不知几时方能寻到兽血,宠渡也怕自己坚持不住,真拿唔嘛下口。 所以,只能让先它留守草棚。 那夯货似懂非懂,舔了舔梅花爪,兀自隐入昏暗中去了。宠渡整理好心绪,见夜深人静正是良机,扯身就走,上桥之前,不忘借着月光望水面照了照,心说果然。 两耳狭长,缭绕着赤色妖炎。 双瞳幽蓝,闪烁着兽目凶光。 露尖獠牙,散发着森森寒芒。 妖性的刺激,自身血肉的供养,天地元气的滋补……令五官之中除了口鼻还保持着大概的原貌以外,其余的已然大变样。 饶是如此,宠渡也一眼认出了是什么。 狼。 想想也是。 在被老头子抱养之前,自己本就在狼窝里待着,如今既有机会“现原形”,若不化个狼什么的出来,简直对不起那两年抢过的狼奶。 不过,虽然眼下看穿了妖化的最终归宿,宠渡却怎么也没料到,后来的实际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荒诞。 当然,这是数月以后的事了。 彼时,所有人都入了妖墓中。 至于此刻,他已经安然过桥。 随着嗜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宠渡愈发焦躁,就算未入泥丸宫也不难猜到,那小金娃怕是撑不多久了,心中顿时坚定了一个信念。 必须赶在彻底失去神志之前,喝下第一口兽血! 好在目前还只是初步妖化,所以宠渡化狼极不完整,比如没有尾巴。许是因此,老天爷便跟他开了个玩笑,为他添了一条“尾巴”。 宠渡醒过来的时候,吴胜正好抵近。 冷不丁见宠渡蹿出草棚,吴胜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暗自恼道:“你这小贼,出来前能给点提示么?神出鬼没的,差点把魂儿给老子吓掉。” “这厮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吴胜望着宠渡立在桥下捣鼓半天,“裹头巾作甚?整得跟个狼外婆似的。” 虽然有些窝火,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吴胜只能耐着性子看下去,直到宠渡上桥后再等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这番谨慎,绝非多余。 一来,可防宠渡杀个回马枪。 二来,确认自家是否被尾随。 单说心思,何其缜密? 由此易见,这吴胜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正如宠渡事后所感慨的那样,在那么快的速度下,这厮竟能一路咬死跟到最后;反观自己,却是无所察觉,要是被人家下杀手偷袭,确实很容易中招。 可叹的是,“坏蛋”死于过场多。 吴胜太过自信,本来一记闷棍儿能解决的事儿,为了追求猫戏老鼠的快感,非要故意弄出动静暴露行藏。 结果呢,“猫”“鼠”易位了。 而当时的具体情况是,附近山上的兽类,但凡有点灵智的,都被净妖宗捉到天音峰当作灵禽豢养起来,剩下的都是些寻常野味。 不过,这对宠度而言,反倒简单了许多,甚而有些求之不得,毕竟面对毫无灵智的兽类时,彼此之间就只剩下生存的本能,再没有“于心不忍”之类的纠结。 当然,倒霉的肯定不会是宠渡。 山鸡。 野兔。 山猪。 …… 想是妖化之故,五感变得比平时更为敏锐,所以不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抑或树上趴的,皆难逃宠渡法眼,不免要被他捉去吸上两口。 并非通吃,只拣那些个儿大的。 也不多吸,顶多两口。 上药。 包扎。 放生。 毕竟,也没说非要一口将人家给吸死嘛。 如此虽则麻烦些,却不失两全。 其一,可解血瘾。 其二,少沾生死因果。 一路下来野兽颇多,宠渡喝了不少。 心中那股嗜血的渴望,淡了。 妖化的五官,也恢复了大半。 昏沉渐退,人慢慢清醒起来。 嗜血大法好,助我消烦恼。 “谢谢……他日我若成道,必报尔等今夜赐血之恩。”宠渡擦了擦嘴角,在一只夜猴的脑门儿上摸了摸,刚松手放它离去,却听斜刺里“咔嚓”一响。 声儿,很脆。 枯枝被踩断时特有的音律。 身后有人?! 侧首一瞄,果见一道人影立在明暗交接的光影里,宠渡回身细看片刻,不由眯眼暗叹:“竟然是他?!” 吴胜走了出来,笑眯眯的。 而宠渡也早已天真不再,当然不认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出现的人,会安着一片好心特来给自己放风什么的。 一种强烈的直觉,涌上心间。 今夜,不死一个怕是不行了。 第三章 你就是个弟弟 “啧啧啧啧,这不是咱们凉城最有价值散修么?”吴胜摇头咂嘴,“何以落魄至此,竟以兽血为生?你这样让我很心痛的你知道吗?” “趁还有口气,赶紧痛一下吧。”宠渡也怕惊动落云子,只敢把神念乍放即收,借此探一探周遭昏蒙阴暗的山林,“不然可能没机会了。” “妖——化——”吴胜一字一顿,随着拖长的节律,伸出指头对着虚空连点两下,“可对?” “干你屁事。”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 “你脖子里的血够热。” “替你把风而已,何以如此相待?” “这向来是小爷对别人说的话。” “不然呢,我还能杀了你?” “金乌派的悬赏,小爷自己都心动。” “也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宠渡也是稍后才明白,此刻因为受到妖化余波的影响,整个人较平日里少了几分平和、多出几分暴戾,心间杀意一发难止。 “既然撞破了小爷这个秘密,那下场就只有一个,”宠渡呲牙咧嘴,一脸邪性,还真透出几分妖怪的味道来,“差别只在死法不同。” “哟呵,好大的口气。” “挑一种?” “不是,”吴胜扑哧一笑,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脸戏谑地摊开双掌,“你该不会真以为能赢我?” 说起来,宠渡也是疑惑。 自己击败归元联手不过是日间之事,这才过去多久,由此带来的威慑便已淡化至此了?不然,这厮何以敢大摇大摆现身,暗里又不曾安排哪怕一个帮手? 且观其气机,不过炼气中境,修为上还比自己低了半截,却想来一场货真价实的单打独斗,到底有何倚仗? 某种厉害的法器? 陷阱? …… “不论输赢,”宠渡收起心思,“只求痛快。” “那……试试?” “不用,”宠渡摇了摇头,“没那工夫。” 开什么玩笑?! 此处离山下的田地其实并不远,斗法那么大的动静,必然惊扰杂役乃至净妖宗管事弟子,万一有人循声摸过来,小爷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脱? 所以,试是不可能让你试的。 不出手则已,出手即死手。 几乎转瞬间,宠渡便做出了决断。 速战速决,尽快抽身。 毫无疑问,这同样是吴胜的打算。 随着灵力的飞速运转,气血之力轰然炸开,在遁影诀的加持下,宠渡爆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 欻! 破风声起,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顿见人影闪烁,等到再次出现,宠渡便像一根笔直的木桩子似的,稳稳地杵在了吴胜跟前。 这一刻,若能将时光定格,吴胜仍自望着宠渡先前所处的方位,一脸木然的样子像极了披着画皮的傀儡,唯有那对眼珠子映射着迫上前来的东西。 一只拳头。 拳头,越来越大。 拳头,越来越近。 终于……砰!!! 伴随着一声炸响,有如被扎破的气球,又似被一棒敲得稀碎的西瓜,或者说是磕在石头上的鸡蛋,吴胜整个人已然四分五裂。 然而,只见肉块不见血。 夜风中,一纸黄符飘荡无依。 还真是一具傀儡?! 与此同时,宠渡背后乍寒。 一截剑尖,抵在了后心上。 ——噌! 剑,折了。 不可否认,有九二玄功铸体,宠渡的身板儿硬赛钢铁,一般的刀剑根本刺不破;但即便如此,也顶多被反震之力弹开,何曾像眼下这样,被硬生生绷断? 足可见这一刺,何其狠辣! 吴胜神色复杂,豁然之中又带着几分诧异,受惯力的牵引,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往前扑倒,朝着宠渡后背直直撞去。 以胯带腰。 扭腰转身。 以身带手。 下意识地,宠渡抡起臂膀就往后甩,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 从时机与轨迹来看,吴胜如果躲不开,必然被这记手刀砍中脖子,轻者直接晕倒在地,重者血脉淤塞而亡。 怎料这厮也不是吃素的,剑断的第一时间便已反应过来,猛然挫脚一顿,借力将脑袋急往后仰,堪堪避开——甚而可以说,鼻尖完全是贴着宠渡指尖错过去的。 不止如此。 因这一仰,重心自然后移,吴胜顺势下躺,伸展双臂,配合着左脚稳住平衡,同时急踢右腿,把一记冲天脚绷得紧紧的。 笔直的脚尖似锥,直刺宠渡下颚。 电光石火间,宠渡摊掌下探。 啪! 手掌,盖在了脚腕上。 脚尖僵在颚下半寸,难进分毫。 在此刹那,吴胜全身紧绷,脚高头低近乎倒立;虽是单腿拄地,却稳如磐石,左脚仿佛生根一般扎在地上,整个人的结构浑似一副杠杆。 而左膝,恰为支点。 结果,被宠渡蓄力一压,吴胜脚那头受力,上半身直接挺胸立起,正正撞在宠渡沙包大的一记铁拳上。 乒! 心口炸起尘浪,肉眼可见。 噗呲! 衣服应声而碎,散落成片。 然而,人却无大碍。 宠渡凝神细看,不由皱眉。 幽冷的月光下,青光粼粼。 吴胜身上,仿佛生出一层鳞片。 那是护甲。 这厮……竟穿有护甲?! 且观其模样,并非寻常护甲,因为正是经过它的消解与过滤,拳头上携带的五十钧蛮力被卸掉了七七八八,只剩下小部分透甲而入,落在人身上。 饶是如此,亦非儿戏。 猝不及防之下,吴胜同样被轰飞,即便将断剑插入土中缓解冲击力,还是身不由己,半跪着退出好几丈,在地面上留下三道长长的划痕。 等定住身形再抬眼,好巧不巧,被飘零的一匹碎步遮住了视线,吴胜拂袖急扫,刚把碎布撩开,一抹冷冽的寒光在瞳孔中极速放大。 断掉的剑尖,被当作暗宝射了过来。 吴胜掩一剑,荡开剑尖。 一片光点,紧随而至。 宠渡手握朴刀,趁机欺近身前,一通挥砍戳刺,不同的角度,越来越快的速度,刀身上反射的月光连缀成片,变得模糊。 吴胜虽是被迫接招,虽然仅有半截残剑,但面对满眼刀花,却丝毫不含糊,同样把手臂舞出了残影。 静谧的山林中,一阵叮叮当当。 刀剑撞击出的星火,不时闪烁。 这边主攻。 那边主防。 几个呼吸间,二人已拆了百余招。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宠渡武技与修为本就高出半截,手中兵器又要长一倍,初时犹需不时挡拆,但随着越打越快,攻多守少、以攻代守,渐成碾压之势。 鉴于对面有甲护身,护甲不除,后续手段几如隔靴搔痒,全部要打折扣,所以此番攻击的首要目的在于“卸甲”;而伤人,只不过是表面文章。 宠渡时左时右,貌似一心一意刺人,但一逮到机会,便使刀尖去挑接缝与甲片,虚虚实实间,倒也瞒过对面一时。 等到吴胜反应过来,宠渡已然得手。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不论自己多快,吴胜居然都接得住,虽说不免狼狈,但基本的章法却没怎么乱,在受到压制的情势下,气机不降反升。 这是为何? 所修功法之故? 宠渡事后回顾才想通,多半是吴胜有意藏锋,想必起初掩饰得极好,但越往后越难以招架,不得不使出本家工夫。 然而,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其剑招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到底……在哪儿见过? 便在这愣神的当口,但听一声低喝,——“急急如律令……”,宠渡循声回神,只觉得在吴胜并指的同时,周遭的空气骤然一紧。 “‘弱柳弦’,缚。” 话音刚落,立竿见影。 刀花覆盖的范围内,有道灰色光环凭空闪现,骤然猛缩之下,直接拘住了朴刀,缠绕紧缚其上。 一时间身形顿滞,把刀抽不回来也刺不出去,宠渡果断放手,扭胯旋身,将大长腿儿似鞭子一般甩过去。 吴胜屈肘护住身侧,借力跃落在旁。 ——啪嗒。 清脆的连响,尤其突兀。 吴胜循声顾望,只见接缝处接二连三地崩裂开来,整件护甲最后散作几块,应声滑落。 “一着不慎……就着了你的道,”吴胜止不住一通咳嗽,断断续续地说着,“你……果然是位难缠的主儿。” “彼此彼此。”宠渡瞄了一眼衣服上的破口,“不觉得可惜?” “原本就没花钱。” “我总觉得不会是别人送你的。” “无所谓。”吴胜撇了撇嘴,“重要的是,先前若无此物挡着,少不得结结实实吃你一拳,怕是要被轰个对穿;而今它也算物尽其用了,何来可惜之有?况且……” “能从我这儿找补回来?” “干!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 “我袋里可能有好东西,但肯定不好拿。” “你不用得意。”吴胜继续甩着发麻的臂膀,“我白天就猜到你是个炼体的,只没料到比预想中还要厉害,怪不得那群蠢货会死在你手上。” “那群蠢货”说的是谁? 八百猎妖客? 感觉又不像…… 其言分明有所特指,绝非泛泛而论。 宠渡思绪电转,脑中闪过入凉城以来的诸般画面,又猛地想起吴胜今夜现身时说的话,登时恍悟,对其身份与底细有了大致的推定。 “你与申阔……”宠渡笑问,“谁是师兄?” 原来这吴胜非但不是什么散修,反而与昔日的刀疤脸类似,也是宗门特意培养的暗桩,不作他用,只为了打入净妖宗,乃至伺机混入上层,以便刺探情报。 宗门之永续,则为之计深远。 好个金乌山谷! 宠渡不得不服。 难怪其剑招自己看着眼熟咯,丫跟申阔、李二之流本就师出同门嘛。 难怪能成为山下杂役中“靠山”一脉数一数二的人物,难怪要千方百计巴结并讨好叶舟和于海国,敢情人家是带着任务来的啊。 可敬。 可叹。 亏他装得好,与陈广凑成猥琐二人组,竟然骗过了那么多双眼睛;如今急着跳出来争夺自家宗门发布的悬赏,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又是什么?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怎讲?” “所以问题可不可以有点深度?谢谢。” “意思是你并非师兄,不过是个弟弟?” “废话!是弟弟又如何?”吴胜似乎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声调莫名地高了几分,“不然这吃力不讨好的鬼差事,能落在我头上?” “看来孙子不好装。” “有陈广这种怂包一路跟着,是心累。” “能者多劳嘛。” “不过回头再看,也亏得如此。” “哦?”宠渡笑道,“得了什么造化?” “嘘——”吴胜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我只知道世事难料祸福相依,你说呢?” “今晚祸福如何?” “祸不在我。” “说好的‘世事难料’呢?” “对我无效。”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宠渡话锋一转,“你说话很有趣。” “跟你说话同样不累。”吴胜顿了顿,“在这方面,陈广那个憨憨但凡有你一半,——哦不,一成的水准,我也不至于愁出白头发。” “要不……” “没可能。” “也未必就是做朋友嘛,别要死要活的即可。”宠渡双掌一摊,“我即刻离开凉城,与你再不碰面,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如何?” “要守秘密,我只信死人。” “这么跩?” “实话而已。” “你看起来很有把握。” “就像我一开始说过的那样,”吴胜笑容更盛,“你赢不了。” “世事难预料,小老弟。” 宠渡笑而不语。 吴胜同样不言。 在宠度这里,先前的示好之语当然不带丝毫真心,完全是权宜之计;毕竟,若能相安无事全身而退,又何须两败俱伤甚而你死我活? 更主要的是,导致老头子惨死的元凶巨恶,飞鼠山那只臭蝙蝠以及玄阴宗的毕老婆子此刻正窝在不知哪个旮旯里阴谋害人,宠渡断不会只因一个吴胜就此一走了之,连师仇也不报了。 不过,如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一切便都明朗了:彼此堪破对方最深的隐秘,且这隐秘一旦曝光必无活路,所以矛盾不可调和。 今夜,最多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两边,都有着绝对的自信。 僵持片刻,宠度打破了沉默。 “差不多了吧?” “嗯……”吴胜一皱眉,“嗯?!” 原来刚刚那一拳,对吴胜还有更深层次的影响。 须知宠渡打出去的,可是实打实的千斤之力,纵有护甲过滤,仍不免受到余下的劲道波及。 吴胜被直接震乱了内息,又遭宠渡连番快刀压制,体内灵力乱窜,一口气郁结难舒,险些就此因为气脉炸裂而走火入魔。 所以,吴胜之所以愿意跟宠渡拉这么久的“家常”,完全是为了争取时间歇口气,狗屁的“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 直至此刻,吴胜终于缓过劲儿来。 “你早知道?” “我说过,你就是个弟弟。” “吹牛当真不要本钱。” “没必要。” “此等良机,就被你这么放走了?” “等你。” “不是速战速决咩?” “为你,我改主意了。” “怎么说?” “我知你也想尽早抽身,不过你也晓得,一般的手段根本摆不平我,就算跑路怕也是不分高下,所以必然是要拿出点真本事的。”宠渡淡然地笑了笑,“如此一来,动静绝不会小。” “因此?” “既无可避免,倒不如放手一搏,庶几还能快些有个结果。”宠渡嘻嘻笑道,“毕竟时候不早了,天亮之后还要赶着去上工哩。” “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何以见得?” “因为我有另外一种说法。” “洗耳恭听。” “你能灭杀刀疤脸,足可见你有越境斗法的实力。”吴胜胸有成竹,“眼下机会难得,你不过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对吧?” 宠渡嘴角微翘,没说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却将我拉作陪练。”吴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亏你还好意思说为了我改变主意,脸呢?” “哎呀,”宠渡讪讪言道,“想多了。” “想得多还是想得少,在绝对的实力悬殊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吴胜面色突变,“我会用事实告诉你,你不是在等我……” “那是在等什么?” “等死。” 第四章 冰与火之歌 “唉,到底免不得要弄出大阵仗……” 吴胜摇头叹气,一脸无奈的样子,提着半截残剑在破裂的袖子上抹了抹,看似在擦剑,实则趁机划破手臂,沾了一丝血在剑刃上。 因为两边还隔着一点距离,人又站在偏暗的阴影里,故而宠渡不曾窥见吴胜的小动作,只是见他猛一挥袖,将残剑当作暗宝射了过来。 噌—— 宠渡急急抬手,并指夹住断剑,随手一掷,将剑倒插进脚下的土里,道:“这就是你最厉害的手段,能不能认真些?” “别急嘛,先给你开开胃。”吴胜邪魅一笑,“我要是认真起来,你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可别让小爷失望。” “现在嘛,才是真的差不多了。” 差不多? 宠渡眉头一蹙。 同样的话,自己刚刚也说过,但从对面的神态、和语气不难看出,其含义显然不同;尤其那动作,令人本能地嗅出一丝危险。 此刻,吴胜伸展双臂往上抬,绕了个半圆举过头顶,掌面相对,啪的一下重重相合。 整个过程说不上有多快,反而看起来略显拖沓,但运动的轨迹上却出现了一道道残影,动静交融浑然一体,十分奇妙。 但宠渡这边,越看越觉得不妙。 明知对面在憋杀招,却不知是什么,也无从推断攻击从何处而来,完全不明所以。 这样的等待,就是一种煎熬。 突然间,狂风大作。 宠渡下意识摆好架势,以手掩面,透过指缝看去,正见吴胜将合十的双掌猛地下拉,贴近唇边,双目一凝死死地盯着自己。 究竟会是什么招数? 正想着,但听一声轻响。 欻! 四道人影,破风闪出。 分身? 虽是虚影,却色彩分明。 好快! 方才酝酿时慢如蜗牛,此刻发招却快似迅雷,宠渡刚反应过来,已被四道分身围在垓心。 东属木,站着绿色分身。 西属金,站着白色分身。 南属火,站着红色分身。 北属水,站着蓝色分身。 而吴胜灵根偏重土性,此刻虽然人在圈外,但因为那半截沾血的残剑就在宠渡脚下,等同于本身亲临,倒也契合了中央土行。 五行之意,由此补全。 说时迟那时快,四道分身随着本尊的动作,下蹲的同时撤开双掌,猛地拍在地上;吴胜起声暴喝,从嘴里喷出一句话来。 “‘五行天棺’。” 话音未落,东西南北四方地面上,分别亮起一道古老符印;与此同时,断剑所在的地面骤然一空,突起一股狂暴的吸噬之力。 宠渡始料未及,顿时陷入地下。 砰! 地面再次合上,将人彻底封死,一座土黄色石棺“轰隆隆”拔地而起,吴胜双指一并朝石棺一戳,轻喝道:“咄。” 地面上,符印顿时飘起,纷纷落在石棺四面,没入其中;一条粗壮的木藤破土而出,蛇一般攀援缠绕,将石棺紧紧箍住。 “终于……”吴胜使此一招,明显有些吃力,望着变得干瘪的手臂长长呼出一口气,“也不枉我布置这一场。” 原来,早在与宠渡近战时,吴胜便苦心经营,在攻守的过程中,利用手掌触地的机会,暗布符印。 为此,吴胜甚而刻意引导,利用节节败退的局面东奔西窜,简直是牵着宠渡的鼻子走,终于将符印一一烙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 真个神不知鬼不觉。 就算有所察觉,那也是后知后觉了。 便如此刻的宠渡。 “大意了,竟中了这厮的算计。” 吴胜的心思与斗法经验远超预料,宠渡颇觉头大,不过当下却也顾不得感叹,因为眼前的处境才是最棘手的。 没有一丝光。 没有一点声。 没有,什么都没有。 瞪大双目,也只得一片黑暗,仅凭肉眼的话,宠渡甚至看不见自己挥动的手臂;不过万幸的是,身子还能活动,体内灵力也照常流转。 此时的感觉,仿佛飘在空中,有点像当初圆盘解封后遁入虚空的场景,宠渡伸展四肢,小心摸索一番,却无所得。 神念之下,也不见边际。 灵光乍闪,宠渡有点明白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了。 小世界。 石棺内,自成一方天地。 更多的东西,也随之昭然若揭了:自己所中的,绝非普通的道法术式,而是一种更为厉害的手段。 “神通”。 所谓神通,乃是修为步入高深阶段之后自创出来的法术,其中蕴藏颇多。 对天地元气的领会。 对自然规律的理解。 对阴阳五行的洞察。 对造化大道的感悟。 …… 凡此种种,莫不艰深。 因此,自创神通需要满足的条件极为苛刻,心志、悟性、气运及契机诸般暂且不题,单论对个人修为的要求,往最低了说也得是元婴境了。 如此难得,其威力当然不同凡响,不免成为人人求索的香饽饽。而要获取神通,除了自创之外,便只剩一途。 传承。 以吴胜目前的修为,自创神通绝无可能,所以唯有传承。 “这厮真是运气,竟能习得此等手段。”宠渡也还记得先前二人的对话,明显是吴胜在接受渗透任务、走出金乌山谷之后,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场不小的造化。 然而,形势刻不容缓,根本无暇琢磨这些不相干的问题,宠渡直觉着离更大的危机不远了。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当先一股灼热袭身。 神念所见,炎浪汹涌。 这热焰,是黑色的,来得突然,来得猛烈,来得变化多端,与宠渡爆出的血力赤焰纠缠绞结在一起,彼此灼蚀。 不过,宠渡并不是很慌。 有往日符力淬体与炼化蛇血的经验,宠渡如法炮制,将九二玄功飞速运转开来,利用侵伐周身的热力淬炼肉身。 一开始,还只像是在蒸笼里,宠渡尚能忍受,毕竟与之相较,炼体的苦楚不遑多让。 紧接着,也就在几十个呼吸过后,热度轰然暴涨,令人仿佛置身火山岩浆之中,虽说未必能融化一切,但煎个蛋已然绰绰有余。 整个过程持续的时候并不长,所幸黑炎实在太凶猛了,其热力更非寻常,在被宠渡吞噬与炼化的过程中,与本身的血力飞速融合着。 借此,宠渡肉身的强度与韧性,再次产生质的飞跃,最为明显的特征便是,缭绕在体外的血力之焰悄然变色。 猩红,转作暗红。 这才是祸福相依、安危相易,宠渡此番操作化险为夷,石棺外的人打死都没想到;吴胜能想到的,是五行天棺的厉害远不止于此。 只因修为所限,当下所发挥出来的威力连原本的一成也不到;若不然,宠渡早在中招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纵然如此,吴胜也承受了恐怖的代价,不光体内灵力被一举榨干,连整个人也跟衣服缩水似的,身形小了足足一圈儿。 这是修为不够、强行施展神通的必然风险,不过吴胜依旧满心欢喜。 一则,到底不曾出现反噬这一类最糟糕的后果;二则,与潜在的回报相比,这点付出是绝对值当的。 宗门的悬赏。 宠渡的储物袋会装有什么好东西? 尤其那炼体功法,叫什么名字哩? 每念及此,吴胜眼中就闪烁着莫名的兴奋,忍不住一阵搓手。 “你可别就这么死了,否则我不单白忙活,还空欢喜。”吴胜再服丹药继续调息,就连喝水的时候乜眼将石棺盯着,“应该快了吧?……不妥,这小子命硬,又炼体,还是再等等。” 谁承想,正是这一等,直接让宠渡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石棺小世界内,热力再次飙升。 一来,热度上涨太快,远远超过了炼化的速度。 二来,修习九二玄功,本就讲究个水火相济、阴阳调和;奈何热力重重叠加,饶是宠渡化掉所有的水系符,也不过杯水车薪,撑得片刻便被热力尽数烧干。 所以,纵使将九二玄功催运至极,宠渡也越发难以维系,仿佛正被裹在一个火球里,直往太阳里坠去。 炼体,怕是到此为止了。 再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宠渡一拍储物袋,掏出了歪嘴葫芦。 斩! 漆黑的虚无中,刀意划过。 弥漫的热意,顿时骤减。 然而,此不过一时。 不等宠渡一口气喘匀,热力再度喷涌,且更为澎湃,大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意思,宠渡身上不少地方开始起泡,进而破裂或是发卷。 宠渡心头顿然一沉。 完了,连葫芦刀也破不开石棺。 “天官赐福”未必是真的。 “天棺赐糊”倒极有可能。 难道这回……真的玩儿脱了? 要不再斩两下? 也不是不行。 然而,本就不晓得破绽在哪儿,先前那一刀也纯粹是无的放矢,在目标缺失的情况下,再挥几次能有多大意义? 且神念有限,不足以随意挥霍,万一因此晕过去,岂不死得更快? 到底该怎么办? …… 思绪电转,宠渡当机立断。 继续斩! 横竖无法,何不放手一搏?至少在神念枯竭之前,还有几次机会,万一误打误撞给蒙对了呢?总不至于就此放弃,干坐等死! 手头一紧,宠渡灌注神念与灵力,正准备挥出第二刀,怎料热度陡然出现断崖式下跌,四周开始极速冷却。 绝处逢生,按说该庆幸,宠渡也确实窃喜了一番,但高兴劲儿还没过,便品出不对来。 怎么还在降?! 之前有多热,现在就有多冷,前后完全处在两种极端上;整个小世界内,只怕自己这里是唯一还在发热的地方。 且转换之快、耗时之短,仿佛直接省略了中间的降温环节,如同寂灭一般,刹那间极度深寒。 令人胆颤的黑暗里,终于不再是单调的静默。 咔! 咔咔! 这是结冰的声音。 空间,开始冻结。 瞬间从极热到极寒,难免有此结果。 咔咔——咔咔咔—— 动静越来越大,意味着冰封的速度越来越快,范围也随之越来越广,要不了多久,必定覆盖整个空间。 而自己,也万难幸免。 不过说实话,与极热相较,宠渡更愿意面对极寒,因为可借血焰之力消融寒意;即便空间冻结,也可用蛮力破冰。 如此好歹能有所为,不像极热条件下那般被动。 哗啦! 哗啦啦! 冰层被轰碎,又再度凝结。 当然,这只是最初的情况。 随着寒意加重,结冰所用的时间急剧缩减,到最后已到了崩碎之后瞬间恢复的程度;而冰层也愈发厚实坚硬,受到更大的冲击才会破裂。 宠渡渐感吃力,忍不住叫苦。 这,便是天棺的五行之力么? 先是热,再是冷,之后呢?会不会在被冻成冰雕之后,出现一柄大棒槌抑或大铁剑将自己敲得稀碎?毕竟金木之意尚未显化。 又或者,金土木三行已作他用,石棺内仅有水火之意,只不过会循环交替,为小爷奏上一曲挽歌? 冰与火之歌。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无火冰? 这他娘的谁遭得住?! 小爷就想出去,冷热都不要。 …… 这番心思,若被外间的吴胜晓得,必要惊掉下巴。 宠渡所思,绝大部分都对:极热与极寒的确会轮番上演;其唯一的差错在于,在冷热交替的间隙,会爆发五行之中的庚金之意。 而宠渡,也很快体验到了其中的凶险。 冰寒迫体,周身麻木,四肢渐有不听使唤的趋势,宠渡出拳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某个节点上,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被突破。 极度的寒意,包裹住暗红色的血力之焰,并穿透而过,落在了宠渡身上。 嗡! 没有颤音,很清脆的一声,却如霹雳贯耳;一阵剧痛紧随其后,因为太突然,一时辨不清起于何处,刹那间弥漫全身,令宠渡止不住打了个摆子。 神念乍扫,但见脚腕上血焰冰封。 一根寸长冰刺泛着金光,钉在肉里。 所谓庚金,不在其形,而重其意。 故而刺虽不长,亦非铁器,但五行之中金生水,其威力比之刀剑,非但丝毫不弱,反而更为凌厉,直接破了宠渡的肉身。 只此一耽搁,局面急转直下。 寒意趁势而入,似潮水一般扑来。 无数冰刺显化,最开始还好,只是破皮,扎肉;但随着宠渡顾此失彼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某些冰刺未遇丝毫阻拦,直接入体,乃至穿身而过。 若换作常人,也就此殒命。 亏得炼体,宠渡苦撑至此。 但就算这样,痛也痛死了。 “他妈的。”宠渡一发狠,口含灵石玉简,神念与灵力并用,催出葫芦刀来,却不挥斩,只是将刀炎抵近前方冰层。 果如所料,刀炎过处,再厚的冰层也触之即化,宠渡舞出连片刀花护身,融出一道口子,虽不甚宽阔,也将就可供容身。 由此也能看出,挥斩之下可破冰封,不过消耗也是巨大的。 灵力倒无所谓,有玉简在口,不用心忧元气枯竭;但神念就不好说了。 之前,幸得心神加持,小金娃复作原貌,方勉强与妖性分庭抗礼;若因眼前情势而耗损太多神念,只怕泥丸宫中的僵局就要破了。 彼时,又不免妖化。 与心神二次融合,小金娃能否再度爆发? 鬼才晓得! 这种事儿,不好赌。 再者,谁能断言吴胜就出尽了全力呢? 综合已有的线索不难看出,这厮绝对有所保留,而且最坏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自己猜测的那种情况,故而自己这边当然要有所准备。 葫芦刀,便是后手。 所以此刻不能斩,更不敢斩。 不过长此以往,同样耗不起。 破棺,方是治本之策。 但……如何破? 也是被逼急了,宠渡终于想起一件东西。 小世界? 空间? 自己不就有个空间之宝么?! 不由自主地,宠渡低头下探,将目光落在了挂于脖颈的那根细绳上。 第五章 破界 靠圆盘,能否出去? 兴许可以。 照解封之时绿眼血影的说法,这圆盘属于空间之宝。既如此,借以破除石棺这一方小世界,当在情理之中。 不过,驱用法宝,至少要到玄丹境界方能得心应手,自己如今这点修为还远远不够看,如何使唤得动? 也未必。 玄丹御宝,之所以能遂心如意,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以自身丹火常年温养,但与灵力、元气的调用并非不无干系。 甚而可以说,后者反而是基础。 毕竟,若无灵力调动元气作为支撑,再厉害的法宝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难以发挥该有的威能。 以炼气境的灵力,的确无法调动足够多的元气驱使圆盘,但有灵石塔呀;何况圆盘乃异宝,不同寻常,岂可以常理度之? 万一有戏呢? 反正没办法,破罐子破摔咯。 所求不多,不需生出那什么法宝与主人之间的玄妙感应,只要有所反馈、能指条明路,便是成功。 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 这些个道道说起来繁复,但要想通真用不了多久。 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宠渡思绪急转已有计较,甩了甩冰冷的手指,算是活络活络血脉,这才取下挂绳。 拿起圆盘,宠渡当先亲了一口,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分明走投无路之下,已不将圆盘当作纯粹一件器物来看了。 不止如此,更将圆盘贴在额头,把小金娃也算在内,尽可能地拉近二者的距离,以求奇迹。 “小祖宗,你可要发威啊。”宠渡平举手臂,以自身灵力为引,引导着玉简中的元气朝圆盘流去,心中默念有词,“老头子保佑,老头子保佑……” 怎料圆盘一触元气,便如鲸吞。 咦,有门儿?! 谢谢小祖宗发威。 谢谢老祖宗保佑。 宠渡喜不自禁,一边以葫芦刀消解迫近身前的冰层,一边卖力地输送元气,虽无法看透皮肉,但对于手臂此刻的状态,还是有所感的。 隐隐的胀痛。 很明显,气脉在膨胀。 事实上,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元气的流动了,因为流速太快。 快过了血流。 快到看似静止。 快如电。 快如光。 而且越来越快,以经脉为模,直接凝成实质化作气柱,更有进一步突破脉络桎梏的趋势,由此带来的痛感也愈发明显。 “不好,要炸?!” 宠渡悚然大惊,急忙忙松口,回手一抄将玉简捞在手中,牢牢贴于圆盘上,让二者来个最亲密的接触。 喜欢吸是吧? 没问题。 小爷管饱。 宠渡不知道的是,只此一个瞬间,玉简内猛地一颤,大量的元气被圆盘吞噬,灵石塔的光亮骤然暗淡三分。 不知过去多久,灵石塔的元气已折了一半,犹不见圆盘有丝毫止歇的迹象,不过幸运的是,终于起了反应。 一圈淡漠的金芒。 象征性的一点光。 虽则微弱,似一颗风雨中的幼苗,几近要覆灭;但此刻,层层叠叠的冰封或平整或凹凸,正好提供了各种镜面,得以让金芒不断地反射,折射,散射…… 于是,就有了光。 两点。 一线。 成网。 连片。 宠渡手握星辰,照亮整个世界。 光域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延展开去,越来越多的地方被照亮,很柔和,不强烈,朦朦胧胧的,恍若夜幕下的万家灯火。 每一处光亮的背后,都蕴藏着人世悲欢。 于是,便生出烟火气来。 原本寂灭的世界,活了。 这种“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那种苏醒,而是一种心境的微妙变化。 眼前这番瑰丽光景,映入眼帘,滑落心底,所驱散的,不止是石棺里的无边黑暗,更有人心间积聚的阴霾。 宠渡,再无所惧。 因为曙光。 因为光明。 因为希望。 星星之火,能否燎原? 可以,一定可以。 这是宠渡的直觉。 另一种直觉则是,还差一点。 差在哪儿呢? 答案呼之欲出,宠渡却始终抓不住脑中闪过的那道灵光,好不苦恼,索性闭眼舞刀,凝眉细思。 到底差了什么呢? 差的是什么? 是什么? …… 良久,那星夜般的眼眸骤然一亮。 还能差什么? 当然是血了! 毕竟,圆盘是血炼之物。 没有心血,还有精血嘛。 宠渡敛了笑容,收好玉简,抬手将圆盘抵近嘴边,口中连番捣鼓,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了上去。 血落圆盘,一触即融。 叮—— 乐音长鸣,悦耳。 一圈律动,无形。 却有气浪,肉眼可见。 却有清风,拂面可察。 乐音未落,圆盘轻震。 一道光柱,斜射而出。 柱为金色,粗细与圆盘等大,并不刺眼,端的奇妙:穿透重重冰层却不造成丝毫破坏;也与先前那点星光不同,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任何衍射。 给人的感觉,就像这道光根本不属于石棺内外的天地,而另一个世界落下来的投影,故而不受此间法则的约束。 除此之外,暂无他解。 金柱取代了星光,却没有丝毫衍射现象,由此造成一个最直接的后果。 世界重归旧暗。 星光灭了,灭于黑暗。 星光也亮着,亮在心间。 面对四周的黑暗,宠渡并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只一门心思紧盯光柱,看它作何道理。 跟寻常的光线不同,那光柱并非一条线射到底,反而不断地变换方向,拐来拐去毫无规律,令人眼花缭乱。 貌似……在捕捉什么?! 正想着,依稀闻得一记闷响,宠渡循声眺望,但见光柱已然停下,似乎触及了天顶,照出一个光圈儿来。 圈中,有物。 具体是什么,太远看不清。 但想来,当是出去的线索。 被困这么久,总该到头了吧? 欻欻欻! 血气之力蓬勃运转,将身上的冰刺尽数震飞,宠渡散出浓浓血焰,聚了厚厚一层裹住脚底,直接落在下方冰层上。 举刀。 屈腿。 蓄力。 猛蹬。 砰!!! 千斤坠下,冰面上同时爆开大片裂纹,整个冰层不堪其力,随即崩塌。 宠渡借力而起,以刀开路。 前方,刀煞所及,冰封消融。 后方,极寒紧追,再度冰封。 如此破冰而行,离天顶愈发近了,而那光圈中的东西,也逐渐变得清晰。 一柄剑。 断剑。 没错,正是被宠渡肉身崩断、接着被吴胜当作暗宝射出、最后被宠渡斜插在地、沾有吴胜一丝土行之血的那半截断剑。 但凡小世界,不论内中规模几何,都需器物镇守;否则必难长久,迟早要崩塌湮灭。 此所谓“镇界之灵”。 界灵的本体可以是活物,是死物,甚而可以是活生生的人,等到生出自我灵性,便能借助所镇守的世界之力,以任何形式内显或外化出来。 很明显,镇守石棺小世界的界灵,正是眼前的这柄残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好算计,当真好算计。”宠渡哑然失笑,回想此前种种,不由唏嘘直叹,同时也暗自庆幸。 其名虽带个“灵”字,界灵却未必真的具备灵智,原因各异:许是小世界元气太过稀薄,不足以滋养出灵性;又或者时候不够久,尚未生出灵性……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好在吴胜此番仅以普通的剑器镇界,若换作任何一件稍有些灵性的法器,那五行天官棺的威力以及破界的难度,高出何止百倍? 其实,吴胜的确备有专门的镇界法器,只是怕威力太强将人连同储物袋一并毁了,故而废物利用临时改用的断剑,也可借此打个措手不及。 果然,宠渡直接中招。 毕竟,半截残剑能有什么害处呢? 此刻,断剑轻颤着,看似有灵,实则仍旧一个无知、无觉、无意的死物。 之所以出现挣扎的模样,在于石棺未破,这剑便要循着既定的法则运转,无奈被圆盘光柱钉死在天顶上,始终脱不得。 “可惜了,可惜了。” 话虽如此,但残剑因为整个石棺小世界的法则加持,此刻已非等闲,也不是说破就能破的。 用葫芦刀的话,肯定没问题。 问题是,折腾到如今,体内蛰伏的妖性隐有复起之势,明显是神念损耗太多所致。 不可否认,神念时时刻刻都在产生,但就眼下而言,据宠渡的估计,在足以压制妖性的前提下,可匀出来的神念,顶多能保证自己再斩一刀。 绝命一刀,当然要给某人留着。 不然,岂不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虽不能大用,小用却是可以的。 剩下的,交由一双铁拳就够了。 不确定会引发何种后果,宠渡一边凝神戒备着,一边把葫芦刀小心戳了过去,仿佛刺破一汪静水,除了荡漾的灵波,并无异常。 宠渡渡继用力,将刀炎往里送。 ——咔啦! 突起的裂响,响彻虚空。 “成了?!”宠渡大喜,怎料蹙眉细观之下,却见涟漪依旧而残剑并无变化,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是幻觉,还是触发了什么?” 正侧头观望,又听见“咔咔”两响。 紧接着,破响此起彼伏连作一片。 “偏偏这个时候?”宠渡登时反应过来:这哪儿是什么破界的动静,分明是冰层解冻时特有的那种爆裂声! 冰层太厚,何以解冻? 唯有热力。 五行天棺内,庚金之意悄然退却,一股湿热弥漫开来,显见最开始的那种极热再度酝酿,而四周飞速消散的寒意也佐证了这一点。 “还真被小爷说中了,果然有第二轮?!”宠渡正说着,忽觉手上一顿,再难寸进,回头一瞟,顿时双眸冒光。 葫芦刀,触底了。 残剑,随即破碎。 光圈之内的天顶,出现了一道裂纹。 宠渡再扭腕一搅,那缝隙就开得更大了。 然而,这却成了祸福参半的事。 界灵不破还好,整个小世界照常运转;眼下经宠渡这一顿搅弄,界内的法则受到干扰,尤其断剑破碎更如釜底抽薪,棺中世界已然难以为继。 随即而来的,唯有湮灭。 空间的崩塌,远比预料的更为剧烈,凶猛;且五行紊乱,金、水、火三意交锋,冰刺、极寒与极热交缠混杂,真个混沌不堪。 要转危为安,就看谁更快了。 宠渡将圆盘连同歪嘴葫芦一并收进储物袋,腾出双手来,看准了顶上的开口,运起遁影诀,抡拳就是一通猛砸。 砰砰砰砰砰! 拳影连缀,其速如电。 劲力扩散,搅弄风云。 十拳。 五十拳。 一百拳。 …… 终于,不知打出多少拳,天顶遍布细纹,离完全崩裂也就几拳乃至一拳的事儿,但形势却也愈发紧迫。 因为出现了诸多裂口,封闭的空间内压力失衡,棺中的混沌汇聚成团,如猛兽般朝着天顶扑来。 宠渡通过神念看得清楚,心知再耽搁不起,右掌乍紧攒起一记铁拳,望最大最深的那道裂口,毅然决然地轰了过去。 吃奶劲儿的一拳。 全力以赴的一拳。 决定命运的一拳。 “给我……破!” 第六章 我很复杂 这一拳出去,是何结果? 宠渡自然心中有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清楚。 甚而,因为石棺的隔绝,有人对界内发生的一切还浑然不觉,反而以为赢定了,忍不住沾沾自喜。 “虽不是很久,但再糙的肉身也该差不多了吧?”吴胜以逸待劳,将体内灵力勉强恢复了大半,此刻正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盯着石棺。 “唔,让我猜猜,是糊了呢,还是成了冰雕?哦对,也有可能是刺猬嘛……储物袋还在就好。” “就是不知,这厮对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否满意?”吴胜上下前后地拍,掸了掸灰尘,负手朝石棺走去,“可惜呀,没法问喽。” 老神在在。 口哼小曲儿。 只道稳操胜券,吴胜早早便将缠在石棺上的木藤撤了,怎料行过半路,猛听“咔嚓”一声。 嗯?! 吴胜循声抬眼,正见石棺上出现大片裂痕,惊讶与错愕的当口,愣是没回过神来,被紧随而起的爆裂声震得双耳发鸣。 砰!!! 石棺,轰然炸开。 黑炎翻腾,狂风裹挟着热浪喷涌而出。 “不可能——”吴胜正对棺口,事发突然距离又近,哪里避得开,当即被卷入其中,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小世界的溃灭,与石棺的破碎同步,在那一瞬间,大部分混沌随小世界销匿于无形,只有小部分散逸出来。 虽则量少,威力却不小。 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林木化渣,山石龟裂。 混沌来得突兀,去得也快,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息,却突然间,被一声短促的弦鸣打破。 ——嗡! 朦胧的月光下,闪过一束黑影。 这影,细而直。 这影,稳而快。 有多快? 如果仅靠肉眼,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有东西飞过;想要发现它,便只能是后知后觉。 唯一的凭证,就是它留下的轨迹。 飞尘弥漫,仿佛一匹灰褐色的布挂在空中。 黑影穿透尘雾,划出一条笔直的气痕,似有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了一下,将这布匹剪作上下两片。 咻——叮! 轻微的撞击声中,黑影骤然一滞,明显被某种力量生生控住,不进,不退,不坠,就那么悬停半空。 也因此,黑影显露出真容。 一支箭。 黑色的箭。 原来在石棺碎裂的刹那,宠渡便从袋子里拍出弓箭;一等落地站稳,拉个满弓就射出了黑水箭。 这箭,本有五支,当初亡命万妖山时,被红角犀牛用肥臀夹走其一;后为从魔花螳螂手下救起穆家兄妹,又折了三支。 所以如今射出去的,是最后一支箭了。 连红角犀牛的厚重坚甲都能扎穿,宠渡对黑水箭的穿透性与杀伤力毫不怀疑,但也绝不认为这一箭就能将今夜的事儿直接射出个结果。 宠渡另有所图。 他要确定一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果然,黑水箭最终定在一圈光罩上。 护体罡气。 ——不错,吴胜并非什么炼气境的喽啰,而是归元境的高手! 黑水箭扎破罡气,却未穿透。 箭杆轻微地抖动着,发出的颤音与之前宠渡松弦时的那声嗡鸣相续,相和;箭头三尺开外,是吴胜无比凝重的一张冷脸。 “避开五行之力,也是靠了这个圈儿?” “你看起来并不吃惊,”吴胜点了点头,提气将黑水箭震作齑粉,“想必早就料到了?” “你夸过我聪明。” “怎么看出来的?” “不难。” 确实不难。 吴胜单枪匹马地来,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仿佛杀人叩赏有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若没有足够扭转乾坤的后手,敢这样? 更何况还施展了一式神通?! 虽然五行天棺的威力远不止如此,但通过展露出来的部分反推,其所耗灵力之巨,炼气境的喽啰若不借助外物,单纯靠体内积攒的那点灵力,就算将自己榨成肉干,也绝对负担不起。 但在前后过程中,就在宠渡眼皮子底下,吴胜不曾有过任何补充灵力的明显举动;即便到了此刻,其灵息也只弱化了一小半的样子。 因此,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隐藏修为。 实际的情况与料想的不差,宠渡怎会惊讶? “我倒是挺吃惊的……” “今晚你吃的惊还少?” “中了我的神通,你怎么会没事?” “你管这个叫‘没事’?”宠渡抬起双臂,小意地摊了摊手,露出满身冰刺扎出的血口,若非怕被偷袭,真想跑过去转上两圈,让吴胜看个清楚。 “你不炼体么?此不过皮外伤罢了。”吴胜抹了抹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为何灵力还没用完,你有什么快速恢复的方法?” “我很复杂。” “看来你身上的好东西不少,我这趟真不算白来。”吴胜嘴角微翘,“不过,为了从石棺出来,想必你的手段也使得差不多了吧?” 宠渡不言,只竖起了食指。 “看来是我赢了,我还有两手。” “我大概能料到其中一手。” “我大概能料到你说的哪一手。”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手。” “只此一手,足矣。” “最多顶我半手。” “这么狂?” “有本钱,没办法。”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哈哈哈哈,果然有派头。”吴胜嘎嘎大笑,撤掉护体罡气的同时,也露出了压抑经年的本来面目。 今夜,宠渡终于小小地惊讶了一回,不是因为吴胜入了归元境,而是惊讶于吴胜此刻爆发出来的气机。 炼气上境。 炼气圆满。 归元初境。 …… 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吴胜的气势还在不断攀升,在迈过归元中境后,最终稳定在上境,且隐有继续上浮的迹象。 无限趋近于归元大圆满! 刹那间灵光一闪,宠渡突然有个猜测。 没有人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斗法,当中的技巧与经验,都是经过不断的磨砺逐渐累积起来的。 以战养战,便是一条途径。 尤其死斗,面对九死一生的绝境,往往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体内埋藏的潜力,令人在千钧一发间顿悟。 故此,斗法成为提升实力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甚而,有人因圄于某境多年,为此专门四处找茬,以期待在斗法过程中寻求突破。 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 远的不讲,就说吴胜。 此战之后,不单进一步积累了斗法经验,也必能趁机再次突破,真正迈入归元大圆满,即所谓的“假丹境界”。 宠渡最初的打算,是借此一战摸清自己的极限;但此刻看来,不止如此:原来自己也被对方视作突破的契机。 毕竟路人,免不得彼此利用尔虞我诈。 所谓江湖,当有此意。 思绪回转,宠渡慨然一笑,凝神再看时,对面的气机已攀至顶点。 此刻,吴胜气势非凡神采奕奕,昂头挺胸意气风发,就连身形也似拔高两寸,与先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来吧,看看你那半手有多强。” “也好,”宠渡神色平静,“就让小爷见识见识所谓的‘真界’。” “保证你下辈子都忘不了。” 从第一次听师父说起“真界”开始,宠渡便穷尽想象渴盼一观,可惜直至老头子死时也未曾如愿,本以为只能等到自家破境归元后方可初窥一二,万没料到今日便能亲身感受。 原本灰暗的山林骤然大亮,归元境特有的厚重灵压随即而生,仿佛一座大山从天而降,顿见狂风四扫,飞沙走石。 那灵压罩住了方圆三十丈,玉白色的光团接二连三地出现,次第排开,绕着垓心二人,从地面往上一圈接一圈地摞。 光团迅速地压缩,拉伸,定型,显化,前一刻还渺如云烟,却在眨眼间统统变成了二尺有余的光刃,鳞次栉比,层层叠叠,不知凡几,最后构成一个高不见顶的圆桶。 每一把刀身上,还不时闪过屡屡银光。 ——滋滋滋。 那是电弧。 原本的山林,纵然安静,但好歹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但此时,所有的动静都被隔绝在外,真界内一片死寂。 所以,电弧的啪啦声纵然细微,却是格外清晰,仿佛真的已经落在身上一般,令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这厮的灵根竟带有电元之力?”宠渡暗自喟叹。 “没想到吧?大爷其实是玩儿刀的。”吴胜朗朗大笑,“如何,我这真界可还入得了眼?” 宠渡只顾贪看,一时不语。吴胜满脸不可思议,仿佛碰上了什么稀奇的事儿,“不会吧?……头回见真界?” 的确,这是宠渡头一回目睹真界。 老头子生前已是假丹之境的高手,除了遭遇血蝠王分身那次,平日里根本不曾碰上过需要拼老本儿的时候,所以从没有释放过真界,也很少跟宠渡具体描述其中的光景。 即便是当初的刀疤脸,也因为中了宠渡的圈套,根本没来得及化出真界,就被刃葬符烧成了灰烬。 今见吴胜真界,好奇之余亦感震撼,不防被对面一语道破,宠渡不敢表现出来,免得长他人志气,只好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挺中看的。” “哼,马上你就会晓得,我这‘电刀’岂止是中看?!”吴胜说着,身形乍闪,猛然出现在正前方,双手叠握,作势欲砍。 “好快。”宠渡双目一凝,忙把朴刀横陈迎将上去。 起手时,吴胜本是空手,但双臂落下时,手中却诡异地多出一把电刀。 当!!! 刀刃相接,劲风迸发。 电丝纷落,满地游走。 不绝于耳的啪啦声中,夹杂着一道异响。 咔! 朴刀上,赫然出现一条细纹。 “不好?!” 剑眉一挑,宠渡往左扭腰急急侧身;几乎同时,嘎啦一响,朴刀从中断裂,吴胜手握电刀,一斩劈下。 刷! 亏得闪避及时,宠渡与刀锋贴身错过,只飘飞的衣角被削去一片。 吴胜双手握刀,力道上强不止一倍,刀上又带着电元,所以这一刀纵然落空,但刀势犹在,端的可怖。 刀意自刀尖溢出,一条地缝延展开去。 这才刚交上手,就被一刀干断了兵刃,宠渡也有些始料未及,惊诧之余,晃见吴胜反手一划,已经电刀撩了过来。 宠渡急轰一拳,正落在刀口上,顿觉一麻,在那弹指间,仿佛全身失去知觉般,脑中空空如也,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就此晕倒在地。 一方势弱,另一方必然恃强。 吴胜得势,自要趁机发力。 兴许正如其言,刀法才是自家最擅长的真功夫,吴胜此番如鱼得水,似虎归山,一招一式间全无之前那种淤塞与掣肘;又得真界加持,身法轻快且飘忽,令人难以捉摸。 反观宠渡,真界内灵压厚重,仿佛有一座山时时刻刻压着,全身骨头不时“啪啦”作响,若非肉身过硬,早被摁趴在地陷土里去了。 不单如此。 因为浑厚,所以灵压给人的感觉异常粘稠,似胶漆一般,置身其中令人如坠泥沼,越是挣扎便越觉得吃力。 受此压制,遁影诀大打折扣,宠渡身法慢了太多,所以每次腾挪转移,不得不耗费比平时多出至少两倍的蛮力,以弥补出拳的速度与准度。 即便如此,也不过与一般人的正常速度持平,一时三刻尚能坚持,但久必难支。 这般此消彼长之下,吴胜劈、砍、刺、挑、扫,一刀快过一刀,刀刀狠辣,即便只攻不守常常露出破绽,也令宠渡无暇反击。 宠渡一身横肉顶得住普通刀剑,但面对法器之类的兵刃却有些勉强。 万幸的是,受吴胜目前的修为所限,电刀不算太硬,强度介于二者之间,虽然能破其肉身,但砍不了几下也免不了断裂。 不过,构成真界的刀有千千万万把,所以吴胜从不缺刀,旧刀干断,扬手抛掉,手再落下来的时候,便又多了一把新刀。 双手持刀,左右开弓。 刀光掠影中,宠渡只能优先护住要害,其余地方随他砍,每受一刀就是一阵痛麻;等最初的手忙脚乱过后,终于抓住一次破绽,一条腿鞭甩将过去。 而唯一的这次反击,还被吴胜顺手在小腿上划了一刀。 砰! 吴胜屈肘急挡,借力向后滑行,同时提手一指,附近悬浮的电刀纷纷飞出队列,雨点一般射下来。 宠渡一路连滚带爬加空翻,退出十几丈才缓过劲来,蹲地抬头,见一排电刀又近了,忙不迭拍出了流云葫芦。 葫芦肚子上系有一绳,宠渡抓稳长绳连番舞动,将葫芦贴身甩起,去打电刀。 扑! 扑扑! 扑扑扑扑! 电刀虽利,却拿葫芦无可奈何,触之即烟消云散。 “啥?葫芦?哈哈哈哈……”吴胜捂着肚皮,“这个破酒葫芦,就是你留的那一手?” “破你的真界,绰绰有余。” “大言不惭。”吴胜满脸戏谑,“除了像你那副臭皮囊硬一点之外,能有什么神奇?” “不急,你马上就会明白了。” “少唬人!要真有威能,你岂会此刻才拿出来?” “舍不得大材小用而已。” “有种就让大爷开开眼界啊。” “忘了跟你说……” “现在说还来得及。”吴胜见宠渡掏出玉简一样的东西含在嘴里,登时双目微亮,话锋急转,“这便是你用来恢复灵力的东西?” “这个不要紧。” “那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宠渡暗里将灵石塔内的元气与眼下可动用的神念,通过流云导入葫芦中,“小爷其实也是玩儿刀的。” 侧身。 扬手。 宠渡话音一落,挥刀斩下。 前后脚的工夫,吴胜将手落在了自家的储物袋上。 第七章 落幕 残刃,现! 煞气喷薄,一息化焰。 刃口所向,刀意恣虐。 随着宠渡一手挥斩,真界骤然一顿。 灵压原本浑然一体凝如实质,此刻却在刀意的切割下,被拉扯出缕缕灵丝,一簇簇肉眼可见的细纹飞速游走。 弹指的工夫,从上到下,由内而外,整个真界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连带着二人脚下的大地,急剧地颤动起来。 砰—— 林间,爆发出今夜斗法以来最为响亮的一道炸响。 在煞气最为浓重的地方,吴胜所处的那半边真界,终不堪其力,轰然崩碎。 界内猛然失衡,灵压沿着缺口倾泻而出,有如洪水猛兽一般,裹挟着纷飞四射的电刀,隆隆碾过,沿着地形走势,朝山林深处席卷而去。 回声交错,震荡四野。 烟尘铺天盖地,吞没了所有。 紧随而至的,是一片静默。 山无声,人也无声。 山林无声,是飞禽走兽噤若寒蝉。 人无声,因为两边都在趁机歇气。 大家都明白,今夜这场斗法打到现在,手段尽出,已经到了尾声——最多还剩吴胜那一手压箱底的绝招。 在此之前,能多喘一口气,就意味着多恢复一些,只有这样,在迎接最终对决时,才能多出一分胜算。 不过,若再分不出胜负,也必须得走了——先前那么大的动静,足以将山下的杂役从睡梦中惊醒。 所以,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尘雾渐淡去,勾勒出两道站立的人影。 “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没跑?” “还差两口气,跑不动。”宠渡笑了笑,“再说,你手里那把刀看起来很厉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快。” 吴胜手里,握着一件兵器。 三尺来长,很细,似剑;但从形状来看,又分明不是剑,单边开刃,有轻微的弧度,——这也是被宠渡称为“刀”的原因。 在月华的照射下,刀刃不见丝毫反光。 漆黑的刀体上,缭绕着缕缕黑气。 “魔气?!”宠渡蹙眉叹道。 “好眼力。” “什么刀?” “‘魔古太刀’,如何?” “很强。” 当然很强! 正是凭借此物,吴胜破了葫芦刀的煞气。 不过,宠渡却知道,限于无法动用太多神念,自己先前那一刀,只不过发挥出了葫芦刀三成威力;反观对面,吴胜的气机仅剩若有若无的一丝。 若全力催刀,必可灭之。 不过,这却不必了。 也是形势所迫,为免神念耗损太多而妖化,宠渡绞尽脑汁,刚得了灵感,自信能用葫芦本身,为今夜之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倒是有个疑问。” “讲。“ “既是魔刀,持刀之人为何不曾‘魔化’?” “这不好事么,管那么多作甚?” “看来你也不曾摸索清楚。” “若非要求个所以然,正好嘛,”吴胜顿了顿,“你不马上要去地府报到了么,何不找第一任刀主问个明白?” “小爷真心劝你别动手。” “动了你奈我何?” “死的不会是我。” “凭什么?”吴胜冷哼一声,“你如今还能用什么挡我这一刀?” “当然用这个。” “你这到底什么葫芦?” “歪嘴葫芦。” “还是太破,我都不好意思笑话你。”吴胜扬了扬刀,“比起我手里的家伙,差了何止一星半点?” “智仁之见吧。”宠渡未置可否,“这就是你最后一手了?” “不错。”吴胜昂头言道,“就算我灵力所剩不多,也仅够了。” “你大可试试。” “死鸭子嘴硬,到底是我赢了。”吴胜说着,提手将刀举过头顶,运劲一催,将体内灵力尽数灌入魔刀之中。 与此同时,山间扫过一阵疾风。 剩下的小半边真界将散未散,犹存的电刀少了真界法则的维系,复作元气,絮状的气云,从地面上、树干上、石缝里……随风而起,都往吴胜汇去。 所有的元气,皆被魔化。 那魔刀,仿佛愈发黑了。 与吴胜那头的全力酝酿相比,宠渡这边实在太随意了些,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只是掂了掂手中的歪嘴葫芦。 “问题不大,就是可惜了这厮……”宠渡想了想,决定问最后一次,便道:“说起来,你我之间并无实际恩怨,真要走到这一步么?” “非也、非也。”吴胜笑道,“你潜入本门行窃在前,杀我同门师兄在后,如今既被我撞上,岂能容你?” “场面话就省了吧。”宠渡应道,“你被当作暗子,或许终不免沦为弃子,却拿师门情谊说事儿,不觉得太假了么?” “你有悬赏在身,又看破了我的底细,所以于公于私,挨这一刀都在所难免。”吴胜大概也觉着好笑,“嘿嘿”两声接着问:“怎么,你怕了?” “我只是惜才。” “以目前的实力,我必上净妖山,到时候不愁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吴胜顿了顿,“那些个长老只怕会抢着要,所以惜才这种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唉……” “你这口气叹得,感觉跟要断气似——” 不等吴胜话说完,从不知何处,猛然传来一声厉喝。 ——“何方妖邪,敢在我山下滋扰?!”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二人先后反应过来,这是至少玄丹境界才能使出的“千里传音”!同时也意识到,净妖宗方面,有更厉害的角色行将赶到。 宠渡循声顾望,见高远的夜空上,两道宝光急速掠近,据其遁速来看,要到这里也不过百来个呼吸的工夫。 “别看了,”吴胜将宠渡的思绪拉了回来,“接招吧。” “一路走好。” “狂妄自大的家伙是该死。”吴胜手头一紧,淡然地吐出四个字来,“‘一刀绝世’。” 言罢,刀落。 在这刹那间,磅礴的魔气化作实质,恍如魔古太刀变长变大,一道宽阔的锋刃斩下来,狂暴的乌黑电丝奔袭四方。 刀刃划过的地方,出现轻微的扭曲,引起的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惨淡的月光似被完吞噬,根本照不透那片漆黑。 这一刻,以刀为界,狭长的几丈范围内,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正如其名,此一刀可绝世。 宠渡仍旧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憋足了气劲儿,预估好刀口的落点,用手托着歪嘴葫芦顶了上去。 嘭! 不偏不倚,刀口落在葫芦腰上。 一阵剧烈的颤动。 一道魔光逆向闪过。 一圈黑色的气浪迸发开来。 魔气激荡,沿路的树干无不拦腰折断。 如此冲击下,肉身之强如宠渡,纵练有千斤之力,在葫芦与魔刀相触的当口,也未能完全架住那力道,登时被压得单膝磕地,“噗”一声喷口鲜血。 不过相比吴胜,这已足够幸运。 依旧站着,依旧是落刀的手势,吴胜动也不动,就那么呆望着前方,眼神涣散而空洞,愈发地暗淡下去,渐而失去灵性,再也映照不出外面的世界。 惊讶。 错愕。 不解。 后悔。 也许带着恨吧。 吴胜的表情很复杂,因而生动,但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气。 死气。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破酒葫芦没碎? 为什么刀意会被反震回来? 为什么结果与想象的不同? …… 吴胜不明白,宠渡却很清楚。 歪嘴葫芦看着是破旧了些,但当年被老头子拿到的时候,就已是这般模样了。 换言之,葫芦历经数十年岁月却不朽。 再有,当初坑杀刀疤脸时,硬抗刃葬符的火力而无损;先前碎灭电刀之轻巧,有如吹灰;眼下架住魔刀,竟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其强度几何,可见一斑。 对此,宠渡并非不无估计,但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过保守。若要重新判断其硬度,宠渡只想到四个字。 不可估量! 宠渡运劲一抻,顶开刀口。 崩坏,由此开始。 魔气凝结的刀刃寸寸碎裂,从刀尖往后,一点,一丝,一片,化作黑灰随风飘散,最终蔓延到持刀人的那只手上。 噗! 一声轻响,吴胜散作飞灰。 魔刀本体,掉落在地。 此刻,远在凉城另一端的金乌山谷中,一所幽闭的木屋内,挂满了玉片。 就在魔刀坠地的当口,其中一枚刻有“吴胜”二字的玉片咔嚓碎裂,惊动了窝在角落里的一名金乌弟子。 消息,第一时间到了司徒奋这边。 “什么,”司徒奋嚯然起身,“命牌碎了?!” “详情不明,请长老定夺。” “知道了,你回屋去吧。” 不久,金乌派上层齐聚一处。 “好不容易将他送进去,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不成器的东西。” “有关吴胜的一切,要抹干净。”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净妖宗的动向,若是因此招祸,也好早做谋划。” “事不宜迟,当速速派人前去打探才是。” 很快,几道人影趁着夜色,从山谷中掠出,一路潜行摸向净妖山。 与此同时,一道敕令下达。 全谷戒备,随时撤离。 从始至终,没有人关心那条逝去的生命。 毕竟类似的情形,在小门小派里并不鲜见,就如路边草芥或林中野狗,没了便没了,再另外扶持也就是了,完全没必要挂在心上。 而等到在金乌山谷留存的情报被彻底清理,除了陈广那个酒肉朋友可能偶尔会念叨,吴胜在这世间再无一丝痕迹。 吴胜的世界,就此寂灭了。 宠渡的世界,却愈发精彩。 人生的精彩,从某个角度来说,意味着波澜起伏与惊心动魄,究其背后的原因,大抵与“凶险”脱不开干系。 便如当下,月光清幽,夜幕下宝光耀眼,拖着长长的尾巴越来越近,甚而包裹其中的两道人影,也隐约可见。 净妖宗的人,已在眼前了。 宠渡强压胸间翻腾的气血,捡起地上的魔古太刀,连同歪嘴葫芦一并塞进储物袋,疯狂吸食着玉简内的元气,运起遁影诀,拔腿狂奔潜入山林。 等两道宝光下来,宠渡已完全隐去气息。 “陈长老别急,当心埋伏。” “林长老多虑,人已走了。” 来的不是旁人,而是净妖宗两位长老。 当先落地的乃一中年道长,两撇八字胡。 宠渡若是在场,虽不曾亲眼见过此人,却也能猜出,毕竟招役大典当日可是从应招的散修口中听说过关于他的事,也包括相貌特征。 正是陈词。 紧随其后那人,一副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只露口鼻在外,乃净妖宗飞耳峰主事长老林通,总理情报的搜集与传递。 早些时候,在宠渡救下穆家兄妹之前,净妖宗探子传回密报,山外某地有异事发生,故而林通与陈词奉落云子之命,下山详查,至今方回。 本来是要直接上山的,却被斗法所惊,林通联系此番查到的情报,心知不久将有大事发生,所以建议临时改道,前来一探究竟。 而陈词的心思,则更深沉一些。 作为玄阴宗安插在净妖山上的暗桩,陈词一方面继续潜伏,一方面又要悄无声息地抹掉一切不稳定因素,以配合牟临川的攻山大计。 今见异常,陈词自然想看看。而林通的建议,正中其下怀,陈词欣然应允。 “什么情况,”陈词率先开口,“气息怎如此驳杂?” “元气、妖气、煞气,还有……”林通有意无意地盯着陈词,貌似在捕捉他神色的细微变化,“魔气。” “到底来了几拨人马,怎连具尸骸也不曾留下?” “据残存的灵压来看,交手的仅两人,且修为都在丹境之下。”林通语调很平,没有丝毫起伏,“遭遇战还好,约战则不好办。” “嗯……若是约战,必有各自同伙压阵,那就不止两人了。”陈词接过话头,“我倾向于前者,你以为呢?” “同意。” 毕竟,除非脑袋被门夹过或者被驴踢了,否则谁约架会选在净妖宗眼皮子底下呢? “不过,能整出这种场面,真的没有结丹?”陈词试探着问,“会不会因为害怕惊动山上,所以两边都隐藏了修为?” “归元无疑,只是很强。” “唉,跑得倒是够快。” 望着先后被煞气与魔气浸染过的漆黑大地,二人神情无比凝重,联系周围残留的其他痕迹,都在脑海中勾勒着先前斗法的场景。 “如何?“ “你呢?” 陈词撇了撇嘴。 林通摇了摇头。 一阵沉默。 “红崖洞、无忧山庄等地多门被屠,本就棘手,而今又出现了魔气……”陈词道,“但愿这背后是同一伙人,不然又多出一股潜在的威胁。” “尽早上山详禀为要。” 林通说完,当先御剑而起。 陈词眉头一蹙,紧随其后。 二人这边算是暂时消停了,但其他地方却热闹非凡。 净妖山下,所有的杂役都被惊醒,东一片西一片站得稀稀拉拉,三五成群地议论着,遥见两道宝光扶风而起,更是炸开了锅。 “快看,在那边。” “玄丹境?!该是宗里的长老。” “长老都上山了,想来事情已解决,并无大碍。” “不是妖族来犯就好。” “到底发生什么,明日或见分晓。” “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头,倒是无人留意,在某片偏僻的阴影里,宠渡闪身出来。 脸上的伤口已经过简单的处理,又换了一件宽大的斗篷连脑袋在内将全身罩住,宠渡站在角落里,也装模作样地观望着。 人群解散的时候,终有杂役认出了他。 一来鉴于其恐怖实力,二来因为叶舟的关系,在场的人都怕引火烧身,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即便见了宠渡,也是绕道而走,不曾有任何交流。 这对宠渡来说,却是求之不得。 因为此时的感觉,非常难受。 吴胜那招一刀绝世,并非毫无建树。 被葫芦架住时,魔刀泄下一缕刀意。 刀意落在肩上,魔气随即侵入体内,宠渡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眼下却是痛苦不堪,唯有强撑着走向草棚。 不疾不徐,免露马脚。 在这段时间里,林通与陈词已上山面见了落云子。待二人禀明详情,落云子望林通道:“你且留下,还有事询你。” 陈词别过转身,一脸阴翳地回了藏剑峰。 “此事你怎么看?” “现场有血灵鼎的气息。” “几百条人命,足以开启血灵鼎。”落云子喃喃,“只怕牟临川要有动作了。” “我等该作何准备?” “加紧监视炎窟山的动向吧,你派一批好手过去,别靠太近,免得被那老妖怪吸干。”落云子顿了顿,“另外,在百里以外布个传送阵,一次可传至少六人的那种。” “遵命。” “陈词……如何?” “敲打过,这一路并无异常。” “可曾被他察觉?” “我自问不露破绽。” “小心些总是好的。” “宗主……”林通欲言又止。 “难得见你这般模样,”落云子笑了笑,“我知你心中疑虑,但后来打探得来的消息,你是晓得的,当日的确因为陈词,才让玄阴宗拐走许多人。” 原来,招役大典那日,为协助玄阴宗诱捕散修,陈词现身造势,虽然当时将附近的探子尽数诛灭,却封不住悠悠众口,净妖宗事后一查便知陈词曾在现场。 只怪陈词太了解落云子多疑的性格了,所以拔掉暗桩这步棋,并不怕欲盖弥彰。 因为现身说法这件事是必定盖不住的,唯有反其道而行,借此干扰落云子的判断,才能争取更多时间。 一句话,只要没有实据,陈词便可瞎掰,落云子也只能是怀疑而已,不敢妄动刑罚;否则,未免令其他几峰的主事长老心寒。 “未必真就是陈长老本人。” ‘怎么说?” “易容。” “不无可能。”落云子点了点头,“但就算如此,为什么偏偏变成他的样子,而非选择你们几个?” “陈长老常在山下走动,城中散修见他相对多些,所以用他的样貌来混淆视听,更为可信。” “希望如此。” “若宗主无其他安排,我也去了。” 眼看林通行将迈出议事殿,落云子忽而将人叫住,“等等。” “宗主还有吩咐?” “新来一个杂役,也是被拐的散修,前不久刚从山里逃出来,你差个人盯一下。” “此子不妥?” “说不上,只是给本座的感觉怪怪的。”落云子摇了摇头,“本也无妨,但据你二人先前所报,山下有人斗法,细细想来,未免太过巧合,还是查查稳当。” “是。” 林通那边出殿门,宠渡这边进房门。 确切点说,是摔进门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内的痛感愈发强烈,仿佛整个人要裂开一般,宠渡再也坚持不住,刚到门口,一阵天旋地转。 咣当! 宠渡扑倒在地,就势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房门撞开,旋即不省人事。 至此,今夜斗法总算落幕。 就算有些余波,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第八章 圆满 幽暗的角落里,床腿儿后面,唔嘛探出半个身子,眨巴着铜铃般的犀眼盯了半晌,直到认出宠渡才晃悠悠地飞出来。 “唔嘛……” 许是感受到宠渡此刻的痛苦,那夯货一改往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喉间“咕噜噜”的,用脑袋在宠渡脸上蹭来蹭去。 “放心,小爷还没死呢。”宠渡渐渐恢复了知觉,剧烈地喘息着,“去……快去把门带上。” 唔嘛见他手指的方向,也大概领会了意思,推上房门后,乖乖地杵在墙角看着宠渡,不时舔一舔自家的梅花爪。 而宠渡这边,强迫自己去习惯体内的痛感,颤着双手取出药瓶,又服下几粒丹药,原地调息。 随着月盘西斜,不知是药效之故还是怎地,那股撕裂感忽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宠渡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全无异样,甚而隐隐间,连体内的妖性也不似之前那般躁动了。 等等…… 妖性? 魔气? “不对!”宠渡灵光乍闪,急忙盘坐内视,等从入定中清醒,双眼发直,傻了半天愣没回过神来。 什么局面? 妖性与魔气……融合了?! 或者说,二者将彼此同化了。 体内的灵力变成了绀色,黑里透红,若将之比作一条丝带,明显可见中间部分是黑色的,两侧则镶着红边。 而妖性,也因此暂得平复。 按说该当庆贺,但长远来看,宠渡以为这未必是什么好事:下个月的这个时候,爆发的就该是“妖魔之气”了。 纯粹的妖性已经够要命了,再加上魔气,还让不让人活了?! 正自愣神的时候,忽而又咣当一声,门被猛然推开了,宠渡循声回眸,见两名净妖宗弟子手持火把,冷脸立于门外。 夜风的呼啸中,火光跳跃。 “见过两位师兄。”宠渡急忙平复心绪,拱手相迎,“寅夜驾临,不知有何赐教?” “哟,在呢?” “赐教不敢,就是查房。” “敢问先前山中出了何事?” “不该问的别问。”当首之人高举火把,将简陋的草棚照得亮堂堂的,仔细环视了一圈,“今夜可曾遇有异常?” 见宠渡摇头,另一人满脸狐疑,“脸上怎么回事,何以有伤?”宠渡坦然应道:“之前与金克木、赵洪友斗法落下的。” “嗯,这事儿我们也听人提过。”那人小意笑了笑,“不都说你毫发无伤的么?” “传言而已,请师兄莫要尽信。” “倒也是……”当首之人点了两下头,猛而又摇头,“不对,你这貌似是新伤?!” “适才被山那边的动静惊醒,出去看了会儿,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个跟斗,把血痂给擦破了。”宠渡装模作样挠了挠脸皮,“两位师兄开门时,我不正趴地上么?” “那便如何?” “摔得有点狠,一时没缓过来。” “狗吃屎?”另一人不由笑出声来,“行了,你且听好,若察觉可疑人等,务必及时报与役事房知晓。若是知情不报,事后查究起来,同罪。” “定当谨记。” “我两个这便去也。” “师兄慢走。” 二人对望片刻,一前一后走远了。 “不说很厉害么,一个跟头就摔成这样?” “管那么多作甚?既然与他无关,咱们这趟回去也可向叶师兄交差了。” “这厮惹谁不好,惹到叶师兄?” …… 私语声随风传来,虽然隐隐约约,宠渡却听见了关键,知是叶舟趁机派人前来找茬,并不介意,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门后。 “吱呀”一声,房门回正。 一片东西掉在地上。 唔嘛。 原来先前二人推门的力道太大,那夯货恰巧蹲在门后打瞌睡,不曾察觉有人靠近,更没来得及躲,被门板直接拍在墙上,压成扁平的一块。 宠渡忍俊不禁,考虑到唔嘛皮肉的韧劲儿,倒不担心它就此死了或是怎样,拎起来抱在怀里,走到床边倒头就睡。 今夜太累,这一觉也是酣畅。 果如所料,次日一早,那夯货复作本来模样,仍是圆不隆咚的一团,正自撒欢,上蹿下跳的,催着宠渡起床。 “让人不省心的家伙,”宠渡嘟囔道,“不知道小爷虚啊,就不能让人多睡会儿?” 话虽如此,人却没赖着。 正如唔嘛回复原样,日子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种田。 数日时光,就此倏忽而过。 关于林间斗法,并没有具体的细节被放出来,——其实净妖宗掌握的也不多,只是在排查的过程中,有人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 “貌似是吴胜?” “靠山一脉的嘛,多死几个才好。” “平日里狗仗人势一副奴相,照我看,得此报应并不冤枉。” “听说他那个狐朋狗友,嗯……叫‘陈广’的,可是伤心了一阵子,好像还被人发现偷偷哭过两回,流了几滴眼泪哩。” “那能叫流泪?滴尿还差不多。” “当心被骗喽,保不齐吴胜失踪就与他有关呢。” 至于失踪的原因,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日子不好混啦,遭管事弟子嫌弃啦,撞破别人的秘密被灭口啦……诸如此类。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而作为当事一方,宠渡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静心打理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只是在劳作间隙里,也不断反思,想通了这件事的某些侧面。 比如,吴胜为何不回金乌山谷? 须知归元高手对一个宗门的意义,非比寻常。 就拿净妖宗来说,目前处于归元境的弟子最多,下承炼气、上启玄丹,可谓宗门存续的基石。 一流豪强都这样,对金乌派这样的小门小派而言,其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甚而相较之下,比在大宗里更有地位。 既有这样的好处,吴胜干嘛不回去,反而漂泊在外、做奸细这种劳心劳力却往往不得善果的事? 对此,宠渡并没有困扰多久,在想通以后也忍不住感叹吴胜城府之深,“好个滑头,算盘打得比我还响。” 其一,修为暴涨,必在走出金乌山谷之后。 此等机缘,已然招妒;若再拿不出让人信服的说法来,必定招疑。所以最终可能的一个结果就是,无故失踪或“意外”死在某个山沟沟里。 其二,单凭那股讨好钻营的劲儿,吴胜就算不露真本事,也大概率能上净妖山,成为正式弟子,彼时便可坐享金乌派与净妖宗两家资源。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未能进入净妖宗,再想办法回金乌山谷也不迟。 说白了,不外“贪”念作祟。 就像施展五行天棺的时候,只因贪图宠渡身上的宝贝,吴胜害怕人亡袋毁捞不着好处,临时更换镇界之物,进而削弱了天棺的威力,让宠渡有了喘息之机。 若非如此,吴胜必赢,何至于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同样,经此一役,宠渡对自己的实力也有了更为直观的判断。 吴胜实力强悍,绝非一般的归元高手可敌,却还是死在歪嘴葫芦下。不得不说,这葫芦真的是一件大杀器。 诚然,宠渡凭当下的修为,只能催发歪嘴葫芦一丁点儿威力,但展露出来的实际战力,却远比预料的更为恐怖。 炼气境内,堪称无敌。 归元低境,游刃有余。 归元高境,或可险胜。 故而,就算遇上金克木与赵洪友联手死斗,宠渡也有至少五成把握,可取二人项上人头。 不过,缺憾也是显而易见的。 催动葫芦刀,需要耗费大股神念与海量元气,故而不能过多地使用,更适合作为压箱底的杀招。 好在这种局限,如今有所突破。 只因为一件东西。 魔古太刀。 这一点实在出乎宠渡意料,因为此刀并非只是一把刀,竟然是五行天棺真正的镇界之物! 嗯,点都不纯粹。 就像歪嘴葫芦不正经一样。 经过连日摸索,宠渡发现此刀远不止法器那么简单,更似一件法宝,“难怪这般厉害……吴胜以假丹修为,的确能发挥出几分威力。” 更可喜的是,在那刀把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所记载的,除了五行天棺的修炼法门,还有几招配合魔刀使用的刀技。 本以为这一式神通随着吴胜一道湮灭,就此失传,万不料这样的峰回路转,宠渡欣喜之余,自不免趁着夜深人静,勤加苦练。 同步参研的,不止于此。 一刀绝世。 九二玄功第二重。 念奴儿送的阵法精要。 …… 在此期间,有个想法莫名其妙地钻进脑海。 一个“勾引”戚宝的鬼点子。 “过了这么久,我的事也该传到下游了。”宠渡来回琢磨,越想越觉得可行,“加上此招,不怕这胖子不主动送上门来。” 于是,一连数日,流经灵田的沟渠里多出许多异物。 一截树枝。 尺许长,儿臂粗细。 正是宠渡为戚宝量身定做的“漂流棍”,其上刻有两列飘逸草书。 ——“瘦身秘法,只传有缘。” 按宠渡推测,“减肉”乃戚宝夙愿。 对戚宝而言,任何可能瘦身的法子,堪比真金白银。据此放饵,不怕他不上钩,恰如戚宝后来所言,“你这是拿胖爷当鱼在钓哩?” 漂流棍被放出去很多,除去被人捞起来扔掉的、被沿路杂役拿来当作支架的,或者以其他方式搁浅的,宠渡并不担心棍子流不到下游去。 饵料放出去了,只待“鱼儿咬钩”。 诸事顺遂且圆满。 修为,也圆满了。 这场死斗,在吴胜眼中是契机;但对宠渡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志弥坚。 心性愈发平和。 斗法经验更为老道。 尤其灵力,作为一切的基础,在巨大的亏空之后,又得灵石塔元气及时补充。两种极端,数度循环,无形之中自然扩展了身体对灵力的容量。 修为的精进,当然水到渠成。 也正是在迈入炼气大圆满的这一日,晌午饭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来了?倒是不慢。” 本以为是戚宝到了,宠渡刚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却见在旁疯跑的唔嘛似感应到什么,毫毛一奓,嗖一下钻进床底。 宠渡带着满脑袋问号开了门,等看清来人模样后,不由一怔,道:“怎是你们?” “干嘛,不欢迎?”穆婉茹顶着胸前一对饱满硬挤进门,等意识到什么,发烫的脸颊一片绯红,为缓尴尬,连忙拍手唤起来,“略略略略,乖乖,我小乖乖哩?” “我说这夯货怎是那种反应,”宠渡朝床下努了努嘴,“敢情是您这位克星到了?” 虽则一闪即逝,但宠渡开门时脸上的些微错愕还是被捕捉到了,穆多海笑问:“看来老弟等的,另有其人?” “实不相瞒,的确有点意外。”宠渡讪笑道,“不过,你们能来看我,我是着实高兴的。” “可否告知在等谁?” “一个叫戚宝的胖子。” “老弟所交,当是妙人儿,得闲可要为我引荐一二。” “一定!这可是那厮的造化,就是辛苦穆兄,又要多费一份儿心了。”宠渡笑着,将人让进屋来,“寒舍简陋,不便之处,请多包涵。” “我与阿妹伤愈,此行一是为了看看老弟,”穆多海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这二来,特地给老弟撑撑场面。” “撑场面,话从何起?” “还不因为叶舟嘛。”穆婉茹钻在床下,伸长了手臂一顿捯饬,“听说——哎哟,小乖乖快过来呀——听说因为他甩脸色,山下的人都不搭理你。” “原来是为这事儿。” “正是。”穆多海道,“毕竟没有实据,就算找他理论,也未必有效,甚而适得其反。我俩思来想去,登门造访最能彰显你的底气了。” “确实如此,多谢多谢。” “哎,”穆多海一摆手,“这话见外了。” “就是,若非你出手相救,我这会儿都化白骨了,爹娘也叫我与兄长多来看你哩。”穆婉茹说着,单手拎着唔嘛的后颈,从床下退了出来,“哎哟,可累死了。” 那夯货蜷着四蹄,瞪圆了双眼动不敢动,一副认命的可怜模样。 也怪最近这段时日一直被放养在外,这货野惯了,先前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像以前那样钻袋子;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落入“毒手”。 “这是什么?”穆多海手指着角落。 穆婉茹一边薅着唔嘛,一边循声顾望,这才发现地上一堆灵材,其中好些个兽骨上布满各种纹路,颇以为奇,讶道:“咦,你还会刻符?!” “闲来画两笔而已。” “老弟是在刻……‘阵器’?” 阵器者,布阵法器。 这几日研读黑丫头那本阵法精要,宠渡获益匪浅,更是从中发现一个“聚灵阵”,极是有趣。 阵如其名,可集天地元气。 因为有灵石塔补充灵力,此阵宠渡自己用不上,但若论滋养灵田,倒是正堪其用。宠渡左挑右选比,比较之后决定以兽骨来做阵器。 “妙极、妙极。”穆多海听罢,不住地拍掌称叹,“想不到老弟对此也有涉猎。” “我根骨太差,唯有剑走偏锋。” “切莫作此说。”穆多海正色道,“大道三千,皆可得证。老弟能走出适合自己的路,绝对是幸事,不可妄自菲薄。” “穆兄言得是。” “你看,”穆多海比划着,“家父擅长炼器,家母精于刻符,而你同样浸淫于此,这可真是……” “缘分?”宠渡笑道。 “对对对,缘分。”穆多海大笑两声,“不过,以老弟目前的修为,若是炼器,未免太过勉强。” “这不你们来了嘛。” “当是天意。” 二人这厢论着,穆婉茹那边却盯着满地灵材未曾搭话,眼波流转似有心事,连薅着唔嘛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兄妹辞别时,惨白的日头已然西斜。 受宠渡所托,刻好符文的兽骨被带回栖霞峰,交由穆清炼制成器。穆多海早将穆婉茹的异样看在眼里,有些猜测,在回去的路上,终于开口相问。 “怎么,舍不得那小家伙?” “嗯……”穆婉茹小意颔首,“也不知它是什么妖兽来的,爹爹收藏的典籍里,根本没有记载嘛。” “回头再去天音峰问问十三妹吧。” “当然咯。” “那……你可认出那些兽骨?” “‘碧眼火骨兽’嘛。” “习性如何?” “奔速极快,个儿大,群居……” “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必然成群结队,少则数十,多则过百。”穆多海接过话头,“你若遇上,可有把握走脱?” 穆婉茹不言,只是摇头。 “莫说是你,便是兄长我见了,也少不得脱层皮。”穆多海笑道,“你能想到什么?” “他很强……” “既入玄门,与凡俗之人自然不同,修为始终是立命之根本。”穆多海叹道,“时值多事之秋,相信不久便有一场大战,若自家手段不够硬,如何安身?” “哥,你就别训了嘛。”穆婉茹娇嗔道,“大不了以后我不贪玩儿,就学宠渡,抓紧修行咯。” “呀,吾妹终于长大了。” “又拿人家说趣。” “爹娘若是知道,不得合不拢嘴?” “好啦,赶紧回去吧。” “宠渡啊,你还真是不可思议。”穆多海望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倩影,心中无限感慨,“见不过两面,我这傻妹妹都开始转性了……这个人情该怎么还你?” 啊——啾! 草棚外的田埂上,宠渡没来由打了个喷嚏,挠挠鼻子,侧头看向远处,喃喃自语道:“还没流下去?” 与此同时,在凉河下游三角洲地带,宠渡眺望的方向上,一尊肉乎乎的肥躯,从水里捞起了一截木棍。 “瘦身秘法,只……传有缘?”胖子甩掉木棍上的水,回首望着上游,“这厮倒是会整幺蛾子……罢了,也该去看看,毕竟胖爷手里还有属于他的一些东西。” 第九章 三四层楼那么高咯 说起来,穆清入玄丹境多年,又钻研炼器锻宝,对此区区阵器,完全手到擒来,连夜赶制下当晚便已告成。 但如果将兽骨被穆多海带上山的时间算作第一日,那炼好的阵器被送到宠渡手中时,却在第三日了。 这中间,耽搁了一日。 不为其他,只因穆清的疑惑。 但凡炼器锻宝,影响其最终品质的因素有很多。 灵材本身品质。 符文精确性。 所刻阵法的强弱。 炼器者的水平。 火焰属性。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具体到宠渡这套聚灵法器,兽骨本身不佳,但成器以后,品质却比预料中好太多,简直上乘,穆清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阵法虽则精巧,到底是小阵,按说对法器的增益不至于这么强……”穆清思前想后,抓住了自己掌控范围以外的另一个因素,“莫非是符文?!” 穆清主攻兵器冶炼,于符阵的造诣相对较低,但自家内人可是这方面的大家,旋即传音,让苏雪前来看看究竟。 “难得婉茹这么上心,也不让我从旁多辅导些,”苏雪步履匆匆到了门外,“着急忙慌把我叫过来作甚?” “上心?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穆清打趣道,“确定还是咱家闺女,没被人夺舍什么的?” “瞎说。”苏雪嗔道,“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这当娘的会不晓得?” “不过,”穆清眉头微蹙,“会不会跟以前一样,又是心血来潮?” “这次不像。” “怎么说?” “她的那些困惑大都在关键的点上,不经深思,是难以被察觉出来的。”苏雪沉吟片刻,“想想咱们当年,不也被类似的问题折腾得够呛?” “这妮子是受了什么刺激?” “想还想不到么?” “因为宠渡?” “当然。” “这件事儿上又欠那娃娃的。”穆清一脸苦笑,“你我多少苦口婆心,嘴皮都快磨出茧子了,还顶不上人家见两面。” “有啥奇怪的?”苏雪笑道,“仔细想想,这样的事儿你可都碰上过至少两回了,按说不该觉得陌生才是。” “碰见过了,还两次?” “我当年为何拼了命地修炼?” “你是说……” “嗯,这是往远了讲。” “往近了说呢?” “天音峰。” “你就别打哑谜了。” “甘十三妹。” “她?!”穆清满脸错愕,“最开始都觉得这丫头对外寡淡,后来传她胸有丘壑、心有所往。听你这么一说,难道都是真的?” “有宠渡这块珠玉在前,其他人自然难入她的眼了。” “这么说,他俩早就相识?” “照多海的说法,他们初遇时,宠渡就提起过甘丫头。”苏雪应道,“而且两人共过患难,交情自是非同一般。” “哎,“穆清拳掌相拍,“不好。” “怎么?” “咱家闺女已经落后一步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苏雪噗嗤笑道,“你都快成老头子了,还操这闲心作甚?”, “闺女跟甘丫头不都动心了么?” “动心尚早,有好感是一定的。” “唉,这儿女情长的事着实挠人,比炼上乘的法宝还费心思。” “别以为都像你当年那么榆木疙瘩,宠渡那孩子机灵着哩。”苏雪话锋一转,“先不说这些了,你火急火燎叫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对对对,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穆清一拍脑门儿,随意掏了一根兽骨递过去,“你瞅瞅这个,有什么不同?” “刚听听多海提起过,想必这就是宠渡需要的法器了?”苏雪接在手里,“你亲手炼的自是上乘,这是让我看什——嗯?!” 话未说完,苏雪声调陡升,双目间绽放异彩,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穆清在旁笑意盈盈,“看出门道了?” “这阵符……”苏雪二指葱玉摩挲着骨面,一时间,脑海中飘过无数美好的描绘与形容。 轻重得当,缓急分明。 粗细有别,厚薄均匀。 曲直有序,干净利落。 …… 一气呵成,浑然一体。 形断意续,精确美观。 “完美,堪称完美。” “果然如我所料。” “谁刻的,宠渡?” “瞧把你高兴得。” “就冲这符文,”苏雪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时间失态,全然没了之前的温淑模样,“那娃娃对符道的理解,已然远逾常人。” “造诣很高?” “高,非常高。” “有多高?” “三四层楼那么高咯。” “真当得起你如此评价?” “何止?怎么夸都不为过。”苏雪以手指天,“这么说吧,山上同辈弟子中无人可及,就连宗文阅也远远不如。” “宗小子?”穆清喃喃道,“天赋与悟性确实不错,可我不止一次听说他恃才傲物,常常凭此作弄底下的师弟师妹。” “娃娃嘛,找机会磨磨就好了。” “也就是说,被咱们误打误撞发现一块好料?” “岂止好料这么简单!” “哦?!” “这是块‘璞玉’啊,师兄。那孩子简直就是为符道而生的,如今年纪还小,若能长远发展,说不定有朝一日……”苏雪郑重地望着穆清,“能迈出那一步。” “‘先天符’?!” “对。” 简单一个回答,却着实令穆清惊了。 须知自家这位师妹兼道侣,于符道上的眼光与要求从来就不低;现如今,却对宠渡所刻阵符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足可见宠渡在这方面的才华。 先天符啊! 多少岁月未再重现的传说了? “要不你我亲自下山,将阵器给他送去?” “何以至此?” “一来,婉茹因为他终于肯收心修行,该谢谢他。”穆清沉吟片刻,“二则,他不在山下受冷落嘛,此去正可为他壮壮声势。” “不妥,至少眼下还不行。” “师妹有何考量?” “白日差他兄妹两个下山,足以撑场面了。”苏雪顿了顿,“更要紧的,还在宗主那头儿。” “宗主?” “上头的脾性你也晓得,依我看,他对宠渡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那便如何?” “如果现在明面上与那孩子太过亲近,未免落人口实。”苏雪道,“等他将来万一犯事儿了,宗主面前咱们可不好求情。” “但多海与婉茹已然露过面……” “有救命之恩在前,来往一两回实属情理之中,不至于引发猜疑,但往来多了可不好说。” “照这么看,见面还不能太频繁?” “他有传音符,不妨事的。” “这么好的苗子,你忍得住?” “眼下玄阴宗之事未毕,不能操之过急。”苏雪目光灼灼,“待宗主的疑虑打消了,再寻个由头,必要将他收入咱们栖霞峰名下。” “有道理,还是你思虑周全。” “当务之急,是抓紧修炼。” “是啊,此事我已交代过多海。”穆清点了点头,“毕竟,离大战怕是不远了。” 两人就此论及炎窟山当前的形势,却摸不准牟临川要不要破印、几时破印,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兽骨阵器上。 “明日该你讲学?” “我突然有个想法。” 夫妇二人异口同声,互望一眼,都从彼此目光中读出了某种心照不宣,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不怕那孩子遭忌?”穆清不无忧虑,“据我所知,某些人的气量并不大。” “权当一次磨砺吧。”苏雪笑道,“山上的孩子需要明白天外有天;至于山下的,有你我在背后,他一定接得住。” “先且如此,伺机再说。”穆清也释然,“反正那孩子身上的光芒压不住,早些绽放或能激发惜才之心,让宗主早消疑虑,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乎,次日一早,聚灵阵器被用作教具,由苏雪摆上了讲桌。在简单的讲解之后,整个讲堂立时掀起了一股讨论的热潮。 “看看这符文,真美。” “天呐,我啥时候能刻出来啊。” “苏师叔的手笔,当然没话说咯。” “按理说,并非师叔刻的。” “乱弹琴!除了师叔,这山上还有谁能刻出这么完美的阵符?”发话之人猛而降低了声调,“就算是宗主大人,怕也刻不出来哟。” “对呀,你凭什么这么讲?” “你们想啊,师叔本就是符道大家,能耐是咱们早就见识过的,今日又何必再露身手?多此一举嘛。” “嘶……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瞎猜个卵劲,问问不就知道了?” 询问的结果,飞速传遍讲堂。 不少符道天骄,一时汗颜。 气氛,登时就炸了。 议论,随即演变成争论。 “什么,山下人刻的?!” “师叔,这怎会出自区区杂役之手嘛,您莫要以此来激励我等啊。” “就是!咱们学了这么久,钻得够深了,也不过摸到个皮毛,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敢赌一块灵石,”还是先前那个被压低的语调,“就这造诣,宗师兄也比不了。” “同感。” “嘘——,不要命了?除了连师兄的教诲,宗师兄最受不了此等闲话。这要是传入他耳中,你两个就不是受到作弄那么简单了。” “对啊,而且我听说,宗师兄近来对天音峰的十三师妹青睐有加,怎会就此甘心被一介杂役比下去?” “呸呸呸,失言失言。” “我、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这边不说,自有人说。 且类似的说法,可谓花样百出。 宗文阅的脸,早发绿了。 同样绿的,不止他一个。 “宗师兄,”叶舟拉着童泰凑上近前,“别听那些个瞎掰,我们几个是绝对信你的。” 从相貌来看,宗文阅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没胡子可吹,只能瞪眼,因为紧咬着牙关,腮帮子突起一块来。 “你既在何长老名下,于宗务有涉,”宗文阅压低了嗓音,“可曾听说过此人?” “就他妈等你这句话。”叶舟窃喜,眼中的奸意乍闪即逝,假意忖了片刻,道:“没记错的话,不久前确实有个新来的。” “怎见得就是他?” “招役大典已过数月,若是旁人有此能耐,早被挖掘出来了,断不至于等到今日。”叶舟侃侃而谈,“偏偏他一来,就生了这档子事儿。” “是不是他都不要紧,我也有些日子没下山了,正好去走走。”宗文阅抽了抽嘴角,“你只管想想,那厮姓甚名谁?” “叫……”叶舟紧闭双眼,一副苦思模样,“宠渡,地在河心岛上。” “嗯?”宗文阅额头微蹙,“怎么听着耳熟?” “咳,能不熟么?”童泰接过话头,“那厮脑袋上,还顶着金乌派的悬红哩,而且是凉城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是他?”宗文阅眉毛一挑,“早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叩赏之夜,就是因他而起?” “师兄好记性。”叶舟竖指赞道,“那厮还因此得了个响当当的名号。” “什么名号?”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好,很好。” “师兄之意,莫非是想……” “能有什么?你们把他吹得天花乱坠,我手痒,就想跟他切磋两手。” “师兄切莫冲动。”叶舟一脸诚恳,“那厮真的很难对付,听说金克木与赵洪友联手都不曾将他如何。” “对对对,”童泰哪里看得穿叶舟的如意算盘,还真以为是劝诫,在旁情真意切地附和着,“虽说只是切磋,并非死斗,却也可见其战力了。” “我意已决,毋需再言。”宗文阅笑了笑,“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真能散得‘最有价值’。” 宗文阅恨意难消,对此后苏雪“人外有人”“共参共进”之类的谆谆告诫全作了耳旁风,若非因为不日后炎窟山的惊变,就要下山来寻宠渡的晦气了。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贯善于躲在暗处挑拨的叶舟,趁此风向,也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宠渡”之名。 童泰见状,乐得添油加醋。 而山上其他弟子,抱着各种心思,也想见见“凉城最有价值散修”是否真长了三头六臂,由此传遍宗内。 一时间,人人论说其人其事。 “山野散修而已,来晚了未经大典选拔,也不晓得怎么混成杂役的。” “听说救过穆师兄的命来着。” “那就难怪咯。” “呀!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刘力之前说过的那个‘小龙虾’。” “哈哈哈哈,还是个红皮儿的?” “师妹,要不你去尝一口,回头给我们说说肉质如何。” “咦……多脏啊。” “就是,给连师兄提鞋也不配。” 一干女弟子口中的连续师兄,在收到这方面的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半分热情,甚至眼皮也没抬,只说了一句。 “蝼蚁之趣,大抵如此。” 就这样,宠渡虽然人在山下,但声名却在山上传播开来。 更是因此,被叶舟成功“借刀”,种下莫名其妙一桩因果,乃至后来在宗门试炼中险些应了宗文阅所言,“散得‘最有价值’。”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至于眼下,宠渡最为挂心的,仍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吱—— 静谧的夜里,响起门轴的转动声。 许是起雾的缘故,这响动显得有些朦胧。 算起来,离那一夜的斗法已有数日,虽然山下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但毕竟是当事一方,谁知道净妖宗暗里还会不会查、怎么查,宠渡仍旧不敢大意。 透过开起的门缝观望片刻,宠渡照旧用神念扫了扫,确定没有异常,这才轻手轻脚出了草棚。 来到田间,宠渡摸索着找到之前留下的孔洞,将兽骨顺着八个方位分别固定好,并指一道灵力,打在最后布置的那根兽骨上。 玉光,乍闪即逝。 薄雾,轻微波动。 循着阵器间的互相感应,清淡的灵光似一根蚕丝,从那兽骨上射出,穿透雾气,飞速地奔向另一根兽骨。 三两息的工夫,田边另外先后闪烁了七次,等到灵光再次传回宠渡脚下的兽骨,但听一阵细微的嗡鸣。 噌! 聚灵阵,成了。 一层弧形光膜,锅盖似的,罩住了整片灵田。 膜光很弱,即便在晴朗的夜空里也淡不可察,当下与氤氲的薄雾混为一体,就更难被看出异常。 元气本无形,此刻却被光膜从自然气息中剥离出来,飘渺缭绕间,沉入泥土里,渗入嫩芽中,持续滋养着灵植。 “呼……”宠渡吁了一口气,坐在田边盘算着,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阵器一一收好,径自回屋歇息去了。 雾气渐浓,山下恢复了宁静。 算上今夜,聚气养田已是第三回。 其效果,诚如宠渡所料。 正是这两日的滋养,许久不见动静的灵种开始萌芽,且长势喜人;若在白天观察,会发现连叶片都更为油亮。 要知道,当初于海国卖出手的,可都是废种。有鉴于此,宠渡对眼下取得的成果,还是很满意的。 当然,也有不便之处。 在这山下,就现已摆在明面上的战力来看,宠渡不惧任何人,所以不怕事儿;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对没所谓的琐事,宠渡也无心过问。 一则,山上总有人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想方设法给自己添堵,一着不慎便可能中套,所以大意不得。 二则,至今存在的问题本就一箩筐,诸如小金娃是否夺舍、妖化什么的,全无头绪,除了打理灵田和必要的应酬,何来多余心力去纠扯? 三则,再有两年,便是杂役考核,总计五十个名额,有机会成为净妖宗的正式弟子,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因此,宠渡就想好好种田,按时上缴实物租子,如此耗上两年。 说回当下,为免被人发现告密,进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与耽搁,便只能在夜间布阵养田。 然而,要是早知不久后山下发生的那场剧变,宠渡说什么也不会劳心劳力忙这一场了。 次日午后,宠渡紧闭房门,正挥舞朴刀,借此体悟魔古太刀的三式刀意,却察觉到落云子的神念扫来。 “这疑心病……”宠渡暗叹,转瞬间变作了寻常刀法,有模有样地操演两番,猛听得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越来愈近。 与此同时,唔嘛抬头望着木门的方向。 脚步很重,来人的块头必然极大。 所以,不会是穆多海。 ——咚咚咚。 叩门声清脆而明亮,不像是以人的肉掌或指节、倒更似用某种硬物敲击出来的,令宠渡第一时间想起了漂流棍。 此刻,门外传来一句咕哝。 “不在么?……不守着自己的地儿,净瞎跑,心可真大。” “这死胖子,”宠渡闻言暗笑,“终于来了。” 第十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凉河下游与河心岛的距离不算近,戚宝本就是个大胖子,一路走来气喘吁吁,正手拄膝盖埋头歇气,见叫门不应,举起漂流棍再敲。 无巧不成书,棍子落在门板上的那一刻,门开了。戚宝一棍落空,身子顺着惯力顿时失衡,不由的一个趔趄往前扑去。 ——扑通。 戚宝……直接跪了下去。 跪得果断。 跪得干脆。 慌不择物之下,戚宝捞着什么抓什么,险些将宠渡裤子给扒下来,等双膝触地,很自然地抬起头来,与宠渡小眼瞪大眼。 事发突然,两边都有些懵。 嘎嘎嘎…… 门外的山林中,响起几声乌鸦叫。 “好孩子快起来,”宠渡实在憋不住了,一阵爆笑,“离年节还有俩月,你——哈哈哈哈——不用赶着拜我。” “大胆奴才,”戚宝嚯地站起身,“也不扶朕一把?” “有扒我裤子这劲儿,会起不来?” “受胖爷一跪,一般人儿可是要折寿的。” “小爷可不一般。” “也是……” “这地如何,够硬么?” “再硬也硬不过你腿上那二两肉。” “你倒有自知之明,”宠渡仍旧憋不住笑意,“跟你比起来,凉城内外任何一个人身上的肉也就二两。” “去,少拿这事儿恶心胖爷。” 谁也没料到,二人再次相见,竟是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开场。一阵插科打诨过去,两边还是有模有样地彼此见过一礼。 “你小子太坏了,”戚宝舞了舞手中的漂流棍,“你这是拿胖爷当鱼在钓哩?” “愿者上钩。” “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戚宝抽了抽鼻子,“可别怪胖爷发飙。”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那瘦身的法子。 宠渡会意,将血蝠王两具分身吸食心血的事简言叙过,煞有介事地问:“眼一闭一睁,一圈肉就没了。要不要小爷捆了你,送过去试试?” “呃……”戚宝脸色微滞,“法子倒是好法子。” “看样子少不了一个‘但是’?” “这不废话嘛。”戚宝打个哈哈揭过,“胖爷命就一条,去你个鬼。” 正说着,突然觉得后腰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戚宝侧身瞟时,晃见一条象鼻嗅来嗅去,顿时一个激灵,从床沿上蹦起来。 ——看起来,像是借屁股上堆砌的肥肉弹起来的一般,令人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大胖子居然能那么跳,还蹦得那么高。 “什么东西?!” “您给掌掌眼?” 戚宝闻言细看,正见唔嘛幽幽飘起。 回想初遇宠渡与念奴儿时,唔嘛也曾盯着二人看,彼时欢天喜地,自己投怀送抱,但如今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那夯货照例绕着戚宝打量,片刻后便似失了兴趣,鼻哼一声,头也不回飞落窗格,自顾自地舔着梅花爪。 “你养的?” “不然哩?” “这是个什么品种,怎从来没见过?” “我也愁这事儿。” “挺好玩的样子。”戚宝脸上绽光,似发现了一桩趣事,抵近窗口,伸手想去摸摸,却被那夯货龇牙咧嘴顶了回来,“哎哟哟,脾气可不小。” “你空着手过去,能得好脸色才怪了。” “那这家伙都吃些啥?” “嘴挑,”宠渡眼中尽是坏意,“一般的东西就算了,须得是奇花异草、灵丹妙药啊什么的,你有的话不妨试试。” “你小子搁这儿唬我哩?”戚宝狐疑地望着宠渡,“这些东西,胖爷自己都不够用。” “那没办法,你只能看看咯。” “哪个晓得你还养了这么一只宠兽,这回是没它的份儿了。”戚宝话锋一转,“不过嘛,倒是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哦?!”宠渡顿时来了兴致,却见戚宝一边说着,先后掏出了三样物件儿。 一坛酒。 两块令牌。 值得特意准备的酒,当然不会差;但令人更好奇的,显然是那两个相同的令牌。等戚宝在桌上码好,宠渡乍看之下,不由双目微缩。 令牌以青铜制成,看着普通,却透出极为古朴的气息,历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洗礼;而令牌的两面,都篆刻有字。 同一个字。 ——“神”。 “这是……” 纵然经过山中的磨砺,今时今日的心境已然静如平湖,宠渡很难再因外物出现大的情绪波动,但当下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喜。 不只因为这块铜牌,更为其背后的势力。 “神仙会”。 通俗点说,神仙会类似于钱庄;但天下人都知道,它远不止是钱庄那么简单。 仅从一点,便可窥其不凡。 古老。 古老,首先意味着神秘。 就像无人知晓数百万年前“先灵”一族的源起,当世之人同样不知神仙会的来路。 几时创立? 谁人所有? 意欲为何? …… 凡此种种,江湖上虽有不少传言,但有心人探究起来,却如雾里看花、醉中逐月,往往查无半分实据,更因此显出神仙会的神秘来。 而其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仅限于手上的买卖。 据说,神仙会不单经营着玄门的各种生意,更暗里插足方内世界,且能量颇巨,甚而影响着世俗皇权的兴衰,乃至决定其更迭。 自打记事开始,宠渡就已知晓神仙会的存在,十六年来随老头子一路西游,印象中几乎每至一地,都能见到其分号。 便如眼下,凉城中就有一家。 因地制宜,神仙会的分店遍布各地,规模不尽相同,生意也各有侧重,彼此呼应间,仿佛无形之中编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笼罩着方内方外两个世界。 见过不止一家分店,听过不止一种传闻,宠渡当然心生向往,憧憬着能在神仙会里开一个属于自己的户头。 奈何其过高的门槛,加上师徒俩的日常开销,这些年并没有攒够家底,连最基本的要求都未能达到,唯有望洋兴叹了。 谁承想,本还遥遥无期的事情,竟在此刻莫名其妙地实现了,宠渡望着牌面上刻下的那个大篆,笑问:“‘神牌’?” 神仙会出具的凭证,仅有三种。 神牌。 “仙令”。 “会符”。 这三类牌符,分别以铜、银、金所铸,各书“神”“仙”“会”仨字儿,借此彰示持有者不同的身份、地位及待遇。 越往后权益越大,以金色会符为最。 眼下被戚宝放在桌上的,乃是铜牌,与仙令、会符相比,属于最初级的那种,除了作为存入的凭证,并无特别权益。 “三万铜板,四千九灵晶。” “还是两块铜牌,”宠渡一边说着,掀开悬垂的布帘,从木架里取出酒碗与一早备好的果脯、肉干,“敢问胖爷在何处发财呀,可以的话拉兄弟一把呗。” “不猜猜?” “谁家这么倒霉遭了你的窃?” “喔唷,说‘窃’这么难听?”戚宝提起酒坛斟了两碗,“这可是胖爷凭本事挣的,光明正大,不会脏了你小子的手。” 思前想后,宠渡吐出了四个字。 叩赏之夜。 戚宝并没有否认。 话说当晚,戚宝去而复返,悄咪咪尾随在后,不出手、不伤人,只坐山观虎斗,等人死了,便将那些个无主之物一并收下。 其行事,完美诠释了一句老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原来是抢的……跟那妖怪徒弟倒是有得一拼。”宠渡听戚宝说完,暗笑他偷抢拐骗就占了两样,意味深长地问:“就只有钱?” “当然不止。” 事实上,戚宝所获颇丰。 单说灵材器物诸般就不少,戚宝留下自家能用的,将其余的按市价抑或折价,悉数换作钱币灵晶,最后存入神仙会。 至于其中各家钱庄出具的户头凭证,也有歪路子可走,只不过多费一番工夫罢了。 恰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道门中也没有两个人的灵力完全一样,这正是各类凭引能将人区别开来的关键所在。 具体到玄门里的交易,不乏持证人与当初办证者灵力不匹配的情况。每当此时,店家也明白正主多半已遭不测。 面对此类“死户”,两边心照不宣,只要能谈好分成比例,自然将这笔“意外之财”瓜分了。 所以戚宝此番经手的,零零总总加起来,很是可观。 而且,为免引起怀疑遭人觊觎,戚宝先后将凉城里相关的大小铺子跑了个遍,分批次处理,以求稳妥,实可谓“老奸巨猾”。 对此间的道道,宠渡也是门儿清,当下听戚宝说过,拍桌赞道:“小胖不错嘛,颇有几分小爷的风采。” “滚,又占胖爷便宜。” “不过说真的,先前是在逗你。”宠渡正色道,“其他的东西,你留着自用便好。” “嘿嘿,不出所料,机智如你胖爷。”戚宝一副鸡贼模样,“以你的手段,这些东西当然是鸡肋了。” “这等好事,你不独占,反二一添作五匀我一半,我已极为感激的。” “你出工我出力嘛,你应得的。” “那晚何其惨烈,小爷苦撑的时候,却不见你这死胖子半个鬼影。”宠渡笑骂,“这么算起来,工和力都是小爷出的吧?” “生分了、生分了。”戚宝心头狂跳,老脸却不红,“这叫默契懂不?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咱们是同道中人。” “见第一面?”宠渡一脸戏谑,“是在东门城头上,还是……金乌山谷里?” “什么金乌山谷?胖爷可没去过。”戚宝笑着,手指了指酒碗岔开话题,“听说味儿很正,要不走一个?” “那就多谢胖爷咯?” “好说,好说。”戚宝豪气地端起酒碗,“你我兄弟,辈子兄弟。” “请。” “请……”戚宝放碗砸了砸嘴,“东西都存进去了,你只需抽时候去城中的神仙会一趟,用灵力做个存印就行。” “费心了。” “怎么样,胖爷够意思吧?” “都在酒里。”宠渡先替戚宝斟了满满一碗,正装自家酒碗时,又听一阵敲门声,不由剑眉微挑,“哟,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 “老弟在么?”穆多海道声音在外响起。 宠渡听声识人,却不答应多海,只是收好铜牌前去开门,走前还神秘兮兮地望桌对面一笑,道:“你的贵人到了。” “贵人?”戚宝不明所以,心知稍后即见分晓,也不急着细问,猛然想起自己“开门跪”的情景,竟有些怜惜起穆多海来,“别是‘跪人’就好。” 实际的情况,却叫戚宝失望了。 门开后,穆多海挺身而立。 “可喜可贺,”宠渡察觉其身上的灵息变化,有些惊喜,“几日不见,道兄修为又精进了。” “侥幸而已。”穆多海眼角余光晃见戚宝,讶道,“咦,已经有客了?” “之前跟你提过的,”宠渡五指紧闭伸向桌边,“我兄弟戚宝。” 穆多海随入屋内,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便见戚宝起身问:“这位是……”宠渡应道:“栖霞峰穆清与苏雪两位长老之子,多海,与我有旧。”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初次相见,两相礼毕。 戚宝也是真性情,并不避讳什么,表情极为夸张,喜道:“有这层关系,你怎不早说,漂流棍上是写不下了么?” “早说又如何?” “早说早来,胖爷就住你这儿了。” “小爷床窄,可容不下你这尊弥勒佛。” “好办,我下你上呗。” “滚,小爷就不写,恶心死你。” “宝兄弟倒是爽快人,”穆多海闻言大笑,从食盒中取出几样小菜,“我可作保,宠老弟可是一直在等你啊。” “嘁,”戚宝撇了撇嘴,“这小子坏得很,不就惦记胖爷这身肉么?你可别被他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儿给骗了。” “呸,小爷可没这癖好。” 个中缘由,宠渡又与多海讲一遍,趁着酒兴连番妙语,引二人同桌大乐,末了问:“怎不见令妹同来,一切可好?” “这也是我此行目的之一。”穆多海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又谢我?” “婉茹这不受了刺激嘛。” “刺激?”戚宝见穆多海嚼菜不语,趁机插话,一脸鄙夷地看向另一边,“你做了啥事儿,祸祸人家姑娘?” “滚,就你有那龌龊心思。”宠渡没好气,转而问多海,“此话怎讲?” “还不是有感老弟手段非凡,自上回别后,这丫头便开始收了耍心,埋头苦修去了,着实叫爹娘高兴。”穆多海放下筷子,“你说该不该谢?” “这是好事呀。” “另外,”穆多笑着点头,“如你所见,我已在圆满境界,今日回山后也要闭关,冲击玄丹。怕是有些时日,不能再来探望你二人了。” “如此说来,”宠渡眉头轻蹙,“形势不容乐观?” “嗯……山中太过平静了。”穆多海沉吟着,“但越是如此,越令人不安,谁也不知道黑风族与玄阴宗下一步的行动。” “黑风什么宗?”戚宝这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有人作妖?” 见宠渡投来询问的目光,穆多海想了想,道:“说吧,没事儿。既然是内伙子,想来宝兄弟也沉得住气,不至于引发恐慌,也能早做筹谋。” “赶紧的,”戚宝道,“别吊胖爷胃口。” “原本多海不来,我也要与你说的……” 万妖山中酝酿已久的密谋,被宠渡简言道破。 “啧啧……”戚宝听完,眨巴着双眼一时无言,等回过神来才喃喃感叹,“妖人联手,这可了不得。” “所以你两个勿要荒废了修行。”穆多海叮嘱道,“大战将起,实力才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本。” 戚宝眉头紧蹙,“穆兄所言极是。”宠渡却笑起来,引左右二人争相发问,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谁打谁。” “哈哈哈哈,还是老弟活得通透。” “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戚宝意有所指,“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我等虽则本事低微,却不妨略尽绵薄,在下面给他撑住喽。” “好。”穆多海端起碗来,“就冲两位这份豪气,当浮一大白。” “该如是,该如是。” “干。” 三人异口同声,各饮一碗。 气氛不再压抑,话匣子就此打开,三人愈聊愈酣畅,正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觉间天色渐暗,宠渡起身上灯时,猛然察觉出些许异样。 “嘘……你们听。” 戚宝有些飘飘然,“听、听什么?”穆多海状态稍好,侧头竖耳,猛然眼皮一抬,与宠渡对望片刻,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一抹惊疑。 风声。 “呜呜”的疾风,似鬼哭狼嚎。 宠渡全无醉意,开门一个箭步跨了出去。穆多海紧随其后,刚出房来便听宠渡道:“当真坏事不可言,说什么来什么。” “坏、坏什么坏?喝酒可是美事儿。”戚宝扶墙而行最后出来,头倚门框靠着,“哎哟”一声,“兄弟,当真坏了。好黑,我是眼瞎了么?赶紧扶我一把。” 诚如戚宝所言,此时的屋外,狂风大作,夹杂着纷纷细雨,仿佛天地化作一方砚台,被人拿着墨条研开了。 天,黑了。 黑得很不正经。 乒!!!—— 一声惊雷炸过,余音隆隆。 “发生何事,”戚宝酒醒大半,“怎这么黑?!” “那边。” 戚宝闻言,循着宠渡的指向,借第二拨雷光,见得在天地相接的远方、万妖山深处,出现了一片螺旋状的厚重积云。 这般动静,惊扰的又岂止他三人? 此刻,不论远近不问族类,但凡是个能动的活物,放下碗筷,搁置墨笔,给小妾裹好衣服,从入定中醒来,颤抖着从洞穴中探出兽头……都观望着,猜测着。 “刚还好好的,何来风雷?” “这老天爷是不是爷们儿?翻脸比女人还快。” “当心呐,打雷咯,下雨收衣服啊。” “耿护院、耿护院,明儿个新店开张,库房里的布料沾不得水,我要随檀儿小姐去铺里再看看。小姐交待了,晚膳不用等她。等姑爷回来,你千万记得跟姑爷说一声。” “这天儿也不热呀,怎么却闷得心慌,跟堵上了似的?” “你们也这样?还以为就我一人起了鸡皮疙瘩。” “快看那边的云,莫不是又有啥妖怪现世?!” “可别这么说,你个乌鸦嘴。” “怕什么,就算有怪物,不还有净妖宗么?” “孩子别怕,娘在这儿的。” “上苍保佑……” 困惑、惊慌、彷徨,戏谑背后的忧虑,故作无畏掩盖起来的恐惧,相依为命的凄苦,生活所迫的坚强,无助催生的祈祷…… 凡人百态,正在凉城每个角落里上演着。 猛然间,风愈发大了。 劲风肆虐,刮得人脸生疼。 随风而至的,是一股异样。 那种令人窒息的心悸与压抑更重了几分,关于个中究竟,凡尘俗世无法确定;但在方外玄门看来,却明明白白毋庸赘言。 “妖气?!” “怎么有些飘忽?” “不对……” “哪儿没对?” “这妖气,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对了,莫非是……” 咔——啦啦! 电光,照亮了一张张阴晴不定的脸。 山上的弟子,山下的杂役,城中的散修,——尤其经历过叩赏之夜活下来的那拨猎妖客,无不神思凝重,脑海里同时蹦出一个念头。 渡劫?! “难怪这妖气时强时弱的……” “就算最弱的时候,也是大爷生平仅见,给人的感觉,比上面那些个长老还要可怖。” “啧啧,这回渡劫的妖物不简单呐。” “看方位,会不会是那个地方?” “未必,毕竟山上还没有动静。” 山下众人惊疑阵阵,但要说感受最真切的,非宠渡莫属。 想当初入山寻师,宠渡先后见识过牟临川、胡离与血蝠王三个元婴级别的老怪,对其灵压的恐怖程度记忆犹新,简直刻进了骨子里,难以磨灭。 而当下,灵压更甚。 宠渡据此有了判断。 这,绝非破境羽化。 而是……飞升!!! “大麻烦,大麻烦。” “老弟似乎想到什么?” “您就别卖胖爷关子了,赶紧说吧。” “黑风老妖……”宠渡喉头滚动,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要飞升了。” “什么,飞升?!”戚宝闻言肉颤,猛而想起宠渡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不由自主地喃喃念了出来。 同样的话,前后的含义却完全相反。 “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 第十一章 兽潮袭城 什么“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说的时候的确豪气,但真正碰上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实际情况与最初的设想偏差太大。 其他的先且不论,单说黑风老妖的修为。 妖族飞升境界是什么概念? 人族化神层次。 这不扯淡么?! 恐惧并非主要的,更多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惊愕,戚宝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摇头晃脑的,脸上的肉浪还不曾平复,又见惊变。 凉城东西两头大概城门的位置,以及横贯东西的南墙正中,先后飞起一团硕大的七彩火光,升至极高的空中轰然炸裂。 每一个火团,爆散后的碎火彼此连缀,隐隐勾勒出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一山,七峰。 净妖山。 ——正是净妖宗特制派发给城中其他宗派的信号。 其光熠熠,远近可见。 其声隆隆,遐迩能闻。 随着这声足以盖过雷鸣的炸响,凉城内外、山上山下,舆情也炸了,因为不论凡夫还是玄门,所有人都明白这当中的含义。 “敌袭,是敌袭。” “兽潮攻城?!” “怎么可能?这、这也太突然了。” “对啊,一点儿征兆没有。” 多少人难以置信,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而根本不愿接受这个铁板钉钉的事实。 “不,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会不会是误发?” “就算是失误,一处还说得过去,三个地方同时出错的可能性,你觉得很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干?净妖宗三令五申,在这件事儿上开玩笑,是要掉脑袋的。” “也就是说真有兽潮袭城?!” “也不知这回来有多少妖怪……” 山上,微有躁动。 山下,却是乱了。 城里,也乱了。 原来那妖息委实霸道,以飞尘为介,利用妖性,汲取天天地元气与水行精气,最终凝结成黑雾。 雾气轻飘飘的,落得并不快,却浓厚稠密,飞散缭绕间铺天盖地而下,已经笼罩了城里城外不少地方。 顿时,天愈发黑了。 接触黑雾,不同的受体自有不同的反应。 在城外,围城的兽族本身自带妖性,所以这雾非但无害,反而有益。 尤其对那些只差临门一脚的妖怪而言,甚而有那么一丝可能,借助这黑雾突破最终的桎梏,就此生出智慧、迈入启灵境。 至于净妖山下,也还好。 都是修行者,对此类妖属之物有着天然的敏感与洞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后,除去最开始浸染妖性的少数人,其余杂役各有手段驱离黑雾,保得自身无虞。 只苦了城中一干凡众。 “这雾有毒?!” “速速遮住口鼻。” “快快快,拿块湿布来。” “用袍子也行。” “我、我这儿没水呀。” “尿、尿,赶紧尿。” …… 凉城里,更乱了。 一方面,因为察觉得相对较晚,城中很多人中招。 另一方面,虽不明就里,但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在官家与乡绅的组织下,人们迅速展开自救与帮扶,对那漆黑的妖雾避而远之。 如此,在兽潮袭城引发的骚乱下,凉城百万人中,前前后后总有三成民众受到妖性荼毒。 要克服由此带来的苦难,个人体质的好坏是基础;相较之下,坚定的心性则更为关键;加之其他方面的不同,这三十万人最终遭逢完全不同的命运。 那些身心俱佳、底子极好的,只在一阵细微的异感后,自行回复常态。 身心稍欠者,体内妖性蛰伏,并因此在不久后出现了轻重不同的各种症状;所幸时候尚短,又得净妖宗及时施药救治,才不至于捱到妖性爆发。 再次者,吸入妖雾后旋即发生异变,神志失常之下,如患了失心疯一般见人就咬——妖性,也经此传播开来。 不过,与那等撑不住、直接暴毙者相较,这些人至少还保住一条小命,绝对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据事后凉城城主报与净妖宗的消息,在此次妖雾波及的人群中,前后无恙者不到三万,病者八万左右,伤者十二万上下,死者七万有余。 这一切自然是后来的情况。 而在事发地当下,凉城中的骚乱并未持续多久,进而引发更严重的后果;因为在妖雾没有完全罩下来之前,净妖山上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有所感应的,还是宠渡。 一道狂暴神念,自净妖山巅倾泻而下,搅起无匹风势,卷动妖雾扶摇直上。 刹那间,天色乍变。 然而,这只是治标之策:吹散了这一拨,还有下一拨;若不从根上消除,毒雾迟早会再次落下来。 而那神念的主人,——落云子,不可能一直坐镇此间,以神念之风将妖雾托住。 所幸,净妖宗另有后手。 前后脚的工夫,凉城以北猛而光耀八方,一道玉白光柱轰然爆起,以净妖山为中心朝四周迅速膨胀。 “‘三百里禁’?!” “呼……山上总算出手了。” “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净妖宗万岁、万岁。” 城内山下,不论何人、身处何处,都抬起头来,争相凝望净妖山的方向,看着那玉柱愈发光大,顶天立地,几息间罩住了连凉城在内的广袤区域。 是禁,也是净。 方圆三百里内,外邪辟易。 毒雾全被净化,妖性不再。 此刻禁制内外,全然两个世界。 禁外,异常的漆黑。 禁内,自然的昏暗。 这期间最高兴的,还是宠渡:既然这禁制能净化毒雾,那是否意味着,净妖山上存在拔除自己体内妖性的办法? 以目前的情况来判断,很有可能;但唯有长居山上,才有足够多的机会与可能去发掘其中的答案。 “说什么也要弄个正式弟子的身份。”宠渡决心愈发坚定,“但到底该怎么办呢?别等还没上山,小爷就被妖性折磨死了。” 宠渡正思量着,却晃见拴在穆多海无名指上的传音符亮了。多海运起灵力,并指在符上轻轻一点,轻声唤道:“母亲……” “嗯。” “母亲,山上如何了?” “宗主即刻率人下山平妖,我与你爹爹受命主持护山大阵。”传音符那边语调舒缓,并不见丝毫慌乱,“其他方面也已安排妥当,你几个不必忧心。” 语音刚落,一团玉光自净妖山巅冲天而起,亮眼耀目,在昏暗的天色里,如夜空中的星星,如晨光里的太阳,掠空而过。 “山上下来人了。” “那光,是宗主大人么?!” “快看,还有、还有。” 议论与欢呼声中,远远近近的人们仿佛看见了希望,因为在落云子之后,十余道玄丹宝光先后飞起。 光之所向,正是凉城南墙。 “你已在回山路上,”苏雪的声音将三人思绪拉了回来,“还是仍在山下?” “还在山下的。” “与宠渡一起?” “是,还有他一个朋友。” “正好,如此倒不用再另外找他了。”苏雪道,“若是方便,你将传音符给他,为娘有几句话要与他讲。” 穆多海想也未想,取下传音符。宠渡接在手中,口唤“雪姨”。戚宝见二人丝毫不避讳自己,心中甚是感慨,“如此待我,叫胖爷怎好不以诚相待?”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苏雪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笑意,“雪姨相信,对眼下局面,比起同龄人来,你必然看得更为透彻。” “雪姨过奖了。”宠渡讪讪笑道,“有什么交待,您尽管吩咐。” “今遭突变,按说该接你上山避避风头,但这却非最优的安排……”苏雪顿了顿,“这当中的缘由,你可清楚?” 宠渡当然明白。 此次玄阴宗与黑风寨联手,本就是冲着净妖宗来的。而炎窟山那边的形势尚不明朗,若失利,黑风老妖破印出来,迟早兴兵攻山。 彼时,净妖宗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放在以前还好说,就算妖族攻山,但凭借护山大阵,净妖宗能将其挡下;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据如今的形势,落云子再无绝对的把握将其击杀。 谁能想到,黑风老妖将入飞升境?! 所以此刻上山,与找死无异。 苏雪也是考虑到此节,趁机特意点拨,令宠渡很是感激。 二人简言叙过,临末了,苏雪道:“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若山上有不测,你几人定要彼此扶持。” “雪姨言重,多海很适合做兄弟的。”宠渡说着看向身侧,正与穆多海两相对望,都心照不宣地咧嘴笑起来。 又寒暄了两句,传音符回到了多海手中。 “你本就是门内弟子,当有护山之责。”苏雪的语气顿时严厉了几分,“处理好山下的事后,即刻上来助你爹爹。” “好……”穆多海断了传音,接着拱了拱手,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聚。” “穆兄保重。” “两位也珍重。” 剩下二人并肩而立,静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片刻的沉默后,宠渡笑问:“你那边怎么说?”戚宝应道:“屋子还需要收拾一下。” “地不种了?” “天都快塌了,还种来干嘛?” “有净妖宗在,不至于天塌。” “但愿吧……”戚宝喘了口气,“你呢,作何打算?” “我要去城里,”宠渡指着山下杂役奔赴的方向,“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一切小心,过几日我来找你。” “好。” 最初的惊愕已然过去,两人的话别很平静。与此相比,凉城里却是愈发喧嚣;尤其在城南方向上,人族与妖族仅剩一墙之隔。 唇亡,则齿寒。 如此浅显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所以此刻不论世俗还是道门,但凡自认能尽一份力的,都在往南墙赶。 俗世那边,有城防军、民间奇人、绿林好汉、江湖武者……而道门这头,只要还能动弹的散修,差不多都到了城头上。 至于宗派势力,抛开净妖山这等豪强不看,总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虽然平日里私下各有龌龊,但而今面对异族,到底能暂释前嫌,同仇敌忾。 而兽潮袭城这种事,各方也早有考量。逢此危局,小门小派均以净妖宗为马首,在收到落云子讯简传音后,按照既定的策略,各司其职奔赴各处。 少部分宗门,如灵隐门、小剑宗之流,坐落在城南附近的山脉,故而在山中潜伏下来,以防妖族从其他方向进攻。 至于其他大多数宗门,七巧阁、横刀坊这样的,本就在城里,入世的成分更多些,所以就近赶去南墙支援。 此刻,绵延数十里的南墙,被挤了个满满当当。一时间,投石飞镖、弩箭长枪、术符流光倾斜而下,纵然密集如雨,奈何兽潮汹涌,总有些漏网之鱼。 当先一拨妖怪,已然冲抵城下。 此起彼伏地,人群中阵阵呼喊。 “千万别让这些畜生爬上来。” “看准了射。” “不要慌,不要慌。” 众人正议论着,却听墙根处脆响连成一片。 砰砰砰。 噗噗噗。 原是妖兽悍然冲击,撞在了三百里禁的光柱上,那皮糙肉厚的,被硬生生弹了回去,无不缺胳膊少腿儿;而些身板相对脆的,则直接被震作飞灰。 得见此状,城头上人群欢呼,却被城外一声悠远的号角盖过。 号角声起时,攻城的妖兽开始有章法地退散;等到只剩袅袅余音,南墙距万妖山外围山林的空地上,阒然无声。 察觉到这当中的变化,城头那边也逐渐安静下来。 在这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因妖雾犹在,三百里禁之外的世界晦暗难辨,但一片死寂中,却分明透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凝重如水,悄然弥漫开来。 那样子,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 未知往往最令人恐惧,在不同的地段,城头上先后升起一排硕大火球,虽不至于驱散全部黑暗,却足以让人摸清情况了。 好多妖兽! 以飞鼠山妖部为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跳的、草里蹦的、土里钻的……挨挨挤挤,层层叠叠,已非“漫山遍野”可形容。 启灵境界的妖物生有灵智,能驱唤那些纯粹的野兽,所以妖族那边即便个体战力参差不齐,但单就数量而言,明里暗里加起来,数倍于人族。 “这、这么多?!” “哪次兽潮袭城有此等规模?一帮畜生当真下了血本。” “这可怎么杀得完?” 城头上,众人看得头皮发麻,一时间心思各异,各种情绪迅速蔓延与传播,激昂者有之,惆怅者有之,恐惧者有之,退却者有之…… 其所言所行,被连片惊喝打断。 “快看,动了、动了。” 借着火球最后几抹余光,在平原与山林交接的地方,原本严阵以待的兽潮猛然骚动起来。 无数妖兵在妖将的率领与安排下分作几拨,各自围绕着一件看似法器的东西,按方位盘坐。 “它们这是干嘛?” “难道……是在布阵?!” “没错,是阵法、是阵法。” 无怪见者惊惶,须知在这样的大规模交战中,能左右局势的已不限于个体修为的高低,反而其他一些偏门的手段,往往起着决定性作用。 就比如阵法,本就融贯五行暗合阴阳,调动天地自然之伟力,只要主阵者撑得住,实可谓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个体再如何了得,一旦坠入阵法,——尤其那些不世出的强大杀阵,同样等闲难以脱困。 想上古封神大战,多少手段通天之辈熬过了千难万险,却独死于阵法之中?! 阵法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具体到眼下,只要净妖宗的三百里禁还在,外间的妖物连城墙上的一块土都抠不下来,更别说破城而入了。 故此,妖族方面才变换了策略。 以阵破禁。 “没想到,居然是阵法……” “三百里禁还顶得住么?” 正当众人无措时,自城头上飞起数团亮光,朝着山间直扎过去。 “是宗门里的丹境强者。” “要去摧毁阵器么?” “这才好哩,干他个釜底抽薪。” “别高兴得太早,这群孽畜里亦有厉害角色。” 果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自兽群后方也腾起一片妖光,正是奉命主持这次袭城并坐镇此间的妖族部落各大头领。 双方于半路遭遇,各自厮杀。 城头上再次掠起几道宝光,冲入战圈;几乎同时,又有同样数量的妖族大头领出阵拦截。 两边纠缠游走,势均力敌之下,妖族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干扰与破坏,后方的妖兵妖将趁此良机,加速布阵。 正当难分难解之际,一道强烈妖光从妖群中激射而出,势若迅雷。等城头上反应过来,那光束已落在了三百里禁上。 紧接着,第二道光。 第三道。 第四道。 …… 沿着南墙的走向,妖光连缀成线,像在三百里禁的光柱上铺了一条五颜六色的丝带。 众人起初还很惶恐,但久不见三百里禁有任何破碎的迹象,才转忧为喜,却听连声急呼。 “不对,它们不是要毁掉禁制。”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东门出缺,赶紧过去几个人补上。” 原来妖族早领教过三百里禁的厉害,硬碰硬是万难破开的,先前的冲锋只不过是探探虚实,暗里却准备了应对的手段。 以柔克刚。 那妖光,饱含妖性。 而三百里禁,则由醇正元气构筑。 二者属性本自相冲,但造化玄奥,诚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此刻两相侵蚀,中和,交融,催生出一种奇异状态。 三百里禁始终不曾破碎,却仿佛坚冰遇上烧红的烙铁,渐而变得透明;最终,在妖怪妖光覆盖的区域内,禁制……被消融了! 就此,门户大开。 “为了老祖。” “为了吾族。” “冲啊——” 黑风族大头领震天连吼,密集的战鼓声中,万妖群起响应,嘶鸣着,嚎叫着,看准了方位,如潮水一般向着南墙涌去。 城头上,道门方面还好,——尤其是身为猎妖客的一众散修,毕竟平日里就是跟各种妖物打交道;只那些肉体凡胎,几时见过这等阵仗,无不身心俱颤。 饶是如此,却无人退缩半步。 因为事到如今,不能退! 身后有妻儿老小。 身后有知己好友。 自己,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妖怪想要入城,只能是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 所以,唯有硬抗到底。 南墙若倒,便用血肉之躯铸一道钢铁长城! “人在城在……” “城破人亡……” “杀——” 群情激昂时,异变陡生。 在南墙西门那端,一团耀眼灵光飞速掠过,直奔妖群后方;随即空气剧颤,一股磅礴灵压震慑全场。 正是落云子……到了。 第十二章 风花雪月图 “恭迎道友大驾。” “我等恭候多时了。” 道门丹境强者本自酣斗,见落云子到场,纷纷跳出战圈,御宝浮于半空,拱手见礼。 唱诺的声音传遍四方,闻者动容。 “听见了么?是宗主、宗主大人啊。” “有救了,有救了。” “真好……还能见到我那即将出世的孩儿。” 一波三折,局势转变太快,不少人竟再也抑制不住,喜极而泣,却听落云子天音隆隆,“剩下的交由本座,尔等紧守南墙便了。” “那我等静看道友手段。” “道友辛苦。” 闻听此等豪言,各门各派的主者及其长老,心中五味杂陈,驾起丹宝,各自飞落城头,目不转进盯着天上那团灵光。 里面那位主儿,会施展何种手段? 山上七峰能有多高? 相较于以往,差距更大还是缩小? …… 殊不知,这样的想法正中人家下怀。 净妖宗立足凉城,称霸数百年,对城中各方势力的小九九焉有不知之理?值此良机,正可彰显个人及宗门实力,借以震慑一干宵小。 “哼,便教尔等晓得,即便再过千年,也只能望我净妖项背。”落云子冷笑着运足了灵力,沿身侧从前往后剌了一剑。 强光乍闪,一道弧形匹练自天而降。 好长的剑光,横贯东西。 好宽的剑光,似柄天刀。 一出手,便是狠招。 妖族各部头领悚然大惊,先后发功,铆足了劲儿打数十道宝光迎将上去,只听“乒乒乓乓”一通响,竟将那匹练断作数截。 “哎,能破、能破?!” “大头领威武。” “臭老道样子凶,吓鸡公。” “各位兄弟姐妹不要怕,干就完了。” “嚯——嚯——嚯——” 妖兵见状,连片欢腾。 “到底是孽畜,”落云子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满是戏谑,仿佛在看一群蝼蚁使尽浑身解数挣扎求存,“樊篱剑诀的妙处,又岂是尔等可领会?!” 原来每截断裂的匹练,正正对应着一群布阵的妖兵,在地面的欢呼声还未消散时,轰然爆开,分解成无数细长光刃。 如风吹麦浪,如深海游鱼,如春日飞絮,剑光洋洋洒洒,飘得漫天遍野,夹带着无匹威势,朝着下方地面席卷而去。 “这……” “貌似那剑光本就会裂开?!” “不好,快闪开。” “撤阵、撤阵。” 此刻惊觉,已错过最佳时机,如何还来得及? 轰—— 隆隆—— 游光所坠之处,土石纷散,血肉横飞,炸响声连珠炮一般不绝于耳,夹杂着成片凄厉的惨叫。 仅此一剑,妖族死伤数千。 元婴之能,恐怖如斯。 落云子实力,可窥一斑。 随着布阵的妖兵一群接着一群覆灭,妖光挨个消散。三百里禁上,先前被妖光侵蚀形成的空当,也开始逐渐弥合。 阵法既破,群妖大乱。 见妖众根本不听招呼,各大头领心知大势暂去,也不恋战,按照此前既定的策略,一边网罗残部往山里急退,一边命小妖再次擂响皮鼓。 鸣金,收兵。 得此信号,本就混乱不堪的妖群,顿作鸟兽散。 想是被落云子这一记下马威给唬得不轻,那擂鼓小妖也急着逃命,敲没两下便没了声气,着实急坏了队伍最前端攻城的先锋兵。 怎没动静了? 难道后方已被灭?! …… 各部小头领率兵攻城,当下只知后方受袭,却不明具体情况,两眼一抹黑领兵急撤,一时推搡踩踏,又折了不少人马。 “来都来了,那就别想走了,都留下吧。”落云子喃喃言道,“‘风花雪月图’里到底冷清了些,尔等正堪此用。” 这风花雪月图,乃开山老祖横眉道人外出游历时得自一处前人洞府,于上次回山时交给落云子,连同护山大阵及被牟临川盗走的血灵鼎,合称净妖宗三大“镇山之宝”。 与血灵鼎和护山阵器不同,此宝图并非什么厉害的攻防之物,只因内中自成天地,所以功用更近于封印、禁制之类,精髓还在其他方面。 一字以蔽之,“困”。 具体的情形,落云子只听横眉说起过,但到底怎样,并不曾放开手脚试过,此番难得适逢其会,自要看看其威能几何了。 说时迟那时快,落云子轻抖袖袍,将一道古朴卷轴甩出,任其悬于半空上,口中默念两句,提手望那卷轴一指。 刹那间,天地大亮。 城头上,众人只觉一片刺目,不自觉纷纷闭眼遮面,等那光亮弱下来,细看之后,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一幅……画?! 何其磅礴的画幅! 仿佛天幕被硬生生裁下一块来,就那么横亘在前。相较之下,绵延数十里长的南墙,也不过画中一条山脊大小。 再一瞅,除了绵亘的群山,画中另有悬瀑曲水,有林木花草,有飞鸟流云…… 最为神异的是,一切并非死物。 清泉,在流。 花草,起舞。 飞鸟,振翅。 云卷,云舒。 …… “这到底是什么宝物?” “果然好手段,不负四宗之首的盛名。” “得其庇佑,实乃我辈之幸。” “净妖宗的底蕴,还是远超预估。” “如此一来,本门几时才有出头之日?……当真可恨。” 纵然各怀心思,但在场的人不心神震颤,正自议论时,却晃见巨画骤然一颤,似将有什么大动作。 与此同时,半空之上,落云子并指抵唇,吐出一个清脆的字来。 “收。” 循着冥冥之中的玄妙感应,风花雪月图突绽精光,随即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噬之力,覆盖了城外百里范围。 呼啸的狂风中,连林木都被连根拔起,更别说无物可依的诸多妖兽;连小部分丹境大妖都没走脱,更别说修为低一等的妖兵妖将,哇呀惊叫着,被尽数吸入画中。 当此之时,一人顶着火红肤色,沿石梯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来。 宠渡来得悄无声息,因有遁影诀,可持续赶路,速度比其他杂役用神行符快上许多,倒是后发先至了。 刚下山入城时,便见天空猛然挂起一幅巨画,声势非凡;此刻近看,更觉震撼人心,宠渡左右顾望,不见巨幅首尾两端,放眼前方,却有一番奇观。 从宝光照不透的昏暗中,飞起成块连片的黑影,——那是受到吸力撕扯而四分五裂的山石,迎面极速掠近,在人下意识准备闪躲的刹那,却又隐入画中不见。 所有人正沉浸此等奇景,但听“噗”一声,转瞬间眼前已空空如也,原是风花雪月图复作寻常卷轴的模样,被落云子召了回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城外的山却被风花雪月图吸平了好几座,连带万余妖兵妖将一同被摄入画中天地。 而此刻,宝图收放之间迅疾无比,搅起阵阵疾风刮面。众人幡然惊醒,回想先前所见,犹自心绪难平。 “当真深不可测。” “这是好事呀,胜算更大了。” “对,将这帮妖物打回老巢去。” “要我说,叫它有来无回才好。” 众人啧啧称叹时,又有一片光点从天边飞速抵近,正是净妖宗山上,除去穆清夫妇,包括其余五大长老在内,总计二十名玄丹境御宝而至。 加上此前赶来的各方势力,近五十名丹境强者齐聚一堂,彼此简单的寒暄过后,齐刷刷望向夜空中那团灵光。 “净妖宗的长老终于到了……他们会去城里遏制妖性蔓延么?如果猜得不错,那必缺人手,倒是个机会。”宠渡思绪电转,旋即有了定策。 赌一把。 看准那片宝光的落点,宠渡一路挤着赶过去,半路入耳一声惊疑,定睛看时,却见落云子远遁天边,那团灵光已几不可察了。 对此,众人同样不解。 “咦,怎就走了,不过来一叙么?” “是啊,宗主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我等还未曾拜谢。” “净妖宗的道友可知为何?” “各位不要着急,宗主自有打算。” “具体作何安排?” “来了……” “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但见一点耀眼星芒极速飞至,在南墙上空炸开,以漆黑的夜幕为屏,显化出一方人像投影,正是落云子。 “本宗秘术,”何侍劳适时解惑,“‘浮光掠影’。” “兽潮已退,宗主何故还如此匆忙?” “是啊,善后事宜还仰仗道友安排。” “兴许有别的考量?” “宗主大人肯定比我等看得远嘛。” “不错,”落云子听着众人的议论,不疾不徐地开口,“袭城不过是这帮孽畜声东击西的缓兵之计,当务之急还在炎窟山。” “具体如何,还请道友做主。” “既如此,尔等听命……” 落云子声色俱厉,做出两手安排。 一方面,十名丹境强者坐镇南墙,以防逃散的妖部再度集结攻城;剩余强者,等落云子抵达炎窟山开启传送阵后,一并过去。 至于玄丹境以下,不论散修还是宗门子弟,留守城中,随时听候调遣。 毕竟大家都明白,今夜的炎窟窿山必然吸引万妖山地界最为顶尖的那批战力,实可谓“神仙打架“凶险万分,纵然强如玄丹境界,稍有不慎也是身殒道消,已绝非低境修行者所能染指的层次了。 宠渡就是有心前去观摩一番,也只得无奈作罢。 另一方面,由净妖宗丹云峰长老王山带人入城,召见凉城城主,搜集黑雾情报,据此尽速炼制对症丹药,以化解妖性。 “谨遵钧命。” 众人称诺,各自分工准备,一时纷扰喧嚷,尤以王山那边为最。 须知要处理妖性,必然亟需人手,既由净妖宗长老作为带头人,那实在是挣表现的天赐良机。 因为若能在王山跟前崭露头角,——哪怕只是留下一些微末印象,将来争取净妖宗正式弟子的名额时,必然就有了比别人更多的筹码。 且城中纵然不乏险情,也总比炎窟山那边安全得多,就算形势再如何严峻,顶多劳心劳力,断不至于丢掉小命。 以小博大。 包赚不赔。 端的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能在短时间内想通这个道理的,当然非止宠渡一个,但他无疑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批人。 早在其他人还在感慨和称羡净妖宗的强盛时,宠渡便暗搓搓地攒劲赶路;到这会儿,距离王山所在圈子,也就几步之遥了。 “天助我也,猜对了。”宠渡窃喜不已,“这黑雾为祸不浅,必有人体内的妖性难以被完全拔除。净妖宗对此,会如何处置呢?” 是精心的调理? 是有生之年的封禁? 还是以雷霆手段直接抹杀? 妖化的秘密,迟早大白于天下,所以早一日摸清净妖宗的准确态度,便早一日心头有数,也好据此提前做出相应的谋划。 快步抵近人堆,宠渡甩了甩两条胳膊,正打算朝里挤,忽而全身毛根齐奓。 一股危机感,骤然袭身。 第十三章 偷袭 有人偷袭?! 来不及惊讶,宠渡急忙忙暗运玄功,但听得起声闷响,——砰,立觉后背肉紧,身不由己向前扑去。 所幸炼体小有所成浑身蛮力,反应也及时,身前又有人堆可作缓冲,宠渡仅一个趔趄便稳住身形。 只苦了前面那撮人沦为卸力的沙袋,猝不及防下尽数倒地;彼此拉扯间,又牵连一大片。 “哪个杀千刀的在推?! “挤什么挤,不得有个先来后到?” “冲撞了王山前辈,谁负责?” “铁定是一帮在野散道。” “说谁呢?” “就说你,缺教化的东西。” “你才有娘生没娘养。”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倒地的人先后爬将起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却猛而察觉到身后异样的安静,下意识回眸细瞅,都不免一愣。 拥挤的通道,竟出现了一片空白。 一干宗门弟子围成圈,个个怒容。 圈子垓心,两人面对面立着。 “呀,是金乌山谷里的龟儿子。” “还是这等龌龊手段,一如既往。” “被围住的那人又是谁?好生面熟。” “你现在才留意到,大爷早看见了。” “他是……‘小龙虾’?!” 经此提醒,离圈子最近的那拨人瞬间回过味儿来。交头接耳间,越来越多人回想起事情的原委,毕竟宠渡与金乌山谷的梁子闹得可谓满城风雨。 “两边死对头,这可带劲了。”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儿遭遇了。” “空欢喜,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打不起来?”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那可未必,金乌派那帮鳖孙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就算眼下碍于净妖宗的面子不好动手,但背地里谁说得准?” 诚然,时值兽潮袭城,又有净妖宗坐镇,无人敢轻易造次,却不妨金乌弟子逞一时之口快,借以先泄私愤。 “好贼子,还敢抛头露面?!” “竟是如此明目张胆。” “还我申师兄命来。” “各位倒是好眼力,”宠渡咧嘴笑着,“这等天色也能看见小爷,果然眼力比狗还尖。” “狗贼,就算你化成灰儿,大爷照样认得。” “此番必将你千刀万剐,以祭各位师兄弟在天之灵。” “有司徒长老在,看你如何猖狂。” “当下局面,还是稳重些好。不过……”宠渡淡然地望着对面那张阴晴不定的老脸,“真要打的话,小爷奉陪。” “不急,不急。”司徒奋看似平静,但一想起方才偷袭时受到的那股反震之力,不由笼袖在前,暗里握了握发麻的手掌,忖道:“好硬的身子,难怪十几人都折于他手。” “司徒长老?……机不可失啊。” “连尸骨都没捞着,叫申师兄如何瞑目?” “对啊,谁知道这鬼小子回山后几时再出来?”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宠渡从这话里行间倒听出些别的意思来:吴胜死后,金乌山谷必然派人暗查过,且打探到自己已经成为杂役的消息。 “是本长老的话不作数了,还是你几个耳聋?”司徒分骤然变脸,“我说最后一遍,不急。” “得,真打不起来了。” “这司徒长老还是识大体的。” “天真,听两句就被糊弄过去了?” “能有什么猫腻?” “你眼瞎么,没看见小龙虾后背上的血掌印?!” “哦呀……还真是。” 此刻,宠渡也察觉出异样。 后背中掌的地方,突发一阵莫名瘙痒,宠渡立时反应过来,“不好,这厮怕是个使毒的。” “尔等以大局为重,甚好。”王山此时步入圈中,在宠渡肩上拍了拍,不经意的样子,像极了长辈在勉励后生,却令宠渡窃喜不已。 随着王山的拍打,沿着通畅的经脉,一股清凉之意游走宠渡全身,最终在后背掌印处汇聚,沉淀。 咦,不痒了?! “王长老谬赞。”司徒奋对王山的举动虽有疑惑,却面不改色,“时局之下,理当如此。” “司徒长老当得起。”王山一脸和气,“城中妖性为祸,欲将其抹除干净,可离不开众位道友及门下弟子的帮衬呐。” “既如此,我等愿作先锋。” “有劳贵宗先行,我这边随后即至。”王山打发了金乌众人,又将业已安排好的队伍遣入城中,这才回身笑问:“如何?” “多谢前辈施救。”宠渡拱手一拜,“还受得了。” “早听穆清两口子说你身子骨硬,果然不虚。”王山嘿嘿笑着,将宠渡上下打量,“你要知道,换作一般人来,受了同样一掌,这会儿怕是一只脚都踏上奈何桥了。” 万不料司徒奋的血掌如此歹毒,宠渡闻言不免一阵后怕,又听王山接着说:“不过,你目前也并非万事大吉。” “敢请前辈赐教。” “既下杀手,这一掌自是不简单。”王山掏出一枚玉色药丸,“我以灵力助你通络,辅以此丹,虽只暂压毒元,但足以撑到此间事了,再图根治。” “身为杂役,为山上分忧乃是本分,”宠渡笑道,“按说不该贪得任何酬劳。” “在这些事儿上,若护不住尔等周全,岂非堕了本宗名声?”王山话锋一转,“金乌山谷的人先进去了,你怎么看?” “我在明他在暗,只能多防着。” “苏雪哪丫头夸你聪慧,倒是不假。”王山微微一笑,“为免他几个耍阴招,入城之后你便随我左右吧。” “晚辈之幸。” “如此甚好。” 语罢,王山转身挥袖,将选定的十几名领头杂役召至近前。内中两人倒与宠渡打过照面,拜过王山后,争相与宠渡见礼。 “老弟又见面了,幸会幸会。”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王山微愣,“你三个也认识?” 宠渡摸了摸鼻尖,“有些渊源。” 金克木笑道,“道友之名,如雷贯耳。” 赵洪友也说:“不打不相识。” “嗯,甚好、甚好。”王山望宠渡一番调侃,“你小子确实有本事,比我在尔等这个年纪的时候厉害。” “前辈见笑了。” “也罢,说正事儿吧……”王山神色凝重,分发下传音符,又简言作了一番交代,就此率众入城,处理妖性传播诸般事宜去了。 城中局势,因此得以暂缓。 与此相较,万妖山中却乱成了一锅粥。 没有三百里禁光驱离妖雾,越近炎窟山,便越发昏天暗地,沿路浓云压顶,伸手难见五指;飞禽惊散,走兽奔逃,真个末日景象。 “早前暗布的传送阵也没了反应,想来盯梢的那帮呆子已然凶多吉少。”落云子愁容满面,“到底是谁通风报信?当真可恨。” 会是……林通么? 毕竟此事由其经办,除了自己与他两个,宗门上下无人晓得布阵之事。 落云子转念细想,却觉得未必。 以血蝠王的奸猾和牟临川的审慎,必会在破印之前,对炎窟山附近详加查察;只是……他两个真的会探索百里这么广的范围么? “不对,还是有人走漏风声的可能性更大。”落云子揉了揉眉心,“无论今夜作何结局,事后定要将这暗桩连根拔起,否则遗祸不浅。” 思虑间,人已到了地方。 落云子居高临下,刚散出神念要扫视一番,却猛然间心有所感,急急侧首朝身后瞟去。 但见一柱硕大红光拔地而起直冲天际,由此带来的劲风搅动妖雾,如浪似潮,往四面八方疯狂喷涌。 与此同时,炎窟山地界上,一股血煞之气飞速弥漫,所过之处,似形成一道屏障,将妖雾阻绝在外,露出原本被昏暗笼罩的场景来。 只见妖兵妖将站得满坑满谷,一手持械而立,一手举着火把,将地面照得大亮。 借着火光,一切清晰易辨。 正如其名,炎窟山本是一座火山。 纵然远在当年黑风老妖被封印前的岁月里便已沉眠,但从遗留的痕迹,也不难想见昔日火山喷发时那种震天撼地的场面。 固化的熔岩,像极了肉瘤,本已奇形怪状,又受黑风老妖的妖力日夜浸染,另透出几分莫名的诡异与危险。 只是远观,便足以令人脚底生寒。如此两百年以降,岩窟山终沦为一片禁区,方圆五十里内,寸草不生,生灵辟易。 乍闪即逝的雷光中,在血力最为浓郁的地方,一尊巨大的四足方鼎浮空旋转,血气翻滚间,一副羽翼铺展开来,其气势竟比炎窟山更为磅礴。 一声嘹亮啼鸣,刺破苍穹。 ——啾—— “朱雀?!到底是开鼎了。”落云子有灵光护体,对扑面袭来的妖雾浑然无惧;纵见那朱雀撞向炎窟山,也毫不惊惶。 因为炎窟山的封印,可是四名元婴老怪以岩窟山本身为阵盘联手布下的,内中蕴藏的火元何其充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岂是说破就能破的?! 果然,伴随着一声干天巨响,地动山摇中,封印虽被触动,却丝毫无损,只荡起阵阵涟漪。 忽闪的火苗,浑似狐狸的耳朵。 反观那朱雀血灵,在撞击的瞬间便受到封印的反震之力,在天然火元的侵蚀下,自鸟喙开始,轰然溃散。 这局面,委实愁坏了破印一方。 诱捕散修的计划失败之后,不论牟临川还是血蝠王,都知道事情已然浮上明面,能做的只有抢时间,赶在一甲子时日将尽、封印最为薄弱之前,准备万全。 为此,两边再不缩手缩脚,索性速战速决,直接屠灭红崖洞、无忧山庄等多方小势力;加之血灵鼎早前吸食的血肉,终于凑足九百九十九人,达成开鼎的最低条件。 原本信心满满,以为手到擒来,毕竟当年封印大战时,牟临川还是天之骄子,参与极深,故而对封印暗存的某些破绽心自然知肚明。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这两百年来,各家老祖每每云游回归,必暗里修缮加固,将存留的些许破绽逐一抹去,这才致使牟临川蓄力一击无功而返。 得见此状,有人欢喜有人愁。 落云子面露轻笑,悄然坠空。 “横眉你这老匹夫,不愧我的好师尊,原来一早便有防备?”牟临川似也想通了,恨得咬牙切齿,“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知难而退了?妄想!本座一番心血岂可白费?!” 把心一横,牟临川咬破舌尖,喷一口精血飘上半空。血灵鼎得此滋养,猛然又大上两圈,释放出一只更为庞大的朱雀。 牟临川变换法诀,正要再度催功,不妨人影乍闪,落云子已然出现在顶上,一个倒栽葱下来,看准了天灵盖,摊掌就拍。 砰! 炸耳的撞击声中,气浪散荡。 牟临川无恙,甚而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是施法因此被打断,不得不另行结印,免不得耽误些许工夫。 一袭红影,手心向天,正正与落云子掌面相抵。 “啧啧啧……”血蝠王摇头嗟叹,“想不到堂堂净妖宗宗主,竟也行偷袭这等下作勾当?” “只要能屠灭尔等悖逆,无所不用又如何?”落云子手上再发力,借势与蝠王分落两边,“本座功过是非,后人自有公论,几时轮到你一个孽畜评头论足?” “牟道友,汝之背后交由本王,你且安心破印。”蝠王叮嘱一句,转而冷眼望着对面,“嘴皮子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就不知手脚是否同样利索。”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正有此意。” 一言不合,双方已撞在一处。 元婴与化形级别的斗法,动静岂会小了?为免身后的牟临川受到殃及,蝠王招招重手,意在最短时间内将人逼退。 而落云子这边,似乎另有盘算,不愿直撄其锋,且打且走,只引蝠王遁往高处。 没多久,想是距离足够远了,落云子猛而大喝:“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天音未落,地面上一阵莫名波动,三道人影骤然出现,因为遁速太快而有些模糊,各拍一掌,朝牟临川身上不同部位按将过去。 乒! 乓!! 轰!!! 三声连响过后,牟临川依旧安然,只是在他周围,六道人影凭风矗立。其中三人背身负手,将牟临川护在垓心,与对面之人彼此相望。 原是其他三宗宗主到了。 炼器阁“烈火奶奶”,回千朵。 药香谷“妙手圣姑”,方荣芝。 神泉宗“灵幻真人”,沈道富。 而妖族这边,同样令人不敢小觑。 一人尖嘴圆耳,银须裹腮,状似老鼠;一青脸道人,脑后的狮头象时隐时现;昔日截道蝠王分身、暗助猎妖客逃离飞鼠山的那只穿山甲,不知何时修得完整人身。 与道门相较,妖族的阵容非但不弱丝毫,反而更胜一筹,因为就在四宗宗主盘算双方实力差距的时候,又出变故。 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像只兔子。 佝偻老者两只大手,黑如蝎钳。 青年书生脚踏之地,朽木萌芽。 …… 这后来的七人,已不止化形的灵妖,更有树精之类的精怪,各自分位站定守住血灵鼎,遥望着四宗宗主,满脸戏谑。 “又是下三滥的偷袭。” “所谓道门正派,不过如此。” “堕落了,堕落了啊。” “你几个可不知道,人家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此等手段当然信手拈来。” 众妖王极尽奚落之能,四宗宗主却无暇搭腔;尤其落云子,的确是被眼前的阵势惊到了。 扯什么犊子,十一只王级灵妖?! 何时有了这等规模? 是这帮妖孽藏得太深? 若是情报疏漏,何至于斯? 还是说林通瞒而不报? 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奸细? 疑心病犯,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落云子纵然自恃修为淡定惯了,此刻脸上也不免青一阵白一阵. 不过,此刻容不得震惊与细想,落云子稳了稳心神,暗以神念传音,问道:“几位可有对策?” 方荣芝三人同样面色难看,能有什么办法?脑海里甚而蹦出另外一个念头:这还只是山中最为好战的一拨,若算上那些一心修持隐世不出的,又作何局面? “封印在,便有转圜余地。” “到底是老祖们联手所布,又经多番补全,断不至于就此易破。” “退一万步讲,只要黑风不出,我等据守山门,凭借护山阵法自可保全。” “与我所想不差……至于灭妖之事,再从长计议。” 四人偷摸摸交流几句,几无良策,所思所言不外落脚在一点:就看封印本身的强度了。 “大王万岁,吾族必胜。” “大王万岁,扬吾族威。” “大王万岁,兴我王族。” 妖兵妖将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将四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临阵走神,”血蝠王虽离得远,但催运妖元,利用天地间元气的感应与震动来传声,仍如面对面一般清晰可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臭蝙蝠,”落云子眉头紧锁,“休要得意。” “平日不登门,并非怕了你,只因时机未到。”蝠王桀桀冷笑,“今次,便叫你感受一番吾族怒火。” “怒火?当心把自家一身毛烧光。” “落云老道!而今局势,你看不清?”蝠王怒喝,“若知趣退避,待祖爷出山,本王保证美言几句,让尔等死个痛快。” “想让那个老不休出来?”落云子手指一干化形妖怪,“就凭这帮乌合之众?笑话。” “有何不可?” “你也不看看,那姓牟的叛徒有没有这个本事。” 只此一句,便将所有目光引向下方。 恰逢牟临川调匀气息,凭借记忆,选定了原本存在的另一处破绽,催动朱雀血灵,朝着封印发起第二次冲击。 轰隆—— 剧烈的碰撞声,一时盖过了天上惊雷。 等到相似的火气涟漪平复下去,仍旧不见封印有丝毫松动的迹象。而那朱雀,许是因为精血的加持,也只是色泽变得暗淡,并未如先前那般消散。 “如何?”落云子心里悬着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忍不住连声大笑,“就算我等身死,尔等也休想得偿所愿。” 血蝠王见状,也是干着急,高声喝问:“牟道友可还有法子?”牟临川应道:“确有一法,只不过……” “那尽管上呀,”蝠王岔道,“我等拼死护你周全。” “好。”牟临川斟酌片刻,目露坚定,“劳烦各位道友为我护法。” “你个助纣为虐的叛贼。”落云子气极无状,手指牟临川破口大骂,因为其口中的法子,虽是不得已方可为之,却不难被猜出门道。 血炼。 当前情势,纵然无法完全祭炼成血炼之宝,但至少能争取那么半炷香的工夫,让牟临川对血灵鼎拥有极致的掌控,用以破印。 至于威力怎样,当然见仁见智。 妖族方面,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尝试的。 而道门这边,已然想通了某些关键的节点,再无先前那种愤愤不平;尤其落云子,根本不以为意。 前一回,朱雀溃灭。 这一回,血灵暗淡。 两度破印,皆是惨淡收场。 即便血灵鼎得到心血加持又如何,能掀起多大风浪?顶多让封印抖得更为猛烈些、让朱雀不至于那么无精打采罢了。 这结果不难预料,但牟临川却选择视而不见,甘冒血炼反噬的恶果,执意破印,引得回千朵三人阵阵愤慨与惋惜。 “唉……这真是入了魔障。” “昔年天骄,何至于此?” “牟道友,回头是岸。”沈道富情真意切,“就算破印成功,那黑风出来后就必定念你的好么?你何苦执念如斯?” 此番谈话,皆是运功传音,远近可闻。结果沈道富语音刚落,明显是在回应他后半句话,竟从那火山口中传来一道人声。 “老朽……当然感念他的好。” 第十四章 破印 “这个声音……” “是祖爷?是祖爷没错。” “祖爷没死?!” “老祖宗真的还活着?!” 两百年时光,不论是“黑风老妖被山中火元炼化”这样的传言,还是血蝠王极力辟谣,都不过一面之词;而慑于黑风老妖往日的淫威,也没有谁敢去炎窟山亲身验证。 所以,老妖生死成谜。 直至今夜,时值与血蝠王约定的破印之日,黑风老妖决定趁势渡劫,故而不再刻意压制修为,散出的妖息波及数千里地界,借以向世人宣告存在。 传言,不攻自破。 群妖,精神抖擞。 便是山中各部落的妖王、精怪,一早受血蝠王三番五次相邀破印,还犹疑观望,但如今感受到那股恐怖灵压,犹如吃下定心丸一般,终于决意前来助阵。 而当下,从火山口内响起的苍老声音,更如板上钉钉,进一步证实了黑风老妖还活着,所以对妖族而言,今晚一切都有了奔头,一切都变得值得。 “小的参见祖爷。” “我等见过前辈。” 群妖亢奋,尤其飞鼠山妖众,纷纷跪地,朝着炎窟山行礼参拜,眼中泪光莹莹,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与此相比,落云子四人面色铁青,不禁心头打鼓:黑风老妖此前一直保持缄默,却偏偏选在这时候开腔,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两百年……这里两百年都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山中传出的声音仿佛用两块石头磨出来的一般,“蝠娃,若非你不时前来探望,只怕祖爷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祖爷言重。”蝠王神色激动,“是我等无能,让祖爷被受苦。等今夜过去,祖爷出山,我等再陪祖爷促膝而谈。” “尔等破印坚心,我已明了。”黑风道,“但这封印十分厉害,仅凭牟宗主宝鼎中的那只血朱雀,是万万不够的。” “祖爷可有良策?” “可笑横眉那帮老匹夫,这些年来东修西补,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了?”黑风老妖冷笑两声,“殊不知造化莫测阴阳易转,原本的破绽的确被抹去,却另生出一个隐患。” “到底如何,还请祖爷明示。” “这破绽正在封印顶部中央,虽非大的纰漏,却是此番唯一的契机。我已做了标记,尔等当可看到。” “哼!”落云子岔道,“有这点破绽又如何,真以为单凭那个叛贼就可破开封印?简直痴人说梦。” “遥记当年封印时,你不过是个丹境的娃娃;如今竟也修出元婴,这两百年倒也不曾虚度。”黑风话锋急转,“不过,宗主气度是有了,脑瓜子却不怎么好使。”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今夜能用来破印的,”黑风哈哈大笑,“便只有那朱雀?” “本座看不出尔等还有什么手段可用。” “你可别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日子。” “今夜,”黑风顿了顿,“可是老朽渡劫之日。” 落云子心头不由咯噔一跳,某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又似隔了一层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破。一干妖王同样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哼哼,一帮蠢物。”黑风老妖没好气,言下之意,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几个居然还不明白,“瞅瞅天上……” 闻听此言,不论妖族还是道门,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但见雷云滚滚,乍闪即逝的连片雷光犹如受惊的蛇群,漫天游走乱窜。 忽而,弥漫的妖息汇作一股,冲天而起,将厚重的云层捅出个大窟窿。紧接着,受其牵引,云层溯源而下,攒聚似漩,状若擎天之柱。 一道粗硕的雷光闪过,紧随而至的一声炸雷便似响在脑海中,终于震破了那层窗户纸,令所有人猛然反应过来。 劫雷?! 正是黑风老妖完全散出妖性,借此引动劫雷,用以轰击封印。 “不好……” “妙极、妙极。” 道门这边暗呼糟糕,众妖王却是喜形于色。血蝠王恣意大笑,手指落云子,道:“天时地利人和,谁也拦不住我家祖爷出山。你若自觉有此能耐,大可一试。” 诚如其言,今夜局面,若只有血灵鼎或者劫雷,绝对破不开封印;但如果两种力量叠加起来,那可就得两说了。 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茬,落云子被噎得一时接不上话,止不住心里蹦出个念头:要是黑风老妖趁势而作,与牟临川里应外合两面夹击,三种力量下,封印是否挺得住? 好巧不巧,落云子猜对了。 而外间破印的人,也联想到此节。 如此一来,破印已势所难免。 不幸中的万幸,炎窟山的封印不但禁锢妖力,更封锁了神识,因此黑风老妖无法以神念传音将这个方法暗里告知血蝠王,只能公诸于众。 否则,道门这边根本无从反应。 所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不拦,那就等着印破。 想拦,只管放马过来。 好歹贵为一宗之主经年,最起码的智计与镇定还是不缺的,待最初的惊慌被强制压下,转念间,落云子已觅得那一线生机。 天雷难挡。 黑风老妖在封印里,谁也够不着。 因此,只能破掉外间的血朱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牟临川随心所欲地催动血灵鼎。 此刻,牟临川盘坐在地,抬手望胸口一拍一拉,将心血凝聚成团射入血灵鼎中,开启了对血灵鼎的祭炼。 而黑风老妖那边,也已开始渡劫。 循着妖气的来源,一道道硕大的匹练自九霄坠落,不断轰击着封印,荡起圈圈涟漪。 按说妖族渡劫,劫雷是最为严峻的考验。但此刻,原本为了禁锢的封印,却成为天然的屏障,过滤掉大部分的雷力,让身在其中的黑风老妖有恃无恐。 当真造化渺渺祸福难测,要阻止黑风老妖破印出山,留给道门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三位道友,而今情势危急,已不容半分留手。”落云子以念传音,“要么斩人,要么毁鼎,务必全力。” 回千朵、方荣芝及沈道富各自应了一声,携万钧之势俯冲而下,直奔血灵鼎。蝠王见状,声如洪钟,喝道:“各位兄弟姐妹、小的们,随本座护法。” “嚯——嚯——嚯——” 地面上,妖兵妖将严阵以待。 蝠王话音未落时,钱鼠王、青狮与穿山甲已然动了,成功截住回千朵等人。与此同时,血灵鼎方向上,小姑娘、老者与青年书生撤到地面,顶替三位妖王,赶去为牟临川护法。 谁也没料到,便在这转瞬即逝的交接空当里,异变陡生。 “脚下……” 那青年书生惊喝间单脚点地,借力一旋,扭身跃起;前后脚的工夫,便见一道柔软的白光蹿出地面,朝自家脚腕卷来。 要说这书生,却非禽兽之类的妖物,乃山中一株柳木机缘巧合下修炼成形,还属精怪一类,本自扎根于大地,故而对地下的动静,天然就有着超乎寻常的洞察。 柳精一早捕捉到地面下的异样,此刻先一步避开,不曾被柔软的白光卷住。 而那小姑娘,本是玉兔化形,虽然察觉得晚,却胜在反应够快,加之极擅纵跃,身法也是灵活,同样摆脱了柔光的纠缠。 与此相较,那佝偻老者实在有些惨不忍睹,被白光卷在腰部,上下左右地甩动,不断地被拍在地面上,摔得砰砰作响。 “白灵寨的臭狐狸?!”老者哇哇大叫着,“还躲什么,有种出来啊?老夫都闻着你身上那股子骚——啊呀——” 兔妖挑眉细看,果然见那并非什么白光,而是一条雪白柔软的尾巴,——狐狸尾巴,不疾不徐地道:“哟,白姐姐终于来啦?” 与此同时,柳精却似预感到什么,一边提防狐尾再度来袭,一边看准了牟临川的方位,伸指点在了地上。 妖元自指尖疯狂倾泻,经由地面飞速传导,瞬间覆盖了以牟临川为中心、方圆一里范围。 但听“咔咔”声响,土层受到妖力的强烈挤压,彼此间的空隙被抹去,不断夯实,从肉眼看不穿的地下蔓延至地表,宛如结冰般凝结成一整块,变得比石头还硬。 砰! 砰砰!! 不绝于耳的爆裂声中,十几条狐尾扎不穿土块,被柳精的妖力迫出地面,凌空一扭,鞭子一般朝牟临川抽了过去。 柳精并指一扬,土层中的断枝受妖力滋养,纷纷破土而出,变作大腿粗细的藤条,似蛇舞般乱扫一通,将狐尾悉数打散,护得牟临川周全。 趁此时候,玉兔甩起长腿将狐尾踢得稀碎;至于佝偻老者,本是蝎子成精,抬手比划两下,虚空一只黑钳落下,将狐尾一剪两断。 狐尾尽数被废,却不见任何血肉飞洒,只十几根白毛飘零,原是那尾巴不过是以毫毛为媒、借妖力催化得来的,并非真尾。 林间一隅,两道人影浮风而现。 这来的非是别人,打头的素衣美妇,正是白灵寨的九尾白狐;而紧随其后的独眼道人,身着灰衣,自然便是羽化成人的老狼了。 “多日不见,”姥姥冷目望了望二妖一怪,“你几个功力倒是长进了。” 黑蝎子桀桀笑道:“跟你的骚劲儿比起来,我等不值一提。”玉兔也笑意浅浅,“还以为白姐姐不来了呢。”柳精不曾搭话,只警惕地盯着别处,似预感到某种危险。 果不其然,自林间又飘出一道人影。 “雉山君何敢?”黑蝎扯声喝问,“你一向清修,何苦也来蹚这一趟浑水?难道就不怕黑风前辈事后的惩罚么?” “那老货能出来再说吧。”雉鸡精一脸凝重,转而望着虚空高声喊话,“穿山兄,说好的共进退,你几时也投靠了黑风族那帮狼子野心的家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狼耳闻“狼子野心”四字,登时没好气。只不过鉴于而今事态,免不得各方联手,一时也不好发火,老狼小意白了雉鸡精一眼,不曾发话。 反倒是半空中,穿山甲凭借蛮横的肉身,一拳震退沈道富,趁此空当回了个话,道:“蝠王助我化形,我不过还个人情罢了。” “哼,好个知恩图报,你——” “就是嘛,”黑蝎子不等雉鸡精说完,“你我同为妖族,本应联手抗衡道门。今夜黑风前辈出山,尔等不来帮忙也就算了,还这般横加阻拦,岂非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雉鸡精嗤笑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黑风昔年的作为,你几个这么快就忘了?若再出山,必定血雨腥风。彼时山里山外,两百年平静一夕破尽,到底谁在为虐?!” “白姐姐,小妹倒是有些疑惑。”兔精岔开话题,“等黑风前辈出来时再动手,岂不时机更好?为何此时就等不及了?” 言下之意,妖族渡劫前后,修为必定暴跌,强如黑风老妖,即便是飞升,其修为少说也要回落至丹境,彼时才是绝佳的出手时机。 说起来也是无奈,原本姥姥、老狼与雉鸡精早就到了炎窟山,料定落云子等然必定到场阻止破印,所以只是隐匿形迹静观其变。 谁承想,血蝠王竟暗里聚集了如此强大的阵容,稳压道门一头;赶上黑风渡劫,破印一事就此出现莫大的变数。 此等局面下,已不宜袖手旁观。 倒不是说加上自己三名羽化级妖王后,就一定能扭转局面,但好歹要搏一搏。 能阻止破印固然最好;就算拦不住,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因为如果现在拦不住血蝠王,等老妖出来,就更斗不过黑风一脉了。 “小兔子,”老狼阴恻恻地笑着,“你说是为什么哩?” 兔子本就是狼族的口粮,故而对狼有着天然的恐惧。那兔妖一瞅老狼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打个激灵,说话顿有些结巴,“我、我在问白姐姐,你你你不要过来。” “三位同道,”落云子终于寻机插上了话,一时声震四野,“既然都不愿黑风出来,不如联手做他一场,如何?” “臭匹夫,谁跟你同道?” “哈哈哈哈,这算是堂堂净妖宗宗主在求本王?” 素知落云子心思太深,姥姥向来不喜,此刻更不屑与之搭话,倒是老狼与雉鸡精尤为愤慨,几乎异口同声地将落云子奚落了两句。 话虽如此,但是个人也能看出,当下若不联手,是决计拦不住的。只落云子好言相邀,吃了瘪却不好发作,气得嘴角直抽抽。 “别扯那些没用的。”蝎妖喝道,“能文争何须武斗?咱们凭本事说话。” “当心林子里。”一直沉默寡言的柳精,冷不丁地开口,双眼片刻不离地扫视着山林,仿佛其中潜藏着什么可怕的存在。 “怎么,”蝎妖回应道,“还有?” “有股气,很淡,”树精小意点了点头,“我无法锁定其具体位置。“ “很强?” “很强。” “不对啊,除了那些一心修持的死脑筋,山里头排得上号的差不多都到了,莫非……是桃谷里的那五个丑物?”蝎妖忽而想到什么,话锋急转,“是人是妖?” “人。” “人?!这可难办了……” “他自己不现身,我也没法迫他出来。”柳精又以神念叮嘱守护血灵鼎的四妖,“林间还有人,多留意自家后背。” “有趣,这娃娃竟能感应到我?”一道人影隐没在林间的黑暗里,远望着柳精啧啧称叹,转而重新将目光落在那抹妖娆的白影上,眼中柔情似水,“小狐狸啊小狐狸……” 姥姥这边似有所察,猛然回首,却又失了先前的那种莫名玄感,却听一旁老狼开口,“寨主……”姥姥应道:“你也察觉到了?“ “嗯,还有人。” “来者敌友难料,你切勿大意。” “寨主也小心。”老狼应承着,心中却想:“也不知胡先生是否到了……若来的人是他,兴许今夜局面尚有转机。” 话间,一圈木刺自四面八方射来,扎起满林子的尘烟。姥姥与老狼抢先遁开,分头望牟临川冲锋。这边二妖也错身掠起,各自迎击,仅留下柳精护法。 尤其那兔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能硬着头皮上,却因心中的惧意,总不免掣肘,一时间无法全力应战,落了个下风。 “恶狼休得猖狂。”半空上看护血灵鼎的金雕王看不下去,身形一晃已然追将过去,“玉兔妹子,我来助你拿下此贼。” 狼自然是怕雕的,战局逐渐反转。 不过,最可怜兔妖,面对老狼,本就受天性压制,而今又来只雕,——此二位可都是吃兔子的主儿啊,真个愁煞人也。 纵然金雕王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被两类天敌环绕,玉兔又是个小女娃娃,心头如何不怵?把一身本事仅使出五成来,与雕王联手之下也不过跟老狼斗了个旗鼓相当。 同时动作的不止金雕王,本来护鼎的猪妖也引开了雉鸡精。此外,红角犀牛也下地来,与柳精分前后立定,护持牟临川炼化血灵鼎。 目力所及,混战骤起。 落云子战住了血蝙蝠。 回千朵战住了钱鼠王。 方荣芝战住了青狮。 沈道富战住了穿山甲。 姥姥战住了黑蝎子。 老狼战住了玉兔与金雕。 雉鸡精战住了猪妖。 包括牟临川在内,场间明面上拢共十九位羽化妖王与元婴老怪,其中十五位参战,比两百年前封印黑风老妖时的阵仗还大,说是“神仙打架”也毫不为过。 宝光电光火光,连绵交错。 炸声风声雷声,声声不绝。 天上林间地下,遁影闪烁。 爆裂的刀光剑影与天地元气飞射四散,令地面上不少妖兵遭罪,被分解成肉块乃至肉沫。而存活下来的,纷纷闪避,恐受池鱼之殃。 而未曾参战的三位妖王,同样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二妖护法,一妖守鼎,时刻提防着散落下来的宝光,一心护法。 外围的厮杀,宛如一场猛烈的风暴,围绕着一个中心,——牟临川与血灵鼎,守印的千方百计近身,破印的一心将战圈拉远,如此纠缠,势成水火。 但在修为相差不多的情况下,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彼此,等闲不得脱身。这般两相僵持,只让破印一方捡了大便宜。 毕竟并非进行完全的血炼,无需反复温养,众妖王争取的这点时间,已足够完成祭炼了,但听盘坐在地的牟临川起声暴喝。 “嗬——” 便见原本滴溜溜急转的血灵鼎轰然一震,仿佛破开了什么桎梏一般,血煞之气喷涌而出席卷四野,与天穹之上的劫云高低相衬,辉映争奇。 说起这血灵鼎,实可谓杀器。 自叛出净妖宗后,牟临川苦耗百年时光将施加在鼎上的所有禁制尽数抹除,此后数十年,也不过勉强炼化了六七成,使之成为可用之宝;时至今日,情势所迫下,辅以血炼之法,方才将其完全掌控。 冥冥之中,一股水溶交融的玄妙感应充盈心间,牟临川眼绽精光,全力朝鼎内灌注着灵力,做最后的冲刺;同时望炎窟山的方向,声振八方,“黑风道友……请准备。” 似是回应,从山口处爆散出更为浓烈的妖气,漆黑如墨,凝为实柱,宛如火山喷发般直干云霄,令原本轰击封印的雷电诡异地消散了。 有感于此,斗战双方不约而同罢手。尤其道门这边,落云子四人寻机遁开,想重新评估一下当前形势,再做打算。 原本焦灼的战局,出现了暂时的缓和。 “这……” “怎么回事? “雷劫散了么?” “祖爷呢,渡劫失败了?!” 对当前的景象,低境者不明所以,但对于场间一干高境界的修行者来说,却是不言而喻的。 看看那闪烁不断的电光,听听那连绵不绝的闷雷,瞧瞧那愈发厚重螺旋劫云……哪里会是什么好兆头? 更为狂暴的劫雷,正在酝酿着,却始终不曾落下来,明显是黑风老妖刻意控制气息,达到了某种平衡,只等牟临川完成祭炼,一举引雷破印。 这一刻,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劫云上。黑风一脉无不大喜过望,护法三妖王更是因此恍神,一直紧绷的心弦出现了片刻的松动。 恰在这当口,林间的黑暗中,空气出现一阵细微的波动。 “不好……”柳精感应敏锐,顿觉到危机骤临,忙掐法诀,怎料来人更快,自己法印将成未成时,一根缭绕着怪异符纹的玉指在瞳孔中极速放大。 ——啪。 一声轻响,指头落抵眉心,符纹随即钻入泥丸宫,束缚原灵。柳精一颤,顿如石化般动也不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被从内而外显化的符纹包裹起来。 “封印?!”柳精暗呼不好,在意识模糊前,只听到几乎同时想起的两个人声,随即便陷入无边的沉寂之中,对此后发生的事再不知晓。 “得罪了,劳烦道友小歇片刻。” “卑鄙。” 来人一击得手,并未就此耽搁,说话的工夫,顿脚一闪,直本牟临川,迎面突现一道气墙。 道人挥袖,墙塌了。 又碰上个壮实的身影,道人起手拍了上去。 砰!!! 原是侧边的红角犀牛反应过来,料定那气墙挡不住,也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仗着皮糙肉厚,闪身将牟临川护在身后,硬生生了受此一掌。 “竟穿透老牛的这身糙肉?好雄浑的真元。”犀牛暗骇,压不住大口鲜血喷落身前,道:“就便是藏起来的那人?牛爷爷最是看不惯这等偷鸡摸狗,有本事正经干一场。” 受到反震之力,一白袍道人被迫显形,面巾遮脸,眼角带笑,“道友言重了,某人若真的有心下杀手,怎会只是封印而已?不过感念你我修行不易罢了。” “听你这意思,是舍不得下杀手?” “封印不破即可。” “呸,好强词夺理。”牛妖啐出一口血沫子,“明明是偷袭,还说得如此堂而皇之。” “某人能力有限。” “你哪条道儿上的,报上名来?” “天地蜉蝣,不提也罢。” “我道为何蒙脸,原来果真见不得人。” “激将无用。” “那就扯点有用的。”牛王哼哧两声,“可敢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请赐教。” 话音刚落,半空上传来一声吼,——“老牛,我来也。”原是守护血灵鼎的最后一名妖王,千年老鳖精,也往这边赶,还在半路就叫嚷开来。 “你这憨鳖,”牛王却数落道,“不好好守鼎下来作甚?” “你有伤不便,咱俩速战速决。” “都走了谁来护法?” “本王自有计较,”血蝠王催功传声插了一句,“且牟道友那边也快了,一旦成事便有能力自保,你两个尽管去。” 没了后顾之忧,牛王誓要找回场子,联手老鳖战住了白袍道人,将人逼离场间,往高处飞去。与此相反,血蝠王却飞抵低空,振臂高呼:“小的们,起阵。” “嚯——嚯——” 原本躲藏的妖兵妖将们纷纷现身,山呼海啸般聚拢,将牟临川围在垓心,按照某种既定的轨迹运转走位,分分合合间,透出一股玄妙的波动。 这样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天上一干妖王、老怪的法眼。 “会是胡先生么?……”老狼趁隙止住腿上的血口,服下半粒丹药,看着脚下不断碰撞的三团闪光,又循着感应,望了望那道丽影。 远处,姥姥悬停在空,同样眸光烁烁,眼也不眨地盯着这最后出现的蒙面道人,却无奈其灵息颇为诡异,似经过刻意的伪装,令人一时难以判别其来历。 而道门这边的关注点,又不一样。 “结界?!万不可叫他成功。”落云子眉梢微挑,当即甩动长袖,把风花雪月图祭起半空,刹那间将晦暗的天地照得一片通明。 怎料宝图堪堪变出本相,血蝠王伸手一指,那卷轴受两种无形之力的反向作用,骤然一僵,悬在半空直打颤。 正值罢斗,两边见状,纷纷抬手指向风花雪月图,暗自角力。 然而,守印一方仅有七人,对上破印的八名妖王,数量上吃亏,宝图终究不得展开,被落云子无奈地收回手里。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落云子与回千朵三人神念传音说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末了问道:“老三位以为如何?” “少了妖王护法,只有妖阵的话,或可行。” “想来那位蒙面道友也作此考量,这才现身缠住二妖,剩下的还要看我四宗的手段。” “当下只能寄望于此了……大战难免,正好可叫这些少不经事的娃娃先练练手。” “不过要把握时机,且最好同时动手,切忌离地面太远,免得被一干妖孽有隙可乘,提前破坏。” “既如此,各自见机行事。” 简言议定,四宗主各奔地面。 在场的都是老成精的角色,虽不知究竟如何,却不难看出四人另有所谋。 但不论何种手段,万变不离其宗,最终的目的还是打断牟临川施法,血蝠王看明此节,不乱阵脚,为求稳妥,急喝:“小兔子,你也下来护法。” 兔妖闻言欲作,却被老狼闪身截住,“哪里走?!”金雕王气得哇哇大叫,“独眼狼莫要欺人太甚。” “姑奶奶手下的人,几时轮到你这鸟人教训?”姥姥开了“狐媚之眼”,横插一脚,引得此前对战的黑蝎子也赶来助阵。 不由分说,五妖已战作一团。 好在姥姥与老狼同为白灵寨当家,凭借多年养成的默契,彼此配合无间,虽是二打三的局面,却非但不落下风,反而稳压对面三妖王一头。 经过短暂调息,各方皆有恢复,重燃斗志,自不可能闲着。不过,具体的对战两方与此前又稍有不同。 便如雉鸡精与穿山甲,亦敌亦友,以前切磋不过点到即止,而今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生出嫌隙,下手不免带着几分真火。 其余各处大同小异,就近拦截,捉对厮杀。 落云子依旧对上血蝠王。 回千朵对上青狮。 方荣芝对上钱鼠王。 沈道富对上猪妖。 不过,四宗主占了先机,当下已抵近地面,缠斗的过程中伺机出手,在差不多同一时刻,落云子两张、其余三人各一张,将符纸射了出去。 拢共五符,落在空地上化开,顿时符光大盛,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上,先后出现大小各异的光圈,血蝠王见之蹙眉,“坏事了……” 而在此之前,凉城境内,因黑雾妖性引发的骚乱,在道门介入后,得以迅速平息,诸般善后事宜,交由城中的世俗势力处理,也已足可应对。 宽广的南墙上,刻下一个巨大的圆圈。之前参与救援的宗门弟子与散修陆续回归,围聚于圈外。因为圈内,站着等待召唤的各宗丹境强者。 机会难得,众人七嘴八舌,或是请教修行过程中遇见的困惑;或是讨论凉城眼下的形势;或只是纯粹想混个脸熟,方便以后能更顺利地拜入宗门…… 除了净妖宗,对一干小门小派而言,此不外扩大影响的良机,所以各家长老也表露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有问必答,答则必细。 宠渡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为防金乌山谷耍阴招,之前就被王山一路护着,此刻挤在最里面的圈层,占尽了各种便利,关于自家身上的几个秘密,——比如夺舍与妖化,巧言问询之下,也有了些许眉目。 顺带着,金克木与赵洪友也沾了光,仿佛贴身小弟一般紧随宠渡左右,借机解了不少疑惑。 此二人虽则对立,却完全出于南北两派的公利,毕竟被手底下那么多人架着;但真要说起来,两人非但无甚私仇,反因往日的争斗,渐渐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彼此还是颇为欣赏的。 如今因为宠渡,关系较以前有所缓和,隐有身处同一阵营的架势,二人不时对望的眼神中很有“你懂我懂”的意味,仿佛能对话。 “我就说跟着这老弟有肉吃嘛,怎么样?” “放屁,明明我先说的。” “管谁说的,跟紧就是了。” “对对对……” 当然,这一切绝非凭空得来的。 要不是平息骚乱时的绝佳表现,就算有穆清夫妇的情面在,想来王山也只以为宠渡虽则品性不错却稍显平庸,断不至于有眼下这般赏识的态度。 “时也命也,”王山暗叹,“而今形势,若将你收入门下,怕是反而害了你……一切待此事揭过再说吧。” 至于更外围的散修,因为挤不进去,议论的焦点自然又有所不同。 “这都多久了,怎还不见动静?”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乌鸦嘴,不晓得可别乱说。” “宗主大人与长老们自有谋划。” “就是咯,我等按吩咐,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就好。” “唉,宗主那边仍旧没有消息……”何侍劳身在垓心,也是干着急,将目光从天边移到手中的符纸,“莫非真出了什么变故?” 正想着,符纸猛然大亮,何侍劳眉眼一挑,“来了?!”转而将符纸拍在地上,运功高呼道:“传送阵启,尔等速速退避。” 符纸化出光柱,柱底与地面上的圆圈等大,将几十名丹境强者罩在其中。 宠渡躬身一拜,“前辈此去当心。”王山笑道:“你也一样,虽然远离战局,却也别大意了。”宠渡道:“有劳前辈挂心,晚辈定当警醒。” 说时迟那时快,符光眼见着亮至鼎盛。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道光柱,所有人都知晓此行之艰险,不论平日品行与作为如何,不论当下真心还是假意,莫不面带悲壮,齐刷刷躬身作揖。 凉城内外,回荡起高亢的呼喝。 “我等恭送前辈。” “祝各位大人凯旋归来。” 类似的一幕,正在各处上演着。 东边的净妖山,西边的炼器阁,南边的药香谷,北边的神泉宗,都闪耀着大型传送阵的荣光。 因为各家都有护山大阵,等闲难破,倒是不惧妖族另行攻伐,所以除了必要的留守力量,四宗共计五千弟子尽数出动,奔赴炎窟山。 此刻,凉城南墙上,阵内的人影开始模糊,透明,显见传送已在须臾之间。 却在此时,四方人群突起骚乱,宠渡正要回首细看,万不料一只“黑手”悄然落在了自家后背上,随即一股巨力传来。 诡异的是,貌似那偷袭之人早知宠渡下盘扎实,这一掌着实力道非凡,令人身不由己腾空而起。 “他妈的……”饶是往常淡定惯了,宠渡也不免爆了句粗口,千钧一发间,顺势飞扑,鱼跃一般冲进了传送阵的光柱之内。 此举,亦是无奈。 须知传送阵的本质是空间挪移,在完成传送的一刹那,阵法边界——只限于边界——会生出恐怖的切割效果,其威力最低也堪比化神或飞升级别的法宝。 便如方才,正值最后一刻,又是有进无退的局面,若再有半点犹豫,而非当机立断冲入阵中,宠渡免不得要被光柱拦腰截作两段。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就地一滚稳住身形,急忙扯身顾望,却哪里还看得斟酌?满眼尽是扭曲的人影,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晕眩,下意识紧闭双眸,待睁眼再瞅时,已是别样光景了。 而眼下的南墙上,因为光柱一开始遮住了视线,其他方向上的人未见此事;等到最后的阵光消逝,却见一抹奇景。 一排排瞪眼,大如铜铃。 一张张圆嘴,能塞鸡蛋。 一茬茬下巴,长得触地。 “对面咋回事儿,怎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听说……有人‘跳阵’了。” “跳河大爷知道,‘跳阵’什么玩意儿?” “呃……就是有人跳阵法里去了。” “哈?!” 也怪不得人家误会,宠渡那动作,可不就像自己蹦进去的?以讹传讹下,“铜铃眼”又瞪了几双,“鸡蛋嘴”又多了几张,“触地颌”又生了几茬。 “这都敢跳?有种。” “我看是活够了。” “看时机,还是最后一刻才跳的,这是怕跳早了,咱们会拦他?” “谁,进去的是谁?” “一身红皮……” “莫非是宠渡?” “嗯?又是‘小龙虾’?!” 群情再次炸锅。 “真要是他,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也就他,才有勇气说出那样话来。” “什么话?” “‘他妈的……拼了’?” “看样子,也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抱定死志了。” “废话,不然那一身真本事怎么来?你以为三脚猫功夫瞎比划呢?人家都是拿命换的。” “实战的确是快速提升实力的不二法门,之前听说他的事,我还疑他使了些下作手段,如今细想,不服不行啊。” “早知道我也跳阵过去看看,反正有长老与宗主大人在,局面兴许没咱们想的那么糟糕。” “做梦呢?斗法瞬息万变,谁有工夫搭理你我这等喽啰?有功还罢了,若是扯后腿,必然惹人嫌。我可没这魄力,想死你自己去。” “这么说,他此去祸福难料咯?” “唉,凉城最有价值散修,怕是就此陨落了。” “这宠道友还真是出人意表。”金克木啧啧称奇,“老赵,你怎么看?” “我?我他妈能怎么看?”赵洪友本以为傍上一座大靠山,孰料转瞬即成空,不免有些窝火,“我在这里陪你站着看,成了吧?” “阵法既散,离得又远,即便用上神行符,等我俩赶过去,那边怕是都打道回府了。”金克木倒不生气,“而今也只能祈祷他全身而退。” “唯有如此了……” “你说他为啥不带上咱俩呢?” “兴许还是生分吧。” “不论如何,若他能安然回来,你我还要多与他亲近才是。”金克木蹙眉喃喃,“我总有种直觉,跟着他的话,日后会有更大的机缘。” “你我拳脚难见高低,”赵洪友终于笑了,“不妨在此事上分个高下。” “我还怕你不成?” 二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嘁”了一声,别过脸去抿嘴偷笑。而其他猎妖客,各怀心思,同样望着天边忽闪的雷光,不断悄议着。 有的人,唏嘘不已。 有的人,感佩良多。 有的人,暗自祈祷。 有的人,渴盼奇迹。 有的人,幸灾乐祸。 …… 其间最为得意的,当属将人推出去的那只“黑手”了。 “这回看你死不死。”司徒奋先前命人挑起骚乱,趁众人分神的当口突施暗手,自信无人察觉,此刻面上虽也作惋惜之色,心头却是冷笑连连。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司徒奋怎么也未料到,宠渡最后真的回来了;尤其他所起的作用被参战弟子从净妖山上传开后,“凉城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头,更为响亮了。 第十五章 你们也配? “坏事了,传送阵?!”血蝠王心头发紧,奈何离地太远,赶去毁阵已然不及,便卖个破绽与落云子对拼了一记,趁势跳开,运功喝道:“小的们,准备迎敌。” “呃……大王让干啥?” “全是兄弟姊妹,何来敌人?” “对嘛,迎谁呢?” “一帮就晓得吃喝拉撒谁的蠢蛋,认不出传送阵哪?!”分散各处的大小头领听耳听妖言,不约而同呵斥开来,“依令行事,别拖后腿便了。” “大头领言得是,当今大王谋断无双,别被我等坏了大计才好。” “今夜定要让黑风老祖出来。” “管他来有多少人,一并杀了便是。” “有情况!戒备——” 小妖们正议论着,却闻高呼示警,环视四方,见那白色光柱内人影幢幢,不知道门方面来了多少援兵,又听各方头领号令,“护法,出击。” 除去继续布置结界的的阵列,其余妖怪兵分五路,由附近的大小头领率着,如潮水一般,分别朝着五道光柱冲了过去。 随着妖兵极速迫近,阵光逐一消散,四宗弟子多少还没适应传送带来的晕眩,却猛然发现已被各种妖怪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为了祖爷。” “为了吾族。” “杀!!!” 震天的喊杀声中,妖兵蜂拥而上,分别以五个传送阵为垓心,迅速将整个战场分割成五块。 单就兵力而言,每个战圈的妖兵数倍于人修,且妖族占了先机,道门落了后手,结果四宗弟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已有了不少死伤。 具体的战况,其余方向上也还好,有各宗长老坐镇,在最初的措手不及过去之后,迅速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不至于太糟糕。 唯东边战圈情况特殊,因为兽潮袭城的缘故,来自凉城的兵力被拆分成两拨:从南墙过来的丹境强者被传送到中圈,而寻常的净妖宗弟子却落在了东边。 当然,与净妖宗弟子一同传送过来的,也有丹境强者,却不过三五之数,甫一出现便被带队的妖族大头领缠住,不得脱身,根本无法坐镇指挥,仅剩一群娃娃直面妖兵的围剿。 这就直接导致了开局失利。 与刀口舔血的猎妖客不同,宗门弟子因有宗门的供应,平日里不必为哪怕一丁点修行资源尔虞我诈,甚而有不少人入道至今还没有见过血。 大多数养尊处优惯了,自要娇气些,若敌方同为人族,他们尚能不惧,并与之周旋,但几时见过眼下的阵仗? 血盆大口曝露着利齿森牙。 尖厉的嘶哮刮得耳膜生疼。 一浪一浪的恶臭直钻鼻孔。 随风而来的腥血令人作呕。 …… 面对满目的张牙舞爪,纵然事前宗门有过详细的交代,每个人也因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到了眼下真正面对的时候,实际观感带来的冲击,瞬间捣毁了所有预想。 原来……真是要拼命的。 且不说女弟子个个花容失色,便是男弟子也有不少迈不开腿儿的;尤有甚者,连刀剑都拿捏不稳,更别提施法催符了。 “我要回山……快送我回去。” “我也不想死。” “长老们呢,这就不管我们了?” “这么多妖怪,怎么杀得完?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么?” “师兄……师兄救我。” 交战伊始,队伍最外围几乎是一触即溃,净妖宗弟子阵脚大乱,随着妖兵的疯狂进攻,节节败退。 战圈,逐渐往里压缩。 好在并非所有弟子都弱不禁风,在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惨叫中,仍夹杂着一些完全不同的声音。 “不要推、不要挤,小心踩踏。” “左边,守住左边。” “你们几个跟我来。” “快看,是十三妹妹的貂儿。” 队伍西南角,闪电貂在妖群中飞速穿梭,似光,似电,本来只是雪白的一团,却因为太快,轨迹连缀成一条白色光线。 那光线迂回反复,不断变向,在每个转折的点上,都有至少一只妖兵闷哼着应声倒下。不多时,在西南角这边,冲在最前的大部分妖兵已被闪电貂毒翻在地。 虽然与周围妖兵的总数比起来,这点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却为净妖宗弟子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本来此次来的队伍之中,单归元境弟子就占了七成,实力其实并不弱,只是被妖族最开始的迎头一击给打懵了。 如今,趁着甘十三妹利用闪电貂创造的契机,小范围的的攻防终于被组织起来。 “叶舟、童泰,带人顶上去。” “走,我们去帮十三妹妹。” “穆师兄那边稳住了……” “宗师兄在哪儿?这边来几张符。” …… 除了甘十三妹,在队伍的其他各个方位上,穆多海、叶舟与宗文阅等人各率弟子,互为犄角彼此照应,迎接妖群的再次冲击。 局面算是缓住了,但毕竟少了丹境强者的率领与调度,众人心头没底,自然发挥不出该有的水准,诸般努力虽撑得一时,却难长久,再这样耗下去,难逆败势。 且在一片混战中,更为严峻的危机,随即出现:有兵无将的情况,露馅儿了。 “这边没有会飞的,小的们,给我杀。” “哇呀呀——” “大王万岁,片甲不留。” 面对妖兵愈发凶狠的围攻,净妖宗内仍不乏怯战弟子,挤在队伍中间彼此搂抱着瑟瑟发抖,哭天抢地。 “长老还没到么?” “难道我等真的被放弃了?”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爹呀……娘呀……” 不过,相较之下,这群弟子已足够幸运,——至少当下还哭得出来;因为最惨烈的战况还不在东圈这边,而在中圈。 当然,惨的并非道门。 惨的,是妖族。 须知中圈这边,抛开宠渡这个“变数”,可都是丹境强者,所以传送过来的人虽然数量上不到半百,但整体实力无疑是五个战圈中最强的。 圈中尽是宗主与长老之流,个个玄丹,有几个甚至步入了“假婴”境界,见惯了斗法残酷,不论经验还是手段,何其老道? 一众强者一直凝神戒备着,也早习惯了各种距离的传送,不受晕眩的困扰,不等传送的余晖散尽,便将各自手中的宝器挥洒开来。 宝光汇聚,化作弧形匹练,飞射四面八方。 只可怜了一众妖兵妖将,先前见那传送阵的规模比其余四处小了大半,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谁承想屁颠颠赶来,正当其时,遭扑面而至的宝光全部裹进去,被打了个劈头盖脸。 强如带队的几只丹妖,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下也不得幸免,跌落尘埃,遑论更低境界的妖兵? 残肢乱舞。 腥血飘洒。 尤其冲在最前面的几圈妖怪,一接触那宝光,连声哀嚎也没有,便即碎成肉块,简直惨不忍睹。 匹练并未就此停留,携带着无匹威势,在地面上刻下一道道深壑,逆着妖群的来向一路纵深,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妖影纷飞。 前后说来繁琐,其实不过片刻工夫,妖族方面也迅速做出了反应,但听轰隆隆成片连响,宝光一一爆散,湮灭无痕。 原是结界已成,之前主持布界的丹妖纷纷赶来助阵,加上从其他战圈转移过来的力量,挨个破去肆虐妖群的宝光,将一干丹境强者截在半路。 “人族虫子休要逞凶。” “恃强凌弱,恬不要脸。” “一帮鼠辈,谁敢与吾交锋?!” “臭道人受爷爷一爪。” 而道门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 “好一张利口。” “尔等孽畜,就该死无全尸。” “打就打,怕你不成?” “看法宝。” …… 两边对骂着,各自捉对厮杀。 单就今夜两族已经显露出的实力而论,在元婴跟羽化级别的数量对比上,道门输了;但在丹境层面,道门却略胜半筹。 既如此,在中层力量的较量上,按说道门该稳压妖族一头;但实际情况却是,在短时间内,两边不容易分出高低来。 这也在情理之中。 妖族不论种类还是数量,都很多,其中就有那么一些,修为到了丹境层次,已然多多少少开启了天赋之异能。 擅飞,肉身,匿形,音波攻击……各种各样的异禀天赋,足以弥补修为上一两阶的差距,不单使妖族在单打独斗中免落下风,甚而出现一打二乃至一打三的局面。 总体的结果,便是旗鼓相当。 此刻,在极高远的夜空上,是道门老怪与各大妖王的地盘;而稍低的位置,则沦为丹境战场;至于最低的地面,双方均无丹境坐镇,已完全成为底层力量的角逐。 中高层各有死伤,难分胜负,结果决定战局走向的转折点,最终落在了最底层的宗门弟子与妖兵的较量上。 “小材”却有大用,神奇。 不乏丹境强者尝试着下地主持大局,但双方都看清了局势,当然使尽浑身解数不让彼此如愿,所以但凡有类似的举动,总不免被堵在半道,被迫卷入战局。 不多时,两道敕令从高空传来。 “尔等听命,”落云子天音回荡,“务要破掉结界。” “小的们,牟宗主那边行将功成。”蝠王的声音同样传遍四野,“都给本王打起精神,死也要守好结界。” 牟临川血炼将成这件事,落云子当然有所感知,在宗门弟子本就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自是不能挑明,以免扰乱军心,却拦不住蝠王点破。 妖兵振奋,更为凶猛。 道门势弱,愈发危急。 尤其净妖宗所在的东圈,混战伊始便沦为最薄弱的一个点,被妖族视作突破口,不单汇集了从中圈败逃下来的妖兵,更吸引了其余战圈的兵力,渐有奔溃之患。 “快撑不住了……”王山晃了一眼身后穷追猛打的两名丹妖,又将目光移回身侧,“你怎么看?” “丢不得,不然全局也要崩。” “尾巴跟太紧,我也抽不出手。”王山话音未落,乍听厉喝,——“臭虫吃我一戟。”抬眼正见炫目的妖光裹挟着一柄三叉戟迎面戳来。 斗法进行到这个时候,对战再不局限于固定的双方,而是由最开始的捉对厮杀演变为交叉混战:你看见了帮我挡一刀,我看准了帮你打一闷棍;诸如此类。 大抵都想拖住彼此,不让去插手地面上的拼斗,所以,杀意更重,心思更深,下手更狠,花招更多。 局面瞬息万变,愈发捉摸不定。 只留意眼前,顶多死得迟一点,却远不足以保命,除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实力之外再加上些许运气,方能扛下连绵不断的明枪暗箭,从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活下来。 很明显,此刻的王山就遭遇了一闷棍。 电光石火间,王山顿脚一挫,急忙忙下坠,连人带剑与那三叉戟堪堪错身而过。 咻—— 三叉戟当顶掠过,尖锐的破风声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气浪激荡,仿佛刻刀一般划破头皮,在四周空气的剧烈震颤中,将三魂七魄搅得稀碎,令人生出一种被撕裂的错觉。 “抓稳!”王山驭起飞剑,左右摆荡,似狂风巨浪中一叶扁舟,趁势接连翻转,在如影随形的刀光剑影中穿进穿出。 “宠渡,我知你有些手段,远比寻常散修厉害。”王山不时看看脚下,“而今我等都脱不开身,以你之能,可否解此困局?” “前辈之意是……” “我只能保证不让上头的宝光漏下去,至于地面,我想送你去。” “有我碍着,这王长老的确施展不开……不如下去采几粒妖丸来得实在。”宠渡忖了片刻,纵有力克妖族小头领的实力,却也不敢把话说满,只道:“不妨一试,自当竭力。” “好,容我觅个良机。” “不必。” “嗯?” “我直接跳下去便可。” “啥,跳下去?!”王山眉头一挑,“没开玩笑?” “小场面。” “你小子路子够野的。” 其实并非路子野,只因叶舟、童泰之流的挑拨,山上弟子对自己颇有微词,宠渡也是临时起意,欲趁机立威,借以震慑一众宵小,当然要谋求一个惊天动地的入场。 “让前辈见笑了。” “还是稳当些好。”王山顾望片刻,“俩大妖一路咬着,其余各处也盯得紧,下去势必不易。你若还没触地就变成两截儿,让我如何向穆清两口子交代?” “既如此,全凭前辈安排。” “瞧好了。”王山调转方向,御剑倒飞,同时掏出个丹炉,揭了顶盖儿,抓把炉灰提气一吹,顿见黑烟障目难辨东西。 虽然烟灰没多久便被两股妖风吹散,但好歹争取了些时候,原本穷追不舍的两只大妖被阻在后面,趁此工夫,王山急坠直下,往地面遁去。 这样的动静,惊扰四野,就近几只大妖果然舍弃当前对战,飞奔追来。 五颜六色的妖光包裹着磅礴元气,一道道,一束束,拖着长长的尾巴,似划过夜空的流星;再轰隆隆炸开来,像极了年节上绽放的烟花。 王山带着宠渡左突右闪,顺着炸起的气浪,不断变换方向,几经周转,距地面仅剩数十丈,却不能再往下探,以免地上的净妖宗弟子受到爆炸波及。 “如何?” “合适。” “会不会高了些?” “无妨。” “那我再助你一把……”王山伸手按在宠渡后心,度了一圈护体罡气罩他全身,叮嘱道:“你放心去,我给你殿后。” “前辈也要保重。”宠渡简单应了一声,目光在地面上游移片刻,眼神忽而坚定起来,显见已经定好了落脚点。 吸气。 握拳。 屈膝。 眨眼的工夫,九二玄功已被催运至极。 为了蓄力,宠渡更运起千斤坠。 王山在侧,只觉脚下飞剑陡然一沉,连遁速都慢了下来,心头当真意外,暗骇道:“好小子,这是什么法门?!比料想中还厉害的样子。” 正感叹着,又见宠渡周身猛然爆出滚滚气焰,黑底红边分外妖异,缭绕着与护体罡圈融为一体,将人紧紧裹住;层层元气涟漪在那脚下散荡,越来越快。 “前辈,且仔细了。” “嗯?仔细什——” 王山话说一半,宠渡猛地一蹬。 砰! 这一蹬之力何其恐怖? 在那瞬间,附近的气流不堪强烈的挤压而破裂,宠渡脚下炸开一圈气浪,整个人似炮弹般摩擦着空气,划一道灰白色烟轨,朝着地面直直砸去。 而王山这里,只觉得脚下骤然一空,本以为是错觉,硬是愣了半会儿才回过味来。 啥,咱的大宝剑竟被蹬飞了?! 一通手忙脚乱重新跳上飞剑,王山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扯起嗓子就开骂,“臭小子……”却不料话音完全淹没在一声震天巨响中。 轰!!! 剧烈的撞击下,大地也似抖了三抖,土层分崩消解,原本坚实的地面赫然出现一个巨大深坑,肆虐的劲风卷起飞尘遍野。 东侧战圈,妖人皆受震动。 这边,以为是妖族来援。 那头,以为是人修添乱。 正所谓谋定而后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双方不约而同暂时罢手,各自跳开,欲先看个究竟。 循声可见,妖群后方突起骚乱。 朦胧的尘烟中,黑影翻飞,不断地有妖兵腾空而起,高低错落,飞得四面八方,仿佛开花一般。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地下钻的,无不惊哇哇叫着,惨凄凄嚎着,手脚乱舞着,明显也是身不由己被甩上去的。 “快看快看,那当中是什么?” “貌似……是个人影?!” “既是人,那就是咱们这边的咯?” “长老们都在天上下不来,到底会是谁呢?” “对啊,我辈之中,几时出了这等人物?” “管他是谁,能救咱们不就好了?” “可单凭他一人,真的行么?” 这道人影的出现,可谓开战以来唯一的好消息,净妖宗弟子争相议论着,纵有不少疑虑,但大多数人恍若看见了曙光,自是满心欢喜的。 同样一道人影,落在妖兵眼中,却化身瘟神,因为不论扑上去多少,都是枉自送命,根本改变不了那人前行的丝毫轨迹,延缓其半分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路杀入垓心。 一股恐慌,悄然萌芽,并从外围到内圈,在妖群中迅速地蔓延,扩散。 渐渐地,人影所到之处,仿佛让行一般,妖兵退避退避,待其走过再度聚拢,却围而不攻,更不敢攻,始终与人影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惶惶私语。 “不、不着急,放他进去,待会儿一起抹了。” “对,别让他乱了阵脚。” “他只一人,兄弟们不要怕。” 终于,背衬着连绵不绝的闪雷,在不断碰撞炸裂的宝光中,那道黑影,毫无阻拦地,印入了净妖宗弟子的眼帘。 身形魁梧,犹如鹤立鸡群。 身姿笔挺,掐死山岳矗立。 眼神清澈,恍若星空深邃。 煞气迫人,仿佛杀神降世。 势镇全场,舍我其谁。 “看见没、看见没?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头皮发紧哪……” “我几时才能有这样的气魄?” “这、这是哪一脉的师兄,可有人认得?” 当然有人认识,还不止一个。 一个窈窕丽颖从人群中闪了出来,肩上蹲着毛茸茸的白团子,一边疾步走向那人影,一边欢喜地喊道:“宠渡……别来无恙?” 一言激起千层浪,净妖宗弟子登时哗然。 “十三妹妹说,那人是谁?” “就是刘力提过的那个‘小龙虾’?” “他之前是散修,后来因为穆师兄和穆师妹的关系,被勉强留在山下。” 此前奉了师命,甘十三妹多在清修,对这类事情不曾耳闻,当下听人论起,也觉惊奇,心说怎么人还在山下,名头却已响到山上去了? “还好,近期死不了。” “招役大典时见你没露面,老娘还以为你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本还有些忧心的,”甘十三妹打趣道,“看来是多余了。” “有劳挂念。”宠渡将手伸向了十三妹肩上的闪电貂,一脸坏笑,“小家伙,多日不见,可还记得我,有没有想我呀?” 那貂儿十分灵性,纵然时隔数月,却似还记得他,只不过那一身糙皮硌牙,对宠渡的印象怕是不怎么好,所以见一只咸猪手又不自觉地伸过来,登时奓毛,龇牙咧嘴低吼着,一副“莫挨老子”的架势。 “还不让摸一下?没劲。“ “都说了我家貂儿是淑女,你能不能别每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甘十三妹也是头大,似乎拿这一人一兽没办法。 “跟我家那位祖宗比起来,你这貂儿可是机警多了。” “你也养宠兽了?” “其实是被它赖上了。” “这事儿还有倒贴的?你用了什么法子拐骗别个?”甘十三妹一脸愕然,“你不知道,老娘当初为驯服貂儿,花了多少心思。” “你以为我想啊,丫的死皮赖脸,撵都撵不走。” “看来灵智不低呀。” “憨得很,一点灵性全用在吃上了。” “是什么?” “我倒认不出来,也正犯愁哩。” “是鸟儿么?掏出来我看看。” “等此间事了再细说,”宠渡摇了摇头,“如何?” “也好……” 这番言谈,亲切而不狎昵,清新而不做作,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把酒言欢一般自然,把众多弟子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他俩早就认识?! 且看情况,关系还很近的样子? “我突然有个想法……都知道十三师妹不事交际,连宗师兄亲至天音峰未也必讨到好脸色,她怎会跟这小子聊得火热?” “我也听说过,十三妹专于修行,好像是因为一个人。这人莫非就是宠渡?” “应该是了……你几时见过听过十三师妹自称‘老娘’?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好吧!恐怕也就在他面前才会如此了。” “那可就有意思了。” “怎么说?” “宗师兄对十三妹的情谊谁看不出来?偏偏这小子横插一杠,是嫌得罪叶师兄和童泰两个还不够么?” “看样子,宗师兄是败了……不单这件事,连术业怕也被比下去了。我记得兽骨上的符纹,就是前些天苏长老拿来的那根,貌似也——” “嘘……打住!你没见宗师兄的脸都变成猪肝色了么?” “关键是他既在山下,又怎么到了这里?” 总算有句话问在了点子上,甘十三妹有着同样的疑惑,问道:“对呀,你来此作甚?”宠渡浅浅一笑,“王山长老叫我下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的。” “呸!你什么角色,能与王长老扯上关系?”宗文阅早就怒火中烧,终于逮着个机会,带了一伙人跳出来,原来的猪肝脸转作铁青色,“若怕师出无名不妨直说,无需这般造作巧饰。“ “谁说不是呢?”叶舟领着童泰等人紧随其后,“今夜之事,岂是你区区一介杂役够格掺合的?” 宠渡懒得解释,只叹口气,却见穆多海群迎上前来,哈哈笑道:“老弟,这么快又见面了。”宠渡拱了拱手,“这不是想穆兄了嘛?” “去,说得这般肉麻。”穆多海虽然刚从人堆挤出来,但素知几人的纠葛,所以一见场间僵局旋即明了,自要打圆场,望宠渡递个眼色,悄声道:“交给我。” “多谢。” “各位兄弟姐妹,大敌当前,任何口舌之争都于事无济。”穆多海压下众议,“我等当戮力同心诛杀妖物,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什么情况,连穆师兄都要卖他面子?!” “但师兄所说得对啊,团结才有一线生机。” “外围的妖怪虽没动手,却越聚越多,好些厉害的,感觉想来个一锅端。咱们再不同仇敌忾,怕是要埋骨于此了。” “这不是有个大人物嘛,”宗文阅戏谑地望着宠渡,“让他带头就好了呀。” “宗师兄高见。”叶舟接过话头,虽是一脸正色,却掩饰不了双眸中的那股子窃喜与阴冷,“以宠渡之能,必能率我等杀出重围。” 其实,宠渡风头正盛,宗文阅与叶舟等人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出丑,但这并不妨碍将人捧得高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宠渡在栽跟头的时候摔得更重。 不得不说,在当前的局面下,几人的挑唆很奏效。一大群弟子将宠渡团团围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尤其从头到尾一直怯战的那拨人,更是将他视作了救命稻草。 “对对对,宠渡你打头阵,我们给你殿后。” “只要能带我出去,你就是救命恩人,我一定好好谢你。我叫秦旻之,我家很有钱,铜板可以换成灵晶,你懂的。” “我二叔是城防营统领……” “你不说王长老让你来嘛,你总要有个交代吧?“ “越靠近结界越多妖怪,最好别往那边走。” “你笑什么,算是答应了?” “摇头又是啥意思?” “行,”宠渡嘴角一勾,“也不行。” “哎哟,到底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小爷当然有把握出去,甚至破掉结界……”宠渡话刚起头便被人打岔反问,——“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带他们可以,“宠渡指了指先前浴血奋战的弟子,又将手指对着眼前衣袍干净的一帮人,“带你们就不行。“ 众人异口同声,“凭什么?!“ 霎时,宠渡未免略感悲凉。 宗门正统弟子,平日里高高在上,而今遇险,却是这副德行?跟当日飞鼠山突围的那帮猎妖客相比,真的差远了。 修行,是必然要受伤乃至死人的,不是敌人,就是自己。但这些人到底将修行看作了什么,过家家?显摆的筹码?凭此心性,如何走得长远? …… 不过,这他妈干小爷何事? 只是答应了王长老,自当尽力而为。 然而,凭他们当下的状态,就算最终能出去,也免不得缺胳膊断腿儿,小爷可没工夫顾所有人,最终的结局还要看他们自己。 与猎妖客不同,这些人缺乏血性,最为看重的东西还在其他方面……所以手段无所谓,后果也不要紧,只要能将他们求生的欲望刺激出来就行! “呵,凭什么?”杂念转瞬即逝,宠渡心有计较,抬眼扫视全场,最后直视近前那拨怯战弟子,嘴角的笑意完全消失,“凭你们……也配?!” 第十六章 一刀绝世 “啥,我没听错吧?” “无妨,再讲一遍就是了。小爷说的是……”宠渡目光一凛,抬手从左往右虚划,仿佛指着所有人的鼻子,嗓音猛然提了起来,“你们不配。” “什么?!” “这厮好生狂傲。” “枉我等好言相求,你却恶语相向。” “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谁?!” “炼气圆满又如何,还不是喽啰,放什么臭屁?” “不可饶恕,绝不原谅。” …… 一句激将,宠渡成功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老弟啊……”穆多海倒是领会了宠渡的用意,心中却不免生出隐忧,“你可想过此举的后果?” 其实,穆多海并非没有考虑过激将之法。一来,厮杀惨烈,片刻不得闲;二来,大家都是熟人,效果不会太好,所以到底作罢。 而今,因为宠渡的乱入,妖族需要重新聚集力量,故此赢得了时间;而宠渡作为一个“外人”,这样的激将之言绝对能起到更好的作用。 “他既做此选择,想来心中对后续诸事已有足够的预料与准备。”穆多海思绪急转,静候着,在某个适当的时机说上两句。 而同样站在旁边的叶舟、宗文阅等人,反倒一言不发了:既然众弟子已经在发飙,那就乐看宠渡受千夫所指呗。 转瞬工夫,场间的气氛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众人的情绪被宠渡引导着,正往他所期望的那个方向悄然转变。 尤其先前的那拨怯战之徒,仿佛被一耳光狠狠甩在脸上,扇出一股无名火蔓延全身,在体内越烧越旺。 “嗯,眼神有那味儿了……却不够,还得再添把柴。”宠渡暗喜,却道:“被一群妖兵吓成这副德行,哭爹喊娘的,还没断奶?!” 这话确实刺痛了某些人,反应最大的,当属那童泰,毕竟这厮有过卖友求生的前科,闻听此言,心疼如针扎,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出来。 “你个散养的东西,仗着几手三脚猫功夫,便敢如此孟浪?”童泰把唾沫星子喷了旁人半脸,“我等配不配,几时轮到你来评说?” “你替他们出头?” “我……” “我什么我?”宠渡邪魅一笑,“真个奇哉怪也!今夜比上回凶险多了,你这货居然还没有抛弃同门,自个儿跑路?” “你……” “你什么你?小爷没工夫跟你扯,滚犊子。”宠渡不屑看那满脸油光,扭头接着说,“本以为山上皆英雄,想不到也有苟活于世的孬种,真给净妖宗长脸。” “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偏要说,你奈我何?”宠渡双手一摊,“你们不如我,不如浴血的同袍,不如散修,不如南墙的将士,甚而不如城里的平凡人。” “我等哪儿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小爷就是从南墙来的,见过那些将士百姓视死如归的眼神,感受过他们同归于尽的决心。”宠渡轻笑一声,“反观你们,除了躲在旁边发抖,还有什么出息?” “我们……” “尔等以为放你们下山来是为了什么?图个乐?好吹牛?不,是为了让你们见血的。”宠渡岔道,“可看看你们这身袍子,干干净净,连个血沫子都没沾上,还不是孬种?!” 众弟子闻言,无不怒目而视,若眸子里能喷出火来,只怕就此把宠渡烧成灰儿了。 “瞪我有屁用?”宠渡嗤笑道,“就算把眼珠子鼓出来,妖怪就能退了?有本事去砍两只妖怪,给小爷瞧瞧啊。” 一干人紧咬牙关,不说话。 “秦旻之是吧?”宠渡笑着近前两步,“你好歹都归元了,竟也这么怂?杀过妖怪么?没有?那就让小爷帮你一把。” “你要干什——” 不等说完,宠渡把手搭人肩上,一提一松,便将人甩飞出去。秦旻之“啊呀”叫着摔落在地,抬眼乍看,跟前三尺正杵着几个妖兵,虎视眈眈地瞪着。 双方始料未及,都愣了片刻。 “宰了他。” “纳命来。” 妖兵嘶喊着,手中刀叉齐齐落下。 几乎同时,秦旻之横剑相迎。 “当当”几响,四把兵器撞出连片火星。秦旻之另一手撑住剑刃,用力上顶,将刀叉荡开,接着就地连滚,迅速拉开距离。 三妖紧随而至,秦旻之正要再有动作,却见黑影乍闪,一人落在跟前,砰砰两脚将左右二妖踹翻在地;掌背朝外,并指夹住了迎面砍来的刀口。 “宠渡?!” “你那算什么,过家家?” “甩人救人都是你,你这又算什么?” “看好了,打妖怪不是你那样打的。”宠渡指间骤然发力,噌的一声,直接将刀刃撇断,顺势望那小妖脖颈一抹,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 “好、好厉害……”秦旻之犹在震撼中,身子又是一轻,忽觉几双手托住了后背,左右细看,都是熟悉的面孔,自己已然被甩回了人堆中。 “秦师弟如何,可曾伤到?” “哪有这样作弄人的?这厮真不是东西。” 秦旻之喉头一滚,“我没事。”周围弟子又道:“三只妖怪啊,可吓死我们了。”秦旻之忖了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想想,感觉也没那么可怕。” “哈?!” “秦师兄,你这说的是啥?” “师弟,莫不是刚被甩昏头了?” “前后才一会儿,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还替那家伙说话?” “若是还怕,那就早点滚。”宠渡负手背立,露个侧脸,“修行这条路,不适合你们,莫如去人间做个富贵闲人。” “哼,士可杀不可辱。” “就你能耐?!” “我倒想看看,你能走多远。” “这谁说得准?不过至少今夜,小爷能活着出去;而你们,自求多福。”宠渡再不理会秦旻之等人,望其他弟子环视一圈,喝道:“此去破界,尔等谁来?” “我……我。” “我去!” 甘十三妹、穆多海几乎异口同声;片刻的挣扎后,与二人同行的弟子举起了手中长剑,连带着先前浴血奋战的其他弟子也纷纷响应。 “算上我。” “誓死追随穆师兄。” “我想去保护十三妹……。” “只要能破掉结界,虽死无怨。” “对,杀他个鸡飞狗跳。” 便是秦旻之等怯战弟子,受气氛所染,眸子里也焕发出某种别样神采;只不过,许是还没完全克服心中的惧怖,一时并未言语。 就方才的情况来看,净妖宗还是御下有方的,门中弟子的基本功尤为夯实,不然秦旻之断不能在那种突发状况下接下三只妖兵的攻击。 贪生怕死之徒尚且如此,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差了。所以宠渡懒得再管,索性与打头的几人商量排兵布阵之法。 场间沸沸扬扬,气氛前所未有之热烈,虽则如火如荼,却烧不尽在某些阴暗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龌龊。 “宗师兄,”叶舟悄悄将人拉在一旁,“真就照这小子的意思办了?” “事有轻重缓急,”宗文阅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局面只能如此,且先放他一回。” “岂不太便宜他了?” “倒也未必。” “怎讲?” “眼下局面虽有好转,但到底如何谁也难料。”宗文阅侃侃而论,“若事成,你我有功;若败了,大家都是同门,推谁顶上去都不好。” “原来如此……”叶舟作恍然之状,“今由那小子主事,若真的不成功,正可推他出来做冤大头,也免伤了同门和气。” “聪明。” “还是师兄思虑长远。”叶舟拱手笑着,“既如此,咱们要不要……” “我知你心中所想,万万不可横生枝节。”宗文阅正色道,“毕竟斩妖属于大义,若于此有碍,长老与宗主面前,你我也不得好脸色。” “倒也是。” “不急,有的是机会整他。”宗文阅顿了顿,“我听连续师兄提过,宗门试炼或于年后开启,彼时连本带利讨回来便是。” “宗师兄高见。” 二人这厢密谋着,那边也差不多有了结果。只因宠渡不熟悉净妖宗人事,最后的决定还由穆多海当众宣布。 宠渡与甘十三妹打头阵。 穆多海等人统领左翼。 宗文阅率人稳住右翼。 叶舟、童泰率众殿后。 其余弟子居中策应,机动补位。 一应就绪,众人也因宠渡闹此一场而得以喘息调理,挡下斗志高昂,气势与之前迥然不同。 不过,同时整修的,非止道门一方,妖族同样得了便宜,且略胜半筹,因为妖族类目繁多,虽然慑于宠渡之威,一时不敢强攻,却不妨调配兵力,做出最佳部署。 此刻,原本坐镇后方指挥的小头领全部赶至内圈,个个采炼高阶,率领一众小妖兽兵将净妖宗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两边对垒,一触即发。 时不我与,一触已发。 “杀呀——” “冲啊——” 前阵一声嘶吼,双方提速奔往,脚下隆隆,震得地面发颤,旋即结结实实冲撞成一团,但局面却出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 回想今夜混战之初,净妖宗弟子措手不及之下,被妖族仗着数量优势拖入消耗战,且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看不到突围的希望。 之所以如此,只在于少了一根“尖刺”。 而如今,这根刺齐了。 没错,就是宠渡。 兴许,也只能是宠渡。 炼体小成,同境无敌。 仗着一身铜皮铁骨,宠渡在妖群中横冲直撞,即便离归元犹差临门一脚,但凭借魔古太刀之利、遁影诀之便,完全弥补了修为上的差距。 因为根骨太差,宠渡遵照师父的意思,走武符双修的路子,浸淫此间十余年,武技一项本就炉火纯青;后又历经万妖山中的诸多磨砺,更是登峰造极。 这武技非同一般,乃是在不断的实战中、在无数次生死徘徊的绝境中、在灵光乍闪的顿悟中,千锤百炼抠出来的,对斩妖尤有奇效。 化繁为简,舍弃了华而不实的花拳绣腿;观六路听八方,角度刁钻防不胜防;又熟悉各类妖怪的要害与弱点,出手即致命…… 妖族如何能料到,那冲在最前面的顶着一身红皮的比妖怪更妖怪的小娃娃,怎会有如此恐怖的战力? 以一当十。 以一敌百。 拳拳碎肉,刀刀解体。 没有一个小头领,能在其手下走过三招;纵是围攻,也不过几十息便被各个击破。 这是喽啰能有的力量与速度?! 这是肉身该有的强度与韧性?! 追不上。 跑不过。 刺不穿。 砍不破。 挡不住。 一路杀来游刃有余,如入无人之境。 “这家伙……走得更远了。”随行的甘十三妹感慨连连,也哭笑不得,自己这边完全没压力啊,顶多见那没死透的补上一剑,连打下手都算不上。 局面,一边倒。 前阵马不停蹄,后方自然畅行无阻,至于殿后的弟子,则更为轻松,只管往前冲就是了,只要跑得够快,只要别被妖兵追上,就无性命之忧。 若从半空俯瞰,整个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直往结界捣将过去。 此情此景,在两族丹境强者与一干羽化老怪中,引起剧烈震荡。 “怎、怎就被逆转了?!” “孩儿们顶住、顶住啊。” “兵力比人家多还被突围了,一帮完蛋玩意儿。” “不急,还有结界可撑。” 妖族惊骇,道门却是惊喜。 “不愧是净妖宗门下,这局面都能扳转来?!” “冲结界,一鼓作气冲结界。” “果然天道昭彰邪不胜正,黑风老妖想出来,怕得多费些工夫了。”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地面战场的突变,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 半空中突现妖火,离地面仅十丈远近,眼看着向净妖宗队伍“龙首”的方向落去,斜刺里响起暴喝,“孽畜休想。” 王山御剑闪出,想追已是不及,摊掌屈指隔空一吸,“咔咔”声响,空气骤然一紧,元气凝结成层层冰晶拦在前方。 轰隆隆—— 连珠炮似的炸响中,妖火与冰盾两相撞击,随着散荡的气浪,流火与碎冰纷飞四射,覆盖面极广,不论妖兵还是弟子,皆有死伤。 似这般的侵扰越来越多,大妖不断飞掠低空,干预战局,所幸有道门丹境强者的及时阻击,地面上倒也未受过多的殃及。 大势,仍未改变。 在宠渡的率领下,净妖宗弟子一往无前地朝结界冲去。 至于高空上,羽化妖王与元婴老怪的对拼并没有更激烈,反而渐趋平缓,因为修为相当,顶多受伤却难致死,谁也奈何不得彼此,索性息斗,将胜负的关键交由下方战场决定。 与此相较,地面上一片混乱。 东圈失利,各处妖怪纷纷赴援,直接削弱了其余三个战圈的兵力。道门弟子趁势反击,分割,拉扯,打乱了妖族阵列,进一步稳定战局。 妖族,败势频现。 尤其在东侧战圈,纵有众多妖兵回援,也不过拖延片刻,到底架不住净妖宗弟子势猛,因为身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 宠渡,抵临结界。 今夜两族的意图都非常明显,牟临川之前所在的位置也非隐秘,故而妖族所布,并非无形的“隐结界”,而是肉眼可见的“显结界”。 凝结的元气,似一口倒扣的巨大海碗,罩住了方圆几十丈范围,与宠渡往常所见不同的是,内中烟云缭绕雾气昭昭,令人看不斟酌。 “前面交给你,”甘十三妹领着前阵弟子,与穆多海、叶舟等人兵合一处,挡住了从侧翼包抄过来的妖兵,“背后交给我。” “这妮子,就这么笃定小爷能破这结界?”宠渡啼笑皆非,手上一紧铆足了劲儿,提拳砸将过去,——乓,结界微颤,除了荡开的一圈涟漪,丝毫没有开裂的迹象。 “老弟速速,我等为你周旋。” “哈哈哈哈,牛皮吹破了吧?” “你小子不能耐么,倒是破给胖爷瞧瞧啊。” “哼,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只道宠渡吃瘪,宗文阅与童泰等人幸灾乐祸,殊不知宠渡不过是借此探一探结界的强度,对几人的奚落浑不在意。 虽说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要将其破掉也不是不可能,却难免因此暴露自家的部分底牌,宠渡本有些纠结,不过一想到对王山的承诺,也就释然了。 长吐一口浊气,宠渡将灵石玉简紧贴刀把握于掌间,一面灌注元气,一面舞动魔古太刀。 此为蓄势。 随着宠渡的动作,原本喧嚷的战场,忽而响起夜风的呼啸,缕缕天地元气从自然气息中剥离出来,汇成股股元流,似受到某种感召一般,尽数没入刀刃之中。 轻柔如水,飘渺如烟,元流交错纵横,似画笔勾勒,乍看之下,恍若宠渡置身在一片花丛之中,见者无不震骇。 “这是什么技法?!” “他手里的是法器么?但法器怎会引动这般异象?” “就是不知威力如何……” “臭小子居然还藏了一手?!” 别说附近激战正酣的队伍,就连对元气波动异常敏感的丹境强者也是大惊,纷纷驻足,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上那道看似渺小的人影。 一人,一刀。 仿佛今夜结局,全系于此。 终于,当身在高空的妖王与老怪也留意到地面上的动静时,一蓬漆黑的魔气喷薄而出,迅速覆盖刀身,缭绕飘飞,似黑色的火焰。 刀势,已满。 “看小爷……”在那一瞬,宠渡双手握刀,望前方猛斩下去,“一刀绝世。” 第十七章 观劫 魔气裹挟着刀意,孕化出百丈刀体。 明明只此一刀,但在那弹指一瞬,却似有无数刀影重合,轰然落下。 扑——砰!!! 前一声脆响,如切豆腐一般,结界应声破裂;紧随而起的闷声下,浑厚的刀体趁势而落,迷雾中凄嚎连连,布界的妖兵不知死伤多少。 “往里冲,跟紧了。” “后面的——快顶上去。” “两翼、两翼稳住。” …… “此人是谁,竟有此等手段?!” “小的们,快拦住这帮臭虫。” “一定要保住牟宗主。” “为了祖爷,杀啊——” 此刻,所有大妖与妖王都被死死缠住,不得脱身。所以在妖兵看来,结界可谓守护牟临川的最后屏障,本以为坚不可摧,怎料被宠渡一刀斩破。 顿时,妖兵的阻击比先前更为狂烈。净妖弟子且斗且走,沿着三丈宽的缺口长驱直入,杀入界内。 内中烟云未散,肉眼只见晃动的轮廓,各种张牙舞爪。双方唯有凭着直觉来,一时焦灼,厮杀声响成一片,不知比外间惨烈多少。 因是中途传送过来的,所以众弟子对早前的事态并不明了,只遵宗门之命,力争捣毁结界;至于个中因由,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清楚。 “牟临川血炼正在紧要光头,绝不可分心。”落云子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尔等速速诛此首恶,以解燃眉。” 牟临川?! 对这个名字,其他人无感或疑惑,但宠渡却不由一激灵,“玄阴宗宗主?!他也在里面?莫非这个结界是为他布置的?!” 若真这样,眼下冲进去跟送死有何分别?就算因炼宝而无暇他顾又怎样,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人家大可强行撤法,出手镇压。 毕竟修为差得太多,纵有魔刀与歪嘴葫芦在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近距离地硬抗元婴老怪的怒火,届时焉有活命? 自己算是“外人”,在落云子眼中兴许贱命一条;但其他弟子可都是净妖宗的“亲兵”哪,这位宗主大人咋想的,说坑就坑了? “你大爷的。”宠渡很是窝火,“得赶紧找到穆多海与那妮子,能跑多快跑多快。” 奈何众人蜂拥而入,妖息与灵气混为一团,又有浓雾障眼,哪里看得见人在哪里?宠渡把心一横,正要释放神念寻人,不防一股厚重的压迫感骤然天降。 噗—— 周围一声轻响,宠渡还没回过味儿来,已然身不由己趴倒在地,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神念。 夹杂其中的灵压,宠渡并不陌生。 血蝠王的念压。 劲风乍起,冲撞肆虐,吹动烟雾四下流散,界内顿时清明不少。 宠渡粗晃一眼,妖兵与弟子被尽数压进土里动弹不得,个个七窍渗血,被直接压死的亦不在少数。 想当初从黑风寨突围后,宠渡也曾与血蝠王神念交锋。 彼时一切尚有感应与准备,所以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宠渡勉强逃生,甚而还接连重创了蝠王两次。 然而现如今,念压突降,仿佛无中生有一半,来得毫无预兆。 即便宠渡,防不胜防之下不得幸免,同样被压在地上,幸亏练得一身横肉,除了呼吸和动作有些困难,其他方面倒能忍受,比其他弟子可是好多了。 所幸这念压来得猛,去得也快,转瞬被另一股无形之力震散。宠渡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刚爬起来,便听一声怒嚎震如惊雷滚滚。 “我道哪只蝼蚁有此能耐,原是你这小臭虫?!”蝠王一见宠渡便想起被毁去的两道血影分身,登时怒不可遏,一路嘶吼着奔来,“小儿受死。” “他俩有仇?!怎么会?”落云子不解,毕竟不论从异族身份还是修为境界来看,二者完全处在两个极端上,能因为什么事扯到一起? 虽则疑惑,却只是一个闪念,因为落云子眼下根本没有闲暇与精力去琢磨:一方面急着赶去阻击蝠王,另一方面则是被结界里面的情景给惊着了。 方才以念破念,落云子神识笼罩界内,虽只瞬间,也足以对其中的情形了然于胸:见宠渡,见妖兵,也见门下弟子,——却唯独不见牟临川与血灵鼎半点踪迹。 这什么情况?! 恰在此时,不知起从何处,牟临川的声音悠悠响起,“黑风道友,请出手。”炎窟山中也传出回音,“终于到时候了。” “哈哈哈哈……”蝠王被落云子截在半路,见宠渡而愤怒,因血炼完成而兴奋,两种情绪交织下,笑得十分狰狞,“纵你千算万算,也难料本王这一手。” 原来那结界不过是障眼法,内中另有传送阵,早把牟临川连同血灵鼎挪至别处,之所以弄得烟雾袅袅,也是为了遮挡视线迷惑外人。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这计中计,纵是前来助阵的各大妖王也不知情,就牟临川与血蝠王两个晓得。而此刻,虽然落云子据蝠王之言,对个中究竟略有猜测,但一切都晚了。 炎窟山口,妖气浓如泼墨,凝结成实质,仿佛九千尺飞瀑回流而上,直接扎入夜空的劫云之中。 前后脚的工夫,血灵鼎不知从何处飘来,高悬于半空,不断旋转着,膨胀着,渐渐大如一座山头。 “鼎化朱雀?!……难怪发挥不出多少威力,原来从根儿上就错了。”牟临川藏在林间的阴影里,并指贴唇念念有词。 随着咒语的吟诵,鼎面上亮起奇异的金色符纹,勾勒出瑰丽的朱雀纹样;与此同时,喷涌的煞气粘稠如血,从鼎口出、从鼎底入,回流交织成一个巨大的血茧,将整个血灵鼎全部裹了进去。 牟临川望血鼎一指,“咄。” 嗡—— 连绵的颤音,在虚空中荡起细微的涟漪,血团爆发出耀眼金光,泛起层层波纹,似剧烈的胎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急着钻出来。 正在此时,炫目的闪光将所有的目光拉回炎窟山方向,——咔嚓!震耳欲聋的炸响过后,一道宽广的银色匹练落在了封印上。 片刻后,第二道。 紧接着,第三道。 第四道。 …… 想是老妖刻意借妖气引导劫雷,每一次轰击都落在封印最为薄弱的那个点上,每一道雷光都比前一道更深入,仿佛錾刻般,一点点蚕食着封印。 在雷光闪烁的间隙,血灵鼎方位上,伴随一声嘹亮的啼鸣,一只身泛金光的血红朱雀破茧而出,展翅腾空,往上飞去。 刺刺——滋滋—— 那朱雀本自血灵鼎所化,不惧雷霆,片刻间吸收了三道雷力,浑身电丝游走,携万钧之势,顶着一张坚喙俯冲直下。 轰!!! 庞大的元气涟漪一扫而过,大地剧颤起来,碎石簌簌滚落,撞在山体上飞弹四射,疾如风雷势如刀枪,将山下那些躲避不及的倒霉家伙射了个对穿。 猛烈的撞击下,朱雀溃散,嘭的一声爆成血雾,翻腾,扭动,范围越缩越小,煞气越来越重,最终复作血鼎本身,飘入林中不见。 在牟临川看来,眼下再无催化朱雀的必要,一来灵力耗费太多,急需调理;二来,在封印最为薄弱的那个点上,赫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 炎窟山内部,一袭枯瘦的黑影几乎一丝不挂,望着头顶上逐渐消弥的缝隙,眸子油亮亮的,咧嘴的角度是越来越大。 终于,似乎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快意,那黑影忽而大笑着御风而起,抬手朝着那丛裂隙狠狠地拍了上去…… ——嚓啦! 仿佛摔杯在地,又似镜子的破碎,一通裂响从炎窟山方向传来,虽则清脆,但在此刻的喧声中听起来,却莫名刺耳。 离山体最近的那拨妖兵与净妖宗弟子,猛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静默似瘟疫一般飞速蔓延,瞬息席卷四野。 妖族,消停了。 道门,也静了。 唯惊雷阵阵。 但即便是雷声,也被突起的尖啸所掩。 吱—— 音波搅起乱流,辐射八方,所过之处,撕风裂气,摧枝折叶。 不论妖人,修为高的还好,不过眉头一皱。只苦了地面上一干妖兵与弟子,无不抱头捂耳:扛得住,不过脑中震荡;扛不住,直接喷血。 “这是……‘音压’?!”宠渡双目一凝,循声回眸,与其他人一样,将目光落在了炎窟山上。 借着耀眼的闪雷,依稀可见一个小如米粒儿的黑点从山口升起,紧接着飞出了封印的边界。 “那、那是祖爷不?” “看不清,封印碎片也不一定。” “是碎片才好哩。” “没错,正说明封印已破,祖爷能出来了。” 伴随着妖众的议论,那黑点御风直上,越来越快,其背后的虚空中,赫然出现一具磅礴暗影,状似蝙蝠,翼若垂天之云。 原来是黑风老妖舍弃了肉身,原灵出窍,以自身妖力为引,调用天地元气现出原形,欲借天雷之力的淬洗,成就元神。 也正是在老妖现形一刻,原本死寂的妖群顿时活了,猛然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嚎。 “恭迎黑风老祖!” “恭迎祖爷出山!!” “恭迎祖爷出山!!!” …… 妖群,如滚水般沸腾了。 半空中,妖王与大妖纷纷作揖。 地面上,不论来自哪个部落,——尤其飞鼠山一脉,妖兵妖将尽皆叩拜,一遍又一遍地欢呼着;纵是那些不通人言的野兽,也统统五体投地,以示敬畏与臣服。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众妖毫无怨言,反而情绪高涨,因为都明白,对黑风老妖而言,眼下正值最为紧要的关头。 之所以“要紧”,在于妖族渡劫时,本有的境界必然下跌,若受到袭扰乃至攻击,轻则渡劫失败,重则身殒道消。 前有金鳞锦蚺抟聚妖丹,因宠渡与猎妖客的介入,最终功亏一篑。今有黑风老妖,修为已跌至羽化一阶,且犹有下探之势。 不过,与蛇母相较,黑风绝对是幸运的,因为并非孤军。 “众位同道,随本王为祖爷护法。”血蝠王一马当先,站住了西南角。 “正该如此。” “最后时刻,万不可大意。” “前辈只管渡劫,一切交由我等。” 其余妖王,除柳精被白袍道人封印外,钱鼠王、青狮、穿山甲……鳖精,连同牟临川,拢共十名元婴级战力分赴各个方位。 前后不过数息,十一人已然就绪,高低两层、大小两圈,错位而立,将黑风老妖的肉身以及翻腾在云端的原灵牢牢护在垓心,令破印一方无隙可趁。 少了后顾之忧,渡劫当然更为顺利。 劫雷感应妖气而生,自然随妖气的浓淡程度有所变化。此刻老妖修为跌落,散出的妖息也就淡了,劫雷便再不似之前那般猛烈。 这对黑风而言,正堪其用。 那原灵蝙蝠钻入劫云之中,朦朦胧胧时隐时现,不断遭受劫雷的轰击,借雷力淬化原灵,虽千穿百孔,却犹可承受,蜕变成元神不过是迟早问题。 有牟临川与各大妖王护法,黑风破境已成定局,道门暂时无计可施,目前能做的,唯有在老妖成功之前保存实力,以备不久即来的决战。 “集——合——” “器宗子弟,速速过来。” “小心周围的妖兵。” “后面那几个,跑快点。” …… 随着落云子四人一声令下,宗门力量开始组织撤离。丹境强者悉数下地,率人收集殒命弟子的尸首或者残躯。 对此,妖族并未阻挠。 其中的道道,颇值得玩味。 先是妖族那边,顾虑不少。 比如,中高层且不论,单就底层战力而论,本来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谁承想钻出个宠渡,凭一身蛮力和两只铁拳势如破竹,地面上现有的妖兵妖将无出其右。 原本的大好局面,就此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红皮小子搅得稀碎了,如果再打下去,到最后还能剩几只小妖? 更为要紧的是,对妖族来说,顺利渡劫才是当务之急。为此,妖王都给黑风护法去了。其结果,哪怕有丹境大妖坐镇,但妖群若此刻挑战道门,无异于以卵击石。 除此以外,犹有姥姥、狼伯、蒙面道人和雉鸡精在附近游荡窥伺;四宗老祖至今未曾现身,不知作何道理。 出于诸如此类的考量,既然道门未曾主动发难,各妖王当然乐见其成,勒令妖众不得造次。 不过话虽如此,但若真被逼急了,妖王势必出手。 若乱局再生,则弊大于利。 混战之下,或能伺机破坏黑风渡劫,但这样的可能性弱近乎无。如果无法一击即中速战速决,必因此激怒老妖,招来疯狂报复。 彼时,黑风暴怒之下,率妖族大开杀戒,那道门的主要力量只怕就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这样的损失,道门承受不起,所以不敢去赌,若非迫不得已,断不会轻易地重燃战火。 妖族不愿动。 道门不宜动。 诡异的默契造就暂时的平衡,双方各自领兵打扫战场,纵不免小摩小擦,顶多对骂几句,到底未见血光,也就于大局无碍了。 归元或采炼之后便可驭物,随着修为的精进,这能力自然越来越强,借以收集尸首,对场间的丹境强者来说,完全小菜一碟。 因此,当所有死去弟子的尸体被垒起来的时候,也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 尸山,形似半圆。 尸山周围,是侥幸存活的弟子,或站或坐或躺,或独立或相搀,无不长袍染血面容悲戚,有的偷泣成声,有的双眼发直,有的紧咬腮帮…… 净妖宗这边,秦旻之两眼无神脸色木然,一会儿看看尸堆,一会儿瞅瞅双手,一会儿抬头望天,许久不曾言语。 在深远的夜空,与最初的情况相比,那只磅礴原灵凝实了数倍,翼展缩减七分,露出完整利落的躯干与四肢,连两只尖耳也圆润起来。 乍看之下,兽样越来越淡。 其人味儿,倒是越来越重。 渡劫,已成大半。 “还有落下的没有?” “赶紧的,都站稳。” “准备启阵——” 类似的呼喊,从四处响起,略带着急切,因为在各家长老的催促下,所有人都明白,黑风渡劫将尽,能用来撤退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撑死一炷香。 说时迟那时快,西、南、北方位上先后亮起一片符芒,瞬间的闪光过后,炼器、药香及神泉三宗弟子及丹境强者各自传送归山,只余回千朵、方荣芝和沈道富在原地,满脸疑惑地望着东边。 净妖宗这里,还没有动静。 宠渡……不想走。 “你不想活,咱们还不想死呢,你小子磨磨蹭蹭弄什么玄机?”童泰的话,令不少普通弟子深以为然。 “就是,麻溜儿过来啊。” “看见没?到底是散养的,就那点出息,今夜不过眼屎大的功劳,尾巴翘多高。” “这么跩,也不怕把脚崴了。”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过时不候。” “哥儿几个,一起过去打晕了拖过来……哎?你们怎么都不动?!……也、也是,万一下手重打死了可不好,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恶语盈耳,宠渡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脚底生根一般稳稳扎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眼也不眨,生怕错过一帧一幕的样子。 此境此景,纵是与宠渡关系最好的二人,甘十三妹与穆多海,一时间也不明所以,想过去问问又被何侍劳喝止,只能在旁干着急。 “他这是干嘛?” “谁知道啊……” “这老弟,行事总这般神鬼莫测。” “他老盯着天上,到底在看什么?” “天上?天上能有什么,不就黑风老妖在渡——”话音戛然而止,穆多海右手握拳啪的一下砸在左掌心,“妙极妙极,我为何早没如此觉悟?” “真的是‘妙极’……你说他脑子究竟咋生的?”甘十三妹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我几个与他年纪相仿佛,眼界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看来你也想到了。”穆多海笑道,“什么打算?” “还能如何?一起看呗。” “正合我意。” “你俩瞎嘀咕什么?赶紧进圈儿里去。”陈词走上前来,一脸愠色,转而盯着宠渡所在的位置喊话:“此子功劳再大,本宗也已给足面子。宗主还等着的,你就莫要再理会他了。” “王长老,请赶紧过来吧。” “是啊,他看他的,咱们犯不着在此作陪。” “不能因他一人,置所有人的安危于不顾。” “许多弟子还等着你施药。” “干脆一刀结果了他,一劳永逸。” 就连落云子与几名长老都有些不耐烦了,但即便如此,王山仍旧苦口婆心地规劝着,此刻正色问道:“决定了?” “对,”宠渡目露坚定,“我要看到最后。” “不怕么?万一交上手,宗主未必有工夫护你周全。” “机会难得,相信前辈能理解。” 飞升之劫,得多大的机缘才能适逢其会?便是场间所有的丹境强者乃至妖王老怪,怕也只听过传闻或看过记载,不曾当场观摩,遑论一介炼气圆满的喽啰? 一直以来,受老头子潜移默化的影响,欣然而往也好、硬着头皮也罢,宠渡总渴望着见识更多不凡,以提升格局,所以他才眼界远比同辈开阔,目光远比同辈高远。 前有误打误撞解封圆盘,后有入山寻师初见老怪斗法,纵然回回九死一生,宠渡依旧乐此不疲。今逢灵妖飞升,叫他如何不悸动,又怎舍得轻易放弃? 以自家的根骨,即便将来未必能化神,但观摩这等盛事,哪怕只是偶有所得,对日后的修行也是大有助益的。 为此,眼下能做且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坚持看完黑风老妖的这场渡劫。 似乎为表坚心,宠渡迈步至崖边。 东临磐石,以观苍劫。 第十八章 金箍 “那行……宗主那边由我去说。” “有劳前辈。” “你自己也机灵些。”王山心知再劝无益,叮嘱了一句往回走,没多远又忍不住伫足回眸。 战事落幕,残火摇曳。 半块磐石凸出崖边,飘忽的焰光勾描出一袭剪影,挺拔,硬朗。夜风不躁,带着初秋的微凉,肆意拨弄着鬓发、衣角,又将那人影吹出一抹超然与孤凉。 回想初闻观劫时,王山何等震撼,乃至此刻仍自沉浸其中。 感受着宠渡身上超越其年岁的那股成熟与稳重,王山心头不由“唉”了一声,“难怪穆清两口子如此看重他。” 也正是在两人话别的这段时间里,穆多海抓住了为宠渡正名的一个机会,应了陈词的问话,“禀长老,我与甘师妹已商量妥当,申请……暂留片刻。” 多海也是用心良苦,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提高了嗓音,更在最后四个字前特地做出很明显的停顿,如愿引发一拨惊叹。 “什么?穆师兄跟十三师妹也不走?!” “这是疫病么,还能传染?” “都怎么想的?把我搞糊涂了。” 此二人,一个是长老之后,一个是驯兽的好苗子,只是私下里聊了几句,就心血来潮想留下,所以众长老再不耐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你个小妮子,”柳暗花气急败坏,疾步上前扣住了十三妹的手腕,“跟我闹呢?” “师父……” “留下来等死么?跟为师回山。” “柳长老,”穆多海急道,“此举另有考量,请容详禀。” “说说看。”落云子也被惊动了,正带着从其他方向上赶来的回千朵三人,信步朝二人这边走来。 多海言简意赅地说着,有十三妹适时帮腔,末了道:“因此我二人想再待些时候,待尘埃落定,再随宗主回山,恳请宗主与众位长老成全。” 为趁机给宠渡正名,穆多海声如洪钟,话音传入附近弟子耳中,清清楚楚。由此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终于完全明白了宠渡的意图。 “观劫?!” “不就渡个劫么,有啥好看的?” “放屁,你几时见过飞升之劫?那可是化神级别!兴许这辈子只此一次,错过了这回,鬼晓得还遇不遇得上?” “想想还真是,凭咱们如今的身份,这等眼福可遇不可求,就算拿来吹牛,也更有本钱啊。” “你说咱们咋就没想到呢?” “咳,净顾着逃命了。” 回头再看,这事儿好像也没什么,似乎是个人都能想到,然而事实是,偏偏就只宠渡一个人提了出来,并一直在做。 诚然,今夜局势紧张,令人根本无暇他顾,算是事出有因,一时没想到这一层也情有可原;但人家同在局中,更牵头扭转了整个战局,又是怎么考虑到这块儿的呢? 最合理的解释,仅一种。 他不慌。 不是装不慌,而是真不慌。 必如此,方有可能运筹全局,在妖人两族还为结界与封印打得头破血流时,就已经预见到事态的后续进展。 而这样的镇静背后,无疑是强大的自信;支撑自信的,唯有睥睨同境乃至越境的过硬实力。 可怕…… 如此开阔眼界,如此冷静的头脑,如此不凡的战力,若是被他算计,有几人逃得了?莫名地,不知多少弟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都是爹生娘养的,差别咋就这么大?” “这厮散养惯了,路子野,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岂可以常理度之?” “本以为他故弄玄虚,原来是冤枉了他……这样的打算实非常人可为,说实话,我都开始佩服他了。” “听这意思,你也不走了?” “开什么玩笑,我可没这魄力。” “快看快看,王长老好像要过来了,是那家伙决定回去了么?” 此刻,不光是净妖宗弟子惊骇无比,就连丹境强者甚而四宗宗主也不免浑身一颤如遭雷击,心绪震荡难宁,不断自问着同样一个问题。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元婴离化神,本就近在咫尺,自当早作筹谋,其中与各种应劫宝器相较,很多时候经验反而更为重要:能受前人指点或者直接旁观,进而避免可能的诸般弯路,不比什么都强? 恰如当下,化神与飞升虽有不同,理却相通,若能趁机揣摩感悟,必有所得,对不论是应劫破境还是日后精进,百利而无一害。 可惜一个现成的大好契机,就这么被自己给放掉了,反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攥在手里……难道活过数百年,连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不如? 一念及此,四宗宗主肠子都悔青了,心头似翻了五味瓶,滋味儿很是复杂,望着远处那道专注的人影,神色阴晴不定。 “落云道友,可喜可贺。” “喜从何来?” “此子思行缜密,实力超群,同境之中怕是难觅敌手,往小了说是你门中弟子,往大了说乃道门之幸,岂有不贺之理?” “他是山下的杂役。” “什么,还未入山门?!” “当真?!那就简单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嘛,既有此身手,是否正式入宗还有何区别?不过差个形式而已,你几个——”落云子自顾自地说着,猛而察觉气氛不对,急忙转身,哪里还见半个人影? 三名元婴老怪,全在往宠渡那头赶。 仿佛发现未经打磨的璞玉一般,三人争先恐后围上前去,贵为宗主之尊却个个嬉皮笑脸,还没走过半路,已然叫嚷开来。 “小友!小友既是自在散人,去我炼器阁宗小坐片刻如何?我山上几件极有趣的宝贝将出炉,就在这几日,不妨前去一观。” “老烈火,你这男人婆忒小气,只请人家去坐一会儿?”沈道富呛声道,“小友随我去神泉宗,本座收你为关门弟子。” “鸟不生蛋两块破地有什么好看?用八抬大轿请我都不去。”方荣芝莞尔一笑,“还是来我药香谷吧,让师姐们带你去采药,还有‘双修’之福哟。” 宝贝,在利器。 弟子,在身份。 双修,在境界。 为把宠渡争取到手,或名或利,三老怪可谓下了血本施以重诱,只把一干净妖弟子听得目瞪口呆。 “我没看错吧,三位宗主亲口招揽?!” “那家伙是香饽饽么,有这么香?” “不就立了点小功,又送宝贝又赠丹药的,至于么?” “而且我听说药香谷男子极少,那些师姐师妹可漂亮了,真是运气了这厮。” “咱们也不差呀,为啥捞不着这等好事?” 就事论事,任何喽啰都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即便心智坚定如宠渡,若非另有未知的线索有待挖掘,同样不免沦陷。 一想到那个长久以来召唤自己的神秘力量很可能就埋在净妖山下,宠渡也就清醒了。毕竟,若远赴三宗,少却地利之便,还如何深挖? 所以,除了内心波动片刻,宠渡根本不搭理三名老怪,仿佛没听见一样,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仍自一心望天。 只苦了走到半路的王山,伸展双臂,跟保护鸡崽儿的老母鸡似的,且退且拦,“三位宗主稍安勿躁,请再给这娃娃些工夫。” “王山,给本座顶住喽,不然回山关你禁闭。”落云子在远处吼了一句,接着侧头斜睨身后,厉声言道:“除了穆多海与甘十三妹,都给我回去。” “我等遵命。” 也许净妖弟子与宠渡最大的差距,就在于此了:想留下来的人不少,却也仅限于想想罢了,没人真的这么做。 一则,有伤在身。 二则,如果留下的人太多,那落云子就真的顾不过来了。 大抵平庸之徒惯能自我开脱与慰藉,既有所谓“钧命难违““形势所迫”之类合乎情理的托词,是不吝借以掩盖内心深处的怯懦的。 “好耶,可以回去了。” “师妹再忍忍,到山上就好了。” “结束了?……总算撑过来了。” 众弟子这边欢欣鼓舞,而王山那边却叫苦不迭。一个玄丹圆满,哪里拦得住三名元婴老怪,单纯拼气力也得输啊。 回千朵三人撇开王山,疾步奔向宠渡,怎料丈许开外身影忽闪,一人负手挺立,眉眼带笑地道:“三位请止步。” 蒙面的白袍道人?! “阁下手段高绝,此番仗义援手,实我道门之幸。”沈道富与另两人互望一眼,做了个揖手,“请赐尊姓大名。” “某沧海散游耳,”那道人压低嗓音,聊以伪装,明显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不足挂齿。” “敢问居哪座山府?” “三山五岳,皆吾道场。” “道友此来何意?” “此行志在别处,与守印无关,先前不过顺手而为。”白袍道人笑了笑,“尔等不必记怀。” 一番对答滴水不漏,婉拒之意溢于言表,且道人底气十足,纵然面对三名同级老怪流出的气机,也未露半分怯懦,更隐隐间反压一头。 三老怪有力没处使,只觉一拳砸在棉花团上,自然心有不甘,寻思着还要从其他方面入手。 “此子不俗,十分难得。”沈道富指向宠渡,“尊驾是否也有兴趣将之收在身边?” “他于我亦不过意外之喜。” “既如此,何故拦住我等?” “契机难遇,我念其不易罢了。”道人摇摇头,“尔等且先候在一旁,渡劫完成之前,只要有我在,无人动得了这娃娃,——他也不行。” 顺着道人的指向,三老怪侧身回眸,正见落云子带着十三妹与穆多海过来,身后空空荡荡再无半个人影,想是已经通过传送阵将众弟子送回山去了。 “既是同境修为当平辈论交,你却‘尔等’来‘尔等’去,当自己化神了不成?”落云子心头不爽快,步至最前,与道人两相对望,笑问道:“足下与此子有旧?” “某只好奇他能悟出什么。” “道友真以为他能有所悟?” 其实,四老怪看重的,是宠渡今夜展露出来的实力、眼界与魄力;至于观劫悟道,他们是打心眼儿里不信的,所以方才并不怕惊扰宠渡,闹了一出抢人戏码。 毕竟,玄玄大道,即便像他们这样触及神境巅峰的人也不敢说能参悟多少,他一个炼气圆满的娃娃能悟出个啥? “这天劫没多久了,尔等也抓紧时候看看吧,庶几有感。”道人说着,信步走到侧边,看起来意兴缺缺无心再谈。 老怪们倒也知趣儿,未作强求,只是各自望天,身后站着的,是申请留下来的两个小辈。 甘十三妹神采灼灼,目光就没离开过立在崖边上的那道孤影,——哪里是观劫?根本就是在看人! “可怜的阿妹,”旁边的穆多海暗叹连连,“大哥真替你捏把汗哪。” 场间就此透出几分莫名的喜感。 多海看看十三妹。 十三妹偷瞄宠渡。 宠渡却凝望星夜。 夜空上,最初的蝙蝠原灵正在褪去最后一丝兽样,但在地面看去,因为距离太远、天色晦暗,映入眼帘的,已经是一个人形巨影。 元神。 连天接地,似抬手即可触天。 就在元神完整成形的刹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轰然爆开,其速之快、势之迅,瞬间弥漫天地,就仿佛这气息本就无处不在,只是此刻突然显露出来。 或者更贴切点说,这气息原是被锁住的,而老妖飞升恰似一把钥匙,将那锁解开了。 “这气息……好生玄奥。” “淡如清风,却深沉似海。” “恍有所感,细琢无痕。” “关于化神或飞升的传闻与记载,相信老三位不比本座涉猎得少,”落云子眉头紧蹙,“可曾记得有过类似异象?” 回千朵三人齐刷刷摇头,同样满脸凝重,忽而似想起什么,先后侧头看去,果然听得那白袍道人叹言:“唉,想不到这老妖竟有此气运,居然真的悟出了‘道意’。” “道意?……作何说法?” “不可言。” “不可言?”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道人笑道,“若尔等有幸,渡劫之时自有体悟。” “适才前辈说我几人‘庶几有感’,莫非正应在这道意上?”沈道富神态自然,似乎以道人的气势,当得“前辈”二字,“看来前辈一早便作此猜想?” “我反倒希望猜错了。” “怎么说?” “黑风对你们来说,会很难办。” “如何难办?” “强,非常强。” “有前辈在,自当无虞。” “我?只是过客罢了。” 几人闻言沉默,群妖却是欢呼雀跃。 “成了成了,祖爷破境了。” “祖爷万岁,吾族当兴。” “今夜一切厮杀已然值当。” 话间,道意连同之前散逸出去的妖气归聚于元神,天上的劫云也随之淡了,足可见此次飞升之劫已近尾声。 却在此刻,突起剧变。 原本细微的夜风,猛而狂烈起来,一股沧桑的蛮荒气息扫荡全场,妖群中随即响起一声尖叫,“快看那边,又怎么回事?!” 闻者循声顾望,无不失色。 夜空中,另现异象。 天劫之象。 霎时风卷万里,云叠千丈,仿佛末日天塌一般,较之前黑风老妖的天劫,就像西瓜之于芝麻、大海之于水洼,其声势浩大不知几何。 最为诡异的是,不过几息工夫,雷光就从寻常的银白变作猩红,光看着都令人胆寒,频频闪没间,将山林衬得犹如血色地狱,映照出一对对布满惧意的眸子。 这又是谁要渡劫?! 今晚这么刺激的么?! 惊雷阵阵,回响连绵,血色的雷练浩瀚无边,若真的劈下来,怕是雄壮如炎窟窿山也不免瞬间成渣,谁敢硬抗? 地面上,群妖争相逃窜。 强如四宗宗主,也纷纷退避。 “宠渡赶紧走啊,你那儿太容易招雷了。”甘十三妹嘶喊着,却被穆多海拽住长袖,一路往后疾走。 诚如其言,陡崖悬石,宠渡本就身形高大,一枝独秀地杵在那儿,十足一副遭雷劈的样儿。 “他不你兄弟么?”十三妹侧头望着穆多海,“你不救人就算了,还拦着我?” “你且看仔细了。” “看什么?” “方位。” 有道是关心则乱,十三妹先前不曾留意,如今再看才发现,那涡云垓心在地面上对应的位置,并非别处,正是宠渡所在的那一方磐石。 “好小子,我果然没看走眼。”白袍道人窃喜难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到底悟到了什么,竟然连天道都不认可?!” 十三妹闻言惊问:“渡劫的是他?!”穆多海点了点头,“目前来看,是他无疑。”十三妹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 又有谁能回答她呢? 落云子四人心中的惊疑与震骇,比起甘十三妹来只强不弱,甚而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也不肯承认目睹的一切。 因为像他们这样,越是活得久,便对修行世界中某些不可撼动或更改的铁律感受得越深刻,进而越难以理解此刻发生在眼前的景象,所以只能归之以荒谬。 一如妖兵所议论的那样。 “闹着玩儿呢……” “几时炼气境也要渡劫了?” 是啊,炼气境渡劳什子劫? 如今的天劫,都不要钱的? “貌似是那个红皮小臭虫?!” “这厮邪得紧,看似修为不高,但战力着实了得。结界就是被他一刀斩破的,本头领也险些命丧其手,不容小觑。” “再厉害也是个喽啰,怎可能引动天劫?!” “照我说,就是杀了咱们太多弟兄遭的报应。” “净瞎扯!我看一定是他身上藏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知何故犯了天怒。” 此刻,妖兵口中的大宝贝,——那面挂在宠渡脖颈上久不见动静的圆盘,正飘在半空,正对眉心,离有两尺,猛而轻轻一震。 几乎同时,远在数千里外的净妖山下,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龟裂出无数细纹,透出缕缕流光,将整片大地染作金色。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地动了?!” “地下又怎么会冒光?” “鬼知道咋回事,跑、先跑。” “不要紧,貌似并无不妥。” “难道有什么异宝要现世了,不是有第二拨劫象么?” “放屁!这里要是有宝,天劫怎会出现在炎窟山那边?” 今夜黑风破印,渡劫,所有人都等待着山中传出来的消息,本就是不眠夜,个个反应迅速,因而并未受到地动太大波及,只是被遍地金光吓了一跳。 而炎窟窿山这边,风声愈发紧了。 地面上飞沙走石,低空中云流迷眼,令本就朦胧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一时间倒无人看到飘在宠渡身前的那面圆盘。 宠渡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记得黑风飞升触发了道意,在那道意扫过的时候,圆盘就飘了起来;事后琢磨,当是圆盘对道意生出了某种感应。 宠渡更不清楚什么天劫,早在圆盘生变之时,他心神便被完全慑住,整个人似魔怔了一般,对身外一切浑然无觉。 在那数息里,于宠渡而言,仿佛天地间再无其他,只剩自己与圆盘。 圆盘是青色的,却有金光剥离出来,似个烟圈,径直钻进宠渡眉心,深入三寸,似金箍一般套在了泥丸宫中那个小金人头上。 ——啪嗒。 圆盘回落,再无动静。 “就这样了?”宠渡虽对外界无知无觉,却明了圆盘的情况,有感原本躁动的妖性渐渐平复下去,顿时有了推断,“莫非这金箍能压制妖性?” 大喜之下,宠渡揉颞抬头,冷不丁见了满天猩红雷光,一个激灵脱口就骂:“奶奶个腿儿什么情况?!” 眼角余光里,似晃见头顶上悬着个人影,宠渡凝眉细看片刻,辨出一白袍道人,手持长剑御风而立。 “这人谁?黑风还没完,又来个渡劫的?还这么大阵仗,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宠渡只道与己无关,忽而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便循着那呼声拍拍屁股走了。 “你如何,可有受伤?” “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儿,当是无碍。” 见甘十三妹与穆多海抢步上前,宠渡也有些懵,“没心没肺?这从何说起?”穆多海望高空扬了扬下巴,“那位前辈还说替你挡一挡天劫,你却自个儿跑了。” “啥,替我挡一会儿?”宠渡反应过来,指着天上的劫云,“合着这动静是我招来的?” “不然呢,”十三妹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忍俊不禁,“谁有你那么大能耐?” “你到底悟到什么?”穆多海则憋不住,哈哈大笑,“照那位前辈的话说,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才降雷劈你。” 同样的话,落云子等人也想问,纷纷看过来。宠渡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不知是否真有所悟、又悟了什么,当时脑中混沌,根本不晓外间事。” “为何不跑?” “身子完全不听使唤。” “既无所悟,天劫又作何解释?” “真不晓得……” “那股荒古气息可是从你身上出来的?” “要不您再闻闻,有么?” “不急,此事容后再议。”落云子道,“你若有何不适,定要及早上报。” 一席话下来,就差直接问“你是不是藏有异宝?”这句话了。但宠渡的回答有真有假,一时三刻挑不出毛病,四人只能暂时作罢。 而宠渡心中,却另有思量。 这等天劫,又岂是冲自己来的? 毕竟,本意就是为了长长见识,即便有些什么契机,凭自己目前的修为,也很难把握住,——况且,也的确没有悟出什么。 所以,天劫出现的原因还在其他方面。 圆盘。 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头? 宠渡晓得圆盘不凡,但经此一事,却发现一直以来估量得似乎远远不够,圆盘必是更为妖孽的东西;否则,断不至于连天道都不允许其存在。 幸运的是,圆盘此时已经完全陷入静默,没有任何气息散出,天上的雷劫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轰隆隆地响了一通,到底不曾落在地上。 雷声,断断续续不再密集。 电光,复作寻常的银白。 劫云,也迅速淡去。 甚而,有了月光。 “别松懈,今夜尚未了结。”白袍道人突然落在地面,“你四个留下来,不就为摸个底么?想来黑风不会让尔等失望。” “怎讲?” “那厮元神与肉体合二为一了?” “必是如此。”回千朵岔道。 “老烈火,何以见得?” “给黑风护法的妖王……撤了。” 诚如其言,十名妖王与牟临川已然下来,高矮错落分列左右。沿着中间空出来的通道,一个枯瘦的人影闲庭信步,从后面走上前来。 ——“哎呀呀,人族几时出了这样有趣的娃娃?竟能以炼气之境引动天劫,且比老朽的阵仗还大,果然英雄出少年哪。” 人从黑暗来,每进一步,便被月光照亮一分,边走边唠叨,声音略显沙哑;等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正好走出人堆。 终于,一直活在凉城传说中两百年的黑风老妖,曝露在了月光下。 第十九章 小狐狸与老狐狸 不到五尺的个头。 枯瘦的形容。 单薄的黑袍。 …… 在四宗宗主的印象中,黑风老妖的样子与当年相差无几;稍许不同的是,嘴唇有些干裂,头发更少了,眼眶也陷得更深。 但这副“尊荣”落在宠渡、甘十三妹与穆多海三人眼中,多少还是有些惊悚。 谁承想,老妖会是这德行? 不过,妖兵可不管什么仙风道骨,毕竟是同族前辈甚而自家的老祖宗,再难看也是可爱的,成群地跪拜欢呼。 “恭贺前辈飞升入仙。” “恭贺祖爷飞升入仙。” “成仙尚早,孩儿们辛苦了,都起来。”黑风老妖端详着自家的手掌,仿佛这反掌之间便有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玄奥一般,“这就是飞升之上的世界么?哈哈哈哈,当真神妙。” 此刻黑风的状态,确实玄奥。 妖族飞升后,原灵蜕变为元神,一身妖性被锁于其中不泄丝毫,妖元也尽数化作纯粹灵力,若不现出原形,各方面与真正的人修已无二致。 “祖爷,”血蝠王凑上近前,望不远处努了努嘴,“他几人怎么办,要不灭了?反正凭吾族如今的力量,必是碾压之局。” “不急,我自有安排。”黑风摇了摇头,转而望着地面,道:“落云小儿,今夜权且放尔等一马,算是两清,赶紧滚吧。” 此言一出,妖群里顿时炸锅。 尤其十大妖王,更是不解。 “老祖请三思。” “现在不杀,无异于纵虎归山哪祖爷。” “这些年来,吾族受尽道门欺压,何不先出口恶气再说,也显显祖爷手段,让小的们开开眼。” “老祖被封两百载,此仇岂可轻了?” 这话若搁以前,实在是说到了黑风心坎儿里;但如今入了飞升境,对天地运转、玄玄大道的领悟又深了一层,老妖看待诸事自不同昨往。 “仇,当然不可不报。” “祖爷有何深意,不妨示下。” “老朽若非被那四个老不死封在山中,日夜受地焰熏烤,也悟不出‘火元之意’。”黑风老妖道,“一码归一码,问心无愧方不乱我心,尔等可明白?” 包括牟临川在内,无人应话。 “朽木难雕,无怪这两百年来被道门压得抬不起头。”黑风气得想敲人脑袋,无奈左右都是同族,不忍下手,猛而看见牟临川,喜道:“你过来。” “这老不死搞什么幺蛾子?”牟临川满腹疑窦,但慑于黑风修为,不敢违逆,又怕他暴起发难,只能小心靠上去,“道友有何赐教?” “老朽说过会承你的情嘛。”黑风一个脑瓜崩弹下去,竟令牟临川躲无可躲,旋即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条断臂来。 “这是……”牟临川瞠目结舌,饶是早已心坚如铁,也压不住那股激动,早忘了头顶阵痛,“这是我断掉的那条胳膊?!” 昔年封印大战,牟临川厥功甚伟,却断去一臂。黑风盛怒之下本想将断臂毁掉,但回想此战种种,便多留了个心眼儿。 原是牟临川一身反骨,黑风料其或因残废错失宗主宝座,暴怒之下庶几叛宗,为了有朝一日能有与之合作的筹码,故而特意将断臂完好地保存至今。 后来的事情,果如黑风所料,牟临川盗走净妖宗禁器血灵鼎,另起炉灶自成一脉。意料之外的是,牟临川居然自己找上了飞鼠山,与妖族联手破印。 而今,黑风老妖顺水推舟,决定接续断臂,权作酬劳,就此两清。 “两百年时光,为续接新臂,想来任何法子你都已试过。”黑风嘿嘿笑道,“如何?” “道友大能,我无计可施。” “可知为何?” “若所料不错,断口处下有禁制。” “果然有些脑子,禁制之威关联修为,只要老朽还在,你休想破禁。”黑风并指点在断臂上,荡起阵阵涟漪,似戳破了一层无形屏障,“你看,这断口还是新鲜的。” 刹那间,左臂上传来阵阵剧痛,牟临川拽住空荡荡的袖管,“刺啦”一扯,露出齐肩的断口,——果然血淋淋的,仿佛那胳膊刚断掉一样。 这些年来,牟临川为找到一只合适的新臂,可谓绞尽脑汁,接骨续筋、活血化淤等相关的灵丹妙药自是一应俱全随身携带。 当下连满额汗水也不及擦,牟临川急忙运功止血,又掏丹药内服外敷,望黑风道:“请前辈成全。” “七日后再看,若无差错,再一月方可大动。”老妖说着,将两面断口对接在一起,严丝合缝,又加以固定,助牟临川行功通络。 “多谢……”牟临川感受着接口处即时传来的火辣与麻痒,心知丹药起效,断臂正在恢复,顿时百感交集,双眸莹莹险些掉下泪来。 苦寻两百年无果,如今却意外地接上了,且是自家的原臂。夙愿得偿对心神的冲击,纵以元婴老怪的心性,一时也难以招架。 又有几人能招架呢? 其间,地面上的争议尚无结论。 “老妖怪居然放咱们走,是何居心?” “该不会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说两清,作何解释?” “尔等该庆幸他不动手。” “前辈作何看法?” “刚入飞升,黑风需及时巩固修为,熟悉新境,若此时大动干戈,恐为日后埋下隐患。”白袍道人盯着天上某处,“短则三月,长则半载,留给尔等的时日并不多。” “我看不尽然。”落云子向来是四人核心,如今却被道人宣兵夺主,自然不爽,“四家老祖至今尚未现身,黑风必是有所忌惮,故此罢手。” “当有此因。”另三人纷纷附和。 “你呢,”白袍道人看向侧边,“有无想法?” 想法嘛,宠渡当然是有的。 除了几人提及的两点,宠渡还有另一个推测,只碍于身份,不便贸然插话,以免招来哗众取宠之嫌;就算此刻被直接问到,也不免纠结。 便是这片刻的犹豫,那白袍道人已然有了判断,道:“说也无妨。”甘十三妹与牟多海纷纷言道:“敢请老弟赐教?”“我也好奇你会怎么想。” 宠渡莞尔,“道心。” “道心?!” “适才老妖渡劫时,有股玄奥气息扫过,略带灼意。”宠渡顿了顿,“想必便是前辈所言‘道意’了。” “咦,你如何晓得道意?” “多海告诉我的。” “接着说。”白袍道人颔首。 “据此易断,黑风所悟乃‘火意’。” “极有可能。”沈道富岔道,“那山中地焰凶猛,黑风若无所感,岂不被白烤两百年?” “虽说四宗老祖当年的本意绝非如此,但既已成事实,就生出恩怨。”宠渡道,“所以黑风放我们离开,便是‘报恩’。” “此即‘两清’之语了。”道人笑道。 “修行不外修心,黑风骗不了自己,故而借此了却这桩因果,免生心结乃至魔障。”宠渡作结道,“无欠无愧,以全道心。” 话音落,唯静默。 震撼。 惊疑。 钦佩。 憧憬。 …… 七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宠渡,仿佛他是个怪物一般。 好个“修行不外修心”。 好个“无欠无愧以全道心”。 寻常人能想到这些?且仅凭火元道意这一点便能做此推想,该是何等缜密的心思?!虽然无从佐证,但就是让人觉得,这才是黑风不下杀手最重要的原因。 落云子四人再次感慨:白活数百年。 穆多海笑着摇头。 十三妹眉目泛彩。 一时间,六人未发只言片语,唯那白袍道人朗声大笑,一连三叹:“人才!人才!人才!”其声震四野,引群妖侧首。 “落云子!”牟临川吼道,“而今本座双臂已全,不日化神,定也叫你尝尝百年断臂之苦。” 断臂,可谓压在牟临川心头的一块顽石,甚而动摇了道心,影响进境;而今心结既解,修为也近“假仙”之境,化神指日可待。 但落云子全然不顾,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好个邪逆!你勾连妖族助纣为虐,就为了区区一条断臂?!” “区区断臂?莫说本座事先不知,就算真是以此做交易,你奈我何?”牟临川冷笑一声,“不过,听师弟的意思,想来是不介意胳膊断上个一两百年的咯?” “噫?!好想法。”黑风抚掌大笑,“牟道友可真是个妙人儿。” “怎么,道友改主意了?” “你不介意?” “亲手断他一臂的确更为痛快。”牟临川笑道,“不过,那也是日后我与他之间的私愤了,今夜大局为重,还需道友主持。” “说起来,”黑风点点头,“还真有些饿了,要找点儿吃食。” “祖爷,”血蝠王凑上近前,手指白袍道人,“这厮半路杀出,先封印了柳兄,又伤了牛王与老鳖,不让我等破印,很有些手段,若不早除必成我族大患。” “一个一个来,跑不了。”黑风脸色乍变,“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替吾族清理一下门户。” “清理门户?” “这不出了几个败类么?”黑风目光游移,片刻后落在了雉鸡精身上,催功传声道,“小山鸡,今夜阻碍破印的,有你一份儿?” 雉鸡精躬身一拜,“老祖容禀。” 黑风似笑非笑,“你说,你说。” “今老祖出山,更破境飞升,有望一统百族重现辉煌,想必正是用人之际。”雉鸡精谄笑道,“晚辈不才,愿尽绵薄。” 寥寥数言,诠释了“见风使舵”之真义。 想当初为不让老妖出山,雉鸡精曾夜访落云子告密,也暗助猎妖客突围黑风寨,今夜又阻妖族破印;及至眼下,见局面已无可挽回,便起了归附之意。 “好一颗墙头草。”黑风满脸戏谑,“若老朽没记错的话,你先前数落穿山小弟的时候,可是大义凛然得很哪。” “此一时,彼一时。” “嗯,有道理。”老妖晃着小脑袋,“不妨接我一招,——只一招,接得下活命,接不下认命,别说老朽欺负你、没给活路。如何?” “谢老祖成全。”雉鸡精面色如常,心中却骂娘,“你一飞升干我羽化,不是欺负是什么?还有脸说什么活路?” 再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不同意,直接就死。 应下来,或可一搏。 虽只一招,却必然极为凶险,雉山君不敢大意,当先释放出全部气机,将手中鸡毛掸子紧了又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却不料,穿山甲此刻跳将出来。 “老祖,请赐山君生路。” “老朽话都说出口了,你当在放屁?” “毕竟是同族,罪不至死。”穿山甲凌空跪下,“且山君不俗,实堪中兴我族之大助力,不过一时迷了心窍。敢请老祖网开一面,容我劝他一劝。” “哼!要么陪死,要么闭嘴。”黑风脸色冷得能滴出水来,令穿山甲阵阵恶寒,一时不敢再言,反倒是雉山君有些感慨,笑道:“得友如穿山兄,不枉此生。” “你两个倒是兄弟情深哪。” “毋需多说,前辈请出招。”雉鸡精摊掌一托,将手中鸡毛掸子祭在上空。 说起这雉山君,也是个狠人,乃山间雉鸡化形,只因当年找不到合适的宝材,把主意打在了自家身上,每年拔一根品质最好的尾羽。 后又得到一根接骨木,便将尾羽种于其上,刻好阵法辅以体内丹火温养,累月经年下,才有了而今这件宝器。 此刻,雉山君妖力一催,那毛掸顿时流彩熠熠,旋转着轰然暴胀,瞬间大如山头。 随着毛掸越转越疾,彩羽受到牵引,渐渐飘起,拉伸,远看仿佛一株参天古松,析出道道妖光。 那光形似羽毛,阔同展臂,五颜六色,斜射四野,密密麻麻犹如滂沱骤雨,将雉鸡精罩得严严实实。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黑风老妖这边还没动,光雨已落在了地面,开山裂石,轰隆隆的,妖兵惊哇哇叫着各找掩护。 道门这边人少,又有五老怪化出的气盾,倒不似那般慌乱,只是对眼下局面看不明白。 “怎么自己人先杠上了?!” “管他哩,打起来死两个更好,左右便宜咱们。”回千朵笑了笑,“正好也瞅瞅,这传闻中的飞升之境如何厉害。” “落云道友怎么看?” “静观其变吧……”落云子仍自不信,“谁知道是不是这帮孽畜早就定好的苦肉计?” “这妖光像雨帘一般将人护着,正面出击十分不易,黑风一招拿下,怕是不能了。”沈道富偏头看着,“前辈以为呢?” “无用,这雉山君已是死鸡了。”白袍道人摇头嗟叹,“不光是他,连你们都低估了飞升上妖的手段。‘瞬闪’之下,非同境不可躲,我亦无把握。” 天地元气融在自然气息之中,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缝隙,仿佛一条条“通道”。利用这些裂隙,可以从一处瞬间闪现至别处。 故曰“瞬闪”。 此乃破境之后,天赋的一种身法。 飞升或化神,已完全堪破元气运行之理,根本不用刻意寻找,这些元气通道会自然而然会呈现在眼前;想要瞬闪,只需做一件事。 抬脚,迈步。 “确实只看过记载,不曾目睹。” “到底如何?” “来不及多说了,我必须马上过去。”白袍道人头一回露出了几分紧迫,望四老怪道,“护好三个娃娃,我去也。” “前辈要去何处?” “去救那只鸡?!” 话音未落,便听咻的一声,乍起一缕轻风拂面,便见一尾流光拔地而起,却非冲着雉鸡精,反而奔向另一边。 在那个方向上,宠渡凝眉眺望,见到姥姥与狼伯的身影,也自纳罕:“这道人跑那边去作甚?” 正想着,但听回千朵一声公鸭嗓,——“快看老妖。”宠渡下意识转动脖子;同时,依稀听得一声奇异的破响,似把一件旧袍迎风抖来抖去。 扑—— 前一刻眼角余光还捕捉到黑风人影,等定睛看时,原地却空空如也。 “祖爷人呢?!” “在那儿、在那儿。” “啥时候过去的?!” 妖多眼杂,迅速发现了老妖的踪影。 黑风此刻,已杵在雉鸡精身前二尺。 四老怪无不倒吸凉气。 这便是瞬闪?! 怎一个快字了得? 令人根本无从反应。 场间同样一片惊骇。 更别说身为当事一方的雉鸡精,为了捕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特意将全部气机压制在方圆三丈范围内,却还是没能察觉到半点蛛丝马迹。 说时迟那时快,雉鸡精一抬手,顶上鸡毛掸“咻”的一声飞下来,到手中时复作原本大小。与此同时,黑风一只枯爪已经落在了雉鸡精的天灵盖上。 “雉山君——” 在穿山甲急切的吼声中,那枯爪一紧,那掸子一剌,两边各说各话。 “吃我一掸。” “可惜……” 话音未落,雉鸡精颅内轰轰,顿觉头顶突如其来一股无尽的吸噬之力,将全身皮肉筋血连同体内妖力往上抽。 其势难止,直如洪水决堤,连泥丸宫中的原灵也无可奈何,镇不住,遁不走,身不由己径出头顶百会而去。 “这便是飞升之境么?……穿山兄……多保重……”雉鸡精终于明白老妖在可惜什么,眼前一黑,整个心神沉入无边寂灭,再无动静。 在旁人看去,在黑风老妖手掌落下的刹那,雉鸡精的肉身迅速干枯,萎缩,几息间便化作一具肉干,最后连骸骨也被吸食得一干二净。 尸骨无存,渣都不剩。 唯有衣袍碎成布片,随风翻飞。 雉鸡精虽死,但那鸡毛掸还在,循着惯力落下,却少了妖力加持,仅纯粹一根掸子敲在黑风老妖肩上,“咔嚓”一下断作两截,划落长空。 “断了?!” “这老妖怪的皮怎会这么硬,难道是天劫之故?” “飞升对肉身的增益真有这么强?” “咱们的宝器还如何伤他?!” “也未必,那掸子落下时,仅剩三分余力,又无妖元为继,当然易折。 “此事先记下,回头细商。”落云子道,“当务之急是摸底,看看这老妖怪究竟还藏了多少实力。” “言之在理。” 几人望天,黑风已将雉鸡精的皮肉筋骨血完全炼化,得此大补,气色红润,皮肉充盈,整个人神采奕奕,与先前判若两人。 “你却不知,老朽此生最恶两面三刀。”黑风拎着雉鸡精的储物袋咬牙切齿,随即意犹未尽地砸了砸嘴,“只是半饱?……无妨,还有俩败类,正好耍耍。” 言毕,又是一记瞬闪。 几乎同时,姥姥与狼伯毫毛倒竖。 念奴儿刻的传送珠虽然好用,但面对黑风这样的飞升上妖,能不能开启传送阵都说不准,更别提借此跑路了。 凭借多年来养成的默契,二人背向而立,各持兵器,凝神戒备着任何方位上突现的攻击,怎料心弦经绷之际,黑风的声音竟然从身后传来。 “嘿嘿,老朽在这儿。” 原来二人之间尚留有一个身位,老妖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这个空子。 姥姥用剑,狼伯使一根骨棒,听声辨位,同时甩在身后,当的一响,棒剑相交,一圈巨大涟漪散荡开来。 叵奈黑风老妖高不及五尺,身板儿本就矮一截,电光石火间又下蹲半尺,所以完全避开棒剑之威,根本不受影响,只头上几根毛儿随风舞了一阵。 老妖指背一敲,震开棒剑,指尖一束妖光抵在骨棒上逼退狼伯,侧头回望姥姥,一脸笑意,“噫,小狐狸,两百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小狐狸’也是你能叫的?!” “脾气倒没变,老朽——” “看剑,丑鬼。” 姥姥大怒,提剑便刺。老妖屈指一弹,将剑震偏。姥姥一剑刺空,顺势前扑,身后腾起九条巨大狐尾,不卷黑风,反而交织成团将自己围裹起来。 “天真。”黑风嘴角一咧,手掌猛地腾起烈焰,似柄尖刺,直接扎进狐尾中。 哧哧…… 尾壁眼见着被烧穿,透过那窟窿,姥姥原本紧闭的双眸猛地一睁,一圈粉色的眼波轰然荡开。黑风骤然一僵,顿如魔怔一般,滞了片刻。 “老杂毛。”狼伯自后飞起,并指一挥,碎月牙迎风疾胀,化三丈宽一道弧光斜切过去,无奈老妖皮硬,入肉不及半寸,仅得一条浅痕。 “啧啧,好厉害的媚术。”黑风本就在飞升境,又受此冲击,登时醒转,挥袖间将牙刃招来,绕着手指转了两圈,朝狼伯就是一甩。 老狼心念微动,想将迎面飞来的牙刃移开,却发现自家温养了百十年的宝贝竟然断了感应,悚然大惊下双手握住骨棒,抡圆胳膊猛拍上去。 当! 牙刃刚被拍飞,不等老狼稳住身形,黑风已闪在近前,一手摄住反弹开的牙刃,一手掐住老狼的脖子,恶狠狠言道:“以为自己为何还留着狗命?” “咯……”狼伯喉头发紧,有口难言。 “不过陪你两个耍耍而已。”黑风起脚破掉护体妖光,踹在老狼胸口上,回头看时,却见姥姥手势变换,正掐着不知名的法诀。 一股神秘气场骤然降临,老狼觉得似曾相识,循息四顾,晃见姥姥手中的动作,心头乍紧,“‘祭青丘’?!”脱口吼道:“寨主,慎重啊。” “神通?!”黑风也品出苗头不对,且看架势与老狼的反应,其代价虽大,但威力绝对不容小觑,“老朽只是活动筋骨,你两个却想要老朽的命?” 正在此时,姥姥身后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片山丘,高低错落绵亘无涯。黑风突感一股濒死危机,脚下顿挫,眨眼间出现在姥姥身侧,扣住玉腕猛劲一催。 一股霸道灵力,经腕口侵入体内,姥姥脏腑震荡运功立断,“噗”一声喷口血箭,切齿言道:“挪开你的脏手。” “成全你。”黑风扣住玉腕顺势一扯,将姥姥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飞扑而来的狼伯身上。 噗! 老狼本就重伤,又没避开,被撞得连喷鲜血,就此昏厥。老妖挥袖扬手,牙刃破风激射,划出一条弧形轨迹,直奔姥姥与灰狼。 可怜二人均已伤重,身不由己倒飞半空,竟止不住那坠势,一时动弹不得,只闻耳边风声呼呼。姥姥把心一横,正要现原形,冷不丁斜刺里闪出一道身影。 蒙面的白袍道人。 对战老妖,非全力不可为。道人不再藏锋,卸掉了所有伪装,整个人气息大变,此刻灌注真元,横剑迎将上去。 叮!!! 清脆的撞击声,仿佛落在心坎儿上;疾速的下坠中,姥姥只来得及朝道人晃一眼,——只此一眼,整个人却僵住了。 她认出了那把剑。 天罡剑。 那个人的剑。 那个人的气。 他来了? 他回来了? 岁月流转,百余年折磨,心中的恨意却在此刻烟消云散,思念与欢喜如山洪暴涌将人吞没,只因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这是梦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 晶莹的泪珠犹如凸起的镜面,将一切放大:道人收了碎月牙,转身时被乱流刮飞了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伸长的手臂在泪光中越来越近。 在那一刹,仿佛连时光也放慢了脚步,世界一片清寂,姥姥情不自禁抬起玉臂,被道人扣住手腕拉了过去,耳边响起轻柔的呼唤。 “小狐狸……” “老……老狐狸?” 他搂着她的腰。 她依偎在他怀。 他为她擦去眼角泪花。 她抚着他斑驳的鬓角。 二人凝望着彼此,深情相拥,打着旋儿在风中飘舞,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就算此刻共赴黄泉也无惧无悔。 借着清幽的月光,遥感着那熟悉的灵压,宠渡看清道人的面容,心中也起了波澜,“竟然是他,那位胡先生?!” 万妖山中荒废的石洞。 白羽弓与黑水箭。 半部遁影残诀。 初遇当日白狐的种种异常。 胡离今夜为何而来? …… 诸多头绪于此时串成一线,宠渡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位是一对儿,难怪白狐之前要吼黑风一句,——“‘小狐狸’也是你能叫的?!” 这“腻歪”的呼唤,当然专属于老狐狸。 “你阴悄悄地笑什么?”甘十三妹问。 “美,”宠渡望着天上二人,“不是么?” “是啊……真美。” 美则美矣,却往往是短暂的。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黑风当头暴喝,“老朽没来找你,你却急着跳出来。好好好,那就送你三个一起上路。” “交给我。”胡离将暗自催功,将姥姥推向老狼一边,起手并指间,从丹田处召出一方手帕来。 姥姥借力一荡,接下老狼,一指点过老狼眉心,抬掌按在老狼背上,将自身妖元度了过去,再看胡离时,那手帕已然胀大,变得近乎透明,似结界一般将三人裹了进去。 前后脚的工夫,黑风瞬闪而至,探手就抓,落在手帕上,没抓破,反被弹开,脱口惊呼道:“仙宝?!” “嗯,压箱底的。” “送宝来的?” “就看道友手段了。” “这等天物竟落尔手,简直暴殄。”黑风喜怒交加,“老朽还就不信破不开,看你区区元婴撑得几时。” 一束黑光,从老妖指尖射出。 一道白芒,被胡离打入宝帕。 两股真元落在同一点,隔着手帕,针尖对麦芒,激起元气涟漪,一圈圈、一浪浪朝两边扩散,顿时黑白交替,烛照八方。 诚如黑风所言,元婴圆满与飞升虽只半步之遥,但这半步便是天堑,可调用的元气不单数量上存在天壤之别,就连品质也分高低。 一袋烟的工夫,胡离额头沁汗。反观老妖,冷哼着把一道火意附着在黑光上,“滋滋”声中,将宝帕灼出缕缕白烟。 所幸在此期间,老狼醒了。 “我、我就说嘛,”老狼望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纵然浑身剧痛也忍不住咧嘴开笑,“胡先生……是一定来的。” “你这意思,早见过他?” “嘿嘿嘿,寨主恕罪……” “怎不告诉我?!” “哎?寨主慢些,我、我错了。” 姥姥本就激动,当下听说这消息,心绪起伏间,手上一时失了轻重,不免将妖元灌得猛了些。 老狼暗自叫苦,又不好明言,只说:“寨、寨主,我自行调息即可,胡先生怕是顶不住了。” “你行么?” “死不了。” “好……” 鉴于形势,姥姥也不矫情,撤功来助胡离,将一身妖元打上去,宝帕泛出淡淡粉光,愈发流光溢彩。 二对一看似强势,却也弥补不了修为上的鸿沟,不过撑得久一些,到底免不了被破。地面上几个老怪看在眼中,有的焦急,有的明哲保身。 “一起上吧,如何?” “不可。” “道友也该看得出来,前辈撑不多久了。” “咱们要是动了,天上那帮孽畜会袖手旁观?”落云子一脸冷色,“若是因此惹毛了黑风,你真以为他不敢下杀手?” “可是……” “目前局面,只能看他自己。” 几人话间,情势愈发危急。 真元对撞的地方,出现了些许裂纹,宝帕被破,便在顷刻之间了。却在此时,胡离沉声吼道:“老爷子!再不出手,您这宝贝可就被收走喽。” 闻听此言,场间俱是不解。 这喊的是什么话? 都这节骨眼儿了,还能有什么救兵?! 众自惊疑间,凭空响起一声叹息。 “唉……” 第二十章 灭顶之灾 长亭外,古道边。 青灯下,浊酒杯。 凉城外十里有一亭,——就是当初宠渡与老头子商定的汇合点;此刻,时值后半夜,却有一麻衣老者端坐于亭,自斟自饮。 忽而,老者双目一凝,看向炎窟山,喃喃骂道:“臭小子,好好的‘八卦云光帕’被你使成这样,想气死老子?” 老者“唉”了一声,旋即抬手拍落桌面。 手起时,只空空一掌。 手落时,多出一块方木。 啪—— 清脆的敲击,似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落下了惊堂木,看似寻常,却仿佛跨跃千山万水,瞬间传至炎窟山,化为一道霹雳。 轰!!! 异响突起,群妖呆若木鸡。 黑风老妖的感受则更为强烈,耳中回声隆隆,似那声音不单响彻天地,更直接在自家识海炸开,登时颅内轰轰魂不守舍,一个踉跄险些栽落,从指尖射出去的黑光也因此断了。 “什么人?!”老妖稳住身形。 “闲人。” 回应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天外。随即一股无形压迫自天而降,沛然莫御,在与气流的急剧摩擦中,激起无数黑白相交的气痕,如发丝般挂满夜空。 灵压。 化神灵压。 那场景,就像连这方时空也因难堪其重而行将崩灭似一般。 同为人仙,彼此之间自有玄感,黑风抬眼观瞧,刹那间烛照千万里,却只见一盏朦胧青灯,把灯旁之人左右看不真酌,心湖不由掀起滔天巨浪,“比我还高?山中几时出了这等人物?!” 至于道门老怪与众妖王,心间惊悚有过之而无不及:神境巅峰是不值钱了么?这等角色,平日里首尾不见,外人连屁都闻不到一个,今夜一来就是俩? “道友来此何干?”黑风眉头微蹙。 “阻你。” “挡我作甚?” “此三人,你杀不得。” “仅此而已?” “还有地上那个红皮娃娃。” 红皮娃娃? 一众目光扫视片刻,最后落在宠渡身上。 满脸无辜地摊了摊手,宠渡示意自己也不知情,心头却叫苦不迭:天劫之事本就惹眼,好不容易揭过去,怎么又被人仙一句话将众人视野拉回自己身上? 诚然,“老爷子”的话不啻免死金牌,却也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隐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道门推在前面当作挡箭牌了。 不幸的是,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如宠渡所料;幸运的是,眼下道门四老怪的心思全在别处:一介炼气喽啰,何德何能有化神人仙在后撑腰? 就因为先前引动的天劫异象? 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但在黑风老妖这里,劫象一事还另藏深意。 早在此前密谋破印时,黑风就听血蝠王提过宠渡与与那面圆盘的干系,加上今夜所见,更加确信圆盘承载着惊天之秘。 场间见天劫者众、知圆盘者寡,——仅黑风、蝠王与宠渡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将宠渡掳走,也只会让人误以为与劫象有关,断不会联想到其他方面。 黑风原本的打算,是事后再动手,万不料半路跳出个人仙来要保宠渡。 “看样子,这老家伙同样所知不详,不然怎会任由一个喽啰揣着异宝乱跑?”黑风思虑急转,“姑且借此机会掩一掩,免被人察觉蹊跷,左右那臭小子跑不了。” 瞬间想得通透,但为免招疑却不能主动妥协,反需以进为退,黑风于是笑问:“那三个好说,但这炼气的小娃娃,老朽缘何就杀不得?” “我不允。” “哼,好大口气。” “从此刻起,你若再动他四人半根毫毛,我屠你全族。”那言语中仍不见半分火气,仿佛在叙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这位藏在暗中的老爷子观战多时,若非主动现身,黑风也未曾察觉,”宠渡闻言暗想,“足可见其化神经年,实力必然强横无匹,灭族之语绝非戏言。” 不过,另外一个问题又出来了:这老爷子既有此实力,为何早不现身,阻止黑风破印出山? 难道姗姗来迟? 不像…… 从胡离的话不难推知,这老爷子自始至终都关注着战局,若非那方宝帕顶不住了,只怕还不得出手。 而黑风老妖这边,事关全族存亡,也不敢托大,更难解其来意,将心比心忖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友只是路过此间,还是有心凑个热闹?” “无他,只看看有无闲事。” “道友好管闲事?” “只管闲事。” “吾族霸业,却非闲事。” “那我不管。” “既如此,老朽倒不好再为难他四个小辈,道友且随意。”黑风窃喜言道,“若有缘再会,老朽定要讨杯酒吃,还望——” “前辈且留步。”落云子生怕那老爷子就此走人,根本不等黑风说完,“妖族为乱,还请前辈出手,还凉城内外一个清平。” “你几个先前看戏不挺欢实么?”其声带着几许怒意,“要老夫出什么手?还是回你的净妖山,找横眉那老匹夫去。” 沈道富三人闻言,那叫一个悔! 面对黑风飞升,正需化神人仙主持大局,无奈四宗老祖至今音讯全无,本自堪愁;谁承想天无绝路,偏偏又碰上一位,却因先前顾虑太多选择袖手旁观,进而开罪了人家。 这上哪儿说理去? 又是谁不让去帮忙的? 三老怪看了看落云子,眼神复杂。 却说黑风为全道心,许诺放落云子等人一马,本想想借姥姥与狼伯杀个过瘾,却遭“老爷子”横加阻拦,还被以全族存亡威胁一通,早就窝火得很。 今见四宗宗主碰一鼻子灰,老妖当然开心,癫狂笑道:“四老怪吃瘪,当真好风光。” “你也不必得意。”天音开始飘忽起来,“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他们可不容易打发。老夫念尔飞升不易,劝你好自为之。” 有人来找? 何人来找? 真有其事,还是虚张声势?如果是真的,这老爷子明显与他们是彼此认识的,要不要趁机套套话?…… 一时之间,老妖疑窦丛生,但转念却面露不屑,冷哼道:“既已飞升,在此天地间便位列巅峰,当世可败老朽者,能有几何?!” 天上响起一阵叹息,此后再无声气,众人回眸再看,已不见了那方宝帕与胡离三人的踪迹。 自然而然地,局面再次转回道门与妖族之间。 “既然不走,那就再待会儿。”黑风老妖侧望一干妖王,“尔等还不下去作陪?老朽未收功之前,胆敢放走一个,提头来见。” 十妖王领命下地,将几人围而不攻。 “黑风,你又想作什么妖?”落云子说着,很自然地将宠渡拉近身前,悄声言道:“庶几有变,跟紧本座方保万全。” “狗屁万全。”宠渡心头直骂娘,“真当谁是三岁娃娃?要拿小爷作挡箭牌就明说,用得着整这些虚头巴脑?” “两百年了,想来尔等门下弟子也换有几代了。”黑风桀桀阴笑,“怕是只闻老朽之名,未睹老朽之能。正好筋骨也活动开了,就给那些娃娃备些见面礼吧。” “谁稀罕?” “留着给自己陪葬!” “别急着拒绝嘛。”黑风头也不回,背身摊掌,对准了炎窟山,“老朽这份儿大礼铁定够诚意,包他们满意。” “这老妖怪又想吐什么坏水儿?” “在我等面前逞能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找那位‘老爷子’啊。” “也就晓得以大欺小。” 不管道门这边如何吆喝,老妖一概不理,宽大的黑袍无风鼓荡,仰头长啸间,整片大地猛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地动了?!” “快看山口。” “怎会有烟?” “老杂毛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宠渡猛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蹦出个大胆的猜测,顿感不妙,“不好,请各位宗主速速回山。” 宠渡今夜表现可圈可点,剖析问题无不鞭辟入里。所以,道门几人并不以为他在信口开河,无奈心思到底不及宠渡那么跳脱,一时半会儿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宠渡心头那个急啊,言简意赅地说过,其余六人旋即了悟,紧接着不寒而栗:从意识深处,某个习以为常从而被忽略许久的事实浮上面来。 炎窟山,是一座火山。 虽说在净妖宗建立后的千百年间、乃至更为久远的岁月里,火山不曾喷发过,但根据常年从山口散出来的滚滚浓烟与阵阵热浪不难看出一点。 这山,绝非已经“死”了。 既然是活的,那就可以利用。 便如此刻,随着黑风老妖雄浑的灵力裹挟着磅礴元气灌入山口,整个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 喀喀—— 隆隆—— 从四面八方、从地下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空响,低沉时似闷吼,尖厉时似怒号,仿佛惊醒了一只沉眠的远古凶兽。 与此同时,黑风的啸声也越来越高亢,待至最高点时,老妖展臂一抖,陡起暴喝,“给我……起!” 砰!!! 大地,猛然强震。 炎窟山自山脚处齐根而断,整个崩塌,山体层层分解,只剩一圈石头茬子杵在原地。 岩浆,从断口喷涌而出,裹挟着大小不一的碎岩裂石龙吸水一般冲起高空,重重堆叠如浪似潮,乘着九天罡风不断地涌动,翻滚。 远远看去,仿佛从地里突然长出一朵巨大的蘑菇,又像年节上绽放开来的烟花。 灼浪激荡,热力回旋,似乎连时光也因此倒流,初秋的凉夜里竟然透出一抹盛夏的暑意。 前后一盏茶,岩浆已铺了半边天。 肉眼所及,难窥天际。 老妖摊手过顶,仿佛托住了那半边天;一握拳,整片熔岩迅速分裂成四块,东西南北分据一方,飞速地蠕动着,变换着,旋即以碎石为羽骨、以熔浆为血肉,各化出一只蝙蝠来。 好大的蝙蝠! 只乍看一眼,四名元婴宗主生出同样的观感:竟与自家山门一般大小?!……且不光体势不分上下,在气势方面也落了下风。 这熔浆巨蝠,不单被黑风赋予神念,更有火元道意的加持,只要老妖不撤功,其中的岩浆风吹不冷,水浇不灭,绝非寻常的聚气化形那么简单。 “你几个不是想摸老朽的底么?就让尔等见识见识,飞升的真正力量。”黑风盘坐虚空,闭眼凝神。 啪! 黑风双掌合十,在每只妖蝠面前,遍布苍穹的灼流出现莫名的剧烈扰动;紧接着,但听欻的一声,——仅一声,四只巨蝠同时消失。 下一刻,凉城上空满目通红。 那妖艳的猩红是如此醒目,仿佛整片夜空烧都起来了似的,纵有三百里禁阻隔,但仅凭肉眼也远近可辨。 不知是城中何处遭殃,四老怪正要以神念查探,却见三百里禁乍闪即逝。 “小娃娃又猜对了……”落云子看了看宠渡,又望着黑风切齿咬牙,“这该死的老妖怪。” “拢共四只,还有仨……” “你我三家山头,怕也难幸免。” “送他们回去,反而把人害了啊。” 四老怪既悔且恨,既焦且愁,无奈被周围十大妖王片刻不移地紧盯着,毫无死角可言,传送阵之类跑路的法门一概派不上用场,根本赶不回去,唯有干瞪眼。 而此时的净妖山上,早已乱作一团。 “好大的蝙蝠?!” “是那老妖怪的手段么?” “宗主还没回来?” “这如何顶得住?!” 可怜众弟子刚经历一场恶战,死里求生,回到神照峰后气都还没喘匀,却被熔浆妖蝠直接打上门来,心中怎不惶恐? 那妖蝠只是扇了扇翅膀,劲风带着灼浪吹遍大小角落,所过之处,草木连根而起,原本的雕梁画栋转眼间皆作一片瓦砾。 及至它大口一张,岩浆如水瀑般倾泻而下,但凡沾上一点,旋即浓烟滚滚,烈焰熊熊。 对此末日场景,宗主未归,只有一干丹境强者坐镇,唯一的指望自然落在了护山大阵上。 却说昔年横眉老祖选择在此开宗立派,并非平白无故,而是因为不知哪位前辈高人借一山七峰的天然地势布阵,以大法力将一尊上古妖魂镇于山下。 时值封印松动,横眉老祖云游至此,便将古阵加以修缮,改造,炼化妖魂以作阵灵,终使其为己所用,庇护净妖宗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兽潮冲击。 恰如此时,在满山惊呼与嚎叫中,从神照峰的山腰处爆起耀眼玉光。 光分六道,分射诸峰。 藏剑、飞耳、玉尘、栖霞、丹云与天音,六峰齐齐一震,各以玉光相续相接,勾画出一个光圈;紧接着,六道弧光自峰顶喷出,与中央神照峰直射的光柱汇聚于顶。 弧光朝着两侧飞速延展,扩散,最后连作一片,构成一个穹顶,似口浑圆玉钵倒扣下来,将一山七峰罩在其中。 炽热的熔浆,顿时被阻绝在外。 目力所及,各处腾起片片白烟。 “护阵、护——阵——” “稳住——别乱跑!” “快,往长老那边靠。” “宗文阅——你几个还不过来?” “来个人,扶、扶我一把。” “抬我过去,抬我过去。” “当心头顶坠物。” …… 趁此时机,除了之前战死的九位强者、以及穆清夫妇二人主持护山大阵不在场,剩下的十一名丹境长老与客卿各率弟子,以自身灵力维持大阵。 噌! 噌噌! 十一名丹境强者剑指苍天,众弟子分别围聚在周围,以手抵背层层传功,再由最内圈弟子将汇聚起来的灵力注入五颜六色的剑光之中,直达穹顶。 嗷——嗷! 震天的吼声中,穹顶剧颤,那作为阵灵的妖魂现出原形,四肢长尾,背生坚鳍,直立而行,乃一数百丈高的巨蜥,与熔浆蝙蝠彼此拉扯,扭打,撕咬。 妖蝠受火意加持,生生不息。 巨蜥以阵力为源,绵绵不绝。 如此僵持有一顿饭的工夫,本是势均力敌,不防在南、北、西方位上先后闪现出三团类似火光,正是肆虐其余三宗之后,被黑风老妖以瞬闪挪移至此的熔浆蝙蝠。 南下药香谷的妖蝠,头没了。 北上神泉宗的,少一只翅膀。 西进炼器阁的,断掉后半截。 或残或缺,都不完整,若是单看,的确构不成多大威胁;但彼此交汇融合之后,眼前这只蝙蝠的体形直接胀大一倍,将整个净妖山全部遮住。 妖蝠得势,熔浆与石块似叠浪一般,从腹部朝着喉咙疾速涌动。那巨蜥阵灵对此也有感应,伴随着元气的剧烈震荡,从尾梢至后背,坚鳍一路灵光闪烁。 呼! 嘎! 几乎同时,妖蝠吐出熔浆,巨蜥口喷光柱,于穹顶上空轰然撞在一处,顿见熔浆飞溅,气雾飘渺。 叵奈那熔浆实在炽烈,巨蜥又身在下位不占地利,哪里撑得住?不消多时,口中灵光节节溃散,不甘地怒吼着,被直接贯穿打烂。 巨蜥消散,与穹顶之间再无阻碍,在净妖门徒的一片惊骇中,妖蝠俯冲扑下,严严实实贴在穹顶上,随即撤去妖形,凭借高热的熔浆来蚕食护山大阵。 哧哧…… 滋滋…… 灼蚀的声音不绝于耳,且越响越疾,举目四顾尽皆熔浆,仿佛置身于火山之中。 “撑不住了……撤、快撤。” “速进山洞。” “快点、再快点。” 十一名丹境强者咬牙苦撑,争取逃生之机,等到众弟子悉数入洞避险才纷纷收功,怎料跑至半路,但听头顶连声“咔嚓”,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大的裂响。 砰! 护山大阵,破了。 熔浆倾泻而下,铺天盖地。 那光景,只如……灭顶之灾。 第二十一章 地龙打滚 “妥了……”黑风老妖睁眼起身,有模有样地拍了拍风尘,满脸惬意,望着山下妖群,道:“孩儿们,随老祖回山去也。” “祖爷,”血蝠王犹自心有不甘,指了指被围在垓心的道门七人,“今夜真不管他几个了?!” “当祖爷说笑哩?” “这是纵虎归山哪。” “多活一日,便多受一日恐惧,岂非更为有趣?”黑风挑了挑眉稍,“让他几个再蹦跶些时候,无妨的。” “还是……祖爷高明。”蝠王咂摸着老妖的话,竟也咧嘴开笑,虽也嚼出些味儿来,但仍未吃透自家祖爷更深层次的盘算。 想当初圆盘解封那日,蝠王在山中发现一座古旧石碑,并将此事告知黑风。老妖对碑上的神秘符文有所猜测,欲亲往验证。 这是往前说。 及至当下,黑风对飞升一境的感悟与理解——恰如胡离所言——尚不深刻;加之熔浆化蝠耗费过巨,黑风急需闭关,以便尽快巩固新境。 这些心思,当然不好明说,黑风扫一眼脚下,道:“再者,这群妖崽子怕也撑不住喽。你既贵为大王,便不可一味鲁莽前冲,而不顾全他们。” 声音回荡开来,一干妖兵妖将沸腾了,望着飘立在空的黑风,只言片语里、一举一动间净是狂热,争相表露着犬马之心。 “听见了么?老祖顾念着咱们哩。” “若为祖爷,死则死矣。” “对,愿为祖爷肝脑涂地。” “只要能重振吾族,一切值得。” “老祖万岁!老祖万岁!” “两百个春秋,都快忘却年味儿是什么样的了。”黑风语调陡升,压下所有喧嚣与嘈杂,“尔等听令:上元节前,凉城无战事;有违此令者……斩。” “谨遵法谕。” “事儿也差不多了,都跟老祖走吧。”黑风撒手一撤,操控元气将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妖怪尽数笼罩,随后朝着地面几人乜了一眼,道:“尚有百日,好好挣扎。” 话音甫落,扑的一响,黑风老妖走个瞬闪,率妖群径回飞鼠山去了,徒留道门七人呆立原地。 压抑的沉默中,城北上空的火光也渐渐淡了,宠渡以为不能再这么耗下去,道:“几位前辈,还请大局为重。” “小子言得是,当务之急是回去。” “不知山门作何光景了……” “还是先看看手上的东西能不能用吧。” 落云子带头,其余三人紧随其后,纷纷祭起传送符,见化出一个光圈,无不大喜过望。 “不幸中的大幸,山上传送‘母阵’犹在,不然还要耽搁不知多久。”落云子道,“天不绝我。” “既如此,先行一步。” “有事传音。” “好……” 四老怪互道珍重,各自传送回山。落云子带着宠渡三人,片刻的恍惚后,已在神照峰殿外广场上,定睛顾望一番,如遭雷击。 断折的古木。 崩裂的山石。 颓垣与断壁。 残缺的尸骨。 …… 犹可见猩红如血的熔浆顺着地势四处流淌,一山七峰被裹在浓烈的炽浪之中,仿佛火山地狱一般,何曾还有半分昔日的出尘仙意? 诚如甘十三妹所感叹的那样,“这、这是净妖宗?!没走错地方么?”穆多海接过话头,“我也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作为“外人”,宠渡虽觉惋惜,却没那么感同身受,正想说点儿什么,忽而毫毛乍竖,仿佛有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凭借敏锐的直觉,宠渡溯源看去,顿时发现了些许异样。 遍地狼藉中,却有一处阁楼,既不见断井残垣,亦无熔浆肆虐,明显未受这场劫难丝毫影响,世外桃源一般,与四周乃至整个净妖山的满目疮痍格格不入。 此刻,在四周的山火辉映下,依稀可见阁楼上矗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宠渡略有猜测,悄声问过近旁的穆多海,心说果然如此。 那里,正是连续的居所。 虽然天色昏朦影响视线,但冥冥之中宠渡觉得连续就是在看自己,心头一阵打鼓。 彼处何以安然无恙? 宠渡转瞬便明了。 犹记初遇之时,宠渡已然察觉连续的影子有猫腻,——内中藏有一人,至少元婴境界,虽然未必能与黑风老妖抗衡,但要从倾泻而下的熔浆中保全一个连续,想必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影中人”并未参与今夜的封印破防战,对净妖宗先前面临的灭顶之灾也不闻不问。 据此,宠渡有了两个判断。 其一,此人修为如此高深,却甘为他人牛马,要么是某种交易,要么被威逼利诱迫于无奈,要么是家族豢养的死士一类——就目前来看,这最后一种情况可能更接近事实。 其二,有这样一尊超级老怪片刻不离地随侍左右,连续的身份与背景,只怕比山上所有人料想的还要可怖。 只是此等角色,怎会盯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就因为当初没给他行礼? 还是自家身上的秘密被察觉了? …… 说实在的,对连续其人,宠渡毫不心虚;只是师仇未报,如果现在就死了,实在无颜面对老头子于九泉。 “手刃毕婆子之前,还是少跟他起冲突才好。”宠渡旋即有了决定,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能忍则忍;否则,必要扒他一层皮。 有老怪撑腰又如何? 大不了就是一死。 连续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宠渡同样淡然地望着阁楼。 不一会儿,隔空对视的局面被突起的阵阵喧嚣打破,原来在此期间,躲在各个山洞中、当先探头观望的弟子已然看见了几人的身影。 “宗主?!” “宗主回来啦、宗主回来啦……” “请宗主为我等做主。” “得救了。” 不少人有感劫后余生,喜极而泣,欢呼着朝落云子几人围过去,却被何侍劳喝止,“宗主驾前,尔等成何体统?都滚回去,救助受伤的师兄弟。” 将众弟子吼了回去,一干丹境强者聚在落云子跟前,简言叙说着此前那场灭顶之灾。 “千百年基业,近乎毁于一旦,”落云子越听得多,越止不住惆怅,“该如何向师尊交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啊宗主,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当务之急,还是善后事宜。” “该当如何,请宗主示下。” 众长老轮番安慰着,正赶上穆清夫妇从山腰处御剑上来,本是一脸焦急,远远地见了穆多海,拧紧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二人落地,疾步上前,当先拜了落云子,又简单地与众丹境彼此招呼,忙拉过穆多海、宠渡与甘十三妹,止不住欣喜。 “没事就好,”苏雪连连念叨,“没事就好……” “有劳雪姨挂念。”宠渡笑着,又向一旁的穆清见礼,便听苏雪问:“你怎与宗主一同回来?”宠渡正欲作答,却被落云子打断。 “闲话稍叙,大阵如何?” “回掌门师兄,”穆清道,“只阵灵被打散,阵基并未受损,我与师妹已借山间元气助其调养,若无意外,那妖魂很快便能恢复过来。” “唔,如此甚好。”落云子身为一宗之主,自知不便太过颓丧,当即分派任务,命丹境强者各率弟子重整旗鼓。 救助伤员。 清理废墟。 安葬尸骨。 …… 在一干强者的带领下,一应善后事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存活下来的底层弟子虽然疲累,但眼神却是油亮亮的,显见经此一番生死洗礼,明显成长了不少。 尤其回想起今夜宠渡的表现,多数人纵有再多悲愤与后怕,也都竭力压制着,不曾表现出来,并在此后的日子里,将诸般情绪化作对妖族的怒火与勤加修持的莫大决心。 “这条命,纯粹是捡回来的。既然臭老天不收,那就再多杀几只妖怪。” “看看‘小龙虾’,那才叫处变不惊哩。” “娘的!同样是喽啰,人家为啥能那么牛?” “可不是么?你是没看见叶师兄他们几个,脸都绿了。” “老子不服,老子也要修炼。” “你这算晚的……听说因为那小子,婉茹师妹早就闭关去了。” 身为议论的焦点,宠渡倒是风轻云淡,因为众人眼中如此了不得的血与火,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而议论中的另一人,穆婉茹,仍在某处山洞中闭关,有没有受到影响,穆清两口子稍后自会前去探望。 至于今夜炎窟山发生的事,想来穆多海也会如实上告,宠渡以为毋需自己操心。 无奈的是,既有人砥砺前行,便不乏唱反调的,就有那么一小撮人,——宗文阅、叶舟及童泰之流,难免满腔妒火。 “唉,谁能想到居然让他出尽风头?” “身为道门正统弟子,竟不如一介散修?等事情传开,还不晓得外面的人会怎么说咱们哩……” “宗师兄,得想个速成的法子,杀杀这这厮的威风啊。” “要不请连续师兄出手?” “连师兄身份何等尊贵,那臭小子也配?!”宗文阅没好气地瞪了童泰一眼,“到底谁厉害,真正交过手才晓得。” “对啊,那小子就算有三头六臂,又岂会是宗师兄的敌手?毕竟宗师兄的根骨可是少见的……” “不说了,先就这样,之后再见机行事。”宗文阅岔道,“当务之急是把长老交代的事办妥当,别又被那小子比下去了。” 这却是宗文阅多虑了。 宠渡何曾想过跟其他人比?只是很多时候局面实非自己能掌控,他一介炼气喽啰如何左右?不过形势所迫、顺势而为罢了。 就像当下,嘴长在别人身上,好话坏话全是他人自由,只要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何必管那些个闲言碎语? 宠渡随意找了个托词,“打理灵田”云云,欲作别众人。 眼下百废待兴,落云子一个头两个大,正愁不知如何安置宠渡,见他执意如此,自然顺水推舟准其下山,看似浑不在意,回头却暗命林通加派人手将人盯死。 对此,宠渡也有所推测。 毕竟,自己既得化神人仙庇佑,在当前局面下,无异于“救命稻草”,落云子又岂会轻易放人呢?怕是为免落人口实,不敢将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玩儿了这手欲擒故纵。 一言以蔽之,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这就是落云子的如意算盘。 可惜,耿直如王山一时没看懂。 “宗主,”王山正色拱手,“今夜战事,这娃娃厥功甚伟,恳请宗主破格收录,许他入宗修行;不然,恐令人心寒哪。” “此事本座自有计较,尔等不必费心。”落云子语气微凛,“城中染妖毒者众,调配出解毒丹方迫在眉睫,王长老当多花些心思在这上面才是。” “可——” “够了!这山上的事,本座还做得主。” 王山话刚起头,却被落云子厉声喝止,又见穆清夫妇暗递眼色,不好再作分辩,唯有叹气作罢;事后与他二人细说,才晓得险些好心办了坏事。 原来各家开山老祖结伴云游,至今音信全无,四宗宗主其实也心头没底,对度过此次大劫并无多少把握。 所以,一如早些时候苏雪、宠渡二人传音时谈论过的那样,此刻在山下任何地方,想来都要比在山上更为安全。 当然,危险程度是相对的:两三天后发生的那件事足可证明,山下也不见得就有多安稳;从某些角度——比如破坏性——来说,反而更加危险。 而现如今,在王山据理力争的时候,宠渡经传送阵已下了净妖山,还有几里地时,远远儿地便看见一片异象。 灵田界内,遍地金光。 与最初相比,此刻的光已变得微弱许多,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仍显得扎眼。 今夜炎窟山剧变,本就令人难眠,再加上这骤然突现的金光,更叫人无法安睡。山下的杂役个个精神抖擞,成群结队,不亦乐乎地论说着。 ——地下果然有东西?! 这是宠渡的第一反应。 原本激战半宿后不免疲乏,但此刻,宠渡却跟打了鸡血一般信步游逛,东听三言西听两语,一圈儿下来对事情的脉络也做出了大概梳理。 按时候反推,金光出现的当口,恰逢炎窟山那边观劫,而自己正处在那一段无知无觉的玄妙状态中,差不多与圆盘将金箍打入泥丸宫在同一时间。 想起金箍,宠渡赶回自家的小草棚,暗窥片刻后,不见四周有何异常,这才凝神内照,小心翼翼地遁入泥丸宫中。 天,依旧是血色的。 但……之前汹涌的血海风平浪静。 宠渡大喜,循着感应找到小胖娃,见其依旧闭目盘坐神态安然;不同的是,胖娃脑袋上罩了一顶光圈,正是借圆盘生成的金箍。 “这金箍竟能压制妖性?!……”宠渡愈发高兴,虽然这种情况可能只是暂时的,但的确能有更多时间来寻找破解之法了。 妖性,——准确来讲如今是妖魔之性,自打侵体以来,便成为压在宠渡心头的一块大石,如今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宠渡心弦稍松,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此后三两日,皆是如此。 而炎窟山中的消息也传开了,随着黑风老妖出山破境一事不胫而走,凉城中陡起轩然大波,卷铺盖跑路的肯定有,但绝大多数人选择继续留守。 “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怕什么?” “又不是没有过这光景,想那老妖怪当初何等猖狂,不还是被山上的老神仙封了两百年?” “多少次兽潮,咱不也扛过来了嘛?” “对,有净妖宗坐镇,那些妖怪能掀起多大风浪?老子还就信净妖宗。” “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就算出了城又能去哪儿呢?谁能保证,其他地方就没有妖怪、永远太平了?” 不论抱着何种态度与盘算,凉城的凡夫俗子大抵是乐观的,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除了响应城主之命提高警惕,一切照旧,与往常几无二致。 与此相较,净妖山下的小日子,却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动。 虽然地面上开了不少裂口,却影响有限,并不耽搁种田,除了必要的修行,似乎因为背靠净妖宗这条大粗腿,众人并不担心妖族之事,闲时仍旧喝酒吹牛。 小道消息,就此迅速传播开来。 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炼器、药香与神泉三宗不单山头支离破碎,门下弟子更是在这次灾劫中折损过半,如今正大行方便、广招新徒。 如此良机,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凉城中的猎妖客与山下的杂役,前前后后少了近四成,以各自的手段分赴西、南、北方向,指望被三宗收为正式弟子。 其余的人,显然选择了净妖山。 一来,三宗山下各有城池,内中不乏散修,加上从其他地方赶去应招的人,想要入选,怕也没想象中那般容易。 二来,净妖宗的实力并非没有损耗,招选弟子是迟早的事;久未见动静,只怕已经是一种考验了:等沉不住气的都走光,剩下的当然更显忠心。 这样的氛围下,众人都观望与等待着。 至于宠渡,则更为忙碌一些,除了要完成与所有杂役同样的事情,还有更为长远的考虑。 比如,该怎样在当前局面中活下来? 比如,往何处找破解妖性的法门? 比如,若受招揽,要不要答应上山? …… 又比如,下地、深入地下。 奈何地上的裂缝净是小口子,最宽的也不过儿臂粗细,哪里能容人通过?想借此深入地表探索,简直异想天开,令宠渡不得不挖空心思另寻门路。 除此而外,另有一事颇令人费解。 唔嘛。 这夯货本来除了吃食,其他的概不上心,一向老神在在,近两日却也焦躁不安,躺也不是、趴也不是,似乎只有远离地面方能安生些许。 “草棚子都被你蹲出个窝了,要生蛋还是怎地?”宠渡叉腰笑骂,“蹲穿了可漏雨,赶紧给小爷下来。” 唔嘛呜呜呀呀个不停,打死不挪窝。宠渡叹口气转身就走,正要开门,忽觉皮肉乍紧,回头正见那夯货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上。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见他一有进屋的架势,唔嘛就这样来咬,咬住就往外拉,分明是让人就待在屋外的意思。 “好好好,”宠渡一脸无奈,“不进去,就在这儿陪你。” “唔嘛嘛……”那夯货朝面前扬了扬圆滚滚的下巴,似乎让宠渡也学它那样,在草棚子上选个窝蹲着,免得双脚沾地。 “小爷上来,房子可就塌了。”宠渡没好气躺在门前草垛上,顺了一截杂草叼嘴里,头枕双手呆望着天边几缕诡异的琉璃色光柱,眼神变幻不定。 说起来,近来反常的岂止一个唔嘛? 天光混色,如带如柱。 阴风飒飒,黄雾弥漫。 河水变浑,水位突降。 鸟雀乱林,蛇鼠出洞。 …… 对此异状,宠渡不是没有想法,依稀记得在师父搜罗的某本古籍中看过类似记载,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呢?”宠渡蹙眉喃喃,冷不丁瞥见一个胖乎乎的熟悉身影出现在远处,摇摇晃晃地往河心岛来,不由莞尔,“这死胖子,终于都打点好了么?” ——呼噜噜—— 似是在替戚宝回应,忽而传来一通翅膀扑动的颤音。宠渡循声顾望,但见林中群鸟惊飞,顿觉莫名肉紧,某种危机感骤然袭上心头。 还不等想明白,猛然间地动山摇,连人也不由自主地上下震荡,且越来越剧烈,宠渡终于反应过来,与此同时,便听田间有人扯着嗓子吼起来。 “狗日的,地龙打滚啦——” 正是那晚黑风老妖破印出山,为逞淫威,调用天地元气强行抽干了炎窟山中的熔浆,致使地表之下严重失衡,经此两日的酝酿,终于结出恶果。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地动! 第二十二章 水月洞天 回想破除炎窟山封印那一夜,也曾地动山摇,却到底是人为的动静,虽已足够惊世骇俗,但与眼下自然之伟力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房塌了。 树折了。 山崩了。 凉河在咆哮。 …… 整个天地如同一面筛子,前一刻还上下颠簸,紧接着左右摆荡,人在其中恍如怒海一叶扁舟,根本身不由己,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阵阵翻江倒海。 混杂着土木崩裂的声音,山下平原上,哭爹喊娘的尖叫与对老天的咒骂响成一片。 相较之下,宠渡算是幸运的,地动发生时正躺在一堆干草垛上,虽也起起伏伏,但好歹身下软乎,不像其他人那样,除了剧烈的地动,还要忍受土块石子儿磨皮硌肉。 “幸亏有这夯货,没白吃小爷那么多东西。”宠渡正庆幸有唔嘛提醒才免得这一场震荡,却猛然听得“咔啦”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你大爷的,什么情况?” “这么响的声,哪儿又塌了?” “快看、快看,那什么玩意儿?!” 干天余音犹在回荡,众人循声环顾,但见远处半空中升腾起连片灰色烟雾,仿佛一匹幕布被拉起来挂在天上。 与此同时,几十息的震动过去,地面渐趋平稳,各处的杂役三三两两爬起来,摇摇晃晃似醉汉一般,摸索着,不约而同朝那如灰幕般的烟雾赶去。 只因连接南北的两座桥均被震断,有水面阻隔,河心岛上的人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唯有立在岸边远眺,见得赫然一条黑线,绵延无边,将原本浑然一体的灵田切作东西两半。 “难不成是地面裂开了?!” “八成是……先前那阵灰烟该是地下的瘴气,借此缺口释放出来。” “啧啧,这得多大的口子。” “真是天助!有这口子,正可下去探探。”宠渡兀自思量,却听附近几人一片惊呼:“出了何事,怎地又都跑起来了?” 宠渡晃眼乍看,果不其然,杂役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像闻着腥味儿的猫,又像叮蛋的苍蝇,朝那黑线一窝蜂涌过去。 “兄弟——,能过来不?”戚宝站在河对岸,挥动着两条胳膊。宠渡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他们都在跑什么?” “地上开了缝,说是发现一座洞府。” 洞府?! 河心岛上的人一听,眼睛都直了。 须知修行一途最是艰险莫测,欲得成大道,绝非朝夕之功,必要经年累月的积累。故而,世间所有的修行者,不问族类,无不憧憬着另外一条捷径。 仙缘。 自天地间出现修行之法,便有道行高深者,于人迹罕至处开辟洞府,避世清修。待其破境无望、寿元耗尽,洞中丹药、典籍与法宝诸般多有留存,自然泽被后世,成为人人眼中的香饽饽。 尤其妖人两族上古千年血战之后,情况更是如此。 时光悠悠,直教沧海变桑田,那诸多洞府或毁于陵谷之变,或深埋于地,或抵不过岁月之伟力化作烟尘消散……但道门之中,仍不时流传出形形色色的神妙际遇。 而如凉城这般,坐落于万妖山外,就有了近水楼台之便,自人族道门踏足此间以来,类似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 有人传承前人衣钵,神功无敌。 有人炼化奇丹妙药,修为倍增。 有人觅得绝世灵宝,手段通天。 …… 远的无需赘述,单说老头子的歪嘴葫芦、宠渡自己的连番经历,以及那死去不久的吴胜手中的魔古太刀,不正是仙缘的最佳注解么? 诸如此类,莫不是省却百十、乃至千百年苦修的天大机缘。 因此,无数修行者全不顾那些传闻的真伪,一旦面对仙缘,只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义无反顾,无一不是怀揣着莫名的希望与撞大运的执念,渴望着天上掉馅饼的奇遇。 然而,仙缘虽好,却往往可遇不可求;即便碰上,又岂是那般易得? 与洞府中残存的禁制、阵法或封印比起来,叵测的人心则更为凶险,因争夺遗宝而背后捅刀、反目成仇的例子并不鲜见。 不过,对在道门底层摸爬滚打的喽啰而言,兄弟情谊很多时候并非是首先考虑的。说到底,改变命运的机会本就千载难逢,若不抓紧了,一辈子几时能翻身? 这就无怪河心岛上的杂役乍听“洞府”二字,便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扎木排,掐法诀,掏符纸……各自准备渡水的法子。 宠渡却是胸口一紧,心说召唤自己的那件宝贝就这样现世了?若真如此,那可难办了:众目睽睽下,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拿到手? 毕竟,此事最好能瞒住所有人,便如戚宝也不例外——将来时机合适,不妨如实相告;至于眼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倒不是关系不到位,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戚宝获悉后不拿出去乱说,但万一这货被什么老怪掳了去,用搜魂之类的法子探知此事,那可就埋下了一桩天大的隐患。 眼下自家身上的问题一箩筐,宠渡只能将所有危险抹杀于无形,此刻打定主意,望河对岸道:“你赶紧去,晚点就没搞头了。” 这山下还是净妖宗的地盘儿,洞府中就算有东西,也必被净妖宗视作私产,岂容他人染指?若不快些,等山上来人,只怕汤都不会留下一口。 “你怎么办?” “我随后就来。” “好嘞。” 别看戚宝一身肥肉,跑起来可绝不慢,几息间便走了个没影儿。 河心岛上的人早已纷纷下水,最快的那名杂役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落脚之处点水成冰,眼下已过了半条河。至于宠渡这边,当然是飞过去最省事儿。 该唔嘛上场了。 宠渡笑咪咪地望唔嘛招了招手,怎料那夯货明显察觉出一股歹意,浑身打个激灵。宠渡无奈,掏三粒妖丸在手,“麻溜的,误了小爷大事,扣你伙食。” 那货双眼放光,屁颠颠飞上前来,将妖丸含在嘴里嚼得嘎嘣响。宠渡趁机跳在唔嘛背上立定,朝对岸挥手喝道:“起驾、起驾。” 唔嘛飞起来何其快,跟一阵风似的,在一干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后发先至,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朝那道地缝直冲而去。 离得越近,情形越发清晰起来。 当先入耳的,除了喁喁人语,便是隆隆水声。原来那地壑不单切割了灵田,更将凉河截断,硬生生造就一道水瀑。 水汽混杂着烟尘,弥漫了脚下大片虚空,难窥其底,堪比万丈峭壁。与此相较,地壑之宽广更显直观:两岸的杂役对望,只见彼此渺如蝼蚁。 前一刻还是坦坦平原,转瞬工夫就成了深谷悬崖,造化之功可见一斑,实在令人震撼。宠渡以为就算并无洞府,也足可一观了。 灰蒙蒙的谷壑中,飘散着或明或暗的流火,对岸崖壁上的山洞依稀可辨。洞口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众人各施手段,花样百出;但更多的还是壁虎爬墙一般,老老实实沿着地形攀援而下。 而宠渡要入谷,仍要靠唔嘛。 奈何崖下疾流乱窜,站在背上怕是难以保持平衡,宠渡改抓那夯货两只前腿儿吊着,怎料刚出几丈远,便听头顶一声惊呼。 “胖、爷、来、啦——” 循声抬头,但见一坨黑影。 好胖的黑影。 好重的黑影。 刹那的恍惚间,宠渡脑中划过两个闪念。 其一,按老头子当年忽悠自己习武时的话来说,“轻功的奥妙之处,就是可以让一个像肥猪那么重的人飞到半空之中,而且可以叫得像杀猪一样。” 其二,这道黑影很熟悉,早在进入金乌山谷盗酒的那个晚上就见过,当时差不多也是这样跳下来;不同的是,上次落下来可以踩在地面上,而这次脚下却深不见底。 “这死胖子……”宠渡话音未落,被戚宝一把扑在身上抱紧双腿,只觉陡然一沉,登时望崖底坠去。 崖壁上的杂役循声回眸,但见一串残影,低头看时,两人一兽一路惨呼,已然沦为朦胧的一团黑点。 “死胖……还没下……” “等你啊。” “……跳过来……” “没想这……托不住不是?” “……几斤……心里没点数啊?” “别说了……办法……” 话音被狂风撕扯着,显得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却无碍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彼此的意思:止住坠势才是当务之急。 所幸这样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局面,宠渡已非头回经历,正要催动炸符,借助爆开的气浪缓解坠势,冷不丁望头上晃过一眼,忙将手中的符纸收了起来。 唔嘛,有变。 那夯货昂头闭眼,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提拉,仍不免越落越快,眼瞅着力不能支了,周身却猛然亮起阵阵乌光,背上那四坨奇形怪状的黑斑飘离,延展,拉伸,迅速化作四片黑色羽翼。 唔嘛后来曾说:“我当时害怕极了。” 这是后来。 而此刻,这夯货浑然不察自家身上的异变,兀自呲着两排大白牙露出血红的牙槽,不自觉地将四只风翼扇得密不透风,虽也摇摇欲坠,好歹就此渐渐缓住了坠势。 “噫!不想竟有这般造化。”宠渡挑眉暗喜,却不敢侥幸。因为唔嘛全身抖如筛糠,显见撑不多久,宠渡连连比带划让它飞往崖壁上一方凸起的宽阔石台。 果然,离石台尚有三两丈高,唔嘛顿然脱力,双眼儿一翻,一个倒栽葱往下掉。至于二人,对拍一掌,借力展开轻功,却也无甚大碍。 只宠渡底子更好,轻飘飘触地无声。相较之下,戚宝就惨了些,三四百斤赘肉近乎笔直地砸将下来,轰隆一声,几乎没将那石台直接干裂。 石台上,早到的杂役听此动静,纷纷侧目而视。宠渡心忧唔嘛的情况,对众人的眼光不作丝毫理会,三步并作两步赶往不远的一处石堆。 风翼已复作原本的黑斑,烙在唔嘛背上。那夯货四脚朝天口吐白沫,眼珠子乱转好似两团漩涡,蹬直的小短腿儿不时抽搐两下,仿佛就剩下半口气吊命了。 戚宝靠上近前,伸指戳了戳,嘿嘿笑道:“什么构造,还挺弹。”宠渡一把拍在肥厚的手背上,“他娘的瞎戳个什么劲。” 将唔嘛收进虎皮袋,二人辗转来到洞口,见了些古朴沧桑的纹路,繁复难解;而在洞顶石壁的正中位置,模糊的刻痕构成了四个古字。 “水……”戚宝支吾着。 “‘水月洞天’。”宠渡白了一眼。 “这都认得?” “还有咱胖爷不认得的?” “不过是考考你嘛。” “别贫了,赶紧进吧。” “好,小心些。” 未知令人难安,便是戚宝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左手捻符、右手攥锤,凝神戒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对此,宠渡很是满意,本来还怕戚宝大意,但见他这副架势,心知再无提醒的必要,也紧跟在后,迈步踏入山洞。 因为之前的大地动,洞中四壁裂纹游走,加之碎石遍地,行路颇为不易。好在壁上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虽则晦暗,亦可视物,并非伸手不见五指那样的黢黑。 “是夜光石。” “咱胖爷这回有见识了?” “嘁,都说了先前是考你。” “胖爷受累,再指教指教?”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胖爷就大发慈悲地说与你。”戚宝一番摇头晃脑,教书先生也似,“这一路过来,嵌在壁上的除了夜光石,可还有他物?” “贝螺、龟壳?” “你倒眼尖……可知从何而来?” “请教。”宠渡忍俊不禁。 “这都不懂?这些东西水里才有嘛。”戚宝很有些找回场子的模样,“想来这水月洞天原本当是一座水府,必也是因为类似今日这等剧变,才被深埋于地。” “有见地。”宠渡心中当然早有判断,却还是配合地竖起拇指,“不过这么走太慢,等到了地方,残羹剩饭都没了。” “怎么说?” “左右你我并非头一拨进来的,”宠渡看着周围新落下的刀剑划痕以及火灼的石块,“就算这道中有什么机关之类的,怕也年久失修,被先行之人尽数破去。” “嗯,是这个理儿。” “心头老绷着最易伤神,你到后面来缓口气儿。”宠渡抢身在前,顿时加快脚步,暗中辅以神念探路。 不过,为免坏了泥丸宫中小金娃与妖性之间的微妙平衡,故而不敢妄动神念,宠渡只能不时扫一下,乍放即收。 即便如此,也已然足矣,沿路并未突发复杂情况,只是追上了前面的一些人,抑或被更后来的一拨人追上。 当中不乏认出宠渡的,不言不语,只管或快或慢地埋头赶路;更有甚者,临时改道,犹见了洪水猛兽一般,摆明了不敢与宠渡为伍。 “啧啧,瞧见那些人看你的眼神没?”戚宝摇头咂嘴地感叹着,“若用笔蘸了来,你猜能写出什么字儿?” “唔……‘戚胖子是活宝’?” “胖爷说真的,别不当回事儿。” “那能写什么花样?”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戚宝并指竖在嘴边,跟念经似的,“想来是怕跟你这位‘凉城第一散修’看上同样一件宝贝。” “那你不该意思意思?” “这从何说起?” “小爷替你挡了多少恶意?” “你我兄弟,辈子兄弟。”戚宝打着哈哈,“说这些可就伤感情了不是?” “亲兄弟还明算帐,交点保护费理所应当。” “反正要钱没有,提醒倒有一条。” “提醒?” “想不到第一散修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戚宝得意地挑了挑眉稍,“这一路过来遇见的那些人,有些个不同,没发现?” “那些不是杂役的人?小爷早发现了,还要你说?嘁!”宠渡翻个白眼扭头就走,只把戚宝噎得登时无语,愣了片刻后兀自言道:“胖、胖爷说的不是这——哎,你等等胖爷。” 能把戚宝呛得气结,宠渡暗爽,但心间隐忧却不减反增:消息传得可够快的,这也没多久,山外城里的人变闻着风儿了? 猎妖客都到了,宗门的人还会远么? 不行,得再加一鞭。 这般想着,宠渡双腿翻得更快了。 水月洞天内岔路繁多,先前进来的那个洞口早已隐没在昏暗中,令宠渡回想起飞鼠山的地牢来,不由心头打鼓。 莫非又是迷魂阵? 戚宝也察出不对,瞅着宠渡片刻不停貌似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免疑惑,打趣道:“你这是老马识途怎地?跟进了自家后院儿似的。” “你家后院儿在地底下?不过是跟着痕迹走罢了。”宠渡是铁了心了,就算这洞府的布局形如迷宫,也无甚可怕的。 想当初在黑风寨闯地牢救人时,尚有散修留下的钱袋路标;今日虽无此记号,却有斗法留下的各类痕迹可资参照。 理虽如此,不过戚宝也是心思活络之辈,赞同之余,旋即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斗法的痕迹非止一处,又是怎么选的? “这洞府虽则四通八达,”宠渡根据神念勾勒出的布局和地形走势构造做了判断,“但按常理来讲,殊途同归,最后必然汇于一处。” “主殿?” “就算不归一处,也必然经过。” “所以选哪条路其实无所谓,差别只在于远近不同。”戚宝拍手道,“不过,沿着痕迹多的方向走才好,能省不少工夫。” “那你还不赶紧?” “你不就能慢点儿?胖爷这儿可好几百斤哩。”戚宝豁然开朗,殊不知宠渡对道路的取舍,除了缘于斗法痕迹,另有依凭。 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吸引。 宠渡深知,这是冥冥之中,那件召唤之物与自己的羁绊与牵连,只存于心,玄之又玄,尽在不言中——甚而可以因此说,此行最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他能窥一二。 毕竟,面对这样一座突然现世的远古洞府,在入谷探宝的所有人中,谁会有明确的目的? 唯宠渡一人而已。 仅凭此项,已占尽先机。 但幽闭的地下,难以准确估计走了多久。不过,随着打斗痕迹出现得愈发频繁,二人知道,脚下这条甬道快到头了;同时,也将迎来此次探宝的第一个转折。 前方一抹洞口,亮起别样微光。 宠渡心间的阴霾,却更为浓烈。 临近洞口的这段路上,斗法的花样越来越复杂,留下的痕迹也更重,明显来的人远比想象中的多,手段也更厉害,夺宝的难度当然随之剧增。 “小心。”戚宝轻言道。 “嗯,别大意。”宠渡反应过来,回头与戚宝交换了一个眼神,放慢脚步,小心翼翼朝那洞口摸过去,谁承想竟在此时,异变陡生。 嗡—— 颤音长鸣,整个山洞剧烈晃动,大大小小的碎石簌簌而落。地面二人东躲西闪,只顾得脑袋周全,至于身上,一个皮糙、一个肉厚,挨两下倒是无虞。 本以为不过是余震,岂料石雨还没停,猛然间,阵阵乱流从深处奔涌而至,搅起遍地尘烟,沿着地势扫荡过后澎湃而去。 紧随而至的,是一股霸道的无形之力。 事起突然,便是宠渡机警惯了,也对此毫无防备,被巨力直接拍在洞壁上,纵然钢筋铁骨,也扛不住那伤害,周身仿佛散架一般,疼得龇牙咧嘴。 “胖子?……戚胖子?” “还、还有气儿……”戚宝仰面瘫在石堆里,咳嗽两声,要死不活地挥了挥胳膊,“胖……胖爷没那么容易死,你那边如何?” “小爷——哎?!” “哎什么,没事儿还不来扶一把?” 静有片刻,了无回应,戚宝猛然察觉不对,诈尸一般挺起上半身,双臂并举挥散周围的尘雾,瞪眼儿环顾半晌,又喊了几声,顿时傻眼。 人,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土环 宠渡欲哭无泪。 就在那股无形巨力扫过的当口,胸前阵阵灼热,宠渡掀开领口一看,原是挂在脖颈上的圆盘正在放光,取下挂绳不及细看,圆盘却受到某种莫名牵引忽地飞起。 所幸眼疾手快,宠渡顺势扭腕掣住挂绳,不意那引力竟强劲如斯,只是滞了片刻便拽着人往洞府深处飞去。 什么情况,千斤蛮力都拉不住?! “必是此盘与那洞中的宝贝产生了感应……”宠渡思绪电转,“既然拉不住,不妨随它去,或能快些寻到地方,省得瞎找。” 圆盘之不凡,宠渡记忆犹新,能与它生出此等感应,那东西必也神异非常。唯一令宠渡疑虑的是,圆盘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却为何此刻突然“作妖”? 最大的可能,是宝物被触发了。 若如此,岂非说有人捷足先登?!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宠渡心头微颤,脚下不自觉又快了几分,原本“悄悄图之”的打算彻底泡汤,不得不加快进程。 至于戚宝那家伙,既能拿生死说俏皮话,想来问题不大,暂时是顾不上了。 受圆盘的牵引,宠渡马不停蹄,双腿翻舞着残影,地面、洞壁、巨石、裂隙……不论是何地形,都如履平地,要不是因为九二玄功强健了体魄,早已口吐白沫瘫软在地了。 夜光石映衬的下,光明与昏暗成片交错,沿途光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划过。宠渡无暇细察,只能尽力将圆盘缓一缓,看个大概。 五彩的迷瘴。 残破的楼榭。 诡秘的洞室。 巨大的骸骨。 …… 水月洞天比想象中大得多,遗存颇丰,一路经过的这些地方皆可一探,寻到仙缘的可能性很大;只碍于当下处境,宠渡实在分身乏术,唯有作罢。 “算了……就像老头子说的,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宠渡虽也遗憾,但换个角度看,与召唤自己的那只“熊掌“相比,其余宝贝再大也是“小鱼”,皆可放弃。 若得“熊掌”,便不枉此行。 然而,综合之前的线索与一路的见闻不难看出,这趟寻宝之旅,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参与进来的其他任何人,都绝不会一帆风顺。 主殿的情形,足以印证这一点。 在不知多少个转角过后,眼前豁然开朗,山体内部仿佛被掏空一般,即便以眼下的奔速,宠渡也花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才横穿而过。 这大殿正中矗立着一座庞大祭台,规模层层递缩,直至没入上方的黑暗,肉眼难窥其顶。祭台上,五颜六色的宝光高低交错,或强或弱。 而围绕着祭台,临时准备的简易火把散落满地,人影翻飞,杂役、猎妖客、散修及宗门弟子各路人马为夺宝战成一片,不可开交。 拳打脚踢,砰砰作响。 刀枪剑戟,擦着火花。 飞禽走兽,彼此撕咬。 火龙烟蛇,两相纠缠。 交击的兵器、飞扑的禽兽、炙热的流火、熏鼻的浓烟……宠渡统统不管,一心微调着方向,跟随圆盘的牵引一往无前。 投入漩涡中的石子激不起多大浪花,火红的身影每每倏忽而过,争斗双方只愣得片刻,厮杀的乱流在轻微的扰动之后再次交汇。 宠渡穿透重重火线,闪身进入另一条开阔甬道,七拐八绕之后,登时一愣。 没路了?! 只一座山。 然而,圆盘并无丝毫顿滞。 “停停停停停……”宠渡重心后移,双脚猛挫,磨擦着地面留下两道狭长划痕,却仍止不住那股冲劲儿,望迎面而来的山体直直撞去。 向前是必然走不通了,向上呢?兴许能翻过去。毕竟水月洞天最初本就是一座水府,上浮下潜足可绕过沿途这些障碍,未必需要凿洞而过。 千钧一发间,宠渡蹬地起跃,脚落石壁,欲借力上行,谁承想刚踏上去,顿觉脚下一空,竟然直接穿壁而过。 身后的岩壁也不曾崩裂,反似幻影般破灭,仿佛燃烧的薄纸迅速消散,露出一圈洞口来,宠渡旋即明了,“障眼法?!” 这般掩人耳目,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看来快到地方了。 不过,因为一脚踩空,完全失了平衡,其势难止,宠渡翻着跟头撞在山岩上,沿着凹凸不平的洞壁跌跌撞撞跟打水漂一样,擦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烟痕来。 阴暗的角落里,忽而响起两道人声。 “看清没,刚飞过去什么东西?” “像是个人。” “人?!这又撞又磨的,谁遭得住?” “为稳妥起见,还是给里面传音吧。” “你去说,我来把洞口补上。” “我看须得另行加固,别再被人闯进来。司徒长老的意思,此回乃天赐之机,关乎本门未来,出不得任何差错。” “嗯,也亏了丁师兄潜伏山下,及时催动传送阵,这回总算抢在了净妖宗前头,等他们下来,咱都拿着那件宝贝回去了。” “那就赶紧,别因你我坏了大事,不然没啥好果子吃。” “地上石块多,不妨搬来塞住洞口。” “好,你说完了过来帮忙。” 短暂的交谈过后,另响起一阵喁喁私语,紧接着一番垒石筑墙的动静,不久后重归黑暗,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悄然变化的,还有那股冲劲儿。 从圆盘上传来的牵引明显减弱,宠渡本以为会摔在地上,没承想整个人依旧悬空,轻飘飘的,很有些元婴老怪御气乘风的感觉。 虽则如此,圆盘仍不受掌控,兀自在前引路,拽着人朝一个山洞不疾不徐地飘去。透过洞口,微弱的火光跳跃着,随风吹来几道语声。 “大长老们还没上来?” “再等等,应该快了。” “那么大个土环,等闲小阵自是送不出去的,可不得花些工夫布置?” “土环?想来把小爷拽来这里的就是它了。”宠渡以为自己抓住了关键,下意识看向跟前圆盘,“你俩究竟有啥干系呢?” 思绪,被继起的谈话打断。 “想来祭台那边也该差不多了,只可惜了杨长老……” “土环上的积垢太厚,必是要清除的。恨只恨这东西居然不可染指,杨长老不过是无意间碰了一下,就被震作齑粉。” “可不是?这土环透光,怕是并非本来面目,只爆出的那阵怪力就够瘆人的,我当时还以为必死无疑了。” “都闭嘴……招子敞亮些,刚从外面传回的消息,可能有人进来了。” “有人来?嘿嘿,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叫他有来无回便了,咱们今日的阵仗可不小。” 收声不久,宠渡悠然飘进洞中,无声无息。他本就一身红皮,此刻衬着圆盘发出的青光,乍看之下如鬼似魅,愣把洞口几人吓得魂不附体,只道是惊动了镇守洞府的邪物。 “何方邪祟?!” 也不知是谁当先回神,话音落时,一捧火已然烧了起来。宠渡这边正要动作,却见身前三尺现出青光罩,那火线一触即溃,湮没无形。 “你才邪,”宠渡大骂,“你全家都邪。” “呀,是人?!” “什么人?” 互望片刻,见宠渡竟是御风而行,对面几人猛然反应过来,争相躬身作揖,齐齐言道:“见、见过前辈。”“冒犯之处,恳乞恕罪。“宠渡强忍笑意,有模有样地应道:“免了。” 几人纷纷谢过,许是冒犯在先,个个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直视,分列两边让出道来。宠渡从中间飘过,同时笑问:“你们是哪支人马?” “我、我等乃金乌弟子。” “啥,金乌派?” 大抵在净妖宗眼皮子底下行事,本就是“虎口夺食”之举,金乌弟子身着劲装,更蒙了脸,无怪宠渡认不出来,倒是令人颇为头疼。 金乌派丰厚的赏格仍悬在脑袋上,又冤枉地背上了申阔等十几条人命,另前不久在南城上与司徒奋撕破脸,如今更来夺宝…… 新仇旧恨,岂会干休? 宠渡只晃眼一瞟,目力所及便见了半百弟子,尚不知还有多少人隐没在更远更深的昏暗中。 人数碾压就算了,偏偏个顶个的强,修为最低的也是炼气圆满;至于先前几人口中的“大长老”,若非玄丹境界的强者,简直对不起这层身份。 就二流宗门来说,归元弟子可谓中流砥柱,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只怕是最精锐的那部分力量了。 很明显,金乌派这次下了血本。 取宝? 不难。 那杨姓长老被震作齑粉,土环“不可染指”,与当初圆盘解封的情景何其相似,恐怕除了自己,谁碰谁死,所以宠渡根本不担心取宝。 关键是,取到宝贝之后呢? 如何脱身,才是天大的麻烦。 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 心间的忧虑,转瞬被冲淡,宠渡不知该如何形容所见的景象:地下深处,怎会有这么大一个空腔?! 本以为主殿就够大了,但比此空腔,便如芝麻之于西瓜。许是因为早前的大地动,地面开裂,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狭长沟壑。 而最令人震撼的,则是地壑中的那个东西。 土环。 宠渡总算知道,为何谈起土环的时候,几名守洞弟子的语气会透着一股莫名的惶恐与激动;也明白为何寻常的阵法难以成功传送。 这土环真的太大了。 偌大的空腔内仅此一物,——仿佛整个空腔本就只为土环而存在;就那么凭空浮着,几乎横贯整条深壑。 纵然两岸有篝火排布,也照不出全貌,仅能勾勒出土环几缕模糊的轮廓。 虽然大,却不厚,也不知尘封于此多少岁月,土环上遍布裂纹,大小不一、长短各异,透出斑驳金光,飞速旋转着。 同时转动的,还有圆盘。 一人一盘就这么凌空虚渡,在静谧幽阔的空腔中分外突兀,免不得引人侧目。 早有一队弟子欲探究竟,无奈地方太大,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只得隔空喊话,“那边什么情况?” “回司徒长老,来了一位元婴前辈。” “啥,老怪?!” “这不搁天上飘着嘛。” 司徒奋满腹疑窦,只觉着吊诡,抛下身后弟子率先赶到,迎头喝问:“是何模样,可看清了?” “长老这么一说,“当首弟子嗫嚅道,“弟子……弟子的确瞅他眼熟。” “你也有这感觉?” “是谁?”司徒奋心头微沉。 “唔……” “哎呀不好!”后排一名弟子顿有所悟,猛拍大腿,扯开嗓子吼了起来,“敌袭、敌袭——” “宠渡?是宠渡。” “狗日的跟个飞天王八似的,装什么大尾巴狼,竟敢占老子便宜。” “咳!光线差,又被那阵势吓傻了,竟没认出这厮。” “丫的几时会飞了?!” “应该跟他面前的那团光有关。” 其余弟子先后反应过来,一想到值守不力的后果,无不惊惧交加。倒是司徒奋不怒反喜,大笑道:“妙哉。当真本门运势至了,今番不单斩获异宝,更可除此一块心病。” “这厮果然贼性,一如既往。” “此次定将他挫骨扬灰,也好为申师兄报仇雪恨。” “对,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群蠢货,”司徒奋岔道,“全没说在点子上。” “长老何意?” “别的不说,单是此子不请自来便是个谜,内中大有玄异。”司徒奋捻了捻胡须,“若如尔等所言,神光开路,则必与此土环相干。” “如此说来,这厮是来……” “对,来助咱们取宝的。” “长老所断,定然是不差的。” “传我口谕,”司徒奋拂袖负手,“各队提高戒备,严守洞口,待取下宝来,务必立马拦截。但有放水的,不论是谁,就地处死。” “东西再好,这厮也要命硬才行。” “这么多人,保管他插翅难逃。” “凉城第一散修?哼哼,是吹得凶还是真有这能耐,咱们不妨领教领教。” …… “哎,停了、停了。” 人是顿住了,飘在崖岸上空,但圆盘却不见停,继续往前飞,最终抵在了土环上。顿时,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唯余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刹那的静默过后,嗡鸣突起。 因为极速的震颤、抖动,土环变得模糊,等到积土层层消解剥落,一个金色光环挂在虚空,似天狗食月时太阳被完全遮去后留下的那圈光晕。 金环明亮却柔和,温暖而不炽烈,屡屡絮白元气围绕在四周,蒸腾,飞散,交织,湮灭,再生……光耀整个黑腔。 即便早知土环别有文章,但到底如何却难以想象,直至此刻亲眼目睹,众人咋舌难言,还不等看够哩,却见金环乍放即收。 其速甚快,眨眼的错觉中,前一刻还横贯整条地沟;定睛看时,已不过巴掌大小,地面上观望的金乌门众满脸惊愕,张大的嘴里放得下鸡蛋。 “噢——噢噢——” “金环能缩小?!” “这这这、这就收了?!” “就这么简单?怕不是在做梦。” “敢情咱们之前都是瞎忙活?那谁谁,立刻给大长老们传音,让他们赶紧上来捡现成的。” “你们看,金环比那光盘大上正好一圈的样子,明显两件东西是成对儿的。这贼子到底哪儿来的运气,竟有这等机缘?” “嘿嘿,我看挺好。” “对。杀了他买一送一,岂不正好?” “快看,还有变化。” 青盘与金环拖着长长的光尾,犹如通灵一般,彼此盘旋,飘舞,追逐,嬉戏,似老友重逢,绕着宠渡转过两圈,遁入黑暗中合而为一。 交叠瞬间,一束玉光冲天而起。 第二十四章 头上有犄角 诚然,炎窟山封印的解除,从大局上看,对不论山中其他妖族还是山外四大道门而言,绝对是个灾难;但在某些角落里,——比如白灵寨,却也促成了意外之喜。 姥姥与胡离破镜重圆,亲密更胜往昔,举寨上下欢天喜地,便是投奔不久的厍族也乐在其中。 胡离之为人,仗义疏旷,性真意切,几场酒下来,与众妖已然打成一片。寨中老小无有微词,对自家这位“姥爷”也很是满意的样子。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念奴儿了。 破印之夜,念奴儿最忧心的便是宠渡深陷其中;如今从老狼口中获悉宠渡无恙,又偷往胡离处确认数番,这才心安,连日来总是笑咪咪的。 这一日,奴儿靠在秋千上,两只小腿儿惬意地晃荡着。旁边的乌小鸦将刻有宠渡模样的木雕放在石头上,有模有样地拜了一番。 “渡哥哥好着哩,”奴儿嘴角挂笑,“你如何这样拜他?” “此乃弟子日行之礼也。” “不吉利。” “师父也不在寨子里啊。” “我有灵感,渡哥哥很快——嗯?!” 乌小鸦正小心翼翼地收着木雕,忽听一声嘤咛,侧头看时,只见一抹浅蓝丽影正跌落秋千滚下崖去,不由脱口惊喝:“黑丫头?!” 实属意外,所以这一声叫唤情不自禁,嗓门儿极高,甚而荡起了回声。话音未落时,从不远处的山洞里,两道遁光先后冲了出来。 当先一道光敛了,现出个人来,竟是胡离,挥动长袖舞一阵清风,托起念奴儿飘上崖。姥姥随后即来,见奴儿双眉紧缩一脸苦楚,竖眉喝问道:“何以如此?” 乌小鸦又怎知详情?姥姥忙取丹药研磨碎了和水喂丫头服下,一时不见好转,情急道:“这‘清神丹’对晕厥之症立时可愈,怎今日不灵?” “别急,事出必有因。”胡离安慰道,“此间风大,进洞再说。” 且不言胡离与姥姥在洞中施救,话说飞鼠山中,只因黑风老妖飞升不久,正自闭关稳固境界,血蝠王领一干妖王分守八方,为黑风护法。 猛然间,蝠王手上传音符亮起,对语几句后随手启阵,传送至万妖山腹地某座不知名的大山脚下,但见半截石板斜插于地,掩映在青黄相间的树丛中,依稀可辩。 当日圆盘解封时,山体崩塌,曾露出一角残碑,其上符文古奥,诘屈聱牙,莫说血蝠王摸不着头脑,便如黑风老妖见多识广,也同样认不得。 然而,鉴于青石碑出现的时机,蝠王料其暗藏玄机,只欠缺契机难以勘破罢了,权衡再三之下,派兵日夜看护,到今日终于有了动静。 石碑绽光。 金色毫光。 连碑上的玄奥古符也似活过来了一般,隐有流转迹象。蝠王盯看半晌,不明所以,想起初见石碑时的情形,不由纳罕:“是何契机相诱,致生如此异象?” 蝠王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圆盘,“……按理说,那人族小子断不会挑这时候再入山……莫非机缘巧合下再次激发了圆盘?真是狗屎运气。” 一念及此,蝠王恨得牙痒,“本就是条臭虫,命硬得紧,若再让他得了大造化,更是死而不僵了。” 蝠王欲究根底,神念弹指间越过千山万水,甚而在净妖山上打了个来回,这才沿着那条宽广地壑探入水月洞天主殿,不期然撞上另一股强横神念。 “哈哈哈哈……”蝠王以念传音,“落云子,枉你门下在此经营千百年,时至今日才发现此等秘府,真是天大的笑话。” “臭蝙蝠!不在山里好好伺候你家老祖宗,又出来作甚的妖?” “祖爷已入飞升,尔等宝贝再厉害又如何?” “杀不了大的,杀小的。” “是了,你倒提醒了本王。” “你待如何?” 洞府内留存的宝贝,固然对黑风老妖构不成杀伤,但对妖兵妖将却有不小威胁,所以在蝠王看来,当然能毁则毁;即便落云子有心维护,也无法面面俱到,总有可趁之机。 水月洞天中,两股神念不断碰撞,纠缠,撕扯,整个主殿地动山摇,碎石密如雨下;意念交锋处,更搅动狂风,形如龙卷。 僵持之际,远在洞府深处,早有一道禁制将整个空腔隔绝开来,屏蔽了外间所有,使人亲眼见时,仅得一堵石壁;就算以神念探视,也是无形无相,空白一片。 正是借此,那空腔完全避开了蝠王与落云子的探查;否则,凭二者的审慎与机谋,焉能自始至终都未曾察觉丝毫异样? 与此同时,一线灵光高不见顶,飞速地朝两侧拉伸,延展,最终以圆盘为轴心,化作一副扇形光幕,薄如蝉翼却巨大无比,撼人心魄。 “阵仗倒是大,就为一副画?!” “这是要给咱们看什么?” “费如此周章,这秘密怕是不小噢。” “会是功法还是地图呢?” “这破盘既是爹娘所留,兴许藏着关于二老下落的线索?”宠渡正想着,却听地面上连片惊呼:“动了、动了。”“……似有个人。”“怪模怪样的。” 宠渡回过神来,抬头再看,果然见到光幕上现出画面来,且越来越清晰。 漆黑的虚空中,繁光点点。 一人头生双角,目绽雷霆,吊耳阔嘴,披头散发;光膀赤足,只下身套着宽松兽皮;臂上青筋暴起,周身肌肉虬结,蕴含着无穷蛮力,似举手抬足间,便可教乾坤颠倒、天地色变。 刹那间,自光幕中透出洪荒之息,一股睥睨天地的威压扑面而来。虽然只是幻景,也不知是多少岁月前截留下的片段,但众人仍能明显地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不对,那些光……”宠渡猛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惊骇之余却听地面上的金乌弟子争先恐后地尖叫起来。 “星光?是星光!” “那画里的不就是……星空?!” “这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巨人。 一个游走于星空的巨人。 消息一经传开,包括宠渡在内,所有人呼吸顿滞,仿佛梦游般,一时竟不知作何思考,旋即又被频繁闪动的光幕拉回了现实。 画面跳转,犄角巨人手指虚无,一副破口大骂的样子。似是回应,原本静默的星空猛而闪烁起来。随着闪烁愈发剧烈,从星空深处,莫名出现层层白色涟漪。 涟漪正中,一个光点激射而出,宛如流星,所过之处,星光寂灭,虚空破碎,仿佛那星辰与虚空都是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光点快至巅毫,眨眼即到。巨人却无有丝毫避让的迹象,只信手拈住最近的“火球”,——一颗太阳!不疾不徐,如搓弹丸一般捻了捻,屈指一弹。 指尖处,波纹激荡。 同一瞬间,离手指最近的星辰土崩瓦解;紧接着,第二颗星辰又爆散开来;再往前,第三颗星辰也眼瞅着碎裂…… 弹指间,灰飞烟灭。 说起来一个接一个,但看起来,沿路的星辰几乎同时崩灭,只因为太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火球本身,仅能从碎裂的星空看出其轨迹。 终于,火球撞上白光。 虽说画面无声,但这样的撞击,声势怎会小了去?所有人脑海中,不自觉地回荡起一道炸响。 轰!!! 更有甚者,只为画面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缩手缩脚退后几步,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便是宠渡,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也下意识抬手掩面挡了一下。 火与光两相湮灭,一道气浪扩散开来,连同星空深处的白色涟漪,以及巨人指尖上荡起的波纹,一共三个圈,近乎同时扩张,不知散有多广,多深,多远,多久,但凡所及之地,星辰四分五裂,无一幸免。 咕噜…… 空腔之内,响起喉头滚动的声音。与金乌弟子差不多,宠渡同样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怎料心绪尚未平复,画面再次跳转。 星空归于沉寂,巨人盘膝端坐,锁眉闭目一副苦思模样,其顶上犄角已然断裂,只左边额头剩有一只,形容略显狼狈。 不知多久,巨人站起身来,游走于六合八荒,采撷太阳神辉,最后落脚在一片大地上,神目如电,似下定决心一般,将一物丢起。 “是金环、金环。” “只是有何用呢?” “都看仔细了,接下来才是关键。” 可算出现了一件见过的东西,金乌弟子睁大双眼,生怕错过分毫细节,但见那金环转瞬变得磅礴无匹,飘在头顶罩住巨人,霎时金光四射,光耀宇宙。 巨人伸展双臂,掐诀念词,圆盘随之缓缓旋转起来,无数符文从环上剥离,时时变化并无固定形状,最终汇成一股,流觞曲水般绕着巨人飞速奔流。 巨人抬手连斩,干脆利落地将金色曲流截成三段,蠕动间分别化作三样东西。 金斧。 黑柱。 赤炎。 斧头、黑柱与红火飘在跟前,巨人先后灌入太阳神辉;再以指作笔,随手勾勒,将无数图纹化入其中。 “这弯弯绕绕的到底在干嘛?” “大长老说像是在画符。” “啥,符文?” “不可能吧,是符文咱们会看不懂?” “世间竟有这样的符文?!”宠渡双眸乍亮,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的确是在画符,却也百思不解,因为巨人的手法,与当世所知的一切手法迥然不同。 在巨人指尖,符文极其简单,仅是寻常的一笔一画,远没有后世那般纷繁复杂,便似一名智者历尽浮华沧桑,勘破苍穹百态,最后坚定本心,透出一种返本还源的安宁、干净与纯粹。 以符武双修入道,宠渡符道造诣之高,对符文的理解与领悟本就临近了某个突破点,今番因缘际会,脑海中符光闪烁,融会贯通之下恍有所悟。 在此一刹那,宠渡心神遁入物我两忘之玄妙境界,似触摸到了一扇神秘大门,正要抬手临摹,却被一阵惊呼打断。 “终于到头了。” “接着是什么?” “快看,有动作。” 原来就在宠渡走神的工夫里,已闪过不知多少画面,皆是画符与布阵。宠渡定睛看去,巨人正落下最后一笔,画一个圈将红火圈住,顿见灵光乍闪,所有阵符似乎活了过来。 “这是……”宠渡蹙眉苦思,想起老头子生前搜罗的那几张残页上的记载,险些脱口惊呼,“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古传送阵’?!” 正感讶异,符文与阵法已然融入红火不见;金斧与黑柱那边也有类似情形。而犄角巨人也似倾注了所有心力,显得沧桑几分,连鬓角也斑白了。 巨人一挥左手,斧头去了。 斧头敛了金光,似流星划过宇宙,落在林间,化为木斧;掉进水里,便作冰斧……总不外附着在接触的物体上,化成相应模样,随着天地变迁不断浮沉。 这斧子大多数时候深埋于地,受地火岩浆的炙烤;当露出浅表时,又因其神力受各方生灵膜拜。每当一颗星辰陨灭,斧子便回复本来面目,随着炸裂的气浪奔赴下一颗星辰。 但任他沧海桑田,金斧形不变,意不衰,始终如初。 巨人再挥右手,红火也去了。 这火穿破虚空,似到了另一方世界:灰蒙蒙的天空下,大部分地方只见黑白二色,万般皆作枯骨,难见皮与肉;凄厉的呼喊回荡天地,经久不散。 越过一座城关、一肠小道、一片花海、一方土台、一块巨石、一角旧亭、一架古桥、一条血河……最后,红火深入地下,融进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生生不息。 望着金斧与红火坠入宇宙星空,犄角巨人明显松了口气,收下顶上金环后,取过剩下的那根黑柱,竟是一脸踟蹰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正在此时,星空再次躁动起来,四面八方,肉眼可及的星辰悉数隐没于黑暗,在剩余星光的映衬下,依稀可见重重黑雾奔涌而至。 虽不知为何物,但乍看那黑雾,即令人遍体生寒。金乌弟子观感如何,宠渡不知,但自己离光幕最近,感受自然最为真切,只觉如临深渊,仿佛全身的精气神被瞬间抽干,竟从心底深处生起濒死的惶恐与错觉。 便是那犄角巨人,脸色也前所未有之凝重,却不见惧意,脚蹬虚空,肉身暴长,眼瞅着比之前高大了千百倍,周身光芒大绽,展臂撑住了黑雾。 顶上是被缓住了,其他方位却未势弱,黑雾依旧侵袭,逐渐将巨人吞没。若非那一身玉光,整个扇面就直接沦为黑幕了。 可惜光明虽在,却穿不透黑雾的重重阻隔,故而不甚明亮,只留下一个剪影,上小下大,圆溜溜的,似蚕茧,又似鸡蛋。 “这、这就完了?” “人到底如何了?” “看这光卵……” “怎地,你们也瞅着眼熟?” 正当外间人群开始骚动时,扇面上迸发出一束耀眼光华,横贯整个星空,生生将浓稠的黑雾撕裂成上下两爿。 但见裂缝之中,犄角巨人手持一柄板斧,不断挥舞,道道炫光纷飞四射,将满幕黑暗劈得四分五裂;无奈的是,一旦手上动作稍有迟滞,那黑雾散而又聚,显有卷土重来之势。 如此劈斩不知多久,巨人渐露疲态。所幸那黑雾也不似之前那般汹涌,巨人收了板斧,站定擎天,脚生玄黄。 肉身,日高一丈。 黑雾,日升一丈。 脚下黄土,日厚一丈。 看到此时,宠渡猛然反应过来,眼前所见到底是何景象。而金乌弟子,也终于意识到目睹了何等秘辛,无不激动得手脚发颤。 “开天辟地?!这是开天辟地。” “他娘的,难怪那光卵瞅着眼熟。” “能观此象何其幸甚,死亦无憾。” “天哪……传说竟然是真的。” 而犄角巨人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盘古。 第二十五章 困兽 “这是盘古啊、开天辟地的盘古。” “不愧是创世古神,好气概。” “那便是开天斧么?” “若是身历其境该多好。” “嘁,白日做梦。” “能如眼下这般,此行值当了。” 窥见此等天地隐秘,几人不亢奋?金乌弟子争论,欢叫,跳脚,抹泪,甚而喃喃自语,念叨着那段熟得倒背如流的远古传说。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开天辟地之说的起源已不可考,等世人后知后觉时,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却因年岁悠远,少有人当真,只将其视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亦不乏嗤之以鼻者。 现如今,一切皆有实据,叫在场诸君如何不心神震颤?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少不得添油加醋,便如盘古开天用了多久,是否真的开了“万八千岁”,光幕中并无计时之法,难以估算。 据幕中所显,盘古没多久便坐在地上大喘气,顺手一插,将仅剩的那根黑柱深入大地。 黑柱触地生根,遇土成石,越长越快,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兀自岿然不动,最终代替盘古,稳稳托住了黑雾。 那黑雾不得下来,许是因此,随即生出剧变,不断地收缩,翻涌,借着熠熠星辉,依稀可见一个弥天黑影伸展开来。 一只大手。 大手一挥,把石柱一拍两断;石柱继续长,又被拍断;再长再断……如此循环往复,石柱一个劲儿往上顶,大手无可奈何,改拍为压,同样压不住。 忽而,星空骤亮,星辰似燃烧起来,璀璨的星光朝着大手飞速汇聚,团团片片,条条带带,勾勒交织,似永恒黑暗中突然绽开一朵白莲。 汲取了无穷的星辰之力,大手威势倍增,开始压制石柱;随着越来越多的星辰暗淡无光,终令石柱长势趋缓。 此刻,满幕星辰已灭其一。 两成。 三成。 四成。 …… 仿佛自混沌初开便已存在的星空古兽,拥有无底洞般的胃口,那巨掌吞噬再多的星光,其色也未变丝毫,仍旧一团浑黑,只愈发凝实厚重。 及至石柱不再升长,扇面上过半数的星辰已然“死去”,整个星空被剜走一大块,空缺的星域似失了灵性,漆黑如墨了无生机。 光幕内,盘古紧皱眉头,唇鼻翕动间,风起云涌。光幕外,所有人沉浸其中,耳边恍似响起一声叹息,不甘却又无奈。 不过,这沮丧转瞬即逝。 盘古合掌一拍,死星的余烬飞速聚拢,碰撞,融合,重塑……最终围绕着石柱,连同盘古脚下的玄黄厚土,化为一片绵亘无垠的永恒大陆,漂浮于星辰海洋之中。 望着顶上行将湮灭的巨掌,盘古蹬地而起,手执板斧劈将上去。斧口迸射的炫光烛照万里。盘古紧随其后,渐渐消失在星空深处…… 光幕开始变暗,变淡;与此同时,整个扇面往中间迅速合拢。金乌弟子满眼茫然与错愕,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就完了?!” “结局呢,谁胜了?” “开天斧可曾留下来?” “那金斧、红火与石柱有何猫腻?” “金环又为何尘封于此?” 窃窃私语间,半空中一团光明,众弟子凝神细观,原是青盘与金环一分为二,兀自飘到宠渡跟前。 宠渡也不客气,左持盘,右握环,只晃了一眼,将金环同样系在挂绳上,但听“叮”的一声响,盘环相击,碰撞出悦耳妙音。 “哟呵,这厮还真敢收?!” “盘古留下的神物,岂是一介贼子有命用的?” “本事不行,得到又如何?还不是为本门作嫁衣。如今金环只巴掌大小,拿在手里可方便多了。” “宝贝切不可外流,务要诛杀此贼。” “不过诡异得很哪,连火都不能近其身,其他手段怕也无甚效用,如何得手?” “此一时彼一时。先前当是圆盘庇护之故,想来当中的神力也该散了,等这小子一沾地,咱们便可动手。” 诚如其言,宠渡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不单圆盘的庇护之力正在消散,连之前屏蔽外界的那层禁制也随之削弱。 接下来,必是一场血战。 奈何金环虽已解封,却未认主,谁拿到便是谁的,不再限于他一人可用,面对金乌山谷的围剿,自己这只困兽该如何脱出牢笼? 而司徒奋这边,毕竟未曾得手,为免宠渡“狗急跳墙”毁掉宝贝,自然施软不施硬,于是满面红光地笑问:“有桩买卖,不知小友可有兴趣?” “哦?”宠渡饶有兴味的样子,“说来听听。” “将神物交与本宗。” “条件?” “与本宗恩怨一笔勾销……”司徒奋顿了顿,见宠渡没反应,暗骂一句“人精”,方才抛出余下筹码,“可择门中任一长老乃至宗主得其真传,另许法宝两件、灵丹三炉。” 话音甫落,宠渡还未曾搭腔,弟子群中却率先沸腾起来。 “啥情况,待遇差这么多?!” “嫡传、法宝、丹药,莫说三样,便只其中一样,咱们这辈子怕也无福消受啊。” “啧啧,真是运气了这厮。” “长老也忒偏心了。” 众人酸溜溜地说着,言色恳切,宠渡一时难辨实情若斯还是假意做戏。司徒奋同样吃不准个中真伪,心头啼笑皆非,“诓他罢了,连这都看不穿?果然一群蠢蛋。” 由此也不难看出,此三样条件何其诱人。金乌派从上到下都以为宠渡无从回绝,司徒奋更是笑脸相迎,“小友意下何如?” “是不是……便宜了些?”宠渡有意拖个长音,感受到脚下一片能扎死人的眼神,想象着接下来的一幕,忍俊不禁,果然一言既出,众弟子直接炸锅。 “这厮胃口不小啊。” “知足常乐,小子别得寸进尺。” “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撑死?” “别拽着,老子要废了他。” “耍我?”司徒奋神色顿僵。 “司徒奋,你是老糊涂还当是小爷初入江湖?若真交出来,还能有命么?只怕立时便死了。”宠渡距地面仅余丈许,“如此天真的买卖,亏你想得出。” “价钱可以慢慢谈嘛,何必一来就你死我活呢?”司徒奋面容扭曲,“我们留宝你留命,皆大欢喜,对谁都好。” 司徒奋憋得辛苦,宠渡何尝不是? 此番困兽之斗,必定拼上平生所学,除了过硬的实力,坚心与谋断之类同样不可少,便如这通口水仗,不过是为了激怒对方,以期急则生乱,好浑水摸鱼。 “宝贝便挂在我脖子上,人头落地,自然也就掉下来了,能者得之。”宠渡眉梢微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的,噢?” “哼,一介散盗也敢直呼老朽名讳?目无尊长。”司徒奋牙根儿直痒痒,“枉我自作多情,还想着保你一具全尸。” “这厮真不识抬举。此间百十号人,光归元的就不少,三位大长老更在玄丹之境,实力悬殊至此,焉有活路?” “虚张声势,困兽犹斗耳。” “严把洞关,莫叫走脱了。” “他手里那把刀似也不凡,都悠着点儿,别他妈阴沟里翻船。” “这厮身上的好货还真不少。” “嘿嘿,就当是给咱们送财来了。” “杀啊,为申师兄报仇。” 群情激愤,不等宠渡双脚触地,金乌弟子持刀舞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宠渡握紧魔古太刀,起手横削,口中喝道:“小鬼莫要挡路。” 砰! 刀光过处,前排弟子手中的兵器只剩得一个把儿,旋即被劲浪掀翻在地。眼见此状,紧跟在后的人不约而同刹住脚步。 “他娘的,点子有些硬啊。” “也就那刀厉害,指不定还是从山谷里偷的呢。” “一锅炖不出两样饭,都是喽啰,他再凶还能上天不成?避开他的刀就行。” “你几个也别被虚名唬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有大长老坐镇,怕个球?” “干他!!!” 在此之前,场间弟子从未与宠渡有过交战,对其实力的所有判断仅源于叩赏之夜、炎窟山一役之类的传闻。 以讹传讹难免夸大,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相关传言自然不足为凭了;又逢以众凌寡的必胜之局,故而金乌弟子多少有些不以为意。 殊不知,轻忽怠慢实乃对敌大忌。 另一方面,于情于理,为所谓“磨砺”“考验”之目的,三大长老定不急着干涉,只会借此让门下弟子练手——正给了可趁之机。 这等先手,宠渡断不会放过。 毕竟,一旦惹动丹境强者,局面必然急转直下。彼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分心去提防一群虾兵蟹将在背后的小动作。 唯有抢在三大长老插手之前,尽可能多地削弱其有生力量,才能有效减少潜在威胁。 所以僵局并没有维持多久,宠渡笑望人群发足狂奔。金乌弟子仿若受了奇耻大辱,个个咬牙,人人切齿,满腔怒火烧尽诸般顾虑,轰隆隆碾压过去。 “自己送上门儿,贼子何敢?!” “妈的瞧不起谁?” “鸡蛋碰石头,死不足惜。” “兄弟们,剁了他。” 顶着万般谩骂与嘲讽,宠渡反握刀柄,催动遁影诀,一溜烟儿扎进人堆,在人缝间来回穿梭,专挑后颈、心口、胸骨、腰腹、关节等要害部位,看准了下手。 打头阵的虽是一干喽啰弟子,却不乏速修者、炼体者,若在平时,绝对是难缠角色;奈何如今碰上宠渡,免不得沦为“炮灰”。 同境之内,宠渡无敌! 身法迅猛的,没他皮实。 皮糙肉厚的,又没他快。 强强联手吧,到底异体不同心,如何运转自如?总被宠渡抓住破绽巧妙化解,一应招法尽落空,仅搅烂几许残影。 遑论平凡弟子,别无所长者,肉眼完全捕捉不到其行迹,只觉眼花缭乱,下意识将手中兵器乱舞一通,枉自费力。 即便有人瞎猫碰上死耗子打在实处,寻常刀剑又岂能破开那副肉身?顶多划拉出几道浅口,反吃宠渡一记重拳,倒地难支。 “凑紧点,别留缝儿。” “篝火挑大些。” “顶上去、顶上去,封他退路。” “封不来,太快了。” “在我——啊唷!” 惊慌的呼号声中,半百炼气弟子连带三二归元好手阵脚大乱,好不容易捱到一切平息,骨裂的,断手的,瘸腿儿的,腰折的……东倒西歪躺了遍地,尽皆不省人事,再无一战之力。 “好快的身法。” “肉也硬,根本砍不进去。” “这厮怎如此强悍?” “……也并非徒有其名啊。” “他娘哩!先前谁说避开刀子就行的?害爷爷差点儿吃个大亏。” 你三言我两语,剩下的弟子终于回过味儿来,这明显低估了宠渡的实际战力与对战经验哪! 甚而有那么片刻,看着宠渡面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众人脑海里不由蹦出个连自个儿都觉得荒诞的想法。 ——这还不是他的全部实力?! 一念及此,众人内心深处顿时泛起莫名惶恐,虽然叫嚣得愈发厉害,却干打雷不下雨,只围不攻,因为所有人都有一种诡异的错觉:谁上谁倒霉。 此情此景,在旁掠阵的人看不下去了。 “一帮蠢货。”司徒奋抢先发话,“这点手段就把你们唬住了?拳脚拼不过,斗法啊。区区喽啰,还要劳驾大长老出手不成?拿尔等何用!” “司徒前辈,”宠渡满脸戏谑,“若净妖宗来人,谁也讨不了好。莫如您亲自下场,快刀斩乱麻与我见个高低,何必叫手下人做替死鬼,枉送性命?” “渡贼休要猖狂,真当我辈无人么?” “都不要怂,他不敢下死手。” “哼哼,终究是怕惹恼大长老,故此留有回旋余地。” “小爷好心好意,却被当了驴肝肺。”宠渡叹口气,之前没下死手,纯粹因为不想妄造杀孽,跟在场的丹境大长老屁干系?却不免被金乌弟子误会了。 “入谷行窃,杀我同袍,臭小子能安好心?” “这厮阴狠,别受他蛊惑。” “本以为尔等会知难而退,看来还不够痛。”宠渡明了,若非真真切切见血,无以服众,顿时脸色骤变杀心大起,“先说断后不乱,再来者死。” 杀意侵伐,寒风乍起。 跳动的火光,映射出两只清亮而冷冽的眸子,衬着魔古太刀的森然锋芒,昏暗中那道剪影昂然挺立,宛如魔神。 仅看罢一眼,幸存的喽啰止不住打冷颤;归元众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觉得被一只荒原饿狼盯上,如芒在背手脚冰凉。 “呔!”人群中突起暴喝,不知是恐惧还是为了提振士气,其声又尖又细,浑似太监,“小子莫要故作玄虚。” “一起出手,老子不信他能都避开。” “长老看着哩,死也要叫他脱层皮。” “大不了玉石俱焚。” “少比拳脚,与他斗法。” “咱们人多,耗也耗死丫的。” “别留手。” 到底是归元高手,实力的提升带来自信,心境之强大远非一般喽啰可比,片刻的惊惶过后便已平复如初,纷纷祭出绝招。 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华光密如雨下。 束束符彩。 尾尾术虹。 屡屡刀意。 道道剑气。 …… 轰隆——隆隆——隆! 奇形怪状的烟火流光溢彩,此起彼伏的炸响震耳欲聋,焦土的糊味儿刺鼻呛喉,飞溅的碎屑令人唇干口涩,肆虐的乱流直刮脸盘…… 外间士气正盛,攻击成线成片,近乎覆盖整个包围圈,封死了所有退路。宠渡唯有暂避其锋以退为进,凭借灵活身法与巧妙走位,在密集的闪光中辗转游移。 同样的处境下,同侪之中谁人可保一时无虞?若换其他喽啰来,怕早已碎成齑粉;放眼当世,唯宠渡一人耳! 奈何好景不长。 只因金乌弟子对其战力已有了相当的判断,再不似先前那般托大,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攻防有度进退有序,配合默契难觅破绽。 且不论术符威势如何,单说其落点便不无章法。好歹一大半都是归元高手,虽同样难以捕捉宠渡的身影,但经验摆在那儿,加之包围圈屁大点地方,身在其中又能怎么躲? 随着攻势达至顶峰,包围圈越收越小,可供宠渡迂回走趱的地盘被极速压缩,往往前脚刚抽身,原地便轰然炸开,形势愈见危急。 等到当下这拨攻击过去,脚下已面目全非,坑坑洼洼几无平处。浓厚的尘烟铺天盖地,不单完全掩去了宠渡行迹,同时也将十来名金乌弟子吞没其间。 “得手了不?” “鬼晓得?!让他们探探路再说。” “里边儿的小心了,千万别落单。” “你们外面也别闲着,随时示警。” “都打起精神来。”司徒奋扯着嗓子开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得确切消息,我看谁敢松劲。” “听见没?招子都敞亮些。”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我呸。还不是堕入吾等彀中,比之困兽弗如?” “这厮撑到现在,也足以自傲了。” “长老跟前,总算抬得起头了呀。” “别老虎当成兔儿打,少在那儿‘打情骂俏’。” “边上那几个,再滚远点儿。” 得此战果足可扬眉吐气,众弟子欢悦之情溢于言表,更有人放言高论,“里边的兄弟不要慌,咱们看不斟酌,那小子也一样,千万别——” 话音未落,惨呼乍起。 “情况有变?!” “听声音,不是那小贼?!” “是、是昌平师兄……” “还有没有喘气儿的?吱个声。” 鸦雀无声,不见应答。 然而,几声哀嚎恍如困兽死前的悲鸣,已然说明一切。霎时,不只外间弟子陡然心悬,连里面的人也方寸大乱,言语间透出无边惊恐。 “怎么回事?” “人在何处?” “狗贼不得好死,有种冲大爷——啊!” 惨叫再起,一发难止,或一声孤鸣,或接二连三一片,虽则远远近近,但前后总相隔不久,内中的不甘、无助和绝望似已化入烟雾,随之氤氲开来。 “我、我还没活够……” “渡爷留手、留手啊。” “爷爷饶命。” “某上有八十小儿,下有三岁老母……” 告饶在前,语无伦次;磕头在后,“砰砰砰”的贼响;紧接着刀刃破风,拉皮儿、划肉、断筋、磨骨,一气呵成。 其声虽则细微,却分外扎耳,进而传入脑中催生出某种错觉,仿佛眼前所弥漫的并非一团尘烟,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众人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可能!不是都看不见么?“ “这厮如何觅得人踪?” “怎、怎如此诡秘?!” 不知宠渡有神念傍身,莫说烟云迷离,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乃至眼瞎了,也无妨“看”个一清二楚,众弟子惊疑未定间,晃见飘渺的尘雾勾勒出一道人影。 人影逐渐清晰,脚步声由远及近。 嗒。 嗒。 …… 嗒! 不疾不徐,只有些沉重,每一步都似踏在胸口上,令人心惊胆战。 声止时,宠渡于众人跟前站定,满身血口——先前的攻势中尽是归元高手的狠招,甚而不乏保命杀招,纵是他钢筋铁骨,亦不免皮开肉绽。 “叫你们别上,偏不信邪,以为小爷闹着玩儿的?”宠渡挥了挥胳膊,甩净附着在刀锋上的污血,眼角带笑,“如何,还来不?” “别过来!!!” 不知何处又起一声太监嗓,众人回过神来,脚下噌噌止不住后退,仿佛尘烟所罩之处便是死地,唯恐避之不及身陷其中。 传言不假,这厮真有那么厉害。 传言也假,这厮何止那么厉害? 看着那抹人畜无害的浅笑,听着那句诚心诚意的发问,归元高手又如何,不同样面白唇颤,四肢酸软,浑身乏力么? “凶神。” “魔煞。” “恶鬼。” “修罗。” “杀胚。” “怪胎。” …… 明明身在烟层之外,却似置身樊笼之中,各种“美名”在众人脑海里翻滚,回荡,凝结,最终沉淀为直击心魂的拷问。 他娘的到底谁才是困兽?! 一干人进退维谷,尴尬无匹,正不知如何是好,阵阵劲风席卷而过,吹散漫天烟尘;周遭的空气也随之剧变,某种玄之又玄的灵息压将下来。 对此,宠渡并不陌生。 有人开了真界。 第二十六章 就这? 曾几何时,空腔内起雾了。 稀薄的云气反射着跃动的火焰,透出诡异的绿光,顺着地势弥漫铺展,恍如蜿蜒在草丛里猎食的毒蛇,悄无声息,散发着一股淡不可察的辛味儿。 这是宠渡第二次见识真界。 回想当日,吴胜的电刀凌厉迫人;而眼前这方真界虽无此气势,却阴冷刺骨,且更为压抑,明显透着一抹经年打磨的沉厚,其灵压稠密得如同一潭泥沼。 “是司徒长老?!” “身子都变绿了,是他没错。” “咱们破境不久,奈何不得这厮;但司徒长老归元多年,防不胜防之下,必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气焰一度被宠渡压制,忽见救星如蒙大赦,金乌弟子侃侃而谈,一片欢欣鼓舞,评头论足的样子就好像身后那尊“杀神”已沦为过往云烟不足为虑了一般。 “想来这帮人暂时作不得妖了。”宠渡浑不介意,只把目光越过前方的人群,同样落向了雾源所在。 这一刻,灵力攒聚元气,显化着第三口井。那井口径长丈许,与前两口井呈“品”字形排布,絮状的云气正不断地从井内升腾,飘离。 朦胧的烟云,勾勒出一道模糊人影。 “上来就开真界,连司徒长老也觉得棘手么?” “老实说,就这灵压我都觉得吃力,忍不住想趴地上,但那小子竟还直挺挺立着。” “他身板儿硬,扛不住才稀奇哩。” “也不知胜算几何……” 司徒奋立在垓心,全身由内到外都染成了绿色,——毛发亦不例外!整个人看似神色如常,实则憋屈到了极点,心中恨意如刀,早把宠渡剐了千百遍。 丫的拳脚非凡还罢了,再不济咱也能走上几招;偏偏皮糙肉厚,身法还鬼魅得很,再配上那把一看就非凡品的乌黑古刀……鬼知道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没使出来? 难哪! 那边站着的,真是一个差半步才破境的炼气喽啰?自己堂堂假丹长老,居然开了真界……呵呵,往日里迎战同境对手也不过如此了。 “狗娘养的。”司徒奋本就郁闷,见门众仍自呆立原地不挪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切齿吼道:“一群草包!不赶紧跑还杵那儿作甚,等着投胎?” 经此喝骂,众人幡然醒悟。 “长老,我等还能战。” “对,咱们也开真界。” “屁话!你几个的真界有没有用,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司徒奋恨铁不成钢,“这贼子并非易与之辈,本长老亲自动手,尔等速速退下。” “这……” “我看还是撤吧。” “对,被那毒雾沾上就麻烦了。” “不论怎样,可算解脱了。” “解脱?还不知这尊杀神放不放人哩。” 不论司徒奋如何催促,一干弟子都置若罔闻,反不约而同看向宠渡,倒像他才是头头一样,没他发话,无敢擅动。 司徒奋那头儿气得跳脚,宠渡这边啼笑皆非,“都盯着小爷干嘛?腿儿长在你们自己身上,要滚趁早。”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嘛……” 乍听前半句,众人喜上眉梢,扯身就走;跑没几步却闻话锋急转,心头陡然一沉,下意识就刹住了脚,惊恐地回过身来,眼巴巴把人瞅着。 “不过什么?” “你、你小子还要放什么屁?” “说话不算数,是不是爷们儿?” “有种就给个痛快,别他妈磨人。” “听小爷一句劝,别再掺和进来,也别想着背后捅刀子。”宠渡敛了笑,“否则,休怪小爷刀不长眼手下无情。” 众弟子唯唯诺诺未曾多言,跌跌撞撞出了真界,躲在暗处瑟瑟发抖,不时将目光投向战圈,满脸怨怼。 “哥儿几个真就这么看着?” “嘿嘿,这小子还是太天真。” “先疗伤再找回场子。” “倒不必直接上手,只要瞅准机会助司徒长老一臂之力,回头也能少挨些责罚。” “柳师妹言得是。” 一堆人这厢密谋,宠渡却咀嚼着先前的一幕,“……怎地都绕着走,这雾到底什么猫腻?” 看准了雾区边界,宠渡信手一抛,短暂的破风声过后噌的一响,一柄朴刀扎入土中。 朴刀搅动气流,疾风贴地轻拂,绿雾乍分即合,袅袅绕绕,似章鱼的触手一般沿着刀身向上攀附。 滋…… 仿若春蚕嚼叶,细微的销蚀声并不清晰,但刀身反射的火光却明显地暗了下去。宠渡抵近细看,那刀已锈迹斑斑,更隐有层层剥落的迹象。 “毒?好厉害。”宠渡咋舌暗叹,却未惊惶,说到底不过寻常朴刀,扛不住很正常,若换作另两把神刀来当无问题,于是笑道:“老儿好能耐。” “比不得你能耐。”司徒奋神色阴翳。 “搞不懂你们这些身在上位的人,”宠渡咧嘴笑着,“明明很简单的局面,为何总要等到手下的卒子快死绝了才动手。” “你个野生泼道懂个屁。” “后悔不?” “哼……” “几位前辈怎么说?”宠渡望三名丹境长老挨个拱了拱手,“若司徒老儿再栽个跟头,那贵派可就亏大了。” “你还不配。” “都被欺负到头上了,还不拿点本事出来?”当中的银发老者耷拉着眼皮,一副打盹儿光景,“这局面都收拾不了,长老的位子你也就坐到头了。” “小鬼头很有把握嘛。” 把握不把握的,宠渡不敢妄言,毕竟有丹境强者坐镇,——还是三个,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难突围;但对摆平眼前的司徒奋,还是有些信心的。 “长老谬赞,小子不过是想多拉几个垫背的。”宠渡说的是大实话,可惜没人信。 “臭小子,大长老都发话了,便留你不得。”司徒奋拉长了一张绿脸,“有什么遗言赶紧交代,再迟可没机会了。” “司徒老儿,有件事你敢认么?” “何事?” “当日南墙上推小爷的,可是你?” “是又如何?”司徒奋大笑不止,“正好,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来而不往非礼也,小爷还你个秘密。” “你还能有甚狗屁秘密?”司徒奋眉头微蹙,转了转眼珠子,便见宠渡笑眯眯地问:“吴胜之死,够不够蹊跷?” “是你?”司徒奋勃然色变,“又是你?!” “你说的嘛,是又如何?” “找死。”司徒奋并指一划,当先从左首井内,浓烈的绿气喷薄而出,以迅雷之势漫卷四野,本就昏朦的真界立时堕入黑暗。 磅礴的雾障自四面八方围剿过来,一时退无可退,宠渡起声暴喝,衣袍鼓荡间爆出浑厚血气,动也不动,但凭吞噬。 界外弟子都愣了,眼中净是不可思议。 “吓傻了?好歹跑两步吧。” “跑?能往哪儿跑?” “除非他有秘法不惧毒物。” “他有个屁。司徒长老的毒何等霸道,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分明是这厮托大,不知其中厉害,故此着了道。” “只怕丫的还摸不着头脑哩。” 看热闹固然轻松,但拼命却没那么惬意。面对摸不透底细的宠渡,与众弟子以为的不同,司徒奋其实未敢心存侥幸,只全神贯注地施展。 劲风卷起砂砾,衣袍猎猎作响。 厚重的雾障时开时合,时胀时缩,时圆时扁,似龙吸水般撕扯,似揉面般搓弄,似烈焰般摆荡,似麻花般扭曲…… 无论雾障具体如何,总不外顺着司徒奋的摆弄变换形态,务求将人绞杀其间,毕其功于一役。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胜过咱们就无敌了?现在晓得厉害了啵?” “打个赌如何?跪着还是趴着。” “赌个屁,恐怕都散架了。” “哈哈哈哈,看他还得意不。” “悔之晚矣哟。” “依我看,活该。” 众议不无道理,毕竟如此威势下,肉再硬又怎样,便是天外陨铁也被蚀成渣了;但司徒奋非但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反而神情凝重。 感觉不对。 至于哪儿膈应,司徒奋一时也说不上来,就像无意间吞了一只苍蝇,虽说肉眼看不见,却难免阵阵恶心。 “该不会……没死?!”司徒奋自己斗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一跳,倍感荒谬的同时愈发心中难安,索性撤功,以窥究竟。 雾障被迅速引向半空,随着肉眼所见越来越清晰,空腔内猛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司徒奋面如苦瓜。 丹境强者眼神惊诧。 观战弟子如白日撞鬼。 一道人影,稳稳矗立在垓心。 毒力的灼蚀令真界范围内的地面一片黢黑,更衬得那人影挺拔伟岸。 宠渡似山岳般岿然不动,周身血气缭绕,光彩夺目,上起发梢、下至鞋底儿,乃至每一寸衣边,都被包裹在贴身厚膜之中,神似穿了一副胄甲。 “护体罡气?怎么可能?!” “罡气不都是圈儿?他这算什么?” “许是功法之故,也可能根骨特别。” “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他归元了啊各位、归元了。” 区区炼气喽啰,缘何力挑一众归元高手?原因似乎找到了,且合情合理:并非己方实力不济,万不料对手奸猾如斯。 既“事出有因”,当然“情有可原”。 人群中无不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乏弟子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甚而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抽噎,仿佛沉冤多年受尽委屈后一朝得雪。 如此反应,实属情理之中。 怪只怪先前混战,宠渡王者之光辉耀全场,令一干高手黯然失色。众人何其憋闷难舒?今既勘破隐情,自然把胸间那口恶气不吐不快。 “早怀疑这厮有意压低境界,还真是这样。” “哼,无耻小贼。” “这厮玩儿赖啊。” “妈的,碰上个扮猪吃老虎的熟手。” 鄙视、不甘、愤懑、沮丧……纷杂的思绪传染成患,却无人记得以多欺少在先,本就战之不武有失公允;唯彼此开脱一片哗然。 “我就说嘛,这么多人会干不过他一个?” “终究是咱们上了这狗贼的恶当,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子不服,定与他再斗一场。” “藏得够深的,跟咱们周旋这么久滴水不漏,到这会儿才露出狐狸尾巴来。” “到底是何法门,竟能瞒过三位大长老?” 丹境强者何曾被蒙蔽?个个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从不论外显的气机还是内藏的灵压来看,宠渡妥妥的喽啰,不可能有罡气护体。 所以最合乎情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功法。 “有趣的娃娃。” “司徒小子难办了啊。” “若得此法门,本门实力必上一层楼,其功不小。”那银发老者终于抬了抬眼皮,“究竟哪里来的小鬼,如此神奇?” 莫说外人不明所以,连宠渡自己都深感意外,尤其关于身上的厚膜,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有两层。 内层,乃千斤顶的“护元甲胄”。 外层却是玄功第二重,“气血化形”。 所谓化形,即凝聚血气,攻可化刀化剑;防则化血罩护持自身——也就怪不得金乌弟子误会,这血罩看起来跟护体罡气相差无几。 不枉连番苦修,时至今日终于开花结果,先前毒障来得太快太猛,宠渡避之不及只能赌一把,间不容发间召出甲胄,辅以气血勾边成此“血甲”,果然见功。 血甲如丝般顺滑,毒雾触之即离,虽不至于消散,却始终浸不透,更别说往里毒蚀肉身了。 至于魔古太刀,正如宠渡预料的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刀身上的魔煞之气太重,尚有一尺距离,毒雾便纷纷退避。 “连司徒长老也奈何不得?” “同境之内,还没听说过有谁在司徒长老的毒雾里滚了一转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这小子逆天了不成?” “都他娘小点声,被听到可没好果子吃。” “长老对付不了他,但收拾咱们还不是小意思?” 本以为手到擒来,怎料连宠渡半根毛都没削下来,强烈的反差犹如一个大巴掌狠狠甩在脸上,司徒奋绿脸透红,听着随风入耳的闲言碎语,双眸直要喷火。 “司徒老儿,”宠渡扯了扯嘴角,“话说得挺狠,就这?小爷都替你臊得慌。” “对……‘就、这’。”司徒奋一字一顿显已怒极,振臂一挥,须发齐飞,周遭三口毒井顿似烟囱般,同时迸射出一道与井口等大的粗壮雾柱。 其势摇天撼地,有如火山爆发,交汇糅合下融为一体,阔逾两丈,其气息之浓郁,仿似能滴出水来。 司徒奋一手控毒,一手掏出个刻满古怪纹路的小黑葫芦,咬开木塞,将葫芦底儿朝天倒了,口称:“咄。”便有片片惨白絮光沿葫芦嘴中流出,汇入雾中。 原本死气沉沉的毒柱顿如滚水沸腾,宛似活了过来,几息便孕化出一条暴怒长龙,张开大口一路咆哮,携吞天之势咬将下来。 与此同时,宠渡将刀举过了头顶。 扑—— 雾龙一口咬在刀刃上,自龙嘴开始,被一分为二,污不得宠渡分毫;但龙身却足够长,持续不断的强力冲压但叫土面龟裂碎石成灰,险些将人干翻在地。 两半残龙轰然砸落,爆散片刻后运转成圈,旋即收紧,将范围迅速压缩至丈许方圆,高不见顶;阵阵强风搅动砂石,汇成一股狂烈风暴。 尘暴垓心,浑似天地初开混沌一片,飞沙走石迷人双目,入耳除了呜呜风吼,便是砂砾擦刮或撞击血甲的闷响。 反正难窥就里,宠渡索性闭眼,小心翼翼将神念探了出去。脚前脚后的工夫,圈外司徒奋咬牙吐出一个字,“凝。” 霎时,顺着尘暴运转的方向,无数诡影先后钻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带角的带刺儿的带翅的,形如蛇虫鼠蚁、豺狼虎豹、猪熊狮象…… 一只只空洞的眼眶中,正泛着那种惨白絮光,鬼火也似,在昏暗中尤为扎眼,于方寸间照亮混沌,即便撤掉神念,仅凭肉眼,也不难捕捉其动向了。 “精魄?!这老儿好毒。”宠渡察觉出端倪,一阵恶寒,“就算是死,也要死快点,不然投了胎做人都是个傻子。” 原来司徒奋炼毒,惯用秘法取毒物精魄加以封存,寻妖兽试毒亦如是,如今便以此为引,催化出形形色色的兽形。 想明白这道理并不难,宠渡却无暇多作感慨。层层叠叠的兽影齐声嘶吼,猛如扑食般冲向垓心,屁大点儿地方,眨眼即至。 轰!! 隆隆! 声声炸响,紧随着阵阵符光。 界内灵压如山,令得符威大减,符意往往来不及完全释放,便被尘暴中的劲风刮散;加之本就所剩无几,接连两拨消耗过后,符纸行将告罄。 但凡斗法,皆以自身灵力为源。 在这方面,宠渡是完全不虚的。 灵石玉简内充盈着海量的精纯元气,不加炼化便可直接转作灵力,实可谓源源不断连绵不绝。 得此加持,莫说只司徒奋一介归元,就算包括三大丹境长老在内所有人联手,单拼灵力的话,宠渡坚信耗也能耗死丫的。 唯独兽影难搞。 非是单个威胁有多大,而是其总数委实太多。 另一方面,同样因为真界的压制,疾速难以为继,已然失了身法优势;而动用三式刀意与歪嘴葫芦的最佳时机也未出现。 故而细究起来,宠渡目前所能依仗的,仅余一身硬肉与蕴藏其间的蛮力。 五行术法是万万指望不上的,且不说兽影很坚实,主要还是自身根骨太差,几团火烧不掉兽影半个脑瓜子,远不及手中魔刀有用。 刀舞六合,既准且狠。 刀光闪烁,连缀成花。 大凡刀尖所向、刀刃所及,刀气纵横交织,方圆半丈范围近乎成为一片“绝对领域”,兽影每每触之即溃,不得近身。 叵耐其形虽灭其意犹存,鬼火般的精魄只是在毒雾中转上一圈,旋即复作兽影,且愈发凝实,发起的冲击也更为猛烈。 如此循环相嬗,自是无有穷尽。可叹宠渡一通狂舞,不见兽影少几许、反似更多,纵有无双体魄,亦渐感力不从心。 不知不觉地,闪转腾挪间已少了此前那种轻快随意,反带几分迟滞之象;相较之下,兽影个个迅捷如风,一如先前。 终于,在击溃不知多少次兽影冲锋后,宠渡到底露了破绽。 合该时也命也,恰在这稍纵即逝的空当,一只游弋多时的野猪奔袭侧后,但见其眼眶中魂火大亮奔速暴涨,晃眼近身,一头撞将上去。 砰!!! 第二十七章 决死之地 一股巨力。 一声闷响。 一通麻木。 一条弧线。 犹如断线的风筝,宠渡“呼”地飞起。 短暂的天旋地转过后,“吧唧”一屁股摔落在地,整个人被暴风连拉带拽滚了几圈,草团子也似。 兽群的攻击从未止歇,难免又被拍了几掌、挠了几爪,宠渡骨碌碌就想爬起来,怎料腰杆子都还没挺直又软下去。 “嘶……” 后背上传来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局面刻不容缓,宠渡倒吸凉气强行起身,但听“咔嚓”一响,顿时痛上加痛。 照过往的经验,该是伤在骨头或者关节处。 宠渡明白,自己必须动起来,借以麻痹身体缓解痛楚,虽然事后会非常恼火,却是不得不为之。 飞奔。 纵跃。 突闪。 …… 大开大合的动作,有效减轻了疼痛,游走缠斗的间隙,宠渡也晃见了刚才背后偷袭的那头山猪。 当真好大个头! “后腿儿立起来,”宠渡咋舌称叹,“怕是比小爷还高半个身子。” 山猪四蹄绿雾缭绕,并没有动,只“吭哧吭哧”喷着粗气,眼眶中的熊熊魂火泛出某种异样神采,仿佛人的目光。 宠渡看着眼熟,脑海里猛然蹦出个闪念,“司徒老儿能借此见我?!”欲察究竟时,山猪却已失了那份神气,变得跟其他兽影一样了。 “换了?”宠渡并不以为是眼花,须知尘帘厚重,置身在外难窥其里,司徒奋既不像自己这样有神念,又缘何得知圈中详情? 诚然,不排除存在别的法门,——比如感知气机;但终究没那么准确,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直接。 况且,除了适才那晃眼的片刻,在尘暴以及兽影中,至今未曾发现其他异样。 综合已有线索,宠渡更愿意相信司徒奋能以魂火代眼,获得尘暴中的视野,且其视线可在精魄之间随意转换。 寻而灭之很有必要,可问题在于,哪两团魂火才是“眼睛”? 转念间,宠渡便放弃了这打算。 场间精魄无算,更不知其视野转移的门路,怕是薅光头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之兽群的冲击骤然加剧,想来司徒奋也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故而控制兽影加大攻势,以图干扰。 所谓一力降十会,宠渡很想一刀直接劈开这尘暴。 以绝世之刃,破之不难。 只此一来,不免露了底牌,必令对面有所防备;可若继续这么耗下去,兽影无穷无尽,几时才是个头? 正当宠渡纠结之际,外间的司徒奋已攒聚雾气凝出一大堆绿色丸子,都有人头大小,或近或远地飘在低空。 另有一丸,看起来就极为不同,仅拳头般大,色浅,泛光,不知有何特别,被司徒奋单独掌在手中。 “疾。”司徒奋并指一挥,顶上毒丸沿着不同方向,眼见着没入尘暴之中。 宠渡正与兽群鏖战,猛见风壁上涟漪阵阵,随即射来一片密集黑影。 或直扑面门,或绕袭背后,黑影覆盖四面八方几无死角。宠渡挥刀连舞,急撒一圈刀花紧护全身。 砰砰砰! 噗噗噗! 毒丸将人团团围住,穿花蝴蝶般交错翻飞,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刀花,要么被一剖为二,要么四分五裂,砍瓜切菜般的声音响作一片。 谁承想毒丸在爆开后,竟喷溅出一滩滩绿液。宠渡一番心思全在挥刀上,猝不及防下哪里躲得开?当即被浇了半脸。 哧…… 伴随剧烈的灼蚀,血甲灰烟袅袅。 宠渡下意识抹把脸,不意那绿液稠如糨糊、黏似胶漆,结果没擦掉多少,反沾了满手。 “不好,中了这老儿的算计。” 原来司徒奋一开始便耍了个心眼儿:毒丸并非都是实心的,一部分掏空内里装满了毒液。 两种丸子大小和颜色都相同,仅看表面根本无从区分,宠渡不察之下果然中招。 毒丸缭绕,宠渡无暇他顾,及至将其悉数破掉,已沾了大半身。 甩之不脱。 擦之不掉。 抹之不净。 胶液如附骨之疽,死死粘在血甲上。宠渡一边躲避着兽群的袭扰,一边用魔刀刮取毒胶。 “时候正好。”司徒奋旁观在外,对尘暴中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眼见时机成熟,催功蓄力,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那颗浅色光球掷出。 咻—— 脱手瞬间,光球猛地炸起一圈烟浪,迅雷不及掩耳,一路破风摧石,直捣尘暴。 宠渡正将刀贴在身旁的石头上,蹭着从血甲刮下的毒胶,冷不丁风壁山赫然现出个大洞。 一道狭长烟痕,如拖尾流星般飙射而至。 沿途兽群灰飞烟灭,宠渡横刀急拦,但听当的一响,根本来不及细看,已被那烟痕推着,身不由己倒飞而起。 何其狂暴的冲击! 若非拦得及时,绝对要被开个大窟窿,宠渡惊出满背冷汗,此刻凌空低眉,瞥见个光球。 无奈空有蛮力,竟把那光球无可奈何,一时缓不住那股冲劲儿。 宠渡只闻风声呜呜,身后不远,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正感焦急,忽觉肩头陡然一沉。 凭空一只脚,重重踏了下来。 身形顿滞,宠渡乘隙双手托刀,借力使力往上一扬,将光球顶飞上空。 那光球划着弧线没入黑暗不见,宠渡也因这一脚改变了方向,“轰隆”一声,堪堪砸在崖边。 弥漫的烟尘中,宠渡清理掉碎石,挣扎着支起上半身,侧头吐出一口乌血。 眼角余光里,丈许开外一道人影。 “敢问长老道号?” “自作多情。” “那为何……” “救你?”银发长老乐呵呵的,“小子还有心说笑,看来先前那脚还是轻了些。” “咯……”宠渡咳血难言。 “你要是掉下去,还得想法子四处捞你。”老者补充道,“岂不多费工夫?” “合情合理。” “依老夫看,死在地上就很好嘛。” 宠渡也算释然了:既然其本意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自己又何须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说什么“谢谢”? 况且还被狠狠踩了一脚,就更不必心存感激了。 不过,若非这一脚,已然坠崖生死难测,所以宠渡还是庆幸的,同时也深感疑惑:刚刚那么好的机会,银发长老为何没下死手? 须知其身法悄无声息,自己连他几时近身的都未曾察觉,纵然肉身强横,但想在那种毫无防备的前提下扛住丹境强者的大宝剑,绝无可能。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自己不配? 还是另有隐情? “留你一命,不过是想看看你还掖着多少手段。”银发长老仿佛看穿了宠渡的心思,“凉城最有价值散修,该不止这点能耐才对。” “猫戏老鼠么?” “嘿嘿……” “但愿长老手够快。” “你什么意思?” “嘿嘿嘿……” “哼,接下来可不简单。” “我也很复杂。” “若一味藏锋,还舍不得掏出压箱底的本事来,”银发长老顿了顿,“你必死无疑。” “多谢提醒。” “那就请吧。”老者长老抬手示意,惺忪的眼眸里却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的凝重。 ——大长老也惆怅啊。 此番觅宝,金乌派以多欺少却损失惨重,宠渡留在一干弟子心头的阴影实可谓难以磨灭。 若不及时抹除,久而久之,这阴影极可能蜕化成障,乃至滋生心魔,于日后修行百害而无一利。 破障之法,唯有一条。 斩! 斩掉那阴影的源头。 故而,银发长老特意留下宠渡半条命,以便让门众手刃其人进而剪除心结;甚至为此,乘隙一脚重伤宠渡。 这般长远的考量,或许普通弟子难以勘破,但司徒奋显然是心领神会的,不然也不会远远儿地朝这边揖了一礼。 而宠渡这里,本就有种别扭的感觉,此刻福至心灵,捕捉到了老者逻辑中的些许破绽:这老儿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如何断定自己必然坠崖? 巧合? 从始至终,老道儿都不曾远离崖边,那副拒人千里的审慎模样,与其说是防人坠崖,倒不如说是在阻挡任何人靠近。 “就这么不想小爷掉下去?”宠渡思绪电转,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在脑海中乍闪即逝,“莫非……崖下有出路?!” 当然,未必就是现成的路;最合理的情况,是上行的山间裂隙。 毕竟,此次的大地动何等威力,震出几条连通上下的地缝不无可能。 而三名大长老曾下崖布阵,对其中的情形远比外间人清楚,必是有所发现才会这般提防。 当下局面,只要有丹境强者坐镇,就算败了司徒奋,也必难生还,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咯! 诚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能下崖,庶几觅得一线生机。 越想越觉得有戏,宠渡不由回眸,正对上银发长老微眯的双眼。 两道目光碰撞在一起,有试探,有狐疑,仿佛两道钩子,都想勾出彼此心中的想法。 “果然老江湖。”宠渡并未察觉出丝毫端倪,只能收回目光。 左右无人催促,宠渡索性晃悠悠慢走,同时思索下崖的法子,不经意间已到了金乌派指定的“死地”。 就在这段空当里,尘暴已被撤去,露出黢黑的地面。 经过前后几场斗战的摧残,方圆百十丈范围内坑洼连片。尤其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出现了明显的凹陷,形似一个浅坑。 原本横七竖八躺了遍地的金乌弟子,不论是死是活、伤重伤轻,已被另外两位丹境强者隔空驭物移往圈外。 戏台已起,决死将演。 第二十八章 最强一斩 “将老夫迫至此等地步,算你本事。” “司徒老儿,”宠渡不无戏谑,“多下雨少打雷。” 只因身上的痛感逐渐加剧,想来麻痹肌肉的法子已经开始失效,为尽快结束战斗,唯有出言激将,所以明知会惹怒对方,宠渡也不得不为之。 “狂悖匹夫,真气煞我也。”司徒奋切齿深恨,“想要雨是吧?老夫管够,定叫你悔不该言。” 别看叫嚣得厉害,但其实要维持此前那等规模的真界,负担自不小,而今灵力剩不到三成,撑不起最后一招的消耗,司徒分也只能借用外力。 “没眼力见儿的呆子,都愣着作甚?”司徒奋跳在毒井圈外,扯起嗓子朝观战的一干归元弟子吼道,“还不滚过来传功?” “敢?!——”宠渡声如洪钟,“都说了别插手,养了会儿伤你们又觉得自己行了?” “大家别被唬住了。这厮也消耗了不少,我就不信,与长老联手还干不死他。” “可看他的样子,明显另有依仗啊。” “这……” “究竟上不上,给句话。” “不上的话,长老若因此有个闪失,咱们难辞其咎。” “是啊,事后被逐出师门就算烧高香了,搞不好小命都要赔进去。” “蠢蛋!不杀此子,尔等心障难除,此后别妄想再有精进。”司徒奋气冲牛斗,一番破口大骂令众人如梦初醒。 “我就说刚才大长老为何不一剑劈了他,原来还有这层考虑。” “敢情是在为咱们计议。” “这会儿不比先前,想这厮亦是强弩之末,咱们这么多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何惧之有?” “而且他那护体罡气也快破了。” “对,不能辜负长老们的良苦用心。” “宠渡小贼,休再猖狂。” “今番不斩你,难消吾恨。” 彼此鼓动,怂恿,群情再度亢奋。宠渡紧了紧手中魔刀,道:“想死就尽管上,但别怪小爷没打招呼,心狠手辣。” 众弟子根本不以为意,还能动的聚拢起来以手抵背,难以动弹的隔空传功,总把个人灵力汇于一处,打入司徒奋体内。 个体修为虽则参差,都算不得什么高境界,却胜在人多,数十炼气、十数归元的灵力所带来的威势绝不容小觑。 将如此浓烈的灵力集于一身,若是只进不出,司徒奋即便有假丹修为也承受不住,迟早爆体而亡。 偏偏无需全部吸收,在炼化并充盈自身后,司徒奋将多余灵力尽数释放出来,加持真界。 一股远比之前磅礴的灵压,骤然降临。 气流震荡,磨擦出颤音。 劲风流泄,压低了火苗。 碎石抖动,漂浮在空中。 真界内所有动静都变得极其缓慢,仿佛凝滞了一般。而宠渡仅凭当下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子,难动分毫。 得见此状,外间三名大长老纷纷暗松一口气,不由面露轻笑,好像在此阵势下,吃掉宠渡已然铁板钉钉。 “土法……”司徒奋双掌拍地,“‘率土之殡’。” 话音落时,轰鸣阵阵。 两排土墙应声而起,拔地十来丈犹未见止,既宽且厚,质地紧密,由内而外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夯实。 场间地势本就四周高中间低——换言之,司徒奋集众人之力,生生造就出一条河道! 矗立两旁的土墙,正是河堤。 金乌弟子聚于高处,开口宽阔;相较之下,宠渡身居河谷洼地,正是地势最低点,河道也更为逼仄。 此宽彼窄,乍看之下,整条河道像极了坟墓外的八字墙——恰如其名,很有些“殡”的意味。 司徒奋自是得意,拖长了声音振臂高呼:“起——” 三口毒井顿时飘离地面,井口随之膨胀,翻转,最终变成三个开阔的黑洞悬在半空,冷幽幽正对河道。 “这地形、这架势……”宠渡忽而明白了司徒奋的打算,正要有所动作,不防身上陡然一轻,先前那种掣肘的淤塞感淡去不少。 人,也能动了。 这却非什么好兆头,只能说明对面一切就绪,攻击便在此顷刻间了。 尴尬的是,原地不动反而成了此时最合理的选择。 前有金乌弟子拒守;后有银发长老紧盯;左墙上坐着红须长老,右墙上盘着蓝衣长老,各都好整以暇,一副看戏模样。 “此子鸡贼得紧,莫叫他摸黑溜了。”银发老者急抖袖袍,扬起无数夜光石飞射而来,“扑扑”嵌入两侧高墙中,泛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紧接着“咻咻”不绝,原是“红须”与“蓝衣”将附近篝火堆招来,撒了遍地,辅以夜光石,驱散了场间昏暗。 河谷之中,顿时亮堂起来。 既藏无可藏,不妨以静制动。 将刃口在前,宠渡插刀入土,掌摁刀柄,手握玉简,催运体内气窍,将灵石塔中的元气导入刀身。 却说这塔内元气不单量大——仅目前来说,实可谓取之不尽;更是精纯无比,故而用之催动法器,绝对立竿见影。 嗡…… 果然,元气一经导入,刀身剧颤,发出阵阵低鸣,似嗜血的欢吟,似渴战的宣言,似冲锋的号角。 不过几息,魔刀上骤然腾起一团乌黑魔光,如野火燎原,罩住半丈方圆,将宠渡整个儿裹了进去。 前后脚的工夫,司徒奋双臂前推,口中低喝:“‘苦海无边’。” 砰! 高悬于天的井口猛地一震,墨绿色的水柱从中喷涌出来,撞击,混融,旋即汇成一股,自天倾泻。 轰—— 毒水触地,隆隆作响,冲刷沙土,裹着砾石,山洪一般,卷起滔天巨浪,沿着河道奔流而下。 浪赶浪,一浪还比一浪快。 浪叠浪,一浪还比一浪高。 浪打浪,一浪还比一浪强。 淹没一切。 吞噬所有。 浪未至风已起,如千军嘶吼,如万马竞腾,吹搅尘沙,扑灭篝火,只剩石墙上夜光石的幽幽萤茫。 浪至时,包裹宠渡的魔光已冒起一丈来高,另有三尺宽厚,外虚内实,刀口向前,浑似倒插在地的半截利刃。 乒! 毒浪携万钧之势砸落,剧烈的冲击下,宠渡身不由己滑退两步,连带着将魔刀在地面上拉出一道深痕。 所幸,也仅止于此了。 原本汹涌的巨浪,甫一撞上魔光,便似新雪被烧红的烙铁化开一般,登时一分为二,竟沾不得宠度分毫。 滚滚浊浪沿着光刃两侧咆哮而过,复又交汇,朝着河道口处的银发长老涌去。 “嗯?!”老者眉头微蹙,死死盯着波涛中时隐时现的那些许魔光,把奔涌而至的浪头看也不看一眼,只扬起长袖挥了挥。 但听嘭的一声,毒浪撞在气墙上,顿时倒卷回流,叠成更高的浪头反打下来。 浊流滔滔只进不出,河道积水暴涨,眼瞅着将宠渡整个儿淹没,仅剩半茬魔光还冒在水面。 宠渡泡在毒海中,眼前一片浑浊与昏暗,外间的喧嚣几不可闻,耳边回荡的尽是暗流涌动的闷声,——哗隆隆,有如天边的轻雷。 水位涨得飞快,水压随之剧增。 毒流不断冲刷与腐蚀,水下的地面已然沟壑纵横,仅魔光覆盖的范围内尚算完好,宠渡身在其间,中流砥柱般岿然不动。 然则毒浪汹涌,魔光到底不免黯淡几分,宠渡不得不将能用的气窍全都调动起来,谁承想一发难止。 海量的精粹元气竟不走气脉,而是直接泄出体外,化作玉白色的灵光。 缕缕白芒氤氲着连缀成片,宽窄各异,似玉带缭绕而上,与魔光彼此交融相得益彰,令原本淡漠的光刃愈发充盈。 却在此时,异响乍起。 咔…… 声儿虽细,但在封闭的水下却极不协调,仿佛惊雷般钻入耳中。宠渡不过粗瞥一眼,顿时惊出满额密汗。 胸腹上,可见连片裂纹。 血甲……终究快撑不住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外间防御快被之前残留的毒液蚀穿,体内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只因气窍的疯狂催运,元气过量流转,便这会儿工夫,气脉已然饱和进而膨胀,分筋错骨般的剧痛侵袭全身。 再这般下去,必被撑爆! 局面刻不容缓,宠渡紧咬牙关把心一横,猛地拔起魔刀,就着半丈方圆的地界旋身挥舞。 刀尖上传出强烈的牵引,随着宠渡的动作,周遭的暗流按照奇异的节律飞速旋转开来。 幽深的毒海中猛然出现了某种莫名的扰动,司徒奋那边即刻有了感应,却不明所以;倒是盘坐在石墙上的丹境强者居高临下,观感更为直接。 “刀势?!……” 水中央,赫然出现一个巨大水涡。 涡流垓心,模糊的人影大开大合,魔光闪烁,灵光晃动。浑浊的水壁仿似粗糙的镜面,折射着乌白相间的异彩,将一切渲染得光怪陆离。 刀势,终满。 宠渡猛然顿足,双臂擎刀,死死盯着高处的河道,作势欲劈。 在此转瞬即逝的空当,两侧高墙上,蓝衣长老眉头一跳,红须长老心间乍紧,异口同声地吼了起来。 “司徒……” “……快闪。” “嗬!” 二强者的惊喝,宠渡的闷哼,在刀落的刹那,全都淹没在一声干天巨响中。 哗啦—— 一弯新月,自刀锋释出。 于挥刀的刹那,宠渡便已确信,此乃平生最强一斩:当初吴胜那一刀比不上,炎窟山夜斗破结界那一刀同样比不上。 真绝世一刀! 纵然逆风上行,也丝毫无损那锋芒。 内中中蕴藏的刀意沛然莫御,所过之处,仿佛有两只无形大手在撕扯,原本浑然凝厚的水幕瞬作两半。 浊浪向两侧急遽堆叠,压缩,狠狠地拍击石堤,激荡中搅起惊涛骇浪,漫过墙头排空直上。 蓝衣、红须二老亦感骇然,猝不及防下顿有些狼狈,手忙脚乱间堪堪挥袖,各将一面蒸腾气墙震碎怒涛,乘隙跳开。 说时迟那时快,洪流中分,弧光无阻,如切豆腐般一闪而过。 其势如奔雷,完全在弹指间。 司徒奋不知究竟,更不曾听闻长老示警,只凭骤然袭上心头的那股濒死错觉,不自觉双臂下滑,将顶上三口毒井猛拉下来挡在身前。 乒!!! 弧光撞上毒井,低空的震崩突兀而剧烈,肉眼可见的气浪扩散八方。 司徒奋及一干传功弟子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无不倒地,又因破功的反噬飙血不止。 紧随而至的,是真界的崩塌。 暴风沿着地势席卷四野,众人好不容易撑起半身又被刮翻在地。 尤其河道由宽入窄,风势攒聚更显迅猛,裹挟着之前爆散开来的浪花,吹落漫天毒雨。 呵!若在平时,此不过“微风”罢了,纵是再烈数倍,宠渡也自岿然不动;奈何眼下身困体乏,连每次呼吸仿佛也拼了全力,遑论抗风? 忍受着风吹雨打,宠渡在凹凸的河谷中身不由己地翻来滚去,几如无根之萍,就算眼看着撞上石块,也无动于衷。 有意避开,却无力避开。 阵阵雨声中,夹杂着砰砰撞击。 待至风雨淅沥时,粗重的喘息便逐渐清晰起来。 由玄功与千斤顶混融而成的血甲本就不堪重负,再经这一拨风雨,至此终于溃灭。 宠渡挺尸般背抵孤石,一时动弹不得,任由嘴角淌出的污血浸透胸襟。 即便如此,魔古太刀和灵石玉简仍被宠渡牢牢抓在手里,从始至终都不曾松脱过。 毕竟,事儿还没完。 哆嗦着掏出几个玉瓶,宠渡抖出仅剩的药散,管它补血养气还是啥,一股脑儿全灌嘴里,随意嚼上两口,和着血水囫囵吞下。 嗯……气力貌似恢复些许了。 “老头子……那招本是为了替你报仇特意给毕婆子留着的……”宠渡喃喃低语,“可今日不用,怕是就要来找你了……” “啥?……你说多拉几个垫背的才热闹?”宠渡飒然浅笑,将刀尖蘸血颤巍巍举起来,“也对……” 第二十九章 二式刀意 刀尖泛出一抹绀芒,似发光的笔头。宠渡起手轻拉,将黑里带红一截圆弧画在斜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以地为阴,以天为阳。 “以彼为阴,以此为阳。 “以里为阴,以外为阳。 “……” 本就力有不逮,更在开口念咒的刹那,诡异的压迫感骤然临身,进而刺激出心底狂暴的怒意,宠渡只能瞠目鼓腮强撑着,画得时顿时续。 刀尖所向,正是河道上游。 而金乌门众,在真界被强行破除而引发的剧震下,无不七荤八素甚而吐血,哀嚎犹自不及,又岂会留意到周遭的幽暗里正悄然生变? 人堆几丈开外,紧随宠渡的动作,地面上魔光流转,一个巨大的圆圈渐趋成形。 倒是司徒奋,身为主界之人,所受反噬自然最重,好不容易吐尽污血,却没来由打了个激灵。 这股危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冥冥之中,莫名的濒死警兆令人如坠冰窟,司徒奋汗毛倒竖,暗叹:“好强的杀机?!”连声催唤:“快起来,快来扶我。” “长老,实在来不起了。” “歇、歇会儿。” “等死了有你歇的。”司徒奋怒气盈胸直冲脑际,险些掀翻天灵盖儿,“都他妈感应不到么?” “没什么不对劲呀。” “咱们都这模样了,那厮也该死了。” “最不济两败俱伤,他也绝好不了,不死也废,不然可太没天、天理了。” “就是嘛,司徒长老何故紧张?” “哼,死猪不怕滚水烫。”司徒奋勉力撑起上半身,微眯双眼死盯着河道下游,只盼看出些许猫腻。 奈何一应火把早灭了,就连嵌在土墙里的夜光石也被洪流刷去不少,场间晦暗难明,何曾窥得半点端倪? 心头没底,愈发惴惴。 那边厢急如热锅蚂蚁,这边厢同样意似油煎。 随着咒辞的完整,那股压迫愈发强烈,最终催生出一股撕裂感,宠渡险些被狂怒的情绪吞没,若非识海中小金人助阵,难免心神失守。 区区一笔,竟似画尽此生。 等到最后半截圆弧终于显现出来,一条完整的绀色曲线首尾相衔,泛出淡淡血光。 从宠渡这里看去,因距离与角度的关系,整个血圆正好将金乌残众圈在当中。 “……以魔为阴,以道为阳。吾以吾血,饲汝……神迹。”宠渡看准位置,一刀捅在圆心。 哧! 刀尖分明戳在空中,却似插进土里。 宠渡憋着一张酱紫色的脸,终于在急喘几口粗气后,吐出了这魔刀第二式之名。 ——“魔转阴阳”。 此式以血肉为引激发刀中魔意,自命阴阳并加以逆转,声东击西以近打远,一旦式成,防不胜防。 宠渡原本的打算,是为报师仇专留给毕梳那个臭老婆子的,无奈形势所迫不得不用。 但施展此式的代价,却不会因时因地而异:非但吞噬血肉,更抽离挥刀者的精气神。 恰如眼下,宠渡全重身明显瘪了下去,愈发萎靡,恍惚间仿似又回到当初被蝠王分身蚕食心血的场景。 疲意泛涌,令人止不住犯迷糊;所幸“物有所值”,这般牺牲下,气机已攀至顶峰。 这气机一直压着,未泄分毫,及至此刻由阴转阳才猛然爆出来,凌厉的锋芒几如钢针,四面八方无死角地刺进皮肉。 瘫在地上的金乌弟子,前一刻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转瞬间满身鸡皮疙瘩,顿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将起来。 “这、这是什么?!” “又是谁作妖?” “该不会……” “那小子还没断气儿?!” “早晓得就听长老的话了。” “要死了、要死了。” 事起突然,一群人六神无主,没头苍蝇般惊惶乱窜,彼此推搡碰撞一倒就是一片,即便司徒奋有心招呼也于事无补,又如何避得及?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急把两排钢牙咬在舌尖幡然惊醒,拧腕一扭,切齿暴喝:“转。” 下游虚空中,血芒乍闪即没。 上游地面上,猛然魔光大盛。 喀啦啦—— 崩崩脆响,连珠炮也似。 在魔圈所锢范围内,地表轰然塌陷,龟裂,无数胳膊粗细的裂纹肆意游走,仿佛破碎的蜂窝。 魔光满溢,蕴藏着冷冽杀机,自地下喷涌而出,直冲天际。 砰砰!洞中柱光如箭如枪,直穿肉体。 噗噗!缝里缎芒似刀似剑,切割四肢。 但闻凄嚎连连,隐见残体漫飞,呼吸皆是血腥,宛如冥府炼狱,直教人肝胆俱颤。 前后也就几息,圈内已然阒无人声,仅剩稀稀拉拉的魔光兀自喷射,“咻咻”不已。 形势陡转,莫说一干卒子猝不及防,就算三名大长老也始料未及,又被先前排浪迫开,故而到此刻才有离得最近的蓝衣强者堪堪赶到。 晃眼一看,残肢断臂铺满地;定睛细察,完好的尸骨一具也难觅。 左瞅右瞅,“蓝衣”终于寻见司徒奋:右臂齐根而断,双耳被削,侧躺于地,胸间微有起伏,竟似还保有半口气儿。 ——这却是最好的下场。 其间惨烈,可窥一斑。 “宗、宗主……交……”司徒奋一边说着,一边强咽灌来的药汁,话未毕已然昏死过去。 “蓝衣”自明其意:这可是金乌派大半家底儿,近乎一举赔光,宗主面前如何交代? 不求对面是元婴老怪,哪怕是同境的强者也好啊,偏偏被他妈一介炼气喽啰给祸祸完了……说出去谁信? 一句“大意了”就能糊弄过去? 宗主会气成什么样? 又该是何等重罚? 恐惧、迷茫、愤怒、悔恨……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交织成洪水猛兽碾过,“蓝衣”浑身发颤,横眉瞪着下游河道,眸间怒火似能驱离那片晦暗,声震空腔。 “竖子何敢?!” “都说了别后悔,怪——”宠渡止不住咳了口血,有气无力地咕哝着,“怪小爷咯?” “纳命来。”蓝衣长老听不见那嘀咕,仓琅琅拔剑在手,横挥竖斩,瞬发两道剑光贴成一个“十”字狠劈出去。 其势摧枯拉朽,隆隆巨响中,河道两岸残存的高墙触之即溃,崩裂成大小不一的土块,簌簌散落飞溅如雨。 剑光未至风先起,宠渡忙不迭收好魔刀,把灵石玉简握在手心,将身一扭,随风就势朝坡下滚。 轰!!! 地面剧颤,气浪激荡,宠渡犹如败叶被掀飞在空,旋即重摔于地。 砂石铺天盖地,一层复一层,宠渡抱头蜷身护住要害,闪念间几欲就此引颈受戮算了。 实在煎熬。 但转念一想,蝼蚁尚且贪生,人何以不惜命?几乎拼尽所有才挣得而今局面,岂可轻言放弃? 自己紧攥着玉简不放,不正是为了捕捉那一闪即逝的生机,准备随时跑路么? 且眼下尘烟弥漫,一时半会儿不易被发现,脱困的可能虽则微乎其微,却也不是没有。 “咳!居然忘了这茬儿。”宠渡忽而想起先前关于崖下秘道的推测,顿时计上心来,“赌一把。” 小心摸索着,从为数不多的符纸中抽出两张,宠渡将其一轻轻拍在近旁的石块上。 默念几句,并指一点,看着石块的渐变,宠渡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件事。 这地面……怎么还在抖?! 地龙还要打滚儿? 而自己的处境,会因此出现转机么? 又将是怎样的转机? 第三十章 天降奇兵 许是十字剑光引发的震动破去了山体间微妙的平衡,抑或本就是这场大地动之后的余震,颠簸非但未曾减弱,反而骤然剧烈起来。 外间三老到底是丹境强者,虽也意外,章法却丝毫未乱,一朝御剑升空,所受波及便不足为虑,只需避开落石即可。 相对而言,这些落石对宠渡的威胁可就大了,从高不见顶的虚空坠下,便是小如鸽蛋的石子亦可造成极大杀伤。 为免曝露行迹,也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宠渡唯有死死护住脑袋,至于背后其他部位,砸就砸吧,反正皮糙肉厚,顶多疼点儿。 好在运气不错,直接砸在身上的碎岩极少,也小;倒是触地反弹或溅射过来的土石多些。 好在都被覆在身上的那层厚土卸去过半力道,一时也无甚大碍。 更因此将宠渡盖了个严实,分明一层天然的掩护,若不等烟尘散尽后细看,谁能料到那土堆下还埋着个人呢? 也是在这段空当里,弥漫的烟尘中蠕动起一团佝偻人影,踩着落石坠地的啪啦声,悄悄潜行至河岸的乱石堆中藏了起来。 经此一通折腾,地动渐弱,冷不丁咔啦一声巨响在开阔的空腔内回荡开来,却不知何处山体又被震塌了。 此后万籁俱寂,脚尖触地的声音清晰可闻,三强者落脚于两岸的残垣断壁间,锁眉四顾。 “你向来冷静,适才怎恁般冲动?”银发老者剜了“蓝衣”一眼,“险些坏了本门大事。” “这从何说起?”红须长老岔道,“依我看,一剑劈死方是解气。” “不,是我草率了。”“蓝衣”略显懊悔,“此子颇为不凡,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但若能问出一应秘法,足可弥补此番损失,宗主面前自好交代。” “正是此理。” “如此说来,还轻易杀不得?”红须长老微愣,“可人呢,该不会真被一剑劈死了?” “这贼杀才贱命一条,岂会易死?” “先前明明还有些气息,这会儿却不见半个影子。” “这厮奸偷鸡摸狗惯了,邪诡诈得很。万不可托大,免叫他耍诈走脱。” “娘希匹。”宠渡闻言哭笑不得,“小爷不过一介喽啰,你哥儿仨却这般小心,至于么?” 殊不知对“银发”此话,其余二人也是深以为然。 从当初夜盗灵酒经叩赏之夜至此番夺宝血战,因那所谓“奸邪诡诈”,金乌弟子明里暗里已在宠渡手中栽了不知多少跟头。 加之宠渡异宝在身,金乌三老“投鼠忌器”,故而纵有绝对碾压的实力,也不免掣肘,不好硬来。 “那究竟如何是好?” “瓮中之鳖矣,不必急此一时。”银发老者沉吟片刻,“咱们盯紧即可,等烟尘散去探清楚了再下。” 敌不动我不动,局面就算暂时僵住了,正等烟散。 听声细辨,宠渡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对面三人的站位:各据一方势成犄角,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再加上慎之又慎,自己何处可觅生机? 心头翻江倒海,却不敢妄动,宠渡只能将呼吸压得更低,跟万年老龟一般趴着,整个身子渐渐麻木。 人被压得喘不上气,撑着。 汗珠滚动麻痒无比,忍着。 汗渗血口刺痛难当,受着。 好在突发异况分散了精力,不至于一心去感受那痛楚:地面竟再次颤起来。 但这动静是如此细微、弱近于无,以致一时间竟然避过了三名强者的感知。 宠渡之所以有警觉,全因为侧脸趴着,耳朵紧贴地面;原以为不过又一场余震的前兆,过了片刻才嚼出些许异样。 声音窸窸窣窣,略显杂乱,与其说是余震,不如说是乱步声——也不似人来,更像是……兽群奔袭。 可这地底深处,何来兽群? 具体如何,也不能用神念细探。 毕竟修为到了玄丹这等境界,大都备有感应神念的手段,眼下强者环伺,宠渡当然不会冒此奇险。 “会是出路么?……随机应变就好。”宠渡正想着,便听下游方向的银发老者忽地开口。 “这厮太会躲了,我竟有种不详的预感……夜长梦多,你两个可有善法?” “来口风不就快了?” “不妥。”“蓝衣”摆摆脑袋,“风可散雾,却也能吹起更多沙尘。如此下去,几时看得明白?” “那……用火?” “咦?!竟忘了这茬。” “就用火攻,还得是丹火。” 三人大喜,宠渡却叫苦不迭。 顾名思义,这丹火即玄丹之火,也叫“三昧真火”,不论妖族还是道门,总要到结丹之时方修得此火,常用于熔炼和温养灵器法宝。 其势变化万千,强时堪比焚天烈焰,弱时可如煨粥文火,非寻常之水土可灭,端的厉害。 若此时在这河道中燃起丹火,纵有厚厚一层土石阻绝,也撑不多久,宠渡确信不消几息自己便会被熏成烤猪。 “我来、我来。”红须长老兴致勃勃,一副惯能纵火的模样,掐指捻诀于胸前,刚吸饱气,却听侧后方陡起一阵破风声。 老者循声侧首,见一片模糊灰影直扑而来,惊诧之余,顺势将憋在胸间一口丹火喷了出去。 嘭—— 丹火爆燃,一路烧将过去,当先把一张巨大丝网烧作飞灰,随即裹住了一坨扭动的肉团。 嗷嗷凄鸣中夹杂着“吱吱”的磨牙声,熊熊焰光下,周遭数十丈内豁然大亮,目力所及,全是同样的八脚妖物。 而在火光照不到的昏暗中,尽是躁动不安的剪影,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何来这么多蜘蛛?!” “定是先前余震闹的。” “惨了!司徒小子他们……” 其实单蛛妖力并不强,却恐怖在量大,纵是三强者亦不免头皮发麻,遑论其余伤残弟子,只怕片刻间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下。 果然,短暂的惨叫淹没在兴奋的蛛鸣中,此后河道上游再无人声。 “都是那贼杀才害的。” “等问出秘法,定将他千刀万剐。” “速战速决,想来净妖宗的人也快到了。” 人蛛大战,即刻爆发。 想是久居地下,此间蜘蛛全然蜕作灰白色,远攻可吐毒网,近战有八脚钢针,又善纵跃,若仅仅一只,怕是开胃菜也算不上。 奈何毒蛛如潮,无穷无尽,三老深陷其中,纵然杀得七进七出,一时却难自拔。 “怎地忽然就乱起来?该不是诈我?”宠渡虽闻金戈交击之声,仍不敢动,只借眼角余光瞟见火跃动的光中乱影纷飞。 “竟不似作伪……”宠渡既惊且喜,猛听得砰砰连响,循声隐见成片残缺蛛尸掉下谷来,“真天助我也,降此‘奇兵’。” 曙光初现,却未到最佳时机,不过好歹能活动下僵硬的筋骨了。 宠渡小意侧过身子,朝河道边乱石堆里望了一眼,猛听得银发长老喝道:“当心那小子乘隙走了。” “这贼杀才给蜘蛛塞牙缝也不够,敢出来才怪。” “莫要侥幸,遵行便是。” 三人本就御剑在空,先后跳出战圈,且斗且避,总在两侧河堤附近游弋,一只眼紧盯蛛潮,一只眼瞅着河谷,谨防宠渡伺机开溜。 “正愁你们不来哩。”宠渡强压喜悦,瞅准三人分神的空当,并指低喝:“疾。” 话音甫落,残垣角落里猛地蹿出黑影,往崖边埋头就冲,如鬼似魅,“刷”一下已奔出数十丈远。 “不好,贼杀才跑了。” “神行符?!” “果然猜出崖下有通路么?”银发老者提腿顿挫,脚下剑光飞射迫开蛛群,拔身急追。 那黑影作人形,借符神行快至毫巅,几息便穿越后半截河道,纵深一跃坠崖而下。 按说丹境强者御剑行空更快些,奈何沿途要避开射来的毒网与跳袭的蜘蛛,却是慢了半拍,及至冲出悬崖这才无有阻滞。 此时崖下,那人影只得一个模糊轮廓,银发长老猛压剑尖,飞出里许才堪堪追上,刚搭其肩便觉手感不对;扳过身来一看,顿时微愣。 石人…… “傀儡符?!”银发长老立马反应过来,望着眼前毫无生气一张土脸,再不复此前云淡风轻,“不好。” 被人调虎离山,“银发”气冲斗牛,怒喝声中一掌拍碎石人,借力调转剑头,逆风直上。 而早在此前,——也就是银发长老下崖瞬间,宠渡骨碌碌翻起身,朝着河道上游拔腿就跑。 歇了这么久,先前服下的药散又完全化开,宠渡因此多少恢复了些,辅以神念探路,放开手脚冲刺,当真跑出了逃命该有的气势。 人在地面飞,魂在后面追。 河道中并非没有蜘蛛,最开始仅有几只迷路进来的;但到了这会儿,迂回改道的、失足滑下来的、遭同类挤下来的、被打下来的……林林总总竟也不少,都跟在宠度屁股后面吃灰。 对此,岸上二老无所察觉,毕竟凭银发老者的遁速,其他方面暂且不论,单是追击一介喽啰,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在傀儡石人诈逃之后,再无人关注河谷内的动静,只一门心思对付毒蛛。 直至那道熟悉的遁光升上崖来,二老晃眼乍看,独见银发老者,顿有些不明所以,正想问人在何处,便听“银发”吼道:“都闪……” 言未毕,一剑炫光荡尽黑暗。 第三十一章 渔翁之利 调虎离山挣不来多少时候,加之蛛潮横流,容不得半点拖泥带水,宠渡想趁机脱困,唯有直奔洞口。 这是最为根本的出路,简单而有效。 这也是“银发”的判断,清晰而准确。 故此那一剑本意并不在杀人——其实黑暗中也无从揣摩宠渡的具体位置。 此一剑只为毁去洞口,釜底抽薪。 审时度势,银发老者舍弃了剑光常有的厚重与冲击,转求一个快,只图抢在宠度前面断其退路。 弧形的匹练薄如蝉翼,迸射着刺目银光,自高空斜拉一线,似展翅俯冲的苍鹰般极速掠下,隐有后发先至之势。 沿河道溯源而上,飞逝的剑芒照亮了千疮百孔的地面,也照亮了成群结队的蜘蛛,更照亮了蛛群前方那道疾奔如飞的微渺人影。 “不好……”宠渡一眼洞穿“银发”的盘算,若被其得逞可真就万劫不复了,“这等心计,不愧强者。” 正自焦急,地面猛颤,宠渡被震得离地半尺,一个趔趄险些摔个狗吃屎;旋即劲风刮面血腥扑鼻,遮眼看时,直呼糟糕。 远处的灰暗中,一道狭长黑影高高扬起,如铁棍般刷将下来。 砰! 剑光被一打两断,分两截从左右划过。在明暗交叠的瞬间,那棍影闪现真容。 一条蛛腿。 好长的腿! 窥此一斑,不难推知来了一尊庞然大物,宠渡趴在地面,压低呼吸四下顾望。 但见之前尾随在后的毒蛛此刻竟逡巡不前,其他方位上的蛛崽子同样离得远远儿的,都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生怕有所冲撞。 焦躁的蛛鸣被一阵隆隆闷响掩盖——破裂的剑光落在更远处的山体上,乍闪即灭的炫光勾勒出一坨磅礴蛛影。 真他娘好大! 单论高度,少说也有三两层楼;其他蜘蛛的体型不过与人等大,这家伙却堪比一座山头。 尽管早有估计,但实际情况远超预料,宠渡不禁咋舌暗叹:“我勒个乖乖!得多少年才能活出这么大个儿?” 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巨蛛一未化人身,二只丹境妖息,若真活有千儿八百年的,断不至于仅这点修为。 最大的可能,还在于误食灵药而催生异变,毕竟这水月洞天乃远古秘府,内中保存下来的灵丹妙药当不会少。 更为关键的是,若巨蛛仅此一只,可生不出这许多小东西来。 所以,另一头在哪儿? 或者说,另几头在哪儿? 不想还好,一想顿感紧迫,再顾不得细究真相;按说也不好再耽搁,当尽早冲过去才是,宠渡却强压此念。 时机未到,得等。 等两边掐起来。 等这团水更浑。 浑水才好摸鱼,渔翁更易得利。 这手好算盘,奸猾如金乌三老又岂会看不穿?只恨此等阳谋非是己方能做主的,接与不接都不免为人作嫁。 唉,头疼。 好在已觅得宠渡行踪,无需与地上蛛群再行纠缠,三老齐聚高空,蹙眉把那大蜘蛛眼巴巴望着。 “当真好算计。” “唉!”红须长老握拳砸手,“贼杀才就窝在大蛛身下,怎会没被发现?” “并非那孽畜没察觉,当是在它看来,咱们才是最危险的。”“蓝衣”顿了顿,“就像咱们一开始也轻看那小子一样。” “哼,却不知这群蛛崽子与那杀才到底谁吃谁。” “要不上去打个商量?气息这么强,想来是开了灵智的。” “杀了它那么多子孙,何来商量余地?谁承想会有这样的大块头呢?”银发老者摇头苦笑,“再者,我那一剑……” 说来无可避免,洞前毒蛛密布,“银发”一剑对蛛群的威胁极大;若非如此,只怕巨蛛还不得现身。 “这可如何是好?” “强攻不行,风险太大。” “必还有更多,就是不知躲在何处。且公的就这么大,母蛛又该何等规模?” 这边三人尚未议定,地面上巨蛛嘶鸣间作势欲跳——就那种高度,小蜘蛛的确够不着,但对巨蛛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便是再高些也无妨。 一跃即至。 随之而起的沉厚气流猛然下压,宠渡顿感不妙,急忙忙手脚并用,死死盘住半截石柱。 只听“砰”一声响,狂风乍起吹沙走石,碎袍并长发齐飞,整个人如一面猎猎作响的破旗崩得笔直,险些脱手被强劲的气流倒卷上天。 所幸这风只持续了一两息,宠渡颅内轰轰似被双峰贯耳一般,脱力之后摔下地来。 可惜事态紧急,容不得多喘几口,受命堵在洞前以及原本聚在河道口的毒蛛,集群涌来。 时机刚好,宠渡强撑一口气儿,将歪嘴葫芦把煞刀化出来,硬着头皮杀入蛛群。 一刀,便斩一条地缝。 一刀,瞬灭一片毒蛛。 一刀,清出一方空地。 在此期间,金乌三老被冲散阵形。 巨蛛接连纵跃,跳得高速度快,这边几口蛛丝、那头一张毒网,覆盖面又广,即便前一刻还露有破绽,转瞬便将其堵上,一时迫得三老无暇他顾。 “寻机过去,别让那小子溜了。” “你们拖住,我去截他。” “不要纠缠。”银发老者大喝,“散开、散开就行,各走一边。” “谨防别的大家伙。” 三道宝光先后遁出战圈:“银发”在西,被巨蛛衔尾追上;“蓝衣”往北,距离稍远;“红须”临南,离洞口最近。 “好机会。” “当心背后——” 南、北二老正要去截宠渡,不意另跳出更大的蜘蛛来,——两只。 事起突然,蓝衣长老连人带剑被打得摇摇欲坠,堪堪稳住身形,却见对面已欺近前来。 “红须”则被一腿儿拂在地上,半柱香后才满身是血地从蛛群中挣扎出来。 其间,“蓝衣”与母蛛旗鼓相当,既不得脱,亦无从施援,心知一时三刻怕是来不及亲临洞口截人了。 而术法也易被半路破掉,为今之计只能调用天地元气,以期缓之一缓,伺机抽身赶过去。 于是,在剑刃与钢足再次对碰的前一刻,蓝衣长老有意卸了三分力。 此消彼长,老者借力急退暂时拉远距离,赶在巨蛛杀来之前,扬起暗已蓄满灵力的左臂,看准洞口方向屈指一握。 咔咔!指节脆响。 咔啦!元气显化。 丈许厚的冰墙轰然坠地,随即沿山形走势疯狂延展;待到宠渡分神看时,已近乎贴满整面岩壁。 洞口,被彻底封死。 不意那冰墙猛地砸落下来,将左近毒蛛压残压死不少,在蛛群中引起极大骚乱。 宠渡啼笑皆非。 葫芦刀锋锐不假,奈何蛛潮汹涌层浪迭代,宠渡渐感力不从心,本自苦撑,没承想一道冰墙下来,焦局就此顿缓。 “真不知该谢还是该怨。”宠渡握紧葫芦刀乘势而起,一鼓作气冲破群蛛堵截,抵近冰墙挥刀就砍。 分明是浑厚坚冰,猩红的刃锋却似划进水里,毫无阻滞一拉到底,嘭一声劈落地面。 哗啦! 丈许厚的冰墙应声破裂,刀意侵伐下,禁于冰中的灵力与元气悉数蒸腾,转瞬化为乌有。 蓝衣长老这边当即就有感应,屈似鹰爪的五指被突如其来的反震之力猛然撑开,只剩满脸惊骇,“这?!……” 便在此须臾间,冰面上原本仅半指宽的裂隙朝四周飞速蔓延,仅几息工夫,赫然露出一条可供人行的甬道。 甬道尽头,洞口的轮廓依稀可辨。 杂乱的蛛鸣近在身后咫尺,宠渡就地急滚弹地而起,头也不回没入洞后幽暗。 “不——”“蓝衣”狂怒暴吼,追不多远却被母蛛拦下;同时也惊动了西、南两方。 “人呢,跑了?!” “怎么可能?那小子如何破得开冰墙?” 三老想追,却各被巨蛛死死咬住,及至脱身,又过去多少时候? 彼时,宠渡早在主殿之中了。 第三十二章 虫虫特攻 一路奔逃,倒也无甚大碍。 此前在外盯梢的金乌弟子早被分食而尽,遗留的骸骨上难见半分血肉,极为惨烈。 另在半路的转角处,宠渡与一只残蛛不期而遇。 对面缺胳膊断腿儿,拖着半拉肚皮一瘸一拐,磨着螯牙只吼不攻,与宠渡彼此提防着错身而过,火急火燎地倒爬往深处去了。 “不好,这厮怕是进去报信的。”宠渡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对万蛛入殿的场面只是略作遐想,便已直打冷颤。 追是不可能去追的。 那毒蛛虽残,动作却不慢,此刻离蛛群必不远矣,若此刻追上去,说不得正碰上蛛潮过来,那可就上天无路入地有门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外间散修也好、宗门子弟也罢,既逢此世道踏进玄门,又入此远古秘境寻宝,当有身死的觉悟才是。 宠渡此生无甚奢望,但求有能力守护自己在意的以及在意自己的;至于旁的牛鬼蛇神,唯见机行事而已。 如今满身疮痍精疲力竭,又全无药散调理,若非这副身板儿够硬,自保都勉强,遑论普救众修? “毕竟也没几个与小爷爷相熟的。”宠渡如是忖道。 言外之意,相熟的自当尽力保全了。 比如某个叫戚宝的死胖子;赵洪友与金克木嘛……之前下府时未曾见过,在是不在呢? 这般想着,一路磕磕绊绊过去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宠渡一个趔趄近乎摔进主殿。 不知是斗法所致还是先前余震之故,殿中一片狼藉,连那祭台也拦腰断裂,每一层都空空如也,再无半星宝光。 虽然极度体乏导致视线模糊,宠渡一时看不斟酌,但摇曳的火把、闪烁的符光以及幢幢叠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相比伊始,寻宝者数量明显暴增。 或单枪匹马,也有密友同行,多则临时联手……各方势力错综混杂,彼此明争暗斗难分难解。 宠渡眯眼辨了半晌,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未曾寻得戚宝,也不曾发现任何可疑的标记。 以那厮体型而论,即便模糊成一坨,也比其他人肥上几圈,按说不难发现才是,但偏偏就不见人影。 该不会一语成谶,真成“死胖子”了? 不……不至于。 这货鬼精鬼精的,又裹着那么厚一层膘,——短一点的匕首刺进去都够不着脏腑,又岂会轻易折在这里? 兴许已经出去了,又或者只是这会儿不在殿内,也可能被牵制在光照不亮的某个角落里…… 吼一声? 傻子才这么干。 诚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如今这鬼样,怕是对付一个三流角色都吃力,最该避免的就是沦为成为众矢之的,所有行动只能偷偷摸摸。 揉揉眼甩甩头,宠渡摇晃着身子换了个方位再看,却见低空中及人群里,道道黑影飞来窜去。 那黑影约莫人头大小,忽东忽西速度奇快,虽看不出具体为何物,却绝非人该有的模样。 凝眉苦思间,一股腥风掠过头顶,不等回过神,宠渡后脑勺便“突突突”响起来,又痛又麻。 脖子一伸一缩,脑袋随之起起伏伏,鸭子点头、小鸡儿啄米也似。 嗡——嗡嗡—— 斜上方响起细微的颤吟,宠渡循声顾望,冷不丁见先前那种黑影正悬停在空,细看之下登时头皮发炸。 蚊子。 花蚊子。 人头大小的花蚊。 三分长的口器利如钢针,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森森寒芒。 “拿小爷当木鱼在敲?”宠渡后怕之余也不免庆幸,若非炼体小成,单是先前那两下,就能将人直接戳死。 花蚊歪头把人盯着,似也不解:眼前这颗脑袋有何与众不同,怎就戳不进去哩? 这“花大爷”明显不信邪,颤悠悠吊着个大肚子,蓄势又扑上前来,却被宠渡一通手舞足蹈挡在外面,不得近身。 纠缠没多,花蚊久兀自去了,还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那下垂的花白肚皮鼓鼓囊囊,由内而外透出的那抹鲜红是如此妖异,仿佛令人隔空也能感受到内中热血的余温。 吸得这么饱,与其说花蚊就此放弃,倒不如说是“不堪重负”回巢卸货去了。 所以宠渡很肯定:等丫的再来时,就绝不是一只那么简单了。 毕竟在这位“花大爷”看来,像宠渡这样的“榆木脑壳”,简直百年难遇,不得拉上自家兄弟乐呵乐呵? 一念及此,宠渡不由一激灵,又经此番折腾,整个人清醒不少,踉踉跄跄摸至山根处,抵壁而立。 有心观察下,宠渡这才发现与前不同的另一番场面。 人虫大战。 密密麻麻的花蚊铺天盖地,乌云压顶般盘旋低空,每每俯冲而下便似水滴油锅,总能炸出一朵花儿来,将人群打散。 凡见落单抑或中招难行之流,群蚊即蜂拥而上。 莫说被其口器直接扎一下,就算只是沾到那细腿儿或者蹭到蚊翅,也能因此激起一片黑色的肉疙瘩,奇痒无比。 而一旦不幸被叮,就血流不止,破口处眼见着鼓起拳头大小的血包,数息间嘭一声爆开,皮肉尽糜,毒性随即往里侵蚀筋骨。 且这疮口会不断扩大,旁人触之即受侵染;辅以寻常药散驱毒,药力却有不逮,非剜肉刮骨难断其根。 “兄弟快停手,再挠就破皮了。” “砍胳膊,帮我砍掉胳膊。” “救我、救我!救——啊……” “快退。快退。” “别管我了,你们先走。” 但闻哀嚎遍野,催促声、示警声与祈求声连缀成片不绝于耳,众修逃难般狂奔四撤。 蚊群趁机直扑,争相分食,不少人转瞬便被吸尽血髓,徒留一具具褶皮干尸。 若仅有花蚊还自罢了,偏偏硕鼠也来凑热闹,暗里更潜藏着诸般意料之外的危险。 原本张开的石板突然闭合,咬住即不松口,撬不开也砍不破;腿儿陷沙地,拔出来已血肉模糊;跑着跑着便口吐白沫…… 恶虫肆虐遍及天上、地面与地下,直接使得大局崩乱,人虽多,却各自为阵。 反击当然也是有的,却太过零散,仅够略微延缓虫潮的推进,终究顶不住其蚕食,免不得节节溃退。 势如危卵,宠渡面色凝重,却不显慌乱反而愈发镇静,思绪电转间,脑海中闪过当初飞鼠山突围的画面。 彼时统帅群豪谋定而后动,各种因素加持下水到渠成,终有最后的突围之局。 与之相较,眼下乱象已成,难以有效地凝聚战力;再考虑到自己此时这副模样,怕也给不了众人多少信心。 天时地利人和三不沾,先机尽失,就算宠渡有心将人组织起来,但杯水如何救得一车薪火?莫不如隐匿行迹各自求全。 便是此间唯一的记挂,值此存亡迫近的紧要关头,也愈发显得飘渺虚无起来。 “死胖子到底走没走?没走倒是赶紧出来啊。”宠渡悄悄退至更为晦暗的角落,“这回漏算了……日后必先商量些暗号标记才是。” 看情形,大概是等不到戚宝了。 奈何体力远未恢复,随时可能昏死过去,宠渡决计再歇歇,顺便以此为限再等等,同时做好奔命的准备。 若不见戚宝,留言就很有必要,大抵“久候不至,洞外再会”云云;实名落款自不可少,不然鬼知道谁留的?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该把话刻在哪儿才足够扎眼呢? 正想着,从附近几条甬道内纷起喧声,由弱到强迅速拉近。 直觉着苗头不对,宠渡伏地贴耳听了几息,在杂乱的脚步声外另感受到地面传来某种熟悉的律动。 娘希匹,蛛群到了。 宠渡神色一凛,再管不得歇没歇够,也顾不上戚宝的下落,撑起身来拔腿就走。 “得快些找到来时的洞口才是。”宠渡跌跌撞撞跑没多远,就听周围甬道中几乎同时叫骂开来。 “前面的没吃饭?” “骑娘们儿的那股浪劲儿呢?他妈的快点。” “想死的滚一边,别挡着大爷。” “这些东西从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问那死胖子……” “滚你姥姥的。”混乱的人群中响起一个浑厚的嗓音,“你哪只耳朵见是胖爷招来的?” “不是你是谁?” “老子亲眼所见,蜘蛛都是追着你过来的,还他娘嘴硬。” “死胖子不是殿后么,嘛时候跑前边儿去的?!” “妈的!肥得跟头猪,跑得比兔子还快。” 人群骂骂咧咧,宠渡却闻声心喜,驻足回眸时,正见众人蜂拥着堵在洞口,争相往外挤。 内中有个肉团一马当先,被周围的人架着,脚跟都不沾地那种,乍看之下仿似亡国之君被臣子簇拥着逃命般,不是戚宝又是谁? 一俟涌出山洞,人群顿作鸟兽散,各顾奔命。 戚宝满脸焦急,似也是寻人模样,望四下里扫过两眼无所得,终不免顿足嗟叹,迈步狂奔间,却听右首阴影里传出一道熟悉人声。 “胖子。” “咦,兄弟你出来了?!”戚宝听声识人认出宠渡,不由喜形于色,但脚下却不慢反快,竟一溜烟儿冲了过去。 “跑那么快,遭鬼撵了?” “赶紧走兄弟,后面来的比鬼还狠。” “你……”宠渡知他在说毒蛛,不妨随风而至一股浓郁汗味儿“沁人心脾”,顿时噎不能言,硬生生将后面的话给吞回肚里。 “你受伤了?!”戚宝见人没跟来,话说一半便没了下文,顿觉不妥,又屁颠颠儿折回。 “这是往地府走了一遭还是怎地,”戚宝一见宠渡仪容,大惊失色,“咋这幅模样?” “你不也好不到哪儿去?”宠渡望着戚宝脏兮兮的破袍子调侃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爷候你半天,你却等也不等。” “兄弟误煞我也。”戚宝正色道,“大殿这边我早得手了,这不为了寻你才往里走得深了些嘛?” “瞧你那认真样儿,这跟你玩笑呢。”宠忍想起先前有人说蛛群是追着戚宝过来的,想来他是真的深入里间找过自己,心中其实暖暖的。 “你等很久了?” “不久。”宠渡摇摇头,“若再不见你人,我也本打算刻两句话就去外间候着,实在熬不住了。” “你我兄弟,辈子兄弟。”戚宝很高兴,“不过咱们还得搞快些,晚了只怕难走。” “你说蜘蛛?” “咦,你怎晓得?”戚宝讶异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你早遇见了?想来这身伤也是因此弄的。” “说来话长……” “那就先出去再说。”戚宝说完,一把拉起宠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将人搀着。 这不扶不打紧,一扶可遭了殃。 一路单枪匹马,宠渡全靠一股求生的狠劲儿坚持下来,至此已近油尽灯枯,若无外来助力倒也无妨,咬咬牙总能再撑个一时三刻。 可经戚宝这么一扶,便似一直压在肩上的千斤重担被猛然卸掉、将死绝望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口心气儿就此散了,之前郁积的疲乏顿如潮水般涌上来。 也是戚宝手快,宠渡完全来不及出言阻止,只觉困意如山,登时俩眼儿一番瘫软下去,连带着把戚宝也拉倒在地。 “兄弟?!”戚宝猝不及防,“兄弟?” “没……没力气了,”宠渡苦笑连连,“这、这回怕是……” “屁话,胖爷就是爬也要弄你出去。”戚宝急取陶罐抖出两颗豆子,当面吞了一粒,道:“你也赶紧吃,等会儿就恢复了。” “什么豆子,还是金色的?” “仙豆。” “我信了你的邪。” “就知道瞒不过你。”戚宝嘿嘿贼笑,“不跟你贫了,这是胖爷早些年在别处寻宝时争来的,到如今也剩没几颗,却是便宜了你小子。” “有何说道?” “回复体力很有用的。” “可别叫唔嘛那憨货嗅着味儿,”宠渡嘴里嘎嘣脆,只觉入口生香嚼有回甘,忍不住打趣,“不然连人带罐子给你吞喽。” “要你说?”戚宝忙不迭收好罐子,“以你家那小主子的量,就算用金豆填满这整个洞府,也不够它造的。” “晓得就好。” “东西虽好,就是药力来得慢些。”戚宝撅着嘴不无遗憾,背起宠渡就走,“你先歇会儿。” “小爷又欠你的。” “自家兄弟不说那些。”戚宝颠簸一路,气息越来越沉,行速随之趋缓,最终止步时,豆汗密布的脸上写满了凝重。 眼前,一片沙土截断去路。 第三十三章 神念摹画 “累了就歇会儿。” “金豆药效未起,确实没甚气力了。”戚宝小意将宠渡放在一颗大石旁,“不过,这倒不是最要紧的。” “这地……”宠渡见先后逃过来的人纷纷止步于此,个个着手准备却又非干架的模样,不免有些猜测,“有古怪?” “之前进来时,”戚宝点点头,“折在这里头的人可不少。” “到底什么东西?” “你半路就没了影儿,”戚宝又摇摇头,“怕是更不知此节了。” 乍听此话,宠渡顿有些哭笑不得。 诚如其言,下地没多久自己就被圆盘拽着往里飞,因此略过了大部分地段,看似是捡了便宜,实则弊端不小。 远的先不说,单论对眼前这片沙地的了解,宠渡就比不过其他人;所幸素有急智,此刻临场观望片刻,倒也窥出几分门道。 沙地横贯两侧,许是光线暗淡,乍看之下难觅纵深,仅依稀见得诸多或灰或白的影子。 冷不丁飘来阵阵呻吟,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缭绕在耳畔,似亡魂的哭诉,又似索命的毒咒。 “唉,又一拨倒霉鬼。”戚宝闻声叹息,两只手在储物袋中掏来掏去,“以咱们此刻的状态——他娘的哪儿去了?——硬闯的话多半也要栽。” 宠渡并未接话,只循声远眺,见有模糊人影正在那地间蠕动,暗把神念扫了过去,顺将沿途光景一览无余。 原来那等灰白竟是一幅幅骸骨。 近的这头,多是各类兽骨,颜色偏深,透着一抹子朽气,显见躺在此间很有些时日了。 远的那边却以人骨为主,惨白一片,刚形成不久的样子,想来就是此番寻宝赶在最前面的那拨倒霉蛋了。 彼时一心抢占先机却疏于防范,不察之下被这片毫不起眼的沙土所吞噬,终以自身尸骨提醒后来者避而远之。 或望天呼号,或仰头伸手,或双掌拄地,或匍匐前行……千姿百态都顶着一幅空洞的五官,令人不难想象出当时奋力挣命的绝望与不甘。 就算眼巴前儿,也不乏中招的。 有人情急之下忘了这茬儿,有人冲太快刹不住脚,也有人被推下去成了垫脚石……不论缘何因由,一旦身陷其中便难自拔。 随行之人亦不敢上前拉扯,唯眼睁睁见其灵力流失皮肉萎缩,从一个大活人渐渐沦为枯骨。 直至哀嚎渐消,围观者终于耳根清静,纷纷长舒一口气,仿佛也如那些逝者般得了某种解脱。 至于作怪的东西,在宠渡将神念渗过地表的那一刻,再无所遁形。 沙土中灰扑扑一片,尽是虫影。 “这是……”宠渡辨了又辨,虽然已有猜测却犹自不信,猛见得层层虫围中嵌着一个神秘茧蛹。 那茧蛹微微亮,呈暗金色,两寸来长、筷头粗细,在与神念相触的瞬间,明显地晃了两晃。 “咦?!”宠渡归聚神念小意探入蛹中,见一金甲肉虫。 不看还罢了,越看越心惊,便似冬日里被接连几桶冰水自上而下淋了个通透,把原本的盎然兴味涤荡一空。 那副牙口! 那暗金色的坚甲! 那圆滚滚的身子! 那一排排小吸盘! …… 真是“嗜灵虫”?! 且都快生出虫王了。 但据老头子搜罗的典籍所载,嗜灵虫虽为远古异种,寻常却不过米粒儿大小;何以此处的虫子,——除了那虫王,竟比戚宝的大拇指还肥上两圈儿? 眼珠斜滑,宠渡回想起此行经历,略一咂摸便回过味儿来:貌似这秘府中的一切生灵都不能以常态而论。 毒蛛如是。 花蚊亦如是。 水月洞天的风水真就这么好?! “虫王将诞,若能趁机令其臣服,必是一天大助力。”宠渡窃喜不已,但考虑到当前处境,又不免忧心。 且不论嗜灵虫本身不可易与,单单后方迫近的虫流便叫人技穷,若是因此耽搁至蛛潮卷来,凭目前状态自保尚无可能,又何谈驯服虫王? 不得不说,成功的机会实在渺茫。 正如老虎啃刺猬无从下嘴,但弃之又可惜且不甘,宠渡十分纠结,思绪电转间望身侧晃了一眼,顿时分神。 此时的戚宝,正并指点在自家脑门儿上,紧闭双眼念念有词,——分明是某种咒语,准备跳大神也似。 其脚边,不知何时躺有两具人偶。 人偶颇巨,宠渡估摸着,立起来比自己还高出至少半截身子;且通体乌黑,令人一时半会儿间也看不出是用什么灵材炼成的。 摇曳的火光下,刻在人偶上的纹路时隐时现,宠渡认出了某些炼制傀儡必要的基础符阵,对其余的却感生疏。 而除了符纹,更有各种划痕、切口及血渍之类,深浅不一新旧都有,随戚宝历经了不知几多恶斗。 两具傀儡显非凡品,驱用之法自不简单,戚宝脸色苍白满额密汗,仿佛正承受着莫大苦楚,却始终未吭一声,只皱紧眉头默默煎熬。 隐于其间的,有隐忍。 深埋其中的,是坚定。 有感于此,宠渡倍受鼓舞,浅笑间屏气凝神,心间焦灼与犹疑尽作一口浊气呼出。 “总要试试才晓得。”宠渡心湖渐平,将心思再次落到地下那团光蛹上。 当前局面,一无工夫二缺手段,想要直接收服虫王极不现实,迂回渐进或有可图。 “此蛹既对神念有所感应,是否意味着……”宠渡想起先前一幕,顿时计上心来。 “种印”。 顾名思义,种印即以对方心神为田、以自身精、气、神、魂、意和血为籽,给对方种下一道灵印。 其威力因烙印位置、施印媒介与布印手法等方面不同而千差万别,轻者叫人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重者性命攸关。 其中最为凶险的,莫过于“生死印”。 此印烙于神魂,一旦中招,则性命就全在别人一念之间;且凭外力又极难解除,不论被迫还是自甘,受印者唯有任人摆布。 道门大宗缺个看门儿守山的,或是元婴老怪心血来潮想要一头坐骑,便常以生死印驯服那些强大妖兽,屡试不爽。 不过,宠渡现如今并无这等修为,更不知结印手法和具体步骤,欲以生死印收服虫王自无可能。 幸运的是,这虫王心神虽说近乎完整却终未稳定,眼下正值关键时候。 若能趁机在其脑海深处成功种下一抹残影,——一如神仙托梦,待其破蛹时,对残像所绘之人虽不至于完全服从,却必有几分天然的亲近。 正是基于此理,宠渡才敢冒险一搏,否则同样避之不及,何敢轻易去招惹一头快要觉醒的嗜灵虫王? 虽说未得专精法门以拓练神识,但识海开辟既久,对神念某些其来有自的基本妙用,宠渡多少有些心得,当下全神贯注凝聚意念,紧密裹住虫王金蛹。 恰似有一杆笔,无相亦无常,于杳杳冥冥中游走,寥寥几划勾勒出头型、发饰、眉眼、口鼻……终把一幅肖像赫然跃现。 观其轮廓,正是宠渡模样。 这感觉着实怪异,——人总不免想着把自己画得比实际上更好看;只此一来有悖初衷,所以为免失真,这头一副画宠渡描得稍慢。 一俟画成,即入虫脑。 对此突如其来的冲击,虫王颇为抗拒,像极了被惊扰清梦的幼儿,扭动身子“嘤嘤”叫个不停,隐有醒转的迹象。 早料此况,宠渡未曾惊惶,待其安静下来打入第二幅;又缓片刻,再印一画…… 经此法炮制,虫王的挣扎逐次减弱,烙印的速度反之加快。 而宠渡本就有颗剔透玲珑心,向来机敏,一边临摹一边也在琢磨,迅速摸清了神念摹画的关窍。 如此打入几幅画后,宠渡已熟稔许多,愈发得心应手,将自家模样描得形神兼备。 便这般僵持着,等到虫王完全适应了冲击再不抗拒时,宠渡同样不再束手束脚。 于是后画覆前画、新画盖旧画,接二连三无有隔绝,近乎串成一线,在一遍又一遍的冲击下,将宠渡的模样深深烙印于虫王灵识中,并不断压紧,夯实。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一心刻印,渐入物我两忘之境,不觉外间时候,却猛被四下里乍起的阵阵惊叫与漫骂强行唤醒。 “那……什么东西?!” “追来了、追上来了。” “他妈的啥玩意儿?” “跑就对了,快跑。” 正是成千上万的毒蛛追袭进殿,个个将螯牙磨得吱吱作响,挥舞着钢爪丫丫叉叉爬满四面八方,令人乍看一眼都渗得慌。 “等等——啊——” “干你姥姥的,这么大个儿?!” “哪个王八蛋招来的?” “鬼知道啊。” “撑不住了,快撤、快撤。” 蜘蛛与花蚊本自天敌,两边甫一照面便斗得难分难解,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但见蛛丝纵横蛛网漫天,一丝半网少有落空;蛛潮流经之处,但凡活物非死即残,将那些一口吃不下的裹起来扔在一旁,留待回头食用。 观其架势,俨然此间霸主。 受此惊扰,虫祸愈演愈烈。 只可怜玄门道众,早已挡不住虫流节节败退,今又突遭虫斗池鱼之殃,更难堪受,大局陡转直下。 蚊叮人。 蛛捕人。 鼠啃人。 人杀人。 …… 本就脆弱的防线瞬间分崩离析,众修溃散奔逃循着原路争相折返,势如洪潮,飞速抵近沿途必经之地。 ——那片沙土。 看在眼中急在心头,宠渡也管不得神念摹画效果如何了,于骚乱的人潮中似听得身侧响起一声急促的厉喝。 “……急急如律令……”戚宝猛睁双目,手离眉心,指尖上莹莹生辉,伴随着细微的震颤,荡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这是……”宠渡乍见那光便觉熟悉,旋即明了,顿时眼绽精芒,忍不住心叹:“好家伙。难怪费时费力,敢情这家伙一直在提炼神念?!” “敕。”戚宝并指在跟前转得两转,随即朝地一指,将指尖神辉分作两缕射出。 神光入体,两具人偶顿时骨碌碌爬将起来,面朝二人立定候命,笔直跟木头桩子一般。 先前麻木的五官此刻散出腾腾生气,目光灼灼地把人盯着,加之本就栩栩如生,人偶则更活灵活现了。 “真个好东西。” “那是自然。”戚宝挑了挑两道浓眉,一脸得意地笑着,“有胖爷在,不怕蹚不过去。” “想来这就是他的看家本事了,”宠渡暗自喟叹,“而今却因我不惜曝露于此为人所防,以后与人交手怕是难以出其不意了……” “发什么愣呀兄弟?”戚宝让人偶屈膝蹲地,自己一马当先靠过去,“莫再耽搁,速速上马。” “小爷又欠你一笔。” “你我兄弟辈子兄弟,何苦说那些?”戚宝道,“你再这般矫情,我便当你看我不起了。” “也罢,总不外寻机还一份大礼。”宠渡心下释然,便也大笑着贴近人偶后背,“谁敢小瞧咱家胖爷,小爷头一个不饶他。” “这就对了嘛。”戚宝见他趴好,口中先响一声哨音,“坐好了您嘞——”随后吆喝开来,“大宝、二宝,起驾回宫。” 人偶负手紧固后背,立身蓄势正要开拔,冷不防斜刺里传来连声呼喝。 “两位等等——” “道友留步——” 第三十四章 不止一人 不同于寻常傀儡,人偶与戚宝之间以神念关联,由此产生的感应异常敏锐,已到了心意相通、随行随止的地步。 因此当戚宝闻声动念时,两具人偶随即撤去架势,伫立待命;戚宝侧首乍看,见两道人影一路踉跄着飞奔过来。 虽说光线暗淡不利于视物,但戚宝心头却敞亮得跟明镜似的:这当口把自己叫住,来人少不得软磨硬泡蹭个人偶一同出洞啥的。 平日里碰上类似情形,戚宝是要等等看的;但当下情势吃紧,多个人便多一分羁绊,出现意外的可能也随之剧增,所以戚宝实在不愿过多理睬。 “风紧扯呼。”戚宝把心一横只当没听见,掉转人偶正要开拔,却见宠渡抬手阻止,也自不解,“为何不走?” “不急,”宠渡借神念辨出两张熟悉面孔,不由会心一笑,“此二位你也认得……” “啥?”戚宝听见两个名字,颇感意外,“这俩货不是彼此不对付嘛,怎搅到一块儿了?” “不打不相识。” “英雄惜英雄?” “初来山下的杂役,只怕没几个不经此二人的。”宠渡戏谑道,“咱家胖爷肯定是过关了的,不然也无法持身中立。” “笑话。只要大宝和二宝在,胖爷会怂?”戚宝怜惜地摩挲着人偶光秃秃的脑袋,整个一慈父模样。 “哟,这是跟谁家姑娘生的宝贝疙瘩?” “滚犊子。”戚宝话锋急转,“他俩来意不言自明,看你的意思,是想帮衬一把?” “当然。” “扯大旗?” 宠渡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虽说刚来时就受此二者刁难,但彼时有手下帮众在场,他二人也逃不脱形势裹挟,未必真就想动手打架。 当初不论接受哪一方的拉拢,都处在被动位置,免不得受人支使;但此次结盟则不同,自己完全占据主动,加之实力和战绩加持,至少能与二人平起平坐。 有道是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眼下正是赚人情的绝佳机会,此行结束后若还在山下,有二人对帮众的约束,自己与戚宝自能免去诸般骚扰和麻烦。 此即所谓“扯大旗”。 “切莫叫他俩轻易得逞,”宠渡太了解人心人性,深知得来不易才懂珍惜,“咱们演他一场,你唱白脸我唱红——” 一语未毕,前方猛然响起爽朗大笑,当先那人道:“金兄好眼力,果然是戚道友的傀儡人偶。” 话间人已到了近前,露出真容,非是旁人:那打头的,正是北派派首赵洪友;而紧随其后者,自然就是南派派首金克木了。 两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渍,一似逃难的乞丐,显然也未曾幸免连番恶战,此刻见戚宝安稳趴在人偶后背,也不等气喘匀,忙不迭招呼。 “耽、耽误道友了,原谅则个。” “戚道友别来无恙?” “居然还记得你家胖爷名讳?”戚宝看罢二人鬼样,一脸玩味,“不过胖爷与你两个可不熟。” “道友言重啦。”赵洪友笑容可掬,“道友仗义之名如雷贯耳,早已传遍山下,我两个自是久仰的。” “嘿嘿,当日斗法可没见你俩这般客气。” “不过形势所迫,非有多少本意,请道友明察啊。” “若有补救之法,道友不妨直说,但凡能办我二人绝无推脱。”金克木接过话茬,“只求不弃,顺路捎我一程。” “毋需多远,过此地界便可。” “你看胖爷这儿可还有位子?” “这……” 两人一时语塞,还是赵洪友脑子转得快,忖了片刻,惊喜地发现俩人偶身侧各夹一人正好。 无奈话到此处人家摆明了不想援手,先前本就是厚颜相求,再不依不饶就更没皮没脸了,赵洪友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肚里。 软的不行来硬的? 貌似也不妥。 此次洞府夺宝意外频现,惨烈程度远超想象,参与者无不耗尽解数;眼下别说斗法了,单是跑路的本事也所剩无几。 且不说戚宝人偶厉害,昔日双方切磋时,自己二人处在全盛时期,也不过与之五五开;遑论当前这个状态,更难敌得过。 就算没有人偶,单论战力对比,对面同样是两人,己方完全不占优;且能被戚宝奉为座上宾的,又岂会是普通货色? 一言以蔽之,兵刃相见无疑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用;且就算交上手,赢面也不大。 思绪电转苦无良策,金、赵二人不敢妄动,对望一眼暗里叹气,纷纷看向戚宝身后,欲窥另一具人偶上坐的是谁——若是相熟的,也好请人家帮忙求个情不是? 殊不知宠渡有意钓他两个,缩身埋头藏好,仅露些衣角在外;加之光线不明,哪儿那么容易看斟酌?只把二人急如热锅蚂蚁。 唉,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若那宠渡在此,定有办法。” “也不知渡老弟有没有下来……” 不约而同地,二人眼前都晃荡起那道火红的身影来,正感焦虑时,忽听从那人偶背后响起一句招呼。 “两位当家,幸会幸会。” “这声音……” “是渡老弟么?” “正是某人。” 闻声识人,赵洪友与金克木先是一怔,等听到宠渡亲口承认,顿时大喜过望,竟忍不住声颤。 “渡、渡老弟,真是你?” “怎地,二位道友……乃旧识?!” 犹如绝境逢生般,两人激动难抑,简直想哭出来:看这情况,对面俩货的关系岂止认识那么简单,分明铁得很;如此一来,己方所求之事兴许就有转机了。 “我有伤在身——咳!”宠渡有模有样地连咳带喘,“适才有些犯迷糊,刚清醒过来。” “噫!”戚宝在旁忍俊不禁,“这兄弟倒是会演,若非晓得来龙去脉,连胖爷都差点被糊弄过去。” 不察戚宝窃喜神色,金、赵二人并未多疑,一脸关切奔上前去,争相劝慰。 “伤势如何,严重么?” “我与赵兄手头还有些药散,要不……” “好意心领,我已做调理。”宠渡抬手轻摆,“咱们路还长,丹药嘛能省则省,留着用在刀刃儿上。” “好,需要的时候只管开口。” “老弟说路还长,”赵洪友听出弦外之音,顿时双眸绽光,却不好表露于外,只能强压心间狂喜,“却不知是何意?” “形势紧迫,咱们不整那些虚的。”宠渡手指戚宝,“我也是幸得兄弟照拂,你二人若想乘此人偶离开,还得问过我家兄弟。” “戚兄意下何如?” “若得宝兄弟援手,出山之后我俩定当厚报。” 先前还只唤作“道友”,眨眼工夫却称兄道弟了,二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双目灼灼地把人盯着,一脸殷切。 戚宝也见机,眼瞅时机正好,若不答应可不好再绕回来,为免被看出破绽,假意沉吟片刻才说:“我兄弟都发话了,自然好说。” “这么说宝兄弟是答应了?!” “兄弟的兄弟就是胖爷的兄弟,”戚宝可谓给足了宠渡面子,“既然都是内伙子,无需客气。” “戚兄果然仗义。” “两位兄弟,金某认下了。” 本以为还要经些波折,万不料如此顺利,原本的死局却叫宠渡一句话就给盘活了,金、赵二人笑逐颜开,暗里或庆幸或感佩。 “好在相识,不然这回可难办了。” “与之交好这步棋,果然没走错。” 如是想着,两人诚心言谢。宠渡这等人精,慷慨数语给足了台阶下。而戚宝则专心捯饬着人偶。 “手底下的人呢,怎一个也不见,就你俩?”宠渡乘隙问道,不意对面互望片刻,眼中满是苦涩与无奈。 “唉,说来惭愧……” “只恨我二人御下无方。” “无妨,边走边说。” 一切妥当,人偶于左右两侧各夹一人跳入沙地,在戚宝的有意控制下,奔速恰到好处,既无碍赶路也不影响彼此交谈。 于是从金克木与赵洪友口中,宠渡知悉了另一桩原委。 此番下地,许是仙缘难觅,两派内部打一开始就人心浮动,碍于金、赵二人的统摄,初时各人尚能保持克制。 然而,一见祭台上诸般遗宝,这股不断积蓄的狂躁便再难被压制,无数深埋于人性阴暗处的私欲便似那一夜炎窟山的岩浆般轰然爆发开来。 彼此之间撕破了脸皮,一帮派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为夺宝六亲不认互相厮杀,甚而不惜曝露暗藏已久的真实战力,谁还有心顾及金、赵二人的奔走呼号? “先下手为强。” “肉要吃,汤老子也要喝。” “隐忍至今,终于等到翻身的机会。” “今后哪个杂碎还敢给大爷臭脸?” “但得一宝,上山就稳了。” “这山下的苦日子,算是到头了。” …… 人心思变,大抵如此。 又逢虫潮侵袭,纵有那么几个忠心护主的,也在愈演愈烈的乱战中先后丧生,令金、赵二人痛惜不已。 经此突变,众人各有斩获,各有精进,真真是心气儿正高的时候,互相看不上眼,谁还甘愿屈居人下? 最直接的后果在于,南北两派就此分崩离析,原本由此构筑起的微妙平衡随之一夕告破。 山下势力,自此复归混沌。 “派首”一说自也无从谈起,短期内若无意外,金、赵二人对山下势力的统辖再难为继。 “完犊子……”宠渡之前还想着借二人名号挡下几多麻烦,此刻得知算盘落空,着实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他心思何其活络,转念间已看到了此事某些利好的方面,权衡之下,竟有些不忧反喜。 “让两位兄弟见笑了。”赵洪友不察宠渡神色悄变,只干咳两声;身侧的金克木同样面色凝重。 “二位不必愁苦,我看亦非全然坏事。” “哦?!”金克木讶然。 “虽只数面之缘,我却看得出老弟素有远谋,能想常人所不能想。”赵洪友一脸郑重,“对此事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他们要闹尽管闹,难得无有外事纷扰,一心修持岂不美哉?”宠渡笑道,“此事虽是人性使然,我却觉得有几分天意在里头。” “兄弟言得是。”戚宝笑嘻嘻补充道,“这一趟两位总不至于空手而归噻?既难破局,不妨趁机钻研一番,于修行有利无害嘛。” “唔,这么看……还真成好事了。”赵洪友顿如醍醐灌顶,连带着金克木也有感而叹,道:“两位兄弟果然通透。” “看开就好。”宠渡颔首正色,“浑水一潭乱局将起,我四人抱团才能撑至最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好好好。”赵洪友点头如捣蒜,“如此叨扰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鉴于宠渡自身的非凡实力及其与山上长老的关系,二人早在城南御妖时就存了归附之意,今逢宠渡主动示好,当然求之不得。 而宠渡这边,虽则新局面下二人号召力崩灭,但其战力在山下本就位列巅峰,加上自己与戚宝,想在山下站牢脚跟就万无一失了。 闲话叙过,戚宝将人偶甩开长腿儿跑将起来,——嚓嚓嚓嚓,顿时飒沓如流星,但见土石倒移、耳闻风声呼呼,不多时已然蹚过半程。 一路行来,地下的嗜灵虫群如影随形,四人从未摆彻底摆脱,甚而见过几尺高的虫浪。 想是数量实在庞大,又不曾见过今日这般多的口粮,虫群异常兴奋,把钻土与咀嚼声混成一片,宛似催命的丧钟。 各路人马争相逃命,可叹之前夺宝损耗过大,脚滑失足者何止一人?一旦触地断无幸理,往往连惨叫都来不及便被虫海淹没吞噬。 这更显出人偶的好来:硬邦邦的无丝毫皮肉,全不惧虫群啃食,遁速无所阻滞,带着四人后发先至与其他队伍成功拉开了距离,免受侵扰。 “哈哈哈哈,这便是胖爷的手段了。”戚宝志得意满,不防忽而一个趔趄,人偶险些扑倒。 所幸灵感敏锐,戚宝动念之间将人偶堪堪稳住,估摸着距离回望身后的那片灰暗,欲窥究竟。 隐隐约约地,可见一人陷在地里,仅露上半身斜立在外,萝卜也似;两条千疮百孔的胳膊无意识乱挥,嘴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救……救我……” “绊胖爷一跤,没寻你晦气便了,还想讨便宜?”戚宝本就因控制人偶耗费不少心力,碰上这种事自然没好气。 “救……” “救屁。”戚宝伸出肉乎乎的右手小指钻了钻左边鼻孔,“兄弟怎么看?” “此人几时陷进去的?”宠渡神思电转,竟一时未曾听闻戚宝问话,只在想:“看样子时候不短……何以还有命在?早被吃干净了才对。” 对这地下的古怪,同行之人不清楚,宠渡却心知肚明:那可是近乎绝迹的嗜灵虫啊,吃肉不吐骨头的上古异种。 若没有看错的话,先前中招的那些人被啃成骨架可没花多少时候,何以此人命硬至斯? 保命秘招? 特异功法? 肉身难啃? 虫群没空? …… 各种猜想纷至沓来,却无更多线索可资判断,为求稳当,宠渡当机立断释出神念扫将过去,片刻后哑然,“竟然是他,陈广?!” 同时被探知的,还有陈广怀里一个小瓶,却不知是何材质,神念竟窥之不透,但造型古拙意蕴盎然,显非凡品。 “能撑到此时,必是古瓶之功了。”宠渡心下了然,“瓶装,可续命……内藏丹药最为可能;庶几就是在水月洞天里所得。” 到底是何灵丹妙药,如此神奇? “有神念就是好啊。”宠渡慨叹着略一琢磨,貌似这货与自己并无直接冲突,现如今既然碰上,救也就救咯,不过顺手的事嘛。 反正已经救了不止一人,何妨再多这么一个?大不了让他趴在背上,由自己扛出去,毕竟救人一命可是大功德。 至于神丹什么的,其实不重要啦。 算盘打得蛮响,谁承想未等宠渡这里开腔,戚宝那头却突发奇想。 “咦?这俩货品行到底如何,何不趁此试上一试?”戚宝心血来潮,转望另一具人偶笑问:“你两个怎么说?” “是非之地不便久留,”金克木面色闪烁,不知作何思量,“是救是走宜当速定。” “务要谨慎些。”赵洪友沉吟着,“毕竟不晓得地下究竟作何古怪。” “是嗜灵虫。”宠渡接过话头。 “啥玩意儿?” “嗜灵虫?” “老弟如何晓得?” “有幸在古册上见过。” “听老弟的意思,这虫很厉害?”金克木试探着问,“万一附在那人身上被一同带出来,怕是为祸不浅。” “都瞅小爷作甚?”宠渡见三人齐刷刷看过来,顿有些哭笑不得,心知耽搁不起,于是斩钉截铁地道:“把人拔出来先。” “胖爷这边挤不下了,人捞起来可放他们那儿。”戚宝贼兮兮一脸贱样,只道自家借此试探,殊不知别个也有同样心思。 “对外人尚且如此,当不会弃自家兄弟。”赵洪友不动声色暗舒一口气,拱手称叹:“老弟大义叫某钦佩。” “他若不弃,誓死追随又何妨?”金克木也收起类似心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此一番“各怀鬼胎”,四人不露声色掩饰得极好,也有了想要的结果,各自心满意足。 收获最大的,还属宠渡:一番小九九歪打正着,令金克木与赵洪友更加坚定了追随左右的决心。 这一点宠渡当然不晓得,却知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广往日里尽干些龌龊勾当,就怕被他反咬一口,宠渡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死盯着陈广的一举一动防其作妖,不由略微失神。 及至戚宝让对面人偶将金克木挪到后背,腾出一只手后,当先捡起地上的储物袋扔过来,侧头见宠渡愣神,喝道:“嘿,想啥哩?” “嗯?”宠渡回过神来。 “总不能白忙活,这姑且算酬劳。”戚宝笑眯眯递上储物袋,贼兮兮一副贱样儿,“你先拿去,兴许用得上。” “也好,先替他收着。”宠渡心思不在此处,故而未曾细嚼此话,直到之后将出洞府时才明白戚宝深意,当下只接过袋子未作多看,转眼继续盯防。 人偶提着陈广衣领子将人整个拔出来,抖落附于其身的虫子,不意抖得厉害,竟抖出连串怪响。 嘎吱嘎吱嘎—— 嘎吱嘎吱吱—— 透过残破的裤管,但见两条白花花的腿骨顺势摆荡,其腰腹以下已不见丝毫血肉,关节的磨擦声刮耳揪心,闻者无不肉紧。 “啧啧,”戚宝咋舌摇头,“这都还活着?” “即便救不回来,死在外头也能剩点肉,总强过在这里朽成一幅枯骨。”宠渡话音刚落,却听另两人语带惊疑。 “是你?!” “陈……陈广?!” “又是熟人?”戚宝操纵人偶靠过去,愣是盯着那枯槁的面容辨了片刻才认出来,“还真是……这算现世报么?” 此一行四人中,就属戚宝与吴胜、陈广接触最久,对其了解最多,更坏了二人不少好事,三者向来不对付,不然叩赏之夜宠渡东门邀战时,两边也不至于互呛。 吴胜既死,自然毋庸赘言;如今陈广也遭此惨祸,虽不值得同情,却难免令人唏嘘。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啊。” 孰料正感慨着,前一刻还半死不活的陈广猛然发力,“呲啦”一下挣碎衣领,沿着人偶坚实的左膀,跟个猴儿似的吊臂攀缘,待四人反应过来,已然趴在了金克木的后背上! “弄下去,快弄下……”金克木猛被陈广一手勒在脖子上,“咯——” “戚兄稳住,稳住。”赵洪友顿觉人偶摇晃,险些一头栽在地上,止不住连声急喝,“快稳住。” “这货什么构造,都快断气儿了还能这样折腾?”戚宝令人偶叉开两腿双膝跪地,以降低重心维持平稳。 “鬼晓得。”宠渡纵然一早就防着突发情况,但到底不能未卜先知,故而面对眼前一幕也懵了一小会儿,却听陈广吼道:“等你们很久了。” 原是早在宠渡与金乌派争抢金环时,陈广便已得手,却在回程路上遭遇多人埋伏,虽免殒命却身陷沙地,几息间就被虫群将下半身啃食殆尽。 失机在先,又受剧痛的折磨,陈广不敢双手触地,把一身本事只使得三四分,一通挣扎非但没能脱身,反而越陷越深。 诚如宠渡先前所料,正值濒死之际,陈广猛然想起此番所夺宝物中似有小半瓶丹药。 据那石壁上残缺不全的模糊古文所载,此丹妙用无穷,可“肉白骨活死人”,陈广虽难辨其真假,却别无善法,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赶忙取丹吞服。 指甲盖大小的一粒入喉即化,浓郁的药力沿着剩下的经脉流转周天,在灵力的刺激下催化出蓬勃生机,顺势下渗,果然循着腿骨长出层层新肉。 叵耐虫群实在凶狠,新肉尚不及长全,就被啃噬一空;旋即再生,又被吃光……如此循环往复,直至药效全失,陈广再服一颗。 好在药力持久,另具明显的炼体之效,故而神丹虽只几颗,陈广却凭此机缘吊命多时,更护得上半身完好。 然不知不觉间,药瓶终究是见底了。 随着最后一粒灵丹的药效渐渐消退,陈广愈发焦躁,冷不丁晃见两道高大人影朝自己飞速奔来。 于是,便有了此前那番垂死乞救的戏码。 “我道是谁,竟是你这死胖子。”陈广大笑着从怀里掏出古朴空瓶来打戚宝,不中,“来得好、来得好,天可怜见。” 耗尽神丹也没能保住双腿,免不得将满腹怨恨乱撒一气,此为新仇;加之旧恨,陈广眼中透出一抹疯狂与决绝,身上的气息轰然暴涨,荡起的灵压绝非炼气境所能有。 “这……” “丫的几时归元了?!” 赵洪友与戚宝惊诧莫名,宠渡却顾不上搭话,吆喝道:“松松。” 戚宝会意,松了松人偶胳膊。 宠渡翻身上到自家人偶肩上,晃见陈广那边一副决绝神色,心头止不住咯噔大跳:这货别狗急跳墙才好。 正想着,却感那气机忽如退潮般迅速回缩,一圈圈元气涟漪随即翻卷,由外而内朝陈广丹田处飞速汇聚,越来越快。 “他他他、他在逆转真元?!” “狗日的想自爆?” “娘希匹。”宠渡也忍不住暗骂,但为免刺激对方却不得不的强压火气,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何必如此?” “说得轻松,生不如死的又不是你。”陈广面色狰狞形容扭曲,“反正老子是活不成了,有‘凉城最有价值散修’陪葬倒也值了。” “你个鸟人。”戚宝气得破口大骂,“亏得胖爷好心搭救,你却恩将仇报。” “怕了?” “呸!”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个带种的。” “你他娘的投胎也是牲口。” “死胖子才投畜生。” “生犊子没腚眼儿。” …… 这当口,戚宝竟与陈广扯开嗓子对骂起来;金克木双眼翻白脸红筋胀,口中“咯咯”难言;赵洪友则被人偶紧箍着挣脱不开,手脚乱舞跟飞天王八似的,急得哇哇惊叫。 一时乱象频生,又透出几分滑稽。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蹬脚跳起,一记飞鹰扑食稳稳落在另一具人偶上,踩稳双肩蹲下身去。 到了此刻,先前服下的仙豆终于起效,体力总算恢复了三两成,宠渡扣住陈广手腕,朝两遍铆劲儿一扳。 陈广重伤在身,一强弩之末哪里堪受?只觉一股猛力起于腕口、沿手臂侵伐而上,沛然莫御,两条胳膊登时全不听使唤,不由自主便松开了金克木的脖子。 “咳咳……”金克木连呛几口,可算缓劲儿过来,下意识死死搂紧人偶,贪婪地大口喘息着。 “姓宠的——” “有什么屁去阎罗殿放。” “逆元已成,”陈广笑得凄厉而不甘,“现在就算拧下老子的脑袋,你也止不住这——” “真是死不足惜。”宠渡眼见最后一圈元气涟漪行将淡去,心知自爆便在此顷刻间,不敢耽搁,起身蓄力,顺势将陈广撩在半空,攥指成拳轰了过去。 砰!!! 短促的闷响中,拳头击在陈广丹田上,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银白色气浪。 在此瞬间,人偶猛然下沉,双膝陷入沙地三寸有余;若非有戚宝在旁全力维持平稳,就此被宠渡一脚蹬翻。 如此霸道的拳劲,陈广半截身子如何抗得住?当即“哇”一声,口喷血箭侧飞而起,由高到低划出一道狭长弧线,眨眼没入远处无边晦暗中。 隐隐的哀嚎夹杂着咒骂随风飘过,断断续续,难以凭此判断人具体摔在何处。 宠渡可没心思顾及这个,扯身纵跃跳回戚宝那边,促道:“快走。” “想必这就是吃奶的劲儿了。”戚宝打趣着,催动人偶一前一后大步流星急奔如飞。 “老弟,牛啊。” “欠兄弟一命。”金克木也回过神来,谢了救命之恩。 “你仨可别贫了。” “咋了?” “那家伙明显没死透,只一时被我震散逆元,根本缓不多久。”宠渡不时回望陈广坠落的方向,“趁这会儿赶紧跑,越远越好。” “如何可能?!” “那等拳力,他受得了?” “还记得他先前扔的瓶子么?里面当是某种神丹,那厮必因此强化了肉身,不那么容易破的。”宠渡回忆着轰击瞬间的触感。 此言既出,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另两人蹙眉不言,戚宝一门心思催快人偶,前后没多久,便听宠渡起声暴喝:“冲击将至,各自当心。” 脚下地颤连绵,回望身后,但见一抹炫彩余光勾勒出一朵蘑菇状的烟云,随后传来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三人顿时明了:陈广还是自爆了。 “这混蛋!” “真是死而不僵。” “咱们离得远,想来还好。” “危险还在别处,都仔细了,听我号令。”宠渡心中另存隐忧,郑重叮嘱道。 话音甫落,冲击骤临。 呼啸声中,先一阵狂风卷起沙石扫荡而过。所幸正如赵洪友所言,距离够远致其威势大减,戚宝稳住人偶正面硬抗无碍。 紧随而至的土浪也已式微,同样撼不动人偶。其余三人见状大喜,却听宠渡急道:“金兄,大火。” 不怪另三人无所觉,宠渡也是借神念才看得清楚:被卷起半空的嗜灵虫群密如飞蝗骤雨,铺天盖地斜落下来,堪堪将至。 诚所谓事急从权,宠渡可顾不得那许多,语气免不得重了些,透出别样意味。 一抹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抹不容商榷的果决。 同样几个字,若是出自其他喽啰之口,金克木说不得恼羞成怒,但此刻非但不气,反觉得理所应该。 折服于宠渡展露出来实力与洞察,金克木未做多想,电光石火间调运真元注满双臂,并指所向嘭嘭两响,五十步开外猛然燃起熊熊大火。 火分左右,计有两簇,紧随金克木交错挥臂各自飞速延展,于中间融汇成墙;叵耐所剩真元有限,整道火墙只腾起丈许。 “不够、不够。”宠渡眉头微蹙。 “我来助你。”赵洪友一指真元精纯且浑厚,其性属木,对火本有滋养神效,顿使火焰爆燃,几息间不单将整座火墙加厚加宽数倍,更拔至五丈来高。 烈焰滔天,光耀方圆数里,也照亮了漫天黑点。 “原来嗜灵虫就长这德行?确实没见过。”戚宝挠着下巴上的两层肉,“兄弟咋认出来的?” “老弟洞若观火,金某拜服。” “谁说不是?”赵洪友与有荣焉。 伴随着连绵的哧哧声,怪异的肉香飘散四溢,嗜灵虫簌簌而落,重者被完全烤焦,轻者蜷曲挣命,少有能如常活动的。 依宠渡之意,四人早一步远远避开,自然未受虫群威胁。伫望片刻后,戚宝操持人偶继续跑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近沙地边界。 “总算出来了。” “这一路可比夺宝还惊险。” “还不到歇气的时候。”宠渡仍自绷紧心弦,“前面山壁洞口众多,我来时未做标记,你几个谁还认得路?” “兄弟放心,”戚宝笑道,“你看那是啥?” 循着指向,宠渡缩目细观,遥见一片夜光石,氤氲成或大或小的光团。 荧光照耀下,山壁上划痕密布,深浅各异长短不一,想来是戚宝所为,却难窥究竟是何标记。 如此又走了半盏茶工夫,其形依稀可辩,竟是一列列石刻;随着距离越来约近,内中最为醒目的那排字个个斗大如箩,清晰地跃入眼帘。 ——“胖爷到此一游。” “咱家手书。”戚宝嘻嘻道笑,“如何,得兄弟几成风骨?” “其他先不论,”宠渡撇撇嘴,“字儿是真的丑。” “哈哈哈……胖爷这叫大巧不工。” “竟是戚兄手笔?”赵洪友抚掌大笑,“妙极、妙极,都说缘分早注定,这回可巧了。” “啥意思?” “我二人也曾留字,就那儿,看见没?”金克木连比带划指了指,“不过为了省事儿,倒是捡了宝兄弟的便宜。” 话间来至洞前,宠渡示意驻足观瞻,果然在戚宝名字两侧见得金、赵二人,姓名,龙飞凤舞各成风骨;与之相较,戚宝笔法歪歪扭扭,的确难看。 江湖儿女历来最爱凑趣儿,当是受此启发,各路人马早前入殿时纷纷效仿,以自家兵器代笔,争留“墨宝”,仿佛在此处压人一头,便意味着夺宝时胜人一分。 其结果,以戚宝等人的手迹为中心,各式各样的笔法构成风格迥异的三圈图文,呈环状朝四周发散开去。 想来一开始人少,下刀相对从容,所以最内层的笔迹相对工整,不外“某某同游”云云。 随着夺宝的人越来越多,中圈所刻除了名或姓,再无其他字样,字迹也凌乱潦草。 到了最外层,便仅剩简单的刀剑划痕了,必是时间仓促却又不舍错过这等热闹,只能借此聊表同游之意。 目力所及,石刻虽则密集,近乎铺满整面石壁,但无形之中却排得高低参差错落有致,故而乍看之下别有意趣。 “嘻嘻!有此成效,不枉费劲吧啦刻半天。”戚宝很臭屁地抹抹鼻尖,“也就你家胖爷,换一般人来,谁能领此风骚?” “宝兄弟言得是。” “不啻为一桩胜举。” “客气客气,你两个也贡献不小嘛。” “戚兄过誉了。” “我二人也是托宝兄弟的福。” “两位兄弟恁会说话,甚合我意呀。” 互捧数言皆大欢喜,拉近了彼此距离,淡去几分“不与为谋”的隔阂,多了些“嗅味相投”的认可,戚宝三人的关系顿时亲近不少。 正是从此刻开始,日后搅得净妖山上“鸡飞狗跳”、令叶舟之流咬牙切齿的“献宝”一党,才算真正地初具雏形。 当然,这又是上山之后的事了。 至于当下,宠渡自也嚼出些许趣味,不过念及此番夺宝之惨烈,只叹悲喜无常生死难测,招呼三人正要开拔,忽感地面震颤不止。 “怎么回事?” “又地动了?!” “不对,你们听……” 隆隆闷响随风贯耳,四人循声回眸,远远可见黑暗中先后几团刺目炫光接连闪烁。 一、二……五…… 炫光有高有低,或远或近,每每明灭的瞬间都勾描出类似一个轮廓。 蘑菇云团。 显然,又有归元自爆。 不止一人。 第三十五章 大水来了 得益于戚宝的傀儡人偶,宠渡一行属于最先冲出虫围、抵近来时洞口的队伍之一。 对于眼下殿中的具体光景,虽无法目睹,却不妨时时估测;但实际战况远比四人想象中惨烈。 从里往外计,自另一侧洞壁开始、经大殿正中崩塌的祭台、止于嗜灵虫所在的那片沙土,在此纵横十数里的广袤地界上,场景惨不忍睹。 身首异处的。 齐腰而断的。 开膛破肚的。 缺胳膊的。 少腿儿的。 凉透的。 气若游丝的。 …… 目力所及,竟无一具完好。 花蚊有之。 毒蛛亦有之。 而最多的,当属人尸。 忽闪的火光中,或跪或躺,或俯或仰,或缩或展,或挂于尖石,或背抵残垣,或趴于断壁……死状千奇不一而足,却无不触目惊心。 至于目前尚存的道众,同样处境不妙。 想必是此回的口粮着实丰富,殿内虫族经过短暂的骚乱后,各种群之间竟似达成某种妥协,减少了对彼此的攻击,转而一致对外,疯狂捕食人肉。 就连毒蛛与花蚊,——哪怕本自天敌,也不再像最初那样针锋相对,除极少数因抢食而偶发的争斗外,大体上相安无事。 反观道门这边,各自为政的局面非但没有缓解丝毫,反而愈演愈烈:背后捅刀、反目成仇、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过河拆桥……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好不容易抢到的宝贝,都还没捂热,老子怎么可能死在这种鬼地方?” “东西给我,反正你也撑不下去了。” “兄弟对不住了,你那份儿我替你活。” “别乱跑……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 “向我靠拢。向我靠拢。” 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形势所迫,为求一条生路,各式各样的龌龊伎俩层出不穷;纵有个别散修或队伍力图收拢溃兵也无济于事,终难逆转颓势。 局面,一溃再溃。 毒蛛遍地走。 花蚊漫天飞。 在虫潮的围追堵截下,不知不觉间,整个夺宝队伍已大体上被切割成前、中、后三截。 这头前一拨,被嗜灵虫群缓住脚步;当中一拨,正前仆后继奔往沙土;而最后一拨,则身陷叠叠虫围中万难自拔。 单说最里面近两百号人,之所以被困,绝非出于“殿后”之类的觉悟——毕竟,面对此等危局,自顾尚且不及,谁还有心思管别家死活? 究其根由,自恃本事者有之,浑水摸鱼者亦有之,总不外私心与贪欲作祟,这拨人在之前殿中夺宝时虽然挣得盆满钵满却不知足,便往洞府深处寻觅,故此耽搁了时辰。 等探宝结束折返回来,殿中已然虫山虫海,一干人错过了跑路的最佳时机,只能硬着头皮与涌上来的虫族血战。 内中不乏宗门弟子,更多的则是散修,仅归元高手就有半百之数,余者皆有炼气圆满修为。 而一干散修——过去抑或当下——都有猎妖的经历,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真真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角色,皆是手段凶残、杀伐果断的狠人。 这样的战力,足可媲美凉城二流宗门,按说绝不容小觑;奈何太过分散,人数最多的队伍也不过三两个,其余都是单枪匹马,根本无法形成有效合力,免不得被虫群分而围之。 “怎恁多虫子?!” “小心头顶。” “背靠背,别离太远。” “杀呀!——干死这些臭虫。” “兄弟,这回怕是要交待了。” “道友速来助——噗!” 虽说众人拼得顽强,但虫族并不傻,本能地察觉出这支队伍的棘手之处,随即放松了对别处的追剿,一拨接一拨地围拢过来,摆明了要聚而歼之。 毒蛛与花蚊甚而彼此协作:前者围攻时,后者则掠空压阵,对落单或难缠的杂役发起突袭,攻势十分迅猛。 如此这般,两百人的队伍且战且退,渐被各个击破,前后没多久便已死伤殆尽。 炼气喽啰全灭,苟活下来的二十几名归元高手无不身遭重创,又乏丹药疗理,战意全无之下哪里还敢露头?各自乘隙躲避,窝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只是因此一番纠缠,前方队伍倒是赚得跑路的工夫。 不多,一炷香。 望着其他人渐行渐远,幸存的二十几名高手心头五味杂陈:老子断后,你们却跑得飞快,那自己这群人算什么,炮灰么? ——一群贪生怕死的狗东西,跑得好快。 ——肏他娘的。 ——你几个出去仗宝显能,可怜老娘死在此间尸骨难全……哼!哪有这么便宜? ——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但凡还有法子,大爷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 …… 委屈、愤懑、怨怼、哀怒、焦虑……千思郁结万绪杂糅,最终化作不甘与嫉恨充斥于胸。 凭什么?! 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只恨虫族正在清剿残众,为免行藏败露,无人敢有大动作,唯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甚而将手指深插入土,借以暂缓心头的憋闷。 而四处游弋的虫族并不少,毒蛛挥舞钢刃般的前足见人就插,花蚊顶着针尖般的口器随意乱戳,尤其对那还能动的或四肢健全的更不放过,这般扫荡开来,还真迫出一群“漏网之鱼”。 一个钻在尸堆下。 两个缩在石龛里。 三个埋在碎石中。 谁承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先被发现的六人不往别处跑,反而就近奔向其他幸存者的藏身地。 显而易见,“要死一起死”已经成为普遍心态。 其后果就是,更多人曝露行踪。 短暂的打斗中响起人的呼嚎,或恐惧或痛苦或忿恨,旋即泯然无存,徒留花蚊振翅嗡嗡,间杂着毒蛛吱吱的磨牙声,令人头皮发麻。 “阿弥陀佛。” “上苍保佑。” “不好,朝老子来了。” “转头、转头啊……眼皮子底下不就蹲了一个么,老往大爷这边瞅啥?”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叵奈天不遂人愿,随着又几声惨叫,归元高手仅剩得十人,眼见虫群结队愈发迫近,不免急似热锅蚂蚁。 众人很快明白,眼前这一拨扫荡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对面那几个龟孙儿怎就这么稳得住?好歹弄出点动静,也方便咱家开溜啊。”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个卵。” “宰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还有得赚。” “跑不脱也要祸害几个。” “对。就拉那娘们儿。” “黄泉路上还能享享艳福。” …… “咦?!等会儿……貌似还有个法子。” 思绪电转间,某个大胆的念头先后蹿入十人脑海里,突如其来毫无征兆,仿佛是被硬生生塞进去的一般。 ——自爆! 如森冷的鬼爪,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抓心挠肝。一想起自爆后的惨状,十人非但不惧,反而兴奋不已,连面色都变得异常红润。 但环顾四野,并不见任何人有动静,只是在望不透的黑暗中,一双双通红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窥望着。 再等等吧,万一突然就有转机了呢?这会儿跳出来还是太早,只会将虫群引到自己这边,便宜他人趁机跑路。 毕竟不到最后一刻,谁愿玉石俱焚? 于是,一边纠结着要不要逆转真元,一边心存侥幸;便在这矛盾的折磨中,自爆之念化作一粒毒种深埋于心。 一切悄然酝酿着,直至从沙土方向上传来的那声突兀巨响。 ——砰! 是陈广自爆。 浑厚的气浪将众人最后一丝幻想碾得稀碎,逆转真元的念头就此再难被压制,便似有“啪”的一声脆响响在心底,那粒毒种猛地破土萌芽。 加之风尘肆虐,十人各做闪避,——下意识的动静未免大了些,就此露了行藏,再次落入虫群的包围之中。 如果说先前还勉强能九死一生,那此刻已必然十死无生了。 心田的毒芽开始疯长,转瞬间长成粗壮的藤蔓,终将人心完全缠绕,捆缚,吞噬。 至此,归元十人众不得不认命;不过,左右是个死,既然自己活不成,又岂能眼瞅着别家过上好日子? 人心,大抵如此。 人性,不外如是。 那就这样吧。 那就陪葬吧。 那就……同归于尽吧。 轰!—— 轰隆!!—— 轰隆隆!!!—— 卡在石缝里的,炸了。 正遭毒蛛围剿的,炸了。 …… 被蚊群掠起半空的,也炸了。 炫目的蘑菇云团接连闪烁,将原本晦暗的大殿照得一时通明。前前后后十来道炸响连珠炮也似,震耳欲聋。 只在弹指瞬间,周围数里方圆一片焦土难觅活物;地面深陷,连大殿乃至整座山体也随之剧晃不止。 撕裂的气流搅合着滚滚尘浪,彼此碰撞,交织,叠合,迸发,排山倒海般席卷八方,所过之处不论人虫尽皆翻飞,又天女散花般砸落各处。 被自曝吞没的人不少,存活下来的人也多,跌跌撞撞纷纷起身,摇头晃脑拍掉覆在身上的砂石,“噗噗”啐着灌入口中的尘泥。 “怎、怎么回事?!” “妈的还用问?” “嘶……疼死老子了。” “那帮杀千刀的疯子。” “干他姥姥。自个儿寻死不够,还想着拉咱们下水。” “关键是咋这么多一起自爆,串通好了还是怎地?” 各种埋怨此起彼伏,众人正咒骂间,冷不丁自不知名的某处角落里突起一串裂响。 咔啦啦——咔!!! 紧接着,隆隆嗡鸣震荡四野,一股浑浊异味随风飘散,几乎在自爆的余波尚未完全消解时便弥漫了整个大殿。 “什么局面?”戚宝吸了吸鼻子,“好重的土腥气。” “还有些……润?!” “是错觉么,咋突然冷起来?” “这是……水汽?!”宠渡灵感乍闪反应过来,心口止不住一阵突突,忙不迭示意戚宝催动人偶,“走、快走。大水来了。” 原是先前有归元高手因虫群追剿被迫沿山壁逃遁,最终走投无路之下果断自爆。 而一壁之隔并非别处,正是此次大地动震出的那道天堑。 想那凉河既深且阔,其水滔滔何等澎湃,断流之后全部注入天堑,在众人入洞夺宝的这许多时候里,早将崖下水位积蓄到了一个堪称恐怖的高度。 好死不死这山壁又是整座山体中最薄的一段儿——若非如此,想来那人也不会选择在此自爆;必是奔逃期间对沿路石壁做过对比,存了开山引水的心思。 巨大的水压下,不少地方本就已经裂开,一直在“滋滋”渗水,明显薄壁已然趋近所能承受的极限,哪怕再有那么一丁点外力便会轰然垮塌。 所以这一炸有何恶果,可想而知。 山崩。 宣泄有路,万钧水势猛地释放,直接冲塌脆壁,轰隆声中河水裹挟着土石倾泻而下,形如决堤之洪,势若万马脱缰,几口饭的工夫便将此前自爆留下的深坑悉数灌满,随即咆哮着飞速漫卷开去。 虫群惊恐嘶鸣。 道众无助呐喊。 主殿内一片鸡飞狗跳,到底有多少能幸免于难,宠渡一行自不会驻足观瞧,早驾着人偶遁入甬道,只望赶在洪流追上之前,能跑多远跑多远。 然而,行路颇艰。 早前地动震落的碎石铺了一地,本自崎岖难行;方才的归元十连炸又引发破壁,彻底坏去山体内的微妙平衡,整个洞府隐有崩塌之势,大大小小的石块密如雨下。 下有锥石,上有坠物,四人走得不算快,其间最累的非戚宝莫属。 纯粹操纵两具人偶就已经极费心神,还要及时闪避以免被大块的落石砸到,怎么可能不累? “宝兄弟可还撑得住?”金克木催运真元,掌心一束火焰拔高半截,将方圆几丈内照得雪亮,“能否快些脱险,全仰仗你了。” “闭嘴……”戚宝脸色煞白。 “金兄少言,可不好让宝兄弟分心。”赵洪友话音甫毕,却见金克木掌心火骤然偏倒,同时一股强风盖顶,毋需细看,但凭经验也知是何道理。 一块巨石当空砸下。 戚宝陡起暴喝:“闪!!!” 两具人偶,大宝朝后二宝向前,各夹两人疾步猛蹿,可叹仍逃不脱强风笼罩,——足可见顶上落石何其巨大。 千钧一发间,戚宝猛一咬牙,操纵人偶旋身蓄力,顺势将人先后抛射出风压范围。 前后脚的工夫,一声巨响。 轰——隆隆—— 地面剧颤起来,几人顾不了硌得生疼抑或被尖石划破皮肉,强忍颠簸就地连滚,骨碌碌起身察看:迎着呛鼻的飞尘,借由夜光石的荧光,几步开外一块巨石矗立如山。 再寻人偶,哪里还见踪迹?早被巨石压在下面,变成两堆碎块儿了。 “好险。“金克木喉咙发紧。 “命不该绝啊。“赵洪友脊背发凉。 “咳——”戚宝吃过仙豆,体力倒还有,只因过度操控人偶有伤心神,此刻痛失至宝,难免心力交瘁,只觉天旋地转间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止不住瘫软下去,幸被宠渡及时赶来扶住。 “大宝没了……二宝……”戚宝面如死灰,眼角带泪,“也没了……都没了。” “你还有我,兄弟。”宠渡一矮身,背起戚宝就走,“有朝一日,小爷送你一具更好的。” 或许太累,又或许以为这不过是安慰的话,戚宝无意识地哼哼两声,并未开腔,哪里晓得宠渡意有所指。 玉简灵石塔内不正有一具傀儡么? 相较之下,从材质、构造、强度、力量、灵性……不论哪方面来看,那无脸灵傀高出两具人偶远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这灵傀镇守灵石塔,且明显指引着对九二玄功对修炼,要取出来送给戚宝绝非一时之功;如此一来,势必要加快玄功的修行步伐了。 这般想着,宠渡背着人拐个弯儿,迎面碰上绕行而来的金克木与赵洪友,看出二人只面皮有些擦伤,便问:“其他无恙?” “还好。”赵洪友看着迷糊的戚宝,满眼感激,“多亏宝兄弟机灵果断,不然就被压成肉饼了。” “咱们轮着背,先辛苦渡老弟。”金克木依旧燃起掌心焰照路,“如何?” “无妨,你二人顾好自家便了。”宠渡将戚宝往上送了送,一马当先跨步奔行。 情势紧迫不容矫情,金克木与赵洪友紧随在后,不意宠渡健步如飞,竟似比之前两具人偶还快,自己二人身无重负却撵不上他,不过堪堪跟住。 “到这时候了还有如此脚力?!” “这宠渡果非常人。” 两人心思无两,时不时互望一眼,脑海里类似的念头盘旋不灭:就这体魄和身法,若此行仅宠渡自个儿,只怕早就觅得活路逃出生天了吧? 终究……是咱们拖累了他么? 金克木与赵洪友阵阵汗颜,不知宠渡先前同样吃有一粒仙豆,如今体力已回复十之六七,以炼体之功背驮戚宝这几百斤肥膘绰绰有余,远不似金、赵二人以为的那样吃力。 再者,有巨石压顶的经历,宠渡一心脱困再无顾忌,只求带上戚宝尽快出山,便将神念罩住方圆一里,探路的同时借以闪避乱石,当然走得更快。 饶是如此,因为坠石封堵,行进路线不可避免地发生偏移,虽则大方向没错,却不知具体拐到了哪条岔路上;只是根据沿途地貌不难推知,绝非进来时的那条甬道。 好在山体的晃动已不比先前那般剧烈,落石也开始稀疏起来,整座洞府渐归平静。 正行进间,赵洪友惊呼道:“快看,前面是不是有门?”金克木细瞅半晌,依稀见个轮廓,顿时喜不自禁,“还真有道拱门?!” 从距离来看,那拱门仅在约莫百步开外,具体情形在神念中一览无余,早被宠渡看得清清楚楚,更窥见了窝在角落里的一抹鬼祟身影。 门后有人。 第三十六章 不讲武德 鹰老三已在门拱下猫有多时了。 多年以前,——那时候还身在玄门外,众街坊都管他叫“应老三”。后来入了江湖,因其目力如鹰,又应与鹰同音,故而人送匪号“鹰眼老三”。 人如其号,老三一对鹰眼十分犀利,看谁都眼冒贼光,饿鹰捕食似的,皮笑肉不笑的虚情假意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无怪当日山下初遇时便为宠渡所不喜,大抵对鹰老三来说,看不见的道义远不及摸得到的好处来得实在。 同样也就不难理解,早在大殿夺宝时鹰老三见好就收,赶在蛛群入殿之前就抽身离场,转而埋伏在出洞的路上杀人越货。 一瞅苗头不对就果断跑路,绝不多留,这样猥琐下来虽不乏凶险,却还是被鹰老三屡屡得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阴”掉了五名喽啰,斩获颇丰。 及至此番选在门拱蹲守已过去好些时候,虽说久候无人至,但鹰老三却不急,闲来无事便将此行所得稍做盘点。 “学三爷打闷棍不好么?一群傻鸟儿硬拼个卵劲。”鹰老三不无自得,冷不丁瞥见一抹火光,顿时精神大振,“在这里头还敢以明火照路,怕死不成么?” 但见曳动的火光飞速迫近,急促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当先一道狭长人影铺展开来,被凹凸不平的地面拉扯得略显扭曲。 幽幽洞中,喁喁人声隔空可闻。 “天无绝人之路,过此门拱或有另一番光景。” “宝兄弟如何?” “胖爷我美得很。” “再撑一会儿便好。” “要我说,这一趟最苦的还属渡老弟。”说话之人顿了片刻,“老弟若要歇脚可千万别客气,换我俩来就是了。” “一……二……三……人来得不少啊。”鹰老三松开弯曲的手指,不自觉回首望向门拱里侧,目光落进石壁上的某处阴影里。 原是那壁上嵌有一颗卵石,碗口大,颜色与山体无异,位置也极隐蔽,若非有心细察是万难被发现的。 “哼!人多又如何?有此机括在,再来两倍人也拦不住老子狠宰一刀。”鹰老三盯着那片阴影,目光灼灼再无方才那种犹疑,反溢出满满的兴奋与期待。 “先让三爷看看来了哪路仙家。”鹰老三不敢托大,小意探出头来观望,谁承想一俟看清那领头之人,顿时呆若木鸡。 ……宠渡?! 意外之余只道看错了,揉眼再察,分明宠渡无疑,更辨出紧跟其后的金克木与赵洪友,鹰老三脸色铁青,原本的不以为意荡然无存。 “趴他背上的那一坨该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戚胖子了,山下也就丫的才有这身膘。”鹰老三强压骂娘的冲动,心间疑窦丛生几如沸水翻腾。 他四个怎么走到一块儿了? 狼狈为奸还是形势所迫? 暂时勾搭还是长久结盟?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这笔竹杠还要不要敲?能不能敲?又该怎么敲?可否挑拨离间趁虚而入?…… 本以为不论来的是谁,总能周旋一番轻轻松松榨些油水出来;哪晓得如今面对四人,竟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勇气,鹰老三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只一点不容含糊:如果仅是另三个家伙也就罢了,虽说同样难缠,但多少还能挣扎一下;偏偏跳出来个宠渡。 这厮什么出身? 禽兽出身。 从一早的叩赏之夜到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引动天劫,哪一桩是一介喽啰能干的事儿?此且不论,单是宠渡啃蛇的传闻便足令鹰老三反胃与胆寒。 非人哉。 由此易见,眼前这个经宠渡牵头组成的四人组岂是等闲?说是代表着杂役的巅峰战力也毫不为过,妥妥的“最强天团”,排除宗门弟子的干预,绝对能在净妖山下横着走。 若无两把刷子,谁敢轻易去招惹? 自忖手里的“刷子”不够用,——既无法各个击破更没把握一招将对面全部放倒,鹰老三整个人恍如霜打的茄子,当时就蔫儿了。 好嘛!先前何其豪壮,再瞅瞅眼下?别个都没动手,只不过往那儿一杵,自己就怂得跟狗熊似的,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呢。 人的名,树的影。 所谓震慑,不外如是了吧? 羡慕啊。 嫉妒啊。 恨哪。 比起敲竹杠,鹰老三眼下更愿意敲退堂鼓,奈何心中不甘如烈焰焚身,着实令人憋屈和愤懑,“老子吃不成肉,你几个也甭想舒坦。” 无愧于那副长相,跟正经不搭边却满肚子坏水儿,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鹰老三旋即有了主意:打个招呼,关门就走。 好教尔等晓得:明明出路近在跟前,却只能眼睁睁看路被堵死,必叫你几个也尝尝这份跌宕起伏的失落滋味儿,方能稍解三爷胸中这口恶气。 改道? 此乃必然,却无妨。 别的出路定是有的,还不少,但只要改道,也就伴随着不可预知的变数与危险。 能因此出点意外,固然最好。 若沿途顺利,却也无可介怀。 毕竟局面至此,再没有比让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吃瘪更爽的事了——哪怕抢到一件宝贝都无法带来这种满足! 故而改道之后会不会折损人手并不要紧,只要能添堵就行。 “三爷还就不信,恶心不死你们。”鹰老三思前想后未察不妥,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人无可奈何的抓狂模样,不由暗爽,便似胸中闷气也借此一扫而光;殊不知此番作态全落入宠渡神念中,早已露了行藏。 不过让宠渡犯难的是,自己该如何解释发现有埋伏的这件事呢? 一时间貌似也找不到足够令人信服的说法,与其敷衍了事,莫如想方设法诱迫鹰老三现身,加上不知其是否备有别的手段,宠渡权衡再三后当机立断喝止道:“且慢。” “渡兄可是乏了?”金克木问。 “换我来吧。”赵洪友见宠渡长舒一口气,误以为是背戚宝累的,与金克木只是互剜了一眼便暗里较起劲来,抢着帮忙把人卸下来,“老弟先歇会儿。” “兄弟,是不是有啥情况?”戚宝与宠渡相识较另两人更久,自也更知其性,料他若无所察断不会如此郑重,“要不让我下来先?” “好。”宠渡顺势将人放下,“都警醒些。” “老弟何出此言?”金克木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未见丁点儿异常,面色不免有些凝重。 “直觉而已,许是我过虑了。不过……”宠渡欲迫鹰老三尽早现身,唯有直捣黄龙,“以石为兵赵兄最是拿手,射上几发自窥真假。” “老弟言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赵洪友待三人远退,起手催运“草木皆兵”,将遍地石块不论大小一股脑削尖了悬浮于顶,“该打哪儿,还请老弟指个方向。” 宠渡佯装犹疑,片刻后抬手一指。 这一指落在周围小伙伴眼中,再怎么看也是随意而为;却精准点出鹰老三藏身之所,便不啻一记惊雷,将鹰老三霹得外焦里嫩。 “这么邪性?!”鹰老三骇得魂飞天外,不知宠渡有神念之利,乍以为是宠渡肉眼所见,转念自忖并未露馅儿,更不信什么狗屁直觉,便只能归因于瞎猫碰上死耗子。 “都是些什么狗屎运。”鹰老三本就有意照面,索性抢在赵洪友发功之前变声急吼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还真有人?!”金克木鼓眼儿侧望宠渡,目光炽热蒸腾着灼灼敬意,此后竟一度语塞,却听对面赵洪友起声暴喝:“我开你老娘。受死。” 咻咻—— 破风声中,顶上飞石映射着火光乍闪即逝,如尖枪,如离箭,如钢针,或直取或迂回,势若游电朝门拱覆盖过去。 就很突然。 鹰老三直接懵了。 按江湖规矩,自己既已现身,对面理该暂止干戈,给彼此留出商量余地;哪怕非动手不可,也是在两边谈崩之后了。 可这姓赵的不由分说直接发功是几个意思?跟预想的完全不同啊。 “狗日的赵洪友,不讲武德。”鹰老三暗骂着忙不迭将一片残破龟甲丢起半空,合掌抵唇,口中念念有词。 这龟片分明一件法器,却不知是鹰老三自来就备好的保命手段还是此番夺宝所获,竟显无端玄妙,甫一脱手便大如华盖,转瞬间化出一尊玄龟灵象。 轰! 龟象突现,气浪猛炸,将围剿而至的各路石兵掀得翻飞四散。 远处赵洪友双目微凛,急提一口气运兵排阵,将石枪石剑石针绕门拱循环往复,直把方圆丈许范围内密如雨下。 叵奈龟象外柔内刚,背顶坚甲腹接大地,真个浑然一体水泄不通,实在无隙可乘,但叫尖石冲刷一阵不得穿透,只撞得砰砰作响。 想那石枪石箭石针不过是就地取材,非金非铁的能有多硬?每来回冲刷一次便势弱两分。 如此再而衰三而竭,纵然赵洪友有心维持亦不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干石兵终扛不住撞击时的震力纷纷断裂,成片成片跌在尘埃。 反观龟象,仅淡去三分。 只其所耗颇巨,鹰老三体内元气被一举榨干,抗此一拨冲击后也已是强弩之末。 赵洪友敏锐地察觉此节,想着跟另三人商量如何与他个致命一击,侧望右首方,刚喊出一句“渡老弟”便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原地只剩烟尘飞扬,何曾还有宠渡半个人影? 对面二人见状环顾,同样一脸讶色。 金克木不自觉将掌心焰催得更高更亮,却是灯下黑,一时看不斟酌;反是侧边戚宝眼尖,遥指昏暗中一团模糊人影哈哈大笑道:“凭此身法,同境之中几人可及?” 那人影之所以模糊,绝非光线不够,而是太快!就把门拱下的鹰老三惊出满身冷汗,眼中痛惜之色乍闪即逝,提气振臂将龟象连带残甲急往坡下推。 两边相距并不远,宠渡全力催发遁影诀快至巅毫,至此已过半程,见迎面飞来了龟象,抡拳就砸,“噗”一下直接洞穿龟象。 砰!!! 仅此一拳,龟象破灭。 仅此一拳,龟甲碎裂。 爆响震耳欲聋,在幽旷的山洞内回荡不衰。气浪搅动土石席卷四野。宠渡被吹上半空,急运千斤坠沉落直下,脚底砰一声扎进地面稳如老树盘根,任那风沙肆虐,跬步未退。 乘此间隙,鹰老三灰头土脸滚入门后甬道,在石壁上一阵摸索后扣紧卵石一拧到底,旋即提剑将其斩碎不可再用。 前后脚工夫,机括传动,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咔啦”声与龟甲炸裂的余音混成一片,随即淹没在一阵隆隆闷响中。 赵洪友与金克木闻声蹙眉,细辨片刻后近乎同声尖叫。 “封门石?!” “断龙闸?!” “大爷先走喽,你几个慢慢玩。”鹰老三远望金、赵二人惊怒神色,心满意足;正待走时,笑脸骤僵面失血色,仿佛白日撞鬼一般。 因那人影倏忽已至。 “好个牲口。天堂有路你不走……”鹰老三见其立于门下不进不退,猛地欺身上前提剑横削,便听“当”的一响,对面竟岿然未动,而自己手中剑却应声断裂,仅剩得一个剑把儿在手。 “我肏?!”鹰老三跳脚惊吼,深感到宠渡实力远超预料,只觉头皮发炸,甩了甩酥麻的手臂撒丫子就跑:“都是不讲武德的家伙,压不死你。” 情势紧迫,顾不上鹰老三连滚带爬跑了个无影无踪,更容不得半分留手,宠渡翻掌擎天,蹬脚叉成“八”字,将周身元气尽数催动,弹指间流转如电。 直接气机全开。 呼!——鼻间风起。 砰!——气浪震荡。 刺!——旧袍崩碎。 半身红皮外露,道光透体而出,尤其顶上道光更是腾有尺来高,凝实浑重聚起一尊人形战甲。宠渡再深吸口气,一字一顿低吼出声。 “千、斤、顶。” 说时迟那时快,断龙石压风砸落,“嘭”的一声,甫一接触掌面其势骤然顿滞。随着宠渡屈肘卸力,整扇石门缓缓下滑,及至稳于宠渡双肩不动。 掩藏于山体深处的机括就此卡住难以运转,“咯咯咯”空洞地响个不停,似极了败阵斗鸡不甘的哀鸣。 此时有声胜无声。 “是、是我眼花么?!”金克木傀儡般含混言道,张开的嘴里塞得下一筐鸡蛋。 “你没看错。”赵洪友木然摇头。 “这也太……” “咱们傻呀,真的。”赵洪友话里行间掩饰不住一种颓败感,“我单知道这老弟不能以常理度之,却不知他非常至此。” “那啥,”戚宝饶是插科打诨惯了,此刻也满身鸡皮疙瘩,“这光景哥儿几个瞅着不眼熟么?” 另两人闻言细观,蹙眉间若有所思,而后挑眉瞠目,从彼此对望的眼神中读出了强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抹难以置信,旋即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战来。 此情此景,如果说昏暗的山洞是宇宙深空,那么壁上的莹莹石光便是点点繁星,门下那道傲然屹立的剪影正与三人乃至这世间所有人想象过无数次的某个人影渐渐重合,进而迅速融为一体。 这如何能不眼熟? 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那尊大神么?! 开天辟地!! 盘古之姿!!! 此间震颤,千言万语也难表万一,否则戚宝三人也不会失态到这等地步:先前还能感慨两句,此刻却石化一般再无言语。 只可怜了宠渡背过身去,撑了几个呼吸并未听见期盼中赶路的脚步声,侧首余光中但见那仨憨货竟寸步未移,登时啼笑皆非,呲牙闷吼道:“快啊——” “喔喔喔……”金克木如梦初醒。 “老弟撑住,这就来。” “起驾起驾,赶紧把胖爷扶稳了。”戚宝虽有恢复却还不够,不免脚下虚浮,明显跑不快,便由金克木与赵洪友分据两侧架着连搀带拽。 三人上回这般发奋的时候,还是蜷在襁褓里吃奶那会儿,一路“嗷嗷”叫着往上冲;之前离得稍远还体会不深,此刻抵近细观才更觉震撼。 那石门上下高一丈有余,左右阔两丈多,里外厚不止三尺,同等尺寸下即使是普通石料也重逾万钧,绝非人力可硬扛,遑论作为封门之用的断龙闸? 不难想见,其质地必然密实无匹,单单身在其下以肉眼观之,便止不住一股天塌般的厚重压迫扑面而来,欲如眼下这般徒手使其定而不坠,该得何种伟力?! 即便力大如宠渡,爆发也终有尽时,此时脸红筋胀满目血丝,周身无一处不抖如筛糠,甚而连两排牙齿都在嗑架,显已趋近极限。 万幸门下所留的空间甚大,加之三人都比宠渡矮上一头半头,稍稍偻身并行,急迈两步便已穿门而过。 “行了兄弟……” “老弟快出来。” “使劲儿蹿,咱们接住你。” “再远点儿。”宠渡终究是撑不住了,说话同时便收了力,屈膝贴地顺势猛纵,直接与外间三人撞作一团。 “起开起开,都起开啊。”戚宝垫底鬼嚎道,“胖爷都快被你几个榨出油来了。” “让你看戏!看戏!看戏!”宠渡仰面瘫着,每念一句便有气无力砸一拳,也不管身后是谁、砸没砸着,只是砸,“几头牲口就不晓得动一下么,以为小爷很享受?” “冤枉啊老弟,”赵洪友苦笑着叫屈,“你那架势何其唬人,哥儿几个都被吓傻了,实在迈不开腿儿啊。” “娘了个脚。”宠渡没好气,故意压了压才勉力翻身滚到侧边,“还怪到小爷头上了?” “渡兄此言差矣。”金克木双眼绽光如见仙人临凡,“若非渡兄手段,咱们只能另觅出路,却不知走到几时去了。” “打情骂俏等出了洞再说。”戚宝起身正色道,“兄弟现在感觉如何?” “脱力而已,歇一会就好。”宠渡摆摆手,示意无妨,任由戚宝与赵洪友架起自家双臂,“夜长梦多别再耽搁了,赶路要紧。” “可曾看清是何人?”金克木头前开道,斟酌片刻后试探着问。 “鹰老三。”宠渡斩钉截铁,“我肯定。” “是这秃鹰?!”戚宝咬紧银牙。 “差点害得咱改道,想想还真够恶心的。” “出去之后不死也扒他一层皮。” 戚宝三人兀自愤恨,对宠渡所言坚信不疑,却不知宠渡也是借神念辨人,实际上未曾肉眼见得鹰老三当面。 而宠渡接过话头点破鹰老三身份,其实有着更为长远的考量。 虽说方外之人讲求“修心”,但久在江湖少不得沾染戾气,以戚宝三人的凑性,出洞之后必要不遗余力查察此事。 但从始至终鹰老三都藏得极好,戚宝几个没有丝毫线索,仅凭一腔激愤且不说能否查到蛛丝马迹,就算有所收获也不知猴年马月了。 久未见功是极易滋生心结乃至魔障的,于个人修持百害而无一益。故此宠渡指名道姓咬定鹰老三,无非希望三人能尽早了结这桩因果,转而将心思更多用于修行。 此一番苦心,也是后来才为人所察。而眼下慑于封门石之事,戚宝三人强打精神不敢大意,彼此提点照应,一路行来无甚大碍。 如此在拐过不知第几道弯角后,匆匆步履遽然顿滞,四人不约而同伫足观望,良久不语。 眼巴前儿这雾蒙蒙的又是什么鬼?! 第三十七章 虫雾困境 甬道外,烟雾氤氲。 这雾浓淡不均灰白相间,铺天盖地地飘得极慢,近乎静止,缺少寻常雾气的那种轻灵,在夜光石的映衬下,时不时荡起阵阵细微涟漪。 “这是……元气波动?!”金克木满脸不可思议,“且到了外显不化、凝而不散的地步。” “是元气不假。”赵洪友闭眼细察,“如此醇厚的元气,不说全部,便只炼化其中小部分,咱们的修为也必大有精进。” “谁来掐我一下,该不是做梦吧?” “呸。”戚宝故作嫌恶,“别脏了胖爷的手。” “嘘——”金克木竖指贴唇,“听!什么声音?” “呓语似的,不清楚。”赵洪友循声侧耳,片刻后问宠渡,“老弟作何看法?” “让我先捋捋。”宠渡示意戚宝与赵洪友将自己就近倚放于石壁,闭眼释出神念往雾里探,一时不得结果,只把金克木急得度日如年。 “我看是鹰老三。”金克木言之凿凿。 “不无可能。”赵洪友点点头,“沿路过来未遇岔道,却不见那厮贼影,想是进雾里去了,说不得这动静就是他闹的。” “那咱们还等甚?” “金兄警醒些。” “胖爷该不是怕了?” “这水月洞天深埋于地不知经年,怎会聚有此等元气?”戚宝道,“下地这一趟遭遇颇多诡异,可别一时兴起被冲昏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金克木不以为然,“遭那么多罪也该运气一次,没必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瞪我也无益,这回我站胖爷。”赵洪友回望墙角,“谨慎些总没错;况且老弟也在想法子,不急此一时。” “双管齐下如何?我在边儿上先试炼看看,若不对也可及时止损,不至于全部中招。”金克木急不可耐,边说边朝雾里走,却听身后陡起棒喝。 “去不得。”宠渡近乎喊破喉咙。 “渡兄何意?”金克木被吓一跳,面带愠怒,“鹰老三都在里面,足可见无甚大碍,如何我就去不得?” “只让你稍待,非是有意阻你。” “哼!”金克木面色一凛,“我看就是怕我独——” “金兄!!!”赵洪友断然岔道,“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金兄慎言。” 二人初心是与宠渡交好,依靠宠渡与穆家兄妹乃至山上长老的关系讨些便利,为此减少与宠渡之间的摩擦就尤为必要。 一路行来好不容易拉近了与宠渡的距离,眼下却因灵雾针锋相对,虽说话头被赵洪友及时按下,但金克木所思所想再明显不过,意指宠渡怕他二人吃独食。 也无怪金克木一时气愤口不择言,毕竟财帛动人心,何况比财帛更稀有的精纯元气? 场面僵了两息,戚宝挠着后脑勺打了个哈哈,道:“要胖爷说,你俩还是对我这兄弟不够了解啊。” “也是,”赵洪友顿有所悟,“这一路老弟何曾妄言过?想来此次也是察觉不对才好言相劝。” “渡兄洞察敏锐,我当然是极为感佩的。”金克木借坡下驴,面色稍霁,想来也意识到言行失态。 “老弟可有所察?”赵洪友顺势转移话题。 “仅有个想法……”宠渡摇摇头,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掂了掂,不等几人细问,“欻”一声甩手射入雾中。 “好个投石问路。”赵洪友手拍脑门儿,“我三个当局者迷净顾着争论,竟忘了如此简单有效的法子。” “还是渡兄心思活泛。”金克木赧然。 只道宠渡意在试探,三人有样学样纷纷投石,哪里晓得宠渡此举真意? 刚以神念探及方圆一里,宠渡竟未窥得雾洞边际,亦不见任何状似雾源之物,倒是在外间侧壁上发现诸多相似甬道以及道口前成堆的人骨。 除此之外,另有几拨人马。 或三五成群或单枪匹马,其中大部分各自盘踞在不同的甬道中踟蹰不前,想是被雾所阻,个个愁眉苦脸神色焦灼。 与此相反,剩余十来人则完全曝露在雾中,绕着甬道口外的尸堆,或伏地不动,或蜷身抽搐,或自言自语,或呼天抢地,或手舞足蹈……不管形态如何,却都形容枯槁状似干尸。 其间最为不可名状者,正是鹰老三。 却不知何故,此刻的鹰老三时而上蹿下跳,时而手指尸堆放浪大笑,如癫似狂的模样仿佛修为破境乃至飞升仙界一般。 许是受雾气层层削弱,不论欢声、笑语还是哭骂,传至外间时已弱不可闻,尽数沦为金克木等人所说“呓语”般的动静了。 见此异状,脑瓜再怎么迟钝也该看出雾有猫腻,何况宠渡这种人精!当即暴吼喝止金克木,再投石指向,只望借此将鹰老三引过来一窥究竟。 果不其然,洞口几人话音未落,忽听前方雾中一声厉啸,紧随其后一句恫吓,——“何方小辈扰吾清修?!” 除宠渡晓得原委,另三个不明所以,闻言误以为惊扰了避世清修的老怪,循声看时,但见一缕模糊人影自雾中飞速迫近,一副张牙舞爪模样。 “吾圣婴已成,尔等缘何不拜?” “前辈息怒,我……”金克木不自觉正拜时,不经意晃见来人面容,定睛细辨后气不打一处来,“鹰老三?!竟是你个狗娘养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赵洪友也自愕然,“不过这厮几时瘦成这幅鬼样?” 鹰老三全身血肉瘪了大半,早不复原来形容,若非那明晃晃冒着贼光的一对眸子,金、赵二人尚不敢这般笃定。 但鹰老三浑不自知,手指金克木喝道:“大胆。尔等所言鹰老三是何东西,也敢入吾耳?”话音甫落,冷不丁瞥见斜倚在角落里的宠渡,勃然喝道:“渡厄老魔。又来偷我宝贝。” 渡厄老魔?! 戚宝捂嘴眯眼,“道号霸气。” 金克木揉捏眉心,“何仇何怨。” 赵洪友摇头,“老弟是偷了多少?” 正主儿则僵立当场,忽听鹰老三道:“看招。”抬眼便见鹰老三将一束灵力裹雾似箭射来,宠渡急忙忙扭身跳开,看似惧其灵箭,实则防那怪雾沾身。 砰的一声箭打山壁,所蕴元气撞得稀烂,徒留怪雾飞溅飘散,被金克木眼疾手快一捧火烧了,“哧哧”声中化作灰烬混于尘埃。 火光下看得真灼,四人有心商榷,自要暂时支开鹰老三。宠渡击一掌,并指指着鹰老三,笑道:“汝中计也。”鹰老三转眸惊呼:“何计?!” “汝之老巢安乎?” “调虎离山?卑鄙。”鹰老三切齿深恨,屁颠颠退走雾中,好似自己真有一座洞府在里边儿,“渡厄老魔休走,等我回来再战。” “这厮疯球了?”金克木一脸快慰。 “若只疯了才好,就怕没这么简单。”赵洪友嗟叹不已,“这怪雾既食血肉更可致幻,岂容易与?” “见那飞灰了么?” “原来不是胖爷眼花。” “会是何物?” “若为元气,烧了也是消散于无,又怎会成灰儿?”赵洪友蹙眉喃喃,“老弟见多识广,可有高见?” “我亦闻所未闻。”宠渡摩挲着下巴,“不过既然成灰,当非元气这类虚无缥缈之物,而是某种实体。” “何物?” “最可能……是虫子。” “虫子?!”金克木眼前顿时浮现出雾虫钻入自家体内啃噬脏腑的画面,顿感头皮发麻,“什么虫子这么轻,不扇翅膀也能浮空不坠?” “虽则难以置信,但结合此前遭遇来看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这洞府颇多诡异。”赵洪友接过话头,“照此观之,老弟所断颇合情理。” “如何,”戚宝笑道,“金兄可还想炼化此雾元?” “宝兄弟莫再消遣我。”金克木念及方才一意孤行不由颔首低眉,朝宠渡郑重作揖,“又蒙渡兄相救,金某既感且愧,先前鬼迷心窍多有得罪,恳乞渡兄原谅则个。” “无妨。”宠渡摆摆手,“既是内伙子,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对对对,”赵洪友趁势调和,“都是过命的兄弟,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 “从今而后,但凡渡兄安排,金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金克木到底还记得宠渡此番展现出来的见识、谋略与手段,加上平日见闻,暗里幡然悔悟,“唉,怎能不信他呢?” “喂!胖爷这儿呢?”戚宝打趣道,“爷刚没提点你?” “自是感念兄弟的。”金克木拱拱手。 “敷衍。”戚宝哼一声别过脸,嘴角不由自主咧开,明显看似嫌弃金克木不够诚意,心里却受用得很。 另三人见状,相视大笑,氛围就此回暖,分裂的苗头湮灭于无形,没承想又引鹰老三循声而至,气急问道:“呔!尔等怎还在此处?” “兄弟快藏起来,我另有计较。”戚宝急跨两步去迎鹰老三,路过金、赵二人时低声嘱咐道:“与胖爷演他一场。” 虽不知详细,却料定戚宝的盘算与鹰老三有关,宠渡不急细问只管藏身,隐入黑暗后小意探头,正见鹰老三从雾中出来,怒视着几人。 其实前后两次照面相隔并不久,鹰老三却更显枯瘦,那对眸子也愈发明亮了,跟回光返照似的。 “今见前辈圣颜,”戚宝躬身堆笑,“实乃三生之幸。” “本尊已入人仙之境,弹指间教人灰飞烟灭。”鹰老三不时回头,“吾与人斗战小胜一场特来规劝,尔等速速离去免受殃及。” “刚还元婴老怪,这会儿就化神了?”金克木强忍笑意,“真这么容易就好喽。” “与人斗法?看来碰上其他疯人了。”宠渡暗自揣测,谁承想戚宝却提到个出乎预料的角色。 “敢问前辈,来人可是渡厄老魔?” “哼!”鹰老三环视两圈不见宠渡,顿时面露不屑,“渡厄老魔不及吾,上回便命丧吾手,如何再与吾相提并论?” “这老魔自恃手段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戚宝义愤填膺,“只恨我辈道行微末,唯前辈这等大能方可翦此大患造福玄门。” “不错不错。你这后生讲究,所言甚合吾意。”鹰老三单手负于后,另一手作捻须状,别有一番仙风道骨,朝金克木与赵洪友扬了扬下巴,“比他两个呆子强。” “前辈雅量。”金克木咬唇止笑。 “我俩实不善言辞。” “斗胆请前辈纳入门下。”戚宝再拜。 “老夫只望清修,从不收徒。” “洒扫伺候也好。” “不收便是不收。”鹰老三头摇如拨浪鼓。 “唉。是晚辈福薄了……”戚宝一脸心酸颓丧,仿佛上门提亲时还没迈过门槛就被轰了出来,其逼真模样,旁观三人若非知是演戏绝对会被糊弄过去;更别说鹰老三亦幻亦真傻傻分不清,自是于心不忍的。 “乖娃娃毋需如此。”鹰老三语重心长,就差凑上前来拍着戚宝的肩膀安慰了,“老朽虽不收徒,却不妨赐你一场造化。” “乖娃娃?狗蛋儿的疯了还不忘占胖爷便宜。”戚宝咬牙暗骂,朝憋笑的金、赵二人剜了一眼,偏不好发泄出来,只能状作惊喜,“前辈当真?” “人仙岂有戏言?” “敢问是何造化?” “吾之宝贝你可敢要?” “敢请成全。” “人仙之宝威势太强,你驱用不了,反怀璧其罪易招祸端。”鹰老三沉吟片刻,取下斜挎的储物袋,“袋中乃老夫昔日所用法器,保存至斯不过留个念想,今既与你有缘,便赠与你吧。” “多谢前辈。”戚宝眼包泪花。 “你要善用。” “定不负前辈所望。” 鹰老三捻着想象中的胡须,甩手将储物袋随附几缕怪雾扔出来,转身道:“吾去也。”随即大笑着没入雾中。 戚宝哪敢用手去接,任由袋子“吧嗒”掉地上。另二人也纷纷退开如避瘟神,金克木如前将火烧雾,任几片黑灰落下来。 此时确认鹰老三走远,看戏的三头“牲口”终于憋不住,个个口念“乖娃娃”。 金克木险些元气不继将掌焰抖灭。 赵洪友一边笑一边拍打洞壁。 宠渡擦着眼角泪花从暗处走出来。 “笑笑笑、笑个屁。”戚宝涨红了脸,“几个没良心的。胖爷这般装孙子捞油水为了谁?反正鹰老三也用不上了,不拿白不拿。” “嗯,毕竟乖娃娃。” “你个老魔有脸说胖爷?” “乖、乖娃娃,以后就这么叫。” “姓赵的你敢!”戚宝手指宠渡,“凭什么他是老魔,胖爷仅是个娃娃?” “渡老魔——哈哈哈哈……” “怪我咯?要问你找鹰老三去。”宠渡也无奈,不期然几人此番插科打诨竟招来回应,却是躲在别处甬道中的夺宝者争相开骂。 “谁在笑?比他娘的哭还难听。” “笑锤子。不晓得声音太大容易把雾里的疯子引过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他作甚?想死谁也拦不住。” “就笑咋了?不服来咬胖爷啊。”戚宝振振有词,“一帮怂到娘胎里的瓜货,知道招疯子还理你胖爷干屁?球用没有。” “我肏。哪儿来的死胖子?” “难怪听声儿耳熟,绝对是戚宝。” “别拉着我……不好惹又怎样,大爷怕他不成?要能用气,老子不一把火烤了这死猪。” “狗日的有本事就把雾吞了。” “休要多言,捡石头砸他。” “好主意。” “别用气、千万别用气。” 此间人马皆非善茬,惯能听声辨位,虽难保个个精准,却胜在人多,哪怕每人只扔一块石头加起来都不少,更何况扔了再扔。 片刻间大大小小的石块密如雨下,砸在壁上啪啦作响,不乏射入甬道中的,戚宝首当其冲闪避不及,被打得哇哇直叫抱头鼠窜。 “让你嘴贱。”宠渡幸灾乐祸。 “老魔你凭良心说,胖爷是不是为了帮你三个出气?”戚宝不等回应,朝洞外猛吼,“崽子些都给你胖爷等着。” “来啊,有脾气来咬大爷。” “死胖子活该。” 两边不时对骂,直至雾中突起几声癫笑方歇,紧接着传出扑通闷响,宠渡循声细观,隐见一道人影倒地,料是鹰老三就此去了。 “也好,免得他四处晃荡引动幻雾。”戚宝捡起储物袋拍了拍,“这么癫狂而死至少无甚痛苦,算是便宜他了。” “只这幻雾棘手……”宠渡一语未毕,猛听戚宝乍喝示警,“趴下。” 心知背后有变,宠渡旋身遮面正要有所动作,不防金克木抢先将一道火墙起在洞内,回首似见一片血雾撞入火中,尽作飞灰。 “这雾怎又是红的?”金克木不解。 “当是吸食鹰老三血肉之故。”戚宝一脸警惕地张望,谨防再有赤雾,“我兄弟说得不错,是虫子没跑了。” “怕什么?”金克木道,“它们明显惧火,大不了哥儿几个传我元气,咱们一路烧过去。” “不妥。”宠渡促道,“非但使不得,且这火墙也须灭了。” “为何?”金克木虽自不解,却依言撤了火气,旋即配合赵洪友操弄土石将火焰彻底压灭。 “刚有人说过,雾中不能用气。”宠渡忖了片刻,“想来虫子遇热即活,除非能一举焚净,但凡顾此失彼就怕惊醒火圈之外的虫群,到时候麻烦更大。” “老弟所虑甚是。”赵洪友也表赞同,“火攻只是不得已的法子。” “憋口气冲过去?” “这是在赌命哪。”戚宝道。 “说起来胖爷倒可试走一遭。” “咋又是我?” “你不想一直想瘦么?”宠渡戏谑言道,“来回一趟保管比绣花针还细。” “滚犊子。” “言归正传。”宠渡记起神念一里未曾触及雾洞边界,“看情形虫雾范围很广,谁也憋不了那么久,一旦吸点儿进去便是鹰老三的下场,想救都来不及。” “当真造化神奇。”赵洪友叹道,“谁能想到世间有此虫群,竟以灵息为饵钓人上钩?”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宠渡正自盘算可否动用魔古太刀或流云葫芦,乍听此言顿时双眸乍亮。 有灵之物?! 自己不正有一个“食灵”的行家嘛? 闪念及此,宠渡忙探手伸进虎皮袋捞出唔嘛。 却说这夯货熊身犀目马耳朵、象鼻猫掌牛尾巴,分明从各种妖兽身上分取一部分拼接而成,整个就一四不像。戚宝好歹见过,不以为奇;只把金克木与赵洪友唬得一愣一愣。 “老弟还饲有灵宠?!” “此是何兽?从未见过。” “回头再说,权且一试。”宠渡无暇解释,双掌箍着唔嘛来回摇,欲将其唤醒,“干活了干活了……起来干活了……香丹两粒过时不候……” “这老弟所言‘香丹’是何物?”赵洪友掩口悄问,听戚宝笑答:“香丹者,妖丸也。” “此兽有何禀赋?” “是啊。”金克木同感疑惑,“除模样奇特,却不见如何神异,渡兄何以将希望全寄于此?” “看着就是了,这可是长见识的时候。”戚宝仅晓得唔嘛贪吃嗜睡,其实同样不清楚它的能力,却不好拉下脸自认无知,“也好教你两个晓得,可以永远相信咱这兄弟。” 近旁三人目不转睛盯着,好奇宝宝也似,叵奈那夯货早前下地时承重过盛,自脱力后昏睡至今,便是空腔激战时那么大的动静也眠如死猪,当下更无醒转迹象,搞得宠渡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时候撂挑子?”宠渡发狠,一耳光拍在唔嘛脑门儿,将其一激灵打醒过来,凑上近前与之小眼瞪大眼,“江湖救急。明白?” “唔嘛?!……”那夯货耷拉着眼皮,眼神迷离,完全一副刚醒却没睡够的糊涂样。 “这呆子。”宠渡正想以妖丸相诱,却见唔嘛尺长象鼻忽而高高扬起,闻味儿一般朝虫雾方向连连抽动,随后绷得笔直。 前一刻还透着宿醉般的迷糊,转瞬间眸绽精光,唔嘛把四肢小短腿儿凌空乱蹬,火烧屁股般想要挣脱束缚,待宠渡手松,倏忽飞抵雾区一记深吸,原本一张小口猛地胀大如斗。 劲风乍起,雾中陡然生出一个偌大气旋,虫雾受吸力牵引顺着大嘴灌入唔嘛体内,其量之巨、其速之疾赛过鲸吞。 “此时换路平添变数,要不再等等看?万一有转机也说——我肏。什么局面?!” “快看,哪里起的雾旋?” “看方位貌似是……戚胖子那边。莫非他真能把这雾除了?!” “屁!那厮与我走过几招,是有些手段,却绝无除雾能耐;否则,老子用手板心煎鱼给他吃。” “都给我稳住喽,弄清楚再动。” “注意警戒,谨防偷袭。” 四下里惊疑声声,只因不明就里,虽乐见此状却无敢妄动,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前后约莫半盏茶,眼瞅着虫雾消失一空。 整个雾洞也因此显露真容,近处石壁上犹见夜光石的微光,放眼直视,除依稀可辨的圆形石柱外一片黢黑,根本看不透,遑论窥其边际。 戚宝三人早看傻了眼,猛听一声嗝儿响才回过神来,原是唔嘛吞进虫雾后复归睡态,仅从外看全然无恙,只鼻孔上挂个雾泡,随其呼吸一胀一缩。 “这……”金克木不知作何言语。 “渡兄果然厉害,随手一只灵宠竟也有此等手段。” “胖爷刚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可以永远信他?”戚宝初见唔嘛之能也是惊喜,决计回头也奉上奇花异草与那夯货多亲近亲近,转念又觉不妥。 “……直接上丹药或许更妥当,不然怕是争不过他三个。”戚宝骨碌碌眼珠打转,“小祖宗貌似不得了,只要伺候好,指不定关键时候就能用上。” 正当戚宝打小九九的时候,金克木一指火线焚去雾泡,宠渡收唔嘛入袋,另命赵洪友隔空驭物将鹰老三尸骨摄了过来。 两人随宠渡围观,将那干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一朵花儿来,赵洪友忍不住问:“老弟几个意思,该不会还想着将他埋了?” “这厮罪有应得。”金克木愤然接话。 “我还没这么慈悲。”宠渡仍旧盯着脚下,恰逢戚宝走上前来,道:“胖爷要没猜错,这鹰老三能帮咱们找对出路?” “找路?” “不是,两位爷到底在说什么?” 赵洪友恍有所悟,金克木则完全摸不着头脑,经戚宝提醒才反应过来:虫雾危机是解决了,却有新的难题接踵而至。 壁上甬道众多,该如何取舍? 究竟哪一条才是正确出路? 第三十八章 吾辈之名 “叫戚宝的那个死胖子呢,刚不是很会骂嘛?朱旺大爷的杀猪刀钝了,快出来让老子磨磨。” “……姓戚的貌似就在咱侧边不远,兄弟伙些随我前去会会这厮。” “嘿嘿。如今雾没了再无所惧,不晓得多少人要过去找场子,那肥猪此刻憋憋在瑟瑟发抖。” “切莫大意,免叫他寻隙走脱。” “反正一时也找不准出路,不妨去看看,凑会儿热闹不见得耽搁很久。对吧?” 外间的谩骂传入洞中,时断时续却愈发清晰,显见各路人马离宠渡四人所在的甬道已越来越近。 “听起来怨气不小。”赵洪友乐呵呵笑道,“我看少不得干一架。” “胖爷会怕?正好多拿几样宝贝。”戚宝掏根铁杵扛肩上就朝外走,停在洞前开吼,“嫌命长的都过来,胖爷皱一下眉头就是孙子。” “狗蛋儿的猖狂。” “割他猪耳朵下酒。” “上手段弄死丫的。” 虫雾既散自可催用元气,无怪最后这句话一呼百应。成片闪光过后,洞外轰隆乱响夹杂着杀猪般的嚎叫与咒骂,未几便见戚宝倒拖铁杵踉跄奔回,一副灰头土脸模样,“干他姥姥。好多人。” “具体多少?”金克木一脸关切。 “起码五十……没准儿过百。” “难办了。”赵洪友眉头微蹙。 “二位莫慌。” “胖爷有何妙计?” “咱们中间不有位以少打多的行家么?”戚宝信心满满看宠渡,“外头那些家伙若晓得有一尊杀神在此,都要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杀不得。” “老魔啥意思?”戚宝眨巴着小眼。 “这帮人小爷有大用。” “那咋办?” “暂避其锋。” “何解?”赵洪友道。 “且随我来。”宠渡一马当先摸出洞外,神念中四方人马似闻着腥味儿猫一般飞奔而至,好在火光照不及,并未有谁发现几人正暗渡陈仓。 周遭可见不少甬道,最近的一个虽只在十步开外,却离地丈许位于高处,外接石台,石台轮廓曲折形似半拉葫芦。情势紧迫也不容多想,三人随宠渡悄然登台,隐匿于洞中。 戚宝入洞即笑,“行啊老魔,狡兔三窟。”宠渡浅笑道:“谁叫咱胖爷惯会惹事儿?”还是赵洪友问在点儿上,“老弟究竟拿他们何用?” “找出路。” “找路?!” 几人不明所以,宠渡却心如明镜。 雾洞纵深不止一里,甚而远超神念可探范围,难知其究竟多大;相较之下,更有把握的是洞底呈圆状,且从石壁上甬道排布的密集程度来看,此处分明是整个洞府内所有通道的某处枢纽。 据此易知,至少有一条路可出去。 同样照此理反推,雾洞既为枢纽,不论是横是纵,最多有一条主路通至外间断崖。 因此,出路有且仅有一条。 奈何甬道过多甄别无可避免,但逐一试走费时费力,实属下策;所以关键在于确定一个挑路的标准,尽快找到最可能正确的那条出路。 而就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宠渡以为相对合理的标准是干尸的数量。 其实早在尸堆出现之时,宠渡便已想到找路的办法,原本只靠自己四人必要很耗些工夫,不意受阻被困的人这么多,若能将其发动起来则可省下不少时候。 至于利用他人,宠渡并无良心不安,正如戚宝所言,“总不能让这帮瘪犊子玩意儿捡现成便宜。”但赵洪友却不乏顾虑,“……不过如何叫他们甘受差遣?” “先等他们泄完这口气。”宠渡未曾明言,也不顾三人脸上疑色,好整以暇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不多时果然听得各路道众聚于洞外叫骂。 “戚胖子你个缩头乌龟。还敢说老子,我看你才是真怂。” “有种出来,不将你大卸八块难出爷爷心头这口恶气;再不出来,大爷们就攻进去。” “忍你很久了,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咱胖爷恁多仇家?”金克木笑道。 “呸。”戚宝啐一口,“那些家伙分明是嫉妒胖爷有老魔这样的兄弟。” “人来得确实不少,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宠渡望着洞外越来越亮的火光点了点头,自顾自说着,“姑且试试。” “凭何去试?” “凭……吾辈之名。”宠渡嘴角微咧,不缓不急朝外走,随着渐行渐远,逆光留下的背影在赵洪友三人眼中愈发宽厚,伟岸,透出一抹临危不乱的镇定、从容与自信。 “嗯嗯嗯,一如既往的王霸之气。”戚宝点头如捣蒜,“有老魔那股子劲儿了。” “咦?!快看。” “怎会从那边出来?” “驴日的死胖子。” “看模样……不似戚宝?” “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管他哩。蛇鼠一窝没好东西。” 更多的火把燃起来,视线切过高台边沿,一张坚毅的面容印落众人眼底,洞中近乎鸦雀无声。 直至那人影居高临下岿然如山,台下道众猛然品出些许不对劲,倒不知是谁被卡在喉咙的烈酒呛出声,场面只如水滴滚油顿时就炸了。 “我肏!居然是他?!” “一直没碰见这厮我还庆幸来着,没想到竟会在这儿撞上。” “这厮哪根葱,很厉害?” “你大爷的。凉城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号都没听过,那边的兄弟从哪旮旯冒出来的?” “合着他还想杀人越货呗?我就不信,他能把咱们这么多人都干掉。” “你懂个屁。” “我跟你讲哦……” 于是窃窃私语中,从金乌悬红到叩赏之夜、从威震八百猎妖客到生食渡劫锦蚺、从手刃刀疤脸到战平归元联手,不论真假,宠渡种种过往又被拉出来七嘴八舌捋了一遍。 虽然时隔多日,凉城众人早对这些事耳熟能详,但闻风赶来夺宝的外地修行者乃是头回听说,莫不如遭雷击从头皮麻到趾尖,连腚眼里都泛起鸡皮疙瘩来。 忽感外间喧嚣猛地远胜先前,洞内赵洪友摆头叹道:“好个宠渡。好个吾辈之名。”金克木同笑,“既如此,当有咱们一份才是。赵兄以为如何?” “妙极。”赵洪友与金克木对望一眼,并行急至宠渡身后,护法一般分立左右,顾视台下,目光过处见有不少熟悉面孔。 “两位当家的?!” “这站位是几个意思,奉宠渡为尊么?!两名归元高手竟甘受一介喽啰使唤,这世道啥时候变得这么操蛋?” “咱真找对地方了么?” “循声定位便在这附近,岂会易错?如今再看,先前除雾的多半不是那死胖子,而是这宠渡。” “这回麻爪了。台上几位完全是牲口,随便拉出来一头都不好惹,凑一块儿还得了?能直接血洗全场信不?” “诚心不给活路嘛……不过那戚胖子貌似不在上面,兴许跟他三个不是一路的?” “谁叫胖爷?”戚宝从旁探出肥头大耳,一手拎着鹰老三的枯骨,笑嘻嘻一副贱相,“胖爷可是纯爷们儿,喝奶回家找你娘去。” “死肥猪休要嚣张。” “我管你值不值钱?其他人或许认你几分薄面,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不亏。” “光说不练假把式。”戚宝拉着金克木与赵洪友退至洞边腾出地方来,“要是带把儿的就上来,不管挨个还是一窝蜂,先与我兄弟比划比划。” “上去又如何?”一头陀模样的瘦高个儿猛然跃起,脚踩沿路道众肩头,叠步连踏如履平地,最后提气旋身稳落台边,“这么多人挨个儿上,累不死你。” “哼。凉城的小崽子都这生张狂?”一老者身长五尺身形佝偻,将手杖就地一杵,整个人拔地而起,似离弦之箭斜射上台。 “姐姐也想会会小弟。”一头顶黑纱斗笠的女子与周围几人交待几句,身形乍晃几如乱花迷眼搅起香流阵阵,及至众人再看时已端立石台,婀娜多姿摇曳生风。 前前后后闪出这几拨人马,或独行一人或成群结队,听口音看扮相并非凉城人士,显然对先前所闻宠渡诸般壮举多少是不信的。 便如黑纱女子,虽只炼气圆满,但既有底气抢先上台自有倚仗;而瘦头陀与驼背老者却是归元初境,更不可小觑。 三人绕着十丈围圆的台面分踞三处,势成犄角将宠渡围在垓心,一副唾手可得的排面很是唬人。其他想登台的人见状作罢,本着一探宠渡深浅的打算,混在人堆里随众起哄。 “我早说什么来着?没点真本事,牛皮迟早是要吹破的。” “哼。叫他得意。” “捶他。使劲捶。” “头陀好俊的‘燕子三抄水’。” “如你所见,人心所向。”瘦头陀闻言朝台下拱了拱手,接着回首台上,“你若自觉不敌,将‘最有价值’的名头让与我便是,也免动干戈伤及自身。” “虚名而已,要便拿去。”宠渡笑道。 “大伙儿一起来,把后面那戚胖子盯紧喽,切莫叫他们暗里搞些小动作。” “不对。他三个怎优哉游哉的?不担心宠渡被打死也就算了,那副样子是在可怜谁,头陀他们么?” “该不会以为宠渡能赢吧?” “咋可能!一圆满俩归元,便是其他高手碰上这局面也要头疼,何况他宠渡一介喽啰?根本没有丝毫胜算的嘛。” “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热闹看不就得了,谁死谁活干你几个屁事?” “下面的话胖爷都听见了?”金克木一脸惬意,“怎么看?” “嗯……胖爷我靠墙看。”戚宝似背后痒痒一般,双手抱胸将身子倚在石壁上蹭来蹭去,“倒不见您二位发愁,可叫胖爷不明白。” “正如胖爷说过的……”金克木挠了挠脑门儿,话起半句被赵洪友接了过去,“咱们可以永远相信老魔。” “那谁倒是开腔呀。”有人叫嚷着。 “莫非吓成哑巴了?” “既然非打不可,总该有个规矩。”宠渡似是回应台下,“点到即止还是一决生死?” “咯咯咯……”女子巧笑不答。 “拳脚无眼。”瘦头陀满脸不屑,“道友莫不是怕了?” “尔等谁先?” “如今的后生可真猖狂,老朽上来只为教你长长教训。”驼背老者双目微缩,“我等三对一本自不公,由你先手算是找补你的。” “怕你后悔。” “大言不惭。” “你会的。”宠渡急急催功,化出护甲裹覆全身,蒸腾的元气扩散震荡,似火星溅入火药堆中,顿时燃炸群情,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推至顶峰。 要开斗了。 不论兴奋悸动还是幸灾乐祸,不论证实传闻还是纯凑热闹,台下人心大同小异:不是惯能以寡敌众么?不是善于以弱胜强么?不是曾战平归元联手么?……那便让人看看你几斤几两呗。 而宠渡,岂会有负众望? 毕竟身处不见天光的地下,为免夜长梦多,快刀斩乱麻就很显必要,所以宠渡并未打算有丝毫保留,务求一击即中速战速决,此时已将遁影诀与九二玄功催运至极。 说时迟那时快,依着三人露面时便拟好的攻击次序,宠渡当先欺近头陀,旋身一记鞭腿甩向其面门。 其速快至毫巅。 其力可拔山岳。 其势贯穿长虹。 被一股风压锁死气机动弹不得,瘦头陀悚然大惊,急爆罡气护体,刚将双臂罩住脸颊,那罡气砰一声就碎了,随即一股如山巨力扑面撞来竟是片刻也扛不住,腿肘相触瞬间便摔飞台下。 沿石台轮廓三分之一段圆弧外,驼背老者骤感危机,鼓眼儿一瞪下意识将手中木杖横扫,叵奈只打散一缕残影,尚待变招时忽觉脖颈乍紧,恍如被铁圈箍住般呼吸不畅,天旋地转间同样仰身跌下台去。 不偏不倚,两人正摔进之前叫嚣最狠的两拨人中,其势迅猛难御,直砸得台下一片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猛然间,原本喧闹的人群再无杂音,众人怔怔地望着石台,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惊疑,多少人一声吆喝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险被噎死,直至听见倒地者起身时的咒骂才回过神来。 “什么情况?!” “这算……没开始就结束了?那可是归元高手啊、还是两名,怎可能不是一介喽啰的一合之敌?” “我都怀疑这仨是不是跟宠渡本就认识,早串通好了在这儿演给咱们看,好赚名声。” “乱弹琴。你看那样儿像演戏的?” “那他几个是咋败的?”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除当事二者,外人哪里看得清门道?但见一阵人影连闪之后,便已是眼前恁般局面:瘦头陀恶毒地盯着台上那道昂立人影,不停抖动着酸麻的双臂;驼背老者竟似被摔蒙了,这会儿还坐在地上止不住咳嗽。 反观黑笠女子,乃是见势不妙赶在宠渡出手前自行飘离石台的,此时融入自家队伍中,纤纤玉手轻拍心口,语带娇嗔却眼含笑意,“小弟弟不懂怜香惜玉呢,幸好姐姐走得快。” “宝儿懂。宝儿疼。”戚宝作势张开肉乎乎的怀抱,“姐姐来么?” “呸。老娘嫌你肉糙。” “唉,还是老魔好。”戚宝一脸心酸。 “两件事。”宠渡并不接茬,反竖起食指道,“其一,戚宝是我兄弟,但凡想动他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小爷不惹事也决不怕事,一定奉陪到底。” “老魔威武。”戚宝见台下无敢应声,一干道众竟为宠渡气势所慑,“你若是女儿身,胖爷我非你不娶。” “滚。”宠渡没好气剜一眼,再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我有法可定出路,却需人手,尔等谁愿助我?” “此话当真?!” “嘁。丫不过侥幸赢了一手,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这么多通道,哪儿那么容易找对路?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就是……也就爆发厉害,只能打一个措手不及;但凡久战耗也耗死他,人家可有两名归元高手。” “我看不然。临阵本就是斗智斗勇,重在扬长避短,出其不意很正常。你几个出手前会提请对面当心?他三个轻敌大意输了就不该怪别人爆发强。” “再说宠渡又没使见不得光的手段,赢了自然是本事。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头绝不是吹出来的,我信他。” “我愿结此善缘倾力相助,但求道友勿作保留,实在我兄弟几个苦思良久却乏善策。” “左右无方,姑且跟你干。” “我倒无所谓……” “既如此,”宠渡招手,“上前来听我调遣。” 台下聚有七八十道众,又以凉城散修居多,果真依言凑得更近。台上金克木与赵洪友面面相觑,全然一副见鬼表情,毕竟没料到这帮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猎妖客真会像眼下这般乖乖听话。 同时,二人也不免更加好奇:老魔这家伙到底如何找出唯一的那条通路? 第三十九章 龙之逆鳞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宠渡一通言简意赅。那机灵的听出些门道,频频颔首;那反应慢的云里雾里,为免遭人耻笑也跟着点头,却难掩眉间疑色。 其实具体方法不难理解:众人分赴各处,验算甬道外五十步内的新鲜尸骨的数量,每验一洞便画叉为记以免他人复验,最后比较得出堆尸最少与最多所对应的甬道。 “可曾讲清楚?”宠渡扫视台下,从戚宝手中接过鹰老三的尸骸提起跟前,“认准了。只算这模样的、新鲜的,余者纵是你家祖宗也一概不论。” “清倒是清楚,不过这样真能找对路么?打死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啊。” “他四个会不会另有安排,趁咱们数尸的时候偷跑了?” “说不通。他们本可暗里 他先前根本没必要提这茬,完全可以悄悄运作?” “时不我与。此间关节能明白最好,想不通照做便是,哪儿来那么多唧唧歪歪。” “先说断后不乱,”宠渡暗里催运九二玄功,“其他时候别的地方小爷管不着,但此时、此地,凡趁机捣乱夺宝者绝不轻饶,下场有如此石。” 言罢宠渡抬脚猛跺,众人先感脚下地颤,随即入耳乍响,循声但见丈高石台竟从中开裂,尺余宽的石缝贯通上下,塞得进一排人头。 “啊?!这……” “只听过胸口碎大石,啥时候脚底板也行了?” “那石台豆腐做的?” “不愧是凉城最有价值散修,还好先前没动手,不然多半要栽,这一趟可就为人作嫁了。” “说实话,之前听说叩赏之夜我是不信的,原是我自己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这回心服口服。” “哈哈哈。姓宠的真给咱们凉城长脸。” 经此一事,所有人再不敢动歪脑筋,——至少在找准出路前可戮力齐心,毕竟事关个人安危,历经多番厮杀后都渴望能尽快带着宝贝活命出去。 当下依计分出甲、乙、丙、丁四组,以此刻所面正前方为中轴,抽签定下路线。 甲组绕行左壁。 丁组沿右壁迂回。 余乙丙二组向前同行,抵达对面石壁后再分左右。 至此,整个洞底圆周被分割成四条弧段,且能保证甲乙、丙丁两两相遇,各自先行统算干尸数量,方便最后比较取舍。 “小爷居中调停,可有说的?” “没有。”众人齐应。 “那就……散。” 随着宠渡一声喝令,四路人马“刷”一下没入昏暗中转瞬无踪,唯余匆匆步音震荡徘徊;再隔不久,便是踏脚声也难相闻了。 反观四人这边,一路老神在在行过里许路。闲来无事宠渡提议趁此工夫“分赃”,另三人欣然应允,个个搓手舔舌一副猴儿急模样。 此番洞府探宝,四人在同行之前各有斩获,这部分所得全靠个人手段,于情于理都不在瓜分之列,只陈广与鹰老三的储物袋是共谋而获,本还担心不够分,却险些被鹰老三丰厚的存货惊掉下巴。 从鹰老三袋子里竟抖落十来个物件儿,观其模样明显是此次夺宝所获,加上陈广那边有两样,总十四件宝贝,经几人粗览共参之后分门别类,涵盖了斗器、功法、符纸、禁阵、丹药及秘闻诸般,实可谓五花八门,且各有不凡之处。 “这厮的斤两我最清楚。”赵洪友倒吸凉气,“丫的放冷箭尚可,明刀明枪绝干不过几个,如何取到这许多宝贝?” “打闷棍。敲竹杠。”戚宝想了想应道,“封门石那儿若换成别人而非碰上咱们,肯定又叫他得手了。” “有这成果,怕得杀好几人。” “都不是好鸟儿,赵爷感慨甚?”戚宝没心没肺地擦擦鼻子,“抢再多还不是便宜咱们。” “该咋分呢?” “还用说?当然问老魔咯。” “贪多嚼不烂。”宠渡笑道,“不妨先选最契合自身的,剩下的再行分配。” 众皆称善,却死活让宠渡先挑,毕竟此行出洞宠渡出力最多,三人美其名曰“多劳多得”,好劝歹劝不容推辞;金克木说到兴处甚而作势以头抢地相“威胁”。 事实是并非宠渡矫情,实在是眼前这大摊宝贝于他而言有些不尴不尬,一时难以抉择罢了。 选斗器吧,单凭一柄魔古太刀配以魔刀三式便胜过同级诸多法器,遑论压箱底的歪嘴葫芦?其煞刀不出则已,出必惊世骇俗。 选功法吧,自家根骨下乘,越好的功法越是暴殄天物;而况眼前几本古籍所载法门全都侧重体内元气流转运行,于炼体几无益处。 符纸自己能刻。 阵法方面有念奴儿所赠精要。 秘闻一帮人传阅即可。 最为紧要的是,此番下地最重要的目的已然实现,——圆环到手,宠渡对其他宝贝自不免兴趣缺缺,除丹药可资考虑外,便只剩下一块鳞片状的东西。 想是被水月洞天洞主布以禁制或阵法萃取天地元气滋养,故而大部分宝贝品相都不错。如眼下这个装丹药的瓷瓶,其上刻字虽略模糊却无碍辨识,乃曰“归元丹”。 顾名思义,若在破境归元时服用此丹,当可增加成功的把握,赶上宠渡正处炼气圆满境界,堪称雪中送炭,实属不可多得之妙药。 丹仅三粒却有四人,本难均分,所幸赵洪友与金克木早已归元用不上,所以便宜了他两个难兄难弟。戚宝取其一;宠渡因根骨不佳,破境失败的可能较大,故得余下两丹。 而那鳞片巴掌大小,形似弦月,呈玉白色;至于材质,戚宝三人传阅数番摸索半晌不得要领,便将东西递给宠渡参研。 之前光看不摸还没觉得如何,怎料一沾手便没来由一阵心口突突,神念更如万马脱缰险些自释而出,宠渡死盯着手中鳞甲,瞠目难移满脸惊诧。 这是……龙鳞?! 龙之逆鳞。 戚宝三人耳闻宠渡喃喃低语,不由目瞪口呆,缓了片刻争相问道:“世间真的有龙?!”“不知是瑞兽还是凶兽?”“兄弟何以认得逆鳞?莫非见过真龙?” 猛然记起与金乌派争抢圆环的场景,宠渡想说连盘古开天都确有其事,何况区区一条龙呢?不过此事尚不宜对外宣讲,只应道:“曾在我家老头子搜罗的古籍中读到过,若所记无误,逆鳞便是这个样子。” 金乌悬红闹得满城风雨,对宠渡口中的“老头子”,戚宝几人自也听说过,晓得是他师父,免不得一番安慰,“节哀”云云。宠渡倒是释然,道:“斯人已逝。当务之急是这鳞甲,老三位以为具体如何?” 三人还看逆鳞,但见其表面光滑无异,一时难窥底细。此时各路人马正忙着验算尸数暂无结果,四人一合计,决定各种法子都过一遍。 谁承想千般解数使尽,逆鳞如旧,甚而火烤之下仍自清凉一片毫不发烫。倒是宠渡参考先前触摸逆鳞时的古怪意动,对如何激发逆鳞略有推测。 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但要触此龙怒,非神念无以奏效。 宠渡要过逆鳞持在手中,引导一缕神念沿臂而下探贴上去,孰料甫一触碰顿失感应,所释神念似泥牛入海般渺无影踪。 正自疑惑时,冷不丁逆鳞猛绽玉光,宠渡惧其突变难防,不自觉顺势扬手,将逆鳞抛起半空。 逆鳞翻转腾飞,沿路荡起阵阵涟漪,随着“昂”的一声怒嚎响彻雾洞,一股莫名威压陡然降临。 这威压明显与众不同,于体内元气灵力无涉,更似对心神的某种强大威慑与沉重压迫,令人一听那声、乍感其意便无心抗拒,不由的想要跪地臣服。 事发突然,莫说其他人始料未及,就连当事者也猝不及防,无不脑中轰鸣抱头蜷身,霎时哀嚎遍野,个个闭目运功一心消解颅内痛楚,只觉周遭烈风飒飒,不察洞中平添一条白色巨影。 巨影从逆鳞中遁出,速如电光,绕着道众分布的地方游弋翻覆,好一番寻觅模样,转过数匝后身形顿滞,回首看向宠渡。 前后也就三两息工夫,显是冥冥之中的互相感应,宠渡泥丸宫中那小金人被引动,猛睁双眸,识海神念不由自主如开闸洪流般奔泻而出。 刹那间宠渡灵台清明,以手遮面偷眼观瞧,透过指缝晃见一道龙影俯冲而下朝自己破风飞来,惊骇莫名间不及反应,便叫那龙影从头到尾直贯眉心,脑海中顿现一列斗大古字。 ——龙神锻意功。 宠渡暗惊:炼神法门?! 却不知是借龙魄增持功法之威还是功法太强唯有龙魄方可承载,昔年水月洞天洞主当真手段了得,竟能将整部功法刻于龙魄之中,使二者交融合一相得益彰,借此拓炼出的神识自带龙气威压八方,岂是等闲神念可比的? 不过闪念工夫,龙魄入脑顿将泥丸宫搅得天翻地覆。 回溯叩赏当夜,宠渡为脱困生炼蛇血而染妖性,又因吴胜绝世一刀受魔气侵体。后妖性与魔气交汇相融,于泥丸宫中将识海化作妖魔之海,与小金人所筑意念金山分庭抗礼。 毋庸置疑的是,这龙魄之于神念正如滚油之于烈火,实乃大补之物,谁能将其驯服自可借此壮势,进而彻底吞噬另一方,也就难怪妖魔之海与小金人要殊死拼抢了。 无限魔气自妖海中蒸腾而起,化作藤条般的黑流紧缚龙身。而宠渡在龙魄入脑的当口便收束心神遁入泥丸宫与小金人合而为一,奈何座下仅一截山尖尚保金色,为免被妖性完全侵蚀到底不敢擅离,只能撒手将无数金丝来缠龙魄。 两边势均力敌焦灼难下,反观外界却一片云淡风轻。 龙影消失后洞中狂风渐止,戚宝几人见宠渡如老僧入定般盘坐在地浑不知身外事物,猜是逆鳞之故,说不得便是一场造化,不约而同分立三角护宠渡免受搅扰,但听四下里惊疑泛起。 “先前啥情况?!” “兄弟些可都还好?” “刚什么声音,是传说中的龙吟么?差点将大爷脑袋炸开。” “鬼知道。连从哪儿起的都没头绪。” “难不成洞府里面又起了变故?” “要不问问小龙虾?毕竟他神通广大嘛,肯定有线索。” “嘿!胖爷这暴脾气。”戚宝见果然有人发问,平复心绪扯起嗓子怼了回去,“真当爷几个是天上神仙,啥事都晓得?” “就算另有变故,”赵洪友接过话头吼道,“也尚未波及至此,正是好时候,尔等还不抓紧找路?” 此言之有理,又听戚宝嘴臭一如既往不似作伪,各路人马料无异状,渐息骚动复自验算尸数,殊不知宠渡此刻正陷鏖战,哪里顾得上这等卵事? 魔藤与金丝拉锯,难见高下。只可怜龙魄本是与功法化生之物,既无肉身自不具备真龙神力,何曾扛得住?再如何嘶吼挣扎也徒劳无功,唯身不由己被两边拉来扯去。 忽而,妖海震荡魔浪滔天,赫然一只绀色巨臂破水冲天,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扼住龙颈打破均势,拽住龙魄直坠海面,勘勘入水。 千钧一发间宠渡福至心灵,并指点落小金人顶上金箍,顿叫金箍黯然失色,旋即自箍上拓一金圈,扭腕甩指间金圈倏忽即没,再现时已同样箍在龙魄脖颈处,至此无力拼抢,任龙魄怒号着被那绀臂拖入妖魔之海。 心神被迫出泥丸宫,宠渡“嘶嘶”倒抽凉气回过神来,只觉周身软绵似被掏空一般,见戚宝、赵洪友及金克木站位与警惕模样,不免心有戚戚。 三人循声围拢上前,口虽未言却眼含关切。宠渡捋袖擦去额鬓豆汗,道:“多谢老三位与我护法。” “自家兄弟不说那些。” “可吓坏我三个。”金克木压声言道。 “老弟如何了?” “暂无大碍,稍歇就好。”宠渡想了想,自觉该与三人说些眉目,便道:“逆鳞所承乃神念锤炼之法,却乏具体文言,仅化龙魄入我脑中,目前来看怕是无法与老三位共享了。” “无妨。”赵洪友抢先道,“老魔实力本就冠绝同侪,你越强越好,兄弟几个也好跟着沾光。” “正是此理。”金克木也无二心,“若非此间属你最强,恐怕这逆鳞还会另行择主,到时候可就便宜别家了。” “二位爷大气。”戚宝难得正经,拊掌盛赞,“从此以后,胖爷终于敢将两位当自家人看待了。” “敢情胖爷一直拿咱当外人?” “嘿嘿。凡事不得一步步来嘛。” “也罢。我既有此机缘,自当不再参与分配。”宠渡手指地面,“剩下的宝贝老三位拿去。” “使不得。此类传承全凭造化,别人想要还受龙魄嫌恶。”金克木近乎尖叫起来,“一码归一码,老魔你那一份儿实无必要让出来。” “此功旨在锻炼神识,起码也要在结婴之后才有用处;且功效几何还需两说。”赵洪友也觉不妥,“老弟切莫以为占了多大便宜。” “我意已决……”宠渡因圆盘小金人早辟识海,独缺炼神法门,当然最清楚这龙神锻意对自家的份量所在,任凭眼前东西如何矜贵,也绝不比此功宝贝。 未料话说一半,赵洪友有意无意轻拍脑门儿。金克木这会儿倒机灵,见状急道:“莫非老魔真忍心叫我以头抢地不成?”只让宠渡啼笑皆非,“不至于此吧兄弟?天予不受反受其咎,哪有你们这样把好处往外推的?” 没奈何,宠渡左挑右选觅得一本《霸兽诀》,其开篇即云:“千山鸟兽绝,万径人踪灭。”内中“灭”“绝”之语着实霸气,却非人族功法,显然更适合妖族修炼,正好便宜那半路收来的徒弟,——乌小鸦。 不过在金克木几人眼中,宠渡此举还是谦让;但再劝却显矫情,哥儿仨根据自家情况正待分选,却听宠渡道:“留下四宝,其一较好其三稍次。” “这又是为何?” “净妖宗?”戚宝挑眉问道。 “山下灵田历来被净妖宗视为私产,断不会让这府中的宝贝叫旁人染指。”宠渡颔首相应,“咱们下地多时,山上必然已作安排,指不定正严阵以待候着咱们送宝出去哩。” “这帮臭不要脸的。”金克木攒拳切齿。 “孤月尚有阴晴圆缺,人间焉能事事圆满?”宠渡劝解道,“就算交利息了。再说咱也不白忙活,或多或少总留了几样。” “理虽如此,总叫人不甘。” “老弟之意,匀出四件宝贝当作买命的筹码?” “这是难免的。” “但求他们胃口别太大才好。” 话间三人瓜分众宝,宠渡这边另生愁绪:龙神锻意固然厉害,可恨龙魄坠入妖魔之海,最终能否为己所用尚在未知之数;若其被异化染成恶龙,自己只凭小金人的话必然撑不多久,难免灵台失守沦为非人非妖非魔一介怪物。 彼时奈何? 唉……惆怅。 然而可喜的是,找路的人马终于有了消息:右首侧方位上忽有一尾流火升空炸开,分别绘出高低两行数字,远近可见。 上:四。 下:十五。 既是比较后得出的结果,想来丙丁两组已然会师,宠渡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提气吼问:“其余两处如何?速速报个数来。”未几便听昏暗中传来回应。 “廿九,六。” “廿九与四为最,各是哪组?” “廿九在乙。” “四为丙。” “你两个先去乙组压阵,我与赵兄往丙四去去就来,在廿九洞前汇合。”宠渡接着朝两侧队伍吼,“原地不动待我来看,尔等稍安勿躁。” 安排戚宝与金克木去乙组,是为了安抚人心,免叫那边的人以为自己几个偷偷跑路,宠渡则领赵洪友朝向右前方疾奔,与众汇合后在丙四洞前细细打量。 另一边,廿九洞前热议沸然,忽听步音隆隆回响不绝,料是另两队人马将至,纷纷退避让出道来,不多时果然见宠渡率众而来。 “看样子出路不在丙四。” “那就是这儿咯?” “与丙四那边比起来,此洞落地而开大巧不工,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的确给人一种玄妙异感。” “……凭此也难断言就是此路吧?” “直觉的事儿谁言得准?” “先不管,看小龙虾有啥说道。” “诸位。”宠渡抬手虚按,将场间喧哗快速压下,“以我愚见,此道最可能为出路。尔等作何抉择我不干涉。此番有幸与众位联手,就此拜别。” 一语既罢,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四人鱼贯入洞扬长而去,真个头也不回,徒留各路人马大眼瞪小眼呆杵洞外,失魂儿一般不知所措。 第四十章 出洞与上崖 “这、这就走了?!刚联手不还好好的么,怎突然就各顾各了?” “他几个是洒脱,留咱们在这儿咋整?跟还是不跟啊?” “怂个屁。我看宜早不宜迟,走错了退出来便是,若后进去还要防着前面的人打埋伏。” “静观其变,看清形势再论。” “莫如按兵不动等上一炷香?他们出来则已,不出来那大概就没走错,彼时再进也不迟。如此最为稳妥。” “不急。随大流。” …… 群议纷纭之际,不知是谁吼道:“有情况。”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晃见一赤膊壮汉背负一人急匆匆消失在洞口;之前上台挑战宠渡的那名黑笠女子随后也率队奔入洞中。 场面顿显骚乱,乃至事后回溯时已理不清究竟是谁带头,众人呼号着涌向洞口,争先恐后疯了也似,仅少数队伍强压冲动犹自观望。 一时的喧嚣灌入甬道中,随地形回荡扩散,赵洪友闻声笑谈:“后面够热闹的,不过比起咱胖爷的劲头儿还是差了些。” “胖爷有啥喜事儿?”金克木道。 “老魔以尸数为凭的根由胖爷略有心得。”戚宝不无得意,“好不容易想到些边边角角,焉不快哉?” “敢请胖爷说道说道?”金克木小意拱手一副求教模样,殊不知跟在后面的各路人马早在验算尸数时便开始探究此间端倪,你一言我一语到如今,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照前后情形来看,幻雾消失并非因为那死胖子,倒多半是这宠渡的手笔了。” “关键是雾哪儿去了呀?” “该不会叫他吞了?不有传闻说这厮曾跟金鳞锦蚺对咬么?足见其口味之奇绝非寻常。” “扯淡。那雾谁敢吞?我看当是靠了某样宝贝。毕竟同属这洞府中的东西,说不定那宝物正好克此怪雾。” “不论如何,总省得咱们另觅出路。”黑笠女子手扶笠檐听着手下人的吵嚷,罩纱下红唇轻咧,“莫名其妙欠下人情了呢。” “……还是那句话,”赤膊壮汉背上的男子低声喃喃,“他为何笃定廿九而不选丙四呢?” “阿狈你向来比我机灵。”壮汉止步将人朝上送了送,顺带后望两眼接着赶路,“连你都摸不着头脑,叫我如何整得明白?” “贪狼,”被唤作阿狈的男子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满脸愧色,“终究是我拖累你。” “屁话。”贪狼脚下愈疾,“我是狼你是狈,世言‘狼狈为奸‘,咱都出生入死多少回了还说这些?一起进来的自当一起出去。” “你说啥?” “我说啥了?” “进?……出?”阿狈眉眼带喜,“原来如此。” “想通了?” “啧啧。心细如发啊。” “此话怎讲?” “胖爷别卖关子嘛。兄弟我是想不通的,心眼脑瓜两头堵,可难受得紧。”金克木一脸渴求地望戚宝,说着与贪狼语意相似的话。 “好。”戚宝心满意足,“看在这几声‘胖爷’的份儿上,不妨说与你听。” “金某洗耳。” “雾洞本就四通八达,误闯其中的人当然不少,有早先进来寻宝的,也有如今这般得宝出去的。”戚宝侃侃言道,“若依老魔先前之言,出路仅此一条,则与出去时相比,进洞时折在虫雾中的人更多。” “为何?” “胖爷慢来。”赵洪友闻言瞠目,状似醍醐灌顶,明显从戚宝话里得了灵感,“某也想论上一论。” “妙极妙极。”戚宝抬手,“赵兄请。” “下地时见洞就钻蜂拥而入,出去时却有先有后且当中间隔的时候不等,故而人马相对分散,”赵洪友斟词酌句,“由此观之,必然下地入洞时死在虫雾里的人更多。” “此其一。”戚宝猛地想起宠渡先前在所有人面前威风凛凛的样子,有样学样地竖起了食指。 “还有?”金克木讶道。 “彼时洞府初现,众人求宝心切恐落于后,必因此铤而走险有欠考虑,加之虫雾自散灵性令人防不胜防,着实难免中招。”戚宝顿了顿,“除非走过一遭。” “走过又如何?” “……洞府处处诡异,活下来的人怎么也学乖了,谨慎之下决不会再贸入幻雾。”黑笠女子顾望左右,“就像咱们。” “……如此一来,”贪狼瞬间抓住了阿狈的思路,绝不似自认的那样笨拙,“且不说能否勘破幻雾之秘,至少怀疑其灵性真假的大有人在。” “……所以出洞时栽进去的人就少了。”赵洪友偏头想了想,自觉并无漏说之处,面上现出满意的神色来,“此其二也。” “一言以蔽之,”戚宝笑道,“正确甬道外的尸数,要么最多要么最少。” “可为何不走丙四?” “廿九洞大可能性更大。”宠渡道。 “金爷可清楚了?”戚宝笑问。 “明白。”金克木喃喃,“不过……” “……不过这里头有个破绽。”贪狼蹙眉侧头,眼角余光里映射着背后那抹剪影,“貌似并未考虑尸数不多不少的情况?毕竟他不似人仙能掐会算,难免千虑一失。” “这就是他超乎寻常之处了。”阿狈叹道,“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滤掉不可控的方面,将乱局化繁为简归结为最可能的二选一,剩下的何妨听凭天命?” “好魄力。” “有理有据绝非瞎赌。常言天意难测,我却预感这回老天也站他那边。”阿狈紧趴贪狼后背,随其在甬道中七拐八绕难知多久,直至前方陡现火光,才最终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因在那火光中,依稀可辨一群人严阵以待分立路旁,衣着光鲜全无参与夺宝的惨烈模样,就其扮相来看分明宗门弟子无疑。 ——净妖山上到底来人了。 这自然意味着出口近在眼前,更意味着宠渡的判断与选择准确无误。 及至“狼狈”二人组靠近,遍寻不见宠渡等人踪影,随后从前来接待的净妖宗弟子口中得知,一行四人已由其他弟子带领去往洞外,待凑齐人数便由山上长老御宝接回地面。 未几,追随的各路人马先后赶到,均如前被净妖宗弟子带至洞外等候。回想起自下地以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总算绝处逢生,欣喜之余无不感慨万千。 宠渡是对的。 内中不乏如黑笠女子、阿狈一般的精明之徒,这一路已将宠渡择路的依凭拼凑出七七八八,且不论解析的正误与多寡,——或言其一或言其二或言更多,但凡有所悟者无不咋舌。 该是何等缜密的心思与冷静的头脑,方能在先前那样的局面下抽丝剥茧,从纷乱如麻的脉络中抓住唯一正确的那根线头,并顺藤摸瓜理清思路做出最终抉择? 何其犀利的智慧。 何其敏锐的洞察。 何其精准的判断。 何其果敢的气魄。 这真是一介乳臭未干的喽啰所能、所该具备的心智?莫说同侪之中无出其右者,恐怕如落云子之流精于算计的成名老怪比之亦有不及。 由不得众人不断自问:这还是人?! 分明一妖孽嘛。 “干他姥姥。幸好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这厮的心思实在深不可测,真要阴起人来只怕不露丝毫痕迹。” “嘁。早跟你们说过非不信。” “我倒觉着他光明磊落极有分寸,不屑什么阴人勾当,不然先前台上比斗的三人此时已然凉透了。” “凉城这回可算长脸了。” “此间诸事若传将出去,总有自认头铁者不信,彼时找上门去的怕是不少,倒另有一番热闹可瞧了。” 震撼、敬佩、后怕、庆幸、恐惧、期待……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在众人心中杂糅酝酿,最终发酵成某种心照不宣:原以为宠渡不能轻易招惹;现下看来,这“轻易”字当可拿掉了。 宠渡不能惹。 而强者历来是受敬重的,加之亲历其事,故而众人感触来得尤其真切,出洞时不自觉东张西望,待寻得那道身影,或由领头之人代表或整队人马齐出,纷纷拱手示意。 毕竟是自己觅得活路,只道众人感念此恩,宠渡不疑有他,见状一一拱手相应,闲来便与同行三人悄议,分析目下局面及此后可能的走势。 恰当半夜弦月如钩,洞前平台上篝火正烈。不同队伍之间虽也有联手的,却在少数;大部还是各自为营,彼此有意无意隔着或远或近的一段距离。 放眼环视,涧侧崖壁点缀着类似火光,想必从别处出洞的夺宝者均被净妖宗归拢。时有凉风掠过,吹得火苗左伏右倒,衬着崖间黑暗,恍似一片夜空繁星。 侧耳细听隐闻水声,逆风左顾依稀可见一堵石壁,宽厚难窥只与山崖齐高,与两侧悬崖抵壁而立权作河堤,正好将地裂而成的缺口填满,令凉河之水复归旧态不再肆流。 “必是山上长老甚而落云子本尊的手笔了,想来凉河另一侧当有同样的石壁截流。” “此前洞壁塌陷引发奔流,而今无水为继,却不知那股洪水最终漫至洞中何处。” “幸亏跑得快。” “不愧是大宗,还想着接咱们。” “想得倒美。真以为净妖宗此举是出于所谓‘道义’?太他娘天真了。看着吧,等上到地面才是好戏开锣。” “这位道友啥意思?” “宝贝烫手啊。” “我看不至于。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咱不同意拿出来净妖宗还能明抢?怎么也要顾及宗门颜面与悠悠众口的。” “哼。软的不行还有硬手,这些宝贝咱们铁定捂不热咯。” “真会如此么?”角落里贪狼眉头微蹙,听得背后阿狈道:“差不离。不过宠渡几个浑若无事,必是对此早有所料,你我也当早做准备才是。” “要不……去问问他?” “倒是个套近乎的良机。” “万一人家不搭理咱们咋办?” “此等人物,刻意巴结却是落了下乘,细水长流方是上策,不过无妨先混个脸熟。”阿狈轻拍贪婪肩膀,“放心去。一切有我。” 贪狼依言凑近。两边打过照面把话说开,一番谈论均是不卑不亢。言及净妖宗接下来可能的动作,宠渡到底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不敢断言净妖总宗具体会如何,却判定其必不会先上硬手,还是有周旋余地的。 狼狈二人组依葫芦画瓢,欲将所得宝贝按用途与品质分门别类;无奈财不露白,不好在众人面前将宝贝抖出来,便只能凭记忆稍作归整,并挑了两样相对较次的备以“买命”。 其间又有几拨人马先后出来,洞前更显热闹。正值喧哗之际,忽有道道宝光遁起崖边飞赴各处石台,显是净妖宗长老正赶来接人上崖。 其脚下所御或刀剑船轿、或飞舆禽驾,因有阵法加持故可随心缩放,所以场地足够开阔,完全能保证各方落脚,免为一席立锥之地彼此争抢。 而道众纵对净妖宗的态度不无隐忧,但能回到地面好歹值得庆贺,难免欢呼雀跃,待各峰长老来至,纷纷跳上丹宝。 无巧不成书,来宠渡这边的强者竟是熟人。也怪他牛高马大实在打眼,杵在人堆跟鹤立鸡群似的,距离尚远已被人家认了出来。 来者急停飞宝,不等遁光敛尽便出言打趣道:“好小子。总算见到你人。若再不出来,穆家女娃和天音峰上的十三妹可要进去寻你了。” 辨声识人,宠渡喜道:“王长老?!” 来人正是王山,与宠渡有过数面之缘,最早因为顾念穆清夫妇那边的面子,本就有意照拂一二;后炎窟山破印当晚在南墙上见过宠渡手段,观感极好,自此对宠渡青睐有加。 不知情者见二人搭茬如唠家常,话里话外竟是干系匪浅的样子,颇觉惊异,一时无敢抢步上前,只眼巴巴将宠渡望着。宠渡哪会客气,率戚宝几人当先跳上蒲扇见礼。 “免了免了。”王山挥挥长袖。 “多日未见,前辈万寿无量。”宠渡笑嘻嘻凑近身前,“今晚这么大阵仗,莫不是黑风老妖言而无信,提前攻来了?” “你个小鬼头,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王山笑骂,“宗主殿前决议,我亦不好多言,不过大体来看是好事,另有一点望你三思……” “请前辈赐教。”宠渡作揖恭听,忽察情形不对,不自觉将眼角余光瞥落身后,怎料四周道众无不倾身窃听,蹙眉竖耳的模样生怕漏掉只言片语,像极了一群正受夫子训诫的学童,竟透出某种莫名可爱来。 便有此奇怪一幕:别家丹宝上沸反盈天喧声难绝,好不热闹;偏偏这边偌大的蒲扇上落针可闻,连之前熬不住痛楚的伤者也咬牙屏息,不敢泄出半点哀吟,只望能从王山这里打听到蛛丝马迹借以摸清净妖宗的路数。 叵奈天不遂人愿,王山只应了一句“多多益善”,将简简单单四个字卖得一手好关子,直叫众人抓耳挠腮哀叹一片,商议正隆时却已出了深涧上到地面来。 第四十一章 皆大欢喜 崖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王山御起宝扇当先绕着一方高台绕有数匝,传音朗朗,“穆家丫头,师伯可把人给你带上来了。”言罢抬手拍在宠渡肩上。 “前辈何意?”宠渡预感不妙。 “下去打个招呼。” “又来?” “那晚老夫不曾看过瘾,烦你再来一回。”王山拎起人望下就扔,掌抵嘴角吼开来,“熟门熟路的你怕啥?” “这老货……”宠渡暗骂着急催玄功,坠地搅起一顿“鸡飞狗跳”,待烟尘散尽,遥见穆婉茹与甘十三妹争相跳出来,猛挥双臂。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还当真魔怔了?!” 却是穆母苏雪与十三妹师父柳暗花同声呵斥。穆多海在旁忍俊不禁。二女心知不妥赧然收手,虽已归队却双目热切,仍自紧盯宠渡这边,片刻不移。 眼见此状,宠渡晓得一时半会儿也叙不上话,自先搁置一旁,径寻戚宝等人。 所有夺宝者不论先来后到都被归聚一处,内中却无其他宗派的弟子——想是料到当下局面,在得手之后暗用传送阵或其他法门遁出净妖山地界了。 夺宝队伍周围站有净妖宗弟子维持秩序,再往外则是未曾下地的杂役,此刻此刻里三层外三层挤着,不少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哎听说了没?山上对这帮人另有安排。” “消息可靠么?” “从哪儿传出来的?” “据说是于海国提了一嘴,貌似要让下地的这些家伙将宝贝统统交归净妖宗。” “嘿嘿。东西再好又如何?还不是白忙一场。大抵忘了这是净妖宗的地盘儿,咋可能叫他们轻易拿了好处去?更有甚者将命留在了下面。” “还是咱们拎得清,没跟着瞎闹。” “就看他们给不给了。” “谁能犟着不给?宝贝没了倒没啥,毕竟还能再找;要是命再被收了去,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净妖宗明面儿上不至下黑手,至于暗里嘛……哼哼。” 此类风言风语显然有损宗门盛名,四周值守待命的弟子即便极力制止,也难阻其流传。整个寻宝队伍顿时人心惶惶喧声渐炽,言谈神态间无不透出不甘、愤怒乃至拼死护宝的决绝。 戚宝见宠渡面色如常,便朝左右二人道:“瞅瞅。老魔多淡定。”赵洪友会心一笑,“必是心头有数了。”金克木急道:“究竟如何烦请兄弟交个底儿。”侧边不远处狼狈二人组也察觉到这边的异况,正凝眉翘望。 于宠渡而言,若说先前走势尚罩有一层迷雾,那眼下局面已然明朗。 关键是净妖宗既想收缴洞府遗宝又想顾全名声,所以众目睽睽下绝不可能明抢;背地里暗夺也欠妥,纵无证据也必招疑;更不敢任其擅离,不然由此酿成的任意一出杀人夺宝都要被归在净妖宗名下,终究于名声有污。 加上黑风出世后妖人大战在即,且破印之夜门下弟子折损颇多,今当用人之际,此番历经夺宝厮杀存活下来的人马,不论心性、胆魄、谋略、经验抑或其他方面,都是好手,正是补充实力的不二之选。 再结合王山的提点,落云子要想“当了婊子还立牌坊”,便剩唯一一个折衷之法。 ——招安。 接受招安自可上山,升任万众梦寐以求的净妖宗入门弟子;但此“招安”不同寻常:净妖宗非但不用付出任何好处,反而能大捞一笔。 换言之,献宝才有资格受此招安。 宠渡心有计较却不想明言,毕竟这是行将发生的事,故而只口头道:“细算起来谈不上亏。”奈何架不住金克木急脾气一顿催,到底与众人娓娓道来。 话说一半时忽听一记呼喝声震八方,原是主理宗门杂务的玉尘峰长老何侍劳出言稳住场面,接着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其大意与宠渡所料差不离:前半截不外“私产”“遗宝收归”云云,直接证实了此前围观杂役诸般议论,险些激起夺宝队伍哗变;所幸后半段话提及献宝交易,将群情安抚下来,内中最令人振奋的当属献宝条件。 献一宝者,入外门。 献双宝者,入内门。 献三宝者,入于室。 三宝之上,贵为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能成为净妖宗外门弟子已属难得,若有幸再进一步迈入内门,则有更为丰厚的修行资源;但与入室弟子的身份相较,此二者便沦为鸡肋可有可无;再比诸嫡传弟子,却又三者皆可抛了。 嫡者,正统也。 凡嫡传弟子,大抵从入室弟子中脱颖而出,可习得丹境长老全部核心绝技与不传之秘;那些志在净妖七峰的人,他日甚而更有机会角逐七峰峰主之位,不啻一步登天。 如此大的诱惑,几人可拒?王山所谓“多多益善”即着眼于此。也就难怪夺宝道众心头原本还充斥着为人作嫁的不甘与愤懑,此刻却再无怨言,反有种意外之喜;倒是最外围的杂役闹得最凶。 “我肏。好大便宜。” “真是运气了他们。” “唉。早晓得咱也下地一趟了。” “可惜错过这村儿可没这店喽。还是听何长老的吧,再接再厉,以后总有机会的嘛。” “下回谁再拦着,老子跟他拼命。” 眼馋者有之,艳羡者有之,悔恨者有之,抱憾者有之……数百旁观杂役正各自慨叹,猛然惊觉一桩怪事:怎不见有人献宝?! 倒并非无人愿打头阵,实在是水月洞天范围太广遗泽颇丰,且不论未被搜刮到的、仅是此番由夺宝者带出来的宝贝便自不少,均摊下来妥妥的人手两件;加之献宝入门的消息又来得突然,众人猝不及防,难免要斟酌一二。 尽数上交断不可取——将最好的那件留作底牌,说不得几时便可自保一命,不比白白交上去强么? 三宝不是没有,却着实肉疼。 双宝尚可,微疼而已。 不如先入个门儿尝鲜? …… 诸如此类天人交战,一时无果,仍不见有人上台。气氛正显尴尬时,一道人影抵近何侍劳,一边低语阵阵一边瞥眼场间。宠渡凝眸视之,正与其四目相对,似是叶舟,顿觉不妙。 果然,何侍劳听时频频颔首,不知不觉间将目光落在这边,一俟叶舟说完,手指宠渡面不改色道:“既为凉城最有价值散修,自当有一番表率。便由你开始如何?” “老魔上不上?”戚宝悄问。 “怕他奶奶个嘴儿。”宠渡心说在雾洞中挑出的那四件次品正勘此用,即便一开始就被点名献宝也毋需半点犹豫,当即掏出飞剑于剑柄落款,迈步径往台上。 “你三个乐得跟娶媳妇儿似的咋行?”宠渡回头见戚宝几人个个嬉皮笑脸,“都给小爷板起脸来,不然人家以为咱不在乎。就此露了破绽可不好。” 按说还是戚宝会演,献宝时不单有意拉长了脸,更带几分惋惜神色,胖乎乎的手掌在宝物上来回摩挲,一副不舍模样险将身后两人憋出内伤。奈何不好明言相谏,赵洪友只在心头着急,暗道:“过了过了,胖爷收敛些。” 却乐坏了叶舟,自认这回刮得几人大油水,趁宠渡路过时笑道:“措手不及吧?心在滴血没?”宠渡理也未理。叶舟啐一口,暗恼道:“驴日的小杂种。看你装到几时。” 既有人带头,事情便也顺利多了。何侍劳确实会来事儿,一边安排弟子如实记录在册,同时让收宝弟子高声唱起名来,“宠渡鱼骨剑一柄。戚宝金镯一对。赵洪友铜鞭一根。金克木……” 接着是狼狈二人组上台。 黑笠女子一行紧随其后。 …… 此番献宝总有三二百人,还是很花了些时候。其中八成只献一宝;选择内门乃至成为丹境强者入室弟子的近乎两成;贵为嫡传弟子者仅占整个队伍人数的零头。 待唱名终了宝物铺了满地,依功用分列,大小不同形态各异,或主困或主攻或主防或攻守兼备,不一而足,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更有典册药瓶若干,看得场外杂役猴头直滚踮脚伸脖,恨不能即刻下地觅宝上交净妖宗。 何侍劳乐见于此,捋袖轻挥将众宝尽收入一早备好的储物袋,对周遭杂役劝勉数言,即令王山将献宝道众带往山门,又遣其余强者如前下崖接人。 场间一时骚动起来,穆婉茹与甘十三妹趁乱悄溜出去。穆多海将一切看在眼中,见二人顺利混入上山队伍,这才故作急切言道:“娘亲。阿妹哪里去了?” 苏雪当即反应过来,莫可奈何,“当是寻宠渡去了。”穆多海又道:“貌似十三师妹也不见了。”苏雪沉吟片刻,道:“你去说与柳长老晓得,免叫她忧心;再随队归山,照应一二。” 穆多海窃喜不已,上了蒲扇直奔扇柄,果然在王山身后见到几人,至此小别重逢自有一番欢天喜地。 金克木与赵洪友因是初识,不免略显拘谨,幸有宠渡牵线搭桥、又有戚宝在旁插科打诨,很快便也熟稔起来。一时其乐融融,随王山御起蒲扇望神照峰去了。 言谈间隙俯瞰脚下,犹见田间杂役熙熙攘攘聚如蝼蚁,其中不乏昔日打理灵田时的左邻右舍,就此与自己泥云之别,蒲扇众人不胜感慨。 此番洞府之行一波三折,祭殿夺宝、虫潮求存、洪流逃生、摸索出路……尤其出洞后惊闻净妖宗打算收缴宝物,众人本已抱定拼死决心,孰料峰回路转,不单献宝换命,更借此鱼跃龙门成为净妖宗弟子,也不枉当初鼓足勇气下地一场。 而围观杂役亦非全无所获,至少观此一场热闹后又有了新鲜谈资,于外人跟前自可吹嘘炫耀标榜自身,借以蹭几顿酒食吃喝。 至于净妖宗,一招空手套白狼令人大开眼界,不费一兵一卒、一米一粟就有大笔洞府遗宝进账;顺带网罗一批好手,补足了炎窟山破印之夜折损的兵力,实可谓最大赢家。 正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此后数日事态渐息,如二次下地探宝、甄别藏在夺宝者中的别派暗桩、灵田再分配等诸多善后事宜,净妖宗自有专人处理,与宠渡一行倒无甚干系。 只那地裂而成的深涧就此长存,时刻提醒着来往过客今番这场热闹。与此同时,山下人员骤减空出许多良田来,余下的杂役较往日更显繁忙了。 便在这庸碌麻木间却是无人察觉,某日从崖边地缝里探出个樱桃大小的脑袋,及至完全爬出来竟是一条肉虫,食指长短,身披暗金坚甲。 ——正是那嗜灵虫王。 此时微风不燥,脑海深处那道时隐时现的人影虽则模糊、却透出莫名亲切,虫王嘤嘤两声细若蚊吟,旋即循着冥冥中的感应辨准方向,一点一点蠕动圆滚滚的肉身,朝净妖七峰缓缓爬去。 第四十二章 山中岁月 山中不知年,晃眼已是初冬时节。 常言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时历来有“拜码头”的讲究。新入门的各方人马尽是些老江湖,自然深谙此道,凭直觉与眼缘寻那等嗅味相投者奉为靠山。 而老弟子也知趣,心安理得收下为数不等的“孝敬”,三天两头带着一拨拨新人在净妖诸峰间往返流连,遍览奇观胜景。 神照日出。 栖霞夕落。 丹云烟瀑。 天音兽鸣。 藏剑石刻。 飞耳松涛。 玉尘竹海。 …… 修行之余寄情山水,或伴丝竹管弦之盛,或有野饭香炊之乐,所以上山后最初的那段日子是热闹的,逍遥的,生机勃勃的。 宠渡几人同样沉醉其间;与众不同的是,常随左右的不是穆家兄妹就是甘十三妹,更多时候三人齐至。 前为栖霞峰峰主的一双儿女,后则天音峰峰主的关门弟子,虽说穆婉茹刁蛮、十三妹野性,性情虽殊却均是绝色,委实羡煞同期入门的一众大老粗。 “就那身红皮儿,跟妖精似的,两位师姐看久了不吐么?如若只因新鲜,那咱也找些料来抹上。” “唉。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尔等刚上山,能晓得多少?” “怎地,这当中还另有猫腻?” “敢请刘师兄赐教。” “那厮跟十三师妹早在招役大典前就认识,于穆师妹更有救命之恩。”刘力忆起昔日接待宠渡的场景,很享受当下众星拱月的感觉,“只因此事,还与童师弟生出一番嫌隙来。” “愿闻其详。” “哼哼。‘小龙虾’在山上的名号还是师兄我给他传起来的。”刘力不无自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令随行道众恍然大悟之余更是感慨连连。 “不愧曾为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原来这厮上山前就已经是红人儿么?配上那身赤皮,倒应景得很。” “莫如以后就叫他‘大红人’?这名头好。”刘力嘿嘿笑道,“你们所述之事我也听过的,却不知详情。谁来细说一二?” “这个我来讲——” “我来、我来。” “……同行的有个酒鬼老道儿,据传是他师父,当日入城时与金乌派发生口角交过两招……后入谷盗酒……悬赏丰厚……那晚上千号人追着他进入万妖山……” “……都说清净地衣和千机不倒翁是他从金乌山谷顺出来的……刀疤脸终被刃葬符所灭……” …… “照此看来,的确有点手段嘛。” 类似的互通有无在不同人群中时有发生,“大红人”的名号不胫而走,关于宠渡的诸多过往就此传开来:老弟子了解到山下的来龙去脉,新人始知山上的前因后果;这般过从甚密的样子,曾一度让人觉得双方融为一体几无隔阂。 孰料半月之后,风向陡转。 正当以为站稳脚跟而心神懈怠之际,献宝道众开始处处碰壁,不单平日里遭逢诸般鄙视与嫌弃,且在按例首次领取修行资源时受尽刁难,甚而被冠以“献宝党”的蔑称。 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戚宝拾宠渡牙慧,当先喊出名号,随后逢人便讲终将其推广流传,把一众老弟子戏呼为“土着党”。 两党针锋相对本自摩擦不断,又有宗文阅、叶舟之流暗里推波助澜,双方轻则组队开骂、重则大打出手,虽未曾闹出人命,却不免伤筋动骨痛上几日,隐有越演愈烈之势。 耐人寻味的是,宗门上层从始至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连出面劝阻也无只言片语,遑论新立门规加以强行制止了。 原是遵循落云子授意,半月以来,不论大庭广众还是私下交往,老弟子——尤其是专司情报搜集的飞耳峰弟子,话间总有意无意提及夺宝之行,连番旁敲侧击后终于确定了落云子的猜测:献宝党手中尚留有不少遗宝。 此类“不实”行径最为落云子深恶痛绝,难免千方百计榨取更多宝物,却又不明言,只叫土着党摆出疏离态度,让献宝道众自行领悟。 恰似男女相处,待最初的欢喜与新鲜褪去,净妖宗这头猛兽始露利爪与獠牙,向众人展示其隐藏在风光表面下血淋淋的可憎面目。 要不说人老成精,落云子果然好手段:君不见另行献宝的那拨人,复与土着党莺莺燕燕融融洽洽打成一片,俨然自家人模样了。 经此一番“言传身教”,越来越多的新弟子开窍,虽则嫌恶净妖宗之无耻却无无可奈,也不敢就此脱去弟子身份怒而下山,否则必然神不知鬼不觉死在半路上;进退维谷之下唯有认栽,明里暗里争相献宝。 机不可失,落云子因势利导,急令林通安排飞耳峰弟子放出风声,让人误以为献宝多寡决定了今后的关系亲疏、地位高下,一时献宝成风,乃至二献之余尤有“三献”“四献”。 此情此景,正应了王山当初那句话,——“多多益善”。可叹过时不候,如今献宝再多也只能升入内门,却是无缘成为入室乃至嫡传弟子了。 如此俩月过去,犹有“冥顽不化”者,献宝党也沦为这部分人的专称:宠渡四个、狼狈二人组和叶红烛一伙——即当初在雾洞中挑衅宠渡的那名黑笠女修所领队伍。 “奶奶个腿儿。还真被老魔言中了。”金克木摔门而入,不知第几次挑起类似话头,“孰料净妖宗竟是这凑性?不单把肉吃个精光,连汤都不许咱沾半口。” “吵完了?”赵洪友蹙眉盯着从水月洞天里得来的那部秘闻残卷,眼皮子也没抬,“赶紧喝口水。” “嗯……”金克木连喝三碗茶。 “下回斗法约在几时?” “哼。金爷随时奉陪。” “还是老魔看得通透,姑且任之由之忍一时之气,待他们自觉无趣也就偃旗息鼓了。”赵洪友嘴角带笑,“一个巴掌拍不响,你非要接茬自找不快能怨谁?” “你几个倒淡然惯了,可怜我回回口干舌燥嗓子眼儿里能出喷火来。”金克木笑得比哭还难看,“奈何金某就这性子,受不得那帮鸟人无事生非。” “与其瞎扯不如抓紧修炼。”赵洪友轻翻一页,“老魔讲得好,拳头才是硬道理。咱们实力上去了,方能以不变应万变。” “关键是咱们群龙无首啊。” “老魔倒适合作‘党魁’,不过你看他有这闲工夫么?” “也对。除穆家兄妹与十三师姐在的时候,老魔这段日子早出晚归,将‘经阁’四层楼当茶来泡,好几回还在里头睡着了。”金克木以手摩腮,“你说他到底图个啥?” “的确令人费解。”赵洪友不自觉掩卷抬头,“按说他早已圆满,离归元境只差半步;入宗亦是大喜,于心境多有裨益,正该一鼓作气突破才是。” “胖爷与他同屋,可有说法?” “我已问过多次,他也不知究竟。” “人呢,现下可在隔壁?” “想是给老魔送饭去了。”赵洪友摇摇头,“可叹以老魔修为,原本辟谷数日亦无大碍,奈何他如今内耗颇巨,不得不如凡俗一般顿顿进食了。” “不知今日备何吃食?” “……还有还有。栖霞峰的私酿。天音峰的酸膀。”戚宝小心翼翼从竹篮里又端出一个盘子放在跟前石桌上,“两位师姐的美意不好辜负,你就着灵酒多夹几筷子。” “辛苦了。烦劳代为言谢。”宠渡顶着俩黑眼圈,一手抄起酒壶喝了个底儿朝天,于饭菜只浅尝几口,如常将此一顿佳肴便宜了戚大胖子。 “托老魔你的福,兄弟我这些日子可又肥了两圈。”戚宝抹净嘴上油光,言简意赅道尽近来诸多要事,与宠渡问答之间不吝对净妖宗的鄙视,“……再这么犟下去,指不定黑风攻山时咱们要被安排顶在最前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也就兄弟你的名头搁那儿压着,那帮孙子到底不敢迫人太甚。”戚宝正色道,“贪狼与叶红烛那边三天两头来说,愿尊你为首统领献宝党。” “如你所见,我现今无心于此。” “好歹支个招啊兄弟。” “我不日或需丹药典籍,正好让他这帮人替我搜罗。”宠渡沉吟间双眸微亮,“就此心系别处,庶几可让他们疏于理会咱们。” “但那群鳖孙怎会出手相帮?” “隔墙有耳,你且靠过来。”宠渡附耳低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条巧计引戚宝拍手称绝,压声贼笑道:“不愧为老魔,还是你坏啊。” “也未必完全如我所想,你见机些。” “成。这事儿胖爷喜欢。正可让那几爷子也尝尝被胖爷‘吸血’的滋味儿。”戚宝开始收整碗碟,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向来极有主见与分寸,所以对你近况我三个不曾追问,相信时机合适时你自会相告。” “多谢。” “你我兄弟辈子兄弟,不说那些。” “我晓得你非外人,可兄弟啊……”宠渡望着戚宝远去的背影,心头苦闷难遣:当下忧患重重,其中一件莫说献宝党众无策可施,纵是姥姥、落云子这样的老怪乃至胡离那位神秘的人仙师尊,怕也同样一筹莫展。 妖人两族几时会战? 彼时对战会否遇见毕梳? 如何替老头子报仇? 若道门战败当何去何从? …… 凡此种种致郁心间,叫人难以平静下来专注修行,终使宠渡不曾跨出归元的临门一脚跻身高手之列。若说此等远虑不急一时,毕竟有个方向可未雨绸缪;奈何有桩近忧却着实火烧眉毛简直要命。 ——妖化。 连月来,泥丸宫中的妖魔之海逐渐坍缩数度异变,前不久终以当初抢下的那条龙魄为模,所有妖性魔意尽数附着其上,依样化作恶龙盘踞于意念之山,对山巅的小金人虎视眈眈。 龙颈处那道金环虽然还在,却与小金人额上金箍一样,虽是圆盘所赐,却架不住妖性魔意日夜侵蚀,而今不仅淡化许多且布满裂纹,明显随时可能崩碎;一旦如此,恶龙吞噬金娃不过弹指瞬间,足令人神志顿失沦为怪物。 宠渡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身心煎熬中夜以继日地琢磨,好歹理出了几条可行思路。 其一,功法除之为上。 其二,丹药镇之为中。 其二,封印禁之为下。 要从此三策着手,还需在典籍中寻找具体出路。所以宠渡近段时日以来踏破了经阁的门槛,将自己淹没在文山书海中,不奢求觅得治本之方,只望天可怜见赐一治本良策稍作缓解。 犹记初入经楼时,一身红皮吓得当日值守的弟子误以为混进了妖怪,不由分说拔剑就刺。宠渡纵是反应再快又怎料此着?愣神当口被一剑扎在肩窝。 但听咔嚓脆响,那剑一折两断。持剑弟子始料未及,一时压不住传回的反力,被震得连连退步贴背撞上身后书架,将卷册抖落散了满地。 “乖乖。好硬的肉身。” “这是石头成精了?!” “嘁。连他都不认识?就是那个献宝上山的宠渡嘛。听说以前还是凉城第一散修哩,倒真是抗揍。” “邱铭师兄没用法剑而已,不然哪有他好果子吃?” “这可真成大红人了。” 在场弟子眼神异样,宠渡无心理会那些窃窃私语中的是非曲直,只是看书。所幸那位邱姓师兄亦是大度之人,见是误会并未追究断剑之耻,反而感他如此勤学,在书目的存放与选择上多有点拨与帮助。 也亏得净妖宗底蕴深厚,经阁上下四层楼书架罗列浩如烟海,虽说各种典籍多寡悬殊,却涵盖了方外正史、妖族野志、魔门异法、巫祝古术、鬼道邪典及俗世记趣等诸多品类,实可谓包罗万象。 内中七成人人皆可翻看,另三成则需至少内门弟子身份方能借阅。所幸栖霞峰上乐闻此事,叫穆多海送来一块特制玉牌,令宠渡享有便宜之权。 就此书来不拒,不论全本残篇但凡经楼里能翻出来的宠渡都不放过,所猎极为庞杂:符解、阵论、功法、秘闻、丹方、毒理……甚而排兵之道亦有所涉。 此番目的明确,故而详略得当亦非瞎看:略时纯以“妖化”“妖性”“魔化”等相关字样一眼带过;详时细读,精读,研读,乃至将其烂熟于心。 便如符解,既有深厚功底自可快读。 阵论、功法与秘闻三者,检索即可。 及至丹方毒理则需详读。因在宠渡看来,虽则功法最能根除妖化之患,偏偏自家根骨差,纵是再好的心法怕也难以赶在失神前练出个子丑寅卯来;唯退而求其次,在药理方面多费心思,庶几求得妙方借丹药暂时压制。 叵奈天不遂人愿,宠渡遍寻无果,未曾发现炼化妖性的功法,也无可用的封印阵法、禁制或结界;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却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方面收获颇丰。 须知大道至简,这世间虽有术业专攻但理却相通,此番海量泛读中多有相似甚而重复的内容,在跟前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出现,纵是常人也多少有感,遑论宠渡这等妖孽?! 他生就一颗剔透玲珑心本自悟性绝佳,更博闻强识,虽说读时大都不求甚解,但架不住量大,一堆东西在脑子里咕噜咕噜炖了俩月,最终熔于一炉。 以前闹不醒豁的,想通了。 奇奇怪怪的知识,增加了。 内中尤以对符道的理解愈发深刻,阵法次之,丹毒药理方面又次之、仅限粗通;而令人最感宽慰的收获,却在于小金人。 当初无字碑上金光化液、液聚蝌蚪,在吞食意念后凝作金娃开辟识海,实在破天荒,宠渡不得不疑其是否为某位老怪想“借尸还魂”夺舍重生。 时至今日,终能彻底排除这种可能。宠渡在《妖真品》《太玄感应篇》《摩崖斋话》等典籍中均读到相关记载,始知夺舍受限颇多,远非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盖因泥丸宫中藏有先天一点真灵,且真灵之间天生相斥,所以当夺舍真灵侵入泥丸宫时,必然激起原主真灵本能反抗,诚所谓一山难容二虎,终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故而夺舍结果不外四种:或原主真灵幸存,或夺舍成功鸠占鹊巢,或彼此湮灭徒留两具行尸走肉,或交融共生同掌肉身。 据此对比,四种结果均与小金娃实情不符,也就不存在夺舍之说;识海的开辟的的确确是那面圆盘带来的造化福祉,就此了却宠渡一桩心病。 但念及妖化威胁,这份欢喜便淡了许多。这一日将最后几册典籍看完,仍无丝毫头绪,宠渡心头空落落的,竟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出了经楼茫茫然往回赶,沿路不乏净妖弟子在背后指指点点。 “师姐刚回山有所不知,这厮便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大红人’了。” “当真人如其名,何来一身红皮?这德性看着怪吓人的。若被那不知情的误认作妖怪打死,那可无处说理去了。” “还真别说,丫初入经楼时就被邱铭师兄当成妖怪刺了一剑。也就邱师兄脾气好,不与他计较而已。” “听说献宝党那帮余孽一直想尊他为首,他却爱搭不理的,想是顶着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头自视甚高了吧。” “到底是山下野夫投机取巧上来的,目中无人坐井观天罢了。宗内这么多师兄,较他厉害的多了去了,他打得过几个?” “嘿嘿。这厮上山之前便与宗师兄、叶师兄他们不对付;尤其藏剑锋的童师兄,简直将他恨得牙根儿痒痒,早晚收拾丫的。” 众议沸然之际,忽闻惊呼:“快看。”周围弟子循声顾望,有感远处山腰一道灵力波动冲天而起,但见顶上半空灰云翻腾,几息间消散一空。 开云见日,阳光洒落,似为整座山峰镀上金色光膜,阵阵煦风吹荡山野,竟在这初冬冰凉间带给人一份三春暖意。 “有人破境?!” “看这光景当是归元无疑。” “闭关的人历来不少,听说洞府险些不够用,却不知今日是哪位师兄有幸成为高手。” “看方位貌似是……童泰?” “是童师兄、是童师兄。”有弟子跳脚大乐,仿佛破境的是自己一般,“初闭关时我曾去过那边洞府帮忙搬家伙;且算起来,时候也差不多。” “难怪久没听胖子提过这厮的消息,原是在闭关。”宠渡眼望山腰景象,忽觉丝丝清凉滴落面颊,只道是雨水,沾指细观却不见水渍,反是缕缕元气缭绕指尖,未及惊叹出声便听身后弟子争相呼吼开来。 “这是……‘道蕴’?” “居然是道蕴?!” “想不到童师兄竟有此气运。” “宗主与何长老怕是乐坏了。” 顾名思义,道蕴即道之所蕴,乃人修归元之时自身元力与天地灵性感应相生的意象,隐远玄妙意会难言;大抵应了“上善若水”之奥义,所以多与水相关,雾霜雨雪、江河湖海之类不一而足。 却非人人如此,若说修行是百里挑一,那道蕴则是万中无一,唯彼等真正天骄归元时受大道垂青或有此机缘。 且不论具象为何,但凡开出道蕴,便很可见日后于修行一道上的成就,必然备受瞩目。即如当下童泰,此后必为净妖宗所器重,获取更为丰厚的修行资源。 “这便是传说中的道蕴么?我还是头回得见。却不知这阵雨蕴所示成就能有多高。” “据传宗主昔年道蕴是一片深湖,水漫整个净妖七峰;风师姐归元时开出一副山水画;最厉害的恐怕当属连师兄……” “连师兄又如何?” “听说开出条河来。” “我肏。真的假的?” “这么一比,童师兄这阵雨可不够看啊。”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再怎么也强过咱们——快看那两道宝光,想是有长老过去了。童师兄只要顺利出关,此后在宗里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嘿嘿。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位大红人不与童师兄不对付么?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说起来,咱们平时也受了童师兄颇多照顾,要不先替他出出这口气,去耍耍那位大红人?” “咦,人呢?” 原来趁着众人热议之际,宠渡早悄无声息离开了,心绪则更为低落:连童泰这种蛋色都能开出道蕴,小爷何以这般命运多舛?天生根骨差也就算了,如今随时可能变成怪物人人喊打。 天道本自不公,无甚可怨,宠渡虽明此理,却难免心头烦闷,未料还有比自己更觉糟心的,老远便听穆婉茹在屋内一顿暴躁咆哮。 “……那个贪生怕死的无胆鼠辈也配开出道蕴?简直没天理。阿兄,你说老天是不是瞎了眼?” “小姑奶奶能安静会儿不?您折腾小半时辰了,咱屋里东西本就没几样,再砸就更少了。”戚宝语带哭腔,“老几位也别只顾着笑,帮忙劝两句啊。” “我看这会儿也就老魔降她得住,你何苦挣扎。”赵洪友忍俊不禁,“话说老魔今日倒比平时晚,别不是碰上啥麻烦了?” “或许已经到了。”穆多海好歹境界高些,对周遭变化的察觉更为敏锐,听声辨位已知屋外有人,果然话音刚落便听木门吱呀一声,宠渡端立门口望着众人。 穆婉茹当即笑逐颜开,讨来唔嘛耍玩逗弄,任他几人在旁寒暄,其间听宠渡说起已将经楼典籍看完,便插嘴道:“可巧。爹娘也晓得你在经楼的事,早打过招呼,你随时可去栖霞峰翻阅典籍。” 见宠渡看向自己,穆多海颔首接过话头,“确有此事。阿爹藏书颇丰,绝对能喂饱你。”宠渡笑道:“话虽如此,还是烦劳穆兄通禀一声。” 穆多海依言接通传音符,言说其事。苏雪倒很高兴,力邀宠渡上栖霞峰走一遭。 “……想来童泰不日出关,此番归元耀武扬威必来显摆,老几位定要沉住气莫受他挑拨,一旦出错定会被拿来做文章,彼时便被动了。”宠渡临行前三番五次叮嘱,“切记切记。” “老魔放心。”赵洪友笑道,“咱惹不起总躲得起。” “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事儿,我已准备妥帖,只缺个合适的时候。”戚宝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正好此时闹起来,定叫他几个无暇顾及咱们。” “那就好。”宠渡缓了片刻接着道,“去阿狈、叶红烛那边问问,他们若愿意,不妨拉他们一起。” “有啥耍事?”金克木兴味盎然。 “一切问胖爷便知。”宠渡自忖交代妥当,与穆家兄妹同往栖霞峰去了,任由戚宝一通运作将山上山下搅得鸡飞狗跳,扯出另一段纠葛来。 第四十三章 余孽密会 冬,主静。 万物开始蛰伏,天地日益消寂。 夜幕降临后,山间已不复夏夜那般热闹,偶尔起伏的虫吟反而平添些许萧索与寂寥,以致于任何太大的动静都显得那么突兀。 几道人影借着夜色的掩护避人耳目,终于悄悄抵近偏僻角落里的一幢老旧木屋,小心翼翼的模样显然不想惊动其他阁楼中的弟子。 古往今来总有某些惯用的暗号,因不同场合各有调整。即如当下两短三长的叩响过后,轴门摩擦着灯油无声洞开,待几道人影鱼贯入屋又被金克木小意合上。 “来了?”戚宝提灯相迎,示意金克木将油灯安放于门后——这是多番尝试后定出的最佳位置,免叫屋中人影投落在门窗上。 “宝兄弟放心,没有尾巴。”叶红烛巧笑嫣然,随行三人或坐或立或倚,呈半圆将其围在垓心,与早在屋中的戚宝等人离得不远不近,“咦,那不知怜香惜玉的小老弟呢?” “去栖霞峰做客了嘛。” “啧啧。小老弟还真是有面儿。” “若我所记不差,”戚宝环视两眼,面带疑色,“叶当家此行似少了几位兄弟?” “胖爷慧眼。”叶红烛苦笑,“另几个没撑住降了,估计这会儿正跟那边打得火热呢。” “反水了?!”戚宝与早到的几人互望片刻,不难察觉出彼此神色中闪过的那抹诧异,旋即笑了笑,“无妨。于我等今夜商讨之事庶几无碍。” “敢问胖爷邀咱们这帮‘余孽’来此密会意欲何为?”阿狈仍旧趴在贪狼背上笑着,仿佛从不曾下来过,令人禁不住臆测二人是不是连吃饭睡觉也搅在一堆。 “大买卖。”戚宝卖了个关子。 “多大?” “‘若有闪失,被逐出宗门都算轻的。’”戚宝顿了顿,“老魔原话如此。毕竟富贵险中求。” “唔……是老魔的格局。”金克木颔首暗想,不意斜对面叶红烛一声冷哼,道:“老娘稀得他宗门的弟子名分?”便似点炸火药桶般,引出昏暗中一通忿恨之言来。 “净妖宗欺人太甚,为榨取水月洞天中的遗宝全不将咱们当自己人看。早知如此死也不入门,只可惜了那晚献出去的好货。” “惹急了反他娘的。” “最可恨那几个软骨头,说翻脸就翻脸,拼死得来的东西就那么拱手相让不说,还跟狗似的缀在人家屁股后面咬咱们。” “非到迫不得已,切莫自乱阵脚授人以柄。”赵洪友劝慰两句将话头了扯回来,“到底是何买卖还请胖爷速速明言,也便我等共参。” “此前还怕尔等失了往日血性,所幸有此劲头成事可期。”戚宝抚掌称善,随即将宠渡所谋简言叙过,“……说白了就是倒卖丹典,从蚤市入手在土着党身上狠咬一口。诸位以为如何?” “好魄力。”阿狈纵是平日里冷静惯了,此刻也不免脱口叫好,兴之所至起手一掌重重落在贪狼肩上,只把贪狼拍得龇牙咧嘴。 “这买卖……”赵洪友喃喃慨叹,“真够大的。” “妙哉妙哉。”叶红烛脸泛红光。 “狗宗既无情,便休怪我无义。” “要么不坑,要坑就玩儿把大的。” “这买卖我跟了。” “也算我一个。哪怕因此丢了命也无怨无悔;不让这狗宗弟子流点血,丫的总以为老子好欺负。” “只这本钱怕是不好着落。”阿狈当先恢复素有的冷静,话音甫落便听哐当连响,原是戚宝随手将两块令牌撂在桌上,牌面镌刻有字。 “神”…… “神仙令?!”阿狈再度失态。 “噗……”赵洪友侧身一口热茶将近旁的金克木喷了个五迷三道。 “啥?!” “我肏。” “快给我瞅瞅。” 叶红烛六人离得稍远一时看不真灼,正疑惑何物让戚宝成竹在胸时乍闻“神仙令”仨字,顿觉惊雷轰顶,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蹿跳而起,撞倒桌椅大片,争相抵近观瞧。 神仙会的令牌,还未曾听说有谁敢仿制的——兴许有过,但既然相关的故事不曾传开来,仿制之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也是因此,众人并不怀疑眼前两块令牌的真假,只想看看传闻中的神仙令到底是何模样,毕竟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终此一生别说摸上两手、便只看一眼也求而不得。 “啧啧。这就是传闻中的神牌么?瞧这做工、这材质、这禁法,果然很不一般的样子。” “还是胖爷藏得深。平日里吊儿郎当没正形,谁承想竟是个大财主。往后兄弟们若是揭不开锅,可就全指望你了。” “一块牌子便极为难得,胖爷竟拿出俩来。” “还有一块当然是老魔的。”戚宝笑眯眯应道,随手解下储物袋“啪嗒”扔在桌上,“这袋中乃我与老魔全部家当,棺材本儿都在里头。” “来看看咱胖爷家底几何。”金克木兴致大发,顾不得擦去面颊上的茶渍,一把抄起储物袋底儿朝天倒出一个个小布袋来,却是越抖越心惊,仿佛怎么也抖不尽似的。 “好好好、好多钱哪。”金克木知道神仙会门槛高,虽有所预期却还是远远低估了袋中钱币的数量,听着铜板磨擦撞击出特有的脆响,止不住舌头打结。 “就不能稳重些?瞧你那副没见过钱的样儿。”赵洪友想放下茶盏,手却不听使唤筛得厉害,将那茶杯磨擦着茶托当啷啷直响。 “你稳?稳还哆嗦个屁?”金克木憋笑骂道,转眼盯着身前积如小山的钱袋,“是百钱专用的袋子……不知总数几何?” “折合……”戚宝伸指比划道,“四十万钱。” “多少?!”金克木挑眉惊呼,只觉吸入鼻子里的气息猛然冷冽几分,不由颓然瘫坐,“奶奶个腿儿。难怪半天也没抖干净。” 场间另八人同样直愣愣的,其模样似比见到神仙令更受震撼:自己还为碎银几两操心的时候,人家老魔与胖爷已经把这辈子的钱都赚到手了,完全没法比啊。 如若得知戚大胖的话犹自有所保留,一伙人怕是难免生出撞墙的心思。 遥想数月前那场叩赏之夜,戚宝捡漏所获何其丰厚,兵器、符纸、经卷及灵材之类不算,单说钱财便不少,与宠渡二一添作五平分各得三万铜板、三千九百灵晶。 若以当下市面上“一晶百文”的均价将灵晶折算成银钱,每人坐拥合计四十二万钱! ——富得流油。 而早在谋划之初宠渡便抽空去了一趟凉城,将自家一缕元气封存于神仙会,借元气的独有根性作为存取的唯一凭证,顺带将卖掉兽材得来的灵晶尽数折算成铜板,分批取出二十万交与戚宝。 这等巨资放在任何时候足可富甲一方,正如曾经两人私下里的玩笑之语,“若哪日废了灵根也不怕,凭此银山亦可无忧度日。” 但财不露白,此番二人并未投入全部身家,除了留条后路还需预留份子,而最关键的是当下市面上流通的丹典药册也就那么多。 凉城地界上约莫八千修行者,按人均一本丹典、均价百钱来估,价值八十万上下;再考虑到山下二流宗派趁热放出囤货的情况,届时丹典的总值极可能突破百万。 如今只有四十万,即便屋中八人能凑一部分,缺口仍自不小,相差的本钱又从何而来呢? 七嘴八舌的追问犹如众星拱月,尤有叶红烛这等美人吐息如兰,戚宝受用不尽,岂肯明言?只神秘兮兮地望着屋外莫测高深,“尔等可以永远相信老魔。” 几人随其凝视,若目光真能穿透门板,跨山越水之后正落在栖霞峰上一座不起眼的洞府内。 明亮灯火下,书简重围中,宠渡云淡风轻看着桌案对面的三人,关于倒卖计划的述说已近尾声,“……大抵如此。份额不多欲购从速嘞。” “这老弟是找靠山来了。”穆多海暗道。 “老实说不算很明白。”甘十三妹掏出两袋灵晶和一块玉简,转头望向身侧,“穆师兄可有余钱?” “甘家师妹何意?” “他这事儿貌似挺急的,我这简内存有近万钱,现取怕是来不及了,权且抵押与你,日息就按神仙会的规矩来算。”十三妹扬了扬手中玉简,“如何?” “我哥没有。”穆婉茹没好气,适才为离宠渡近些跟十三妹争位子,竟在自家地盘上败下阵来,这会儿腮帮还鼓鼓的,不等穆多海回应便出言回绝。 “傻丫头。”穆多海在自家妹子的脑门儿上轻轻敲了敲,转望十三妹,“甘师妹小瞧于我。以你与小师弟的交情,若谈日息便见外了。” “阿兄真要借啊?”穆宛茹双臂环抱将胸前挤得比腮帮还鼓,“可少赚万钱带来的利呢;而且不怕事发惊动宗主嘛?” “无妨。天塌下来有爹娘撑着。再说并无禁止倒卖的门规,贱买贵卖实乃行情起伏难免的局面,也是暗合无为大道的嘛。”穆多海兴奋得涨红了脸,却将另一番心思暗藏不表:关键这事儿……它刺激啊。 “顺应天道?”甘十三妹忍俊不禁,“师兄当真好口才。” “彼此彼此。”穆多海笑道,“倒是师妹才教我好奇,不怎明白也敢入伙?” “凭他是宠渡。”十三妹斩钉截铁。 “真个女中豪杰。” “哼。”穆婉茹起身叉腰,“大不了姑奶奶把嫁妆拿出来。” “阿妹不怕了?” “十三师妹都信小师弟,本师姐岂能输了她?”穆婉茹掰着指头在案桌前踱来踱去,“加上阿兄那边差不离十万钱的样子。可够?” “远不够。”宠渡摇摇头。 “那怎办?” “山人自有妙计。师姐坐等数钱便是。”宠渡面带浅笑,暗喜靠山算是稳当了,再加上另一头筹集的资金怎么也够了;如若不济,安排戚宝再从神仙会取来补齐就是了。 诚如所料,戚宝这边也进展顺利。赵洪友等人虽然略显窘迫,但东拼西凑掏家底儿的好歹凑出二十来万,就此总计七十万钱堪堪够用了。 毕竟宠渡原本的打算也是用七十万吃下大部,留下十来万汤汤水水很有必要:想网住更多的鱼虾自需留够饵料,否则一个人玩儿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既然本钱够了,自该商量具体事宜:如何分配本钱,如何分工,如何挑动行情,如何抹净痕迹,何时抛售,如何定价,如何交易,如何应变……诸如此类各抒己见,直至月上中天才定妥各项细节。 “老魔说得好,‘有钱不赚王八蛋。’”戚宝敲了敲桌子道,“可老魔毕竟没忘了大家伙儿。” “胖爷所言极是。” “平心而论,就老魔这等巧思,若是偷偷摸摸自个儿弄,我几个怕是难得幸免。” “所以丑话说在这里……”戚宝正色起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炯炯双目在或明或暗的八道人影上一一扫过,话里话外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尔等中途退出无妨;但若暗里告密,管他成了谁家的狗,且不论老魔届时会如何、单是胖爷我,即便做鬼也要拉着他同入地府。” 有感那眸子里的决绝与压迫,更慑于宠渡之凶名,众皆凛然,诸如携资潜逃乃至杀人越货之类的歪心思只在脑中打了个转便烟消云散了。 若说最初尚不免各式各样的小算盘,如今几人却已拧作一股绳:一则修炼资源样样耗钱,偏偏财帛动人心;二则也为连月来所受的压迫出口恶气——许你榨取大爷的宝贝,就不许大爷喝你血?! 规矩? 去他妈的。 狗日净妖宗何曾规矩过? 老子当下就想搞钱。 怀着一般无二的心思,众人扣除自家能挤出的那部分,将宠渡与戚宝的四十万钱瓜分殆尽,虽然最终所得据各区内预估的丹典数量而多寡有别,却个个激动得手舞足蹈,毕竟这辈子几时揣过这么多钱哪? 也是因此,纵然诸事大定,除去戚宝一如既往鼾声如雷没心没肺,余八人回归榻所后全无睡意直至天明;万幸玄门中人向来精力充沛,缺此一觉实也无妨。 奈何从来人算不如天算,九人既受修为所限更乏感应示警的法器,自是未曾察觉到一抹神念从始至终笼罩木屋,并在密会结束的当口撤了回去。 “遇有何事?”连续将黑子落于棋盘,又执起一枚白子,“竟比往日多费时候。” “回禀道子……”薛老躬身一揖,将适才神念所探简言叙过,无奈到底未曾迈入人仙之境只见画面不闻其声,“另见会中神牌……” “神仙令?!”连续略感意外,“终于有点意思了。” “既有神牌,显见所涉钱财颇巨图谋甚大。”薛老试探着问,“是否抓来审审?” “你在替本道子做决定?”连续眼皮也没抬,却叫薛老额头涔汗,直至再落下一颗黑子,“多加留意。随时回报。” 不题薛老暗以神念查察,却说一干献宝“余孽”依计行事,次日一早两人为伴传送入城,先将能卖的东西尽数充作本钱,乔装改扮后与之前判若两人,沿着前夜划定的区域一路兴致勃勃,至日落时将市面上能翻出来的丹典药籍扫荡一空。 这一趟下来,纵是道者精气旺盛也分外吃不消,加之一宿未睡,个个狼狈不堪疲如老狗,待将典籍规整后急急散去。 山上众皆酣眠,山下却炸开了锅。 一夜之间,丹典价格猛蹿。 寒冬主静,山下凉城却被乍起的一股暖风撩得火热,宛如置身于酷暑丹炉之中。 而这股风经之后几日的短暂酝酿,更以席卷之势吹遍净妖山里里外外,将大部山中弟子都裹了进去。 第四十四章 蚤市风波 “蚤市”在净妖宗由来已久。 其雏形不过是私底下的以物易物,后来随着入门弟子越来越多,交易愈发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将玉尘峰山腰处的一片阔地辟为专场。 如今的蚤市,每日交易不单钱货不菲,品类也五花八门,从旧物到新货、从修行常备到胭脂水粉——毕竟山上女修不少——等各种新鲜玩意儿,不一而足。 若非元气入体后即可辟谷,数日不食也无甚大碍,就此退去许多烟火气,蚤市上指不定还会冒几座茶肆酒楼出来。 只因没有山下坊市那般繁多的摊位税费,不乏弟子热衷于此,但凡手中有些鸡肋杂物便想着去蚤市换些个闲钱;纵无物可易,凑个热闹亦无不可,故此蚤市也成了苦修之余调剂心绪的一个好去处。 但时日既久难免摩擦与纠葛,好在未曾出现失控局面,净妖宗对蚤市历来听之任之,权且当作赐予门众的一项福祉任由其折腾,从未想过某一天不得不强行干预,更没料到一切的源头全在于宠渡这个喽啰。 在一干献宝“余孽”的认知里,山上的行情是宠渡整个谋划中的关键一环,非有人先入蚤市搅风弄雨不可。 戚宝太胖,跟“狼狈”二人勾肩搭背的形象、叶红烛的体香一样过于招摇,虽说以符易容也能蒙混过关,就怕一招不慎被看出破绽,所以未在首选之列;金克木略显冲动;其他人另有分工;比来较去唯有赵洪友老道机变最为合适。 也就不难理解昨夜密会结束时,看着戚宝递到自己眼前的猪头面具,赵洪友为何挤出一副“大吃一斤”的嫌恶神色。 “这行头怎么看也跟胖爷更配才是。”赵洪友直抽嘴角。 “老魔都说非你莫属。”戚宝俩眼儿一翻,“赵爱卿想抗旨不成?” 老赵没奈何,只能认栽。 在其余八人下山收书的同时,赵洪友顶着“猪头”现身蚤市,依计从头逛到尾,将市面上一应丹典药籍尽数收入囊中,再趁着散市时的纷乱安然抽身,徒留蚤市众说纷纭。 “听说有人在收书?” “确有其事。那人戴个猪头面具,出手阔绰;却不知为何只收丹毒药理方面的东西。” “难道……据传丹云峰下出现地火,很适合烧炉,长老与宗主有意用来炼丹。这‘猪道友’收书的目的莫非应在此处?” “炼丹?!这苦差躲都来不及,脑子有病才往里钻。” “哪儿的消息?” “玉尘峰传出来的嘛。” “管他收来作甚。丫就一钱多的大傻子,要多少给多少全不杀价,与撒钱无异。好多师兄都在后悔喊价低了。” “不急。据说那猪道友扬言明早还来,依今日架势来看必定照单全收。抓紧备货方为当务之急。” “对对对。他出钱我放货、他收书我挣利,各得其所嘛。” “师弟手头还有几本,师兄我全——咦?!买卖不成情义在,你这眼神是几个意思?” “快快快。去问问没来蚤市的那些主儿。趁知道的人少,低买高卖先赚这波差价再说;等漏了风声,怕是抢都抢不到了。” 各人翻箱倒柜也好坑蒙拐骗也罢,另搜刮出一批丹典药卷。翌日“猪道友”果然如约而至,面对不少弟子坐地起价也毫不含糊,如前将新出现的丹典清扫一空。 消息一传开,不单整个蚤市躁动起来,就连平日里少有关注蚤市的苦修弟子也晓得山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冤大头跟不计本钱似的大肆收书。 随即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摆在所有人眼前。 ——断货了。 走俏却无货,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其价必涨。众人兴奋难抑,不约而同遥望山下摩拳擦掌,一对对火热的眼眸中精光爆射,似极了日光下灵晶闪烁的缕缕银芒。 缺书? 不打紧。 杂役手里有。 凉城坊间更多。 手脚麻利的,连夜偷摸下山。 脑子缺根筋的,次日才如梦初醒。 然而不论早迟快慢,满怀憧憬的众人转过一圈后无不呆立当场:除了山下杂役手中还剩几本儿,凉城坊间的丹典近乎绝迹。 细一打听,方知书价早已连涨数日,众人顿时回过味儿来:合着那位“猪道友”并非人傻钱多,而是早闻城中风声闷头发大财。 ——原来傻子竟是自己。 众傻只道“猪道友”山上贱买、山下贵卖赚其利差,殊不知市面上消失的丹典在规整后被分批送至栖霞峰供宠渡览阅。 却着实累坏了宠渡,这几天纵然没日没夜废寝忘食,也不过走马观花翻一遍,除留下少数日后精研外,将剩余典籍尽归戚宝,令其开启下一步计划,同时嘱意穆多海三人提醒亲近弟子勿涉其中。 是否真无外人洞察全局? 也不尽然。 至少净妖宗高高在上的那位大佬已通过飞耳峰汇总的线报获悉端倪,沉思半晌后命林通差人暗中紧盯,另一方面颇有远见地让何侍劳加强经楼守备。 除此之外,在神照峰的“凌霄阁”内还有那么两位。 “日前命你留心之事,如今作何局面?”连续凭栏远眺栖霞峰,目光似落在某处偏僻洞府内伏案苦读的那道身影上,指尖在栏杆上有节奏地敲着,脸上的冷漠与傲意一如既往。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薛老躬身言罢。 “果如所料。不然那帮余孽何以有此魄力与野望?”连续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线,“栖霞峰那边知道么?” “穆氏夫妇不知,倒是那两兄妹掺有一脚。” “为赚几十万钱竟下这么大工夫,一群蝼蚁到底叫本道子多少有了那么点兴趣,且看浪有多大吧。”连续侧首斜视,“只另一事……” “请道子吩咐。” “吾乃‘大道子’。何等地位你再清楚不过,岂可与底下那帮废物‘道子’相提并论?”连续面色微凛,“你若伺候着不舒服,回山门换个影奴来便是。” “不过少个‘大’字罢了……”薛老苦涩暗叹,面上却诚惶诚恐未敢表露丝毫,尤其念及连续所说的那座“山门”,更止不住脊背生寒,忙不迭跪地叩头,“是老朽之过。请大道子责罚。” 至于话间是哪座山、又是什么门,整个净妖宗内除此二位,兴许也就落云子略知一二了,毕竟当初正是他带连续上山的。 而宗主以下、尤其千百寻常弟子自是闻所未闻——便有风闻也无暇细究,因为当前所有人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倒卖丹典上。 是谁?! 是谁占了先机?! 市面上丹典莫名稀缺,个中透出一抹子诡异,少数机敏之徒就此嗅出几许阴谋味道;奈何大势已成,多少人都在趁热打铁,手脚快的已借此行情狠赚一波。 如今不止净妖宗弟子,凉城地界上所有势力浑似嗅着血腥味儿的鲨鱼一般闻风而动,都指望趁此大好时候捞上一笔;即如刚出关的童泰也无意寻宠渡晦气,逼促新收的一帮跟班四处找书。 更有甚者一度将主意打到净妖宗的经楼上,若非落云子先见之明,阁中藏书怕也难免被净妖弟子窃取瓜分的下场。 结果越是找书越没书,“书荒”骤然加剧,将丹籍药册的价钱一抬再抬时创新高,连带其他品类的书价竟也水涨船高。 曾几何时躺在路边也乏人问津的破卷残页竟能卖得十余灵晶,遑论那等品相稍好的?完本已然过百、甚至数百——须知当初金乌派为宠渡开出的赏格中也才一百灵晶;至于罕见的古本则近乎天价矣。 正当各方求书不得而焦头烂额之际,曙光乍现。 蚤市有人出货。 除阿狈、金克木与叶红烛之外的六人换了身行头后重新分组,为使嫌疑降至最低分拨入市,——甚而上演了一出争抢生意的戏码,依着早前定好的交易规矩各择一处,将此番收购而来的诸多丹典散卖或扎捆趸卖。 “怪哉。貌似栖霞与天音二峰的人没来几个,这该不会……是个坑吧?” “滚。狗日的害怕买不到而已,真当大爷们眼瞎看不穿这等如意算盘?” “排个鸟队。要我说直接抢丫的。反正咱人多势众,还怕干不过同样两个喽啰?” “在山上就不能收收匪气?难怪遭土着党的师姐师妹们白眼儿。瞅瞅人家,哪个不老老实实排队?咱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不可坏了规矩。” “稳住喽。别为人作嫁。” “有谁晓得这些丹典品相如何?那猪道友该不会与这帮余孽是一伙儿的,将昨日买去的那些本儿再卖回给咱们?” “过虑了、过虑了。买到书的师兄弟已细看过,确是真货无疑,更非瞎编的新本拿来糊弄。” “话说他们这些书从哪儿来的?” “管他呢。当务之急是在此拿书后赶去山下出货,晚了只怕错过这么好的行情。” 场面火爆根本无需吆喝,前后不过小半日便告罄,虽难免量大折价的情况,但相比购书时的低价仍存在丰厚利差。 山下的书被戚宝等人拿到山上卖,山上的书则由赵洪友、金克木与叶红烛带去山下卖。偏偏山上山下一时之间互不相通,等反应过来已大势去矣,自然无人及时察觉内中猫腻。 ——求的就是一个快。 如此“上下两赚”,近七十万本钱倒腾几日瞬作一百八十万钱,净得百二十万,就赚得个盆满钵满。 一众“余孽”乐得合不拢嘴,尤以戚宝最为猖狂,满脸褶子几如绽放的雏菊,近乎笑出猪叫。 然而与卖家这头的欢天喜地相比,买家那边则是一片愁云惨雾。翘首以盼却连那“猪道友”半根毛儿也未见着,众傻终于咂摸出不对劲来。 还真有人言中:这他娘是被坑了啊。 心思活络之辈早觉不妙,奔丧一般下山将丹典脱手。后继者则欲哭无泪,将坊市一圈转下来非但卖不出去,更纷纷发现眼熟之物。 ——当初卖给“猪道友”的典籍?! 消息不胫而走,联系前后,越来越多人相信一件事:最初买书的那个猪头与之前蚤市售书的三队人马多半是一伙儿的。 恐慌迅速弥漫开来,一如几日前突然暴涨的情形,仅是隔夜的工夫,丹典药籍便沦为“烫手山芋”,行价断崖式下跌。 多少人血亏。 更不乏经年积蓄一夕东流。 山上山下一片惨嚎。 第四十五章 屠魔小队 “请童师兄做主,揪出幕后元凶严惩不贷。” “何须你讲?我与叶师兄也自损失不少。”童泰肉乎乎一张脸上阴沉得能滴水,再无此前破境归元时的半点欢喜,“关键尔等可有任何线索?” “敢问叶师兄高见?” “既然都带着面具,想来声音与体形也有变化,据此难断其真身。”叶舟沉吟着面有难色,“不过……” “师兄但说无妨。” “但有差遣,我等必不负所托。” “此番热闹置身事外的并非没有,或心性使然或志不在此或受人劝阻,不论如何皆系有因。”叶舟扭了扭身子,将阴谋得逞的那抹喜色掩盖过去,“但若我所忆不错,某些按理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未曾露面。” “师兄指的是……” “宠、宠渡那伙人?!” “不是传那厮最近都在栖霞峰嘛?” “哼。人在栖霞峰不假,但别忘了献宝残党非他一人。那帮‘余孽’不一直嚷嚷着要奉他为魁首么?” “也不乏其他疑点——” “具体何意请师兄明示。” “臆测。”叶舟满脸慎重一副生怕错怪无辜的模样,却有意无意地朝童泰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我所言仅是臆测而已。” “叶师兄言得是。”童泰状作诚恳,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无实据断不能当真,否则‘斗灵台’下同门私斗是要受门规严惩的。” “我肏。死胖子几时开窍,竟也学会欲擒故纵了?!开出道蕴真有这么大好处?”叶舟暗自惊呼,同时乐见童泰这招收效显着,周围弟子果然更为忿懑,尤有熟知自己与宠渡过节的跟班小弟乘隙煽风点火。 “我看十之八九有他的份儿。出事的时候正好不在,哪儿就这么巧?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越撇得干净越是欲盖弥彰。” “咱们不妨先暗查,若是冤枉了他也没打草惊蛇;若查证属实,还请两位师兄主持公道。” “就怕我俩分量不够。”叶舟适时苦笑,“届时必不能少了宗文阅师兄,毕竟宗师兄背后可是凌霄阁里的那位。” “师兄所言甚是。” “既有疑虑不妨查后再论。若确非宠渡作祟,尔等也能安心。”童泰挥手遣散众人,独留叶舟私底下叙话,商量着如何将此一场怒火烧在宠渡身上。 至于提到的暗查更无几人当真。且不论全无线索无从查起,便是有人琢磨出些微头绪也懒得深挖——既有疑人背了黑锅,何妨再泼几盆浓墨? 只赖那群“余孽”平日里又臭又硬,如今撞上这档子事儿焉能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加之叶舟与童泰暗遣亲信随时随地鼓噪,正应了三人成虎、积非成是,众弟子哪管有否实据,不免人云亦云将矛锋直指宠渡。 数百人沆瀣一气,旦夕之间串联成队,盖因曾听戚宝等人私下里唤宠渡为“老魔”,也不问个中究竟,据此自命“屠魔”,另将一干余孽冠以“魔徒”之名,日日高呼口号。 “还我血汗。” “打倒渡老魔。” “打魔徒分遗宝。” “吾与老魔不共戴天。” “献宝残党死有余辜。” …… 整件事情就此透出一股莫名滑稽:献宝党确是背后推手无疑,却未留有蛛丝马迹可供探寻;“屠魔”队众虽则一群没头苍蝇,却错有错着撞上“元凶巨恶”。 且不言是非如何,群情激愤犹如地下汹涌的岩浆,历经几日酝酿后终是压不住了,一朝爆发便势不可挡。 所幸“余孽”九人早有警觉,近来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则抱团取暖互相照拂,二则共商应变之策,其他方面暂且不说,有一点毋庸置疑,纵是九牛也拉不转。 ——退钱是不可能退钱的。 ——永远不可能退钱。 诸事议定,这一日在外盯梢的金克木遥见数股人潮汇聚,所赴方向正似几人所居的“不器院”,立时心觉不妙,忙进屋压声相告,“来了。” “钱可藏好?”戚宝嚯地起身。 “妥。”阿狈应声果断。 “洞府遗宝呢?” “收起来了。”众人纷纷应和。 “该来的躲不了。”戚宝正色道,“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今日之危正可校验老几位是否真如事前说的那般信誓旦旦。” “还是胖爷那句话,”金克木扬起拳头一副狠相,“叛我者虽死犹诛。” “金爷还如往日那般血性就好。”赵洪友摩挲着胳膊打趣道,“猛地拽些文词儿叫人好不习惯,听得我鸡皮疙瘩都抹不平。” “几位小瞧人不是?”叶红烛抿嘴倩笑。 “天上不会掉大饼,既争此利便不惧任何代价。我等早有觉悟,就跟他们杠到底又何妨?唯死而已。”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无怨无悔。” “好。今儿个咱就会会这群输不起的卵蛋,看看到底谁家更头铁。”戚宝嘴角微咧,当着几人的面掏出一枚三角黄符挂在指间。 此时“讨债大军”距不器院尚有数射之遥,消息却经层层上报传入落云子耳中。林通端立台下,道:“请掌门师兄示下。” “与吾所料不差。”落云子捋了捋鬓角长发,“命飞耳峰暗里盯着便可,等时候到了本宗自会出手干涉。” “竟劳师兄亲自下场?” “那娃娃尚有用武之地,权当卖个人情将他兜住。”落云子点到即止避不详说,“倒是你查得如何,可有实据证明是他几人所为?” “很干净。”林通摇首轻叹。 “哦?!”落云子顿似发现了某桩乐趣,“能让林师弟都头疼的情况可不多见。” “囤书之人心思缜密,不但极擅伪装,行事滴水不漏更为我所罕见。”林通不由苦笑,“单是在同一家铺子扫货的人马就有前后几拨,店家当时也只以为是行情使然,未曾留心。所以无论相貌、气息抑或其他特征几无可觅之迹。” “本宗不信毫无头绪。” “而今最可探究的,”林通欠了欠身,“便只有钱款的来源与动向了。” “如何?” “按事前丹典的行价估算,此番运作所需本钱约莫八十万钱。据已有情报来看,城中其他钱庄近来并无类似大额出项……” “把话说全。” “唯一家渗不进去。” “神仙会?” “师兄明鉴。” “神仙会那边由本宗亲往,尔等不必再管。”落云子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样,暗想:“怎还扯上连续了?”旋即遣了林通,闭眼释出神念。 无形的律动自神照峰荡开,转瞬罩住了净妖宗山里山外,掠过丹云峰时激起法宝感应,惊了炉前瞌睡的一道人影。 “并非例行神视的时候嘛……莫非生有异事?”王山感受着自丹田处传来的铃响,蹙眉片刻不得结果,“既无谕令且随它去。炼完这炉还要去不器院找那娃娃。” 王山打着呵欠伸个懒腰,轻摇蒲扇为跟前丹炉助火;殊不知那炉内的风风火火正似宠渡此时此刻的匆匆步履。 收到戚宝传音后,宠渡急辞穆家兄妹,托言回不器院取东西,未曾以实相告:当下局面乃是献宝一脉与土着弟子之间真刀真枪的较量,不宜再将他兄妹二人卷进来。 半路上猛然察觉落云子神念,宠渡暗喜不已,“到底惊动了你……今日定要拉你入场。只要能为那几爷子抹掉土着党这桩麻烦,小爷不介意把事儿往大了搞。” 这最后四字如若被人窃知进而传开,难免要受城内散修、尤其那些在叩赏之夜中幸存下来的猎妖客一番调侃与戏谑:小祖宗欸,您老上回“往大了搞”可死伤五六百人哪。 这才过去多久怎就忘了? 而且还来?! 但这类事在外人看来无论多么惊世骇俗,于宠渡而言已没那么动魄惊心——好歹盘古开天都见过了,若再有景象能荡其魂摄其魄,大抵只有宇宙生灭了。 即如此番众志“屠魔”,固然声势浩大,宠渡却不觉惊惶,反有隐隐的兴奋:所谓危机,危险之中自也蕴藏着机遇。 什么样的机遇? 立威的良机。 第四十六章 党魁驾到 从栖霞峰至“道秧峰”,出传送阵后距不器院尚有很长一段脚程。所以刚出阵来宠渡便将遁影诀催运至极,风驰电掣搅起一路风尘。 沿途各峰弟子成群结队,凑热闹者不多,其中大部分是去给屠魔小队助阵的,半路晃见一道妖异赤影绝尘而去,不由纷纷驻足。 “喔唷。谁家赶着投胎?!” “就那一身红,这节骨眼儿上还能是谁?” “莫非……” “铁定是那天杀的。” “据传这厮厉害,似有越境斗法的实力。” “我也略有所闻:好些个从炎窟山回来的师兄对此次风波原本很有兴致,却不知怎地,一听事涉宠渡便将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非但再不过问,连今日的热闹也不来看。” “该不是……被吓着了?!” “真的假的?” “有这么玄乎?” 无怪众人将信将疑,毕竟长久闭门苦修,对山下形势、包括对宠渡的了解,除了宗门的正经通报,更多源于各路小道消息,难免对宠渡的手段缺乏直接观感。 即便在守护炎窟山封印的夜晚,虽则宠渡率众扭转颓势,但彼时妖人混战局面动乱,各家自顾犹且不及,真正有幸目睹宠渡招数的人仅限于当时离得最近的那拨弟子而已。 正是这“一小撮”明哲保身,选择置身事外;只叹苦口婆心劝告无果,始终难改周围同侪对宠渡惯有的轻慢与怀疑,每每总说:“……不栽个跟头你几个不晓得锅是铁打的。” “嘁。所谓越境全赖符纸之利出其不意,明刀明枪地干岂是刀疤脸对手?由此足见传言不可信。” “照我老家的土话讲,这叫‘吹得凶吓鸡公’。这种事都是越传越没谱儿,做不得真。” “再说这回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屠魔小队万众一心,几百人个个都想寻他晦气,断不似叩赏之夜那般自相厮杀。” “无空可钻,那厮还如何周旋?遑论更有过百归元高手压阵呢。” “如此说来悬得很哪。” “借这位师兄吉言,最好教他吃不了兜——咦,那是连续师兄不?” “还真是……” “连他都被惊动了?!” “嘿!不论结局如何,单凭此点,姓宠的便已挣够了面子;若真有本事再与连师兄走上几回合,哼哼,败得再惨也不亏。” “合着小龙虾干不过连师兄?” “那可不?!若论实际战力,连师兄堪为我辈同境之中第一人。” “管他谁厉害,我只知有场好戏看。” “那还磨蹭啥?再晚就没位子咯。” 众人纷纷加快脚步,唯连续仍自不紧不慢,身后三五成群的女弟子个个飞红了脸;偶有鼓足勇气招呼的,纵不得连续回应却热切不减。 “还是连师兄最美。” “是哩是哩。人好看修为又高。相比之下,那劳什子宠渡有何可看的?一张红脸跟猴儿屁股似的,给师兄提鞋也不配。 “姐妹们可曾听说,只待风师姐出关,连师兄就要闭门冲击玄丹境了。” “唉……风师姐一出来就没咱们的事儿了。” “那不管。能多看会儿是一会儿。” “噫!连师兄晃了我一眼。” “那是瞅你嘛?分明冲着我。” “你们看师兄的嘴是不是一直在动?好想把耳朵凑过去,他说什么我都乐意听。” “可究竟在念叨啥呢?” “……所以落云子必然出面干预,”连续扬起下巴顿了顿,“否则两边不好收场。” “显而易见的事何须你说?”薛老一如既往藏在影中,对连续的喋喋不休腹诽阵阵,面上却适时恭维应和,“大道子明鉴”“大道子高见”云云。 “本道子若所忆不错,与他初遇当日曾听你提过一嘴。”连续沉吟片刻,“他也是个炼体的?” “大道子好记性。” “哼。有意思。” “大道子之意是……” “看看再说。”连续一脸风轻云淡,“兴许就这么晃悠悠过去正是时候,先令其松松筋骨,万一本道子下场,他们也好跑快些。” “大道子战无不胜。” “人在何处?” “快到了。” 依薛老神念探查的结果,宠渡此刻距不器院仅数里之遥,这一趟夺路狂奔险将鞋底磨穿,只为尽快到场,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不器院门口,人墙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身在外间已难闻刀兵之声,唯有翻箱倒柜砸东西的裂响夹杂着阵阵叱问与喝骂传出院来。 “早看这帮家伙不顺,贼眉鼠眼狗头蛤蟆似的,终于被老子逮住机会收拾了。爽。” “嘿嘿。想不到不可一世的胖爷竟也有今日。” “瞪什么瞪?门规又如何?杀不得还不许弄残了?再瞪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信啵?” “别离太近。当心这帮崽子狗急跳墙暴起伤人。” “赶紧叫他们退钱。” “对。钱呢、大爷的钱藏哪儿了?” “还有水月洞天里的宝贝呢?” “平心而论,区区九人竟能干翻我等半百有余,仅以武技来说着实了得;就是可惜跟错了人。” “尔等这般死心相护又如何,可曾见那姓宠的为你几个出头?一群蠢货甘作人家的挡箭牌犹以为荣。” “宠渡你个缩头龟速给爷爷滚来。” “啥,已经告诉他了?那敢情好。且看他如何平息众怒……后悔?哼。爷爷只后悔先前下手太轻。” 各种叫嚣歇斯底里,在场的净妖宗弟子何曾还有半分往日的出尘气象,吃人的模样倒更似万妖山中的豺狼虎豹。 内中最为激愤的一伙人要么入宗之前便与戚宝等人有过节,趁机托公报私;要么暗受指使,乘隙逼问遗宝下落;要么确实在蚤市风波中血本无归,借以发泄切齿深恨;要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伺机挑拨群情…… 个中因由不一而足,拢共三四十名弟子分立前后,两排人马形似一弯弦月将戚宝九人围堵在某个墙角处隆起的小土丘上。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叶舟、童泰之流则坐山观虎斗,正簇拥着宗文阅站在两丈开外目不转睛地盯着,饶有兴味。 “你、你们……” “哟。胖爷有话说?” “……不是想……”戚宝居高临下,很确信先前那一刹、人缝里乍闪即逝的某道熟悉赤影并非自己的错觉,“那个人……” “狗嘴吐不出象牙,嘟囔啥呢?” “呀!还能站起来?” “歪着嘴是说不大清楚。若叫几声‘爷爷’来听,就给你正正形儿。如何?” “叫什么?” “‘爷爷’。” “欸——”戚宝歪着嘴拖长声调,“孙子真乖。”引得周围八人哄然大笑,纷纷言道:“乖孙儿再叫一声。”“叫奶奶。” “死胖子欠揍。” “啧啧啧啧……”戚宝晃动食指,“听爷爷的劝,别过来。” “有遗言就说。” “你们不是很想见那个人么……”戚宝拄着一杆铁棍强自站定,连唾沫带血丝儿扭头啐一口,露着沾血的大牙笑了笑,“他已经来了。” “来了?!” “哈哈哈哈……素闻他手段了得,恨不知是真有其能还是徒有虚名,今日正要领教一二。” “死胖子莫不是痛花眼了?事到如今是个人都避犹不及,你还指望他来救场?简直痴人说梦。” “爷看了两圈都没见着,人在——” “小爷在此——” 话音未落,蓦地里响起一道沉闷的踏脚声,——砰!进院后右首方向上某道屋顶正脊陡然中裂,砖石瓦片飞溅四射。 一抹赤影倏忽划过。 众人不得究竟,眼珠一转只见那赤影冲天而起瞬息成为指甲盖大小一个黑点,沿路徒留一串妖异的血红糊影高挂半空。 “什么鬼东西?!” “太快看不真灼。” “全员戒备。” 七嘴八舌被乍起的一声暴喝吞没。 ——“嗬!!!” 中天的黑点轰然直坠,仅是循迹仰望的工夫便遮去了惨白的日头,在一干屠魔队众的眼中极速放大。凌冽风压从天而降,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当心。” “快闪。” “我肏。” “他娘的。” 轰! 大地应声剧震,隆隆余音回荡院里院外,风压猛撞在地散裂开来,贴着地面飞速铺展,扫荡,纷乱的气流播土扬尘,隐约勾勒出又粗又高一柱剪影。 气浪肆虐,外圈弟子掩面急退;内圈、尤其土丘附近的弟子则被尽数扫倒,待烟尘渐淡骂骂咧咧爬将起来,纷纷眯眼细看。 龟裂的地面浑似蛛网,垓心一截粗硕圆木入地不知几许,虽近乎二层楼高,却不摇不晃稳如参天之柱,观其模样分明是现砍现削而成。 柱顶上,一人双手叉腰冷眼睥睨。 “宠渡?!” “你个缩头乌龟终于现身了。” “啧啧啧啧,”宠渡晃着食指,“小爷……” “他妈的唤狗呢?” “这帮驴日的都一个德行,也不晓得谁随谁。” “还用想?肯定都跟他学的。” “小爷乃献、宝、党,”宠渡一字一顿,“党、魁。” 第四十七章 放下屠刀 遥想新入宗门时,因索求克制妖化的法门而无暇他顾,宠渡不得不婉拒叶红烛等人三番五次请求,对“党魁”之名坚辞不受;今见几人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顿时无名火起,更心有所愧。 归根结底,目下局面全因自己促成,只没料到童泰、叶舟与宗文阅领着手下一班狗腿子能这般狠辣,宠渡护短,必然见不得自己人受欺负。 妖性凶猛?! 滚一边儿去。 当务之急是以牙还牙将几人所受的委屈十倍百倍还回去,至于其他任何事自当暂时搁置,所以宠渡旋即有了定计。 ——便是担下“党魁”之责又何妨? “魔徒”九人众望着宠渡的背影喜形于色,似乎今日哪怕缺胳膊断腿儿都值了,全不顾脸上伤疼个个笑逐颜开,心中所思几无二致:狗蛋儿的终于肯认这层身份了。 相较于这边厢大欢欣鼓舞,屠魔阵营喧嚣顿弱,除了几个没眼力见儿的仍自聒噪不止,不少弟子都从地上矗立的那根巨柱上感受到某种莫名压迫,心间震撼一时无言。 树干将近两层楼高,一般人伸展双臂也环抱不过来,少说也逾千斤,愣是被宠渡抱着冲上高空再深插入地,由此不难想见其具备何等伟力。 “好大气力。” “他是野人来的?” “还真被你言着了。听说这厮与穆师兄初遇那会儿正从山里出来,不就一副野人模样嘛。” “单凭这手蛮力,此子便不简单。” “就是不晓得有否保留。” “那还打不打?” “要打也是一场硬仗……” “不好。”宗文阅闻听周遭传来的窃窃私语,敏锐地察觉出军心不稳,忆起连续的叮嘱,心知很有必要揭开宠渡老底,忙不迭道:“此獠炼体,不单肉身坚实且蛮力骇人。” “啥,竟是个炼体户?!” “难怪……” “知根知底儿就心头有数了。” “天真。”金克木嘿嘿阴笑,“一群头铁的到底不知老魔险恶。” “就你多嘴。安心看戏。”赵洪友虽则一脸嗔怒模样,却也难掩眉眼中的笑意,猛听哈哈几声嗤笑,场间跳出个胖子出来。 “党魁?!当真不怕人笑话。”童泰唾沫横飞,“暗入金乌的窃贼,截留遗宝的野夫,巧取豪夺的蛀虫,尔何德何能也妄称魁首?” “没皮没脸的狗东西。” “这厮如何嘴脸敢教诸位师兄弟明鉴,给点颜色他就能开起染坊来,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今番多少师兄弟都被坑惨了,偏偏栖霞与天音二峰多有幸免。”叶舟见群情有复燃之势,适时帮腔,“若非事先收到风声置身事外,岂会如此?” “全宗上下就属你与穆师兄及十三师妹走得最近,”童泰接过话头,“背后使坏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靠猜?”宠渡哂道。 “猜你老母。纵无凭据强抢又怎地?都去金乌山谷做贼了,你还有啥事儿干不出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日不拿个说法出来,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不打不行了。”宠渡对脚下一片嚷嚷置若罔闻,侧首斜望身后,“老几位怕不怕?” “人死卵朝天……”戚宝当先应道。 “悔不悔?” “……不死万万年。”众丁齐声高呼,独留叶红烛靠在墙上忍痛苦笑,道:“一帮臭弟弟卵朝天是洒脱了,叫姐姐奈何?” “女人嘛,”宠渡戏谑道,“自该由老爷们儿护着。” “当如是。当如是。”戚宝八人闻言畅笑,好歹借着宠渡出现后的这点空档服用伤药恢复了些许,此刻纷纷握紧手中兵器,依宠渡之意将叶红烛牢牢护在当中,昂然豪迈间自透出一番男儿血性来。 “好。小爷果然没看走眼。”宠渡有感几人气概,“烦劳护好叶家姐姐离远些,剩下的都交与我,定为尔等连本带利讨回来。” “呸。大言不惭。” “少整那热血沸腾的蛊惑人心。” “传闻多妄言,谅你也无多少真本事。今日有这么多师兄弟在场,你能撂倒几个?” “真当爷几个是吃干饭的?” “龟儿子快还钱。” “你个嗜血的跳蚤。” “炼体何惧?正好不用留手。今日这么多师兄弟在场,纵你皮糙肉厚又能扛几刀几剑。” “要打就打,”宠渡懒得再废话,“屁话真多。” “狗日的好猖狂。” “有种下来见个真章。” “来呀。”宠渡勾了勾食指。 “都拿出点真本事,先把人轰下来灭了丫的威风,老这么仰着头弄得脖子疼。” “凡归元弟子听吾号令……”童泰并指挥袖一声断喝,“起兵。” 锵! 咻咻咻! 呼呼! 利器出鞘,余音缭绕。 玄门归元之后可驭物,屠魔队众闻言知意,各把眼下手里握的及袋中备用的兵器——少则三四多则七八——一股脑儿抛出。 场间两百归元同时动作,不论凡兵法兵,——连外围观战弟子也不得幸免,将肉眼能见的家伙式儿尽数拂起半空,何等声势?! 归元联袂成荫,刀枪与剑戟齐飞。 森森寒刃映日,锋芒共长天一色。 十八般兵器总逾三千之数,在空中碰撞,交错,排列,渐而盘旋成环,随着童泰号起声落,陡转急下化作百丈兵流直扑柱顶。 其势汹汹,宠渡见状暗思:“棍子最称手。”正欲掏出魔古太刀,猛听身后有人吼道:“兄弟接着。”循声回眸,原是戚宝将手中铁棍推射过来。 宠渡展臂在侧,一撒手,一握拳,“哧”一下正正抓在棍中,顿觉体内灵力自行流布棍身泛起乌光来,不由心喜,“还是件法兵?善哉善哉。”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手持法棍,摇臂扭腕舞动开来,将密不透风一层棍影笼罩四方。 兵流如龙。 棍影似幕。 但那兵龙外层尽是凡常兵器,本不及铁棍糙实,更远不如法兵千锤百炼,哪里破得开棍影铁幕,无不触之即溃,叮叮当当撞出火星四溅,将残刀断剑天女散花一般覆盖院内院外,飞溅乱窜好似雨打芭蕉。 地面上猝不及防,距离最近的队众当即伤倒一片,幸免弟子同样鸡飞狗跳。 归元高手倒无妨,即以罡气便可护持自身。只苦了一干炼气喽啰跳脚尖叫着争相闪避,或躲于石后,或窝身树下,或挥鞘格挡,或干脆催发道术符纸相抗。 却说兵雨虽密终有竟时,及至兵龙消耗殆尽,水底、地面、树上、回廊里、山石间、瓦缝中……晃眼所见皆是残刀断刃,满坑满谷浑似一座兵冢,几无下脚之处。 仅存的百余法剑多为归元后宗门特赐,纵破不开棍幕却是刚柔并济等闲难折,与宠渡手中铁棍两不奈何,此刻在一众高手隔空操纵下正绕着巨柱回环穿梭。 柱顶之上光影幢幢,仗着十余年深厚功底,宠渡无所畏惧收放自若,招招式式既快且稳,既狠且准。 旋身错剑。 耍棍荡剑。 撩腿踢剑。 起脚踏剑。 …… 就着柱顶方寸腾挪辟易,起承转合间将快慢、轻重、角度诸般拿捏得恰到好处,无论地上弟子如何驭剑围剿,宠渡总能从容化解,真儿真儿“乱剑丛中过,片刃不沾身。” “狗日的身手竟卓绝至斯。” “如此消耗下不显疲相反而游刃有余,分明未尽全力,这厮到底怎么练的?就算打娘胎里开练也不至于此吧。” “难怪被人叫‘怪胎’。” “咱、咱还干得过么?” “我心头忽就没底……” “事到如今干不过也要硬着头皮上,几百人蹭不到人家一根儿毛?嘿嘿。说出去丢人丢大了。” “那边的莫再嘀咕,赶紧收治受伤的师兄弟。” “吃瘪了吧一帮犊子。”戚宝见势打趣,“听你家胖爷的劝,趁早收手还来得及。” “胖爷怎么说?”赵洪友应声唱和。 “放下屠刀皈依我魔。”戚宝大笑,引得周围一干“魔众”高声齐道:“放下屠刀皈依我魔。 “放下屠刀皈依我魔。 “放下屠刀皈依我魔。 “放下屠刀皈依我魔……” “妖言惑众。”宗文阅急言提振士气,“诸位同门切勿自弃,此獠既炼体,根资想来不佳,所储灵力必不长久。我等扬长避短即可挫其锐气。” “宗师兄言之在理。” “对。跟他拼元气。” “早该如此的。” “归元道众,”童泰见机咤道,“合剑。” 话音甫落,一众归元弟子运气急催,背后微震,“锵锵”声中一柄柄法剑泛光出鞘,与此前游弋半空的法剑汇聚一处,猛地调转剑尖排云直上,隐入云团倏忽不见。 数息静默,云雾翻腾。 一柄大剑破云而出。 第四十八章 以刀破剑 在归元弟子全力维持下元气源源不绝,漫天法剑齐绽豪光,剑锋上三尺锐芒延展,接续,交汇,融炼,入云前犹是两百散剑,出云时却浑成一体,赫然一柄开天巨剑。 其光也煌煌,与日争辉。 其势也雄雄,蒸云煮雾。 倏忽间整个剑身已探出云端,乍看之下长约莫三十丈,宽逾两丈。单以尺寸而论,这悬天巨剑固不及方才的百丈兵龙那般令人震撼,然威势却远远胜之。 循着冥冥之中的导引,天剑直指地面柱顶破风速降,与气流的剧烈摩擦仿佛为剑锋裹上了一簇烈炎,阵阵炽浪涤荡四野,沿途及周边云雾明显不堪蕴藏其间的元力灼蚀,纷纷消散一空。 剑未临。 剑压先至。 一股磅礴之力似无形的巨掌拍落,带起的风团砸在地上猛然炸裂开来,霎时播土扬尘枯枝漫卷。院中喽啰不自觉屈肘掩面,仅露双眼在外凝望天上剑光,心中骇然的同时笃定一事。 ——此一剑已备丹境之威。 毕竟两百多归元联手合击,强悍如斯当在情理之中,怕是净妖宗里不少丹境强者也要暂避其锋,只教童泰喜不自禁,哈哈笑道:“臭小子不是能耐么?看你此番如何猖狂。” “这一剑下来人肯定没了;可他到底与穆师兄交好,要是栖霞峰追究起来该咋办?” “哼。有宗规约束又如何,错手杀了便杀了,正所谓法不责众,总不至于让我等都因此以命抵命。” “再说妖人大战在即,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就算处罚顶多也是皮外伤,断不至于伤筋动骨。” “退一万步讲,是你你会不躲么?” “可看他那副德行,全无半点闪避的意思。难不成他还有法子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非也。我看是吓傻了动不——嗯?!干他姥姥。以为跟闹着玩儿哩,狗日的这时候还有心思耍棍,果然是欠收拾的贱皮子。” “拼元气?搁以前小爷倒是怕得很;而今嘛……嘿嘿。”宠渡嘴角微咧,将法棍舞过两圈就势掷还戚宝,顺手掏出魔古太刀,双掌握柄将那灵石玉简压牢紧紧贴在刀把儿上。 “那是何物?!” “似刀非剑好生古怪。” “莫非也是一件法器?” “怕个屁。这厮修为不过垫底层次,掏出的家伙能有多厉害?” “先不说有没有法器扛得住这堪比玄丹强者的一击;就算有,对自身灵力的消耗也绝不小,还不把他榨干喽?” “各位归元师兄莫要手下留情,如其所愿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这气息……”宗文阅蹙眉沉吟,忽地忆起炎窟山封印破防战的种种情形,没来由心口突突,冷不丁晃见树干顶端乌芒频闪,顿时阵阵激灵。 好眼熟的光。 是了……炎窟山那晚似乎也现有这样的乌光?且正是在乌光闪过之后,妖族合力布下的结界就被强行破开了……不好!!! 不等宗文阅急言示警,宠渡刀势已满,抡臂挥斩间将一记乌黑匹练自刀峰释出,逆风而上迎头直击斜插而至的天剑。 彼有天剑灼云。 吾有魔刀绝世。 两相碰撞的刹那,刀光与剑华彼此销蚀,一道乌白交杂的光圈散荡开来。待撞击的闷声传至地面,爆裂的风浪紧随其后,如层层刀片刮得耳脸生疼,教人不得不低头自顾莫敢观望。 等抬眼再看时,却见那乌光分毫无损;反观天剑,仿佛雪堆里掉进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已被刀光磨蚀得仅余小半。 屠魔阵营无不惊骇,纷纷将目光落在宠渡手中那件通体乌黑、似刀非剑的古怪兵器上。 便是这转眼的工夫,天剑全然无状,内中两百多柄法剑尽化作碎屑随风飘散;而那刀光,却一如初时那般形如弦月,倏忽没入云端不见,唯余留在厚重云壁上的那道狭长豁口清晰可辨。 “这……” “他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何以无声无息就将童师兄他们那样的攻势化掉了?” “我咋觉得是……丹宝?!” “放屁。归元境的灵力都不够丹宝耗的,何况他一介喽啰?看他气不喘脸不红的样儿,分明尚有余力。” “想必暗自补了元气,只是咱们未曾留意罢了;否则以这厮的根骨,绝无可能负担如此庞大的灵力消耗。” “可区区一介喽啰,到底如何补齐这等规模的耗费?除非他有某种迅速恢复元气的未知门道。” 与脚下众人的困惑相似,这一刀之威同样出乎宠渡意料:明明尚未催功,魔古太刀却自行从灵石玉简中鲸吞元气,就好像能察觉出持刀者的心意似的。 细一咂摸,相较以往,自己与魔刀之间甚而有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丝莫名感应;忽而念及浸染泥丸宫的魔性本就源自魔刀,宠渡顿时恍然,不由蹙眉暗道:“竟能灵感至此么?……想来那龙魄已被妖魔之性完全异化了。” 愣神当口却听戚宝陡起惊呼,“小心身后!——”地上众人循声顾望,正见一条细长玉光凭空闪现,堪堪抵在宠渡肩胛骨上。 好快。 电光石火间宠渡也始料未及,等反应过来时后肩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扎,一个趔趄险些扑在柱顶;旋即“砰砰”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护身血甲碎了。 那光条也应声崩裂,断成数截跌落在地现出形来,——竟是一柄法剑。 原是叶舟为防万一留了个心眼儿,早前借云层掩护暗搓搓将自家法剑从剑阵中剥离出来,趁双方一心望天的空当控剑潜行,直至此刻伺机杀出只求一个措手不及。 叵奈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宠渡炼体的成就,现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偷袭不成,更失了宗门配发的兵刃,叶舟恼恨难抑,不由脱口痛惜道:“欸?!我剑……” “是贱。”金克木啐了一口接过话头,“以多欺少爷爷们认了,还兴搞偷袭?这般恬不知耻,除了犯贱还有别的说法?” “成王败寇。”童泰针锋相对,“是非曲直向来赢家说了算,明刀明枪也好、暗箭伤人也罢,能赢就行,手段何所谓?” “枉这姓金的还当过‘派首’,不想竟天真至斯。” “你家魔头都没开腔,你个魔崽子鬼哭狼嚎个甚?!” “叶师兄请宽心。” “咱的剑不都没了嘛……” “好在这波兰不亏,至少破去了覆在他身上的那层血红甲胄。” “此甲当是利用炼体功法修出来的,既已被破便如断其一臂,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叶舟与众分解道,“就怕他再聚化出来;所以机不可失,我等当果断行事。” “宗师兄以为如何?” “师兄从刚才就在发愣,不知作何思虑。” “师兄、宗师兄?!” “哈哈哈哈——”宗文阅骤然回神,整个人神采奕奕,似乎发现了某个惊天之秘,在周围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中大笑不止,最后手指柱顶吼道:“宠渡。你竟敢炼用魔器。” “魔器?!” “他手里的是魔器?!” “那先前释放的也是魔气咯?!” “我、我先前就这么想过,只不确定,所以没敢说。” “通了通了。这下都通了。但凡与‘魔’字沾边儿,不论功法、宝贝、丹药、术式还是符阵,哪一样能以常理度之?难怪他那一刀这么凶。”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虽借魔器破去天剑合击,却因此坐实‘魔’名,从今往后便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玄门之中怕是难有他立锥之地了。” “竟敢在我圣宗界内懂用魔物,当真好胆。而今便将这厮劈了也算师出有名,想来宗上非但不会怪罪,反会大赏。真个歪打正着意外之喜。” “魔贼拿话来说。” “你认是不认?” “认与不认有何差别?”宠渡握紧魔刀垂臂在侧,滑过腰间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灵石玉简顺势塞入储物袋中,横眉冷眼望着脚下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来而不往非礼也。尔等耍够了?” “你待如何?”童泰切齿喝问。 “轮到小爷出手了。” “全员戒备。”宗文阅猛然拔高的话音被掩没在一声闷响中。 砰—— 却见宠渡提刀后纵,蓄满一脚蛮力顺势猛蹬,将深插入土的巨大树柱拔地而起。 巨柱撕风裂气“嗡嗡”疾转,甩射一路土屑与碎石,冲烂了几处翘角飞檐,撞断了几截梁木横椽,最后轰隆一声将尺许厚的院门砸倒在地。 沿途弟子争相闪避,却不乏七八个心思敏锐的老手估准了宠渡落点,不退反进纷纷欺上近前,欲趁其脚尖沾地身形不稳之际先下手为强。 “好机会。” “用剑鞘砍他脚脖子。” “直接上术式啊。” “哼哼。这等临场应变的经验,岂是他一介贼魔所能有的?” …… 场间喝彩阵阵欢呼回荡,众弟子只只道十拿九稳,不意宠渡急运千斤坠速暴涨,弹指间轰然落地,竟比任何人预想的都快上两拍。 ——嘭! 双脚触地的刹那,方圆数丈范围内的地面在一阵剧颤中陡然沉降半尺。率先抵近的几人猝不及防,脚下顿失方寸,只借眼角余光晃见一条赤色人影时隐时现,还不等回过味儿来已身不由己倒飞而起。 第四十九章 一招半式 甫一照面,当先五人便败下阵来。其余三人震骇莫名,登时打起退堂鼓,所幸一开始便跃在半空,故此未受陷地波及,惊怖间纷纷翻转身形遁落远方。 只道与宠渡拉开了距离,宋万里正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孰料脚还没沾地,周遭示警的话音早响成了一片。 “……身后。身后。” “师兄当心……” 各种吵嚷间,宋万里却听宠渡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揍我兄弟时就属你几个最狠,能让你跑喽?” 话音清晰,语调冷冽,一似来自九幽的催命鬼语教人浑身冰凉,又如惊雷轰顶般令人肝胆俱颤,宋万里魂飞天外四肢酥脆,如何还站得稳?顿似烂泥般瘫软在地蜷作一团;不意错有错着,好巧不巧堪堪避开直击后心的一记铁拳。 宠渡也始料未及,愣有片刻随起一脚踢在宋万里身侧,喀嚓一声骨裂,连胳膊带肩膀子将人踢得飞起。 骨裂之痛何堪忍受,宋万里砸进人堆后才得空哭嚎。左右弟子草草救过一番安抚,回头看时哪里还见人?宠渡早运起遁影诀冲入人堆中大展拳脚,只听四下里哀叫连连,但见人影横飞翻落。 被地面残兵划伤的呼天抢地。 掉进水里的浮沉扑腾。 挂在树上的摇摇欲坠。 陷进门窗的哭爹骂娘。 …… 伤筋,折骨,断臂,瘸腿……各人伤处不同各有轻重,尤以早前辱打魔众的那群人最是惨烈,不单被揍得鼻青脸肿尽数破相,——与戚宝等人如出一辙,且其余内伤外伤也自不少。 尤有甚者昏死当场,却教那些醒着的眼红不已:局部挨一拳,浑身都在痛,还不如直接晕过去划得来,也省得受此一番活罪。 不是没人施法催符,奈何被宠渡借迅捷的身法避开小半,其余大半则被他那一身横肉硬扛过去,一应寻常手段除了将人阻一阻,俱是卵用。 好在宠渡未失分寸,虽下重手却不致命,不外令一干“屠魔”弟子无力蹦跶、以便自己能过一段清静的安生日子罢了。 毕竟,伤是教训。 若出人命,就另当别论了。 也亏得他日日磨砺——即便此前阅览道藏的那段时日也精研不辍,方能保证如今一身蛮力收放自如;若放到玄功初成那会儿,拳劲难控,拳拳皆满,场间无一人扛得住。 只叹人心隔肚皮,纵然他有意留手,却拦不住人家陡起杀心。在“屠魔”阵营仅余十之二三时,一直窝在后方伺机而动的始作俑者终于露出獠牙。 “破土箭。”童泰聚气成弓,狂暴的元气扰动惊得宠渡猛回头,另见旁边二人同时动作,不由扯声喝问:“你三个你真下死手?!”童泰啐道:“去你妈的。” “镇玄起式·风手。”叶舟随即结印。 “豪炎狱。”宗文阅口吞一纸紫金符,锁死宠渡气机,鼓动胸膛急喷一束火线。 与其他两人施法相较,符纸酝酿的时候更短,——喷口就来,故而那火后发先至,出口时不过儿臂粗细,到时却成火海,便以地面下陷的方圆数丈为界,首尾相衔抟起一道火柱蹿得比屋顶还高,将宠渡封裹其间。 火柱甫成,猛被斜刺里一道流光冲出豁口,原是童泰将一支气箭携万钧之势扎入火中,被宠渡提刀震散后,凌厉的箭意化入地表,无数石箭破土而出,绕着宠渡纷飞窜射。 随着炎流迅速弥合将那缺口补完,火壁内外不复相见,叶舟合掌一拍,平地一席狂风裹了火柱,将上蹿的火焰往下压,将四溢的火气往里收,浑似有双无形大手拢过来,搓泥儿一般将原本的火柱塑一口赤焰金钵,倒扣在地严丝合缝,不让内中火意有得丝毫外泄。 风从木,木生火,火生土;风虽克土,不过只附于火上,与土箭头两不相触却也无妨。故而三者相辅相成,将彼此威势成倍催发。 内中又以火为最盛,端的一场好火:狂风大作,凶火飞腾。烟绕处黑雾蒙蒙,火起时千万红焰。风逞火势,忽喇喇走万道金蛇;火绕迷烟,赤律律天黄地黑。 顷刻间咔嚓连响,竟是地面不堪其灼,被烧出满地裂缝。附近弟子深惧其威,一早掩面奔逃,站在远处议论纷纷。 “三位师兄居然祭出了杀招?!当初可没提这茬啊。万一真闹出人命咋办?” “你个榆木脑袋。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邪魔外道死不足惜,我还嫌师兄出手迟了哩。” “就是。这都多久了,你可见那厮有丝毫悔改之象?这般执迷不悟,合该灰飞烟灭滚回娘胎再造一番。” “烧死他。烧死他。” “这可如何是好?”金克木急得直跳脚,作势便要冲出春风亭赶去援手,不意被戚宝眼疾手快掣住,回首见戚宝一脸淡然,顿时嗔道:“死胖子拦我作甚?你惜命不讲情义,爷爷可不怕死。” “急个屁。”戚宝翻个白眼。 “我也是玩儿惯了火的,那符看着就不凡,威能犹在我的自在火意之上,等闲难扛。怎教人不急?!” “金爷言之在理。” “我亦无把握破此符。”叶红鱼应道。 “总不能就此干看着。老魔仗义为我,岂好教他一肩承担。总该做些什么才是。” “你几个还是不知老魔。”戚宝摇摇头,揉揉脸,忍痛扬起嘴角,让自己的声音略带那么些许笑意,随即望火海喊道:“兄弟你可别气啊。给点教训也就是了。切莫动了真怒。” “死胖子又皮痒了是啵?”“屠魔”阵营中有人应声开骂,“休得侥幸。待收拾了这魔头,再与你等魔子魔孙计较。” “也不瞧瞧何等火势!真以为那小子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简直痴人说梦。” “胖爷何苦来哉?”叶红鱼扶额轻叹,“就不怕他们抽几人过来寻晦气?” “我怕。我怕得很。” “那你还……” “我怕的是这一场火将老魔彻底惹毛,那时就真难收场了。”戚宝咬唇蹙眉面露忧戚,全不似先前喊话时那般没正经,“下面一群不知死活的鳖孙。胖爷这是在救他们的命。” “此话何解?” “老魔当真可怖如斯?!” “宝兄弟对老魔何以有如此信心?” “静观其变当知我所言不虚。”戚宝自觉毋须赘述,“我等这会儿上去未必能帮上手,反可能弄巧成拙掣肘于他。” “唉。全不见里面到底怎个光景,总归不免心焦。” 怎生光景? 箭雨倒无大碍,撞上宠渡那副铜皮铁骨无不粉碎,除了轻微的痛感,不过留下一个个土黄色浅印。 只那火邪着实厉害,宠渡衣角褪色,发稍卷曲,嘴唇开裂……似乎在火起的刹那,四周及体内的水分便被烧干了。 虽则煎熬却也受得,本自无碍。叵奈风压盖顶火意难泄,循环叠加下火壁急剧延展,速将可供周转的范围压缩至方圆三尺,纵然及时释放灵石塔中的精纯元气裹住四肢百骸免被烧成飞灰,宠渡也再架不住烈焰炙烤,周身红皮已有开裂迹象。 果然好火。 这是真真儿下了死手啊!可叹小爷还想着手下留情。 宠渡抬首望天,感受着从始至终笼罩在院内院外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神念,凝眉暗叹:“落云老儿。你这时候都不现身,还要观望至几时?就那么不放心我的底细么?” 唉……也不知外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再这么耗下去,亭子里那帮家伙该急了。尤其金克木,要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冲进来咋办?连小爷这副身板儿都难熬,他还不得沾着就成灰儿? 至今缄默不语,想来三两个弟子的性命还不被你落云子看在眼里。既如此,小爷何所惧?若不就此砍死几个,倒教人小觑了。 也罢。就用那一招“半式”吧。 却说当初从吴胜手中得到魔古太刀时,有三式刀法附刻于柄。 一曰一刀绝世。 二曰魔转阴阳。 此二式宠渡研习至今已是精熟。只第三招偏因根骨所限、运刀经脉不通故而无法施展完全,死活仅习得这一招的一半,故有“半式”之说。 遗憾在所难免,不过宠渡历来善于自洽:天道尚且“损有余而补不足”,日月犹有阴晴圆缺,而况一人乎?大抵世间少有圆满,万物难脱此窠臼。 这倒简单了,有什么就用什么;且当下想来,此半式貌似正当其用。宠渡转念间将刀尖搭在脚边破裂的一截残石上,闭眼暗催刀诀。 晃眼间,魔刀似活了过来,漆黑如墨的刀刃上乌光流转,经由刀柄侵伐手掌;及至连掌带腕将宠渡整只拳头染成乌黑,刀尖处顿起一股磅礴的吸噬之力。 受此鲸吞,火壁上炎流涌动,似江河入海一般自刀尖猛地灌入刀身,瞬将刀身染作赤红,火海内亦随之搅起层层漩涡。 盖因内有火壁遮挡、外有风盖定形,屠魔道众一时并未察觉异样,又见火中久无动静,只道宠渡技穷,便免不得沾沾自喜彼此称贺。 “这回总该得手了。” “哼。不死也要脱层皮。” “今番联手伏魔,虽遭重创,好歹为人间正道除此大患,也不负我等在山中修行一场。实在可喜可贺。” “同喜同贺。” “只待火灭再看究竟,也好托叶师兄几人上禀长老与宗主,对彼等一干魔徒自有定论。” 便在众人欢庆的工夫里,火海中穿梭的万千石箭已所剩无几,紧接着火气也消逝殆尽。 反观魔刀,一则吞噬焰中火气,一则炼化石箭土气,整个刀身由纯粹的赤红变得红、黑、金、白四色相间,斑斑驳驳,似此前一直在火山中煅烧、直至此刻方才从岩浆池里拔出来一般。 此长彼消,前一刻汹涌的烈焰骤然变淡,一道模糊人影投在薄弱的火壁上随着炎流歪来扭去。围观弟子无不惊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却听一声不甘怒嚎,“怎么可能?!——” ——嘭! 话音未落,宠渡猛睁双目,将手中刀轻轻一挫,刀下本已破败的残石立成齑粉,风盖随即坍塌爆裂,层层风旋裹挟着满目烟尘与漫天火星散荡开来,露出垓心那道昂然挺立的身影。 魁伟的躯干。 红黑的皮肉。 残破的布袍。 冷峻的面庞。 炯然的眸光。 …… 皲裂的黑土上余烟缭绕,宠渡持刀立定不动如山,一似从冥府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修罗,目力扫过处,“屠魔”阵营莫敢与之对视,不自觉将目光落在斑驳四色的魔古太刀上。 孰料不看不打紧,一看更觉胆寒。 那刀身灼意蒸蒸,似沸腾的怒火。 那刀尖黑烟袅袅,似战前的烽烟。 便是躲在春风亭里的魔众九人,纵然身在其后,却分明感受到从宠渡身上喷涌而出的腾腾杀意。 “这帮瘪犊子玩意儿。”戚宝暗叫不妙,肉乎乎的手掌猛地拍在扶栏上,惊呼道,“真把老魔惹毛了?!” 第五十章 你要护犊子? “‘孙贼’。”戚宝猛然大喊,“快跑。” “死胖子嘴真臭。” “跑不跑爷不晓得,要你嚎?!” “再不跑就走不了了。”戚宝还想劝。 “笑话。有宗规约束,真以为他敢下杀手?少在那儿危言耸听。” “这都没烧死他,确是运气。不过要破火狱颇费手脚,想来那魔头也耗得差不多了。” “强弩之末虚张声势。” “那死胖子必是想到此节,看似为我等考量,实则害怕魔党失利,故而出言相惑以期蒙混。当真阴险。” “若依其言,反中奸计。” “正该一鼓作气镇杀魔头。” “看。死胖子哑火了。” “胖爷怎不接着劝?”赵洪友笑问。 “一片好心被当驴肝肺。”戚宝无奈摇头,“一群草包自寻死路,那就毁灭吧。胖爷累了。” “哎?!老魔动了。”金克木惊叫。 自火狱破灭至此,宠渡终于有了动作,微转脖颈望着“屠魔”阵营后方,澄明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喜怒;只一眨眼间,仅留下两道脚印,深达寸许——那是骤发猛力时硬生生踏出来的。 宠渡消失在原地。 尘灰轻扬。 残烟飘荡。 花草倒伏。 所有动静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宗文阅三人所在的位置,沿途道众只觉劲风刮面眼前一花,循迹细看时,那抹熟悉的赤红身影已跃起在童泰跟前。 世界在这一刻仿似静止,整个不器院顿陷死寂,只那扬起的魔刀斑驳陆离;下一刻,画面破碎,魔刀在空中划出一片残影。 不及弹指的工夫,刀尖磕地弹起。 ——砰! 刀尖所触,刀尖所向,偌大的扇面内大地瞬为焦土,没有烟气,不见火光,甚而连糊味儿也闻不到半点,直接黢黑一片。 三尺深的扇坑内,软土也好、顽石也罢,草木也好、屋檐也罢……但凡刀意所及皆作飞灰。 却见童泰跪于坑中,衣袍尽碎身黑如炭,须发全无只得乌溜溜黑黢黢一个秃头顶着,虽不知在刀落瞬间动用了何种保命手段,似也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咳喷一道黑烟后旋即扑倒在地。 另二人一早连滚带爬远远跳开,各据一侧。 叶舟盯着少却一角的漆黑衣摆。 宗文阅晃了一眼残破的裤管。 不经意的一瞥,令二人口干舌燥四肢俱颤,抬眼时正见宠渡单手提刀缓步行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盘上,镶嵌着怎样一对眸子啊! 古井无波,如看死人。 叶舟抖落满地鸡皮疙瘩,宗文阅身不由己打个冷颤,二人终能断定:从此刻开始,斗法再不似先前那般小打小闹了,对面那个男人已然动了真怒。 ——会死人的。 后怕,羞怒,不服……更多则是忌恨,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二人心间五味杂陈,同声暴喝强振精神。眼见周遭地面坑坑洼洼,又多阻挡,辗转不甚便利,两人对望片刻,纷纷纵跃屋顶。 不意落脚再看时独不见宠渡踪影,只平空一卷冷风吹得脑勺发紧,叶舟当机立断急急侧跳。 果不其然,两脚刚离屋脊,便听哧的一声轻响,眼角余光中,自己先前落脚的地方,那半爿屋子连瓦石带土木尽作黑灰。 漫天余烬中,叶舟凌空转身,顺将巴掌大一个物件抛起,起手指时,体内灵力骤然清空,却教金光大绽,那物件儿迎风暴涨,瞬息厚逾七尺。 “师尊此是何物?” “此物名为‘威虎盾’。”何侍劳捻须应道,“乃一护身法器。于我略显鸡肋,却正堪你用。权作为师给你的归元贺礼吧。” “多谢师尊。敢问有何妙用?” “分守八方合当一面,水火不侵可抵千钧。但祭此盾,同境之辈拿你难奈何。” 昔日何侍劳赠礼的画面在叶舟脑海中一闪即逝,后来诸多经历也证实其所言非虚,不管局面如何危急,只要祭出此盾总能护得周全以待援兵,或寻机脱困乃至逆势反杀。 远的不论,且说数月前炎窟山妖人鏖战,早在宠渡下场前,正是凭借此盾,叶舟为众人争得喘息之机;再如宗文阅先前所放符火,若是易位而处,叶舟自问无虞,断不似宠渡那等狼狈。 也就无怪叶舟信心爆棚,切齿恼道:“不是能耐么?有种来破吾盾试试。”殊不知并非水火不侵,而是水火尚未达到“能侵”的份儿上。 而宠渡这半式原本名曰“道高三尺”,可吞噬对方手段再以十倍之力反打回去,其意境还远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上。 简言蔽之,此式遇强则强。 想他三人之前联手绝招直接烧穿地户,何等威势!却教魔刀吸收殆尽;不止如此,内中所蕴火土二气相比初时更翻了三番还多,因宠渡仅习得半式无法释放,故被尽数锁于刀身。 宠渡至今虽只挥斩两次,却足可见那刀身所封印的力量已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威虎盾纵非等闲,又岂能扛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刀锋瞬至。 叶舟双臂擎盾,硬往上顶。 宠渡在上。 叶舟在下。 以上打下本占地利,刀式又那般霸道,刀身落下来不过略作顿滞,片刻后同样哧的一响,却见金盾一分为二,在刀意的疯狂侵伐下,肉眼可见地分解,崩裂,消融,最终烟消云散。 反是叶舟其人身在半空,脚下虚浮无以承力,在刀盾相触的刹那便受不住金盾上传来的反震力道,一早似颗炮弹般砸穿屋顶猛摔在地,免被随即而至的刀意灼成飞灰。 “我***肏。”金克木看得血脉偾张,压不住心间震骇猛爆粗口,“老、老魔原来这么强?!比我料想中还高了十万八千里。” “你以为的自是你以为的。”戚宝昂头挺胸笑容可掬,状似争胜凯旋的斗鸡,“先前不解我言,如今可明我意?” “是该跑路啊。” “可惜那帮鳖孙不领情。” “不过,”叶红鱼捂嘴浅笑,“若老魔一心留人,他们跑得了么?又能跑去哪儿呢?” “要不要劝劝?真被老魔搞出人命也不好交代。” “要去你去。”戚宝满脸戏谑,“胖爷还想多活两年。” “这当口谁敢去触老魔霉头?” “遑论眼下?以后都不敢把他惹毛了。” “还好……”阿狈喃喃慨叹。 “是啊。”贪狼历来自认脑子不好使,当下却也听出了自家兄弟的弦外之音,“咱几个与这等人物竟是一伙儿的?!哈哈哈哈……” 春风亭魔众如沐春风,宠渡这边也已稳稳落地,旋身走向叶舟跌落的木屋。沿路道众无不噤若寒蝉,如避瘟神般纷纷让行,生怕宠渡一不顺眼随手一刀剌在自家身上。 那谁顶得住? 这魔头实在太可怖了。 当前局面,除了长老宗主之流,这不器院里里外外已无人有本钱插手此事了——也没人敢插手。君不见那刀身仍自凶光熠熠,显然还封存着至少六七成的力量。 外人是无法插手。 当事者却无从脱身。 正欲抬脚跨门时,冷不丁破风声起,宠渡顿脚仰头稍稍后倾。斜刺里一束流光贴脖划过,把宠渡垂鬓青丝削去缕许。 嗡…… 门框上,纸符轻颤。 “魔头。”房顶上突起叫嚣,“莫非忘了你宗爷爷?” “宗师兄咋想的?” “不趁机跑路反而强出头?!” “你们懂个屁。这时候要是跑喽,以后谁还死心塌地跟着他?放心。顶多挨顿胖揍,绝不至于就此死了。” “那魔头气焰正炽,下手不知轻重。咱们便是略微蹭上一刀怕也吃不消,缘何笃定宗师兄能活?” “一看就是新来的。” “怎讲?” “哼。不知宗师兄背后站的是谁?” “谁?!” “那可是——” 喁喁私语淹没在宗文阅厉声喝骂中,“魔头。滚出来见我。” 宠渡行至檐下,冷眼相望。 宗文阅见他只观不言,叫嚣得愈发厉害,“本宗传承千载,贵为四方玄首、道门圣地,与你邪魔外道最是水火不容。真以为仗此魔器就能肆行无忌?有爷爷在,便容不得你这魔头恣意逞凶。” 看似义正辞严,实则慌得一批,宗文阅并非不想逃,一则事关面皮,一则没把握走脱,偏偏打又打不过,只能提声壮胆以图将心底惧意驱散一二。 想他宗文阅也抱有大腿儿,——还是很粗很壮的一条,按说不至于当下这般落魄;叵奈那位主儿实是随性了些,做事全凭喜好,根本无所谓“大局为重“,日前与他上禀今日安排时,丫的只笑而不语,来不来救场未曾给个准信儿。 狗日的。 宗文阅一边暗骂,一边诚心祈祷:祖宗唉。你可千万要来。 孰料千算万算却不知这番侃侃大言着实冠冕堂皇,竟如星火一般燎原开来,烧得院中不少弟子热血沸腾,却慑于宠渡魔威无敢吐口表露,只在暗里为宗文阅鼓劲。 “师兄好气概。” “邪不胜正。” “吾道必胜。” “休教这魔头欺我辈无能。” “总有人奈何他。” 纵无言语,但双双灼热的目光却传递着莫名的力量,无形中积聚起来赋予人底气,进一步催生出足量的胆色。 猛然间,宗文阅惧散如潮退,仿佛腰杆子也直了些,望宠渡并指呼喝:“莫说童泰与叶师弟,便是爷爷我,你也杀不了。可笑你不知爷爷什么身份,竟也敢得罪。” 宠渡依旧不应,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足以无声胜有声。 小爷不找你还自罢了,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事到如今还以为小爷跟你过家家不敢下死手?一手下败将丧家之犬,也敢妄论身份? 你什么身份?! 阎王钦点,人仙难保。 宠渡不为所动反而作势欲跳。宗文阅倒吸冷气,濒死的惧意复如潮涨般瞬时吞没身心,浑身上下唯有嘴皮子还能哆嗦,“爷爷爷、爷爷背后可是……” ——轰!!! 紧随一阵炫目华光,干天一声巨响。待适应了那光线,所有人循声定睛,得见屋顶上宛如定格的一幕,登时瞠目结舌。 上有宠渡魔刀高扬。 下有宗文阅瑟瑟抱头。 中间不知怎么隔了一缕颀长人影:左手负腰,右臂架刀,螓首高昂长发飘飘,一袭素衣上白光莹莹,某种玄奥难明的阵纹时隐时现兀自流转。 “连、连师兄?!” “是连师兄。怎把他给忘了?” “天可怜见。咱们还有连师兄。所谓一物降一物,如今看来,吾辈之中兴许就他能压制那魔头了。” “不是‘兴许’,而是稳压一头。” “为何?” “傻呀。自己看。” “果然邪不胜正。” “请连师兄主持公道。” “请连师兄主持公道。” “请连师兄主持公道。” 不知是谁带头,“屠魔”道众山呼海啸纷纷作揖。宗文阅有了靠山,绝处逢生再无惊怖,待众人静默后躬身高呼:“请师兄率我等诛邪伏魔。” 宠渡终于有所动容,因为连续架刀的手臂丝毫无恙,旋即蹙眉与对面那双噙满笑意的眸子对望着,说了暴怒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要护犊子?” 第五十一章 舞刀弄枪 “佛说不可说。”连续摇了摇头。 “师兄竟也礼佛?”宠渡眉梢一挑。 “无典可看,偶尔翻翻佛经。” “呀!倒忘了师兄十年前便已尽览天下道藏。”宠渡面热目冷,暗里却催猛劲将刀下压,“硬要说呢?” “大抵……”连续嘴角上泛起莫名笑意,抬眼当口甩臂顶开刀锋,举重若轻的模样分明无惧宠渡施加在刀上的强横蛮力,“手痒?” “佛说皮紧的话,松松就好。” “哪家佛会如是说?” “我家老头子。” “看来感触良多。” “某幼时顽劣,每每皮痒总要吃老头子一顿‘竹笋炒肉’才得舒坦。”宠渡眼露追思,昔年被老头子拎着竹棒追打的场景在眼前闪过,忽想起当下局面,旋即回过神来,“至于连师兄,一顿不行大可两顿。立竿见影保管受用。” “这点我不及你。” “师兄过谦。” “迄今为止还没有老头子敢打我。” “好福气。” “不尽然。”连续斜望地上扇坑,颐指坑中黑乎乎的那坨肥肉,“没他几个有福。” “噢?” “若换我来,他三个此刻连灰儿也找不见。”连续目不转睛看着袖口上被刀锋烙下的那道焦痕——似个“非”字,“仅以你的实力而言,何存仁念?可惜了。” “连师兄此话何意?难不成这魔头一直未下死手?……岂非说他手中那件魔器的威力远不止如此?!” “想来门规到底还能缚住他。” “却不知连师兄如何应付。” “咸吃萝卜淡操心。其他人尚难断言,若是连师兄的话,尔等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真比那魔头厉害?” “睁大眼睛不就晓得了?” “师兄高看了。”宠渡淡然应道。 “若我没记错,你还欠我一拜。”连续轻掸袖口,“彼时你自认是外人,不拜无可厚非;今既入门却仍不弯腰,又作何说?” “情不真意不切,师兄也愿受?” “多拜几次就自然了。” “难。”宠渡小意撩了撩魔刀。 “无妨。”连续正眼直视,“敲打两回也就弯了。” “师兄很自信。” “同辈中有资格与我交手的不比那里面的人更多,”连续手指春风亭,“你算得上半个。” “师兄好夸。” “不过你手中魔器属实不凡,非等闲丹宝可敌……”连续有意顿了顿,话音传遍院内院外,所达之处喧哗骤起。 “那魔器已臻丹宝品质?!” “怪不得这生厉害。” “哼。就晓得倚仗器物之利,与符灭刀疤脸有多大差别?如出一辙罢了。” “会不会也是那晚潜入金乌派偷来的?否则也没必要发那么高的悬赏,放言与他不死不休。” “孙贼放甚臭屁。”戚宝引颈吼道,“法器符纸本自斗法手段,这里有几个没用过的?我兄弟家伙什儿厉害是他的本事,一群瓜怂喝醋了搁你胖爷这儿吐酸泡?” “来路不正还不让说?” “我呸。你兄弟算个球。” “连师兄有更厉害的。” “让那魔头再得意一会儿,且看下场如何。” “我虽有法胜之,此刻使来却是大材小用了。”连续声音不大,却将屠魔队众的骂声压低下去,“容我借一件兵器来。” “这点我不及你。”宠渡似笑非笑。 旁人不明究竟,宠渡却心知肚明,连续所用之兵必然借自他身边的那名元婴老怪;除此之外不作他想。宠渡眼珠一转,几乎不自觉地看向连续落在地上的影子。 不经意间晃见宠渡的脸色与眼神,连续心间陡然一沉,原本平静的心湖顿生波澜,冷不丁荡起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知我影中藏人?! 不能…… 区区炼气喽啰,纵有些许奇遇终究还是蝼蚁,日常触及的层面能有多高?假丹之境已是顶天了,实无必要准备手段防备元婴老怪窥测;更不谙神念律动,焉能察觉薛灿灿的存在? 当是巧合。 纯属多虑。 连续压下犹疑,微缩的眉眼舒展开来,殊不知正是这一出细节将此刻的心思曝露无遗。宠渡自知失当,眨一眼顺势转移视线,将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连续抬起的右臂上。 弹指的工夫,地上原本淡薄的人影猛然变得深沉如水,顷刻间隐现白光。随着阵阵涟漪漾开,一柄丈长银枪破开水面,轻颤间似龙轻吟,被五根修长手指牢牢扣于掌中。 “‘惊龙’。”连续别枪于后。 “‘魔古’。”宠渡横刀在前。 “干起来了。要干起来了。” “刘师兄那癫狂劲儿,该不是疯了?” “废话。那魔头无人可挡,更少见连师兄出手。俩猛人如今撞一块儿,你不觉得很有看头?!” “你们懂个屁。”刘力眉飞色舞一阵敞笑,“想当日魔头初临神照峰,我奉命伺其洗浴却教我等候多时,入殿途中偶遇连师兄亦不曾拜,更妄言不将师兄看在眼里……” “这厮狂狷果非一日。” “难怪连师兄先前说他欠一拜。” “突然想起来:一直都有人管那魔头唤作‘小龙虾’;若没记错的话,这名号在山上正是由刘师兄当先叫出口的。” “与其说这些,咱是不是该离远点?” “看你身后可还有人?” “没义气啊。快来扶我一把。” 退避三舍的岂止观战弟子? 屠魔队众彼此搀扶着忍痛出院。 童泰被抬出扇坑。 叶舟也被架出破屋。 戚宝等人同样离了春风亭。 院中顿时清净不少,谁承想沿着四周高低错落远近有致的房顶,萌芽破土也似,从长短各异的屋脊后接二连三冒出一颗颗大小不一方圆各异的脑袋——魔众九头独占一线,挨挨挤挤密如落栖树枝的群雀,顶着各家一对招子鬼鬼祟祟朝里窥望。 此刻除了宠渡与连续,院里就剩一个。宗文阅鼓眼儿环顾片刻,自觉碍事,忙不迭滚身下地望院门赶,不防顶上人声乍起,——“让你走了?!” 话音不高却似惊雷炸响耳畔,宗文阅一个激灵循声抬头,但见宠渡举刀劈来堪堪将至,却被斜刺里猛然戳来的一杆银枪荡开。 当—— 刀枪交接,一触即离。 轻飘飘连续落在前方,轻摇银杆舞了个枪花,轻飘飘言道:“走。”宗文阅拱手谢过,讥诮地瞟一眼宠渡,终究屁颠儿颠儿到了院外。 “我想保的人没人伤得了。” “我想伤的人没人保得了。” “试试?” “试试。” 话既至此,何需再言? 纵身掣步,两道人影瞬息绞缠难分。 这边厢舞刀:刺斩扫推撩…… 那边厢弄枪:扎压崩拨挑…… 枪乃百兵之王,一寸长一寸强。连续恃强扬长,总想远斗,屡屡以退为进枪枪俱指要害。 刀乃百兵之胆,一寸小一寸巧。宠渡示弱避短,力求近战,频频连消带打刀刀皆露杀心。 枪集百家之长,炉火纯青。 刀融千般机变,神鬼莫测。 高手过招只争先机,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仅数合便将对面路数了然于胸,攻防频换愈打愈疾,前后不过半盏茶,却已拆了上百招。 枪来刀架。 刀去枪迎。 一场好斗:一个是江湖草寇平地起高楼,一个生是玄门贵胄得天独厚;一个是来日掌教至尊圣首,一个是来日西方门下缘友;一个今为党众两肋插刀显身手,一个今为小弟抖擞精神强出头;一个刀势开合恰似麒麟跃天畴,一个枪意连绵浑如惊龙捣海流。 却说净妖弟子大多人手一屋,如这不器院便可容近百弟子起居修行而无壅塞之患,易见其广,但与道秧峰乃至整个净妖山比起来自然显小。 二人便就此院中方寸辗转,倏忽东倏忽西,时而分时而合,上一刻犹在远端、眨眼却在近前,你追我赶如影随形,腾挪跌宕如履平地。 上至树梢。 中至屋楼。 下至地面。 内至厅堂。 …… 身如点水蜻蜓湖面过。 形似穿花蛱蝶丛中飞。 光闪处必起交兵之声,甫一相击刀枪便自震开,其间所蕴刀势与枪意彼此侵蚀,总奈强弱有差难以尽数抵消,每每散逸开来。 枪弱时,溢出的刀势催生炎炎火气。 刀弱时,残存的枪意化作段段银弧。 伴随着轰隆隆、砰啪啪、哧剌剌各种大大小小的动静,余波所至,摧枯拉朽只在弹指一瞬。 早先在枪意下崩碎的石块,回首看时已被刀中火力压灼成灰;上一刻枝焦叶卷的参天古木,转眼间爆裂飞散尽作碎屑;前脚被掀去瓦顶的残垣断壁,后脚却黢黑无比如遭火焚…… 曲水断流。 山石化尘。 草木成灰。 房屋尽塌。 地面龟裂。 战况如此,窥战弟子何敢藏身屋脊?其中精明的或谨慎的,一早梭下房顶远远避开;而那愚钝或入迷的,直至墙倒屋陷方如受惊的麻雀般惊惶四逃。 或爬山岗或攀险枝,众人纷纷另觅高处争相贪看,你议我论间唾沫横飞津津有味。 “他、他俩管这叫‘试试’?!” “分明拆家嘛……” “不意这魔头强悍至斯,竟与连师兄斗得有来有回。话说师兄真的没放水么?若是久战不下,必然助长魔党气焰。岂非弄巧成拙?” “依我看,还是连师兄略胜一筹。那魔头手中的刀淡去七八分,已落下风;再耗下去必先溃败。” “我看未必。魔刀虽衰魔焰却盛,观其进退自如的模样,显然犹有保留未尽全力。” “连师兄不也游刃有余么?” “听你们这么说,我咋觉着还要斗第二场?” “唉。却不知如何收场。” 道众惊了。 连续也惊了。 从入道伊始至今,同辈之中罕逢敌手,却在这偏安一隅的净妖山中碰上如此一个妖孽,竟能与自己鏖斗多时难分高下?! 这厮究竟从哪旮旯冒出来的?当真是常被他在嘴边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子”教出来的?还是说误打误撞窃取了多了不得的仙缘? 诸般惊疑,连续委实不解。 相较之下,宠渡却心平如镜。 想连续何等来头?内中详情虽难考究,但仅从贴身追随的那名元婴老怪足窥一斑,其背后必然超乎寻常,——即便不是那些延续久远的巅峰势力,估计也相差无几。 宠渡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在连续背后都有些什么。 山门所在必是洞天福地。 古老的传承神乎其神。 天材地宝取之不尽。 灵丹妙药用之不竭。 神功秘籍予取予求。 玄术奥法倾囊相授。 高人大能谆谆教诲。 …… 林林总总诸如此类,底蕴何其丰润,福泽何其深厚,纵是一粒顽石也能开窍、一颗杂草也能通灵,遑论连续根骨卓绝,悟性奇佳? 不管出身、经历、胆识、眼界抑或其他方面,连续本就已经甩了同辈中人好几十条朱雀大街,再加上勤学苦练,能有今此一番造诣自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他修为拔群绝非侥幸。 所以他神枪如电亦非偶然。 所以他身法迅捷并不奇怪。 所以他拳脚扎实也讲得通。 所以他力拔山兮不足为异。 所以连续没有太过惊讶,更没有惊讶太久:我堂堂大道子会摆不平这点破事儿?笑话。以往多少天骄都在我面前低头,料你一山野匹夫又能翻起多大浪来? 宁折不弯是吧?那便折了吧。 身子骨硬是吧?你硬得过我? 自恃身法是吧?断腿就是了。 连续越想越觉心塞,转念间移速暴涨,化似一道人形闪电穿来梭往肉眼难辨,搅起阵阵劲风席卷内外。 谈及身法,连续所修必属世间顶级。此且不论;单说连续习得全本,而宠渡的遁影诀不过是从前人弃所中偶拾而来的半部残篇,如何快得过人家?宠渡自知难敌,唯反其道而行。 以慢打快,以静制动。 借力使力,见招拆招。 任你穿插,我自岿然。 叵奈刀势犹盛火气却衰,相持至今到底是魔刀式微,宠渡每与那模糊人影错身总是险险避过,或踉跄却步,或因枪尖蹭落几段青丝,或气流刮身擦出缕缕新痕,或被枪意撕裂皮肉…… 不知不觉间,血染残袍。 虽则狼狈,但从不曾将手中刀松动分毫,脚下也未乱半点章法,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神色沉静一如既往,随着一次次剧烈撞击,宠渡逐渐习惯了这一波愈发凌厉的攻势。 一方气场全开,另一方却在尽力收势,——连续有多放纵宠渡就有多内敛,专注的模样稳如沉底磐石,更似饿狼待机,冷冽的眸光散发着摄人心魄寒意。 没来由一个激灵,连续骤然止步。 宠渡反握刀柄屈肘护面,半张脸掩映在袖袍与刀身下,单露在外的左眼反射着刀锋微芒,与连续冷眸相对。 一时万籁俱寂。 “怎个局面?!” “那魔头如今只余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明显撑不多久。连师兄胜利在望,咋不乘势追击?” “莫非灵力不继?” “放屁。你何曾见得连师兄气弱?” “师兄早有假丹修为,就算损费巨大,又岂是这一时半会儿能耗光的?还不跟玩儿似的。” “师兄的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节节攀升……分明是在憋狠招啊。” “哼。不过让他陪着松松筋骨,竟把自己当成角儿了?连师兄顾念同门之谊未曾下重手而已,他还真以为与师兄旗鼓相当?”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下把师兄惹急了吧?看他怎么下台。” 外间人声随风入院,隐隐可闻。连续笑问:“你怎么看?”宠渡应道:“壁上看。”连续摇头扶额,一副懊恼模样,“终究是小觑了你。”宠渡笑道:“委屈师兄了。” 连续不言,撤步,扎马,沉身。 见此蓄势之姿,宠渡不由眉头微蹙:接下来这一击……非同小可。 第五十二章 咫尺之间 事后回想,连续这一枪难以名状;若非要说,唯一字或可蔽其一二。 ——快。 当真迅雷不及掩耳,等观战道众回过神来,枪尖已然抵在了刀身上,仿佛两人并非隔有数丈远,而是连续从始至终就在宠渡跟前杵着,这会儿只是耸了耸肩,就把那枪递到了。 丁—— 直至刀枪交击的刹那,才从连续原来所处的位置传出一道破风声,——噗!伴随着枪身陡然亮起的银光,地面上凭空乍现两条凹缝。 短的那条,乃枪意切割所致。 长的那条,则是被宠渡田间老牛也似、身不由己用双脚生生犁出来的,在三两息的工夫里飞速拉伸,延展,一路撕风裂气飞沙走石,就像大地被猛然开了一道口子正不断地向外飙血。 两条地缝交接处,前一刻还是宠渡,此时却是连续“鸠占鹊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愈退愈远的赤红人影,脸上挂满冷漠与孤傲。 撞开宠渡的,其实是连续催动秘法化气为实连人带枪结成的一道分身:摹其形,固其态,聚其意,蓄其势,逞其能;故而虽非本尊却胜似本尊,顶着宠渡滑过了大半个院子犹未止歇。 并非宠渡扛不下内中力道,实则这一击快到来不及凭肉眼捕捉。 眼下之所以还能喘气儿,除了危机骤临时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更不乏运气:若将魔刀上挪则少半寸,下移则多半寸,但凡宠渡稍快或稍慢些许就绝不会如眼下这般恰到好处。 而一旦错过枪尖,据这一枪的威势来讲,铜皮铁骨又如何?心口被戳个大窟窿已属万幸,极可能半边身子就此没了,甚而直接碎成一堆肉块儿。 简而言之,但有差池十死无生。 不怕? 那是假的。 涔涔冷汗顺背滑落,宠渡收束心神顿脚抽身,将势就势闪跪在旁,双手握柄横削,拦腰就是一刀。 砰! 枪人分身轰然迸裂,莹莹晶点拖着束束流光纷飞四射,一似年夜绽空的五彩烟花,又如受惊哄散的萤火虫群,铺天盖地飞满院内院外,星星点点闪烁不定。 岂意这些光点尽皆化人: 附于残兵的身着白衣。 溶在水里的身着黑衣。 溅入树丛的身着青衣。 当空浴日的身着红衣。 落地沾土的身着黄衣。 想此前棍破兵龙,残刀满院断剑遍地;其余水、木、火、土四素随处可觅取用不竭,故此五行齐备分毫不缺。那光点无算也即分身无算,远近高低层层叠叠,姿态万千却都枪指垓心。 所幸早在第一缕黄衣分身现形的当口,宠渡即有所察,顿觉一股濒死危机。这危机之猛之烈,远胜先前那一枪,令人须发倒竖如遭雷击。 电光石火间,就着刀中余留的三两分火气,宠渡扬刀指顶急画一圆借以聊定阴阳,旋即将刀深插入土,沉声暗喝:“魔转阴阳。” 说时迟那时快,连续轻拂长袖。 枪人蜂拥,密如雨下。 绀红魔光,破土而出。 两边步调一致难分先后,在围观道众的惊呼声中,在覆盖半个院落的开阔地界上,光人对撞六色交织,绘就一道多彩琉璃的碗状锋面倒扣在地,仿佛半个太阳挂在地平线上。 初看恍如日斜西山:目力所及枪人碍眼,泱泱如云翳,沉沉似阴霭,从四面八方往里压,欲将那余晖尽数遮蔽,碾磨,吞噬,埋葬,但教红日永堕无边幽暗。 细看却是旭日东升:绀芒喷薄霞光四射,炎炎似火焚,耿耿似利剑,辅以火气与魔性,任他人潮汹涌仍自不断碰撞,撕裂,粉碎,突破,总把扑上来的五色枪人复作斑斓元气氤氲成大大小小的光圈,活似一串串糖葫芦。 人比光多,蚕食鲸吞。 光比人强,烛照内外。 两相融蚀,轰隆隆响了数十息方才渐歇。却不知是云霭湮没了残阳,还是旭日驱散了迷离,一道炫目亮光闪过后,枪人与魔光俱已消散,唯余遮天映日一片灰霾障目,难窥其中究竟。 “刚是眼花么?” “……地里竟长出一轮大日?!” “连师兄厉害我认,但那魔头凭什么?狗蛋儿的连归元的门槛都没摸着,却强成这个鬼样子,一轮大日竟破尽枪意。” “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想来这便是他狂的本钱了。” “哼。你几个休长他人志气。连师兄不过小试牛刀,却教那魔头使尽解数,如今还能保有多少手段?孰高孰低显而易见。” “一俟技穷便是砧板鱼肉,他只能任由宰割了。” “嘿嘿。那倒可喜可贺。” 这同样的局面,在屠魔阵营看来是好事,却令戚宝九人备感焦愁。沉稳如赵洪友、冷静如阿狈都险失方寸,遑论其他人等?若非戚宝竭力劝阻,早跟着头脑发热的金克木嗷嗷叫着冲入场中助战了。 院外沸沸扬扬时,院内一直鸦雀无声,便将突起的那一声轻微摩擦衬得格外分明,——原是魔古太刀被宠渡从土里拔了出来。 离地瞬间,残存的刀意猛然释放。 风起。 尘涌。 霎时劲浪漫卷烟尘飞扬,风霾以刀尖为垓心震荡攀升,状似螺旋排云而上,正中一道持刀挺立的人形剪影掩映其间,时隐时现。 “刀有趣。更是好技。”连续迫视着那道愈发清晰的人形,止步于丈许开外,将惊龙枪倒插在地,“而今火力全无威势衰减,料你也舍不得再动刀,且收了来试试别的。” “师兄未曾尽兴?” “才起。” “怎么斗?” “当然是这个。”连续握指成拳扬了扬,转手宽衣,顿引得一众女修红脸捧腮争相尖叫,“很好奇你接得住我几拳。” “好家伙。难怪枪枪势大力沉。”宠渡酣斗至此终于略感讶异,不过念及对方神秘的来历旋即释然,只笑道:“没承想师兄也炼体。” “若非如此,你今日纵是铲平道秧峰也与我无干,”连续对院外此起彼伏的娇呼充耳不闻,顺势将宝衣抛挂在枪杆上,“更别说削去宗文阅三个的脑袋了。” “言外之意,”宠渡双目微缩,“就师兄炼得别人就炼不得?” “呵呵……你猜。” 那张向来孤傲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丝丝冷笑。从那抹一闪即没的寒意中,宠渡敏锐地察觉到某种被强行压在内心深处的愠怒。 ——连续是骄傲的。 其傲其娇其来有自,其中最大的骄傲莫过于摧毁他人的骄傲:奇珍、异宝、利器、靠山……但凡别人引以为傲的,毁之方显大本事,享大乐趣,得大满足。 尤其……肉身! 连续背后的宗族传承久远,却不知何故对锻造肉身颇为看重,关于炼体除了口口相授的传说,还有有据可考的诸多古典,更不乏留存至今的各种修炼法门以资参验。 自打在宗门神殿初窥其妙后,连续便将炼体视作一己私道。 在我之前,终会废之。 在我之时,一一灭之。 在我之后,此道不存。 炼体大道,唯吾独尊。 入道迄今,连续早将修身功法练至中成,凡与同侪比斗,单凭一身横肉便足可睥睨群雄,实可谓无往不利罕逢敌手,当然引以为傲了。 换言之,若说连续堪比人中之龙,那炼体就是其逆鳞。也就不难理解,宠渡炼体虽则初窥门径,却真真儿踩中了这片逆鳞,将其骄傲与尊严摁在地上磨擦,教连续如何能忍? 历来只有本道子踏人的份儿,何曾被别人踏过?!一介山野匹夫老实守分还自罢了,偏偏自寻死路去修什么肉身?容你一时,绝不意味着容你一世;等时候到了,就算天王老子也拦我不住。 而今日,貌似正是……好时候? “此曰‘都天神葬宝衣’,可借周天星辰之力锻造自身。你破不开。”连续手指挂在枪杆上的宝衣自顾自说着,“如此便公允了,免教人言我胜之不武。” “师兄之自信令人感佩。” “不然?” “老规矩,”宠渡将魔刀收入储物袋中,暗里急催九二玄功,“红办还是白办?” “作何说道?” “红者分高下……” “白者决生死?嗬哈哈哈!”连续猛然仰天大笑,“你居然想着杀了我?有意思。很有意思。” “师兄不也一样么?” “那就……看着办。” 话音未落,神葬宝衣被忽如其来一股劲风撩起四角,飘飞的衣带尚未回落,原本立于惊龙枪旁的那道人影已突至宠渡面门斜上五尺。 两人都惯用右臂,臂长大差不差均为二尺二,故而宠渡若也想将胳膊完全打开,便只能赶在连续拳头划过半尺之前攒劲蓄势。 咫尺之间,既是距离也是时辰。 掣步。侧身。 扭胯。屈指。 转腰。出拳。 所幸早将玄功催运满当,千斤蛮力随用随取,便在此咫尺工夫,宠渡一气呵成,借由体内灵力包裹,钢拳与气流厮磨着擦出灼热红光,朝着落下来的那团玉光毅然决然顶了上去。 ——砰!!!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五十三章 啊咄啊哒 一则骨子里浸润着狼族的韧劲儿,二则受惠于老头子潜移默化的影响,宠渡打小就与世间很多同岁的娃娃迥然有异。 比如幼时烦闷委屈或受了欺负,宠渡从不撒泼打滚,只寻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用随手折来的树枝掘土,一似孤狼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毋需深挖,半尺足矣。 也不用管挖得快或慢,大抵成坑即可,随后盯着土坑发呆,——有时候很久有时候很快,直至把土填回去那一刻便振作起来,仿佛一切的不如意都被埋入那坑里去了似的;若是受了欺负,则千方百计找回场子。 因遥远而略显模糊的记忆中,在那些翻出来的土里都曾发现过什么呢? 碎石。 残枝。 败叶。 腐渣。 泥水。 …… 或许一应俱全,或只其中一二,可惜都是死物,自然少些趣味;不过运气够好的话,兴许还能收获一番别样的勃勃生机。 是了。土里还有虫子。 最常见的自然是蚯蚓,另有蚂蚁、蜈蚣、土狗子、蜗牛、蝉蛹……甚而能发现冬蛇的行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各家习性纵有千般不同,却有一点是相似的。 ——以地为舍。 凡有土之地,总不乏这些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家伙。 即如宠渡此刻所踏方寸间,躲在地下的虫子们本能顺利熬过又一个寒冬,如今却被一声惊天干响震碎了清梦。 那声起时,气流被拳劲急剧压缩,瞬至不堪承受的极限猛而爆裂开来,魔芒吞没了玉光,玉光冲淡了绀色,便以碰撞的拳面为垓心,一圈赤红气流势若惊澜,朝四下里滚滚荡开。 那声未落,宠渡脚跟后的地面陡沉三尺,一个土坑由深到浅延至身后丈许开外;若从上俯瞰,形似晨光熹微中荷叶尖儿上头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腾空坠地的虫子们纷纷骂娘:可恶。 奈何虫子的怨言历来无人在意,就像拳拳相对一触即离,宠渡也未曾捕捉到连续在那一瞬间的神情,只觉自个儿臂膀阵阵发麻,恍惚间脑中闪过缕许杂念。 先是随老头子入城伊始,于酒楼里听那位姓常的老先生讲盘古开天地,彼时曾闻“共工怒撞不周山”一说,虽真假难辨,却令宠渡无限神往。 却不料后在水月洞天中夺取圆环时当真见到开天辟地之壮举,犹记盘古大神将环上符纹剥离下来化成三物——除金斧与红火之外,就属那根擎天黑柱最坚,纵是当时画面中的黑雾巨掌也耗费了海量星辰之力方才将之拍断,勉强压制其生长。 宠渡不知那黑柱能比连续那副肉身硬有几分,也不知共工撞山时是否与自己此刻一般感受,更不知连续被反力弹开后也自咋舌暗叹:“野小子还真他娘的够劲儿。” 值此闪念工夫,连续沾地即起,腾空翻身平展双臂,身如苍鹰搏兔,自上而下将一条鞭腿甩向宠渡顶门儿,似根铁棒般猛敲而至。 宠渡沉身扎马,急而不乱将双肘交叠举过头顶。 乒!!! 一圈更为澎湃的赤浪。 一声更为响亮的撞击。 肘叉架住了鞭腿。 连续力压如山。 宠渡不丢不顶。 似静,实动,所以那宛若定格的一幕只维系了千分之一个弹指;倒是宠渡脚下的地面当先崩不住,早在腿肘相触的刹那便轰然陷落。 力之所及地面炸裂,碎石土屑迸散飞射,溅有数丈高低,“呜呜咻咻”搅起一路风吟。 穿枝透叶噼里啪啦。 落入丛中窸窸窣窣。 掉进水里叮叮咚咚。 …… 及至尘烟渐消,地上赫然现出一个斗大土坑,形如一口巨大海碗被硬生生嵌进土里,碗口丈许方圆。有多深?纵使宠渡堂堂七尺,但在坑底正中站直喽也仅比碗沿高出半个脑袋。 蓦地里,自弥漫的烟尘中刷的一下蹿出两条人影,前白后红,正是宠渡奋起反击死死咬住了连续。 却说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固有其长,但将之使得再如何行云流水也难免其短——尤其在当下这样的近身搏战中,终不如人体四肢得心应手。故此这番赤手空拳犹比先前的真刀真枪来得更为迅捷,猛烈。 双方不约而同将身法催运已极,或迂回,或取直,不断地撞击,分离,复再对碰……端的快至毫巅,但教一红一白两道光影时隐时现肉眼难分。 谁进谁退?看不清。 谁攻谁守?观不透。 谁追谁逐?辨不明。 所幸并非毫无迹象可循。 那光犹能见。 那声亦可闻。 那地上深深浅浅的土坑也勾绘着游斗的轨迹。 饶是如此,但在光亮前,在声响前,在新坑出现之前,根本无从判断二人下一刻现身何处,唯事后方知其动向,院外观望的弟子莫不嚼出一种“马后炮”式的无奈与荒诞。 便在这几百双眼睛的凝视下,院子里前后两个土坑出现的间隔越来越短,数量却随之越来越多,那光与声也更显频繁,仿若暴雨夜里的电闪雷鸣。 轰—— 咕隆—— 轰隆隆—— 愈打愈疾。 愈搏愈险。 愈斗愈猛。 愈战愈勇。 就算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拳头,却往往被随之而来的劲风吹得龇牙咧嘴;抑或宠渡刚跃起,便教连续一拳擦脚划过,但凡慢个半拍,免不得被砸中脚板扽在地上。 “若是细数起来,白追红的时候更多些。由此观之,当是连师兄略占上风。” “地上拆完拆地下么?!再这么打下去,你们说会不会惊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啥的?” “那才真是鬼晓得……” “时候不算短了,两下里身法不慢反快,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受伤,这还如何预测胜负?” “果然是魔头。此獠分明比你我小上几岁,入山前还是一介散士,却能凭借那副身板儿将连师兄硬撼至此,到底是咋练出来的?” “做两手准备最为稳——” “休得胡言。连师兄铁定能赢。” “对。师兄最棒了。” “唉。打到几时是个头啊。” “看!” “快看!” 突起的几声惊呼压得院外落针可闻,众人屏息凝望,但见院中两道人影骤然顿滞。 原是二人收了身法,就那么伫立对视着,相隔不及一臂之长,抬手便能够到彼此。 却不知又是哪边先手,片刻僵持后,四只铁拳再度碰撞。 只谁也不曾料到,因为相隔太近距离太短,拳劲或不饱满,但拳速却无疑快上几番,故而相较此前任何时候,这一顿拳击从一开始就来得无比迅猛。 拳光如电。 拳影交错。 两边也似心有灵犀,不挪窝纯拼拳,仅靠腰力发劲,抡臂挥洒泛起片片拳肘残影,却将脚底板牢牢钉死在地面上。 连续老树盘根。 宠渡不动如山。 前一个灭异己:啊咄。 后一个搏活路:啊哒。 各自饱吸一口气。 ——仅此一口! 啊咄咄咄咄咄…… 啊哒哒哒哒哒…… 受一掌就受一掌。 吃一拳就吃一拳。 挨一肘就挨一肘。 痛? 有何所谓? 老子要废你,与痛何干?! 真俩狠角儿!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在被干趴之前先将对面干趴,除此之外啥也不管,只是伴随着口中阵阵怪哮,铆足了劲儿对轰。 对轰! 对轰!! 对轰!!! 啊咄咄咄咄咄…… 啊哒哒哒哒哒…… 拳对拳:这是最原始、最野蛮的碰撞。 力与力:这是最简单、最粗暴的较量。 生或死:这是最纯粹、最终极的博弈。 你听那声,——“砰砰砰”连响不断,再不像雨夜雷声那般有所间隔,却似战鼓铮铮丝毫无歇;若声光同察,分明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响得正欢;再瞅那光,圈圈圆圆圈圈,片片面面片片,层层叠叠绵密不绝,形如骤雨点破平湖时荡起的重重涟漪。 然而,这赤红气浪到底因拳头对轰而成,一俟扩散疾若迅雷,故此不论从范围还是威势、抑或其他任何方面来看,又绝非水面上的柔弱水纹可比—— 或高或低,或横或纵,或斜或正,或大或小,或圆或扁,或浓或淡……前浪方生后浪即起,前浪犹盛后浪已至,总不外浪赶浪融相与为一,浪奔浪流滔滔不休。正是: 潮头推拥,状能吞天没地。 喷珠溅玉,势若万兽竞腾。 其声势如此浩然,纵使当下寄居山间,却教人恍若置身江海边上。 入眼的,是滚滚汹潮与澎湃狂澜。 刮耳的,是连珠炮般的连绵轰鸣。 钻鼻的,是水边特有的腥咸潮气。 待其铺天盖地飞驰而至,院外道众不自觉拽步侧身,抬手护面,竟纷纷一副备战架势,生怕一着不慎被那浪头拍下道秧峰似的。 气也浪浪风也浪浪,风浪过处,众人长发横飞衣袍猎猎,更有带伤弟子蹭蹭却步。 谁承想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风浪扑面一阵紧似一阵,将众人口鼻只得进气儿难有出气儿,险些就此晕厥过去。 众皆骇然。 “肉身真能强悍至斯?!” “我若修得他俩十之一二的横肉,精进何止一步。” “奈何功法可遇不可求,连师兄来历不凡有此机缘并不稀奇;只那魔头从何而来的功法?” “……该不会也是偷来的?” “可别教我瞅到机会,不然定将那魔头的东西弄到手。” 望着震荡开来的赤潮,围观弟子心绪难平神思各异,殊不知更令人惊骇的已在路上。 须臾将至…… 第五十四章 地裂山崩 且说不器院中这场“屠魔”血战打一开始就各方瞩目,不论明里观望还是暗中窥测,看热闹的又岂止在场弟子? 单是神照峰上议事殿前,从始至终便立着三道高低不同的人影。 “就他两个这身横肉与蛮劲,”林通当先发话,“不说全部了,但凡其中一人能坚持修身,我道门铲平妖族指日可待矣。” “不是二择其一,而是非连续不可。”落云子负手蹙眉,“凡挡道者,——不论何人,必要时本座不介意亲手将之抹除。” “掌门师兄事前默许,刚又勒令各峰强者约束门下弟子不得插手。”何侍劳眼珠微转,“何也?” “宗主此举无非顺水推舟,”林通脱口就来,明显对个中因由早有计较,“旨在将宠渡迫入绝境,借此榨出其暗藏的一应手段,以探其虚实,凭此或可摸清他的底细。” “嘿。”落云子意味深长望何侍劳笑笑,“想当初本座让林师弟入主飞耳峰打理各方消息,彼时你不乏疑虑。而今如何?” “宗主谬赞。” “不及师兄识人之明。更小觑了林师弟。”何侍劳讪讪应道,“即以其所示手段来看,除了那件魔器有待细查之外,并无丝毫玄阴宗或妖族的痕迹。” “此子当非那两头的人。”林通接过话头,“宗主何以还不宽心?” “恁多巧合与不可思议集于他一身,教本座安能不疑?”落云子眉宇之间一片阴翳,“其实一早就想让你拿人拷问,岂料先有炎窟山之变,后又莫名其妙蹦出个人仙来护他。到底阴差阳错不得不作罢。” “仅此而已?” “我知你想问连续。” “那可否——”林通把心一横。 “别问。问也是没有。”落云子面色凛然,将身后左右二人各乜一眼,“尔等若当真有缘,等时候到了自会晓得。” “妄请师兄恕我唐突。”林通自知失言,急转话锋,“却不知其他各峰作何观感。” “我那叶舟徒儿输得不冤。”何侍劳无可奈何的神色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只童泰那等狼狈,——连头都秃了,陈长老竟也坐得住。” 藏剑锋上,陈词猛打个喷嚏,念及自家徒弟当下那副惨样,不由扶额:该不是你在念叨为师?……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有面皮埋怨? 相较之下,栖霞峰上则平静许多,只兄妹二人被苏雪化用护山阵力困在洞府中出来不得,穆婉茹撒泼打滚也无济于事,倒是穆多海时常劝慰数言,“……渡兄的气机犹盛,不妨事的。” “兄长这是诓我。”穆婉茹跳脚急道,“当下对战的另一方可是连续!——连续!他何等能耐,小渡子想全身而退太难了。” “既能撑至此时,他比预料的还要强上许多。”穆多海想着转移自家阿妹的心思,“我二人当下更多苦力,免被甩得太远才是啊。” “哼。本师姐才不输他。” “这就对咯。” …… “对甚对?!”甘十三妹杏眉倒竖,“他与我乃是过命之交。他今蒙难,我纵不便出手相助,去给他掠阵当在情理之中,却教你们阻我在此陷于不义。” 你道十三妹与谁言说? 丹顶鴜鷜、黑尾鸿鹄、琉璃色孔雀、独角天马、通臂灵猿、食铁兽、四不像、赤鳍锦鲤…… 总不外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各类珍禽异兽,大抵在这天音峰上炼了些天地元气日月精华,启了灵智,虽不吐人语却解人意,今奉符命高高低低在灵泽湖边围成一圈,将甘十三妹堵在垓心。 “你们就放我去咯,大不了事后给大家伙儿伺候几顿好的。”甘十三妹挑眉眨眼,一副“你们懂的”神色,“嗯?” 果不其然,众灵纷纷面露迟疑,彼此互望两眼,交头接耳间显有动摇之意,尤其那白猿与食铁兽更馋得垂涎欲滴,正要伸指比划答应下来,却被那丹顶鹤出声喝住。 便见那鹤咧嘴抖身,将自家里里外外的羽毛尽数奓起,只把众灵惊得目瞪口呆。白猿呼吼一番,食铁兽嘤嘤数语,那乐不可支的憨态分明在说:还是鹤兄够狠哪。我俩手指加起来也才几十顿,不敌鹤兄九牛一毛。 连十三妹都不由咋舌:乖乖。这货身上的毛少说两万五千根,一日三餐算下来折合二十余年,比小渡子还会敲竹杠。 ——丫的这是打算捆死老娘?! 奈何心忧宠渡,念及不器院的战况,十三妹只愣了片刻便咬牙应道:“两万五千顿。成交。”众灵皆大欢喜,正待放行,冷不丁背后一道话音隔空传至。 “敢?!——” “师父……”十三妹望空乞怜。 “没得商量。”柳暗花人虽未至,却教人不难想见其声色俱厉,“便是没有宗主敕令,为师也不决不许你去蹚这趟浑水。耽搁修行不说,更惹一身骚。” “就去瞅瞅,绝不插手。” “给我把人看住喽。”柳暗花不为所动,“但凡教她走脱,扣尔等仨月口粮。” 闻言无不哆嗦,——连岸边水面都被锦鲤搅起阵阵水波,地上禽兽更小鸡啄米也似纷纷颔首,生怕就此少了三个月的吃食,争相挪动碎步拢得更紧。 只给十三妹恼得!立身叉腰,环视骂曰:“一帮不讲义气、言而无信的孬种。当真禽兽不如。老娘要被你们气死。” 手指孔雀,“今后自个儿薅毛。” 后指灵猿,“白长这么大个儿。” 又指食铁兽,“你盆盆奶没有了。” 再指锦鲤,“你乐个屁。信不信老娘将灵泽湖排干?!” …… 总把四周禽兽挨个数落一通,十三妹无语蹲坐,殊不知远在道殃峰外,另有人更觉郁郁。 王山原本屁颠颠正往不器院来,谁承想被落云子一声传音阻在山外,没奈何,只能从头到尾远远观望,不意越看越心惊。 一个归元。 一个炼气。 何以斗出这番可怖景象?! 劲浪搅动赤潮。 狂风压迫呼吸。 气息不畅,令人恍生错觉。 所以从浪至那一刻到现在,同样一段时候,在围观弟子的切身感受却截然不同:有人坚信前后不过日常几口气儿工夫,有人却以为有十来次吐纳那么久……更有甚者觉得小半日就此过去了。 且不论具体时长如何,单就院中当事二人来讲,这个过程其实只持续了仅一个呼吸,——满满一口气;待这口气被榨出胸膛,两边已然对轰了百十次。 一息,百十回合。 一息,每人百拳。 拳速是如此之快,以致于拳与拳的间隔几可忽略不计,无异于两百道拳劲转瞬间浑然一体宛若天成,恰似一拳轰出了两百拳的力道。 想他两个炼体有成,每一拳中的磅礴蛮力本自具备开山裂石之威,而今两百拳劲混成一体,又该是何等恐怖? 不啻造化之功! 足可摧山坼地! 其间纵有损费或散逸也只是小头,绝大部分拳劲得以留存,慢说丹境强者,便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怪迎面撞上也要慎之又慎,遑论归元高手乃至炼气境的喽啰? 毫不夸张地讲,人仙之下莫敢小觑。 正是这样一股造化伟力,顺着二人双腿渗入脚下山体,向四周及更深处飞速扩散,经厚土、石块与岩层的层层传导,在转息即逝的刹那穿透山体内重重阻碍直达山底,作用根部。 却说第一息之后,院中二人架势依旧,无有丝毫止歇的迹象,仅不过换口气继续,一呼一吸间你来我往又碰撞了不知多少回。 啊咄咄咄咄咄…… 啊哒哒哒哒哒…… 连续咬牙切齿,头升袅袅玉烟。 宠渡竖眉瞪眼,顶冒阵阵红气。 一记拳一重力,当先两百拳尚不及被消化,后续的拳劲却已紧随而至,——正与赤浪成理相似,源源不绝层层叠加之下终于撼动山根。 连带着,整座道殃峰也晃起来。 这颤动初时尚不明显,地面上的人无所察觉。反是从附近的山林里飞起成群惊鸟,在空中乱叫着盘桓不定;另有野兔、松鼠、山鸡之类的野物窜将出来,惊疑不定地张惶四顾,完全一副随时奔逃的模样。 倒教一众围观弟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场面……眼熟啊…… 也不知是不是呼吸受阻的原因,众人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类似景象,心头却莫名地蒙上一层阴影,随即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份越来越强的危机警兆似鼓槌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叩击脑门儿,终于在某个时候敲破了安安静静躺在记忆角落里的某一面黑皮大鼓。 那鼓里封存的场景,至今想来令人犹有余悸。 数月以前…… 净妖山下…… 水月洞天…… 大地动…… ……不能吧?! “快——找稳桩。快找稳桩。” “上树的一群夯货赶紧下来。” “就不。” “以为谁不晓得,咱们下去了你几个好上来?想得美。” “这叫爬得高看得远。” “远个屁。只怕你爬越高摔越重。” “啥意思?” “还能将我晃下去不成?” “又不会地动,你——” 不意话音未落一语成谶,整座道殃峰下起山根上到山峦,轰然剧颤。 霎时地动山摇。 “这啥呀这是……” “我肏。真地动了?!” “哪王八蛋说的?乌鸦嘴。” “也是那两位主儿弄的?!” “嘿。树上的孙子后悔没?” “都他妈少说点。快稳住。” “当心落石——哎哟!” 院外东倒西歪,院内兀自岿然,二人早将双腿儿陷入地中尺许,心无旁骛只是对轰;及至察觉彼此之间的地面隐现一道细缝方知不妥:再不罢手,此后道殃峰怕是没法住人了。 宠渡看准破绽把连续胸口一下,连续拔腿将宠渡连肘带腰一脚,各自借力抽身,刚跳出去又撞在一处,蓄力轰出了最后一拳。 当!!!—— 分明是肉拳的碰击,却爆出直似金属冲撞的闷响。且炸音刚起,随即淹没在鏖战迄今最为洪亮的一声撼天巨响中。 ——咔!!! 地,裂了。 山,崩了。 当此瞬间,林通抚掌惊叹:“了不得。” 何止神照峰上三人? 玉尘、藏剑、飞耳、天音、栖霞、丹云……净妖诸峰一应丹境强者,如穆清夫妇、林通这般关注战局者闻声侧目,或有盘坐入定者也被惊醒,各家脑海中类似的念头盘桓不去。 那真是俩小辈能闹出的动静?! 第五十五章 道友贵庚 连珠炮似的咔啦声中,在两只拳头拳碰撞的正下方,一道地缝朝两端飞速延展,拉伸,将不器院一分为二,连带着把道殃峰撕裂开来。 两道人影划破尘烟。 连续双脚贴地,滑退数丈便强自稳住了身形。反观宠渡,倒飞而起去势难抑,直至撞断院中仅剩的半截石柱才堪堪停下。 连续脸红筋暴。宠渡更不消说,打从炼化蛇母精血之日起便自一身红皮,此刻体内气血翻腾,面上便更红了几分,——似能滴出血来。 连续口吐浊气。 宠渡口喷血箭。 至此,在观战道众看来,孰高孰低已可窥一斑;但对当事双方来说,谁生谁死犹难断言。 君不见连续一脸轻松,宠渡眼中战意盎然,明显谁也不承认就此分出胜负,却令院外一种女修惊喜交加阵阵尖叫。 “看。那魔头似在飙血?!” “连师兄呢?” “师兄可曾伤着?” “速给师兄送药去。” “我有碧螺丹。” “天香续命丸。” “凝血散。” …… “噫!彼是何处来的贱人如此不讲武德,竟抢在众姐妹前头先自去了?!” 众女闻言细看,果见几道娇丽媚影已蹿出数丈远,哪里还管其他,蜂拥而往争相要给连续送药,一边整理仪容,还不忘你拉我拽生怕被人捷足先登。 一干魔徒见状炸锅:欺我无人?! 输啥都不能输气势,无奈一水儿的大老爷们。却非说男人就不能送药,但与隔壁的嫣红柳绿比起来,总让人差了些意思。 献宝八男两两互望,猛而福至心灵:嘿!怎把她给忘了?不约而同转头看向队伍后方,目中的火热似能将身后佳人烧得一丝不挂。 叶红鱼鼓眼喔嘴手指鼻尖:我?! 戚宝眉梢微挑:不你还谁? 赵洪友点头:晚了叫人笑话。 贪狼抿嘴:养兵千日用在此时。 阿狈摩腮:我看行。 金克木努努嘴:赶紧的。 叶红鱼环顾左右:你仨咋说? 随行三男:姐……要不委屈一下? 叶红鱼咬腮:好啊。连你三个都要卖老娘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九人单凭神色举止便心照不宣。叶红鱼前一刻犹跳脚开骂:“一帮臭汉卵用没有,要紧时候还看老娘。”下一刻却花枝招展把莲步轻移,娇滴滴柔情似水吐息如兰,道:“老弟——姐姐来啦。” 只此一声娇唤便胜却场间无数,莫说男子、纵是女人听了也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把皮肉麻了,把筋膜软了,把骨头酥了,把魂儿勾了;尤其献宝魔徒离得最近,乍听那声便纷纷折腰绝倒一片。 众女颇感威胁,纷纷侧目怒斥。 “好浓的骚味儿。” “何来一只妖艳贱货?!” “那模样分明是勾惯了男人的。” “丑婆娘。鼻青脸肿也来丢人现眼。” “瞅你那一瘸一拐的德行,也不怕掉粪坑里吃屎。” “姐妹们一起上,先将这狐狸精生撕了再——哎?!说好了一起,怎跑更快了?!” “妹妹先去拦她……” “……姐姐们随后即来。” “拉我作甚?老娘跟你拼了。” 叶红鱼那边安然无恙,反是众女撕扯更甚。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到了院门,却自院中猛地传出两道暴吼。 “退下——” “慢来——” 二人近乎异口同声,但令一干送药女子僵立当场,不知如何进。 连续面无表情,对送药的队伍未曾看上一眼。只宠渡望叶红鱼好言劝解道:“再战便在顷刻,你莫来涉险。此等小患不妨事。” 岂意正是这转眼之间,原地忽不见了连续身影。宠渡汗毛倒竖,作势欲守——然而在此之前,神照峰上落云子抬眼望天双目微凛,“哼。他几个倒是来得巧。” 话音甫落,陡起串串大笑夹杂着一道粗犷传声响彻山里山外,“呵哈哈哈哈……难怪净妖山的实力冠绝四宗,原来平日切磋也是真刀真枪拿命在拼。呵哈哈哈哈……” “老三位远道而来,令我山上山下蓬荜生辉。”落云子话间御风而起倏忽即至,冷眼望着面目全非的不器院,声震八方,“你两个犹不收手还想闹到几时?也不怕笑话。” 连续闻音现身,面带愠色,“扫兴。” 宠渡骤然卸势,忖道:“奶奶个腿儿。落云子你终于舍得现身了。” 两只拳头相隔不及一尺,虽未触碰,却把搅起的劲风吹遍院里院外,更沿着院中天堑渗入山体之内,“呜呜呜”鬼哭狼嚎也似。 前后脚工夫,栖霞峰上的阵力封印不破自消,穆家兄妹喜出望外,先后奔出洞府,欲借传送阵往道殃峰来。 几乎同时,一匹独角飞马欢快嘶鸣着自天音峰上振翅腾起,听着耳边焦躁的催促,——“小马哥快些。再快些。”其速如电,驮着甘十三妹,形似一道银色流光划破空山云雾。 且不言穆多海三人争相赶赴不器院,却说当事二人被迫罢斗,都从彼此脸上读出了一抹无奈与恼怒:我俩再如何窝里斗也是家事,与他一干外人何干?! 到底何方神圣有此脸皮? 地面众人同样好奇,仰面循声,遥见天边两红一黑三团光点飞速迫近,须臾已至,竟是炼器、神拳与药香三宗宗主驾临。 “有失迎迓,”落云子面色顿霁,“乞恕不诚不敬之罪。” “道友客气。”回千朵笑脸相迎。 “不请自来才是罪在不恭。” “我等相识非止一日,毋需介怀。” “门下小辈孟浪,让老几位见笑了。” “何以为笑?”方荣芝手指地面,“咱们这般年岁时,可远如这两个小家伙厉害呀。” “说来惭愧。”沈道富打个哈哈。 “老三位切莫过誉,免教他两个骄纵。”落云子环视三人身后,“且今日同来的娃娃们皆非寻常,足可见我正道门派无处不是人才济济。” “道兄言之在理。” “可喜可贺。” 四老怪兀自寒暄,哪管净妖弟子心间疑惑:按说修为到了彼等境界,随手一个“玄光术”便可即时问答;却不知何种要事令三宗宗主亲至? 原是妖人大战在即,恰逢净妖宗按例年后有场试炼考校,老怪们拍屁股一合计,决定将之扩展为“四宗联考”。鉴于此次试炼的具体内容,其主要目的有三: 一则战前给门下弟子提气壮胆。 二则促进门徒磨合以增强默契。 三则据试炼表现安排战时任务。 今日他三个特来商讨联考细节,顺带也让门中的得意弟子借机见识一番净妖气象,故此各自捎了数位天骄俊杰同行。 炼器阁自西而来:阁主回千朵脚驭烈火剑,随行弟子男女参半,除一名青年蹲于回千朵身后,其他人皆在丈许开外站定,望着青年的项背,眼中除了恭敬更多是惧意。 神泉宗自北而来:宗主沈道富身下乃一墨黑葫芦,——恰与药香谷相反,周遭七八位天骄皆为男子,内属一浓眉大眼、稠髭密髯者尤为扎眼,据其身处正中的站位不难看出,当是神泉宗此行最强弟子。 药香谷自南而来:谷主方荣芝端坐焰红宝扇,所率女修个个天姿国色,甫一到场便教净妖众女黯然无光;然比于垓心那名妙龄女子,却如绿叶衬红花、众星拱明月。 此刻药香谷弟子纷纷将目光聚在傲立于惊龙枪旁的白色人影上,高声议论间娇笑连连腮若彤云。 “那是谁?” “怎没听人提过?” “炎窟山大战时貌似也没见过。” “好个相貌。” “只一眼便教人自愧弗如呢。” “远处那红人倒煞风景。要是没他碍眼就更好了。” 天上女子贪看连续。 地上男子争望骄女。 只可怜净妖众女,猛然有种“两头空”的不祥预感:得!现如今山上的男人都被勾了魂儿不说,还蹦出一帮抢连师兄的臭娘们儿,——比先前给宠渡送药的妖艳贱货还可恶。 “瞅什么瞅?!” “一副没见过男人的贱样儿,当心把眼珠子瞪出来呀。” “边儿上那个,快把哈喇子收收。” “连师兄是咱们的。” “对。尔等休想染指。” “噢……姓连。”药香弟子尽作恍然大悟状,有人趁势戏言道:“敢请众姐妹好人做到底,顺带告知师兄名讳可否?” “呸。臭不要脸。” “莫非自惭形秽,怕抢不过我等?” “我等日日与师兄相见,你几个何时才有机会?会怕抢不过你?” “这么久了都还没结果,分明入不得这位连师兄的眼嘛。还不如先让咱们明月师姐试试呢。” “一群野婆娘想得美。” “有风师姐在,轮得到你们?” “风疏雨?!”姒明月闻言动容,“说起来倒是未曾见到风姐姐,不知她今日因何不在场?” “不要你管。” “有能耐自己猜呗。” “莫不是伤了?” “一张臭嘴焉敢诅咒风师姐?” “张口贱人、闭口婆娘,也不知谁家嘴臭。” …… 红颜未必祸水,祸水从来不止红颜。只因争吃连续这坛“鲜醋”,天上地下两拨人马连番对骂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四老怪扶额揉颞大感头疼。 连续面不改色,负手望天。 至于宠渡,估计事态大抵很难另起波澜了,所以连番斗战带来的疲乏与伤痛开始慢慢涌现,偏偏整件事还不到收场的时候,顿有些生无可恋:毁灭吧。赶紧的。爱怎怎。 还是落云子强行岔道:“就让小辈自己闹去吧,老几位随我往神照峰议事如何?” 沈道富三人是百般不愿。 净妖山历来被三宗视作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令人喘不过气来,总想寻隙洗刷一番;而今好不容易赶上这场由蚤市风波引发的“屠魔”闹剧,自不免趁机开涮。 “落云道友不必心急。”回千朵笑道,“相请不如偶逢。今既碰上,莫如就让底下的小辈先切磋一二,也好论道共参知己长短,就此查漏补缺,也能在联考之前更有精进。” “老烈火所言极是。” “我几个正好在此把关,免教他们一时情急失了轻重弄出个好歹来。” “哼。三头老狐狸。”落云子暗自嗤骂,脸上却笑开了花,“善哉善哉。此法有利无弊,当然可行。” 三宗天骄心领神会,黑葫芦上那大胡子壮汉当先发话,隔空望那瘦削青年喊道:“嘿。‘柳三尺’。今日让你先挑。” 柳三青双颊透出一抹病态的苍白,随意地坐在烈火剑上,咳嗽着并未搭话,只睥睨着惊龙枪,缓缓问道:“你叫连什么?” “那边儿上那只‘红皮猴子’就归我了。”大胡子满脸戏谑,“想来这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凉城最有价值散修’了。你的事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连续仍自望天,根本懒得搭理。 宠渡同样望天:毁灭吧毁灭吧…… 为强压全身愈发强烈的痛感,宠渡整个人几欲走神,完全不察此番谈话,只恍惚间见那黑葫芦上一大汉须发之旺盛为平生所仅见,深以为奇,没头没尾地问道:“道友贵庚?” 冷不丁一句话,大胡子顿似被踩了尾巴一样憋闷不言,把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周遭的同门纷纷侧首咬牙,或以手捂脸,分明在极力压制,以免爆笑出声。 原是这桃柏柏不过才二十出头,奈何被天生一头浓须密发生生弄成了中年面相,平素里最忌讳这茬,不意今日却在这道殃峰上被宠渡当众揭短,如何不恼? “嘿嘿。红皮猴子算是摸了虎屁股。这下可有好戏看。” “话说地上的缝儿咋来的?” “好歹曾是凉城第一散修,肯定是有些手段的;再说,地上杵着的那杆枪也不似凡品。合他二人之力,在地上开条缝并不难。” “别说姒明月、柳三青和桃师兄,纵是对你我而言也非难事。” “道兄兴许不知,”宗文阅嗅到机会,忙不迭跳出来添油加火,“宠渡小师弟符诣匪浅,就算在栖霞峰的苏长老那边也是颇受器重的。” “宗兄弟修符自无妨;但他是何档次,也与我同修一道?!”桃柏柏眉梢猛挑,“好好好。正可趁机领教领教他的高招。” 言罢指掐繁诀凌空划过,气流翻涌间一道符光赫然乍现,似刀锋般朝着不器院的地面狠狠斩落。 第五十六章 那个男人 符光落在宠渡身上,从肩头往前斜拉一线至鼓起的胸膛、往后划过肩胛骨和半拉翘臀,烙下一道焦黑灼痕;并以人为界,整条符光断作两段划破土面侵入山体。 地上再添新缝,细一些,浅一些,与此前那道地隙横斜交错构成一个“叉”。 下起天骄弟子上至掌门老怪,——就连桃柏柏自个儿都有些愣神,此行三大宗门的所有人都为这一幕惊骇不已。 惊骇于桃柏柏一出手便如此狠辣。 惊骇于宠渡不闪不避、不防不守。 惊骇于宠渡竟单凭肉身硬抗下来。 “嘶……那红皮猴子竟然炼体?!” “难怪跩得很。原来有此一身糙肉。” “一帮没出息的家伙。桃师兄何等人物,他都不慌你几个急啥?” “若不当先想法破去那身防御,桃大胡子短时奈何不得。” “吃吾一拳。”桃柏柏怒极反笑抖手即射一符;符将至时刷的一下,桃柏柏消失在黑葫芦上,旋即人符易位赫然出现在了宠渡跟前。 此时桃柏柏身泛五色符光,整条胳膊连手带臂被裹在一个金黄拳套中,符意蒸腾似蕴藏着无坚不摧的力量,朝宠渡直到捣而来。 宠渡岂会惯着他?随手一拳轰了上去,——砰!但教那金黄拳套应声破碎;凶猛的拳劲沿着臂膀侵伐全身,桃柏柏根本压不住,满脸错愕中倒飞砸向惊龙枪,随即被连续飞起一脚踢上半空。 可怜桃柏柏还不曾缓过来,又挨此猛踢,整个人身不由己打着旋儿飞起高空,一路“喔呀”叫着,随即不偏不倚正落在神泉宗的墨黑葫芦上。 这一来一回非常突然,就像桃柏柏从未下过葫芦,先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错觉,所以人群静默了片刻才爆发出阵阵哄笑。 “桃大胡子。阴沟里翻船了啵?” “快、快笑死老娘了。哈哈哈哈……” “有一说一,那红皮猴子的力气是真的大啊。若无妥当之法破其肉身,最好不要去轻易招惹。” “可众所周知,炼体的功法本不多见,那红皮猴子如何能把肉身修到这般田地?” “那又如何?料他身板儿再硬,也抵不过柳师兄三尺青锋。” “却不知‘柳三尺’会不会出手。” “唉。桃师兄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人如何了?” “不妨事不妨事。”桃柏柏被神泉弟子扶起,连连摆手示意,“我有五色符气护体。他俩拳头虽重,却等闲伤我不得。待我伺机与他再战。” “好歹尽兴了些。”连续自顾自地穿好都天神葬宝衣,侧首乜眼把宠渡望了会儿,道:“没记错的话,之前你曾说我‘竟也礼佛’?” “师兄好记性。” “这个‘也‘字儿有意思。” “狗日的不许他人炼体也就罢了,莫非连佛经也如是?”宠渡眼前闪过念奴儿那副炭黑娇容,道:“西域本有佛宗,看佛经者何其多,加此一字也在情理之中。” “不。有个人过了你的脑子。” “师兄多虑了。” “是谁?” “一名女子。”宠渡斟酌片刻,将念奴儿的形貌特征隐而不谈,“不过人在万妖山中,师兄若有兴趣,不妨往山中走一趟。以师兄之能,当无惧其中艰险才是。” “你不拦着?” “我只怕有心无力。” “师弟莫要谦虚。”连续手搭惊龙枪,陡然拔高声调,“毕竟从此以后同侪之中,你仅在我连续一人之下。” “猖狂。”桃柏柏并指骂道,“道法高下,岂是你两个说了就算的?!” “连道友。你我也来会一会。”柳三青在烈火剑上起手一指,天地元气在莫名感应下凝聚成三尺宽一柄磅礴气剑自天而降。 连续顺势提杆斜撩一枪,龙吟声中,将枪意捣碎三尺气剑后犹自余威不减,把众人身下空谷中的云山雾海一分为二。 “有趣。”柳三青嘴角轻扬,此刻不复病恹恹的神态,反而双目清明气势如虹,浑似一柄出鞘利剑,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无聊。”连续投枪入影。 “道友这便走了?” “你几个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招呼?!”连续头也不回,全不将天上诸多天骄放在眼中,身形飘忽难定,话间已出了不器院地界,转瞬无踪。 “哼。那姓连的避而不战有何可豪横的?不晓得的还真以为他同辈无敌了一样。” “这不还剩一个嘛?” “‘一人之下’的红皮猴子?” “过家家闹着玩儿你们也当真?” “先前虽然只是试探出招,但他俩很轻易就化解了桃大胡子与柳师兄的手段,足见其实力还是不弱的。” “反正我不认。” “问过咱们明月师姐没?” “点到即止如何与生死相搏相提并论?想要做吾辈第一,先胜过三宗天骄再说。” “大道子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帮宵小必然要嚼舌根。”薛灿灿在连续身影中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要老奴回去封他几个的嘴。” “他们怎么论,本道子根本不在意。”连续话音刚落,却见前方奔来两道熟悉人影,尚有段距离便听当首之人道:“多海见过连师兄。” “嗯……” “战况如何,”穆婉茹从旁探出脑袋来,“敢请连师兄赐教。” “自己去看。”连续依就那副冷傲神色,见二人走远,这才悄声问道:“附近可还有外人?” “左右无人。”薛灿灿从连续影子中现身出来,垂手躬身立在一旁,“大道子可有吩咐?” “拿药与我。” “嗯?!” “疼……赶紧的。”连续坐在石头上,龇牙咧嘴催促着,“枉你还是老怪。本道子如今还不是铁打的。当真以为那拳头落在身上没感觉?” 不言连续躲在无人角落里疗理瘀伤,却说穆家兄妹风风火火赶赴不器院,百步开外便听院中有一女子舌战群修,原是甘十三妹驾独角飞马早一步到场,正与众理论不可开交。 “还比?比你个大头鬼。”穆婉茹随穆多海分立左右,将宠渡护在身后,叉腰并指骂道,“今日到此为止。不服的本姑奶奶接着。尔等休想再动他半根毫毛。” “你又是何人?” “四宗宗主在此,如何轮到你一小辈发话?” “莫要以为骑着飞马谁就怕了你。” “不怕就下来打过。”十三妹道,“以多欺少还有脸了你们。” “都散了。都散了。有本事宗门试炼里见高低。”穆婉茹接过话头,旋即望戚宝所在的位置吼,“一群死人哪。还不过来帮忙扶着?!” “喔喔喔……”魔党九人唯唯诺诺一瘸一拐奔入院中,争相为宠渡疗伤。 “既然他三个都到了,怕是打不起来了。”宗文阅眼见干戈难再,眼珠骨碌碌一转,忙朝天上高声言道:“宗主在上。此番争斗皆因献宝魔党倒卖丹典引发市价动荡所致。还请宗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口说无凭。”落云子面无波澜,“尔等可有实据。” “并无实据,但……” “没有证据你说个屁。”戚宝跳脚开骂,“猜要是管用,胖爷还说是你几个得了便宜更卖乖,贼喊捉贼哩。” “死胖子别血口喷人。” “胖爷喷只喷牲口,几时喷过人?” “死肥猪不积口德,下了地府当心被拔舌。” “都给本座闭嘴。今日三宗在场,尔等还嫌不够丢人?”落云子振声吼道,“既无实据,此事便到此为止。但不器院今被损毁殆尽,不好再住人,需择地重修。其中的费用由你几个出。” “宗主偏心。” “在场有几个没出手的?按理都有份儿赔偿,何以全摊在我几个头上?” “对。连续起码给一半。” “我等不服。” “你说句话。”落云子看向宠渡。 其实在最初的谋划中,宠渡料定落云子必然下场,则否此事难以收场;但落云子却不会追究倒卖丹典之事,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 原因很简单:值此妖人两族决战之际,四宗老祖仍旧下落不明,所以宠渡背后的那尊化神人仙于道门而言就显得意义非凡,落云子断不会因为门众几串银钱的得失而重责宠渡等人,——至少在妖人大战分出胜负之前如此。 而落云子将计就计,做了三手考量:一则榨出宠渡真正的底细;二则若“屠魔”成功,自己出来打圆场;三则若宠渡得势,也教门下道众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进而刺激众人苦修备战。 换言之,这近乎一场交易。 落云子卖个人情。 宠渡拉人仙下水。 相较于落云子一环套一环,宠渡则以不变应万变。所以落云子总有种千算万算却还是被人算计的错觉,眼神中的意思便很些明显了:本座不予追究,你小子也别得寸进尺。 彼此心照不宣,宠渡笑道:“便依宗主之言,重修不器院所耗资费由弟子一肩承担。” “如此甚好。”落云子捻须颔首,“不过,为免今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今特立新规即刻颁行。” 新规之一:严禁结党营私。 新规之二:凡投机渔利者没收全部所得并逐出宗门。 后来很多很多年,新入门的弟子每每听人提起昔日这场“屠魔”血战乃至宠渡其人,入耳最多的一句感叹便是:那个男人…… 那个力挑大半个宗门的男人。 那个与连续旗鼓相当的男人。 那个能将同辈修士摁在地上摩擦的男人。 那个凭一己之力迫使落云子新立门规的男人。 此乃后话暂且不题。 现如今这个男人正被簇拥在垓心,一边与众魔徒忍痛疗伤,一边笑骂戚宝与金克木揉搓太狠,一边听着丹云峰长老王山坐在蒲团上宣读一份“召集令”。 却说数月前因黑风老妖清空炎窟山中的熔浆致使地下失衡引发一场大地动,却在净妖后山谷裂之后惊现地火,值此备战之际,正宜将那其用来炼丹。 捯饬至今一应筹备已是完全,王山本也打算今日来不器院知会宠渡等人,不意赶上这场“屠魔”风波被落云子传音阻在道秧峰外,直至此刻落云子率三宗人马去了神照峰之后方才奉命现身。 然而任凭王山说得天花乱坠,仍自应者寥寥。 原是丹药虽则重要,然而炼制丹药的过程却非料想中那般有趣,入门不难,勤能补拙熟能生巧而已;但想要精熟,除了几许天赋之外,更需耐得住寂寞枯坐,所以历来有志于丹道的人并不多,这也是丹云峰一脉弟子稀少的主要原因。 不过按落云子的授意,或许为了避免试炼之前另起摩擦,“献宝”十人众是必然跑不脱的,次日便收拾停当各带一身伤随王山及丹云峰弟子入后山山谷炼丹去了。 也就是在魔党离开后的第二日,一条肉乎乎的暗金甲虫顶着樱桃大小的脑袋出现在不器院旧址废墟上,——昔日那条嗜灵虫王走走停停,历经数月终于爬上了道秧峰。 不过……人呢?! 循着冥冥之中的微妙感应,虫王摇了摇脑袋:气息怎在另一边的山谷?合着本王好不容易上来,露水都没喝上一口,转眼又得下去? 遛着玩儿呢嘛…… 第五十七章 略懂一二 前后不过一夜,“老魔”声名鹊起响彻诸峰。尤其与传闻中冠绝同侪的连师兄的连番对战,宠渡更以强硬实力震骇全宗。 许是因此,尽管炼丹历来被传为一件苦差,仍不乏弟子报名入谷,只为伺机交好宠渡,以期在危机时刻或能寻求宠渡的庇护。 除此而外,或有志于丹道,或纯为了开开眼界,或为躲避平日里结下的仇怨,或指望就此拜入丹云峰……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或目的,抛开宠渡一行人不算,另有约莫半百弟子下到后山炼药谷。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在昨日“屠魔”闹剧中从始至终都未对献宝党出手的旁观者。 既混迹于江湖便总不免受伤,若说对丹药全一无所知却也不可能,奈何各人对药学的了解参差不齐,且零散杂乱,王山为此特意拟定了数日课程。 一来讲授丹学入门必备常识。 二来借机阐明丹药储备在妖人大战中的利害攸关。 纵然身负落云子敕令,亟需赶制一炉秘药,说起来并无多少闲暇工夫,不过为免众人掉以轻心,王山仍自决定亲授两堂课。 折腾小半日勉强安顿妥当,这头一课便安排在午后。王山自认也是深谙养气之道的,谁承想开课不久竟险些没憋住一腔怒意喷出火来。 “死胖子推我作甚?”宠渡埋首枕着双臂兀自咕哝,好不容易被戚宝摇起来也是睡眼惺忪,完全不曾察觉周遭异样,“胖爷在哪儿发财?” “祖宗。”戚宝干着急,又是努嘴又是挤眉,“你这是睡懵了呀。” “你这抽风呢?”宠渡正要再趴下去,冷不丁一股杀气起在身后,随即被一记清脆的脑瓜崩敲在头上,“啊哟”叫着嚯然起身,始见王山肃立在侧,登时睡意全消,“前辈……” “睡得香么?”王山鼓着腮帮问。 “香……”宠渡见王山作势又要来敲,忙不迭护头改口,“知错了知错了。前辈手下留情。” “我说你怎挑了个旮旯位子,原是来酣睡的。”王山嗔道,“多少同道求讲一段儿我都未必搭理,你小子倒好,竟在我课上睡过去了。” “前辈恕罪。”宠渡躬身作揖。 “小老儿所言有污汝耳?” “战后实在困乏,至今不得缓解。” 昨日与连续对轰确实尽兴,但消耗也颇为巨大,由此带来的恶果终于逐一显现,宠渡浑身胀痛似要散架一般,虽及时服药疗愈,却非立竿见影的事儿,多少要费些时候方能恢复如初。 事出有因,王山面色也缓和些许,却咂摸着趁势敲打一番以绝此歪风,心想:“不若趁他这会儿迷糊,拿话诈他。”于是笑道:“做下这桩案子,赚老钱了吧?” “糊——胡言可不是这般讲的。前辈玩笑了。”宠渡话到嘴边猛然改口,惴惴暗道:“还好小爷机灵,不然‘糊口而已’四个字说出去,岂非不打自招?这老倌儿坏得很,竟拿话套我。” “明人不说暗话。” “前辈折煞人也。此番搅动蚤市的绝非我几个。此等罪愆我等万死不敢冒认。”宠渡一本正经,甚而义愤填膺,“若是被我查知何人所为,定教他尽数吐出来。” “嗯。”王山口头应承,面上却是另外一副表情:你说你的,我不信我的。 “我可发誓。”宠渡并指朝天,“苍天在上。我……” “吁——” 王山这边尚未接话,反是其他弟子抢先起哄,明显认定了宠渡就是此次风波的“幕后黑手”,只苦于献宝党徒手脚利落将尾巴断得十分干净,不曾留下实据而已。 “看看。”王山似笑非笑,“谁信哪?” “你们吁个屁。唤牲口呢?!”戚宝仍自顶着一个半肿的“猪头”拍案而起,愤愤不平的模样就差跳上桌了,“不服大可跟胖爷过两手。” “长老在此,岂容你放卵屁?”宠渡斜眼一横,一句“坐回去”但教戚宝一身嚣张气焰立时烟消云散,朝王山作揖笑道:“一时情急。请长老恕我不恭之罪。” “无妨。你这小胖墩儿倒是性情中人。”王山打个哈哈,转而扫视众人,“是非曲直姑且不论,就说此番风波轰轰烈烈,尔等多少参与其中。却不知过手的丹典尔等可曾翻阅?” “倒、倒也看过些许。” “有本《丹素三问》我觉着写得极好,便截留在手不曾卖出。” “这马屁拍得还能再明显点不?山里山外谁不知此书正出自王长老之手?” “有些丹经药典颇为有趣,我对丹道知之甚少竟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然这次也不会跟着下来。” “我也是……可惜之前偏听偏信,误以为炼丹枯燥无味,而今大开眼界实感相见恨晚,今才入门也不知是否迟了。” “仿佛一片新天地呢。” “听说还出现了好些孤本……” “看来也非乏善可陈,至少教尔等对丹道一脉有了粗浅了解与更多关注。”王山抬手压下突起的喧哗,转望宠渡,“那你呢?” “翻过几本。”宠渡沉吟片刻。 “几本是几本?” “呃……”宠渡面对王山这样的丹界大佬不好托大,又不知回答多少合适,唯有挑眉试探着回应,“够用?” “够用?”王山神色古怪,正待再言却听身后讲桌边儿上有人咳出声来,似突然被水呛着了一般。 说起这位“邱师兄”,常去经阁者当不陌生。便是宠渡,也在首次入阁时因被误认作妖怪而用肩膀硬扛了他一剑。 邱铭因此对宠渡印象极深,彼时虽则惊讶却也谈不上多么震骇,只道动用法剑必能破去那身硬肉;直至听闻发生在不器院中的种种,方知这想法不过是自家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老魔何方神圣? 一人力挑数百归元。 强行给童泰剃光头。 连续都没讨到便宜。 将道秧峰山尖干裂。 这是炼气喽啰能干出来的事儿?! 每念及此,邱铭总不免庆幸:幸亏彼时只是误会,否则以宠渡在“屠魔”血斗中展露出的实力来看,当日若是闹将起来,这厮绝对敢把经阁拆喽。 身为丹云峰首徒,邱铭是来给王山打下手的,——张罗教具之类,此刻闻言不由抽了抽嘴角,暗里摇头叹道:“丹道无涯。师尊浸淫多年犹不曾夸口言够,老魔你怎敢的呀?” 自知失态,邱铭清了清嗓子复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听王山继续问道:“可懂?”宠渡语气仍透着一丝模棱两可,“略懂?” “懂就懂不懂就不懂。”王山没好气,“‘略懂’是懂多少?” “略还是不略啊?” 王山闻言不语,只目露思索。众人见状起疑,再联想邱铭先前异常,有心人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局面走势。 内中最为活泛的,非戚宝莫属。 “嘿嘿。老魔之可怕远不止斗法实力,岂是尔等蝼蚁能料到的?胖爷发财的机会来了。”戚宝窃喜过后,撺掇周遭弟子聚拢一堆,“小几位不是不服嘛,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敢不敢玩儿把大的?” “胖爷想咋玩儿?” “你很上道,晓得叫声‘胖爷’。”戚宝手指发话之人,“跟紧胖爷。胖爷带你飞上天去。” “打赌?!” “怎个赌法?” “这都看不出来,你几个瞎啊?” “不就是——” “课上睡觉,想来这‘略懂’当是不少。”王山岔道,“小子可敢受我一番考校?” “看来还是把话说太满了。”宠渡暗呼糟糕,面上却诚惶诚恐拱手相应,“还请前辈留手。” “少废话。听题。” “前辈请。” “天星葵为何物?” “天星葵者,草本灵品,火属,喜阳恶阴,盘状,花黄,熟后每瓣生有黄豆大小的星形褐斑,因向阳而生故别名‘转日星莲’。”宠渡应声答道,“又因花开三十二瓣,常被唤作‘三十二星莲’。” “药性如何?” “全株皆可入药,新摘的带瓣花盘药性最佳,对解毒排脓有奇效,是以位列祛风丹三味主药之首。”宠渡话锋一转,“然忌与龙果或化血草单配。” “可有调解之法?” “龙果亦阳,单配天星葵时必以伴妖草中和,否则二者烈性叠加,轻则冲破血脉,重则灼伤经络。” “化血草呢?” “此草单配天星葵乃生剧毒,不过可借黑冥果之中性药力调剂。” “不错。”王首称善,心中却道:“终不免中规中矩。”眉眼之间压不住那种隔靴搔痒的遗憾,“可有补充?” “另……”宠渡似明白王山的心思,一脸吊人胃口的坏笑,“其茎碾碎取汁与丹砂按一九比例研磨,所刻金刚符可增三成化煞之功。” “对。就是这个。”王山瞠目暗叹,仿佛身上的痒痒终于被挠了个正着,胸中怒火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侧首朝讲桌边斜望片刻,大有深意。 邱铭鼓眉瞪眼当时就懵了:天星葵汁还有这等妙用?身为丹云峰大师兄的我竟不晓得?!不行。回头找来试试。 行家都不清楚,遑论一干新手?个个眨巴着双眼满腹疑窦:这什么跟什么?天星葵不是常见药草嘛,咋这么多门道?单名字就有仨?! “赤兰与血幽外相有何不同?” “这个简单。”邱铭忖道,“乍看之下此二者的确几无二致,最明显的差异仅在于叶片中埋藏的黑纹,以沸水清蒸半炷香,前者黑纹参差状似锯齿,后者则圆润形如水波。” 思绪急转,邱铭自信无有遗漏,“还就不信你能说出别的花样来。”正想着,旋即险些被宠渡一句话呛死。 “前辈所谓‘血幽’,是花是草?” “啥,还有血幽花?!”邱铭以为听错了,但晃见自家师尊脸上那副欣慰神色,显然确有其物并非宠渡杜撰,“什么鬼花,又是我没听过的?!” “花草之别晃眼可辨,”王山抚须慈笑,“吾之所指自然非花。” “既是血幽草……”宠渡侃侃而言,所述鉴别之法与邱铭所思大差不差,只不过临末多了几句,“……其实相较于沸水清蒸,另有区分之法。” “说说。” “传闻中的‘三目火兔’。”宠渡顿了顿,“这火兔喜食赤兰最恶血幽。可惜此兔难觅难驯更难养,或已绝迹,故而鲜有经典记载此法。” “那你从何得知?” “不瞒前辈,先师素喜集藏古籍,我也是在其中几篇残破散页上偶然看到的。” “言归正传。”王山颔首,“乳香草生于何处?” “此草生于钟乳石尖,无花无果,因受灵乳滋养生而带香,闻之提神醒脑,十分罕见,有怡念养神之功,乃三清醒神丹不可或缺之辅药。” “炼制淬血散时,相同份量下九曲杨枝为何不能先于甘露入药?” “杨枝在前为良。甘露在前为毒。” “一枚蛟丹、九滴鲛人泪、一份龙胆草、两份龟脂、三份含霜花、五份凝血藤、一份盘龙火参、三十三份小菩叶……所配何药?” “加七份乌盆子同炼可得长春丹。” “效用为何?” “驻颜。” “转元丹为何选在子午二时开炉?” “阴阳交汇。” “夺魄散中蚀骨草可用何物替换?” “黑冥果或三色荼。” “地灵火芝为何不能多用?” “量大容易炸炉。” “浑天丹如何保存?” “玉盒冰藏。” …… 此后二十题王山越问越心惊,不禁越说越快,根本不容多想。 而宠渡这边既已露馅也不必藏锋,干脆豁出去了,偶遇难题或需斟酌片刻;除此之外,每每脱口即答,无不精准。 这样的快节奏下,室内其余弟子大气都不敢喘,唯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将眼珠在二人身上来回转:虽然如听天书,但就觉得厉害。 如此及至最后一问。 “炼药之火有何讲究?” “丹火最佳,地火次之,灶火又次之;另有鬼火、魔焰、妖炎诸般;至于天外辰火、九霄雷火或其余异火,难遇难控,并非常例。” “辰火炼丹可行?”王山眉头微蹙。 “可行。” 一语言罢,王山沉默。 众弟子:好家伙。长老都无言了。 连珠炮似的问答总算暂告止歇,四下里陡起长短不一的吁气声,相识的弟子忍不住两两对望,明显察觉到彼此眼中透出的那抹惊骇。 狗日的。 他管这叫“略懂”? 那他娘的啥才算“真懂”?! 相较之下,戚宝等人的感受则更为强烈,毕竟蚤市风波中的丹经药典也看过,纵是走马观花按说也该多少有些印象才是,却偏偏把王山所问九成九答不上来。 只能说跟老魔看的不是同一本儿? 敢情“略懂”是咱的。 老魔是真懂啊。 第五十八章 过目不忘 恍惚间,在场弟子心头泛起某种似曾相识的诡异错觉。 是了…… 昨日对战连续时轻飘飘地说什么“试试”,结果不单将不器院拆得面目全非,更教道秧峰开裂不宜起居;而今也是轻飘飘一句所谓“略懂”,却整得堂堂丹道长老词穷,一时不知该何以为继。 不同的轻飘飘。 一样的沉甸甸。 会搞钱。 实力又强。 熟知药草。 听说符纸造诣也颇深? 那其他方面呢?炼器、阵法、驭兽……在不为人知的背后,这老魔是不是、会不会、该不该仍自留着一手? 根骨虽差,却诸道皆通。 众人心苦:兄弟给条活路可好? 但要说最受震动的,莫过于王山。 有心细察不难发现,方才数个十问题虽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似跳脱却非随意为之,反是深思熟虑后精挑细选才能有的结果。 从识药到辨药。 从配药至丹方。 从烧炼次序至出炉贮存。 从灵毒之别到丹火之用。 …… 所涉配材或常见或罕见,所论丹方或奇或正,所问药理或深或浅,甚而在关于长春丹的考校中,王山刻意隐去了乌盆子这味辅药,却同样未能难住宠渡。 凡此种种庞杂交织,纵是丹云峰弟子也未必能全部答对,所以王山着实费解:他一介炼气喽啰何以这般游刃有余头头是道?! 殊不知宠渡那位酒鬼师父素喜搜集古物,其中的丹经药典早被宠渡烂熟于心;炼丹时又总对宠渡耳提面命,潜移默化的影响经年累月之下自不容小觑。 这还是往远了讲。 往近了说,为寻觅压制乃至化解体内妖性的办法,宠渡连月来狂啃经典,甚而为了搜罗更多典籍不惜挑起倒卖风波,无形之中不啻于一次对丹学的梳理巩固与拾遗补缺。 他根骨虽差,所幸生就一颗剔透玲珑心,本自博闻强识,将所涉丹经药典杂糅贯通融于一炉,对丹药知识的理解相较以往自然更为透彻。 且不论实际炼制时丹术如何,单就花草丹方这一块儿的积累而言,漫说寻常修行者,即便邱铭这样醉心于丹道经年的正统弟子也多不及他。 个中曲折虽未显露于人前,却无碍王山做出类似的判断,“噫。捡到宝了。”惊喜交加间心有计较,猛然手指宠渡却侧望讲桌,道:“后两日由他来讲。” 邱铭麻了:不是说好了由我代授么?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为师多年,王山岂会看不出手下大徒弟那点心思?更存了借机鞭策的打算,于是戏谑笑问:“不服?“ “弟子不敢。” “谅也是口服而已。”王山道,“不服就跟他比比。” 戚宝刚把赢来的钱袋子收好,闻言又来了劲儿,招呼着将先前那拨弟子唤了回来,贼兮兮笑道:“想拿回去不?再来一局儿?” “哼。来就来。” “大爷怕你?” “老魔再厉害还能把邱师兄比下去?人家精于此道多少年了都?” “可王长老都看好老魔呢。” “偏不信这个邪。我压邱师兄胜。” “我也压师兄。” “我……我压老魔。” “哎!邱师兄是吓着了还是怎地,脸上不太好看哪。” “该不会不接这活儿吧?” 私下里的赌局如火如荼,邱铭却心头打鼓,只怪宠渡的丹药学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此番提及的草药中有两株他邱铭听都没听过。 不过泥菩萨尚有几分火气,刚受了自家师尊调侃,邱铭本已生出争强之意,这会儿又被众弟子架上火堆,岂肯就此罢休?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望宠渡拱手道:“请赐教。” “师兄言重。”宠渡作揖还礼。 “就来一场‘丹比’吧。”王山忖了片刻,“自吾袋中随取药材,据此能调配出多少种丹方,你俩各自写在纸上。” “有否时限?”宠渡问道。 “一炷香。”王山竖起食指,来回扫视二人,“如何?” “总觉着这题怪怪的,却说不出怪在哪儿。”金克木闻言低语,“胖爷给咱讲讲?” “刚课上长老不说过嘛。”戚宝翻个白眼,“丹者以方为本,方以药为基,其余皆可熟能生巧,唯此二者不容将就马虎;否则再高超的丹术也只是无米之炊罢了。” “此议看似简单,实则不然。”赵洪友颔首赞同,“从识药、辨药到配丹皆有所涉,考校如此全面,绝非易与之事。” “极见功底。”阿狈言简意赅。 “嘿嘿。无怪老魔也皱眉。” “貌似邱师兄也犯难啊。” “却不知王长老会掏多少药材出来。” “我入山多年,早将山上丹材司空见惯鲜有不识的。这对老魔而言未免不公。”邱明自然想赢,却渴望堂堂正正,不屑于暗里占了某些便宜,也免得事后有人借此嚼舌根,当即将心中顾虑言明。 “你能提出此点,不枉为师平日教诲。”王山点头称善,“为保公允,为师拟取一株罕见药材,是否认得全仗你两个自身积累。可有异议?” “当如是。” “你呢?”王山转望宠渡。 “前辈与邱师兄思虑周全。” “既如此,”王山吩咐左右,“尔等速将木桌挪开……” 众人得令,你搬我抬间迅速清理出偌大一片空地,只为宠渡与邱铭各留了一副桌笔纸墨,之后退至室外,挨挨挤挤争相朝里观望。 轻拂袖袍,王山将一支黄香插入木缝,随手抄起腰间储物袋底儿朝天一抖,将袋中药草尽数倒出,但教满室生光,与此同时呼喝道:“请看题。” 那每一束流光里都包裹着一味丹材,除了此前堂上对问所论之物,更多则不为室外弟子所知,落在地上次第排开。 但见有:龙须藤、销金花、南凰赤羽枝、骨灵藓、正阳七色草、赤焰冰参、千幻蛇鳞果、沙陀根、子母天蚕丝、玄黑麻、九幽地藻、海虎胆…… 数百种丹材纵横交错不一而足,井然有序间教人眼花缭乱,混溶而成的药香令人心旷神怡,室外弟子纷纷饱吸一通,似一群嗅到鱼腥味的猫儿。 “咦,那是天星葵不?” “你倒是活学活用。” “那株我也认得……黄莲。” “看来你是哑巴?” “不少瞅着眼熟,就叫不出名儿来。” “它认得我,我却不识它。” “当中空出的那个位子留待何用?” 众人正自疑惑,却见王山翻手一抬,遥控着一圈同样大小、材质各异的药盒飘在半空缓缓转动,朝邱铭笑道:“是何罕料全看你。” 邱铭凝望片刻,将一束元气定在了右首方向上。那盒应声落入药阵当中的空白处,乍看似由石头雕凿而成,符纹流转间陡然拔高几寸。 “那么些盒子却偏偏挑中这个?里面的东西我都认不得。”王山略感意外,暗里止不住摇头嗟叹,只恨一时疏漏忘了事先将其摘出来,而今木已成舟也唯有将错就错;可转念一想,也未必就是坏事,“……如此谁也不认得,倒的确是公允了。” 便在王山思忖的间隙,石盒自行开了。没承想甫一露缝,便从盒子里猛然爆出一股腐臭,瞬将原本弥漫四野的药香驱散殆尽,引得室外哕声连连一片哀嚎。 “嚯——这味儿。” “啥东西恁臭。” “这真能拿来炼丹?!” “……怕是炼毒用的。” “就算是炼丹,炼出来谁会吃啊。” “王长老都不提醒——哕!” “哎呀。竟忘了这茬。”王山也被那味儿熏得回过神来,顶着众弟子的哀怨,起手一符化个金色光圈罩住石盒隔绝里外,再一拂袖将室内腐臭挥散如烟,道:“你二人可抵近辨药。” 宠渡与邱铭依言上前,对向而立分站两边,绕着药阵巡行数匝,先后将目光落在光罩上,各自倾身朝盒中的丹材望去。 那是一枝叶片。 其叶似莲,却呈黑色,巴掌大小,只此一片生在一截尺许高的荷杆儿顶上,种在一片灰白色的淤泥中,缕缕黑气袅绕翻腾,每每碰在金色光罩上便溃散开来,隐约勾勒出一个“卐”字形的黑纹。 “啥呀这是?” “莲叶不都是绿的么,几时有过黑的?” “寻常莲叶肯定不值得长老那般贮存,这回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喽。” “话说他俩认得不?” “老魔背对着咱们,难说;不过邱师兄脸色可不咋好看,明显没认出来啊。” 众议纷纷,却见宠渡左看右看,又蹲身从下往上看,将那黑莲诸般细节瞧得仔细,蹙眉抿嘴间面露疑色。 王山在侧旁观,察觉到宠渡的异样时不由一惊,窃喜道:“这小子莫非认得?!”只盼尽快结束这场丹比以便细问,弹指将一朵火花正正射在香头上,拖长声音喝道:“香燃——” “哎。开始了开始了。“ “邱师兄写得好快。” “文思如尿崩,谁与我争锋?哈哈。” “可老魔咋回事儿?!” “他没听见王长老的话么?……该不会被那黑莲迷了心志吧?” “胖爷。快给老魔回回魂儿。” “都别吵吵。”戚宝低声怒斥,“老魔自有主张,你几个嚷嚷啥劲儿?也不怕扰到老魔。” 原是邱铭闻声起舞。 宠渡却杵在原地,一动未动。 别说室外观斗的众多弟子不解,就连王山一时也愣没看明白。 至于邱铭,虽也惊疑,却无暇细究,兀自理清思绪提笔蘸墨,时而抬头时而埋首,抬头时扫一眼药阵,埋首时写写停停,不经意间便写了半张纸。 反观宠渡,仍自岿然不移,只眸绽精芒眼珠频转,目光在数百种丹材间掠来掠去,其专注的模样似欲将丹材尽数刻在脑海一般。 “三百余种……你能记住多少?”王山见状有些猜测,却十分不看好,毕竟他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能一株不落地背出自家储物袋中的所有丹材。 奈何宠渡背对众人,故此室外弟子全然不知他此刻的状态,只急似热锅蚂蚁;内中性急难耐者,偷偷绕开戚宝,躲在远处出声棒喝。 “老魔。老魔醒来。” “祖宗!再呆下去就追不上邱师兄了;就算想到再多丹方,也不够时候写啊。” “我压的可是你。” “谁不是嘛。” “别负了大家伙一片心意啊。” “完了完了,愣没反应。“ “铜板没了……” “我压了两袋呢。” “哈哈哈。明显邱师兄赢面更大啊。” 诚如其言,邱铭此刻已写满一页,恰逢换纸的当口,冷不丁晃见宠渡掣步离开药阵,悄声朝着角落里那张木桌走去。 “呼……动了动了。这货终于动了。” “活过来了嘛?” “不算晚。” “还有救。还有救。” “我就说嘛,老魔绝不会——肏。这又是啥情况?!” 宠渡盘坐桌边,不动如山。 “会不会是丹方太多无从下手?学隔壁邱师兄啊,有啥写啥,写多少算多少,想恁多作甚?” “嗯嗯。”押宝邱铭的弟子笑嘻嘻言道,“从门口这边看去,老魔还是闭着眼的哟。” “啥?!” “都快一盏茶了,丫还不动笔?!” “哇呀呀疯球了。” “我头疼。” “心口烧得慌。” “扶墙。你俩快扶墙。” “我他妈都快哭了,扶个屁的墙。” 人不动就算了,反正大家伙儿已经见怪不怪了;闭眼也在情理之中,咱平日里想事儿的时候差不多也这德行,遑论老魔? 有实力。 够任性。 ——可转身不看就过分了啊。 背对药阵,如何晓得有哪些丹材?人家邱师兄还时不时抬头瞅上两眼呢,难不成你丫还能将所有药材全记在脑子里? 闪念及此,仿似身遭五雷轰顶,众人颅内猛然隆隆轰响,压不住某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猜想浮现脑际盘桓不去。 这厮该不会……过目不忘吧?! 第五十九章 第七张纸 宠渡本自博闻强识,如今又过了十几二十目,纵然丹材众多,想“过目不忘”自非难事——此后经年固不敢夸口说样样记得,但应付眼下这场比试却是绰绰有余了。 类似的猜测一经传开,缭绕在窗边与门口的窃窃私语顿时消散一空,仿似幻境破灭刹那的迷惘,室内室外陷入一片诡异的阒然之中。 山谷间荡起苍鹰渺远的嗥鸣。 燕雀扑棱着双翅飞起树梢。 受惊的野兔蹬断了枯桠。 积雪扑簌簌跌落枝头。 败叶轻轻摔在地下。 …… 静。 静得可怕。 这静同样附着在人身上。 一似老僧禅定,宠渡早已遁入物我两忘之境,闭眸端坐心无外界,脑海中只有那深印于此的数百种丹材。 “嗯嗯……耳朵……头……”戚宝摇头晃脑兀自嘀咕,“……哈。丝毫不差。” “胖爷。”金克木低声问道,“搁那儿乐个甚?” “嘶……”戚宝咂了咂嘴口吸凉气,“当真奇哉怪也。我瞅老魔这大脑袋,怎越看越像——?” “丹炉?”周遭魔徒异口同声。 “嗯?!你们也觉着?!” “一早就发现了。亏我以为这对招子犯啥毛病了。”金克木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戳了戳自家双眼,“不信来我这儿仔细瞧瞧。” 女子似水。 猫亦然。 而今,在某个寻常冬日晌午的惨淡阳光下,众人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某件秘密:男子也可以是水做的。 ——至少戚大胖子如是。 若不然,但凡瘦一点,他都难以将自己挤成眼下这种形状,身似一条拱土的蚯蚓般在人堆中扭来扭去,钻进钻出。 在各路唾沫星子乍闪即逝的微光中,戚宝顶着铺天盖地的调侃与笑骂,好不容易挨到金克木,没承想只定睛一眼,登时轻拍窗框直接笑趴在窗边。 周遭弟子见状起兴,抢着拥在戚宝身后排成一列,分左右各自探头观望。 怎见得: 支棱的双耳一如炉耳。 隆起的颅穹好似炉盖。 发髻在上仿若盖把儿。 下半截脑袋恍似炉身。 而脖子两侧朝当中的颈骨微微收紧,凹出的弧形剪影配以宠渡稍稍凸起的椎骨,像极了支撑炉身的三条炉腿儿。 就这模样,若以工笔勾勒其轮廓,不活脱脱一尊丹炉? “还真是炼丹炉子?!两位爷不说还自罢了,一说、一说更像。”叶红烛捂嘴耸肩,倩笑非人,“鹅鹅鹅鹅……” “炉者,颅也。” “自此以后,丹炉另有新解。” “哈哈哈……” 其余弟子同样喜不自禁,偏与宠渡不甚亲近,就怕扰乱老魔思绪引来怒火烧身,到底不敢像献宝党徒那般肆无忌惮,唯有捂嘴捧腹在旁偷乐。 殊不知此时的这颗“大脑袋”不单有着炉之形,更兼具了炉之功甚而炉之意。 在脑力的轰然运转下,各种丹材在宠渡脑海中争相闪烁,明灭,隐没,流动,碰撞……你方唱罢我登场,宛似通灵般自行调配,少则三五、多则七八,每一聚合便是一剂丹方,其精准,严谨,高效,仿佛一台精密的机括。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悄声众议中,宠渡猛然睁眼。 此时,香烧近半。 此刻,邱铭三纸将满。 那纸约莫信笺大小,宠渡不疾不徐取出几张一字排开,笔饱墨酣地在第一页上写了几划,随即将笔尖落于次页……如此这般题了四页。 王山引颈乍看不由瞠目,原是那四张纸页最右边居中位置上各书有二字。分是: 初品。 中品。 上品。 灵品。 “分门别类?!”王山暗惊。 却见宠渡下笔如有神,行云流水无有丝毫顿滞,仿似那些个丹名早已潜藏在笔毫的间隙中,就赶着宠渡落笔瞬间自行跃然纸上。 “莫非只先前那会儿工夫,他已然想出了可配的所有丹方?!”王山惊骇莫名,“这怎么可能?” 但除此以外,另有何解? 王山愣了。 窗外沸了。 “老魔啥状况?!笔走如飞啊这是。”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呃……这话用在此处咋怪怪的?” “另三张纸上也有字,却不知他作何打算。” “噫。我铜板还不得死透。” “不过全不见他停笔想想……当真无妨嘛?该不会只是做做样子好宽慰咱们,抑或杜撰些丹药出来糊弄人?” “有长老在此,岂得蒙混过关?” “咦?!老魔换纸了。” “姥姥的。好快。” “照此下去,会不会后来居上?” “放屁。香已烧过一半,邱师兄都在忙第五张了,他才写多少?开个头而已。” “不。”戚宝一脸深意,“老魔必胜。” “胖爷给解解?” “无他。”戚宝眸绽精光,将本就肿胀的眼皮近乎合成了一条缝儿,“邱师兄会越写越慢。” 乍听令人不明所以,细想却不难理解:仅就当前三百余种丹材来讲,所能配出的丹药数量必有一个上限,并有难易之分。 对那简单的自可信手拈来。 对稍难的也不过回忆片刻。 对更难的却需要思忖再三。 对最难的则不免斟酌良久。 而随着最容易想到的丹名被一一写出,余下的往往“千呼万唤始出来”;尤其少数不常用乃至罕见者,——即最难的那部分,纵是搜肠刮肚咬破笔杆儿也未见得理出哪怕半缕头绪。 因此越往后延,越难下笔。 想通此间关节,众弟子纷纷颔首,却听斜刺里有人“欸”了一声,讶道:“不对。既是必然,那老魔难免同样困境。胖爷缘何言其必胜?” “嘶……是这理儿啊。” “老魔也会慢下来嘛。” “一群睁眼瞎。” “胖爷怎个意思?” “老魔那个样子,”戚宝没好气,伸手指着室内那道面壁疾书的侧影,“像是越写越慢的?!” 许是戚宝的话令人先入为主,众弟子晃罢一眼,只觉宠渡笔速非但未曾减慢丝毫,反较之前明显加快,只那握笔的手不知为何略显模糊。 眼花? 不…… 并非眼花。 是笔速太快。 快到连成残影。 想想也是:老魔向来身法快,如今写字弄出点点残影有乜可怪? 嗯。遁影诀的这般妙用,也是宠渡不久前偶得的灵感。 “第二——哦不。第三张了。” “又换纸了?!” “没记错的话,邱师兄写满三张用了差不多半炷香。可老魔这才多久?” “快看。邱师兄也换了。” …… “师兄是真的慢了,这第六张纸已经停有好几回了。” “老魔四张了。” “余香尚有一指来长。” “来得及。来得及。” “难不成……真能后发先至?!” 一边时有停顿。 一边愈写愈快。 两边的差距迅速缩减。 不经意间,室外弟子所关注的,似已不再是这场丹比谁输谁赢,而是宠渡能否反超邱铭乃至绝地一击反败为胜。 毕竟,看官老爷们最喜这出儿。 那多带劲。 循规蹈矩有屁看头? 便在这万众期待间,宠渡写满了第四张纸。反观邱铭,第六张堪堪过半,等到宠渡完成第五张后才新换了一页。 至此,两边仅差一纸。 “会有奇迹么?” “我看行。老魔笔速未减哪。” “这不板上钉钉嘛。” “嘁。”有押宝邱铭的弟子仍抱侥幸,“还要看字大字小呢。把字儿往大了写,当然换页快咯。” “对嘛。我上我也行。” “哼。死鸭子嘴硬。” “等老魔追上去,保管教你几个死得透透的。” 彼此不服,两方阵营自说自话,各为其主暗捏一把汗。尤其拥护宠渡的弟子,以一干献宝党徒为首,屏息攒拳翘首踮脚,翻来覆去默念着同样一句话。 超他。 超他。 超他。 …… 虽说人在室外看不清纸上所写的具体内容,却无碍根据手腕在纸上的相对位置大致推断出写了多少。即如此刻,宠渡握笔的五指已然贴近左侧纸边。 换页,便在顷刻。 邱铭一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宠渡一方血脉偾张满脸潮红,更有悸动难抑者情不自禁脱口轻喝,由此一传十十传百点燃整个阵营,引数十弟子有节奏地舞动拳头,异口同声碎碎念: 超! 超!! 超!!! 明明宠渡手速那么快,这一刻却偏似无限延展,令人恍惚间度日如年;又反过来刺激着众人高涨的情绪,也就难怪当宠渡终于抬手换纸时,窗外爆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叫。 “好!——” “老魔威武。” “壮哉我魔。” “牛气冲天。” 声浪上涌,屋顶的瓦片似也抖了抖。 声浪入室,早被一袖清风消减得仅剩些许尾音,却把王山啼笑皆非,心中不无感慨,“到底年少好。拼个字也给老夫整得热血沸腾的。” 眼见王山拂袖,众人自明其意,生怕搅扰宠渡,纷纷将欢呼压在喉咙,却难掩兴奋,涨红了脸相拥拍背彼此庆贺,竟比自家圆满破境时还欢喜几分。 邱铭循迹顾望,见了窗外几家欢喜几家愁,不明所以;转眼却晃见宠渡心无杂念伏案疾书,竟是毫无阻滞的样子,本就烦闷的心绪更为焦躁,一时三刻间再写不出一笔一划来。 邱铭不得不承认:自己卡了。 ——卡在第七张纸上。 此后局面如众所料,一发难止。 宠渡七纸。邱铭七纸。 宠渡八纸。邱铭七纸。 宠渡九纸。邱铭七纸。 及至第十纸,宠渡笔落中品。 趁此工夫,王山隔空驭物将九页纸摄在手中,见其上龙飞凤舞排列工整,不由暗叹:“早听栖霞峰那两口子说他符诣匪浅,当写得一手好字。诚不欺我……而况写得还那么快。” “不过怎地都是……”王山粗览两页,忽而嚼出丝丝异样,旋即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震得头皮发麻,速翻几页后手上骤然一僵,摇头咋舌间满脸释然。 “老魔到底写了些啥,缘何王长老神色一连三变?!” “你问我我问谁去。” “咱就读出最后那副‘果然如此’。哥儿几个如何?” “玄啊……” “姜还是老的辣,吊人胃口这块儿是真有一手。” “有本事上去抢呗。嘻嘻。” “不论如何,钱袋子算是保住了。” “不光保住了,还有得赚。” “哈哈哈哈……” “换了换了。又换了。” 王山悄无声息将九纸送回原位。宠渡对此全无所察,只一心在第十二张笺的最左边写下最后几味上品丹药的名字,随后将目光落在了“灵品”页上。 起笔至今,宠渡第一次面露迟疑。 仅仅片刻的停顿后,宠渡写下了某两个字,接着运笔画圆将其圈在当中,显是以此为记,不知作何考虑。 却听王山如前拖长了声音。 “香烬——止笔。” 第六十章 七纸道人 “如何,”王山眉梢微挑,“可服?” “天外有天。先贤诚不欺我。”邱铭并无败北的颓丧,反而放下手中的纸笺,望宠渡郑重一拜,“日后若有疑难,还请师弟不吝赐教。” “真赢了?!老魔威武。” “嘿嘿。意料之中。” “别慌。吸两口药香压压惊先。” “邱师兄真没有放水么?” “师兄可不似口是心非的模样。” “其实怪不得邱师兄技不如人,实在老魔太妖孽。单就这份药学积累而言,同辈人中谁碰谁死。” “此且不论。”戚宝将胖乎乎两只肉掌彼此摩挲着,满脸贼笑,“有长老裁断,师兄也看过老魔配丹,总不至于有假,几位道友是不是该把赌注结一结?” “对对对……” “还是胖爷有谱儿,咱都乐得险些忘记这茬了。” “拿钱拿钱。” “急个甚?不就几袋铜板儿么,大爷敢赌就敢认。” 碎语入耳,邱铭面上并无愠色,只心头喟叹不已:不服不行啊,谁让自己这边配出的丹药不及宠渡那头儿多呢? 同样三百余种丹材,宠渡将所配丹名写满十二纸,超出自己整整五页;且双方的字大小差不多,以每纸可书丹名数量在五十左右来算,宠渡拢共多写了约莫二百五十种丹药。 咱有的他也有。 咱没有的他还有。 能不服?! 偏偏除了更多,宠渡也更快。 一炷香十二页纸。 堪称神速。 须知日常笔速绝难企及。若换作常人执笔——也不求现配丹药、照本誊书即可,漫说像邱铭那样写出七纸,能抄满三页就已经是祖坟冒烟才有的气运了,遑论比肩宠渡十二纸的“海量”? 而宠渡能有此手速,固有遁影诀身法之功;但邱铭自问也占了草书之利,诚如王山劈头盖脸一顿训诫所说的那样。 “……你这字岂止草率,简直狂浪。药铺大夫开方子也不至于写成这副德行。若非为师见惯了你的字迹与笔法,旁人有谁认得?又识得几何?” 只此一来,非但未失公允;相较于邱铭的鬼画符,宠渡笔走龙蛇排列齐整,纸面干净无有任何涂改,自然很教人赏心悦目。 能不服?! 最令邱铭起鸡皮疙瘩的,还在于老魔这家伙居然丹分四品,愣是将所配药散按品类高低逐一写下,无一错谬;且同品丹药又依丹名长短与炼制的难易程度归类排布。 即如二字初品丹:淬皮、强筋、壮骨、化血、催力、培灵、聚气、回元、火还、复伤、守心、护脉、祛邪、定神、醒脑、清虚、破妄…… 又如四字上品丹:洗髓伐骨、一气合元、养颜驻容、三花雨露、天香续命、五蕴生灵、七宝回魂、长生不老、九转还阳、天罡化极、百寿福禄、乾坤法道、千纹炼虚…… 前后不过一炷香,竟能做到此等地步。外人不明所以,自难觉得如何厉害;但在王山师徒看来,此举实可谓“丧心病狂”,再一咂摸便咀嚼出其背后潜藏的更多东西。 何其丰厚的丹学底蕴。 何其缜密的神思。 何其沉着的心性。 何其冷酷的智慧。 ——非人哉。 难怪之前王山脸色一连三变。 也无怪此刻邱铭在斟酌半晌后,显是下定决心,咬牙作揖道:“弟子有一不情之请,恳乞师尊成全。” “你说。” “弟子求封道号。”邱铭目露坚定,孰料话音甫落,尚不见王山回应,反是室外一片哗然,围观人群当即炸开了锅。 “娘耶。这是梦么?” “揪我干屁啊?!” “邱师兄竟因此次丹比而自号‘七纸’?实在匪夷所思啊。” “这、这合礼数么?按玄门惯例,封号少说也要玄丹修为,在师门由尊长赐封,在山野多寻老怪赐封,且往往礼告天地与同道。” “……所以似邱师兄这般随意真不打紧么?” “师兄只是自定了名号,却也是求封来的。于礼当无甚碍。” “适逢其会灵活变通嘛。也不想想,但凡跟老魔沾边的事儿,有几件能以常理相待?” “呃……还真是。” “只能说确实被老魔刺激狠了。” “想来师兄也是为了时刻自省。” “此事非小。”王山不由的也吃了一惊,“你务必思量清楚。” “师尊当知弟子并非意气用事之徒。”邱铭一本正经,打消了王山规劝的念头。 “欲封何名?” “愿号‘七纸’。” “有何说道?” “以此自勉。” “吾心甚慰。”王山抚须欣笑。 “谢师尊成全。”邱铭转望窗外作揖,“劳烦众位同侪为证,今后可唤某为‘七纸道人’。” 世事原本如此怪诞,最初不过普普通通一场丹比,谁承想机缘巧合下却见证邱铭以归元修为求封道号。 纵然此刻不知这位丹道大佬日后如何追随宠渡纵横天地,但到底兹事体大,室外道众惶惶之余莫不与有荣焉,纷纷正色回礼,齐声应道:“恭贺师兄求封道号。” “老魔药学造诣之深冠绝吾辈,如若不弃入我丹云一脉,愿奉以为兄。”邱铭礼毕,另起话头,“师尊以为如何?” “此、此话何意?” “听不懂么?为让老魔选择丹云峰,邱师兄甘愿自降身分,以兄礼侍之。” “让出大师兄的位子?!” “都因此封号了还嫌不够?玩儿得也忒大了些。” “以老魔之能,确也当得。” “啧啧。恐怖如斯。” “你想禅位?”王山闻言大笑,“不过名分而已,于为师无所谓。你真正该问的……”顿了片刻后手指身侧,“是他。” “应下此事隐祸不小。”宠渡诚惶诚恐,连连摆手拒道:“使不得。使不得。前辈与师兄当真折煞我也。” “道有先后,达者为尊。”邱铭笑道,“此我真心非是捧杀。师弟切莫过虑,更无需过谦。” “非是自谦。师兄且听我言。”宠渡思绪电转,“识草辨药只是生记硬背的死工夫,多花些心思自有所得,我再如何精熟也不过基本。此其一也。” “可单这‘基本‘便胜过我辈无数。” “再者,炼药亦非认得草药便足矣。我经验浅薄,丹术丹艺较诸位师兄师姐远远不及,必然难孚众望,若僭越本分忝居长位,恐有负师兄盛德。” “师弟。孰能生巧。” “师兄若执意如此,”宠渡索性将话挑明,“非是惜我实是害我。” “这……” “善哉。”王山见两边僵持难下,适时出来打圆场,“此事时机不宜,不妨容后再议。倒是另余一事尚需小友解惑。” “前辈所指可是那味灵品丹药?”宠渡缓了口气,毕竟丹比之后还没回过味儿来,随即又挖空心思婉拒邱铭提议,对心神的损耗着实不小,至此方得片刻喘息。 “不错。”王山望着灵品纸页上唯一的丹名,眉头微蹙,“说来惭愧。老夫浸淫丹道百余载,却未曾听说有此‘寂灭丹’。其究竟为何物?” “好家伙。” “啥鬼丹竟连长老也没听过?” “老魔的底蕴都到这份儿上了?!” “话说会不会与那杆黑色莲株有关?” “那谁晓得。且听老魔怎说。” “如前辈所见,彼二字被圈起来,只因无从确定‘寂灭’是否为其全名。”宠渡状作思索,“不过是先师所搜罗的几页残篇中略有提及,我有所涉猎,所幸至今还记得。” 话间所提及的残页脆得紧,——一碰就碎的那种,连带其他某些残典散卷,历来被老头子视若珍宝。便是平日所看的,也都是据老头子口述、由宠渡自己手写在另外纸页上的新本。 就这,还得亏老头子记性好。 即便此刻想来,宠渡也是哭笑不得。却无碍王山兴致勃发,瞠着两只绽光的眸子,道:“若是方便,还请小友细说。” “自无不可。”宠渡笑道,“不过那残页所载不甚详明,仅在页末隐有‘寂灭’字样。按前文语意,当是以‘污莲’为引所能炼制的丹药。” “污莲?!”王山手指药阵当中的石盒,“可是盒中丹材?” “依残页所述性状来看,十之八九是此物。”宠渡颔首相应,“至于具体如何,稍后我将残页写下,付与长老细研考证。” “此莲全名为何?” “莲去其头。丹去其尾。” 莲杆之名只后俩字。 丹药之名仅前俩字。 “是够残的……”王山不无遗憾,但那污莲到手经年,自己遍览诸典也未得其名,不意今日终有眉目,更因此听闻一炉古老丹药,所以还是欢喜更多,当即吩咐道:“去叫其他娃娃来此,也听小友一课。” “师弟师妹?”邱铭微愣,“已然开炉的叫不叫?” “先期不过熔炼原材,半日当无成丹者。让他们都收拾妥当暂搁一旁。”王山没好气,“一群小屁孩儿不过学点皮毛就尾巴翘上天了,下来触触霉头也好明白人外有人。” 有感王山话中的凉意,众人懵了。 啥?! 看这情形,一个邱师兄碰壁明显还不够,王长老这是打算将丹云峰上所有弟子……都搭进去?! 第六十一章 快来淹我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够狠。” “哈哈哈……一起撞墙。” “毕竟同属一峰,是该整整齐齐。” “不过老魔这堵墙可厚得很哪。来再多人怕也撞不穿。” “长老这是要给老魔扬名?!” “与其说扬名,莫如说立威。” “老魔出头,也免教咱们这拨新来的愣头青被人看扁咯。说到底是给大家伙儿长脸。我看挺好。” “这么说来,老魔岂不更值得深交?” “不奢求交好,不开罪已属万幸。” “噫。又有财路了。”戚宝耳闻八方,心窍微动间已然嗅出一股浓烈的铜臭味儿,脸上挂起招牌式的嘻笑,道:“诸道友。第三局儿?” “又来?!” “这回作何赌法?” “我还押老魔。我赌各洞的师兄师姐憋憋鼻青脸肿。”戚宝抱肘环胸,很臭屁地哼哼着,“尔等敢不敢来?错过这村儿可没这店了。” “来啊。咋不来?” “谁怂谁孙子。” “我还想把输出去的赢回来呢。” “就不信老魔能连下三城。” “真上啊兄弟?!没见着老魔的药学积累何其深厚?连王长老都不耻下问,同辈弟子碰上绝对头破血流。” “……必输无疑的局还掺合啥?” “这与送钱何异?” “你只见其表未窥其里……” “……合着这是在哄戚胖开心?!” “难觅正道,自当迂回。” “从他身边人入手或可图之……”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自思自量者有之。 低语密谋者有之。 闻言恍悟者亦有之。 场间除献宝魔徒之外,众人“各怀鬼胎”,哪怕明知胜算渺茫——甚而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此举就是戚宝审时度势现挖的火坑,也甘之如饴往里跳,将宝押在一干尚未现身的丹云诸子身上。 更有甚者,整支队伍速分成两个阵营,“护魔”派坚信不移,“倒魔”派则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立场虽异却心有灵犀,似贬实褒有模有样地争论开来。 “老魔最强。” “嘿。俺这驴脾气。” “小瞧人了不是?” “邱师兄虽为长,却未必就是最厉害的那个嘛。” “老魔是很强。不过一对多容易扰乱心思,跟一对一很不同。他赢也不是没可能,却绝非你我以为的那般轻巧。” “老魔转得过弯来才好,语无伦次就糟咯。” 一方唱红脸。 一方唱白脸。 只为借机混个脸熟。 只为讨得戚胖欢心。 只为博取魔徒关注。 只为与魔党搭关系。 “嘁。真当胖爷眼瞎看不出来?……一群驴蛋的阴阳功夫还登不得台面。”戚宝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送钱不赚王八蛋;转眸望着室内角落里的那道孤影,一时感慨万千。 ——全仰赖你才有此殊荣啊兄弟。 旋即,这一路颠簸过来,自己每每于关键时候所做出的各种抉择在戚宝脑海中飞速闪过。 金乌初遇。 邀月楼对望。 叩赏之夜捡漏。 山下田埂上对饮。 水月洞天彼此扶持。 屠魔风波中肝胆相照。 …… 谁也无法断言将来如何,但至少在过往、在当下,能傍上这样一条大粗腿儿,戚宝自觉祖坟若只冒烟的话怕是讲不通、须得着火才行;也同样佩服自己:该说不说,胖爷我实在太机智了。 不过与戚宝的窃喜不同,正主儿此刻却有些哭笑不得,“分明被当作磨刀石了啊……”不过转念想想,宠渡也就释然了。 想来今日诸事不久也会传开。既如此,索性给不器院血斗的热头再添一把火,借以将威慑铸得更牢靠些,也教暗里某些仍自心怀不轨的家伙在动手之前好生掂量掂量。 至于另一位主儿,邱铭正来往于谷中各处洞府,脚步着实欢快:师兄我能有啥坏心眼儿呢?不过是碰过的壁,也教你几个来撞撞嘛。 什么词儿来着? 嗯嗯……有福同享。 走东家串西家,邱铭挨门挨户传达师命,路上屁颠颠,临门后却作出萎靡不振一副衰样,——只如斗败的雄鸡,引众弟子纷纷鸣不平,自有一番好言安慰。 连邱铭在内,丹云诸子拢共三十七人,各自收拾停当,待齐聚一堂已是午后时分,一因被扰乱炼丹日程而颇有微词,二则誓为邱铭找回场子,故而言谈举止间难免带着呛鼻的火药味儿。 “因他一个便要我等中断炼药,师尊到底咋想的?” “据大师兄所言,那厮自恃才能口出逆言,竟妄图挤掉师兄僭居吾辈长位。其心可诛。” “早闻此獠跋扈,不意其狂悖若斯。” “当真气煞我也。” “此言差矣……”邱铭欲言又止。 “师兄怎会输他,别不是放水了?” “非是我夸。”邱铭环顾左右状作无奈,“老魔博闻强识,药理积累确实超乎寻常非我可及。” “咦——谁信?” “照我看,必是他暗里耍了手段,抑或师尊有意偏袒。” “总不至于真听他讲?!” “哼。反正我不服。” “我也不认。” “师兄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等炼药师承正统多载,各家丹术或有参差,但若论识花辨草岂会不如他一介野夫?!” “此番去去也好。正可挫其锐气。” “真才实学还罢了,若不然……哼哼。定教他灰头土脸趴地上。” “诸位师弟师妹切莫大意……”邱铭每每以退为进,看似规劝实则激将,多番添油加柴烧得众人肝火大动,而自个儿心中却乐开了花。 愤怒吧。 咆哮吧。 越是意难平越是撞得很。 看看你几个有多头铁。 老魔你也别怨。总不能指着师兄我一人儿祸祸不是?毕竟师尊也是这意思,让师弟师妹都来撞撞你这堵南墙。 大不了,事后师兄给你赔罪咯。 且说众人在课舍外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丹云诸子结群将至。戚宝遥感一股肃杀氛围随行半空,顿觉不妙,暗想:“来者不善。却不知邱师兄作何说道,竟似给老魔惹下众怒。” “苗头不对啊……” “怎个个都跟发怒蛮牛似的。” “看那一对对招子,沾了油火的刀子一样,与之对望一眼都觉着被连皮带肉刮了一回骨。” “这该死的压迫感……我毛都奓了。” “下马威么?” “老魔这局悬了。” 新手弟子纷纷察觉异常,不由暗捏一把汗。纵是“始作俑者”邱大师兄也惊愕难抑,“貌似……玩儿过火了?!还好抢到后门这个位子,方便跑路。” “这帮孽徒。不过几分皮毛本事,却如此嚣张气焰。”王山直吹胡子,就怕宠渡扛不住压力露怯,正打算散出灵息镇镇场子,不察斜刺里陡然爆起一股莫名气势。 讲台桌边,宠渡煞气喷薄。 煞者,多源于杀。 他杀过人。 他斩过妖。 死在他刀下的人和妖没一千也有八百,足可累成一座尸山,由此积聚的煞气远非等闲可比,亦非常人能抗。 便说当初叩赏之夜被八百猎妖客围剿亦无所惧,而今面对区区几十名养尊处优惯了的宗门子弟,宠渡岂会发怵?不过小试牛刀将煞气侧漏些许,但教丹云诸子阵阵恶寒。 炽热的怒焰,撞上无形煞意。 甫一照面,便只剩半截火苗。 如芒在背。 如坐针毡。 丹云诸子不自觉拢紧衣袖,似乎如此就能将萦绕身心的那股寒意驱离,随即目光旁移,莫敢与宠渡那双冷眼对视。 “是错觉么?怎突然冷飕飕的?!” “咦?没那么剑拔弩张了嘿。” “还得是老魔啊,镇得住场。” “换我上早软了。” “不过老魔到底咋办到的?” “好小子。多少腥风血雨方能积煞如斯。”王山也不由咋舌暗叹,“还是小觑了他。” “开课。”宠渡见好就收,虽敛了气势,话里语间却无丝毫客气,“事起仓促不曾准备,我平素亦无讲授经验……” “嗯。乌小鸦那货不算。毕竟没怎么正经教过。”宠渡滤掉一闪即逝的杂念,接着言道:“故此番不作传道授业,唯解惑耳。尔等往日所遇疑难或于丹道有何困扰,大可讲来。” 片刻的沉默后,丹云诸子纷纷缓过劲来,念及邱大师兄那张苦脸与先前所受的憋闷,胸腔里原本被扑灭的怒火死灰复燃。 “哼。好大口气。” “说得无所不知似的。” “鬼晓得用何种手段赢过大师兄,真当自己在药理上无出其右了?” “大家同上。看他顶得几时。” “一人一问淹死他。” “多说无益。”宠渡拍手摊掌,一脸欠揍地比划两下,“来来来。快来淹我。” “哇呀呀。气死我也。” “且接我一问:‘沸元丹’正阳起炉,原料齐全配比无误,制序完备火候恰好,盛器也相配,出炉不久却总是龟裂成块,或是何故?” “药方有误。伏龙芝减半试试。”宠渡随口应道,“下一个。” “吾手中何材?” “三花聚阴根。下一个。” “割鹿草配鞘叶脂怎样?” “药效尽失。下一个。” “嗜血株、腐心藤、化骨绵草、灰蛇胆与九曲山霜,哪个最毒?” “山霜配腐藤,鬼都做不成。” “南霓竹有何特性?” “遇热变黑。下一个。” “三十二星莲所指为何?” “哈?!”宠渡闻言微愣,只道自己听错了:王山不问过了嘛,这会儿你又来?天星葵又不是仙子下凡,哪儿值得你师徒几个从早到晚惦记? 室外看客同样一脸懵:师门不幸? 邱铭扶额:有其父必有其子。 王山闭眸:这波我的。 宠渡未答。 看客不议。 课舍内外一时万籁俱寂。 那发问弟子虽觉诡异,却怎知详细?为掩饰心中隐隐一抹慌乱,便学宠渡的语气,满脸戏谑地道:“‘下一个’?” 宠渡忍俊不禁:这模样是挺欠揍的。 不意那人见宠渡不开腔,误以为他怯了,一鼓作气继续哂道:“还有脸笑?大师兄将你夸上天,我却看你徒有其表。” 宠渡也不辩白,侧头扫视,敏锐地捕捉到两抹蠢蠢欲动的眸光——正是“王八看绿豆”,当即笑指窗外,道:“胖爷要不要试试?” 第六十二章 线找到了 “果然。兄弟是懂我眼神的。”戚宝强压心间亢奋,将还记得的部分娓娓道来,与今早宠渡所述大差不差,“……所刻金刚符可曾三成化煞之功。” “啊?!” “这位师兄,我言得可对?” “嗯……”发问弟子目露思索,明显难断真假。 却也难怪。 诸子所阅丹典基本上同出丹云一脉,故而所积累的药理无甚殊异,差别仅在私藏的药册各有不同。既然邱铭之前都没听说过天星葵有此妙用,那他们又从何得知? 奈何事到临头自不能输了场面,那弟子也算反应快,把眼珠骨碌碌一转旋即言道,“对则对矣。不过这是你答的,与他何干?” “师兄差矣。”戚宝接过话头,“我之谓天星葵者不过拾人牙慧。老魔今早即已讲过。我等新手人尽皆知。” 丹云诸子纷纷回首,欲问王山与邱铭求证,却见临门那张木桌上不知几时摆开一应家伙什儿,他师徒两个竟满脸惬意地泡起茶来。 王山盘坐尊位。 邱铭侧跪奉茶。 诸子心弦险些崩断。 好你个邱七纸。咱们这般累死累活找场子到底是为了谁,你却优哉游哉地在边儿上喝茶,就没想过也上来整两句? 师尊也是。此事好歹关乎丹云一脉的颜面,不保驾也就算了,怎还任由大师兄胡来? 有感灼灼目光,王山抬眼环顾,顿时老脸讪讪,忙挥手示意:这波还算在为师名下。尔等继续。 邱铭则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暗赞道:“好墙——哦不、好茶。好茶。” 这才开局几问就栽了不大不小一个跟斗,丹云诸子本就郁郁,见王山两个又那副德行更是恨铁不成钢,但将一腔愤懑来找宠渡撒,不意重整旗鼓再问时,却被宠渡作势打住。 “这点水准连狗都淹不死,”宠渡嘴角微勾,“还妄想淹我?” “狂徒。” “欺我无货?!”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土贼且听题……” 宠渡的挑衅终于点燃场间酝酿已久的怒火,丹云诸子争相起身,将一个个疑问脱口而出,噼里啪啦连珠炮也似。 “血菩提与赤麟果同为一属,何以有此无彼,生灭两难存?” “炉中阴阳当如何平衡?” “药与毒可否共生?” “有至阳之物何以生在极阴之地?” “同株采摘的凤凰花为何兼具完全相斥的两种药性?” …… 一通七嘴八舌嚷得室外的看官老爷们直皱眉头,单是从一片纷乱中理清思绪已属不易,遑论准确作答? 偏偏宠渡能将问题一一刻印脑海,待十五人言罢才不疾不徐应道:“药与毒能否共生?凤凰花即是。 “凤兮凰兮,雄雌共体。雄聚丙火。雌采癸水。盖因其内脉络殊途机理迥异,致使所结花果药性相斥。 “平衡阴阳并无定法,当据实而论。 “血菩提与赤麟果性皆至阳,同炼一炉便似两虎相争,不论二伤其一抑或两败俱伤,皆药力虚耗十不存一,终究难以成丹。若需调剂,或可加龙涎膏以削弱二者火性。 “…… “这位漂亮师姐问啥来着?……是了。欲增强药效,炼制中品驻颜丹时需加金钱根或婆罗果。 “…… “好。还有谁?” 有那么刹那工夫,无人言语。 唯有或深或浅的呼吸似有似无。 稍纵即逝的短暂沉默后,课舍内猛而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喧哗。 “猛象毒如何化解?” “残存体内的药性能否祛除?” “服药越多是否精进越快?” “爆裂丹切忌与何物同食?” “炼丹主药可有讲究?” …… 三十六人争相发难,声色俱厉,问题所涉及的内容也愈发艰深,却无论如何刁钻古怪、生僻罕闻,均被宠渡四两拨千斤,如清风拂月般将诸多难题逐一消解。 纵有弟子心存不甘,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究架不住宠渡在药学上厚积薄发的恐怖底蕴。 随着提问越来越少,声势不可避免地由盛转衰: 人声鼎沸。 稀稀落落。 偃旗息鼓。 …… 当人声终至于弱不可闻,丹云诸子颓然瘫坐,或抱膝埋首,或喃喃自语,或木然摇头,或闭眼蹙眉,或失神呆望……纵然千般不愿,却不得不直面摆在跟前的某件残酷事实。 败了。 且是完败。 团灭那种。 原来老魔是有真材实料的。 原来大师兄并没有放水。 原来师尊也从未偏袒。 “师兄师姐们这算是……认输了?!” “虽然早有所料,但真见到这场面还是忍不住打颤啊。” “老魔实在太牛了。” “嘿嘿。是不是觉着把一众师兄师姐吊起来打?” “体无完肤啊。实在惨。” “可这就彻底拂了师兄师姐的脸面,老魔就不怕秋后算账么?” “怕?!你瞅瞅那两位啥表情。” 临门角落里,邱铭从始至终未发一问,只管缩在后门与王山品茗观云,在满室“飘血”的惨象衬托下,很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此刻正仰面闭眸,分明一副沉醉模样:好茶。 王山则端杯在手,有意提点道:“要不……”话音忽顿,转而老神在在地吹了吹飘于碗口边上的茶沫,“问问他在那件事上的看法?” ——那件事?! 诸子闻言,心神剧震。 当局者迷啊。 岂能忘了那个问题? “小师弟药理造诣着实令人感佩。”当即有弟子嚯然起身,朝宠渡拱了拱手,“然尚有一问困扰我辈多时,如蒙不弃愿闻师弟浅谈一二。” “师兄过誉。”宠渡也不想让整个局面真的难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自然就坡下驴,“师兄但说无妨。若有心得,某自当言无不尽。” “在师弟看来,何为丹道?” 话音甫落,室外看客俱为一愣。 “只道是何难题。我观此问无甚特别,你几个怎都不说话?” “哦?!道兄有甚高见?” “我等洗耳。” “嗯……”那人沉吟半晌却只一通咳嗽,似嗓子眼儿里卡了鸡毛,连连摆手示意往人堆外围退走。 “懵了吧?是不是有种想吐又吐不出的恍惚?自以为可论千言万语,仔细一想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呵! 何为丹道? 此乃丹理药学最最之根本。 便是这区区四个字,此前已困扰了不知多少达者先贤,此后也将继续困扰无数后进末学,实属古往今来有志于此者避无可避、或迟或早必然面对的终极一问。 难不难? 当然难。 纵是王山炼药上百载也不敢打包票说摸到了丹道门槛,无怪丹云诸子笃定:此问一出,老魔再深的底蕴也不免抓破脑袋。 如众所料,宠渡也确实在暗自苦笑,“果然大道至简。只此四字最是难答。”一时无从启口,唯有先将情势缓住,因谓诸子曰:“此非易事。容我捋捋。” “无妨。” “不急。你只管想便是。” “静候师弟高见。” 说不催就不催,因为丹云诸子心头矛盾已极。 据老魔所言,老头子生前一心督促他武符双修,在诸如炼丹这样的“旁门左道”上只许老魔浅尝辄止的涉猎,并不允他耗费工夫去精研深究。 换言之,其底蕴仅限于药理积累,真正上手炼丹的经验屈指可数,故而对更深层的东西理解有限,若借此便想妄窥丹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万一呢? 师尊平素咋说的来着?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此番考问缘何吃瘪?不正因老魔读得更多,更透么?药理积累如斯,或可弥补经验上的不足;饶非如此,但凡老魔有只言片语可采也是好的。 然而反过来看,三十六人已在宠渡这堵南墙上撞得鼻青脸肿,能否保全最后一丝颜面全赖此问,自然指望宠渡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如此也能给两颊消消肿。 唯一有待商榷的是,若真把人问住了,算不算胜之不武? 如此这般,心绪一似夜幕低垂时初经人事的小媳妇儿般,丹云诸子患得患失,纷纷将眼珠紧随讲台上那道身影转来转去。 殊不知以其深厚的底蕴与超凡的悟性,宠渡往日里对“何为丹道”这个问题其实不乏思考,奈何偶有心得却未成体统,就像海滩上的珍珠,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却散乱无章。 独缺一根线。 一根将所有宝珠串成串的线。 就着讲台方寸之地,宠渡负手蹙眉,不自觉地踱来踱去。随其步履节奏,山谷上空缓缓飘来一团浓厚云雾,遮去了冬日懒阳。 明明过午不久,天色却肉眼可见地暗淡几分。 连带着窗边私语,似也因此忽远忽近飘渺起来。 “这是玩儿赖。他们自个儿头破血流拼不过,就想着往墙上钉钉子。” “大道玄玄渺然无痕,岂是说抓就能抓住的?!不然以老魔之底蕴,断不至于闭口不言了。” “怕是王长老自己都……” “嘘——祸从口出兄弟慎言。” “众人拾柴火焰高。要不咱也想想?若能帮老魔理出些许头绪也算功德一件哪。” “屁……就咱这德行,受他启发还差不多;如何反过来与他灵感?” “是啊。完全无从着手。” “总不至于‘炉者颅也’?” “哈哈哈哈……” 笑音起时,宠渡猛然驻足。 噫!!! 线找到了。 第六十三章 炉者颅也 “咦,老魔止步了?!” “有头绪了嘛?” “看着不像。” “快看……” “‘炉者颅也’再现。” 此刻在外界众人眼中,宠渡脖颈上一颗“大脑袋”又成了那尊炼丹炉子。 而就在闭眼瞬间,此前丹比中记下的数百种药材轰然炸裂,碎成星星点点的纯白光斑,连缀成线笔走龙蛇,在宠渡脑幕上勾描出熠熠生辉四个大字: 炉者颅也。 这个说法晌午前后倒是听戚宝提过一嘴,彼时宠渡只道是一个善意的玩笑,而今细想竟嚼出丝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仅从丹理而论,炉与颅本自相通,除了盛装之物不同以外,确实无甚殊别可言,既说炉可为颅,那反过来也当讲得通才是。 炉者,颅也。 颅者,炉也。 思路既开,一发难止。 若以颅为炉,那何以为材? 又何以为火? 何以为炼? 何以为丹? 这天地间能被视作炉鼎者,是否仅止于人之颅脑? 论及人之肉身又该如何? …… 山谷之上云团当空,在天际罡风的迅猛吹拂下飞速翻涌着,只因太过高远看起来稍显缓慢。如此既久,在那团云气飘离山谷朝着更为深远的地方移动后,日头终于重现神辉。 当此之时,宠渡蓦然睁眼。 阳光透过窗户斜落课舍,衬亮了那双本就澄明无比的深邃眸子。 “这就是常说的‘眼绽精光’么?” “老魔这是悟了?!” “也未必……毕竟是困扰了无数先代的难题,老魔天纵奇才不假,但这么会儿工夫就想说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大可能。” “依吾之见,或言心得更多。” “尔等瞎猜个卵劲。”戚宝打趣道,“安心听老魔讲便是了。” “看众位师兄师姐的模样,明显比咱们更上心哪。” “废话。这跟他们干系甚大好嘛。” 诚如斯言,丹云诸子期待中夹杂着抗拒,眼色神态极为复杂,眼巴巴将人望着。 就连王山也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谁承想刚听了一个开头便如遭雷击,端着茶水的手臂骤然僵愣动也未动,心底不由咋舌惊叹:“好个妖孽。” “但观丹理,惟道是从。”宠渡以手指天,“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 扫视台下,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宠渡从容不迫继续说道:“此‘其一’孕两仪生四象,道化万千上善若水,所谓丹者不过取其一瓢为之饮耳。 “是以何为丹道?与其穷究其理,不若先明炉之所出……” 字字珠玑。 句句琅玕。 其字意虽则简单易解,奈何内中隐隐透出的那丝莫名气息属实玄奥难言——如闻天书,直似串串电弧闪烁头顶、声声惊雷炸响耳畔,但教全场瞠目结舌,大气不喘。 仅余宠渡侃侃而言,道:“……夫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化,百法纷凑无越大道之蕴。盖人遁其一自成世界,本自足矣。 “故曰:以身为鼎,以颅为炉,或以皮肉骨血为铅,或以精气神魂为汞。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运阴阳而炼性,养水火以胎凝。 “一曰:以天残为鼎,以地缺为炉,夺山川之灵秀,集日月之精英。应四时而采撷,炼九转而功成。 “一曰:以星河为铅汞,以太阴为水,以太阳为火,将穹苍作洪炉,融万物为本真,炼混沌至太初。 “…… “但观丹理,惟道是从。”宠渡环顾周遭,“此即丹道之我见。众兄姐以为如何?” 满堂无声,仅随处可见一张张张大的嘴容得下鹅蛋。 邱铭头皮麻了。 诸子汗毛奓了。 窗外同样满地鸡皮疙瘩。 或因只为看热闹纯图一乐,所以室外道众较丹云诸子从那震撼中抽离得更快些,一俟反应过来顿时乐不可支。 “哈哈哈……这个‘如何’如何?” “我早前说啥来着?这墙够硬吧?” “今日南墙血流成河。” “先前就不信咱们的话偏要去招惹老魔,这会儿被劈傻了吧。嘿嘿。” 不信邪的丹云峰。 外焦里嫩丹云峰。 然而丹云诸子却非毫无所获。 一则天资分高低,二则阅历有深浅,故而诸子各有所悟,且不论悟多悟少,好歹本就浸淫丹道多年,到底比趴在窗边的一众“门外汉”感触更深。 但若论受益最多者,却是王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人遁其一? 肉身为鼎? 天地作炉? 甚而宇宙星穹亦可炼?! 这是何其匪夷所思的念头?何等超乎寻常的悟性?何等高远开旷的眼界?又是何等气吞山河的魄力? 然而可能么? ……不可能么? 有道是理不辩不明,王山闭眼沉心自问自答,时而颔首时而蹙眉,浑然无物的模样一如早前丹比时的宠渡,分明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竟不察突如其来一声破响。 ——砰! 以王山为垓心,一股灼烈气息陡然迸发,卷起熏风震荡四野,引舍内舍外纷纷侧目。 “又啥情况?!” “好端端的长老爆气作甚?” “如此灵压当是丹境圆满了。明明隆冬时节却炙热如斯,教人仿佛身在三伏笼屉。当真恐怖。” “那啥……我已熟三分。” “师尊困于假婴多年,其灵息我等并不陌生,为何此番却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嘶!——你是说……” 乍听此言,丹云诸子纷纷倒吸一口气,交头接耳间忽觉那股灼热消散一空,显是灵息被收了回去。循迹细看正见王山悠然醒转,其眼中神采奕奕,赫然一丝明悟眸色。 “师尊?!……”邱铭悸动难抑,“恭贺师尊。” 诸子紧随其后,异口同声作揖贺道:“恭喜师尊。”王山含笑点头。室外犹有不明所以者,“喜从何来?”冷不丁戚宝惊骂出声,“肏。长老要破境了。” 此言一出,窗边登时炸成一锅粥。 “啥?!破境?!” “可为何?就因老魔丹论?!” “本不过想听几言心得体会,老魔倒好,直接上一段儿丹论;论就论吧,偏就论出个元婴老怪。” “这事儿闹得……” “啧啧。”戚宝咂嘴称叹,“瞧我兄弟这格局。” “真的假的。” “这也太玄幻了些。” 将信将疑间,窗外看客纷纷把脑袋转向课舍后门。却见王山正襟肃容,望宠渡郑重一拜,道:“今与小友数言令我茅塞顿开。多谢点拨。” “前辈折煞小子了。”宠渡诚惶诚恐,忙将身子俯得更低,“前辈日积月累在先,有今日之善果当是水到渠成;若非如此,小子所言不过妄论。岂敢居功。” 王山闻言也自感慨。 就先前那番忘我感悟,越是思辨越是豁然,王山心境通明,不知不觉将所悟点滴催动功法运转真元,冥冥之中惊觉某种无形桎梏竟出现明显松动,修为则趁势圆满至极,随时可能迈过那道门槛。 ——元婴境啊! 自己被卡在门外多少年了? 原以为破境遥遥无期,孰料今番因缘际会觅得契机,且正当其时。 毕竟时值妖人大战前夕,若能赶在战前成功渡劫,则道门再增一绝强助力,也可为不日即来的决战平添几分胜算。 果然邪不胜正天佑玄门。 有道是趁热打铁,王山自不想错失良机,当即言道:“为师明日闭关。谷中诸事交由邱铭。药理不明之处亦可求教宠渡。”扫视全场顿了顿,“尔等可有异议?” “谨遵师命。我等心服口服。”诸子齐声相应,转望宠渡一拜,“请师弟不吝赐教。” “言重了。共参共进方是皆大欢喜。”宠渡回礼道,“我于丹术无甚经验,日后免不得多有叨扰,烦请众位兄姐不弃。” “一篇丹论竟让长老觅得契机?!” “这说出去有人信嘛?” “还得是老魔啊……” “换了你我,谁能让大师兄甘愿禅位?谁能让众兄姐俯首?又有谁能让丹境长老即日闭关?” “好个‘炉者颅也’。” “尝闻‘学富五车’。这等底蕴怕是不止五车哟?” “不愧‘魔’之名。” 众人再不多疑,只觉身心俱颤。殊不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某些字眼飘入舍内,丹云诸子乍听之下立时嚼出几分诡异来。 禅位?! 还是自愿的? 照大师兄的意思,不该是“逼宫”么? 貌似被大师兄摆了一道?……可就算如此,却是为何?完全想不出理由啊。 将此来问,先听戚宝将前事讲了个大概,后闻窗外七嘴八舌填充细节,“师兄甘愿”“老魔坚辞”“再三规劝”云云,诸子总算笃定一件事:果然被坑了。 此番为兄出头找补场面,好歹也算一桩义举;没承想打一开始这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天坑,一行三十六人义无反顾往里跳,愣是被老魔一通宛若雷火的惊世之言劈得面目全非。 好个邱七纸。 你这天杀的。 倒是很会装可怜。 想起邱铭传令时的那副衰样,丹云诸子更气不打一处来,纷纷转望身后,却哪里还见得到人?早被邱铭察觉不对脚底抹油溜了。 徒留诸子咬牙切齿,怒睁的双目似能喷出火来。 “大!师!兄!——” “骗得我等好苦。” “你也狠得下心?!” “有福同享啊。”邱铭“奸计得逞”般的爽朗大笑隔空传来,“有福同享。” “屁的有福同享。” “有‘糊’同享差不多。” “干他。” “拉回来揍扁。” “扁他!——” 丹云诸子急欲问罪,匆匆别过王山与宠渡,争相奔至门外发力狂追。阵阵嬉笑怒骂霎时回荡山间,随风响彻云霄。 原本人迹罕至的清幽山谷也真正生出几许人世烟火,一似宠渡除了战力恐怖之外的另一面形象就此在丹云诸子心中立了起来。 ——“丹理大佬”。 第六十四章 盖不住了 “允你一物或一事聊表谢意。”王山笑容可掬,“但凡老夫力所能及,予取予求。” “如前所言不敢居功。”宠渡郑重应道,“却有一问无从解惑。若前辈能指点迷津之一二,小子铭感五内。” “哦?!”王山兴致勃勃大笑道,“连你都不明白的困惑?且说来一起参详参详。” “妖人决战不日将至。然此次妖族兵势雄壮远逾当年,我道门虽人才济济,却难免各种意外……”宠渡斟词酌句地说着,“……或有弟子浸染妖性,可否从丹药着手解此苦厄?” 不错! 此一番言论看似借机参研丹理,实则妖人之战不过幌子,其深意还在探求破解妖化的法门。 到底兹事体大,宠渡不露痕迹掩饰得极好。邱铭不疑有他,目露追思面带唏嘘,分明忆起某些尘封过往,沉吟片刻后喃喃言道:“浸染妖性?……你说的是妖化吧。” “不意挑动前辈心绪。”宠渡试探着道,“小子罪过。” “无妨。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王山打个呵呵,“正好窗外都看邱铭的热闹去了,四下里就剩你我两个。你若想听我便讲,权作一段故事长长见闻。” “小子洗耳。” 王山娓娓道来,提及昔年净妖门下一介天骄。 名曰“柯昊然”。 此子被横眉老祖誉为“开宗数百年来弟子之中最天才”,可见其何等惊才绝艳,在当时与落云子、牟临川合称“净妖三杰”,深受横眉器重,假以时日绝对有实力问鼎净妖宗宗主之位。 叵奈天有不测风云,柯昊然在封印黑风老妖一战中不幸身染妖性。 一则此事非同小可,二则为免有心人将此事相要挟,柯昊然未敢声张,唯有以自家修为强行压制,同时暗中苦觅化解之法,万不料一着不慎竟被落云子等人无意撞破。 纸终究包不住火。 横眉老祖终被惊动。 此后一年,化解妖性的诸般尝试皆告失败,又听落云子在议事殿前一番慷慨陈词,“斩妖除魔”“卫道大义”云云,横眉老祖罔顾师徒情义,废去柯昊然一身苦修将人囚禁于摩天崖任其自生自灭。 加之牟临川断臂难续,其他弟子也各遭重创,下一代中便仅剩落云子一人堪撑场面,掌教大位自然而然沦为其囊中之物。 横眉老祖也因此有些心灰意冷,便在传位大典之后不久,力邀三宗老祖携手同游远去。 时光荏苒,晃眼已是二百载。 白云苍狗,三杰境遇大不同。 落云子破境结婴,宗主之位稳如磐石。 牟临川盗鼎叛宗,另起炉灶独霸一方。 反观当年被尊为三杰之首的天才弟子,单是生死便不为人所知——甚而是否仍在摩天崖上都无从断定,遑论成就如何了。 王山不胜感慨。宠渡却另有计较,“……透露风声的是落云子还是当时其他同行者?既然这王长老语焉不详,只怕其中纠葛也自悬案一桩,并无确凿实据证明落云子与此有关。” “讲此一节只为言明,浸染妖性者或难免妖化。”王山叹道,“仅就丹理而论——说来惭愧——我研习经年,漫说根除、纵是缓解一时的方子也未得片缕头绪。” “是啊。此情太过棘手。” “更是罕见。” “修为压制可行?” “观柯昊然便知不长久。” “封禁之术呢?” “迟早要崩。” “功法又如何?” “按说当能标本兼治。” “……佛宗?” “佛门正宗天克妖魔邪魅。”王山颔首,“吾当年游历时曾遇一僧,与其讲谈两日。确有其长。不过一般佛法怕也不济事,非得是高深佛法,不说将妖性彻底化解,暂时压制当是无虞的。” “与我之前所得结果不差。看来路子没错。”宠渡暗思,顿时大感头疼:由此不难观之,落云老儿嫉恶如仇,对妖化绝不姑息;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又该如何求存? “功法虽好却可遇不可求。”王山不察宠渡异样,兀自补充道,“即如高深佛功,人家镇宗的法门自难轻传。” “万一有缘呢?”宠渡回转心绪。 “哈哈。他佛门倒讲究这个。”王山不由笑起来,“奈何‘有缘’只是糊弄之辞。你小子也非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岂不知个中门道?” “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能盘算至此固是难得。不过八字还没一撇,真有弟子浸染妖性时再论不迟。”王山劝道,“积虑过甚容易束手束脚。务当警醒才是。” “您眼巴前儿活生生就有一例啊。”宠渡心头苦笑,却不敢表露端倪,只笑道:“承蒙前辈提点。也算就此了却这桩因果。如何?” “一码归一码。”王山拂袖间佯作嗔怒,“还那句话:凡有所求但说无妨。” “要不说前辈豪爽。”宠渡打趣道,“这是允了一张空白银票,让小子随意往上填啊。” “不怕你胃口大就怕你吃不下。”王山哈哈畅笑,“当务之急且随我去召集那帮不成器的徒儿。另有几事尚需交待清楚。” 且不言丹云峰一应安排停当,单说王山夜赴神照峰商讨闭关事宜,顺带备言日间始末,只教落云子听得愁眉紧锁沉默不语,半晌方道:“你说……这真是他一介炼气喽啰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那么短暂的工夫。” “后生可畏。”王山完全理解眼前这位宗主大人此刻的观感,毕竟当时自己同样觉着不可思议,“我儿这都准备结婴了。假不了。” 落云子长叹一声略显力不从心,实在连月来琐事纷扰:先有细作疑云,后有横眉老祖音讯断绝,次有黑风老妖破印,再有四宗联考亟需绸缪,而今王山又因一则丹论报请闭关。 其余诸项虽则紧迫,所幸按部就班即可;单细作一事有燃眉之急。 值此决战前夕的关键时候,细作一事若无定论必然埋下天大隐患,甚而特定情势下或能左右战局走向,着实令人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一个陈词。 一个宠渡。 呵。凑一块儿正好一挑。 冥冥之中,落云子直觉着他两个必有其一与玄阴宗脱不开干系。 偏偏陈词数月来一如过往百十年那般稳如老狗,纵使被飞耳峰弟子刨根究底掘了祖上三代也无任何异状;而宠渡同样无甚出格举动,只是在某些方面展露出来的可怖才华的确教人猝不及防了些。 ——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纵然如你所言,我亦有所虑。”落云子揉了揉眉心,“不过仅就丹论本身而言,瑕不掩瑜。” “……尚可。”连续所阅经典何其高深莫测,对丹论的评价难免较落云子低上半筹。 “能获大道子如此称许,”薛灿灿躬立在侧,“已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就看落云子那边作何区处了。”连续将篇页随意弃在一旁,隔空望向神照峰,片刻后重新拾起棋盘边儿上的某部佛经。 “……不妨推行全宗。”落云子同样放下丹论。 “到底是草创。通览全篇,其更似心法总纲,于具体法门所涉不多。”王山应道,“有否必要由我补充梳理之后再行颁发?” “你峰专修此道,自当如此。余者大可不必。就此原本或能少些限制,能悟多少全看彼等造化。” “宗主思虑周全。” “补全一事颇费心神,待你出关之后再论迟。”落云子话锋一转,“筹备得如何?” “一切妥当。” “如此甚好。” 月近中天,不知不觉已过二更时分。 想来闭关之类的事务非属机要,落云子并未屏退门外值守弟子。恰逢刘力今日当差,便竖起耳朵将二人所论听了个大概。 于是,消息就这么传了出去。 与此相关的常用说法是“不胫而走”,经多方串联探听,近乎在当晚三更前后——根本毋需等到次日清晨,宠渡丹理大佬的身分连同丹谷之事便随着夜风吹遍净妖宗上上下下。 堂前对问。 轻取邱铭。 力压诸子。 王山顿悟。 冬夜风寒,却燎起阵阵火热。 不过在固有的认知里,小道消息难免夸大其词,故而在最初几个时辰里,大部分弟子犹不以为意,顶多略感惊讶罢了。 “七纸道人?头回听说。” “邱铭因此封号?!” “丹云弟子尽皆俯首?” “嗯嗯……我信。” “丹理‘活典’?看你几个能把那魔头吹成啥样。也不怕被牛从天上掉下来砸死?” “助王长老觅得破境契机?!” “他咋不上天?” “多新鲜哪。” “编。可劲儿编。得有鼻子有眼儿才行。反正明早脸疼的不是我。” “坐等那厮摔成十八瓣儿。” 且不论其他人如何怀疑与置喙,除却谷中亲历其事的近百弟子外,尚有至少三人对此坚信不疑。 穆多海。 穆婉茹。 甘十三妹。 纷纷扰扰时盛时衰,如此捱到翌日清早,当更多确切的相关细节被挖掘散播开来,纵是他三个也不免疑惑:不过一夜之间,丹云峰弟子的态度也忒令人费解了些。 “的确较量过。却不似传言那般哈。” “小道消息尔等也信?!” “那魔头何德何能也不撒泡尿照照,还妄想赢过大师兄?” “我等炼药多载,岂会输他一介半道出家的山野匹夫?!” “这是造谣。纯属造谣。” “不是……” “没有……” “别瞎说啊。” 风向陡转,一时扑朔迷离难辨真假。却不乏有心人,——童泰、叶舟及宗文阅之流,琢磨半晌后猛然嚼出背后潜藏的吊诡之处。 此前确认消息的是丹云峰。 而今否认乃至抹黑的也是丹云峰。 “没看明白?”宠渡一指灵力点亮传音符听穆婉茹抢着叨叨,眼前则勾勒着穆多海在旁边无奈苦笑的模样,“在穆兄看来,守住秘密难不难?” “守秘历来憋闷。”穆多海总算搭上了话,“非大毅力难为。” “嗯。与邱师兄英雄所见哪。” “邱铭?!” “师兄望我在谷中待久些。” “你是说……”穆多海顿有所悟。 原是宠渡此番锋芒毕露,或招致其他峰主哄抢。邱铭不愿肥水外流,自要封锁消息。不意回神想起这茬时已然晚矣。旁枝末节早被各峰弟子套了去。 没奈何。邱铭唯有着令丹云诸子矢口否认,借此将水搅浑扰乱视听,以期延缓各峰抢人的势头,将宠渡多截留片刻。 但稍作推想便知其势难止难逆,邱铭之举不过一厢情愿罢了,终不免徒劳。诚如穆多海所言,“……怕是盖不了几时呀。铁证如山又那般明显。” 即如那则丹论,丹云峰上从炼气弟子到丹境强者已然人手一份竞相研读,饶是不修丹道的其他高手乃至强者也争求一阅。 或以把柄要挟,或以重利相诱,只望从丹云弟子口中求取一个真相。 也有人实地走访。 最关键的:王山真闭关去了。 ——所以就盖不住了。 这不,便在当日午后,即有弟子从黑木峰下到炼药谷中传话来了。 第六十五章 争宠 前有不器院血战。 后有丹谷论道。 有一说一,纵如高高在上的元婴老怪也不得不承认,仅就迄今为止展露出的实际战力而言,宠渡确已位列炼气巅峰,更有越境对战归元的本钱。 许是因此,虽不曾窥破宠渡底细,落云子难免耿耿于怀,却也不乏某些小欢喜:面对年后的妖人大战,强者与老怪层面暂且不提,至少底层交锋中平添一记绝强助力。 说不得便似当初炎窟山破印之夜那般,宠渡或再次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呢? 各峰峰主显然对此心有戚戚,除却林通、柳暗花、何侍劳及陈词等人出于不同的考量暂时未予理睬外,其余强者皆叹宠渡之可造,纷纷意动。 黑木峰差人传话:葵花典法要不要? 凡流峰差人传话:登峰即赠归元丹。 朝天峰差人传话:一剑千里知不知? 万相峰差人传话:入山可习“虎啸”。 第九峰差人传话:准予修行封禁术。 逆仙峰差人传话:特许入血潭洗炼。 斗罗峰差人传话:授樊篱剑诀心法。 遮天峰差人传话:拟收为峰主嫡传。 …… 千言万语不离其宗,各路丹境强者心照不宣:此子既能启发王山觅得破境契机,那在其他法门上有否类同丹理那般的深厚底蕴与独到见解? 就指望丫的再论一道啊! 咱被卡在元婴门外多少年了都。 退一万步讲,就算丹论纯属巧合,宠渡于别的门道其实资质平平,但单凭那一对铁拳也足可为峰主长脸了不是? 也就无怪为将宠渡收归门下,或丹药、或秘技、或契机、或地位……各峰所开出的价码一山还比一山高,无不是寻常弟子梦寐以求的天大机缘。 此情此景,与数月前炎窟山观劫时三宗老怪争相招揽的情形何其相似,却都被宠渡婉言谢绝。 究其根由,自是妖化。 献宝党一众魔徒境界低微,对妖性的感应远没有那么灵敏,日常与之接触也毋需担心露出马脚;但若与强者过从甚密却极易曝露身染妖性这样的隐密。 尤其冥冥之中察觉到泥丸宫内妖魔识海对龙魄的浸染已近完全,一朝妖化恐难遮掩。而以落云子的尿性,即便碍于人仙庇护一时掣肘,但战后必会千方百计加以抹除,绝无半点商量余地。 所以宠渡并不急着选拜山头。 不想给人添麻烦。 更不愿授人以柄。 奈何此等秘辛不便言传,众人只见宠渡坚辞不受,自然误以为他恃才傲物。 不甘有之。 惋惜有之。 艳羡有之。 忌恨有之。 不管何种心绪,也不论杂役还是登录在册的正统弟子,山上山下一片哀叹与怒骂。 “东西喂到嘴边都不张口,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 “简直暴殄天物。” “啊啊啊——为啥不是老子?!” “诸位前辈行行好。咱也不错的。” “呃……这算争宠不?” “争‘宠’?这词儿用在此处倒是对味儿。” “狗日的不是私藏魔器了嘛,凭啥还能有此待遇?” “魔器?!事到如今还有何所谓?实力才是硬道理。即便他真入魔了,只要心向玄门就有人敢用。” “……至少当下如此。” 而在一通嚣嚷间犹自夹杂着某些别样的声音,“大爷根骨更好怎就不及他了?!”“就不服。”“哼。终有一日我必然像他那样万众瞩目各方拼抢。” 这类弟子并不鲜见。 择善而从也好知耻后勇也罢,彼此相邀,鼓舞,鞭策,从晨昏到日暮总把“发奋图强”四个字贯穿始末,人人憋劲儿苦练磨砺自身,就此时时精进日夜不息。 一则受了宠渡刺激。 二则四宗联考在即。 三则妖战迫在眉睫。 不外各种因缘际会,一连数日下来非但无有丝毫止歇的迹象,反有愈演愈烈之势,竟莫名其妙地搅起一股争先暗涌。 ——老子天下第一。 ——比不过老魔咱认了,岂能再输给别的崽子? 这股暗自较劲的风潮初露端倪便席卷全宗,经飞耳峰弟子层层密报直达上听,可把落云子给乐坏了:长此以往不难想见,山上山下的整体战力必然水涨船高。 如此直至第五日,当逆仙峰峰主王嗣殊为表诚意不惜纡尊降贵、亲率峰上另外两位大圆满强者奔赴丹谷时,这场争“宠”大戏的声势终于不可避免地攀至顶峰。 眼瞅着矗立跟前的三大强者,邱铭直接懵了,不由想起师尊闭关前自己曾问如何能将宠渡留在丹云峰,王山并未多言,只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拿什么去抢?” 彼时不明其意,当下豁然开朗。 抢?! 这他娘的怎么抢? 人家峰主都率众亲临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诚意,更具牌面,更显敬重? 要不说还属栖霞峰运筹帷幄,在各路人马绞尽脑汁争得如火如荼之际,穆多海只发来一句传音。相较于诸峰许下的各类重利,其传音中寥寥三个显得何其轻飘飘: 来喝酒。 偏偏老魔那厮真就去了。 这找谁说理去?! 此为躲清闲? 抑或所谓情分? 若论交情,师尊待老魔虽不及栖霞峰那般深厚,却也不薄。如此看来,丹云峰在争“宠”一事上多少还是占些便利的。 杂念闪逝,邱铭收起心思,一心忙着招待逆仙峰三位强者,殊不知躲清静只其一,宠渡去栖霞峰另有要事相询。 “……血潭?”穆清不无意外,“无巧不成书,这回叫你过来本就打算劝你瞅准时候上逆仙峰拜拜王嗣殊的。” “那潭中是何兽血?” “龙血。” “龙?!”宠渡惊问,“护山阵灵?” “‘蜥龙’乃远古异种,其血力所拥有的炼体之效非比寻常。”苏雪微点螓首,“远在老祖开山前那蜥龙便陨落在此,其魂被前人大能封印,血肉则聚于深潭中至今未干。” “此前不知你肉身强弱,恐你扛不住血力侵蚀,说多了反教你急于求成有害无益。”穆清接过话头,“而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怎讲?” “不器院一役你可是从头顶到尾。” “想来连续已然去过血潭了?” “兄弟明白人。”穆多海小酌一口。 “不知成效几何?” “人家可看不上眼。”穆婉茹咬牙使劲以防唔嘛从手上挣脱,“你也是……隔三差五也把这家伙放出来透透气儿嘛。看这劲头,怕是、怕是在虎皮袋里憋坏了。” “既于肉身有益,”宠渡想到龙血关窍,并未接穆婉茹的茬,只讪笑两声聊作回应,“千百年以降,门中何不加以利用?” “难啊……”穆清刚起了个头,忽见宠渡指间某道四方玉符微微闪烁,陡转话锋出言打趣,“说老实话,近来收了多少传音符?” “小子其实更愿意换成铜板。”宠渡也自苦笑:每峰来人就送传音符,单看一两枚不多,但全落在自己手里却也不少;还不算某些弟子随赠私符方便背地里联络的。 盛名之累啊。 “这不难。”穆清却趁机撒盐,“照此势头,用不多久就能攒够本钱。到时候开铺专售传音符,我栖霞峰也投些银两好赚些份子。” “以老魔之名想来生意兴隆。”苏雪温言附和道,“毕竟与老魔做生意,可赚不少呢。” 弦外之音,意指当初被拉去倒卖丹典的一伙人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众人闻言嘻哈片刻。宠渡乘隙点开玉符,却听那头儿一通哭天抢地,“你……你再不回来,师兄我可就被生撕——哎哟——” 原是王嗣殊等人扑了个空,却认准丹云峰“金屋藏娇”“舍不得孩子”,但凭邱铭磨破嘴皮也不信宠渡今日好巧不巧离谷而去。邱铭莫可奈何,不得不传音求救。 “可是渡小友当面?”王嗣殊从邱铭指间一把撸过传音符。 “正是小子。”宠渡朗声应道,“山水相隔未曾全礼,妄乞前辈恕罪。” “好说好说。” “听说你去了栖霞峰?” “几时得回?” “小子确在栖霞峰……”宠渡听对面三道人声交叠错杂,一时面露难色未曾多言,毕竟当下的状态尚不适合去逆仙峰炼化龙血;再者若是就此别过,难免给人见利忘义之感,恐寒了穆家众人的心。 “哟。”苏雪察觉端倪,笑望宠渡示意无妨,“这不嗣殊么?” “便在我这儿又怎样?”穆清也跳出来解围,“今日这娃娃翻了我栖霞峰的牌子,就没你几个啥事儿了。赶紧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看在这声‘四叔’的份儿上,我不与你两口子计较。”王嗣殊桀桀笑道,“姑且如此吧。” “岂有让你白占便宜的道理?” “不想跟你废话。速让小友与我讲。” “前辈请指教。”宠渡在旁讪讪。 “几时来我峰上坐坐?” “来就带你去血潭。” “对炼体有奇效喔。” “承蒙三位前辈厚爱。今日实在不巧。等这段时候忙过了,小子定然——”宠渡话音未落,却被强行打断。 “嘁。你仨凑一块儿也几百岁了,竟有脸在此勉强一个后生?”穆清撇了撇嘴,哪怕分处传音符两头也能教对面感受到声调里透出的那抹嫌弃,“有鉴于此,我意让这小子多待几日才回。” “穆清你敢?!” “出尔反尔?” “信不信我三个立马过来抢?” “破得开护山阵力大可试试。”穆清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你公器私用?” “不服来咬我呀。”穆清言罢不等那头儿回应,“啪”一下掐断传音,转望宠渡笑了笑,“是不是不可思议?” “也……还好。”宠渡确实有些啼笑皆非,没承想这些个丹境强者往日里在人前冷眉冷眼,私底下对谈却如小孩儿掐架一般。 “知根知底儿才是这个调调。” “三位前辈真不会过来么?” “毋需挂怀。随你待多久。” “就是。本师姐还没玩儿够哩。”穆婉茹听着唔嘛惬意的咕噜声,屈指在那夯货的脑袋上轻轻薅着,心道:“到底是驭兽的行家,十三妹妹这法子真好使。” “适才前辈说血潭不便利用,”宠渡言归正传,“请教究竟。” “哈哈。正好下酒。”穆清呷了口酒侃侃而谈,“你晓得的……” 且不言穆清几人细说血潭,遇有紧要处不免各抒己见品评一二;却说王嗣殊三人乐颠颠返归逆仙峰,两条最新的消息随即有如火浇滚油般燃爆舆情。 老魔今日翻牌栖霞峰。 老魔择日登临逆仙峰。 其实宠渡此番应邀旨在对外明确一个态度:纵然情势所迫非选某座山头不可,自己也必然优先考虑栖霞峰,次为丹云峰,之后才轮得到其余诸峰。 岂料这一切落在道众眼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有动静就好,就怕全无动静;今日翻过栖霞峰,改天就翻逆仙峰,那其他峰离翻牌的日子还会远么? 有希望的。 稳住就行。 虽说众人的理解与实际情况近乎南辕北辙,好在这出争“宠”戏码总算有了着落,就此渐趋平复。 宠渡从栖霞峰回来后也抓紧工夫提升丹术,本打算再炼几炉便走上一遭践行逆仙峰之约,不意刚挺过“人争”没两日,又迎头撞上一场“兽争”。 ——嗜灵虫王循息而至。 其出场只教人灰头土脸满额黑线,纵连宠渡也自愧弗如;且不知是出于本能自保还是兽类间天生的敌视,甫一照面便与唔嘛彼此看不对眼。 俩夯货直接干了一架。 第六十六章 马仔与坐骑 凭借业已展露出的丹理底蕴,宠渡自无必要再去课堂。当戚宝等人还在为繁复的药学基础抓耳挠腮时,宠渡已获王山特许着手炼丹。 起初不免多有失败,好在落云子绸缪良久、丹云峰备材充足,宠渡又净拣些常用的初品丹药来练手,不断反思总结,倒也熟能生巧。 时有弟子偶遇丹理疑难,皆来寻宠渡解惑。这个顺便提一嘴、那个捎带说两句,一来二去也教宠渡领悟到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巧。 随着对各种瑕疵的调整与纠正,以及对火候的把控愈发精准,宠渡在丹术一道上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手法日益纯熟,成丹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十炉丹原本成功一炉已属难得,而今可成三四甚而五六。 当然了,都是些简单药散。 培灵丹。 金玉断续膏。 益血赤丹。 复伤丹。 回气散。 …… 失败的废丹也未浪费,一股脑儿全进了唔嘛的肚子。 这货来路不明,不好常在人前出没,偏偏此前人多眼杂,故而很多时候被宠渡关在虎皮袋中,直至宠渡分到眼下这处私密洞府之后才常出来走动。 而论及吃食,不得不说这货是行家。 将糊掉的部分清理干净。 咬在嘴里嘎嘣脆响。 吧唧着嘴一脸享受。 只听那声儿足可教人口水直流。 偶尔大发慈悲,宠渡也投喂些品相好的药散给它打牙祭。那夯货明显尝到了甜头,但凡炼丹总将尾巴垫脚蹲着,眼巴巴望着那四溢氤氲的烟气静候开炉。 于是往往有此奇趣一幕: 一人炉前摇扇。 一兽打盹儿正忙。 这一日一如往常,唔嘛蹲坐在旁点头如捣蒜,恰是睡意正浓的时候。宠渡则紧盯丹炉,冷不防心血来潮莫名一股玄感,似有某物正朝自己奔来。 蹙眉沉思时突闻异响,咔嚓一声起自炉底,虽则细微,但在这清幽洞府中听来却格外真切。 旋即,一道震天干响。 轰! 丹炉炸了。 幸有一身硬肉,崩碎的残片溅射在身上无甚大碍,只一时不察被爆裂的气浪掀下丹台,宠渡跌落在地就势连滚方才将余劲尽数卸去。 至于唔嘛,那货在炸炉当口便即飞了出去,踪影全无。 啥情况?! 初以为手法不当导致炸炉,转念想起先前异况又觉不对,宠渡不好妄动,连神念也未曾放出,只待摸清底细再说。 宠渡顶着黢黑一张脸偷眼观瞧,却见那破败的丹台上,自满目烟尘中猛地蹿出一束暗金色光条,——比人之拇指粗、较食指略长,啪的一声落在台下半截石块上。 缩目细察,宠渡登时瞠目。 嗜灵虫王?!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合着先前那声“咔嚓”是这家伙钻穿了炉底?炸炉也是由此而起的。观其摇头晃脑的样子,想必也受了些震荡。 宠渡一时哭笑不得。 想当初逃离水月洞天路上恰逢虫王出世,宠渡以自家相貌为模、以神念勾描,趁虫王将醒未醒之际借其梦境种下灵印。 彼时情势危急,原本旨在一试,并不指望凭此就能将之驯服。若非它今日现身,连宠渡自个儿都近乎忘记这茬了。 谁承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虫王竟循息找上门来;且观其模样当无敌意,不然这会儿已经扑上来将人连皮儿带血吸成肉干了。 反观虫王,把樱桃大小一颗脑袋左偏偏右转转,明显在打量宠渡。 唔……样貌有七八分像……气息完全对得上……好熟悉……应该是他了吧?……终于找着了……不枉本王钻钻穿好几座山啊……嘤嘤…… 冥冥之中虫王倍觉亲切。 宠渡这边同样有种血脉相连之感;非止如此,想是神念植印的缘故,更有着某种心意相通、不言自明的错觉,仿佛自己一个念头便能左右其行动一般。 这玄感虽说不多,仅若隐若现的一丝,却无妨,毕竟当初也是机缘巧合适逢其会;要搁当下,虫王已经完全苏醒,以目前这点修为,纵有神念相助也是绝难依法炮制植印成功的。 不过就本意来讲,若非迫不得已,宠渡实不想过多依赖诸如“灵印”之类的强力禁锢来勉为其难;相较之下,更愿意与灵宠铸起“信任”这样的羁绊,福祸共担彼此不弃。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啖之以利,服之以德。 率之以恩,慑之以威。 对唔嘛如是。 对虫王如是。 对以后或有的其他灵宠也如是。 对人亦如是。 ——凡甘愿随吾者,理当如是。 如此方能稳定。 也更长久。 即如当时种印实属形势所迫,而今既得善果,与其加固灵印,莫如将虫王养在身边时时亲厚,借以强化这份情义。 宠渡慢慢靠至近前,摊开手掌试着将五指抵住石块,却明显把虫王弄糊涂了:嗯?!……这是爪子么?……伸来作甚?……不该是蹭蹭嘛?……本王要不要过去呢?…… 将腹下两排小吸盘在石头上摩来摩去,虫王探头探脑蠕至石块边沿,踟蹰半晌终究还是爬上了那只火热的手掌。 虫王“嘤嘤”低吟:真暖和呀。 宠渡笑意浅浅,另用指肚小意刮着那颗樱桃脑袋。 虫王:咦,蹭蹭?!好舒服。 宠渡打趣道:“你倒会享受。” 虫王:不要停呀。 非是宠渡想停,而是贴近洞壁的角落里传来动静。 原是唔嘛在石壁上撞了个五迷三道,晕了这会儿工夫才缓过来,一睁眼就见那“两脚兽”跟不知何处而来一只“妖艳贱货”嬉闹,顿时妒火中烧,“啊哒”一声呼喝,一个鲤鱼打挺蹦将起来。 “呀!你个夯货还活——”宠渡循声顾望,话音未落却见唔嘛满身奓毛,朝自己这边龇牙咧嘴如临大敌,转瞬间张牙舞爪飞速迫近。 宠渡莫名其妙,忽觉掌心一轻。虫王化成一束暗金流光迎头直上,被唔嘛爪速如电一爪子拍下去。那夯货趁势追击,甩首一个鼻涕泡紧随其后。 不意虫王本自生于地下,此刻顺势坠落沾土即没,只剩那瞌睡气泡附着在地上晃来荡去。 “唔嘛嘛。”那夯货骂骂咧咧,一见地上有点动静即甩一泡,却一连几泡皆是无果,反险些将宠渡罩进去。 宠渡跳出垓心,急道:“自家人——” 便听咻的一声,虫王破土激射,寻隙撞在唔嘛浑圆的肚皮上。 所幸那货一副皮囊坚柔并济韧劲儿十足,未被洞穿,只受力飞起半空直打转,堪堪稳住身形便绷直了象鼻,自鼻间突噜噜响起一串浑似金属滚动的摩擦声来。 但闻其声,往昔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宠渡暗呼不妙,“机关泡?!”忙不迭就近寻了一块半人高的锥石勉强藏身,刚一蹲好便听一声紧似一声连珠炮也似: 突突突突突突…… 在机关泡的密集攻势下,石头后面已然藏不住了,宠渡手忙脚乱一通好躲。 虫王也时隐时现左突右闪。 只那夯货兀自喷吐,却压不住反震传回的力道,身不由己被顶飞半空不断翻滚,四条短腿儿凌空乱蹬,似在凫水一般。 “人刚争完,你俩又争?!”宠渡啼笑皆非,暗里也不免感慨。 遥想数月前曾在万妖山中遭遇蚁群堵截,一人一兽正是凭借唔嘛这招“机关泡”杀出重围。 当时便可教飞蚁沾泡即睡,至今数月过去岂无长进?那瞌睡气泡相较以前更大,更韧,更多,更快,不消片刻便已铺天盖地塞满了大半个洞府。 好死不死这时候戚宝完结所有课业来寻宠渡,老远便嚷嚷开来,时而断断续续,时而滔滔不绝,道:“兄弟。我来也。 “终于可以炼丹啦。哈哈哈哈…… “可把胖爷憋屈坏了。 “金爷几个忙着帮我抢丹室去了,稍后即来。你手艺如何了,可有心得传给我等?” “今日可曾看过宗门的传讯玉简?宗门试炼的消息下来了。想不到竟是斩——嗯?!”戚宝话锋陡转,“何来这许多泡泡?啥丹炼出来的?看着倒是好耍……” “完犊子。”宠渡暗呼糟糕,脱口急道:“死胖子别——” “碰”字儿未及出口。 “砰”的一声响在洞外。 “让你手贱。”宠渡闪转腾挪退至洞口,提气吼道:“再不收手各打五十大板。” 就怕虫王不解人言,将同样的意思另以神念传达过去之后,宠渡径自出洞,见戚宝果然昏倒在地,那大脑袋上正罩着个大大的瞌睡气泡,随其粗重的呼吸一胀一缩。 且不言宠渡背扛戚宝往洞府来,却说洞中俩兽被迫罢斗,各自收拾残局。 唔嘛蹲坐在地。 虫王趴伏石上。 俩憨货相距尺许,大眼瞪小眼,虽则言语不通,但两对眸子却透出千言万语,“各说各话”。 唔嘛微一眯眼:挺能蹦跶嘛。先来后到懂不? 虫王“嘤嘤”:好你个鼻涕虫。何不跪本王? 唔嘛:我作大你作小。 虫王:四条短腿儿也敢不敬本王。 唔嘛:得想个法子诓它一诓。 虫王:赐汝为本王坐骑。 片刻后,唔嘛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顿时计上心来,贴嘴一抹便将半粒废丹夹于趾间,在虫王跟前晃得两晃,意思很明显:想、吃、不? 虫王歪头望着:此是何物? 唔嘛:很好吃的噢。 虫王:该不会谋害本王? 唔嘛:喏。给你尝尝。 虫王:嘤嘤……真香。 唔嘛:既受了好处就算认我作大了。 虫王:可还有? 唔嘛:跟着本兽自不会亏待你。 虫王:有则多多孝敬。 唔嘛瞟眼一想,自觉有必要再给它些甜头尝尝,如前贴嘴一抹取出一粒品相稍好的完整丹药放在石头上。虫王一边啃食一边嘤嘤,很是满足的样子。 待三两下吃完,虫王缩身急弹跃落唔嘛头顶,逡巡数匝,状似视察地盘一般。那夯货也浑不在意,反兴奋得手舞足蹈。 这头以为你是我冲锋陷阵的马仔。 那头以为你是我物美价廉的坐骑。 两边自得其乐,像极了三四岁的稚童玩伴,前一刻还在拌嘴争斗转眼却又如胶似漆。等到宠渡扛着戚宝入洞来,俩兽已然打成一片,兀自在地上翻滚戏耍。 “哼。真是孩儿心性。”宠渡欣喜暗笑,将戚宝放在石床上安置好,招二兽到跟前说教一番后打发了,猛然想起戚宝先前说过的一句话来。 ——四宗联考有消息了。 且听胖子的意思,有些出乎意料? 这几日一门心思炼丹,确实未曾关注讯简的动静。宠渡一指灵力落在简上,玉白的闪光过后一则告示浮空映现。 题目当头两个斗大红字与众不同尤为扎眼,赫然昭示着此番考核的具体内容: 斩妖。 第六十七章 圆盘又见圆环 斩妖试炼?! 的确意料之外。 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妖人大战在即,很有必要让一向娇贵的宗门子弟练练胆,试试手,见见血。 就此而论,斩妖当属题中应有之义。 令宠渡疑惑的是,妖从何来? 若入万妖山,无异于提前开战。 若不进山,何来那许多妖怪杀? 苦思半晌忽而福至心灵,昔日某个场景闪现脑际,宠渡豁然开朗,不由啧啧暗叹道:“到底是元婴老怪。计谋不可谓不深远。竟然早在那会儿便已盘算好试炼之事了。” 想通此节,宠渡又将告示通读数遍,从洋洋洒洒近千字中提炼出几个要点。 ——名为试炼却等同实战。 ——死伤自负。 ——奖励丰厚。 ——可催动随身传送阵随时弃考。 …… 由此观之,此番试炼要动真格的。 不入试炼者纵能苟活一阵,但只要人还在凉城就避不开年后的妖人大战;除非趁早退出净妖宗远离万妖山地界。 但与其这样,还不如借此考核真刀真枪拼一场,掂掂自家的斤两之后再决定何去何从。 再者,统一配备的小传送阵一经发动便会催生落云子等人联手施加的强力禁咒,若无元婴修为等闲难破,所以受伤或许在所难免,但若想死怕也没那么容易。 想必四宗老怪也有类似考量,为此不惜许以丰厚的奖励作为回报,只望消减门下惧意,鼓动更多弟子参与试炼。 凡此种种都在情理之中。 唯一条令人始料未及。 ——限归元(含)以上修为者参炼。 因此一条,那些本就只差临门一脚的炼气弟子必然尽快归元;而实力不济者同样戮力修行,纵不能圆满好歹每日能有所进益。 这于大局百利而无一害。 但对宠渡个人而言,却有些哭笑不得:小爷至今也不过炼气圆满啊……合着为了有资格跟你几个拼一次命,还得先把境界提上去? 掐指一算,自家修为早在身为杂役斩杀吴胜之后便臻于圆满,迄今已数月有余;奈何琐事纷扰,宠渡心境始终差上那么丝许,到底未曾觅得归元良机。 而况契机玄妙。 君不见净妖山上修为囿于丹境巅峰经年的强者何其多!君不见只因巧助王山顿悟,各峰峰主对宠渡的渴望又何等强烈! 破境契机之可遇不可求,由此可窥一斑。 所以宠渡并不着急,重整丹台之后申领了新的炉子,仅在炼丹之余开始有意调理心绪,以便保证在那缕飘渺莫测的契机降临时,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此一来,炼丹的时候就相对少了。 如此过有三两日,洞外突起一阵吵嚷。宠渡从冥思中醒转,正见唔嘛顶着虫王偷摸溜进洞来,鬼鬼祟祟喜气洋洋,似捡到啥宝贝一般。 侧耳细听,隐闻洞外轮番叫骂。 “哇呀呀——哪个天杀的拿了我的药?!” “我的紫蕴龙王参啊。呜……” “葫芦没了好几个,还都装着药。” “狗日的别被我逮着。” “谷中混进了啥不干净的东西?” 外间愈发嘈杂,明显人越聚越多。 “看来被你两个祸害的不少。我若不说两句怕是要遭怀疑。”宠渡瞪唔嘛一眼,急至洞外佯作忿恨,有模有样地吼道:“你们那算个屁。我连药带炉子都没了。” “老魔都遭了?!” “又没了?前两日不才炸一个么?” “可见那贼人手段十分高明。” “速告邱师兄才是。” 闹了一阵,邱铭赶来安抚,商议之下暂无善法,姑且安排人手日夜巡查,以防“贼人”再临。新手弟子见也无事,索性聊起近来炼丹的心得,或有人来求宠渡解惑。 “丹理某义不容辞。然丹术还需请教众位师兄。”宠渡当仁不让,却也不想抢尽丹云诸子的风头,待了半晌见无人再来便遣散一干献宝党徒,正欲回洞时却被戚宝悄悄拉在一旁。 “兄弟交个底。是它不是?” “不可声张。”宠渡揉了揉眉心。 “还真是那夯货偷的?!” “如今是俩了。”宠渡心说,面上未露分毫异样,只道:“许是三天不打皮子又紧了,那憨憨趁我入定时偷溜了出去。” “连胖爷都不放过,是该教训。”戚宝苦笑,“我看金爷他们也在兴头上,正当趁机勇猛奋进。若是因此多受搅扰,怕是不妥。” “非要关它几日才行。”宠渡话锋一转,“反是另一事:试炼要求最低有归元修为,当下我几个只叶红烛、金克木及赵洪友是高手,余者有六为圆满,还有一个犹在炼气上境。可曾想过何时闭关破境?” “缓几日吧。”戚宝应道,“此前也听他几个讲机会难得,想先将丹术提一提再说。” “嗯。我亦有此打算。”宠渡顿了顿,“当日在水月洞天中分给你的归元丹可还在?” “自是在的。” “可够?” “听这意思要匀我一粒?可他根骨不好,纵有三颗归元丹也不见得能成。”戚宝想一想,拱手笑道:“有劳兄弟替我考量。我这边仅够了。倒是你手中的那三颗务必好好利用。” “暂且如此。其他的到时候再论。” “好。” 又聊片刻彼此别过,宠渡径入洞来,将那俩憨货招至跟前耳提面命一通,“……而今已安排专人巡防,你两个不惧事发大可再去;不过万一被撞破可别指望小爷给你俩擦屁股。” “嘤……” “唔嘛唔嘛。” 二兽语调间隐含不快,唔嘛更翻了个白眼儿,仿佛在说:不出洞也行,你丫倒是多多炼丹哪。 宠渡猜得几分意思,炼丹的时候又多了起来。 虽然唔嘛偷了不知多少丹材藏在肚皮里,无惧消耗,但为免招疑宠渡仍按照与之前大致相同的频次定期申领药草。 二盗不出,谷中自然再无乱子。 每每思之,宠渡总忍不住感慨:想老头子生前一直觉着“酒到底是偷来的最香”,并因此撺掇自己到处偷酒;而今那俩憨货竟无师自通,也干起了这类勾当。 岂不正应了某些老话? 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脉相承。 造孽呀。 再加上那个自诩“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便宜徒弟乌小鸦,不是天成惯偷、就是野生劫匪,宠渡真有些欲哭无泪:自己身边的妖兽咋都是这路货色? 所幸就此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多少有些慰藉。 却从今晨开始,宠渡留意到唔嘛身上的某些异样:这货以往生龙活虎恨不能搅得天下大乱,近两日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儿了。 原是唔嘛自打跟着宠渡后吃了不知几多奇花异草与灵丹妙药,迄今终于臻至极限突破在即,须得好好睡上一觉。 偏偏这货口不能人言,宠渡又怎料有此一出?只道是它近来疯得太厉害确需休养,或因不满被禁足洞中而耍起小性子来。 是夜星幕高悬,唔嘛无精打采地趴伏在床。头顶上虫王首尾相衔蜷缩成团,也似打盹儿模样。 宠渡则背倚石壁躺在旁边,不时轻挠唔嘛脖颈,喃喃言道:“再安分几日吧……等风头过了就放你出去。” 未几鼾声渐起,宠渡会心浅笑,趁隙掏出另外两件最为重要的东西。 圆盘与圆环。 其实自打在水月洞天中虎口夺食从金乌派手里抢过圆环后,宠渡有事没事便翻出来琢磨,经过无数次研究比对,如今更坚定了自己最初的那个推断。 盘为核。 环为冕。 二者本自一体。 至于缘何一分为二无从猜想,毕竟就当时所见的那些画面来看,盘古大神拆解的也只是圆环,从始至终都没有关于圆盘的丝毫头绪。 虽则怎么分开的不好说,但若论如何再次将盘环合而为一,宠渡却有想法:参照圆盘解封时的情况,想来熔炼盘环必以血为引。 或非心血不可。 或舌尖血足矣。 或但凡自己的血就行。 到底是何情形自不难验证,只消将指尖用针一刺或用刀一剌凑够两滴血即可;但宠渡在深思熟路之后还是强自压下了这股冲动。 开玩笑! 圆盘解封何等异象? 圆环收缩时又何等阵仗? 若非自带结界封锁了气息,彼时必然惊扰六合招来八方觊觎。而今这丹谷里众目睽睽,更难窥测会引发何种神异,怎敢轻易祭血熔炼? 必要寻个万全之策才是。 一时想得入神,不防唔嘛身上荡起阵阵波动。这律动弱近于无,待有所察时已然晚矣。困意如排山倒海席卷而至,宠渡力倦神怠止不住眼皮打架,不觉整个心神望下坠去。 下沉。 下沉。 下沉。 …… 沉往不知名的深处。 过去似有万千岁月又似仅仅弹指一挥,察觉到指尖上传来的轻微触感,宠渡恍惚中缓缓睁眼,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星空。 ——聊且算是“星空”吧。 蓝黑相间,缀满星光;却似蒸腾着热浪,整片天空都在怪异地扭曲着,仿佛一锅煮沸了的八宝粥,云朵、星辰、流光……都是它的作料。 此是何地?! 宠渡环顾数匝,终于反应过来。 一处漩涡?! 这漩涡浩瀚无垠深广无限,周围的涡壁不知何故凝滞未动,目力所及唯见大小不一、明暗各异的斑驳光点似阳春柳絮般铺得密密麻麻,绕着漩涡垓心静静飞旋。 循着冥冥中的莫名感应,宠渡不自觉看向脚下,——只此一眼!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慑住,登时魂不附体。 这何止漩涡? 这分明不见底一个深渊。 第六十八章 那年那事 多半在做梦。 否则这一切无从解释。 不过,坊间都说一旦察觉身在梦中就会自行醒转,为何自己还在往深渊底部不断坠落?所以宠渡又不太确信这是不是梦。 当下还能做的,或许唯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此刻,那些斑驳光点明显有所感应,纷纷围聚过来。 有的晶莹饱满,亮若星辰。 有的灰白模糊,朦胧如月。 有的暗淡不全,飘渺似烟。 目力所及光斑漫天,犹如萤火将人裹在当中,仿佛在等待召唤。宠渡不由好奇:这到底什么东西? 既无头绪多思无益,索性一指戳在距离最近的光点上,顿似投石入水,以光斑为垓心荡起阵阵涟漪,周遭光景骤然变换。 宠渡凝眉细看,登时一激灵。 血蝠王的绿眼分身?! 那分身正破口大骂,循着其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家伙。那里竟站着另一个自己?! 综观全局,眼前所见貌似正是圆盘解封前后自己被禁在六合血牢中与绿眼血影对峙的场面。 宠渡灵光乍闪,当即有了对光斑的猜测。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宠渡又随意点开了更多光点,亮的灰的暗的皆有所涉,果不其然都是过往十几年里见过的那些人和经历的那些事。 所以这些斑驳光点究竟为何物? ——记忆。 光斑蕴藏着他的记忆。 深渊承载着过往平生。 由此与其说这是梦境,不如说是记忆之渊;抑或更为可能的是:借由深层的梦境,心神在机缘巧合之下遁入了幽暗的记忆渊薮。 然而何以至此? “……莫非因那夯货之故?”宠渡曾推测唔嘛的天赋跟睡意与梦境有关——今夜合眼前一刻不还察觉到身侧漾起一股微弱的气息律动么?想是不知如何就中了那货的损招儿。 事到如今,宠渡反倒不急着寻觅出路了,索性凭着眼缘逐个点击身边的光斑,毕竟能以“旁观者”的角色翻阅自己的过往,便如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 蛮有意趣不是? 不同的场景频繁切换,于是宠渡看到了…… 看到炼药失败被熏黑了一脸。 看到堂前问对时的侃侃而谈。 看到水月洞天中上下翻飞的毒蚊。 看到在飞鼠山率众突围。 看到映月湖边念奴儿蝶舞翩跹。 看到昔年破庙里与师父星夜漫谈。 看到年幼时被王二小家帮着牧羊的阿黄追着跑了三条街。 …… 很多画面刻骨铭心似在眼前,少数则被淡忘,令人或感动或欢悦或怅惘或愤懑,各种心绪纷至沓来,宠渡时喜时悲,更因其中一段记忆怆然泪下。 那一年仲秋很不寻常,人头大小的火石从天而降密如雨下,砸得整个荒原千疮百孔,将无数飞禽走兽尽作飞灰。 许是因此,冬天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食物的短缺令兽群不得不跨领地疯狂抢食,往往由此引发血腥争斗。 其惨烈程度又以狼群之间为最。 便在某个被天石砸出的深坑边儿上,一头母狼正四肢发颤喘着粗气,将一名瑟瑟发抖的男婴死死护在身前,与另一群瘦弱黑狼对峙。 这母狼体形巨硕,若能站立起来比人还高;前额上一轮蓝色的弯月印记;雪白的狼毛本自光亮润泽,此刻却被汩汩鲜血染红。 热血顺着毛尖滑落,滴在雪层上晕开来,形似寒冬里迎风绽放的红梅。 周围地面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狼尸。 男婴则几乎赤条条,仅一片破旧的碎布勉强裹身,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浑身乌紫,早已无力哭闹,只不时朝那颗雪白的狼首望上一眼,迷迷糊糊仿佛随时会闭眸睡去。 嗷呜—— 乍起的嗥叫吹响进攻的号角,群狼奔袭转眼突至近前。 当先一只纵跃而起。 白狼微微侧身,闪避瞬间一口咬穿其脖子,顺势扭头急甩,将那狼身把扑上来的第二只黑狼打飞出去;却不防被斜刺里冲出的第三狼撞个趔趄,眼角余光中第四只狼紧随其后呲嘴獠牙咬了过来。 白狼就地一滚。 四狼飞跃而过。 错身当口,四狼在上,露出肚腹;白狼在下,反占地利,将锋锐的前爪照其柔软的肚皮划一下,一划即破,——纸糊的也似。 且不言四狼肚破肠流溢了满地,却说三狼冲撞得手后并未乘势追咬,反借力急停转向,直奔男婴而去。 丈许开外,白狼急得声嘶怒吼,猛劲爆发力透雪层,后腿一蹬连雪带土蹬起一片土石飞扬,内中正有指甲盖儿大小一块碎石闪击身后,不偏不倚洞穿第五只狼的左眼入其颅内。 说时迟那时快,三狼飞速迫近,鼻息已然喷在男婴脸上,看准了朝其脖颈咬去;冷不防吭哧一声咬空,只觉周遭光景宛似时光回流一般往前飞逝,倏忽间离男婴越来越远。 原是白狼后发先至,咬紧三狼的尾巴死不松口,将其甩起半空,站在男婴旁边急打转。 第六只狼。 第七匹狼。 第八只狼。 …… 前后仅三两圈,从四面八方围剿而至的黑狼被尽数扫飞,莫能进前;若非狼尾断裂,白狼必然多转几圈,只可怜三狼“嗷呜”哀叫着落进石坑里摔成肉泥。 十五狼。 十六狼。 十七狼。 …… 廿八。 廿九。 卅。 …… 最后一只黑狼在呜咽声中抽搐着断气儿,反观母狼同样浑身浴血,仿似一身皮毛本非雪白、而是赤红,那斑驳的几许雪白才是点缀其间的杂色。 雪面上绽开的“红梅”愈发鲜艳了。 趁血还热乎着,白狼在地上翻来滚去擦了擦,在确认男婴一息尚存之后,开始警惕地巡查战场,但凡见那似未死透的便照其脖子补一口。 又去往坑边——她可没忘有几匹黑狼掉下去了死活不知,盯了片刻察无异状,这才叼起男婴一瘸一拐地忍痛速撤。 其涉历之老练,经验之丰富,生性之谨慎,据此可见一斑。 “有朝一日若有幸再遇,我必奉汝为母。”宠渡不觉噙泪跪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模糊白影郑重稽首。 如若无此白狼,我宠渡纵然免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也逃不过森森狼牙,焉能活至今日? 狼妈于我恩同再造。 狼妈深恩天高地厚。 所以这一拜并非矫情。 所以这一拜绝不可少。 非但必要,且不足以谢其万一,因为另有更多与狼妈有关的记忆片段令人动容:将宠渡依偎在怀任其取暖,驮着宠渡四处觅乳,引导宠渡初次啸月,采集狼毛聊作襁褓,在一干狼崽子抢奶水时对宠渡的偏爱…… 及至狼妈托孤,宠渡方才回归人族世界,从此与老头子浪迹天涯游戏人间,看着逐渐模糊行将消散记忆片段,不由的再叩稽首。 这一拜还谢狼妈。 这一拜也谢师父。 宠渡擦掉脸颊上的泪痕,深吸两口气缓了缓心虚继续查阅,谁承想一段意外之喜竟解开了一直萦绕于心的某个不大不小的困惑。 在那段渺远的记忆中,宠渡在路边给老头子留刻暗号时巧遇了躲在石头后一名五六岁的小姑娘。 女孩儿正遭人驱赶。 宠渡花言巧语一番糊弄将追来的村民骗去远处,将女孩儿救下,温言安慰道:“好妹妹别怕。现下没事了。” “多谢小哥哥搭救。” “他们为何赶你,又缘何叫你‘妖女’?” “小哥哥……不觉我样子很怪么?”女孩儿嗫嚅着,见宠渡摇头便透出几分喜色来,“我一生下来爹娘便不要我,是姥姥将我抱回山中养大的。听说这里是爹娘住的地方,我一直想来看看,所以这次下山就故意跟姥姥走散了偷偷寻过来。” “那见到爹娘没?” “听说早搬走了。”小姑娘摇摇脑袋,“我心里委屈,没忍住就哭了。”转而又笑逐颜开,“却引来好多蝴蝶围着我飞。那些伯伯婶婶见了就被吓着了嘛,又见我这副模样,便当我是妖怪。” “黑是黑了些,”宠渡哈哈大笑,“不过很标致呢。” “真哒?!”小姑娘猛睁双目,眸子里异彩纷呈,“就是咯。就算是妖怪也不全是坏的嘛。比如姥姥,还有寨子里的兄弟姐妹,都待我很好很好。” “如此言来,姥姥是妖?!” “哎呀。”小姑娘忙不迭捂嘴,“说漏了。” “无妨。哈哈哈哈……” “小哥哥貌似一点不怕呢。” “姥姥人呢,可会来寻你?” 话音甫落,却见一道玉白魅影悄然落在近旁。小姑娘欢叫着飞扑上前,唤道:“姥姥你可来啦。是这位小哥哥救了我哩。” “这就是你姥姥呀。真好看。” “你是谁家男娃?小小年纪嘴儿倒是甜。”素衣美妇转望女孩儿嗔道,“你个小妮子翅膀硬了?还不随我回山?!” “小哥哥……”小姑娘拗不过,一只小手被美妇紧紧攥着,一步一回头高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宠渡。” “我叫奴儿。念奴儿。”小姑娘露齿欢笑,另一只手举过头顶连连挥舞,“渡哥哥。后会有期哟。” 随着二人一溜烟消失不见,记忆的画面开始扭曲消散,徒留那句“后会有期”兀自飘荡耳畔,令宠渡呆愣半晌。 这竟是自己与念奴儿的初见?! “难怪万妖山中相遇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原来我与那丫头早就认识。”宠渡喃喃,“映月湖边姥姥看我时也神色奇怪,想必当时就一眼认出我来了。” 可为何自己对初遇这段经历了无印象? 是了……彼时年方八岁,离开那座小山村不久后自己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被一阵高烧夺去小命;按老头子的说法,正是“妖风邪气”侵体所致。 却也因祸得福,就此生出气感步入玄门。 一念及此,宠渡释然。 随即一道灵感冷不丁蹦将出来:不论狼妈护犊还是山村初遇,两段记忆都实打实地存在着,却从未被想起来过。 由此是否可以推断,人之所见所闻必不会“雁过无痕”,奈何某些片段埋藏太深,不容易回想起来罢了,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若真如此,那这十几年来还有多少记忆是看似被忘却实则有迹可循的呢? 比如……关乎爹娘的。 这要回溯最初。 要不就从娘胎那会儿开始? 所幸看过这么久这么多,宠渡好歹也摸索出了些许门道:那最亮的光斑对应着新近记忆;灰白的当属稍久之前的经历;而越是暗淡残缺的,所截存的故事则越是久远。 宠渡闭眼吁气,心中念念有词。 良久,忽而从下方传来隆隆闷响,连深渊也随之轻颤;与此同时,深渊底部泛起绿色光芒,勾勒出一道清晰轮廓映入宠渡眼帘。 那是两扇门。 只此二门便占据了整个深渊底部,足见其磅礴。此刻撞击愈发急促,剧烈,显见门后封存的绝非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宠渡心知坏了:只因欲窥最初的记忆,故而招此异动,二者之间必有干连与感应;如今再想掐灭念头已然晚矣。 没来由一股惊怖惧意攫住心神,宠渡立时动弹不得;偏那片绿光却令人如沐春风倍觉温暖。 便在这恐惧而又期待的矛盾煎熬中,渊门轰然洞开。 ——砰—— 整个深渊应声剧颤,开始塌陷。 从渊门的破口处,团团黑焰腾腾而起,汹涌翻滚着朝宠渡直扑而来。 前后脚工夫光芒万丈,一棵参天大树瞬息拔高,直接撑破渊门,勃勃生机催化出盎然绿意飞速漫卷,欲作牢笼将黑焰包裹,笼罩。 樊笼将成未成,黑焰一分为二,二分为三,三分万千,化作无数道黑气状似蛟龙,与树枝两相绞缠,侵蚀,吞噬,消解。 饶是绿树枝繁叶茂,仍有那么几许黑气泄出树笼,虽然很快被绿树逐一捕获,到底拦不住其中一丝丝舔在了宠渡脚尖上。 心神,触之即溃。 丹谷山洞中,宠渡骤然睁眼,弯腰一道血箭飙射出口。 那血……正正落在圆盘与圆环上。 第六十九章 天谴降临 啊!!!—— 突如其来一声凄嚎,划破山谷的宁静。 如被饿鬼剜了心。 仿佛三魂七魄被扯碎。 “何来的惨叫?!魂儿都给爷吓飞了。” “害老子一哆嗦,没控住火候又糊掉一炉。” “刚打算躺会儿来着,这下可好,瞌睡全跑了。该不是前阵子那贼人去而复返?” “巡查的师兄呢?” “可曾有人受伤或少了谁?” “这股风又是咋回事?” 洞外已聚集了不少弟子,四下顾望,都想找出惨叫的源头。奈何那声音起得突然且短促,据此仅能听出个大概方向,具体出自哪座洞府却是无从判定了。 戚宝夹在人堆中,将其余八人召集在一起,急问道:“可曾见老魔?” 宠渡瘫在石床上,感受着由内而外的剧痛,似骨头碎了,似血脉爆了,似筋肌断了;这痛扩散开来之后又融为一体,致使身上每一寸皮肉都在撕心裂肺。 四肢百骸俱渗出乌血来。 八万四千毛孔又都透出光来。 绿色的光。 黑焰吞噬着活力。 绿光则给予生机。 在这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煎熬着,宠渡平生从未经历过这般苦楚——纵是昔日被蝠王分身抽食心血乃至被金色蝌蚪强辟识海,较此也远远不及。 仿似全身被抽干了一般,宠渡连目力都变得模糊,恍惚间仅见两个光团冉冉升起。 只因先前误打误撞吸收了宠渡喷出的黑血,圆盘与圆环这会儿离地三尺悬浮在空。 圆盘散发青光,似一轮太阳。 圆环则溢出金芒,自身不断翻转;也绕着圆盘转,每转一圈就离圆盘近一些,明显有与之融合的趋势。 与当初圆盘解封及圆环重现时一样,盘环两相辉映,交织出内青外金一层偌大光膜,将整张石床连人带兽罩在其中,自成一界与世隔绝。 不同之处在于,盘环熔炼其异非常,威势远逾从前,故而光膜虽有屏蔽作用却难以抹除一切痕迹,终不免泄出些许气机游离在外。 宠渡心知不妙,叵奈一时动弹不得,唯有眼睁眼看着圆盘与圆环合而为一,脑海里已然开始盘算起事后净妖宗追查时的托辞来。 在此期间,洞外一干献宝魔徒左右不得宠渡下落,正欲入洞来寻时,猛听雷音滚滚,却见周遭弟子手指头顶争相吼叫开来。 “看天。看天。” “好暴烈的元气扰动。” “变天了?!” 不知几时,原本的澄澈星空被莫名一片漆黑遮住,闪烁的电光勾勒出一团漩涡状的积云。 其声势之浩大,别说丹谷中的弟子,净妖宗上上下下纷纷留意到这片异常天象。 “这是……劫云?!” “莫非王长老这么快就结婴了?” “狗屁。破境这等要紧之事,王长老肯定回山闭关呀。劫云所对应的方位,明明是后山。” “丹谷在护山大阵范围之外,如何扛得住这等雷劫?” “看。天边、天边貌似也有?!” 却说万妖山腹地白灵寨中,念奴儿双眼紧闭状似晕厥,眉头紧锁眸珠滚动,长发飘舞素衣猎猎,被透体而出的莹莹玉光镀上一层圣洁神辉。 此刻,——圆盘与圆环吸血异变的当口,在白灵寨一众老小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念奴儿迎着头顶上漩涡状的云团缓缓升空。 “咋了这是?酒喝太多眼花么?” “不晓得嘛。” “刚篝火宴上聊起早先那个人族娃娃时还兴高采烈的,这还没散席,怎就突犯晕症?” “也没听说这丫头会飞呀。” “飞个屁。你莫忘了:姥姥不让丫头修法。” “那就更怪了……” “好端端怎就上天了呢?” “姥姥——胡爷——狼头儿——”乌小鸦扯开嗓子吼,“黑丫头没事吧?” “尔等切勿靠前。”九尾妖狐喝道,“花豹主持结界。蛇母、熊达、熊迩诸将率众协守山寨,谨防他族伺机来犯。” 众妖闻言顿时如临大敌,争相丢掉手中的酒具吃食,忙而不乱照着往日演练的阵形据守各处要道;偏又心忧念奴儿,频频望天暗叹:这到底是何天象? 便这会儿工夫,丹谷上空的云团已罩住了整座净妖山,且仍自急剧延展未有丝毫止歇的迹象,仿佛四面八方的云团此刻都在朝这边飞速汇聚。 不论山中妖怪还是宗门弟子,至此也终于察觉苗头不对。 “观此阵仗,不似劫云哪。” “谁家渡劫会是这个样子的嘛。” “上回炎窟山黑风老妖的飞升劫还记得不?跟当下这场面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甭管如何,反正不是啥好兆头。” “这会儿跑还来得及不?” “即刻开启护山大阵,由穆清与苏雪镇守。”落云子传音隆隆,“陈词、何侍劳、柳暗花、王嗣殊、佟安贵……及孙道灵随本座速往后山,务要抢在第一波雷落之前保全丹云弟子。” “余者谨守各峰门户。”落云子话音未落御风而起,“此非破境之劫,而是……” “呵。竟引动了‘天谴’?!”凉城东门一位麻衣老者收起桌上的惊堂木,不自觉望净妖山方向瞥了一眼,“还是两处。” “此为‘天罚’。”胡离面色凝重。 “其名‘天诛’。”薛灿灿佝偻着身子。 “或曰‘天刑’。”黑风老妖一脸玩味。 “噫!‘天惩’。”桃谷五仙争相品评。 …… 漫说众多境界低微的小辈一时为状似天劫的云团所惑,便是包括胡离等人在内的一众老怪,也都是后知后觉。 而当“天谴”及与此类似的字眼闪现脑际,山里山外的婴级老怪乃至化神人仙、飞升上妖无不头皮发麻。 天谴者,天降诛罚。 走在路上无缘无故遭雷劈,于凡夫俗子而言已属天谴无疑了;但在方外修行者看来,这撑死只能叫“倒霉”,也还算不得天谴。 真正的天谴,必是存了天地不容甚而为天所忌之人、之事、之物,在现世之时冲撞天地,所激起的元气波动是如此剧烈以致于突破桎梏,惊动了冥冥之中的某种意志,并因此招致天地的抹杀与铲除。 单就频次而论,渡劫虽则罕见,但不论妖族玄门,这世间修行者何其多,百十年下来总有那么三两次;反观天谴,便是千年怕也难遇一回。 不临则已,凡有所降即非等闲。 这就是天谴。 这才是天谴。 因何人? 因何物? 因何事? 白灵众妖眼见为实,自然将念奴儿视作此番天谴的因由。 另有两路人马的猜测则更为接近真相——即便相隔千山地跨万里,连续与蝠王却异地同声脱口惊呼:“莫非有异宝现世?!” 且能招引这等阵势的天诛,若真是异宝降世,其必然非凡。 此宝,逆天! “……想是那红皮娃娃手里的圆盘所致。”蝠王一早便知宠渡身怀异宝,自然想得更为深远,却也不无疑惑,“臭小子身在净妖宗,缘何会在数千里之外的白灵寨引来天罚?!” “速探明细。”黑风命道。 “得令。”蝠王释出神念的同时,净妖宗凌虚阁内正上演着类似一幕,只见薛灿灿作揖恭维道:“大道子明鉴。” “那还不赶紧查查?!”连续斜眼儿一乜,脸上因悸动而涌起的兴奋神色正飞速退散,“误了本道子的机缘,你承受不起。” “谨遵钧命。”薛灿灿将神念扫遍丹谷,来回数匝探入宠渡府中,不意有那光膜阻隔,肉眼神念视之皆若无物,除隐隐一丝澎湃气机之外并无所得,想一想:“若无善果必教这小祖宗疑我有私心。莫如……”因谓连续曰:“此宝遮掩气机无从详查。” “就无半点蛛丝马迹可循?” “某处洞府确有异常。” “何人所居?” “比照早前探明的方位来看,”薛灿灿顿了顿,“是宠渡。” “巧了。”连续嘴角微挑。 “请允老奴出手。” “本道子岂是滥杀之辈?!”连续冷哼道,“查实之前不妨让他多活些时日;若果真是他,便怨不得本道子夺人所好了。” “然则目下如何?” “落云子去了没有?” “正在救人。” “也好。省得人多眼杂走漏风声。”连续厉声道,“给本道子盯紧山谷。” 且不言落云子率丹境强者各催法宝将近百弟子救离山谷,话说几乎同一时刻蝠王将神念伸到了白灵寨地界,不由暗叹:嚯。人来得不少啊。 钱鼠王。 青狮王。 黑蝎王。 玉兔精。 金雕王。 …… 不单当初曾参与炎窟山破印的各部妖王先后都将神念来探,更有许多一心修持少惹是非的隐修——如桃谷五仙中的四兄弟——也赶来凑热闹。 一则为免触动护山结界被震退神念,二则怕遭天谴波及,众老怪也非肆无忌惮,反是小心翼翼静观其变。 却见胡离、姥姥与狼伯浮风悬立在结界上空,呈“品”字型各据一方,纵然察觉各方窥伺,但囿于形势紧迫却无是心将其神念驱离,暂且唯有听之任之了。 “老狐狸……”白狐面露焦色。 “我知你的想法。”胡离蹙眉摇头,“其实你全明白:连雷劫都能锁死气机,遑论如此天谴;它初现之时我等便动不得丫头了,无论将人带至何处也难逃一劫,终是要硬扛的。” “寨主、胡先生,”老狼战意盎然,“既然躲不过,索性便会会这臭老天。还就不信了,合我三人之力保不住黑丫头。” “人力战天?”胡离大笑,“狼伯好气魄。” “该是如此。”姥姥当先出手,十指法诀频换,伴随阵阵神秘气场弥漫开来,一座磅礴青丘瞬息横亘在念奴儿与云团之间。 老狼念念有词,凭空闪出一道硕大狼影融入青丘,妖息涌动间,那青丘胀大近一倍并化作兽狼模样。 胡离将八卦云光帕抛起空中迎风大涨,似一件披风战甲裹住狼丘。 毕竟头回面对天谴,不知其威力几何,但竭力而为总没错,故此三人不敢有所保留,纷纷祭出了最强的防护手段。 知天命尽人事,一切就绪。 半空中那道倩影愈发光亮。 漩涡状的云团也越见厚重。 天谴降临只在顷刻。 ——显然就差一个引子。 而这个引子自非他物,终要落在宠渡跟前、越靠越近的圆盘与圆环上。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盘环合并的瞬间,璀璨的光亮令人目不能视,宽广无比的匹练自九霄之上倏忽坠落,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响惊天动地。 ——咔!!! 一声雷鸣。 两处电闪。 丹谷之雷为绀色。 妖寨之雷为紫色。 绀雷落下,山崩了。 紫雷落下,宝帕翻飞,狼影消散,青丘无痕。 须知: 那谷中山岳高达百丈。 那兽影乃昔年天狼王独门神通。 那青丘源自九尾狐族天赋秘术。 那八卦云光帕更是上古封神遗宝。 其中的神通、秘术、遗宝每一样儿单拎出来,都是强力的庇护,而况三者浑然相融?按说是绝难破开的——饶是黑风老妖出手怕也莫可奈何;却偏偏禁不住天谴一击之威,触之即溃。 胡离、姥姥与狼伯更因此遭受反噬,压不住胸间气血翻腾纷纷吐血。 由此显见天谴威势何等恐怖! 这还只是伊始。 念奴儿与天谴之间再无阻隔。 此后的雷罚又该如何去抗? 老狼面如土色。 胡离紧咬腮帮。 姥姥一脸决绝。 然而根本不容三人多做反应,转瞬即逝的闪光过后,第二道天雷弹指将至。 却也说不上幸与不幸,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念奴儿骤然睁眼。 第七十章 一指朝天 此刻,念奴儿直面天谴。 不论身历其境的胡离三人还是仅以神念窥探的诸多老怪,已然断定念奴儿在第二道天雷下必死无疑。 过往朝夕如潮水般翻涌脑际,忽闪的电闪照亮了眼角的泪光,白狐把心一横,毅然决然御风急纵,欲将此一副肉身替念奴儿挡下天谴。 所幸胡离与老狼眼明手快将人截在半道,唯余姥姥撕心裂肺一声恸呼:“丫头啊……” 呼声未落,紫雷再临。 然则料想中的灰飞烟灭并未出现。 反似泥牛入海,那天雷起势汹汹,——无坚不摧的样子;孰料劈将下来不单没炸起半点波澜,就连残存的隆隆雷音也戛然而止。 胡离三人满脸错愕。 白灵妖众瞠目结舌。 各路神念去而复返。 独见念奴儿抬手过顶,一指朝天。 先前通体流转的亮白神辉此刻化作星星点点的晶莹光粒贴身缭绕,浮游,升腾,飞旋…… 一瀑青丝随风轻扬。 衣角裙带凭风飘舞。 纤尘不染。 清新脱俗。 蕊宫仙子也似。 那朝天食指上,余烟袅袅。 众老怪心浪滔天:一指硬抗天谴?! 那可是天谴! 半仙胡离、九尾妖狐与数百年天狼三大老怪以最强手段融合而成的防护都不堪一击,却被一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片子接住了?! 所用的还只是一根手指头。 “‘造化命盘’……造化命盘!”念奴儿目运金光兀自喃喃,话音重叠似有数人同时言语,相较于原本的声色简直判若两人,“亿万年以降,终教吾觅得汝之气机。” “嗯?!”天上的“念奴儿”分明察觉出某种异样,“气机有变……多出来的是何玄妙?……缘何会多了?……” “你、你是谁?!你绝非我家丫头。”姥姥惊疑交加喝问连连,“你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念奴儿”循声睥睨——虽然眼中俱是金光完全掩去了眸珠,但白狐很肯定她正看着自己——并未应答,片刻后忽闻雷鸣再起,冷哼道:“区区天谴也敢造次。” 言罢,随起一指。 但见那指尖上荡开阵阵细微涟漪,筷子粗细一道金光冲天而起,与迎头落下的紫雷轰然相撞。 砰! 紫雷瞬息爆裂,徒留一路细碎的紫色光片纷飞四射。 而金色光束在崩碎天雷之后,非但没有分毫势弱,反而势如破竹直捣中天,在深处猛然炸开,将厚重的螺旋云团绞得支离破碎。 天谴崩溃,化作大大小小的紫色碎片,被“念奴儿”绣口一张尽数吸入体内。 暗中窥伺的各路妖王无不呼吸顿促:古往今来天劫之下往往九死一生,但凡能保住小命已是万般不易,未曾听说有谁硬抗的;天谴则更不消说,威力远在天劫之上。 偏巧眼下就见到一个“头铁硬刚”的。 刚的还不是天劫,而是天谴! 刚就刚吧,却反手把人家给崩了! 崩则崩矣,转眼又将碎片全吞了?! “咋个回事?” “据当初打探到的消息,这丫头不就是那骚狐狸收养的一名弃婴么?来历清白身世普通,为何藏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高能转世?” “大佬附体?” “神秘复苏?” “当是天谴惊扰了‘它’。” “我看未必……这天谴起得莫名其妙,说不定正是它招来的。” “所以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反正给俺老猪整不会了……总觉着再修个千儿八百年也是瞎忙活,连人家一根指头都打不过。” “蝠王以为如何?” “具体怎样本王不知。”血蝙蝠的传音透出丝许冷冽,“却是你几个这厢妄自揣测,就不怕恼了它?” 众妖王当然自知不妥,奈何满腔震骇着实按捺不住,唯一吐为快或可消解,故而只是要说。 不意蝠王一语成谶。 便听“念奴儿”冷哼一声,斥道:“蝼蚁之辈,也敢窥吾神威?!滚!!!” 话音未落,天地俱颤。 沛然莫御的威压自“念奴儿”身上喷薄翻涌,似开闸之洪一般倾泻而下激荡四野。 霎时风声飒飒断木萧萧,整个白灵地界骤然为之一滞,仿佛陷入了壅塞深重的无边泥淖中,置身其间连呼吸也难得畅快。 残存的雷云又开始积聚,不时明灭的火闪形似光秃秃的树枝。借由那乍现即逝的光明,可见天地间布满了密密麻麻雨丝般细长的黑色裂隙。 却是在此神威下,就连眼前这片天地也不堪其重,到了所能承受的极致,似乎随时可能被撕裂,坍塌,湮灭,进而吞噬它所承载的一切。 诸王神念当即就散了。 非止如此。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那神威更循着冥冥之中的感应追根溯源,无视距离远近,不论其藏得多深,近乎同一时刻落在了各部妖王头上。 猪妖王,跪! 金雕王,跪! 玉兔精,跪! 黑蝎王,跪! 青狮王,跪! …… 神威加身,众妖王不自觉释出灵压相抗,却似一叶扁舟撞在惊涛狂澜上,撑不过哪怕一个弹指便败下阵来,纷纷弯膝屈肘就地跪伏,动弹不得。 诸王震骇。 好强横的威压。 好霸道的威压。 妖王尚且如此,遑论寻常妖类? 神威所及,万妖尽伏。 能晕过去无疑是幸运的,更有甚者被压进地里榨出血来。而白灵寨离得最近首当其冲,寨中老小的感受自然更为真切。 狼伯跪了。 姥姥也跪了。 胡离同样不得幸免。 护山结界一早就碎了,偌大一座妖寨内,如今仅剩他三个分别落在某处角落里勉力强撑,余者皆无声息。 正当三人自觉再难支撑时,令人窒息的压迫忽而消弥无踪,一切平复如常,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紧接着响起“念奴儿”没好气一句嗔怒,“哼。这具皮囊竟孱弱至斯。” 呵!原来并非“念奴儿”撤功,而是念奴儿于道法修行一直如蜻蜓点水未曾深究,致使身骨羸弱,难以承受那位“念奴儿”展露出的恐怖力量。 三老怪抖如筛糠,先后挣扎着翻过身来以背贴地,大口喘着粗气晃晃犯晕的脑袋,模糊的视线中,天上浮风而立的那抹倩影锋芒盛隆,似穿心乌玫叶片下暗藏的毒刺一般纵贯于天地之间。 九霄之外,雷云散而复聚,形状较此前迥然相异,不再是漩涡的样子;看似只有单薄的一层却一望无垠,仿佛一张摊开的煎饼铺满了目力所及的整个天盖。 想来丹谷半空的天谴也因此受到感应,自行消解,尽数汇入云饼之中。 前后虽则惊心动魄,好在应对及时有惊无险,净妖宗到底未曾折损人手,落云子如释重负。尤其丹云峰弟子,劫后余生纷纷欢庆。 “这算是过去了嘛?” “好耶。活下来了。” “真险哪。” “邱铭何在?”何侍劳唤道,“清点人数速速报来。” “幸好没有殃及山门。” “云都散了,按说能见到星星才对,为何这天反而更黑了?是错觉不是?” 谁承想一口气还没喘匀,莫名的肃杀之气陡然降临直迫人心,挑起某种深入骨髓的惊怖与寒意,漫说低境弟子,纵是落云子、薛灿灿这样得婴级老怪也不由肝胆俱颤。 山中妖寨同样如此。 肃杀弥漫,万籁俱寂。 似这片天地也噤若寒蝉。 无数对眸子凝望夜空,各种思绪交织杂陈,此刻不论山里山外、妖族玄门,但凡身在这张天盖下的生灵,脑海中都盘桓着类似的念头: 这天谴……犹有后续。 第七十一章 穹顶之下 问世间是否天雷最强? 或者另有天诛比雷电更强? 正当妖众与玄门中人惊惶观望时,天盖之上,以白灵寨所对应的方位为垓心,云流漫卷朝四周飞速涌荡,露出偌大一个空洞。 幽远。 飘渺。 深邃。 其内一片漆黑别无他物,恍如深渊般倒挂在天上。地面众生乍看一眼便颅内轰轰魂不附体,整个心神迷失其中难以自拔。 顷刻间,天地的肃杀之意陡然大盛,一个磅礴光团由模糊到清晰赫然闪现,并从中延伸出四条光带绕着光团缓缓转动,臂膀也似。 每条旋臂上星星点点,煌煌银辉普照天地。狂暴的气机随之席卷开来,其势头犹在“念奴儿”那身冷酷、凌厉、霸绝的神光之上,给人一种毁天灭地的错觉。 便在气机喷薄的刹那,天地死寂。 凛冽的朔风止了呜鸣。 翻飞的树叶凝而不动。 扑棱的惊鸟石化一般。 飞溅的水珠滞空不坠。 茶壶倒出的水柱如被冰封。 …… 穹顶之下,万物齐偃。 不论无识死物还是有灵活物,不论亲临其境还是置身事外,不论近在咫尺抑或远在天涯,天盖下近乎一切都被强行定格在那一瞬。 强如胡离、落云子及各寨妖王也未能幸免,只五感尚存神志清醒,身子却似僵化一般动弹不得。 老怪尚且如此,凡夫俗子、喽啰人修与低阶妖族则更不消说了,无不晕厥趴地人事不知。 不过,既是“近乎一切”,自不乏例外。 其他各处暂且不言,单就万妖山地界来讲,在某几处角落仍存在些许幽微动静。 比如净妖宗凌虚阁内,都天神葬宝衣有感而应,符纹流转散出星辉化作光圈将老少二人罩在当中。 “咳!‘灯下黑’误我。”连续嚯地起身,从懊恼到惊讶到欢喜到激动,神色罕见地一变再变,“此乃星辰之力?!” 须知他身上这件都天神葬宝衣,从初始炼制到温养提升以及受损后的修复,最最不可或缺的正是星辰之力。 连续对此本来再熟悉不过,只因为星漩之势所慑,直至此刻方才回过味儿来。 “大殿下。丹谷天象已消,反是山中愈演愈烈。”薛灿灿试探着道,“如此看来,或非异宝现世;即便有,也未必就在后山丹谷。” “总与宠渡脱不了干系。此事容后细探。”连续冷哼一声,“却不知山里那拨妖道究竟如何丧心病狂,竟教天地借星力以为罚。” “可要暂避其锋?” “徒劳而已。此间无人比本道子更明了星力之可怕。”连续无奈摇头,“此等天威一旦降临,别说区区万妖山方圆数千里,强如本宗仙门甚至这个世界也要遭殃。又能躲至何处?” “内蕴阵法气息。”黑风老妖诚惶诚恐,虽不曾如一干蝠子蝠孙那般凝似冰雕,但仅凭当下飞升一阶的修为也不过勉力强撑而已,“此、此阵古意盎然,到底存在了多少岁月?” “却不知……”凉城东门边上麻衣老者倚窗喃喃,“‘那一家子’是何反应。” 几乎同时,在罕为人知的某处隐秘地界,——麻衣老者口中“那家人”的所在,先后传出几道苍老人声。 “万妖山有变。” “续儿在其附近。” “命牌无异。” “连我的神念都探不进去?!附近‘布道使’为谁?” “是……常自在。” “既然是他,想来连续保命无虞。当初三圣推衍天机也主连续此番外出磨砺有惊无险,甚而可能斩获一场机缘造化。其福泽之地正应在西南。” “或然之事犹在未定之天,作不得准。反是这团星漩到底缘何而起,竟能完全无视‘天衣’封锁降临吾界?!” “以我观之非其真身,更似古阵一隅投射下来的倒影。” “只此一角投影便教天地难存,其本体又该何等威势?吾辈‘天衣’无缝固然强横,但与之相较却如泥云之别。” “究竟是何古阵?” “‘河汉大阵’?!嗬哈哈哈……不愧为汝之手笔。”“念奴儿”癫狂怒笑,“非是吾不敌尔,只恨此身孱弱难堪大用。此局姑且算尔胜却半子。 “然既能醒来,当知吾计可行。汝纵能压吾一时却难逆吾势。终有一日计成之时待吾捞出真我取回造化命盘,必当—— “破尔所开之天! “碎尔所辟之地!! “灭尔所育之灵!!!” 放狠话自是越说越悸动,到最后几句时“念奴儿”已然咬牙切齿,旋即神辉渐敛,身上那股滔天气焰随之飞速退散,双眸紧闭宛似风中败叶,自高天飘零而下。 酝酿已久的星辰伟力随即无的放矢,终究未曾落下。那星漩也悄然消弥于无形,仿佛不曾出现过,徒留九霄之上空荡荡一个天渊。 天地复转,众生解禁。 眼角余光中有道白色人影破风直坠,胡离急吼一声,“小狐狸且住。我来。”奋力起纵将念奴儿堪堪接住拥入怀中摔落在地。 “丫头……”姥姥跌跌撞撞比狼伯先一步奔至近前,“老狐狸你怎样了?” “我无妨。”狐狸龇牙吐口浊气,“快看看丫头如何。” “黑丫头消耗过甚,很是虚弱。”狼伯应着,当即取丹和水研开,把住念奴儿两腮捏开檀口将药水灌入,经十二重楼下肚腹,药力化入四肢百骸,约莫半盏茶工夫始见念奴儿面复润色。 先前身子虽不能动,但感知尚存,三老怪对星漩犹有余悸,此刻听着念奴儿逐渐匀净的呼吸声,不由打量那张焦黑的俏脸,旋即心有灵犀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已极。 ——潜伏在念奴儿体内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再次苏醒会在何时? ——其口中所说的“尔”“汝”又是指谁? ——天谴因何而起? ——两处天谴有何干连? ——星漩作何说道,又源自何处? …… 林林总总疑窦满腹,所幸三人也是老成精的角色,心智自非寻常,纵无线索推究细节,却无妨勾勒出某个远古秘辛可能的大致轮廓。 兹事体大,主要关乎两人或两股势力的角逐,但不论哪种情况,必是神秘、强大且古老的存在。 有多古老? 二者神威深不可测。 彼此对抗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 据此以断,或比开天辟地还早! 而古老的传闻中,但凡提及开天辟地就避不开盘古。如此说来,莫非二者的纠葛就连盘古大神也深涉其中?! 却说双方的争斗不知持续了多少岁月,想来两败俱伤,在某个时候不得不止戈休养,却在沉寂之前各备后手以防不测。 一方留下天谴乃至星漩用以镇压如今夜这样的突发事态。 而另一方,只知用的是计谋,叵耐“念奴儿”语焉不详,具体如何无从推测;但必是惊天之策,否则“念奴儿”也不会放出那等豪言。 至于“念奴儿”三番五次提及的造化命盘,胡离等人虽未见过,却不难推测命盘当是整件事里极为关键的一环。 ——指不定,那场太古大战正因命盘而起! “究竟怎样的谋策需以亿万载为计?”老狼头皮发麻,自己苦修数百年好不容易化成人形,别说在万妖山独当一面了,便是放眼全天下也足可自傲,而今却连那些神圣存在的威压都扛不住;一旦真动起手来,又与蝼蚁何异? “不好。”胡离察言观色暗呼不妙,忙不迭出言打趣,道:“吾辈修行,道阻且长。若有亿万年时光,我以为狼伯必然有过之无不及。” “哈哈哈哈。承蒙先生看重。”老狼豁然大笑,“除了盘古之流生而大能,吾辈谁不是从喽啰开始一步步蹚过去的?却是我心急了。” “噫。狼伯通透。” “不及先生大才。”老狼正色作揖,“若非先生及时提点,只怕我就此种下心魔再难寸进。” “你俩可别互夸了。”姥姥嫣然一笑。 “小狐狸看起来不忧反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边的臭蝙蝠对今夜剧变绝不会无感,必慑于这丫头体内沉睡的那股力量。”姥姥将念奴儿的鬓发捋顺,抬眼望着飞鼠山方向,“若再想对咱们的寨子用强,便不得不好生掂量。” “至少得哄着黑丫头,”老狼不无戏谑,“不敢将她惹急了。” “确是因祸得福。” “这也是后话了。”姥姥将念奴儿揽在怀中,“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你两个先去,我带丫头入洞安顿,随后即来。” 且不题各处妖寨整顿人马就此次天谴一番研讨,却说从丹谷死里逃生的丹云弟子正急似热锅蚂蚁,尤其献宝党九名魔徒,更显得手足无措。 经过最初的慌乱,在把人数翻来覆去清点几遍之后,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魔不见了。 兴许他自个儿先跑了未及回山? 或被碎石活埋? 还是困于某处? 甚而直接遭天雷劈成飞灰?! 一时众说纷纭,殊不知在盘环合并的瞬间,宠渡便教那光膜罩着遁入了某个殊异世界。 第七十二章 殊异世界 熟悉的虚无。 熟悉的漆黑。 宠渡慌而不乱,毕竟早在圆盘解封时、在那破开的空腔内就有过类似经历;与彼不同的是,当下不见半点光亮,无边无际的空无黑暗仿似一张蚕茧紧绷在身上,令人动弹不得。 “咦?!”宠渡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盘古,“难怪大神老爷拼死也要破开鸡子出来,这般憋久了谁他娘的撑得住啊。” 正自腹诽,却见微光乍亮。 光,发自圆盘。 因为合并了圆环,这东西如今明显大了一圈,从宠渡丹田处兀自飘出,上浮至齐眉高处,金青流转光耀融融,隐隐透出某种玄之又玄的无上奥义。 晃眼之间,金青色的光团从圆盘上剥离出来,不等宠渡细究忽地穿过眉心没入他的泥丸宫,随即一字一顿,在其脑海里荡起一声悠长呼喝: “罗——天——道——衍——” 古老而不朽。 沧桑却雄浑。 这声音似尘封无尽跨越冥古而来,初听犹在未知的幽暗深处,再听时却已钻入耳中隆隆作响,在宠渡脑幕上银钩铁画一般刻下“罗天道衍”四个斗大的金青古篆。 宠渡即有无穷气力要施展,不由昂首,挺胸,展臂,蹬腿,一如振翅悬停的蜂鸟,又似破茧而出的蝴蝶,将掣肘全身的那层桎梏轰然撑破。 同时以泥丸宫为垓心,晦涩难明的玄奥之意喷涌四射,陡然爆发的炫目强光烛照混沌,将原本浓黑的空无亮如白昼。 混沌的尘埃无量。 飞逝的流光无量。 光与尘辐射也无量,在远不及弹指亿万分之一的工夫里便填满整个虚空。 六合之内、八荒所向,光尘彼此吸引,碰撞,交织,融合……由此积少成多,积微成着,在那股玄奥道意的加持下新生,毁灭,重生,再毁灭……如此循环往复,衍化并演绎着森罗万象。 雷电咆哮此起彼伏。 炽焰汹汹争相滚动。 云气翻涌时胀时缩。 …… 上下四方曰宇。 往古来今曰宙。 宇不知其广。 宙不知其长。 只当宠渡睁眼看时,大小各异的光团五颜六色,犹如镶嵌在皂袍上的明珠宝玉;一簇簇浩渺烟云光怪陆离,宛似无垠画布上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山水写意。 最多的则是无光无泽的土石抟聚成形,远观渺如鸡子或药丸,近看却巨大无比,各自绕着那些光球旋转,抑或在烟云之间有节律地游弋。 一切似慢实快,唔嘛本自惺忪的睡眼早已流光溢彩;虫王也不可思议地“哇呜”一声,就差口吐人言了。 至于宠渡,更是瞠目结舌一度忘了呼吸,仿佛身上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也不足为意了。 他看见了星辰。 他漂浮在渊海。 宇宙浩瀚如渊。 星光汇而成海。 同大地遥相呼应的那片星海,世人无数次抬头仰望的那片星海,与记忆中昔年同老头子夜宿破庙时所见相差无几的那片星海。 尤其不知是尚未成形还是撞击之后的残体,当半个星辰自脚下旋转着飘过,将人衬得是如此微渺,宠渡不禁头皮发麻,鸡皮疙瘩由表及里渗进了五脏六腑。 此生能目睹如此波澜壮阔的场景,幸甚至哉!脑子里近乎空荡荡,宠渡所思唯有二字。 ——造物。 由生到灭,由灭到生。 循环不息,永难止歇。 唯有造化方能如此。 “罗天道衍……好个罗天道衍。”宠渡蹙眉喃喃,望着跟前悠悠浮动的圆盘,顿时想起先前光团中蕴藏的那抹深奥气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由啧啧暗叹,“好玄哪。” 玄光入脑后,颅内昏沉,宠渡本想深入泥丸宫细探究竟,不防圆盘猛往前冲,所有星辰与星云顿时模糊拉长,飞也似倒退。 待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弱,宠渡急稳心神偷眼观瞧,却见周遭一片昏暗。未几,凭空闪现出一、二、三、四……十二个光团,绕着圆盘从左向右缓缓旋转。 十二光团,一闪即没。 下一刻,原本昏暗的世界骤然大亮。宠渡不自觉遮眼闭目,睁眸再看时不由怔立当场。 此又是何方殊异世界?! 数不尽悬空浮山。 排云而上的灵禽。 高低错落的青丘。 满山遍野的花木。 淙淙潺潺的曲水。 低低浅浅的虫吟。 …… 穹顶之上,十二光团化作十二轮太阳一字排开,横跨整个天际,散出的光热和煦柔暖,落在身上并无丝毫灼烈之感。 却不知为何,当中竟有一轮“暗日”,通体乌黑,只最外圈镶有一层金边,天狗食日也似。 不等缓过神来,阵阵异香猛然沁人心脾,宠渡精神大振,鼻翼翕动间竟在那馥郁之中嗅出一抹元气的清新与各种花草混合而成的独特药香。 却说那元气肉眼可观,肌肤可感,足见其精醇,比之玉简内的灵石塔有过之而无不及。 药草则更甚,且不论诸多稀有罕见的,纵是寻常品类也较外界长势更好,品相更佳,以致宠渡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若非凭借丹理上的深厚造诣辨了又辨,险将其误认作其他药材。 如此得天独厚的修行条件,真个洞天福地。 宠渡不知连续背后的势力作何光景,单就自己平生所见所闻,并不以为有哪处地方比得上眼前胜境;纵是结合典籍里的各种描述对古人洞府穷尽想象,也不及目下所见之万一。 然而比他更振奋却是唔嘛。 论吃一道这货确实反应快,一见漫天遍地奇花异草与珍木,疯狂的模样与乌小鸦看到灵晶时如出一辙,早一个猛子扎入花海中“吭哧”“吭哧”一顿狂啃,猪拱食儿也似连株带土将所遇草木囫囵吞进肚子里。 虫王也不遑多让,本就在地里待惯了的,当下这点厚土如何拦得住,钻根嚼茎,尽寻那等精髓玉液疯狂吸食;所过之处,花草树木眼见着枯萎殆尽,接着被随即而来的唔嘛尽数收入肚囊之中。 俩货浑如一对悍匪,不消一炷香便教整座小丘被犁过一遍似的,将满山丹材祸害得干干净净连草木渣都不剩。 啃完此坡啃彼坡。 啃完这谷啃那谷。 殊异胜境里,只听宠渡略带哭腔的无助呐喊与怒吼:“那、那是空桑木啊空桑木。观其模样少说百年。你个夯货嚼也不嚼就一口生吞了?……两百年的玲珑花?!……” 三百年的血龙芝。 五百年的七绪煅魂草。 七百年紫脉菩提。 九百年玄黄地髓。 甚而有成堆的通灵山参受惊蹿起,把粗细不同的雪白根茎如手足般疯狂交叠,丫丫叉叉的模样浑似一群光着屁股蛋的孩童四处奔窜。 …… 眼睁睁看着各种天材地宝被俩兽吞食殆尽,宠渡险些背过气去,“二位爷、俩祖宗。积点‘口德’可行?好歹给小爷留些儿啊。” “唔嘛唔嘛。”唔嘛回看宠渡连声嘟囔,立身叉腰的模样泼妇骂街一般,鄙夷的神情分明在说:满坑满谷的花草,让我兄弟俩啃两口又咋了?瞅你那痛心疾首的德行。 “嘤嘤嘤。”虫王也应了两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在劝唔嘛:别顾着斗嘴了;趁‘两脚兽’这会儿动不了敞开了吃啊,不然等他缓过来可就没咱哥儿俩啥事儿了。 “哇呀呀。气煞我也。”宠渡欲哭无泪十分抓狂,叵奈全身动辄剧痛,再如何声嘶力竭也自无用。 与其歇斯底里干着急,莫如借用异界中现成的丰沛元气尽快调理自身,不说痊愈如初,只要恢复到勉强能动的程度,也不至于教那俩货将药草完全糟蹋,总能抢些“残羹剩饭”。 打定主意,宠渡强自镇定心神闭眼盘坐,一心吐纳元气,配合着梦渊神树所给予的绿色生机修复千疮百孔的肉身。 孰料在他入定之后,天上几轮明日竟先后消失,两两之间所间隔的时候有长有短,整个殊胜异界也随之逐渐暗淡。 却说造化命盘合并之时,曾荡起一圈涟漪。虽只发丝粗细却遁速赛光,转瞬亿万万里,弹指间突破天地,到了九霄云外的宇宙星空。 漫说万妖山地界内众多老怪人仙,就算修为道行比之精深千倍万倍者,即诸天仙首佛祖魔尊之流,也未将那圈涟漪察觉丝毫。 其势不衰,无限扩撒,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光明与黑暗,难以估算在亘古的苍茫中行走了多少时候;只是每每掠过某些地方,宠渡所在的殊胜异界里,十二颗太阳便相应地熄灭其一。 及至那轮金边暗日时,涟漪侵入某处漆黑虚空。 不见辰辉。 不见星海。 无垠的虚无盛装着无尽的混沌,嗅不到丝毫鲜活的生灵气息。 ——除了一道黑影。 黑影既长又宽且高,飘浮着一动不动,若抵近观看,纵则贯通目力之极限,横则不见两端,反似盲人摸象,不易窥其真容;须得在千万里乃至更远的距离上鸟瞰,方能依稀辨出那是一具人的躯体。 一个巨人。 一名老者。 残破的旧袍勉强裹身,枯槁的面容上留下岁月深深浅浅的刻痕,那巨硕的躯干自带毁天灭地般的威压,古朴而沧桑,迸射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寂灭之意。 涟漪荡过,似带来生机。 “造化命盘的气息……”老者指头微颤,良久缓缓睁眼,喉头滚动间搅起阵阵音浪,宛似雷声轰鸣,就连整个混沌虚空也随之震颤不止,“哈哈!……哈哈哈!……嗬哈哈哈哈!……” 闷笑。 大笑。 狂笑。 癫笑。 这笑似被压抑了无数岁月,一朝爆发极尽癫狂且百味杂陈:既有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夙愿成真的悸动与欢慰,又带着来日方长的渴望与希冀;然而更多的,则是大有可为的振奋与坚定。 “老东西又醒了?!无缘无故怎就醒了?!”黑暗中有人惊惶尖叫,“快。速速——咳——速速上禀。” “慌个甚?!也不怕一口唾沫吞不过来被呛死。”另有人戏谑言道,“当务之急,是即刻催动所有禁制与封印。” 在渺不可知的混沌深处和遥不可及的虚空背后,五颜六色的巨大光晕几乎同时亮起,沛然莫御的压迫骤然降临,电闪雷鸣间粗硕的雷霆一拨接一拨砸落,轰击着老者那副磅礴身躯。 当中最细者,也逾百万丈,威势与白灵寨、净妖丹谷两处天谴之雷相较,堪比皓月煌辉与萤火微光,但在老者身上却连一丝灼痕也不曾烙下。 “命盘。造化命盘。”老者仍自肆意笑着,“终于再见天日了么?哈哈哈哈。” “妙极妙极。前辈总算愿意睁眼。”陡然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在飘渺的虚无中幽幽回荡,霎时将周遭缤纷嘈杂的动静尽数压下,“不枉吾辈苦候无尽岁月。” “承蒙尔等看得起小老儿,竟不惜熔炼一界之力封禁于我。”老者呵呵应道,“如此清净之地难遇难求,若不酣眠一场自是辜负了尔等美意。” “我等有言在先,只要说出命盘可能的去处,即赦汝自由。”那声音透出浓烈的蛊惑意味,“彼时天高海阔任尔畅游好不快哉,何苦死硬若斯在此受罪?” “尔等谋略手段属实超凡;若非如此,小老儿断不至于被困此界。”老者嗤笑阵阵,“却也仅止于此了。宵小之辈终究不足为信。” 笑未毕,一道紫色雷霆猛而降落,乍闪即逝的瞬间占据了半个虚空。老者“哎哟”一声咂了咂嘴,“这还差强人意,至少能教小老儿痒那么一下。” “既如此,前辈何不起来活络活络?” “是该起喽。”老者深吸一气喷将出来,顿时震动虚空卷起股股尘暴,——上不见头下不见尾、左不见边右不着际,将再次劈落的无数电刀搅得粉碎。 许是雷霆之威无可奈何,禁制与封印不再发难。暗里不知多少双眸子静望着那具庞大的身子坐起来,站直了,伸着懒腰,打个呵欠。 每动一下,体内便响起“咔咔咔”的磨骨声,老者不由自我解嘲,“这把老骨头哟。” 也不见其手上有任何掐诀结印的动作,磅礴无匹的躯体迅速坍缩,连带着披挂在身的那件残袍也随之收紧。 说时迟那时快,先前顶天立地的巨人此刻已是寻常,原本枯槁的面容也饱满红润起来,一袭宽松的灰色旧袍,脸上笑眯眯的,完全一副憨态可鞠的农家小老头儿模样。 “真他娘的黑。”老者笑骂道,“尔等无良后生,不知老人家眼神不好么?速速弄些儿光来。” “前辈玩笑了。”那说话之人似也忍俊不禁,“开天辟地之事,于前辈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般的小打小闹。吾等岂敢在此卖弄?” 第七十三章 过年好呀 第184章 过年好呀 他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亿万里开外,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成为虚空中唯一的光,——这是太阳。 他说:“要有玄黄。”混沌之中清气上升为天苍,浊气下沉为厚土。就有了天地。隆隆声中有的地方升上来有的地方落下去,于是地面凹凸不平,分作平原丘陵、谷壑高山。 他说:“水聚一处,显露大地。”水从天穹落下,从地底涌出,填满了地上所有的浅沟深壑,荡起层层涟漪或高高低低的波浪。就有了江河湖海。 他说:“要有草木。”就有了森罗万物。五颜六色的花朵尽情绽放,各类结种子的菜蔬和结果子的树木破土而出。 他说:“要有四虫。” 即有芸芸生灵。 神龙为百鳞之长。 麒麟为百兽之长。 凤凰为百禽之长。 灵龟为百介之长。 他说:“要有节令。”厚土一分为二。大的那块抟作星辰,自行运转,同时绕着太阳飞旋。小的那块则成为月亮,绕着地星转动。就有了昼夜和四季。月亮反射太阳的神辉,为夜晚带来光明。 天地亮堂起来。 也鲜活起来。 “这不好了嘛。热闹多了。人上了年纪就怕寂寞。”老者在水边坐,身下即有竹凳;挥手便有鱼竿,鱼坠带着饵钩将鱼线“咚儿”一声沉入水中,鱼漂浮在水上。 “前辈风采依旧。”沉寂已久的人声再度响起。 “好说。好说。”老者满面红光嘴角挂笑,但眉眼间、心坎儿里却藏有万般忧虑,戚然忖道:“造化命盘是否当真落入你手?…… “定然是了。 “唯汝一脉方可令其认主。 “只命盘气机削弱,少了玄奥。 “由此观之,诸事或已超乎吾等最初的构想,你必也因此命途多舛;但不论来路如何艰险,你尽管大胆前行。吾虽被困却另有妙着,自会伺机出手,在紧要时刻助你披荆斩棘。 “毕竟契机已现,需你尽速崛起。 “……以往随主母一同熬年的光景犹似昨日,如此想来倒是许久未曾守岁了。却不知你那里今夕何年,可别教小老儿久候啊……少主。” 老者抬眼舒气,所在世界就此静默。 月亮绕着厚土。 地星绕着太阳。 三者相吸相伴亲密无间,浑若一体孤零零悬在无尽虚空。一并被湮没其中的,还有老者那番内心独语。 吊诡之处在于,同样察觉到造化命盘的气机,却存在不尽相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判断。 “念奴儿”觉得“多了”。 老者却言“少了”。 宠渡若是获悉,必然抓狂不已:到底多了啥、又少了啥,能否别吊人胃口,一次讲个透彻? 然而事实是,他完全不知。 不知者无畏。 无畏者无惧。 无惧者无忧。 无忧者常乐。 宠渡当下之乐,莫过于盎然生机被尽数吸收,那股遍及全身、内外交织的痛感终于削减大半,神树绿光也随之渐趋消解。 入定既久,没来由一个喷嚏险将脑花儿喷出来,宠渡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猛然醒转,不自觉摩挲着鼻梁,环顾一番后顿时惊喜交加。 喜的是,肉身恢复了七七八八。 惊的是,与先前相较天色暗淡许多,只剩下两轮明日高悬在空,其余的复作光团,如前将圆盘围在垓心兀自旋转。 “此乃逆数计时?!”宠渡福至心灵,“想必等到天日尽数归位,不走也得走。留给小爷的时候的确不多了,若还想捞一把须得手脚麻利些才行。” 抬眼乍望,近处全无虫王与那夯货丝毫踪迹,唯见一片光秃秃的坡谷;依据这些残留的“昭昭罪迹”,或可推测二兽大概方位。 宠渡忖了忖,走没多远回看圆盘,见其仍在原地不曾随行,暗想:“还得我自个儿跑回来。”当即运起遁影诀一溜烟,与二兽反向而行,选择了更远处的草木。 情势紧迫,也顾不得何花何草,更无暇分门别类精细封存,只待出去之后再作区处,宠渡将各种药材连株带土一股脑儿往储物袋里塞,采得正欢时忽察天色又暗淡几分。 至此仅余一日。 宠渡不敢贪恋,火速奔向圆盘,边跑边唤“唔嘛”“虫王”,拖长了声音吼道:“……该走了——你两个再不停嘴——就永远待在这里咯。” 招呼好一阵,嗓子都冒烟了也不得回应,宠渡忙不迭将神念探出,没承想方圆一里之内愣是不见二兽半点影踪。 此时远在神念范围之外的某处坡顶上,唔嘛蹬着后腿儿直立在地,引颈竖耳;趴在它头上的虫王翘首远眺,同样一副观望的模样。 且不论二兽如今不通人言,只懂些皮毛指令;单就数里之遥的距离而论,话声传到时便仅剩些许模糊尾音,完全听不清具体内容,教俩货如何明白宠渡的意思? 也就唔嘛目力卓绝,看人清楚如在近前,却不知那踱来踱去东张西望的样子叫作“焦急”,不懂宠渡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是为了扩声;只觉有趣,甚而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直至晃见圆盘猛然绽放出青金色的光芒,俩货这才明了。唔嘛一激灵,撒丫子腾空而起,使出吃奶的劲儿发足狂飙。 虫王始料未及,一个没趴住险些被乍起的劲风吹下去,不自觉照唔嘛脑门儿就是一口。 不意那夯货皮糙,这一口下去全没咬进肉里,反磕出一串浅浅牙印儿。虫王身形不稳随风颠簸,堪堪滚落之际死死咬在唔嘛耳廓上,如一个耳饰般挂在耳尖迎风摆荡。 遥见光膜隐现传送将启,仅以当下遁速明显已经不赶趟了。 若能更快,或来得及。 于是自打水月洞天一行之后,背上四朵祥云黑斑再次化作四片玄翼,扑棱棱扇得密不透风,唔嘛风驰电掣一般直扑传送阵,搅起阵阵“呜呜”嗡鸣。 宠渡循声回眸,嗔道:“快些。再快些。让你两个贪嘴。”心头却想:若是真没赶上便只能令其久居于此了,等到自己结丹能驭使法宝之后再来接它们出去。 届时,此间丹材还剩几何?怕是早被它俩败完了!谁教唔嘛那呆子能飞呢?这一座座浮山虽彼此独立无路相通,却也难不住它。 所以最好还是一起回去。 不过看情形难如登天啊。俩货跑得实在太远,到这会儿都还没被宠渡神念探查到。反是那光膜闪烁得愈发频繁,显见传送只在顷刻。 “唔嘛嘛。”那夯货语带哭腔眼包泪花:呜呜……虽说此处鸟语花香草木管饱,却哪有炉子里出来的泥丸子可口?外面的日子多滋润呀,跟着“两脚兽”吃香喝辣不好嘛,何苦待在这鬼地方? 本兽要出去。 我飞! 我飞! 我飞飞! …… 宠渡急而不慌;但对唔嘛而言,此刻局面便似那针尖刺激全身,如火焰般灼烧血脉,如山岳般压榨极限,如铁镐般挖掘潜能……如此煎熬着终至某一时刻。 皮毛奓了。 血脉沸腾。 桎梏崩裂。 潜能爆发。 唔嘛此前酣眠就是在寻求突破,只因造化命盘引动天谴才被迫中断;而今机缘巧合省却一场好睡,竟意外觉醒了身为洪荒异种的天赋异禀,直接给那货整破音了。 “呜啦!——” 随此一声怪啸,猛然迸散的气息将耳尖上的虫王瞬时掀飞,唔嘛毛发翻立,背后玄翼应声破碎,化作腾腾云烟分别缭绕四蹄,蓬蓬勃勃浑如四团燃烧正旺的黑色烈焰。 唔嘛急转身形划出一道陡上陡下的折线,后发先至将虫王捞在自家头上,凌空留下一路残影,晃眼工夫便遁入光膜之中。 准确来讲,是撞在宠渡面门上。 因为实在太快,初次施展也不纯熟,加之一心想入传送圈,所以那夯货铆足了劲儿冲,结果根本刹不住脚。 嘭嘭嘭——嘭嘭——嘭! 连珠炮似的砰击声不绝于耳,那夯货从宠渡脸上弹起之后余势犹盛,在光膜里撞来撞去,教人左突右闪一通好躲。 下腰。 提臀。 扭胯。 劈叉。 …… 回溯过往,宠渡自以为即便肉搏拼命时也不曾做过如眼下这样羞耻与高难的动作。 及至被宠渡接在掌中,那夯货已是眸珠乱转四蹄抽搐,完全不省人事了。虫王也好不到哪儿去,翻着个肚皮躺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随着传送的灵光亮至鼎盛,宠渡将二兽收入虎皮袋。片刻的恍惚过后,一帘灰霾限制了目力,数丈开外便已模糊难辨。 地面上,大些的岩块、小一点的碎石铺了厚厚一层,宠渡摸索着前行半晌,却未见任何熟悉痕迹,不得不起疑:自己当真回到丹谷了? 莫非又一处殊异世界?! 正想将神念撒出去探探,蓦地里隐隐传来嘈杂话音,一阵高过一阵。宠渡侧耳细听,那最为抓耳的几个大嗓门儿竟似戚宝与金克木等人,据其语调来看,分明在跟另一拨人对骂。 听声辨位,宠渡信步觅去,越离得近越听得清,对面那支队伍赫然是以宗文阅、叶舟及童泰等人为首的“倒魔”之流。 献宝党众激昂愤慨。 倒魔一派幸灾乐祸。 后者戏言“妖魔自有天收”,前者却说“吉人自有天相”;后者讽刺“树倒猢狲散”,前者豪言“放马过来”;后者笑谈“头七之日元宝香蜡”,前者怒斥“猫哭耗子假慈悲”;后者夸口“骑驴看唱本”,前者笑曰“骑得高摔得重”……类如斯言,吵来骂去总不离“老魔之死”。 闻言在耳,宠渡别有计较。 头七? 如此说来,距自己失踪已过了整整七日?!但切身感受也就小半天呀。 宠渡思之恍然:有道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想那浮山异界完全不输天宫仙阙,乃是个殊胜非常的所在;据此而论,其中小半天顶外界七日似也并不为过。 又恰逢年三十儿,结果一红一白两个日子竟赶巧撞一块儿了。 因此此番祭拜既是年俗使然,也是献宝魔众早就议定之事。无奈童泰差人盯得紧,得到消息后便纠集了数十弟子一路尾随至此,只为伤口撒盐将几人奚落一番。 就此恼了宠渡,深恶倒魔派的嚣张气焰,自要趁机唬上一唬,教他一干人等小睡时也噩梦连连。 宠渡当即蹲身,用酒水将身上干涸的血渍研开,指蘸血墨在额头及两颊乱涂数笔,估摸着画出一张“鬼脸”,这才弓腰驼背,左摇右晃诡异缓行。 不多时,众人面貌即依稀可辨了。 陡然响起的脚步声令原本喧哗的山谷明显消停不少,双方人马循声侧目,却见氤氲的雾气中一抹人形剪影时隐时现,脑海里不由蹦出同样一个念头。 什么人?! 或者说,是人是鬼?! 说到底这里是老魔葬生之地,死后头七又有回魂之说,故而在倒魔派看来,保不齐就是那厮自觉冤屈,如今化作厉鬼来找自己这些与其生前不对付的人算账。 须知大道万千,世间本就存在阴魂鬼魄;江湖上更不时流出传言,在靠近极北之地的某处秘境内,存续着数万年的鬼道传承。 其修行者自封为“冥”。 冥宗手段千奇百怪诡谲非常,威力较之所谓玄门正道不遑多让,只山府隐秘,其门下弟子多又行踪鬼祟等闲难遇——一旦遭遇恐难幸存;故此少为外界所知罢了。 “闹、闹鬼了?!” “这身形与步态咋瞅咋眼熟。“有人哭丧着脸,“我有种不祥之感。” “怂个卵。” “不怕你抖个屁?” “到底是老魔……那厮生前就同境无敌了,谁晓得死后会猛成怎个鬼样?” “八字还没一撇,少他娘自个儿吓个儿。兴许他大难不死呢?” “依当晚天谴,咋可能还活着?!” “所以就是鬼咯?” “快看。要、要出来了。” “真不错……都到齐了……”宠渡桀桀惨笑,喉头滚动似锈铁磨擦,“吾在阴司受千刀万剐油烹火炙……尔等却于人间逍遥快活喜庆延年……当日何不救我?……” 尖利的话音刺耳刮骨,鸡皮疙瘩满背者有之,牙齿打架者有之,须发倒竖者有之,抖如筛糠者有之,瘫软趴伏者有之……尤有甚者,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 纵是初入玄门的修行者,因体内元气运转气血两旺,也可无惧寻常的数九寒天。然而此刻,倒魔派众呼吸顿滞如坠冰窟,一束彻骨寒流从脚底直冲脑际,荡起阵阵回响。 何不救我?……何不救我?……不救我……不救……救我…… 迎着一众惊恐的眼神,宠渡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显露人前。 且看他怎生模样? 正是: 身形佝偻垂长臂。 衣衫褴褛经炼狱。 蓬头血面出山间。 眼神幽幽如罗刹。 乌血斑斑赛恶鬼。 …… 好一副鬼模鬼样! “众师兄……”宠渡阴恻恻盯着童泰等人,猛一咧嘴扯动“鬼面”,原本两板大白牙此刻沾满血污,挂丝垂涎的样子浑如大张的血盆之口,“过年好呀。” 第七十四章 四方聚首 第185章 四方聚首 “妈耶!——” “鬼呀!——” 倒魔队伍的情绪当时就崩了,自后方开始顿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尖叫着连滚带爬四下逃窜,甚而留下浓烈的尿骚味儿随风飘游,弥漫。 “别自乱了阵脚。”童泰惊怒交加,“人怕鬼。鬼何尝不怕人?” “我等数十人只要戮力同心积聚阳气,管甚么魑魅魍魉,先天便压它三分。”叶舟接过话头,连拉带拽掣住近旁弟子,却见其哈腰点头如捣蒜,口中不住哭喊:“乞师兄开恩。放吾一马、放吾一马。” 两人苦口婆心俱无甚用。诚然宠渡在笑,却笑得人心头发毛。名门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乍见那幅瘆人鬼状有几个扛得住? 前后也就几息工夫,——他二人话都不及讲完,倒魔人马便少却大半。剩下除为首的宗文阅三个,其余六名弟子个个蹲在地上,面色煞白。 “到底有些个带种的。”童泰大喜。 “好样的。”叶舟也赞。 “非是不走……实、实在腿儿软。” “我连打颤的气力也无。” “尔等别慌。”宗文阅终于发话。 “师兄有何说道?” “鬼魅又如何?跳不出有灵之属,与我等所修同源道本,唯殊途而已。”宗文阅侃侃而言,“吾辈道法虽不似西域佛门那般专克阴鬼,却自有威能,纵不能将其彻底诛灭,然退之不难。” “师、师兄高见。” “左右走不脱,不妨一试。” “散他些许鬼气也好,总胜过任其宰割。” 六人深以为然各自起手,叵耐着实被吓破了胆四肢全不听使唤,掏符的哆哆嗦嗦,掐诀的手指僵硬,拔剑的拧不动胳膊。 童泰与叶舟同样不争气,看得宗文阅扶额摇头嗟叹不已,忽而灵光乍闪,轻咦一声,道:“青天白日的,阴鬼岂敢现身?” “莫非有诈?” “许是深谷难见天日,又有灰霾遮光。若将谷雾散去,再以铜镜引天光射之,庶几可诛。” “此法或行。” 遇事就怕一筹莫展,而今既有策略,众人便不似先前那样惶恐,多少恢复了些气力。正待按计行事,猛听斜刺里一声怒喝:“尔敢!——” 却是戚宝跳将出来,指着一群人鼻子大骂曰:“不通情理的畜生。当下乃我等与老魔最后一晤,此后便阴阳永隔。若尔等驱我兄弟,胖爷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把你几个就地埋了。信也不信?!” “死胖子少吹牛。” “诛鬼驱魔乃吾辈天命,纵是宗主驾临也无二话。道爷怕你不成?” “稍安勿躁。事有转机。”宗文阅悄声劝住左右,转望戚宝笑道:“不驱也行。只消胖爷上前美言几句,教那魔鬼别伤人、别索命即可。” “对呀死胖子。口口声声称兄道弟,何不过去聊上几句?” “莫不是怯了?” “还有你周遭哪群魔徒。假仗义还是真性情,咱们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哩。” 三言两语便将此烫手山芋抛了过去,倒魔派自觉找回几分场面,不免得意。却听宗文阅低语警示道:“保不齐那魔头六亲不认大开杀戒。我等当两手准备,不能全指望那死胖子。” “当真不趁机跑路?” “就怕激怒那魔鬼,宜静不宜动。” “静观其变。” “伺机动作。” 这边厢倒魔派暗自准备以应突变,那边厢献宝党众已在宠渡三丈开外立定。 害怕自然难免,但好歹彼此曾是“一家子”,往日里同舟共济,天谴降临时却未谋上一面或言谈半句,说起来不无遗憾。所以在恐惧之外,戚宝、穆家兄妹与甘十三妹等十二人心中更多的是宽慰。 穆婉茹抢先出列,从篮子里取出瓜果肉食装盘,又张罗纸钱香烛,非止一时。趁此间隙戚宝壮起胆子试探着问:“兄弟。你这趟上来是私下开溜还是阴司放归?” “偷摸跑路又如何?”穆多海岔道,“不管来的是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大不了会祂一会。我煌煌人间岂容彼等阴差肆意妄为?” “就是。”金克木白眼儿一翻,“胖爷也不问些儿紧要的。” “啥才要紧?” “这块儿五十两,在地府能买多少?”金克木急取一锭比拳头稍大的纸扎元宝,有模有样地掂了掂,“趁你回来先定个准绳,以后咱也好烧纸不是?” “对对对。金爷此番周全。“戚宝连拍脑门儿,“兄弟初入冥府自要各方打点,或是日后做个买卖啥的,也不至于缺了本钱。” “两头憨货。”赵洪友没好气,一记脑瓜崩敲在金克木头上,“钱财之物自是多多益善。” “唔……”金克木微愣,“也是噢。” 听着俩活宝这通言语,宠渡险些没绷住,好不容易将笑意强憋回去,正想着如何应对才不露馅,却听众人纷纷开口。 “以后想吃啥了就托个梦。”穆婉茹自打香烛燃起后便时不时卷起袖角擦拭双眼,仿佛受不了那烟熏火燎似的。 “我那金元宝呢?” “点起来、点起来。” “也没人催,不妨多待会儿。” “那边几只闹山麻雀没二两肉的,砍了也徒增杀孽,不值得你动手。”戚宝朝倒魔派努努嘴,“莫如留待咱们来收拾。” “对!迟早教他几个服服帖帖。” “但有未了之愿尽可说得。” “你向来命硬却这么没了……说啥我也是不信的。”甘十三妹蹙眉喃喃,几许凄惶中透着坚定,“你家老头子的仇姑奶奶替你报。” …… “屋舍还有备用的衣物没? “正当立个衣冠冢。” “碑文写些啥?” …… “该上酒了。” “招待老魔岂可无酒?” “今日人手一壶。”阿狈笑道,“管够。” 在穆多海的招呼下,一众魔徒各将葫芦底儿朝天把酒水洒地上,仰头自闷一口,聊作举杯同饮了。 一时热闹好似眼下并非追思哀悼,反是遇上了红妆喜事;偏偏每人眼角又噙着泪花,直接给宠渡整得猝不及防。 毕竟自打记事开始就随老头子四处漂泊,十几年光阴数万里山川便只他爷儿俩相依为命,敌人倒是遇见过不少,玩伴并无几个;更别说朋友,近乎没有,至今犹有印象的就属那个放羊的王小二和幼时的念奴儿了。 但观今番情形,宠渡这才恍然。 不经意间自己周围已经聚集了这么些人,生出了这许多牵挂与羁绊;此后修行路上,再不会像老头子死后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形单影只了。 一群姗姗可爱的家伙啊! 阵阵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宠渡莫名眼热,鼻酸,更觉愧疚:倒魔派被吓着了不假,可也把自家人整伤感了呀。 明显玩儿过头了。 这该怎生是好? 宠渡愣神苦思如何收场,冷不丁穆多海陡起暴喝:“何路阴差可否容禀?!”随即献宝魔众争相吼道:“兄弟当心。”“……身后。”“老魔稳住。”“来使可留姓名?” 却见灰霾中蹿出一袭黑影。好快!宠渡刚回过神来已被拦腰抱住,后背抵住了两团温软,鼻间随风灌入缕缕清香,但听一介女声抽噎着道:“渡、渡哥哥……你当真回来了?……” ——黑丫头?! 宠渡麻了。 你来此作甚? 这里可是净妖地界。童泰、叶舟等人更是在场。就你那身“妖里妖气”不被当作妖物斩了才怪。即便有老狼随行,可一旦惊动落云子,想安然脱身绝不容易啊。 说时迟那时快,本就相距不远,便这会儿工夫穆多海已绕至身侧。 也怪念奴儿披头散发面皮又黑,加之灰霾障眼看不真切,穆多海只见一人形“异物”紧贴宠渡后背,当前局面下只道是阴差勾魂何曾细想?横剑就拍。不意啪的一声,手腕猛被宠渡扣住。 “老魔?!……” “穆兄且慢。” “咦?!”穆多海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但因为宠渡恢复了原本的嗓音,更因把住自己腕口的那只手掌火热又实在,“莫非……”思绪电转间竟听那人形“鬼物”口吐人言。 “狼伯说头七回魂……没骗我呢……”念奴儿断断续续接着说,“渡哥哥别造杀业了可好?……由他们去……若非杀不可就带奴儿走吧……奴儿这条命本就是渡哥哥救——嗯?!” 念奴儿嘤咛一声愕然抬头,明显察觉不对,隔着宠渡壮实的后背,双手不自觉在他胸腹间游走摩挲,感受着残破的单衣下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软和、热乎,完全没有尸体该有的冰冷或鬼魂特有的那股阴寒。 “渡哥哥还活着?!” “兄弟你没事?!” 念奴儿转涕为笑。穆多海满面惊喜。二人异口同声,顿教蜂拥而至的其余魔徒呆愣当场,随即炸锅一般喧哗起来。 “没死?!” “我就说他命硬不易死嘛。” “好哇。骗得哥儿几个好苦。” “老娘几滴泪算是白流了。” “本还想给他超度来着。” “你个小没良心的。亏得本师姐为你难受一场。”穆玩茹又喜又气,复作大小姐脾性,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宠渡背后厉声喝问,“你又是何处来的野妮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速速放手。” “我……”念奴儿嗫嚅难言。 “别急着松开。”宠渡察觉黑丫头作势抽手,含笑打趣道,“你若不想他们捶我,非但不能松,还当抱得更紧才是。” 黑丫头既羞且喜,也就面黑显不出脸红来,双颊却烫得能煎蛋,被心间一头小鹿撞得血脉上冲头脑昏昏,哪管穆家大小姐在旁攥紧拳头咬牙跺脚。 贴身抱呢……嘻嘻。 “可恶。教他看穿了。” “到底是老魔。”赵洪友哈哈大笑,“咱们这点小心思如何瞒他得住?” “此事暂且记下。”阿狈不解地望着宠渡,“话说当晚天谴何等威势,整个丹谷瞬时被夷为平地。老魔你焉得幸存?” “对对对。个中原委从速招来。” “但有半句虚言,信不信拿尿将你滋回地府?” “呸呸呸。金爷此话不吉。” 且不言献宝党徒这厢笑谈,却说倒魔派众受此作弄颜面扫地,惊愕,憋屈,愤懑,恼怒……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尤其叶舟,先前那番惊恐丑态被穆婉茹悉数看在眼里,想必此后更遭其嫌恶,不由对宠渡忌恨更深;奈何凭一己之力难出恶气,当下唯有逞口舌之快,切齿骂曰:“狗东西惯能享受女人庇护。” “别不是又耍诈捉弄我几个。”童泰想一想,并指斥问:“你如今到底是人是鬼?”不意话音甫落,蓦地从灰霾深处传来一道冷傲男声。 “他当然是人非鬼。” “听这嗓儿……是连师兄?!”宗文阅满脸意外,明显也没料到连续会来,心说:“那厮的克星到了。”便似抓住救命稻草般循声作揖,道:“这魔头装神扮鬼戏弄我等,甚而吓倒几名弟子。敢请连师兄主持公道。” “收。”连续未曾接茬,话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但教周遭气流翻涌鼓荡,满谷灰霾朝着某处汇聚,片刻间全被吸入他脚下淡影中。 霎时拨雾见日,光照遗谷。 连续背剪双手,款款行来。 乍以为连续此举不过随意施为,众人环顾一圈后才惊觉别有深意。原来在献宝党背后数丈、先前一直被灰霾遮掩的某块岩石旁边另站有两人。 一名独眼的中年大汉。 一名矮瘦黢黑的稚童。 念奴儿一拍额头,似猛然想起什么,纵然万般留恋也不得不松开宠渡,转头朝石块旁的二人挥袖高呼:“灰伯——小黑子——渡哥哥还活着哩——你们赶紧过来呀——” 话已至此,宠渡就算不看也知,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自是久未谋面的老狼与自己那个便宜徒弟乌小鸦了。 加上念奴儿,这仨算是妖族一脉;场间另有献宝党、倒魔派及连续,与宠渡之间的干系不尽相同各有侧重,乃至完全相反。 白灵妖寨:互通互惠好利友。 献宝党:休戚与共大本营。 倒魔派:水火难容两相厌。 至于连续:超然物外壁上观。 此四方人马各有所出,按说很难挤到一块儿,偏偏今日莫名聚首。 只因他一人。 宠渡哑然:小爷何德何能? 第七十五章 一水儿黑 不愧是从同个妖窝里出来的,老狼、念奴儿与乌小鸦由高到低站成排,竟一个比一个黑。 老狼满身灰,却被衬得雪亮亮的。 宠渡倒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苦了一干现报党徒忍俊不禁憋得难受。 乌小鸦非但浑不吝,反而悸动难抑,情急之下嘴里没个把门儿,一见宠渡脱口就喊:“师父……” “小黑子。”念奴儿急言喝止。 “住口。”老狼闭眼吸气,紧咬着腮帮强行压下一掌拍扁乌小鸦的冲动,“老夫若不拦着,你是不是还要给他磕一个?” “呀!竟忘了临行前姥姥的嘱咐。”乌小鸦立时恍然,心道:“我这般称呼,万一日后被有心人查实妖怪身份,岂非陷师父于不义?” 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说场间也无人耳聋,此刻还想改口却已为时晚矣。 便此二字,激浪万重。 有人惊呼:“耶?——” 有人长叹:“咦!——” 收徒之事,宠渡四个本自局中人,对此当然气定神闲。连续想是见惯了大场面,故也云淡风轻。只其他弟子、特别是倒魔派众深以为奇,无不拖长了话音,个个挑眉瞠目。 “吓?!那魔头当师父了?!” “喽啰收徒?你敢信?” “据气息来看,貌似徒弟比当师父的修为还高些,该不是教那魔头三言两语诓来的?” “瞅瞅这一水儿黑。” “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儿痛。” 短时的诧异过后,倒魔派笑成一片。相较之下,献宝党徒则更多是惊喜。与宠渡结识最早的甘十三妹和戚宝二人,更将宠渡上上下下连番打量,仿佛彼此重新相识一般。 “几时的事儿啊?” “再瞅瞅你我,连徒弟都不是。” “当真人比人气死人。” “尤其跟老魔这货比,得炸。” “看胖爷与十三妹那样儿,明显此前也不知情。” “他背地里到底还有多少‘勾当’是咱不知道的?” “怕不止一件哪。”甘十三妹心说单姑奶奶晓得的就有一个刻着流云的歪嘴葫芦,奈何此事不宜挑明,唯有暗自慨叹,“每每想起那阵煞气,就满身鸡皮疙瘩。” “时也命也。缘分、缘分而已。”宠渡打个哈哈勉强应过,心里却笑道:“你几个若知他是妖,还不得下巴沾在地上?” 所幸他三个此行明显绸缪周全,其他方面先且不论,单是念奴儿与乌小鸦身上的妖气也被施法掩去。纵然宠渡知悉原委却也察觉不出丝毫异样,遑论献宝党与倒魔派了,任何一方的人马都更难看出端倪。 但……未必能瞒过那个人。 宠渡不由回眸。 连续嘴唇翕动兀自喃喃。 此举在旁人看来不免莫名其妙,不过宠渡知其影子大有名堂,故此敢断言:连续必在与那名贴身随行的护法老怪交谈。 所言为何? 莫非堪破了黑丫头他们的伪装? 正自凝思,却听连续冷不丁问:“山里来的?”老狼面色坦然,“从来处来。”连续颔首言道:“明白了。”老狼不禁双目微缩。 其实甫一招面,老狼便直觉地嗅出几许危险气息,经此两句简短问答,更按捺不住阵阵心悸,纳罕道:“这少年不过归元,缘何教我心惊肉跳?!” 叵耐连续背后的势力底蕴深厚,藏身之法自非等闲;偏偏薛灿灿本又是元婴老怪,若按兵不动绝难露出马脚。故此老狼纵然拥有“婴级”实力,除了察觉不妥,却还看不穿影奴这一手的把戏。 反倒是戚宝几人闻言不自觉面面相觑,随即收回目光各有所思。连续转望宠渡,道:“你既无恙归来,速去殿前答话。” “有劳道友提点。”宠渡拱手相应。 “你活着好歹能为本师兄添些乐子。”连续眸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盯了念奴儿一眼,“犹记不器院中你曾言山中‘也’有人礼佛,想来即是此女咯?” 不等宠渡回应,连续自顾自接着说道:“这山中不免寡淡无味,得闲找个人谈经论佛当会有些趣味。” “连师——”童泰见其作势要走,急忙插话,不意话刚起头却被强行打断。连续头也不回,“尔等去留随意。”言罢扬长而去。 “就不怕那魔头伺机跑喽?”童泰未被看在眼里,自觉丢了颜面,直至连续走远了才没好气地说道,“他当甩手掌柜是洒脱了,苦的却是咱们。” “童师弟慎言。”宗文阅警示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狗日的畏罪私逃才好嘞。彼时海捕缉拿名正言顺。”叶舟切齿恼道,“可恨这厮人精一个,断不会犯此糊涂。” “那眼下如何,回去还是继续搁这儿盯着?” “既然那魔头要回山交代,那咱也趁早回神照峰,晚了只怕抢不到好位子了。”宗文阅当机立断,“反正我有一计当能治他。” “师兄且指教。” “路上细说。” 童泰不情不愿,招呼着众人架起被宠渡扮鬼吓晕的弟子,紧随宗文阅跌跌撞撞去了。一路追问七嘴八舌,及至行过里许地才听宗文阅志得意满笑道:“不妨定他个‘勾连妖族’之罪。” “啥?!” “无凭无据的可行么?” “哼。”童泰肥躯颤动,“姓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扮鬼吓唬道爷,受这些脏水也不过还点利钱。” “尔等不知连师兄的手段。”宗文阅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适才师兄问那独眼汉是否从山中来,绝非无的放矢,必是察觉异常。我之思虑也正基于此。” “照师兄之意,那‘一水儿黑’兴许是……妖怪?!” “他三人确乎来得蹊跷。” “不过连倒卖丹典这样的事都不罚,宗主还有何所忌?” “宗主历来多疑,又最忌涉妖之事,”叶舟言之凿凿,“再者当下情势紧张,必会仔细斟酌严加察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此计甚妙。” “师兄大才啊。” “就算最终无果,能恶心一番也好。” “我心头还是有些惴惴……那魔头太恐怖了,若是教他晓得——” “师弟多虑了。”叶舟不以为意地“欸”了一声,抬手拍落那人肩头,“三块‘黑炭’来路可疑总没错吧?究竟如何自有宗主圣裁公断。我等据实而言依律上报纯属分内,何曾冤他?” “叶师兄言之在理。” “我心无碍矣。” “于公于私皆当如此。” 此一招挟公报私,既占了斩妖除魔守护山门的公理大义,借势压人;又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偏偏还教人挑不出理儿。 极为阴损。 却端的高明。 于倒魔派而言,此计实在称心如意。谁教实力不济硬碰硬拼不过呢?唯有“剑走偏锋”,不求一劳永逸令宠渡万劫不复,能暂时灭灭他的威风也是好的。 由此显见,一帮人已无所不用其极。 同样一水儿黑,念奴儿三人只黑在肌色;倒魔派众则黑了良心,如今被叶舟糊弄两句后顾虑全消,又经童泰这一撺掇,纷纷加快脚步。 未几,陡起一阵气压如排山倒海般落将下来,罩住丹谷里里外外。 大抵碍于宠渡情面,老狼对献宝党徒仅限于警告与示威;但对倒魔派众则无丝毫保留,将一身灵息尽数释放,只把宗文阅等人压得四肢瘫软趴地不起。 众人只觉颅内轰轰,恍惚间日月无光天地失色,脑海中一道模糊的人形剪影通天彻地高不可逾,唯余断断续续的话音此起彼伏。 “肏。这、这灵压……” “少说得是婴境了吧?!” “人影有、有些眼熟啊,像先前那个‘独眼儿龙’。” “那魔头怎会结识老怪?!” “这般无忌,明显未将本宗看在眼里。真当吾主吃闲饭的不成?!” 神照峰上,落云子猛地抬首蹙眉目露疑色,奈何那抹错觉乍闪即逝,因谓旁侧曰:“丹谷遗地似有异样,可曾着人盯守?” “有。”林通从阴影中现出身形。 “不。你亲走一遭。”落云犹觉不妥,“即刻就去。” 后山遗谷外,连续骤然止步。 “果是山里来的啊。” “大殿下明鉴。” “先前你曾说他三个身带妖气,”连续头也不回继续走,“只因术法封藏故而不曾外泄?” “不错。”薛灿灿神念传音道,“据其隐藏的气息来看,‘独眼龙’是老怪无疑;黑童则入采炼不久,能得人形必是术符之功;少女修为等同归元,却有一处诡异得紧。” “讲。” “此女虽是人身,却无化形之迹。” “兴许手段巧妙你未看透?” “遮掩妖气的手法固然高明,却还逃不过老奴这对招子。”薛灿灿沉吟片刻,“据此观之,若此女身上有化形之类的术符也该在某灵感之内,不至于当下这般。” “会否妖氛侵体?” “大道子当知:侵染妖气者,若非妖化之时压不住气息外泄,往日里罕有异常,等闲手段是探不出来的。” “意即人自蕴妖息咯?看来咱们这位小师弟除了天谴之因外,另藏有不少秘密呢。”连续嘴角微咧兴味盎然,“就不知来的会是谁。” “四宗试炼将至,落云子炼图正值紧要关头,必不会亲至。”薛灿灿斟酌道,“还得是飞耳峰代劳。” 却说林通遁走神照峰时,丹谷这边灵压已消。倒魔派众也从那阵令人窒息的压迫中缓过劲来。 “何方老怪?!” “完全没听过这号人物啊。” “该不会……真是妖精?!” “八九不离十。” “不然怎会恁巧,黑成一窝?” “难怪他两方熟络。此魔彼妖、此红彼黑,合该物以类聚蛇鼠一窝嘛。” “只此一来更当尽速面禀宗主。待那魔头回山交代时,正正撞在枪尖上。”童泰喜不自禁,“加之天谴之谜未解,左右开弓管保打他个措手不及。” “正愁无甚说辞,真乃天助我也。” “迟或生变。尔等速速。” “领命。” 且不言倒魔派众往最近的传送点急赶,要在落云子驾前搬弄是非;却说薛灿灿暗施秘法,片刻间神念暴涨数番,顺将其中一缕悄然飘回山谷,萦绕在老狼与宠渡之间。 但见一众献宝党徒已被屏退在百步开外;就连乌小鸦与念奴儿,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拗不过老狼严辞厉色,终究悻悻远去。 遗谷垓心,便只剩老狼与宠渡两个。 “有劳狼伯为我考量。”宠渡拱手。 “从何言起?”老狼玩味笑问。 “狼伯欲与我单聊,我其实两难。” “哦?” “若拒了,未免有费前辈苦心;若应了必要支开那帮兄弟,难免见外之嫌。”宠渡也笑,“唯以灵压震慑教彼等知难而退,既达目的也显我被迫无奈。此为两全。” “恁快就想通了此间关节,个狼崽子的心思着实妖啊。”老狼啧啧暗叹,面上却笑意更浓,道:“事急从权而已。反正在世人眼中是老妖怪,这‘坏人’的名头老夫自然当仁不让。” “狼伯为我思虑良多。” “方圆十里之内的探子早被老夫劈晕,倒无所惧;只灵压既泄必然惊动落云老儿,事后你少不得费一番口舌之辩。” “既无实据,能奈我何?”宠渡嗬哈大笑,“抵死不认便了。” “确乎是你了。” “前辈何事差遣?”宠渡试探着道,“但凡力所能及且不违心中道义,某必当尽心竭力。” “唉……”老狼神色瞬变,目光炯炯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或非美事。”宠渡察言观色心头“咯噔”,料定三人此行绝非打探自己下落那么简单,深吸一气自以为准备好接受任何意外,谁承想老狼以念传音,头一句话就把人给打懵了。 “造化命盘可在你手上?” 第七十六章 小黄本本 说老实话,不慌是假的。 看过盘古开天能怎样? 见过宇宙生灭又如何? 当心墙被蓦地推倒、无奈将掩埋最深的隐秘曝于人前,任宠渡平素里再如何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此刻也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将眉心肉拧成“川”字。 原来那宝贝叫造化命盘? 神念金娃。 玄混道种。 罗天道衍。 殊胜异境。 ……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猫腻。具体如何先且不论,单就已知的这些神异来说,那面圆盘确乎担得起“造化”一说。 不过,宠渡自问守口如瓶从未向外透露,狼伯又缘何得知其存在? 刹那的闪念过后,宠渡心有计较,非但没有强行抹去面上的惊惶,倒是顺其自然反问:“啥玩意儿?!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 “当真没有?”老狼缩目如刀来回扫视,一寸寸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以便划破那副面皮,进而窥见暗藏的实情,“此事非同小可,务请如实相告。” “委实不知。”宠渡摇头似拨浪鼓,暗里却叫苦不迭:非是有意欺瞒,实是迫不得已。 因为连续露面了。 想来凭羽化灵妖的灵感,你必能察知连续非同一般;但我敢打包票,你不明连续底细,势必低估了他的手段与能耐。 那家伙的影子里可蹲着一尊元婴老怪随行护驾啊! 你可知? 咱俩在此絮叨,鬼晓得有无旁人在侧?!毕竟连续背后的势力超乎想象,借其所掌握的相关神通秘术,那护法老怪想要不着痕迹地窥听,纵非易如反掌,怕也差不离了。 所以并非恶意推诿,但凡今日确实就你我两个,坦言相告实也无妨;偏偏蹦出个连续,那便不得不防!——你选择神念传音而非直言口述,不也是害怕隔墙有耳教外人听了去么? “怎个不同寻常?”宠渡顺着话头转移老狼的心思,“若是无碍,烦请狼伯细说一二。” “倒也无甚忌讳。”老狼仍自目不转睛盯着,“怎奈事发突然动静又大,根本盖不住,时至今日山中已是各寨皆知;近来更不乏各路人修出没,必是打探此类消息,想来不日也会传遍玄门。” “晚辈洗耳。” “如今看来,还得从你那头儿论起……” 却说此前两党相争时宠渡已有所闻,晓得天谴之事,却未料到那丹谷上空的绀色天雷仅仅是一出大戏的序幕开端! 两处天谴。 神秘觉醒。 一指抗天。 诡谲星璇。 鸿蒙秘辛。 …… 屈指乍算,宠渡有点麻。 本以为自家的际遇足可惊世骇俗了,岂料念奴儿所历之奇、之绝、之妙、之险,单是一夜的经历便较他宠渡不遑多让! 全赖造化命盘。 它是一切的引子。 纵览前后更不难推知,念奴儿与命盘之间必存了某种未知关联,兴许那丫头不宜修行却人身妖氛也与此不无相干。 甚而宠渡越想越笃定:映月湖旁似曾相识,看似源于两人儿时机缘巧合下的匆匆一晤;但若往祖坟上刨根问底儿,最深的因由只怕还在于造化命盘冥冥之中的无形牵引。 ——所谓“天定”。 遭如此海量的信息猛灌入脑,饶是宠渡也自觉吃不消,油然扶额,顺带揉了揉因为伪装而稍显僵硬的脸盘,道:“丫头可知情?” “时机未到,却也瞒不多久。”老狼无奈摆首,“一来黑丫头敏锐通透,察觉异常之后必会深究;再者,寨中老小实在宠她——尤其小黑子日夜相伴,不忍有所欺瞒,难保不漏风声。” “反过来看也非毫无益处。”宠渡笑道,“于公,这不啻一个天大‘隐患’,飞鼠山若想动白灵寨,就不得不掂量清楚,至少不敢将丫头惹急了。”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老狼顿了顿,“年后黑风老妖开始发威,迄今或打或降软硬兼施,区区几日便将周围大小部落尽数收归囊中,却偏偏绕过了白灵寨。” “岂不成了‘山海孤岛’?” “照寨主的说法,‘长夜明灯’。” “于私,”宠渡笑过两声后言归正传,“我看她而今气息堪比归元,想来也是那晚神秘复苏的余荫了。” “还属你慧眼如炬。” “黑丫头难得精进,万不能被乌下鸦拖了后腿。” “又有啥好货给你那便宜徒弟?”老狼打趣道,“究竟是忧心他掣肘丫头哩,还是怕他修为不济拂了师门颜面?” “看破不说破。”宠渡故作没好气。 “有道是‘师徒一条心,黄土变真金。’”老狼大笑,“他也有东西正想给你看。” “噢?”宠渡兴致勃发,作势正要招呼乌小鸦,却听远处献宝魔堆里陡起喧哗。 “我瞅瞅。快给我瞅瞅。” “到我了啊、早轮到我了。” “欸?!——别抢啊。” “死胖子快撒手。你都看多久了?” “按住他。按住他。” “说好的排队,一个一个来。” “谁蹭了奴家?”叶红烛既羞且恼,“蹭也不蹭在点上。” 循声细观,可见众人正自拼抢巴掌大一本黄皮册子。 原是老狼与宠渡聊得投入,一时无暇他顾。戚宝等人见状起意,趁隙“勾搭”乌小鸦,欲从其口中探些有用消息,以便摸摸三人来路。 乌小鸦初涉江湖经验尚浅,不知人心叵测,哪里抵得过戚宝等人老谋深算?只道魔众与自家师父亲近,当是一家人,不曾设防,但有所问滔滔不绝。 幸有念奴儿在旁把关拉扯,每每于要紧时候掐断话头或转移话锋,磕磕绊绊好歹应付过来,免被窥破底细。 不世出的玄门老怪。 捣药的闲散道童。 此即念奴儿告诸一众魔徒关于老狼与乌小鸦的身份,她自己则有幸成了老怪收养的义女——相处这些年彼此关系确如父女,就此而论自是无可非议的。 至于与宠渡相识的契机,还要追溯到宠渡入山寻师的时候。 一方旁敲侧击。 一方查漏补缺。 往来交锋不见刀光,却同样惊险。倒不全怪乌小鸦嘴贱,实在一众魔徒太精于“循循善诱”了。 须知宠渡正式入宗后的许多情况,——蚤市风波、不器院鏖战、堂前问答、丹方对决、悟道灵机等等,不似早前诸事那般为外界坊间所津津乐道;相较而言,更多是在四宗内部流传。 戚宝等人何其精明,即以此为饵撩拨乌小鸦。偏生这货就好这口,听得津津有味之余,又囿于所谓江湖道义抹不下脸来,便将自己所知宠渡之事悉数相告。 被卖了帮着数钱不说,还美其名曰“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把念奴儿给急得!纵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也做不到滴水不漏,终在魔众轮番试探下左支右绌,多少泄了口风。 小黄本本即其一。 都未经魔众忽悠,乌小鸦自个儿就臭屁哄哄地将小黄书掏了出来,只为将“家师”诸般壮举发扬光大;却也着实看呆了一众党徒。 “老魔背后竟还有恁多故事?!” “半年遭遇抵我平生。” “飞鼠山突围是真的么?据传那可是妖怪窝啊。” “虽说黑风老妖那会儿还没出来,被诱捕的散修也不少,但到底敌众我寡,要从一干大小头领乃至血蝙蝠手中逃出生天,怎么着都匪夷所思。” “我连想都不敢想,他却敢干。” “还成了……” “就很神奇。” “瞧见我臂上的鸡皮疙瘩没?单看记述血都燃起来了啊,何况他们亲历其事。该是何等壮烈!” “就书上所列这摊子,”赵洪友咋舌称叹,“吾辈之中仅凭炼气修为便能蹚过去的又有几何?” “扶、扶我一把。” “起开。我还想跪呢。” “老魔之所以是老魔,”戚宝与有荣焉,“尔等今可明了?” “早明白了,只更服气而已。” “跟紧老魔,同辈之中咱能横着走。”金克木道,“套用老魔当初那句话,‘谁赞成谁反对’?” “附议。” “四蹄附议。” “然凶险自也不少……” “富贵险中求。怂个屁。” “人人都想找靠山,好不容易碰上老魔这么粗的‘大腿儿’,焉能错放?”阿狈笑道,“你几个不抱咱管不着,反正我与贪狼打死都不会松手。” “从今往后,唯老魔马首是瞻。” “老魔威武。”金克木举拳吼道。 “誓与老魔共进退。” 谁也未曾料到,单凭乌小鸦一本小黄书,便教献宝党徒对宠渡的钦佩与尊崇更上一层楼,达至前所未有之巅峰! 由此潜移默化——与飞鼠山突围时群豪的心绪如出一辙,献宝党徒对宠渡的敬意极速蜕变作信念,渐而升华成某种信仰。 必胜的信仰。 无敌的信仰。 偏偏“当事人”此刻远在垓心不明所以,仅隐隐听闻片言只字,更依稀见得魔众面色骇然朝自己这里争相顾望。 宠渡更觉好奇,不由哑然暗笑,“那小黄书上有啥能教你几个见鬼一样?”当即招手示意,呼喝道:“小黑子。” “呀!”乌小鸦大喜,“师父有召。” “丫头也来。” “速速还我小本本。”乌小鸦嘟囔着,踮起脚尖趁其愣神不备从戚宝手中一把夺过小黄书,蹦跶着随念奴儿到了近前。 第七十七章 魔师本纪 第188章 魔师本纪 “就、就算被关小黑屋,我也要拜。”乌小鸦望老狼嗫嚅两句,随即朝宠渡躬身作揖,道:“给师父请安。师父万寿无疆。” “你小子翅膀硬了,”老狼晃眼看向圈外一干献宝党众,“还是被人灌了迷魂汤?” “此乃天经地——” “非言此事。”灰狼岔道,“老夫先前如何吩咐?” “谨言慎行嘛……” “这会儿倒省得,还以为你当放屁闻过就算了。”老狼见献宝魔徒个个“奸计得逞”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就你那点脑子玩得过人家?不晓得被套走多少消息。” “无妨啦。”念奴儿笑靥如花,“要紧的没说。” “你也是!”老狼吹胡子瞪眼,“不拦着就算了,还替他开脱?” “哼。”奴儿正沉浸在关乎宠渡的新鲜事里,挨此一通训诫全然不在乎,甩头抱胸满脸傲意,“人以群分。既能跟渡哥哥一道,必是信得过的。” “天真。”老狼痛心疾首,“小友是小友。岂是任何人都能比的?” “承蒙前辈抬爱。”宠渡哈哈笑过,转而看向念奴儿,“不过我很好奇,你都咋编、呃——咋说的?” 听念奴儿坦言相告,宠渡“老怀甚慰”:戚宝他们信不信、信了多少倒在其次,主要事后毋需另费心思去解释自己与念奴儿三人的干系。 就很省心。 “这里面写了些啥?”宠渡手指小黄书,“缘何那帮家伙看过之后双眼冒光,跟要吃人似的。” “纪事手札。”念奴儿抢在乌小鸦前面应道,“本本是早做好了的,但手札年前才写成。” “用来作甚?” “给你老人家作传呀。” “吓,作传?!” “然也。”乌小鸦将小黄书恭敬呈上,“请师父雅正。” 手札页边微卷,显见常被翻阅。甫一打开,扉页上一副工笔肖像赫然映入眼帘,宠渡臂膀骤然一僵:原来在外人眼中,小爷就是这样式儿的。 非是宠渡自夸,你且看那: 轮廓清晰的脸盘子。 层次分明的五官。 深邃且坚定的眸光。 挂于嘴角的浅浅笑意。 袍饰上的纹理褶皱。 …… 呵!岂止相似——按乌小鸦的吐字发音来讲,简直“一毛一样”,不知情者必以为是水中倒影。宠渡甚而怀疑,是否连有多少头发乃至每根发丝的样子都毫厘不爽? 若非将自己的模样每每看在眼中,细细刻在心尖儿,时时浮现脑海,常常跃然纸上,焉能这般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所以宠渡一眼便笃定,此绝非乌小鸦的手笔。这丫的连最起码的写字儿都还握不稳笔头,遑论工笔作画!却宠渡有意逗弄一番,挑眉戏问:“侬还有这本事?” “‘侬’作何解?” “你。” “东边极远处,临近大海的地方。” “迟早徒儿也要去瞅瞅。”乌小鸦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将话头拉了回来,“丫头画的。嘿嘿。” “果然。”宠渡抬眼。 “奴儿手拙……”黑丫头哪敢对视,只“刷”一下脸红到耳根,垂首低眉恨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里去,“渡哥哥莫、莫要嫌弃才是。” “不。”宠渡正色道,“画得极好。” “真哒?!”念奴儿双眸乍亮。 “画的可是他,能不好嘛。” “这事儿别听狼伯的。” “嗯。我信渡哥哥。” “那你问他怎个好法。” “对镜自照也不过如此了。” “嘻嘻。对镜自照呢……”奴儿笑比蜜甜,不防蹦出个煞风景的。 “师父速往后看。”乌小鸦急不可耐,就差踮起脚来帮忙翻页了,完全没察觉到身后的念奴儿那略带幽怨的目光。 “小黑子不过师徒情谊,”老狼扶额暗叹,“你这丫头吃哪门子醋?” 宠渡未曾留意此等细节,只一心扑在手札上。但见一列列文字或大或小几无章法,分明稚童笔触,仅勉强可辨。 不过其中所记述的内容别有意趣,除小部分关乎出生、年岁及身量之类的消息,剩下的全是宠渡入城以来的诸般经历。 简言概之: 城楼结怨,金乌盗酒。 映月巧遇,力战三杰。 联手老狼,智斗元婴。 叩赏之夜,与蛇谋血。 群豪突围,大闹黑风。 …… 躬耕陇亩,山下扬名。 兽潮袭城,一刀绝世。 …… 水月洞天,献宝党魁。 …… 这一桩桩一件件,或广为流传众所周知,或事关妖族不便为外人道,从时候、地方、过程到最后结果,巨细无遗;甚而宠渡只言片语里提及的零星过往,——如狼孩身世、牧羊的王小二等等,也都被记录在册。 好家伙。 不去搞情报可惜了。 诚然字是丑了些,排列也不甚工整,远不及念奴儿那本《阵法精要》上的蝇头小楷娟秀;却也恰恰说明的确是乌小鸦一笔一画写就,而非旁人代笔,由此更见其心血与诚意。 宠渡合上小黄书,摩挲着卷曲的页边,感慨莫名。 原来不经意间自己已经迈过了这许多坎儿。 最令人动容的是,除了献宝党这帮子人外,自己还被乌小鸦这个连人话都没怎么整明白的便宜徒弟默默关注着,悄悄惦记着,倾力崇拜着,并引以为傲着。 “你长居山寨,何来这许多消息?” “大部是狼头儿打探所得。也请蛇母讲过两句。还有从其他寨子听说的。”乌小鸦嘻嘻笑道,“师父以为如何?” “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师父满意便好。”乌小鸦喜气洋洋,有如春风拂面,“敢请师父赐名。” “相较于此,”宠渡沉吟片刻,“为师更乐见你有自己的想法。” “适才与众友畅谈甚欢,确有灵感。”乌小鸦接书在手,取笔蘸沫,就着扉页肖像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下四个大字: 《魔师本纪》。 魔者,老魔之号也。 师者,为师之尊也。 只其中“本纪”教宠渡哭笑不得,便问他如何知此二字。不意乌小鸦头头是道,“……寨中藏书多有史册,曾听狼头儿提过两嘴,‘列传’‘志’‘表’‘世家’云云,因所述人物而各有所司偏重不同,以‘本纪’为最贵。” “意即你明了‘本纪’之意咯?” “专言至尊王事。” “你倒看得起为师。”宠渡翻个白眼。 “师父既是教主,”乌小鸦目露坚定,“必然称圣称尊。” “好好好。借你吉言。” “师父若无其他吩咐,徒儿就告退了。”乌小鸦打恭欲走,“先前又探得诸多琐碎,趁此人身便于书写,正好补全。” “闲来再续即可。当下该把更多心思花在修行上。”宠渡喝止道,心说为此《魔师本纪》险将正事儿耽误,抬手落在储物袋上,“我这里有一物当于你有益。” “咦?!”金克木翘首观望,“老魔手里的卷轴瞅着眼熟啊。” “水月洞天。” “胖爷没记错的话,”戚宝眉头微蹙,“那卷轴所载功法……” 当初水月洞天中半道分宝,他四个对“赃物”都一一甄别过,时至今日或记不清个中明细,但对大概情形并未忘却。 印象中《霸兽诀》并不适合人修研习,而今却送给了那名被唤作“小黑子”的药童? 怎么想怎么诡异。 殊不知宠渡别有深意:狼伯这边的真实身份迟早都会大白于人前,趁着当下双方谋面的契机显露端倪,也好教一干魔徒心头早作准备,免得到时候猝不及防。 而论及《霸兽诀》,早前也曾想过利用传送阵将直接送至白灵寨,但宠渡巴前算后还是作罢。 一来妖人大战在即,像传送珠这样绝佳的跑路手段自该留待关键时刻使用,庶几保全性命;二来与白灵妖众总有再晤之期,届时当面传授也更显郑重。 即如当下,正好将《霸兽诀》给到乌小鸦。好在卷页与轴杆分别以兽皮与兽骨秘炼而成,又有残存禁制的元气养护,故而历久不烂保存尚好。 “此是何物?”乌小鸦收好本纪,小心翼翼接过老旧卷轴徐徐展开,喃喃念罢“千山鸟兽绝,万径人踪灭”几句顿时明了,“修、修炼功法?!” “小黑子。”老狼撇嘴摇头,“这功法不好,老夫与你换如何?” “师父岂会糊弄我?”乌小鸦忙不迭收起卷轴,狐疑而警惕地望着老狼,“狼头儿好不要脸。骗我宝贝于心何忍?” “噫!你小子几时开窍了耶?” “狼伯莫再作弄小黑子了。”念奴儿急道,“这卷轴到底是好是坏,好又有多好嘛?” “比老夫给他准备的强。”老狼捻了捻寸许长的山羊胡,“小黑子这一趟可来着喽。” “渡哥哥从何处得来的呀?” “水月洞天?”老狼试探着问。 “狼伯通透。” “谢谢师父。”乌小鸦再揖一礼,“不知此功练至大成,能否嬗变?” “嬗变?”宠渡微愣,“你想变啥?” “徒儿想变……变……” 乌小鸦平生不乏豪情壮志,——“抢遍山中无敌手”“灵晶堆聚比山高”,诸如此类;内中最为耿耿于怀乃至积愿成执的,不过两件事。 长高高。 变白白。 原本大鹅即是理想,谁承想此来丹谷时路过天音峰,偶遇“晴空一鹤排云上”,乌小鸦乍看之下顿时惊为“天人”。 想长高? 想变白? 那就当鹤呀。 白鹤高又白。 两种执念由此合而为一,乌小鸦觅得一举两得之捷径,心心念念憧憬着那遨游云霄的绰约丰采,渴望有朝一日变身成鹤。 “当时狼伯还打趣说,”念奴儿清了清嗓子,极力模仿着老狼的腔调,“‘就你那德行,就算变成鹤,’……”言及此处再憋不住笑意复作本来声色,“也、也是一只秃毛鹤。” “秃毛鹤也是鹤。”乌小鸦捏拳嚷道。 “变鹤作甚?”宠渡听着念奴儿鹅叫般的笑声,同样忍俊不禁,揉了揉乌小鸦的脑袋,“以鹤为骑方显本事。” “驯养仙鹤以为坐骑?!”乌小鸦猛地瞪大双眼,壮似醍醐灌顶,眼前油然而生一副万鹤来朝、鸦同鹤讲的壮阔图景:想当初,师父言我有骑鹤之姿…… “不愧是老魔。”老狼调侃道,“霸气。” “执念如斯,别曲解功法走火入魔才好。”宠渡心念电转,拱手言道:“乌小鸦学识尚浅,对功法恐有不解之处。晚辈斗胆,还请狼伯时常指点考校,免他误入歧途而不自知。” “此不消说。小黑子好歹是自家人,不论何时,凡有长进对寨子必然百利无弊。” “前辈可还有吩咐?” “此行圆满了。” “那就此别过如何?” “时候的确不早了。”老狼拍拍手掸去尘灰,有意无意朝谷口方向某处阴暗角落里剐了一眼,“再不走,只怕有人憋不住喽。” 第七十八章 夹道相迎 第189章 夹道相迎 “来有多久了?”宠渡眉梢微挑。 “早到啦。毕竟此去净妖山并不远。” “却不知来的是哪一位。” “强者而已,是否长老我就不熟了。” “恳乞前辈……” “放心。”老狼拂袖道,“且不说恁久并未插手,老夫念他也是个识趣的,自不会为难;就算动手也杀不得,不然你那边会很麻烦。” 林通却不这么以为。 自知之明他有,看不透那独眼瘦汉的深浅,自不会贸然行事;之所以不怕触怒对方甘冒其险躲在远处窥视,除了自信有力保命之外,最主要的倚仗还在于“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儿,毕竟是净妖宗的地盘。 落云子对此间异动已有所察,一直盯着哩。除却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仙或上妖,但凡有点脑子,谁会在老怪眼皮子底下下杀手?纵有不开眼的,即便跑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老怪掌心。 更何况林通不认为自己时运不济,偏就碰上化神级。 不过话虽如此,一俟那黑肤少女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独眼汉渐行渐远,林通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又见献宝魔徒也动身出谷,自觉毋需多待,悄然隐没回神照峰复命去也。 与林通及时抽身不同,薛灿灿维持着秘术还跟了好一会儿;直至老狼祭起碎月牙御风远遁,这才撤回神念,将窥听所得详细禀明。 “本纪?”连续微愣,“好大口气。” “依老奴愚见,也就‘二三事’罢了。”薛灿灿冷哼道,“大道子以下谁敢称王?他无此福运更没这命。” “还有神秘觉醒……看来闲时确有必要找她讲经了。” “老奴但凭差遣。” “造化命盘又是怎回事?” “其余诸般皆是口说,唯此条借神念传音。据其所言,此盘或为天谴根由。” “若如此,他为何不认?”连续灵光乍闪,蓦地想起不器院对战时宠渡的怪异举止,——似察觉自己影子有猫腻一般,“莫非他晓得你的存在,怕被窃听?……没道理啊。” “此子的确非同凡——”薛灿灿惊觉失言,忙将最后的“响”字咽回肚里,“老奴信口。乞大殿下恕罪。” “他强是事实。本道子没那般小器。” “谢殿下。” “若不知你,则无关劳什子造化命盘,天谴另有起因。”连续兀自喃喃,“若知你,则属有意藏拙,他必身怀异宝。” “大道子雄才。” “究竟如何,全看他怎么圆了。” 圆谎的说辞宠渡其实早已斟酌妥当,保管打消众人疑虑;眼下萦绕于心的,反是另外一个情况。 造化命盘哪儿去了? 自打遁出浮山胜境,宠渡明里暗里找了已不知多少回,却无命盘丝毫影迹,“此宝既为血炼之器,以其神异必随我而行,断不至于落在异界没出来。” 思来想去,便剩下唯一的可能。 ——盘踞体内。 以佛家的道理来论,这一路磕磕绊绊稀里糊涂,造化命盘好歹算是“开光”了,既为天地难容,自需藏拙不宜轻示,以免再次惊动冥冥之中的那股恐怖意志。 一如玄丹之后法宝环聚丹田,宠渡这副肉身无疑是命盘的绝佳容器。具体纳于丹田还是隐于泥丸宫,只能留待事后验看,当务之急是将天谴之事揭过去。 而此前被宠渡扮鬼吓退的弟子,早将消息各处散布,“老魔回魂”之说一时沸沸扬扬;哪怕宗文阅等人上山后极力声明也不得消停,反而搅起更为狂暴的风浪。 “操蛋玩意儿。这都没死?!” “那可是天谴啊!天谴!不是过家家,铁打的都遭不住,他、他焉能苟活?” “据童师兄他们的说法,非但活着、还安然无恙哩,只面皮有些狼狈罢了。” “就魔幻得很。” “要不怎叫‘老魔’呢?” “哥儿几个一道啵?去听听他怎个说法。” “还消你说!现如今神照峰都快挤不下了,从传送阵至峰顶的路上到处是人;议事殿外更是人山人海,难觅立锥之地。” “听!何处突起喧哗?” “看!那道光柱……” “吾辈弟子准许动用的、距议事殿最近的传送阵?” “魔党终于回来了?” 在山腰某处平整石台上,传送的炫光勾勒出高低错落一片剪影,令人目不能视。待阵光消敛,十三道笔挺身姿赫然映入眼帘。 却见:宠渡独占首排;次排穆婉茹居中,叶红烛与甘十三妹分立两旁;其后四人从左至右依次为戚宝、穆多海、赵洪友、金克木;队末则由阿狈、贪狼等剩余五人压阵。 ——献宝党首次完整集结! 或平视或睥睨或望天。 或正立或侧身。 或抄手笼袖或反剪背后。 或持兵械或赤手空拳。 …… 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个个蹙眉缩目面赛秋霜,眸光坚毅如刀似剑,仿佛此行并非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例行讯问,而是两军对垒临阵厮杀。 浓寒若水滔滔不绝,宠渡宛如中流砥柱,照自身斗志就那么可劲儿一搓,拧成一条引火绳儿,——点燃喽,将众人久积心底的战意瞬间引爆。 天,很冷。 血,却滚烫。 明明不见火,四下里却口干舌焦浑身燥热,恍似隆冬酷寒里有团炽焰猛地窜起,裹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熊熊燃烧漫卷不熄。 霎时气血上冲直掀颅盖,在场弟子震骇莫名:仅凭献宝魔党这副阵势,何至于斯?! 论人数,他不及我零头。 论修为,十三人以穆多海假丹之境为最,除此而外仅金克木、赵洪友及叶红烛三个是归元高手;余者包括那魔头在内,无不是炼气圆满的喽啰。 强么? 强。 然强则强矣,却明显不够。 远没到就此硬撼所有弟子的地步,却偏偏令人恍惚间咀嚼出某种无敌之姿。 “不一身血嘛,怎干干净净儿的?” “笨!” “肯定回来路上收拾的啊。” “还真是好日子。他十三个凑齐了。” “哼。露个面也恁多过场。” 为势所慑,众人有心无胆不敢抗衡,非但将酝酿既久的挖苦、讽刺、调侃等一应声讨乃至咒骂之言硬生生卡在喉咙,更争相闪避退在路旁,生怕慢个半拍就吃上宠渡一记铁拳。 “都笑笑。”宠渡语调轻快,“咱不是去干架。” “毕竟是给兄弟你撑场面,”戚宝嘴唇不见翕动,吐字儿跟漏风也似,“自不可堕了老魔之威。” “心潮澎湃呀。” “多久不曾有过这待遇了?” “还得跟着老魔啊。” “这一趟不亏。” “人家都让出道儿了,再杵着不动就过分了。” “走吧。” 宠渡一马当先。 魔众捉对相随,从前往后分别是:穆家兄妹、甘十三妹与叶红烛、戚宝与金克木、赵洪友与“狼狈”二人组…… 这一走,堂堂皇皇。 这一走,昂首阔步。 这一走,势比千军。 走出了威风。 走出了气魄。 那是山崩于前的泰然自若,是绞刑架上的视死如归,是鱼死网破的毅然决然,是顶天立地的宁折不弯,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 所经之处鸦雀无声,仿似有无形之手捂住了每一张嘴,扼住了每一节喉;非要等到整支队伍完全过去,人群方才渐复喧闹。 “妈耶。我脑壳都是麻的。” “这啥玩意儿?就走个道儿也给老子整热血沸腾的,活该人人喊打。” “你那算个球。我这儿都烧干了。” “比醉酒还上头啊。” “可恶。” “那啥……我、我想跟在后面体验一把。”不知是谁嗫嚅着,“行啵?” “对面的师弟。英雄所见、英雄所见哪。” “敢?!——” “谁皮痒的走一个试试?” “休长他人志气。” “趾高气昂狗德行!唬得住你我又怎样?好戏还在后头。你看前面的师兄买不买他的账。” 奈何宠渡头前开路,本自有炼气无敌甚而越境反杀的恐怖战力打底,加之那副“鹰视狼顾”的凶相,只教众人胆寒肝颤眼神飘忽,更别说跳出来截道了。 除此之外,另有几人貌似也惹不起。 穆家兄妹同为栖霞明珠。 甘十三妹乃柳长老门下天骄。 赵洪友扬名已久。 叶红烛又是高手。 好在还有软柿子捏。若干炼气魔徒差点没被唾沫星子给淹了!只金克木大抵脾气火爆忍不住帮腔,往往让人不自觉忽略了他那身实打实的归元修为,常被指名道姓一同挨批。 相较于金克木针尖对麦芒不假辞色,戚大胖的回应则柔和许多,总嬉皮笑脸跟弥勒佛一样,时而挥袖示意,时而哈哈逊让,时而拱手奉承,言简意赅不外如是: “不敢当。不敢当。” “见笑见笑哈。” “承蒙抬爱。” “彼此彼此。” …… 偏生就是这样的温言温语,仿佛所有拳头尽数打在棉花上,路旁弟子有力无处使,不由更觉窝火,只恨得牙根痒痒。 戚宝是懂人心的。 他与金克木一凑,正可谓软硬兼施,刚柔并济。 俩活宝带着贪狼等人舌绽莲花,寸步不让;甚而为此调换位置聚拢一堆与众对骂,无形之中将整支队伍划作泾渭分明的两截。 前半段,风平浪静。 后半段,惊涛狂澜。 不过骂归骂,却无人敢触宠渡霉头。其如履薄冰的模样,与其说是兴师问罪,莫若说是万众瞩目,恰如戚宝戏言,“有劳众师兄夹道相迎。” “哈——忒!臭不要脸。”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狗东西。真真儿死猪不胖滚水烫。” “要不整面锣给你敲嘁?” “那晚怎不遭天谴劈死。” “只因你几个后山尽毁,丹药供应都吃紧了。若就此耽误大局,死不足惜。” “抗妖罪人。” “法外狂徒。” “我与魔党不共戴天。” “誓死打倒老魔。” “爬得高跌得重。且任他小人得志。到了宗主驾前看如何交代。” 道众“呼声”一路高涨,却离峰顶越近反而渐趋式微。及至议事殿外场地开阔,当宠渡拾级而上拱破地沿边线冒尖儿时,整个世界清静了。 尽头高台上,落云子不怒自威。 第七十九章 三人成虎 第190章 三人成虎 却说童泰几人抢先一步赶回神照峰,在落云子跟前七嘴八舌描了一通儿。抛开当中明显添油加醋的部分不看,其所述基本事实与林通密报倒也对得上。 关于宠渡的底细,落云子就此疑虑更甚,同时也看出童泰几个阴谋搞事,索性将计就计,临时将原本的内堂私议改作殿外公审,并诏告全宗。 一来借众施压,只望宠渡不堪其重自露马脚;二来顺带看看倒魔一党谋略几何。 须知修行艰险,绝非一帆风顺的坦途,似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样的戏码实属家常便饭,若没点心机与城府决计走不长远。 所以不单他落云子,近乎所有世家豪门及名山大派但凡希望后继有人,就不吝下一代经受各种苦难,甚而刻意添置考验与麻烦,借以磨砺子孙或门徒尽速成材。 远的且不题,连续如何?算是天骄中的天骄了吧,不同样被身后的神秘势力打发出来历练? 个中大意,不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又比如近在眼前的斩妖试炼,也非修为高就必胜;若不多动脑子,是绝难撑到最后的。 因此,落云子素日里非但不介意门下弟子耍耍手段,吐吐坏水儿,反而有意纵容这一类龌龊;——只要注意分寸,适可而止就行。 即如当下,自从倒魔残众将宠渡未死的消息传开,净妖弟子一早就等着他回山交代;之后又有宗门诏令,除闭关破境者,其余弟子手头再忙也顾不得,此刻齐聚议事殿外,摩肩接踵翘首观望着。 落云子端立高台,台下除了王山未至,何侍劳、陈词、柳暗花等一应议事长老分两路逐次排开。 穆清与苏雪自也在其中。 为免宠渡无法自圆其说教人抓住破绽,加之自家一双儿女机缘巧合牵涉其中,夫妇俩搁下刻符炼器之要务特意到场,以便在紧要关头打打圆场,缓和僵局。 童泰之流则聚于右侧阶下。 皆是久候神色。 自宠渡率先冒头,所有人便齐刷刷看过去,目不转睛。成百上千束目光在十三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 犀利利,有如无形的飞刃刮皮剜肉。 酷烈烈,一似伏天的炽阳燎毛煮血。 置身其间深感其氛,纵如栖霞“公子哥”穆多海见惯了大场面都忍不住频咽唾沫,其余魔徒更是心口狂跳,“咚咚咚”如敲锣打鼓;步态虚浮,轻飘飘如脚踩棉絮。 反观宠渡: 身子还是那么挺拔。 步伐照旧那么坚定。 气息依然那么平稳。 举止仍自那么从容。 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很“老魔”。 毕竟如此场面已非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与上次初审不同的是,审议的地方由殿内挪至殿外,除宗主长老镇场以外更有数百弟子旁观。 然而宠渡完全无感。 却非装模作样的强自镇定。 他是真不慌。 阵仗再大又如何,大得过盘古开天辟地?小爷还目睹过宇宙生灭呢!即便加上其余三家来个“四宗会审”,小爷也不带怕的,遑论眼下仅你一个净妖宗。 身后魔众见状,各自扪心:老魔顶在最前都这般气定神闲,我等若是露怯岂非自砸了“献宝党”的招牌? 顿似打了鸡血般,魔众强撑一口气随宠渡至垓心停步,这才觉着有些头重脚轻;但晃见前面那道不动如山的雄壮背影,又不由抖擞精神齐声高呼,拜道:“见过宗主。见过诸位长老。” 弯腰半晌却不见落云子有回应,魔众心下起疑,先后晃眼观瞧。好家伙!老魔竟然没作揖,反直挺挺杵着,笔杆子也似。 落云子面露愠色。 众长老各有所虑。 围观人群私语窃窃。 冷不丁淡淡响起一问。 ——“你为何不拜?” 漫不经心的语调夹杂着特有的冷傲与漠然,宠渡根本不消看——哪怕之前是蒙着眼让人领上山的抑或本就眼瞎看不见——单凭声音便能断定是谁开腔。 连续虽是晚辈,却与落云子同台而立。 关键这样的站位这并未引发任何非议。上起丹境长老、下迄寻常弟子,周围所有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明显早对此事习以为常,近于天经地义。 “来头大就是好,与元婴老怪都能平起平坐。”宠渡收束心神,淡然地望着石台,道:“师兄贵人之多忘事久矣。” 却说自打回廊初遇开始,他两个就在“拜与不拜”这件事上较劲。 连续此番回山途中突发奇想,有意藏在落云子身后伺机“沾光”:指不定例行参拜时,宠渡不察之下就把自己也给拜了呢? 很明显,据老魔过往显露的机敏与急智来看,这想法更似出于某种恶趣味的心血来潮,几无实现之可能;却无碍连续自得其乐,乃至为此与薛灿灿用一块灵石作赌注小开一局,以为情趣。 而今果如所料,被宠渡一语道破。连续非但不恼,反有些莫名的惬意与满足,嘴角不自觉地咧开来。 是本道子赢了呢。 老魔品行难逃吾掌。 “那我走?”连续一边笑,一边走到前台与落云子并肩而立。 落云子压根儿不吱声,只冷眼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静待局面走势。场面顿陷僵局,不待穆清夫妇发话,却让有心人觅得发难契机。 倒魔党适时跳将出来。 “果是个狂狷之辈。” “宗主在上。师兄为长。尔不过新入山门,何以不尊不敬?” “就凭那身糙肉么?!” “焉能因你个人好恶而罔顾师道?” “早先倒卖丹典搅乱蚤市,转头儿就毁了不器院,日前招来天谴崩灭丹谷,下回又是啥幺蛾子?” “还有以后呢?” “该不是把护山大阵给收了?” “这厮就是灾星。有他在山上一日,咱就难免无妄之灾。” 混杂在各处的倒魔分子一早得了童泰等人授意,此刻带头喧嚷,极力鼓吹“灾星”一说。 想想不无道理,宠渡进城伊始便是非不断,入宗之后的种种有目共睹聊且不论,单是还没上山那会儿就很能折腾,从盗酒到叩赏之夜再到灵田纷争,凡此种种铸就了“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号,教一干魔徒想赖都无从辩驳。 也就不知有只志在“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乌鸦早将诸事汇编成册,不然众人必将《魔师本纪》奉作经典广为印发,争相传阅。 饶是如此,也架不住人多势众,你三言我两语将宠渡“劣迹”梳理了个遍,顿时人心惶惶,愚众对“灾星”一说越发深以为然。 “非但如此。”某处角落里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清晰地钻入每只耳中,“据我所知,这魔头还与妖族有染。” 此言一出,嗡嗡有如蜂巢的广场顿陷死寂,转瞬又爆发出更为猛烈的喧嚣。 “吓?勾连妖族?!” “当真?!” “这样的话,那身红皮就有说法了。” “亏我信了他的鬼话,还以为真是功法之故。” “我之前说啥来着?区区喽啰如何在万妖山中独处近俩月,最后还安然无恙出来?明显有鬼嘛。” “不至于噢。炎窟山破印那会儿,若非宠师弟一斩劈开妖族结界,我等庶几殒命。由此足见其心,又怎会轻易叛道?” “还有还有,当初击退黑风追兵替穆师兄解围的也是他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妖族细作,那也需查实再论;仅凭呼延师兄一家之言我是断然不信的。” 些许“公道话”看似帮腔,但稍加查察便不难发现,发话弟子皆与倒魔党有着或深或浅的干系。 显见此亦童泰等人事先谋划的暗手,主打一个“以退为进”,尤其夹杂其中的某句话阴阳怪气,尽显欲抑先扬之精髓。 ——“不易叛并不意味着不叛。” 只此数字果然招致众人逆反,当即就有弟子放言道:“哪儿就恁巧。谁敢断定不是苦肉计?”闻者蹙眉,心说还真有这可能,无不悚然。 “呼延八道。你到底如何听闻此事?” “可敢担保?” “有何不敢?”呼延八道一本正经,“今日我等依例再往遗谷探寻这魔头下落,半路上巧遇被他扮鬼吓退的师兄弟。为探究竟,我几个悄然摸至外围,恰见那厮正与三人秘语,似在传递消息。” “那三人虽是人形,”有自称同行的弟子接过话头,“但浑身焦黑如炭,一看就来路不正。” “其中有名独眼瘦汉着实骇人,我等权衡再三后一致认为,其灵压……或与宗主相当。” “彼时宗师兄他们也在场,却不知为何至今对此事不管不问。” “莫非受了威胁?” “如然如此了。” 一时全场哗然,所有目光悉数落在丹墀之下。童泰作势扼腕,道:“确有其事。然我等缄口不言并非受了要挟,而、而是查无实据;既如此又岂能妄加揣测以致冤屈小师弟?” “意即宠渡‘涉妖’属实,只不过缺乏相关证据?” “这……”童泰面露难色。 “呔。”叶舟义正辞严插话解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位师弟切莫无缘污人清誉。” “对对对。”童泰如蒙大赦的样子,“似此无稽谣言,诸位同道勿造,勿信,勿传才是。” “看看几位师兄品德,这才是吾辈楷模啊。”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宠渡老魔。且认了吧。” “尔一山野匹夫,无非空有一身蛮力罢了,德不配位难怪灾殃频频。” “众师兄分明晓得实情却苦于没有证据,宁肯憋死也不妄作构陷。高山仰止之德、严谨审慎之态实令人感佩。”呼延八道郑重作揖,“相较之下是我孟浪了。惭愧惭愧。” “话不是这么说。”另倒魔党徒嚷嚷道,“既有疑惑自该尽早弄清,就怕真有其事遗害无穷,进而耽误肃妖大局。” “此言极是。” “妖战在即,不容有患。” “今有宗主亲自坐镇,料他任何邪魔外道也翻不了身。诸位同门若有善策但说无妨。” “简单。杀之一劳永逸。” “不妥。”宗文阅终于开口,“上天犹有好生之德,我名门正派又岂可无缘无故妄造杀孽?” “那便如何?” “莫如……废去修为逐出师门?既能以儆效尤,又不伤天和。” “还显我玄门气度。” “照我说还是轻了,理应宁杀错不放过。且近朱者赤,那帮魔党都不是甚好鸟儿。” “除恶务尽。” “魔头赐死。” “魔众废功。” “噫。此法周全。” “玄门败类。该斩!” “人族杂碎。当诛!” 有道是三人成虎无中生有,只因倒魔党死命鼓噪混淆视听,致使真假难辨虚实相间,至此大部弟子或不明是非,或纯粹不嫌事大瞎起哄,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总堕入童泰等人彀中,视宠渡如洪水猛兽。 灾星。 人奸。 大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原来老魔之罪,罪在无据。 声讨之势一时沸反盈天,局面隐现失控之势,远超落云子等人的意料。 及至不知是谁挑头高喊:“恭请宗主剪除隐患,扬吾道威。”顿时景从云集山呼海啸: “请宗主剪除隐患,扬吾道威!” “请宗主剪除隐患,扬吾道威!!” “请宗主剪除隐患,扬吾道威!!!” 连续笑了。 童泰笑了。 落云子笑了。 宠渡……也笑了。 第八十章 你你你你们 第191章 你你你你们 “这局面就被难住的话,也就不是老魔喽。”连续斜倚凭栏,交臂抱胸将穆清夫妇瞄一眼,随即好整以暇地看着宠渡,饶有兴味的样子。 “哈哈哈哈。”童泰心头早乐开了花,暗将眼角余光扫过宗文阅,“幸好听信师兄良言,没有大张旗鼓兴师问罪;相比之下,果然造势方为上策。真个借刀杀人不见血。”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你。”叶舟同样扯了扯嘴角,“看你这回怎么逃。” “这就叫人心哪。”宗文阅不无得意。 “手段尚可。”落云子笑意冷峻,“若非此子尚有大用,何需尔等在本座跟前啰唣唱和?” 落云子低眉侧望何侍劳与陈词,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揶揄:不愧为你两个教出来的好徒弟,都学会借势“逼宫”本座了。 何侍劳眼观鼻:我没教。别瞎说。不关我事。 陈词鼻观心:你多在乎那群假败类就少留意我这个真人奸,挺好。 其余长老同样不言,却与连续如出一辙,都有意无意地瞟向穆清夫妇:你两口子还不上,搁这儿等菜呢? “还是年少好,尚能争此一时意气。”穆清打了个哈哈,眼见局面僵持,唯釜底抽薪或可解围,索性挑破原委,“你几个素有嫌隙,很多同门都晓得。争斗无妨,切勿挟公报私才是。” “狗魔就仗着栖霞峰撑腰。” “难怪有恃无恐。” “何来公道?!”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呼延八道学着穆清的模样反唇言道,“两位长老请勿仗势护短才是。” “对。栖霞峰不要插手。” “此言差矣。”宗文阅转身朝穆清拱了拱手权作揖礼,“今日吾等就算甘冒不韪于两位长老大不敬,也务将此事分解清楚。” “何为公,何为私?”宗文阅滔滔不绝生怕有人插话,“窃以为公者乃大义,在当下不外伐妖一事,在长远却关乎道门威名;至于私,长老若一味这般偏袒维护,就不怕事发之时栖霞峰引火烧身么?” “好!”有人拊掌欢呼。 “宗师兄好样的。” “言为心声啊这是。” “纵被人灭口,我辈定当秉承遗志。” “魔党之所以横行无忌,正因少了师兄这样敢于仗义执言的。” 虽然名里带个“清”字,但穆清眼下却记不清上回想一掌拍死一介后生是何时的事了;无奈理亏,一时也辩无可辩,只能咬咬牙强压愠怒。 毕竟还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不可能真将宗文阅之流无端斩杀,否则坐实了“恃强凌弱”的名头,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加剧公愤;相较之下,两口子的存在更似某种潜在的震慑。 “无妨。”宠渡自能体悟个中微妙,因谓身后魔众曰:“尔等在此稍候不必跟来。” 言罢迫视着宗文阅,宠渡移步丹墀,拾级而上的时候与其身侧两人逐一对瞪,目露凶光只一眼便教童泰与叶舟魂不附体。 “死鸭子嘴硬。” “看你得意几时。” 围观弟子不明所以,只觉他脚下每一步都似踏在自家心口上,无不心胸憋闷,唯有张口发泄。 “好生猖狂。” “魔头滚下来!” “哼。自以为连师兄呢。” “就这目中无人的德行,若再让他修个几载,只怕他连长老乃至宗主也不放在眼里。” “都他妈擅自登台了,何需再等两年?” “我当然不放在眼里……”宠渡头也不回,嘴角泛起的笑意明显意味着犹有下文,奈何甫一张口便招致疾风骤雨般的飞天唾沫。 “狗日的还敢回应。”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般目无尊长,冤杀又何妨?” “死不足惜。” “……宗主长老是要放在心里敬重的,似尔等时时挂在嘴边,何来殷切忠谨之有?”宠渡至墀中立定,位置仅在一干丹境长老之下,转身拂袖,指尖所向当先落在了呼延八道头上,“你……” “你、你、你、你,”宠渡频转方向连指几人,——皆是先前嚷嚷最凶的倒魔弟子,接着睥睨阶下,“尤其你三个,”最后指视全场声震遐迩,喝道:“还有你们!若有丝丝真凭实据,大可前来与我对质;无据也没所谓,不外打一场。 “明枪也好,暗箭也罢。 “单练固可,群斗亦可。 “挨个无妨,轮战也行。 “为怨为仇,为利为名。 “小爷来者不拒自负生死,但凡缩下脖子,自刎谢罪亲奉人头。也别赖小爷不近人情,眼下时机正好即可一战,有意者速来。 “有没有?! “有没有?!! “有、没、有?!!” 连问三遍,声比声高。 一字一顿,势镇全场。 余音绕场数息方绝,仿佛当头棒喝。 腾腾杀意笼罩全场,恍如针芒刺背。 无一回应。 倒魔党苦心营造的躁动氛围就此轰然破灭,前一刻还沉浸其中而不自知的围观弟子幡然醒转,念及此前种种无不心有余悸。 刚是咋了? 怎就不知死活魔怔一般? 那魔头天都不收,我惹他作甚? 明枪暗箭?得多明的枪、多暗的箭,方能破开那身糙皮? 群斗轮战?貌似人家更有经验啊。君不见叩赏之夜八百猎妖客就没两个死法完全相同的,至今还有不少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挨个单练?那丫的壮赛牛虎蛮力无穷,能有几个耗得过?只怕自己一群人全累瘫了他还挺着哩。 某种明显的压抑旋即弥漫开来,众人皮麻骨酥大气不敢喘;更有甚者不自觉捂紧口鼻,或竖指贴唇示意噤声,生怕弄出动静刺激到丹墀上的那位煞星。 这会儿场上人挤人跟下饺子似的,以老魔之能若是趁机砸拳下来,必然倒地一片,半截入土乃至沦为肉饼的绝不仅限于某某个人。 躲?人恁多能往哪儿蹿哪。 抗?只有一个连续。 救?你看看魔头身后的那群家伙,谁不屏息凝神目绽精光?如临大敌的模样分明做好了随时应变的准备。 尤其栖霞峰那两口子!抿唇攥拳,若能凑近了看,庶几鬓间还渗着密汗。 当前确实就属他俩出手最合时宜:其他长老若是横加干涉,势必与那魔头交恶,不利于日后将之收归门下;非得是穆青或苏雪,纵然出手阻拦,但往日情分甚笃,想来那魔头不至于因此心怀怨怼。 但又如何? 魔头身法如电,而今盛怒之下必然更快,就台上台下这段儿脚程,倏忽即越。若要及时拦截,强如长老与宗主,怕……怕也没多大把握吧? 于是无敢擅动。 于是万马齐喑。 于是,在那句由五分不以为意、三分故作迟疑、两分调皮淘气、一分调侃戏谑交融混成的沉吟冷不丁响起时,近乎所有人都僵立当场如遭雷击。 ——“呃……有?……” 台下弟子惊愕瞠目。 台上连宗主带长老全是懵的。 哪个不开眼的这节骨眼儿搭腔? 却也只有宗主大人没有循声顾望,因为那动静正起自他身侧丈许开外;而自己左边除了某个名叫“连续”的“事儿精“外,再没别人儿了。 在这眨眼即逝的转瞬,落云子脑海里莫名勾勒出连续挑眉探头、侧身试问的模样。 真是贱哪。 只此愣神工夫,原本宠渡所在的丹墀上徒留一抹淡淡残影。 油然而生的警兆过电般将周身八万四千毛孔尽数奓开,落云子大感不妙。 要遭! 第八十一章 神兽苗裔 第192章 神兽苗裔 落云子掣步侧移时,众人目光扫过高台,却见原本宠渡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惊疑未定间好一阵疾风刮面,斜刺里忽有两团光闪耀眼。定睛看时,正见: 宠渡在左。 连续在右。 二人各出一拳,目光灼灼,腮帮微鼓,一副蓄满力的架势。 落云子卡在当中,半蹲展臂,左手五指屈如鹰爪隔空抵住连续拳头,右爪则抵住宠渡,将自身元气裹缚两头传来的拳力,仅弹指工夫便在拳爪之间隆起一个灯笼般的炫目光团,——左白右红。 顿见光色辉映元气流转,迅猛劲浪下须发飘飞衣袍猎猎。 “我肏。啥局面?!” “这魔头是真敢啊,说动手就动手。” “那可是连师兄,何况你我?” “亏得先前管住了嘴。” “以后还是脑子清醒些好,谨防受人挑唆;不然咋死的都不晓得。” “合着刚是连师兄应声儿?” “也就师兄能治他了吧?” “看宗主面色,想来也非易事。” “管恁多作甚?肯定站连师兄这头儿啊。” “师兄——威武——” “把魔头打下来——” “哪座峰上下来的蠢东西。知我不易还来拱火?”落云子闻言暗恼,同时震骇难抑,心说修行迄今并非没有战过炼体者,但仅凭归元上下的修为便能催动如此猛力的小辈着实罕见。 连续威如蛟龙。 宠渡势赛牛虎。 两相比较固然连续略占上风,但宠渡同样不可小觑。如此左右夹击,落云子纵有元婴之力,也在接拳瞬间差点没控住,显见再这么僵持不下,隐患必定越来越大。 神照峰议事殿可谓宗派门面,要是也落得个残垣断壁跟不器院同样下场,落云子脸上多少挂不住,当即分神喝止道:“速速收手。” 收手? 收是不可能收的。 连续邪魅轻笑。 宠渡不得不催功硬耗。 元力迸散,两个光团陡然变得狂暴。落云子猝不及防险些没绷住,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忙不迭催动元气;也就仗着元婴修为,每每在失衡前一刻将光团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叵耐仍自一副“对面不倒誓不罢休”态势,两人兀自催功愈发猛烈。落云子怒从心头起,极力护住光团稳定,乘隙暴喝:“你两个……要闹到几时?!” 话音未散,落云子跺脚抖身,磅礴的元婴之力喷涌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切断元气流转将二人震退左右,顺将两个光团相抵熔炼。 一时间,拳头之劲、之意、之势、之能,以及三股相生相克的元气,就着咫尺方圆不断摩擦,碰撞,撕扯……光团眼见着合而为一,大小形状虽不变,内里却已地覆天翻。 更为凝实。 更为明亮。 更为剧烈。 更具冲击。 毫不夸张地讲,此刻哪怕一块秤砣放进去,须臾便被搅作齑粉!若非落云子有老怪境界,但凡换个玄丹强者来,那光团早已维持不住;而一旦失衡炸开,议事殿前必然沦为一片废墟。 附近弟子见状不妙,不等几位长老招呼已然退避三舍。 凝眉再看时,整个光团半红半白,较之前明显平和许多,却不见宗主大人脸上有丝毫轻松;及至内中的红白气劲分作阴阳二鱼,一副太极纹样时隐时现渐趋稳定,落云子才长舒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落云子闷哼一声,手法变抟为托向上猛抬,顺势将光团抛射云霄,沿路划出一道长长的殷红尾迹。 浑似一轮红日升空。 那“日头”飞速没入云间,不知升有多高,既少了元气维持自然难以稳固。前后不过数息,乍闪的光芒将天上云层从垓心向四周镀上一坨坨由深到浅的红。 火烧天也似。 当高空中的云海如涟漪般荡开,这才传来光团爆裂的回响。 ——轰! 余音隆隆,一似晴空霹雳。风压成团随即天降,宛如炮弹般撞在地上猛然崩裂开来,疾风所掠之处松木倒伏,抖落满身积雪。 台下数百弟子纷纷掩袖遮面,静待狂风过去,却见天地大亮,原是爆裂的气浪拨开云霾,将一盏金乌高悬中天。 日光斜射,照见神照峰上众生相。 一抹落在宠渡背后。 一抹落在连续头顶,他咂着嘴,摇着头,负着手,看着天。 一抹落在落云子的鬓角,细密的汗珠反射出晶晶点点的银辉。 一抹扫过台下,照亮一双双瞪如铜铃的眼、一张张合不上的嘴。 “真的假的……” “不就一拳嘛,所蕴藏的威力竟恐怖如斯?!” “忘了不器院山崩地裂的光景了?炼体本就强悍,再加上宗主以元婴之力调和,有此威势合情合理好吧?” “幸、幸好宗主及时封止,否则这一拳碰下来,不光丹墀面目全非,恐怕殿门都要碎成渣,咱们也难逃池鱼之殃。” “照此观之,他两个上回打过一架后,明显更强了。” “以战养战对谁都适用,不同之处在与对他俩的增益实在大了些。” “莫非这也是锤炼肉身的好处?” “从今往后,除连师兄外,还有哪家弟子敢惹那魔头?” “连带着献宝党也成了这山上最为特别的存在。” 道众交头接耳,不自觉朝高台观望,见了连续满脸的意犹未尽,见了落云子不停抽动的眉眼,也见了那道依旧如苍松般挺拔的身影。 那抹日光落在宠渡背后,与残存未散、缭绕四周的血气相合相融,交织成金红相间的披风,将那张冷峻的面容掩映在明暗交替所构成的阴影里,令人一时看不真切,透出莫名的神秘与强大。 不过同样这副“尊荣”,在落云子却是越看越火大,此刻饶是以元婴老怪的养气功夫也再憋不住胸中愤恨,提声吼道:“还杵这儿作甚?滚。” “请恕弟子不恭。” “走走走。”落云子不耐挥手,“眼不见心不烦。” “弟子告退。”宠渡礼毕,步下丹墀,率魔徒徐行下山,慑人的威势迫得沿途道众纷纷避让;不意走没多远,台上忽起一声吆喝,“且慢。” “娘希匹。到底混不过去。”宠渡伫足观天暗叹一口气,随即转身打恭,道:“宗主还有何吩咐?” “你俩这顿闹腾,”落云子扶额揉颞,“实在教人头昏脑胀。” “敢请宗主明示。” “少在本座面前装糊涂。”落云子竖眉瞪眼,利箭般的目光似能洞穿人心,“丹谷天谴你不打算给个交代,就这么拍屁股走人?” 道众闻言,齐拍脑门儿:对呀!今儿明明为天谴根由而来,怎就稀里糊涂给忘了?照此反推,那魔头整这样一出幺蛾子,该不是为了转移我等心思,以期蒙混过关?” 偏偏还凑效了,若非落云子警醒,众人还真将来此的初衷抛至九霄云外。 “好深的心机。” “斗勇斗智皆非敌手。这不完犊子了嘛。”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呼延八道冷哼不断,“就算他今日不说,咱们也总有想起的时候。” “心头没鬼何须如此?” “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看他那表情,不似刻意为之的样子啊。” 宠渡挂在脸上的恍悟与惭愧自然是装出来的,虽然说辞早已备妥,且保管掩人耳目不招怀疑,但天谴根由能免最好,毕竟这套辩辞关乎唔嘛。 一则这货实在贪嘴,曾为一口吃的竟伙同虫王行窃,在丹谷搞风搞雨搅得“鸡飞狗跳”。由此不难想见,以品相稍好的花草或丹药作饵就极可能将其拐走,跟药狗的道理差不多。 二则这货来路不明,而今除了“瞌睡机关泡”等几样手段之外,其他天赋异能都是未知,缺乏足够的自保之力。 再有其他各种考量,宠渡其实并不想唔嘛过多显露人前;奈何此番别无善法,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这夯货权作挡箭牌。 却不知是此前一口气吃太多还是因为黑焰附蹄的负荷过重,自打出了浮山胜境,这货就酣睡不醒,此刻一如往常休眠时那般蜷缩成团,略微僵化的身子柔中带刚软硬相宜,弹性十足跟个球似的,被宠渡托在双掌,将一副憨态展露无遗。 回想彼时初见,从念奴儿到穆婉茹,从叶红烛到甘十三妹,不论年岁性情,但凡女儿家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被这夯货的蠢样迷得心花怒放? 净妖女徒也难免俗,只把宠渡掌上乍看一眼,顿时情不自禁攥紧粉拳跳起小碎步,爆出阵阵娇呼。 “呀!——好乖。” “那是甚么崽崽?” “看起来弹弹的,真想摸摸。” “肯定顺滑。” “像绸缎那样。” “这时候过去会不会挨宗主训哪?” “小师弟让摸么?” “多亲近一下应该可以的吧?” …… 相较之下,附近一众男徒的心思则落在别处。 “幼兽?!” “何兽幼崽?” “若师妹喜欢,我高低也去弄一只。” “是妖是灵?” “气不外泄无息可循,难以辨别。” “模样确实讨喜,不过这玩意儿也能招来天罚?儿戏了吧。” “就看天音峰那边的判断了。” 天音一脉专饲灵宠,全宗上下就属他峰上弟子最为熟知各类飞禽走兽。尤其峰主柳暗花更是深谙此道,既位列议事长老,当下正在丹墀之上,自要对唔嘛聊作鉴察。 柳暗花回眸示意征得落云子首肯,隔空拂袖将唔嘛摄在手中,蹙眉细观半晌未语;冷不防手上蓦地一轻,那夯货倏忽飞落身后,循迹定睛,竟被连续攫了过去。 “你……”柳暗花欲言又止。 “连师兄抢过去干吗?” “莫非他认得?” “柳长老貌似没看出端倪啊。” “天音峰这回脸丢大了。” “连师兄神色很是玄妙呀。” “哈哈哈哈……”连续仰天长笑,“不意在此穷山恶水间,竟教连某觅此……神兽苗裔!” “我肏!” “快、快看老魔!” 众议纷纭时,本已消散无踪的殷红血气从宠渡身上腾腾翻涌。落云子见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又要遭?! 第八十二章 我给你啊 第193章 我给你啊 大造化! 大造化!! 大造化!!! 游历经年,连续从未如当下这般得意,乃至完全不顾仪容忘形狂笑,——嘴角几近咧到耳根;就连自称也不再是一直引以为傲的“本道子”“本殿下”,反而改作略显谦逊的“连某”二字。 只因,手中这一小只幼崽。 起初仅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如遭雷击般僵愣片刻,连续随即从柳暗花手上夺过唔嘛细细观验,每多瞅一眼便多一分喜色,如此再三才敢笃定心中猜测。 上古神兽。 蛮荒异种。 此等异兽不被好生供养,反跟狗似的与一介喽啰流窜江湖?! 按说吃不饱,睡不香,就该长不好才对,人家却偏偏生出“云蹄”,贵为腾云驾雾的品级了。 误打误撞? 扮猪吃虎? 机缘巧合? 连续好奇之余委实啼笑皆非,不自觉转眸侧视,看看那位“兽主”何德何能,竟能将幼兽化育至此。 丹墀之下,宠渡动弹不得。 就刚刚、宠渡行将发作抢唔嘛那会儿,落云子前车之鉴一早防着他再度暴起,眼见苗头不对当即施放灵压;甚而为免魔党余众插手,连带着将戚宝等人也一并罩了进去。 魔众无语凝噎:不久前才在炼丹遗谷被压过,回来又遭一回;贵为元婴就是跩啊!不论何时何地都可压上一压。 不同的是,彼时老狼施压只为警示,故而点到即止;而今落云子要将众人锢住,自然不遗余力。 老怪全力施压岂同儿戏? 一干魔徒难堪其重,无不低头蹲身——单膝着地已是最后的倔强与尊严;就剩那魁首党头直挺挺杵着,一如既往笔杆子也似。 且看他: 灵压突降重若大山盖顶。 上下关节嘎吱作响。 脚下石板龟裂成网。 纵有钢筋铁骨千斤蛮力也不过勉力强撑,如何再有其他动作?宠渡被死死钉在原地,止不住浑身轻颤,但教周围惊落满地下巴。 “好家伙。地都给干碎了。” “这厮是真的皮实。换你我置身其间,早瘫成软泥了。” “光看着都起鸡皮疙瘩。” “他这身糙肉的到底咋炼出来的?” “个中艰辛绝非常人堪受。” “可惜啊……到底是个魔头。” “撤、功。”落云子对众论充耳不闻,只瞪着台下那抹不屈赤影,一字一顿切齿令道。 “您先撤。我殿后。”宠渡咬牙对视丝毫不惧,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六个字儿,却不知眼中的戏谑之意被落云子看明几分:小爷一撤功便作肉饼,不得你先收手? “你可安分?” “就看连师兄如何了。” “再敢造次,立斩不赦。”落云子冷哼一声,拂袖撤去灵压,顺势晃了眼宠渡身后,“尔等亦然。” 全身陡然轻松,魔众纷纷瘫坐在地,一面背抵背大口喘气,一面拭去额鬓汗珠,吞丹的吞丹,运气的运气,各自调理务求尽速恢复,以备旁的突发事态。 吊诡之处在于,全场近乎同声吁气,明显不只献宝党人缓过劲来,就连所有围观弟子也都如释重负,仿佛先前那一山灵压真的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宠渡身形未移,连吐了几口浊息,将勃然外放的血气渐渐敛去,目不转睛盯着高台边角处,思绪疾如电转,“连续晓得唔嘛来头,得想法子将他肚里的货都掏出来。” “我真的很难想象,如此宝货之前竟被你带着漫山遍野乱窜。”连续盯着唔嘛四蹄上状似祥云的黑焰印记,哑然失笑,“似这般暴殄天物,你不遭雷劈谁挨劈?” “师兄知之甚深?” “能识此兽者,放眼天下也屈指可数;至于这山中,也就我认得。”连续轻笑着转望丹墀,“你有否异议?” “的确不识。”柳暗花倒也坦荡,直承其事并没有不懂装懂。 “那师兄不妨说说,也好教我这样的山野匹夫开开眼。”宠渡盘算着如何套话,不意被连续一眼看破心思。 “毋需你出言激我。” “直说更好。”宠渡趁热打铁,“此为何兽?” “‘梦貘’。” “身负何能?” “看来你是真的啥也不知道。”连续不由扶额。 “烦请赐教?”宠渡一脸贼笑。 “这小东西已生云蹄,只待有朝一日化出‘熊身’,就能飞天遁地了。”连续顿了顿,“蹄生不久,回溯几日恰逢天罚。想必此即内情了?” “师兄说是那便是了。”宠渡乐得顺水推舟:借连续之口将此定作天谴根由,可远比自己舌绽莲花来得可信。 “可曾食梦?” “这货还能吞梦?!” “可曾引梦?” “不曾。” “可曾吐泡?” “像气泡那样式儿的倒见过。” “你不实诚。”连续急转话锋,“所谓引梦即释放睡意,借以填充瞌睡气泡。修为低浅者触之即眠。” “意即欲吐气泡必先引梦?”宠渡心下恍然,“难怪当初蚁群昏眠,前不久戚宝酣睡,原是此故。” “你前脚还说不曾引梦,后脚却言见过瞌睡泡。如此自相矛盾,不是诓我又是甚?”连续颔首叹息,“也罢。与其彼此试探莫如和盘相告,也省却勾心斗角的工夫。” “愿闻其详。” “且听吾道来……” 仅以连续所知而论,梦貘最主要有三大天赋。 其一,御气之辩。虽非羽禽却生而擅飞,如前所述,外有“蝉翼”“云蹄”“熊身”等诸般变化;内则敛息不泄,是故早在宠渡初遇、及至先前围观弟子都察觉不到唔嘛气息,难以判断它是妖是灵。 其二,自成方圆。体内别有洞天自成一界,因个体的先天差异而体内世界大小不同,且随道行高低而胀缩。 所以别看那夯货一门心思就晓得吃,——在浮山胜境近乎啃掉半山药草;其实每次咽进肚里的没多少,其余全藏在了体内的小世界中,随用随取,即取即食。 其三,以梦为食。由浅至深除了已经提及的引梦、噬梦,另可造梦与入梦;及至最终的“道梦”,即借助梦境加快,加深对天地道意的感悟——这也正是最令连续动容的地方。 那可是化梦悟道啊! 除此以外,另有些细枝末节并未赘述,饶是如此也洋洋洒洒近千言,连续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讲经论道也似,只教台下如痴如醉,从始至终竟无一人插话,直至连续一声轻咳方才如梦初醒。 “但有疑惑尽可问来。” “既然连师兄都那么说,想必天谴必因幼兽而起无疑了。” “敢问师兄,此兽可溯至何时?” “尔等可听说,数十万年前吾人族与妖类有场千年血战?”连续转眼看着唔嘛兀自言道,“这梦貘的起源,犹在蛮荒之前。” “吓?!比蛮荒还早?!” “如此久远之事,师兄从何得知?” “‘梦貘’这东西我都没听说过,连师兄却如数家珍,单这份渊识便教人望尘莫及。” “这得翻多少古本啊?” “今儿个算是长见识了。” “难怪师兄的实力冠绝我辈,更能稳压那魔头一头。” “连师兄博闻强识何其辛劳,却这般无偿赐教。如此无私品行岂非更值得称颂?”呼延八道招呼周围道众,“我等理该一拜。” “当如此。当如此。” “师兄受得。” “某心悦诚服。” 还真有不少弟子先后俯身作揖,却不乏有心人始终留意魔党动静,见自宠渡以下至十二魔徒一直无动于衷,不免背地里大肆宣扬,煽风点火造起另一波声势。 “知恩不报”。 “薄情寡义”。 “白眼儿狼”。 “输不起”。 …… 诸如此类,嗡嗡私语犹如振翅的蝇群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来,就恼了献宝党人。 尤其金克木气急败坏,眼看着按捺不住要发作,却被一只胖呼呼的手摁在肩上,侧首乍看不由讶然,道:“胖爷何故拦我?” “这回我站金爷。”贪狼不等戚宝回应,急忙抢过话头,“连续咱确实惹不起,却无惧旁人,岂容彼等乱嚼舌根?” “大不了做一场,总好过这样窝囊。” “就是……” “你几个稍安勿躁。”戚宝不疾不徐笑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老魔早已看穿一切。” “怎个说法?” “静观其变一看便知。”戚宝看似淡定,实则止不住心头打鼓,“梦貘来历神秘不为人知,几可谓亘古秘辛,按说遮掩尚且不及,却缘何被连续毫不讳言公之于众?” 此事怎么想都觉着诡异,戚宝糊涂一时没闹明白,宠渡却机敏一世早已看得通透,望高台笑道:“想要啊你?我给你啊。” “不愧是老魔。”连续哈哈大笑,“这都能猜到,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 “除非……”宠渡话锋急转,“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耍我?”连续面色骤冷。 “是师兄先逗我的呀。” “哼!此兽连某要定了。” “那没得谈咯。”宠渡双手一摊,面无惧色,毕竟将唔嘛拿出来顶包本已不厚道,若再将其拱手送人,那就真的禽兽不如了。 诚然,且不说藏在连续影子里的那名元婴老怪会否出手,单是连续本身就掌握了诸多秘法斗技,战力之可怖傲视同侪,但宠渡并非没有自己的底气。 漫不经心一翻手,——仿若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宠渡将流云葫芦掌在手中。 第八十三章 我欲归元 “这节骨眼儿取个葫芦作甚?” “瞧那破样只怕一碰就碎,还能用来敲脑袋不成?” “该拿那件魔刀才对嘛。” “莫不是掏错了?” “葫芦咋了?喝口酒压惊不行?” 闻者哄堂大笑,对残旧的歪嘴葫芦极尽奚落。 纵是献宝魔众也多有不解,唯甘十三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后撤两步,引得近旁叶红烛一脸疑惑,低声关切道:“妹妹怎地?” “略、略感冷意罢了。”十三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歪嘴葫芦煞刀初现的情形,无奈这等秘事不宜明宣,偏又一时间没想到其他托词,未免支支吾吾。 “我辈元气入体即有拒寒御体之效,等闲杂症难沾身,何来凉意?许是想起不器院的光景有些心紧吧。”叶红烛喃喃自思,“山崩地裂呢,能不教人胆寒么?” “咱们是否……”甘十三妹试着警醒众人,“退开些?” “是该如此。”叶红烛更坚定心中猜测,为免十三妹尴尬,适时应和着,“若真被裹进去,咱姐妹破相都算是轻的。” 魔众皆以为然,转身速退在旁。周遭弟子见状亦作鸟兽散,争先恐后一副生怕殃及池鱼的模样。 毕竟人家一伙儿的都避之不及,显见那魔头并非虚张声势,随时可能出手;不趁此早退,一俟交手拳脚无眼,加之他俩的身法奇快,彼时再想安然抽身可就难不止十倍了。 恍如退潮一般,原本拥挤不堪的殿场陡然露出偌大一块空地,——比当日不器院地界更为开阔,俨似两军对垒的战台。 宠渡与连续之间,再无阻隔。 却听连续放话,“就搁这儿了。”循声看时,恰见他不紧不慢抵近石栏,随手将唔嘛置于柱顶,笑望台下接着说道:“有本事来拿。” 宠渡目光微凛,暗自攥紧葫芦。 严格来讲,打从流云葫芦异变迄今,宠渡仅在与吴胜的那场死战中真正动用过这张底牌。 助破五行天棺,是为攻。 硬扛绝世一斩,则为守。 由此攻防二端足见葫芦神异,却仍自牛刀小试。盖因颇耗神念与元气,其次为免反噬,再有对葫芦所知不全,宠渡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施放过煞刀的全部威能。 然今时今日不同,宠渡纵有诸多强力招数,奈何连续战力委实高深莫测,一旦与之拼命就绝不能有丝毫保留。有鉴于此,宠渡并不介意全力施刀,就算杀不了也要令其脱层皮。 “……若连续濒死,那影中老怪与落云子断不会袖手旁观,甚而不允我有出刀机会。”宠渡决不以为自己的分量比连续重,“要么不拼,要么一击即中,不给他两个插手的空当。” 所以出刀时机很关键。 务求出其不意。 即如此时、此刻! 外人皆退,不至于殃及无辜。 彼此相距不远,煞刀伸展可及。 最为紧要的还在时机。旁观弟子料不到,连续料不到,玄丹强者料不到,纵如元婴老怪也料不到:宠渡出手即杀招。 ——且是最强一击。 就算榨干元气,犹可借灵石塔及时滋补;就算费尽神念致使心神虚弱乃至灵台失守也在所不惜,反正迟早都会妖化;就算曝露底牌令人早做防备亦无妨,单凭魔古太刀小爷已然同境无敌。 只因这一步不可退! 唔嘛更不能让! 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何须时刻畏首畏尾? 宠渡豁出去了。 这头儿宠渡手上乍紧,急运功法暗将元气经流云尽数灌入歪嘴葫芦;那边连续当即心惊肉跳,被突如其来一股濒死危机攫住,缩目蹙眉间,身上的都天神葬宝衣华光大绽。 剑拔弩张之际,不意落云子横插一脚杵在当中,堪堪切断二人视线,冷眼瞪着台下,道:“此乃神照峰。你动个指头试试。” “黑风飞升,四宗之内无人可制。本座拟借此子将其背后人仙拉下水,妖战结束之前尚需他周全无虞。”落云子神念传音于连续,“我连他涉妖之嫌都能容忍,还请你留手。” “罢了。”连续忖过片刻兴味索然,“在山上这些年也算承了你不少情。” “师兄这没头没尾在与谁搭话?” “宗主吧。跟师兄对望着哩。” “神念传音?” “听这意思,师兄不打了?!” “唉!本想看场好戏来着。”try{ggauto;} catch(ex){} 第八十四章 一进宫 风云无常。 天光愈发不如先前那样亮堂。 连续站在窗前负手观望,直至最后那抹光线终于暗淡——日头被散而复聚的云团再次遮住,这才没头没尾忽地开口。 “那一刹是幻是真?” “确有警兆,我亦有感。”薛灿灿的神念传音回荡在连续脑海,“显见此子私藏了一手大杀器” “天谴……或别有根由。” “大殿下明鉴。” “无妨。”连续转念道,“莫非是那所谓的造化命盘?” “老奴不敢妄测。” “无所谓了。”连续不以为意,“梦貘也好,命盘或别的神器也罢,他手中所有不过是替本道子暂为代管而已。一俟妖战定局,便由他不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属。 属地之宝,莫非王器。 我连续终将是这方世界的王。 我连续也必是这天地的主宰。 但有所求,概莫不得。 “会否夜长梦多?” “这才有趣啊。薛灿灿。”连续笑道,“你说他能归元么?” “就算能成也乏善可——有人来!” 话音落后数息,随着“吱呀”一道轻响,房门应声而开。 步入堂内后,落云子毫不掩饰眼底深处的忿恨,盯着窗边那道孤高背影,厉声急问:“丹谷三人到底是何来路?” 连续兀自观天半晌未应,连脑袋都没转一下。 想落云子贵为一宗之主、堂堂元婴老怪,刚在殿外拿一介炼气喽啰愣没法,本自不畅快,此刻又要看连续脸色,心头如何过得? 然而一想起师尊横眉道人昔年的交代,落云子便不得不强压怒意,缓和语调再问:“你此前也在场,以尔之能,想必对独眼道者三人的来历多少知道些?” “略有猜测。” “真是山中妖族?” “兴许。”连续含糊其辞,全不在意落云子作何猜想:以为不是最好,谁都没损失;若以为是,则虱子多了不痒,连续也不介意再给宠渡添些麻烦。 汝之乱子,吾之乐子。 而以落云子对眼前少年的了解,——至少在这件事上,未明言否认其实也就意味着承认。落云子把眼珠滴溜溜一滚即有计较,话锋一转,道:“你参与试炼不?” “无意于此。” “师尊传音始终不通。若非那头讯符受损,便是人被封禁在某处小世界中。”落云子斟酌着说,“故此想问你,可有他老人家的——” “无。” “烦劳解惑。” “你将我截留便为这等琐事?” “当前局面事无巨细,皆可能左右最后战局。” “所以你束手束脚甘受拿捏?” “拿捏?” “宠渡何其精明!你真以为只凭一腔血勇,他就敢与我搏命?” “本座自也想过。”落云子叹道,“他无非有化神作保。” “区区人仙,尚难被连某看在眼里。” “若如此,战事不利时能否请你出手?”落云子近于卑躬屈膝了,乃至不知情者或将连续误作某位返老还童的尊长,“师尊昔年也说,若遇事难平可寻你相助。” “与我无关。”连续没好气,心说:“若无后患你当即就会下手,宠渡一死本道子看谁挣扎?你这山上还有甚意趣?” “不愿助力又看不惯,兔崽子回回都这般。”落云子则忍不住暗骂,“若非师尊曾再三叮嘱,老夫现下就一掌拍死你。” “殿外留手已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连续拂袖即走,跨过门槛猛然顿住,“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日后莫再将所谓大局来压我。” 是是是! 你能耐。 你清高。 你有靠山不得了。 你牛气冲天嗷嗷叫。 落云子愤恨又无奈,腹诽间不由忆起当初连续带着讯简上山时的情形。彼时横眉道人借由玉简再三告诫,音容无与伦比之威严,声色前所未有之凝重,今犹历历在目。 照师尊话里行间的意思,待连续: ——含在口里须防着化了,捧在手心须防着摔了。 ——他言即我令。 ——他欲即我求。 ——他要日月星辰,你就上天摘。 ——他要宗主宝座,你且让他卧。 ——他若想当祖宗,你就跪下拜。 ——忍一时之气,谋万古之福。 …… 气是够够儿的;至于福,连个屁也没闻着。相较于丹谷“三黑”及神兽梦貘,他连续才最是来路不明好吧?加上宠渡那头犟犊子,俩货正好一挑。 一个仗着被后势力不将化神人仙看在眼里。 一个仗有人仙撑腰两次三番触犯天颜。 哼。以为就你俩有靠山?师尊前次回山就准备化神了,迄今过去近一甲子岁月,想必已然跻身人仙之列;此番若能及时赶回来,固自不能将连续如何,但像宠渡这样涉妖的人族败类有何动不得? 必先拿他祭吾战旗! 正自思虑,门外忽然响起林通的声音,“掌门师兄。”落云子将人唤进屋来,冷声道:“宠渡涉妖近乎铁板钉钉,只差物证而已。” “我亲自出马必将其盯死。” “本座正有此意。” “至何时?” “吾令消时。” “领命。” “万勿打草惊蛇。” 林通称诺,好在此前曾在殿场一隅晃见献宝党人身影,循迹觅来果见魔众围在一处,人人咧嘴、个个带笑,很是欢喜的样子,不知作何聚议。 “……闲话少叙。”宠渡正色道,“胖爷有归元丹我晓得,穆师姐也不消说;只你几位,可备好一应物事以助破境?” 另六人互望片刻,其中五个先后点头,只以前跟着叶红烛、那名名叫“许求”的少年略显迟疑,最终架不住众人目光,嗫嚅道:“有是有……” “何物?”宠渡急问。 “‘转灵丸’。” “怕是不甚稳妥。” “以前财力不济,好不容易跟老魔狠捞一笔,”许求讪讪笑道,“结果还是买不起。”try{ggauto;} catch(ex){} 第八十五章 太古符纹 为何到了某个时候非破境不可? 人族繁衍迄今数百万载,道门之中真无一例卡在炼气境——推而广之任一境界——成百上千乃至万余年的? 为解此惑,宠渡私底下翻了不少典籍,也寻隙问过老头子与穆清夫妇。 好家伙! 还真没有。 自古以来,不论人道妖族,圆满之后当以及时突破为宜。 ——除非不再修行。 若强压着不突破却又吐纳不断,非但修为毫无寸进,且元气日夜积压,随时可能挤碎脏腑,撑破皮肉,落个爆体身亡的下场;真到那时,散功都来不及。 所以圆满至今已有多日,宠渡不敢再耽搁,急着闭关。 抛开极端局势下被迫突破这样的罕见个例不看,寻常闭关绝非臆想的那般简单,并不是说凭借药效冲击脉窍就行了,前后自有一番必要讲究。 单就归元而论,除药散、防护、洗漱器具、干净衣袍等一应准备之外,总体上不外如下几步:入静——聚元——归化——定界。 具体细节或因人而异略有参差,但大抵如是。 内中又以入静为要。 有道是心不静无以明道,志不坚无以致远。故“静”之所欲,一则屏除纷扰浑然物外,二则明心见性知己长短,三则抱元守一坚定信念。 即如戚宝几人,进入洞府后盘坐至翌日清晨,全在调理心境,静待灵机乍现,\t并不曾运气归聚体内半分元力。 这事儿,真急不来。 相较之下,宠渡则没心没肺地酣眠整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只怪此前在梦渊中沾了那诡异黑焰,满身血口;后又在浮山胜境中耗费心力,宠渡又痛又乏。所幸及时服药疗愈,又炼化胜境元气滋补肉身,这一觉醒来已然精神饱满恢复如初。 洗漱后正想入定时,嘈杂人声依稀传入洞来。 “听说他十来年也才得个圆满。” “此獠炼体小有所成,另仗魔器之利;若非如此,早投胎好几回了。” “不过这魔头行事历来非同寻常,会否出现奇迹?” “能有啥奇迹?” “开出道蕴就好耍了。” “屁!根骨全在先天,生来如何即如何,非人力能左右。” “想我人族数百万年,也不过参研出洗经伐髓的法门,何曾有过重塑道基的功法?” “老天爷总不会把把都站他那边。” “道蕴不好说,真界总有的。” “有也是‘聊胜于无’。就他那根骨,归元后的灵压能维持真界不塌便是天恩浩荡了。” 原是老魔闭关的消息不胫而走。 凑热闹的很多。 等着看笑话也自不少。 尤其倒魔一派,势力本就拼不过,若此番任由魔党归元——不求多少但凡成功一个,那也更落下风。 故此深以为惧。 在童泰、叶舟等人撺掇与率领下,倒魔派众一早便硬着头皮相约齐至,想方设法只望扰乱“群魔”心绪,碍其闭关。 就算叶舟中意的婉茹师妹与宗文阅心仪的十三妹妹亦列其中又如何,在倒魔大计面前无不可牺牲;遑论对其余魔徒了。 多少不论。 毁一个是一个。 不少无关弟子本想安心备战,闻讯之后实在按捺不住躁动,也陆陆续续赶来凑热闹;算上倒魔派众,前后总有百十号人马聚于峰下。 背地里,就闭关结果已开了不少赌局。其噱头各有不同,主要在于: 何时出关? 几人破境? 老魔能否成功? 有没有人开出道蕴?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倒魔派从旁鼓噪,道众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个个嚷嚷着高谈阔论,一时沸反盈天闹如菜市。 若出言喝止,则正中下怀,倒魔派众势必趁机理论,喋喋不休更难止歇。想是因此,洞外护法四人皆未露头,只望时候既久山下散众自觉无趣,就此离去。 不意宗文阅见山上无人搭腔,心中恼恨,“一帮狗日的倒稳得起。”暗令人马作势登山,托言“登山观景”云云,不引出护法四人誓不罢休。 众人将行时,冷不丁华辉闪处,肉眼可见的光膜连那无名峰峦在内将整个栖霞地界尽数罩在当中 膜内膜外就此隔出两个世界,任彼等派众如何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从光罩内部看去只见一片张牙舞爪,不闻分毫声息。 却是栖霞峰地处主脉,乃净妖枢纽之一,可调用部分护山阵力自为防御,眼下正是被穆清夫妇借以巧用,将倒魔派众阻绝在外。 “这明显公器私用。” “师兄。”有人不怒反喜地看向童泰,“藏剑锋掌刑罚,可否将此事上禀陈长老,借此参上一本?” “不妥……” “搞那魔头无妨,但扯上栖霞峰就越界了。” “哼。还算有些分寸。”穆清天音低徊,“本峰奉旨炼刻符器不堪外扰,岂容尔等大肆喧嚷?便是宗主驾前吾也有理可论,何惧尔等告状?” “穆长老息怒。” “我等不敢。” “只此山雪景堪赏,这才——” “毋需巧辩。”穆清斥道,“尔等观摩自无不可;但若再扰清净,休怪本长老不讲情面。” 强者威严不容轻犯,道众莫可奈何,自此再不敢高声,唯私语窃窃商议对策,少不得逞口舌之快将栖霞峰一顿数落,俟魔众出关后再作区处。 话说宠渡身在洞中难窥外间详细,但闻纷扰骤断正宜静心,当即将或用之物码放在侧边伸手可及之处,仅着一袭轻便皂袍,盘腿端坐石床。 他只根骨差,天资与悟性却是极佳的,而今心无旁骛矢志不渝,很快便已入静。 身与心融。 心与意融。 意与石融,与草融,与木融,与雪融,与山融…… 随着呼吸愈发舒缓微弱终近于无,宠渡物我两忘浑然无觉,仿佛肉身不存,整个儿化入环境,与洞内洞外的天地融为一体。 意如清风心自在。 无欲,亦无求。 渺渺茫茫间忽有金色光点划落闪没,如一尾流星也似,交织成种种奇纹异轨;一俟察觉宠渡心神,顿似通灵般越来越慢,越来越亮。 回溯其迹,圆的方的,弯的直的,大的小的,像火像云像树枝……纹轨各式各样,就那么数十个反翻来覆去勾勒,虽极尽简单绝不繁复,——最多不过三五划,却透着某种莫名深义。 冥冥之中宠度似曾相识。 那会儿还在水月洞天。 那会儿扇形光幕上诉说着往昔。 那会儿盘古老爷也曾这么画过。 所以这是…… 符?! 符纹!! 太古符纹!!! 当日在水月洞天中触发扇幕,宠渡观符有感本是要就地描摹的,不意被金乌弟子连声惊呼打断,只得作罢。 事后每每想起不无惋惜,谁承想对这些古符的印象及感悟其实并未消弥,反是潜埋在脑海深处,借此入静之机涌上面来。 彼时盘古刻画繁多,加之局面紧迫,宠渡并未将古符全部记住,好在有几个清晰的,此刻心随意转将心神寄于光点,不丢,不顶,不拗,任由流光驮着,沿固有的轨迹反复飘舞,飞旋,勾绘。 不自觉地,体内元气也随之流转愈疾,运行周天之后尽数聚于丹田。 如此既久,宠渡一心沉于这不思议之玄妙境界,怎知身外已因他地覆天翻? 却说天谴之夜,盘环合并后曾将玄混道种根植于宠渡泥丸宫中,值此入静契机自生灵感,早在太古符纹初现之时便散出一抹奥义。 这玄混道意奥妙无穷,随地形起伏、山峦走势铺展开来,遍及整个净妖地界,也止于净妖诸峰。 当此之时,连献宝魔徒在内,众多闭关弟子正值破境的紧要时刻。 栖霞主峰上,穆清蓦然抬首。 数墙之隔的偌大内院里,苏雪同样眉头微蹙,顿笔转眸掠过忙碌的弟子身影,将目光扫过院中井井排列的石桌。 桌面上,堆放着刻好的符纸。 八八……整整六十四桌。 便在先前、同一时刻,恍如有阵清风拂过,——又似受了某种感召,所有符纸朝着宠渡所在的天宫方向,齐齐自动。 第八十六章 醍醐灌顶 神照峰内殿里,耗费多日终将试炼场地准备万全,落云子手握卷轴,另一手轻轻摩挲,忽察一股玄意漫卷而至,不由抬眼四顾,片刻后忙不迭释出神念。 前后脚工夫,自凌虚阁内猛地爆出类似念律。 二念交逢相安无事,并未出现丝毫对抗波动,显非头回照面,早已认可了这样共存的状态;当下别无旁顾,不约而同直奔献宝党闭关所在的聚仙峰,弹指齐至。 “如何,”连续举杯停盏,“是他么?” “不好说。”薛灿灿沉吟道,“穆清调用护山阵力遮住了整座栖霞峰,老奴神念进不去。” “莫不是小东西醒了?” “那梦貘幼崽?” “这道息处处大同。”连续自顾自说着,“除是它道梦之能外暂无他解。” “要不老奴再去别处探探?” “也可。” 薛灿灿得令,以聚仙峰为垓心,将神念朝四下里铺展。后不久,落云子如法炮制将神念罩住了整座山门,只望在其他地方觅得蛛丝马迹。 殊不知那玄混道意自有玄秘,此刻郁然勃发,虽无形无相仅可意会,却将净妖万物浑然交融,内则臻于大同;外则顺天应地,相与为一不分彼此。 但教: 百兽竞腾。 飞禽争鸣。 遍地生香。 寒风转煦。 即便在最为人迹罕至的犄角旮旯,冬日里的草木也纷纷抖落霜雪,摇风起舞,竟比在春夏时节更为鲜活,更具灵光。 无一处不奥义。 无一处无精微。 无一处不均衡。 是为大同。 以元婴老怪的修为与见识,固能察觉其中深渺,却还无法借以追根溯源探求本真,唯见上自玄丹强者下迄炼气喽啰,乃至天音峰上万千禽兽——不论有否开启灵智,无不盘坐入静趁机感悟。 须知宠渡尚未完全炼化造化命盘,难以随心掌控玄混道意,便拦不住这道意等视万物,任其予取予求,并无厚此薄彼的差别之分。 他宠渡能用。 别人当然也能用。 且不言玄混道意泽被净妖,话说那太古符纹牵引莫测,早在出现瞬间便跨越千山万水,波及万妖山北,于数千里开外的神泉宗引发了另一场动荡。 却是神泉禁地里有诸多秘府供有缘弟子修行,内有一室,四壁多有缺损,不知起于何时,又历经了多少岁月留存至今。 那室壁上篆有图纹,浑厚朴拙,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全非当世常见的字样,更有无形之力不时溢泄,荡起阵阵元气涟漪。 此刻室内有人面壁盘坐,正是神泉天骄桃柏柏! “此符经虽残,但其中所蕴符意却绝不容小觑。”桃柏柏暗自唏嘘,“可惜……” 想他原本不过寻常的雕工之子,却因机缘巧合与眼下满壁符经遥生感应,一步登天被宗主沈道富收为嫡传;其后能在符道上一日千里至如今造诣,更是全仗此经。 可惜残经晦奥难解,纵然常年面壁,所悟也才堪堪过半。 ——一成过半。 然而仅此“半成”,却教桃柏柏对符道的理解远逾同侪,甚而较宠渡也不遑多让! 更可惜的还在于,大抵天道守衡福祸相依,自打修此符经便须发疯长,肆意纵横真个剪不断理还乱,使其二十来岁看起来却跟中年糙汉没两样。 长年郁结终成逆鳞,触之则怒。也就难怪不器院血战当日,单凭宠渡那句没头没尾的“道友贵庚?”就足令桃柏柏暴跳如雷了。 偏偏修行迄今久未寸进,已不似早年那样日有进益,明显为某种无形的桎梏所限;若再无善法,在宗内的地位难免岌岌可危。 “奈何能想到的法门都已试过,俱是无用。”桃柏柏攥拳咬牙,面露忿恨与不甘,“莫非爷的机缘真就止步于此?” 正想着,蓦地里异感陡生,却见密室轰然剧颤,四壁经纹忽而泛起光晕,以桃柏柏的经验来看,此即符经传承之兆! 且符光显有加剧之势,便此片刻已转作纤弱毫芒,接着瞬转鱼肚白,又转霞辉,转……如此接连数变由弱到强,由浅淡到浓烈,愈发炽盛。 恰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稣,从生稣出熟稣,从熟稣出醍醐。 醍醐最上。 光至黄白,宛似赤日流金。 那辉煌肉眼难视,透洞而出,引来室外连片惊呼。 “快看。经洞有异象。” “桃师兄再次激发了经符?!” “据说符光愈盛传承愈多,这光较以往强不止千百倍,照此观之……” “不说全部,大半传承总是有的。” “速禀长老。” “其余人随我护法。” 说时迟那时快,符光流转愈疾,猛地破壁而出,在洞顶凌空汇聚,盘桓,抟而成形浓郁欲滴,——如一涛金色湍流也似,将无上符意随之充盈整座密室。 只把桃柏柏乐得手舞足蹈,不禁以“天选之子”连声自诩,张臂敞怀朝那金流高呼:“来吧。与我全部符意。我定不负天选,必借此次试炼正名。” 第一天娇是我。 同辈巅峰是我。 符道最强是我。 净妖宗那只“红皮猴子”踹我那一脚誓要找补回来;还有那鼻孔朝天的“小白连”,必教他俯首。 近如四宗试炼、远如日后扬名,脑海里翻涌着各种大杀四方的威风场面,桃柏柏不自觉瞪圆了双眼,眸光里透出的不知是兴奋还是贪婪,竟比顶上那醍醐流辉更盛。 该说不说,那流辉也似受到感召般盘旋而下;眼见着就要灌顶而入,却擦着桃柏柏的发梢猛地拐出个诡异弧弯,直奔洞口射去。 桃柏柏昂首闭眸静待传承,却久无异感,不由蹙眉睁眼,只见一抹尾光消失在洞口,顿如五雷轰顶,“不是冲爷来的?……不可能……不可能……” 且不言桃柏柏木然摇头喃喃不止,却说那流辉如金蛇游走,绕过洞外众人蹿上高空,其情其景正落在闻讯赶到的神泉长老眼中。 顾不得惊异,几名丹境强者争相调转剑尖奋起直追。怎奈符流速如电光,仅片刻工夫便没入万妖山失了踪迹。一干强者不敢妄入,只得止步外围观望。 “往东……” “该不会与净妖宗有关?” “兴许如此;但也可能就落在万妖山中某处,或去了东边更远的地方。” “线索有限尚难断言。” “当务之急是了解清楚回禀宗主。” 几人迅速折返,正见众弟子架着桃柏柏翘立洞外。原是那符流飞遁之后,残经黯然无光,仿似使命终了般纷纷破碎剥落,连带着室壁开裂致使洞府崩坍。 若非被外间弟子连拖带拽及时带离洞室,桃柏柏势必山石埋身,经此一番折腾好歹回过神来,攥拳切齿望天怒号:“是谁!是谁夺我机缘?!——”只觉胸间翻腾,压不住一口血箭喷射三尺。 到底前后心绪起伏太大,不堪其重,就此晕厥过去。左右弟子研丹灌药自有一番抢救,事后又回长老问话详禀始末,提请沈道富定夺。不题。 却说醍醐符流穿行于万妖空域,倏忽百里快如一尾流星,等闲不可视之。 胡离虽察异样却不明究竟。 众妖王同样难窥就里。 唯飞升之境如黑风老妖,方有那么些许灵感,当即喧声令喝:“尔等严守城寨不遵者杀。待吾去去就回。”言罢连走几个瞬闪,抢在符流前头截住去路。 见其堪堪将至,黑风无暇细观,急催岩浆火意,屈指成爪抓将上去。 掌流相抵厮磨,“哧哧”有声,激起阵阵无形威压禁锢四周。老妖大惊,纵将火意催运至极也一时难动,亦不能止,唯有眼睁睁看着那金辉左右分开绕行两侧后再度汇流。 “符意?!”黑风老妖转身要追,不防斜刺里冒出一抹熟悉气息,——炎窟山之夜的人仙到了,不自觉掣步,任那金流远遁不见,环顾四野未得人迹,暗叹:“好高妙的遁法。”笼袖笑曰:“道友来得好,正不知何处寻你。” “寻我作甚?” “探探口风。” “规矩早教你知。” “当真不管净妖山?”黑风不得应答权当是默认了,接着试问,“白灵寨又如何?” “若断半株草,我铲你一座山。” “如此说来,围而不攻可也。” “还没有人找你?”那人仙不作回应,却转话锋。 “到底何方势力,敢请道友明言。” “嘶……怪哉。怪哉。” 余音渐散,人仙的气息随之消弥。老妖笑容骤敛,掏出通红的手掌,看着轻颤难抑的五根手指,愁上眉梢,“何来符力如此霸道?” 以其先前显露的遁速,这会儿拍马也追不上了,黑风老妖释出神念肆意探寻,惊得山里山外惊惶难安,良久无果,只得作罢悻悻回山,又怎晓得符流早入了聚仙峰? 话说醍醐流光与老妖火意彼此侵蚀难免有所耗损,现下虽则柔和许多,远不如之前那般暴躁,但余威尚烈,面对裹住聚仙峰的护山阵力仍自视若无物。 正值宠渡在玄玄妙境中冥思,醍醐波澜不惊摸进天宫洞府,自颅顶百会灌入,顿如金匙落锁钥,将玄奥的太古符纹瞬间解作煌煌符意,彼此绞缠,杂糅,融和,悉数化入宠渡心神。 醍醐灌顶,宠渡忽就心神透彻一通百通,将诸般疑惑迎刃而解,当即抑不住莫名冲动,以指代笔点落虚处,作势画符。 谁承想刚起个头儿,——仅画出一个点来,顿有阵撕裂痛感涌遍全身,宠渡猛一激灵从入静中幡然醒转,“哇”地喷出大口鲜血,随即倒在石床上奄奄一息。 当此之时,玄混道意……崩了。 数峰之隔的栖霞内院中,苏雪怒睁秀目嚯地起身,面上满是不可思议,胸口起伏不定,缓过好一会儿才口唤师哥,目光灼灼地瞪着一脸迷糊的穆清。 “师妹怎地?莫要吓我。”穆清执手相顾目露关切,却教自家师妹支支吾吾吐出的几个字弄得僵立当场。 “先、先天符意?!” 第八十七章 燃眉之患 何为先天? 简而言之:天生成。 在丹材,有各种奇花异草应运而生。 在法器,有先天灵宝散落宇宙洪荒。 在生灵,有所谓三千魔神大战盘古。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无论早在鸿蒙未判前的混沌便已存在,还是正当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先天者总不外秉承造化灵运自然而成,所具效用、威能及神通诸般与生俱来。 据此推及雕符刻咒,自也感应天道。 一笔一划皆是符。 抑扬顿挫全是意。 唯如此精修至深,方有可能返本还原触及符道根源。 相较之下,现今玄门所用的后天符仅是先天不存之后退而求其次,据古法历经千万次尝试拼凑出来的“仿品”。 ——阉割过的! 今符不单尽失先天返璞归真的纯粹至简,且威能也远远不及。玄门自古流传的一句话,极为妥帖地阐明了二者差距。 先天若出,后天皆废! 但这玩意儿难遇更难求,漫说当世,纵在数十万年前的荒古时期犹不能断言其存在;甚而连“先天”之名也不见经传,完全是后世道门从留存至今的残篇断章中推而冠之的。 所以穆清震惊之余也不乏疑惑,问道:“后世见所未见,先前那阵异样又乍闪即逝,我未及细察无从辨别,师妹怎就笃定是符意?” “看过便知。”苏雪也不赘言,将飞剑祭在脚边,拉上穆清拔地即起。 怎料甫一升空声浪滔滔,远远近近各种呼天抢地的痛哭与撒泼打滚似的笑骂扑面而来。 “哇呀呀!奥义呢、我奥义呢?” “被谁收回去了?!” “何方道友,我劝你善良。” “人无信不立。有始当有终。” “他是有屎的,却不多;不然也不会拉一半就提裤子跑喽。” “我这刚有灵感就断了,该当如何?好人做到底啊。” “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啊。呜呜。” “我道蕴没了——没了呀、没了。” “到底何人使坏!可别教道爷查出来,不然脸给你拍肿。” “比屁股还肿那种。” 原是之前玄混道意盛极一时,全宗上下获益匪浅,却在突飞猛进时道意中断。 其情其景正似: 逢蕊宫仙子却隔了一道屏。 遇黄钟大吕却仅听了个响儿。 见珍馐美馔却只闻了个味儿。 欲一亲芳泽却盖了一层葛。 如何忍得这番勾引? 单单栖霞诸峰就已是沸反盈天的阵仗,若解除护山阵力,将耳力所及的范围延展至整个净妖地界,那声讨之势不得掀翻天盖! 尤其多少闭关弟子正值紧要关头,眼瞅着破境在即,突然之间非但灵感不继,一时半会儿连盘坐入静的心思都没了,焉能不牢骚满腹。 甚而有新晋弟子上山之前是猎妖客,在城中去惯了青楼,当下口不择言,竟拿花月坊的屏儿姑娘作比,“……爷裤衩都脱了,就看这个?” 詈言盈耳,苏雪不禁莞尔,“此后只怕老魔更招恨了。”穆清道:“师妹之意,又跟那娃娃有关?” “八九不离十。” “这小子符诣确实不浅,倒也讲得通。”穆清喃喃,“那股大同玄意呢,师妹作何看法?” “当是那小梦貘之故。” “缘何断言是先天符意?” “我既专精此道,对其感应自更敏锐。”苏雪悸动难抑,连话声音都在轻颤,“刚那符意虽只弹指却浩瀚无垠,其中高妙较今符判若云泥。” “所以,”穆清补充道,“除先天符外不作他想?” “正是。” “若真如此,再好没有了。”穆清语带喜意,眸中却不无忧色。 先天乃符之至尊,但凡有志于此道者,无不对其心心念念。 即如自家这位师妹,——与宠渡故去的师父一样,浸淫符道非止朝夕,不论识符、辨符、刻符乃至自创新符,各项功底早已臻于极致,若想更进一步则必从先天符中汲取灵感。 然而入道迄今数百载,并无此类机缘,本已看开许多,无奈造化弄人,却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里有所感应,将渐趋平复的心湖再掀波澜,教她如何立得稳站得住? 怕就怕期望愈大失落愈多,万一不是先天符又该如何?空欢喜一场还算好的,唯恐就此积郁成结滋生心魔,那真就得不偿失了。 师妹呀,这些你可曾想过? 只你梦寐以求,我怎好败你兴致? 为今之计,待见过那娃娃之后再做打算吧。 且不言穆清暗将隐忧潜埋于心,话说聚仙峰近在眼前,苏雪按落飞剑下至山头,召穆多海至跟前,道:“免礼。且将宠渡闭关详情道来。”穆清接过话头,“从实从速。”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正当穆多海娓娓私语时,宠渡皮开肉绽浑身浴血,终于从几近晕厥的状态中缓过来,强撑着内服外敷一番,稍待好转后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冷不丁晃见洞口冒出个血人来,苏雪神色微凛,随即一个身法闪在洞前将宠渡扶稳,柔声连问道:“孩子你怎伤成这样? “伤在哪里? “服过药散没? “现下感觉如何?” “有劳雪姨操心……我不妨事的。”宠渡缓了缓接着说,“烦请、请送我去逆仙峰血潭。” “你这娃娃!都这副模样了还折腾,真当没人心疼?”穆清带着穆多海也凑至近前,看似如常,实则将天宫洞府感知数番,确信无人藏匿这才暗舒一口气。 “是呀兄弟。保命最要紧。”穆多海碍于双亲在场,不宜过多插话,劝导两句后接替苏雪搀住宠渡。 苏雪乘隙急取白瓶抖出指甲盖大小一粒药丸来,名曰肉骨丹,圆润光泽白里透红;又将玉浆与无根水、虎儿露调和送服。 不愧为强者续命的东西,一颗入腹立竿见影,在宠渡调息引导下,肉骨丹化作热流随气血运转周天,全身伤处又暖又痒。 宠渡知是药力使然,强忍着不挠,撑了数息忽觉通体舒坦精神抖擞,竟是愈了大半。 “多谢雪姨赐药。”宠渡起身作揖,中气十足,全无刚刚那副半死不活的衰样。 又拜过穆清。 再谢了多海。 两边言简意赅互通消息,宠渡也因此知悉闭关概况,暗自纳罕道:“果如所料引动玄混道意。” 至于醍醐流光,连宠渡自个儿都以为是玄混道意福泽所致,遑论外人?除了黑风老妖与那神秘人仙外无人察觉;落在山上两位元婴老怪的感知里,不过恍如错觉般的一抹金霞罢了。 “你去逆仙峰血池作甚?”苏雪问。 “洗炼。”宠渡并不打算瞒着。 “话说到这儿,”穆清有些忍俊不禁,“你炼体小成本自一副钢皮铁骨,寻常高手也未必能破,先前又怎会弄得满身血口?” “唉……” 提起这茬,宠渡无语凝噎。 此番闭关准备何其充分!从心境、机宜到洞府到辅药再到护法等什,可谓应有尽有,实在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宠渡甚而考虑到可能触发玄混意乃至造化命盘。 怎奈天算不如人算,偏偏在最有把握、最引以为傲的方面栽了个大跟头。 肉身,竟然扛不住太古符力!!! 结果不单皮肉崩裂,宠渡连心态也差点崩了。 所幸记得当初各峰“争宠”时,逆仙峰开出的条件里曾提及血潭洗炼。而今想来,正可借此让九二玄功更上一层楼,事后能否经受古符神力就看有没有这命了。 “哈、哈哈哈。”穆清全不顾长老形象,搂着肚皮近乎笑岔气,“精明如老魔,竟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咳!亏我以为你遭人暗算。” “照此说来,”苏雪心思则落在别处,“你真在感悟符意、先天符意?” 悟符是肯定的。 是否为先天符却难定论,毕竟这玩意儿谁也没见过。 苏雪倒不介意,反而开解道:“总之比今符强很多就是了,纵非先天亦有参研之必要。俟你成功,定要讨教一二。” 穆清闻言稍安。 宠渡却显惶恐,忙不迭打恭道:“雪姨折煞我也。”心头却想:“那些奇纹乃盘古老爷所画,蕴有先天之意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此事牵连太广,说不得要扯出造化命盘;既然穆清夫妇已有判断,宠渡自然借坡下驴,待有朝一日时机合适时再行解释即可。 而玄混道意,也唯有像众人推测的那样,——“化梦悟道”云云,尽数推在唔嘛头上了。 只此一来,另生出一桩燃眉之患。 “迟恐生变。”宠渡躬身拜请,“烦劳两位前辈送我去血池。” “能有何变?” “如所料不错,”宠渡遥望神照峰方向,“凌虚阁要来人了。” 穆家三人闻言翘首,不意真在氤氲缭绕的云雾中隐约见到有束人影踏空行来,随即耳边炸响一道千里传音。 “师弟……速将那小东西交来。” 原是连续误将玄混道意及先天现世完全归因于“道梦”,惊叹于梦貘之神异,就此迫不及待,将日前与落云子的约定完全当成一个屁给放了! 连续要抢唔嘛。 第八十八章 二进宫 听宠渡说连续要来抢唔嘛,苏雪当机立断,打算自个儿领着穆多海将其拖个一时三刻,好让穆清带人悄悄下山赶赴逆仙峰,却被宠渡劝止。 “只恐栖霞峰因此遭连续记恨。”宠渡道,“不值当。” “想来你小子另有妙计?” “确有一策庶几两全。” “且说来听听。”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宠渡言简意赅讲个大概,最后笑望穆多海,道:“连续本事非凡,若突破阵力隔绝传声探问,穆兄只当没听见,万勿理会才是。” 三人一合计,都以为可行。 穆多海依计去穆婉茹洞前护法。 夫妇俩则带着宠渡,借由雪木与云雾的掩护从背面御宝下山,将护山光罩开了道小口,一路低飞遁离栖霞地界。 当那道孤高的身影迤然而至时,峰顶已空空如也。 眼下除了闭关及其护法几人,整座聚仙峰附近便只剩山下的倒魔派众叽叽喳喳,如一群闹山麻雀也似。 “连师兄不是仅有归元修为嘛,怎能御风而行?!” “那是元婴才有的天赋啊。” “只能说好手段了。” “师兄来历还是超乎意料。” “这却是好事。有连师兄压着,那魔头就不敢肆意妄为。” “‘天宫’?”连续凝视片刻,辨出洞口石壁上的刻字,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他洞中怎无半点起伏?”旋即释然,“……是了。入静龟息时气机弱近于无,再有阵力阻隔,自难感应。” 连续自以为洞察就里,浑不觉被宠渡这一手空城计暂时蒙在鼓里。 另说三人神不知鬼不觉上到逆仙峰,早有峰主王嗣殊按穆清所请,屏退一应弟子,只率几名丹境强者在殿外迎候。 只因来时路上两边就用传音符打过商量,事急从权,当下也就省去了诸多过场,彼此礼毕后寒暄着结队去往地宫。 驭宝破风,远远便见那崖壁上黑乎乎偌大一个窟窿,宠渡没来由察觉某种潜藏的危机,及至山底后这才窥见全貌。 几丈高一个山洞! 其内灯火时明时暗,更显洞穴幽深;隐约可见犬牙交错,浑似择人而噬的血盆兽口。 却是净妖山自古就镇压着一只蜥龙凶魂,横眉老祖当年正是因之在此建宗;后又加固封印,完善禁制,将蜥龙魂魄与意念强行剥离开来。 大半龙魂沦至无觉无识任人宰割的状态,被炼作护山阵灵。 而那股滔天凶念则附着在缕许神魂上难以斩草除根,故被封禁于地宫最深处,千百年以降侵蚀了山体并朝外延展,致有如今这般景象: 洞口方圆数丈内寸草不生。 赤红的土地似刚浸过血。 微热的腥风并不腐臭,\t却透着若有似无一股妖氛。 又有谁能想到,堂堂净妖宗山门所在,竟潜藏着这样一处地方,教人乍看就心生不祥,与世人印象中的仙气飘飘格格不入。 “怎地,”王嗣殊一脸戏谑,“怕了?” “怕得很。”宠渡目露坚定。 “不愧是老魔,英雄出少年。”王嗣殊仰天大笑说个“好”字,接着交代一番,末了道:“依穆清两口子的意思,你这会儿心有旁骛,将不出甚大道理来。我就不多劝了。” “等你出来再论。”同行的其他强者也见势应和。 “我等在此权且与你护法。” “性命为要。切记切记。” 宠渡又听穆清夫妇几句嘱咐,随即作揖挨个儿谢过,昂首阔步迈向那张血盆洞口。 算上聚仙峰天宫那次,此为二进宫。 二进血月地宫。 入洞瞬间即有股特别气味钻入鼻孔,宠渡盯着近旁灯盏片刻,自语道:“鲛油?难怪长明不灭。” 又捻指闻了闻,见是精炼之后的废油,难以用做炼丹的药材,宠渡便不再留恋,继续小心翼翼往地宫深处探索。 一路并未触发机关或禁制,只不过越下行越觉着莫名威压,所幸炼体有成,宠渡一时半会儿也还撑得住,如此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石壁上另有一洞,张着一重光膜,宠渡抵近细观,怎奈膜厚仅得一片模糊,倒是洞前堆积的骸骨更为扎眼。 那骨堆中多为禽兽之骨,夹杂着少量人骨,皆露朽色,一碰就碎的样子,不知在此多少岁月;且都只有前半截或上半身,——似生前被铡刀横腰切断一般。 “莫非是这光膜所致?”宠渡正自纳罕,却听一道略显诧异的苍老人声从洞内传出。 “噢呀?!又来一个。”其声懒洋洋的,仿佛刚从沉睡中被惊醒,“怎这副模样?……” “冒昧搅扰,妄请前辈原宥。”宠渡知是那蜥龙作祟,闻声连退几步,远离洞口。 “嘻嘻。”光膜那头来了兴致,“还是个知礼的娃,比之前那小白脸好。” “小白脸?”宠渡转眸略一咂摸,心说整个净妖山里里外外貌似就属那厮最白了,便问:“前辈所言之人可是唤作连续?” “哼!管他续不续得上。” “五成是他了。” “那娃娃鼻孔朝天,不曾应我。” “一定是他了。” “还是你合眼缘。进来吧。” “晚辈不急。”宠渡不自觉瞟了眼光膜。 “小子果然机敏。” “前辈谬赞。” “封印只为禁锢咱家,于旁人无涉。你大可随意出入。不然几年前那小白脸岂会安然无恙出去哩。” “常人能跟连续那家伙比?纵你想鸠占鹊巢,到头来指不定谁吃谁呢。”宠渡腹诽不已,面上却试探着把话挑明了,道:“这不怕前辈借尸还魂呢嘛。” “噫!你这小子很有想法。”洞内猛然响起啪啪啪的敲击声,似在拊掌,“早些年确有夺舍脱困的打算,怎奈那封印太强,总能感应咱家的存在。” “故有洞口这许多骸骨?” “终是徒劳罢了。”蜥龙满口认命语气,“且每闯一回封印,咱家魂力就淡一分;孱弱至今已不敢再闯,怕一次就灰飞烟灭喽。” “呵呵。前辈莫弃。” “实不相瞒,近百年来你是第二个到这儿来的。我老家伙怕寂寞,只求有个陪说话的能不时唠几句。”蜥龙不无感慨,“再者,——嘿嘿!咱家料你必是要进来的。” “此话不假。”宠渡叹口气。 “千百年间凡来此处者莫不有所求,或求吾骨制器,或求吾肉入药,或求吾血刻符。”蜥龙胸有成竹,“你呢,至此何求?” “血。” “入药?炼宝?……”连猜数番都被否定,洞中沉吟片刻后恍有所悟,陡然拔高的声量里分明透出一抹意外,“莫非与那小白脸一样,用来锻体?!” “前辈明鉴。” “那你快些儿进。好教咱家瞧瞧,同为体修,你与那小白脸孰高孰低。” 其语调满是殷切与好奇,全然无害的模样,宠渡却不敢大意丝毫;叵耐思来想去,目前能锤炼肉身的地方仅此一处,便似蛇被扣住了七寸,再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 富贵险中求嘛。 加之连续随时会到,宠渡猛一咬牙步入洞中,并未触发封印;只在穿过光膜后有片刻恍惚,顿时暗呼不妙,直觉着要遭。 果不其然,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空当,一抹妖红直扑面门,快若电光石火,完全不容宠渡有所动作,霎时没入眉心不见。 入眉三寸即上丹田,乃所谓泥丸宫。 那蜥龙以有心算无心想要夺舍,只道捞着便宜,哪晓得宠渡泥丸宫中,辟海金娃与那妖性魔意为入主灵台方寸,早斗得如火如荼。 架不住妖魔念海蚕食鲸吞,如今金娃仅脑袋还保留本色,脖颈以下全被侵蚀殆尽,正是焦灼时候。 却说蜥龙残魂欢欢喜喜冲进宫来,目力所及,红黑交杂的雾气铺天盖地——颜色竟比自家妖光还诡异几分。 咦,莫不是来错地方了? 谁家泥丸宫这德行? 蜥龙满腹疑窦,提气吹散周遭诡雾,始见脚下一片红黑之海,眨巴着眼睛连晃几下脑袋,这才回过神来,随即狂笑着道:“啊哈哈哈哈…… “识海! “识海! “哪家娃娃竟造化如斯,不过喽啰之躯,却辟出识海洞察念律?! “有此变数,待夺舍之后更要再闯封印,说不得借其异势正可觅得千载难逢的脱困转机;一俟出山即融魂合魄,彼时管教他全宗上下鸡犬不——” 话声未落,戛然而止。 只因有两抹凌厉的目光先后罩将下来,催生出濒死兆机。 如芒在背,蜥龙禁不住打个寒颤,却见身前背后的诡雾同时翻涌,显然有某种恐怖的存在飞速迫近,不等蜥龙大张的嘴巴合上,两尊庞然大物赫然显形。 在前:一人相。 在后:一条龙。 那人相娃娃脸,头顶冲天辫盘腿端坐着,除脑袋金光闪闪,身上其余部位与那条龙一样都呈绀色,黑里透红的样子似给漆黑的夜幕镶上了一圈血色光边。 一娃一龙分立左右,把蜥龙残魂齐眉夹在当中,连天接地的身形将蜥龙衬得渺如尘埃。 金头娃娃骤然睁眼。 龙目微缩口喷龙息。 就把蜥龙骇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眼珠骨碌碌急转,当即了然:自己这一趟乱入明显搅和了两位土着大佬之间的交锋呀! 咱家全盛时虽有超越飞升的实力,奈何肉身崩殂,又被镇压了千百年,而今更不过些许残魂,往昔威势十不存一,碰上寻常情况或能应付;至于眼下…… 塞牙缝也不够! 多有叨扰。 告罪告罪。 预感不妙,蜥龙残魂一溜烟儿遁出泥丸宫,只比来时更快,一离眉心便躲瘟疫般窜至角落,朝宠渡惊恐万状喝道:“你你你、你这红皮猴子! “到底是个甚么结构?!” 第八十九章 两团漩涡 “我结构繁杂。”宠渡循声顾望,只见尺许长一束模糊赤影。 目力所及,散布着各式各样残缺不全的骨头。 正中则有一碗状血膜倒扣在地,据不时荡开的气机涟漪来判断,明显是某种古来而强大的阵法或禁制。 昏暗的墙根儿处有一小老儿,——竟只有尺来高!光头赤足,眉弯如月,一部灰须垂及脚面,正两股战战似壁虎般紧贴着石壁,恨不能将身子整个儿陷进去。 宠渡哑然:这货是蜥龙? 遥想炎窟山封印破防战那晚,为抵抗黑风老妖的熔岩火蝠,净妖宗护山大阵也是显了灵的。 彼时宠渡身处战场,无缘目睹,但事后多少也听其他弟子七嘴八舌说起过那阵灵的大致模样,“身长万仞”“顶天立地”云云。 而今一见…… 就这?! 噗—— 宠渡稍不留神没绷住。 “笑甚?”蜥龙老儿嗔道,“啥叫残魂懂不?”接着一字一顿,“残、魂。” “你个小赤佬!”宠渡见它惊魂未定,正是挫其锐气的绝佳时机,自要乘势而上,话里行间非但没了先前那般客气,反多出几分不恭意味。 “娃娃大不敬。”龙佬呔一声,“刚还口口声声‘前辈’,缘何转眼就乱附名讳戏弄咱家?” “谁教你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 “‘大哥不说二哥。’” “我红我认。”宠渡不依不饶,“你敢么?” “咱家……”龙佬气鼓鼓。 “就当你认了。” “哼!” “泥丸宫一游可还尽兴?” “咱家自要、要考校一番。”龙佬握拳抵唇轻咳两声,然后反剪双臂挺直脊背,“若这都熬不住,焉能受得了咱家血力灼身?” “如何?” “勉勉强强吧。”龙佬砸砸嘴。 “那能炼化龙血了不?”宠渡明知是其夺舍失败却不拆穿,顺势将话头引到此行的目的上。 “咱家赏罚分明。” “我手里事儿还多。从速。” “急个甚?”龙佬御风而起,飘落血膜,“满满一池子你吃得下多少?不惧撑死的话悉随尊便。” 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分明自恃血多,根本不怕——也不信有人能将血潭给清空喽。 “能炼几何就看你的本事咯。” “君子一言?”宠渡窃喜,毕竟淬体良机难觅,龙血更是稀有,自然多多益善求之不得。 “驷马难追。” “池有封印,如何炼血?” “既是咱家的血,这‘禁月阵法’自归咱家管。此亦昔年与横眉老道儿的交易。”龙佬神色复杂似想起某段过往,叹息间抬脚轻磕。 扑的一响,血膜应声破裂。 冷不丁大团妖气喷涌出来,翻滚着直冲洞顶,撞碎之后猛然爆开,炸起连绵妖风呜呜作响,接着朝四下里飞速扩散,沉降,弥漫。 事发突然,龙佬满脸错愕,——明显一副全没料到的模样,当即就被妖风卷在半空哇哇乱叫,“咱家自个儿的血。缘何如此暴烈?” 这边厢宠渡同样始料不及,好在有千斤坠秘术,心随意动急运玄功,顿时扎在地上寸步未移,似脚下生根一般稳稳当当,瞟眼喝问:“小赤佬。你这啥局面?” “咱家也不知。往昔从未如此过呀。”龙佬在半空中翻了好一会儿跟头,等稳住身形再看时,不由瞠目结舌。 却宠渡眉心,正放肆地吸噬着洞内妖气! 连绵不绝好似江河入海。 “这娃娃果然浸染妖息。”龙佬好歹活过悠久岁月,见识自是有的,联系泥丸宫中的光景思前想后,旋即明了,急将双手拢在嘴边,“咱家晓得了、晓得了!此乃……” 原是那禁月阵法除有封印之效,更可聚气滋养龙血,使之千百年来避免凝结或干涸,至今仍保持着最初的鲜活状态。 推此及彼,龙血中所蕴含的妖性又如何? 自也如故。 一为龙血妖性。 一为魔意妖性。 二者此刻竟互生感应! “再不……只恐你……”龙佬的嘶吼断断续续,最后几个字完全被呼啸的风声所湮没。 但宠渡深明其意。 妖化! 再不断止,妖化在即。 可如何方能切断感应? 正自思量,忽觉颅内轰轰,宠渡不看也猜得出:泥丸宫内正杀得难分难解,那小金娃此刻自顾不暇,难有余力相助。 “娘希匹。小爷只是来炼化龙血好归元的啊。”宠渡咕哝骂道,蓦地灵光乍闪。 归元? 借助破境之力能否缓缓? 且有太古符力加持,或压制更甚! 但要利用符力,身板儿必须够硬。 而欲炼肉身,当下除了这池龙血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替代之物。 既无良策,何妨死马当活马医? 宠渡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了个干净,赤身倮体挑了个浅处盘坐,仅露头在外,望着荡漾的池面,不期然生出一抹闪念。 单金鳞蛇血就教九二玄功小成,这龙血较之高出不知几个等次,于肉身锤炼必然大有裨益。 只不知能精进至何种程度? 空想终究无益,宠渡回神运功。 玄功急转。 一来就催运至极! 龙血元力飞速攒聚,不再是涓涓细流,反似一片汪洋大海将宠渡由内而外包裹,浸泡,在筋骨皮肉间来来回回往复穿刺,冲刷,洗炼。 肉更紧。 皮更韧。 骨更硬。 筋更通。 因之而起的痛感仿若万蚁噬身,经久不散;所幸兽血淬体也非头一遭,宠渡对这苦楚早已心头有数,咬牙鼓腮兀自强撑。 痛时回转精神。 不痛则醉心于玄功。 两种状态频繁转换,宠渡时醒时醉,似寤似寐,如此既久,竟于渺渺冥冥间泛起淡淡一缕晦奥难言的莫名气去机。 ——玄混道意再被触发! 想来并非入静,所以这道意虽只些许,微不可察仅限于宠渡自身;却有奇效,让里外妖性间的感应与九二玄功的运转相得益彰增益匪浅。 感应强化了玄功,与炼化蛇血那会儿相比,肉身汲取龙血血力迅猛百十倍。 玄功也加剧了感应,泥丸宫对妖气的吞噬同样愈发疯狂。 鲸吞也似。 宠渡周围赫然出现两团漩涡。 上在眉心处,乃淡红。 下在血池中,呈猩红。 双色交辉,劲风漫卷。 只把龙佬看得目瞪口呆,呆立在旁作碎碎念,道:“这、这是哪门子功法?!……到底是何功法?……怎会有如此威能? “咱家的血、都是咱家的血…… “不敢看哪不敢看。 “看一眼少半尺。 “上回那小白脸也不这样啊。” “呜呜……” 殊不知连续家大业大从不缺材少料,自有远比龙血更为宝贵的东西锤炼肉身,否则断不会区区数载便将炼体功法修至中成偏上的境界。 当初之所以来此地宫炼化龙血,——浅尝辄止,不过好奇罢了! 可怜龙佬不知此节,误以为宠渡更强,偏偏有言在先不好违誓,怎熬得这般心如刀绞?作势抹了抹眼角,巴巴问道:“红娃娃几时休呀? “那血面都不及你半个脚掌高了。 “你若再不罢手,莫怪咱家言而无信。呜哇——” 奈何这些抱怨与哭诉落入宠渡耳中几如无物,宠渡一心运功,冥冥之中觉着泥丸宫里的局面急转直下。 话说有了龙血妖性的滋养,妖魔之海威势陡盛。 绀色孽龙也因此大补,身形暴涨,朝天嘶吼着早把那辟海金娃孵蛋一般缠得密不透风,只留它一颗金脑袋在外,戏珠也似,任妖性魔意肆意侵蚀。 颚。 唇。 口。 鼻。 耳。 …… 逆下而上,一寸接一寸,金娃脑袋眼瞅着被染成绀色;及至齐眉位置时,突如其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血瘾冲击宠渡心神。 宠渡幡然醒转,知是警兆,想一想:“金娃处在劣势了么?” 情势虽紧,人却格外镇定。 先前血池池面漫至脖颈,眼下就只剩一滩龙血搁屁股底下垫着;但对妖性的吸食犹未见止,识海里那条恶龙随时可能吞噬金娃入主灵台,使人完全丧失神志。 届时,宠渡将沦为彻头彻尾的怪物。 所以归元刻不容缓! 不远处,龙佬一个劲儿抹着胸口缓气,低声喃喃,“还好还好。一成而已。”只疑惑宠渡为何停下,正待询问,不防宠渡猛回头。 好个狼顾! 原是泥丸宫中金娃如今仅剩个脑门儿还亮着,那孽龙占了上风,妖性魔意终得显化于外,化了个血淋淋的狼首出来。 却见宠渡脖颈上: 一会儿是人头。 一会儿作狼首。 虚虚实实,两相交叠。 或隐或现,此消彼长。 宠渡身上同样泛起阵阵妖意,本就炯炯有神的眸光此刻更为犀利,寒芒烁烁如两柄刀子也似,只一眼便将龙佬慑在原地不敢支棱。 “丑话说在前头……”宠渡不察狼首异状,只觉莫名烦躁,又值此火烧眉毛之际,话里行间更不客气。 “怎讲?” “破境之前勿来扰我。” “然则?” “后果自负。” 龙佬未曾接话,但微缩的眼角闪过一抹凶光,意思再明显不过:夺舍是不成;但要收拾你一个炼气娃娃,咱家自认还是有几手的。 本自不以为意,一俟宠渡掏出个刻有流云的火红葫芦,龙佬身不由己猛一激灵。 危险! 很危险! 等闲莫近! “啥葫芦?竟比当年那小白脸给咱家的威胁还要强。”龙佬紧皱的眉头能夹死苍蝇,“一介喽啰何来此等神宝? “他背后真无旁的势力么? “若有靠山,其势必然不小;且从所持宝贝来看,深受器重。何至于来净妖宗当个寻常门徒? “细作? “若是散修,得是何等气运。 “…… “为今之计不妨暂且由他。咱家也想看看,身染妖性后能归出个甚元来。 “哼哼。” 且不言龙老疑窦满腹暗里嘀咕,却说宠渡原无把握单凭歪嘴葫芦就能将其镇住,只因煞葫芦是目前所能动用的最强宝贝,借此以备不测而已。 今见龙佬不自觉连连撤步退至壁根儿,宠渡心下稍安,深深地呼吸两口气,将归元丹翻在掌心看了看,目露果决。 归元丹…… 小爷终于是要用了。 能否延阻妖化进程,尽在此举。 第九十章 百家争鸣 平时服食药散后,温热的感觉居多;归元丹则不同,入口即化,除一股冰清凉意外,药力经十二重楼直达丹田,虚化成一个漩涡。 药漩每有搏动,便散出药力游走四肢百骸,催动体内元气沿着通畅的窍脉循环运转周天,再汇于丹田。 是为聚元。 如此连番推压,元气不断转作元液,最终抟结成滴,待原本的气被尽数压缩在液珠中,归化即成。 显见从聚元到归化,整个过程有药力辅助足矣,毋需刻意引导,所以宠渡并不担心失败,全部心思还在别的方面。 即如:当下这副肉身能否扛住太古符意? 宠渡没有把握。 怎奈形势所迫存亡攸关,就算无从验证肉身强度,更无暇继续炼化龙血,也只能豁出去了,宠渡摒除所有杂念,完全沉在那渺渺茫茫的物我两忘之境中。 坚心笃志。 意如铁石。 便似接受到某种信号般,潜埋于泥丸宫深处的道种轰然震颤,溢出阵阵玄混奥义,弹指间广播四野。 同是奥义,此番却较聚仙峰那波雄浑不知凡几! 龙佬当即瞠目,心湖激荡难平,“又是大道气机!……如此说来,先前也是因他?” 且不言龙佬很快反应过来,强压惊骇盘膝感悟;却说宠渡这边,本来一进宫时,太古符纹与神泉密室中的金色符意便已两相融融,完美契刻在他心神之中。 神以载道,不容欺心。 此刻在玄混道意加持下,心神虚化作人形模样,由内而外皆是符意,从上到下一片金辉,只待灵机到时起笔,画出自己所理解的符纹。 洞中安静下来。 与此相较,洞外欢呼雀跃。 “它来了、它来了。” “我先前说啥来着——哈哈哈哈!——果然再现了。” “天可怜见啊。” “不枉咱这手准备哪。” “还说甚屁话!” “过了这村儿难有这店了。” “赶紧的。” 原来在头一遭玄意无端消散之后,净妖门徒骂归骂,倒也没闲着。 虽说对玄意生灭莫不着头脑,却无妨众人抱着丝许侥幸各自筹备,以便玄意再临时能乘势而为。 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今奥义果然不期而至,道众岂会错失良机,莫不抓紧时候感悟精进。 地宫外,穆清与苏雪如释重负,若说先前尚不乏疑虑——怕宠渡为求名声假言冒功,那此刻终能安下心来:那孩子未曾撒谎,这股玄妙的确与他的灵宠有关。 而以王嗣殊为首的逆仙峰强者,则笑得合不拢嘴,“两位道友诚不欺我。这娃娃当真有货。” 远山的阴影里,林通尾随而至多时,一直躲在暗处,此刻也不由犯难:继续盯梢吧怕错失良机,坐地感悟吧又怕一着不慎教宠渡溜了……唉! 神照之巅,落云子卓有远见地启阵护山,以防动静被外界窥知。 聚仙峰上,献宝党众先后闭眼。 紫月洞内,王山喃喃低语:“借此奥妙吾道或能速成。竟不知是哪位道友恩泽。有缘定当重谢。” 另在某处洞府中,一袭雪白倩影婷婷玉立。 却见她: 乌丝高挽鬓束轻垂,淡扫粉黛却难掩倾国之姿;偏那浓浓的清冷之意宛若冰霜,似可冰封千里,教人仅有远观之心,难生亵玩之意。 当玄混道意拂过时,原本紧闭双眼猛然睁开,眸光中的喜色眨眼即逝,女子随即盘坐宝台,从始至终无有只言片语。 …… 其余各处庆幸,与此如出一辙。 整座净妖山历经短暂的欢腾,随即陷入落针可闻的静谧中;便是各峰上的飞禽走兽也暂止喧嚣,沉浸在玄玄妙意中难以自拔。 想那玄混道意高妙天成,众人入静后全不作抵抗,顺应道意牵引信马由缰,神游冥冥。 大抵境由心生,家家又根器不同,所见所闻所感自然迥异,各有机缘。 如此既久,虽不敢说就此悟道——其实连大道皮毛也没摸到;但明心见性,对天地的认知、对元气的调用、对阴阳生克、对术法的运作……诸如此类,或多或少总有较过往更深的理解。 直至一曲高山流水由虚到实平空显化,这场日后被誉为“百家争鸣”的盛况逐渐拉开帷幕。 山水虚挂于聚仙峰。 戚宝破境了。 那飞流直下的也非别物。 那……是道蕴。 自此开始,便似往干燥的火药堆里扔进一支吹燃的火折子。 ——轰轰! 净妖地界“炸”了。 风云雨雪冰。 雾露霜虹霓。 湖泽溪泉井。 涡潮浪沫漪。 …… 凡此种种,总不外与五行之水紧密相联,各式各样的道蕴一茬接一茬,如雨后春笋般争相显化。 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或高或低,漫山蕴景将净妖宗装点得五光十色。 每一处光色,都映衬着一副笑颜。 紧随戚宝之后,其余魔徒相继归元。 此即第一拨。 第二拨:年前迄今闭关多日者。 第三拨:年后冲击归元者。 单言总数,已然过百。 尤其这后两拨弟子,若论根骨虽强过宠渡,但上资也不多,大半仅有中等资质甚而中下,几度闭关的更不在少数,按说破境尚难一蹴而就,遑论开出道蕴。 却因玄混道意,一切地覆天翻。 本不曾圆满的喽啰,修为到了巅峰。 本来注定失败的,成功归元。 本来无蕴的,惊喜开蕴。 本来道蕴浅薄的,竟也深厚起来。 前后天差地别,仿若重塑。 众人欢喜不已,趁道意未消各自稳固真界。 此亦归元最后一步。 定界。 与此同时,外间蕴景兀自演化,冷不丁在突如其来的阵阵炫目光辉下黯然失色。 诸峰上空蓦地出现三四十粒光团,形态、色泽与质地等各方面皆有差别,却无不元力喷涌气机勃勃,流光溢彩辉耀日月,将方圆数十里照得大亮。 多数光团个头极大,从低到高缓缓升浮;仅其余六个较小的光丸在眨眼瞬间闪现当空。 看起来很大的光团,较小丸空虚,不过是玄丹初成时丹气化生出的一抹投影,——所谓“影丹”即是,没多久便复作元气,循着冥冥之中的感应飘落各处洞府。 净妖门下,从此再添一拨丹境强者。 反观六个光丸,小是小了许多,却远比大丹凝实,分明是温养经年臻于丹境圆满时才有的丹胎。 影丹会变回元气,丹胎则不同,此刻不胀反缩,直至变成拳头大小,猛然“咔啦啦”纷纷破裂,竟从其中各自蹦出个三寸来高的小人儿来。 婴灵既现,昭示着老怪诞世: 炼丹长老王山闭关半月结婴! 万相峰强者洪崇范结婴! 斗罗峰褚东来结婴! 遮天峰汤祖达结婴! 第九峰安庆结婴! 穆清坐地结婴!!! 剧烈的元气扰动彼此碰撞,叠加,震荡,摇撼山里山外,致使全宗弟子再无心修炼,争相涌出居所,一睹这千载难逢的壮阔景象。 忽听落云子传音滚滚,“天佑净妖。正道必胜。” 众人连声附和道: “天佑净妖!道门必胜! “天佑净妖!道门必胜! “天佑净妖!道门必胜!” 神照峰某座后殿内,肆无忌惮的狂笑一浪高过一浪。 “苍天庇佑。苍天庇佑。”落云子反手撤去护山大阵,“若真是那幼崽使然,倒不负神兽之名;如此一来就欠了宠渡那小子一份恩德,反拿他不好办了。” 又总觉着怪异,落云子捻须咂摸,片刻后眼冒精光,喜道:“此乃梦貘之功,与他何干? “事涉通妖,宁肯杀错也绝不放过。 “之后再将梦貘收归门下,既名正言顺,于我道心也无碍。 “啧!只连续那边……” 连大道子这会儿早离了栖霞地界,伫足于一扇紧闭的洞门前。 壁上书有仨字: 寒酥洞。 连续来此,并非识破空城计,察知宠渡不在聚仙天宫;只因百家争鸣时未曾感应到预料中的那抹熟悉气机,故而心生疑惑,特来一探究竟。 毕竟在连续看来,同侪之中就属这洞中闭关的女子,是他平生所见天资根性仅次于自己的角色。 连某之下第一人! ——风疏雨。 也是冲着这三个字,此刻寒酥洞前早聚集了不少弟子,本就私语不断,一见连续到场,气氛更显热闹。 “呀!连师兄也来了。” “据以往跟风师姐之间的情意,他不来才奇怪吧。” “可风师姐为何还没出关?” “修为越高破境越难吧。” “但好些圆满强者都结婴了,风师姐结丹而已,按说早该有结果了。” “别不是出了啥岔子?” “不出来才好哩;一出关又把连师兄勾走,咱姐妹还有甚机会。” “连师兄似也迷糊着呢。” 任凭众议如何激烈,连续无动于衷,只扬起下巴将那洞口望着,面露鄙夷。 情意? 女人? 呵!只会坏吾道心。 此行无关风月,唯心中不解而已:眼下道意正隆,多少资质寻常乃至平庸之辈都先后破境,以她风疏雨的根器,怎会至今还无动静? 莫非…… 正自臆想,忽听有人惊呼:“快看。结丹之兆。”连续循声转眸,凝视片刻后嘴角挂笑,道:“难怪这么久啊……果然是‘完丹’。” 第九十一章 人仙震动 寒酥地界,原本清寂的山野猛而云雾霭霭,遍地生香,却见一轮火红气团腾空而起。 圆坨坨规整无比一个圈儿。 红灼灼不掺杂一丢丢异色。 既有影丹之大,又具丹胎之实,那火轮灼意缭绕气息纵横,但教霞光重重层林尽染,祥云万朵瑞气千条,恰似一轮旭日冉冉东升。 “纯红?” “这、这是完美玄丹?!” “我的天。久闻风师姐根骨极佳,万不料好成这样。” “平生初见哪。” “兴许也是此生仅见了。” “今儿个真是开眼,想不到——” “看那些光,好多人过来。” 道众翘首顾望,果然见得四面八方争相腾起光团,总有数十道,其中宝光内丹境强者,灵光则属于元婴老怪,正往寒酥洞这边飞速迫近。 御风远比御宝行得快,自是王山等几名新晋老怪当先到达,随后一应新老强者也先后落地,彼此见礼,道喜,寒暄;及至落云子压台出场,氛围更是热烈。 没法。 谁让结出个完美玄丹呢! 若说归元开蕴是万中挑一,那么能结出完美玄丹者则属万万里挑一;加之在连续上山之前,风疏雨向来是同辈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而今结出完丹,怎不引起轰动? 随着丹象愈发隆盛,且不言寒酥洞前众人竞相贪看,却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机玄感。 修为越高,当然感应越强。 远隔千里的万妖山中,黑风老妖只回首瞟了一眼,而后转头继续盯着某座嵌在山里的残旧石碑,明显未将所谓完美玄丹放在心上。 反是近在凉城的邀月楼里,有名灰袍老者临窗端坐。 “嗯?”老者将举到嘴边的茶杯不自觉顿住,蓦然遥望,随即呷了一口,“气机并非他的,当是净妖本宗弟子……哼,还真是运气了横眉老儿。” 杯托落桌,嗒的一响。 声未消,窗边阒无人踪。 走个瞬闪,灰袍老者已身在寒酥洞外的密林中。净妖上下见不着他,他却遍览无余。 “呵!说甚前后三百年内头一个结出完丹的非连续莫属,‘那家人’若知这名号花落别家,不得气死。”老者正暗里戏谑,忽而蹙眉,片刻后面色大变,“何来一股道意?!” 其实刚来那会儿就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奥,本以为也是丹象所致,并未过多在意;此刻细察之下方觉不对,老者忙不迭盘坐感悟,任凭那丹象如何奇异也无暇顾及了。 境界越高感知越强——这不假,但修为寸进也愈发艰难;尤其对人仙来说,如眼下这样的悟道机缘简直可遇不可求。 也是在老者感悟之时,丹象渐渐散作元气沉入府中,寒酥洞前复归寻常。一阵隆隆声后府门洞开,一袭白衣素影移步而出,与众见礼。 “恭贺风师姐(妹)修得完丹。” “天佑净妖。本宗再添强者。”落云子捻着颚下短须,“且据此丹象,你他日成就绝不在本座之下。” “宗主高抬。”风疏雨低了低头,“弟子惶恐。” “要我说,”何侍劳哈哈大笑,“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情着实冷了些。” “别不是名字之故?沾风带雨的。” “就你我这副皮囊,”王山打趣道,“如何教女儿家笑得出来?” “能让开怀的人在那儿呢。” 众人不约而同回首,净妖弟子纷纷往两侧退避,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好家伙! 那头儿连续刚抬脚。 这边风疏雨忽就莞尔。 只此浅笑,如煦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连满山积雪似也化了。 “不错。”连续信步抵近。 “连道友承让咯。” “啧啧。风师姐这调皮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哪。” “咱姐妹儿虽也喜欢连师兄,但该说不说,师兄与风师姐真的好般配。” “金童玉女似的。”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羡煞旁人哪。” “听说连师兄根性犹在风师姐之上,照此推测,师兄日后结出的玄丹必然更了不得。” “比完丹还好?” “那岂不是传说中的……” “师兄明显也圆满了,想来不日就会冲击丹境。拭目以待呗。” “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咱们是不是忘了某人?” 此番精进的精进,破境的破境,于公于私意义匪浅,道众心下欢喜只顾庆贺,不自觉有所疏漏;当下猛听这话接连回过神来,有的忍不住击掌,有的连拍脑门儿,有的“哎呀”长叹,俱是恍悟模样。 对呀! 那魔头呢? 他手下那群魔徒又如何了? “没记错的话,他们才归元对吧?” “至今也没听说有啥动静啊。” “哼!以戚胖子的德行,若真有骇然情状,他早锣鼓喧天闹开了,唯恐天下不知,断不会静默如斯。” “话说此番玄意会否与那魔头有关?他手里那只荒古神兽虽是幼崽,但入梦化道之能仍不容小觑。” “那魔头必用了某种非人手段将梦貘强行唤醒,借其道梦天赋兴此一场奥妙;可惜根骨太差,纵有玄意加持怕也不济甚事,只便宜了我等。哈哈!” “漫说玄意了,就算将三千大道塞他脑瓜里,谅也开不出道蕴来。” “开蕴又何妨,还能是啥好蕴不成?” “可悲!可叹哟!” 闻听众议,落云子心头冷笑,“一时还真忘了这号人物。”只道宠渡仍在栖霞峰上,正欲将神念去探,冷不丁周围惊哇哇突起喧哗。 密林深处,老者骤然睁眼,眸光里透出的惊骇无以复加,比先前察觉出玄混道意更甚,“符——不!不止!此乃……先天符意?!” 似是为了印证老者的判断,一圈符息以逆仙血宫为垓心,朝四周猛地散荡开来。 那符意沧桑,古朴,恍如一只猫爪抓挠在心。 纵以人仙的定力竟也熬不住这痒,老者等不及要抢先看看何人有此福运;奈何“窥视”这样的行径到底不光彩,一时不免犹豫。 转念却又想得通透,数百年来多少次九死一生,不就为了能位列巅峰随心所欲嘛?而今不过想先睹为快,缘何恁多顾虑与纠结? 嘁! 修行即修心。 不看才是欺心。 道心既无碍,老者暗将一缕神念遣入洞宫,乍看之下顿时哑然。 咦,这不我那胡离徒儿每每提及总要美言几句的红皮小子么? 好,好得很哪! 先有个结出完美玄丹的。 你又感悟出先天符意。 如今的后生何时这般可畏了? 却不知这对“那家人”而言是福还是祸…… 嘿!是祸非福最好。 唯有如此,在今后一段岁月里,——短则百年长则千载,才有得你们忙啊。 与此同时,天地间所有道者,不管是否察觉出这股符意,手里的符纸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异状。 无一例外。 离蜥龙血宫越近,符纸异动自然越剧烈。 一直地守在地宫外的穆清等人不消说,身上符纸当时就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寒酥洞外,深藏于神魂中的宝符蠢蠢欲动,似要脱体而出。人仙老者急运功,待将符纸堪堪锢住,不觉脑门上已布满密汗。 连人仙都这般措手不及,遑论化神之下?老怪与强者多少还撑了些时候;归元及其以下的只能干瞪眼瞅着,任自家符纸兀自飞远。 “符、我的符!” “又没施法,咋就自个儿长翅膀飞喽?” “截住、截住。” “前面的!帮忙拦一下呀。” “我这儿还顾不过来呢。” “还会回来么?” 别处先且不论,单说凉城地界上,除了净妖一脉,另如金乌派之类的二流宗门,外加散布城中的猎妖客,零零总总大约七千修行者,都正经历着与此相似的一幕。 当下妖人备战如火如荼,虽说各家存备的符纸多寡有别,怎奈涓滴成河;不估多了,人均三十张自是有的,如此算下来,其总量何其丰厚。 二十万符! ——至少! 从房舍里,从山野间,从深林中,从洞府内,从溪涧旁,从田埂边……道道流光破风而起,或浓或淡,或宽或窄,五颜六色快慢各异,都冲向同一个方位: 逆仙血宫。 第九十二章 万符朝宗 落云子一马当先,次为几名新晋老怪,再有众多强者紧随其后,径往逆仙峰飞去。 连续在薛灿灿帮助下踏空虚渡。 余留弟子则分赴各处传送点,争先恐后赶往逆仙峰,生怕慢得半拍就错过了这场热闹。更有甚者,直接以符传音给平日里交好的逆仙峰弟子。 “到底啥情况?” “会否又是那魔头捣鬼?” “人在栖霞闭关,符却飞往逆尘峰,按说不是。” “除非……他挪窝了?” “不该呀。先前童泰在传音符里还吹呢,他们一直在那边紧盯着,说啥‘蛾子都进出不了一只’,但有风吹草动必能察觉。” “更何况连师兄也在!就算能避开山下百十对招子,但要躲过连师兄,可绝不容易。” “瞎猜个屁。” “过去之后一目了然。” 类似的场景正在净妖山中轮番上演,各峰弟子的心思几无二致:若不知符的去向还则罢了,而今既知符向,是有去无回还是虚惊一场,自当见个分晓;要是符纸有去无回,也好及早另作筹备。 及至最后几拨人马匆匆赶到,地宫外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人列成墙。 符也在围,里三层外三层将血宫所在的山体团团裹住,据阶位高低从上到下次第排开。 循此章法,哪怕符有二十余万,却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毫无杂乱之感;也没有其他动静,就那么仅悬空竖立,似通灵一般明显在等待什么。 就此森严架势,与其说是“环绕”,莫如说是“拱卫”。 人墙。 符围。 相映成趣。 然而场间弟子却无心于此。 “这不传闻中封禁阵灵残魂的地方么?往日里倒常听人提起,实打实来看还是头一遭。” “该不是那残魂在搞幺蛾子?” “冲击封印啥的。” “屁的幺蛾子。” “你们后来的可错过了,先前宗主已问过王、穆两位长老,又以神念探过,确认就是宠渡那魔头在里头。” “哎哎哎!戚胖子在那边。” “哼,一群魔孽。” “宗师兄他们也到了,咱们过去汇合吧。” “你试试!挤得过去算你能耐。” “快看。符动了、符动了。” “看起来怎么像是在……叩头?!” 时值宠渡以指代笔完成最后一抹光弧,二十多万张符纸齐齐顿颤,由竖直转作横平又立起……循环往复状似俯伏。 似众星拱月。 似信徒朝圣。 似在拜它们的王。 如此接连九次,符纸平铺不再立起,——宛如人之五体投地。 洞外早是鸦雀无声,下起喽啰上至老怪,震骇与惊疑交加,便似被被人扼紧咽喉,捂住口鼻,竟一时忘了呼吸,整个儿都懵了。 啥场面啊这是? 简直闻所未闻!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卷古籍有过哪怕丝丝记载,完全无从参详。 纵是人仙,据其面色来看,那灰袍老者也不见得就淡定多少,“万符称臣!这便是先天之威么?” 由此也造就了净妖宗历乃至整个玄门历史上长盛不衰,历久弥新,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传奇: 净妖山上百家争鸣, 血宫洞外万符朝宗。 “听说了没?栖霞峰苏师叔与宗主正论着哩,前面的师兄传过话来,‘先天一出,今符皆跪’云云,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可不就归个元么,与符何干?又能扯上啥关系?” “鬼晓得!” “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后路上都把眼睛放亮些,若是撞见那魔头,尽量绕道走。” “都听见没?” “把话往后传啊。” “今后躲着走,免得……魔头……死了。” …… “宗主说那魔头出了啥符。” “据说是升仙。” …… “宠渡飞了。” “不是跪了嘛?” “我咋听说是说升天?” “明明是飞升。” “吓?!” “究竟哪个是真的?”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早与原话的意思风马牛不相及;但该说不说,却歪打正着道出了地宫内的部分实情。 只为画出简单的两笔,宠渡是真的在鬼门关口上兜了个来回! 此刻他浑身浴血,紧咬着牙关躺在池边抖如筛糠,也不知是侵袭全身的剧痛使然,还是因为兴奋——据其眼神中的激昂与火热来看,更可能兼而有之。 成了! 真的成了! 距地面三尺高处,飘着斗大一个符象:两道金灿灿的弧纹从彼此中间穿插而过,随后延展,弯曲,形似一个—— ∞ 细察之下又非全然相同,符象左右两端并未闭合,各有一截缺口。 晶晶点点的金色光沫在四周浮游,环绕,它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仿佛是孩童随手的涂鸦;却以有限的结构包容着无限妙义,正应了那个人尽皆知的古老说法。 大道至简。 宠渡很庆幸,庆幸今生这么早就能见此一道符;更庆幸先前炼化了龙血,否则必然扛不住符力,早因肉身崩裂而暴亡。 现如今符是刻出来了,可如何化为己用呢? 瞟一眼不远处的角落,宠渡暗将手中的歪嘴葫芦握得更紧了几分,以应突变,却听那蜥龙残魂一声轻笑,于是笑问:“道友似有指教?” “尔境界低微难以察觉,咱家却有感应。”龙佬捻捻须笑道,“此符既出自你手,自然与你最是契合。” “旁人抢不得?” “能。” “然则?” “代价不菲,甚而得不偿失。” “我就说你怎如此沉得住气。” “算你运气。”龙佬冷哼道,“咱家若非残魂,必要夺你这份机缘。” “拿来如何,干看着?” “真当咱家无所不知?”龙佬翻个白眼揶揄道,“怎不问你自个儿,可有过类同经验?” 类似? 相关?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宠渡看来,此番能感悟先天符全赖玄混道意;道意又源自造化命盘;而命盘当初是咋解封的、又咋认主的来着? 宠渡想到了血,顺手在伤口处蘸了两滴往上甩,果见那血滴化入符中,随即再无动静。 难道非心血不可? 且不说自己无法提炼心血,单论直觉,宠渡也以为心血不管用。 思来想去福至心灵,宠渡面露喜色。龙佬见状急问:“你想到法子了?”宠渡咂咂嘴,“试试而已。”便望那先天符象摇头晃脑念道:“其形也有涯,其义也无涯。 “以有涯承无涯,至哉。 “以无涯化有涯,妙哉。 “…… “既奉吾主,岂曰无名? “今特赐汝名。” “名为……”宠渡将手朝符象一指,“‘无量’。” 似是回应,无量符猛地一颤,电光石火间缩小,拉长,猝不及防拍下来。 左右以鼻梁为轴。 上下以眉眼为界。 符印不偏不倚,正正烙在眼部,将双眸圈在当中。 顿似有块烧红的烙铁砸落,骤然泛起的剧痛仿佛要将面颊灼穿。怎熬得这生苦痛!宠渡闭眼护面,在地上翻来滚去不住哀呼。 凄厉的惨叫经洞道的石壁上来回碰撞,叠加,传至洞外时犹如鬼哭狼嚎,闻者心惊。 “哈哈!莫非遭了反噬?” “我就说嘛,但凡沾上‘先天’二字,岂有那般易得?” “没准儿被残魂夺舍了呢。” “不论怎样死掉最好。” “这魔头合该千刀万剐。” 众人的议论若能传进洞去,必要被宠渡耻笑:跟小爷此时的苦楚比起来,千刀万剐算个屁! 那阵灼烧深入骨髓,乃至魂魄,再由内而外流转四肢百骸,真痛得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说是“生不如死”之最也毫不为过。 汗流如瀑。 鲜血淋漓。 大地被染成一片猩红。 说时迟那时快,灼感飞速侵伐,进而漫至全身。 每条肌理已成金丝。 每寸皮肉都透出金辉。 宠渡攥紧拳头朝天一声怒吼,不自觉将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 砰! 两束金光从眼中应声迸射,撕裂地宫里的昏暗直达洞顶。随即一股气息轰然爆开,搅动劲风飞沙走石。 龙佬抬手遮面,偷眼观瞧,登时双目圆睁险将眼珠子瞪出来,哪里还有顾虑!忍不住扯起嗓子顶风喝问。 “这是何姿态?!” 第九十三章 干涸之海 在无量符完整现世的当口,洞外二十几万张符纸齐绽辉芒,上下接续,左右联通,筑成光膜倒扣下来,光色交织如一口彩钟,将整座洞宫护得严严实实。 人进不去。 神念尽被排斥。 ——人仙亦不例外! 所以对洞外围观的道众而言,此后地宫里的情形成了永久的谜。 自始至终见证一切的,仅一双眼睛。 看着宠渡那身黄灿灿的耀目光辉,间杂粗细不同的血红纹理,赤日流金也似,龙佬心头的震骇无以复加。 忆往昔,当年修为最盛的时候,咱家好歹也是飞升巅峰的存在,或亲眼目睹,或道听途说,对古往今来这天地间的诸般秘辛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孰料当下对红皮小子这副姿态,搜肠刮肚却无丝毫头绪,龙佬眉头蹙成一个疙瘩。 此子绝非池中物! 时机若至,必然一鸣惊人。 要不……结个善缘? 虽说妖化难解,但以其目前显露出来的气运来看,他日另有机缘犹未可知,未尝不可以小博大赌一把。 提点他,或庇佑他,反正举手之劳,就算最后看走了眼也无甚损失。 不经意间,龙佬自个儿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宠渡的态度已悄然大改,平复心绪后笑眯眯地问:“感受如何?” 宠渡上下打量着满身金辉,也不知该怎么细说,只随口“嗯”了一声聊作回应,最后盯着光闪闪的整条臂膀,翻手,覆手,握拳,撒开五指,如此反复。 呵!无量金身? 有疑虑。 有欣喜。 有期许。 思绪电转,将接下来相对要紧的几件事略微捋了捋,宠渡先取出尺余长一柱香来。 因要时常祭拜老头子,所以香烛纸钱这类物什备了许多。当即点着了插在土里。龙佬不解,“这是作甚?”宠渡莫测高深,道:“山人自有妙意。” 且不言龙佬兀自琢磨那妙意,却说失血略多稍感虚弱,所幸那阵灼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阵阵舒坦,宠渡身心由内而外更是通透无比。 赤漩也散了,显见妖性之间的感应已被先天符意强行斩断。 嗜血的躁动固然还在,却没有更为剧烈,想必无量符的介入的确如料想的那样,暂时稳住了局面,在妖性魔意与小金娃之间构筑起新的均势。 不过其中详情,仍有必要探究清楚。 宠渡深怕心神被吞,自不敢擅入识海;回想入洞之初,蜥龙夺舍失败后惶恐模样,未免教人好奇。 到底怎生光景,才能让这小老头儿如见鬼一样? “泥丸宫啊……”龙佬握拳抵唇咳了咳,接着反剪双臂挺直脊背,道:“也、也就那样嘛呗。 “一大头金娃。 “一绀色孽龙。 “除此而外也无甚了得之状。” “果然孽龙已成。”宠渡早料妖性魔意附于龙魄,如今得证,不免黯然。 “此必为其心结所在,我不妨从此着手。”龙佬察言观色,叹息一口接着说,“尔体内浸染妖性已至‘妖觉’境界,想来非止一日了。” “妖觉?” “五感敏锐如妖。”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理所必然。”龙佬点了点头,“尔需警醒的是,妖觉至极,便离完全妖化不远矣。” “可有良方压一压?” “莫有。” “多谢赐教。” “不过……”龙佬手中蓦地多出一根骨棒。 与满地残骨明显不同,那骨棒上密密麻麻交错着猩红纹路,透出淡淡一俟妖氛,立在地上比龙佬本身还高,也不知他从哪儿掏出来的。 见骨棒被抛过来,宠渡并未急着伸手,任其跌落跟前斜插在地,静待下文。 龙佬目露赞许,道:“妖觉之事一旦败露,尔必成众矢之的。” “与此骨何干?” “这骨棒一经催动,可调用部分护山阵力以为防御,乃是当初被封印前咱家浑水摸鱼截下的私货。”龙佬不无得意,“而今赠你,不枉你我相识这一场。” “无事献殷勤,道友是奸是盗?” “相逢即有缘。” “别无所求?” “咱家能求个甚?”龙佬打个哈哈,朝血宫比划了两下,“助咱家脱此樊笼么?” 好家伙! 啥也没说,却啥都说了。 啥也不图,却所图甚大。 就这还叫无所求? 宠渡笑而不语,端详片刻见无异样,这才拔出骨棒收进储物袋中,问:“范围几何?” “凡有所感皆有所应。” “意即没准儿咯?” “话也不能这么说。” “还能退不?” “因果既成,退也难消咯。” “着了你老小子的道儿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唯此而已。” “那就再借你龙血一用。”宠渡反手将本就残破的衣袍撕下一角来,走到池边回首笑道,“算是小惩大戒。” 能这般开玩笑,彼此间的关系自也近了许多。 龙佬屁颠颠靠过去,见宠渡以血为墨已在那衣片上写有数言,“贼子欲抢”“代为看顾”“不日来取”云云,不由纳闷,一连三问:“抢?抢啥?谁要抢?” 宠渡不答,只管挥毫,写好之后从袋里取出鸽蛋大小一粒玉珠。 龙佬颇以为奇,“此又何物?” 却说这传送珠念奴儿送过两回,白灵寨三当家豹子头也赠有一粒,前前后后落到宠渡手里的总有五颗。 初遇牟临川时用去其一。 送蛇母往白灵寨又去其一。 从蝠王神念下死里逃生再去其一。 至今仅余其二。 此时宠渡再耗一珠,只为替俩憨货谋条出路。 其实宠渡无意将唔嘛和虫王送去白灵寨——倒不是说妖寨不好;相反,白灵寨他也是去过的,那边氛围极佳,俩憨货本自非人,活在其中想必如鱼得水。 顾虑在于,一旦送过去,念奴儿那丫头指不定如何忧心忡忡。 渡哥哥怎想起送它们过来? 别不是遇上大麻烦了? 性命攸关不? 哎呀!要不要去看看呢? 可惹姥姥担心怎么办? …… 于念奴儿来说,私跑出山早是家常便饭。所以宠渡有理由相信,为了确认自己的下落,那妮子绝对敢罔顾当前局面,偷摸溜上净妖山来。 叵奈连续此番气焰汹汹,显然对梦貘势在必得;若非如此,宠渡也不会想着将唔嘛送往白灵寨寄养。 毕竟连续影子里藏着一名元婴老怪,在有足够的实力应付之前,避其锋芒方是上策,宠渡自要尽可能消除与之一切生死交锋。 至于虫王,纯粹是捎带的。 有熟悉的伙伴彼此作陪,它俩也不至于太过孤单,想来能更快与那寨子里的大小妖怪打成一片。 正好俩憨货昏睡未醒,省得劝慰。此时迎着龙佬疑惑的目光,宠渡碎开传送珠,将唔嘛与虫王先后抛入其中,一时怅然,直至传送门消散才重振精神。 却见龙佬呆立在旁,心底里那叫一个翻江倒海。 刚看见的是啥? 传送阵倒还罢了,本自寻常;但要将其刻在鸽卵大小的珠子上,于阵法一道的造诣该是何等地步? 而那条虫子,没认错的话该是古种嗜灵虫吧?且观其状貌显非常虫,莫不是……虫王? 还有、还有! 那兽崽,是早已绝迹的梦貘不? 与之相关的记载别说咱家那会儿了,纵是数十万年前的荒古时代也不见经传,若非咱家有幸在某处石壁上见过,也还认不出来;可这小子呢,居然将其当作灵宠养了一只活的?……活的…… 恍似连遭三记雷劈——一雷更比一雷强!龙佬有些缓不过神来,继而惊喜交加难以自持。 咱家貌似赌对了? 这小子若能化去妖性,迟早一飞冲天呀! 心绪跌宕间,龙佬神情一连数变。宠渡莫名其妙,振声棒喝:“跟个傻子似的在那儿乐甚?”龙佬毫不介怀,学着宠渡先前的悠哉神色,捋着长须摇头晃脑应道:“山人自有其乐。” 宠渡笑了笑正要开口,忽有阵阵疲乏涌上身心,如山倾,如泻洪。宠渡一时力竭难支,不自觉蹲在地上,朝旁边瞟了一眼。 地缝里的那炷香,堪堪过半。 “负荷比预料的更重。”宠渡仿佛吃下一粒定心丸,“看来以现今的气血之力,也只够这无量金身维持半炷香左右了。” “妙。果然是妙。”龙佬恍然大悟,原来燃香是为了试验金身持续的极限,不由啧啧暗叹道:“我竟忽略了此节。 “这小子好深的心思! “幸好与他结的是善缘。 “……不妥。若他还介意夺舍之事,如之奈何?吾当更献殷勤才是。” 且不言两边各有思量,话说宠渡心念一动即撤去金光,复作寻常肉身,顿时倍感轻松。 前后脚工夫,洞外符辉渐敛,光色交织成的彩钟也随即消弥。 二十余万符兵浑似奉了王命,齐齐退散,循着冥冥之中的感应各归原主。 落云子迫不及待将神念探入地宫,却见宠渡与龙佬喋喋不休,好一副相谈甚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传音道:“尔一正道弟子,与他个残妖孽种有甚可讲?! “既已功成还不出关,非要本座躬身相请不成? “速速滚来。” 就其语调,显是动了真怒。宠渡莫敢逡巡,作别龙佬出了血宫,回想着临行前的那场谈话,疑窦难消。 自己当真破境了么? 虽说经龙佬查证,有一滴珠状元液悬于丹田,确系归元之兆;但宠渡总觉着有所欠缺。 诚然,根骨差,开不出道蕴是在情理之中;但归元最后一步——定界,即以自身元力截取一方天地为己所用,自己并未经历。 换言之,真界呢? 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见过这玩意儿。 龙佬对此也直犯迷糊。 殊不知就在宠渡融会无量符的刹那,无数细密纹路,在遍及整个净妖山门的地域内赫然乍现! 有些与林间阴影融为一体难以分辨,有些与本就实际存在的地缝、山隙或石罅重叠,更多则如影子般直接投落地面。 所幸影纹淡薄,隐隐约约,加之万符朝宗的奇景,倒是乏人留意。 唯一人察觉异常。 人仙老者早已离开蜥龙血宫,借瞬闪之便游走八方,在多番勘验之后,终于循迹发现根源。 不知几时,沿着净妖地域蜿蜒的边界线,一道模糊的灰白光影附着其上。若非细察,老者还以为是山间飘荡的云雾烟气。 那光影若有似无,微妙非凡。 既有气机,即元气玄机。 又有蕴痕,即道蕴残痕。 还有界印,即真界印迹。 道蕴与真界合而为一?! 老者满目惊疑,试探着将神念深入其中,不由呼吸顿滞。 光影之内别有洞天! 无涯无际一片浩茫,纵以人仙的强横意念也探不到尽头;龟裂的大地似盖了一张弥天大网,外间那些细纹不过是这方世界的投影。 至大无外。 至小无内。 这是……海? 干涸的海。 “怎么可能?!”老者头皮发麻猛然回首,遥望血宫方向,一身鸡皮疙瘩由外而内渗入五脏六腑。 道蕴也好,真界也罢,相与为一本就不可思议了,还是一片汪洋…… 谁家是这样式儿的? 当自己是盘古么? 第九十四章 让符意飞 “瞒天过海这招不错。” “承让。” “梦貘呢?” “飞了。” “好大胆。” “不及道友拳头大。” “飞哪儿了?” “山深由虎行。” …… 一人问。 一人答。 宠渡很无赖。 连续很无奈。 你来我往,随着双方语调愈发冷冽,场间的压抑一阵紧似一阵,仿佛乌云盖顶暴雨将至,围观弟子噤若寒蝉,莫敢妄议。 落云子等人则心弦紧绷,目光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生怕他俩一言不合又动手,时刻准备着拉架——偏不偏的无所谓,反正不能任由他两个打起来。 而对宠渡的一面之词,连续也未尽信,兀自深入血宫求证。 龙佬数年前初见连续时,便从其身上察觉到莫名危险,本就忌惮;加之宠渡离去前有过交代,所以不等薛灿灿上甚手段,龙佬便将始末一股脑儿抖了出来。 当然,仅限唔嘛之事。 连续听罢,不由想起宠渡“回魂”当日后山丹谷的情形来。 那个黑丫头么? 至于先天符意以及闭关一应详情,亏得龙佬还忧心备妥的说辞露出破绽,孰料连续提也未提,明显不以为意。 呵,先天符? 这玩意儿是厉害;可惜本道子使不惯符,岂会因此受慑?待吾肉身不日大成,尔所谓先天扛得住本道子极力一拳否? 连续头也不回出了血宫,那张俊美的脸上并未显露出丝毫喜怒,只一副颐指气使模样,望宠渡问道:“你将那孽畜传送去了万妖山?” “道友高见。” “如此它便是自由之身、无主之物,与你再无瓜葛。” “能者得之。” “明智之举。”连续拂袖而起虚渡远去,对身后陡然爆出的喧声置若罔闻。 “连师兄欲往何处?” “明显去山里找那幼兽了嘛。” “想来这魔头自知不是连师兄敌手,出洞之前将那兽崽放生了。” “好一手釜底抽薪。” “这叫‘断尾求生’。” “终究是贪生怕死之辈。” “也是忘恩负义之徒!他若非仗着梦貘天赋,别说感悟劳什子符意了,恐怕破境都难。” “是啊,用完即弃可耻至极。” “别提这茬了!道蕴还罢了,真界也没影儿,指不定如何寒碜呢;就看那啥先天符能不能让人开眼喽。” “听起来倒是新鲜。” “不过到底怎样?” “那边宗主与长老们正不正问着呢嘛,想来不久即有分晓。” “这是要让他露一手?” “我看也别抱太大指望。” 有的嫉妒,有的恐惧,无非害怕宠渡如虎添翼更难对付,各种冷言冷语此起彼伏,莫不期盼甚而祈祷着先天符虚有其名,远没有传说中那等神威。 ——并非无此可能。 先前一群人传个话都整得面目全非,更别说先天符久断传承,相关传闻一代代流至今,其中讹误乃至杜撰或不知凡几,谁敢断言它一定厉害? 果然,宠渡“不负众望”,接过落云子递来的一张旧符,面露难色。 依落云子所言,此乃苏雪昔年研刻新符过程中的废符,只完成了初段;剩下半拉,当世已知的任何符纹都难以契合,总不免前后冲突。 如今正好,你不感悟先天符嘛? 画两笔试试。 看能否将之补全。 “弟子对符道的理解确乎深了些,却也仅此而已。”宠渡挠了挠后脑勺,“所谓先天符,并不似以为的那般神乎其神。” “真没有,还是你有意藏锋?” “至少眼下尚无体悟。” “无甚神异能搞那么大阵仗?”落云子犹自狐疑,“你可知之前怎生光景?”见宠渡摇头,接着说:“照本座估计,凉城地界上的所有符纸都来拜你。” 宠渡闻言瞠目,着实吃了一惊,甚而暂时忘了回话。 苏雪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道:“掌门师兄容禀。一则这孩子闭关既久,难免困顿;二则先天符意深奥难明,纵然感悟也需另行融会。实不宜操之过切。 “莫如教他随我回峰歇养几日,我与穆师哥亦可从旁相辅助他早日厘清头绪,庶几有获。 “掌门师兄以为如何?” “纵然先天符并无别样神异,于他个人实力的提升总有裨益。”穆清已在为宠渡盘算退路,“再好也不过如此了。” “便依你二人之言。务必严加看管。”落云子没捞着好处,眼不见为净,巴不得将宠渡这个烫手山芋扔得远远儿的,自然借坡下驴。 “那这……”宠渡摊开手掌,露出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半成符。 “你自个儿留着生火。”落云子不耐地挥挥手,随即环顾四野,高声言道:“尔等且散了。后天便是试炼之期,纵时日紧迫也不可懈怠,务求精进。” “这是召我回去哩。”林通躲在山间暗影里,见落云子将目光在自己所在的方位上顿了顿,心中愁肠百结。 此次能觅得破境灵机,全赖那梦貘幼崽,倒因此欠了宠渡一个天大人情。 所幸闭关以来这小子并无鬼祟行径,就算如实上报也无妨;至于人情债,以后俟机再还吧。 林通念头通达,避人耳目回神照峰复命去了。 道众也渐渐散离,多有复杂神色。大抵此番多少受了玄混道意之福泽——即便被误认作梦貘之功,但终归与宠渡脱不了干系,理该郑重拜谢才是。 然而堂堂玄门正宗弟子,竟去拜个魔头,成何体统? 囿于成见,更不想因此招致倒魔派记恨,终究没几人舍得弯腰;拱手聊表谢意者已是屈指可数,遑论躬身做拜。 唯一人例外! 出关既久,足以让风疏雨从周围七嘴八舌中对宠渡的行迹有了大致轮廓。 叩赏之夜。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独闯万妖山。 大闹黑风族。 献宝党魁首。 不器院血战。 …… 丹谷天谴。 由此及至最近的百家争鸣,这一桩桩一件件确系轰轰烈烈精彩纷呈,非常人际遇。 但也就听听罢了,以其一心求道的性子,风疏雨完全无意去辨别个中真伪;单就事论事的话,确实该拜谢众人口中的这位“大魔头”。 于是她板板正正地揖了一礼。 毫不犹豫。 恭虔已极。 宠渡其实也早留意到那抹绝世而独立的倩影——它是如此与众不同,教人不由自主就将目光落在上面。 仅此一眼,便再难转移视线。 冷不丁见对方行此大礼,宠渡莫敢怠慢,急急回礼,只将身子俯得更低。 那头儿簇拥着不少女弟子。 这边则是一种魔徒。 双方人马都傻了。 “师姐?!不值当啊。” “魔党历来狂狷,不配师姐屈尊。” “这么多兄弟姐妹却乏人作谢,其名声如何由此可见一斑了。” “若是教连师兄晓得……” “天经地义不违吾心。”风疏雨礼毕即走,“唯此而已。” “您二位这是……”戚宝半天憋出个屁来,“夫妻对拜呢?” “隔墙有耳。” “戚兄慎言。” “死胖子嘴真快。” “洞外等候时,她与连续之间的关系咱们听得还少么?就不怕因此给老魔另招祸端?” “是我失察。”戚宝面带懊色,“给兄弟陪个不是。” “你若告我那位师姐的名讳,”宠渡打趣道,“我便饶你。” 不等戚大胖说出口,穆婉茹横插一杠子,嘟嘴跺脚不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来。 宠渡听后喃喃。 风疏雨么? 真个佳人! 衣白胜雪,面如皎月,唇间两瓣朱红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素;寡而不淡,媚而不妖,恰似雪枝儿上一朵绽放的寒梅。 从小四处漂泊,无论是沾老头子的光饱饱眼福,还是自己所遇如念奴儿、如甘十三妹、如穆婉茹、如叶红烛等,宠渡自认也见过万千仪态,当下却不得不承认,并无一女有此姿容。 可叹并非所有人都如这般旖旎,尤其倒魔一脉,见先天符不具神威,正是杀人诛心好时候,早闹得叽叽喳喳如满山麻雀。 “本以为多厉害,原来啥也不是。” “毕竟是偏门儿嘛。” “又是不见经传的老旧玩意儿。” “哈哈哈!我居然莫名心安。” “道蕴没有,真界也无,连先天符意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合着前前后后都在虚张声势哪。” “真是个笑话。” “无量天尊。” “一群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戚宝哪里忍得自家兄弟受此奚落,率着献宝魔徒针尖对麦芒骂开了,“再不滚胖爷拆了你几个的骨头信不信?” 其中最为激动的,却是许求。 一次闭关就成了。 虽说仅是归元,但像这样一蹴而就也是鲜有。外人只以为是他根骨好,天资高,准备足;但许求自个儿却明白关键所在。 ——宠渡功不可没! 若无老魔所赠丹药,他无法归元。 若无老魔那只灵宠,他难开道蕴。 不单是他,其余魔徒同样受益匪浅,一俟倒魔派众被悉数赶走,便争相围聚过来将宠渡裹在垓心,就怕他被乱言扰了心绪,纷纷出言劝慰。 “你我兄弟,辈子兄弟。” “就老魔这副身板儿,高手扎堆又如何?不照样横着走!” “对,实力才是王道。” “可别想着就此当甩手掌柜。” “我与贪狼仍唯尔马首是瞻。” …… “我、我、我嘴笨,说不来甚好话;但若要替老魔挡刀,我许求铁定头一个冲上去。” “进步神速啊小老弟。”戚宝拍着许求的肩膀,笑得跟弥勒佛一样,“哥儿姐儿们讲恁多实在话,没一句有你这段儿中听。”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宠渡幽怨地看罢一眼戚宝,随即佝偻身子,一边咳一边从喉鼻里挤出老人特有的那种沧桑话音,道:“嗯嗯…… “孩儿们乖。 “不枉小爷平日一片苦心。 “没白疼啊。” 就这语重心长,占尽便宜。 戚宝招呼道:“揍他。” 一通大小拳头随即落下来,宠渡抱头乱窜不住讨饶,“孩儿们且住。是寡人的错。是寡人的错。再不敢了。” 拳头更密了几分。 穆清不无感慨,“还是年少好。瞅瞅咱们,都老——”话未毕猛听身侧佳人呛声道:“哼,师妹我正值芳华。再活千岁也是豆蔻。” 嗯?! 还能吃一群孩子的醋? 以她的性情,断不至于此啊;还是因为先天符意而失落么? 自家这位师妹对先天符有何等深重的执念,穆清比谁都清楚;奈何一时并无善法宽解,只能暂且搁下,先召集众人回栖霞峰再说。 飞剑上欢声笑语,苏雪离群而立,瘦削的背影难掩落寞。 穆清看着心疼!将宠渡拽至远端悄声言道:“此无外人,你便与我交个底儿。那先天符当真别无神异?” 念及往昔受过的照拂,宠渡其实也见不得苏雪受此煎熬,怎奈天时不宜,唯有强自憋住催启无量金身的冲动,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让符意飞会儿。 啥,飞一会儿? 穆清不自觉将眉头拧成了疙瘩。 第九十五章 修为永固 等到了栖霞地界,应宠渡所请,穆清紧闭府门开启禁制。包括穆家兄妹在内的一众魔徒则被屏退在外,仅他夫妇与宠渡三人在洞中。 “你小子神神秘秘意欲何为?”穆清不解,“还有之前你说的那句话,到底有何玄——”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宠渡催动了先天符意。 无量符身一出现,灿灿金辉喷涌四射,光耀整个洞府。 一如盏烛火。 又似满天朝霞。 那辉芒渗出来,将刚换上的宗袍也镀山金晕,宠渡从头到脚俱是金光;眉眼四周裹着暗金色条纹,脊骨位置则由一道粗硕血纹贯通上下,另有各种纹路间杂排布。 渺若尘埃的点点光粒不断蒸腾,在四周缭绕回旋。 “这是何形态?!”穆清脱口惊喝,口嘴大张塞得进一颗鸡蛋。 “小子管它叫‘无量金身’。” “这便是‘让符意飞会儿’的意思?”穆清拍手叹道,“飞得好,飞得妙啊。” “这、这才是感悟先天符后的真正模样,对么?”苏雪激动难抑,不自觉凑至近前,颤手探入光中,果然博大精深奥妙无穷。 “好小子!”穆清急急拂袖,将洞府禁制升至最强,“先前连我与你雪姨都瞒着。” “时机不宜,还请恕罪。” “玩笑罢了。我等自知你的处境。”穆清“欸”了一声,“不过今后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人前显露,以免他人觊觎;宗主那里自有我去应对,时机合适时再上报亦可。” “多谢前辈提点。” “倒是眼下,若非你雪姨执念太深,按说该教你撤去金身才是,免得符意外泄被人察知。” “前辈且宽心。”宠渡道,“与之前在地宫时不同,而今符气尽数锁于金身,若无我意,漏不出分毫。” “如此甚好。”穆清如释重负,一口气没吐完却听苏雪直唤“师哥”,忙不迭问:“师妹可有所悟?” “是也不是。”苏雪恋恋不舍地收回素手,“符意精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时半会儿间尚难确切悟出什么来。” “总不能将渡娃娃当作灵宠时时带在身边呀。” “唉……” “雪姨莫叹。”宠渡摊开五指,“有此即可。” 却见他掌中,三纸宽一张兽皮悬空浮着缓缓旋转,竟是宠渡借用先天符意将那张半成符强行补全了。 原本皱巴巴的旧符此刻金光闪闪,跟新的一样;半截符纹后,缀以金线相续,弯弯绕绕勾勒出一道完整纹路,散出的凛凛符意迫人心神。 “好强的符意!”穆清肃然。 “给我的?”苏雪惊喜交加。 “承蒙雪姨多有照拂。”宠渡轻轻一托,将纸皮飘向对面,“我符意加身,有朝一日或能参悟透彻化用随心,然当下却同样道不出所以然来;唯补全此符,以报涓涯之万一。” “你这何止万一,”穆清感慨道,“说是涌泉亦不为过。” “于你损耗有多大?” “无甚影响。”宠渡顿了顿,“符上已尽量附着先天之意,若能助雪姨感悟精进,小子幸甚。” “你也知我夙愿,雪姨就却之不恭了。”苏雪将符接在掌中牢牢握住,仿佛抓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全不顾及强者与长老身份,兀自手舞足蹈的,浑似一名初长成的少女。 “许久未见她这般高兴了。”穆清看着苏雪欢天喜地的模样,蓦然想起之前她的那番话,不由摇头暗笑:果然千岁芳华。 “只要栖霞峰拿得出,办得到,”穆清转望宠渡道,“想要何物只管开口。” “多谢前辈美意。”宠渡的要求却极为简单,“小子新晋归元,急需稳固境界。烦请前辈与我一间密室即可。” 巩固修为的关键,有两方面。 其一便是先天符意。 这玩意儿虽则玄妙难解,但既被炼化,总有些“其来有自”的灵机。 正是借此,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宠渡耗费小半日,最终完成了先天符的初步具象,即将目前能动用的符意全部化做各式各样的金符。 便利之处在于,毋需兽皮为载体。 除此而外,宠渡另寻了个山上老怪神念蛰伏的空当,再次进入了久违的玉简小世界。 灵石塔依旧。 灵傀依旧。 一切按部就班。 只能说那龙血于体修真比一剂猛药,宠渡肉身之力今非昔比,不单皮骨更为坚实,且气力突飞猛进远逾从前。 想当初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五十钧珠裂成三块,而今面对灵傀新掏出的纯黑百钧珠,一拳过去直接轰成碎渣,不费吹灰之力。 九二玄功也因此来到第三重。 ——金钟罩。 以全身气血为基炼铸金钟,但凡祭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端的是一等一的防御手段。 显然,难练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宠渡并未急此一时,暂将第三重功法吃透记牢,其余时候都在体悟及控制拳劲,至次日傍晚终于收放自如。 百钧,足足三千斤! 且分明未至极限! 宠渡相信,再对上连续的拳头,虽然胜败仍不好说,却绝不会再像不器院血战时那般狼狈了。 当然,实力上涨的不止宠渡一人。从关联紧密的献宝魔众到与之毫不相干的陌路弟子,近乎所有净妖门徒都在利用这两日时光做着最后冲刺。 只为近在咫尺的试炼中有所斩获。 只为在随时可能爆发的妖人大战中多一线生机。 同样秣马厉兵的,还有山中妖族。 也就年前年后差不多半月工夫,黑风老妖或攻打或招降,恩威并施,以迅雷之势收服大部妖寨,至今仅余白灵地界未受殃及。 一则胡离背后站着一尊人仙。 二则——更为主要的是,黑风老妖异常忌惮念奴儿体内沉睡的那股神秘力量,为免将其惊醒,不敢强力讨伐,只打算派俩妖王率兵围而不攻,待战后另行定夺。 而宠渡的“血书”也在这会儿传至寨中,念奴儿看过之后果然患得患失。 “我观小友字迹工整不似仓促写就,且有‘不日来取’之意,想必并非身处险境,恐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老狼安慰道,“丫头不必过虑。” 尽管这番分析十分在理,奈何关心则乱,念奴儿日日愁眉如坐针毡。姥姥终究于心不忍,又恰逢黑风围山,便听从谏言允准老狼出山。 一来,确认宠渡安危。 二来,游走在外也可俟机策应。 念奴儿获悉消息,言辞切切自有一番嘱托。不题。却说虽有妖王坐镇,但妖王也非时刻紧盯,总有打盹儿时候;而以羽化灵妖的手段,要避开巡查及值守的妖兵妖将自然易如反掌。 所以老狼很轻易便离开了白灵地界,为保万全,一路徒步潜行,到了百里开外才敢借助山林偶尔低飞,只道神不知鬼不觉,孰料半路上却被暗中一名老道察觉行迹。 时值寒冬,那老道却单着一件素袍;不光衣服雪白,连须发眉毛统统都是白的;唯其手里拄着的那根竹杖亮莹莹的,透出缕缕春绿。 随着老道停下脚步,杖头的红穗在风中荡来荡去。 老者看了会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凌虚而行过处无风,遇有再险的崖、再高的山、再宽的河、再密的林也不绕弯,闪没之间直接迈过,视脚下若无物。 再次驻足时,老者已在某处山脚下。 丈许之外,立有一道瘦削背影。 那背影主人高不满五尺,分明未曾察觉身后动静,只望着跟前某座残碑自顾自低语,“此碑若真是封印,又怎会与红皮小子手里那件异宝扯上干系?” 冷不丁背后陡起一声咳,矮人这才悚然惊觉,猛地转过身来。 ——赫然正是黑风老妖! 第九十六章 天命入世 遥想当日造化命盘初次解封,异象多端。血蝠王在山中某处僻静角落里觅得一古老石碑,待黑风老妖脱困,曾于闲谈间提及始末。 老妖原本也没当回事,但在见过古碑后才觉着不简单,派妖兵暗中发掘守护。 到如今,三丈见方一座斜碑显露在外。 修为稳固之后,老妖时常来此琢磨,并将部分碑文拓下来,召集各路妖王共参,美其名曰正在补全某种古阵法的阵纹。 很明显,无论是为了所谓妖族大业着想,还是出于吃独食儿的私心,在完全洞悉碑文之秘前,老妖并不想让外人知晓古碑的存在。 大抵天数使然,诸王参研多时未果;及至金雕部望风来投,这才从雕族始祖居住过的洞府石壁上寻得蛛丝马迹。 虽历经成千上万载,石壁所绘仍足够清晰。在三番五次的比对之后,黑风老妖终于确信:壁上图纹与碑文虽不乏微末差异,却也颇多相似相通之处,二者庶几同根同源。 再想想各部妖祖所在的辉煌时代,那是多久以前了? 万妖山又怎么来的?不正是千年血战妖族惜败,在最终的蛮荒之役后不得不隐匿在这穷山恶水间,由此得名的么? 多少传说代代流转至今。 多少隐秘在这山中埋藏。 在此之后另有多番细查,虽然并没有获得更多头绪,但黑风老妖却不由想起了山中部族世代流传的那首曲子。 尤其当中一句: 三丈方兮祭吾殇,君不至兮愁断肠。 眼前这座古碑,不恰好三丈见方么?即此老妖有了个近乎疯狂的大胆推测。 此碑关乎妖墓! 若猜得不错,那这石碑就意味着一份泼天机缘。单是想想那些先辈高能殒落后可能留在蛮荒战场上的遗宝,纵以飞升上妖的心境,黑风也忍不住打心底里发颤。 许是因此,连身后有人也未及时察觉,直至此刻忽听一声咳嗽才幡然回神,黑风转身一指火意激射而出,直击来者面门。 火意筷子粗细,眨眼迫近。孰料老叟跟前乍现光圈,嗤的一声将气焰汹汹火意湮灭于无形,连丝儿青烟也无。 引以为傲的熔火道意却连人家护体灵光都破不了,黑风知非等闲未必是其敌手,惊骇交加间暗想:“这杖叟好深的修为!……却未趁我先前恍惚之际突袭,当有转圜余地。” 黑风当下不敢妄动,只待摸清路数再行计较,便问:“何方高人?” “觅缘人。”老叟呵呵笑答。 “觅甚缘?” “觅有缘。”老叟顿了顿,“与吾之仙缘。” “可曾觅得?” “在此之前莫有。” “怎解?” “见尔之后就有了。” 黑风闻言微愣,只把心头鼓敲得咚咚响:你四处转悠无所收获,怎到我这儿就有缘了?又说甚仙缘,你能是上界仙君不成?要传衣钵还是怎地? 真是命数偶然? 还是本就冲我来的? 犹疑未定间,冷不丁老叟轻挥薄袖,将红彤彤一件物什射出,端的迅疾无比,如一道血色雷光也似,弹指即到。黑风不自觉要防,哪里来得及!刚把妖光护住周身,早教那物什迫至近前,在距眉心仅寸许的位置悬停不动。 濒死的惧意猛然袭身,黑风鬓间冒出豆大汗珠,止不住撤步,定睛看那物件,竟自一柄飞刀! 那刀连刃带把也就尺来长,通体猩红血煞缭绕,锋刃上泛着森森幽芒,宛若勾魂无常凝视的眸光,明显淬有奇毒。 黑风对老叟的底细更摸不着头脑:若同为妖邪异类,如何一身仙风道骨全无非人气息;若为道门中人,又怎会有如此歹毒的法宝? “吾知你诸般疑虑,奈何无论怎生分解你也不信。”老叟似看穿了黑风的心思,“故而不说也罢。” “道友何意?” “此宝名曰‘化血神刀’。” “又如何?” “赠与有缘。” “送我?!” “毋需多疑。”老叟道,“驱用之法一并附于刀中,是真是假,尔俟机一试便知。” “道友与某素不相识,何故赠宝?” “但凡能教‘那一家子’多些困扰,吾都乐意为之;帷其如此,这天地樊笼或能多露一丝破绽,芸芸万众也能多那么一点自在。”老叟闪念起伏,吐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说辞,满脸关切言道:“与四宗血战在即,只望尔等多几分胜算罢了。” “意即与吾同根?”两相照面以来,黑风终于露出些许喜色,“而今人族猖獗,视吾族为异类,道友既有莫测神通,何不率我等共伐无道?” “尔乃朽木耶?”老叟脸现愠色。 “这……”黑风闻言一时语塞,旋即明了。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老叟参战,则道门那边必有足可与之匹敌的势力入场。 届时,原本仅限于万妖山地界的争斗,说不得就此再次演变成这片土地上妖人之间的大混战——一如数十年万前千年血战那样。 相较之下,老叟退居帷幄显然更有利;至少能与人族高能彼此威慑,掣肘,则无论底层人马胜负如何,总有回旋余地,断不至于一旦败北就被连根拔除,致遭绝种之祸。 说到底,还是妖族自蛮荒一役战败后便被人族稳压一头,迄今积累不够,也就难免于黑暗中踽踽摸索,伺机反攻光复上古辉煌。 想通个中关节,黑风非但不恼不怨,反而平添底气。 吾族尚有高能在世! 吾族复兴有望! 吾辈当自强! “受教。”黑风自觉低人半头,不由自主执了一手晚辈礼,“飞升之后是何光景,敢请族老提点一二。” “你是想探我具体道行吧?”老叟笑了笑,“也罢,不妨与你说道说——”言未毕,双目微瞠陡转话锋,急道:“速将神刀收好。” “何事着忙?” “他们来了。” “谁?!”黑风话音甫落,已不见了老叟踪影,纳罕道:“这杖叟看似匆匆,却无半点惊惶,想必并非害怕,只是不愿与来者招呼而已。我与他见面之事自当不宜外传。” 然则“他们”究竟何许人也? 老妖忙将灵感如渔网般撒开,果然察觉两道气息自天边飞速迫近,蓦地灵光乍闪,想起炎窟山破印之夜,那名化神人仙也曾提到过“他们”。 当时咋说的来着? “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可不容易打发。”老妖边忆边念,心下起疑。 这前后两个“他们”,会否同一拨人? 此时远在凉城某间客栈里,老妖口中的那名人仙老者正自愣神喃喃,“道蕴与真界合而为一……一片海……可能么……”忽而警觉抬头看向万妖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道:“天命入世,还是这两位。 “难怪比预料中晚了许久,想是先去了别处招抚;上面那群老家伙还真是铁了心不打算增派人手咯。 “也不尽然,或因旁事耽搁? “唉,无所谓了。 “料黑风那老妖怪也不得答应。 “却要防他两个招安不成来寻我晦气,先走为妙。” 且不言人仙老者走个瞬闪暂往天涯海角躲清静,却说黑风老妖将妖力裹缚化血神刀,收入丹田温养,登时颅内轰轰,片刻晕眩后即对化血神刀的来历及其催动法门了然于胸。 除此之外,另有一段亘古秘辛。 便似磁石之于铁粉,老妖竟罔顾御刀诀窍,一门心思反被那秘闻牢牢吸附。 尤其内中四字。 ——三界!!! ——封神!!! 原来这化血神刀乃封神遗宝。 刀身泛红,只因封存着无上血煞之气,一经全力催动可化出万万刀痕,状似电掣雷光铺天盖地;又带奇毒,但中刀痕顷刻即亡,肉体凡胎俱作血水。 然而,这仅是其附带威能;此刀最令人胆寒之处在于,可伤元神! 单凭此点,以老妖的经验,漫说自己原有的仨瓜俩枣,就算放眼当世玄道甚而上溯荒古纵贯数十万载,也难有一件宝贝堪比这化血神刀。 此刀绝强! 仗此神刀,再不必瞻前顾后,不单可将决战之期大大提前——乃至马上开战亦无不可;且攻山之时遭逢任何突变,也都能应对自如。 毕竟据秘闻所说,封神之时就有一道者名曰余化,正是借此利器狠伤了几个猛人,——哪吒、雷震子、杨戬是也。 虽说这哥仨如何厉害,并未在秘闻中提及分毫,但老妖用脚趾头也足以想象:既与天地人三界这样的格局扯上干系,中刀之后更能保全性命,又岂是泛泛? 再有这封神大战。 自古迄今,关于过去,流传最广的当属开天辟地、千年血战及蛮荒之役等等;“封神”之说则闻所未闻,想来即便不是盘古那会儿的事儿,也必早于妖人争霸的时代。 正所谓: 岁月悠悠,秘藏几何。 相较于获得化血神刀的欢喜,老妖更震骇于这段惊世秘闻,心绪未及平复时,先前察觉到的两抹道息近了。 由模糊到清晰,两名道人赫然现身。 一着黑衣。 一着白衣。 白者矮胖,笑意盈盈。 黑者瘦高,冷面含霜。 二人分左右站立,都反剪双臂将老妖盯着,气息与灵压时敛时散。 化神级! 只白胖矮道儿身上透着似有若无一股妖氛,元婴及羽化老怪对此或难察觉,但既与之同境相差并不悬殊,黑风自认感知无误,一眼就看出那白袍不是人。 一人仙。 一上妖。 皆在大圆满之巅峰境界! 一打二几无胜算,老妖不敢托大,暗里准备随时应变——说不得就此小试神刀,凝神屏息试探着问:“道友何来?” “天命宗接引……”白衣笑吟吟。 “……二使。”黑衣接过话头,语调冷冷声无波澜。 第九十七章 试炼前夜 天命宗? 接引二使? 何方山门如此豪横,竟能让堂堂人仙与上妖和睦融融,甘为跑腿儿的马前卒? 作妖千百载,黑风少有地觉着脑子不够用,好在对面并无动手的意思,想一想:“伸手不打笑脸人,莫如先礼后兵免落话柄。”随即小意作揖,道:“贫道这厢稽首了。” “你这副姿态就很好。”白衣使点头哼哼,“仅你我两个的话还好,此间十万山头也就少一半……”接着手指斜侧的黑衣使,“偏生我这人族道兄也在!若真斗起来,你这万妖山怕是要被铲平喽。” “承蒙高抬贵手。”老妖暗舒一口气,“二位上使来此穷山恶水,不知有何贵干?” “大老远过来自非找茬,”白使拖长了声调,“而是……” “接你。”黑使道。 “去天命宗?”老妖心说果然。 “尔愿否?” “恕某孤陋未曾听过。” “元神不成,难入天命之眼。” “受教。” “尔,”白使再问,“愿否?” “他不愿。”黑使见老妖皮笑肉不笑,蓦然插话。 “我知你的顾虑。”白使毕竟也是妖族出身,想来因此并不介意对黑风多费口舌,“我当初所想与你此刻心思几无二致,只道妖人不两立。” “又是何故教你罔顾初衷,”老妖不无愤慨,“甘与人族沆瀣?” “改弦易辙,自甘堕落?”白使哈哈大笑不以为意,顿了顿接着说道:“如若你也似我一般…… “爬上那座山; “拜见那些人; “目睹那样神通; “自会知晓天高地厚。 “所谓门户之见也好,非我族类也罢,那些以往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皆为过眼云烟。 “唯彼大道永恒。 “唯吾天命永续。” “看得出感触良多。”老妖不自觉滚了滚眸珠,显然有所意动;转瞬又警觉非常,忖道:“这白胖子好会蛊惑!我若去那山上看过,必与他一样心气儿尽失,还如何振兴吾族。” “道友所言恕某不尽苟同。”老妖斩除杂念毅然回绝,“实力越强,自当肩负越多。而今族业尚未中兴,吾辈仍需努力。某只愿为此大任赴汤蹈火,实无道友那等福分坐享天命。” “迂腐。”黑使冷眼旁观。 “你不知错失了怎样一桩机缘。” “道不同不相为谋。” “务必思量清楚。”白使双目微缩,“按规矩,诚邀仅此一回。” “谢邀。” “真不后悔?” “人各有志。某命该如此。” “天地似樊笼,”白使将手指上下比划,“你再如何振兴,终究出不去。” “不试试怎晓得?” “好气魄!我在南墙备好棺材等你哭。”白使拊掌大笑,几多嘲讽,几多心酸,几多无奈,几多期许,更有几多……钦佩,“念尔矢志不渝,可愿听我再啰唣两句?” “某也有事相询。” “切莫与神仙会交恶。” “贵宗会否插手万妖之战?” “两说。” “请赐教。” “若无外力介入,天命一视同仁,按说当作壁上观。”白使大有深意地瞟了瞟,仅此一眼便教黑风心头咯噔剧颤。 “不好。莫非他两个察觉到神刀气息?”老妖惴惴自思,未及应答却听对面陡转话锋,道:“但万妖山或另当别论。” “缘何殊异?” “有个叫‘连续’的后生眼下正在净妖山上……”白使话刚起头,明显察觉到黑使一瞥中透出的那抹浓烈警告,却浑然自若故作不知,“不论战况如何,他少不得半根毫毛。” “除那红皮小子外又来一个?”老妖有感其话间的凝重,登时蹙眉,但听一句“后会有期”,抬眼看时已无接引二使踪影;又想起那绿杖老叟,不禁暗叹:“呵!这四宗试炼前一夜,还真是热闹。” 回溯前后,顿有些后知后觉。 自己刚获赠宝贝,天命二使便接踵而至,怎么看都有种沦为棋子的巧合在里头;老妖再一咂摸又不以为然:如若老叟真想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意图也未免太过明显。 左右想不通,老妖索性不再理会,仍自心弦紧绷,以防接引二使杀个回马枪突施暗手;半晌见无异状,这才布下结界将三丈古碑隐去,瞬闪回了飞鼠山。 且不言化血神刀确系无主之物,老妖只管暗将宝刀操练精熟;却说那黑衣人仙猛然顿住脚步,望白衣上妖冷冷言道:“你话多了。” “怎就多了?” “神仙会。” “不过防患未然而已。”白衣使笑笑,“神仙分会多由元婴坐镇,若惹怒化神级必有灾殃。我将此提点黑风,也就免了他与凉城分会之间或有的冲突。” “大道子又作何说?” “勿谓言之不预,有言在先未尝不是对大道子的保全。” “还属你会说道。” “最为紧要者,天命之下众皆蝼蚁,又何惧旁人知多知少呢?”白使另起话头揭过此节,“反是恶之道友此番竟未用强,倒有些出人意表。” “气机危险,”恶之道人眉头微蹙,“并无把握。” “郭某亦有同感。” “新宝。” “嗯,确比神通更为可信。此前打探的消息有所缺失,回山复命事宜当补全。”郭白使显是习惯了身侧同伴的寡言少语,兀自喃喃道:“抑或……另有外力入局?!嘿嘿。无论如何都棘手,够横眉老儿头疼的。 “是否干涉就看宗老如何计较了。 “还有那座石碑,其上纹络看着便不简单,必然暗藏玄机。” “吾已记下碑文。” “妙极。”郭白使抬脚将行,忽而心血来潮,“咦!照时日推算,常自在当于此间布道。许久不曾听他那副破锣嗓子还真念得紧。恶之道友同去如何?顺带讨他一杯酒吃。” “先前还能感应他的气机。” “跑了?”郭白使冷哼道,“这老小子是真会躲啊。” 却说常自在接连瞬闪遨游无穷,倏忽东西昼夜交替,须臾南北冷暖分明,时而走马观花,时而驻足流连,真将化神之后的那份逍遥自在显露无遗。 不单人如其名得享人仙之乐,也正应了“自在老人”的道号。 这般走走停停,林林总总跨越不知几千几万里,冷不丁来至某座半山腰上,见了些红红绿绿,听了些莺莺燕燕,自在老人只觉似曾相识,细辨片刻后不由恍然。 这不是当年化神之地么? 怎就到了此处? 彼时数度冲击皆告失败,不得不出山磨砺以觅契机。后因缘际会在此巧遇一绿杖老叟,与之坐谈三日就地闭关,不单仅半月便一举破境,更悟出化神道意。 而今想来,竹杖老叟高深莫测,纵与天命宗里那几个老家伙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俨然超越神境的存在! 无奈神龙见首不见尾,常自在当年出关后便再未见过杖叟,多方查访至今亦无所获,引为平生之憾。 正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晃眼已是百余年前的事了! “何时能再逢……”常自在犹自黯然,不意耳畔呼声回荡,竟有人在唤自个儿名号;且那声音如此耳熟,似有根通天彻地的铁棍翻搅记忆,最终与某道拄杖的人影融为一体。 “常自在恭迎仙驾。”化神人仙在方外玄门固然令人高山仰止,此刻却也忙不迭伏地叩首,“不知仙君驾临有失迎迓,望乞赦宥。” “你……”一缕拄着绿色竹杖的人影应声闪现,“还是你么?” “我自然还是我、当年那个我。” “你呀你!愣神工夫就不在客栈里了,可教我好找。” “仙君早在凉城附近?”常自在止不住轻颤。 “我在山中待了会儿。” “天可怜见。再睹尊颜三生有幸。”常自在借眼角余光瞥见跟前半拉芒鞋,心头懊悔不已:本可早些会面的,没事躲甚清静嘛! “起来吧。” “不敢。” “那我走咯?” “请恕不恭。”常自在又三拜,急急起身侍立在侧,躬身埋首莫敢正视,宛似学生见了老夫子。 “一别百年,你竟还识得我声。” “仙君点化之恩如同再造,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尔水到渠成罢了。” “道意总是仙君之功;如若不然,我也不过‘伪神’而已。”常自在将长袖掩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倒是仙君,这些年可曾安好?” “你晓得的。”老叟将绿竹杖在地上敲了敲,“除‘那一家子’外,也无甚劳心的了。” “仙君此行,”常自在试探着问,“想来与之有关?” “确有数言相告,你且仔细。” “晚辈洗耳。” “黑风老妖今有化血神刀在手,尔不能敌,万妖战事落定以前暂避其锋;若避无可避,则当俟机抽身,越快越好。”老叟郑重其事,“此为其一。” “记下了。” “其二,此番妖战乃吾苦觅经年之绝佳时机,你切莫掺和,免为池鱼。” “四宗沦陷也不用顾么?” “自有能者周旋。” “只我那顽徒已在局中。” “妖狐寨里有那小丫头嘛!天谴之夜觉醒时,我都发怵。”老叟忍俊不禁,“黑风区区一介上妖,绝无胆量将她惹急了。” “仙君也如此认为就好,我也能安心遵照仙君号令行事。”常自在道,“却不知具体有何安排?” “只管看即可。” “仙君智计无双,必然功成。” “八字还没一撇就拍上马屁了。”老叟笑道,“想来修行又有疑惑?” “仙君慧眼。”常自在嘻嘻笑道。 “讲。” “日前在净妖山……”常自在所言,自是宠渡归元的情况,“玄妙奥义”“万符朝宗”云云,将枝节三言两语带过,独挑蕴界相合之事细说。 “这却稀奇。”老叟啧啧称叹,“先天符意我是有所感应的,只彼时着忙无暇探究,而今看来倒错过了好戏。” “晚辈斗胆,愿随仙君亲赴勘验。” “百闻不如一见,走一趟也好。”老叟罩住常自在气机,闪没隐现间,瞬息已在净妖地界,循着常自在的指引径往栖霞峰来。 第九十八章 局内局外 夜色弥漫,本自不便视物,再有老叟仙法遮掩行迹,真个神鬼不知。净妖山上所有人与仙叟相较俱是寻常,哪能堪破他的手段?但教二老如入无人之境。 却说宠渡先天化符之后修为永固,当下正做着最后调息,又闭了双眸,对近在咫尺的俩老头儿就更无所察了。 仙叟拄杖观瞧,愣是良久无言。常自在在旁边干看着,急似热锅蚂蚁,好不容易见仙叟回过神来,乘隙忙问:“如何,仙君可见端倪?” “嘶——”仙叟饱吸一口凉气儿,满脸哭笑不得,道:“这红皮娃娃被你从哪儿挖出来的?” “怎地,有甚不妥?” “福祸相依无甚不妥。”仙叟轻摆首,“只好生繁杂!吾历万千却未曾有此见闻。” “铜皮铁骨、魔器、先天符及赤日金身,此子确乎有点东西。”常自在如实品评,见仙叟笑而不语,猛一激灵,“还有其他?” “这娃娃身上岂止‘一点’东西,”仙叟首肯,“说是聚宝盆也不为过。” “请仙君赐教。” “你必也去过极北之地,可记得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仙叟见常自在点头,不疾不徐接着说,“除你所言之外……” 在老叟淡然的语调中,在常自在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宠渡所怀隐秘被逐一点破;但纵以远逾化神人仙的道行,竹杖老叟其实也未窥及全貌,同样不免有所遗漏。 如造化命盘。 如玄混道种。 后一个倒是纳于泥丸宫中。 但这前一个自盘环合并之后就不知所踪——连宠渡自个儿都不知道它藏哪儿去了。 大抵此二者潜埋太深,若非被宠渡主动于人前展露,外界等闲难察;饶是如此,单就仙叟补充的几样,也足令堂堂人仙瞠目结舌了。 灵石塔? 识海? 神念? 妖魔孽龙? 还有劳什子“天机锁闭”? 本以为宠渡迄今为止显露出来的身手已然超乎寻常,怎料被他藏在“水下”的秘密更多,更不可思议!以致于令常自在不由想起仙叟刚刚那句机锋。 ——冰山一角。 这譬喻真是妥帖。 “除妖化之患以外,本君昔年但凡能有其余一样傍身,就绝不止而今道行。” “是我失察了。” “怎讲?” “不瞒仙君,”常自在面带愧色,“我知此子全因我那徒儿。” “那叫胡离的娃娃?” “烦劳仙君记得。”常自在点头称是,“劣徒极尽称许,我一时好奇也曾暗里勘验过;只道已足够高看此子,而今方知其匪夷所思至斯。” “尔以人仙境界,能见他赤日金身已属不易。” “晚辈惭愧。”常自在讪讪笑过,另起话头,“其他方面倒好说;唯‘天机锁闭’四字不解。敢请仙君解惑。” “尔或晓得,神境之后便可窥视天机;道行越高,所探天机自也越多。” “确闻此说。” “然以吾之道行,竟观之不透。”仙叟点到即止,看似在思索如何阐释能更明了,实则暗叹:“偏生天机本自日趋混沌,就更难看得真切了。” “具体与之何干?” “他身上的天机被尽数遮了去。” “强行遮住?!”常自在惊诧不已,“以仙君道行也莫可奈何?” “云山雾罩也似。” “何人施为,竟有此手段?” “尚难推知。” “道蕴与真界呢?” “据其下下根骨,尔所说蕴界相融或为幻景。”仙叟顿了顿,“不过凡事无绝对,虚实如何有待日后侦知。” “领命。” “嘘!——” 恰逢宠渡调息已毕,起身在老头子牌位前上了一炷香。旁观二老暂且罢谈——倒不是怕露出马脚被宠渡察觉,只是不自觉噤声。片刻后仙叟似有所思,忽问:“他师承何处?” “如牌位所示,如仙君所见,其先师名曰‘在劫’,据坊间消息,入城不久即卷入某场纠葛,后亡于猎妖客之手。” “在劫来历能否查实?” “师徒俩早年均系浪迹散修,实难查证。” “今又如何?” “仅拜在净妖门下,尚未择师。” “意即自由之身?” “看仙君的意思,”常自在隐有一抹猜测,“莫非要收他为徒?” “浸染过久回天乏术。”仙叟轻叹道,“妖性附着于元气意念,交染共融不分彼此,纵是本君亦无法将其彻底拔除。” “距发作尚有多少时候?” “兴许久无动静;然而更可能……”仙叟眉梢微蹙,“仅差某个契机。” “可有缓解之法?” “吾念其不易,欲将封印替他暂压一时;至于往后,则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仙君慈悲。” “无量天尊。”仙叟提起竹杖,作势撤去仙法与宠渡面会。 冷不防宠渡掏出个歪嘴的火红葫芦,掂在手中翻来覆去打量。仙叟一见之下双目微凝,生生忍住撤法现身的冲动,在竹杖堪堪落地的瞬间即时改换法门。 咚!—— 竹杖与地面相触,一圈金色涟漪砰然震荡,扩散开来罩住整座密室。 常自在顿觉与室外的感应被凭空掐断,再看宠渡,见其兀自保持着前一刻的姿态,凝似石人呆若冰雕,动也不动。 原来密室被仙叟就此禁锢。 常自在不由咋舌,“不愧仙家手法!只此一拄,便教这密室与天地隔绝,暂成一方小世界。”却见仙叟拂袖,将那火红葫芦隔空摄来,掌在手中端详。 摩挲着葫芦上那朵流云。 明显忍住了拔开木塞的举动。 也不知看出个怎生眉目,仙叟不一会儿竟猛然哆嗦起来,面色煞白失魂落魄一般,随即摇头晃脑喃喃低语,道:“他的东西! “竟是他的东西! “是他的宝贝葫芦! “怪哉!此前全无那位大能殒落的消息呀……可若其尚在,这宝葫芦又缘何会在这娃娃手里? “难怪此子天机锁闭,想来也是他的手段了。 “他又在布甚局呢?” “这娃娃在局中又是怎样一颗棋子?若是紧要,为何任其浸染妖性而不出手干预?” 常自在在旁边虽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免有种高深莫测之感:显见老叟的布局撞上了某位上界大能的局;而那位大能,是眼前这位仙君也惹不起的恐怖存在! 正如常自在所料,老叟此刻止不住心惊肉跳:三千大千世界何其广袤,本以为在这颗偏远的星辰、这片贫瘠的大地上就能避免过早地地卷入迟早降临的那场风暴;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早已身在大能的棋盘之上。 终究难脱命数么? 如此想来,天外世界还有多少谋局? 局内局外作何牵扯? 自己的布局与之是否有所冲撞?若有,彼时又该如何自处? …… 一时想不明白,仙叟头大如斗,猛听常自在口唤“仙君”,这才平复心绪,诚惶诚恐将歪嘴葫芦原封放回宠渡手中,拉着常自在望空虚拜,念念有词道:“大人打量。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 及至遁离净妖地界,老叟再无先前那等云淡风轻,反有忧色挂于眉间,庆幸道:“好在走此一遭,不然恐误大事,铸成大错。” “吉人自有天相。” “吾此后需专注妖伐,或无暇旁顾。”老叟稍做计较,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今有几事烦你代劳。” “谨遵钧命。”常自在知非等闲,竖起耳朵静听嘱咐。 却说诸事: 其一,暗护宠渡;然仅以保其性命为限,如非生死存亡之际,不得横加干涉其事。 其二,特赐“役灵印”及解印之法,在妖化暴走时助其镇压妖性。 其三,但有异常即时汇禀。 “尔必用心,不得有违。” “定当奉行。” “若看护有功,日后或有一桩机缘。”老叟小意指了指顶上苍穹,加重语调,“天外大能之缘。” “全仗仙君筹谋。”常自在欢欢喜喜接过老叟递来的传音符,忖了忖提出一问,“镇压妖性时,是否一并传他解法?” “尔相机抉择。” “那仙君此去……” “吾要捋捋这来龙去脉,另需与上界仙友确认某些事。”老叟言罢欲行,似又想起甚么,道:“如无差池,此番妖斗必有真仙之战。尔当俟机观摩,以便感悟。” “多谢仙君提点。”常自在作揖起身,已不见老叟踪迹,只掌中役灵印的金辉愈发淡漠;待符辉隐没,叹息着抬头远眺,锐利的目光似能洞穿山水,最终投落在栖霞峰密室外那抹高大人影上。 流云葫芦早被收归囊中。 宠渡从始至终未察异常,此刻步出洞室,伸着懒腰朝四下里观望,旋即征召献宝党众,计议明日可能遭遇的情况与对策。 毕竟试炼将启,类似的场景自然非止这一处,近在净妖各峰,远至神泉、药香、炼器三宗,所有参试弟子都在明里暗里谋划,无不渴求着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中崭露头角,以获宗门器重。 与此同时,远隔数千里的飞鼠山中磨刀霍霍,大小妖众围成无数堵墙,听着从垓心那道五尺妖影口中蹦出的句句鼓噪,早已跃跃欲试,按捺不住。 不知不觉间,自明暗不定的角落里升腾,从深深浅浅的洞室内溢出,在大大小小的山头萦回,无形的肃杀悄然翻涌。 凝而不散。 盘桓不去。 最终遮盖整个万妖地界。 夜,随之更深了。 寒风似也愈发凛冽。 冥冥中恍有所感,自在老人临行前转望神照峰投去最后一瞥,心中对局内局外暗流之间的关联犹存疑虑。 妖化? 化血神刀? 还有那真仙之战! 无论咋想,总觉着不会那么顺遂啊。 第九十九章 三六九等 “果然是要去净妖山见姓宠的了么?瞧那大块头的德行,比娶婆娘还得劲儿。” “谁说不是呢?” “他当真认识那‘红皮虾’?” “就听他吹吧。” “若真相识,上回桃师兄他们去净妖宗,怎不见这头蛮牛同往?” “不是说还在调养嘛。” “找借口也找个像样点啊。明显是怕露馅儿不敢去。这么简单的道理,偏生有些聪明人不明白。” “说来也奇,救回来时就剩半口气,没承想痊愈之后竟教他归了元了。” “傻人有傻福呗。” “话说发的这件银手镯作何用?” “必与试炼有关咯。” “哼!”被唤作“大块头”的人又高又壮,堆头极大浑似一座小山,配以“牛”“熊”之类的字眼实在当之无愧,站在一众神泉弟子中直如鹤立鸡群。 “不信算球。”“大块头”对飘荡在四周的怀疑与奚落愤愤不平,冷哼一声看了看手腕上的银镯,兀自嗫嚅着,“到了净妖宗便知俺诓没诓人。” 话音甫落,忽而响起拖长尾音的一句呐喊,“启阵!——”脚下的大地应声微颤,绽放出长距传送阵特有的琉璃色光辉。 片刻工夫光影流转,入眼已非熟悉的本宗气象,俨然净妖山色。“大块头”未及细赏,两阵炫光接连闪没,始知其余二宗也先后到了。 药香谷在左。 炼器阁在右。 除此而外,另有部分人马衣着迥异,言行怯怯,举手抬足间都透着一抹不曾见过世面的拘谨,显非净妖门人——尤有甚者,丝毫不具宗门弟子该有的那份气度。 留意此节的人不在少数,不久即有消息传开来。 彼乃凉城势力! 一则四宗试炼实属从未有过之盛事,若无足够数量的看客,又如何将个中盛况传达遐迩,以震净妖威名? 二则在黑风绝对实力的压制下,如今摆在山外人道与山中妖族面前的仅剩硬碰硬的对撞,一切刺探与谋划几无用武之地,反而因之少了诸多顾虑。 故此落云子思前想后,不单破天荒地敞开山门,在城中布下多处直通神照峰的传送点,广邀同道中人前来观摩;更鼓励来者入试,美其名曰“体悟战氛”“树立信心”,以便查漏补缺,在此后有限的日子里未雨绸缪。 难得净妖宗大行方便,城中势力自然闻风而动。尤其从未登临净妖的散修野客,更是兴致勃勃,一早便争相赴会恐落人后。 然则有哪几路牛鬼蛇神? 却是: 如金乌派之类的二流宗门。 以谋取兽材为生的猎妖队伍。 云游四方适逢其会的闲野散客。 凉城地界上的修行者几乎全部到场,算上三宗弟子,此刻神照峰已然聚集了近万人马!也亏他殿外广场辽阔平整,否则哪里容得下! 话声嗡嗡嚷嚷,喧比闹市。 衣着五颜六色,如一片花海也似。 要在这当中找出某个具体身影无异于大海捞针,所幸牛高马大,无需垫脚也有足够开阔的视野,加之净妖弟子此刻都聚在一处,“大块头”放眼四顾,半晌后终于捕捉到那抹惹眼的赤红。 “老弟!——借过借过!——老弟!——”“大块头”撒开大步挤过人群,一路挥臂高呼奔至近前,“老弟果然是你。俺没看错。” “卢……迅哥儿?!”宠渡瞪眼微愣,“真是你?别不是做梦!” “是俺、是俺。”卢迅哈哈大笑,每一声都似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拍在神泉弟子脸上。 “那蛮牛没吹牛,与‘红皮虾’真是旧识?!” “还交情匪浅的样子。” “都说傻人有傻福,可这货的傻福也太旺了吧,竟能与大名鼎鼎的老魔称兄道弟。” “眼红你也去啊。” “失策了……早晓得该与那蛮牛多亲近些,也好借此交好老魔。” “好好的桥被咱自个儿给拆了。” “哼,谁教你们不信俺。”卢迅虽听不清同门交头接耳说些甚,却能明显感受群情——惊讶、羡慕、悔恨,只觉倍儿有面子。 遥想飞鼠山地牢那会儿,也是这样哩!都不信俺,还笑俺,等俺老弟一现身,就都吃瘪了吧。 老弟真给俺长脸哪! 卢迅满面神气,想趁势在神泉弟子脸上再补几“耳光”,便道:“来抱抱。”不由分说伸展双臂,一记熊抱将宠渡整个儿拥入怀中紧紧箍着。 顿似一座山头溶解成石流倾泻覆盖,宠渡不由气紧,听着全身骨节爆出的咔咔声,心说也就有一副铜皮铁骨;但凡自己未曾炼体或换个常人来,不得被揉扁喽? “可想死俺了。”好卢迅!左右晃两晃,上下搂三搂,这才松开,犹吐舌舔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差点没被你捂死。” “哈——忒!”戚宝作势啐了一口,“俩老爷们儿没皮没脸。” “胖妃毋需如此。”宠渡见魔众纷纷摩梭二指比划着意为“羞羞”的手势,笑着回敬道,“朕向来雨露均沾。” “奴家也在内?”叶红烛双眼密眨。 “还有老娘。”十三妹一脸玩味。 “我……”穆家大小姐支来吾去到底未曾说出口,只双颊飞起两朵红晕。 “阿妹呀阿妹!”穆多海扶额暗叹,“平日那股泼辣劲儿呢,这时候顾甚体统啊?” 魔众会意,忍俊不禁。穆婉茹不免羞恼,跺脚正要撒泼,却听隐有人纷纷招呼,道:“宠道友教人好找。”“山中一别已近半载,别来无恙?”“老魔之名如雷贯耳。” 循声顾望,四面八方总有十几名男女分着神泉、药香、炼器三宗袍服,拱手笑着凑上近前。 卢迅观之似曾相识。 宠渡倒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当初大闹飞鼠山、强突黑风寨时共患难的部分猎妖客!在逃出生天后为附近宗派所救,最后大多成为其门下弟子。 昔日数百袍泽,也就幸存这点儿人马,想来令人不胜唏嘘,而今再会自有一番寒暄几句。不题。 却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是江湖则不免论个高低贵贱,所以依循着某些不言自明的章法——如修为深浅、江湖地位,无形之中近万人马也分作了三六九等。 这头一等自是四宗掌教。 次一等则为其余老怪:净妖之穆清、王山及褚东来等,神泉之唐继灵、温清,药香谷之罗琼,炼器阁之顾炎;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皆为新晋元婴。 再就是四大宗与凉城二流教派内的各路丹境高手了。 …… 依此类推,及至草芥末流,自非散修与猎妖客莫属,总有七千余,占去万众大部,就着这一路过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虑早议论开了。 原本仅限于四宗弟子,今又降低门槛,却不知宗外人马该如何参试? 四宗俊杰那么欢快都聊些啥?试炼中是要真刀真枪干的呀,这般亲近不怕届时下不去手? 到底花落谁家? 要不要赌两把赚些儿外财? 姓宠的怎就成“老魔”了? 那位冷若冰霜的仙子好美;旁边的小白脸又是哪根葱?鼻孔朝天很跩哦,长得跟娘们儿似的看着就来气。 净妖山趁机兜售各类小食酒水,大肆吸敛散修血汗,好不要脸。 …… 树下有一名中年糙汉,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先前骑着青牛上山,这会儿滑下牛背,坐靠着树干,一手扶铁锤,一手晃荡着酒葫芦,好整以暇作壁上观。 ——这人是谁? 就那身行头而言,其人明显是外来的散野,所以明里暗里已有很多双眼睛打量过。 虬髯汉不时灌口老酒,除此而外总耷拉着眼皮,呵欠连连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是有气机不时散出来,却很微弱,以致于道众其实更相信他纯粹是路过此地顺便凑热闹的看客。 只有时候,在揉眼伸腰的当口,虬髯汉会盯着宠渡瞄上两眼。 这也无甚奇怪。 从以前的“凉城最有价值散修”到现下的“净妖老魔”,风光也好、狼藉也罢,宠渡一直声名在外;加上那身惹眼的红皮,此刻盯着他看的又岂止铁锤糙汉一人? 同样颇受关注的自非献宝党这一拨人马,上自老怪叙旧,下至俊杰聚首,皆为各路看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炼器阁柳三青。 神泉宗桃柏柏。 药香谷姒明月。 此三者乃同辈天骄,最受瞩目;至于净妖宗内,则首推风疏雨。 怎奈风疏雨而今位居强者之列,与仍自归元圆满的三人已分属不同阶次,自不可等量齐观。 “还好就她一个。”桃柏柏窃喜不已,心说自己原是很有把握结丹的,却始料未及那场符经异变,就此乱了心境未能如愿。 本还忧心友宗天骄突破将自己甩在后面,今见柳、姒二人的修为同样滞于假丹,桃大胡子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想是因此,连日来紧皱的眉头总算舒缓些许,不过桃柏柏心头犹自愤愤,“若教我晓得那符经下落,掘地三尺也要翻出来。” 恰逢此时,宗文阅率童泰、叶舟等一众倒魔弟子来访。彼此礼毕,桃柏柏灵机大动,旁敲侧击问道:“妖伐在即,我闻别处多有异象,不知道兄这山中如何?” “我来正为此事。”宗文阅道。 “哦?”桃柏柏隐有所感,却面不改色强压激动,“愿闻其详。” “道兄容禀……”宗文阅将宠渡闭关始末娓娓道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尤其关乎先天符意的情况,更眼神示意手底下的人按事前谋划添油加醋。 “只恐此獠今在符道上的造诣远逾你我。”宗文阅末了道,“连栖霞峰苏师叔也曾私下里劝我求同存异友好相待,切莫轻易与之为敌。” 本就盘算着将此事公诸于众,倒魔派自无避讳,任由三宗弟子旁听,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先天符?” “啥玩意儿?” “抵得过柳师兄三尺青锋嘛?”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柳三青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眸中,闪过丝许光亮。 “师兄手痒了?”姒明月抿嘴娇笑。 “怕还是明月仙子更胜一筹,‘药纵术’真个防不胜防啊。” “桃大胡子受了啥刺激,脸色好怪。” 其实桃柏柏早已颅脑空空耳鸣如雷,对宗文阅之后的絮叨与周围的高谈阔论再未听进只言片语,唯有三个字在耳畔震荡难消。 先天符! 先天符! 先天符! 这,本该是我的! 原来是那红皮猴子夺我机缘……若还能移花接木转植于我则罢了,不然定借此番试炼之机将尔碎尸万段! 非我所有,毋宁毁之! 第一百章 白字百家姓 日前符经异变,知情者都被神泉宗下了禁言咒,除非想触咒身亡,否则绝不敢将消息外泄。 所以倒魔派揭露先天符事,不是听到了风声,盖因同修符道,又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无非借此挑动桃柏柏心中或有的好胜之念,以便借刀杀人。 本自姑且一试,并未指望太多,不意冥冥之中歪打正着,桃柏柏满脸涨红浑身发颤,显然被刺激得不轻。 “噫!”宗文阅只道是阴谋之功,不由暗喜,“这蠢鱼还真咬钩儿了。” 与此同时,献宝党这边昔日难友正出言警醒,却顾忌颇多点到即止,“有人谋害”“对尔不利”云云。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几个对幕后之人三缄其口实属无奈。宠渡深明此理,故而非但不怨,反而言谢,彼此作别后目送其归队,不期然与三宗天骄隔空对视。 即便相距老远,也不难察觉出隐藏在那一双双眼眸背后的各种心思。 柳三青战意盎然。 姒明月眉弯如月。 桃柏柏怒目喷火。 倒魔派众阴恻恻窃笑。 其他人则一副看乐子的神色。 宠渡浅浅笑过,拂袖而去。就恼了桃柏柏,“狗贼好生猖狂。”掏符在手,作势符要打宠渡,早被近旁的宗文阅掣住。 “桃道兄且息雷霆。”宗文阅低声道。 “尔阻我作甚,莫不以为我真不如他?” “宗上在场,我等不宜造次。” “老子忍不了。” “必要试炼开启才为稳妥。”宗文阅进一步劝解,“届时刀剑无眼,哪怕将其斩杀也可推说是失手之过,纵难免罚也是轻罪。” “师兄,宗道友言得是啊。” “入了试炼场,还愁没机会整他?” “请桃师兄暂耐一时。我等必助师兄灭其威风。” “屁——”桃柏柏犹自愤懑,话音却被突如其来一阵气机强行掐断。 溯源看去,见落云子示意抬手虚按,桃柏柏心知开炼便在顷刻,当下已奈何不得宠渡,唯有咬碎钢牙往肚子里吞,强压怒焰。 话说灵压陡降,全场屏息。落云子步至高台边缘,一番场面话不失大宗风范与掌教气度,随即将试炼规则及其一应安排简明扼要作了交代。 首先明了一点,妖有强弱,若纯以斩妖数量来分胜负,未免有失准确与公允。 四宗掌教在多番商议之后,决计借法阵之力事先在每只妖兽体内种下烙印,——称之为“点数”,以参试者最终累计的点数分胜负。 顾名思义,对越是厉害的妖,所赋点数就越高。 凭一己之力单杀妖兽者,自可独吞点数;多人联手理当分配点数,至于具体的分配方法则需当事各方自行斟酌了。 而收集点数的物件儿正是手镯。 镯分两类。 银白环,——即卢迅腕上那样式儿的,早在此前便已配发,四宗弟子人手一只。 墨黑环则是专为那些临时起意参加试炼的宗外人马预备的,却要出资购买,价钱还不便宜,但斩妖所获的兽材价值远在其上;又仅限千件,因而先前消息一经放出,早被猎妖散客疯抢一空。 存纳兽点仅是其一。 手镯上另有三样图刻,分别对应着不同功用: 地图。 传送阵。 毒圈警示。 所谓毒圈,就是不时生成的光壁,一出现便开始缩小,且每次总比上一次缩得快,收拢的地界也会愈来愈窄,迫使坚持到最后的试炼队伍面对面一决雌雄。 最为紧要的是,光壁内蕴药毒,虽不足以致死,却能大大削减战力,若有本事延缓毒发自能多撑一时,否则难以为继,中毒者唯有开启传送阵主动出局。 除此而外,犹有诸如夺魁标准、注意事项等相关细则,都被讲得明明白白。毋需赘述。 一俟落云子言罢,台下顿时哗然,嗡嗡嚷嚷响成一片。 有浅析规则的。 有权衡利弊的。 有阴谋盘算的。 有拉帮结派的。 …… 各路人马应对不一,落云子对此明显早有所料,并未急于喝止,任众议自然平息;及至无论看客还是参试者,脑海里不约而同蹦出同样一个疑问。 规矩是清楚了,可该上哪儿斩妖呢? 换言之,试炼场在何处? 忽见落云子御风而起,道众先后闭口,转眸紧随落云子,最终将目光落在台下丹墀侧边。 “此即……”落云子抖袖撒指,将一卷轴由此及彼抛展开来,但教栩栩如生一副山水写意画赫然横亘在丹墀之上,“试炼之地。” 当即就有不少人脱口惊呼。 “风花雪月图?!” “还记得不?兽潮袭城那会儿咱们在南墙上有幸见过的。” “彼时数万妖怪被摄入画里,本以为事后会被诛灭,不意留待今日之用,显见宗主谋划长远,早有四宗试炼的打算。” “且宝图妙用存乎一心,又有宗主亲自坐镇,身在其中自能少受外界搅扰一心斩妖,顺当至极。” “此等远见当真绝了。” “这谁能想到呀!” “果如老魔所料。”金克木咋舌称叹,“之前咱还不信;而今看来除了宗主本自知情者,恐怕就他一人猜到了。” “脑瓜确实好使。”戚宝砸砸嘴。 “灵机偶得而已。”宠渡笑了笑,“且看下文如何。” “本座宣布,”落云子并指一记法诀隔空轻点,接着声如洪钟震荡全场,“四宗试练……启!” 顿见风花雪月图轰然大涨,高低数丈将后面的高台遮得严严实实。 迎着四下里陡然爆发的喧呼声,距离最近的三宗俊杰为抢先机一头扎了进去;其余人等也不甘示弱,前赴后继争相蹿起。 一入画中,所有人形都化作指甲盖大小的乌黑圆点,浑似滴纸晕开的墨渍,又如落于棋盘的黑子,其上则以白迹勾描出各种字形。 若将所有白描文字按顺序连缀起来,大抵能凑成: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朱秦尤许…… ……金魏陶姜; 戚谢邹喻…… ……俞任袁柳……和穆萧尹……江童颜郭……甘解应宗……叶幸司……慕连……姒……桃……风……宠…… 凡此百家有姓无名,刻于黑点上聊作区分。 所幸风花雪月图足够宽广,人再多也不显拥挤,不过半盏茶工夫,三千试炼者尽数入围,徒留一众闲散看客瞪着粘连成片的白描百家姓直挠头。 “都糊成一坨了,谁是谁分得清个屁啊。” “哈哈!活似一副运行图。” “看样子也没人通传有关试炼的即时消息,咱们如何窥得个中详细?” “按说净妖宗不会这般草率才是。” “那些铜镜是不是……” 弱弱的话音刚起头,却淹没在猛然响起的破风声中,——“噗噗噗”此起彼伏,丹墀前之下的排排土坑应声荡起阵力的涟漪,随后蹿起蓬蓬火苗来。 “咳!吓我一跳。” “这又是甚幺蛾子?” “管他作鸟用!相较之下,我更在意先开张的是谁。” “早闻明月仙子药纵术深得真传。” “桃大胡子势弱,看着够呛。” “懂个屁!四宗这一代弟子中的最强者非柳三尺莫属啊。”有人挑唆道,“不信就来赌一把。” “赌就赌,怕你不成?” “实力紧要,机运却也不容小觑。” “老子独押老魔。” “兄台很有信心嘛。 “盛名之下虚实难料,我劝你还是稳一手好。” 众议正隆,冷不丁光芒频闪。 但见广场垓心的传送台上接二连三现出身影,前后总有十几人,个个带伤,莫不狼狈,分明是催动手镯遁离了风花雪月图。 此即意味着,几人退出了试炼! 可这才入画多久? 围观道众惊愕不已,木然地扭着脖子在人与图之间来回看,满脸好奇与疑惑。 那画里头是有多凶险? 第一百零一章 画里画外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此刻出局的都是四宗弟子。 问之则摇头,或摆首,或叹息,对进入风花雪月图之后的遭遇三缄其口,只说: “大意了、大意了。” “我没有闪。” “根本来不及好嘛。” “还在里面的人好自为之吧。” 如是语焉不详,更教看客们心似猫抓般奇痒难耐。 落云子见状暗喜,“时机至矣。”即望斜刺里颔首示意。早有何侍在丹墀之下恭候,一俟得信儿,忙不迭连番操持,将所有铜镜先后亮起。 镜光投射,生成一幕幕光屏。 每屏大小仅尺许见方,略显暗淡,高低不等,远近不同,错落有致地悬在广场上空。 “风花雪月图本身作为‘公屏’,只显示全局、实时方位诸般。”何侍劳声贯全场,“欲窥个中详情,需借专为此次试炼刻制的‘玄光镜’。” 要不怎说人家净妖宗会来事儿呢? 早在试炼开始前,就有打杂弟子兜售各类助兴吃食。有道是薄利多销,即便每笔买卖只赚个三五文,却架不住人多啊。 近七千人的耗费! 还不止一日! 单此一项便已获利颇丰,遑论还有专门炼制的观战宝器。 你道净妖宗如何安排? 每面玄光镜分别对应一坑;坑里坑外各设阵法,既能释放火气,又能感应铜板。 由此显见:投入坑内的钱越多,越能撩动火气,自然火头越旺,相应镜幕也随之增大变亮,并移至更为显眼的上位以便观瞻。 不是想看仔细么? 行! 那来烧钱呗。 屏幕太小? 多烧些。 有点儿暗? 继续烧。 位置不佳? 不要停。 十个子儿起烧,上不封顶。 灵晶亦可。 反正蚤市风波中不少弟子被献宝魔党坑得裤衩都快没了,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不借尔等游资散财回回血,难道指着自家人再薅? 况今适逢其会,正是天赐良机,此刻不薅更待何时? 讲求的就是一个积少成多! 像这样一本万利的如意算盘,自非净妖一家打得响,神泉三宗也各在山门中设下类似布置。 更绝的是,若干光屏被特意辟作所谓的“专幕”。 即从始至终,单块镜幕只显示特定的某个试炼者,事无巨细那种!——若抛开道义,连其拉撒洗浴的场景都能经由专幕公诸于众。 不得不说人老如妖,四宗掌教确实将看热闹那点儿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只苦了各路看官老爷,不等何侍劳唠叨完,心头早已蒙上一重阴影挥之不去:这场试炼怎地越看越像一个坑? 画里坑大,装了他们的人。 画外坑小,装了咱们的钱。 既恨四宗之可耻,更怒己之不争,前后并未纠结没久,看客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乖乖地从身上不同部位掏出藏好的钱袋子。 毕竟……来都来了。 先不说眼下又有一群弟子带伤出局,且看那专幕都为哪些人准备的: 连续、风疏雨、宠渡、金克木、赵洪友、柳三青、姒明月、桃柏柏、穆多海、叶红烛、宗文阅、甘十三妹、戚宝、穆婉茹;等等。 四宗当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均在其列,各人名字则被刻在火坑旁的石柱上。 谁会遇上谁? 谁会胜了谁? 谁会抢了谁? 甚而谁又会杀了谁? …… 光想想都觉得香。 哪能忍住不看呀! 烧钱就烧钱,权当给四宗上坟咯。 还得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随着各路人马“慷慨解囊”,对应的阵坑风起火蹿,若干特定光屏随之变化,招得六七千道众引颈争看。 岂料最大最清晰的那块专幕上所显露的,既非宠渡或柳三青这样久负盛名的天骄,也无关连续——众人对他根本不熟;而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副面容。 ——风疏雨! 虽然在宗外人马看来她同样陌生,单就此点来说,与连续并无不同;奈何那副倾城之姿却教人难以拒绝,初见之后没几个不盼着再瞅两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一切看似在意料之外,稍加思索却在情理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镜幕清晰光亮,只消乍看一眼便能明白先前那群宗门弟子何以出师不利了。 好家伙! 满屏掠影! 却说最初的斩妖告示曾对参试修为作了要求,即最低为归元。 彼时包括宠渡在内的所有弟子都未解其意,及至入了风花雪月图,这才恍然大悟。 他娘的! 入画之后怎不在地面,反在天上?! 须知炼气喽啰是很少备有御空手段的,猝不及防面对当下境况,一着不慎便摔作肉饼;当然也可以催动手镯传送阵,只此一来就出局了,那白跑这一趟到底图个啥? 非得归元及以上修为,方能泰然处之。 如风疏雨那样的丹境强者御宝飞行,自不消说;而归元高手或不似这般游刃有余,但好歹能聚气垫脚聊以为梯,借以一步步下到地面。 当然,亦不乏其他对策。 但无论是何法门,按说不至于太过狼狈;叵奈好死不死,三千人马阵仗太大,甫一入画便先惊扰了栖居山间的妖禽。 各种妖禽嘎嘎争鸣,群起而攻,个头最小的也有磨盘那么大,最大的则堪比山头,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一如片片乌云,就连画里的天光仿佛也因此暗淡几分。 或尖喙。 或利爪。 或兼而有之。 更有甚者,羽翼锋锐如刃。 凡此种种皆属妖禽与生俱来的天赋,虽说修为参差,且大都尚未启灵,只凭本能伺机猎食,却胜在量大,仍不免打了个措手不及,教四宗弟子好一通手忙脚乱。 相较之下,临时参试的千名猎妖客则直接被传送至地面,各寻庇所乐见其状,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乃至每有惨叫响起,便忍不住拊掌称庆。 “这帮家伙高高在上自诩不凡,历来看低我散客一脉,想不到也有今日,真个快慰吾心。” “的确活该。哈哈。” “天有飞禽地有走兽,务当引以为鉴切莫大意;否则出局事小,丢命可就划不来了。” “话说咱们怎不在天上?” “思来想去也就手镯颜色不同,——此黑彼白,莫非与此有关?” “除此而外别无差异,定是此故。” “再怎么说也花了两百灵晶啊。” “这钱值当,省却多少麻烦。” “看!” “好大团血雾?!” 众人循迹遥望,在转眸或回首瞬间借由眼角余光,隐见妖禽爆体;定睛再瞅时,正见肉块、羽毛、兽骨混合着鲜血,紧随散荡的气浪洒落天际。 砰!—— 炸响如雷,遐迩可闻。 猩红夺目,远近易辨。 不单引得天上弟子纷纷侧视,更被地面上各处散修看在眼里,个个心湖震荡,惧骇难言。 “老子先前还看过,绝不会认错,那是火翎雕啊!” “喙能穿石,爪能断木。” “翎赛钢针,口焰熔金。” “如此天赋等闲难敌,若被削首或破肚犹合常理,偏偏碎成肉块……却难想见是何手段所致了。” “到底是谁出手?” “只可惜了那堆雕骨!” “就算残骨也是不可多得的上好兽材,也不知便宜了谁。” “戳在头上就是祸非福喽。” “咦,有东西出来!” 蹙眉盯看,但见一束流光划破血雾,俯冲直射,朝着下方兀自盘旋的成群妖禽急速迫近,当真迅雷不及掩耳,如一支利箭也似。 那光团内明显裹有一人,头下脚上形如倒栽葱。 却说其人一身红皮是如此惹眼,以致于各路人马——不管是远是近,也不论天上地下,更无论画里画外,莫不觉着眼熟。 尤其神照峰广场上,紧随风疏雨、姒明月及柳三青专属镜幕之后,有一块光屏忽绽毫光,猛地跳过“桃柏柏”,跃居第四。 寻根觅源,外间看客瞬间找出了光屏对应的那个火坑,数千道目光几乎同时落在坑旁石柱上。 柱头上的两个字熠熠生辉。 “宠渡、果然是宠渡。” “俗称‘老魔’。” “还得是他啊。” “怎讲?” “道友外来的吧?这可是位炼体的主儿,未入宗前公认的第一散修。” “越境斩杀刀疤脸那会儿就一股子蛮劲,据先前的情况来看更是进益匪浅,而今这家伙手头上的力道必然非同寻常。” “是个狠人。” “火翎雕碎成块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是因此,有人烧钱将他的专屏顶上去了。就不知要把桃大胡子挤下来,得烧多少?” “总有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我倒更在意老魔那副架势,究竟意欲何为?” 众议正隆间,又听画幕里砰砰作响,却见沿着那束赤红流光划出的悠长轨迹,或大或小的簇簇血团如花儿一般接连绽放。 确实,妖禽修为在宠渡之下,本自难敌;再碰上他一拳百钧的恐怖力道,加之落地坠势,就更扛不住了!故此不论个头大小,但凡拦路者均被宠渡一击轰碎。 群妖虽未开化,却也本能地晓得欺软怕硬,趋吉避凶,见宠渡威盛至此,莫敢直撄其锋,扑腾着羽翅争相溃逃。 嗷嗷悲鸣此起彼伏,从中透出的急切、凄惶与惊恐交织杂糅,化成一股浓烈的不安,似疫疾般飞速传染开来,贯入附近的同类耳中不啻为一句句啼血的警示: 兄弟们!姐妹们! 有个狠人下来啦! 速退! 速退!! 速退!!! 别问有多狠。 雕哥已成渣。 霎时哀号遍野,惊禽漫天。 当此之时,在宠渡与地面之间,已然空空如也。 第一百零二章 这场面咱熟啊 “啥局面,是我眼花嘛?” “哈哈!你没看错。” “那群傻鸟就是在奔命。” “妖怪怕的是老魔,与他人无涉,可旁边那拨人手舞足蹈干吗?同为凉城散客,为何单就他们如此亢奋?” “与有荣焉的德行!不晓得的准以为他几个跟老魔很熟哩。” “该不会是魔党发展的外围?” “莫球听说过。” “那是为甚?” 还能为哪般? 只因这场面咱熟啊! 曾几何时,——也就叩赏之夜那会儿,宠渡凭一己之力挑动八百猎妖客大混战,在荣膺“百人斩”之后堆尸成圈,如一道堤坝也似。 彼时汹涌的人潮被尸堤阻隔在外,侥幸存活的人震骇一时,莫敢造次。 而今幕中光景较之何其相似! 不过宠渡本想俘获妖禽当坐骑驾临地面来着,眼下只能另行计较。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归元之后对元气的把控较往昔更为精准,宠渡抹去糊在脸上的毫毛,又坠了一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将灵石玉简掏在手中,化出一条狭长凹槽来。 凹槽这头在宠渡脚下,另一头则笔直地延伸至就近山巅。 顺道滑行既快且稳,双脚甫一沾地,宠渡便运转遁影诀,奔至早就看好的那株参天古木后藏身,细察半晌见无异常,这才探出半个脑袋朝天上偷眼观瞧。 此时妖禽惊魂未定,四宗弟子乘隙急催元力调用元气,或筑滑梯,或修栈道,或凝冰阶……甚而聚气化翼,总把诸般手段施展,以摆脱妖禽纠缠。 趁众人忙着下地无暇他顾,宠渡运起一指元气点在手镯的兽头图刻上,但教场外哗然。 “果然当先查看点数。” “是真会抓时机啊,再晚些怕是不得闲了。” “老魔可别验啦,点数都写你专屏上了。”有人咋咋乎呼,引得众人阵阵附和,“四百九十七点、四百九十七。” “哈哈!他身在其中,自不比你我旁观者清,如何晓得专屏之事?” “还有公幕排行榜。” “累计点数前五十位的实时排名,老魔位居榜首。” “‘暂居’而已,后面路还长着哩。” “能否夺魁先且不谈,至少他是头一个拿点数的。” “照时候算,差不多都落地了吧。” “也该热闹起来了。” 冥冥之中似是为了应验此话,即有兵刃交击声远远近近地响起,伴着此起彼伏的阵阵呼喝,或模糊,或清晰,也不知是妖人相杀,还是人与人斗。 宠渡凝神戒备,相隔着一个世界,倒无惧被外间的老怪们察出端倪,暗将神念如网一般铺展开来。 却见怎个光景? 喽啰多如狗,高手遍地走。 远无丹妖忧,近有兽妖愁。 方圆一里内确有几处酣战,其中竟无半张熟悉面孔,显见先前的入画传送完全随机,近乎所有队伍都被拆散打乱,同队人马分落各方,想要再度集结则少不得另费一番心思。 也不知手底下那群“魔崽子”们今在何处? 幸好事前对此类情况已有所预估,并商定了相应对策,他们若能依计行事,庶几无虞,再度聚首不过迟早之事。 这般盘算着,神念勾描出的几场斗法逐一渐趋尾声。趁着战后休整的短暂工夫,各路人马迫不及待地点开了手镯上的地图。 同样一副地形分布也首次完整清晰地显露在场外公幕上,旋即在围观道众间引发了另一番热议。 “先前我还纳闷儿,三千人马按说不少了,还放那么些丹境强者进去作甚?”发话者调门儿极高,明显急欲将想法昭告众人,却玩了一手欲擒故纵,“就不怕妖怪不够分么?” 须知强者若要猎取点数,要么不费吹灰地虐杀兽妖、小妖,积少成多;要么血拼两场击杀同阶丹妖,且不用杀太多,一只便足矣。 无论哪种方式,所获点数之巨,都是喽啰和高手拍马不及的。 既如此,强者入局意义安在? “总不至于跟一群小辈在狩妖点数上争排行,分高下呀。” “这不明目张胆地恃强凌弱嘛?” “嘿嘿。谁敢这么干,今后在道儿上可就难混喽。” “见此完图,我也闹明白了。” “说得谁不晓得似的!” “……保驾嘛。” “画中必有结丹大妖,强者要灭杀丹妖翦除隐患,确保试炼顺利。” “此解最可信。” “道兄一看就是明眼人哪。” 你三言我两语,看客们七嘴八舌议论一通,还真就猜得部分真相。 像风疏雨那样的少数新晋强者,的确负有诛妖之责;也借此磨砺实力,巩固境界。 但其他丹境老手则不然。 想那风花雪月图从成图之日算起到落入横眉老祖手中,虽历岁万千数易其主,却无碍某些古迹与秘地出于各式各样的考量未曾被发掘,仍自留存至今。 其间或有的遗泽,在老怪及人仙等巅峰大佬眼中可有可无,不啻鸡肋;但于高手、喽啰等中下之士而言,却正当其用。 加之净妖宗并未明令禁止,各方老怪也心照不宣:画中遗泽自是“任君采撷”,能者得之了。 故此对大部分丹境强者而言,入画之行最最紧要的绝非劳什子斩妖卫道,而是各家掌教事前再三嘱咐的另一桩差事。 ——拾遗! 所谓遗泽,不外有三。 一曰宝器。 一曰古法。 一曰隐秘。 往何处寻? 多在圈外。 当然也有没出圈儿的。 即如当下,在将神念收归识海后不久,被突如其来一通莫名玄感猛地攫住心口,宠渡由内而外一激灵,不禁咋舌惊叹:“何来这阵心悸?!” 殊不知从他所在的位置下探百余丈,直至神念也难以看透的地底深处,在某个狭窄土龛里亮起一抹妖异赤芒。 红光从弱到强,几息后渐趋稳定,照亮了一尊尺许来高的龙形石雕。 石雕破旧,缺失半个龙头。 而残存的那只龙眼此刻正散着诡异血光,却不知究竟作何鬼祟,竟从那半张龙嘴里传出人声来。 ——透着一股子朽意。 便听其兀自咕哝道:“龙息?!…… “……确是龙魄之息。 “好凶悍的龙魄……若非如此也唤不醒吾…… “然则源起何处? “几度醒转万载蹉跎,及至上回才复聚雏念,不意此番再遇良机……若能将其吞噬,必能完吾神魂,就有了脱此图牢之根基。 “奈何虚耗迄今几无余力……贸然动作必定有失,反为不美。 “宜当壮吾魂念为先! “不知地上沧海,今朝怎个桑田。 “吾能感知上有血肉生魂可供滋补;偏那龙魄也在附近,莫如蛰伏伺机,以免打草惊蛇致生警觉。” 地下这个想动不敢动。 地上那个能动却不动。 大抵心悸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未及细品便已消弥无影,宠渡无从深究,权当是错觉,当下收束心神朝四处观望,只将脑袋转来转去就是寸步不移,可把场外道众急得抓耳挠腮。 “那丫到底在想嘛呢,杵半天了还不挪窝?” “是啊,人家都动了。” “也不尽然。先前听山上的刘力师兄说,献宝一党的人马可都还在原地耗着哩。” “我看见姓戚那死胖子了。” “貌似还真是这样的。” 此时风花雪月图内: 甘十三妹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戚宝压弯了树梢。 金克木趴在灌丛。 穆家兄妹藏身溪边。 狼狈二人组蹲在石后。 叶红烛隐于林荫。 …… 就连平日里最为活泛的许求,当下也强压冲动,凭借瘦削的身形,窝在某处石隙中不声不响,“磨刀不误砍柴工,老魔是这么说的。” 魔党众徒皆在静候,想着早前在获悉“毒圈”细则时,宠渡曾再三交代过:入画先保全自身,在确信无恙之后务必按兵不动。 等! 等信号! 具体是何信号,宠渡并未明言,只让随时留意手镯的动静;饶是如此,魔党徒众照样遵循不逾,显然对他极有信心。 “老魔判断向来精准。” “静观其变又何妨?” “谋定后动也好。” “依老魔所言,”阿狈趴在背后,拍着贪狼肩膀低语,“信号不久即至。” “信号一现,我等自知如何行事。” “阿妹稍安勿躁。”穆多海宽慰道。 不似献宝党众以不变应万变,场外的看官老爷们则按捺不住躁动起来。 “等菜么?!” “汤都端上来了。” “此消彼长,再这么下去,好不容易占据的先机点数岂不迟早要给抹平喽?” “老子想看斩妖、斩妖啊。” “真替他娘的急。” “嘿,有新开张的了。” “这边也有。” “那底下是谁的专屏?” “嚯——噢!近六百点!” “老魔失机了。” “卢迅?哪条道上的?” “噢……经你一说倒是想起来了,神泉宗那大块头嘛。” “那蛮牛肯定斩了一头大的,否则点数不至于蹿这么猛,一来就把老魔摁下去了。” “可惜他那专屏刚在旮旯里,刚没留意,怕是难知他杀的到底是啥妖怪了。”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是爷们就给他顶上去。” “算老子一个。” “还有我。” “这大块头对我胃口。” 一群看客风风火火奔至卢迅坑边,前后烧有几袋钱,回来路上正彼此恭维,“英雄所见”“性情中人”“老魔可笑”云云,忽闻人堆中连声惊喝。 “看!!!” “公幕!公幕有情况!” “行迹图有屁看——我肏?!” “可这动向……老子咋越看越想笑呢?” 如图所示,公幕上那些标记着各家姓氏的黑点——实在相隔太远的暂且不论,单说最初紧绕着“宠”字的那一大片字棋。 先前彼此挨得近,还看不出苗头;及至这会儿越发一目了然:其中绝大部分棋点朝四面八方渐行渐远,赫然退避三舍的架势。 仿佛那“宠”字似一颗天外陨石,一个猛子坠入人海,激起阵阵人潮往四周荡漾开来。 于是“宠”字为垓心,周围诡异地露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偌大空白! 当即乐坏了从叩赏之夜幸存下来的一众猎妖客,先前还受人奚落,此时大有扬眉吐气之态。 大爷们何以手舞足蹈? 大爷们缘何亢奋? 大爷们为何与有荣焉? 这下明白了啵? 而其余散客,一面直愣愣紧盯光幕,一面回想着先前妖禽逃散的情形,脑海里不由飘过六个字儿。 这场面咱熟啊! 同时也对宠渡当前的举动更以为奇。 丫的到底在等个啥?! 第一百零三章 排位联动 话说宠渡“拳爆妖禽”一幕实在太过骇人,见者无不惊悚乃至忌惮,思前想后自忖难敌,为了避免与宠渡照面,竟不约而同纷纷远遁。 大丈夫能屈能伸。 咱惹不起总躲得起。 这样的心思昭然若揭,也就怪不得场外的看客们笑倒一片了。 “这也行?!” “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不愧是老魔啊。” “牛牛牛!牛气冲天!” “加钱,赶紧加钱。” “排名是下去了,专屏的位置却未降反升。” “别只顾着乐呀,行迹图有变化。” 但见风花雪月图上人潮荡漾,却有若干散点在与人潮交错后逆流而行往里突。这一进一退是如此分明,以致于几个棋点在那片空白中显得格外醒目。 依其与宠渡字之间的距离长短来看,囊括却不限于: 宗字棋在东,位于宠渡背后; 桃字棋在北; 姒字棋在南; 柳字棋在西。 显而易见,正是宗文阅、桃柏柏、姒明月及柳三青等人,先后从逃散弟子口中获悉了相关音信,纷纷调整方向,要来探寻宠渡的下落。 走走停停,或快或慢,或迂回或取直,且不论具体怎个走法,大致方向却没错,总在逐步拉近与宠渡的距离。 从东边跟来完全可被视作“追”。 在西边断去路即是“堵”。 打南北两地侧后包抄则为“截”。 相互之间明明未传音讯,却无形之中围作一圈,将宠渡困在了垓心! 也是因为道门这边有强者入场,地面妖众龟缩不出,所以截至目前尚不见小妖乃至丹妖,仅偶尔蹿出几只寻常野兽来,凭柳三青等人的能耐,照单全收自不在话下。 既有余力,四宗俊杰天骄更多时候忙于纠集同门,一路过来声势渐隆,纵然隔着光幕,也令场外的看官老爷们明显感受到了那种“来者不善”的汹汹气焰。 “可有好戏看喽。” “本该如此的嘛,不然有甚盼头?” “凉城道修千千万,老魔怕是惹了一大半啊。” “只盼几伙人快些碰头。” “大家伙儿可把钱袋子备好喽,只要一开打,咱就给他烧得旺旺的,光幕太小可不够看。” “到时候一定多烧。” 与此同时,其余三宗地界上正上演着相似一幕。 “明月师姐常说的那人在不?” “一枪破去柳三尺剑锋的是谁?” “连续?” “哪儿呢我看看?……好俊的郎君!” “别、别拽我。我要给他烧钱。” “桃大胡子怎气急败坏的?” “那便是师兄提过的红皮猴子?据凉城坊间的消息,此獠俗称‘老魔’。” “哈哈哈!听起来是挺唬人,不过看着他那样子——哈哈——总莫名想笑。哈哈哈!” “不就看了会儿地图么,怎脸色越来越差了?” “没觉着地图有何不妥呀。” “所以你我成不了老魔。” “道友们谁懂啊?” 风花雪月图内,看看地图上那个通红的光圈,再瞅瞅标示着自家位置的墨黑棋点,宠渡心头咯噔一下。 娘希匹。 刚才应该先审地图的。 “欸?!”神照峰上终有明眼人看出异样,“觉不觉着老魔离定界红圈也……忒近了些?” “哪儿是近啊,都粘在圈上了。” “那又如何?” “红圈仅是为了定界吧,总不至于有啥威胁。” “是时候添把火了,老三位以为如何?”落云子见群情高涨,与左右眼神交汇,见三宗掌教纷纷颔首,随即示意何侍劳宣读新规。 其余三宗老怪也通过传音,各命主事长老将消息下达众听。 个中客套毋需赘述,洋洋洒洒不外归结为俩字儿。 ——联动! 排位联动。 即从此刻起,专屏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清晰还是模糊,不再单单与其在某一地界的火热程度相关,而是由四宗范围内所有人烧钱多寡来共同决定。 换言之: 若嫉妒风疏雨冷艳之姿冠绝四宗,不往她火坑中投钱便了; 若想看炼器阁柳师兄的三尺青锋,凉城散客不妨投俩钱儿; 若要见识姒明月的药纵术,炼器阁人马也能孝敬几袋儿脂粉钱; 若觉着桃柏柏那部络腮胡须够粗犷,药香谷里的姑奶奶们也能打发碎银几两; 若不以外相论英雄,认定那“红皮猴子”大有可为,神泉也好、炼器也罢,——爱谁谁!大可给他多烧点儿; …… 诸如此类。 一俟何侍劳言毕,顿时喧声四起。 这是隔空“斗法”的意思? 而今不光画中人要忙,画外的看客们也不能闲着? 若再想深远些,专屏的意义被瞬间拔高不知多少层:不仅干系着试炼者的个人荣辱,更隐隐牵扯到了一山一宗的颜面。 被别人比了下去? 不嫌丢脸? 能不闹心? 由此导致的一个诡悖之处在于,既然都想让自己人出风头——为此甚而可以罔顾事实昧心投钱;那还有谁会傻到给其他宗门的试炼者烧钱? 君不见联动排位的规矩宣布后才多久,四宗山门已然喧呼震天。 “把桃大胡子顶上去先!” “柳三尺不能输!” “明月仙子必须居首!” “给老魔扎起!扎起!——” “快助风疏雨稳住喽!” “要不……”有人弱弱地问,“给宗姓师兄他们也烧点儿?” 在各宗看客的疯狂投烧下,单一块专屏就起起伏伏好几个来回;据此由点及面放眼所有光幕,七上八下反复交替,一时之间根本难有定局。 除非! 除非有人足够惊艳,惊艳到将所有人折服! 不分男女老少,无视地域之别,也不管是留守的宗门弟子还是看热闹的闲散野客,更无论早闻其名还是初识其面,都心甘情愿为这个人掏腰包! 可这样的人当真有嘛? 有的话,那该多惊艳? 但敢有的话,咱就敢烧! 因为值! 霎时,对这样一个“莫须有”之人,看客们争议空前,同时也满怀期待。 见此盛况,落云子自觉时机恰好,正要有所动作,忽而心血来潮一通灵感,不由看向属于宠渡的那块专屏,眸光凝重非常。 他莫非在等我?! 若是如此,此子的心思当真…… 蹙眉缩目间掐断心念,落云子并指扬袖将一道元力打在宝图上浸入其中,但教轴卷轰然震颤,那定界红圈随之猛绽华光。 前后脚工夫,画中人手镯上的示警图刻随之闪烁。 “这是……” “我可明白老魔等啥了。” “有几个还记得这茬?” “又有几个能想到这茬?” 在风花雪月公幕上,在试炼者手镯地图上,定界红圈正以均匀却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里收缩,所过之处一片暗红。 这该是老魔说的信号了。 难怪要等,原来需要借用首轮毒圈来谋定此后的行进方向与路径。 献宝魔众庆幸又欢喜。 如若一着地就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蒙对了方向倒没所谓;但凡走反喽,这会儿跑都来不及,哪能像当下这样从容应对? 老魔的判断真绝! 一众魔徒单凭想象在感慨,但场外看客却是将多少画中人的惊惶与窘迫实打实看在眼里。 就说先前为避开宠渡而四散的人马,此刻竞相回撤——从公募的行迹图上来看,便似人海荡起的涟漪撞上海岸后又退了回去。 慌不择路。 横冲直撞。 场面霎时乱了。 “老魔太牛了,料事如神。” “智勇双全。” “也可能是巧合呀。” “巧个屁。魔党全员未动,分明有所依循,必是老魔定有章法。” “除此之外能作何解?!” 加之宠渡一入画就被睽睽众目紧盯着,从始至终也未见用过传音符,所以看客们更愿意相信,魔党遵照的所谓“章法”绝不是临时起意的举措,而非提前拟定不可。 也就是说,早在试炼开始前,宠渡便已对类似——乃至别的情况有所预见。 这是何其深刻的洞察! 远比他那份缜密的心思更教人心惊胆颤! 四宗山门内,道众无不叹服。尤其凉城某些看客,不禁再度感受到叩赏之夜被宠渡智勇所左右的恐惧;转念又恍悟:话说老魔数月前还跟咱一样是散修啊! 油然一抹自豪。 同时生出的,还有热情。 这热烈如火,点燃了四宗地界上的所有看客,因为随着毒圈寸寸迫近,风花雪月图中的世界骤如一锅滚水般猛地沸腾起来。 各路人马急寻退路。 隐匿的妖众不得不冒头。 而最令众人兴奋的当属,蹲候半晌的老魔总算挪窝了。 刹那间,群情爆燃。 “孩儿们!跟老魔一起冲呀!” “师姐!再来七碟小菜、五斤酱牛肉、三只烧鸡和……一只肥鹅,与我众道友下酒。” “照例整两份,外加十坛酒备着。” “这边也要、这边也要。 “别干等着,快过去拿!再晚些怕是抢不到了。” 热闹将至,看客们只顾欢腾。 台下人群肆意闹腾。 台上四宗掌教则脸都笑烂了。 吃吧! 烧吧! 这都是钱哪! 殊不知随着宠渡远去,地下石雕的龙眼里再起血光。 在等待良久、确信宠渡没有杀个回马枪之后,附着在龙雕上的那抹诡异终于按捺不住。 红芒闪过,一道儿臂粗细的血影从石雕上剥离出来,蠕动着,翻涌着,最终凝聚出一个模糊龙头,拖着长长的血光在龛中盘旋辗转。 “生息!……好浓郁的生息!……”龙首血影清晰地感知到地上妖人竞腾的情状,不由桀桀阴笑,接着自语道:“那毒阵不足虑……只消炼化足够的血肉魂魄,吾念必盛,自可吞噬那龙魄。 “值此天时该吾复兴。 “且看吾……‘附魂’之术。” 话音甫落,龙首以下的血影蓦然支离破碎,尽数散成缕缕寸长血条,——形如蛆虫! 只喷得满坑满谷,然后循着山体内部的缝隙朝地面争相爬去,不多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仅余血色龙首在石龛中静待不言。 这一幕被掩埋在地下百余丈的深处,外界等闲难察。 漫说四宗掌教那样的老怪,纵是常自在这样的化神人仙也未曾发觉丝毫异样。 唯独在神照峰广场西南边某个偏僻角落里,在某株不起眼的大树下,早先骑牛抗锤的那名虬髯汉咧嘴嘀咕道:“龙魂残念?”随即摇了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总算……不至于太过无趣。” 第一百零四章 混战四起 却道风花雪月图数易其主,内中不乏人仙乃至超越人仙的存在,其神念何其强大,按说对龙魂血影这等诡秘早该有所察觉才是。 一则不经特定的功法加以锤炼,神念在地下所能探查的范围极其有限。 二则龙魂有心藏匿。 故此血龙蛰居宝图中,至今无恙。 若非为宠渡神念中那缕魄息所惊,它此番同样不得醒来,并甘冒曝露行踪的风险伺机而动。 而今施展了所谓附魂古术,龙魂血色淡薄精神萎靡,显见负担不轻,当前兀自龟息。不题。 话说为夺取专屏位置的头把交椅,画外看客正铆足了劲儿烧钱,以支持各自地界上的试炼者。 数十画幕起起伏伏难分高低,正僵持未定时,不知从哪疙瘩蹿出块光幕来,一路移形换位,几个呼吸便踩着众多专屏跃居首位,把风疏雨都挤了下去。 细看那幕中人,好个相貌! 身形颀长,螓首高昂。 玉面朱唇,肤如凝脂。 其姿容与风疏雨不相上下,较之多少女子也自叹弗如。 “何来一个小白脸?” “听柳师兄说起过,叫连啥的。” “就是上回明月师姐她们从净妖宗回来后老挂在嘴边的那位?” “嘻嘻。‘小白鲢’。” “截至目前这货屁事儿没干,何德何能有此殊荣?就凭那张脸么?!” “定是药香谷那边一群骚娘们儿发春。” “命犯桃花确实莫法。” “我觉着是个女人都在给他烧,”有人摇头苦笑,“连带着女人身边的那群男人也只能烧给他。” “咱们各有看好的,钱再多也落不到某一个人头上,自然比不了。” “只恨老娘没给咱一副好皮囊啊。” “老魔岂不是要哭死?” “老魔细看其实还人模狗样的,奈何他那身红皮——哈哈哈!——着实教人憋不住想笑。” “嘶……快看!这小白脸能被顶上来,貌似也不全赖那张脸呀。” “他这是要作甚?” 据风花雪月图所示,毒圈红线已然完全压住了刻有“连”字的那枚墨黑棋点;而在专屏里,随着连续背对画幕,一道连天接地的赤红光壁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毒圈近在咫尺! “不躲的嘛?”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啥境界这么横?” “刚从刘力师兄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假丹强者。” “老怪联手特制的新毒岂是儿戏?他说到底也还在归元,护体灵光再强又能撑多久?” “莫非有解毒之法?” “净妖宗的人?” “是天骄不?” “完全没听过啊,这‘小白鲢’到底啥来头?” 顶着各方疑议,连续步入毒圈,自在悠然几如闲庭信步,只将逐渐暗淡的背影留与看客评说,直至完全隐入其中消失不见。 “他姥姥的!真去圈外了?!” “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人家背身,你能见个屁的眉头。” “行迹图上也没他的字棋了。” “其意分明不在猎妖,更似本就奔圈外去的。”有声音道出众人共同的疑惑,“可圈外全是禁地,他都没结丹,与送死何异?” “多留意吧。他出来的时候咱们也能当先见着。” “眼下还是斩妖更有看头。” 连续的行踪与目的十足吊人胃口,是以在此后很长时候内,其专屏虽不再居首,却也没有下移太多,始终在二三排之间徘徊。 相较之下,其他光幕里所显露的画面则越发异彩纷呈。 最初那会儿毒圈紧迫,飞禽走兽也好、猎妖队伍也罢,从各个隐秘的角落里争相冒了出来,只因急于奔命,根本无暇搭理彼此——或有厮杀也以游斗为主,绝不过多纠缠;直至毒圈放缓进而渐止,才是兵戎相见时。 此刻妖与人混杂扎堆,便沿着刚刚落成的定界新圈,霎时混战四起。 不再有之前那样的试探! 也没有冷热之间那种“温吞煖处”! 一出手就是冲着杀死对方去的! 在两相碰撞的那一刹,震天撼地的喊杀声响彻四方,经由山林的层层过滤,传入宠渡耳中的时候就仅剩依稀可辨的尾音了。 只因另有盘算,故而此前避毒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其实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跑远,宠渡当即闻声止步。 毒圈收缩的范围比意料中小很多,宠渡见状窃喜,“果然起了乱战么?……正该摸回去,俟妖族战后修整时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 琢磨片刻并无不妥,宠渡旋身折返,一路摸索潜行。不题。 却说当初被卷入风花雪月图中的结丹大妖也自不少,可惜并无妖王战力统率各部,致使大妖之间互不服气——甚至曾经同属一个部落的妖怪也因此反目,竞相笼络兵将占山为王,渐而演变成如今多部争霸的局面。 换言之,妖族虽众却各立门户,相互间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冲突,乍看之下,俨然另一座“万妖山”。 反观试炼一方,情况差球不多。 须知猎取点数的方法,与老老实实斩妖相比,“抢”才是不二捷径;就此有了各种算计与坑害,除了密集的明枪,更有防不胜防的暗箭。 所以不光是妖与人争。 妖与妖也在争。 人与人更在争。 与其说是混战,莫如说是乱斗,于是先后从每一块专屏里: 都迸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都能看见横飞的血肉残肢; 都可听闻凄烈的人声与兽嗥; …… 其情其景,仿佛一旦跨过那些画幕,就直接下到了十八层地狱! 以致于恍惚间,看客无不生出错觉,似有阵阵鲜热的血腥气从幕中流淌,倾泻,弥漫,堆积,随后顺着裤管袅袅爬升,钻入自家鼻窍直冲脑际。 前后脚工夫,位于神照峰广场中央的传送台上阵光频闪。 每每有试炼者或为血淋淋的场面所慑而自愿放弃,或于千钧一发间被迫保命,争相点开了手镯上的传送阵。 才小半时辰,已有约莫五百人出局。 也正是从此刻开始,公幕旁的点数排行榜风云变幻。 前十名还好,虽也交替频繁,却不出俊杰天骄的范围,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翻来覆去总是柳三青、姒明月、桃柏柏、穆多海及戚宝等人。 相比之下,后四十个位次的排序则迥然不同。 一则起伏极大。别看前一刻还在前面挂着,下一刻却可能被踩到榜尾几名去。 一则反复无常。其变动之剧,之快,较先前专屏位置的更迭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在某件事渐为妖众所知后,愈演愈烈。 ——手镯有传送功能! ——有手镯就能出去! ——抢啊!抢手镯! 随着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妖兵妖将蜂拥入场,妖族攻势越见迅猛,道门这边出局的人数随之暴增,致使分摊到在试者头上的妖兽数量涨了一倍不止。 排行榜上的波动也因此更为剧烈。 到最后,在某个名次上能稳住一息已是极限;但凡能多待哪怕弹指工夫,就算是真有本事。 便说那第十一名,晃眼乍看明明就是叶啥啥,等定睛分辨时却见其人叫金某木,还来不及感慨竟又变成姓赵的了! 战况之激烈,由此可窥一斑。 但该说不说,无论从数量差距还是整体士气来看,抑或就其他方面而论,试炼队伍每况愈下渐露颓势。 尤其在原本隐匿于垓心的妖族转向外围后,试炼道众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败势愈发明显。 情势之危急出乎意料,就连落云子也险些没坐住,准备随时越过预设好的图阵章程,人为催动第二轮毒圈,借以制造慌乱转移妖族心力,为试炼人马争得片刻喘息。 谁承想不等落云子横加干涉,各处妖群莫名一阵骚动。 第一百零五章 怪可怜的 在各种惊惶的嘶鸣与兽嗥中,从地缝中涌出来无数血虫,密密麻麻爬得满地都是。 话说人妖精怪魔,无论是何出身,修行何种法门,皆需将天地元气转化成元力贮于自身,所以从根源上讲并无差别,自能将别家元力化为己用。 奈何根器、功法等不同,纵是同族也不宜直接吸收,更别说异类之间了。 具体到道妖两家,灵力与妖力相冲,但凡化用,必先拔除其原自属性后方保无虞,若直接吸取则为祸不浅。 观宠渡妖化之患即见一斑。 反之亦然。 为免潜在的隐患,那地下龙魂只将虫群侵扰妖族,暂与人修井河不犯。 却说此血虫,乃意念与魂息合成的诡秘异物,如今尚未凝聚肉身,徒有空幻之血象,并无实体之真形,又哪里是寻常手段所能消除的? 踩扁了瞬时复原。 斩成数截还是能动。 火烧不成灰。 跑也避不开。 …… 总把千般解数使尽,仍自无功,妖群内好一通鸡飞狗跳,唯眼睁睁任其肆虐。 不论蛇虫鼠蚁还是豺狼虎豹,血虫见是个活物便屈体弹射飞扑上去,所谓沾皮即化,一碰皮肉便渗入血脉之中不见踪影。 说时迟那时快,大抵妖怪太多方便恣意附着,从虫群出现到消失仅几十息工夫。 若非附着处残留的那抹红斑,妖众只道从头到尾一场错觉,原本的骚乱也迅速平息下来。 事涉其中尚且如此,遑论隔着画幕? 元婴老怪不察。 常自在同样没看出端倪。 ——也就树下那虬髯汉笑意莫名! 场外看客则更不消说,如坠云雾;现如今可见亦可喜的是,四宗俊杰趁妖乱之机组织突围,接连杀出一条血路往垓心退走。 其间不乏妖兵妖将围追堵截,虽说都被试炼队伍有惊无险地蹚了过去,却难免损耗;更有伤重者为免沦为累赘,选择自行出局。 如此一来二去,又折了不少人马。 就公幕上现存的棋点数略作估算,如今仍在试炼中的仅余千把号人,远不及入画时的半数。 “妈耶!头场交锋下来就淘汰了六七成,这也太惨了。” “比叩赏之夜还吓人。” “这场遭遇确实来得有点陡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有全军覆没已是不幸之幸。” “好在这些个妖怪也晓得穷寇莫追。” 众目睽睽下,各妖部已然鸣金收兵打扫残局,以备再战;试炼队伍则一边撤退,一边寻隙调理。 无论怎么看,双方明显都有了罢斗暂歇的意思。 场外一直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松动,四方看客莫不长舒一口气,当即热议沸天,毕竟借由这场交锋,终于见识到传闻中各家天之骄子的手段,确乎小刀剌屁股——可算开了眼了。 柳三青之三尺青锋! 桃柏柏之指玄符意! 姒明月之药纵妙术! 就连惯能暗中使坏的宗文阅、叶舟及童泰之流,也奋勇厮杀,率领倒魔派众搏得一条生路。 其他散客势力中亦有厉害角色崭露头角,引四宗掌教瞩目,不吝称许,隐有将之破格收归门下的打算。 但最出风头的却属药香一脉。 以姒明月为首的数十弟子,竟仗着深厚的药学功底研制出解药,由此无惧毒圈侵蚀隐匿其中,不单置身事外以逸待劳,更靠捡漏与越货捞了不少好处。 内中当属姒明月最为耀眼,以八千六百点数在排行榜上位居第三! 桃柏柏第二。 柳三青居首。 药香谷因此狠长了一次脸,谷主方荣芝面对其余三宗老怪的恭维与称贺,看似面无波澜,实则老怀欣慰乐开了花。 至于宠渡…… 还在路上。 沿途为免打草惊蛇自当小心谨慎,所以宠渡这一路过来大都躲在暗处,少有的几次出手也是突遇妖兽避无可避而被迫为之。 只此一来,相较于别处激战的热闹场面来说未免乏味了些,自难夺人耳目,也就怪不得看官老爷们没多久便败兴而去,将目光转向其他试炼者了。 宠渡,一时为人所忘。 及至当下,才有人蓦地想起他这号人物;正好点数排行榜已经稳定,便将那榜上五十人名儿翻来覆去打量了足足几遍,谁承想始终不见料想中的那两个字。 咦,老魔呢? 莫不是先前在咱们不注意的某个时候黯然出局了? 若真如此,那就有意思了。 值此妖人止戈百无聊赖的间隙,正愁无从打发时间,当先察觉不对的那拨看客——四宗范围内都有!——顿似嗅到了一股子笑话的味道,也不多作求证,只管将消息疯传开来,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老魔落榜? 不会吧! 这货可是最先斩获点数的,实力毋庸置疑,再不济也该上榜才是啊,何至于排不上号? 前后作比,不怪可怜的? 道众犹自不信,竞相勘验点数榜,果然未见宠渡名姓;随后不约而同抬头望天,一幕接一幕看下来,终有眼尖之人指着末排边儿上那块画屏连声叫唤。 “在那儿、在那儿。” “垫底?!” “跟其他人比起来,这画幕也忒小了。要不是幕顶那俩字儿,谁能想到是他呀。” “哈哈哈,显然没人给他烧钱。” “该!谁教他不知所谓的?” “先前四面八方都打成一锅粥了,”有人愤愤,“就他到处瞎窜。” “专屏犹在意即尚未出局,只点数没进前五十罢了。”也有人自勉,“还是……有望的。” “这跟退局也无甚区别了。”另有人啧啧叹惋,“以而今的点数差距,能否上榜都难说,更别提劳什子夺魁了。” “本还指望着他为凉城争光来着。” “可惜了大爷的铜板啊。” “不过他鬼鬼祟祟到底想干吗?” “所以那谁谁,再烧俩钱儿把画幕屏弄大些呗。” “老魔这趟明显萎了,这时候还烧钱那才真是钱多烧得慌。上哪儿找这样的冤——” “我你姥姥!还真有冤大头?!” 正当众议沸然之际,宠渡的专屏猛然闪没,再现时已在倒数第二排;不等看客回过神来,接着连跳五级跃升至中段位置。 群情顿时就炸了! “何方土财出手?” “这他娘的得烧多少钱? “揣兜儿里不香么?呜呜。” “坑边!——火坑那边!”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争先恐后望火坑方向引颈踮脚。 却见一道孤影背身,正朝宠渡专屏对应的那坑里扔钱,一袋又一袋,一袋接一袋;脚边另有无数钱袋堆积,——叠得跟座小山似的。 “此人是谁?!” “就那身宗袍,显然净妖宗的人。” “背后血渍未干……还是退局的试炼者?” “前面的凑近看个清楚啊。” “凑个屁。强者都下来护法了。” “别急。刘师兄过去了。” “安静、都安静!听刘师兄咋说。” “哎哟!”刘力一路尖叫小跑着靠上近前,“秦师弟,你这是作甚?” “老魔怪可怜的。”秦旻之兀自扔着钱袋子,头也不回地应道,“我想给他多烧些。” 第一百零六章 近朱者赤 遥想炎窟山之夜,首次见血的净妖弟子遭受妖族围攻。危急关头宠渡神兵天降,即被秦旻之视作救命稻草。 彼时怎生光景? 宠渡说,尔等不配。 秦旻之则答,“我家很有钱……” 具体如何有钱,当晚在场的弟子如今终于见识到了;而早在山上流传甚广的某个猜想,也随之铁板钉钉。 原来秦师弟真是秦府大少! 众所周知,秦家乃凉城俗世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但鲜为人知的是,秦家三代单传,到秦旻之这辈人就他一个男丁,一下生便集万千宠爱于己身。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锦衣玉食予取予求,说的就是这种人了。 所以秦大少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缺的是刺激。 恰好修行挺刺激的——一入玄门深似海,人说没就没那种,多新鲜哪! 尤其在见过落云子神仙式的手段之后将其奉为天人,对府上供养的散道客卿再难看入眼,秦旻之撒泼打滚折腾好几日,甚而投湖明志,不管不顾只闹着要上山修行。 一则非净妖正宗不认。 二则客卿传道未必真心。 三则山上少受俗务滋扰更具道氛。 四则秦府急需独属于自家的方外力量。 五则秦大少无法无天有待管教。 六则落云子另有所图刻意促成。 总不外诸番因缘,秦旻之如愿以偿上了净妖山。 想来也是该此命数,秦旻之根器不错,入门后历经几年苦修,终于跻身高手行列。 但不依不饶的少爷脾性倒少有见改,纵然危机重重,秦府知情后也极力劝阻,却拦不住秦旻之在某些事上一意孤行。 即如此番斩妖试炼。 早几月更有炎窟山封印破防战。 而正是在破印之夜,秦大少亲身领教到那个浑身通红、后来被冠以“老魔”之名的人的心性与手段,虽说过程有些丢脸,却将其强横的实力尽收眼底。 别的豪门子弟对此作何感想,秦旻之无从得知;单就他自己而言,是打心眼儿里钦佩与感激老魔的。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此总有双眼睛暗里密切留意着宠渡的一举一动。 从献宝入宗到魔党党魁。 从蚤市风波到不器院血战。 从药学考校到丹谷天谴。 …… 既能将自家身世隐瞒至今,足见秦大少虽不免骄横,却绝不笨,每每如小牛反刍一般将宠渡诸事碾碎了反复咀嚼,自然从中获益匪浅。 就此还真应了近朱者赤的说法。 这不关注不打紧,越琢磨则越觉震骇,秦旻之对宠渡本人的敬仰、进而爱屋及乌对整个献宝党的向往,潜移默化间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群家伙花样多! 对味儿! 本少定要进去耍耍! 乃至完全可以这么说:在秦大少在心里头,早以魔党党徒自居也! 逢此斩妖试炼,秦大少做足了准备,本打算趁机取个好名次,到时候再配以重金,便极可能入他派中;谁承想“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早早就退出了试炼。 显然还没学到老魔的精髓啊。 再取经很有必要。 偏偏专屏那么小,教本大少怎么看? 看不清还学个屁? 所以不论怎么着,此番将宠渡专屏顶上去,在秦旻之看来,都是情有恰、理有安之举。 只此一来无异于自曝身份,但秦旻之全不在意,索性不装了,一股脑儿烧钱,尽显出名门大少豪横与阔绰的风采来。 那么多钱,就躺在那么近的地方,别说亲睹了,做梦都不敢这么想啊! 平日里提及“火坑”往往没好事,人人避之不及;而今围观道众却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渴望,恨不能跳入火坑,赶在铜板被阵法吞没之前将钱袋捞进自家兜儿里。 奈何坑旁杵着的那三名丹境强者着实面色不善,其目中寒意如瓢泼冰水浇透全场,这才教众人强自克制,莫敢造次。 背地里自可另说;但当着落云子的面从净妖宗嘴里抢食儿,不是嫌命长么? 却不妨过过嘴瘾。 “这就到一、二、三……第七——五排了?!……” “也不看看烧了多少!你我别说今生今世,只怕瞻前顾后三辈子加起来也难见这么多钱。” “都给大爷馋哭了。” “敢问秦少还缺小弟否?某不才,擅些斟茶递水的粗活儿。” “愿为秦少洗衣扫地。” “我、我铺床叠被在行。” “全场酒食可否算在秦少名下?” 听着众人打趣的话,秦旻之不为所动,略微侧头低语几句,便见刘力笑嘻嘻去了,不多时即带着一队弟子欢天喜地赶回来。 其中挎篮的挎篮,端盘的端盘,一时三刻便将桌椅板凳、果蔬点心及茶酒熟食之类备妥,恭请落座。 秦旻之晃一眼,见宠渡专幕已然登顶,这才安坐;也懒得自个儿动手了,连比带划朝近旁几名弟子叮嘱几句,“帮忙看顾”云云,说来道去就一个意思。 但凡老魔降阶,就给他顶上去! 这阵仗着实将看客们惊得一愣一愣,神照峰上掉落满地下巴。 “莫非想让老魔长挂首席?!” “痴人说梦!其他三宗里并非没有世家子弟好吧?” “就看谁更舍得呗。” “管他哩,不烧大爷的钱就行。” “还能白捡一场热闹看。嘻嘻。” 诚如所料,无论散客还是弟子,三宗山门内为各家地界上的俊杰天骄鸣不平的大有人在。 “瞧那副猥琐模样,偷鸡摸狗也似,看着都恶心。” “这货比得了柳师兄半根毫毛?” “给桃大胡子提鞋都不配。” “看明月师姐不香嘛?” 诡异的是,骂归骂,却没人提议将宠渡的专屏给挤下去。 “也不晓得哪家傻财主,这当口还烧钱不嫌冤枉嘛?” “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兴许就这会儿有空可钻啵。” “若是两边再斗起来,谁还有工夫看他呀?众人齐发力,那专屏自然沉下去了。” “且由他猖狂片刻。” “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以其此前的战绩来看,这会儿挂得越高,待会儿就越是个笑话。” “当转场戏看看也不错。” 然则众人渐渐嚼出不对劲来,因为就在这段时候里,宠渡无声无息潜行了一路,距试炼队伍是越来越远,离妖族势力却愈发近了。 当局面再明晰不过。 试炼者龟缩抱团,在内圈。 妖众聚集人马,在外包围。 里外两圈泾渭分明,所以介于二者之间的那枚刻有“宠”字的墨黑棋点就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宠渡的专属光屏上。 “他老往妖族那边跑啥?” “前有‘小白鲢’,现有‘小龙虾’,怎么都教人看不懂啊?” “总不至于为了……斩妖?” “我也觉着不像。妖族那边兵多势众绝非吃素的,老魔再强也是单枪匹布,不甚济事。” “别忘了叩赏之夜,以寡敌众的事儿这货又不是没干过。” “咦!前阵子不是传他勾连妖族么,该不会与此有关?” “有道理。入画后不知专屏的存在,他必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故此趁机赶去与妖族通气儿哩。” “也未必……连我在画中时都料想过场外观战之类的情形;老魔心智如妖,又岂会毫无预见?” “看!”陡起一声惊喝引得看客纷纷侧目,“快看!” 众人看是看了。 恍惚间却总以为眼花。 那画幕中妖影幢幢肉眼可见,宠渡却不藏反露,不退反进,不慢反快,哪有半点儿通风报信的样子,分明一副找茬的架势。 血气喷涌化作铠甲。 沙包大的铁拳紧攥着。 身法如魅搅起一卷劲风。 ——还真是……单挑群妖?! 在一缕缕倒抽凉气的呼吸声中,在数千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宠渡如一团燃烧炽热流火也似,迎头扎进了妖怪窝! 第一百零七章 以寡凌众 山林有疏有密,自然明暗有别。 虽是奇袭,宠渡却未单凭一腔血勇,而是巧借地势,在目力所及的包围圈上挑了天光相对暗淡的一截作为突破口。 连场外旁观的看客都没回过神来,身在其中的当局者就更迷糊了。 便说首当其冲的那拨妖怪,——兽妖兵将概莫能外,反应犹不及遑论动作!仅在宠渡铁拳及身的瞬间便轰然炸裂,碎作肉块朝四周迸射飞溅。 前方队伍循声回眸。 后方队伍驻足翘首。 “赶紧走着,停下作甚?” “又搞啥幺蛾子?” “莫非是之前那些血蛆闹的?” “哎哟!爪爪、俺的爪爪!要退也先招呼一声啊,这给吾踩得!” “后头少根筋的蠢材,别挤。” 事起突然,前后两端的妖兵尚不明局势,只见得当中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频有黑影忽地飞起高空:或圆如箪,或方如笥,或长如杵……样式各异不一而足。 除了被树枝拦截的少数,大半黑影纷纷回落。围观妖兵争抢细看,仅一眼便尖叫着将其远远抛开。 却道黑影为何物? 细长的乃残肢断骨。 成块状的是带血的肉。 而圆物则最令妖众惊骇,赫然一颗颗兽头! “敌袭!——敌袭!” “多少人马?” “从何处攻来?” “保持队列莫乱阵脚。” “小的们——” “呜!——呜呜!——” 无论妖将的召唤还是示警的号角,往往响不多久便随着砰的一声爆响戛然而止,旋即一同湮没在此起彼伏的兽言妖语中。 惊恐的大呼小叫不绝于耳,混杂着兵器与肉骨的碎裂声,闻者无不胆寒。 鲜热的血腥飘散四溢。 那缕赤红人影如鬼如魅。 其身法之迅捷,攻势之凌厉,只若疾风骤雨,明明单枪匹马看似势单力薄,偏偏以一当百实则游刃有余。 何为交锋? 你来我往是为“交”。 怎奈宠渡铁拳无双,呈现在众多看客眼前的局面何尝有半点交锋之意? 唯有一边倒的碾压! 唯有一水儿的屠戮! 也就前后队伍搞清状况的短暂工夫,当中即有百十头妖怪粉身碎骨。 满目疮痍。 遍地狼藉。 乍看之下,映入眼帘的净是连肉带骨的碎块,在树梢挂着,在石缝里卡着,在山壁上粘着,在地上铺着,在水面漂着……并无一具全尸。 霎时万籁俱寂,只听一曲由鲜血构成的交响在林间隐隐回荡。 有血线从高处浇下,淅——沥沥沥沥,在地上冲刷出深深浅浅的土窝;有血珠滑落,打在叶尖儿上啪嗒啪嗒;有血丝垂挂,迎着呜咽而来的山风来回摆荡…… 从高到低,由远到近,方圆二十丈范围内一片血淋淋,肉糊糊,骨森森,将那咫尺天地尽作猩红。 ——恍似修罗炼狱! 便在这血染重围中,任由腥风撩动赤发,卷起衣袍猎猎,宠渡紧握双拳叉脚站定,巍巍然状似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在腥风的肆意拨弄下,血气飘摇。 在那微瞠的双目中,眸光如刀。 在握紧的拳面上,犹有残血顺着凸起的指节点点滴落,掉在地面,渗进土里。 其威其势裹着重重杀气与战意,随风弥漫,罩住了距离最近的几圈妖兵。 内中不乏亲历屠场地狱却侥幸苟存的可怜虫,更多则是目睹事件始末的旁观者,此时都杵在原地愣不敢挪窝。 龇牙咧嘴?不过强装镇定! 攥紧兵器?仍自瑟瑟发抖! 那副战战兢兢如临天敌的架势,好似但凡闹出半点动静或显露些许逃念,就会挑动宠渡“兽性”,令其再次大开杀戒一样! 要说不幸吧,一时就这么对峙着。 要说幸运吧,僵局并未持续太久。 当最后一滴血从宠渡拳头上滴落时,场面终于绷不住了。 只因宠渡作出了蓄势之姿。 撤步。 侧身。 屈膝。 前倾。 …… 单此动作,附近本就心弦紧绷的妖众顿如惊弓之鸟般散了个干净,徒留从后面顶上来的新一拨兵将莫名其妙,望着前方那束赤红人影面面相觑。 “啥局面?这妖宗小娃不过举跬后退,那些家伙却跟见鬼一样?” “传头领话:此子不俗,切莫小觑。” “且看地上……” “竟能残害吾族至斯?!” “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辈岂无人乎?” “吾众万千,耗也耗死——” “当心!来了!” “好快!” “迎敌!——” 妖言正盛之际,却见宠渡身形乍闪飞速迫近。却与此前直捣黄龙不同,在妖兵各将手中兵器刺来前一刻,宠渡急纵起身越过头前队伍,滞于高空睥睨众妖。 借由坠势急运千斤坠,宠渡陡起暴喝,势若陨星般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入妖群。 轰! 大地应声剧颤,气流翻滚荡漾,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如浪似潮。 相较于此,场外掀起的震动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看出局的那些人,想想仍在试炼中的大部人马,哪个不带伤;纵是俊杰天骄,谁又易如反掌?怎轮到他老魔就恁般轻巧?! “这跟砍瓜切菜有乜差别?” “斩的莫非不是同一群妖怪?!” “幻象。一定是幻象。” “炼体之威当真恐怖如斯?” “到底是老魔啊,连端两窝妖怪,身上皮儿也没破一点。” “岂止以寡敌众,分明以寡欺众。” “可劲儿吹吧!真那么厉害咋还没上榜?足见死的多是点数微末的兽妖罢了。” “积少成多不失为善策好啵?” “要这样说那我也行。” “看看人家柳三尺与桃大胡子!那红皮猴若也能独力击杀妖将,那才叫本事,道爷兴许还能掏几个钱儿给他烧烧。” “别说丹境妖王了,单是假丹境界的大头领也够他喝一壶。” “别吵啦,看图说话。” 在众人争执的间隙里,烟尘渐散,画幕也越来越明晰,后续详情随之曝露无遗。 却见拦路的一众妖兵横七竖八躺了满地: 有的当即沦为肉饼。 有的被震得七窍流血。 有的撞在石壁或山岩上脏腑俱裂。 有的被兵器划作两截乃至数段。 有的则被树枝穿肠破肚。 …… 先前冲锋时有多猖狂,此刻躺在地上就有多安分。稀稀落落几声痛苦的哀吟时起时伏,反而闹中显静,更衬出山间清寂。 地面塌陷成坑,俨似一个土碗,坑沿有近十丈围圆,垓心最深处则距地面半丈有余。 坑中无人。 只坑底肉泥里残留的两个脚印,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幕何其腥烈与残酷! 宠渡早已遁走,沿着妖族队伍的分布一路向北突进,所遇既属黑风一族,而非白灵寨老小,自然无所顾虑,竭尽所能。 每一记铁拳都力运千斤。 每一条鞭腿都摧枝折木。 随着一拨接一拨的妖兵成群倒下,宠渡所获点数也随之暴增。直至某刻,沉寂良久的排行榜微不可察地闪了闪。 这变动虽只在弹指瞬间,总难逃四宗地界上数万双法眼。看客们满怀期许,从头到尾扫视下来,终于在榜末如愿看见了那个金光熠熠的名字。 ——“宠渡”。 其后点数:三千又一。 “哈哈!上榜了、上榜了!” “老魔威武。” “倒魔的杂碎们还有啥说道。” “我你老母!这会儿才上榜还有脸得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家伙。” “瞧那德行,当心乐极生悲。” “既然上榜了,离榜首还远嘛?” “有一说一,”有人忍俊不禁,“还挺远的。” 场外众人只顾笑闹,暂未留意到神泉队伍里某位弟子在排名更迭后不久,即捶胸顿足嚎啕开来,“呜哇!哪个杀千刀的把老子挤下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斩妖行家 “什么情况?”桃柏柏循声喝问。 “封师弟落榜了。” “确实。”近旁弟子朝封良手环乜一眼,“‘圩一’。跌出五十了。” “排名金字也变灰了。” “苍天啊!大地啊!”封良哭丧着脸,“哪位师兄师姐能替我出这口气啊!” “上来的是谁?” “啥,还没看?” “活该教人踩下去。”桃柏柏笑骂着,随手点开自家手镯上的兽头图刻,没承想刚把目光落在榜尾,不由面容骤僵,脸色刷一下就阴了下来。 “哇呀呀!”桃柏柏吹胡子瞪眼,只比封良还恼,乃至禁不住跳脚大骂,“竟是狗日的红皮猴子!” “宠渡?!” “呸,真晦气。” “这不撞枪尖上了嘛。” “众所周知他俩不对付,都听桃师兄念叨一路了。” “不意这魔贼竟龌龊至斯,胆敢暗用法门窃夺了本属于桃师兄的先天符意。” “幸有宗家师兄仗义执言,不然咱们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这分明是对我等之挑衅。” “此仇不共戴天!” “若将机缘归还本宗还罢了,不然定教他好看。” 于私,断人机缘如杀人父母。 于公,神泉弟子倍感屈辱。 也就怪不得众人义愤填膺,桃柏柏见状窃喜,不由忖道:“就算与那魔头同样天时地利,老子也多占了人和。此番夺回机缘有望矣。” “封师弟且宽心,”桃柏柏拍着胸膛,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师兄我敢以道心起誓:遇彼贼子,必替尔出头,必为师门雪耻。” “师、师兄,”忽有人插进话来,“速看排位。” “又有变动?” “别不是你我下去了?” “看哪儿?” “点数。魔贼点数。” “啊?!这……” 宠渡此时已斩获三千两百余点。 然而这并非最奇之处。 最令人费解的还在于,榜上点数一直在变,就没停过,且没有半分止歇之势! 神泉道众几十颗脑子愣没转过弯来:怎个局面这是? 却说斩妖之后,会有光团从妖尸七窍飘出。 这些光团有拳头大,各蕴十个点数。具体到每只妖怪身上,所负光团据其修为高低而数量不等——进而决定其点数多寡;又依其根性差别而颜色各异。 想来妖多势众情势紧迫,宠渡如穿花蝴蝶般于妖群间穿梭游走,在某个位置往往待不过片刻,根本无暇采集点数光团。 时候久了自然越积越多,富余的光点暂时无所归依,纷纷连缀,融合,化作五颜六色的光带,循着与手环的感应跟在宠渡身后紧追不舍,如一条条发光的尾巴也似。 一时光怪陆离,蔚为奇观! 据此显见,与其他人斩妖即可获取点数的情形不同,宠渡的点数并非实时变化,而是略微滞后于斩妖的过程。 及至当下,——光尾连续不断地没入手环中,其点数才开始随之疯涨。 三千三百多。 三千四百多。 三千六百八十。 三千九百多。 …… 点数末两位接连跳闪,就少有被看清的时候;唯见百数跃进,进而带动千数稳升。 相应地,宠渡排名自也越升越高,越爬越快:卌八,卌七……卌……卅六,卅五,卅四……廿九……廿三、廿二、廿一…… 若说未上榜时,点数对外不可见,变动再如何频繁也全凭看客个人臆想,终究少了些直观的刺激;那如今点数的剧变肉眼可视,对观感的冲击之强,对心神的震撼之大,远非先前可比。 “跟料想光场完全不同,果然还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起来更带劲。” “就这会儿也给爷整热血沸腾的。” “燃起来。都燃起来。” “快瞧!快瞧其他画幕。” “各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哪。” 此时风花雪月图内,众人早已顾不得后撤,就近急寻隐蔽处所,紧盯着手镯显示的排位榜,个个愁眉锁眼,像极了俗人拉撒不畅的样子;更有甚者,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伴着各种骂骂咧咧的“问候”,四面八方哀嚎纷起。 “干你姥!这就把老子挤下去了?” “我也下去了。呜呜……” “妈的十五了呀?” “年节烟花蹿得也没这么快啊。” “狗日的吃了火药还是怎地。” “不管恁多!但凡教咱给撞上,扒得他连兜裆布都不剩。” 或于多处并发——源自不同队伍,或于同队几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抵宠渡名次蹿升太快,反正一应痛呼与咒骂之间相隔不久就是了。 “哈哈哈哈!这厮果然蔫儿坏蔫儿坏的,的确不负‘魔’名。” “正合吾意。” “老娘也喜欢得紧。” “看那帮家伙发懵的样儿,大爷心里甭提多痛快。” “老魔冲呀!” “把前面的人都点喽。”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撑到此时的试炼者能傻到哪儿去?便由各路俊杰召集,各队人马纷纷聚议,稍作探讨足已断定实情。 宠渡在斩妖。 一直在斩! 至于是陷入重围被迫应战,还是见机而作主动出击,却不得而知。 但不论哪种情况,妖怪数量必然极多,否则其点数绝不会出现如此变动;又不见他手下那帮魔徒有动静,所以前后就他一人儿在飙。 那么多妖怪,他单枪匹马竟然扛下来了! 可能么? “总不至于妖怪排着队杵在他跟前,挨个儿抹脖子?” “疯球还是被迷了?” “药纵术就能教中招者丧失心志,沦为傀儡任人摆布,该不会那魔头与姓姒的婆娘联手了吧?” “放屁!就他那副鬼样,能被人家明月仙子看在眼里?” “会否他有类似法门?” “真的吗?我不信。” “那该作何解释?” “真相往往是最简单的那个,兴许……就是他以寡敌众?” 试炼人马越是摸不着头脑,场外看客越是乐不可支:哈哈,傻眼了吧?尔等往日趾高气扬,不意也有今天! 就那一脸懵,咱就敢断言你几个肯定没看懂。 想弄明白? 传送出局来看呀,光幕里可清楚了。 不信? 你且看老魔:一似恶虎入牢猛扑食,又似猛龙过江翻狂澜;气势如虹久未衰,拳头脚尖如雨点;溃退妖兵存片甲,纷纷苟作鸟兽散。 幸有一副铁打体魄,又借灵石玉简中补充近乎无尽的精纯元气,宠渡方能坚持至今;如若不然同样难以为继,早被兽潮所吞没,为妖众分而食之了。 然则好歹拼杀了这么久,对元气、体能及心力诸般耗损极大,宠渡身法与动作虽比起一般人来还是快很多,但较之先前则肉眼可见地慢了。 想四宗地界上多少看客,这差别纵然细微,却也难逃伶俐之辈一双法眼。 “是眼花还是怎地,咋总觉着老魔似乎……慢了?” “冲杀既久在所难免。” “哼,明显撑不住了呗。” “看他还逞能不!” “这一路过来消耗之巨,若不亲历一番万难体会,岂是你我这样的旁观者所能凭空臆想的?” “某些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在方寸未乱显有余力。” “也好。如此一来更能看清他斩妖的手法。” 孰料这一看不打紧,越看越心惊。 最开始仅是某种猜测在小范围内散播,却不乏有心人比照宠渡斩妖的实况勘验,在反复求证后还真发现了某件不似作伪的惊人事实。 宠渡拳脚——并非全部,但往往如此!——所及之处,不偏不倚正是每只妖怪身上最为薄弱的地方。 一俟消息传开,举座皆惊。 好家伙! 藏够深的! 早没看出来这厮是个斩妖的行家! 而据截至目前的战绩来看,老魔完全当得起这“行家”二字! 第一百零九章 烧钱狂徒 蛇之七寸。 地蟹之眼。 虎背。 熊鼻子。 山狗的腰腹。 鬣马的后腿儿。 豺之尻。 …… 当世已知的、未知的,看客们以往见过的、没见过的,貌似无论何种妖怪,其弱点都被宠渡了然于胸,在其铁拳下一触即溃。 “泥鱼果然最怕烂尾。” “头顶骨刺乃独牛最厉害的武器,却同是其命门所在?” “原来火蝎弱处位于脑侧。” “这一趟是真长见识啊。 “的确来着了。” “与其说是行家,莫如说是‘克星’。” “想不到吾辈之中竟有这等角色,他缘何有此造诣?” “这位兄台想是外来的吧?” “怎讲?” “道友但凡对老魔平生略有耳闻,当知‘行家’一说有其必然。” 宠渡诸事早已传遍凉城坊间,本地道门大都耳熟能详,但于外来散客来说却新鲜。 甚而在三宗地界上也仅限于爱打听的那一小撮人有所了解,权作轶闻在茶余饭后与友闲聊时才偶有提及,远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因此,对宠渡的所谓“行家”身份,最受神照峰道众认可,而其他地界上的宗门弟子及猎妖客则难免将信将疑——乃至嗤之以鼻。 “嘁!好多妖怪咱只听过没见过,遑论言其弱点?偏就有些蠢货信以为真。” “这厮必是笃定旁人无从辩驳,故此不懂装懂以示博学。” “其心可诛。” “放你娘的狗屁。” “尔等不闻老魔平生,焉敢在此大放厥词?” “我倒听过些许,却只当作趣谈听听也就罢了,还真没细察个中真伪与详情。” “放心,自有某些‘包打听’晓得。” “那倒要请教一二咯。” “且听我道来……” 就此,宠渡入城以来——尤其成为净妖门徒之前的种种过往开始在其他三宗地界上流传开来。 金乌取酒。 叩赏之夜。 大闹黑风寨。 献宝入宗。 …… 信者有之。 疑者亦有之。 却无碍宠渡声名鹊起! “照此观之,金乌派此番入画,非止试炼那么简单。” “难怪这货面对这么些妖怪一点不怵,原是以寡敌众惯了的。” “还是喽啰就斩了归元高手?!” “说是智取更妥当。” “数度孤身入山,还都能保住小命,拿万妖山当自家后院嘛。” “想当初我等跟着桃大胡子潜行五百里都艰险无比,这厮如何能深入飞鼠山?” “那可是妖怪老巢,别说彼时他还在炼气境,纵是强者冒入其间也难保无恙,又岂会被他一介喽啰闹得鸡飞狗跳?” “可见夸饰过甚,实不足信。” “抑或另有隐情?” “炎窟山之事总假不了吧?我随柳师兄亲历始末。也是这会儿才晓得,当晚破掉妖族结界的那一刀就是老魔劈的。” “且不管几分真假,就熟知各妖死穴这点来看,他进出万妖山那几趟也算没白跑。” “反过来看,若无足够的日积月累,断无进山之底气。想来他平时常下苦功,对关乎妖族的卷籍涉猎极广。” “言之在理。” “大爷可不管恁多。看戏当然越热闹越好,咱也就烧俩小钱儿助兴。” “欸!老魔进前十了。” “还不见止?!” “呜呼!”金克木眼睁睁看着自家排名跌至十一,非但并未因此不悦,反而长舒一口气振奋不已,很有些理所当然、早该如此的意味,“老魔冲呀,把前面的都拱了。” “再这么下去……”柳三青欲说还休,但弦外之音却是不言自明的。 不单随行的炼器阁弟子明白,神泉宗与药香谷的人也明白,各路散修同样明白,场外观摩的看客们更明白—— 再这么下去,老魔势必登顶! 差别仅在迟早而已! 且问鼎之后的点数将无人能及! “哈!急了急了,他们急了。” “火燎屁股了,再不动起来连老魔尾巴根儿都看不到。” “正好妖兵东北阵形被老魔搅乱,若此时杀个回马枪,四方并举或可暂解妖族之围。” “炼器阁距离最近,当能听着声儿找过去才是。” “宗家师兄也不远。” “不过明月仙子她们……” “快看!” 柳三青率众开拔。 桃柏柏率众开拔。 宗文阅率众开拔。 散客队伍开拔。 凉城二流宗派也嗷嗷进发。 各路势力倾巢而出,旨在同一事。 抢! 抢点数! 跟老魔抢点数! 唯药香谷这边按兵不动,姒明月一行仍自躲在毒圈之外以逸待劳。 却说宠渡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所经之处面目全非,浑似被铁犁犁过一般。群妖丢盔弃甲,拖着兵械各往四处溃逃,把人言兽语尖叫了一路。 “不是人!那不是人!” “是妖魔!” “恶鬼来了!” “呜呜呜……” “速、速禀头领。” “大王!大王救吾!” 有的妖兵妖将不惜退至边界,时刻准备着跳进毒圈,看样子竟是被同族死状吓破了胆,宁受毒亡也不愿碎成肉块儿。 ——也就药香众女远在南边;不然这些个妖怪就算躲过了宠渡,也难逃姒明月等人毒手。 更多妖怪却是慌不择路,往垓心逃窜,偏又跟闻声而至的斩妖队伍不期而遇,本自溃兵还有多少战力?不单纷纷沦为点数,也坚定了众人的行进方向。 桃柏柏、宗文阅等几拨试炼队伍因此循迹潜行,距东北妖圈越来越近。 此时神照广场上,秦旻之铺展笔墨,亲自动手之余也拉上近旁伺候的净妖弟子,将宠渡幕中所见妖怪及其弱点皆录于纸上;偶有不识的也依葫芦画瓢勾勒出轮廓,“……以便事后请老魔赐教。” 秦旻之正描得起兴,不意埋首抬眼的工夫,当空画幕陡然“换了人间”。 柳三尺贵为状元。 桃大胡子暂列榜眼。 姒明月则是探花。 而宠渡,仅屈居四席。 原是拥戴彼三人的看客早想将其专屏顶上去,无奈先前三人率众后撤并无斩妖实绩,与宠渡相形见绌,若强行烧钱,就算顶上去也恐被人耻为胜之不武。 而今柳、桃两路队伍大有作为,支持者师出有名,自然疯狂砸钱。 至于明月仙子,人好看呀!跟动不动有甚干系?借此东风助其提升画幕席位正当其时,何错之有? 只叹宠渡被活生生踩了下去! 几名净妖弟子见状,不等秦旻之命令,自觉抓起钱袋朝火坑里扔。 却不见光幕易位,秦旻之一气之下抬脚将剩下的半壁钱山踹进坑中;犹不见升,随即跳上桌,左右开弓两手各将一个储物袋底儿朝天就往地上倒。 哗…… 啦啦…… 叮铃铃…… 铜板碰撞的交击声悦似天音。 广场道众直愣愣看着秦大少将储物袋摇来晃去,抖落最后几袋钱,赫然在坑旁堆起另一座钱山。 ——只比之前更高! 而今火势太旺不宜靠近,秦大少跳下桌来端坐太师椅,手指前排随意招呼若干看客,道:“你、你、你……还有你几个,过来自取两袋聊作酬劳,其余的都本少烧了。往死里烧!” “承蒙秦少看得起。” “吾辈之幸。吾辈之幸。” “秦少如此豪爽,我等岂能小气?那那份不要了,一并烧与老魔。” “输啥也不能输了气势。” “给老魔顶上去!” 群情高涨,众人大把大把抓钱烧。 正是: 一袋两袋三四袋, 五六七八九十袋。 千袋万袋无数袋, 落入火中皆是爱。 随着海量银钱入坑,宠渡画幕稳中有升跃居首位;不等秦旻之脸上的笑意退去,却猛跌成探花;烧了会儿再升一位,接又直落第四…… 这般颠来倒去,四人席位起起落落频繁交替,显见三宗地界上有人隔空对垒,令画幕起伏不定有碍观瞻。 ——可就真正恼了秦府大少! 哪家野崽子敢与本少较劲? 钱多是吧? 都是家里的钱,你能动用几何? 再多能多过本少? 既然老魔是斩妖的行家,那本少何妨作他一回烧钱的狂徒?! 且看本少杀手锏! 秦旻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掏了半晌从怀里取出一个紫色锦囊,并指贴唇念念有词,望上一丢,那锦囊即飞起半空,无风自动胀至脸盆大小。 却说落云子安坐高台,一见那锦囊,原本古井无波的双眸顿现精光。 谁都可以说不识这锦囊,唯他落云子不能佯装糊涂。 须知这“通宝袋”正出自他手! “噫!总算拿出来了。”落云子计谋得逞窃喜不已,强自掩去爬上嘴角的那抹笑意,“这回……不怕榨不出你秦府的家产!” 第一百一十章 横插一杠 纵是无甚道缘的凡夫俗子,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修行是非常耗钱的。 除了天地元气任取任求,其他点点滴滴之于修行者,恰似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于凡俗世人,莫不与钱相干。 是故当初秦旻之上山时,秦府除了用三个小储物袋装满铜板与他贴身带着,另在府中另辟密室,——名曰“内库”,时时塞足钱宝,以备秦大少不时之需。 为此还特意央求净妖宗在内库中布下阵法,落云子更亲手炼制了一件灵器,即眼下这口通宝锦囊。 囊中几无他物,单单连通内库阵法,辅以秦旻之血脉,一经催动即可随意取用库中财物。 好在秦大少也出息,多年来从不曾动用库中资产。秦府上下因此也安心不少,只道会这样一直下去,万不料今日内库阵法猛然运转起来。 所以当接到下人急报时,大少他爹颇以为奇,忙召府中客卿听用,借其手中的传音符直接找上了落云子,细问详情。 “……小秦哪,来龙去脉大抵如此了。”落云子三言两语讲明,话里行间颇感头疼的样子,“奈何令郎决计如此,本座劝也无用啊。” 近旁元婴心照不宣,个个暗笑:你这老货巴不得哩,岂会真心劝阻? 一切全凭实力说话,落云子没有明火执仗去秦府抢已算仁义。秦老爷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也不过多纠缠,寒暄数语后便掐断传音,兀自纳闷在府。 且不言秦旻之事后与他爹如何交待,——此乃题外话,毋需赘言;话说秦大少指上法诀忽变,当空一指,将那通宝锦囊囊口大开。 但闻“哗啦啦”一阵连响,一条五光十色的飞瀑应声挂将下来。 金元。 银锭。 铜板儿。 珍珠翡翠颗颗圆。 玛瑙珊瑚粒粒新。 各种钱物混在一起,在四周火坑的光芒映照下,好一袭珠光宝气! 何为花钱如流水? 何为视钱财如粪土? 此即是! 只教神照广场上的看官老爷们: 痴了,眸中净是金银闪光; 聋了,耳畔唯有叮当交鸣; 哑了,张口垂涎支吾难言。 一则秦大少豪掷万金震撼人心。 二则几乎在“钱瀑”入坑的瞬间,属于宠渡的那块光屏即跃居首位。 前后脚工夫,千万里开外的三宗地界上群情激愤,不啻遭了一场大地动。 “何方道友豪爽若斯?” “缺友乎?” “可为友乎?” “为友算甚?吾愿拜作义父!” “那魔头是踩了哪坨狗屎,竟能结交这等财主?” “专屏竟被扯那么大,别不是连棺材本儿一起烧喽?” “名不见经传的脏东西,焉敢骑在明月仙子头上?”药香谷外不乏猎妖客痛心疾首,“兄弟们随我顶呀。” “桃大胡子若上不去,丢的可是咱镜湖城的脸。” “专屏首席唯柳三尺当之无愧。” “干他!” “烧起来。都烧起来。” “欺我辈无财耶?” 三宗地界上自不缺有钱的主儿,世家子弟也好、猎取赏金的不良客也罢,各相纠集着号召众人烧钱,硬要拱宠渡下来,扶自家俊杰上去。 从几万钱到十万钱。 从十几万钱到几十万钱。 不多时,各家已烧了总计百万上下! 然则正如秦旻之自信的那样,富者虽多却无一人家底比他更殷实。 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也未必能像自己仰慕老魔那般,对柳三青、桃柏柏及姒明月等一众俊杰天骄有着同样的敬意,故而也就很难舍得下血本了。 谁敢疏财仗义? 唯吾秦大狂徒! 果然,三宗人马烧了半晌,首席之位别说易主了,连半点挪窝的意思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宠渡画幕左右拉伸,上下延展,将其他光屏死死地压在下面。 待宠渡的画幕达至目前的极限,——比其余四十九屏拼接在一起还宽广三分,秦旻之这才心满意足,暂收了通宝锦囊,摇着脑袋咂嘴道:“这回该不会晃了。” 老魔且安心,钱事不用愁,你只消在画里敞开了杀,画外但凡有本少一夫当关,管保你画幕首席的位子稳稳儿的,绝不许旁人横插一杠。 就这么尿性! 就这么豪横! 就这么霸气! 就这么跟你学的! 三宗看客人都麻了:凉城里的那家伙……恁球肥嘛? “哇呀呀!这到底烧了多少?” “揣兜儿里不香么,何苦浪费?” “反过来想,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如若那魔头发挥不尽如人意,甚而失手被戮,那才笑话了。” “毕竟已有大头领先后入场,看样子,修为少说也在启灵圆满境界。” “想是逃窜的妖兵将事儿报上去了。 “只恨这魔头属实鸡贼,净追着妖兵砍杀,与那些个大头领顶多一个照面就跑,根本不作纠缠。” “这不正表明他怵了?” “的确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因这都被戳了好几枪了,若非身板儿够硬,早成蜂窝了呀。” “兴许盘算着怎么跑路吧。” “哈哈哈哈……” 然而可悲的是,事实与众人臆想的全然相反。 假丹头领固非等闲,对宠渡来说确需多费一番手脚,但尚不足以构成威胁;无论车轮对战还是被一众大头领围攻,就算打不过,保命跑路还是绰有余力的。 至于偶尔的失神,其实事出有因。 ——入画伊始的那股莫名悸动,愈发频繁地涌上心头! 这种异感在妖怪身裂时会随着血肉的迸散而突然出现。奇就奇在并非面对所有妖兵都这样,而是仅某些妖怪死后才如此;且这些妖怪之间并无相通之处,故此无从预知。 不单来得诡异,异感去得也快,往往在宠渡有所察觉时便已消弥殆尽,故也无从探究。 宠渡思前想后不明所以。 该不是杀孽太重致生错觉? 还是某些妖怪血肉本就异常? 或者更准确些说,早在还活着的时候,那些妖怪体内便藏有猫腻? …… 这异样仿似一根尖刺,时不时就在胸窝上扎那么一下,实教人心惊肉跳,亟需弄清原委。 宠渡寻隙跳出当下战圈,落在事先看准的某处妖兵较少的地方,一俟双脚沾地便紧闭双眸释出神念。 “我你老母!瞅瞅这家伙都跩成啥样了,竟敢闭眼不看?!” “不意老魔托大至斯。” “可他哪儿来的底气啊?” “听风辨位?” “这功夫真能练至此等境界嘛?那周围的妖兵可是成百上千,而非三五几只。” “这也太玄乎了。” “我看是尾巴翘天上喽。” “信不信转瞬即亡?” 偏偏宠渡心眼洞开,对周遭事物的感知只比肉眼观之更明朗,将四面八方的刀枪棍棒悉数避开,挥出去的拳脚也从不落空。 其神勇之态一如先前! 不言四宗看客目瞪口呆;却说神念既出,方圆一里尽收眼底,巨细无遗,宠渡猛地加大攻势,且战且探,终于捕捉到些微不同寻常的动静。 在某几处刚刚爆开的血肉中,夹杂有一指来长的虫状异物! 少数钻土入地。 大多则就近附着在妖兵身上。 奈其动作迅敏倏忽即没,所以具体是啥东西,宠渡也未能窥究明白;而况眼下也容不得他再去仔细琢磨了。 因为除此虫形诡物外,另有状况。 就在当前面朝的这个方向上,就在百丈开外的妖兵队伍里,正上演着另一场惨烈而血腥的搏杀。 ——妖与妖之间的搏杀! 按说妖族内斗,该乐见其成才是,宠渡完全毋需理会,但在见到其中弱势一方的刹那宠渡便明白,自己不横插这一杠是不行了。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骤然睁眼,拔腿就朝山林深处走,对迎面截道的妖怪概不闪避,任由各种兵械与妖法落在身上,只是狂奔,一路横冲直撞犹如风卷残云。 “他这是作甚,失心疯了?” “这分明是在……逃命哪。” “嘿嘿,这会儿想逃也晚了。” “我就说撑不多久嘛。” “屁!谁家逃命朝妖窝里钻?” “各路大头领合围已成,唯有往里走或有生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众议沸然之际,却见宠渡冲破重重妖围,陡起一声怪啸,“咿——哈!——”,急纵而起跃上高空,千斤坠下轰然砸落在地,将那地面震得轻颤不已。 场外看客这才明了:原来此间妖兵兵并非常见的巡防队列,而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圈儿。 垓心那片偌大空地上,正有另一拨妖族严阵以待。 ——赫然一支狼群!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画个圈圈 如果没有神念,如果先前未以神念探查,或如果那并非一群狼而是任何别的妖怪,再如果当初就死在老狼手上而非与之相交忘年,又如果孩提时未曾受过狼群哺育之恩,抑或…… 以上这些假设但凡满足一点,宠渡断然不会插手眼下这场妖族内斗。 但今既知情,便没法视而不见。 若真的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难免心中有愧,势必在道心上烙下一抹缺痕,假以时日庶几生出魔障有碍境界突破乃至日常修行。 恰好也有足够的实力,所以哪怕明知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大肆渲染自己勾连妖族,宠渡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就那样从天而降! 直面妖兵,却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狼群。 话说两边本自剑拔弩张,冷不丁有外力横插进来,最初都有些懵;随着烟尘渐散,一具魁梧身形渐渐映入睽睽众目。 那脑袋配上四肢,像人。 套着浴血的红皮却近妖。 但无论怎样有一点绝不容忽视,在臂膀、胸背、腰腹及大腿各处,那些因为衣袍破损而显露在外的肌肉棱角分明,宛如钢铁般硬实,透出一股令见者惊骇的莫名蛮力。 狼族天性较寻常妖兽更为敏锐,故而对其渗出的重重压迫感触尤深。 宠渡不过侧首回眸,借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最外圈的二十几头精锐狼兵登时奓毛,个个龇牙咧嘴弓身竖尾,如临大敌也似。 忽起低吼,竟是狼王出声喝止,这才稍稍安抚住躁动的狼群。 却说那黑毛狼王已在假丹境界,此时蹲踞垓心,视死如归模样,其后一窝狼崽子挨挨挤挤蜷缩在几只母狼周围,止不住瑟瑟发抖。 中圈则有十余伤老弱残兀自警惕,准备随时舍命挡下未被拦截而漏至后方的攻击。 宠渡见状正想调侃两句,不意对面妖兵猛然骚动起来,随即几句招呼与斥问自队伍各处先后响起。 “孩儿们!——” “可见红皮猴子过来?” “那厮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几个一路围追堵截,眼见着瓮中捉鳖,怎到这里就忽地不见?” “尔等本可阻截,缘何无为?” “安能任其驰骋?” 正是之前围剿宠渡的几大头领率着收罗而来的残部堪堪赶到,与本就在此围猎狼群的妖众兵合一处,更壮声势,一俟听罢左近小妖禀过始末,不由面面相觑。 这小子刚刚夺命狂奔,不管不顾冲到此处,就为了自投罗网? 看样子也不像无的放矢啊! 作何道理? 关键是他如何得知此间正有妖斗? 漫说妖众闹不醒豁,纵是场外旁观的四宗看客也一头雾水。 “妖族狗咬狗,他一外人掺和啥?” “这下好了,里里外外全是妖,每只吐一口涎都能将他淹死;还有假丹头领坐镇,想脱困更没指望了。” “不过就站位看,其意似在……保护狼群?” “哦!——”有人拉长声音嚷嚷开来,唯恐周围人听不见似的,“老魔通妖!” “妙啊,连玄门大忌也敢犯。” “类似的传闻不早就有了嘛?” “难怪我点都不意外。” “某家义父的钱大抵是白烧喽。” “老魔行事虽魔,但脑子总归是清醒的,该不至冒此等天下之大不韪。”秦旻之眉头紧锁,眼观落云子阴晴不定的脸色,耳闻八方风言风语,不由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真敢行此逆举,就算不被妖怪口水淹死,老子也一泡尿浇灭他。” “到底如何,续看便知。” “想来妖族那边更捉摸不透。” 诚如斯言,当首的大头领并指喝问:“红皮小娃,尔真要保此一群孽畜?”宠渡连连摆手,急于撇清干系的样子,“非也,非也。” 谁承想话音未落,身后狼王再吼一声,与之前喝止狼群时迥然不同,明显是另一种信号。 过去这么些年,宠渡早不再通晓狼言;所幸雁过留痕,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助他大致理解了这信号背后最为可能的意义。 ——突袭! 即有精锐五狼奉命暴起。 一黑,仰头蓄势。 一灰,正面直扑。 一棕,迂绕左侧。 一褐,迂绕右侧。 一银,跃起高空。 五狼势若迅雷,从不同方向对宠渡展开联攻,配合无间,务求一击必杀,先抹掉距离最近的这桩威胁。 “唉,就不能让小爷把话说完么?”宠渡见狼势汹涌,距离又近,心知喝止不住,兀自摆开架势,“说不听就打呗,能教尔等服气就行。” 说时迟那时快,黑狼位置在后,攻击却先到,将口中一束浊黑妖焱激射而出,撞上宠渡拳头轰然爆散,化作尾尾流火纷飞四溅。 以此为掩护,其余四狼趁机欺近宠渡身前。 灰狼头冒乌光迎面顶撞,被宠渡一手以柔克刚把住脑袋,随即借力使力甩飞出去;棕、褐二狼紧随其后,左咬胳膊右咬腿,孰料宠渡浑不在意,反将右手朝头顶掏去。 原是那银狼聚化出丈高狼影,大开血口自上咬将下来,却听咔啦啦一通连响,狼影应声碎裂;银狼真身却被宠渡单手箍住喉咙凌空拎着,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唯四肢扑腾乱舞,渐而气衰昏死过去。 此时棕、褐二狼也争相松口,各与被甩出去的灰狼汇合,一边退走一边摇头呜咽,传至后方,只教狼王哑然,道:“牙疼?此子还是个炼体的?!” 不意宠渡身坚赛铁,首轮联攻被轻易化解,加之银狼被宠渡拘在手上扣着,狼王不得不喝令狼群暂缓攻势,接着转吐人言,问道:“尔欲何为?” “他们要取小爷人头,也要灭你族类。”宠渡扬手指了指身后,“敌人之敌,非吾之敌。” “联手?”狼王双目微缩。 “大尾巴狼!当心为人作嫁。”最近的妖族大头领闻言戏谑道,“这娃娃可比兔子还快,比泥鳅还滑,比猴儿还精。” “尔若寻机将其斩杀献上人头,我哥儿几个定在大王驾前为你美言,管保既往不咎接纳尔族。” “此子脑袋即为归附之礼。” “吾族唯有战死之辈,”狼王啐道,“岂有苟活之徒?” “好!身而为狼,不辱血性!”宠渡拊掌盛赞,却拦不住身后一众大头领咬牙切齿。 “哼,还像茅坑里的石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人族娃娃确有些斤两,但老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当首头领仍自规劝,“若以为与之联手便能苟且逃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且看清了,吾等今有千军万马。” “念尔不易,速速——” “打不打得过,打过才晓得。”宠渡岔断话头,闲庭信步一般迈向狼群,“不过小爷也有一劝,不知众头领愿不愿听。” “你待何说?” “倒咬看看你能吐出几颗象牙。” “莫如就此放我等过去便了,”宠渡顿脚侧首,“也好教尔等手下兵将免遭屠戮。” “竖子猖狂!” “大言不惭!” “吾族被尔戕害至斯,岂可善了?任尔再有手段,还能将吾尽灭不成?” “那就不用多说了。”宠渡行至狼群外七尺止步,把银狼轻放在地,示意附近狼兵将其叼回,暗里再次取出灵石玉简握于左掌,同时将魔古太刀拎在右手。 归还银狼是善意。 魔刀则是威慑。 群狼知其肉身厉害,又见那刀非是凡品,果然聊作观望别无动静。却见宠渡提刀转身,环视过妖兵摊了摊手,笑道:“尔等不攻,小爷可就动手了。” “小的们!”当首大头领气急败坏,“给我淹了他!” “杀呀!——” “冲啊!——” “吾族必胜!” “呜!——” 既有各路假丹头领坐镇,先前被宠渡削弱的气焰死灰复燃,成千上万的妖兵杀气腾腾,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覆裹大地,一路咆哮着席卷迫近。 三十丈。 二十九丈。 二十七丈。 二十四丈。 二十! …… 地面在抖。 山林在啸。 宠渡则饶有兴味地拖着魔刀在地上画起来,不圆不扁近似一个圈,不大不小正好能将自己与狼群围住,不疾不徐的模样则急坏了场外四宗看客。 “看德行倒胸有成竹,可都火烧眉毛了,这厮到底在磨蹭个啥呀?” “画圈作甚,还能诅咒谁不成?” “念念有词又为哪般?”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别不是被吓傻了?” “老魔向来稳当,自、自有深意吧。” “有哪位道友见过类似阵势?” 殊不知还真有人见过。 至少当日水月洞天里,在与宠渡那场残酷的圆环争夺战中幸存下来的金乌弟子,就对此绝不陌生。 ——司徒奋更是记忆犹新! 此番试炼之行与众不同,司徒奋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找到宠渡报那一箭之仇,甚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所以沿途不斩妖,不越货,进而不耽搁,司徒奋心无旁骛寻迹觅踪,终于抢在所有人前头跟上了宠渡的脚步,此刻正窝在妖兵外围某处树梢的阴影里静观其变。 一见宠渡画圆圈地,司徒奋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乃至原本以药肢接续好的手脚断口处,似也随之泛起隐隐痛感。 往昔惨烈历历在目,司徒奋很清楚接下来会是何光景,猛一咬牙,甘冒败露行藏的风险飞速遁离树梢,往更远处退走。 前后脚工夫,妖兵与垓心的距离缩至二十步! 十八步! 十六步! 十五步! …… 因有狼王极力压制,狼群此前尚能暂压躁意隐而不发,今见妖兵越来越近,明显濒临极限,再憋下去随时可能崩断心弦。 反观宠渡,还在闭眼念咒! 画外看客哭笑不得。 连狼王都忍不住起疑:莫不是被这小子给耍了? 就在一切行将崩溃时,宠渡终于睁眼,蓦地插刀入土,——仅留刀柄在外;随即爆发腕力,猛然扭转刀柄。 当此之时,妖兵仅在三步开外! 张牙舞爪扑面而来。 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恶臭的口腥扑鼻沁肺。 垂涎溅落在地面圈儿上。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于此命悬一线之际竟似凝滞。在狼王看去,周遭一切静了,慢了,所以纵然那人族娃娃的声音不大,但落入耳中却显得格外真切。 宠渡轻呼道:“魔转阴阳。” 第一百一十二章 跪求入党 “啥局面?” “地面为何变色?” “那魔头到了什么?” “这到底是怎个情况?!” 迎着连绵不绝的惊呼声,连丹境强者甚至元婴老怪都不由自主倾身缩目,以探幕中详细;遑论寻常弟子与一般散客了,莫不争相观望。 然而一切都太快,——仅在电光石火间,除四宗宗主寥寥几人看出些许端倪,并不曾有谁堪破具体细节。 仅从画幕上,绝大多数人见到的,只是在宠渡插刀入土的刹那,圈外地面变得黑里透红,宛如龟裂的焦土,将里三层外三层的妖兵统统陷在其中。 随即地面剧颤,无数道绀色光芒破土而出,或粗逾碗口,或薄如锋刃,密密麻麻直插天际,如一片枪林剑丛也似,俱透着滚滚魔意与森森死气。 山间骤然回荡起阵阵凄嚎。 枪尖上插着一具具妖尸。 断肢残躯飞起又落下。 天上泼下一场血雨。 及至雨停,方圆百丈内生机尽绝难觅活物,说是“魔域”亦不为过! 随着“枪林剑丛”渐渐消弥无形,大地不再黑里透红,也未复作本色,而是被兽血所覆盖,浸润,渗透,浑似铺了一张鲜艳的红毯。 残破的妖尸纷纷坠落,摔在地上“啪哒”“啪哒”,溅起朵朵血花。 “那少说也有好几千妖怪啊!……怎、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被他一招就全给灭了?” “纸糊的不成?” “我脑壳都是麻的。” “这施展的究竟是何手段?” “归元境内并无与此相宜之法门,据此推之或是……” “噫!神通?!”躲在暗处窥望的常自在面露惊喜,转而不无惋惜,“可叹妖化之患;否则假以时日,此子必定一飞冲天。” “凭此一招,那魔头就非池中物。” “可曾听说是何神通?” “想来与他手中那柄刀脱不了干系。” “刘师兄刚还在讲哩,彼乃魔器,至少也有丹宝级品质。” “魔器?!难怪……” “这般滥用就不怕遭反噬么?” “此式本非等闲,又被催至这等威力,个中消耗与负荷非他一介归元初境堪受。”角落里的虬髯汉嘴角微咧,“这小子身上必有补气之物,且恢复神速。” 普罗道众此刻完全沉浸于惊骇与震撼中难以自拔,一时倒没想这么深。 尤其某些金乌弟子,对当日水月洞天中争夺圆环的那场血战本就心有余悸,今又目睹如此相似的一幕,不由眉眼抽搐浑身打颤。 虽说接续的胳膊腿脚渐已愈合,却压不住原来的断口处猛然一麻,随即泛起阵阵隐痛,进而由点及面侵伐全身,乃至在那几息工夫里,仿似整个人都支离破碎了一样。 “数月不见这魔头竟精进若斯,实力比当初强悍何止十倍?” “司徒奋此行不易。” “外圈还有不少妖兵苟活……” “看样子都被吓破胆了。” “如此神威自是损耗不菲,那魔贼势必伺机吐纳,正是趁虚要命的大好时候。” 诚如斯言,魔转阴阳确实威力无匹,代价却也不小。 那阵令人近乎崩裂的压迫还好,凭龙血增益后的肉身尚能承受;唯独那股令人目眦欲裂的莫名怒意——远比水月洞天那次更为狂暴!——险些直接吞噬心神。 连历来通红的脸颊也顿失血色,足见何其耗费身心,宠渡摇摇欲倒,就地盘坐调息。 细说起来,要化解妖兵先前那样的围攻,其实无量金身最合适,不单效果更好且几无负担;但考虑到此番试炼极可能正被外界以某种法门窥视着,宠渡不得不按下了这股冲动。 若非迫不得已,似无量金身这样的杀招实无必要过早地曝于人前。 魔转阴阳足以惊世骇俗了! 狼群当下的反应足可印证这一点。 狼王且不消说,启灵多年臻至假丹境界,言行神情早与人类似;反是一众尚未完全开化的狼兵,竟也纷纷显露出拟人之态。 四分震骇。 三分惊惶。 两分余悸。 一分侥幸。 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分明在说:乖乖!还好先前忍住没出去,不然…… 可妖多势众的,哥儿几个拼死拼活也没挡住,都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了,怎你这娃娃一来就剿灭大半?! 人族小辈中几时有了这等角色? 他到底是何来头? 正值群狼面面相觑之际,大大小小的点数光团循着感应纷纷围拢过来,往宠渡手镯一股脑儿猛灌。 怎奈几千妖兵所释出的光点非是小数,暂时采集不完,便越来越多地在外面盘旋,堆聚,由此不知不觉间围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硕大光卵,连人带狼全部罩了进去。 单凭凡胎肉眼,万难窥探其中情形;外界所能察知的,唯有宠渡再次暴涨的斩妖点数。 “我肏!只眨了眨眼,这就第九了?” “刚被拱下去的是甘十三妹?” “戚胖子也跑不脱。” “连手下的魔徒都照拱不误,更别说与他素来不和的倒魔一派了。” “宗师兄危险喽。” “欸,马上轮到那姓童的了。” “该死的红皮猴子。”童泰眼睁睁看着自家名次跌至第八,心头顿似打翻了五味瓶;但一见点数涨势愈发猛烈,也就释然了,盯着榜上最前面的那三个名字阵阵冷笑,“哼哼,都得‘死’。” 一语成谶! 原本第六的戚宝随即被拱。 第五的叶舟下去了。 第四的宗文阅也下去了。 接着便是姒明月、桃柏柏,宠渡连跨二人直追柳三青,神照广场上猛然喧嚷开来。 “拱他!” “照腚拱上去!” “扬名立万!” “拱啊!” “拱他妈的!” “拱他妈的!——” 而随着上下两个点数的差距越来越小,看客们不约而同举起胳膊朝天挥舞,每扬一拳便呐喊一声,“拱!——拱!——拱!——拱!……” 最终,在宠渡之名以锐不可当之势爬上榜首的那一刻,掌声混杂着欢呼,如蓄势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汇作洪流倒卷,漫溢,震天撼地。 “老魔威武!” “老魔牛皮!——不是咱吹!” “真不容易啊。呜呜呜……” “话说献宝党还要人不?” “别拦着!我要入党!——” “一边排队去。” “滚犊子!你几个连净妖弟子都不是,有屁的资格。” “要入伙也轮不着你们呀。”秦旻之耳闻喧哗,面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实则心底里感慨万千,“嗯嗯,我内库没白烧。” 曾几何时,老魔还榜上无名。 再看今朝,却已雄踞榜首。 其间几多奚落,几多看衰,是谁独具慧眼,不遗余力地支持,将他画幕给顶了上去的? 是我! 是我秦大少! 本自与有荣焉,又逢落云子趁热打铁宣布专屏尺寸不再受限,秦旻之顿时血脉偾张,暗自纳罕道:“合该本少大显身手。” 听说同样的消息也被其余老怪借传音符转至自家地界,恍惚间似见三宗道众近在当面,秦旻之忙将通宝锦囊再度丢起,咧嘴偷笑,“跟我比家底厚?找死。” 千山万水之外,三宗地界上一顿哭爹骂娘:拼不过!有那烧钱不要命的家伙兜底,压根儿拼不过! 这不纯粹欺负人么? 画外一介狂徒。 画里一个行家。 斩妖的行家。 烧钱的狂徒。 乍看像是“你越行我越烧”,再看又似“你越烧我越行”,竟不知此二者孰先孰后,——或是珠联璧合互促互进;俩货明明隔着光幕分属两片天地,难通款曲,无形之中却偏这般配合有度,遥相呼应。 最令三宗看客“无语凝噎”的是,如前所料,宠渡在登顶之后,点数非但未见涨停,反而仍似离弦火箭一般蹭蹭上蹿,不见丝毫止势。 须知围绕在他周围的点数光团,到这会儿也才少一半!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恢复些许,估摸着足够应付当下之急,吁气睁眼间,看似不经意从储物袋上滑过,摊开五指时已将身上最后一颗传送珠掌在手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为时未晚 “好在为时未晚……再耽搁些许,单靠这些光点就遮不住了。”宠渡碎开传送珠,流光闪烁间,将两扇古朴的黑色纸门朝左右侧滑打开,侧头喝道:“走。” “敢问此去何处?”狼王讪讪,喉头微不可察地滚了滚。 “活命之地。” “他的杀招绝不止先前那式神通,若想害吾族众不费吹灰,毋需另作计较才是。”狼王略一思忖,不觉有诈,“嗷嗷”叫着示意群狼改换阵列。 却道狼族队形怎个章法? 大抵去路未卜,便以经验丰富的老狼头前开道,但有不测也好及时示警。 接由半数战狼跟进策应。 母狼与伤狼护着崽子们紧随其后。 再续以剩余所有精锐狼兵。 狼王压阵综观全局。 如此进退有据,攻守兼备,宠渡见了也暗里不住称许,“……难怪之前能在妖兵围困中撑那么久。” 狼众即此鱼贯入门,从旁路经时纷纷舔唇轻咬以示友好。 更有几只胆儿大的狼崽子试探着靠上前来,绕着宠渡摇尾打转,前闻闻后嗅嗅,狗里狗气的;终抵不住母狼再三警告与催促,这才摇摇晃晃回归队列。 那一路撒欢闹腾也不知嚷嚷个啥,只狼众听后大惊,狼王欲言又止,“崽子们说你……” “我与尔族确有渊源。” “可否——” “到了一问便知。” “问?……意即传送那头有活物?”狼王窃喜,道:“恩公再生之德铭感五内,他日吾族必结草衔环,以报涓涯于万一。” “啰嗦。” “不知此去何以为信?” “报吾之名即可。” “敢请赐教。”狼王竖耳听着,用心记着——毕竟到了那边地头凭此二字可是能保命的啊!又问过详细写法,随即跃入门中,定睛看时已非先前光景,而是身在一座偌大的圆状石台上。 台下围有妖兵持械列阵,正与自家狼众两相对峙。 环顾周遭,分明一座妖寨。 栖居此间的精怪倒是各种各样,除了常见的鼠牛虎兔熊蛇马羊猴鸡狗猪等等,外围更聚有不少狼族同类;而近处几只则有些莫测高深。 那肉乎乎的小家伙是何幼兽?熊身犀目马耳朵,象鼻虎掌牛尾巴,见所未见啊。 其头顶正立有一只乌鸦。 乌鸦眉心一撮白毛,脑袋上趴着的似是……一条虫? 狼王见势不及细想,忙报家门告知始末,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骤然轻松。 “咳!原是小黑子那个娃娃师父送来的。” “好说。好说。” “那大尾巴狼!不是耍诈欺你,实在尔等并非头一拨这样过来的。” “上回的厍族就很好。” “说起来尔等跟狼头儿犹属本家。” “那娃娃还是半个狼崽子哩。” “既来之那就是自己人了,受伤的兄弟姊妹速速随我去调养。” 见此一团和气,狼王不由哑然;尤其见斜刺里蹦出的那名黑丫头,——虽带妖气却分明是个人,竟与众妖其乐融融浑似一家子,更觉匪夷所思。 妖人几时也能这般和谐? 怎闻所未闻? 相较之下,吾众打打杀杀过的都是些啥日子啊! 我那恩公与此寨何干? 半个“狼崽子”从何说起? 这黑丫头为何一再提及他? …… 怀着满腹疑云,狼王任由黑丫头与乌小鸦在前面引路,上山谒见姥姥与某位“胡先生”。 寄人篱下,此属情理之中势所难免。至于麾下狼众也毋需忧心,早由他寨中三当家“豹子头”妥善安顿,疗伤与歇养自不在话下。一时皆大欢喜。不题。 却说宠渡辞别狼群,不见妖兵来犯,便抓了丹药囫囵吞服,借助灵石元气加紧恢复心力,以备再战。 其间手镯仍自飞速采集点数,宠渡战绩随之飙至新高。 ——九万八千七百余点。 距十万仅半步之遥! 一干俊杰难望项背! 普罗道众更无可企及! 别说四宗看客怀疑其他人是否尚存一丝一毫夺魁之机;便是各路试炼人马自个儿都憋闷不已:这还有再争下去的必要么? “怎地,这就泄了?”柳三青冷眼环视随行的炼器阁弟子,面上不无不屑,“先前那股子心气儿跟劲头呢,都被狗吃了?” “师兄……” “那魔头实在非人,咋跟他拼嘛。” “八万悬殊何啻天渊?” “咱们的点数加起来怕也不及。” “缘何师兄不以为意?” “朽木不可雕也。”柳三青轻笑反问,“点数就妖怪才有?” “嗯?!”有人灵光乍闪。 “师兄之意是……” “蠢材!饭桶!猪脑子!”桃柏柏吹胡子瞪眼,“想我桃某英明平生,此番怎就与尔等为伍?”见神泉门众个个萎靡不振,更忍不住暴跳如雷,继续骂道:“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跟死了老子一样。 “剩下的妖怪点数不够分又怎样?直接抢那狗日的啊。 “如此浅显的道理要我明讲?” “对噢!”“从其他人手里抢就行了呀。”“左右也未禁止互夺。”药香女众也终于明白了姒明月的如意算盘,叽叽喳喳浑似一群欢快的麻雀,“还是师姐思虑长远。” “小、小妹还是没拐过弯来,求诸位姐姐与我解惑。” “傻妹子哟!” “诚如师姐所言,当前谁点数最多谁就是众矢之的。任由他们彼此消耗,咱们只消待至决战时现身即可。” “如此以逸待劳损失极小,夺魁的机会却是最大的。” “原来如此。” “此前是妹妹们误会仙子姐姐了。” “无妨。”姒明月报以浅笑,“大局为重,能最后胜出便好。” 与此类似的一幕幕正在四处队伍中纷纷上演;由此,试炼目的虽未改变,但与最初相比,获取点数的主要途径已另有侧重。 斩妖固然要紧。 但更为紧要的却是……除魔! 想通此节,众人豁然开朗,哪怕宠渡点数现已突破十万大关,非但不觉挫败,反而涌起更大的野心与更强的欲望。 历来直觉敏锐的戚宝也咂摸出个中隐患,因谓近旁魔徒曰:“不好。我那兄弟或临大劫,吾等当尽速与他会师。” “胖爷言之在理。”赵洪友颔首赞同。 “可惜传音符仍无回应,”金克木叹道,“想来距离还是太远。” “好在咱们差不多齐了。” “就缺穆师姐、叶当家、许小子和……那谁来着?” “卢‘蛮牛’。”甘十三妹接过话头。 同别家队伍一样,献宝党众在此期间也通过事先独备的传音符先后联络上并逐一聚首,眼下除了宠渡以外,另有穆婉茹、叶红烛、许求及卢迅四人下落未明。 而兵合一处的并非只有试炼道众,妖族那头儿同样在调兵遣将。 尤其缭绕在宠渡周围的点数光团愈发稀疏,透过其间缝隙,外面妖兵的数量竟似未减反增!原是其他方位上的妖怪或闻讯赶来,或循迹而至,正如潮水般从林间争相涌出。 冷不丁见到垓心惨状,——遍野碎尸与地上铺的那张“血毯”,刚到场的妖怪惊疑之余莫不震骇。 却也仅止于此了! 只因未曾亲历前事,更难想象区区归元初境的人族娃娃有多大能耐,故而最开始那阵,这拨妖怪并未将宠渡看在眼里;及至消息迅速传开,这才悚然。 “尊嘟假嘟?!” “舌头都没捋直,是被吓着了还是刚学说话不咋利索?” “休得危言。” “彼一人如何有此能耐?” “以吾愚见,尔等更似中了幻术。” “呔!”忽有大头领暴喝,“既施神通,此子必然消耗过甚。尔等何不一鼓作气趁虚而入,反畏首畏尾错失良机?” 一则确被宠渡架势震慑一时。 二则怕把人逼急了鱼死网破。 故此束手束脚。 而今一语惊醒梦中人,前役幸存的妖兵妖将心头那个悔啊!即有大头领振臂高呼:“眼下动手亦为时未晚。他恢复有限,绝无余力再使先前那招。” 四下里闻言响应,拉长了声音号道:“小的们!冲啊!——” “杀呀!” “碾碎人族虫子。” “莫教他走脱。” “报仇!——报仇!” 刹那间兵势滚滚如浪似潮,各路妖怪从四面八方再度席卷。适逢点数采集殆尽,宠渡抬眼扫视,冷冽的眸光深邃如夜,古井无波。 甩甩手啊抖抖脚。 转转脖子扭扭腰。 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宠渡将手掌紧紧裹住魔古太刀的把柄。 拔刀。 顿脚。 蓄势。 及至暴起发力,一气呵成动若脱兔,宠渡一头扎进迎面扑落的汹涌兽潮。 第一百一十四章 恕某不能全礼 后来的结果证明:不论当局的妖兵还是旁观的看客,都大大低估了宠渡的余力。 准确来讲,是这份余力掩盖下的威势。 诚然,从最初以肉相搏到紧接着的魔转阴阳,宠渡消耗殆尽,先前恢复那阵,也就借玉简中的灵石补足了元气;若论心力,不及巅峰状态的十之一二。 凭此残力,固然难再施展魔转阴阳,但用来催动其余刀式却也仅够了。 尤其最后那“半招”—— 道高三尺! 怎奈根骨所限,宠渡而今仅能吸噬攻击并将其锁于刀身,尚不能一次全部释放出去;却也正因此,这半式对元气与心力的耗费相对来说反而最少。 正如当下,宠渡拖刀疾行看似寻常,实则早已催运刀式。 刀尖划过,在那温热的“血毯”上留下一条细缝。磅礴的刀意顺势倾泻,沿着地势瞬息弥散四野,同时飞速渗透波及深处。 在上,犹有尚未干透的血水。 在下,有浸润泥土的血汁。 血虽凉,气犹盛。 地上地下不论远近深浅,但凡刀意所布,兽血莫不感应。 这感召是如此强烈,以致立竿见影,几乎在刀意释放的刹那,血气便从土石中透出,从地里泛起,从四面八方漫卷,和着残存的血水,沿刀尖逆势倒流,注入刀身。 霎时血气翻涌,似那“血毯”起了褶皱,又像地皮在蠕动。 如此惹眼的场景,自然难逃睽睽众目。 却说里圈妖兵冲势愈发迅猛,现距宠渡仅几丈远,这当口若猛地止步,何须宠渡出手?当即被紧随在后的千军万马掀翻在地,进而踩踏致死了。 所以就算察觉到血气异状,也没有一个妖兵敢停顿丝毫,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一冲到底。 反是局外数万只眼睛,总有那么几对雪亮的招子,早有伶俐看客唯恐旁人不知,声嘶力竭地竞相嚷嚷开来。 “刀!” “看他那刀。” “变色了?” 那刀不再是原本的乌黑! 那刀似蘸满猩红! 那刀活了过来! 赤流暗涌,汩汩有声。 黏稠如墨,淋淋滴落。 及至短兵相接之际,浓烈的血气混着血水尽数集于刀身。 血染的大地也因此淡去七分颜色。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刀势蓄满,宠渡握柄旋身反手疾撩,将一弧血光自刀锋猛地甩出。 ——式一·一刀绝世! 这血弧较为短窄,仅大人展臂来长,如一弯缩减的月牙也似,远不能与当初在水月洞天中满势挥出的那等匹练相提并论。 此举绝非无奈妥协,而是有其必要。 一则力有不逮。 一则妖兵确乎太多,若只一道匹练,非但难毕其功,更耗光心力无以为继。 所以宠渡对此式并未生硬照搬,而是临场微调,使之更适于应对当前场面。 故此这一轮血红月牙: 或没那么绵长,却胜在量大; 或没那么宽广,却能随时调整方向; 或没那么凝实,却去势更疾; 或没那么强力,却足以摧折迎面挥来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总不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无满势之威,却另有其他优势加以弥补;而就实际成效来看,这般随机应变毋庸置疑是正确的。 劈,砍,刺,截,抹……不计刀势多寡,不分前后左右,不问纵横偏倚,仗着肉身坚逾镔铁,宠渡舍弃了防御,也无来自身后与两侧的攻击,马不停蹄只是冲锋。 心无旁骛,唯存一念—— 挥刀! 挥刀!! 挥刀!!! 一刀再一刀。 一刀接一刀。 刀刀相续弧弧相衔,连绵不绝。 面面俱到角角兼顾,无所遗漏。 更在遁影诀加持下,腕臂飞舞混作残影,令人眼花缭乱,乍看之下便似宠渡从始至终裹在一层血刃当中。 却说那血力与刀上自有魔意相融相生,乃成血煞;加之“道高三尺”十倍增益,所蕴威能之可怖,纵是各大头领也要暂避其锋,又岂是区区采炼兽妖堪受? 呜呜嗷嗷!每踏一步都伴随着妖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叮叮当当!每挥一刀,必有断兵裂甲的声音紧跟着回荡。 沿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重重妖围就此被直接杀穿,宠渡一骑绝尘遁入山林不见。 而此时两侧距离稍远的妖兵犹自不明所以,直至未被采集的点数光团循着感应追着宠渡隐入林中,这才纷纷回过神来,忽闪着或大或小的眸子面面相觑:貌似人……跑了?! 这般重围,那人族虫子如何出得去? 耻辱! 简直泼天之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吵吵着就要追,忽察一阵玄妙的元气律动掠过全场,妖兵循息举目,遥见天边那道沉寂已久的赤红壁垒上流光闪烁,——与其早前刚出现的时候一模一样。 ——正是毒圈再临! 妖兵队伍里顿起骚动,幸好外围头领见机得快,才避免了鸟兽散。 “小的们随我走。” “孩儿们跟上。” “保持阵列莫乱阵脚。” 各路头领与妖将一马当先,循着光点尾迹往林深处急奔。妖兵见有了去向,也不似那般六神无主,当即后军变前军争相逃窜。 光点追宠渡。 妖将追光点。 妖兵追妖将。 这一通风尘仆仆热火朝天,好像最前面的“红皮猴”才是妖怪头子似的。 就在妖兵近乎散尽之际,藏匿既久的司徒奋从某处隐秘的角落里探出身来,不紧不慢来到那片狼籍的战场。 地面犹存三分暗红,司徒奋将血土在指尖捻了捻,察觉到其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残息,面色凛然喃喃自语道:“……非止上回刀意,另有一抹不同…… “新刀式么?…… “好在来看过,不然又防不胜防……” “哼!这贼子惯能藏拙,若寻隙使些旁门左道,免不了节外生枝。”司徒奋切齿暗恼,“此番务求趁其不备一击即中,切莫与他喘息之机。” 若是以前,——还只是归元高手那会儿,他司徒奋断不敢如此成竹在胸;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尤其经水月洞天一役后,司徒长老自认今非昔比,若能时机抓得好,重创宠渡不在话下。 眼下猜想得证,司徒奋心中有数,将行之际却见一团宝光低空飞掠。 司徒奋定睛细辨,暗道:“竟然是她。”转念一想,正可趁机探探别处情形以便未雨绸缪,于是高声招呼,道:“风仙子别来无恙?贫道这厢稽首了。” “司徒道友。”风疏雨须臾抵近。 “多年前有缘一晤,不意仙子今还记得贫道朽貌。”司徒奋笑道,“实吾三生之幸。” “道友言重。”风疏雨迟疑片刻,“道友这般模样,莫非为大妖所伤?” “此事说来话长,容后闲叙如何?” “亦可。” “不知仙子此来……” “寻妖。” “定要探个仔细,以防我不测。”司徒奋想了想,问道:“是何妖怪?” 却说风疏雨一心向道性子清冷,此情为凉城道门所周知。故而司徒奋也不怪她应答简略,从其只言片语中理清头绪,也拼凑出大致的来龙去脉。 原是为保证试炼顺利,四宗强者奉命清理丹妖。与风疏雨鏖战的乃一大虎,凭妖丹境界在这小世界中称霸一方,受伤后以秘法逃遁。 “……依仙子所言,那孽畜带着麾下头领‘黑甲鳄’随行,按说走不快,至此间却了无痕迹?” “是。”风疏雨点头,“你可曾见着?” “并未见过。” “那我再往别处寻。” “仙子珍重。” “保重。” 两相作别各奔东西,孰料经此一耽搁,等司徒奋循迹追上妖兵的时候,抵死未见那道赤红人影。 宠渡此时刚寻了一处秘所藏身。 先前一鼓作气突出重围,又巧借毒圈引发的骚乱好不容易甩脱追兵,至此已濒临极限亟需调息,谁承想一口气还没喘匀,冷不丁皮子骤紧。 一袭妖风乍起身后! 事发突然,完全不及反应,宠渡唯以一身糙皮厚肉硬抗,急催九二玄功,于千钧一发之际扭腰微侧,将左边身子迎上去,便听一响。 ——咔! 骨头就算没断,也必定裂了。 在触之即离的刹那,据触感不难判断,落在胳膊上的是一只拳头。 好在不是剑削。 也非刀劈。 宠渡既庆幸,又难免无奈。 胳膊虽还粘在身上,却明显暂不能用了,且若不尽早处理必遗后患。 不过最令宠渡咋舌的还在于,那拳头上所携劲力好不霸道!即便施展千斤坠竟也未能稳住身形,反被直接轰飞,拦腰撞上一株参天古树摔趴在地。 树身剧颤,残叶簌簌。 林间明暗交叠,勾勒出一道魁梧剪影,其脑袋两侧各支棱着一只圆耳,在一声满带诧异的轻咦过后,随即口吐人言,“何来的小臭虫,吃我一拳还能杵着?!” 宠渡将胳膊贴身捂着,“嘶嘶”猛吸凉气,笑道:“小爷不刚从地上爬起来嘛?”暗里为求稳妥,不顾心力交瘁强开神念,果然发现另有伏兵。 斜刺里某截树干后,一黑甲鳄手执板斧,屏气敛息伺机而动。 显而易见,此番偷袭宠渡的非是别的势力,正是风疏雨跟司徒奋提过的那只丹境虎妖及其麾下的一名大头领。 司徒奋跟丢了人。 风疏雨寻妖也无果。 可叹“猎人”没找到“猎物”,“猎物”自个儿却不期而遇。 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无巧不成书也罢,这一遇原本也无妨,孰料彼此竟还是老相识;只不过远非“相见甚欢”那种友好关系就是了。 敌人中的敌人。 仇敌! 往远了讲,上溯千世万世至妖人争锋的岁月,有异族血仇;往近了说,早在大闹飞鼠山那会儿,宠渡便注定与之势不两立了。 彼时二妖犹是黑风寨中俩小头领。 如今黑鳄已贵为大头领。 而那花斑虎尤甚之,竟在这天高地远的一方小世界中划地称王。 宠渡借神念看得明白。 虎妖这会儿也分辨清楚。 一人一妖隔空对望,同时暗叹:“难怪……” 难怪那一拳能将小爷轰飞! 难怪硬扛本王一拳却未四分五裂! “数月不见,虎头领别来无恙?”宠渡单手握住刀把儿往上提了提,就算招呼过了,“有伤在身,恕某不能全礼咯。”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镀金之刃 “呸!”虎妖跳将出来,往地上啐了一口,“我道是谁,原是你这小杂种。” “区区卒子何劳挂齿?” “山寨一别迄今数月,尔修为不怎见长,身板儿倒比昨前硬实不少。” “猫猫狗狗都在爬,谁也不敢懈怠。”宠渡皮笑肉不笑,“若非侥幸进益,小爷这会儿怕是血都凉了。” “任尔再如何长进,亦如困兽。”虎妖冷哼道,“此番定教你有来无回。” “先前何不用全力?” “早知是你自当竭力。”虎妖面上懊悔,暗里却忿恨不已,“若非此前为那冷美人儿所伤,有碍发挥,焉有汝之活路?” “那到底使了几成力耶?” “七分。” “兴许……五分?” “那可难说喽。”虎妖仍自不漏口风,“你试试不就晓得了?” 宠渡笑而不语。 场外的观战阵营却早已炸开了锅。 “看情形,他俩本就认识?” “不说有通妖之嫌么?此即明证。” “你他妈是瞎子还是耳朵不好使?老魔同那虎妖之间明显旧有嫌隙,咋可能与之同流合污?” “就咱好奇狼群去哪儿了嘛?刚有光点遮掩,难窥详情。” “必被老魔斩了呀。” “妖人不两立嘛。” “还记得老魔的过往不?” “那些传闻?” “……我肏!……” 随着某条线索从千丝万缕的头绪中被不经意揪出来,并如瘟疫般在人群中飞速散播,某个可怖的事实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于众人脑际,盘桓不去,毋庸置疑。 ——老魔是真的率众突围,大闹过飞鼠山的! 由此推而广之,可否据以窥一斑而知全豹:关乎宠渡的其他诸多传闻,——从最初的叩赏之夜、经不器院血战、再到最近的丹谷天谴,其实并无夸大,也全都是真的? 然则可能么? 他那会儿啥修为? 不过才炼气啊! 哪怕将柳三青、桃柏柏及姒明月等一众天骄高手置于同样境地,各恃其假丹实力,未必就有此魄力行此壮举,遑论老魔一介喽啰? “我还是不信。” “必定另有隐情,或属侥幸,或非他亲为,或有高人暗中相助。” “搏个名头而已。” “……除非他能斩此虎妖。” “这大虫拳威甚烈,显非易与之辈。” “嘿嘿。总算教那魔头着伤了。” 众议沸然之际,一名皂袍老者沿着成千上万梯石阶拾级而上,蓦地登临神照峰。 此老者身长不及五尺,体形略瘦,却面色红润,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外围人堆,与周围道众一般,也盯着高悬的画幕看得津津有味。 正赶上虎妖回怼宠渡,“……归附尔族?我呸。吾辈世居山间,虽说清苦却也快活自在,何苦当牛做马寄人胯下,看家护院?” “总比丢命好。” “吾等只一时被困,黑风老祖和血蝠王必不会弃之不顾,迟早来救。” “你倒是信得很。” “彼时定教尔一堆虫子万劫不复。” “噫!”皂袍老者捻须笑赞,“这大猫对其族寨竟有此一颗丹心。” “哎呀!这老道啥时候来的?” “我也不知。” “老道好好气色。” 漫说近旁的猎妖客不知老者悄至,当下陡闻其声纷纷惊觉;便是高高在上的落云子及一干元婴老怪也丝毫未察。 唯角落里骑牛的虬髯汉,明显早有感应,早在皂袍老者尚未现身之际便看向石梯口;一俟老者冒头,心头“嚯哟”一声暗叹:“正主既至,这试炼怕是不久矣。” 又听虎妖道:“吾不与你闲扯,择日莫如撞日,今既遭逢,便将新仇旧恨来算总账。” “这不趁人之危嘛。” “怎不言你手中有刀?” “大王有何衬手兵器自可取用。” “休再惑乱吾心。”虎妖喝止道,“弱肉强食理法自然,只怪尔时运不济。” “果然没以前好糊弄了。”宠渡蹙眉自思,见虎妖攥拳踏地气焰汹汹,急舞刀花,顺势蓄力将刀掷出,如一支离弦之箭也似。 孰料对面不闪不避,竟仗恃皮糙任由魔刀激射。 丁!—— 明明血肉之躯,却与刀身碰撞出金戈交击之声,虎妖不痛不痒,更将魔刀弹开,“呼呼呼呼”旋转着扎进树干,兀自颤吟。 虎拳紧随其后破风而至。 宠渡无暇取刀,唯有咬牙对轰。 砰! 地面应声龟裂。 气浪裹着土石与败叶,如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宠渡滑地后退。 虎妖则纹丝未动,见状笑曰:“莫以为就尔长进,有何法门尽管使来,看能否破吾铁身。” 魔刀尚不能伤及分毫,其皮肉之坚出乎意料,加之力竭,硬碰硬的话势必讨不到半点便宜,故此宠渡意在游斗,仅在避无可避时才接上一拳,并借力跳出战圈。 一方攻,一方守。 一方势大力沉,一方身法迅捷。 一方乘胜紧追,一方暂避其锋。 隆隆连响,不绝于耳。 前后仅半盏茶工夫,竟不知因此断了几棵树,碎了几块石,裂了几片地,添了几个坑…… 本想待其势衰再俟机行事,谁承想对面攻伐愈猛,宠渡只道是心力交瘁之下难免“此消彼长”的错觉;但循着种种迹象,越发怀疑自己的判断。 断掉的树木,更粗了。 崩碎的石块,更大了。 开裂的地皮,更广了。 砸出的土坑,更深了。 显见虎妖拳劲非但没有半分颓势,反而确确实实在稳涨。宠渡最初尚能凭借身法便利与之周旋,而今却越来难以招架,致使被对面压着打。 殊不知虎妖既已结丹,自与当初飞鼠山突围对战时判若云泥。 宠渡纵不知情,事到如今也有所猜测,寻隙拉开距离,单臂拄地半蹲着,急喘几口粗气后戏谑言道:“虎头领贵为兽王,何必纡尊扮猪?” “唉!”虎妖摇头扶额,一副懊悔模样,“兴之所至一时没掖住。” “你这大猫不老实。” “兵不厌诈。” “想来此间不乏造化。” “非是汝等方为天选,吾辈亦有机缘。”虎妖正色道,“你既堪破吾秘,足可瞑目矣。” “难。”宠渡道,“小爷还藏有几手。” “这会儿用也不迟。” “请了。” 话音落时,大妖特有的丹息勃然喷涌,气力与遁速随之暴涨,虎妖身形闪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跨数十步距离,将一记冲拳迎头直击。 电光石火间宠渡急化血甲,——仅薄如蝉翼的一层,裹缚右臂护住面门。 轰! 宠渡从未受过如此剧烈的碰撞 血甲瞬成晶粉。 人如炮弹般贴地倒飞。 其势难止。 此时后方陡然响起急促的嗒嗒声,那头潜伏多时的黑甲鳄挥舞着板斧,趁机杀出。 正面虎妖也乘势而上,飞速迫近。 千钧一发之际,宠渡屈指为爪,将树干上的魔刀隔空吸握在手,反插入地持续卸力,借以稳住身形,再顺着余势将魔刀紧贴腰身急转起来。 ——浑似一枚陀螺。 黑鳄舞戚。 宠渡旋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人一妖错身而过。 鳄头领斩斧落空,“哎呀”一声惊呼,由着惯力往前继续跑了一程;尚不及折返追砍,忽觉腹间阵阵发冷,低头看时,竟不见了自家下半身! 猛跌在地,鳄头领不顾剧痛急急回首,那后肢与尾巴正伏地抽动。 鲜血汩汩,红了泥土。 鳄头领挣扎着爬过去,喉间吱呃难言,几步之内却了无声息,眼中神采渐逝,但面上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却顽固地残存下来,凝而不散。 与之类似的神情同样浮现于虎脸。 虎大王不由刹住脚步,呆望着断成两截的同伙,片刻失神。 怎么会? 错身瞬间有何猫腻? 此即小臭虫藏的那“几手”么? 既能划开老鳄头的皮甲,是否意味着也能破吾肉身? 到底是何手段? ……刀?! 那把刀! 虎躯一震,百兽之王猛抬头,不消刻意忽略蹲在前方、侧首斜睨的赤红背影,当即就被一缕扎眼的异芒吸住了全部心思。 斑虎死死盯着,挪不动目光。 那刀身——仅在锋刃上,赫然一抹金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黑风入场 “此乃……符意?!”虎妖盯着刀锋上那缕金辉,止不住心惊肉跳,“何等符意这般骇人?” 老鳄头连皮带甲到底多耐操,外人对此兴许不清楚,但他花斑虎可是见识过的:其修为虽低半筹,但肉身强度绝不比自己差多少;而今却被拦腰削断,切面还那么平滑…… 岂非说,自家这身虎皮多半也难扛一刀? 此刻不光虎妖惊疑,场外同样哗然。 “那妖鳄蹿出来的时候吓老子一跳,真是死有余辜。” “老魔貌似早知有埋伏?” “不奇怪呀。身在其中自能察知更多细节,对周围的感知肯定比你我敏锐。” “与其琢磨这个,不如想想那刀为何如此锋利。先前明明拿虎皮都没辙哩,突然之间就能轻易划开鳄甲了。” “众所周知此类皮甲坚实且韧劲儿十足,法刀法剑都未必能破,他怎——” “看!刃上有光!” “还真是……这镀的甚光?” “就因为多此一缕金辉?” “有那么厉害?” “老魔到底还藏有多少后手呀?” 三宗看客不明所以,唯净妖一脉下起泯然道众上至元婴老怪,但凡知悉宠渡归元始末的人,此刻纷纷回过味儿来:此金辉必是所谓的“先天符意”了。 裹一缕在刀锋上就能破甲,想想那魔头出当日的光景,这就是你所说的,先天符“并不似以为的那般神乎其神”? 狗日的可真能扯啊! 良心不痛的嘛。 宗主驾前也面不改色,定一个“欺师”之罪都是轻的。 一念及此,净妖弟子争相看往高台。 然而落云子面如平湖,全不似众人预料的那般恼羞成怒,反而早有所料,将“激雷”暗藏于胸,忖道:“这先天符威仅限于此还罢了,若只小试牛刀……哼哼……” 相较于场外隔屏相望,置身图中对符意的感触当然更为直接与深刻。 一则有意藏拙。 一则的确心力殆尽。 故而被宠渡附在刀刃上的先天符意并不多,——仅筷子粗细;但其中蕴藏的威势却丝毫不弱,甫一出现便波及风花雪月界内各个角落,连毒圈赤壁也未能阻挡其扩散。 一似疾风骤雨卷起滔天巨浪,引各路人马纷纷侧目:何来如此玄奥一股符意?! 净妖门徒还好,对宠渡归元的气象记忆犹新,即有猜测,倒也见怪不怪。 便如连续,此时正旁若无人地打开刚从某处秘境里得来的木盒,取出拳头大一块形状不规整的晶石,托在掌心里掂了掂,“‘仙玉’?……还是残的。” 那残玉散发着淡金色的微芒,内有光絮流转,回旋,透出某种幽渺气息。 薛灿灿侍立在侧听候差遣,只借眼角余光瞟了瞟,顿时馋意翻涌,连吞几口唾沫。相较之下,连续却面露愠色,道:“忙活半晌就为此鸡肋?真是枉费期待。 “我要用这东西还早,却堪你用。 “赏你了。” “老奴叩谢大道子天恩。”薛灿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接住被随手抛来的残缺仙玉,碍于场面不便贪看,只小心藏好。 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生怕慢一步便被连续收回去,又或是仙玉会自个儿长出翅膀飞走了似的。 一个弃若敝履。 一个如获至宝。 竟不知此所谓“仙玉”者,到底有何妙用。却说薛灿灿另起话头,试探着道:“那边想是动用先天符意了。” “嗯。”连续自鼻间哼口气,“看看。” 薛灿灿运起玄光术独开一屏画幕,将宠渡当下处境显露无疑。连续见状笑道:“有意思。谁能将他迫至这步田地?” 与此同时,眼馋的非止薛灿灿一人。三宗强者及一干大妖何曾感受过这等强大的符意?只道是机缘忽现,个个悸动难抑。 或在寻觅下一个对手。 或正值战后疗伤。 或你追我逃。 或探秘索宝。 …… 无论当务之急如何,统统暂抛一边——甚而激战正酣的双方都默契地罢止干戈,转而朝着宠渡所在的位置马不停蹄,都想抢占先机一窥究竟。 司徒奋因而重获方向。 风疏雨急停折返。 其他势力同样循着冥冥灵感的指引,飞奔迫近;可叹除了献宝魔众心忧宠渡安危,余者莫不是闻腥而动的鲨鱼。 而内中对“血肉”最为渴望的,自非神泉弟子莫属。 尤其桃柏柏,因恼怒而愤恨,这愤恨又反过来刺激出愈发高涨的亢奋,一路甩头乱吠状似疯犬,翻来覆去止不住念叨:“先天符! “先天符! “这便是‘先天’之意么?” “原本该是我的啊!我的! “魔贼且候着。此番若不食汝之肉,饮汝之血,寝汝之皮,难消吾恨。” 其怨气之盛近乎通天彻地,就连暗地里一心壮大自身龙魂的那缕诡秘血影也不免受到惊扰,“……先天符意么?……还真是久违的气息……” 偏偏距离最近的虎大王,心头泛起莫名怖意,“……竟教我有濒死警兆?” 一时惊惶,虎大王举棋不定,转念则想:“慢来!确有其符;还是虚张声势,将此假象惑我? “欸? “谋略非吾所长。 “相较而言,我更擅一力降十会。 “如此多虑倒有舍本逐末之嫌,正该趁其虚弱速战速决,若失此良机反为不美。 “是骡子是马,一遛便知。” 闪念频转间,原本直愣愣盯着宠渡的虎妖幡然醒悟,当即跃起高空,借由坠势砸将下来。 适逢宠渡力竭难支。 能站稳脚跟。 能再挥一刀。 已是当下极限。 于是他站起身来。 于是他扬起刀来。 却在相触前一刻,神照峰上忽起一息轻叹,夹杂在喁喁私语中,若有似无,不曾惊扰任何人。 紧随这叹息,混迹人堆的那名皂袍老者恣意地扬了扬长袖。 ——只此一拂! 但教画幕里凭空生出一垒漆黑的弧状壁障,恰如其分地横亘在辉刃与拳头之间。 当! 砰! 那气障虽薄,——厚不及二指,却坚不可摧,正面架住了铁拳,背面拦住了金锋,在如此威猛的夹击下,非但没有一丝裂痕,反而溢出炽烈灼意。 灼意玄玄,一遇元气即爆燃开来。 熊熊烈焰迫退双方。 虎妖翻身落地,阵阵麻木经由臂膀侵伐全身。 宠渡掩面却步,持刀的手止不住抖。 画里画外近乎见状皆惊。 连常自在也因一时失察而眉头紧锁。 ——仅那虬髯汉除外。 “何来气障?!” “有老怪干预嘛?” “哈哈!我先前说啥来着,果然有大佬暗中相帮吧?每于紧要关头出手,保那魔头性命或助其取胜。” “荒谬。那气障拦下了两边攻势,怎看出冲谁来的?” “许是里面本有的古老存在作祟。” “且看台上有何说道。” 四宗老怪都是懵的,有个屁说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落云子,其意不言自明:风花雪月图乃你家法宝,从始至终由你掌控,说说咋回事呗? 落云子先前的确感应到某股外来干扰,转瞬却如梦幻泡影再难探知,自是两眼一抹黑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半晌手指画幕,道:“看图。” 也是,最清楚个中端倪的莫过于当事二者,外人只消静观其变,自可窥见一斑。 怎奈画里双方也是大眼瞪小眼,在火光的映照下,面色阴晴不定。 宠渡眼神示意:帮你的? 对面同样狐疑:尔之救兵? 一时僵持,莫敢妄动。 直至一记传音回荡脑海,“你这大猫,可知已死过一回了?”言下之意,先前若无气障阻隔,虎妖已被从中劈作两半。 遥想破印当晚,虎妖统率兽潮佯攻,不及赶赴炎窟山便被路过的落云子摄入风花雪月图中,故此与黑风老妖素未谋面,自然不识其音,却无碍而今有所猜测,即跪地振臂,高呼道:“老祖?黑风老祖?! “老祖慈悲。 “老祖开恩。 “念我等一片赤胆忠贞不二,万望拔救。但能脱此苦海,必当赴汤蹈火,以报涓涯于万一耳。” “此是自然。” “多谢老祖。”虎妖磕头如捣蒜,“多谢老祖。” “不过,”黑风话锋一转,“画里是打,画外也是打,左右都是打,倒不必急着出来,尔等陪道门虫子再耍耍亦无不可。” “谨遵法旨。” “且去搜罗残部,届时一道出来。” “那这娃娃作何区处?” “尔本非敌手;若再迫他狗急跳墙,更难招架。”黑风顿了顿,“强者循息将至。还不速去?” “领命。”虎妖朝宠渡这边投来一瞥,全不在意那辉刃是否真如黑风老妖说的那样能将自己一剖为二,屁颠颠疾遁远离,欲挟老妖之令连衡各部,共抗试炼道众。 黑风老妖作回壁上观。 场间顿时寂然,除了残火毕剥作响,另有依稀的呐喊不时回荡。 场外却热闹起来。 “还真不是老魔这边的帮手。” “黑风……入场了?!” “可人在哪儿?” “该不会已经到神照峰了?” “呸呸呸!莫吓老子。” “休得危言耸听。以那老妖怪的修为,即便远在山中老巢也能将此间情形看个明白,何须亲临?” “台上老怪都安安稳稳的,轮得到你几个在此如坐针毡?” “却不知那虎妖领了何种美差,没把脸笑烂喽。” “老魔兴许晓得更多?” 宠渡知道的其实并不比外人多,且当下也无心细究;他更在意的是,虎妖是真的就此遁去,还是欲擒故纵藏身暗处,伺机杀个回马枪。 为免措手不及,宠渡不曾松动心弦,仍自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留心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 神念是不敢用了。 宠渡很清楚,自己已处在动辄晕倒的边缘,别说神念,连吞丹服药都有心无力,唯有挑眉鼓眼杵着硬撑,如一尊石雕也似。 叵奈心力交瘁犹如强弩之末,不久即天旋地转,吧唧一下瘫倒在地。 哐当! 魔刀滚落在旁。 锋刃上的符意渐渐隐去。 那股弥漫全界的引路玄感也随即消弥。 线索骤然中断,各方人马不得不驻足观望,或独自寻思,或聚众计议,大抵定夺好方向再动,不致白跑一趟。 此乃远处情形。 暂且不题。 而近处,——方圆几十里开外,自有近水楼台者抢先赶到。 便在宠渡晕地瞬间,从某株树干背后的阴影里,司徒奋鬼鬼祟祟探出半个脑袋,望地上一动不动的赤红人影盯了数息。 龇牙。 咧嘴。 两片嘴几近咧到耳根,进而挤压眼角,致使单露在外的右眼随之微缩。 那阴冷的眸子里,精光乍闪。 第一百一十七章 美人在侧 千载难逢! 千载难逢! 哇嘎嘎嘎嘎嘎嘎! 这一路在阴暗角落里窥伺多时,终于觅此良机,司徒奋内心的狂喜无以言表。 报仇雪恨即在当下。 神秘圆环唾手可得。 还有那劳什子小圆盘盘;当初在水月洞天里,正是它引着宠渡这个灾星横插一脚,更使圆环生变。 按事前定计,“宠贼”惯能使坏,为免又被他寻隙逃脱,必先断其四肢,再以传送阵移回金乌山谷,自有门中大长老为其吊命,以便后续拷问。 司徒奋顾望再三,确信周围没有异常动静,这才小心翼翼摸上前去。 与此同时,因宠渡不省人事,外间看客忧心忡忡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互相争闹不休;及至司徒奋的身影陡然出现在画幕中,本就喧嚷的气氛顿似水滴油锅,变得更为热烈。 “那啥玩意儿,绿了吧叽灰不溜湫的?” “看起来……像是个人哪。” “嚯哟!还真是!” “瞅着眼熟,在哪儿见过来着?” “必属凉城人士就是了。” “怎这副鬼样?” 原是当初争抢圆环时,司徒奋身在魔转阴阳垓心,双臂被废,后以金乌秘术、谷主功法辅以自家药剂等多管齐下,这才得以接续断肢,不致沦为残废。 却因此,不只面目全非,从头发到皮肉,整个人花花绿绿,浑似从染缸或药罐里捞出来的一般;且道基也遭魔意侵蚀,若无泼天机缘重塑根骨,可以说玄丹初境便是这辈子修行之路的尽头了。 故而单就对宠渡的恨意而言,司徒奋绝不在桃柏柏之下。 也就难怪他不惜拔苗助长,愣是靠药散将修为硬生生堆到了玄丹境界,只为在这场试炼中伺机给予宠渡致命一击! 而今,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 司徒奋执剑在手,那一脸凶相,纵然隔着画幕都令人察觉到腾腾杀意,哪有半点施以援手的架势?分明是敌非友。 “这厮是来趁火打劫的?!” “唉,老魔休矣。” “不是!这都快闹出人命了,老怪们也不管管的嘛?老魔死了,于我道门有害无利啊。” “其实试炼规则里确无相关限制。” “老魔!——快醒醒!——” “唉,可惜了。” “魔徒之中就那姓许的相距最近,可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 “不对……快看。” 风花雪月公幕上,便在“司徒”二字将“宠”字近乎完全覆盖之际,斜刺里蹿出一尾绯红流光,仿似黎明时分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朝阳,后发却先至。 三点合一。 随着红光散去,仅最上面那粒墨点隐隐露出一字。 ——风! 众人心知有变,忙将目光移向专屏,正见司徒奋剑绽微光作势欲挥,冷不丁陡起一声娇叱,“道友且慢。” 一道光快似迅雷,先声而至。 当的一响,司徒奋手中剑震散光华,现出裹在当中的一把赤柄飞剑来。 “这小娘们儿。又误我事。”司徒奋暗自愤恨,转身看时却换了脸色,故作意外地笑道:“不意仙子复返,有失迎迓请恕怠慢。” “你怎在此间?”风疏雨冷眼相对。 “前有妖息爆发,后有符意为引,故而循迹至此。”司徒奋面不改色,“想来仙子与我一般。” “可识他那身道袍?” “自然认得。” “知是本宗弟子,何以下杀手?” “据我所断,”司徒奋灵光乍闪,“此子不敌那虎大王,更为其妖息所染,一俟妖化必定祸乱四方。我贫道也是防患未然,省得届时大动干戈。” 噫!谁承想司徒奋这一句随口胡诌,竟道破宠渡一大隐秘。好在看官老爷们知悉来龙去脉,对此不以为真,反而嘘声一片。 “吁!——狗日的比老魔还能扯。” “分明杀人越货未遂,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都——哈哈!——都给爷气笑了。” “想起来了!这不金乌派的司徒老儿么?惯能使毒的那个老阴货。” “难怪越看越眼熟。” “这模样是遭报应了嘛?” “看贵谷长老这架势,”落云子斜睨着神照广场上的金乌派众,声震全场,“尔等欲与本宗宣战?” “此间另有隐情,”一蓝袍老者当即站出来,“宗主大人容禀。” “讲。” “那日司徒奋回来……” 依早已备好的托辞,司徒奋断臂而归,伤愈之后愤而离谷不知所踪,直至今日以散客之身参与试炼,所言所行未受金乌派任何指使。 且与昔日宠渡同样行径,司徒奋去时盗走门中至宝“金乌剑”,而今非但不再是长老,反是他金乌派的弃徒、叛贼。 颠来倒去不外一个意思:他一举一动皆系自愿,跟本派概不相干。 “呸!我信了他的邪。” “不得不说,这一手把自家摘得干干净净。就算知道是场面话,无奈缺少实据,净妖宗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确实好手段。” “落云子都无言了。嘿嘿。” “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半路杀出个风仙子。” “有她看护,老魔理当无虞了。” 却说画中二人心照不宣,风疏雨也不挑明,末了道:“若有妖化之实,本宗自会清理门户,不敢劳烦道友。请便。” 今既失机不必流连,司徒奋拱手作别,看似离去,实则并未走远,仍自躲在丹境强者感知范围之外见机而作,“唉!此番手脚慢了,再有契机务必快刀斩乱麻。”心头虽不乏悔恨,却仍怀希冀。 有一就有二,宠贼能露此破绽,那就必有第二回,乃至第三回。 静静侯着便是! 而在司徒奋兀自盘算的工夫里,风疏雨同样思绪电转,却百思不解:宠渡不过初入归元,缘何惹得一介强者妄动杀心? 旧恨? 新仇? 抑或“怀璧其罪”? 总不至纯属偶然? 一则线索太少,一则当务之急在于施救,风疏雨收起心思,验过伤势未曾多想,当即帮宠渡外敷内服。 不意清凉的指尖触及那坚实而火热的臂膀,一颗冰心莫名轻颤,陡似封冻的心湖被炽红的火种融出一潭春水,荡起一圈涟漪,风疏雨不由黛眉微蹙。 她虽一心向道,心性沉稳,却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对所谓男女之事多少有所耳闻,本以为“不过尔尔”,而今陡然来这么一下子,虽只简单的肌肤之亲却这般特异,颇以为奇。 又摸了摸,感觉甚妙。 个中精微,较之于“道”似也不遑多让呀! 嗯……再摸摸? 要敷药的嘛。 要包扎的嘛。 要擦拭的嘛。 要清洁血污的嘛。 肌肤之亲在所难免。 男儿特有的阳刚之息在鼻间氤氲,始终挥散不去;加之宠渡又是个炼体的,这份血气便较常人厚重不知凡几,随每一次吐纳润肺沁脾,随血脉流转游走于女人的四肢百骸。 恰似春风拂槛,吹遍心湖。 于不经意间,涟漪成澜。 竟不知巧合还是料有画幕之事,风疏雨背身相对,将一番旖旎娇态掩得极好。饶是如此,也足以打翻场外一坛坛陈年老醋。 “啧啧。美人就是美人。” “纵是背影也令人难拒。” “美人作伴羡煞旁人哪。” “老魔就不出息,美人在侧竟能睡得跟头猪似的。” “放开那个老魔!——” “让我来!——” “哈哈哈哈……” 就在风疏雨自个儿都觉着双颊发烫时,蓦地里枯枝的断响打断了纷乱如麻的思绪。 声起处非是别地,正是之前司徒奋离去的方向! 和风骤转朔风。 心潮随即冻结,冰封,由内而外溢出的寒意与剑气胶着,融作凛凛杀机。 风疏雨听声辨位头也不回,凝目扬袖,将“绮罗剑”破风激射,忽听一声尖叫,“师姐!——”将剑堪堪定在来人面门咫尺开外,颤吟不止。 “尔是何人?” “我我我……” “噢。”风疏雨见其身着净妖道袍,颜色稍霁,犹未撤剑。 “我、我许求。” “嗯?” “老魔这头儿的。”许求见她戒心不减,想一想:“切莫教她以为我这身行头是抢来的。”当即掏袋翻包,将宗牌、简册之类能验明正身的一应物什悉数陈列在地,又想:“再不济只能给她诵一段儿入门功法喽。” “罢了。” “呼……”许求暗舒一口气,这才惊觉背后早被冷汗浸透;至于额间汗珠,也教那一剑带起的劲风刮飞了,吹干了,甚而连头发都是奓的,浑似脑袋上顶了一只刺猬。 “强者一剑,真就恐怖如斯嘛。”许求欲哭无泪,见风疏雨招手示意,忙不迭拾掇好家当赶过去,拱手笑道:“但凭师姐差遣。” “你如何来的?” “我本距此不远,循着符意就来了。” “路上可曾见一形貌怪异之人?” “不曾见。” “当真走远了?”风疏雨嘀咕道。 “师姐在说甚——” 不待许求言罢,风疏雨朝相反方向又发一剑,与先前如出一辙,激起一声叫唤,“道友饶命。”话音落时走出一名魁梧大汉,壮如蛮牛。 “俺俺俺俺……” “他他他……”许求认出来人,却因心急支吾,似结巴了一样。 “又是老熟人?” “对。”壮汉点头如捣蒜,“俺叫卢迅。” “怎着神泉道装?” “此是老魔上山前结识的散友,共过患难那种。”许求适时补充道,“后因故离散,试炼之前才复相聚。” “他倒交游广阔。”风疏雨在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片刻,喜怒未形于色,“看护之任便交由你两个。我另有要务。”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关于宠渡伤势自有一番交代。不题。风疏雨临行前似有所思,道:“你二人替我给他捎句话。” “请师姐吩咐。” “就说……” 话音未落,一道绯红剑光拔地而起。 人在绮罗剑上,风疏雨侧首回眸,看着地上那个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不自觉捻动葱指,似指间犹有余温残存。 到底是道心坚定之辈,风疏雨轻挥长袖——仿佛如此就能甩掉某些杂念与羁绊似的!——遁速愈疾,眼见着消失在天边。 殊不知春潮仅被冰封,却保持着翻卷的样子,哪里谈得上平复?一如那炽热的火种虽则熄灭,但早在不知不觉间于湖深处牢牢扎下根来。 只不过,当事者未及察觉罢了。 更不知,待到幡然醒悟时,又当作何区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仙子不苟 大概在弦月西垂之际,宠渡曾迷迷糊糊醒过一次。 按后来总结时的判断,画里画外明显昼夜相通;或者更准确些说,是界内“偷”了界外的光。 所以此时风花雪月图内同样斜月高悬,只不过月色相较外间略显黯淡,模糊,似是外界在界内天幕上投下的一抹浅影。 朦胧月色下,借由微弱的火光,宠渡依稀看见两道人影忙前忙后。 一高一矮。 一壮一瘦。 随即又陷入昏睡。 与此同时,散布四野的大多数势力,不论是妖还是人,都安排好了必要的守备力量轮流值夜警戒,余众纷纷安歇。 除此以外的少数几支队伍,犹自经历了某些不成规模的小打小闹。 或与异族短兵相接。 或狭路相逢各有得失。 或中了埋伏被迫传送出局。 亦不乏咄咄怪事,比如一众魔徒的遭遇。 试炼至今,献宝魔党差不多人已聚齐,就缺宠渡这边三个、穆婉茹及叶红烛,当下暂以穆多海为首,正安营扎寨之时,忽而阵阵风起。 随风而来一股香。 香极淡,似有若无渺不可察。 气味混在司空见惯的烟雾之中,不及细辨却已了然无痕,恍如错觉一般。 只道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其他人并未多想,唯穆多海与戚宝从彼此对望的眼神中嚼出一丝疑惑。鉴于当前形势容不得半点马虎,为稳妥起见,二人还是寻隙凑到了一块儿。 就在他两个暗自商议之际,于上风处半里开外的某片树荫里,有人正盘腿端坐屈指掐诀,口唇翕动间默念有词,分明作法模样。 地上摆放着一只香炉,袅袅烟气勾勒出一副纤柔的婀娜身姿。 其人赫然是名女子! 不多时,想是作法已毕,女子收起香炉,抹掉一切痕迹后疾遁远去,身法之飘忽如鬼似魅,一路上总有淡雾先一步从四面八方自行飘出。 那些个云烟雾霭似有灵性,依着某种章法附着其身。 一俟烟霭入体,女子便似得了某种玄感,要么快步遁离,要么散出烟雾与环境融为一体。 说来也奇,每每去后不久就有妖兵巡夜而至,或甫一藏好即有妖将乃至丹妖路过;不论其修为高低,竟都未能察觉女子丝毫行迹。 如若女子不紧不慢地如前赶路,那很长一段时候内周围都不会有异状。 据此易见,那烟霭颇为不凡。 一则遮蔽气机藏而不露。 一则捕捉周围风吹草动。 凭此妙着,女子总能预知前路动静,进而及早规避,一路下来竟未惊扰一兵一卒,如入无人之境。 直至头也不回地穿越毒圈赤壁,女子循迹摸索,半晌后悄无声息地来到黑压压一群人旁侧,蓦然笑道:“众位妹妹久候了。” “明月师姐?你回来啦!” “可曾得手?” “有没有被被察觉?” “师姐亲自出马自然万无一失啊。” “下手重了伤自己人,轻则伤自身,届时看那魔头作何区处。” “定教他猝不及防。” “脸色必然精彩至极。” “鹅——嚯嚯嚯嚯——” 原是姒明月借夜色掩护,孤身出圈打了个来回,以药香谷独门秘术在戚宝一干人等体内种下药引,只待良机出现即可催发。 这一幕,对身在局中的试炼者来说,自是神不知鬼不觉;但对四宗范围内、尤其药香谷地界上那些始终关注“明月仙子”的看客而言,却如和尚头上的虱子,再明显不过了。 “这便是仙子的药纵术嘛?” “早有耳闻,如今总算见识了。” “既可隐匿身形,又能探知动静,哪怕飘在路边也只会令人等闲视之,误作寻常烟云;俟机突袭必有奇效。” “端的防不胜防。” “今后再碰上烟啊雾啊啥的,尽量绕道走吧。” “还今后?呵!” “老子这会儿都满身鸡皮疙瘩。” “啥意思?” “远的且不论,单是这神照峰上恁多烟雾,你敢说都是自然天成,无一处药术所致?说不定咱们早中招了,只不自知而已。” “就像……戚胖子他们那样?” “个中恐怖难以思量。” “我、我之前吸了好几口,咋办?” “老魔遭没遭?” “此番试炼当有变数。” 随着各种小道消息及添油加醋的相关猜测不胫而走,闻者皆惊,进而后知后觉地推翻了早已根深蒂固的某些论断。 早前谁说躲在毒圈中避战不出是“苟且”之举并嗤之以鼻来着? 污蔑! 纯属污蔑! 那是韬光养晦。 那是谋定后动。 那是渔翁得利。 不论心性、智计或实力,貌似明月仙子才是同辈天骄中隐藏最深的狠角色!纵是老魔怕也未必敢拍着胸脯言胜。 他身坚如铁又咋样? 百炼钢也怕绕指柔啊。 老魔尚且如此,那咱们呢?若真中了药纵术,岂非只有任其拿捏的份儿? 一念及此舆情陡转,渐有沸反之势,甚而点名要药香谷答话,保证姒明月未曾将药纵术暗施于众。 台上老怪们似笑非笑,无一人出言喝止,乃至谷主方荣芝不得不出面澄清,“同道之谊”“井河不犯”云云,末了对其中“力有未逮”的解释另作了补充,道:“……修为不达玄丹,尚难随心所欲自如施展。 “以其当下归元之境,必辅以法诀方能成术,一如先前画幕所示;而在此之前,你等可曾见她掐诀念咒? “今施此术,也仅为试炼之用罢了。 “尔等毋需自扰。” 如此一通安抚,道众虽说将信将疑,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言辞激昂了。 只叹谁也没有料到,——恰如后事所示那样:姒明月此举与其说是未雨绸缪,还不如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种下的哪里是劳什子药引? 明明是宠渡的杀心! 是致使老魔大开杀戒的祸根! 若早知会酿成后来那等惨况,姒明月决不会行此一着。 场外老怪们同样追悔莫及。 此等后话容后再叙。 却说道众情绪渐复高涨,有的品评今日精彩场面,有的结算日间赌局的筹码并新开一局,更多的人则在讨论翌日战局可能出现的变数。 其中争辩最为激烈的话题,莫不关乎宠渡。 伤势缓解多少? 刀锋金缕到底是何猫腻? 四宗俊杰几时遭遇? 身中药纵术,一众魔徒何去何从?老魔又当如何应对? 与明月仙子孰强孰弱? 能否稳居榜首直至试炼结束? 谁是同辈最强? 谁能笑到最后? …… 所有人都笃定明日必迎决战,就看具体哪个时候。 而参考毒圈此前显露的收缩之势略作推演便不难看出,决战之地最可能落在风花雪月图正中偏西位置的那座开阔断崖上。 其山名曰……“紫禁”! 期盼着即将到来的热闹,四宗道众兴致勃发,就着酒水小食聊得津津有味,闹至半夜方才渐渐安歇。 老怪们退离神照峰,或三五聚饮,或坐而论道,或回榻处打坐,各觅去处。 就连常自在与黑风老妖也闭目小憩。 人困顿。 妖也乏。 但对某些非妖非人的诡谲异物来说,正值壮大自身之天赐良机! 却说那古老的残龙意志秘化万千血虫,仅在白天宠渡斩妖时被迫露了些许马脚,其余时候都蛰伏在妖兵体内,趁此夜黑风高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最先遭殃的是一支巡山妖兵的小头领,——海公牛。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决胜在即 海公牛至今都没闹明白,自家名号里明明跟水沾边儿,这辈子却为啥一直在山里打转? 不过这无碍撒尿。 俗话说得好,“屙尿不抖必定还有。”于是海公牛尿完之后抖了抖,系牢裤腰哼着小曲儿转身就走,孰料没两步脚下一滑,四肢朝天猛跌在地。 这一倒下就再没起得来。 炯炯双目蓦地暗淡,生气全失,海公牛浑似泥偶木雕般僵直不动,周身死意缭绕,眼见着褪尽血色,随即皲裂,剥落,最后化成齑粉随风飞散。 灰白的余烬中,一条桑蚕模样的血虫赫然蠕动。 浑似一场疫病发端。 又像冲锋的号角。 以此为始,蛰居多时的血虫齐齐发难,不单榨干了所附妖兵的精气神魂意,更将剩余血肉脏腑等可用之材尽数吸食——连骨头都被碎成渣渣!半点没浪费,徒留满地糟粕。 所得精华即时渗入地下,顺着密如渔网的地缝流转至石龛。 一则滋养主魂。 一则避免显露在外的魂力过盛引发龙魄感应,以致打草惊蛇。 血虫因此复作蛆儿大小,另觅宿主。 如是循环。 但教: 一堆堆齑粉遍布山野。 一场场吞噬悄无声息。 却又疯狂已极! 恐怖已极! 妖族无论修为高低,不分兵将头领,概未幸免;纵是四处奔走、连横各部的虎大王也难逃厄运,一着不慎即被血虫“鸠占鹊巢”,丧尽神志沦为龙魂傀儡! 待到天色微明,原本三两万之巨的妖怪仅剩五千左右! 便是此数,还是那龙魂刻意为之,“要是全部消失,势必引起道门怀疑,于吾后事不利;必要留些个妖怪来迷惑彼等。”否则早将妖族吞噬殆尽。 但如若放任五千残兵不管,消息迟早会散出去,龙魂权衡再三,决计保留各妖模样,仅以血虫夺舍,“吾于暗处主宰一切。” 如此一来,“既可迷惑道门隐匿行迹,又能随时吞噬妖兵以应急需。” 虽说躲在地下深处,但龙魂对地面上的情形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因与血虫观感相通,加之血虫万千,便似有了万千耳目,故而对试炼的方方面面其实比画里画外任何人都清楚。 眼下为了统帅残兵,主魂毅然遁出石龛,夺舍虎妖。 凭借虎妖的记忆,龙魂对当世概况即有大致印象,更明了宠渡与黑风寨之间的纠葛,回顾昨日见闻,心中立有计较,暗道:“身具龙魄之人当是此子无疑了…… “今虽魂气茁壮,奈何不知其魄力强弱,成败尚难定论。一旦失手,则吾行踪曝露,庶几招致道门围剿。” “不可托大。 “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今日只消操控妖兵与人照面,切忌纠缠,免被察出端绪;能在其传送出去前一刻夺舍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正应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现如今觊觎宠渡小命的就此凑出两拨人马:除了影龙残魂,另一方当然就是昔日的金乌长老了。 话说司徒奋窥伺半夜,终究没有蹲到像之前那么好的下手时机。 这固然因为卢迅与许求足够警觉,成宿没合眼,一左一右跟两尊门神也似,给宠渡护得死死的。 更要紧的还在于,凭强者的直觉,司徒奋坚信风疏雨“那娘们儿”看似远去,实则杀了个回马枪,此刻正猫在不知哪个地方守株待兔,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必会现身阻拦。 每念及此,司徒奋总不禁暗恼,“哼。臭婆娘拿我当鱼在钓哩。” 如其所料,斜刺里某截树枝上还真就顿有那么一袭白衣倩影,时时闭眼竖耳,感知周遭动静——只不知何故,总会不自觉地捻动葱指。 这般僵持着,渐至“东方之既白”,司徒奋更不便有所动作了,只能强压躁动,另候良机。 却便宜了宠渡酣眠整宿。 精神饱满。 气血十足。 除了左臂骨裂处犹存隐痛,近乎恢复至巅峰状态。 只在睁眼的时候,正值“门神”打盹儿,宠渡见他两个同样带伤,一时感慨万千,故而并未急着起身,也好教他两个趁机缓缓。 毕竟,当下这须臾工夫很可能就是今日唯一安宁的时候了! 借由眼角余光,冷不丁瞥见臂间裹有一抹绯红,宠渡解来一看,原是常常束在腰间的那种丝绦。 清香缕缕,令人心旷神怡。 分明女子之物。 怪哉…… 伺候左右的不俩大老爷们儿嘛,何来此物? 也就是在宠渡将丝绦抵近鼻尖嗅了又嗅的时候,树上仙子历来冷艳的面颊上竟破天荒地泛起两片绯红——一如那丝绦的颜色。 我摸过。 你闻过。 扯平了哦! 风疏雨黛眉微蹙,转念道:“掐指算来,决胜之机将至。我既负有压阵之责,当往紫金山与三宗同道早相会。” 且不言佳人远去,却说宠渡正自纳罕,不防身侧桀桀坏笑,接着便听得许求一副戏谑语调,“香得很噢?师姐的。” “哪位师姐?” “你门中一位姓风的仙子。”卢迅被二人话声惊醒,打着哈欠咕哝道,粗嘎的嗓音犹带着惺忪睡意。 “风疏雨?!”宠渡哑然,“她如何被牵扯进来?” “卢蛮牛”与许小子你一句我一句,备言前事。宠渡边听边想,速将来龙去脉串成一线,一俟二人说完便问:“她如今人在何处?” “当是去寻那‘形貌怪异’之人了。” “怎生怪异?” “全身五颜六色。” “跟从大染缸里捞出来的一样。” “妖怪?” “听师姐的意思,是人非妖。”许求摇摇头,“似还与之认识,不过没说是谁。” “那人修为如何,她能应付么?” “我……我看是无虞的啦。” “不愧是强者啊,差点吓死俺。” 许求面露讪色。 卢迅似受惊的姑娘一样扑打胸口。 俩货不约而同想起了昨日风疏雨那一剑,明显心有余悸。 想是许求可不想在党魁面前露怯,摸索着掏出一个玉瓶,道:“师姐给的药膏,叫你醒后立敷一次。” “确属疗伤圣药,仅一夜便令我伤愈大半。”宠渡接瓶手中端详片刻,拔开木塞将药膏均匀地抹在胳膊上,“还有别事没?” “嗐,瞧俺这记性。”卢迅一巴掌呼在脑门儿上,“仙子有话留给老弟。” “啥话?”宠渡一愣,听后不由喃喃。 两不相欠? 这又从何论起? 稍作思量,宠渡恍然大悟。 风疏雨闭关破境,数月苦功无果,却借他宠渡归元时触发的玄混道意,化出完美玄丹,倒也符合“亏欠”一说。 此为前因。 至于果报,昨日救命之恩加上疗伤之谊,怎么着也够了吧? 一饮一啄,因果相消。 自也就两清了。 早闻这风家师姐一心修行,而今看来诚不欺我,——还真是“道”得很哪! 一念及此,宠渡会心浅笑,转而收拢心思,吩咐许、卢两个打点上路,忽察腕上红光闪烁,即有所料,点开手环地图一看,心说果然。 毒圈第三次降临! 倏忽之间,原本清寂的山林似猛然活了过来。远远近近的角落里窸窣作响,显见散布四野的人马都动了,竞相远离那堵飞速迫近的赤壁。 “好耶。还以为多少要等些时候,没承想一早就开始了。” “今日决胜。” “该是最后一圈毒了。” “有没有觉着比前两回缩得更快?” “管他哩。有热闹看就行。” “咦,除了明月仙子她们无惧毒圈侵蚀,怎还有人敢往里面里冲?” “那是……” 风花雪月方位图上,十来枚墨点从灰白区域内先后冒出来,其所代表的正是入画之初便分赴各处、进而淡出众人视野的四宗强者。 探赜索隐也好。 清剿大妖也罢。 对事前受命的丹境强者而言,不论在作甚,值此决胜之际都须罢手,转赴紫禁山主持大局。 ——以免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 照四大宗主的意思:致伤并无不可,却决不许闹出人命。 但在坐镇强者、尤其神泉三宗长老眼中,一群娃娃过家家有甚好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天骄能让人稍作期许外,余者莫不乏善可陈。 所以心不甘情不愿的大有人在。 督啥阵啊? 有这工夫,还不如琢磨琢磨昨日那股乍闪即逝的古老符意呢! “啧啧。连强者都撤回来了。” “老魔似也恢复得不错。” “这不更有盼头嘛?” “戚大胖几个中了药术,会咋样喃?” “烧起来。把钱袋都烧起来,给老魔顶上。”秦旻之振臂疾呼,“只差临门一脚了,可别教煮熟的鸭子飞喽。” “秦少一人足矣,我等不敢献丑。” “大少不带头咱没底气啊。” “尔等尽管献丑。”秦旻之豪情万丈,“必要之时我会出手。” “少主威武!” “恭候义父‘显圣’。” 与神照峰相较,其余三宗地界上的气氛不遑多让,甚而有过之无不及,乃至都喊起号子来了。 “明月明月,纵横不灭;仙子仙子,药谁谁死。” “三尺青锋,谁与争锋? “桃胡桃胡!——前路无阻!——” 迎着四宗道众越发高涨的欢呼,各路人马先后开拔。大大小小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依稀传入耳中,宠渡侧头听了半晌,望近旁二人笑道:“两位爱卿护驾有功,当赏。” “幸蒙兄长提携。”许求抱拳。 “怎个赏法?”卢迅眸绽精光。 “随我干几票大的。” “好。你说咋弄俺咋弄。” “想必是捞点数?” “斩妖么?妙极、妙极。”卢迅摩拳擦掌,“飞鼠山突围犹在昨日,大不了再随老弟掏一回妖窝。” “怕是非止如此噢。” “就欣赏你这股机灵劲儿。”宠渡赞过许求,转望卢迅,“迅哥儿想到没?” “老弟晓得的,”卢迅讪讪,“俺就一介莽夫。” “确实是捞点数。” “不过呢?” “点数嘛……并非妖怪身上才有。” 宠渡话音甫落,场外顿似烈火烹油。 群情当时就炸了。 几个意思? 本以为只有咱这模样的才会想着去抢;没想到啊没想到,老魔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打算谋财越货了?! 第一百二十章 会整词儿不? “老魔要打劫?” “哈哈哈哈!那、那是何光景?想想就忍不住笑。哈哈哈!——” “怎个劫法,讲道理那种嘛?” “拳头就是硬道理。” “要这么论,老魔在吾辈中算是最硬的人之一了,是该以理服人。” “不,没有‘之一’。” “是唯一。是无敌。” “谁敢不从?” “多些个硬茬才好嘞,净是熊包软蛋有屁看头。” “话说老怪们真不过问嘛?” “之前柳三尺他们要抢老魔,也没见台上那些大人物吭声儿啊;哦,如今老魔要反抢就不准了?” “互夺本就是试炼应有之义。” “坐等老魔大杀四方。” “此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在这堆‘臭虫’里如此受看重?”混迹在人堆里的黑风老妖啧啧称奇,“竟敢夸口同辈无敌?” 虽说此番观战来得较晚,老妖不知前情,未曾见证宠渡从榜上无名到傲视群雄的壮举;但对宠渡其人,多少还有些印象。 一则早在炎窟山时就见过。 二则昔日宠渡率众大闹飞鼠山,时至今日那寨中犹可见历历残迹。 三则血蝠王时常提及,“神念”“圆盘”云云,言宠渡诡秘颇多,或有天大机缘傍身。 饶是如此,堂堂化神级上妖又岂会将区区一介归元小辈看在眼里?黑风只道寨中老小为显其能难免夸大失实,故而在此之前对宠渡自是全不以为意的。 直至昨日见其一刀破掉皮甲将鳄头领拦腰两段,今又感受着全场道众的狂热,老妖忽而心血来潮,欲趁机验一验宠渡这货的“成色”。 “若确有机缘在身,待会儿将其一并拿办。”老妖暗自嘀咕,“入夜之前世间再无净妖宗!万一教他乘隙走脱不啻大海捞针,再要抓住又需另费周章。” 且不言老妖偷偷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却说风花雪月图内毒圈急剧收缩,可供腾挪走趱的范围愈来愈小。 各方距离就此飞速拉近,传音符的感应越来越清晰。 彼此照面的几率也随之飙升! 话说试炼至今已难觅孤勇,纵以宠渡实力足可单枪匹马,也不免手底下一干魔徒有待统率。 各路势力无不成群结队。 或临时拉帮搭伙。 或本就熟识。 每支队伍少则六七员,多则三四十;而最为人多势众的,自是由姒明月、柳三青、桃柏柏及宗文阅等一众天娇聚集起来的四宗精锐,都有百人上下。 似宠渡这般“一拖二”的小队,实属凤毛麟角,几可谓独此一家。 三人行不过数里,便遇有一支。 那队伍里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据其身上的衣袍残片来看当属炼器一脉,想是入画之初被传送到东域,几番辗转,与他三个在此不期而遇。 既能幸存至今,自非酒囊饭袋,一俟惊觉林间异氛,立马站好各自方位,凝神戒备。 “既生警觉,”许求蹙眉低语,“便不好突袭了啊。” “咋办老弟?” “硬上就行了。” “哈?!” “别怂。”宠渡屈肘枕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嚼着半截枯草,“我给你兜着。” “那俺去截路。”卢迅跃跃欲试,虽说人数上己方还不及对面零头,但仗有自家兄弟撑腰,并无所惧。 “会整词儿不?” “绿林行话?”卢迅不自觉眸珠上滑,嗫嚅着道,“多少听过些儿的。” 察其言观其色,宠渡直觉着要出幺蛾子。不意愣神瞬间,早被卢迅砰的一下蹿出去,连草带土扬起大片,徒留他两个在后头掩面吃灰。 而场外的气氛,也似那飞尘一样给燎了起来。 “欸!上了上了。” “这货行不行啊?看着憨憨的。” “无所谓啦。” “能打起来就成。” “要紧的是老魔会出手。” 却见卢迅猛地跳出,——饿虎扑食也似,叉腰截住去路,饱吸一口气作势欲言,真个万众期待;谁承想一开口竟笑落满地大牙。 “此树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迅哥儿张口就来,“要想从——” “噗!——哈哈哈哈!” “开、开山听过,树怎个开法?” “来来来,栽条路给爷瞅瞅?” “早说这蛮牛靠不住的嘛。” “魔党脸都给臊没喽。” “看把老魔噎得!” “难怪迅哥儿莫名亢奋……想来很少干这类事儿吧?”许求尽力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上越咧越开的嘴角,只能咬住下唇,话音也因此含混不清。 “很明显、很明显。”宠渡扶额揉穴顿了顿,“走吧。地缝太小,迅哥儿就算削尖了脑袋也是钻不进去的。” 画里画外笑成一片。 尤其当事的神泉弟子个个捧腹弯腰,就差趴地上打滚儿了。 “哪里蹦出来的棒槌?” “给爷唬得一愣一愣的。” “本还有些郁郁……哈哈哈哈!谁、谁来扶我一把?” “壮得像头牛,脑子却是桃仁儿做的。” “就这还学人打劫?” 卢迅闻笑,总算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也自懊恼:明明念叨的是“栽树开路”,怎一张口就反过来了耶? 因为头一遭干此勾当而惴惴嘛?以前都是俺被劫来着。 俺果然比较笨拙啊。 俺就擅力气活儿。 “笑话俺不打紧,莫要因此堕了老弟的威名才是。”迅哥儿杵在原地挠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斜刺里传来一缕熟悉话音,心说救星至矣。 “打劫。”宠渡人未现,声儿先到了。 “我就说嘛!这蠢牛拦路与送财无异,岂敢一人儿出来劫财?” “甘与之为伍的又能是啥好货色?” “开门见山倒是爽快。” “这一路过来多少仗?爷儿几个可不是吓大的。” “看谁拳头硬咯。” “咦?!我道是谁……” “这不大名鼎鼎的献宝党魁么?” “选一个。”宠渡不紧不慢走上前,将卢迅护在身后,顺嘴啐掉枯草,“红办还是白办?” “红办如何?” “白办又怎说?” “将点数献与我这两位兄弟,我送几位出去,大家红红火火不伤和气。”宠渡龇着两排大白牙,“至于白办嘛,怕是免不得恍恍惚惚了。” “呵!好大口气。” “各位师兄弟怎么看?” “让柳师兄晓得,不好交代啊。” “素闻净妖老魔猖狂无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不知手段是否也似传言中那般厉害。” “闻名不如见面。” “见面不如一探。” “权当给柳师兄试试深浅了。” “那就休怪小爷不讲武德咯?”宠渡言罢闪身,然后……然后炼器阁门徒就人事不知了。 醒来前迷糊里,时有阵阵哄笑传入耳中;脖颈及肩胛隐隐作痛,似灌满了铅一样重;睁眼环顾,只见各式各样的人物齐齐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幅画幕。 这里是……神照峰? 咱几时出局了?! 咋回事儿? 小队人马满腹疑窦,趁无人留意,灰溜溜地归入专为炼器阁划定的地界,尚不及探听,即有早先出局的同门弟子成群围上来,叽叽呱呱,喋喋不休。 迎着漫天的唾沫星子,结合残留的模糊记忆,详情也就呼之欲出了。 竟是宠渡以迅雷之势砸晕众人,将点数交给许求与卢迅瓜分殆尽,随即催动手镯阵法将人传送出来。 难怪肩颈疼,敢情连一个回合都没走过…… 若是人家有心下死手,自己一群人这会儿该过了奈何桥,正在望乡台排好队等着喝汤哩吧? 所以老魔这潭水…… 是比忘川河还深嘛? 惹不起。 完全惹不起。 劫后余生,几人顿时面如死灰,全无此前神气,打听到更多消息:便在他们昏睡的工夫里,先后拢共七拨人马“有幸”撞上老魔三人组。 照老魔的意思,“……迅哥儿得多练练。”所以打头阵的一直是卢迅。 仗着宠渡量身打造的开场白,卢迅每每跳将出来,底气十足地吼出“打劫”二字——先把场面镇住,接着道:“尔等被包围了。” 简单。 实用。 又极具压迫。 多好的词儿!却不知怎地,偏偏透着一丝诡异莫名的欢愉。 别说神照诸君乐不可支,纵是其余三宗地界上历来对宠渡羡慕嫉妒恨、总之看他不顺的人听罢,也险些笑死在画幕前。 尔等被包围了? 不讲武德? 红红火火? 恍恍惚惚? 白办还是红办? 噗!…… 好家伙!其他姑且不论,这方面倒是挺会整词儿的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压岁钱 在卢迅喊出“尔等被包围”之后,两方接下来的几轮对答往往如出一辙。 “非俺一人噢。” “来有多少尽管放马过来。” “不多。”迅哥儿比划道,“还有俩。” “尔三人也敢言‘围’,你是哪里来的疯牛?” “神泉卢爷爷是也。” “莫球听过。” “可知老魔之名?” “净妖宗那红皮猴子?” “俺兄弟。”卢迅拍打胸膛,带着一脸自豪与神气,“怕了就速速投降,免吃苦头。” “狗仗人势。看打。” 这最后一嘴也有说“看招”“看剑”“看符”“受死”“纳命来”的,不外将兵器法符各路解数来打卢迅;自也有那不讲武德的,人狠话不多,甫一照面就暴起发难。 缠斗的时候有长有短,卢迅以寡敌众往往落在下风,幸有宠渡适时出手,这才有惊无险。 却貌似因此发现了某个奇异新世界,迅哥儿就此乐在其中,见人便跳上去叫阵。 “瞧那股子牛劲,明显学坏了。” “刚还好好儿的呀。” “老魔到底有啥魔力?” “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去了。” “呜呜呜……坏是比之前坏了,可正合我意啊咋办?” “勇敢牛牛别怕困难!冲呀!” ——后卢迅与乌小鸦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共谋“抢遍天下无敌手”之大业,想来绝非偶然,与今日这番际遇不无干系。 话说当下,三人小队看似势单力薄,却最是不容小觑。 卢迅上前喊话。 宠渡掠阵。 许求收拾残局。 这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但教沿途所遇势力莫不称臣! 个中情形又分属三类。 其一为仰慕者。 其二乃敬而生畏者。 其三则是被神照峰看客戏称作“头铁”的三宗弟子,个顶儿个地心高气傲,对“净妖老魔”之名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如今既然碰上岂肯自认弗如?免不了争个高低。 叵奈道术也好、符咒也罢,明枪也好、暗箭也罢,但凭尔使尽解数,在宠渡铁拳面前,一切花里胡哨的技法如梦幻泡影,如飘渺浮云,皆为虚妄。 没一个扛得住一击,下场与最初那拨炼器阁弟子一样,都被敲晕倒地。 而那拳劲最多也才三成! 以致自毒圈再临开始至紫禁山下,宠渡竟从未用过全力。 “非不信锅是铁打的,愣要试试钢火。” “老魔那拳头是能随便试的嘛?” “毛都烫卷了。” “岂止毛卷——哈哈哈!——恐怕肉都糊咯。” “还是净妖山的人识趣儿了。” 净妖弟子多属敬畏者,不管心甘情愿还是见风使舵,见宠渡率人劫道,当即放弃抵抗,上缴点数,不敢有丝毫怨怼之言。 相较之下,那些久慕其名的凉城散修则更甚,不恼就算了,反而个个笑逐言开,自愿献出点数。 毕竟据现有的消息来看,老魔本也出身底层,地位卑微形同草芥,——与凉城乃至天底下所有猎妖客并无二致,体内始终流淌着小人物的血脉。 简言之,宠渡骨子里与散修有着天然的羁绊。 无怪乎猎妖客对其过往与有荣焉! 从当初满城风雨的叩赏之夜,到这场万众瞩目斩妖试炼,且不问是非对错,单就事论事,宠渡诸般壮举的确令人叹服。 许是因此,如今被老魔越货貌似非但不是耻辱,反而闪耀着无上荣光;甚至不少人言语神态里竟透出某种得偿所愿的意味来,就好像恭候多时一般。 只此一来,不光把宠渡给整不会了,更令场外的看官老爷们啼笑皆非。 “咋越看越像纳贡啊?” “期盼良久终得‘临幸’嘛。” “人有名树有影,不知不觉间‘老魔’这块招牌已有了这等魔力,足可号召群雄了。” “前前后后这才多久……” “你我若是有此威望该多好。” “醒醒吧。都日上三竿了还做梦。” “老魔那些手段,咱几个能有?” “除了拳头硬,那叫一个财大气粗,真个软硬兼施,滴水不漏。” 原来宠渡随机应变,临时调整了策略,对不同人马作了不同区处。 即如众多不信邪的三宗弟子,所得点数被洗劫一空,交由卢迅与许求瓜分,险些没将两位“护驾功臣”给撑死。 ——却也仅限于此! 对点数以外的任何东西,再好也不多瞅一眼,更未动其分毫;且为免昏睡的弟子被飞禽走兽叼去,或被路过的其他队伍捡漏残害,宠渡总要将人传送出局才肯罢休。 “啧啧。有原则。” “说抢点数还真就只抢点数;换咱们来,裤衩都给他扒喽。” “只便宜了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 “哼。妇人之仁。” “有一说一,这回我站老魔这边。” 对头铁者,不可谓不公道。 对敬畏者、尤其仰慕者,则堪称“皇恩浩荡”。 ——点数换钱! 昨日净顾着斩妖,宠渡无暇拣选兽材,故而并无充足备材可耗;所幸早先倒卖丹典所赚的钱尚未来得及存入神仙会,且实实在在的铜板明显比兽材更受欢迎,正堪当下之用。 逢着人多的队伍,随遇随换。 队伍人少的时候就先攒着,等凑足了某个数一并交换。 五千点及以下者,百点一个子儿。 五千至万点者,七十点一个子儿。 万点至两万者,五十点一个子儿。 两万至五万者,三十点一个子儿。 五万及以上者,十点一个子儿。 场外的看客们傻了。 当事的“臣民”们疯了。 “奶奶个腿儿!还有这好事儿?!” “这点数不多不少难以上榜,与奖励无缘,本以为白忙一场;哪晓得……” “老魔万岁!——” “几位道友能换多少?” “嘿嘿,够使。” “值得走此一遭便是了。” “后边哪些个崽子在推?大爷都快被挤成符片儿了。” “扛不住就把位子让出来。” “手慢则无。管你呢!” 唯恐老魔手头不宽裕,每每开兑,众人便蜂拥而上将他三个围得水泄不通,竞相抢兑;总要等到宠渡招呼:“铜板儿管够。给小爷排好队。”这才井然有序,排队待召。 此时便设一帐隔绝内外,免教所换钱数外泄遭人惦记。 宠渡端坐帐内。 许、卢二人则于帐外把关。 “臣民”们鱼贯出入,个个欢欣,人人雀跃,其情其景哪里还有昨日那般刀光剑影?更无半分决胜前夕该有的剑拔弩张。 一派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竟不知最早出自何人之口,待传开后为越来越多的猎妖客所认同,纷纷将此一笔横财调侃为“老魔补发的压岁钱”。 念及年节刚过余味犹存,这说法倒也应景。 只羡煞旁人,把场外看得啧啧称叹。 “讲究。实在太讲究了。” “够仗义。” “脑瓜也灵光。” “这一手运作骚里骚气的。” “……不服不行啊。” “早知如此咱也参加了;哪怕一路苟且,混到头还能换俩钱儿不是?” “无愧为本大少看重的人物。”秦旻之拊掌大笑,一时难止,“单此魄力便不枉烧我那么些内库。” 画里画外氛围热烈,本就敬佩宠渡的人自不消说,就连最初嫌弃、厌恶、憎恨甚而仇视宠渡的诸多散客及宗门弟子,对他的态度也逐渐改观。 显见“点数换钱”这着棋走对了。 极对! 君不见,与泯然道众相较,元婴老怪——含四宗宗主在内!——的感触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岁不大却深谙人心人性,恩威并施刚柔相济。” “不偏不倚,不卑不亢。” “此子……非凡!” “你我山上无一子如斯。” “恭喜道友咯。” “同喜同喜。”落云子笑道,“也是道门之幸嘛。” “如何肯割爱?” “完全看其意愿。” “道友玩笑了。你我贵为一宗掌教,又岂会做不得门下的主?” “如今的娃娃啊……”落云子故作无奈,“唉,可比咱们那些年会折腾。” 老怪们闻言知意,彼此打个哈哈暂时揭过,但眼中精光闪没,对某件事心照不宣:此子若无大的行差踏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反观自家门徒…… 啧!那叫一个相形见绌。 时值试炼最后关头,再无必要躲躲藏藏,各宗天骄率众火速赶赴紫禁山,抢占先机。 柳三青在西。 桃柏柏在北。 便是一直隐匿行迹的药香女众,也终于随着姒明月出了毒圈,抵达山南。 东面则有宗文阅、童泰及叶舟之流。 无一例外都在聚纳更多同门。 无一例外都在登山的必经要道上设卡,仗着人多势众巧立名目,掠夺非本宗人马手里的猎妖点数。 一则所谓买路钱。 一则美其名曰“观战费”:天骄决胜这样的好戏岂容你白看? 按说玄门江湖深似海,这样的行径本自无可厚非,若放在平日实属平常;偏生有宠渡这颗“珠玉”在侧,三宗天骄的做法自不免落了下乘。 前有所谓百年难遇的连续。 今又有人称“老魔”者。 一山二虎。 能否相容先且不提,关键是人家有啊!净妖气运真这般如日中天? 长此以往,本宗几时能出头? 必要伺机坏其气运才好…… 且不言三宗老怪各怀鬼胎,却说紫禁山下四方来客越来越多,就在各路队伍观望踟蹰之际,一条消息借由传音符以迅雷之势散播开来。 顿如陨石坠下,东西南北的人海中猛地掀起轩然大波。 ——老魔在发压岁钱! ——点数可换铜板! 第一百二十二章 老魔先请 “兄弟在哪儿呢?……北边山脚……排队?……要啥观战费?……嗐!赶紧往东走……找老魔。” “……对对对。东、东面儿!你小子想来迷糊,可别又跑错喽。” “干哈?……” “捡便宜啊。” “……老魔搁这儿发压岁钱呢。” “肯定靠谱儿啊,我钱都捂热了。” “也不是无偿……交易、交易懂不?拿斩妖的点数换。” “不要兽材,点数就行。” “你多——九千?……” “一万二?!能换两百多个子儿了。” “多少人都一起拉过来。” “我收个屁的好处!” “……全靠人家老魔仗义,你我兄弟当然有福同享咯。” 类似的戏码,在东西南北方向上纷纷上演。已经换到钱的猎妖客呼朋引伴,自发为宠渡招揽生意,由此一而十、十而百,人尽皆知。 须知而今局面再明了不过:决战是各路天骄的较量,最后的胜者必出自那寥寥数人,与旁人无涉。 其他试炼者就此沦为陪衬,既与奖励无缘,点数再多也与鸡肋无异,正如散修们“拉客”时所说的那样,“与其砸在手里,莫如换成铜板实在。” 能撑到当下的都不傻,自能将个中利弊权衡清楚。 一则捞些实惠。 一则做个顺水人情——指不定啥时候就有求于老魔呢?趁机结个善缘总是好的,反正对自家而言,试炼至此大抵也到头儿了。 一则有意借此恶心三宗:瞧见没,就算白送老魔也不给你,就问你气不气! 设卡? 哼哼,卡呗。 你能卡在石梯口不挪窝?大爷还就不信了,决战起时,你能耐得住性子不看;等你一走,老子就上山给你瞧瞧。 尔奈我何? 根由林林总总,不外如是。 各处人群闻风而动,原本喧闹的四面山脚渐而冷清,徒留四宗弟子眨巴着双眼面面相觑。 “咦,人呢?” “刚不挺多的嘛,怎转眼都跑了?” “到底啥情况?”桃柏柏恼道。 “据打探到的消息……”即有心腹弟子上前低语,备言其事,只把桃柏柏恼得跳脚,不禁破口骂曰:“狗日的好胆!早前截吾机缘,而今又抢你我点数。”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番五次虎口夺食,岂能容他?” “桃师兄咋弄?” “你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魔贼手段了得,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草——”桃柏柏似有所察,语音未落陡转话锋,“还有几个家伙呢,我怎觉着少了些人?” “那啥……” “该不会也换钱去了?!”桃柏柏咬牙切齿,“这帮见利忘义的狗东西,回来看我不拆了你骨头。” 非止神泉门下,其余各方同样不乏弟子偷摸绕行,往东来找宠渡换钱;甚至途中褪去宗袍,作一番乔装改扮,以免被人认出来丢了颜面。 因而完全可以说:无论心甘情愿还是投机取巧,也不管明里暗里,逾半数人马都在助宠渡夺魁! “此即所谓得道多助了。”戚宝大笑。 “想来老魔那边正缺人手,”金克木敬服不已,“我等正该速往助他一臂。” “金兄言得是。” “正好穆师姐与叶当家也在东边儿。” “且慢。” “甘师妹有何想法?” “先问问吧。”甘十三妹道,“保不齐老魔另有安排。” “左右也不急此一时。”穆多海想了想,便接通传音符,简述始末,却听那头静默片刻后随即响起宠渡话音,——问的却是几人方位。 “东北。近神泉宗。” “那不必来。” “咱们……” “人齐没?” “还缺红烛与吾妹。” “大致何方?” “在你处。” “尔等俟机上山。”宠渡顿了顿,“我不久即来。” “好。兄弟保重。” “最后关头务必警醒。” “小瞧人不是?”穆多海笑道,“托你的福,师兄我现下也是假丹高手了。” 话虽如此,多海却怀揣万千小心,回首遥望北面山脚,但见数十神泉门徒将柳三青围在该心,观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模样,明显在计议某事。 “师兄,而今如何是好?”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任由那些人‘助纣为虐’。” “照我说直接上手段。” “无妨。”柳三青无所谓地笑了笑,“且随他去,收纳再多点数也不过为人作嫁罢了。” “莫如留几人在此收钱?” “都想观战该留谁?你嘛?” “就算有人自愿也不济甚事。东边有那魔头,除他自己,无人敢拦路设防。” “我倒有一计,只是……” “有屁快放。” “吞吞吐吐作甚?” “集合点数转给柳师兄,这样必能压过那魔头。” “妙哉。” “荣辱与共理所应当。” “刚支吾不言是怕我等不愿么?” “咱也识得大局。” 柳三青推辞再三方才应允,——面色坦然,倒看不出是真为形势所迫,还是故作姿态。 无独有偶,桃柏柏、姒明月以及宗文阅,或威逼,或利诱,或学宠渡那样恩威并施,都将所有随行弟子的点数收归己用。 随着交割进行,点数排名也因之频繁更迭;待转移完成,却见那榜上: 柳三青以四十一万多点居首; 桃柏柏以近四十万点暂列第二; 姒明月则以三十八万点紧随其后; 宗文阅比姒明月少了仅五千点,以微弱差距错失前三。 宠渡又如何? 早前遥遥领先,可叹一路换取的点数皆非自用,如今仍以十万出头屈居第七位;甚而因此被许求与卢迅反超,远远落在他俩之后! “老魔也太耿直了。只因受人侍护一宿,便这般不计本钱;说起来也不过滴水之恩,值嘛?” “这撒出去怕有好几万了。” “啥叫‘涌泉相报’?此即是。” “深得我心哪。” “有他那般魄力的没他钱多——哈哈哈!——比他钱多的无此魄力。” “钱多又有魄力的未必重情重义。” “老实讲,我、我挺眼红的。” “呜呜……咱怎就没这样的兄弟?” “那俩货也真是!” “一乳臭小儿。一疯癫蛮牛。净顾着分点数,都不看眼排行的嘛?” “就没想过置老魔于何地?” 话说许求毕竟是个机灵的,正当场外道众替老魔叫屈之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苗头不对,当即喊停,因谓宠渡曰:“老大,我点数足矣。” “对。”卢迅见许求眼神示意,也看了看排行榜,立马恍然,“老弟别给俺了,你自个儿也赶紧补些。” “怕我追不上来?”宠渡挑眉打趣。 “俺俩就护了你一夜;就算酬谢,这么多点数也早够了。” “迅哥儿不必介怀,我自有区处。” “天骄斗法嘛?”许求试探着问。 “而今唯此一途。” “可——” “老弟切莫轻敌。”卢迅岔道,“那桃大胡子只看着莽撞,其实可阴着咧;又精研符道,容不得小看。” “除此之外还有柳三尺与姒明月。” “非是我有意寻衅,决胜夺魁难免恶战。”宠渡正色,“此乃势所必然。你两个当心头有数才是。” 二人闻言叹息,无论宠渡如何劝解,对此后“封赏”坚辞不受,反提议给其他魔徒备些点数,待山顶会师之后一并分了,也好助其提提名次。 宠渡略一咂摸,心说也对。 从最早遇上的戚宝与甘十三妹,到后来不打不相识的赵洪友、叶红烛等人,或长或短,都跟自己混有不少时日了,此番且不说论功行赏,总要“雨露均沾”不是? 打定主意后,又接待了几拨人马,离紫禁山随之越来越近,宠渡举目远眺,不由微愣。 好家伙! 一条笔直石梯掩映在烟雾山林之间,仿佛从云端挂下来一般,浑若天阶。 梯口处影影幢幢。 走近细看,原是百十来号人聚于山下翘首以待,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一俟那抹期望中的赤红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霎时群情沸腾。 欢呼似潮。 掌声如雷。 宠渡不为所动,暗将神念遍扫,方圆一里内未见异常,忽听人堆里先后有人口唤“老魔”,忙不迭拱手相应,连说“幸会”,随后笑问:“各位道友在此久候,可是等着换钱?” 众人颔首称是,之前借由各处传音已然获悉规矩,故而虽说兴奋,却无骚乱,早自觉排成左右两列。 所以这场兑换进行得异常顺利。 事后三宗门徒悄咪咪各自归队,中途再换上袍服,抹去脸上污垢——噫!又做回高高在上的宗门弟子。 余众则无一人开启传送阵,就此退出风花雪月图。 此尚在情理之中,不难揣度。 谁想错过即将开场的巅峰对决呢? 然而令宠渡疑惑的是,众人并未如料想的那样急着上山抢占位子,反而分立路旁;加上一路随行的那些换钱队伍,总逾两百人,个个脸上都透出热忱、恭敬与肃穆来。 ——竟一副夹道相送的架势! 这…… 宠渡眉头微蹙,“尔等何不上去?” “老魔先请。” “请吾魔登山!” “请吾魔登山!!” “请吾魔登山!!!”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君子之腹 “请吾魔登山!” ……登山!!! ——山——山!! ——山!…… 万众齐哮气势如虹,尾声震荡天地,直干云霄,——如一道惊雷也似,猛地贯入山顶众人耳中。 “听听、听听,‘吾魔’都叫出口了。” “一群草莽还真是会舔热屁股。” “不过初入归元而已,何德何能?” “如若那厮修为再高些儿,岂非要以‘魔君’‘魔尊’之号称之?” “嘁!哗众取宠。” “贼就是贼。” “散野儿戏作不得数。” “人到了就好,是骡子是马待会儿一遛便知。” 山巅尖言冷语。 山脚下却有数百道眸光,炽热如焱,交织成无形火网,令人两颊滚烫,心潮澎湃。 许求与卢迅对望片刻,油然而生一抹与有荣焉的豪情,仿似脊梁都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挺拔几分。 追随老魔果然是明智之举。 以前跟得紧,往后更要紧跟。 若他不离不弃,吾则生死相随。 ——指不定这将是此生最为正确的抉择! 宠渡则不胜唏嘘。 小爷几时也有这般威望了? 扫视全场,见人群里大多是混迹凉城的猎妖客,宠渡旋即有所臆测,暗道:“方外门户之见久矣;尤其散修一脉,人数最众却命如草芥,历来为正统传承所轻贱。 “我亦出身散野,论起来与之同根。 “想是因此,在他们看来,我在这场试炼中也算为散户争了口气。 “故而敬我?” 正自思量,又听群雄再请——此已是三请!宠渡本自真性情,也不造作矫饰,当即拱手称谢,道:“承蒙众友高抬,某却之不恭。” 许求与卢迅跟护法金刚似的左右随行,走没几步,蓦地听见身后响起两道女声。 “等等!——” “小——渡子!——” 辨音识人,宠渡循声回眸,果然见得叶红烛与穆婉茹正从林子里钻出来。 红烛在左。 婉茹在右。 二女相距一射之地,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明显在奔命;这边唤“叶姐姐”,那边口称“小师姐”,大抵同命相怜,相视一笑聚于一处,扶携疾行。 “你两个有无大碍?”宠渡满脸关切地将人接住,不意二女一时气结难言,只能边拍胸脯边比划。 “后——咳咳!——后面!” “林、林子里有……” 闻言者纷纷张望,惊见林间诡影幢幢,伴着此起彼伏的尖呼怪哮,似乎随时会飞扑出来将人裹住掳了去。 “妖怪?!” “时近晌午才露头,还以为这帮孽畜全都陷在毒圈里了呢。” “应该遭了不少,总觉着没之前多。” “死绝了更好。” “好个球。” “早碰上才好咧!还能多杀几只换钱。” 不单山下群豪脸色微变,纷纷看向宠渡,目光切切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场外群情同样因此再度沸腾开来。 “看这情形,想必残存妖兵都在往紫禁山下集结。” “那岂不是被围了?” “有老魔坐镇怕个卵。” “他会再显神威么,像昨日那样?” “不过兔子急了敢咬人,这么多妖怪要是同时发疯绝非等闲。” “之前单枪匹马,自可无所顾忌;而今身后有两百多人,如何照应?任谁来也要头疼啊。” “老魔牵绊太多了。” “这不还有四宗天骄呢嘛!” “那几个正忙着内斗,可没闲工夫搭理草芥。” “别吵吵。且看老魔作何区处。” “此地不宜久留。”宠渡当机立断喝道,“听吾号令:山形险要宜当依势据守,尔等速登石梯占据地利,步步为营往上走。” “你咋办?” “尔等先行,我断后。” “肏!果然仗义!” “老弟,俺几个陪——” “糊涂。”宠渡怒斥,“你与许小子护好两位姐姐;但有闪失惟尔是问。” “定不辱命。”许求明显比卢迅更擅审时度势,心知宠渡决意难改,不再多劝,拉上迅哥儿护着叶红烛与穆婉茹望梯口退走。 群豪见状也不再耽搁,有序后撤。 目送众人渐行渐远,宠渡回看林间,不知怎地双眼发直,——失魂落魄一般;若非身后群豪一浪高过一浪的招呼声,还不得醒转。 宠渡大骇,“怎就魔怔了?” 就在刚才某瞬,林间深处似有对眸子与自己隔空对视了一眼。 错觉? 还是中了暗招? 莫非此间犹存其他诡秘? 宠渡猛然想起入画伊始就察觉到的那抹异样——貌似许久没再出现过了。 与此同时,在簇簇妖影构成的阴暗帷幕后,早被龙魂夺舍的虎皮大王移开目光,啧啧称叹,“好敏锐的天性!好可怕的洞察!” 在数万妖魂妖魄滋养下,龙魂之茁壮今非昔比,不单能轻松操纵妖兵来回穿梭,借以迷惑道众;更可随意断续冥冥之中与龙魄之间存在的那丝天然感应。 有赖于此,本以为不必再像早先那样谨小慎微,龙魂心血来潮想试探试探,孰料只对望一眼就险些露了马脚,“此子机警非常,不容我大意。” 转念一想却也是美事,“总比附身一头蠢驴好。”“虎妖”抬起头来,将目光掠过石梯落在云遮雾绕的山顶,喃喃自语道:“好地方啊……快了。就快了。” 且不言龙魂伺机而动,话说宠渡暂搁疑虑,速退至石梯与众会合。 见叶红烛与穆婉茹气血已顺畅许多,料无大碍,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赶至队伍前方择了一处高阶,折身揖手,道:“上山之前尚有一事相托。” “何事?” “但说无妨。” “只要力所能及决不推诿。” “与魔共谋实乃吾幸。” “岂止有幸?分明有福好嘛。” 迎着不绝于耳的应允与许诺,宠渡言简意赅,“说来倒与诸君攸关……” 按宠渡的意思,决斗势必激烈,相较于看热闹,保全自身方是首务;是死是活庶几全在一瞬,但凡苗头不对即刻传送出去,“切莫侥幸迁延,以致贻误生机。” “老魔就是老魔,都这时候了还忧心我等性命。” “只道是私事,怎料……” “终究是咱们狭隘了。” “似这样的‘君子之腹’,恐怕我这辈子都难有。” “无怪他能得人心。” “魔党何以死心塌地,我算明白些了。” “此间事了必要问他缺不缺人。” “不是净妖中人能行嘛? “外围咱也乐意啊。” “欸!我先说的!” “这种事儿肯定先下手为强,谁跟你讲先来后到?” 道众一味盛赞,殊不知宠渡此举实属无奈:既不能扫人兴致,又不忍殃及池鱼,更不宜挑明了说…… 唯有婉言规劝了。 但求尔等牢记在心,切莫当成耳边风才好。 旁人或不清楚,但他宠渡却无比笃定:若无意外,决胜战况之惨烈必将远超预料——哪怕眼前这班热血的人儿穷尽平生想象也难窥其万一! 感受着洋溢周围的热乎劲儿,宠渡暗叹一息,与众言道:“既无不妥,便随我踏此天梯。” 顿了顿,宠渡陡然拔高话音,“愿是不愿?” “愿!——” “敢不敢?” “敢!——” “开拔。”宠渡大手一挥,一马当先拾级而上。 其后跟着叶红烛、穆婉茹。 再后则为许求与卢迅。 最后才是两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一路谈笑风生,似乎只因“老魔”这块招牌便拉近了彼此关系。 群豪渐远,欢声渐弱,就在人迹完全被沿途烟云遮去之际,山脚梯口处蓦地出现一袭壮硕背影,随后传来一声脆响。 哒…… 一只梅花状的兽爪,轻轻落在第一阶石梯上。 “若非那缕龙魄之息,单凭你铁打肉身尚难入吾法眼。”“虎妖”反剪双臂,好一副气定神闲!“而今就让本尊瞧瞧,你到底能耐几何。” 在所有人心弦松动的间隙里,在乏人留意的林荫角落,赤影龙魂榨干了残存的五千妖兵,收回全部血虫,仅附于虎身,朝着紫禁之巅信步而去。 画里画外,不论身在其境的当局者,还是四宗地界内的看客,抑或暗里关注试炼的人仙及混迹人堆的上妖,对此几无所察。 ——见证始末的唯有一双眼睛! 树下的虬髯大汉若无其事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 咦?快见底了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明争暗斗 “老大!”许求趁隙插进话来,“先前撤退时,两位姐姐的事已经传音告之穆师兄了。” “你向来见机。”宠渡不吝夸赞。 “胖爷他们在梯口相候,还说上面早打起来了。” “不出所料。” “俺也有觉悟的。” “嗯嗯。迅哥儿也不差。” “毕竟阵仗不小嘛。” 原来早在排队换钱时,便偶有爆散开来的元气波及山脚;过去这么些时候,动静越见轻微,渐复如常,显然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令宠渡略感忧虑的是:既有明争,想来也不乏暗斗。 即如脚下这条路…… 会风平浪静? 鬼才信。 奈何敌暗我明,宠渡唯有绷紧心弦,一边登山一边警惕;谁承想没等来“暗斗”,倒是先听闻有关“明争”的消息。 首战双方为净妖与神泉。 而今胜负已分。 宗文阅不敌桃柏柏。 依战前议定的规矩,败方无条件奉献手中点数。有十几名丹境强者坐镇主持,四宗弟子莫敢不从。 桃柏柏也因此以七十七万余总点数遥遥领先,顺带柳三青踢下头名宝座。 输赢全凭实力! 一时哗然。 “成败在此一举,还真是残酷。” “这才刺激呢。” “同修符道,那姓宗的较桃师兄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三尺剑倒沉得住气。” “桃大胡子人如其名——哈哈哈!——胡子都乐歪了。” “下一场轮到哪两家了?” “咋都稳起不动?” “等菜呢?” “如我所料不差,”宠渡胸有成竹地对近旁几人言道,“咱们露面之前,山上不会再有较量了。” “为啥?”卢迅不解。 “鹬蚌相争?” “还是许小子灵光。” “嘿嘿。”许求将食指指被贴着鼻孔来回摩擦,“老大过奖。” “俺就比较呆头嘛。” “柿子吃过没?”宠渡不恼反笑,见卢迅点头如捣蒜,这才不紧不慢接着说,“天骄俊杰好比柿子,其余三家差不多硬……” “所以就属宗文阅最软?” “孺子可教也。” “那三个较老大如何?” “这还用问?” “当然老魔更硬呀。” “老魔最硬。” “你们这些臭男人,当真没一个好东西。”叶红烛啐了一口,将穆婉茹拉在旁侧,“可别污了小师姐之耳。” “叶姐姐……我、我其实也懂一些……” “哈哈哈哈!” 欢声更甚。 不意宠渡猛地顿住脚步,抬手拦路。 笑音戛然而止。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 宠渡抽了抽鼻子。 ——警兆陡生! 扭身,撤步。 摆好架势。 袖袍鼓荡间一气呵成,宠渡急运“千斤顶”,攥起拳头就朝前方猛轰。 砰! 拳速如电。 气流受拳劲挤压,推动,在不及二十分之一一弹指间,酿成一袭暴烈狂风。 云气雾霭交织而成的烟障被瞬间撕裂,搅碎,进而消逝,将此前时隐时现的石梯完全显露出来。 却说那拳势久盛不衰,裹挟着暴风,顺着地形纵贯天梯,沿途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聚合成滚滚长龙,一路嘶吼着朝尽头猛扑而去。 “老大……”许求欲言又止。 “有话不妨直言。”宠渡应了一声,旋即惊悟,“呃!……你先前说啥来着?” “胖爷他们在梯口。” “这不完犊子了?” 也就前后脚工夫,山巅以南,在划归药香谷的地盘上,姒明月猛睁双眸。周围女众纷纷口唤“师姐”,争相问道:“如何?”“成了?”“得手没?” “不急。”姒明月岔开话锋,伸出纤纤玉手斜指东面,“先看好戏。” “哪儿呢?” “那魔头到了?” “就穆多海领着一群魔崽子傻站着,并无异状啊。” “咦,是我听错了么?” “这是啥声儿?” 隆……隆隆…… 似龙吟。 似雷鸣。 说时迟那时快,起初还隐隐约约,转瞬已连绵不绝萦绕耳畔。 都听到了。 一众魔徒离东面梯口最近,闻声俯瞰,晃眼正见飞沙走石抟似一颗龙首咆哮而至,不由瞠目暗叹,心间惊悸如出一辙。 我肏! “闪!” 戚宝与穆多海异口同声。 其他人也不慢,先后速退开去,纷纷双手摁地催动元气,欲将里外数层碗状土壁倒下来封挡梯口;叵奈不及合围,便听一道风吼。 呼!—— ——轰!! 土壁应声炸裂,霎时败叶漫天尘霭障目,枯枝与碎石簌簌而落,砸在地面“啪嗒嗒”密集如雨,雨打芭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四宗人马侧目挑眉。 场间顿起骚动。 “这是那魔头闹出的动静?” “隆隆隆的真是雷鸣?” “斗法余波罢了。” “该不是那厮被暗里摆了一道?” “上山的路岂有那么容易?而况他还是个后来的。” “排场的确不小,就是坑了自家人。” “瞧瞧那群臭要饭的!” 戚宝等人先后爬将起来,其实无碍,就面皮不好看,个个灰头土脸跟乞丐似的,兀自帮着彼此清理身上脏污,对周围情形毫不在意。 四下里大笑哄然?置若罔闻。 人人前仰后合?视而不见。 魔众唯存一心。 唯信一念。 笑吧!笑吧! 趁老魔还没上来尽情笑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 “只苦了宝爷他们。” “说起来不厚道,看那死胖子的惨样儿,道爷总忍不住想笑。” “老魔疯球了?” “到底咋回事儿?” “太过突然,确实没怎么留意。” “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该说不说,这拳劲几人敢硬接?” “依我看不像是碍眼或挡着道儿了;否则登梯之初便已动手,不至于爬过半山才想起来。” 别说局外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同行的其他试炼者、甚而近在咫尺的许求与穆婉茹等人,同样不明就里。 问吧,人家回答得倒是云淡风轻。 ——“无他。惟手痒尔。” 殊不知宠渡心头正在打鼓。 先前何来一缕暗香? 那味儿极为淡弱,似有还无,混杂在云雾间随呼吸入体流转。 若非幼时与狼为伍,“耳濡目染”下练就一副灵敏狼嗅,也还捕捉不到那阵异香;且看情形,貌似就他一人有所察觉。 好生蹊跷。 鉴于突如其来的警兆,宠渡并不以为那是自己“草木皆兵”的错觉。 彼乃暗箭无疑! 防不胜防啊。 自己到底有没有遭呢? 其他魔徒又如何? …… 两下里虽未谋面,暗里的较量却早已开始。宠渡很清楚,为今之计,只有见招拆招才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以不变应万变。 就在宠渡纳罕之际,山上的姒明月同样面露凝重,“果非易与之辈。跟昨夜暗算魔党相比,我已慎之又慎,却仍自险些落空。” “……不过好歹中招了。”姒明月再展笑颜,“任你百炼钢骨也难逃吾掌心。” “看来是成了。”左近弟子见状喜道。 “妙极。” “几时催发合宜?” “莫如给他个下马威。” “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自是最好的。” “一则夺其点数。”姒明月颔首赞道,“一则有他助战胜算更大,纵使另二人联手我也不虚。” “此番必能夺魁,耀吾宗威。” “恭喜师姐。贺喜师姐。” “此乃我等齐心之功。”姒明月笑靥如花,“事后必当奏请宗主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多谢师姐体恤。” “姐妹一场自该有福同享。” 一群姑子凑近嘀咕,声若蚊吟,加之山顶人言嘈杂,故而从场外画幕上完全听不清几人作何密谋。 唯见众女双唇翕动,眉飞色舞。 ——竟似喜撞大运一般! 欢喜的不止她们。 宠渡同样窃喜,此后直至登顶,不知是确无其事还是有所疏漏,一行人未再遭逢任何明枪暗箭。 而对场外看客而言,随着老魔离山巅越来越近,原本只作显示行迹方位之用的风花雪月图,如今也适时跳转画面,显现出紫禁之巅的全景。 “呜呼!——”秦府少爷再展狂徒本色,大声疾呼,“烧起来。都给本少烧起来。” 毕竟老魔此时距离山顶仅剩几阶石梯,可谓一步之遥。 该有的先手后手皆已备好。 暗斗即将转作明争! 是时候烧钱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擂鼓开道 不论是从浩瀚星海到犄角旮旯,还是从鸿蒙初辟到眼巴前儿,宇宙间历来最不可或缺、也最不缺的角色之一,便是那些所谓的多事之辈。 后世统称其为“好事者”。 此称好坏因时而异,因事而殊,到底如何当具体分析,不宜一概而论。 为贬义时,往往意味着兴风作浪。 褒则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远的且不题,便说当下,眼瞅着即将到顶,不意从中段队伍里忽地闪出一人猛往前蹿,身法颇见奇异,仅三五步便抵临宠渡,凑近低语。 “那谁啊,找老魔干吗?” “又有啥异况?” “不是申请入党就好。” “休想!请前方道友速速将人拦住,莫教他捷足先登。” “想起来了,他叫‘黄大吕’。” “那个大嗓门儿?” “欸欸欸!快看后头。” “姓黄的同伙?” “张罗那么些旗子作甚?” “……兄弟们晓得你力敌万夫,帮不上啥大忙,唯略尽绵薄,撑撑场面。”黄大吕言行恭谨,同时手指下方石梯,“斗胆请道兄检阅。” 详情尚不明朗,宠渡暂未应话,只顺着黄大吕手指的方向看去。 甫一定睛,不由面色凛然。 原来就在先前谈话那阵工夫,即有不少散客出列拾掇,至此时已近乎完备,手中各执物什,目光热切地把宠渡望着。 却道都有哪些物件儿? 有的执旗,有的持扇——带柄长扇;就此两类人最多。 有的拎锣。 有的背鼓。 有的抬轿。 有的提篮。 有的拈花。 …… 林林总总各司其职,不外吹拉弹打之器、铺张悬结之属,都是些迎送仪仗常用之物!——看似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东西却出人意料地全乎。 “你拉扯起来的?”宠渡努了努嘴。 “不尽是。”黄大吕躬身应道,“起初只我几个,孰料消息传开后各路兄弟闻讯而来,建言献物。” “无怪先前总听后面闹哄哄的。”宠渡扶额,“还真难为你们能凑齐喽。” “合该天意。” “怎讲?” “早些年未跨玄门时,”黄大吕自个儿都忍俊不禁,“有兄弟本就专事红喜,宦学婚嫁寿迁之类;更有唱哭活儿的。” “都入道了还留着家当?” “想来也就存个念想。” “花儿呢?” “沿途现摘的,管够。” “唉……” “我等未经允准擅作主张,”黄大吕察言观色,唯恐老魔不喜,“恳乞恕罪。” “彼等美意我怎好相拒?不若再狂上一回。”宠渡忖了片刻,拂袖豪言道:“无妨;反是众友赤诚令某受之有愧。” “受得、受得。多谢道友成全。” “另!”宠渡话锋一转,“我德望尚浅,不宜太过张扬。” “那……” “从简即可。” “作何取舍还请赐教。”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简言叙过之后,黄大吕面带喜色挥手示意,将数十人马招至近前与老魔见礼,寒暄。 众修欢天喜地,依令行事。 不题。 却说场外看客观望既久,早已明白众人意欲何为,纷纷咋舌。 “这是要……‘唱名开道’?” “老魔威望都到这份儿上了嘛?” “山上四宗憋憋炸窝。” “谁看谁不眼馋!” “老魔是真的敢哪。” “别说寻常弟子了,我刚见某些强者和老怪的脸色都有点意味莫名。” 说时迟那时快,遵照老魔之意,在黄大吕安排下,开道队伍迅速调整,省去了锣钹、轿辇及伞盖等一应繁缛,仅余简单五样。 一曰角。 一曰鼓。 一曰花彩。 一曰五色旗。 一曰长柄掌扇。 万事皆备,黄大吕振臂喝问:“能为老魔谋事乃三生之幸,对也不对?” “对!” “想不想多多益善?” “想!” “所以办砸了行不行?” “不行!” “第一回还是仅此一回全看这把。”黄大吕握拳朝天,“老魔就在边儿上看着,是兄弟就给我抖擞起来。” 群豪齐声呼应,“哼哈!” 本就在山顶边儿上,动静扩散开来清晰无比,四宗弟子循声看时,正见东面梯口的地沿线上蓦地探出半截人身——鬼鬼祟祟一张生面孔;顿时议论纷纷。 “不是那魔头?” “此是先锋?” “莫如说是条小杂鱼;怕是某些缩头乌龟不敢露面,特意派来探风的。” “放屁。人家几时怕过?” “对对对,都是策略、策略。” “哈哈哈哈!……” 笑谈正欢之际,冷不防梯口那条“杂鱼”一字一顿,陡然嘶吼开来,“老、魔、到!——” 好个黄大吕! 本自天赋异禀,再辅以功法加持,果然声如其名,浑厚,庄严,正大;尤其尾音悠远,气韵绵长,直教人耳膜鼓荡。 群豪在其身后犹觉震耳,遑论从正面听? 连戚宝等魔徒在内,山顶众人颅内轰轰,仿似真有黄钟大吕响彻脑际,以致上自天灵盖下到脚底板都在因之震颤,发麻,泛起层层鸡皮疙瘩。 不等道众回神,又传来鼓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轻擂时,鼓声低沉。 重擂时,鼓声高昂。 间或伴有木槌敲击鼓檐的脆响。 循此节律,开道队伍逐次登场。 先有几十好汉扛旗而出,罗列两排,来回摇动三番各持旗杆立定;随即叶红烛与穆婉茹手提木篮,一路撒花铺彩;紧接着数人执掌扇交错,分左右同行。 其后,便是正主了。 此时黄大吕已缓过劲来,复又饱吸一口,将嘴含住号角,鼓起腮帮猛一吹。 唔——嗡!…… 那击鼓之人眼疾手快,明显也是经年的行家,就着号角将鼓声由疏转密,渐渐激昂。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及至宠渡踏上山巅: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骤然加快,密如雨下。 鼓声随之越发激昂。 闻之令人油然一股豪情洋溢胸间,仿似就算没有无穷力量,亦不惜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挣脱累世枷锁与重重桎梏,从此逍遥天地,得享自在。 ——大解放一般! “要说搞事情,”戚宝摇头晃脑地咂了咂嘴,“还得看我这兄弟啊。” “是挺会整活儿。” “不然……也就不成其为‘老魔’了。” “老几位还愣着作甚?” “师兄请。” “走着。” 穆多海一马当先,戚宝及其余魔众紧随,与宠渡颔首致意后鱼贯入列,个个挺胸抬头,目露坚定。 隐隐约约,渐有无形气息从每名魔徒身上散发,抟聚,盘桓,以宠渡为垓心凝而不散越发浓烈,竟似蒸腾的热浪一般令周围荡起阵阵扭曲。 一字记之曰…… 势! 气势! 一往无前之势! 看客失色。 天骄结舌。 强者侧目。 老怪锁眉。 画里画外众皆惊异,树下的虬髯客咧嘴浅笑,暗道:“倒也有几分精髓。” “这场面!脑瓜子给我整得嗡嗡的!” “好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 “要能再奏上一曲儿……啧啧。” “单这鼓声就把老子血烧干了,还犯得着另行配曲儿?” “岂止血干?我人都燃了。” “这便是大佬特有的王霸之气嘛?” “很有那味儿了。” “魔党威武!——” “老魔无敌!——干翻三宗!——” “勇拔头筹扬我门威!——” 在各路看官老爷们声嘶力竭的争相呐喊中,宠渡双目炯炯,眸光如电,率众大步流星虎虎生风,朝着命定的戏台慨然以赴。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请君入瓮 紫禁山又名“瓮山”。 如今想来,不无道理。 其下窄上阔,不正似一只去口的瓮? 此刻在瓮山之巅,负责督战的丹境强者各自落座,相邻二人高低远近各不同,总把山顶围坐一圈,将当中一块大体平整的开阔区域留作战场。 划归净妖宗的地盘,介于东、南两处梯口之间的偏东位置上。 宗文阅之流率众龟缩其间。 东南一隅,佳人绝世。 壶中水沸,“咕嘟嘟”响得正欢,风疏雨倾壶注水。 茶,正当三冲。 热气裹着独特的清香氤氲开来,为本就出尘的人儿平添一抹仙姿;配上倚坐对面的某位“玄门贵胄”,还真个神仙眷侣也似。 那同席者自非旁人。 ——连续! 连大道子比任何人都早到此间,巧见宠渡望来,转而将举到嘴边的茶杯顺势扬了扬,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宠渡虚与浅笑,随即撤回目光。 当前他无暇多顾。 只因登顶瞬间便一阵心血来潮。 自打获得先天符意,“符感”就变得异常敏锐,所以宠渡很确信,涌上心头的这抹灵感绝非空穴来风,而是事出有因。 一路过来,玄应越发强烈,更令他笃定无疑。 ——地下被人埋了符。 其量不说俯拾皆是,却也相差无几;其序则疏密有度,深浅有据……凡此种种暗循章法,显非随意而为。 竟似……以符构阵。 非是他自恃妄断。 只叹先天符感着实灵敏得近乎妖异! 旁人看着了无痕迹的符纸,在宠渡的感知里却如夜里的太阳般耀眼夺目;但凡有心窥察,只需稍加留意便足可令其无所遁形。 仿佛那些符纸争着抢着从地里蹦出来往他跟前凑一样! 谁埋的呢? 再明显不过了。 在场同辈中精于此道者,连他在内也就三——四个!——理当不能漏了风疏雨旁边那位主儿。 宗文阅既败,毋需多此一举。 连续又不屑。 所以只能是他了。 “上山前迅哥儿还说过那厮,‘只看着莽撞,其实可阴着咧。’”宠渡莞尔,“诚不欺我。” 若在以往,这一趟高低要栽个跟头。 幸而有此先天符感。 那就…… 请君入瓮么? 呵呵,谁请谁还不一定。 不妨看看谁会沦为那只鳖吧。 “哼!一群土鳖好大排场。” “不细看还以为妖怪打上来了。” “凭他那点修为也配?!” “草莽出身嚣张惯了,岂言体统?” “分明不将各宗强者乃至老怪放在眼里;更置宗主于何地?” “如此看来或非坏事……” “花里胡哨。装腔作势。” “除了哗众取宠有啥真本事?” 显见对此番“唱名开道”的欢闹,当局人马与旁观看客的观感相去甚远。 丹境强者还则罢了,好歹修为在那儿,心境自非等闲,最初的惊讶淡去之后已复作常态,眼观鼻鼻观心,令人难窥喜怒。 尤其东南一隅,风疏雨不为外物所扰,尚有逸致煮水品茗。 恰逢三冲。 壶里水沸,“咕嘟嘟”响得正欢。 热气裹着特别的茶香氤氲开来,为本就出尘的人儿平添一抹仙姿;配上倚坐对面的某位“玄门贵胄”,还真个神仙眷侣也似。 那同席者自非旁人。 ——连续! 连大道子比任何人都早到此间,巧见宠渡望来,转而将举到嘴边的茶杯顺势扬了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至于寻常弟子,极尽叫嚣谩骂之能事,没有一句是重样的。 全是精粹。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少教诏的泼皮儿。” “狗改不了吃屎。” “野种猴子。” “小杂毛。” “败类。” “呸!” 大抵馋而不得即生怒。 怒不可遏乃转恨。 恨意熊熊,终成滚滚烈焰。 妒火随着每一次喘息,从起伏的胸腔里榨出来,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来,从怒瞠的双目里喷出来,从攥紧的拳头里挤出来…… 每个字都在燃烧。 每个音都透着火气。 话音随风飘荡,远远近近地扩散,所及之处: 笼罩每一朵花; 缠绕每一束草; 裹住每一片叶; 渗入每一条缝; 填满每一个坑; …… 就连脚下的大地似也禁不住这样的烟熏火燎,令人恍惚之间,似见满目焦土。 紫禁之巅如堕火海! 不过魔党对此却似浑然不觉。 一众魔徒紧随党魁,与开道群豪称谢,寒暄,任尔东南西北风将四面八方的尖言尖语吹得铺天盖地,全不作理会。 “适才谁人擂鼓?”宠渡笑问。 “古兄何在?”黄大吕回首张望。 “三通在此。”一人光着膀子应声出列,——手中还拎着鼓槌,满面红光,迈着大步走至近前。 “好鼓!” “老魔抬举。”古三通哈哈大笑,将左右鼓槌轻磕一下聊表敬意,“承蒙不弃,才得今日这般痛快。” “果是条血性汉子。”宠渡顿了顿,“可有曲名?” “灵机自创尚且无名。” “烦请老魔钦赐。”黄大吕接过话头。 “当下不宜,容后再议如何?” “好。” 决胜在即,黄、古二人也看得清形势,道过珍重后率众作别,远退至场边安顿;且遵魔嘱,特意离那冷艳仙子不远不近。 风疏雨停杯抬眼,不经意与宠渡四目相对,即有所悟。 要我见机照拂么? 随即侧投一瞥,纵使一心向道秉性清净,风疏雨也不得不暗叹宠渡对分寸拿捏之精准:就这方位…… 远不至鞭长莫及。 近不至败人茶兴。 ……还真是恰到好处! 黛眉微蹙,仙子捻指摩挲——许是思虑深沉乃致一时竟不自知!凝眸再看时,却见宠渡聚拢魔众,将斩妖所获点数全部分给了戚宝等人。 几多欢声。 几多笑语。 从始至终未将正眼看过其他三宗人马哪怕一回,——好像不配似的。 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那叫一个悠然自得。 那叫一个从容不迫。 其乐融融其氛洽洽,然则越是如此,越似滚油倾泻,令山上本就旺盛的妒火愈发狂暴,进而势发难止,终将一切烧得面目全非。 ——更为要紧的是,就此点燃了决胜之战的烽火! 当先恼了北面的神泉家。 桃柏柏哇哇怪哮着跳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随后朝西、南二角各瞥一眼,“不管你两个了。我先来。” “三对一?”柳三青状似不屑,“岂不有失身份?” “你先探探也好。”姒明月手托香腮。 “还以为你多少能再憋会儿,竟是小爷高看了。”宠渡摇头轻叹,音容里透出的那份恨铁不成钢,直接溢出画幕,令神照峰上笑倒一片。 “哈哈哈哈……老魔太逗了。” “一直憋着坏呢。” “瞧把那大胡子给气得!” “怕是没人比他更适合‘吹胡子瞪眼’了。” “欸,信不信老魔又要问——” “你想红办,”宠渡皮笑肉不笑,扯开嗓子吼道,“还是……红办?” “噗!” “不该是‘白办’嘛?” “白不了、白不了。听说那大胡子与老魔固有嫌隙,加之此番夺魁,旧恨新仇凑成一堆,岂易甘休?” “我说桃大胡子怎怒气冲冲的,比他人更甚,原有这层关系。” “的确没法善了。” “还属老魔看得分明。” “要见血?” “只能红办了。” “‘红办’?”桃柏柏到底是“粗中有细”的角色,忖了忖:“当下容不得半点马虎,自该问个明白。”横竖都等了这么久,也不急此一时,“且不妨听他有何讲究。” 没承想“红办”之说仅是叫阵的俏皮话,与料想中风马牛不相及。 堂堂神泉天骄啊! 怎能这般作弄? 又几时受过如此委屈? 桃柏柏顿时怒火攻心,破口骂曰:“办?我办你老母。”言罢拔腿冲来。戚宝几人争相“护驾”,却被喝止道:“此战不容尔等插手。” 魔众作势欲辩。 宠渡斜睨一眼,目光如刀。 ——“违者除名!” 陡然上扬的语气比净妖山还重,魔众惶惶,只得依令暂退后方,暗里却商量着见机行事;又恐老魔早已另埋暗手,一行人擅作主张会否乱其布局?…… 唉,果然圣意难测。 且不言魔众左右为难,却说宠渡信马由缰,步至场中负手昂立,兀自岿然。 以逸待劳。 以静制动。 唯见气定神闲之态。 难觅警惕备战之姿。 桃柏柏见状更觉怒气冲顶,并双指掐诀,恶狠狠暗道:“野猴子看不起谁!恁多地方不站,偏挑此处? “有道是天堂大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合该天意。 “老子不一指戳翻你!” 话间运功催元,但教指上符光熠熠;与此同时,远在宠渡身后地下三尺,有张符纸猛然轻颤,蠢蠢欲动。 宠渡即有所感,“请君入瓮。” 眼瞅着双方仅剩数步之遥,晃眼间却只见老魔自个儿杵在原地;下一刻,群修瞠目结舌一时难言,好似该有的惊呼声被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徒留一脸震骇与惶恐。 因为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竟鬼使神差地跳出个人来。 ——桃柏柏落在了老魔身后! 双指上符光流转。 指尖符印缭绕。 抟似一支利箭,直刺宠渡后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仅剩两命 得逞的笑意尚未爬上嘴角,桃大胡子面色剧变。 按说有心算无心,岂会失手? 却偏教那魔头侧身躲开了! 此刻招式已老,电光石火间连变招都来不及,遑论收手?加之二指戳空无从卸力,桃柏柏架不住余势,身不由己趔趄前扑。 一个念头闪过桃柏柏脑际。 ——要遭! 错身而过的瞬间,从那双瞠得滚瓜溜圆的眼睛里,奔泻出无尽惊惧。 幸运的是,被宠渡截住了。 然而!…… 然而不幸的是,宠渡是用巴掌截的。 蒲扇般的大手呼在脸上,将桃柏柏眼耳口鼻近乎完全覆盖;那硬梆梆的五根手指犹如铁箍一样,以颞骨、面颊及腮帮为着力点,就此扣住整张面盘。 那一刹,桃柏柏呼吸顿窒。 那一刹,桃大胡子头胀欲裂。 那一刹,桃师兄肝胆俱颤。 那一刹,桃天骄情愿摔趴在地上;哪怕“狗吃屎”乃至因此磕断几颗牙,也甘之如饴! 转念却又悔之莫及。 原是宠渡将人擎离地面,作势往下掼。 “想啥来啥。狗日的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桃柏柏强压杂念,千钧一发间法诀骤变,将身下丈许方圆内的大地瞬间软作一潭烂泥。 经此消解,缓冲,等宠渡将人摔进泥淖,十成掼势去有七八,桃柏柏吃了仅三两分力,不痛不痒自无大碍。 反是宠渡被淤泥没过膝盖,不及跳出泥沼,地面已然变硬。 双腿被禁锢在地里。 仅将胳膊抽离。 宠渡十指交扣蓄满了力,朝下猛捶。 砰! 石土飞溅,地面应声剧颤。 待烟尘渐渐淡去,地上赫然一个碗状土坑,好几尺深,纵以宠渡身长也只高出坑沿不到半个脑袋,鼻梁以下全不可见。 坑中并无桃柏柏踪影。 宠渡抬头顾望。 曝露在外的双眸古井无波。 眼珠侧滑,宠渡将目光落在了右首某处。 下一刻——就在宠渡盯视的方向上!——三五丈开外,桃柏柏蓦地出现,气喘如牛满身污泥,似刚从粪坑里捞起来的一样,好不狼狈。 残附的泥水紧贴鬓角,滑过脸颊,顺着颚下丛生的胡须滴在地上。 哒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 哒…… 桃柏柏恍似不觉,任由水珠滑落——从密集到稀疏;只微眯着双眼,与刚刚露出坑沿的那对眸子隔空对视。 直至此刻,画里画外的普罗道众才如梦初醒,之前一直卡在喉咙里的那声惊呼,化作阵阵喟叹此起彼伏。 “我的个娘亲舅姥爷!” “刚啥情况?” “太快了……鬼才看得清。” “桃胡子神出鬼没,使的是哪门子身法?又怎么搞得一身泥?” “看这架势,是落了下风嘛?” “那坑是老魔硬砸出来的?” “我知道了!并非身法!”有人情不自禁拊掌欢呼,话音里除了惊诧,明显还透着先人一步堪破玄机的得意,“‘移形换影’!那是移形换影!” “‘移形符’?!” “此符品阶极高,等闲驾驭不了。” “可……桃胡子啥时候埋的符啊?” “场间这么多招子,即便是暗里的动作也不会被漏看呀。” 须知那移形符就藏在宠渡身后,说是“眼皮子底下”也不为过,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埋符,难比登天! 一时众说纷纭气氛热烈,又以神泉地盘上的叫嚷最是喧闹,对桃柏柏埋符之能极尽吹捧。 “哈哈!师兄的能耐连我等都不甚清楚,又岂是尔等所能窥测的?” “这便是宗门天骄的手段了。” “长见识没?” “师兄后手多,此番定能灭其威风。” “要紧的是拿回机缘。” “要不要提点尔等几句呀?” 神泉弟子引以为傲,一味卖弄玄虚,没承想不久之后即有推测流传开来,被众人奉为真相。 “而今细想,或唯此一途……” “……与、与宗文阅对战时埋的?!” “也就是说前场还不见胜负,却已经在为下一场布置暗手了?” “一场?我看后头几场都算在内。” “啧啧!这便是天骄的谋虑么?” “实在太可怕了。” “不是说这货就一莽夫嘛,怎会有此等心机?” “人不可貌相。” “更绝的是,所埋符纸非止一张,也不单移形一种;桃胡子现在那副模样或许就是明证。” “合着那身泥还不是老魔弄的?” “所以到底有多少符?” “又有哪些符?” “这‘陷地符’本是给另两人留的,没想到浪费在我个人身上。”桃柏柏此时总算缓过劲来,冷峻的面容看似镇定,实则心湖里掀起的滔天巨浪从未平息。 “好险。差点偷鸡不成蚀把米。”桃柏柏只觉一盆冰水自头顶浇下来,再不似之前那般急躁,转念纳罕道:“这魔头背上也没长有眼睛,如何看穿我的路数? “……总不至于事先料——呸! “道爷埋符的手段不是吹,就算坐镇此间的假丹强者也未必警觉,凭他一介初境高手焉能察知? “不过确也邪乎得紧,无愧其‘魔’名。 “我务必警醒些。 “姑且再试他一试。” “大意了。”桃柏柏偷摸吁口气,随即状作无谓地笑了笑,“是桃某大意了。” “不服?” “筋骨都还没活动开哩。” “说老实话,没想到是道兄你打头阵。” “有何不妥?” “然事已至此,就给你两条路。” “呵!好大口气。” “要么‘饶尔三命’,要么‘保你活过试炼’。”宠渡淡然应道,“你选——” “哈哈哈哈哈……”桃柏柏仿佛听见了某个天大的笑话,不等宠渡说完已捧着肚子耸动起双肩来,状似疯癫,足足过有几十息才勉强压下笑意,“姓柳的与明月仙子也有得选?” “不……” “哦?” “本不必如此,可惜逢上这场试炼。”宠渡脑海里闪过早已打好的算盘,“只能说时也命也。” “所以呢?” “他两个必须死。” “哈!哈哈哈!”桃柏柏好不容易憋住的笑意再度爆发,比先前尤甚,片刻后看向姒明月,“仙、仙子听见没?……”随即转望炼器阁人马,“他说要——哈哈哈哈!——要杀你两个。” 消息一传开,场外的四宗看客与净妖弟子尚可,好歹亲眼见识过宠渡的手段;但山顶上的其余三宗门人则不以为然,莫不嗤之以鼻。 “嘿!年节过去这才多久,就听到了今年最大的笑话。” “还想以一敌三哩。” “亏他说得出口。” “当三尺剑与药纵术浪得虚名哪?” “且看他最后是啥狗样。” “真本事没显露几分,吹牛的功夫倒令人自叹弗如。” “所以,”宠渡依稀听闻各路风言风语,却不为所动,只盯着不远处的那抹人影,“你选哪条?” “我要是不选呢?”桃柏柏正色道。 “那我替你定。” “大言不惭。” “饶命三次怎样?” “为何不是第二条?” “另一条路毕竟难些嘛。” “好好好。净妖老魔果然有派头。” “道兄斟酌清楚了?” “就这个。”桃柏柏斩钉截铁,旋即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随后两个字,“‘毕竟’!某也很想看看,你如何将我三擒三纵。” “不饶过一回了么?”宠渡比划道。 “你!……”桃柏柏不由凛然,死死瞪着露出坑沿的那根手指,一时竟无言以对。 仿佛那并非手指。 仿佛那是一根针,先在他心窝狠狠戳了一下,再穿上线将他双唇缝住。 桃柏柏欲说还休。 宠渡眼角带笑。 两下里心照不宣。 原来就在扣住脸盘那会儿,的确令人心生濒死之感,仿佛那蒲扇般的大手上再稍加一把劲儿,便能将他桃柏柏脑壳捏爆——就像捏烂煮熟的地瓜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而宠渡本自炼体小成,一身蛮力在坊间颇有威名;若说他差这点力气,别说旁人了,连桃柏柏自个儿都不信。 故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老魔手下留情了。 “饶过一回了?!” “就先前交手的时候么?” “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还打甚哑谜。” “我咋觉着老魔不像乱说的样子。” 众议沸然之际,有人猛然发现那露在坑外的手势变了。 不知何时,中指也被宠渡竖了起来。 二指撒开,状似一把剪刀。 其意不言而喻。 还剩两命。 或者说:仅剩两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是死是活 “道爷凭本事脱身,”桃柏柏贵为宗门天骄,固有的心高气傲不允他承认确有其事,唯有硬着头皮装傻充愣,“怎到你口中就成了你‘手下留情’?” “可知为何要饶你三回?”宠渡并不接茬,另起话端。 “与道爷屁相干。” “来时路上我略有耳闻,说先天——” “就是你夺我机缘!” “何以为据?” “本宗‘洞藏符经’。” “明白了。”宠渡叹道,“无怪贵宗上下恼我较旁人更甚,原是有此误会。” “难道不是?” 宠渡笑而不语。 却说先天符意源于造化命环所示之盘古符纹,与劳什子洞藏符经屁相干? 当初归元时宠渡触发玄混道种,借其玄混道意感悟盘古符纹,那洞藏符经不请自来,足见其虽有奥妙,却远不及盘神符纹神异,故此架不住神符感召唯有称臣,助宠渡开悟先天。 说起来事出冥冥,非是谁存心谋夺——甚而在那之前,外人根本不知所谓“洞藏符经”的存在。 所以能怨谁? 宠渡问心无愧。 叵奈这等秘辛不可公诸于众,且神泉弟子既已笃定此事,他宠渡承认与否也就无关紧要了,只能当哑巴吃下这截黄连。 然而对其中的瓜葛,宠渡却是敬谢不敏的。 风家师姐不是讲求因果么? 不妨学学嘛。 其他情形先不论,似当前这种即时能了的因果,自是尽早了断的好,省得越积越深乃成后患。 故此有了“饶尔三命”的选择。 可惜在桃柏柏以及神泉门众看来,事情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听他那意思,还另有隐情咯?” “敢做不敢当的托词罢了。” “孬种。” “尔等别忘了,此贼初入凉城便去金乌山谷顺走不少好货。” “本就是个惯偷。” “说是要饶桃师兄三次,焉知不是怕闹出人命?” “净妖身为东道,门下弟子即便是失手杀人,必也难逃重罚;逐出山门都是轻的。” “鸡鸣狗窃之辈!” “欺世盗名之徒!” “这魔头还有何脸面在此招摇?” “快带着那帮魔崽子滚吧。” “把点数留下。” “听见没?”桃柏柏道,“你犯众怒了。” “闹山麻雀而已。”宠渡一笑置之。 “哼!”桃柏柏着恼,“尔不过一时运气拿住我一回,就敢妄出狂言,活该受此唾弃。” “你若以为偶然,大可再试试。” “早有此意。”桃柏柏合掌一拍,——啪!但教四周坑壁上忽地冒出尖利石刺,交错参差状似犬牙,吭哧一下猛地咬合在一起。 宠渡抢先跳在坑外。 桃柏柏单手扬袖,将崩断的尖石瞬作碎粒。 从那沙堆里蓦地探出一条巨蛇来。 风沙呜呜,恍若吐信时的嘶鸣。 沙蟒紧咬在后。 宠渡落地狂奔。 遁影诀被催运至极。 赤红的身影化似一抹流光。 桃柏柏忙不迭移形换位,当先拉远彼此距离。 一手遥控沙蟒。 一手连掐法诀。 其手势每每变换,沿途即冒出各种障碍,——石盾、冰壁及树墙诸般,大都被宠渡凭借身法之利折行绕过,其余少数则被一拳粉碎,到底只能将宠渡缓些时候,始终挡不住。 眼瞅着双方越来越近,桃柏柏毅然咬破指尖,触地勾勒几笔,随即拍符暗喝:“‘三兽御’。” 轰!——隆隆…… 三座石门应声拔起,从前往后分别雕刻着: 狗头; 虎头; 龙首。 个个瞠目欲裂,龇牙咧嘴,皆作咆哮状,看着甚是威猛,令人望之胆寒。 那虎头比狗头高大宽厚,龙首又较虎头高大宽厚,显见三兽门在防御力上次第增强,要想破开绝非易事。 单是破去狗头就耗了宠渡两拳! 破虎头,三拳。 及至龙首,一连五拳下去不见碎,仅自下而上裂开一条细缝儿。 却不容宠渡攒劲再轰。 便此片刻僵持,沙蟒已近在身后。 且因融合了狗头与虎头的残土,其势更盛先前。宠渡正待绕行,早被风屏沙障封锁八方,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桃柏柏见状窃喜,忙将风威暴涨,沙蟒乘势而上,将人裹在其中。 不意宠渡运起千斤坠来扎根大地。 稳如磐石之坚。 又似中流砥柱。 唯见垓心一缕模糊人影时隐时现,兀自岿然,任那风势如何猛烈,不动,不摇,不倒,更别说被卷上天去了。 没奈何,桃柏柏将沙蟒蛇口大张,从中喷射出无尽碎砾,——锐比麦芒,坚赛钢针,铺天盖地势如雨下,分刺宠渡上上下下八万四千毛孔;尤其要刺他双目。 叮叮叮叮叮!…… ……当当当当当! 好在今已归元,宠渡全身血气翻滚,护体灵光与千斤顶浑然相融,铸成血甲,将砂钉悉数拒挡在外。 那风砂与血甲碰撞,摩擦,只溅起满地火星子,拿宠渡莫可奈何。 “隔靴搔痒啊道兄。” “狂悖匹夫。” “直接祭绝招吧,省得虚耗工夫。” “你也配?”桃柏柏撤了蛇头,就着风势抟沙成茧将人暂时困住,拂袖扭腕间将一火红符纸夹于双指,道:“此符为尔特备。” “道兄有心了。” “客气。” “什么符?” “尝过便知。”桃柏柏扬手就射。 “同人不同命啊道兄。”宠渡即便不靠先天符感,也足可确信无疑。 ——刃葬符那味儿他可太熟了! 即取二物。 灵石玉简在左。 魔古太刀在右。 宠渡运起“魔转阴阳”,不疾不徐打个转身,以刀作笔画一圈儿将自己围在当中。 便在首尾相衔的瞬间,圈儿上绽起黑里透红的光芒来。 前后脚工夫,火符洞穿沙茧。 似一只蝴蝶飞抵近前。 说时迟那时快…… 轰! 一柄火刃拔地而起。 一柱绀芒直冲天际。 紧随一声震天巨响,二者同时爆发。 只因桃柏柏暗里操纵,那沙茧非但没有被符意震开,反抟作一道细长龙卷,遮去绀色光柱,更将刃葬符的火力近乎全部箍在当中,罕有外泄。 火趁风势。 风助火威。 上宽下窄,弯弯绕绕,那风火一端贯云霄一端通地泉,浑似一条火龙腾飞。 呼呼风号犹如龙吟。 咔咔裂响则是它的怒吼。 “嚯!瞧这阵仗!” “地都烧开了。” “肉身再硬也禁不住啊。” “当初刀疤脸就死在此符之下,不意那魔头同样遭此厄难。” “有道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哈哈,活该。” “可总觉得有光闪过,是我眼花嘛?” “是绀色的不?” “你几个也晃见了?!” “没见着啊。” “分明就有……” 一时众说纷纭,原本十拿九稳的局面也因此蒙上阴影。 连边儿上观战的魔党一脉也似受到这气氛的熏染,少了些先前的从容与镇静;尤其众多的猎妖散客,甚而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类似的场面我等还见得少么?”戚宝信誓旦旦地笑道,“尔等可以永远相信我这兄弟。” “还有手镯。”金克木道,“老魔机灵着咧,大不了传送出去,不至于死扛。” “虽说面儿上有点过不去吧,”卢迅接过话头,“但留得青山在,不怕——” “你俩闭嘴!” “你这头憨牛!不哼哼没人当你哑巴。” 穆婉茹与甘十三妹同声娇斥,彼此对望一眼,又各自别过头去。 叶红烛忍俊不禁,忙出来打圆场,“蛮爷只说下半句便好。”卢迅挠挠后脖子,“俺确实比较嘴笨嘛。请两位仙子原谅则个。” “卢道友也是心直口快。”黄大吕大笑道,“咱不该怀疑老魔的实力。” “对。”古三通扬了扬鼓槌,“再不济我擂鼓助威。” “现下该当如何?” “察觉不到俺老弟的——” “过去看看?” “也不必都去。” “有劳黄、古两位道友率众稍候。” “胖爷以为怎样?” “自无不可。” 一行人作别群豪,急而不乱奔向火龙卷,又引起四宗弟子阵阵沸议。 “急了急了。他们急了。” “瞧那一个个狗腿子的样儿!” “搁谁谁不急?这会儿都察觉不到那魔头的气息了。” “该不会传送跑喽?” “人家不要脸面的啊。” “哈哈哈!被烧成灰儿最好。” “死活不论,左右都不差。” 笑谈未毕,忽闻砰砰连响,四宗弟子循声看去,却见龙卷火势正从各处开始溃散。 原来玩儿火的人撑不住了。 刃葬符的火意又岂是那般好控的? 桃柏柏纵有假丹修为,也久耗不起,而今体内灵力少了一大半,至此不得不撤功,一边蹲在地上补充元气,一边直愣愣盯着垓心。 既无元气维持,风火龙卷自然消解极快,眼见着湮灭于无形。 瓮山道众引颈垫脚。 场外看客翘首以待。 只为见证同一个结果—— 火里那个人是死是活? 第一百二十九章 猫鼠游戏 余火毕剥作响。 残存的青烟袅袅升腾。 在刃葬符火意的暴烈侵蚀下,方圆三丈内的地面龟裂,破碎,坍塌,沉陷,以致近乎完全镂空,仿佛地上被开了个大洞。 戚宝等人于崖边欠身俯瞰,竟不见底,只觉头晕目眩如临深渊。 却独在深渊垓心,矗有一柱。 直上直下一根石柱! 柱外缭绕着莫名的绀色光芒。 随着风火势衰,绀芒两端朝当中迅速缩减,同时越来越淡,将柱头上的情形越发清晰地曝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姿映入眼帘的瞬间,凛冽朔风顿似狂猛数倍。 画里画外一片片吸气声。 ——安然无恙?! 紫禁之巅随即沸腾。 四宗地界也也炸了窝。 “啥啊这是?……这都不死?!” “死?毛都没卷一丝儿,谈何死伤?” “真铁打的?” “老魔!——牛皮!——” “他手里握的就是叶舟他们说过的魔器?据传至少也有丹宝品质哪。” “怪不得能扛住刃葬符……” “我就说有光的嘛。” “当是某种刀式。” “就不怕魔气侵体么?” “用刀这般娴熟,足见其领悟颇深;要是保留着更厉害的刀式,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但桃大胡子似也未尽全力。” “话说师兄凭绝招能赢么?” “胖爷他们诚不欺我。”黄大吕与古三通击掌相庆,率着身后散客齐声欢呼。 “我刚说啥来着,可以永远信我这兄弟吧?”戚宝腆着肚子一脸得意,“如今尔等当知胖爷所言不虚了。” “嗯。‘自无不可。’”赵洪友学着戚宝先前的腔调,引得一众大笑。 “这回更信了嘛。” “老弟无敌。” “迅哥儿这话漂亮。” “哼。”穆婉茹娇嗔道,“总算你这蛮牛开眼。” “嘘!……”甘十三妹却示意噤声,随后低语道,“小点声!可别惊了他。依战前的号令,咱们随意入场可没好果子吃。” “违者除名?!” “老魔不会认真的吧?” “趁他没留意,赶紧撤啊。” “悄悄地回去,打……” 说着就往回跑,蹑手蹑脚没几步,——仅够金克木讲前半句的,便听背后隆隆回响,魔众循声顾望,原是垓心那根石柱轰然崩坍。 眼角余光里,一抹赤红残影从众人头顶掠过。 砰! 赤影坠在地面,拦住了去路。 “兄——” “好。很好。”宠渡冷眼扫视,岔断戚宝,“我有言在先,不意你几个左耳进右耳出,对我这般没有信心。” “兄弟,大伙儿就是忧心你的安危。” “是啊老弟,先前那情形……” “卢蛮牛你少说话!” “老、老大。”许求结结巴巴地说,“往后我都听你的,这回且饶了众位兄姐吧。” “是我做此决计。”穆多海道,“责任在我,罚我一人即可。” “胖爷我也有份儿。” “此事是我提议。” “咱们都同意了的。” “穆师兄与胖爷休想全揽。” “毋需多言。都给我滚回去老实待着。”宠渡略显不耐地扬了扬手,“此间事了再与尔等计较。” “老魔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人家好歹也是为他着想啊。” “就不怕闹得不欢而散嘛?” “哈哈!散伙了才好哩。” “懂锤子。” “妇人之见。” “无规矩不成方圆,身为魁首就该令出如山;不然如何管教那群硬茬。” “反正大爷受不得这副嘴脸。” “老子也觉着憋屈。” “该不会那魔头另有盘算?” “能有啥盘算?” “我看是自恃其能,目中无人。” “好在是初犯……想来也就给点教训,不至于较真儿。” 局外人马议论纷纷,各执一词,却多以为老魔此举寒心,恐令魔众暗生怨怼;哪能猜到他长远谋虑? “来得好啊来得妙!……你几个不负吾望,果然忍不住助战,无愧兄弟姐妹一场,免我另费周章……如此一来,等‘那件事’发生,我后面的安排也就师出有名合情合理了,不致招来过多怀疑与猜忌……” 目送着戚宝几人渐行渐远,宠渡剑眉倒竖,看似余怒未消,实则拳拳情谊猛如暗涌翻滚。 大抵这份这情谊太过深厚,以致仍有丝许不时渗出眸眶来,只转瞬便被宠渡极力压制,抹除,故而从始至终不为外人所察罢了。 饶是如此,魔众与散客聚议,你言我语间也咂摸出一缕蹊跷。 “这事儿不对……”戚宝摇头喃喃。 “胖爷也觉着不像老魔的性子?” “确非他素日为人。” “我瞅着也怪。” “难道他有事儿瞒着咱们?” “能有何苦衷呢?” “说出来咱们共担啊。” 众人百思不解,对此心领神会还要在不久后宠渡“妖化”之时! 此乃后话。 不题。 却说当前喝退魔众,宠渡转眸笑望旁侧,“有劳道兄久候。”桃柏柏竟不讳言,同样笑道:“其实无妨。我也趁机缓口气儿。” “来而不忘非礼也。” “正好教桃某掂掂你的斤两。” “道兄请了。”宠渡说着,“咻咻咻”将刀舞一记刀花。 “快看!老魔气势貌似变了。” “要动真格的了嘛?” “我还嫌不够热闹呢。” “接下来的交锋必然迅猛无比。” “……就看谁先撑不住了。” 万种期待中,宠渡蓄势已毕。 拔腿。 蹬脚。 鞋底扬起一片飞沙。 仗有遁影诀加持,宠渡快至巅毫,沿途留下一串残影,瞬息迫至近前。 手起,刀落。 一刀斩空。 桃柏柏移形换位。 宠渡毫不意外,循着符感指引,顿挫之间急拐向左——几无片刻迟疑,与桃柏柏脚前脚后出现在同一方位,只把桃天骄惊出满背冷汗。 也亏得眼疾手快,桃柏柏撅臀躬身,虽躲过拦腰一刀,却仍被划断腰带,不由心下悚然,“又是如此!他怎知我动向?” 闪念工夫,符意化成拳套裹缚双臂,桃柏柏提拳轰向面门,被宠渡架刀格住,反手一撩。 右臂拳套轰然粉碎。 宠渡顺势挥斩。 桃柏柏不得不再次换位,现身当口即起一符,将厚重的符气抟聚周围,浑似一口金钟罩下。 果不其然!宠渡手中刀紧随劈来。 砰!…… 魔刀敲落金钟。 阵阵元气涟漪应声荡开。 旋即从那锋刃上翻涌起澎湃刀意,弹指间迸射出一道绀色匹练,将钟罩从中剖作两半。 待烟尘淡去,哪还有二人踪影? 桃柏柏早移形走了。 宠渡也紧追而去。 徒留一条狭长地缝赫然醒目! 如是这般,桃柏柏接连移形,叵奈不论移至何处都难逃追打,不论快慢远近总会被宠渡即时粘住。 一个换影移形。 一个如影随形。 当越来越多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点,某个可怖的猜想随即泛上心头。 ——桃柏柏从头到尾都没能摆脱老魔! 怎么会? 桃大胡子是能瞬间移位的啊,咋可能被老魔死咬着甩不掉? “就像桃师兄说的,一回两回尚能归为巧合——哪怕三番五次我也认了;可那魔头把把都这样啊,那还能是运气使然嘛?” “且不论是何符意,都被他手中魔刀轻易化解。” “没想到竟是桃胡子落了下风。” “可恶!狗皮膏药似的。” “附骨之疽。”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那魔鬼头貌似能提前察——” “咱们有想法顶屁用?要紧的是桃师兄,再这么下去可不妙啊。” “莫如卖个破绽?”桃柏柏灵光乍闪,“教他误以为我移形符耗尽,再趁其不备见机而作,庶几打他个措手不及。” 一则鏖战至此,移形符已所剩无几,确有必要留几张以应不时之需。 一则富贵险中求。 桃柏柏乘隙想得明白,当机立断舍弃了移形换影,转借神行符与宠渡拼身法,不意来往数合后却见对面脸上笑意莫名。 “移形符这就用完了?”宠渡意味深长地问。 “还给你留有几张。” “唉……” 一时的口舌之便也是针尖对麦芒,二人以快打快。 刀光符光渐迷人眼。 震天巨响不绝于耳。 此处未消,彼处继起。 总把剧烈的元气波动在各处爆散开来,两道残影不断闪烁,交错,碰撞,分离…… 强者及老怪自不消说,固能将双方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只苦了丹境以下的普罗道众、尤其最底层的炼气喽啰,实力参差,眼力各异,并非人人都能窥见交手详情;除各路天骄俊杰以外,绝大部分人唯有循迹聊作推测与想象。 “奶奶个腿儿。桃胡子到底埋了多少符,怎么跟用不完一样?” “你品。你细品。” “光想想都教人头皮发麻。” “这会儿就算那地下藏着天大宝贝乃至绝世传承,大爷都不得去——有解意符傍身也不去!” “几张解意符砸不起半点浪花好嘛。” “因此更见老魔之强啊。” “姓桃的有心算无心都拿他没辙!” “你敢信?” “我还是先前那句话,总觉着那魔头能……似能提前料知桃师兄的行迹。” “不至于吧?” “若真如此岂不成了猫戏老鼠?” “……不然咋解释桃大胡子机关算尽也没捞到半点便宜?他埋下的符纸再多也形同虚设,对老魔构不成任何威胁。” 物议沸然时,场间再次爆发出轰隆巨响,二人甫触即离,各往身后飞退。桃柏柏偷眼观瞧,眺过弥漫的尘烟,见宠渡方位合宜,顿时大喜过望,暗叹道:“天助我也。” 不是擅薅须发么? 不是爱抓脸盘子么? 全靠运气却抵死不认? 姑且让你再抓一回,看还有没有先前那样的好运;我桃某贵为神泉天骄,从来不缺“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气魄,何妨再跟你赌一命! 心念电转,桃柏柏稳住下盘急催符纸,欲再次闪现宠渡身后。 殊不知恰在他隐去之际,宠渡同样运起千斤坠强止退势,撤步侧身的当口举刀横削,将刀凌空顿住——守株待兔一般。 下一刻,桃柏柏现身出来。 ——丁!…… 耳坠轻叩刀身,发出阵阵颤鸣。 声音微弱有如蚊吟,落在桃柏柏耳中却不啻轰天惊雷。 因那黑不溜秋的刀身不偏不倚,正正架在他桃天骄的脖子上,仅需稍加用力,锐利的寒锋便能划破血脉。 此时此刻天地仿似静止。 一切疑惑都烟消云散。 一切猜想也都水落石出。 唯一件不争且更为可怖的事实赤倮倮地摆在眼前,令人如梦初醒。 原来……肏! 还真是猫鼠游戏! 第一百三十章 药术纵横 当魔刀架在桃栢栢脖子上的时候,所有人脑海里先后跳出两个念头。 ——桃栢栢还能被饶一次! ——原来老魔真能感应符意! 回顾之前种种,“老魔能洞悉符纸确切方位”这件事已毋庸置疑——比和尚头上的虱子还明显!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桃柏柏是在宠渡横刀之后才冒出来的。 若非提前察知,焉能如此? 个中因由不言而喻。 符感! 敏锐的符感! 敏锐到足以让宠渡对分寸的拿捏精准至极;如若不然,那刀锋但凡稍稍偏移些许,势必划破桃栢栢颈脉,令其血流如注。 “这就是先天符意赋予的造化嘛?” “难怪老魔一再劝桃胡子收手,原来早已勘破玄机。” “哼!那魔头窃人机缘,还敢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招摇,真是恬不知耻。” “木已成舟还能怎样?老魔都说了饶命三回,当前这局同样不得下杀手,也算仁至义尽了。” “合着人家就该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神泉宗宰割?” “物各有主,能者得之。” “本自江湖规矩。” “不服气就抢回去咯。” “可笑桃胡子有心算无心,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怎料一切早被看穿;老魔更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反引其堕入彀中。” “好不容易做了个瓮,自个儿却成了瓮中那只鳖。” “儿戏一般。哈哈哈哈。” “老魔实在太可怕了。” “桃师兄实在太可怜了……呜呜。” 却说受此冲击致使心神不宁,桃柏柏此刻如坠冰窟,从脚尖到头皮、从五脏六腑到八万六千毫毛,上下内外凉了个通透,面如死灰地望着宠渡,口中不住喃喃,“这……这便是……” 这模样与刀架脖子无关。 也并非因为被眼前这只“红毛猴子”猫戏老鼠般耍弄一通。 而是纯粹因为在个人乃至所有神泉弟子看来,这异常敏锐的先天符感原本就该是他桃柏柏的! “看样子,怕是要郁闷死。” “不过这心志也未免太脆了些。” “山上弟子的通病嘛,而况天骄?” “都传本该是他的机缘,换作你我也未必禁得住。” “桃师兄!——振作!——” “师兄!……” 无论神泉弟子如何为其声援鼓劲,仍不见桃栢栢有丝毫闪避的打算。 一方无意将刀拨开。 一方不急着收刀。 就这般两相僵持着,虽说时候不长,但落在某人眼中却成了天赐良机。 加之各路人马都在窃窃私语,无暇他顾,姒明月见状大喜,忖道:“当下无人留意,正该我暗里运作来一下,借刀除去桃胡子。 “姓宠的也难免罪罚,——轻则被逐,重则抵命! “就算落云子有心袒护从轻发落,但他既下杀手,便有违当初‘饶命’之约,失信于人自难立足,今后翻不出甚大浪来了。 “若折此二人,净妖与神泉当代弟子中便再无出吾右者,也算就此坏了两家山门的气运。 “噫!一箭三雕。” 姒明月根本不怕被现场强者乃至局外一众老怪看出端倪进而质询。 一则有谷主方荣芝在后撑腰。 一则只要拿不出实据,她堂堂天之骄女大可抵死不认。 “天地人三才齐备,吾计必成。”姒明月一边环视观望,一边笼袖于案几之下,随即紧闭双眸默念有词。 却说药香古法分为“纵”“横”。 纵术,探究药毒至理。 横术则操控神志,施术者可将自身意识附于其中,借由冥冥玄感操纵他人行动,——类同“夺舍”! 但与夺舍不同的是,药横术只是暂时侵占、并非侵蚀神志。换言之,中此术后自我犹存,只在施术者发功时沦为傀儡,身不由己。 药纵术从开宗立派那会儿就有,延续数百载传承至今。 但药横术却非他谷中本有功法,乃两甲子以前由开山老祖从某处秘境中窃夺所得,虽说神异,却也颇费工夫,且格外讲求机缘,绝非常人可享——哪怕历代掌门乃至药香老祖也自认无此福运! 至于药香门下的普罗道众,更对药横术闻所未闻。百余年来数代更迭,练过横术的也不过寥寥几名弟子。 或浅尝辄止而言弃。 或力有不逮中道自废。 或走火入魔速亡。 …… 别说小成了,连皮毛都没摸到。 也因此,药横术从未曝露于当世,江湖只知药术之纵,不知其横。 ——直至姒明月入谷! 其根骨、灵性及资质诸般与药横术完美契合,修炼不久便艳压群芳;小成多年迄今,只待结出玄丹又可更进一步。 所以姒仙子胜券在握:再有片刻,便能将老魔操弄于股掌之间! 叵奈若想将药横术随用随撤存乎一心,修为须到元婴境后方有那么丝许可能;以眼下假丹境界,当然免不得掐诀念咒了。 而就在她蓄势之际,宠渡正单手负背,侧头看着对面,道:“服不服?” “这……这……” “道兄听吾良言。” “这……”桃柏柏仍自失魂落魄。 “论胡子我不及你,论玩儿符你不及我。”宠渡叹了口气,正待收刀放其离场,冷不丁头晕目眩,转瞬竟已呆若木鸡,魔怔的样子与对面桃栢栢半斤八两。 说时迟那时快,姒明月终于催发药术,将蛰伏在宠渡体内的那药引唤醒,裹挟着自家一缕神志,直入宠渡泥丸宫。 话说药香侵入宫来,即作一抹倩影,——绰约多姿与仙子本人神似。 但见那宫中天地昏朦,黑里透红,虽说轮廓略微模糊,却全无该有的混沌状态,仙子暗呼:“怪哉。”正自纳罕,蓦地被两道死亡凝视锁住。 蕴藏其中的煌煌威压与无上压迫,不啻天神临凡! 姒仙子自恃药术厉害,又哪里晓得宠渡泥丸宫内何其复杂!——甚而可谓凶险! 却说如今泥丸宫中,那孽龙盘绕金山,早将山体完全侵噬;纵是坐在山巅苦撑的小金娃,也就眼眶周围还不时闪烁残芒,身上其余部位尽被妖魔之气染作绀色。 可叹仙子药术甫一幻化成形,便惊动了这两尊盘踞其间、缠斗良久不灭不休的煞主儿。 小金娃一个眼神! 妖魔孽龙一喷鼻息! 分明在说:什么档次也来掺合?! 那药术魅影登时烟消云散,被孽龙吐息吹得无影无踪! 直教姒明月心中惊疑无以复加,睁眼看时,见宠渡一副浑若无事的模样,忙又试了数番,同样全无感应,不由瞠目暗骇,道:“自打习得此术,侵神控人无往不利,怎今儿个不灵?……” 那魔头泥丸宫内的小世界为何会是那般可怖情形? 两道迫视从何而来? 老魔老魔!还真没叫错…… 是有些魔幻啊! 这边厢明月仙子六神无主,那边厢桃胡子魂不守舍,就宠渡夹杂当中挠着后脑勺,“怎又一阵恍惚?”忽闻喧嚷,循声看时不由双目微凝,“她要入局了?” 原是姒明月猛地记起几名魔徒也是中招了的,大抵一心急着验证药术效用,便不再有之前恁多顾虑,众目睽睽下竟起身催功。 所有目光都投向药香女众。 谁也不曾察觉东南一隅上,戚宝等人气息渐变,直至判若两人。 当此之时,几人双眸一片灰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满身大汉 “这又是怎个情况?” “明月仙子刚是在作法么?” “与何人斗法?” “也没见那魔头有啥异状啊。” “看架势药香谷的人要上?” “能不动嘛!魔党都动了。” “那群家伙是打算入场助战么?” “也对。桃大胡子这头儿还没结束,若再加上姒明月,那魔头纵有三头六臂怕也难以招架。” “毕竟不是只有他才有帮手。” “要变成大混战?” “药香谷人多势众,反正不吃亏。” “但魔党都埋着脑袋干吗?” “另四人何不一起上?” 原是姒明月自知失机,既恼怒又庆幸,“这厮当真邪性,几令我以为药术无用,险些乱吾道心。” 加之如今露了马脚,自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姒明月暗中操纵魔众入场,佯装助战,实则想打宠渡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在穆婉茹、叶红烛、卢迅与许求看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甘十三妹七人也没招呼,便随着戚宝与穆多海朝宠渡走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留守四人都有些懵。尤其穆婉茹,更觉莫名其妙,“不是刚被喝退嘛,阿哥他们怎又上去了?” “就怕惹老弟不悦啊。” “保不齐老魔盛怒之下,真将他几个除名。” “这该如何是好?” “赶紧报知小师弟吧。” “再看看。”叶红烛忖了忖接过话头,“万一半途折返,自无必要惊扰老魔。” 宠渡背对魔众一时不察,只撤了刀,侧首看向姒明月,挑眉问道:“姒家师姐确定此时入局?” “唉!……小嘴儿可真甜。”姒明月拖长了声音娇滴滴应道,“眼下桃胡子怠战,姐姐手痒难耐,正可趁此空当陪弟娃耍耍。” 不等宠渡答话,却跳出个胖乎乎的身影,望宠渡并指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让你叫一声‘连师兄’你抵死不从,招呼别人却殷勤得很,像狗一样舔人家。” “童泰?”宠渡循声斜睨。 净妖山上众所周知,宠渡与连续之间固有嫌隙,童泰几个见缝插针,岂会错过眼下这个火上浇油的绝佳机会?伺机挑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总觉着好久不见。”宠渡笑道,“你今日不跳出来,小爷近乎忘了尚有你这号角色。” “呸!”站在近旁的叶舟愤愤岔道,“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 “胖爷才不稀得你惦记。” “尔何德何能担得起‘胖爷’二字?” “我不配谁配?” “相较之下自是我兄弟更配。” “那个姓戚——”童泰猛然缄口,刹那间只觉如芒在背,不禁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且非止童泰一个,站在他周围的叶舟与宗文阅等人同样肝胆俱颤,循迹回溯时,正见连续端杯——贴唇——嘬茶——停盏。 从始至终,连续眼都没眨一下。 就一双冷眸死死盯着! 那眸光毫无波澜,一如往常般淡漠,冷傲,仿佛在说:我都没开腔,轮得到你几个脱裤子放屁? 要你出头?! 自以为摸准了心思,竟不知本道子最忌被人当枪使? …… 其意虽未明言,却尽在不言中,于旁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只觉胆寒而已;却令宗文阅之流压不住心底里泛涌的惶恐,被一股濒死之感化作魔爪攫住心尖。 宠渡见状懒得再去计较,反而对另一事不明所以。 就在刚刚,眼角余光里有几抹人影跃动,宠渡定睛乍看,见是戚宝率众而来,越走越快,不由纳罕,“他几个又来作甚?” 思虑间,魔众七人堪堪将至。 步伐一致。 动作齐整。 何以埋头不与我招呼,跟傀儡似的? 都快贴脸了还不止步? ……不对!…… 等宠渡察觉异样为时已晚,两下里近在咫尺,魔众猛然抬头,个个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浑似野兽一般迎面扑来。 真个猝不及防! 宠渡这才看清众人双眸灰白。 惊骇交加间宠渡未及避让,早被魔众一窝蜂齐齐拥上。 掐脖子。 拧胳膊。 缠腰。 抱大腿。 ——更有“偷桃子”的! 七人各使解数,总把宠渡死死钳住。宠渡身上爬满大汉,一时动弹不得。 “那群魔子魔孙貌似失了神志?!” “师姐好手段。” “这药纵术真令人防不胜防。” “狗咬狗多好看哪。” “瞧那魔头脸红筋涨的样儿——哈哈!——明显疼得不轻哪。” 原是甘十三妹对宠渡四肢躯干全不理会,偏认准了他两瓣翘臀,龇牙咧嘴朝那腚上就是一口。 宠渡虽说炼体小成,铜皮铁骨不假,却绝不意味着麻木无觉,今被甘十三妹接连几口把宗袍都咬穿了啃在肉上,哪有不痛的道理? 一边“嘶儿嘶儿”地抽着凉气,宠渡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叩赏之夜炼化蛇血后救下十三妹时的片段来,顿时哭笑不得,“敢情这姑奶奶还念着这口儿哪!……” 转瞬摒弃杂念运转玄功,借由灵石玉简提供的精纯元气,宠渡猛一抖身,将一阵浩瀚之力澎湃激荡,连带甘十三妹在内震飞满身大汉,趁势跳落圈外。 魔众摔得七零八落,骨碌碌爬将起来,各自催动神行符穷追不舍,——如影随形!但教场间残影交叠,令人眼花缭乱。 宠渡一边腾挪闪避,一边连射五符,先后定住了阿狈与贪狼等五人,笑道:“敢问仙子几时动的手脚?” “师弟这般聪慧,莫如猜猜咯。”姒明月拂袖挥洒,将五纸符光分射五处,“定身符可不禁用噢。” 宠渡忙着躲避余下二人追击,只拦得三张解意符;孰料一口气还没喘匀,斜刺里另有两道符光射来,将戚宝与金克木身上的符意一并抹去。 循迹回眸,原是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柳三青也来凑热闹! “哈哈哈。三英战老魔。” “小试牛刀罢了,还谈不上交手。” “可那些家伙是啥时候中招的?” “刚不在作法嘛?” “还是姒仙子通透啊。” “就那魔头一身糙皮,寻常法门俱是等闲,唯独这样近战肉搏或有奇效。” 毕竟身在局中,山顶上四宗弟子只道姒明月临时起意催动药术,远不如场外看客那样通晓来龙去脉。 “一直好奇戚胖子他们昨夜中招后会如何,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可没听说药纵术能控人心志啊。” “难道是新术不成?” “说不准……” “当务之急是老魔如何摆脱纠缠。” “能有啥法?” “唉。确实难办。” 定身符派不上用场。 有姒、柳二人在旁虎视眈眈,乃至于任何有禁锢作用的符纸皆无大用。 哪怕被宠渡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上,赵洪友也不过倒地片刻,后又起身,看起来浑若无事:大抵失了神志无知无觉,即便死了,但只要生理机能完好,仍能运动自如。 反过来看,可否将几人手脚打折,借以暂缓其行动? 也行不通。 君不见那阿狈双腿先天不全,向来由贪狼驮在背上,如今虽被甩下来,却单靠双臂爬行,同样对宠渡死咬着不放。 由此观之,几人就算折掉四肢,只怕用身子滚也要撵着宠渡跑,绝不会就此放弃。 最为紧要的是,宠渡又怎忍心手底下的人遭这老罪! 一时进退维谷还真有些犯难,冷不丁向旁侧瞥了一眼,顿时计上心来,宠渡乘隙现身,望西南角吼道:“你几个过来。” 许求四人早按捺不住,闻言马不停蹄奔入场间。 “他四个去有何用?” “呃……莫非人不齐差点儿意思?” “哈!窝里斗是该整整齐齐的。” “不晓得那魔头又打啥算盘。” 四宗道众且看且议,却见宠渡遁速暴增,当先控住了甘十三妹,在她手腕一抹,随即将人带至穆婉茹与叶红烛身边,道:“务必拉住。” 想那甘十三妹原是散修,又是个驯兽的,本自野性十足不好控制;加之而今发狂,一身气力更非等闲,纵被二女拽住也不落下风。 见三人绞缠成堆,宠渡也不作理会,只管如法炮制在其余六人腕上抹过,将人先后交由卢迅与许求。 后者仗着手脚便利缚住阿狈,却与之势均力敌,也仅止于此了。 只苦了迅哥儿! 因为其余五人全靠他来控: 左臂挽一个; 右臂箍一个; 双腿儿夹两个; 身下还压着一个。 迅哥儿满身大汉! 迅哥儿因之满身大汗! 六人扭打成团,浑似肉球,也亏得卢迅牛高马大身板儿过硬,尚有两把子蛮力,不然哪里制得住?早被掀翻在地了。 “噢!——嚯嚯嚯嚯!”姒明月捂嘴大笑,非但没有操纵五人作法挣脱束缚,反而心血来潮玩兴大发,“好一头野牛。看你逞能到几时。” 在姒明月心念驱使下,穆多海五人往卢迅身上就近的部位张嘴就咬,只把迅哥儿疼得哇哇大叫,“哎唷唷!……胖、胖爷可别咬那儿!…… “俺胳膊、俺胳膊!金爷齿下留情啊!…… “贪狼兄弟轻些!轻些! “……老弟啊。速想办法。 “俺、俺快撑不住了!……” “哈哈哈哈!这是哪家的蠢牛,笑得爷爷肚儿痛。” “据传是神泉弟子。” “合着这厮胳膊肘朝外拐?” “不怕遭宗规处置?” “吃里扒外的东西。活该被罚。” “这当口要是桃胡子再趁机发难……” “快看!——” “他姥姥的……还真言中了?!” 本不过一句应景戏言,谁承想一语成谶。 却说桃栢栢魂不守舍至今,也不知是被这番闹腾所惊,还是自个儿回过神来,忽就双目清明,浑然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屈能……伸出来了? 与之前相比,桃栢栢如今的眼神完全变了。 一言以蔽之:冷。 同作冷眼,连续是冷漠,是浑不在意;而桃栢栢则是冰冷,是凛厉,是一抹透着死意的寒! 宠渡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甚而足可据此笃定:如果说之前的斗法还留有余地,——仅限于“分高下”,进而夺取彼此手中的斩妖点数;那从此刻开始,怕是要“决生死”了。 终不免走到了这一步么? 宠渡剑眉微蹙。 倒不是就此怕了某家天骄,而是如若真将桃栢栢斩于刀下,对长远大局不利;以宠渡的顾虑来说,“毕竟迅哥儿还要在神泉门下讨生活。” 可叹人与人之间的忧戚从来就不相通,他这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在旁观者看来,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层意思。 “那魔头该不会怂了吧?” “桃师兄重整旗鼓,气势完全不一样了呢!” “师兄又行了。” “大胡子要出杀手锏嘛?” “所谓‘放大招’……” “桃师兄!——莫再留手了!——” “狠狠办他!——” “既能看破某之布局,”桃栢栢闻言轻笑,“想来也有本事破此符阵咯?” “道兄听我好言相——” “我劝你老母。”桃栢栢不等宠渡说完,咬牙切齿一声暴喝,“符祝之术……”旋即双掌猛拍在地,“‘丧魂’。” 言出,符随。 除当中一张阵符,其余成百上千符转瞬沦为废皮,然而所蕴含的符意却并未消散,反而汇聚在主阵符上,将十二道瘦削人影凭空乍现,连同一股磅礴威压落下来,锁死气机,令人无从逃遁。 那人影通体乌黑,各有二层小楼那么高,只得一个人形,脸上挂有符意化成的白色面罩,故此不见五官。 十二黑影围成一圈,将宠渡八人包在当中。 高手色变。 强者瞠目。 就连场外老怪也皱眉。 足见这丧魂符阵蕴藏了何其恐怖的威力! 难怪风疏雨起身就是一剑,意欲赶在其彻底发动前将之破去,孰料从东北方向上同样飞来一道匹练,于半道截住了自家剑华,碰撞过后两相湮灭。 “仙子稍安勿躁。” “单就决出高下而言,”风疏雨理直气壮,“这杀阵未免太过。” “那红皮娃娃亦有保留不是么?” “静观其变吧。” “有我等坐守,断无差池。” “真有闪失再说。” “来得及。来得及的。” 非止神泉长老出手阻拦,其余三宗强者也与之沆瀣;加之耽搁这会儿工夫阵势已成,便没那么容易被破坏了,风疏雨再无奈也唯有作罢。 此时那十二缕黑影绕圈而行,越走越疾。 蓦地里响起阵阵呜咽。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那声音贯入耳中只若哭丧一般,令人头晕目眩。 许求盘腿掐诀。 迅哥儿同样在打坐。 二人竭尽所能也不过堪堪护住心神,且面容扭曲,明显撑不多久。 所幸此时戚宝等人并未趁机发难,而是躺在地上抖如筛糠,就把姒明月惊骇难平,察觉冥冥之中与药横术的感应时断时续,不禁暗叹:“这是何符?……阵竟能弱我药术?!” 至于宠渡,仗有金娃与那孽龙坐镇泥丸宫,守得灵台清明并无大碍。 如若这丧魂符阵仅此威能还则罢了,宠渡倒也受得;叵奈十二黑影绕行数匝后骤然顿住,紧接着齐齐跪膝,扬臂,伏地,朝魔众磕起头来。 一叩首! 只此一叩,许求与卢迅当即破功,转而口角垂涎双目失神,呆呆傻傻的样子浑似三魂没了七魄。 即便宠渡也觉恹恹不振,仿佛全身的精气神被瞬息抽干。 电光石火间宠渡速掏一根棒子猛插在地,将手心里的灵石玉简紧贴着,急运玄功催动元气流转,将海量精纯元气灌入其中。 砰! 一圈玉光应声大胀,将魔众尽数笼罩。许、卢二人当即醒转,双臂拄在地上喘气作呕。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再叩首。 三叩首。 四叩首。 ——前后接连四回,一如拜鬼也似! 每拜一次,当中灵压便增强数倍,以致四拜过后无数如雨线般的黑丝时隐时现。 “格老子的。都扯出灵丝了?” “不愧是天骄杀招。” “桃师兄威武!” “好在老魔同样手段不俗,不然可就栽了。” “那魔头用的是何法器?” “好强的防护。” “似是一截残骨?” “护、护山大阵?!”穆清满脸愕然,不由转头看向身侧,却见自家师妹脸上的讶色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孩子何来引动的法器?” “不是我给的。”苏雪摇头示意。 “莫非……” “嗯……” 二人眼神交汇,心照不宣。冷不丁首座上的落云子拍案而起,迎着四下里惊疑不定的目光隔空远眺,望血池地宫方向暗传神音,连声怒斥道:“孽畜!好胆! “昔年本座百般求取‘镇灵龙骨’,你死活不允;今却给了一个归元不久的无名小辈。 “他到底许了你何等好处?” “不听不听,”赤佬紧捂双耳,将小脑袋摇似拨浪鼓,“王八念经。” “既无龙骨留你何用?” “说得能灭了咱家似的。” “哼!”落云子一时语塞,只能咬紧牙关坐回原位。 神照峰上数千道众固然未闻传音,但从落云子神情举止却不难察觉到那股被强自压制的忿恨,唯恐言多必失触了霉头,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妄议。 直至某个消息不胫而走,群情这才再度高涨起来;且瞬间一发不可收拾,掀起远比之前更为热烈的议论。 “听山上的师兄师姐说,那可是净妖宗的护山阵力!” “真的假的?” “老魔怎能引为己用?” “骨棒。那截骨棒。” “落云子大动肝火,明显不知情。” “哈哈!老魔的野路子还少么?” “不过值么?……” “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只为保全他手底下那群人吧;若不如此,戚胖子几个必死无疑。” “老魔真性情。” “山门不灭阵力不绝,这一手防御堪称无敌。” “桃胡子根本打不动。” 的确像众人所料想的那样,黑影拜不破龙骨护罩,转而舞动双臂,将拳头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般砸将下来。 十二影。 二十四臂。 弹指间便过了五十拳。 随后百拳、两百拳、四百拳、七百拳、一千拳……数千拳……越打越疾只见串串残影,越打越猛无有半点颓势。 乃至轰出上万拳后,也才过去二十息工夫! 圈圈涟漪如雨落静湖。 声声撞击如连珠炮响。 剧烈的颤动一阵紧似一阵,不断累积,叠加,经由地面向四周飞速扩散,震得四宗弟子腿脚微麻。 叵奈镇灵护罩岿然不动,丝毫裂隙也无,就把桃栢栢臊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骂道:“你这缩头乌龟只会躲?有种出来啊。” “桃胡子这是急了呀。” “黑影已然模糊,再耗下去符意就散了,不急才怪。” “这该是压箱底的绝活儿了吧?” “可怜徒然无功。” “必要想个法子迫那魔头出来。”柳三青忖了忖,随即催运元气声震全场,岔道:“桃胡子。此阵之下我未必扛得住。” “是的呢。”姒明月一双美目里眸波流转,“我也不敢轻言胜过桃师兄。” “听听!三尺剑与明月仙子都抱不平。” “那魔头好生阴险。” “不讲武德。” “尔等懂个球!” “依我之见,老魔分明能屈能——欸?!——还真伸出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臂之力 “噫!还真滚出来了?” “再龟缩不出就判他输了。” “不是咱骂得好?” “老魔糊涂!” “眼下黑影将散未散阵威犹存,这会儿出来明显不是时候啊。” “万一符阵还藏有变招,那……” “再多等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那魔头自以为扛得住呗。” 与子虚乌有的各种臆测不同,宠渡并非受不了劳什子激将,纯粹因为不忍魔众遭罪。 须知那毕竟是万余次暴击! 且在二十息内倾泻而尽。 偏偏龙骨护罩构成了有限的封闭地界,——如一面鼓、如一座钟,若只敲个三五回还则罢了,但连绵不绝击打上万次岂是儿戏? 地面剧颤。 气流震荡。 重重音浪撞在光壁上又折回。 如是循环,致使护罩内嗡鸣不断,颠簸不止,置身其中恍如一叶扁舟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令人颅内哄哄头晕目眩。 许求与卢迅运转功法勉强苦撑,早已濒临极限。 其余魔徒更为不堪,因不省人事而毫无防御,如今已是七窍流血;若等桃栢栢缓过劲再来一番暴击,只怕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 所以宠渡不得不出来。 龙骨护罩则交由许求维持。 叶红烛与穆婉茹仍自看护十三妹,故此卢迅需凭一己之力,时刻警惕着金克木七人醒后发狂。不题。却说桃栢栢一见宠渡出来,顿似闻见血腥的鲨鱼,将十二缕人形合而为一。 那本已模糊的黑影转瞬凝实如初,且变作十来丈高一介巨人,远比先前更具威压。 跬步生风,巨人眨眼抵近,将山头般大小的拳头抡起来就打。 宠渡早有准备。 运转玄功。 以千斤坠扎根大地。 看准时机与角度,宠渡斜上一拳,轰出了炼化龙血之后的全力。 一臂对一臂。 这是独属于一臂之力的较量。 砰!!! 震天撼地的爆响。 土石飞溅,宠渡脚下的地面应声空空,——仿佛被一铲子直接挖掉了似的!徒留偌大一个深坑,在弥漫的烟尘中若隐若现。 同样消失的,还有巨人整条右臂。 巨人趔趄退步,跪膝而止。 “这……” “啥么鬼玩意儿?!” “恁大只胳膊说没就没了?!” “做梦都不敢这么想啊。” “是听说那魔头练就一身蛮力,却怎么也没料到恐怖如斯。” “话说人呢?” “看!陷墙里去了。” “貌似还有气儿?” “动了动了。” “呼……”在场围观的散客们纷纷吁气,“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虽说就此废去对面一臂,但宠渡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从坑壁上挣脱出来后才发觉手臂发麻使不上劲儿,只能悬垂身前。 桃栢栢同样捂着膀子,龇牙咧嘴额头冒汗,明显疼得不轻。 “那魔头臂膀貌似暂时用不上了?” “好机会!” “桃胡子那边也不轻松啊。” “我来助你一臂。”姒明月娇呼一声施展药纵术,将元气聚成一条粗壮的粉红手臂接续在巨人肩上。 阵阵暖意流过,臂膀上的痛感与麻木迅速消退,桃栢栢喜不自禁,遥控着巨人紧了紧拳头,随起一指,从巨人指尖射出一团药雾喷向龙骨护罩。 嗤!——啦啦…… 清脆的爆裂声好似油锅烹菜,那些药雾一落下来,便疯狂侵蚀护罩。 许求始料未及,顿觉体内灵力被抽走过半,忙不迭单手把住龙骨,腾出一只手来掏丹服药补充元气,叵奈仍旧架不住灵力的飞速流逝。 所幸叶红烛见机得快,撇下穆婉茹赶来援手,与许求合力之下这才将护罩堪堪稳住。 桃栢栢眼露精光,“这药臂好使。”如前挥拳来打宠渡。宠渡见过药蚀威力,哪敢徒手硬接,左手提刀将刀锋迎将上去。 刀拳一触即离。 绀芒与粉雾交织相映。 耀眼华光乍闪即逝,一缕赤红人影从中滑行飞退。 却说绝世刀意抵住拳头,不单药蚀不得侵伐,连粉拳也裂出一道豁口,更因此被削去大半拳劲。 怎奈其余力仍自可怖,宠渡被一举震退,借力跃出土坑,孰料脚跟还没沾地,那拳上裂口借助药力自行弥合,再度迎面袭来。 此时阵中灵压虽不比之前强大,却足可限制身法,宠渡失了遁影诀之利,避是避不开了,唯有挥刀格挡,果然不敌,就此接连败退,被两只粉拳追着捶。 桃栢栢双拳迭出,乘胜追击。 宠渡就着符阵方寸之地辗转周旋,乘隙想一想:“……正好示之以弱,延缓柳三青出手之机。” 所以在旁观道众看来,老魔也就只剩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了。 “不好。老魔明显被压制了。” “桃师兄一鼓作气。” “困兽之斗。” “胜负——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生死便在顷刻。” “我赌要不了半袋烟。” 四宗弟子喜形于色,只道宠渡撑不多久,没承想别说“顷刻”了,即便过去半袋烟乃至一盏茶的工夫,仍未见宠渡如预料的那样倒下。 反是另一头儿的桃栢栢气喘如牛。 其间宠渡臂膀也渐复知觉。 彼消则此长,局面眼瞅着捉摸不定起来。 “怪哉!竟比桃师兄还坚挺?” “不说那厮根骨欠佳么,归元也仅数日,如何禁得起这样的元气消耗?” “哈哈哈。指不定憋着啥坏哩。” “话说老魔还没‘放大’吧?” “那三式刀意不算?!” “里面的人不知,但咱们晓得呀。”画外的看客口耳相传开来,“别忘了昨日他与虎妖对战的光景。” “那一缕……金色刀锋?!” “先前都火烧眉毛了还藏着掖着,他到底在等个啥?” “这姓柳的可比桃胡子沉得住气。”宠渡不时斜睨,望炼器阁所在的西北地界瞟上两眼,“右臂已复便毋需干等,必要迫其先手,免得落人话柄。” 蓦地里,宠渡右掌也握住了刀把儿,旋身舞个刀花,将绝世刀意凝而不发,接连两记劈砍。 一斩,影巨人左臂崩碎。 再斩,粉臂被硬生生定住。 ——是真的定住! 巨人纹丝不动。 宠渡同样杵在原地,没再像之前那样被拳劲余力击飞。 唯见一圈气浪荡漾,扩散,好似从九天仙宫里降下的一道禁言敕令,所经之处鸦雀无声。片刻后即有眼尖之人争相吼道:“快看!”“手上!”“手上有线。”…… 闻言细辨,那粉色巨臂上果然有一黑线。 拳背——手腕—— 小臂——拐肘…… 黑线笔直上延,近乎纵贯整条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陡然砰的一响,粉臂沿着黑线应声裂开,仿佛竹筒般被一剖为二,仅肩头藕断丝连;若非姒明月眼疾手快以药术强行维系,势必就此断裂,进而消散。 纷飞四射的药雾成点,成絮,成团,在刀意的疯狂侵伐与浸染下,由粉色瞬作绀色。 一如污黑的血。 “那魔头右臂能使了?” “不过多加一条胳膊,斩击的威力怎会暴增至此?” “是呀,不就比单手多一倍力嘛。” “这话说得可真外行。” “双臂挥刀所能迸发的力道绝非简单的算术叠加,少说也有三四倍,甚而五六倍也不无可能。” “因人而异?” “对咱们来说是这样;换成老魔——哼哼!——你说十倍我都信。” “那不完犊子?” “桃师兄这把悬了。” “顶多不过势均力敌。”柳三青观战到如今,自认有了足够的判断,“这桃胡子还真是不争气,终究少不得我的助力。” 暗将功法运转至极,柳三尺猛地甩腕,抖落一袖青光。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笔买卖 青色的光团呈条状,斜指宠渡,蠕动着飘浮在柳三青身边。 其中明显裹有某件兵器。 柳三清居高睥睨,道:“接招。” 话音未落,那双苍白的手探入光中屈指轻弹,顿时元气翻涌,从光条尾端陡然腾起一条青色蛟龙,挟着万钧之势望地面俯冲迫近。 当所有人都以为两边会直接对撞时——宠渡甚而为此做足了准备!——青蛟却猛地咆哮开来。 龙口一吐,就是漫天剑光。 好快的剑光。 势若奔雷。 电光石火间以攻为守,宠渡顺势将一道匹练向上拂。 话说那青蛟乃柳三青修行多年的“天罡剑意”所化,由此衍生的剑光坚逾镔铁,锋锐异常;绝世一刀虽非等闲,但凭宠渡的根骨及其目前修为施展出来终究差些火候,到底把它奈何不得。 却见青蛟绕场游弋,从四面八方将万千剑光接连吐落,如一场暴雨覆盖了方圆偌大一片地界。 绝世刀意早被撕裂。 魔转阴阳化出的绀色光柱上同样遍布裂纹,不久訇然破碎。 玄功血甲更是一触即溃。 不过这三层防御也并非全无用处——好歹耗去至少一半天罡剑意;残存部分则被宠渡仗着铜皮铁骨硬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虽说青蛟不久即散,宠渡却已千疮百孔,浑身浴血。 浓淡不均的尘雾弥漫四野,众人正伸长脖子争相窥探,冷不防一束青影如电光般乍闪即逝。 刹那间,带起的狂风当先吹散烟尘。 等众人循迹定睛时,青光已扎在了宠渡身上。 ——那是一柄飞剑! 形如蛟龙。 以蛟首为吞口,以蛟身为柄。 剑上青光流转,时隐时现的云纹如鳞片一样错落有致。 “果然是‘青鳞剑’。” “柳师兄居然直接祭出了丹宝?” “凭假丹修为倒也勉强使得。” “未免太看得起那魔头了。” “能让他流血就行。” “单就结果来看绝非大题小作。” “可惜位置不正……”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宠渡撩了一刀,令本来直击丹田的剑尖略微偏移。 青鳞剑扎进侧腹,却未洞穿,反被宠渡以腹间强劲的肌力死死锁住,故而入肉三寸即止,再难深入,兀自嗡嗡颤吟。 然而其中蕴藏的力道却难消解,宠渡任由青鳞剑顶着往后飞退,两脚在地上拖出数丈长一条划痕才稳住身形,拔剑在手,忍痛叹道:“好剑。” “谬赞。”柳三青面无表情。 “既已出手,”宠渡抬眼一瞟,“可否算你入局了?”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一锅端当然更省事儿。” “口气倒不小,可……”柳三青捂着口鼻咳了几声,“可惜我无意参战,只想谈笔交易。”转望斜刺里问:“此剑之威如尔所见,借是不借?” “柳兄的东西可从来不好拿呀。”桃栢栢打个哈哈,心头却哼哼两声,“你欲借刀杀人,我又何尝不是?你只以为这厮技穷,却不知其惯能藏拙,既然主动来问,便休怪我借这魔贼之手坏你几件宝器。” “呣……”柳三青看似为难地沉吟片刻,“价钱看着给呗。” “哈哈哈!天骄也这么皮?” “明说不要钱算球。” “这便是天骄气度嘛。” “本想着既能破那魔头肉身,贵点儿也值得,结果就这?” “道友执意如此?”宠渡声及全场。 “就一桩买卖,你不要过虑。” “不后悔?” “划得来啊。”柳三青心头骤紧,不由纳罕,“怪哉!何来这股莫名警兆?总不至于他能接吾宝剑?”转念又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先稳一手看看。”于是改口道:“不过若以真剑胜你的确有失武德,恐遭人笑。” “不妨事。”宠渡扬了扬魔刀,“我这也是丹宝。” “嘶!……这姓柳的比我还谨慎。”桃栢栢却暗叹可惜,不露声色言道:“想必柳兄已有两全之策。” “与你聚一剑模足矣。” “可剑还在人家手头哩。” “此有何难?”柳三青作势收剑。不意宠渡丝毫不拒,任由剑被召回,倒令柳三青愣了愣,道:“原以为你多少会拦一下。” “小爷说过,”宠渡头也没抬,只顾乘隙包扎伤口,“你三个大可一起上。” “猖狂!” “简直目中无人。” “倒要看看他何来底气夸此海口。” “请两位师兄速速动手。” “趁他虚要他命,可别教这魔头缓过劲儿来。” “你真就这么有把握?”柳三青并指点在青鳞剑上,将体内元气自剑柄入从剑尖出,依样勾勒出一把三丈剑模,同时调集周遭的天地元气填充其间。 那剑模眼见着越发凝实,虽是元气显化而成,但内蕴的剑意与剑势较先前那头青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股意势是如此隆盛,厚重,凌厉,以致四宗地界上的看官老爷们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似那剑威溢出画幕来,从自家身上凌迟而过一样! 局外人尚且如此,近在咫尺的山巅道众就更不消说了。 却说大剑须臾即成,桃栢栢忙将黑影巨人把住剑柄,扭身,甩臂,蓄势一记重斩,望宠渡当头劈落。 “成了!” “老魔危矣。” “坐镇强者就干看着?” “连姓风的仙子也不出手了。” “岂非说……那魔头还藏着更厉害的后招?” “金锋。” “必是那缕金色刀锋。” “看!老魔这是……” 宠渡不紧不慢举刀,举过头顶。 刀身微斜。 刀刃朝上。 甚而不曾抬头看一眼,只与柳三青遥相对望。随着顶上剑锋极速斩落,双方眸光中含义愈发迥异。 柳三青眼神越见凝重。 宠渡却古井无波——始终如一的泰然! 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透出难以言说的从容与镇静,就好像早已预知结果,就好像很笃定能挡下这一斩,就好像确信自己能安然无恙。 姒明月满目疑惑与好奇。 桃栢栢则惊怒交加。 与之类似的心绪同样从山上其余几百双眼睛里流出来,从画外几千张面孔上显出来;除此而外,在许求等人一脸关切的神色中,又较旁人平添几分忧虑、信任乃至期许。 剑落当口,宠渡手中的魔刀蓦地闪了一下。 转瞬之后,双锋相接。 多少喽啰瞠目结舌。 多少高手忘了呼吸。 多少强者拍案起立。 又有多少老怪身子前倾…… 毋需反复推敲,更不消找当事一方求证,因为但凡没瞎,凭肉眼所见便足可做出准确至极的判定。 ——桃栢栢势大力沉的一击完全斩落空处! 依据很简单。 因为剑断了。 崩裂的剑尖触地反弹,“呼呼呼”旋转着飞得又高又远;等第二次触地时便仅剩些许残片,转瞬消弥无痕。 一同湮灭无声的,还有另半截剑身。 霎时万籁俱寂。 唯有原本漆黑如夜的魔古太刀,此时通体泛光,——金闪闪的光。 “明月仙子。”宠渡侧头看向药香门众所在的西南方,“莫如你我也学他俩做场买卖……”似有意将所有人的心神从恍惚中拉回来,宠渡顿了顿才接着喝问:“如何?” 第一百三十五章 肚子里的蛔虫 魔古太刀金光熠熠。 刀身之上,浓郁的符气如胶漆流转,粘稠欲滴。 天罡剑意看似沛然莫御,却在触碰刀锋的瞬间仅沾了那么一丝儿,即烟消云散。 然而就此引起的溃势却一发不可收拾,依凭冥冥感应,符意循着元气轨迹追根溯源,飞速侵伐,转眼殃及符阵里的黑影巨人。 眼看他剑灭了。 眼看她药臂消了。 眼看他阵塌了。 符意犹未尽,由近到远地弥漫,如带电的针尖扎入毛孔中,所及之人的身上无不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好些个闭眼假寐的丹境强者猛地瞠目,与风疏雨这样始终关注战局的其他强者一样纷纷起立。 是它! 就是它! 昨日遥感到的那抹强大气息正是眼前这股符意! 本以为枯坐此间纯属蹉跎,不意有此意外之喜,主持决胜的三宗强者个个眼绽精光,死死盯着宠渡手中那柄粲然金刀,急促的喘息里透出无尽悸动与狂喜。 这一趟算是来着了。 而远在目力尽头的天际处,虽然有毒圈模糊视线,看不甚真切,却隐见数十道宝光先后腾空,正是一直忙于探索秘地的各路强者也被惊动,争相御宝赶赴紫禁之巅。 丹境尚且如此,遑论普罗道众!片刻静默后,画里画外的看客们终于如梦初醒,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霎时群情沸腾,如一锅滚水也似。 “老魔威武!——” “桃师兄的符阵就这么废喽?” “那刀怎会变成这样?” “跟昨日劈斩鳄妖相比,如今整把刀都是金的。” “敢情锋刃镀金不过小试牛刀。” “这才是其完整模样么?” “可到底咋回事?” “啥?……先天符意?” “就是传闻从神泉密室窃夺的机缘?” “没想到这么厉害。” “会是老魔的绝招嘛?” “没记错的话,这先天符意宗主当日还亲口问过。”风疏雨状作思忖,“彼时宠师弟轻描淡写,而今看来明显有所隐瞒。” “他又不傻。落云子同样不傻。”连续以手托腮,耷拉着眼皮看着,“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以师兄之见,符威如何?” “尚可。” “多少力能胜之?” “呣……三成吧。”连续呷了一口茶,“三成仅够了。” “道秧峰上用了几成?” “一成不到。” “这样算起来,三成的确不多。” “于他而言已是难得。” “同侪之中也就师兄敢说这话。”风疏雨抿了抿嘴,“不知那几位天骄若是听了,会作何感想。” 却说柳三青面如平湖,但不时抽动的眼角却将其胸中激雷显露无遗,正如他暗里惊恼的那样,“做梦么?……我天罡剑意几时如此不堪?!” 姒明月则近乎咬碎银牙,转望桃栢栢招呼,“汝阵虽残弃之可惜,莫如借我一用。”不待回应,蓦地划破冰肌取了几滴指尖血。 旋即将一粒种子融入血团,掬在掌中喷一口药氛裹了,姒明月念念有词将血种抟聚成形——状似破壳小蛇!——射落宠渡近旁。 血种沾地即没。 数十丈方圆的地面瞬间血红一片,雾霭腾腾。 下一刻,大地剧颤。 宠渡不及跳开,无数粗壮的血藤破土而出,如影随形疯狂鞭打。所幸他动如脱兔,又有符刀格挡,血藤触之即断,不得沾身,来来回回只打得地面轰隆作响。 扬尘遮天难于视物,宠渡散出护体罡气隔绝赤霾,纳闷道:“怪哉。天骄手段怎会如此外强中干?”转念便回过神来,“不对。与其视之为攻势,不如说是……” “那婆娘使了个障眼法!” “昏天暗地的,当然看不清外面啊。” “老魔怕是要遭。” “看!那、那是牙么?” “什么怪物?!” 迎着众人的惊呼,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各有一堵猩红肉壁同时拔起,离地数丈,壁上利刺交错,密密麻麻类似犬牙。 铿!—— 四方肉壁应声咬合,像嘴一样啃去当中偌大一块地面,紧接着从那陷坑里猛地昂起一颗硕大“脑袋”来。 ——赫然一株食人花! 准确来说,是花首蛇身。 顶着个花盘,其下却像蛇一样扭来扭去。而先前那些群魔乱舞似的藤鞭,不过是从花头或花茎上生出来的根须。 “‘花蛇降灵’。”姒明月直至此刻才敢长吁一口气,“既入蛇口,不死也教你脱层皮。” 桃栢栢则不以为然,自思入道迄今从未有如当下这般狼狈,不由窃笑道:“哼!咱三个半斤八两。既然我都失利,你二人又能奈他何? “幸亏爷爷还留了一手! “而今看来,或唯此一途能挫其锋锐了。用不用是后话,当务之急是乘隙调理内息。 “不消圆满,但求恢复七成灵力即可。 “都给老子等着……” 且不言桃栢栢将上好丹药在体内一股脑儿催化,暗自准备真正的杀招;却说花蛇嚼也不嚼,将宠渡连人带土囫囵吞下,一入肚腹便释出腐蚀毒液,欲将宠渡化作残渣。 那腐液澎湃,咆哮,浑如暴风雨时的汪洋大海,一个浪头盖下来,——哧!响一声,便破了护体罡气。 宠渡忙不迭催运玄功。 以千斤坠稳住阵脚。 以血甲裹缚全身。 先天符意也被融入其中,立时海浪卷不动,腐液也蚀不穿。 “里头尚难分晓;反是外面这护山阵罩,以那小子的实力必然撑不多久,正该趁机破之。”姒明月操纵花蛇,朝一干魔众游去。 许求见状,那叫一个心头没底!但一想起宠渡信任与鼓励的目光,纵然两股战战却壮胆未退,“老大嘱托,我岂能有负?” 牙关一咬,许求倾尽余力灌入骨棒,将护山光罩凝厚数分,决然地望着花蛇愈发迫近。 所有看官老爷们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好歹是护山之力,能挡得住才是。” “灵力不继,护阵再厉害也枉然。” “那小子倒是不怕死。” “老魔咋还不出来?” “也不知里面怎个光景。” 却说宠渡身在蛇腹,却像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一俟察觉腐液沿着根茎内壁逆势倒吸,顿感不妙,忖道:“怕是冲胖子几个去了。 “他们的试炼手镯都在我这儿,无法传送出去。 “许小子也未必扛得住。 “也罢……” 时值花蛇引吭汩汩,作势欲喷,引来齐声惊呼。 千钧一发间,金芒忽现。 一匹光练乍闪即逝。 花蛇仍自游走,众人只道看花了眼;转眼却见蛇腹由内而外訇然爆裂,宛如蛇身的根茎也应声断作数截,长短各异,先后砸在地上。 ——原来并非错觉! 而是那金光实在太快,快到花蛇不自知,明明已遭分解,却还能借由惯势滑行一段后才裂开! 但见腐液奔流,一如决堤山洪。 鲜红飞溅,好似倾盆血雨。 前后仅几息,护山光罩便似泡影般破裂。 而在滔滔洪流之中,在泼天雨幕之下,却有一缕镀金人影昂然矗立,水流绕行,雨柱不淋,只因一沾上那金光便被切割,蒸腾,以致湮灭于无形。 浊流四溢,渗入地表,场间眼见着复归平静。 宠渡却在此时甩刀收招。 自那刀尖上,一颗金珠顺势滴落,顿似陨石坠湖,随着圈圈气浪横扫开来,磅礴的符意涤荡全场,不论是符阵、药术还是剑意,诸般残迹被一扫而空! “仙子。”宠渡望着姒明月,笑意莫名,“想必如今愿与我谈那笔买卖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尔虞我诈 一切渐趋平息,然而众人心湖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却正汹涌。 “强。老魔太强了。” “游刃有余啊。” “何止!分明不费吹灰好吧?” “连明月师姐也莫可奈何?” “着实没料到这魔头竟有如此手段。” “原是咱门缝里看人!” “若柳三尺再不济,那魔头此后该多嚣张。” “唉,谁教天娇之辈不争气呢?” 只言片语随风入耳,姒明月面色愈发冷冽,“是何买卖?”宠渡应道:“保管有赚不赔。”姒明月斜睨一眼,“哦?说来听听。” 这买卖说也简单,宠渡献出试炼斩获的所有点数,而姒明月则需拔除种在魔众体内的药术。 简而言之:以点数换平安。 “老魔这么重情重义的嘛。” “为救手底下那帮家伙,就这么将辛苦得来的点数送出去了?” “的确很有气魄。” “又不是头回见了,之前也有过啊。” “少见多怪的。” “可惜便宜了姓姒那娘们儿。” 想当初姒明月之所以种术,往远了说,便于必要之时操纵戚宝等人打探净妖宗的消息与动向;往近了说,为此番决胜预留后手,万一不敌老魔,尚能借此要挟,令宠渡“投鼠忌器”。 谁承想宠渡仗义如斯,为救魔众竟自甘将点数拱手相让。此等美事,换了谁来也不愿错过。 甚而因为姒明月并为即刻应允,宠渡唯恐另有变数,还添了一把火,“吾心之诚日月可鉴,仙子毋需过虑。” “天予不取反手其咎。先拿到手再说,何惧他使诈?”姒明月下定决心,嫣然笑道:“师弟言重了。其他方面先且不谈,至少在这件事儿上谅你不会开玩笑。” “师姐算是答应了?” “当然。此议甚合吾意。” “多谢成全。” “不过我另有条件。” “但说无妨。” “事后你要出局,不得参与决胜。” “只要他们解了药术,”宠渡手指魔众,“某自会如你所愿。” “你若爽约……” “天打雷劈。” “咳!”角落里的虬髯汉冷不丁呛了一口,“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怕出口有愿哪。”随即晃了晃不知从何处觅来的葫芦,蹙眉咕哝着道:“人间之酒如此难喝,真不明白老师怎么咽下去的。” “那骑牛的在嘀咕啥呢?” “管他哩。” “这会儿谁看他呀。” “可总觉得这桩买卖不咋靠谱儿。” “于老魔而言确实冒险。” “只求那娘们儿别赖账才好。” 宠渡如何不知处境被动!叵奈人为砧板,欲解药术,难免要承担其中风险;哪怕姒明月狮子大开口,也唯有委曲求全。 说白了,就是在赌。 赌姒明月的人品。 “当务之急乃解除药术,决胜之事稍后再论。”宠渡理了理思绪,正色言道:“还望仙子即刻出手,莫要借故推延。” “我尽力而为。”姒明月笑意莫名。 “请接好。”宠渡虽听出了她话里预备的退路,却迫不及待将所有手环一并抛起——好像扔出去的并非手镯,而是烫手的山芋。 “呵!生怕我反悔的德行!”姒明月暗自冷嘲,隔空驭物将手环抓取过来,逐个转移点数。 “咦,那厮啥时候薅走手镯的?” “只能是制伏发狂魔众那会儿了。” “可没见他出手啊。” “金乌派的悬红至今高挂。这魔头本就小偷小摸惯了的,其手法要是轻易就被人察觉了还怎么混?” “醒着的那四个比咱还懵,明显也才发现手镯不见了。” “哈!没想到老魔还是梁上好手。” “快看!排名变了!” “姒师姐居首了。好耶!——” “不过超出桃胡子也没多少啊。” “意即比斗还没结束?” 区区十来万的点数优势,尚不足以保证最终夺魁。姒明月回想先前一幕,忽而后知后觉,“难怪那厮急扔手镯,原是不容我多想,怕我虑及点数不够而坐地起价。真个滑头。” 一时只顾窃喜,以致失察,与宠渡先见之明相形见绌,姒天娇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儿,乖僻的劲头也就上来了。 “若无这些花花肠子还罢了;真以为我甘吃闷亏不敢撕破脸?”姒明月眸珠微转,“唉呀”一声笑道:“点数还差了些噢。” “仙子这就不讲究了。”宠渡当即摸清了她的算盘,却佯作不解,戏谑言道:“刚谈好的买卖,转头就悔了?” “尔为鱼肉,合该被宰。” “你到底想怎样?” “以老魔心智,岂会不明我意?” 其意不言而喻:奉上更多点数,直到能保证她稳操胜券为止! 在各路人马看来,点数如今集中在几大天娇手中,要想再多取哪怕一点,便只能从除了姒明月之外的另两人当中挑一个下手。 殊不知在宠渡个人的长远计划里,桃栢栢眼下还不能死,因此宠渡没得选,叹息一口后转望神泉方位,道:“想来柳道兄筋骨也舒展开了,要不下场过两手?” “这恶婆娘!平日一口一个‘师兄’叫着,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今却翻脸却比翻书还快。你想借刀杀人?我不妨将计就计。”柳三青思虑电转,因谓宠渡曰:“不要忙。”随后的举动惊掉了所有人下巴。 “丢你老母!我没看错吧?” “柳三尺也把手镯扔过去了?!” “都这么舍得,嫌试炼的奖励不够丰厚还是怎地?” “道友们谁懂啊?” “脑瓜子嗡嗡的。” “看那表情,老魔是明白人。” 宠渡当然看得通透:姒明月本想坐山观虎斗,不意柳三青四两拨千斤,轻飘飘便将其如意算盘敲得粉碎。 转念工夫,道众的心思已落在了别处。此时点数转移完成,姒明月一举突破一百三十万,以超过桃栢栢近六十万点的优势稳居榜首。 然而姒明月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将手镯物归原主,道:“师兄这是何意,似乎怕了咱们这位宠师弟?” “一时得失不打紧。”柳三青皮笑肉不笑,“至少我没阻止他参与决胜。” “趁热打铁而已。” “险些忘了恭贺仙子。” “不怕我就此跑喽?” ——跑是不可能跑的! 正如看客们所议论的那样,但凡还有人挑战,那决胜之战就还不算完;姒明月若是避而不战,纵然夺魁,从今往后在四宗道门里也难有立锥之地了。 个中利害姒明月还拎得清,捂嘴笑了笑,道:“那便静候师兄搦战咯。” 柳三青负手而立,满脸不在意。 宠渡未置可否,只将飞来的手镯顺势撩向身后,等许求将镯子逐一套回魔众腕口,这才朝姒明月拱了拱手,“有劳仙子解术。” 姒明月顿时敛了笑容,接连比划,将些许肉眼可见的粉色药霾从戚宝等人灵台处缓缓蒸腾,消散;半盏茶后作势收功,吁气言道:“但凭验看。” 见中招魔众呼吸平稳,气色较之前明显好转,许求四人欢天喜地不疑有诈,纷纷乘势追问。 “几时醒转?” “给个准信儿。” “试炼结束之前,”姒明月面露不屑,“必然活蹦乱跳。” “若有差池,俺——” “迅哥儿!”宠渡岔断卢迅的狠话。 “老弟……” “你孤身一人远在神泉,更当慎言。” “如前所言我已尽力。”姒明月翻了个白眼,略显不耐,“望你也遵守约定。” “以天娇的心机与行事来看,难保没留后患。必要再诈她一诈。”宠渡多了个心眼儿,于是笑道:“仙子差矣。理该一码归一码。” “你果然要反水。”姒明月冷哼一声,却毫无意外神色。 “毕竟只与仙子约定‘事后出局’,却未言明具体时候。”宠渡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今四宗齐聚机会难得,所以在出去之前,某还想与仙子切磋一二。” “想必彩头就是斩妖点数咯?” “仙子明鉴。” “噢——嚯嚯嚯嚯!”姒明月仰天大笑,“早料你会出尔反尔。幸好我一直提防这茬,暗里留了一手。” “兵不厌诈?”宠渡叹道,“我好心做场买卖,仙子却打一开始就在诓我。” “你不也变卦了,要夺回点数?” “原本只想试探一下的。” “怎么看都是你见机改口呢。” “话说这药术……”宠渡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着实令姒明月惊出满背冷汗,“该不会连仙子也解不了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颗太阳 话说药香谷药术分纵横,其横术诡谲神秘,修炼者未结元婴之前仅有种术之能,并无根除之法,所以单凭姒明当前修为,是绝无可能抹除魔众体内药术的。 她先前那番作态,不过是装装样子,意图蒙混过关罢了! 药香谷里里外外,连谷主在内也不过区区五人知情;至于宗外势力,对此自然更是闻所未闻了。 偏偏这样一桩隐秘,如今竟被宠渡“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语道破,足可想见姒明月心底里何等惊骇。 好死不死宠渡目不转睛,分明察言观色,想从细微处查找蛛丝马迹。 姒明月被盯得心头发毛,自知再有片刻必然露馅儿,忽而灵机大动,想一想:“莫如反其道而行,就算不能消其疑虑,能混淆视听也好。”于是强压悸动,作势叹道:“啧啧。老魔就是老魔,这都被你猜到了。” 天娇也不愧为天娇,无论从语气、神态,还是其他任何方面来看,姒明月的话明明是一种承认,却总透着一股否定意味。 一时之间,宠渡还真吃不准。 若她所言非虚,意即明知药术无解,却还答应买卖,则其心可诛;反之更令人咬牙切齿:眼下能解都不解,随着修为精进,那就更别指望人家突发善心了。 一念及此,宠渡反而释然了。 因为照当前局面来看,戚宝与穆多海几人终不免沦为傀儡的下场! 所以真假已无关紧要。 赌姒明月的人品,他输了。 他不敢再赌将来。 更不愿赌落云子能否拔除药术。 须知人生天地间,能永远引为靠山的,唯有自个儿。 再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有且仅有一个。 ——斩草除根! 宠渡这头儿越是沉思不语,姒明月那边越是心慌,唯恐他嚼出端倪来,为转移宠渡心思,忙不迭另起话头,道:“啊!险些忘了,还有一法可解。” “仙子与我所见略同。” “若你想不起来才是咄咄怪事,毕竟那本就是你原来的打算。”姒明月竖起纤纤食指,一脸玩味,“不是么?” “而今看来唯此一途了。” “呣,一劳永逸呢。”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杀意从宠渡身上喷涌而出,随风涤荡,沿着地形走势席卷四野。所及之处万马齐喑,过了好一会儿才复起热议。 “老魔气势变了?” “那眼神……就像在看死人一样。” “瞧我这身鸡皮疙瘩。” “我、我也有点冷。” “看样子是动了真怒。” “可只为手底下那帮家伙便与三宗天娇不死不休,真的值么?” 群情更为高涨,声音却诡异地轻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鼎沸如水,而是细若蚊吟,以致几人虽未刻意拔高声量,但传入众人耳中的话音反而更显清晰。 “你两个一起上吧。”宠渡朝左右各看一眼,“省事儿。” “嘶!——好猖狂。” “简直目中无人。” “他到底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就凭手头那把刀么?” “先天符意是厉害,但姒师姐与柳三尺也绝不是吃素的啊!他俩从始至终就跟过家家似的,哪里认真过?” “倒令那魔头略占上风,尾巴竟翘上天了。” “老魔会不会真有些托大了?” “人的名树的影,那两位的名头也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除非老魔藏有更厉害的后手!” “汤都上桌了,还可能有所保留嘛?” “那两位明显也要动真格的了。” “柳师兄,”姒明月巧笑倩兮,“你我都被小瞧了呢。” “仙子怎么说?” “自该对得起人家那份嚣张咯。” “唉。”柳三青状似惋惜,“本不想这么早曝露人前的。” “来了。”连续笑道。 “师兄何意?” “你不久才经历过。”连续卖了个关子。 风疏雨闻言即有所猜测,还没来得及详询确认,猛然一怔,只觉两股强大气机凭空乍现;循迹细看,却见西、南二出气浪叠荡。 紧接着訇然两响,一青一粉两道光柱从柳三青与姒明月身上应声拔起,直冲云霄,浑厚的灵压如风扫落叶般笼罩全场,令围绕在四周的同宗弟子不由自主掩面后撤。 “这是……真界!” “一上来就这么猛?” “假丹天娇同开真界?!老魔这回麻烦大了。” “保管教那魔头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该!” “看他今后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真以为自个儿无敌了?” 正当所有人想象着宠渡被狂虐的悲惨情形时,前一刻还喧如菜市的舆情却好似被极寒的冰雪瞬间封冻,紫禁之巅上蓦地鸦雀无声。 一双双眼睛瞪如铜铃。 数百张嘴咋舌难言。 原是那厚重的气机与灵压在强至鼎盛的刹那,却骤然收缩,聚合,凝结,几息工夫各在二人身后勾勒出肉眼可见的实际形体。 ——赫然两颗太阳! 西边地界上,一轮青阳熠熠生辉。 南面儿则是粉日高悬。 “这这这……这是‘丹阳’?” “玄丹之阳?的确是玄丹之阳!” “也就是说,两位天娇的真正修为并非归元圆满,而是到了实打实的强者之境?” “敢情他俩一直隐藏了实力?” “师姐是真会瞒啊,咱姐妹几个平素与她最为亲近,却对此毫无察觉。” “柳师兄几时也破境了?” “话说长老跟宗主晓得不?” “我说老两位怎如此沉得住气,”落云子顾望左右,“原是藏了这样的底气,值此妖战前夕实属幸事。” “是啊,眼下正当用人之际。” “吾道门再添助力。” “可喜可贺。” 神照广场的高处看台上,各路强者与老怪交头接耳,不吝溢美之词,故而谁也不曾留意神泉宗主沈道富脸上闪过的那丝古怪。 而当事的药香谷主方荣芝与炼器阁主回千朵则忙于拱手回礼,“同喜同喜”云云,虽极尽恭谦,却难掩欣慰神色。 ——就好像在门下天娇显露真实修为那一刻,此番试炼的结果已再无悬念!——无论谁胜,都不会是他净妖弟子! “连师兄貌似不觉意外?”风疏雨侧头问。 “只好奇他们能凝聚哪种丹阳。”连续颔首嗯了一声——其实凭他自己的修为仅看出点苗头来,笃定二人藏拙全赖影奴薛灿灿传音告之,“果然不及你‘完丹’圆满。” “师兄过誉。我也是因缘际会。”风疏雨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微瑕’玄丹于吾辈而言已属不易。” 原来那轮粉日上时有黑斑闪过。 青阳则透着少量丝状红光。 二者都略带瑕疵,虽不如风疏雨赤红丹阳那样纯粹,圆润,算不得完美道丹,却也足够惊世骇俗了,如火上浇油一样将群情彻底燃爆。 “哈哈哈哈!那魔头算是踢到铁板了。” “之前不还吹牛说两位天娇必死无疑么?且看他如何收场。” “不用看,栽定了。” “不死也废喽。” “别忘了还有个桃大胡子。就等他显化丹阳了。” “老魔一挑三?” “一初境高手对战仨天娇强者……” “怎么看都没戏唱啊。” “宠师弟,”姒明月笑问,“如何?” “可还敢小觑天下俊杰?”柳三青接口道,同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还是那句话。”宠渡面不改色,只将手中符意魔刀紧了紧,“两位一起上更省事儿。” “不识时务的狗东西!” “都这时候还敢大言不惭。” “该不是吓傻了?” “师兄师姐别再跟他磨嘴皮了,赶紧灭了丫的。” “把那大胡子也叫上。” “桃师兄!——醒醒!——” “桃胡子速速醒来!——” 此时此刻,不知是众人千呼万唤所致,还是调息疗愈已毕,抑或受到丹境气机的冲击,一直盘坐在地的桃栢栢终于睁开了双眼! 第一百三十八章 轮到你了 “哇!桃胡子貌似也准备好了。” “这回真的三打一。” “妥。” “看那魔头如何逞能。” “桃师兄!——别藏着掖着了!——赶紧爆气吧。” “大家伙儿可都等着看哩。” “虐死那丫的。” 却说桃栢栢睁眼,四宗门徒人人欢呼,个个雀跃,其中又属神泉弟子最为闹腾,仿佛桃栢栢已然得道、他几个要跟着升天一般。 孰料催促半晌,桃栢栢毫无反应;反是昏迷至今的一众魔徒,在两阵丹阳气息的冲击下纷纷醒转。 “许小子……”戚宝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当前怎个状况?” “胖爷、赵爷,您几位可算醒了。” “咱们为何挤成一团?” “咦,金爷脸上怎血糊拉丝儿的?” “死胖子别光顾着说我,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金克木嘶嘶抽着凉气,“卢兄弟身上又是咋回事,破破烂烂跟被狗啃了一样?” “不不不,金爷千万别这么说。”卢迅嘴笨,承认是狗啃的当然不妥,又不知该怎么把这话圆过去,只得一个劲儿摆手,“俺、俺……” “兄长觉得如何?”穆婉茹实在看不过眼,见穆多海示意无妨,转而瞪大双眸指着金克木鼻子骂,“还好意思问,就属你咬得最狠。” “啥?!” “我几个咬的?”贪狼砸了砸嘴。 “话说不是要给老魔助阵的嘛,后来怎如何?” “……半点不记得了。” “哼。”穆婉茹环臂抱胸,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小许子你来说,本师姐才懒得跟这帮家伙费唇舌。” 从丧魂符阵到以一敌三,从到点数交易到玄丹之阳,许求简明扼要将来龙去脉讲了个大概。魔众怎么也没料到,在几人魔怔的短暂工夫里,战况竟发生如此剧变,震惊之余不免感慨万千。 “咱啥时候中了那婆娘的药术?” “只为解救我等,就甘愿放弃决胜点数。”戚宝唏嘘不已,“我兄弟是绝对有实力夺魁的啊。” “他就是这样的人哪!”甘十三妹道。 “欠老魔更多了。” “没想到另外两家已然结丹。” “奈何实力不济,贸然插手反帮倒忙。” “眼下管好自个儿,令他心无旁骛专注斗法,就算是最好的助力了。” “也可替他盯防暗箭。” “对。看紧桃胡子。” 话说桃栢栢那边仍自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多余动静,只眨巴着双眼左顾右盼,目光在柳三青与姒明月之间扫来扫去。 此时丹阳正盛,倒映在桃栢栢的眸子里,与三伏烈日无异。 扎眼! 刺目得难以直视! 二人与之隔空对望,满脸热切,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自明——正如四宗弟子翘首期盼的那样:桃胡子,轮到你了。 桃栢栢鼓眼儿一愣:轮到我什么? 展露玄丹修为? 我轮你祖宗! 你们这对狗男女招呼不打一声,暗搓搓破境不说,还、还来我跟前显摆? 说好的齐头并进呢? 呸! 且不言桃栢栢腹诽心谤,却说众人本以为他只是拿不定主意,怎料久无动静,又见其面色闪烁,顿时压不住一个诡异念头泛起心底。 “大爷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我也有点猜测。” “莫非……” “该不会……” “难道……” 姒明月与柳三青面面相觑。 普罗道众大眼瞪小眼。 就连落云子也眉头微挑,一脸意外地看向侧边。沈道富掩面揉额,讪笑道:“啊!惭愧惭愧。”毗邻而坐的其余老怪与强者无不愕然。 言下之意,桃栢栢并未突破,仍是不折不扣的……假丹境界?! 虽说看客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画屏,未曾留意到高台上的这一幕,但同样的消息已经在神照峰上乃至各宗山门里不胫而走了。 “师兄没有结丹?” “我拿项上人头担保,桃大胡子还只是个高手。” “敢不敢赌一把?” “赌你大爷。” “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合着先前那么大声势,不过是咱们一厢情愿?” “可不白吆喝嘛。” “噗!——哈、哈哈哈!……”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一如水滴落入滚油中,又像疫病传染开来,众人哪里还憋得住?紫禁之巅上猛地爆起阵阵哄笑。 连神泉本宗弟子都毫不掩饰,其余三宗笑得就更肆无忌惮了。 连场内都如此,场外则更不消说。 堂堂天娇,就此沦为笑柄! 目睹一片片前仰后合的人影,桃栢栢面颊通红,——竟似能烫熟鸡蛋,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转望宠渡怒目而视,将拳头攥得嘎嘣响,暗恼道:“都是这狗贼! “夺我机缘,害我心境有缺无法突破,以致今日人前出丑。 “幸好老子还藏有一手!” 本打算见机行事,保命绝招能不用就不用;而今如何受得这般羞辱,桃栢栢气血冲脑,一声厉喝震荡四野,“别以为我没有货。” 众人循声凝目,却见桃栢栢真界洞开,身上宗袍被骤然外泄的灵压瞬间撑爆,徒留几片破布倒挂腰间,搭着半截短裤聊以遮羞,形貌甚为粗犷。 其手上法诀频频变换,——飞舞的十指近乎连成残影;口内则念念有词,道:“九天玄煞,上巽下震。 “风为吾盾,雷为吾刃。 “以指作引,五体为困。 “……” 每念一句,即有残缺的黑色符纹从额头、两肘及两膝处逐一浮现。 每现残符,桃栢栢气势便陡涨数分。 “咒符?竟是咒符!” “没想到桃胡子还有后手。” “到底是天娇啊。” “忽然想起来,当初刀疤脸也死在咒符之下。”说话的人转而朝垓心嚷嚷,“魔!——头!——这回轮到你了。” “哈哈哈。他也有今日。” “当真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诚如众修所论,当初宠渡凭借刃葬符便能越境坑杀刀疤脸,而今桃栢栢以假丹修为施用咒符,其威力又该何等可怕? 即便保守一点说,也绝对能与玄丹强者一战! 宠渡比在场任何人都更笃定这一点,断不会任其积蓄符势,当即问道:“道兄真要闹到这般舍命相搏的地步么?” 桃栢栢没有回话,眸中却似能喷出火来,足见其铁了心要殊死一搏。 宠渡剑眉微蹙,提刀就冲。 斜刺里,一道青光破风而至!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雷殛之枪 一则按照之前的“饶命”之约,还剩下一次——唯一一次!——免死机会。 一则料定有人决不会袖手旁观。 故此桃栢栢有恃无恐,即便宠渡提着刀气势汹汹地冲来,也完全不为所动。 果不其然,宠渡奔至半路,不防柳三青将青鳞剑祭起,化似蛟龙瞬息迫近。宠渡挥刀荡开青蛟,走没两步,又被拔地而起的弧形壁垒截住去路。 正是姒明月发动药术,筑起一堵高不见顶的粉墙。 话说二人既已解放修为,再不用像之前那样束手束脚,所以虽说手段一样,但威势却强了数倍不止。 天罡剑意状似无坚不摧。 粉墙坚不可摧。 符刀一磕上去,墙上顿时浮现出蛛网般的缝隙,叵奈裂而不碎,未被伤及根本,非但转瞬弥合如初,更往两侧飞速延展,不等宠渡迂回绕行,已然合围,将宠渡圈在当中。 显而易见,两位天娇并无较真之意,只为将人拖住,以便桃栢栢催动咒符,故而全不在意一时得失。 彼进此退。 彼退此追。 一字记之曰:缠! 来往交锋虽只数合,宠渡却足以断言:单凭符刀的话,若说先前尚能略占上风,如今则撑死打成平手,很难再讨到便宜了。 所以那一招……终究藏不住么? 君不见桃栢栢已将气势拔至巅峰,——不是强者胜似强者;符咒也仅剩最后几句,“……煌煌神威,斩灭邪精。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时,散布在额头、双肘及双膝上的残缺黑符随之被激发,沿着桃栢栢的皮肉肌理游走,衔接,勾连,渐趋构成一道完整咒符。 便在最后两笔纹络交汇之际,桃栢栢猛一合掌,近乎一字一顿地沉声喝道:“指、玄……风雷!” 整个符纹应声乍亮,转而狂风大作。从桃栢栢身上,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机訇然喷发,直干云霄。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阴云四合,随即传出隐隐闷响。 轰!—— 隆隆!——隆!—— “雷鸣?!” “听见没?……那‘滋滋滋’的又是什么声音?” “有火光。” “不!那是……电闪?!” “天人感应。此乃天人感应。” 远比刚刚更为狂暴的灵息,裹挟着风云与电光,化为一道涡状龙卷自天而降。 此即天应之象。 受其感召,桃栢栢好似鹏鸟般同风而起,扶摇直上,升至半空悬而不坠,昂首闭眼,同时摊开双掌置于身侧,任头顶那一卷风雷直灌入体。 天人相交的刹那,散逸的电弧犹如受惊的鱼群,毫无节律地四处乱窜,交织成网,笼罩偌大地界。 霎时雷光粼粼,如一片雷沼也似。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所及之处: 石头碎了,碎成齑粉; 草木焦了,化作飞灰; 地面塌了,陷出深坑; …… 不知几时,高耸的粉色壁垒已无声消散。 青鳞剑也悄然归鞘。 独留宠渡直面煌煌天威! 原是有感雷云中蕴藏的恐怖力量,姒明月果断撤功,释怀之余不乏忧虑,窃喜当中又夹杂着恼怒,心头十分复杂,“狗日的桃胡子,比姑奶奶还会藏。若你早使这招,我何苦显露丹阳?” 柳三青同样面色凝重,暗道:“即以当前实力,我也未必能胜之。”转念又想:“也好……今看他杀招频出,倒方便提早防备,万一哪天对上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且不言二人心思各异,却说场外的神泉长老乃至宗主见状,已是一副高枕无忧的模样——与柳三青与姒明月自曝修为时、两家宗老胸有成竹的情形如出一辙。 而“亲魔党”这边,无论黄大吕、古三通那样的猎妖散客,还是烧钱狂徒秦旻之、七纸道人邱铭这样的宗门弟子,纷纷面露忧戚,观望着,祈祷着,莫不替宠渡暗捏一把汗。 至于其余各方人马,纵是纯粹为了凑热闹的中立者也难掩兴奋,更别说四宗内外的倒魔势力了。 即如童泰、叶舟之流早已额手相庆,脸都笑烂了,——一似绽开的秋菊。 “叫什么来着……指玄风雷?” “想来这才是桃胡子真正的杀招。” “到底是天骄,手段层出不穷。” “这名号在江湖上由来已久,原以为只是夸桃胡子手快如风,符威如雷,没想到竟真有一招同名的撒手锏。” “光看这架势,绝对能与丹境强者一战了。” “桃师兄!——雄起!——” “给那魔头点厉害尝尝。” “这波稳了。铁稳。” “哈哈哈哈……叫那群魔党嚣张。” “能否奈何魔头先不说,反正够他手底下的魔子魔孙喝一壶就是了。” 原来好死不死,戚宝等一众魔徒正处在电网最为密集、威力最为强劲的雷沼垓心! 看似纯属巧合,但所有人更相信是桃栢栢有意为之。 也亏得许求持有镇灵龙骨,适时催动护罩,集魔众之力勉强维持,这才免被雷电之力绞得粉身碎骨,保得暂时无虞。 幸运的是,雷沼眼见着衰微。 然而不幸的是,这同样意味着指玄风雷的符意已全被桃栢栢化为己用。 此时乌云压顶,四下里一片昏朦,桃栢栢依托风雷之力仍自悬空飘浮,衣袍鼓荡,须发横飞,缕缕雷丝萦绕其身,肆意穿梭,游走。 在其面上,黑色竖纹赫然醒目,拇指粗细,左右各一,划过眼皮纵贯两颊。 蓦地里,那紧闭良久的双眼猛然睁开,却不见眸珠,唯满目银白,内中乍闪即逝的电光令人频生错觉:站在面前的哪里是个人啊,分明一尊手握风雷之力的远古神只! 说时迟那时快,桃栢栢合掌轻拍,再展臂一抻,顿时雷意翻涌,化出八九尺长一截雷霆横亘在前,正色道:“‘雷殛之枪’。” 言罢紧扣银杆舞动雷枪,桃栢栢甩几串枪花,转手就投。 ——何其迅猛的一枪! 宠渡刚把符刀提起,那雷霆一击便已近在咫尺。 当! 刀刃抵住了枪尖。 奈何枪势之沛然出乎意料,宠渡实难招架,接触瞬间便被雷枪顶着滑地飞退,沿路撕风裂气;一俟稳住身形,忙不迭双手握刀,“嗬!!!” 符刀锋芒应声暴涨,将雷枪一分为二。 残存的光沫雷丝扑面而至,烙在宠渡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片片缕缕焦黑的灼痕。 ——肉身扛不住! ——千万不能被雷枪射中! 宠渡旋即了然,惊出一身冷汗。 然而眼下却顾不得。 诚所谓智者千虑难免有失,电光石火间不容多想,宠渡唯有全凭斗战的本能行事。 结果就出了岔子。 大半雷霆擦着峰顶边缘,飞下山去。 剩余小半则直奔斜刺里。 其朝向不偏不倚,正是魔众所在的……龙骨护罩。 第一百四十章 天打雷劈 轰! 龙骨护罩应声破碎。 碎在与那一小半雷殛之枪相触的刹那。 片甲不留。 没有任何意外。 回头想想维持护罩的那群家伙,可不是什么虾兵蟹将啊,而是十二位归元高手——其中的穆多海甚至一只脚已经踏在了丹境门槛上! 就是这样一帮子人联手施为,倾尽全力却扛不住半枪雷殛。 由此显见,并非净妖宗护阵不济。 只能说像雷霆这样禀造化而生的天地伟力实在太过恐怖。君不闻,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平地炸响,到了此时还余音袅袅。 单是轰击时的剧烈反震,便令一众魔徒人仰马翻,横七竖八躺了满地,双臂发麻不说,肚儿里更是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所幸并无大碍。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是飞下山去的另一半雷霆之力訇然坠地,炫目的银白光柱直冲天际,隆隆声中气浪奔涌,仿佛整座瓮山也因此抖了三抖。 “这、这都堪比自爆了吧?!” “哼哼。炼体又如何,敢接么?” “肉身再硬也经不起吧。”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总被符刀劈成两半,貌似也没啥大用啊。” “这要是被来上一下,那……” 且不言柳、姒二人全神贯注兀自提防,却说当所有人还在咋舌惊叹时,第二杆银枪已赫然就绪! 桃栢栢捕捉着气机,作势欲投。 宠渡不退反进。 片刻后,刀锋再度抵住枪尖。 大抵有了前车之鉴,宠渡铆足了劲儿双臂挥斩,瞬间便将那雷枪一剖为二——没有先前那样的激烈撞击,反而无声无息,如切豆腐一般丝滑。 此一斩不单分得均匀,宠渡还讲求了一丢丢方位。 半枪飞西北。 半枪射西南。 西北角乃炼器阁所在。 西南则聚集着药香女众。 以雷殛刚刚显露的威势来看,半枪之力绝对能将两处地界铲平,因此就算其角度不甚精准,但只要落地炸开,足可殃及池鱼。 事发突然,枪速又快,别说提前闪避或者传送出局了,普罗道众甚而还没回过神来,那枪便已近在眼前。 也就各家天骄有所警觉。 这边厢姒明月轻拂香袖,即有粉壁高墙拔地而起。 那边厢柳三青心念微动,青鳞剑化作巨蛟,就着地势螺旋盘踞,将炼器阁所有人全部罩在其中。 轰隆! 一声炸响,两柱雷光。 直到此刻,两宗弟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抹濒死惧意,个个面如死灰,不等山顶的颤动平息便迫不及待跳脚大骂。 “渡老狗!——” “狗贼!” “驴日的好歹毒。” “死前还想拉咱们垫背。” “信不信掘了你祖宗十八代。” “你要能找到小爷祖坟,”宠渡闻言暗笑,“小爷必有重谢。” “老魔能有什么坏心思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呣。”戚宝接口道,“‘渡’乐乐不如众乐乐。” “幸亏姒师姐在,不然咱就陪葬喽。” “请桃师兄替我等主持公道。” “啧!”桃栢栢摇头咂嘴,看似颇为苦恼,却无分毫意外神色,“果然是老魔。等闲奈何不了你。” “道兄要变招了?” “正有此意。”桃栢栢脸上笑嘻嘻,不疾不徐抬起手,顿了顿,随后轻挥。 天上云团乍亮即暗。 似有一缕银白光芒划破长空。 宠渡罕见地目露惊骇。 众人最初只以为是错觉,然而下一刻…… 雷鸣!接续不断。 炸响!起伏连绵。 沙石!飞扬弥漫。 …… 一切迹象纷至沓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眼前所见并非虚幻。 ——桃栢栢真的从天上引来了霹雳! ——而宠渡也是真的在遭雷劈! “所以刚刚那光是霹雳?” “报应啊。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今日这‘天’姓桃。” “嗬哈哈哈!”童泰跟疯了一样狂笑,“只听过笑里藏刀的,哪儿他妈有藏、藏——哈哈哈哈哈!……” “也就是说,桃胡子不光藏了刀,还藏了雷。” “刀雷?感觉怪怪的。” “你几个想笑死老子继承家产么?” “那边谁岔气儿了?” “大快人心啊。” “师兄!——再多来几道!——” 桃栢栢恨宠渡入骨,何需外人提醒?早将长袖乱舞,随意挥洒。 瓮中捉鳖是吧? 猫戏老鼠是吧? 饶命三回是吧? 好言相劝是吧? …… 每每挥袖,桃栢栢便骂上一句。 一句一霹雳。 乃至后来骂无可骂,但手上动作不停,总把数十道电弧接连不断轰落云霄,在地面炸出深深浅浅的土坑,令人不由想起宠渡与姒明月之间那场买卖来。 树下那名虬髯客忍俊不禁,“出口有愿哪,娃儿。” 而戚宝等人与一干亲魔党众则无语凝噎:老魔啊老魔,踩狗屎不香么?非说什么天打雷劈!如今“得偿所愿”,得劲儿了呢嘛? 有人急如热锅蚂蚁。 有人幸灾乐祸。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但无论抱着何种心态,当尘霾渐渐散尽,宠渡顶着一副焦黑的身子曝露人前时,各路人马不禁哑然,因为所有人刹那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且不说将来如何,单就当下的修为与实力而言,“快如闪电”四个字的全部奥义,仅止于一个比喻、一种夸词! 毕竟身法再快,谁又能真的快过闪电? 喽啰、高手自不消说。 强者还差得远。 老怪也不行。 哪怕化神人仙同样不敢打包票! 而宠渡因是体悟,对雷霆之威的感受当然比众多旁观者深刻得多。 披头散发,衣袍破碎,倮露在外的铜皮寸寸龟裂,血口上腾起缕缕黑烟——宠渡甚而隐隐闻到肉香;全身酸,麻,酥,胀,痛,仿佛一动不动在茅房里蹲了半个时辰,以致于手脚抖不停,险些连刀也握不住。 “丢你老母!这都没死?!” “皮是真的厚啊。” “换成咱们,早灰飞烟灭了。” “想来桃胡子也有失手,并非每道雷都劈中了的。” “好在那魔头也是强弩之末了。” “桃师兄!——一鼓作气灭了丫的!” “兄弟可好?”戚宝噶大声喊道。 “老魔……” “小师弟!” “老弟啊,”卢迅语带哭腔,“你觉着如何?” “我还撑得住,你几个别过来。”宠渡喝止魔众,莫名闪过一丝杂念,“单看这肤色,还真与黑丫头有缘。”随即拄着符刀颤巍巍站起身来,看向半空,道:“不意道兄有此无敌之姿。” “服是不服?” “以道兄手段,罕有人不服吧。” “那就交出先天符意,”桃栢栢盛气凌人,“否则将你碎尸万段。” “好说。好说。”宠渡啐了口血水,“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在那之前,尚有一式烦请道兄指教。” 一则指玄风雷势头正盛,一则自恃雷霆无敌,桃栢栢对宠渡所谓绝招不以为意,举手抬足间颇具帝王威仪,拂袖笑道:“准尔所请。有何手段只管使来。” “不消多久,”宠渡深吸几口气,“只一瞬罢了。” “那副姿态,”场外的穆清闻言暗叹,“你终于要用了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非斗战人员请速撤离 “那魔头果然藏得深。” “谁还没有一手绝活儿了?” “这才有意思嘛。” “有也卵用。我先前就留意过,为了扛住那半枪雷殛,柳师兄明显下了狠劲儿。” “想来明月仙子那边也不轻松。” “所以得是怎样的手段才能盖过天雷之威?” “快看。刀色在变淡。” “那家伙要作甚?” 此时先天符意渐渐隐没,魔刀复作本来面目。宠渡将刀收入储物袋,简单打理了形容,拱手转一圈,算是向四周的丹境强者致意,道:“先说断后不乱。各位前辈真不打算拦一下?” “我几个坐镇,还能让你反了天去?” “若性命攸关,我等自会出手。” “师弟量力而行即可。” “谢风师姐美意。”宠渡莞尔,“可刀剑无眼哪,我未必——” “哼!狂妄后生口气不小!” “不怕你有真本事,就怕你吹得凶。” “别耍嘴皮子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稍安勿躁。”宠渡将双手贴在嘴边拢成喇叭状,运足了气朝九霄之上喊话,“场外的大人们!……”顿了顿接着道:“以为如何?再不出面就要死人啦。” 却无回应。 徒留尾音荡彻天地:啦啦!——啦!——啦!…… 宠渡又补了一句,“别后悔噢。” 这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莫名激起三宗强者与老怪的逆反之意,个个斜眉歪眼儿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不约而同瞟向落云子。 那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自明:看那副臭屁模样,你门下弟子是吃定本宗天娇了? 呵! 很自信嘛。 那就碰碰咯。 只有穆清与苏雪——唯他二人!——神色凝重,因为就他两口子见过宠渡释放全部符意后的样子,虽说不知具体威力,但凭借经验与直觉足可断定其不凡。 苏雪一介女流,到底侠骨柔肠,想了想:“谁输谁赢都是我道门的损失。”随即转向高台,道:“掌门师兄,要不劝——” 孰料话音未落,便被落云子冷冷地横了一眼,苏雪当即打住话头。 忽觉斜刺里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自家纤指,苏雪回眸,正见穆清摇头示意,顿时思绪如电转了几道弯,这才恍然。 台上坐着的都是人精啊! 她苏雪所忧所虑,他们又岂会想不到? 宠渡的杀招必与先天符意相关。 此乃共识。 四宗强者与老怪不闻不问,无非为了趁机迫使宠渡展露先天符意更多妙用,所以就算明知稍后的对战凶险万分,也断不会轻易干涉。 退一万步讲,坐镇场间的十来人中不乏假婴强者,就算宠渡杀招再强,想来也是赶得及阻止的……吧? “但愿真的只是我关心则乱。”苏雪调理好心绪,将目光重新投向画幕时,却见宠渡正不慌不忙地在跟一众魔徒交代。 “走。”宠渡斩钉截铁,不容商议。 “为何啊兄弟?” “别撵咱们走啊。” “俺要留下。”卢迅咕哝着道。 “有人给你盯着身后也好啊。” “滚!”宠渡忽而厉声呵斥,“没你们拖后腿,小爷还洒脱些。” “要不这样,”穆多海见宠渡决意难违,急中生智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师弟你施招之后必然疲累,我留下来照应,其他几个都先出去。” “凭啥?” “这跟修为高低八竿子打不着。” “要留也是胖爷留。” “俺来俺来。” “我有貂儿相助,一人抵俩。” “您几位体内尚有药术残留,”叶红烛笑道,“不宜久居此间噢。” 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倒把画里画外的看官老爷们给整懵了:那魔头真就那么大魅力,能令手底下那帮缺货明知留下来多半是个火坑,还争着抢着往里跳? 不信看那许求,“各位兄姐莫再争了。接着扬了扬手里的镇灵龙骨,得意洋洋地说:“小弟有这个,自是当仁不让。” 十一人闻言侧头,直勾勾瞪着龙骨。许求腚眼儿一紧,忙不迭攥紧龙骨远远跳开。眼看着一伙人就要为抢龙骨闹起来,终是宠渡发话喝止,“许小子留下。其他人都滚。” 原因很简单。 卢迅乃神泉门人,不便涉事过深。 叶红烛与穆婉茹身为女子,虽说能顶半边天,但既有大老爷们儿可用,便毋需冲锋陷阵。 至于其他人嘛,正如叶红烛所言,药术未解,若紧要关头再被姒明月那娘们儿操控使坏,到时候指不定谁照应谁哩! 宠渡娓娓而谈,头头是道。魔众无言反驳,唯有从命,个个垂头丧气。反观许求,像极了有幸被翻牌子的后宫佳丽,美滋滋的。戚宝几人看在眼中,只恨得牙根儿痒痒。 饶是如此,魔众临行前,纷纷将余留丹药一股脑儿塞给许求,争相叮嘱,“见机行事”“死保老魔”“谨防黑手”“但有差池……”云云。 许求就一句话——一如当初得益于宠渡赠送的归元丹而成功破境时说过的那样,“要死也是我先死!哪怕替老大挡刀,许某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趁此间隙,宠渡则步至角落,好言劝退了黄大吕、古三通等一众亲魔散客,免受池鱼之殃。 穆清见状自思:“如此害怕误伤自己人,莫非符力过盛?”旁边的苏雪思虑更深,“……抑或先天符意太过玄奥,以他现今修为,尚有诸多不明之处?” 夫妇俩心有灵犀地对望片刻,都读出了彼此眼中的那抹疑惑与忧虑,琢磨着随时出手以应突变。 且不题穆多海等人传送出风花雪月图,现身神照广场;也不言许求奉命退至角落伺机而动;却说宠渡环顾紫禁之巅,声震全场,道:“场外当有即时观战的法门,出去也能看热闹。 “所以!——尔等都听好了! “小爷只说一次!—— “非斗战人员……请速撤离!” 铿锵有力话音仿如石投静水,霎时激起千层浪。 “哟哟哟。挺唬人的嘛。” “当谁吓大的?” “哼,装腔作势。” “无此作态还则罢了,既然煞有介事,大爷爷还真想留下来开开眼界。” “我也好奇他有何能耐扭转颓势。” “就跟他杠到底了。” “欸!炼器阁怎么有人退了?” “呣……咱这边貌似也有。” “没义气的孬种,被人家几句话就给唬住了。” “以后别说跟老子认识。” “实乃吾辈之耻!” 传送出局的当然有,却不多。 剩下的人马中,或以为雷霆之力无可匹敌,或仰仗姒、柳天骄之势,或纯粹为了所谓脸面,或心存侥幸觉得苗头不对再跑也来得及…… 宠渡笑意莫名,“险些忘了,尔等还有传送手镯可用。” 冷不丁一道霹雳落地炸开,原是桃栢栢等待多时终于忍无可忍,“让你絮叨这么久,算是给足面子了。” “多谢道兄容我。” “自作多情。”桃栢栢面露不屑,“唯你心无旁骛全力一击,我才能完全碾碎你的底气,让你体会何为绝望!让你跪地求饶!让你双手奉上本就属于我的机缘!” “说到先天符意,我能维持的时候也有限。”宠渡意味深长,“能感悟多少,全看道兄造化。” “你什么意思?” “无他。” “欺负我读书少?有话明说。” “总之道兄……”宠渡深吸一口气,闭了眼,“仔细便是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三颗太阳 那家伙闭眼了嘿! 终于舍得放大招了么? 四宗地界上顿时热议空前,喁喁嗡嗡如煮沸的粥,从卑微喽啰到显达老怪,所有人穷尽想象,争相揣摩着宠渡杀招的模样。 局外尚且如此,场内则更不消说。不同之处在于,山顶弟子诡异得很安静,唯恐稍不留神就错过哪怕丁点儿细节。 屏气。 凝神。 一动不动。 瞪大的双眼像铜铃,眼帘上写满了两个字—— 想看! 想看!! 想看!!! 看那魔头如何垂死挣扎。 看老魔怎样扭转乾坤。 这期待是如此热切,强烈,以致当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从垓心那道赤红人影上涌现,震荡,进而扩散开来时,四宗弟子的表情瞬间从渴望凝固成错愕。 “这?!……” “玩儿呢?” “就这灵压也敢说开了真界?!” “给爷挠痒痒都不够。” “还不如咱呢。” “噗!——哈哈哈哈!” “毕竟下下之资,有这阵势就不错啦。” “厉害厉害。大爷算是领教了。” “我说那魔头惯能虚张声势吧,你、你们还不信。嗬哈哈哈……” “果然雷声越大雨点越小啊。” “啥也不是。” 一时之间,画里画外多少能开真界和不能开真界的都沉默了;只剩下倒魔派众杀猪般的哄笑,一茬接一茬,一浪高过一浪。 戚宝等人“嘶儿嘶儿”直抽凉气。 连续以手摩腮,“不至于啊……” 风疏雨蹙眉不言。 老怪纷纷扶额:过家家么? 囿于见识,多以为宠渡真界徒有其表,好在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有至少四人除外! 一则连续及其影奴薛灿灿。 二则化神人仙常自在。 三则是虬髯客。 薛灿灿是有所怀疑。 常自在早知详情。 虬髯客则全凭一身道行! 原来早在宠渡破境那会儿,薛灿灿便觉他真界古怪,奈何当时百家归元强者结婴,只顾天象缤纷,等事后想起时已无从探究。 而今藏在连续影子了,也算身临其境,薛灿灿一看便知端倪,当即如实上禀。 至于常自在,正如后来每每提及时都忍不住慨叹的那样,宠渡真界“……深微玄妙,究极造化,万千言语亦不能表其一也”,当下机会难得,自是兀自贪看。不题。 却说那虬髯客,在宠渡真界大开的瞬间,忽而心血来潮,随即暗将神念探入风花雪月图,循着冥冥中的气机感应,落在了紫禁之巅——从始至终未曾惊动任何人! 所以常自在不知虬髯客,就像薛灿灿也没能察觉常自在一样。 三方实力高下立判。 不过探知的结果却相差无几。 道蕴残痕。 真界印迹。 道蕴与真界者合而为一! “薛老儿所述情形……”连续莫名心悸,就好像无意间触碰到了某桩不得了的隐秘,“……在哪儿见过来着?……天命道藏?宗室遗典?……” 与连大道子心湖微澜不同,虬髯客这边早已掀起惊涛骇浪,“‘盘古之界’?!竟是盘古之界!……” 至大无外。 至小无内。 看似有涯,实则无垠。 当初常自在比之为海,——干涸之海;而虬髯客从中洞见的又岂止于此? 它装得下六合八荒! 它也装得下天外星河! 它甚而装得下整个……苍茫宇宙! 眼下之所以仅仅笼罩瓮山,完全因为山体本就只有那么点儿大。 “确系盘古之界没错。据师尊所言,古往今来唯有盘古老爷才有此真界。”虬髯客面露凝重,暗叹道:“竟被一个归元不久的娃儿给惊到了。 “此子到底什么来路? “与盘古老爷有何干连? “该不会……” 某个突如其来的猜想太过惊悚,即以虬髯客的心境与道行也不由一激灵,强行掐断思绪,转念道:“难怪老师派我临凡保驾,今后怕是马虎不得喽。 “且不妨看看,这先天符意在他手里会是怎个妙用。” 各方反应只是说来繁复,实则同时发生在宠渡闭目的几息工夫里。待到他睁眼,那本就深邃的眸子里更透出前所未有的从容与坚定。 与姒明月、柳三青逐一对望片刻,宠渡将目光转向桃栢栢,沉声低喝,“先天……” 宠渡顿了顿,接着吐出那四个字来—— 无量金身! 蓦地里绽放一片光! 随即一通响儿! 光是金光,陡然爆烈四射,如万丈利箭般直刺双目,令人难以直视,看客们不自觉别过头去,闭眼遮面,唯耳畔荡起隐隐嗡鸣。 似元气的摩擦。 又像是来自远古的低吟。 那声音莫可名状,悠远,苍茫,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众人哪里按捺得住,一俟强光稍有减弱便透过指缝争相窥视。 只此一眼,终生难忘。 ——山顶上赫然一颗太阳! 这是在姒、柳二人自曝修为之后,凭空出现的第三颗太阳。 如果说两位天骄的丹象勉强算得上“东升旭日”,那眼前这轮光团则是妥妥的“当空烈阳”,完全跳过了循序渐进的过程,甫一出现便璀璨至极。 随着光辉渐渐淡去,当中那道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之前的狼狈荡然无存。 宠渡从头到脚俱是金辉。 炽盛的光热交织成飘飘焱流,如羽衣一般裹缚全身,点点滴滴的金色光沫不断蒸腾,缭绕,飞旋…… 仿似一架熊熊燃烧的篝火! 在其眉眼周围,“∞”状的暗金条纹以鼻骨为轴,左右对称排布。 沿着奇经八脉及十二正经,附有硕大的血红条纹;而在其他脉络上,则有粗细各异的金丝不时闪烁,明灭间勾勒出轮廓与走向。 风疏雨见状自思:“看起来很强,却不知实际如何。”忽听身旁之人道:“有意思。”于是侧首笑问:“今可迫出师兄几成力?” 连续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 其余强者与众老怪激动之余莫不咧嘴:先前不插手果然是明智之举,否则就被那小鬼瞒天过海蒙混过去了。 而普罗舆情则早已炸开了锅。 “那……那是什么姿态?!” “先天符意本来面目?” “这才是天骄之姿。” “相比之下,桃大胡子他们完全不够看啊。” “单论架势是输了。” “看着就打不过的样子。” “老魔!——你是全场最靓的仔!” “哼,中看未必中用。” “孰强孰弱拼过才晓得。” “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桃栢栢不禁将负在身后的手拳头紧了紧,切齿言道:“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有此后手。” “久候了。” “别令我失望就行,出——”桃栢栢急转话锋,“你摇头作甚?” “金身一现杀局既成,尔等已无胜算。” “原来老魔管那姿态叫‘金身’。” “倒也贴切。” “唬谁呢?” “他动都没动,谈何布局?” “更猖狂了呗。” “道兄若是不信,”宠渡笑了笑,“大可试试。” “以为爷爷不敢?!”桃栢栢正要发作,冷不丁身后某位神泉弟子语带踌躇地言道:“怪哉。有没有觉得……这会儿貌似比之前……热了些?” 第一百四十三章 至强合击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还真是:山顶上的确变热了。 之前一心贪看宠渡金身,无暇他顾;如今冷不防听人提及,神泉弟子这才幡然警醒,循着热息流转探究了片刻,纷纷咀嚼出一抹不对劲来。 ——符意! ——是符意! 若说云气流如水,山为杯,那符意就是浓墨。 杯盛水。 墨滴杯中,晕开来。 磅礴的符意铺天盖地,弥漫了真界所笼罩的每一分、每一寸;进而沿着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缝隙下渗,将整座山体由里向外地包裹,浸泡。 其中不时透出某种玄机,可意会不可言传,若能感悟一二,必有所获——多少都不容小觑,须知欲行千里,有时候就差那一跬半步。 然而静心琢磨的只在少数,因那灼流实在燎人。 “他大爷的。跟进了炼丹炉一样。” “我觉着像蒸包子。” “咝!……怎么越来越热?” 浅草枯了。 花瓣蔫儿了。 树叶卷了。 天山的云团也承受不住,正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 灼流肆意奔涌,在蒸腾的热浪中,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开始怪异地扭曲起来,以致场外光幕上呈现出的画面也变得歪歪斜斜。 倮露在外的肌肤愈发刺挠,观战的四宗弟子口干舌燥,喉头滚动间,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此情此状,与其言“热”,莫如说是……“烫”。 明里暗里的各路强者始料未及,因为毋需亲历,单凭斗法经验孕育出的直觉已足可判定:宠渡这一招的威力必然非同小可! 远在众人察觉不到的犄角旮旯里,司徒奋眼珠转来转去,看起来分外纠结,“此时现身恐被察觉……不跑的话万一来不及呢?……” 反观被诡异龙魂夺舍的虎大王,却不管不顾,直接遁离了山巅! 而主持决胜的四宗强者同样面色凝重,与邻近之人遥相对望,彼此颔首,大抵自信能及时镇压,所以当下并未喝止宠渡,仅准备好随时出手干预,以免闹出人命。 “看长老他们的架势,明显不妙啊。” “我也预感不祥。” “或许先出去更稳当些?” “莫慌。苗头不对再走也来得及。” “眼见为实,到底如何要看了才晓得,别他娘的自己吓自己。” 人心惶惶之际忽起一声尖叫,——“快看!”众人循声顾望,却见战圈外陡然隆起光圈,竟是连续催动都天神葬宝衣,护住了自个儿与身侧佳人。 风疏雨自认比旁人更了解连续的实力,今见他祭起防御,不由大感惊疑。 连续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含糊其辞道:“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言罢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净妖弟子聚集的东南角,莫名笑了笑。 只此一瞥,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却说倒魔派历来自诩唯“连师兄”马首是瞻,宗文阅几人一直关注着连续那边的动静,如今察觉那笑容似有深意,商讨没多久便开启手镯传送阵,率众退出试炼。 前后不过几息,东南一隅眼见着人去山空。 这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人本就紧绷的心弦当时就断了,传送的阵光随即此起彼伏,各宗人马争相出局,恐落人后,徒留仍自坚守的弟子暴跳如雷。 “啥情况?” “这就走了?” “说好的给师兄撑场子。” “路数!都是路数看不出来?他们与那魔头同属一宗,自要帮着造势啊。” “一群胆小鬼。” “话说桃胡子呢?” “那家伙也是,先前就嚷着要打要杀,到这会儿还没动静。” “天上的云都快散光了。” “他那样倒像是在……闭关?” 原来就在这段工夫里,桃栢栢感受到了符意中另藏到玄机,强自盘坐入定;及至此刻忽地猛瞠双目,眼中精光乍闪透出明悟之色,接着狂笑不止。 “恭喜道兄。” “你看起来点都不意外。” “如前所言,”宠渡笑道,“能悟多少,全看道兄造化。”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唉……” “我此番临阵开悟非是你有意相助,而是个中玄妙与符意同生共存,难以抹除,你也莫可奈何。”桃栢栢理直气壮地冷哼道,“由此观之,更显我的本事。” “听这意思,桃胡子……悟了?!” “咋回事儿?” “符意中到底有何玄机?” “可惜修为并不见涨,想来只是对符道的感悟更深了些。” “那也够了。” “之前就能与强者一战,而今只会更强。” “可笑那魔头为人作嫁,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哈哈哈!……” “明明是桃胡子悟性高,硬要揽作自家功劳,亏那魔头说得出口。” “嘿嘿。我就说别急着出去嘛。” “外面哪有近看过瘾。” 紫禁之巅上,前一刻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的弟子当即罢手;神照峰上,刚刚传送出来的人马悔青了肠子。 却听宠渡笑言:“顿悟不易,道兄当好生珍惜才是。” “什么意思?” “道兄当下所悟不济甚事。” “既然你说成全了我,那我自当投桃报李。”桃栢栢怒极反笑,“某如今发雷必中,不妨助你改改这目中无人的臭毛病。” 在更强的天然人感应下,接连炸响惊雷,一股远比早前更为狂暴的气息落下来,蒸发殆尽的水汽复又凝聚,瞬息结成更大的云团,黑压压地罩住了整个山顶,仿似雷劫降临。 天更低了。 风也更疾了。 热意似也因此消减了些许。 桃栢栢当然威势更盛,此刻目蕴电光,身缠雷丝,不是雷公胜似雷公! 电闪雷鸣之际,自西南角落处响起一句娇喝;紧随其后,又从西北方向上传来暴吼。 “师兄我来助你。” “桃胡子。借你几道雷使使。”柳三青将剑祭起,化似一条青蛟钻入云团。 “哼!那魔头先前就扛不住我的雷击,而况如今?老子个人足矣,才不稀罕你俩落井下石。”桃栢栢正自腹诽,不意突如其来一记雄浑有力的咆哮。 吭!—— 霎时天地皆颤。 其与雷声大相径庭,反似…… 循声抬头,入眼尽是翻涌的云团,借由电光明灭的转瞬,隐见一尊庞然大物游弋其间,众人满怀期待,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天。 不一时,果真从云端缓缓探出个兽头来——赫然一颗龙首! 青蛟渡劫成龙! 那龙吟未消,又闻凤鸣。 凤鸣西南。 药香女众所在的地界上,药雾腾腾,仿似燃烧的烈焰,一只浴火凤凰振翅而起,在姒明月的操纵下,朝宠渡俯冲而来。 另二人同时动作。 三位天骄再度联手,发出这至强合击,欲将宠渡剿杀当场。 各宗弟子欢欣鼓舞,狂热冲脑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所有人对明摆着的一件事视若无睹:不论那风变得有多猛烈,符之灼流始终生生不息! 它从未被吹灭。 也从未被吹散。 甚而,从未被吹淡。 第一百四十四章 擎天之柱 雷龙咆哮。 火凤长鸣。 二者虽如离弦之箭,却哪里快得过御气风雷?桃栢栢手中枪后发先至,不偏不倚,射向宠渡面门。 话说那雷枪乍现,像人的胳膊一样粗,明亮刺眼,显然凝聚着更为恐怖的雷霆之力,速度也因此更加迅猛,以摧枯拉朽之势,沿途搅起阵阵波纹。 按说以普罗道众当前这点修为,单凭肉眼是绝难捕捉其轨迹的;但诡异之处在于,众人偏偏目力可及。 尤其后半程,更是一清二楚。 因为雷枪越来越慢! 初时的确威势赫赫,然则越迫近垓心就愈发衰微;及至飞抵宠渡斜上方丈许开外,雷枪不光长短粗细不及原本一半,且枪尖上蓦地荡起圈圈涟漪来。 结果没有想象中的阵阵闪光。 也无期待中的那声炸响。 唯见雷枪没入涟漪,——泥牛入海一般,连浪花都没溅起一朵。 此后再无声息。 这?!…… 众人不明所以,震骇之余转眼再看,顿时瞠目结舌。 与雷殛之枪的情形如出一辙,雷龙的形态一变再变,从龙蜕化成蛟再蜕成蛇,乃至最后竟显出剑身原本的面目来。 而火凤则更为不堪,到宠渡跟前的时候,便仅剩拳头般大,扑棱着翅膀如一只小鸡仔也似,还没碰到无量金身,便被缭绕在外的符焱焚得干干净净。 宠渡拂袖轻弹,那青鳞剑顿时倒飞而起,“呜呜”的破风声浑似哀鸣,打着旋儿落在不知何处。 画里画外,从极致的喧嚣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先前的热闹只是所有人的错觉。 哐当!…… 青鳞剑摔在地上。 那声音明明很轻微,却响似炸雷,远远近近地荡开,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在脑海里盘桓不散。 倒魔派沉默。 亲魔党欢呼,——势如火山爆发,震得倒魔派众纷纷回过神来。 “老魔!——威武!——” “怎么回事?” “那魔头做了什么?” “也没见他有啥大动作啊。” “虽然不明白老魔具体干了啥,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憋憋有人暗中相助。”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传言。” “明月仙子他们……” “唉,搁谁谁不迷糊?” 柳三青与姒明月跟丢了魂儿一样杵着,直愣愣半晌无语,也不眨眼,明显还没回过味儿来:不是……一假丹高手、俩真强者,一套砸下去居然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不都说那厮试炼之前才入归元的嘛,竟化去了天骄联手的杀招? 凭什么?! 他俩仅此一招便近乎被榨干精气神,一时三刻难以蓄势再击。反是桃栢栢犹有余力,在最初的惊骇过去后沉着脸问:“你可知我而今一殛是何威力?” 宠渡摇了摇头,“敢请道兄指教。” 桃栢栢也不废话,重新聚出一柄雷枪,朝山下抛去。 不多时,一道充斥着狂暴雷力的光柱拔地而起,波及的范围比早前大了好几圈,地动山摇间将山巅照得雪白透亮,就连围绕在山外的毒圈似也因此不稳,隐现崩裂之兆。 “睁大狗眼看清楚!就是这样的雷殛,却连你身都近不了。”桃栢栢陡然拔高声量,指着宠渡鼻子喝骂,“所以你到底使了哪门子妖法?” “不明白?”宠渡笑了笑,“指不定再试试就看出端倪了。” “说得也是。”桃栢栢言罢挥洒,接连不断将天雷从积云中引下来。 更粗。 更长。 更持久。 前后不过十几息,便有数百道天雷訇然落地,化似一片雷狱将宠渡紧紧裹在当中,却不见桃栢栢有丝毫止歇之象。 奈何收效甚微! 不论其粗细强弱,也不论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上劈来,电光不单如之前的雷殛那样被迅速弱化,且每每抵临宠渡丈许开外,总被大大小小的涟漪所吞噬。 桃栢栢木然地挥动双臂,口中不断念叨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还真就不信了!…… “老子不服!…… “我好恨!……” 随后的轰击越来越猛,如此百十下后,饶是桃天骄也渐感难支,不得不暂时作罢,脸红筋胀地瞪着地上那道赤日流金般的身影,大口喘气儿。 如老牛一般。 是累得。 也是恼得。 更因为连番雷劈之下,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狗日的终于炸出浪花来了! 符意充盈天地。 灼流汇聚成海。 便在最后几道雷光湮灭的当口,涟漪破碎,溅起朵朵金色浪花。 这一幕转瞬即逝。 但少有人错过。 “那是符意?” “这得浓到啥份儿上,才能像海流一样浑厚,以致于连天上的霹雳都击不穿?” “雷龙与火凤也是因此瓦解掉的。” “与其说瓦解,不如说是‘销蚀’。” “我头皮有点麻。” “快看!——” “看那魔头的架势,终于要动手了么?” “准、准备跑吧。” 观战弟子齐刷刷捋袖露腕,亮出手镯,以便随时催动传送阵。只听宠渡笑道:“风水轮流转。终于该小爷了。”然后竖起食指接着说:“一招! “就这一招。 “若尔等接得住,我自输了。” 言罢振臂,四下里猛然一颤,灼流骤然汹涌了数倍不止,场间热感暴增,仿佛无形的空气要烧着一般,但教众人毛发像被烤焦了一样卷曲起来。 尤有甚者,冷不丁嘴角微痛,不自觉伸手去摸。 指尖上沾了一抹红。 是血。 你姥姥的! 这就把嘴唇给干裂了? 来不及骂娘,因为此时众人的心思全被一圈偌大的金色光柱吸引了过去。 那金柱凭空显化,大抵宠渡有意为之,甫一出现便直冲天际,将主持决胜以及循着符意先后到场的一众强者阻绝在外,随即朝四周疯狂延展。 见光壁迎面扑至,二十多名强者各使解数,或挥剑,或舞棍,或掐诀,或念咒……总把光壁破出一道缺口,意欲借此留守原地。 想法没毛病,确实也凑效,按说不费吹灰;可出乎意料的是,便这片刻工夫,其中符意早已非止薄薄一层,反似深不见底! 所以那光壁非但未被洞穿,反而极速弥合,眼瞅着复原如初。 “啥局面?” “转眼竟比城墙倒拐还厚?!” “这下糟糕。” “为免我等插手也是煞费苦心了。” “好狂的后生。” “好妖孽的心机。” 事起突然,各路强者猝不及防,思虑间争相速退,就此被光墙一路推着迫离山顶。 殊不知无心插柳,倒令刚刚乘隙溜出山颠的司徒奋与一早遁走的龙魂虎妖不得不屏气敛息,唯恐一着不慎曝露行踪。 而从始至终,岿然不动者仅两人。 仗有都天神葬宝衣,连续护着风疏雨轻易地撑过壁垒扫荡,留了下来。 与此同时,在神照广场以及其他三宗地界上,光幕所显示的画面适时拉远,定格于瓮山全貌,将一圈雄浑的金色光壁映入众人眼帘,如桶一般将整座山体箍在当中。 ——赫然一根擎天金柱!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幕中无人 在擎天金柱周围,缕缕人形光影来回游荡,上下翻飞,在光柱的映衬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正是御剑凌空的各宗丹境强者欲探个中详情,却不得其门而入。 以致性急之徒罔顾劝阻,几欲硬闯,冷不防金柱訇然一震。 柱壁上,随之浮现出火红丝线。 一行、二——三四五……行! 一列、二——三四五……列! 抬眼看时仅有横竖两条,转瞬却已千条万条,纵横交织像一张网,将原本的擎天之柱由内而外全部切割成金色箔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绕着瓮山缓缓旋转。 每片金箔长逾半尺,五指来宽,与常用的符纸差不多大小;箔面笔走龙蛇,似烙有样式各异的纹路。 落云子暗掐法诀,将画面适当拉近了些。 众人乍看,顿时瞠目结舌:这是…… ——符?! 各种各样的符。 而身在局中的各宗强者却看得更为清楚。 听过的没听过的! 用过的没用过的! 叫得出名叫不上来的! …… 不管想要什么样的符,都有! “我你姥姥。” “做梦都没见这么多符。” “这就是先天符意的牌面嘛?” “早前桃胡子的符阵跟这比起来,纯粹小巫见大巫。” 许是隔着画幕不甚清楚,也可能金色的光晕模糊了符纹笔画,又或许为无穷符数所震骇……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局内局外的看客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某些不寻常的细节。 符,不完整。 具体而言,是符纹不全。 以玄门所公认的道理来看,此时若强行催符,那就只有一个结果…… 对此些微异样,喽啰之辈无人窥见。 高手没有看到。 丹境强者没有。 老怪也没有。 人仙与上妖同样后知后觉。 ——纵是那名虬髯客,也一时失察! 相较之下,此刻更令人感兴趣的,是符海背后的对战情况。然而光幕所呈现出来的画面始终未曾变化,神照峰上数千道目光纷纷射向高台。 怎料落云子眉头紧蹙,一副苦思模样,道:“法阵不畅,待本座察查。”言罢闭眼,煞有介事地掐起法诀来。 半晌无果。 反是广场中央阵光频频,每每闪烁即有试炼弟子传送出局,莫不面露骇然,似见了什么恐怖之物,甫一出现便被周遭看客围得水泄不通。 “里头怎个局面?” “啥,全是符?” “什么叫被老魔一人儿围了?” “这场面听着眼熟。” “还在谈?” “……没谈拢?明月仙子几人不急着出来?” “还好还好,老魔没动手。” “好戏还没错过。” 由此一传十十传百,关于战况的最新消息不胫而走。万众更觉心痒难耐,只恨落云子仍无动静,抓耳挠腮间暗骂千百遍,却不曾察觉到落云子嘴角闪过的笑意。 霎时微词四起,不绝于耳,却猜不出落云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直至秦旻之再度祭起通宝锦囊,“哗啦啦”将金银财宝如流水般倒进火坑,意味深长地昭告全场,“弟子不才。斗胆以此亨通之运略尽绵薄,助冲元气之蹇滞。” 看客莫不恍然。 “懂!懂懂懂……” “还属义父高明。” “兄弟。我突然悟了。” “烧起来。都烧起来。莫教义父孤军为战。” “到底是老怪,花样真的多啊。”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呜呜。” “为了老魔!——” 道众纷纷解囊,含泪慷慨。落云子“适时”睁眼,见漫天钱袋如雨点般飞落坑中,故作惊讶地道:“不至如此。只是阵法微滞罢了,而今已然无碍。” 话间作势比划,指法一连数变,落云子手起声落,“咄。”便将光幕上的画面应声拉近,飞速穿透重重符围深入其中。 看客们只想一睹为快,也无暇顾及落云子装模作样。 一抹凌厉威势当即溢出光幕,随着画面逐渐清晰,越来越强烈;及至画面完全显露,扑面而来的压迫摄住了所有人心魂。 首先撞入眼帘的,竟是一面面万仞崖壁! 众皆错愕。 不说里面都是符么,怎就只有山,——还是金色的? 符呢? 人呢? 正疑惑间,画面上响起呜呜风吟。风过之处,金山表面竟随之涌动开来,此起彼伏状似麦浪,令场外的看客们不由一激灵。 原来与外壁不同,内里的金箔并非竖排,而是一片片横平铺展,层层堆叠,致密无间浑然一体,乍看之下可不就是座座金山? “山……即是符。” “累符成山?!” “好家伙。” “这他娘的该有多少?” “千万万?格局小了,薛灿灿。”连续听着回荡在脑海里的传音,呵呵两声回应道,“依本道子看,数以‘兆’计都是少的。” “人族诞生迄今,”常自在哪怕贵为人仙,也不禁啧啧称奇,“数百万年所用之符加起来怕也无此海量。” “不愧‘先天’之名。”虬髯客喃喃。 “这该死的压迫感。” “本以为外面的符量就够骇人了,没想到里头更可怖。” “看!人在那儿!” 相邻两座金山其实并未完全接合,中间犹存夹缝——细长高远、一线天也似,由此构成了四条狭窄深谷,从垓心朝四方延展开去。 峡谷一端,即峡谷交汇之处,宠渡傲然挺立。 另一端,自是各宗人马遥相对峙。 连续居东。 炼器阁在西。 药香女众聚于南。 神泉宗在北。 人在谷底,渺如蝼蚁。 “话说那魔头打算一茬一茬来,还是一股脑儿全交代?” “一齐砸下来谁顶得住?” “哼。也不怕把自个儿搭进去。” “万法不出五行,要是同时催动,金水木火土相生相克,难说会是个什么局面哪。” “以老魔心智,不会如此有欠考虑。” “倒是其他人,怎么都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连续盯着符山,兴味盎然。 柳三青不以为意。 姒明月巧笑莫名。 桃栢栢神色复杂。 天骄以下的闲杂弟子则所剩无几,除去少数“死忠”,绝大部分都已传送出去,如今留下拢共不到五十人,个个毫无惧意,反而面带讥诮。 唯有许求遵照嘱咐,一早催动龙骨护罩严阵以待,时刻准备事后接应。 “差点忘了,还有手镯呢嘛。” “嗐!” “三宗人马挨个出来,那魔头也只能干看着。” “所以是刻意为之,奚落那厮?” “传送一开,阵壁分隔两界别说将其摧毁,能晃动一丝便是不凡。” “传送阵没那么容易破的。” “就看谁更快了。” 广场上议论纷纷,所有看客都在关注战局走势,谁也未曾留意到,角落里有一身长五尺的皂袍老者正摩腮自思:“与人为乐这种事,老夫历来是当仁不仁的咯。” “言尽于此。”宠渡叹了口气,“尔等既不听劝,便怪不得小爷辣手无情。” “光说不练假把式。”桃栢栢哈哈笑道,“我等随时可一走了之,料你奈何不得;留下来不过想看看,是你手快,还是爷爷传送快。” “仅余一命可饶,我劝道兄多珍重。” “我也好奇,”柳三青接过话头,“所谓先天符意,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 “一直等着师弟来破传送阵呢。” “那便……如尔所愿。” 宠渡扬起了手! 天骄率众扬起了手! 场外的皂袍老者也扬起了手! 宠渡屈指成爪。 符山剧颤。 符海涌动。 无穷无尽的符流澎湃激荡,势若决堤之洪,从四面八方朝着炼器阁弟子与药香女众所在的位置倾泻而下,铺天盖地压落头顶。 眼见着洪流就要吞没一切,三宗弟子不疾不徐伸出手指,纷纷点在腕口手镯上。 嗡!…… 一柱柱传送的阵光应声拔起,将迫近的符流尽数荡开。 金符退而复聚,再度冲击。 奈何传送阵本就有“画地为牢”之效,所以任先天之意多么威猛,任那符流如何汹涌,任金箔再怎么锋锐,以宠渡当前归元初境的修为,要破去阵壁阻隔,终究欠了些火候。 传送兀自坚挺。 而金符却被一一震碎,湮灭。 符灭符聚的刹那,三宗人马的面目时隐时现。天骄及其随行弟子脸上的戏谑,分明浓了几分。 “可惜了啊,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少阵势唬人嘛。” “有球用。” “想想都好气噢。” “是解气吧?哈哈哈……” “快看。有动静了。” 说时迟那时快,神照广场正中的传送阵也生出了感应,地面上的光柱渐已成形,显见传送完成便在此须臾之间了。 这当口,皂袍老者凝气一指。 局外,阵光骤然暗淡。 局内,传送壁冷不丁破碎。 哐啷…… 声儿很清脆,落入耳中却不啻惊雷,三宗弟子明明面露不屑,眼里却流露出无限惊怖。 金符乘隙蜂拥而入,贴满全身,裹似一具具人形纸偶。 符箔不绝,弹指间又裹成纸盒。 ——棺材也似。 “不!——” “宗主救……” “怎么……” 惊呼、怒吼、哀嚎……统统淹没在源源符意与漫天金箔中;甚而因为濒死的惧意,多少当事弟子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张口。 下一刻…… 幕中无人。 唯见满屏火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不生老魔 火柱冲天,焰分内外。 内金。 外白。 炫目的焰光从画幕里勃然喷发,照亮了山里山外,照亮了一副副难以置信的面孔,也照亮了宗主老怪们眼底的惊骇。 尤其那一声儿响! 亿万万符纸近乎同时爆炸,岂是等闲? 声起刹那,便令丹境以下的所有看客暂时失聪。 秦旻之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啊啊呀呀”试着连叫了几声,然则除了耳中嗡鸣,啥也没听见;回身环顾,此时其余人的反应大同小异。 都弯着腰。 都在拍耳朵。 都在摇头晃脑。 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一片无声的世界! 连画幕也似受到震荡波及,剧颤不已。 入眼仍是满屏火光。 高台上的大人物们纷纷起立。 随着听觉慢慢恢复,四下里渐渐响起零星的轻声细语。 “‘先天一出今符皆废’啊,这威力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怎会同时炸开?” “不说啥符都有嘛?” “符性相生相克,按说不该如此。” “莫非还有啥别的猫腻?” “先前光顾着看有多少了,的确未曾留意具体有哪些符。” 落云子闻言,忙将神念探入风花雪月图,怎料一入瓮山地界便难以为继,不由暗骇,“难不成那先天符意切段了感应?” 没奈何,又施展浮光掠影,将几片光幕凭空显现,接连喝问:“姜明阳?阮宗纬?贺兰?……风疏雨?速速答话。” 久无回应,冷不丁广场垓心亮起阵光,落云子定眼一看,满脸诧异,“陈长老?!” 想当初玄阴宗假冒净妖弟子拐骗城中猎妖客活祭血灵鼎,便有传言说陈词乃玄阴细作——事实上的确是!——奈何查无实据,落云子对此只能将信将疑。 此番试炼远近皆知,妖族庶几攻山,为免那细作与之里应外合,落云子刻意将有嫌疑的几个人统统打发进了风花雪月图,美其名曰探秘,实则圈禁,只求暂时切断几人与外界的联系。 孰料陈词竟在此时现身! 先前坐镇的一干强者中,也没见有他呀…… 时机会不会太巧了? 陈词嫌疑陡增,落云子疑虑重重,挑眉斥道:“尔好歹贵为一峰之主,更是本宗长老,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原来陈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烟熏火燎也似,想一想:“也不知黑风寨会否趁机攻山,我先乱他视听,之后才好便宜行事。”于是应道:“事、事发突然,宗主容禀。” “你不是受命寻宝去也,怎会跑去翁山?” “探秘无果,我与几位道友同行的。” “怎就你一人出来?” “欲窥究竟抵近细观,正好撞上符爆。”陈词言之凿凿,“猝不及防之下险遭殃及,不得已行此下策。” “真有其事;还是故意为之,让前后顺理成章?”落云子思绪急转,“……先且不管,命林通暗里盯着便是。”接着问:“里面真有如此凶险,连你都难以招架?” “绝无夸大,望宗主明察。” “可有所获?” “是符纹!”陈词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每张符的符纹都不完整。” “原来如此……” “符纹不全,催之必炸。” “此乃道门众所周知之公理,却谁也没想过反其道而行,将符爆用作斗法的手段。” “有一说一,那魔头于符道的理解与妙用确有独到之处。” “不服不行了啊这回。” “就看成效几何了。” “这么大阵仗,别虚有其势才好。” 且不言陈词领命在台下调息,暗里眸光闪烁,显然伺机作祟;却说看客里不论亲魔党还是倒魔派,又或者纯粹的路人,莫不拜服宠渡在符道上的造诣,对结果也多了几分期待。 不过到底如何还需眼见为实,嘈杂的议论也因此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画幕,静候预料中的那个结果。 一众魔徒及亲魔党人,甚而不自觉颤着手,攥紧了五指。 神照峰上落针可闻。 直勾勾盯着。 眼巴巴望着。 看那火柱渐衰,看那火光渐弱,看那火焰从金白相间转作金黄,转金橘,由橘变黄,变红……等到堪堪消退,前后已过去不知多久。 一刻? 还是半炷香? 由此也不难看出,先天符意的底蕴何其深厚! 却没有人觉得不耐。 因为光幕终于稳定下来,画面随之清晰,拉近,定格,迎着所有人好奇的目光,展露一派面目全非。 原本山体所在的位置……空了。 ——瓮山被夷为平地! 徒留大大小小的碎石铺了一地,在摇曳残火与袅袅余烟的掩映下,俨然末日! 连续因有都天神葬宝衣护持,浮于半空,睥睨着下方凹凸不平的地面。 不见姒明月。 也没了柳三青。 广场垓心的传送阵更无动静。 显而易见,两拨人马栽了,——尸骨无存、灰飞烟灭那种。 仅剩十来名神泉弟子苟延残喘,横七竖八瘫软在地上,明显被吓破了胆,任凭附近的余火再怎么灼烈,也未能将侵袭全身的彻骨寒意驱散分毫。 宠渡身上仍自缭绕着金色光焱,看起来犹有余力,望着神泉弟子笑了笑,道:“桃道兄。三命之约已毕。尔若还不甘心,我必奉陪到底。” “我——” “想清楚再说。”宠渡岔道。 “你……”桃栢栢嗫嚅半晌,到最后也没能憋出个屁来。 “这大胡子明显也萎了。” “搁谁谁不崩啊?” “前后捡了三条命,够走运的了。” “准确来说是死过三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他神泉弟子能幸存,也是沾了他的光。” “再不识趣的话,老魔必下死手。”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呢。” “看!有人下来了。” 原是一位神泉长老御宝落地,见过十几人颓废的模样,不由暗叹:“再待下去,只怕有损道心。”当即催动专为强者特制的传送阵,带着桃栢栢一行人黯然离场。 神泉宗就此宣告出局! 而炼器阁队伍险些全军覆没。 药香女众同样如此。 这就意味着,此番斩妖试炼一波三折,峰回路转,至此总算接近尾声了。 ——宠渡以无敌之姿,勇拔头筹! 场外酝酿已久的情绪再难压制,顿如喷涌的火山般訇然爆发开来,将原本阒然无声的神照广场化作一片欢腾的海洋。 “嗬啊啊!——老魔牛皮!——” “同辈无敌!——” “吾魔出征,寸草不生。” “赢了、赢了,咱们真的赢了。” “他才是那‘莫须有’之人。” “按规矩,桃胡子要自愿奉上斩妖点数才对。” “也不枉替他操心一场。” “那又是哪位前辈?” “苏、苏长老?!” “……据说是栖霞峰两位峰主之一。” “精研符道?” “要点评一番么?” “内行看门道。她既是个中大家,所言所述必是极为中肯可信的。” “有理有据毋庸置疑。” 却说先天符意与无量金身的威力远超意料,苏雪早已心湖激荡,如今终于按耐不住,要趁热打铁为宠渡正名,立威,借以震慑宵小。 便见她抬手虚压,待广场上足够安静,这才气沉丹田侃侃而言。 霎时天音回荡,远近皆闻—— “天不生老魔,吾道万古如长夜。”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短短十二个字,仿佛火上浇油,令广场上的气氛越发热烈。 听听! 都听听! ——天不生吾魔,符道万古如长夜! 此非“吾魔”自诩,也不是谁虚言吹捧,而是出自身为符道大家的假婴强者之口! 数千猎妖客更是因此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他是从猎妖客里走出的人物! ——他与我同根而生! ——他是吾辈翘楚! ——他凭一己之力在长居胜地、历来眼高于顶的宗门弟子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我散修一脉绝不比尔等差! 有人振袖欢呼。 有人喜极而泣。 有人挥拳乱舞。 有人击掌称庆。 有人相拥拍背。 …… 三女围成一圈,把着彼此的玉臂,跳啊,笑啊,叫啊;尤其穆婉茹与甘十三妹,那股高兴劲儿令叶红烛恍然以为二人之间的醋意也被热切的喜悦蒸发殆尽。 大抵无以言表,黄大吕、古三通等人重操旧业,不吝合奏一曲。 烧钱狂徒秦大少更是直接跳上桌,扯开嗓子吼道:“为此当浮一大白!”接着举杯鼓动群情,“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 “义父。格局小了。” “三五杯还不够塞清缝的呢。” “逢此盛事怎能不吹坛子?” “当如是。当如是。”秦旻之豪情万丈,“今日全场花费记本少账上。” “义父豪横!” “某先吹为敬,义父随意。” “敬义父。” “干!” “趸趸趸趸”……喉头滚动的声音响彻全场,众人提坛灌酒,大呼过瘾。 可惜宠渡并非铜板儿,也不是啥灵丹妙药,自热难招所有势力待见,所以普天同庆的喜氛里别有一番愁云惨淡。 宗文阅、叶舟及童泰之流默然不语,从脸上的表情来看,就好像被迫嚼了一坨干粪,却卡在喉咙难以下咽,不得不用隔夜尿冲而服之。 众人不由会想起,开战以来宠渡说过的那些狠话—— “饶尔三命。” “他两个必须死。” “再不出面就要死人啦。” “非斗战人员请速撤离!” …… 诸如此类。当时只道是笑话,而今结合实情再看,原来自个儿才是那个笑话。 那魔头竟无半句虚言! 吹过的牛都实现了。 对倒魔派众来说,就很苦涩。 也特憋屈。 不过在见过炼器阁与药香谷的反应后,童泰等人也足可自我慰藉了。 姒明月、柳三青等人的殒灭一经确定,当事二宗便同时发难,大兴问罪之师,下起寻常弟子上至长老宗主,兵对兵、将对将,各与周围的净妖人马吵得不可开交,有如泼妇骂街一般。 “落云子。此事你要给我两家一个交代。” “传送阵怎可能失效?” “失手?错杀?呵!……” “易位而处尔等也这样想?” “屁的刀剑无眼。他一上来就将矛头直指明月与柳娃娃,言其必死。此事有目共睹,非我妄说。” “谁敢保证不是事前授意?” “桃栢栢为何能活下来?……鬼晓得他俩背地里有甚龌龊。” “务必交出宠渡此子,由我二宗共同裁决;否则,炼器阁决不介意在妖战之前,先与贵宗做上一场。” “对。药香谷也是这个意思。” “为柳师兄讨回公道!——” “只可怜了明月师姐啊。” 局面愈演愈烈,吵闹声很快盖过了广场上的欢呼。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观战的高台成了火药桶,稍有一点火星就会炸开来。 台下众人这才后知后觉,不由为宠渡捏了一把汗:此事儿恐难善了。 死的毕竟是天骄。 陪葬的也是同辈里的佼佼者。 这些角色在自家宗门内都什么身份与地位? 下一代的中流砥柱! 最快成为强者乃至老怪的一小撮! 寄托着全宗的未来与希望! 养成这样的天骄级战力,耗费的资源与心血何其多!如今却被宠渡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往后拿什么与一家独大的净妖宗掰手腕? 换言之,宗门气运就此败了。 搁谁谁不急? 不过幸好还有老魔! 在精不在多,一人抵千军。若能将宠渡收为己用,别说天骄队伍死得其所,就算再折损几倍人马,似也……物超所值? 难怪二宗得势不饶人。 涉事各方中,估计也就神泉宗能作壁上观了。 进,可煽风点火坐收渔利。 退,可居间调和暂止干戈。 沈道富没斟酌多久便看得通透,当然两不相帮,见机行事,暗想:“只要防着那娃娃不要被其中某一家掳了去即可。” 反观落云子,从始至终并无一言半语,只紧蹙眉头,将阴翳的目光在台下扫来扫去,一副找东找西的模样。 天骄尽灭,令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二宗气运式微。 忧的是,在符爆之前,落云子再次察觉到了某个气机。 早在宠渡对战鳄鱼头领时,这股外来的扰动便突兀地出现过——乍闪即逝,说起来也不陌生;这一回出现的时候同样短暂,却更为剧烈,也更隐蔽,显然是气机的主人有意藏锋。 因此落云子敢笃定,这气机就算不会惊动普罗道众,却难逃元婴老怪的感应。 偏偏方荣芝与回千朵故作不知,铁了心在门下之死这件事儿上死缠着不放,完全罔顾气机背后或有的隐患,只把落云子恼得咬牙切齿,“你俩就装糊涂吧。” “还请道友速速给个说法。” “好歹贵为一宗之主。” “听说数月前山下有洞府现世,先取几样遗宝充作补偿,亦无不可。” “无论如何必须交人。” “眼馋本宗宝贝犹不够,还要将宠渡收为己用?想得美。”落云子心头冷笑连连,蓦地对上某道饱含笑意的目光,不由面色骤僵,“他几时来的?!” “且不慌。”落云子将眸珠骨碌碌一转,脑子里走过九九八十一道弯,“也好。正可祸水东引,斩了眼前这团乱麻。”于是拍案而起,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此无谓之争?” “落云子!别以为发通脾气就能将此事揭过去。” “你烦?我与老烈火更不爽。” “本宗这回损失大了。” “天骄之死怎——” “你几个睁大眼睛看清楚,”落云子恨铁不成钢地岔道,“那是谁?” 所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将目光凝聚在某道五尺来高的灰袍老者身上,片刻后便听三大宗主齐声惊呼:“黑风老妖?!” 全场阒然无声。 仅剩充满惊惧的叫唤在神照峰上盘旋:……老——老妖——妖—— 片刻死寂后,看客们齐齐退步。 人海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溅起涟漪朝周围飞快地荡漾开去,原本密集的人堆转眼露出一大块空白,徒留离中间最近的一圈人愣在原地。 动当然是能动的。 却是颤动。 也并非不想跑,奈何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啊! 没瘫在地上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十几名看客抖如筛糠,但凡身上挂着铜铃,必能“叮叮当当”串起一支曲子来。 “怎么都不说话,哑巴了?”黑风老妖从近旁的猎妖客手中取过酒壶,坐在石凳上自顾自地灌了一口,“尔等不必紧张,老朽就是来凑个热闹。”随即望着亲魔党众挥手示意,“嘿!——那边几个娃娃。接着奏乐。接着舞。” 舞? 舞你老母啊。 乐? 乐你大爷。 身为玄门中人,自不可能听命行事,又慑于老妖淫威,黄大吕等人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好在落云子这会儿跳了出来,指着黑风的鼻子隔空骂道:“老怪物。先前可是你破了传送壁,令吾同道数十俊杰不得出来?” “全是那红皮小子误我。”老妖摊手撇嘴,状作无辜,“那么好的时机,谁忍得住啊?” “该死!” “我等与你势不两立。” “今日既然来了,休想全身而退。” “就算你道行高绝,但我道门戮力同心,必能脱你一层臭皮。” “拼至一兵一卒也在所不惜。” “反正迟早都有一战。” “再有几日便是十五,若没记错,正着是你数百载之‘道辰’。”黑风戏谑地看着落云子,“老朽助你削了二宗气运,你就这么谢我?” “妖言惑众。”落云子冷哼道,“我等万众一心,岂会受你这般离间?” “看把你急得!”黑风指着挂于半空的偌大画幕,“以为这就完了?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道众闻言不解:三方人马都不在了,这场试炼还能掀起什么余波? 正疑惑间,忽闻砰的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冲击突破了桎梏,与气流摩擦出的炸响。 却见一道云气凝结成的尾迹从画面之外斜插进来,直射垓心。 尾迹前端,载有一截绿光。 ——一如利箭也似。 弹指间已近在宠渡咫尺!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半个许求 哪怕感悟了先天符意,催动数以兆计的炸符也绝非易事;还要将符爆范围限定在翁山地界,避免殃及坐镇的丹境强者以及桃栢栢等人,更是难上加难。 这样精准的操控,单凭归元这点修为,任谁来都会被掏空吧? 精力。 心神。 体能。 元气。 诸如此类的消耗,近乎一切都被榨干。 符爆过后,为了趁热打铁将幸存的神泉弟子吓退,宠渡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无量金身,暗里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凡有一人不信邪,敢于冒死试探,必能看出宠渡在虚张声势,进而群起攻之。 若真如此,宠渡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可惜慑于符威,桃栢栢等人并未多疑,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宗门长老带出风花雪月图。 宠渡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 倦意顿如潮水般席卷而至。 眼皮重得跟山一样。 头重脚轻,连取药的力气都没有,遑论运转元气催动手镯上的传送阵了! “嗐。竟被他那架势唬住了。” “可恶。” “兵不厌诈。哈哈哈!……” “早知就该出手试试虚实。”有出局的神泉弟子不无惋惜。 “胜了也脸上无光,尔等已死过一次了;而我……”桃栢栢面露苦涩,取下腕上的手镯递给近旁之人,“将斩妖点数给他手底下那帮人送去吧。他们应得的。” “师兄高洁。” “那魔头还能站着,是真的硬啊。” “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正如众人所见,宠渡全凭意志苦撑。 因为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有一缕人影起起伏伏,正在高高低低的碎石间跳来跳去,朝自己这边飞奔而来。 ——应该是……许求吧? 那小子还活蹦乱跳的。 真好。 最后一丝牵挂也有了着落,宠渡更松了口气,身不由己踉跄退步,撞在一面石壁上顺势滑坐,传入耳中的呼唤明明越来越大声,听起来却愈发渺远。 “……大……老……老大!”许求见宠渡朝旁边摇摇欲倒,只恨神行符耗尽,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加快赶路,同时思绪如电,忖道:“天骄殒落,二宗必不干休。 “连那名风师姐在内,四宗强者正彼此对峙,随时可能开打。这里头太过凶险,尽快将人送出去方为上策。 “胖爷他们都在外面,自会接应。” “突然想起你之前说的,”连续居高睥睨,“另有两只黄雀在后?” “嗯……大道子高见。” “为何迟疑?” “‘或有两只’更为妥帖。” “或有?” “其一是人。剩下那个气机飘忽不定,实难捉摸。未经大道子允准,老奴不敢妄动秘术探——”薛灿灿戛然改口道,语气里透出一抹惊异,“来了。此一击非同小可。” 话音未落,斜刺里忽而炸起剧烈的元气波动。 连续循息顾望,在原来翁山边界之外的某处,依稀可辨一圈扩散开来的澎湃气浪。 轰!—— 诡异的绿芒应声乍现。 好快! 弹指间便已迫近。 宠渡借眼角余光也捕捉到了那缕闪光,见其来势汹汹预感不妙,想起身将许求拨开;可叹动辄天旋地转,哪儿还有半点气力? 莫奈何,迷糊间宠渡只能不成章法地扭动手腕,咬牙低吼道:“闪!——快闪!” 远处的乱石堆里,司徒奋像将死的老牛一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口咀嚼着刚刚塞进嘴里的药丸,借以补充消耗殆尽的元气与体力。 从那阴鸷的眸光里,喷涌出无边怨忿与疯狂。 煎熬了两天一夜,终于抓住宠渡最为虚弱的时刻;为保万全,司徒奋甚而利用药力催发潜能,将修为硬生生拔至强者之巅,无限近于元婴——哪怕今后止步于丹境也在所不惜! 所以这是舍弃前程的一剑! 这是斩断退路的一剑! 赌上所有的一剑! 因此这也成了威力堪比老怪出手的一剑! 被司徒奋奉为平生最强的一剑! 势如破竹。 快至巅毫。 那剑撕风裂气,沿途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 等天上的各路强者后知后觉看去时,绿幽幽的剑光已然抵在了许求于千钧一发之际催动的龙骨护罩上。 一触,即溃。 剑光毫无阻滞地冲破光罩,接着洞穿了许求释放的护体罡气,紧随其后是肉身——肉身——石壁——石块儿——石块儿——石块儿——石壁——石壁…… 轰轰!轰!……砰! 连珠炮似的爆裂声不绝于耳。 随着最后一响落下,烟尘迅速消散,宠渡被死死钉在一座略微倾斜的石面上,体内气血翻滚,喉头微甜,噗一声猛地飙射出一口血箭来。 低头瞬间,宠渡只见剑柄在外。 剑则穿体而过! 龟裂的皮肉朝外翻着,好像一只八脚蜘蛛趴在腹部。 欸,不对…… 按说许小子该在前面串着才是…… 人呢? 恍有所悟,宠渡忙不迭抬头,举目,逆着飞剑肆虐后留存的痕迹看过去,终于在十来丈开外发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许求。 ——准确些来说,是“半个”许求。 呣,真就半截。 腰腹以下不知所踪。 宠渡怔怔地看了会儿,等回过神来,真个奇哉怪也!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伤口竟然全都不痛了,浑身轻松;就连之前的困顿与疲乏也一扫而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啥局面,老魔怎么就忽然抖擞起来了?” “跟没事儿人一样。” “那么重的伤咋可能?” “也没见他吃药啊。” “许是痛麻了啵。” “你才痛麻了。你全家都麻了。”秦旻之哽咽着骂道,不知是心疼钱还是出于别的原因,“这怕是——呜呜呜!——怕是……” “咝!——回光返照?!” “这、这他娘分明是回光返照啊!” 不知从哪旮旯冒出来的一句话,将原本沉寂的神照峰再度点燃,仿佛连在场的黑风老妖都不足为惧了。 有人瞠目结舌。 有人急似热锅蚂蚁。 更有人泫然欲泣。 有人面露惋惜。 有人幸灾乐祸。 有人兴致勃勃。 有人…… 万众瞩目下,宠渡反手捶爆了身后的石块,任由那把剑插在腹中,木然地朝许求所在的位置走去,自言自语低声念道:“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的……” 跌倒就爬起来。 起来继续走。 走了又摔。 摔了再起。 不知不觉间越走越疾,一路浑浑噩噩,摔了不知多少跟斗;尤其往前扑倒时磕在石头或地上,将剑柄一寸寸给撞进肉里,没多久便只剩小半还留在外面。 但宠渡从没觉着痛。 点儿都不疼。 就是吧,这胸口越来越难受,——好像心窝里有团火在烤,越燃越旺,烧沸了血。 血落在地上,连成一条线。 当宠渡驻足时,脚下的血线与最初比较起来,变细了很多。 “老、老……大……”许求的声音似蚊吟一般微弱,睁开的双眼渗着血水,再无半点原有的灵性与神采,“是你不?……我……” “是我兄弟。是我。” “我看不见了。” “我在呢。我在……”宠渡蹲身,一手摁在腰腹上,防止脏腑再流出来;另一只手则探入许求身下的缝儿里,绕过后背把住左肩,小心翼翼地将残躯略微捞起。 ——呀,好轻! 见许求上臂动了动,分明想握手,宠渡不自觉腾出右掌迎上去,却不由僵在半路。 握哪儿呢? 许小子的手已经没了。 手肘以下都没了。 另一条臂膀也一样。 “老大……没、没给你丢脸吧……” “嗯嗯。”宠渡沉声应道,“咱家许小子最厉害,就你坚持到头了的。” “谢谢老——咳!”许求咯出一口血,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顺势猛吸了一口气,“老大……不要难过……我、我不悔……我拦了的……我没吹牛……我我……” 刹那间,宠渡只觉手上本就不重的半截残躯更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妖化契机 许求澄澈的双眸眼见着黯淡,空洞;稍稍勾起的嘴角上却残存着隐隐浅意,就仿佛想借此留下一丝慰藉,激励还活着的人继续走下去。 多可爱的人儿啊! 宠渡微微失神,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过。 当初获赠归元丹破境后,他就说过,“若要替老魔挡刀,我许求铁定头一个冲上去。” 之前自告奋勇留下来接应时,他还是同样的意思,“要死也是我先死!哪怕替老大挡刀,许某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是啊,你做到了。 就像你拍着胸口所承诺的那样。 可是……可是从今往后再见不到你那副憨笑了,再没有谁跟在我周围一口一个“老大”地招呼,也再没有肉烤熟了之后总想着把肥美的鸡腿儿先递给我的那缕身影了…… 曾几何时我问你,单名一个“求”字,所求为何;你说不求长生,但求逍遥,求自在,求快活。 却不知魂归天外,算不算得上自在? 又是不是逍遥快活? 以前是酒鬼师父。 如今又多了你。 下一个呢? 还有谁会因我而死? …… 宠渡好恨。 恨当初为什么不狠下心将人全部驱离出局,却鬼使神差地留人接应? 恨自己不够坚定。 恨自己还不够强大。 所有的不甘、悔恨与愤怒终化作一声仰天痛呼,“啊!——吾弟许求仙逝了!——” 极痛。 极哀。 极悔。 极恨。 极怒。 各种极端心绪交融杂糅,肆意地浇灌,滋养,将宠渡体内久未出现的嗜血之欲重新点燃! 却说血瘾甫一滋生,便如燎原野火般凶猛无匹,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宠渡长久以来坚如堡垒的心防瞬间烧成一片残垣断壁。 随着心境崩乱,颅内訇訇,宠渡脑海里正上演着天人交战,一道人声突兀地冒了出来。 那声音好像就紧紧地贴在耳边,不断蛊惑道:“恨吧! “怒吧! “怨吧! “让出魂舍,奉上肉身! “只要臣服于它,便能获得无可匹敌的力量!……” 所谓“它”,自然就是因炼化蛇血之力而浸染的妖性,以及动用太古魔刀时沾上的魔性了。 此二者相与为一混融多日,无时无刻不在污染宠渡神志,早已积重难返,之所以蛰伏至今隐而不发,只为伺机而动罢了。 要么不爆发。 要么一举妖化。 而今碰上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又岂是那么容易招架的? “去吧去吧……与它相融。”那人声似有若无,透出的蛊惑意却反而浓烈了几分,“弹指间教人灰飞烟灭,报仇也就轻而易举了……” “妖化?!……”宠渡悚然大惊,抱头蜷缩在残尸旁,竭力保持清醒,“妖化终究压不住了么?” “可还记得毕婆子?……杀你师父的仇人……会不会已是强者了?……许小子更堪怜,死了你却无力替他报仇雪恨,真是不值呢——” “滚!”宠渡嘶声低吼。 “你且看看谁来了?” “谁?” “正是杀许求的黑手呀,”阴恻恻的人声回应道,“他也是丹境强者……” 宠渡猛抬头,果然见得一人满脸狞笑着飞奔迫近,其枯槁的指尖上泛着幽幽绿光,明灭闪烁间荡起阵阵奇异波动,不知有何猫腻。 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生机,宠渡自知时候不多,也就完全豁出去了,哪管来人耍什么花招,看了一眼地上残尸,目露决绝,“许小子等着我。待将此剑屠了杀你之人,咱哥儿俩一起上路。” 就用此剑,以牙还牙! 即便与之同归于尽也赚了! 在这须臾之间,报仇的执念是如此强烈,就着满地残垣断壁重铸坚心,虽只一时,总算将那股嗜血的躁动暂时压制。 饶是如此,却再怎么也拦不住妖性的显化了。 丝丝缕缕的绀色毫芒从八万四千毛孔里勃然喷涌,汇聚,缭绕在宠渡身边肆意飞扬,狂暴的气息随之直冲天际,搅弄风云间扫荡四野。 在场之人莫不惊骇失色。 ——妖气?! 此子身上怎会爆出妖气?! “这又是什么姿态?” “还真是道友祭天,法力无边哪。” “不就是那光异乎寻常了些嘛,里面的强者怎都见了鬼一样?” “咱们隔着光幕,难免有所失察。” “快看!老魔这是要……拔剑?” “糊涂啊。剑一出来不死得更快?” “唉,本就是回光返照了呀。” “不意这娃儿如此重情重义,竟因好友之死而触发了妖化契机。”一直在暗处闭眼探查的常自在猛睁双目,暗里速念了几遍印诀,准备好随时出手镇压宠渡体内的妖性。 “司!——徒!——奋!”宠渡咬碎钢牙,一字一顿地嘶吼道,“我要你——偿命!——”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手搭剑柄。 没承想拔剑当口,再起异变。 脚下残尸竟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等宠渡警觉细看时,许求半身皮肉血骨已尽作齑粉,紧接着从飘散的飞灰中腾起一抹妖异的诡魅红影,直扑面门,瞬间没入眉心之中,不见踪影。 宠渡当即一颤,随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好似忽然失去操控的木偶般,动也不动。 “看见没,什么东西钻老魔脑子里去了?” “原来不是我眼花。” “怎么还有黄雀在后?” “莫非是苟活下来的妖怪余孽?” “也或许是某种未知异物啊。风花雪月图那么神秘,没点古怪那才奇了怪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老魔该不会……被夺舍吧?” “你爷爷的。”闻者倒抽凉气,“不说还好,一说越想越可能啊。毕竟老魔到这会儿还没动静。” “连那什么奋都愣住了。” 诡影乍现的瞬间,司徒奋确实被吓了一跳,强行止步于宠渡丈许开外,反复查察。落云子见状,本想趁机将宠渡捞出图来,不意司徒奋眼疾手快,有近水楼台之便,抢先一步五指触地,狂催真气。 循着冥冥之中的章法,地上迅速浮现出一个偌大光环,内外辅以各式繁杂符纹,将宠渡整个人圈在当中,泛起莹莹绿光。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司徒奋猛一拍地,喝道:“‘乾坤转运’。” 暗绿色的光壁应声拔起。 ——赫然一座传送阵! “看起来与常见的不一样啊。” “我肏。金乌派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当着净妖宗的面强掳人家的心头肉?!” “不光摸了老虎屁股,还顺手拔走一撮毛。” “台上大佬脸上都能滴水了。” “里面那什么奋怎么办?” “肯定回不去了呗。” “欸不对。没记错的话,昨日金乌派的人就说过,司徒奋已他非山谷中人,所作所为皆系个人意愿。” “有言在先与己无关?” “明显是幌子啦。” “前后连起来看,总觉得金乌山谷这一趟就是冲着老魔来的。” “咝?!——还真是……” “可为什么?” 落云子一时也疑惑。 且除他之外,明里暗里的所有老怪早在司徒奋布阵之际,便将神念罩住了金乌地界。 怎料探来探去,不单鬼影也没见着半个,连地方都搬空了,但凡值些钱的东西是啥也没剩啊,徒留空空如也一座山谷;若非拆房子太闹腾,容易惊扰远近,只怕连椽梁瓦片都要卸下来揣走。 众佬面面相觑,甚而哭笑不得,高台上弥漫着一抹怪异的荒诞。 好家伙! 区区二流宗门,竟有如此魄力! 金乌派竟然举全宗之力,卷铺盖跑喽! 你敢信? 第一百五十章 宠渡?宠渡!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庙,偏就碰上金乌派这样一群不讲武德的家伙,硬是在净妖宗眼皮子底下,不光跑了和尚,还跑了庙。 两天一夜的工夫,以“飞舟”之神速,都够在山谷与天涯海角之间来回好几趟了。 这能上哪儿追去? 蓄谋已久。 明显蓄谋已久! 而今还留在神照峰上的金乌弟子,要么老弱无力;要么在水月洞天中争抢圆环时被宠渡重创,以致缺胳膊断腿儿,几如废人。 这群人战力有限,根本无关大局,沦为弃子实属情理之中,就算要处置也是后话了,落云子扶额暗叹道:“时机拿捏得是真好啊!……的确小看了你们。” 唯有一点尚不明朗。 ——动机。 如此劳心劳力,到底图什么? 就为了宠渡那逆徒? 先天符意与无量金身固然非同凡响,但在落云子看来,还不至于令偌大一个宗门兴师动众,直接舍弃了经营百十年的地盘儿。 除非…… 除非这么做的好处足以弥补损失,甚而“物超所值”。 所以,那个名叫“宠渡”的孽障身上必然还藏有其他秘密。 ——天大的秘密! 怎样的秘密? 某个还是某些? 金乌派又从何得知? …… 落云子思绪电转,却百思不解。反是黑风老妖曾听血蝠王提及与宠渡相关的种种,眼下福至心灵,忖道:“莫非与那仙宝圆盘有关?……无论是与不是,总不能教金乌那帮臭虫得逞。” 与此同时,远在落云子神念感应范围外的某处高空上,云团掩映间,正有五只异色小舟拱卫着当中一艘巨大飞舰。 巨舰船头,金乌谷主凭栏远眺,眉间隐有忧思。 其余弟子则三三两两地簇拥在各处,早已静候多时,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里透出一种明显的焦灼气氛。 “司徒长老那边还没得手么?谷主带着几位师兄都传送回来这么久了。” “别急。好事多磨。” “此番算无遗策必然功成。” “谷主雄才。吾派崛起指日可待。” “届时再杀回来,将净妖宗取而代之。” “可惜了留下来的人……” “一群老弱病残弃之何惜?” “不!他们该被铭记。” “等那魔头一现身,先揍他个半死,替司徒长老他们出口恶气。” “怎么突然有种被偷看的感——” 话音未落,金乌谷主手指上的戒指蓦地烫如火灼。谷主暗骇,“何来的神念?!”紧随而至一股横暴灵压,瞬息裹住了四面八方,将大小六条飞舟摄入虚空,再次出现时已悬停在神照峰上。 惊呼声中,一颗颗脑袋争相探出,沿着船舷串成两条黑线。 地面上,近万名看官老爷纷纷抬眼。 彼此的目光交汇于半空。 天上地下都懵了。 懵得很突然。 ——咱们怎么回来了? ——看架势这群家伙果然要跑? “想走?”黑风举起的手臂还没有放下,五指微屈如爪,“嘿嘿。问过老朽没有?” “大挪移之术?” “人仙级天赋神通!” “这都要把人抓回来,分明是赶尽杀绝啊。” “鬼晓得那老妖怪会来搅局?” “金乌派怕是死的心都有了。” “心如死灰,灰厚几何?” “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哈哈!……” 哄笑刚起,即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打断,——“老魔要出来啦。”人群安静的瞬间,又听金乌弟子嚷嚷,“有动静了!”云云。 但见光幕画面里,传送阵已亮至鼎盛;相应地,从广场抬头望去,可见半空中的巨舰上同时泛起绿光。 值此传送将成未成之际,却从宠渡身上猛地喷涌出妖异光焱。 红黑相间。 势若决堤之洪。 所以那妖焱甫一爆发,顿似混沌弥漫,弹指便将阵内天地搅得模糊不清,只似有若无一阵粗重的喘息与低沉的足音。 ——砰! 阵壁上,五条粗趾应声拍落。 一尊高壮黑影隐隐约约。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阵光消失的刹那,阵壁后转瞬即逝闪过一张可怖面孔,徒留“呜噜噜”的喉间低吼悠悠回荡。 司徒奋面色微滞。 刚是眼花了么? 獠牙? 赤目? 如果不是错觉,那是啥玩意儿被自己传出去了? 无奈如今情势紧迫,司徒奋无暇细究,“谷主他们还等着,吾当速速抽身为要。”另掏绿符,正欲再启传送,不防一阵剑压陡然天降,随起一声娇斥,——“道友休走。” 司徒奋闻声识人,暗自恼道:“又是这娘们儿。”忙举捣药杵迎往头上,正正抵住压顶重剑。 两下里光华流转,元气爆散。 司徒奋噌噌却步。 来人同样借力跳落,旋身露出一副清冷姿容。 正是风疏雨。 仙子想一想:“传送符用时极短,稍有不慎便教他乘隙走脱。”不敢无谓多言,顿足借力,脚不沾地地欺上前去,舞起樊篱剑诀,将手中寒兵如影随形。 无边剑意萧萧而下。 剑花密如雪片,如雨帘,将人紧紧裹在垓心。 司徒奋本就连番消耗,虽服丹药,却只恢复了一半真元,面对如此凌厉的剑势自非敌手,便仅余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一时难以脱出。 且不言二人这厢纠缠,却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金乌弟子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即遵谷主传音,将飞舟阵法全部开启,催运至极,不等传送完成,早已遁离神照峰。 “贼子好胆。” “哪里走!” “还不束手就擒!” “再负隅顽抗,定教尔香火不存。” “舟上禁制不容小觑,当心彼等狗急跳墙。” 黑风老妖好整以暇。 落云子看起来也没有出手的打算。 反是净妖宗几名新晋元婴化似流光拔地而起,片刻间已追出了净妖地界,瞅准时机正要发功阻截,不意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前方舟群竟莫名炸裂开来! 船体的碎片纷飞溅射,炫目的光芒辉耀远近。 光有两道。 一则黑里透红,——是为绀色。 一则猩艳如血。 横绀竖赤,两道匹练交叉成一个“十”字,肆意散发着狂暴气息,如一朵妖异之花凌空绽放。 “哇呀!——” “狗日的司徒……” “……长老何以如此坑害我等,莫不是叛了?” “这传了个啥玩意儿出来啊?” “怪物。那就是头怪物。” “救命!——救我。” “谷主都自身难保了还救个屁。” 金乌派人仰马翻,大半非死即伤,仅有少数弟子免受殃及,一路惨呼着四散坠落。 追击在后的老怪们见状驻足,面面相觑间,眼角余光里有团蓬勃光焱飙射而至。 好快! 如一支离弦之箭也似! 那汹汹气势甚而震开了神念! 几名老怪因此不明就里,哪敢直撄其锋,纷纷闪退两侧,趁着狂风吹淡了最前端的光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凝眉缩目,终于初窥端倪。 ——一颗脑袋若隐若现! 这边老怪惊呼:“妖?” 对面却喊:“人?!” “难怪金乌派说有‘怪物’。” “宠渡娃儿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想起了柯师兄。” “你是说……妖化?!” “宗主最忌这茬,他此时折回去无异于自取灭亡。” “兴许咱们看错了?” “我的确见他还保有半张脸。” 几人本还心存侥幸,但当其抵临神照峰的那一刻,所有希望与幻想随即破灭。 光焱仍自缭绕,却不再像之前那么障眼。 一具怪异的躯体矗立人前。 顶上尖狭的竖耳。 血红双目。 交错的犬牙。 野兽般的四肢。 来回轻扫的长尾巴。 …… 大抵除了左眼周围的小半张脸以外,其上上上下、里里外外何曾还有半点原本的模样与痕迹? 看似个人。 却更像一头……狼! 与其说是宠渡,不如称之为—— “宠渡”。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以牙还牙 ——“妖化?!” 广场高台上,三宗强者以及老怪满脸错愕,纷纷脱口惊呼。 转而窃喜不已。 如果说火烧天骄一事,还能假借“刀剑无眼”“有失轻重”之类的托辞狡辩;那妖化则属于板上钉钉,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须知此乃玄门大忌! 众目睽睽下,净妖宗如今非但不能护着,还要千方百计撇清干系。 否则,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 一着不慎必然引火烧身。 想当年净妖首徒柯昊然何等惊才绝艳,——公认的掌教继任者;却在感染黑风妖性后,纵以彼时横眉老祖之强势也不敢有半点姑息,不得不赶在完全妖化之前亲手将其镇压,据说最后连尸骨都去向不明。 也正是从此开始,落云子便似入了魔障一般,凡有涉妖之嫌者,宁杀错不放过,今见宠渡模样,当即拍案而起,扬手挥袖祭出天击剑,作势将“宠渡”就地正法。 那剑势如长虹,眼看着要射中“宠渡”面门,却猛地在三寸开外生生顿住,随着剧烈的剧抖,嗡鸣不已。 在气浪的剧烈冲击下,缭绕的妖焱朝两侧倒伏。 “宠渡”眉心处,赫然龟裂。 “嗯?!” “这老小子不对劲。” “他一向嫉妖如仇,怎会收手?” “想必也觊觎先天符意。” “会否另有考量?” 回首顾望,却见落云子一副恍然神色,不知作何计较。趁此耽搁,“宠渡”提剑转身,抬脚碎地借力纵起,一头扎进风花雪月图中。 众人齐齐扭头,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画幕。 但并未看到“宠渡”。 唯见两道人影往来翻飞。 话说风疏雨根资卓绝,又于樊篱剑诀造诣颇深,一开始便具碾压之势,却不知何故始终未下杀手,只凭借完美玄丹所积累的浑厚真元持续消耗。 司徒奋不想任人宰割,破境后毒功本就突飞猛进,如今走投无路更是无所顾忌,甚而开了真界,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凭此一股狠劲儿,司徒奋堪堪稳住局面。 在此期间,场外已然闹成一锅粥。 尤其炼器阁与药香谷! 两家天骄俊杰死伤殆尽,好不容易抓住净妖宗的把柄,自要趁热打铁,掐断一切翻盘的可能。 师出有名,名正而言顺。 优势在我。 于是乎强者与老怪轮番说法,看似在与净妖宗据理力争,实则趁机宣讲妖化机理、危害与灭除之法,借以煽动群情向落云子施压。 妖化者非人非妖! 防其祸患甚于防川! 天下道门人人得而诛之! 净妖不得干涉关乎惩处“宠渡”之决断! …… 诸如此类。 有关妖化的方方面面也就此流传开来,广为人知。 倒魔派自是幸灾乐祸。 亲魔党及一干猎妖散众,则忧虑与遗憾居多。 “怎、怎就妖化了呢?” “必与钻进他脑子里的血光有关。” “那玩意儿藏画里多少年了都!” “老天不开眼哪。吾散修一脉好不容才出了这么个人物,如今却……” “好在没流血,伤口还被填上了。” “超快再生?” “生机似也恢复了,不再是回光返照。” “那还能变回来不?” “照那位穆前辈的说法,老魔还剩小半张脸没有妖化,意味着心志犹存,兴许就是希望所在。” “可能坚持多久呢?” “全看他自个儿的意愿了。” “老魔!——挺住啊!——” “撑不住也无所谓,正好看看妖化之力到底如何。” “我也蛮想见识一下的。” “……遇强则强么?”落云子摩挲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师尊至今杳无音信,欲渡目下这场妖战大劫势必剑走偏锋。 “天可怜见! “好巧不巧逢尔妖化,显见天意如斯吾道不绝。常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就休怪本座不念宗门情义。 “即便不能奈何黑风那老怪物,你也算死得其所,物尽其用了。” “此贼逆犯天威罪不容诛。”落云子打定主意,看着光幕画面里闪动的人影,隔空传音道,“尔毋需生擒,速速灭杀为宜。” “领命。”风疏雨不再刻意压制灵息,暴涨的气势拂动三千青丝,法诀变换间轻呼一声,“咄。”将漫天剑影同时引爆。 轰! 真界壁垒早就千疮百孔,哪里还堪如此冲击,当即瓦解。 司徒奋身不由己被掀飞半空。 风疏雨乘势反撩一剑。 一股极寒由近及远飞速蔓延,蓝色的冰墙随之拔起。 沿途所有皆被冰封。 土石无不冻裂。 “咔咔”声中,澎湃的寒息扑面而来,司徒奋尚未坠地,身上却已裹了厚厚一层霜花,心头发狠正要逆转真元拼个同归于尽,不意眼角余光里绀芒乍闪。 那绀芒来得极快,似迅雷般眨眼即至,——砰!冰墙应声碎裂,狂暴的气息席卷而过,连带着将周围彻骨的寒意也涤荡一空。 司徒奋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忙循迹看去,却见绀芒射进土里,袅袅光焱看起来格外妖异,裹在其中的东西若隐若现。 ——一把剑! 剑身完全没入大地,徒留剑柄斜插在外。 “此剑之威比起我突袭小贼那一击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司徒奋暗自咋舌,“是谁出手相助?能破去那风婆娘的杀招,来者修为必然不低……难道是谷主驾临?” 正自纳罕,某种法宝与主人之间特有的感应涌上心头,司徒奋不由倒抽凉气。 ——那是我的剑?! 不是捅在那贼子肚皮上么? 他不是被送出去了嘛? 冷不丁想起传送完成前一闪即逝的那幕惊悚画面,司徒奋恍有所悟,“莫非……”定睛乍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雾尚未散尽,在遍地冰堆间,赫然矗立着一抹高壮背影。 形似妖狼,却双脚直立。 气息远比妖氛诡异。 “这是……”司徒奋嗫嚅难言。 “……妖化?!”风疏雨则心里一紧,“怎么会?……” 这边厢司徒奋联想很多,却来不及琢磨金乌派的处境;那边厢风疏雨同样无暇深究妖化根由,但见那“宠渡”忽而抬手屈指,朝斜刺里隔空虚握。 地里的剑猛然剧颤,紧接着倒飞而起,被“宠渡”摄在手中,顺势轻挥。 红黑相间的妖光自剑尖释出。 如一弯月牙也似! 极快。 却并不厚重。 弧光精准地落在风疏雨身前三尺,烙下一道焦痕。 这般隔靴搔痒的一击,与其说是攻伐,莫如说是警告。风疏雨心中忽动,旋即明了:这“宠渡”小师弟虽口不能言,但当下的心思却不言自明—— 许小子的仇自有我当老大的来报,毋需外人插手! 此即为界! 越界者……死! 风疏雨收剑束手,聊以明志。“宠渡”果然不再盯她,反而调转剑尖,头也不回地将剑射向身后。 司徒奋不信狠,声嘶力竭吼道:“我的剑还能让你个小贼使唤了?” 好歹是一剑之主,司徒奋凭借主仆之间的牵绊,将飞剑堪堪止在跟前;抬眼看时,原地早没了“宠渡”踪影,反是一股濒死危机起在身后,不由毛发倒竖。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奋斗估摸着方位,急扭腰身,把剑横削。 ——当! 声如金戈交击,强烈的震颤自剑身传至虎口,司徒奋定睛乍看,竟是一截细指格住了剑锋! 惊愕间还没回过神来,不防“宠渡”狼爪般的枯手紧扣腕口,一拧,——咔嚓!司徒奋右臂齐肘而断,慌乱间强忍阵痛,另一手捂着断肢接连后跳,企图拉开距离。 怎料“宠渡”如影随形般欺上近前,拦腰一剑将司徒奋划作两段。 下半截尚未倒地,又被一剑穿心而过,司徒奋不自觉欲将左手来拔剑,如何比得过“宠渡”浑身蛮劲?只能任由半截身子被剑顶着往后飞退。 一路经过那冰墙残迹。 与绝世而立的风疏雨擦身而过。 最后撞裂一面石壁,司徒奋“哇”地口喷鲜血。 模糊的意识中诡声绕耳,“咕噜噜”似野兽的低吼,司徒奋颤巍巍抬起头来——一如符爆之后宠渡那样艰难!——顿时魂不附体。 却见一颗怪异兽首龇牙咧嘴,灰白的灼雾从舌尖齿缝里升腾,飘扬,不偏不倚遮去了左边的人眼,独留右侧那只狼目。 狼目微眯,“宠渡”迫视着司徒奋,将剩下的半截剑身一点点往里推,直到仅余剑柄在外。 昔日的司徒长老面色煞白,抖如筛糠,不知是血流干了而禁不住冷颤,还是因恐惧不寒而栗,片刻后脑袋歪垂,气息全无。 然而“宠渡”并未就此罢手,哪怕断去司徒奋另一臂,又挖其双目,犹不解气,紧握着双爪仰天嘶吼。 那吼声里似有无尽愤恨。 似有妖化之不甘。 也似告慰着在天之灵。 兄弟我给你报仇了! 你死得有多惨,司徒狗贼便有多惨! 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 凄厉的狼啸仿佛引动了冥冥之中的感应,瞬息跨越千山万水,达至万妖山腹地,隐隐回荡在白灵寨上空。 胡离与姥姥对望一眼,都读出了彼此眼中的那抹惊疑与凝重,随后不约而同看向身后山洞。 洞内,念奴儿正在刻制传送珠,不期然落刀刹那,一声响。 啪! 珠子上陡现裂纹。 唔嘛抬了抬眼皮。 趴在它头顶的虫王“嘤嘤”低鸣。 乌小鸦跪在师父的木雕前,叩完最后几个头后屁颠颠跳过来,轻咦了一声,问道:“黑丫头。自你阵法大成以来从未失手,今日为何坏了珠子?” “我、我也不知道呢……”念奴儿回想着刚刚那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悸,“小黑子,你说渡哥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啊?” “那不至于。嘎嘎。”乌小鸦拍了拍胸脯,“师父他老人家吉人天相,可厉害着哩。” “都让你别拜了,渡哥哥还活着。” “多日未见想得紧。” “那也不祥。” “再不济,”乌小鸦嘻嘻笑道,“还有狼头儿暗中照应嘛。嘎嘎。” 前后脚工夫,在与神照峰相隔最近的某座山头上,一独眼瘦汉没来由打了个喷嚏,随后摸着鼻头咕哝道:“我这小友还真是半个狼崽子啊,连妖化都是吾族模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双龙会 随着那声长啸,两股远比之前更为狂暴的妖焱,从“宠渡”身上訇然爆发。 一为绀色。 一为猩红。 妖焱时而分时而合,分时你追我赶交替爬升,合时绞缠撞击此消彼长,瞬息腾起数丈高,状似两条巨龙在争斗,撕咬,无时无刻不在蚕食彼此。 “我怎么觉着有两股力量在搏杀?” “分明在挣扎啊。” “还有戏。还有戏。” “许求之仇已报,老魔了无遗憾。我看不妙。” “没有牵挂自然少了支撑。” “论心志也不过如此嘛。” “少他娘的说风凉话。不亲身经历一遭,谁能体会其中艰难?” “此子妖化在即,凡我门众速速离场。”落云子天音回荡在风花雪月图内,见一丽影疾步奔向“宠渡”,似有相助之意,忙不迭喝止,“抗命不遵者革除宗籍,驱逐下山。” “宗主明鉴。”风疏雨伫足作揖,“宠师弟神志尚存,若得外力相助,庶几压制妖性回归本心,当下正该用力之时,何故——” “糊涂。”落云子打断话头,好一番循循善诱,“妖化者天理难容,眼下除我宝图,他别无去处,将其囚在画中正可暂避风头。” “怪哉。宗上历来嫉妖如仇,此番怎如此维护?”风家仙子颇以为奇,又听落云子侃侃劝道:“他助你破境有恩不假,但此番试炼也多受你照拂,算是两清,你毋需顾虑恁多。” “理虽如此,可我为何仍自于心不忍,甚而难安?……”风仙子摩挲着葱指正自嘀咕,忽听落云子暗里传声道:“此怪本座留有他用,尔莫要意气用事误我大计。” 此怪?! 另有大用? 何用? 身在局中不知场外变故,仙子难解其意。蓦地天降光柱。原是落云子见她油盐不进,懒得再费唇舌,索性催动宝图,想将人直接摄出画来。 临行之际,仙子回头望天。 那道孤高的人影悬立半空,动也不动。 连续明显没有出去的打算。 光影一闪,风疏雨已回了神照峰,与众姐妹寒暄片刻,惊闻黑风现身,顿时福至心灵,“宗上莫非想……” 仙子黛眉微挑,急转身看向高台。 落云子似有所感,侧首睥睨。 相视无语,但那一瞥中的警示意味不言而喻:顾好自个儿,勿生事端! 风疏雨斟酌片刻,欲寻栖霞峰穆清夫妇陈述利害。不意落云子隔空一指,将风花雪月图只出不进,借此断了去路。仙子没奈何,强自按捺静观其变。 但见光幕画面里,蓬勃的妖焱将狼形怪影近乎全部笼罩,唯独避开了“宠渡”尚未异化的小半边左脸。 血红的人眼时隐时现。 眼为心之苗。 由眼斜上深入,透过灵台可直抵泥丸宫。 这泥丸虚穴虽只方圆一寸二分,却“至小无内”自成世界,蕴有无垠天地。以此为战场,两股力量斗得难解难分。 一方,乃妖魔之性借龙神锻意功显化而来的孽龙。 一方则是刚侵入宫来的诡异血龙。 血龙为魂。 孽龙为魄。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为夺占宠渡肉身,两方势成水火,将整个泥丸宫搅得翻天覆地。 只可怜了宠渡!遭受池鱼之殃,仅剩些许残念附于小金娃——而今该称之为小黑娃了!——战战兢兢藏在山巅,根本不敢露头。 这便是宠渡保有最后一丝清醒的关键所在了。 显而易见,双龙之争不会持续太久,存活下来的无论是龙魂还是龙魄,头一件事必然是将残余神志连带着小金娃整个儿吞噬炼化。 若龙魂胜,则被夺舍。 若龙魄胜,则完全妖化。 要么沦为非人非妖的怪物,要么被来路不明的远古诡异鸠占鹊巢。 二择其一。 看似进退维谷,实则简单明了。 两害相权当然取其轻,宠渡只待一个出手良机。 至于两败俱伤渔翁得利,能成当然最好;不过就目前焦灼的局面来看,这结果万难实现,宠渡对此并不抱多少指望。 却说二龙争斗愈演愈烈,显化在外的两股妖焱也随之越发炽盛。 瓮山遗址上,犹有强者留守,虽被自家宗主勒令出局,也深明妖化之可怖,但十来人仍想侥幸试试,力求赶在宠渡妖化前将其诛灭。 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比起猎取先天符意,斩妖除魔更显紧要。 落云子眼绽精光,一副“正合吾意”的模样,窃喜道:“刀不磨不快。本座为此特备三块磨刀石,尔等本是其一。” 与此同时,泥丸宫中的胜负已初见端倪。 那赤血龙魂原属远古邪异,有灵有识,虽然因为残缺而衰微,却仍能施展某些厉害手段,——譬如凝降血雷;反观孽龙,尚未生出自我意志,冲杀全凭本能,几无章法,比不得龙魂用心险恶。 再说妖魔之海,固能提供无尽妖性魔意,却非孽龙独享,那龙魂同样取用不竭。 故此龙魄节节败退,迟早被龙魂耗蚀殆尽。 选择已迫在眉睫。 宠渡跃跃欲试。 “哼!区区高手竟有神念,小臭虫何等气运。待吾夺舍重修,必能走得更远。”龙魂哈哈大笑,不防斜刺里陡射金光,来速极快,不偏不倚轰在逆鳞上。 龙魂“啊呀”痛呼着蜷缩战栗。 龙魄趁机脱困,遁入妖魔之海。 宠渡则心念微动,随将金芒化似锁链,牢牢缚住龙魂。 魂光骤黯,正是虚弱时候。 电光石火间,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自是那孽龙受了妖性魔意的滋养,身形比先前粗壮两圈不止,此刻乘势暴起,迅雷不及掩耳迫至近前,先将龙魂连金链一并缠住,接着龙口大张,猛地咬将过去。 ——还咬逆鳞! 咬透。 咬住不放。 咬着左右甩动。 吭哧!龙魂应声断裂,自脖颈处断作两截。 龙身失首,难堪挤压,当即碎成齑粉,被龙魄吸噬一空。半颗魂首乘隙坠海,欲借妖性魔意重塑龙身。孽龙见状,嘶吼着奋起直追。 叵奈遁速相差无几,前后距离并不见缩减。 宠渡暗呼糟糕。 一俟魂首入海,所有谋划皆是徒劳。 必须将其挡一挡! 迟则生变,宠渡抱定坚心,估摸好方位,就着仅余的缕许残念操控小黑娃迎将上去。 话说海面触手可及,那魂首兀自欢喜,忽见自海中山巅腾起墨点,倏忽近在眼前,——乃一小黑娃娃顶着冲天辫扑面撞来。 事发突然不及闪避,但魂首自恃诡异无所畏惧,血口一张欲吞黑娃。怎料相触瞬间,从黑娃头顶传来一股沛然莫御撕扯之力。 魂首身不由己被吸入其中,早被金黑相间一片光芒锢住。 顿时如坠牢笼! 挣脱不开也冲不出去,魂首急得团团打转,及至威压临身,知是龙魄追至,暗呼道:“吾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孽龙一口将小黑娃吞入腹中。 刹那间海面暴涨。 一个滔天巨浪拍过来,染成绀色的金山即被淹没,带着宠渡往渊底不断沉去…… 前后脚工夫,三宗强者蓄势已毕,各催宝光砸向地面。 孰料纠缠不休的两股妖焱猛地融为一体,释放出更为狂暴的气息,如绀色的水瀑般逆势倒卷,将当先迫近的几道宝光悉数冲散,击飞。 “什么?!” “这……” “不是啥好兆头。” 眼见绀瀑回流,众强者或掐指念诀,或抬掌虚按,借以增强宝光威力,紧随瀑流而落。 轰!——砰砰!—— 震天撼地的爆响。 耀眼炫目的闪光。 火焰熊熊,乌烟滚滚,却不见丝毫妖焱从中溢出。 “这攻势……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可惜。真的可惜。” “天妒英才啊。” “不说妖化之后猛得很嘛,就这?!” “讹言多穿凿附会,大爷居然信了。” “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 众人只道联击得手,殊不知那妖焱催动气血疯狂运转,从八万四千毛孔里长出新肉来,织成一副狼皮,似铠甲般贴合紧裹,令“宠渡”本就硬实的肉身更赛铜墙铁壁,等闲丹宝岂能摧之? 于是在残火余烟的掩映下,当一尊高大兽影渐渐映入众人眼帘时,前一刻还喧嚷无比的广场上骤然变得落针可闻。 只一声狼啸经久不息—— 嗷呜!…… 澎湃的音压震荡气流,一浪接一浪滚滚扩散,一路吹灭了残火,卷走了烟尘,刮疼了脸蛋儿,吹眯了双目,撩动了鬓发,也因此拨开了遮蔽人心的迷雾。 地面上有一土坑。 坑底正中,挺拔的绀影岿然如山。 左颊上没有了肉眼。 完整一颗狼首。 狼嘴朝天,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大张着,——近乎咧至耳根,露出两排锋锐异常的犬牙。 “果然彻底妖化了么?……” “回天乏术矣。” “而今诛之名正言顺。” “别再藏着掖着了,都拿些真本事出来;否则当心阴沟里翻船。” “将尸身炼作傀儡似也不错。” “先斩了再说。” “杀!” 且不言留守强者重整旗鼓,将真元灌满丹宝,从四面八方围猎而至;却说人仙常自在窥战既久,哀宠渡命途之多舛,末了叹道:“妖化不可以常理度之,为免夜长梦多,及早出手为宜。” 言罢摊开右掌,自在老人看了看五根指尖上金灿灿的古老符纹。 灵印无误。 依绿杖仙叟的叮嘱,是时候替宠渡镇压妖性了。老人作势瞬闪,冷不丁脑海里猛然荡起隆隆传声。 ——“稍安勿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强者有点慌 稍安…… ……勿躁。 何其稀松平常的四个字,偏是语调中那份泰然与随性,不啻惊雷炸响在耳畔。 随即降临的威压又是何等可怖! 如决堤之洪流。 如山塌于前。 如地崩陷。 如天倾。 赫赫天威化似一双弥天巨眼迫视着,哪怕从绿杖仙翁身上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常自在自觉渺若蝼蚁:一个人的灵压真能厚重到如此地步? 堂堂神境之巅、被天下道门奉为最拔尖儿那一撮人物,此刻竟呼吸不畅,双股战栗,浑身骨骼嘎吱作响,两脚生根一般扎在地上,维持着瞬闪前的姿势。 不能——亦不敢挪动寸步! 若非这般动弹不得,他常自在怕是早已拜倒在地。 遥想天谴之夜,沉睡在念奴儿体内的古老力量曾短暂地神秘复苏,招来星光旋臂,也因此惊动了常自在口中的“那家人”。 今在此煌威降临的当口,一张幅员辽阔的地图熠熠生辉,凭空乍现。 仍是那处鲜为人知的空旷秘境。 仍是那几道苍老人声。 “好剧烈的元气扰动。” “西南万妖地界。” “连续正在净妖宗历练。” “久不见‘天衣’有此异样响应,莫非有人强行闯阵?” “未必。更可能与妖战有关。” “横眉还没回来的话,可以催催了。” “画幕出——果不其然!” “又是常自在那老小子?” “看似很吃力?” “他在嘀咕个甚?” 却见常自在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咙,咬着腮帮从齿缝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谨遵……钧命。” 话音甫落,全身上下骤然轻松,自在老人长舒一口气,顾不得濡湿的衣袍贴在后背上所引起的不适,卷袖擦去鬓间豆汗,心绪激荡难平。 噫! 天外大佬出手了! 早前与仙翁的推断果然没错,真有人一直暗中盯着宠渡! ——那娃儿原是一条大粗腿! 抱紧! 一定要抱紧!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不过背后之人到底何方神圣?单凭灵压便能教化神人仙喘不过气来,其真实战力又该何等恐怖? 且不言自在老人左思右想,越琢磨越以为高深莫测;却说神照广场上临近山峰边缘的角落里,树下的虬髯客从常自在所处的方位上收回目光,转头继续看向画幕。 留守的十多名强者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孰料绀影乍闪,弹指间已不见了“宠渡”踪影。 唯地面龟裂,比前一刻陷得更深了几分。 飞溅的土屑还没落下来。 蓦地惊呼四起。 “万丈青?!” “小心哪!——” “后头!后头!” 濒死的危机好像芒刺扎在身上,万丈青无暇细究,但凭经验与直觉运转真元急催法宝,连带着护体罡气,刚化出光笼罩住方圆三尺,顿觉背后猛然一沉。 砰! 半空中炸起一圈气浪。 “宠渡”蹬腿跳开。 宝光则裹着万丈青划出一条气痕,如炮弹般砸向地面。 其坠速之快。 连眼睛都险些跟不上。 各路强者有点慌!争相祭出护宝凝神戒备。不防“宠渡”顺着先前那一蹬借力腾跃,倏忽纵贯南北,竟出人意料地贴在了最北边儿的神泉长老身旁,拳势如龙。 那长老猛瞠双目,电光石火间往左侧急掩一剑。 声如裂帛一道响。 剑裂了。 长老不看也知,却哪里顾得心痛,早被一拳轰飞,打着旋儿朝相隔最近的炼器阁强者撞去。 这边厢身不由己。 那边厢退避不及。 二人撞成一团,“呜哇”叫着向下飞堕。 而“宠渡”这边拳招使老,无法像之前那样借力纵跃,唯有下落。其余强者乘人之危,又将宝光从左、右、正前及斜刺里四个方向上打来。 饶是如此,那“宠渡”自恃铜皮铁骨,不闪不躲。 除此之外,各路人马境界略有参差,所以攻击并非同时杀到,即便前后间隔的时候很短,也足够见缝插针地应对了。 于是便教“宠渡”钻了空子: 拳打北、东四五剑; 脚踢西来三板斧; 手撕扑面两团火; 头顶西南一柄锤! 那锤颇硬,恰砸在脑门儿上。“宠渡”一颗狼首也硬。硬碰硬,——乓!直冒火星子。面皮倒是无伤,只撞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宠渡”甩甩脑袋,喷了个响鼻,正是犯迷糊的时候。 值此之际,地面上早有万丈青蓄势待发,见状窃喜道:“这怪物入吾彀中矣。”遂将双手撒开,射有十几根形似绣花针的尖刺。 这飞针皆由真元凝化,拖着药术青丝瞬息即至,绕着“宠渡”往来穿梭,纵横交错,几息工夫织成布匹,将“宠渡”五花大绑捆似粽子,连狼首也紧紧裹住。 万丈青挥袖扬手,十几条青色匹缎从“宠渡”身上射向四面八方。 其余人到底是丹境强者,经验老到,旋即心领神会,急踏步迎向青缎,各执一匹,围作数十丈方圆一个圈,铆足了劲儿往后拖拽,状似拔河,借以构成并维持均势。 “稳住!——都稳住!” “此怪顽似烈马,必先空乏其身。” “还是万仙子心思细腻。” “众道友暂缓施法,”万丈青提气振声,“免得殃及我的灵缎,教那怪物乘隙脱出。” “对对对。与之角力即可。” “别忘了备好后手以应不测。” 说时迟那时快,布团忽而膨胀隆起。众人暗呼不妙,各运真元经布缎导至垓心汇聚,合力将要爆开的布团硬生生压回原来大小。 孰料一口气还没喘匀,又见布团蒸腾起袅袅绀雾。万丈青惊喝:“它在释放妖性灼我药术。只怕撑不多久,众友做好准备,随时听吾号令。” 谁承想一语成谶! 布团两侧相对最薄,当先被妖魔之气蚀穿。 “宠渡”探出左膀右臂,一手一条绾住青缎,朝中间猛拽。另一端的人如何敌得过那一身蛮力,不得不放手作罢,以免被拉过去挨踹。 “火。”万丈青急似热锅蚂蚁,“用火烧它。” 众强者依令行事,或直接口吐,或随鼻息喷出,或并指激射,或在掌心涌现,总把体内玄丹真火顺着青丝匹缎一路烧将过去。 布团当即爆燃。 然而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象中的哀嚎与挣扎。 甚而连狼形兽影也不见了。 等烟火渐淡,赫然一重厚厚的壳。 那壳看起来就瓷实,圆滚滚似丹丸,黑如夜,红如血,悬于半空既不陡升不骤降,只微微浮沉,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与激烈的议论中,冷不丁一声响。 咔! 咔咔!——咔!——咔咔咔!…… 刚起个头便响成一片,连珠炮也似。网状的裂纹应声游走,迅速爬满整个丹壳,随后沿着裂痕绽开,破碎,剥落,化成齑粉随风飘散。 然则那抹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因此掉下去。 反是稳稳地凌空杵着。 在其足底,隐见踏板一样的垫片。 垫板上元气飞转,左右各一。 个中机理,与在场乃至天底下所有强者不借法宝而悬空不坠的原因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宠渡”脚下那两块是绀色的,透着浓烈的妖魔之息。 落云子之流满脸错愕。 显然,他们对妖化后可能发生的情形虽有预料,却没承想“宠渡”的变异会这般迅猛,所以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台上的大人们都如此失态,芸芸道众就更不消说了。 画里画外,三个斗大的字渐次浮现于所有人脑海,随即卡在部分看客的喉咙中,最后仅从少数几张嘴里漏了出来—— 梯!云!步?! 此步法凝元气以为梯,拾级而上,大可登临云端,悠然漫步。 故此得名。 方便是方便,却格外耗费自身元力,更考验对元气的领悟,归元高手根基尚浅,粗通皮毛已属不易;要想信手拈来随心所欲,非以至少丹境修为做支撑不可。 但结婴后即可御风而行,老怪们又不屑用之矣。 因而不妨说,梯云步乃强者专属! “换言之……老魔破境了?” “我的天哪。” “一举跃升成强者?” “刚裹在外面的东西并不是啥卵壳,而是丹茧?” “但台上那些大人也说过,妖化勿以常理度之。所以那怪物的梯云步该不会……似是而非吧?” “也可能名副其实咯。” “我也觉着合理。” “反正给道爷馋哭了啊。” 若说这节骨眼儿上,因倒魔派肆言造谣,扰乱视听,致使还有人将信将疑;那紧接着发生的事,便将一切疑虑与阴谋捣得粉粉碎。 狼影动了。 强者们又慌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二块磨刀石 同样拥有丹境实力,强者们犹可御宝飞行;相较之下魔狼初成,尚未炼有称手的兵器,在空中只能靠梯云步改换方位。 一个随心飞遁,快。 一个相对笨拙,看似不甚便利。 如此悬殊的身法,按说高下立判,能蹭到万丈青等人一爿衣角都极为不易,遑论与之交手。 至于追打强者的情形,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偏偏“宠渡”做到了! 远比以前敏锐的兽性直觉。 洞察并抢占先机的斗战本能。 铜墙铁壁般的皮甲。 取用不尽的蛮劲。 每一次蹬腿儿都风云激荡,每一回出拳都力蕴千钧,“宠渡”踏着梯云步,在十余道宝光间反复横跳,纵跃,倏忽东西,时而南北,快似一道绀黑色的闪电。 无迹可循。 亦无章法可依。 狼影出现的时机与位置完全随机,令人无从捉摸。 如果之前还能勉强应付,那在“宠渡”破茧新生的当下,诸强者愈发束手无策,进而难以招架,只剩下被追着暴捶的份儿了。 其结果便是: 要么刚起飞就被踹下法宝; 要么被截在半路; 要么预感到危机却来不及反应; …… 更有甚者,索性收了宝贝躺平在地,佯装伤重晕厥,以期迷惑“宠渡”。 局面一边倒。 场外看客莫不哑然。 好家伙! 那不会飞的一直在天上就没下来过! 会飞的反倒一个个全趴地上了? “干得漂亮。” “这便是妖化级战力么?” “恐怖如斯。”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老魔清醒的时候同境之内鲜有敌手;我不知道他妖化之后竟也这样无敌……” “我是很听话的,大人们的话句句听。” “即此所谓遇强则强嘛?” “咦,长老们这是……要出来了?” “事前就让认真些,却个个怕露底细,净想着捡便宜。”万丈青恨铁不成钢地恼道,“现在好了!这魔怪实力已非寻常丹境可比,就算咱们绝招齐出恐怕也难将其一击灭杀。” “此法有待商榷。”有人接过话头,“妖化无极非是儿戏,若无一击必杀之把握,切莫轻易动手;否则必令其愈发可怖,说不得将你我折进去。” “只能交由宗主来区处了。” “那还留在这里作甚?莫如出去罢。” “任其在此自生自灭也挺好。”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风紧扯——” 话音戛然。反是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原是“宠渡”落地追击,首当其冲的强者忙不迭开启传送阵,“我先行一步。”说着已出画而去。 其余强者争相效法,纷纷传送离场。“宠渡”虽强,却还不至于能破开空间壁垒,面对四下里接连亮起的传送阵光无可奈何,唯有望着万丈青等人不断嘶吼。 那吼声中有不甘,有狂怒,有对手下败将的嗤笑;似也因此,带着些许“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吧! 然而更多的,则是对世间生灵一股天然的憎恶与敌视。 这种对立与生俱来。 它深深烙刻在“宠渡”的骨子里。 一如对血肉的本能渴望。 难怪场外看客乍听吼声,无不如坠冰窟;眼见留守强者紧挨着狼狈出局,终于对此前大人们关乎妖化的诸多介绍有了较为直观的感受。 其中最为深切的一点,莫过于—— 妖化无极! 顾名思义,妖化战力没有极限。 准确些来说,有下限没上限。 即妖化后的实力最低与妖化前差不多;最高则上不封顶,完全取决于对战者的境界。但凡没有一击而毙,反会激发妖化潜能,使其越战越猛,不消多久便会抹平彼此间的修为差距。 故此才有了关于妖化的那句戏言:实力不详,遇强则强! 好死不死宠渡妖化前便已位列同境巅峰,而妖化之后,且不言身法、体魄、气力及灵压诸般上了不止一层楼,单肉身的强度就不是等闲之辈所能应付的;更别说还有某些未被迫出来的天赋手段了。 ——谁敢保证“宠渡”战力就仅止于此了? 惹不起! 根本惹不起! 毫无道理可言! 所以当光幕画面里,某道孤高玉影意外地自天而降时,神照广场上一片哗然。 “这不‘小白鲢’么?” “那些个婆娘怎么跟疯了似的?” “昨日他独闯毒圈,想来有两把刷子。” “长老联手都要暂避锋芒,他一人儿能掀起啥浪来?同样没奈何。” “嘿嘿。总有些不怕死的。” “但愿能撑久些,也能多点热闹。” “我赌这厮在老魔手下走不过三招。” “宠渡”也有所感,侧首一瞥,眼角余光里,连续螓首高昂,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与这边遥相对望,饶有兴味的模样。 ——满目皆淡漠。 猩红的狼眼则是眯了眯。 “咝!这眼神!” “似是察觉到了危险?” “小白鲢这么棘手的嘛?” “不对。爷爷我忽然想起一事儿……” 随着周围人的追问,消息不胫而走。道众想是被接二连三的变故迷了眼,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对呀,之前的先天符爆何其可怖,小白鲢是怎么活下来的? 能否据此以为,这家伙其实远比众人预料的还厉害? 台下热议纷纭。 台上有人面色凝重。 旁人兴许不知,但三大宗主却不乏推断。 上次为了敲定试炼细节,三大宗曾率众造访净妖,路过道秧峰时正赶上不器院血战,一看便知宠渡与连续堪称下一辈中的佼佼者。 此番历经决胜,也算见识了传言中老魔的手段,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至于连续,虽未见其更多出手,但既然敢直撄老魔——还是暴走状态下的!——锋芒,想来底气十足。 尤其桃栢栢。 彼时他横插一脚,却像个皮球一样被拍来踢去;今见双方再次对阵,当即暗想:“观此斗战,必然获益匪浅。”因之格外上心,以致暂时放弃了疗愈。只为避免错过任何精彩细节。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暴起发难,快似一道流光,只沿途留下连串飘忽且扭曲的残影。 咬人的狗不叫。 狼,亦然。 所以在“宠渡”手下,没有拐弯抹角的迂回,也无甚虚头巴脑的试探,更不见花里胡哨的技法。 就此一记铁拳! 直截了当。 朴实无华。 一往无前。 然……足矣。 砰! 拳头激撞的瞬间,原本的模糊兽影骤然清晰。 人怪对峙,定格般一动不动。 唯有: 那气儿訇然爆散。 那浪腾地漫卷。 那声儿响似炸雷。 那地儿应声中裂。 气浪划破土面,深入地下,随即往上、往左、往右震荡开去。 沙土与败叶齐飞。 灌丛与树木倒伏。 甚而大大小小的石块也稳不住,随风摇晃乃至翻滚。 与此同时,场外多少看客下意识屏息后仰,仿佛那狂暴的气浪随时可能破幕而出,生怕一着不慎殃及自身。 “我你姥姥!好快的身法!” “谁看清了的?” “小白鲢居然接住了?” “有点东西啊。” 值此局外私语之际,画幕上的“宠渡”与连续各不相让,再次抡臂对轰。 大抵拳速太快,两边加起来明明不过四条胳膊,但映入眼帘的却有无数臂影,好似两只八爪鱼绞缠在一块儿,直教人眼花缭乱。 拳面、拐肘、脚跟、小腿儿……各部位不断碰撞,激起的涟漪每每如夏花一样绚烂绽放,一圈接一圈,里三层套着外三层,将一人一怪裹在当中。 这与当初不器院之战何其相似! 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光景。 净妖弟子对此自然见怪不怪,但在场的猎妖客几时见过这阵仗?个个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头皮止不住阵阵发麻。 不绝于耳的砰砰声中,想是连续抓住了破绽,将“宠渡”腰上来一下,扫飞在地。 众人来不及缓口气,却见弥漫的自烟尘里猛地蹿出一团蓬勃妖焱。 其遁速明显又快了三分,弹指间欺上近前。连续不防这一下,硬生生吃了一拳,倒飞而起,在毒圈上撞出一片裂纹来;却是无恙,掸去灰尘,伸了伸腰肢,仰天大笑,道:“痛哉!——哈哈哈!——快哉! “筋骨总算活动开了。可叹入道近二十载,同侪之中从未有人能迫我倾尽全力。 “尔乃头一个! “今日诛你,方不负这一遭历练之履。” “哼!师尊昔年对你不吝溢美之言,正好教本座看看你到底还藏有多少能耐。”落云子手托下巴,五指遮映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奈何你再有手段,终不过是本座特备的第二块磨刀石。” 第一百五十五章 磨刀霍霍 连续猛地释放出全部气息,不再有丝毫保留。到底是天命宗大道子!厚重的灵压弹指间笼罩全场,势若排山倒海,将显露在光幕上的画面也引得轻颤不止。 “这灵压!……” “小白鲢到底什么来路?” “是挺强的啊,不知是啥境界?” “昨日听人提过一嘴,也就假丹而已。” “也就?而已?” “以归元巅峰比肩强者,岂是‘而已’那么简单?” “跟老魔一个德行,也是炼体的。” “人比人气死人哪。” 场外嗟叹连连之际,从画幕里透出的灵压陡然拔升。众人循息惊顾,却见元气飞速倒流,灌入连续体内,进而引动异象。 在其身后,隐隐浮现出一轮硕大炽阳。 ——白日飞升也似! “玄丹之阳?!” “破境了?” “不!这丹阳稍显虚淡,与其说是实打实的突破,我看更像是短暂提升。” “气息还在往上蹿?” “丹药不会这样持久。” “也没有逆转真元的迹象啊。” “……只能是秘法所致了。” “秘法的话,焉敢如此无所顾忌?他就不怕留下后患么?” 毕竟在普罗道众的认知里,相关法门殊途同归,都旨在发掘体内潜力;因而对修为提升越多,维持得越久,自然意味着对道基的消耗越大,事后恢复起来也越麻烦——甚而不可逆! 殊不知人家连大道子的靠山何其巍峨,底蕴之深厚,区区无害秘法,还不是多如牛毛,信手拈来? 反观“宠渡”,本自一介无心无意、无知无识的异物,妖化之后的所有行动任凭天性驱使,见此情状早已本能地觉着危险,岂容对面安然蓄势?当即脚不沾地冲扫过去。 怎料连续不避反进,身上玉焰爆燃,与“宠渡”相向疾行,作势迎击。 轰! 两边一触即离。 熠熠光辉盈满画幕。 待那光芒迅速消退,原地徒留两个斗大土坑。而坑缘交接处,已不见了一人一怪的身形,只有两团光拖着长长的尾迹,就着毒圈所围成的范围竞相奔逐。 一绀黑。 一玉白。 前一刻还是白追黑。 转瞬却已黑赶白。 你来我往间身法被催运至极,两尾截然相反的光色不断迂回,交错,穿插,浑似两块强力磁石,不论间隔多远总会自相吸引,碰撞,转瞬又相斥远离,各奔一方。 如是循环。 便在分与合转换的刹那,每每爆起元力的剧烈波动。 闪光一片映一片。 气浪一圈又一圈。 炸响一声接一声。 土坑一个连一个。 此起彼伏的动静令人应接不暇。老怪们还好,犹能看清双方具体的动作;至于剩下的一众喽啰、高手乃至强者,呵!…… 跟不上! 完全跟不上! 各种迹象看似可循,实则目力难及;好不容易捕捉到些许片段吧,却模糊不堪,还没等沾沾自喜或是人前炫耀呢,便又忽地恍然—— 那哪里是即时的形迹? 那分明是上一次对撞后所遗留的残影! 看客中不乏好记性,便将连片残影在脑海里串成一线,勾勒出游斗的大致路径,讲与周围人听,自我宽慰之余也算长了脸。 从地面斗到半空。 复从高空打回地面。 上有风云激荡。 下则满目疮痍,几无完地。 不知不觉地,毒圈围成的地界竟似没之前那样开阔了;甚至毒圈本身,也被撞出了无数片蛛网状的裂纹。 在此期间,两边的灵压也明显越来越重。 初! 中! 上! ……如此且斗且涨,气势暴增,等到落云子见机撤去毒圈,双方暂罢干戈时,场外道众们直呼好家伙,只因一人一怪的修为赫然已至巅峰,堪比大圆满的丹境强者。 ——离元婴也就半步之遥! 此刻连续凌空悬浮,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杆长枪。 “宠渡”则矗立在地,喉间咕噜作响。 “这……这这这就到假婴境了?” “真‘遇强则强’。” “谁能料到小白鲢也这么猛?” “他到底有多少秘法啊,不用梯云步也能飘着不掉下去?” “该说不说,是咱门缝里把人看扁喽。” “可这也太玄乎了。” “等会儿是不是要成仙?” “嗯嗯。飞龙上天。” “给条活路行不行啊。呜呜……” 只言片语飘上高台,令本就焦躁难安的三宗老怪更为叫苦不迭。 方荣芝蹙眉忖道:“这连姓小子以前名不见经传,而今一飞冲天。落云子藏够深的。”回千朵也想:“送走宠渡那魔孽还有个连续,我谷内女众同样难出头。” 尤其沈道富,心头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暗自恼道:“咝! “天骄殒落。 “宠渡妖化。 “他三家相继遭变,以致气运衰退,按说正是本宗大有可为之时,又从哪疙瘩冒出个连续来? “有他在,下一代的天运岂不还在净妖?……” 且不言三宗主及门下强者忧心忡忡,各自寻思;却说“宠渡”半步元婴,落云子犹不知足,心下直叹:“不够不够。还差一点。连续小儿!你不自恃无敌么?倒是再努把力啊。” 无巧不成书,连续此时还真就在想:“仗此修为,某些手段使出来也勉强够看了。”只此一分神,眼角余光里乍闪强光。 原是“宠渡”探出一爪,浓烈的妖性魔意即从趾尖倾泻,将周遭天地元气吸附在一起,聚化成鹅卵大小的光团;同时伴生出三道状似闪电的绀色芒刺绕着光团飞旋。 那绀芒越转越快,眨眼间已喷发在即。 扑嗡!—— 气漪波荡。 绀色的魔光应声激射。 却见连续嘴角微咧,“来得好。”话间尚有余闲,急而不乱将惊龙枪舞个枪花,顺势猛劈,正正抵在扑面而至的光束上。 其枪也锋锐! 其光也威猛! 那激光被从中剖开,沿两侧分流。 双方各不退让,兀自铆劲儿,一时相持难下。 风在吼。 场外在叫。 这头在咆哮。 那头在咆哮。 最后是连续打破僵局,暴喝着挥动长枪,将一弯银白月牙破开激光,一路势如破竹,堪堪斩落,不意“宠渡”收功变招,凭空显化出一只硕大狼爪。 一抓。 一握。 月牙被訇然捏碎。 乘此间隙,惊龙枪熠熠生辉,除却枪头保留原本形状,其余部分变软,拉伸,竟转化成一根绳镖!被连续伺机甩出,自下而上缠了数匝,将“宠渡”四肢贴着躯干捆成粽子。 “宠渡”即不能动。那枪镖趁机绕至胸前,如蛇头般昂起,直戳面门。“宠渡”本能地扭头闪避。枪镖扑空,不及回缩再刺,早被满口犬牙“哼哧”一下从侧边死死咬住,进退不得。 连续猛扯光绳,将“宠渡”拽起,拉至跟前,照腰腹上抬腿就是一脚。 可怜“宠渡”尚未着地,即被踹飞回去;刚重重摔落,还没缓过神来,又被连续就着镖绳抡在低空,舞成一圈儿,——全然套马似的。 一俟蓄满了势,就往地上砸,连大道子舞得虎虎生风,舞得不亦乐乎。 舞一会儿。 砸一下。 然后接着舞。 如此舞有四五十圈。 拢共砸了七八回。 叵奈那狼口硬是不松! 连续不恼反笑,因谓“宠渡”曰:“噫!师弟好牙口。不知这‘五雷轰顶’你顶不顶得住?”遂将“宠渡”远远抛落,翻掌间夹一紫符射在当空,并指念道:“急急如律令……敕。” ——咔嚓! 明明五道雷光,却只一响。 五雷齐发何等威力,“宠渡”纵然皮糙肉厚,又哪里受得!当即皮开肉绽,外酥里嫩,按捺不住松了口,大张着狼嘴望天嘶吼,咯出血丝糊拉的碎块,也不知伤了哪处脏腑。 却说那枪尖乘隙脱出狼口,拐个弯儿来直刺“宠渡”脖颈。 眼瞅着就要一镖封喉,却蓦地,从狼身上由内而外胀起一道虚影,倏忽顶天立地,不单弹飞了近在咫尺的枪镖,更将捆缚肢体的光索一并崩裂,断作无数截迸飞四散。 那狼形虚影乍放即收,连续见状惊叹:“元婴?”心知不妙,电光石火间暗催都天神葬宝衣,将星辰之力贴身裹了尺许厚一层,同时双臂交叠护在身前。 果不其然! 连续凝目再看,顿觉威风侵袭。 迎面一只绀黑色铁拳,在其瞳孔中急剧放大。 何等沛然莫御一股蛮劲! 恍似宗族传闻里的不周山靠了上来! 纵以连大道子的肉身与气力,竟也未能撑得片刻,仅在相触瞬间便如出膛炮弹般倒飞速退,最后砰的一声嵌入山壁,动弹不得。 沿途十余座山头纷纷崩塌,将场外众人吓得一激灵。 “这是怎样的力量?” “没看错的话,老魔同样没使梯云步欸。” “御风而立?!” “又破境啦?” “所以这会儿是元婴魔怪了?” “小白鲢危矣。” “连师兄!——攒劲呀!” “眼下正当乘胜追击的时候,老魔咋就干杵着不动呢?” “宠渡”本是垂肢浮立,忽而喷个响鼻,用尖利的狼爪挠了挠面颊,完全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与此同时,天边的连续则盯着手臂上凹陷半尺的宝光愣了许久,直到忍不住捂嘴咳出声,这才苦笑道:“好个遇强则强。一着不慎险成千古恨哪。” 两下里相隔太远,彼此顾望,落在对方眼中都渺若豆粒。 一黑豆。 一白豆。 连续左摇右摆,试着挤出身来,“这事儿闹得……从未如此狼狈呀。”等脱离了山壁,一边拍落满身烟尘,一边继续碎碎念,“原本没打算这么干,如今却也无法了……”始终随意的模样像是在唠家常,末了却肃容令道:“薛灿灿。将你的力量给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各显神威 在薛灿灿十余年的影奴生涯里,在他关于大道子以往所有对战的记忆中,连续从未像当下这样,借用过自身之外的任何力量。 惊龙枪? 不算。 那本就是属于天命大道子的兵器,只不过人家嫌麻烦,特交由影奴暂为代管而已。 所以薛灿灿颇感意外。 且一来便要索取全部力量,无疑就更令人诧异了。 转移修为所用的功法与具体过程,对外界来说自然是个迷。只见连大道子闭目昂首,伸展双臂,惬意地享受着力量充盈全身所带来的畅快。 除了树下那名虬髯客窥得个中端倪,其余各路人马,——喽啰也好、人仙与上妖也罢,全都不明所以。 他们只管瞪大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连续在衣袍与长发无风自动的刹那,便跨过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某道坎儿;随后气势不减反增,犹如点燃的神火飞鸭一般,止不住飙升猛蹿。 第一息,元婴初境。 第二息,中境。 第三息,上境。 第四息,大圆满! 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从连大道子身上散出的气机波动已然堪比巅峰老怪,磅礴的灵压甚而扰乱了界内元气大流转,致使幕上画面时断时续。 “啥玩意儿?” “这又‘半仙’了?” “王德发!王老弟!过来让爷赏一耳光,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滚你娘的。怎不拍自个儿脸?” “你几个可别贫——” “看。两边都有动静了。” 频频闪烁的画面中,连续陡睁双眸,嘴角挂起满足而自信的笑意,定睛遥望,远在目力尽头的那缕兽影已悄无声息地开始蓄招。 却见“宠渡”犬坐于地,引颈,昂首,作啸月之状,紧接着从张开的狼嘴里,缓缓升起一颗绀黑光球。 那光球有拳头大小,至顶上尺许处悬停,随即飞速旋转开来,以迅雷之势吸附元气,并借妖性魔意将其悉数同化,归为己用。 ——乍看之下,浑似个黑洞! 四下里暴风激荡。 绀色的云气氤氲缭绕,将周围染成红黑相间的一片。 连续见状自思:“且先试过深浅,好定对策。”一挥袖袍,截了部分元气,化无数白刃随风裹将过去。孰料十来丈宽的风刃刚凑至近前,便诡异地扭曲起来,转被黑洞吞噬,根本落不到“宠渡”身上。 大道子眉梢微挑,很是意外的样子,作势拍掌。 许是预感此后攻击非同小可,千钧一发间,“宠渡”顶上原本小如拳头的黑洞猛地大如满月,更为疯狂地吞噬天地元气。 前后脚工夫,连续双手拍拍,将几道掌心雷接连劈出,却同样落在黑洞里,连“宠渡”半根毛也没碰到,不由笑曰:“到底是老魔,果然比以往见过的任何妖化都棘手。” 言罢一手指天。 一手指地。 隆隆回声如雷贯耳。 ——“天有荒,地有老!……” 仅此开口头一句,顿似引动了冥冥中的某种古老意志。 天光应声暗淡。 大地也剧颤。 时隐时现的星辉流转不停。 仿佛有另一片天地降临在风花雪月图内,以致看客们心中的悸动与惊骇无以复加,胸膛起伏不定,跳着脚争相嚷嚷。 “这莫非是……” “此乃神通?” “神通。憋憋是神通。” “何种神通竟能自成一界?” “哇呀呀!想不到我等有生之年也能一饱眼福。” “沾了老魔的光啊。” “小白鲢威武!” “……西之日升,”连续一边频换法诀,一边有条不紊地继续念着,“东之月落……” “老魔那边也不遑多让啊。” “打人不过先下手,就看谁快了。” “可那么大一团老魔要怎么用呢,直接扔出去还是——我你姥姥!还、还能这样?!” 在万众惊愕的注视下,那黑洞将周遭气云一并吞噬后终于停转,接着向内坍缩,砰!——砰!——砰!……每缩减一次便似比之前重了三分,原本剧颤不已的大地也随之渐趋稳定。 等到地面不再抖动,黑洞已缩至鸡子大小。 其中所承载的重量也达到极限。 便听一声响。 轰! 原是以“宠渡”为垓心,方圆丈许范围内的地面竟也承受不住这份厚重,訇然爆裂,沉陷,形成一个碗状土坑。 场外一片哗然,多少人据此以为,能对充斥其间的灵压感同身受,殊不知穷尽自己的想象也不及真实重荷的万分之一。 或许只有施术的当事者,才对此深有体悟。 那灵压经由冥冥感应传导,虽已弱化不少,却仍令连续呼吸粗重,额沁豆汗,就好像超越脚下这片大地数倍的重量都凝缩在这弹丸黑洞中,压在他连大道子的掌心上。 “好在先见之明,全力施展此术。”连续庆幸不已,“若舍弃咒诵,致使神威削减三成,只怕我这一招未必能教这怪物伏诛。” 这节骨眼儿上,那黑洞——说是“黑子”了更为妥帖!——被“宠渡”吭哧一口吞入腹中。 下一刻,狼身膨胀。 其肚皮瞬间隆起,像受惊的河豚。 两颊却鼓似夜鸣的雄蛙。 “不好!那怪物箭在弦上了。” “连师兄再不快些儿,怕是要吃亏了呀。” “应该来得及吧?” “师兄那么强,肯定行的。” 一众女修正自揪心,却从连续语气里听出咒词终于到了最后,“……逆阴阳,乃敢与君绝。”旋即便见连续双手当胸,合什暴喝,道:“神术·天地合!” 天盖应声速降。 大地抬升。 天与地冲。 地与天撞。 以二者威势来看,一旦相合,必然将夹在当中的一切碾作齑粉。 便在天穹仿佛触手可及的当口,“宠渡”的大肚子与腮帮同时瘪了下去。元气凝结的黑子随之飙射出口,炸起一圈狂暴的气浪,直接轰击在迫近的穹顶上。 砰!——隆隆隆!…… 天裂了。 黑子也碎了。 剧烈的对撞令彼此所藏纳的元气被尽数释放。 大抵因是神通,故其形虽灭,其意犹存,所以浓稠的黑白二气不得丝毫外泄,仅在“天地合”化成的小世界内反复碰撞,震荡,翻涌,滚动,咆哮,一如暴风雨来临时的汪洋大海。 而“宠渡”悬浮其中,看似一叶扁舟,实则稳如磐石,任那狂澜暗涌如何撕扯,也自岿然不动。 反是那片神通大地撑没多久,即被绞成碎片。 显见意蕴正在飞快流失。 神通也因之濒临湮灭。 就此,压抑既久的元气便再也拦不住了,当即冲破阻截倾泄而下,砸在风花雪月图的地面上,溅起千堆雪,继而肆意奔流,如开闸之洪一般席卷四野,摧枯拉朽。 此轮交锋,看起来总算落幕了。 看客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落云子则吁了更长一口气。 毕竟要再这样的神威碰撞下强行维系光幕画面的稳定,纵以目前的修为也颇为不易,落云子感触良多,且自调匀内息,孰料晃眼看时,差点又背过气去。 竟是连续犹豫片刻后划破指尖,糊了满手血,——俨然再出招! 也不知是接下来这一招足以镇杀“宠渡”,还是本就没有与之相配的咒诵,抑或因为天地合余蕴将消,时不我待;总之连续此番不再赘言,直接望空甩指洒血,道:“续式·破天荒。” 话音甫落,消散殆尽的神通残意卷土重来,将地面上流淌的玉白元气逆势上扬,于高空相融聚化,复作一管儿巨大毛笔。 杆身漆朱! 玉元作毫! 蓦地里响如裂帛,虚空应声洞开,陡现一线连天接地的狭长缝隙,从中探出一条枯槁的臂膀,像启蒙稚童那样伸手握笔,看似无有章法,实则浑然天成,透着一股返璞归真之妙。 “小白鲢的后招?” “这……” “不带缓口气儿的?” “哈哈!我就晓得连师兄最厉害。” “那魔头被吓得不敢动了。” “唉,老魔危矣。”黄大吕与古三通等人的心思一般无二。 “话说小白鲢到底何方神圣?” “连套神通跟不要钱似的。” “这次又是怎样手段?” 倒魔派弹冠相庆。 亲魔党愁眉不展。 中立者满怀期待。 落云子则猛一激灵,“还来?!”心说是借你磨刀来着,可你也别给磨断了呀,“……不然拿本座什么对付黑风那老妖怪?”暗里运转婴元,拟将“宠渡”随时拽离风花雪月图。 而此时此刻,那枯槁苍手正将彤管插入绀黑色的妖魔之气中捣来捣去,——权当蘸墨!一俟吸饱便提笔挥毫,当空虚画起来。 天上不着墨痕。 地下却即时响应。 偌大的黑圈凭空乍现,将“宠渡”禁锢其中,每每笔走龙蛇,圈儿里总是瞬间刻出相应笔画,意韵古拙,只写了半边出来,已被众人猜出全部。 ——赫然一个“封”字! 眼瞅着就差最后几笔,冷不丁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将“宠渡”与地上封印乃至周遭世界完全隔绝。 连续面露愠色,“传送?!” 诚然,破天荒的威能强悍无匹,但以半仙修为施展出来却还破不开空间界壁,所以在光柱出现的刹那,连续便知奈何不得,唯有眼睁睁看着“宠渡”一袭狼影模糊不见。 溯源而上,连续将目光凝聚在光柱顶端,似与场外隔空对望。 落云子心头五味杂陈,既惊叹于连续神通广大,“若非我蓄势良久,险些排斥不开其中灵压,强启传送。”又不乏妒意,“……哼,难怪师尊对他称许有加。” 连续则切齿暗恼,“落云老儿你好大狗胆,竟敢败吾斗兴?本道子倒要看看你究竟意欲何为。” 这般想着,连续伸手虚握,将缕缕玉光分从四面八方聚于掌间。 惊龙复现! 连续收了枪,一指点开了传送手镯。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二十四石 连续一出风花雪月图,就看见落云子在打“宠渡”。 明显中了某种法门,“宠渡”这会儿被禁在半空动弹不得,毫无反抗。而落云子也不下死手,只一个劲儿拍击,拍完前胸拍后背,拍完躯干拍四肢,——砰砰砰砰,一掌接一掌。 不知来龙去脉的人目睹或耳闻,必以为是长辈恨铁不成钢,因此惩戒族中小辈哩! 眼看“宠渡”的挣扎越来越激烈,落云子估摸着火候也差不多了,反扣着头盖,像拎小鸡仔似的将“宠渡”提在手中,盯着广场一隅,作势欲投。 ——他要干吗? 连续一头雾水,顺着落云子的目光看去,冷不丁瞥见后面那抹矮小身影,脑海里同时响起薛灿灿的传音,——“是黑风老妖。”这才恍然。 难怪宠渡妖化后还能残喘至今。 难怪落云子刚刚横插一脚。 原来是因为他到了。 原是要借刀杀人。 噫!想不到我连续竟也会落入彀中,沦为人家的磨刀石! “大道子怎么看?” “怎么看?当然站着看。”连续没好气,“好歹在净妖山待了这么久,原还想着战时帮衬一二的;不过他落云子既然算计到我头上,便休怪我冷眼旁观了。” “该有此报。”薛灿灿也颇为愤愤。 “走吧。” “去哪儿?” “好戏当配好茶。”连续转身,“本道子渴了。” 且不言连续作壁上观,却说落云子将“宠渡”掷向黑风老妖。“宠渡”半道上就醒了。不防老妖抬手虚按,凭空生出一股沛然伟力,将“宠渡”隔空拍落。 砰! 那狼怪砸下来,面朝厚土背朝天,被死死摁在地上,极尽挣扎也不得翻身,只四肢扫来扫去,像凫水一样。 而其落点则不偏不倚—— 恰在虬髯客跟前! 其胯下青牛因此受惊,瞪大了两只铜铃般的牛眼,“哞”一声撒开四蹄儿就跑。虬髯客一不留神跌下牛背,沾地即起,追牛而去,——飞叉叉如流星赶月,边跑边骂道:“呔!你这畜生,焉敢撇下我自个儿走喽?” 怎料那牛颇通人性,闻声回眸,无辜的眼神里竟似藏有千言万语:就您老那身手,犯得着这样?真人不露相罢了。 闹此一出却也逗趣,众人哄笑着让出道来,任由人畜竞逐。却听黑风老妖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横眉的徒弟,似这等花花肠子与那臭老道当真一个模儿里刻出来的。 “落云子!莫以为老朽不知你的如意算盘。 “尔自以为机变无双,焉知不是老夫有意纵容?尔一心‘驱狼吞虎’,就不怕弄巧成拙,玩火自烧? “磨刀是吧? “可惜呀可惜。算上你都磨光三块石头了,这刀还是太钝了;既如此,老朽今日便成全你,替你另觅几块好料,再好生磨磨。” 黑风言罢,单手继续压制“宠渡”,另扬起右臂蓄满了势,猛然一撤。 蓦地乌云当空。 隐隐的破风声不绝于耳。 刷! 刷刷刷! 刷刷!…… 玄门道众循声环顾,但见一缕缕身影,——长短各异、肥瘦不均,几乎同时闪现在穹顶高空,乍看之下二十有余,沿神照峰站了一圈,将近万人马围在当中。 天光昏暗,距离又远,从山巅抬头望去,相较于来者模糊的面容,反是那一对对炯然发亮的招子更引人侧目。 好在天上罡风急骤,将乌云迅速推开,笼罩人影的灰暗像潮水般迅速退去,逐一显露出个中真容。 来者并非旁的人,正是—— 飞鼠山千年蝙蝠精! 葫芦峰的穿山甲! 宝华洞金钱鼠! 盘龙岭青狮! 金刚犀牛! 黑蝎子! 玉兔! …… 当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神照峰上曾有过那么一弹指的死寂;紧接着,当初参过炎窟山封印破防战的宗门弟子率先叫唤起来。 相关的消息与推断就此一传十,十传百,如瘟疫般飞快散播,仅几息工夫便人尽皆知。 原是自黑风破印飞升以来,山中妖族除了白灵寨那样“又臭又硬”的冥顽之辈,其余各部要么仰慕其名而诚心归顺,要么惧其淫威而被迫投降,总之绝大部分势力都被飞鼠山收入麾下,筹谋至今早已备战就绪。 各妖王统率族内部众,一直聚于山中待命,随时听用。 即如当下,除了镇守白灵寨的金雕与野猪,其余妖王全被老妖以挪移之术摄了过来。 此刻众妖王居高睥睨,目露森然。 阴冷的眸光利如芒刺。 惊魂且夺魄。 神照峰上早已沸反盈天。 “都都都、都是妖王?!” “铁定错不了。听说破印之夜不少师兄师姐就在场,见过其中好几位。” “一二三四……” “早数过啦,拢共二十四。” “所以妖战要提前了?” “这时候跑还来得及啵?” “有本事瞒天过海当然请便,要是无此能耐那就清醒些。自打黑风现身后从不缺想方设法逃离之人,其下场如何有目共睹。” “也未必。兴许真的只为老魔而来。” “天真。此乃将吾道门一网打尽之天赐良机,以那老妖怪的精明,又岂会错失?” “静观其变吧。” 各路人马兀自惴惴,随后便听黑风老妖朗声戏问:“老朽精挑的这二十块石头,可合道友胃口?” 落云子冷脸答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个老妖怪别高兴太早,当心乐极生悲。”转而盯着天上某处,“哼。多年不见,你这叛贼倒是越发出息了。” “有劳师弟记挂,”牟临川皮笑肉不笑,“师兄我这些年尚可。” “今日本座定要为师尊清理门户。” “狠话谁都会说。” “人族败类。”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啊,师弟。”牟临川说着,释放出全部灵息,带动众妖王倾尽气机,一言不合就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四道王级灵压混成一股,势若天塌般陡然砸将下来,还没触地,推动气流所形成的狂风便已压得峰顶玄众抬不起头来。 落云子着恼,“休欺我无人。” 左右闻声会意,即有本部穆清、王山、洪崇范、褚东来、汤祖达与安庆,并沈道富等三宗掌教,内外合计九人,随落云子御风而起,袖袍鼓动间须发翻飞,将各自灵压同样汇成一股升腾而起。 两股无形的力量于半空訇然对撞,肉眼可见的气浪随之涤荡八方。 山间云气瞬间被一扫而空。 所过之处林木倒伏。 上下两头儿互不相让。 妖王老怪咬牙较劲。 一时僵持难下看似均势,叵奈穆清、王山之流乃新晋,纵有四宗主这样的资深老怪托底,终究无法填补整体修为上的差距;加之人数甚而不及妖族那边的一半,又如何撑得长久? 果不其然,十老怪再如何竭力也难以扭转颓势,正要号召强者助阵,冷不丁眼角余光捕捉到些许不同寻常的迹象。 而在此之前,广场众人已先一步察知异样。 ——峰顶碎石诡异地飘浮起来! 地面剧颤。 一股灵压随即天降。 绀黑色的丝线密集如雨,连天接地,仿佛眼前这片乾坤也不堪其重,要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由此易见其浑厚,暴烈,霸道。 此等灵压非寻常婴境所能为,各路人马不约而同将脑袋转向场间明面儿上唯一一位化神级。 殊不知这当口,冥冥中有股强烈震感汹涌来袭,老妖不察之下泄了劲,手被弹开,不由暗骇道:“不好。教那魔怪挣脱矣。”抬眼乍看,果然见得“宠渡”直挺挺立起身来。 却不知是因老妖的弹压而震怒,还是被两边的灵压对抗所刺激,此时的“宠渡”气焰滔天,仰天长啸间搅起叠叠音浪,令周围看客不由自主连连退步。 “这该死的压迫感。” “堪比半仙了!” “该不会……又要破境?”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灵压裹挟着妖王气机,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本就勉力苦撑的落云子等人怎么扛得住!一触即溃。 磅礴的灵压当即坍塌,倾泄。 这要是砸身上,不说将人四分五裂碾作尘,至少受点伤、吐口血是在所难免的。 可叹事发突然,老怪们自顾不暇,甚而连自家门下弟子也来不及布防守护;至于贱如路边草芥的数千散客就更不消说了,唯有任其听天由命。 一时强者惊愕。 凡众惶惶。 孰料堪堪盖顶之际,那灵压却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众人循迹凝望,却见“宠渡”一副狼口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来,将大半气机鲸吞入腹;而散逸的小部分元气除了卷起一阵劲风,无甚实际伤害。 “吁!……没想到竟为老魔所救。” “这也能吹?” “可别往脸上贴金了。它只是需要那股灵压及其元气而已。” “总算替咱们免去一劫不是?” “看那肚子!” 便此唏嘘感慨的时候,灵压被迅速吞噬殆尽,“宠渡”的肚皮随之再次鼓胀如球。众人瞅着眼熟,已觉不妙。一俟那狼首后仰,喷吐在即,落云子提声震喝道:“统统趴下。” 闻者争相伏地,即听得“呜哇”一声,偷眼观瞧,但见粗硕的绀黑光柱从“宠渡”口中激涌而出,直射黑风!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背水一战 话说牟临川与二十三路妖王见灵压忽地消弥无痕,莫不纳罕。惊疑凝望时,不及将“宠渡”模样看清楚,唯见一道红黑相间的焱柱直冲黑风老妖,转瞬迫近。 奈何黑风到底是飞升上妖,——堪比化神人仙的存在,走个瞬闪也就避开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刚一现身又见焱柱扑面打来。 老妖再闪。 光焱紧追而至。 三闪? “噫!”黑风老妖笑叹,“好一块狗皮膏药。” “啥玩意儿竟能追着黑风前辈跑?” “莫不是横眉偷摸回来了?” “不!似是……妖化!”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将我等比作石头,想是要磨磨这怪物。可妖化者遇强则强,黑风前辈如此托大,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哼哼。它吞了咱们那么多灵压却仍止步于婴境圆满,足见要跨过化神的门槛绝没有料想中那般容易。” “不过凭半仙修为竟能准确预判黑风行迹,妖化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上回遇见这事儿这还在两百年前,横眉臭老道的那个爱徒,姓柯还是什么来着?”血蝠王状作回忆,“却不知此番妖化的又是哪家倒霉蛋。” 且不言各部妖王兀自谈笑品评,却说老妖接连瞬闪总被光柱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心头丝毫不虚,暗想:“有化血神刀在手,直面横眉我亦无惧,遑论所谓‘遇强则强’。 “就算真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大可一刀劈之! “眼下嘛……倒不妨陪它耍耍,一则看它能异化至何等地步,一则也好教落云子见识我的灵感。” 便见老妖玩性大发,东边露个面,西边亮个相,南边冒个泡,西边吱个声儿,逗引着“宠渡”来回跑,——溜鸟儿似的,这里喷一嘴,那里吐两口,令峰顶玄众叫苦不迭。 尤其落云子,心头简直在滴血。 因那妖焱时断时续。 断的时候少,一喷即止意思意思。 然而续的时候多,吐起来就不见停,“宠渡”走哪儿喷哪儿,一路扫荡过去,好比手握一柄威力不凡的婴级神兵,毫无规律地舞来舞去。 所过之处每每鸡飞狗跳,下起喽啰上至老怪,总有一窝子人扑棱棱争相退散,仿佛驾舟晚归时“误入藕花深处”,只想着尽快绕出去,哪管“惊起一滩鸥鹭?” 活物还好,既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尚知躲避;但那等死物却移动不得。 近处的议事殿塌了。 远方连绵的山脉裂了。 而介于远近之间的净妖诸峰,什么藏剑峰、逆仙峰、朝天峰、斗罗峰与天音峰等等,要么被削去顶上山尖,要么从中裂成一线天;更有甚者,被“宠渡”一口焱柱拦腰断作两截。 频频的闪光此起彼伏。 隆隆炸响不绝于耳。 滚石“哗啦啦”个不停。 各种光色声音与气浪交融混杂,轮番冲击震荡,令抱头趴地的凡众庆幸不已:还好躲得快,不然被那焱柱轰在身上,不得瞬间烂成一堆碎肉? 而黑风的身影虽说时隐时现,笑声却一直在神照峰上回荡,幸灾乐祸地念道:“落云子。不听老朽言,吃亏在眼前。早提点过你莫要玩火自烧。如何?搬起石头自砸脚了吧?嗬哈哈哈!……” 落云子再如何痛心疾首也莫可奈何,唯有咬碎钢牙齿和血吞,冷不丁老妖狂笑戛然而止。 原是神念中传来异动,老妖蹙眉自思:“莫非又有人想跑?”忙将神念来探,恰见看台下有一身影鬼鬼祟祟,当即认出那人,“此乃玄阴宗安插在山上的暗桩?” ——正是陈词趁乱溜出人群,御剑往栖霞峰而去。 “莫非是要……”老妖对陈词企图略有猜测,大喜过望,“也好。省得我另费周折。今虽不占地利,然天时人和皆在我。净妖当灭。”接着对落云子说道:“七天后恰逢你的道辰,老朽本打算届时攻山,将尔生辰沦为死忌。 “不过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今若灭你道统,虽错失忌日,却正赶上头七,想来也不错。 “权当天意如此,莫违莫逆。” “老三位!”落云子顿感不妙,因谓三宗宗主曰:“我四家同气连枝,唇亡齿寒之理毋需赘言。当前生死攸关,尔等莫再有所保留;否则被妖族各个击破,道统毁于我手,是为千古罪人。” “当是此理。” “大是大非面前,自当同仇敌忾。” “妖化之事容后再议。” 沈道富、回千朵及方荣芝心有戚戚,即便往日里再怎么勾心斗角,如今也只能暂弃嫌隙,遂御风而起,各寻方位站定。 前后脚工夫,黑风同样传音道:“听吾号令。”连牟临川在内的二十四尊婴级战力齐声响应。但听老妖笑曰:“机不可失,将孩儿们都唤过来罢。” 众王应曰:“谨遵法旨。” 少数几个掏出一早备好的符纸;更多妖王取出的却是诸如兽角、獠牙、断骨、残甲及吊坠之类的妖属之物,上刻各部族特有的奇异纹路。 与此相较,人族道门这边则简单许多,三位宗主指间都夹有一枚为此番妖战专门炼制的紫符。 这头儿眼明。 那头儿手快。 有的被碾作齑粉,有的断作几截,有的碎裂成块……符纸则借元气化开,双方争相运功,各将手中媒介催动,在脚下凌空勾勒出一副阵图的轮廓,随即一掌拍在那阵图上。 其手法之迅捷近乎不分先后,便听妖王老怪异口同声暴喝—— “通灵传送!” “运转乾坤!” 二十七张嘴,二十七道庞大的传送阵应声乍现,五光十色的阵芒交相辉映,霎时驱离氤氲的晦暗,将天上地下照得一片透亮。 山里山外即有感应。 位于深山腹地的黑风寨周围,各部妖众扎推聚集,却说绸缪至今随时听用,早已跃跃欲试,今见脚下地面泛起阵纹,知是攻山信号,哪里还按捺得住,个个挥动着手中兵器竞相咆哮,亢奋不已。 而在分落各处的三宗地界上,同样哗然一片。 “看。是紫光。” “最高等级的召唤?!” “意即妖族发兵净妖山了?” “照之前的约定,能去的都得去啊。” 甘愿也好被迫也罢,不安也好镇定也罢,除少数事前安排负有延续道统、传承衣钵重任的假婴强者外,其他所有人皆不得独善其身,于阵光乍现的刹那便被纷纷摄住,在各宗长老的安抚与号召下,一同传往神照峰。 说时迟那时快,待阵光消散,天地间已是乌云四合,妖氛弥漫。 玄阴宗近千门徒严阵以待。 其余二十三座传送阵内黑压压一片,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妖怪,或站,或趴,或乘坐骑,高低错落千姿百态,尽皆持械而立。 ——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众! 反观道门这边,四宗弟子加上各路散客,也才堪堪五万。 好在三宗亦有底蕴,——门中老怪非止宗主;只因平日里明争暗斗,不得不刻意藏锋,借以欺瞒彼此;若非眼下大敌当前,还不会曝露出来。 由此也为人族新添了数名婴级战力,其中: 神泉占了四席; 炼器有三位; 药香谷俩。 算上本就在场的落云子几个,玄门老怪总有十九人,虽然因此大大缩减了与妖王势力之间的差距,但凡众仍不免发怵;尤其在黑风寨的妖兵奉命擂鼓后,更忍不住两股战战。 “好、好多妖怪!” “倾巢而出了啊怕是。” “这该怎么打?” “斩妖除魔乃吾辈天命,自该义不容辞。”有人不屑冷哼,“何惧之有?” “你行你上呗。” “上就上!以为老子会怕?” “杀一个够本儿,杀一双赚一个。” 两军对垒尚未开战,自个儿窝里先斗起来。眼瞅着争论愈演愈烈,蓦地里一声威吓震动八荒,甚而将天上的妖鼓之音也盖了下去。 便听落云子话音激荡,道:“如此惊惶成何体统!尔等且看清楚,那妖堆里都是些什么货色?大多是尚未开化的野兽罢了。就此一群乌合之众有甚可怕? “恐惧只会蒙蔽双眼。 “怯懦必招致灾殃。 “退却唯有灭亡。 “众道友!所谓时势造英雄,千秋之功业,成败在此一举;香火之传承,绝续全看今朝。 “本座与尔同进退,且随本座斩妖!除魔!卫道!” “前辈言之在理。” “不是妖死就是我亡。”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狭路相逢勇者胜。” “干就完了。” “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 要不怎么说猎妖客尽是些刀口舔血的狠角色,往日里本就跟妖族打惯了交道,先前只因被妖怪数量一时唬住,以致暂失方寸;如今听过落云子的话,骨子里的血性当即被挑起。 滚烫的热血沸腾开来,溅射开去,落在四宗弟子身上,将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豪情一并点燃。 逃不了。 求饶也无用。 又不愿任其宰割。 既已走投无路,何妨孤注一掷? 那便战吧! 背水一战! 死磕到底! 人族士气就此猛然高涨。 古三通适时地擂起战鼓,“咚咚咚”响彻云霄,与天上妖鼓分庭抗礼,和着某种玄之又玄的韵律贯入耳中,流转体内,震动四肢百骸,令峰顶上数万道众情不自禁拔剑向天,声嘶力竭地呼号。 “斩妖!——” “除魔!——” “卫道!——” “誓与道门共存亡!——” “杀!——” “哈哈哈哈!……真是笑话。”血蝙蝠的嗤笑如一盆冷水浇下,“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随后隔空喊话道:“落云子。我家祖爷忙着戏耍那魔怪,不插手此间事,正该你我之间做个了结,也算公平。 “非是本王以多欺少,只怪尔族不争气,过去这么些年也才这点人头。今日就算灭了你四家,本王也道心安然。” “若是于心无愧,”落云子冷哼道,“你又何必作此巧舌?” “先礼后兵而已,本王仁至义尽。” “多说无益,出招吧。” “那就成全你。”蝠王一声令下,二十三部妖兵妖将各自蓄势,将手中兵刃竞相掷出,朝神照峰投射而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千里内外 只为今日这场决战,妖族秣马厉兵绸缪数月,当然准备充分。 别的暂且不题,单是寻常的刀枪棍棒也尽可能地多带,以致每只妖怪持有至少五件兵械,当下除了留下一两件备用,将其余的全都掷了出去。 如此一来,扎向神照峰的兵器数量堪称恐怖—— 六十万有余! 黑压压。 密麻麻。 状似飞蝗骤雨,遮覆了峰顶上任何一处犄角旮旯;且件件蓄满了力,加之从天而降积聚的坠势,若真落下来,必令整个山头瞬间沦为马蜂窝。 落云子见状纳罕,“怪哉。明知我有护山大阵,这群孽障为何如此?……”转念想道:“就算黑风能破护阵,也并非一蹴而就;阵破之前,足够挡下这轮攻击了。” 形势紧迫无暇细究,落云子速掐法诀,欲借护山阵力生成光罩,将数十万兵器阻截在外。 光罩虽成,却乍闪即逝。落云子惊诧莫名,忽听一道秘术传音当空炸响,——“枢纽受损”云云。 辨音识人,乃飞耳峰峰主林通。 原是林通奉命暗挖细作,盯防几位可疑人物,一俟发现陈词没了踪影,顿觉不妙;虽说当即赶赴栖霞峰,奈何还是晚了半步,早被陈词毁去部分阵纹,致使护山大阵运转不开。 “啥,陈长老是细作?!” “里应外合么?” “吃里扒外的狗彘之徒。” “而今护阵告破,该怎么防啊?” “林长老!——我等死而死矣,可千万别放过姓陈的叛贼。” “那童师兄……” “不。不可能的。”童泰完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师父怎会叛宗?你们别乱冤枉人。”随后狂舞双臂,似要借此划清界限一样,喋喋言道:“我不晓得。与我无关。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且不言陈词身份曝光扰乱军心,却说落云子气得三尸神暴跳,既庆幸奸细之事水落石出,又百思不解,“这厮如何破得开设在枢纽周围的禁制?” “横眉几百年前留下的玩意儿能有何用?”黑风老妖适时岔道,竟似肚中蛔虫般猜得落云子此刻的想法,“在老朽面前,纯属虚设耳。” “好个狼狈为奸。” “少发牢骚。”老妖语带笑意,“先消了当前这场灭顶之灾再说吧。” “不劳你费心。”落云子道袍无风鼓荡,一声令下调动其余老怪,各自选定方位,乘风而起。 话说数十万兵器迎头扎下,若仅一人应对,难免吃力,乃至有所遗漏;而今众人拾柴火焰高,均摊下来每人也就三万余件,自然轻巧许多。十九名老怪各把袍袖拂来裹去,便将数十万兵刃隔空拨开,坠入山崖不见。 峰顶群豪齐声喝彩,却见落云子遁速不减反增,一马当先劈风直上,望玄阴宗所在方位疾速迫近。 牟临川戏谑轻笑,“来得好。” 一个誓要清理门户! 一个力图夺回本该属于自个儿的一切! 二者师出同门,今却势不两立,个中纠葛复杂至极,积累迄今,于公于私都已不可调和,自然再无必要逞口舌之利,只消手底下见真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数百年恩怨便这般不共戴天,更别说妖人两族之间从古到今的累世血仇了!——只比极北深渊中的万古寒冰更难消解。 众妖王争相吼道:“人族臭虫休得猖狂。”“莫要冲我阵脚。”“吾来也!”“谁敢与本王大战三百回合?”说着御风而下,纷纷迎击来犯老怪。 于是乎: 沈道富战住了血蝠王。 回千朵仍然战住了钱鼠王。 方荣芝战住了青狮。 穆清战住了猪妖。 王山战住了黑蝎。 褚东来战住了柳精。 …… 四宗老怪与十八路妖王捉对厮杀,为了避免斗法的余波殃及自家子弟,彼此心照不宣,游斗间飞速遁离净妖地界,尽可能地将战圈拉远,拉高。 丹境级别的战力同样如此,大多御宝腾空,仅余小部分坐镇场间,主持会战。 大妖各率部众。 强者则统辖宗门弟子与猎妖散客。 却说十万妖兵妖将紧随大妖,或腾云驾雾,或驭法宝,或骑飞兽,摇旗呐喊,各将手中兵器挥舞,“哇嘎嘎”“嗷儿呜呜”怪啸着,望神照峰俯冲而来。 “杀呀!——” “片甲不留。” “一个也别放过。” “人虫休走!” 道门这边自然不甘示弱,响应还算及时。 一则神照峰首当其冲,战况必然惨烈无匹,理当能避则避;一则妖族不熟悉地形地势,正可借此与之周旋,故由强者分别统领一支队伍,且战且走飞赴八方。 其中最“识时务”者当属叶舟、童泰之流,溜得贼快,妖兵尚未落地时,便飞也似跟着何侍劳退守玉尘峰。 有的不惜以身犯险,将妖兵引入禁地。 也有的下至山脚拼杀。 …… 但无论怎样的谋算,总不外将十万妖众化整为零,巧用地利之便,以期各个击破。 神照广场上也因此少了近半数人马,空出来的地方则被一拨接一拨落下来的妖怪挤得满满当当。 因那空地东一块西一块,所以整体看起来,妖与人间杂分布,落得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也说不上到底是谁包围了谁。 随着接连几声呼号,顿似火星子点炸了火药桶一样,邻近的两族势力随即悍然对冲,霎时喊杀震天。 至此,这场酝酿已久的妖人决战终于彻底爆发开来! 但见那天穹之上一片愁云惨雾,老怪术法也好、王级妖器也罢,迸射出的光芒如烁电般划破天际;碰撞出的声响或似惊天动地的霹雳,或似滚滚不息之闷雷,彼起则此伏,此盛则彼衰,滔滔不绝宛如连鼓。 高空中同样宝光频闪,丹妖与强者针尖对麦芒,各御法宝你追我赶,如深海游鱼般来回穿梭,逮谁斗谁,故而前后两次交锋的对手往往并非同一人或同一妖。 所谓混战,大抵如此。 一要躲明枪。 二要防暗箭。 比起婴级之间一一对战的情形,丹境手段的确略逊一筹,但个中凶险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相较,神照峰顶又是另一番光景,——大乱斗! 血肉横飞。 残肢满地。 哀嚎遍野。 腥味儿飘荡。 浑似一座绞肉场。 其情状之惨烈,不啻修罗炼狱! 玄门道众成群结队各自为战,戚宝与穆多海等人只因忧心宠渡下落,故此谢绝苏雪之邀,死活不肯离去,选择原地坚守。 苦劝无果,苏雪只得作罢。 好在乱战之初,以黄大吕、古三通为首的亲魔党本就同在;周围数拨散客也见机相附。几家兵合一处,唯一干魔徒马首是瞻,结成声势最盛、战力最强的阵营,纵使战况再险峻,也有足够的能力暂保无虞。 苏雪想一想:“我已是假婴境界,久待在此必招大妖,反为不美;离远些更为妥当。”于是叮嘱穆多海隐藏修为混迹人堆,“非危亡之际不得出手。”随后毅然加入丹境混战。 由此综观全局,大可说:以神照峰为垓心,下起地表、上达云巅,方圆千里范围内,入眼所见莫非战场。 自净妖宗在此开山立派以来,悠悠千百载,除了前不久宠渡在丹谷引动天诛而外,还从未出现过如此规模的激斗!更从未有过眼下这样暴烈的元气波动! 气浪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风起云涌,近在咫尺的凉城内人心惶惶,凡夫俗子个个腿酥脚麻,连坐卧都不稳,遑论卷铺盖跑路了;唯有躲在屋内,将祖上十八代与各路牛鬼蛇神统统拜一遍,祈祷玄门旗开得胜。 非止如此;饶是千里、万里,乃至数万里开外的诸般隐秘之地,亦不乏存世已久的势力被惊扰。 内中有妖有人,又以妖居多,正因为存活久远,所以对这片方外江湖,不单见惯了明面上的惊涛骇浪,更或多或少地捕捉到各种表象下,某些非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那是隐藏最深、因而至暗的一股潜流! 比谁都古老。 比谁都神秘。 比谁都强大。 故而在那股“暗流”翻起浪花之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敢轻举妄动,只能循着冥冥感应投去遥遥一瞥,一如天谴之夜那样静观其变。 妙蛙谷中,一黑背蛤蟆随族众听讲道法,正值兴头上冷不丁台上罢讲,始知净妖地界战火忽起,不由想起当初那个尊称自己为“蛤蟆将军”的人族小子来,忙收好长烟杆子,望高台伏地一拜,问曰:“老祖宗容禀,敢问胜负如何?” “变数太多,”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蛤蟆摇头嗟叹,“我亦难测。” “谢老祖宗赐教。”蛤蟆将军退在旁侧,一时唏嘘,忖道:“老弟啊!本将军得你妙计相助,才能安然远离那等是非之地;却不知你自己可曾走出黑风寨。 “若侥幸逃得性命,莫要牵扯这场战事才好。 “本将军还盼着与你痛饮哩。” “再与夫君满上。”远离妙蛙谷的某处有一株参天古木,身着七彩霓裳的中年美妇一边斟酒,一边望对面不怒自威的男子笑道,“自先辈们与人族千年血战之后,还真是许久不曾这样闹热了。” “是啊。”男子起身,至树洞口极目远眺,“连本帅都压不住心间热血。” “要不凑个趣儿?” “万万不可。” “你是怕招来……‘他们’?” “时机未到而已。” “哼!”某座洞府里,牛首人身的道者喷了个响鼻,“那帮人胆敢插手,看俺老牛不打上门去。”言及此似乎犹不解气,接着嘟囔道:“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同样是牛,另一头则云淡风轻多了。 神照峰边卧牛反刍。 虬髯客又觅得一个酒壶。 一人一畜倚靠相背。 懒洋洋。 乐融融。 美滋滋。 明明就在那儿杵着,来来往往多少妖兵妖将与喽啰高手,却跟眼瞎似的看不见,兀自穿梭;哪怕落在老怪妖王的神念里也是空无一物,二者明显身处另一方天地。 蓦地里,虬髯客抬眼看向某处亭台,“呀。回来了?……想必那小家伙也快了。” 话落片刻,坐在凌虚阁内的连续同样心血来潮,不紧不慢地另摆一个杯子,头也不回地道:“前辈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喝口茶吧。” ——吱儿!…… 门扉应声洞开。 门外赫然一人,不是老妖是谁? 第一百六十章 这仗有点硬啊 “嗬哈哈哈!外面热火朝天,你却在这里躲清静。”老妖大笑着迈入屋内,于连续对面落座,端杯呷过一口,抿唇赞道:“好茶。” “前辈如此心安理得,”连续笑问,“就不怕茶中有毒?” “此计不上台面,非是小子格局。” “前辈与我相熟?” “我晓得你。你叫连续。” “看来有人找过你了。” “聪明。” “那前辈此来……” “杀你。” “此非前辈格局。”连续自顾自地吹了吹茶沫,端杯的手不见丝毫颤顿。 “小子很自信。” “实力罢了。” “当真大宗风范,见惯了世面,区区假丹境界,与我对谈竟也这般气定神闲。”老妖正自感慨,却听连续接着问道:“你不随黑白二使而去,倒令连某意外。” “哦?”老妖笑问,“很可惜?” “天命之下皆为蝼蚁。” “依尔之见,净妖宗命数如何?” “你还灭不得,就像杀不了我一样。” “灭了又怎样?” “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都难得善终。”连续见老妖笑而不语,忖了忖,另起话头,“其实我更好奇,你将我那妖化的小师弟甩到哪里去了?” “按说也该到了呀。”老妖沉吟着,望窗外引颈远眺,蹙眉的样子似也疑惑不解,“莫非在哪儿耽——咦,那不是嘛?” “宠渡”在峰顶乱战开始不久后便跟丢了黑风老妖,余怒难消,自要另找门路宣泄。 好死不死穆清与猪妖正在附近恶斗,气机波动异常剧烈。“宠渡”循着气息觅去,恰见穆清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当即一口黑焱迫退猪妖。 见“宠渡”出手解围,穆清窃喜不已,脱口就问:“好小子。你醒过来了?”没承想那“宠渡”回头就是一拳打来。千钧一发间穆清忙将手中兵器罩住面门。 护体罡气消去一半拳劲。 ——当! 扶风剑又卸去小半。 然而残留的拳劲仍自霸道,穆清被迫飞退数十丈,脚底磨擦着气流划出两条由浅到深的灰白烟痕,背后冷汗涔涔,暗里庆幸道:“好在动作快,不然非死即残。” 猪妖见状,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岔了气,一边哼哼一边戏谑地说:“枉、枉你以为能与它联手斗我,可惜这怪物还是六亲不认。” 笑得正欢时,同样被“宠渡”咆哮着近身一拳,猪妖不敢硬碰,拔脚就走。“宠渡”咬在后面追了会儿,许是自觉无趣——更可能被突然爆起的其他气机所吸引,兀自撇下穆清与猪妖,摇头晃脑地去了。 如此一路过来,“宠渡”每每半路杀出,逮谁薅谁,才不管你是妖是人,跟搅屎棍似的。 这边横插一竿。 那边竖插一杠。 当中斜插一脚。 沿途老怪也好妖王也罢,想是熟知妖化禀性,仅在“宠渡”掺合之初与它过交手,随后全都乘隙远遁,莫敢多作纠缠。 就这么兜兜转转,不多时已抵临神照峰上空,这才教“宠渡”如愿碰上了几截硬茬。 却说妖族以二十四路妖王对战玄门十九老怪,婴级战力本就不相当,而今捉对厮杀,自然还剩五位妖王闲在一边无所事事,分别是那: 穿山甲; 金雕大王; 七窍玲珑兔,今日顶着两只毛茸茸立耳头饰; 自号“无肠公子”的山螃蟹; 红尾绿鲤鱼,生就一张驴脸,被各妖族友唤作“占魁娘娘”! 五王见云霄之上斗得如火如荼,心头痒痒几如猫抓,怎耐得这等寂寞!也想舒展筋骨,于是凑一块儿七嘴八舌,商量出几件耍事来。 遥想炎窟山一役,那穿山甲、金雕王与兔女郎曾大力解救黑风,算得“有功之臣”,自然比事后才归附的无肠公子与占魁娘娘地位高,资历老,所以有啥肥水或美差总能先捞一瓢。 再者,各妖天赋不同,——比如穿山甲与兔妖善于刨土掘地,故而五王分工不同,各司其职。 穿山甲与兔女郎前去搜刮净妖宗暗藏的宝贝。 金雕王往各处助战,伺机偷袭。 山蟹与红鲤鱼则在此压阵。 说时迟那时快,五王正待分头行事,却被突如其来一阵风吹得后颈拔凉拔凉的,不禁纷纷纳罕道:“哪里来此一股怪异气机?”“咝!……”“本王才是妖啊,何故心头发毛?” 循息顾望,隐有一缕绀红兽影从远方悠然飘近。 山螃蟹一眼便认出是“宠渡”,惊呼道:“噫!险忘了有此异类。我与红娘娘闲来无事,正可拿它练手。”红鲤鱼接过话头,“此怪交由我与无肠道友即可,尔等且去便了。” 穿山甲却觉不妥,“遇强则强本非儿戏,又能与黑风周旋,可见此怪不俗。你两个若是轻敌,指不定阴沟里翻船。”兔女郎凌空跳脚,“此言极是。” “妹妹谬赞。” “那咋办?” “左右不急此一时,莫若合力剿杀之。以我等能耐,自是不费吹灰。”金雕王眼珠骨碌碌一转,“众友以为如何?” “正合我意。” “妖化难遇亦难求,大可试试深浅。” “也免得夜长梦多。” “它要突破到人仙境界尚有桎梏,咱们大可放手搏之,不必畏首畏尾。” “容妹妹先去会会它,好替几位兄姐探个虚实来。”兔女郎言罢欺上近前,与“宠渡”两照面,将身子翻了几转,顺势一记鞭腿当头劈落。 却说兔类惯能纵跃,故此修得人身后极善飞踢,出腿刹那好似火山喷涌,能爆发出极为恐怖的蛮力;又逢兔女郎全盛之姿,不难想见这一腿会是何等威力! 其势万钧,仿若大山压顶,饶是妖化后的宠渡,猝不及防之下也没能完全扛住,被残余的劲力砸向地面。 怒吼声中,“宠渡”强止坠势,堪堪稳住身形。不防兔女郎乘胜追击,如影随形,再次甩起大劈腿。“宠渡”当即铆足了劲,叉臂相迎,果然未像之前那样被击落,反将飞腿生生架住。 澎湃的气浪自腿臂相接处訇然炸起,朝周围飞速荡漾。 兔女郎暗骇,“挡下了?!” 扭身横扫。 直踹。 连环腿。 续以回旋踢。 后接凌空踩蹬。 …… 一脚一脚复一脚,随着口中呼声愈疾,——“我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兔女郎将各种腿法轮番施展,攻势越发迅猛,骤似狂风暴雨,震得“宠渡”不住滑退。 一而再,再而三。 三而竭。 兔女郎腿力渐弱,正是攻守易势的大好时机。便在“宠渡”作势发难之际,一抹青绿诡影闪在它背后。 原是山蟹领教过兔妖腿功,知其厉害,以己度人笃定“宠渡”同样接不住,所以一开始就在下方蹲守,趁其与兔女郎相持不下时,狠狠一肘抵在“宠渡”腰上。 想那无肠公子本一山蟹成精,双钳有力,壳又硬,攻防俱全,乃是个天生炼体的料,化人之后整条胳膊前粗后细,——小臂比上臂大了数圈,肘击之力比兔腿儿有过之无不及,岂是等闲堪受? 便听咔的一道脆响,坚硬的皮甲上,蛛网状的裂纹应声游走,从后腰经两侧蔓延至腹部。 至于“宠渡”……当时就飞了出去。 眨眼没影儿。 一如离弦之箭也似。 “幺妹。”蟹王喜道,“我帮你来啦。” “无肠哥哥见机得好。”兔女郎笑靥如花。 “我与妹妹素有默契。” “却不知那魔怪如何了。” “管保它不死也废,”蟹王自信地扬了扬拳头,“暂时翻不起甚大浪来。”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宠渡”撞击山体的动静这才隐隐传来。随后又是一响,——砰!自某座山顶上,绀红色的兽影拔地而起,不等兔女郎与无肠公子回神,强烈的风压扑面迫至。 一只铁拳紧随其后,在二妖瞳孔中极速放大。 二妖暗呼糟糕,不自觉将罡气护体,聊作防备。幸有金雕大王时刻警醒,抢在红鲤娘娘前头拂动衣袖,背后隐见羽翅忽闪,凭空一堵风墙横亘当间,将两头隔绝开来。 叵奈风壁虽厚,仍被一拳震碎,坍塌。二妖借势倒飞。“宠渡”奋起直追,早被穿山甲横空杀出,拦住去路。彼此对碰一拳,各自退开。 “都说了马虎不得,你俩左耳进右耳出非不听。”穿山甲语带怒意,却凝眉缩目紧盯着对面,未敢将目光偏转分毫,“现下信了啵?” “确是大意了。”山螃蟹后怕不已,因在那弹指瞬间竟有濒死之感,“多谢老弟仗义相救。”又朝远处的金雕王拱了拱手。 “好险、好险。”兔女郎同样心存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此非一般妖化。” “妹妹来助你。” 见穿山甲被“宠渡”近身纠缠,无暇答话,二妖先后跳入战圈,左右夹击,与穿山甲呈“品”字形阵势,将“宠渡”紧紧裹在垓心。 一场激斗! 没有所谓身法。 拳对拳。 肉撞肉。 炸响如雷贯耳,震彻天地。 激荡的气流接连不断,每如海浪般漾开去。 别处老怪妖王纷纷侧目。 丹级对决不得不改换场地。 只可怜神照峰上正自鏖战的两族“池鱼”,面对气浪余波的无情肆虐,虽不至于受伤,却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站都站不稳,遑论拼命,莫不连滚带爬争相退避。 原本胶着沸腾的战局,竟因此渐趋平息,最后暂得缓歇! 各路人马急寻安身保命之所,彼此提防着,一边救助沿路或是附近的伤员,一边将腮帮歪来扭去咀嚼满口丹药,一边探头探脑地偷眼观瞧。 这才见得天上那几位个个气力非凡;且除了当中那名姑娘家家的兔女郎之外,另三个都是炼体的,单凭一具钢铁之躯便在同境之中难逢敌手。 不消片刻,沉寂的神照峰顶再次喧嚷开来。 两族人马莫不咋舌慨叹。 好家伙。 这一仗……有点硬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打五 “老魔又以寡敌众?”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非止如此,以一敌三竟有平分秋色的架势。” “那可是妖王啊!” “以多欺少不讲武德。” “哼。说到底还是一群孽畜。” “呔。”妖众同样愤愤不平,“那怪物究竟是何来路,敢与几位大王旗鼓相当?!” “不是咱这边的,那就是人变的咯。” “嘛咿呀嘿!——嘛咿呀呼!” “摸摸头。不怕不怕……我家乖乖说,许是人族臭虫料知不敌,故此搞些歪门邪道。嗯嗯。所谓病急乱投医,不外如是了。” “不就咿呀两声嘛,能有这意思?” “你得懂个球。” “呸。爷爷才不稀罕。” “黑风老祖驾前,任何花里胡哨俱是徒劳。” 清净之地凌虚阁内,黑风饶有兴味地问:“小子以为胜负如何?”连续笑道:“前辈这是考校我?”老妖“欸”了一声摆摆手,“左右无事,权当闲谈罢了。” “三位妖王固然实力非凡,怎奈有个可大可小的破绽。”连续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话锋陡转,“不过斗法历来瞬息万变,所以也难说。对吧?” “连你都能看出来,必也逃不过它的法眼了。”老妖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想来不久即见分晓。” 大道子闻言蹙眉。 这话几个意思? 我,连续,天命宗头等天骄,会不如他一介莽夫? 好气! 不过连续并未发作,只闭口不言,与老妖继续观战。果不其然,战局走势正如预料的那样,很快露出端倪。 个中契机,与肉身的强度息息相关。 狼怪最坚。 穿山甲次之。 山螃蟹再次之。 正基于此,“宠渡”方能力战三王而不落下风。 而兔女郎这方面的情形则不尴不尬。 气力?有。 硬肉?也有;却不厚。 须知兔子皮儿薄,亏得妖族天生皮糙,所以确实比同境的人族老怪扛揍些;但与妖化后的宠渡相较,虽谈不上泥云之别,却也“弗如远甚”了,自然不可避免地沦为局面转折的关键。 斗战伊始还好,因为没露根底,兔女郎尚能仗着两腿蛮劲勉强周旋——此即争打头阵的根由所在;但随着战况激变所带来的持续消耗,难免力不从心。 柿子嘛,当然挑软的捏。 也就怪不得人家“宠渡”越往后越薅她,到如今更是认准她一个可劲儿造。 只忙坏了无肠公子与穿山大王!一顿拳脚猛如虎,奈何魔怪仍乱舞,且越战越勇,又不知怜香惜玉。二妖连打带消,不仅要护好自个儿,另需保证幺妹儿安全,免被对面两只狼爪子给污了。 将兔女郎摘出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双方拳速如电,根本无隙可乘,稍有不慎便是一溃千里,万劫难复。 对“宠渡”而言如此。 对两大妖王来说更是如此。 兔宝上蹿他三个跟着上蹿。 兔宝下跳他三个也下跳。 兔宝向左他三个向左。 兔宝往右他三个往右。 由此不经意间,原本三大妖王围剿“宠渡”的局面悄然生变,到最后净绕着兔宝宝在转了! 这一怪执意追打兔兔。 那二妖一心守兔兔。 兔兔本兔则夹在当中无所适从。 好在毕竟是妖王,自非等闲,即便自家两位哥哥的防护时有疏漏,兔宝宝也能凭借敏捷的身法灵活闪避,暂保无虞。 不过心乱了。 进来的时候明明好好儿的,咋就出不去了? 这谁能料到? 兔宝宝头皮发麻,但凡能将脑子里的疑惑扯出来捻成黑线,势必裹出几个线团搁头上顶着。 连躲在峰顶各处避战的两族人马都觉着战况与初时所见略有不同,大抵双方身法太快看不清,所以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一样。 唯有在旁观战的内行们,洞悉了其中的门道。 金雕大王轻揉两颞,尖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叫一个悔恨交加,心说先前怎就没按住兔丫头?转念有了决计,“……以后可不能由这妹子任性胡来了。” 对战二妖的心思与之一般无二。蟹王忖道:“此怪钢皮被一肘顶碎,转眼即恢复无恙,显然硬拼不过,自该来点软的试试。” 穿山甲也想:“我虽有手段,奈何幺妹在场庶几误伤,到底施展不开。”便头也不回地吆喝道:“来个人把幺妹——” 后半句则被风声掐断,好在占魁娘娘闻声知意,因谓金雕大王曰:“若得外力提携,兔子妹妹庶几脱身;两位道友无所掣肘,方尽全功。” 雕王深以为然,“我与娘娘亦可见机而作。”言罢伸展虚翼,倏忽仅留一缕残影在原地。娘娘暗赞:“这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眼角余光里金光乍闪,定睛看时,兔女郎已被雕王捞离战圈。 无肠公子见状窃喜,急忙招呼示意。穿山甲心领神会,蓄力硬碰一拳,将“宠渡”震退的同时,自个儿也借力跃出战圈。 趁此空当,蟹王扩胸吸气,——饱饱一口,紧接着鼓起腮帮“吐噜噜”一通响,竟从口中喷出满天泡沫来,将“宠渡”重重包围。 那飞泡又大又稠,内蕴碱气,外沾一层腐液,“啵儿啵儿啵儿”连珠炮似的爆裂开,将碱液挂了“宠渡”满身,哪怕坚不可摧的皮甲也禁不起,以致因此分解,消融,剥落,露出宠渡被深埋其中的原皮来。 却见碱液飞快地向里渗透,侵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幸有超强的自愈之力,内肌烂了又好,好了再烂……乃至不知是痛是怒,或兼而有之,“宠渡”阵阵嘶吼,绀红色的妖魔之气勃然喷涌,将附着在身的残液悉数溅飞,皮甲上大大小小的缺口也肉眼可见地弥合如初。 其间早有占魁娘娘据此得了灵感,想一想:“须是以柔克刚。”遂将手指落在了髻梢的“鱼骨分水簪”上,霎时水意流转,涟漪纵横,水纹朝四下里飞速扩散,所及之处莫不起伏荡漾,好似微风拂过湖面。 娘娘将发簪拔下,拈在指间,顺势望虚空轻轻一划。 刹那间天光骤亮! 原是遮天蔽日的阴云被瞬息榨干,返本还原化作了水。 无处不在的蒸气同样凝结成水。 但见: 铺天之惊涛! 盖地之骇浪! 凭空乍现! 随着分水簪的舞动,汹涌狂澜猛地拍下,却被“宠渡”五指狭长的爪痕一分为六。 破碎的水浪并未就此湮灭,而是沿着两侧迂回,构成合围之势;或汇入后浪继续拍击,又被撕裂,接着迂回,或合流,堆叠;再拍再分再聚……如是循环。 可叹爪痕虽强,但在“宠渡”境界不变的情况下,威力已达至目前所能施展的极限。 反观水潮,非但规模暴涨,更有无尽源头,无惧枯竭。 从大河小溪里,从湖泊沼泽中,从深壑浅沟里……诸如此类,方圆百里内的天然水受到冥冥的强力牵引,纷纷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往神照峰迅速汇聚。 水浪因此越堆越高。 水势自也随之越积越重。 当合围完成的那一刻,水壁已然高达数十丈,隆隆咆哮着倒卷拍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燃起来了呀 却说厚重的浪头弯下来,前后十几道爪痕划上去,连水花也未能溅起两朵,“宠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滔天巨浪瞬间吞没。 占魁娘娘忙将簪子隔空搅动,——状如研磨也似,抟水成球,将“宠渡”像鱼一样裹在里面颠来倒去,望远处笑道:“烦请雕兄帮衬一手。” 金雕大王正有此意,“举手之劳不足道哉。”忙将双臂挥舞,装了两袖罡风混入水球之中。 水无常形。 风无常势。 是故二者无孔不入,有缝即通。 又水生木,风从木,以致风水相辅相成浑然交融,柔软如蛇却锋锐如镞,贯耳,扑鼻,钻口,总沿着全身孔窍探入“宠渡”体内,横冲直撞一阵乱捣,将五脏六腑捅得千疮百孔。 良久,兔宝宝急不可耐地踏起小碎步,“想来够了吧,娘娘?” “必亡矣。”穿山甲附和道。 “此怪非常,切勿冒进。” “多等会儿的确更为妥当。” “吃一堑长一智,蟹道友倒是学乖了。”占魁娘娘含笑打趣,直至自觉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收了鱼骨分水簪,掐诀喝道:“凝。” 水球应声冻结,沦为一团冰坨子。娘娘屈指一拧,将冰团四分五裂,复作水气消散。冰封其中的狼怪刚露出来,即被金雕大王一翅妖风托在半空。 之前灌入“宠渡”体内的水箭,如今全化成了冰刺。 有的跟炸油条用的筷子一样长。 有的就像分水簪那么短。 有的则像铁钎那般粗。 有的比发丝还细。 …… 冰刺亮晶晶的,多如牛毛,从眼耳口鼻及八万四千毛孔中透出来,将“宠渡”穿成了一只刺猬,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看起来脆不可触,仿佛挨个喷嚏就会碎开。 “娘娘好手段。”蟹大王拍手称快,“我等一鼓作气教它灰飞烟灭,免得夜长梦多。” “蟹老弟暂且忍耐。” “为何?” “妖化不能以常理度之,小心它暴起发难。” “雕四哥所言极是。” “如之奈何?” “谋定而后动,看好了再说。” 五王颔首称善,不敢冒然抵近,先将“宠渡”围了,各据一方审慎远观。及至老妖隔空传声,道:“此怪大势已去。尔等可枭其首以保万全,将尸体留与老夫另谋他用。” 老妖算是看明白了,宠渡威望素着,在普罗道众里地位甚高,即便妖化后也被视作中流砥柱,若被当众枭首,必能打压玄门士气,动摇人族军心。 殊不知“宠渡”一息尚存! 这生机好比种子。 识海则是沃土。 而对超出常理的狼怪而言,其中的妖魔之意无疑是绝佳的养料。 种子肆无忌惮地汲取,生根,发芽,破土,抽枝,爆青……虽说长势喜人,叵奈最初那丝许活气儿实在幽微至极,欲成参天大树自非一时之功,故此气象不显。 加之老妖自恃修为,另有化血神刀兜底,难免百密一疏,对“宠渡”暗里的变化暂无所察。 也因此瞒过了其他妖王老怪。 更瞒过了大妖强者。 瞒过了场间近乎所有耳目与感知,唯两人例外。 常自在心念电转,“既然天外没有插手,想必那娃儿不至就此易死。静观其变即可……对!稍安勿躁。” 而自在老人口中的那位“大佬”,——虬髯客,倚牛坐看,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一边轻抚牛背,一边喃喃自言,“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反是连大道子难得糊涂,正喝着茶哩,波澜不惊的目光顺势掠过模糊的手背重影投向对面,问:“残尸而已,前辈拿来作甚大用?” “锻宝。制傀。炼刻分身。”老妖打个哈哈,“万般皆可。” “这几样必不是这老妖怪的真正用意。”连续察言观色即有判断,满脸戏谑地说:“我道前辈怎有闲心来此讨茶吃,原来早盘算好了。” “你本就炼体,当然不馋它的肉身。” “就不怕弄巧成拙?” “破境?”老妖竟一副求之不得的神色,“小子毋需忧心,我自有办法降它。” “前辈很自信。” “彼此彼此。” “唔……”连续指夹茶杯,轻轻地转来转去,暗里纳罕道:“老妖怪连尸体都势在必得,看来这位小师弟身上的秘密比预料的多呀。 “该怎么抢过来呢? “以目前实力对上老妖,费尽手段也堪堪保命,自不能硬拼。 “要不……叫族里的那几个老家伙把横眉强行召回来得了?让他俩随便斗,本道子坐收渔利就好。” 且不言这壁厢一老一少各怀鬼胎,那壁厢虬髯客静候星火燎原;却说“宠渡”之死一经老妖确认,神照峰上随即沸反盈天,比年节时的庙会还热闹几分。 哪怕历来谨慎的穿山甲也松动心弦,而况别家?五大妖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地拔足上前,竟是争着抢着要砍“宠渡”脑袋。 峰顶妖众见状欢跃,摇旗的摇旗,舞械的舞械,莫不声嘶力竭地呐喊。 “大王威武!——” “砍了那怪物。” “吾族必胜。” “人族当灭,我辈当兴。” 好像“宠渡”一死,可能左右决此番战走向乃至胜负的最大变数也随之被抹去了似的。 话说群妖正在兴头上,不防蹿出小妖往来穿梭,敲锣打鼓一路宣扬,“令到!——”“上头有命!”“各位兄弟姐妹听好喽!”云云,各处妖窝具体的说法不同,但要旨却只一个,且毫无差别。 ——魔怪头落之际,举族进击之时! 想来也是。 一则砍头热闹。 一则“宠渡”不灭,两边打到一半又要找地方躲;加之此番伤重濒死,一旦教狼怪卷土重来,怕就不止狂风过境那么简单,届时能否活命就看祖坟冒没冒烟了。 许是因此,妖众情绪不似先前那般激昂;士气却暗中积酝,只强不弱,浑似喷涌前的火山岩浆,一旦爆发开来势必惊天动地,其实更为可怖。 相比之下,人堆里则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结、结束了?” “老魔就这么没啦?” “我不信!” “不是说遇强则强的嘛,他怎能就此轻易倒下?” “战至当下岂是‘轻易’二字可表?” “很了不起好吧。” “老魔永远是老魔。” “要是教五名妖王腾出手来,形势于我道门大为不利啊。” “老魔历来就硬,会不会砍不——” 话音被忽然传来的闷响打断,两族人马循声抬头,正见以雕王为首的五位灵妖忙着取“宠渡”项上狼头,吵吵嚷嚷兴味盎然,竟似比搜刮净妖宗的宝贝还好耍的样子。 铛!铛铛!此乃刀劈。 咄!咄!咄!这是斧斫。 呜呜!呜呜!接着拉大锯。 咔——咔咔!换成蟹钳夹了。 砰砰砰!直接将铁锤砸脑壳上。 …… 怎奈使尽千般解数仍自收效甚微,仅在“宠渡”脖颈上留下一圈不规则的浅痕,——深不及半毫!妖王们面面相觑,从各自眼底察觉到一抹被刻意压制的惊骇。 硬! 太硬了! 硬得没道理! 硬得毫无人性! 尤其穿山大王与无肠公子,跟“宠渡”硬拼多时,对其肉身强弱的变化自然感触最深。穿山甲摩挲着下巴,“先前明明没这么硬啊。”说着看向旁侧,似求证一般地问道:“是吧,蟹道友?” “呣……”蟹大王同样满脸懵,木然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黑风前辈怕也只能干瞪眼啊。” “何以至此?” “我倒是有点想法。” “娘娘但讲无妨。” “没准儿这魔怪自知难逃,”占魁娘娘顿了顿,“为保一线生机,抢在冰封前特意强化了皮甲,以致我等兵器无法从外攻破。” “属此最为合理。” “说起来也的确是由内而外才将其冰封的。” “蟹九哥再以腐液熔它试试呢?” “咳!一时情急竟忘了这茬。” “还好幺妹儿省得。”蟹大王笑眯眯赞过,遂将指头摁住左边鼻孔,吸气一擤,即从右孔中喷出一管儿筷尖粗细的水柱,疾似离弦之箭,精准地落在“宠渡”颈子上。 哧!…… ——是腐蚀之音。 众王闻声欢喜,喜不上眉梢却瞠目色变,仿佛眼前飘着的是平生见所未见的大恐怖。 哪儿来的皮开肉烂? 那分明是冰刺消融的声音! 倒不是蟹王弄巧成拙,误以腐液替“宠渡”解封;而是从碱液所在的地方泛起绀红色的烟焱,弹指间便灼干了碱液,熔断了冰刺,随即升腾,氤氲开来。 初时不过袅袅,转瞬却已滚滚。 前一刻仅限脖颈上有,晃眼多处并起,从“宠渡”眼耳口鼻、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个毛孔中都渗出浓烈的妖焱来。 其势之猛! 其速之快! 从察觉异样到竞相抽身,不过电光石火,众王挂着满背冷汗退至远处,眉头紧锁地看着“宠渡”被妖焱包裹,心底里莫不生出某种不祥之感。 “什么局面?” “这怪物还没死?!” “雕兄快拿个主意啊,迟恐生变。” “以火焚之。”雕王切齿言道。 “可黑风前——” “如何管得那许多?”金雕大王挥手打断穿山甲的话,“若有不妥,前辈自会出手拦阻。”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等贵为王者,更该审时度势,见机而作。” “当是此理。” “那就别废话了。” “且让妹妹打头阵。” 大抵天生急脾气,兔女郎当先吐出一蓬火苗于掌间飘着。其余四王紧随其后,各取丹田婴火,捻指弹射,分别打在“宠渡”五脏部位。 兔妖以赤焰灼心。 金雕以青火焚其肝。 穿山甲以黄火烧其脾。 铁螃蟹则以金火炙其肺。 红尾绿鲤鱼以黑火烤其肾。 “噫!”虬髯客抚掌笑叹,“燃起来了。终于燃起来了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弥天之躯 世间生灵,皆具三火。 一曰神火,名上昧。 一曰精火,名中昧。 一曰气动之火,名下昧。 此即所谓“三昧真火”。 此火非同凡火,乃精、气、神三者熔炼,养就离精,与凡火共成一处,不论是妖是人,往往在结丹时初成,其后火力随修为精进而日甚一日。 聚而为火。 散而为气。 可炼丹,可锻宝,妙用万千;或如眼下这般被五妖王直接用于斗法,与“宠渡”身上的妖焱彼此侵伐,消耗,烧得哧哧作响。 赤、青、黄、金、黑、绀,六色光焱交融混杂,在睽睽众目下,裹着“宠渡”坠往山涧。 五王正待查察,冷不防一股气息搅动飓风,自崖下倒卷而上,直冲云霄。其内蕴藏的灵压是如此浓厚,狂暴,令人不寒而栗,以致即刻引发了天地间的冥冥感应。 一抹闪光! 一束银弧! ——咔! 突如其来的炸雷震耳欲聋,忽远忽近地回荡开来。始见阴云四合,遮天蔽日,就好像那阵灵压来得太陡,太突然,连天地本身都始料未及,也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各路人马都被这一记晴空霹雳给震懵了。 捉对厮杀的妖王老怪纷纷罢手,欲探究竟;尤其雷弧附近的几位,刚那一刹简直心惊肉跳,此时一边庆幸未受波及,一边彼此提防着凝眉远眺。 神照峰那边啥情况? 尔等不过一群小卒啊,要不要闹得比天上动静还大? 让妖王脸往哪儿搁? 莫非横眉老祖回来了? 还是那妖化使然? …… 四面八方的妖王老怪满肚疑团,先后将神念罩住了神照峰,犁地似的扫来扫去,数番未果,这才后知后觉地沿着所有目光汇聚的方向往山涧探去。 谁承想到了大概山腰的位置,神念撞上了一片诡异的灰霾。 神念世界非黑即白,难辨霾色,只见其范围极广,如滚水般不断翻涌,便这会儿功夫不单将崖底山涧填得满满当当,更顺着地形走势朝四周疯狂蔓延,将越来越多的地方淹没,吞噬。 而纵向上,灰霾紧贴各处山壁,同样在飞快爬升。 不知是太过浑厚,还是其他原因,那灰霾竟能隔绝神念!且越往下阻力越强,再怎么尝试也只能向下再深入几丈,远在天边的妖王老怪退而求其次,将神念撤至外围,以观全貌,只望从别处觅得蛛丝马迹。 只怪先前所有心思扑在那诡异灰霾上,一时不察穹顶异象;直至此刻才猛然发现,天上云团似也愈发深重了。 ——秤砣一样低悬着。 电闪频仍。 雷鸣阵阵。 时有天威外泄。 神照五王近在咫尺,洞察自然更为敏锐,对其中蕴藏的恐怖也有着更深切的体会。 所以当某个念头一从脑海深处浮上来后,就再也没被摁回去过。 原来此非寻常雨云。 这他娘的……是劫云啊! 五妖王人麻了。 “跑呀!孩儿们!”占魁娘娘当即振声示警,“快找地方藏起来!——” “早该想到的。”穿山甲扶额叹道。 “这怪物万不能以常理度之。” “既引动天劫,岂非说……” “它要破境?” “而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劫雷将至,速速回避。” 峰顶群妖与玄门道众又不瞎,哪里还需提醒?在电光勾勒出漩涡状的云团轮廓时便见势不妙;尤其靠近崖边的,早已连滚带爬退避三舍。 低空对战的丹境大妖与道门强者也不得不暂止干戈,下到峰顶,各自招呼部众躲避及布防,免遭池鱼之殃。 值此纷扰之际,酝酿已久的天怒蓦地爆发。 轰! 轰轰! 轰轰轰! 水桶粗的电弧接连闪烁。 霹雳破开浓霾,直抵崖底。 明灭的雷光,每每于落处照亮尖耳、半爪、犬牙、长尾……于远处则勾勒出一抹蠕动的浅影;皆庞然无匹,——单是趾头都比人脑袋还大! 可叹天威赫赫神念难挡,妖王老怪都抢在雷落之前撤回神念,所以谁也未曾留意到涧中光景。距离近的凭借灵敏的耳力,犹能辨别出其他一些异常动静。 天上余音隆隆。 山谷里回声訇訇。 那回声里竟夹杂着依稀兽吼,初闻还似哀嚎,可随着劫雷的不断轰击,越发透出别样意味来。正是: 一颗不平之心! 一腔不甘之意! 一股不屈之志! “那怪物果真没死透。” “早说过我兄弟命大嘛。” “都渡劫了……还不晓得待会儿变啥模样呢。” “有跑路的没?” “就外面那阵仗,你走一个试试。” “先保住小命再说吧。” “咦,我怎觉着地在抖?” 震颤从崖底传至峰顶,由轻到重迅速加剧,两族人马莫不纳罕道:“地动了?”正彷徨四顾时,却见阵阵灰霾裹挟着碎砾土屑自崖下涌起,漫过了神照峰,顺着地势四处淌流。 飞沙走石渐迷人眼,丹妖与强者争相舞动强风,将迎面袭来的尘霾一扫而空。 “哪里来的霾?” “快看!——” “里头好像有东西。” “我你老母。” “这啥玩意儿?!” 借由频闪的电光,从滚滚灰霾中猛地探出一道爪影。 好大的利爪! 连掌带趾摊开,足可铺满厅堂! 那巨爪扒住崖边,顿教山石迸裂,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峰顶人马循声凝眸,怎料贴着崖边陡然冒出来两团猩艳的光晕。 卒众与之撞个正着,乍看不明所以,一俟硕大兽头紧随其后升起,这才幡然恍悟。 哪儿是什么光团啊? 分明一对招子! ——狼眼! 好大的狼眼! 又大又红,跟俩灯笼似的。 在电闪的映射下,那阴寒的眸光恍若来自地府冥君催命的凝视。虽说仅有弹指一刹,但凡与之对望者,——不分妖人,莫不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以致一时竟忘了呼吸。 孰料不等回过神来,更恐怖的画面映入眼帘。 一堵庞大黑影旋即拔起。 无形的威压扑面而至。 神照峰上更显阴暗。 参战的不乏妖兽,虽未开化,却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因而本能地匍伏,战栗,呜咽。 反观彼等有智之灵,下起妖兵喽啰,上至妖王老怪,皆不由自主抬头,——似被那威压摄去了心神一般,随着巨影的耸立慢慢后仰,后仰,后仰……直至脑勺快贴在背上了才堪堪止住。 一个个微侧着身子,略歪着脖子,怔怔瞪着那两盏掩映在云间、时隐时现的“大红灯笼”,良久难言,唯思绪翻滚,咕嘟嘟如煮沸的米粥。 这……是先前的狼怪?! 好家伙。 连天接地。 神照峰够高吧? 及膝而已! 仿佛整座山能被其一脚跺进土里,抠都抠不出来。 两族人马正自愣神,冷不丁轰雷贯耳,这才回魂般抖了个激灵,算是醒转过来,恰见那弥天巨狼往前一探,任由劫云环绕,裹住半身。 见者恍然,脱口惊呼道:“它要借雷力淬炼肉身?!”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五尺之躯 话说“宠渡”欲借雷力淬炼肉身,此举对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冥冥意志而言,无疑是赤倮倮的挑衅,也就怪不得天地因此震怒了。 涡状的劫云愈发厚重。 电闪愈发频繁。 劫雷愈发震耳。 雷威也越见猛烈。 粗硕的霹雳密如飞蝗骤雨,每每轰落即炸起片片碎甲,随后化作粗细不同的雷弧上下游走,前后相继,首位相衔,结成一张电网盖在“宠渡”身上。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然则像妖化这样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情形,面对同样的“道高一尺”时,“宠渡”所能高出的怕就远不止一丈了。 所以不管那劫雷多么可怖,也不管伤势如何严重,“宠渡”总能仗着强悍的自愈之力,将天地元气化为己用,飞快长出新的皮甲。 不断被摧毁,又不断再造。 接着再毁,再生。 正是在这样的拉锯中,“宠渡”肉身越发坚韧,雷击所致的伤害也随之越来越轻。 单以咽喉与后颈两处来看: 从最初被炸开花; 到被炸裂; 再到只被炸出浅痕; 直至痕迹全无,徒留一柱青烟。 ——连脖颈这般最为薄弱、因之也最为致命的地方尚且如此,何况其他部位?纵使雷霆万钧,对如今的“宠渡”而言却与隔靴搔痒无异。 “成了?它肉身真成了!” “这可不妙。” “好几位婴境前辈已然试过了,根本拦不住啊。” “大王都束手无策?” “黑风祖爷必能对付这怪物。” “咝!它又想作甚?” “看样子是要……吞雷?!” 遥见“宠渡”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吸,同时舞动双臂连刨带抓,将厚重的劫云尽数一股脑儿吞入。随着劫云在体内下坠,阵阵雷鸣自狼嘴而起,而后滑过喉咙经胸腔传至腰腹,再眨眼已然流转四肢百骸,“隆隆隆”不绝于耳。 体内终究不比外皮,还很脆弱,难免被雷力从里向外击穿,“宠渡”自不好受,却痛呼着强忍苦楚。 喉间低沉的颤音,夹杂在闷雷声中响彻八方,令峰顶卒众浑身起了几层鸡皮疙瘩,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不禁咋舌暗叹:“狠。这王八羔子够狠。” 随着劫云被吞食殆尽,“宠渡”体内也似外皮一般,越发坚不可摧。待到天光完全洒落时,狼身忽地缩减,被雷丝裹着一路火花带闪电,眼瞅着没入山涧灰霾中。 其速之快,若非连绵的雷鸣自崖底不时传来,万众还以为先前一幕幕全是错觉。 当最后的尾音也渐渐隐去,天上地下一片死寂。 没有谁发话。 甚而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像稍微弄出点响动,就会招来某种极其恐怖的存在! 强如五大妖王,此刻也只能悄么叽儿地聚拢,个个面如土色,掩不住内心深处的惊怖与凝重,虽无只言片语,但在相觑刹那却已道尽万千,正似无声胜有声。 ——破境了? ——难说。 ——不论结果怎样,我等必然首当其冲。 ——如何是好? ——跑未必跑得过。 ——各自为战只会被逐一击破。 ——抱团!唯其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但有风吹草动及时示警。 …… 好歹是成精的人物,本自直觉敏锐,辅以千百年斗法经验,五大妖王虽说惶恐,却并未因此失了方寸,反而背对背围作一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力求不留丝毫探知死角。 峰顶上,数万道目光同样沿着崖边来回扫视。 久无动静,穿山甲暗将神念来探山涧,所幸沿途虽有飞尘弥漫,却无之前那种阴霾,就此深入崖底,瞬息迫近谷中一抹隐隐约约的兽影。 便在被神念笼罩的前一刻,兽影倏忽不见;下一刻,却闪现在五大妖王身后的圈子里。 ——扑! 气流的扰动带起轻微的破风声。 那声儿细若蚊吟。 那声儿也不啻惊雷。 那风吹来一股警兆,吹得后颈发凉,吹得寒毛卓竖。 五大妖王忽有所察,如坠冰窟,当时心思几无二致,“竟然避开了本王的感知?!”也不确认是否错觉,只想尽快拉开距离,远远遁开后才敢回头,果然见得一具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怪物。 说它熟悉,因其仍为狼形。 不同之处在于,“宠渡”身长矮了大半截,——约莫五尺,比黑风老妖高不过半头。 且不题宠渡原有的高大骨架如何收缩至此,单与之前的情形对照,哪怕极尽想象也难明白:那弥天之躯如何能压缩成这般尺寸? 由此也足可想见,小是小了些,但这副五尺之躯内积蓄的力量绝对非同凡响! 许是因此,“宠渡”如今也就面部还剩一抹红——尤其那对狼眼,似能滴出血来;除此之外的皮甲不再是妖化以来的黑里透红,而是纯粹的黑。 黑得发亮。 单看着就致密无比。 等闲手段如何破得开? 然而令五大妖王最感棘手乃至战栗的根源却不在此,而是“宠渡”神鬼莫测的身法。 对此身法,无论山中妖族还是山外玄门,打从第一位修行者出现开始就有着相同的叫法,并一直沿用至今…… ——瞬闪! 此乃天赋手段。 换言之,一俟迈过特定的门槛,自然而然就会;否则再怎么折腾,也难摸到皮毛。 即如瞬闪,用此步法的最低修为,在妖族须是飞升上妖,在道门则为化神人仙;在非妖非人的怪物这里虽不知对应哪种境界吧,但其背后的意义却不言而喻。 是的,“宠渡”破境了! 五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随之幻灭。 所以当察觉“宠渡”再次瞬闪时,五王之中谁也没想着逃——非是认命,而是自知躲不掉;然而却并不意味着就此甘为鱼肉,任其宰割。 金雕王用两翅钢翼贴身裹着。 穿山甲脸上泛起层层鳞片。 蟹公子气焰蒸腾,全身红得跟煮熟了似的。 占魁娘娘周围隐见水纹荡漾。 兔女郎则将残破陶俑祭在头顶。 电光石火间,五位妖王各散罡气护体,同时将最强的保命法门催运至极,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应对突变。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濒死的怖意蓦地起在左后方,激得背上阵阵刺挠,穿山甲头也不回,心随意动,忙将满身鳞甲尽数聚于后心,间不容发之际也不晓得叠了多少层,够不够,只一道巨响贯入耳中。 砰! 鳞甲应声飞溅。 沛然莫御的蛮力随即侵伐。 穿山甲口喷鲜血,惨叫着,身不由己一路翻转。 好痛。 不单因为部分心肺疑被震裂而身痛,更因破碎的鳞甲而心痛。 原是那鳞甲乃是天生就有的,历经成百上千年苦修不辍方得收放自如,聚可侧重一处,散则遍布全身,端的是不可多得的护身利器。 穿山甲之所以肉身坚硬,先前更与“宠渡”拳拳到肉地对拼,皆有赖于此,万不料也就放几个屁的工夫,竟连“宠渡”一拳都接不住了! 日光的照耀下,鳞甲碎片闪烁着晶莹的寸芒,——恍似泪光。 可怜千年心血一朝丧。 又要从头再来。 念及此,穿山甲压不住气血翻腾,再吐口血,就此昏死过去。其余四王不敢前去接应,唯有眼睁睁看着,任其往斜刺里飞速坠落。 偏安一隅的凌虚阁内,连续反剪两手,挺胸抬头地望窗外笑道:“如今可好,前辈得偿所——咦,人呢?”回眸乍看,不由哑然。 茶桌边上早没了黑风老妖。 同时不见踪影的,还有“宠渡”。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仙级对战该有的场面 “那是……穿山甲?” “看情形,大王的肉身似被破了。” “咋可能?!” “话说那怪物咋出来的?” “这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崖边,也没听谁吆喝啊。” “见首不见尾的。” “想来只有一种解释。” “……瞬闪?” “也就是说老魔又破境了?” “堪比人仙?!” “如今也就黑风祖爷能治它。” 天上的动静引来各种猜测与遐想,两族人马不胜惶恐。而蟹王尤甚,自思道:“论硬实,我蟹壳与穿山兄的鳞甲半斤八两,如此看来我也防不住那怪物的拳头。” 正想着,忽觉后背乍紧,料知“宠渡”已至,蟹王瞠目切齿,忙将蟹壳显化。 啪! 一声轻响。 没有澎湃的拳劲。 也没有预想中蟹壳破碎后的那种剧痛。 只有狂暴的元气波动搅起劲风,如海浪般拍在背上,蟹王身不由己往前扑,凌空滚了几转,乘势御风而起,远远地遁开。 惊骇,疑惑,后怕,庆幸……蟹王强行压下杂乱的心绪,抬眼细看,却见那狼怪身子微侧,胳膊略屈,保持着一副出拳之姿。 而老妖则立于拳背。 老妖很稳。 ——“宠渡”也没抖。 都不吱声,就这么静默地对峙着。 反是被老妖拎在手上的穿山大王无意识地哼了哼,显得极为痛苦——原来老妖在搭救蟹大王之前,竟然还将穿山甲先捞了回来! 却说穿山甲,饶是身形魁梧,一副皮囊足以将老妖与“宠渡”一块装进去,却仍似小鸡崽儿一般被单手拎着。老妖走个瞬闪,将穿山甲抛给蟹大王,道:“交你照应。莫要闪失。” 蟹王领命,未及拜谢救命之恩,冷不丁“宠渡”同样一个瞬闪,与老妖脚前脚后赶到。 叵奈老妖早有所察,信手扬袖,将一面比城墙还厚实的黑色风壁横亘当中。 待“宠渡”一拳下来,顿似打在棉花上,又如砸进泥淖里,暴烈的拳劲虽然破开壁面并深入其中炸开,却只爆出偌大一个坑来,到底不曾将风壁洞穿。 老妖将元气灌入风壁,见炸开的风窝渐渐弥合,不由窃喜,“果然风可消其势。我那‘风钻手’正堪大用。” 随即掩护蟹王带着穿山甲远遁,老妖望斜刺里瞥一眼,因谓金雕大王曰:“此前多与你面授机宜,对练亦不比实战。今机会难得,且看风之力如何作用,悟得几何看你造化。” 雕王喜不自禁,作揖称谢。老妖无暇回应,只因“宠渡”赌气似的跟风壁较上了劲,竟不走瞬闪绕行,反而欲以蛮力强行破壁,将沙包大的拳头纷纷落下,密如雨点也似。 只因妖化后神志尽失,一切行动全出于怪物本能,所以就算与飞升上妖交锋,“宠渡”所能倚仗的全部手段仍像之前那样简单,纯粹—— 一身金刚肉! 两只镔铁拳! 反观老妖,自打出关以来越发技痒难耐,本想着找四宗老祖报仇,以泄两百年封印之恨,孰料左等右等竟不见一个正主儿现身,若非杀出个妖化的怪物,此番就只能败兴而归。 当下好不容易捱到“宠渡”异变至人仙实力,总算有了个修为相当的,能酣畅淋漓斗一场,老妖哪里还按捺得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随着“宠渡”攻伐愈加迅猛,每次轰击砸出的风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显见风壁崩塌在即。 见此颓势,老妖便不打算再维持,不慌不忙抵住残存的风壁,随即在指尖与脚尖上腾起一卷黑色气旋,带起了风,顺着四肢回环盘绕,眼瞅着将前臂与小腿儿包裹起来。 那风旋看似很慢,有时候甚至静止不动;实则恰恰相反:这是快至极限后才有的一种错觉。 因为转得太快,就好像给老妖四肢分别套了一道微渺的龙卷风!风尖上的坚锐与锋利,比起金刚钻头来也不遑多让。 一则黑风生而为妖本就皮实,又修了千余载,虽未特意炼体,肉身却绝不弱,纵不敢夸口让“宠渡”随便揍,但偶尔挨个三两拳也还受得起。 一则入了飞升境后,天赐移山填海之能,若巧施妙用,——比如化入风钻中,举手投足间皆具排山倒海之力,任那狼怪有多可怕的蛮力,也必能与之分庭抗礼。 正有这些倚仗,老妖底气十足。所以在风壁坍塌的刹那,即便宠渡一拳破风而至,老妖也根本不带怕的,毅然决然地举起风钻迎将上去。 一个是堪比化神的飞升上妖。 一个是遇强则强的怪物。 酝酿多时,两大人仙级战力终于首次碰在了一起。 乒!!! 拳头与指尖,隔着风旋訇然对撞。 风意与拳劲杂糅交融,在那一刹被压缩至极,化成薄如蝉翼的一片,以撞击点为垓心,似涟漪般肉眼可见地膨胀开来。 怎见得这翼片非同一般? 状若刀刃。 却远比刀刃更利! ——据后来的结果看,说削铁如泥也毫不为过! 最要紧的是,其疾如风,上一刻还远在天边,眨眼却已近在咫尺,在神照峰以外的地方,当先刷到了距离最近的常自在跟前。 自在老人本不以为意,只道轻易便能将其抹去,伸手作势拦截,却在触碰前一刻勃然色变,——明显察觉到某种异样,忙不迭在手指上裹了一层罡气。 果然…… 嘭! 罡气与刃片一触即溃,应声湮灭。 须知这可是化神人仙的护体罡气啊,却不过堪堪与之抵消!足见刃片何等锋利。常自在蹙眉慨叹:“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另一头的某座矮峰。 那矮山上隐秘处窝着一独眼道者,身裹灰袍,早在宠渡施展无量金身那会儿就来了,一直在暗中关注战局走势,此刻盯着倏忽远去的刃片,满脸不可思议。 坚硬的山体对那刃片并无丝毫阻滞,——竟似豆腐一样被切割!徒留下一缕筷子粗细的地缝。 灰袍道者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还好躲得快,不然……” 然而总有闪避不及的,且不论境界高低,但凡沾上那刃片,要么肉身被一剖为二,要么缺胳膊断腿儿;遑论战力成渣的一众卒子? 尤其神照峰上,当刃片刷过时,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咔!顿似某种信号般,四下里随后传来类似的动静,此起彼伏,或近或远,响成一片。 咔!——咔啦! ——轰隆隆隆!…… 看客们循声顾望,奈何人马攒动,一时难窥究竟,只觉脚下地面忽颤,又听从某处崖边响起阵阵充满恐惧的呼号与叫唤。 “地裂!——地裂开啦!” “跳过来!快跳过来!” “那家伙被啥东西劈成两半了?” “你个死妖怪挤什么挤?让你家道爷先走。” “人族臭虫口出狂言。” “哪个狗日的又踩我一脚?” “抓紧。别松手。” “张君长不要跑。拉兄弟一把。” “大头领救我!” “呜哇!……” 原是刃片所过之处,山体尽皆崩裂!相较之下,神照峰只有崖边一隅坠入山涧之中,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附近的强者与丹妖争相祭出法宝,一记倒栽葱奋起直追,后发先至,将各自跌落的部众先后捞起。 崖上则闹哄哄乱作一团,幸免于难者推搡着连滚带爬,纵有世代血仇,此时却也顾不得互相厮杀了,仿佛慢上半步就会掉下崖去,争着抢着只是后撤。 或百步而止。 或五十步而止。 五十步笑百步,骂曰:“无胆鼠辈。” 而被救上来的卒子们则直愣愣盯着新出现的断崖,目光在崖边几具被剖成两半残尸上游移不定。 那一只只睁大的眼睛里,早已失去本有的神采,从中犹可见死者生前最后时刻错综复杂的心境:疑惑,恍然,惊骇,不甘,无奈……兴许还有一抹释怀。 忽起的窸窣声中,土石松动,带着躺在上面的左半边尸体滑落山崖。 这残尸不单掉入谷底,更坠入围观者的心湖,似天外陨石一般砸起滔天巨浪。 这……就是人仙级对战该有的场面嘛? 合着老妖此前都在闹着玩儿? 是不是所有妖化的怪物都恐怖如斯? 这样的余波再来几次,谁扛得住? 毕竟不是回回都能这么幸运的。 …… 越想越怕,个个脚底生寒,浑身冰凉,怎奈往往天不遂人愿,怕什么就偏来什么。 天上的一妖一怪非但没有因为殃及池鱼而安歇哪怕片刻,反而从始至终都频频交锋,你来我往,你追我赶,彼进此退,斗得愈发激烈。 分则瞬闪。 合则对轰。 分的时候少,合的时候多。 每每碰拳,总要荡起风意与拳劲融合而成的气刃。 同样迅疾如风。 同样崩山裂地。 仅在断崖骚乱的短暂工夫里,便有百十片气刃刷过。 就算黑风老妖为免殃及自家妖崽子,往往赶在碰拳前一刻,有意调整出拳的角度与方位,力求撞击的余波避开神照峰;奈何战况瞬息万变,难保没有闪失。 但凡有“漏网之鱼”,对两族人马而言,就是飞来横祸! 时至当下,加上刚刚刷过的那片气刃——好家伙!——神照峰前前后后已经被削了七八回,致使峰顶只剩原来一半大小。 然而相比之下,神照峰的惨状算是最轻的了。 君不见净妖宗其他地界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目力所及尽是崩塌的山石,一道道或宽或窄的沟壑遍布大地,浑似深深浅浅的伤痕。 当前局面保命犹不及,哪儿还顾得世代血仇? 妖王老怪罢斗。 强者大妖止戈。 一众卒子更是挤在峰顶中间的广场上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山裂开,麻木地听着一声声响回荡,止不住一个相同的念头猛地蹿起,在脑海里久久盘桓,挥之不去—— 风紧,扯乎?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尔等在教我做事? 砰! 又一轮气刃刷过。 一妖一怪一触即离,各往两侧滑退。 不等稳住身形,晃眼却见“宠渡”复又欺上前来。老妖屈肘往前一戳,——“呼噜噜”响着,将一卷黑色旋风横贯长空。 这黑旋风前端尖锐,越往后越阔,如一头蛟龙也似,眨眼即至。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宠渡”猝不及防,被那风尖似枪头一般抵在胸膛上。风尖飞速旋转,摩擦着坚韧的狼皮泛起阵阵白烟,推着“宠渡”不断飞退。 老妖乘势闪在“宠渡”背面,将风钻手直掏狼怪后心,力道之迅猛,一下子就在背后心窝上钻出个螺旋状的印纹来;同时顶着“宠渡”吃下了黑旋风的全部冲击,在其胸前留下一道涡状凹痕。 “这都没打穿?!”老妖一击不成立马变招,挥臂斩肩,将“宠渡”砍落高空,似铅弹般坠往地面,随后如法炮制,再放一管儿乌黑龙卷紧跟着捣去。 孰料“宠渡”猛回头,原本空洞的眼眶里从无到有,从虚到实,弹指间生出两抹血光,一纵,一横,横平竖直,交错成十字形状的星芒。 ——俨然瞳仁! 说时迟那时快,星芒“布灵”乍亮,即有一抹十字火光当空爆闪。 轰隆! 黑龙卷应声炸开。 绀红的妖焱乘风蹿起数十丈高。 即便远在神照峰顶,也大可感受到从中爆发出的那股炽热。 老妖顿觉棘手,心下骇叹:“吃过只一次亏便异化出了相应的法门?……好个遇强则强,见招拆招。”冷不防就此愣神片刻,“宠渡”竟借烟火掩护走个瞬闪,闪在老妖身后,提拳就砸。 拳头未至,拳意先临,陡似一座大山铺天盖地压下来,料比最初对碰那一拳更为凶猛,老妖自思不好直撄其锋,忙不迭走个瞬闪。 谁承想避是避开了,但有些许拳势仍裹进了瞬闪之中,打在背上。老妖走之前还好好儿的,瞬闪出来时却四脚朝天失了平衡,一边“啊呀”叫唤一边打滚,一路翻腾不止。 好在并非所有拳势,因此伤倒没伤着,就是面皮上不甚好看。 再者,“宠渡”竟未乘胜追击,隐有羞辱之意,老妖因此更为恼怒,纵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也自忍着,——大抵要先骂两句出口气才痛快,于是并指喝道:“噫!还就不信了! “你这狗怪莫非诞了灵智不成? “别以为你俩眼珠子真就克了老夫的风钻手。” 话音甫落,一往左移,一往右挪,不约而同敛去身形,就着偌大的净妖废墟瞬闪频频,忽隐忽现间徒留片影,令峰顶人马眼花缭乱。 近战时,如之前那样硬碰硬。 远攻时,老妖挥洒黑旋风,随用随发瞬间施放;“宠渡”则眸光烁烁,即时响应。 黑龙卷吹不停。 星十字光焱闪不止。 滚烫的热浪随风排荡,将四周天地化似洪炉。 盖因老妖四肢都能用,一甩手,一踹蹬,皆是旋风,每每同时放出至少两管儿龙卷;反观“宠渡”,虽有俩眼珠,却不能各亮各的,明灭一次仅能破去一卷风。 所以相对而言,星十字的光焱比黑龙卷少很多,并非回回都能彼此相触,抵消;而一旦落空,自然便应在了别处,或钻穿山体,或炸碎路峦嶂,或在本就满目疮痍的地面上新添几个孔洞。 只可怜了峰顶上的卒子们!那削铁如泥的气刃本就够难躲了,如今另要防着黑龙卷与星十字,简直雪上加霜,怎敢冒头? 两族人马各自挤在角落里,止不住牙齿打架。 至于先前蹿出的那个念头…… 跑? 跑个屁! 这当口哪儿哪儿都危险啊。 相比之下,神照峰反而是最安全的。 老妖见状思之,“再这么打下去,等诛灭这狗怪,我那帮乖子乖孙怕也死绝喽。”便想着转移战场,一个瞬闪到了天边,欲将“宠渡”引离净妖地界。 孰料“宠渡”不跟,反而微侧狼首,乜了一眼下方某座小山。 ——正是占魁娘娘等几位妖王的所在! 老妖暗呼糟糕。 五王面如土色。 晃眼刹那不见了“宠渡”踪影,五王更是魂不附体,竟忘了张开防御,猛觉身后阴风乍起时已然晚矣,早被锁死了气机,四肢百骸俱难动弹,只道此番凶多吉少。 老妖千钧一发间,幸有运转大挪移术,将五王隔空摄了过去,护在身后,害得“宠渡”一拳打空。 然其拳意犹存,但听“噗”一声响如裂帛,拳落处爆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波纹,霸道的拳劲推动气流往前奔泻,状似长虹贯日,一路烟痕翻卷,将沿途山头统统夷为平地。 看着迸裂的碎石,别说峰顶的卒子们了,纵是五大妖王也惊掉了下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头。 好个怪物! 单随手一拳就有如此威力? 难怪能与飞升上妖不分伯仲。 先前若非老妖相救,而是被一拳击中,那自家这副身板儿还不当时就分崩离析了? 唏嘘之际光景乍变,五王被老妖罩着走个瞬闪,回首先前方位,赫然已被那狼怪占去。随后几闪也总被“宠渡”前后脚撵上,老妖这才恍然,“我说怎不随我去,原是惦记着与你几个的旧恨。” “想是先前得罪太狠了。”蟹王讪讪。 “劳烦前辈庇护。” “救命之恩我等铭感五内。” “老朽再能耐,总有鞭长莫及之时。”老妖郑重警醒道,“尔等自个儿切勿疏于戒备。” “前辈教训得是。”五王拱手言谢,暗里却纷纷苦叹:“就那身法与拳头,想防也防不住啊。”即遵老妖之令屏气敛息,尽量免招“宠渡”注意。 “也罢。”老妖神念传音道,“这怪物既然认准了打,老朽欲将你几个作饵,诱其远离此间,免得我与它的对战殃及孩儿们。尔等以为如何?” “前辈大义。” “全凭前辈做主。” “正巧玄门老怪有众友牵制,我五人本自闲着,离了也无妨。” 老妖称善,大袖一挥裹了五王,一个瞬闪到了八千里开外,本以为“宠渡”循迹就到,没承想平静了三两息——都够瞬闪好几次了,仍不得狼怪丝毫气息与半点踪迹。 五王面面相觑。 老妖蹙眉忖道:“以其能耐不至于跟丢才是!……莫非另有羁绊?”殊不知就在自己带着五王遁离净妖地界的同时,“宠渡”其实也曾瞬闪。 却非为了追打老妖一行。 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常自在背后! 自在老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走瞬闪,被“宠渡”一记铁拳擦着衣角过去,堪堪避开,脚下山头却被整个抹去,连剩下的半截山体也眼见着崩裂,“咔啦啦”的裂响不绝于耳。 循声顾望,遥见斜刺里烟霾弥漫,随后两缕身影接连闪烁,一缕看着眼熟,一缕却很陌生,峰顶卒众莫不愕然。 “那狼怪竟然没跟着去?” “如今有谁能拦它?” “另一人是谁?明显并非黑风祖爷。” “我罡气只是乍放即收,却也难逃感知。”常自在想起之前气刃余波的情形,旋即明了,“不愧是妖化,好生敏锐的灵觉。” “既能与老魔周旋,足见其身法同是瞬闪无疑了。” “化神前辈?!” “别高兴太早,也可能是飞升。” “唉。福祸难料啊。” 妖众同样惴惴不安,“若来者非吾族类,我等岂不是大难临头?” 反是四宗宗主心血来潮,许是走投无路,以致莫名笃定眼前老者正是炎窟山破印战时、暗中喝阻黑风的那位神秘人仙。 加之“宠渡”六亲不认,退一万步讲,就算侥幸灭了老妖,于道门而言也是大患——只比黑风为祸更甚!也就怪不得落云子几人将忽然出现的常自在视作救命稻草,争相稽首求告了。 “早闻前辈天音,今睹尊颜实乃三生有幸。”落云子当先拜道,“前辈既来,足见心系道门存亡,烦请主持大局,率吾等斩妖卫道。” “妖族倾巢而出,”沈道富接过话头,“正是一网打尽之天赐良机。” “我辈悉听调遣。” “虽死无憾。” 玄众闻言欢呼:原是人仙驾临! 妖众闻言惶惶:黑风老祖快回来呀! 两族士气因之此消彼长,孰料一声没好气的冷哼,似万年寒冰融成的冰水般当头泼下,将众人炽烈的热情瞬间浇灭。 “尔等……”常自在顿了顿,“在教我做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罗地网 “老夫常自在。”自在老人报过名号,接着侃侃言道:“平生但求无拘无束,最恶受人使唤。 “这妖,我想斩就斩。 “这道,我想卫就卫。 “山人自有计较,毋需旁人啰唣。 “就算不斩不卫又怎样,尔等能、奈、我——何?” 最后半句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别说玄门道众听后哑然,就连妖族都傻了:言外之意是,这人仙未必会插手咯? 生而为人,遇妖却不斩? 怎么看都不太正经的样子。 正值两族势力愣神之际,忽听一阵大笑随着千里传音响彻云霄,——“好气魄。数月前便听过道友的声音,不意今日才得晤面。说来惭愧。” 竟是黑风老妖久不见“宠渡”跟来,一则料有变故,一则忧心妖族,安顿好五大妖王后,只身从八千里开外瞬闪回来,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 “不劳惦念。”常自在隔空应道。 “当日多有提点,”老妖“欸”了一声,“老朽总该聊表心意不是?” “受之有愧,好意心领了。” “受得起。受得起。” 话间人还没到,话落时却已在常自在背后,老妖将风钻手直掏心窝。恰逢自在老人刚避开“宠渡”铁拳,不及再闪,忙将“惊堂神木”祭在身后。 招式使老不容回撤,老妖一手硬戳上去,叵奈惊堂木纹丝不动,反是自家臂膀被震得酸麻,惊恼交加下怒火喷涌,烧红了指尖,欲以“熔岩火意”灼穿惊堂木,不防“宠渡”闪在旁侧。 老妖屈肘护住面门,虽挡下铁拳,却架不住拳劲,身不由己侧滑退开;指尖上放出的火线也因之偏移,没射中惊堂木,倒将斜刺里半座大山熔成了岩浆。 一人! 一妖! 一怪! 三缕身影就此在净妖地界上闪来闪去。 一会儿妖人打怪。 一会儿妖怪打人。 一会儿怪人打妖。 总不外既互斗又联手,老妖与常自在甚而忙里偷闲,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上,两道话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净妖上空。 “我就说受不起的。” “不也受住了嘛。” “看来有人找过你了。”自在老人笑了笑,“如何?” “我没答应。” “可惜。” “道友可入天命?” “无所谓。” “这狼怪非人非妖,六亲不认,实乃两族共难。”老妖兴味盎然地说,“今既相逢想是天意,说起来正该联手剪除此患才是,你我何必相争?” 自在老人闻言暗笑。 除患? 就你? 这背后的水深不可测,连仙翁前辈都要如履薄冰,何况你我? 此等隐秘当然不好拿到面儿上讲,常自在道:“我无意于此。道友好自为之。”说着便遁至暗处落脚,任老妖说什么也不搭腔,叹道:“经此一闹,这老妖怪当要拿点真本事出来了。” “必是用某种厉害法门藏了起来。”老妖不察常自在话中深意,遍寻不见其形迹,连气息也未觅得丝毫,却决没有糊涂到就此以为自在老人真会像刚刚说的那样袖手旁观,心下嗤之以鼻,道:“无动于衷? “哼,三岁娃娃都不带这么骗的。 “只此一来,宜当速战速决,不可再与那怪物戏耍,以免紧要关头被那老货偷袭得手,使我万劫不复。” 主意既定,老妖闪离了神照峰,下至边界地面,一抖擞,飞升上妖特有的厚重灵压陡然天降,笼罩全场,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等狼影闪现近前,老妖已然就绪,一记风钻手顶飞“宠渡”;自个儿脚下方圆百丈内的地面则訇然破碎,层层沉陷。 碰撞的余波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凶猛,那薄如蝉翼的风刃一荡开来,所过之处的峰峦全被拦腰削断! 有道是打铁要趁热,黑风老妖掌贴掌发力一搓,就着地面下陷的百丈方圆,蓦地催出一股巨大无匹的乌黑色龙卷来。 这黑龙卷上连天,下接地。 中间阔,两头小。 ——状似一梭。 其径长百丈! 纵然隔得老远也被那风刮得脑门儿疼,神照峰上的小卒们纷纷抱头侧身,捂紧双颊,好像从迎面而来的风中飞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呼在脸上。 外层风势尚且如此,而况垓心? 君不见“宠渡”被托在半空,就没下来过! 老妖抬眼上瞟。 狼怪居高睥睨。 两下里不动如山。 对望片刻,老妖蓄势已满,抬起脚来猛一跺,熔岩火意自鞋底澎湃涌出,渗入地下。 这熔火是老妖在封印自己的岩浆地洞中经受两百余年烟熏火燎后悟出的大道之意,自非小可,早在封印破除当晚便初显威能,彼时若非自在老人横插一杠,就连胡离手中的“八卦云光帕”也扛不住。 ——须知此帕乃天外流落至此的仙宝,其最早可上溯至洪荒封神之时! 胡离修为略有不及,固然算是一因,却非主要。这一点,从后来老妖聚化火蝠直接熔穿四宗护山大阵、致生灭顶之灾的情形,便可窥一斑。 哪怕不久前,老妖也曾火熔半山。 所费不过火线。 耗时不过弹指。 而今火力全开,个中威能较先前那一指自是天壤之别。 便见那熔岩火意一入地,方圆百丈内的地面顿时化作一汪装满岩浆的深潭! 熔浆乘风上扬,逆势爬升,呈螺旋状直抵天顶,将原本乌黑的龙卷风镀成了耀眼的金黄色,因极速飞旋以致看似静止——与老妖的风钻手同样道理,如一根撑天的柱子般杵在地上。 风势越来越疾,浑厚的风壁阻隔里外,将龙卷内部速成一界,借此截断了元气流转与感应,冥冥中再无间隙可供瞬闪。 换言之,身法已然失效,“宠渡”沦为困兽。 强闯? 突围是不可能突围的。 拳头上赫然一道涡状焦痕。 妖化后的自愈力堪称逆天,却也没能将此灼痕完全抹除。 原是风火相得益彰,互添威势。其中大半杂质早在岩浆倒卷时便被灼成齑粉,散逸无踪;残余的少量顽垢则裹在火中被甩飞出去。 蓬蓬碎火如流星溅射,扫过神照广场的风猛然带上了火气,拍在卒众脸上热辣辣的。 随着杂质被剔除殆尽,风意与火力变得越发精粹;“宠渡”拳面上的涡痕也越来越像老妖的眼睛,从中倾泄出无尽戏谑与嘲讽。 当火龙卷的颜色最终由金黄转成金白时,更连一粒灰儿的杂质也翻不出来了。 留存下来的是—— 至臻的风! 至醇的火! 及至风火彻底交融,老妖“啪”一合掌,火龙卷上有的地方忽而暗了下去,变薄变淡;有的地方则亮起来,变厚变浓。 老妖再一拂袖,多余的火焰随即消散,露出密密麻麻的斜孔,——跟铜钱上的孔一般大小;而构成斜孔的,正是由风火之力合成的一缕缕弦。 弦分纵横。 金白相间。 发丝粗细。 弦交弦错,弦来弦往,也就织成了一张网! 老妖见状想一想:“这怪物皮糙肉厚,单此一招‘天罗地网’怕还欠些火候。但神刀乃是撒手锏,不可轻示人前。奈何、奈何……”转念便有了决计,“总该先试试,若不济事再祭刀不迟。” 立地观天,老妖撒开五指望狼影遥遥虚握,那网兜即刻由外向里骤缩。 从连天接地到寻常渔网。 从弦细如发到粗如柳条。 倏忽而已! 网兜像狗皮膏药一样,望“宠渡”拢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是罗网,自然就有孔。内外两个世界因此互通,天地元气复又流转起来,瞬闪当然也能用了。 老妖此时却无惧“宠渡”瞬闪偷袭,反而窃笑道:“我这天罗地网循息而动,一旦锁敌气机便走哪儿跟哪儿,即时响应。料你这怪物不知其中的厉害。” 果然,“宠渡”闪时,罗网随同消失;等瞬闪出来,网还在。 就围在“宠渡”四周。 之后几闪皆如此。 非但没摆脱纠缠,反而令罗网趁机越收越紧,“宠渡”唯有舍弃身法,闪亮星瞳。 十字形的光焱訇然炸响。 接二连三。 罗网却分毫无损。 膨胀叠加的气浪甚而没能将网撑大哪怕半点。 当烟火散尽,“宠渡”已被缚在网中。 哧!——哧哧!…… 那网弦一触及四肢百骸,顿似通红的烙铁投进了雪堆里,当即便将“宠渡”一直以来坚逾镔铁的那身狼皮肉甲瞬间烧裂。 “宠渡”挣扎着,咆哮着,欲以蛮力强行破网,不意竟是徒劳,那网弦不单毫无断裂的迹象,反而往里越勒越紧。 好在这样一来二去,也激起了妖化赋予的再生本能! 一边灼蚀,由表及里。 一边自愈,由内而外。 针尖对麦芒,彼此各不相让,胶着着渐成僵局。 烧不穿。 也难痊愈。 唯有凄厉且愤怒的狼嚎越发清晰,一声惨过一声,随风贯入数万双耳朵里,化似利爪在心尖儿上来回抓挠,划拉,令峰顶卒众感同身受,肝胆俱裂。 然则老妖却听得津津有味,看得赏心悦目,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不愧是这娃娃妖化来的怪物,果然非同凡响!……唔唔。再添上这把柴应该就够了。” 话音甫落,老妖身上的旧袍无风鼓荡,一股滔天气焰随之拔冲天顶,搅弄风云,刚被撞碎的絮云转眼又绕着那焰柱旋转开来,荡起层层涟漪。 涟漪虽有界,但其中蕴藏的气势却无边。 一时远近皆惊,各方瞩目。 妙蛙谷里的老祖宗目绽精芒。 参天古木上的中年夫妇蹙眉对望。 牛首人身的道者拍案而起。 在某处鬼气森森的密林中,一枯瘦道人蓦地从神游状态中幡然惊醒,无视万水千山的阻隔,望净妖宗投来一瞥,摩腮暗忖道:“不似此间凡物。” 胡离与姥姥面带忧色。 桃谷中嬉戏的五仙停止了打闹。 “这是……” “……煞?!” “好凶的气。” “这老妖必怀异宝。” “其宝当属仙品。” “吾族赢了。” “化神人仙恐也莫可奈何。” 这么多与神照峰相距千里、万里乃至数万里的神秘势力都深感骇然,近在咫尺的两族道众就更不消说了。 小卒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丹境强者纷纷咋舌。 妖王屏住呼吸。 常自在则抑不住眼角狂跳。 凌虚阁内连大道子举到嘴边的茶杯骤然一滞! 明面儿上且不论,只背地里就有那么些窥伺的目光,以飞升境的感知能力自然不难察觉,老妖不得不慎重,登时便有计较,“如非必要,不得放出神刀本体。” 转念想想,“只取些刀意来用似也足矣。”老妖反掌屈指,将漫天煞气尽皆聚于手心,凝缩,压实,须臾间化出一抹虚影。 ——刀影! 飞刀的影。 三寸来长。 黑里透红,又偏重于黑,与“宠渡”最初的妖魔之焱近乎同色。 这刀影一出,四面八方更为惊恐。 就连身处异界的那名虬髯客也露出了一抹凝重神色,察刀意,观刀形,不由锁眉喃喃,“咝!……这气息怎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到底几时见过,又在何处呢?……” 而峰顶上的一众卒子,毋须等老妖施展,单凭刀影不时泄出的气机,便是境界最低的妖兽也敢断言:狼怪就此绝矣! 至于天命秘地中的那些修为通天之辈,对此更是坚信不疑。 “四宗败局已定。” “哼,常自在那匹夫就晓得看热闹。” “他什么性子你我皆知。” “人仙也未必能敌啊。” “多说无益,速速把人召回来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留下的摊子,自该由谁来收拾。正巧他遇上点麻烦,该是天意如斯。” “也可验验他此番游历的收获。” 秘地内渐尖复归平静,但远在净妖以东两万里开外的某片近海陆面上,却因天空中陡然出现的莫名扭曲而哄然热闹起来。 随着扭曲加剧,一个偌大气旋迅速成形。 隆隆隆!…… 频频闪烁的电弧好似龙蛇乱舞,伴着阵阵雷鸣,气旋越转越疾,看起来越发深邃,如渊如海,仿佛那头儿联通着另外一个世界。 地面上招揽生意的、走街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吃喝应酬的、吵闹乃至斗殴的、准备出海的……先后罢手抬头,争观奇象。 “莫非是前往某处秘境的通道?” “我看更像异宝现世。” “总归是桩机缘呗。” “‘归墟’之地卧虎藏龙,有好处怕也落不到你我头上。” “喝口汤就成。” “看!似有东西出来了。” 万众瞩目下,一束白光自漩涡深处喷出,露出一人来。 一名老者。 白发。 白须。 白袍。 却不知何故,袍子染了脏污,也不乏破损,使人看起来略显狼狈;但据此不难推知,除了乌黑的眸子与红润的面庞,老者往日里显露在外的一切原本俱是素白。 ——连眉毛都不例外! 两条平直的白眉左右相接,近乎串成一线。 虽说天地相去甚远,于面貌衣着看不甚真切;却有一点,所有人都自信绝没有看错:老者脚下空空如也。 没有法宝。 御风不坠。 少说也是元婴老怪了! 地面众人顿时泛起同样的心思,“若伺候得好,庶几有场造化。”于是纷纷拱手,竞献殷勤,“见过前辈”“愿效犬马”“但凭差遣”云云,只为从老者那里谋得一丝丝可能的赏识与青睐。 老者循声睥睨,扫了一眼渺若蝼蚁的连片身影,脸上闪过厌色。可怜众人见其顾望,还以为有戏,当下更为抖擞,个个声嘶力竭,生怕机会被别人抢了去。 可叹老者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搭理,早已收回目光放眼环顾,脸上由愕然到诧异,再转惊喜,面色一连数变,心下奇道:“此乃……归墟地界? “岂非说这里是‘震古大陆’? “我竟然回来了?!” “哈哈哈哈。必是长老们知我身陷险境,故此特意援手,将我捞出域外风暴。须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不然我横眉也捡不回这条命来。 “只可惜了三宗那几个老家伙,此番必然凶多吉少。” 话说横眉老祖认准方位,掸了掸身上的风尘,这才望天命所在稽首,——极尽恭虔;正为劫后余生而窃喜不已时,忽察随身的传讯玉简接连响应,知是落云子有事上禀。 怎奈讯简“哔哔”叫个不停,跟催命似的,横眉闻之微嗔,“好歹贵为一宗之主,怎就没有为师当年半分风范?遇事点都不沉稳。” 原本没好气,谁承想一点开讯简,横眉如遭雷击。 只因当先八个字—— 宗门大难,尊师速归! 大难? 有啥大难? 横眉觉似外焦里嫩,不由自主往回翻查,一条条速览下来,愈发面色煞白。 妖兵攻山? 黑风老妖飞升? 炎窟山封印已破? 叛徒牟临川重出江湖? …… 横眉人麻了:老夫在外拼死拼活苦修不辍,只为让尔等有棵大树纳凉;结果你们这帮孙子传信说家守不住了,道统快让人干灭了? 幸好啊! 幸好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幸好老祖我修为有所精进。 幸好最近的那条消息正是今日所发;由此可见,局面固然危如累卵,却仍可能尚存一线生机。 横眉老祖早没了刚刚的气定神闲,只希望为时未晚。 起步。 落脚。 倏忽无影! 徒余一溜烟随风飘散。 就把归墟地界上各路势力看得瞠目咋舌,前后不过揉眼工夫,各处猛然爆起的喧声似要掀翻天顶,人人都压不住心头的激动与震骇,不管与附近的人认不认识,逮住就摇,喷着满口唾沫星子直抒胸臆。 叹惋有之。 歆羡有之。 狂热有之。 悔恨有之。 嫉妒亦有之。 千言万语归结起来,其实也就两个意思—— 肏! ……瞬闪?! 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天命长老强行召回横眉老祖的时候,黑风老妖手中的刀影已然射出,眨眼便与“宠渡”相距不过三尺。 虬髯客猛一激灵,心呼不妙,“是化血神刀?!”急忙伸手一指,直接略过狼怪皮甲,将一缕微不可察的玄妙清气护住了宠渡本身。 说时迟那时快,神刀刀影瞬息触网。 刀意顺着网弦弥漫。 砰! 狼甲应声破碎。 宠渡脸上写满了错愕。 三千青丝如瀑,随风飘在脑后。 一切看似如常,几无妖化的残迹。 从古三通、黄大吕等亲魔党众,到戚宝、穆家兄妹等一干魔徒,再到穆氏夫妇、王山等心忧宠渡的人——连身着灰袍的那位独眼道者在内!——纷纷长舒一气,彼此慰藉道:“好好好。老魔可算回来了。” 却不察,宠渡眼中犹未消退的殷红,仍自昭示着某种可能……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战火重燃 风钻! 火意! 再有神刀刀煞! 三管齐下自是威力不凡,即便破去了妖化形成的皮甲,其余威也非同小可,按说宠渡本是扛不住的;幸得虬髯客一缕玄气护体,这才免受殃及,仍自全须全尾儿的。 老妖见状,只以为是自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疑有他。 大抵神志被妖魔之意侵蚀太久,宠渡当下跟丢了魂一般毫无动静;但老妖却不敢马虎,尤其对他眼中的那抹殷红顾虑重重。 ——显而易见妖性犹存! “若刺激狠了,庶几令其死灰复燃;倒不如静观其变,事后再挖出蝠娃娃说的那面圆盘。”老妖决计先稳一手,所以并未趁机将宠渡捞起来施以控制,反而任其坠往地面。 乘此间隙,老妖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其中某道人影上。 却说一妖一怪的大战惊天动地,波及深广,就连妖王老怪也不乏因此伤残乃至殒命者,剩下的人马自然暂止干戈,先后赶回神照峰来。 一则观战。 一则庇护己方卒众。 乍见妖化后的怪物如此生猛,一度制衡黑风老妖,四宗老怪本还庆幸不已,没承想老妖一用杀招,形势便陡转直下。 此刻老妖负手悬空,笑道:“等也等了。闹也闹了。这场戏是时候收场了。” 意即亲自出手? 四宗老怪魂不附体。 尤其落云子被老妖盯着,更是心头打鼓。贵为四宗魁首,一旦老妖发难,他必然首当其冲。叵奈竭尽心思也无一筹可展、半策可施,当下好急!直似热锅蚂蚁。 反是神泉宗主沈道富抱有最后一丝侥幸,期待或有的奇迹,故此欲行缓兵之计,于是出言相激,道:“你一介飞升,好意思逮着我几个元婴薅?” “就是。”周围老怪纷纷附和。 “分明以大欺小。” “恃强凌弱。” “传出去也不怕江湖耻笑。” “给足了机会尔等不中用啊。”老妖浑不在意,“老朽道心无碍,尔等毋须激将于我。” 众老心思被老妖一语点破,莫不赧然。唯独落云子想起常自在,料其必在暗处观望,便望虚空揖了一礼,口呼“前辈”,侃侃言道:“此前有眼无珠不识高足,多有得罪。 “然天下玄门万千,却同属一枝,平日里纵不乏纷争,但面对异族总该暂弃前嫌。 “恳乞前辈垂怜,务以大局为重,挽狂澜于即倒! “扶大厦之将倾! “救道统于水火! “事后我等定当负荆,任凭发落,哪怕交出宗主宝位乃至舍弃性命也绝无二话。” 好一番言之凿凿,辞色恳恳,玄众莫不动容,甚而连自在老人自个儿都忍不住犯起嘀咕来,“天命宗那帮老家伙另有安排,还是真不打算干预?”转念又想:“是了…… “他们隐匿幕后百万载,从古到今都不想让人知晓其存在,又岂会轻易现世? “不过据此就以为老夫会出手? “呵!想得美。” 常自在兀自寻思,冷不防斜刺里元气微动,凭空现出一缕白色人影。常自在观之了然,“原来如此,竟把他召回来了。” ——正是横眉老祖赶回净妖宗! 老妖其实同有玄感,蹙眉忖道:“若所记不错,姓常的老儿是要护那红皮娃娃的,因此与我必有一战。他这会儿旁观还则罢了;否则老朽不介意先给他来上一刀。” 竟不知横眉现身,老妖以为是常自在闹出的动静,因而并没有太放心上,只时刻警醒。 话说净妖惨状触目惊心,横眉道长无暇唏嘘,却未急着露面,眼珠骨碌碌一转,暗想:“此番回来势必作个了断。奈何之前在异域风暴中消耗过多,眼下并非入场良机,宜当谋定后动。 “一来以逸待劳调理气息。 “二来知己知彼,免被这老妖怪打个措手不及。 “三来嘛……” “……借刀杀人,趁机削弱同道实力么?”常自在见横眉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望着那缕背影唏嘘不已,“还得是你!一如既往地工于心计。” 且不言一人俩妖心思各异,却说落云子久不得常自在回应,一时黯然,转而欲寻连续求助,孰料几位老怪看不惯,因谓落云子曰:“道友莫再委曲自个儿,似这等冷血之辈,求他作甚?” 黑风闻言大笑,“连人仙都不顾尔等死活,显见天意如此,合该命绝今日。”就恼了各路老怪,齐齐咬牙切齿,发下狠心。 “求人不如求己。” “怎么着也要拉个垫背的。” “大不了逆转婴元同归于尽。” “粘着妖王打。” “那老妖怪就算下手,也要‘投鼠忌器’避免误伤,多少有转圜余地。” “是爷们儿就豁出去了。” “来生再做兄弟。” “孩儿们。随我出征。” “干死这群臭虫。” “杀呀!——” 相安既久的两族卒众再次红了眼,依令冲杀。 战火就此重燃。 场面更为混乱! 玄门老怪争相往妖王堆里扎,却有四人除外。 落云子趁着一时纷扰,毅然决然直奔侧后方,切齿骂曰:“今日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先斩了你这逆叛。”即与牟临川斗作一团。 而除他之外的三大宗主则背抵背围成圈,速将体内元气运转至极,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谨防黑风来袭,各自祭出两宝。 一主防。 一主攻。 沈道富左拿排山印,右提斩泉剑。 回千朵左持拱天宝盖,右拎火电锤,另将锁子錾金甲裹身上。 方荣芝左托百炼炉,右握阴阳蒲扇。 毕竟面对的是堪比人仙级的狠角儿,又是头回经历,并无经验可资借鉴,三位宗主不敢有丝毫大意,一上来便掏出了最强的护身法宝。 三人互望一眼,方荣芝当先催动百炼炉。 此炉有身无盖,迎风大涨,瞬间将三人装在其中,渐与天地元气混融为一,臻于无形,徒留一圈蒸腾的灼浪缭绕周围。 与老三位严阵以待相比,黑风老妖这会儿却好整以暇,大抵少了“宠渡”威胁,便乘隙将金雕与七窍玲珑兔等五位妖王挪移回来,加入对老怪们的围剿。 对道门而言,本就不利的局面自也就愈演愈烈了。 忙完这通,老妖怪这才回过头来,见沈道富等人神情凝重,戏谑笑问:“尔三个备妥了?”说着闪至高处,将一道龙卷自上而下破风捣来。 第一百七十章 技术活儿 见老妖将龙卷捣来,回千朵忙将拱天宝盖丢在半空,头也不回喝道:“老两位!”沈道富与方荣芝心领神会,各运玄功,将拱天宝盖一边胀大,一边迎向风钻。 本以为集三人之力,又是毫无保留地施展,不说破掉龙卷,多少能撑些时候。 殊不知老妖决意速战速决,出手即杀招,将风、火、刀煞三元合一,连宠渡妖化后的皮甲都扛不住,遑论仅靠婴境修为催动的法宝。 就连在旁窥伺的横眉老祖也咋舌暗骇,“好厉害的煞气。亏得没有贸然出手,不然大意之下我都猝不及防;这三个娃娃更是连那老妖怪半根毛都沾不到了。” 果不其然! 宝盖撞上风钻,一触即碎。 ——轰! 龙卷虽有损耗,然余威犹盛,疾似电掣,势如破竹。 沈道富祭起排山印,哪里压得住,刚落在龙卷上便被气流掀飞,未能阻其分毫,反而印底全是裂纹。没奈何。只能任由那风钻卷至,推着百炼炉一路飞退。 三宗主竭力维护,隔着炉壁与风卷相抗。前后僵持仅数息,但听咯嘣声响,方荣芝瞠目惊呼:“散!”即随另二人遁走。刚出炉口,炉身“砰”一下炸得四分五裂。 残余的龙卷直扑地面,钻出个涡状坑洞,贯入地底不知多深。 而三大宗主则被訇然爆起的乱流裹挟着,身不由己随风飘零,好不容易才稳下来,抬眼看时,何曾还有黑风老妖的行迹? 沈道富察觉跟前气机微变,不自觉挥动斩泉剑,果然架住老妖凭空探出来的一只手;可惜斩泉剑光犹在刃上,未及释放便被老妖屈指一弹,震得稀碎。 老妖格住剑身,笑道:“先前就属你吠得欢。”反掌扣死沈道富手腕猛一拉,同时抬脚踹胸,将沈宗主整条臂膀齐肩扯断! 十指连心,而况手足乎?怎熬得这般痛楚!沈道富不由自主一声惨叫——如此撕心裂肺,以致霎时盖过了所有喧哗与兵戈交击。 双方人马循声顾望,正见老妖欺上近前,指尖一缕火线自腹前入,自腰后出,不单洞穿其身,更毁其丹田扰乱婴元运转,瞬间切断了沈道富自爆的可能。 火意散荡,刹那间蔓延开来。 那血肉之躯眼瞅着被熔成了火浆! 好在元婴及时遁出。 不幸的是,刚露头就被老妖拘了。 老妖先夺了宝贝,隔空一团火将五寸婴灵烧得哇哇大叫,任其叩头求饶也无动于衷,没多久便化青烟,彻彻底底消散于天地间,连一撮灰儿也没留下。 神泉当代宗主沈道富,卒。 ——形神俱灭那种! 妖卒见状欢腾。 人众却倒抽凉气。 尤其正与妖王混战的老怪们,或迫退妖王,或借力跳开,匆匆罢斗,争相蹿至高处观望,只觉丹田鼓荡,仿佛那火一并烧在自己身上,竟险些压不住元婴出窍的冲动。 惟余落云子与牟临川仍自缠斗不休,一心拼个你死我活,浑然不理身外事的样子。 老妖不以为意,再走瞬闪。 回千朵不禁汗毛倒竖,毅然舍弃肉身,只将元婴裹了宝贝、灵药等全部家当,甫一遁离丹田,果见老妖火线来袭,当即肉身化浆,落在地上凝结为石。 “噫!倒也是个机灵的。”老妖不怒反喜,因为就此得了灵感,“……这么玩儿岂不有趣?” 竟不知想到何种耍事,老妖并未像对付沈道富那样,急着追剿回千朵,只脚下一顿,自脚底荡起灼浪,将熔岩火意化似一桶——连天接地,箍住了整个净妖地界,以防婴灵走脱。 随后人影闪没,方荣芝也被熔了。 老妖却未就此停手,反而加快脚步。 一步一瞬闪。 一闪杀一人。 前后没多久,不计各宗宗主在内,便另有七名老怪被付之一炬。 七老全属三宗。 神泉四人。 炼器二人。 药香一人。 至此,加上最初与妖王同归于尽的炼器阁老、以及后来受黑风与“宠渡”斗法殃及而身殒道消的药香老怪,三宗婴级战力全军覆没! 反观净妖宗却一无所失。 倒不是老妖别有顾忌;大抵恐惧才是最大的折磨与煎熬,故此特意为之,借以蹂躏心神,摧残斗志,迫使净妖道众丑态百出,看他们的笑话哩。 横眉老祖望老妖背影呵呵冷哼,“你自以为手段高绝,岂知入吾彀中,再能耐也不过是老夫借以杀人的刀罢了。” 只苦了罹难的三宗老怪! 好在见机早手脚快,跟着回千朵与方荣芝有样学样,每每抢先遁离丹田,暂保婴灵不灭,当下莫不纳罕,“不让逃也不杀,这老妖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黑风老妖对此明显早有所料,不久即传音道:“老朽于心不忍,特此开恩,容尔等再见见这片天日。” “都张开结界了,还装什么仁慈?” “谁管这叫‘不忍心’?” “不对……” “老妖的心思没这么浅。” “咝!这臭蝙蝠在拿咱们当猴儿耍。” “真够绝的。” 原来妖也好、人也罢,若没有修得元神,又无特别法门相护,三魂七魄虽不至于见光即死,却也不能离体太久;否则必亡。 哪怕元婴能承载魂魄,也不例外。 ——须是元神方可! 此乃当世修行之公理。 若是连肉身也被毁去,那就只剩“鸠占鹊巢”这一条活路了。 换言之,夺舍! 看似希望,实则因之更显绝望。 不夺舍,时候一到自行消亡。 夺吧,终难逃老妖毒手。 横竖都是死,只早迟不同而已。 此为阳谋。 老怪婴灵想通此节,暗骂老妖歹毒,却又莫可奈何。毕竟蝼蚁尚且偷生,岂有人不惜命?所以明知两难,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做出抉择—— 夺! 剩下的关键在于,夺谁的舍? 婴灵们一时纠结,老妖却颇得其乐,猫戏老鼠般看着一群婴灵遍地乱窜,满脸惊惶地东躲西藏。 那婴灵又因各家根资、当前修为及元气属性等诸般相异,进而显出不同状态来。 最高者已达七寸,矮的仅两寸。 或胖或瘦。 有的色泽明亮,有的略微灰暗。 有的凝实,有的虚淡。 据此标准,众老怪修行的潜力也足见一斑了。 ——就蛮有趣的。 老妖乐此不疲,甚而悔不该那么快灭杀沈道富,一度为此扶额直呼:“草率了。草率了。”更传下严令,禁止妖王趁机夺宝,“……彼如丧家之犬,本已堪怜;尔等再行滋扰,未免不近人情。” “祖爷慈悲。”血蝠王拱手称叹,“今日屠灭四宗扬吾族威,自当大庆。逢此妙戏正可引为贺礼,聊以助兴。” “待回山中再烹羊宰牛,会饮百杯,必要不醉不归。” “幸与前辈共赏。” “顺带孩儿们同乐一场。” “殊为美事。” “日后谈起也是佳话。” “若论贺礼,此亦算得一件。”金雕大王远眺高空,意指落云子与牟临川的死斗愈发激烈。 同门相杀。 同族相残。 何其悲哉! 横眉老祖切齿深恨,“好个孽徒、逆子。”炯炯眸光比刀锋还利,似能将牟临川给活剐喽。 相较之下,尚存的二十一路妖王一边疗伤,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或捻须捋鬓。 或摇头晃脑。 或笑而不语。 或交耳品评。 恰战局明朗身心轻松,举手投足间王者意气,挥斥方遒! 其麾下部卒随之士气高涨,自有一通山呼海啸,“祖爷无敌!”“大王威武!”“吾族当兴!”云云,乍时气吞山河,大有一战而定之象。 道众为妖势所慑,多少人两股战战,四体酥软;更有甚者,连手中兵器都拿不稳,“哐啷”一声磕在地上。 可叹老怪们此刻自身难保,遑论照拂旁人!九只婴灵各自躲在暗处,好一番抓耳挠腮:原以为夺舍也就以为的那样,如今碰上了细一咂摸,才惊觉不简单。 ——这事貌似还是一门技术活儿? 首先,既然决定夺舍重修,自该力求最好。 炼气喽啰变数太大。 丹境强者又都已定形。 所以归元高手最合时宜。 然后呢? 丑的不选。 笨的又嫌弃。 根骨差的看不上。 缺胳膊断腿儿的更不能要。 …… 如此掐头去尾,筛除那些本事低微的庸碌之辈,也就各宗人才俊杰最为合意了。 这搁平时自然行得通,当前却有些捉襟见肘。 不够分哪! 君不见炼器阁与药香谷的天骄早被一把火烧光了,眼下僧多肉少不说,幸存者里像桃胡子那样长相堪忧的大有人在。 还能怎么选? 好在净妖本地倒有不少好苗子。 戚宝。 甘十三妹。 穆婉茹。 其余魔徒都不错——先天残疾的那个不考虑。 古三通可以。 黄大吕也能接受。 宗文阅。 叶舟。 …… 以上皆可。 再不济还有童泰! 不过,如果非要从胖子里挑的话,戚宝明显更好呀,根性上佳,面善,比童泰那种货色高出不知几何! 备选是有的,还不算少。 却不能随意夺舍。 一则净妖老怪盯得正紧哩! 一则就算成功也是他门下的人了。 这…… 众婴哑然。 一如尚需出恭的那些年,常常完事之后才发现弄丢了绸布。 都怪宠渡那死小子! 好端端的放火干什—— 欸,等会儿! 宠渡?! 第一百七十一章 婴爆之力 嗐,怎把宠渡给忘了? 九只婴灵猛一激灵,只恨此刻才想起这么一号人物来。 宠渡其人剑眉星目,身形高大,样貌俊朗就不说了;此番在斩妖试炼中的表现——无论机变谋略还是实际战力,更是堪称逆天,可谓同侪之中第一人! 钢皮。 铁骨。 神秘魔器。 强大的刀技。 先天符意。 无量金身。 …… 明面上的手段尚且如此,那暗藏的锋芒会有多少? 又该何等可怖? 其身为魔党魁首,党徒忠诚,亲魔派仰慕,在为数众多的追随者中威望极高,算是聚集起了独属于自个儿的一方势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以上这些都不看,就算宠渡实为名不见经传的无能之辈,却架不住人家身后杵着一尊化神人仙哪! 遥想炎窟山封印破防战时,常自在曾当众放出狠话,怎么说的来着?——“从此刻起,你若再动他四人半根毫毛,我屠你全族。” 若问话中四人分别是谁: 一为其爱徒胡离; 一为白灵寨寨主九尾妖狐; 一为同属白灵寨的狼二当家; 剩下的那个,不就是宠渡了嘛? 原来一直都有人仙暗中罩着;甚而不惜以灭族之祸威胁黑风老妖,迫其不敢痛下杀手,足见宠渡此子的分量有多重! 黑风若想杀之,必与人仙交恶;难怪先前明明稳占上风,却没有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如今想来,更像是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 老妖不敢。 他忌惮自在老人! 单此一节,就注定了宠渡是夺舍的上上之选! 至于妖性与肌色…… 更小命比起来算屁啊。 再怎么也好过当场身殒不是? 须知多活一息就多一丝变数。 加之宠渡今已恢复人身,显见其体内残存的妖性正是虚弱的时候,以婴境老怪的本事,——尤其辅以神念,纵难将妖性完全拔除,但暂时压制是绝对妥妥的。 一旦夺舍成功,便有了足够的工夫来寻求破解之法。 指不定常自在手里就有现成的呢? 闪念及此,弥漫在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九只婴灵越琢磨越以为可行;到底是老怪级的人物,却未因此得意忘形,反而盘算着可能遭遇的突发状况。 险么? 险! 太险了! 稍有不慎便会惊动自在老人与黑风老妖;且失去肉身的非止一人,难保其他婴灵没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要等。 等一个契机。 等谁也不注意的时候。 最好的情形,是场面能再乱起来。 浑水才好摸鱼。 如果这样的机会没有出现,再铤而走险也不迟。各路婴灵强忍躁动,祈求老天开眼,赐一良机。 乃不知是愿力厚积以致感天动地,还是上苍自有好生之德,正值九只婴灵掐诀祷念之际,高空中突发异变。 一缕人影直冲神照峰。 ——褚东来! 此人乃净妖宗斗罗峰峰主,修为囿于玄丹大圆满多年,几次尝试破境均告失败,直至宠渡闭关时激发玄混道意,这才觅得契机,幸而结婴。 可叹早前与妖王捉对厮杀时丹田受损;后在刚刚的混战中被其他妖王偷袭,致使泥丸宫遭受重创,褚东来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又见老妖手断酷厉,料难善终,不由抱定坚心,暗忖道:“我伤重难愈,恐命不久矣。 “与其在此苟延残喘,莫如轰轰烈烈燃此残躯,纵不能与妖王同归于尽,但凡能令其失去战力,我道门便多一分胜算。 “若能招来黑风那老妖怪更好;垫背嘛,当然能拉一个是一个。 “定教他不死也脱层皮!” 于是悄然逆转婴元,聚在残损丹田中,褚东来力保气息不泄,转念自思:“若直扑过去,能否近身先不说,反倒容易因此打草惊蛇,引起警觉;不妨以身作饵,诱其自来寻我,庶几万全。” 一俟婴元归聚就绪,褚东来陡起暴喝,“尔等一众孽畜,谁能阻我?”遂往峰顶俯冲,作势对峰顶妖众下手,顿时惊起一片骂声。 “好个人族虫子。” “堂堂老怪竟对兵卒小辈出手,当真恬不知耻。” “不讲武德。” “找死。” “截住他。” “贼道慢来。” 就近几位妖王惊呼着奋起直追,后发先至,将人围在垓心。内中正有此前偷袭褚东来的,见其精神焕发,两颧潮红,当即嚷嚷开来,“这虫子泥丸宫遭我重创,按说活不多久,何来这般面貌?” “兴许回光返照?” “我看也是。他气数将尽啦。” “难怪要拿孩儿们撒气,想是自知斗不过我等。” “此等行径最是死不足惜。” “杀了给小的们佐酒吃。” 众王恨得牙根儿痒痒,不祭法宝远攻,反而持械上前,分明要将人千刀万剐,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泄愤,殊不知正中下怀。 褚东来无意闪避,只将右手抬起靠近嘴边。 立掌。 屈指。 弯腰。 及至八方兵器近在头顶数尺,褚东来不再刻意压制,将归聚在丹田的婴元尽数释放,剧烈的元气波动由里向外荡漾开来。 褚东来慨然一笑,道:“福生无量天尊。” 当此之时,眼前黑影忽现。 下一瞬,炫目的闪光亮彻天地。 各路人马始料未及,不自觉以袖遮面,脑海里纷纷蹦出两个字来:自——爆?! 而且是老怪自爆! 岂是等闲? 神照峰上霎时骚乱四起。 然则只有光。 意料中的爆响与震颤并未传来,两族部众满怀疑惑与好奇,微眯双目,透过指缝试着望去,却见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光团正被黑风老妖托在掌心。 竟是在彼刹那,老妖瞬闪而至,仗着堪比人仙的强大修为硬行压制,将自爆的元婴之力尽数压缩,化成当下这团人头大小的光球。 见老妖威风如斯,二十四路妖兵欢呼雀跃。 道众更感绝望。 暗处窥伺的横眉老祖却无悲痛神色——似对此局面早有所料一般,只摇头嗟叹:“到底鲁莽了些。勇烈可嘉,却终是徒劳。” 而参与围剿的几位妖王则后怕不已,背上冷汗涔涔,恍似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儿:那可是元婴自爆啊;还近在咫尺,若非老妖出手,谁扛得住? 庆幸之余,众王打恭谢过老妖,对褚东来则更为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 “这厮好生阴险。” “险些就着了道儿。” “哼哼。还不是白死?” “也不怕殃及底下那些小臭虫。”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敢请前辈莫再留手,以免夜长梦多。” “尔等之言甚合吾意。”老妖在光团中融入自身熔岩道意,将婴爆之力染作橘红,接着头也不回反手一扬,将火球向后方抛射,直取天边两道人影。 却说落云子与牟临川酣战多时,至此互有所伤,虽也被褚东来的自爆惊扰,却无暇多顾。在又一记对拼后,忽察热意涌动,始知老妖将火球打来,各自借力跳开。 熟料被火球锁死气机,落云子左冲右突也甩不脱,蹙眉自思:“若只婴爆之力还好,奈何老妖火意夹杂其中,不好硬接。”急把风花雪月图当空铺展,欲以化解危机。 老妖见状,大袖轻拂,使出挪移之术,隔空将火球忽地隐去,再现时已绕过宝图,还来打落云子。 落云子自知难逃,反而豁出去了,心想:“哼!褚东来尚能以身殉道,本座岂不如他?”因谓峰顶众人曰:“死有重于山岳。凡我门下弟子,务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切不可惧其淫威,堕我道门名声。” 话间火球愈发迫近,落云子愤然大喝:“吾去也。”把心一横,转望牟临川疾遁,明显要拼个玉石俱焚。 牟临川忙将血灵鼎迎风暴涨,如铜墙铁壁般横亘天地,将落云子阻在半路。 便此一耽搁,火球临身。落云子认命待死,唯余一念回荡脑际,“师尊。弟子有负所托……”没承想眼前一晃,倏忽冒出一袭白影! 来人卷动长袖,一裹,一甩,便将火球抛落身侧。 轰! 斜刺里一声巨响。 大地应声剧颤。 冲天火柱拔地而起。 滚滚劲风撩动银须鹤发。 灼灼焰光照亮了半张侧脸,更映出那—— “一”字白眉!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网开一面 随着婴爆的闪光暗淡下去,来者全貌曝露无遗。 白发。 白眉。 白须。 白袍。 ——何方神圣? 是妖是人都在想。 倒是黑风老妖仰天狂笑,道:“候你多时不见人,老朽都笃定此番无缘一会了,没承想你这老匹夫儿却在此时冒了出来。” 紧接着,净妖长老与老怪们齐齐打恭作揖,呼声震天,“恭迎老祖法驾!”其余三宗强者也先后拜道:“我等见过前辈。” 谁都没有指名道姓,但既然被净妖门众尊称为“祖”,其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横眉?” “是横眉道长!” “有救啦。这回有救啦。” “对面的小臭虫休要得意,那老东西未必化神哩。” “放你娘的屁。” “若非人仙,能弹开你祖宗的火球?” “这是在骂咱?” “人家言之有理人家怕啥?” 妖众神色凝重。 人群则欢腾如沸。 两族士气消长易势。 就连落云子也不禁动容,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泫然欲泣,连哽带咽地诉说道:“弟子有负重托,以致道统险遭覆灭,妄乞恕罪。” “心怀忐忑不利于战,宜先祛除他心中疑惧才是。”横眉一个闪念,将涌到嘴边的叱责硬生生给咽了回去,改口道:“罪不在你。飞升上妖之境确非尔等当下可敌,能撑至此刻已属不易。” “师尊明鉴。” “不过尔为一宗之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落云子心头苦啊,小意拭了拭眼角,正待言语,不防横眉抬手示意,“诸事容后再叙。为师要先清理门户。”话音甫落,瞬闪无影。 却说牟临川一听横眉归来,顿觉不妙,“我的克星到了。”忙将护体罡气罩住全身,等到察觉气机异动时,早被横眉一掌拍碎罡气,搧在后背上。 咔嚓! 骨裂声起。 牟临川口喷鲜血,一个倒栽葱,如断线纸鸢般跌落高空,耳边犹自回荡着横眉的冷笑。 ——“本宗镇山之器,岂容一介叛逆染指?” 横眉收回血灵鼎,随手抹去牟临川留下的神魂印记,将自身魂印取而代之,盯着鼎上纹样暗自着恼,“两百余载只开了朱雀?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任你偷了去,以致虚耗这许多光阴。” 可叹!当年牟临川因际遇不公而叛出宗门,离开前曾盗取镇山三宝之一的血灵鼎,一直以为是冒死得来的,孰料横眉老祖早察他的反意,进而将计就计,利用他血祭活灵。 一则开鼎。 一则不沾生死,不受因果报应。 真乃全其美之策。 横眉老祖心机之深,之狠,也由此可见一斑! 且把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却说就在横眉老祖回收鼎之际,老妖顺走了风花雪月图,转念思之:“若我战败,他的势力犹可掣肘净妖宗,与吾族少些麻烦。”于是一个大挪移,暗将牟临川扔回飞鼠山。 与此同时,远在神照峰上的苏雪则乘人不备,悄悄催动传音符,与穆清低声言道:“师哥速寻宠渡,看他情形如何。” “掌门师兄嫉妖如仇,师尊尤甚。”穆清沉吟片刻,“我只怕渡小子这回不易过关,救上来反是推他入了火坑。” “师兄糊涂。” “师妹之意是……” “先把人带上来瞅瞅,也好教那群娃娃安心。”苏雪道,“之后不论有恙无恙,交与自在老人即可。” “还属师妹慧心通透。”穆清大喜,鉴于形势紧迫也顾不得掩人耳目了,当众御风而起,顺着宠渡之前坠落的方位一路下探。 殊不知搜寻宠渡的非止他一家。 九只婴灵蠢蠢欲动。 还有那独眼的灰袍道人! 大抵怕惊扰老妖,这道人不敢动用其他手段,单凭目力搜寻,忽察一抹无形律动扫荡而至,知是神念,急贴一符隐去行迹。 且不言穆清神念寻人,却说老妖收好风花雪月图,抚掌赞曰:“道友风采不减当年,真可喜可贺。”话锋一转接着道:“若再晚些儿,神照峰可就没喽。” “老夫正想重整山门,”横眉针锋相对,“怎好劳烦道友仗义援手。” “如何重修?” “山人自有妙计。” “看来这一甲子你没白熬。” “小有斩获。” “想当年你四宗联手,也才勉强将我封印。”老妖皮笑肉不笑,“今才‘小有’,怕是不够。” “够不够一试便知。” “世仇私怨,到今日是该有个了结了。”老妖叹罢,挥袖间便将包括玄阴宗在内的全部妖族势力同样送回了飞鼠山,并传音道:“生死成败全在此战,尔等速速休养,候我命令随时机动。” 晃眼间妖怪全无,各宗门人与四方散客额手称庆,霎时一派喧声,“黑风畏战”“并无把握”“天可怜见”云云;更有甚者直呼:“老祖无敌。” 幸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表象所迷惑,横眉更是不喜反忧:老妖此举看似怯懦,实乃妙着;只因消除了一切后顾之虞,自此无所忌惮,全力施为,就算殃及池鱼也是玄门受难,于妖族无损。 果不其然,但见老妖闪至地面,脚一跺,将涟漪震荡,汹涌的道意瞬息延展,顿时山崩地裂,整个净妖地界完全化作一片岩浆火海,宛似冥府炼狱。 ——只此一跺脚,更迫出了各路“牛鬼蛇神”! 常自在罡气护体。 婴灵被焚其四,剩余五灵竞相高飞。 穆清将宠渡从树杈上堪堪捞起。 灰袍道者敛息跟在后面。 逆仙峰封印损毁,被封禁千百年的蜥龙魂念趁乱冲出血月地宫。 话说龙佬出得地宫来,目力所及满是火浆,唯神照峰斜而未倒,心说:“这神意灼魂蚀魄,不好应付!……且去寻那红皮娃娃,附着其身,庶几可脱。”径向神照峰而去。 苟存的五只婴灵正谨慎潜行,冷不丁穆清带着宠渡从旁掠过,悄然尾随而至。 一时多方齐聚神照峰。 各自警醒。 怎奈火浆汩汩,威势非凡,不久终于熔断山基,致使神照将倾。横眉见状了然,暗叹:“难怪趁机抢我宝图,原是防我将人收入图中避祸。” 却说横眉正欲施展挪移之术,却见强者御宝,老怪乘风,依落云子差遣分散开来,各据方位,辅以山巅近万玄众,合力使神照残峰悬空不坠,并将其慢慢扶正。 横眉拍手称善,“众志可成城。” 老妖却道:“狂澜之势,岂尔蝼蚁筑壁可阻?”说着伸指划拉。 一横。 一竖。 浆面上即有密密麻麻的火线纵横交错,织而成网。老妖笑道:“好教尔等晓得,何为真正的天罗地网。”言罢手指各方,循着气机的牵引,分别挑起火网一角,同时念念有词—— 指西时词曰:从天坠者。 指东时词曰:从地出者。 指南时词曰:从八方来者。 指北时词曰:皆罹吾网。 言出,法随。虚空应声顿滞,正是天地封禁之象。横眉不由暗惊,“好个老妖。”料知瞬闪只能暂避一时,“以我‘三阳神水’或可消解。” 忙将灵压笼罩全场,神水之意凝于指尖,——区区一滴竟似有万钧之重;横眉遥指神照峰,紧随老妖话音念道:“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命该绝者乃入此网。” 手指神照峰,意即倾力解此一面,而置火网其他三面于不顾;再有他横眉亲自坐镇,与前相较大有变数,玄众之命再不会绝于老妖之手。 此非自负,乃人仙道念所系! ——凭此敢教这方天地网开一面! 因而火网东面有了缺口,不大不小恰好足以漏掉神照峰。 一俟滤过神照峰,火网即弥合如初,继续向里紧缩,随着越收越拢,其中灵压也越来越强,等到网口相合拢作球状时臻至顶峰,竟连虚空似也承受不住,扭曲着,颤动着,仿佛随时可能崩裂。 不意横眉冷哼一声,“雕虫小技。”急而不慌祭出血灵鼎,将自个儿装入鼎中,鼎身旋转开来,分别现出青龙、白虎、朱雀及玄武浮影,四象圆融浑然一体。 说时迟那时快,火网裹住宝鼎,两种道意彼此侵伐,只哧哧作响,网弦却勒不进去,就此僵持,胶着,渐而湮灭。 “试试本尊的火如何?”横眉拂袖拍鼎,将一只白焰朱雀显化。 净妖地界上的水汽当即被蒸干! 朱雀初现时仅与鼎纹所示一般大小,嘶鸣着迎风暴涨。 啼声未落已在老妖近前。 翼展千丈! 老妖挥起斩泉剑。 这一剑并未释放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光华,只刃上泛起微弱的银芒,看似寻常,却锋利非凡,一触及鸟喙,便似破竹一般从头到尾划过,将朱雀一剖为二。 老妖回敬似的笑道:“比起老朽所受两百余载的烟熏火燎来,不过尔尔。” 倒不知巧合使然还是老妖刻意算计,半边朱雀裹挟着炽热的残焰,不偏不倚往神照峰飞去。好在横眉老祖将血灵鼎隔空瞬来,自下而上兜住残峰,令玄门万众有惊无险,幸免于难。 且不言横眉与黑风各显神通,却说因有血灵鼎守护,神照峰无须合力维持也能悬空,且不惧余波殃及,四方道众就此缓过劲来,终于得闲处理别事。 其中大部分人一边休养,一边观战;而少数人则顾不得疗伤,一门心思全在地面躺着的那道妖红人身上。 这当中又属: 倒魔派众最是不怀好意; 一干魔徒与亲魔党人最是关切! 甘十三妹、戚宝、卢迅、金克木、叶红烛、“狼狈”二人组、穆家兄妹、黄大吕与古三通等人都弓着腰,将大大小小的脑袋高高低低地围了一圈,目不转睛盯着垓心,不时悄声私语。 “老魔到底如何?” “呼吸很快。” “眼红……意即还有妖性残余?” “这也断不出是怎个状态啊。” “毕竟头回遭遇这档子事儿,”赵洪友摩挲着腮帮道,“妄自施救只怕适得其反。” “真急死俺了。” “散开些总没错。” “胖爷言得是。别围太紧把老魔给憋着。” “也可防止染了妖性。” “爹爹与娘亲临行前也曾叮嘱过。” “等穆长老他们回来再说吧。”戚宝话音甫落,便听一阵恣意大笑,紧接着有人道:“想不到吧,师兄我几个又回来了。” 闻声识人,穆婉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与其他人纷纷回头,果然看见童泰之流率众而来,个个幸灾乐祸有说有笑,耀武扬威地拨开外围看客,争相往里挤。 只是谁也未曾留意,便在这回望的片刻工夫,有一道淡不渴察的三寸婴灵,乘虚贴着地面钻出人缝。 想是离体太久,又受老妖火意持续摧残,这婴灵已然濒临消散,弱近于无,此刻龇牙咧嘴满脸狰狞,看准了宠渡眉心,一头扎进了泥丸宫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还得围着他转 这回来的倒魔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人数比以往多了不知凡几。 想想也是。 一旦妖化,六亲不认。 不管依据早前三宗老怪对妖化的描述,还是据之后亲睹的实情而论,妖化者一旦没死透,卷土重来时只会越来愈强。 连妖族都因此将其视为异端,并深以为惧,何况向来以正派自居的天下道门?待之当然更如洪水猛兽了。 宠渡犯此大忌,前有自在老人罩着,令四宗无可奈何;然则此一时彼一时,现有横眉老祖主持大局,净妖宗也就有了与人仙叫板的底气。 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宠渡靠山再硬,今日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乎,往日里在魔党手里吃过亏的、慑于宠渡实力而敢怒不敢言的、羡慕嫉恨而落井下石的,抑或只为借此表明“妖人不两立”态度的,——不论宗门弟子还是猎妖散客,都识时跳将出来,汇入除魔卫道的滚滚人潮之中。 仍由童泰牵头。 其次是叶舟。 宗文阅一如既往在二人身后。 原本看热闹的猎妖客见其来势汹汹,有的自行让出道来,有的则被强行拨开,空出来的地方被倒魔大军站了个满满当当。 金克木当先见不得那等嘴脸,毫不客气地道:“童胖子。你来此作甚?” “论资排辈,你该尊我一声‘师兄’。”童泰不怒反喜,“好在师兄我今儿个高兴,不与尔计较。” 一边如是说,一边引颈踮脚,童泰自顾自朝魔众背后瞅了两眼,一个劲儿摇头咂嘴,“啧啧。啧啧啧啧……”跟唤狗似的;接着大袖一挥,拖长了声音道:“坐!——” 随行人马即席地而坐,里三层外三层,将一众魔徒及幸存的亲魔党人围在当中。 或疗伤。 或将养。 或窃窃私语。 虽不知具体聊些什么,但从那一双双不时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不难推知,绝不是什么好话。 一时之间,戚宝等人竟有种老虎吃田螺——没地方下口的无奈。 毕竟人家也没招你惹你,只是坐那儿而已,若是因此就打上门去,被对面添油加醋传扬开来,——“恃宠而骄”“党同伐异”“无容人之量”云云,势必有损名声,不利于魔党日后壮大。 然而放任不管也令人忧心,就怕静坐只是明面上的障眼法,实则派人背地里伺机使坏,恐于老魔不利。 魔众一合计,遵从戚宝等人安排,索性也围坐成几圈,与倒魔人马面对面,将宠渡护在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警惕。 见此架势,再想到自在老人与横眉老祖因宠渡而必然爆发的冲突,戚宝禁不住甩了甩脑壳上挂着的辫子,窃喜道:“不愧是胖爷的兄弟。醒着的时候万众瞩目,哪怕如今人事不知躺平在地了——嘿嘿!——各路人马还得围着他转。” 殊不知当下围着宠渡转的,岂止外间两大阵营的对峙以及势所难免的人仙交锋? 相较之下,其泥丸宫中的局面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是魔众只顾着提防外围人马,以致不察背后动静,早被剩余四只婴灵寻隙钻入宠渡泥丸宫;加上最早入宫的,宫中先后聚集了五个人的婴灵。 分别是: 烈火奶奶回千朵,及其门下青阳道长; 药香谷方荣芝与素心仙子; 神泉长老玄北真人。 话说因为妖性魔意一直以来的蚕食与刚刚的疯狂肆虐,宫中天地早不复往昔清明,氤氲的意念无状飘飞,宛似雨后沼泽里腾起的迷雾。 五灵前后脚入宫来,但见灰茫茫、雾茫茫一片,虽也模糊,却绝非意念无序时该有的混沌模样,不由纷纷犯了嘀咕,“此子泥丸宫怎似与往常所见大为不同?” 更为诡异的是,感应数番竟未觅得丝毫妖性! 既无头绪自然百思不解,五位老怪且将疑虑搁置,转而吸附四处弥漫的意念,不单婴灵眼见着充盈起来;更心念微动,凝聚出正常人形——非是血肉之躯,只一副皮囊供婴灵暂栖。 由此亦见泥丸宫中念生念灭,自有玄妙。不题。却说此小世界中隐有水声回荡,五老怪不约而甩出两袖清风,将云雾吹散,始见脚下大地竟被一层绀色的污液完全覆盖。 其黑不如夜深。 其红不比血浓。 其粘稠不似胶漆。 此处波翻浪涌,彼处风平浪静,乍眼看去,恍如汪洋也似。 五名老怪略一感应,顿时震骇难抑。 这是……海? 识海? 换言之……此子有神念?!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乃致恍然间以为下巴掉了,方荣芝五人竟生出以手托腮的冲动。 怪不得一进来就感觉这泥丸宫于理不合,与众殊异,原是有识海归聚意念。 也难怪不见妖性,明显是遭此重创后大为削弱,——连色泽都淡了,以致妖性不得不蛰伏于宠渡识海之中,龟缩不出。 可这小子不高手么? 且从试炼期间流传的消息来看,归元也没几日呀。 那何来这等造化? 纯属妖性使然? 还是存在其他缘由? 五名老怪瞠目结舌,全跟见鬼一样,哪里还顾得上寻根究底,转念工夫便猛然意识到:只因宠渡开辟识海这一出,局势竟出乎意料地变得严峻了。 如果说最初唯有夺舍宠渡,才能搏取一线生机;那在横眉现身后,宠渡便沦为了烫手山芋。毕竟以横眉老祖嫉妖如仇的性子,就算有常自在从中阻拦,也必会千方百计将宠渡除之而后快。 因此,哪怕随便找个人“鸠占鹊巢”,方荣芝五人也不会像早先谋划的那样,夺舍宠渡;眼下之所以还遁入泥丸宫来,原因不外两点。 一则离体太久衰微欲溃,亟需意念滋养,以便维持婴灵不灭,赶在横眉与老妖分出胜负之前,择取更为合适的肉身夺舍。 一则鉴于宠渡妖化后异乎寻常的强横战力,五名老怪其实也好奇他所染妖性究竟有何迥异,便想趁机顺便探上一探。 没承想这不探不打紧,一探之下竟撞上了“神念”这样的泼天大运。于是一波三折,事到如今峰回路转,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换言之:要再夺舍的话,又非他宠渡不可了! 才归元境就有神念啊! 再加上铜铁肉身、魔刀技法及无量金身诸般,如此魂舍堪称顶级,谁见了不迷糊?没听说也就罢了;这都杵跟前了,谁还会甘愿放弃,眼睁睁看着花落别家? 所以争是必然要争的。 且势必抢破头皮! 须知对修行者而言,机缘造化,远比财帛更动人心。 历来如此。 因而五老怪都心存侥幸。 ——赌!!! 赌那么微乎其微的丝丝可能,两大人仙不会开战;真若打将起来,那就赌自在老人能像他一再宣称的那样,有足够能耐护得宠渡周全。 “若未落入吾手,也绝不能便宜了那几个老家伙。大不了捣毁泥丸宫,谁都甭想得到。” “……或损其一魂一魄,教这小子成为傻子。” “要不要先退出去,任他四个斗?” “不知外间是何情形,务必速战速决。” “我自个儿占,还是让青阳子来?” 五老怪各自盘算,纷纷结阵:炼器阁这边回千朵找上了青阳道长;药香谷那头儿方荣芝与素心仙子结阵;唯神泉宗玄北真人孤家一个。 回千朵与方荣芝两下里对望,顿时心照不宣,转而直勾勾盯着玄北真人。真人见状暗呼:“不好。他两家要联手除我。”作势远遁,却哪还走得脱,早被四人围堵在垓心。 且说那真人本自结婴不久,今以寡敌众,仓皇间方寸大乱,如何招架得住?前后不过数合。可怜!被青阳道长乘虚一剑削掉脑袋。 借宠渡意念显化的皮囊随之湮灭无踪,赤倮倮露出婴灵。玄北真人把心一横,正待自爆时,不防另三人紧随而至,纷乱剑光之下魂飞魄散。 嘭! 魂魄既消,归聚在婴灵中的磅礴意念自然没了束缚,应声爆散开来。 其浑厚与精纯,于婴灵实乃大补之物。两家老怪暂罢干戈,各自退据一方,张口鲸吞,竞相壮大己身。 一俟分食殆尽,回千朵当即抡起火电锤接连甩动。方荣芝急挥阴阳蒲扇,将阴面一晃,每每将迎面击来的电火消去大半;再寻机将阳面一摇,撒出漫天火焰席卷八方。 怎奈回千朵仗着锁子錾金甲硬抗火威,突破重重火墙,欺近缠斗。方荣芝被成片剑光裹在垓心,等闲不得脱身,徒留素心仙子手握“磨牙杵”,配以大成药纵术对战青阳。 青阳道长身着“回炉宝衣”,一柄“混金剑”使得出神入化,本自略占上风;熟料阮素心回首掏出个“琉璃花篮”来,被其散出的五光十色一照,登时头晕目眩,难辨东西。 素心仙子见机而作,忙把“磨牙杵”轰破虚空,化万千杵影,直取青阳道长天灵盖。眼看着敲落,不防回千朵将一串电火打来,震碎杵影,弹飞了磨牙杵。 青阳道长猛地回神,因谓素心仙子曰:“一时大意,竟着了你的道儿。” 方荣芝也乘隙脱困。 双方退开,各自聚议。 “你我两家势均力敌,终究奈何不得彼此。”青阳子顿了顿,“再斗下去必然两败俱伤,恐被外人渔翁得利;与其这样,莫如请两位仙子高抬贵手,让给我罢。” “这娃娃毕竟是个小子,我三人皆是女流,到底不宜。”回千朵接过话茬,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唯青阳道长最是契合。” “笑话。”阮素心冷哼一声,“活了几百年,还头回听说夺舍要论公母。” 倒是方荣芝沉吟不语,只眸光闪烁,看似另有计较,片刻后竟认命般嗟叹不已,“男儿身女儿心,确实多有不便。”见阮素心作势欲言,忙抬手示意打住话头,转望对面笑道:“便是让与贵宗又何妨?” 回千朵两人当时就懵了,满脸意外与惊疑。尤其青阳子更是心头打鼓:我不过随口说说,还真成了? 可如此绝佳的魂舍,药香谷怎会说弃就弃?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俩恶婆娘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且听龙吟 “但就此放弃,于我谷不甚划算。”方荣芝话锋急转,“除非……” ——这是讨价来了! 都是数百年的人精,炼器阁那边当即心领神会。回千朵暗想:“愿意放手就好。且听她作何说道。”如释重负般笑问:“妹妹但讲无妨。只要本阁力所能及,必然应允。” “好说。”方荣芝也不客气,“你二人需将身上所有宝贝交与我姐妹;否则定不干休,必要争个头破血流。” “若是两位仙子反悔,我与宗主岂不成了砧板鱼肉任由宰割?”青阳子闻言蹙眉,“只要宝贝的话,出去给你三件如何?我二人可指天起誓。” “我亦可起誓,绝不出尔反尔。”回千朵斩钉截铁地说,“但就要两位身上的。” “为何?” “两位道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烦请仙子解惑。” “唉。三家老祖迄今杳无音信,单就他横眉回来了,你两个真就不觉得蹊跷?”方荣芝无奈叹道,“想必老谷主他们已然凶多吉少了。” “仙子之意是……” “几位老祖遭了横眉毒手?”回千朵岔道。 “内中详情无从妄测。”方荣芝摇摇头,“要紧之处在于,而今三家婴境仅余你我四人,漫说只剩婴灵,纵是肉身尚存,以横眉之强势,灭去黑风老妖后,两位以为他下一步会怎样?” “一统四宗?!”青阳子面露悚然,脱口惊呼,“彼时容得下咱们还好,怕只怕那老匹夫……” “斩草除根。” “确是那老儿的德性。” “与其将命交给他,莫如握在自己手中;与其夺舍外人浪迹天涯,倒不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忍辱负重。”方荣芝侃侃而言,“待他日道成,再俟机复我道统。” “仙子所虑极是,容我二人打个商量。”回千朵郑重一拜,兀自与青阳子凑近了叨咕。 趁此时候,阮素心赶忙悄声问:“姐姐之言几分当真?”方荣芝语重心长安慰道:“妹妹稍安勿躁。我岂会不知此等魂舍可遇不可求?本也的确打算拼个死活,然正如青阳所言,我两家不相上下,一时之间难有结果。 “就怕外面这会儿分出胜负,别说横眉老祖了,单是落云子腾出手来,便可令夺舍之事平添变数。 “若因此失机,反而得不偿失了。” “姐姐思虑周全。”素心仙子明眸微转,“只可惜我与姐姐要另择魂舍了。” “也非全无益处。” “哦?” “起码占了先机啊。” “请姐姐细说。” “为防我姐妹杀个回马枪,老烈火必然在此护法;而捞取这娃娃的先天真灵也要费些工夫。你我出去,正可趁其夺舍未成,毁去这小子的肉身。” “毁不掉又如何?” “那至少咱们晓得宠渡已非原主,但他俩却不知你我夺舍了谁。意即他明我暗,日后有的是机会,明枪也好、暗箭也罢,总能在结婴之前将其扼杀。” “还是姐姐深谋远虑。”阮素心为免被对面二人察觉端倪,强压振奋,“姐姐可有合适人选?” “风疏雨!” “我呢?” “姓甘的小妮子与穆家丫头,妹妹大可二择其一。” “穆清已入婴境,若觉异样,必以神念暗查,要是探明真相则坏了姐姐大计,反为不美。”阮素心沉吟着道,“相较之下,甘家妮子那边好隐藏得多。选她当然更为稳妥。” “妹妹长进了。”方荣芝颔首笑赞。 “嘻嘻。要不要定个暗语?” “不妨用……” 且不言二女对好暗号,另行筹谋一番;却说回千朵与青云道长也有类似考量,没多久便隔空喊话道:“多谢仙子成全,本阁愿意赠宝作偿。还请信守诺言。” 不意阮素心反问:“此乃我四人同谋,缘何只我姐妹起誓?”青阳子急着夺舍,不想再有耽搁,道:“此事该依你。” 四人即以道心起誓,“共守秘密”“吐露半字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云云;凡此种种皆是题中应有之义,自然毋须赘述。 话说诸事议定,回千朵将依言履约。方荣芝二人取了火电锤、锁子錾金甲、混金剑及回炉宝衣等一应宝贝,欢欢喜喜地去了。 怎料正要遁出泥丸宫,冷不丁天光烁烁。四老怪循迹看时,场景乍变,宫中小世界已被一层血腥红芒笼罩,同时狂风大作,识海上掀起滔天巨浪。 海水倒卷,化作连天接地的水柱。 海面正中陡现漩涡。 在那深渊周围,一尊庞然黑影若有似无。 但突起的咆哮却震耳欲聋。 ——吭!—— 音浪滚滚而来,四人皮囊应声崩坏,连婴灵也险些溃散。迫人的威压随即降临,只把方荣芝心惊胆战,颤声吼道:“什、什么局面?” “妖性死灰复燃了?” “刚没听错的话,似是龙吟?!” “怎么可能!” “或是钻入娃娃脑子里的邪物作祟。” “看!”青阳道长手指下方漩涡,“有东西从里面出来。” 话音甫落,但见一颗硕大兽头破渊而出,仰天嘶吼着,曳着庞大身躯腾空拔起,张牙舞爪贴着海面游弋。 “龙?”阮素心瞠目惊呼,“真的是龙?!” “此子识海怎会有这玩意儿?” “之前入脑的猩红邪祟就是它?” “想来这便是妖化之源了。” 原来识海暗淡无光,并非如四老怪先前推测的那样,是因为妖性有所削弱;而是宠渡妖化解除后,那孽龙本能地潜入识海沉睡,借妖性魔意滋养自身,只待时机合适再卷土重来。 早在玄北真人婴灵破灭时,孽龙便被惊动,颇有睁眼的苗头;怎奈四人不察,又斗了一场,闹出的动静终令其彻底醒转。 此时龙身不再蜷缩,完全伸展开来,少说也有五百丈长短。回千朵见之咋舌,自忖难敌,当机立断望青阳子喝道:“快出宫。”抬眼却见方荣芝二人正风风火火扑面而来。 “眼下局势危急,”青阳道长不解,“两位仙子何故去而复返?” “出不去了。”阮素心颓丧摇头。 “嗯?!” “天地已被那异龙封禁。” “我等……被困于此了。” “两位妹妹切莫丧气。”回千朵道,“既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硬拼到底,方得一线之机。” “我四人都是婴境,再不济也可一战,何惧放手一搏?” “倒要看看这孽龙有甚了不得。” “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屠过龙。” 四人心知肚明,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好再藏私?可叹刚到手的宝贝还没捂热又要物归原主,除了锁子錾金甲留着自个儿用,方荣芝将其余宝贝尽数退还。 回千朵甩动火电锤,袖藏“流星标”。 青阳道长祭起混金剑与“水火幡”。 素心仙子仍自一手磨牙杵,一手琉璃花篮。 方荣芝把住阴阳蒲扇,右掌“飞萍剑”。 暂不说四老怪重凝皮囊,摆好架势联手屠龙;却说泥丸宫内大战刚起,宫外宠渡即有响应,——与之前五灵争舍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宠渡全身抖如筛糠,脑袋当先被妖魔之息罩住,隐隐一颗狼首忽聚忽散;丝丝缕缕的绀焱透出毛孔,袅袅升腾,哪怕围观道众已被落云子勒令退避三舍,当下也不禁连连却步。 “不好。看样子老魔还要妖化?!” “且比先前更甚了。” “这可如何是好?”甘十三妹团团转。 “急死俺个亲娘嘞。” “兄弟。务必稳住啊。”戚宝攥紧了拳头,“而今祖师归山,你若再妖化,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爹爹。娘亲。可有法门帮帮小渡子?”穆婉茹上前哀告,见二人唏嘘嗟叹,不由看向落云子,“宗——”却被落云子横了一眼,心中一凛已知无望,不自觉将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相较于亲魔党人的忧戚与关切,倒魔派众自然愈发幸灾乐祸,若非一众大佬都板着脸,场间气氛凝重不宜喧呼,不然早就手舞足蹈了。 而今只能将心中快慰收敛,童泰等人捂嘴偷乐,唯恐笑出声来,憋得那叫一个苦!特别在落云子召出天击剑之际,更为兴奋。 ——双目通红,满面春风,就跟行房前吞了好几粒大补丸似的。 穆清见状暗呼不妙,“他想趁那娃儿的肉身还砍得动,将其就地格杀?”正想着,果见落云子并指一划,将剑望宠渡脖颈飞去。 当! 当!! 砰!!! 三道撞击声近乎同时响起。 架住天击剑的,乃两剑,一炉。 一剑曰扶风。 一剑名照水。 丹炉则唤作紫香。 落云子当然识得,回眸怒视,咬牙切齿地道:“你三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焉敢阻挠本座行事?” “请掌门师兄三思。” “宗主恕罪。” 穆清跟王山不约而同说着,却丝毫没有将扶风剑与紫香炉撤回来的打算,就把落云子恼得七窍内生烟,提气暴喝道:“本座若定斩不赦,尔等是不是要反?!” 要反!—— 反!—— 反…… 余音远远近近地回荡开来,神照残峰上一片死寂。 连倒魔派也噤若寒蝉。 当事二人却死硬着头皮,愣不开腔。局面之僵犹如冰冻三尺。幸有苏雪适时圆场,先收了照水剑,柔声道:“师兄容禀。今师尊已归,或有妙方,不如等师尊验后再作区处。 “若能解,得此璞玉实属道门之幸。 “若无解,他身上尚有诸多疑团,暂留其性命也便于探究不是? “师兄以为如何?” 此番进言情无不恰,理无不安,落云子无从辩驳,于是就坡下驴。穆清与王山长舒一口气,紧随落云子之后收回宝贝,稽首告罪。 落云子拂袖不语,二人识趣退在一旁,却不敢大意,谨防再有人伺机出手,力保宠渡万全,心头也忍不住嘀咕:妖化因妖性吞噬神志而起,眼下这娃娃泥丸宫里到底怎个情形? 却说妖魔孽龙最初只是承载“龙神锻意功”的一条残魄,虽不完整却也自带龙族天生的威压。 后残魄与风花雪月图中的远古龙魂融合,在玄混道意加持下,二者浑然一体,就此圆满,修成完整龙神,散出的压迫当然远胜龙魄了。 此压乃“神压”,比灵压有所不同。 灵压只作用于肉体,重者不堪其累,爆体而亡;轻者由身到心引发不适。反观神压,则略过了肉身,直接摧残精神、意志与魂魄。 四老怪当前本自婴灵之态,无异于赤倮倮直面神压,就像被锋利的刻刀剐着,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被沸腾的滚水烹着,简直生不如死。 另要时刻警惕,免被肆虐的妖性侵染;加之孽龙接连不断袭扰,左支右绌下哪里应付得过来!开战没多久即被迫至绝境。 四人不得不抱团求存,忍痛引爆法宝,借以削弱孽龙攻势。 流星标爆了。 水火幡也爆了。 磨牙杵与琉璃花篮都爆了。 飞萍剑同样爆了。 …… 奈何在龙族神威下,统统不济事,四老多撑了也就半盏茶工夫,等到终于狠下心来逆转婴元时,却晚矣,被孽龙抢先一举击破;婴灵随之返本还源,化作意念。 且说老怪神念历经百十乃至数百年日积月累,岂是儿戏!尤其方荣芝与回千朵,二人结婴多载,其意念之醇厚自不言而喻;再有青阳道长、阮素心以及玄北真人的意念,足可想见其何等规模! 那宫中本就是意念生灭处,故而往日里无形的意念也能显出具象,化成厚重云团,填满了识海之上的整个小世界。 大抵根性不同,意念性质自有差别,以致青黄赤白灰各色交织,融成一片五彩庆云。 也是因此,个人意念固然精醇,几人意念混成一团,则难免驳杂。 但在妖性魔意面前何足道哉?孽龙张口鲸吞。云团连带着四老魂魄的碎片,一入龙口即被污染,滋养龙体,令龙神越发壮大。 而婴灵中所蕴藏的海量元气则透出体外,异化成绀红色的妖焱。 霎时气机剧变。 原本时隐时现的狼首骤然凝实。 落云子眉梢一挑,结印一指,沉声喝道:“‘四象炎阵’。” 但见血灵鼎四面应声闪烁,各射一束红光,弹指间延展成壁,壁上各现青龙、白虎、朱雀以及玄武四兽法象——其中以朱雀最具威势;围成一框,将宠渡与外界隔绝开来。 ——嘭! 说时迟那时快,妖焱訇然爆发。 当中宠渡被瞬息淹没。 往上沿光壁蹿起。 下则冲破地面,洞穿神照峰。 惊呼尖叫声中,峰峦一侧倾塌。好在强者老怪眼疾手快,将断裂峰角及时兜住,这才幸免伤亡。 众人回神细看,正见四象炎阵中妖焱翻腾,隐有一袭黑影拔冲天际,一路势如破竹,须臾冲出困阵,被罡风吹开妖焱,显露片刻真容,——赫然狼首人身一怪物! 说是人身也不准确,因为妖焱正疯狂凝聚,结痂,化作硬甲牢牢裹住那具躯壳。 与前不同的是,当前这副绀皮更近于猩红,而不似最初那样偏重墨黑。 皮甲飞速蔓延,眼瞅着迫近脚踝。 宠渡妖化在即。 时值孽龙将四老神念完全吞食且炼化,妖性泛滥,魔意勃发,威势明显远逾从前,迎着隆隆作响的血色闪雷,仰脖望天。 森然冷漠的眸光从两只灯笼般的血目中激射而出,竟似穿透泥丸宫,盯住了宫外苍穹! 与此同时,狼首同样昂了起来。 宫内龙首。 宫外狼头。 里外同声嘶吼。 而从“宠渡”喉咙里蹦出的声音,竟再非狼嗥,却是一道悠长龙吟。 ——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千夫所指 话说横眉与老妖正自酣战,遥感身后蓦地暴起一股诡异气机,旋即传来绵长龙吟,非同凡响。 老妖纵使熟知事情始末,此刻也不免觉得棘手,自思道:“那小子又妖化了?”转念不以为然,“按说等闲刺激不足以令其妖性死灰复燃,怪化契机从何而来?” 而横眉老祖尚不知来龙去脉,当然更为惊撼,“莫非是那护山龙灵乘隙跑将出来?”一掌迫退老妖,倏忽无影。 老妖紧随其后。 不开玩笑! 此前那怪物便能与他斗得难分难解,若非化用神刀刀意,连外层皮甲都未必能破开;现如今卷土重来,按妖化“遇强则强”的道理,其战力势必更上一层楼,岂能等闲视之? 故此由不得老妖不警惕,甚而暗下决心,一旦事态超出掌控,就算提前曝露撒手锏,也要用化血神刀将怪物铲除,以绝后患。 至于常自在…… 呵呵。 倘若宠渡真的再次异变,就不是单单一介人仙或上妖所能应付的了,因此对妖人两族而言,无疑是天大的灾劫;在境界更高的能者插手将其镇压之前,不光在场的玄门臭虫无一幸免,连山中的妖子妖孙都难逃一死。 ——指不定万妖地界从此沦为一片毫无生气的鬼域! 届时他常自在想不想、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庇护宠渡都没准,当前又何必杞人忧天,为免与其结怨以致行事畏首畏尾? 想通此节,老妖自也就释然了,与横眉先后瞬闪而至。 适逢皮甲行将闭合,就剩宠渡俩脚丫子勉强维持着人样。横眉冷不丁将此一幕尽收眼底,顿时双目怒瞠,须发皆颤,“妖化?!”不作多想,当即蓄力拍向宠渡心窝。 前后脚工夫,老妖同样一掌落在宠渡后心。 ——轰! 雷鸣般的撞击响彻云霄,肉眼可见的气浪应声震荡,搅起的劲风如惊涛狂澜般席卷八荒。 迅猛的风势瞬息即至,哪怕厚重的血灵鼎竟也难以招架,随着嗡的一声颤鸣止不住打起转来,带着幸存的数万人马兀自飘零,望下速坠。 一如怒海扁舟。 又似深秋败叶。 事发突然,众人猝不及防,神照残峰上一片呼天抢地。 强者御宝。 老怪乘风。 顺势腾空跳在鼎外。 落云子等人默契地飞赴各方,上下几层将血灵鼎围在当中,一边与鼎齐飞,一边协同发功,力图让陀螺般旋转的血灵鼎缓下来。 值此纷乱之时,谁也未曾留意到,一大一小两抹身影在遁离血灵鼎后暗里调转方向,悄然下行。 其中大影偏灰,自是那独眼道者。 小的赤影则属蜥龙魂念。 且说地面一汪火海,赤红、橙黄与墨黑多色交杂相间,那道人与龙佬借此作为掩护,偷摸着朝事发之地御风低飞。 两下里背道而驰,距离随之迅速拉远,不过数息,彼此观之便已渺若米粒儿,就算得闲也未必能凭肉眼窥见,遑论这当口血灵鼎里里外外的人无暇旁顾,就更难察觉了。 只因血灵鼎转得太快,直至迫近地面,眼瞅着就要砸进火海中,才在强者老怪一通猛劲下,好歹稳住。凡众顿感晕头转向,压不住胃里阵阵翻腾。 但闻呕声起伏,咳嗽不绝,神照残峰上一时秽气冲天。 “怎么——哕!……”童泰嘴角垂涎,不及擦,“怎么不是狼叫?嗬!——忒!” “那魔头要化龙不成?” “鬼晓得咋回事。” “几顿酒饭全倒出来了。” “这算白吃白喝不?” “你这说个球。老子苦水都吐干净了。” “吃药。赶紧吃点药啊。” 当代弟子中看起来没那么狼狈的,也就凌虚阁里的人了。 但连大道子即便有影奴护持,也不过相对体面些,其实同样恶心欲呕,刚强压不适,忽闻炸声再起,两股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机随即弥漫开来,如针刺般令人毛骨悚然。 循声乍看,天边血煞之气、绀红妖焱与晶莹碎片糊成一团,难窥就里,连续忙令道:“太远看不甚清楚。你且使个‘玄光术’来瞧瞧仔细。” 薛灿灿依言将偌大一面曲屏横空铺展,占去半壁广厦。与此同时,落云子催动浮光掠影,在神照峰上同样拉扯起一副大幕。 谁承想天地气息因此番扰动而变得异常紊乱,接连几次均难以建立感应。薛灿灿不得不猛灌婴元;而落云子则招呼几位老怪联手,这才令各自光幕显出画面来。 待得幕上清晰起来,正见一缕人影裹在淡红妖焱中,头上脚下直坠高空。 原是宠渡腹背受敌,哪怕被拍得前胸贴了后背,皮甲也仅在撞击处出现蛛网般的裂隙,没有剥落;同时不再延展,显见妖性再受重创,妖化也就此中断。 横眉见状,不由倒吸一气,“哪里来的怪物?吃了本尊全力神掌,竟连皮儿也没脱一层?!”便隔着宠渡喊话道:“是你这老妖物弄的?” “几百年不见,理该备一份像样的见面礼才是。”老妖明面上不以为意,心湖却激荡难平,“此子妖性仅是暂被压制,还远未破除。” 二者都是老成精的角色,见势不妙,话间早已跳开。 后撤之际,老妖挥臂作刀,自斜下而上顺势撩起一弯血黑月牙,将浓如泼墨般的浑厚刀煞劈向“宠渡”。横眉老祖则急并双指,从左向右在胸前虚划一记。 在彼刹那,峰顶数万人马心中的郁结、焦虑、不甘、愤懑及怨怼诸般,尤其倒魔派众对宠渡的怒与恨,竟似被悉数抽离体内——只因当时正随血灵鼎飞转,身不由己,故此浑然不觉而已。 大抵万事万物皆分阴阳,连人之心绪亦不例外。 喜为阳。 悲为阴。 诸如此类。 故而悠悠岁月里,不乏高贤大能之士福至心灵,据此研创神通,凝心绪之阴面,再辅以元气,依自身修为高低将其强化一倍至数倍不等,聚于指尖用以杀敌。 有道是道可道,非常道。个中玄奥非是两语三言所能讲明。不题。且说横眉老祖甫一蓄势,冷不防指尖一沉,顿似有座大山陡然压落,竟险些没兜住。 “此子怎会招来这般深重的怨念?!”横眉既惊且喜,“也好。如此更添吾神威。”闪念间望“宠渡”隔空猛戳,厉声喝曰:“‘千夫指’。” 顾名思义,即千夫所指! 先不说倒魔派的怨恨了,单是数万人阴暗的情绪便不可小觑;再经横眉翻上几番,由此转化成的指力又该何等磅礴? 但见其指尖处涟漪微漾,不曾绽放夺目光华,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威势;却在所指的方向上,虚空就像炒黄豆一样“嘎嘣”作响,竟然因为不堪神通作用而一路扭曲,破碎。 紧接着,无形的指力轰在宠渡胸膛。 嘭! 加之背后刀煞,本已龟裂的皮甲应声爆裂,飞溅,湮灭。宠渡随之恢复成人形,一个倒栽葱径往地面岩浆落去。 “好!——” “老祖威武。” “面对祖师爷神威,任那魔头再怎么气焰嚣张,终如插标卖首耳。” “土鸡瓦狗罢了。” “枉自阵仗那样唬人。” “妖化?笑话还差不多。” “可算出了道爷心头这口恶气。” 想是强者老怪都置身鼎外,倒魔派的人自然不像之前那样缩手缩脚,在童泰的带动与鼓噪下,欢呼雀跃争相喝彩,俨然大快人心。 就恼了一众亲魔党人。金克木更是指着童泰那颗在不器院血战时被宠渡“道高三尺”燎得光秃秃的脑壳,跳脚骂曰:“童秃子。你几个少在那儿得意忘形。” 童泰不以为意,还特意摩挲着光溜溜的脑瓜,笑应两句。没承想开口瞬间喧哗四起,唯见其双唇开合,到底听不清从那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反是远近混杂的人声依稀可辨。 “快看!……” “横眉前辈这是想斩草除根?” “那魔头此番必死无疑。” “可惜了哇。” 魔众忙不迭回望画幕,恰见横眉老祖拂袖一抛,将手中光团循着气机紧随而去,破风划出一缕弧形气痕,后发先至,堪堪击中宠渡。 说时迟那时快,快到落云子来不及传音禀知,恳请横眉留个全尸,以便探究宠渡身上所蕴藏的诸多隐秘以及推测中可能存在的宝贝。 仅一转念,落云子抬手拍脑门儿上:唉,怎把他俩给忘了? 黑风不是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嘛? 这老妖怪明显不慌啊。 何况,还有一位…… 所以宠渡是绝不会就这么灰飞烟灭的。 果然,间不容发之际,一团乌芒凭空闪现,前一刻还只是一尺二寸长的木条,转瞬却成了一面横亘天地的漆黑屏障,立时将整片火海一分为二;明明是块木头,却完全无惧浆流灼蚀,反似铜墙铁壁般岿然矗立。 被横眉甩出的光团避无可避,径直撞在黑墙上。 隆隆轰声伴随着炫目的闪光,大地剧颤不已。光团破裂后泻出的人仙元力被那漆黑壁垒尽数挡了回去,并反弹开来,推波助澜,霎时在地面火海中叠起数丈高的海浪,呼啸着倒卷肆虐! 盯着那纵贯南北的巍峨块垒看了片刻,横眉老祖一脸恍然。 净妖老祖显然识得此物。 也正因此,横眉不禁咬牙切齿。 以致随后三个字一字一顿,听起来就跟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似的。 ——“惊、堂、木?!”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远大前程 就在惊堂木硬生生截住横眉杀着之际,从接近地面的两侧低空,猛然蹿起大小两团人影。 左红。 右灰。 两道身影近乎同时赶到,将宠渡稳稳接住。 双目微眸,横眉老祖一眼便认出其一正是净妖宗的护山阵灵,不由切齿恼道:“这孽畜果然趁机脱困。”而对另一人,有感其气机,忖了片刻即有猜测,煞有介事叹曰:“不意昔日妖寨里的那只狼狗,今也人模狗样矣。” ——那独眼的灰袍道者,自然就是白灵寨的老狼了! 想当初,一则念奴儿心血来潮,冥冥之中有感宠渡遭难;一则两大妖王率部围困白灵寨,以致消息不畅。故狼伯奉胡离与姥姥之命只身突围,躲在暗处俟机行事,直至此刻飞身托住宠渡。 便这会儿工夫,惊堂宝木已然收缩,复作齐肩高的一块木板,没有丝毫隐遁的迹象,反而悬空飘在周围,似守护一般。 狼伯警惕地盯着对面仅尺来高的血红老者,试探着道:“敢问前辈何方神圣?”龙佬反剪双手,清了清嗓子,好一副高深莫测,手指宠渡答曰:“这娃娃尊咱家一声‘龙佬’,尔不妨同样称唤。” “龙老此来有何贵干?”狼伯犹自警醒,准备时刻机变,所以未行大礼,只拱了拱手聊表敬意。 “与尔一般,为他而来。” “前辈何以认得我这小友?” “略有前缘。”龙佬目露赞许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忐忑。咱家今不过残存魂念,诸多手段尚需附着外物方能施展,于尔不成威胁。” 老狼正欲再说,冷不防自在老人天音回荡,“多年不见,道友之嫉妖如仇一似既往。”话音甫落应声瞬闪,抬手稳住惊堂木,嘴角挂笑,与横眉遥相对望。 一人仙。 俩妖怪。 一非妖非人的怪物。 本该彼此仇视、不死不休的三类生灵,眼下凑在一堆,竟透出莫名的融融之意。 直教横眉忍无可忍,勃然斥曰:“若论离经叛道,还属你常自在。当年为庇护你那逆徒与狐妖的孽缘,竟不惜与山门为敌;今又与外道沆瀣一气,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彼此彼此。”自在老人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不也不问青红皂白,统统一棍子打死么?” “那可是妖化!” “又如何?” “凡为道门计,至亲亦可杀。” “净妖老祖果然大义。” “好歹强过你胳膊肘往外拐。” “以那群人的能耐,也犯不着老夫往里拐啊。” “你有法门拔除妖性?” “总要试试。” “此子有何殊异,令你执意袒护?” “无他。”自在老人明显意有所指,“只不忍见他沦为第二个柯昊然罢了。” 横眉闻言微怔,尘封的记忆之门訇然洞开,只脑海里闪过某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眼前随之浮现出某张封存已久的面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反倒是旁边的黑风老妖心念电转,闻言忆起当初破印出山时,确有一人族男子以手帕仙宝暂时抵住了自己的火意,暗忖道:“横眉所谓‘逆徒’,想来就是白灵寨那骚狐狸的相好了。 “只没料到横眉老小子与这常自在早就相识,且干系匪浅的样子。个中渊源,据‘山门’‘那群人’等字眼来看,庶几与前不久来招纳我的天命宗有关。 “极可能…… “他二人本就同归天命?!” “……好在二人彼此不对付;否则联手之下,我纵然神刀在手,怕也不便易与。” 老妖正自庆幸,忽闻一声咄喝。原是横眉强自掐断思绪,望自在老人放言道:“休要乱吾道心。待此间事了再与你计较。届时本尊倒想看看,尔之能耐是不是与这副臭脾性同样长进。” 常自在毫无所惧,“有本事只管放马过来,老夫随时恭候。” 横眉冷哼一声,招呼也不打,暴起发难转攻老妖。想是为免战时被常自在突施暗手,故此力求速战速决,双方交锋自此愈发激烈。 殊不知自在老人根本无心干预,拂袖轻挥,用大挪移术将身后二妖一人瞬间甩至神照峰,顿令峰顶玄众如避瘟疫般竞相退散,留出当中偌大一块空地来。 紧接着,自在老人的话毫无避讳地贯入在场数万只耳朵里,“妖性受创虚弱至极,正是拔救良机。有老夫在,你两个毋须理会身外事,尽快将那娃娃唤醒即可。” 堂堂人仙亲自护法,摆明了力挺宠渡! 哪路人马敢造次? 纵是落云子恼得脸红筋涨,但慑于人仙神威,到底不敢发作,只能攥紧了拳头,咬碎银牙和血吞,眼睁睁任由二妖施救。 老狼也没料到宠渡竟受人仙庇护如斯,不禁疑道:“他与胡先生固然有些交情,却不至如此;这娃儿身上必然还有其他值得人仙关注的隐秘,前程远大啊。” 但无论怎样,终于能放松紧绷的心弦了;叵奈不明妖化内情,一时无从下手,老狼望对面道:“小友体内妖性凶劣,仅凭神念恐难压制;但若以原灵入宫,又恐招来先天真灵抵抗。 “若因此有所差池,必然伤及泥丸宫,使其沦为痴傻之人,反为不美。 “前辈较我老到,可有万全之策?” “意即你怕夺了他的舍?”龙佬哈哈大笑。 “前辈何出此言?” “此子泥丸宫另有乾坤,一般婴灵进去,不反被他吞掉已属万幸;遑论夺舍。” “此话怎讲?”老狼蹙眉暗惊。 “良机难得稍纵即逝,不容你我在此絮叨。待尔亲眼见过,自明吾意。”龙佬神秘兮兮地叮嘱道,“先由咱家打头阵,将妖性暂且拖住;你再俟机出窍入宫,唤醒其心志。” 话音甫落,龙佬身形陡沉,埋头遁入宠渡眉心,径往泥丸宫去了。徒留老狼在外,一边准备着原灵出窍,一边又好奇地琢磨着龙佬刚才的话,“能吞婴灵?……那宫中到底有何玄机?” 不知不觉间,老狼借由眼角余光,见得宠渡全身抖如筛糠,又泛起诡异光焱来,分明妖化前兆。 围观道众不自觉再往后撤,最外圈人马甚而抵近残峰边缘;唯有戚宝等魔徒带着若干散修不退反进,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前去,纷纷躬身作揖。 “尔等意欲何为?”老狼其实已有臆测,稳妥起见却并未先入为主。 “我等不才,愿为前辈护法。” “俺老弟可不能有啥闪失。” “略尽绵薄之力。” “纵有突变,多少也能撑些时候。” “虽死无悔。” “妄乞前辈成全。” 见众人争相回话,都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狼伯只略微颔首,道:“尔等随意便了。”看似无所谓,实则心头早乐开了花,“噫!我这小友这般年纪便能有此一帮信徒,夫复何求?真是羡煞老夫。” 百十亲魔党人喜滋滋散开来,各据方位,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总不外里三层外三层将老狼与宠渡围在垓心。 在此期间,宠渡身上的妖焱虽未平息,却也渐趋稳定,显见时机已至。老狼喝道:“尔等量力而行即可,切忌强求。我也去。” 言罢身子轻颤,自眉心处遁出一头幽蓝狼影,——正是老狼原灵。 大抵修为尚未迈入飞升境,故此仅有身子化成了人样,但魂魄仍自维持原形。此乃题外闲话,不说也罢。却道狼魂原灵四蹄生风,倏忽没入宠渡泥丸宫中。 但见云雾翻涌,水汽迷蒙,虽则一片昏暗模糊,却无丝毫混沌该有的无序景象。狼灵脸上顿时露出人一般不可思议的骇然神色,显然有所猜测,“咝!莫非……” 冷不丁天地剧颤,某种惊心动魄的威压随风刮面,拨云搅雾,老狼悄咪咪溯源摸索,没多久便已穿透云海,定睛看时,双目骤缩。 诚如自在老人所言,宠渡体内妖性魔意,在一连承受了四次化神级手段的全部冲击后,确实萎靡难振,不再像之前那样气焰汹汹。 本该淹没整个地面的汪洋大海也随之锐减,覆盖范围缩至原来的一半,显露出一望无垠的广漠滩涂。 饶是如此,仍令老狼如遭雷击。 这是……识海?! 换言之,宠渡已然归聚意念? 难怪那蜥龙老儿讳莫如深,弄得跟防贼似的。 转念又想起初遇当日,曾偶然撞见牟临川以猎妖散客活祭血灵鼎。为保万全,牟临川离去之前,曾散出神念探查四周。 彼时宠渡之所以能及时示警,老狼一直以来都归因于他从狼族继承而来、并烙印在骨子里的敏锐灵感;如今看来,分明是这娃儿早就能洞察神念特有的律动。 可没记错的话,他那会儿还是一介喽啰吧? 炼气境就有了神念…… 何等逆天的造化! 说出去谁信? 单凭此节,这狼崽子只要能捱过眼下难关,日后必然前程似锦,不可限量;而自己能早早地与之结成忘年交,何尝不是三生修来的运气? 也是寨中老小之福。 指不定在将来,更是妖族之幸! 老狼心潮澎湃,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忽听斜刺里接连几声兽吼,——依稀如云中闷雷;循声顾望,却见海面震荡波纹叠叠,转眼间风起浪涌。 下一刻,两尊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一为远古蜥龙。 一为妖魔飞龙。 自是龙佬与宠渡体内妖性争斗,非止一时,之前隐在水下,故此未见端倪。如今浮出海面,各自张牙舞爪,悍然冲锋,瞬间对撞在一起。 砰! 滔天巨浪朝四下里扩散开去,搅弄风云,正是目不视物、妖魔孽龙无暇旁顾的时候,老狼趁机按落云头,抱定坚心—— 此去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势必唤醒小友,助他博一个远大前程! 第一百七十七章 黑色沙丘 大抵本就是妖,对泥丸宫中肆虐的妖性自然毋须忌讳与规避;而交融其间的魔意,仅在宠渡使用魔古太刀时染了些许,远不及妖性浓烈,单凭狼伯的经验与手段都能免受其害,漫说龙佬了。 因此,之前被五只老怪婴灵视若洪水猛兽的妖性魔意,对当前二妖来说,非但不足为虑,反能引为己用。 老狼裹了一副狼皮,——仅寻常大小,借以隔绝原灵,更好地隐匿行迹。 龙佬则直接现了巨蜥原形。 话说妖魔孽龙本是识海之主,占有地利,又融得完整神魂,按说该稳压一头才是;叵奈龙佬乃古妖,走过的桥比外间所有人走过的路加起来还多,岂是等闲? 但见其: 爪似铜钩; 皮坚逾铁; 静时岿然如山; 动则兴风破浪; 两柱粗壮的后肢矗于浅海;每将一条长尾如钢鞭狂舞,响似风雷,真个攻防兼备,进退有据! 那孽龙讨不到便宜,一个猛子扎入深海。龙佬并未急着跳开,只将眸珠急转,扫视左右海面,以不变应万变,忽察脚下传来异样震动,——由轻到重眼见着迫近,不忧反喜道:“来得好。正合吾意。” 果如龙佬所料,哗啦声响,孽龙破水蹿起,沿着巨蜥双腿攀援盘旋,回环交结,跟裹粽子似的将龙佬缚住,越勒越紧,作绞杀之状。 却道二兽利爪相扣,竞相角力,撕咬,拉扯,即便互有抓挠也是火星四溅,难以破开彼此厚实的皮甲。 巨蜥沉重,孽龙拽不动。 孽龙比之前长了一倍,龙佬挣不脱。 那龙头更拖着余留的数百丈龙身游弋至高处,蓦地后仰,腮喉鼓动间,作势欲喷。 龙佬双目微凝,尾梢至后背的脊刺一路火花带闪电,张口激射。 前后脚工夫,孽龙血盆大开。 妖性魔意化成的绀红光焱从天斜降。 由细到粗的白芒破风直迎。 轰! 异色的吐息瞬间交汇,顿时炫光迸射,烛照远近,仿佛一轮烈日猛地拔起中天,映得泥丸宫一片透亮,四下里云雾散荡,海面上浊浪排空。 时值老狼刚刚涉水,猝不及防这般突变,竟被倒卷的狂澜甩将出来,翻转着滑落岸边,狼爪在潮湿的滩涂上烙下一道道狭长深痕。 忽觉天光骤暗,老狼抬头惊望,原是二兽已然罢斗。 ——然则也只缓了一口气! 两股意念之柱再度激撞。 更为磅礴。 更为凝重。 更为狂暴。 二兽铆足了劲儿寸步不让,时而此消,时而彼弱,当中对碰结成的光团也因此忽上忽下,一时难分难解。 老狼见状嗟叹:“此刻不走更待何时?”抢在余波殃及之前匆匆下海,将宫中意念化作淡淡光膜贴身裹了,径往深处急潜。 外间动静随之渐行渐衰,等到终不可闻时,已不知入水多深,老狼放眼环顾,仅自己这片儿微微亮着;哪怕近至丈许开外,将眼珠子瞪出来也难以视物。 化不开的黑暗。 深不见底的阴邃。 万物灭绝般的死寂。 ——总令人不寒而栗。 说不上是不是为了压下心间陡然涌起的莫名惊悸,老狼不自觉地释出神念,扫过海面之下六合八方,熟料除了意念结成的海水外空无别物。 更令老狼瞠目的是,以灵妖神念竟未探到底,足可想见海有多深!老狼不由愁上眉梢,“这识海茫茫,又该往何处寻他?” 转念想一想:“泥丸宫内妖性猖獗,那娃娃的心神扛不住,唯有堕入识海,过了这么些时候必已沉向深渊。我不妨直接往下走,庶几有获。” 遂以神念开路,老狼倾力潜行,倏忽百里。 如此既久,冷不防神念所及,有一卷暗流翻涌,其中恍似夹杂着零星异物。老狼忙借神念将异物抽离暗涌,加以禁锢,紧闭双眸遥感甄别。 ……石子儿?! 当下远离海岸,断无此物。 相较而言,碎石更可能来自下方。 换言之,这识海终究是有底的? 老狼大喜过望,屁颠颠赶至,将砾石掌在爪心端详。 想是刚形成不久,尚未受到海水暗流的冲刷与磨砺,故此石面粗糙,形状也不甚规整,小则如芝麻,大则如绿豆,黑黢黢的,显然深受妖性魔意的浸染,被老狼并趾一捻,即沦为更加细碎的石屑。 ——像沙一样。 可惜毫无头绪,老狼探究一番不得要领,唯有暂时作罢;转而将神念铺展开去,头顶及左右皆无异样,只脚下从近到远,由浅及深,时有滚动的暗潮卷起同样的石砾。 老狼按捺心思接着下行,越潜得深,越见暗潮汹涌,且带起的异物中,也不再单单是碎石。 在上一波涌流中,头回出现了半张石头薄片。 其上线条分明,勾勒着某些轮廓或形态。怎奈残片纤薄如纸,不等老狼细观,便被暗流搅成一堆碎片。 所幸砾石越来越多,类似的石片也随之渐增,有大有小,虽说都残缺不全——哪怕最为完整的一片也少了一角,却无碍老狼将之一一捞起,几经辨认后终能确信:保存在石片上的乃是一幅幅画。 而石画上的各种场景,也越来越多地呈现在老狼眼前: 夏有凉风冬有雪,秋月春花; 吹笛暮归的放牛娃; 刀光剑影血染沙;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清泉烹新茶; 古道瘦马; …… 画中所绘或人,或事,或景,或物,或数者交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却仿佛要从石片上跳出来似的,莫不栩栩如生。 显着处如山高水阔,巍峨磅礴。 细微处如叶之脉络,纤毫毕现。 甚而借由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能感受到浓浓风韵,听闻呜呜风吟。 个中光景是如此逼真,与其说是画出来的,莫如说是拓下来的!老狼越看越惊疑,比照自家泥丸宫中的情形,不由频频纳罕,“他识海里怎会有这些儿东西?” 直至留意到在不同画片里先后出现的两个人,老狼这才福至心灵,稍微有了眉目。 首先是一位老者。 很多场景里都有老者的身影。 或正脸,或侧颜,或背身,或嬉笑怒骂,或谆谆告诫,或在破庙躲雨,或星夜谈天,或……老者形象千姿百态,生动传神,简直呼之欲出。 老狼观之即明,“这前辈当是小友的那位师父了,当真是游戏人间的老顽童。如此妙人甚合我意,若能结交定然投契。奈何仙去多日。可惜可惜。” 若说老头子只是令狼伯唏嘘,那另一人的出现则教老狼险些惊掉下巴。 那是一名女童。 老狼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黑……黑丫头?!” 毕竟看着念奴儿从襁褓蜕变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说是视如己出也毫不夸张,对这丫头再熟悉不过,所以老狼自信决没有看错,因此更觉神奇,咋舌叹曰:“也就是说,这俩娃娃幼时便有一面之缘? “丫头五六岁那会儿…… “是了。没记错的话,当年寨主回山后似曾说过,那丫头为觅双亲,乘隙溜回了出生时的村子,却被乡民当成妖怪,幸得一人族小子掩护才免罹厄运。 “而今看来,那男孩必是宠渡这娃娃无疑了。”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然而老狼无暇多作感慨,为验证心中猜想继续深潜,不久便见下方隐有银白色的光晕闪没。 起初还很模糊,不过随着老遁速暴增,两下里距离飞快缩减,光晕也随之清晰起来,由朦胧的一团变成几条线,每条线又由一个接一个的光点连缀而成。 不过直到抵至近前,老狼才完全看明白,那串成一线的并非光点,而是光片。 ——一帧帧泛光的画片! 与石画不同的是,光片中的场景不单五彩缤纷,而且是“活”的。 树摇风。 水东流。 举杯邀月不见愁。 天高任鸟飞。 飞流直下三千尺。 海阔凭鱼游。 烟波江上一叶舟。 …… 其中更有那老者撒丫子狂奔的场面,边跑边喝酒不说,还不时侧头瞟一眼,逗弄似的将手中仅剩半边的鸡腿举过头顶,来回晃动。 老狼观之莞尔,“彼时小友该在后面追得欢吧。”思前想后茅塞顿开,“此距海底当不远矣。” 而海底,必有画片源头所在。 闪念及此,老狼一路速潜不再停顿,未几果然下到海底。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偌大沙丘。 ——黑色沙丘。 垓心的丘顶约莫半人高。 从中正持续不断地涌出银白光画。 由此仰望,一切就更为明朗了。 那些画片原本光亮,却在浮升的过程中受到妖性魔意的疯狂侵蚀,以致黯然失色,凝固变黑,并在海流的来回冲击下不断破裂,分解,乃至被绞作碎粒。 当中小部分随暗涌流转四处,机缘巧合下被神念探知,引导老狼循迹至此;其余则尽数成了砂石,渐而沉淀,淤积。 关于那画中场景,老狼也终于笃定了最初的判断。 ——“果是平生过往……” 识海有底。 记忆成丘。 第一百七十八章 花火余烬 记忆成沙,积以为丘。 难怪那些飘零的场景如此逼真,原来不是画的,也并非拓印,而是由真实经历的片段直接凝固所得。 此乃天成! 能不传神么? 也借由这些记忆的片段,老狼恍然间解开了一直以来萦绕于心的某个疑惑。 年方二九的少年,却有着远逾同侪的谋略与智慧。其心性之沉稳,行事之老练,有时甚而不亚于他们这些活了千百年的老家伙。 为何? 君不见,这孩子遭了多少罪,受过多少苦,历经多少磨难;亏得一路行来有那老不正经的师尊相随,宠渡阴暗的情绪得以时时排遣,不致心中郁结,否则人早就垮了。 ——即便能承受住,必也面目全非,绝不是如今模样了。 这般感慨着靠近,明明眼前一览无余,却冷不丁“噗”一下,仿佛迎头撞在了一团棉花上,老狼猝不及防被弹开,身不由己连退数步。 回神细看,犹见涟漪微漾,一缕弱近于无的金芒扩散开去,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泡状光罩,在深幽的海底显得格外醒目。 那光罩很软,又薄如窗纸,在周遭暗流的来回推搡下无节律地摆荡着,好似迎风晃动的火苗,与其称之为罩,其实更像一层膜。 老狼忽地想到了“胎衣”。 结界?! 当然,也可能是道门常用的禁制。 但不论是何法门,胎膜里的妖性魔意确实比外间弱。先前只顾着观览记忆,以致未曾留意,老狼此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怪哉! 意即还有别的力量暗中相护? 可若如此,那孩子又何至于妖化,且一连两回? 除非……除非这股未知之力曾经是能够削弱乃至抹除妖性魔意的,却因所剩无几,如今已不足以将其完全压制。二者在彼此较量的过程中,达成了某种微妙均势。 妖性魔意的蚕食因此被延缓,宠渡心神免在堕入识海之初就被吞噬一空,反被妖性魔意裹挟着一路沉底,存留至今。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记忆被妖性魔意从心神中不断抽离,粉碎。 而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分明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因为仅此片刻,金色胎膜便向内缩进了半寸,显见那股残力一直在飞速流逝,已难久持。 一俟胎膜溃灭,神志沦丧只在弹指之间,宠渡也会随之异化为彻头彻尾的怪物。 “……届时真就神仙难救了。”老狼顿觉情势危急,哪敢再耽搁,忙将神念凝于趾尖,化一束浑厚蓝光打在胎膜上。 本以为不久即可蚀出缺口,孰料看似吹弹可破一层薄膜,却韧性十足,僵持半晌也不见其露出丝毫罅隙。老狼再次惊骇于残力之强大,不得不调运更多神念,力求尽快突破。 没承想反而弄巧成拙。 如果说妖性魔意是内忧,那老狼神念则无异于外患。 这般双重夹击下,残力消耗更甚。 胎膜萎缩随之加剧。 记忆也更快流失。 然则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就算收手,损耗的残力也一去不返了,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老狼心里跟明镜似的,暗自积蓄全部神念,俟机一鼓作气破开胎膜。 在此期间,从沙丘里涌出的银边画片骤然暴增,越来越快地浮升四射;加之记忆里的场景本就色彩斑斓,于是在深幽海底的映衬下,浑如绽放的烟花,绚烂得近乎妖异。 老狼不自觉将窥见的诸多掠影串起来,竟有了新发现。 都与宠渡那酒鬼师父有关。 老顽童频频露面。 其身长明明也就五尺左右,但在画片里却越显高大。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宠渡愈发年幼。 换言之,记忆已然退至儿时。 随后捕捉到的片段也佐证了这一猜想,只因没隔多久,原本飞逝的光片竟诡异地慢下来。老狼定睛观瞧,全是关于当年收养宠渡的那群狼族的记忆。 黄昏里的荒原,狼王托孤。 骑狼围猎。 与崽嬉戏。 随众啸月。 吃吃喝喝“百家奶”。 …… 纷乱如麻的碎片中,常有一抹通体雪白的狼影时隐时现。 ——“此必小友所谓‘狼妈’是也。” 狼伯欲睹芳容。 怎奈要么没有察觉或不及细看,要么狼妈只露背影或被遮去半身,要么画面好巧不巧跳转;诸如此类,总不外阴差阳错,令狼伯始终未能如愿,引以为憾。 此后光片越来越少,渐而一帧不剩。只道宠渡记忆被抽离殆尽,而自己尚未破开胎膜,老狼既悔且恨。 却在此时,竟从那丘顶黑沙中蓦地冒出一只尖角来。 星芒睒睒。 好亮的碎片。 也比之前任何记忆画片都大。 就是升得太慢! 像蜗牛慢吞吞。 像乌龟走走停停。 像朝日跃离地平线。 “不舍么?……”老狼见状喃喃,“老夫倒想瞧瞧,怎样的回忆能让这狼崽子留恋如斯。” 毕竟那股未知的残力损耗过甚,今已难以招架妖性魔意的侵蚀。所以光片虽慢,却寸寸稳升,不久即被拔出大半。老狼举目观瞧,却见画面模糊不清。 一片雪白中夹杂着两点乌黑。 还有一抹幽蓝。 这啥玩意儿? 老狼看不出个所以然,反倒觉得神念所受的阻隔明显式微。 原是那残力竟似通灵般感应到了宠渡心神中潜藏的本能意志,遂弃老狼神念于不顾,将分散的力量重新凝聚,转而与妖性魔意厮杀,以期保住那张画片。 只此一来,胎膜被大为削弱。老狼趁机将酝酿多时的神念一股脑儿轰过去,果然砸出豁口,旋身拔足,转眼落在胎膜之内。 老狼心思缜密,回手一掏补全了缺口,且将膜内的妖性纳为己用;另以自身神念附着在胎膜上,助其迅速稳定,变得比之前厚实。许是因此,那神秘的残力并未排斥老狼。 却说画片本在残力与妖性的极端拉扯下被拽成了一根弦,堪堪崩断,如今妖性尽除,也在渐渐恢复原状。 乘此间隙,老狼挥臂一撩,将丘顶黑沙层层拂去,怎料躺在沙底的却非预想中的九尺男儿,而是一个三尺不到的……婴孩?! 老狼多少怔了怔,旋即释然。 这里是识海啊。 宠渡在此非是血肉之躯,纯属心神,随着记忆的丧失,返本还原当是题中之义。 每燃烧一年的记忆,自也就少一岁。 花火余烬积成孤坟。 埋葬十八载过往。 心神化归婴儿不很合理嘛? ——还是个狼娃娃! 怪不得有胎膜罩着呢。 可即便如此,唤醒心神也不难;棘手之处在于,散落的记忆又该怎么办? 硬塞回去? 咋塞? 将遍地黑沙一粒儿粒儿捡起来,煲好了揉成饭团喂他吃? 老狼一个头两个大,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已经复原的画片,觉得画面恍似清明了些;还以为眼花,不由闭眸甩头再看,竟然并非错觉。 那画面真的眼见着清晰起来。 感觉就像晨起瞬间的惺忪。 却更似…… ——仨俩月的婴儿头回看清眼前的世界!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此画正好记录着宠渡开眼刹那的场景,老狼扶额嗟叹,“咳,没想到是这茬。”转瞬不免好奇,“小友这头一眼看到的会是谁呢?” 老狼嘿嘿笑着,抬眼望去。 谁承想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再也移不开了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