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今天躺平了吗?》 第1章 没错,是理想生活啊! 重生到古代的第一天,李晓郁知道了原主的信息:兵部侍郎吴守忠家的小庶女,没有名字,人唤吴三娘,年方十岁。 重生到古代的第二天,李晓郁知道了原主身亡的原因:被庶姐的丫鬟推下锦鲤池,当场溺毙...... 重生到古代的第三天,李晓郁收到了嫡母的赏赐,也就是慰问品:好几包品相不错的药草和一只红宝石玉兔捣药小璎珞。 把玩着小璎珞上的红宝石,李晓郁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不愧是嫡母,出手就是阔绰,只看这颗火头极佳的红宝石,就知道她身为正妻的大气! 再联想到前世在21世纪的打工岁月,李晓郁忍不住一哆嗦,唉,不能想、不能忍啊。 出身穷苦+社会纯牛马=何其忙碌且无尊严的前半生! 万幸这辈子投胎到了好人家!说投胎有些不合适,还是重生更贴切些。 什么叫好人家?她现在生活的地方就是好人家! 不用上班也可以吃喝不愁,学学绣花、养养绿植,其余时间只需要乖乖的待在家里就可以被夸安分守己。饿了有人端饭,渴了有人奉茶,别说衣服脏了,就是她自己脏了都有人帮忙洗...... 更别说每季两套的新衣新鞋和首饰! 想到这三天的闲适,李晓郁将小璎珞收进匣子里,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舒坦地滑进被窝里,搂着原主亲娘给她做的月牙抱枕,长长地出了一口。 巴适,太巴适了! 理想,太理想了! 她前世的美好梦想终于实现了,真是太感谢苍天啦~ 可惜,总有人喜欢搅坏别人的好心情。 砰的一声巨响,把已经合上眼的李晓郁吓得一个激灵,险些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那岂不是还要继续打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惊魂未定的李晓郁满含怨气地瞪着闯进来的人,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没有礼貌! 来人身穿葱绿色绣桃花长裙,青灰小毛领夹袄,头戴两只素银簪子并两颗红玛瑙耳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倒比后院别的大丫鬟多了几分姿色。 再多姿色,也不过就是个丫鬟,竟然敢硬闯她这个小姐的门! 虽说她只是个庶出的小透明,亲娘也不大得宠,可到底是正经的主子,真是老虎不发威,全特么当她的病猫?! 越想越气的李晓郁,在看到大丫鬟香杏那张傲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脸,直接一个暴起,抬手就赏了她一个大逼兜!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被打偏了半张脸的香杏呆愣愣地望着地面,半晌回不过来神。 她,她这是被三娘子打了? 三娘子一个庶得不能再庶、几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黄毛丫头,竟然打她?她可是这府里的家生子,二娘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香杏回了神,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余怒未消的李晓郁。 “你敢打......呵,三娘子好大的威风!奴婢这就告诉二娘子,请她为奴婢做主!” 说完,香杏狠狠剜了李晓郁一眼,然后一手捂脸,一手提着裙摆,气急败坏地跑去找主子吴二娘告状了。 这次,她定要跟二娘子好好说道说道,让二娘子好好治治三娘子!上次没能淹死她,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过她!香杏一边跑一边恨恨地想着。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庶女,也敢打她,打的还是脸!回头让阿娘在夫人面前也上上眼药,看她不挤兑死她,且等着吧! 另一边,看着香杏哭哭啼啼地离开,李晓郁的心里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卧槽,太痛快啦! 打人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什么的,好治愈!好令人心神舒畅啊! 别忘了,这可是在古代,就冲香杏推她下水这一条,别说打她一巴掌,就是打断她的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没错,推她下水的命令虽然是吴二娘说的,但动手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没有礼貌的香杏! 这个香杏,心可真高啊,胆子也够大,不过可惜,她遇到的是李晓郁。 李晓郁这人,平时就是条咸鱼,没人惹她的时候万事好说,可真遇上了事,那也是没在怕的!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穿鞋的怕光脚的,她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一无所有,左右不过一条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 李晓郁眉毛一挑,还是做些善后工作吧,她可不想失去这么难得的米虫生活。顺道也看看这府里的大主子们,到底是真善还是假善。 这样想着,李晓郁便唤来了小丫头香桃替自己梳头更衣。 看着镜子里默默梳头的香桃,李晓郁缓缓开了口:“香桃,刚才香杏闯进来的时候,你听到了吗?” 拿梳子的手一顿,香桃垂下眼帘,轻声答道:“回三娘子的话,奴婢去了前院领炭火,并没有听到。” 听到香桃对自己的称呼,再品了品她的话,李晓郁心中一阵冷笑,脸上却波澜无惊,只是冷淡的嗯了一声。 待梳好了头,李晓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丫髻、尖下巴、素银簪子、白绫裙...... 好,很好,不认识的还以为她是丫鬟中的丫鬟,奴婢中的奴婢! 可李晓郁却并没有发火,反而是打开枕头旁边的木匣子,取出了那只嫡母刚赏的红宝石小璎珞戴在了脖子上。 “三娘子......” 身后传来香桃的声音,李晓郁回头望向她,眼神有些莫名。 像是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香桃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佯装温柔地劝道:“三娘子,这只璎珞是夫人刚赏您的,带出去若是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啊,夫人怕会生气的。” “我要去见夫人,带着夫人赏的宝贝,岂不显得心诚?”李晓郁装作满脸天真地问道。 谁知香桃却噗嗤一笑,上前两步准备把小璎珞从李晓郁脖子上取下来,李晓郁抬手一挡,拦住了香桃的意图。 第2章 苦主来了 香桃心中一跳,面上尴尬,口中却继续柔声规劝道:“三娘子听奴婢一句劝,去见夫人就更不能戴了。” “为何?” “三娘子细想,夫人屋里还有大娘子在,若是这璎珞给大娘子看到了,怕是不美。” “为何不美?” 似是没想到李晓郁会继续追问,香桃梗了一瞬,旋即面不改色地继续瞎编道: “奴婢是看这璎珞上的宝石成色极好,想来应是珍品,万一大娘子没有,却发现夫人给了三娘子您,只怕大娘子会不高兴呐。” “哦,原来是这样。” 李晓郁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笑眯眯地看着香桃道:“多亏了你提醒,要不然我还真是要犯大错了。” 得了她的笑脸,香桃一扫心头的古怪之感,忍不住有些得意。 三娘子还是那么蠢,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吧,毕竟她刚落水醒过来,性子有些变化也正常。 这样想着,香桃暗自松了口气,带着笑又上前两步,想帮李晓郁取下小璎珞。 这次,李晓郁没有拒绝,只是在香桃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唇角。 馥春堂里,吴夫人江氏正和闺女吴大娘子说着吴三娘落水的事。 只听吴大娘子一脸不解地问道:“阿娘既然知道是二妹指使了下人去推三妹,为何不罚她?” 江氏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慈爱地摸着闺女的发髻解释道:“不是阿娘不罚,实在是......打个比方,就算有冤案,若苦主不肯开口,那官府如何去管?” 吴大娘子想了想三妹平日里的胆小模样,忍不住学着江氏的样子跟着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声通报。 门房话音刚落,江氏母女的余光就扫到一个素白人影自门口闪了进来。 吴大娘子定睛细看,那道素白人影正是方才她和阿娘提到的三妹,吴三娘。 不等江氏开口询问,吴三娘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没有哭嚎,甚至都没有说话,只有泪珠连成串儿扑簇簇地往下掉。 小小的人儿孤零零地跪在脚下,又哭得悄无声息,再想到三娘母女俩平日里的安分守己,江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连忙好孩子、乖囡囡的叫了起来。 “三妹妹,不要哭了,有什么委屈告诉阿娘和姐姐。” 吴大娘子忙取出帕子,上前替哭成了泪人的吴三娘擦了擦脸。 吴三娘,也就是李晓郁,见哭得差不多了,哽咽着应了吴大娘子一声,慢慢收住了决堤的“洪水”。 江氏见状,也不多问,直接命人叫来照顾吴三娘的丫鬟婆子。 吴三娘人微言轻,不受宠爱,亲娘冯氏也只是个穷秀才家的姑娘,所以在这府里,母女俩宛如院中的花木景致一般,鲜有人问津。 就连伺候吴三娘的,也只剩一个丫鬟香桃并一个婆子潘嬷。 江氏的命令传出不过片刻,香桃便已经跪在馥春院里了,至于潘嬷,不知是何原因竟未及时赶来。 望着院子里跪着的孤零零的香桃,江氏一贯温婉的面容罕见地上浮起一层怒气。 “伺候三娘的,就这一个?” 江氏的陪嫁大丫鬟浣纱垂头敛眉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去唤人的时候,三娘子的云起院中就这丫头一人在。” 闻言,吴大娘子蹙眉接道:“怎么会这样?伺候三妹妹的其他人呢?竟然这般懈怠……” 吴老爷身为三品兵部侍郎,府中自有用人制度,比如吴大娘子身为嫡长女,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有四人,二等丫鬟六人,粗使婆子六人。 而庶出的二娘子和三娘子,则稍降一等,应配贴身丫鬟两人,二等丫鬟四人,粗使婆子四人才对,可三娘子身边…… 江氏眼中掠过一丝冷厉,纤掌猛拍案几,显然是气得不轻。 自她嫁入吴家,打理内务,教养子女,素有贤名,可如今竟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这叫她如何能忍? 见到主母发怒,馥春院的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心想夫人恐怕要整治后院了。 果然,江氏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闺女缓声道:“阿莹,带着你三妹妹去梳洗一番吧,瞧瞧,小脸都哭花了。” 闻言,李晓郁,也就是吴三娘,迅速理理衣袖,向江氏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吴大娘子离开。 江氏暗自点头,三娘倒是个懂礼的孩子。 看着小姐妹走出了馥春院,江氏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轻轻瞥了浣纱一眼。 多年主仆自有默契,浣纱恭敬地点头,然后走下台阶站在香桃面前,语气十分严肃。 “你叫香桃?” “是……” 香桃那几不可闻的回答声刚一出口,就被浣纱厉声打断了。 “夫人面前,答话要朗声!府中管事没教过你吗?” 香桃吓的一抖,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却大了不少:“是!奴婢叫香桃。” “我问你,三娘子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都去了哪?” 见香桃支支吾吾的像糖稀粘住了口,浣纱微微偏头看向略显不耐的江氏,然后利落地抬手便赏了香桃一巴掌。 “夫人面前,答话要朗声!你是不是听不懂?” 不等香桃回答,浣纱又是劈头盖脸一巴掌。 “听不懂就打到你听懂为止!” 香桃两颊吃痛,清秀的面容迅速肿胀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求饶:“浣纱姑姑别打了,我……我听懂了,再也不敢隐瞒了,求姑姑!求夫人饶了我吧……” 听到她的话,江氏摆摆手,浣纱这才停了掌刑。 这下,香桃再也不敢有所保留了,倒豆子似的将云起院的事都说了出来。 “夫人容禀,奴,奴婢和香杏原本是张管事指派到云起院照顾三娘子的,除了我二人,还有四个二等丫鬟……只不过,只不过她们都被……被二娘子要走,去了凌霄院,只有奴婢……奴婢心疼三娘子,所以不肯跟二娘子走。 至于潘嬷,她,她平日里极少来伺候三娘子,潘嬷说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今日许是歇在家里了。” 第3章 论说话的艺术 香桃见江氏美眸半眯,生怕祸及自身,急忙向前膝行两步,恳切哀声地替自己开脱道:“夫人明鉴,奴婢对三娘子不离不弃,尽心竭力,请夫人看在奴婢用心伺候的份儿上,饶了奴婢吧……” 说完,香桃朝江氏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上顿时就染上了一片血迹。 可江氏好像压根儿没看到一样,只吩咐浣纱去潘家寻潘嬷来。 潘嬷敢这样放肆,依仗的正是她是吴家的家仆,潘嬷的儿子大砖今日正在前院当差,听到三娘子院里出了事,大砖连忙使人给老娘带了话。 故而,当浣纱前脚刚出馥春院时,潘嬷已经着急忙慌地赶到了后院。 看着满头大汗的潘嬷,浣纱忍不住喝了一声:“好个无礼的老奴!” 谁知潘嬷却丝毫不惧,反而冲她扯了扯嘴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干橘皮样的老脸,仿佛秋日里盛开的菊花。 ...... 海棠院里,吴大娘子正吩咐下人取热水,准备给花猫一样的吴三娘净脸。 趁这机会,吴三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嫡姐的闺房。 面前是黄梨木芙蓉雕花梳妆台,中间镶着圆圆的西洋镜,和现代的镜子几乎没有区别。 旁边是一整套的檀木家具,幽香雅致,十分不俗。窗台上摆着一只通体油润的白玉花瓶,里头插满了刚折下来的腊梅枝,满屋子都是腊梅馥郁清馨的香气。 窗户对面是一副象牙云母镶嵌的十六扇花鸟大屏风,应该是为了遮挡吴大娘子的内室。 吴大娘子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帕子,轻轻给吴三娘擦了擦眼睛和脸颊,只是那动作带着些许笨拙。 看着吴三娘那张蜡黄消瘦的小脸,吴大娘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旁的贴身丫鬟玉喜见状,上前接过吴大娘子手里已经凉了的帕子,柔声安慰道:“姑娘莫要叹气,夫人定会为三娘子做主的,夫人一向疼爱孩子。” 闻言,吴大娘子嗯了一声,而吴三娘却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扫了玉喜一眼。 她这话,明着是说给大娘子听的,暗里其实是想说给自己听吧。 想到这,吴三娘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请大姐姐替我多谢母亲,这些年若非母亲护佑,我......我和姨娘恐怕......” 见她像是又要哭了,吴大娘子连忙劝道:“三妹千万别哭了,不然刚擦的脸又要花了,你瞧瞧你,眼睛都肿了,别哭了,你的话我会传达给母亲的,你且安心。” 想了想,吴大娘子拉开了梳妆台上的小抽屉,开始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首饰中挑挑拣拣。 再回头看了看吴三娘那一身素白的丫鬟装扮,吴大娘子最终选了一对蜻蜓碧玉耳坠,不由分说便帮吴三娘戴上。 戴好了,吴大娘子指着镜子里的吴三娘,笑着说:“三妹你看,这副耳坠子多配你,姐姐送给你好不好?只有一样,不许再哭了,行吗?” “我不哭了,谢谢大姐姐。” 吴三娘一把抹掉眼底的泪花,然后摸了摸耳边的碧玉耳坠,心里是止不住的高兴,嫡姐也太好了叭! 呜呜呜,随随便便就送珠宝什么的,真是太让人激动啦! 不过,总不好白拿嫡姐的东西,吴三娘决定之后要回些礼物给吴大娘子,顺便也感谢一下江氏替她出头。 虽说江氏替她出头也有些其他的意思在里面,并不全是为了她,但无论如何,她的心意要表露到位,这样以后才好借嫡母的势继续躺平...... 啊呸,不能说躺平,那叫享受生活...... 吴三娘畅想着闲适美好的未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嘴角也弯了又弯。 看着吴三娘眨眼间的阴雨转晴,吴大娘子不禁失笑,一对碧玉耳坠子而已,三妹就能这么开心?当真是小孩子。 只是吴大娘子忘了,她也只不过比吴三娘大了两岁而已。 正当小姐妹说着话时,吴大娘子的另一个贴身丫鬟玉欢疾步走了进来。 “玉欢,不是叫你在母亲院里看着点吗?怎么回来了?”吴大娘子收好小抽屉,转头问道。 玉欢朝两人行过礼,悄悄看了吴三娘一眼,然后轻声答道:“回娘子的话,奴婢是奉了夫人之命,来问三娘子几句话。” “什么话?” “夫人问三娘子,香桃平时对您怎么样?伺候的好不好?三娘子愿不愿意留下她?” 听到玉欢的转述,吴三娘眼眸一转,扬起一个可爱的笑脸道: “麻烦玉欢姐姐替我转达,香桃对我挺好的,别人都走了,只有她肯留下,我心里是感激的。而且,香桃可细心了,今天我原本想戴着母亲新赏赐的小璎珞来给她瞧瞧的,是香桃说怕磕了碰了,还说怕大姐姐心里不舒服,所以才不叫我戴的,这些事还请姐姐帮我说予母亲听,算是我替香桃求求情。” 一段话说得叮叮咚咚,吴大娘子的脸却黑了一半,什么叫大姐姐心里不舒服? 一只红宝石小璎珞而已,也值得她不舒服? 这个叫香桃的奴婢,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她有多么小心眼儿似的! 真是可恶! 不怪吴大娘子生气,身为吴家的嫡长女,吴大娘子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地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再加上吴大娘子的外家,也就是江氏的娘家,三代从军,别说是寻常珠宝,就是海外的洋宝贝,她手里都有不少呢! 区区一个小璎珞! 哼!吴大娘子斜着吴三娘,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见她生了气,吴三娘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大姐姐别生我的气,香桃说的话,我自是不全信,大姐姐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因这些个芝麻事儿生气?只不过......只不过......” 见吴三娘好像有难言之隐,吴大娘子暂压恼怒,忍着气追问道:“只不过什么?你说。” “只不过我的首饰都是香桃收着的,她要拿走,我......我实在没法子......”说着,吴三娘有些委屈地低下头,手指攥着衣角,看起来可怜极了。 第4章 这是在古代 吴大娘子看到她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几分,待看到吴三娘状似不经意露出来的手腕时,吴大娘子的火气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三妹妹真是可怜,吴大娘子上前卷起她的袖口,摸了摸那骨瘦如柴的细嫩手腕,心里的恼怒已经化成了无限的怜悯。 “你去,把三妹妹的话好好跟母亲说说,让母亲最好再指个可靠的丫头给三妹妹。”吴大娘子对玉欢说道。 玉欢领命而去,一路上心思转了几转。 三娘子的话,大娘子没听全懂,可她却懂了,说是香桃这样那样的好,其实句句都是告状。 而且若是香桃真的好,三娘子怎么连一句留下她的话都不肯说? 不过...... 不管三娘子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个传话人,只要原原本本的把话带到,夫人自会分辨。 玉欢心里想着,脚步一丝不慢,只片刻便回到了馥春院。 无视台阶下跪着的一老一少,玉欢提裙走上台阶福了福,将吴三娘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台阶下,脸颊肿胀的香桃听完了玉欢的话,吓得连滚带爬,大呼饶命。 一旁的潘嬷也好不到哪去,心惊胆战地俯在地上,不知道夫人准备怎么处置她,真要论起来,她的罪可比香桃重多了。 台阶上,江氏脸色铁青,毫无疑问,那句“大姐姐心里不舒服”也戳到了她的怒点。 区区一个小丫鬟,她动动手指就能摁死的东西,竟然敢妄议她的宝贝女儿?还敢带坏府中的小姐,好啊,真有胆色! 既然这么有胆量,那就去京郊新收的庄子上,帮那些农户开地去吧。 江氏冷漠的话语,一锤敲定了香桃的下场。 一挥手,下人便拉起瘫成软泥的香桃出了馥春院。 看到香桃的下场,潘嬷哆哆嗦嗦地闭上了眼睛,心惊肉跳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 海棠院里,眼见快到了午膳时分,吴三娘十分知礼的向嫡姐请辞。 吴大娘子却热情地挽留她,考虑到嫡姐这里的饭菜应该比云起院的可口些,吴三娘便装作推辞不过,点头答应了。 见她同意留下用饭,吴大娘子很是高兴,小姑娘嘛总是喜欢玩伴的,尤其是这个玩伴还是个没见识的、会奉承的小屁孩时。 于是,带着三分炫耀和七分怜悯的心思,吴大娘子命人准备了一大桌子珍馐美食。 鸳鸯炸肚、红嘴绿莺乳鸽、牛乳玉蕊糕、鲜酿蜜煎、紫苏虾仁...... 好香啊,食指大动的吴三娘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自从她醒来,不上班的日子舒坦是舒坦,就是吃食比较一般。 想也知道,她一个不受宠的小庶女,哪里来的银钱能补贴大厨房呢? 况且嫡姐这儿的饭菜可不是大厨房做的,是江氏专门给她设的小厨房,味道自然更好些。 吴大娘子看着吴三娘眼中的惊讶与兴奋,脸上掠过一抹得意的神色,随后招招手,命下人帮吴三娘布菜。 吴三娘起身对这吴大娘子谢了又谢,直谢得吴大娘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坐下快快乐乐地吃起菜来。 小丫鬟一边布菜,吴三娘一边往嘴里炫,面前的盘子上几乎留不住菜肴。 那丫鬟看着觉得新奇,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知这一声笑,直接惹恼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吴大娘子。 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吴大娘子沉着脸斥道:“没教养的丫头!竟敢笑主子,玉喜,打她的嘴!” 玉喜也不废话,对着小丫鬟的脸直接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下去,那张还算细白的小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两片红红的巴掌印,指节分明。 身为现代人士,吴三娘原本对那丫鬟的笑声没太多感觉,所以下意识地想为她求情。 可触及到吴大娘子那张沉得快要滴水的脸,吴三娘在心里急速刹车,闭上了下一秒就要张开的嘴,伸伸脖子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在古代,这是在古代,再说,先前她自己不也打了香杏吗,虽然......嗯,这两者性质不一样,但这是在古代。 这般想着,吴三娘便默不作声地看那丫鬟挨完了巴掌。 玉喜收了手,小丫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向三妹妹道歉!” 小丫鬟闻言,急忙转向吴三娘,忙不迭的哀哀致歉。 “求,求三娘子恕罪,三娘子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见她形容可怜,吴三娘眼珠微转,佯装恼怒道:“你这丫头肯定是新来的吧,大姐姐房里断没有你这样......缺教养的!只是道歉可不行,我定要好好罚你的......” 说到这,吴三娘转头看向嫡姐,像是还有些余怒未消:“大姐姐,能不能把这丫头交给我,不亲自出口恶气,我......我晚上睡不着觉!” 吴大娘子想了想,不过一个小丫鬟而已,再说,三妹妹说她是新来的,那就当她是新来的好了,就像三妹妹说的那样,反正自己房里断没有这样失礼的下人。 打定了主意,吴大娘子微扬着下巴,语气中带着些教育的意味对吴三娘说:“三妹妹,你可不要太心软!御下不严,主子以后是要吃大亏的,你可别不信,这是我阿娘告诉我的。” 心中一凛,吴三娘呆了呆,是了,她不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所以有很多想法与眼下的世局是相悖的。 吴大娘子的两句敲打,让吴三娘有种大梦初醒的恍然。 起身敛袖,吴三娘对着吴大娘子郑重地道了声谢。 吴大娘子扶了扶她,脸上仿佛带着丝丝苦恼,失笑道:“你瞧你,怎么这么多礼,这一顿饭,光谢都要给我谢饱了。” 看着吴大娘子的表情,吴三娘嘴角抽搐了一下,嫡姐,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明明挺受用的啊...... 一顿饭宾主尽欢,江氏那边也有了定案。 吴三娘向嫡姐告辞,刚带着新得的小丫鬟回到云起院,一个浅红色的人影就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第5章 你还要谢谢我呢 只见她身披浅红色芍药纹狐毛镶边斗篷,因走的太急,露出了里面同色的银丝织锦马面裙和嵌宝缎面鞋。 飞仙髻上插着两支鎏金花簪,双层珍珠掩鬓,白玉蝴蝶禁步,走起路来叮咚作响,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二姐姐。” 吴三娘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便再没了后文。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淡的妹妹,吴二娘的眼中闪过阵阵诧异,这个向来胆小的妹妹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难道是上次落水摔坏了脑袋? 想到落水,就想到香杏脸上的巴掌印,吴二娘一扫心头的异样,又开始怒气冲天了起来。 “香杏是我身边的丫头,你不知道吗?” 目光死死地盯着波澜无惊的吴三娘,吴二娘心头的异样感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若换成往常,吴三娘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准备跪地求饶了。 可现在,吴三娘早就换了芯子,只见她略略抬了抬眼皮,语气十分漠然地吐出两个字:“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吴二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吴三娘的鼻子骂道:“死蹄子,知道你还敢打她?” 谁知吴三娘却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道:“打她就打她了,还要选日子吗?” 闻言,吴二娘瞪大了眼睛,气得连手指头都在颤抖,尖利的声音提高了不知道多少分贝。 “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小j货,找打是不是?” 说着便扬起手准备掌掴吴三娘。 吴三娘可不是以前那个受气包了,哪会任由她打骂,当下便是转身一闪,瞬间离开了吴二娘的攻击范围。 可吴二娘的巴掌还是没落空,云起院中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 吴三娘无语地看着冲到吴二娘面前,被甩了一巴掌的小桐,也就是先前在海棠院笑她的小丫鬟,赶紧上前两步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小桐捂着脸哀怨地想,早知道三娘子能躲开,她就不去挡了,这一巴掌可真疼啊...... “二姐姐打人也要有个说法,这丫头是我云起院的人,今天你若是不说清楚为什么打人,咱们就去馥春院里找嫡母评评理!” 身单力薄的时候,要倚靠外力,这是现代社会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 果然,馥春院、嫡母这两个词一入耳,吴二娘嚣张跋扈的神色僵了一瞬。 她亲娘阮氏和夫人江氏一向不和,若是去了馥春院,用头发丝儿想也知道嫡母会帮谁。 况且......那日推吴三娘落水的事,阮氏已经警告过她了,叫她最近老实一些,不要被抓到把柄...... 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吴二娘恶狠狠地盯着吴三娘。 “别以为搬出嫡母我就会怕了,我告诉你,你能打我的丫鬟,我也能打你的丫鬟,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小心下一次落的就不是锦鲤池了,而是粪池!” 吴三娘的小脸上一派平静,实则袖子下的双手紧握成拳,要不是云起院没有帮手,而她这副身躯又太过单薄,还真想对着吴二娘那张恶毒的脸狠狠砸上一拳解解气。 忽然听到院外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吴三娘眼珠微转,双手捧上心口,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口中哀求道: “二姐姐,我定是不敢说的,虽然你打了我的丫鬟,可到底没像以前那样打我。求二姐姐饶了我吧,不要把我推进粪池,上次你命人把我推进锦鲤池的时候,我差点死了一回,二姐姐发发善心,怎么说我也是你妹妹啊......呜呜呜......” 一段话说得又急又清晰,刚要踏进门的浣纱一行人听得心口皆是猛跳。 这二小姐,平时瞧着天真烂漫的,没想到私下里竟然这么狠毒,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这样下去还了得! 浣纱心神微动,摆了摆手,止住了众人要进门的脚步。 吴二娘对此全然不知,见吴三娘示弱,此时正得意洋洋地出言嘲讽。 “打你是看得起你,嫡母不是赏你东西了吗?这样多好!我打你一次,嫡母就赏你一次,如此说来,你还要谢谢我呢,吴三娘,没有我,你能收到那些好东西?这次嫡母又赏你什么了?拿出来给我看看!快点!” 吴三娘闻言,看起怕极了,哆哆嗦嗦道:“嫡母赏我的东西,二姐姐不能再拿走了,否则嫡母知道了,定要责备二姐姐的......”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凶神恶煞的吴二娘打断了:“啰嗦什么!还不去拿来!嫡母责备?哼,我还是那句话,别以为搬出嫡母我就怕了,我阿娘、我二哥,没有一个怕她的!当年要不是我外家没落,轮得着她来做这吴府的当家主母?!” 看着兀自忿忿不平、口若悬河的吴二娘,吴三娘在心里替她默哀了一声,人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果然...... “轮不到夫人,那应该轮到谁?” 云起院门口,早就听不下去的浣纱突然厉声发问。 吴二娘吓得险些跳起来,眼睛下意识地朝院门望去,只见嫡母身边的陪嫁大丫鬟浣纱正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浣纱身为当家主母身边的得力婢女,身份早就超过普通的下人,帮着江氏整治内院的时候,也立下了不少威信。 吴二娘见来的人是她,再想到自己刚才的放肆狂言,脊背上忍不住出了一层冷汗,这次她来得急,身边没有带丫鬟,想找人去阿娘阮氏那里通风报信都不行。 “二娘子不是跟着老夫人去参加花会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外出而归,却不去夫人房里问安,此为不孝。” 浣纱站在吴二娘面前,身量自然比年方十一的吴二娘高出一截,此刻浣纱正俯视着她继续沉声说道: “二娘子身为子女,却对嫡母出言不逊,此为不敬。此外,二娘子身为姐姐,却多年来刻意打压妹妹,甚至害人落水,几近伤了性命,此为不仁!” “二娘子犯了三罪,还是跟奴婢去趟馥春院吧。” 见吴二娘想跑,浣纱也颇有手段,直接命人客客气气地捉了她,恭恭敬敬地提着便去了馥春院。 第6章 借力打力最妙 吴二娘被送去了馥春院,浣纱留下了江氏新赏的丫鬟婆子,笑着对吴三娘说:“三娘子莫怕,这几个都是夫人新挑的,以后就由她们来伺候您。” “香桃她们呢?”吴三娘轻声问道。 浣纱脸上的笑容一丝不变:“咱们府上新开了个庄子,正缺人手,夫人派她们帮着开荒去了。” 丫鬟开荒? 吴三娘冷汗直流,然后干笑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多谢浣纱姑姑亲自跑一趟,请喝杯茶再走吧。” 知道吴三娘是客气话,可浣纱还是受用了一回,微微躬身婉拒道:“奴婢谢三娘子的好意,只是馥春院那边还有差事,确实耽误不得,三娘子勿怪。” “姑姑客气了,姑姑请便。” 浣纱离开后,为首的一个身材高挑的大丫鬟上前两步,笑意盈盈地给吴三娘行了一礼。 “请三娘子安,奴婢原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从今日起便留在云起院伺候三娘子了,请三娘子赐名。” 见吴三娘犹豫,小桐以为她是腹中无墨水,所以为难,于是上前附耳轻语道: “小姐,您随便指个名字就好,不赐名就代表着您不接纳她们,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吴三娘在心里叹气,看着院子里站着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年龄略小些的二等丫鬟并四个婆子,顿时有些头大。 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想这么多名字啊!要不实话实说吧。 “你们先在云起院住下,名字......我还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我会好好取的,等过几天想好了再告诉诸位吧。” 这话说得坦诚,没有丝毫畏缩,倒让几个新来的仆从对这位传闻中懦弱不堪的吴三娘另眼相看了一番。 看着众人井然有序地退下,吴三娘思忖片刻,转身回到卧房,从衣柜的暗格里取出一角银子,用手掂了掂,然后放进袖中,带着小桐去了大厨房。 馥春院中。 刚吃了两口饭菜的江氏透过窗户看到了被婆子提进来的吴二娘,当下便诧异地放下碗筷,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擦擦手,慢慢走出了房门。 说是提,其实是被几个婆子抬着,一丁点儿油皮没伤着,到了馥春院,几个婆子还贴心地替吴二娘整理了一下斗篷和发髻。 被几个婆子架到馥春院,吴二娘有些羞恼,对着替她整理禁步的婆子小声斥了一句:“拿开你的脏手!讨厌。” 抬头看见江氏从房中走了出来,吴二娘想起方才在云起院说过的那些话,忍不住有些心虚。 但看到浣纱没跟着回来,吴二娘咬了咬嘴唇,对着江氏泫然欲泣道: “夫人,我不过是和三妹妹说了几句玩笑话,浣纱姑姑就把我捉到这儿来了,请夫人放了我了吧,我......我想回屋更衣......” 江氏是多聪慧的人,知道浣纱不会无的放矢,所以江氏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问道:“你不是陪老夫人一起去了花会?怎么回来的这样快?老夫人呢?” 前几日,吴二娘的亲舅家,也就是阮氏的娘家,着人送了帖子上门,说家里的腊梅开了花,要办花会,特意请了吴府的女眷前去赏花。 江氏冷笑一声,什么劳什子花会,一个被贬无可贬的破落户,还有脸办花会,没得叫人笑话! 可偏偏,婆婆吴老夫人与阮氏的母亲阮老夫人是自小的手帕交,感情深厚,得了帖子非要带着府中的小娘子同去。 若只带吴二娘一个便罢了,吴老夫人还非要吴大娘子同去,说是什么小姐妹一起去,亲戚之间好增进感情...... 想到这,江氏眉头紧蹙,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 就那阮家,也算亲戚? 阮氏不过是个妾,便是再如何得宠,那阮家也不能说是吴家的正经亲戚! 只是吴老夫人一贯糊涂,江氏想起婆婆素日里的偏心,当下也是忍不住有些恼怒。 见嫡母脸色不太好,吴二娘一下子就老实了,一改先前的嚣张气焰,低头啜嗫道: “回夫人的话,我......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来了,祖母她应当还在舅......阮家。” 这样的话江氏如何听不出是借口,当下便冷冷地反问道:“你不舒服,那阮家也不管,就这般由着你回来?他们不觉得失礼?” 不得不说,跟江氏这个嫡母比,吴二娘的心眼就有些不够用了。 看着吴二娘的脸色有些发白,江氏也不再纠结她私自归家的事,转而问道:“说吧,浣纱为何将你送来?” 吴二娘忿忿然刚要答话,江氏警告的眼神就落在了她身上。 “再拿与三娘开玩笑的话糊弄我,你就去祠堂跪上三天吧。” 跪祠堂!吴二娘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地方偏僻清冷不说,还十分可怖,听说遇到有风的夜晚,祠堂里还会出现呜呜的哭声...... 她一百个不愿意跪祠堂! 可若是实话实说,想着她那与江氏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亲娘,吴二娘又犯起了愁,肯定不能实话实说。 这下可怎么办啊,她在馥春院的事儿,也不知道阿娘知不知道。 见吴二娘眼珠子转了又转、脸色变了又变,到底也没能说出来了所以然,江氏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阴沉地更厉害了。 “若是不愿意说,那就去祠堂跪着吧。” 主母处置庶女,那是最正常的事儿了。 更何况江氏对阮氏不满已久,这次得了机会,怎么可能不趁机踩一脚。 闻言,吴二娘慌了,急急地编了个谎道: “夫人,我,我与三妹妹起了点争执,是她!是三妹妹先出言不逊的,我身为姐姐,就想着教训一下她,谁知她却出言顶撞,还不知悔改!我这才说了些重话,不小心被浣纱姑姑听到了......” “什么重话?” “就是一些教育三妹妹的话儿,老生常谈的了......” 吴二娘的话音刚落,馥春院门口就传来了浣纱的声音。 “二娘子的话不妥,谁家老生常谈会贬低自己的嫡母呢?” 第7章 受刑证清白? “二娘子的话不妥,谁家老生常谈会贬低自己的嫡母呢?” 浣纱的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江氏的美眸眯了眯,闪过一丝危险之色。 “哦?说来听听,咱们家二娘子都说了什么好话。” 浣纱对着江氏福了一福,便将方才吴二娘在云起院的“狂言”,一字不落地转述了出来。 一时间,馥春院中人人侧目,饶是江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忍不住被那句“当年要不是我外家没落,轮得着她来做这吴府的当家主母”给气到了。 自从浣纱回来,吴二娘就暗道不妙,待看到江氏那森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吴二娘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父亲虽然宠爱她,但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父亲也不会保护她的...... 眼下,阿娘和祖母都不在,这回她岂不是要死在江氏手中了! 吴二娘正心惊胆战之际,江氏却改了脸色。 只见她轻柔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二娘子知道的不少,那你告诉我,轮不着我做主母,那该轮得着谁?” 温柔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清晰可察的阴狠,仿佛一条柔软的毒蛇缠上了吴二娘的心尖。 吴二娘带着一丝哭腔辩解道:“夫,夫人,我有错,我是被三妹妹气急了,才会口不择言,并非刻意惹夫人不快......请,不是,求求夫人饶了我这回吧......” 说罢,泪如雨下,看着好不悔愧。 伏低做小嘛,吴二娘一向耳熟能详,每回她亲娘阮氏犯了错,都是这般哀哀哭求一番,父亲就心软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招用在嫡母身上,有没有效果。 答案是有效果,但是反效果。 阮氏有多得宠,江氏就有多厌恶她,两人暗斗了多年,要不是阮氏有吴老夫人和吴侍郎护着,早被江氏发卖到天涯海角几百回了! 所以对于阮氏的女儿,江氏一向没有好感。 对于阮氏的女儿在她身上用了阮氏的伎俩,江氏更是不可能有好感。 “这样说,你是承认那些话是你说的了?看来浣纱没有冤枉你。” 浣纱顺势上前道:“奴婢不敢撒谎。” 江氏满意地点点头,心思光转,正想着要不要按照家法处置吴二娘时,馥春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娉娉袅袅的曼妙人影。 “妾阮氏,见过夫人,问夫人安。” 细声慢语的一句话落在吴二娘耳中却宛如天籁。 阿娘来了!吴二娘欢心雀跃,一扫先前的惊慌失措,心底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俯在地上的脊背也瞬间挺直了。 阮氏的手段她从小见识到大,吴二娘对阿娘向来信心十足,只要阮氏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也不用怕。 与吴二娘的窃喜不同,馥春院中的诸人听到阮氏的声音,皆是如临大敌。 尤其是江氏,自阮氏一出现,江氏的目光就紧紧地锁在她身上,若是真有眼刀,只怕阮氏早就被切成黄瓜丝了。 “身子不适还出门,你还真是爱女心切啊。”江氏冷声嘲讽了一句,便是回应阮氏的问安了。 “夫人见责,妾本不便置喙,只是二娘子素来心实,容易着了旁人的道,妾不能不来替她分辩几句,个中缘由,望夫人体恤。” 阮氏可不是吴二娘,她与江氏争斗多年,自有城府,几句话避重就轻,便给吴二娘之前的放肆狂言安上了“心实,容易被人骗”的标签。 江氏一声冷笑,指着浣纱对阮氏说道:“浣纱亲耳所闻,还需你来分辨?” 阮氏以袖掩唇,轻咳了两声,声音柔若无骨却清晰可闻: “浣纱是夫人的心腹,若以她的话来定二娘子的罪,旁人议论起来,岂不说夫人有偏听偏信之嫌?再者,夫人如何保证浣纱所言不假呢?二娘子,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音调微扬,吴二娘听得一怔,心思急转,一改口风,急忙对着江氏喊冤。 “夫人!浣纱说的不是真的,我,我从没说过那些话,我是被冤枉的,请夫人明察!” 听到吴二娘改了说辞,江氏心头发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望着吴二娘的眼神中蕴含着一缕警告之意。 “二娘,方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夫人容禀,妾进来时听到,二娘子并没承认那些话出自她之口。”阮氏柔柔地回怼道。 的确,阮氏进来的时候,吴二娘还没来得及搭话,只是现在...... 江氏胸口闷堵,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再让吴二娘说,她也不会承认了,毕竟阮氏都暗示的这般明显了。 正如阮氏所说,浣纱是她的贴身丫鬟,若吴二娘不承认,那她决计不能只听浣纱的片面之词,否则传扬了出去,还不知道外人会怎么说她这个嫡母呢! 更有不慎,连打压庶女、刁难妾室的恶言都会传出来! 浣纱见江氏为难,忍不住上前两步,掷地有声道:“阮姨娘若是不信奴婢的话,奴婢愿受刑以证清白!” 说着便朝江氏跪了下来,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把一旁刚恢复了些精气神儿的吴二娘吓了一跳。 受刑以证清白!这可如何是好?吴二娘惶恐地看向阿娘阮氏,目光中满是求救。 谁知阮氏却丝毫不乱,朝女儿露出一个安心的神情,转而看向浣纱。 “浣纱愿意受刑,不知夫人怎么看?” 浣纱是自小陪着江氏长大的,说是丫鬟,实则比姊妹还亲。 浣纱随江氏陪嫁到吴府,帮着收整内院、打理家仆,和江氏的情分非同寻常,说句不好听的,若非老爷不是好色之徒,只怕浣纱早就被抬为贵妾了。 阮氏还真不信,江氏能舍得跟着她三十多年的浣纱受刑! 果然,江氏眉心微蹙,看着面容倔强的浣纱,一时陷入了两难。 若是不从浣纱,那这难得的机会便白费了,若是依从浣纱...... 绝不可能!江氏目光坚定,浣纱从小跟着她,断没有到了为了个庶女如此折辱她的地步! 正当阮氏还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时,一声通禀传了进来。 “三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了。” 第8章 我来作证啦! “三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了。” 江氏暗自奇怪,眼看场面胶着,不过说起来这件事跟吴三娘也有些关系,于是便开口道:“叫她进来。” 吴三娘带着小桐进了馥春院,一眼便注意到院中那个柔柔弱弱的清丽美人。 就算吴三娘来自现代,见识过无数浓妆淡抹的女明星,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美人却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了。 云鬓如墨,柳叶弯眉下一双含情桃花眸,眼波流转间仿佛江南水乡里最温婉的一池秋水,沁人心脾。 琼鼻樱唇,面容精致,不施粉黛却夺人心神,一袭浅碧色长裙,外罩白狐毛披肩,更将那份柔若无骨衬托得清新脱俗。 好一个天生的尤物!吴三娘忍不住暗赞,这要是放在现代,肯定大受追捧! 再看江氏,虽然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却因过于端庄而失了几分新意,自然有些不及阮氏。 只是可惜,那位清艳无双的美人却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吴三娘。 吴三娘暗自惋惜:好好的美人竟然喜欢装瞎子,真是想不明白。 走到台阶下,主仆俩对着江氏行了一礼,吴三娘语气轻快道: “我想着母亲忙碌了一晌午,定是没来得及用餐,便自作主张煲了碗银耳玉菇鹌鹑汤敬献给母亲,望您别嫌弃。” 几句话说得清脆带笑,让馥春院中原本紧绷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 阮氏有些诧异,这个三娘子,一向龟缩在她那个小院子里,鲜少出门,她竟不知道三娘子还有这般的口才和心眼儿。 江氏心中有些熨帖,阴沉的脸色逐渐散去,转而露出几分慈笑道: “好孩子,难为你想着我,快把汤盅放下,浣纱!” 浣纱起身朝吴三娘微微一福,笑着从小桐手上接过食盒,只是看向小桐的眼神有些打量的意味。 她认识小桐,自然知道小桐先前是吴大娘子的丫鬟,只是不知眼下怎的跟着三娘子了。 闻着食盒中飘来的阵阵香味,江氏夸赞道:“这汤羹闻着真是香美,三娘有心了。你用过午膳没有,来馥春院可是有事?” “回母亲的话,大姐姐留了我用膳,吃得很好,请母亲放心。” 说着,吴三娘状似无辜地看了阮氏一眼,咬咬嘴唇有些迟疑道: “我走得慢,从院墙外走来时,似乎听到阮姨娘在质疑浣纱姑姑的话......” 阮氏闻言,心里一惊,三娘子忽然出现,不会是要...... 似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吴三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暗暗鼓足了勇气,目光定定地望着阮氏继续说道: “我可以替浣纱姑姑作证,证明她说的,句句属实!” “二姐姐说的那些话,我可以重复一遍给阮姨娘听,不知母亲是否允许。” 江氏美眸微亮,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这个吴三娘,来的是时候,话说的,更是时候! 江氏唇角一勾,嘲讽的眼神落在了脸色有些变化的阮氏身上。 浣纱的证词她可以推翻,那是因为浣纱是江氏的心腹,可三娘子不一样,三娘子再不受宠也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何况以往她和江氏也不熟络。 再加上她才十岁,孩子的话,无论是老爷还是老夫人,亦或是府中的下人,多多少少都会天然的信上两分。 况且...... 想到这,阮氏有些烦恼地扫了一眼女儿吴二娘,二娘子前些日子刚命人把三娘子推下了水,三娘子心里头定是怨恨的!如今有了机会,怎么可能不落井下石? 江氏没有回答吴三娘的请求,而是偏头问阮氏:“你来的晚,还没听过二娘子的狂言吧?不如叫三娘说予你听,也好做个人证。” 身为现代社会的纯牛马,吴三娘是十分有眼力见儿的,领导都暗示成这样了,吴三娘自然明白,当下也不等阮氏开口,便一五一十的将吴二娘在云起院说的话复述了出来。 “二姐姐要母亲赐给我的红宝石璎珞,我不肯,以前我的那些丫鬟和首饰都被她抢了去,这次说什么我也是不肯的......” “我不给,二姐姐就骂我,还说我故意搬出嫡母吓唬她,二姐姐说了,她和阮姨娘还有二哥哥,没有一个怕嫡母的,还说什么当年要不是阮家没落,肯定轮不到嫡母做吴家的当家主母云云......” 听到吴三娘的复述,江氏的嘴角抽了抽,这些话可比浣纱说的还要添油加醋,很是有些携私报复的意味。 这样也好,既然苦主喊了冤,那她就当一回青天大老爷。 与江氏的舒畅心情不同,阮氏此时面色有些发白,原本还淡定自若的神态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纹。 看着重新俯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吴二娘,阮氏心里那是又无奈又心疼。 也怪她,平日里太惯着二娘子了,说话又没全避着孩子,这才导致二娘子落了圈套! 只是这三娘子,今日着实反常,难道是那日落了水,激了几分泥性儿? 唉,现在想这些也晚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应付眼下的局面吧...... 心思转了几转,阮氏不怒反笑,有些病弱的娇美面孔霎时间仿若春回大地、雾散江南。 只叫吴三娘几人看了个呆滞,真美啊,吴侍郎真是好福气。 可惜绝色美人吐出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夫人,三娘子和二娘子一向不和,她的话未免有报复的嫌疑,依妾之愚见,她的话夫人还是莫要当真,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 这话说的!吴三娘忍不住暗自错牙,白瞎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心肠这样黑! 至于吴二娘拿走她的首饰宝贝,那是提也不带提的啊。 想着以后的咸鱼生活,吴三娘暗叹一声,还是先把这个阮氏和吴二娘搞定吧,留着这两个人,只怕她连小命要都没了,更别说躺平了。 心思辗转之间,吴三娘已经酝酿好了大招,准备好好帮一把常年被妾室抢了风头的吴府当家主母江氏。 第9章 谁不会演戏啊! “夫人,阮姨娘说的不真,二姐姐抢走我的首饰,带走我的丫鬟,这些根本不是玩笑,二姐姐是要置我于死地!” “三娘子慎言!” 阮氏急了,手指紧握帕子,看向吴三娘的眼中饱含深意,“二娘子和你一同长大,便是有些磕磕绊绊,也不过是小女儿间的打闹,应当无伤大雅才是。姊妹之间......” 不等阮氏说完,吴三娘的怒气便涌了上来,直视着阮氏高声说道: “夫人问我话,你岂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插嘴!阮姨娘,你的教养呢?” “三娘子,你!” 阮氏的俏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随后有些羞恼,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当众指责她? “你什么你,夫人还没说话,轮得到你吗?” 吴三娘消瘦的小脸上一片愤然,转头不再看阮氏,继续怒道: “阮姨娘虽是长辈,但我也要提醒您,夫人才是这府中的当家主母,便是您再有不甘,时移世易,有些东西还是少肖想的好,免得儿女跟着生了妄心,若是被父亲知道了,怕也不会护着您的。我虽然是晚辈,说的话也不大好听......” 说到这,吴三娘眼中浮现出浓浓的嘲讽: “但我劝您,还是听着吧!” 没有错过吴三娘眼底的嘲讽,阮氏当下便被气得俏脸扭曲了一瞬,半晌后,也只能佯装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三娘子还知道自己是晚辈啊。” 吴三娘说得句句都卡在礼法上,当着众人的面,阮氏还真没法反驳。 真要反驳倒也有法子,阮氏一向口齿伶俐,当年便能怼得江氏说不出话,顺顺利利地进了吴府的侧门,成了吴老爷的爱妾,只是如今...... 阮氏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扫了吴三娘一遍又一遍。 若是她开口反驳,岂不坐实了这个小贱人说的话?间接证明二娘子的确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狂言? 很好,她记住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点心思若是被吴三娘知道了,吴三娘也只会冷笑。 她们的梁子是这会儿才结下的么?接下来,她可要好好说说二娘子命人推她下水的事儿了! 正当吴三娘准备开口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令阮氏母女心喜的沉稳男声响起。 “夫人,阿阮,这是怎么了?二娘怎么跪着?快起来。” 来人正是吴府的主君,吴二娘与吴三娘的父亲,现任兵部侍郎的吴守忠,人称吴侍郎是也。 吴侍郎身量不高,体态中等不胖,头戴玉簪,面白髯美,宽袖长靴,一副十足十的文人扮相。 只是吴侍郎的一句话,江氏险些气了个仰倒。 叫她夫人,叫那贱人阿阮?还有,他都不知道二娘犯了什么事,就着急叫她起来! 还真是宝贝那对母女啊,生怕她这个嫡母刁难了她们...... 江氏心中不满,脸上却适时地扬起一抹假笑,朝吴侍郎福了福,吴侍郎忙回了半礼。 其实对于夫人江氏,吴侍郎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想起江氏一贯的小心眼,吴侍郎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院子里乱糟糟的,这又是怎么了?” 见向来疼爱她的父亲来了,吴二娘的腰杆又硬了,得意地瞥了一眼吴三娘,转头看着吴侍郎,满腹委屈道: “父亲,女儿不过是和三妹妹闲聊了几句,就被夫人捉来问话,女儿实在冤枉!” 从教育妹妹到和妹妹闲聊,吴二娘这是决定将罪名推得干干净净了。 吴三娘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阮氏母女,心里大骂无耻! 不把这对无耻的母女收拾了,那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躺平? 正这般想着,江氏那边已经命浣纱开了口,吴侍郎听浣纱的话,忍不住将责备的目光投在了吴二娘身上。 这孩子,说话怎的这般没有把门?也不知道阿阮是怎么教的。 见吴侍郎面有责备,阮氏当即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戚戚地娇声辩解,无非就是浣纱的话不可信云云。 江氏自然要拉出吴三娘作证。 光这样循环可不行,那吴老爹明显就是个偏心的,这样下去的结果还是自证。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陷入自证陷阱,这也是现代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 想清楚之后,在吴侍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吴三娘也学着阮氏的样子,哀哀地跪倒在地上,配上那副单薄消瘦的小身板,看起来竟比阮氏还要楚楚可怜。 扬起面黄肌瘦的小脸,吴三娘再一次爆发了演技。 只见那泪珠在微红的眼眶中迅速凝聚,欲坠不坠,看起来倒比嚎啕大哭更多了几分悲伤。 “爹爹容禀,二姐姐说得那些话,我不只一次听过了。” 吴三娘刚一开口,眼眶就再也圈不住泪珠,哗一下就顺着小脸流了下来,悬在下颌上迟迟不肯下落,就像跪在地上倔强而脆弱的小姑娘。 “以前二姐姐口出狂言也好,抢我的人、抢我的首饰衣服也罢,我都不在意,阿娘经常教导我要尊重兄姐,不可生事,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东西便也只当是孝敬二姐了。” 吴侍郎闻言,忍不住点点头,心里到底有些发酸,三娘的阿娘冯氏一向如此,低调谦和,很是本分,连带着三娘也是如此。 想到三娘素日里的省心,吴侍郎便夸了一句“好孩子”。 吴二娘闻言,咬紧牙关,有些嫉妒地剐了吴三娘一眼,要真是不在意,何必在此旧事重提? 虚伪! 无视她的白眼,吴三娘轻轻拭泪,朝吴侍郎福了一福,瞪大眼睛继续控诉道: “可是二姐竟然丝毫不在意我这个妹妹,爹爹可知,前几日我落水,便是二姐姐命人推的!而推我的人就是二姐姐身边的香杏!” 一语既出,惊起滔天巨浪。 吴侍郎面色惊疑,下意识地喝了一句:“三娘不可胡说!” 反观阮氏和吴二娘,原本剧烈跳动的内心因为吴侍郎这句话,瞬间平复了许多。 只是听到吴三娘的下一句话,两人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提得高高的。 “爹爹,女儿有证据!” 看着吴三娘倔强又冷硬的小脸,阮氏知道今天的事怕是没个善了了。 第10章 咸鱼变冻鱼,抽死他丫的 果然,吴三娘直起上半身,因脸颊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双眼,湿漉漉地望着面露惊疑的吴侍郎。 吴侍郎心底一软,朝吴三娘招招手,示意她起来说。 吴三娘摇摇头,倔强地跪在台阶下,仰头颤声道:“爹爹,女儿不是陷害二姐姐,而是的确有证据,不过要请一个人来。” “谁?” “二姐姐身边的丫鬟香杏!” 吴侍郎想到方才三娘的话,知道这个香杏也有嫌疑,于是便命人将其唤来。 不多时,脸上敷着厚厚粉底的香杏便款款而至。 看着台阶上端坐的吴侍郎,香杏垂下眼帘,摆了个自认为最美的行礼姿态,颔首娇声道:“奴婢香杏给老爷、夫人请安。” 涉及内院女仆,吴侍郎不便开口,江氏只好道:“香杏,抬起头来。” 闻言,香杏便带着一丝羞意缓缓抬头,只是那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盯着吴侍郎。 江氏:...... 阮氏:??? 不约而同的撇撇嘴,江氏和阮氏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无奈与厌恶。 又是一个心大的,两人同时想。 吴三娘才不管她们怎么想,眯着眼看了看香杏的耳畔,忽然朗声道:“爹爹请看,证据在此!”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只红玛瑙耳坠,然后伸直手臂,以便让众人看个清楚。 阮氏心里掠过一丝不安,黛眉微蹙,不过单凭一个红玛瑙耳坠,又能说明什么呢? 而吴二娘就不同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香杏的耳坠!因为那是前两日,为了褒奖香杏推了三娘落水,她特意赏的...... 只是不知,这耳坠怎么有一只在三娘那? 莫非...... 想到某种可能,当下吴二娘头皮有些发麻,求助的眼神再一次投向了阿娘阮氏。 接收到吴二娘的求助目光,阮氏怔了怔,旋即便想到这红玛瑙耳坠有问题!连忙偏头看向香杏的耳畔,果然! 只是她已然来不及开口了。 “爹爹,这是香杏推我的时候,我慌乱间从她耳垂上扯下来的!这就是物证。” 看到吴三娘手中的红玛瑙耳坠,香杏如遭雷劈,瞬间花容失色。 这......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二娘子刚赏给她的,三娘子落水的时候,她还没有呢! 又怎么可能戴着,还被她扯了下来?! 吴侍郎接过吴三娘手中的红玛瑙耳坠,对着日光看了看,嗯?颜色颇正,品质上佳,瞧着倒不像是下人能用得起的。 “胡说,你,你凭什么说这是香杏的?”吴二娘目光有些阴狠地看着吴三娘,这死丫头竟敢胡说八道? 三娘落水的时候,这副耳坠她还没赏给香杏,怎么可能被她趁乱扯下? 既然三娘能胡说,那她就咬死了不是香杏的,看三娘怎么办! 江氏眼眸轻转,对吴侍郎道:“夫君,我看香杏的耳边,确实少了一只耳坠,另一只......倒和夫君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 闻言,吴侍郎眉头紧皱,有些嫌弃地将耳坠递给身边的小厮阿吉,然后接过江氏递来的帕子擦擦手,道:“浣纱,你去看看。” 香杏慌忙去摸耳垂,试图藏起另一只红玛瑙耳坠,却被眼疾手快的浣纱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 “哎呦!”香杏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浣纱趁机摘走了另一只耳坠递到吴侍郎面前。 吴侍郎匆匆瞥了一眼,转头望向江氏,肃声道:“这是个不安分的,夫人看着办吧。” 一句话便定了香杏的生死,香杏脸色苍白,几乎跪不住了。 “不安分便罢了,居然胆敢谋害府中的小娘子,今日纵了你,往后这府中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风波。” 江氏居高临下,声音十分冷漠,“来人,绑了她痛打二十棍,然后发卖到外头去。” 命令一下,香杏汗毛倒竖,骇得牙齿忍不住咯咯打颤,不停地朝江氏磕头道: “求夫人饶命,奴婢没有害三娘子,求夫人明鉴,求夫人明鉴呐!” 慌乱中,香杏忍不住想,今日她老子娘不当值,无人替她求情,眼下夫人发了话,只能求一求二娘子了! 毕竟.....是二娘子下的令,她才敢动了手。 香杏贝齿紧咬下唇,悄悄瞥了一眼事不关己的吴二娘,刚想开口扯上吴二娘,就被阮氏的话打断了。 “香杏,你服侍二娘子一场,原该有些情意在的,前阵子二娘子还和我说,你是咱们府的家生子,一家人都在府上当差,二郎身边的小厮荣宝,是你弟弟吧?可怜见的,你若是去了,二郎以后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你且安心。” 听了阮氏的话,再看着阮氏眼底的凉意,香杏怔怔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阮姨娘这是在提醒她,她弟弟还捏在二公子手里,二公子又是阮姨娘亲生的...... 香杏瘫坐在地上,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爹娘好大年纪才得了他弟弟,如珠似宝的疼着,就算她肯舍了弟弟,她爹娘也断是不肯的。 香杏苦涩一笑,目光怨毒地盯着阮姨娘和吴二娘。 半晌,声音有些嘶哑道:“推三娘子下水的事都是奴婢一人所为,跟二娘子无关,奴婢愿意认罪。” 说罢,额头触地,心底一片死灰。 吴三娘见状,也没有太多同情,香杏推她下水的时候,就该想着有这一天。 可怜吴三娘年仅十岁,在刺骨的寒水中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溺死在了自己家里的锦鲤池里。 寒意涌来,吴三娘生前的最后一丝记忆,便是岸边站着不为所动的吴二娘以及笑意盈盈的香杏。 看了一眼已有定局的香杏,吴三娘暗想,下一个便是吴二娘,害吴三娘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这便当是她占了吴三娘的身体,需要付出的一点报酬吧。 等她们都得到了报应,自己大概就能继续躺平了吧。 吴三娘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拂过衣襟上的绣花,这辈子她只想安心当条咸鱼,谁要是拦她,那她就变成冻鱼抽死他丫的。 第11章 偏心的爹 “香杏,我再问你一次,有无人指使你?” 江氏那蕴含深意的眼神落在了瘫倒在地的香杏身上。 香杏浑身微颤,却还是对阮氏母女抱着一丝希望,道: “无人指示,是奴婢自己昏了头。奴婢以前是云起院的丫鬟,因不受三娘子待见,转而去了二娘子的凌霄院,奴婢心里有恨,便趁三娘子独自在池边喂鱼的时候,将她推了下去......”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显是在对阮氏母女示好,这个香杏,看样子是打着自己被发卖的时候,阮氏母女能救一救她的主意。 只可惜,阮氏此刻的心里,已经给香杏打上了死人的标签。 想也知道,香杏活着,只会成为二娘子的污点,这般把柄,阮氏如何会留她? 这时,冷眼旁观的吴三娘忽然开了口。 “香杏,我何时不待见你了?你刚来我云起院三日,便跟着来抢人的二姐姐走了,怎么到了现在,反倒成了我不待见你?今日父亲在此,你我分辨个清楚!” 死到临头还要往她头上泼脏水,这个香杏,真是坏透了。 看着紧揪着自己不放的吴三娘,香杏恨的牙根发痒,想到今后被发卖出府的日子,香杏忍不破罐子破摔道: “三娘子这般厉害的主子,今日一早还赏了奴婢一巴掌,奴婢实在是吃不消。” 说到早上那一巴掌,香杏猛然福至心灵。 她就说那只红玛瑙耳坠怎么到了三娘子手里,原来就是那时候! 三娘子一定是打她的时候,顺走了她的耳坠子! 看着香杏眼底浮现的亮光,吴三娘冷哼一声:“那你就是承认二姐姐曾来我云起院中抢人了?” 什么?香杏呆愣了一瞬间,三娘子这话题转的,她有些跟不上了。 不再看呆傻的香杏,吴三娘对着吴侍郎和江氏哭道: “父亲,母亲!若不是二姐姐抢走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我也不至于在水中挣扎了半日也无人相救,那天可是大寒啊!要不是我姨娘来寻,恐怕女儿早就溺死在锦鲤池了,这样的命案传了出去,叫外人怎么看咱们吴府!” “命案”二字好似一记重锤敲在了吴侍郎的心上。 再过两年,上峰兵部尚书就要致仕了,若此时吴府出了这等恶案,那他别说再高升一步,不被撸了官职就算万幸了! 吴侍郎轻吸了一口凉气,看向吴二娘的眼神变了变。 阮姨娘见状心下一沉,知道吴侍郎是对二娘子起了责备之心,忍不住出声道: “老爷,二娘一向懂事,您是知道的,她这般行事定是受了丫鬟的挑唆,万幸三娘无事,否则我便去小佛堂日日吃斋念经,为二娘子赎罪。” 看着按捺不住跳出来阮氏,江氏冷笑,这j人也有这般失措的时候,还真是难得啊。 于是江氏便佯装恼怒地对吴侍郎说:“夫君,阮姨娘说得有理,既然香杏这般爱挑唆是非,那就是罪加一等,我看也别发卖了,直接赏她五十棍子,打断了双腿丢到庄子上去罢了。” 闻言,香杏和阮氏双双大惊。 香杏大惊是因为江氏给她定的重刑,阮氏大惊则是因为江氏偷梁换柱,把她说的丫鬟直接当成了香杏,还给香杏定了重罚! 这下香杏定要反水了。 果然如她所料,香杏听到江氏要打断她的双腿,丢到庄子上去时,直接吓傻了,再想到方才阮姨娘为了给二娘子脱罪,直接把罪名安到她头上,心里对阮氏母女彻底绝望至极。 在江氏的示意下,几名膀大腰粗的婆子上前准备提起香杏。 这一举动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香杏再也控制不住求生本能,失声大喊道: “老爷夫人饶命!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没有挑唆二娘子,奴婢也是奉了二娘子的命令才会推三娘子落水! 是二娘子想要三娘子的年礼,三娘子不肯给,二娘子恼羞成怒,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说是要惩戒惩戒三娘子!请老爷明鉴,奴婢断没有胆量敢谋害主子! 二娘子,二娘子还经常私罚三娘子,她,她掐了三娘子的腿和腰,说是私密处,外人不易察觉......” “蠢货!还不快把她拉下去,堵上她的嘴!快!” 吴二娘气急败坏地指着陷入疯癫的香杏,脱口喊出。 反观阮氏,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恢复了冷静,只是那纤手紧握,晶莹的指甲陷进肉里而不自知。 “老爷,夫人,我看香杏有些神志不清了,尽说些胡言乱语,不如夫人施恩,帮着找个郎中瞧瞧?否则她的话,断不能当真的,夫人您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带了些许轻笑,落在江氏耳中却讽刺意味满满。 当下江氏便忍不住呛道:“我倒觉得香杏说的话不像无中生有,此事还需详查,不知老爷以为如何?” 阮氏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老爷的性子她了解,这件事必然会到此为止,而香杏,说她疯了就是疯了,不疯也得疯! 果然,吴侍郎沉思片刻,看着乱糟糟的馥春院,心里生出一分烦乱,起身甩甩袖子道: “一个疯了的丫鬟,送到庄子上去吧,至于她方才说的话......” 江氏心下一凉,知道吴侍郎是不耐烦了,准备息事宁人。 “疯子说的自然是疯话,若是有人胆敢外传,家法伺候!哼!” 说完,吴侍郎也不看江氏那失望的神色,掸了掸衣袍,背着手快步离开了。 见吴侍郎离开了,阮氏碰了碰吴二娘,两人一并起身,朝江氏略福了一福,也跟着吴侍郎离开了馥春院。 只留下吴三娘和江氏面面相觑,双双叹了口。 江氏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示意婆子带把香杏带下去,然后看着吴三娘,柔声道: “三娘,你莫要恼怒,你爹爹......一向偏心阮氏母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往后我派去的人会护着你的,别怕,今个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第12章 生病的妈 朝江氏行了个大礼,吴三娘佯装委屈的样子抹了抹眼泪便告退了。 看着吴三娘离开了,江氏再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吴侍郎的葫芦提办案,江氏的心头忍不住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她尚且如此,想必三娘那孩子应是更加恼怒失望吧。 可惜,江氏还真料错了。 吴三娘自馥春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脱鞋换衣上炕,然后叫小桐取些点心茶水,捧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余光扫到到小桐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吴三娘对她眨眨眼,抛去了一个wink。 “去歇着吧小桐,我这儿不用你伺候。” 刚才还乌云密布,现下已然多云转晴,三娘子这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小桐忍不住劝道:“姑娘,还是穿戴齐整些,若是来了人,只怕要说姑娘的不是了。” 吴三娘哈哈一笑,看着不明所以的小桐,慢条斯理道:“小桐啊,我这不是被二姐姐气倒了么,那么大的事,父亲却处置得含含糊糊,我一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吴三娘的话,小桐的眉毛抬得老高,还能这样? 对,就是这样!姑娘说她病了,就是病了,再说,落水受的寒病还没痊愈,这又连气带吓的,病情哪能不加重呢? 于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吴府众人便知道三娘子又病了,而且这回病得还不轻。 至于怎么病的,该知道的自然都知道。 所以云起院陆陆续续迎来了数不胜数的礼品以及......一名据说颇有威望的郎中。 郎中是江氏请的,四份礼品分别是吴侍郎、阮姨娘、吴二娘以及福寿堂的吴老夫人送的。 看着快要堆满小仓房的礼品,吴三娘激动的手指头都在颤抖。 一小匣子莲子大小的珍珠、一套墨玉花底砚台和羊毫湖笔、成册的名家字帖和孤本,这是吴侍郎送的。 吴三娘摸了摸光泽圆润的大珍珠和触手微寒的墨玉砚台,忍不住点点头,吴老爹虽然又渣又偏心,出手还是蛮大方的,这几样东西都不是俗物,很有收藏价值。 再看看另一边放着的翡翠手镯、紫檀木梳以及各式镶宝的戒指、玉佩,吴三娘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老夫人虽然常年对她不闻不问的,但真有了事,也是很给面子的,开心~ 至于脚边放着的几箱衣裳料子,吴三娘只略翻来看看,见上面的两匹的颜色还算清新雅致,下头压着的尽是些杂花繁纹,十分老气。 吴三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也知道这些肯定是阮姨娘送来的。 至于吴二娘那边,倒是送来了两个大箱子,一只箱子里面大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吴三娘把玩着一只面人儿,瞧着倒有些感兴趣。 虽然都是便宜货,留着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至于另一只箱子,里面则都是吴二娘自她这里抢来的宝贝,如今已被悉数退回。 吴三娘看着箱子里的一挂玉佩,小心地取了出来,用帕子擦擦灰,在小桐诧异的目光中,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姑娘怎么不戴老夫人送的那些?奴婢不是说姑娘这个不好,只是那些瞧着比这个颜色鲜亮些。” 经过几日的相处,小桐已经知道了吴三娘的脾气。小桐觉得三娘子很有主见,却对下人极好,至少比大娘子要和善多了。 能有三娘子这样的主子,小桐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瞧了瞧腰间那枚成色有些暗杂的玉佩,吴三娘却没有跟小桐解释,转而从那箱衣料中挑出两匹看着还算不错的料子,带着小桐去了冯姨娘的院子。 馥春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她病了的事传的这般沸沸扬扬,冯氏都没有来云起院看过一眼,吴三娘觉得有些蹊跷,便决定直接去冯氏所在的西霞院看看。 西霞院里,冯氏正歪在床上休憩,一张清秀宜人的脸庞满是病气,看起来很是憔悴。 听到门外传来的熟悉声音,冯氏缓缓睁开双眼,在确定了是吴三娘的声音后,冯氏掀开棉被就要起身。 此时,吴三娘带着小桐已经掀帘而入。 看着完好无损的女儿,冯氏鼻头一酸,眼泪便蓄上了眼眶。 吴三娘见状,上前制止了冯氏要下床的动作,仔细帮她掖好了棉被,又取了一只方枕垫在冯氏身后。 “三娘长大了,会照顾阿娘了。”冯氏摩挲着吴三娘的手,脸上浮现出欣慰又苦涩的笑容,“阿娘病了几天,也没去看你,现下可大安了?” 从刚才和冯氏的婢女聊天中,吴三娘已经知道了冯氏的情况,因照顾落水的女儿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大冷的天,终于染了风寒病倒了。 吴三娘心中一软,看向冯氏的眼神带了几分孺慕。 在现代,李晓郁的妈妈去世得早,她爸又娶了后妈,后妈争气生了个儿子,于是她这个前妻的继女不满十八岁就被扫地出门了,连高中都没读完...... 这一世有了亲娘,李晓郁,也就是吴三娘便忍不住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叫她没妈的孩子了。 瞧着冯氏红红的眼睛,吴三娘生怕她再流泪,便笑盈盈地指了指小桐抱着的几匹布料说道: “回阿娘的话,我好多了,您不要担心,我新得了几匹好料子,就是颜色不大喜欢,阿娘瞧瞧,有中意的就留下。” 小桐懂事的把料子朝前递了递。 冯氏说了句好孩子,手指摩挲着光滑细腻的布料,唇角漾起一抹浅笑。 有一种美人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可只要一笑,便宛如画龙点睛一般,五官都跟着明艳了不少,颇有些媚意横生的风情。 吴三娘呆呆地看着冯氏,只觉得冯氏浅笑的刹那,整个房间都跟着明亮了一瞬间,有个词怎么说的? 蓬荜生辉! 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阿娘应该多笑笑。”鬼使神差的,吴三娘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冯氏沉默良久,然后摸摸她的头,轻声应了句好。 “这些都是夫人送给你的?”似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冯氏便问起了料子的事。 第13章 傻乎乎的心腹 “不是夫人,是碧柳院差人送来的。” 碧柳院是阮氏的住处。 冯氏摩挲布料的手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 “我倒是不缺衣料,三娘若是嫌这颜色老气,便留着做些个袜子抹额之类的,老夫人的寿诞快到了。”冯氏提醒道。 吴三娘将冯氏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下便笑着点点头。 又叮嘱了冯氏多休息、好好吃药之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回到云起院,吴三娘低声问小桐:“我阿娘和阮姨娘之间,有什么过往吗?或是嫌隙?” 小桐想了想,道:“奴婢先前一直在海棠院伺候大娘子,对两位姨娘之间的龃龉倒是不太清楚,姑娘何不问问云栖?她久在夫人身边,想来应该知晓一二。” 云栖就是江氏派来云起院的那个身材高挑的丫鬟。 吴三娘给两个贴身丫鬟分别取名云栖、云倚,四个二等丫鬟名云平、云静、云祥、云和。 又是栖又是倚的,又是平静祥和......小桐叹了口气,一看这些名字就知道三娘子的心性儿。 小桐问自己是否要改叫云桐,吴三娘却摇了摇头没有同意。 这几个云都是夫人派来的,既是保护也是监视,小桐不一样,想起海棠院里小桐的那一声轻笑,吴三娘揉揉脸,这样的傻孩子在府里不多见,还是留作心腹吧...... 小桐:好消息,姑娘把我当心腹。坏消息,傻子才能当姑娘的心腹...... 吴三娘:...... 云栖进到卧房时,吴三娘已经躺在了榻上。 “姑娘又不舒服了?叫黄郎中再给姑娘瞧瞧可好?”云栖福了福,面带担忧道。 吴三娘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侧过身子,手肘杵着下颌直接问道:“云栖,我姨娘跟......碧柳院那位,可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不愉快的事儿?云栖一怔,随后便懂了吴三娘的意思。 “回姑娘的话,冯姨娘一向本份得紧,奴婢倒是没听说过太多关于她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云栖低头敛眉,看起来很是恭敬。 闻言,吴三娘只好摆摆手,示意云栖可以退下了。 谁知到了第二日,云栖忽然找到吴三娘,直言经过一夜,想起了一些关于冯姨娘和阮姨娘的事,当然都是些不愉快的。 想起小桐说,云栖昨天傍晚悄悄去了趟馥春园,吴三娘默默吐槽了一句:云栖,你这间谍当的,要不要这么明显啊! 面上却一派感兴趣的模样,招招手喊云栖坐下慢慢说。 云栖福了福,犹豫了一下后才半坐在床边的脚凳上,低声道:“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日,冯姨娘去向夫人请安时,路过了九曲回廊,踩到冰面滑了一跤......” 要出事! 听到这经典的陷害桥段,吴三娘瞬间坐起了身。 “摔了?呃......我姨娘不会怀孕了吧?” “姑娘知道?”云栖眨眨眼,姑娘那会儿应该才六岁上,还记得这些? “不知道。” 云栖到嘴边的话梗住了,有些错愕地看着吴三娘。 “你继续说。” “嗯?是......”云栖回忆了一下浣纱告诉她的话,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冯姨娘是怀孕了,只是月份小,连冯姨娘自己也不知道有孕的事儿,还是......见红了之后才晓得的。” 冯姨娘只有她一个孩子,猜也知道那胎应该是没保住。 “照你的意思,这样的腌臜事是碧柳院那位做的?”吴三娘的两根手指飞快地绕着发丝。 闻言,云栖慌忙解释道:“姑娘明鉴,奴婢不敢胡说,是夫人查到的,前一天只有碧柳院的青织去过九曲回廊......” 见云栖没了后话,吴三娘瞪了瞪眼睛,疑惑道:“没了?吴侍......我爹爹没说什么?也没罚?还是夫人没告诉爹爹?” “这样的大事断没有瞒着老爷的道理......”云栖说了一句话之后又不说了。 吴三娘无语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话说一半,剩下的留着她自己品是吧,啧,不愧是馥春院调教出来的丫鬟。 无声地叹了口气,后面的事,吴三娘用膝盖想想都能猜到。 无非就是吴侍郎知道了爱妾阮氏的手段,却不忍心惩罚,伤了阿娘冯氏的心。 当然冯氏最恨的还是阮氏。 又收拾了些玉石戒面,吴三娘再一次带着小桐来到了西霞院。 见冯氏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吴三娘斟酌了一下措辞,小脸上满是愁容道:“阿娘,自打落水后,我这夜里总是不能安眠,白日里也没个精神,黄郎中也看不出个什么病,真真心烦得紧。” 冯氏闻言,急忙上手摸了摸吴三娘的额头,温温热不烫,也没发烧啊,难不成是惊到魂了? 小孩子家家的,最怕这个,于是冯氏便道:“家里不许语怪力乱神,我叫你舅舅偷偷从外头送些安神的符纸来,他认识些和尚道士的,想来应该有些法子。” 见冯氏上了道,吴三娘便重重地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阿娘千万小心些,别叫碧柳院那个知道了,这回二姐姐能推我下锦鲤池,下回还不知道要把我推到哪儿去呢。” 听到这话,冯氏心头一紧,身体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手指握紧帕子,险些失态。 “阮氏那个黑心肠的,连带着生的女儿也是个坏的!当年她便害死我一子,现在竟连你也不放过!” 见状,吴三娘连忙上前抱住冯氏的手臂,腾出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冯氏慢慢止住了恨意,心疼地搂住吴三娘,俯在耳畔小声道:“好孩子,你别怕,且再忍忍,只要你舅今春科考有望,咱们母女就从这府中离开!” 吴三娘心下一跳,有些惊讶地望着双目微红的冯氏。 她这个娘,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难怪发生这样大的事她竟似无动于衷一般,原来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不简单,很不简单! 要知道这是在古代,寻常人家的妾室想离开,尚且不易,更何况这是兵部侍郎府! 第14章 可怜的她 听了冯氏的话,吴三娘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听到女儿咳嗽,冯氏有些心疼。 “你身子还未痊愈,便不要出门了,明日阿娘好些了就去看你,乖。” 吴三娘乖巧地点点头,只是脸上还有些犹疑。 “阿娘,昨日不知怎的,我梦见四年前阿娘受伤那回,吓得我后半夜几乎没睡......”说着,吴三娘瑟缩了一下,看着像是害怕了。 “阿娘你说,当初那件事到底是谁做的,是不是阮姨娘?二姐姐害了我,阮姨娘害了阿娘,咱们母女到底怎么惹着她们了?” 望着女儿噙着泪水的小脸,冯氏心中一痛,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 “三娘莫怕,她们那样的恶人,咱们惹不起自然要躲的。恶人要害人,哪有什么理由,一句话、一个眼神,只要不合心意,就想致人于死地。何况那时阿娘......” 看着尚有些稚嫩的女儿,冯氏止住了话头,转而安慰道: “三娘,等咱们出了府就好了,这段时间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落了单。” 吴三娘应了一声,随后低低问道:“阿娘你觉得......那件事,有没有可能是夫人做的?” 闻言,冯氏一愣,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一下吴三娘。 三娘自来胆小单纯,好像天生就缺了一根筋似的,如今竟也学会了以恶度人? “阿娘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了?” 吴三娘擦了擦眼角,十足的委屈可怜状。 “落了水才知道怕了,那二姐姐明显是要置我于死地的,真死了便罢了,反正在这府里也没人能看得见阿娘和我,我只是怕伤了阿娘的心......” 说罢泪如泉涌,抱着冯氏哭了个昏天黑地,直把冯氏心底那刚升起的一丝怀疑哭了个烟消云散。 冯氏心疼地搂住她不停地安慰。 待吴三娘止了泪,冯氏才语重心长道:“这样的事夫人是不会做的,一来夫人身份贵重,已有嫡子,就是再多的孩子也影响不到大哥儿的地位。 二来,夫人娘家得势,三代从军,别说夫人的父亲曾任三品飞骑将军,就说夫人的兄长如今也已经是四品戍边将军了,武将不比文臣,手中有兵的,哪个敢不让着?” 顿了顿,冯氏看了一眼正在思考的吴三娘,心想有些事情早些让她知道,也未必是件坏事。 于是冯氏便继续低声道:“三来,阿娘本来就是夫人做主纳进门的妾室,为的自然就是与阮氏抗衡,故而夫人断不会出手,自断一臂的。” 吴三娘了然,又和冯氏略说了几句,便告退了。 凌霄院里,吴二娘正对着新来的丫鬟香梨发着脾气。 这几天为着三妹妹的事,她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呢!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推吴三娘落水是她指使的,但香杏到底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犯了事,嫡母江氏以她驭下无方为由,派遣了两个教养嬷嬷来了凌霄院。 对此,吴侍郎也没有出言反对,直接选择了默许。 想起那两个老不死的,吴二娘便一阵闹心,说是来教规矩的,其实比女学的夫子还要严苛,处处约束不说,做不好了还要骂她! 天杀的婆子。 吴二娘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虽小却满是怨恨,也不知道这怨恨是冲着谁。 在吴二娘气得又摔了一只描金白瓷茶盏时,阮氏来了。 吴二娘看着阿娘,眼中掠过一抹羡慕。 丫鬟掀开帘子,阮氏微微偏头迈过门槛。 一只纤细的玉手扶在朱红的门框上,越发显得白嫩动人,鬓边垂下的细珠流苏轻轻摇晃间,折射出一丝日光照在阮氏那娇花映水般的面容上,似一滴澄净的露珠悬挂在盛放的荷花瓣上,尤为惹人怜爱。 这样的场景,吴二娘从小看到大,阿娘阮氏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散发着极致的魅力,好像永远不会有衰败的一天。 牢牢地记住阮氏的一举一动后,吴二娘这才委委屈屈地冲她喊了一句:“阿娘......” 阮氏微微颔首,搭着丫鬟的手臂款款落座后,语气温柔地对跪着的香梨说了句:“起来吧,去把这些碎片打扫了,退下吧。” 轻柔的嗓音一出,香梨如蒙大赦,跪着打扫好碎片后,捧着簸箕飞速退了出去,迈过门槛时,膝盖上传来的剧痛令她身形一顿,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然而这一幕却无人察觉,阮氏此刻的心思都在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儿身上。 “二娘子莫哭,往常我教你的那些话,都忘了?”阮氏拉着吴二娘的衣袖,看着她那身耀眼华贵的海棠红金线长裙,秀眉微蹙。 “来人,给二娘子换件衣裙,要颜色素雅些......罢了,还是我去挑吧。” 阮氏在衣箱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月白色绣竹叶小袄和浅碧色云纹间色裙,那裙子乍一看不显,走起路来裙摆轻扬,几缕银色夹杂其中,素雅中带着些许贵气,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心思的。 吴二娘最听阮氏的话,在她心里,阿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人物,阿娘说的、做的一定没错。 换好衣裙后,阮氏又将吴二娘带到西洋镜前,按着她坐下,在其发髻上摆弄了一番。 阮氏一向审美不俗,经过她的妙手,吴二娘原本的飞仙髻变成了垂挂髻,除去了满头的珠翠金饰,只插了一支衔珠蝴蝶青玉竹节簪,与小袄上的绿竹叶纹互为应和,相得益彰。 “香梅,你看看二娘子这样,好不好看?” 阮氏扫了一眼身后暗自感叹的丫鬟香梅,柔声问道。 香梅是吴二娘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与香杏不同,香梅是很早之前阮家送进来的,自小便跟着吴二娘,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己人。 香梅笑嘻嘻地夸道:“二娘子跟竹仙似的,真好看!姨娘是天上的巧姑娘娘吗?” 巧姑娘娘是传说中最会梳头的仙子,香梅这句话逗得阮氏母女忍俊不禁起来。 第15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个男的都过不了 笑罢了,阮氏带着女儿吴二娘,一起来到了吴侍郎的书房。 吴侍郎曾吩咐过小厮,阮姨娘来了书房无需通禀,直接可进。 故而,小厮看到阮氏提着食盒来了,只是微微福身,也不多言语,径直打了帘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阮氏笑了笑,抬脚便进了书房,后面跟着低头摆弄衣角的吴二娘。 今日休沐,吴侍郎闲来无事,正坐在红木书桌旁,低头临摹着大家名帖。 察觉到有人到来,吴侍郎抬头望去,只见阮氏正提着裙子,小步迈过门槛。 目光从阮氏那满头的乌墨发髻,缓缓下移到如春日桃花般的面容,吴侍郎的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痴迷。 这样娇艳无双的佳人,他从情窦初开之时一直看到现在,十几年了,却怎么也看不够。 “郎君在临帖子?” 纤手松开裙摆,阮氏款款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食盒。 “想着郎君该是累了,我特意煮了些枸杞莲叶茶,明目最好,郎君尝尝。” 闻言,吴侍郎接过阮氏递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口。 “唔,味道不错,甜而不腻,还是阿阮最有心。” 吴侍郎喜甜食这一点,阮氏一清二楚,所以特意在茶中放了冰糖。 阮氏轻柔一笑,顺着吴侍郎的指示,姿态优美地坐在了书桌旁侧的红木圈椅上。 “这句话郎君说得不全对,茶虽然是我亲手煮的,但方子是二娘子翻了许多古籍才研制出来的,二娘子一向对郎君有孝心。” 听见阿娘提到自己,吴二娘赶紧上前一步。 “阿爹,女儿特意制的这方子,就是怕您看书太累伤了眼睛,阿爹别怪女儿多想。” 吴侍郎看着衣着打扮异常素净的吴二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欲出言责备,可视线触及那被绞得有些发皱的衣角,吴侍郎有些心软了。 于是,到嘴边的责备变成了谆谆教诲。 “二娘,这次的确是你不对,瞧你穿得这般素雅,想来也是知错了,听说三娘又病了,她那里,你可去探望过?” 吴二娘目光闪了闪,低声道:“阿爹,女儿这几日被夫人送来的教养嬷嬷拘着,没得空去看三妹......不过,我和阿娘的礼品都送过去了,也算是一点心意吧。” 听到吴二娘语气中那细微的抱怨之意,吴侍郎的脸色一肃。 “那两位嬷嬷皆是教导过宫中贵人的,你母亲此举也是为你好,不可轻视。” “再有,哪有喊嫡母为夫人的,这一点,你应该学学三娘,叫母亲才对!” 听到这话,阮氏的美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复杂之意,随后便顺着吴侍郎的话说道:“二娘,你阿爹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万不可任性了,听话。” 看着阮氏眼中的警告之意,吴二娘暗自撇嘴,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声“是”。 “好了,你先退下吧,阿娘还有事和你阿爹说。” 吴二娘低头冲两人福了福,旋即慢慢退出了书房。 眼看吴二娘打了帘子离开,吴侍郎这才带着两分抱怨对阮氏说道:“瞧瞧,都是你把她给惯坏了。” 听到吴侍郎的抱怨声,阮氏也不恼,反而轻笑出声。 视线触及那双桃花眸中的丝丝媚意,吴侍郎轻轻颤抖了一下,浑身像被密密麻麻的电流扫过一般,飞速撇开了眼眸。 这里是书房!岂可白日宣...... 不等吴侍郎想完,阮氏已经起身站在了他身后,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揉动他耳上的经外奇穴。 “郎君勿恼,妾为郎君按一按可好?” ...... 书房外,小厮阿吉伸手拦住了浣纱。 “浣纱姐姐,老爷吩咐了不许打扰,还请浣纱姐姐略等一等。” 浣纱刚要答话,就听到书房内似乎传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吟。 阿吉面色有些尴尬,浣纱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笑意不减,只是将手中的托盘递给阿吉。 “馥春院还有事,劳烦阿吉小哥将这碗菊花百合清酿给老爷送去,我就不等了。” “是,浣纱姐姐慢走。” 浣纱离开后不久,阮姨娘也扶着发髻上的珠钗从书房离开了。 只隔一日,吴侍郎便借口吴老夫人寿宴在即,免了吴二娘的“学礼”。 吴二娘趾高气昂地将两位教习嬷嬷赶回了馥春院。 馥春院内。 江氏看着被赶回来的两位嬷嬷,气得摔了茶盏。 吴二娘此举,明晃晃地是在打她这个嫡母的脸! “老夫人的寿宴,关二娘子何事?竟然因着这个,便免了她的惩戒!” 江氏眉心紧蹙,纤手紧紧握着帕子。 闻言,浣纱犹豫了片刻,上前两步,将前两日在书房外听到的事说与江氏听。 江氏听罢,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道:“j人!竟然在书房行此不堪之事!偏还生的一副妖媚模样,真是狐狸精转世!” 江氏兀自骂了许久,直到骂累了,才就着浣纱的手喝了口茶水。 江氏终于平了心气,深吸了口气吩咐道:“既然老爷要二娘子学着办寿宴,那就让她好好学。” 浣纱怔了怔。 江氏扫了她一眼,嗤笑道:“叫方管家去寻二娘子,叫她列个寿宴清单,有关的人员列坐、菜品果盘,都请二娘子指示。” 浣纱闻言一笑,福了福道:“若老爷问起夫人……” “就说我病了。” 说罢,江氏扶着丫头的手,按着额角进了卧房。 方管家得了浣纱的传令,心里苦不堪言。 眼看老夫人的寿宴要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偏生当家太太撂挑子不干了…… 去寻二娘子之类的话,明摆着是说给老爷听的嘛!二娘子才几岁,能办得了这个? 唉,老爷素来偏心,这事儿办得确实不妥,可那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个老仆,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江夫人病了…… 病了好啊,他也好想病一病啊! 方管家一声长叹,认命地抱着账簿,去了吴侍郎的书房。 他得去问问老爷的意思,若是老爷也同意二娘子做主,那寿宴上闹出什么笑话,可不关他的事儿了! 毕竟,他可是请示过了的。 第16章 破罐子破摔? 若是吴三娘知道了方管家的想法,一定会大赞:不愧是老管家,深谙当牛做马的真谛! 书房内,吴侍郎打发走了方管家,心里忍不住一阵阵烦躁。 这个江氏,又在闹什么脾气! 二娘子越来越大,跟着嫡母学学办寿宴之类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偏偏江氏小性儿,以为是他在刻意维护二娘子。 真是娶妻不贤呐! 吴侍郎长叹一声,想起温柔小意的阮氏,心里遗憾非常。 若是当年阮家没有遭祸,那此时馥春院里住着的正头娘子合该是阮氏才是! 想起方管家的那句“夫人病了”,吴侍郎甩甩袖子,背着手走出了书房,径直前往馥春院去了。 馥春院内。 吴侍郎看着面色红润的江氏,嘴角一阵抽搐,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听管家说你病了,眼下尚未至春分,还是要当心身子才是。” 闻言,江氏自美人榻上坐了起来,佯装轻咳两声,柔声答道: “是,妾身明白,只是不小心着了风寒,有了年岁的人不比小孩子,三娘子现下已然大好了,可见下人伺候的用心。” 吴侍郎嗯了一声,顺势坐在圈椅上。 “听说三娘身边的丫鬟都是你亲自选的,费心了。” “老爷不怪罪妾身失察就好。” 客套又干巴的几句话说完,夫妻俩双双移开了眼神,顾左右不知该言个啥。 还是吴侍郎先打破了尴尬。 “二娘年纪小,母亲寿宴的事,只交给她断是不成的,如今你既然病着,不如叫阿阮帮衬一二?你看如何。” 吴侍郎的话令江氏胸口一堵,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老爷说的什么话,阮氏不过妾室,如何能协助料理母亲的寿宴?”迎着吴侍郎有些不满的眼神,江氏昂着头,丝毫不让,“若叫宾客知晓了,岂不徒增笑谈?” “阿阮育有子女,非寻常妾室!” “贵妾也是妾!正妻尚在,却纵容妾室料理后宅大宴,老爷是想被言官参一本不成?” 见江氏一步也不肯退让,吴侍郎有些羞恼。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话头被顶了回来,江氏不愿服输,脱口而出:“我看冯氏可比阮氏稳重多了!” 吴侍郎冷哼一声,立刻呛道:“冯氏不是妾?” 江氏被噎了一下,气短道:“冯氏是外头纳来的正经女儿,又未曾没入奴籍......” “奴籍”二字像是点燃炮仗的引线,瞬间勾起了吴侍郎的满腔怒火。 “够了!” 一声厉喝,将喋喋不休的江氏吓得脸色一僵。 反应过来后,江氏有些讪讪,夫妻多年,她自是知晓吴侍郎为何气恼。 泰宁帝刚继位没几年,阮家获罪,阮家老太爷逝世,当时位居礼部侍郎的阮家大爷被一撸到底,发配边关,连带着一大家子女眷都被没入奴籍。 多亏了吴侍郎出手相帮,这才堪堪保住了阮家女眷的清白。 后来这桩旧事渐渐不被人提及,这才让吴侍郎瞅着空子,将阮氏那一大家子脱了奴籍、捞了出来。 阮氏向来清高自傲,从不许人提起她曾没入奴籍的事儿,阮氏是吴侍郎的心尖子,阮氏的伤疤自然也是吴侍郎的伤疤,吴侍郎对此甚至比阮氏自己更为在意! 见江氏歇了话头,吴侍郎冷脸稍霁,起身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既如此,就叫冯氏与阮氏一起操办吧,至于对外怎么说,你看着办。” 美眸瞪着丈夫离开的背影,江氏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狠狠捶了几下美人榻后,江氏带着几丝厌烦对浣纱道:“去瞧瞧冯姨娘好些没,若好些了便请她到馥春院来一趟。” 浣纱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冯姨娘的婢女燕雨。 燕雨见了江氏,老老实实磕头请了安,随后哽咽道: “启禀夫人,冯姨娘现下已然起不来床了,新病惹了旧疾......姨娘昨日水米未进,今早才咽了口米粥,特遣了奴婢来向夫人请安。” 闻言,江氏脸上带了一分悲戚,柔声道:“好孩子,回去好生照顾你姨娘,告诉她,心意到了就成了,安心养病切莫多思。” 燕雨朝江氏又磕了个头,垂着手退了出去。 见屋内没了旁人,江氏收起悲戚的表情,喃喃自语道:“这个冯氏,到底是怎么回事,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浣纱替她倒了盏金银花露,不甚在意地笑道:“冯姨娘不是一直都是这么个性子么,连带着三娘子也是如此。” 江氏轻哼一声,略有些不满。 “当初纳她入府时,可不是叫她来混吃等死的,这冯氏,还真是不争气啊。” 说着,江氏接过浣纱递来的金银花露浅抿了一口,清凉的口感倒是平复了丝丝心烦。 “老爷当时很是宠爱了冯姨娘一阵子,只可惜后来......” 听到浣纱话里的遗憾,江氏忍不住接道:“九曲回廊上的那件事,老爷处置的太偏颇,若非因此伤了冯氏的心,她也不至于这般龟缩在自个院中......” “冯氏有两三年没侍奉过老爷了吧?” 浣纱想了想,道:“不止呢,每每老爷去了西霞院,冯姨娘总以各种理由婉拒,时日久了,老爷也就懒得去了。” “呵,哪里是懒得去。”江氏冷笑一声,“老爷是和冯氏较着劲呢!一把年纪了,真是......” 难听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浣纱却了然一笑,主仆两人又嘀嘀咕咕了许久,方才歇下。 主仆俩口中的冯姨娘,此时正坐在窗前提笔写着书信。 最后一笔落下,冯氏吹干了墨痕,取了信封盖上火漆,交与燕雨。 仔细叮嘱了一番后,燕雨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吴府不远处的一座两进院落里,冯家大爷冯春时正展信细看。 见信的最后署名是“冯雨湖”三个字,冯春时忍不住伸手摩挲而过,粗粝的手指与信纸接触,带来一阵悸动,却被冯春时强行按捺下。 十一年来,他昼夜不歇,既是努力又是等待......不差这一时。 第17章 耿直是种美德 已故的冯秀才有一女一子。 女儿正是吴三娘的生母冯氏,闺名冯雨湖。儿子冯春时乃是冯秀才义子,比冯氏小两岁。 冯秀才早丧,冯氏为了供养弟弟,将自己卖与江氏,后来进了吴侍郎府上成了妾室。 此事一直是冯春时心里无法磨灭的伤痛,不仅是因为冯氏的付出,更是因为心底那一丝隐秘的情愫。 冯氏决然离去的背影,成了冯春时多年来的梦魇,每每想起当时的无助,冯春时都会痛到浑身战栗,无法呼吸,宛如万虫噬心一般! 可那样的痛苦远不及他得知她在吴府受委屈时的万分之一! 吴守忠...... 冯春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那个令他又嫉妒又憎恶的名字。 ...... 此时被冯家舅舅咒骂的吴守忠,也就是吴侍郎,正在面临一个尴尬的事。 看着他亲手提下的“西霞院”三个字,吴侍郎默默叹了口气,理理衣襟,缓步踏了进去。 刚步入内室,扑面而来的药味令他眉头一皱,抬眼望向了床榻上正在沉睡的美人。 美人病容憔悴,看着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羸弱,此时闭目沉睡,安静的仿佛泥塑木偶一般没有活气儿。 床榻边正在收理药渣的燕雨见了吴侍郎,刚欲行礼就被他抬手制止了。 怔怔地瞧了会儿冯氏的睡颜,吴侍郎转身,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出去了。 待吴侍郎离开后,冯氏忽然睁开了眼眸,看其神情竟是没有一丝倦意,方才显然是在假寐。 “老爷好不容易来了一回,姨娘何苦装睡。” 燕雨是两年前调来西霞院的,自然不清楚冯氏对吴侍郎的心结,见状,带着十二分的不解问道。 “无妨。”冯氏神色冷淡,不想多谈,转而道,“去瞧瞧给三娘子熬的补汤好了没。” “早就好了,奴婢怕凉了,放在红泥炉上煨着呢。” “去盛了包好,随我去瞧瞧三娘子。” 燕雨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去倒汤不提。 云起院中,吴三娘正歪在胡床上瞧着话本子,身下铺着厚棉被,翘着脚,一副浑身通泰的架势。 听到外头说冯氏来了,吴三娘一把将话本子丢到胡床下面,半趿拉着绣鞋便站了起来。 开玩笑,她还没启蒙,不识字,现下捧着话本子叫冯氏看见了,只怕定要惹她生疑。 “三娘,你怎么起来了,快躺着!” 见吴三娘半趿拉着绣鞋,冯氏急了,连忙上前将她推到胡床上坐着,然后携了棉被盖在她脚上。 “小心着凉,寒从脚起。” 吴三娘哎着应了一声,随后问道:“阿娘怎么来了?” “炖了些补汤,想你趁热喝了好,就顺道来瞧瞧。” 冯氏轻轻一笑,吴三娘吞了吞口水,只觉得眼前一片春花烂漫。 至于什么时候接过来的汤碗,又是怎么喝下去的,沉浸在美色中的吴三娘全然不知。 等一碗汤见了底,冯氏收起碗,吴三娘才回了神。 “阿娘应该多笑笑的。” 吴三娘又强调了一次,语气很郑重。 “知道了,以后,以后会的。”冯氏随口一答。 不知为何,吴三娘直觉她娘今天心情不错,于是开口问道:“阿娘有喜事?” 冯氏屏退左右,方低声道:“喜事算不上,只是得了你舅舅的回信,心里有了底。” 听到冯氏这样说,吴三娘知道她还在谋划离开吴府的事,不由得说道:“阿娘......非要离开这儿?” “不是阿娘,是咱们!咱们一起离开这儿。” 吴三娘沉默了,冯氏想离开都是千难万难,何况带上她? 吴三娘再不受宠,也是吴侍郎的亲女,吴侍郎官居三品,如何能将她一并带走呢? 见到闺女不吭声了,冯氏以为她在害怕,柔声安慰道:“三娘莫怕,阿娘和你舅舅定会为你筹划好一切,离开吴府固然清贫了些,可至少......阿娘能保住你的命。” 温柔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哽咽,吴三娘忙扯了帕子为冯氏擦泪。 “阿娘,我不怕清贫,就是担忧父亲他......他不肯放我与阿娘一同离去......” “嗯,这个我和你舅舅想过,若非担忧这个,我早几年便自请离府了。” 冯氏摸了摸女儿的秀发,若不是放不下三娘子,何至于受了那阮氏这么多气。 好在这件事终于要成了,再难熬,如今也都要过去了。 “阿娘准备怎么做?” 感受到冯氏的慈爱,吴三娘瞬间便做好了决定,宁跟讨饭娘,不跟宰相爹,何况是那么个偏心的爹! “可有需要我配合的?” 闻言,冯氏有些诧异地看了吴三娘一眼,旋即苦涩一笑。 “三娘子日后莫要埋怨阿娘的任性便好,其它的,三娘静观其变就好,一切都有阿娘。” ...... 冯氏的一番话让吴三娘好奇极了。 思来想去,想知道更多先前的事,除了江氏和云栖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问。 那就是自打冯氏入府便一直伺候她的另一个贴身丫鬟——燕飞。 与后来调到西霞院的燕雨不同,燕飞跟着冯氏有十一年了,知道的比燕雨自然更多。 大厨房外,小桐鬼鬼祟祟地喊走了提着食盒的燕飞。 “燕飞姑姑,三娘子听说姑姑最善打络子,前几日三娘子得了几块好玉,想请燕飞姑姑瞧瞧,帮着打个丝线络子。” 燕飞哎了一声,想也不想就跟着小桐去了云起院。 小桐:燕飞姑姑这么好骗吗? 云起院内,吴三娘看着认真打着络子的燕飞,忍不住抓了抓脑袋。 她是真没想到,燕飞能这么耿直......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燕飞便打好了两个络子,待她要取丝线打第三个络子时,吴三娘开了口。 “停停停,燕飞......姑姑,你瞧,光打络子有什么意思,咱们聊聊天。” 燕飞翻动的手指一顿,抬头愣愣地问道:“什么是聊聊天?” 吴三娘:...... “唠嗑,说话儿,聊聊家常,懂不懂?” 第18章 真心实意的羞辱 燕飞点点头,手里的动作彻底停了,直直地瞧着吴三娘。 吴三娘:…… 你要是这样,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嗷。 “燕飞姑姑,我阿娘来了吴府后,你一直跟着她?” “是。” “阿娘来了吴府后的事儿,你都记得多少?” “全都记得。” 惊讶太过,吴三娘险些捏碎了手里的点心。 “全都记得?那我考考你。” 经典的爹味发言来了,吴三娘笑得不怀好意。 “阿娘喜不喜欢吴……父亲?” 燕飞:啊? “父亲喜不喜欢阿娘?” 燕飞:嗯。 “阿娘和夫人,父亲更喜欢谁?” 燕飞:这...... “阿娘和阮氏,父亲更喜欢谁?” 这次燕飞没有含糊,直接答了句:“阮氏。” 得! 算她白问了,想也知道吴侍郎有多喜爱阮氏,单那份儿偏心就让人没眼看。 逗完了燕飞,吴三娘切入了正题。 “阿娘和阮氏的事儿,姑姑知道多少?” “全都知道。” 吴三娘:……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阮氏骂过多少回阿娘?” “阿娘恨阮氏有多深?” 燕飞:…… 哈哈笑了几声后,吴三娘正色交代呆头呆脑的燕飞道: “姑姑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免得有心人问起,挑唆了你。” 燕飞似懂非懂,却乖乖地点了头。 “阿娘进府后发生的大事,姑姑挑记得清的,讲与我听罢。” …… 不知过了多久,吴三娘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十来回,燕飞终于讲完了冯氏与吴府的“恩恩怨怨”。 吴三娘气得胸口来回起伏。 原来除了九曲回廊之外,阿娘还受过这么多委屈! 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诸多江氏的手笔。 江家世代从军,制衡与分权的手段,江氏自然用得炉火纯青,阿娘未必不知道,只是人在屋檐下,有些事身不由己罢了。 难怪! 难怪阿娘筹谋多年,拼尽全力也要出府。 娘的,换了是自己,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此时,一只从现代社会穿越到古代的纯牛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叹: 这吴府!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 天要下雨,娘要跳槽! 她!跟定了! …… 对于闺女的心理变化,冯氏全然不知,此时她正对着脸色复杂的吴侍郎,一脸的淡然且温婉。 真假。 吴侍郎垂下眼睑,手指轻轻点着案几。 “上次来,你睡着了,也没得空跟你说话。” “是不巧了。” 吴侍郎哽住了,佯装不在意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病好些了吗?今日的脸色瞧着比那日好多了。” “是好些了。” 吴侍郎:…… 相顾无言,唯有尬千行。 “雨湖,你我非要如此么?”吴侍郎一声轻叹,“我有许久都未曾见到你笑了。” “妾年岁渐长,已不爱笑了。” 冯氏别开脸,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意味。 即便冯氏转过了半边脸,吴侍郎还是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嘲弄,当下,吴侍郎心里一冷,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几年过去,她还是这般不知好歹,看来自己对她还是太宽容了! 不过一个妾室! 既然她这般不懂事,那就再冷冷吧,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是我太纵着你了,才让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歇着吧,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再来。” 说完,吴侍郎抬脚离开了,只是出门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将门帘摔得又重又响。 冯雨湖:...... 一记白眼。 走出西霞院后,吴侍郎对方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方管家听罢,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似是欲言又止。 “照我说的去办,不给她些颜色看看,她是不会明白妾室到底该怎么做。” 方管家无奈地瞧着吴侍郎离去的身影,暗道,老爷真是......哪有这样对房里人的?削减用度什么的,那不是正妻整治小妾才用的手段么? 唉!也不知道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冯姨娘知道了,万一闹起来...... 想起冯姨娘刚入府时的轻快爽利,再想一想如今她的沉默寡言,方管家重重叹了口气。 当局者迷啊! 只盼着冯姨娘不要太倔强,早点跟老爷服个软才好。 第二日一早,吴三娘来找阿娘说说话儿,一进院子便看到了一堆木炭渣子。 吴三娘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西霞院”三个字,这才重新走了进去。 “阿娘,你这......咳咳咳!” 小桐掀了帘子,吴三娘刚一进去就被呛的咳嗽不止。 这味道,真够上头的。 “你怎么来了?快出去,跟阿娘一起出去。” 冯氏一边说着,一边自屋内走出,推着吴三娘去了廊下。 “阿娘,你这用的什么炭火?这般呛人!” 吴三娘不干了,错着牙就要去找方管家理论。 冯氏一把拉住她:“早上方管家刚送进来的......” 什么? 吴三娘呆住了,有些搞不明白情况。 恰巧此时,吴侍郎身边的小厮阿吉来了,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幅卷轴。 “冯姨娘,这是老爷命小的给您送来的。”阿吉哈着腰,笑得十二分不自然,“老爷说,要姨娘挂在案头,日日自省。” 吴三娘听得只皱眉,反观冯氏却是一脸淡然,不言不语地接过了卷轴。 瞧着冯姨娘要展开卷轴,阿吉头皮一紧,匆匆行了礼便离开了。 吴三娘凑上前细看。 《以夫为天》 淦!吴三娘险些气歪了鼻子,比被小领导派去刷他的脏鞋还气! 冯氏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慢条斯理地合上卷轴。 “燕雨,去,照老爷的话,把卷轴挂在案头。”冯氏眼底微转,“把炭盆朝案头推推,别被风吹熄了炉火。” 听到第一句话时,吴三娘几乎要蹦起来了,听到第二句话时,吴三娘的脚又落回了地上。 好好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吧! 这难道是阿娘和父亲之间的什么情趣y?她,误入了其中一环? 可想到燕飞说的那些事,吴三娘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吴侍郎应该没有其它意思...... 就是真心实意的,想羞辱她娘而已...... 第19章 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非要做妾…… 羞辱她娘就是羞辱她! 这一刻,吴三娘为父亲吴侍郎的幼稚行为,竖起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中指。 回到云起院,吴三娘差云栖、云倚以及平静祥和六个丫鬟一起,大张旗鼓地将自己院中的好炭送去了西霞院。 书房里,听到消息的吴侍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方管家匆匆赶来:“老爷,老夫人请您去福寿堂。” “母亲有何事?” 方管家犹豫了一瞬,躬身道:“小人不知,不过,冯姨娘现下正在福寿堂跪着呢......” 吴侍郎闻言,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去了福寿堂。 吴侍郎到福寿堂的时候,冯氏还在院子里跪着。 “你来了,自己坐吧。” 廊下坐着的老妪正是吴老夫人,只见她身穿宝蓝色织花锦褙子,里头是鸦青色福字暗纹绸裙,外罩墨狐大氅。半白的头发拢在脑后盘成圆髻,插着一支透雕葫芦纹满绿翡翠簪子。 此时吴老夫人神情不悦,看着冯氏的目光中透着隐隐的责备。 “听下人说,你克扣了冯氏的份例?” 见吴侍郎行了礼,吴老夫人不悦的脸色缓了缓,“可是冯氏伺候的不好?” 听到母亲这样说,吴侍郎急忙开脱道:“没有,母亲误会了,冯氏......冯氏一向礼数周全。” “既然礼数周全,为何要罚?” 吴老夫人蹙眉,两道深深的竖纹立在额间,看起来有些严厉。 她自来不喜欢冯氏,这是阖府都知晓的事。 想起冯氏进府时的活泼张扬,吴老夫人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额间的竖纹似两道犀利的锋刃,迸发出两道眼刀射向了一言不发的冯氏。 “早就和你说过,冯氏心性不稳,过于跳脱,可你偏就纵着她!瞧瞧阿阮,同样是妾,阿阮可比她懂事多了!” 吴老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吴侍郎却渐渐出了神儿。 方才母亲的那句“冯氏心性不稳,过于跳脱”倒是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阿阮进府的第二年,有了身子,江氏便自作主张,替他纳了冯氏入府。 原本他是不同意的,阿阮更不乐意,可自打他在后院见到冯氏的那一刻,坚决抗拒的内心便出现了动摇。 梨花树下的美人冲着他清浅一笑,“巧笑嫣兮、美目盼兮”在那一刻忽然具象化,令他有一瞬间失了心神。 冯氏与他见过的那些女子全然不同,许是因为出身乡野,未经束缚,她开朗得如同三月骄阳,明媚得仿若五月繁花。 他总是被她的笑颜所吸引,午夜缠绵之际,他曾无数次吻上她那翘起的唇角...... 似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情节,吴侍郎耳尖发红,忍不住清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扫了冯氏一眼。 “母亲息怒,此事怪儿子任性,确实不是冯氏的错。” 吴侍郎的话打断了吴老夫人的抱怨,吴老夫人斜着冯氏,狠狠翻了翻眼皮。 “冯氏,既然侍郎替你说了情,我也不好多罚,你回西霞院跪着吧,等日头下去,就可以起来了。” 听着吴老夫人状似慈悲的吩咐,冯氏心里鄙夷,面上仍是淡淡的,微微颔首,扶着燕雨的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冯氏离开后,吴老夫人示意吴侍郎跟着进屋。 “外头冷,进来说话。” 吴侍郎脚步一顿,低声应了是。 母子二人坐好后,吴老夫人叫了婆子给吴侍郎上了碗红枣姜茶。 “喝些姜茶,暖暖身子。要不是那冯氏,我儿何至于在外受冻这许久......” 见吴老夫人又将话头甩到冯氏身上,吴侍郎忙放下茶盏道:“母亲息怒,儿子并非刻意偏袒冯氏,此事确实是儿子任性了。” 吴老夫人却不以为意:“你是这府里的顶梁柱,便是要惩要罚,那也是冯氏该受的,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非要做妾......” 一只脚刚踏进福寿堂的阮氏,听到这话身形一顿,心里涌上一股酸意,脸上却依旧带着笑。 “阿阮?你怎么来了,进来坐。” 吴侍郎率先发现了心尖宠,当下便招呼她进来落座。 阮氏柔柔应了一声,端庄稳重地走了进来给吴老夫人行礼。 “请母亲安,这大冷的天,我听说冯妹妹跪在母亲院中许久,心里不忍,想过来瞧瞧,没想到老爷在呢。” 闻言,吴老夫人很是满意,慈和一笑,道:“还是你最心善,冯氏已经回去跪着了,这大冷的天,我也不想做那等恶人。” 阮氏面上温婉,心底却冷笑不止。 这老太婆,惯会说便宜话。 阮氏对吴老夫人亦有心结,当年阮氏和吴侍郎青梅竹马,自小便定了口头婚约,只待两人长大便可喜结连理。 可惜阮家获罪,阮老太爷一病而去,阮氏的兄长被摘了官帽,两家顿时成了云泥之别。 吴老夫人便借口阮氏没入了奴籍,取消了这口头婚约。 幸好吴侍郎对她情根深种,不离不弃...... 但母命难违,吴侍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阮氏做了妾。 至于阮氏自己是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能成为吴侍郎的妾室,已经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了。 吴老夫人到底顾念着两家的情分,对于吴侍郎暗中帮衬阮家的事,她老人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还有二孙子吴宗璋的面子在。 阮家再怎么说也是阿璋的外家…… 吴老夫人暗叹一声,好在阮氏性子温柔,对守忠又是一片真心,否则一介罪臣之女,别说做妾室,便是当丫鬟,他们吴府也不会要! …… 天蒙蒙黑,西霞院里,燕雨正给冯氏揉着膝盖。 “不甚要紧,你去歇着吧。” 闻言,燕雨一脸心疼:“姨娘跪了一下午,不好好揉一揉,只怕双膝淤青,明日都走不动路了!” “哪有淤青。”冯氏取出膝盖上绑着的护膝递给燕雨,“你瞧瞧,三娘做的这个护膝多厚,哪里能跪出淤青。” 燕雨捏了捏那护膝,笑嘻嘻道:“还是三娘子最有孝心,这护膝里头的棉花塞得真紧实!” 第20章 女人嘛,哄哄也就好了 冯氏闻言一笑,忽然想起了早上闺女临走前说的话。 “阿娘,父亲克扣份例这事儿,夫人不好管,只怕要闹到老夫人那儿才成。这样冷的天,阿娘没了炭火不说,连吃的药草也没了哪能行?” “老夫人那儿,阿娘只怕要受些委屈,等会儿我遣人送个东西来,阿娘系在腿上。届时老夫人要罚,阿娘便不怕了。” 三娘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冯氏轻叹,自打落了水,三娘就开了窍,若非三娘现在的性子极肖似她幼年之时,只怕她会认为,三娘是被水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冯姨娘安,小人奉老爷之命,来给姨娘送份例来了。” 门外,方管家的一声问候打断了冯氏的思绪。 闻言,不用冯氏应答,燕雨燕飞便打开了房门,将方管家带来的一篓子银屑炭、几纸包药草连同晚膳一起拿了进来。 方管家年过五十且不是外人,当下便跟着进了屋内。 “冯姨娘,老奴有些话想劝劝您,请姨娘莫怪老奴多嘴。” “方叔请讲。” 一句方叔,令方管家脸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 “做奴才的不敢说主子的不是,但今日这事儿,确实是老爷的错……” 冯氏:…… 这叫不敢? “可老爷之所以如此,细想一层,还是因为在乎您……” 这一次,不等方管家说完,冯氏便摆摆手打断了他。 “方叔这时候来了,又说了这些话,想来是受了老爷的嘱咐。” 被拆穿了,方管家也不恼,只是陪着笑不住地点头。 “冯姨娘莫多想,老爷说了,只要您能不怄气,无论您想要什么,老爷都尽力去办,这是一片诚心呐!” 冯氏怔了怔,旋即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老爷的承诺先留着,方叔替我带个话,日后……若妾有所求,还望老爷信守今日之诺。” 听到声音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方管家轻叹,随后拱拱手便出了房门。 西霞院外,吴侍郎听到方管家的转述,状似严肃地嗯了一声,转身的瞬间,嘴角却忍不住扬了扬。 看来冯氏已经有了软化的迹象,女人嘛,哄哄也就好了。 此时的吴侍郎背着手,轻哼着小曲儿朝碧柳院走去,看起来很有几分愉悦和得意。 ......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春闱结束,放榜那日,因着吴侍郎的缘故,冯氏和吴三娘竟比在外头的冯春时,更早得到了消息。 看着方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饶是冯氏早做了准备,也被弟弟那“第四”的名次震了个目瞪口呆。 “冯大爷这般名次,想来入了殿试也不会差太多,指不定得了官家青眼,点了状元郎也未可知啊!冯姨娘只管等着佳音吧......” 闻言,冯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方叔这话说的,好似点了状元郎如同囊中取物一般,果真这般容易,又怎会有那般多名落孙山、白蜡明经之人? 不过冯氏此时心中一片明媚,春时争气,也不枉费她这些年在吴府的煎熬。 不光是方管家,江氏、吴老夫人连同吴侍郎都纷纷派了人来道贺。 谦虚与致谢的话说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清静了,冯氏喝了口茶水润润喉,脸上仍旧笑意不减。 “阿娘,我想去瞧瞧舅舅。” 冷静的声音一出,冯氏脸上的笑意稍褪,朝外瞧了瞧,低声问道:“三娘是担忧你舅舅?” 吴三娘毫无隐藏地点点头:“春闱之后就是殿试,若阿娘想要顺利带我出府,舅舅的名次自然是越高越好,最好是状元郎!” 冯氏放茶盏的手一顿:“三娘这样说......是有了法子?” 吴三娘腼腆一笑,很是羞赧:“阿娘莫要调侃女儿,女儿大字不识几个,哪敢妄议殿试。” 迎着冯氏探究的目光,吴三娘继续道:“女儿不懂,可府里有人懂......” 冯氏是多聪慧的人,吴三娘的话点到为止,她已然笑着接道:“我知道了,你二哥准备三年后下场的,他那里定然有你父亲寻来的策论。” 吴三娘在唇前竖了根食指,又从袖间掏出一沓草纸递给冯氏,方低声道:“父亲替二哥寻来的策论都在这儿,我不懂,阿娘瞧瞧。” 冯氏瞧着草纸那些“龙飞凤舞”的字,感觉眼睛疼了一下。 “小桐识字,这些都是她誊抄的,阿娘将就着看......”吴三娘摸摸鼻子,她自是知道小桐的字有多丑。 冯氏自小跟着父亲冯秀才读书,虽赶不上弟弟那般精通,但比小桐和吴三娘要好上太多了。 当下冯氏便起身寻了压在箱底的墨块,准备加水研了,重新誊写一份。 “阿娘那墨怎么压在衣裳底下,不怕染了衣裳?”吴三娘随口问道。 冯氏长长一叹,手里动作不停,纤细的手指捏住墨块研磨得飞快。 “老夫人不喜女子舞文弄墨,这是府里的规矩,当年我要为你启蒙,被老夫人知道了,险些......唉,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出了府可不能这样,目不识丁不是什么好事。” 吴三娘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屁规矩,不让女孩识字?当个睁眼瞎有什么好! 无知的蠢妇!吴三娘小声叨叨了一句。 这边,眼见清水变黑汁,冯氏提笔准备蘸墨,半晌却忽然定住了。 “三娘,这策论,你怎么从二公子那......窃出来的?” 听到那个窃字,吴三娘噗的一声喷出了茶水,笑得有些咳嗽。 “阿娘,偷就是偷嘛,不过小桐抄写完了,我又给二哥还回去了。至于怎么偷的,哈!”吴三娘收敛了笑意,“还要多谢阮姨娘呢。” 冯氏眼神微动,随即一脸不解地看向吴三娘。 “荣宝,阿娘知道他吗?” “似是二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阿娘好记性,就是他。” 冯氏更不解了:“他怎么会帮你? 第21章 寿宴开始啦! “他姐姐就是香杏,推我下水的那个丫鬟。我给了他些银子,他把他姐姐从庄子上偷偷接了回来,阿娘说,取个策论再还回去这样的小事,荣宝肯不肯帮我?” 先前在馥春院对峙的时候,阮氏提到了荣宝,她当时就悄悄记在了心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就不信,香杏被发卖出府受罪,作为弟弟的荣宝对始作俑者阮氏和吴二娘能没有一丝怨恨? 况且有银子开路,事情更是好办多了。 提到银子,那还得多谢谢她那个便宜父亲和祖母的赏赐呢。 另一边,听到闺女的问话,冯氏一边点头一边笑得眉眼弯弯,刹那间明亮了整个房间。 见状,吴三娘大憾,要是有手机在就好了,真想把阿娘的笑颜拍下来,永永远远的保存...... “那个香杏,算是便宜她了,吃里扒外的贱婢死不足惜。” 想起荣宝的话,吴三娘啧啧两声:“也不算便宜她,香杏伤了腿,被她娘卖给了针织坊做了绣娘......” “针织坊?那可有的熬了,听说那里的绣娘每日只给睡两三个时辰……不过好歹还有一条命,罢了,索性日后也见不到了,提了扫兴。” 想到女儿方才的请求,冯氏思忖片刻道:“想见你舅舅也不难,再有两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诞,到时府上大宴宾客,你舅舅自然也是要来的。” ..... 每年吴老夫人的寿宴那日,都是吴府最热闹的一天。 冯春时带着书童,瞅着时刻,赶在不早不晚、宾客最多的时候到了吴府。 吴家世代官宦,只是人丁有些单薄,到了吴侍郎这一代竟成了单传,好在吴侍郎有两子三女,以往府中招待宾客的主人家倒也足够,今日却有些勉强。 江氏“病了”,冯姨娘“病”得更是起不来床,女眷那头只有吴老夫人招待着,阮氏在一旁作陪。 男宾这头好些,有吴侍郎和两个儿子招待着,倒和以往没有不同。 冯春时下了车,书童念卿左顾右盼等了又等,吴大郎吴宗珏才拨开人群,迎到冯春时面前。 “冯举人到了!真是,真是失礼了......” 今日天气凉爽,吴宗珏却满头大汗,一语未了就忙接了小厮递来的汗巾擦了又擦。 “闻听冯举人高居第四名,晚辈真是佩服得紧!” 扫了眼陆续而至的马车,冯春时拱手:“大郎客气了,不过侥幸而已。” 能位居春闱第四名,凭借的岂是侥幸二字?心知冯春时说的是客套话,吴宗珏也不恼,反而笑得一脸爽朗。 “冯举人谦逊!等冯举人有了空闲,叫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去请教一二可好?” “不敢当,大郎忙着,这会儿正是客多的时候,我跟着小厮进去就行,不必朝里送。” 说罢,冯春时拱拱手,跟着引路小厮进了吴府。 吴宗珏没有再多客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确实人手不足,且冯春时也不算外处。 “表弟,那位就是今科榜上第四的冯家大爷?” 江梦浮不知何时挤到了吴宗珏身边,望着冯春时的背影,笑着询问道。 他是江家的独子,江氏的侄子,吴宗珏的表兄,今日应了江氏之请,特来大门前帮衬着应付宾客的。 也多亏了有他,今日吴府门前才没有出现乱象。 “正是,此人仪表堂堂,瞧着很有些探花郎的样子。” “探花郎?哈哈,历来探花郎都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最易被人榜下捉婿,不过冯大爷这般年纪,想来应已有家室了吧?” 闻言,吴宗珏挑眉一笑道:“不瞒表兄,冯大爷还真就没成家,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江梦浮脸上的笑容一窒,有些不可置信道:“这,冯大爷瞧着都二十多岁了吧?还光条汉子一个?” 江氏三代从军,江梦浮自小在军营长大,说话做事很有些武人脾性,吴宗珏和他表兄弟多年,早就习惯了。 “这样也好,先金榜题名再洞房花烛,也是美谈。” 眼看着宾客越来越多,吴宗珏熄了八卦的火苗,拉着表兄朝外迎了上去。 只是江梦浮的脸上却不见了笑意,反而隐隐带上了一丝鄙夷。 这冯春时瞧着霁月清风、仪表堂堂,居然也是沽名钓誉、汲汲营营之徒,连自个的婚事都要算计着,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般想着,江梦浮便掐断了想与之深交的念头,继而陪着表弟迎向了下一波宾客。 吴府上下热闹非凡,冯春时一袭常服,走在人群中十分不显眼,眼眸扫过宴会场,很快便找到了吴三娘信中说的花廊小径。 左右看了看,冯春时佯装赏花看景,一路走走停停,沿着花廊转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后头。 见假山旁无人,冯春时命念卿在入口处守着,自己则掸了掸衣袖,准备在石桌旁落座。 “舅舅怎么才来?我脚都蹲麻了。” 一声清脆的抱怨自头顶传来,将准备落座的冯春时吓得一个踉跄,忙扶住石桌边沿朝假山上瞧。 只见假山上头,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正翘腿揉着脚踝,尚显稚嫩的小脸上怨气满满。 日光偏折,倒映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琥珀明眸,冯春时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的眼睛倒和雨湖生的一般无二。 “三娘,你的丫鬟呢?”冯春时回了神,连声嘱咐道,“小心些,扶着石壁,舅舅上去救你。” 假山上头坐着的,自然是吴三娘。 吴三娘打量着自己那个正在挽袖口的便宜舅舅,口中啧啧称赞。 这冯家,还真是一门子美人啊! 她娘就不说了,能引得吴侍郎破戒,自有独特之处。眼前这个舅舅,生的那也是清风朗月、玉树临风啊,就是文人气太重...... 不等吴三娘啧完,眼前忽然出现一道黑影,揪住她的腰带,瞬间便将她带到了安全地面。 吴三娘:...... 舅舅,有这功夫,你不早说? 冯春时松开吴三娘的腰带,顺势替她拢了拢头上的缠花,然后重重松了口气。 第22章 要搞事情啦! “舅舅会武功?” “不会。”冯春时拍拍衣襟上的尘土,“无它,唯熟练耳。” 吴三娘:...... 舅舅,连我都瞒着着,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 你一个文人,爬假山爬得熟练,谁信呐! 看着吴三娘微微眯起的双眼,冯春时解释道:“我和你娘从小在乡野长大,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什么的,你娘甚至比我还......” 冯春时不说了,冲吴三娘点点头,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荒诞却合理。 吴三娘了然,也不多纠缠,和冯春时一起落座石桌前,直入正题。 “舅舅对殿试可有信心?” “自然有,寒窗苦读十余年,若是殿试失利,岂非千里之行,功亏一篑?我有把握能进殿试前三。”冯春时志得意满。 “前三可不行,要第一!” 第一?!冯春时的志得意满瞬间垮台,微风吹过,明艳的春景下竟有些萧瑟。 “舅舅听我说,只有得了状元郎的名次,才能有希望成为天子近臣。我和阿娘要出府,能依靠的自然只有舅舅,舅舅成了天子近臣,吴侍郎忌惮舅舅的威势,才有可能松口。舅舅不会心存幻想,认为只靠从江夫人那赎了阿娘的卖身契就行吧?” 冯春时褪去萧瑟,脸色有些凝重,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得飞快。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当初你娘卖与江府时就说过,只签卖身契,不算没入奴籍,毕竟阿爹是秀才,秀才有功名......吴侍郎,你父亲他,不是偏爱阮氏么?何必揪着你娘不肯松手......” “舅舅问这话,想必心里早有了答案。” 吴三娘扁扁嘴,老婆跑了,还带走了孩子,这事儿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吧?! 即便她娘只是个妾。 冯春时掩下心底的恨意,停顿片刻方缓声道:“三娘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呵,装不下去了? 吴三娘瞥了一眼她那脸色有些阴霾的俊俏舅舅,转而问道:“舅舅看过阿娘送去的那些策论了?” 冯春时微微颔首,终于正视了吴三娘几分。 不是他故意轻视三娘,时下女子崇尚无才便是德,况且三娘才十岁,又自小长在内宅之中,能有多少见识? 如今一见…… 真令冯春时有些刮目相看! 难道吴家这血脉,天生就带着算计? 吴三娘才不管她舅怎么想,寿宴快开始了,她要长话短说了。 “那些策论,舅舅挑些偏向地方时政、务实可行的细看,尤其是见解独到、说理清晰的。” 闻言,冯春时心神一动,忍不住开口道:“三娘为何这样说?据以往被……点中的文章看,那位还是偏向文采斐然、引经据典的策略。” 吴三娘听罢,笑眯眯地瞧着冯春时,也不反驳,倒反天罡道: “那舅舅便自己决定吧。我看父亲对阿娘也不是没有感情,待在吴府,兴许哪天这日子就好过了。” 说完也不理会冯春时瞬间阴沉的脸色,施施然转身,沿着花廊便回了宴会花厅。 她是一条咸鱼,冯春时要跟她耍心眼,那她也没法子,反正该提醒的她都提醒了,剩下的,看天意喽。 …… 冯春时刚回到宴会上,就被李炎扑了个正着。 “冯兄!我听说你来了,找半天也未曾寻到,没想到你在这儿!” 唔唔喳喳的声音一响,冯春时急急地朝后微仰着上半身,企图躲远一些。 李炎见怪不怪,扯着冯春时的袖口,一叠声发问: “你去哪儿了?见你姐姐去了?听说她病了,好些没?我家有好几个药铺,里头净是些好药材,你看要不要寻季掌柜送些来?” 冯春时一边摆手,一边扯回了袖子。 “多谢李兄好意,家姐已然好多了,不必麻烦季大掌柜。” “跟我客气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一些药草不足挂齿。” 冯春时暗叹,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眼儿。 当下笑着拱拱手,低声致谢:“李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吴侍郎府上什么药材没有?哪里还需要外头送进来?” 那话里隐隐的酸涩,李炎也听出来了,当下便将人拉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同样低声道: “冯兄的心事我明白,只是要将令姐接出府,实属不易。且不说吴侍郎这头放不放人……便是顺利出了府,往后该怎么营生,也是个难事儿!” 冯春时想起了吴三娘的话,思绪急转,只怕这事儿还要下些别的功夫。 当下便对着李炎一揖到底:“这事儿还需李兄为我牵线……” 两人如此这般的密谈了一番,才赶在开席之前回到了宴会。 女眷那边,吴大娘子正领着一群小娘子们吃茶,见到吴三娘到来,吴大娘子笑着向众人介绍了她。 吴老夫人身旁,吴二娘瞟着端庄优雅的嫡姐,忍不住一声冷笑。 端吧端吧,等过了今日,想端也端不起来了。 这边准备开席,吴大娘子刚一起身就撞到了身后端着茶盏的小丫鬟,后背的衣裳淋上了些茶水。 感受到后背黏腻腻的不大舒服,吴大娘子便团团一礼,向众人告了退。 好在宴席开始了,吴大娘子离开更衣也不打紧,吴三娘也未曾多想,只是笑着招呼众人落座。 女宾花厅外头,接收到暗号的阮青郎猫着身体,越过矮墙,避开下人,溜进了一处院子。 屋内,吴大娘子刚拢好披帛,扶着玉喜的手准备离开,一道满是酒气的人影便踉踉跄跄地一头扎了进来。 玉喜上前阻拦,吴大娘子吓得连连避让,那人影却仿佛盯上了肥肉的苍蝇,躲了玉喜,直奔着吴大娘子而去。 “来人!快来人!有人图谋不轨!” 玉喜奋力护主,扑上前绊住了那道人影。 阮青郎被绊住了脚,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吴大娘子趁机绕道,想从大门冲出去。 谁知阮青郎似是发了狂,坐在地上一脚将玉喜蹬飞两米远,玉喜年纪小,一头撞在墙壁上,不知死活。 此时,吴大娘子的手已经推开了房门,正暗自大喜之时,一双魔爪自身后袭来,紧紧抓住了吴大娘子的衣领。 第23章 勇猛三妹,在线暴击 “救命!来人!快来人!咳咳......” 衣领收紧,吴大娘子憋得俏脸通红,双手死死抓住衣领,试图扯松越绞越紧的衣领。 但阮青郎年近二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十二岁的吴大娘子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看着吴大娘子扑腾完最后一下,即将奄奄一息时,阮青郎慢慢松了手中的力道。 脖颈上的窒息感一轻,吴大娘子大口喘着粗气,躺在地面上有气无力,浑身止不住抽搐,仿佛砧板上的鱼儿。 阮青郎邪笑着,三两步跳到房门前,在吴大娘子嘶哑的尖叫声中,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啊!!!” 看着阮青郎越逼越近,吴大娘子心底一片冰凉,通红的俏脸瞬间变得雪白。 就在阮青郎即将扑到吴大娘子身上的下一秒,房门忽然被人踹开,一个消瘦的身影暴起,一棍子劈在了阮青郎的脑袋上! “吴三娘?!”阮青郎捂着脑袋,脸色铁青,“你敢坏我好事!” 见阮青郎一击未倒,居然还能说话,吴三娘怒了,直接瞄准太阳穴,又是一记暴击! 砰! 碗口粗的棍子与脑袋接触,直接撞出一声闷响,听得吴大娘子一个哆嗦。 三妹好生勇猛! 阮青郎这回彻底没了说话的机会,指着吴三娘你你你了半天,忽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江氏领着下人匆匆赶到时,就看到吴三娘挥舞棍子,正对着已经人事不省的阮青郎疯狂补刀。 “三娘!住手!” 江氏一声怒喝,提着裙子进了房门,“平时教你的娴雅淑德,都忘到狗肚子去了?!” 见到阿娘来了,吴大娘子一声哭嚎,直冲着扑到了江氏怀里。 “阿莹?你这是怎么了?”江氏看着闺女那凌乱的发髻和衣衫,再看到昏迷不醒的阮青郎,心里突突直跳。 难道...... 像是印证她的猜想一般,吴大娘子连珠炮似的,连哭带骂,将阮青郎的放肆行径说得清清楚楚。 一语未了,江氏已经气得头发倒竖,叉着腰,对着地上摊成一坨的阮青郎就踹去。 若非浣纱与小桐几人拦着,只怕阮青郎就要被江氏踹个英年早逝了。 吴三娘:...... 嫡母,刚说的娴雅淑德...... 贱人真是色胆包天,竟敢在她家对她的宝贝女儿行此龌龊之事!江氏觉得气血逆行,耳朵里尽是嗡鸣声。 阮青郎!这人她认识,阮氏的侄子! 阮氏!阮氏! 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江氏命跟着来的粗使婆子绑了阮青郎,好生送走了闺女,然后带着浣纱几人,挟裹着万丈怒火,飓风一样直扫宴会花厅而去。 有瓜吃! 吴三娘朝小桐眨眨眼,主仆两人跟在江氏一行人身后,满脸兴奋地看热闹去了。 吴老夫人寿宴上,手鞠大的寿桃刚上桌,气氛立刻推上了顶峰,众女眷纷纷向吴老夫人道贺,吉祥如意的话儿宛如流水般往外冒。 吴老夫人看着众人恭维的嘴脸,面上不显,心里却得意非常。 再看着一侧站着的,满脸恭谨温婉的阮氏,她老人家更是熨贴又满意。 这次的寿宴是阮氏一手操办的,往日里有江氏这个正头夫人挡在前面,还不觉得如何,今日一看,这样大的场面,能布置得一丝不乱,热闹喜庆又井然有序,可见阮氏的能力与手腕。 这般用心,也不枉费自己这些年偏疼她…… 吴老夫人满意的注视,得到了阮氏谦逊的浅笑。 正当气氛融洽之时,花厅门口忽然出现了轰轰烈烈的一行人。 众人看着江氏满脸的怒火,精神都是一震,这是怎么回事?正头娘子来撕大出风头的小妾了? 好戏!要看! 江氏此刻怒火攻心,根本没闲心管众女眷怎么想,三步并作两步,利箭一般,直冲吴老夫人身侧的阮氏而去。 看着江氏那仿佛要吃人的眼神,阮氏不明所以,直觉却告诉她最好先避一避,可环顾四周,避无可避,阮氏只能往吴老夫人身后藏。 “江氏!不可无礼!今日是老身……” 啪! 一声震天动地的巴掌声,打断了吴老夫人的话,吴老夫人瞪圆了老眼。 江氏疯了? 众女眷:哗——精彩! 殊不知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只见江氏一把自吴老夫人身后揪出阮氏,狠狠掼在了地上,阮氏心神俱裂,急忙冲吴老夫人喊道: “母亲救我!” 习惯性使然,阮氏对吴老夫人喊出了私下里的称谓,只是没想到这一声“母亲”竟将江氏惹得理智全无。 贱人!平日里搔首弄姿、勾引郎君不说,如今竟敢直呼吴老夫人为母亲? 区区一个妾室,谁给她的胆子! 这叫什么?这叫不敬!这叫犯上! 再想到前几日浣纱转述的那些话,什么“当年要不是我外家没落,轮得着她来做这吴府的当家主母”...... 江氏美眸猩红,望向阮氏的阴狠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扎几个血窟窿。 此时的阮氏发髻凌乱,珠钗散落一地,娇艳的俏脸红肿一片,看其狼狈的模样,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雍容华贵。 半伏在地上,手指死死揪住吴老夫人的裙角,阮氏哭得梨花带雨: “不知妾如何又惹到了夫人?夫人即便看妾不顺眼,又要惩处,也该看看场合,今日可是老夫人的寿宴啊!夫人向来不把妾放在眼里,妾有自知之明,可夫人也该给老夫人些脸面,莫让人看了咱们吴府的笑话!” 夹枪带棒的一番话,直挑拨的吴老夫人脸色沉得快要拧出来水。 “江氏!你发什么疯!平日里的女德与女戒,都读到哪里去了?今日你江家的众人都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江家到底是怎么教导闺女的,竟这般不知轻重,罔顾自家颜面!” 吴老夫人和阮氏的一唱一和,直听得江氏脸颊抽搐,只是还不等她发作,一道爽朗的熟悉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吴老夫人此言差矣,我这小姑子一向温婉端庄,定是有人惹怒了她,才会这般冲动行事的。” 第24章 年过花甲的老俏嬷 说着,一道利落的身影自众多女眷中走出,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江氏身边。 来人正是江氏的嫂子,四品戍边将军江安之妻严氏。 今日是吴老夫人的寿宴,身为姻亲,江家的主子自然都来了。 严氏可比江氏冷静多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吴老夫人当众质疑江府的家教,这让身为江府当家主母的严氏,不得不出面替小姑子江氏分辩几句。 严氏一袭紫衣华服,先是朝吴老夫人福了福,转而看向瑟瑟发抖的阮氏,轻笑道: “老夫人别怪我多管闲事,虽说这是你们吴府的家事,可毕竟事关我们江家的姑奶奶,老夫人既然点了我们江府的名儿,我问上一问应当不打紧吧。” 严氏也是出身将门,此时也不等吴老夫人回答,忽然敛了笑意,颇有些色正芒寒的肃然。 “阮氏!我妹妹平日里待你如何?你话里有话,几次三番暗示众人,难道我妹妹平日里苛待了你?” 闻言,阮氏垂首不语,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好似一只受了惊的白兔。 吴老夫人见状,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 “好孩子,莫怕,你先起来......” “不许起来!”江氏余怒未消,当下便直接顶撞道,“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不许她起来!” 这还是婆媳多年,江氏头一回对她这般不留情面,吴老夫人当下便恼了,正要出言责怪,话头却被严氏抢了去。 “妹妹,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先消消气。” 今日江氏这般大发雷霆,甚至当众殴打妾室、顶撞婆母,严氏也十分惊讶。 想到素日里江氏的端庄持重,吴老夫人暂压怒火,顺着严氏的话,冷声询问道:“江氏,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 想到一身酒气、醉成烂泥的阮青郎,再想到衣衫凌乱、受尽委屈的闺女,江氏只觉得一股邪火自心底升腾,直奔头顶而去。 纤手点着楚楚可怜的阮氏,江氏厉声道:“母亲可知!那阮青郎......” 甫一开口,江氏就顿住了,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井水般,从头冷到脚。 差点着了那贱人的道! 这样的事,若是被旁人知道了,阿莹就完了! 吴老夫人脚边,看似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阮氏,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唇角。 说啊,怎么不说了?有本事都说出来啊! “江氏,阮青郎怎么了?接着说啊!” 吴老夫人重重地杵了下镶玉乌木拐杖,语气十分不满。 江氏却咬死了牙关,无论如何追问也不肯开口。 “江氏,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若说不出来,便自请家法,去祠堂跪一个月吧。” 吴老夫人神情漠然,冰冷的话语中夹杂着丝丝怒气。 江氏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有微微颤抖的身躯,显示着她心底的憋屈与愤怒。 “老夫人,母亲说不出口,是因为阮青郎所做的事过于丑恶,若您非要知道,三娘愿略说一说。” 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江氏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叫吴三娘住口,可吴三娘口齿伶俐,已经叮叮咚咚将事情说了大半,巧妙地略去了吴大娘子。 “阮姨娘的侄子阮青郎吃醉了酒,不顾下人拦阻,一头扎进了给母亲梳头的张嬷嬷的房间,还调戏了已经年过花甲的张嬷嬷......” 噗嗤一声轻响,众女眷皆是忍不住,接二连三地掩面嗤笑起来。 江氏的眉毛挑得老高,看着面不改色扯谎的吴三娘,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阮氏和吴老夫人直接听了个目瞪口呆,什么张嬷嬷?还年过花甲?她怎么不知道这府里还有这号人? 当下,阮氏惊愕之余,失声尖叫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大......” 一个“大”字没说完,阮氏就反应了过来,急急地住了口。 可在场的哪个是傻子? 吴老夫人吃惊地望着她心中一向乖巧的阮氏,心底划过隐隐的不妙之感。 江氏怒发冲冠,若不是严氏拦着,只怕又要冲上去揍阮氏几巴掌。 严氏虽然出手拦住了小姑子,可脸色亦是铁青。 吴大娘子吴莹与严氏的独生儿子江梦浮自小便有婚约,自古姑舅亲,只待吴大娘子及笄,两人便可喜结连理。 阮氏脱口而出的那个“大”字,如何不让严氏心惊胆战。 只不过眼下众人都在,便真是吴大娘子,这会儿也提不得。 严氏是聪明人,此刻正强压着性子,低声劝抚着江氏: “不管是谁,眼下都是张嬷嬷,没有这号人,那就事后安排一个。” 江氏偏头望向嫂子,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腔的怒火,冷声道:“阮青郎是阮氏的侄子,这般肆意在府中闯荡,可见其心不纯,阮氏约束不力,罚跪祠堂三个月,份例减一年,以后阮家之人不许来府!” 罚得这般重!吴老夫人刚要开口,可对上儿媳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再联系到阮氏失口说出的那个“大”,最终还是讪讪地闭上了嘴。 罚就罚吧,江氏是主母,惩处妾室也挑不出错...... 人群里,看着吴老夫人左顾右盼,一副“我没法管”的模样,吴三娘忍不住笑出了声,忽然想到了一句经典的婆媳对话。 ——打了她可不能再打我了嗷! 小桐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吴三娘咧咧嘴,也算笑了一回。 吴三娘:...... 知道你忠心了,小傻子。 最终,吴老夫人的宴会以江氏大闹一场,软禁了阮氏为结果,成了最近京城人们酒醉饭饱后的谈资。 吴老夫人一生最要脸面,得知此事气得几天没怎么用膳,生生饿瘦了一大圈。 吴侍郎事后得知此事,除了生气阮青郎不懂规矩,也隐隐有些埋怨江氏的小题大做。 等江氏咬牙切齿地将子虚乌有的“张嬷嬷”换成了吴大娘子时,吴侍郎也怒了,不仅纵容了吴宗珏上门揍了阮青郎一顿,连祠堂里被软禁的阮氏也不想见了。 第25章 选择题来了 吴氏祠堂里,吴二娘看着脸色蜡黄的阮氏,泪水涟涟。 “阿娘,不是说大姐姐更衣的地方,下人都被撤走了么?表哥怎么......” “不中用的东西!”阮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满脸怨愤道,“我都帮成这样了,青郎竟还是失了手......” 莫非这竟是天意? 他们阮家的祖坟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回头让大哥托人去瞧一瞧。 “现在怎么办,阿娘?” “你慌什么,阿娘的手段你还不清楚?若我想从这儿出去,法子多的是,只不过......”想到吴侍郎那张阴寒的脸,阮氏叹气。 还是跪几天,让老爷出出气吧。 等到老爷心软了,她再亮出高招,效果会更好些。 至于江氏,哼,她可没有怕过江氏,江氏再凶,不过就是几巴掌的事儿,在这吴府里,她能怎么样?她又敢怎么样? 阮氏一声冷哼,捏着吴二娘偷偷送进来的糕点,慢慢吃了起来。 馥春院里。 江氏正和浣纱说着宴会当天的事儿。 “这个阮氏,真是该死,她那个侄子阮青郎,更是该死!” 提起那日的场景,江氏至今仍是气得胸腔发疼,对着浣纱不住口地咒骂。 “夫人息怒,听说大公子去了一趟阮家,那阮青郎的腿险些折了,好歹给大娘子出了口气。” 浣纱手执美人拳,不轻不重地替江氏敲着后背。 “哼,真打断了才好!什么东西,也敢肖想阿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入流的阿物儿......” 这几日,阮青郎在江氏口中被骂的,连地上的烂泥都不如,浣纱听了只当没听到,轻声劝道: “真打断了腿,只怕阮家要闹起来了,咱们倒是不怕,只怕他们那样的人家,赖上了大娘子,可如何是好!” 江氏重重一叹,手指捏在帕子上,指节泛白。 “阮氏打的什么主意,咱们都一清二楚,她想用我的阿莹去堵她那一大家子漏风窟窿?做她娘的春秋大梦!阮家的爷们儿没出息,就打旁人家女孩儿的主意……” “黑心肝的破落户!没良心的货色!” “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 瞧着江氏越说越气,浣纱停了捶背,起身端了莲心茶奉给江氏。 “夫人,不如趁现在阮氏失宠,咱们给她些苦头吃吃?” 浣纱的手段,江氏最清楚,当下便冷笑一声点了头,悄悄嘱咐浣纱别弄出人命来,浣纱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祠堂里,见下人点了一轮又一轮香火,阮氏终于被呛得忍不住了。 “又非庆典吉庆日,这样一轮又一轮的燃香,到底意欲何为?!” 闻言,吴大郎身边的小厮书英头也不回,顺手擦拭了香案,方恭声答道: “姨娘勿怪,大公子说祠堂乃是祖宗家庙,最森严尊贵的地儿,如今姨娘犯了错,跪在祠堂恐惊扰了祖宗,所以才叫多敬些香,给祖宗赔罪。” 一番话说得恭恭敬敬,却听得阮氏羞愤欲死。 这是大哥儿故意折辱她呢! 定少不了江氏那个贱人的撺掇! 青郎到底也没得逞,大娘子又没怎样,江氏这样揪住她不放,就不怕日后老爷跟她急眼? 想起吴侍郎,阮氏又是一阵酸楚。 若不是怕老爷心里膈应着,她早就使了手段,离开这阴森可怖的祠堂了,哪里还需要守在这儿吃苦? 原本她那高招是留着青郎成了好事,来应付吴侍郎怒火的……可眼下…… 阮氏深吸了口气,想平复一番心绪,却被浓烟呛到了喉咙,当下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阿娘!你怎么了?这味儿真冲!” 吴二郎吴宗璋刚溜进来,就被浓烟冲得眼泪汪汪。 吴二郎瞧了瞧香案上的净水,随手一翻,便将香炉里的燃香全都泼灭了。 “二郎!不可!” 见状,阮氏一惊,立刻扬声阻止。 可吴二郎抬抬手的事儿,阮氏的阻止到底慢了一步。 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四五道人影围住吴二郎,为首一人气宇轩昂,背着手大步流星走到吴二郎面前,毫无表情道: “二弟不是一向孝顺?今日怎的这般不分轻重?连供奉祖宗的净水都敢玷污,还扑灭了燃香,二弟这般行为,莫非是要咱们吴家断了香火不成?” 来人正是吴大郎吴宗珏。 玷污净水、断了香火,这样的罪名一扣,吴二郎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浓烟,然后也跟着咳嗽不止。 看着咳得声嘶力竭的弟弟,吴宗珏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也不出声,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大哥儿,你弟弟是担心我呛了烟,这才失手打翻了净水,他一个孩子,不是有心的!” 阮氏扑到吴宗珏脚边,哀婉悲戚道。 “男女有别,阮姨娘还是自重些,阿爹喜欢你这副腔调......” 说到这,吴宗珏顿了顿,然后嘲讽一笑,“可并非人人都喜欢,比如我!” 闻言,阮氏脸上的悲色一僵,旋即缓缓收了演技,表情看起来正常多了。 “大哥儿的意思我明白,可人活着,哪有不为了自个儿的,大哥儿和二哥儿,既是敌人,也是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点道理,大哥儿自然比我这个妇道人家懂。” 见着阮氏直言不讳,吴宗珏反而没那么厌恶她了,扬扬手示意小厮放开吴二郎,转头看向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阮氏道: “阮姨娘快人快语,不错。只是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请阮姨娘帮着解惑。” 阮氏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丝毫不露怯。 “阮青郎欲行不轨这事儿,是你的主意,还是阮家的主意?” 来了,来了,这事儿还是被问到了她脸上。 阮氏心下慌乱,闭了闭眼睛,想起自己暗藏的杀招,却又安心了不少。 再度睁开双眸,阮氏轻声反问道:“我的主意又如何,阮家的主意又如何?事情到底没成,大哥儿问这些,有什么用?” 听她这样说,吴宗珏也不恼,半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身旁缄默不语的吴二郎。 “怎么没用?”吴宗珏一声冷笑,“若是你的主意,那好办,单凭谋害嫡女的罪名便可将你发卖了。” 第26章 扇一巴掌就舒爽了 迎着阮氏嘲讽的目光,吴宗珏强调了一句:“即便你有子女傍身,也逃脱不了。” “若是阮家的主意呢?” “那更好办。”吴宗珏轻笑,“一纸诉状告到京兆衙门,直接革了阮青郎的秀才功名,永世不得参与科考。” “你敢!”阮氏惊惧交加,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淡然。 “为什么不敢?”吴宗珏冷笑。 阿莹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这吴府里最尊贵的小娘子!那沼泽深渊一样的阮家,也敢打他妹妹的主意?找死。 见吴宗珏不像在说笑,阮氏慌了神,若青郎被革了功名,那阮家以后再难起复,阮氏一族就彻底完了! 阮氏的兄长阮秉义被官家摘了礼部侍郎的官帽,贬为庶民,此生再无起复的可能。 阮秉义只有一子,便是阮青郎,去年阮青郎考上了秀才,这才让一直跌在谷底的阮家稍稍看了些希望。 阮青郎太需要助力了,阮家便打上了吴大娘子的主意,吴大娘子是阮家能够得着的,家世最好的小娘子了。 这事儿阮氏原本是不同意的,江氏和江家可不是好相与的!阮氏和江氏打了许多年擂台,对于这一点最是清楚。 江家人护短,何况吴大娘子与江家独子江梦浮是自小定下的婚约,万一真成了好事,只怕江家也不会轻轻揭过,必是要大闹特闹的! 可青郎需要助力!阮家起复的希望都在青郎身上了! 阮氏最终还是咬牙答应了,只吩咐阮青郎将动静闹大些,最好在吴大娘子身上多留些印记,这样真闹了起来,为着颜面,吴家和江家也只能强咽了这口气,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只是没想到...... 事情没成,反倒惹了一身骚。 阮氏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咬紧了牙根,低哑嘶声道:“是......我的主意,跟阮家无关,大哥儿若是气不过,只管找我出气......” “真是阮青郎的好姑母啊!”吴宗珏嗤笑一声,“阮姨娘犯了错,父亲自会惩处,我管不了,不过,二弟对祖宗不敬,身为兄长,不可不问......” “大哥儿,那是你弟弟,你想怎样?!” “阮姨娘慌什么,我不过是想罚二弟闭门思过三个月而已。”吴宗珏瞥了她一眼,幽幽地开了口。 阮氏美眸圆睁,柔媚的声音中夹杂了浓浓的愤恨:“二郎正在学堂念书,今年便要参加秋闱,你竟罚他闭门思过三个月?” 吴宗珏并不回答阮氏的话,而是偏头对着吴二郎说道:“二弟觉得呢?若是为兄处罚得不公,不如叫父亲来瞧瞧?” 余光扫到阮氏的狼狈模样,吴二郎心底涌上了些怒气,袖袍之下,双拳紧握。 “大哥叫人染了浓香,明摆着就是折辱我阿娘,我阿娘再有不对,也轮不到大哥来教训!” 哟,小狼崽子撩出爪牙了? 吴宗珏眼珠微转,一派认同道:“那是自然!虽说妾室与奴仆无疑,但到底是长辈,还是请父亲来一趟吧,书英,去书房请父亲大人来一趟祠堂。” 阮氏心头一动,悄悄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衣裙。 阮氏的小动作被吴宗珏尽收眼底,当下便是冷冷一笑,别开眼望向了祠堂门口。 就在阮氏心思转了几转,正想着等会儿吴侍郎来了,该怎么表现时,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阮氏急忙半垂着头,咬住下唇,眼底迅速蓄上了泪光,好一副受尽委屈、欲说还休的模样。 吴宗珏:...... 这般演技,当红戏子不过如此!叹服! 可浑身是戏的阮氏并没有引起来人的怜悯,反而惹来了一声辱骂。 “收起你那副狐媚样子!这可是祠堂,不是老爷的书房。” 江氏的声音一出,阮氏的委屈瞬间怔住了,欲说还休的神情也跟着凝在了脸上。 “书房”二字像一记巴掌,狠狠扇在了阮氏脸上,瞬间变得通红。 “给夫人请安,不是说去请的是老爷么......” 阮氏惴惴不安,或许她是被大哥儿戏耍了? “老爷?”江氏冷哼,“老爷到兵部应卯去了,哪有工夫管你?夫妻一体,况且这原本就是后宅的事,怎么,我管不得你?” “别忘了当初,是谁喝了你的妾室茶!” 当着府里两位公子的面,阮氏被奚落得下不来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心底满是惧怕与羞恼。 “夫人说的是,都是妾......” 一语未了,祠堂里已然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是阮氏的失声尖叫。 “我做事,何时轮得着你来说三道四?记住你的身份!妾就是妾,再如何得宠,也只个不入流的玩意儿。” “妾通买卖,你不过就是个物什儿!下人奉承,你还真当自己多金贵不成?” “阮氏,为人处事莫要太自私,为着你娘家侄子犯下大错时,可曾想过自己的一双儿女?若是外人知晓,二郎与二娘有你这般满腹算计、蛇蝎心肠的生母,你猜旁人会怎么讲?” “到时候莫说二娘,便是二郎身为男子,也难说个好亲!那阮青郎到底只是侄子,竟比自个儿子闺女还紧要?” 说罢,江氏斜睨着面色微变的阮氏母子,心道,这就受不住了?以后有她受的时候! 阿莹和阿珏是江氏的心头肉,如今被触了逆鳞,江氏岂会善罢甘休。 江氏说完,也不管阮氏母子怎么想,带着吴宗珏便浑身舒爽地离开了。 祠堂里,见江氏一行人走远了,阮氏忙上前拉着吴二郎解释。 “二郎,莫要听江氏胡说,你和二娘都是我的命根子,江氏一向不喜欢咱们母子,得了机会便开始挑拨......” “那阿娘又为何要给她机会?” 吴二郎轻声打断了阮氏的话,那双与阮氏十分相似的桃花眸此时正望向阮氏,眼底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想起江氏的话,吴二郎旋即低下眼眸,有些不愿意面对眼前的生母。 第27章 想忘也忘不了 见到吴二郎这般模样,阮氏心里一慌,生怕他入了江氏的圈套,当下急忙抓住他的袖口,软声道: “二郎!好孩子,你听阿娘说,青郎是你亲表兄,你舅舅只有青郎一个儿子,只有青郎一飞冲天,阮家才能重现当年的荣光,阮家好,你和二娘才能好......” 听到阮氏这样说,吴二郎瞪大了眼睛,袖袍一扯,用力甩开阮氏的手。 “阿娘糊涂了?我和二娘姓吴,不姓阮!阿娘自己要偏帮阮家,何苦拉上我和二娘当借口?” 闻言,阮氏有些不可置信,呆呆地望着生气的儿子,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二郎竟然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 他果真受了江氏那个贱人的挑唆! 这可如何是好? 不等阮氏想好,吴二郎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阮氏见状,不假思索地再次拉住儿子的袖口,声音有些尖锐地质问道: “二郎!你外祖母和你舅舅有多疼你,你全忘了吗?” 吴二郎被拉得脚步一顿,不得不驻足,却不肯回头: “哪能忘?阿娘隔三差五便在儿子跟前耳提面命,儿子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说完,手腕一扭,扯回衣袖径直离开了。 留下阮氏瘫坐在祠堂里,脸上一片茫然无措。 ...... 海棠院里。 吴大娘子正和吴三娘咬着耳朵。 “玉欢在祠堂门口瞧着,阮姨娘的脸色可精彩极了,三妹妹没看到,二哥走的时候那叫一个绝情啊......” 吴三娘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伸手拿了块定胜糕助兴。 见状,吴大娘子了然一笑,又吩咐玉喜取了四色糕点,放在了吴三娘面前。 吴三娘谢了又谢,然后一手拿着一块点心,咬了这边咬那边,吃得一脸点心渣子。 吴大娘子失笑:“三妹妹,你若喜欢这些糕点,我叫小厨房多做些给你送去!” 吴三娘点头如啄米,欣欣然接下了嫡姐的好意。 “说起来,那天的事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及时赶到......” 吴大娘子的话音中带着哽咽,杏眼浮起一层水雾。 她这几日都靠喝安眠汤才能入睡,看来那日阮青郎的冲撞,给这位娇娇小姐带来了非常大的阴影。 吴三娘忙取了帕子给嫡姐擦泪,口中炫满了糕点,只得含含糊糊安慰道: “大姐姐吉银......自有天相,况且夫银不会放过阮姨娘的,大姐姐莫哭。” 吴大娘子听到她的话,噗嗤一声,险些笑出鼻涕泡,忙接了帕子挡在脸上。 见状,吴三娘笑得点心差点从口中掉出来。 小姐妹一起哄笑了一场,一扫近两日的阴霾,气氛又变得轻快了起来。 “话说三妹妹怎么知道阮青郎的行踪?赶得那样巧?” 吴大娘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罢还端起了百合蜜水抿了一口,遮住了脸上的那丝不自在。 吴三娘心知肚明,只怕嫡姐的这句问话,是江氏特意交代的。 想着自己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吴三娘决定卖给嫡姐一个人情。 “大姐姐知不知道香梨?” 吴大娘子想了想,香梨?听着像丫鬟的名字。 “既是香字排行,想来或是二妹妹身边的丫鬟?” 吴三娘笑眯眯地夸道:“大姐姐真聪明!香梨正是二姐身边新来的丫鬟,香杏被发配后,香梨顶替了她。” 听到吴三娘的夸赞,吴大娘子满心得意中又隐隐带了些异样的感觉。 每每三妹夸她,她都有种自己是小孩子,在被大人逗耍的错觉。 “香梨是三妹的耳目?” 吴大娘子虽然天真却不傻,当下便明白了过来。 “算不得耳目,只是能递些消息罢了。”吴三娘凑近了些,低声道,“大姐姐若是想知道些什么,遣人去找香梨即可,只有一样,悄悄的,别叫二姐知道了。” 吴大娘子有些不自然,点了下吴三娘的额头道:“我找她做什么......” 知道吴大娘子要面子,吴三娘却仍是正色劝道:“大姐姐听我一句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回若不是香梨听到些风声,告知于我,只怕大姐姐要遭老罪了!” 遭老罪了?可不是!谁能想到那阮青郎竟这般无耻大胆。 想到阮青郎那张狰狞的面孔,吴大娘子轻轻打了个哆嗦,不动声色的将香梨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 馥春院里,听了玉喜的转述,江氏缓缓舒了口气。 三娘当真变了,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真令人潜力大发。 香梨?耳目? 江氏轻笑,看来这次清理内宅,势必要保下这个香梨了。 阮氏趁她称病期间,借着操办吴老夫人的寿宴,大肆收买下人,以至于吴大娘子遇险求助,竟无人回应。 这让自认为已经将吴府后宅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江氏如何能忍! 阮氏被禁足,正好给了江氏机会,将那些吃里扒外、分不清主次的下人清理个干干净净。 作为吴二娘身边的阮家眼线香梅,自然也要被毫不留情地送回阮家。 吴府后角门,香梅恋恋不舍地回头,却没有等到她伺候了十几年的吴二娘前来相送。 香梅鼻头发酸,她不想回阮家,阮家早已败落,自然比不得吴府阔绰,回去了也是受苦的命。 眼见着日头快要西斜,香梅提了提肩膀上的布包,认命般地低下头,抬脚准备从角门离开。 “慢着。” 一声轻喝,香梅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可仔细一想,声音不对啊,不像是二娘子的,倒像是...... 香梅回头一看,果然是吴三娘。 “奴婢见过三娘子。”香梅声音极低,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上。 三娘子和二娘子不对付,她是二娘子的贴身丫鬟,三娘子这会儿前来,莫非是来落井下石或是找她出气的? 后背发紧,香梅看也不敢看吴三娘。 “香梅,你准备去哪儿?” 闻言,香梅一怔,忍不住抬头望向了笑嘻嘻的吴三娘。 “奴婢从前是阮家的下人,如今被夫人遣送,准备回阮家......” 第28章 添柴加火再浇油 “哦?这么说,你的卖身契在阮家喽?” “没,卖身契在奴婢手里。”香梅小声解释道,“夫人将卖身契还给了奴婢,叫奴婢带着交还给阮家。” “这样啊......”吴三娘慢吞吞地说道,“你想回阮家?若是不想,何不趁此机会,撕了卖身契,跑了得了?” 闻言,香梅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失声道:“这哪能成!撕了卖身契,奴婢就成逃奴了!” 吴三娘啊了一声,眨巴着眼睛,轻声道:“你那卖身契上有价格吧?我替你把银子送去阮家,就说你被吴府发卖了,不就成了?” 还能这样?香梅呆呆地望着吴三娘,一时回不过来神。 “怎么?真回了阮家,不怕被阮家卖了?或是被阮青郎那个色批收了房?”吴三娘摇着看不见的大尾巴,循循善诱,“听说那阮家可是穷极了,一个下人都没有,你若是去了,就算没被发卖,只怕浆洗洒扫烧饭......可都是你的活计了!” “香梅,凭你的容貌,又在吴府做过大丫鬟,出去到普通人家当个正妻绰绰有余,岂不比在阮家当牛做马来得舒坦?” 一番话说得香梅心驰神往,可到底还存了一丝理智,香梅眼含警惕地问道: “三娘子说了这样多,又肯花银子,需要奴婢如何回报?” 吴三娘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人畜无害。 “聪明人就是容易打交道。” 果然!香梅眼中的警惕之色更浓了,看向吴三娘的眼神仿佛在看人人喊打的拍花子。 吴三娘笑意更浓:“香梅姐姐久在二娘子身边,想必应该知道不少事......” “三娘子不必问了,奴婢不会说的。” 香梅十分有傲骨,她与二娘子一同长大,断不会做出这等出卖主子的阴损事儿! “姐姐与二姐姐感情深厚,今日怎么不见二姐姐前来送送?其实姐姐不想出府,想必也求过二姐姐了吧,二姐姐怎么说?” 吴三娘收敛了笑意,实事求是地挑拨道。 香梅的脸上顿时青红交加,她的确求过二娘子,只是二娘子说她不能违逆主母,硬是不肯去馥春院求情。 见状,吴三娘又添了一把火: “我自是知晓姐姐的忠心,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姐姐也要为自己想一想。” 见香梅依旧无动于衷,吴三娘又加了一把柴: “姐姐难道甘心去阮家,成为那唯一的下人?或说阮家少爷的通房?那阮青郎可不是什么良人呐......再说,阮家能获一次罪,难道就不会获第二次?到时候连累了姐姐,姐姐一个下人......又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香梅眉心微动,吴三娘瞧得一清二楚,当下便又浇了一把油: “我不过是想问问姐姐,阮氏可有什么后手,也好做个防备,姐姐何须紧张?姐姐撕了卖身契,成了良民,天高海阔任尔逍遥,这吴府的明争暗斗,与姐姐便没了关系,是不是?” “好了!三娘子的话......我听明白了。” 香梅终于忍受不了吴三娘的啰嗦,放弃了抵抗。 想起二娘子的狠心,香梅咬咬牙,低声道:“阮姨娘有喜了!” 吴三娘心道,果然!跟她预想的一样,宅斗经典桥段来了! 面上,吴三娘却佯装震惊,随后满脸感激。 “多谢姐姐告知,若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说罢,自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香梅,香梅正要说赎她用不着这么多时,吴三娘一脸真诚道: “姐姐拿着,不是给姐姐赎身的,这是盘缠,姐姐是回老家还是做些营生,有了银子也就有了底气。” “底气”二字触动了香梅的心弦,香梅郑重地朝吴三娘福了福。 “多谢三娘子,奴婢准备回祖籍去,那里有我祖父......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 馥春院里。 江氏靠在美人榻上,正和冯姨娘说着话。 “都办妥了?” “是......”冯姨娘半垂着头,姿态很是恭敬,“三娘子亲自送走了香梅。” “嗯,那丫鬟怎么说?” 江氏看起来很有几分不以为意,阮氏不就是想凭借美色与旧情让老爷回心转意么,能有什么新鲜招式? 照她说,直接绑了香梅,严刑逼供,什么审不出来? 不过阮氏御下也颇有手段,那香梅又是阮家送进来的,与二娘子情同手足...... 江氏正想着,冯氏又幽幽地开了口:“香梅说,阮氏有了身孕。” 哦,有了身孕...... 什么?!身孕??? “不可能!”江氏猛然起身,直接来了个三连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冯氏愣住了,十分不解:“阮氏伺候老爷多年,有了身孕也是常理......夫人为何?” 阮氏是吴侍郎的心头好,又不似她,已经有三年多没侍奉过吴侍郎了。 吴侍郎十日里有五日都宿在碧柳院,按理说阮氏有了身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为何夫人会如此激动? 对此,江氏没有多解释,只是心烦意乱地摆摆手,让冯氏退下。 冯氏离开后,浣纱朝门外瞧了瞧,压低声音问道:“夫人,阮氏如何会有身孕?咱们不是......” “谁知道是真有孕还是假有孕!”江氏剜了一眼祠堂的方向,恨恨道,“你去找个大夫,悄悄的去给她瞧瞧......” 浣纱领命,快步去寻可靠的大夫不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夫前脚刚到吴府,后脚吴二娘就在祠堂里闹了起来,说阮氏见了红。 吴侍郎被吴老夫人派去的人叫回府时,府上的气氛正值凝重。 江氏与吴老夫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阮氏犯下大错,即便有孕也不能就此接出祠堂,免了责罚!” “子嗣为重!就算要罚阮氏,也该缓一缓,至少要等她生完孩子再说!” 婆媳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吴侍郎一脚踏进了福寿堂。 第29章 来了来了,她来了 “父亲!女儿给父亲请安。” 吴二娘一直关注着门口,见到吴侍郎进来,立刻大喊了一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随着吴二娘的一声大喊,福寿堂内安静了片刻。 “怎么回事?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吴侍郎皱着眉头,走到吴老夫人面前行了一礼。 “儿子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这里发生了何事?” 见吴侍郎回来了,吴老夫人来了底气,将手中的乌木拐杖朝地上狠狠一杵,怒气冲冲道: “还不是你这个好媳妇!你问她!” 吴侍郎面色不虞,转而望向了脸色铁青的江氏,江氏却不理会,反而将脸偏向了一边。 吴侍郎:…… “浣纱,你来说!” 被点到了名字,浣纱看了看拒不答话的主子,只得上前两步恭声道: “回老爷的话,是阮姨娘……阮姨娘有了身孕……” 只这一句话,吴侍郎的脸色瞬间阴转晴空,阳光明媚了起来。 “真的?阿阮又有了?” “几个月了?” “请大夫来瞧了没有?” “阿阮人呢?” 江氏:…… 要不把我休了,给你的心头肉让位? 吴侍郎欢天喜地的神色,在触及到江氏那冰封万里的眼神时,顿了顿,理智慢慢回笼。 对了,阿阮犯了错,如今正在祠堂里罚跪。 “父亲,阿娘见了红,大夫说不能再跪了,女儿求父亲开恩,看在阿娘一向勤谨恭敬的份儿上,饶了她这回吧!” 看到众人都不说话了,吴二娘急忙见缝插针。 什么!见了红? 吴侍郎脸色一寒,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一大片血色。 那时正值冬日,冯氏被人从九曲回廊上抬回来时,裙底一大片猩红,几乎打湿了整个斗篷…… 吴侍郎脸色发白,那一大片血迹是她的,也是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的...... “快把阿阮从祠堂里接出来!” 吴侍郎打定了主意,没有丝毫犹豫地吩咐浣纱。 “老爷这意思,是要免了阮氏的责罚?” 江氏铁青的脸色已经快要黑成了锅底。 “都见了红,还说什么罚不罚的事!先等孩子平安出世再说!” 此刻,吴侍郎心里眼里惦记的,只有阮氏胎像不稳这一件事,至于江氏的不满,日后可以慢慢弥补嘛,女人!就没有哄不好的女人! 听了吴侍郎的话,吴老夫人斜瞥了江氏一眼,顺势道: “侍郎说的有理,就照侍郎说的办吧!阮氏呢?还在祠堂?” “回老夫人的话,阮氏被诊出有孕时,夫人就将人好生送回碧柳院了,夫人一向关爱家中子嗣。” 浣纱赶紧替江氏描补。 吴侍郎满意地嗯了一声,转头看着江氏,语气柔缓了几分: “夫人心善,操持家事又辛苦,若为夫有不周全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说罢,当着吴老夫人以及众多下人的面,吴侍郎朝江氏深深一揖,看起来很是有几分贤夫模样。 见状,吴老夫人心中感慨,守忠这孩子打小就谦和有礼,如今更是待人有方,多难得的夫郎!江氏有什么好怄气的? 看到吴侍郎当众对自己行礼,江氏纵然心中再多不满,也受用了一回,当下也对着吴侍郎福了福,算是还了礼。 “哎!这样就对了,你二人夫妻多年,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和和美美才叫好!” 吴老夫人适时地充当了和事佬。 见江氏脸色稍霁,吴侍郎便有些压不住心里的急迫了。 “母亲,你和夫人先说着话,我去瞧瞧阿阮。” 说完,也不看江氏一脸的愕然,转身便疾步走出了福寿堂,直奔碧柳院而去。 江氏:...... 侍郎演我? 碧柳院里。 阮氏得了下人的回禀,急忙拆去发髻上的首饰,放下满头的青丝别在耳后。 吴侍郎进门时,便是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轻柔的绡纱帐里,青丝及腰的美人面色苍白、眼底隐泪,纤手执素帕,轻轻按在唇角,樱红色的嘴唇微张,时不时漾出一两声清咳,直听得吴侍郎心头百转千回,柔肠寸断。 “阿阮......” 像是被吴侍郎的轻呼惊了一惊,阮氏蓦然抬头,目光中柔情万种,似有千万言语却哽在喉间...... “咳咳咳......” 吴侍郎紧走两步坐到床沿,手掌习惯性地握住了阮氏的纤手。 “老爷......”阮氏轻喃,眼底的薄雾凝聚,化作一滴珍珠顺着脸颊蜿蜒下落,“妾有罪,无颜再见老爷,可妾腹中的孩子无辜,求老爷可怜可怜他,莫要嫌弃妾......” 吴侍郎听得心痛不已,情不自禁收紧手掌,在阮氏的婉转哀求声中,将受了委屈的嫡女忘到了九霄云外。 ...... 馥春院里,接到吴侍郎的传令,江氏愣愣的回不过来神。 浣纱心里暗恼,口中却只能轻声劝道:“夫人息怒,老爷只是顾念子嗣罢了,未必是因为阮氏。” “顾念子嗣?”江氏回神,脸颊抽搐着,看起来十分震怒,“难道阿莹不是他的孩子?!” “阮青郎差点害了阿莹,老爷竟如此不放在心上!阮氏,一定是阮氏吹了什么枕头风,怀个孩子还不安分,拿肚子里的那块肉作挡箭牌,也不怕惹了胎神降罪!” “我叫你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没有?” 浣纱忙答道:“回禀夫人,时隔太久,奴婢尚在细查。” “好好查!给我瞧清楚,到底是谁在暗中帮着阮氏!” “是!” 浣纱前脚刚走,冯氏和吴三娘后脚就到了。 “给夫人请安。” 江氏心情不佳,闻言也只是扫了冯氏母女一眼,淡淡道:“免礼,自己坐吧。” 冯氏沉了沉气,拉着吴三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江氏目露惊讶,有些不解。可转念想到吴侍郎的传令,脸上又露出几分了然,当下便对着冯氏说道: “你也听到老爷的传令了?阮氏有了身孕,老爷......老爷免了她的责罚,也是因为顾念子嗣的缘故,九曲回廊上的事过去那么久了......” 第30章 她带着三娘走来了 “九曲回廊”四个字刺痛了冯氏的内心,冯氏眼底闪过一抹痛楚,旋即俯身打断了江氏的话。 “夫人,妾这次来,不是请夫人替妾报仇的,妾......”冯氏直起上半身,郑重地望着江氏,“妾是想求夫人,放妾出府!” 什么? 放她出府? 江氏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险些失手摔了茶盏。 怔怔地瞧着面如磐石的冯氏,江氏心神巨震,简直恍如梦中。 这世道,一个妾室竟敢自请出府?冯氏到底知不知道,这想法有多疯狂? 吴三娘扫过江氏满脸的震惊,心中暗叹,这就吓到了?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呢! 果然,冯氏看着已经惊呆了的江氏,再一次出言突破了她的极限。 “而且,妾要带走三娘子!” 江氏已经完全石化了,看着冯氏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了...... 疯了!冯氏疯癫了! 此时,江氏心中只有这句话。 砰! 手里的茶盏还是摔碎了。 不知怎的,吴三娘见了这一幕,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娘也疯了...... 这疯病还传染...... 江氏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冯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江氏的表情摇摇欲碎,“三娘是老爷的女儿......怎么可能......连你也不可能......” 听到江氏破碎支离的话语,冯氏叹息,不想再拖延,狠狠心直接道: “夫人,我知道想出府是千难万难,但只要夫人松了口,还了妾的卖身契,妾自有办法带着三娘子远走高飞。” “三娘子之名原也不在族谱上,妾更是不配,妾带走了三娘子,连除名都免了。” “妾说句糊涂话,三娘子走了,府中就不必为三娘子备嫁了,也可省下一笔银子。” “胡闹!一份嫁妆银子而已,府中还是出得起的!”江氏终于清醒了过来,带着几分薄怒道,“老爷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又何必自行绝路?!” 冯氏定定地望着江氏,忽然岔开了话头。 “夫人生得这般貌美,家世又那般显赫,可曾笼络住老爷的心?” 江氏闻言一怔,随后猛地一拍案几,羞恼道: “放肆!冯氏,你是在讽刺我?” 冯氏面色不改,掷地有声:“夫人恕罪,妾无它意,只是以夫人的颜色,老爷都不曾上心,更何况是妾?” “妾蒲柳之姿又生于乡野,自小粗鄙惯了,老爷瞧不上也是常理,妾无怨。只是我的三娘子,委实太可怜!” “三娘子是老爷亲女,被人推下了锦鲤池,数九酷寒日,几近毙命,老爷却视而不见,此番作为可配为人父?” “九曲回廊上,妾因阮氏失了孩子,老爷也只是高抬轻放,对阮氏极尽偏颇,对妾与腹中之子毫无怜悯,此番作为可配为人夫?” “近日大娘子遭险,老爷依旧轻轻揭过,不过罚阮氏跪了两日,便免了责罚,嫡女尚且如此,庶女又当如何?” “敢问夫人,妾与三娘子若不自请出府,焉有命在?!” 一连串的发问,只听得吴三娘差点举手鼓掌! 排比句,果然气势不凡! 冯氏的话,江氏也无法反驳,身为吴府的当家主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吴侍郎对阮氏的偏颇与偏爱。 两厢沉默了许久,江氏深深叹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兹事体大,容我思量几日再说吧。” 闻言,冯氏朝江氏重重磕了个响头,便准备带着吴三娘离开。 轻轻扯了扯冯氏的衣袖,吴三娘冲她低声道:“阿娘在门口等我,我有些话想跟夫人说一说。” 冯氏心思转动,微微颔首,便率先离开了。 屋内,看着留下来的吴三娘,江氏又叹了口气,有些不耐道:“三娘,你还有何话,说吧。” “母亲息怒,三娘不是要替我姨娘说话,而是要跟您提个醒儿。” 江氏蹙眉,何事还需要避开冯氏,单独留下提醒她? “说实话,母亲,父亲这般轻易免了阮氏的惩处,您心里就不生气?” 闻言,江氏将新换上的茶盏重重往案几上一放,看起来有些烦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 “夫妻一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父亲如今敢这样行事,分明就是料定了母亲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忍受。若母亲肯高抬贵手,放我和我姨娘出府,不仅是给父亲一个教训,也算是给父亲提个醒。” 教训老爷? 提醒老爷? 三娘果真被染了疯病...... 江氏看向吴三娘的眼神彻底变了,吴三娘浑然不觉,继续稳定输出: “提醒父亲,妾室能离开,那正妻自然也会。即便是为了府中的清誉,父亲也断然不敢再像现在这般偏私,罔顾您的面子。” 疯子,大疯子生的小疯子! 可是,小疯子的话让她有点心动,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也说了,其实父亲心里是有我姨娘的,只是不失去一回,又怎么能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母亲,您觉得,三娘的话对不对?” 说完,吴三娘也学着冯氏的样子,对江氏磕了个响头,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好似在秋风中凌乱的江氏,细品着母女俩带给她的震撼。 馥春院外,吴三娘看到不远处的阿娘,脚步轻快地小跑了过去。 母女俩牵着手,边走边笑,慢悠悠地回了西霞院。 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再联想到方才两人的话,浣纱忍不住出了神。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冯氏竟存了这样的心思,若是老爷知道了,脸色一定比夫人更精彩吧? 有点期待啊。 浣纱轻笑一声,转身回到了江氏身边。 “浣纱,你说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浣纱笑意不变,坐在脚塌上替江氏捏着腿。 “奴婢觉得,老爷人品俊秀,处事圆滑,是得过皇帝老爷夸赞的朝廷栋梁......” 呵!浣纱说得一点没错。 江氏偏头看着案几上摆放的一株形同枯木的腊梅,心里冷笑不止。 第31章 侍郎要休妻,偏心偏到底 这样千般好、万般妙的朝廷栋梁,怎么也有被女人抛弃的时候呢? 这样的念头一出,江氏呆了呆,她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她也被冯氏染了疯病? “去请大夫!去请大夫来给我瞧瞧......” 浣纱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去寻大夫不提。 碧柳院里,黄郎中跟着浣纱去瞧江氏。 阮氏则是趁着无人,吹起了关于吴大郎的枕边凉风。 “妾有了年岁,月信不调也是有的,原也不觉得如何,只是那日大公子命人不间歇地燃香,妾受不住浓烟,这才见了红......” “二郎见妾不适,这才失了分寸,打翻了净水,二郎也不是有意玷污净水,只是救母心切罢了......” 闻言,吴侍郎眉头拧成八字,搂着阮氏沉声道:“燃香是阿珏的主意?二郎的事儿我知道了,不怪他,二郎还小,哪能眼看着亲娘受难无动于衷呢?” 想起江氏那张倔强的脸,吴侍郎有些气恼,这个江氏,最是小性儿,一定是她撺掇着阿珏乱来的! 好生安抚住了阮氏,吴侍郎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带着三分火气准备去寻江氏。 刚走出碧柳院,想起黄郎中在替江氏瞧病,吴侍郎只好忍了忍,脚步一转,去了书房。 “阿吉,去叫大公子来书房见我!” ...... 江氏得了书英的求助时,正喝着安神汤。 这一整天闹哄哄的,真是头疼得紧。 书英跑得一脸汗,来不及好好喘口气,便对着廊下的浣纱喊道: “姑姑!快请夫人去一趟书房,老爷,老爷要打死大公子!” 什么?! 一语石破天惊! 不用浣纱回禀江氏,江氏已经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脸色大变,蹬上绣鞋,带着浣纱几人就直冲书房而去。 书房里,吴侍郎一手挽着袖口,一手扬起家法竹鞭,直直地朝着吴宗珏打去。 吴宗珏脸色阴沉,跪在吴侍郎面前,被几个小厮团团护住。 方管家一边抱着吴侍郎的大腿替吴宗珏求情,一边不住地拿眼睛往门口瞟。 夫人怎么还不来,再拖下去,他可就拦不住老爷了! 正想着,一道火急火燎的人影好似飓风一般冲了进来,劈头盖脸夺走了吴侍郎手中的竹鞭,烫手似得丢到了窗外。 吴侍郎:...... “老爷这是做什么?阿珏有哪里做错了,竟到了用家法的地步!” 江氏胸口剧烈起伏,母鸡护崽般地挡在了吴宗珏前面。 先是阿莹,又是阿珏,阮氏不把她这两个孩子害死,就不肯罢休是不是?! 江氏眼中掠过一丝怨恨,防备地盯着吴侍郎,生怕他再对吴大郎动手。 “我做什么?你问问你的好儿子!问问他做了什么!”吴侍郎满脸怒容,手指几乎点在了吴宗珏的鼻子上,“堂堂七尺男儿!竟对府中的长辈用私刑?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竖子!” 听到吴侍郎这样说,江氏已经明白了过来,这说的应当是燃香的事儿,果然是阮氏那个贱人挑唆的! 江氏冷哼了一声:“府中的长辈?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位长辈?是老爷还是老夫人?” “明知故问!江氏,我问你,阿珏在祠堂燃香的事儿,是不是你教的?你知不知道阿阮腹中的孩子,险些因此丧命!” “险些?那不就是无事么?既然无事,何须惩罚太过?”江氏喘匀了气,慢条斯理道。 闻言,吴侍郎一愣,随后心头一梗,脸皮有些泛红,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它,江氏的话,正是前几日吴大娘子遇险,吴侍郎对她说过的话。 如今被江氏用自己说过的话挤兑了一回,吴侍郎的表情十分精彩。 看到吴侍郎闭上了嘴,江氏冷冷一笑,转身扶起吴宗珏,还替他将裤子上的灰尘拍了拍。 “侍郎要在孩子面前逞威风,妾身不敢多言,只有一样,侍郎的威风不能只叫阿珏一人瞧见,得让这府里的孩子们都瞧瞧!免得大家说起,觉得侍郎偏心。” 江氏的话音刚落,吴侍郎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妙,警惕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 江氏笑意温婉却没有丝毫感情,一字一顿道: “从明日起,府中的公子都来老爷书房待两个时辰,好好聆听老爷的教诲!还未出世的,便由生母代替,捧着肚子一并来听!” 吴侍郎双目怒瞪,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江氏说出来的话。 恶毒妇人! 明知阿阮有孕,需要卧床静养,她还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江氏,你大胆!”吴侍郎咬牙切齿,几乎要怒火攻心,“我吴府容不得你这样恶毒的主母!来人,拿纸笔来!” 方管家不明所以,却隐隐觉得不好:“老爷要纸笔做什么?” 吴侍郎恨声道:“休妻!” 休妻?! 方管家肝胆俱裂,连声劝阻。 吴宗珏如遭雷劈,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只有江氏最淡定,从阮氏入府那日,她夜夜都能梦到吴侍郎要休妻,如今梦境成了真,江氏早就想好了一百种对策。 当下,江氏便冷漠地安排道: “方管家,去替侍郎取纸笔来。” “书英,送大公子回去。” “浣纱,替我套车,咱们别等着人赶了,自个回江府去。” 吩咐完了,江氏转身便走,只不过刚走到门口,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其实吴侍郎在江氏吩咐众人地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方才说休妻,不过是一时情急,想吓一吓江氏而已。 现下见到江氏驻足,吴侍郎眼中迸发出希望的火苗,刚欲说话,便听到江氏那冰冷的声音。 “老爷写好了休书,便使人送到江府吧,你我夫妻一场,缘尽于今日。” 说完也不看吴侍郎那懊恼悔恨的表情,带着浣纱几人,又风一般地离开了,背影十分绝情。 “夫人!”吴侍郎冲着江氏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吴侍郎看不到的地方,方管家默默翻了个白眼。 老爷真是被阮氏迷了心窍,江夫人能说说休就休的? 真要休了江夫人,还不知道外面传得会有多难听呢!宠妾灭妻、尊卑不分...... 第32章 你敢杀她? 书房的闹剧的结果是,江氏带着吴大娘子回了娘家。 江府众人如何气愤先不提,吴老夫人便先生了气。 “守忠,你也是!如何能轻易提起休妻二字?还有,阿珏做了什么,如何就请了家法?”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对于长孙吴宗珏,吴老夫人疼爱的心甚至超过了对儿子吴侍郎。 吴侍郎坐在吴老夫人下首,原本就已经懊恼万分,闻言更是悔上加悔,只能狠狠地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还有,江氏要回娘家,你就不晓得拦着点?这个江氏,脾气也真够大的,说走就走!夫妻之间的气话,也值得带了孩子回娘家......” 吴老夫人的矛头当然不会刺向自己儿子,最终还是瞄准了儿媳江氏。 喋喋不休的话语,让吴侍郎心烦意乱,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杯盖慢慢刮着杯沿,擦出沙沙的声响。 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后,终于在吴老夫人已经说到阮氏的时候,吴侍郎彻底没了耐心,起身冲吴老夫人拱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守忠,守忠,阿忠?忠哥儿!” 吴老夫人一连声的呼唤只换来了吴侍郎越走越快的背影。 悻悻地坐回上首,吴老夫人皱着眉头,对一旁站着的徐嬷嬷感慨: “唉,忠哥儿是被那起子贱人气狠了!都是些不省心的货色,早知道江氏这般不贤,便不上门求娶了,当初真是瞎了眼......” 徐嬷嬷满脸和善的笑意,心里却暗自不赞同,当初老夫人为了求娶江氏,那可是下了血本、舍了脸面的,如今又说这样的话,说到底,不是自个儿亲生的,还是隔着一层...... 江夫人一向大方,待府中下人厚道,逢年过节,她们这些体面些的老人儿,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节礼,徐嬷嬷对江氏向来是心存感激的。 只是吴老夫人和吴侍郎一样,偏心太过,一叶障目,瞧不见江夫人的好。 唉...... 因江氏赌气回了娘家,这几日吴府上下气氛十分沉闷。 只是这种沉闷之气,在殿试金榜张出的那日便一扫而空了。 原因无他,府中冯姨娘的亲兄弟高中了状元郎!喜报送进冯家时,吴府也跟着沸腾了一回。 冯氏喜极而泣,捧着下人抄来的金榜,泪珠儿决堤一般朝外涌。 阿爹,春时成了状元郎,阿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吧! 西霞院内,吴三娘提前准备好的香囊香包,被前来贺喜的下人一抢而空,冯氏笑逐颜开,直接令人捧出一钵箩铜钱,漫天开撒。 一时间,西霞院中好似热锅滚油,随着撒钱的动作,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福寿堂里,吴老夫人也是喜上眉梢,对着吴侍郎不住口地夸着冯春时。 “打第一眼见到那孩子,我就知道!那是文曲星的面相和命格,如今果然成了真!以冯状元郎与咱家的关系,今后你在朝堂上便又多了一方助力!可见冯氏那孩子,是个有福的!” 与吴老夫人的喜气盈腮不同,坐在吴侍郎身边,看似笑意盈盈的阮氏,心里嫉妒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冯氏那个村妇能有这般际遇? 同样是妾室,如今冯氏的兄弟成了状元郎,生生将她比下去一大截! 可叹她阮家,怎么就没能出个文曲星老爷呢? “冯家大爷成了状元郎,固然是好事,只是妾听说冯氏此时正在西霞院里漫天地撒钱......” 阮氏咬着嘴唇,委婉地告着黑状。 “无妨!”吴老夫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喜眯眯道,“这是喜事,下人去道贺,冯氏没有表示反而不妥。” 吴侍郎摸着美髯,深以为然地笑应了一声。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吴老夫人急忙对阮氏说道:“二哥儿今年要参加秋闱,你叫他也去一趟西霞院,找冯氏讨些喜包、喜钱,也算沾了冯状元的文气!快去,去晚了讨不到可如何是好......” 闻言,阮氏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胸口堵得直发慌。 刚欲开口婉拒,吴侍郎也跟着嘱咐了一句:“最好叫冯氏问冯状元讨一套文房四宝,那个比喜包喜钱灵。” “是吗?”吴老夫人来了精神,拉着吴侍郎问道,“必须要状元郎用过的?” 吴侍郎连连点头,偏头和母亲说起了这诸多讲究,完全没注意到,阮氏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快要裂出一条深缝。 见吴侍郎母子聊得火热,阮氏深深吸了口气,纤手在尚不显怀的腹部轻轻抚过,暗道,儿啊,你和二郎一定要争气,咱们的福气还在后头! ...... 江府,江氏与嫂子严氏也在说着冯春时高中状元郎的事儿。 “冯状元便是冯氏的亲弟弟?”严氏满脸错愕,随后笑道,“你家那位冯姨娘可要跟着水涨船高了......” 江氏轻笑一声:“水涨船高?只怕人家不稀罕呢!” 说着,江氏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看着嫂子,目光似是含了无限烦恼。 “嫂子你说,一个妾室,自请离府后该怎么活?” 妾室自请离府? 严氏目瞪口呆,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谁要离府?”想起小姑子先前的那句不稀罕,严氏一怔,“是冯氏?冯雨湖想离开吴府?” 江氏嗯了一声,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严氏眨巴了几下眼睛,过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笑话是真事儿的事实。 严氏不可置信,声调有些尖锐:“她一个妾室,竟有这等悖逆的念头!出府?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哪家妾室自请出府的事儿,哼,妾室出府......唯有打死了,一卷草席裹着!” 江氏斜了她嫂子一眼,不咸不淡地反问:“打死冯氏?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严氏瞪眼,一副威严凌然的模样。 见状,江氏只好提醒道:“嫂子别忘了,冯氏的亲弟弟是今科状元郎!以后的天子近臣!你敢杀她?” 第33章 你俩不对劲 “呃......”严氏拍拍脑门,方才的威严凌然瞬间土崩瓦解。 哎,光顾着生气,把才说过的重要消息都给忘了,冯春时成了状元郎! “再说,冯氏育有一女,又无大错,她爹是秀才,有功名的!如何能轻易打杀?” 江氏撇撇嘴,只怕冯氏早就谋划着出府的事儿了,就等着弟弟高中的东风呢! 姑嫂二人正说着话,外间传来了一声通禀。 “启禀夫人、姑奶奶,吴府遣人送来了一只匣子,说是给姑奶奶的。” “拿进来。” 严氏看着小姑子手里那只通体彩绘、边缘描金的檀木匣子,忍不住问道: “这般精致的木匣,想必是吴侍郎送来的吧?看来,你家老爷这是示好来了!快打开瞧瞧!” 闻言,江氏的嘴角翘了翘,依言打开了手中看着就知道造价不菲的檀木匣子。 入目的不是信件,更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沓厚厚的银票子。 江氏深觉奇怪,纤手拿起一张银票看了看,见上头盖着“万通银庄”的红印,江氏脸上的疑惑之色更重。 “万通银庄?那不是湖州李氏的钱庄吗?听说安国公府也有份儿,吴侍郎给你送银票做什么?” 严氏也瞧见了那银票上的红印,当下忍不住出声问道。 “未必是那老东西送的。”江氏蹙眉,“许是有书信,我再找找。” 说着,江氏挑起那一沓银票,朝匣底摸去。 果然有书信,江氏摸出一个略厚的信封,在手里捻了捻,然后对着烛火,慢慢拆了封边。 信是冯氏写的,信中,光感谢江氏的话就写了足足五页纸,而正事却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江氏:...... 最真诚的铺垫当最温柔的杀招是吧? 好好好! 江氏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直到最后几行字映入眼帘,表情有些微变。 “妾与家弟春时,蒙江氏一族照顾,弟侥幸高中,今妾欲出吴府,特意奉还数年供养,请夫人笑纳。” 原来这些银子是冯氏姐弟在偿还她的人情啊...... 冯春时高中,不日便要入职翰林,成为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看来冯氏确实留不住了。 只是三娘,又当如何顺理成章地出府? 江氏自嘲一笑,她还真是杞人忧天,冯氏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带走女儿,想来冯春时那边一定有了靠谱的办法。 可惜了她不在府上,要不然还真想看看老爷的表情。 是会恼羞成怒呢?还是悔不当初? 一定很精彩。 可惜!看不到了...... “浣纱,去拿了冯氏的卖身契,交给浣花,让她悄悄回一趟吴府......还给冯氏吧。” 浣纱愣住了,夫人这是要放冯氏出府了? “妹妹,你这是......”严氏欲言又止。 “不同意也不成了,嫂子没瞧见那银票上的红印?”江氏面色复杂极了,“湖州李氏和安国公府都被冯春时请动了,我放不放的,还要紧吗?” 严氏挑眉冷笑:“凭他请得动谁,卖身契在你手里,你不肯,他们还敢上门逼迫不成?” 江氏拍了拍嫂子的手,低声道:“逼迫不至于,可为冯氏来个假死脱身什么的,对现在的冯春时来说,易如反掌。” 严氏也不傻,经小姑子这么一说,已经明白了冯氏出府是“大势所趋”,非人力能阻挡的,只是口中依旧倔强: “照你所说,那冯氏直接谎称绝症,来个病死脱身岂不更方便?” 江氏感叹:“这便是冯氏的厚道之处了,她心里有我……” 严氏:…… 不对劲,你俩不对劲! “再有……” “什么?” “有个人说得对,反正冯氏总是要离府的,不如我来做个顺水人情,这样既让他们念着我的恩情,也顺便给我家侍郎大人提个醒……” “提醒什么?”严氏有些听不懂了。 “呵呵,嫂子日后就知道了。”江氏笑着卖了个关子,并未直言。 “这是冯氏跟你说的?”严氏问的,是江氏上一句话里的“有个人”。 “不是冯氏,是……个小疯子。” …… 西霞院里,冯氏看着浣花送来的卖身契,怔怔地回不过来神。 吴三娘起身,取了两块碎银子塞给浣花,笑着谢了又谢。 浣花口中答着不敢,随后躬身离去。 见没了旁人,吴三娘走到冯氏身边,对着卖身契仔细瞧了瞧。 “阿娘这身契看着和香梅的不大一样?” 冯氏回神,温柔一笑道:“阿娘只是妾室,并非卖身为奴,自然和香梅的不同。” 吴三娘了然,旋即问道:“这第一步咱们已经迈出去了,接下来阿娘和舅舅是怎么打算的?” 冯氏刚要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吴侍郎愤怒的声音。 “冯雨湖!你要去哪儿?” 母女俩一惊,双双望向了门口的方向。 只见吴侍郎满脸怒火中夹杂着浓浓的难以置信,正跨过门槛朝冯氏走来。 “见过老爷……” 吴侍郎不客气地将冯氏扯到身边,一字一顿道: “你想离开吴府?” 冯氏被拉得一个踉跄,脸颊差点撞到吴侍郎怀里。 “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还有说有笑的?” 冯氏稳了稳身形,垂下眼眸。 “是。” 离府的事儿侍郎早晚要知道,现在知道了……就知道好了…… 一个“是”字,轻柔却决绝,直听得吴侍郎如遭电击,脸色铁青,喘息艰难。 “你敢!” 几乎咬碎了牙根,吴侍郎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吴侍郎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待人接物素来端庄有方,谦和温润,陛下曾当众夸赞过吴侍郎嘉言懿行,是真正的谦谦君子。 可此时,这位皇帝口中的谦谦君子,正拉着准备抛弃他的女子,双目喷火,几欲失态…… 吴三娘看着姿势暧昧,实际尴尬的父母,第一次感到左右为难。 走吧……不放心阿娘。 不走吧……又怕自己光芒四射,好像一颗硕大的灯泡…… 瞧着吴侍郎不像动粗的样子,吴三娘干脆找了个绣凳坐下了,还顺手抓了把炒花生。 吴侍郎\/冯氏:…… 真是爸妈的好大妞…… 第34章 宫嫔娘娘?还是算了吧! 看到爹娘都看着她,吴三娘也不当吃瓜群众了,拍了拍手,起身朝吴侍郎行了礼。 “阿娘的事儿,父亲是听谁说的?” 清清脆脆一句话,直接打破了吴侍郎和冯氏之间的复杂气氛。 吴侍郎依旧脸色不佳:“这你不用管,食君之禄就当忠君之事,府中下人皆可告知我……” “是浣花姑姑吧。” 吴三娘神色淡淡,直接打断了吴侍郎的鬼话。 “你……” “浣花姑姑前脚刚离开,父亲后脚便来了。” 当然不止是这个,她塞给浣花的碎银子,可是在绕梁香里埋了好些天的。 那绕梁香是吴三娘特意找冯春时寻人讨来的,香如其名,绕梁三日,不绝其味。 是大理寺和京兆衙门追捕犯人用的,如今...... 吴三娘慢慢走到吴侍郎身边,嗅着那不算太淡的熟悉香味,暗自冷笑,浣花还真是吴侍郎的眼线。 看来吴侍郎对自己的发妻,也没有多信任啊...... 被吴三娘一语道破“天机”,吴侍郎也不恼,反而带着几分欣赏地瞧着她,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没看出来,三娘小小年纪,平时不显山露水,竟有这般心智,真是难得! 目光在吴三娘那张与冯氏有五分相似的小脸上扫过,吴侍郎心里隐隐出现了一个念头: 这般聪慧与美貌,真是天生的宫嫔娘娘命格! 吴三娘不知道她爹在想什么,只觉得吴侍郎的眼神透露着满满的算计,当下便清咳一声打消了她爹的野心: “夫人知道父亲与浣花的事儿吗?” 什么话! 吴侍郎哎了一声,语调上扬,十分不满,什么叫他和浣花的事儿?! 他和浣花能有什么事? 他是主子,她是丫鬟,这孩子,说这么暧昧做什么...... “看来夫人是不知道了,小桐,你去一趟江府,把浣花吃里扒外的事儿告诉夫人。” 吴侍郎大惊:“站住!” “父亲!后宅的事儿本该由嫡母做主,莫非父亲真动了休妻了念头?” 吴三娘问得一身正气,单刀直入。 吴侍郎愕然,三娘这话题转太快,他快跟不上来了。 算了,还是别送去做宫嫔娘娘了,真当了宫嫔娘娘,只怕胳膊肘也是向外拐的...... 被逼到这份儿上,吴侍郎只得放开了冯氏,冯氏暗暗松了口气。 吴侍郎却趁冯氏不备,顺势夺走了她手中的卖身契,然后斩钉截铁地对吴三娘母子道: “我不会休妻,更无可能放妾室出府,入了我吴府的大门,生是我吴府的人,死是我吴府的鬼!你们,趁早死了离开的心,哼!” 说完,吴侍郎深深看了垂首不语的冯氏一眼,转身离开了。 西霞院外,吴侍郎脚步一顿,低声吩咐小厮阿吉: “去告诉老方,给西霞院添几个可靠的人手,最近冯氏身子不好,多些人也能多些照顾。” 阿吉愣了片刻后,急忙应是。 侍郎这是要找人看着冯姨娘了? ...... 回到云起院,吴三娘马不停蹄,命小桐修书两封分别送往江府和冯家。 江府内,江氏三两下瞧完了吴三娘送来的书信,气得将桌面上的果盘、茶盏、点心摔了个干干净净。 摔完了还不解气,指着门口对浣纱厉声喝道: “去!把浣花那个贱蹄子给我捉来!我倒要好好问问她,那个老东西到底许给她什么好处了!没良心的白眼狼,吃里扒外的贱货!” 江氏发了雷霆之怒,浣纱脸色发白,却不敢替浣花说一个字,当下只能连连应是,转身便去寻浣花。 浣花是浣纱的堂妹,两人自小服侍江氏,不是亲姐妹更胜亲姐妹,浣纱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妹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主子。 江氏虽然人不在吴府,可多年积压,传到吴府的命令依然有用。 可惜浣纱搜遍了整个吴府,无论如何也没问到堂妹的下落。 “那个贱人!只怕早就与老东西有了首尾,定是被他藏了起来!一对狗男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郎情妾意?好好好......” 江氏的一连几声好,只听得浣纱遍体生寒。 夫人这回是被气狠了,只怕要动真格了,想起江氏和江家的手段,浣纱打了个冷战,心里为堂妹担忧的同时又有些怒其不争。 其实江氏生性并不善妒,这些年使小性儿也不过是想吴侍郎母子能一碗水端平些,不要偏私太过。 若浣花真与吴侍郎有情,直接求了江氏,江氏必不会为难她,反而会因她是自己人多善待几分...... 可偏偏! 浣纱闭上了眼睛,不愿再想她那糊涂到家的堂妹。 ...... 江家人向来护短,得知了吴侍郎的不厚道,严氏立刻修书给了远在边关的丈夫江安,然后凭借江安的私印,调动了私兵,四处搜捕浣花。 知道了江府的异动,吴老夫人吓坏了,连忙寻到吴侍郎的书房问话。 “守忠啊,你跟江氏身边那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问出,吴侍郎的脸黑了大半,有些气急败坏道: “母亲听谁混说的?我与浣花......就是江氏那丫鬟清清白白,儿子可对天发誓!” 还对天发誓,吴老夫人耷拉的眼皮抖了抖,看着吴侍郎的眼神里带着十二分的不信。 浣花...... 叫的可真亲呐,真没事,江氏和江家能恼成这样? 私兵!私兵都调动了,还不肯承认! 当下,吴老夫人语重心长地劝道:“儿啊,江氏虽然小性儿,却不是那等容不下妾室的人,你若看中了那什么浣花,只管和江氏说,作甚要瞒着她?江氏身为一府的主母,被欺瞒了自然要气恼,不是母亲说,这事儿的确是你做的不对......” 还有完没完了!吴侍郎自诩好脾气,也被误会得满腹委屈,只想咆哮。 见吴侍郎脸阴得电闪雷鸣,吴老夫人只能讪讪一笑。 “阿忠啊,还是把浣花交给江氏处置吧,再有不好那也是你的发妻......” 闻言,吴侍郎陡然起身便要发火,到底顾念着说话的是她亲娘,强压下满腔的愤怒,沉声道: “母亲,儿子已经解释过了,您怎么不信呢?再有,浣花在哪,儿子是真不知道!” 第35章 一桶名为浣花的脏水 许是瞧着吴侍郎的神色确实不太好,吴老夫人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讷讷了两声便离开了。 待吴老夫人走后,吴侍郎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只觉得满腔苦水无处诉说,转而想起阮氏,心里又有了些安慰,起身便去了碧柳院。 碧柳院里,阮氏正对着贴身丫鬟青织嘀咕着吴侍郎和浣花的事儿。 “那个浣花,瞧着就不是个安分的,没想到竟和老爷有私情!” 说话的是青织,阮氏身边颇为得脸的大丫鬟。 “许是谣传......有没有私情,还要问问老爷才知道。” 阮氏柳眉紧蹙,似是有些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谣言。 “姨娘想想,若是没有私情,那浣花如何肯那般尽力地帮咱们?”青织低声提醒道,“当年姨娘生下二娘子,夫人找了产婆暗中下手,若非浣花悄悄前来告知,只怕姨娘早已不能生育,又哪有今日得孕添丁的好时候?” 闻言,阮氏原本偏向吴侍郎的内心动摇了。 是了,若非浣花私下告密,只怕夫人早就断了她再做母亲的机会...... 江氏一向待下人不薄,浣花又是从江府出来的,若不是与老爷有关,又如何肯这样帮她?还一帮就是十数年...... 阮氏正想的出神,外间通报吴侍郎来了。 阮氏急忙下榻相迎时,吴侍郎已经带着所剩不多的怒气走进来了。 “老爷怎么这会儿来了?今日难得休沐,老爷没练字帖?” 阮氏温柔小意地说着家常话,一边拉着吴侍郎坐在床沿,命青织上茶上果子。 在阮氏细心周到的安排下,吴侍郎心头的郁闷委屈终于一扫而空,通体舒坦了起来。 “还是你最贴心!”吴侍郎一声感叹,语调温柔,“只是你有了身子,快躺着吧,我来就是瞧瞧你,顺便和你说说话。” 阮氏浅笑,依言歪在靠枕上,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看得吴侍郎又满意了几分。 “这两日府里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和你说话......你身子好些没?孩子闹不闹?” 阮氏轻柔一笑:“好多了,孩子懂事得很,一点儿不闹,老爷勿忧......” 吴侍郎嗯了一声,道:“最近不管你听到什么,就当没听到,专心养胎就行,有什么需要的就去找老方。” 闻言,阮氏咬住半片下唇,眼神微动。 “老爷说的,是浣花的事儿?” 浣花这两个字刚一入耳,吴侍郎没来由地有些心烦,当下语气便有些生硬: “是谁跟你嚼的舌根?这些谣言,听它作甚!” 阮氏被怼的一怔,旋即有些委屈,不过是问了一嘴,老爷便这般羞恼,难不成老爷和浣花还真有了私情? 想起年幼时,吴侍郎对她许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再加上怀孕之人心思敏感,阮氏心里一酸,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泪水仿佛滴进了滚锅热油中,激得吴侍郎心头发恼。 这一天天的,还能不能有个安生!江氏胡闹,母亲质问,冯氏又存了妄想,如今连阮氏都不信任他了...... 一个一个,都不知道他有多累吗? 这般心神俱疲之下,吴侍郎不想再多看阮氏的泪眼,起身留下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好好歇着吧,浣花的事都是子虚乌有,莫要相信。”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阮氏眼中,无异于恼羞成怒,让她反而笃定了浣花与吴侍郎有“奸情”。 于是,阮氏拉着青织的手,连哭带骂道: “那个贱人,怪不得处处帮咱们,原来竟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勾搭了老爷,老爷如今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见阮氏哭得伤心,青织也暗自恼怒,不是恼浣花的欺瞒,而是恼自己怎么没能入了吴侍郎的眼! 在青织看来,浣花长得还不如她呢,可人家,偏偏有那个命! 阮氏哭累了,想起了被她藏在外头的浣花,心里恨意滔天。 “青织,你去燕子坊一趟,叫浣花赶紧滚,我保不住她,叫她该找谁找谁去!别脏了我的私宅!” 青织眼珠子一转,领了阮氏的命令便趾高气昂地出了门。 ...... 江氏得到消息,说浣花就藏在京城西市燕子坊时,江梦浮已经带着一小队私兵将燕子坊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用江梦浮下令搜捕,燕子坊的平头百姓已经悄悄为他指了方向。 浣花被江梦浮带走的时候平头正脸,可等跪到江氏面前时,却已经鼻青脸肿,形容萎靡,险些吓了江氏一跳。 “浣花,你!”浣纱急忙上前,想替她擦擦脸上的污血,却被江氏一个眼刀定住了。 “浣花,你好大的能耐啊,为了找你,我江府的私兵尽数出动,这才把你给请了回来,你说,我该怎么招待你这尊大佛才好呢?” 阴森森的话语传到浣花耳中,犹如厉鬼索命,浣花咧了咧嘴巴却哭不出声,只能不住地朝江氏磕头,次次带响。 “夫人,浣花犯下大错,您怎么罚都行,奴婢只求您能饶了她一条贱命,哪怕留着当牛做马也好!” 浣纱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跪下替堂妹浣花求情。 见二人哭得凄惨,江氏也有些于心不忍,即便不看浣花,也有浣纱的情意在。 “浣花,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给你个机会,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帮老爷做事的?老爷都吩咐过你什么?” 浣纱用力捣了一下还在磕头的浣花,低声道:“浣花,夫人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浣花愣了片刻,待江氏又重复了一遍时才听清,当下便口吃含糊道: “求夫人开恩,让奴婢写下来吧,奴婢的牙齿松了,说话......不清楚......” 江氏叹息,向浣纱使了个眼色。 浣纱起身拿了纸笔给浣花,悄悄叮嘱道:“浣花,这是你活命的机会,好好写!” 浣花连连点头,黢黑脏污的手在裙子上使劲擦了擦,然后哆哆嗦嗦地拿了笔,慢慢写了起来。 第36章 出去玩喽 一炷香后,江氏才拿到浣花的供词。 心里着急知道,江氏一目十行,看得飞快,不过片刻便看完了三页纸张。 见江氏脸色虽然阴沉,却没有暴怒,浣纱壮着胆子朝纸上瞧去。 “原来咱们派去的产婆是被浣花告了密!怪不得阮氏还能有孕!”浣纱忍不住轻呼。 “不止呢。”江氏冷笑,“二娘被捉到馥春院的时候,也是她暗中通知了阮氏。” “难怪每次二公子和二小姐犯错,阮氏都来得这样及时!还有冯姨娘小产的事儿......” 听到浣纱说起冯氏小产,江氏美眸微眯,忽然想起了许多细节。 那时正值隆冬寒月,冯氏向她请安时路过了九曲回廊,不小心踩到冰面,把腹中连她自己都尚不知情的孩子给摔没了。 吴侍郎和吴老夫人大怒,命人彻查,因冯氏日日都向她请安,且西霞院到馥春院是一定要经过九曲回廊的,故而江氏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为了洗清自身的嫌疑,江氏不遗余力,连夜从低等婆子盘问到高等丫鬟,无一人遗漏。 查到最后,矛头都指向了碧柳院,阮氏身边的得力丫鬟青织。 有伺候梅花的小丫头瞧见,冯氏摔跤的前一日,只有青织去过九曲回廊。 九曲回廊有宽沿廊顶遮挡,除非人为洒水,否则哪里会出现冰面呢? 可当她将查到的线索告知吴侍郎时,阮氏已经身着薄衫,带着青织跪在了福寿堂院中。 阮氏负荆请罪,让吴侍郎和吴老夫人消了不少火气,再加上阮氏声称,青织是采摘梅花后走过九曲回廊,不小心弄洒了花瓶里的水,这才导致了意外,不是存心的。 如此一来,吴侍郎也只能一声叹惋,说冯氏福薄,无缘子嗣。 后来因阮氏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许久,当晚便发了高热,人事不省,吴侍郎便顾不得刚失去孩子的冯氏了,全心全意照料他那被冻坏了的心头肉。 吴侍郎发了话,江氏也不好再深究,到底没有实证,再深究也不过多赔上个青织,能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阮氏能先一步跪在福寿堂请罪,应该也是浣花的功劳。 “浣花糊涂!可是为什么?”这一点浣纱最是想不通。 为什么? 江氏似哭似笑道:“因为咱们的侍郎大人,生怕有人暗害了他的心尖宠,早就托阮氏的口许给浣花,要纳她为贵妾!” 贵妾...... 浣纱更是不解:“可......这说不通啊,浣花若是求了夫人,一样能成为贵妾!” “这就是阮氏的过人之处了。”江氏怅然,脸上说不上是憎恨还是佩服,“她瞧出了浣花的野心,朝着这份儿野心下了猛药。” 浣花的野心? 浣纱寒毛倒竖:“浣花恬不知耻!” 是啊,恬不知耻。 一个丫鬟,竟然妄想得到老爷的心,怎么不叫恬不知耻呢? 江氏低低失笑,声音中尽是嘲讽。 “就凭她,也想得到那个老东西的心?痴人说梦......” 笑着笑着,江氏想到了自己,笑容戛然而止。 哈,五十步笑百步,这后宅的女人,不都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冯氏那张坚决如铁的脸庞突兀地闯入江氏的脑中,江氏一阵恍惚。 不,不是都一样的,冯氏就不是这样...... 既然她不一样,那就让她走,赶紧走,离开这乌糟心烦的是非地! “浣纱,你去,给冯氏递个口信儿!那件事......可以开始了,我必助她脱身!” ...... 最近几日,兵部侍郎吴守忠大人府上热闹不断,这成了京城人人皆知的事情。 先是吴侍郎母亲的寿宴上,正妻对爱出风头的小妾大打出手。 再有吴侍郎与正妻身边的丫鬟不得不说的三两事。 后有正妻求助娘家,私兵搜捕被吴侍郎藏匿的丫鬟,在燕子坊被逮个正着。 ...... 后宅风波、艳情八卦向来是人们茶余饭后喜欢的谈资,更何况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八卦。 众人议论纷纷,让爱惜脸面的吴老夫人不胜其烦,准备出去躲个清静。 去哪儿呢?京郊广济寺是也。 广济寺地处不算太偏,香火旺盛,平日里又有官兵巡视,极为安全,是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最近糟心事太多,母亲去寺庙修养两日也好,只是怎么选了广济寺,路途略远了些。” 吴老夫人轻叹:“是阿徐的主意,她去过广济寺,说那儿风景极美,人少又清静。” 闻言,徐嬷嬷便上前恭声道:“老奴年轻的时候去广济寺许过愿,很是灵验,老爷和老夫人去试试就知道了。” 吴侍郎勉强一笑,道:“我就不去了,明日还有朝会......” “无妨。”吴老夫人摆摆手,“阿阮有了身子,不好出门,叫冯氏陪着我也是一样的。” 想起冯氏,吴侍郎下意识地想反驳,可转念一想,叫冯氏出门散散心也好,省得整日闷在府中,总想着离府。 当下,吴侍郎便颔首道:“也好,儿子多派些人手保护母亲,待儿子下了朝再去接母亲回府。” 吴老夫人笑了笑,转而低声嘱咐道:“接我倒不必了,江氏回了娘家几日,也该消了气,你趁我不在府中,亲自上门一趟将她接回来吧。江氏性子傲,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男子嘛,去了岳家,姿态放低些也是应该的,委屈我儿了。” 吴侍郎缓缓出了口气,却默不作声。 见他这样,吴老夫人只好多劝了几句: “我知道你是打算等阿阮平安生产再接江氏回来,可这女人啊,不能等!等来等去,原本旺火似的心就等凉了,届时再去挽回,便晚矣......” 一番敲打令吴侍郎心头一震,猛然想起去意已决的冯氏,深吸了口气,随后面带感激地朝吴老夫人行了一礼。 “多亏母亲点醒了我,今日我便登门,将江氏接回府。” 吴老夫人满意一笑,却又嘟囔了一句:“接回来后也别太惯着她,女人啊,是最容易侍宠生娇的......” 第37章 佛祖降福我吴府 吴侍郎心中急迫,不等母亲出发便带了四色礼直奔江府而去。 吴老夫人则带着冯氏母女,一并去了广济寺。 原本吴老夫人是不想带着吴三娘的,她老人家最不喜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总觉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才是好姑娘。 只是冯氏却说,三娘落水后,夜里总是不得安眠,似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去了广济寺驱驱邪也好。 小孩子家家,最是容易惊魂,这一点吴老夫人也是清楚的,当下无法,只得勉强同意带上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吴三娘。 两辆青布大马车自吴府后门一前一后离去。 吴三娘和冯氏坐在后面那辆车里,同行的还有小桐。 原本吴三娘是不想带走小桐的,可小桐死活不肯,非要跟着吴三娘。 小桐:我有种预感,姑娘做了个大决定! 吴三娘:...... 得得,甩不掉就带着吧。 一路上,吴三娘坐得端正笔直,目不斜视。 冯氏摸了摸她的发包,笑着安慰道:“三娘,莫怕,万事都有阿娘呢。” 吴三娘嗯了一声,悄悄摸了摸怀里的话本子。 吴府的马车刚驶出京城地界,不远处的栖霞山上,目力极佳的李炎便锁定了马车上那个不算小的“吴”字。 “来了,大郎!” 冯春时寒窗苦读十年,眼力自然不如李炎,急忙拿着千里眼朝远处望去。 定定地瞧了片刻后,冯春时按捺住砰砰直跳的胸口,佯装镇静地对李炎说道: “不错,的确是吴府的马车,叫那些人准备吧。” 李炎应了一声,转身对着身边的小厮密语了几句,小厮领命,叉着手,顺着山间小路去报信不提。 “大郎,此件事成,你可要好好陪我痛喝一回!”李炎拍了拍冯春时的肩膀,笑嘻嘻道。 “那是自然,若非李兄,我阿姐难逃沼泽,李兄是我冯家的恩人!请受春时一拜。” 见他来了真格的,李炎受不住了,连声哎哎着扶起了冯春时。 “你这是干什么?你我情同兄弟,你姐姐就是我姐姐,姐姐有难,做弟弟的岂能见死不救?” 冯春时哭笑不得。 说罢,李炎指了指下山的路:“时辰不早了,咱们早点去柳亭等着吧。” 冯春时颔首,跟着李炎一道下了山。 再说另一边,吴府的马车顺利到达了广济寺。 吴老夫人一马当先,带着冯氏母女及仆从先去参拜佛祖,诵经祈福。 吴三娘跪在蒲团上,杏眸轻启,直视着前方目空一物的佛像,脸上瞧不出任何神情。 冯氏闭目垂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吴三娘心中猜测,她娘八成是在祈祷接下来的计划一切顺利吧。 大约一刻钟后,一声苍老的“阿弥陀佛”打断了吴老夫人的诵经。 吴老夫人睁开双目,微微眯了眯,适应了光线后瞧清楚了不远处伫立的广济寺方丈,青空大师。 青空大师满脸慈悲佛像,据说其祖上也是皇室,出身尊贵且佛法深厚,很受京城富贵人家的赞捧。 此刻,这位平时鲜少踏出方丈室的得道高僧,正一脸和气地望着吴老夫人身后的吴三娘。 “是青空法师?老身这厢有礼了,不知法师驾临,可是来为凡尘之人指点迷津的?” 吴老夫人忙扶着徐嬷嬷的手起身,朝青空大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青空大师笑容和善,双手合十朝吴老夫人回了一礼,谦逊得好似平常邻家老翁,没有丝毫傲慢之气。 “正是老衲,施主客气。老衲路过宝殿,见殿中隐隐有金光闪烁,掐指一算,才知竟有贵人在此,故特前来相寻。” 贵人? 吴老夫人一怔,旋即激动得手脚发颤,紧紧抓着徐嬷嬷的手才勉强稳得住身形。 青空法师的意思是,她是贵人! 这一认知让吴老夫人激动得差点喘不上来气。 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寻常妇人...... “女施主身后的这位小女郎,方口明目,双耳高眉,面若神女,好一副菩萨善见面相。贵府有福,竟出了个佛女!” 青空大师的话音刚落,满室一片哗然。 佛女! 竟然是佛女! 时下庆国崇尚佛教,天子亲设功德司,于四境之内宣扬佛法,以显示对佛教的敬重。 而后司天监占卜国运,功德司寻觅佛女,并遣送佛女入四大国寺清修三年,祈祷庆国国运昌盛,福祚绵长。 受国寺教导的佛女向来受官宦人家的追捧,无它,佛女的选拔条件十分苛刻。 首先要相貌端正、面有佛相,其次要年龄适宜,必须为未及笄的少女,最重要的是,佛女要品行高洁、雪胎梅骨,方能不玷污四大国寺的庄严神圣。 佛女清修三年后便可返回家族,自行论嫁。 当今圣上的发妻元初皇后就是佛女出身,故而官宦人家都希望自家的闺女能被选中成为佛女,也好沾一沾佛祖的圣光,镀一层金。 佛女三年一选,今年正好到了该选拔的时候,青空大师身为庆国三大得道高僧之一,他的一句话,那小女郎必定会为功德司所选中。 一时间,宝殿内议论纷纷,半是嫉妒,半是羡慕的眼神皆是投向了青空大师指向的小女郎,也就是吴三娘。 吴三娘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面对众人惊奇、感叹、妒忌各种复杂的目光,她不卑不亢,依旧跪在蒲团上,垂目端庄行礼。 青空大师暗自点头,这孩子年纪虽小,然气度凛然,也不算辱没了佛女的名头。 想到故人的嘱托,青空大师微微一笑,旋即对着呆愣的吴老夫人几人念了句佛号,便缓缓离开了。 吴老夫人眨巴了一下老眼,脸上有些羞赧。 她好像弄错了,原来贵人不是自个儿啊...... 唉,年纪大了,脑袋不大灵光了,不过好在贵人是她吴府的女郎! 隐约扫过众人羡嫉的眼神,吴老夫人挺了挺腰板,在冯氏愕然的目光中,一把握住了吴三娘的小手,亲亲热热、慈爱无比地说道: “我家三娘子竟有佛女的命格!这真是佛祖降福于我吴府!阿弥陀佛......” 第38章 最佳助攻徐嬷嬷 吴三娘一阵无语,却也不得不含笑谦逊地回应: “孙女有愧,多亏了祖母的悉心教导,孙女定会牢记于心。” 听到那句“悉心教导”,吴老夫人脸色一僵,然后不着痕迹地瞥了冯氏一眼。 是不是这个冯氏跟三娘说过什么? 虽然自己从没管过三娘,但三娘总归是她的孙女,这是到任何时候都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别以为教唆了几句,便能让三娘和她离了心...... 吴老夫人眼珠一转,语气中的慈爱之情又浓郁了几分: “好孩子,你们姐妹三人,祖母最疼的就是你。入寺前的这些日子,你就像往常那般,常来我院里说说话,祖母对你定当倾囊相授,绝不会藏私......” 吴老夫人朝自己脸上贴金的话,听得吴三娘心中冷笑,却没有出言打断,而是安静异常。 看着低眉顺眼的孙女,吴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她是真打定主意,回府后要亲自教导三娘一段时间的。 她这个小孙女,一向胆小又乖顺,以前瞧着心烦,现在即将成为佛女了,胆小和乖顺就成了优点。 有了佛女的身份,到时再找个对儿子、孙子有助力的官宦人家一嫁! 嘿,那守忠在朝中的地位就更稳固了,两个孙儿也可更上一层楼! 妙啊,青空法师,来得真妙啊! 看来下次,要给广济寺多捐些香火钱呐...... 吴老夫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冯氏母女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 一旁的徐嬷嬷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不怪冯氏铁了心要出府,老夫人对她们娘俩,还真是没当成过人看。 听着众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佛女”,吴老夫人自持身份,觉得再留下来恐遭人妒忌,于是便带着冯氏母女准备去寺院的厢房歇息一番。 吴老夫人领着女眷刚走出宝殿,就被身穿官服的一行人客客气气地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位官员亮出腰牌,原来是功德司的功德使大人。 吴老夫人一惊,功德司的人竟来得这样快?眼下离佛女入寺还有些时日,怎的...... 徐嬷嬷上前恭声提醒道:“原来是功德使曲大人,我家老夫人是兵部侍郎之母,有淑人诰命。” 闻言,功德使曲陵秋微微躬身,口中客套: “曲陵秋见过淑人,听闻青空方丈慧眼识珠,指定了贵府女郎为佛女,我等特来请佛女入寺。” “今日便要入寺?” 吴老夫人眉头紧锁,往年都是要等到四月初八才会请佛女入寺,今年怎的这般早。 四月初八是如来佛祖诞辰日,眼下三月春闱刚过,吴老夫人还打算趁这一个月,好好跟三娘叙叙天伦呢...... 这下倒好...... 入寺之日提前了! 听到吴老夫人的问话,曲陵秋上前低声解释道: “回淑人的话,并非入寺之日提前,而是今年乃是皇后娘娘整寿之岁,陛下特命佛女均去往娘娘的祖籍,湖州万寿禅寺清修,为娘娘祈福祈寿,因路途遥远,故而提前一月出发。” 原来是这样! 吴老夫人了然,一面感叹圣上对发妻的深情,一面将身后的吴三娘牵了出来。 “曲大人,这便是你们要请的人。” 见状,曲陵秋身后的两名女官上前,引着吴三娘上了功德司的马车。 吴三娘目不斜视,跟着女官上车后才微微挑起车帘,朝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冯氏点了点头。 冯氏轻轻松了口气,跟着已经和功德使客套完的吴老夫人,走向了吴府的马车。 “冯氏,你来,与我同乘一车吧。” 刚准备上车的冯氏,听到吴老夫人的这声召唤,心里咯噔了一下。 因怕吴老夫人看出端倪,冯氏只得应了一声,转身跟着徐嬷嬷上了吴老夫人的马车。 吴老夫人的马车包裹得严严实实,且布置得十分奢华舒适。 徐嬷嬷很有眼力见儿地给冯氏倒了杯茶水,冯氏谢过了便一饮而尽。 “冯氏,瞧不出你还有这份儿福气。”吴老夫人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冯氏。 见她衣着素雅,吴老夫人又有些不满道: “年青人穿得这般素净,过于老气了!回头你去寻方管家,就说是我吩咐的,叫他替你买些时新的布料和首饰,多打扮打扮,才能留住侍郎的心!” 见冯氏低着头不说话,吴老夫人斜蔑了她一眼,端着架子教育道: “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当初若非你自个儿不小心,丢了孩子,侍郎能忍心冷了你这么久?女人啊,做什么事都要当心些,万不可冒冒失失的,你说你刚进府那会儿,若不是我常常教导你,你能顺利留住侍郎?我生的我知道,守忠最喜欢懂规矩的,你瞧瞧阮氏,多懂事......” 不得不说,吴老夫人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一番话只说得冯氏脸色青红交加。 冯氏在心底叹息,老夫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眼里没她,跟不待见的人说话自然也不必留情面了。 冯氏怎么想,吴老夫人自然不晓得,她老人家正滔滔不绝,觉得有满腹的大道理要讲。 “你已经成为佛女的生母,言行举止就更要稳妥些。三娘去了湖州,你膝下也寂寞,添些好衣裳好首饰,去跟侍郎赔个不是,他日能和阮氏一般添丁添福,也就不寂寞了。” 末了,吴老夫人又感慨了一句:“这女人啊,多子才能多福!” 冯氏:...... 找侍郎赔不是? 还添丁添福? 呸! 冯氏在心里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想到等会儿的计划,冯氏稳了稳心神,柔声打断了吴老夫人的教导。 “启禀老夫人,前方有驿站,妾想去出恭......” 说完半垂着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徐嬷嬷忙笑着描补:“都怪老奴,方才给冯姨娘倒了太多茶水,老奴粗心。” 闻言,吴老夫人脸色不虞,但人有三急,所以还是答应了冯氏的请求。 第39章 她走了…… 马车一路驶进驿站,徐嬷嬷扶着冯氏下了马车。 驿站后院。 冯氏将一荷包银子塞到徐嬷嬷手中。 “多谢嬷嬷帮我,这些银两算我感谢嬷嬷的一点心意。” 看着那一大包银子,徐嬷嬷心痛极了,却没法接下。 “姨娘,还是赶紧走吧,这一大包银子,老奴也没法带回车上呐......” 闻言,冯氏懊恼地一拍脑门,随后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到徐嬷嬷手中。 “银子不好拿,嬷嬷便拿些银票子吧。总之,老夫人那边,还要嬷嬷帮着瞒住才好!” 徐嬷嬷拢了拢衣袖,笑得见牙不见眼: “姨娘放心,夫人那头已经交代过了,姨娘快走吧,老夫人那边,有老奴呢,你且安心......” 说着,徐嬷嬷暗暗捻了捻那叠银票子,嘴巴差点咧到耳朵。 冯氏见状,轻笑着朝徐嬷嬷福了福,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便跑。 只留下被那笑颜晃了心神的徐嬷嬷呆呆地站在原地。 驿站后门,不远处的一辆玄布马车里,冯春时看着向他奔来的冯氏,心跳如鼓。 “雨湖!这儿!” 冯氏看到半藏在树林里的马车,疾步跑去,三两下跳上了马车。 马车里,见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冯雨湖这才重重出了口气,旋即看向喜形于色的弟弟,美眸微眯。 “你方才喊我什么?” 冯春时脸上的喜色一僵,讪讪道:“阿姐,我叫的阿姐......” 冯雨湖蹦上前揪住他的耳朵,用力地旋了半圈,阴恻恻地问道:“我怎么听着不像呢?” “饶命,阿姐饶命,我错了雨湖姐姐......” 冯春时似痛似怕,捂着耳朵求饶,只是那声音里怎么听都像有一丝窃喜。 冯雨湖被他喊得一阵窘迫,烫手般的松开了那已经红透了的耳朵。 “叫阿姐就行了,别乱喊......” “可你又不是我亲姐......”冯春时揉着耳朵,小声嘟囔了一句。 ...... 冯氏离开后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徐嬷嬷扶着“冯氏”上了另一辆马车。 “回禀老夫人,冯氏有些水土不服,腹痛不止,怕扰了老夫人的安静,所以去了后面那辆马车。” 吴老夫人蹙眉,才夸了她有福气,这就水土不服了?还真是不经夸。 吴老夫人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歪在靠枕上,弯着嘴角,细品着吴府出了佛女的好消息。 马车继续行驶了约两炷香的时间,就在吴老夫人昏昏欲睡之际,忽然拉车的骏马发出一阵嘶鸣,紧接着车厢剧烈摇晃。 徐嬷嬷一声惊呼,奋不顾身扑向了即将被甩出车外的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尖叫着抱住了徐嬷嬷的手臂,头却重重地撞在了车壁之上。 一声闷响,吴老夫人疼得直翻白眼,险些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马儿受惊了!快拦住它!救人,快救人!” 吴老夫人心里一阵恐慌,昏死的念头暂且放一放,急忙对徐嬷嬷说道: “阿徐,你快去瞧瞧,是谁家的马儿受了惊!” 见马车稳当了下来,徐嬷嬷安抚了吴老夫人几句,又伸头叫了两个丫头进来伺候吴老夫人,这才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徐嬷嬷人老,目力却不错,瞧着那系了彩带的马车一去不复返,这才佯装慌慌张张地回禀。 “老夫人!不好啦!冯姨娘的马车跑远啦!” 什么?! 吴老夫人嘴里的安神汤喷了伺候汤药的小丫头一身。 小丫头:...... 没关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呕!!! “你瞧清楚了?是冯氏的马车?” 吴老夫人吓得哆哆嗦嗦,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老奴看得真真的,就是冯姨娘的马车,老夫人,您得拿个主意,现在可怎么办呐!” 徐嬷嬷连哭带嚷,惹得官道上的众人纷纷瞩目。 吴老夫人心慌得怦怦直跳,自然没有注意徐嬷嬷的反常,她老人家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她把儿子的爱妾弄丢了! 是,爱妾,吴侍郎对冯氏的情意,其实吴老夫人一清二楚,不过是视而不见罢了。 冯氏出身低微,吴老夫人一向瞧不上她,更不愿意承认儿子对她有情。 在她看来,冯氏不过就是自己儿子后宅的一个玩意儿...... 可若是没有感情的玩意儿便罢了,侍郎对她,分明是有情的...... 可怜吴老夫人自小顺风顺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吴侍郎成亲后,内宅又有江氏操持...... 徐嬷嬷瞧着吴老夫人六神无主的样子,只得垂下眼睑提醒道: “老夫人,要不要派人去寻一寻?再不去,只怕......” 徐嬷嬷的话像是敲醒了吓傻了的吴老夫人,她急忙附和道: “对对,快派人去寻......” 转念一想,吴老夫人又低声加了一句:“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徐嬷嬷呆了呆,悄悄的?人命关天的事儿,还要悄悄的?那怎么寻? “老夫人的意思是......不报官?” 吴老夫人瞪大了老眼:“不能报官!你去,去告诉侍郎一声,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下,徐嬷嬷彻底无语了,她知道吴老夫人薄情,却没想到能薄情成这样...... 对孙女的亲娘尚且如此,对下人又当如何? 徐嬷嬷现在没空想这些了,低低应了一声后便吩咐几个仆从,悄悄地去寻冯氏了。 ...... 接到冯氏失踪的消息时,吴侍郎刚费尽口舌、绞尽脑汁地劝服了江府众人,将发妻江氏接回到吴府。 吴侍郎刚迈进自家大门,就看到气喘吁吁的吴练正对着吴宗珏慌里慌张地说着什么,吴宗珏脚步不停,直奔大门而来。 见到吴侍郎和江氏,吴宗珏一惊,也顾不得心里的隔阂,急忙冲吴侍郎说道: “父亲!冯姨娘不见了!” 吴侍郎半边身子都冷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走了,她还是逃出府了...... 第40章 您看儿子像不像个笑话 闻言,江氏美眸瞥了一眼惊出魂魄的吴侍郎,心里一阵舒爽。 这老东西还真以为自己是被他说服了,才跟着回府的么? 她就是想看看他听到冯氏失踪时的表情! 人在不知情重,人去才知情深...... 下贱。 心里这般想着,江氏脸上却挂上了担忧又震惊的表情。 “阿珏,你说清楚点,冯氏怎么会不见了?她出府了?” 做戏要做足,这点道理,江氏还是明白的。 “启禀父亲母亲,今早冯氏跟着祖母一起出门上香去了,方才儿子得知消息,有人在官道上洒了骆驼毛,这才使马儿受了惊,冯姨娘她......” 不等吴宗珏说完,吴侍郎便高声喊道: “阿吉,将府中下人都寻来,随我去找冯氏!老方,去报官!请京兆衙门派官兵一并寻找!阿珏,去寻梦浮,带上猎犬和私兵,一同寻找!我有重谢!今日,找不回冯氏,我吴守忠誓不为人!” 看着吴侍郎咬牙切齿的模样,江氏有些愕然,他使唤她江家的人就这么顺口? 江氏刚想反驳,可看到吴侍郎要吃人的森然脸色,再想到他被江府众人为难了一整日,最终江氏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罢了罢了,料想那冯氏早已远走高飞,便是调动私兵也未必能寻到...... 吴府大门外,吴侍郎一马当先,扬鞭一骑绝尘,直奔京郊而去。 吴府众人急忙跟上,连吴宗珏和吴宗璋两兄弟也不例外。 京城西门,吴侍郎与往回赶的吴老夫人撞见了。 “儿啊,都怪阿娘,阿娘没看住冯氏......” 吴侍郎看着泪眼婆娑的吴老夫人,忍住了到嘴边的质问。 深吸了几口气,吴侍郎按着性子问母亲: “阿娘,冯氏是在什么地方惊了马?朝哪个方向去了?” 闻言,吴老夫人打了个嗝,止住了眼泪。 “这......我鲜少出门,还真不知道,就是刚走出驿站......” 刚走出驿站? 吴侍郎了然,不等吴老夫人说完,便狠狠甩动马鞭,直奔京郊驿站而去。 身后,徐嬷嬷哎了一声,却看到吴侍郎打马就走,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也只能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老夫人说的,便是错了,那也不怨她。 徐嬷嬷想说的是,不是刚走出驿站,而是走过驿站都快两炷香的时间了。 吴老夫人打了瞌睡,所以记岔了。 可惜了,吴侍郎带着错误的信息,寻到天黑透了也没找到人。 ...... 深更半夜,吴侍郎带着满身的露水与疲惫,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吴府。 “儿啊,找到冯氏没有?” 吴老夫人强忍睡意到现在,就是为了知道冯氏的下落。 吴侍郎半垂着头,这会儿已经看不出神色了。 “没......” 闻言,吴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她老实谨慎了半辈子,没想到遇上了冯氏这么个不省心的货,担忧加上害怕,最终化作熊熊的怨愤。 “那个冯氏啊!真不像个有福气的样儿,我前脚刚夸过她,后脚她就惊了马!怎么这般巧,旁人的马都没事,偏她的就出了事!这就叫没福气!孩子孩子弄丢了,现在连自个儿也弄丢了,真不知道我吴府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纳了这么个事儿精......”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吴老夫人的忿忿不平,将沉浸在指责中的老太太吓得险些灵魂出窍。 “阿忠,你......” “母亲既然知道冯氏没福气,你怎么不护着她?” 吴侍郎直勾勾地盯着吴老夫人,表情有些扭曲。 “我护着她?我怎么护着她?忠哥儿,你这是在怪阿娘?” “你怎么不能护着她?你不是经常说你最有福气吗?既然母亲这般有福,怎么不匀一些福气给冯氏?母亲的福气呢?” 一整天的受气受累,吴侍郎有些头脑发昏了,说话开始变得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守忠,你别吓娘啊,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吴老夫人骇得魂不附体,急急拉着吴侍郎的衣袖,哀哀道。 “母亲,我问你,冯氏的马车跑出官道时,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拦住她?” 见吴侍郎死死盯着自己,吴老夫人避无可避,只得含糊道:“我派人去寻......去拦了,没拦住......” “既然拦不住,为何不报官?” 吴侍郎心中剧痛,官道上自有巡逻的官兵,若是早点报官...... 若是早点报官,兴许雨湖就逃不了了...... “这样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如何能报官?”吴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万一冯氏真有了不幸,那岂不叫人看了咱们吴府的笑话?” 笑话? 他们吴府的笑话? 哈,他们吴府的笑话还少吗? 江氏一脚踏进福寿堂,就听到吴老夫人冷心凉肺的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阿娘,您看一看儿子。”吴侍郎像是没听到江氏的冷笑,忽然心平气和了起来。 吴老夫人满脸疑惑:“忠啊,娘看着呢,怎的?” “您看儿子像不像个笑话?”吴侍郎面无表情道。 吴老夫人:...... 江氏:...... 侍郎疯了!!! 此刻,婆媳俩难得地心有灵犀了一回。 吴老夫人嗷地一声就扑到了吴侍郎怀里,用手拍着他的胸口,声嘶力竭地自责: “我的儿!你要怪就怪娘吧,是娘的福气没有匀给冯氏,才叫她遭了难!娘有罪......” 江氏:...... 她就说吧,这疯病传人! 瞧瞧,婆母也疯了...... 当下,作为福寿堂里唯一的清醒人,江氏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说起了正事。 “母亲,侍郎,官府那边来了人,问咱们,这人还要不要寻......” “还是算了吧......”吴老夫人很想得片刻的安宁。 “不行!”吴侍郎神色狰狞,眼底一片赤红,仿佛即将出笼的凶兽,“给我搜!叫京兆尹府给我搜!发下海捕文书,找遍整个庆国也要把冯雨湖给我找回来!” 第41章 三娘像我,福气满满 “海捕文书?” 江氏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吴侍郎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立刻寻回冯氏。 “对,海捕文书,就说冯雨湖偷了家里的宝物,告诉京兆衙门的人,叫他们立刻搜捕!” 江氏心中一紧,忍不住劝道:“老爷息怒,冯氏向来本分,怎会行偷盗之事?再说,彼时果真寻回了冯氏,担着偷盗的名儿,老爷叫她如何抬头做人?” 此话有理,吴侍郎慢慢冷静了下来,脑子也好使了起来。 既然不能搜捕,那就叫她自己回来...... 吴侍郎急忙问道:“三娘呢?把三娘叫过来!快......” 见江氏抿唇不语,吴老夫人只得上前,支支吾吾道: “三娘她......” 见他娘这般模样,吴侍郎心头一凉,睚眦欲裂: “难道三娘也在那马车上?” 闻言,吴老夫人双手和头一并摇得飞快: “没,没,三娘不在那车上......” 吴侍郎满脸疑云,表情甚是不信。 “真的,三娘被功德司的人带走了,儿啊,三娘,三娘被选定了佛女!” 提到佛女,吴老夫人的精气神儿又回来了,脸上甚至带上了几丝笑意,“三娘有福气,咱们吴府出了个佛女!我就知道,三娘跟我一样,是个有福气的......” 福气,福气! 什么都能扯上福气! 三娘不在府里,他又如何牵制冯雨湖? 吴侍郎心底的无名火又开始死灰复燃。 佛女? 江氏愣了半晌后险些笑出声,有意思,这个冯氏,还真是计划得天衣无缝啊! 自己佯装惊了马,假死脱身之前还不忘给三娘找了个佛女的外皮披着。 听说今年是皇后娘娘整寿,新选定的佛女都要去万寿禅寺祈福,那万寿禅寺可远在湖州呢...... 若说这其中没有冯状元的手笔,打死她也不信! 还有,没记错的话,湖州是富商李氏的地盘,而功德司使......好像姓曲? 再联想到那一沓银票上的“万通银庄”红印,江氏心惊不已,看来安国公府曲家的人确实被冯状元请动了,就连湖州李氏也和他大有渊源,呵!今非昔比,果然有本事。 再有,想必功德司的车驾已经早就驶往湖州方向了吧。 想到这,江氏想强压下高高上扬的嘴角,无奈实在压不住,只能低下头悄悄拿袖子遮住了口鼻。 另一边,吴侍郎已经反应过来了,愣愣地看着吴老夫人,而吴老夫人浑然未察,兀自沉浸在“佛女”的喜悦之中。 “母亲方才说什么?”吴侍郎脸色有些发白,已经察觉出了异常。 吴老夫人笑道:“我说,三娘成了佛女!咱们吴家,真是有福之家!” 这回吴侍郎听清了,也彻彻底底明白了过来。 她,冯雨湖,一早就计划好了的! 自己走得干脆利落,连女儿都不肯给他留下...... “好,好,好。”吴侍郎一连三声好,一声比一声后悔,说完直觉心如刀绞、难以自抑。 今年的佛女需要送往湖州万寿禅寺清修,吴侍郎身为三品大员,自然早就知道。 虽然清修三年便可回府,想必冯雨湖与冯春时早就做好下一步的打算了吧。 可惜了,他们小看了他! 冯雨湖去了哪暂且不知,但三娘的目的地却是一清二楚。 当下,吴侍郎咬紧了牙根吩咐阿吉: “你去功德司,就说三娘的生辰八字与皇后娘娘不合,叫曲使司将三娘给我好好地送回来!” 阿吉闻言大惊失色,江氏也忍不住高声制止: “老爷!万万不可!若真如老爷这般传了话,那三娘以后就完了!” 是啊,一个庶女,又与皇后娘娘八字不合,略有些脸面的官宦人家都不会瞧得上的,叫三娘以后如何嫁人? 可吴侍郎显然被惹毛了,江氏的嘴巴张张合合,吴侍郎怒极攻心,竟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见阿吉磨磨蹭蹭不肯去传话,吴侍郎一脚踢在了阿吉腿上,厉声喝道: “还不快去!爷的话你也敢不听?反了,你们都反了,冯雨湖反了,三娘也反了,一群白眼狼!你们都跑不掉!等着,都给我等着。” 冯氏离去的消息对吴侍郎的打击相当大,再加上一夜苦寻无果,此刻的吴侍郎发髻凌乱,衣袍湿黏,再加上急火攻心之下双瞳泛红,此刻咆哮的声音一出,真真与厉鬼疯魔无疑。 莫说吴老夫人和阿吉,便是胆大如江氏,见状也有些心惊胆战。 当下,阿吉什么都顾不上想,点头如捣蒜,手脚并用急急退出,也不管深更半夜、宵禁不宵禁的,骑上马就要朝功德司奔去。 还是随后赶回府的吴宗珏看到了,令人拦下了阿吉。 否则,单凭大半夜在京城纵马奔驰,便可要了阿吉的命! 吴宗珏嘱咐了阿吉几句话,随后也来到了福寿堂。 见长孙来了,吴老夫人高悬的心落回了大半,当下便忍不住鼻头酸涩,泪眼朦胧道: “阿珏,快瞧瞧你父亲,你父亲他......” 吴宗珏一礼未毕,急忙朝吴侍郎看去,见吴侍郎形容憔悴,面色绯红,状若癫狂,吴宗珏连忙吩咐书英去请黄大夫。 这几日阮氏胎象不稳,黄大夫一直住在吴府,闻讯急忙披上外袍,跟着气喘吁吁的书英去了福寿堂。 “侍郎无碍,盖因急火入了心肺,致使灵台混沌,待老夫取两粒清心丹给侍郎大人服下即可。” 书英接过清心丹,小心地伺候吴侍郎服下,又扶着他慢慢歪在罗汉床上,这才回到吴宗珏身后站定。 听到黄大夫说吴侍郎无碍,吴老夫人拍着胸口,轻呼了几声“阿弥陀佛”,然后扑到罗汉床边,满脸心疼地替吴侍郎擦了擦脸。 江氏拉过儿子,低声问道:“回来时瞧见阿吉没有?” 吴宗珏点头,扫了一眼罗汉床那头,低低答道:“瞧见了,儿子命人拦下了阿吉,母亲安心。” 江氏心头微松,满眼赞赏地瞧着吴宗珏,她这个儿子,心善又仔细,真是怎么瞧怎么好。 第42章 先给我儿上一课 罗汉床上,吴侍郎服下了清心丹,又多饮了些热水,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 见吴老夫人正关切地替他擦脸,吴侍郎心里别扭,翻身而起道: “夜色已深,母亲安置吧,儿子......儿子先回房了。” 快速地说完,也不看吴老夫人心疼的表情,径直穿过江氏与吴宗珏中间,直奔书房而去。 福寿堂里,见吴侍郎离开了,江氏朝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带着儿子也告了退。 馥春院里,听着母亲与徐嬷嬷的对话,吴宗珏已经完全傻了。 “这件事你办得漂亮,原本许诺的银两再翻一倍,我记得你家老头子崴了脚,不良于行,京郊新开了个庄子,叫你男人去做个庄头如何?” 江氏脸上的笑意几乎无法掩饰。 闻言,徐嬷嬷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江氏感天谢地。 “不过嬷嬷也知道我的手段,还请嬷嬷把这些事儿烂在肚子里,若有一丝泄露,嬷嬷参与其中,首先便是脱不了罪的。” 给罢了甜枣,江氏又善意地给了徐嬷嬷“一巴掌”。 徐嬷嬷笑脸一凝,急忙对天发誓,绝不敢说出去一个字,否则乱棍打死云云。 江氏满意一笑,浣纱将银子奉上,徐嬷嬷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走了。 瞥了一眼呆呆愣愣的吴宗珏,江氏忍不住点了点他的额角。 “阿珏,你知道‘君不密丧其国,臣不密丧其身’是何意?” 吴宗珏恍回了神,恭声道:“儿子知道,母亲请安心,此事.......” “好孩子,此事你回去慢慢想吧,不着急,眼下我也累了,有什么想不通的,明日来问我。”江氏心情奇佳,扶着浣纱的手,哼着小调进了屋内。 江氏洗漱完毕,刚欲睡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淡淡道: “浣纱,书房那边......都安排好了?” 浣纱端着水盆的手一颤,盆内水面立刻荡出一圈圈涟漪。 “回夫人的话,都,安排好了......” 江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倒头一觉睡到天亮不提。 书房外,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提着食盒站了许久。 最终,女子咬着下唇,扶了扶鬓边娇艳欲滴的桃花,脚步轻盈地踏上了书房的台阶。 阿吉被吴宗珏派人送回了家,眼下书房外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见女子走上了台阶,那小厮仿若木偶,半点没有提醒屋内吴侍郎的意思。 就这样,女子顺利地走进了书房,娇娇俏俏地站在了吴侍郎面前。 ...... 第二天一大早,阮氏正对着痰盂呕吐不止,青织慌慌张张地从外间跑了进来。 “姨娘!大事不好了!” 阮氏胃里翻江倒海,闻言险些被酸水呛出个好歹。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不就是夫人回来了么,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老爷早就托人告知于我了......” “不是!不是夫人!”青织心急如焚,手摆得像蒲扇。 “不是夫人?夫人没回来?还跟老爷闹着脾气呢?哼哼,这个江氏,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心眼儿......”阮氏不甚在意地说着,然后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玉杯喝水漱口。 “姨娘!夫人回来了,可......浣花也跟着回来了!”青织喘匀了气,连珠炮似地说道,“昨夜老爷歇在书房,浣花便在里头服侍了一夜!” 什么?! 阮氏又惊又气,一口水没吐出来,呛得脸红脖子粗,手里地玉杯也摔成了两半。 青织吓坏了,急忙上前替阮氏拍着后背,阮氏不敢用力咳,捧着肚子憋得涕泗横流。 吴侍郎一进来就看到这副毫无美态的场景,当下脚步一顿,紧拧着眉头,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 听到吴侍郎的声音,阮氏急急扯过青织递来的帕子,遮在了脸上。 等吴侍郎坐下端起茶盏时,阮氏已经透过来气了,忙趿拉着绣鞋走到吴侍郎身边见礼。 “说了多少次了,有了身子不必多礼,早上还是有些不适?” 吴侍郎忙放下茶盏,牵着阮氏坐回床上。 阮氏苦笑一下,柔声道:“可不是,黄大夫说妾身子弱,年龄也不小了,所以才害喜得厉害。” “哪里的话,我瞧着你跟二八少女无异,我记得你怀阿璋的时候也是害喜得厉害,人都瘦了一圈。”吴侍郎笑了笑,“这一胎许和阿璋一样,是个男孩儿。” 阮氏浅笑着点点头,一副不胜娇羞的可人模样,倒让吴侍郎忘记了进门时看到的不太美妙的一幕。 吴侍郎摩挲着阮氏的手,心头的压抑略微松快了些。 阮氏抬眸,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扫到一旁站着的青织,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 “老爷昨天去了哪儿,我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阮氏轻柔的话音刚落,吴侍郎心中隐隐作痛,摩挲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旋即状似无事般地说道: “没什么,母亲去上香回来得有些迟,我去迎了迎。” 阮氏轻轻嗯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吴侍郎: “昨日……夫人终于肯回府了?” 听她一直提起昨天的事,吴侍郎被安抚好的内心又开始烦乱了起来,语气也跟着有些生硬: “你别管这些,好好养身子才是要紧事,多思无益!” 见阮氏脸色有些变化,吴侍郎赶紧放缓了语调:“不是怪你的意思……江氏那边你放心,我定会护着你的,不过江氏虽小性儿,却不是那等容不下庶出子女的主母……” 吴侍郎的最后一句话让阮氏彻底变了脸色,当下,阮氏反握住吴侍郎的手,凄然哀婉地打断了他: “老爷,你忘了夫人以前是怎么对妾的吗?” 说着,阮氏别开脸,转瞬竟是泪如雨下。 吴侍郎心疼不已,扶着她的肩膀,斩钉截铁地保证道:“阿阮你放心,有我在,你和孩子们都会没事的!” “老爷总有不在府里的时候,夫人若想使些手段,老爷又如何替妾防范?妾生二娘子的时候,夫人就买通了产婆,想绝了妾再有子嗣的可能,这些老爷都忘了么?” 第43章 侍郎的变脸速度 “阿阮,何苦总揪着往事不肯放手?当日江氏如此行事,到底怪谁,难道你不知道?” 经过昨天的折腾,吴侍郎原本就满腹心事,如今好心来看阮氏,又被一通哭诉加告状,吴侍郎心烦意乱,有些口不择言了。 听到吴侍郎的话,阮氏有些不可置信,美眸逐渐瞪大。 “老爷说这话是何用意?妾是什么样的人,老爷难道不知道?妾饱读诗书,一生光明磊落,从不行苟且龌龊之事!” 闻言,吴侍郎诡异地沉默了。 饱读诗书是真…… 但光明磊落? 从不行苟且龌龊之事? 那阮青郎是怎么混进后宅的? 江氏为何回娘家? 冯氏又为何一去不肯回头? 想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冯氏,吴侍郎心里又骤然疼痛了起来,冯雨湖不在身边了,那些往事反而更深刻了起来…… 吴侍郎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阮氏还以为他是心虚,当下便趁热打铁地给吴侍郎洗脑: “妾与老爷一同长大,情谊非常,老爷切莫因为外人的挑唆,疑心了妾!” “当年夫人为了离间你我,趁妾有孕,自作主张纳了冯氏入府,后来冯氏不小心失了孩子,夫人还想栽赃于妾,这些老爷都忘了吗?” 听到她主动提起往事,吴侍郎便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阿阮,你跟我说句实话,雨湖那个没了的孩子,当真与你无关?” 见阮氏要开口,吴侍郎又强调了一句: “我要听实话!” 阮氏脸色一僵,旋即双颊涨红,音调尖锐道: “老爷!你竟然还在疑心妾?” 一语未了,豆大的泪珠已经落在吴侍郎的手背上。 像是被那滴泪水烫到似的,吴侍郎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然后偏头望向高脚凳上摆着的一盆菖蒲,紧抿着唇不肯回答。 看到吴侍郎这般模样,阮氏慌了神,扯着吴侍郎的衣袖,想让他转回头看自己。 只有看到他的眼睛,她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她需要他的注视! 可吴侍郎像是被她缠烦了,沉声说了句“你不要多想,好好歇着”的话,便准备离开。 见吴侍郎扯回了衣袖,站了起来,阮氏彻底憋不住了,冲着他哭道: “忠郎!你曾说过要与我携手白头的,如今才相守十余年,你就变了心?” 吴侍郎脚步一顿,半是疑惑半是薄怒道:“我何时变了心?是你总爱胡思乱想!” “如何没有变心!从前的冯氏,如今的浣花,不都成了忠郎的枕边人?忠郎甚至为了那个冯氏,疑心阿阮至今......” 闻言,吴侍郎一怔,随后苦笑几声,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江氏说你一向消息灵通,原本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吴侍郎想起江氏那张讥讽的面庞,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我与浣花清清白白,昨天她去书房也只是为了送些吃食。” 只是送些吃食? 阮氏眼底闪过一丝阴翳,青织说浣花在书房待了一夜!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吴侍郎又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 “我写了会儿帖子,浣花在一旁伺候笔墨,旁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她不信! 再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什么都没有,这会儿也什么都有了! 想到这,阮氏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感又开始翻涌不止。 见她脸色不太好,吴侍郎不欲多纠缠,吩咐下人好生照顾,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壮着胆瞟他的青织,抬脚便离开了碧柳院。 留下青织一脸的娇羞,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 吴侍郎出了碧柳院,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也不知道京兆衙门的人有没有找到雨湖...... 三娘有没有被派去的人拦下...... 昨夜浣花在书房待了一夜,虽然两人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可这事儿又该怎么向江氏交代...... 想到浣花,吴侍郎懊恼地拍了拍脸颊,看起来苦恼又烦躁。 昨夜真是昏了头了! 冯氏骤然离府,他心中又气又痛,再加上寻人太久,误了用晚膳的时间,浣花带着食盒去到书房时,吴侍郎早已饥肠辘辘,先前满腹心事时没觉得饿,闻着了酒菜的香气,吴侍郎才发觉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自己连口水都没喝...... 吴侍郎酒足饭饱,瞧着浣花也顺眼了几分,就默认让她伺候笔墨。 其实心底也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思: 冯氏不稀罕他,这府里多的是女人上赶着来贴!瞧瞧,眼前这个不就是...... 吴侍郎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事已至此,还是和江氏说一声吧。 至于江氏会不会生气...... 吴侍郎认命地叹了口气,生气也是应当的,那个浣花,随江氏处置,他不管总行了吧。 打定了主意,吴侍郎驻足,准备去馥春院,可定睛一看,怅然万千,眼前分明到了西霞院门口。 到底还是不甘心,吴侍郎抬脚走进了西霞院。 院中,燕雨正晾着衣裳,燕飞擦拭着廊下,就像往常一样,没有丝毫异样。 吴侍郎怔怔地望着忙碌的两人,心里掠上一丝迫切与激动,他觉得冯氏还像以前那样,就在屋里坐着,或是抄写经文,或是穿针引线,做些女红...... 这样想着,吴侍郎再也忍不住了,三两步迈上台阶,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吴侍郎嘴边的笑意仿佛凝固了几万年之久。 目光呆呆地扫过案几上的一封信,吴侍郎瞳孔紧缩,急忙上前拿起细看。 刚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吴侍郎就无人自演了一幕川剧变脸。 上一秒激动不已:雨湖给我留了信!她心里有我! 下一秒心如死灰:原来是三娘留给长姐吴大娘子的...... 吴侍郎没心思偷看小女儿之间的私房话,失魂落魄地将信装进袖口,转身灰溜溜地离去了。 燕雨\/燕飞:...... 侍郎来了,侍郎又走了。 第44章 啊?他不是这个意思! 馥春院里。 江氏正和闺女说着吴三娘。 “三妹妹去了湖州,只怕日后也难见面了。”吴大娘子喃喃自语,听起来很是失落。 江氏失笑,将面前的桃花酥朝吴大娘子那边推了推。 “这是好事,三娘成了佛女,又远遁湖州,那阮氏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鞭长莫及。” 闻言,吴大娘子黯然地点点头,默默捏了块桃花酥,小口吃了起来。 唔,甜而不腻,很香。 从前,三娘最喜欢这样的糕点...... 吴大娘子细细嚼着点心,想着她那贪吃的三妹,慢慢想出了神。 江氏见状也不打扰,端了盏玫瑰清酿慢慢品了起来,母女俩难得地享受了一会子清静。 吴侍郎进来时,正好看到这温馨的一幕。 浣纱头一个发现了吴侍郎,当下忙低声提醒了江氏一句。 吴大娘子见到父亲来了,起身福了福,只是嘴巴撅得老高,都快能挂油壶了。 “阿莹这几日睡得好不好?还做噩梦吗?” 吴侍郎自认为对子女很关心,于是温和地问道。 吴大娘子不看他,低声应了句“挺好的,多谢父亲关心”,说完便向江氏告退了。 看着闺女离开的背影,吴侍郎有些不悦。 “阿莹这是怎么了?” 闻言,江氏也不生气,只淡淡地回道:“阿莹该喝药了。” 吴侍郎蹙眉:“方才不是说挺好的,怎么还没断了汤药?” “谁知道呢,许是那苦药好喝吧。”江氏讥讽地笑了笑。 说来也奇怪,以前她一门心思系在吴侍郎身上,见了阮氏便恨得走不动道,如今经历了冯氏离府的事,从前那种妒忌酸涩的感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同消失的,仿佛还有她对吴侍郎的那份挂心...... 比如,吴侍郎昨夜和浣花在书房做了什么,她如今竟一点儿也不在意...... 莫非这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可她有什么可哀的?她儿女双全、娘家显赫,又无病无灾、清闲自在的。 怎么就忽然心死了? 江氏想出了神儿,连吴侍郎和她说话都没听到。 还是浣纱趁着给吴侍郎端茶的工夫,悄悄拉了拉江氏的衣角,江氏这才回了神。 “老爷方才说什么?” 闻言,吴侍郎脸上的不悦之色更浓了,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 “我说,小孩子家家的,哪有爱喝苦药的!你也不看着点,是药三分毒,告诉阿莹能不喝就不喝了。” 江氏哦了一声,看起来不甚在意。 见状,吴侍郎抬高了音量,再次强调:“我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了孩子好,你怎么一直走神儿?” “为孩子好的事儿多了,何必一直拿这个说嘴。” 江氏看起来比吴侍郎还要不耐烦。 吴侍郎眼珠瞪得溜圆,他怎么觉得江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还没消气? 吴侍郎在心里重重一叹,她人都回来了,还堵那一口气作甚? 于是吴侍郎摆出语重心长的嘴脸,准备对江氏说教一番。 江氏美眸一扫,就知道吴侍郎要讲课,当下也懒得应付他,起身说了句“我累了,老爷请便”,扶着浣纱的手便朝馥春院外走去。 吴侍郎:...... 不是,你累了,你不进屋休息,跑出去做什么? “你先别走,我来是有事寻你。”见江氏说走就走,吴侍郎连忙出言拦阻。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吴侍郎福至心灵,似乎有些明白江氏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浣花!一定是因为浣花! 江氏这是吃醋了! 当下,吴侍郎也不再多耽搁,直截了当地说:“昨夜浣花擅闯书房,不合规矩,要怎么处置,全凭夫人的意思。” 说完,吴侍郎以一种“你该满意了吧”的表情看着江氏,等待着江氏对浣花的惩戒。 想起江氏一贯的霹雳手段,吴侍郎心中替浣花叹惋,可惜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不过算了,本来也没什么情意,江氏的丫鬟,便由着她处置吧。 可吴侍郎预想中的严惩并没有出现,江氏连头都懒得回,直接吩咐浣纱道: “既然老爷属意浣花,那你就替我跑一趟,给浣花拿五十两银子作为纳妾礼,明个便开了脸,住进碧柳院旁边的青筠院吧。” 啊? 什么东西? 吴侍郎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江氏的“严惩”。 这......浣花怎么就成他的妾室??? 荒谬!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啊!!! 等吴侍郎反应过来时,江氏已经扶着浣纱的手,朝吴大娘子的海棠院去了。 吴侍郎烦躁的哎呦了一声,右拳头砸了下左手掌,也跟着朝海棠院的方向去了。 海棠院里,玉喜刚安抚好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眼睛红红的,瞧着是哭过的样子。 见江氏来了,吴大娘子连忙用凉帕子按了按眼角,起身要行礼。 江氏上前搂住她,一并坐在了胡床上。 “阿莹,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哭有什么用?你也不小了,从前有我和你兄长护着,如今你也该学些手段了。” 说完,江氏一声长叹,心里对阮氏和吴侍郎又多了几分怨恨。 若非家里有个祸患,她的宝贝女儿哪里需要学那些勾心斗角的手段? 她的阿莹,原本可以平安愉快地长大,天真美满地过完一生,在家时,有母亲和阿兄护着,出嫁了也有舅母和表兄护着...... 该死的阮氏! 杀千刀的阮青郎! “阿娘,那些腌臜手段我不想学,那些污秽事儿我也不想听……” 说着,吴大娘子鼻头一酸,眼泪险些又掉下来。 江氏哄了又哄,见闺女止了泪,这才继续劝道: “阿莹,你心思单纯,从没有害人的心思,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旁人千防万防,都不如自己存了一缕戒心来得实在!不说旁的,就说你三妹妹,险些淹死在自家的锦鲤池里,这事儿,你三妹最后讨回公道没?” “父亲偏心,三妹妹没法子,可我有阿娘和阿兄!” 闻言,江氏哭笑不得,看来是她把阿莹护得太紧了,这孩子竟这般没有心眼儿。 第45章 霸道老爷爱上我 “阿莹,若是阿娘和你阿兄不在身边,又当如何?” “你莫不是忘了阮青郎的凶恶?” 听江氏提到阮青郎,吴大娘子吓得脸色又白了一分。 江氏知道,话不往重了说是不行的。 当下便忍住心疼,继续对吴大娘子的心尖敲着重锤: “若你时时心存戒备,多带些丫鬟,或叫来下人守门,那阮青郎又如何能伤到你?” 吴大娘子闻言,脸色雪白一片。 阿娘说得对,若是当时能再谨慎些,必不会叫那阮青郎轻易闯进来。 “阿莹你记着,谁都不可靠,唯有依靠自己才是王道。你知道阿娘为何早早地替你定下婚事吗?” 吴大娘子愣了愣,阿娘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想起俊朗潇洒的表兄江梦浮,吴大娘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声音低如蚊呐: “阿娘知道表兄会一直待我好……” “当然不是!”江氏否定得直截了当。 吴大娘子:…… 阿娘,这么直接的吗? 江氏看着脸上青红交加的闺女,好笑道: “对你好不好是一辈子的事儿,眼下如何能说清楚?阿娘替你早做打算,是为了不叫你父亲和你祖母还有阮氏那个贱人惦记你!” 惦记她? 吴大娘子单纯却不愚蠢,立刻便明白了她娘的意思,眼神都跟着变了。 阿娘的意思她听明白了,父亲和祖母就不说了,无非是想叫她联姻官宦人家,替吴府寻一份助力。 可阮姨娘不是,她八成是想拉她下水,充当她那破烂娘家的登天梯…… 想到这,吴大娘子暗自心惊不已,阮姨娘不是想,她是已经这样做了!那阮青郎分明就是她有意放进来的! “那阮家是个什么光景,你也有所耳闻,那日若非三娘及时赶到,只怕那阮青郎便要得逞了!阿莹,阿娘不是故意要这样说,惹你伤心,只是想叫你明白,人活着,哪有不自私的,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例外......” 江氏的话落在吴大娘子耳中,是谆谆教诲,可落在廊下偷听的吴侍郎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原来江氏私底下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吴侍郎既心惊又羞恼,呆呆地站在廊下,脚底仿佛生了根。 忽然门帘一动,江氏已经带着浣纱走了出来,看到呆滞的吴侍郎,江氏佯装惊讶道: “老爷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怎么不进屋?” 吴侍郎动了动眼珠,却没有说话。 他从江氏说到三娘险些淹死在锦鲤池的时候,就已经在了...... 江氏的话一句比一句令他意外,鬼使神差的,他就没有进屋,而是选择了在外偷听。 其实,江氏的某些话他很想反驳,可若真要反驳,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比如,三娘的确差点死在锦鲤池中...... 再比如,三娘也确实没能讨回公道...... 至少他这个父亲,是没有替她做主的,他甚至连详查都没做到...... 吴侍郎有些目眩,踉跄地扶着墙面,怔怔地想: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三娘?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雨湖走得那样决绝,是因为这件事吗? 吴侍郎忽然低声发笑,早上刚梳整齐的发丝因震动散下了几缕,让弯腰扶着墙壁的吴侍郎多了几丝狼狈。 若搁在以往,江氏早就柔声安慰上了,可眼下...... 江氏拦住想叫人的浣纱,冷眼地瞧着失魂落魄的吴侍郎,没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方才她在屋里说的那些话,可不是只说给阿莹听的! 江氏又不聋,吴侍郎跟着来海棠院的脚步声,她听得一清二楚,有些事也是时候给他提个醒了! 免得有些人总习惯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氏的冷漠,吴侍郎没发觉,他现在只想知道,三娘落水,到底是谁干的! 查清楚,必须查清楚!这样等雨湖回来了,他对她至少能有个交代。 有了这个强烈的念头,吴侍郎直起身子,也不看江氏,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老方!去,叫张管事来书房见我!” 张管事? 江氏挑眉,张管事乃刑狱官出身,后来年纪大了便一直待在吴府教导下人,此人严苛古板,极有手段。 老爷叫张管事来见他? 莫非是要查三娘落水的事儿? 想到这,江氏差点笑出了声,侍郎竟也有开窍的一天? 不知怎的,江氏脑中忽然响起吴三娘的声音,“不失去一回,又怎么能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江氏长叹一声,满眼赞叹,小小年纪,这份儿心机和眼力真是难得!若是阿莹能有三娘一半的心眼儿,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唉,没法子,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啊! 感慨完了,江氏算着张管事应该已经到了书房,眼眸轻转,低声吩咐浣纱: “你出去一趟,叫她们准备准备......记住,这是唯一翻身的机会,当初三娘救下她的双腿,那就应当知道要如何回报这份儿的恩情吧?” ...... 张管事年过古稀,却耳不聋眼不花,古铜面皮上褶皱深深,下垂的眼皮遮住眼底的狠厉。 “老奴领命,请侍郎放心,不出三日,必有结果。” 张管事连亡命之徒都能应付,何况后宅弱质女流。 吴侍郎挥挥手,张管事抱拳退下,自去详查。 ...... 碧柳院里,阮氏的大丫鬟青织正替主子熬着安胎药。 想着吴侍郎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青织双颊飞红,芳心乱跳,只觉得自己就像那青砂炉中的安胎药一般,快要熬出头了。 想到吴侍郎对阮氏的深情不移,青织用力撕着手帕,有些嫉妒又有些期待。 “青织姑娘在这儿呢,叫老奴好找。” 苍老的声音刚落,青织急忙回头,朝身后站着的张管事福了福。 “张管事好,您找我?” 青织心跳加快,脸上的喜意几乎掩饰不住。 一定是老爷让张管事来找她的! 听说浣花已经成了老爷的妾室,夫人安排了隔壁的青筠院给她住,青筠院那么大......老爷这是想顺道也纳了她? 第46章 唱作俱佳的逆女 这样的念头一出,青织激动得浑身颤抖,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襟,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失态。 脚步打着飘地跟着张管事走了一路,青织心驰神往地畅想着今后的美好生活。 从吴侍郎的气度不凡,想到同床共枕,青织直觉脸颊烧得滚烫。 偏头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青织,张管事脸沉得瘆人。 这阮姨娘身边的丫鬟怎么是这般模样,去受审还春风满面的? 莫非生了妄症? ...... 第二日天尚未亮,吴侍郎官帽锦袍,正准备去上朝,刚踏出书房,就被张管事拦住了去路。 “这么早就等着了,可是查起来有什么困难?” 吴侍郎眉头紧锁,心里有些不满,不过距三娘落水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查起来不容易也属正常。 闻言,张管事一愣,困难?质问几句便水落石出的事儿,有何困难之处? “回禀侍郎,没有困难,老奴已经查问清楚了,特来回禀详情。” 不明白吴侍郎的意思,张管事只好实话实说。 已经查问清楚? 这次轮到吴侍郎发愣了,昨天晌午交代的事儿,今早就查清楚了? “证词可靠?万不可屈打成招!”吴侍郎背着手,强调了一句。 屈打成招? 张管事一哂,干枯的脸皮上浮现出森森笑意: “侍郎言重了,何须用刑?不过多问了几句,便清清楚楚了。” 似是怕吴侍郎不信,张管事又多解释了几句: “再怎么说也是姨娘和小姐身边的丫鬟,老奴万不敢用刑,侍郎不信,可去柴房查看。” 姨娘和小姐身边的丫鬟? 难道是阿阮和二娘身边的丫鬟? 阮氏身边有个叫青织的丫鬟,这个他记得,可二娘身边的丫鬟,刚换了一批,他还没认清...... 吴侍郎瞧着天色还早,便跟着张管事去了柴房。 ...... 从柴房里出来后,吴侍郎脸色黑得几乎凝成万里乌云。 柴房里分开关着三个丫鬟,一个是青织,另一个是香杏,还有一个面生的,叫香桃。 张管事从怀中取出三份证词,双手捧着递给吴侍郎: “侍郎请看,这是三人的证词,老奴觉得证词没有漏洞,悉数对得上,判定可信,审问时方管家与阿吉小哥都在,可做个人证,老奴的手段,老爷是知道的。老爷若是还不信,可再审一审三人......” 听到这,吴侍郎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眼睛盯着张管事张张合合的嘴巴,茫然不闻所言。 “所以,主谋当真是二娘?” 半晌,吴侍郎勉强开了口,紧接着身形一晃,被眼疾手快的张管事扶了一把。 “侍郎保重身子,二娘子年纪小,多加管教就是了,好在三娘子无碍,侍郎切莫气坏了自个儿。” 二娘年纪小? 三娘无碍? 想到可怜的三娘,吴侍郎瞬间理智回笼,厉声吩咐道: “去!叫二娘来书房!把这三个丫头也给我提到书房去!阿吉,替我告假一日。” 看着吴侍郎冷若冰霜的面容,张管事适时地闭上了嘴,这是侍郎的家事,当老子的要教训孩子,他一个奴才,管不着。 书房里。 吴二娘一脚踏进就察觉到了异常。 待看清下面跪着的三个精神萎靡的丫鬟时,吴二娘一声惊呼,慌张地望向书案后脸色铁青的吴侍郎。 “逆女!还不跪下!” 一声厉喝,吴二娘先是一愣,旋即满脸不可置信: “阿爹,女儿又没犯错,为何要跪下?” 因阮氏的缘故,吴二娘与兄长向来受宠,吴侍郎身为父亲,更是连一句重话都没和她说过,眼下忽然被训斥,吴二娘很是不服。 不服就算了,竟也没有多怕。 吴侍郎气得青筋凸起,指着地上跪着的三人,怒声道: “看到她们三个,你还不知道错在何处?” 衣袍之下,吴二娘身躯一抖,手掌紧握,后背绷得直挺。 “阿爹知道女儿愚钝,有什么话......有什么话不如叫阿娘一起来听听?” “不必扯到你娘,她如今怀着身孕,好好养着就行了。”吴侍郎冷声拒绝了。 见吴侍郎音调下落,吴二娘以为她爹怒气减轻了些,于是壮着胆子反问: “青织是阿娘身边的丫鬟,服侍阿娘许久,阿爹捉了她,也不与阿娘知会一声?” “放肆!”吴侍郎暴喝,手掌猛拍桌面,巨响声将吴二娘吓得脸色发白。 “青织再怎么服侍你娘,也是我吴府的丫鬟!不捉了她如何能知道你干的好事?!” 好事? 吴二娘惴惴不安,却隐隐有些清楚她爹说的是哪件好事了。 这是看着三娘成了佛女,要替她出头了? 吴二娘妒火中烧,在心里将吴三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问你,三娘落水的事儿,是不是与你有关?”吴侍郎点着吴二娘,语气中掺杂着丝丝寒意。 这回,他不会再糊涂办案了,是非黑白,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 看到吴侍郎动了真格,吴二娘眼珠子一转,学着阮氏的模样,哀哀跪倒在地,连哭带唱道: “阿爹,女儿虽然脾气直,却不是心狠之人,阿爹千万别被下人蒙骗了,否则女儿该怎么活呀,爹呐......” 看着唱作俱佳、满地撒泼的闺女,吴侍郎像是被人喂了口泔水,哽在喉中无法下咽。 阮氏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二娘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生下来就抱到江氏膝下!也好过养成眼下这般,泼妇不像泼妇,戏子不像戏子! 吴侍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怒气已然消散。 “老方,二娘子心性不稳,把她押到祠堂跪几天,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撒泼打滚的吴二娘动作一顿,连忙看向吴侍郎,目光扫到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时,吴二娘不敢再演,急急道: “阿爹,我不要去祠堂!我,我能好好说话了!” 吴侍郎对着要架起吴二娘的婆子挥挥手,将先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三娘落水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再敢撒谎,也不必去祠堂了,直接回东平府老宅反思去吧。” 第47章 迟来的疼爱 东平府老宅! 真送回了老宅,那她余生便再也没希望回到京城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吴二娘吓得打了个嗝,再也不敢胡搅蛮缠了,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吴侍郎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对付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从前不舍得,只是爱屋及乌,偏心太过而已。 书房里如何,吴侍郎自有手段审讯。 碧柳院里,阮氏接到香梨报信的时候,正慢慢喝着安胎药。 真苦!阮氏一口气喝完,嫌弃地推开了药碗,拈起一颗青梅送进口中,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青织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好半天了也不见人影,炉子上的安胎药也不管,还是她吩咐了旁人去倒的。 香梨认认真真行了礼,低着头等阮氏发问。 “你怎么来了?二娘子呢?” 香梨恭恭敬敬道:“回姨娘的话,二娘子此刻不在凌霄院。” 阮氏慢吞吞哦了一声,看起来闲适又随意。 二娘不在凌霄院,想来应该是去了老夫人或是二郎那儿。 二郎那孩子!唉,也不知道如何了...... “香梨,你找我是有事儿?”阮氏瞧着给腹中孩子准备的虎头帽,随口问道。 “是,姨娘。” “什么事?说吧。” 香梨顿了顿,方轻声说道:“二娘子去了老爷的书房,叫奴婢来告诉姨娘一声。” 阮氏微微点头,刚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转头望着香梨: “二娘子去书房做什么?是老爷叫她去的?” “是。”香梨低头敛眉,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阮氏想了想,到底心里不安,扬声喊了句青织,见无人回应,只得喊了其他丫鬟前来伺候。 阮氏一路走一路想着香梨的话,越想越心慌。 到了书房,待看到地上跪着的青织时,那份儿心慌几乎压不住了。 “老爷,这是发生了何事?青织......还有二娘......怎么都跪着?” 书房内气氛凝重,阮氏心中一动,扶着丫鬟的手便要跟着跪下。 看到阮氏,吴侍郎眼中掠过一抹复杂,说她消息灵通吧,他都审完了她才来,说她消息不灵通吧,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二娘,她就踩着点儿来了。 二娘才多大,就敢命人推亲妹妹落水,这其中会不会有阮氏的教唆? 吴侍郎半垂着眼皮,不愿去看阮氏。 “你有了身子,不便行礼,既然来了,就坐着吧。” 阮氏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不由分说按在了圈椅上。 阮氏:...... 我可以自己坐! “这里的事本来不准备让你知道的,可你偏要来......你是二娘的生母,知道了也是应该的。” 吴侍郎摆摆手,堵住了阮氏想辩解的念头,继续道:“我说什么你听着,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二娘犯下大错,不惩戒一二,不足以让她真心悔过。” “老爷!敢问二娘犯了何错?二娘还小,妾愿替她受罚......” 阮氏的哽咽声让吴侍郎有瞬间的心软,可想到方才吴二娘的“招供”,吴侍郎的心又冷了半截。 “二娘命人推三娘落水,青织、香杏、香桃三人皆为见证,无从抵赖,她自己已经承认了。” 吴侍郎似是有些累了,声音中夹杂着阵阵疲倦。 阮氏听得心惊肉跳之余,也暗自奇怪,好端端的,老爷为什么忽然又查起三娘落水的事儿了? 先前在馥春院,不都已经定了案?! 阮氏想着对策,心思转得飞快,贝齿轻咬下唇,吴侍郎视若无睹,起身下了判决书: “二娘去祠堂跪一年,每日抄写《礼记》与《女德》,每隔两日交一次抄卷。阿吉,告诉夫人,劳她将先前那两位教养嬷嬷请到祠堂去,继续给二娘授课教礼。” “二娘,既已犯下大错,当及时改过自新,待三娘回府,你要向三娘好好赔罪。” 说完也不看一众人的反应,抬脚便离去了。 吴二娘震惊于父亲对她的处罚,小脸上满是泪痕,怔怔地说不出话。 阮氏则是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老爷说,待三娘回府?三娘去了哪儿? 阮氏敏锐地想到,或许这就是吴侍郎旧事重提,且严惩二娘的原因。 ...... 吴侍郎走出书房,原本想去馥春院和江氏知会一声,可一想到江氏那张讥讽的脸,吴侍郎的步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去三娘的院子里瞧瞧? 吴侍郎心中一动,他好像从没去过三娘的小院子。 这般想着,吴侍郎脚步一转,朝云起院的方向走去。 云起院中空无一人,自三娘不在府中后,几个云便回了馥春院,小桐也被江氏悄悄送去了湖州。 吴侍郎推开朱漆隐现裂纹的大门,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犹豫半晌,吴侍郎还是走进了小院里。 云起院是吴府最小的院落,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一架孤零零的秋千,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吴侍郎用袖子擦了擦秋千凳,慢慢坐了上去。 小孩子都喜欢秋千,三娘也不例外...... 正想着年幼的三娘荡秋千时的模样,忽然吱嘎一声轻响,吴侍郎后知后觉,急忙朝秋千架上瞧。 喀嚓、扑通! 秋千断了,吴侍郎摔了个屁g蹲儿...... 从云起院走出来时,吴侍郎扶着屁g龇牙咧嘴。 阿吉见了,急忙上前扶住他:“老爷这是怎么了?叫大夫来瞧瞧?” 吴侍郎连连摆手,扶着阿吉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边走边吩咐道: “去叫老方来一趟云起院,把.....给三娘做个结实些的秋千。” 阿吉一呆,三娘子不是成了佛女,要在湖州住三年? 可迎着吴侍郎催促的眼神,阿吉还是跑得飞快,前去寻方管家不提。 海棠院里,吴大娘子正瞧着吴三娘留给她的信。 原来是吴侍郎跟着江氏来到海棠院,转身离开时,袖中的信落在了廊下而不自知。 还是玉喜瞧见了,捡了呈给吴大娘子的。 看完了信,吴大娘子揉了揉发痛的眼睛,吐槽道:“三妹这字......还真是如鬼画符一般,瞧着眼疼!” 第48章 名副其实的老情人~ 玉喜扫了一眼,轻笑道: “奴婢瞧着,这字儿像是小桐的,三娘子尚未开蒙,应当不识字吧?” 吴大娘子边笑边点头,然后指着信说:“三娘这是给我送礼来了。” “送礼?”玉喜歪着头,满脸疑云。 “是啊,一份大礼!”吴大娘子抿唇轻笑,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信。 ...... 若说京城最近有什么大八卦,那一定是吴侍郎府上的姨娘惊了马,眼下仍不知所踪。 可很快,这则八卦就被另一则令人笑掉大牙的喜讯压下去了。 据说,京城有名的破落户阮家,要娶儿媳妇啦! 之所以被人笑掉大牙,是因为阮家的这个儿媳妇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俏嬷! 海棠院里,吴大娘子拉着母亲江氏,笑得透不过来气。 “阿娘,那阮家当真应下了婚事?” 江氏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多亏了三娘那个促狭妮子,想出这么个“高招”,叫阮家沦为笑柄,给阿莹出了好大一口气! 娘俩笑够了,吴大娘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个年过花甲的张嬷嬷,阿娘是打哪儿找来的?” 江氏想着行为粗鄙的“张嬷嬷”,嘴角忍不住朝下扯了扯。 一个乡下泥腿子的老寡妇,守着两个儿子还不安分!既然她这么想嫁人,想必对阮青郎应当很满意才是,毕竟再不堪,那阮青郎也有秀才的功名呢!况且人又年轻力壮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氏甩了甩帕子,笑得不怀好意。 被京城百姓轮番笑话的阮家,此时愁云惨淡,阮青郎本人更是如丧考妣,羞愤得几欲跳井! 前两天,阮家门外忽然来了个华服锦衣的婆子,叫嚣着自己姓张,是阮青郎的未婚妻。 那婆子年过花甲,且粗鄙不堪,听到阮家人要赶她走,便露出满嘴黄牙,破口大骂,在阮家所在的草蜢街足足骂了三个时辰! 声音之洪亮宛如铁锤敲大锣!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周边的邻人都知道了阮青郎和那婆子的风流韵事: 婆子是吴府的梳头嬷嬷,姓张,在吴老夫人寿诞日被阮青郎闯入房间轻薄,并得了阮青郎的许诺,要娶她为妻! 一时间满城哗然,竟叫京城诸公瞧足了笑话! 阮家不堪其扰,青天白日之下又不能打杀,只得好言商议,可那婆子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进阮家。 婆子直言道:若是阮青郎不肯娶她,那她就去京兆衙门告阮青郎调戏民女,毁约另娶! 就她,还民女? 还别说,人家还真是民女!再老再丑那也是民女。 这下阮家是真慌了,真叫她告到京兆衙门,阮青郎定会被判个品行不端,最轻也要被革去功名! 毕竟那日在吴府发生的事,许多人都是见证! 宴会那日,阮青郎原本以为“张嬷嬷”是吴三娘替嫡姐掩饰,瞎编出来的,没想到!没想到她们当真寻来了这么个老泼皮来羞辱他! 阮青郎打量着面前的“张嬷嬷”,从她那坟上杂草一般的干枯发丝,瞧到那十根藏污纳垢的黑灰指甲,随后定格在那张宛如树皮一样的斑驳老脸上。 阮青郎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震惊。 她们以为给个泥腿子披件值钱些的衣裳,他就认不出来了?大户人家的老婢有这样不修边幅的? 他阮家曾经也是京城顶尖的人家! 欺负他阮家没落,没了以往的眼力? 哼! 与阮青郎的嫌恶不同,“张嬷嬷”打第一眼瞧见他,就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阮青郎是阮氏的侄子,阮氏貌美,阮青郎自然也不会差。 浑浊的三角眼上下扫视了阮青郎好几回,“张嬷嬷”春心荡漾,激动又兴奋。 这是那位夫人给她寻的如意郎君! 竟这般年青、这般俊俏! “张嬷嬷”不自觉地舔了下嘴角,眼底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被“张嬷嬷”那黏腻的目光打量着,阮青郎恍惚间感觉仿佛被蛇信子舔拭了全身,衣襟上似乎都沾满了毒液…… 这样恶心的感觉令阮青郎虎躯一震,急急的朝他娘钱氏身后藏了藏。 见宝贝儿子被吓成这样,钱氏不愿意了,顶着“张嬷嬷”火辣的目光,忍气吞声道: “这位……” 话刚一出口,钱氏便哽住了,“这位嬷嬷,不知是收了谁的好处,要来毁了我家青郎,你,您要是愿意高抬贵手,我阮家自是感恩不已,要多少,您开个价......” 明知不是真正的梳头嬷嬷,可眼下,钱氏不得不这样称呼。 钱氏的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可“张嬷嬷”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不乐意了,直嚷道: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老婆子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男人!你儿子说了要娶我,读书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乱拳打死老师傅,不管钱氏怎么劝,那婆子就是不肯松口,甚至当着围观众人的面,直接称呼钱氏为“婆母”! 婆母? 钱氏几乎要晕厥了,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婆,怎么有脸这么叫的?! 阮青郎急忙扶住他娘,对那婆子怒吼道:“无耻的老妪!滚回吴府告诉江氏和吴三娘,再不停手,我阮家与她们不共戴天!” 那婆子泥腿出身,什么泼辣狠货没见过,见阮青郎发了怒也丝毫不惧,反而上前几步,垂涎万分道: “郎君,你恼怒的样子可真俊呐,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瞧见你这般好模样的郎君......” 几句话说得围观众人哄然大笑,对着阮青郎和那婆子指指点点。 见状,阮青郎羞愤得想以头抢地,死了一了百了。 可那婆子不怕,不仅不怕,反而乐在其中,冲着人群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婆子得了如意郎君,一定请大伙儿吃酒!摆流水席,各位哥儿带着媳妇孩子都来!” 人群里有好事的,直接哄笑着接腔:“那多谢老嬷嬷了,咱们祝您二位早生贵子?哈哈哈哈!” 还早生贵子? 阮青郎气得浑身冰凉,却又觉得头顶在冒烟,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婆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49章 侍郎,你有问题 见阮青郎气成这样,那婆子连忙上前维护道: “混说什么呢你们!老婆子这般年纪,如何能再生儿子?”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婆子顿了顿,对着阮青郎母子笑得一脸讨好又得意: “老婆子虽然生不了,可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等成了亲,我的不就是阮小哥的?婆母放心,郎君娶了我,必不会叫你阮家绝后!”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皆是笑得人仰马翻,哎呦哎呦抱着肚子呼爹喊娘。 这老嬷嬷都年过花甲了,她那两个儿子,岂不是都能当阮青郎的爹了? 好容易众人笑罢了,有与阮家不对付的邻人嘲讽道: “青郎好福气,还未成亲便白得两个好大儿!这叫什么?” “这叫喜从天降啊!” 终于,钱氏怒火攻心,在众人一阵赛一阵的哄笑声中,两眼一翻,昏在了阮青郎怀里。 ...... 再说吴侍郎这头,审完吴二娘的次日,吴侍郎便有些精神不大好,一直到散朝瞧着还有些萎顿。 京兆府尹高迁紧赶两步追上,与吴侍郎见了礼。 “吴侍郎怎么瞧着脸色这样差?昨日听闻侍郎告假,可是贵体有恙?” 吴侍郎勉强一笑,客气道:“无妨无妨,有些着了风寒。京郊那边,高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察觉到吴侍郎话里的急迫,高迁也不拖沓,直接低声道:“吴侍郎所言不错,只是......” 高迁环顾四周,抬手耳语道:“栖霞山脚下的裂缝里,发现了那位冯姨娘的衣裳碎片,我派人下去探查......一地木屑,马儿也摔死了,还有具骸骨......四分五裂的,侍郎要不要去辨认辨认?” 说完,高迁仔细关注着吴侍郎的神情,生怕他悲恸太过。 可吴侍郎面色淡淡,只觉得高迁的话在耳边萦绕不断,他竟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事儿么,冯雨湖假死脱身,肯定要做足了准备的...... 可吴侍郎的平静落在高迁眼中,可就变了味儿,侍郎这反应,也太平淡了些,好像早就知道似的。 神情猛然一变,高迁将怀疑的目光瞄准了颇为反常的吴侍郎。 高迁主理京兆府多年,什么样的恶案没见过,掐死女婴的、活埋亲爹的...... 数不胜数! 堂堂三品大员,想使些手段弄死个妾室,跟前面那些比,真算不得什么...... 这般想着,高迁越看越觉得不对,审判的目光刺得吴侍郎一阵莫名其妙。 那是什么眼神? 他又不是他牢里的犯人! 两人无言相望,高迁微眯着眼眸,语气莫名道: “侍郎竟不觉得意外?我还以为侍郎急着寻找的,应该是紧要之人才是,现在看来......这位姨娘似乎也没那么紧要啊......” 高迁的话里有话,吴侍郎如何听不出来,当下心里一阵无语,脸上却扬起一抹夸张至极的错愕。 “怎么会这样!她竟这般命苦!多亏高大人告知,我心痛得厉害,要回府歇一歇了,哎呦,我的命,真苦呐!” 吴二娘:...... 爹,说真的,你比我唱得好。 说完,吴侍郎捂着胸口,满面悲怆,也不看目瞪口呆的高迁,一步三叹地便准备离开。 “哎!等等,侍郎,你不去辨一辨尸身?”见他要走,高迁连忙出声阻拦。 京兆府办案,向来严谨,亲属辨认尸身是其中必要的一环。 只是吴侍郎心里门清,那尸身根本不可能是冯雨湖的,何必去辨认,没得污了眼睛。 转念一想,吴侍郎冷笑一声,对高迁拱拱手道:“高大人去寻冯状元吧,我那......是他姐姐,由他去辨认,比我去更妥当些。” 吴侍郎想到冯雨湖离府有冯春时的协助,当下恶从心起,故意这般说想恶心恶心冯春时。 说完,吴侍郎转身要走,殊不知却被高迁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冯状元求了外放,已经赶赴云州了,吴侍郎不知道?” 什么? 冯春时求了外放? 去了云州?! 那冯雨湖一定也在云州! 这个认知令吴侍郎止不住地浑身战栗起来。 他要去云州,他要去云州寻她! “冯状元去云州,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吴侍郎颤着声音问道。 高迁笑道:“就是昨日的事儿,我忘了侍郎昨日没来上朝,不知道也是应当的。” 昨日? 昨日他告假,冯春时便赶赴了云州? 这也太巧了! 巧得就好像吴府有什么动静,冯春时都一清二楚似的...... 吴侍郎眼眸微眯,与高迁告辞后,便急急回了府。 回府后,吴侍郎直奔西霞院,而后又去了馥春院。 江氏正盘着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吴侍郎就一头扎了进来。 “燕雨和燕飞呢?” 江氏被吴侍郎劈头盖脸的一句话问得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美眸,满脸疑惑。 “老爷说什么?” “我问你,燕雨和燕飞呢?”吴侍郎错着牙,紧盯着江氏的脸。 江氏慢悠悠地合起账簿,丝毫不在意地说道:“发卖了。” 发卖了? 吴侍郎冷笑不止:“为什么发卖?是何罪名?” “瞧着不顺眼。”江氏斜着吴侍郎,不轻不重地吐出几个字。 不,不顺眼? 吴侍郎气急败坏地哎了一声,不顺眼是个什么意思?她哪怕编个罪名呢? 见状,江氏忽然笑靥如花,好似变脸一般,柔声道: “我和老爷开玩笑呢,燕雨和燕飞护主不力,致使冯氏失踪,所以被我发卖了。” 吴侍郎:...... 好玩吗? 老爷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一派胡言。” 江氏愕然。 吴侍郎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俩是不是去了云州?” 不等江氏开口,吴侍郎又继续喃喃:“雨湖去了云州,所以你把她俩也派去了,是不是?” “你知道冯雨湖在云州!”吴侍郎的斩钉截铁让江氏有一瞬间的慌乱。 “是你一直在给冯春时传递消息。” “也是你帮助她逃走的。” 第50章 我要去云州 吴侍郎感觉自己快疯了,没有理智地全凭推测往下说。 “你们是商量好的,都瞒着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见吴侍郎像是又犯了疯病,浣纱不动声色地朝江氏面前挡了挡。 江氏缓缓拉开浣纱,没有直接回答吴侍郎,而是轻声反问道: “冯氏的卖身契在老爷那儿?” 吴侍郎赤红着双眼,狠声道:“是又如何?!我说过,她生是我吴府的人,死是我吴府的鬼,我要去云州......来人!” 听到吴侍郎的招呼,阿吉连忙冲了进来。 见江氏朝他摆摆手,阿吉脚步一顿,低头垂手等在了门口。 “老爷拿走了冯氏的卖身契,怪不得冯氏只能假死脱身。” 吴侍郎冷冷地望着一脸惋惜的江氏,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冯氏没有了卖身契,想堂堂正正做人都不行,冯氏原本是想和老爷好好告别的,可老爷绝了她的念想......她这么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可以不走。” 吴侍郎显然不上当,立马阴着脸反驳。 “不走?不走留着继续被老爷羞辱,被老夫人磋磨,被阮氏暗害?最后香消玉殒?”江氏脸上又出现了讥讽之色。 吴侍郎最看不得她这般脸色,当下便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没有羞辱她!母亲约束,也是为了她好......”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江氏意味深长地瞧着暴怒的吴侍郎。 吴侍郎脸色青红,阮氏良善,从未害过冯雨湖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老爷觉得妾身说得不对?张管事手段高明,叫他查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江氏笑了笑,目光复杂,“老爷别忘了,三娘落水的事儿,张管事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就查清了。” 是啊,不到一日就能查清的事儿,他非要等她一去不回头了才愿意查...... 吴侍郎自嘲地咧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好,那就查吧,一件一件的查。”吴侍郎半垂着头,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看上去十分怪异,“若夫人说得对,往后我再不踏足碧柳院,若夫人说得不对,就将冯雨湖给我找回来,如何?” “好。”江氏答应得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回答得这般干脆,吴侍郎抬抬眼眸,有些诧异地瞧了江氏一眼,旋即朝外喊道: “去叫张管事来一趟。” 门口,阿吉高声应是,急忙去寻张管事不提。 ...... 连轴转了两日,吴侍郎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趁着张管事查探的工夫,吴侍郎喝了药,躺在江氏的卧房里小憩。 半睡半醒间,吴侍郎好像隐约做了个梦。 梨花树下的背影有些模糊,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冯雨湖,可等他冲过去转过她的肩膀时,那分明又变成了阮氏的脸...... 吴侍郎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又清丽的面容,心底却是止不住的失望。 见状,阮氏泪眼婆娑,指着他控诉:“忠郎负我!从前的冯氏,如今的浣花,都成了忠郎的枕边人!忠郎!忠郎!” 声音逐渐凄厉,宛如夜枭鬼魅。 吴侍郎猛然惊醒,额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待魂魄附体,吴侍郎偏头望向窗外,发觉夜色已深,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吴侍郎动了动,床边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老爷醒了!” 紧接着,一股香气袭来,吴侍郎定睛一看,原来是浣花,正拿着帕子替他擦汗。 “放肆!你竟敢随意出入主母的卧房?” 反应过来后,吴侍郎立刻出言斥责,伸手用枕头挡开了浣花的擦拭。 迎着吴侍郎严厉的目光,浣花心神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谁准你这么做的,说!”吴侍郎气愤之下,音调抬得极高,喉咙中忽然传来一阵痒意,吴侍郎忍不住抓紧床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吴侍郎的威压,浣花轻轻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上前替吴侍郎拍着后背。 等吴侍郎逐渐平复了,浣花眼含隐泪,委屈答道: “是夫人叫奴......妾来伺候老爷的,妾手脚粗笨,惹老爷不悦了。” 听她自称妾,吴侍郎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又咳了起来。 江氏还真抬了浣花为妾?! 他当她是气话,没想到...... “妾是真心实意想照顾好老爷的,求老爷可怜妾。”浣花看着吴侍郎,满眼的希冀与爱慕。 “浣花,何必如此自轻?寻个良人,一世一双人,不好吗?” 吴侍郎推开浣花的手,叹着气,自认为说得真心实意。 可浣花却白着一张脸,几乎摇摇欲坠:“老爷这是嫌弃妾?” 吴侍郎被问得心烦不已,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爱胡思乱想?他这样说明明是好意! 见吴侍郎不言不语,浣花心乱如麻,只觉得从头凉到脚。 “老爷曾说过中意妾,要妾想尽法子帮助阮姨娘,妾都照办了,甚至不惜开罪夫人,落了个叛徒的罪名。”浣花越说越心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可老爷如今却这般嫌弃妾,早知如此,何不一根白绫勒死妾?也省得脏了老爷的眼......” 吴侍郎被那眼泪惹得心烦,更被浣花说的话刺得心惊。 “我什么时候说中意你了?我是叫你帮着阿阮,可我从没说过……什么中意不中意的话!” 闻言,浣花呆呆地瞧着义正言辞的吴侍郎,被他脸上的认真刺得心如死灰。 良久,久到吴侍郎以为浣花应该想通了的时候,安静的卧房里,忽然响起一声苦笑,紧接着浣花慢慢后退几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吴侍郎的双眼,忽然唱起了小曲儿。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呐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呀断~” “呵~侍郎呀侍郎,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看着浣花清秀脸庞上浮现的一抹诡笑,吴侍郎暗呼不好,急忙下床去拦时,却为时已晚! ...... 贴着墙面缓缓下滑的背影、大片鲜红刺眼的血迹,像闪电雷霆一般轰入吴侍郎的眼帘,令他肝胆欲裂…… 第51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来人!!!” 卧房外,刚从海棠院回来的江氏与浣纱,听到屋内的动静,对视一眼,心底皆是闪过一丝不妙。 待两人急匆匆地走进卧房,看到溅了半墙的血,江氏主仆傻了个彻底。 “愣着做什么!快叫人!” 吴侍郎急得跳脚,指着浣纱厉喝。 浣纱忍下冲到嘴边尖叫,牙齿咯咯打颤,连滚带爬地朝外跑去。 ...... 书房里,吴侍郎看着惊魂未定的江氏,眼中涌现出浓浓的关切。 “浣纱,去给夫人煮些安神汤。” 浣纱恍回了神,低低应了一声就要出去煮汤药。 见状,江氏多嘱咐了一句:“多煮两碗,给老爷一碗,你自己也喝一碗。” 感受到久违的关心,吴侍郎心里好受了一些,刚要说话,忽然身形一晃,急忙扶住桌角。 江氏瞧见了,上前摸了摸吴侍郎的额头,才发觉竟十分烫手,当下哎呦一声,连忙叫阿吉去寻黄大夫。 一整夜的哄闹,终于还是惊动了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瞧着沉沉睡去的吴侍郎,脸上的心疼之色几乎溢满整个房间。 她这一生就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守忠要是有个好歹,她也没什么活头了! 灯火下,吴老夫人抹着眼泪,瞧着真是无比可怜。 江氏忍不住递上帕子,柔声安慰道:“母亲,黄大夫说老爷只是累着了,歇两日自会恢复如初,不碍事......” “不碍事?”吴老夫人忽然高声重复了一句,随后又想起身后沉睡的儿子,急忙闭上嘴,示意江氏一起来到外间。 “病成这样还说不碍事?江氏,你说说,你才回来几日,侍郎就病成这个样子?你是怎么伺候的?!” 吴老夫人虎着脸,气势汹汹地质问,方才的可怜模样此刻荡然无存。 江氏:...... 好想扇自己两巴掌,瞎可怜个什么劲! 心里这般想着,江氏脸上却带上了几丝烦恼,苦笑道: “母亲消消气,方才老爷与浣花起了争执,浣花她......也是个烈性子,竟触了壁!” 什么! 吴老夫人一口气没吐出来,险些撅过去。 “触了壁?死......死了没?”吴老夫人哆哆嗦嗦,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江氏摇摇头,低声道:“母亲放心,儿媳自会前去看着浣花,必不叫她再做傻事。” 吴老夫人连连点头,她最怕死人,听说浣花没死,一口气平顺了,缓缓说道: “瞧侍郎痛成这样子,八成是对那丫头有情,如今冯氏不在了,你便做个主,替侍郎纳了她吧。” “母亲慈心,儿媳一早看出来了,浣花如今就住在青筠院。” 若是在以前,吴老夫人要替儿子纳妾,江氏指定要被气个半死,可如今,江氏早已变了心性儿,闻言反而笑意盈盈,直夸吴老夫人心慈。 吴老夫人:...... 这还是从前那个小性子的儿媳妇吗? “江氏,你如今倒是懂事不少,像个贤妻的样子了。”吴老夫人满眼赞赏,一脸满意。 江氏心中冷笑,脸上仍是温婉恭顺:“都是母亲教的好。” 吴老夫人看着“贤德”的江氏,越看越顺眼,正要多夸几句,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哭喊。 “老爷!老爷!求老爷救救我娘家吧,我娘年事已高,如今竟要被人逼上了绝路!” 吴老夫人辨出是阮氏的声音,又听她提到“阿娘”,生怕自己那多年的手帕交有事,急忙扶着徐嬷嬷朝外走。 似是没料到吴老夫人也在,阮氏的哭声一顿,可紧接着就是更凄厉的哭诉: “老夫人!我阿娘要悬梁!求老夫人救救我娘!” 什么!阿钱要悬梁? 吴老夫人脚底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给我说清楚,天子脚下!谁敢无视国法?” 吴老夫人重重地杵着拐杖,脸上抖动的是森森寒意。 阮氏刚要开口,余光忽然扫到吴老夫人身后的房门里,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丽人。 阮氏死死瞪着吴老夫人身后的江氏,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千万只利箭射进江氏的胸口。 江氏站在吴老夫人身旁,居高临下道: “阮氏,大半夜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老爷病着,你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想到阮家捎来的口信儿,再看到江氏眼底的嘲讽与轻蔑,阮氏气得隐隐有些腹痛。 “老夫人容禀,有人指使了老泼皮去我娘家胡闹,我兄长气病了,我娘要悬梁!老夫人是知道我娘的,她身子弱,人又纯良,哪里受得了这些……” 听了阮氏的话,吴老夫人惊愕又恼怒,不可置信道: “青天白日,竟有这般不要脸面的人?” 这次,不等阮氏开口,江氏满脸的义愤填膺道: “母亲说得极是!不过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官?” 对啊,对付泼皮,最有用的法子便是报官,吴老夫人对此很是赞同,连连点头: “阿阮,你且安心回去,我这就叫老方替你家报官,定要官府狠狠打她几板子出出气!” 闻言,阮氏差点魂飞魄散,急忙拦住领命要走的方管家,尖声了句: “不可报官!” “为何?”吴老夫人很是不解,她这样求那样哭的,不就是担心她娘么?为何又拦着不肯报官? “是啊,为何拦住方管家呢,阮妹妹。”江氏半掩着唇,看起来同样疑惑。 只有阮氏知道,她那袖袍下遮住的,一定是嘲笑的可恨嘴脸! 江氏此时惋惜得很,要是能跺脚大笑一场多好,她真是太喜欢这种看戏的感觉了。 见她这般作态,阮氏心里也想明白了,即便她指认江氏,江氏此刻也断不会承认的! 江氏一定会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说那老泼皮就是张嬷嬷,只不过因与青郎有私情,被她逐出了府! 阮氏越想越心惊,江氏越笑越畅快。 看着阮氏变了又变的脸色,江氏心里也明白,阮氏看懂了她的计划。 不过,那又如何? 寿诞那日,默认侄子调戏张嬷嬷的是她,如今再喊冤,谁会信呢? 看着江氏嘴角的嘲弄,阮氏很快就想明白了,此时唯有求她高抬贵手,青郎才能有一条生路! 第52章 信鸽小桐来了 可一想到求江氏,阮氏握紧了拳头,莹白的指甲深陷肉中,掐出一排紫红色月牙痕。 真想一脖子吊死算了! 阮氏既不甘心,又拉不下来脸面,场面一度僵持。 “阿阮!那可是你亲爹亲娘,你拦着不肯叫报官,莫非是怕面子上不好看?” 吴老夫人自认为非常了解府中小辈,她看她们,就像照妖镜照那些小精小怪似的,原形毕露! 面子? 阮氏苦笑,最近托江氏和那位“张嬷嬷”的福,她阮家哪里还有一丁点儿面子可言? “老夫人、夫人,青郎犯下大错,怎么罚都成,可遣个......婆子上门,如此这般地羞辱他,实在太有辱斯文,青郎再不济,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公......” 吴老夫人听得连声叹气,又不住地点头,阮氏那个侄子确实糊涂,竟在她的寿宴上那般胡闹! 可阮氏说得也对,再不济也是个秀才公,真叫娶了个老太婆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吴老夫人想着老闺蜜一贯的柔善模样,心有不忍,立刻对江氏说道: “江氏,我记得那婆子是你的梳头嬷嬷?叫她安分些!闹成这样,咱们吴府的脸面也不好看。” 闻言,阮氏以为江氏会直接拒绝,没想到江氏却对吴老夫人温柔浅笑,答应得利利索索。 这下阮氏愣住了,甚至连吴老夫人离开都没看到。 江氏铺了这么大的一场戏,费尽心思地要恶心她,就这般草草收场,她会愿意? 来之前,阮氏可是连腹中的孩子都准备放弃了的! 看到江氏转身要进屋,阮氏见吴老夫人不在,提起裙摆便跟了上去。 “阮姨娘这是做什么?此处是夫人的卧房,岂可擅闯?” 浣纱沉了脸,伸手拦住了阮氏的去路,闻声,江氏转身,面色冷漠地望向阮氏。 “妾只是想对夫人道声谢,并非有不敬之心。” 道谢? 江氏懒得理她,转回了头,冷哼一声算是应了。 只是那声音像是自鼻子里喷出来似的,带着浓浓的嘲弄与鄙夷。 看着江氏绕过屏风消失不见了,阮氏这才咬死了牙根,一甩帕子离开了。 湖州,万寿禅寺。 吴三娘已经在这里住两日了,除了上午需要参佛抄经,其余时间都很自由。 当然,是不能出寺的那种自由。 寺庙后院的厢房里,吴三娘拿着已经看了三四回的话本子,又叹了口气。 无聊啊!远离了吴府,都没有热闹可看了。 也不知道她托小桐递去的书信,嫡姐和嫡母看到没有。 若是看了书信,想必她来湖州的路上发现的那个“人才”,应该已经“大放光芒”且“艳惊四座”了吧! 可惜啊,真可惜!她不能吃到第一手鲜瓜了...... “给明净佛女请安。” 明净正是吴三娘新得的法号。 这一声呼唤,打断了吴三娘的无限可惜,听出是功德司曹女使的声音,吴三娘连忙起身打开门。 “曹姐姐怎么来了?” 吴三娘的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人影自曹女使身后一跃而出,差点将吴三娘吓出个好歹。 “小桐?!” 吴三娘一声惊呼,急忙上前拉住小桐,欣喜道: “你怎么来的?是母亲?” 小桐连连点头,笑嘻嘻的模样差点让吴三娘红了眼眶。 “姑娘别哭,奴婢知道,姑娘不是有意要丢下奴婢的,如今有了夫人的命令,奴婢以后再也不和姑娘分开了。” 说着,小桐懂事地掏出手绢,要给吴三娘擦泪。 吴三娘有些不好意思道:“确实不想丢下你的,主要是你的身价银子太高,我买不起......” 小桐:...... 姑娘什么意思? 买不起,所以等着白送呗? 送走了曹女使,吴三娘拉着小桐,迫不及待地进了卧房。 小桐笑得腼腆又窝心:“姑娘,我不累,不用歇息......” “你赶路用的是脚又不是嘴,快告诉我,吴府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有?”吴三娘紧紧盯着小桐,八卦的嘴脸让人不忍直视。 小桐:...... 好像见到了姑娘,她的失语症又犯了。 虽然想吃瓜想得心急如焚,可吴三娘一叠声命人上了茶水果子。 小桐也不跟她家姑娘客气,连吃带喝,边笑边说,说的自然是她家姑娘想知道的事儿。 “我听姑娘的,借着采买的工夫,在京城逗留了三日。” “一开始京城纷纷扰扰,都在传冯姨娘惊了马的事儿。” “后来出了阮家和张嬷嬷的事儿,渐渐就无人再提起冯姨娘的事儿了。” “原本那阮青郎是死活不愿意娶张嬷嬷的,不知怎的,等奴婢临走的时候,听说阮青郎竟松了口!” “姑娘你说,这阮青郎到底图什么?那张嬷嬷......奴婢混在人群里瞧过一眼,真是!粗鄙丑陋得叫人多看一眼都难......” 待小桐说完,吴三娘已经拍着胸脯,倒在床上笑得几乎岔了气。 小桐一边笑个不停,一边替吴三娘拍着后背,生怕她真岔了气。 “母亲办事,还真是利索。”笑够了,吴三娘对着小桐感慨了一句,随后又问道,“你说阮青郎松了口?” 小桐连连点头,小脸上一片嫌恶。 “再怎么说也是秀才,竟甘心娶这样的人,姑娘你说,阮家用的是不是缓兵之计?” 吴三娘啧啧两声,挑眉揶揄道:“缓兵之计?我看是请佛容易,送佛难呐。” “姑娘,那张嬷嬷可算不上大佛!奴婢瞧得真真的,那分明就是个老村妇,没见识的,断不可能是夫人的梳头嬷嬷,这样的人进了阮家,还不是由着他们打杀?悄无声息地闷死也没人知道呢......” 吴三娘斜着小桐:“还悄无声息地闷死,我那些话本子,你少看些行不行?小孩子家家的,出口就是打打杀杀。” 小桐看着比自己还矮上一截的主子,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小桐说得不无道理,只是...... 想起在驿站看到的情景,吴三娘无限可惜,那么精彩的画面,她要是写在话本子上,指定大卖! 第53章 思嫁如狂的褚老太 却说那日吴三娘跟着功德司的车队出发去了湖州。 到达商州驿站时,车队依令进站休整。 吴三娘同曹女使一起,坐在二楼的窗边喝茶,下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吴三娘这人最爱热闹,躲在窗户后面简直变成了一台人形望远镜。 只见一顶略显简薄的花轿停在院中,周围四个黝黑的轿夫相互招呼着,顺手拍着身上的灰尘,喜婆见状,见怪不怪,用力甩了甩鸳鸯戏水的香帕,然后按在了鼻子上。 “再走上半日就到了,大伙儿歇歇脚,在驿站里喝口水。” 喜婆话音才落,驿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音越来越近,吴三娘仔细去听,隐约听到“不要脸的”、“老不羞”之类的字眼。 哟,什么情况?有戏看! 吴三娘眼睛一亮,将紧闭的木窗悄悄打开一道缝隙。 曹女使见状也不阻拦,反而轻笑一声,警惕地望向四周。 此时,院中的大戏好不精彩! 两个中年妇人指着花轿正破口大骂,用词之粗俗,简直令人过耳难忘。 喜婆不明所以,正要去劝,忽然听清了其中一个妇人话里的意思,瞬间如五雷轰顶,描着浓妆的圆脸黑成了冷炭。 只见那喜婆一把掀开花轿的门帘,将其中端坐的新娘子狠狠揪了出来。 新娘吃痛,发出一声有些粗粝低哑的“哎呦”声。 众人皆是一愣,这声音可不像少女,而是...... 两个中年妇人中,身量略高的一个,大步上前,唰一声掀掉了绣着并蒂莲花的红盖头。 盖头底下却露出一张惨白鬼样的老脸! 一时间,众人也顾不上避嫌,纷纷围上前来看热闹。 “你!你是念姐儿的祖母?”喜婆指着“新娘”,脸上的惊愕仿佛是见了鬼,“你怎么在花轿里?你孙女儿呢?” 身量高些的妇人,狠狠将盖头掼在地上,粗糙的手指几乎点到了“新娘”脸上。 “老不死的!这样缺德的事儿你也干得出来?亏得念儿叫你一声祖母!你配吗?你这样的,放在年青的时候活该沉塘!” 后面妇人又骂骂咧咧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淅沥沥的口水混着酒气喷薄而出,连同那些难听到家的脏话一起,仿佛一巴掌又一巴掌扇在了“新娘”的脸上。 随着高挑妇人的喝骂以及矮妇人的帮腔,围观众人也慢慢听明白了。 老妇姓褚,是附近褚家村的老寡妇,被两个儿媳追到此地痛骂,是因为褚老太打晕了即将出嫁的孙女儿,自己坐上了来接亲的花轿,想来个偷天换日! 当下真是群脸惊愕、骂声如雷。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不要脸的老妇! 这是想嫁人想疯了?! 都年过花甲了,还这般思嫁!真是不知羞耻。 众人也算开了眼界,指着那脸上敷着厚厚粉底的老妪,嗤笑不断。 被周围一众汉子嗤笑,又被儿媳点到了脸上骂,那一袭喜服的老妪不干了,叉着腰,直接敞开破锣似的嗓门,高声争辩道: “天要下雨,老娘要嫁人,关你们何事!滚,滚,谁再看老婆子,老婆子就撕了衣裳叫他瞧个够,瞧了身子就得把老婆子娶了!” 粗鄙的话语令周围诸多汉子尽数别开眼去。 许是因为声音过于高亢,老妪脸上足有城墙厚的粉底竟出现丝丝裂纹,宛如蜘蛛网。 再配上那血红的干瘪嘴唇,有年龄小些的郎君,甚至弯着腰几欲作呕。 楼下,高挑妇人看到婆母那张老龟一般的脸庞,再想到脑袋被砸出个碗口大的鼓包的闺女,气得当即便失了理智,尖叫一声,扑上去将老妪的齐整发髻撕成了一团杂草,矮妇人见了,也不甘示弱,想起平日里婆母的刻薄嘴脸,也嗷地一声踹了上去。 喜婆见状,借着劝架的由头,上前抱住老妪,任由她如何挣扎也不肯松手。 那老妪被大儿媳按着头撕扯,又被小儿媳将喜服撕了个七零八落,两只干瘦的手臂死命地挥舞着,口中犹在喝骂不休。 二楼上,吴三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哑然失笑,好一只白额高脚老蜘蛛! 似是想到了什么,吴三娘忍不住抚掌轻笑,暗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眼眸微转,吴三娘又深深看了一眼那老妪,然后将听到的信息都记在了心里。 楼下,婆媳大战依旧热闹非凡,楼上,吴三娘却对着曹女使扬起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京城里,小桐接到曹女使派人送来的书信,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这就是姑娘说的,给大娘子准备的大礼! 小桐将书信重新誊写了一份,从吴府的后角门交给了燕飞。 只是吴三娘不知道的是,耿直如燕飞,竟直接将信放在了西霞院里屋。 幸好吴侍郎去了西霞院,无人表演了一番“亡妻回忆录”,更幸好,吴侍郎没有偷瞧信的怪癖...... 天随人愿,这场由吴三娘做编剧,江氏做导演,褚老太与阮青郎做主演的大戏,最终还是在京城上演了。 就在吴三娘抓心挠肝地想知道褚老太与阮青郎的后续时,冯氏带着燕雨和燕飞来了。 一别数日,吴三娘十分挂念她娘,见了冯氏,刚要说话,眼泪却打着转涌上了眼眶。 冯氏心疼不已,搂着吴三娘轻声细语地安慰了起来: “三娘莫哭,阿娘就在湖州陪着你好不好?” “阿娘一个人住在湖州可怎么行,舅舅既然求了外放,母亲何不跟着同去?” 吴三娘不是不想阿娘陪着,而是世道对女子苛刻,冯氏独居在外,叫旁人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知道你舅舅求了外放?”刚问完,冯氏又了然道,“是小桐告诉你的?” 吴三娘朝外看了看,小桐点点头,自去门外守着,吴三娘这才低声道: “阿娘知道陪我来湖州的曹女使吗?她是舅舅的人。” 曹女使? 舅舅的人? 冯氏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将曹女使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第54章 少夫老妻一代喜 “阿娘别误会,曹女使是舅舅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她对我很是照顾。” 闻言,冯氏神情微敛,正色交代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阿娘特意带了燕雨和燕飞,就是准备把她二人留在寺里照顾你,虽说这里是皇家寺院,外头有重兵把守,可小心些总是好的,你身边只有小桐一个,我不放心。” “阿娘在外也需要人手,都给了我也是不妥,这样,燕雨姑姑跟着阿娘,燕飞姑姑留下来陪我,如此可行?” 吴三娘知道冯氏的脾气,一个都不留下显然不大可能。 冯氏刚要说燕飞太过耿直,不适宜留下,就被燕飞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呼吸一窒。 冯氏:...... 燕飞,想留下就直说,不需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燕飞见冯氏不吭声,大喜过望,直接跪下磕了个头: “多谢姨......主子成全!奴婢自小信奉菩萨娘娘,如今有了机会留在国寺,定会好生念经,好生照看姑娘的。” 冯氏:...... 算了,就这样吧,心累。 “燕飞很有些力气,留在你身边也好。” 沉默许久,冯氏才缓缓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吴三娘毫不客气,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了,吴三娘忽然敛声肃容起来,冯氏见状,脸色跟着一变。 “阿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冯氏凑近了些:“你说。” “我想知道阮青郎和那个张嬷嬷......后来怎么样了?” 就这? 冯氏无语了,斜着吴三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状,吴三娘捂着脸倒在床上哀叹: “我这爱八卦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 就在吴三娘以为此生再无希望知道褚老太与阮青郎的后续时,一封来自吴府的书信被曹女使送到了她手上。 见吴三娘掏出了块碎银子,曹女使笑着婉拒了。 送走了曹女使,吴三娘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封,却见里头还有一层信封,上面写着“吴三娘亲启”五个字,簪花小楷,好不端庄。 吴三娘瞬间就猜到是谁写的了,大姐姐!一定是大姐姐。吴三娘拆了信,先看了最后的落款。 果然。 “吴莹”二字映入眼帘,正是吴大娘子的闺名。 吴三娘放下心来,叫来最佳辅助小桐,一起看起了信。 除了长姐对幼妹的关心之情,吴大娘子在信中重点说了吴三娘最关心的事儿——褚老太与阮青郎的后续。 吴大娘子说,阮家与阮青郎原本不肯,阮氏更是直接求到了吴老夫人与江氏面前,可不知怎的,阮青郎忽然又愿意了,不顾众人嘲笑,定了日子要迎娶褚老太。 究其原因,竟是因为阮青郎得知褚老太藏了一件稀世珍宝——玉雕龙,据说是在自家地里挖出来的,古籍记载,世所罕见! 阮青郎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只是那褚老太竟能将玉雕龙的形状画出个大概,与专门记载珍宝的《宝藏浮沉录》上描述的竟一般无二! 褚老太说了,玉雕龙是她的陪嫁,若是阮青郎肯娶她,那玉雕龙自然会跟着她进到阮家。于是,阮青郎便咬牙点了头。 看到这,吴三娘与小桐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那什么玉雕龙,也是姑娘出的主意?” 吴三娘斜着小桐,冷笑道:“哈?这漏洞百出的主意,像是姑娘我的计谋?” 漏洞百出? 小桐想不明白,脸上满是疑云。 吴三娘好心解释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知是何意?” 小桐老实地摇摇头。 吴三娘只好继续解释:“那玉雕龙是多珍贵的宝物,从古至今也只此一件,真在平头百姓手里,保得住?” 小桐想了想:“也许褚老太从不曾与人说起呢?旁人不知道,这宝贝不就能留下来了?” “你瞧那褚老太像个能藏住事儿的?”反正吴三娘是不信的。 还有一点吴三娘没说,就那两个强悍儿媳,能叫褚老太把这般宝贝送去阮家? 两人嘀嘀咕咕说完了,拿着信继续朝下瞧。 吴大娘子没有一点儿隐瞒,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写了下来。 据吴大娘子说,阮青郎那边已经找人合了八字,得了个“天作之合”的批语,把阮父和阮母气得当场又晕过去一回。 吴三娘与小桐抱头痛笑,简直比看话本子还欢乐。 吴大娘子还说了,阮青郎很是急迫,冰人选的三个好日子,阮青郎直接捏了最近的那日,直叫褚老太兴得老脸通红,屁颠屁颠地回家备嫁去了,阮家门口终于无人叫骂,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吴三娘掐着手指算日子,想来成亲也就是这两日了,真想去现场瞧瞧啊。 老妻少夫倒不算罕见,可老成褚老太那样的,太罕见了好不好! 吴三娘去不成,自然有人能去成。 阮青郎娶“老妻”这日,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吴宗珏与江梦浮两人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瞧着阮青郎笑容勉强,两兄弟很是幸灾乐祸。 这份幸灾乐祸在见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褚老太时,直接达到了顶峰。 褚老太也不罩盖头,顶着满头的花儿朵儿,笑得既羞赧又喜庆,干瘦的脸颊上浮现两片深深的红晕,险些恍瞎观礼众人的眼睛。 “阿珏,这般人才究竟从哪儿寻来的?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江梦浮揉着笑酸了的腮帮子,忍不住说道。 吴宗珏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痕,附在江梦浮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江梦浮满脸愕然,对着表弟比了个大拇指。 阮家门前,人声鼎沸,阮父和阮母嫌丢人,不肯出门迎宾,众人簇拥着新人进了阮家那个有些破落的小院儿,后面观礼的人就算想看竟也挤不进来。 阮青郎脸上带着已经僵硬了的笑容,被观礼的汉子半按着头与褚老太拜了天地。 褚老太倒是喜气盈腮,不必喜婆搀扶,直接来了个三揖到底,惹得围观众人哄笑沸腾,直接把气氛推上了高峰。 躲在卧房内的阮父,听到外头的哄闹声,直接将床头柜推到了门后,把原本就锁死的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第55章 飞天大螃蟹 吴三娘写好了给吴大娘子的回信,交于曹女使。 “有劳曹姐姐。” “无妨。”曹女使笑道,“还有件事,冯状元快到湖州了,明净佛女想不想见一见他?” 原来那日自京郊驿站接到冯雨湖后,冯春时将她送到了柳亭,然后便返回了京城。 彼时,冯春时外放的文书尚未下达,万不可私自出京,悄悄走这一趟也只是想亲自看着,确保万无一失而已。 冯雨湖先跟着李家的车队一路来到湖州,此时就住在离万寿禅寺不远的一处宅子里等冯春时。 闻言,吴三娘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 “舅舅要远赴云州,不便耽搁,请他带上阿娘,多多照顾。” 曹女使笑着应了好,正要转身离去,吴三娘又不好意思地喊住了她: “劳烦姐姐跟舅舅说一声,到了湖州,给我送些话本子进来......” 曹女使轻笑一声,点头答应了。 吴三娘转身正要回房,一道蛮横的声音响了起来。 “站住,你就是吴三娘?” 来人一身大红锦袍,一手抖着马鞭,一手点着吴三娘,晃晃荡荡地领着两个小厮,一点儿没有避讳地迈过了门槛。 吴三娘看得一脸惊奇,好一只煮熟了的大闸蟹! 小桐上前一步护住吴三娘,大声呵斥道: “放肆!这里是佛女的住处,你是何人,竟敢这般无礼?” 大闸蟹朝小桐扬了扬马鞭,吓唬道:“小爷是谁,轮到着你个丫鬟问?滚远点,别耽误小爷瞧媳妇!” 媳妇? 吴三娘的心沉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安静的院门,隐隐有了些许猜想。 大闸蟹甩着马鞭推开了小桐,上前仔细打量了吴三娘后,嘴角撇了撇: “听说你是兵部侍郎家的千金,长得也不怎么样啊,还没我表妹秀气,瞧瞧,干巴巴的像个瘦猴。” 吴三娘两步退到燕飞身后,低声吩咐道:“燕飞姑姑,来者不善,快把他赶出去。” 燕飞闻言,横眉倒竖,指着院门瓮声瓮气道: “你们,都出去!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大闸蟹一听,乐了,偏头望着自己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笑得肆无忌惮。 “不客气?你一个女人,还不客气?爷爷偏不出去,我看你能......” 把我怎么样这五个字到底没能说出口,燕飞一个马步扎好,双掌猛推,大闸蟹直接变成了飞天螃蟹,连带着的还有一声惊恐无比的尖叫: “娘啊!救命!!!” 小桐看傻了,呆了片刻,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个小厮催促道: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救人!” 一声落地的闷响惊醒了呆滞的小厮,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嗷地一声便扑向了门外。 要是少爷有个好歹,夫人肯定要剥了他俩的皮! 明净院内,吴三娘看着已经收了势的燕飞,高高扬起的眉毛落了下来。 阿娘说燕飞很有些力气,果然诚不欺她! 转头望着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曹女使,吴三娘那琥珀色的眼眸深了深。 “明净佛女没事吧?都怪我一时不察,竟叫男客闯了进来,佛女......” 吴三娘最恨人背后捅刀,当下也不客气,直接打断了曹女使的喋喋不休。 “曹女使方才说冯状元快路过湖州了,劳女使帮本小姐带个话,请冯状元务必来国寺一趟,三娘有要事相商。” 听她直呼冯状元,又自称小姐,曹女使呼吸一滞,心里一阵阵发虚。 抬眼一瞧,正好和吴三娘晦暗不明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后,吴三娘压下眼睑,面冷如冰: “告诉冯状元,若是我请不动他,那下次便是我娘去请他了。” 说完不再管满脸错愕的曹女使,转身带着小桐和燕飞便进了屋。 被关门声惊醒了的曹女使,轻轻打了个寒战。 看惯了吴家娘子笑意盈盈的模样,乍一生气,还真是有几分气势呢...... 明净院外,两个小厮手忙脚乱地替自家少爷顺着气,大闸蟹,也就是李家二少爷李祖佑坐在地上,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真,真粗鲁!你们都瞧见了吧?回去告诉阿娘,我,我不要娶她,她就是个母夜叉!” 李祖佑越想越委屈,越说越愤恨。 自打他娘告诉他吴家三娘子就住在万寿禅寺时,他就千盼万盼,终于瞅着空溜了进来,就为了瞧她一眼。 那吴三娘子长得瘦巴巴的不说,竟还十分凶悍! 就因为他笑了几声,她就敢让婢女把他丢出院外! 太蛮横了,李祖佑摸着火辣辣的屁g,眼泪又流了下来。 ...... 再说李家这边,李老太爷有两子,长子李灼,次子便是与冯春时情同兄弟的李炎。 此时李家的后院里,李祖佑的阿娘尤氏正满脸闲适地捏着手绢里的鱼食朝池子里撒。 尤氏出身小门小户,做了李家大爷李灼的填房,两人育有一子,便是大闸蟹李祖佑。 “阿佑快下学了吧?去准备些糕点,绿豆酥要掺了猪油的,阿佑嘴刁,素油做的一概不肯吃......” 尤氏似是颇为苦恼地抱怨着。 身后,陶婆子笑得一脸讨好: “夫人心细,少爷那样的人儿,再怎么金贵着养都不算过,咱们这样的人家,想吃什么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听到陶婆子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尤氏这回是真的有些苦恼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唉,便是有金山银海又能如何?再怎么富贵,旁人说起也不过是一介商户......” 商户!商户! 尤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鱼食落了一池也不知道,五彩斑斓的金鱼也不管饥饱,一拥而上将鱼食争抢了个干干净净。 “夫人莫忧,老爷这头是没了指望,可少爷不同,少爷天资聪颖,又寻到了那般妻族,往后再进一步那不是易如反掌么,夫人就等着诰命加身吧!” 陶婆子是尤氏身边的老人,一向知道该如何劝慰她,说起奉承的话来驾轻就熟。 果然,尤氏噗嗤一笑,好不满意,取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抛给了陶婆子。 陶婆子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弓着身子连连道谢。 第56章 舅舅,你把我卖给谁了? 尤氏正和陶婆子一起,夸着她那仙人般的儿子时,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哭喊就传了进来。 “阿娘,娘,娘啊!儿子叫人欺辱,简直没脸活了!” 尤氏笑脸一滞,旋即不可思议地望着被两个小厮抬进来的宝贝儿子。 尤氏来不及尖叫便扑了上去,待看到她的心肝肉穿着破烂的衣裳,以及衣裳下隐隐红肿的皮肉时,满腔惊慌悉数化作了愤怒,厉声叫骂道: “混账!叫你们跟着少爷,怎么伤成这样?你们两个都是死人吗!说,是谁,是谁打伤了我的佑儿!” 离得近一些的小厮叫阿北,闻言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唉声叹气道: “大奶奶,小人护主不力,该罚,可那人力大无比,小人不是对手啊!” 对于尤氏,阿北一向没有多畏惧,大奶奶瞧着凶悍,其实就是个窝里横的蠢货,稍稍挑拨两句,护主不力什么的,也就过去了。 果然,尤氏的注意被“力大无比”四个字勾了去,当下便抽着凉气问道: “哪里来的练家子?竟不知道阿佑的身份?” 阿北一脸的忿忿不平:“是吴三娘子身边的一个丫鬟!瞧着像是武婢。” 吴三娘子四个字入耳,尤氏伸着脖子,硬是咽下了到嘴边的抱怨,讷讷道: “怎么是她?她不是在万寿禅寺清修么......” 见到父亲不在,李祖佑可没什么可怕的,吊着眼睛,梗着脖子冲他娘发火: “就是她!你不是说她温顺和善、相貌出众吗?我特意去寺里瞧了,就那回事儿!瘦巴巴的不说,脾气还坏得很,儿子笑了几声,就笑了几声,她就叫丫鬟把我丢出了院外!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尤氏虽然脑子不大灵光,却比李祖佑好多了,当下便理清楚了,敢情是阿佑私自去了万寿禅寺,还闯了人家小姐的院子。 尤氏重重地点了点李祖佑的额角,低声斥道: “那是国寺,吴三娘子又是佛女!你怎么这般莽撞,直接闯了进去?我跟你说,那里头有禁军,要是捉了你可如何是好?” 禁军?! 李祖佑不敢发脾气了,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 可他长驱直入,没看到有什么禁军啊,她那院子甚至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这回算你走运,可不能再这般莽撞了!”尤氏叮嘱了好几遍,生怕宝贝儿子又犯了糊涂。 “不去就不去,可儿子不想娶她,一个瘦猴儿,还这般凶悍,娶了她,儿子还活不活了!” 闻言,尤氏脸色一沉,故意冷着声音道:“胡说,吴家世代官宦,吴三娘子的父亲是三品兵部侍郎,娶了她对你只有好处!我的儿,又没人逼你和她琴瑟和鸣,娶回来当成佛像供着不就成了!” “娶个大佛?娘啊,你真是给儿子寻了个好亲!”李祖佑眼珠子一转,又舔着脸道,“我瞧表妹最好,真要娶,我也要娶表妹那样的......” 李祖佑口中的表妹,正是尤氏的侄女尤惜茹,可惜尤家势弱,不然尤氏还真想成全了儿子。 “阿茹是好,可论起家世,唯有吴三娘子才是良配。”尤氏按住又想暴起的儿子,低声道,“她再有不好,嫁进来了也要守孝道,有阿娘压着,她翻不出水花。” “那阿茹怎么办?”想到他那温柔可意的表妹,李祖佑心里万般不舍。 “阿茹?”尤氏笑得神秘,附在李祖佑耳边轻声道,“等吴三娘子生下长子,阿娘就做主,把阿茹抬进来,给你做个贵妾。” 闻言,李祖佑不见喜意,反而抓耳挠腮,看起来很是为难。 “阿茹做妾?舅舅他……会肯?” 尤氏拉着儿子的手,笑得慈爱万分、豪气万丈: “那就要看我儿能走到哪一步了!若是为相做宰,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阿茹做妾,难道还委屈了她?” 李祖佑自小便被灌输“我命不凡”的思想,当下也不觉得他娘说得有什么不对,只跟着傲气十足,连连点头。 见状,阿北低下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 却说冯春时这头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内赶到了湖州。 万寿禅寺里,吴三娘看着满头是汗、笑容灿烂的便宜舅舅,嘴角抽搐了一下。 “舅舅怎么累成这样?” 吴三娘看着冯春时怀里的,厚厚的一叠话本子,明知故问道。 冯春时抹了把汗,笑容不改:“听说你爱看话本子,我多选了些给你送来,重是重了些,只要你喜欢就好。” “我还没看,舅舅就知道我喜欢了?” 吴三娘不徐不疾,跟便宜舅舅打着太极。 “那你现在看看?不喜欢了舅舅再去买。” 冯春时说得顺理成章,要不是吴三娘早对他有提防,还真有可能会露出些马脚呢。 吴三娘笑了笑:“舅舅说笑了,我又未启蒙,能看懂几个字?还是留下,日后叫小桐慢慢念给我听吧。” 闻言,冯春时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些许歉意,笑道: “是舅舅忘了,三娘若是想识字,舅舅可以给你买些启蒙书册,叫小桐教你。” “舅舅真是周到,不过舅舅对我的情况了解不少啊,这些年除了科举,还有心思这般关注吴府,舅舅真是费心了。” 这下,冯春时笑不出来了,定定地看着吴三娘,叹气道: “三娘,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夹枪带棒。” 吴三娘嫣然一笑,犹如春光明媚,可吐出来的话却叫身后的小桐如坠冰窖。 “我就想问问舅舅,你把我卖给谁了?” 她家姑娘被卖了? 小桐不可置信地望向冯春时,冯春时却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眼睛盯着脚上的皂靴,冯春时面无表情,与方才言笑晏晏的模样大相径庭。 “三娘,为了你们母女能出府,付出些代价是应该的。不光是你,你娘,我,都不能避免。” “你娘失去了身份,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失去了大好前程,自请外放,去了偏远的云州,而你……” 冯春时顿了顿,抬头望向同样面无表情的吴三娘,“你只能以身份换取自由,或者说是性命。” 第57章 我嫉妒你父亲啊! “舅舅说得如此坦荡,是觉得问心无愧?” 冯春时甩了甩两片衣袖,一脸坦然:“那是自然!” “既然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告诉我娘?” 吴三娘直中要害。 冯春时脸上的坦然裂开一条缝,后背津津竟是冷汗直流。 “还有,舅舅把我接出府,果真是为了保我性命?” 冯春时忙道:“那,那是自然!阮氏如此恶毒,留你一人在吴府,焉有命在?!” 吴三娘轻笑一声,朝后退了两步: “舅舅对吴府了如指掌,难道不晓得我父亲对我娘的情意?” 听她提起吴侍郎,冯春时的眼底划过一丝厌恶与妒忌,瞬间又消失不见。 “听说我娘离府后,我父亲很是苦寻了一阵子,后来得知我来了湖州,又派人前来拦阻。”吴三娘笑得有些古怪,“听说父亲还彻查了冬月里我落水的事儿,因此重罚了二姐,冷落了阮氏。” “舅舅,我留在吴府,自有父亲的愧疚之心庇佑,何来性命之忧?” 在吴府,吴侍郎就是顶梁柱,他想保谁,谁就能活,还会活的无比滋润,比如阮氏。 “话不能这样说。”冯春时心思转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好了说辞,“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怎么忍心把你留在那污糟的地方?” 闻言,吴三娘怅然长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是啊,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孩子,还被至亲卖给了商贾之家……” 冯春时寒毛倒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商贾之家?你娘也知道了?” 吴三娘斜瞥着冯春时,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味儿,冷笑着提醒道:“我娘迟早都会知道的。” 是啊,雨湖迟早都会知道的。 想到那双琥珀明眸里会流露出来的愤怒与悲伤,冯春时的呼吸都乱了,两根手指飞快地搓动着,心底是压不住的惶恐。 “舅舅聪慧,一定藏着后招,我猜舅舅大概会给我那未婚夫婿制造些机会,比如常常与我偶遇,这般时日久了,情意渐生,我点了头,我娘那边就好交代了。” 说到这,吴三娘哈哈一笑,很有几分爽朗洒脱。 “舅舅,我猜得对不对?” “你!”冯春时已然没有了最早的淡然,看着吴三娘的眼神好像在看怪物。 两厢对峙,冯春时率先低下了头,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你还想知道什么,或是有什么要求,就直说,这般绕圈子、打太极,可不像你娘,倒和你那个爹像得十足……”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冯春时的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与嫌恶。 “哟,这就装不下去了?我说舅舅,你这修心的功夫还不行啊,这三言两语的,就破防了?呃……就原形毕露了?” 冯春时抬眼,瞧着面前那张稚嫩小脸上的冷漠与讥讽,认命般地再一次低下了头。 “三娘,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当初……阿爹,就是你外公收养我,是准备招来做女婿的,他老人家只有你娘一个女儿,如果他还活着,我和你娘一定早早就成婚了,也就不会有这些年的劳燕分飞……” “阿爹离世,你娘为了我,卖身与江氏,最后成了……你父亲的妾室,你知道吗?这些对我来说,是夜里一遍又一遍的剜心,那几年我恨得甚至听不得一个吴字!” “我没法子,我不怪你娘,也不怪你,至于你爹,与其说我厌恶他,不如说……我是嫉妒他……” “嫉妒得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喘不上气。” “嫉妒得看到江氏送来的银子都觉得恶心。” “我恨我无能,更恨你父亲没有好好对你娘!” “雨湖小产,他竟连查都不肯查?我放在心尖上的宝贝,他竟是这般糟蹋!叫我如何不恨他?!” 冯春时死死盯着吴三娘,满眼通红,仿佛将眼前的少女当成了他嫉妒了半辈子的情敌。 “所以舅舅费尽心机把我一并送出吴府,就是为了牵制我爹?或者说是我娘?” 冯春时一怔,缓缓摇了两下头后又将头摇得飞快。 “不,我不是,我对雨湖一片真心,我没有要牵制她!我只是……只是清楚,不把你带出府,你娘是不会放心跟我走的。” “舅舅,我相信你对我娘的真心,可你对我,算计太多,恕我没法与你和解。舅舅替我定下的婚事,还请想法子退了吧,即便代价是重回吴府,我也不愿就此草草定下一生。” 冯春时呆呆地望着吴三娘,心中酸涩难忍。 若是当初他能像三娘这般坚定,甘心做个种田翁,那他和雨湖早该夫妻多年,或许膝下也会有个像三娘这般大的孩子...... 冯春时怎么想,吴三娘自是不知,她此刻正盘算着,若是冯春时开口拒绝或有难言之隐,又该如何。 良久,冯春时怅然轻叹。 “三娘见过那......李家少爷了?” 李家少爷?大闸蟹? 吴三娘冷哼一声,讥讽道:“见过了,嚣张跋扈,在我院里就差横着走了,真够目中无人的,舅舅好眼光。” 嚣张跋扈? 目中无人? 冯春时瞪大了眼睛,失声反驳:“怎么可能!不是说他温文尔雅、品行端方吗?” 还温文尔雅? 还品行端方? 吴三娘差点把嘴角撇到院墙外。 “小桐,跟老舅好好说说,那位大闸蟹少爷有多无礼!” 小桐屈膝应了一声,对着冯春时忿忿道: “那位李少爷带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没经通报就一头扎进院里,手里还拿着马鞭,姑娘吓得差点哭出来......” 吴三娘\/冯春时:...... 过了啊,过了啊!小桐。 “迎面瞧见我们姑娘,既不回避也不见礼,还叫嚣着什么瞧媳妇的话......冯大人,这样的登徒子,怎能成姑娘的良配?!” 什么? 冯春时气得骤然起身,胸口一阵一阵地起伏。 怎么会这样? 李炎不是说他那个侄子最是懂礼么? 带着小厮擅闯私院,还拿着马鞭吓唬三娘,他就是这样懂礼的?! 第58章 误会啊,这都是误会! 冯春时气极了,却仍存了一丝理智,他与李炎相识多年,知道他人虽然有些不着调,却十分重信守诺。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冯春时来不及与吴三娘解释,撩起长袍便朝外疾跑而去。 吴三娘起身去看时,冯春时已经跑没了影儿。 “冯状元会为姑娘退亲吗?”小桐关上房门,脸上满是担忧,“倘若真回了吴府,姑娘的婚事还不是要听老爷的?”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到处都是枷锁。 吴三娘沉思不语,若真躲不掉,她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 万寿禅寺外的密林中。 李炎看到直奔而来的冯春时,一脸的惊讶: “大郎?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慌成这样?有禁军瞧见你了?不可能吧,我早就托人把他们支走了,你......” 话怎么这么密? 冯春时急忙拉住李炎的袖口,朝马车扬了扬下巴。 李炎这才闭上了嘴,跟着冯春时上了马车。 “李炎,我问你,你那个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炎刚一坐好,就被冯春时揪住衣领,直接问到了脸上。 “大郎,大郎!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我侄儿怎么了?他......三娘子不满意?” 何止是不满意? 三娘有多嫌弃,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冯春时想着吴三娘的那句“舅舅好眼光”,只觉得脸皮发胀。 “你还好意思说?李炎,亏我将你当成亲兄弟,你竟然这样害我......害我外甥女!” 冯春时一声高过一声,若不是此处是密林,罕有人至,只怕要引人围观了。 瞧他气成这样,李炎急了,声音拔高几分道:“大郎!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什么人大郎还不清楚?或有什么误会,你我兄弟一场,必要说清楚才好!” “你说你那侄儿温文尔雅、品行端方是不是?这话是你说的吧?”冯春时斜着李炎,咬牙切齿道。 “所言不虚!我那侄儿是真正的君子如玉,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整个湖州再没有比他......” “你快给我住口吧!”冯春时气得想给他一拳,“还君子如玉?你知道三娘是怎么称呼他的?” 李炎一怔。 “大闸蟹!”冯春时别开眼不想看他,脸上的冰霜像有三尺厚,“三娘说他蛮横无理,目中无人,可不就是个大闸蟹!” 怎么会! 李炎目瞪口呆,他侄儿李信生得一表人才,素来谦和温润,谁见了都要称赞! 怎么就成了大闸蟹? “不可能!大郎,定是下人弄错了,放进去的不是信哥儿,你莫急,容我去问问!” 说着,李炎便撩起长袍要下车,刚掀开车帘又忙回头补了一句: “大郎信我,我侄儿李信绝不是这样的人,我以家族之名起誓!” 闻言,冯春时倒是信了几分,却仍是沉着脸道: “也罢,我在此等你的消息,这回可别再出岔子了。” 李炎点头,放下帘子跳下了马车。 “去叫老孙头过来!” 马车外,李炎的小厮阿松闻言,急忙去寻万寿禅寺的守寺人老孙。 不多时,孙守寺便跟着阿松来到了马车旁边。 “见过李二爷。” 李家虽然富庶,可守寺也是九品官职,孙守寺原不必对没有功名的李炎行礼。 只不过李家在湖州势大,关系复杂,每年向万寿禅寺捐的香火钱十分丰厚,秉承着有奶便是娘的原则,孙守寺还是规规矩矩地向李二爷见了礼。 见状,李炎也不客气,直接一抬手便问道: “老孙头,前几日信哥儿来寺里没有?” 李大少爷? 孙守寺想了想,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道: “李大少爷没来过,倒是二少爷来了一回,只是不知怎的,出寺的时候仿佛受了些伤,二少爷不碍事吧?” 这下,李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双掌一合,随后又问道: “佑哥儿怎么来了?谁叫他来的?他去了......后院厢房?” 孙守寺不解道:“二少爷说是得了大爷的准许,我特意按照您的吩咐,将明净院的洒扫撤走了一些......” 明净院就是吴三娘的住所。 李炎拍了拍大腿,惊疑道:“大哥?大哥怎么派了佑哥儿来?这下可坏了!” 说完,李炎转身就要走,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朝阿松去了个眼神。 阿松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子,笑眯眯地上前塞给了孙守寺。 ...... 马车上,迎着冯春时愤怒的眼神,李炎心虚得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他。 “许,许是我大哥弄错了,我这就回去问问他,大郎,你先去驿馆歇歇脚,等我问清楚了就去寻你。” 见冯春时依旧拉长着脸,李炎只好再三保证道: “大郎你且安心,这事儿,我必会给你个交代的。” 闻言,冯春时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叹着气提醒道: “李兄,这事儿可大可小,我与李家约定得再好,若三娘那边不肯点头,婚约一事也断成不了。李兄别忘了,这婚事是你李家求着吴家的,真办砸了,我也无能为力。” 李炎连连点头,没有一丝反驳的意思。 士农工商,李家虽家大业大,却连个官身都没有,能攀上吴三娘,对从前的李家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吴三娘再不得宠,那也是吴侍郎的亲女,三品大员呐! 李炎在心底重重叹气,他们李家要是能出个三品大员,那诸位老祖宗地下有知,都要喜极还魂了! 李家后院。 尤氏正温柔小意地与丈夫李家大爷李灼说着话,说的不是旁人,正是万寿禅寺里的吴三娘。 “你说吴家三娘子对阿佑很是满意?” 李灼慢慢摸着八字胡须,笑容满面。 尤氏抿嘴轻笑,半倚着丈夫撒娇道: “可不是,阿佑生得孔武有力,谁见了不说好?老爷跟孙守寺说一说,叫他多开方便之门,他日阿佑娶妻,我定要亲自敬他几杯,以表谢意!” 湖州远离京城,男女大防上头不甚严苛,故而,李灼闻言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第59章 忙着骂你个兔崽子 “二弟派人传话的时候,我就在想,信哥儿那个性子,哪能讨得女孩子喜欢,换了阿佑,果然!”李灼拍着尤氏的手,半是得意半是欣慰,“都是你教得好!” 闻言,尤氏脸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我懂什么,阿佑是因为像老爷,这才如此出众。” 尤氏作为李灼的填房,年龄自然小些,再加上嘴甜又体贴,向来很得李灼的心。 李灼被马屁拍的浑身舒泰,再看到娇妻芙蓉般的脸颊,心里一动,手上一用力,便将尤氏带入了怀中。 ...... 只是那手刚摸上尤氏的腰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大哥!大哥!这大白天的,躲屋里干嘛呢?” 骂你个兔崽子呢! 李灼恨恨地收回了手,尤氏满脸羞红,拢着衣襟转身进了内室。 见她进了里屋,李灼这才披上外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这儿呢!你瞧你,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又怎的了?” 李炎叉着腰站在廊下,看着他哥,错错着牙: “我说大哥,你叫佑哥儿去万寿禅寺做什么?” 是为了这个? 李灼瞬间忘了方才被打扰的不快,眉开眼笑道: “佑哥儿怎么不能去了?阿信那个木讷性子,吴三娘子能喜欢?还是佑哥儿好些,嘴甜!你大嫂说了,吴三娘子很是中意阿佑呢,二弟,我跟你说,这女儿家......” “中意?!” 李炎一声怪叫,把李灼吓了一跳。 “咋咋呼呼的,吓我一跳!小声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李炎瞪着眼睛叫道:“大哥还知道八字没一撇?我给信哥儿寻的好媳妇,你做什么要换上阿佑?你知道人家三娘子是怎么说的?” 李灼直觉不妙,收起笑脸问道:“怎么说的?” “大闸蟹!” 李灼一愣,什么大闸蟹? “三娘子说阿佑横得跟大闸蟹一样!目中无人、蛮横无礼!”李炎斜着已经傻了的大哥,冷笑连连,“大哥管这叫中意?” 什么?! 李灼有些不信,结结巴巴道:“三,三娘子真这么说?可......你大嫂她......阿佑那样好,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 李炎轻哼,他为什么选了信哥儿?除了生的好,最重要的是人品可靠! 不像佑哥儿,瞧瞧被那个好大嫂给教成什么样了! “李信呢?去了哪儿?叫他出来跟我去见三娘!” 李炎心里烦躁,不想多跟大哥纠缠,他这个大哥从小就糊涂,实在是不可理喻。 “他去了外祖家,二老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很是想念……” “去了信州?” 李灼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懊恼。 这下李炎不乐意了,两只手掌拍得啪啪作响,怒道:“早不去晚不去!非要这时候去?我说大哥,这不会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李灼干笑两声,一双眼睛左右乱瞟: “二弟净爱胡说,阿信大了,岂是我能左右得了的?那孩子一向有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出他话里细微的抱怨,李炎忍不住叹气。 他这个大侄儿,哪哪都好,就是脾气倔得要人命,下了决心的事儿别说九头牛,便是九百头也拉不回来…… 李炎虽未直言,心里却已经门清儿,定是大嫂尤氏在大哥耳边吹了风,这才叫原本定下的好事出了纰漏! 她想叫她儿子顶替阿信,也要看人家吴三娘子愿不愿意! 再联想到尤氏平日里的作派,李炎冷哼一声,脸上露出浓浓的烦躁。 大哥娶的这都什么玩意儿?一个不如一个! 李炎心里有气,也不管他大哥,抄着手转身就走。 李灼伸出手哎了一声,李炎却越走越快,最后连个背影也看不到了。 李家花园里,李老太爷手里拿着把金剪,正哼着小调,慢悠悠地修剪他那几棵造型奇特的罗汉松。 身后,赵管家瞧见了气冲冲赶来的李炎,忙半弓着腰,笑着提醒李老太爷: “老太爷瞧瞧谁来了。” 李老太爷偏头去看,正好与次子李炎四目相对,李炎压下心头的怒气,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什么时候回来的?冯状元呢?” “回阿爹的话,今早刚到,先陪冯状元去了趟万寿禅寺,所以回家晚了些。冯状元身有官职,住在官驿更合适些。” “什么话。”李老太爷笑斥道,“那官驿再好,能比得上咱家?去把冯状元请来,告诉他,当这儿是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李炎知道他爹一向精于算计,也向来不把湖州的地方官员放在眼里,闻言虽觉不妥,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见李炎没走,李老太爷朝赵管家一摆手,等花园里只剩爷俩后,李老太爷放下剪刀,沉声道: “说吧,吴三娘子那边出了何事?” “阿爹怎么知道三娘子有事儿?”李炎惊讶得眉毛几乎挑到了头顶上。 “若非三娘子有事,冯状元能一到湖州就先去了万寿禅寺?” 李老太爷没好气地白了李炎一眼,心里直叹气。 他就两个儿子,阿炎算两兄弟里头略好些的一个,可也是傻得简直没法看。 再往下看一代,老大的两个儿子,信哥儿聪颖得体,是最适合继承李家的,可偏偏对这头有心结,祖佑?哎,大傻子生的小傻子,不提也罢。 真叫他来说,还是阿炎家的佩姐儿最好,他这个孙女儿,孝顺又体贴,难得的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对于生意人家来说,这就叫天赋! 只是可惜! 李老太爷不知道第几次感叹了。 佩姐儿若是个男儿该多好! 李炎看到他爹脸色几变,忍不住抓抓耳朵,暗道了一声人老成精后,便直奔主题。 “阿爹猜得一点儿不错,三娘子她......都怨大哥!”李炎想起他那糊涂透顶的大哥,连声抱怨道,“我定的明明是阿信,可大哥倒好,非要拿个鱼目混了明珠!阿爹,儿子不是说祖佑不好......唉,儿子就怕坏了这难得的亲事,偏怕什么来什么......” 第60章 骂了儿子骂儿媳 听完李炎的抱怨,李老太爷脸上乌云密布,简直快要滴下雨来。 “这几天我病着,家里的事一概没管,竟叫老大闯出这样的祸事来,只怕这里头不光有老大一人的功劳......” 闻言,李炎撇着嘴小声道: “那是当然,我那个好大嫂啊,最会吹耳边风了,偏大哥又耳根子软......” 李老太爷哂笑一声,旋即敛了神色:“尤氏一个妇道人家......我说的不是她,是信哥儿。” 李信? 李炎怔住了,随后恍然大悟,这事信哥儿也插了一手? 似是想到了什么,李炎急急道:“阿爹知不知道,信哥儿去了他外祖家!” 外祖家?信州? 李老太爷满脸愕然,在如今这个家里,他竟已经耳聋眼瞎到这般田地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炎想了想:“反正不是近几日,少说也得有八九日了。” 八九日? 快马加鞭只怕都走过一半路程了! 李老太爷压下恼怒,立刻连声吩咐道: “阿炎,飞鸽传书,联络信州,截住李信,叫他立刻给我滚回湖州!” “老赵,老赵!叫李海李河两兄弟去追,告诉他俩,李信不回来,他们也不用回来了!” “另外,发出李字小令给湖州去信州沿途的掌柜,叫他们提供李信的线索,速去!” ...... 湖州城郊外,一处梅林环绕的庄子上,李大少爷李信正坐在书桌前,听着小厮阿进的回禀。 “......冯状元从国寺里出来时,瞧着可生气了,好像跟二爷还发了脾气,具体说了什么,奴才不敢离太近......” “转头二爷就叫来了孙守寺,阿松还给孙守寺塞了银票......” “后来二爷回了家,冯状元去了官驿,奴才听后院洒扫的刘婆子说,二爷和大爷嚷了半天,又去找了老太爷......” “这不,老太爷就派了人,正在去信州的路上,说是要寻您回去。” 阿进不敢耽搁,恨不得一口气说完。 “喝口水。”李信点头,示意阿进自己倒水喝。 阿进倒了盏茶一口喝了,偷偷抬眼望向李信。 李信波澜不惊,温润的脸庞上一片平静,仿佛听到的只是几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告诉李海李河两兄弟,做个样子就行了,算着时间来此地与我汇合,然后一同回府。”李信想了想,提笔蘸墨,继续说道,“至于李字小令,叫各大掌柜回话,就说没见过我。” 阿进领命而去。 ...... 李家书房。 李老太爷正对着长子李灼大发雷霆。 李灼虽年过而立,却跪得端正笔挺,只是那脑袋几乎垂到了地上。 “跟你,真是多说一个字都累得慌!”李老太爷怒其不争道,“打小就是个糊涂蛋,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的主见呢?” 李灼讷讷不敢言,脸却涨得通红。 “滚回去闭门思过!李信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解禁,再一味偏听偏信,叫个女人骗昏了头,别怪我用家法招呼你!混账。” “还有,叫尤氏给我老实些,再敢将手伸得这般长,那就滚回尤家,好好施展她的通天手段去吧,我李府可容不得这般兴风作浪的妇人!” “你出去,叫李祖佑进来。” 门外,李祖佑听到祖父提到自己,吓得缩着肩膀,眼睛直往阿娘尤氏脸上瞟。 尤氏这会儿可没工夫安慰他,尤氏此时满心羞愤,瞧着过往仆人偷瞧过来的眼神,差点将手里的帕子撕个粉碎。 她就知道,老爷子一向看不上她,连带着这府里的下人都瞧不上她! 瞧不上她就罢了,他们竟然连阿佑也瞧不上。 二弟寻了吴家这门好亲,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李信,而不是她的祖佑! 李信!李信! 尤氏俏脸扭曲,恨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根本没看到她那宝贝儿子正一步三回头地,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她。 不过,便是看到了,尤氏也无能为力。 在李府,李老太爷就是头顶上的一片天,谁也不能,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当然,除了李信。 书房里,李老太爷正收敛了肃容,语重心长地和李祖佑说着话。 甭管李老太爷如何精明强干,在孙子面前,到底是慈爱多于严苛的。 “祖佑,前几天去万寿禅寺冲撞了贵人,如今也该知错了,以后说话做事莫要鲁莽,老实本分才是最要紧的。” “府里有你大哥顶着,你只要不惹事,就算是万事大吉了,至于亲事......” 李老太爷原本想说你还小,再等两年说亲也不迟,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祖父知道你看中了尤家那位大姐儿,你放心,等再过两年,祖父就替你求娶,必不叫你抱憾。” 李祖佑没进书房前,听到祖父朝阿爹发火,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如今乍一听喜讯,竟没反应过来。 李老太爷看着呆呆傻傻的小孙子,取笑道: “怎么,高兴傻了?那尤家姐儿,就这么好?” 看到祖父笑了,李祖佑这才回了神,急忙点头,笑得呲着门牙,一副欢喜过头的傻样。 李老太爷却忽然沉了脸,认真交代道: “只有一样,万寿禅寺那头,你不许再去,若是再冲撞了贵人......” 李祖佑这次反应得极快,立刻接道: “我不去了,我听祖父的!一定不去了。” 李祖佑心想,即便祖父不说,他也不准备去了,就那么个凶悍的瘦猴子,谁爱娶谁娶! 他只想要温柔可人的阿茹表妹! 许是不想再看孙子的傻样,李老太爷摆摆手,示意李祖佑退下。 心里想着表妹的甜言软语,李祖佑心不在焉地跟李老太爷告了退,脚下飘忽着,一脸满足地离开了书房。 门外,尤氏瞧见仿佛喝醉了酒的儿子,急忙上前扶住他,一脸的担忧。 尤氏咬了咬嘴唇,忍下了到嘴边的问话,偏头看了眼紧闭的书房,悻悻地带着儿子离去了。 第61章 谁娶了她,谁就是下一任家主 “你祖父都说了什么?” 刚一回房,尤氏便迫不及待地问儿子。 李祖佑进了书房,老爷子竟没发火,这叫尤氏提起的心往回落了落。 只是那随之降低的音量,却叫尤氏什么也没听清。 闻言,李祖佑笑得满面春风,好不快意道: “祖父说,要替我求娶阿茹表妹!” 什么? 尤氏一脸惊愕,老爷子这是...... “祖父还说了,万寿禅寺那边,叫我别再去了,阿娘,我就说嘛,那吴三娘子如此凶悍,祖父定然也是瞧不上的,所以才给我定了阿茹表妹,阿茹表妹多温柔,我......” “你给我闭嘴!” 尤氏一声尖叫,打断了李祖佑的浮想联翩。 李祖佑很是错愕不解,瞧着他娘一脸的狰狞,怔怔地问道: “阿娘,你怎么了?我和阿茹表妹......祖父都同意了,你怎么......” 她怎么了? 她想去投湖! 尤氏气得眼前发黑,心底将偏心的李老太爷诅咒了千百遍。 老不死的,看不上她,连带着她生的佑哥儿竟也看不上!心里眼里的,只有那个丧母星! 她好不容易说动了丈夫,想截了这千载难逢的好亲事给阿佑,可偏偏! 她至今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出了岔子?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阿佑还是办砸了...... 这样想着,尤氏看着她那一脸疑惑的宝贝儿子,头一次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傻货!亏你还能笑得出来!”尤氏戳着李祖佑的额角,恨铁不成钢道,“我先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白瞎了老娘一番苦心,真是......那什么泥扶不上墙......” 到底是不忍心骂得太狠,烂字被尤氏含糊了过去。 李祖佑听了,立马不干了,他可从来没怕过他娘。 “阿娘这说的什么话?”李祖佑推开尤氏的手,扬着下巴呛道,“祖父都觉得阿茹好,阿娘还说三道四的,有完没完了?” “阿茹是好!可她那家世能赶得上吴三娘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掰开了揉碎了讲,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老头子不许你去万寿禅寺,就是想绝了你继承李家的念头!什么香的、好的,都紧着他那宝贝大孙子,哪还有你的份儿?!” “偏你个糊涂虫听不出来,还以为那老东西是为了你好!李祖佑,我告诉你,你和李信,谁娶了吴三娘子,谁就是李家下一任家主!这回,你听明白没有?!” 尤氏也是被气狠了,平日里的和风细雨瞬间化作狂风骤雨,对着梗着脖子的李祖佑劈头盖脸浇了一头。 李祖佑已经被他娘的话完全浇傻了,脚底似有一阵寒意往上涌。 他想反驳尤氏的话,却又隐隐察觉,或许他娘说的都是真的。 毫无征兆的,李祖佑心里想起李老太爷刚说过的话。 “府里有你大哥顶着,你只要不惹事,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这话怎么越品越不对味儿呢? 还有,方才阿娘说,他和大哥,谁娶了吴三娘子谁就是李家下一任家主...... 那吴三娘子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是吴三娘子,李祖佑浑浑噩噩地想着从前尤氏说过的话。 而是她父亲,三品兵部侍郎大人! 李祖佑胸口剧烈起伏着,脑袋似乎也变得灵光了些。 尤氏凭着一股子怒火发了脾气,眼下瞧着儿子脸色青白,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又立刻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伺候尤氏的大丫鬟巧音颇有眼力见儿,见状连忙上前替李祖佑拍了拍后背顺气,又倒了茶水喂他喝了,李祖佑的脸色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大奶奶消消火,也喝盏茶,少爷还小,大奶奶的苦心,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尤氏接了巧音奉上的茶盏,跟着抿了一口,旋即叹气道: “还是你最懂事,我就是怕他醒悟得太晚,这偌大的家业便要拱手让人了!真叫李信做了家主,这府里还能有我们娘俩容身之处?” 闻言,巧音不吭声了,借口去煮茶的工夫退了出去。 大奶奶方才问的话,岂是她一个丫头能置喙的? 听说前头一个大奶奶还在的时候,她们这位尤大奶奶便已经和大爷有了首尾,只不过一直被养在了外面。 想到这,巧音连忙低下头,脚下生风,这跟她有什么干系,还是赶紧去煮茶吧。 另一边,尤氏见屋里没了旁人,拉着儿子低声道: “好孩子,是娘话说得太重,吓着你了,不过眼下有件事你得去做。” 听到尤氏的话,李祖佑心神慢慢回笼,已经恢复了些精神。 “阿娘,你说,什么事......我这回都好好办......” 闻言,尤氏半是惊喜半是欣慰,佑哥儿这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这孩子,这么两句话就点醒了,这份儿悟性!真是高! 有了这样的认知,尤氏一扫心头的阴霾,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声细语。 “阿佑,等会儿你去一趟盈袖玉坊,找尤掌柜,叫他替你选一些时新的玉器珠宝,量不要多,只求精致,拿好了去一趟万寿禅寺,寻三娘子,给她好好陪个不是。” 李祖佑原本想答应,可一想到祖父的叮嘱,顿时有些犹豫: “可,可祖父说了,不让我再去万寿禅寺......” 尤氏啧了一声,冷笑道: “那老东西心都偏成什么样了,他不让去,咱还非要去不可!” “可万一被祖父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尤氏气呼呼地说了一句后,忽然想起李老太爷的脸,瞬间又有些气短,“发现就说......冲撞了贵人,心里不安,恐给家里招来祸灾......总之小心些,别叫他知道不就成了!” 说完便推了一把李祖佑,示意他赶紧去盈袖玉坊。 尤氏暗道,这事儿宜早不宜迟,真等到李信回来,再去描补便来不及了! 只希望那吴三娘子能是个不经事的,届时佑哥儿多去几回,能缠住她的心才好...... 第62章 再见故人 只是可惜,尤氏算盘打得再响,也是枉然。 等李祖佑带着千挑万选的珠宝奔到万寿禅寺时,孙守寺却一脸遗憾地告诉他: 三娘子已经被吴府的人接走了。 李祖佑站在国寺后门,呆若木鸡。 走了?她不是佛女么?还能离开?! 梅林山庄里,比李祖佑更早得到消息的李信同样怔了片刻。 “看清了,是吴府的马车?” 阿进跑得衣衫尽湿,抹了把汗,连连点头: “奴才瞧得真切,的确是吴府的马车,好大个吴字!听说还有吴侍郎的亲笔书信,功德司也来了人。三娘子临走前,安排她那个武婢去了清水街。” 冯氏如今就住在清水街。 李信垂下眼眸,手指轻点桌面,沉声吩咐道: “你赶紧遣人去寻冯状元,把此事速速告知于他。再去一趟国寺,找孙守寺问问吴府接走吴三娘子的理由,还有......叫慧灵师傅来一趟。” ...... 却说吴三娘这头,坐在吴府的马车里,看着对面含笑的浣纱,吴三娘不得不扯出一抹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 “姑姑怎么亲自来了?这大老远的,多辛苦......” 浣纱眨眨眼:“三娘子这是嘲讽奴婢呢?” 吴三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姑姑亲自来接,我荣幸,荣幸得很!我就是担心姑姑累着......” 浣纱蓦然一笑,看起来很是亲善:“奴婢就知道,三娘子见了奴婢定是十分欢喜的,离家月余,有些想家了吧?三娘子歇息片刻,再有十来日咱们就能到京城了。” 说完,浣纱还贴心地从怀里掏出两个话本子递给小桐。 “这是大娘子叫我带给您的,三娘子留着路上打发时间。” 吴三娘:...... 太体贴了,不愧是我的知心大姐姐。 “姑姑跟功德司说,父亲得了急症......”吴三娘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尽是不信,“是真的?” 浣纱笑着点点头:“是真的。” 吴三娘惊愕:不是,姑姑,我爹得了急症,你就这么开心? 见吴三娘不说话,浣纱便多解释了几句: “侍郎确实病倒了,不过只是表象严重而已,大夫说侍郎底子好,不碍事。” 哈?不碍事? 不碍事干嘛火急火燎地叫她回去? 佛女归家是要经过特批的,什么是特批,就是要找功德司诉说情况,然后上报皇帝,得到准许才能归家! 浣纱似乎心情极佳,笑容不断道: “侍郎思念三娘子得紧,这才谎称重症,求了官家,叫三娘子回府见一见。” 闻言,吴三娘警惕地问道:“姑姑,您跟我说句实话,家里不会给我安排了什么亲事吧?” 什么侍郎思念她的话,鬼才信。 这种感觉,分明就是被家长偷偷安排去相亲的节奏啊! 浣纱怔了怔,随后哭笑不得: “三娘子是为国祈福的佛女,谁敢在清修时期求娶佛女?便是真有意,也要等三年后出了国寺才行啊。” 吴三娘一拍脑门,小脸上尽是懊恼,都怪她那个便宜舅舅,这几日光想着怎么应付婚事,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喝。 吴练拉紧了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见到来人,吴练跳下马车规规矩矩行礼。 “冯大人不是赶赴云州了?怎么会在此处?” 闻言,冯春时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吴练,没有丝毫要下马的意思。 “你是吴府的人?知道得倒是不少,本官途径湖州,顺道探望一下外甥女,有违国法?” 说完,冯春时冷哼一声,对着马车扬声道: “三娘,三娘在车里?出来跟舅舅回去!” 吴三娘刚要掀开车帘,浣纱却按住她的手,慢慢摇了摇头。 马车外,吴练挡在马车前,姿态防备,说话却客气又恭敬。 “冯大人放心,三娘子只是回府小住几日,又不是去往外处,功德司亲点的佛女,在哪儿都没人敢不敬。” 几句话说完,冯春时对吴练简直刮目相看。 这是个人才。 可惜,是吴府的人才。 冯春时重重抖了个鞭花,指着吴练,模样很是硬气,刚要开口,车帘忽然一动,露出三娘那张不冷不热的小脸。 “舅舅不必操心,我父亲病重,回去瞧瞧也是做子女的本份......至于我留在湖州的那个宝物,还请舅舅代为照顾一二,若是着急赶路去云州赴任,还请舅舅捎带上她,替三娘妥善保管。” “只不过,若是舅舅照顾得不好,他日,我定要亲自去一趟云州讨回来的,我说到做到。” 说完,吴三娘眼底划过一丝不舍,很快又隐去。 冯春时将她打的哑谜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心中酸胀,忍不住跳下马,喊了一声“三娘!” 吴三娘却不想再多说,放下帘子,催促了吴练一声。 吴练朝冯春时拱拱手,随后没有一丝留恋,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冯春时站在路边,看着吴三娘的马车越走越远,心里乱成一片。 ...... 吴三娘几人一路几乎没怎么休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十天傍晚赶到了京城。 马车驶入吴府,吴三娘刚一下车,就被望眼欲穿的吴大娘子扑了个满怀。 “三妹妹!我还当咱们要许久不能见面了,没想到!” 是啊,没想到…… 吴三娘垂下眼眸,再抬起时与吴大娘子一样,惊喜连连。 “大姐姐瘦了些,瞧着比原来还好看!姐姐瞧我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要不容我先去梳洗一番?姐姐先去馥春院等一等,我稍后就到。” 小姐妹暂时道了别,吴大娘子跟着浣纱来到馥春院等吴三娘,几个云被江氏派回了云起院伺候吴三娘梳洗。 “阿娘没看到,三妹妹长高了不少,都快到我耳边了……身上穿着缁衣,缁衣色深,瞧着稳重了不少……一件首饰都没戴,素净极了……” 吴大娘子拉着阿娘江氏,喋喋不休地说着吴三娘,江氏唇边含笑,也不打断她,一边听一边颔首,瞧着心情颇佳。 第63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氏的好心情在看到吴三娘时似乎更好了些。 “给母亲请安,一别月余,母亲瞧着格外容光焕发,是府里有了喜事?” 吴三娘不知道江氏的这份儿高兴是因为什么,但并不妨碍她跟着领导一起高兴。 “好孩子,快坐。许久不见,你这眼力是越发好了。这府里没了乌烟瘴气,看什么都是清秀宜人的,这心里自然就高兴。” 江氏满眼笑意,看着吴三娘的眼神中透露出满意与愉悦。 现在想来,当初出手帮冯氏母女出府,是她这辈子干的最痛快、最正确的事儿! “听浣纱姑姑说,父亲有恙,不知……” 吴三娘依言落座,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屋内,轻笑道。 江氏示意浣纱,将准备好的点心奉给吴三娘,这才笑着接道: “原以为你明早才能到家,你父亲便没等,刚喝了药,眼下正睡着。好孩子,见你父亲不急在一时。快跟母亲说说,在万寿禅寺住着可习惯?人手够不够?” 这是要她汇报工作的意思? 吴三娘最懂这套,起身朝江氏深深一福,郑重其事道: “此次顺利出府,多谢母亲鼎力相助,母亲慈爱,又指派了小桐几人去了湖州伺候,三娘在国寺诸事安好,多亏了您的恩德,三娘不知该如何回报,只能把这份恩德牢记于心……” 江氏笑意深深,抬手示意吴三娘不必多礼。 “你已经回报过了,我很满意,阿莹也很满意。阮家的事儿,回头叫阿莹跟你细说,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江氏的话还没说完,门口便传来的阿吉的声音,原来是吴侍郎听说他朝思暮想的小女儿回来了,着急要见。 吴三娘\/江氏:...... 喝了药还不安分! 迎着阿吉催促的眼神,吴三娘只好起身朝江氏告了退,江氏也不生气,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去书房的路上,吴三娘佯装关切地问道: “阿吉哥哥,父亲有恙,怎么还歇在书房了?” 闻言,阿吉微微偏头,脚步不停,低声笑答: “当不得三娘子一声哥哥,三娘子客气,老爷自......冯姨娘离去,晚间除了馥春院,再没去过别处。” 再没去过别处? 吴三娘眼眸微转,难道阮氏与父亲生了隔阂?个把月没去过碧柳院,这可是头一回啊。 吴三娘带着满腹疑惑,跟着阿吉进了书房。 吴侍郎的书房一分为二,后厢留了小门,僻出一间静室,吴侍郎此时正合着眼,歇在静室的床榻上。 阿吉送到静室门口拦住了小桐,见状,吴三娘脚步放缓,独自走了进去。 听到动静,吴侍郎睁开双眼朝外瞧,只一眼便愣住了。 这是三娘? 吴侍郎怔怔地想,三娘怎么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在他印象里,他的这个小女儿总是一副低头敛眉、胆小无比的模样,唯有馥春院那次,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半是委屈半是愤慨地状告二娘推她落水...... 想到这,吴侍郎的心抽痛了一瞬,下意识地想上前拉住她。 吴三娘见状,立刻驻足,与吴侍郎保持着不算太远,可也不算多近的距离。 吴侍郎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收回,喃喃道: “三娘,你回来了。” 吴三娘不言不语,无声地福了福。 见状,吴侍郎眼眸一动,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三娘,阿爹知道你心里有气,可黄大夫说我活不长了,咳咳,我也时常觉得胸口痛得很,三娘,你就看在阿爹命不久矣的份儿上......” “黄大夫真这么说?”吴三娘想起浣纱的话,嘴角微微抽搐道。 吴侍郎点头如捣蒜,看着好不真诚,再配合着那一脸的菜色和消瘦的身形,还真叫人信以为真呢。 “黄大夫人呢?叫他过来,我要当面问问。” “黄大夫?他......呃,家中有急事,回去了吧......”吴侍郎揉了揉鼻子,掩饰住一丝不自在。 闻言,吴三娘慢吞吞的哦了一声,随后道:“父亲眼看着活不成了,府里也没给您多准备个大夫?” 吴侍郎:......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现在就是! 迎着吴三娘似笑非笑的眼神,吴侍郎扛不住了,眼睛瞟着床幔,支支吾吾道: “我这是慢症,大夫在不在的,也无妨......” “父亲说无妨,祖母能同意?”吴三娘毫不留情,直接戳着她爹的肺叶子,“祖母把您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您活不长了,祖母能这般沉得住气?” “父亲别忘了,您和我娘置气,祖母可是回回都罚我娘跪上半日的!严寒酷暑,可有例外?” “您若真是重病,府中敢不给您寻大夫,祖母难道会饶过母亲?” 听她旧事重提,吴侍郎的脸白了一分,也不敢再胡闹,只得讷讷道: “我混说的,混说的,我这不是怕你心里有怨,不肯好好说话么......” 不过三娘这份气势,倒和刚入府时的雨湖极像。 吴侍郎眼底闪过浓浓的怀念,忍不住问道: “你娘她......还好吗?” 吴三娘心里警铃大作,直截了当道:“斯人已逝,父亲病糊涂了?” 吴侍郎:...... 得得得,算他白问! “父亲费尽心思地接我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吴三娘不想看她爹表演怀念过去,开门见山道,“若是如此,三娘便告退了。” 吴侍郎连忙赤着脚跳下了床,口中哎哎着伸手去拦阻。 吴三娘看得一阵眼皮狂跳,她怎么觉得离开月余,她这个便宜老爹有些不一样了呢? 难道她娘的离开竟对他打击得这般深? “三娘,叫你回来是有要事,你坐下,坐下!”吴侍郎指了指床边的绣凳,急急道,“阿吉,叫张管事进来。” 见吴三娘面露疑云,吴侍郎又解释道: “张管事查到了些事,我想让你也听一听,日后,日后......” 第64章 她打他?她真打了他! 吴三娘轻轻叹气,暗道,哪里还有日后。 不多时,一脸褶皱、目露精光的张管事便到了静室。 “给三娘子请安。” 张管事的犀利目光落在吴三娘身上,让她隐约有种刀锋刮皮的错觉。 “张管事是刑狱官出身,与常人有些不同,三娘莫怕。” 吴三娘了然,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着面前略显干瘦的老人。 张管事森然一笑,也不在乎吴三娘的目光,对吴侍郎拱拱手道: “侍郎叫老奴前来,是为了先前查到的那件事?” 吴侍郎点点头:“你将先前查到的事......都告诉三娘吧。” 张管事一怔,斟酌了一番后提醒道: “三娘子年纪尚幼,是否......” “无妨,三娘知道,就是她知道了,有些事是我欠她的,但说无妨。” 这话吴三娘没听懂,可张管事却一清二楚,当下微微叹气,转身朝吴三娘说道: “三娘子,事关西霞院的冯姨娘,老奴先给您提个醒,等会儿不管老奴说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您不要悲伤太过。” 不愧是刑狱官,还懂得心理疏导。 吴三娘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在吴侍郎和张管事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抓了把案几上的榛子,然后坐在床前的绣凳上,朝张管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吴侍郎\/张管事:...... 她这是在听说书? “老奴要说的头一件事,是九曲回廊上冯姨娘摔小产的那件事。” 九曲回廊? 吴三娘一愣,手里的榛子也不吃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管事,脸上一片肃然。 “时隔太久,早已没了物证,老奴便询问了阮姨娘身边的青织以及......当年陪在冯氏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燕微。” “冯姨娘在九曲回廊上出事之时,身边只有燕微陪着,后来因护主不力,燕微被老夫人发配到东平府老宅去了,老奴费了些时日,好在顺顺当当的将人寻了回来。” “燕微一早被人收买,察觉到冯姨娘月信没来,大概是秉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便设计洒水,这才使九曲回廊上出现了冰面。” “刚开始青织什么也不肯说,倒是那燕微,倒了个干干净净。后来,老奴略使了些手段,叫那青织也开了口。” “只有两人的证词,有些勉强,好在夫人帮着指了条明路,当年伺候梅花的小丫头,如今就在馥春院当差......” “老奴将三人的口供一一记录在案,呈送给了侍郎,至于幕后主使嘛......” 张管事抬起眼皮,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的吴侍郎,只好继续道:“正是阮姨娘。” 喀嚓。 吴三娘嚼碎了榛子,嗯,真脆真香。 见状,吴侍郎惊疑道: “三娘,你竟一点儿不生气,也不意外?” 吴三娘又送了一颗榛子入口,边吃边说道: “有何意外?为何生气?阮氏是真凶这事儿,父亲是才知道的?连张管事都晓得先从青织入手......有何值得意外之处?” “至于生气,张管事也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娘都不在了,再生气又如何?” “我娘受尽委屈时不肯查,事后又这般费心费力地描补,父亲,你图什么?” 图什么? 吴侍郎眼睛一亮,失声道:“三娘,我图你娘的谅解!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已经查清楚了,可以给她一个交代!我,我已经严惩了阮氏,你告诉她,叫她回......” “严惩?”吴三娘吃完了最后一颗榛子,拍着手打断了吴侍郎的疯言疯语,“父亲怎么严惩的阮氏?能否告知?” “我再也不会去碧柳院!我,我......” 吴侍郎哽住了,我了半天也没有后话。 见状,张管事默默垂下了头,朝墙角挪了挪。 吴三娘讥讽一笑,不避不让道: “这就是您的严惩?可真严呐。” 说完,吴三娘起身拍了拍裙子,满脸冷漠地丢下一句话: “父亲不必想着给我娘交代,她不需要了,您的交代,留着给九曲回廊上,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说吧!” 说完也不看几欲崩溃的吴侍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被吴侍郎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冯氏,此刻正对着前来报信的冯春时大发雷霆。 “你竟然瞒着我,给三娘定了个商贾之家?!” 冯雨湖指着冯春时,气得浑身颤抖。 见状,冯春时急忙上前想扶住她,却被冯雨湖猛地推开。 “雨湖……阿姐!你听我说,我没应承婚事,我就是答应帮着见见面,若三娘不满意,谁也不能强按牛喝水是不是?” 冯春时慌乱的辩解,并没有得到冯雨湖的体谅,此时的冯雨湖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就三娘这么一个孩子,竟被她当成亲弟弟的人算计,背着她偷偷许给了商户!那可是她唯一的血亲! “我告诉你冯春时!三娘的婚事轮不到你来说话!你若是打着算计三娘,为自己谋出路的好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儿心!我冯雨湖就算带着三娘去讨饭,也不断不会让你如意!” 冯雨湖脸色铁青,说完转身便朝外走去。 “阿姐!阿姐!言重了,我岂是那样的人?你去哪儿?雨湖!你听我说……” 冯春时一把揪住冯雨湖的衣袖,声音里是满满的焦急和紧张。 冯雨湖怒火攻心,力气大得出奇,一把扯回衣袖,作势要扇冯春时的脸。 冯春时见状,忙朝前走了两步,将脸递到她手边。 两人一起长大,情谊非常,冯雨湖从没有打过他,她对他一向心软,对于这一点,冯春时尤为自信。 啪! 清脆的巴掌扇响起,冯春时摸着脸,呆呆地回不过来神。 她打他?她真打了他! 啪! 又是一记巴掌声,将呆滞的冯春时打回了神。 瞧着冯春时脸上对称的两片巴掌印,燕雨忍不住低下头,强压下想笑的冲动。 第65章 回府有瓜吃 眼看着冯雨湖又一次扬起巴掌,冯春时急忙捂住脸往后躲。 要打架?! 燕飞虎目一瞪,大步冲上前,挡在了冯雨湖面前。 冯春时:...... 这是武婢?这他娘的是个傻婢! “你就是江氏指派的那个武婢?三娘......的事儿是你说的?” 冯春时斜蔑着正气凛然的燕飞,冷着脸沉声问道。 若非脸上顶着两片巴掌印,冯春时这般阴着脸,还真有几分气势。 眼下,两巴掌扇下去,气势全无...... 燕飞防备地盯着冯春时,一言不发。 冯春时:...... 防备个啥,到底谁打谁,你看不出来啊傻婢! “燕雨,替我租个马车,银子给够,立刻就走。” “燕飞,去收拾包裹,笨重的一概不带,快去。” 冯雨湖一边将藏好的银票子取出来塞进怀里,一边吩咐燕雨燕飞。 “阿姐,你要去哪儿?”冯春时忽然福至心灵,惊愕道,“你要回京城?!” 闻言,冯雨湖也不答话,将碎银子装进荷包,转身就走。 这下,冯春时是真慌了,顾不上挨巴掌,再一次拦在冯雨湖面前,急急道: “阿姐,你别冲动!咱们好不容易从京城逃了出来,如今岂能轻易回去?那,那不是功亏一篑?!” 更何况吴侍郎正在四处寻找雨湖,真叫他在京城看到雨湖,那就全完了!毕竟,雨湖的卖身契还在他手里! “雨湖!难道你心里只有三娘一个?我付出的,你竟全看不到?” 冯春时极不想提起那份付出,他和雨湖之间,没有你的我的之分,可眼下,却不得不这样说,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回京城! 果然,听到他的话,冯雨湖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难掩的痛色。 “春时,你对我们娘俩的付出,我心知肚明,也铭感五内,你要我怎么回报都可以,可三娘不行!三娘来这世上,没有欠任何人什么,要出府的人是我,要带走她的也是我,你若是觉得怨恨,那就怨我好了。” 冯雨湖转回了头,望着脸色晦暗的冯春时,琥珀明眸里渐渐湿润了起来。 “我说过,此生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直到日后三娘觅得良人。” 说完不再看冯春时,带着已经收拾妥当的燕飞快步离开了。 身后,冯春时怔怔地望着冯雨湖远去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雨湖是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 ...... 青布大马车载着冯雨湖主仆三人刚驶出城,赶车的车夫忽然唉了一声,紧接着,马车忽然剧烈摇晃了一瞬。 一人掀帘而入,冯雨湖扶着车壁望去,原来是骑马赶来的冯春时。 马车迅速停下,车夫急忙要喊,冯雨湖扬声安抚道: “无妨,是我娘家兄弟。” 闻言,冯春时直接掀开车帘,拉长着脸对那车夫喝道: “往后的路由我赶车,你自行离开,那匹马,归你了!” 原本听他语气不善,车夫还有些生气,可一听到那匹膘肥体壮的马归了自己,那马夫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起来,哪里还有一丝生气的样子。 冯雨湖:...... 阿弟,咱们已经富成这样了? “你怎么来了?你一个地方官员还未到任,岂能无召回京......” “你要回那龙潭虎穴,我不放心。”冯春时垂着眼眸,看起来有几分落寞,“京城的事我来安排,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另外,我已经修书给了李炎,三娘的事儿就此作罢,待她回了万寿禅寺,李家人不会再上门搅扰。” 说完,佯装不经意地扫了冯雨湖一眼,扭头离开车厢充当马夫去了。 冯雨湖:......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眼里的邀功! ...... 此时馥春院里,江氏正与吴三娘说着先前未曾说完的话。 “你娘对外已宣称病逝,我准备与你父亲商议,待清修回府,便将你记在我名下,三娘觉得可好?” 吴三娘一怔,旋即了然,这样的事原本不必问她,只因冯氏并未真正离世,江氏怕她心里头膈应。 其实江氏这是一番好意,于她于自己都有好处。 转念想到也许已经去了云州的冯氏,吴三娘深吸了口气,扬起笑脸向江氏郑重致谢: “多谢母亲抬爱,三娘无有不从。” 江氏笑颜舒展,示意三娘坐下,半开着玩笑道: “我也算有福气,这把年纪了竟又得了一女,往后你与阿莹自是更亲近......” 说到阿莹,江氏微敛笑意,眉头紧锁,似是在想些什么。 “母亲?” “三娘一直没有名字,甚是不妥,待记名那日,必要叫那老东......你父亲好生取个名儿才行!” 闻言,吴三娘哑然失笑,听说江家人一向护短,江氏这就开始护上她了...... 气氛融洽之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浣纱进门时脚步急促,声音却压得极低。 “什么!” 江氏满脸惊愕中掺杂着难掩的幸灾乐祸,“真没了?” 浣纱扫了一眼吴三娘,见江氏没有避讳她的样子,于是说道: “是真的,现下已经在碧柳院闹起来了。” “老爷去了没有?” “刚闹起来老夫人就去了,老爷病着,老夫人叫您去一趟。” “是要去一趟,浣纱替我更衣。” 江氏正要起身,余光扫过眼睛瞪得老大、满脸兴致盎然的吴三娘,心中好笑。 “三娘还小,不要去了,以免血腥气冲撞了......”说着,江氏美眸微转,朝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去寻你父亲吧,若是他尚不知道......” “那就叫他知道知道!母亲,三娘告退。”吴三娘说完,匆匆行了礼,便急不可耐地冲去了书房。 江氏\/浣纱:...... 阿莹说得没错,三娘爱凑热闹这心,果真如火炭一般旺。 可惜,吴三娘刚到书房外,吴侍郎已然得到了消息。 看着从身边狂风一般刮过的吴侍郎,吴三娘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说病了起不来床? 不是说再也不去碧柳院了? 怎么一听到阮氏出事,还跑得似装了风火轮一般?! 第66章 脱簪请罪的来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吴三娘脸上一片鄙夷,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碧柳院里,吴三娘带着小桐猫在廊下偷听,过往的丫头婆子瞧见了也当没瞧见,个个脚下生风,捧着染红了水的木盆走得飞快。 屋内,阮氏的哭声凄厉又高亢,听得人毛骨悚然。 吴三娘正犹豫着要不要抠破纸窗瞧瞧时,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忽然来了碧柳院。 那美人不是旁人,正是隔壁青筠院的浣花。 只见浣花一袭白裙,素面朝天,连青丝都没梳起,带着两个同样素净异常的丫鬟,走到廊下台阶前,缓缓跪倒在地。 哟,这什么情况?脱簪请罪? 吴三娘凑到廊下围栏旁边,露出两只熊熊燃烧着八卦火焰的眼睛。 小桐蹲在吴三娘身后,小声问道:“姑娘,听说浣花姑姑成了老爷的妾室,她怎么来了?还跪在碧柳院里?” 吴三娘朝屋内努努嘴,低声答道: “看这模样,八成跟阮氏小产有关。” “姑娘你说,阮姨娘的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闻言,吴三娘收起八卦的嘴脸,垂下眼眸,许久才轻声说了句: “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只是,谁不可怜呢?从前的吴三娘以及她那个未出世的弟妹难道就不可怜? 房门忽然被打开,吴侍郎一马当先迈出门槛,看着台阶下跪着的浣花,吴侍郎眼中涌现出焚天灭地的怒火。 “贱人!竟敢谋害府中子嗣!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吴侍郎身后,江氏扶着浣纱的手急急追了出来,“老爷,事情尚未查明,如何就定了浣花的罪?这是草菅人命!” 吴侍郎猛然转身看向江氏,指着脸色惨白的浣花,厉声道: “阿阮喝了她房里的红枣茶,回来就见了红,你还说不是她?大夫说,阿阮是服用了活血的药物,这才,这才......” 江氏不气不恼,反而上前两步,替吴侍郎顺着气,柔声安慰道: “老爷骤然失子,心中悲痛,妾身如何不明白,只是此时有蹊跷,老爷且容妾身审一审,若真是浣花做下的,我第一个不轻饶,必要乱棍打死她给阮氏赔罪。” 吴侍郎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起:“真是她做的,便是杀一百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阿吉,叫张管事过来,给我查!仔细地查!把当值的、不当值的下人都给我叫来!” 阿吉连连应声,却不着痕迹地瞟着江氏,江氏微微颔首,阿吉这才转身疾跑了出去。 “老爷,浣花伺候我多年,便是犯过错,也是因着心里有老爷的缘故。浣花自小就老实,这样的恶事,妾身觉得应该不是她做的。” 说完,江氏满含深意地扫了浣花一眼。 浣花正暗自惶恐不安,被江氏这么一扫,立刻全身紧绷,哀哀辩解道: “老爷!妾万万不敢谋害阮姐姐,那日阮姐姐去我房里喝茶,伺候我的兰秋、兰冬还有阮姐姐身边的青绡几人都在,妾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还有,那泡茶用的红枣就在妾房间里,老爷可让张管事去拿,验一验是否有不洁之物!” “是啊老爷,再说若浣花真要下毒,也该偷偷的,在自己房里,还当着下人的面儿,岂非不打自招?妾身觉得这事儿不太对,若草草定了浣花的罪,万一真有背后主谋,岂不是冤了一条人命,还纵容了真凶逍遥法外?” 浣花的有理有据,再加上江氏的头头是道,直叫吴侍郎坚定的内心出现了一丝犹疑。 “冤了一条人命?” 江氏身后,吴老夫人正扶着徐嬷嬷的手,目光冰冷地盯着刚缓过来一口气的浣花。 “即便不是她做的,人也是在青筠院出的事,她难辞其咎。来人,给我拖下去,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江氏面色一寒,刚要替浣花说话就被吴老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真打死了也就死了,黄泉路上,有她陪着阿阮腹中的孩子,以免寂寞。” 毫无人性的话一出,碧柳院里一片低哗,吴三娘与小桐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里的一抹震惊。 这老太婆,还真是心狠手辣!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没有实证,说打死就打死。 江氏素来知道吴老夫人偏心阮氏,可没想到竟能偏成这样。 “老奴给几位主子请安。”不知何时,张管事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中,正拱着手朝吴侍郎几人行礼。 见他来了,江氏松了口气,连忙道: “张管事来了,碧柳院的事儿你该知道了?” 张管事神情森严,闻言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半垂着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给我查,立刻查!府中的下人俱在,随你差遣,我只要结果!”吴侍郎冷声吩咐道。 闻言,吴老夫人立刻高声道: “张管事一人查案过于辛苦,阿徐,你跟着去,帮着打个下手!” 听到她的话,江氏也不甘示弱,扬声道:“徐嬷嬷年事已高,浣纱,你也跟着去,别叫徐嬷嬷累着!” 江氏暗暗撇嘴,老夫人这是不放心张管事,怕她做手脚呢! 老夫人怕她做手脚,她还怕老夫人做手脚呢!也不瞧瞧老夫人那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听到婆媳俩的互不相让,吴侍郎十分头疼,烦躁地瞪了一眼江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见状,张管事森冷一笑,说出来的话倒是十分贴心: “不必如此麻烦,若是侍郎准许,老奴可在此处直接开查,诸位皆是见证。” 想到府中接二连三的污糟事,吴侍郎有心想震慑一二,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一时间,府中诸人皆是涌进了碧柳院,偌大的碧柳院头一次人满为患。 还是江氏出的主意,只叫一等和二等丫鬟进院,其余的都在院外待命,这才僻出一片空地给张管事开审。 张管事先叫来了青筠院的下人,除了浣花身边的兰秋与兰冬外,还有一众洒扫婆子。 第67章 清贵人家? 青筠院一众下人的说辞,皆与浣花所诉一般无二。 倒是碧柳院的几个大丫鬟,说出来的话叫张管事察觉到一丝反常。 “青绡姑娘说,阮姨娘在青筠院时,并未与吕姨娘起争执?” 浣花本家姓吕,故而张管事称她为吕姨娘。 张管事语气寻常,似乎只是随口打了声招呼。 可不知怎么的,跪在地上的青绡却觉得头皮发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是,两位姨娘就是叙叙家常,没......没起争执。” 张管事颔首,转而问另一个大丫鬟青纹: “从青筠院回去,青纹姑娘都忙了什么?” 青纹年龄略小些,闻言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磕磕巴巴道: “奴婢,帮着阮姨娘更衣,绞,绞干头发......” 张管事上前一步,压迫感更强,冷声道: “那日未曾下雨,更衣便罢了,为何要绞头发?” 青纹抖着肩膀,嘴唇打着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来人,上针刑!”张管事脸色森寒,狠厉的目光牢牢盯着几乎跪不住的青纹,“几位主子俱在,小小婢女,竟敢拒不答话,可见心中有鬼,再不如实招来,那便尝一尝我的手段!” 听着张管事的厉声责问,再看到面前两排闪着冰冷光泽的银针,青纹泪流满面,满心的惶恐几乎淹没头顶。 ...... 碧柳院中,青纹瘫在地上,衣裳被冷汗浸湿,凉彻心扉。 廊下,吴侍郎与吴老夫人母子俩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氏面上佯装惊怒,暗地里却目露赞赏地扫了一眼浣纱,浣纱垂眸敛容,掩饰住眼底的一丝笑意。 “你是说阮氏与浣花起了争执,回来后气不过,自己喝了......伤胎药?就为了栽赃浣花?” 吴老夫人脸颊抽动,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道。 青纹嗫嚅道:“是,那药是,是阮家托人悄悄送进来的,阮姨娘说,她说......” “她说什么!”吴侍郎一声怒喝,只觉得血气直往头顶上涌。 青纹闭上眼睛,心一横:“她说只喝上少许,不要紧,只教吕姨娘受了教训便好......阮姨娘还说,最近老爷不来碧柳院,定是叫吕姨娘勾了魂,阮姨娘听说吕姨娘常常前往书房,心里很是恼火......” 吴侍郎很想大声呵斥她胡说,阿阮有多重视孩子,他都看在眼里...... 可想到那一大片血迹,吴侍郎又忽然想起被人从九曲回廊上抬回来的冯氏,那一声反驳无论如何也没能吼出来。 阮氏一向工于心计且心肠毒辣...... 吴侍郎怔怔地想起从前江氏说过的话,以往觉得刺耳,如今经历了许多,竟觉得江氏所说的话,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冯氏的那个孩子,不就是折在了阮氏手中? 还有,她的确喜欢孩子,可她以前也利用孩子争过宠...... 江氏为何寻了产婆暗中下手,不就是因为阮氏怀着二娘的时候,眼看着快到了生产的日子,不知怎的,竟与阿珏起了争执。 阮氏从台阶上滚落,当场就见了红,她一直哭诉是大郎推了她...... 那时大郎尚未满五岁!她身边一向围满了丫鬟婆子的......怎么可能是大郎? 她这般行事,就不怕腹中的二娘真出了事?就像现在一样...... 想到这,吴侍郎恍回了神,一字一句地吩咐张管事: “去搜,去屋里搜,把那药给我找出来,没有药也该有药渣,全都给我找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管事寻了婆子进屋去搜,见状,那浣花也颇有眼力,也不起身,膝行至吴侍郎脚边,哭得凄凄惨惨道: “老爷,妾有错,妾去书房,只是心中担忧老爷,想远远地瞧上一眼,这才没让阿吉通报,不想竟惹出这样的误会来,求老爷看在妾一片真心的份儿上,饶了妾吧,否则,否则妾寝食难安......” 吴侍郎看着伏在脚步边哭得好不愧悔的浣花,再扫过她那一身的素净,不由得重重一叹: “此事与你无关,起来,回青筠院去吧。” 浣花用帕子点了点泪珠,乖顺地朝着吴侍郎几人行了礼,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江氏时,顿了瞬间,四目相对,江氏微微垂下眼皮算是回应,浣花这才半弓着身子慢慢退去。 不过片刻,搜屋的婆子便带着“证据”走了出来,张管事上前两步,捏起药渣仔细辨认了一番才道: “回禀侍郎,旁的老奴不甚清楚,只是此药渣中含有赤汞,老奴一瞧便知。” 赤汞? 吴三娘挑眉,难道是水银?那也太毒了吧! 吴侍郎脸上愣愣的,心里却如坠冰窖。 吴老夫人脸庞涨紫,指着院门厉声喝道: “去给我查查,到底是谁把这脏药带进来的!咱们吴府,咱们吴府,清贵人家!这叫外人怎么看!” 徐嬷嬷见她气得气喘吁吁,忙上前替她顺气: “老夫人莫急,府中有老爷和夫人在,什么事都会水落石出的,您保重自个儿......” ...... 夜幕降临,碧柳院里的嘈杂早已不再,冷清的月光铺满整个院落,竹影错落,地面上宛如魑魅魍魉挥舞着手臂。 一阵微风扫过床幔,惊醒了昏睡了一日的阮氏。 阮氏浑身微微一抖,情不自禁地将厚重的棉被朝上拉了拉。 感受到被窝里的冰凉,阮氏想开口叫人,干涩的喉咙里却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听到那剧烈的咳嗽声,外间打盹的小丫头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笨手笨脚地替阮氏倒水。 阮氏抿了口已经凉透了的蜜水,哑着声音责备道: “蠢货,水都冷了也不知道换!青绡与青纹呢?叫她俩过来!” 小丫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阮氏察觉到了异样,拥着棉被坐了起来。 待掀开床幔看到四周只有这么一个小丫头时,阮氏慌了,急急问道: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第68章 枕边风谁不会吹? 小丫头青绢垂头耷拉眼,低声道: “回姨娘的话,青纹青绡几位姐姐......她们都被张管事带走了.......” 带走了? 阮氏心里怦怦直跳,盯着青绢厉声质问道: “说,为什么带走她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青绢害怕极了,朝后退了两步,磕磕绊绊地说起了白日里的所见所闻。 ...... 书房里,吴侍郎坐在书案后,看着地上跪着的次子吴宗璋,脸上闪过一丝疲惫。 “阿璋,回去吧,你娘的事......你还小,以后自会明白的,眼下,多说无益。” 闻言,吴宗璋直起上半身,半是痛苦半是不解地质问道: “阿爹!阿娘她到底犯了什么错?阿娘身子弱,又刚没了弟弟,阿爹怎能狠下心来软禁她!” “放肆!我还没质问你私自逃学归家的事,你竟还质问起我来了!你的孝道呢,都学到哪儿去了?滚回学堂,好好念书,再这般胡闹,小心家法伺候!” 终于轰走了吴宗璋,吴侍郎像是累极了,慢慢靠在圈椅上合上了眼。 书房外,吴宗璋带着七分惊疑三分委屈,一步三回头,慢慢朝外挪。 刚挪出书房没多远,就遇到了出来散步的江氏和浣纱主仆。 “二郎怎么在这儿?这夜深露重的,用晚膳了没有?” 江氏满脸的关切,让吴宗璋乱哄哄的内心涌现了一丝暖意,只是心底还是存了些许警惕,忙行了礼,恭敬又疏离地答道: “回母亲的话,还没用膳......父亲叫我回学堂......” 闻言,江氏脸上划过一抹不赞同,柔声道: “你父亲是忙糊涂了,你先回院里歇一歇,我叫人给你准备些吃食,明日一早再走,你父亲问起来,就说是我拦下了你,无妨。” 说完,江氏便吩咐浣纱去小厨房拿些吃食,送去吴宗璋的松声院。 吴宗璋想着外头的宵禁,便点头答应了,转身回了松声院。 吴宗璋原不指望江氏能送多少吃食来,已经洗漱好了准备歇下,外间忽然传来浣纱的声音,紧接着房门一响,只见小厮荣宝提了两只双层食盒,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吴宗璋起身打开食盒,见里头放着两样凉菜、两样热炒并一大碗羊肉汤面,另一只食盒下层还放着一碟子切好的青蒜。 吴宗璋怔了怔,望着那碟子青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阮氏从不许他吃青蒜,她总嫌青蒜味道太冲,可吴宗璋就爱吃这口。 没想到他这点癖好,嫡母竟知道得一清二楚...... 难道母亲平日里也关注过他? 见荣宝摆好了碗筷,吴宗璋也不客气,抄起筷子吃的风卷残云。 羊肉汤面再配上这青蒜,真香! 饿过了劲的五脏六腑被填饱,吴宗璋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整日在学堂,他已经好久没吃得这么舒坦了。 至于阿娘被软禁的事儿,唉,明日再说吧...... ...... 海棠院里,吴大娘子拉着吴三娘正说着悄悄话。 见夜色渐浓,吴大娘子便邀请吴三娘留宿,吴三娘自是爽快答应。 小姐妹躺在床上,一人一个被窝,吴三娘忽然支起胳膊,坏笑道: “大姐姐,那玉雕龙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闻言,吴大娘子翻了个身,先是一惊,继而跟着笑道: “你怎么知道?阿娘告诉你的?” 吴三娘没回答她这一句,转而说道: “大姐姐这计虽好,却容易被戳破,我有法子描补一二,大姐姐想不想听?” 吴大娘子瞬间来了精神,连忙催着吴三娘继续说。 吴三娘笑得不怀好意道: “大姐姐何不请人做个玉雕龙?” “假的?” “嗯,玉质不用多好,做好了在热油锅里炸上一炸,或是涂上一层火碱,用石灰包上,放在灰烬里头闷烧,瞧着时间,别烧过了头。” 见吴大娘子一脸的惊奇,吴三娘便多解释了几句:“这是玉器做旧惯用的法子,我在湖州听说的,大姐姐找懂行的人试一试。” “做好了别直接给褚老太,偷偷送到褚家村去,交给她那两个儿媳,再慢慢放出风声,叫阮青郎知道。” 吴大娘子已经彻底听呆了,只能跟着连连点头。 “三妹妹,你这次出府,瞧着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姐姐跟我说说,我改。” 闻言,吴大娘子险些笑岔气。 小姐妹嘀嘀咕咕到半夜方才睡去,殊不知馥春院里,江氏也在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刚被她从书房请回来的吴侍郎。 “老爷喝了药口苦,浣纱煮了些百合甜汤,老爷润润口,百合安眠,待会儿老爷也能睡得好些。” 吴侍郎勉强笑了笑,声音中夹杂着难掩的悲痛:“嗯,哄乱了一日,心里烦,眼下着实睡不着。” 闻言,江氏拿起木梳替他篦头发,轻声道: “是啊,谁能料到阮妹妹会那般心狠,那大砖媳妇也是个贪财鬼,竟然替阮家递那样的脏药进来,仔细说来,妾身也有疏漏,才叫这起子小人寻到了空。” “这怎么能怪你,偌大一个家,百密一疏。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存了恶念。”说完,吴侍郎重重一叹,随后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着篦头带来的舒适。 “审大砖媳妇的时候,老爷不方便在场,有件事......妾身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已经这般田地了,难道还有更糟的?”吴侍郎自嘲一笑,看起来很是苦涩。 江氏似是难以启齿,神色忧忧道: “大砖媳妇说,那药是阮氏主动叫阮家寻的,原是要......是要......” 吴侍郎心里闪过一丝不妙,急忙睁开双眼问道:“是要做什么?” 江氏劝道:“罢了,她已然失了孩子,老爷还是别问了。” 江氏越是这样说,吴侍郎越是感觉不妙,心思电转,忽然想起张管事说那药里有赤汞的话。 时下,夫妻之间,赤汞多用于避孕,难道...... 第69章 一座名叫佛堂的监牢 见状,江氏轻叹道: “大约是阮氏太忌惮浣花,她那药,原本是想给浣花用的......大砖媳妇说,那里头的藏红花与赤汞放了十足的量,其余的还有黄柏、桃仁、三七等活血或寒凉的药草......若是女子服用,只怕会终生不孕......” 听到这,吴侍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是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 不,她害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他期盼了许久的、那个命苦的孩儿! 吴侍郎心底猛地升起浓浓的悲愤,随后便觉得耳目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他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而且都是因为阮氏!都是她!她怎么能这般狠毒?! 吴侍郎头疼欲裂,指着门外声嘶力竭地暴喝: “来人!把阮氏押到佛堂去!给我好好反省!那个帮她递药的,立刻给我乱棍打死!伺候阮氏的丫头都给我打断了腿,发卖得远远的!去,立刻去!” 吴侍郎口中的佛堂,是吴老夫人年轻时,为了惩戒丈夫的小妾,特意建的地方。 说是佛堂,其实更像牢房,狭小拥挤不说,还十分闷热,周围草木繁盛,夏日里蚊虫不断,关进去的人十分难熬。 碧柳院这边还未接到传令,阮氏却觉得自己快疯了。 青绢的话仿佛魔音一般,在她耳边阵阵回荡、萦绕不休。 “青纹姐姐当着众人的面说,是您自己喝下了那活血伤胎的药,要给青筠院的吕姨娘一个教训......” “还说量少些不要紧,谁让老爷被吕姨娘勾了魂......” “张婆子从咱们屋里搜出了药渣,张管事说那药渣里头有赤汞......奴婢不知道什么是赤汞,只瞧见老爷听到后气坏了......” “青纹姐姐还说,那药是您......是您偷偷叫娘家从外头递进来的......” 不,不! 阮氏纤手紧扣棉被,指节发白,愤恨的眼神几乎要剜下青绢的皮肉。 “她胡说!她在胡说!你去,快去告诉老爷,青纹,她一定是被人收买了,是夫人!是浣花!她们污蔑我,都在污蔑我!” 阮氏厉声尖叫,满脸的狞色将青绢吓得连连后退。 阮姨娘疯了! 见她后退,阮氏不管不顾地翻下床,大步上前拉住青绢的手臂,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在青绢的肉中。 青绢连痛带怕,直接瘫在了地上缩成一团,任凭阮氏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不中用的贱人!起来,给我起来!去,去找老爷,叫老爷来碧柳院!我和老爷自小的情分,老爷定会信我,定会信我......” 青绢见阮姨娘疯疯癫癫宛如恶鬼附身,吓得用尽浑身的力气挣脱束缚,连滚带爬,投胎一般冲了出去。 屋内,阮氏被青绢挣得跌在地上,伸着一条胳膊,五指大张,朝着青绢消失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骂: “回来!你给我回来!烂心破肠的臭丫头!遭雷劈的贱婢!回来!” 见青绢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儿,阮氏气极却又没办法,只好自己穿上绣鞋,扶着墙壁慢慢朝外走。 “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这就去找老爷,老爷一定会信我的,忠郎,忠郎,有人没有,来人......” 阮氏一路走,一路呼唤,碧柳院里却一片死寂,连半分人影都看不到。 阮氏心里又惊又慌,双腿却发软几乎走不动路。 她刚失了孩子,还在小月中,这一连串地哭喊叫骂,身体哪里还能受得住,眼下刚走到院门口,阮氏便气喘吁吁、冷汗淋漓,扶着院墙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腿。 “阮姨娘刚小产便下了床,怎的这般不爱惜自个儿?” 阮姨娘听到人声,急忙抬头望去,却见浣纱带着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正站在碧柳院门口,冷冷地盯着她。 “你怎么来了?老爷呢?老夫人呢?我要去见老爷!让开!” 闻言,浣纱也不恼,随意地扯了扯嘴角,好整以暇地让开了路。 “好啊,阮姨娘请吧。” 听到她语气中的嘲弄,阮氏气急败坏,指着几个婆子厉喝道: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过来扶我!” 几个婆子朝浣纱看了看,浣纱扬起下巴冲阮姨娘点了点,几个婆子了然,上前架起阮氏就走。 阮氏原以为浣纱要带她去书房或是馥春院,却不想竟是越走越偏。 阮氏脑袋昏沉,待发觉不对劲时,几个婆子脚下生风,早已远离了主院方向。 “浣纱!你要带我去哪儿?停下,快停下!我是这府里的贵妾,是二哥儿的生母!你们要做什么?!老爷!忠郎!母亲!” 阮氏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大喊,几个婆子手上带劲,死死扭住阮氏的胳膊不松。 “堵住她的嘴!” 浣纱头也不回,冷声吩咐道。 其中一个圆脸婆子闻言,见手边没有帕子手绢之类的布帛,便直接撕了一截裤脚,连揉带卷,狠狠塞进了阮氏的口中。 阮氏急忙用舌头朝外顶,那婆子手上使了巧力一捏,阮氏的下巴便脱了臼。 瞬间,阮氏便顾不上挣扎,疼得额头上冷汗点点,差点晕过去。 一行人脚步不停,很快便来到佛堂。 佛堂里阴森幽静,月光透过菱花窗洒在斑驳的石墙上,好似几只忽明忽暗的眼睛在黑夜中窥视。 因空置许久,刚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气味差点将一行人呛出个好歹。 那气味潮湿腐朽,隐隐掺杂了些腥臭味。 好像有死老鼠的味道! 有两个出身乡野的婆子,一闻便分辨了出来。 见到了地方,浣纱扫了一眼那圆脸婆子,然后又瞟了一眼呜呜个不停的阮氏。 圆脸婆子会意,手脚麻利地咔咔两下又将阮氏的下巴装了回去。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要进去,快放开我!我是冤枉的,告诉老爷我有话要说!阿璋!二娘!救我!” 几个婆子才不管阮氏怎么胡闹,直接将她推进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锁。 第70章 一件陈年旧事 看着幽暗诡异的佛堂,阮氏惊惧交加,扒着门缝朝外大喊: “浣纱!浣纱!你去告诉夫人,我错了,以后夫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逾矩了!浣纱!” 浣纱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带着几个婆子,施施然离去。 而她身后,叫骂不休的阮氏,被独自留在黑暗中,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 远离佛堂的主院,万籁俱静。 喝下了加料安神汤的吴侍郎,此时正睡得人事不知,全然没察觉到身旁原本熟睡的江氏已经悄然离开。 柴房外,大砖媳妇悄悄揉着酸麻的手腕,对江氏笑得好不谄媚: “夫人仁慈,奴婢一家感念夫人大恩!” 闻言,江氏哼笑一声,却不说话。 浣纱上前两步,沉声道: “管好你的嘴,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们一家子,还有你那在戍边军当兵士的侄子......” 不等浣纱说完,大砖媳妇急忙竖起手指保证道: “姑娘放心!夫人放心!奴婢晓得轻重,绝不敢说出去半个字,不然,不然叫奴婢遭那天打五雷轰!只是......” 见她支支吾吾似是还有后话,浣纱眉头紧蹙,冷声道: “怎么,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婆母潘嬷在云起院犯了事,夫人好心留她一条命,又送你那嗜赌成性的侄子去了戍边军,你还有何不满?” 大砖媳妇把头摇得飞快,连连道: “不不,奴婢没有不满足,夫人的恩德奴婢到死不忘,只是方才夫人走得急,有件陈年旧事......奴婢,奴婢还未来得及说......” 江氏美眸微眯,盯着大砖媳妇,有些不耐烦道: “又打着告密换好处的主意?哼,也罢,说说看,若是对我有用,条件好说。” 想到吴侍郎从前对阮氏的宠爱,大砖媳妇攥了攥拳头,低声道: “夫人误会,奴婢不是要好处,奴婢就是怕......怕阮姨娘她......老爷一向偏爱阮姨娘,府中还有二公子在,若有朝一日......那奴婢一家子可要倒大霉了!” 说完,大砖媳妇似是察觉到不妥,又急忙描补道: “奴婢自是相信夫人的手段,只是......奴婢以前是烧火丫头,向来知道这死灰最易复燃......” 江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大砖媳妇,嗤笑道: “懂的不少,也别废话了,什么陈年旧事赶紧说,我累了。” 说完江氏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瞧着确实面有倦色。 大砖媳妇见状也不敢再耽搁,上前一步低声道:“其实那药,阮家不是头一回托奴婢带进来了......” 什么! 江氏一个哈欠没打完,半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浣纱反应过来后,一把将大砖媳妇拉到眼前,声音极低却十分急切: “你说清楚些!什么叫不是头一回?还有几回?你知道阮氏......用在谁身上了?” “浣纱姑娘,轻点轻点......夫人容禀,这是第二回,前头还有一回,是四年前了......至于用在谁身上,奴婢不知。” 迎着浣纱惊怒的眼神,大砖媳妇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 四年前?四年前! 江氏蓦然回神,与浣纱交换了个眼神。 浣纱收起震惊,斜蔑着大砖媳妇,冷冷道:“还是那句话,管好你的嘴!犯下这样的大错,还是两回,按照老爷的意思,打死你也不为过......” 大砖媳妇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跪到江氏脚边,浑身颤抖道: “奴婢明日,不,今晚就跟着当家的去夫人安排的庄子上,再也不回京城了!奴婢,奴婢知道轻重!” 见江氏摆摆手,大砖媳妇用有些破损的袖口擦擦冷汗,深深一福后,接过江氏身边另一个大丫鬟浣溪递来的玄色斗篷,草草裹在身上,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 大砖媳妇离开后,浣纱扶着江氏慢悠悠地回馥春院。 “夫人,大砖媳妇说四年前,莫非那药用在了......” 江氏将食指抵在唇前,四处看了看,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四年前,九曲回廊事发,除了用在冯氏身上,还能有谁? “夫人,谨慎起见,还是叫大夫给您瞧瞧,奴婢就是怕万一。” 浣纱满脸担忧,忍不住劝道。 这府里,阮氏最恨的除了冯氏还有夫人,阮氏如此恶毒,万一那药分了两份投,可如何是好? “咱们院里有你们,我倒没有多担心,不过瞧瞧也好,瞧了安心,只不过冯氏那头......你寻个时间,去告诉三娘一声,叫她给冯氏提个醒,这药......唉!也不知道有没有解药!作孽。” 闻言,浣纱眉头紧皱,心里重重一叹。 这样的狠药又掺着毒,如何会有解药?更何况已经过去四年了,便是真有解药,只怕也于事无补了...... 这个阮氏,还真是歹毒! 江氏心头的担忧比浣纱更浓。 对于冯春时与冯雨湖的关系,她比浣纱清楚,若冯雨湖当真被下了药,那他二人还能再续前缘么? “还有,青绡与青纹那几个丫头,叫江伯全都送到那片庄子上去,按说好的银子给她们家人,庄子那头你派人盯着。” 江氏低声叮嘱完,怀揣着重重心事,回到馥春院后直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 ...... 次日一早,天尚未亮,江氏便已经顶着两个黑眼圈立在吴老夫人床榻前了。 “母亲这是怎么了?若是哪里不舒坦,怎么不叫黄大夫来瞧一瞧?” 吴老夫人头上束着厚厚的抹额,哎呦哎呦一声连一声,就是不答话。 见状,江氏悄悄翻了个白眼。 昨日睡得晚,今日又起得早,江氏眼下正憋着一肚皮的起床气。 “徐嬷嬷,你说,母亲这是怎么了?” 徐嬷嬷连忙陪着笑脸道:“老夫人这是心疼子嗣,再加上叫阮氏给气着了,昨日临睡前还哭了一场,唉!” 第71章 手里有权多好 说到最后,徐嬷嬷也不见了笑意,瞧着难过又心痛。 闻言,江氏也明白过来了,当下便化身贤良淑德的典范,立刻叫浣纱去请黄大夫,然后又端了参茶亲自喂与吴老夫人喝。 吴老夫人喝了几口参茶,像是缓过了气,揪着江氏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瞧着吴老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江氏心里嫌弃极了,面上却佯装焦急,忙朝徐嬷嬷几人招招手。 江氏一招手,福寿堂里立刻热闹非常,送热水的送热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擦脸的擦脸,顺气的顺气...... 直把吴老夫人伺候得根本顾不上刁难,江氏趁机脱身,长长地出了口气。 多亏了把后宅握在手里! 瞧瞧手里有权多好。 吴老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柔声安慰中,已经渐渐缓过来气了,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忠哥媳妇,以往我总觉得阿阮是个好的,谁曾想,她竟如此心狠!可怜我那小孙儿,竟被生生毒死在腹中......” 听吴老夫人称呼她为忠哥媳妇,江氏嘴角抽了抽。 以往老太太可都是叫她江氏的,忽然叫这么亲,还真是不习惯。 吴老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江氏时不时附和两声,也跟着满脸哀伤。 一时间竟叫徐嬷嬷几人看呆了,这婆媳两个,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和谐过...... 吴老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江氏贴心地递上参茶。 见吴老夫人慢慢抿着茶水,江氏见缝插针,带着满腔的悲愤道: “老夫人,还有件事您还不知道呢,那阮氏,可不是头一回叫她娘家递那脏药进来了!” 吴老夫人闻言,险些被茶水呛到,顾不上擦嘴,忙揪住江氏问: “不是头一回?这话是何意?以前还有过?” 江氏脸上扬起一抹愤慨,痛声道: “正是!昨天那大砖媳妇临死前,抓着浣纱的手说了一句,要不然咱们都还蒙在鼓里!” “她,她真死了?赶紧找人送走,给她烧些纸钱,我我......”吴老夫人一脸的惊惧,她最怕死人! 江氏心中暗骂了一声:假慈悲! 昨日喊着要打死浣花的,不是她?这会儿装什么可怜。 面上,江氏却带着十二分的关切,柔声道: “母亲别怕,儿媳都料理好了,绝不会扰了您的清静。” 吴老夫人闻言,连连点头:“你方才说阮家不是头一回递那脏药进来,可是真的?我的儿,那你......” 说着,吴老夫人拍着床榻,气得泪如雨下。 “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年你都不曾有孕,原来竟是阮氏和阮家造的孽!哎呦我的命,怎么这般苦......” 江氏愕然,老夫人这是......误以为阮氏把那药用在她在身上了? 刚欲辩解,似是想到了什么,江氏话锋一转: “好些年前的事儿了,便是儿媳现在去把脉,只怕是也查不出端倪的,谁能料到那阮家竟如此阴损,他们,这是想害咱们家断子绝孙呐!” 断子绝孙! 吴老夫人的哭声更凄惨了: “这事守忠知不知道?” 江氏轻叹:“儿媳不敢告诉老爷,昨日出了那样的事,老爷心里最痛,还是缓一缓再说吧。” 闻言,吴老夫人连连点头,随后恨声问道: “阮氏呢?还在碧柳院?把她给我押到佛堂去!咱们吴府,咱们吴府留不得这样的恶毒妇人!” 佛堂? 江氏用帕子按在唇边,遮住了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母亲放心,阮氏那边儿媳自会料理,您只管养好身子。”江氏叹息,“儿媳虽无福,好在老爷无碍,便是多纳几房妾室,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孩子以后总会有的。” 吴老夫人见她笑容苦涩,既是心疼又是熨帖: “好孩子,难为你了,你放心,那阮氏进了佛堂,以后便长伴青灯,府中......全当没了这个人。” 江氏眼眸微转,看起来悲伤万分: “只是如此一来,二郎可如何是好,那孩子大了,贸然养在儿媳膝下,只怕他会有心结。” 吴老夫人想了想:“那倒无妨,二郎十岁有三,再过两年便可娶妻,成了家再谋个一官半职,也就不操心了。只是二娘......” “母亲说起二娘,倒让儿媳想起了三娘,冯氏不幸,三娘可怜,儿媳想着不如把她记到儿媳名下,唉!儿媳福薄,此生于子嗣上再没了指望,若得了三娘,也算幸事一桩,不知母亲觉得如何?” “这些小事,你和阿忠商议便可,三娘年幼,又成了佛女,记在你名下是好事,也算提一提她的身份,好孩子,委屈你了。” 吴老夫人拍着江氏的手,心头酸涩。 从前觉得江氏爱耍小性子,如今经历了许多才发觉,江氏竟如此识大体。 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此话果然不假! 这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女,大事上就是拎的清! 吴老夫人越看江氏越顺眼,浑然未察觉她方才提到的二娘,此刻已经被忘到了天边。 ...... 江氏心满意足地回到馥春院,刚准备休息,外间忽然通报说吕姨娘来请安了。 浣花低头敛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西洋镜前,浣纱正替江氏卸着钗环。 “算你有心,这事儿办的极好,先前许给你的事儿,自会叫你如愿的。” 闻言,浣花不见喜意,反而紧咬下唇,满含委屈地望了江氏一眼。 江氏背对着她,从镜中将那一眼的委屈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好笑道: “老爷不去你院里,那你要自己想法子,总不能回回都指着我给你制造机会吧?” “上回在我这儿,叫你来伺候老爷,你倒好,直接触了壁,把我这好好的屋子惹得一团污糟,你知道浣溪几人擦了多久!” 说着,江氏转身指了指浣花背后那面墙壁,神情颇为不满。 浣花连忙低下头请罪: “都怪奴婢鲁莽,奴婢,奴婢是一时糊涂……” 第72章 凶巴巴来,哭唧唧走 听她自称奴婢,江氏哼笑一声,不满的神情微缓,斜着她道: “你也不算糊涂,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非经此一遭,老爷只怕还不肯纳了你呢。” “不过……你倒是聪明,还晓得偏偏头,没叫额头上留下疤痕……哼哼,瞧在主仆多年的份儿上,我给你指条路,至于肯不肯做,在你。” 闻言,浣花大喜过望,急忙朝江氏膝行两步,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三娘的云起院你去过没有?” 浣花一怔,有些不明白江氏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江氏也不管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老爷嫌云起院小,命人把北边的院墙砸了,将外头那一大片花圃扩进了院里,如今的云起院,可比你那青筠院还大。” “你可晓得其中缘由?” 浣花愣愣地摇了摇头。 “蠢货,这就叫爱屋及乌。”江氏嗤笑一声骂道。 爱屋及乌? 若三娘子是乌,那屋便是她的生母冯姨娘! 冯姨娘…… 浣花回神,瞬间明白了江氏的暗示,只是脸上却露出几分犹疑。 “想得再多也没用,先把老爷请到你房里再说。否则别说往后,仔细着眼下该怎么过吧!” 说完,江氏扶着浣纱的手,打着哈欠补觉去了。 留下身后一脸青红交加的浣花,心里矛盾至极。 走出馥春院,兰秋扶着暗自出神的浣花,忍不住低声问道: “姨娘,方才瞧着夫人心情颇佳……是因为阮姨娘彻底被老爷厌弃了?” 浣花嗯了一声,边走边恨声道: “那是她咎由自取,谁叫她存了心要害人。从前我帮了她许多年,费心费力,若不是我暗中提醒,她能有肚子里的那块肉?如今见我成了老爷的妾室便要害我,哼!她骗我的事儿,我还没找她算账,她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闻言,兰秋忍不住忿忿地接道: “就是!是她自己来的咱们青筠院,捧着个肚子活像捧着金疙瘩祖宗似的,打量着膈应谁呢!” “金疙瘩祖宗?哼,没了我看她还捧什么!贱人,居然敢骗我这么多年......” 一提起阮氏,浣花瞬间来了气,也不回青筠院了,转身朝着佛堂的方向走去。 “姨娘这是去哪儿?” “去佛堂。” “姨娘要去找阮氏?” 兰秋向来胆小,环顾四周,低声劝道: “姨娘,左右阮姨娘已经翻不了身,您何苦去那瘆人的地方?万一叫老爷、老夫人知道了......” 浣花狠狠瞪了兰秋一眼,低声斥道: “闭嘴!老爷去上朝,老夫人又病着,夫人刚歇下,谁会知道!那日在我青筠院,阮氏多嚣张,你难道没瞧见?” 见兰秋还要说话,浣花甩开她的手。 “你不愿意去,就滚回青筠院,叫兰冬陪着我,没出息的小蹄子!” 浣花的喝骂,令兰秋的脸色有些发白,只能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跟在了后面。 三人到了佛堂,浣花瞧着佛堂外半人高的杂草,以及上头飞舞的大片蚊蠓,忍不住用力甩了甩帕子。 “姨娘,这儿怎么乱糟糟的?咱们还进去吗?” 兰冬一边扶着浣花,一边驱赶扑上来的蚊蠓,低声问道。 浣花深吸了口气,提起裙摆,踏上了佛堂的台阶。 察觉到有人来了,阮氏心中一动,立刻从角落里跑到门口朝外看。 “浣花,是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儿?贱人!” 阮氏的手臂伸出门缝,几乎点到了浣花的脸上。 浣花不避不让,一把拍开阮氏的手,眼神轻蔑,语气讥讽: “看你的笑话儿?你的笑话还少吗?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被锁进佛堂的妾!我要是你,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一头撞死?跟你一样?” 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死死盯着浣花,阮氏笑容刻薄。 “我可不会轻易死了,忠郎心里有我,当年,我不过勾勾手指头,忠郎便二话不说,第二日就抬了我入府,谁像你!生得丑,居然还要以死相逼,才能住进青筠院!” 浣花气得柳眉倒竖,猛地推了一把木门,门后的阮氏不防备,被撞得失了重心,狠狠摔倒在地上。 好在地上铺满了干草,阮氏才没摔伤。 门外,浣花恶狠狠地骂道: “没心肝的白眼狼,烂肺肠的破落户!还勾勾手指头,你是跟哪个娼妇学的做派?怎么,落了奴籍有些事儿便无师自通了?不知廉耻!” 论起骂人,阮氏自然比不过从小在丫鬟堆里长大的浣花,当下便被浣花的污言秽语气得险些吐了血。 “骂!再骂!我告诉你浣花,骂也没用,忠郎去过青筠院一次没有?呵呵,他明摆着瞧不上你,就算你使尽手段成了妾,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低贱的丑丫鬟,也配伺候忠郎?” 阮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骂不过浣花,可她素来知道浣花对吴侍郎的恋慕,话里极尽嘲讽,戳得浣花心肺发疼。 “现在说我不配伺候老爷,当初求我帮你的时候,怎么不敢这般说?” 浣花想压下心里的抽疼,可想到吴侍郎对她的冷漠与无情,眼眶却不争气的红了。 见状,阮氏更加得意,半躺在地上冷笑道: “是你自己蠢,一个丫鬟,再如何得脸,也不该对主君起了心思,我若是江氏,必定一条白绫了结了你。说我没心肝,你才是最没心肝的!白眼狼!” “当初......哈哈,老爷中意你这话,不过是我随口一说,你竟然就信了,还信了这么多年!真是可笑!老爷若真中意你,能舍得让你做这么多年的丫鬟?没名没分?” “丑也就罢了,还蠢成这样,你自己说,忠郎会不会看得上你?哈哈哈哈......” 佛堂里,阮氏笑得好不快意。 佛堂外,浣花气得双目猩红。 不远处,吴三娘带着小桐躲在灌木丛里,吃瓜吃得心满意足。 见浣花哭着跑走了,吴三娘啧了一声,低声道: “凶巴巴的来,哭唧唧的走,这个吕姨娘还真是......” 第73章 手眼通天? “凶巴巴的来,哭唧唧的走,这个吕姨娘还真是......” “外强中干!”小桐接了一句,随后抱怨道,“姑娘,这地方飞虫多得要命,咱们赶紧走吧。” “走走走,去寻香梨,叫她给祠堂里的二姐姐报个信。” “嗯?是!” ...... 同样是一府的主母,江氏一觉睡得安详舒适,远在湖州的李大奶奶尤氏却白着一张脸,顶着骄阳跪在院子里。 虽说是在自己院中,可尤氏还是丢尽了脸面,只觉得满心羞愤,泪珠儿淌不断线。 “大奶奶别哭了,喝口水吧。” 尤氏身后,陶婆子半跪着,手里端的是蜜水。 “我不喝!拿走!你去瞧瞧阿佑,叫人给他撑把伞,别晒着,给他喂些蜜水,再悄悄备些冰。” 陶婆子一叹,低声道: “早就备着了,只是老太爷派人盯得紧,冰......太招眼了些,不过少爷膝盖底下铺着小棉垫,长袍盖着,倒是无妨。” 闻言,尤氏的眼泪流得更猛了: “那老不死的,对亲孙子竟这般心狠!国寺那儿,阿佑到底也没能进去,吴三娘子一早离开了......也值得罚这般重!” 陶婆子想着手眼通天的李老太爷,真心实意地劝道: “大奶奶,要不还是算了吧,老太爷的神通,莫说在这湖州,便是在那京城,天子脚下,也能施展一二,咱们......唉!再说,阿佑少爷到底是老太爷的亲孙儿,老太爷便是......真到分家的时候,这家产上也断不能少分了咱们少爷,何必置那个气,反惹了老太爷的厌烦?” “厌烦?除了李信,他喜欢过谁?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王八!哼,再如何手眼通天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这回咱们把李信逼去信州,李炎不说,他能知道?还手眼通天?呵......” 尤氏发白的俏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也不哭了,低声吩咐陶婆子: “你去查查,这回阿佑去国寺的事儿,是谁告诉老太爷的!寻到了这起子爱嚼舌根的贱人,必要打死了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 李家书房,李老太爷正与次子李炎说着李祖佑。 “阿爹早该约束祖佑的,听说他又去了一回万寿禅寺?怎么,大嫂还没死心?” 李炎说完,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咂咂着嘴又赞道: “阿爹这茶是顾渚紫笋?这味儿……清香又鲜爽,不愧是贡茶,阿爹这儿多不多,多了分我一些。” 李老太爷笑骂道: “嘴刁的兔崽子,昨日长兴县令郑步青来了一趟,说今年只多出两饼,全都给了我,罢了,你喜欢就全都拿去吧。” 李炎笑笑,随即怅然轻叹: “儿子素来不爱茶,是和冯大郎待久了,这才略品出些味儿来。这样的好茶,他定是爱极了,唉......” 听他提起冯春时,李老太爷脸色一寒,沉声问道: “吴三娘子的事儿,冯状元当真反悔了?” 李炎苦色满脸,拍着大腿,懊恼连连: “当真!给我留的信还在这儿,阿爹看不看?” 见李老太爷接过信,李炎继续叹道: “这事儿不怪大郎,大郎是一片好心,唉!都是咱们,都是我那好大嫂,瞧瞧,这下可好了,鸡飞蛋打!” 李炎摊着手,话里的惋惜几乎穿透屋顶。 李老太爷扫完书信,冷哼一声,在李炎惊愕的目光中,唰唰几下将信撕个粉碎。 “去给冯状元送本《诗经》,叫他瞧瞧木瓜那篇,哼,若是冯状元不懂,那就叫他去安国公府请教请教。” “罢了,冯春时已今非昔比......告诉他,待李信迎娶吴三娘子之日,我便将李字印章交给李信,如此可行了吧?” “真是,那吴三娘子又不是他亲女,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我李家还会亏待了她不成?”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李老太爷嘴里嘟囔出来的。 李炎呆呆地望着他爹,半晌才“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快去,另外叫老赵去催一催李河李海,这么久了还寻不到李信,干脆别回来了,直接在太湖边上自刎谢罪吧!没用的废物!” 李老太爷心情不佳,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阿爹消消气,您这是怎么了?就为了祖佑去了国寺的事儿?大郎那边我再去劝劝,那话......何至于说成那样!” 李炎与冯春时感情深厚,自是要为好友说情。 “也不单是这件事。”李老太爷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颇为烦恼道,“郑步青悄悄来这一趟,除了给我送茶饼,还有一样东西。” 李炎这回反应得极快,立刻道: “他不会把闺女送来了吧?他还打着联姻的主意呢?” “什么话!”李老太爷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未出阁的女儿家,如何能一并带来?是他那嫡长女的画像。” 湖州直辖下的七大县,乌程县最为富饶,长兴县第二。 长兴县令郑步青,正七品官员,自前年起就绞尽脑汁地想与湖州龙头李家联姻。 李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嫌他官位低。 虽说士农工商,可家大业大到李家这种程度的,区区一个七品县令,还真没入得了李老太爷的眼。 原因无他,李老太爷的亲姐姐嫁到了京城安国公府,虽说只做了曲家二老爷的继室,可到底也是实打实的姻亲。 如今有吴三娘子近在眼前,李老太爷如何能看得上郑家的嫡长女。 李炎当然也明白,起身朝他爹拱拱手,转身便准备去给冯春时写信。 身后,李老太爷忽然扬声添了一句: “另外告诉冯状元,若吴三娘子肯下嫁,她的嫁妆全由我李家出,按京城最高规格来,婚后,全都充作吴三娘子的私产。” 李炎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最瞧不上的就是钱,当下便驻足反驳道: “阿爹,京城吴家世代官宦,人家还能缺一副嫁妆?便是最高规格,只怕人家也不稀罕呢!官宦人家,最是清高,阿爹又不是不知道。” 第74章 好男儿志在四方 “蠢出世的兔崽子!你懂什么,吴三娘子是庶出,又刚没了生母,听说她一向不甚得宠,冯状元刚做官,能有多少银钱贴补她?便是等上三年才成婚,冯状元那头能添几件像样的嫁妆?京城不比外处,当年你姑母出嫁,几乎掏出去半个李家!” “半个咱们家!” 李炎一声惊呼,也顾不上给冯春时写信了,转身急急道: “那排场,岂不比得上王公侯伯嫁女了?!” “又胡说!”李老太爷斜蔑着李炎,脸上的嫌弃呼之欲出,“世族之女的嫁妆,讲究的是个底蕴!金啊银啊不多见,反倒是古玩字画玉器类的稀罕物儿,占了大半。” “古玩字画玉器,咱们铺子里不是多得很?” 这下,李老太爷气得胡子险些飞出脸庞: “咱们铺子里的,跟王公世家的能比?你个......罢了罢了,骂也没用,生来就是个七窍只通了六窍的货!就说福安郡主出嫁那回,你祖母去观过礼,那嫁妆摆在头一位的,你可晓得是何物?” 李炎老老实实地摇头。 “是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盆景儿!用掐丝珐琅桃蝠山子盆装着,六个长随抬着,十二人一队的兵士护送着!那排场,啧啧......” 李炎听的眼睛都直了。 红珊瑚! 那可是二品以上官员才有权使用的宝物!向来有价无市的奇货! 半人高!那得值多少钱! “除了那株红珊瑚,还有雕漆云纹盘、青玉云龙纹炉,和那数不胜数的翡红翠绿!真是,每一样都万金难求呐......” 李老太爷说完,李炎忽然呆头傻脑地问了一句: “爹,咱家出得起这样的嫁妆?” 李老太爷:...... “滚!滚滚滚!”李老太爷被堵得发恼,扬起手朝外扇得飞快,“滚去写信吧,憨货!” 李炎被他爹赶出房门时才醒悟,吴三娘子又不是郡主,哪里用得上这般规格。 又说了句傻话...... 李炎拍了拍脑袋,看上去有些烦恼。 最近大郎不在,他觉得脑子都不大灵光了。 果然,近朱者赤啊! 唉,给大郎这信,该怎么写呐? 见李炎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小厮阿松笑道: “二爷,不如咱们也去一趟京城?” 去京城? 李炎心里一动。 “有什么话,当面说最好,信里信外的,万一生出误会,岂不是徒增烦恼?” 所言有理! 李炎双掌一合,吩咐阿松道: “给我套车,咱们去一趟京城。” ...... 下人手脚麻利,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准备好了马车。 李炎刚掀开车帘准备坐进去,就被里头的人吓得差点摔下马车。 “你......” 还没你完,人就被一把拉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出发,车厢内,李炎瞪着一袭黑袍,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的李信,表情十分精彩。 “你小子不是去了信州?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你怎么在我车里?” 李信施施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道: “二叔一人去京城,我不放心。” 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又不是第一回去京城了! 以前怎么没看到他不放心?! 见马车越走越快,李炎斜着李信,低声埋怨道: “我说信哥儿,二叔费尽心思给你寻了个好媳妇儿,你跑什么?” 李信倒茶的手一顿,眼眸微垂: “父亲说信州二老病危,想见我一面。” “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有这么听话?”李炎的眉头几乎拧成川字,“如今这个家里......除了阿爹就是你,你会怕他?” 闻言,李信眼皮一抬,不轻不重地吐出几个字:“百善孝为先。” 李炎:??? 好小子!用孝道堵我是吧! “你二叔我聪明绝顶,你说这话,以为我会信?快说,为什么跑去信州?难道你看不上吴三娘子?” 李信苦笑一声,沉默许久才勉强开口: “李信这样的身份,外家又是罪臣,只有我连累别人的份儿,哪里配说‘看不上’这三个字。” 见他浑身透着一股悲凉之意,李炎忙连声安慰道: “不能怎么说,信哥儿,你姓李,不姓裴,裴家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一直拘泥于过往。” 闻言,李信立刻雨过天晴,一扫悲凉之意: “二叔所言有理,所以我准备跟二叔一道去京城,看一看外面的天地,阿进,再快些!” 李炎:…… 跟二叔变戏法呢? “你给我老实交代,为什么跟着去京城?” 李信挑眉:“不是二叔说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少给我打马虎眼儿,眼看秋闱在即,你不在家好好念书,瞎跑什么?” 说到这,李炎阴阳怪调的噢了一声,调侃道: “你不会是担心吴三娘子吧?” 李信喝了口茶水,掩饰住眼底的一丝不自然,随后反驳道: “她回她自己家,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不想回府而已。” 听他说到回府,李炎忽然想起了他大哥,急忙道: “哎?信哥儿,你还是回去一趟吧。老爷子说了,你不回府,你爹就不能解禁闭。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吧,我告诉你……”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回去?” 李信冷哼一声,偏头望向了车外。 就是知道才不想回去的,闭门思过多好,出来了也是惹事。 …… 李炎出发去京城的第三日,冯春时与冯雨湖一行人刚刚抵京。 吴府内,江氏接到冯雨湖的传信,愣愣地看了许久。 “她不是离开去了云州?怎么又回来了?是因为三娘?” 见浣纱摇头,江氏只好拆了信去瞧。 “这个冯氏,还真是跟着三娘回来的。” 闻言,浣纱面露疑惑:“那她给夫人递信是为了?” 江氏轻叹: “她想见一见三娘,大约是怕三娘独自回府心里害怕。” “慈母之心,皆是如此。浣纱,去跟老夫人说一声,明日我要带三娘回一趟江府,三娘要记在我名下,跟着去江府也好认一认长辈。” 第75章 寸草之心愿报三春之晖 次日一早,江氏便带着吴大娘子和吴三娘一并去了江府。 江府人口简单,江氏的父兄皆在边关戍守,府中的女眷只有江老夫人沈氏与江氏的嫂子严氏。 江氏带着两人一一拜见,得了两位长辈的见面礼后,江氏便带着小姐妹俩去了她未出阁前的院子。 刚一进门,便有一道人影等在院中。 吴三娘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她娘! 吴三娘惊呆了,愣愣地望着一身丫鬟装扮、担忧又激动的冯雨湖,连江氏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三娘!三娘!你怎么了?欢喜傻了?” 吴三娘蓦然回神,心中一瞬间酸软得仿佛被滚烫的陈醋浸过一般。 她以为阿娘已经跟着去了云州,没想到...... 她也跟着回了京城! 阿娘这是不放心她? 若是父亲的人发现她,定会捉她回府...... 这一刻,吴三娘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一个人,对她牵肠挂肚到了顾不上自己安危的地步。 吴三娘眼眶微红,嘴唇颤抖了片刻,却怔怔地没能说出话来。 江氏知道母女两人定是有话要说,微微一笑便带着吴大娘子离开了。 身后,冯雨湖朝二人屈膝行礼。 “阿娘,冯姨娘怎么在外祖家?她不是......” 看着吴大娘子满脸的疑惑,江氏轻笑道: “三娘在京城,她岂能不牵挂?她在府时,三娘尚且险些丧命,如今她不在了,府里的情形一概不知,如何能不担忧?慈母之心最苦,帮她一把,于咱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吴大娘子了然,又不放心地朝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跟着江氏离开。 ...... 从江府出来后,吴三娘一头扎进马车。 下了马车又一头扎进云起院。 见吴三娘半垂着头,眼皮红肿,小桐拿了凉帕子细细替她敷着,小脸上满是心疼: “姑娘哭成这样,冯姨娘心里也不好受。” 吴三娘看着小桐,忽然正色道: “小桐,她不叫冯姨娘。” 小桐一脸茫然。 “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冯雨湖。” “她有很多身份,她是我娘,是冯状元的姐姐,也是已故冯秀才的女儿,可她最重要的身份是她自己……” “我甚至希望,她只是她自己。” 小桐已经听傻了,这样的言论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什么叫她只是她自己?这世道,谁能只做自己? “人活在世,尤其是女子,哪能只是自己呢?亲族、子嗣、门楣,不都是甩也甩不掉的牵挂拖累?” 门外,江氏缓步而入。 吴三娘一怔后,起身行礼。 “今日多谢母亲费心,若非您刻意帮着隐瞒,只怕三娘与阿娘难以相见。” “无妨。”江氏坐在胡床上,示意吴三娘也落座,“你娘的心思,同为母亲,我自然懂。只是三娘......” 见吴三娘双眼发红,脸上隐有泪痕,江氏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轻声说道: “你与你娘还是少见面为好......其实自打你从湖州回来,你父亲就暗自派人在京城游走,打的什么主意,咱们都明白。我已经叮嘱过你娘,要藏好,若是被你父亲的人发现了,只怕这回再难离开了。” 吴三娘点头,其实吴侍郎打的什么主意,她也隐隐猜到了些,所以才叮嘱冯春时,叫他带阿娘去云州,只是没想到...... 江氏又安慰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吴三娘转身进了卧房,没有像往常那般脱鞋除袜,而是呆呆地端坐了许久。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幔上,被遮住了大半,只在吴三娘脸上映出道道明暗交织的光影。 小桐立在一旁,默然地看着吴三娘,目光在她那张看不清神色的脸庞上流连了许久。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姑娘如现在这般沉默。 良久,吴三娘蓦然开口道:“小桐,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护住我娘?” “姑娘......” 小桐不解地看着吴三娘。 “叫她不必瞧人眼色,不必像现在这般,如履薄冰,难见天日,能顺心遂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桐低低叹息,可爱的小脸上一片黯然。 “姑娘问的事儿太难,奴婢不懂,奴婢只说一说自己。” 吴三娘抬眸,小桐跟着她以后,极少用奴婢自称,因为吴三娘听不惯。 “奴婢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打奴婢记事儿起,奴婢的娘就在不停的怀孕、生孩子,可惜,她生了一串儿的闺女......” “加上奴婢,约莫有七八个,也许更多......具体几个,奴婢不知道。” “听说有几个溺死了,有几个送人了,奴婢最大,六岁上就被卖给了人牙子,所以后来的事儿奴婢也不清楚。” “卖给人牙子那天,奴婢怕极了,瞧着那人满口金牙,险些吓尿了裤子......十个大钱......奴婢从此就落了奴籍。” “万万没想到的是,奴婢跟着人牙子,倒去了好地方,江夫人点了奴婢,从此奴婢便跟着大娘子,不愁吃喝。” “后来跟了姑娘,奴婢这才觉得自己有些用处,像个人了,不是牲口,不是货物。” 说着,小桐扬起满是泪水的脸,指了指屋顶,继续道: “奴婢受吴府、受姑娘的庇佑,才能活成如今这般模样,奴婢不晓得,姑娘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靠山才能顺应心意,甚至能护住......冯娘子,让她也顺心遂意。” 这世道,女子太不容易。 吴三娘轻轻擦掉眼泪,抬手挡开床幔,直视着外头的日光,琥珀明眸里渐渐没有了迷茫。 “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 “阿娘没有靠山,那我就变成她的靠山,算是......报答她的三春之晖,这回,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住她。” “小桐,你去一趟李记药铺,替我递封信给冯状元。” 小桐看着仿佛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主子,怔了片刻后,忽然眼神明亮,扬声应了一句。 第76章 她们欺人太甚 小桐递了信,气喘吁吁地回到云起院。 “姑娘,姑娘!外头,二娘子正在青筠院大骂吕姨娘呢!姑娘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小桐就见到一道人影从眼前闪掠而过,一骑绝尘,直奔青筠院而去。 “哎?姑娘等我......” 此时的青筠院里,好不热闹。 吴二娘站在院中,指着廊下的浣花主仆,正厉声叫骂。 她骂得难听,浣花骂得难听百倍,再加上兰秋与兰冬两人的帮腔,直把吴二娘气得眼眶通红。 馥春院里,浣纱替江氏打着扇子。 “夫人,要不要奴婢过去瞧瞧?她们这般在府中争吵不休,会不会不妥?” 江氏拈了颗黄澄澄的杏子,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 “是不妥,瞧着时候,赶在老爷下朝之前,你去一趟青筠院,叫她们适可而止。” 浣纱抿嘴一笑,应了声是。 ...... 吴三娘主仆到达战场的时候,青筠院的叫骂已经升级为车轮战。 吴二娘指着浣花,浣花和兰秋、兰冬三人指着吴二娘,四根手指互不相让,骂声十分“动听”。 原本兰秋与兰冬只敢帮腔来着,可谁叫吴二娘把她俩一并骂了进去,眼见着阮氏已经倒台,吴侍郎又不在府中,两人如何会怕她? 论起骂人,兰冬甚至比浣花更毒辣高级。 “二娘子年纪不大,骂人的工夫倒是一流,可见阮姨娘本事了得,这难道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脉相传的肮脏?” “奴婢们是低贱,比不得二娘子高贵,可二娘子的高贵也只能有一半,另一半流着阮姨娘的血,也算不上高贵!听说阮姨娘可是落过奴籍呢!都是奴才,二娘子骂奴婢不就是骂自个儿!” 吴二娘面皮紫涨,险些被气晕: “贱婢!一群贱婢!竟敢辱骂主子!来人,给我堵住她们的嘴!来人!” 吴二娘身后,香梨畏畏缩缩,听到吴二娘的命令,迟迟不肯上前。 “香梨?没胆色的废物!我的命令你也敢不听?快给我堵住她的嘴!去啊!” 吴二娘揪住香梨,朝廊下猛推,香梨缩着肩膀,一脸的不情愿。 “瞧瞧,二娘子这威风,把自己的丫鬟都吓得没了魂儿,真是好气魄!看来平时我对你们,还是太心软了。” 浣花笑得不怀好意,对着兰秋与兰冬怪声怪气地说道。 “可不是,奴婢算有福气,若是跟了二娘子这样的主子,只怕要被吓破了胆呢!” 浣花与兰冬一唱一和,直把吴二娘气得想撸了袖子去抽她俩。 可她到底也不敢,今非昔比,她娘失势,这府里的人一个一个都是迎风倒! 都怪面前这个女人!她还敢去佛堂羞辱她娘! 想到这,吴二娘又变得怒火冲天,狠毒的眼神几乎刮下浣花的皮。 “你这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婢,还有脸笑,我告诉你,我娘若是活不成了,我叫你也去陪她!” 没了阮氏,浣花可不怕吴二娘。 再说,馥春院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浣花当下便明白了江氏的意思。 随即便冷笑一声道: “呵,二娘子杀人也不是头一回了,三娘子,您的亲妹妹,不就是被您使人推下锦鲤池的么?便是多杀了我一个,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二娘子说我是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婢,难道你娘不是?别忘了,这府里可是先有的正室夫人!” “还有,那日在佛堂,你娘说她勾勾手指头,就进了吴府的门,这一招二娘子学会了没有?二娘子跟着阮姨娘要好好学,今后,夫婿定是少不了的!哈哈哈......” 被她如此羞辱,吴二娘气得面色狰狞,尖叫一声,拔下头上的簪子便朝浣花扎去。 浣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拉过兰秋挡在了面前。 噗嗤一声闷响。 三寸长的簪子几乎全部扎进了兰秋的肩膀,鲜血透过衣裳滴了一地。 兰秋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惨白着一张脸,慢慢倒在了地上。 吴二娘冷静下来,看着地上的血迹,眼睛都直了。 “啊!!!” “二娘子杀人了!!!” 青筠院里立刻乱作一团,浣花与兰冬尖叫着连连后退。 门外,浣纱带着一群婆子刚刚赶到,就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瞪大了双眼。 “来人!按住二娘子!绑了她的双手!” 浣纱厉声大喝,几个婆子趁吴二娘呆滞之际,连扭带捆,用衣裳撕下来的布条将她的手臂牢牢绑住。 浣纱急忙上前查看兰秋的情况,见她伤的不是脖子,才暗自松了口气,忙吩咐下人送她去黄大夫那儿。 ...... 吴侍郎刚一回府,就听说吴二娘暴起伤人的事,当下便是又惊又怒。 “黄大夫拔出那簪子,有三寸长,几乎全部没入……兰秋当场就晕过去了,吕姨娘吓得到现在还没回魂,躲在卧房不肯出来……老夫人喝了药睡着,眼下还不知晓……” 浣纱一边低声回禀,一边引着吴侍郎走得飞快。 到了馥春院,吴侍郎看见院里站得笔直的吴二娘,厉喝道: “逆女!还不跪下!” 吴二娘将头扭到一旁,看也不看她爹。 “老爷回来了,二娘不知因何与浣花起了争执,竟直接拔了簪子扎伤了青筠院的丫鬟,妾身想管教,她却……唉,望老爷念在阮氏不在她身边,无人约束,就从轻发落吧。” 江氏满脸的哀伤与无奈,一副拿吴二娘实在没法子的模样。 听她提起阮氏,吴侍郎眼底的寒意更盛。 “为何伤人?” 见吴二娘默不作声,吴侍郎怒了,直接一声暴喝: “说!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今日我便遣人送你去东平府祖宅!” 一听到要送她去东平府祖宅,吴二娘慌了神,带着三分气愤七分委屈地瞧着吴侍郎。 “阿爹,她们……她们羞辱我!她们骂我娘,说她没入过奴籍,是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婢……我气极了,才……才……” “阿爹!我不是有心的!是她们欺人太甚!” 第77章 自己蠢死自己 吴二娘哭得好不凄惨。 吴侍郎脸色大变,指着馥春院外喝道: “去!把吕氏给我叫过来!” 浣纱忙道: “启禀老爷,浣花受了惊吓,一直缩在房里不肯出来,只怕强行带来也会胡言乱语……” “那就叫青筠院的丫鬟过来!” 浣纱屈膝,疾步走出馥春院去寻兰冬。 ...... 兰冬扑通一声跪在吴侍郎面前,头几乎埋到地下,说话却清晰又简洁。 “回老爷的话,二娘子来青筠院时,吕姨娘正在晒花草,二娘子不由分说上来便骂,吕姨娘气不过分辩了几句,奴婢们正要劝,谁知二娘子突然发了狠,直接一簪子扎透了兰秋的肩膀,奴婢在一旁瞧得真真切切,绝不敢撒谎。” “你胡说!胡说!”吴二娘气急败坏地否认,“明明是你们骂我和我娘,我这才......这才......” “二娘子,奴婢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兰秋可没说您和阮姨娘一句不好,那句‘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婢’是您骂吕姨娘的才对。” “你!阿爹面前,你竟敢胡说八道!浣花骂我和我娘的话,你怎么一句不提?还有你!那些污言秽语难道你没说?!” 吴二娘简直要气疯了,提起裙摆一脚踢在兰冬的后背上。 兰冬哎呦一声,顺势倒在了吴侍郎脚边,抱着手臂哀哀抽泣,瞧着真是无比可怜。 “孽障!还不停下!” 吴侍郎上前拦阻,吴二娘却气昏了头,直接越过吴侍郎对着兰冬又是一脚。 吴侍郎胸口剧烈起伏,扬起手便给了吴二娘一巴掌。 啪! 吴二娘才十一岁,吴侍郎愤怒之下的一巴掌,几乎将她扇得原地转了一圈。 见状,江氏唇角勾了勾,与浣纱交换了个眼神。 浣纱明了,如今没了阮氏,不用她们出手,吴二娘自己就能蠢死自己。 果然,吴二娘被扇了一巴掌后,呆了片刻后回了神,捂着脸颊哭道: “阿爹!你打我?阿爹宁愿相信奴婢的话,也不相信女儿?阿娘说的对,阿爹自从有了吕姨娘,早把我们娘俩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不是一直在祠堂反思,何时见过你娘?” 吴侍郎敏锐地抓住吴二娘话里的漏洞。 吴二娘一怔,泪水涟涟,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娘还真是有手段,都这般田地了还能传出话来......来人,在佛堂周围安排几个婆子,轮流值守,谁再敢去见阮氏,那就陪她一起守在佛堂里吧。” “阿吉,取家法来。” 说到最后一句,吴侍郎已经面冷如霜。 闻言,江氏美眸微动,忙上前两步,柔声劝道: “老爷,二娘虽犯下大错,可到底是女儿家,如何能受得住家法竹鞭?万一留了疤痕......望老爷三思,依妾身之见,二娘是被阮氏养左了性子,妾身想着,不如请官瑾娘子来为二娘授课,老爷觉得如何?” 官瑾娘子出身世家,曾做过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到了年龄放出宫后却赶上父丧,后年龄大了便自梳成了京城有名的女师。 官瑾娘子学识渊博,为人却极为严苛,尤其注重礼仪教养,是出了名的严师。 吴侍郎想着江氏的良苦用心,心下感动,面容也跟着缓和了些。 “如此甚好,只是劳烦夫人了。告诉官瑾娘子,不必对这孽障留情,只管拿出手段好好教导,叫她知道什么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江氏浅笑着点头,吴二娘却脸色青白一片。 瑾娘子的大名,她自然有所耳闻,京城富贵人家最喜欢找官瑾娘子,给新入门的妾室或是不听话的庶女立规矩,听说官瑾娘子身量高大,生起气来会用教鞭直接抽人手心! “我不要官瑾娘子来教!阿爹,我不要!” 吴侍郎已经被她闹得耐心全无。 “要么叫官瑾娘子来,要么回东平府祖宅,二者其一,你自己选。” 看着瘫在地上的吴二娘,吴侍郎冷哼一声,沉着脸离开了。 ...... 吴二娘被押回祠堂的时候,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吴二娘觉得自己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憋屈过。 都是那些贱人!都是她们在使坏! 都欺负她,欺负她没了亲娘护佑! 吴二娘双拳紧握,眼底的恨意几乎洞穿面前的墙壁。 瞧她气成这样,香梨有些不忍心,拿起蒲团送到吴二娘膝边,轻声道: “二娘子垫个蒲团,仔细膝盖疼。” 香梨一开口,吴二娘立刻就想起了她在青筠院的畏缩,眼神中浮现出了十二分的恼恨。 “废物!现在能说会道的,方才在青筠院怎么怂成那样?!还有,阿爹面前,你怎么不替我说话?那些贱人骂我,你难道没听见?贱货,没人在了,你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没胆的东西!” 被吴二娘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香梨拿着蒲团的手一顿,脸颊涨得通红,垂着头跪在地上,却不敢说一句话。 香梨正暗自惴惴不安之际,一只手忽然揪住她的头发,紧接着头皮一疼,被迫抬头刚好瞧见吴二娘那张恶毒的嘴脸。 香梨害怕,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不料吴二娘却忽然将她朝地上一掼,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咚! 香梨只觉得头晕脑胀,捂着额头痛得差点哭出声来,完全没注意到袖中掉出两粒莲子大小的珍珠。 吴二娘丢开香梨,捡起地上的珍珠瞧了瞧。 “好你个下贱胚子!竟然偷我的珍珠?来人!来人!这是个贼,把这个贼给我拖出去!立刻打死!” “不,不,奴婢没有偷,奴婢不是贼......” 香梨吓得头摇得似拨浪鼓,连连哀求。 “闹什么!” 一声厉喝声传来,蓬头垢面的香梨急忙朝外看。 …… 城东处,李家药铺。 冯春时飞快看完吴三娘递进来的书信,交给了一旁站着的冯雨湖。 “哎,可惜了三娘,若是个男儿,必定是搅弄风云的人物。” 听到冯春时的轻叹,冯雨湖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第78章 揍的就是你 只见浣纱带着吴三娘主仆,并几个婆子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以为成了佛女就能高人一等了?手下败将。”吴二娘斜睨着吴三娘,嘲讽道。 吴三娘冷笑一声,心想,我不来,只怕香梨要被你折磨死了。 见到吴三娘,香梨急忙连滚带爬地藏到了她身后。 吴二娘看着吴三娘身后哆哆嗦嗦的香梨,再看看手里的珍珠,脸色猛地一变。 “这珍珠,是你给香梨的?!” “吴三娘!你竟敢收买我的贴身丫鬟?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有件事她想做很久了。 吴三娘笑得意味深长,却不理吴二娘,而是偏头对香梨说道: “香梨,母亲已经还了你的卖身契,带着这些银子,回家去吧。” 小桐扶起发愣的香梨,递上一只重重的荷包。 香梨好半晌才回过了神,抬头愣愣地望着吴三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算是我的报酬,去吧。” 香梨浑身细细颤抖着,几乎喜极而泣,捧着荷包对吴三娘连连磕头。 看着香梨起身要离开,吴二娘气急败坏地喊道: “香梨!你要去哪儿?你是我的丫鬟!不许走!我不许你走!贱婢,你给我回来!” 听到吴二娘的声音,香梨跑得更快了,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没心没肺的贱婢!贱婢!你们都是贱婢!该死,你们都该死!” 吴二娘被气红了眼,对着浣纱与吴三娘几人破口大骂,模样十分狠厉。 浣纱刚欲斥责,吴三娘忽然拦住她道: “姑姑莫要生气,我看二姐姐似是被痰迷住心窍,犯了癔症......” 浣纱一怔:“癔症?请黄大夫来一趟?” “何必如此麻烦,我给二姐姐瞧瞧就成了,姑姑退后些。” 吴三娘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最后一丝温度。 浣纱正要问吴三娘何时学了医术,就被小桐拉得后退了几步。 吴三娘一脚踹到吴二娘脸上时,吴二娘的脏话还没骂完。 浣纱缓缓张大了嘴巴,简直没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一声呼和还没发出,吴二娘已经被踹到了墙角,鼻血都喷了出来,正好洒在了方才浣纱站着的地方。 ...... 馥春院里,江氏听了浣纱的回禀,直接目瞪口呆,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馥春院的一众下人。 这三娘子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见谁都带着笑,真瞧不出来! 竟这般凶猛! 众人惊呆的同时,也隐约明白,三娘子这是在报复,报复冬月里二娘子曾推她落水,差点淹死的事儿。 “真打了?!” “真打了!还上了脚!二娘子鼻青脸肿得没法看,夫人,眼下该怎么办?” 浣纱又急又慌,吴二娘再有不好也是府里的正经小姐,如今被三娘子打得不成人形,万一叫老爷知道了可怎么好! “别慌,去给老夫人送碗汤药,你知道的,瞧她睡下了再回来,徐嬷嬷那儿,你与她说一声。” “浣溪,去寻黄大夫给二娘瞧瞧,开些安眠的汤药叫她喝了,你在旁边盯着,叫黄大夫别多嘴,这是吴府的家事!” “浣衣,去寻人通知阿吉,就说我身子不适,老爷回府了请他直接来馥春院。” “另外,都给我管好你们的嘴!祠堂那里不许旁人靠近。告诉今日到过祠堂的下人,都给我老实些,二娘自己撞伤了,谁敢有疑问,那就叫他直接来馥春院问我!” 馥春院众人集体回神,依令纷纷离开前去善后。 馥春院外。 吴三娘一袭浅鹅黄色百花裙,未见半点珠钗,面容沉静,姿态娴雅,仿佛刚从画里走出来仙女人物。 迎着馥春院众人惊疑的眼神,吴三娘低头浅笑,谦逊害羞的模样,直叫众人觉得十分割裂。 她真揍了二娘子? 听说打得鼻青脸肿的,果真是她干的??? 众人如何想先不提,浣纱才是最震撼的。 她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位仙女人物是怎么揍人的...... 拳拳到肉,次次不落空。 二娘子比她还大一岁,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浣纱出身江府,略会一些拳脚功夫,当然看得出吴三娘也是懂一些。 可也只是懂一些,像刚入门的学徒,不过对付吴二娘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那是绰绰有余。 再加上吴二娘被吴侍郎罚跪祠堂,每日吃不饱睡不香的,比原先消瘦了许多。 而吴三娘天天吃饱喝足的,比起以前,倒是长高了不少。 见吴三娘进了屋内,浣纱才收回眼神,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想要将心底的震撼一并呼出。 ...... 屋内。 江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吴三娘,笑道: “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我说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撞伤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坐。” 吴三娘依言落座,江氏调侃道: “三娘这性子,若是个男儿,只怕上了沙场不输你舅舅啊。” 吴三娘一笑,明白江氏说的舅舅不是冯春时,而是指她的兄长,四品戍边将军江安。 “母亲谬赞,三娘如何能与江家舅舅相比,不过是一口气憋得太久,想找个机会出一出而已。多亏了母亲帮着善后,三娘感激不已。” 江氏嘴角高高翘起,嗔怪道: “都说了她是自己撞伤的,你怎么又忘了,去吧,回云起院歇着去吧,这一顿拳脚下去,也该累了。” 闻言,吴三娘差点管不住自己的表情。 母亲真是个妙人。 ...... 于是,在江氏的刻意隐瞒与馥春院众人的刻意偏袒下,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按了下去,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佛堂里。 阮氏算着日子,暗道,自二娘离开已有三日......怎么不见她回来,反倒来了几个魁梧的婆子,昼夜不停地守着。 到底发生了何事? 阮氏眼皮不停地跳,心里慌得厉害。 她也试过找那几个婆子探探话,可那几个老奴婢,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全当没她这个人一般。 阮氏心里气恼,可又无计可施,只怕现在的吴府已经是江氏的一言堂了吧,也不知道那些话,二娘能不能替她带到,唉! 第79章 什么风把大人吹来了? 云起院中,小桐一边给吴三娘擦药膏,一边埋怨道: “难怪姑娘非闹着让燕飞姑姑教您功夫,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姑娘也该早说一声,那打铁铺子里卖的有铁护腕......” 吴三娘:...... “够了够了,真戴了铁护腕,岂不要把人打死?姑娘我可没那么凶残。” 闻言,小桐挑起一根眉毛,哈了一声: “姑娘现在说这话,可没人信!听黄大夫说,二娘子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 吴三娘冷哼一声,只是断胳膊断腿而已,便宜她了。 擦好了药膏,吴三娘主仆去了馥春院。 “你想去李记药铺?”江氏秀眉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赞同,“若是你独自出府,定会被你父亲的眼线察觉,万一暴露了你娘的行踪如何是好?还是我来安排吧......” 吴三娘轻笑道: “母亲放心,三娘是有意如此的。” 有意的? 江氏美眸瞪得溜圆:“难道你娘想回府?!” 吴三娘一怔,旋即失笑,摇摇头道: “并非如此,母亲容禀,这是三娘的主意,堵不如疏,与其躲躲藏藏一辈子,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你这是要......可你娘的卖身契还在你父亲手中!” “三娘知道,不过卖身契是约束活人的,已逝之人不在其列,母亲且安心,这回之后,阿娘便不必再四处躲藏了,也免得母亲跟着挂心。” 闻言,江氏恢复了淡然,随后叮嘱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直言就好。” 吴三娘起身再三感谢后方告退。 ...... 却说吴侍郎这头,因最近南夜国频频异动,散朝后吴侍郎与上峰钟尚书被官家留下问话。 宣德门外,小厮阿祥满脸焦灼,伸长脖子不住地朝里头望。 吴侍郎刚走出宣德门,就瞧见了一脸急色的阿祥,当下心中一凛,却还是按下激动,先送钟尚书上了马车。 钟府的马车刚一离开,吴侍郎便急急问道: “可是寻到雨湖了?她在哪儿?” 阿祥来不及行礼,忙道:“就在城东的李记药铺!奴才派人在那儿盯着,自己先来报信,老爷......哎?” 还没哎完,吴侍郎已经骑马扬鞭,直奔城东而去。 李记药铺外,如意看着打马而来的吴侍郎,急忙上前拦阻。 “老爷,就是这家铺子,小的奉命在此守着,冯姨娘就在里面!” “怎么发现的?” 吴侍郎没有贸然闯进去寻人,而是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回老爷的话,小的们是悄悄跟着三娘子,这才寻到了此处,碰巧看见了冯姨娘,三娘子扮作男儿,阿祥一瞧就觉得不对......” 不等他说完,吴侍郎便招招手,一马当先进了李记药铺。 身后,如意一扬下巴,两个长随便跟上,一并闪进了药铺。 李记药铺里,客人不算多,两个学徒正有条不紊地按方抓药,柜台后头,季大掌柜慢悠悠地拨着算盘对账。 余光扫到风驰电掣的吴侍郎,季大掌柜细小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暗道来了! “小人季有贤见过吴侍郎,不知什么风儿把大人您给吹来了?大人若有什么需要的,何不遣下人来说一声,小人一定......” “啰嗦什么!我们大人是来寻人的!” 吴侍郎身后,如意肃着脸,上前呵斥道。 季大掌柜圆滚滚的身躯一抖,笑容也跟着苦了几分,连连致歉: “小人多嘴!小人多嘴!只是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要寻何人呐?今日客少,小店的帮手都在这儿了,您瞧瞧,哪个是您要寻的人?” 吴侍郎环顾一周,从怀中取出一张有些发皱的纸页,展开给季大掌柜看。 “这个女子,见过没有?想好了再说,欺瞒本官,罪名可不小。” 阴森森的话语一出,季大掌柜仿佛抖得更厉害了,哆嗦道: “小人不敢!不敢!回大人的话,这画中的女子......像是正在后院捣药的......” 闻言,吴侍郎呼吸一窒,转身急急朝药铺后院而去。 见状,季大掌柜哎了一声,紧赶几步,用胖胖的身躯堵住通往后院的偏门。 吴侍郎目露寒光,盯得季大掌柜连忙点头哈腰,急急解释道: “侍郎大人容禀!后院那女子断不是您要找的人,她......她是我家儿媳,小人的儿子早丧,她成了未亡人,一直在药铺帮忙,这些个学徒,还有常客,都见过她!大人若是不信......” “让开!” 吴侍郎冷冷地盯着季大掌柜,浑身的寒意几乎凝成冰锥。 如意见状,抬手一招,两个长随上前架住季大掌柜,任凭他如何解释,也未能再令吴侍郎停步。 吴侍郎脚步急促,穿过沿廊一路奔到后院,推开院门,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雨湖......” 吴侍郎人都麻了,怔怔地望着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心头百转千回,却是难以抑制地开始抽痛。 院中的冯雨湖看着跑向她的吴侍郎,心里轻叹,眼神却无比复杂。 “你是谁?!怎么能闯进后院?登徒子,来人!来人啊,有人强抢民妇啦!救人!” 随着一叠声的尖叫呼和,一道炮弹般的人影忽然冲了出来,拦住了吴侍郎的去路。 紧接着,后院屋内呼啦啦冲出十几道壮硕的汉子,个个拿着“武器”,或是扫帚、或是药锤,直把如意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挡在了吴侍郎面前。 大堂里,两个长随听到声音,放下季大掌柜就朝后院冲。 季大掌柜趁机带着两个学徒,跑出药铺在街上大喊大叫,直呼有人硬闯了后院,要抢他那可怜的儿媳妇! 季大掌柜久在城东经营,与街坊邻店关系极好,听他呼救,周边的邻人伙计抄起家伙便跟着进了药铺,一时间群情激昂,围观的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直接将李记药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80章 去你娘的海阔天空! 后院里,吴侍郎几人被一群汉子围着,眼睁睁地看着冯雨湖施施然走进了屋内,并在吴侍郎震惊的目光中,咣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吴侍郎:...... 她好无情! “雨湖!雨湖!我知道是你!为什么避而不见?雨湖!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保证好好待你和三娘!雨湖!” 屋内,冯春时听着吴侍郎的喊声,脸上扬起一抹鄙夷,却又忍不住去偷瞄冯雨湖的表情。 “冯状元,你收敛些,等会儿和我父亲对峙,可别露出了马脚。” 冯雨湖身边,吴三娘斜着冯春时,反复叮嘱道。 臭丫头,也不叫舅舅! 冯春时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算是应了。 屋外,季大掌柜的老妻刁氏,正对着冲进后院救人的伙计们哭诉告状: “就是他!瞧着纱帽锦袍的,像个官身!竟然青天白日之下,要抢阿槐媳妇儿!阿槐啊,我的儿,可怜你英年早逝,我和你爹连你媳妇儿都护不住!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我的儿啊,你怎么死的这么早。” 想起早丧的儿子,刁氏是真伤心了,呼天抢地哭得那叫一个闻者为悲伤。 季大掌柜也是老泪纵横,若不是被两个学徒搀着,只怕要倒地不起了。 见老两口哭成了泪人,围观的汉子不愿意了,纷纷指着吴侍郎主仆,三言两语地开始叫骂。 碍于情势,如意只好按下愤怒,高声争辩道: “什么儿媳!那分明就是我们老爷的妾室!她姓冯!是我们府上三娘子的生母!冯姨娘的卖身契还在我们老爷手里,你们都被她蒙骗了!” 如意的话一出,叫嚣的众人安静了一些,互相望着,脸上皆是出现了疑云。 “什么冯姨娘!那是我家阿槐的媳妇!一直在药铺里帮忙,怎么就成了你们府上的人了?你们莫不是故意这般说,好抢了她去?不愧是当官的,这样的阴险主意都想的出来,无耻!” 刁氏人如其姓,一听就急眼了,当下便破口大骂。 再加上季大掌柜几人的帮腔,直挤兑得吴侍郎主仆脸色铁青,咬着牙却不知该如何破局。 “闹什么!都散开!京兆衙门办案,闲人退避!让开!让开!” 天子脚下,城东繁华之地出现了强抢民女的事儿,自然瞒不过京兆衙门的眼睛,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高迁便亲自带着一众官兵抵达了药铺。 “还真是吴侍郎?” 高迁一脸惊愕,旋即下令:“都散开!朝廷三品大员,岂容尔等如此羞辱?速速散开!违令者当场捉拿!” 眼见官兵蜂拥而上,一众汉子纷纷放下武器,吴侍郎心底重重松了口气。 后院墙角,高迁拉着吴侍郎低声抱怨道: “我说吴侍郎,有人说你在城东强抢民女,原本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是你!你说你......” “什么强抢民女!”吴侍郎瞪着高迁,气得咬牙切齿,“里头那人是我府上的妾室!惊马身亡的那个!” 高迁:...... 侍郎,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侍郎这是受了风邪?” 吴侍郎脸沉得几乎滴下水来:“什么风邪!我告诉你,她那是假死脱身!我这有画像......” 闻言,高迁不说话了,打量着吴侍郎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侍郎,你那位冯姨娘确实已经身亡,冯状元亲自来辨的尸身,又为她销了户籍,你......不知道?” 什么?! 高迁的话仿佛来自九天的玄雷,重重劈在了吴侍郎身上。 吴侍郎身形一晃,死死抓住如意的手腕,厉声道: “冯春时,冯春时在哪儿?我要见冯春时!我倒要问问,我吴守忠到底哪里对不住他!他要做这么个局耍我!” 屋内,听到自己名字后,冯春时起身打开了房门。 吱嘎。 吴侍郎缓缓转动脖颈,和冯春时撞在一起的视线,仿佛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火光。 随着冯春时的出现,后院一众汉子仿佛受到指令似的,渐渐都退了出去。 一时间,后院除了高迁及其带来的官兵以外,便只剩下吴侍郎与冯春时二人了。 这是一场男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 “冯状元不是点了外放,如今竟敢私自回京?还真是胆大包天,罔顾君令啊!是项上人头多长了一颗?” “吴侍郎说笑了,下官若是有两颗脑袋,岂能成为官家亲点的状元?” 说着,冯春时轻笑一声,朝青天白日拱拱手。 将他脸上的讥讽尽收眼底,吴侍郎反而收敛了所有情绪,神色愈发冷峻。 “冯状元无诏回京已然犯了欺君之罪,若你此时离开,将冯雨湖还给我,本官可以放你离去,全当没见过你。” 冯春时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笑道: “可此处并非只有吴侍郎一人啊,莫非吴侍郎只手遮天,能叫高大人也帮着下官隐瞒?” 吴侍郎眼眸微眯,正想着要不要威胁一下高迁时,就听到冯春时继续笑道: “雨湖的尸身葬在了栖霞山脚下,吴侍郎若是想寻,可以自行前往。只不过......下官的事,还是不劳吴侍郎费心了,家姐蒙难,下官已经奏明陛下,请旨回京将她安葬,陛下仁慈已然恩准。” 吴侍郎\/高迁:...... 请旨了你不早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呵,看来冯状元已经准备充足了,今日特意叫三娘露出马脚,引本官到此处,就是为了这一通戏耍?” 冯春时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冷笑,不是我叫你闺女露出马脚的,今天这出戏就是你闺女谋划的! “戏耍?在下可不敢。吴侍郎,前尘往事一场空,何必困于执念?如今斯人已逝,吴侍郎手里的卖身契也没了用处,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 吴侍郎面色森寒,眼底仿佛蕴藏着狂风暴雨,一字一顿道: “去你娘的海阔天空,即便她不再是冯雨湖,本官想要她,也是易如反掌。” “冯春时,你当我吴家世代官宦,只是说着唬人的?” 第81章 曾经我也以为…… “你无耻!” 冯春时瞬间破防,指着吴侍郎咬牙切齿道。 吴家势大,在朝中的人脉更是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这一点,冯春时极为清楚。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借助湖州李氏的手,攀上了安国公府,才敢带雨湖离府? “我无耻?无耻的是你!敢从我吴府抢人,还敢戏弄本官,冯春时,你当真以为本官不敢对你动手?!” 冯春时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屈辱,紧握的双拳上,指节泛起一片青白。 此刻的吴侍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冷冷地盯着冯春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全然没有了以往谦谦君子的模样。 屋内,吴三娘对冯雨湖低声说道: “阿娘,该您出场了。阿娘记住,您的态度最要紧,千万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心软,否则就是给了父亲可乘之机。” 冯雨湖轻轻一笑,拍了拍吴三娘的手背,起身打开了房门。 吴侍郎正对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面容沉静的冯雨湖,当下心里一阵悸动,忍不住走上前几步。 “雨湖,你终于肯出来了......” “我,我带你回府好不好?只要你肯跟我回府,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一定护着你,护着三娘,再也不让你们受欺负了。” “还有阮氏,阮氏已经被我关进了佛堂,她再也没法害你了,你信我,只要你肯,我们可以......” 见状,高迁不好再留,遂一招手,带着众官兵离开了。 空荡荡的后院中,冯雨湖站在门前,朝台阶下的吴侍郎深深一福。 “侍郎。” 吴侍郎怔怔地望着她,眼里的期盼与情意几乎叫冯春时咬裂了牙根。 “请侍郎进屋一叙,那日走得匆忙,尚未来得及与故人道别。” 故人? 她称他为故人? 吴侍郎压下满心的酸涩,跟着冯雨湖进了屋内。 门外,吴三娘坐在窗下听墙角,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里头是她娘给她买的糖莲子。 抬头瞧见了冯春时一脸的阴翳,吴三娘撇了撇嘴。 谁叫你那么有主意,净喜欢偷偷摸摸的,活该。 冯春时扫到他外甥女一脸的幸灾乐祸,冷笑两声,突然恶从心起,扬手便打翻了她手里的布包。 吴三娘不防备,呆呆地看着满地乱滚的糖莲子,气得叉着腰作势要喊冯雨湖。 冯春时见状,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低三下四地求道: “好孩子!舅舅给你再买一包!两包!” 吴三娘斜着冯春时,伸出一只爪子,五指大张着,翻了翻。 冯春时咬咬牙:“好,十包就十包!不许告诉你娘啊!” 吴三娘冷哼一声,一记白眼差点翻到头顶上。 冯春时舒了口气,认命地将地上的糖莲子一颗一颗捡起来,背影都带着几分灰色。 好不容易捡完了,还不等冯春时喘口气,吴三娘忽然一个健步跨到他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翻了那一簸箕刚捡好的糖莲子。 冯春时:...... “报复心这么重!外甥肖舅,果然不假。” 吴三娘:...... 有被恶心到,谢谢。 屋内。 两人相对而坐。 吴侍郎一眨不眨地望着冯雨湖。 冯雨湖却不慌不忙地倒了两盏茶,然后将其中一盏推给了吴侍郎。 “雨湖......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冯雨湖微微颔首,眉目舒展,轻声道: “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我知道你出府是为了惩罚我,我已经后悔了,真的,我几乎每夜都会梦见你,梦见从前那株梨花树。” 冯雨湖抬起眼眸。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会像那棵梨花树一样,待在吴府,从生到死。” 吴侍郎动了动唇,喉咙里像是填满了棉花一样难受。 “......后来,是因为九曲回廊的那件事吗?” 琥珀明眸望着吴侍郎,冯雨湖毫无隐藏道:“是。” “还有三娘落水的事?” “是。” “还有吗?” “......有,还有很多,要命的,不要命的......太多了。” 吴侍郎心底一阵阵刺痛,直痛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可他却无暇顾及。 “我会一一补偿你的!雨湖,跟我回府,我犯的错我认!我会一件一件弥补你们娘俩,咱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冯雨湖苦笑一声:“弥补?如何弥补?” “咱们还年轻,咱们再要个孩子,九曲回廊上未能出世的那个孩子......” 吴侍郎急切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冯雨湖,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软化的迹象。 冯雨湖轻笑出声,眼底却漫上一层悲凉与哀伤。 “我早已不能生育,侍郎不知道么?” 什么! 吴侍郎瞳孔骤缩,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一般,无法动弹。 不能生育?难道是...... “四年前,阮氏给我下了药,等到察觉时已经晚了,所以,即便再续前缘,我与侍郎也断无可能再有子嗣。” “侍郎你瞧,我在吴府连自身尚且无法保全,遑论庇护三娘呢?” “三娘是我与侍郎唯一的子嗣,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我相信侍郎以后会待三娘很好,您出身世家,官运亨通,也许日后三娘能依靠您的庇佑,顺风顺水地过完一生,可我不行。” “我这一生错过太多,阿爹说过,人唯有往前看,没有回头路,冯雨湖也一样。” “回府于我而言,无异于再入地狱。若侍郎非要带我回府,我也无法,那就请带着我的尸身回去吧。” 望着冯雨湖一脸的决绝,吴侍郎的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遭受了千刀万剐之刑。 她宁愿死也不肯跟他回府...... 是阮氏害她,更是他没保护好她…… “阮氏不能再兴风作浪,府里没有人能害你了,雨湖......” 吴侍郎犹不死心。 “侍郎只想着阮氏,可曾想过江夫人?” 闻言,吴侍郎一愣,旋即不可置信道: “江氏也害过你?!” 冯雨湖摇了摇头,叹息道: “江夫人一向善待府中众人,她对我尤其厚待几分。我的意思是,倘若我回府,于江夫人而言,岂非下一个阮氏?” 第82章 完了,给人家爹娘听见了 这下,吴侍郎听不懂了。 什么叫下一个阮氏?她和那毒妇当然不同! 见他不解,冯雨湖只好继续道: “江夫人出身显赫,相貌出众,治家理事上更是颇有手腕。” “这样的人物,在吴府本可以如鱼得水、高枕无忧,只消抬抬手多纳几房妾室,即便不能压制阮氏也可以制衡一二,可江夫人没有这么做,侍郎可知缘由?” “江夫人心里有您,她不愿将吴府当成博弈场,以至斗到最后乌烟瘴气,伤了与侍郎多年的夫妻情分。” “江夫人与侍郎但有不合,也不过是希望侍郎与老夫人能一碗水端平些,莫要偏心阮氏太过。” “今日,若我跟着侍郎回府,侍郎对我心存愧疚,言行举止上自然偏爱几分,下人有样学样,如此这般,又将江夫人置于何地?那我与阮氏又有何区别?” “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侍郎熟读《吕氏春秋》,自然比我更明白这话的意思。” “冯雨湖一片诚心,言尽于此,请侍郎三思。” 冯雨湖的话仿若给了吴侍郎当头一棒,将他震得好似被灌了铅水一般,心直直地朝下坠。 窗外,将一切尽收耳中的冯春时,慢慢松了口气,垂下眼睑轻叹道: “唉!这番说辞!真是,你娘若是个男子......” “我娘若是男子,还有你什么事儿?!” 吴三娘嗤笑一声,那张肖似冯雨湖的小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江氏一贯的讥讽表情。 冯春时斜着吴三娘,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又将耳朵贴上了窗沿。 屋内一片寂静,吴侍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喉咙里无形的棉花好像变成了石块,堵在那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热茶渐冷,日光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吴侍郎才勉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与悲凉。 “雨湖,你说了这么多,是已经对我......半分情意也没有了?” 冯雨湖看着两鬓似有星星花白的吴侍郎,红唇轻启,吐出的话却仿佛带着冰窖深处最为刺骨的寒气。 “没有。” 说完,冯雨湖别开眼去,面上一片决然。 只是在那荒无人烟之处,心底的酸涩却犹如波浪一般,层层袭来。 情到浓时,他也曾夜半叩窗,陪她和月折过梨花。 无人之处,她也曾怀揣心事,陪他烹雪煎过春茶。 她以前真的以为,能和他一起白头到老、儿孙满堂的...... 事到如今,要怪也只能怪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吴侍郎呆呆端坐在那,只觉得心底的痛蜿蜒生长成一根有剧毒的荆棘,将他浑身捆绑,一动便觉得噬心腐骨。 ...... 廊下,冯春时听到那声斩钉截铁的“没有”,心里一阵窃喜。 雨湖说没有! 那老东西,这回总该死心了吧! 吴三娘余光扫到冯春时满面春风的模样,正要啧啧两声,忽然被外头的一声叫喊吓了一跳。 “大郎!” “大郎躲在廊下做什么?” “大郎我跟你说,你那信我爹也看了,他生了大气!我特意来京城,就是想当面问问你,三娘和我侄儿的事你是真反悔了?” 李炎风尘仆仆,一头扎进后院便冲冯春时喊道。 冯春时瞪大了双眼,彼时再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为时已晚! 我的哥! 你要害死我不成! 冯春时寒毛倒竖,李炎却浑然不察。 “大郎这是怎么了?哟,这是你新买的小厮?模样真俊俏!比念卿瞧着养眼多了,哪家牙行买的?” 李炎打量着一袭男装的吴三娘,笑嘻嘻道。 “谁是小厮?” 吴三娘阴恻恻的声音刚响起,紧接着房门便大开,露出吴侍郎与冯雨湖两张乌云密布的脸。 冯春时浑身僵硬,深吸了口气后,才像只木偶般咯咯吱吱的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瞟着屋内的两人。 “两位何人?怎么在我李记药铺的后院?这位......” 李炎的目光定在了吴侍郎的官袍上,再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冯春时,瞬间像是明白了,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如坠冰窖。 见状,冯春时猫着身子,悄悄朝墙角的方向挪了挪。 “本官,兵部侍郎吴守忠。” 吴侍郎冰冷地注视着李炎,仿佛在看的是个死人,“说说看,本官的女儿和你侄儿之间,有什么事?” 他为官多年,最擅长揣摩圣意,已然从李炎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迎着吴侍郎骇人的目光,李炎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却发现自己无所遁形。 “原来是,是吴侍郎,草民,湖州李炎......见过侍郎大人!” 扑通一声,李炎跪倒在地,只觉得冷汗暴流。 他是真没想到,吴侍郎会出现在他家药铺里!那些话,唉!那些话吴侍郎一定听到了! 完了。 李炎闭上了眼睛,悔得直恨不能时光倒流。 反观吴三娘,见她爹出来了,便抓起糖莲子,又跷着脚坐回了窗下,好整以暇地瞧热闹。 瞧!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爽啊! 吴三娘刚坐下,外面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清朗恭敬的见礼。 “湖州李信,见过侍郎大人。” 闻言,吴三娘捏着糖莲子的手指一松,抬眸望去。 只见来人一袭黑袍,难掩神仪明秀,眼眸澄澈如山泉明月,眉间却带着两分少年特有的孤傲,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精心教养出来的富家子弟。 两两相望,李信率先垂下眼眸,吴三娘也移开目光,继续吃糖莲子,当吃瓜群众。 吴侍郎原本不欲理会,可视线扫过那张略有三分熟悉的清峻面容时,却陡然一怔。 李信? “信州裴氏与你有何渊源?” 闻言,李信微微颔首:“在下的母亲出身信州裴氏。” “七......七爷之母是你何人?” 吴侍郎问的含糊,李信却一清二楚,当下便答道:“正是在下姨母。” 难怪。 吴侍郎眼中愠色渐消,却依旧沉着脸,指着李炎道: “你就是他口中的侄儿?” 第83章 结下了梁子 “侍郎息怒,李信一介草民,不敢存非分之想,若侍郎能宽恕一二,今日李信与叔父便离开,往后再不会出现在您与三娘子面前。” 什么!三娘子也在这儿? 李炎傻了,眨巴着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窗下那个似笑非笑的“俊俏小厮”。 啊? 他方才是不是把三娘子当成小厮了?完了...... “看在七爷的面子上,我可以饶过你二人,但你湖州李家,区区商户,竟敢肖想我京城吴氏的嫡女!回去告诉你们当家人,这梁子,今日就算结下了!且等着吧!” 面对吴侍郎的羞辱,李炎脸色通红,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信神色冷漠,半垂的眼眸中瞧不出任何神情。 时下阶级分明,士族与商户之间如隔天堑,李家为何出此下策,正是因为,若堂堂正正上门求娶吴三娘,只怕吴侍郎会直接使人把媒人打出去。 说完,吴侍郎便准备带着吴三娘离开。 只不过,与冯春时擦肩而过的瞬间,吴侍郎忽然暴起,直接将冯春时一巴掌扇到了墙边。 冯雨湖下意识地哎了一声,却又沉着脸生生忍住了。 揍他一顿也好,谁叫他胆大包天,连三娘都敢算计! 冯春时被甩了一巴掌也没吭声,瞅着上方,几步跳上了不算矮的院墙,翻身便逃了。 见状,吴侍郎一声冷哼,又转头深深看了冯雨湖许久,这才神色黯然地离开。 吴三娘心满意足地跟在吴侍郎后面,从李信身边走过时,自然没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幽深。 ...... 吴侍郎带着吴三娘离开后不久,冯春时便重新回到了李记药铺。 见他用袖子捂着半边脸,李炎有些担忧。 “大郎,你这脸,哎,季大掌柜来瞧瞧,给他上些药,今日这是倒了哪辈子的大霉?这趟京城,我就不该来!” 李炎拍着大腿,叹气叹得一声比一声懊悔。 惦记人家闺女,还叫人父母知道了,知道也罢了,偏偏!人家爹还是官身!极有能耐的那种! 这回完了呀!老爷子那边,该怎么交代啊! 啊啊啊! 李炎欲哭无泪,抓着头发哀嚎连连。 “季大掌柜怎么没拦住李兄?” 冯春时也是连连叹气。 闻言,季大掌柜急忙放下消肿的膏药,解释道: “我们几个刚到邻店致谢来着,谁曾想,二爷一头就闯了进去......” “得亏高大人带着官兵走了,要不然,只怕......哼,只怕李兄还闯不出这大祸!” 冯春时斜着李炎,一脸的烦躁。 他就知道,李炎这性子,迟早要惹大祸! 瞧他猜的多准! 听到冯春时的话,李炎不嚎了,连吓带怕道: “大郎,我跟你说,多亏我警觉,没把老爷子的话都倒出来,要不然,今个可真要死在这里了。” 闻言,冯春时已经被他气得没有脾气了,只是不耐地呛道: “你家老爷子还有什么醒世名言?!” “老爷子说了,叫你看看诗经,木瓜那篇!还叫我告诉你......” 说到这,李炎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若是......他要给三娘子出嫁妆!照京城最高规格的那种!” 冯春时:...... 那是要夸夸你警觉的。 李老太爷这是不管三娘愿不愿意,他自己就定下了? 人吴家,能缺一副嫁妆?再高规格的人家也不稀罕! 两人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偏室里,冯雨湖将两人的话尽收耳中,直气得浑身颤抖。 施舍一副嫁妆就想骗走她的三娘?欺人太甚! 幸好她多留了个心眼,没叫三娘跟她一起假死脱身! 若没了身份和父亲的庇佑,只怕三娘会被他们吞得连渣滓都不剩! 冯春时,李炎,你们好样的! ...... 药铺大堂里。 “二叔,还是尽快修书给祖父,叫他有个准备吧。” 李信见他二叔只顾着哀嚎,没有丝毫通知李老太爷的模样,只得出言提醒。 准备? 准备什么? 李炎不嚎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侄子。 李信都无语了,偏头不想看他二叔那副傻样,面无表情道: “吴侍郎临走之前说的话,二叔是没听清?” 吴侍郎临走前说的话? “湖州李家,区区商户,竟敢肖想我京城吴氏的嫡女......” “回去告诉你们当家人,这梁子,今日就算结下了!且等着吧!” 李炎蓦然打了个寒噤,抓住李信的衣袖,急急问道: “难道吴侍郎真准备报复咱们李家?!” 咱们李家? 李信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淡淡道: “不然二叔以为吴侍郎是在说笑?还是早做些准备,全当未雨绸缪吧。” 李炎忙不迭地跑去柜台找纸笔,准备将今日之事悉数报给他爹知道。 冯春时上下打量着李信,李信却眉眼一弯,恭敬道: “见过冯大人。” 冯春时一怔,这孩子,倒是生了副好相貌,气度也不俗。 “若是当初在万寿禅寺,三娘见到的人是你,或许便不会是今日这般光景了。” 闻言,李信笑容一顿,垂下眼眸道: “吴侍郎眼界高,自是看不上在下,冯大人抬爱了。” ...... 李炎的飞鸽传书,不过三四日便能到湖州,可谁能料到,吴侍郎的报复比飞鸽传书来得更快。 扬州,李家最大的盐铺子里。 袁大掌事被几个掌柜团团围住,众人大汗淋漓,三言两语,将今日去官府兑换盐引,却屡遭拒绝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袁大掌事听罢,沉着脸吩咐道: “好了,莫慌!许是上头有了新令,你们再去官府问一问,老杨、老周,你俩跟我去范府探探情况。” ...... 范府中,两淮都转运副使范开闻不在,接待袁大掌事三人的是范府的管家。 “老兄,范大人不在,咱们有话只能问问您。” 袁大掌事半弓着身子,陪着笑将两张银票塞进范管家手中。 谁知范管家却把手一反,将那两张印有“万通钱庄”的银票推了回去。 第84章 赐奴婢一条白绫吧 “老袁,咱们认识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既然来问,我便斗胆给你漏丝话风,盐引这事,你还是回去问问你家老太爷,这个事,唉!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晓得了吧。” 袁大掌事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得了指点也不惊慌,出了范府便直奔湖州而去。 袁大掌事一路快马加鞭,差不多与李炎的书信一道进了李府。 书房内。 李老太爷看完李炎的书信,又看着下头气喘吁吁、一脸苦哈哈的袁大掌事,老脸几乎阴出雷鸣阵阵。 “蠢货!” 闻言,袁大掌事忙跪下请罪: “老太爷,事发突然,小人也始料未及啊......” 李老太爷摆摆手,没好气道: “不是说你,起来坐着回话。” 不是说他? 袁大掌事一愣,旋即哎了一声,扶着圈椅慢慢坐了回去。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去吧,那儿需要你主持大局。” 李老太爷朝袁大掌事说完,又对赵管家说道:“老赵,叫账房给老袁支六千两银票。” “三千两送到张府,两千五百两送到范府,余下的,待此事了结,你代我请扬州的各大掌柜吃回酒,道声辛苦。” 袁大掌事连声称不敢,随后便跟着下人离开了。 李老太爷拿着李炎写的那封信,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半晌后忽然吩咐道: “老赵,我写封信,叫李河李海带着,去一趟安国公府......” 赵管家闻言,忍不住提醒道: “老太爷何不飞鸽传书,叫二爷与大少爷带着去一趟安国公府?如此岂不快些。” 李老太爷一声冷哼: “阿炎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万一办砸了,岂不雪上加霜?” “那还有大少爷呢?大少爷一向聪慧......” 李老太爷眼皮半垂,干枯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冷声道: “行了,就按我说的去办。” 赵管家一怔,随后便领命寻李河李海两兄弟去了。 ...... 吴府,馥春院里。 “听说那湖州李家,竟打上了你的主意?哼,如今这世道真是越发好了,一介商户,也妄想吃天鹅肉!难怪你父亲气成那样。” 提起李家,江氏真是啧啧称奇。 挣了些阿堵物儿便以为成了上流人家?真是!没有镜子还没有尿么?也不撒一泡照照! “我跟你说,昨日你父亲请来了一个人,三娘可知是谁?” 吴三娘摇摇头。 “母亲,我来告诉三妹!昨日来得那位是盐铁司的盐铁使,庄大人。” 吴大娘子直起上半身,插了句话。 吴三娘挑眉: “大姐姐怎么知道?” 吴大娘子一呆,旋即一脸不可置信道: “你,祖母姓庄,你忘了?庄大人是祖母的娘家侄子,父亲的表兄呐。” 吴三娘啊了一声,笑容有些尴尬: “原来是表伯父啊,哈哈,我这脑袋,落了水便总爱忘事,嗐!那父亲请他来......李家做的有盐铁生意?”说到最后,吴三娘话锋一转。 江氏心中暗赞,三娘这份儿聪慧,真是难得! “嗯,扬州的盐铺子,李家占了大半,你父亲浸润朝堂多年,自然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会叫李家伤筋动骨,且瞧着吧!” “那老东西虽然心偏得没法看,可手腕确实没得说。谁叫那李家如此胆大,竟越过父母之命,私自定下了旁人家的女儿,哼,不就是仗着有两个臭钱么!” “真是马不知脸长!” 江氏说完,吴大娘子跟着嘟囔了一句。 ...... 晚膳时分。 吴侍郎与表兄庄廷鹤一道,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推杯换盏,直至月上枝头。 散席后,阿吉扶着吴侍郎回府。 下了马车,吴侍郎脚步稳健,眼神清明,瞧不出丝毫醉酒的模样,可却连偏带折,一直转到了西霞院门口。 “老爷,咱们不去馥春院?” 身后,阿吉小心地提醒道。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爷今日心情极其不佳。 “不去了,告诉夫人,你叫她早些休息,告诉她等会儿我去书房,就说,说我一身酒气,恐扰了她。” 吴侍郎想到哪说到哪,阿吉却听明白了,急忙跑去馥春院传话。 馥春院里。 江氏听了阿吉的传话,眼眸微转,随即笑道: “阿吉,老爷那儿,等会儿自有旁人去伺候,你去歇着吧,这儿有些糕点,你带去吃。” 阿吉怔了怔,伸手接过浣纱递来的纸包,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西霞院里,月光清冷,一扫白日的炽热。 吴侍郎推开房门,慢慢走了进去。 他走得极慢,目光缓缓流连着房内的布置。 夜风夺门而入,卷起吴侍郎的衣袍一角,仿佛情人的玉手轻柔拂过一般。 吴侍郎跌坐在美人榻上,神情茫然,好像在这一刻才是真的醉了酒。 浣花独自来到西霞院时,院内一片死寂,唯有月光倾洒,照出她那刻意装扮的,与冯雨湖有几分相似的身影。 浣花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吴侍郎已经和衣而眠,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 感受到一阵极淡的梨花香气袭来,吴侍郎双目微睁,隐隐约约间,似是瞧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人。 心里一惊,吴侍郎刚要起身去瞧,那人却除了外衫,直接扑了上来。 慌乱间,吴侍郎只来得及接住她那柔软的身躯,下一瞬便开始恍惚不已,如临梦中。 ...... 第二日一大早,浣花跪在馥春院里,哭得简直成了泪人。 “老爷一没发脾气,二没惩罚你,你哭什么?” 江氏按着额角,忍着太阳穴里突突的疼痛。 任谁一大早就被哭醒,还问不出个所以然,都会头痛的好不好! “姑娘……都怪奴婢痴心妄想,这才活该被羞辱,姑娘,您赐奴婢一条白绫吧!奴婢没脸活了,姑娘若是不肯,那奴婢只有一头撞死了才能解脱!” 听她叫自己姑娘,又哭得满脸泪痕,江氏有些心软,主仆多年,总归是有许多情义在的。 第85章 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 “老爷究竟说了什么?好好的,怎么又要寻死?” 浣花哭声渐小,接过堂姐浣纱递来的帕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才委委屈屈道: “……老爷醒后,瞧见是奴婢,脸色冷得骇人……奴婢当时就跪下请罪了,可……” “可老爷却说,赝品一道,即便勉强仿得了外形却仿不了神韵。老爷还说……还说……” “说奴婢,说奴婢玷污了他的西霞院……奴婢真是,险些羞死在当场!” 说到这,浣花将帕子捂在脸上,险些哭断了气。 “老爷最后当着阿吉和方管家的面儿,下令……不许奴婢再靠近他,否则就以冒犯主君之名,卖了奴婢!” “姑娘!直接赏奴婢一条白绫吧!” 说完,浣花丢开湿透的帕子,嚎啕大哭,任由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已然伤心得顾不上形象了。 听完浣花的话,江氏想笑又笑不出来,怔了半晌方安慰道: “行了行了,左右你也如了愿,便是不为了自己,可万一呢,指不定你有福气,已然怀了老爷的孩子,如何能轻言生死?” 浣花哭声一顿,似是被江氏的话点燃了希望,呆了片刻后忽然露出几分激动的神情。 “姑娘,果真吗?” 江氏不想看她,转回头慢慢梳着青丝,不轻不重道: “那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当初你帮着拉阮氏落马,我就说了……若是真有了身孕,这孩子便留在你自己身边,算是今后做个依靠。” 浣花闻言,抹了下脸,朝江氏重重磕了个头。 江氏被她闹得心烦,见状,摆摆手示意她赶紧退下。 浣花离去后,浣纱朝江氏深深一福。 “奴婢替堂妹浣花,多谢夫人恩德。” 江氏偏头嗔怪道: “行了,你们姐妹,谢来谢去真是没完了,我说过的话自是不会反悔。再说,这府里也许多年没有孩子出世了,无论何时,添丁就是添福。” ...... 京城,清风陪茶楼。 李河李海两兄弟满面风霜,瞧着上首端坐的李信,心底一阵一阵犯愁。 “主子,老太爷派我们兄弟来京城前,特意嘱咐了要避着您,小人担心了一路,老太爷只怕已经对您起了疑心!老太爷素来心狠手辣,主子还是要尽早作打算。” 李信笑了笑,随后一脸淡漠道: “迟早的事,不必担忧。信呢?” 李河递上李老太爷写的书信,李信一目十行,飞快瞧完后便还给了李河。 “照他说的办,按京城的规矩,准备好四色登门礼,明日曲二爷休沐,曲世子陪夫人礼佛,不在府中,你们趁早去。” 李河叉叉着手,与弟弟对视了一般,瞧着有些为难。 “咱们不先拜会曲世子?毕竟那可是以后的安国公呢。” 李信扫了他一眼,冷声道: “你久不在京城,自然不知内情,回头叫阿进告诉你,眼下先去置办登门礼吧,规矩别忘了。” 李河李海两兄弟闻言,连忙拱拱手离开了。 ...... 只隔一日,两兄弟便办好了差事,悄咪咪地来到清风陪茶楼,喜气洋洋地给李信回禀。 “小人按照主子的吩咐,趁着曲世子与夫人不在,带着四色礼登了门,这回他们一点儿没为难咱们,直接领着见了曲二爷。” “曲二爷和气极了,小人将‘老规矩’给了曲二爷,曲二爷推脱了一番后才收下,瞧着比之前还客气。” “叫小人说,曲二爷可比曲世子好相处多了!他们府里,合该......” “放肆了。”李信轻斥了一句,“安国公府岂是你们能妄议的,继续说。” 李河哈着腰,拍了拍脸,笑道: “是小人失了分寸!该打!曲二爷瞧了书信,知道了老太爷的委托,虽然脸色有些变化,却还是应下了。” “曲二爷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说......怎么偏偏得罪了他们家......是曲二爷嘀咕了一句,主子知道小人耳尖,不过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左右最终曲二爷也应下了。” “嗯,回湖州后,就这么回禀,至于我......” 李河忙道:“小人从没见过您。” “嗯,回去后,告诉洒扫的刘婆子,叫她悄悄给陶婆子透个信......郑步青去过李府的事儿,叫尤氏知道。” 李河一怔,低低应了声是,便带着弟弟离开了。 ...... 这日刚散朝,不等走出宣德门,上峰钟尚书便拦下了吴侍郎。 “守忠,你与那湖州李家,怎么闹成这样?” 吴侍郎一愣,旋即拱拱手笑道: “这些小事,怎么惊动钟大人了?” 钟尚书瞧着姿态恭敬的吴侍郎,语重心长道: “守忠啊,你自来谨慎,这回怎么这般冲动?那湖州李家虽是商户,却是安国公府正经的姻亲,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些许误会,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小儿女之间的些许误会? 大动干戈? 吴侍郎心底冷笑,脸上却流露出丝丝惭愧: “钟大人说的是,下官一时冲动,钟大人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回头我叫李家当面给你道个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往后切不可再如此冲动了。” 钟大人一脸的“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说完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子走出了皇城。 身后,吴侍郎望着背影颇为苍老的钟尚书,眼神犹如深渊一般。 有些人以为仗着资历老、品级高,就能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 想起冯雨湖托如意给他传的话,吴侍郎冷哼一声。 既然他这般爱说教,想来回到祖籍做个教书夫子应该合适得很,正好腾出兵部尚书之位,留给更有本事的人,比如他。 ...... 次日的早朝快结束时,泰宁帝扶着内侍的手蹒跚着刚要离开,就听到大殿里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弹劾声。 “臣左都御史许箴言,有本上奏。” “爱卿何事?”泰宁帝轻叹了口气,又慢慢坐回了龙椅。 看来今日又不能早些去锦怡宫陪云娘了。 “臣具本弹劾兵部尚书钟韦良,钟大人!” 第86章 蛀国之虫! “臣具本弹劾兵部尚书钟韦良,钟大人!” 许箴言的话一出,大殿里一片哗然。 “臣要弹劾钟尚书私收贿赂,滥用职权,为了一己之私欲,罔顾朝廷用人法度,竟敢按照孝敬银钱多少,选拔武将,其心可诛!望陛下明察,议罪论处!” 这下,大殿里的议论声更大了,众朝臣交头接耳,吵嚷的声音惹得泰宁帝心烦不已,更为许箴言的话心惊。 “肃静!” 内侍上前喊道。 似是被内侍尖细的声音惊醒了一般,钟尚书缓缓转向许箴言,因苍老而有些下垂的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森然喝道: “许箴言!朝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弹劾要有实证!你说本官私收贿赂,滥用职权?证据在哪儿!” 许箴言年过而立,正值意气风发之时,闻言不仅没有丝毫胆怯,反而冷笑两声,从衣袖中取出两本奏折,交于内侍,呈送皇帝御览。 泰宁帝翻动奏折之时,许箴言扬声又道: “我庆国之所以国力强盛、兵强马壮,正是因为太祖皇帝亲定的武举之制,为我庆国招揽了许多寒门武将,可钟尚书却为了中饱私囊,肆意篡改考核结果,让原本武艺高超、有勇有谋的人才落选,反而推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草包上位!实在令人不齿!” “我庆国与劲敌南夜屡屡爆发边境之争,内里却还要被尔等蛀虫啃食!若戍边之将皆是这般选出来的,那我庆国岂非势如累卵,危在旦夕?” “若朝堂之上尽是钟尚书这般的蛀国之虫,庆国危矣!陛下危矣!百姓危矣!须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掷地有声的话语刚落,众臣便纷纷指向钟尚书,一时间大殿之内的斥责声震耳欲聋。 钟尚书面皮紧绷,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指着殿中昂首挺胸的许箴言,厉声争辩起来。 “行了。”泰宁帝看完了奏折,总算发声了,“把这两封奏折拿给钟尚书看看。” 内侍捧起奏折,小心翼翼地送到钟尚书面前。 钟尚书翻动奏折看得极快,当眼睛看清上面写的“戍边军”、“程仲期”、“参将”等字时,忽然转过头,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一袭紫袍官服、面无表情的吴侍郎。 若他记得没错,戍边将军江安之妹正是吴侍郎的妻子! 难道...... 迎着钟尚书满脸的暴怒,吴侍郎连眼皮都没抬,盯着一尘不染的地面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钟尚书,回去写封自辩折子,交给中书阁,余下的朕会派人查清,查清后自会处置,散了吧。” 泰宁帝看着还要开口的许箴言,板着脸训道,“许卿!朕说了自会处置,无需再多言!都散了吧,朱相留下。” 对于御史的难缠,泰宁帝一向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他的云娘又何至于...... 唉!祖宗国法、朝廷规矩!即便一国之君也是处处受制,处处受制呐! 大殿内只剩下泰宁帝和朱相几人时,泰宁帝声音疲惫道: “朱卿,钟尚书的事,你怎么看。” 朱相发须尽白,老态龙钟,闻言将奏折合上还给内侍,拱手缓声道: “自来参将以上的选拔,除却门荫之制与军功入仕以外,皆由武举来定,这个程仲期临阵脱逃、罔顾军令,便是车裂也不足惜,只是......” “钟尚书为国效力多年,一向勤勉,虽识人不明,险些误了军情,可好在只此一回而已。” 朱相说钟尚书只是识人不明,泰宁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当下颇为苦恼道: “事关戍边将士,若从轻发落,只怕会寒了他们的心,南夜国素有野心,近来又异动频频......” “陛下,古有刑不上大夫之度,若是惩罚太过,又恐寒了文官之心,好在兵部有吴侍郎在,即便免去钟尚书的官职,也不至于后继无人,不如趁此机会,叫钟尚书歇一歇吧。” “朱卿的意思是许钟尚书致仕?也罢,钟尚书年事已高,回去怡儿弄孙也好,吴守忠此人,素来能力出众,只是这年龄......” 其余五部尚书皆已年过半百,若是忽然提拔了一个年轻的尚书,只怕难以服众啊! 朱相历经两朝,向来洞察帝心,知道泰宁帝偏爱守旧一派,闻言也只是摸了摸胡须,一笑道: “吴侍郎仍需历练,不如先做个代尚书吧,陛下以为如何?” “朱卿所言甚是,曲爱卿拟诏吧。” “臣遵旨。”一旁,中书舍人曲乘风眼眸微转,随后恭敬应声。 ...... 朱相回府的必经之地有个茶铺。 茶铺二楼,吴侍郎看着朱相的轿子转进巷子口,放下茶盏撩起长袍便下了楼。 朱相一脚迈出轿子,旁边就传来吴侍郎恭敬的声音。 “学生吴守忠,见过朱相。” “你来了,进去坐。”朱相笑着招呼道,语气与神情极为温和。 待客花厅内,朱相坐在上首,吴侍郎姿态恭敬地站在下首,无论如何相让也不肯落座。 “守忠,你素来多礼,也罢......官家的意思是觉得你还年轻,再历练几年也使得,你觉得如何?” 闻言,吴侍郎一揖到底,带着二十分的恭敬谦逊道: “全凭官家与相爷做主,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存非分之想。” 朱相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不敢?守忠,若本相没料错,今日这份弹劾,应是你的手笔才是,不过你素来沉稳,这回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为官者,能有几人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半点私心也无?那程仲期是钟尚书老妻家的远房亲戚,在武举上帮衬一把也无可厚非,照朱相看,只此一回,又没有形成财权交易链,何须当众弹劾得如此不留情面。 虽说那程仲期临阵脱逃确实罪无可恕,可到底也没如何延误军情,钟尚书最多只能算识人不明而已。 想起许箴言的那句“蛀国之虫”,朱相失笑,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第87章 知己知彼 吴侍郎镇定自若,并不因朱相的话有半分动容,坦坦荡荡道: “启禀相爷,学生不敢隐瞒,学生与湖州李家有些龃龉,李家仗着是安国公府的姻亲,竟瞧中了学生的嫡女。” “学生疼得跟眼珠子一般,李家居然越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私自就定下了学生的嫡女,这不是在挖学生的眼珠子?相爷,学生不是瞧不上商户,只是李家这做派,委实欺人太甚,学生咽不下这口气。” 吴侍郎一口一个嫡女,一口一个眼珠子,直听得朱相惊愕连连。 还有这种事? 朱相收敛了情绪,面上不显,心底却隐隐有些不悦。 这些个商户,怎么如此不知分寸?堂堂京城吴氏的嫡女,三品飞骑将军的外孙女,也是他们能肖想的? 朱相不知道的是,若是李老太爷在此,一定会大呼冤枉! 苍天为证,他们肖想吴三娘的时候,她还是个刚没了生母还不受宠的小庶女啊! 谁知道一转眼,竟成了嫡女,还成了吴侍郎的眼珠子?! 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那李家寻到安国公府,托钟尚书找你说情了?” 朱相知微见着。 吴侍郎满脸黯然,低声道: “若是说情还好......” “嗯?这事儿是他们不对,他们还敢找钟尚书给你施压?” 朱相拧着眉头,唔了一声,“难怪你生了气,这事儿不怪你......钟尚书不日便要致仕,你这个代尚书与尚书也没有什么区别,安心做上两年,待有了契机,我自会提醒陛下的。” 吴侍郎又是一揖到底,抹着压根儿不存在的眼泪,朝朱相谢了又谢后,才慢慢退了出去。 吴侍郎离开后,朱相叫来心腹,嘱咐他前去探查,瞧瞧吴侍郎说的是否属实。 不过半日,心腹就回来了,贴着朱相的耳朵嘀咕了许久。 “李家还遣外男闯进了万寿禅寺的后院?” 朱相瞪着眼睛,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们李家,还真当自己是湖州的土皇帝了?” “不怪吴守忠动了真格,他家这位女郎,生得不错又成了佛女,便是......之时,送进宫也使得,如今遭了商户惦记,焉能不恼?女孩子家嘛,名声最要紧。” “叫维庸去一趟钟府,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件事是钟尚书办错了,好在官家仁善,叫他写自辩折子的时候,顺道写一封致仕折子,他不是一直怀缅故土么,那就回老家做个教书先生去吧。” 心腹抱拳,领命而去。 ...... 朝堂上发生的事,李信一个看似离权力中心十万八千里的人,却是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听完裴文的回禀,李信望着波光粼粼的金明池,蓦然眼眸一弯,清峻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少年特有的肆意与明媚。 裴文一怔,尚未来得及回神,便听到李信那带笑的声音。 “这个吴侍郎,还真是硬气,好一柄绝佳的利刃。” 听懂了李信话中的意思,裴文觉得仿佛被细细密密的疙瘩爬满了全身,当下便忍不住一抖。 “去把吴侍郎的信息收集起来,悄悄给七爷送去,另外,把吴家与李家的矛盾也告诉七爷,就说是我的意思。” 李信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满脸淡漠地吩咐道,仿佛方才的笑容只是裴文的错觉。 裴文却见怪不怪,垂着手应了声是,转身就走。 ...... 吴府书房。 吴侍郎指着面前一只金丝楠木书画盒对方管家道: “你亲自去一趟许府,把这幅《江帆楼阁图》交到许箴言手中,就说是夫人送给许老夫人的寿礼。” 方管家垂首应是,上前小心翼翼地抱着书画盒准备离去。 “等等,天气渐热,各院的冰都送去没有?” 方管家一愣,老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回老爷的话,都送去了。”方管家揣摩着吴侍郎的意思,试探地说道,“馥春院、海棠院、柏啸院都送了,哦!云起院也送了。” 说完见吴侍郎不做声,方管家便明白了,状似随口说道: “老奴亲自送去的云起院,当时三娘子坐在秋千上,玩得一头汗,看来三娘子很喜欢老奴做的秋千呐!” 吴侍郎笑哼了一声。 “当然啦,这都是得了老爷的吩咐,老爷去云起院瞧瞧?还有什么不合适的,老奴再使人整改。” 方管家笑容可掬。 闻言,吴侍郎满意地嗯了一声,起身溜溜达达地朝外走。 “你说的有理,那我就去瞧瞧。” 方管家哂笑。 云起院里,吴三娘正埋头写着什么,线穿的小本子只有巴掌大小。 听到小桐向吴侍郎见礼的声音,吴三娘急忙将小本子收进怀里。 “父亲怎么来了?给父亲请安。” 吴侍郎扫过吴三娘面前尚未凝干的砚台,顿了顿才道: “过几日便要回湖州了,我来瞧瞧你还缺些什么。” 吴三娘指着几乎被堆满了的房间,笑道: “父亲和母亲,还有大姐姐,送来的这许多好东西,我还愁着怎么带去湖州呢。” 吴侍郎也笑: “这个无妨,挑你喜欢的,叫阿祥多驾一辆马车就是了。” “会不会太招眼了些?” “不算什么,回头我叫你母亲选两个武婢你带着,离了家也不要怕,有什么事去寻吴练,他自有法子通知我。” 吴三娘一怔: “吴练也跟着我去湖州?” 吴侍郎嗯了一声,顺势坐在胡床上。 “吴练为人机灵,胆大心细,是府里的家生子,他爹曾服侍过你祖父,是信得过的,有他在国寺外围候着,我也放心些。” 吴三娘点点头,旋即眼眸一动,笑嘻嘻地问道: “父亲这是不放心李家?话说那李信,还有那信州裴家与七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侍郎想着吴三娘独自在湖州,知道些内情也好,于是开口道: “那日我问李信的话,你也听到了,七爷......你这般聪慧,想来已经猜到是谁了。” 吴三娘点头,食指朝上指了指,一副“我太明白了”的模样。 第88章 十四年前的大动荡 吴侍郎失笑。 小桐极有眼力见儿地上了一盘盐炒花生,吴三娘抓了一把放她爹面前。 吴侍郎有些嫌弃,这些都是无所事事之人才爱吃的玩意儿。 吴三娘边剥边示意她爹继续说。 “正是七皇子,李信说他母亲出身信州裴家,又说七皇子之母是他姨母,这倒叫我想起了一人。” “七皇子之母裴贵妃有个姐姐,听说在贵妃进宫之前嫁到了湖州李家,只是湖州离京城遥远,众人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想来李信应该就是裴贵妃姐姐的孩子,与七皇子算表兄弟,当然天家是不能这般论亲的,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吴三娘蹙眉: “那他这身份,按理说也不算低,就因为是商户?” 吴三娘说着,将几颗剥好的花生仁放在吴侍郎面前,努了努嘴。 见状,吴侍郎体念他闺女的一片孝心,再不情不愿也捏了一颗送入口中。 嗯?还别说,真挺香。 “唉,本不想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问了,又过去了许多年,略说一说也无妨,不过......入你耳便当石沉大海,明白吗?” 吴三娘点头如捣蒜,两眼放光地盯着吴侍郎。 吴侍郎:...... 没听说吴家哪位长辈这般爱八卦啊,三娘这是随了谁? 迎着吴三娘催促的眼神,吴侍郎又捏了两颗花生仁送入口中后,方低声道: “十四年前,那会儿我刚入仕,朝廷迎来了一次大动荡。” 大动荡? 吴三娘眼眸微眯,谋逆?篡位?逼宫? 可惜她猜的都不对。 “裴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在中秋宴上失手捅死了太子。” 啊? 吴三娘半张着嘴,满脸惊愕。 “太子为中宫皇后所出,比大皇子小不到一岁,当时也不过才七岁上。” “那大皇子也就八岁,八岁就敢杀人?宫里的孩子还真是不同凡响。” 吴三娘惊叹道。 “谁说不是呢,大皇子自小生得魁梧,脾气又十分暴躁,这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儿!” “他与太子一向不合,自小打到大的那种,官家向来偏爱裴贵妃,对于大皇子的好斗倒也不甚在意......官家总说男孩子嘛,不都是这样的。” 吴三娘一怔,照父亲描述的,那大皇子莫非是超雄体综合征?! 吴三娘怎么想,吴侍郎自是不知,他此时正沉浸在回忆中,侃侃而谈。 “偏偏那年中秋宴,不知怎的竟将大皇子与太子的位置安排到了一处,两人一言不合便要开打,官家还未来得及出言拦阻,大皇子就摔了面前的白玉瓷盘,用碎片直接捅了太子三四下......一排内侍都傻眼了,竟无一人胆敢上前......” 吴三娘疑从心起: “父亲不是刚入仕?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中秋宴,您也去了?” 见吴三娘自顾自的吃,吴侍郎只好自己伸手抓了把花生剥了,边吃边没好气道: “那时的为父,自然是没有参宴的资格,可你祖父身为翰林掌院学士,教导诸位皇子,地位超然,自然能参宴,我说的这些都是你祖父告知的。” 原来如此,对于吴老太爷,吴三娘还真是不甚了解。 吴侍郎吃渴了,抿了口茶水,继续道: “皇后出身世族名门崔家,太子更是其唯一的子嗣,忽然遭此大难,崔家岂能善罢甘休?听说当时弹劾大皇子与裴贵妃的折子,几乎堆满了官家的勤政殿!” “民间更是群起沸腾,直呼庆国未来的天子死于妖邪手中,你听听,这话像是没读过书的人能说出来的?真是......” “皇后长跪勤政殿前不起,都吐了血!唉,裴贵妃,裴贵妃也算有些运道,大皇子揽了罪责,在皇后面前自戕而亡,裴贵妃哭晕了过去,太医一把脉,你猜怎么着。” 吴三娘无语了:“怀孕了呗,您不说了她是七皇子之母?” “聪明!”吴侍郎将花生皮捏得噼啪响,叹道,“如此一来,裴贵妃便死不成了,再加上官家的刻意庇护,裴贵妃只被摘了封号降为才人,甚至在宫里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七皇子。” “那她最后是怎么没的?” 吴侍郎剥花生的手一顿,片刻后缓缓道: “七皇子不足百日,裴才人暴毙宫中,死得极为蹊跷,她这运道也不长久......都说是崔家的手笔......崔家是真正的外戚,势大的很,要知道庆国历来的皇后,皆出自崔家。” 吴三娘冷笑一声,沉沉道: “我猜,只怕崔家应该被皇帝以此为借口铲除了吧?好一招一箭双雕之计!佩服。” 一箭双雕? 谁一箭双雕?官家?! 吴侍郎愣住了,手里的花生掉了都不知道。 在心底细细品了品吴三娘的话,吴侍郎只觉得浑身冷汗暴流,细细麻麻的恐惧自后背升腾而起。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这事儿,怎么没人从这方面想过? 不,不是没人想过,而是想过的人要么被连坐,家破人亡,要么......选择了闭口不言! 阿爹他究竟知不知道? 吴侍郎想起他爹的那份精明,暗叹,若说他不知道,叫人如何相信?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皇子和太子,岂不都是间接死在了官家手里?就连裴贵妃,官家天天挂在嘴边、嚷得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偏爱偏疼的心头肉...... 也是死在了她最信任的爱人手中! 吴侍郎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衣衫浸透,寒意阵阵。 “七皇子处境如何?” 吴侍郎回了神,叹息道: “不大好,虽说崔家不在了,可七皇子的兄长和母妃犯了世家的大忌......先前我以为是官家顾忌世家势力,不敢强行庇护七皇子,如今被你这么一说……只怕七皇子是官家送给世家们的出气筒呐!” “出气筒?” 吴三娘一怔,堂堂皇子,竟成了臣子的出气筒? 这处境只怕不能只用‘不大好’来形容了,应该是极为凄惨才对。 第89章 一颗老辣姜? “按理说,没了母妃的年幼皇子,一般都会由陛下另指派一名养母,宫里多的是高位且无子的妃嫔,可不知为何,七皇子一直未被指派养母,就这么孤零零地养在了宫中,去岁又被赶到了皇家别苑。” “唉,真是,活得连宫中的花木都不如,那花木还有专门伺候的内侍呢!” 吴侍郎轻叹道。 “父亲和我说说宫里的情况吧。” “宫里的情况,说复杂其实也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皇后久病缠绵,如今的后宫尽掌握在锦妃娘娘手中,锦妃寒门出身,没有子嗣,却深得帝心,很是难得。” “不过你祖母在宫宴上见过锦妃娘娘,回来后跟我说......这位娘娘竟与已逝的裴贵妃有六分相似!” 替身文学? 吴三娘哟了一声,啧啧道: “难怪老皇……深得帝心呢!” “谁说不是?不过锦妃娘娘没有子嗣也无外族,世家们只当她是官家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儿,并未如何将她放在眼里。” 吴侍郎声音极低,说完将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往外说。” 吴三娘点头,正要再套些话,吴侍郎忽然蹙眉道: “你一个小孩子,我怎么跟你说这么多?真是!行了行了,去了湖州多防着些李家,记住了吧?” 说完,吴侍郎佯装不在意地抓了把花生,揣到袖子里,抄着手离开了。 吴三娘:...... 安国公府。 已逝的老安国公有两子,长子是如今的安国公,次子曲二老爷。 安国公与弟弟一直未分家。 长房的情况:安国公与夫人曾氏育有一子,便是曲世子,曲世子与世子夫人王氏育有一子,名曲凭风,据说为人十分傲慢。 二房的情况:曲二老爷与原配夫人萧氏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正是曲二爷,曲二爷的儿子曲乘风高中新科榜眼,如今已经成了天子近臣,负责起草诏书的中书舍人是也。 曲二老爷的女儿,也就是曲乘风的姑姑曲柔曼十年前进宫,如今也已成了曲贵嫔。 萧氏病逝后,曲二老爷娶了李老太爷的姐姐为继室,李氏无所出,一向待曲二老爷的一双儿女极好。 却说那日泰宁帝与朱相商议完毕后,身为中书舍人的曲乘风知道事情办砸了,急忙回府告知其父曲二爷。 曲二爷闻言,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起来烦躁极了: “这个钟尚书也真是!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他是一点儿没在意!那吴侍郎,是能随意施压的?吴家世代官宦!吴老太爷又曾为翰林掌院学士!皇子之师!” “......罢了罢了,不说他了,你瞧瞧,这回可如何是好?” 曲乘风抓着脑袋,叹气道: “阿爹这话说的!官家与朱相都商议好的事儿,轮得着儿子说话?话说朱相怎么如此偏帮吴侍郎?他们两家有亲?” 曲二爷叹气叹得比他儿子更响: “不是有亲,吴侍郎中举时,朱相是他的座师,再加上朱相与吴大学士,也就是吴侍郎父亲同朝为官多年,情谊非常,朱相待他自然亲厚几分。” “竟有这层关系在!难怪!” “你年轻,刚入仕途没多久,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不知道也正常,唉!你不知道也就罢了,钟尚书竟然也......这事儿,说说情就能和解的事儿,怎么就办成了这副鬼样子!” “所托非人呐!”曲二爷又是一声长叹,旋即道,“你把李家的孝敬银子退给他们,或是给你祖母送去,没办成事儿,这银子咱们受之有愧啊。” 曲乘风应了一声,轻声提醒他爹道: “银子的事儿好办,就是......朱相那头,要不要儿子去解释解释?朱相定是已经知道咱们家与李家的关系了,儿子就是怕朱相觉得咱们太傲气,连带着李家也跟着不把世家放在眼里......” 闻言,曲二爷摸着胡须,感慨又满意,他这个儿子,真是长大了,这番考虑极为周到! 唉,这个家!这个家要是交给乘风该多好,可惜了还有大房的那个。 无妨,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想起大房多年来的刻意打压,曲二爷冷冷一笑,旋即低道: “去一趟是应该的,不过你不要去了,为父亲自去一趟,你如今常伴天子,行事还是要谨慎些,莫要与人走得太近,懂吗?” 曲乘风一怔,随后连连点头。 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 ...... 曲二爷身为正五品司天监监正,虽然品级不高还是个闲职,可有安国公这幅招牌与宫里曲贵嫔娘娘的关系在,曲二爷还是畅通无阻地进了朱府。 朱相一身家常麻衣,未戴纱帽,稀疏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绾着,看起来犹如邻家老翁一般闲适。 曲二爷规规矩矩见了礼,待朱相再三相让后才落座。 “不必多礼,本相和你父亲都是旧相识了。你这趟来,意思本相明白,这事儿是李家做得不对。至于你们家......姻亲之间互帮互助也是常情。” “你回去给李家带个话,这事儿就此罢了,扬州盐铺子那头全当是个教训,也别想着上门致歉什么的,生意人,最是滑头,当真无孔不入。” “还有,中书舍人是你家小子吧?在御前伺候的人,嘴巴应当紧些,万一惹了官家的忌讳,岂不白瞎了你们的一番折腾?” 说到最后,朱相的目光落在曲二爷微躬的身躯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曲二爷呼吸一窒,浑身紧绷,额角上渗出几滴冷汗,却不敢擦。 “相爷教训的是,下官回去一定好生教训那孩子,望相爷看在......” “好了好了,本相说这些,是把你当做自家后辈,无需紧张。”朱相变脸似的笑了起来。 那忽然间的春风化雨,令曲二爷微微松了口气,当下忙拱手答道: “多谢相爷包涵,下官铭记于心,铭记于心......” 第90章 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回去吧,本相年纪大了,没有你们年轻人的好精力,坐了半天就累得不行。” 朱相慢吞吞地站起来,曲二爷急忙上前搀扶。 等走到门外,朱相的长随接了手,曲二爷这才恭恭敬敬地告了退。 回到安国公府。 曲二爷立刻叫来儿子曲乘风,将朱相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曲乘风心惊不已: “阿爹,朱相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曲二爷虽然也心慌,但比曲乘风却好多了,当下便沉声道: “朱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算意外......乘风,咱们和冯状元达成的交易,你没和旁人提起过吧?” “没!阿爹,这样的事儿,怎么好跟外人说。” 提起冯春时,曲乘风极为别扭,却又隐隐有些得意。 再是状元又如何,还不是被他顶了官职。 至于那场交易,各持所需罢了,他可没占那个泥腿子的便宜。 灵光一闪,曲乘风低呼道: “阿爹!会不会是冯春时那头泄了密?!” 曲二爷疑惑的嗯了一声,有些不确定道: “不会吧?当初他上门时,说得斩钉截铁的,这会子不可能又忽然反悔了吧?” “阿爹,我知道了,定是冯春时!他这是借了吴侍郎的手,跟咱们家打擂台呢!儿子打第一眼瞧见他,就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并非善类!” 闻言,曲二爷沉思了片刻,皱眉道: “难道那小子,竟是官职和美人都想要?” “正是!阿爹想想,那李记药铺,吴侍郎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赶在李炎到京城的那日去?可见这事儿,定是冯春时提前做好的局!好叫吴侍郎跟李家翻了脸。” “吴侍郎跟李家翻了脸,不就是跟咱们家翻了脸?吴侍郎插了一手,冯春时再把交易的事儿朝外一说,指不定咱们还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得不说,曲乘风能高中榜眼,确实是有几分心机的。 可怜冯春时,在毫不知情下,竟被他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当初为了顺利接冯雨湖出府,冯春时与曲家做了交易,自请外放,将原本已经到手的中书舍人的职位,让给了第二名,也就是榜眼曲乘风。 要知道中书舍人虽然只是正五品官职,却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是第一时间能听到内阁消息的臣子。 而曲乘风的外祖又是负责官员任免、调配的吏部尚书孟燕山,所以这交易进行得十分顺利,直至今日被朱相意有所指地说了出来...... 曲二爷越想越觉得儿子说得对,心里对冯春时升起几丝愤怒。 “这些泥腿子土疙瘩,花花肠子还真多!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连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 “既然是他违约在先,咱们也不必再讲道理,总要给他些苦头尝尝!否则,旁人还以为咱们安国公府是人人都能踩一脚啊!” 曲乘风眼中精光大盛,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爹准备怎么做?” “哼,他不是把他那个义姐看得比命还重么,去!派人暗中去一趟李记药铺,把那个冯氏给我捉来!有她在,我看冯春时还敢不敢作妖!哼!真当我安国公府是泥捏的不成?” “阿爹,万一吴侍郎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听说吴侍郎对她很是情深义重......” 曲二爷斜了一眼曲乘风,幽幽道: “冯氏不是死了么,没了户籍,谁能证明咱们捉的是冯氏?不过还是小心些,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吴家也不是好惹的,再叫朱相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通训斥。” “告诉冯春时,只要他乖乖滚去云州,安安分分做他的知州大人,永不回京,冯氏我自然会好生送回他面前,否则!哼,否则栖霞山脚下的坟茔里,就会多出一具真的尸身!叫他自己看着办。” 曲乘风笑得不怀好意,重重一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 晚膳时分,曲乘风派的人前脚刚离开安国公府,后脚李信就得了回禀。 听完裴武的传话,李信脸色微变,眼眸中冷光乍现,疾速下令道: “快去李记药铺通知冯大人!再派人去吴府告知吴侍郎,就说冯氏有难,叫他带人速去李记药铺!” “叫裴文带人拦在李记药铺回安国公府的路上,随机应变,快去!” 裴武许多年没见过他主子这般急迫的模样,当下一怔,旋即来不及应声,朝外跑得飞快。 “蛟首。” 空荡荡的厢房里,李信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去准备一张户籍,季大掌柜的儿子名季槐,早丧,其妻冯氏随公婆来京已有十余年,明白了吗?” ...... 李记药铺里。 自从吴侍郎与冯雨湖说开以后,吴三娘便常常扮作男儿来药铺和她娘见面。 “阿娘想做些买卖?”吴三娘有些诧异。 “嗯,手里有了银钱才算有底气,只是阿娘还没想好能做些什么,女红刺绣之类的......一来卖不上价,二来颇费人力......” 闻言,吴三娘来了精神,从冯氏身上起开道: “指望这些暴富,那怎么可能?这买卖,要做就做别人没有的。” 别人没有的? 冯氏想不出来。 “阿娘,你看看远方有什么?” 吴三娘笑眯眯地问道。 “有晚霞......有落日......” “不是这个,阿娘,远方有星辰大海啊!”吴三娘挑眉,“海货一向稀缺,京城的达官显贵尤其稀罕海宝,这几日我仔细看了各地的舆图,冯状元不是要去云州赴任么,离那儿不远有个老渡口......” 吴三娘正和冯氏说着心里的打算,燕飞忽然出声喝道: “墙外是谁!滚出来!” 燕飞声音一落,东墙之上便忽然冒出十几道人影,随后迅速落在院中。 见他们个个穿着夜行衣,吴三娘脸色一变,急忙朝外大喊。 眼看着那一道道人影看也不看吴三娘,直奔冯雨湖扑来,燕飞急忙拉住她跃西墙而去。 第91章 要不是姑奶奶手生 跳出院墙,燕飞带着冯雨湖朝大街上人最多的地方跑,正好遇见打马狂奔而来的冯春时,冯春时不由分说,挟着冯雨湖便朝吴府奔去。 燕飞则转身试图拦住最近一道人影,可到底实力悬殊,燕飞很快就被打晕丢弃到一边。 一行人趁着夜色飞檐走壁,行动极快又极其隐蔽,待吴三娘与季大掌柜追出街道时,已然不见了踪迹。 “吴练!你有办法尽快通知父亲对不对?快!快告诉他,就说我有难,被贼人挟持!朝着城西方向去了!” 吴三娘话音未落,吴练已经点燃烟火,夜色浓郁的半空中炸现了一朵浑圆多彩又硕大无比的烟花。 街道旁,摸黑捉蛐蛐的孩童瞧见,连连拍手称赞,直呼精彩。 吴三娘心急如焚,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底,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不能保护她娘。 “吴练,咱们不能干等着,冯状元一定是朝吴府的方向去了,咱们也去!” “季大掌柜去京兆衙门报案!就说吴侍郎府上的公子遭贼人追杀,叫他们速速赶往城西闹市!” …… 冯春时带着冯雨湖一路飞奔,马背上,冯雨湖被颠得五脏六腑几乎都移了位,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双手死死揪住冯春时的腰带。 冯春时一刻不敢松懈,打马朝去吴府的必经之地——城西闹市狂奔。 人越多动静越大,动静越大越安全。 可安国公府曲家身为京城的老牌势力,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何况宫中曲贵嫔育有八皇子,曲家岂会没有暗中培植的力量? 按理说,捉冯雨湖一个弱女子,哪里需要动用这股力量,可曲乘风素来厌恶妒忌冯春时,想着一定要趁机抓回冯氏,好瞧一瞧冯春时痛不欲生的样子。 冯春时抢了他的状元之位,那他就抢走冯春时的老相好!叫他也好好尝一尝,被人夺去朝思暮想的“宝贝”,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眼看着前方快到了城西闹市,不等冯春时松一口气,身下急奔的骏马忽然发出一声高亢的惨鸣。 冯春时身形不稳,来不及护住冯雨湖,直直便朝地上扑去,连翻了几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形。 冯春时顾不上浑身剧痛,急忙朝冯雨湖望去,却见一人跳马而下,脱了外袍,罩在冯雨湖身上,将她扶起挡在了身后。 “何方宵小!竟敢当街追杀我吴府的公子!真是胆大包天!来人,给我当街射杀!” 庆国有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街道众人见状,不敢围观,纷纷作鸟兽状惊散而开。 十几名弓箭好手冲上去,对着屋檐上的黑衣人就是一阵暴射。 夜空中,箭矢如雨。 众黑衣人见状,抽出武器边抵挡边后退。 江氏身后,冯雨湖透过衣缝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不由得一阵炫目,这是夫人? 江氏一身家常服饰,可见是匆忙赶来,并未来得及更衣。 眼见屋檐上的一行人几个起跃间,即将离开箭雨射程范围,江氏神情凛冽,冷声道: “取我的弓来!” 浣纱递上长弓,江氏随手抽出一支羽箭,接弓搭箭,一气呵成,箭锋直指断后的黑衣领头人。 弓弦拉满时,长弓发出咯咯吱吱的爆鸣声。 没有丝毫犹豫,青筋暴起的纤手一松,羽箭划破夜空,流星一般疾掠而去。 黑衣领头人只来得及偏一偏身形,羽箭便擦着胳膊掠过,带起一片尖锐的疼痛。 噗嗤一声闷响,领头人身后,来不及闪躲的同伙被江氏一箭射了个对穿。 一众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迅速扛起同伙的尸身便跃下屋顶,几个起伏间不见了踪迹。 “要不是姑奶奶手生,一定亲手射下这群人的脑袋!” 江氏把长弓丢给浣纱,错着牙恨恨道,气急败坏的表情只看得冯雨湖一阵目瞪口呆。 她在吴府十几年,从不知道夫人还有这样的功夫! 那长弓,可比三娘还高! 忽然间一阵喧哗,街口处火光点点。 “阿宁!阿宁!你受伤没有,雨......她人呢?” 吴侍郎跳下马,拉着江氏左右瞧了瞧,见她无恙,急忙又问冯雨湖。 冯春时见吴侍郎带人赶来,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忙爬起来去查看冯雨湖的情况。 吴三娘的马车差不多与高迁带的官兵一起赶到了城西。 “这里的事,老爷处理吧,妾身不宜抛头露面,这就带着孩子们回去。” 见到吴侍郎,江氏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婉模样,“只是竟有人敢当街追杀咱们吴府的公子,老爷一定要和高大人好好说一说。” 江氏说完,扶着浣纱的手,端庄无比的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冯雨湖,进了吴三娘的马车。 冯雨湖\/冯春时:...... 若非亲眼所见江夫人的英姿,单凭道听途说,简直没法相信半分。 几人不知道的是,方才黑衣人落脚的屋顶下方,裴文带着几个蒙面大汉贴着墙壁,仔细探听着外面的情况。 见江氏带人逼退了黑衣人,裴文摘下面罩,藏好武器,带着同样收拾好了的几名大汉转过墙角,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 馥春院里,浣纱刚替江氏包扎好手,吴侍郎就进来了。 “你这手?要紧吗?” 闻言,江氏温和一笑: “无妨,不过是许久没摸弓了,老茧退去,手指就容易裂口。” 吴侍郎叹了口气,随后便绷着脸坐在了江氏对面。 “今日来的那群人,高迁派人查了,据围观者描述的身形与功夫,像是杀手,燕飞醒了,也说那些人轻功极好,几乎称得上是雁过无声。” “杀手?” 江氏秀眉紧蹙,“冯雨湖怎么会招来杀手?她一介弱质女流,又鲜少出门,能与谁结仇?竟派了这样一队杀手前来!” 吴侍郎刮着杯沿,目光沉沉: “也许是和近几天的事有关。” “近几天……是李家?还是钟府?安国公府也有可能……又或者是旁的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势力?” 第92章 还没死心? 吴侍郎蘸着茶水写了个李字,想了想又随手擦去。 “高迁封锁了京城,却没查到那群人的半丝行踪,这就不对了。”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久,杀她要么是对付我,要么就是对付冯春时。” “而有能耐培养这样精锐杀手的,隐匿得又这般快,只能是京城的官宦或是世家,未必是李家。” “嗯,这倒没错......他们极爱留后手,豢养杀手什么的,也不算稀奇。” “还有件事,夫人去得那样快,难道也有人给你报信?” 江氏一怔,惊疑道: “不是老爷使人给我报的信?浣纱,去叫老方过来。” 方管家急匆匆赶来,听了江氏的问话,忙道: “回夫人的话,来人是个面生的汉子,一身劲装打扮,老奴听他说话,觉得气度不凡,不像是在说笑......三娘子一早去了李记药铺,老奴是怕......” 开玩笑,老爷现在正宝贝着三娘子,哪怕是误传他也要把话带到啊! 否则,万一连累三娘子在李记药铺出了事,他也不用活了。 “老方,你去寻阿珏,照你看到的样子说,叫阿珏大致画幅人像,画好了给老爷瞧瞧。” 江氏想起她那画功出色的儿子,连声吩咐道。 方管家一怔,忙应声是。 “面生的汉子......难道这京城里,还隐藏着一方不为人知的势力?” 不得不说,吴侍郎的洞察力极其敏锐。 “老爷那儿又是谁报的信?”江氏反问道。 “是如意,我派他守在李记药铺外头……刚从兵部出来又瞧见了吴练放的烟火,半路上便遇到了你们。” 江氏斜着吴侍郎,俏脸上扬起一抹讥讽: “我说最近怎么不见如意跟着老爷,敢情老爷是还没死心?” 以往吴侍郎最不耐烦见到她这般脸色,如今再看,却只觉得好笑。 “什么话,那冯春时可不是什么善类,不派人盯着......她是三娘的生母,就算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要护着些吧?” 江氏轻哼一声,一口气吹熄了灯火,扶着浣纱熟门熟路地摸去了卧房。 只留下原地呆坐的吴侍郎,在黑灯瞎火里傻了眼。 ...... 清风陪茶楼雅间。 裴文跪在地上,李信端坐窗边,手指夹着一张户籍,就着油灯点燃了一角,素来波澜无惊的双眸倒映着点点火焰,颇有些妖异之感。 “主子怎么不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张户籍给冯大人送去?” “不必了,她.....反应倒是极快,吴府的公子?嗯,这样一来,那安国公府的罪名可大多了。” “要不要小人寻郭大再去给吴府传个话,告诉他们那些人是安国公府......” 李信缓缓摇头,冷声道:“吴侍郎能查到,不要多此一举,咱们不能暴露太多......叫郭大立刻回信州,三年内莫要进京。” “.......是。” ...... 冯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冯春时正惊魂未定,围着早就平复下来的冯雨湖连声询问。 “阿姐没事吧?摔伤了没有?还觉得恶心吗?我给你盛些米粥,米粥清淡,我用陶锅小火煮了许久......” 冯雨湖摇摇头,冷淡道: “没事,我不饿,这里有燕雨和燕飞伺候,你去歇着吧。” 冯春时端着粥碗的手一顿,却又笑道: “阿姐,你多少吃一点,我看你吃了粥就走......” 冯雨湖闻言,接过冯春时手里的粥碗,也不管烫不烫,一口气便倒下了肚。 “哎?阿姐你!” 冯春时想拦阻时,空碗已经被冯雨湖递给了燕雨。 “好了,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冯春时怔怔地望着灯火下那个面无表情的美人,一声“雨湖”唤得苦涩酸楚十足。 冯雨湖别开眼不想看他,冯春时却像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盯着冯雨湖身后的燕雨和燕飞,眼神异常冰冷: “你们俩,都出去,我和阿姐有话要说。” 燕雨和燕飞却连动都不动,一左一右,宛如两尊石像般守着冯雨湖。 “雨湖姐姐,你叫她们都出去。” 冯春时气极,却又不敢造次,只得放缓声音,眼底流露出一抹哀求。 冯雨湖却不为所动。 “阿姐叫她们出去,我把三娘的事和你解释清楚......” 闻言,冯雨湖偏头审视了冯春时许久,才道: “这里没有外人,你要说便说,不说就离开,我累了。” 见她神情冷漠,冯春时心底一阵绞痛,讷讷道: “阿姐,你还在怪我......是我不好,可我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磋磨一辈子.......” “阿爹临走前交代我,要我好好照顾你,雨湖,我已经把你弄丢过一回了,这回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开你......” “你还敢提阿爹!” 冯雨湖满脸不可置信,骤然起身,指着冯春时怒道,“阿爹一生最疼爱孩子!到死都惦记着你我,三娘是阿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你竟然忍心将她朝火坑里推?!冯春时,你的良心呢!” 冯雨湖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冯春时心头,令他心神俱裂,浑身颤抖不已。 阿爹唯一的血脉,阿爹唯一的血脉! “我不是要害她!是他们说,说他品行端方,温文尔雅,他们说会好好待三娘......他们还说成婚后把产业都交给三娘夫妇......都是他们!” 冯春时急得眼眶通红,连连摇头,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他们?阿爹当年亲手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是你!不是他们!” “阿爹用秀才的身份庇护了你多年,免你遭乡邻的毒手,又亲自教你习文识字,为你启蒙,视你如己出!如今你算计三娘,竟是这般不留情面!” “冯春时,我告诉你,今日你我便分道扬镳,我阿爹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供奉的香火,阿爹泉下有知也定会唾弃万分!” “当初你家行小人之径,强占了寡汉的田地,被人用锄头灭了满门,如今又故技重施,想暗中抢走我的三娘?” 第93章 不肯就打晕他 “当初你家行小人之径,强占了寡汉的田地,被人用锄头灭了满门,如今又故技重施,竟想暗中抢走我的三娘?” “阿爹若是知道救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怕会后悔得连夜招雷劈了你!” 冯雨湖怒火攻心,骂起冯春时来刻薄又狠辣,简直没有留一丝情面。 冯春时站在阴影里,整个人都要碎了,望着声嘶力竭的冯雨湖,傻了片刻,忽然俊俏的五官拧在一起,跪在地上便开始嚎啕大哭。 “阿姐!我没有害三娘,我以为......我以为咱们才是一家人......她姓吴......有她在......阿姐便只能看得到她!阿姐心里眼里的,只有她!那我呢?我也苦苦等了你十一年啊!” “十一年!从鲜衣怒马到尘霜满面,我不眠不休,点灯熬油......就是盼着能有和你再团聚的一日!” 看到冯雨湖转身就要走,冯春时慌了,死死拉住冯雨湖的裙角求道: “阿姐!阿姐!都是我的错……阿姐信我!我一定改,再也不敢了!阿姐!” 任凭他如何哭求,冯雨湖就是不看他,硬着心肠吩咐道: “燕飞,把他送回李记药铺!” “我不走!阿姐!我死也不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更不想分道扬镳......” 冯春时哭得泪眼滂沱。 燕飞看得一脸嫌弃,堂堂七尺男儿!哭成这样,真是! “冯春时,当初我卖身供你读书的恩情,你助我离府便已算还清,咱们互不相欠,日后天南海北,我要去哪儿,与你无关。” 冯春时呆呆地望着冯雨湖的背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与我无关?阿姐......不肯要我了?” 不想多与他再多纠缠,冯雨湖冷漠地吩咐燕飞道: “燕飞,送冯大人出去。” “我不!” “不肯就打晕他,扛回李记药铺!” 冯春时:...... 冯春时没料到的是,冯雨湖这一气,直过了许多年才歇火。 ...... 吴府里,吴侍郎忙着调查冯雨湖遇险的幕后黑手,这几日都是早出晚归。 江氏百无聊赖之时,忽然听说祠堂里的吴二娘正上蹿下跳,嚷着要见阮氏。 江氏嗤笑一声,吩咐浣纱道: “给守祠堂的和守佛堂的婆子送些好酒好菜,她们日夜轮岗,辛苦得紧,就说是我的意思,今晚吃了酒略歇一歇无妨。” 浣纱立刻就明白了江氏的意思,轻笑着应了声是。 浣纱离开后,江氏低声喃喃道: “折腾吧,使劲儿折腾......总留在佛堂也不是个事儿......” 祠堂里。 吴二娘贴着门缝,听着外面几个守门婆子的醉话,心底一阵阵地发冷。 “我说那阮姨娘也真是,自己都那样了,还不忘拖二娘子下水......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可不是,她若是真疼二娘子,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佛堂悔罪!偏绞尽脑汁,寻了二娘子去,去给她带话!” 说话的婆子满脸醉相,一根手指点着佛堂的方向上下抖动着。 闻言,其他几个婆子也都纷纷附和,七嘴八舌道: “听说阮姨娘生二娘子的那日,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想陷害大公子呢!” “哟,你瞧瞧,这是多阴损的主意!她就不怕二娘子有个好歹?” “就是,二娘子小时候真是玉雪可爱,面团娃娃一般,要是摔出个什么事儿,阮姨娘就不心疼?” “她心疼?她才不会心疼二娘子呢!她眼里啊,只有二公子!二娘子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的那个花!有没有的,她会在乎?” “不能这么说吧,我瞧素日里,阮姨娘还是挺疼爱二娘子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疼是疼,真到了生死关头,那也是利用得毫不手软!要我说,二公子的话不比二娘子管用?再怎么说也是府上的正经儿郎,她怎么不叫二公子替她带话?” “不就是怕二公子挨训,或是惹了老爷不快,耽误了前程么!” “怎么能这样!二娘子对她一片孝心!为了替她传话,还得罪了老爷夫人,连吕姨娘都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提起这个我就难过,阮姨娘倒了台,二娘子又得罪了这么多人,唉!若是夫人和吕姨娘都不肯接纳她,那她该怎么呐!” “哎呦,你不说我还没想到,二娘子才十一岁,嫁人还得几年,这几年......没人庇佑怎么熬!还有嫁妆......听说冯姨娘不在了,夫人可是把三娘子记到自个儿名下了呢!夫人一向仁慈。” “唉!都怪阮姨娘,要不是她,二娘子跟三娘子一样,也能记在夫人名下,庶女变嫡女不说,夫人还会多添些嫁妆给她呢!夫人娘家有多富庶,你们知道的。” “没法子,谁叫阮氏铁了心地跟夫人作对,又怂恿了二娘子去青筠院中叫骂......” 门外,几个婆子越说越起劲。 门内,吴二娘越听眼神越空洞。 她们说得......都是真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娘,我要去问问阿娘! 吴二娘死死握住拳头,将满心的绝望与愤怒悉数压下,不能慌!她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很快,吴二娘认为的时机便来了。 几个婆子许是喝多了酒,互相搀扶着,一起朝茅房的方向走去。 吴二娘瞅着了空隙,拔下头上的簪子撬开了窗户上的暗锁,轻手轻脚地翻窗而逃。 吴二娘一路畅通无阻。 好巧不巧,佛堂周围的婆子也都不在,吴二娘见状,猫在草丛里悄悄松了口气。 佛堂里。 阮氏正死死盯着黑暗的角落,满心戒备,她总觉得那里藏着什么东西...... 门外传来的一声轻响,在死寂幽暗的环境中尤其清晰。 阮氏急忙转身,刚爬到门前,就对上了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 “啊!!!” 阮氏吓得魂不附体,厉声尖叫了起来。 第94章 关久了,神智不清了 “阿娘,是我。” 听到吴二娘的声音,阮氏这才回了魂,拍着胸脯犹带着几分后怕道: “二娘,是你啊,方才怎么不做声?!” 吴二娘闻言,慢慢垂下头低声道: “这时辰,我不知道阿娘是睡了没有,想着先看看......” “罢了罢了,你自小就是这般冒冒失失的,比不得你二哥稳重......我让你带的话,你和你爹说了没?” 阮氏先是责备了一句,随后又急迫地问道。 吴二娘半垂着头,瞧不出神情,闻言也只是低声道: “阿爹没见我......不过我去了趟青筠院,把浣花骂了一顿,阿娘觉得解不解气?” 说完,吴二娘抬起眼眸,好似满怀期待一般,只是那眼底却蕴藏着阮氏未曾发觉的复杂。 听她这样说,阮氏很是失望,像是泄了气一般靠在门上,随口应付道: “骂就骂吧,不过是个贱婢......” 话锋一转,阮氏又恨铁不成钢道: “唉,你爹不肯见你,你就该赖在馥春院,他总要去江氏那里的,如今我失势,你爹自然就宠着她。你这孩子,打小就缺根筋,若是你二哥......” 阮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二娘冷笑着打断了: “既然二哥这般能干,那你怎么不叫二哥替你传话?” 见她笑容讥讽,阮氏皱着眉头训斥道: “我说得是实话!你犟什么?还有,你怎么跟阿娘说话的?你明知道你二哥要参加秋闱,这会子岂能分心?” “阿娘把秋闱看得比自己还重?” 夜风吹在吴二娘身上,吴二娘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又开始犯糊涂!你这孩子......罢了罢了,不说你了行吧。二娘你听着,你二哥若是秋闱中举,咱们都能跟着享福,到时候你爹消了气,阿娘不就能从这儿出去了!傻孩子......” 阮氏察觉到她闺女有些反常,于是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劝说。 听了她娘的话,吴二娘有些犹豫,可想起那几个婆子的话,吴二娘又多问了一句: “那要是二哥没能中举呢?阿娘又有何高招?” 阮氏被关在佛堂里许久,身子愈发虚弱,脾气自然也不太好,闻言呸呸了几声,气冲冲道: “混说什么呢你!怎得这般口无遮拦!你二哥自小就聪慧,怎么会......阿璋定会榜上有名!定会!等阿璋中了举,再参加春闱,高中状元郎,我看谁还敢作贱我!到时候,江氏、浣花、吴宗珏!统统都要仰视咱们!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阮氏眼前好似出现了她心心念念的儿子高中状元郎,光宗耀祖的模样,神情开始变得疯癫又激动,冲着门外的吴二娘狂笑不已。 可见是被关在佛堂久了,有些神志不清了。 吴二娘到底年龄小,被她娘这副疯样子吓得连连后退。 阮氏却以为她要走,从门缝里飞速探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吴二娘的衣角,恶狠狠道: “你要去哪儿?不许走,你去给书房!去馥春院!给我带话!江氏那个贱人,你不要怕她,她只会打人耳光,没有什么新鲜手段,你去馥春院截住你爹,把我的话告诉他......” 吴二娘木木地望着状若疯魔的阮氏,被压抑在心底的绝望与愤怒缓缓渗透出来。 “阿娘,你难道,从没考虑过我的处境么?” 吴二娘一字一顿地问完,眼泪瞬间滚落如断线的珠子。 看到她的眼泪,阮氏一愣,疯癫的模样慢慢褪去,有些手忙脚乱道: “二娘,你莫哭,是阿娘吓到你了......好孩子,我告诉你,只要你把话带到了,你爹就会心软,我在佛堂的处境也能好些,等捱到了你二哥中举,中状元,咱们,咱们就翻身了!我跟你说......” “够了!”吴二娘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二哥二哥!你心里竟真的只有他一个人?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 “二娘!”阮氏一脸的不可置信,“我这样谋划,不也是为了你!你怎么会这样问?二娘,二娘,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告诉阿娘!是不是江氏?” 吴二娘此时什么也不想听,她浑身冰冷,只觉得四肢百骸传来难忍的沉重,仿佛被人丢进了万丈水潭。 用力地挣脱阮氏的手,吴二娘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任凭阮氏如何呼唤也不回头,很快便消失不见。 ...... 阮氏原以为吴二娘离开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来佛堂,就像前些日子一样孤寂。 不曾想,隔了两日,阮家的人忽然到访。 来的是阮氏的母亲阮老太太。 江氏曾当众下令,不许阮家的人再来吴府,可架不住阮家人会见缝插针啊。 他们无法进吴府,可吴老夫人总要出门应酬吧,今日王家花会,明日张府寿宴,总能让阮老太太逮着机会,拉着吴老夫人哀哀痛哭了几回。 吴老夫人与吴侍郎一样,总是见不得阮家人的眼泪。 眼见她多年的手帕交哭得快断了肠,吴老夫人的冷脸无论如何也冷不下去了。 重重叹了口气,吴老夫人神色依旧不悦。 “阿钱,你这又是何苦!当初你家递进来的那脏药,可是害了阿忠媳妇......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不追究,你回去吧,往后......” “阿庄!婷义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自小柔顺乖巧,知书达理,是我和她爹的掌心肉!她如今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家遭了大难的缘故啊,呜呜,提起这些,我就像被摘了心!那样千娇万宠、锦衣玉食养大的姑娘,竟落了奴籍,低人一等不说,还失了自小定下的婚约......” 阮老太太说的婷义就是阮氏。 听老闺蜜这样说,吴老夫人脸皮一红,不悦的神色变得有些讪讪。 当初的确是吴家毁约在先,这一条是他们对不住阮氏。 “那,那也不能用那样的脏药啊......”吴老夫人有些气短。 第95章 梅花枝头胖喜鹊 “阿庄,婷义办了错事,可她也失了腹中的孩子,这还不算教训吗,她刚小产就被拖进了佛堂,阿庄啊!你这不是在要她的命吗?” “咱们相识多年,你最明白我的心,我这样说,不是在为婷义求情,而是为了阿璋和二娘!若婷义有个什么不好,你叫阿璋兄妹如何自处?” “我知道婷义罪无可恕,可就算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至少软禁也该软禁的体面些,阿庄,你说是不是?” 阮老太太捧着吴老夫人的手,泪眼朦胧。 吴老夫人看着老闺蜜那粗粝难看的手掌,再想到她年幼时的那双娇嫩纤手,多少有些心疼。 一心疼,脸色就开始松动,阮老太太瞅着良机,又哭诉道: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熬心,比我家落难那会子还难过!都怪我,没能教导好婷义,这才......阿庄,你朝我脸上打几巴掌出出气,否则我心里堵的难受哇!呜呜......” 说着,阮老太太拿起吴老夫人的手,朝自己脸上扇。 吴老夫人自是不肯,两人拉扯间,忽然自阮老太太身上掉出一物。 吴老夫人捡起一看,是一只几乎褪了色的荷包,上头的图案依稀可见是梅花枝头立着两只胖乎乎的喜鹊。 ...... 江氏刚从娘家回来,就听下人说,吴老夫人带着阮老太太进了府。 “老夫人带进来的,方管家也不敢拦,只能叫下人多留着心。” 浣衣年纪小些,遇事多少有些紧张,见到江氏回来,不等她坐下便开始回禀。 “慌什么!你去一趟福寿堂,悄悄地寻徐嬷嬷,瞧她得空便请她来一趟馥春院。” 浣衣稳了稳心神,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不多时,徐嬷嬷便跟着浣衣来了馥春院。 “给夫人请安。” 徐嬷嬷礼尚未毕,浣纱已经笑着扶起了她。 “奴婢知道夫人想问什么,老夫人带着阮家那位,刚回府就去瞧了阮氏,这会儿又关起门来,聊得正热呢!” 想起阮老太太,徐嬷嬷直叹气,“今日奴婢陪老夫人出门参加花会,刚一出门就被阮家那位拦了个正着......” “......老夫人本来板着脸,不愿意见,可她连哭带求,模样可怜的紧......” “奴婢就知道,老夫人最吃这一套,唉!果然心软了......在马车里聊了许久......” “......正说这话呢,忽然就掉出一只荷包......奴婢陪伴老夫人最久,自然认识那荷包......是阮老太太及笄那年,老夫人亲手绣的......” “老夫人感动得很,差点陪着哭了一场......这不,那位就借坡下驴,跟着来了府里......真是!阮氏那副做派,竟是家传!” 徐嬷嬷说书一般,一会儿把两只手拍得啪啪作响,一会儿抹着泪学得惟妙惟肖。 说完后,脸上扬起了一抹浓浓的鄙夷。 徐嬷嬷鄙夷的自然不光是这个。 按照以往的惯例,那位阮老太太来府啊,必然不会空着手离开! 且瞧着吧! 徐嬷嬷说完,揣着江氏赏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屋内,浣纱面露担忧道: “夫人,咱们要不要想法子把她赶出府?” “晚了,只怕该说的都说完了,赶不赶的,还要紧吗?” 江氏一声冷哼,慢条斯理地拆了手上的纱布道: “等那位走了,叫阿珏带着阿莹去一趟福寿堂,老夫人大病初愈,他俩也该多去两趟问安。” 浣纱一怔,旋即笑着应是。 福寿堂里。 阮老太太离开后不久,吴宗珏带着妹妹就到了。 吴宗珏妙语连珠,直把吴老夫人逗得合不拢嘴。 吴老夫人笑罢了,看着长身玉立、孝顺懂事的长孙,心底又是一阵难过。 这样好的儿郎,他们吴府却再难有第二个了,真是,想想都觉得伤心...... 见吴老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吴宗珏有些慌了,忙上前询问道: “祖母这是怎么了?可是孙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了您伤心?” 吴大娘子也上前搂住吴老夫人的手臂摇了摇。 “好孩子,没事,就是想着你们母亲......”吴老夫人神色黯然,差点在孙子孙女面前绷不住。 她这么好的阿珏,今后却连个一母同胞的帮衬都没有。 吴老夫人心里不禁对阮氏和阮家又重新升起了深深的埋怨。 若是阮老太太在此,一定会气得跺脚,哭叹自己白忙活了一场。 ...... 此时的阮家。 阮老太太坐在堂屋里,一改弱柳扶风的模样,脸色沉得瘆人。 听完母亲的话,阮氏的兄长阮秉义叹道: “婷义这是废了!唉,不中用啊,白瞎了那副身段和脸面......阿娘,上回来家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钱烟絮,是你舅舅的......私生女。” 阮老太太冷着脸答了一句。 “哦,对,就是她,我瞧着她和婷义年幼时有几分相像,不如就选她吧,阿娘以为如何?” 阮老太太嗯了一声,却又有些不甘心道: “婷义......当真没了用处?那吴侍郎......唉,现在该叫吴尚书了......那小子还真是官运亨通啊!” 闻言,阮秉义眼中划过深深的妒色,却又无可奈何道: “所以咱们不能失去吴府这方助力啊!阿娘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从前瞧吴家那小子对婷义一往情深,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失了两个孩子便冷落了婷义,父亲生前总说他是负心薄幸之徒,果然不假......” 阮老太太拉着脸训道: “这话在自己家里说说便罢了,到了吴府可不能这般混说!” 阮秉义没好气道: “儿子哪里还进的去吴府?都怪江氏那个臭娘们儿......阿娘还是赶紧想法子送了钱烟絮进吴府,咱们的吴尚书,指不定就好这一口!哼......” 第96章 死了也就不作数了 低低的冷哼声夹杂着难掩的妒忌,直听得阮老太太眼皮猛跳。 “秉义,我怎么跟你说的,咱们阮家总会有起复的一日!你记住!青郎需要吴府的助力,若是婷义不得用,那咱们......就送钱烟絮进吴府!” 阮秉义低声一叹,刚要说话,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利嘶哑的嘲弄。 “哟,老太太回来了!又从吴府捞了什么好处啊?眼下婆母正病着,不如交给我来保管......” 阮老太太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这下沉得更厉害了,在吴老夫人面前‘含情脉脉’的眼睛,此时却渗出剜人般的利芒。 “闭嘴!这个家里,有你一个村妇说话的份儿?!给我滚回房里去!没教养的东西。” 阮老太太指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褚老太,厉声斥骂道。 褚老太如今可不怕她。 刚嫁进来的时候,她还真被阮老太太这一身气势唬了好几日。 后来她没忍住顶了嘴,却发现顶了也就顶了,那老太婆也没把她怎么样,不过就是挨了一顿呵斥。 不算什么。 于是褚老太片刻不让,呛道: “我一出生就没爹没娘,自然没教养,你有教养,怎么还去旁人家里打秋风啊?哼哼,还好意思说教养......” “放肆!”阮老太太气急败坏,重重拍了下桌面,老旧的朱漆方桌吱呀乱响,仿佛她的脸面一般,摇摇欲散。 “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相公是中书令!堂堂三品大员!国之重臣!” “我相公是中书令~堂堂三品大员~国之重臣~啧啧。” 同样一句话,阮老太太说得威风凛凛,而褚老太却学得阴阳怪气。 阮老太太满脸错愕,手指点着撇着嘴角的褚老太,你你你了半天,直气得胸口起伏,几乎要晕过去。 “再是什么中书令,死了也就不作数了,也不知道天天挂在嘴边,究竟有什么用......” 见阮老太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褚老太到底没敢太放肆,嘀咕了一句后便扭着身子回房了。 将她的嘀咕声尽收耳中,阮老太太愤怒之下又生出几分悲戚来,仿佛囫囵吞了一只野猫下肚,直挠得心肺生疼,泪水涟涟。 “要不是你爹死得早,咱们何至于.......你说当年,好好的一场中秋宴,怎么就成了那样!” 阮老太太哭得失了声,瞧着倒比先前在吴老夫人面前流露出的悲伤,更真实了几分。 她是真伤心了,秉义他爹一病而去,家里就剩下秉义一个顶梁柱。 秉义是多难得的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三品礼部侍郎,可偏偏! 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办了不知道多少回的中秋宴,偏偏就出了事! 还是那样的......泼天惨事! 谁能想到,一起长大的亲兄弟,竟能打急了眼,一个捅死了另一个...... 也不知道那些内侍都是做什么吃的,竟连堂堂太子都护不住! 一群废物,都是废物!连累她那么好的儿子被降了罪,整个家族都蒙了难...... 如今再想起那段岁月,仍是不堪回首啊! 阮老太太哭得衣襟尽湿才勉强收了势,望着同样难过得面色都有些恍惚的儿子,忙道: “秉义,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咱们得帮一帮青郎!你爹当年也只是一介寒门士子,可凭借着努力与运道,步步高升,直到官拜中书令!” “青郎天资不凡,年纪轻轻就成了秀才,若今年秋闱有望,那咱们阮家要起复,指日可待!” 闻言,阮秉义振作了片刻,忽然又连连叹气道: “青郎是好,可是他......偏信了那老贼婆的话,说有什么玉雕龙!若真有便罢了,可这明摆着是唬人的,他竟然......” 阮老太太冷笑一声: “青郎自有主意,这个你放心。凡嫁娶者之仪肇,均载于官案,以备畴霊。她一个老村妇,懂什么,只办喜宴却没去衙门备案,这成的算哪门子的亲?” 其实也不能怪褚老太孤陋寡闻。 这样的规矩乡下人哪里晓得,媒人扯了线,两家瞧对了眼,吹吹打打迎回家一睡,这婚就算成了,谁还管你备不备案。 要知道,在那穷乡僻壤里,许多人连衙门在哪儿都不知道,还备案...... “可......”阮秉义依旧愁容满面,“话是这样说,可这亲事在京城里都传遍了!谁不知道?哪家还敢把闺女嫁给青郎?” 阮老太太瞥了一眼儿子,有些不满道: “瞧瞧你,远离中枢,这脑子也不好使了!青郎高中后求个外放......路途遥远,那老泼妇能熬多久?青郎再做出些成绩,挑个地方望族的好姑娘娶了,不就成了?” “地方望族?唔......也是不错的选择,虽说不如京城的世家与新贵,好在钱财上是不会少的......往后青郎平步青云,少不得银钱打点......果然还是阿娘想得周全。”阮秉义笑着恭维了他娘一句。 闻言,阮老太太露出些许舒心的笑意: “这都是青郎的点子,我年纪大了,这个家,还是要指望青郎啊......” 阮秉义笑容一僵,良久才又笑着哎了一声。 ...... 阮家既然商议好了要送钱烟絮进吴府,那自然要想尽一切能想的办法。 这第一步就是先告诉阮氏,让阮氏帮着推荐给吴守忠。 这日,瞅着江氏去了胭脂铺子,阮老太太又腆着脸找到了吴老夫人。 吴府门口,阮老太太捉着吴老夫人的轿帘子,就是不肯松手。 吴老夫人向来爱惜脸面,怕街坊邻人瞧见了笑话,只好带着阮老太太返回了吴府。 只要进了吴府的大门,阮老太太就有办法叫吴老夫人心软。 只要吴老夫人心软,阮老太太就能顺利见到闺女。 佛堂里,阮老太太拉着闺女的手,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抹着眼泪哀哀道: “我的儿,你这身上,怎么血腥气这么重?是......还没好?” 第97章 阮氏之死1 “我的儿,你这身上,怎么血腥气这么重?是......还没好?” 阮氏也哭,伏在阮老太太腿上潸然泪下。 “......自来了佛堂,淅淅沥沥一直没断......忠郎竟然这样待我......二娘也着了魔......二郎如何还不知道呢,阿娘啊,我真是......” 阮氏的话,听得阮老太太的心直直地朝下沉。 看来婷义是真废了...... “婷义,我的儿,阿娘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你这样,我真是疼得摘心一般,恨不能找那吴守忠拼命!可......” “可阿娘不能啊,咱们家还指着吴家帮衬,你爹临死前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儿,阿娘不是故意这样说,实在是......” “阿娘心里苦啊!老天爷,可怜我的一双儿女,竟都随了我,成了命最苦的人儿!” 阮老太太边说边拿拳头捶着心口,一时间竟是老泪纵横,只瞧得阮氏心都碎了。 “阿娘,阿娘你别这样,阿娘还是有后福的!青郎有才,咱们家一定能东山再起!等青郎金榜题名,阿娘就又是诰命夫人了!” 闻言,阮老夫人哭声渐消,顺着阮氏的话接道: “可不是,咱们的指望都在青郎身上了......青郎每日都苦读到深夜......前两天还累得病了一场,我这心揪得......” “婷义,咱们一家子的事儿,不能只叫青郎一个担待,咱们都得出把力气,是不是?咱们才是一家人,阮家好,你和二娘、二郎才能好......” 阮氏拼命地点头,随后满怀希冀地望着她娘道: “阿娘向来睿智,这样说可是想到了法子帮女儿?” 阮老太太脸上的神情一滞,立刻又满面慈爱道: “法子自然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阮氏美眸紧紧盯着她娘,看样子是希望能听到什么妙计,助她翻身。 阮老太太朝外瞧了瞧,然后俯在阮氏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许久。 阮氏脸上的神情从期待万分到难以置信,最后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呆呆地望着满脸苦涩的阮老太太。 “......婷义,你听我说,这法子虽然......却能保咱们与吴府的关系不破裂......” “烟絮虽是私生女,但却是个好姑娘,不是要夺你的什么,她是来帮你的......我的儿,你和烟絮,没有比你们更亲的姐妹了......” “......青郎需要助力,阿娘也是没法子,再说,吴守忠又不是只有你一房姬妾,多一个知根知底的,对你只有好处......” 说完,阮老太太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瞧着好似比刚才更衰老了些。 “阿娘......那也不能......你们这是瞧着我失势,要那钱烟絮取而代之了?” 阮氏怔怔地望着她娘,浑身宛如处在烈烈北风中又被泼了一盆冰水。 阮老太太面露不忍,却依旧劝道: “婷义,你素来心实,那吴守忠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小无猜,不都成了镜花水月?你的情,也该舍了。你爹说过,吴守忠此人甚是负心薄幸,当初我瞧他,也觉得面容可憎......” 阮氏脸色惨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娘,冷冷道: “当年阿娘与嫂子险遭贼人荼毒,是谁不顾名声救了你们?” “阿爹过世,兄长被囚,是谁不顾死活在勤政殿上当众求情?” “青郎要走科举路,是谁用尽手段又舍了脸面替咱们脱了奴籍?” “阿娘如今这样说,莫不是将这些全忘了?!” 阮老太太睁大眼睛刚要反驳,阮氏却又厉声争辩道: “忠郎再有不好,可对阮家却是仁至义尽,便是有朝一日忠郎遭了千夫所指、万夫所骂,阮家也不该有一人对他伸伸手指头,更遑论寻个私生的贱人来玷污吴府的门楣!” 阮老太太惊呆了,望着目光锐利的闺女,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呵,都说闺女向外,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两厢对峙了许久,阮老太太似是败下阵来。 只见她慢吞吞地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摸出一纸包点心,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递给了阮氏。 “婷义,我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些桂花甜糕,从前你最喜欢吃这个......” 阮氏见她娘一副讨好的模样,心里一软,脸色也跟着好看了些。 伸手接过阮老太太递来的纸包,阮氏重新带上一丝笑容道: “多谢阿娘还记得,您也吃......” 阮老太太颤着手指捏了块甜糕,看着阮氏两三口吃完了一块,又去捏第二块,脸颊抽搐了几下,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甜糕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十几年了竟未大改,阿娘怎么不吃?” 阮氏看着满眼泪水的阮老太太,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手里的甜糕滚落在干草上,沾了一层灰尘。 ...... 福寿堂里,吴老夫人瞧着时辰,正准备叫徐嬷嬷去唤阮老太太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阮姨娘,阮姨娘服了毒!老夫人快去瞧瞧吧!” 什么?! 吴老夫人一口气被喘上来,险些骇晕过去。 “快,阿徐,快,扶我去看看,怎么......忽然就服了毒?” 等吴老夫人带人来到佛堂时,阮氏已经奄奄一息了,搂着她的阮老太太哭得几乎断了气。 看着干草上大片大片的黑色血迹,吴老夫人想进佛堂的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阮氏是不是快死了? 吴老夫人胆战心惊,她最怕死人! 徐嬷嬷知道吴老夫人的恐惧,挡在前面劝道: “老夫人,要不咱们先离开?听说守门的婆子已经去请黄大夫了......” 已经请了大夫了? 第98章 阮氏之死2 吴老夫人扶着门框正要说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松开了手,揪住徐嬷嬷的衣袖用力地擦了擦。 “请大夫来了就行,咱们......咱们帮不上忙,赶紧走,去叫,叫守忠回来,这是大事,我......我......” 吴老夫人吓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徐嬷嬷素来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忙一叠声安慰道: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遣人去寻老爷和夫人,奴婢先送您回去,老夫人莫怕,回头奴婢给您煮些安神汤......” 话音未落,一行人怎么来的,又以更快的速度怎么折回去了。 全然没看到佛堂里的阮老太太,正透过通红的泪眼怨毒地盯着吴老夫人的背影。 伪善又没胆的贱人! 罢了,走就走吧,等会儿吴守忠来了也是一样。 吴府大门外。 吴守忠刚下了马,就被徐嬷嬷派去的人扑了个正着。 听了回禀,吴守忠来不及多想,撩起长袍便朝佛堂狂奔。 等他赶到佛堂时,阮氏睁着眼睛,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满地乌黑的血迹触目惊心。 到底是相伴了多年的爱人,吴守忠见到这一幕,眼眶骤缩,扑上去将阮氏紧紧抱在了怀里。 “忠郎,你终于肯见我了......” 阮氏依偎在她心心念念的情人怀里,刚要说话,嘴里就涌出一大口黑血。 吴守忠浑身颤抖,拼命用袖子替她擦着嘴角。 “怎么了,她这是怎么了?给她解毒了没有......” 迎着吴守忠惊慌的眼神,黄大夫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 “请吴尚书节哀。” “守忠啊,婷义她,她是在悔罪!她自认对不住你们吴家,这才......这才.......啊!我的儿!你还有什么话,就快对守忠说吧......” 听到阮老太太的提醒,阮氏怒火攻心,又吐出一大口黑血,刚要说“你们竟狠心害我,你们痴心妄想”,目光却触碰到了阮老太太不经意露出来的手腕...... 那已经不能算是人的手腕了,层层卷起的皮肉仿佛一块又一块的补丁,在悄无声息地诉说着曾经遭受过的酷刑。 是了,那一年阮家遭难,阿娘被狱卒捆住双手,拉在囚车后面拖行,又被吊在狱中挣扎了三天三夜...... 阮氏心中巨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阿阮,你说,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我一定办到!你撑住,我这就去求官家!我去找御医给你瞧!” 说着吴守忠便要起身。 “忠郎......” 阮氏轻轻的一声呢喃,吴守忠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闻言,吴守忠将脸颊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眼泪顺着下颌与阮氏嘴角的血迹混成一团。 “我这一生,见识过金玉满堂,也经历过家破人亡......” “得到过有情人的真心,也失去过最宝贵的善心......” 感受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阮氏睁大了眼眸,想看清吴守忠的脸,却发现只是徒劳,于是声音里涌上些许急切。 “我走了你不要伤心,阿阮福薄,不能陪你偕老,我......有个妹妹,名烟絮......烟絮命途多舛似阿阮......” “即便忠郎瞧不上她,也留她在身边好不好?” “阿娘说,烟絮的眼睛像我......她看着你,就是阿阮看着你......忠郎,忠郎!” 阮氏吐出最后一口血,眼神逐渐涣散,却死死揪住吴守忠的袖子不肯松手。 江氏匆匆赶到时,躺在吴守忠怀里,原本已经合上眼的阮氏忽然睁开双眸,回光返照一般对江氏大声喊道: “江宁!我是输了,可我不是输给了你!” 说完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再也没了气息。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 佛堂里。 有人声嘶力竭,好似生刮血肉。 有人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 浣纱扶着江氏慢慢走出佛堂。 江氏没有回头,神色冷峻地迈过门槛、路过草丛,直到馥春院也没回头。 浣纱不错眼地盯着江氏,盯着她那说不出是难过还是痛快的俏脸,心里直叹气。 没想到阮氏就这样死了,还死得那么凄惨...... 她还以为,阮氏要在这府里跟夫人斗上一辈子呢...... 唉,如今想来,对于某些人来说一辈子太长,长到山盟海誓无法信守。 对于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又太短,短到还来不及达成夙愿便烟消云散。 ...... 阮老太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吴府的。 她只觉得浑浑噩噩,沿途一片嘈杂,那些叫卖声、招呼声,她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只凭着直觉慢慢挪回了阮家。 阮家那个破落的小院里。 阮秉义正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忽然听到动静,转头见他娘扶着门框正朝里进,忙上前问道: “阿娘,婷义怎么样了?” 阮老太太魂不守舍,闻言动了动眼珠子,瞧着她儿子那一脸的急迫与希冀,忽然怒上心头,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阿娘,你!” 阮秉义咬着牙,却不敢多说,走到门边,伸头朝外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忙合上大门才道: “阿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他还有脸问怎么了?! 阮老太太脸色铁青,眼泪却流了满脸: “逆子!你好狠的心!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婷义!我的儿啊......” 一语未了,阮老太太已经揪着衣襟昏了过去。 阮秉义吓得急忙上前扶住她,拇指用力掐住老太太的人中,急急道: “阿娘,您别吓儿子,您有什么话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婷义她?唉!青郎,快去请大夫!” 第99章 表妹来了…… 阮老太太幽幽转醒的时候,床榻周围坐着阮家诸人。 阮青郎没请来大夫,只能自己拌了碗草木灰水,给阮老太太灌下。 眼见阮老太太醒了,阮秉义这才松了口气,其妻小钱氏忙上前问道: “母亲,您觉得好些没?饿不饿,儿媳给您煮了些米粥,您趁热喝?” 阮老太太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头顶满是补丁的蚊帐,宛如一具尸体。 见她这样,阮秉义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招来阮青郎,低声斥了句: “你自己去跟老太太解释吧!孽障!” 阮青郎面色不变,坐在床沿,贴心地替阮老太太掖了掖被子,哀声道: “祖母节哀,此番是咱们对不住姑母,待到孙儿金榜题名,一定亲自到姑母坟前请罪。” 闻言,阮老太太手指微动,眼珠木愣愣地转向阮青郎。 她好像从没瞧清楚过阮家这唯一的后辈,内里到底是何模样。 迎着阮老太太的目光,阮青郎有些不自在,接过他娘小钱氏手里的粥碗,细细吹了吹勺子里的粥,然后喂到阮老太太嘴边。 阮老太太闻着米粥的清香,却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钱氏上前扶起她,阮老太太却揪着阮青郎的衣领,喘着粗气厉声问道: “青郎!我准备的桂花甜糕......是你又添了把毒?” 阮青郎半垂着头,许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 “祖母,若不是置之死地,如何能后生?姑母已经一败涂地,唯一的用处便是临死前推一把烟絮......” “祖母难过,孙儿亦难过,可咱们......不都是为了阮家?” “姑母完成了使命,便是去了黄泉见到祖父,也问心无愧了,可咱们不行,咱们还没恢复祖父在时的荣光啊,有何面目去见祖父?” “祖母,您得振作!阮家需要您,我和父亲需要您,烟絮进吴府也需要您......” “祖母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安心修养,烟絮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吴侍......尚书,一定喜爱的不得了,您就等着烟絮的好消息吧......” 阮青郎微微前倾,对着阮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语气轻柔,脸色悲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是位孝子贤孙呢! 阮老太太望着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孙儿,满心的难以置信。 青郎,青郎怎么变成了这样?从前那个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孩子,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这副狠模样? 他,毒死了自己的亲姑母后,还能安稳坐在这里,对着她这个祖母,坦然地说着如此大义凛然的话! 他不是青郎!他一定是被恶鬼附了身! 阮老太太又惊又惧,牙齿咯咯打颤,看着阮青郎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 馥春院里。 吴大娘子听说了阮氏自尽,带着满腔的疑惑找到了江氏,可巧吴三娘也在。 “阿娘,阮氏怎么可能自尽?她那样惜命,生了些小病便要闹得全府皆知,回回阿爹都要拿阿娘这里最好的药材给她用......她会自尽?” 想到阮氏平日里的金贵,吴大娘子撇撇嘴。 她自来厌恶阮氏得紧,听说阮氏死了,可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府里,终于没人再像暗藏的毒蛇一般,随时准备扑上来咬她一口了! “当时佛堂里只有阮氏她娘在,据她娘说,阮氏将毒藏在了镯子里......若说她是想吓一吓老爷,这个我信,可真死了,还真是......” 江氏面色不虞,声音也冷了几分。 不过出门了一趟,回来就发生这样的大事。 她与阮氏斗了十几年,自认为对她颇为了解,故而至今仍想不明白,阮氏为何突然就选择了自尽。 江氏的困扰,到钱烟絮进府那日便明明白白了。 这日,江氏带着小姐妹俩去到福寿堂问安。 一进门,余光扫到吴老夫人身侧,那个与阮氏有六七分相似的人影时,江氏险些被吓了一跳。 见江氏目不转睛地盯着钱烟絮,吴老夫人叹着气介绍道: “阿忠媳妇,这是烟絮,阮氏的表妹,阮氏在咱们府里暴毙......阮家送了她来,我实在是......不好推拒......” 不好推拒? 不好推拒就这么把人留在府里了? 江氏心里生气,面色也跟着不太好看。 江氏身后,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语。 吴大娘子心想,走了一个冯姨娘,来了一个东施效颦的浣花,没了一个阮姨娘,又来了一个六分相似的钱烟絮! 兜兜转转...... 难道她们家,竟是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轮回? 江氏尚未开口,吴守忠便进了门。 一眼瞧见那个与年轻时的阮氏有五六分肖似的身影,吴守忠一阵恍惚,脚下似乎生了根,呆呆地愣在原地。 “哼......” 一声轻哼唤醒了出神中的吴守忠,他急忙朝江氏看去,果然又被她的表情嘲讽了一脸。 吴守忠:...... 阿宁这脾气,真是!如今连看看都不行了。 上首,吴老夫人无视两口子的‘眉目传情’,颇为疲惫道: “阿忠,你来了,这是你表妹,钱烟絮,我瞧她与......不说了,你若觉得好,阿宁也不是个小气的,便指个院子给她吧......” 江氏简直要被气笑了,方才还是阮氏的表妹,现在竟直接成了老东西的表妹! 江氏冷着脸,用眼角瞥着身边的老东西。 吴守忠见状,朝他娘行了礼,却没有再多看钱烟絮一眼,沉声道: “阿娘,儿子有了年岁,实在不想再多生事端,阿娘若是喜爱钱娘子,便留在身边做个大丫鬟吧,到了年龄寻个小厮长随配了就是。” 闻言,江氏先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阮家费尽心思送来的美人,老东西让人家做丫鬟,将来还要许给下人...... 余光瞥见江氏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满意神情,吴守忠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又惹得江氏怒目而视。 第100章 除非就是她下的毒 吴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似是精力十分不济,有气无力道: “阿娘年纪大了,身边的人都够用,若是阿忠不肯,你们......你们瞧瞧谁肯留一留她吧。” 此话一出,还不等吴府众人反应,钱烟絮便先跪倒了。 钱烟絮生得弱柳扶风,这一跪却是扑通一声响,没有丝毫扭捏之态,高声道: “烟絮多谢老夫人与夫人厚爱,若是三娘子肯收留烟絮,烟絮定当舍命相报!” 被点到名的吴三娘傻了眼,其余众人也都没好到哪去,一道道眼神在钱烟絮与吴三娘身上来回扫视。 江氏嗤笑一声,不客气道: “三娘还没说话,你倒先选上她了?这规矩是阮家教你的?好大的脸!” 不得不说,江氏的嘲讽对钱烟絮来说十分有用。 钱烟絮被刺得脸色发白,脊背却不曾弯。 “回夫人的话,烟絮虽出身不好,却也是读过书,懂些礼数的......烟絮只希望能留在三娘子身边做个粗使,不敢有它意。” “为什么偏偏是三娘?这也是阮家的意思?” 江氏忌惮阮氏,可不代表她会同样忌惮钱烟絮,当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闻言,钱烟絮咬了咬牙,随即摇了摇头,沉声道: “阮家要烟絮进府,打的什么主意,夫人睿智自是一清二楚......可烟絮自小便不认命,若是三娘子嫌弃烟絮的出身......” 钱烟絮扬起脸颊,颇有些倔强道: “那便赏了烟絮一条白绫吧!否则烟絮回了钱家也只有投井的命!” 她那紧绷的脸颊和固执的眼神,倒让吴守忠想起了刚成婚时的江氏。 江氏身为飞骑将军江老将军唯一的嫡女,年轻时自是傲气又倔强,与他心中温婉贤淑的妻子形象一丁点儿也不沾边。 可就这样,两人也一起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育有一双儿女。 到了最后,她们都走了,而他身边也只剩下了她…… 吴守忠想着年轻时候的自己与江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老东西!人要寻死,你竟能笑得出来? 江氏一脸的不可思议,狠狠白了一眼兀自痴汉笑的吴守忠。 “嘁,你若真想寻死,谁也拦不住,偏偏说这样的话,打量着让三娘心软?我告诉你,今日我便送你回钱家,你要死就死在自己家里,别脏了我们吴府的地儿!” 闻言,钱烟絮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却不甘心,于是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对吴三娘喊了句: “三娘子!烟絮会写话本子!” 哟,她会写话本子? 吴三娘挑眉。 小桐都要惊呆了,那什么烟絮,她怎么知道她家姑娘的这点爱好?真会打蛇打七寸! 见吴三娘正打量着自己,钱烟絮又投了颗重磅炸弹: “若三娘子不嫌弃,烟絮愿卖身与三娘子!往后烟絮的生死,尽握在您手中!绝不敢背叛!” 吴三娘心思转动间,已经朝江氏扬起了惯有的无害笑脸。 “母亲,她既然这样说了,不如让张管事帮我调教一二?若是朽木不可雕,那卖身契也不用签了,直接送回钱家就是了。” 江氏内心有些不情愿,不过想着三娘的那点爱好,也就心软了。 区区一个钱烟絮,她还不放在眼里,左右老东西也不甚在意。 三娘既然喜欢,那就留着好了,全当给孩子养了个猫狗一样的,逗趣的玩意儿。 “成,就依你,来人!把她送去张管事那里,待调教妥当了,签好卖身契再送去云起院。” 钱烟絮喜出望外,朝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激动得全身都有些发抖。 她成了!她终于从钱家那个吃人窝里逃出来了! 只是吴三娘此时还不知道,她抱着好奇心救下来的姑娘,今后却赤胆忠心地跟了她一辈子,至死方休。 ...... 母女三人回了馥春院。 江氏秀眉紧蹙,瞧着心烦得紧。 “这个阮家,还真是附骨之蛆!见阮氏死了,又送了个钱烟絮......” 说到这,江氏猛然起身,惊道: “难道阮氏之死,竟是钱烟絮进府的投路石?” 闻言,吴大娘子与吴三娘面面相觑。 吴三娘想了想道: “母亲猜测得不无道理,不如寻了黄大夫来问一问?药与毒一脉相承,想来黄大夫应当能瞧出些端倪。” 见江氏点了头,浣纱急忙去寻黄大夫。 黄大夫须发皆白,听到江氏的问话,拧着眉头仔细思索片刻后方低低道: “夫人问的话,其实老朽也曾起过疑心,老朽到佛堂时,那位阮姨娘已然不行了,剧毒入体,五脏六腑皆被侵腐,故而一直吐黑血。” “还有一事颇为蹊跷......老朽想撬开阮姨娘的口,给她灌些解毒的茶汤,可......可那位老太太死活不肯,说将死之人不可启口,否则精气会从口中流失......” “老朽这把年纪了,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唉!其实灌不灌茶汤也都无所谓了,毒入内府,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无能为力......” 黄大夫离开后,江氏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 “阮氏她娘,到底怎么回事?如此可笑的借口也说得出......亲闺女都要死了,竟拦着大夫不肯叫医治......” “除非就是她下的毒!”吴三娘冷哼道。 闻言,江氏与吴大娘子双双大惊,“怎么可能!” 阮老太太可是阮氏的亲娘! 虎毒尚不食子啊! 吴三娘面冷如冰,不是每个父母都是爱子如命的,比如上一世她的那个好父亲! 他揍她,可是回回都朝死里打的...... “浣纱,你去找张管事,把三娘的猜测......不,就说是我的意思,叫他去佛堂好好探查一番!若真是阮老太太下的毒,就告知官府,叫他们去阮家好好盘问盘问!这杀人的屎盆子,别想乱扣在咱们头上!” 浣纱屈膝应是,转身便去寻张管事不提。 第101章 有两味毒 张管事乃刑狱官出身,也算半个仵作,去佛堂仔仔细细查探后又启程去了栖霞山,只隔一日便来了馥春院交差。 “回禀夫人,老奴去过佛堂,又寻了阮姨娘的尸身瞧了瞧,正如夫人所料,阮姨娘的确不是自尽。” 张管事一如既往的面目森然,说起案情更是脸沉得可怕。 “果真不是自尽?何以见得?” 江氏轻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闻言,吴大娘子和吴三娘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伸长了脖子,具是翘首以盼。 张管事视若无睹,冰凉的眼神落在面前的空地上,好似一具铁墙铜壁,没得感情。 “老奴在佛堂的干草里发现了一些糕点碎渣,取最大的一块验了验,发现其中竟有两味毒,一味可致死,一味不致死。” “老奴又去瞧了阮姨娘的尸身,口中虽被血迹充盈,却在其牙缝中与指甲缝中取到了些糕点残渣,经辨认,与佛堂里掉落的是同一种糕点。” “夫人细想,若安心赴死,只需服那味致死的毒便可,另一味......哦,夫人容禀,另一味不致死的毒,名春风吹,这个老奴曾见过。” “从前牢狱中,总有人企图假死,以便脱身,这春风吹便是他们惯用的假死药。” “此药取自‘春风吹又生’之意,服下后不过片刻,便会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瞧着十分痛苦,却能掩人气息长达三日,三日后自动转醒,无需解药。” “另一味致死的毒,更常见些,就是市面儿上卖的耗子药,虽不稀罕却毒性极强......量加的也足。” 江氏母女三人已经听呆了,心里皆涌现出同样一个念头。 阮老太太真够狠的! “若是她娘下的毒,为何要下两种?若要阮氏死,只加耗子药不就成了?” 吴大娘子先发现了疑点。 吴三娘半垂着眼眸,脸上已然没有了期盼,冷冷道: “也许另一味毒不是阮老太太下的,阮家或许还有别人,借了阮老太太之手,要置阮氏于死地。” 忽然想起一人,吴三娘忙对江氏说道: “母亲,把钱烟絮叫来,也许她能知道些什么内情!” 江氏一怔,旋即有些不赞同道: “阮家既然敢送她来,想必应该拿捏了她的弱点,否则他们岂敢轻易毒死阮氏?钱烟絮到底姓钱,不姓阮,叫她来,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吴三娘想着钱烟絮的那句“否则烟絮回了钱家也只有投井的命”,轻轻摇了摇头道: “也许钱烟絮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未可知。” ...... 钱烟絮低眉顺眼地进了屋,然后极有眼力见儿地跪在了吴三娘脚边。 一副‘我是三娘子的人’的模样。 吴三娘\/吴大娘子\/江氏:...... “钱氏,你既然是阮姨娘的表妹,以前,我怎么从没见过你?我瞧着,老爷与老夫人似乎也不认得你。” 江氏冷冷道。 钱家与庄家是世交,吴老夫人与阮老太太在闺中便是好友,故而江氏有此一问。 钱烟絮俯在地上,恭恭敬敬且毫无隐瞒地答道: “盖因烟絮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养在外面,亦不在钱家的族谱之上。” 江氏柳眉倒竖,声音比刚才更冷冽了几分: “什么?你竟是私生女?!阮家好大的胆子!竟送个你这样的下贱坯子来羞辱我吴府!来人!” 见江氏先唱了白脸,吴三娘急忙登场开始唱红脸。 “母亲息怒,钱姑娘想来另有主意,她既坦诚相告,母亲仁慈,也该给她个分辩的机会,是不是?” 江氏佯装被说动了,指着钱烟絮斥道: “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若有隐瞒,我现在就把你送回钱家!” 吴大娘子学着她娘的样子,眉毛一竖,点着钱烟絮补了一刀: “回去的路上还要吆喝一下,叫大家都晓得你是个腌臜的私生女!” 钱烟絮嘴角一抽,脸上划过一丝无奈。 起身时,那张俏脸上却布满了惊慌失措,眼底甚至都有了丝丝水雾。 “回禀夫人、大娘子、三娘子,奴婢不敢隐瞒,阮家是瞧中了奴婢这张脸,才将奴婢送进了吴府,这一条,奴婢心知肚明。” 听她自称奴婢,江氏冷哼一声,脸上掠过一丝鄙夷,却也未出声打断。 “奴婢的父亲正是府上阮姨娘的舅舅,故而奴婢与阮姨娘算是表姐妹。” “阮家见奴婢生得与阮姨娘有些相似,不许父亲给奴婢相看人家,一直将奴婢留到现在,其实奴婢已逾十九......” “这么大了!”吴大娘子一声惊呼。 时下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开始相看人家,差不多十六七岁也就嫁了人,十九岁,确实不小了,快的连孩子都生两个了...... 钱烟絮似是被这一声惊呼羞得低下了头,神色也有些讷讷。 “回大娘子的话......是......” “你继续说。” “是......奴婢进府其实是阮青郎促成的。按辈分,奴婢该算阮青郎的表姑母,可他......对奴婢的态度过分狎昵......奴婢低贱,只能一直忍让......” 忽然爆出的大瓜,让吴三娘愣了愣。 阮青郎?不就是阮氏的那个侄子,肖想大姐姐的那个混账? “奴婢佯装与他两情相悦,他又把奴婢的亲弟弟留在了手里,自认为奴婢已经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可奴婢,偏不让他如意!” 说到这,钱烟絮是真来了情绪,眼眶隐隐泛红。 想起阮青郎那副恶心的嘴脸,钱烟絮呼吸急促,双手死死扣住地面,尽量不让自己失态。 吴大娘子见状,面有不忍,她最清楚那阮青郎是多可恶的人! 他怎么还没被雷劈死! 吴大娘子咬紧银牙,暗暗诅咒道。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阮青郎找你弟弟算账?” 闻言,钱烟絮仰起头,又是一副倔样: “他要算账就算账好了!奴婢前半辈子都搭在这个弟弟身上了,奴婢总不能把命都舍给他吧?” 第102章 喜事一桩 “夫人以为,是谁最先察觉奴婢与阮姨娘相像的?” “就是奴婢这个好弟弟!不敢瞒夫人和两位小姐,我娘......是船妓......”钱烟絮说着,泪如雨下,“她为钱天赐,就是我父亲,生了一双儿女,本以为能凭这个进了钱家的大门,没想到......” “钱家夫人找上门的那日,我娘被提脚丢进了河里,他们......拿竹竿敲她,不许她游上岸......” “我娘死了,肚子圆鼓鼓的......她从小在船上长大,水性极好,可最后,却是死在了水里......” “我和弟弟藏在河边草丛里,瞧得一清二楚!我以为,他该和我一样,恨透了钱家的人,可没想到......” “......后来,他说他姓钱!他......他说钱家夫人待他极好,他合该是父亲的嫡子......” “他要认祖归宗,我不管,也管不了,可他竟瞧见了阮姨娘的画像,直说我与她极为相似......” 钱烟絮哭得稀里哗啦,也顾不得擦脸。 江氏呆呆地望着她,出神地想,阮氏这张脸配上这种痛哭的表情,还真是违和...... 至少她见过阮氏的哭泣,都是梨花带雨或是泫然欲泣的,总之怎么凄美怎么哭。 哪像她这样......哟,那鼻涕都出来了还不知道呢! 江氏啧啧两声,烦躁地将帕子砸在钱烟絮脸上,不耐道: “啰啰嗦嗦这么多,还有完没完了?!” 钱烟絮揭下脸上的帕子,小心翼翼地还给江氏。 江氏见了更心烦,摆摆手道: “赏你了,把你那脸仔细擦擦,成何体统......你这样的,阮家也敢把你送来,哼,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一个不如一个? 夫人的意思是她不如阮姨娘? 钱烟絮不哭了,喜滋滋道: “奴婢和阮姨娘的确不同,奴婢不想做妾,奴婢是真心实意要伺候三娘子的!” 江氏:...... 真是什么都能扯上三娘! 吴三娘扫了钱烟絮一眼,神色莫名,她似乎有些猜到,钱烟絮为什么铁了心的要跟着她了。 “别高兴得太早,若是连张管事那一关都过不了,再真心也没用,吴府从不缺伺候的丫鬟。” 江氏冷淡地提醒道。 “就是,何况还是个老丫鬟!”吴大娘子跟着嘟囔道。 老丫鬟钱烟絮:...... “奴婢不管多大年龄都跟着三娘子,奴婢......不嫁人!” 闻言,浣纱忍不住多看了钱烟絮一眼。 江氏轻哼一声,讥讽道: “嫁不嫁人是你能说的算的?还有,三娘还没说要你呢!” “就是!”吴大娘子又开始补刀,“瞎自作多情什么......” 钱烟絮离开后,吴三娘戳了戳吴大娘子,笑道: “大姐姐很讨厌钱烟絮?” 吴大娘子一脸的别扭,支支吾吾道: “也不是,就是瞧着她那张脸,觉得膈应......” 吴三娘失笑道: “她的眼睛生得与阮氏有些相像......撇开相貌不说,这性子倒是不大不同,母亲觉得此人可用吗?” 江氏叹息:“若她所言非虚,你留着解闷儿也无妨,钱家败落多年,钱烟絮在吴府他们只有讨好她的份儿。浣纱,你去叫江管事在外头查查,看看钱烟絮的话是否属实。” 浣纱领命而去。 张管事再次来到馥春院时,为江氏母女三人带来了一则重磅消息。 阮老太太死了。 “阮老太太有重大嫌疑,官兵依律上门拿人,可到阮家时,阮老太太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就躺在井边。老奴混在人群里瞧了,院里一地黑血,尸身面容发乌,想来也是服了毒。” “阮家大爷伏在他娘身上,哭得快晕过去......官兵无法,只能强行将尸身带回了衙门。” 江氏眉头拧成两座山,“瞧没瞧见那阮青贼?” 阮青贼? 张管事呃了一声,道: “不曾瞧见,听说哭晕了,被人抬进了房里。” “夫人还是和老爷说一声,衙门那头定会验尸,咱们只要安心等结果就是。只不过......”张管事眼皮轻抬,快速扫了一眼吃瓜小姐妹,干枯的脸皮微微抽搐了下。 “无妨,只管说就是。”江氏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离开的小姐妹俩。 “是,老奴略懂些风水,今日去了一瞧,隐隐发觉那阮家上方有一层黑气环绕!”张管事目露精光,言之凿凿,“只怕他家还要再出人命!” “啊???” 小姐妹精神为之一振。 另一边,江氏已经笑着开了口: “竟不知张管事还有这等本事!您老给咱们府也瞧瞧,往后运道如何?” 张管事堆出一丝笑意道:“咱们府没了乌烟瘴气,眼瞧着就要迎来喜事一桩!恭喜夫人。” 江氏一怔,他真会看风水? “喜从何来?”江氏来了精神。 “这个......老奴道行浅,瞧不出来,夫人恕罪。”张管事有些尴尬。 江氏:...... 很快,江氏便知道了喜从何来。 这日一早,吴守忠正陪着江氏用早膳,外头通报吕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江氏看着跪在桌边,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浣花,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启禀老爷、夫人,妾有了身孕......” 果然! 江氏斜着呆愣的丈夫,啧了一声。 这老东西......只一回就让怀上了,宝刀未老嘛,啧啧。 吴守忠回神后,瞧着倒没有多高兴,只淡淡道: “那就劳烦夫人,多指派两个有经验的老嬷嬷去青筠院吧。” 说完,接了湿帕子擦擦手,起身便走。 全然没看到身后的浣花,笑容悉数僵在了脸上。 江氏暗叹一声,问道: “可叫黄大夫瞧过了?多久了?” 浣花压下心头的酸楚,强笑道:“回夫人的话,瞧了,黄大夫说妾......刚刚一月有余。” 第103章 都是为了阮家…… 江氏算了算日子,嗯了一声道: “既有了身子,往后便免了跪礼吧,老爷这阵子颇为繁忙,等会儿我亲自挑两个嬷嬷随你回青筠院,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她们就好。” 对于浣花有孕,江氏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府里许久没有孩子出生了,添丁添福,这是喜事。 而且浣花虽然......可到底是自己人,如今有了身孕,若得了个小郎君,今后也能成为阿珏的助力。 若是小娘子也很好,闺女贴心,以后与阿莹和三娘做个伴,遇事也多了个商量人。 江氏从不轻视女子,戍边军里的女参将不在少数,她们个个身世凄惨却不输男子,打仗之时更是勇猛凶悍、难辨雌雄。 感受到江氏的好意,浣花这才好受一些,忙朝江氏致谢。 海棠院里。 吴大娘子正拉着吴三娘商议玉雕龙的事。 “刚做好,我想着先拿来给你瞧瞧,喏,看着像不像?” 吴三娘接过吴大娘子递来的木匣,打开一瞧,道: “我不大懂玉器,不过瞧着像是个老物件。” 吴大娘子低声道: “这就送去褚家村吗?” 吴三娘想了想,摇头道:“还是别送去褚家村了,直接悄悄给褚老太送去,叫她用这东西换一纸和离书。” “告诉她,那阮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阮青贼更是豺狼虎豹一样的狠东西,让她得了机会赶紧跑,否则,天晓得阮家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吴大娘子连连点头,看着赞同的不得了。 那阮家的确是狼窝虎穴之地! “和离书不需要,那贼哄了褚老太,根本没去府衙登记,算哪门子成亲?” “其余的,就照你说的办,我再给她些银子,便是全家换个地方谋生也使得,如此一来,咱们可没什么对不住她的了。” ...... 阮家。 阮秉义满眼猩红地盯着床上的阮青郎,拳头握得青筋暴起。 “阿爹看我也没用,走到这一步是必然的,您以为我想?都是为了阮家......” 啪! 阮秉义没忍住脾气,大步上前狠狠扇了阮青郎一耳光。 这一巴掌满含怒意,直把阮青郎的嘴角都扇出了一丝血迹。 “他爹!你做什么!我的儿,疼不疼?” 小钱氏心疼坏了,扑到阮青郎面前,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血迹。 褚老太也不乐意了,瞪着阮秉义,瓮声瓮气道: “公爹要打我郎君,那就连我一起打!” 阮秉义指着团团护在阮青郎面前的婆媳两人,气得快要吐了血,厉声道: “无知蠢妇!都给我滚!滚出去!” 见小钱氏又要开口,阮秉义狠狠盯着她,威胁道: “蠢妇!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打死你!滚!” 小钱氏素来怕他,阮秉义发起火来是真会打她! 可青郎...... 小钱氏看着脸颊红肿的儿子,脚步根本挪不动。 “阿娘,去吧,带着阿褚,我和阿爹说说话,没事。” 阮青郎想朝他娘笑笑,最终却只能扯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 “他爹,你消消气......青郎他也是有苦难言......” 小钱氏哆嗦着想为儿子求情,却被阮秉义恶狠狠地打断了。 “啰嗦什么!滚!都滚去院子里守着!” 小钱氏被训得半垂着头,恨不能变成一片树叶,从阮秉义身边飘出去。 相较之下,褚老太就硬气多了。 褚老太一把推开阮秉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走了出去。 阮秉义气得老脸抽筋,褚老太前脚走出房门,后脚阮秉义就一脚踢关了木门。 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吱嘎轻响,木门颤颤巍巍,好悬没倒下来。 阮青郎盯着那扇漏风木门,怔怔地开了口: “阿爹去学过木工,怎么没给咱家换个好些的门?” 当年阮秉义被革职后,为了维持全家的生计,也去学过一些手艺,木工、打铁、烧陶...... 可他回回都只学个三五天就不肯再去了,他总说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带着讥讽。 讥讽? 那会儿家里连下锅的糙米都没了,他却还在乎别人的讥讽? 后来逼的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去京运码头日夜不停地帮着卸货,这才勉强糊了口。 再后来姑母进了吴府,才更好过了些,至少他不用再做苦力,能安心读书了。 阮青郎想着阮氏对他的疼爱,心里犹如钝刀子割肉般疼。 姑母是被他毒死的,可他没办法! 没得到吴大娘子,他处处受制,还连累得姑母也受了责罚。 吴家对他厌恶透顶,江家人更是寻了地痞流氓来家里打砸了好几回! 至于他被吴宗珏暴打一顿的事...... 阮青郎慢慢摸了摸肋骨,面色扭曲了一下。 不算什么!不过一顿打而已,他在码头时挨得多了! 阮青郎对面,原本阮秉义听到他的问话,脸色还有些发僵。 可一看到他的‘好’儿子开始变得面目狰狞,阮秉义还以为阮青郎在给自己使脸色,当下便怒不可遏。 “混账!你还敢对我使脸色?你干出这些没心没肺的事儿,还有脸给你老子摆谱?!” 阮青郎回了神,冷冷地望着他爹满脸的暴怒,淡漠道: “没心没肺也好过自暴自弃,阿爹自己不上进,整日里只会殴打发妻也就罢了,莫要耽误了儿子奋发图强。” 阮青郎的话一出,阮秉义先是一愣,而后差点被气疯了,抡着拳头便朝阮青郎扑去。 阮青郎忍他很久了,如今没了阮老太太拦着,阮青郎赤着脚便跳下了床,敏捷地躲开他爹的拳头。 阮秉义扑空,被闪得一个趔趄,还没摸到床边就被阮青郎从侧边一脚踹倒在地上。 阮秉义直直地伏在地上,哎呦了半晌都没能站起来。 阮青郎却恍若未见,又重新拥着被子坐回了床上。 破烂的蚊帐上方,一只蜘蛛正沿着蛛丝飞快地朝房梁上爬。 阮青郎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只蜘蛛,直到它登至高处,消失在房梁上头,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第104章 眼瞎的混账 多好的预兆! 他也会一直朝上爬的! 他也会成功的! 他会位极人臣!他会光复门楣! 阮青郎想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逆子......混账......还不快来扶我,哎呦,我的腰......给我找大夫!孽障!” 阮秉义趴在地上,感觉自己一动,腰背就扯得生疼,心里的十分恼怒又掺杂了三分惊惧。 青郎他,怎么敢这样对他! 他可是他亲爹啊! 逆子! 一生气就忍不住颤抖,一颤抖,阮秉义觉得腰背更疼了。 “阿爹,若吴府许你进门,我真希望是你亲自送走了姑母,而不是祖母。” 阮青郎的话落在阮秉义耳中,令他呼吸一窒,身体也不打颤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希望是他送走的婷义? 难道...... 那孽障希望今日被毒死的是他?! “猪狗不如的东西!杀千刀的畜牲!你竟然,你竟然......你已经害死了你姑母和你祖母,竟连你亲爹也不想放过!你这个遭雷劈的白眼狼......” 阮青郎冷笑着打断了他爹的破口大骂。 “看来你也清楚,祖母活着确实比你活着更有用!可惜了......呵呵......自那场谋划失败后......罢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啊......” 说完,阮青郎垂下头低低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是泪如雨下。 门外,趁着小钱氏绕到屋后去偷听,褚老太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 阮家大门外,邻居王嫂子贴着墙壁,迅速塞给褚老太一个不算小的布包,见她收进怀里,又低声说了几句话。 褚老太闻言一惊,旋即老脸上浮现出浓浓的不舍,直看的王嫂子眼皮一跳。 “你两个儿子就在城外等着,马车停在了巷子口,银子也在里头......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可别犯了傻!” 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道: “一把年纪了,多活几天不好么......真是!” 褚老太想啐她一口,可想到人家也是为了自己好,便生生忍住了。 老大和老二都来了,要不还是跟着回去吧,这阮家......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前两天阮家姑奶奶刚死,今日阮家老太太又死了,这家接连死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阮青郎虽然生得好,可却是个连亲祖母都能毒死的黑心货色! 褚老太想起阮老太太临死前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摆子,脸色有些发土。 褚老太怀揣宝贝刚进了门,就看到小钱氏正脸色不虞地站在院子里。 “你这老贼婆,真是不安于室!我不过是去瞧了瞧青郎,你就趁机跑出了门!你出去做什么?啊?” 小钱氏虽然在丈夫面前畏畏缩缩,可在褚老太面前却是底气十足,骂起她来自是毫不留情。 褚老太冷哼一声,斜着小钱氏,几步走到井边,冲阮青郎的房间大声喊道: “郎君!我儿把玉雕龙送来了!你快出来来看看!” 玉雕龙! 阮青郎一怔,随后大喜过望,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门。 阮秉义也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朝外爬。 看着阮青郎脸上激动的神色,褚老太暗叹一声,然后在六目睽睽之下,忽然脚一滑,哎呀一声,暗戳戳地将怀里的布包丢进了井里。 噗通一声响。 阮家三人大惊失色,急忙朝井边扑。 褚老太见状,转身就跑,可巧大门也没关,褚老太顺顺当当跑到巷子口,跳上马车一溜烟便没了影。 等阮青郎费劲将木匣捞上来时,褚老太早就跟儿子汇合,朝褚家村奔去了。 木匣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阮青郎看着和古籍记载的图案一模一样的玉雕龙,激动得手指头都在颤抖。 这样的宝贝!举世无双的宝贝!一定能让他如虎添翼,直上青云! 与阮青郎的浅薄见识不同,阮秉义是真正见过好东西的,阮家富贵的时候,宫里御赐的宝物就没断过,当下阮秉义便一眼辨认出来,那玉雕龙明显是个西贝货! “逆子!瞎高兴个什么劲!那东西是假的!快去把那老贼婆给追回来!烂心坏肠的东西!” 什么?! 假的!!! 阮青郎如遭雷劈,呆呆地望着他心目中完美的宝物,头脑一阵眩晕。 “你不信?你也不瞧瞧那是什么材质!就这种便宜玉料,也配雕成宝物?说出去都叫人笑话!那市面儿上卖的赝品都比这个用料好!眼瞎的混账!” 阮青郎兀自喃喃道:“可这上头的纹路......还有这颜色,这是老物件才有的!” 阮家落败时,阮青郎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有他爹的眼光毒辣。 当下阮秉义便冷冷一笑道: “真有那样的传世之宝,人能轻易给你?给了你,还能跑得这样快?我看,这就是那老贼婆故意丢井里的,就是为了好拖住咱们的脚!傻货!” 阮青郎捧着玉雕龙追出了大门,巷子口空空如也,早早就已没了褚老太的身影。 看着阮青郎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院子,阮秉义依旧趴在地上,嘲讽道: “早就跟你说过,那般稀世珍宝,怎么可能在个村妇手里!偏你吃了秤砣铁了心,读书时头脑那般得用,怎得遇到这事儿就蠢成这样?真是,读书读傻了吧,蠢货......” 阮青郎半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进了屋,背影很是萧索。 阮秉义朝他怒喊: “逆子!给我找大夫!听见没有?没良心的畜牲......” 阮青郎哐的一声合上了木门。 小钱氏见状,只能壮着胆子上前扶起丈夫。 阮秉义直到躺在床上时,还在骂骂咧咧。 “他爹,青郎也不是有心的......你就消消气吧.....” “不是有心的?!你这个无知的蠢妇!他毒死了婷义,又毒死阿娘,想让阿娘给他顶罪!你还有脸说他不是有心的?!” 小钱氏来不及躲闪,被阮秉义的口水喷了一脸。 第105章 她是畏罪自尽…… 小钱氏习以为常,抹了把脸,一边后退几步,一边仓皇地替儿子辩解: “青郎也是没法子,阿娘年岁大了,左右婷义已经没了......可青郎还年轻,秋闱在即......” 阮秉义气得想撑起上半身斥骂,可刚一动,腰背传来的扯痛令他瞬间就老实了。 只能靠眼神输出愤怒,高声叫骂道: “蠢妇!难怪能生出那般不孝子!都是些没良心的货,阿娘还是你姑母,你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视线扫到小钱氏瑟缩的肩膀和淌个不停的眼泪,阮秉义不由得一愣,她这反应,太不正常了! “蠢妇,你跟我说实话,阿娘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旁边?是不是!” 闻言,小钱氏眼泪流得更凶了,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二十分的惶恐,整个人抖得似筛糠。 阮秉义与她夫妻多年,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便睚眦欲裂,血液直往头顶涌。 “你们!你们趁我出门拾药草,合伙杀了阿娘?!我以为,我以为是青郎一个人下的手,没想到!还有你!” 不不! 小钱氏拼命摇着头,想赶紧否认,可到嘴边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很想告诉阮秉义,她没有害他娘,她只是...... 只是被青郎的举动骇到了,没来得及阻止而已。 她进屋去瞧阿娘的时候,青郎正掰开她的嘴朝里灌米粥。 ......青郎说他没办法,米粥里加了料,阿娘闻出不对了,死活不肯喝。 把阿娘毒死的,是......一样的耗子药。 只是那米粥,稀得能照人...... 她煮的,她当然知道有多稀,自打阮氏被软禁佛堂,吴府那头便断了日常的接济。 家里人都习惯了靠接济度日,忽然没了,好似天塌了一般。 后来老贼婆嫁进来了,眼见家里揭不开锅,阮青郎日渐消瘦,那老贼婆便托人带话,叫她那两个儿子时不时送些米来。 要不然她也不能容忍她至今! 她今早煮的米粥,还是老贼婆前几天刚使人送来的......只剩最后一把了。 不多放些水,哪能够一家五口人喝...... 哦,眼下已经不是五口人了。 阿娘死了,老贼婆跑了,这家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 小钱氏想出了神,连阮秉义的谩骂与质问都没听清。 一个破枕头被砸在脸上,这才惊醒了恍惚的小钱氏,小钱氏看着暴怒的丈夫,又是一阵仓惶,心都揪到了一处。 “你走什么神?贱人!我问你的话,你敢不答?等我好了,看我不打死你!狠心肠的贱货!” 小钱氏又开始泪流不止,呐呐道: “我没......我也没料到,我,我......当时也吓昏了头......” 话没说完,就听到木门响起,阮青郎一脸阴鸷地走了进来,拉起他娘就朝外走。 见状,阮秉义的矛头再一次对准阮青郎,厉声叫骂道: “畜牲!你敢擅闯老子的门?你给我站住!蠢妇,回来!把话给我说完......” 随着关门的一声巨响,阮秉义连人带话都被关在了屋内。 小钱氏被拉得直踉跄,好容易等阮青郎松了手,小钱氏还未说话,阮青郎便点到了她鼻子上。 “你和他说这么多作甚?!阿娘,他都不能动了,你还这般畏惧?阿娘敢和他说这么多,是以为自己没错?” 小钱氏呆呆地望着阮青郎,喃喃道: “青郎,我的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青郎合上自己房间的木门,声音极低,却冷得瘆人: “阿娘,祖母是怎么死的,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这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做了什么,你都忘了?” 想起阮老太太死前的情形,小钱氏吓得一声尖叫,抱着头躲到了角落里。 “不不不,我不是,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啊!!!” 见他娘吓成这样,阮青郎消了气,拿了个豁口茶盏想给他娘倒些茶水,可壶里干涩,哪里还有半滴水? 阮青郎丢了茶盏,换了嘴脸,上前柔声安慰道: “阿娘,我知道阿娘都是为了我,我不是要吓阿娘,只要你把这件事烂在心底,没人能动得了咱们母子。” 小钱氏颤抖的身形一缓,就听阮青郎继续道: “祖母害了姑母,她是畏罪自尽的,跟咱们没有一丝关系,这话,阿娘记住了没有?” 小钱氏捂着脑袋连连点头,待瞧见儿子一脸的担忧,忽然悲上心头,伏在阮青郎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这一整天,一死一逃,连吓带气的,她是真怕极了! 阮青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娘的后背,心里仿佛被千里冰封,脸上却温情一片。 “阿娘,没事了,儿子会处置好一切的,您就安心,等着再次成为诰命夫人吧,阿娘。” ...... 吴府,馥春院。 张管事与方管家一起,正向吴守忠夫妇回禀京兆衙门派人来府的事。 “老爷、夫人,阮姨娘之死,阮老太太虽是最大的嫌烦,可到底是在咱们府里出的事,衙门来人搜查佛堂,也是常理,只是......” 看到方管家一脸的为难,江氏有些不明所以。 “阮氏的事,咱们问心无愧,叫他们去查就是,有何为难之处?” 方管家与张管事悄悄换了个眼色,张管事只好开口道出实情。 “启禀夫人,老奴先前在佛堂查探之时,除了......老奴还发现了些旁的东西......只怕不好叫外人知道。” 旁的东西? 江氏一怔,不明白张管事说的到底是什么,正准备问时,却听到吴守忠清咳了两声,道: “我知道了,京兆衙门那边我来应付,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躬身而去。 江氏美眸在吴守忠身上来回打量,吴守忠脸色不好,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道: “夫人若是想知道,私下里去问问徐嬷嬷就是......” 第106章 老夫人会不会不肯?会! “佛堂不吉利,我的意思,要不推平了给夫人建个靶场,夫人一向善弓箭......” 靶场? 江氏美眸微亮,瞧着有些心动。 待吴守忠离开,江氏立刻叫浣纱去请徐嬷嬷,佛堂里到底有什么,她要听徐嬷嬷好好说一说。 徐嬷嬷很乐意来馥春院,跟在浣纱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一听到江氏的问话,徐嬷嬷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满心的惊恐。 “好端端的,夫人怎么问起了这个......” “嬷嬷只管说就是,阮氏死在了佛堂,府衙那边派要人来探查,不知道怎么行?况且,我问嬷嬷自然是得了老爷的准许。” 江氏美眸半眯,不放过徐嬷嬷脸上的任何神色。 听到是得了吴尚书的准许,徐嬷嬷轻轻叹了口气,顺着江氏的示意,坐在了绣凳上,慢慢说起了当年的一些隐秘。 当然是关于吴老夫人的。 “老太爷生性风流,年轻时尤盛,府里的莺莺燕燕就没断过......胡姬、清倌人什么货色都有......唉!乱的很......” “老夫人那时看不开,老太爷带一个,她就恨一个,府里斗得乌烟瘴气,老爷原本合该有个兄长的......是折在了白姨娘手里。” “白姨娘是秀才家的姑娘,老夫人瞧不起她,她刚入府,老夫人便命人强灌了一碗药,绝了她所有的念想......” “唉!那白姨娘也是个烈性的......刚押到佛堂,便一头撞死在门框上,当着老夫人的面儿。” “老夫人有孕在身,吓得当场腹痛不止......所以老夫人厌恶冯姨娘,也有同为秀才之女的缘故。” “夫人问佛堂是谁要建的?唉!老夫人年轻气盛,听了阮老太太的提议,建了佛堂,专门关押那些乱家的小妾......” “估计那时的阮老太太也没料到,她亲闺女最终竟死在了佛堂里......许是因果报应吧......” 徐嬷嬷说得口干舌燥,接过浣纱递来的茶水喝了好几口。 江氏照例赏了徐嬷嬷,又命浣纱好生送她出去。 回福寿堂的路上,徐嬷嬷揣着袖中的银子,暗道,老爷连这样的事都许江夫人知道,想来是真把她当成与自己一体的妻子了。 哎!至诚夫妻,就该这样。 徐嬷嬷笑眯眯地想,最好一直这样,江夫人在老爷那儿地位越高,她越得用。 馥春院里,江氏正烦躁地揪着帕子。 “怪不得议亲那会儿阿娘总说他家乱,死活不肯点头!还真是......” 浣纱心有余悸,跟着附和道: “姑娘就该听太太的。才来吴府时,奴婢还好奇呢,哪有把佛堂盖到外头去的?好比咱们太太就在卧房里头设个小佛堂,诚心礼佛的人,只恨不能日夜常伴青灯......” “如今看来,那供奉的佛像,是怕是老夫人用来镇压冤魂的!” 闻言,江氏冷哼一声,不屑道: “压能压得住?只怕死在那脏地方的不止一个两个,老爷说推了建个靶场,我瞧着是个好主意,直接推平了,日头一照,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也都烟消云散了。” 浣纱有些犹疑,“老夫人会不会不肯?” 江氏瞧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满不在乎道: “这是老爷的意思,叫方管家看着向老夫人回禀,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的方管家,忽然打了个喷嚏。 ...... 福寿堂里。 吴老夫人正拉着浣花说话,慈爱的神情让浣花好生受用。 府里许久没有孩子降生了,自打吴老夫人知道浣花有了身孕,原本还觉得沉重乏力的身子骨,如饮仙露般,瞬间变得轻快又舒坦,好似直接年轻了十岁! “打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的,瞧瞧,你进府才几日,这就有了!什么叫有福气,有子就是有福!” 浣花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连声恭维,直说都是沾了吴老夫人的福气云云。 吴老夫人满意极了,她这辈子,最爱听旁人说她有福,她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 “阿忠媳妇给你指了人伺候没有?尽不尽心?饮食如何?” 浣花笑盈盈道: “夫人向来关爱子嗣,亲自给妾挑了两个极有经验的老嬷嬷,还给妾设了小厨房,不怕老夫人笑话,妾不仅不害喜,每日都要吃上好几顿,真是......” 吴老夫人一脸的不赞同:“能吃是福,我跟你说,我怀阿忠的时候,害喜害得几乎要了半条命,你这样多好,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浣花笑意更深:“是,夫人也这样说,小厨房换着花样给妾做膳食,妾感激得很。” 吴老夫人看起来更满意了,嗯了一声后叹道: “阿忠媳妇是最贤惠的,这一条我知道,打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贤惠,合该是我们吴家的媳妇......” 浣花刚要点头,外面忽然传来了方管家的声音。 吴老夫人听完方管家的回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老眼,惊愕道: “是阿忠说的?!” 方管家垂着脑袋,只恨自己没有土行孙的钻地术。 “回老夫人的话,是老爷吩咐的,老奴万不敢自作主张......” “胡闹!” 吴老夫人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佛堂岂可轻易拆除?那是对佛祖的不敬!你去叫阿忠过来,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就......” “方才,你说推平了要建个什么?” 方管家小声道:“靶场。” 吴老夫人压着一股怒火,指着门外道:“去,把江氏也给我叫来!” 吴守忠夫妇到达福寿堂时,浣花已经离开了。 “阿娘,儿子也是没办法,京兆衙门的人要来查,总留着也不是办法。” 吴守忠见完礼,率先开了口。 吴老夫人脸色铁青,眼神如冷刃一般瞄准江氏道: “是不是你怂恿了阿忠,要把佛堂推平?” 第107章 我的私库归你管 江氏岂是她一个眼神就能吓到的? 无视吴老夫人的眼刀,江氏老神在在道: “母亲误会,这都是老爷的主意,儿媳万不敢擅自做主。” 不敢? 吴老夫人可不信,这个江氏,向来野心勃勃,这是瞧着府里没有能制衡她的人了,就想骑到她这个婆母头上来了? 吴老夫人脸色阴沉可怖,毫不留情道: “不敢做主?我问你,靶场是不是你要建的?你自来爱舞刀弄枪,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女子应当贤良淑婉,安分守己......” 不等江氏开口反驳,吴守忠先不乐意了,当下便直接开口打断了吴老夫人的斥责。 “照阿娘这样说,那戍边的女将军个个都得被勒死才行!” 吴老夫人满脸错愕,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阿忠,你!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 娘字还没说出口,江氏便抢白道: “当初母亲来家,瞧见儿媳手持长枪,还夸儿媳英姿飒爽,气度不凡,如今怎得又改了口风?儿媳虽爱舞刀弄枪,可操持家事、赡养子女一点儿也没含糊着,母亲今日发作,为何如此不留情面?” 为何如此不留情面? 吴老夫人半是恐惧半是愤恨,暗道,佛堂下头不知道镇压着多少贱人,若真被推平了,只怕她夜夜不得安枕! “说什么都没用!谁也不许动佛堂!若要动,便是与我过不去!今日我的话就搁在这,谁敢动佛堂......” “不推平,京兆衙门要查怎么办?”吴守忠拧着眉头问道。 吴老夫人点着他,嗬嗬喘着粗气: “你拿这样的借口唬我?你乃堂堂二品兵部尚书,京兆衙门敢轻易上门?” 吴守忠叹着气提醒道:“阿娘少说了一个字,代!代尚书而已。再说,京兆府尹高迁,为人向来公允无私,岂会因儿子的官职就退缩?便是朱相府上,那小子也敢去!” “不推平佛堂,又该如何是好?阿娘给个主意,儿子照办行了吧。” 见吴守忠双手一摊,一副‘我没办法’的模样,吴老夫人气得简直要魂魄离体了,嘴唇颤抖着骂道: “竖子!你,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吴守忠对他娘的心思也略知一二,当下便放柔了声音劝道: “阿娘消消气,建靶场是儿子的意思,与阿宁无关,咱们到底是清贵人家,真叫衙门的人查出来些什么,叫人怎么看咱们吴府?京城的大小聚会上,阿娘猜也能猜到人家会怎么议论咱们!” 吴老夫人此生有两大弱点,一是佛堂,二就是脸面。 不得不说,吴守忠还是很会劝他娘的。 “真要来查?拦不住?”吴老夫人还想挣扎一下。 “人命关天,如何拦得住?阿娘别怪儿子说话直,要不是阿娘心软,纵了阮老太太来府,咱们哪里会有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时候?” 吴守忠又是一声叹息,这次他是真有些烦躁了。 阮氏死后的那几天,他每夜都能梦见她,梦见佛堂里的一地血以及她最后的那声呐喊。 吴老夫人见儿子形容萧索,瞧着很是难过,于是咬咬牙,带着极度的不情愿道: “那就推平好了,不过不许建靶场!等衙门的人走了,再给我另起一座佛堂!” 吴守忠抬起眼眸,有些疲惫地望着他娘,轻声道: “阿娘,如今府里没了乌烟瘴气,还要佛堂做什么?阿娘听我一句劝,往事如烟,不可追忆过深。” “再难,咱们娘俩不也都熬出来了?佛堂永存,阿娘又如何能解脱?” 吴老夫人满眼泪水,怔怔地望着她一直提心吊胆护着的,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心头酸苦得好似生啖黄连。 ...... 馥春院里。 吴守忠刚捏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就听江氏问道: “老爷当年......过得不甚如意?” 吴守忠唔了一声,示意江氏落子。 “当年府里乱的很,阿爹好美人,隔三差五往家带,祖母也不管,阿娘受了好多气。” “你进门前几年,阿爹就病逝了,所以府里清静了许多......你放心,我和阿爹不一样,往后,我就守着你,谁也不要。” 江氏一怔,随后按捺下心底的悸动,转了话头: “老爷待冯氏一直面冷心热,也是这个缘故?” 骤然听到冯氏二字,吴守忠心里一缩,脸上的苦涩一闪而逝。 “提她做什么,三娘也快要回湖州了,她定会跟着去,我的意思,你再安排两个武婢跟着她和三娘,以确保无虞。” 江氏斜着吴守忠,嗤笑道: “你当我江府的武婢是漫野的花花草草?说有就有?说给就给?” 闻言,吴守忠也不恼,陪着笑道: “自然不会叫夫人白忙活一场,这个给你。” 江氏接过他递来的钥匙,惊讶得眉毛都要飞出额头。 “这不是老爷私库的钥匙?” 这老东西,一直有个私库,从前除了阮氏,可没其他人进去过,今日这是...... “往后我的私库全归夫人管......还有件事,吕氏她......是我疏忽了,你若是觉得膝下寂寞,等孩子出世,便抱到馥春院来如何?” 江氏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复杂万分,他的这些话,从前她等了许多年,如今...... 心底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惯有的温婉笑意。 “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老爷,至于孩子,妾身不喜强人所难,还是问一问浣花再做打算吧。” 吴守忠听她自称妾身,眉头微皱,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执棋又进了一步。 ...... 回寺的前一日,江氏带着三个武婢去了云起院。 吴三娘自是谢了又谢,江氏指着其中一对相貌极为相似的武婢,笑道: “她二人极为难得,是双生子,我特意挑了来给你带着,燕行跟着你娘,如何?” 吴三娘跟着笑道: “母亲安排的自然好......忽然由此安排,是刺杀我娘的幕后真凶有了线索?” 第108章 出发前的教诲 江氏嗯了一声,旋即收敛了神色,冷冷道: “旁的不知,老……你父亲说,其中必有安国公府曲家的手笔。” 吴三娘似是早有预料,闻言不见讶异,立刻便道: “这样说,那件事与冯状元有关?” 江氏赞赏地扫了吴三娘一眼,冷脸稍缓: “是,至于缘由......你父亲猜测,只怕是冯状元与安国公府做了什么交易。此番他们想捉了你娘,或许是惩戒,或许是警告,具体的,只怕还要问一问始作俑者才知道。” 吴三娘静静坐了片刻,忽然又朝江氏行了个大礼。 江氏一怔,这孩子,怎么忽然行此大礼? 约莫一炷香后。 江氏听完了吴三娘的筹谋,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一会儿。 江氏离开后,吴三娘笑眯眯地望着那对孪生姐妹,温声问道: “你们俩,可有名字?” 下巴圆圆的那个道:“奴婢叫月圆。” 下巴尖尖的那个紧接着道:“奴婢叫月饼。” 吴三娘:...... 可爱又美味,好名字,不改了。 ...... 眼见到了回寺的日子,吴大娘子正拉着吴三娘依依惜别。 “三妹妹放心,我一定常常写信给你,你好好学写字,记得给我回信。” 吴大娘子望着整装待发的两辆马车,眼泪差点掉出来。 “大姐姐莫哭,过不了三年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给姐姐多带些湖州的土产,姐姐素来喜欢鱼虾,正巧那儿的鱼虾最鲜,我给你带上一大箩筐......” 吴大娘子闻言,噙着泪噗嗤一笑道: “路途遥遥,等你那一大箩筐运到京城,只怕我要吃臭鱼糟虾了!” 见她展颜,吴三娘也跟着笑,末了又仔细叮嘱道: “大姐姐去哪儿都带好母亲指派的武婢,那阮家一直对你虎视眈眈,莫要放松心神。” 吴大娘子头点得飞快。 一旁,江氏悄悄问丈夫: “功德司那边,你都打点好了?” 吴守忠微微点头,低声答道: “放心,功德司又不是他曲家的,有老爷我在,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三娘。” 闻言,江氏轻笑一声,揶揄道: “那老爷可要再加把劲了,最好赶在三娘回京前,把那个‘代’字给抹掉。” 吴代尚书:...... 当牛做马的老父亲,命最苦。 吴三娘正准备上车,徐嬷嬷忽然出现,喘着气对吴守忠说道: “老爷,老夫人十分记挂三娘子,临走前想再见一见......” 闻言,吴三娘嗖的一声钻进了车厢,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抗拒。 见状,江氏忙朝吴练使了个眼色,吴练了然,扬鞭驾马便朝外跑,阿祥紧随其后。 徐嬷嬷哎了一声,刚要阻拦,耳边就响起吴守忠那颇为遗憾的声音。 “嬷嬷来晚了一步,三娘刚离开!你看,多不巧,就差一步,那不,刚走......” 徐嬷嬷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 “这样吧,免得嬷嬷为难,我跟你去福寿堂瞧瞧阿娘。” 吴守忠甩着袖子,走得大步流星,一副大孝子的急切模样,直看得徐嬷嬷更呆了。 福寿堂里。 吴老夫人准备好的,满腹的长篇大论、真情实意,待看到来人不是吴三娘时,悉数化作了惊愕。 “三娘呢?还没来拜别长辈,就走了?” 吴老夫人忿忿道。 “都怪那功德司的曲陵秋!”吴守忠扯起谎来面不改色,“我说三娘尚未拜别祖母,那曲陵秋仗着是曲家的旁支,竟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真是岂有此理!” “阿娘回头跟表兄说说,把那李家的盐引都给断了,只一个扬州算什么教训!” 吴老夫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没人比她更了解京城的关系网,对于曲家与李家的关系,她老人家自然也一清二楚。 于是,吴老夫人更生气了,杵着拐杖,脸拉得老长: “曲家不过一介新贵!打量着有个皇子,就敢作贱咱们吴家的人?真是无礼之极!” 庄家与吴家一样,是真正的世家,吴老夫人的父亲身为国子监祭酒,门下人才,遍朝为官。 故而她老人家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当年吴老夫人为儿子求娶江氏,江老将军与妻子因吴府的乱相,虽万般不情愿,却最终还是点了头,也有这层缘故在。 吴守忠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见他娘已经撇开了三娘,于是迅速转了话头。 “阿娘,吕氏有了身孕,我想把孩子抱到馥春院,交给阿宁抚养,阿宁向来会教导孩子,您觉得如何?” 听到孩子的事,吴老夫人果然被引走了思绪,脸上的怒容渐消。 “嗯,抱去馥春院是好事,你媳妇......哎!是咱们对不住她,左右吕氏也是她的丫鬟,只要她愿意就行。” 吴守忠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 再说吴三娘一行人。 功德司的车马在前面,吴三娘的马车在中间,后头缀着冯春时一行人。 马车里,吴三娘终于有了大把时间,能跟她娘腻歪在一起了。 “阿娘还在生气?” 冯雨湖替闺女捋了捋散开的头发,淡淡一笑道: “我和他说过了,今后分道扬镳,我就在湖州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吴三娘一呆,连忙从她娘腿上起来,问道: “阿娘真不去云州了?那咱的挣钱大业......” 见冯雨湖笑意不变,吴三娘抑扬顿挫地哦一声,瞬间心又回到了肚子里,乖乖躺回她娘腿上,笑道: “原来阿娘已经有了主意,那我就不打乱您的计划了。” 冯雨湖笑意微敛,低声道: “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你说得对,有钱才能有底气,阿娘总要给你挣份拿得出手的嫁妆才行,阿娘不想你被人看轻。” 吴三娘扯着她娘的袖子,嘻嘻笑道: “阿娘莫要有压力,万事只求如意三分就好,您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 冯雨湖拍着闺女的手,蓦然一笑,直面如此美景,一旁的钱烟絮已经瞧呆了。 第109章 人家瞧不上 “这位就是钱娘子?”冯雨湖的目光落在钱烟絮那张与阮氏有五六分相似的俏脸上,面上划过一抹复杂之色。 阮氏死了,阮家又送进吴府一位钱娘子,听说与阮氏很是相像,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钱烟絮忙跪下行礼:“奴婢失礼,奴婢见过冯娘子。” 冯雨湖没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问道: “听说你会写话本子?不知都读过什么书?” 钱烟絮后背紧绷,打起精神回道:“回冯娘子的话,奴婢只读过《列女传》与《贤媛集》。” 冯雨湖轻笑一声,不客气道: “只读过这两本书,如何能写得出话本子?莫不是将诸孝女贤妇的事迹摘抄一遍给三娘子看?其实都是诓人的?” 钱烟絮咽了口口水,单薄的身形几乎贴在马车壁上,诚惶诚恐道: “奴婢不敢说谎,奴婢……还瞧过一些杂书,都是些不入流的,故而未敢道出。” 冯雨湖看着她被冷汗浸透的薄衫,心头一软,声音也跟着缓和了几分。 “听说钱家与阮家一道败落,想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吧,还能静下心来识字看书,真是难得。” 钱烟絮紧绷的内心微松,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奴婢一直被藏在外头院子里,闲来无事,只能靠看些杂书打发时间,让您见笑了。” 谁知冯雨湖却犹如变脸一般,骤然没了笑意,冷冷问道: “既然一直被藏在院子里,又是如何得知三娘子爱瞧话本子的?阮家派你来三娘身边,到底意欲何为?说!” 钱烟絮吓了一跳,猛然间感觉掌心一阵潮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忙不迭道: “奴婢是自愿跟着三娘子的,不是阮家的意思......阮家,原本是想叫奴婢顶替阮姨娘,奴婢不肯......” 想到反正她已经违背了阮家和钱家的意思,私自跟了三娘子,左右也算背叛了,那就索性背叛到底。 钱烟絮直起上半身,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 “......有阮姨娘通风报信,阮青郎又存了心打听,所以奴婢不光知道三娘子的喜好,府中的大小事,奴婢或多或少都晓得,尤其是......是吴大人。” “阮青郎说吴大人喜食甜食,又念旧,从前最喜爱阮姨娘。”说到这,钱烟絮壮着胆子望了一眼冯雨湖,“后来又放不下......” “行了。”冯雨湖显然不想听这些,摆摆手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他打听吴大人便罢了,打听三娘是要做什么?” 钱烟絮想了想,道:“他是从今春才开始仔细打听三娘子的,从前奴婢鲜少听他提起......后来多有不便,更多的也就不晓得了......” 今春? 冯雨湖秀眉紧蹙,今春三娘子新成了佛女! “难道他密谋大娘子不成,竟又盯上了三娘?!” 冯雨湖瞪大美眸,随后脸色几乎黑成锅底。 钱烟絮一怔,尚未答话,便听到了吴三娘的声音。 “据你瞧,那阮青郎的文采如何?秋闱是否有望?” “回三娘子的话,奴婢觉得阮青郎此人虽品行不端,狡诈凶恶,可确实文采斐然,他考中秀才那年,才十三岁……邻人恭维,都称他为神童!” “当时奴婢的父亲还心存妄想,想将孙女嫁与他,可是,莫说阮青郎,整个阮家都不肯,后来听说陆陆续续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阮家都没瞧上,统统推拒了……” 吴三娘嗯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 “这样的人好比盘踞的毒蛇,未得势时便深藏密林,一朝得势,只怕会逮谁咬谁。” “小桐,你替我写封信,叫吴练飞鸽传书给母亲……” 钱烟絮眼睛一亮,忙道:“三娘子,要不奴婢来写吧,奴婢刻意练过字,写的信比较体面。” 小桐气呼呼道:“新来的,你说谁不体面?我的字也刻意练过好不好!” 吴三娘:…… 真的吗?小桐。 “这信,还真不能让你写。” 吴三娘对钱烟絮笑道,“你既然刻意练过,想来应该是阮家的意思,想让你的字与阮氏有几分相似,便于勾起往日的情分,阮家打的主意咱们都知道……所以你写的信,我怕母亲没心情看啊。” 想到嫡母的脾气,吴三娘擦了把冷汗。 光没心情看也罢了…… 只怕母亲会当场撕个粉碎再狠狠跺上几脚。 钱烟絮啊了一声,旋即满脸失望。 这下小桐可得意了,不用吴三娘吩咐便拿起纸笔,蘸了墨,伏在马车壁上,开始了洋洋洒洒的’大作’。 她那字丑也就罢了,偏马车晃得厉害,一封信写得简直比鬼画符还要难看百倍。 钱烟絮想笑又不敢笑。 “还是我来吧。” 冯雨湖说着,从小桐手里接过纸笔,将画本子垫在掌心,一手捏着笔慢慢写了起来。 她写得很慢,字迹却十分端正,并未因马车的摇晃而出现一丝抖动。 吴三娘主仆几人,简直要被她这一手绝技惊呆了。 冯雨湖写完,吹干墨迹后,递给了吴三娘。 “三娘瞧瞧信,可还有什么要添的?” 吴三娘接过那张好似打印出来的信,崇拜的情绪直接达到顶峰。 “阿娘还有这本事!牛逼啊!” “牛什么?”冯雨湖呆了呆。 “没什么,牛得很,我夸阿娘厉害。”吴三娘急忙解释。 “确实跟牛有关,小时候时日长,阿爹和你舅……冯状元耕地,我闲来无事,就躺在牛背上练字,这本事不就有了。” 想起从前的岁月,冯雨湖嘴角漾出些许笑意,瞧着面容温和,眼底暖意一片。 这份儿沁人心脾的暖意,直到下了马车瞧见一脸谄媚,直朝这边凑的冯春时,才瞬间冷了下来。 冯雨湖别开脸,带着吴三娘快步进了驿站,一丝好脸都不想给他,把冯春时委屈得,神情都有些怔忪了。 半个多月了!唉! 雨湖这脾气,还是那么大! 冯春时耷拉着脑袋,满脸丧气地跟着步入驿站。 第110章 雨湖姐姐来了 到了客房略作休整后,吴三娘便借口如厕去了驿站后院。 月圆与月饼跟着吴三娘,看似垂头敛眉的恭敬模样下,实则暗藏着四道警惕的目光,正熟练地朝周围瞟。 吴三娘刚下了楼,月圆便上前扶了她一把,趁机低声道: “姑娘,后面有人跟着咱们。” 闻言,吴三娘也不回头,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下了楼梯转身朝后院走去。 吴三娘身后,冯春时看着她几步转入了后院密林,左右看了看,也跟着悄悄溜了过去。 密林里,冯春时对着空荡荡的四周喊道: “三娘,出来吧,是舅舅。” 身后一声讥笑,冯春时急忙转头,却发现吴三娘正靠在树干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冯状元瞎攀什么亲,我舅舅乃四品戍边将军,何时多了你这么个舅舅?” 冯春时一梗,斜着吴三娘冷冷道: “好个忘恩负义的丫头,若不是舅舅我舍了到手的好官职,给你换了个佛女的名头,你能有今日做嫡女、吆五喝六的好时候?” 他说话不客气,吴三娘更不客气,当下便嗤笑道: “冯状元这辈子,最不该提的就是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若论此道,谁人比得过你?” 冯春时脸色极为难看,盯着吴三娘的眼神中透出满满的憎恶。 吴三娘可不怕他,小脸之上讥讽之色更浓: “用安国公府制衡我父亲,又用我父亲制衡李家,冯状元打的一手好算盘,只是去做知州真是委屈了,合该顶替了户部尚书,做个算国计民的一把好手!” “你!” 冯春时被吴三娘刺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月圆与月饼在她身后虎视眈眈,只怕冯春时都要跳起来揍她了。 吴三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同样是满心的厌恶。 他还有脸恼,她比他恼上千倍万倍! 想起冯雨湖遇险那日的情形,以及出发前江氏和她说的话,吴三娘怒不可遏,火力全开: “难道我说得有错?我娘和你决裂真是明智之举,跟着你,指不定哪日被算记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瞧瞧,冯状元是个多有心的义子,直接送了义姐与义父团聚去了!” 这回,冯春时是真被气疯了。 这几日冯雨湖一直不肯理他,冷漠得好似连路人都不如,冯春时一肚皮的委屈和忐忑,这会儿被吴三娘点了出来,就好像脸皮被当众揭下来,狠狠踩在了地上。 冯春时撸起袖子,也不管武婢不武婢了,他现在只想揍一顿那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还不等月圆姐妹上前拦阻,李炎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只见他扑上去一把抱住冯春时,高声劝道: “大郎!大郎!万万不可!那可是吴尚书的嫡女!功德司钦点的佛女!” 管她是谁!他今个非揍她一顿不可!烦她很久了!奶奶的。 冯春时气急败坏之下,力气大的出奇,李炎眼看抱不住了,忙又喊道: “你的雨湖姐姐来了!瞧见你打她闺女了!” 冯春时\/吴三娘:...... 冯春时恨恨地放下了袖子,却又不甘心,于是厉声辩解了句: “我算计谁也不会算计雨湖!我是利用了你父亲,可我也是为了她!” “为了她?”吴三娘撇着嘴翻了个白眼,模样十分气人,冯春时险些又破功,李炎慌忙抱紧他。 “果真为了她,怎么安国公府的人还会派杀手,要捉了她去?” 闻言,李炎和冯春时皆是一愣,暗道,她怎么知道了?! 冯春时脸色铁青,“吴代尚书还真是不可小觑啊,如今连你都知道了......不过,安国公府又如何?只要雨湖跟着我去了云州,我自有办法保护她!” 这倒不假,到了云州就相当于到了冯春时的地盘,况且云州离京城遥远,安国公府的人再要下手便没那么容易了。 “我娘会跟着你去?” 吴三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只教冯春时的脸色由青转白,却不知要再如何反驳。 两厢沉默多久,冯春时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当下便拧紧眉头,警惕地望着吴三娘,冷声道: “你把我引过来,又故意惹我发火,究竟想说什么?!” 吴三娘脸色不见和缓,反而更森寒了。 “冯状元跟我说句实话,究竟是安国公府的哪位主子要害我娘?” 冯春时一怔,望着面冷如冰的吴三娘,缓声道: “原来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不止如此,只要我知道的,统统都可以告诉你......作为回报......你帮我劝劝你娘,行不行?” 最后一句音量渐低,近乎是在哀求。 见吴三娘神色似有松动,冯春时又道: “她一个人留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我和李老太爷闹得不太愉快......李家又是曲家的姻亲,万一......我也不想活了!” 李炎松开了冯春时,并推了他一把,忿忿道: “大郎!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我说了一定会护着你们姐弟的,老太爷那里你不用担心......” 冯春时跟他没什么好客气的,立刻呛道: “你护得住谁?!你家佩姐儿,老太爷要送她明年进宫,你怎么不去护?是你们夫妇不想护?” 李炎脸色一僵,刚要争辩,却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李炎就一个闺女,名李佩,李老太爷要送她进宫,自然是为了帮曲贵嫔固宠。 官家越来越偏宠锦妃,曲贵嫔多少有些失意了。 吴三娘似是没听到两人的争执,佯装思忖了片刻,微微点头道: “留阿娘在湖州确实不妥......阿娘那里我自会去劝说,还请冯状元守诺,把安国公府的情况以及要捉我娘的人详细告知才好。” 冯状元忙道: “一定!这样,我尽数写下,写完了给你递进马车行吧?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遣人来问就好。” “只要你能劝劝雨湖,我......我什么都依你。” 吴三娘冷笑一声,“冯状元方才要揍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冯春时:...... 第111章 阿娘的仇就是我的仇 几人不知道的是,大树后面,一袭黑袍的清峻少年听完了墙角,嘴角抑制不住地弯了弯。 吴三娘回到客房,冯雨湖已经准备了一些热食,正等着她回来一起吃。 “瞧你,一脸的高兴,他说什么了。” 冯雨湖执筷给吴三娘夹了块蜜藕,笑道。 被她看破,吴三娘干脆不忍了,嘻嘻笑道: “冯状元要我帮着劝劝您,一起去云州。” 冯雨湖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脑袋,柔声问道: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让你问的事儿,问了没有?到底是谁?” 吴三娘笑意收敛,将蜜藕放入口中,含糊道: “阿娘,您知道是安国公府就成了,去了云州有冯状元庇护,天高路远的,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安心挣银子。” 冯雨湖一言不发,慢慢放下筷子。 这一刻,两双一模一样的琥珀明眸交织在一起。 片刻后,吴三娘缓缓垂下眼眸,避开了她娘的目光。 “三娘,我的仇,我会自己报。” 听懂了她的意思,吴三娘抿了抿嘴,小脸上涌现出些许冷意。 “阿娘的仇就是我的仇。” 冯雨湖摸了摸闺女的笑脸,眼神柔和,“三娘,阿娘虽然身份低,可就算为了你,阿娘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你外公经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这一条,阿娘一直记得,你放心。” 吴三娘握住她娘的手,话里退让了半步。 “至少让我和阿娘一起,咱们有个商量。” 冯雨湖怔了好半晌,才笑着微微点头。 ...... 母女俩看完了冯春时递进来的信,吴三娘道: “看来曲家二房的那位李老夫人过得也不甚如意啊。” 冯雨湖蹙眉,“是啊,曲二老爷竟连诰命都没给她请封,这是明摆着的瞧不上,瞧不上人家,还可劲儿使人家的银子?” 吴三娘低声道: “曲家是八皇子的外家,自来谋大事者,银钱万不可少,国律有言,官不与民争利,曲家想做些大买卖肯定是不成的,至少明面儿上不成。” 冯雨湖嗯了一声,又道:“李家缺势多金,曲家缺金多势,此乃互补之道,京城中很是多见。” “这是国之积弊,不能长久。”吴三娘正色道,“若长久如此,官商勾结,权为财清障,财为权开路,资源倾斜,抱团取利,底下的人如何还能有活路?” 冯雨湖听得连连点头,看向吴三娘的眼神仿佛带着丝丝亮光。 “三娘,你连这样的道理都懂......”说到这,冯雨湖话锋一转,开始叹气,“可惜了,若是个男儿,你父亲只怕要喜极而泣了。” 吴三娘闻言,八卦心起,急忙问道:“阿娘这话怎么说?还有,大哥怎么不走科举路?” 冯雨湖想起吴守忠曾经跟她说过的话,说话之前又叹了口气。 “大哥儿什么都好,人品贵重,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于武学上更是有天赋,这一点是像了江家人,都说外甥肖舅,果然不假。” “江夫人养孩子,向来注重因材施教,大哥儿这样的人才合该进兵营的,磨练几年,跟着外祖和舅舅立了功,封个武官,顺顺当当,大哥儿自己也愿意得很,可偏偏......” “你父亲和祖母不舍得,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这不,大哥儿都十五有余了,还僵持着。” “大哥儿七八岁上,你父亲把他哄到书房,亲自教他刑名钱粮之道,可惜,大哥儿没兴趣,那书瞧上两眼就够够的,有回直接打了瞌睡,把你父亲气得......” “后来你父亲仍不死心,请了极有耐心的幕僚来教大哥儿,大哥儿倒好,直接在书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幕僚来了一天就走了,你父亲要抽大哥儿,江夫人却拿着书,直夸大哥儿画的好,还请了丹青师傅上门授课,你父亲气得有一个月没去馥春院。” 吴三娘笑得前仰后合,笑罢了才道: “父亲真是!那二哥呢?” 冯雨湖一顿,想了想道: “二哥儿我不甚了解,从前我与阮氏不合,与二哥儿也不多熟络,只知道他自小老实,没事就爱捧着书瞧,不似大哥儿,整日的上蹿下跳。” “父亲没亲自教二哥刑名钱粮?” 想着以前她爹对阮姨娘的那份儿偏宠,吴三娘觉得没教肯定是不可能的。 “这个不清楚,反正最后也是送去了学堂。” 冯雨湖老老实实道。 吴三娘又笑,随后叹着气道: “照我说,还是做女孩好,我可不想从小就被父亲耳提面命,还不许我打瞌睡。” 说完,冯雨湖也跟着笑了,直说有理。 ...... 吴三娘的马车后头,冯春时坐在马上,听着前头母女俩时不时冒出的笑声,心里一会儿怅然若失,一会儿七上八下,好不复杂。 怅然若失是因为他成了局外人。 七上八下是因为不晓得三娘有没有劝得动雨湖。 想着费尽千辛万苦,最后还是孑然一身,冯春时颓然万分,耷拉着脑袋,瞧着很是丧气。 李炎一直瞅着他,见状连忙打马上前,递上自己的酒壶,好心劝道: “大郎,我跟你说,雨湖姐姐那头,不能只靠三娘一个人,你得去缠!” 缠? 冯春时一愣,怎么缠? “你瞧你,书呆子!烈女怕缠郎,听没听过?投其所好,明不明白?还有,你不能总跟三娘子针锋相对的,雨湖姐姐明显心疼三娘子超过你,你得讨好她......” 冯春时斜着李炎,被他说得醋坛子打翻一地,立刻就反问道: “讨好谁?三娘?哼,做梦!还有,谁许你叫雨湖姐姐了?雨湖姐姐也是你能叫的?” 李炎瞪着眼睛,一把夺回了酒壶,嘁了一声道: “你小子,不知好歹是不是?我告诉你,真换了旁人,这样的好主意我还不想告诉他呢,你还不领情!” 冯春时冷哼一声,夹起马肚子朝前紧赶了几步,晃到了吴三娘的马车旁,露出一个假假的笑脸。 李炎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见他扬着笑脸去,拉着长脸回来,嘴角没忍住抽了一下。 第112章 大少爷造反了! 冯春时这心,忐忑不安了一路。 直到快到湖州时,见冯雨湖冷着脸点了头,同意跟他一起去云州,冯春时这才如释重负,差点哭了出来。 “阿姐,去了云州,你愿意做什么买卖就做什么买卖,我定会护阿姐周全。” 冯春时腆着脸,姿态放得极低。 冯雨湖冷脸微霁,慢慢道: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拿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话来约束我。” 冯春时急忙保证道: “自是不会!阿姐与旁人不同......只是云州地处偏僻,这营生,阿姐要好好琢磨琢磨,不行就先卖些刺绣成衣之类的试一试......” 冯雨湖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解释。 三娘的主意,还是等到了云州,去看看那个老渡口之后,再告诉他吧。 ...... 一行人顺利到达湖州。 吴三娘母女惜别后,冯雨湖跟着春风满面的冯春时去了云州。 吴三娘则回了万寿禅寺,继续过晨钟暮鼓的闲适日子。 与吴三娘的闲适不同,此时的李家差点翻了天。 李信一脚踏进李府的大门,各房就已收到了通禀。 大房里,尤氏揪着帕子,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怎么现在回来了?难道是听说了阿佑和郑家要结亲的事儿?” 陶婆子哎呦了一声,拍着手道: “大少爷莫不是要抢回郑家的亲事?奴婢听说那郑县令最初瞧中的,就是大少爷!” 闻言,尤氏更心烦了,拧着眉头斥道: “还要你说?我能不知道?不就打量着他是长子长孙!昨日阿佑刚定了亲,今日他就回来了,定是瞧着咱们家与吴家闹翻了脸,眼瞅着吴三娘子那头没了指望,又想起郑家来了!” 陶婆子忙一脸讨好地附和。 丫鬟巧音传了话,正立在一旁等吩咐。 闻言忍不住瞟了尤氏一眼,暗道,大奶奶还真会倒打一耙,明明是她截了走大少爷的亲事,这可是第二回了...... 尤氏没空管一个丫鬟怎么想,她现在只想让那个丧母星赶紧滚出去,不要耽误了她儿子的好事! “巧音,你再去瞧瞧,瞧他是不是去寻老太爷了。” 尤氏捏紧了帕子,冷声吩咐道。 巧音屈膝,转身就朝外走去。 可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又满脸惊惧地退了回来…… 书房里。 李信看着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李河李海两兄弟,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终于舍得回来了?” 闻言,李信既不见礼也不答话,而是上前替兄弟俩松了绑。 李老太爷满眼复杂,见状也不制止,而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那个松风水月、姿态卓然的长孙。 许久后,李老太爷才又动了动嘴唇,吐出一道惊雷: “信哥儿,毁了李家,对你有何好处?” 李老太爷身后,赵管家被他的话骇飞了三魂六魄,什么叫毁了李家?大少爷怎么就要毁了自己家? 与赵管家的紧张错愕不同,李信闻言,只是姿态闲散地挑了个圈椅坐下。 漫不经心道:“您问这话,自己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李老太爷手指微颤,只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咳一声。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信偏头,清冷的目光落在李老太爷那张布满褶皱的苍白脸颊上,心底的恨意似泉水般,一股一股朝上涌。 “很早。” 回答这两个字后,李信的眼神彻底凉了下来。 身后的李河李海两兄弟,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瞄着呆愣的李老太爷。 赵管家听得心惊胆战,却又隐隐明白祖孙二人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是裴家告诉你的?他们想做什么?” 李信望着李老太爷眼中的警惕,笑容凉薄又随意: “老太爷问了这样多,不想听听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李老太爷被他的称呼气了个半死,脸色都跟着难看了不少。 “这是你的家!你想回便回,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出李老太爷想缓和气氛的意思,李信却依旧笑得一脸冷漠: “李家得罪了吴尚书,顶着李姓只怕往后在仕途上困难重重,故而秋闱前,我准备将自己过继到舅家,烦请老太爷将李信从族谱上划去,全当没了这个人。” 这回轮到李老太爷骇飞了三魂六魄,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长孙说出来的话! 他要把自己过继到裴家?! 他可是他们李家的长子长孙! “你,你,你......” 李老太爷气得险些旧疾复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李信,惊怒交加。 “是裴家?裴家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家人都死光了,竟还有这样的能耐!” “来人!来人!把大少爷给我押到祠堂里去!来人!” 李老太爷的呼唤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连赵管家都察觉到了异常,急忙朝外喊人。 李河李海半垂着脑袋,暗道,只怕主子进府那一刻,这李家就已经尽握掌中了吧。 果然,赵管家刚推开门,就被裴文裴武两兄弟逼退了回去。 赵管家望着那两柄白森森的刀刃,嗷了一声,连扑带滚地躲到了李老太爷身后,抱着头瑟瑟发抖。 完了!大少爷造老太爷的反了! 他跟着老太爷多年......那他会不会成为杀鸡儆猴的那个鸡??? 老娘啊!儿今要命丧黄泉啦! 赵管家已经快崩溃了。 冷芒映入眼帘,李老太爷脸皮抖动,似乎有看不见的冰碴正扑簇簇往下掉。 “信哥儿,我悉心教导,养你成人,你如今......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好,好啊!真是好!” 李老太爷一连说了三个好,一声比一声阴寒。 说完慢慢站了起来,两道目光隔空相撞。 李信面不改色,迎着李老太爷瘆人的目光,毫不相让。 “这算回报?不,我的回报还在后头,此次来,不过是觉得老太爷有了年岁,该退位让贤了。” 李老太爷这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都比不过这短短一炷香的变故让他心惊。 门外,日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芒刺的李老太爷颓然又愤怒。 第113章 我不想要 半晌后,李老太爷骤然脱力般,跌坐在红木圈椅里,似是回答又像是安慰自己,道: “罢了,这个家,迟早是你的,你既然想要......” “我不想要。” 李信眸色深沉,一字一顿道。 李老太爷抬起眼眸,意味不明,“你不要?若给祖佑,你会甘心?” 李信淡淡道:“我觉得阿佩很好,不如就叫她接替李家吧,老太爷觉得如何?” 佩姐儿? “佩姐儿一个姑娘家!如何能继承李家?” 李老太爷勃然大怒,显然是把李信的话当成了玩笑。 李信目光沉沉,清峻的脸庞上没有一丁点玩味的意思。 李老太爷收敛怒容,沉下心来,一瞬间就想通了许多事,只觉得脊背发凉、头晕目眩。 “那些......是韩氏告诉你的?也是她一直给你传递消息?她......竟敢藏了这样的野心?!” 李老太爷口中的韩氏,正是李炎之妻李二奶奶,李佩之母。 韩氏出身抚州望族韩家,举止娴雅,品行端庄,与现任的李大奶奶尤氏有云泥之别。 李老太爷对这个儿媳妇一向不错,要说有什么不满,无非就是韩氏没给李炎生个儿子。 “二婶聪慧,有她协助阿佩,想来李家往后能再上一层楼。”李信起身,毫无征兆地缓缓抽出腰间的软剑,一步一步朝李老太爷靠近,“到时候老太爷在泉下,也能跟着风光无两。”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李老太爷呆呆地望着面如修罗的李信,脑海中尽是嗡鸣声,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圈椅上,动弹不得。 眼见李信越走越近,李老太爷这才勉强找回了声音,艰难嘶哑又不可置信道: “信哥儿,你难道,要对祖父下手?” 李信朝前又进了一步,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到底是从前的旧主,李河李海都闭上了眼睛,面露不忍。 门外,裴文裴武兄弟见到一头冲过来的李炎,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慢慢将刀收回了鞘。 李炎毫无阻碍地扎进书房,一眼瞧见李信拿着剑,正朝他爹逼近,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厉声大喊道: “阿信!不可!” 剑尖停在李老太爷喉咙前,正密密地颤抖着。 一滴豆大的汗珠自李老太爷额角滑落,李信见状,瞬间收回了软剑,任由那滴冷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见他果真收了势,李炎仍不放心,忙上前挡在李老太爷面前,声音都有些颤抖。 “阿信,你要做什么?!你祖父有疾,你就看在二叔的面子上,别......” 李信见状,转头就走,只给李炎父子留下了一句寒意刺骨的话: “只要你们不插手阿佩掌家,我就留他一条命!” ...... 李信离开后,李炎猛地吐出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拍了拍胸口。 视线扫到他爹那张惨白如纸的老脸时,忽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阿炎,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所以才会......” 李老太爷浑身都透着一股青灰的死气,好似下一瞬就会昏过去一般。 李炎怔怔地望着他爹,讷讷道: “阿爹,您什么意思?难道,当年那件事......是真的?你真的......使人杀了大嫂?!” 李老太爷嘴唇僵硬地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只有脸色愈发的惨白。 ...... 佩鸣园里。 韩氏一袭麻布白衣,看着面色冷峻的李信,幽幽道: “我还以为,今日便能给那老不死的披麻戴孝呢。” 李信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进水中,缓了又缓才道: “韩姨,阿佩还小,掌家还需要你的扶持,这段时日我会待在湖州,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去梅林山庄找我。” 韩氏身后,十三岁的李佩有些难过,带着哭腔道: “大哥,你以后都不回李家了么?” 李信没有回头,淡淡道: “李河李海留下,以后就听你的调遣,赵管家也能用,他虽胆子小,可理账上是把好手,内务外务又都熟悉,你给他娘送些银子,把他收为己用吧。” 说完,不再有一丝留恋,带着裴文裴武离开了李府。 ...... 梅林山庄后面那片湖泊的中间,有处极为凉爽的水阁。 李信一人独坐蒲团上,望着湖泊中的明月,怔怔地出着神。 裴武进来,收起地上倒着一只酒杯和七八樽空酒壶,刚要开口去劝,却被兄长拉了一把,两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李信看着湖中月,只觉得一会儿看到了齐嬷嬷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韩氏。 两张脸仿佛融成一张,张口闭口都在质问他,为何不杀了弑母的凶手。 李信心烦意乱,想拿酒杯把那月影砸乱,可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李信慢吞吞地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她们太吵了,他不想待在这里,他现在只想清静。 李信进了城,一头扎进了万寿禅寺,孙守寺见了也不多问,直接领着朝静室走去。 以往这位李大少爷没少来国寺,回回都是在静室里待两日,不吃也不喝。 李信跟着孙守寺朝里走,忽然路过一处院墙,听到里头那熟悉的声音,李信瞬间便挪不动脚步了。 是三娘子。 孙守寺见李信停了脚步,随后也折了回来,望了望院墙,低声道: “大少爷,这里是佛女的住处,咱们还是快走吧。” 李信嗯了一声,收回思绪,率先朝静室走去,孙守寺紧跟其后。 明净院里,吴三娘正坐在凉亭里,‘指导’钱烟絮写话本子。 小桐在一旁听着,差点笑岔了气。 “哎呦,姑娘,那才子和佳人不能成双成对,这话本子谁还肯看呐!” 吴三娘斜着她,嘁了一声,“姑娘我看!烟絮就这么写,别听小桐的。” “姑娘不听我的,这话本子指定卖不出去!要不我和新......烟絮姐姐比一比,看看谁写的更好卖,如何?” 小桐坚持自己的想法,转身便进屋去拿笔墨,作势要和钱烟絮比一比。 钱烟絮笑意盈盈,伏吴三娘耳边说了句话,随后便提着裙子进屋,要去偷瞧小桐写的话本子。 吴三娘正望着她的背影笑,院墙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三娘子。” 第114章 他怎么又想起了三娘子? 钱烟絮笑意盈盈,伏吴三娘耳边说了句话,随后便提着裙子进屋,要去偷瞧小桐写的话本子。 吴三娘正望着她的背影笑,院墙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 “三娘子。” 吴三娘汗毛倒竖,刚要唤月圆和月饼,院墙外的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忙解释道: “三娘子莫怕,李信只是路过。” 李信? 吴三娘的心稍稍回到了肚子里,却也并未出声。 李信背靠院墙,也不管吴三娘应不应声,只管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来向三娘子致歉。” 吴三娘不想与他多纠缠,起身便要走,就听他又说: “为表歉意,我明日遣人给三娘子送些话本子。” 吴三娘一怔,怎么,她这点爱好,是个人都知道了? 刚要拒绝,就听到他又补了两个字:“孤本。” 好了,这下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吴三娘暗恨自己不争气,咬着牙刚要说话,院墙外忽然没了声音,一片寂静。 吴三娘喊来月圆去瞧,月圆回来说院外并无人影。 次日诵经回来,吴三娘一眼就看到凉亭的石桌上整齐地排放着一叠书。 想起昨晚的事,吴三娘忙上前查看,发现竟真是一些珍品话本。 无关情爱,是本志怪杂谈。 吴三娘略翻了几页,见里头还有插图,瞬间瞧得眼睛都直了,片刻后暗道,只看一遍,看完就使人还给他总行了吧。 这样想着,吴三娘便心安理得地看了起来,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废寝忘食。 这晚,吴三娘正挑灯苦读,那话本子正值精彩之处,吴三娘看完一页又翻一页,才发觉竟是最末了。 最后一页? 吴三娘急忙在那一堆已经瞧完的的话本子里头翻翻找找,最终却绝望地发现,手里这本已是最后一本! 也就是说,这书未完待续,如果没料错,剩下的应该在李信手里! 气啊! 吴三娘咬牙切齿,他下了这么大个套,偏她一头扎了进去! 这是诈骗!这是传销! 她要在佛祖面前诅咒他!!! 吴三娘正恼火得不行,小桐忽然带着一叠话本子进来了。 “姑娘,孙守寺托奴婢带给您,说是裴家娘子的歉礼,那什么裴家娘子,姑娘几时认识的?” 吴三娘一呆,连忙冲上去瞧,见小桐抱着的那些话本子,正是她方才心心念念的后面几回,心里不由得大喜过望。 刚要坐下仔细瞧,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眨巴了几下眼睛。 那个李信,他怎么能算得这么准? 她这边刚看完最后一本,他那边就遣人把新的送到她手上了??? 算无遗策啊! 吴三娘这回留心了,先找到最后一本,见上头写着“全文终”,这才松了口气。 ...... 梅林山庄里,李信见阿进回来了,状似随口问道: “送去国寺了?三娘子收了没有?” 阿进笑嘻嘻道: “收了,是三娘子身边的姐姐收的。” 李信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阿进离开后,李信懊恼地拍了拍脑门,都怪那日喝了太多酒!这事儿,办的真够莽撞! 自从同谋大事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莽撞了。 从前也不这样,那晚,怎么听到三娘子的声音,他就开始脑子发热了? 李信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别去想那晚的事。 可...... “主子,大娘子来了!” 一声回禀还没落下,李佩已经哭着跑进来。 “大哥!” 李信回头,见她哭哭啼啼,满脸委屈,叹了口气道: “接管李家不顺利?谁给你使绊子了?” 李佩哽咽着告状: “各地的大掌事没几人肯听号令,尤其是扬州那头,那个袁大掌事......” 李信面无表情,没有因她的哭诉有半分动容,冷冷道: “人都留给了你,该怎么用怎么用,妇人之仁要不得,既然有人要当出头鸟,岂不正好?” 李佩虽然心思玲珑,人也聪慧,可到底年龄太小,又是个女孩,各地掌事不听号令也在意料之中。 至于她娘韩氏,外姓之人更难插手,便是有些手腕,也只能在湖州本家用一用,想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也要看李老太爷肯不肯呐。 李佩听懂了堂哥的意思,脸都白了。 李信见状,硬着心肠道: “阿佩,这是你掌家要过的第一关,往后还有千关万险,如果你总是下不了狠心,怕也难逃被老太爷送进宫的命运。” “阿佩,你想进宫吗?” 李佩捂着嘴拼命摇头,泪水顺着手背滴在地上,十分可怜。 她不要进宫,今上已逾半百,她不想去伺候和她祖父一般大的男人,还要跟一群心思叵测的女人争宠! “那就狠下心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李佩透过泪眼,怔怔地望着李信。 她认为对的事?真的能做吗? 万一做得太过,让下面的人觉得她不是个仁慈的家主,往后不肯尽心效力,或直接起了反心,可如何是好? 见她这样,李信的耐心也即将耗尽。 正想着要不要出手帮她一把,脑海中忽然想起吴三娘骂人时的那份犀利,眼底浮现出隐隐的笑意。 “阿佩,大哥不能出手帮你,一旦我出手,底下的人便更会轻视你。” “但大哥会给你找个好师傅,你跟着她,好好学,好好当你的李家主。” 大哥给她找了师傅! 闻言,李佩不哭了,朝李信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她就知道大哥一定会帮她,她一定跟着师傅好好学!早日渡过眼下的难关! 与李佩的雨过天晴不同,此时的李信已经缓缓呆住了。 更为了方才的念头和许出去的承诺心惊。 他怎么又想到了三娘子? 他怎么能笃定三娘子会收阿佩为徒? 万一三娘子来了脾气,指着鼻子像骂冯状元那样骂他一顿...... 不会,三娘子那性子,对于不熟悉的人,她只会命人把他丢出院子...... 门外,阿进见李佩提着裙子,一脸高兴地跑走了,忙进屋等吩咐。 第115章 拿出手段叫他们瞧瞧厉害 等了半晌也不见主子开口,阿进便壮着胆子抬眼去瞧。 却见上首的李信,神情十分严肃,阿进暗道,只怕主子是在想什么大事,算了,他还是别出声了。 阿进正盯着脚尖瞧得出神,李信忽然起身,直接越过他朝外走去。 “主子要出去?奴才给您套车......” “不用,你去我的藏书阁,把北面书架最上层的木匣拿来。” ...... 万寿禅寺,明净院。 吴三娘正歪在床上瞧话本子,小桐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只木匣。 “姑娘,孙守寺使人送来一只木匣,又说是裴家娘子的歉礼。” 吴三娘一怔,那个李信,怎么回事?怎么道歉道个没完了? 吴三娘刚要拒绝,可视线扫过已经打开的木匣,硬是半晌没挪开眼。 《前朝悬案实录》 吴三娘:!!! 这是什么仙品!啊啊啊!!! 刚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页,吴三娘立刻便回了神,对小桐说道: “告诉孙守寺,先前的事过去了,我这人不爱占人便宜,这些都是珍品,待我看完都会给他还回去,保证完整无缺。” 小桐叹着气应是,那什么裴娘子,算是打着她家姑娘的七寸了。 这几天姑娘沉迷话本子,连话都说得少了。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姑娘偷偷难过。 刚和冯娘子分开那会儿,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很是不好受,她作为姑娘的心腹,自是明白姑娘的心思。 小桐一边想着一边出去给孙守寺回话。 只是没过多久,孙守寺又替那位‘裴娘子’带来了一句请求。 “嗯?他妹妹?叫我帮着指点一二?” 吴三娘满脸惊愕,那个李信,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妹妹又是谁?她能指点人家什么?写话本子??? “听孙守寺说,是裴娘子觉得她妹妹性子太软,连家里的奴仆都敢骑在她头上,想送到姑娘这儿来学学,瞧瞧能不能改了性子。” “他还说,若姑娘同意,那些孤本全都送给您做谢礼。” 吴三娘自来最不愿欠人情,想了想寺里的清静,便点了头。 不过是个软性子的小姑娘,来做个伴也好。 ...... 李佩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明净院时,吴三娘正懒散无比地歪在躺椅上,边瞧话本子边吃点心。 只是那点心没吃两口,就被她丢到一边。 国寺里不许见荤腥,连点心都是素油做的,味道自然不大好。 李佩捧着点心匣子,暗自对大哥的心细赞了一遍又一遍。 见吴三娘瞧见了她,李佩心里一紧,忙上前见礼。 这位三娘子的身份,她自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二品兵部尚书之女,与她是天和地的区别,况且先前李家还得罪了她。 小桐以为她家姑娘会立刻叫人起来,姑娘一向不喜繁文缛节。 可这回,她还真料错了。 只见吴三娘不徐不疾地合上话本子,打量了一番李佩后才开口问道: “你姓李?” “回三娘子的话,是,我名李佩,是李家二房的独女。” 李佩答的很小心,她觉得面前的吴三娘子,虽然岁数不大,却锐利且不客气,这份气势她只在大哥身上见过。 “这么说,李炎是你父亲?那我与你们李家的恩怨,想来你也清楚了?” 李佩想起李信的交代,熟练地复述: “那件事本就是李家存了痴妄,三娘子不计前嫌,肯让我来明净院,已是胸宽似海,我只有感激的份儿,大......大姐说,若我能跟着三娘子学到些皮毛,便也足够了。” 吴三娘望着她一脸的诚恳,片刻后才嗯了一声,示意她落座。 “我听说,你性子软,家里的奴仆都敢骑到你头上,这是实话?” 闻言,李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暗道,三娘子这么直接的吗? 面上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 “不敢欺瞒三娘子,我......刚接手李家,许多人都不肯听从调遣......大约是因为我这身份,还有是女子的缘故......” 听她说自己刚接手李家,吴三娘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听说李家前些日子闹出了些动静,原来是这样。 吴三娘示意小桐给李佩斟茶,见她起身谢了又谢,端着茶盏也不敢饮,于是便直言道: “不是身份,也无关男女。” 无关男女? 李佩听呆了,三娘子竟然不觉得女子掌家这事儿,太过荒谬? “不肯听从调遣是因为你没被旧主认可,再有就是手腕不够硬。” 听完吴三娘的话,李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品了品后,忙放下茶盏,起身敛裾便又要行礼。 “行了,在我这儿不用多礼,我说的话只能给些提示,至于具体该怎么做,你得自己看着办。” 知道吴三娘这样说是不想居功,李佩眼眶一热,这几日,她的雄心壮志,几乎快被各大掌事反对的声浪给扑灭了。 就连阿娘也一直说,这都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 可三娘子却说无关男女...... 李佩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心底又重新燃起了无穷的斗志。 女儿又如何! 祖父不认可她,那她就想法子叫他不得不认可! 手腕不够硬,那这回她就硬给他们看! 李佩一扫来时的仓皇失措,离开时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一旁,小桐见人离开后,一边收拾茶盏一边嘟囔道: “原来她是李家人,怪不得姑娘对她有些不客气呢。” 吴三娘打开李佩送来的点心匣子,瞧着里头的各式酥点,随手捏了一颗尝了尝。 小桐见她家姑娘眼神一亮,便知道那点心,又打到了她家姑娘的七寸上。 也不怪姑娘馋,这寺里什么都好,就是那吃食,实在是素得令人心慌。 ...... 梅林山庄,书房里。 李佩一改在明净院里的谨慎模样,爽爽利利,三言两语便把吴三娘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信听罢,低头遮住嘴角的一丝笑意,佯装淡淡道: “嗯,听你师傅的,拿出手段叫他们瞧瞧厉害,有大哥给你兜底,什么都不要怕,去吧。” 第116章 养鱼的好料 李佩屈膝一福,正色道: “大哥既然这样说了,我想找大哥借几个人,要有气势,功夫好的,不要多,两三个就行。” 李信笑道: “行,我叫郭家兄弟跟你去,郭大回了信州,我叫他来湖州跟着你,他们兄弟四人的功夫都不弱,人也魁梧,如何?” 李佩狠狠点了点头,告退后扭身就走。 听完李佩的吩咐,以郭家兄弟为首的一队人马,直奔扬州而去。 次日一早,李佩正和韩氏一起用早膳,郭家兄弟三人便押来了袁大掌事。 李佩抬眼去瞧,见郭家兄弟身上都带了伤,不由得怒火攻心,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冷冷吩咐道: “后院荷花池里,缺些养鱼的好料,把这个姓袁的给我剁了,撒到荷花池里去!” 见郭二抽出刀刃,已经被揍过一顿的袁大掌事吓了一跳,直呼老太爷救命。 “老太爷?哼,事到如今还如此顽固不化,好啊,也许等你投胎成了尾鱼,便知道什么是顺势而为了,押下去!” 郭家兄弟拖着高声呼救的袁大掌事,大张旗鼓地一路绕去了荷花池。 往后的一个月里,各地不听号令的大掌事,陆陆续续地收到从湖州本家送去的一捧淤泥。 据送去的人说,这淤泥是极佳的养料,是专门从李府后院荷花池里挖出来的,是新任家主李佩送给各位大掌事的礼物。 众人纷纷疑惑不解,开始四处打探其中缘由。 不知是谁头一个听说了袁大掌事的事儿,一时间众说纷纭,大家纷纷指责李佩一个姑娘家,过于心狠手辣。 更有甚者,直接闹着要去湖州找李佩要个说法,一时间李家在各地的铺子里,掌柜的带头纷纷罢工,数百只鸽子齐刷刷的飞进湖州本家。 李佩整夜整夜地拥着被子失眠,精神紧绷,一触即发。 就连韩氏的安慰也没了用。 “姑娘不能总这样,要不去找大少爷问问法子?”丫鬟珠元忧心忡忡道。 “不,给我套车,我要去国寺。”李佩想起吴三娘的那份气定神闲,好像整个人都跟着松弛了一瞬。 “眼下已至人定,姑娘......” “罢了,明日再去,给我准备些点心,和上次的一样。” 李佩打定了主意,抱着被子合上了眼,即便不睡她也要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去拜见师傅。 ...... 明净院里。 李佩神色黯然,踌躇道: “师傅,外头闹成这样,祖父他......也未曾替我说过一句话......难道他从前说疼我的话,竟都是违心的?” 吴三娘嗤笑一声,斜着她道: “刚要夸你雷霆手段,这又开始妇人之仁。你祖父和你,如今已不是亲人,你们是敌人,是对手,各大掌事闹成这样,若说没有你祖父的授意,你会信?” 李佩脸色更难看了,绞着帕子讷讷道: “祖父就这么看不上我?前两日我去书房请见,祖父连理都没有理我......” 闻言,吴三娘重重叹气,认真地瞧着李佩,冷声道: “佩姐儿,我问你,你祖父当家时,要去你们李家的某处地盘,可需要要提前请见?” 李佩一愣,旋即摇头。 祖父一向雷厉风行,他要去哪里,哪里只有跪迎的份儿,谁敢受他的请见? “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你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家主,旁人又如何信服?你记住,你是一家之主,凡李家的地界儿,没有家主去不得的,凡李家诸人,没有谁能违背家主之令的,明白吗?” 李佩脸色发白,这几日为了掌家的事,她几乎不眠不休,心力交瘁。 见状,吴三娘知道她在犹豫,于是也不多言,只命小桐给她煮些阿胶黄芪茶。 等茶水凉透了,李佩这才一饮而尽,随后满脸郑重地起身行礼道: “师傅的话我明白了,是他无情在先,就不能怪我无义!李佩告退。” ...... 李府,书房外。 赵管家哈着腰给李佩回话,意思无外乎老太爷身子不适,不想见旁人云云。 李佩面无表情,直接命郭二一脚踢开了书房大门。 既然有些人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能怪她无礼了。 屋内。 李老太爷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孙女,老脸上满是怒火。 这年头,这些小辈见他失势,便以为谁都能踩他一脚了?! “李佩!你大胆!这是我的书房,你也敢擅闯?!” “你以为有李信给你撑腰,这个家主的位置你就能肖想了?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这李家,李信不要,那就给祖佑!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早些准备准备进宫的事吧!” 李佩冷笑一声,不客气道: “祖父天天惦记着宫里,自己怎么不净了身进宫去伺候?” 李老太爷差点被她的话气晕,骤然起身,指着李佩厉声骂道: “好个尖牙利齿的丫头!如今竟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韩氏平日里就是这般教养你的?孽障!” 李佩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命郭二兄弟上前,将李老太爷捆成了蚕茧。 李老太爷:...... 李老太爷歪在地上,刚要挣扎,李佩便慢慢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祖父,李字小令在哪儿?” 李老太爷刚要说,痴人说梦的丫头,有本事你自己找啊。 就听到李佩那宛如来自九幽地狱的轻笑声: “祖父不肯交出李字小令,那我只能叫祖佑堂哥来帮着找一找了,郭二,把他押进来。” 李祖佑被押进来时,嘴巴被堵的严严实实。 见了李佩,李祖佑呜呜嗷嗷直叫,眼睛瞪得老大,脸气得通红。 李佩向来厌恶他,见状冷冷瞥了一眼,郭二立刻上前,劈头盖脸将李祖佑扇倒在地上。 李祖佑顿时便缩成了鹌鹑,一声都不敢吭了。 李老太爷被这一幕气得脸色发青,厉声斥道: “李佩!你疯了!那可是你堂哥!快把他放了!你个混账......” 李佩却不气不恼,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李字小令在哪儿。” 第117章 不肯当她的甜枣? 见李老太爷梗着脖子不肯说,李佩却笑了,直接吩咐道: “把李祖佑的手指头剁下来,今日午膳给老太爷做个虎皮凤爪。” 虎皮凤爪?! 李老太爷爷孙俩被她的疯话惊呆了。 李祖佑又开始呜呜乱叫,他不要变成虎皮凤爪! 郭二才不管他,直接掰开李祖佑的手指头,抽出匕首便要去削。 见他如此干脆利落,李老太爷魂飞魄散,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喊道: “住手!我给!李字小令在我这儿!” 李佩笑得眉眼弯弯,这几天的精疲力尽好像在这一刻悉数烟消云散,只余下满心满肺的欢喜,反差之大,冲得她都有些疯魔了。 想到李祖佑前几日对她的叫骂,李佩好不恶意地想,这么快就交出李字小令了,真无趣,她还想趁机教训教训那个敢对家主出言不逊的东西呢! 哼,狗仗人势。 她还以为那老家伙有多有胆呢!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 “老太爷是识时务的俊杰,这几日我被各大掌事吵的头疼,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我又要忍不住发了疯,到时候万一误伤了祖父与堂哥,那可真是太对不住了。” 李老太爷又惊又惧,咬紧牙关道: “祖佑是郑县令的准女婿,你就不怕郑县令知道了,上门问你要人?!” 李佩笑意更浓,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娇俏道: “郑县令不会的,若是郑县令知道,祖佑堂哥与他的亲亲表妹已暗结珠胎,您猜郑县令还会不会管他?哈哈哈哈,恭喜祖父,要做曾祖父啦!” 这下,李老太爷的脸青得更厉害了,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争气啊!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老太爷恨恨地盯着李祖佑,暗道,方才还不如不管他!都是孽障! 李佩如愿拿到了李字小令,又重重警告了李老太爷一番,心里舒坦得好似醉了酒。 明净院里。 吴三娘看着脸上浮现两朵红晕的李佩,心里一阵好笑。 昨日来的时候还垂头丧气的,今日就兴高采烈成这样。 真是孩子气! 若是李老太爷爷孙知道了吴三娘的想法,只怕会呼天抢地高声反驳。 “办成了?” 吴三娘取了一块李佩带来的点心,又朝她那边推了推,示意李佩一起吃。 李佩不爱点心,见状却也伸手拿了一块,边吃边笑道: “多亏了师傅教我,果然只要手腕硬,没有办不成的事。” 吴三娘闻言一笑,想起上一世她那些领导的手段,又道: “虽说御下要严,可也要刚柔并济,打一巴掌后总要给些甜枣吃,索性那个袁大掌事你也没怎么样他,不如就把他制成甜枣吧。” 李佩:...... 李佩还能说什么,只能起身准备回家制枣。 袁大掌事在柴房里饿了三天,见到李佩时只剩下一口气了。 “袁大掌事受苦了。” 袁大掌事勉强抬眼望去,只见李佩一脸的心痛,仿佛下令饿他三天三夜的另有他人。 “今日我便放你回扬州,其余各大掌柜那里,袁大掌事还要好好劝一劝才行,告诉他们,跟着我,必不会埋没了你们。” 袁大掌事气坏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敢这样对他? 他跟着老太爷走南闯北的时候,她连根毛都不是!竟敢这样羞辱他! 袁大掌事咬紧牙关,狠狠呸了一声。 “帮你劝?还跟着你?你算什么继承人!老太爷犹在,府中还有两位公子!怎么就轮到你个二房的丫头来做主了?我告诉你......” 李佩被他呸了一裙子,脸瞬间就拉下来了,阴森森地打断他道: “还是我告诉你吧,李字小令在我手里,你可以瞧瞧真假。” 袁大掌事瞧见那枚金灿灿的小印章,下头刻着李字,当下便惊出一身冷汗,怒喝道: “你!贱人!你杀了老太爷?!你这遭雷劈的不孝女......” 李佩自掌家以来,已经听了太多谩骂了,当下便古怪一笑,瞧着又像要发疯一般。 只见她猛地抽出郭二的刀,唰的一声割下了自己的裙摆,冷笑道: “裙子脏了,正好用来堵住他的嘴,听说袁大掌事有个老来子,很是可爱,去,把他给我请过来,袁大掌事说我不孝,我倒要瞧瞧,孝子贤孙该是个什么模样!” 闻言,袁大掌事立刻就后悔了,刚要说话却被郭二堵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个不停,眼眶瞪得酸痛,泪水夺眶而出。 李佩见状,笑容越来越灿烂,最后几乎笑弯了腰。 “袁大掌事这是何苦,乖乖当我的甜枣不好吗?非要闹这么一出,有什么用?还搭上了宝贝儿子,得不偿失嘛不是......” 袁大掌事已经听不懂了,什么甜枣? “来人,送袁大掌事去见老太爷。” 李佩笑够了,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袁大掌事吓得全身颤抖,呜呜的声音越发凄惨。 她好狠的心肠!她这是要送他去死? 呜呜,死了也好,老太爷啊!小人这就来地下寻您啦!您走慢些...... 以为自己死定了的袁大掌事,被送到书房后,见到上首端坐的、完好无缺的李老太爷时,直接傻了个彻底。 老太爷没死?! 袁大掌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直哭得歇斯底里、涕泗横流。 一边哭一边慢慢朝李老太爷的方向蠕动着,活像一条成了精的大蛆。 李老太爷:...... 这什么东西给他放进书房了? 袁大掌事被堵住嘴,还捆得结结实实,李老太爷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他的得力干将。 “老袁?你这是......是李佩?” 李老太爷一边给袁大掌事松绑,一边心惊不已。 从前他只觉得李佩八面玲珑,乖巧懂事,怎么忽然间就变得这般凌厉! 若她是个男儿......该多好! 李老太爷不知道叹了多少回气。 袁大掌事饿了三天三夜,看到李老太爷桌子上的点心,忍不住扑上去猛塞。 第118章 至少她姓李 “你慢点!喝些茶水,怎么饿成这样?又是李佩?这个孽障......” 李老太爷帮袁大掌事拍着后背,看他吃了一盘点心,又喝了一壶茶水,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老太爷没事吧?小人失了礼,都是大娘子,大娘子得了失心疯!她......” 袁大掌事吃饱喝足,拉着李老太爷开始告状。 李老太爷半垂着眼眸,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颓然道: “李佩没疯,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李家......李信是没了指望,祖佑又是滩烂泥......” 袁大掌事忙道: “那还有二爷呢!二爷是大娘子的父亲,大娘子总不能......” 李老太爷想起李炎的莽撞,随口道: “交给阿炎,还不如交给李佩......” 此话一出,袁大掌事和李老太爷自己都惊住了。 还不如交给李佩? 袁大掌事动了动嘴唇,想问李老太爷是不是退让了,可看着同样呆愣的李老太爷,到底也没能问出口。 袁大掌事慢慢坐在了地上,心道,原来,老太爷已经有了退让的心思...... 那他还坚持个什么劲儿? 李老太爷看着比他还颓废的袁大掌事,惨然一笑,道: “老袁,事到如今,我能有什么法子?索性,这个家没被外人得去,李佩再不好,至少她姓李。” 袁大掌事蓄了满眼的泪,不甘道: “可大娘子是个姑娘家,最后不还是要嫁人?” 李老太爷啧了一声,“招赘不就成了,再者,从大房两兄弟的孩子里过继一个,有什么?” 袁大掌事见李老太爷连下一代的事儿都想好了,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只能跟着深深叹了口气,认命般低下了头。 佩鸣院里。 李佩转着茶杯,看着跪得端端正正的袁大掌事,忽然一声轻笑,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袁大掌事是我李家的耳目股肱,往后见了我,不必行跪礼,赵叔,给袁叔支三千两银票,最近扬州的盐铺生意不好做,袁叔拿着钱周转几日,其余的我来想想法子。” 袁大掌事接过银票,又盯着姿态恭敬的赵管家看了许久,这才声音嘶哑地以头触地,应了声是。 ...... 袁大掌事回了扬州的第二日,李佩的口碑在诸位大掌柜那里慢慢好转起来。 尽管仍有人唱反调,可李字小令一出,再加上李老太爷的默不作声,各大掌事也都不傻,渐渐都回过了味。 于是该干嘛就干嘛,至于尽不尽心,会不会阳奉阴违,那就是后话了。 这几日李佩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韩氏见了,很是心疼闺女,揪起李炎帮着一并处理事务,这才让李佩得了空,又去了一趟国寺。 李佩到明净院时,钱烟絮的话本子刚写好,正拿给吴三娘看呢。 见她来了,吴三娘笑道: “烟絮,真正能指点你的人来了,湖州最大的书肆就是李家的,你这话本子好不好,要看李家主怎么说。” 闻言,钱烟絮将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到李佩身上,李佩噗嗤一笑,又忙以袖掩口,瞧着很是羞赧。 “烟絮这话本子,不似平常的大团圆结尾,只怕真正瞧懂的人不多呢。” 李佩说得极委婉,可意思大家都懂了。 钱烟絮有些丧气,喃喃道: “看来,我这个是不如小桐的了。” 小桐笑嘻嘻地递上自己写的话本子,李佩飞快地看完,又笑道: “小桐写得不错,就是与市面儿上的有些相似,只怕难得偏爱呢。” 小桐笑容僵在了脸上,李娘子这话的意思是,她的话本子过于平庸了。 钱烟絮哈哈一笑,一扫丧气之意,“小桐,看来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吴三娘心思一动,忙问李佩: “市面儿上的话本子,多以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为主?” 李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回话十分恭敬,“回师傅的话,您说的这种,内行叫大团圆,还有阴阳相隔的,是悲情。再有一类便是志怪杂谈、妖鬼精怪,不过内容大多不离情爱。” 吴三娘眼中异彩连连。 谁能不高兴?这个世界,它没有修仙!没有斗气!没有武魂! 李佩见吴三娘笑意盈盈,也跟着笑。 一阵肆意的轻风扫过,满院的葡萄架沙沙作响。 小桐和钱烟絮正凑在一起,嘀咕着下个话本子该怎么写。 吴三娘合上双眼,慵懒地歪在躺椅上。 月圆和月饼在一旁煮茶,一会儿投些枸杞,一会儿捏点菊花,好好的一壶茶简直煮成了杂烩汤。 李佩默不作声地瞧着这片刻的宁静,只觉得自己也跟着从里到外地透出一股闲适。 她头一回来明净院时,葡萄架上还只有一些嫩芽,她见过师傅宝贝那些葡萄得紧,还亲自给它松土。 这回再来,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青青密密一片,仔细去瞧,还有成串的绿宝石隐藏叶间,想来再有个把月便能吃了。 李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极沉。 沉到吴三娘喊她吃晚饭时,她还存着一瞬间的恍惚。 李佩起身,瞧了瞧小桌上的素斋,又瞧瞧吴三娘拧得紧紧的眉头,笑道: “师傅明日可有空?我带师傅去自家酒楼尝一尝?李家的酒楼在整个湖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是不知师傅肯不肯赏光了。” 吴三娘谢了她的好意,直言礼佛之人不宜沾染荤腥,恐对佛祖不敬。 闻言,李佩面上一笑了之,心底却暗暗留了意。 梅林山庄。 李信见李佩一身男装,愁得叹气叹了一箩筐,奇怪道: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顺利的?” 李佩摆摆手,瞧着烦得不行,“不是李家的事,大哥。” “还有别的?郑步青?还是扬州盐铺子?” 除了这些,李信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叫她愁成这样的。 “嗯......是我师傅,天天吃些素斋,脸都瘦了一圈......”李佩有些扭捏,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119章 副市长来了 国寺严苛,荤腥肯定是不能送进去的,师傅又不肯出来。 李佩实在没法子,才想着来问问她大哥,也不知道大哥会不会觉得她事多。 李信闻言,脸色沉沉道: “嗯,这是大事......我来想想法子。” 李佩一呆,大哥不觉得她没事找事? 迎着李佩惊讶的目光,李信故作认真地解释道: “吴三娘子帮了咱们家大忙,咱们得想法子叫她在国寺好受些,这是回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还不仅是滴水之恩。” 咱们家? 李佩面色古怪,大哥恨极了李姓,铁了心地要改姓裴,怎么又...... “郭大到了,你回去的时候带上他,郭大心思细腻,长袖善舞,是个人才,往后你好好用。” 听到李信的话,李佩忙打住思绪,应了一声。 ...... 李佩离开后,李信卷起袖口去了一趟厨房,又叫来阿进吩咐了一通。 次日午膳时分,吴三娘诵经回来,面对一桌子素斋,正值愁云惨淡之际,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描金彩绘的食盒。 小桐笑嘻嘻道: “姑娘,李娘子说中秋将至,她亲手做了些月饼给您尝尝,算是一点心意。” 吴三娘跟李佩早已熟络,闻言打开食盒一瞧,见里面端端正正地摆着八颗月饼,团团圆圆的,上头还印着小兔子,可爱极了。 钱烟絮和月圆姐妹也纷纷伸头来瞧,俱是赞不绝口。 众人拿起月饼咬了一口,脸上的笑容齐齐一僵,吴三娘见状,忙问道: “怎么了?味道不好?” 小桐支支吾吾道: “没,味道......极好,姑娘快尝一个,美味得紧!” 钱烟絮几人也纷纷点头,直呼好吃啊,太好吃了。 吴三娘被勾起了馋虫,忍不住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 然后,小脸也跟着僵了,小桐几人见状,纷纷指着葡萄架开始嫌弃葡萄长得慢,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 吴三娘满嘴的肉香,斜着小桐几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吃完了夹料月饼。 无它,实在是太久没吃肉了。 第二日,吴三娘特意留在大雄宝殿多诵了几遍经,小桐几人也纷纷效仿,住持不知情,还以为吴三娘其心至诚,直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吴三娘:...... 不知道住持信不信,她其实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光荣的共青团员...... 吃肉就是偷腥,所以这事儿,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有了第二回便有了无数回。 ...... 吴三娘收到她娘的来信时,正是中秋节前一日。 冯雨湖写信,一如既往地喜爱铺垫,光关心闺女的话就写了六页纸,最后一页才说起了渡口的事。 冯雨湖在信中说,那老渡口原也有名字,叫文兴码头。 不过近几十年忽然出现了一伙海盗,每每劫走渔船还要把船上的渔人屠尽,手段之凶残,令人胆寒,长久以后,周边渔户纷纷迁走,竟无人再敢出海,码头也荒废了。 官府为何不管?当地官府穷啊,无力去管,便是屡屡闹出人命也只能干瞪眼。 那伙海盗又极其狡诈,从不上岸,只在海上横行霸道。 吴三娘看完了信,心底一沉,若不解决了那伙海盗,便是有了钱造船,只怕也没命出海。 月圆和月饼好不容易煮了一壶像样的‘杂烩茶’,喜滋滋地端到吴三娘面前求表扬。 吴三娘望着姐妹俩,忽然眼睛一亮。 她怎么把母亲给忘了! 帮你的人会一直帮你,也是现代社会生存法则之一。 吴三娘转瞬便有了主意,于是拿着信继续朝下看。 冯雨湖最后又道,自来没做过买卖,不晓得海货在内地都是什么行情,想叫吴三娘帮着问一问。 ...... 正巧八月十五这日,佛祖要镀金身,众佛女得了几日清闲,不用早起诵经。 李佩一早约了吴三娘出寺,当然是悄悄的。 两人皆是一袭男装,坐着马车直接去了市集。 吴三娘有心想瞧一瞧海货的行情,于是便进了一家珠宝店。 掌柜见二人年岁不大却都是一身华服,后头还跟着小厮,于是立刻笑弯了眼睛,哈着腰将两人请到了二楼。 他们这样的店,最喜欢的就是有钱的小郎君,出手大方还不还价,买完了连看都不看,直接指了哪家的当红粉头就让他们帮着送去了。 人傻钱多的生意,谁不喜欢做? 所以当发现吴三娘只想买两颗珍珠时,掌柜和小二满脸的不可思议,缓缓地收起了呲着的大牙。 李佩跟在吴三娘身后,差点笑岔了气。 笑罢了,低声问道: “师傅是没带钱?要不去我家铺子里瞧瞧?自家的东西,您随便拿。” 吴三娘捏着两颗珍珠,斜着她,也是一脸的笑: “什么话,刚当上家主就这般大手大脚?佩......哥儿,不是我说你,你这毛病可要不得......” 两人身后不远处,李信瞧着珠宝店门口那两张哀怨的脸,也是哭笑不得。 吴三娘一路走一路逛,到了最后,约莫心里都有个数。 眼见到了午膳时分,李佩指着不远处的凌云楼,对吴三娘笑道: “师傅,难得出来一趟,就在咱们自家的酒楼用些简餐吧。” 吴三娘跟她也不多客气,跟着便进了酒楼。 二楼雅间里,吴三娘看着一桌子几乎都放不下的菜肴,嘴角抽搐道: “佩姐儿,你管这叫简餐?” 李佩极其客气道:“招待师傅,我犹嫌不足。” 吴三娘摆摆手,“得得,别浪费,分一桌给丫头小厮们,糟蹋粮食可是大罪过。” 见她坚持,李佩只好叫人匀出一些给月圆姐妹以及珠元等人。 这边菜还没匀好,便有一人背着手,踱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随从走进了雅间。 李佩愕然,这不是贺州同? 他怎么在这儿? 李佩来不及多想,忙起身行礼。 听到李佩的称呼,吴三娘一怔,那个大鹅,是州同?湖州的副市长? 第120章 没礼貌的贪官! 贺州同见李佩行礼,先是极为鄙夷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番,然后自顾自地坐在了上首,打着官腔道: “凑巧碰到了李家主,正好本官有件事要知会你,去岁你祖父承诺要给城北修路,这话如今还做不做数?” 李佩心下微沉,明白了贺州同这是故意来堵她的,转着心思答道: “自是作数,只不过城北多泥路,不知州同说的,具体是哪段......” 贺州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些拿乔的意思,抬着下巴道: “你祖父说了城北,本官以为应是全部,你李家受朝廷恩惠多年,不过是出些银子修路,利国利民的好事,岂可轻易推脱?” 真是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城北连接郊外,真要把城北所有的路都修好,只怕要把整个李家都搭进去。 李佩也不恼,带着三分笑意道: “州同大人说得极是,不过修路自有章程与规范,例如采石一道,需有知州大人的准许,不知......” 见李佩搬出了上峰知州,贺州同坐不住了,冷冷斥道: “那是你们李家的事,听说历代李家主无不手眼通天,怎么,这点小事还要本官去办?李家主若是不肯应诺,本官也不强人所难,只要李家主写个告示,说你李家言而无信,已然毁约,修路之事便就此作罢,如何?” 说完,贺州同摸着八字胡须,笑得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李家是商户,商户最重声誉,言而无信四个字一出,她这生意还怎么做的下去? 李家倒了,李家的财产就成了一注无主的大财!到时候哪怕能分个三成,也抵得上在州同这位置上干个十年! 若她应下,那修路之功自然要算到他头上,知州大人明年致仕,他做出修路的成绩,又不用朝廷拨款,上头自然明白他的能力,到时候...... 李佩笑容不变,袖袍之下双拳紧握,极力按下喊人把他从二楼丢下去的想法。 隔壁,李信刚要起身去解围,就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湖州,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贺州同一愣,缓缓收敛了笑意,仿佛刚瞧见吴三娘一般,将她也上下打量个遍。 见状,李佩的眼神越来越冷,几乎透出一股刺人的寒意。 贺州同见她面生,且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眉头一皱,又摆出官威高声道: “何人敢在本官面前放肆狂言?!报上名来!” 不等吴三娘说话,门外便传来李信的声音。 “此乃兵部吴尚书之子,三品飞骑将军之外孙吴宗珏,来湖州探望身为佛女的妹妹。” 什么?! 贺州同呆住了,她竟是二品兵部尚书之子,飞骑军江老将军的外孙?! 这样的人物,何时来的湖州?他竟然毫不知情! 贺州同毫不怀疑李信的话,不仅因为他知道吴府的小姐就在国寺当佛女,他身为州同,这个自是一清二楚。 而且,人家都报上名字来了,那位小公子气势又那样足,哪能有假? 贺州同越想越心惊,两股战战,几乎坐不住,若非两个随从扶着,只怕会顺着椅子往下滑。 不怪贺州同害怕,他是真正的平民出身,一路靠着七分运道和三分学问才走到从六品的位置。 哪敢对官宦世家的子弟无礼! 贺州同心里害怕,气势自然一落千丈,却还是强撑着说了句软话。 “不知是吴尚书家的公子,真是失礼,本......我方才说的话,不过是跟李家主开个玩笑,修路的事,就此作罢,就此作罢!公子在湖州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寻我,我一定......” 吴三娘看他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反感异常,说话自然毫不留情。 “寻你?自来物以类聚,我可不敢。若被大人瞧出来些富贵,要诈我一笔,只怕也无不可能,似尔等‘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之辈,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贺州同被她讥讽了一脸,也不敢有二话,讷讷赔了许久的不是,才擦着冷汗,心慌慌地跑走了。 坐上轿子时,贺州同还在暗自祈祷,望吴公子念在他已经致歉的份儿上,不要告诉吴尚书才好! 若是吴尚书真的怪罪...... 贺州同瞥了一眼轿子外头的幕僚,暗道,那他只能是受人蒙蔽了。 雅间,李信迎着吴三娘探究的眼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李大少爷与李家主有话要说?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吴三娘说完,起身便要走。 李佩急忙要去挽留,却被月圆挡住了去路。 月饼逼退了李信,吴三娘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国寺,翻着白眼开始吃素面。 小桐这会儿已经回了来味儿了,忿忿道: “姑娘,咱们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吴三娘扒拉一口素面,味同嚼蜡,闻言也只是兴致缺缺道: “不知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小桐嘟囔道:“瞧李大娘子的神色,不像是提前知情的,她那个大哥,倒是城府颇深的样子!” 城府颇深? 吴三娘冷哼,是挺深。 这一步一步走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成了他们李家的幕僚! “以后不许李家人来明净院!”吴三娘发了脾气。 小桐几人连忙应是。 吴三娘吃了面,气还没消,于是提笔开始给江氏写信。 除了海盗的事儿,吴三娘还狠狠告了贺州同一状,谁让他上上下下地瞅她!没礼貌的贪官! 吴三娘的信刚递出去,吴大娘子的信就到了。 吴三娘瞬间便忘了李家的事,开始看起了话本子一般厚的书信。 吴大娘子在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大哥定亲了,定的是朱相家的小孙女,安国公府也上门求娶了,没成。 吴大娘子:准大嫂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有贤名,吧啦吧啦...... 第二,阮青郎成了温家三爷的幕僚,其父温之荣是右都御史,常年与左都御史许箴言打擂台。 第121章 三娘子瞧不上,也轮不着旁人 吴大娘子:阮青郎如何如何钻营,如何如何讨厌,吧啦吧啦...... 第三,吕姨娘答应把孩子抱到馥春院,由江氏抚养。 吴大娘子:她如何如何期盼幼弟幼妹,今后要如何如何照顾他们,吧啦吧啦...... 信写得太厚,小桐跟着看完,前头写的也忘得差不多了。 “姑娘,大娘子这信......都讲了什么来着?” 吴三娘将信收好,放在匣子里锁上,才慢慢道: “大姐姐的信,三句话概括,一,相比于安国公府,朱相更偏向父亲。二,阮青郎暂时动不了。三,吕姨娘也就是浣花,胎相很好,与母亲关系也很好,就这些。” 小桐半张着嘴,缓缓朝吴三娘竖了个大拇指。 姑娘来当佛女,屈才了。 吴三娘想着她在信中写的那件事,暗道,大哥既然高娶,想来她的计划,成功率能更高些。 至于阮青郎,暂且观察着,务必找个机会将此人除去,否则迟早被咬一口。 至于吕姨娘,后宅有母亲坐镇,她瞎操什么心,偶尔分口瓜吃得了。 看完吴大娘子的信,吴三娘又提笔给冯雨湖回信,最后把刚买的两颗珍珠一并放进信封,盖上火漆,交给了小桐。 小桐出去递信,被国寺外头守着的李佩拦了个正着。 小桐拉着脸不想理她,可视线扫过李佩身后的郭大时,嘴巴忽然张得老大。 是他! 给夫人报信的,那个面生的汉子! 小桐要陪吴三娘来湖州,自然瞧过吴宗珏画出来的人像,不光她看过,吴三娘以及她身边的丫鬟小厮都看过。 江氏的意思是将此人记在心里,留个意。 郭大见小桐认出了自己,也不躲,反而上前两步笑道: “那日偶然间听说贵府的公子被贼人惦记,小人便受了大少爷之命,前去吴府报信,并无恶意,请姑娘代为转告。” 小桐多看了他两眼,转身便飞快跑去找吴三娘禀报。 “你瞧清楚了,果真是画像上的人?” 小桐忙不迭地点头,“果真,他说是偶然得知咱们府的公子遭贼人惦记,还说是受了李大少爷的命令,前去报信。” 吴三娘半垂着眼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李信,夸他算无遗策还真是轻了。 无论如何,他救了她娘,这份恩情,她总要还的。 “你去告诉李佩,我要见一见李大少爷。” 吴三娘面无表情道。 人家既然把这份恩情抛出来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咬一咬鱼饵。 小桐愣了片刻,应了一声又朝外跑去。 第二日一早,李记点心铺的后院里。 李信卷着袖口,两手面粉,看着满满一桌子点心,犹豫道: “万一没有三娘子爱吃的,可怎么办?要不要把铺子里的成品拿来些?” 阿进笑道: “铺子里的哪能跟您做的比?那些都是大锅做出来的,没您这个精致,用料也没这个讲究。” 李信刚要再说些什么,吴三娘已经带着能带的所有人到了。 她一身男装,素面朝天,却初见清丽绝色之态,一双明眸既清且浅,仿佛镶嵌在白玉戒指上的珍稀琥珀。 他见过那双琥珀明眸里盛满笑意时的温情模样,只是此刻,温情不在,只余下了浓浓的警惕。 李信怔了怔,旋即悄无声息地垂下袖子,遮住白花花的一双手。 吴三娘走近,冷冷瞟了一眼满桌的点心,视线凝固在那盘小兔子月饼上,却愣了一瞬。 “三娘子请坐。” 李信客气相让,想伸手又赶紧忍下了。 他没料到她会来得这样早。 吴三娘却没有落座的意思,驻足道: “李大少爷客气了,我来是想当面问一问,当初我娘遇险,给吴府传信的,果真是你?” 闻言,李信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慢慢嗯了一声。 只是袖中的手指飞快地搓着黏腻的面粉,想着怎么找个借口快些去把手洗干净。 他下意识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不好。 “李大少爷相救我娘的恩情,三娘必会回报,任何事,只要李大少爷开口,我必拼尽全力办好。” 闻言,李信搓动的手指一顿,面上波澜不惊,全身却仿佛坠崖一般失重。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回报。” 吴三娘心一沉,“你最好是为了回报。” “李大少爷跟我客气,那这样吧,离开湖州前,我会让李家再进一步,可也只能是这样,我的意思,李大少爷听明白了?” 李信垂下眼眸,不经意扫过吴三娘的鞋尖,勉强笑了笑: “就按三娘子说的办,酒楼的事怪我,与阿佩无关,请三娘子莫要迁怒她。” 吴三娘慢慢松了口气,说了声好,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就走。 眼见她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见她带着人乌泱泱地离开,李信站在院中,像一株被狂风肆虐过的枯木,清峻的面容上,双眸浓郁得深不见底。 “主子,那些点心,要不要拿到铺子里......” “丢进太湖!三娘子瞧不上,也轮不着旁人。” 阿进望着李信负气的背影,只觉得奇怪,主子这话,到底是在说点心,还是在说他自己? 阿进寻来食盒,一股脑地把点心都倒了进去,边倒边大呼可惜。 刚提着要走,又听见一道闷闷的声音响起。 “算了,给外头的乞儿分了吧。” 阿进满头雾水,这怎么又改了主意? 待去瞧时,李信却已经合上了房门。 阿进只好提着食盒朝外堂走,跨过门槛时忽然福至心灵,难道是因为三娘子的那句“糟蹋粮食可是大罪过”?! 一定是这样! 阿进想着吴三娘转身就走的利落,不由叹了口气。 外堂铺子里,何掌柜瞧见阿进抱着食盒出来,忙上前腆着脸笑道: “阿进小哥,大少爷做的点心,给我一些可好?我只要尝上一口,那用料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到时候......” 阿进抱紧食盒,身子扭到一边,偏头斥道: “那可不成!知道了用料又如何?大少爷用的,铺子里照用,不得赔死?还有,那点心师傅,能有大少爷的那份儿功力?切......” 第122章 不是他,是冯雨湖 “那可不成!知道了用料又如何?大少爷用的,铺子里照用,不得赔死?还有,那点心师傅,能有大少爷的那份儿功力?切......” 何掌柜被他斥了一脸,讷讷了半天,想着他说得有理,也只能踮着脚尖,肉疼地望着乞儿一哄而上,瞬间抢空了那满满一食盒点心,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 吴府,馥春院。 江氏看完吴三娘的书信,蹙着秀眉道: “好好的出去吃个饭,还叫人给搅了,那什么贺州同,真会砸人场子!” 吴大娘子接过信瞧完,也有些生气。 “他怎么能那样放肆?上下打量个什么劲?没见过都能猜到是个什么样子,獐头鼠目之辈。” 江氏冷哼一声,浑不在意道: “这事简单,和你父亲说一声就行了。” 吴大娘子看到最后,叹道:“嗯,难的是大哥这件事,阿娘觉得三妹妹的主意可好?” 江氏美眸一瞪,错着牙道: “怎么不好?再不好,也比现在强!你大哥都要成亲了,却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也不知道那老东西是怎么想的,真是,我都快愁死了......” 吴大娘子想起来这几日她爹她娘的‘明争暗斗’,夸张地唉了一声,立刻惹来了江氏的一句笑骂。 “你这丫头,好好的叹什么气!去,瞧你爹在不在书房,把他给我叫来。” 吴大娘子抿唇一笑,带着玉喜便去了书房。 ...... 吴守忠来了馥春院,刚听了江氏的建议,便梗着脖子道: “你怎么还没死心?我说了,阿珏是长子,必要子承父业的,天天嚷着要去参军,像什么话!” 江氏这回没跟他直接呛,而是扯着帕子作出一副难过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老爷是心疼阿珏,妾身疼阿珏的心,比起老爷只多不少。可父母爱子,要为之计深远,老爷难道忍心看阿珏困在京城一辈子?空埋没了一身的好功夫,郁郁不得志?” 吴守忠最见不得江氏这样柔弱的姿态,顿时就慌了神,刚要安慰,就听到那柔弱的声音里又夹杂了些许哽咽,道: “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是看着父兄保家卫国长大的,若人人都如老爷和母亲这般舍不得儿郎,那家国边境,谁人镇守?没有兵士,庆国谁人能得安宁?” 吴守忠见状,心神不禁有些动摇,可想起固执的老母亲,又叹着气道: “只怕母亲那里,难以说动呢......母亲最疼阿珏,若......母亲只怕要心疼死了。” 江氏柔声道: “只要老爷同意了,母亲那里,我和阿珏会想法子让她点头的,这个老爷放心。” 想着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儿子,吴守忠心里万般不舍,可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说: “那就叫阿珏先去戍边军里历练两年......” 江氏擦了眼泪,伏在吴守忠耳边嘀咕了几句话,吴守忠听罢,眼睛睁得老大,失声道: “海上?!虽说阿珏水性极佳,可......” 江氏知道他的顾虑,想起吴三娘在信中写的情况,于是慢慢劝道: “老爷身为兵部尚书,掌管五千水师,将阿珏放到平海军队里做个官军副使,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我打听过了,云州靠海,常年有海盗作祟,这是绝佳的建功机会,若在戍边军中,眼下又无可能与南夜国开战,立功不晓得要等到何时呢。” 云州两个字入耳,吴守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冷哼一声。 “是冯春时给你写信求助了?他想借我的手,替他荡平海盗?想都别......” 想字还没说出口,江氏便打断了他: “不是他,是冯雨湖。” 吴守忠生生咽下了后头的话,喃喃道: “怎么是她?她不好好待着,做什么要去灭那些海盗......” 江氏嗤笑,“人家不要养活自己?冯雨湖想做些海上的生意,可惜那些海盗,不旦截货还要杀人,她一介女流,如何抗衡?冯春时又刚到任,便是有心想替她扫除障碍,可没有您这位兵部尚书的点头,他怎么扫?啊?” 吴守忠被她呛得脸皮发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茶水都是凉的。 吴守忠:...... 不是,你有事相求,至少做个样子出来吧?热茶都不给倒? “老爷,便是不为了冯雨湖,也要想一想云州沿海的百姓吧,他们难道不是庆国的子民?” 吴守忠见江氏一脸的郑重,只好沉声解释道: “我知道,可打仗都是要钱的,官家......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官家最不愿意打仗,户部年年都哭穷......唉!” 江氏心里狠狠一揪,没有比她更清楚打仗有多烧银子。 国库空虚,送往戍边军的军费,也是一年比一年推迟...... “肯不肯的,这事儿要看老爷怎么跟官家回禀了。”江氏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如了儿子的愿。 吴守忠一怔,“此话怎讲?” “海盗猖獗,不过是地方无力管辖,可真论起实力,不过尔尔,与南夜大军相比,无异三岁稚子与彪形壮汉。且海上素来出珍宝,若剿了其老巢,老爷还怕少了军费?” 吴守忠心中一动,却仍有些担忧: “阿珏鲜少乘船,海盗又十分狠辣......” “当年我祖父为南夜所擒。”江氏直接打断了他,冷冷道,“我爹与我两位叔伯披甲上阵,千里救父,可赶到边关时,我祖父已于众目睽睽之下,遭受了千刀万剐之刑。” 江氏咬着牙逼退了眼泪,继抬起下巴傲然道: “我江氏一族,披麻戴孝,却无一人哀嚎,儿郎尽数上阵,女眷四处筹资。苦战一年,将南夜北征军歼灭,斩杀两名前锋大将,首级献于官家!” “此一战,江氏一族只剩下了我父亲与我兄长两人,我叔伯两房,男丁俱死,女眷凋零,江氏祖坟里,却没有骸骨,只有衣冠!” 第123章 已经登船了 “上了战场,岂能因敌人手段狠辣便贪生怕死!” 南巡北征之战,吴守忠自然也清楚,不过那时他尚未入仕,只知道江氏一族洗刷了屈辱,立了大功。 陛下龙颜大悦,赏赐丰厚不说,还亲封江老将军为飞骑将军,由此奠定了他老人家在武将中的地位。 至于江氏一族死伤惨重的事...... 众人都说,自来披甲上阵者,谁家无死伤?他也一直这样认为。 可...... 如今再听江氏说起这段往事,吴守忠却大受震撼,心绪翻涌间久久难平。 “老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高看一眼,而是想告诉你,江氏一族的血脉,就没有能安定的,你去问问阿珏,告诉他海盗有多凶残,你看一看阿珏的反应,我生的我知道,阿珏只怕眼睛都要冒绿光!” 闻言,吴守忠简直是哭笑不得,什么叫眼睛冒绿光?这打的什么比方。 吴守忠不知道怎么安慰江氏,只好道: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母亲那头,我会好好和她老人家说的。待我与杨侍郎商议妥当,便会立刻上书官家,请旨出海。阿宁你......好好歇着,等年下,我陪你一道回江家祭拜英灵。” 江氏眼眶一热,好不容易逼退的眼泪,差点又涌了上来,迎着丈夫关切的目光,白了他一眼,快速别开了脸。 ...... 时光匆匆而过,浣花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这日,江氏正和浣花一起给孩子挑选乳母,浣衣急匆匆地跑来回禀,说福寿堂里,吴老夫人哭得快晕了过去。 江氏自然明白所为何事,当下便安慰了浣花两句,跟着浣衣去了福寿堂。 江氏到时,吴老夫人正躺在榻上垂泪,吴守忠立在旁边,被骂得臊眉耷拉眼。 江氏接过徐嬷嬷手里的安神汤,上前柔声劝道: “母亲,阿珏领了差事,咱们该高兴才是。” 吴老夫人气得泪流满面,闻言起身掀翻江氏手里的药碗,厉声道: “高兴?!你送亲儿子去了战场,你还能高兴?江氏,你的心是块石头铁疙瘩吗!” 瓷碗落地,砰的一声四分五裂,众人急忙上前要查看江氏的情况。 江氏却摆摆手,示意丈夫和一众下人不要担忧,神色依旧温和平静道: “母亲见责,儿媳不敢强辩。只不过,阿珏是定了亲的人,身上没有官职,以后如何能封妻荫子......” 吴老夫人用力捶着床边,大哭道: “你以为我听不出来,这都是托辞!有阿忠在,什么文官做不得?偏偏要去剿什么海盗!可怜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儿......哎呦我的命!真苦啊!” 徐嬷嬷想上前去劝,也被吴老夫人一把推开了,这会儿她怒火攻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阿娘到底要怎样,阿珏都快十六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着吧?大不了,儿子多派些人手给他就是了......” 吴守忠又是心烦又是担忧,阿娘年过花甲,再这样哭下去,只怕真要哭出毛病来了。 吴老夫人噙着泪,双目通红,指着门外怒喝道: “你去,把阿珏给我叫来,我要亲自问问他!问问他到底是要军功还是要祖母!” 江氏满眼复杂地望着窗外,许久后才轻声道: “母亲,阿珏已经登船了。” 什么? 已经登船了?! 吴老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福寿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 云州县城,府衙后院里。 冯春时与冯雨湖一道看完吴三娘递来的书信后,冯春时低声道: “今早接到密令,平海军再有三日便可抵达云州,据说出动了一千水师,四十余艘战船,想来剿灭海那些盗易如反掌,阿姐只管等好消息吧。” 冯雨湖微微点头,同样低声道: “领军何人?” “水师提督严有训。” 冯雨湖一怔,“我知道严提督,他是江夫人大嫂的兄长,据说长相很是凶煞。不过,就那些海盗,也值得严提督亲自上阵?” 一旁,冯春时新招的幕僚章秀才忙解释道: “听说兵部杨侍郎整理了历年海盗扰民的记录,吴尚书当庭报出死伤人数,把官家吓了一跳,虽说每次案情都不重,可次数太多,十几年累积下来,触目惊心呐。” “官家点了严提督亲自率兵,严提督又点了其子严知节为副将,学生以为,有严家父子上阵,此战必胜,重在立功。” 冯春时啧了一声,“吴宗珏也在平海军中,想来也是来跟着立功的。” 冯雨湖斜着他,冷哼道: “这是人家寻到的机会,关你何事?” “哼,没有他爹极力促成此战,他能有这机会?不过是沾了父母的光罢了。” 冯春时撇着嘴,小声嘟囔道。 章秀才闻言,赶紧朝一边挪了挪,显然已经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冯雨湖黑着脸上前揪住冯春时的耳朵,拧了半圈,骂道: “你这小心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人家靠父母怎么了?你没倚靠阿爹?没有阿爹,你早被锄头送上天了,如今还有命在这儿嘲讽别人?” 冯春时被拧得嗷嗷乱叫,一点儿知州的气势都没有,只管拉着冯雨湖的袖子低三下四地哀求: “老章还在呢,阿姐,阿姐给我点面子,我以后不说了行了吧......” 章秀才闻言,连忙低下头,拱手作揖,大声道: “学生家里有事,学生先告退了。” 说完抬脚就跑,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 冯春时见他走了,瞬间变了个模样。 腆着脸,陪着笑,又是求,又是贴。 直把冯雨湖闹了个大红脸,甩了他一巴掌就跑了出去。 冯春时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冯雨湖的背影,心里好不委屈。 李炎不是说烈女怕缠郎么?雨湖怎么不怕? 是他不够缠? 唉,天可见怜,他快馋疯了好不好...... 第124章 大船啊!大船! 冯雨湖回到住处,燕雨见她脸色发红,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笑道: “娘子快坐下歇一歇,我给您做个冰碗如何?” 冯雨湖应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脸颊,轻轻舒了口气。 “娘子前两天托如意打听的事,已经有了消息。” 冯雨湖忙放下冰碗,道:“怎么样?船有多大?几艘?” 燕雨取出一纸船构图递给冯雨湖,随后如实答道: “如意说那两艘船是不小,载重五百石有余,据卖家说,每次出海能带个三十来个人,在海上最长待过两个月。” 冯雨湖忙到书桌前,提笔将燕雨的话一一记下。 记下后,想起分别许久的闺女,又叹着气,把挂念的心一一铺开来写,洋洋洒洒又竟有十来页。 燕雨见怪不怪,拿着信便去寻吴练,可巧吴练正和冯春时说着话。 燕雨见冯春时将一封信以及一只密封好的竹筒交给了吴练,不由得暗自留了心。 冯春时偏头瞧见她,只好打住话头,将吴练让了出去。 燕雨福了一福,笑道: “多谢冯大人。我家主人想问一问三娘子的事,请吴练小哥跟奴婢走一趟可好?” 冯春时斜着两人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炎虽然不着调,可有句话说得倒是极对。 雨湖心疼三娘,的确超过他。 想哭。 ...... 冯雨湖听吴练说完吴三娘的事,半晌没出声。 “多谢吴练小哥,这些碎银子是我们娘子请你的喝茶钱。” 燕雨打着圆场,笑着递上一荷包碎银。 吴练忙称不敢,接过后便告了退。 “李家的人总往三娘面前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闻言,燕雨笑意微敛,柔声安慰道: “国寺有禁军,三娘子身边又有月圆姐妹,外头还有吴练几人,想来应当无事,那个新任的李家主,不过是个小娘子,比三娘子大不了几岁,奴婢觉得三娘子许是把她当成了玩伴,三娘子在国寺,也孤独得很。” 燕行也道: “娘子放心,奴婢与月圆姐妹师出同门,两位师姐虽生得可爱,可都是上过战场的,出手干脆,功夫比奴婢还好。” 燕飞跟着猛点头,瞧着赞同得不得了。 冯雨湖犹不放心,低声道: “等船的事办好,我要去一趟湖州看看三娘。” 三个燕都纷纷应是,她们奉命跟着冯娘子,自然是她的奴婢,主子要去哪儿,奴婢无需二话,只管忠心跟着就行。 ...... 湖州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起因是李家书肆推出了一部闻所未闻的话本子,名《三界传说》。 此话本横空出世,宛如一道惊雷,在世人眼前劈出了一条从未听说过的道路——修仙! 凡人之躯却得天独厚,困难重重却步步高升。 高人帮扶、灵药加持、异兽相随...... 主角一路从凡尘打上九重天,直把整个湖州的书生都惊得热血沸腾,狂呼过瘾! 一时间群起沸腾,李家书肆门外每日都挤的过不去马车、路不过行人,官兵来了一趟又一趟,也拦不住热血上头的粉丝。 掌柜的无法,只好领着小二,每日靠摇号卖书,开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新话本便已经悉数售空。 没抢到的,直接赖在书肆里不肯走,更有甚者,舍了脸面抱着掌柜的大腿哭。 万寿禅寺里。 李佩喜笑颜开,不住口地赞着吴三娘的奇思妙想和钱烟絮的绝佳文笔。 钱烟絮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银票,许久都没能恍回神。 她头一回挣银子,就得了这么多! 三百两! 从前,她爹一年才给她一两银子过活! 吴三娘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钱烟絮这才回神,满脸歉意地问道: “都怪我欢喜过头了,李家主方才说什么?” 李佩笑意不改,又重复道: “我说姐姐实在好文采,想来读过不少书吧。” 钱烟絮点点头,道了声是,然后就不肯再多说了。 李佩也不追问,偏头望着吴三娘道: “师傅,新书供不应求,我想着多办几间书肆,等赚了钱,还照先前说的,您八我二......” 吴三娘笑了笑,道: “两成?那哪能成,新办书肆也不少使银子,这样,五五平分。” 李佩听了这话,想起来之前李信的交代,遂笑着取出一枚小印章递给吴三娘。 “师傅拿着这枚印章,我把得利存到万通钱庄里头,师傅需要银钱便凭印去取,师傅知道,万通钱庄遍布庆国,您何时用钱都便宜。” 吴三娘接过印章,暗笑,这不就是银行卡么? 面上却再三强调: “五五分就成了,不要多,你打点书肆也要投本金,这点便宜我可不能占你的。” 李佩笑着点头,见她收起印章,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又亲密的感觉。 那印章可不止是取钱凭证,罢了,往后师傅会知道的。 ...... 吴三娘瞧着冯雨湖信里夹着的那页船构图时,愁得小脸皱巴巴。 这就是云州能买到的最大的船? 五百石,三十余人,出海两个月?哪够啊! 吴三娘暗道,虽不能和21世纪比,可那船至少也要载重一千石以上,配备船员逾百人,能在海上待一年才成! 那些海货,又不是只有海里的,还有许多是国外来的。 船太小,怎么能顺利到达国外? 大船啊!大船!她现在需要超级大船!!! 可术业有专攻,吴三娘再想也没招,只能向李佩求助。 李佩也犯难,李家是有船队,可却没有像吴三娘描述那样大的船,五帆船已是最大的了,毕竟河运不比海运。 大船的事叫吴三娘愁了四五日,第五日傍晚,李佩忽然带了一个妇人来明净院。 吴三娘见那夫人身形高大,面庞黝黑,身穿短打,绑着裤脚,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师傅,她姓万,祖上最善造船,万娘子家的船口碑极好,是......我特意寻来的。” 吴三娘似是没听到她那一声停顿,只笑着对万娘子说: “万娘子可否替我瞧一瞧这张船构图?” 第125章 双喜临门 万娘子道了声姑娘客气,手脚麻利地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便道: “回姑娘的话,这船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了,能承重五百石都是勉强,我家有承重七百石的船,姑娘是否想定一艘?” 万家的船在沿海一带很有名气,像吴三娘这样的贵族女眷,万娘子不是没见过。 她们大都是想定上一两艘船,然后出趟海,发现丢了货,死了人,就觉得不吉利,这海上的生意便也做不成了。 万娘子以为吴三娘也是如此,不曾想,吴三娘却道: “七百石可不够,我要承重一千石以上的,最好一千五。” 万娘子一愣,忙打起精神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船不是越重越好......” 吴三娘笑意不变,语气却重了几分: “万娘子这样说,是做不出来?” 万娘子变了脸色,心底开始重新盘算起,面前这位天仙似的娇娇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 梅林山庄里。 万娘子苦着一张脸,擦着冷汗叹道: “那位三娘子的厉害,我算是领教到了!这还是大少爷提前叫留了心呢,唉!” 李信强压下笑意,道: “如今在三娘子面前夸下海口,这船是无论如何也要做成了。” 万娘子拍了下脸,瞧着颇为懊恼,“那话赶话儿的,就这么应下了!我也是被激昏了头。” 视线扫过面前的话本子《三界传说》,李信轻笑道: “三娘子不缺银子,真做成了,她必不会亏待你,只管放手一搏就是。” 万娘子还能说什么,只能咬着牙点头。 在明净院里信誓旦旦成那样,如今再后悔,岂不是砸了她万家的招牌? 再说,一千五百石又如何,还不是船么?是船,她就能造! ...... 吴三娘将造大船的消息给冯雨湖传了去,还没接到回信,云州海域大捷的喜讯便传到湖州。 严提督班师回朝,虽只斩杀了数百名海盗,却带回了极为丰厚的奇珍异宝。 听说光珍珠就占了半艘船! 帝心大悦,重赏了严提督后,又提拔了一批立功的人才。 国库得到填充,泰宁帝当然高兴,哪日南夜国忽然要开战,先前预存的加上这次缴获的,至少两年的军费是不用愁了。 皇帝高兴,下头的人就跟着沾光。 吴宗珏穿着正六品千总的官袍回到家时,可想而知吴家有多沸腾! 福寿堂里,吴宗珏亲自端着汤药,喂到吴老夫人嘴边。 吴老夫人眼含热泪,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朝思暮想的乖孙儿,嘴里的苦药好像都变成了蜜水。 “祖母莫哭,您瞧瞧,我又没受伤,便是为了祖母,我也会小心的,您一哭,孙儿也难过得不行......” 论起安慰吴老夫人,一百个吴守忠也赶不上一个吴宗珏。 吴老夫人在长孙的安慰下,很快就缓过来气了,拉着他满脸慈爱道: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勇猛,下回再出去,一定要先和祖母说一声!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想到那些海盗有多凶残,我这心就乱哆嗦......” “祖母这是什么话!海盗有什么可怕的?”吴宗珏想到手起刀落的日子,眼里迸出两道绿光,神采奕奕道,“我一刀一个,切菜一般!那海盗头子壮的像水牛,还不是被我一刀劈下了头颅?哼!一群海上弱冬瓜!” 吴守忠看着目露绿光的儿子,嘴角直抽筋。 知儿莫若母,老话诚不欺我! 江氏笑意盎然,端着茶盏,瞧着意气风发的儿子,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得意。 “好了,在你祖母面前,说话妥当些!这么大个人了,真是。” 吴守忠轻咳了一声,板着脸教训道。 闻言,吴老夫人先不乐意了,她的乖孙又没说错,怎么不妥当了? “阿珏又不是信口开河,若不是他斩下了海盗首领的脑袋,官家能高兴的当场就封他个六品的官职?” 吴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当即反驳道。 “官家这回高封,可不是因为这个......”吴守忠抄着袖子,没好气道。 “儿子知道,不就是带回来的珠宝多么。”吴宗珏又是一阵得意,“可头一个发现宝洞的,还是我!” 吴老夫人惊喜连连,“果真吗?不愧是我吴家的血脉,就是有福气!” 听她这样说,吴宗珏不同意了,哎了一声辩驳道: “祖母这话不对,这是孙儿的实力和眼力!跟福气有何关系?” 吴老夫人也不跟他呛,顺势道: “好好好,是你的实力!是你的眼力!吴千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 被调侃了一句,吴宗珏老实了,抓着鬓角有些羞赧。 “时辰不早了,阿娘也该歇息了,明日阿珏还要去朱府一趟,耽误不得。” 吴老夫人闻言,忙将吴宗珏朝外推,笑道: “都是祖母疏忽了,阿珏快去吧,早些歇息,明日去朱府,收拾齐整些。” 吴宗珏这回直接被调侃成了红脸关公,捂着脸唰的一声跑不见了。 屋内,众人的笑声几乎透过房顶。 江氏心满意足地回到馥春院,对着浣纱感慨道: “剿海盗这主意,我不说,谁能想到是三娘出的,真是,三娘若是个男儿......” “这话,夫人都说了多少回了。”浣纱笑盈盈地替江氏拆环卸珠,“三娘子是知恩图报的人,大公子因此得了官职,奴婢瞧着老爷和老夫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江氏嗯了一声,细细一想,又笑道: “真说起来,这是双喜临门的事儿,阿珏有了官职,冯雨湖那头也能放心出海了。” 浣纱随口接道: “就是不知道出海会不会顺利。” 江氏收了笑意,慢慢道: “海货生意就是这样,只要那船能顺利回来,多多少少都能赚些,总归不会赔。” 提起船,江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操办好,船的事儿,咱们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第126章 正好成全了他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冯娘子有决心,便是千难万险也能走过,夫人还是多瞧一瞧自己,再有两三个月,咱们院里就要新多一位小主子了,到时候,您可有的忙了。” 江氏闻言,一扫担忧,又开始满心期待了起来,照三娘的话说,无痛当娘,是高兴。 “明日叫浣溪去一趟湖州,替我给三娘送些东西。” “是。” ...... 明净院里,吴三娘瞧着万娘子送来的账单,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 她知道造船烧钱,没想到能这么烧钱! 纯牛马啊,没见识。 “姑娘,咱们靠话本子赚钱,虽说一本万利,可也要有时间呐,眼下海盗已平,要出海......可就只差船了。” 小桐愁得连吴三娘亲自酿的葡萄酒都没心思喝。 月圆姐妹却欢天喜地连喝了几口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 吴三娘佯装惆怅,“所以你和烟絮要辛苦了,那话本子可得好好写!咱们能不能有船,全靠你和烟絮啦~” 小桐感受到压力,拉着钱烟絮便要去赶稿。 谁知,钱烟絮噗嗤一笑,反手拉住她,对吴三娘道: “姑娘,您就别逗小桐了,再逗下去,只怕小桐三更半夜要爬起来奋笔疾书了!” 听到众人的笑声,小桐不明所以,转头去瞧,却见吴三娘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子,拍到她手上。 “去吧,交给吴练,叫他给万娘子送去。” 都这样了,小桐还傻乎乎地问道: “姑娘哪来的这么多钱?是诵经心诚,佛祖给您指了明路?” 闻言,钱烟絮几人险些笑岔了气,吴三娘揉着笑僵的脸颊,不忍再逗她,道: “浣溪姑姑前两天刚来过,你忘了?” 小桐恍然大悟,“原来浣溪姑姑是给姑娘送钱来了!姑娘......向夫人要钱了?” “什么话!”吴三娘啧了一声,“怎么能说是要钱,这叫拉赞助,投资!” 行行,小桐已经无所谓了,姑娘新词多,她早就知道。 她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她们姑娘终于能有船了! ...... 梅林山庄里。 李信收到吴三娘送来的葡萄酒,怔了半天才佯装淡然道: “味道不错,替我多谢三娘子。” 吴练嘴角一抽,这位李大少爷真神了,都还没尝,就知道味道不错了? 面上却不多问,一拱手便离开了。 “主子,三娘子这意思,是不是不生气了?”阿进笑眯眯道。 李信摩挲着白玉瓷瓶,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他倒是希望她别生气了,可惜,她这酒,怕只是谢礼,答谢他替她寻来了万娘子,让她心心念念的大船有了着落。 ......人不如船啊。 见李信沉默不语,阿进也收敛了笑意,喃喃道: “主子怎么不跟三娘子说实话?明明是老太爷......” “好了。”李信打住他的话头,冷声道,“我是什么身份,有何资格到她面前说三道四,下去吧,这样的话,往后别再说了。” 阿进白着一张脸,忙连声应是。 李信脸色也不好,正要出去透口气,就被冲进来的李海扑了个满怀。 “主子!主子,家主发了疯,眼下正要命人勒死老太爷!您快去瞧瞧吧!” 李信心一提,阿佩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疯魔了,李老太爷现在还不能死,他留着他,还有用! 李家书房里。 李信赶到时,李老太爷已经被麻绳勒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李信迅速抽出软剑,瞬间斩断了索命的麻绳,李老太爷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挺挺地朝旁边倒去。 郭二顺势松开了手,赵管家挣脱开来,忙冲上去接住差点倒地的李老太爷,用力地掐着他的人中,连声呼唤。 李佩坐在上首,脸上还带着残余的疯癫之色。 瞧见李信,李佩稍微恢复了正常,缓缓道: “大哥怎么来了。” 李信眸色翻涌,并不答话。 见状,李佩只好道:“我没想勒死他,只是给他些教训而已。” 闻言,李信这才将软剑收回腰间,轻声道: “阿佩,贺士祥已经被贬了官职,成为庶民,你又何必……” “她疯了!你跟个疯子说不通的!” 李老太爷幽幽转醒,一醒就听到李信的话,当下便惊怒地出了声,急急说了一句后,只觉得喉咙干痛,又狼狈地伏在地上咳得声嘶力竭。 李佩冰冷厌恶地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杀意,瞬间又消失不见。 “请许大夫给他瞧瞧,阿佩,你跟我来。” 李佩闻言,知道今日是奈何不了李老太爷了,暗道一声可惜,掸了掸衣袍,起身便要跟着李信离开。 谁知,李老太爷却突然喘着粗气,厉声喝道: “把你拿来的脏东西带走!” 李信朝他指着的书桌上望去,却赫然见到玄布之上,端端正正放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李信一瞬间就想到那是谁的了,却没有出言责备,只是冷声吩咐郭二把那东西处理掉。 李老太爷趁机喘匀了气,又要开口讥讽李信,说这就是你选出来的好家主时,李信却寒意覆面,锐利无比地盯着他,率先道: “别惹疯子,她真会杀了你。” 此话一语双关,李老太爷听的明明白白,脸色瞬间由紫转白,却攥紧了拳头死死不敢发出声音。 佩鸣院的凉亭里。 李佩姿态闲适地翘着脚,双臂后伸,架在栏杆上,配着一身骑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位容姿出众的少年郎。 韩氏看得眼皮直跳,斥了一句: “阿佩!坐好,你大哥还在这儿呢!” 李佩慢吞吞地放下脚,打了个哈欠,笑道: “这一天一夜的,真累。大哥有什么话赶紧问,问完我好去补觉。” 李信闻言,也不生气,面色平静道: “贺士祥躲到乡下还能被你找到,李家主果真如传言一般,手眼通天啊。” 李佩听他两次提起贺士祥,知道这事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揉着额角,苦恼道: “大哥总揪着贺士祥的事做什么?他那样无礼,自是不想要眼珠子的,我正好成全了他,岂不痛快?” 第127章 你最好做梦都能笑醒 李佩说完就走,韩氏急忙追了上去。 迎着李信凉凉的眼神,郭大悻悻上前,低声道: “主子,是小人暗中放走了李海......小人是怕家主坏了您的计划。” “不是问这个。”李信长眉蹙起,薄淡的眼眸中疑云丛生,“阿佩怎么知道贺士祥是受了老太爷的指示?” 郭大松了口气,忙道: “回主子的话,是贺士祥自己说的。” 李信一怔,这样说来,阿佩去寻贺士祥,不是恨他受李老太爷指示的事儿? “后来发生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郭大答了声是,随后道: “家主策马跑了一夜,看见贺士祥便说要带走他的眼珠子,贺士祥拼命求饶,直说是李老太爷托人给他带了话,说完后又高声叫嚷求助......可他已经不是州同了,周围乡邻从前被他家的人欺压多年,听见动静也都不吭声。” “......带着回了李府后,家主直奔书房......期间与李老太爷发生了争吵,家主气红了眼,直接要勒死李老太爷,小人拦不住,只好放了李海悄悄去寻主子。” 李信冷哼一声,声音清冽: “郭大,你的这份儿圆滑,是准备用在我身上?” 郭大冷汗都渗了出来,立刻跪下请罪。 “主子,郭大不敢......只是......” 郭大咬了咬牙,膝行两步低声道: “吵到最后,老太爷说家主是沾了吴三娘子的光,才能顺利脱身,又说吴三娘子不可能帮家主一辈子......” “家主便道,道......了些疯话,把老太爷惊到了,老太爷骂她背德违纲......异想天开......还说吴尚书若是知道了,指定要命人悄悄勒死她......家主这才疯透了,说要先勒死老太爷......” 郭大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头几乎垂到了地上。 他说得含糊,李信却已明明白白,想起从前韩氏的那份偏执,向来温润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烦躁。 怎么,那样的执着竟还一脉相承么?! 早知道...... 李信脸色难看至极,隐隐作痛的心好像又被热油煎了一遍,直烦得他心绪紊乱,抬脚便离开了佩鸣院。 卧房里。 李佩将自己裹成了蚕蛹,任凭韩氏怎么推都不肯动,也不肯说话。 韩氏气急,阴阳道: “呵,如今我儿是真成了大家主了,连亲娘的问话都是爱搭不理的。” 李佩不为所动,滚到了床里侧后合上了眼睛,看起来是要补觉了。 韩氏上前半跪在床上,对着那只‘蚕蛹’的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夏季被薄,李佩被打得差点跳起来。 “阿娘,疼!都说了一天一夜没合眼,您怎么没完没了了?” 韩氏美眸瞪着她,高声斥道: “不疼你会吭声?我问你的话,怎么不答!今日不跟我说清楚,你就别想睡得安稳!” 李佩一手叉着腰,一手揭开身上裹着的被子,丢在床上,懒懒散散道: “阿娘不都知道了么,是那老不死的挑唆了姓贺的来堵我,想让我进退两难,只能找他帮忙,然后他就能架空我,来个垂帘听政,哼!” 韩氏双臂环胸,挑眉冷笑,“就因为这个,你便要勒死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佩反唇相讥,“他又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了,上次是不是他挑唆袁甜枣带头反抗我的?各地掌柜罢工,不也是他的手笔?” 韩氏点了下她的脑袋,没好气道: “怎么跟我说话呢,以前的事过去那么久了,当时都没见你恼成这样!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李佩如今可不比以前,被她娘问烦了,直接摆出架势,喊了丫鬟便把她娘‘请’了出去。 韩氏:...... 真是娘的大孝女! 门外,韩氏堵住李佩的大丫鬟珠元,冷冷问道: “珠元,阿佩为何要勒死李老太爷,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否则......” 珠元立刻就跪下了,脸色惨白,她是韩家陪嫁来的丫鬟,卖身契还在韩氏手中,自然不敢违抗。 可...... 若是二奶奶知道了缘由,会不会怪到她们这些贴身丫鬟头上? 珠元胆战心惊又委屈无比,她也没料到姑娘能存了那样的心思......她这几天都快被吓死了好不好...... 韩氏的目光越来越冷,珠元终于顶不住,磕磕巴巴倒了出来。 本以为韩氏听完会勃然大怒,珠元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透了,可没想到,韩氏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站了片刻,转身便离开了。 只留下身后跪着的珠元,劫后余生一般慢慢松了口气。 ...... 李炎忙了一天,刚回到卧房就见妻子正哼着小调,纳着鞋底。 李炎净了手,笑道: “这就开始做冬鞋了?怎么不让下人做,仔细手疼。” 韩氏手里针线不停,闻言也不理他。 李炎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倒了茶,坐在绣凳上边喝边道: “前些日子总有人找我打听阿佩,最近我放出了风声,说阿佩要招赘,他们又不吭声了,真是......” 韩氏心中一动,放下针线问道: “你想给阿佩寻个什么样的......夫婿?” 李炎满脸畅往,拍一下手,说一个条件: “头一条,要有家世。” 再拍一下手,又说了一个条件。 “再一个,要能力出众。” “最重要的,相貌不能差了,阿佩爱脸俏的,自小我就看出来了,我跟你说啊,她那两个乳母,阿佩只喜欢那个年轻的,不就是打量着她好看些,所以咱们这女婿,相貌肯定要出挑!” 韩氏抿嘴轻笑,点着头道: “嗯,说得极好,若是今后阿佩自己寻到了这样的人,你可不能反对啊。” 李炎一脸‘我是傻子吗’的表情,怪声怪气道: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疯了不成?能找到这样条件的女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好不好!” 第128章 偏你最争气 秋闱放榜那日,李信借着万娘子的名义,将吴三娘‘骗’了出来。 凌云楼雅间里。 吴三娘瞧着手里那份誊抄的秋闱榜单,李信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 大约她以为来见的是万娘子,所以未改男装。 满头的青丝只简单编成一束辫子,顺着脖子蜿蜒而下,末端缀着一颗明珠,微微晃动间,熠熠生光。 因在礼佛期间,故而一身素色长裙,只在外头罩了件鹅黄绣万字纹小披风。 目光缓缓下移,两只杏色云纹缎面鞋从裙摆下端露出一半,李信却不敢再看,硬生生地将目光从那双小巧的鞋尖上挪开。 吴三娘看完了榜单,瞧着低头品茶的李信,面无表情道: “李大少爷这是何意?” 奇了怪了,榜上又没他的名字,他着急忙慌地骗她出来做什么? 李信眉目舒展,清峻的脸庞明艳绝伦,“三娘子,我不姓李,我改随了母姓。” 吴三娘一愣,改随了母姓?裴? 裴信? 吴三娘连忙拿起榜单去瞧,只见那第一位赫然便是‘裴信’。 “怎么忽然改了姓氏?” 吴三娘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后,立刻就后悔了。 他改不改姓氏,关她什么事?他又没姓吴! “三娘子不知道我和李家的恩怨吧。” 吴三娘皱着眉头,刚要说,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的恩怨? 李信,不,裴信却轻轻点了下她的七寸:“三娘子全当听个话本子好了。” 说完还贴心地将两盘点心朝吴三娘那边推了推。 吴三娘斜着他,义正言辞道: “你当我什么八卦都爱听?我告诉你......” 裴信叹了口气,轻声打断了她的义正言辞:“李老太爷与我,有弑母之仇。” “啊???” 吴三娘眼眸瞪得溜圆,忙拿起一块点心平平心绪。 裴信见状,一边替她倒茶,一边声音清冷地诉说往事,好像那真的只是话本子里的故事一般。 “信州有童谣。” “信州裴家有双姝,美名远播传千里。阿姐如愿嫁湖州,小妹得运入深宫。” “为此,裴家名声大噪,盛极一时,却不曾想,自那场中秋宴后,却又陡然一落千丈,几乎没人能得善终。” “我娘因为怀有身孕,才勉强留得一命,只可惜,她以为的靠山,其实一早就已经抛弃了她。” “孩子刚一出生,两个稳婆就扑了上去,一个按住她的手脚,一个掐住她的脖子......” “她过世不足百日,继室便进了门,进门的时候肚子大得都遮不住了,所以婚礼办得极为简单。” “继室不满,怒火全发在那个孩子身上,多亏了忠仆舍命相救,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府中长辈偏颇、人心各异,魑魅魍魉,手段阴毒。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勉强像个人样便已是上天眷顾......” 听他说到这里,吴三娘点了点面前的榜单,忽然冒出一句: “都不看好你,偏你最争气”。 裴信眉眼一弯,笑意重新浮现。 “多谢三娘子夸赞。”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夺目,吴三娘移开了视线,又啃了一口点心,岔开了话头: “你很会做点心。” 裴信嗯了一声,又将自己面前的桂花菱粉糕朝她那边推了推。 “差不多和宫里的一个味道。” 吴三娘讶然,这么厉害? “我与七爷的关系,想来三娘子已然知晓,当初若非姨母派人来了李家,只怕连我也不能活下来。” 裴贵妃派了人? “可裴......你姨母不是......”事涉宫中秘闻,吴三娘声音放的极低。 “我与七爷前后只差一个月出生,姨母派了两位嬷嬷来照顾我娘,只是可惜......” 裴信垂下眼眸,笑意不明,“两位嬷嬷只剩了一个,姓齐,齐嬷嬷是御膳房出来的,极善做点心,姨母很喜欢她,她也忠心,从前……” 说到这,裴信眉心微动,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齐嬷嬷过世,我想吃了便自己做,照着她留下的方子,倒也有八九分相似。” “三娘子若是喜欢,我......常常做些给你送去可好?” 无视他的最后一句话,吴三娘起身略整理了下衣裙,平静道: “裴解元,恭喜高中,望你前途似锦。” 说完便要离开,月圆姐妹紧跟而上。 身后,裴信长身玉立,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背影。 “若裴信前途似锦,三娘子是否肯垂青眼?” 一句话问完,裴信隐隐有些后悔,袖袍之下双拳紧握,青筋凸现。 “当初在京城,你对我父亲说过,往后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裴解元不记得了?” 裴信听到这句话,紧抿着唇,半晌才挣扎出一句: “那时是李信,如今站在三娘子面前的,是裴信。” 吴三娘不可思议地转头望着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被她那双琥珀明眸望着,裴信的气息都乱了,想再描补两句,吴三娘却已经转回头,带着月圆姐妹推门离开了。 回梅林山庄的马车上,阿进心疼的看着失魂落魄的主子,低声道: “主子不是说要等到春闱之后再......” “别说了。” 裴信掀开车帘,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可心底却犹如释放出一头濒死的困兽,正在疯狂挣扎。 他太着急了。 知道了李佩的心思后,他立刻就坐不住了。 明知道她是那样难以接近,可又生怕有人借着身份,比他更抢先一步。 裴信怔怔地望着外面匆匆后退的小摊小贩,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那份繁华热闹虽然近在眼前,却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他们同沐日光,而他却独遭阴雨。 怎么偏偏,只有他...... 裴信垂下眼眸,慢慢松开车帘,身体直直地朝后靠,脑袋咚的一声磕在车壁上后,才泄气般地合上了眼眸,无端生出几分萧索来。 阿进不忍再看,强笑道: “主子,二爷知道了您高中的事儿,嚷着要给您贺一贺呢,咱们要不要请他来一趟梅林山庄?” 第129章 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你爹 “......好。” 阿进见他答应了,心里松了口气,高声道: “阿迟!去请二爷来梅林山庄小酌一杯。” 梅林山庄,水阁里。 李炎忙了一白天,应付了前来道贺的各路人马,正揣着一肚子喜气,一脚踏进凉飕飕的水阁,喜气顿时被冻走了大半。 “我说信哥儿,你这水阁,夏日倒是凉爽宜人,这都过罢中秋了,再来这水阁......咦,也太凉爽了些吧?” 李炎搓了搓袖子,上前关上了大开的窗户,这才舒了口气。 裴信也不答话,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和面前的酒杯,示意他落座喝酒。 李炎跟他侄子向来不客气,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模棱两可地跟裴信的杯子碰了碰,咕嘟一口便倒下了肚。 “极品!极品椒花雨!” 裴信扯了扯嘴角,“招待二叔,自是要最好的酒。” “算你小子有良心。”李炎执筷夹了口菜,边吃边含糊道,“话说回来,有了这解元的名头,便可直接出仕了,你的意思呢?” “再等三年吧。”说完,裴信稳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炎筷子一停,偏头道: “信哥儿,你自来主意大,想做什么也没人能管得了,只有一样,把姓氏改回来行不行?” 裴信笑容薄淡,道: “二叔一向豁达,怎么也说这样的话,这是又得了谁的指使?” 一句话勾起满腹心事,李炎一口菜怎么也咽不下了,就着烈酒才勉强入腹,叹气道: “他们......唉,一听说你中了解元,都来寻我,急得像投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你爹。” 裴信:...... “我也不好受,当年......二叔都看在眼里,他那样对你,你不认他也是正常,换做二叔,只怕要亲手宰了他......” “可那又能怎样?就算你换了姓氏,能改的了血脉?往后你的孩子,不还是留着他的血?” 李炎见他侄子的脸色有些青白,不忍再说,只好端起酒杯,略含歉疚道: “信哥儿,你就当......二叔是为了阿佩......” 听他提起李佩,裴信的脸色更青了,直接放下已经端起来的酒杯,淡淡道: “阿佩聪慧,往后不需要我的扶持,也定能让李家再上一层楼。” 李炎瞧见他侄子好似更不高兴了,也不在意,信哥儿不一直都这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心思难测得紧。 “罢了,你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在阿佩的夫婿身上下些功夫了。” 夫婿? 裴信心思微动,似是随口问道: “阿佩的夫婿......二叔有了人选?” 提起女婿,李炎换了面孔,精神焕发道: “虽没有人选,可条件我和你二婶都想好了,我跟你说说啊。” “第一,得有家世。第二,要能力出众。第三,这条最要紧,得生得好,阿佩好美色,我是她爹,打小我就一清二楚,她那个看脸的毛病,一直没改......” 裴信斜着李炎伸到他眼前的三根手指,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二叔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条件?!” 李炎一呆,“最重要的条件......不是生得好么.....” 裴信瞧他一脸的傻相,就知道他的这个好二叔,肯定又被韩氏哄的找不着北了。 算了,这份儿‘惊喜’,还是让他日后自己慢慢品吧。 “总说阿佩,你自己呢?” 李炎望着颇有些醉玉颓山之态的侄子,带着几丝醉意调侃道。 裴信朝他扬了扬酒杯,见李炎眼神逐渐迷离了,这才轻声道: “我听二叔的,二叔的眼光......向来极好。” 李炎洋洋得意,反手撑着下巴,大着舌头自夸道: “那是!二叔阅人无数!你看看冯大郎,我说他才华斐然,不假吧?还有三娘子,难得的美人骨相……罢了,不说她了......” 三娘子...... 裴信一抬手,烈酒入喉,辛辣苦涩侵染五脏六腑,强迫着他去细品个中滋味。 裴信半垂着头道: “二叔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 李炎摇摇头,抬头又饮了一杯,双颊通红道: “我?阿爹总说我做事莽撞,后悔......也没用......你说这作甚?你后悔了?后悔什么?” “国寺那回......” 李炎一脸的醉相,伸头瞅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一下一下点着他,洒脱一笑道: “唉!国寺那回,你去了也没用,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吴三娘子虽是闺阁女儿,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岂会受他人摆布?” 说完又怕他侄子不信,遂拿起手在裴信面前使劲摆了摆,一边痴痴笑道:“没用!没用!” 裴信:...... “把窗户打开,让二叔醒醒酒!” ...... 李炎吃醉了酒,被阿松几人扶着回了府。 刚一进门就见到前两天还吵得很乌眼鸡似的妻女,此时又好得跟亲姐妹一般,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些什么,韩氏手里还拿着一双新做好的冬鞋。 “阿佩!给爹倒茶!” 李炎口渴得要命,进了屋就开始嚷。 李佩端起茶盏,皱眉道: “阿爹怎么喝成这样?眼下还有一沓账簿等着你合计呢。” 李炎咧嘴一笑,接过茶盏一口气喝光了茶水,刚要说话,忽然一蹦三尺高,叫道: “这顾渚紫笋,你哪来的?!郑步青来找你了?” 李佩奇怪道: “郑步青是来找过我,可眼下又不是收茶的季节,这是......我从国寺带回来的,阿爹不爱喝就放下,免得浪费,我就得了一小竹筒,若不是来见阿娘,我都舍不得带。” 听到她说是国寺带回来的,李炎无语极了,酒都醒了大半。 敢情这是吴三娘子给阿佩的,至于吴三娘子,想来应该是冯大郎给她的...... 这兜兜转转,送出去的茶竟又回到他嘴里,真是......巧啊! 第130章 送礼是个技术活 李佩早就习惯了她爹一惊一乍的模样,见状也不稀奇,直接将账簿甩到她爹怀里,捧着竹筒便离开了。 …… 眼见天气越来越冷,小桐几人嫌市面上的成品绣鞋太薄又太丑,正描着新花样子,准备给吴三娘做几双又舒适又厚实的漂亮冬鞋。 吴三娘正瞧着那几张花样子,可巧李佩就搓着手进来了。 “怎么冻成这样?没带手炉?” 吴三娘忙命人给李佩上热茶,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 李佩接过手炉,闻着上面随着热气升腾来的,丝丝缕缕的清甜香味,心里重重一跳。 “没想到骤然就冷了,早上查铺子,走得急。” 李佩随意找了个理由解释,随后献宝似地变出一只布包,笑着递给吴三娘,道: “师傅试一试这鞋合不合脚,我娘的绣工极好,年年都给我做新鞋,今年.....我娘很感激师傅,我娘......您试一试,不合适了再改......” 李佩一向口齿伶俐,可这最后几句话却仿佛理不顺了一般,磕磕绊绊的,吴三娘听得直想笑。 笑罢了,解开布包,小桐几人顿时便移不开眼了。 只见那草绿色的鞋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花蕊处缀着打磨光滑的细小金珠,精美得不似真物。 “替我多谢你母亲,这上头的并蒂莲花跟真的一样,果然是极好的绣工!” “师傅快试一试,若不合脚,我拿回去叫阿娘改一改。” 吴三娘想着李佩也不是外人,便没矫情,脱了鞋就去试大小。 李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经意间露出来的一小截细白脚踝,连小桐几人的赞叹都没听到。 直到吴三娘开口说刚好合脚时,李佩这才如梦初醒,笑着道了声好。 ...... 吴三娘收到新鞋的第二日,小桐一脸怪异地又从外头捧回来一双新鞋。 “孙守寺说,裴娘子多谢姑娘的葡萄酒,这是她的谢礼......” 吴三娘:...... 葡萄酒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这样想着,吴三娘刚要拒绝,就听小桐又道: “裴娘子的意思,今冬湖州恐降大雪,姑娘每日要去宝殿诵经,穿上这小皮靴,便不怕被雨雪浸湿鞋袜了。” 小皮靴? 古代的小皮靴? 吴三娘好奇心大作,忙招手示意小桐拿来看一看。 浅棕色的小皮靴约莫能没过脚踝,料子很是柔软,吴三娘又翻了翻里子,见里头是一层密密的软毛,鞋底又厚又软,却不笨重,掂在手里十分轻盈。 大约是怕渗水,皮靴上没有绣花,只缀了两颗明珠,熠熠生光。 吴三娘随手拨动着那两颗明珠,心里有些好笑。 难为他特意寻来了一模一样的珠子,真是...... 考完试就是闲。 吴三娘把皮靴递给小桐几人,道: “你们瞧瞧,这东西咱们自己能不能做出来。” 小桐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姑娘,寻些好皮子倒不难,夫人送来的就有,可做成这样无缝无隙,浑然一体的,却要有些独门的工夫了。” 月圆摸着那柔软的皮靴,接着小桐的话道: “这个比军队里用的皮料可好多了,像鹿皮,又像羊皮,军队里的太硬,不如这个。姑娘诵经时要跪上小半日,天越来越冷,不如留下来,咱们拿旁的东西和他换。” 吴三娘想了想宝殿里的清凉,道: “既然他喜欢葡萄酒,那就把剩下的那些叫吴练都给他送去......是不是有些简薄了?” 一抬头却发现小桐几人正面色怪异地瞅着她。 “姑娘怎么知道裴......娘子喜欢葡萄酒?” 几个姑娘也都不傻,几个来回的,裴娘子是谁,她们早就知道了。 吴三娘呆了呆,向来犀利的嘴巴头一次栽了个闷跟头,只好偏开头道: “我随口说的,他不是答谢我送的葡萄酒么......小桐,烟絮,你俩的新话本子写完了?拿来我瞧瞧。” 小桐啊了一声,拉着偷笑的钱烟絮呼的一下跑走了。 偏房里,两人一边誊写,一边咬着耳朵。 钱烟絮比小桐大些,自是看得比小桐更清楚,于是低声笑道: “裴公子是难得的有心人,那靴子......送的多好。” 小桐随口道:“那有什么,李家主不也送了新鞋,我瞧着比那靴子漂亮多了。” “漂亮,姑娘怎么不穿?” 钱烟絮立刻反问道。 她能写出文风独特的话本子,自然比一般人敏锐些,她家姑娘得了漂亮的新鞋,却一回也没穿过,这事儿她一早就发现了。 “许,是时节未到?”小桐犹豫道。 钱烟絮却没答话,轻笑了一声后又开始继续写话本子。 送礼这事儿,不光要看礼物漂不漂亮,关键是能不能送到人心里,这才是最要紧的。 ...... 裴信收到葡萄酒的第二天,又给吴三娘送来了一件小毛比甲。 小桐看着那件鹅黄色绣着万字纹的比甲,人都傻了片刻。 “姑娘,这比甲跟您那件小披风,怎么这么像一套的?” 吴三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瞅着那件比肩,略带烦躁道: “得寸进尺,把皮靴连同这个一起给他送回去。” 小桐回神,哎了一声,转身找出那双皮靴,连同比甲一起抱了出去。 出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桐又极其无语地折了回来。 “姑娘,裴娘子说葡萄酒已被他喝光了,这皮靴,请姑娘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吴三娘斜着小桐怀里皮靴,没好气道: “比甲还给他了?” 小桐嗯了一声,见吴三娘没有再问皮靴的事,便将皮靴放回了原处,又道: “他说,比甲的事是他考虑不周,请姑娘不要生气。” 吴三娘心烦地绕着发丝,暗道,这个裴信,诡计多端又善于洞察人心,回回见她真恼了,便又做出一副歉悔十足的模样,真是...... 叫人防不胜防! 第131章 伸手的代价 马车上,裴信看着那件被退回来的小毛比甲,心里半是懊悔半是苦涩。 他以为她收下那双皮靴,至少是不排斥他了...... 裴信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不甘,暗道了一遍又一遍。 急不得,裴信,来日方长,急不得...... “主子!” 梅林山庄外,裴武截下了马车,半弯着腰急急回禀道: “主子,灼华院闹起来了,大爷夺了刀,说您不去见他,他就自刎......” 裴信原本就心情不佳,闻言脸色瞬间冷得像酷九寒冰,“那不正好,叫他早些动手。” 裴武一梗,又凑近了些,低声道: “他还说......他手里有件大娘子的心爱之物,是和娘娘手里一对的宝贝......” 裴信瞳孔骤缩,心思转得极快。 那东西他寻遍了李家也没找到,或许真的是在李灼手里?毕竟当年...... 裴信不再犹豫:“去李府。” 李府,灼华院里。 李家大爷李灼正弹着雪白的刀刃,对着面无表情的裴文,满脸嘲弄道: “你说你们裴家,真够能算计的,主子几乎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两个老家伙,还汲汲营营的,有什么用?” “打量着把我的儿子哄到你家,你们裴家就后继有人了?回去告诉姓裴的老东西,李信就是李信,老子不许他过继!老子要拿捏他,动动小拇手指头的事儿!” 李灼说完,一手甩着长刀,一手掐着小拇指尖,差点杵到裴文脸上。 不管他如何挑衅,裴文都视而不见,一动也不动。 裴信进来时,李灼的嘲弄已经升级成了无休止的谩骂。 “老而不死是为贼!连带着小的也是个没心肝的修罗,从小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余光扫到门口那个人模狗样的白眼狼,李灼的目光瑟缩了一瞬,却仍昂着头要骂。 “再骂一句就削掉他一根手指头,不够了拿李祖佑的充数。” 裴文唰的一声抽出袖间匕首,看样子是等李灼继续开口。 李灼:...... 见他住了口,裴信摆摆手,示意裴文几人退下。 “我娘的东西在哪儿。” 见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长随走了,李灼瑟缩的胆子又膨胀了回来,那个逆子,他除了吓唬他,还敢做什么? 他是他爹,再怎么对他,身为人子也不该反抗! “你不是有本事的很么,你娘的东西,你怎么不自己找?” 李灼一声冷哼,而后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了圈椅上。 裴信站在门外,一步也不肯朝里进,闻言语气漠然道: “看来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还是没改,扯这么个谎也要见我,有什么就赶紧说,说完别耽误你自刎。” 李灼勃然大怒,拍着桌案喝道: “不孝的东西!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我是你爹!我告诉你李信,我叫你来,是为了两件重要的事,一,给我把姓氏改回来!然后昭告湖州与信州!二,把祖佑放了,他是你亲弟弟,还是郑县令的准女婿!” “还有,这李家怎么说都有祖佑的一份!既然阿爹身子不适,我今日就代替他老人家做主,把这李家一分为二,我的那份,若你肯改回姓氏,你和祖佑一人一半,若不肯......” “不肯又如何?难道你还指望着郑步青给你做主?” 裴信不客气地打断了李灼的话,他之所以肯走这一趟,不仅是想知道他娘留下的那个‘钥匙’在哪,更想听一听,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竟叫他能说出这些匪夷所思的话来。 李灼浑身一紧,旋即又掩饰般的高声斥道: “你以为你中了解元便能无所畏惧了?你们如此对待老太爷,就不怕安国公府的人前来问罪?!” 裴信的脸色比外面的北风还要寒冷,骤然出现的一丝冷笑,又好似九幽深渊里的一抹暗焰。 “原来郑步青已经和安国公府搭上话了,想来应该是老太爷牵的线吧。好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有此手段......还要感谢你的告知,否则,这下一步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李灼被他看破了心思,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指着裴信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这个混账! 他,他总共就说了这么几句话,那个混账就已经知微见着到这一步了! 叫他如何还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样的狡诈心计倒和裴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如出一辙! 裴信没心思管李灼怎么想,他已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留下也没了意义。 李灼见他要走,错着牙上前便要阻拦。 那只手刚碰到裴信的衣角,变故陡生。 只见裴信骤然回首,直接抽出软剑,以瞬息之势,将李灼伸出的那只手一斩而下! 凛冽的眼眸迸发出浓烈的厌恶与森寒,看上去慑人又无情。 手掌落地的刹那,李灼仍保持着探出手去拉人的姿势,待到鲜血溅到脸上时,李灼这才愣愣地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小臂,五脏六腑瞬间紧缩成一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声凄厉惨叫。 “啊!!!!!!” 剧痛来袭,李灼脸色煞白瘫软在地,浑身抽搐宛如突然倒进热油滚锅里的活鱼活虾。 裴文听到声音赶回时,李灼已经满脸冷汗疼晕了过去。 “把地上的东西给老太爷送去,再给他带句话,他伸一次手,我就剁一只手,等我把他的手都剁干净了,我看他还怎么手眼通天!” ...... 李家书房里。 李老太爷看着裴文送来的一只木匣,老脸上没有丝毫情绪,道: “眼中没有宗族家庙的孽障,还敢送东西到我面前?拿回去,告诉他我不收。” 裴文肃着一张脸,冷声道:“您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李老太爷一脸不悦地按下开关。 随着木匣慢慢打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映入眼帘,把毫无防备的李老太爷骇得差点仰倒。 第132章 醋坛子打翻一地 “我家主子说了,往后您伸一次手,他就剁一次,等剁干净了,看您还怎么手眼通天!” 裴文说完转身就走。 只留下回过神来的李老太爷铁青着一张脸,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手指上的一枚眼熟的玉扳指。 那个孽障,他竟敢......他真敢! 佩鸣院里。 李佩嗅到她大哥身上隐隐的血腥味,神色肃冷道: “大哥受了伤?是大伯父?” 李佩如今掌管李家,裴信刚转进李家所在的街道,她就已然知晓了。 “郑步青寻你那回,跟老太爷暗中联络上了。” 李佩一惊,“他来寻我,说想替长女退婚,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了李祖佑和尤惜茹的事儿,特意走了这一趟……”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哥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郑步青还了李祖佑的生辰八字金贴,还有一些太湖蟹,我不爱蟹,便命人顺道一起送去了书房......” 裴信凉凉地扫了李佩一眼,见她脸色发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道: “阿佩,不要对他放松警惕,李家能有今日的盛景他功不可没,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便是他惯用的手段......” 李佩看起来有些烦躁,“那我要勒死他,大哥怎么不肯?” 裴信:...... “早勒死了,还有如今这些破事儿?罢了,大哥如今高中解元,手上还是干净些的好,郑步青的事便交给我吧。” 裴信放下茶盏:“你准备怎么做?” 李佩半眯着眼眸,俏脸上闪过一抹冷厉。 “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谋事,便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郭二,叫前些日子招募的那几个人去一趟长兴县。” “慢着。” 裴信沉着脸拦住转身要走的郭二,眼眸中愠色渐浓。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那些人。郑步青是堂堂县令,正经的朝廷官员,骤然出事上面必要严查,再者......” 李佩嗯了一声,接过话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郑步青已经和安国公府搭上了线,贸然出手,的确不妥。” 裴信刚要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时,李佩已经欣然起身,脸色缓霁道: “我去寻师傅!” 说完便要出门去国寺。 “你忘了贺州同的事了?” 裴信的一句话便定住了李佩的身形。 李佩忙驻足,脸色讪讪道: “多谢大哥提醒,师傅......待我极好,是我得意忘形了......”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酸了内心,裴信眸光微动,隐隐有一股无形的火苗在胸口燃起。 “她,你师傅......对你很和气?” 提起吴三娘,李佩心情大好,闻言点了点头,坐回圈椅笑道: “师傅待我和那几位伺候的姐姐很和气,她与其他的贵女不同......她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 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 裴信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浇灭满腔越燃越烈的火焰。 再难能有相思难? “下回再去国寺,替......给你师傅带句话,万娘子那边,一切顺利,约莫春来便能做出两艘大船。” 李佩笑着应了声好,想着要不下午就去国寺一趟好了。 “郑步青你先不要动,看一看安国公府的反应再说。” 裴信说完就走,身后的李佩自然没看到他那清峻的脸庞上,几乎掩饰不住的翻涌情绪。 ...... 国寺,明净院里。 吴三娘看完了吴大娘子寄来的书信,知道了吴宗珏被封六品千总的喜事,想了想便吩咐小桐道: “前些日子求方丈帮着开光的那两枚护身符,还有我在佛前供奉的那几串佛珠,你替我拿来。” 小桐应了一声,自去寻方丈不提。 李佩进来时,吴三娘正拿着两串佛珠纠结不已。 见她来了,吴三娘便笑着求助: “阿佩,你来瞧瞧,这几串佛珠如何?” 李佩伸头看了一眼,便指着其中两串道: “几串佛珠都不错,尤其这两串,是紫檀的和凤眼菩提的,我瞧着最好。” 李佩是富贵窝里长大的,吴三娘自是信服她的眼光。 “小桐,把这两串连同护身符用锦盒装好,近来天冷,叫吴练顺道买些鱼干虾米之类的咸货,一并送回吴府。” 小桐应了一声刚要离开,李佩却笑嘻嘻道: “师傅要的鱼干虾米,我家货栈里多的是,何必麻烦吴练小哥,等会儿我直接捡好送来,您亲自瞧一瞧可满意。” 吴三娘替她倒了盏热茶,李佩忙去接,指腹不小心碰到那抹嫩白的指尖,耳朵都红了大半。 “你挑的我自然放心,不好白拿你的东西,银子你指定又不肯要......” 李佩嘴角漾着笑意,指了指那几串佛珠道: “师傅若是舍得,便赏我一串佛珠如何?” 吴三娘嗔怪道: “一串佛珠也值得用赏这个字?只管拿就是,不过似你这般年纪,倒鲜少有人爱佛珠的。” 李佩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串红花梨佛珠,仔细绕在手腕上,心道,不是爱佛珠,爱屋及乌耳。 ...... 李家货栈从前一直由裴信打理,李佩要些咸货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事关家主,掌柜的还是跟裴信知会了一声。 裴信听到随李佩同去的还有吴练,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李佩这是在替吴三娘挑选。 李家最大的货栈里。 李佩选好了极其体面的三筐银鱼干、梅鲚鱼干以及白虾干片。 “吴练小哥,这三样人称太湖三宝,只可惜时节不对,眼下只有咸货,要不然百里加急,送到京城还能尝个鲜。” 吴练面上极其客气道多谢李家主,心底却暗自不赞同。 百里加急那是府衙特权,若只为送些活鱼活虾便使用这样的特权,御史台知道了,指定要狠狠参上他们老爷一笔不可。 “阿佩不过随口感叹,吴练小哥莫要往心里去。” 闻言,吴练和李佩齐齐朝门外看去,只见裴信一袭黑色骑装,正收起马鞭朝货栈里走。 第133章 分礼物…… 眼见他越走越近,吴练暗道了一声,真是丰神如玉! “裴解元客气了,李家主向来爽言爽语,况且此处也无外人。” 吴练微微欠身,笑着答道。 裴信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吴练,从来寻他时,话都少得可怜,没想到竟有一份儿不输给郭大的圆滑。 这样的人才,吴尚书舍得让他跟着三娘子,可以猜到三娘子如今在吴府的地位。 吴练说完,又从袖中摸出一些银钱,不由分说放在了李佩手边的案几上。 “我们姑娘说,请李家主多多少少留些本钱,否则姑娘下回可不敢再从李家拿货了。” 吴练说完,拱手谢过便走。 李佩来不及推拒,只能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带着三筐咸货,驾马车逃也一般离去的背影。 “大哥怎么来了?” 李佩刚问完,忽然想到这几间货栈从前一直是她大哥打理的,便又了然一笑。 “师傅想送些咸货回家,我便做主从咱们货栈里挑了些,都是刚晾好的,味道不至于太重……” 裴信嗯了一声,转着马鞭应道: “你是家主,这样的小事,不必向我解释。” 瞧见了吴练对李佩的那份客套,裴信悬着的心慢慢松了下来,可惜李佩的下一句话,又令他浑身重重一坠。 “我跟你说大哥,师傅这个人就是太客气,在明净院那会儿都说好了用她供奉的佛珠抵了银钱。”说到这,李佩苦恼地晃了晃腕间的佛珠,“可她还是……唉!师傅总这样护着我,怕我吃亏……” 裴信脚步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串红花梨佛珠,漆黑的眼眸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只一瞬息又变得若无其事,继续朝外走去。 …… 吴府,浣纱来到大厨房门口,一眼瞧见几乎堆了满院子的咸货,头都大了。 “这是三娘子遣人送回来的?” 几个长随苦着脸,连连点头。 为首一人道: “原本只有三筐,可刚启程,李家又来了人,说是三娘子的意思,恐三筐不够分,这不……小的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悉数运回……” 浣纱点了点,一共十五筐,半人高的竹筐,装着满满当当的咸货,不怪如此费力。 馥春院里。 江氏怔了片刻,点着手指道: “给庄家送三筐,江家三筐,咱们自己还剩九筐,九筐!吃到猴年马月去?” 吴守忠摸着胡须笑道: “朱相府上也送三筐,再有许箴言那里,也送去些。” 江氏犹豫道: “许御史家便罢了,朱相府上……会不会不妥当?” 吴守忠明白江氏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咸货不是多稀罕的物什,只怕朱府高贵,不稀罕呢。 “夫人不晓得,朱相曾任湖州知府,虽说只有短短三载,可到底是辖地,感情自然是有的。另外,叫阿珏再从花房挑两盆珍品花木,一并送去,这样也显得亲厚。” 江氏点点头,这样一来,只剩下三筐倒好解决了。 至于怪孩子乱花钱什么的,江氏倒没想过,不过一些鱼虾,不算什么。三娘送的多,说明她想得周到,这有什么不好? …… 朱府。 朱相的孙子朱维庸亲自接待了吴宗珏。 朱维庸看着三筐散发着隐隐腥臭味的咸货,呆了好半晌。 这是鱼干? 朱维庸用尽毕生的功力才勉强忍住笑。 他们府上,还是头一回收到这样的……上门礼。 见状,吴宗珏面色微红,讪讪道: “朱兄知道我妹妹在湖州当佛女,顺道送些咸货回京,不是什么大事,朱兄就当……当零嘴好了,我尝过,味道是真不错……” 朱维庸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阿珏,你这性子,还真是……行了行了,等祖父回来我来跟他说,多谢你亲自跑一趟。” 吴宗珏见他不似平常严肃,有些想蹬鼻子上脸,于是笑容可掬道: “大舅兄,阿柔得不得闲?我想……” 听他又提起阿柔,朱维庸立刻收起笑容,板着脸训道: “想什么?阿柔也是你叫的?还有,谁是你大舅兄?别以为阿柔给你绣了个荷包就能登堂入室了,我告诉你,不到成亲那日,能叫你见到阿柔,我这个朱字就倒过来写!” 吴宗珏被训得缩着脖子,却一声都不吭,完全没有了上阵杀敌时的勇武无双。 …… 朱相回到府上时,已值晚膳时分。 “祖父累了一天,我吩咐人给您煮了些粟米粥,粟米温补,您多少吃些?” 近来秋高,朱相风寒初愈,胃口差得紧,见了浓浓的一碗粟米粥,仅剩的一点胃口也全没了。 朱维庸见状,便道: “祖父大病初愈,不好吃油腻之物,我给您准备些清淡小菜如何?” 朱相除下外袍,换了家常麻衣,闻言嗯了一声,道: “不用多,一两样就成,没胃口得紧。” 不多时,两样清淡小菜并一碟子银鱼干就送了进来。 朱维庸看到那碟子鱼干,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朱相却十分惊奇,“这是哪里的银鱼干?” 朱维庸笑道: “回祖父的话,是湖州的。今早吴宗珏来了一趟。一并送来的,还有一盆金雀锦雉花和一盆绒针长青柏。” 朱相失笑,这个吴守忠,还真是多礼。他好花草这一条,吴守忠算是摸得明明白白了。 朱相夹起一条银鱼干,照着鱼头咬了一口,只觉得苦淡的口中立刻被咸香充斥,忍不住就着粟米粥喝了一口。 朱维庸见他祖父胃口大开,心中的不悦才渐渐消失。 “我在湖州做知府的头一年,不巧赶上了太湖泛滥……那一年过得很是艰难,嘴淡了就吃些鱼干虾米,泛滥上来的鱼虾多得很,只不过土腥气太重,没这个好吃,你尝尝。” 听到祖父的话,朱维庸犹豫了一瞬,只得执筷夹了一只,略尝了尝鱼尾后便放下了。 “吃不惯?” 朱相笑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孩子,都是被娇惯坏了……罢了,送来多少?都给我留着吧,用丝线串好,挂在通风处,这东西,耐吃得很。” 第134章 死去活来的心 眼见快到了腊月。 浣花的月份越来越大,再有月余便要生产,想着她近来总是夜不安眠,江氏体恤,特意传了话去江府,接了浣花的阿娘来吴府宽慰宽慰闺女。 浣花她娘是江老夫人身边的得脸嬷嬷,姓卫。 卫嬷嬷瞅着闺女圆溜溜的肚子,好似立起的鹅蛋一般,忍不住低声道: “我的儿,娘跟你说句实话,照娘看呐,你这一胎八成是个女儿,你别不高兴,娘生过你和你妹妹,瞧得清楚的很。” 浣花正得意地抚着肚子,闻言笑容一僵,急急道: “阿娘说的是真话?怪不得我总爱吃些辣食,问了黄大夫,黄大夫也不肯说,原来竟真是个赔钱货......” 听她说赔钱货,卫嬷嬷不高兴了,脸色一板,斥道: “呸呸!什么赔钱货!净瞎说!你怀的可是吴府的正经主子,以后要抱去大娘子的馥春院的!女儿怎么了,二品大员家的嫡女,能和寻常人家的女儿比较?我看你,真是糊涂透了!” 浣花脸色十分难看,倒不是被她娘训的,而是想到了自己为了怀这一胎连脸面都舍了,可偏偏不争气,竟真是个女儿! “罢了罢了,索性是要抱去姑娘那儿的,女娃就女娃好了,我就知道,我就活该是个没福气的命......” 浣花带着七分委屈三分愤懑,说完眼泪都掉了下来。 卫嬷嬷忙取了帕子给她擦泪,嘴里还道: “不能哭,给孩子知道了不好,我的儿,不是娘说你,你这身份,是个女儿多好!一来不要你亲自教养,二来也免了大娘子多心,三来,女儿贴心,往后高门显贵之处一嫁,你是她的生母,这府里还能少得了你的好?” 浣花擦了泪,脸上的难过之色却更浓了。 照她看,她宁愿要一个儿子,也不想要十个女儿! 卫嬷嬷见她油盐不进,狠下心拍了她一巴掌,直把浣花吓了一跳。 自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莫说下人,便是府里的主子都没人敢动过她...... “瞪什么瞪!老娘的话你记清楚,甭管这一胎是男还是女,一生下来就抱去大娘子屋里去,大娘子身份贵重,有她护佑,你和孩子往后只有享福的份儿,我这话,你记牢了没有?!” 浣花没好气地甩了甩手绢,随口应付道: “记牢了,记牢了,一生下来就抱去馥春院。” 不过是个女儿,就算阿娘不说,她也准备这样做的。 见她应了,卫嬷嬷又恢复了笑脸,细细问了闺女的饮食起居,又叮嘱了诸多生产时要注意的事儿,这才准备起身离开。 视线随意扫过圆桌上的一碟子银鱼干,卫嬷嬷哟了一声,笑道: “最近京城里人人都夸这银鱼干,没想到你也得了一份。” 浣花有些嫌弃地扫了一眼,撇着嘴道: “不过是些便宜货,有何值得称赞之处?” 卫嬷嬷捏起一只鱼干,又坐回了闺女身旁,边尝边道: “听说这东西,朱相十分喜爱,每日都要吃上一碟子,这才引得众人连连称奇呢。” 朱相? 浣花一愣,堂堂相爷,竟喜欢这样不入流的吃食? 浣花心中好奇,也捏了一只尝了尝,味道不算太咸,香味却极浓,真是闻着腥臭吃着香。 “大厨房送来的,说能缓解孕期抽筋的毛病,我一直没动,眼下一尝,味道当真不错。” 闻言,卫嬷嬷又笑: “不好他们敢给你送?听说你这儿的吃食,都是大娘子亲自拟的菜色,可见她疼你,所以娘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千万别犯了糊涂......” 浣花拿起一只银鱼干塞到她娘嘴里,笑着打断道: “都说了记住了,吃着鱼干还堵不住您的嘴!” 卫嬷嬷轻捶了她一下,又略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 ...... 馥春院里。 浣花强撑着肚子,想对江氏行礼。 江氏却埋怨道: “都说了你有着身子,不必行跪礼,浣纱快把她扶起来。” 浣花顺势落座,微微垂首笑道: “奴婢多谢姑娘的厚爱,今日见了阿娘,这心里一下就舒坦了。” 江氏又命浣纱给她拿了个软枕垫在身后,才又道: “待生产那日,我再把你娘接来,有她在,你也能放心些,再者,产婆早就预备好了,都是熟手,你只管安心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阿吉忽然来了,说请夫人去一趟书房,替未出世的小郎君选个名字。 小郎君三个字入耳,浣花笑容一滞,又不动声色地敛了去。 回青筠院的路上,兰冬扶着浣花的手,轻声道: “姨娘怎么不高兴了?我看老爷和夫人对您腹中的孩子重视得很呢,还未出世,便开始取名字了。” 浣花将手慢慢放在肚子上,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恼道: “这个我知道,只是可惜......唉,若是个......该多好......” 兰冬垂下头不吭声了,吕姨娘一向脑子不灵光,她伺候了快一年,这点瞧得最清楚。 可另一个丫鬟兰夏不这样想。 兰夏见兰冬不开口,转了转眼珠子就接上了话头。 “姨娘别这样说,我瞧着姨娘这胎倒和我娘怀我弟弟的时候极像,旁人都说又是个女儿,可到生了才晓得,竟是个男孩。” 闻言,浣花死透的内心仿佛又活了回来。 “果真吗?可我爱吃辣食的紧,都说酸儿辣女......” “姨娘爱吃的那些辣菜,里头可都放了醋!”兰夏低声笑道。 浣花心头一动,连带着孩子也跟着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兰夏的话一般。 兰冬偏头瞧了兰夏一眼,将她的话一一记下,转头就告到了浣纱那里。 浣纱听罢笑道: “好丫头,辛苦你跑一趟,吃些点心再走吧。” 兰冬忙道不敢,末了又道: “夫人救了奴婢祖母,奴婢感念夫人的恩德,那兰夏明显是有些小心思的,还望姑姑提醒夫人警惕一二。” 浣纱轻笑一声,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却不答话。 第135章 言而无信的贱婢 兰冬忙福身请罪: “奴婢逾矩了。” 浣纱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我知道你懂事,可夫人的事儿,轮不着咱们指点,明白吗?” 兰冬忙应了声是,抱着点心离开了。 ...... 馥春院里,江氏正和吴大娘子抱怨。 “你爹想了三个名字,我乐得跟什么似的跑去书房一看,瑜、珩、瑾!都说了要从玉,他偏偏要从王,真是气死我了。” 吴大娘子好言劝道: “阿爹的意思,吕姨娘到底是妾室,总要尊卑有别。” 江氏气冲冲道: “什么尊卑有别!我看他就是想不出从玉的好名字!叫我说,宝字就很好,我问过浣花,她也觉得好,可你爹......” 吴大娘子见状,捂嘴直笑道: “瑜、珩、瑾也都是美玉的意思,女儿瞧着可比宝字文雅多了。” 江氏啧了一声,斜着闺女道: “你到底是哪头的?就知道向着你爹!” 吴大娘子笑够了,正色道: “阿娘就听阿爹的吧......咱们对吕姨娘够好了,祖母更是一日三回的问,可我瞧着,吕姨娘可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 江氏叹息道: “这个我晓得,可她无宠往后也无子嗣在身旁,也是可怜,咱们多厚待两分也是应该的。” 吴大娘子不赞同道: “她有何可怜之处?阿娘替她照顾孩子,府里待她又这样好,放眼整个京城,还有哪家的妾室能如吕姨娘这般惬意?阿娘小心纵大了她的野心。” 想起浣纱回禀的话,江氏嗤笑一声,“她自小跟着我,我的手段她自是清楚,这个你放心。” 母女俩说话间,兰冬忽然慌里慌张地跑来了馥春院。 “夫人,吕姨娘跌了一跤,见红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江氏骤然起身,怒道: “不是叫你们时刻跟着,怎么就生了意外?!” 浣纱扶着江氏急急朝外走,兰冬落后半步,喘着气回禀道: “回夫人的话,吕姨娘这几日神思恍惚,总揣测着男孩女孩的事儿......不小心从台阶上跌了下来,奴婢护主不力,有罪。” 江氏现在没心思管她,脚下生风直奔青筠院而去。 江氏到时,浣花已经被灌下了一碗浓浓的催生药,眼下正揪着被单叫得凄惨无比。 院内,黄大夫看到江氏,忙上前道: “夫人容禀,吕姨娘只怕是要早产了。” 江氏再气再急也无法,只好道: “去江府请卫嬷嬷来一趟,有亲娘陪着,她心里也能好受些。” 浣花历经难捱的一整天,才在傍晚时分生下了吴府的第三位公子。 浣花大汗淋漓,呆呆地望着已经洗干净的孩子,好半晌才回了魂。 男孩,是个男孩!她给老爷生了个儿子! 卫嬷嬷接过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直呼孩子漂亮。 “我的儿,你抱一抱,抱完了就给夫人送去瞧瞧,夫人在外面守了你一天!” 浣花接过白白嫩嫩的儿子,抱在怀里,心软成一片。 因是早产,孩子比正常的婴孩略小一些。 头发乌黑,脸面团团,不哭也不闹,瞧着真是乖巧极了。 浣花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孩子头上的奶香味,送去给夫人瞧瞧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卫嬷嬷瞧出了端倪,耐着性子上前劝道: “抱去大娘子那里,又不是不让你去瞧,等你出了月子,去瞧多少趟都使得,大娘子一向仁善,你又不是不晓得,眼下可别犯了糊涂。” 浣花却道: “阿娘累了一天,早些回去吧,姑娘仁善,咱们也不能太放肆。” 卫嬷嬷笑应了一声,又叮嘱了许多坐月子要小心的事儿,这才朝外走去。 江氏命人好生送走了卫嬷嬷,转头却听到兰夏回禀道: “启禀夫人,小郎君早产,吕姨娘担心郎君受了风,跪请夫人发发善心,就留小郎君在青筠院,待吕姨娘出了月子再抱去馥春院可好?” 江氏一愣,随后上下打量了兰夏一番,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许久才道: “就依她。” 浣纱刚要说话,江氏却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回到馥春院。 浣纱立刻就跪下请罪了。 江氏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 “起来吧浣纱,去收拾收拾,把屋里的小床,还有阿莹缝的布偶都送去青筠院吧。” 浣纱心下一凉,刚要说浣花不是那个意思,就听江氏嗤笑出了声: “浣纱,敢不敢和我打个赌,我赌出了月子她还会有新的理由,千方百计也会留下那个孩子。” 闻言,浣纱情不自禁攥紧了裙子,却不敢应赌。 浣花办的这一连串的糊涂事,已经耗尽了她的信任,更遑论夫人。 “罢了,留就留吧,省得我费心力了。” 江氏心情不好,晚膳也没多吃,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 吴守忠听到孩子出生,匆匆处理完公务回到家,却发现馥春院已经熄了灯。 问了方管家才知道缘由,心里不由得对浣花又多了几分厌恶。 吴守忠摸黑寻到江氏的床榻时,江氏正枕着手臂似睡非睡。 闻声也不睁眼,只冷冷道: “老爷去青筠院瞧过了?” 吴守忠道了声没,自己除了鞋袜外袍,坐在了江氏的身侧。 江氏听到那声没,不知怎的,心情略好了一些,命人点了灯,又替吴守忠叫来了热水泡脚。 浣纱极有眼色,带人捧来了两桶热水,伺候江氏也跟着泡一泡。 吴守忠感受到脚底传来的热气,舒适地喟叹了一声,道: “我知道你期待了许久,她是什么东西,也能做你的主?我这就叫人把孩子抱来,往后不许她见!” 江氏冷笑一声,“何必强人所难?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好了,我正好落个清静。” 吴守忠脸上掠过一抹憎恶,“言而无信、冒犯主君的贱婢,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早发卖了她。” 江氏替他将随意搭在床沿的外袍叠好,叹道: “罢了,我有了阿珏、阿莹和三娘,已然知足了。” 第136章 就叫核桃,结结实实的 江氏想了想又道: “话说回来,老爷有空,还是替三娘取个名字,孩子渐渐大了,总三娘三娘的叫着可怎么好!” 吴守忠颇为奇怪地瞅了她一眼,道: “你不是喜欢宝这个字么,三娘就叫阿宝如何?” 江氏噗嗤一笑: “也不知道三娘喜不喜欢。” 吴守忠瞪了下眼睛,没忍住也跟着笑道: “父母赐,不可辞!宝字怎么不好了?就叫阿宝。” 江氏斜了他一眼,心底的不悦随着话题的偏折,悉数烟消云散。 浣纱替江氏擦着脚,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浣花是彻底遭了厌弃,连带着刚出生的三哥儿也没讨得一点好。 ...... 万寿禅寺,明净院。 吴三娘看着书信上有些潦草的字迹,心里明镜一般,只怕大姐姐这是气坏了,连带着字迹都顾不得端正了。 一旁的小桐听吴三娘说完浣花的事,也跟着气鼓鼓道: “浣花姑姑怎能言而无信?!小公子跟着江夫人多好!江夫人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耽误了小公子的前程,可有她哭的时候!” 吴三娘放好书信,叹道: “这样的道理连你都明白,可她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还道等孩子长到十岁上再抱去馥春院,你听听这话,是不是典型的得寸进尺。” 小桐几人一阵目瞪口呆,她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难道江夫人看起来是个很好欺负的主母吗?! 小桐在吴府的时间最久,立刻便愤愤道: “她这是打量着姑娘是十岁才记到夫人名下,她便也动了这样的念头?” 烛火跳动不止,钱烟絮拿起剪刀略修了修烛芯,接道: “养十年早就养熟了,到时候再送去夫人那里,不就是个过场?她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夫人肯定不会同意!” 吴三娘拨着手里的佛珠,冷哼道: “母亲是没同意,父亲也生了气,可她还没出月子就求到了福寿堂,直接把祖母的心都跪软了。” 小桐和钱烟絮两脸惊奇,“这寒冬腊月的,她可真能豁得出去!” 月圆出身江府,对于这样的小伎俩向来不看在眼里,于是上前劝道: “姑娘莫忧,府里有夫人坐镇,必不会叫浣花翻出浪来。” 吴三娘心烦地摆摆手,有气无力道: “母亲的手腕,我自是放心......我心烦的是父亲给我取了名字!” 众人一怔,齐齐笑道: “恭喜姑娘!” 恭喜个屁! 吴三娘咬着牙,暗道,吴宝?还不如叫她吴三娘! 于是,半羞半恼的吴三娘立刻就铺开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陈情表’,直言自己不如哥哥姐姐出身高贵,且嫡庶尊卑理应分明,万不敢从玉,只求一个从王的名字。 吴三娘想了想前世的乳名,于是提笔写了一个“琪”字。 馥春院里。 江氏看完吴大娘子送来的书信,怅然感慨道: “三娘这孩子,真是谨慎惯了,她不敢从玉,怕是唯恐犯了我的忌讳,这孩子......叫人怎么不心疼。” 吴大娘子也跟着赞叹道: “可不是,三妹妹一向知恩图报,是个有情义的,不像某些人!竟然瞧不上父亲取的名字!真是放肆。” 说到最后,吴大娘子的语气变得十分恼怒。 浣纱闻言,神色十分黯然,浣花闹成这样,她这个堂姐也跟着没脸。 江氏见状,便吩咐浣纱去取些新鲜果子来给吴大娘子吃。 浣纱垂着头,屈膝应是。 “她是放肆,可往后别在浣纱面前提起这些,免得叫她觉得难堪。” 吴大娘子有些不高兴,却也应了一声,又埋怨道: “祖母糊涂,近来青筠院的那位又总是缠着她,我都不愿意去福寿堂请安。” 江氏掀起嘴角,讥讽道: “好不容易傍了个靠山,自然要殷勤些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叫你大哥多去几趟。” 吴大娘子一呆,旋即笑得不怀好意,起身便去寻吴宗珏了。 福寿堂里。 吴老夫人抱着新得的孙子,喜得容光焕发。 “我瞧你那走路的模样,还以为怀的是个姑娘,没想到!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 浣花抿嘴一笑,瞧着有些得意。 “都是得了老夫人的庇佑,妾这才能顺利生产,还能亲自抚养三哥儿。” 说到这,浣花眼眸微转,挂上一副难过的表情道: “只是有一事,妾十分为难,想着老夫人见多识广,还请您指点迷津。” 吴老夫人逗弄着怀里的奶娃娃,随口道:“何事?” “是三哥儿的名字......” 吴老夫人偏头望着她,语重心长道: “阿忠取的名字多好,琢,玉不琢不成器,雕刻美玉。再者,妇道人家,这些事少掺合。” 浣花揪着帕子,强笑道: “妾不是要争什么,就是这意思......” 宝字给了三娘子,那代表美玉的三个字也都没用,偏偏选了个“琢”字! 雕刻美玉,难道她的三哥儿只配做大哥儿的垫脚石? 吴老夫人不以为然道: “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阿琢能平平安安长大,比什么都强。” 徐嬷嬷见缝插针道: “老夫人说的极是,那乡下还有故意给孩子取个贱名的,什么赖狗子、娃蛋儿,就图个好养活。” 吴老夫人腾出一只手点了徐嬷嬷一下,笑道: “那也太不像话了,咱们三哥儿还是正经取个乳名。” 说着,吴老夫人扫视了一周,目光顿在那盘核桃上,点着头道: “乳名就叫核桃,结结实实的,多好!” 浣花脸色扭曲了一瞬,心里气得差点压抑不住。 从前在江府,江老夫人跟前养的那只哈巴狗儿,就叫核桃! 可眼下要怎么说? 说老夫人给她孙儿取了个狗名字? 浣花紧紧咬住下唇,听着吴老夫人一声接一声的唤她儿子核桃,气得差点将手里的帕子撕个粉碎。 徐嬷嬷斜着气急败坏的浣花,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不知好歹的东西,生了个哥儿,便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真是笑话! 第137章 我年纪大了,管不了 吴宗珏带着鸟笼子到福寿堂时,吴老夫人已经稀罕够了小孙子,刚交到浣花手里。 见到大孙子心头肉,吴老夫人忙笑着招呼他进来坐,连浣花起身请辞都没注意到。 浣花抱着孩子,站在原地尤其尴尬。 “祖母,孙儿新得了只画眉,又漂亮声音又好听,特意送来给您解闷儿,祖母瞧瞧。” 吴老夫人忙接了鸟笼,见那只画眉眼周一圈白色环纹,飞羽暗褐,鸣声响亮婉转,上蹦下跳显得十分机灵。 于是笑道: “难为你寻来了这样伶俐的鸟儿,我自来爱画眉,还是我的乖孙最疼祖母!” 徐嬷嬷刚上前接过鸟笼,便听吴宗珏笑着答道: “我见这只通人性,很是乖巧,这才敢给祖母送来,若是外头猎来的野畜牲,那是万万不能饲养的,万一那日发了性,学会了过河拆桥那一套,只怕会趁机反噬主人也未可知啊。” 吴老夫人是宅斗的好手,闻弦知雅意,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一眼大孙子。 吴宗珏却当做没看到,继续嬉皮笑脸道: “我是好心提醒祖母,祖母别不当回事,从前我娘养过一只金刚鹦鹉,能通人言,谁见了谁都爱。” “我娘也爱的不行,谁曾想竟惯得那畜牲不知了天高地厚,有日趁阿莹给它置水之时,将她的手啄出了血,多亏了馥春院有上好的金疮药,这才没留疤,祖母还记不记得?” 吴老夫人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候阿莹才五六岁上,吓得哇哇大哭,你娘当时就溺死了那只鹦鹉......” 吴宗珏笑意渐冷,“要我说,何必如此麻烦,直接照地上摔死得了。” 吴老夫人念了声佛号,点着吴宗珏道: “出了战场可不能将生生死死总挂在嘴边,多不吉利。” 吴宗珏笑嘻嘻地道了声是,又贴心地问起了吴老夫人最近身子如何等等。 浣花脸色发白,站在不远处尽量让自己缩成一团,希望不要惹到了大哥儿的注意。 好容易捱到了祖孙俩说完了话,浣花一口气来不及松,就察觉到吴宗珏那冰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浑身微微一颤,浣花几乎把头垂到了襁褓上,抱着儿子的手臂也情不自禁地收紧。 三哥儿感受到束缚,开始大声哭泣。 浣花迎着吴宗珏厌恶的目光,也不敢大幅度摇晃,只能轻轻颠了颠。 吴宗珏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浣花的憎恶,朝吴老夫人告退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核桃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我记得他才吃过没多久......不是我说,还是叫乳母喂,你早产失了血,奶水自然不如乳母的,何必亲自喂养?早点养好身体,再给咱们府开枝散叶多好。” 浣花忙道: “妾原也是这样想,可......老爷不肯来青筠院,妾......” 吴老夫人立刻打断道: “那是你们的事,我年纪大了,管不了太多。” 浣花还能说什么,只能抱着三哥儿委委屈屈地告了退。 ...... 新年将至,吴守忠特意上书官家,许吴三娘回府过节。 吴练驾车紧赶慢赶,终于在祭灶那日回到了吴府。 吴三娘回来,最高兴的当属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陪着吴三娘一起去向长辈见礼,见完礼直接把吴三娘拉到了海棠院。 小姐妹窝在一起,烤着炭火,吃着热腾腾的桔子,想到什么聊什么,十分惬意。 “二娘在官瑾娘子的理料下,变得可乖了,至少懂得什么是尊卑了......” “二哥倒是问过几回阮姨娘的事儿,得知了实情后大受打击,导致这回秋闱直接名落孙山,把阿爹气得,啧啧......” “大哥可中意阿柔嫂嫂了,三天两头地朝朱府跑,可把人家烦坏了,阿娘也不管......” “那个浣花,真是可恶极了,她......罢了,你见了就知道了,我可提前跟你提个醒,到时候千万别生气,只当她是个笑话就是。” 到了晚间,阖府团聚的时候,吴三娘算是明白吴大娘子为何叮嘱她千万别生气了。 吴三娘的目光从浣花那随意挽起的发髻看到那一身蓝色素棉长裙,以及那张刻意妆扮的,与她娘冯雨湖有三分相似的面容。 视线与吴三娘交汇,浣花尴尬地垂下了头。 她是真没料到,三娘子能回府过年。 要知道三娘子会回来,她就不作这样的打扮了...... 吴三娘淡漠地移开了视线,慢慢吃起了饭菜。 因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男女便未分席。 吴宗璋见到浣花一个妾室都能入席,便壮着胆子对吴守忠道: “阿爹,今日祭灶,二娘独自一人在祠堂,是否……” 吴守忠放下筷子,不客气道: “好好吃你的饭,有关心二娘的工夫,不如把心思用在念书作文上,免得旁人总嘲讽我堂堂二品大员家的公子,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吴宗璋被奚落得抬不起头,放在膝头的双手紧握成拳,却涨红着脸讷讷不敢言。 浣花坐在最末,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能入席,完全是沾了三哥儿以及老夫人的光。 天知道她求了老夫人多久! 一顿饭吃得极其安静,散席后,吴守忠叫来了吴三娘跟他着去书房。 书房内。 吴守忠示意吴三娘落座,笑道: “我向官家请了旨,这次可在家住个月余。待正月过罢再回湖州。” 吴三娘福了一福,说了句“多谢父亲体恤”,然后再没了多余的话。 吴守忠望着小女儿那张和冯雨湖越来越肖似的小脸,忍不住喃喃道: “三娘,你娘她……” 又来了! 吴三娘蹙眉,直截了当道: “我娘很好,父亲放心。” 吴守忠慢吞吞的哦了一声,铺开宣纸,执笔写了个“琪”字,正色道: “为什么选了这个字?宝字不好吗?” 吴三娘朝她爹微微欠身,语气和缓道: “宝字很好,只是女儿到底不是正室所出,还是改从王比较妥当。琪者,美玉也……我很喜欢这个字。” 第138章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吴守忠嗯了一声,面色复杂道: “谨慎本分这一条,你和你娘一模一样。” 吴三娘垂下眼帘,并未答话。 “既然你喜欢这个字,那就定这个字吧,至于宝字,是我和你母亲的意思,大名吴琪,小名阿宝,也挺好。” 吴三娘:...... 瞧见小女儿一脸的憋屈,吴守忠哈哈大笑了两声,道: “你这个宝字,可是有人想求都没求到的!你还嫌弃......” 吴三娘:真是够够的了,谁求就给谁呗! “话说回来,你娘要做海货生意,有些事还是早知道的好。”吴守忠话锋一转,正色道,“市舶司那边,对于海上贸易管理极严,出入口商贸皆要征税,尤其是进口,只明面就要征收四成的关税。” 四成? 还只是明面上! 难怪做海货生意的人这么少! 海货生意虽是暴利,可一来风险极大,二来税收又高,三来还需投入大量本金。 吴三娘沉思了片刻,道: “父亲这样说......朝廷是不大支持海上贸易的?” 吴守忠点了点头,朝上抱拳,低声道: “官家......一向守旧,陈陈相因,唉!这是......都知道的事儿,大家只夸官家念旧......” 吴三娘蹙眉: “念旧?这可不是念旧,这是怠政!” 吴守忠忙嘘了一声,瞪着吴三娘半晌才慢慢放下食指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口无遮拦?” 见吴三娘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吴守忠这才捻着胡须,又笑道: “好吧......不过你还知道怠政?是你娘教你的?你娘她虽然只是......” 吴三娘没好气道: “父亲若再提我娘,女儿就告退了!” 吴守忠忙哎了一声,伸手招了招,急道: “我没旁的意思,就问问!就问问也不行?你这孩子,回来坐着,这脾气真是像你......” 闻言,吴三娘拉着脸,起身又要走,吴守忠忙改口道: “像我!像我!你这性子最像我行了吧?!” 吴三娘这才慢慢坐了回去。 见状,吴守忠叹了口气,只得继续说起了正事: “市舶使虞浔大内出身,直属御前,先帝在时,虞使司很受重用。” 吴三娘的手指绕着发丝,神情微冷。 先帝在时很受重用,那意思就是现在不受重用了? “官家尚在潜龙之时,你祖父曾教过他史学,据他老人家说,官家自小就是个极其古板的性子,每逢讲到变革,官家......” 说到这,吴守忠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官家几乎都是拧着眉头听完的。” 闻言,吴三娘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暗道,上位者如此不通变革,难怪国库年年空虚。 “父亲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也会如实告知我娘的。” 吴三娘说着,脸上露出些许犹豫,“父亲能否将朝局和女儿略讲一讲?我想一并告知阿娘,叫她心里也有个数。” 吴守忠想到初见冯雨湖时,她那份犀利和率直,忍不住问道: “你娘是不是想找安国公府报仇?我跟你说,曲家不是好惹的,他家凭借从龙之功成了京城新贵,况且手里还有个皇子,虽说根基不似世家安稳,可万不能小觑,万一日后八皇子成了......那曲家更是上了一层楼......” “索性眼下有为父在,那曲家再不敢轻举妄动,你和你娘好好说一说,叫她不要冲动,暂且按下仇恨,且看一看形势再做打算。” 吴三娘点了点头,安抚似的笑了笑,道: “父亲放心,我娘不是头脑发热之人,只是女儿想略知道些朝局内情,以防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已。” 闻言,吴守忠也不拆穿,只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道: “行,那我就随便说说,只有一样,你听了也就罢了,不可宣之于口,明白吗?” 吴三娘嗯了一声,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要开讲的吴守忠,表情十分严肃。 “官家有八位皇子,大皇子和太子已逝,三皇子早夭,五皇子不良于行,余下的几位皇子中,四皇子年龄最大,极有自诩之心。” 吴三娘一怔: “是觉得自己身为长子?” “不仅是长子,还是嫡子,四皇子是唯一一位记在中宫名下的皇子,盖因其母是崔皇后之妹,生产之时不幸血崩而亡,崔皇后怜惜四皇子,特意请求了官家,将四皇子记在自己名下,予以护佑。” 吴三娘了然,点着手指头道: “七皇子和八皇子的情况我大概晓得,只有那位六皇子,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吴守忠提笔慢慢写了个“六”字,深吸了口气才道: “六皇子……以为父之见,若无意外,三年内,六皇子必会入主东宫!” 吴三娘一惊,后背情不自禁绷得笔直。 “六皇子背后站着的,是一品军侯定国侯宋曜以及......” 吴三娘见他爹打住了话头,于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道: “以及文昭长公主,是不是?” 吴守忠握笔的手骤然停顿,一滴墨汁摔在宣纸上,溅起一小团污渍。 吴守忠却没注意到,而是十分愕然地盯着吴三娘,半晌才问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 吴三娘自是做过功课的,闻言笑意不改,轻声道: “都说文昭长公主与定国侯夫妻失和多年,想来应是刻意作态吧。” 吴守忠这回没直接答话,而是转着心思,仔细审视了吴三娘好一会儿。 “三娘,你跟我说实话,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你今天装作随口询问的事儿,只怕也是蓄谋已久了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吴三娘迎着她爹越来越严厉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敢问父亲,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这是秦策? 吴守忠反应过来,瞬间听懂了他闺女的暗示,嘴巴缓缓张大,直接被惊了个目瞪口呆。 第139章 招蜂引蝶的吴尚书 这是一个闺阁女儿能说出来的话? 刚还夸她谨慎本分,她这就亮出了这样的野心要吓死她爹? 吴守忠瞪着一脸无辜的闺女,怒也不是,惧也不是。 吴三娘可不管她爹怎么想,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无辜的神色换成满意的嘴脸,稍稍欠身后便施施然离开了。 回云起院的路上一片寂静,吴三娘抬头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心道,阿娘,你放心,只要能护住你,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决不回头! ...... 许是见到了小女儿的缘故,吴守忠从书房出来后直奔西霞院而去。 西霞院里整洁异常,一如从前。 吴守忠端着烛台,独自一人推门而入,刚坐到床边舒了口气,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女声。 “老爷,三公子啼哭不已,夫人请您去青筠院瞧一瞧。” 这道声音刚落,又一道气急败坏且刻意压低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 “你怎么能擅闯?还不快走!老爷说了,西霞院不许下人随便进入,否则就乱棍打死!” 西霞院里跪着的正是兰夏,浣花的贴身丫鬟。 训斥她的则是吴守忠身边新提拔的小厮阿顺,因是祭灶,吴守忠特许了阿吉回家过节,今晚只有阿顺跟着他。 兰夏听到阿顺的话,心里瑟缩了一下。 可想到同样闯过西霞院却完好无损的吕姨娘时,瑟缩的胆子又慢慢壮了起来。 想到吕姨娘如今的好日子,兰夏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娇声喊道: “老爷,奴婢求求您了!去看一看三公子吧,三公子他......” 一语未了,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兰夏看着面冷如冰的吴守忠,强忍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卡着角度,半俯身行了一礼。 她存了别样的心思,自然有所准备,那大开的领口处只有一层轻纱,行礼时若隐若现。 站在吴守忠的角度,正好将她胸前的美景一览无余。 吴守忠:...... 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厌恶,吴守忠冷冷问道: “你方才说是夫人叫你来的?” 兰夏一惊,呼吸略有些急促,讷讷道: “回老爷的话,是因为三公子他......” “阿顺,去请夫人来一趟。”吴守忠直接吩咐道。 阿顺斜了兰夏一眼,扭头跑得飞快。 闻言,兰夏吓坏了,连忙朝前膝行两步,连带着某处也跟着晃动不止。 只见她半噙着泪珠,脸颊微红,声音娇柔又可怜道: “老爷,奴婢只是太过担忧三公子,三公子自打出生起就由奴婢照顾着,求老爷看在奴婢尽心尽力的份儿上......” 吴守忠刚欲呵斥,门口忽然传来了江氏的冷笑声。 “尽心尽力是你的本分!安敢以此为借口,向主子邀功?” 江氏走得大步流星,刚站到吴守忠身边就瞧见了下头独一份儿的美景,当下忍不住瞪了瞪眼珠子。 这么有料?! “夫人来得这样快?” 吴守忠满脸愕然。 江氏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正巧在旁边散步。” 吴守忠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内,边走边道: “这是后宅的事儿,夫人看着办吧,我累得不行,得去歇一歇了。” 江氏瞧他一副任你处置的模样,十分满意,待看到下头跪着的脸色发白的兰夏时,那份满意悉数化作了冷意。 “老爷说过,擅闯西霞院者,一律乱棍打死,来人。” 闻言,浣纱招手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上前压住兰夏,直接按倒在地上。 兰夏一边挣扎哭泣,一边拼命求饶道: “夫人!都是吕姨娘教奴婢这样做的,是她说三公子思念老爷,这才叫奴婢来西霞院相请的,求夫人明鉴!” 江氏冷笑一声,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兰夏,吩咐道: “去把吕氏给我叫来,她的丫鬟犯了事,她不在不合适。” 浣纱听她称浣花为吕氏,心头一凉,江氏却偏头看着她道: “浣纱,你去把三公子抱到馥春院,这里的事我自会处置,你不必担忧。” 浣纱知道主子这是怕她留在此处尴尬,于是慢慢垂下头,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西霞院里,江氏坐在搬来的圈椅上,俏脸之上布满冰霜。 只是这一等,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浣花才姗姗而至。 不过江氏没料到,同行的竟然还有福寿堂的吴老夫人。 江氏看着半垂着头扶着吴老夫人一条手臂的浣花,脸上的冰霜越发厚了。 “江氏,听说你命人抱走了核桃,这又是为何?先前说好的,如今又不作数了?” 江氏还未开口,吴老夫人率先发问了。 屋内,吴守忠听到他娘的声音,急忙起身朝外走去。 吴老夫人看到儿子,有些诧异,视线又扫过不远处跪着的兰夏,似乎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母亲怎么来了?” 吴守忠说着,朝吴老夫人行了一礼,江氏紧随其后。 吴老夫人慢慢走上台阶,坐在江氏让出来的圈椅上,缓了口气道: “听吕氏说,你媳妇改了主意,忽然要抱了核桃去馥春院......阿忠媳妇,不是我说你,核桃这会儿正值二月闹,每日都哭得小脸发紫,你怎么忍心叫他离开生母?” 浣花想起堂姐浣纱夺走孩子时的不留情面,揪着帕子低声抽泣道: “三公子日夜啼哭,妾心疼坏了,这才想着叫老爷去瞧一瞧,许见了父亲,三公子心安了也就不哭了。” 江氏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吴守忠却抢在了她前头。 “你是什么东西,主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还有,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深更半夜去福寿堂惊扰老夫人,若老夫人因此着了风寒,我立刻叫人发卖了你这个罪魁祸首!” 训斥的话一出,浣花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俏脸臊得通红。 吴老夫人见儿子面色不虞,立刻打着圆场道: “瞧瞧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火?吕氏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第140章 怎么不继续装糊涂了? 吴守忠素来厌恶浣花,以往是看在江氏的面子上才勉强视而不见,这回连江氏都跟着恼了,吴守忠又怎么可能轻轻揭过? “夜深露重,来人,送老夫人回福寿堂。” 闻言,吴老夫人的老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道: “阿忠,你这是要赶我走?” 吴守忠忙一揖到底,姿态很是恭敬,口中却坚持道: “母亲身子不爽,还是听儿子的,早些回去安置,这里有我和阿宁在,您什么都不用担心。” 吴老夫人杵了杵拐杖,有些生气: “我不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自打核桃出生,你连一回都没去瞧过......” 吴守忠不想跟他娘扯皮,便直截了当道: “三哥儿抱去馥春院后,儿子自会日日去瞧,眼下儿子忙着处置下人,阿娘也要管?” 吴老夫人心头一梗,又顾忌着儿子在下人面前的威严,噎了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处置下人我不管,只是......至少等核桃过了百天再......” “母亲放心,儿媳不是要抱走三哥儿,而是怕吕氏来此无暇照顾他,这才叫浣纱暂且带他去馥春院的。” 浣花听到江氏称她为吕氏,心脏骤停了一瞬,忍不住抬头朝她望去。 惊惧的目光触及江氏那冰冷的神色,浣花不受控制地有些胆寒。 可一想到她刚给府里添了一位公子,又慢慢涌出了些底气,勉强保持住了身形。 一旁,吴老夫人听到儿媳的话,稍稍放下心来,又瞟了一眼儿子的肃容,只能悻悻地离开了。 浣花见吴老夫人被劝退,眼眸一转便朝江氏爬去,然后捉着她的裙角,哀哀哭道: “姑娘,奴婢有错,奴婢是过于心疼三公子,这才出了下策,求姑娘看在奴婢的慈母之心上......” “放肆。” 江氏居高临下,斜着狼狈的浣花,淡淡道,“我再给你次机会,重新说,三哥儿的母亲到底是谁?” 浣花飞快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吴守忠,咬着半片嘴唇啜泣道: “是,是姑娘您。” 吴守忠仿佛没看她这浑身的戏一般,朝阿顺招招手,又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阿顺了然,急忙又搬来一只圈椅放在主子身后。 吴守忠撩起长袍,好整以暇,等着瞧江氏对浣花的处置。 江氏却没有直接处置浣花,而是转头指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兰夏,扬声道: “来人!先把这个假传命令、野心勃勃的丫头给我架起来!” 下头站着的两个婆子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提起兰夏便架到了不远处的石桌上。 “打!” 啪! 没有丝毫犹豫,寸厚的木板与皮肉接触,发出一声戳人心肺的闷响,将原本就瑟瑟发抖的浣花直接吓成了一只鹌鹑。 江氏不喊停,木板便又是一挥而下。 兰夏被堵住了嘴,疼得汗如雨下,想开口求饶也无法,只能急急将惊恐求助的眼神投到浣花身上。 浣花的余光扫到兰夏满脸的痛苦,却迅速别开眼,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 哪里有一丁点儿要替她求情的意思?! 浣花心道,这样的主意原本她是不同意的,谁叫兰夏说得如此笃定! 若不是她信誓旦旦,说一定能请来老爷,自己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都是那个贱婢的馊主意!就算她被姑娘打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与她更无关。 还有,她真是被她蛊惑了心智,竟信了那样的鬼话! 只求姑娘能看在以往的情分和三公子的面子上,饶过她这一回才好...... 江氏不发话,院中的闷响便一直未停。 眼见着兰夏被打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江氏这才幽幽喊了声停。 “今日之事就此罢了,往后......” 就此罢了? 吴守忠哈了一声,继而拉长脸道: “夫人也太过心软了,这丫头存了痴妄,又撒谎成性,如何就这般轻轻放过?” 轻轻放过? 江氏扫了一眼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兰夏,嘴角抽搐道: “那老爷想如何处置?” 吴守忠收起神色,漠然道: “把这个兰夏就地打死,叫阖府的丫头都给我过来瞧着,谁敢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便是下场!” “吕氏御下无方且冒犯主君,言行无状,立刻发卖出京城。” 命令一出,兰夏直接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而浣花却瞪大了双目,满脸的不可思议,眨也不眨地望着一反谦谦君子的常态,变得格外凌厉的吴守忠。 可见男人若是发了狠,可比女人无情多了。 江氏蹙眉,不赞同道: “老爷,新年将至,妾身的意思是此时不宜见血光,兰夏有罪,直接发卖了便罢了。至于浣花......” 浣花恍回了神,仿佛一瞬间混沌的灵台就清明了,忙抱紧江氏的腿,连哭带怕道: “姑娘,姑娘!从前都是奴婢昏了头!奴婢有罪,姑娘要打要杀奴婢绝无二话,只求姑娘不要卖了奴婢!” 见江氏沉默不语,浣花似是想到了什么,急急又道: “三公子,三公子是姑娘的孩子,奴婢马上就.....不,奴婢再不去见三公子了,奴婢,奴婢只在青筠院吃斋念佛,替三公子和姑娘祈福!” 江氏:...... 原来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如今被逼到这份儿上,她这糊涂便装不下去了...... 真是可笑! 江氏刚要说近来我忙得很,谁有空替你照顾孩子时,吴守忠再一次出言道: “夫人忙碌,三哥儿抱去福寿堂,以后由老夫人教养。来人,把这个浣花给我拖出去,即刻发卖!” 江氏想到浣花那在江府伺候的一家子以及堂姐浣纱,忍不住头疼道: “老爷,浣花即便有错,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要宽恕一二,况且她罪不至此......” 吴守忠脸一寒,极为不满道: “你一向就是这样料理后宅的?难怪心大的丫头一个接一个!” 江氏瞪着美眸,刚要回呛,吴守忠已经忿忿地起身准备离开了。 第141章 守株待兔 “你非要保那个言而无信的贱婢,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样,把这个兰夏给我立刻打死,丢到外头,别脏了我的西霞院!” 江氏这回没有反驳,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背影,只能朝下首的婆子微微点了点头。 浣花见状,紧紧闭上眼睛,虽是寒冬腊月,额头上却尽是汗珠。 ...... 兰夏死了,浣花被软禁。 重刑之下,吴府内人人自危。 因着吴守忠的那句‘你一向就是这样料理后宅的?难怪心大的丫头一个接一个’,江氏越想越气,准备趁着年前这段时日,好好整肃整肃后宅。 吴大娘子便趁机央了江氏,请大哥吴宗珏陪着,带了她最要好的三妹妹一起去了京城最大的胭脂铺子。 二楼雅间里,吴三娘刚接过胭脂单子,就瞧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熟悉人影,带着三分笑意推门而入。 吴三娘一怔,这不是江家表兄么? 余光扫到耳朵红红的吴大娘子,吴三娘的头顶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再偏头瞧见没好气的吴宗珏,吴三娘又促狭一笑,起身福了福道: “我方才瞧见一款胭脂不错,大哥陪我去楼下瞧瞧?” 吴宗珏笑哼了一声,跟着吴三娘朝外走,与江梦浮擦肩而过时,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把,直捶得江梦浮脸都跟着红了。 一楼柜台前,吴三娘认认真真地选着胭脂,吴宗珏瞅了瞅通往二楼的楼梯,一会儿双臂环胸,一会儿走来走去。 见状,吴三娘笑道: “大哥,你瞧这款如何?给阿柔嫂嫂送去一份可好?” 吴宗珏瞬间就被转移了心神,仔细瞧了瞧那颜色如桃花一般娇嫩的胭脂,笑道: “颜色挺好,多买几盒,回头我带去给她。” 小二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又道: “咱们店里新来了一批香膏,都是鲜花香果制成的,味道清雅不俗,十分受欢迎,两位公子可要去看一看?” 吴宗珏想了想,道: “阿柔向来不爱香,阿琪去瞧瞧吧,顺道给阿莹也挑一些......若有老山檀,一道买些送给祖母。” 吴三娘一边感叹吴宗珏的周全,一边跟着小二去了隔壁间。 ...... 不多时,吴家三兄妹便一道离开了。 回到云起院,小桐低声问道: “姑娘,这大过节的,裴解元怎么来了京城?还那样巧......就在胭脂铺子里遇着了......” 巧? 吴三娘脚步一顿,轻哼道: “什么巧,分明是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难怪,姑娘回京后头一回出门就被他逮着了! 小桐拧着眉头,一边伺候吴三娘换了衣裳,一边嘟嘟囔囔道: “姑娘刚进隔间他就凑了上来,真是......他跟姑娘说什么了?” 想起裴信的话,吴三娘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却没答话。 及至换上常服后才神色如常地左右看了看,随口道: “烟絮呢?还在写话本子?天气冷,叫她这几日歇一歇,不必急在一时。” 云栖几人闻言,脸色皆是有些难看。 吴三娘一怔,瞬间冷下了脸。 “烟絮在哪儿?我离开后发生了何事?说!” 几个云见她恼了,呼啦啦都跪了下来,三言两语地说起了方才云起院发生的事。 ...... 却说钱烟絮这头,吴三娘前脚刚走,后脚她就被人从云起院押到馥春院。 见到江氏时,钱烟絮手里仍握着笔,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待看到同样跪在馥春院里的吴宗璋和他面前的一张画像时,她脸上的茫然之色更重了。 恰逢此时,浣纱开了口。 “钱烟絮,我问你,你与二公子之间,可有往来?” 钱烟絮听傻了,随后瞧了瞧地上那张好像是自己的画像,又瞧了瞧满脸涨红,低头不敢看她的吴宗璋时,茫然的俏脸顿时变得雪白一片。 钱烟絮又不傻,相反,她能在阮家和钱家的夹缝中生存下来,可见其心智不凡。 盖因她在辈分上可以算是吴宗璋的表姨母,且两人确实没见过几回面,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眼下被浣纱点了出来,钱烟絮只觉得头目森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氏斜瞥着她一脸的无措,脸上满是嫌恶。 这丫头跟着三娘去湖州的第二日,那钱家便找上门,吵着嚷着要讨她的卖身银子,一张口便要五百两。 五百两??? 江氏嗤笑一声,他们钱家的姑娘是金子做的?能值五百两?! 当下江氏便甩了十两银子,然后毫不客气地命人将钱家人轰了出去。 吴府是什么地方,钱家人哪敢硬碰硬? 被轰了出去也只能臊眉耷拉眼地捡起十两银子,灰溜溜地跑走了。 这厢,钱烟絮回了神,暗暗瞪了一眼讷讷不语的吴宗璋后,急忙跪在地上朝江氏辩白道: “夫人容禀,奴婢自回府便一直待在云起院,不曾与二公子有往来,云起院中诸人皆可作证,求夫人详查!” 江氏冷冷道: “既然没有往来,二哥儿这份画像,怎会如此惟妙惟肖?” 钱烟絮略一思忖,忙道: “许是前两日奴婢去海棠院给大娘子送络子,路过花园时贪了景致,这才遇见了二公子,奴婢当时就避开了......” 闻言,吴宗璋的头垂得更低了。 当时的惊鸿一瞥,他恍恍惚惚还以为看到了他娘,所以才存了心思想好好瞧一瞧。 他太思念阿娘了......只是后来...... 吴宗珏羞愧难当,他也不晓得如何会动了那样的心思。 视线扫过地上的那纸画像,吴宗璋握紧拳头,悔恨不已,早知道......刚画完就该烧了它! 吴宗璋心里大戏不断,面上却犹如一根被盐浸过的韭菜般,蔫蔫耷耷,更别说出声替钱烟絮开脱了。 “既然如此,浣纱,你带人去这丫头房里搜一搜,若她说了谎,必会有蛛丝马迹。” 浣纱领命,带人去了云起院。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馥春院里多出了一摞厚厚的纸张,都是些来不及穿线成册的话本子。 第142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江氏随手拿起一本,《双妻斗帝》 江氏:??? 再朝下翻了翻,《环环相扣的三少》 浣纱:...... “夫人明鉴,奴婢的心思都扑在话本子上,根本无暇与人往来,再有......” 钱烟絮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刻意强调一般道,“奴婢不嫁人,奴婢一辈子都给三娘子写话本子!” 刚踏进馥春院的吴三娘将这句话收入耳中,眉心轻轻一动。 “见过母亲。” 听到熟悉的声音,钱烟絮忙朝后瞧去,恰好与吴三娘的视线对碰,吴三娘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浅笑。 “阿琪回来了,自己坐吧。” 自从有了名字,江氏几人便改称三娘为阿琪,以示亲昵。 吴三娘却未落座,而是又行了一礼,郑重道: “母亲,女儿听说了烟絮的事,特来替她作证,烟絮随我回府以来,一直待在云起院,只有一回小桐不在,我遣她替我去了一趟海棠院,送了几根络子给大姐姐,请母亲明察。” 见她将人护成这样,江氏有些哭笑不得。 可转念想到钱家人的贪婪,江氏又蹙着柳眉道: “这丫头虽好,可她那个爹和弟弟......要不还是算了,会写话本子的大有人在,回头母亲再帮你寻两个就是。” 钱烟絮一听,俏脸立刻就僵了,稍稍放下的心瞬间提得老高。 夫人说她爹和弟弟......难道...... 她就知道!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钱烟絮心头愤懑,死死握紧笔杆,俏脸绷得阵阵发青,连笔尖戳在裙子上洇出的一大片墨团都没瞧见。 “母亲,烟絮于我,无异于左膀右臂,若她有错,三娘亦有约束不当之过,可此事明摆着不是她的错,请母亲三思。” 钱烟絮比吴三娘大了九岁,可此时望着面前的吴三娘,那坚定又瘦弱的背影,钱烟絮却恍惚有种被她护在羽翼之下的错觉。 三娘子不仅不嫌弃她这一身的麻烦,还愿意替她包揽罪责...... 钱烟絮怔怔地望着吴三娘,眼泪滴在那一大片墨团上,这才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凉意。 指腹用力地想擦去那一大片墨团,却发现月白的裙子越抹越黑,越描越污脏。 钱烟絮的心头涌上没顶的酸楚,她的裙子、鞋袜、首饰,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什,都是三娘子赏的...... 她叮呤咣啷地空着手来,如今竟也叮呤咣啷地满身琳琅...... 钱烟絮深吸了口气,以头触地刚要说话,身旁却传来吴宗璋那有些急切又颤抖的声音。 “母亲,此事都是我的错,我愿一力承担......我,我纳了钱姑娘就是......” 吴三娘:...... 江氏:...... 钱烟絮:??? 钱烟絮脸上闪过五彩斑斓的颜色,心里把能想到的脏话悉数套在了吴宗璋身上。 “只求母亲不要怪罪钱姑娘......” 江氏震怒,“闭嘴!” 吴宗璋吓了一跳,讷讷道: “母亲......” 吴宗璋望着江氏一脸的气恼,还以为嫡母是在气他婚前纳妾,于是又忙解释道: “母亲,这样的确不妥,可此事都是我鲁莽......若母亲同意,我可以先带钱姑娘走,待日后定下大事......我再给钱姑娘个名分就是......” “吴宗璋。” 吴宗璋被这一声陌生的称呼打断了话头,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喊他的,是他那个鲜少谋面的三妹妹。 不怪吴宗璋陌生,外人大都称他为吴二公子,吴府诸人或称他为二哥儿,或叫他阿璋,似这般连名带姓的称呼,其实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尤其还是从平辈口中说出来的。 吴宗璋有些不悦,可一想到钱烟絮是吴三娘的丫鬟,那点微不足道的怒火便瞬间烟消云散了,只余下丝丝惭愧与羞赧。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可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体,人而无礼’是何意?” 吴宗璋一呆,这是《诗经·相鼠》? 她......这是把他比之为鼠都不如?! 吴宗璋气急: “三妹妹这是何意?我都说了,此事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一力承担!你......” 吴三娘蓦然回首,锐利的眼神中夹杂着浓烈的嫌恶与鄙薄,吴宗璋不防备望见,直接惊呆了,愣愣地望着那张瘆人的小脸,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辩解之辞。 “好了,这件事就此罢了,阿琪,带着你的丫头回去吧,二哥儿,你去书房跪着。” 吴宗璋:...... 吴三娘带着钱烟絮向江氏告退,路过吴宗璋时,嘴唇轻启,吐出的话直叫吴宗璋如遭雷劈。 江氏站在廊下,因距离远故而什么都没听到,只看到吴三娘离开后,吴宗璋的脸色由青转白,整个人都差点瘫倒在地上。 ...... 在书房跪了两日后,吴宗璋精神大损,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庞迅速消瘦下来,瞧着竟比秋闱失利时还要灰败了几分。 眼瞅着快到了新年,吴宗璋却直接病得起不来床了。 吴二娘借口挂念兄长求了吴守忠,被两个婆子盯着,从祠堂来到了松声院。 见到两颊凹陷的亲哥哥,吴二娘被吓了一跳,忙扑到床榻前连声呼唤。 “二娘来了,你坐,荣宝,给二娘搬个绣凳......” 吴二娘忙止住她哥的话头,问道: “二哥,你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你病了......还是因为秋闱?阿爹又骂你了?” 吴宗璋听她提起秋闱,灰败的脸色更灰败了,嗫嚅道: “不是......阿爹来瞧过两回,不是因为秋闱......是,是......” 他越说声音越小,吴二娘只能凑上去听,吴宗璋见状却不肯再多说,只将被子盖在脸上,开始不住地抽泣。 荣宝搬来绣凳,看着闷在被子里哭的主子,叹了口气低低接道: “二娘子,二公子他这是......他这是悔啊!” 第143章 奇怪的cp诞生了——平平吴琪 见主仆二人说了半天也没个重点,吴二娘有些生气。 可在官瑾娘子近一年的调教下,那脾气早就被磨得所剩无几了,闻言也只是按着性子道: “二哥,你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了,我不能久留......外头那两个婆子都是馥春院的人,二哥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吴宗璋闻言,从湿热的被子里慢慢腾出脸,低声道: “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叫荣宝跟你说吧......他都晓得......” 得了准许,荣宝便领着吴二娘到外间,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这几日伺候蔫了吧唧的主子,荣宝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起来便如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 吴二娘从听到钱烟絮这三个字开始,便已经怔住了。 荣宝讲完了,吴二娘却好似吞了一只苍蝇般,半晌才道: “你的意思是,二哥瞧中了云起院的丫鬟,私藏了人家的画像,还被馥春院的那位捉了个正着?” 荣宝瞅着吴二娘的神色,小心地点了点头。 “那丫鬟现在仍旧在云起院伺候?” 荣宝又点了点头。 吴二娘冷笑一声,暗道,什么不知检点的东西,在吴三娘那儿竟还能被当成个宝!真是...... 吴二娘扭身进了内室,撕开吴宗璋遮脸的被子,轻声斥道: “不过是个丫鬟,有什么可稀罕的!二哥就是因着这个便丧了气志?” 吴宗璋望着半是气愤半是不解的妹妹,讷讷道: “我原也以为不过是个丫鬟......可三妹妹她,她护得紧......父亲和母亲都向着她......还有,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了?” 吴宗璋又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这几天他消沉成这样,至少有九分是因为吴三娘的那句话! 眼下被亲妹妹问到了脸上,那样的话,他怎么学得出口? 眼见她哥又成了缩被乌龟,吴二娘这回真生了气,一把挡住吴宗璋要捂脸的动作,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最后还是荣宝附在吴二娘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这才解了吴宗璋的围。 “她这话是何意?什么叫‘你透过我的丫鬟看的究竟谁’?” 吴二娘疑惑极了,全然没注意到吴宗璋因为这句话,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蚕蛹。 荣宝无法,只得又小声解释了几句: “那位钱姑娘,相貌与......有些许相似......正经算来,您和二公子该叫她一声表姨母......” 吴二娘:...... 吴二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又能说些什么? 看着床上那只微微颤抖的蚕蛹,吴二娘平复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二哥还是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吧,实在不行,就求父亲给你寻个外放的官职,也省得待在府里丢人!” ...... 这两日因着吴宗璋的事,吴三娘憋了一肚子火气,正巧想起裴信的话,吴三娘便带了钱烟絮几人出门透透气。 清风陪茶楼雅间。 裴信看着面色平静的吴三娘,不知怎的,他隐隐察觉到她的那份平静下面,隐藏的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焰山。 “三娘子能赴约,在下感激不已。” 吴三娘将热茶盏捧在手心,叹道: “你都那样说了,我怎么可能不来......洞察人心一道,你若是庆国第二,那便无人能称第一。” 裴信轻笑道: “三娘子谬赞。” “听闻三娘子新得了好名字,在下想沾个喜气,也请三娘子替在下取个字吧。” 吴三娘一怔,忍不住笑道: “你莫要打趣我,自来都是长辈取字......” 长辈二字刚说出口,吴三娘便想到他那些牛鬼蛇神一般的长辈,有些生硬地偏开话题道: “你是解元,读过的书比我多上百倍,要我卖弄什么文采。” 裴信将桌面上的点心朝吴三娘那边推了推,自然而然道: “三娘子既然这样说了......唔,我觉得‘平平’二字极好,三娘子觉得如何?” 吴三娘斜着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敢叫平平试一试?真是,打量着我听不出来你在调侃?” 裴信笑得眉眼弯弯,清峻的美色在吴三娘面前一展无余。 吴三娘刚别开眼,就听见他低声道:“博三娘子一笑而已。” 被他这一番打岔,吴三娘心里的怒气已经慢慢消散了,伸手捏了块点心后,又给钱烟絮几人分了些,做完后才开口问道: “前几日在胭脂铺子里,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裴信点头,瞅着她手里缺了一角的点心,笑意暖暖道: “自然是真的,我的情形,三娘子最了解,唯有如此,才能有出头一日。” 闻言,吴三娘慢慢吃完一块点心,心里也做出了决定。 “我不知道你对我因何如此信任,可今日若你我达成约定,便是不离不弃,只有一样,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若君负我,我必弃之,弃之前还要狠狠反咬几口!懂吗?” 看着那张小脸上恶狠狠的表情,裴信笑意更浓,从袖间取出一枚金印放在吴三娘面前。 吴三娘接过那枚金印,瞧见下头刻着一个裴字,忙道: “这是裴家的小令?” 裴信嗯了一声,望着那双琥珀明眸,轻声道: “持此令者,可以到裴家所有的铺子支现银,没有限额,比如脚下这座茶楼。” 没有限额。 一瞬间,吴三娘觉得手里的金印好似有千斤重,半晌后才缓缓收好金印,郑重道: “此约已成,往后我必千百倍奉还!” 裴信一瞬不眨地望着她,跟着慢慢点头:“嗯,我自是相信三娘子。” 吴三娘展颜一笑,随后又有些苦恼道: “你这金印......我没带什么贵重物件......” 裴信慢慢恍回了神,又贪婪地瞧了吴三娘几眼,这才指着她腕间的一串佛珠笑道: “我瞧这串佛珠很好,不如就拿它作契物吧。” 第144章 西风烈 吴三娘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串是我无聊时自己做的,用的是在国寺里捡来的无患子,过于简薄了些,要不......” 裴信却坚持道: “这就很好,无患子又称顺风果,寓意平安长寿,这份儿祝福难得,比我那金印更好,三娘子便赏了我吧。” 吴三娘被他那个赏字闹得有些脸红,想着大不了再做一串就是。 于是便自腕间取下,递给了裴信。 裴信忙不迭接过那串温热的佛珠,入手的一刹那,只觉得浑身都被电打了一般,一时间脑子里似有无数焰火炸开,缤纷连连。 什么算无遗策,什么深谋远虑,似乎统统远离了这一刻的他。 吴三娘见他一脸的怔忪,有些无语,只怕再待下去她也要跟着变傻了。 吴三娘想走,谁知身形刚一动,裴信便回了神,忽略乱跳的内心,下意识地想拉她的袖口,却被眼疾手快的月圆姐妹给挡住了。 裴信:...... “三娘子这就要走?我的字还没取好呢......” 想着两人共谋的大事,又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吴三娘脑海中浮现出一位伟人的诗句: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你觉得西风二字如何?” 西风? 裴信一时想到“琪树西风枕簟秋,楚云湘水忆同游”,一时又想到“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 倒是有些拿不准她为何替他选了这两个字,不过想不通也不耽误他高兴。 “嗯,是比平平好,多谢三娘子赐字,我还有些孤本,送给三娘子做谢礼如何?” 闻言,吴三娘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 “你不是已经谢过了么?那些鱼干,我家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冷不防被她点了出来,裴信也不心虚,只从善如流道: “一点心意不算什么,三娘子若是喜欢,自家货栈里多得很,我再给你......” 吴三娘急忙捂住耳朵朝外冲,月圆姐妹紧随而去。 身后,裴信望着那道略显烦躁的身影,笑容舒朗又明艳。 ...... 眼瞅着到了除夕,江氏与吴守忠还是冷眼相对,谁也不搭理谁。 吴大娘子便找到了吴三娘,想一起出个主意,劝一劝两位年近不惑的小孩头子。 吴三娘笑道: “大姐姐莫急,我这就去寻父亲,大姐姐且去母亲处等着,若是见到父亲去找母亲,大姐姐记得从旁劝说。” 吴大娘子连忙点头。 书房里。 吴三娘烤着火。 吴守忠坐在上首,一边练着名帖,一边淡淡道: “你母亲从来如此,瞧着强势极了,实际上那爱心软的毛病就没改过,她明知我厌烦吕氏,还是高抬轻放,既然她不肯做那等恶人,那就继续端着架子做她的老好人吧,哼......” 吴三娘哂笑: “父亲何出此言?母亲为何处处维护吕姨娘,您难道猜不出来?” 吴守忠冷笑道: “怎么猜不出来,不就觉着吕氏伺候了她许多年,且刚生了三哥儿,她自己又想做出贤妻的大度模样给外人看,怕这府里没个妾室,人家会嚼她这个主母的舌根?” 吴三娘见她爹犯了左性儿,也不惯着他,立刻便呛道: “父亲真是气糊涂了心肠!” 吴守忠瞪着小女儿,见她板着脸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倒也没打断,继续听她道: “父亲怪罪母亲,那女儿问您,官家与朱相斗了这么些年,怎么不把朱相杀了?难道是官家不想?” 吴守忠被她一句话骇得魂飞魄散,忙低声斥道: “住口!住口!你这孩子......阿吉,把书房门口的人撤走些......” 吴三娘等了等,见差不多了,又不客气道: “朝堂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您自是明明白白,怎么放到母亲身上就糊涂成这样?” 见吴守忠神色松动,吴三娘又贴心地递上了个台阶: “眼下母亲正在福寿堂瞧三弟弟,今乃除夕,父亲合该早些去给祖母请安的。” 对于这样贴心的台阶,吴守忠却只是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 瞅了瞅准备离开的吴三娘,吴守忠慢慢捻着胡须道: “阿宝,你等等。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朝堂上的事你知道这样多,是不是冯春时告诉你的?” 吴三娘垂下眼眸,轻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就知道是那个狗东西......回头和他说一声,在云州安安分分窝着,别去招惹曲家......” 吴三娘眼眸微眯: “父亲怎么又强调了一次别惹曲家这事儿?曲家发生了何事?” 吴守忠诧异地瞧了他闺女一眼,“你......不错,今早官家封了曲贵嫔为曲妃,一同晋封的还有曲贵嫔的几个附庸。” 吴三娘略微一想,便问道:“敢问父亲,可是定国侯府有了异动?” 吴守忠惊讶的眉毛差点飞出去,好一会儿才神色凝重道: “阿宝,你怎么知道定国侯府有异动?这又是谁告诉你的?别告诉我是冯春时,那狗东西远在云州......” 吴三娘蹙着眉头,“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儿么?” 说着,吴三娘朝上指了指,“四六八之争,四爷背后的崔家已然倒台,只剩下了六爷和八爷,官家抬举曲家,定是为了牵制六爷身后的定国侯府宋家啊......” “所以父亲,定国侯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吴守忠长长舒了口气,高抬的眉毛缓缓落了下来。 “阿宝,你若是男儿,阿爹必要将你放在兵部历练,一步一步扶你上青云!” 吴三娘啧了一声,不耐道:“那些都是虚的,父亲还是我说一说定国侯府的事吧。” 吴守忠:...... “六皇子求了圣旨,定国侯唯一的女儿成了准六皇子妃,而且......” “西寰国送来了一位公主,诚心诚意,直言要与咱们庆国联姻。” 话音刚落,吴三娘便笑道: “不怪官家抬举曲家......宋家这时机,把握的确实太妙了些!” 第145章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听吴三娘说到这,吴守忠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越是清楚阿宝的这份儿敏锐与觉悟,越是叫人觉得遗憾,她怎么就不是个男儿呢?唉...... “宋家虽说已被卸了军权,可到底为国征战多年......你以为那西寰来使为何将姿态放得如此低,还不是被从前的宋家军给打怕了。” “文昭长公主与定国侯育有一子一女,女儿一出生就被封为了顺贞郡主,六皇子的生母宋妃又是定国侯的胞妹,故而六皇子与顺贞郡主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六皇子真心诚意地求娶,定国侯也愿意得很......故而官家虽然脸色不好看,最终却也点了头。” 吴三娘听罢,笑意莫名: “顺、贞......难怪文昭长公主与定国侯要‘失和’。” 吴守忠也跟着笑了笑,随后又怅然道: “可只要是假象,便总有被拆穿的一日。如今官家年迈,许多事上都显得力不从心,下头的人也就慢慢露坐不住了。” 吴三娘奇怪道: “自来君强臣弱,君弱臣强,这有什么好惆怅的?父亲身为世家子,不早就站好队了么。” 站好队? 吴守忠失笑,从阿珏与朱维柔定下亲事之时,他与朱相便牢不可分了,可不就是站好了队。 “上回你跟我说了秦策......阿宝,告诉阿爹,三位爷,你更看好谁?” 吴三娘没直接回答她爹,而是反将了一军: “反正不是您看中的那位。” 她知道他看中是谁? 吴守忠这回是真呆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我从没与任何人说过看中的是哪位,你是如何得知的?!” 吴三娘斜着她爹,暗道,都悄咪咪地关注成这样了,打量着还藏得住? 见她不言不语而是起身告了退,吴守忠急忙又追问了一遍。 吴三娘却脚步不停,边走边语调淡然道: “我与父亲所奉之主不同,还是少交谈为妙。” 说罢也不看吴守忠那目瞪口呆的模样,施施然离开了。 吴守忠:从老子这里套了这么多话,现在才说要少交谈? 欠揍孩子,气死爹了! ...... 吴守忠到底没去福寿堂,却借口要祭拜江家的英灵,于大年初二那日陪着江氏一道回了江府。 马车里,江氏斜着一脸正气的丈夫,嘁了一声。 “你嘁什么,有老爷我陪你回娘家,还不偷着乐?” 闻言,江氏睁大了美眸,差点被气笑。 “老东西,我还不知道你?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说吧,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吴守忠却不理她了,靠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壁,老神在在地阖上了眼睛。 江氏:...... 江府英灵堂。 吴守忠一脚踏进,只觉得遍体生寒。 偌大森严的英灵堂里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吴守忠踩着漆黑的地砖,忍住满心的震撼朝里走。 越走越近,也渐渐看清了第一排最中央的牌位上刻着的字。 “庆国故骁骑将军江氏讳辽之灵位” 吴守忠一怔,这位是夫人的祖父,被南夜当众凌迟身亡的那位骁骑老将军! 世人只记得这位老将军吃了败仗,遭了极刑,让庆国在敌国面前抬不起来头。 殊不知,他领兵戍边三十余载,也曾是令南夜闻风丧胆的一员悍将,被人尊称为常胜将军! 若非如此,南夜又怎么可能于三军之前,将他活生生羞辱成一具森森白骨? 吴守忠忍住满腔的压抑,视线缓缓移动。 望着那些或是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名字,吴守忠忽然面色冷然,整肃衣冠,交手过眉下跪,江氏并排其右。 吴宗珏与吴大娘子、吴三娘紧跟父母其后跪拜。 五人焚香叩首,又怔怔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默然离去。 “难怪江安兄执意要扩建英灵堂,原来这里竟供奉了如此多的英烈。” 吴守忠心绪难平,伤感道。 江氏脸色也不好,半垂着眼眸道: “嗯,除了江家人还有许多与江家、与庆国有关的人,有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更不知晓世间可还留有后人,阿爹说,我们既然活了下来,那就要顶替他们,叫这些英烈的香火生生不息,诸公泉下有知,也定会寻着香火再世成为庆国人。” 吴守忠听得心头发酸,沉默许久才道: “我早该陪你来祭拜的。” 江氏眼眶微热,低声道: “老爷的好意,我明白。只是似这般的英灵堂并非只有江家有,我大嫂娘家、定国侯宋家......比起江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这样的武将之家,最不愿意的就是轻易打杀下人,老爷可知为何?” 吴守忠望着江氏姣好的侧颜,怔了片刻才道: “因记得绿罗裙,故而处处怜芳草?” 江氏笑容勉强,“是这么个意思,马革裹尸者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芳草处处生......老爷可知,浣花与浣纱的祖父,在南夜隐姓埋名了十余年,最后却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吴守忠一惊,“他......是派去南夜的庆国暗探?” 江氏嗯了一声,声音极低道: “江家暗探之首,若非他忽然失踪,我祖父又怎么遭了南夜的暗算,被擒身亡......” 吴守忠心中一沉,这样的事若不是听她说起,谁会知道? “难怪你处处优待吕氏姐妹......罢了,是我误会了夫人的苦心,若夫人放心,吕氏的事便交给我处置吧。” 见江氏要开口,吴守忠摆摆手,强调了一句:“夫人放心,我有分寸。” ...... 到了前厅,江老夫人忙命人上了一壶热热的柏叶茶给吴府诸人。 “英灵堂森冷,小孩子家受不住寒,快喝一些暖暖身子。” 吴宗珏兄妹三人忙接了茶盏,谢罢纷纷一饮而尽。 吴守忠扫了一眼奉茶的卫嬷嬷,转而对江老夫人抱拳道: “年下叨扰岳母大人,实在过意不去。只是府中有件事叫小婿十分为难,还望岳母大人指点迷津。” 第146章 不知好歹的东西 江老夫人闻言,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闺女,笑意不变道: “你已是二品的朝廷大员,还有何事需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指点的?” 闻言,吴守忠微微欠身,姿态很是恭敬。 “今日这里没有朝廷官员,只有无颜面见岳家的惭愧女婿一人而已。” 江老夫人听得稀奇,刚要再问,余光却扫了坐在闺女身后,一排齐刷刷盯着茶盏,耳朵却支楞得老高的吃瓜三兄妹。 江老夫人:...... “卫嬷,带着阿珏兄妹三人去偏厅吃些果子吧。” 卫嬷嬷刚要应是,便听吴守忠开口道: “此事还请卫嬷留下一并拿个主意。” 卫嬷嬷一愣,瞟了一眼微眯起眼睛的江老夫人,哎了一声,抱着托盘站在了一旁。 江老夫人是何许人也,只听一句便明白,女婿这是要提浣花的事了。 三兄妹离开后,江老夫人叹气道: “阿忠,浣花的身份想来阿宁已经和你说过了,她既已是你府上的人,你这个主君要如何处置都使得,只有一样,看在她祖父的面子上,至少留她一命。” 吴守忠忙道: “岳母且安心,便是看在三哥儿的份上,小婿也断不会要了她的命,只是东平府老宅那头缺个守宅人,小婿的意思是叫吕氏去,岳母觉得如何?” 江老夫人还没答话,卫嬷嬷先惊掉了托盘。 一声脆响,惹得上首的江老夫人连连蹙眉。 “这是吴府的家事,你和阿宁商议就成了。我晓得你孝顺,觉得吕氏是我江府出来的丫头,怕贸然处置了会惹得有些人不快,可吕家再有功,也不能骑在主子头上,这样的事若放在旁人家,只怕发卖了也不为过!” 闻言,卫嬷嬷连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 “老夫人恕罪!都怪老奴粗手笨脚,连带着浣花也是个蠢的,吴老爷与大娘子仁善......老奴绝无二话,绝无二话......” 吴守忠这回满意了,又和江氏陪着江老夫人一道用了午膳,及至日落西山,这才踏上了回吴府的路。 海棠院里。 吴三娘与吴大娘子正捣鼓着江老夫人送给她俩的“暗器”——两枚宝石机关戒指。 “外祖母说暗针都藏在宝石下头的小格子里,用完了能再装。” 吴三娘小心翼翼地掰开宝石,见下头的暗格里装着十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遂低声笑道: “大姐姐找大哥寻些迷药,抹在针头上,威力还能再进一分。” 吴大娘子乐不可支,“你这个机灵鬼!明日我就寻大哥要,到时候给你也送去些!” 吴三娘连连点头,两人又凑在一起嘀咕了许久,这才心满意足地一道睡下。 ...... 浣花被送去东平府那日,正巧是三哥儿的百日宴。 江氏抱着胖乎乎的吴宗琢,笑容满面地朝诸女眷问好。 诸女眷见吴宗琢身穿金线缝着的百家衣,颈间还有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直夸江氏疼爱孩子。 “不是我说,我这个小姑子,自来是最疼孩子的,手里头但凡有个什么好物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孩子!说了不怕你们笑,只怕吴尚书在我妹妹这儿都要排在孩子后头呢!” 严氏说完,众人笑声一片,纷纷道江氏大度。 正值气氛融洽之际,浣衣忽然快步跑了进来,附在浣纱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浣纱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这一幕被江氏看到,江氏瞬间便明白了定是浣花那里出了变故,正踌躇着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时,耳边忽然传来吴三娘的声音。 “母亲且安心待客,我去瞧一瞧。” 江氏想起吴三娘的利落,不过犹豫了刹那便点了头。 吴三娘带着月圆姐妹到达吴府后角门时,浣花已经被几个婆子捂着嘴,死死按在了墙上。 见到来的是她,浣花发了狠,张口咬了那婆子一口,带着满嘴的血腥嚷道: “姑娘呢!我要见姑娘!不见到姑娘,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我要问问姑娘为何如此狠心,我祖父为了江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姑娘如今就是这样待我的?凭什么!” 闻言,吴三娘冷着脸扬了扬下巴,月圆会意,上前几步用了巧劲儿重重扇了浣花一巴掌,趁机卸掉了她的下巴。 浣花嘴角流着血,恶狠狠地盯着吴三娘,却没法再多说一个字。 吴三娘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她那一身的浅蓝素棉衣裙,以及那张脸上越来越肖似冯雨湖的妆容,手指轻轻抚过戒指上宝石,抬手便对准了浣花的脖子。 机括声一响,浣花应声瞪大了双眼,不过瞬息就软成了一滩烂泥。 吴三娘将一小包迷药丢给浣衣,冷冷道: “叫她们带好,路上别断了药。” 浣衣收好迷药,忙应了声是,指挥着几个婆子抬起人事不省的浣花,七手八脚地将她塞进了马车里,然后扬鞭而去。 见状,小桐松了口气,小声道: “姑娘,吕姨娘还会回来吗?” 闻言,不等吴三娘开口,月圆便呸一口道: “这般不知好歹,竟敢威胁主子的东西,夫人断不会容她回府!” 小桐顺着她的话道: “可不是,吕姨娘这份闹腾劲儿,真是......她娘因此被调离了江老夫人跟前,她就没有一丁点儿后悔?乖乖去祖宅待几年,也许夫人心软......” “母亲再心软也没用,这回是父亲开的口,且在江府请外祖母做了见证的,吕姨娘此去便是一辈子了,往后别再提她了。” ...... 馥春院里。 江氏忙了一整天,此时正歪在美人榻上慢慢喝着安神汤。 面前的小摇床旁,吴宗珏和吴大娘子正一左一右,逗弄着精神极好的弟弟。 “人顺利送走了?” 浣衣忙上前应道: “回夫人的话,是,多亏了三娘子果断,这才没惹出乱子来。” 闻言,江氏兴致盎然道: “阿琪怎么做的,快说。” 浣衣扫了一眼同样感兴趣的吴宗珏兄妹,只好将所见所闻悉数道出。 第147章 会错意的黄大夫 江氏与吴大娘子早就晓得吴三娘的那份儿利落,闻言也不觉得稀奇,只是松了口气。 可吴宗珏不一样,他还是头一回知道,他以为一向乖巧十足的三妹妹,处理事情竟是这般犀利,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 “哈,我说阿莹怎么着急忙慌地来寻我要迷药,原来是有备无患啊......迷药这主意,也是阿琪出的?” 吴宗珏斜着吴大娘子,眼角差点拉到摇床上。 吴大娘子可不怕他,见状笑得很是开怀,连连点头。 “三妹妹就是这样,大哥以后就知道了,三妹妹不光出手利落,嘴皮子也是一等一的毒辣。” 一脚踏进房门的吴三娘:...... “见过母亲、大哥哥大姐姐。” 吴大娘子一惊,立刻捂着脸悔道: “哎呀三妹妹,我没有说你的坏话,我原是想夸你口齿伶俐来着......” 江氏险些笑呛,忙放下玉碗,招呼吴三娘落座。 吴三娘笑着用手轻轻点了吴大娘子一下,吴大娘子这才松开手冲她讨好一笑。 “浣溪,给阿琪倒些热牛乳。” 吴三娘顺势落座,接过热牛乳笑道: “怎么不见浣纱姑姑?” 江氏用帕子点了点嘴角,“她回了趟吕家,过两日就回来了。” 吴三娘闻言不再多问,只是点点头道: “浣纱姑姑身世可怜,敢问母亲,似姑姑这般遗孤,朝廷是如何安置的?” 江氏苦笑一声,“安置?哪有什么安置,不过是按照品级高低,略发些抚恤银子罢了。” “更有伤者,只要未丢了性命,那便连抚恤银子都领不到,能得几匹绢布就不错了。” “从来死伤兵士众多,便是江家有意庇护一二,可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 闻言,吴三娘紧紧握住杯盏,半晌才道: “国库再空虚,也不能在这一项上省银子吧?” 江氏的笑容更加苦涩,“没法子,户部天天哭穷......听说官家不许后宫妃嫔着曳地长裙,帷帐上亦不许绣花......宫里都节俭到这个份儿上了,底下的人再不满又能如何?” 吴三娘低头抿了一口牛乳,暗道,光想着节流不想着怎么开源?靠省能省出满满一国库?老皇帝可真够死板的。 一盏牛乳喝完,吴三娘也拿定了主意,遂向江氏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江氏越听神色越郑重,到了最后直接将双腿从美人榻上放下,后背绷得笔直。 “阿琪,你的意思是,把那些伤兵都收编到商船上去?”吴宗珏愕然道。 吴三娘嗯了一声,又解释道: “我娘在云州组建了一支商队,名五湖海商,眼下正在招募船员,我的意思,若有愿意随船出海的兵士,报酬双倍。” 闻言,江氏思忖了许久,方道: “那一千五百石的大船,何时能做好?” 吴三娘笑道:“约莫三月春来便能运至文兴码头。” 江氏微微颔首,“三月春暖水不寒,倒是出海的好季节......你这主意不错,过几日我去一趟江府,这事儿还是要听一听你外公和舅舅的意思。” 吴三娘自然无有不从。 ...... 转眼到了元宵节这日,吴守忠夫妇领着孩子们在福寿堂陪吴老夫人吃着团圆饭。 吴老夫人瞧着越发壮实的小孙子,笑眯眯道: “果然还得是阿宁,瞧瞧把核桃养得多结实!” 江氏柔声笑道: “核桃这是沾了母亲您的福气,这才顺顺当当地过了二月闹。” 听到福气二字,吴老夫人笑得更开心了。 人一开心,难免开始头脑发热。 “核桃是好,可就是太孤单了些,廷鹤媳妇刘氏有个妹妹,前两日我回庄家正好瞧见了,很是端庄,廷鹤媳妇把她带在身边,就是想给她找个好人家,阿宁你看,阿忠乃堂堂兵部尚书,府里却连个妾室都没有,这就有些不妥了......” 见江氏有些惊愕,吴老夫人又忙道: “我问过刘氏了,她愿意的很,就差你点个头了。” 这回不用江氏开口,吴守忠就先沉了脸。 “阿娘这是做什么?当着孩子们的面,提什么妾室不妾室的,也不怕孩子们朝外学?” 吴老夫人一呆,瞧着儿媳下首‘虎视眈眈’的六只大眼,懊悔得直拍大腿。 真是乐昏了头!竟忘了避讳孩子们! 于是吴老夫人为了找补,便叫来徐嬷嬷,命她领着吴宗珏三兄妹去自己的私库里挑宝贝,算是元宵节礼。 三人欢呼雀跃,跟着笑眯眯的徐嬷嬷瞬间闪没了踪迹。 江氏:...... 庄家也是官宦世家,吴老夫人手里的宝贝,那也都是不可多得的!所以三兄妹才如此心急。 见孩子们都走了,吴老夫人又满怀期待地瞧着儿子与儿媳。 “阿娘,府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了,您还嫌不够?阿娘就算要给儿子纳妾,也要瞧一瞧儿子的年纪吧?” 吴守忠死死拧着眉头,极力反对道。 一旁,江氏神色淡淡地抿了口酒,既不出声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一旁看戏。 吴老夫人瞧着儿子有些星星点点的鬓角,挣扎道: “阿忠,你怎么......去年还行......今年就老了?” 吴守忠:...... “老了,真不行了,阿娘还是和表嫂说一声,别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吴老夫人斜着一副‘我真不行了’的儿子,愤愤道: “尽胡说八道,你尚未不惑......来人,把黄大夫给我叫出来!” 吴守忠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黄大夫早就成了吴府的私家医生,此时就在福寿堂的偏室里待命。 黄大夫仔细给吴守忠把过脉后,瞧着面前挤眉弄眼的二品大员,了然一笑,掷地有声道: “尚书大人放心,您这身子骨结实的很!莫说一房妾室,便是三房四房,也是无碍!” 闻言,吴府诸人的表情精彩极了。 吴老夫人立刻便喜得见牙不见眼,拍着手连声称好。 江氏惊得眼珠子差点弹出眼眶,暗道,这老东西,这么行?! 吴守忠:......真想撕了黄大夫那张嘴。 第148章 阿娘来了 吴守忠若是铁了心的不愿意,那任凭吴老夫人如何软磨硬泡也是无用。 回馥春院的路上。 吴守忠斜着老神在在的江氏,“方才在福寿堂,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说?” 江氏淡淡道: “我说了老爷岂不更生气?” 吴守忠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更生气了? 尚未开口,便听江氏又道:“我也觉得刘家妹妹挺好,若不是老爷极力反对,我都要点头了。” 什么东西??? 吴守忠愕然,立马扯住江氏的衣袖,气急败坏道: “你!你就这么想给我纳妾?!” 江氏随意拉了拉衣袖,见没夺回来,也不在意,只继续语调淡然道: “不是老爷自己说的,我想做出贤妻的大度模样给外人看,府里没有妾室,旁人嚼我的舌根怎么办?哼......” 不知怎的,听到她那声低低的冷哼,吴守忠心情反而好了些,顺势松开了手中的衣袖。 感受到手臂一松,江氏转身就要走,却被吴守忠拉住了纤手。 江氏脸色一僵,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扫了扫。 “孩子们都回去了,没人瞧见。” 闻言,江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没抽出手。 吴守忠牵着浑身有些不自然的媳妇,边走便小声哄道: “我说了往后就守着你,谁也不要,这话自是作数的,你别不信......阿娘那头我来应付,你只管安心歇着......” 江氏微微翘起唇角,却又忍不住抱怨道: “我歇着?我怎么歇?三哥儿夜里要吃奶,我不得盯着?万一呛了奶可不是小事!我跟你说,三哥儿现在认母了,离了我就开始哭,这小暴脾气,倒和阿珏小时候一模一样......” 两人边走边窃窃私语,皎洁的月光下两道人影交织竟显得异常和谐。 ...... 云起院这头,吴三娘刚回来,就被云烟神神秘秘地拉着直奔后角门而去。 云烟就是钱烟絮,自打上回从馥春院回来,钱烟絮便铁了心非要改名字,那个钱姓,她这回是舍定了。 见她又犯了倔性儿,吴三娘无法,只得由着她改叫了云烟。 吴府后角门,吴三娘见云烟不假思索地掏出钥匙开了锁,呆呆道: “你怎么有这儿的钥匙?” 云烟神秘一笑,并未搭话,而是飞快地拉开了角门,一道漆黑的身影趁机一闪而进。 吴三娘怔怔地望着帏帽下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忽然炮弹一般,直直冲进了那道风尘仆仆却又温暖异常的怀抱。 “阿娘!” 一身夜行衣的冯雨湖紧紧抱着女儿,眼眸瞬间便湿润了。 “三娘,阿娘来晚了,我原以为你在湖州,不曾想......” 吴三娘嗅着阿娘身上的尘土味,忙站直了问道: “阿娘怎么来的京城,年节下戒备森严......” 冯雨湖摸了摸女儿的发髻,低声道: “多亏了裴公子,我才能趁着李家船队躲开盘问,来了京城,只不过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听到她娘对裴信的称呼,吴三娘试探性地问道: “阿娘和他见过面了?他......” 冯雨湖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裴公子是阿娘的救命恩人,你与他所谋的大事阿娘也知道了......阿娘只有一句话,你们只管去做,挣银子的事儿交给我。” 吴三娘动了动嘴唇,喃喃道: “阿娘不觉得女儿异想天开?” 冯雨湖笑意温暖,“异想天开的事儿,咱们娘俩做的还少?” 闻言,吴三娘噗嗤一笑,琥珀明眸里却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清泪。 “三娘莫哭,你做什么阿娘都支持。阿娘只有一个条件......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叫吴三娘的眼泪险些决堤。 吴三娘强忍住喉咙间的堵意,用力地点点头。 “三娘在这儿过得好不好?银子够用吗?” “阿娘放心,府中待我极好,尤其是母亲,她待我与大哥哥大姐姐无异。” 冯雨湖轻柔地拭去女儿眼角的泪痕,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她腕间那对成色极佳的羊脂玉镯,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吴三娘见状,卷起袖口笑道: “这是今个儿从祖母那里新得的,祖母想给父亲纳妾,便借口赏节礼把我们几个支走了......” 吴三娘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她娘的神情。 见她娘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波动,这才放下心低声道: “阿娘,撇开旁的不说,冯状元待阿娘的心是没得说,您在云州若觉得孤独......” 闻言,冯雨湖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好笑道: “三娘,阿娘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如今没心思想这些,咱们的出海大计尚未明朗,我和他的事......还是往后再说吧。” 吴三娘踌躇了片刻,方小声道: “我不想阿娘因为我耽误了后半生......” 后半生? 冯雨湖一顿,认真道:“阿娘有你,便是常伴星辰大海也心甘情愿。” ...... 次日一早,吴三娘寻了江氏致谢,见江氏红光满面,便明白纳妾的事儿八成没戏。 江氏连后角门的钥匙都能给云烟,对于吴三娘想去冯宅寻她娘自然也无二话。 京城冯宅里。 似是知道她要来一般,几个燕早已将屋内收拾妥当。 吴三娘陪她娘一道吃了早膳,又把招揽伤兵进船队的事儿仔仔细细说了一番。 冯雨湖沉思了片刻,赞同道: “这是个好主意,经历过战场的人到底不一样,更何况是戍边将军亲自训练过的士兵。” 吴三娘擦了擦手,笑道:“真要说起来,是咱们占了便宜,所以我才许了双倍报酬,阿娘觉得如何?” 冯雨湖点点头,“这个是应该的,就是不晓得能有多少人愿意。” “说实话,这些日子招募来的船员,有许多我都不甚满意。云州民风淳朴不假,可穷也是穷极了的……” 第149章 君子慎独 吴三娘一怔:“阿娘的意思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冯雨湖放下筷子,叹着气道: “没错。咱们那两艘大船,费了多少钱财和心力,略懂行的都看得出来,若有心思叵测之徒趁出海之际劫走了船......所以咱们不能不防着。” 说到这,冯雨湖又笑道: “可若是有戍边兵士在,我这心至少能放下大半,保家卫国者,果敢忠贞,这一条自是毋庸置疑的。” 吴三娘想了想,道: “阿娘说的极对,头一次出海再谨慎也不为过,您再找冯状元借些人手,三方势力相互制约,这趟出海便能更安稳些。” 冯雨湖连连点头,道了声好。 ...... 年十七这日,正是吴三娘的生辰。 天还未亮,吴三娘便被小桐和云烟几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按在镜子前仔细捣鼓了一通。 吴三娘狠狠打了个哈欠,顶着精致的发髻和略施薄粉的漂亮脸蛋认命地先去了福寿堂,领了一对耀眼夺目的金累丝嵌珠宝蝴蝶簪。 出了福寿堂刚露出满意的微笑,又被笑嘻嘻的浣衣请去了馥春院,得了几匹织锦缎和一柄白玉如意,然后强塞了一碗长寿面。 出了馥春院还来不及思索又被阿吉领着去了书房,得了几本名家字帖和一方九色荷叶砚。 刚从书房出来,就被外头等了许久的书英捉去了柏啸院。 站在柏啸院里,吴三娘捧着满满一匣子银票,满意得走路都有些打飘。 真要说起来,还是大哥最懂她的心! 还没走出柏啸院,玉喜和玉欢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一左一右拦住了去路,直接又将吴三娘拖去了海棠院。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荷包小金饼,吴三娘感觉脚下的地变得更软了,整个人好似飘在了云端。 吴大娘子忍俊不禁,逗弄道:“三妹妹是不是喝多了?啧啧,今日得了这样多的好东西,仔细被人偷了去,来,放姐姐这儿,姐姐替你保管着好不好?” 吴三娘闻言,急忙推着小桐几人朝外走,边逃边大惊失色道: “我清醒的很,多谢大姐姐,我这就回云起院把宝贝都锁起来!” 见状,吴大娘子捂着肚子,差点笑岔了气。 傍晚时分,吴三娘又被燕雨几人接到了冯宅,不曾想裴信也在。 吴三娘穿了件绯红蝶纹金线毛领斗篷,斗篷里半藏着一抹桃花粉长裙。 青丝绾成流云髻,斜插着一支嵌宝蝴蝶簪,走起路来环佩叮咚,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绝世佳人。 裴信怔了半晌也没能移开目光。 他头一回见到这样娇艳明媚的她,在略显破旧的院落里,她迎风生姿好似独出淤泥的莲花,又遗世独立宛如着误生空谷的幽兰...... 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以及那点了口脂的绛唇,裴信只觉得漫天的景致难以言喻,连刻在骨子里的礼数都被抛之了脑后。 直到吴三娘朝冯雨湖撒完娇走到他面前,裴信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向她见礼。 那张清峻的面容上闪过浓浓的懊悔神色,他竟然在她面前失了礼,这可是头一回! “三娘子安好。” 迎着吴三娘诧异的目光,裴信一张脸蓦然通红。 冯雨湖望着那两片可疑的红云,秀眉缓缓挑起。 “裴解元怎么在此处?” 裴信勉强稳住声线,却低着头没敢再看她,道: “白日里刚去瞧过姑祖母,她老人家情形不大好,我想......” 他想说‘我想等你来,跟你说一说’,可羞涩涌上心头,到嘴边的话到底也没能说出口。 吴三娘却忽视他的羞赧,落落大方道: “你我共谋大事便不必见外,请裴解元到屋内一叙。” 那一瞬间,裴信心底涌起缕缕惭愧,她如清风霁月一般明朗无瑕,而他却心怀不轨,龌龊难言。 “多谢三娘子,今日是三娘子的生辰,这是我......”裴信刚取出一方木匣,猛然想起旁边还有冯雨湖,又忙掩饰道,“是我妹妹的一点心意,请三娘子笑纳。” 吴三娘心知肚明,接过木匣笑着答谢了一句,便转身率先朝屋内走去。 裴信朝冯雨湖微微欠身,也跟着进了屋。 冯雨湖见状,忙招呼燕雨准备些热水,连带着茶粉并几样糕点一同送进屋内。 屋内,两人相对而坐,皆是沉默不语,小桐接过燕雨送来的茶壶,替两人慢慢点了茶。 “裴解元请。” 吴三娘的话打破了屋内的寂静,裴信好似如梦初醒一般,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维持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心。 “裴解元去过安国公府了?” 一句话压下满室的旖旎,裴信强迫自己收敛了心思,打起精神道: “是,我借着拜年去瞧了姑祖母,她精神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撑过春日......” “还有,曲二爷话里藏话,想找李家多要些银子,说是曲妃娘娘的意思。” 吴三娘放下茶盏,“要了多少?” 裴信刚要回答,视线却定在了那白瓷茶盏边沿上的一抹嫣红,连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要说出口。 吴三娘看着他一脸的怔忪,还以为要了多少银子不好叫外人知道,于是便转了话头又道: “看来曲妃与锦妃之间斗得愈发激烈了......那银子你给了?” 裴信望着那一张一合的红唇,呆了片刻才小声问道: “三娘子方才说什么?” 吴三娘:...... “你今日总是频频走神,怎么了?” 此话一出,裴信简直想遁地而逃,只觉得此生再无颜见她。 两厢沉默了良久,裴信才有些自暴自弃道: “君子慎独,都怪我修心的功力不够......” 吴三娘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遂半羞半恼地吩咐道: “小桐,去找燕雨姑姑拿个屏风过来!” 裴信:......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现在就是...... 第150章 第一步:曲线救七爷 屏风挡住了吴三娘的身影,也挡住了裴信的无限遐想。 裴信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投在屏风的那道纤细人影,懊悔地垂下眼眸。 “裴信失礼了,请三娘子见谅。” 吴三娘气呼呼地想,往后来见他还是别化妆了,这也太耽误事了! “方才你说银子的事......” 裴信嗯了一声,似乎回复了以往的淡然: “以往送到曲家的‘规矩’是一年三万两白银,都是先送到姑祖母手上,再转交给曲家。” 吴三娘蹙眉,“曲家虽然势大,可既然离不开李家的银子,为何又对你姑祖母如此不客气?各取其利而已,至少也该做个表面的样子吧?” 裴信轻叹一声,“曲二老爷不喜姑祖母,当年迎娶她也不过是为了填补曲家的窟窿,听说还是他兄长安国公强压着才拜了堂。” 说起这段往事,裴信也动了气。 “他们瞧不起姑祖母,不肯为她请封诰命,也不许她生孩子,姑祖母在曲家的处境......还不如有些脸面的家生奴才!” 见他动气,吴三娘了然,只怕那位姑祖母对他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似是知道她所想一般,裴信低声解释道: “当年我姨母派人来李家,多亏了姑祖母报信。” 吴三娘一怔,“她和宫里能搭上话?” 对此,裴信只答了一句:“姑祖母是个聪明人。”便没了后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吴三娘心思一动,忙道: “既然李家每年都要给曲家送银子,那怎么曲二爷还要问你要银子?难道......是你姑祖母拦下了?” 裴信一边赞叹吴三娘的敏锐,一边低低道: “是,所以我才走了这一趟,她老人家......只怕时日无多了。” 吴三娘有心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道:“能不能悄悄请个有名望的大夫去瞧一瞧?” 裴信微微摇头,“她熬尽了心力......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是无用。” 吴三娘百感交集,裴信却陡然换了面孔,沉郁道: “都是李老太爷与曲家做的孽,姑祖母若有个好歹,我必叫他们覆灭以告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吴三娘轻轻点着案几,提醒道: “前些日子我和父亲闲谈,听他的意思,官家......只怕更倾向于曲家,若要报仇,这第一步,得从七爷身上入手。” 闻言,裴信抿着唇,半晌才道: “官家对七殿下一向不闻不问,裴家又屡遭弹压,七殿下想出头谈何容易。” 见吴三娘默不作声,裴信一怔,忙道: “三娘子有何高见?” “把手伸来。” 裴信忍住悸动,将手从小屏风一侧递进。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宛如玉石一般,指腹处却有一层薄茧,一看便知是常年握兵器所致。 吴三娘无心欣赏美景,蘸着茶水在他掌心里写了两个字—— “西寰” 温热的指尖碰触掌心,裴信心跳如鼓,却在吴三娘写完这两个字后猛然呆住了,随后眼底闪过一丝亮光,急急道: “三娘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官家正在为此事发愁......多谢三娘子赐教!” 吴三娘摆摆手,没好气道: “跟我客气什么,只是一点愚见,具体怎么做,还要看七爷的意思。” 裴信被她那句‘跟我客气什么’说的心底暖意融融,刚起身准备去寻七皇子,便见到那张小屏风被移开了。 “还有件事,需要麻烦裴解元帮着和七爷说一说。” 裴信忙垂下眼眸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吴三娘苦恼道,“我娘要出海,听闻市舶司虞使司乃大内出身,还请七爷帮着牵个线。” 闻言,裴信笑道:“这个好说,请七爷给锦妃娘娘带个话就成了。” 吴三娘笑容绽开,起身敛裾谢了谢。 ...... 冯宅后门,阿进看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的主子,忙上前扶住他,嗅了嗅道: “主子怎么了?这也没吃酒啊,怎么就醉了?” 裴信恍回了神,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见他进了马车,阿进扬起马鞭问道: “主子,咱们是回李记药铺还是去清风陪茶楼?” 裴信惦记着吴三娘的笑颜,茫然不知所闻。 阿进等了又等也没听到主子吩咐,只能放下马鞭,耐着性子继续等。 一阵凉风扫过,马儿打了个响鼻,裴信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到别苑了?” 阿进:...... 原来您要去别苑啊......也不早说...... 裴信:...... 皇家别苑里。 裴信趁着夜色刚隐入七皇子的寝殿,就被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架在了脖子上。 “你小子还知道来看我?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小娘皮绊住了腿,把咱们哥俩的参天大事都忘到鞋底子上了!” 听着身后咬牙切齿的低骂声,裴信收起软剑刚要开口,那道声音忽然离得近了些,又稀奇道: “嗐?这香味!你小子还真有相好的?真不是个东西啊!你怎么能吃独食?!” 裴信早就习惯了他爱胡说八道的毛病,闻言也不回答,只默然地用眼睛瞅着他。 林见鹿,也就是七皇子不用瞧都知道他表弟是个什么德行,于是佯装恶狠狠道: “看什么看!老子在这别苑里都要闷死了,不给自己找点乐子,老子还活不活了?!” 说完慢条斯理地收回匕首,自顾自的摸黑去点了灯。 豆大的灯火映照下,那空荡荡的外袍里裹着骨瘦如柴的身躯,背影越发显得突兀嶙峋。 裴信看的心中酸涩,“兄长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药?” “吃屁的药!老子养得再好有什么用?能出别苑?能出京城?”七皇子不客气道。 裴信从袖间摸出一个纸包,七皇子接了后三两下拆开,瞧见是热腾腾的胡饼却也不馋,只烦躁地丢到案几上,冷冷道: “老子什么时候能自己去街上买胡饼,就算不吃那药,这病也能好!娘的,都是闷出来的毛病......” 第151章 她是谋士也是战友 裴信见状也不恼,自己拿起蜡烛又燃了一根,等七皇子骂骂咧咧歇了话头,这才说起了正事。 “你的意思是叫我求娶那什么西寰公主?!” 七皇子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错愕。 裴信郑重地点点头,低声道: “近来官家为这件事愁得寝食难安,老四已娶正妃,老六寻到味儿,先一步定下了顺贞郡主,老八被青空大师批了个与公主不合的八字......听说前两日官家还跟锦妃娘娘抱怨老九太小。若此时兄长上书求娶公主,官家必不会推拒。” 七皇子冷笑一声,“他当然不会推拒,只怕还要夸老子善解君意......那老子往后怎么办?娶了个敌国公主,这大位还轮得着我?就算皇子都死绝了,那老不死的肯点头,朱相也断不会肯!” 闻言裴信却不答话,只将胡饼朝七皇子那边推了推。 七皇子用枯枝般的手指拈起一点饼渣,漫不经心地丢进口中,半晌厌恶道: “这胡饼怎么也改了味道?真是可恶!” 裴信没好气道: “刚给你的时候你不吃,眼下冷了又嫌味道差!” 七皇子斜瞥了他一眼,凹陷的脸颊上浮现一抹怒容,斥道: “怎么跟哥哥说话呢?混账小子!滚,滚去替哥哥拟折子,就说老子诚心诚意!为君分忧!非要娶了那什么西寰公主不可!” 裴信哭笑不得,他就知道兄长一定会同意的,冷宫十三年,即便挪到别苑,也不过是从一个‘监牢’挪去了另一个‘监牢’。 裴信领命刚要走,又听到七皇子淡淡道: “回头把你那小相好的带来给哥哥瞧瞧,我的弟弟,可不是什么野花野草就能哄走的。” 裴信脚步一顿,“她不是野花野草,她......” 裴信刚要说她很好,在我心里她是不可多得的珍宝美玉,转念一想却正色道: “她是兄长的谋士,是你我身后的战友,兄长万不能轻视于她。” 七皇子愣了一瞬,旋即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原来这竟是她的主意,真叫人意外......” ...... 勤政殿里,两鬓皆白的泰宁帝看着那封从别苑几经周折才递进宫的折子,遣词造句之诚恳令人动容。 “老七不提,朕都忘了,他这年纪倒是正好,与公主极为相配。” 一旁的齐大伴闻言,转着心思笑道: “是呢,奴才真是糊涂了,竟也忘了七殿下。既然七殿下诚心诚意,陛下何不成全了有情人。” 泰宁帝舒心一笑,缓缓道: “所言有理,老七的这份儿诚心最难得,唔,曲爱卿拟诏吧。” 这就要拟诏了? 不与朱相商议? 也不与公主合八字? 曲乘风愣了愣,迎着泰宁帝探究的目光,心头一凛,忙躬身应是。 ...... 泰宁帝晌午决定的事,朱相午膳后便知晓了。 朱相府上。 “我原也想过七殿下,又怕提起犯了官家的避讳,这回好了,七殿下主动上书求娶,倒免了我一桩烦心事。” 说完,朱相一口饮尽了微凉的汤药,咂着嘴道: “这个关御医,调的方子一回比一回苦,真是叫人难以下咽!” 朱维庸失笑,“要我说,祖父这药不喝也罢,官家如今......” 朱相摆摆手,看起来有几分烦躁。 “做戏要做全,‘谋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话,都是哄傻子的。” 朱维庸不敢再劝,倒了杯蜜水递给朱相,又道: “官家直接拍案定了七爷迎娶西寰公主的事儿,会不会不妥?” 迎着朱相一脸的匪夷所思,朱维庸又忙解释道: “孙儿的意思,万一两人八字不合,或是公主觉得不合眼缘......” 朱相不满地斜着孙子,训斥道: “七殿下再不受重视也是真正的天家血脉!他西寰是多了不起的地界儿?手下败将而已,还敢嫌弃我庆国正经的皇子?至于八字不合这话,我真想不出你如何能问出这等蠢话?” 闻言,朱维庸呼吸一窒,笑容微僵。 “祖父说的是,是我狭隘了,八字合不合的,还不就是官家的一句话......” 朱相意有所指地打断道: “维庸,咱们祖孙,你是你,我是我,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我不管。咱们家虽然人丁稀薄,可一个就是一个,祖父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朱维庸呆了半晌才讷讷道: “祖父,我明白。” “嗯,这药劲儿上来了,我乏得很,你自去忙你的,我得歇一歇了。” 朱相似是真乏了,坐在上首慢慢打了个哈欠,手掌托着腮竟直接睡了过去。 见状,朱维庸颇有些进退两难。 不走吧,跟殿下约好的时辰快到了,那位爷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走吧,祖父还坐在上头,且话都说成那样了,要怎么走?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金明池里花船簇簇。 一艘挂着瓜瓣式橘红八宝琉璃灯的小船上,船娘端跪在船尾慢慢摇着小楫。 船舱里,朱维庸姿态恭敬,朝对面背着光的模糊人影拱拱手道: “我知殿下想与西寰交好,可此事万不能急。殿下已有正妃,贸然接近,万一叫西寰觉得咱们对公主起了轻慢狎戏之心,岂非埋下祸根?” 小船渐行渐远,隐在灯火阑珊处才堪堪止舟。 朱维庸对面,一袭暗青密纹长袍的男子面容逐渐清晰,正是泰宁帝唯一的嫡子——四皇子林见深。 听罢朱维庸的话,四皇子望着远处的灯火船影错落,有些怅然。 “西寰虽是弹丸小国,可紧挨南夜又与咱们西南边陲接壤......金翼公主这身份,能做个侧妃多好!” 闻言,朱维庸一惊,忙劝谏道: “万万不可!金翼公主乃中宫嫡出,又十分受宠爱,西寰国君断不能同意她为侧妃!望殿下三思。” 四皇子脸色不好,烦躁地转着玉扳指,暗道,难道就由着老七抱得美人归? 那金翼公主可是万年难遇的绝色,真是!他生平之所见,公主当属第一! 第152章 好猫论 金翼公主刚到京城那日,京城诸人尽数簇拥街道两旁,摩肩接踵,只为一睹那道倾城的风姿。 西寰民风彪悍,金翼公主一袭金缕红纱衣,未遮颜面,纤手撩起帷帐的一刹那,直接将迎在首位的四皇子震得,连先要迈出哪只脚都忘了...... 对于金翼公主的美貌,朱维庸自然有所耳闻,可他却没朝这上头想过。 照他看,美人多的是,待日后荣登大宝,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到? 金翼公主再美,可凭她那身份,四皇子若尚存大志便断然不能去招惹。 朱维庸望着四皇子一脸的恼怒,恭声劝道: “卫娘娘温婉恭顺,素有贤名,是官家钦定的四皇子妃,家世更是比金翼公主不知强上多少倍,殿下......” 朱维庸原想劝四皇子放手,可一想到这位爷的脾气,又换了语气笑道: “听闻金翼公主还有个妹妹名银翼公主,美貌不输其姐,他日殿下心想事成,招她来京城,封妃还是封嫔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四皇子闻言,不仅没有喜悦,反而将眉毛拧得更紧。 “心想事成?母后说,父皇私下里越来越宠老八了,这回西寰进贡的两匹奔月骏马,父皇只赏了老八一匹......老八有曲家,老六有定国侯,若我能得到西寰的助力岂不更好?” 朱维庸直起上半身又要再劝,四皇子却没了耐心,摆摆手扬声道: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螺娘,将船靠岸!” 闻言,船娘神情不变,重新摇起小楫飞快地朝岸边驶去。 朱维庸望着四皇子别开的脸以及手中摇得飞快的折扇,暗道,殿下既然说明白了,想来应该是听进了他的谏言。 以往他与四皇子也有意见不合之时,四皇子再不赞同,可最终也都听了他的话。 朱维庸原以为这回也如往常一样,可没想到一觉睡醒,天险些塌了大半。 “你说什么?!” 朱维庸抖着嘴唇,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四殿下与金翼公主于金明池畔私会,还被人看到了?” 长随朱僮跑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地点头道: “公子快想想法子吧!外头都传开了,只怕宫里也瞒不住了!” 朱维庸心思电转,缓了半晌才冷声吩咐道: “你去!查查这话从哪儿传出来的,还有,我要去见四殿下,给我套车!” 朱僮应了一声,急急朝外跑去。 只可惜,朱维庸刚到四皇子府上,就被告知四皇子已经被叫进宫了。 “是齐大伴亲自来宣的口谕?” 朱维庸心中重重一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张内侍苦着脸道: “正是,齐大伴来得急,走得更急,连卫娘娘赏的茶钱都没收......朱大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朱维庸站定,深吸了口气道: “别急,请卫娘娘以向皇后娘娘问安的名义进一趟宫,先看一看娘娘那里怎么说。” 张内侍忙遣人去后宅传话,末了又低低问道: “朱大人,官家向来疼爱咱们殿下,您说官家会不会遂了殿下的心意......” “绝无可能!” 朱维庸心里窝着火,说话也有几分刻薄,“金翼公主是烫手的炭火!官家已然拟旨,为公主定下了七皇子,殿下竟然......” ‘如此色迷心窍’这话到底也没敢说出口,朱维庸抿着嘴唇,片刻又低声道: “这事儿是一意孤行,还是两厢情愿?” 张内侍垂下眼眸,“是公主邀约了殿下。” 朱维庸一怔,那个金翼公主,竟如此不知检点?! 正想着,一道端庄的丽影自月洞门出转出,带着难掩的急迫,匆匆迎到朱维庸面前。 朱维庸忙行礼,“见过卫娘娘。” 四皇子妃卫氏忙抬手,有些黯然的清秀脸颊上浮现出几分客气,却又忍不住焦急道: “朱卿,我已命人向宫中递了牌子,这就准备进宫去,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母后?” 朱维庸又是一揖到底,低声道: “还请卫娘娘告知皇后娘娘,这事儿是金翼公主存了非分之想,与殿下无关,殿下不过是顾虑两国颜面,对公主略尽地主之谊而已,请皇后娘娘极力促成金翼公主与七皇子的姻缘。” 卫氏点点头,刚要离开,又听朱维庸缓声劝道: “殿下纵然一时糊涂,也不会对娘娘不敬,请娘娘莫要伤怀。” 卫氏身形一顿,压下心底的起伏,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 勤政殿里如何鸡飞狗跳先不提,裴信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立刻便找到了冯宅里的吴三娘。 “七殿下气坏了,在别苑里砸了好几套茶具。” 吴三娘闻言,半眯着明眸道: “殿下是该生气,不仅要生气,还要做足委屈的模样。” 裴信忙道: “三娘子的意思是,利用官家的怜悯之心?” 吴三娘嗯了一声,“你去告诉殿下,叫他最好能当着官家和文武百官的面大哭一场。” 裴信:...... 就兄长那脾气,叫他当众大哭还不如一刀捅死他! “官家不是赏赐了殿下么?正好,叫殿下借着谢恩的名头,现在就进宫去。” 吴三娘看着有些犹豫的裴信,嗤笑一声道: “裴解元怎么了?是怕殿下不肯?你放心,只管把我的话带给殿下,殿下是腹有乾坤之人,他会同意的。” 皇家别苑里。 七皇子听了裴信的话,气得又摔了一套茶具,暴怒道: “你叫老子去当着那群老不死的面哭?!” 裴信敏捷地躲开迎面砸来的瓷杯,面不改色地说了声是。 七皇子体力不支,扶着案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样子是恼到了极致。 “这也是吴琪的主意?” 好半晌七皇子才压下心头的暴怒,冷声道。 裴信却没答话,只道:“她说过,不管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平复了不知多久,七皇子才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挤出牙缝道: “来人!给!本!殿!更!衣!” 第153章 针锋相对的至尊夫妻 勤政殿上,官家训累了正喝着莲心茶,四皇子垂头不语,在下首跪得端端正正。 见状,朱相轻咳了两声,刚要开口去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比他更歇斯底里的咳嗽声。 “你身子不好,大冷的天怎么还出来了?”泰宁帝盯着那道消瘦的身影,目光沉沉,“免礼,自己坐吧。” 四皇子身后,一袭明黄凤袍的崔皇后微微欠身便依言落座,没有再多余的客套。 “见过皇后娘娘。” “朱卿免礼。” 朱相拱拱手,望着气势上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帝后,老脸上一派安如泰山。 “臣妾来,是要替阿深说句公道话。” 崔皇后刚说了一句话就忍不住重喘了几声,喉咙里嘶哑的嗬嗬声好似在拉破风箱一般。 齐大伴瞅着泰宁帝的脸色,朝小内侍招招手,小内侍忙躬身上前给崔皇后奉茶。 崔皇后身后的两名宫婢却视若无睹,崔皇后本人也仿佛没注意到一般,只扯着嘶哑的声音继续淡淡道: “金翼公主举止轻浮,行为放荡,这样的女子若是咱们庆国人,本宫要勒死她都怕污了白绫,阿深断不会瞧上这样的人。” 崔皇后脚边,四皇子闻言将头垂得更低。 “是么?”泰宁帝冷哼一声,身体慢慢朝后靠,“可他方才说,愿意迎娶金翼为侧妃,皇后以为如何?” 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崔皇后细细的眉头微锁,额间两道川纹更显冷厉。 “陛下不是已然拟了旨?本宫也觉得老七才是公主的良配,郎才女貌,呵。” 最后一声冷笑夹杂着浓烈的厌恶,仿佛在回应泰宁帝方才的讥讽。 泰宁帝目光更沉,刚要说话,外头却传来一声通禀。 “启禀陛下,七皇子求见!” 不等泰宁帝开口,崔皇后便抢了先:“宣!” 朱相抬眼,见泰宁帝虽神情莫测却未出声制止,又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安心等待。 不多时,两名内侍扶着颤颤巍巍的七皇子进了大殿。 七皇子落后四皇子半步,跪在了泰宁帝下首。 他自始至终都半垂着脑袋,端的一副有气无力的病弱模样,待行礼不经意抬头的一刹,泰宁帝却直接愣住了。 目光木木地停在那张瘦脱了相的脸颊,以及裹在他身上的那件极不协调、空荡荡的锦袍,泰宁帝连‘平身’二字都忘了说。 他不说,七皇子便缩着肩膀安安静静地跪着。 勤政殿里两方势力抗衡,他夹在中间,像极了一只久离母猫且误入深渊的艰难幼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朱相忍不住要提醒泰宁帝时,崔皇后再一次率先出声道: “本宫身子不适,陛下明旨诏书后,本宫也好回宫继续清修。” 泰宁帝勉强移开目光,刚要说话,四皇子却颤着声音开了口: “父皇......不可......我,我和金翼两情相悦......她,她与我......” 崔皇后布满病色的脸颊上一片惊怒,手指颤抖地点着四皇子: “难道你与她,不,是她勾了你?!” 四皇子满心惶恐,脑海中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缠绵的火热画面。 那天仙一般令人迷醉的容颜、纤细却强韧有力的腰肢、香软甜蜜的娇嫩红唇...... 四皇子想出了神,完全没见到崔皇后的脸险些拉到地上。 朱相瞧见了忙安抚道: “娘娘切莫动气,少年艾慕也是常事,索幸是公主先招惹的殿下,这事儿就算西寰国君来问,咱们也是不怕的。” 朱相的话虽然叫崔皇后暂且按下了愤怒,可到底心有不甘。 对于朱相为首的世家来说,老四不成还有老六,可对于她来说,却唯有老四一条路! 她不能看着这唯一的指望被人染了污点! 崔皇后刚要开口,大殿中却响起了一道略带瑟缩却又坚定异常的声音。 “启禀父皇,儿臣倾慕公主已久,不在意什么完璧不完璧的,只要父皇准许,儿臣待公主可如身家性命!” 说罢满怀希冀地望着泰宁帝,任由两行清泪流过凹陷的脸颊,打湿胸前的衣襟。 老眼瞅着那不断线的泪珠儿,若不是有那些前尘往事,朱相简直要给七皇子鼓掌喝彩了! 什么是恰到好处?这就是! 果然,泰宁帝似是被打动了一般,感慨万千道: “难得我儿有这样的痴心!也罢,青空说你二人乃天作之合,朕也不好拆散了有情人,便定于下月十六,七皇子林见鹿迎娶西寰金翼公主!赐公主半副皇后仪仗,着礼部为七皇子择吉日开府建衙!” 泰宁帝的话音刚落,下首几人神色皆是剧变。 四皇子如遭雷劈,简直没法相信昨夜缠绵恩爱的情人,今个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父皇说不好拆散了有情人?!到底谁和谁是有情人啊?啊啊啊!!! 七皇子满脸的喜出望外,揪住衣襟差点哭岔气,被两个内侍连抚带拍半晌才像是缓了过来。 他是缓过来了,可崔皇后却差点被梗死。 纤手狠狠绞在一起,崔皇后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无妨,贱人生的儿子活该配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半副皇后仪仗就半副皇后仪仗好了...... 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达成目的,这些都不算什么。 四皇子恍回了神,再要争辩,却听崔皇后起身冷冷道: “四皇子冒犯龙颜,本宫这就带他回凤仪殿严加管教,望陛下准允。” 允字刚出口,崔皇后也不等泰宁帝点头,甩袖转身就走。 感受到明黄色的袖袍扫过肩膀,四皇子强忍着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行礼告退后垂头丧气地跟着崔皇后一道出了勤政殿。 四皇子后脚刚迈出殿门,一道响亮的巴掌便印在了脸上。 四皇子不防备,直接被扇愣了。 “母后......” 这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崔皇后所有的力气,她喘息了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道: “你先去凤仪殿跪着,我和朱相有话要说。” 四皇子顶着半张通红的脸,讷讷应了一声,转身便慢慢朝凤仪殿挪。 第154章 你和裴信是什么关系? 崔皇后会如何‘教育’四皇子不得而知,七皇子回到别苑时却没有裴信预想中的愤怒。 看着脚边的两只大木箱,七皇子不解道: “这是何物?” 裴信没答这句,只是略显急迫道: “兄长进宫见到崔皇后了?她......没怎样吧?还有,官家是怎么说的?何日迎娶公主?” 七皇子斜着一脸紧张的弟弟,喝了口热茶才慢悠悠道: “见了,同意,下月十六。” 裴信:...... 好个言简意赅。 “兄长心情不错?” 七皇子嗯了一声,带着难得的一丝笑意道: “老不死的许我开府,已经交办给礼部了。” 裴信笑着道了声恭喜,末了又道: “这跟咱们预想的一模一样,兄长要迎娶西寰公主,便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官家也断不会让兄长继续住在别苑里,再者,经此一事,那些人觉得兄长没了承继大位的资格,自然也跟着放松了警惕。” 瞧他哥笑意更浓,裴信又调侃了一句: “兄长不日便要抱得美人归了,最近可得好好吃药才成!” 谁知七皇子却陡然换了脸色,沉着脸冷冷道: “什么狗屁美人!一只破鞋罢了!” 破鞋? 裴信轻吸了一口凉气,沉着脸道: “难道老四与公主......” 七皇子顶着绿油油的帽子,越想越恼怒,刚要抄起手边的描金瓷盏朝地上砸,就见裴信急忙上前打开了面前的那两只大木箱。 “兄长要砸,这里多的是,都是三娘子从市场上淘的便宜货,兄长放心砸,不够了三娘子那里还有。” 七皇子斜着那两大箱灰瓷土碗,一口气梗在胸口,浑身乱哆嗦,可到底也没将手里的茶盏砸出去。 “三娘子知道兄长受了委屈,特意送来给兄长撒气的,三娘子还道......” “她又道什么?!”七皇子紧错着牙,不客气道。 裴信正色道: “她道......殿下是腹有乾坤之人。” 腹有乾坤。 七皇子呆了呆,许久后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脸色逐渐平和。 “这几日断了药,我这脾气便开始见涨,是我的错,咱们走的是不归路,不容有失......往后我再不会如此了,阿信,去把我的药拿来。” 从他说‘是我的错’开始,裴信便傻了眼,兄长竟还有如此谦逊的一面??? 就因着那句腹有乾坤? ...... 冯宅里,吴三娘看着被退回来的两大箱完完整整的杯杯碗碗,愉快地翘着嘴角。 “那位七皇子,比我想象得更理智些,这是好事。” 冯雨湖嗯了一声,低声道: “再有几日阿娘便要离开了,不过回云州之前我要再去一趟江府,有关收编伤兵的细节,我要再与江严两位夫人商议一番。” 吴三娘眼中掠过一抹不舍,又极快地隐去。 “......好,阿娘放心去,到了云州记得给我报平安信。” 冯雨湖摸摸闺女的发髻,浅笑着应了一声。 回到吴府,吴三娘立刻就被她爹叫去了书房。 吴三娘望着从书房里走出来,眼皮耷拉到肩膀的吴宗璋,挑着眉朝一旁避了避。 吴宗璋沉浸在狂风骤雨中,丝毫没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三妹妹。 吴三娘进了书房,坐在惯常坐的圈椅上,好奇道: “父亲怎么又发了脾气?” 吴守忠黑着脸,没好气地跟小女儿抱怨道: “跟个锯嘴的葫芦最难说话!我说给他寻个外放的官职,不肯,在兵部领些差事,也不肯,问他想做什么,就一句话,全凭父亲做主......跟我打太极呢这是?!” 吴三娘与吴宗璋闹得不甚愉快,也不想多听他的事,略说了一句“那就继续科考呗”便掩住了话头。 吴守忠想着近来的朝廷大事,又见她一袭男装,便命阿吉去门外守着。 吴三娘见房门合上,起身朝吴守忠郑重道谢。 吴守忠摆摆手,“你先别谢,阿宝,我问你,你和那个裴信,到底是什么关系?” 吴三娘奇怪地瞅了她爹一眼,“没什么关系啊。” 吴守忠刚松了口气,便听他闺女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共谋大事而已。” 吴守忠:...... “阿宝,听爹一句劝,就目前的形势看,七爷......说句毫无胜算也为过,你也知道世家对七爷的态度......” 吴守忠原还想做些保留,可看到闺女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只好叹着气剖析道: “七爷既不得上宠,又无背景,要扶持他,谈何容易!你知道这回七爷迎娶西寰公主背后藏着多少弯弯绕绕?” “七爷再不济,也占着七皇子这个名头,官家和朱相早就想过他,之所以两方都未提及,就是相互忌惮着!七爷娶了公主,至少在庆国与西寰交好的时日里,世家不能再轻慢于他。” “这事儿官家没法提,提了怕朱相以此为借口更进一步,官家不提,朱相更不会提,这才搁置了。” 吴三娘绕着发丝,慢吞吞道: “所以七爷自己跳出来解了大家的困境,多好。” 迎着吴守忠不赞同的目光,吴三娘强调了一句,“这第一步,迟早要迈出去。” 吴守忠烦躁了半晌才道: “可一旦出头,下一步便是打压!” 吴三娘闻言不见意外,只声音微冷道:“多谢父亲告知,至少一脚踏上战场,才有战斗的资格。” “至于胜败,那就各凭本事好了。” 吴守忠望着肃然的闺女,犹豫了下,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宝这脾气,真是随了冯雨湖。 大犟种生的小犟种! ...... 次日一早,吴三娘刚到冯宅,便被提前等着的裴信迎到了脸上。 “不要急,喝口水慢慢说。” 裴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先说坏的。” “官家给七爷派了差事。” “什么差事?” “......修皇陵。” 吴三娘:...... 这寒风凛冽的,去修皇陵? 这些世家......真够小肚鸡肠的。 第155章 放荡不羁爱自由 “那好消息呢?” 裴信瞅了她一眼,带着几丝暖意道: “袁大掌事说,扬州盐铺子那头重新兑到了盐引......请三娘子替我多谢吴尚书。” 吴三娘一怔,父亲这是何意?难道...... 吴三娘还没想明白,便见裴信凑近了些又道:“吴尚书是不是知道了咱们的关系?他......” 吴三娘斜着裴信,一脸的无语,“咱们什么关系?裴解元,你哥哥马上要去修皇陵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裴信摸了摸鼻子,掩饰了一句: “也不是现在就去,要等兄长与公主大婚后才去。” 吴三娘:...... 京城,都亭驿。 金翼公主手执镶金鎏宝的马鞭,绝色的面容上满是怒火,婢女见状纷纷下跪请罪。 金翼公主用马鞭指着案几上的《女诫》,冷笑道: “送这本书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本宫不懂!这是羞辱!庆国的皇帝陛下不许本宫嫁中意的郎君,连皇后也要跟着踩本宫一脚?他们这是不把我们西寰放在眼里!” 奴婢善乌忙伏在地上柔声劝道: “殿下不要生气,庆国就是这样的风气,自来喜欢禁锢女子,殿下是西寰的鹰隼,是最自由的烈风,那些庆国人是不会懂的。” 金翼公主听罢更生气了,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尖锐: “我为了林见渊才来到这牢笼一般的地方,可他为了躲避我,竟选了亲妹妹一样的人做他的未婚妻,真是气死我了!林见深倒也不错,嘴巴甜也会来事儿,可偏偏有了家室!” 善乌听她提到四皇子,忍不住叹气道: “公主该避着四皇子的,他那份觊觎,谁都看得出来!他约公主去花船......公主不小心成了投网的鱼儿,咱们才会如此被动。” 金翼公主一手叉腰,抿着唇半晌才道: “本宫也没料到他存了那样的狗胆!不过那药倒是不错,喝了好似飘在云间,回头问他要些。” 闻言善乌也不惊讶,从善如流道: “是,这事儿在咱们西寰不算什么,可庆国人死板,好似多了不得一般,公主嫁了这样的地方,日后少不得委屈。” 这几句话显然说到了金翼公主的心里,金翼公主惆怅万分道: “是啊,父皇遣散了我的骏马园,唉,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与他们再见面的一日。” 说罢朝善乌几人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善乌起来后,立刻上前收起那本《女诫》,胡乱地塞进袖中才笑道: “不过咱们虽然没见过七皇子,可听闻他的母亲也是位大美人呢,不说别的,庆国的这几位皇子都是龙章凤姿,想来七皇子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像是回应她的话一般,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通禀。 “启禀公主殿下,七皇子命人给您送礼物来了。” 金翼公主想着善乌的那句‘龙章凤姿’,带着几丝好奇道: “拿进来看看。” 话音刚落,房门大开,十几道人影依次步入,为首一人立定,高声唱道: “七殿下赠金翼公主海纹墨玉圭、镶红宝纯金佛塔一对!” “帝王绿翡翠如意、珠囊玉砌长春纹花盆一对!” “珍珠十斛、白玉如意一柄!” “极品鹿茸、灵芝、天山雪莲各两对!” 金翼公主目瞪口呆地望着红布下一件比一件珍贵的宝物,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满意度直线上升。 “启禀公主,这些都是咱们七殿下送给公主的宝贝,还有礼单,请公主笑纳。” 金翼公主走上前两步,摸着那柄通体油绿的如意,傻了片刻才回神道: “哦,笑纳,替我多谢你们殿下,今晚若殿下有空,不妨金明池畔一叙?” 七皇子的侍从们:...... 这位公主可真敢说。 等送走了七皇子的侍从,金翼公主忙吩咐善乌: “你去查查七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寻份画像给我!快去。” 善乌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 皇家别苑里。 七皇子看着空手归来的侍从,一脸的肉疼。 “都送去了?” 侍从贾风抱拳应是。 “公主喜欢吗?她说什么了没有?”七皇子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贾风显然十分耿直:“公主说,请殿下今晚去金明池畔一叙!” “噗!!!” 七皇子一口茶喷得老远,险些被呛出个好歹。 “滚!都滚!!!” “阿信,阿信!你叫人去查查!我倒要看看这位公主私下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听到七皇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裴信也佯装恼怒非常,转身便要离开。 不曾想七皇子却又叫住了他,冷冷道: “站住,你小子一向算无遗策,定是已经查过了吧?” 裴信脚步一顿,讪讪地转过头,不敢看他哥。 七皇子放下茶盏,忽然平心静气道: “说罢,无妨,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便是滩人尽可夫的烂泥,我也是非娶不可了。” 说完见裴信许久不答话,七皇子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随后自言自语道: “她竟还真是......难怪那对狗夫妇答应得如此爽快......呵!” 裴信慢慢坐了回去,轻声道: “兄长,我并非有意隐瞒......” 七皇子垂下眼眸,佯装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明白,自咱们迈出第一步开始,便没了回头路,你无需自责,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七皇子似是不愿再提金翼公主,转开话头道: “你替我多谢吴琪,她的那些宝贝,日后我必千百倍奉还,还有件事,虞使司那头给了回话,你叫她寻个合适的人,于后日午时去一趟清风陪茶楼雅间,别走漏了风声。” 裴信应了一声,又陪七皇子商议了许久有关皇陵的事,才趁着夜色溜出了别苑。 ...... 得了虞使司的准话,冯雨湖带着几个燕,挑二初一这日登了江府的大门。 冯雨湖素面朝天,身穿深色锦缎直裰,白玉腰带上挂着荷包折扇烟袋等饰物,一副京城常见的富商扮相。 第156章 回京! 神态之自然,倒把迎出门的江氏吓了一跳。 “我说雨湖,你这扮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家商会的东主!” 冯雨湖失笑,忙上前见礼。 江氏扶住她的手臂,嗔怪了一句见外,拉着便进了江府。 刚转过凉亭,迎面一人走得大步流星,只是模样十分瘆人。 “严兄长何时来的,这就要走了?”江氏见着来人也不躲避,微微屈膝笑道。 冯雨湖听到她的称呼,心下一惊,忙跟着拱手道: “草民见过提督大人。” 来人身量颀长,气势出众,五官俊逸却被斜面的一道长疤一分为二,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此人正是水师提督严有训,江氏大嫂的兄长。 江氏与嫂子严氏是闺中密友,与严有训自然也熟络,故而严有训见到江氏,冷面稍缓,略一点头便算是答了话。 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带着探究落在自己身上,冯雨湖提起二十分的警惕,将眼眸朝下又压了压。 不过片刻,严有训便离开了,江氏拉着冯雨湖小声道: “严家兄长就是这样的脾气,一贯的色正芒寒,不提他了,我知道你这回来是有正事儿,咱们赶紧去宁园,大嫂可一直等着你呢!” 两人边走边聊,待到宁园时却发现严氏反而落后了几步才到。 “民女冯雨湖见过严恭人。” 严氏走得气喘,闻言忙拉起冯雨湖笑道: “你瞧你,又不是头一回来我家,怎的如此生分?叫什么恭人,就和阿宁一样,叫我大嫂吧。” 冯雨湖连称不敢,谦让一番后才笑道: “您不嫌弃我这身份,肯让我入府,我已是感激莫名,又岂敢忘乎所以,失了礼数。” 严氏轻叹一声,“阿宁说你是个实诚心肠,我瞧着果然如此,罢了罢了,你只当这里是自己家,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冯雨湖笑着道了声不敢,随后三人团团落座,开始说起了正事。 几经商谈后,严氏蹙着柳眉,像是很难启齿一般: “冯妹妹,我晓得你厚道,报酬许得也丰厚......我娘家的情况,想来你也有所耳闻,虽比不得夫家这边惨烈,可到底也有不少伤员,海上作战不比陆地,便是受了些小伤也极易感染,待拖到班师回朝,许多兵士也只有截肢才能保得一命......” 冯雨湖闻弦知雅意,却没有立刻答应,思忖了片刻才道: “恭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趟出海生死尚且未知,加上新增的戍边兵士,所需的船员也差不多齐全了,不过我和三娘子的意思,日后断不会只有这两艘船,若此行顺利,我定会再来叨扰恭人。” 严氏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舒了口气,直拉着冯雨湖道谢,冯雨湖却道: “我不过是取了双赢之道,万不敢居功,您与江夫人才是真的爱兵如子,令人心折!” 这样的事朝廷都不管,江家与严家的女眷却日夜忧心,瞅着有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即便放低身段也要询问一二,这份柔善之心叫人动容。 冯雨湖心底隐隐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来不及细想便被江氏打断了思绪。 “咱们以茶代酒,预祝冯妹妹一帆风顺,满载而归!” 冯雨湖端起茶盏,笑意盈盈:“承借吉言!” ...... 转眼冬去春来,两年的时光一闪而逝。 泰宁十九年,春意较往年略迟,即便如此,京城的气候也比千里之外的云州和暖不少。 京郊广济寺里的梨花反比吴三娘离开那年更繁盛,香客驻足只道霏霏如雪。 功德司的车队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广济寺后禅院才停下。 吴宗珏带着表弟庄致远早一炷香便等在了后禅院中,见到禁军护卫的车队,庄致远不情不愿地理了理鸦青色的领口和腰带。 吴宗珏斜眼瞅见,啧啧道: “瞧瞧你那张臭脸!真要说不高兴的人,该是哥哥我才对。得了,来都来了,去跟阿琪打个招呼,这趟就算完事儿了,真是......还委屈你了?!” 面对表兄的笑讽,庄致远选择了默不作声……然后抬脚跟上。 挂着‘吴’字灯笼的马车旁,吴练几人见到吴宗珏两人,纷纷行礼。 吴宗珏刚说了声不必多礼,便看到车窗内靛蓝色的帘子一动,露出小桐一张笑嘻嘻的可爱脸庞。 趁着小桐几人朝吴宗珏叮叮咚咚见礼,庄致远抬眸,透过车窗朝里飞快地扫了一眼。 可只是一眼,便麻了半截身子。 木簪绾起半垂的青丝下,半张瑰丽娇媚的面容透出白瓷般的光泽,深色的缁衣袖中延伸出两只交叠在一起的玉手,又好似墨玉壶中倾泻的白嫩牛乳...... 感受到有人用力戳了他一下,庄致远反射一般,脱口而出: “原来是表妹,见过表妹......” 听到小桐几人的低笑声,庄致远一张脸羞得通红,想再看一眼却又生怕太过唐突。 迎着自家妹妹疑惑的目光,吴宗珏强挤出几丝干笑,道: “我本来想带阿莹来的,谁知被祖母临时换了人......” 吴三娘神色莫名,道了声有劳兄长后,便示意小桐放下帘子。 庄致远盯着那微微晃动的靛蓝帘子,心里说出是何滋味。 马车已经驶走十几米远了,庄致远还在兀自懊恼,早知道就听阿娘的话,穿那件月白的新袍了! 不远处的佛塔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某人,半黑着脸咬牙切齿道: “裴文,去!把那只呆乌鸦的信息给我查清楚!” ...... 皇陵里,七皇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远在湖州的弟弟给盼回来了。 “你小子,见到哥哥就是这副鬼神情?” 七皇子指着面色不虞的裴信,一脸的不可思议。 裴信没心思搭理他,心烦意乱地坐在了他哥对面。 “来,跟哥哥说说,谁惹你了?是不是吴琪?” 裴信垂下眼眸,半晌苦涩道: “她还没进京城,吴府给她安排的......就已经先等着了......” 第157章 兄长且拭目以待 七皇子嗤笑一声,不客气道: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也值得恼成这样?” 裴信抿着唇,心里闷涩难忍又为吴三娘担忧不已。 “她是吴尚书的嫡女,还是佛女,单凭这两层身份便足够她炙手可热了......照哥哥说,吴琪这人太诡谲又太过冷漠,你何不换个意中人?你若是着急娶媳妇,哥哥我可以托人帮你在京城瞅瞅......” 饶是习惯了他哥胡言乱语的毛病,裴信也被这两句话气得不轻,当下便忍不住呛道: “兄长这话好没意思!三娘子怕兄长在皇陵难耐苦寒,特意给兄长请了个善做暖锅的铛头,又专门在京郊买了块地做菜园,专供皇陵这头,三娘子筹谋得兄长衣食无忧,兄长倒好,放下碗筷便开始骂娘!” 七皇子瞪着眼睛,气得脸都青了,旧态重萌抄起茶盏便砸向裴信。 裴信微微偏头躲闪开,继续冷冷道: “若是没有三娘子,单凭金翼公主那个没心没肺的模样,兄长能有如今这副体魄?” 听他提起金翼公主,七皇子的额角突突直跳,森然道: “闭嘴!你再敢提那个臭婊子,往后便不用再来见我了。” 裴信见他哥是真恼了,这才轻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两张相似的俊脸都拉得老长,许久后,七皇子才不情不愿地打破了僵局。 “平时瞧着温文尔雅的,提一句吴琪的不好你就能恼成这样,真是......” 听到他的阴阳怪调,裴信依旧冷着脸不肯答话。 七皇子只好强压下火气,摆出谈正事的模样道: “差不多行了,说说吧,这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 裴信想到吴三娘的所托,也只能暂收烦躁,缓声道: “三娘子托我告知殿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道东风怎么吹,就要看兄长怎么跟......她说了。” “哼!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那个贱人!”七皇子的这声冷哼带着浓浓的烦恼,“我看到她那张脸就觉得恶心......” “兄长。”裴信面色冷峻地打断七皇子的抱怨,“兄长可知,为了这回的谋划能成功,三娘子准备押上全部身家。” 全部身家。 七皇子心头一凛,满心的烦躁缓缓消减,顿了好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你去告诉吴琪......我必会将那道东风招来。” 裴信本就藏着心事,得了准话便不愿再多待。 见他要走,七皇子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低低道: “方才我的话的确不妥,往后再不会说了,阿信,替我向吴琪道声谢。” 闻言,裴信脚步一顿,转头望向七皇子,郑重其事道: “兄长,三娘子所图的不是您的这一声谢,便是方才兄长的那句诡谲冷漠让她听到了,她也不会在意。今日我便和兄长好好说一说三娘子。” “三娘子这个人,从不在乎身外之名,亦藐视凡尘俗礼,这一点或许是肖似了她的生母。他日,天下人若想以闲言评论制约她,她也敢与天下人为敌,她就是这样能屈能伸的性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兄长且拭目以待。” 七皇子听得紧抿着唇:“......若真不在乎,何必赌上所有,来扶持我这样的人?” 裴信上前两步,刚要替吴三娘解释,便听七皇子又道: “我要亲自听她说一说,阿信,找个妥当日子,你悄悄带她来一趟。” 七皇子说完,也不等裴信回神,转身便进了内室。 ...... 次日一早,勤政殿上吵嚷得好似闹市。 泰宁帝脸色极差,望着相互指责的众臣,气得简直想甩袖退朝。 要问众臣争执的原因,无非是前几日周边各国使臣来京城为泰宁帝祝寿,席间西寰使臣忽然提议想参观泰宁帝的地宫,说是西寰国君的意思,仰慕庆国地大物博,准备效仿一二。 只是西寰使臣的话音刚落,寿宴上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无他,国库空虚,外头还有个南夜在虎视眈眈,哪里有多余的银子去盖地宫? 可泰宁帝为君十九载,自是要维护自身颜面的,想着索性前几年剿海盗得了不少珠宝,不妨先挪来用。 于是泰宁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头,朱相即便再不赞同也没法反驳,否则就是大不敬外加丢了庆国的颜面。 可今早泰宁帝刚把想法说出来,以吴守忠为代表的兵部众臣立刻便出声反驳。 说什么南夜随时突袭,那些珠宝都是军费,万不能挪用。 说罢呼啦啦跪了一地,皆高喊着望陛下三思等等。 这就好比把泰宁帝架到了火上烤着,所以泰宁帝的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泰宁帝忍不住瞟了一眼朱相,朱相却半垂着眼眸默不作声。 等吵嚷的声音略低了些,泰宁帝才带着几丝疲倦道: “罢了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见泰宁帝退了一步,众臣这才歇了争吵,纷纷归队。 泰宁帝看得堵心索性不看了,扶着内侍的手,怒气冲冲地直奔锦怡宫而去。 往后一连几日,泰宁帝都称病不肯上朝,躲在锦怡宫里连面都不露。 崔皇后去请,无用。朱相去请,更无用。 君臣僵持了几日后,锦怡宫里忽然迎来了破局之人。 泰宁帝歪在锦榻上,齐大伴瞅着主子的脸色,忙命小内侍给七皇子搬来了绣凳。 泰宁帝却招招手,指了指榻沿,“老七,坐这儿。” 七皇子半弓着身子上前,却没敢坐在榻沿,只半坐在下头的脚榻上,神色极其恭敬。 泰宁帝脸上闪过一抹复杂,沉声道: “你方才说有法子筹钱为朕建地宫?说说看,是什么法子。” 七皇子将上半身朝下又弯了弯,恭声答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准备聚少成多。按照惯例,父皇的地宫早该着手修建,这是关系国运昌隆的大事,身为庆国子民,人人有责,若父皇准许,此事便交给儿臣去办吧,儿臣便是舍了性命也要办成。” 从他开口,泰宁帝便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第158章 勿失勿忘 从他开口,泰宁帝便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七皇子却恍若未见,只做出恭敬等话的模样。 泰宁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 “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老七,你这样又是算计又是赌命的,到底意欲何为?” 似是被泰宁帝的话吓到一般,七皇子忙滑下脚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 “父皇容禀!儿臣......不是要算计什么......儿臣自小没了母亲,在皇陵时遇到旧人,偶然得知了母亲的遗愿......儿臣知道母亲犯了大错,儿臣只求母债子偿,将功抵过......儿子想为母亲赎罪......” 乍然听他提起母亲二字,泰宁帝有些恍惚,算起来,那人离开已有十六年了...... 十六年! 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泰宁帝勉强回了神,见下头肖似那人的一张脸哭得惨白,泰宁帝下意识道: “阿锦,你莫哭......” 话甫一出口,泰宁帝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了,忙改口道: “你先起来,你......你母亲的遗愿......是什么?” 七皇子闻言,以袖拭泪断断续续道: “她......她只求与父皇生同衾,死同穴......勿失勿忘......来世生在寻常人家......” 来世生在寻常人家...... 泰宁帝默然接道,做一对寻常夫妻,白头偕老,两不相疑...... 阿锦...... 阿锦! 泰宁帝脸上一阵痛楚,那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她刚离开他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有多难熬,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临死前的惨状。 再一睁开眼,却又重新坠入这个不再有她一丝一毫音讯的冰冷世间! 阿锦啊...... 父子俩难得心有灵犀的为了同一个女人痛苦了好半晌。 泰宁帝望着泪流满面的儿子,嘴唇蠕动了许久才道: “老七,就照你说的去办......父皇赐你一道金牌,你只管去,父皇……自会为你压阵。” 七皇子像是听傻了,满脸的不可置信,呆了片刻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急急朝泰宁帝磕头,然后伏在地上险些哭断了肠。 泰宁帝伸出一只手想去拍一拍他的肩膀,却在齐大伴望过来的瞬间定住了。 “多,多谢父皇隆恩!” 泰宁帝收回了手,慢慢嗯了一声。 ...... 吴府,书房里。 吴守忠瞧着面色淡淡的小女儿,用笔端挠挠鬓角,讪笑道: “阿宝,你别这副模样,阿爹又不会诓你,致远那孩子虽然木讷了些,可钱粮刑名学得极好,写文理账上更是颇有天赋,前年在盐铁司谋了个孔目官的职位,今年便已在提拔名单上了。” “再者,我和你祖母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一向端方,再加上庄家又不是外处,此子正是......” 吴守忠刚要说‘我儿良配’时,就被吴三娘凉凉的眼神扫到了脸上。 “父亲这么着急把女儿嫁出去?” 吴守忠急忙摆手,“也不是立刻就出嫁,只是先定下,待及笄后再议婚期。” “那就及笄后再说吧。”吴三娘面无表情道。 吴守忠没好气道: “只怕人家未必肯等你!傻孩子......” 吴三娘奇怪道: “他等不等是他的事,与我何干?我又没说中意他。” 见吴守忠又要开口,吴三娘不高兴了,“父亲再提他我就走了,真是,回府了也没个清净!” 吴守忠斜了她半晌,见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不耐之色越来越浓,只好叹气道: “行吧,说件正事。” 闻言,吴三娘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瞅着她爹,脸上的不耐之色一扫而空。 吴守忠:...... 女孩子家家,难道不该把亲事看得比政事更重么??? 这孩子,可真稀奇。 “前年四皇子与金翼公主之事闹的沸沸扬扬那回,托你的福,你母亲一直命人盯着阮青郎,这才先人一步发觉散布流言的是温三那小子。” 吴三娘嗯了一声,“父亲不是悄无声息地传到四皇子府上了么?怎么......” “四皇子一直没动静,我就觉得奇怪,按理说四皇子那脾气,不该如此沉得住气,于是我便派人仔细盯了一阵子,这才知道,原来四皇子身后竟有高人指点。” 吴守忠将笔搁在架上,“阿宝定猜不出是何人。” “何人?” “朱相之孙朱维庸。” 吴三娘一怔,“这是朱相的意思?不,朱相历经两朝,老谋深算,岂会轻易站队......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吴守忠朝后靠了靠,调了个舒服的姿势道: “你说的不错,那你再猜猜,朱维庸为何要扶持四皇子?” 吴三娘捏了块桃花酥,边吃边思索,吴守忠看的只想笑。 阿宝一想事情嘴巴就停不下来这习惯,看来还是没变。 一块桃花酥吃完,吴三娘拍了拍手,道: “听说这位朱公子一直未领官职,亦没走科举路。” 见到她爹点头,吴三娘继续道: “那朱公子扶持四皇子,不就是为了出头,我猜朱相应该也晓得,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三角形的稳定性她还是明白的,朝堂之上三方势力相互制衡,六皇子身后有定国侯与文昭长公主,八皇子身后有安国公,唯有四皇子身后的崔家惨遭屠门。 朱相冷眼旁观,大约也是打着平衡势力的心思。 无论谁登大位,只要朱家不犯大错,新帝又不糊涂,便都会善待拉拢朱相,以确保世家为自己所用。 从古至今,皇权与相权一直都互扶互争,所以朱相的地位才一直超然。 可朱相不是神仙,没有不死之身,朱相一旦不在了,朱府的下一位继承人自然就是朱维庸。 吴三娘想通了这一关节,又不解道: “朱维庸为何不许四皇子对付温三爷?温家不是六皇子的附庸么?便是忌惮定国侯与文昭长公主,也不至于安静到现在,连敲打都不敢吧?” 第159章 花会 吴守忠神色晦明不定,“那就要看温家,或者温三到底是谁的人了。” 世家里竟出了一个保皇派,吴守忠心道,不知道这事儿朱相晓得了会怎么想。 吴三娘一愣,“谁的人?您这意思......不是六皇子的人?能让朱维庸忌惮成这样的,嗯?难不成他是官家的人?!” 吴守忠赞赏地扫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慢慢啜着,也不说对不对。 吴三娘把这事记在心里后,刚要致谢,就听见上头她爹呸呸了两口茶叶沫子,气冲冲地大喊: “阿顺!给爷滚进来!个混账,给爷上的这是什么茶?!瞎眼的东西,陈茶新茶都分不出来?” 阿顺闻言,连滚带爬地朝里扑,一脸的慌张道: “老爷,今日这茶是夫人特意命人送来了,嘱咐了小的煮给您尝尝......怎么是陈茶,许是浣纱姐姐拿错了......小的瞎眼,小的该死!” 听到是江氏命人送来的茶,吴守忠还有什么不明白,敢情夫人这是又恼了,借口招呼他呢! 至于为何恼怒...... 吴守忠不着痕迹地瞅了一眼下头巧笑嫣然的小女儿,心里明镜儿一般,只怕今个儿又要睡书房了。 阿宁这脾气,真叫人头大。 “父亲怎么惹着了母亲?女儿去馥春院替您求求情?算是谢礼。” 面对闺女的调侃,吴守忠老脸一红,没好气道: “笑什么笑,真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这亲事!” 怎么又提到了亲事?! 吴三娘瞬间不嘻嘻了,郁闷道: “怎么......母亲那里也有了人选?” 这回换到吴守忠嘻嘻了,只见他翘着胡须,一脸的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的,你母亲视你如己出,这样的大事,自然要为你好好留心。”说到这,吴守忠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嘴脸,“阿宝想不想知道你母亲看中的是谁?” 瞧她爹活似大尾巴狐狸一般,吴三娘无语至极。 “不想知道!” 吴守忠收起白灿灿的大牙,惊愕地望着说走就走,也不跟他告退的闺女,急急喊道: “这就生气了?阿宝?你......替为父求情那话,还作不作数了???” 回答他的,是吴三娘走得更快的背影。 ...... 吴三娘倒是真不想知道,无奈天不遂人愿。 次日的楚家花会几乎聚齐了京城的贵族女眷,无他,这场花会的主办人正是户部尚书,人称楚计相之妻周氏。 周氏的孙女楚二娘子与吴三娘一样,成了功德司钦点的佛女,周氏借口为孙女接风,邀请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女眷来府中赏花。 吴府的女眷自然也在邀约之列,吴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阿柔嫂嫂又有了身孕,江氏便只带了小姐妹俩一早去了楚府。 同在万寿禅寺清修三年,吴三娘与楚二娘子自然相识,因楚二娘子的贪嘴,吴三娘没少遣人朝她那里送‘好东西’。 “吴三姐姐!” 楚二娘子是最活泼的性子,见着她急急招呼了一声,声音里洋溢着满满的欢快。 “江妹妹,咱们有许久没见面了,里面请。” 楚二娘子的母亲马氏笑容满面,与江氏相互见礼。 “可不是,怕扰了你家大哥儿春闱,一直没敢上门。哟,这是二娘子,二娘子可长高了不少,这对玉镯二娘子带着玩儿,算我的一点心意。” 江氏笑着客套,一边拉着楚二娘子夸,一边拿出贺礼朝她手上戴。 马夫人瞄着闺女手腕上那对水头极好的紫粉翡翠玉镯,笑意更深: “来就来,带什么礼物,你啊,自来就是最客气的性子!” 说着将江氏母女三人朝里让,楚二娘子紧紧贴着吴三娘,从她的发饰一路夸到禁步,最后问了鞋上绣的是什么花样子,赞无可赞了,这才住了口。 吴大娘子看得只想笑,楚二娘子却羞得脸都红了,小声说了句“我这臭美的毛病,让姐姐们见笑了”。 吴大娘子见她连脖子都羞红了,只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支红玉簪子送给她,这才算解了尴尬。 楚二娘子接过,忙道了声谢,领着两人去了不远处的凉亭。 姐妹俩来得早,坐下喝了一杯茶,年岁相仿的小娘子们才陆陆续续来到。 “大姐姐和三姐姐来得这样早!” 听到这声低呼,小姐妹抬眼望见直奔两人而来的女郎,忙起身将她迎到身边。 来人正是左都御史许箴言的小女儿,许五娘子。 吴大娘子抽出帕子,替她将鼻翼上细微的汗珠擦去,失笑道: “你瞧你,怎么跑得这样急,仔细出了汗再着了风寒!” 许五娘子混不在意地夺了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嘟囔道: “早知道大姐姐和三姐姐来的早,我也早些来了,春闱将至,我娘不许我四处串门,闷在家里都快憋死了......” 望着手上又被一把塞回来的帕子,吴大娘子哭笑不得,只能转身将帕子递给了玉喜。 许五娘子浑然未察,只两眼发亮地盯着吴三娘的耳坠,惊讶道: “姐姐戴的这珍珠,竟然是粉色?还这么大颗!真是好看极了!” 说罢又拿起吴大娘子的手,啧啧称奇,“大姐姐这戒面儿,是海蓝宝?眼下京城的首饰铺子里,这蓝宝和红宝最难抢!我也去订了一只镶红宝手钏,可惜还没制好......” “你若想早些取货,何不求一求你三姐姐。” 许五娘子的抱怨被一道轻笑声打断了,三人齐齐望去,原来说话的是朱十一娘,阿柔嫂嫂的庶妹。 此时她正带着两位朱家旁支的小娘子,迈上了凉亭的台阶。 众人又是团团见礼,一一落座。 许五娘拉着身旁的朱十一娘急急问道: “朱家姐姐说让我求一求三姐姐,这是何意?” 朱十一娘借着端茶的工夫,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抿了一口才笑意盈盈道: “这话,你该问一问你的三姐姐才对。” 迎着许五娘子以及其余两人疑惑的目光,吴三娘笑道: “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五湖商会的冯帮主有亲,略能说得上话,回头我给在坐的诸位送些鸽血红,还望笑纳。” 第160章 咱们都是为了庆国 听到那个‘冯’字,原还好奇的几位姑娘便大约明白了,想来那位冯帮主应该是吴三娘生母那头的亲戚。 吴三娘的生母姓冯,外出时惊了马,坠崖而亡,这件事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有所耳闻。 又听她说要送鸽血红,许五娘便罢了,朱家那两位旁支的小娘子忙连声婉拒。 鸽血红是红宝中的极品,价值不菲,她们无功不受禄,万不能随随便便收了人家这样的珍宝。 朱十一娘见状却对那两人笑斥道: “你们觉得鸽血红稀罕,对于吴三娘子来说,那可不算什么,用不着跟她客气。” 察觉到她隐隐的敌意,不用吴三娘开口,吴大娘子先不乐意了。 “朱姐姐说的极是,咱们两家这关系,客气便是见外,两位妹妹也该学一学朱姐姐,到了我们吴府就像是自己家一样,瞧中了什么只管开口,便是看在阿柔嫂嫂的面子上,也没人会多说你们一个字!” 听到吴大娘子的夹枪带棒,朱十一娘一愣,娇俏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难堪,冷冷道: “吴莹,你这是何意?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也值得用柔姐姐来压我?” 见她生了气,朱家旁支的两位小娘子有些慌乱,想上前安慰她又不敢,其中一人只好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朱十一娘却挣开衣袖,起身不依不饶道: “你今日不把话给我说清楚,这事儿没完!” 她音调太高,引得凉亭周围的众女眷纷纷瞩目,吴大娘子自是不怕她,可架不住众人的视线,脸先红了大半。 吴三娘拉过吴大娘子,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朱十一娘一番,嗤笑道: “还用说吗?敢问朱姐姐今日穿的这裙子,是从哪儿来的?” 朱十一娘面不改色,斜蔑着吴三娘道: “自是成衣铺上门为我定制的!” “你胡说!” 吴大娘子气坏了,盯着朱十一娘的裙摆,眼睛里险些喷火。 因朱十一娘上身穿了件长襦,所以她一早没注意,这会儿被吴三娘点出来了才看到。 那是她送给阿柔嫂嫂的裙子,后来阿柔嫂嫂有喜了,这才将穿不上的衣裙都锁了起来,不曾想竟是被跟着朱夫人上门道贺的朱十一娘给偷了去。 阿柔嫂嫂性子柔善,被娘家妹子偷了衣裙也没好声张,只悄悄找到吴大娘子道了歉。 朱十一娘半眯着眼眸盯着吴大娘子,其中蕴含的警告不言而喻。 吴大娘子昂着头,丝毫不让: “还成衣铺!撒谎也不知道提前踩点,你知不知道那裙子上是缀的珠子是何材质?” 朱十一娘揪住裙子,朝石桌后躲了躲,咬着嘴唇强辩道: “珠子能用何材质,不就是水晶么......” 吴大娘子哈的一声笑了,“什么水晶,那是月光石!海外特有的宝贝,月光下可晕出淡蓝色彩,这东西可是......” 吴三娘忙拉了拉吴大娘子的衣袖,吴大娘子到嘴边的话急忙转了个弯,“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市面上根本没有,我倒想问问你,若真是你定制的,你怎么连珠子的材质都能说错?” 围观的女眷闻言,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见两个闺女没吃亏,江氏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台阶,状似劝解道: “好了,十一娘许是记错了。” 感受到江氏微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朱十一娘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阿莹带着她们去听折子戏吧。”江氏指了指外头的戏台子,“这出《劈山救母》很是精彩,再不去可要错过了。” 吴大娘子瞬间被吸走了注意力,一手一个妹妹,拉着吴三娘和许五娘便朝凉亭外走去。 外面的女眷也被马氏几人刻意引着看折子戏去了。 只余下凉亭里的朱十一娘,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端的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朱家旁支的两个姑娘见了,想劝又不敢,只好安安静静在一旁等着。 朱十一娘见人都走了,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个与她身量差不多高的女孩,咬牙切齿道: “贱人!还不快把你的裙子脱给我!还嫌咱们不够丢人?!” ...... 一出《劈山救母》看得众女眷热泪涟涟,周氏见状,趁着戏班暂歇的空档,带着儿媳马氏上前对众女眷致谢。 末了忽转话锋,苦恼道: “不瞒诸位,昨日七皇子来了鄙府,说了些有关国运不国运的话,咱们都是内宅之人,哪里懂这样的家国大事,老身也是个糊涂的,听到最后才明白,七皇子这是想积水成渊,打着从咱们身上抠些银子,给官家捐座地宫的主意!” 说着,周氏呵呵笑了两声,众女眷也议论纷纷,面色俱是有些难看。 周氏冷笑罢,抬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些,又道: “七皇子说了,咱们受庆国庇佑,出些银子也是应该的,这话老身不好反驳,只能借着今日花会,舍了老脸向诸位讨些金银珠宝,也好叫官家晓得咱们的忠心!” 马氏用帕子按着唇角,也是一脸的难过: “只希望七皇子别再来为难咱们,都有一大家子要养,谁都不容易……” 旁人如何义愤填膺先不提,江氏坐在首排,却是听得嘴角直抽筋。 周氏朝婢女招招手,两名婢女屈膝,抬着井口大的瓷盆走到周氏身边。 众女眷都是一脸的不解,楚家到底是何意?怎么一边说着谁都不容易,一边开始响应号召了? 周氏也不解释,只作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自手指上摘下一枚素银戒指,佯装难舍地放进瓷盆中,哀声道: “这是我外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既然官家需要,那今日便舍了吧!” 众人听得一阵目瞪口呆。 还能这般操作?! 像是回过来味儿了似的,孟天官之妻王氏也从腰带上拔下一颗绿豆大小的珍珠,恋恋不舍地放进瓷盆中。 “哎呀,这珍珠还是我母亲的遗物,罢了罢了,都是为了咱们庆国!” 第161章 都挺好 “既然你们都这般大方,我也不好太吝啬,喏,这是我祖母送给我的传家宝,今日便捐了去吧!” 江氏见到说话的赵夫人随手丢进瓷盆里一副鎏金耳坠,再看一眼她身后耳畔空空的婢女,嘴角又是一阵抽搐。 她们是真不把官家和七皇子放在眼里啊...... 眼见瓷盆被捧到面前,江氏佯装蹙眉想了想,从袖间取出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边缘已略微有些生锈的小匕首,笑道: “这可是我父亲缴获的南夜战利品,做个镇宫之物倒也使得!” 众女眷忙假假地恭维道:“原来是飞骑将军的战利品,可真是千金难求的宝物。” “就是就是,这份寓意最难得!” “谁说不是呢,果然还是江姐姐最有心。” 江氏一脸的谦逊,道了声“哪里哪里,诸位姐妹谬赞了”,便面不改色地把匕首放进了瓷盆中。 江氏身旁,严氏也取出一支巴掌大的袖箭,装模作样惋惜道: “这是前年我兄长出海剿海盗那次带回来的,也是战利品,我一向爱得跟什么似的,罢了!捐就捐了,先帝若是知道咱们庆国接连打了胜仗,定深感欣慰!” 说罢,在众女眷的恭维声中,将玩具一般好似没什么威胁力的小小袖箭放进了瓷盆中。 楚二娘子带着送果子的一列小丫鬟来到戏台前时,吴三娘刚将一枚成色普通的玉扳指放进瓷盆里。 每年京城的女眷都要募捐几回,或是为了时疫,或是为了流民。 所以楚二娘子见状也没多想,麻利地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宝石簪子,也跟着朝瓷盆里放。 马氏见状,立刻瞪着眼睛重重咳嗽了一声。 楚二娘子被她娘这一声咳吓了一跳,放簪子的手一顿,迎着母亲和祖母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明所以地朝四周望了望。 不就是募捐么,这事儿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在吴大娘子的示意下,楚二娘子低头瞧清了瓷盆里的诸多‘珍宝’,瞬间便呆住了。 怎么还有人捐了个素银戒指的? 还有,那块疙瘩是什么东西,银锞子? 哟,盆底那几颗小米粒是珍珠啊?啧啧,不凑近些都看不到! 那又是什么?生了锈的匕首也能捐? 这都是打哪里集来的破烂?是要捐给京城的乞丐? 趁楚二娘子发愣之际,马氏急忙绕过众女眷走到她身后,从闺女头上拔下一朵不起眼的绢花放进瓷盆中,随后对众人笑道: “这绢花还是我母亲亲自描的花样子,给孩子们戴图个新鲜,款式尤为独特,便勉强充个数吧。” 众女眷:...... 挺好的,真挺好的...... 眼瞅着到了午膳时分,周氏婆媳见目的达成便收了势,对众女眷谢了又谢,热络地招呼着众人去到花厅用膳。 吴三娘坐在吴大娘子旁边,看着一盘赛一盘金贵的菜肴,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旁的便罢了,单那每人一小盏的血燕肝膏汤,就比方才募捐来的那一瓷盆‘宝贝’要值钱得多了。 不晓得七殿下见了会不会气昏头,直接把那些‘破烂’都给砸了。 想着脾气暴躁的领导,吴三娘一边在心底叹着气,一边尝了口肝膏汤。 唉,来都来了...... 唔......还别说,是好喝!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吴三娘在宴会上大快朵颐,七皇子府上,林见鹿却差点被气歪了脸颊。 饶是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送来的那一瓷盆‘破铜烂铁’给惊到了! 不可置信地拿起那块银疙瘩瞧了瞧,七皇子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份唬弄人的本事,还真是她们代代相传的手段!” 裴信一边仔细在那一瓷盆的‘打发’中挑来拣去,一边面无表情道: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也值得兄长恼成这样?” 七皇子:...... “我说你小子,记仇能记到你这个份儿上的,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裴信也不理他,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立刻多云转晴,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七皇子看的一清二楚,倒吸了一口凉气:“就那一个勉强能看的,你居然有脸给我顺走?!” 裴信闻言,恨不能插翅飞奔。 “哎!你去哪儿?” “......春闱将至,回去写文章。” ‘章’字落音人已经走没了影儿,七皇子叉着腰,气得想一脚踹翻那盆破烂,却又生生忍住了。 罢了,蚊子再小也是肉,况且这里头......还大有文章呢! 七皇子慢慢拨开那堆‘破烂’,从盆底抽出一柄生了锈的小匕首。 手腕一抖,小匕首脱掌飞出,不远处的地砖应声四分五裂,蜿蜒蛛网般的裂纹将七皇子的瞳孔震得微缩了一瞬。 真瞧不出来,好个削铁如泥的利器! 七皇子把玩了一阵子匕首后,又从瓷盆中取出一支巴掌大小的袖箭,对着数米远外的烛火按下了机括,却不想一发三箭,一箭钉飞了蜡烛,余下两箭透窗而出,却只在窗户纸上留下两道几不可见的细孔。 七皇子忙放下袖箭,上前开窗朝外瞧,见一丈远的槐树干上,两支短箭只露出小半截,满是阴霾的内心这才稍稍透出一丝光亮。 身后,七皇子的心腹郭言由衷赞叹道: “都说严家人善机巧暗器,小人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正说着,门外蓦然传来了一阵娇笑声。 “殿下何时回来的?怎么没叫人告诉我?” 背对着房门的七皇子,眼底迸发出难掩的厌恶之色,却在转身的瞬间悉数化作满满的温柔。 “公主回来了,去哪儿玩了,累不累?” 金翼公主脚步微顿,却又以更快的速度走上前挽住七皇子的手臂,娇娇俏俏道: “去四海商铺里挑了些珠宝,你不在府中我总是孤独得紧,往后还去皇陵吗?” 七皇子一脸的宠溺,抽出手臂替金翼公主扶了扶发簪,微笑道: “等会儿就走,公主独自在府中,真是委屈了,公主既然觉得孤独,那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皇陵?” 第162章 吴琪要来了! 目光痴迷地流连在七皇子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金翼公主晕晕乎乎刚要应好,转念一想却又苦恼道: “我当然想跟你同去,只怕父皇不会允准呢……” 七皇子笑意不减,顺势道: “那便等地宫建好,公主随使团一道来皇陵吧。” 金翼公主点点头,却仍是一脸不舍道: “殿下明日再走吧?今晚留在府中,我新制了一件轻纱羽衣,晚上……我给殿下跳舞……” 听她越说越露骨,郭言只恨自己不能与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 七皇子却一派兴致盎然,惊喜道: “公主编了新舞?那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下饱一饱眼福!阿言,你去和赵陵司说一声。” 郭言得令,暗自松了口气,急忙抱拳应是。 金翼公主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见七皇子答应了,喜得立刻顺杆上爬,两只白嫩嫩的手臂灵蛇似的攀上了七皇子的脖子。 七皇子瞧着像是受用极了,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朝后院方向走去。 第二日天尚未亮,七皇子便策马飞奔至皇陵。 赵陵司瞧着七皇子那张青白交加的脸,调侃道: “殿下何必如此焦急?眼下春寒未散,便是在府上多住两日也无妨,殿下与公主如胶似漆,这是京城都晓得的事儿,便是官家知道了也断不会怪罪。” 七皇子压下胸口翻腾不休的恶心感,苦笑一声应付道: “难得领了差事,岂敢懈怠。” 赵陵司暗道,只怕不是心疼差事,而是怕在京城久待惹了世家的不快吧。 昨日他趁七皇子不在,也回了趟家,听母亲说七皇子去了楚计相府上,口口声声要聚少成多,号召世家为建地宫凑银子呢! 赵陵司瞥了七皇子一眼,笑容越来越古怪。 想世家出钱给官家建地宫? 这位七皇子,莫不是被关傻了? 他在这皇陵任职了十几年,别说建地宫,便是给皇陵补片瓦那都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赵陵司突然笑出了声,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同情,道了句“殿下有心”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皇子忍到他走远了,才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 郭言想上前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望着七皇子不断抽搐的后背,郭言暗恨,只怕昨夜殿下又被金翼公主那个虎娘们儿灌了不少酒!殿下这身子好好养了两年刚见起色……真是,想想都生气! 七皇子连胆汁都吐尽了,这才觉得好受些,勉强缓过来一口气。 郭言递上水袋,又命人用土埋了秽物,低声问道: “殿下昨日明明可以离开,为何又要留下?” 七皇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角,斜着郭言: “每回都躲,你当她傻?不及时安抚,她会乖乖配合咱们的计划?再说……” 七皇子指了指另一个随从郭语手中捧着的锦盒,“不算白伺候,这匣子里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咱们不是正缺宝贝么?哼……” 郭言梗住了,殿下这话说的……他要怎么接? 七皇子自是不管他怎么想,将水袋还给郭言,然后理了理衣襟,面色平静地走进了偏门。 眼瞅着七皇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胡海山半弓着身子迎了上去。 “胡子来了,又来送菜?”七皇子坐在上首,一脸的笑,“你家主子又有何吩咐?” 胡海山恭恭敬敬行了礼,垂手敛眸道: “七爷说笑了,少当家不过是命小人给七爷送些热粥,岂敢用‘吩咐’二字。” “啧,无趣……粥呢?爷正饿着,替我多谢你们少当家。” 胡海山忙道了声不敢,从身后两人手中接过食盒,上前替七皇子布早膳。 见他一碟一碟朝外拿,七皇子笑嘻嘻地凑上去看。 从左往右,一大盏葱花蛋羹,一碟脆皮酱萝卜,一碟麻油鸡丝并一小钵春饼,七皇子不等胡海山取出筷子便上手揭下一片春饼,裹了几样小菜猛虎下山一般吞进了肚子。 方才恶心太过,眼下他腹中空空,正饿得烧心。 见他吃的眉飞色舞,胡海山也不意外,又笑着捧出一大碗五谷山药粥放到七皇子手边。 “殿下慢些吃,仔细粥烫。” 七皇子嘴上应着,下手可不含糊,端起山药粥略吹了吹,沿着碗边呼呼拉拉喝了起来。 胡海山退后几步等着,七皇子不过片刻便吃完了一桌子早膳,胡海山上前将空了的碗碟收好,低低道: “七爷,过两日小人会再来一趟,劳烦殿下打点好皇陵这头,莫叫人瞧出异常。” 七皇子一怔,立刻道: “这么快就运到了?” 胡海山微微点头,合上食盒,“是,走的水路,出动了李家所有的五帆船,借着修码头的名义进了京。” “漕运那头没查?” “查了,船里确实都是修码头用的沙石与木材。” 七皇子拍着腿哈哈一笑: “吴琪是不是把东西藏在了沙子里?妙啊!如此一来便免了宝贝受损,不过是多跑两趟的事儿!” 胡海山也跟着笑,“确实没受损,一件都没有……裴爷的意思,过两日少东家也会随着宝贝一道来拜见七爷……” 吴琪要来了! 七皇子瞬间绷直了后背,“她……没错,是我叫她来的……阿信也来?” 最后一句转的太快,胡海山险些闪了腰。 裴爷来不来,他哪里知道…… 再说,就七爷和裴爷那关系,轮得着他一个外人来告知七爷裴爷的行踪? 七皇子似乎也觉得自己问了句不该问的话,讪笑两声,压下半是期盼半是慌乱的内心,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吴……你们少东家,皇陵这头交给我就行了……你叫她自己小心些。” 胡海山抱拳应了一声,带着食盒便离开了。 胡海山离开后,七皇子呆坐了好半晌才吩咐郭言道: “你回一趟府上,把我那件新袍子拿来,还有新制的玉冠……” 郭言奇怪道: “那些不是殿下准备地宫修好那日,迎接陛下和百官时穿的么?” 第163章 调侃错了人 七皇子挠挠鬓角,想了想: “那就去李记成衣铺挑一件......你眼光不行,叫阿云去,他常年混迹市井,定晓得京城又时新了什么样式。” 郭言应了一声,立刻出门去寻弟弟郭云。 郭云的眼光确实不错,七皇子穿上他送来的那件银蓝色缂丝长衫,再戴上那只雕着祥云的玉冠,对着西洋镜左看右看,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七皇子喜滋滋地想着。 郭言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七皇子收起嬉笑,直言正色道: “去把准备好的寒潭香给赵陵司他们送去,就说是公主的意思,请他们尝一尝西寰的佳酿。” 郭言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带着丝丝酒意回来了。 七皇子冷笑一声道:“都喝了?” 郭言道了声是。 闻着他身上的酒气,七皇子又是一声冷哼,“真是一群想当狐仙,修行又不够的货色!” 郭言有些懊恼:“赵陵司非要赏了奴才,奴才说了今日正当值......还是硬被灌了几杯酒......” 七皇子摆摆手,“罢了,今日换了阿语来,你去歇一歇无妨。” 郭言忙道: “奴才去换身衣服就成了,醉是没醉。” 七皇子嗯了一声,又嘱咐道: “换好了就去门口等着,瞧她来了直接领进来,若有人盘问......” 郭言笑着接道: “寒潭香可是西寰有名的烈酒,那几海坛下去,他们哪里还有神志盘问。” “这样的大事万不容有失!”七皇子一脸不满地斜着郭言,“你派人盯着没有?” “盯着呢,阿云领着几个粗使,借着洒扫的名义不错眼地盯着。” “这还差不多。” 七皇子转回到西洋镜前,又哼着小调整理起了腰带。 郭言瞧着将香囊、荷包、玉佩、折扇一件一件朝腰带上挂的七皇子,半是心酸半是好笑,忍不住道: “这些个小玩意儿,殿下若是喜欢,挑了两三件戴着也无妨,太多了......丢了也是麻烦。” 他说得委婉,七皇子却瞬间明白了,俊俏的脸庞一僵,佯装随口道: “我知道,我就试试跟我这身衣裳搭不搭......” 说完又一一取下,只留了个成色不错的玉佩悬在腰带上,形单影只。 郭言不再多说,朝七皇子告了退便准备去更衣。 想起七皇子的那份稚子之心,郭言半垂着脑袋,一路上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 厢房里,郭语刚理好一身劲装准备去接胡海山,迎面便见到兄长愁容满面的走了进来。 “大哥这是怎么了?是遭了殿下的训斥?” 郭言摆摆手,没好气道: “能不能盼着你大哥一点儿好?真是......” 郭语好奇坏了,贴着他大哥又转回了内室。 “那大哥愁什么?愁大嫂?” “去你小子的!”郭言笑骂了一句,又叹着气道,“我是难过......也不知道殿下以前受过多少磋磨......他那性子,唉!” 郭语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也跟着伤感不已。 “大哥提到这茬儿,我是真伤心的。”郭语朝外瞧了瞧,音调陡然降得极低,“我才来那年,就是伺候殿下梳洗那回,唉!大哥不知道,那一道一道的疤,最长的,喏,从肩膀到肚脐......叫人见了都害怕!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还有......不过多亏了殿下那性子......换了我,我非捅死自己不可......” 郭言没好气地斥了弟弟一句: “所以你才成不了大事儿!行了,我说一句,你能啰嗦十句!仔细误了差事,殿下用鞭子招呼你。” 郭语一惊,险些跳起来,“我这就去!” 说完一溜烟跑得没了影,留下郭言怔怔地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 郭语领着随从,打起二十分的小心,一件一件安置好胡海山押送来的宝贝。 胡海山拍去手上的沙土,舒了口气笑道: “单子在我们少当家手中,待会儿自会带给七爷,请郭大人放心。” 郭语道了声‘客气’,左右瞧了瞧,按捺不住好奇心道: “你们少当家人呢?” 胡海山但笑不语,略一拱手便告了退。 郭言最见不得他弟弟那副傻样,上前敲了他一指节,低低骂道: “混账,把你那八卦的心收一收!瞧瞧你,真是!” “我不也是为了大哥?殿下命大哥迎一迎那位少当家,不问一问,大哥没迎到人可怎么办?”郭语不满道。 郭言瞧他弟弟耿直那样,差点被气笑,“用得着你去问?只怕那位少当家已经和殿下说上话了!你个傻货。” 已经说了上话? 郭语一愣,旋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方才进来之前,跟着大少爷给殿下送午膳的那几个小厮......那位少当家在里头?” 郭言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算着时辰便去了七皇子的厢房前守着。 却说厢房这头。 七皇子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得欢,听到小厮的通禀也没在意,只扬声应了一句便继续臭美大业。 按照惯例,几人放下食盒后便会离去,所以七皇子转头,冷不丁瞟见了下头的一道人影,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那人一身小厮装扮,身量纤细,半垂着脑袋,只能看到光洁的额头。 是她! 七皇子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仗着两人熟稔的关系,忍不住调侃道: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穿成这样?多丑!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的,多见外。” 下头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忽然撩起下摆,对着七皇子端端正正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七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叩一次首,他就好似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大礼行完,七皇子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丝玩笑的神情,心底似凛风过境,面上肃然一片。 第164章 多难得的老实人 她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是她所奉之主,是她一心辅佐寄予厚望的人。 而她,是他的谋士,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调侃之人。 更不是他口中单纯的‘女孩子家家’。 他能有今日的光景,离不开她的筹谋,更离不开她的财帛与支持。 所以这份尊重,是她该得的。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今日她若觉得被冒犯,转身另投他人,谁也说不出她的一句不是。 一瞬间想通了自己犯的错,七皇子眼眸中逐渐清明,满含歉疚地道了声: “少当家请起,是本殿失了礼,还望海涵。” 两厢沉默了许久,吴三娘才慢慢道: “殿下客气。” 见她有了回应,七皇子刚想再描补几句,却在她起身抬眸的瞬间定住了。 吴三娘看着神情严肃,好似在出神似的七皇子,微微欠身道: “殿下召我前来,大约是想听一听我有何目的,殿下如此谨慎,这是好事,只是以我的身份出入皇陵不易,日后殿下若有何吩咐,只管去寻胡舵主,殿下的话在我的人耳中,与圣旨无异,这一点,请殿下放心。” 迎着吴三娘探究的目光,七皇子迅速恍回了神,忙拱手还了一礼,“少当家的话,我记得了......” “不是疑心少当家,只是......”七皇子难得梗了片刻。 吴三娘善意地打断他,“无妨,今日我来就是为了与殿下说清楚的。” “我的身份殿下自是清楚,我与安国公府的恩怨,殿下想必也已经知晓,我对殿下倾尽所有,只希望有朝一日,殿下能将曲鹤年与曲乘风父子交给我处置。” “......好,还有吗?” “有,待日后殿下得偿所愿,能否也许我一愿。” 七皇子轻声问道:“何愿?” 吴三娘却不答了,只道:“他日殿下自会知晓。” 七皇子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要不危及家国,彼时你开口,我必准予。” ...... 厢房外,郭言等在裴信身旁,见房门半开,走出一位眉目如画的小厮,忙垂下头不敢多看。 裴信见她出来,上前低低问道: “没事吧?” 吴三娘微微摇头,看了眼郭言,便跟着裴信离开了。 及至坐上马车,裴信才微微松了口气,冲吴三娘笑道: “兄长是个顽劣的性子,我原还担心他惹恼了你......多谢三娘子体恤。” 吴三娘示意车夫阿进回城,马车缓缓驶动,吴三娘这才笑道: “每日见我都要谢上一回,累不累?” 见裴信笑意更深,吴三娘没好气道: “我是殿下的谋士,只要殿下相信我的诚意、肯听我的谏言就成了,顽劣不顽劣,倒是最不要紧的。” 瞅着她心情还算不错,裴信飞快地转着那串无患子佛珠,斟酌了又斟酌才慢吞吞道: “三娘子你......觉得那位严公子如何?” 什么严公子?吴三娘一愣,严提督的儿子严知节? “你瞧见了?”吴三娘斜着裴信。 裴信脸一红,“那日在楚府门前,他替你们驾马车......我不是有意跟着你,就是碰巧了......” 吴三娘轻哼一声,“才怪!” 裴信道歉道得驾轻就熟,“都是我的不对,我是怕三娘子刚回到京城,人头不熟,被些眼瞎的人冲撞......” “懒得跟你计较,你这人,有话总不愿意直说,回回都是转弯抹角......你问严知节做什么?” “没什么......” 裴信提着一口气,下意识地想否认,却在看到吴三娘那双含笑的眼眸时,不受控制地脱口道: “他性子太过孤僻,整日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断不是三娘子的良配......” 吴三娘也慢吞吞地哦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定下亲事的?再说。” 吴三娘偏开头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密林,“孤僻不好么,多难得的老实人。” 裴信一口气梗在胸间,心急之下一反常态地捉住吴三娘的衣袖,想将她的目光扯回。 伸头瞧见吴三娘一脸促狭的笑,裴信的心缓缓放回了肚子里,咽下了冲到嘴边的那句‘你瞧上了他,那我呢’,平复了半晌才道: “三娘子往后......莫要用这样的话吓我。” “春闱之后,若裴信高中,便去府上提亲......好不好?” 陡然听到他说要上门提亲,吴三娘傻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呆呆道: “我还尚未及笄,你就要提亲了?还有,你不怕我爹把你轰出去?” 这下裴信也傻了,“怎么,三年前生的那场气,吴尚书到现在还没消?” 吴三娘:...... “你猜。” ...... 朱府。 朱维庸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空回府,却被告知庶妹朱十一娘在楚府惹出了些事端。 朱维庸揣着一肚皮的火气,在花园找到正暗自垂泪的朱十一娘,走上前冷冷道: “这是怎么了?又在哭什么?” 朱十一娘瞧见朱维庸,哭声一顿,下意识起身站的笔直: “没,没什么,大哥怎么来了。” 朱维庸坐在朱十一娘对面,喝退下人后才道: “吴家两位小姐怎么惹到你了?好好的去参加花会,做什么叫人当众难堪?咱们与吴府的关系,你不知道?” 朱十一娘被训得半垂着头,眼底却掩饰不住满满的愤恨。 大哥回回都是这样,无论她在外头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大哥都是先训她一顿,从没替她出过头! 难道就因为她是庶出? 朱维庸是何许人也,又是看着朱十一娘长大的,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 见她一脸的不服,朱维庸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十一娘,你也不小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难道还分不清么?” 朱十一娘抬头委屈道: “是她们先当众驳了我的面子,大哥怎么不去说她们?大哥素来如此,净喜欢挑自家人的不是!” 朱维庸听得眉头紧蹙,斥道: “放肆,怎么跟大哥说话呢?” “还有,你那镶月光石的裙子是打哪儿来的?说!” 第165章 npc一样的朱夫人 朱家人丁单薄,朱维庸之父早丧,长兄如父,朱维庸虽然对待两个妹妹严格,可疼爱之心一点不输朱夫人。 朱十一娘自然也清楚这一点,见她大哥发火也不是多怕,反而委屈更多于恐惧。 “那裙子是柔姐姐的,左右她也穿不上了,我就想借来穿穿......” 朱维庸立刻沉下脸打断她: “那你为何要说是成衣铺上门为你定制的?” “那可是楚府的花会!万一她们晓得我穿的不是新裙子,背后笑话我怎么办?” 朱十一娘瞪大了眼睛,她最怕人在背后说她的小话!要是听到自己的一句不好,她能气上一整年! 朱维庸气得脸颊直抽搐,“当众扯谎,被人揭下脸面你就不怕了?!” 朱十一娘的气势萎顿了下来,她这几日都没敢出门,不就是怕楚府花会后旁人嚼她的舌根么...... 朱维庸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教育她一顿的,见她如雨打的芦苇一般,趁势又道: “还有,那顺手牵羊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改一改?说好听了是借,说难听了那不就是偷?” “大哥不能这样说!柔姐姐曾说过,我和她是最亲的姐妹,她的就是我的,我是看她那裙子放着怪可惜的,这才借来穿一穿,怎么能叫......偷呢。”朱十一娘十分理直气壮,却又极不愿意提起那个‘偷’字。 朱维庸眉头拧得更紧,“阿柔已经嫁去了吴家,你还能拿从前的习惯作借口?就算你是借......可你借了阿柔的裙子,叫吴家人知道了,人家怎么想?!” “我管她们怎么想!”朱十一娘立刻哭着顶了她大哥一句,“她们一个一个都比我穿的好......她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哭哭哭!能不能好好说话?含酸拈醋的是要做什么?咱们是比不得吴府富庶,可每逢换季,母亲都会叫成衣铺子的胡掌柜上门一回,为你量体裁衣......” 闻言,朱十一娘不等她大哥说完便尖声打断道: “一季才一回!大哥知不知道,那胡掌柜光上个月便朝吴府跑了三四回!那四海商铺更是流水似的朝吴府送珠宝!大哥打量着我不晓得?吴家的那两个姐儿,只怕是整个京城里最富有的女郎!” 朱维庸蓦然起身,指着朱十一娘,脸沉得几乎滴下雨来。 “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你也读过不少圣贤做人的道理,怎么还如此贪慕骄奢?” “还有,你日日盯着吴府做什么?谁给吴府送了什么,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朱十一娘咬着嘴唇,转着眼眸就是默不作声。 朱维庸见状,脸色铁青道: “阿柔身旁有你的人?!你一个姑娘家,你想做什么!” 朱十一娘抬眸瞥了她大哥一眼,轻哼一声: “大哥不也在柔姐姐身边安排了人?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朱维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点着满面不服的朱十一娘,厉声道: “我那是为了协助阿柔打理庶务!你呢?你哪来的胆子趁机插一脚?咱们是与吴府结亲,不是结仇!” 朱十一娘被训得半垂着脑袋,又开始落泪。 “吴府吴府......大哥就这般惧怕吴府?难怪人家敢随意欺负我......” 朱维庸觉得她这话好没道理,恼怒地反问道: “我何时怕吴府了?还有,人家怎么就欺负你了?你常去吴府,人家哪回亏待过你?不都是盆满钵满的拿着?” 朱十一娘一梗,可一想到今早的事,立刻又高声反驳道: “才不是!她们那都是打发我呢!今早吴琪遣人送鸽血红,六娘和七娘两个旁支的都有,偏偏不给我!大哥你说,这不是欺负是什么?往后不知道还要怎么作践我呢......” 说罢捂着帕子呜呜大哭了起来。 朱维庸忍住突突直跳的额角,冷笑道: “刚吵了一架,人家就上赶着给你送宝贝?你以为你是......” 朱维庸想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娘娘’,可又生怕太过刻薄,便改口道: “只要你以后别上赶着自讨没趣,人家犯不着作践你!” 说罢指着朱十一娘身后的两名婢女,冷冷道: “来人,给我将这两个不会劝诫主子的东西拖下去,各打十板子!” 两名婢女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打着摆子跪下求饶。 朱维庸却面不改色,只盯着朱十一娘警告道: “往后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府中待着!你若是打着央求母亲的主意,下回我就直接把你关进小佛堂!” 说罢也不看面色惨白的妹妹,抬腿就走。 ...... 朱维庸刚走进卧房,便见到朱夫人正坐在圈椅上等他。 “母亲怎么来了?是为了十一娘的事儿?母亲莫担忧,我已经说过她了......” 朱夫人连忙起身,揪着帕子难过道: “这事儿原也不怪你妹妹,阿庸,府里难,这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祖父最看重清廉二字......可阿柔已经嫁了人,我膝下只有十一娘一个了......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待她和亲生的没两样,阿庸啊,阿娘不是怪你,可这事儿,的确不是你妹妹的错......” 朱维庸早就习惯了他娘的喋喋不休,闻言也不做声,只沉默地替他娘倒了盏热茶,等着她自己结束这段独白。 “阿娘知道十一娘有些娇气,可她没有坏心,她是最纯良的性子,阿庸啊,阿娘没本事,也补贴不了府里什么,可这日子大人能熬,你们这些孩子怎么熬?” 朱夫人接过茶盏飞快地抿了一口,终于说到了此行的两个目的。 “阿庸啊,阿娘只有你一个儿子,这府里也都指着你,你得想想法子,想想法子开源,咱们总不能一直这么苦下去吧......” “我跟你说啊,十一娘也不小了,她的亲事你得上心,虽然不能跟阿柔比,但也不能差了......阿庸啊,你听阿娘说啊......” 第166章 我来接你吧? “阿庸啊,你爹去的早,阿娘只有你了......” “你得想想法子,阿庸啊......” 阿庸长阿庸短,念到最后,朱夫人把自己都念哭了,哀伤地瞅着眼下乌青的儿子,抖着唇流下了一连串仓惶的眼泪。 她知道阿庸不易,可她一个妇道人家,丈夫死了只能倚靠儿子,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儿。 朱维庸见状也不意外,一副早已习以为常的模样,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安慰道: “母亲累了,回去歇着吧,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儿,母亲只管约束好十一娘,什么都不用怕。” “去歇着吧,什么都别担心,母亲......” “交给我就成了,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只管回去歇着......” 这样的车轱辘话,朱维庸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某一刻,朱夫人像是忽然被按下了开关,听懂了也不哭了,自己擦了泪,换上欣慰的神情,扶着婆子的手慢吞吞地离开了。 朱维庸望着她娘的背影,脸上骤然没了笑意。 母亲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可有句话说的不错,十一娘的确不小了,早些嫁出去也能早些省心。 这事儿要跟祖父好好商议。 朱维庸打定了主意,等朱相回府便立刻前往。 朱相刚换了常服,便看到压不住疲倦之色的孙子正朝屋内走。 朱相叹息道: “维庸,身子不好就不必来请安了,祖父知道你孝顺,可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朱维庸心头一暖,紧绷的后背紧跟着放松了些。 这一整日忙下来,祖父竟是第一个关心他身子的人。 “有什么事就说,说完了就回去歇着吧,春寒料峭,你脸色不好,睡前叫下人给你煮些姜茶喝。” 朱维庸忙应了一声,随后笑道: “这会儿来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是十一娘的事......” 朱相以为他说的是楚府花会上朱十一娘闹的那出幺蛾子,于是板着脸道: “这是十一娘的错,等会儿你叫她来一趟!你们三个孩子里,就数她最蠢,还偏偏喜欢自作聪明,总爱钻些个牛角尖!咳咳咳....” 朱维庸忙上前替祖父顺气,“祖父消消气,我已经罚十一娘在府中反思了,最近几日都不许她出门......十一娘也不小了,不知祖父的意思......是想再留一留她?” 朱相一怔,旋即一脸怅然道: “是不小了,十一娘已十岁有六......再留下去也是不美,自阿侑离开后,我总觉得你们都还年幼......一转眼,罢了,不说也罢......” 朱维庸听祖父提起‘阿侑’,也是满心的伤感,那是他的父亲,天妒英才的人物...... “你既提起十一娘的亲事,想来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朱维庸转着心思道:“不敢瞒祖父,我母亲的意思,十一娘的亲事不能比阿柔的差......” “胡闹。”朱相轻斥了一句,一脸的不赞同,“你母亲是个糊涂人,你也糊涂?” 末了指了指圆凳对朱维庸道:“坐。” 朱维庸随祖父一道坐下,看着圆桌上摆着的半旧漆盘,忍不住道: “十一娘虽是庶出,可到底也姓朱,祖父为何......” 朱相点着桌面,冷笑道: “十一娘那性子,是能给世家做宗妇的?” 只一句话,朱维庸就不吭声了。 朱相想了想又道: “眼下春闱将至,我的意思,等春闱结束,咱们也来个榜下捉婿,替十一娘好好掌掌眼。” 朱维庸一喜,“果然还是祖父想的周全,咱们......肯定要看前三甲吧?” 朱相却缓缓摇头,“名次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门第......我的意思,寒门最好。” 寒门?! 朱维庸顿时心凉了大半,讷讷道: “寒门......那如何能行......” 朱相却不以为意,慢慢喝完了药才道: “有你和阿柔在,十一娘只要安安分分的就行了,不用她去谋划什么,寒门虽清苦了些,可只要夫婿肯上进,咱们再帮衬一把,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太差。” 朱维庸却心有不甘,挣扎道: “只怕十一娘未必肯呢......” 朱相不耐地瞅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又说糊涂话,找人看好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着她来挑三拣四?” 朱维庸见他祖父动气,只得垂下头连连应声,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春闱开始那日,裴信丑末便已收拾妥当,带着充作书童的阿进,不紧不慢地等在了贡院大门前。 裴信瞅着天色,暗道她也该到了,身后便好巧不巧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裴信偏头瞧见熟悉的马车,四下望了望,泥鳅一般钻进了车厢。 马车里。 吴三娘斜着笑意压也压不住的裴信,没好气道: “你家酒楼里什么吃食没有,非要吃我送来的鸡汤面?怎么,吃了就能高中?那我可要在贡院门口支个摊位了!” 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裴信捧着手里的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鸡汤面,心里暖意非常。 三娘子心里果然是有他的! 裴信压下心底的悸动,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吴三娘瞧他连汤都喝了,惊讶道: “你没用早膳?” 裴信摇摇头,自己收好碗筷,笑道: “用了一些,考篮里还有一些干饼和点心,这九天七夜的,可不好熬。” 吴三娘身为现代人士,当然知道古代的科考条件有多差,闻言连连点头,看起来赞同极了。 “是不好熬......九日后我来接你?” 裴信脸色一僵,忙拒绝道:“不用了,多谢三娘子。” 迎着吴三娘惊讶的目光,裴信半红着脸小声解释: “放龙门那日......只怕裴信形容憔悴......三娘子还是别来了,仔细熏着......” 第167章 一路连科 熏着? 吴三娘一脸的若有所思。 目光触及她裙摆上绣的莲花、芦苇与白鹭,裴信笑意更浓。 “多谢三娘子的祝愿,裴信定会全力以赴。” 吴三娘立刻用斗篷遮住裙边,声音极轻地哼了一声: “你能否高中全凭本事,祝愿不祝愿的……原也无关紧要。” “怎么无关紧要,在我这儿,你的意思最要紧,三娘子你......别选庄致远,也别考虑严知节,好不好?” “......裴信自会向吴尚书证明,我才是最能配得上三娘子的人。” 说完扭头就走,只留下马车里的吴三娘,出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 ...... 皇陵厢房外。 郭言郭语两兄弟守在房门外,听到里面七皇子辗转反侧闹出的声响,郭语忍不住小声道: “殿下与大少爷的感情可真好,大少爷进场九日,殿下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九日,哎呀,真是情比金坚,令人感动啊!” 郭言斜着打小就不学好话的弟弟,低斥道: “情比金坚这词儿是这么用的?说你不学无术都是轻的,还有,殿下把自己锁在房里可不是为了大少爷,他那是......” ‘恼自己’这话还没说出口,外面忽然不徐不疾走近两道人影。 兄弟二人定睛一看,来人正是两人口中的大少爷,裴信,后头跟着笑嘻嘻的阿进。 “大少爷出龙门了!”郭言满脸的惊喜,赶紧迎了上去。 待走近了些瞧清了裴信一脸的怔忪,又惊愕道:“大少爷这是......肯定是累着了!阿语,快带大少爷进去歇一歇!” 兄弟二人作势要架着裴信朝里走,裴信却恍回了神,摆摆手,哭笑不得道: “哪有那样娇气,阿语去跟兄长说一声。” 不等郭语开口,房门便从里打开了,七皇子顶着一头的鸡窝和两枚硕大的黑眼圈,瞧着竟比裴信这个进场参考的人还要累。 裴信吓回了魂,忙上前道: “兄长这是怎么了?病了还是......又被刁难了?” 最后几个字音量极低,却掺杂着浓浓的担忧。 七皇子没好气地摆摆手,示意裴信跟他进屋。 裴信一脚踏进房后,立刻合上门,焦急道: “兄长到底怎么了?怎么......跟几天没合眼似的......” 七皇子中了软筋散一般歪在榻上,有气无力道: “是没合眼......一合眼就想起自己说的蠢话、办的蠢事......这眼,就没法安心合上!” 经过春闱的洗礼,裴信眼下正累得头昏脑胀,闻言一脸茫然,半晌才疑惑道: “兄长惯爱说蠢话,这会儿后悔的又是哪句?” 七皇子气的一个枕头砸过去,裴信条件反射偏头一躲,嗅到那枕头上隐隐的臭味,拧着眉头道: “我进场考试自是无法,兄长怎么也如此不讲究?还有,兄长身上那件缂丝长袍,还是见三娘子那日穿的?你......九日没梳洗?三娘子知道了只怕今后再不敢来见兄长!” 七皇子立刻坐起来,怒目而视: “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小子一身的馊味,跟碗隔夜饭似的,自己闻不到?!” 裴信惊呆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有多整洁,可也不至于馊了吧...... 下意识的左右闻了闻衣袖后,裴信瞬间寒毛倒竖,活像一只炸了毛的流浪猫。 “真馊了?!” “......我方才......就是这样抱了三娘子的?!” 什么??? 七皇子听到他的嘀咕,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尖叫一声: “你们......这就抱上了?!” 裴信自知失言,无论七皇子怎么纠缠就是不肯再开口,末了道了声‘累了,去睡觉了’,便狂奔而去。 七皇子赤脚站在门口,斜着他弟弟越跑越快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 这混小子,有时候,还真运气好的叫人嫉妒! ...... 裴信回到清风陪茶楼,先叫来热水,便自己从上到下,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后院厢房里睡了整整两日,又调息了半天这才恢复了精神。 放榜这日,贡院门前人头攒动,阿进仗着灵巧钻进人群之中,闷头蹿到中央,却发现不用踮脚都看到他家主子的大名。 第一名:裴信。 第一名!主子是第一名! 阿进半张着嘴,许久后忽然在汹涌的人群中狂笑不止,周围众人见状,先是一愣,旋即都是满脸羡嫉,这时候笑成这样的,除非犯癔症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榜上有名呗! 真是个好运的小子! 阿进乐够了也没忘了正事,抄下前十名便马不停蹄地回了清风陪茶楼。 不想雅间里,裴信手里却已经有了一份完整的榜单。 阿进跑的一头汗,瞅了瞅笑意盎然的主子,又瞅了瞅主子对面,脸上犹带着两分红意的吴三娘子,悄悄收起手中的榜单,极有眼力见儿地笑道: “主子正在招待贵客,奴才这就带着几位姐姐去吃些果子。” 雅间里只剩下了两人。 裴信壮着胆子坐到了吴三娘身边,“再过两日便是殿试,三娘子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吴三娘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初了,点着榜单上的第三名,轻叹道: “只怕这个状元之位,官家不会轻易许给你。” 裴信扫了一眼第三名后头跟着的‘楚修漫’三个字,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凝在了那道白嫩的指尖上,片刻后轻咳一声道: “嗯,这个我早有预料,三娘子放心,往后还有庶吉士要考,断不会止步于此。” 吴三娘也笑,“你一向算无遗策,定然已经走一步想十步了,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裴信不动声色地捉住她的手,用尽量听不出颤抖的声音,慢慢道: “没有白担心,知道三娘子的心意,比名次更让我高兴......” 感受到他手掌的热度,吴三娘像是被烫了一下,想抽却没能抽出手,只好横了他一眼,由着他去了。 第168章 嗑瓜子聊家常 有楚家做样,有佛女的其余几世家也私下商议了一番,纷纷表示会依次举办花会,总不好吃了人家的又不还礼吧。 于是趁着春闱刚结束,吏部尚书孟燕山所在的孟家便也举办了花会。 孟家人素来热络,要请便一并请来了世家名门诸人,男女分席。 “都说孟家热络,真要讲起来,这份热络背后可都是算计!”马车上,江氏低声教导着两个闺女,“世家里头就数他家最圆滑,谁也不得罪,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朱相说什么也是什么,真杠上了就开始和稀泥,打退堂鼓,两手一摊就算摆了态度......” 闻言,吴三娘也笑着低声道: “孟十娘子在国寺也是数一数二的机灵,方丈夸她心灵,几个佛女也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都说有人堆儿的地方必有孟十娘子。” “她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别信了她那张嘴!”吴大娘子轻轻捅了吴三娘一下,好心提醒道,“我和她不少碰面,我回回都不朝她面前凑,她那个人,真是逮谁说谁,面上笑得和善,心底指不定怎么糟践人呢,比起十一娘,我最烦的还是她!” “她说过大姐姐的不好?”吴三娘不乐意了。 “说过,还传到我耳朵里了,你说她到底是机灵还是愚蠢?不单是我,这京城里的小娘子,哪个她不拿来说嘴?” 吴三娘在心里给孟十娘子打了个大大的叉。 “阿莹从前就被她蒙住了,和她很是要好了一阵子。”江氏不客气地揭着闺女的短,“孟家人自来都是那样,你们注意着些就成了,还有......” “阿莹瞧好阿琪,身边别离了丫鬟,今日曲家人也在,倒不是怕他们敢动什么手脚,不过是防着膈应罢了。” 姐妹俩忙道了声好。 吴三娘摩挲着手指上那枚不起眼的宝石戒指,暗道,孟家与曲家是姻亲,即便母亲不说,她也已经做足了准备。 ...... 孟家花会设在了东西两院,中间隔着植株环绕的林立假山。 西院里。 许五娘子和庄六娘子几人正围着吴家姐妹小声说着话。 庄六娘子挽着吴三娘不知说了句什么,旁边的许五娘子听到了,指着自己的新手钏笑不可仰。 吴大娘子忙替许五娘子拉下卷起的袖子,没好气地点了下她的额角。 江氏与严氏、刘氏坐在不远处的石桌前,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用余光关注着两个闺女。 刘氏见了,笑着将面前的瓜子朝江氏那边推了推,道: “都说江妹妹是最疼孩子的人,你瞧瞧,这么大的孩子了,去说个话都要牵肠挂肚的,那眼珠子恨不能黏在孩子身上!” “表嫂惯爱取笑我!”江氏笑着用帕子扫了刘氏一下,凑上去朝一旁扬了扬下巴道,“从没听说曲家还位小娘子,那位曲大娘子,是什么来头?” 刘氏也朝前凑了凑,低声道: “听说是曲二爷的庶妹,自小身子不好,养在祖宅的,所以咱们才不知道。” 严氏仔细瞧了瞧面如银盘的曲大娘子,磕着瓜子接道: “可我看她那相貌,可不像曲家人......” “我瞧着也不像,曲妃娘娘是多标准的瓜子脸。”刘氏抿了口茶水,“可曲家对外就是这么个说辞,谁还管她像不像......” “曲家还打着送个女郎进宫的主意?”江氏嗤笑一声,满含鄙夷道,“也不瞧瞧官家都什么年纪了。” 严氏朝四周望了望,也跟着翻了个白眼。 “我的妹妹,你说你,自来就是这么个耿直脾气。”刘氏从牙缝中拧出瓜子皮,啧啧道,“咱们瞧不上这样的做派,可架不住人家豁得出去啊!要是官家再年轻个二十岁,只怕咱们也沉不住气,前几日你表兄还说要多留一留六娘子,打量着我瞧不出来?他不就是想着等新......时送六娘子进宫?” 新朝两个字被刘氏含糊了过去,可三人都心里门儿清。 “可真是一对的表兄弟,我家那老东西,从前也打着等......送三娘子进宫的主意,被我好生斥了一顿才算歇了念想。” 一提起这个,江氏就忿忿不已,那宫里能是什么好去处? 严氏听到两人这样说,叹了口气感慨道: “还好我家没有女郎......” 说罢立刻惹来江氏与刘氏的怒目而视,严氏只得讪讪地抓起瓜子一人赔了她们一把。 “话说回来,我是真喜爱三娘子的,致远从广济寺回来也一直说好,妹妹,致远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你该放心......” 这回不等刘氏说完,严氏先急了。 “嫂子不能这样说,我娘家侄子人品也很贵重的好不好?还有他那官职,放眼整个京城,有几个儿郎能比得过他的?” 刘氏哈了一声,不客气道: “知节是好,可他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哪里比得上我家致远?再说,致远如今也升了官......” “升了官也赶不上!知节是实打实的军功!” “致远也是兢兢业业!前途不可限量!” “知节没有亲娘!三娘子嫁去严家就是当家主母!” 刘氏:...... 要不我现在就去死一死? 江氏:...... 谁说有女郎不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呐,争吧争吧~ 就这么一会子的工夫,等江氏想起来再去瞧时,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已经没了人影,江氏一惊,刚要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无语至极的呼唤。 “母亲......” “舅母,伯母……” 江氏三人转头去瞧,却见身后吴大娘子弯着腰,笑得失了声,身旁的吴三娘则是一脸的生死看淡,浑身隐隐透着一股暮气。 刘氏\/严氏:...... 江氏瞧着用慌忙帕子遮住自己的两位嫂子,对小姐妹道: “好了好了,去玩吧,叫月圆几人跟着,别乱跑。” 等姐妹俩离开了,严氏和刘氏才揭下帕子松了口气,心照不宣地别开眼,咔咔嗑起了瓜子。 第169章 愚不可及的曲大娘子 再说小娘子们这头,庄六娘子拉着吴三娘和吴大娘子边朝外走边聊着心事。 “两位姐姐不知道,我爹那份司马昭之心,我娘和我兄长一清二楚!我跟他说不想进宫,可他却觉得我是闹脾气,总说‘六娘你还小,你不懂’这样的话!” 庄六娘子学着她爹庄廷鹤的模样,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老气横秋。 惹得小姐妹一顿哄笑,几人边走边聊,待转到假山旁时,吴三娘才察觉到不对。 庄六娘子拉着吴三娘的袖子,小声道: “三姐姐,假山那头不是旁人,是我兄长,他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想隔着假山问三姐姐一句话。” 她兄长?庄致远? 吴三娘还没开口,假山后头就传来了一道略显慌乱的声音。 “吴琪妹妹。”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对视了一眼,吴大娘子命两个丫鬟守着外头。 “我,就是想问一问妹妹......你觉得在下......可堪为配?” 不等吴三娘答复,那道慌乱的声音里又掺杂了丝丝期待,“若妹妹有意,请收下这枚玉佩。” 察觉到头顶有东西扫过,吴三娘抬眸望去,见假山石洞里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枚赤色暖玉,下头缀着雪青色的流苏。 几人没看到的是,五六丈开外的高阁上,中书舍人曲乘风负手而立,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此处的动静。 不知吴三娘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就要走,庄六娘子揪紧她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 假山后面的庄致远也忙探出头,看样子是在挽留。 吴三娘回头去瞧,庄致远又急急缩回了脑袋,与庄六娘子有几分相似的俊脸上薄红丛生。 将一切尽收眼底后,曲乘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 “西风,庄大郎倾慕的那位女郎,就鹅黄色衣裙那个,你瞧着面熟吗?” 曲乘风身后,裴信目光紧紧地锁定着脸红脖子粗的情敌,满腔的烦躁却又不得不分出一丝理智来回答曲乘风的话。 “自然面熟,那是……兵部尚书吴守忠之女,行三。” 语气里隐藏着曲乘风未能察觉的缱绻,最后那个三字又似乎随风摇曳至高阁之外。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看到吴三娘半垂着眼眸迅速说了句什么,然后不顾庄六娘子的呼唤,转身走得一身决绝。 “西风好记性,你瞧瞧那位吴三娘子有多清高,竟连庄家未来的掌舵人都看不上......” 曲乘风冷笑一声,语气里说不出是玩笑还是讥讽。 裴信却觉得满腔的烦躁正在迅速消散,清峻的脸庞上寒意渐融。 曲乘风浑然未察,背着手佯装语重心长地劝道: “我知道你需要助力,可那吴家不是谁都能轻易攀得上的,我这样说是有些不好听,可都是天大的实话。当年你们密谋吴三娘子之前,要是懂些事晓得跟我说一声,我必会拦着,又哪会白白挨了吴尚书的报复,连带着......” 似是想到了什么,曲乘风忽然打住了话头,抬眼望去,见假山旁没了热闹可看,遂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了垂着眼眸瞧不出神情的裴信。 “别一脸的不高兴,吴三娘子是没了指望,可你争气考了春闱首名......”曲乘风上下打量了一番风姿出众的裴信,嘴角向下扯了扯,旋即面色又恢复如常,“我父亲说了,他会为你留意的,不过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女郎你别想,就是三品以下的,肯许个庶女给你就不错了,京城不比地方,我父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明白了?” 说完也不管裴信怎么想,背着手慢慢踱下了阁楼。 裴信沉默地望着消失在木梯尽头的人影,手指轻轻捻动着腕间的佛珠,脸庞清峻依旧,嘴角却蓦然一扬。 ...... 转眼便至午膳时分,见众女郎纷纷停箸,孟十娘子便提议玩击鼓传花。 东主开了口,众人自然要给面子,且击鼓传花也是相当热闹的游戏,在座的都是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凭借着过人的手速,顺利地躲过了前两轮,不想第三轮刚开始没多久,负责击小鼓的孟十娘子忽然与坐在许五娘子身边的曲大娘子对视了一眼,不出十息便歇了鼓音。 曲大娘子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吴三娘,信手一抛,那花球便直直地越过两人中间的许五娘子与吴大娘子,落进了吴三娘怀中。 吴大娘子刚要说鼓声已停,再传无效,便见到孟十娘子抬手又敲了一下小鼓。 吴大娘子\/吴三娘:...... 这么明显的作弊,到底有没有人管一管啊! 两人钻了规则的漏洞,虽然无耻了些,可确实叫人无法辩驳。 众小娘子只能纷纷叫嚷,“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 孟十娘子笑嘻嘻地团团致歉,直言手滑,下不为例,这才叫众人停了叫嚷。 孟十娘子状似无害地望着吴三娘,语笑嫣然道: “三娘子恕罪,都怪我手滑,错了鼓点,不过三娘子才貌出众却低调异常,咱们都存着好奇,想一睹三娘子的风姿呢。” 持花球者,需为众人表演才艺,这是事先就定好的规矩。 吴三娘与吴大娘子对视了一眼,刚端起酒杯准备自罚,却被曲大娘子抢了前。 “原来这位就是吴三娘子啊,我久不在京城,却也听过吴三娘子的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呵呵......” 听她阴阳怪气没个好话,吴三娘一阵莫名其妙,吴大娘子直接嗤笑一声呛道: “可巧了,原来这位就是曲大娘子啊,你久不在京城,我是真没听过你的大名,就跟横空出世的一般,莫非曲大娘子与齐天大圣有亲?” 众女眷反应过来,以袖掩面噗噗直笑。 曲大娘子被笑得一张俏脸铁青,目光恨恨地斜着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可不怕她,照样凶狠地瞪了回去。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捞出来的野人,以为冠上曲家的名就能在这京城里横着走了,也不对着面前的酒杯照照自己。 第170章 收拾她们 就算她真是曲家嫡出的小姐,在她面前也不算什么惹不得的人物! 吴大娘子的目光转到曲大娘子花里胡哨的头饰上,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 “不伦不类。” 说完翻了个鄙夷的大白眼,险些将曲大娘子气出个好歹。 孟十娘子见状,忙走上前打圆场,“吴大姐姐别生气,曲姐姐身子不好,这才自小远离京城,三娘子若是觉得不屑,便饮下三杯酒便算是揭过此局,如何?” 说完暗暗挑起眉毛望向吴三娘,隐隐藏着几丝嘲弄与挑衅。 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吴三娘发间的金镶宝石桃蝠簪上,孟十娘子暗自妒忌不已,那簪子上的五色宝石,有两种别说名字了,她连见都没见过! 吴三娘不过区区庶女,仗着巴结上嫡母就一跃成了嫡女,瞧着比她这个吏部尚书家的真嫡女还要金贵! 听说她亲娘不过一介穷秀才家的女儿,还惊了马坠崖死了,哼,祖母说得对,福薄之人如何能强行享福?最后只怕也会落个无福消受,不得好死的下场! 她是真不喜这位吴三娘子很久了,在佛寺里天天换着花样地给楚二娘子送吃食,巴结得楚二娘子恨不能整日整夜地贴着她! 楚二娘子也是个蠢货,竟被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 感受到孟十娘子的敌意,吴三娘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火气,这个孟十娘仗着是孟天官最小的女儿,平日里受尽宠爱,就觉得自己想踩谁就能踩谁?真是可笑! “孟十娘子都这样说了,我还如何能推拒?不敢当风姿二字,献丑了。” 说完又对身后的小桐道: “去寻把剑来。” 寻剑? 孟十娘子瞅着身量纤细的吴三娘,暗道,莫非她要舞剑? 曲大娘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立刻讥笑道: “看来三娘子是跟我们曲家杠上了,谁不知道我姐姐曲妃娘娘最善舞剑,官家曾当众称她为‘执剑仙’!” 说着,曲大娘子眼眸一转,也高声吩咐婢女道: “你也去寻把剑来!” 孟十娘子见她一脸的得意,心思一动跟着笑道: “莫非曲姐姐也来了兴致,要与三娘子比试舞剑?” 曲大娘子微昂着下巴,傲然道: “算不得比试,我来给三娘子伴个舞,只是三娘子要小心了,别被我这个伴舞给压下了风头!” 说话间,小桐已经取来了一把软剑,吴三娘只扫了一眼就认出,那剑正是裴信不离腰身的那把。 吴三娘好笑地接过软剑,随手挽了个剑花,一瞬间冷光乍现,犹如铁树银花陡然爆裂。 暗赞了一声,吴三娘抬眸望向有些惊讶的曲大娘子,等待的意思不言而喻。 孟十娘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会舞剑,可看吴三娘那架势就知道肯定不是个花架子,遂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来回流转在两人之间。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等曲大娘子的丫鬟借来短剑时,西院墙头已经悄悄冒出了好几双八卦的眼睛。 曲大娘子看着丫鬟捧来的短剑,面色有些羞恼,丫鬟见状急忙垂下头不敢多看。 时间紧迫,曲大娘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短剑,心里愤愤道,该死的丫头!让她在兵器上就先比吴三娘先短了一截!看她回去怎么收拾她!没眼色的贱人! “我来替你们奏乐!” 吴大娘子拿着筷子边笑边指了指面前摆好的一列酒杯,杯中酒从少到多依次排列。 见万事俱备,吴三娘便脱下斗篷,绾起袖口,将剑背在身后缓步走到空地正中。 见她襟飘带舞,有遗世独立之态,曲大娘子也不甘示弱,绾了袖口执剑走到吴三娘身边,只隔了一步之遥。 吴大娘子的筷子刚落下第一声响,吴三娘便一改仙气飘飘的常态,气势猛然大改,曲大娘子只听见唰的一声响,还来不及摆出架势便被吴三娘的剑尖逼退了三四步。 刚稳住身形又被软剑偏折的银芒撞进了眼眸,众人一声惊呼,吴三娘却转了剑锋,瞬间削去曲大娘子的一缕青丝,随后收势回旋。 不可思议地望着地上的一缕青丝,曲大娘子气红了眼睛,作势便朝吴三娘身畔逼近。 吴三娘见她将短剑舞得嘶嘶破风,暗道她倒当真有几分舞剑的功底,可惜,若想凭借这个就打败她,简直是痴人说梦! 曲大娘子挥动着短剑,满心愤恨,只觉得下一瞬便可划破那张可恶之极的脸,不曾想,吴三娘却身形一动,自她腋下穿过,将剑柄朝她后背重重一送。 曲大娘子保持着朝前探的身形,不防备被人从身后捅了一把,直接踉跄了好几步,一头扎在了地上。 众女眷纷纷惊呼,墙头上也一片低哗。 曲大娘子的丫鬟吓坏了,想上前扶起她,却被直接爬起来的曲大娘子甩了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都僵了。 吴大娘子看得直冷笑,手上的筷子却越敲越快,不给曲大娘子见缝插针的机会。 曲大娘子等了好半天才瞅着间隙又欺近了吴三娘。 这回,吴三娘直接将剑舞得似游龙穿梭,宛如银练一般在身侧游走,将无可奈何的曲大娘子气得险些踏错了舞步。 院墙外的雪松上,裴信借着枝干隐匿身形,瞧着他的软剑在吴三娘手中灵活得如吐信白蛇一般,眼底浮现出丝丝笑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舞剑了。 真要算起来,除了她那两个武婢,他也是她的舞剑师傅。 瞧着那行云流水的舞姿,裴信轻叹,与其说三娘子学的是舞剑,不如说她学的是杀人技巧。 可惜那位曲大娘子瞧不出来她剑芒上暗藏的杀意,竟还敢拼命往上凑,看样子是想瞅着机会让三娘子出丑。 裴信冷哼一声,不悦地眯起眼眸,两指尖暗藏着一枚银针。 大约三娘子只是想吓一吓她,倘若三娘子当真失手杀了她......哼,那他也有法子叫她死得不明不白! 【最近在想番外,大家想看谁的番外?欢迎积极留言~爱你们呐!】 第171章 长长的1章 一曲将终,吴大娘子敲下最后一个音。 吴三娘以迅雷之势挑起案几上的酒壶,对着身后的曲大娘子当头浇去。 前一秒曲大娘子见她后背大开,心中狂喜着便抬剑冲了上去,下一秒不防备,却直接被淋成了落汤鸡。 曲大娘子被浇傻了眼。 看着一脸酒水混着灰土,发髻凌乱的曲大娘子,众女眷哄堂大笑,有促狭的,直接小声说了句“落汤乌鸡”,被曲大娘子听到险些气昏过去。 孟十娘子正想着叫丫鬟把一脸吃人模样的曲大娘子拉回去时,忽然白光骤逝,待众人回神时,孟十娘子面前的案几毫无征兆地裂成两半,中间的地面上斜插着一柄软剑,正密密地颤抖。 孟十娘子惊回了魂,一声尖叫,跳起来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吴琪!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杀了我?!” 吴三娘信步闲庭上前,慢条斯理地抽出软剑,没有一丝歉意地致歉道: “真是失礼了,手滑了。” 吴大娘子强忍住憋笑憋痛的肚子,对着酒杯又是一击,“叮!” 孟十娘子不可置信地望向吴大娘子,吴大娘子迎着她惊怒的目光,歉意一笑: “喝多了,手滑了,下不为例。” 孟十娘子:...... 最终,孟家花会以江氏向身畔孟十娘子的母亲孟夫人致了声歉,孟夫人笑答了句无妨,‘圆满’画上了句号。 至于曲家,江氏扫了一眼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安国公世子夫人王氏。 她家与曲家不合,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儿,她不借机生事已经算瞧了孟家的面子,有病才会找曲家人说项! 只是江氏不知道的是,她随众女眷离开后,王氏与孟夫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俱是意味深长地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利落背影。 ...... 清风陪茶楼雅间。 裴信又一次没忍住打开了面前的锦盒。 吴三娘进到雅间时,裴信立刻推上锦盒的盖子,迎了上去。 “怎么了,一脸的高兴?” “今日兄长进宫了一趟。”裴信将她迎到窗边的美人榻上,又极其自然地替她斟茶,“出宫时瞧着脸色不错。” 吴三娘接了热茶捧在手中,“殿下的演.....执行能力一向不错。看来咱们的计划应当一切顺利。” 裴信被她话里的‘咱们’两个字说得一阵悸动,取出袖中藏着的锦盒,怀着满腹的心事递了上去。 吴三娘接过锦盒打开一瞧,见里面是一只通体油润,造型却略显古朴的黄翡——虾条??? 吴三娘惊呆了,对着窗户瞧了又瞧,才确认那不是虾条,是只玉蚕。 “三娘子,这只玉蚕是一对的,还有一只在我这里……” 什么意思?情侣玉饰? 吴三娘瞅他一句话没说完,耳朵却已经红透了,想着这人一向无风不起浪,遂好笑道: “今日孟家花会,你又‘碰巧’瞧见什么了?” 裴信将准备好的点心推过去,眼神有些闪躲。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见吴三娘收了笑意,伸手作势要将锦盒还给他,裴信忙住了口。 “若是无缘无故,我可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裴信忙摆手,“不算贵重,寻常黄翡而已……” “不是材质,是这东西的来处。”吴三娘叹息。 裴信知道她有颗七窍玲珑心,只怕已经猜到些什么了,只好转着佛珠慢慢道: “三娘子不要嫌弃……这是我外祖父当年送给外祖母的……定情信物……” 他外祖父,裴老太爷,吴三娘默念。 “裴家的事……我问过我爹……”吴三娘面色有些犹豫,“他毕竟是局外人,知道的也有限。” 裴信转佛珠的手一顿,“三娘子,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吴尚书虽是局外人,可吴大学士却是置身漩涡又能全身而退的人物,怎么可能不与独子仔细说道清楚。” 偏头见到吴三娘垂下眼眸,慢慢抿着茶,裴信唇角微勾,“三娘子不必担心,十六年了,我早就习惯了……” “不是担心什么。”吴三娘仓促地打断他,“都是过去的事了,提了只会让人伤心。” 裴信一怔,唇边的笑意更真实了几分。 “过往的确让人伤心,可今日......我是真的高兴。” “是因为计划顺利?”吴三娘故意曲解道。 “是,也不是。”裴信笑容依旧,“三娘子当断则断,令人佩服。” 似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烫红了脸颊,吴三娘连忙别开眼,“你这是又躲在哪儿看热闹了,怎么回回都有你......” 说完,慢吞吞地将案几上的锦盒收好,尽量无视对面那人越来越明亮的眼眸。 裴信想凑上去拉她的手,可顾忌着虎视眈眈的月圆姐妹俩,只好再次小声强调道: “三娘子,我是真的高兴。”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兴。” 吴三娘赶紧捂住耳朵,破罐子破摔道: “知道了!知道了!快住口啦你......” 裴信笑弯了眼睛,心底因提起裴家而升起的隐隐钝痛,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吴三娘见他笑够了却转着杯盏没有再说话,便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遂屏退了月圆姐妹,等着他开口。 裴信见房门合上了,先是迅速蹿到吴三娘身边,自然而然地捉住她的手,指腹慢慢擦着光滑的指甲,这才舒了口气。 吴三娘:...... “还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说。”裴信立刻端起正人君子的架势,手却不肯松开,“去皇陵那日,三娘子瞧见了兄长的贴身护卫?” 吴三娘想起当时与裴信一同守在门前的郭言,嗯了一声。 “一向只听过名字,没见过真人,这回算对上号了,不过他们兄弟三人生的倒不甚相像,不似郭大兄弟四人,一瞧就知道是血亲,他们都是你外祖母那边的亲人?” 裴信的外祖母姓郭,祖上曾任前朝皇城司使,守护宫墙内外。 虽然朝代更迭,可郭家以护卫立族,族中的儿郎功夫都不错。 可裴信却道:“不,他们原不姓郭,是外祖母收养了他们......郭家,已经没有后人了。” “没有后人?”吴三娘一愣,心头沉坠,“也是为那场中秋宴所连累?” 裴信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在她手里写了两个字,‘前朝’,吴三娘立刻就明白了。 想起她爹曾经跟她说过的裴家过往,吴三娘叹了口气。 裴老太爷,前朝最后一位太子——玮襄太子的伴读,全名裴照青。 那是真正的天纵之才,心怀天下,令几代人神仰目瞻的传奇人物。 可她爹却说,这样的人物,皇帝是断不会将其留在朝堂之上的。 不仅是前朝皇帝,也不仅是先帝,亦或是泰宁帝,便是一起长大的玮襄太子,再如何英明神武也断无可能。 泰宁帝能容忍朱相弄权,既是忌惮朱相背后的权势,更是因为朱相是他利用世家为国效力的一只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相与泰宁帝的目的其实是一致的。 集中权力。 可裴家不是,裴照青更不是。 一只手若是有了独立的想法,对主人毫无畏惧之心,一心一意倾尽手段,不畏死不苟生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便是那目的再如何天下为公,这只手也只能被无情地砍掉! 裴家与郭家,显然都是有了独立想法的那只手。 听说信州仍保留着几家前朝时就有的慈孤堂,当年出资修堂的,便是郭家。 “郭家几兄弟都是慈孤堂出来的?” “是。” 感受到他的手掌在用力,吴三娘偏头望向了他。 “......郭家灭族后,慈孤堂里的孩子都不约而同改姓了郭。” 心头猛然一阵酸涩,好一会儿,吴三娘才低声道了句: “等地宫修好,第二支船队大约也能出海了,到时候......让我也为慈孤堂出份力吧。” 裴信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 吴三娘半垂着头,待感受到一瞬间的拉力时,还来不及去看,人已经跌进了那道温暖的怀抱。 浅香入鼻,裴信陡然理智回笼,只一息便松开了手臂,仓促道: “是我失礼了,三娘子,你别......我不是......” 吴三娘斜着他,嘀咕道:“又不是第一回了,上回怎么没见你这般局促......” 听她提起上次,裴信脸色暴红,紧张道: “上回也失了礼......都是我得意忘形......三娘子你,你去哪儿?” 吴三娘被拉住衣袖,不得不驻足,瞅着不敢看她的裴信没好气道: “明日我家花会,我不得早些回去帮衬一二?” “那明日花会结束,三娘子再来这儿好吗?”那双漆黑的眼眸直直地锁定她,“我是说......” “......我还想见你。” 吴三娘心头微颤,偏头望着那清峻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留恋,半晌轻笑一声,“好。” ...... 吴三娘刚回到云起院没多久,就被浣纱喊去了馥春院。 吴三娘到时,江氏正忙得脚不沾地,见她来了才放下手里的一叠菜单,指了指身旁的绣凳道了声坐。 “你娘给我送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今日到的,就在京郊的庄子上。”江氏开门见山道。 吴三娘一愣,阿娘怎么忽然送了这样的重礼来? “那珊瑚是给祖母贺寿用的?”吴三娘说完又有些不确定,红珊瑚有多珍贵,便是宫里也寻不出几件,再者今年吴老夫人又非整寿...... 江氏轻笑:“当然不是,寿礼早就送来了,这珊瑚是你娘给你压的阵脚。” 压阵脚? 江氏屏退左右,才又笑道: “你娘的意思,是想你的亲事能由你自己做主,她的心思我明白。” 江氏说完,在心底轻轻一叹,都说她最疼爱孩子,可真要说起来,最疼孩子的还是人家冯雨湖。 心头被一股暖流充斥着,吴三娘勉强压下涌上眼眶的酸意,便听江氏继续笑道: “我原来的意思也是先替你掌掌眼,最后也要你点了头才成……” 想起临走前嫂子严氏的殷勤嘱托,江氏犹豫片刻又道: “阿琪,方才知节遣人送了个锦盒来,我叫人送去了云起院,你瞧见了没?你跟母亲说句实话......知节那孩子,你觉得如何?” 锦盒里的东西,吴三娘一回去就瞧见了,是一柄镶金嵌宝的长剑,最适合用来舞剑。 至于为什么会送剑,吴三娘想,大约严公子也做了回梁上君子,不,墙头君子吧。 正想着严知节呢,一张清峻的面容突然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脑海中,吴三娘顿时觉得脸都热了,哪里还有心思再想别人。 一旁的江氏正一眨不眨地瞧着吴三娘的神情,见她一会儿发愣,一会儿挑眉,最后小脸上又升起两朵可疑的红云。 江氏:...... 女孩子的心思,还真是叫人难猜。 吴三娘离开后没多久,吴守忠来到馥春院准备与江氏一道用晚膳。 江氏便对他说起了红珊瑚的事。 “突然送这样的宝贝来,她是什么意思?”吴守忠蹙眉。 “明面儿上是给阿莹添妆。”江氏慢慢啜着汤,满意地叹了一声,继而吩咐浣纱道,“这汤不错,甜而不腻,给阿莹和阿琪送去些。” 吴守忠耐着性子等她吩咐完,急急道: “明面儿上是添妆,那背地里呢?” 江氏噗嗤一笑,“当然是为了阿琪。” “我就知道!”吴守忠愤愤道,“要不是为了阿琪,她能这样舍了脸面讨好我?” “讨好你?”江氏一听就不高兴了,砰的一声放下汤盏,“明明是送给我的,几时变成讨好你了?” 吴守忠愤愤的脸色一僵,忙拿了帕子替江氏擦了溅在手背上的汤汁,一脸的讪讪: “你的不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就是你的,咱们夫妻还分这么清?” 第172章 吴家花会1 “当然得分清!”江氏斜着吴守忠,“我告诉你,那珊瑚我要留着给阿莹当嫁妆,你休想拿走另作他用,听见没有?!” 迎着江氏越来越恼火的眼光,吴守忠忙拿起筷子开始用膳,一副今日的饭菜尤其合口味的模样。 江氏见他这是默认了,也渐渐消了气,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了饭菜。 用罢晚膳,吴守忠端起盐水漱了口,对江氏道: “近来总说阿宝,倒叫我想起了阿环,你也替她留意一番,阿环比阿宝还大一岁,明年也就及笄了......” 吴守忠说的阿环就是吴二娘,大名吴环。 江氏擦擦手笑道: “自是有了人选的,只是还没得了准话,这才没跟老爷提起。” 吴守忠也笑,“我知道夫人素来善心,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总提来做什么。”江氏摆摆手,不甚在意道,“阮氏都走了两三年了,便是再多的恩怨也与当下无关了。” 乍然听到‘阮氏’两个字,吴守忠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怔忪,却又极快地掠去。 “夫人瞧中的是谁?” 江氏佯装没看到丈夫一刹那的走神,笑道: “最初瞧中的是许御史家的四郎,许御史没有妾室,四子一女皆是许夫人所出,我原想着这样好的家风,二娘嫁去也能跟着学一学。” 吴守忠听她说‘原想着’,便明白了许家的意思,忍不住蹙眉道: “许家为何不肯?” 江氏摇摇头,笑道: “许家自是肯的,可是老夫人的意思,二娘性子有些不稳,虽然得了官瑾娘子的教导,这两年略好了些,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若是伤了咱们与许家的情分可如何是好?” “再者......老夫人也是真心疼爱二娘子的,阿琪与致远无缘,老夫人就想着把二娘许给致远,也算维系了亲戚间的情义,只是尚未来得及与表嫂提起。” 对于庄致远,吴守忠是真心喜爱这个勤勉肯上进的后辈,听到江氏的话,自是满意极了。 阿琪是个主意大的,背后又有冯雨湖给她撑腰,亲事一时半会儿定是不好敲下,阿环倒是无妨,庄家又不是外处,有吴老夫人在,庄家断不会薄待阿环,且阿环与致远又是自小熟悉的。 再者致远又是个肯上进的…… 吴守忠越想越觉得好,忍不住摸了摸胡须,脸上浮现出丝丝笑容。 “老爷先别笑,有件事要老爷亲自出趟马。”江氏说着嗔了丈夫一眼,“许家那头,还要老爷去寻许御史说道说道......” 吴守忠嗯了一声,“那是自然,改日我请许御史吃回酒,这事儿也就结了,夫人莫忧......” “老爷听我说完。”江氏没好气道,“哪有这样简单。” 吴守忠不解道: “又未曾定亲,不过是相看一二,不妥就是不妥......能如何复杂?” “老爷忘了二郎?二娘与许家无缘,我就想到了二郎。” 浣纱上了盘黄澄澄的杏子,江氏挑了个大的递给吴守忠,见他咬了一口被酸得挤眉弄眼,捧腹笑够了才又道: “我觉得许五娘子挺好,老爷觉得如何?” 吴守忠呸呸吐了杏子,咂咂了半天嘴才接道: “难怪你说不简单,许箴言最疼这个小女儿……不过许家的确是门好亲,旁的不说,他家的家风尤其清明。这样,你寻个机会问一问阿璋,问好了就遣冰人上门提亲,许箴言那里我去说......早些成亲好,早些成亲好,我真真,唉!能被阿璋气个半死!” 江氏闻言,也叹着气道: “我晓得老爷是爱子情深,二郎心里有魔障,不清了魔障,便是再考一百回也难如愿......我瞧中许五娘子,也是希望能叫他跟着开朗些......唉!二郎那孩子,心思太重!” 江氏最后的一声感慨,勾起了吴守忠满腹的愁肠。 “五娘子是个好孩子,这亲,算是阿璋......高攀了。” 江氏见他没了笑意,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 “许成了亲就改好了......老爷不就是这样?” 吴守忠:...... 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 次日吴府花会,正巧又是吴老夫人的寿辰日。 故而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来了,甚至还有两位吴守忠夫妇完全没预料到的‘大’人物。 比如七皇子林见鹿,再比如准六皇子妃顺贞郡主。 世家私下里如何不待见七皇子是一回事,可明面上该怎么郑重接待还是要怎么郑重接待。 更何况七皇子那腰上还挂着御赐的金牌。 吴府大门外,见众人都要下跪见礼,七皇子忙托住为首的吴守忠,苦恼又谦逊道: “吴尚书何须多礼,本殿贸然前来已是失礼,惊扰了诸位,实在是惭愧之极!” 众人见吴守忠顺势起身,也跟着虚虚一礼便都站直了。 七皇子身后,扮成侍卫的裴信见吴守忠站直了,这才不动声色地又挪回到七皇子身后。 七皇子命人抬来两箱贺礼,指了指其中一箱玉器,随后朝上抱拳笑道: “父皇感念吴尚书为国效力多年,勤勤恳恳,劳苦功高,特赏赐吴淑人玉器十件,以示天恩。” 话音一落,众人便明白了七皇子此行的目的,忍不住开始重新审视,这位鲜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的七皇子在官家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皇帝赏赐,吴府众人自然要谢恩,七皇子这回没拦着,错开半步,等吴府诸人谢完恩又亲自扶起了吴守忠。 吴守忠被他接连两次扶起也面不改色,只满脸客气地将以七皇子为首的众人朝里让。 吴家的花会虽然与孟家只隔了一日,时间上略显仓促,可布置的却没有一丁点儿仓促的意思。 众人边走边看,从两三人高的罗汉松赞到碗口大小的各色月季,最后又被案几上摆放的几盆极品兰花给震了一震。 “这是素冠荷顶?” “哟!这是白柱万代兰?” “还有这盆翡翠兰,伺候得真好!” 第173章 吴府花会2 “一向听说吴老夫人最善养花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可不是,这府中啊,花木繁盛那就是极好的兆头!” 女眷这头,众人对着吴老夫人与江氏极尽奉承。 旁人观花赏叶,可跟着朱夫人来家的朱十一娘却盯着那满屋顶的琉璃瓦出了神。 原本朱十一娘被她大哥朱维庸禁闭在府思过,可架不住朱夫人非要带了她来。 朱夫人的意思是,十一娘也不小了,该说亲的年纪就该多参加些花会啊寿宴啊,若不然旁人怎么知道她家还有位花容月貌的待嫁小娘子? 朱夫人对着朱维庸足足念了两个时辰,直接把朱维庸给念怕了,想着有朱夫人瞧着应当无碍,便拧着眉头答应了,来之前又细细叮嘱了朱十一娘好几句。 朱十一娘早就在府中呆烦透了,听到能出府,兴奋之余哪里又能听得进她哥的谆谆教诲,左右她以前也没听进去过。 朱十一娘的目光从琉璃瓦转移到一排整齐的金丝楠木圈椅上,又从金丝楠木圈椅转移到面前的掐丝珐琅番莲盘上。 目之所及的富贵令她浑身有些战栗,他知道吴家富,可没想到能富成这个样子! 她上一回看到这样的珐琅盘子还是在宫宴上! 朱十一娘一边看一边抬脚朝外走,方才看到那些繁盛的花木,她只觉得雅致又舒心,如今再看,却觉得那繁盛花木背后隐藏的富贵,压得她透不过来气。 朱十一娘眼中透出丝丝嫉妒与不满。 吴尚书的那个‘代’字还没抹掉,就敢这样铺张!真是奢靡成性!便是他们相府上也没有这样的奢侈! 等她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跟祖父说道说道,哼! 朱十一娘脚步不停,很快便转进了花园深处。 吴宗璋昨晚被他爹叫去问话,今日心绪复杂,趁着府上大宴宾客,好容易从松声院出来透口气,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株枝叶繁茂的榕树下。 粗壮的树干上垂下来的秋千略显萧索,吴宗璋想起这还是从前他娘阮氏命人系上的,不禁伤感万千,忍不住走上前去。 转眼阿娘已经离开三年了…… 三年,足够她的痕迹尽数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吴府中!吴宗璋越想越难过,眼睛都红了一圈。 正兀自愤懑之际,忽有一人自榕树背后转出,险些被秋千旁的吴宗璋吓的叫出声。 吴宗璋认出来人,忙擦了擦眼角,一揖到底: “是朱家妹妹,我不是有意躲在这里……吓着你了吧?真是失礼了……” 朱十一娘自远处瞧见这株亭亭如盖的榕树下垂着秋千,玩心骤起,疾步走到树旁才瞧见树后面竟站了个人。 朱十一娘用帕子按着胸口,待瞧清了秋千旁站着的是吴家的二公子,刚要避开,却在转身的瞬间又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吴二哥哥,都怪我瞧景致入了迷,不想竟走岔了路,二哥哥家的花园也太大了些。” 最后一句抱怨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俏,倒没有多少埋怨的意味,反而像是在撒娇。 吴宗璋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还没想好怎么答话,脸先红了大半。 朱十一娘见状,勾了勾嘴角,朝前又进了一步。 …… 朱十一娘回到宴会时,朱夫人正着急的四处寻她,见她神色如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低声薄责道: “你去哪里了,方才赵夫人还问起你!” “她问我做什么?”朱十一娘不甚在意地捏了块点心吃。 “你说做什么!傻丫头。”朱夫人用帕子挡在唇前,掩饰住脸上的笑意,“赵夫人是替次孙来问你呢……” 朱十一娘闻言,忍不住撇撇嘴,赵夫人的次孙不过是个七品的宫中侍讲,哪来的脸来求娶她?真叫人想不明白。 朱夫人见她撇嘴,顿时没了笑意,换作一脸愁苦道:“赵侍讲虽然官职不高,可胜在人年轻,又常伴天子,你还不满意?” 朱夫人性子软,朱十一娘向来不怕嫡母,闻言便堆出一脸的委屈,低声道: “吴大哥哥好歹也是个六品的千总,给我寻的偏偏是个七品!母亲还说待我与柔姐姐并无两样,如今可不就瞧出不同了?” 说完挤出两滴眼泪,瞧着好不可怜。 朱夫人一向心疼她,见状先慌了手脚,拉住她的衣袖小声哄道: “好了好了,十一娘,既然你瞧不上那就算了,母亲叫你哥哥再给你寻,别哭了我的儿……别哭了……我以后不提他了。” 朱十一娘矫情够了,这才擦了眼泪,换了乖巧的模样去给朱夫人斟茶。 朱夫人被她一通哭,也暂时歇了替她相看的心思,娘俩难得安安静静地品起了茶。 众女眷聊的正火热,就见到吴大娘子脚步急促地走了进来,附在江氏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江氏眉毛抬得老高,尚来不及与众人招呼一声便以更急促的步伐走了出去。 待江氏与吴大娘子迎进来一人,众人齐齐望去,见来人正是准六皇子妃顺贞郡主,这才明白为何江氏母女方才如此失态。 顺贞郡主身份尊贵且极少出现在宴会上。 以吴老夫人为首的众女眷见到她,纷纷起身见礼,顺贞郡主急忙上前扶住吴老夫人,笑着嗔怪道: “我来是为您贺寿的,您怎么反倒对我行起了礼?诸位请起,今日来的没有郡主,是来为表姨母祝寿的晚辈宋雪仪。” 虽然顺贞郡主说的客气之极,可吴老夫人却直言礼不可废,坚持行完了礼才笑道: “郡主实在客气,真按规矩行事,咱们满府的人都该在院中迎候您才是。” 顺贞郡主边笑边叹气,看起来像是无奈极了,又带着几分亲昵: “都怪我莽撞,想来见您就直接来了,不曾想给您添了困扰,真是失礼了。” 吴老夫人深谙处世之道,直言“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郡主能来吴府真是蓬荜生辉云云”,一番话说的顺贞郡主似是更不好意思了,只能笑着看向了江氏。 迎着顺贞郡主暗暗打量的眼神,江氏刚要屈膝见礼,却也被郡主伸手挡住了。 第174章 吴府花会3 “久闻江姐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出众,这位是府上的大娘子?” 吴大娘子紧随着母亲行礼,顺贞郡主忙拉住她的手,连连赞叹: “真是般般入画,秀外慧中!大娘子若有空,一定要常来定国侯府玩耍才好。” 吴大娘子忙道了声不敢,顺贞郡主拉着她好一通细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听闻府上的三娘子也是极有灵气的,不知是哪位?” 吴老夫人身后,一袭浅黄衣裙的吴三娘,闻言上前了几步,对着顺贞郡主深深一福道: “吴琪见过顺贞郡主,郡主万福。” 说来也奇怪,她安安静静站在吴老夫人身后时,仿佛一株其貌不扬的花草,叫人难以察觉。 可只要她从人群中走出来,视线触及她的脸便再难移开目光。 好个脱颖而出! 顺贞郡主不错眼地瞧着她,许久后才勉强从那张因略施薄粉而更显勾魂摄魄的容颜上移开眼。 不止顺贞郡主如此,连她身后的两名侍女也有一瞬间的恍神。 顺贞郡主一手拉着吴大娘子,一手拉着吴三娘,对着吴老夫人与江氏赞了又赞,末了才对众人笑道: “我在这里诸位也多有拘谨,不如我随着阿莹与阿琪去小娘子那一桌,这样大家都能自在些。” 众人忙道郡主客气,顺贞郡主神态极其自然地拉着小姐妹俩离开了。 朱十一娘见状也抬脚跟了上去,她说走就走,朱夫人想叮嘱她两句都来不及。 再说小娘子这头。 见顺贞郡主来了,众女郎纷纷起身将郡主迎至主位,吴大娘子与吴三娘于左右陪坐。 朱十一娘也不顾前些日子的龃龉,紧贴着吴大娘子坐了下来。 另一侧,吴二娘瞅着机会,也紧贴着吴三娘落座。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对视一眼,俱是微微蹙眉,可当着顺贞郡主的面,也只得暂时忍耐了下来。 众女郎围着顺贞郡主依次落座,宴席之上落针可闻。 朱十一娘一直想瞅着空隙跟顺贞郡主搭句话,可看到郡主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认真模样,只好暂时歇了念头,拿起筷子吃得没滋没味。 顺贞郡主对这样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了,略尝了几口菜肴后便放下了筷子,众人见状也纷纷停箸。 见顺贞郡主起身,众人便知她是准备离席,正要齐齐相送,就听到顺贞郡主笑道: “你们吃你们的,阿莹与阿琪送一送我就成了,不必多礼。” 吴二娘正犹豫着要不要厚着脸皮也送一送时,朱十一娘可等不及了,立刻笑盈盈地见缝插针: “我也饱了,正好送一送郡主也算消食了。” 顺贞郡主笑意不改,似是随意地扫了朱十一娘一眼,目光中蕴含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莫名意味,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拉着吴家姐妹朝外走。 朱十一娘顺势跟了上去,与吴大娘子并肩。 见几人独独落下了她,吴二娘的脸色有些阴翳,可在丫鬟香枣的提醒下才发觉席间没了东主,连忙又换上了热情的笑脸,充作东主开始热络地招待起众人来。 另一边,顺贞郡主正与吴家姐妹惜别,看那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三人是多亲密的好友。 朱十一娘不着痕迹地朝下撇了撇嘴角,待顺贞郡主看过来时又迅速扬起一抹和善至极的笑容。 顺贞郡主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不喜,暗道,这位朱十一娘子果然心术不正,难怪会落得那般结局。 “好了,阿莹和阿琪留步吧,宴席上还有一众人等着你们呢。今日一见如故,改日我下帖子,请你二人过府赏花。”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连忙致谢。 朱十一娘却险些气歪了鼻子,明明这里站着三个人,却只开口邀请她们两个! 难道在顺贞郡主眼中,她这个相府家的小娘子,还不如两个‘代’尚书家的小娘子?! 顺贞郡主才不管她怎么想,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两串香珠,分别递给吴家姐妹。 “初次见面,这两串红檀香珠你们戴着玩儿吧。” 朱十一娘见状,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 吴家姐妹谢了又谢才恭恭敬敬地接过,吴大娘子也从玉喜手中接过一只描金木匣,对顺贞郡主笑道: “我知道郡主也是爱香之人,我妹妹最近新制了一种香烛,味道很是特别,还望郡主笑纳。” 见顺贞郡主一脸感兴趣的模样,吴大娘子又道: “若郡主喜欢,过两日我再遣人多送些到贵府上。” 顺贞郡主抿嘴一笑,道了声多谢,命人收好木匣,转身便进了轿子。 吴家姐妹不知道的是,轿子刚离开吴府,顺贞郡主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木匣,拿起一支香烛仔细嗅了嗅,那熟悉的香味令她瞳孔骤缩了一瞬,虽然身处嘈杂的街道,可顺贞郡主却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 顺贞郡主紧紧抓住木匣,浑身颤栗不已。 阿娘,我好像,找到那位天命之人了! …… 吴府花会结束后,吴二娘借口贪杯,向吴老夫人和江氏告退后,扶着香枣一步三斜地回了房。 刚一回房,吴二娘立刻丢开香枣的手,满脸郁色道: “去替我倒杯茶。” 香枣瞧她眼神清明,不似醉酒的模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命人去煮热茶,自己则扶着吴二娘坐在了胡床上。 谁知一盏热茶喝下,吴二娘却扑簌簌落下泪来,给几个伺候的丫鬟吓慌了神。 “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我阿娘了。”吴二娘躺在胡床上,将帕子盖在脸上,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流,“若是我阿娘还在……” 想到吴二娘如今的处境,香枣放柔了声音上前劝慰道: “姑娘莫哭,姑娘的心事奴婢晓得。夫人虽然偏爱大娘子与三娘子,可也断不会忘了姑娘的……夫人一向心善。” 帕子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又瞬间消失不见。 只听吴二娘唉声叹气道: “我知道母亲心善,可架不住府中诸事繁杂……前两日庄家表兄来了一趟,听说是为了三妹妹……” 第175章 花会结束 “还有严副将……听说他还给三妹妹送了件珍宝……” “香枣你说,这样的好事……怎么轮不到我头上?” 说完呜呜痛哭了起来,听着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 想到江夫人的交待,香枣再一次安慰道: “姑娘放心……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事老爷和夫人自会为姑娘做主的,何况姑娘明年才及笄……” “那三妹妹比我还小一岁呢!”吴二娘一听就急了,揭下帕子呛道,“母亲怎么越过我,先替她相看起了人家?” 吴莹便罢了,吴琪算什么东西,去湖州当了三年佛女,便真以为能高人一等了? 她再不受宠,好歹府里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吴琪有什么?唯一的亲娘也坠马死了!若不是江氏偏心,她能比得过谁? 想起吴三娘那张娇艳无双的脸蛋,吴二娘忍不住攥紧了帕子。 习惯性地摸了摸养了一年才养好的手臂,又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膝盖,吴二娘感觉被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恨意,正成股成股的朝上翻涌,脸色不由得也难看了几分。 偏头瞧见香枣正担忧地望着她,吴二娘脸色一僵,忙掩饰般的又将湿帕子盖在了脸上。 “自来佛女总是受追捧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香枣轻叹,又替吴二娘倒了杯茶,“便是夫人不替三娘子相看,旁人也会寻到夫人面前的……姑娘再喝些茶?” 吴二娘拿来帕子,接过茶盏却不喝,只哽咽道: “我没想过要和大姐姐、三妹妹比个高低,只要别辱没了咱们吴家的名头就行……” 香枣梗住了,姑娘这话,她可没法接,姑娘的心事也不是她一个奴婢说了算的。 有时候她是真看不明白这位二娘子,安安分分的待着不就成了,江夫人难道还能亏待了她? 更何况府中还有老夫人和老爷呢! 迎着香枣不解的目光,吴二娘心中暗恨,阿娘原来就说过江氏惯会收买人心,这话,果然一点也不假! 既然江氏不肯把她的亲事放在心上,那她就自己想法子,她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吴二娘打定了主意也不哭了,脱了绣鞋,转身躺在胡床上佯装闭目养神,实则心思一直转个不停,这夫婿的人选她得好好想一想。 …… 清风陪茶楼雅间。 七皇子点着案几,神色淡淡道: “老六派顺贞郡主去吴府,到底有什么意图?” “三娘子说顺贞郡主待吴府诸人既客套又亲昵,让人很是费解。”裴信下意识地拨动着佛珠,“她甚至当众称呼吴老夫人为表姨母。” “表姨母?这是为何?” “吴老夫人的外家姓柳,与文昭长公主的母亲柳贵妃同宗同源,不过两家这亲戚早就出了五服……所以才令人费解。” “难不成老六知道了我去吴府,特意让顺贞郡主走了这一趟,以示拉拢之意?又或者是故意做出熟稔的样子给我看的?”七皇子冷哼一声,“老六素来深藏不露,竟也有着急的时候……” 裴信却不以为然,“若是为了拉拢,六皇子亲至方能显得诚心,派顺贞郡主去算是哪门子的拉拢?” “再者,兄长是得了官家的口谕才走了这一趟,他们未必能猜到咱们的真实意图。” “还有件事……按官家的旨意,年底郡主就要与六皇子大婚了吧?兄长不觉得定国侯府以及长公主府,有些太安静了么?” 七皇子一怔,“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 “现在还说不准。”裴信抿着唇,看起来有些烦恼,“咱们的人根本接近不了他们,更无从探听。” “这事儿……吴琪怎么说?” 裴信叹气,“静观其变。” “跟没说一样……”七皇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三娘子说顺贞郡主有意邀请她们去定国侯府赏花,这话不像是在客套,兄长且耐心等一等,等三娘子从定国侯府回来,也许就知道了顺贞郡主或是六皇子的意图了。” 七皇子嗯了一声,“修地宫的工匠再有几日便能抵京,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发生才好。” “胡舵主最近一直在京城各处游走,兄长且安心。”裴信低低应道。 见正事谈的差不多了,七皇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挑着眉道: “明日就是殿试了,你小子准备齐全了没有?啧啧,好好写策论!别丢了哥哥的脸。” 对于七皇子的调侃,裴信选择——直接开逃。 七皇子:…… 实打实的关心你呢,好赖话听不出来? …… 次日殿试,考场设在了明德殿内,泰宁帝领着内侍慢慢在考桌与考桌之间踱步。 目光扫到一张字迹苍劲端正的考卷,泰宁帝龙心大悦,可视线触及考卷主人那张有几分熟悉的清峻面容时,笑意缓缓收敛,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殿试结束后,裴信半垂着眼眸,跟着考生们一道走出了明德殿,由内侍带着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宫去了。 礼部沈尚书当庭阅卷,与几位副考官一同评选出五篇策论,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给了泰宁帝。 “启禀陛下,此次殿试托陛下的洪福庇佑,佳作不断,臣等选出五篇文章,评议可为一甲,具体名次,还请陛下裁定。” 泰宁帝从内侍手中接过考卷,逐个细看,看罢了又指给朱相瞧。 “沈卿的意思,这几人谁能拔得头筹?”泰宁帝对沈尚书虽不似朱相那般客气,却也极为礼遇,无他,礼部尚书乃默认的储相。 沈尚书笑容满面,熟练地踢着皮球,“臣只觉得每篇都是绝世好文,个个能当魁首,几经商议还是拿不定主意呐!” 泰宁帝知道他的尿性,哼笑一声,转朝朱相笑道: “朱卿的意思呢?” 朱相先是咳嗽了几声,才慢慢道: “沈尚书说的极是,臣也难拿主意,陛下圣聪明断,还是陛下来定夺吧。” 皮球终于回到了泰宁帝这里,泰宁帝瞧着面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张考卷,苦笑一声: “回回都是朕揽了这苦差事!” 第176章 弟大不中留 见泰宁帝没了后话,沈尚书不动声色地吹了道耳边风: “若论高瞻远瞩,当属楚修漫的策论,当然啦,其余四篇也都不错,萧施琅的策论切实求真,行之有效,阮青郎的策论条理清晰,与萧施琅的难分高低,魏濯的策论文采斐然,均属上品。” “裴信的呢?”泰宁帝望着离他最近的那篇策论,目光在考卷左侧那个‘裴’字上流连了片刻。 沈尚书瞧朱相没接话,只得老老实实道: “独树一帜,见解不凡......是难得可贵的实用策论。” “嗯,有些见解比冯春时的策论还要深刻。”泰宁帝看向朱相,“朱相可要再瞧一瞧?” 内侍捧起裴信的考卷送到朱相面前,朱相略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皮道: “天子门生自然由天子亲选,臣没有异议。” 谁知泰宁帝却点着楚修漫的考卷,笑道:“既如此……楚修漫的策论的确气势恢宏,有世家风范,楚计相为国操劳二十余载,朕的意思,楚修漫为状元,阮青郎为榜眼,萧施琅与魏濯便位列探花与传胪吧,众卿以为如何?” 朱相心中诧异,抬起眼皮望向瞧不出神色的泰宁帝,还没开口便听明德殿中响起一道掷地有声的回禀。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阮青郎此人品行不端,举止轻浮,不堪为天子门生,望陛下三思。” 泰宁帝脸色一沉,语气稍冷: “杨卿此话何意?” 兵部杨侍郎身为副考官之一,身兼探察考生品德之责,听到泰宁帝语气不好却也没有多畏惧,只上前恭声道: “陛下容禀,据微臣探察,阮青郎此人曾与一花甲老妪无媒苟合,还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而后阮青郎迫于情势将老妪娶回家中,却未至官府备案,微臣以为此乃骗娶民女之罪,依律当庭杖二十,革去功名!” 泰宁帝的神情从不悦慢慢变成了呆滞,朱相也听得险些破功。 还有这样的事儿? 这样的污糟事儿可真是百年难闻一回! 余下几位副考官俱是议论不休,面上一片嫌恶。 “陛下,若杨侍郎所言不虚,那阮青郎此人便是驱逐出京也不为过!” “臣附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似阮青郎这般品行败坏之徒,如何配进明德殿?岂非玷污了明德二字!” “正是!如此胡作非为,便是才高八斗也断不能容他入仕!” 泰宁帝被吵得头大如斗,想着昨日温御史夸赞阮青郎的话,再想到方才杨侍郎的铿锵有力,简直比吞了只苍蝇还叫他觉得恶心。 “这件事交给沈卿,若阮青郎果真品行不端,那就罢了阮青郎的举人功名,永世不得参考。”泰宁帝脸色难看之极,“余下的,萧施琅为榜眼,裴信为探花,魏濯二甲第一!” 朱相准备再说些什么,可想到刚把阮青郎拉下马,此时若再提裴信,只怕物极必反,索性楚家小子已经成了状元......探花就探花好了,这才第一步,后面再说吧。 朱相打定了主意,与沈尚书迅速交换了眼神,异口同声道: “陛下圣明!” ...... 出金榜那日,京城简直热闹成了一锅沸汤。 楚府外,楚状元之母马氏喜气盈腮,瞧着来讨喜钱喜包的众人,立刻把事先预备好的文房四宝与成串的铜钱香包都拿出来朝外散,不过眨眼间便被门口围堵的众人一抢而空,众人抢罢又欢天喜地道了贺这才慢慢散去。 榜眼萧施琅所在的萧家也是书香大家,放榜那日,萧府门前的热闹比起楚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乘风指挥着下人朝外抬成筐成篮的银锞子,一两一两的银子洒出去,外面顿时如蝗虫过境一般,密密麻麻涌满了人头。 榜眼萧施琅哭笑不得,拉着表兄曲乘风劝道: “差不多就成了,我知道表兄高兴......可这也太铺张了些!” 曲乘风浑不在意,边拉着他朝外走,边得意道: “不就是银子么?李......我家多的是,不算什么,走,跟我出去露露面儿,大家可都等着拜见你这位新晋榜眼呢!” 萧施琅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失笑着摇摇头却也没有再拒绝。 京城诸公转完了楚府转萧府,转完了萧府转魏宅,到了最后才发现,那位据说容姿不凡的探花郎,到现在别说露面儿了,就连家住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于是众人开始四处打听,打听到最后,也只是依稀知道了裴信出身地方望族,更多的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众人倒也不着急,因为十日后裴信定会出现,新科进士簪花游街,这是旧得不能再旧的旧历了。 七皇子趁着夜色一头扎进清风陪茶楼,却扑了个空。 “这小子,竟然没等我来给他庆贺?”七皇子望着空空如也的雅间,顿时傻了眼,“他去哪儿了?” 阿进摇摇头,“不知道,主子给七爷留了一句话‘兄长且在茶楼住下,明日便回’。” 七皇子:...... “啧,刚大考结束就夜不归宿。”七皇子错着牙酸溜溜道,“真是......弟大不中留!” ...... 冯宅里。 裴信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吴三娘。 吴三娘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见裴信正弯腰在方桌前摆着菜肴。 偏头瞧见是她,裴信松了口气,顺手接过她搭在手臂上的斗篷,抖了抖,挂在了暖龛旁。 然后又拉开圈椅示意她落座一道用膳。 吴三娘擦了擦手,裴信接过帕子,顺手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整个过程顺理成章,没有一丝陌生,默契的仿佛两人是相伴多年的夫妻一般,早已磨合了无数回。 “恭喜你,裴探花。” 裴信脸上一热,拿起酒杯笑道: “多谢......我敬你。” “不敢当。” 两只酒杯相碰,裴信率先一饮而尽。 抬头瞧见吴三娘被辣的小脸拧在一起,裴信顾不得避嫌,忙夹了块豌豆黄送到吴三娘嘴边。 吴三娘也不客气,伸头便是一口。 第177章 想死的心 裴信见状,手一抖,险些将豌豆黄抖掉。 吴三娘忙伸手从两根筷子之间救走那块摇摇欲坠的豌豆黄,裴信见状,只得讪讪地收回筷子,暗恨自己不争气。 可巧裴文敲门,端进来一只正沸腾着的暖锅,里头煮着浓浓的羊肉汤。 裴信这才趁机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裴文放下暖锅就走,吴三娘闻着羊肉汤的香味,舀了勺炒米放在小碗中,浇上热汤,捧着碗慢慢喝了起来。 裴信念完最后一遍清心诀,刚稳住心境,一抬眸又瞧见了那抿着白瓷碗的红唇...... 裴信忙闭上眼不去看,心里一阵一阵泄着气,完了,白念了。 吴三娘奇怪地瞅着他,一会儿闭目养神,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又垂头丧气,那张惯常清峻的脸这会儿简直跟川剧变脸一样精彩。 “你来之前,见过殿下没有?” 裴信闻言,连忙打起精神,“还没......和兄长约了明日见面。” “嗯,让殿下催一催官家,修地宫肯定要闹出大动静,至少得过了明路。” 吴三娘说着,将灯笼鹅脯朝裴信那边推了推,她知道他爱吃辣。 裴信执筷夹起一块鹅脯,微微点头又问道: “工匠何时能到?” “五日之内。”吴三娘慢慢咬了口樱桃煎,“先住在京运码头的货栈里。” 裴信忙垂下眼眸,也吃了口樱桃煎。 “既然是借着修码头的名义进京,住在码头货栈里顺理成章,免得漕运那头起疑心。” 吴三娘嗯了一声,又夹起酸辣笋丝吃了两口。 裴信也悄悄将筷子伸向了那盘笋丝,尝了一根,既酸且辣,又带着春笋的鲜味,真是开胃极了。 吴三娘夹什么,裴信也跟着夹,最后吴三娘舀起了暖锅里的最后一颗藕圆。 裴信:...... 吴三娘边咬边笑,裴信只能悻悻地盛了碗羊肉汤来喝。 两人吃饱喝足,吴三娘作势起身要走,裴信忙取了斗篷来。 忽然想起袖间的礼物,吴三娘啊了一声,忙掏出一只锦盒要递给裴信。 裴信听她惊呼,忙拿着斗篷朝她那边走,正巧吴三娘一个急转身,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裴信下意识地出手勾住吴三娘的腰带将人捞稳,指尖触及那锦衣之下柔软的腰身,腾的一下脸红了个彻底。 吴三娘也很不好意思,将手中的锦盒朝裴信手中一塞,连道别都没说,转身便走。 “三娘子,我送你?” 吴三娘却越走越快,上了马车迅速消失在大门口。 裴信听着马车轱辘声越走越远,慢慢搓了搓手指,带着满腔的悸动与空虚一头倒在了矮塌上。 与裴信的一夜好眠不同,同在京城里的阮青郎几乎睁着眼睛捱到天亮。 阮家那个比原来略齐整了些的院子里,阮青郎坐在新修葺的井边,看着井中水波粼粼的倒影,出神到半夜。 一阵冷风吹来,已经冻麻木了的阮青郎扶着井沿慢慢站了起来。 屋内的小钱氏一直盯着儿子的动静,见他一只脚探进了井里,小钱氏吓得尖叫一声,连扑带滚地冲到阮青郎身边,死死拽住他的手臂。 “我的儿!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死了阿娘怎么办?不就是没中榜么,三年后再考就是!也值得这般想不开?” 阮青郎脸色灰败,呆呆地望着井口,被他娘哭湿了衣襟也不肯说一句话。 小钱氏拍着他的脸颊,痛哭道: “没事的青郎,你还年轻,多的是机会......” 多的是机会? 阮青郎忽然轻笑了一声,“阿娘,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小钱氏瞪大了眼睛,“三年后咱们再考就是......难道有人用权势压你,不让你参加科举?” “谁?是谁!天子脚下!谁敢如此狂悖......我去找他,我去找他!” 阮青郎愣愣地转动眼珠,望着他娘一脸的愤怒,忽然笑容古怪道: “是官家......官家不许我再参加科举......阿娘去找官家吗?要不要儿子送您进宫?” 小钱氏听傻了,怔了半晌忽然觉得天昏地转,自己险些先儿子一步跌进井里。 阮青郎望着他娘扶着井沿浑身乱哆嗦,于是也一屁股坐在井边,痴痴笑了起来。 听到阮青郎的笑声,小钱氏却是骤然嚎啕大哭: “你还有脸笑!都说了那老贼婆不是个好东西,你偏要娶!娶就娶了,还诓人家!玉雕龙没得到手,人也跑了,如今竟连科举的资格也没了!阿娘啊,咱们家往后可怎么办呐!” 不知是被句话刺激到了,阮青郎立刻冲他娘急赤白脸地暴喝了一声:“闭嘴!!!” 小钱氏也是哭魔怔了,被吓了一跳反而来了脾气,失声叫道: “你有本事在这儿发脾气,怎么没本事金榜题名?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罪?!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怎会留在这破屋里吃苦?还整日挨你爹的巴掌!这些你都瞧不见?你这个贪心不足的东西......” 阮青郎原本就心如死灰,又被他娘当头喝骂,脑海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咬着腮帮子将他娘扑倒,然后死死按住了她的口鼻。 “我让你骂!让你骂!不是过不下去了么......那你就去死好了,去死!去死!” 从小钱氏的视角看,此时的阮青郎睚眦欲裂,面皮扭曲,仿佛一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要吃人。 小钱氏想尖叫想求饶,可被紧紧捂住口鼻,别说发出声音,她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 “青郎,青郎?青郎快住手!” 阮青郎听到来人的声音,下意识地松开手,转头透过凌乱的头发见到温三爷正朝他奔来。 阮青郎一惊,忙拢了拢头发,又慌乱地想扶起他娘。 可小钱氏此时如一滩软泥无异,任凭阮青郎怎么用力也没法将她扶起来。 第178章 狗血淋头 温三爷见状,摆摆手,两个婢女上前从阮青郎手里接过小钱氏,帮着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好半晌才救活了小钱氏。 “把她扶到房里歇着,青郎跟我走一趟。” 阮青郎闻言,也不问去哪儿,半垂着头缓缓跟在了温三爷身后。 马车一路朝外驶去,隐入巷子口转进了温府后门。 随着一声嘶鸣,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月洞门前,阮青郎轻轻推开温三爷的手,低声提醒: “三爷,到了。” 温三爷见他束发拢衣,只好坐正了呢喃道: “这么快就到了,唉,走吧......待会儿阿爹斥责,你就好好认个错,其余的我自会为你想法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贴在阮青郎耳边说出来的,说罢忍不住捻了捻那有些泛红的耳垂,随后恋恋不舍地下了车。 阮青郎深吸了口气,披好外袍,也跟着下了马车。 穿过月洞门来到书房,不必进书房,单看投在窗户上来回疾走的影子,就能猜出温御史有多生气。 “你不是说那老妪已经被你处理好了么?”温御史冷冷地盯着跪在面前的阮青郎,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是怎么办事的?这样的污糟事竟能直达上听,老夫为官数十年,今日算是开了眼!” 温御史言辞犀利,长相比言辞更犀利百倍,细长的眼睛下挂着两轮不容忽视的眼袋,鹰钩鼻两侧,深凹的法令纹随着斥责仿佛化作两道挥舞的利剑,直逼下方而去。 阮青郎压下几乎要淹过头顶的惶恐,忙伏在地上辩白: “御史大人容禀......” “还有什么可禀的?”温御史居高临下,满脸的森寒,“我在官家面前把你夸得天上少有,你倒好,转过头来就给了我这么大一巴掌。” 听到‘巴掌’两个字,阮青郎心里一咯噔,抬手便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啪! 温御史见状,就这么冷漠地注视着他,也没有后话。 阮青郎咬咬牙,对着自己的脸又是重重几巴掌扇下。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回荡,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青郎觉得双颊和双手都已经痛得没有知觉时,温御史才慢慢开了口。 “行了,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便是把自己打死了又能有什么用?” 温御史瞧见阮青郎嘴边的血迹,嫌恶地移开眼,几步走到上首坐下才又道: “去叫三哥儿进来。” 温三爷得到传唤进屋,一眼瞧见肿成猪头的阮青郎,心中一疼,忙对他爹陪着笑道: “阿爹消消气,打了青郎是小,气着您才是大事,左右事情应该到了这般田地,不如......” 温御史摆摆手打断他: “你觉得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自然有,阿爹且听儿子细说。”温三爷一边瞧着他爹的神情,一边飞快地转着心思,“儿子仔细想了想,青郎这事儿明显是有人从中作梗,至于是何人......阿爹想一想杨侍郎是谁的人,不就明白了?” “还用你说?”温御史心烦不已,“这事儿我查过了,的确跟吴尚书扯不开关系,可他敢这样做,定是得了朱相的默许,你说,这还怎么回旋?” 温三爷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他爹捏着肩膀,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吴尚书再不喜青郎,可也遮不住吴阮两家有亲的事实,阿爹别忘了,青郎的亲姑母可是给吴尚书生了一双儿女的......” “你不是说他姑母已经死了?”温御史的语调上扬,可心头的怒气却有下降的趋势。 “可那双儿女还在啊,阿爹。”温三爷轻声提醒道。 温御史半眯着眼眸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阮青郎,半晌才笑道: “青郎,听说那位吴家二娘子正值妙龄,她与你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的喜事,想必你姑母泉下有知也定是愿意至极吧?” 说完也不等阮青郎回答,又对着温三爷吩咐道: “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叫温英和温雄跟着青郎,便宜行事,记住,我只要结果,若是这回再办砸......” 温三爷忙保证道: “断然不会,这回儿子与青郎一定全力筹谋,阿爹放心。” 温御史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不再看缩成一团的阮青郎,起身背着手快步离去。 见温御史走了,温三爷忙命人端来凉水,亲自拧了帕子来给阮青郎敷脸。 下人离开后,温三爷见阮青郎脸上的红肿略消了些,才叹着气将帕子丢回盆中。 “我原还想着以你的文采,必然榜上有名,提前两日我就在金明池订了一艘花船,准备与你贺一贺,这倒好......” 阮青郎闻言,忙跪下请罪: “都是我大意了......没防备吴尚书在此时出了手......” 对于吴守忠的黑手,阮青郎也甚觉匪夷所思,他的那位便宜姑父一向清高自持,素来瞧不上这样的手段,就连他谋夺吴大娘子那回也没见他动真格的,不过是纵容吴宗珏上门揍了他一顿而已,没想到...... 这回倒是失算了!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把阿爹的吩咐办好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温三爷似是觉得热了,自顾自地除下外袍。 阮青郎接过外袍挂在椅背上,背对着温三爷低声道:“多谢三爷费心救我......” 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抱住,阮青郎也不见惊讶,习以为常地解开腰带,任由衣衫落了一地。 “谢我就是见外了。”温三爷一边肆意妄为,一边感慨,“青郎娶妻后,咱们也该缘尽了。” “我,听三爷的意思。”阮青郎支离破碎道,“若三爷......我一辈子也不碰她......就供着,和......一样......” 温三爷这回满意了,心疼地摸了摸那张通红的俊脸,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浑话。 他说一句,他附和一句,惹得温三爷更不舍得松手了。 唉,真论起贴心遂意,还是青郎! 第179章 让我亲亲你呀 再说庄家这头,几番献殷勤遭拒,庄致远最近几日都无精打采。 刘氏见了很是心疼,想到江氏托人带的话,刘氏便笑着对儿子说道: “致远,再有几日就是阿环的生辰了,从前你过生辰她送过你一对铜人,你还记不记得?” 庄致远满脸疑惑:“谁是阿环?” 刘氏笑容一凝,“呃......就是你表妹,吴二娘子啊......” “她何时送过我铜人?男女授受不亲,难道她不晓得?”庄致远看起来更疑惑了,隐隐带着些不赞同。 刘氏已经快绷不住笑脸了,“就是你六岁生辰那日......她来咱们府上玩耍......”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庄致远十分错愕,“有十年了吧,阿娘还记得?” 刘氏忍住想抽他的冲动,耐着性子假笑道: “不管多少年,那铜人你总是拿了吧?没给人家回礼也是真的吧?致远,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较真的脾气,真是!” 庄致远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跳起来问道: “那吴琪妹妹送过我礼物没有?不是现在,以前!六岁?五岁?阿娘仔细想一想!有没有?” 刘氏把头摇得斩钉截铁:“没有!” 庄致远:...... “吴琪妹妹没跟着来咱们府上玩耍?”庄致远显然不信。 刘氏知道她儿子是个什么脾性,今个若是不解释清楚,她能笑着走出他这个书房那才叫怪了! “阿琪自小身子不好,鲜少出府,况且......”刘氏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后面的话,“再说来没来过,你还不清楚?” 庄致远虽然老实却不傻,否则也不能在盐铁司里接连升职。 “阿娘说况且,况且什么?那时候吴琪妹妹不受宠是不是?” 刘氏哑然,若不是阿琪幼时不受宠,人又傻乎乎的,她一早就想给儿子定个娃娃亲。 阿莹一出生就许给了梦浮,阿环幼时又是个张扬的性子,且她自来不喜欢阮氏,所以才将目光投向了阿琪。 不过如今阮氏不在了,阿环又改了性子,上回参加吴府的花会回来,听小六说阿环如今很是稳重,帮着招呼小娘子时也是有模有样的。 至于庶出的身份,江妹妹也说了,待阿环定亲前,也将她记在名下,算是看在这些年她安分守己的份儿上的奖励。 再想到吴老夫人悄悄和她说要给阿环贴嫁妆的事儿,刘氏又劝道: “再怎么样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致远,你的心思我清楚,可阿琪明摆的与你无缘,阿娘是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不瞧瞧旁人?” 庄致远被他娘的话说得满脸惆怅,悻悻坐回了椅子上。 “阿娘说的旁人,是指吴环表妹?” 刘氏叹气,“阿环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六也说她如今变得十分稳重,致远,你媳妇是庄家以后的宗妇,要掌家的,阿环的身份又足够,你叔母也说了,回头会把阿环记为嫡女......致远啊,你好好想想阿娘的话......” 刘氏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庄致远沉默地听着,许久后才勉强道: “阿娘,我......想再见一见吴琪妹妹,最后一回,若她不肯......我从此便死了心......亲事,就听阿娘的......” 刘氏看着儿子眼中的坚持,到底于心不忍: “下个月你吴莹妹妹及笄,到时你随我一道去吴府......致远,别钻了牛角尖......” 庄致远强笑一声,“放心阿娘,我知道自己的责任。” ...... 此时的勤政殿上,泰宁帝正与朱相‘谈着心’。 朱相望着泰宁帝苍白的脸色与疲倦的神情,忍不住嘴角微抽。 “陛下风寒未愈,还是要保重龙体,龙体安康乃社稷之福。” 泰宁帝怅然长叹,做足了悲戚的模样: “朱卿,朕近来总梦见父皇和母后,朕......只怕要走在你前头了......” 朱相听得嘴角抽完眼角抽,只好换上难过的神情,哀哀道: “病中切勿多思!陛下果真担忧社稷,何不先立下东宫?” 说完用眼角偷偷瞄着泰宁帝,等着看他失语。 泰宁帝果然一脸无语,“那朱相以为东宫当立何人?” 朱相忙拱手笑道: “臣已年迈,眼力不及陛下,且陛下的皇子们个个出众,还是陛下决断吧......” 听到他的话,泰宁帝很想回一句‘既然年迈,何不致仕?’ 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说,那是不能说的。 “嗯,这是大事,改日再好好商议......眼下还有件要紧事,昨日西寰使臣又来问朕,何时能参观地宫,朱相怎么看?” 朱相真想呵呵两声。 “启禀陛下,为着此事,七皇子来府上找过臣,臣也想为陛下多出些力,无奈臣实在是……余力不足啊!臣的意思,先将宫里的宝物挪用一些……” “朱卿所言有理!” 泰宁帝似是十分惊喜于朱相的建议,甚至苍白的脸色都因此而变得有些红润。 朱相一脸愕然,随口一说而已,也值得激动成这样?怎么,宫里难道藏了个他不知道的大宝洞? 泰宁帝才不管他怎么想,继续奔着目的前进: “宝物有了,寻些工匠也不是难事,即日便动工吧!再晚,咳咳……只怕朕要等不及了……” 朱相:……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再说,寻些工匠怎么就不是难事了?先帝的地宫建了近两年才竣工,不就是因为工匠难求么? 泰宁帝不等朱相开口便蹒跚着离开了。 泰宁帝来到锦怡宫时,锦妃娘娘苏云绵正命宫人整理着宫里值钱的物什,见到泰宁帝,锦妃立刻化身投林的乳燕,直冲泰宁帝扑来。 泰宁帝忙推开内侍的手接住她,小声嗔怪了句当心,锦妃却翘着嘴角朝他嘴边亲了一口,看那副模样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而是与她年龄相仿的俊秀青年。 第180章 两眼一睁就是哄 尽管已经习惯十几年了,可泰宁帝依然十分受用,手臂一揽就想把人抱起来,可锦妃的绣鞋刚离开地面,泰宁帝的脸色便僵住了。 该死的老腰!泰宁帝一阵懊恼。 锦妃见状,半掩着唇咯咯直笑,一点儿没有避讳的意思。 泰宁帝只好慢吞吞地放下她,锦妃却先一步抱怨上了: “都说了让您批完折子去练一练弓箭,如今倒是真好,竟连抱也抱不动了。” 泰宁帝不以为忤,反而讪讪地陪着笑脸道: “批完折子都什么时辰了,我不是想早些来陪你么......” “锦怡宫里不能拉弓,可练几回五禽戏的地方还是有的吧?”锦妃娇哼一声,“陛下若是不想练就算了,左右咱们死同穴,到时候我就追随陛下......” 泰宁帝忙捂住她的嘴,低声求道: “姑奶奶,别整日里生啊死啊的行不行?我练,我现在就练五禽戏行了吧?” 说着便脱下明黄外袍,卷起袖口开始摆出虎举的架势,“第一式是这样的吧?哎,你别走,云娘,云娘?” “您练您的,叫我做什么?”锦妃斜着泰宁帝,翘着嘴角,“没瞧见我忙着给咱们的地宫添宝贝呢......” 听她提起地宫,泰宁帝嘴唇动了动,可最终却也没说什么。 云娘脾气倔,这一条最像她,铁了心要做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不止一次和她因为这事生过气吵过架,可回回都吵不过她,也理论不过她,她总有千百种荒诞的借口说服他,实在说服不了,她就撒泼打滚,恨不能哭晕过去...... 真拿她没办法! 还是慢慢劝吧,泰宁帝轻叹,她还年轻,他不能让她蹉跎了最宝贵的青春,最后连命都搭在他身上。 “云娘......”泰宁帝走到锦妃身边,“不用如何添,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你只管安心......” 泰宁帝想说‘你只管安心等着就成了’,可总觉得不吉利,遂改口道:“你只管安心瞧着就成了。” 谁知锦妃却忽然恼了,气冲冲道: “瞧着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要陪着您的,怎么如今我竟成了局外人?我偏要添!不仅要添,我还要整个锦怡宫都添进去!” 泰宁帝:...... “你可真有本事。”泰宁帝没好气道,“你干脆把勤政殿也添进去好了!” 锦妃听得恼火,脸颊因怒气浮现出一抹绯红,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一群目无君上的臭虫踩过的臭殿!谁爱要谁要,我才不要!” 泰宁帝直接被气笑了,“这又说的什么胡话......你瞧你,这宫里谁有你放肆......” 锦妃气得不想理他,东走西停地开始收拾摆件,只不过一会儿擦着了泰宁帝的胳膊,一会儿撞住了泰宁帝的肩膀。 泰宁帝:...... 泰宁帝理所当然地宿在了锦怡宫,第二日天尚未亮泰宁帝便醒了,一睁眼就瞧见身旁的锦妃正杵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没多睡会儿?”泰宁帝干巴巴道。 “想着地宫的事儿睡不着。”锦妃半眯着美眸,“臣妾哪及陛下胸宽似海,哼。” 得得得...... 泰宁帝直叹气,这一天天的,两眼一睁就是哄! ...... 因吴府刚举办过花会,吴大娘子及笄礼这日,江氏为了免人嚼舌根,道吴府太过招摇,便只请了相熟的几家人来到府上。 虽然没有大办,可江氏给吴大娘子准备的曲裾深衣与钗环珠饰一点儿没有含糊的意思。 赞者请特意了许御史之妻穆氏来担任,穆氏父母俱在,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是满京城的女眷心中最理想不过的十全人。 凭借吴府与许府的关系,穆氏自然爽快答应。 及笄礼前,穆氏帮着吴大娘子换上绯色金线长裙。 迎着众人或是含笑或是好奇的目光,穆氏上前将吴大娘子半披的发丝用金簪绾好,待吴大娘子道了谢,这才笑盈盈地道了句‘礼成’。 众人如何道贺先不提,半藏在吴老夫人身后的吴二娘却感到十分不是滋味。 吴莹身为嫡长女,尚且是如此低调的排场,那明年轮到她的时候,江氏会不会直接说不办了? 吴二娘又望了望一脸欣慰笑容的吴老夫人,心里突突冒着酸水,自阿娘离世后,祖母心里眼里的,渐渐也只有吴莹和吴琪两个孙女了。 她的亲事,她的一切,甚至于她这个人,她们似乎都不在意,更别说替她操心了...... 感受到一阵泪意上涌,吴二娘怕犯了江氏的忌讳,只好把头垂得极低,慢慢退到人群后,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 吴二娘刚走到花廊小径,就见到迎面走来几个送点心果子的小丫鬟,吴二娘怕人瞧见发红的眼眶,只好朝一旁的花圃避了避。 最后一个小丫鬟与吴二娘即将错身的刹那,吴二娘的手一颤,待发觉时,手心里已经多了一张卷好的小字条,而几个小丫鬟却已经走远了。 吴二娘压下怦怦直跳的内心,借口更衣避开香枣几人进了内室。 吴二娘一目十行,看完了字条后按照吩咐烧掉,开窗散了散气味才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门。 香枣几人见吴二娘神态自若,并未起疑。 只有吴二娘自己知道,她此时激动兴奋得简直想捶床大笑一场! 表兄的想法真是太妙了! 吴琪不是自持清高,谁也瞧不上么,那她这个二姐就来帮帮她,照她看,吴琪与阮家表兄可真是天作之合,下贱胚子配破落户……嗯,这个月下红娘,她是当定了! 再怎么样,阮家也是她的外家,真有什么想法,表兄还不是要先来寻她问个主意? 她倒要看看,吴琪嫁到阮家后,还能不能笑得像今日这般灿烂! 吴二娘越想越兴奋,脚步都跟着轻盈了不少,仿佛此刻已经将吴三娘紧紧捏在了手心里,是揉是捏全凭她的心意。 第181章 大人物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吴二娘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吴三娘,所以顺贞郡主的请帖送到吴府时,吴二娘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姑娘别生气了,郡主许是忘了……”香枣小心劝慰道。 吴二娘正在气头上,见她腆着脸上前劝,险些将茶盏摔到她脸上。 可想到官瑾娘子那张色正芒寒的脸,那茶盏到底也没能砸下去。 香枣却被她那暴怒的神情吓得后退了几步,讷讷道: “姑娘……奴婢不是那个的意思,姑娘是最仪静体娴的性子,素来不露圭角,老夫人最是喜爱您的这份恬静……奴婢是觉得顺贞郡主定然也知道您不爱抛头露面……” “行了。” 吴二娘放下茶盏,忽然换作笑脸,“郡主如何行事不是咱们能妄议的,郡主既然只请了大姐姐和三妹妹,想来是她们与郡主有缘。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去把我那件新做的素绸长裙拿来。” 香枣暗自松了口气,忙去取裙子不提。 …… 定国侯府,后花园中。 顺贞郡主一袭浅紫常服,对围在周围的几个小娘子笑道: “府中刚修整完,特意请大家来玩耍,就算是暖屋宴了,你们几个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了,就不用我一一介绍了吧?” 顺贞郡主说完,几位小娘子相视而笑。 许五娘子拉着身边的吴大娘子与吴三娘笑着接道: “哪里还需要郡主娘娘介绍,我和吴大姐姐、吴三姐姐是自小就认识的,庄六娘也和我从小打到现在……” 说着轻轻捶了庄六娘子一下,亲昵之态让人失笑。 庄六娘子也不让她,佯装狠狠拧了她一把,着急替她描补道:“瞧瞧你,当着郡主的面儿也这般无状!” 顺贞郡主却笑得花枝乱颤: “真是一对冤家,一个心里藏着另一个。” 许五娘子有些羞赧,小声道了句“让郡主见笑了”之后,无论旁人再说什么也断不肯开口了。 “郡主才不会嘲笑你呢!”楚二娘子一脸的娇态,认真地替顺贞郡主辩解道,“郡主是最和善不过的性子,她的好,你们往后会知道的。” 顺贞郡主嗔笑道: “二娘子自来就是个实诚脾气!” 嗔罢又贴心地为众人解惑: “我父亲微末之时曾与楚计相有过八拜之交,二娘子与我更是情同姐妹,你们只看这座院子大不大,二娘子却连我这院子里哪处长了什么花草都一清二楚!” 众人好奇,忙凑上前询问缘故。 顺贞郡主笑道: “二娘子年幼时便是养在我这处院子里,她幼时体弱多病,险些养不住,楚计相担忧不已,便请来青空大师给她算了一卦,大师说她这是魂魄虚浮之症,须挨着一位命格极贵的女子住才能镇住她的魂魄,这样养到九岁上方算得上功德圆满。” “楚计相无法,只能求到我母亲这里,后面二娘子便养在了这里。” 众小娘子一阵低哗,事关皇家公主,这样的八卦若不是顺贞郡主主动说起,谁敢去探听? “我来这儿时也不过四五岁上,郡主怕我孤单,每日都来寻我。”楚二娘子想起往事,忍不住笑出了声,“郡主是怕我在院子里闷傻了,变着花样地逗我玩儿。” 顺贞郡主用帕子遮住唇,笑着接上了话,手里还比划着。 “她那会儿傻得很,我跟她说藏了个糖葫芦串儿在院子里,找到了就归她,她闷头找了半日也没找到,我就奇了怪了,陪着一瞧才知道,她只盯着地面找,那糖葫芦挂在秋千上,她从下头过去四五回,愣是没瞧见,你们说说……唉!” 楚二娘子已经被自己当年的事蠢哭了,当然是笑着哭的,“郡主千万别说了,真是……惨不忍睹,不是,惨不忍闻……” “这也不能全怪二娘子,郡主这院子可真够大的!真要寻个什么小物件,的确不容易。”吴大娘子笑够了,擦着眼泪替楚二娘子‘重塑形象’。 顺贞郡主拍着胸口,平复了片刻才接到: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要护着她……这样,咱们再玩一回寻宝的游戏!昨日我命人在院子里藏了两颗绿松石,用木匣装着,你们且去找一找,谁先找到就归谁,我倒要看看,果真能用得了半日的时间?” 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急急补充道: “不许带婢女!找不找得到,全凭本事!” 几位小娘子正是爱玩儿的年纪,一听有宝贝,纷纷告退,然后一哄而散寻宝去了。 吴三娘也跟着吴大娘子朝外走,一派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两人刚走到岔路口,吴三娘便拉住吴大娘子,笑道: “大姐姐,绿松石最怕潮湿,那头有湖,咱们走另一条路。” 吴大娘子点点头,刚跟着吴三娘走了没几步,忽然自道边草丛里蹿出一只雪白的异瞳猫儿,冲吴三娘摇了摇尾巴后,又胆怯似的扎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吴大娘子落后几步没瞧见猫,吴三娘却脚步一顿,只一瞬后又笑着对吴大娘子说道: “郡主心思灵巧,也许会反其道而行之。我最爱绿松石,大姐姐,咱们兵分两路,一定要赶在五娘子与六娘子前头找到!” 吴大娘子原还有些担忧吴三娘,可想着今日来的都是相熟的小娘子,便也放松了警惕,笑着道了声小心后就左右瞄着朝湖边慢慢走去。 吴三娘见她走远了,悄悄摸了摸宝石戒指,深吸了口气转向了猫儿方才消失的方向。 小心翼翼地跟着白猫转了七八条岔道后,吴三娘终于在一处八角亭中看到了自己意料中的大人物。 果然是她。 吴三娘眼眶微缩,下意识地整理了一番衣裙发髻后,低垂着头缓步上前,朝端坐在八角亭中的女子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礼。 “……兵部代尚书之女吴琪见过长公主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番外番外,大家想看谁的番外】 第182章 了不得的发现! 八角亭中的女子身穿缃色锦袍,单看保养得宜的面庞,叫人以为她大约刚过而立之年。 虽然未戴半点珠钗,一身气势却让人难以忽视,一举一动都仿佛练习过无数回,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既规矩且颇具美感。 吴三娘行完礼,迟迟未等到那位大人物出声道‘免礼’。 吴三娘在心里默数,不知过了多久,吴三娘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麻时,八角亭中忽然传出一声冷冷的“孽障!” 吴三娘心中重重一跳,惊吓之余,后背立刻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晴天朗日之下如临地狱。 难道长公主知道了她的秘密? “还不出来看看,这是不是你说的天命之人?” 什么? 天命之人? 吴三娘强忍住抬头的想法,极度惊愕之余又隐隐升出几丝怪异感。 正快速思索着文昭长公主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以及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酥麻感自头顶缓缓下移,好像有看不见的电流正在精细地扫描着她。 吴三娘拳头紧握,浑身绷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阵抵抗的怒气。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后,吴三娘觉得浑身一轻,那道看不见的电流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只有八角亭中的文昭长公主知道,她脑海中的那个孽障头一次栽了跟头,竟被生生反弹了回来。 尽管身为宿主,文昭长公主同样有些不好受,可依然在心里幸灾乐祸地补刀: “哟,咱们一向无所不能的系统大人,竟也有吃瘪的时候,真是难得啊,啧啧……” 文昭长公主的讥讽落在吴三娘耳中,无异于一道电闪雷鸣,瞬间灵台都被轰得清明了不少。 原来长公主竟绑定了系统,成为了传说中的宿主! 而且,自己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最重要的是,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这一点! 吴三娘瞬间想通了关节后,伏在地上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就是系统么,小说里多的是,她是现代人士,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 尽管这样想着,吴三娘到底还是没忍住微微抬了抬头,对于大名鼎鼎的系统,以及传说中天选的宿主,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好不好! 视线触及长公主那张冷艳动人的面容,吴三娘轻吸一口凉气,没想到长公主竟比顺贞郡主还要美上三分,真是妥妥的小说女主角啊! 回去她一定要好好跟云烟说一说,下一个话本子就写《天降系统:长公主她又美又飒》! 吴三娘不知道的是,长公主对她的好奇心甚至比她的更强烈。 目光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扫过,长公主蓦然一笑,犹如冰雪初融: “平身,到我面前来。” 吴三娘慢慢起身,因跪得时间久腿有些发麻,故而身形微微有些踉跄。 长公主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吴三娘谢过落座,却没有再与长公主对视。 对于这位皇家公主,她了解的并不算多,所以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你叫吴琪?” “回殿下,是。” “琪花瑶树的琪?” “……是。” “多大了?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回殿下,臣女十岁有三,平日里最爱抄经。” 长公主沉默了一刹那,吴三娘却听到了她的心声,“胡说。” 吴三娘愕然,却听长公主又道: “若朝上数一辈,本宫与你祖母也算有亲,不按天家论,你该叫我一声姨祖母,所以你在本宫面前不必如此拘谨,本宫看你与看顺贞无异。” 吴三娘忍住寒毛倒竖的冲动,忙起身请罪: “臣女惶恐,臣女无德无福,岂敢担殿下的偏爱……” 无德无福? 文昭长公主细细品了品这四个字,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 若她果真无福,那天下的人往后便再都没有福气二字可言了。 吴三娘当然不明白文昭长公主的意思,可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疑问,装着一脸的慌乱与羞赧。 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只片刻又恢复了平静,轻笑道: “你我能在此处遇见说明有缘,下次我让人接你去公主府玩耍,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说着用绣鞋尖轻轻碰了碰脚边端坐的猫儿,那猫儿直起后腿,用毛茸茸的身子蹭了蹭鞋尖,冲吴三娘喵喵了两声,一个起跃便率先跳出了八角亭。 吴三娘见状,朝文昭长公主深深一福,跟着猫儿慢慢退了出去。 当日晚上,吴家几位主子就这次意外之极的‘偶遇’召开了重要会议。 书房里。 吴老夫人坐在上首,吴守忠夫妇坐在左侧,对面是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姐妹俩。 “……长公主就问了这些,又与祖母论了亲,最后说过些日子接我去公主府玩耍,然后就放我离去了……” 听了吴三娘的话,吴吴守忠沉思了片刻方道: “我外祖母姓柳,与文昭长公主的生母柳贵妃娘娘同为并州柳氏的旁枝,只不过早已出了五服,真论起来,长公主说的倒也不错……上回顺贞郡主来府,我原以为是六爷在与七爷打擂台,如今一看……” “只怕顺贞郡主就是为了阿琪而来,也未可知啊!” 吴老夫人缓缓点头,以示回应。 “可阿琪除了佛女的身份,还有何值得长公主关注的?”江氏蹙着柳眉,很是不解。 吴大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不成长公主殿下是瞧中了阿琪,想给谁保个媒?” 众人皆是一怔,旋即面面相觑,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吴三娘想说应该不是,可‘系统’与‘宿主’这样的字眼,太过惊世骇俗,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于是吴三娘只好斟酌了许久后才尽量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话说道: “我觉得长公主应该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她……像是得了些大机缘……不知道我这样说,祖母和父亲母亲能不能明白。” “阿琪,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什么大机缘?” 吴三娘抿着唇,想了半晌才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好比,兴许长公主有幸窥得了一丝天机……知道了咱们,不,不光是咱们,是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某些事……” 尽管吴三娘说得有些含蓄,可在座的几位都隐隐有些明白了。 吴守忠端着茶盏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难道长公主是得了佛祖的点化?又或是……不能吧,堂堂皇室血脉,受万民供养,岂会轻易被孤魂野鬼近身……” “阿琪是怎么看出来的?”江氏率先发现了疑点。 吴三娘神情微冷,半垂着眼眸犹豫道: “我,能听到长公主的心声……” 啪! 吴守忠手里的茶盏应声而落,江氏几人也都是一脸的呆滞与不可置信。 还是吴大娘子最先回了神: “阿琪,你的意思是,长公主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也不是。”吴三娘补充道,“只能听到一部分。” 那也够吓人了好不好! 吴老夫人惊吓过度,脸色都有些发僵: “阿琪啊,你……你什么时候……那祖母心里想什么,你也都知道?!” “我听一听啊,嗯......”吴三娘玩心骤起,一脸促狭道,“祖母现在是不是在祈祷我说的是谎话?” 吴老夫人大惊失色: “正是!你,你,你果真什么都知道!” 吴守忠魂魄回体,斜着她闺女一脸的促狭,没好气道: “阿娘,这妮子逗您呢,千万别信!她要是知道您的心里话,早就寻到钥匙,把您的库房给搬空了!” 吴大娘子噗嗤笑出了声,江氏也是忍俊不禁,古怪的气氛倒是因着父女俩的玩笑话缓和了不少。 吴老夫人拍着胸口,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瞪着吴三娘轻声斥了句“促狭妮子,连祖母都作弄!”便算是揭过了。 “不过,阿琪这话咱们知道就行了。”吴守忠正色交代道,“万不能外传,连阿珏都别告知,这样的事......太过令人费解!” 江氏摸着腕间的凤眼菩提佛珠,慢慢道: “咱们得防着万一,倘若长公主察觉出异常,阿琪实在隐瞒不过去,就说是在国寺里开得了点化行不行?” 吴守忠长长舒了口气,“......还是尽量收敛些,别让长公主瞧出异常,长公主此人,唉,多智近妖,阿琪再见到她时,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吴三娘忙点点头,父亲这话她真是举双手赞同! 同处八角亭中,长公主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却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座云雾缭绕的连绵高山。 所谓仰之弥高,不外如是! 她或许是因为某种缘故,侥幸窥到云雾背后的些许山峦真貌,却依旧没能产生一丝一毫可以掉以轻心的念头。 “话说先帝在时,曾想将长公主嫁去崔家,这事儿是真的?” 吴守忠瞅着他媳妇一脸的八卦,嘴角抽搐道: “那谁知道......” “是真的。”吴老夫人叹着气打断了儿子的话,“先帝与发妻先崔皇后伉俪情深,长公主又与崔三郎是青梅竹马,先帝想成全了闺女的心思,可是......” 吴老夫人突兀地止住了话头,江氏却已经了然。 可是什么,无非是泰宁帝不肯呗。 “后来官家即位,长公主带着圣旨下嫁宋家,与定国侯倒也夫妻和睦了一阵子,直至......崔家覆灭......” “那会儿定国侯与长公主彻底撕破了脸皮,阿忠应该也知道,宋家闹得......鸡飞狗跳!唉,要我说,嫁都嫁了,孩子也生了,便是有再多的意难平,闹翻了天又能如何?再尊贵也是女子,女子就该安安分分守着内宅......” 吴守忠面色紧绷,许久后才沉声道: “长公主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先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又岂能容他人肆意践踏。” “崔家覆灭这事儿,定国侯也出了力?”吴三娘又开始绕着发丝。 “不知道。”吴守忠摊摊手,“反正明面上是没出力。” 吴三娘慢慢哦了一声,若真没出力,长公主能闹得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 吴三娘绕发丝的手一顿,也许长公主不是在折腾宋家,而是借题发挥,她是在对官家的行径表示反抗...... “长公主与宋家失和这事儿我也知道,听阿爹说,那会儿长公主发了狠,直接断了宋家军的军费,逼的定国侯在公主府门前跪了一宿才算完。” 吴三娘暗道了一声果然,随后又不解道: “长公主还有这等权力?” “文昭长公主食邑三千户,封地并州盛产石炭,矿场丰富,长公主下嫁宋家后,为显亲厚便一直出资补贴宋家军,后来......” 江氏忽然冷哼一声,听起来颇有些恼怒。 “户部连宋家军的军费都敢克扣?”吴三娘挑眉,“长公主能同意?” “长公主当然不同意,可楚计相就是哭穷,问就说没有,左右西寰也已投诚,官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飞鸟尽良弓藏啊。”吴大娘子撇着嘴,“要不是南夜虎视眈眈,只怕外祖与舅舅那里还不晓得如何呢!若真有朝一日......宋家军还有长公主的补贴,戍边军怎么办?” 江氏脸色越发的难看,吴守忠也摸着额头看起来很是烦恼。 吴三娘心中一动,面上却安慰道: “左右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不过我听顺贞郡主说,楚二娘子从小就养在宋家,怎么楚计相还会与长公主不对付?” “......呃,难道楚二娘子是人质?” “算不上人质吧。”吴守忠按了按额角,“若日后六爷得偿所愿......长公主大约是想将她送进后宫,留给顺贞郡主做帮手。” 原来是这样,吴三娘心思转得飞快,很快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那祖母和父亲母亲觉得,咱们与长公主能来往吗?” 第183章 我想摸摸她 “又或者说,长公主是在替六爷拉拢咱们吗?” 听到她的话,吴守忠忙抬高音量嘱咐道: “阿琪,长公主身边万不能随意探听!包括顺贞郡主与定国侯,约束好你的人,千万别朝他们跟前凑!” 吴三娘连连点头,“父亲放心,这个我晓得,长公主深藏不露......何况我那些探子还未成气候呢......” “成不成气候都别想着去打探!”吴守忠敲着案几再次强调,“离长公主远一点!她可不是好惹的,若是叫她晓得了你能听到她的心声,她会立即不遗余力地除掉你!知道了吗?” 吴三娘点头如捣蒜,“父亲放心,我记清楚了!” “要不要再多寻几个武婢跟着阿琪?”江氏十分担忧,几乎坐立不安。 “也好,我叫吴续回来跟着阿琪。”吴守忠慢慢转着杯盖,“若长公主果真邀请阿琪去公主府......” “那我也跟着去。”江氏毫不犹豫道。 吴守忠看了她一眼,“好,有劳夫人了。” “不必如此惊慌。”吴老夫人杵着拐杖起身,下垂的眼睑流露出几分严厉,“阿琪又没犯错,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她不会轻易与世家为敌的,阿琪去裁两套衣裳,再打套头面,过两日我请宫中的嬷嬷来教你礼仪,见了长公主不必胆怯,你要记住,你姓吴,我和你父亲会为你撑腰的,去吧。” 吴三娘愣愣地瞧着上首那位平日里苛刻又古板,甚至到了可笑地步的老太太,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时酸软莫名,刚要感谢便听吴老夫人又寒着脸道: “还有,这几日你就在府里抄抄经吧,别整日里朝外跑,没个规矩!女孩子家家,还是修身养性最要紧......” 吴三娘:...... 吴三娘回到云起院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写在信上,末了又叮嘱她娘万事小心,随后便寄给了远在云州的冯雨湖。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吴三娘一边跟着隋嬷嬷学礼仪,一边耐心等待。 冯雨湖的书信比长公主的传令早一日到达吴府。 吴三娘仔细看完了厚厚的书信,然后将她娘一并寄来的那个珍贵异常的宝贝细心收好,于次日一早,身穿新衣新裙,带着月圆姐妹跟着长公主的宫婢去了公主府。 吴三娘下了马车,半垂着头跟在宫婢身后,一直转进了长公主的寝宫。 悬着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吴三娘却依旧一丝不乱地行了跪拜礼。 这次,长公主极快地道了声“平身”。 吴三娘的心微微放下了些,规规矩矩道了谢后才起身。 刚站稳又听到长公主含笑的声音: “你新学了宫中的礼仪?” 吴三娘揣着一百分的小心,恭敬应是。 “楚计相说你父亲是最谨慎的性子,如今一看还真是。” 这话包含的意思太多,吴三娘尚来不及细品便听长公主又道: “来人,赐座。听说你与曲家不和,能跟我说说缘由么?” 不知为何,每次听长公主自称我而不是本宫,吴三娘都有种寒毛倒竖的冲动。 可此时她却只能按下所有的猜测,老老实实道: “回殿下的话……” “坐下慢慢说。” 长公主似是没发觉她这句话带给吴三娘多大的压力,只继续笑眯眯地望着她。 吴三娘只好再次道谢,依言落座。 “回殿下的话,曲家二房,就是曲鹤年父子曾命人捉了我生母。” 闻言,长公主眼中露出几丝诧异,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的这份坦诚。 “虽然侥幸逃脱,可也算结下了梁子……臣女心胸狭隘,故而一直怀恨在心。” 长公主被她最后这句话说愣了,无声笑了好半晌后才感慨道: “这一条,你不像是吴家人,倒有些像……呵。”长公主转了话锋,“三年前,你受过伤吗?” 吴三娘原以为长公主会继续追问曲家父子捉她娘的缘由,不曾想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瞬方道: “回殿下的话,不曾受伤。” 话音刚落,吴三娘便听到一道机械冰凉的声音响起: “她没说实话。” 于是,不等长公主开口发问,吴三娘就开始自圆其说: “只落过一次水,没怎么伤着。” 系统\/长公主:...... 长公主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落水可不是小事,寒冬腊月的,你小小年纪,没留下什么病根吧?” 吴三娘心道,长公主果然已经彻查过她了,连她具体什么季节落水的都晓得。 面上却佯装微微一笑道: “没,我生母来寻得及时,后来吃了许久的汤药,又跟着武婢练了几年体魄,如今倒没觉得如何,多谢殿下关爱。” 她说话的时候,却能听到长公主正在心里问着系统: “时间对的上吗?” “时间正确。” “你还有什么问题?” “她的生辰八字。” “做什么用?” “占卜。” “还有吗?” “......我想摸摸她。” 长公主:...... 吴三娘也跟着一阵无语,余光扫到长公主微僵的脸色,心里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不过,摸摸她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接触一下就能确认她是不是所谓的天命之人? 吴三娘正想着,上首的长公主缓缓吸了几口气才压下想抽死那个孽障的冲动,仪态万千地冲吴三娘招招手道: “好孩子,上前几步,到我面前来。” 吴三娘哑然失笑,却只能装作一脸茫然,依命朝前移了几步。 长公主从腕间取下一只伽楠香镯,有些肉疼地拉着吴三娘的手替她套上。 吴三娘想尽了两辈子最悲伤的事才强忍住没笑出来,文昭长公主却拍着她的手继续演: “我实在喜爱你,这只玉镯是我母亲的遗物,留给你也不算外传,你务必妥善保管才好。” 吴三娘拢好袖口,刚要跪地谢恩,就被长公主抬手制止了: “好了,不必多礼,去找顺贞玩儿吧,叫阿年带着你。” 说罢摆摆手,雪白的猫儿自长公主身后跳出,照旧蹭了蹭她的鞋尖,然后小跑出了寝宫。 吴三娘慢慢朝后退,又听那道冰凉的声音响起: “还有生辰八字。” 长公主险些破功,在心底冷冷道: “她是佛女,生辰八字直接问青空那个老秃驴就行了!蠢货!” 系统直接沉默了,自从它绑定了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谩骂与嫌弃就成了家常便饭,时间久了,它也就习惯了。 吴三娘刚走出寝宫,就被外面等着的顺贞郡主与楚二娘子捉住了。 “三姐姐,长公主有没有赏你好宝贝?我跟你说,长公主这儿的东西,便是一根草那也是金贵物儿......” 楚二娘子一看到吴三娘,又开始拉着她喋喋不休,“三姐姐今日这副头面真好看,比去我家戴的那套还好看,姐姐又在哪儿订的?” 顺贞郡主看着头疼得很,拉下几乎黏在吴三娘身上的楚二娘子,没好气道: “楚二,你还有完没完了?至少让三娘子喝口茶?” 楚二娘子这才讪讪地退了一步,又忙着去给吴三娘倒茶。 “上回姐姐给我送的鸽血红,真是好看!我用其中一块打了两支簪子,明个儿就能取了......” 吴三娘忙起身对顺贞郡主致歉: “那日在二娘子家闲谈,说起了鸽血红,这才……改日我给郡主送些来,还望郡主笑纳。” 楚二娘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着急描补道: “顺贞姐姐,我不是显摆三姐姐送我宝石,就是见着了顺口道声谢……” 顺贞郡主望着她急得脸颊都有些发红,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一回她抢过她手里的毒酒,一口气喝下,在地上挣扎着死去的场景。 顺贞郡主险些当众失态,忙甩着帕子遮住眼睛,笑道: “眼见快到了夏日,这花儿粉儿吹进眼睛真难受,楚二你快叫柳翠替我拿个湿帕子来。” 楚二娘子见状,也顾不得描补了,急忙起身去喊顺贞郡主的侍女拿湿帕子去了。 吴三娘将面前的茶水倒在自己的手帕上,送到顺贞郡主面前,顺贞郡主也不跟她客气,拿起来敷在了眼睛上,片刻后才低声笑道: “楚二是个傻的,往后你替我多照看着些她……” 吴三娘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郡主这是怎么了?” 顺贞郡主却还了帕子,蓦然一笑,仿佛方才的交代只是吴三娘的错觉而已。 “没什么,楚二很喜欢你,想来你也有独到之处,以后常来这儿玩耍好不好?” 吴三娘忙道: “多谢郡主抬爱……” 谁知顺贞郡主却突然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只怕你多来几回,我娘这公主府就要被人给盯出个几个大窟窿了!” 迎着顺贞郡主似笑非笑的眼神,吴三娘垂下眼眸,从怀中慢慢取出一物递了出去: “郡主,这是我给郡主的小小见面礼,郡主请不要拒绝……或许有一日,这东西能帮郡主解了困境也未可知。” 顺贞郡主定定地望着面前约摸只巴掌大小的锦盒,许久后,目光重新移回吴三娘脸上。 “郡主!擦,擦眼睛!” 楚二娘子一手拉着柳翠,一手拉着块湿帕子,直奔两人而来。 顺贞郡主迅速收好面前的锦盒,迎着楚二娘子急切的目光,接过帕子略沾了沾眼睛。 见她神色如常,楚二娘子这才松了口气,坐在两人之间,讷讷道: “要不,那鸽血红我分郡主些?” 顺贞郡主:…… 还记着呢? “行了,三娘子已经送了我更宝贵的东西,你素来喜欢首饰,留着那鸽血红再打个璎珞戴吧。” 谁知楚二娘子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姐姐送了郡主什么?我也要!三姐姐出手必是精品!” 吴三娘\/顺贞郡主:…… 吴三娘与楚二娘子离开后,顺贞郡主带着吴三娘送她的锦盒找到了文昭长公主。 “女儿随口提了句外头的人,她就着急把这个锦盒拿了出来,我原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打开一瞧,竟是一纸包种子……阿娘可要瞧一瞧?” 文昭长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忙接过锦盒打开看,目光在那包似是糙米的种子上停顿了许久,才有些不确定道: “这是……” “占城稻。”系统冷漠道。 文昭长公主呼吸一窒,拿着锦盒的手微微一抖,失声道: “果真是占城稻?!” “千真万确。” 顺贞郡主鲜少见她娘如此失态,忍不住屏住呼吸又叫了声“阿娘”。 文昭长公主长出了口气,半晌喃喃道: “不愧是天命之人,竟连这样的神物都能寻到。” 神物? 顺贞郡主望着锦盒里的几十颗种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就那么些种子只怕还没那锦盒值钱吧?也值得阿娘如此失态? 察觉到女儿疑惑的目光,文昭长公主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收好锦盒后才低声解释道: “这就是占城稻,又叫早占城,这是……” 文昭长公主顿了顿,压下心中的恨意,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这是从前……他的出海使寻到的,因耐旱而出名,更难得的是,这种水稻不足百日即成熟,一年至少能收两回!雪儿,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顺贞郡主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温室娇花,相反,因为与六皇子的关系,文昭长公主刻意教过她许多朝堂政务,所以当顺贞郡主听到她娘所描述的占城稻时,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世上竟有如此良种可普度众生!三年后的大旱也许就有了转机! 不同于顺贞郡主的惊喜,文昭长公主只觉得满腔的怒火直冲灵台而去。 顺贞郡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抬眸望着不辨喜怒的母亲,慢慢冷静下来: “阿娘这是怎么了……我……之后,还发生了何事?我是指与这占城稻有关的。” 文昭长公主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道惊雷: “这占城稻最先来到咱们庆国,可最终却成了壮大南夜国力的根基。” 第184章 我要见一见她 顺贞郡主听呆了,一脸的难以置信道: “为何会这样!难道这占城稻在庆国难以推广?可阿娘方才说……” 文昭长公主紧抿着唇,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丝丝怨恨,一闪而逝。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是他狗急跳墙,竟违背祖训与南夜勾结,为表诚心,这占城稻便是他献给南夜的珍宝之一。” 顺贞郡主当然知道她娘话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 顺贞郡主苦笑一声。 她嫁给他十年,却唯有最后一日才看清他的真面目,林见渊啊林见渊,老谋深算如你,竟也有被人逼到狗急跳墙的时候? “是谁?是谁有这样的本事,阿娘,告诉我。” 顺贞郡主隐去眼底的痛恨,她对那个能逼得林见渊通敌的人实在是好奇极了。 “谁?”文昭长公主轻哼一声,朝外翻了个白眼,“远在天边,近在......墙头!” 墙外头的那个? 这一个月来一直盯着她们的那伙人? “阿娘知道那人是谁?”顺贞郡主心思转的极快,“那您怎么不出手?” 她娘是个什么性子,顺贞郡主自认为再了解不过了,如今被人窥探却不发一言,她原以为是她娘是不晓得对方的底细,怕打草惊蛇,可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 “不必出手,他只是担忧他的心上人而已,没什么值得防备的,况且……”想起那人的身世,文昭长公主又沉默了许久。 “况且什么?”顺贞郡主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看得出她娘心情极其不佳,所以顺贞郡主也没敢太刨根问底,见长公主冷着脸没有回答,顺贞郡主只好转了话题,道: “阿娘,这占城稻您准备如何处置?” “先送去福州与并州的农庄上,交给邵氏兄弟,悄悄的,这事儿你亲自督办,别走漏了风声。” 顺贞郡主忙应了声是,起身便准备离开,不想文昭长公主却出声喊住了她: “雪儿,你派人去一趟吴府,给吴三娘子传句话,问一问这占城稻是不是四海商会的那位冯帮主寻到的,我要见一见她,请吴三娘子代为转告。” 顺贞郡主一怔,她娘这话蕴含的意思太多,她一时还真没理清楚她娘的真实目的。 “不必多想,等那位冯帮主来了你就明白了。” 顺贞郡主按下满心的好奇与疑惑,福了一福转身就走,趁着天色未晚,她得赶紧把这两件事办好才行。 …… 再说吴三娘这头。 吴府的马车刚驶出公主府所在的街巷,便有一人如踏沙飞燕一般蹿进了车厢。 吴三娘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才慢慢放下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示意月圆姐妹也放下匕首,平复了气息方道: “是你啊,这么快就来了……你一直在外面守着?” 裴信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许久,见她无碍,一张冰封万里的脸这才稍稍解冻。 “三娘子,你无事吧?长公主跟你说什么了?她找你所为何事?还有,你说的那个孽障,今日又出现了没有……” 吴三娘被他一句接一句问的哭笑不得,“你别着急,我没事,长公主没有为难我,就问了些家常话,临走前还送了我一只手镯。” 见马车驶进了一处僻静的小巷子,吴三娘示意月圆姐妹出去瞧着动静,自己则与裴信细说起了今日所闻。 “……无耻的孽障,它还想摸摸你?” 裴信眼底冷光乍现,浑身的寒气几乎难以掩饰,吴三娘忙安抚道: “它不过是想借着长公主的手试一试我是不是那什么天命之人,又不曾真的给它碰到。” 这一个月来,裴信时刻都处在提心吊胆中,见她柔声细语不停地安慰,心中一软,探身将人揽进了怀中。 两人贴了许久,裴信下意识地用脸感受着吴三娘鬓边的温度,慢慢才觉得提着的心回到了原处,忍不住轻声喃喃道: “都怪我,是我还不够强,三娘子,我绝不会让你再临险境,这是最后一次,我以身家性命起誓。” “不过是来了公主府一游,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吴三娘状似轻松道,“以前咱们总发愁探子没法靠近公主府,今日我身先士卒,直接听到长公主的心声了……哎,你……” 感受到下唇一痛,吴三娘惊得瞪大了眼眸,简直不敢相信她被裴信咬了一口。 裴信凭借心意,偏头咬了吴三娘的嘴唇后,自己也惊呆了,舌尖轻轻在牙齿上扫过,她唇上的口脂香味弥漫在他舌尖,久久不散。 车厢里的气氛逐渐暧昧了起来,微风扫开车帘一角,隐隐能看到一个清峻的少年正紧紧抱着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一下一下啄个没完。 ...... 吴三娘刚回到吴府就被心焦不已的吴大娘子扑了个满怀,江氏也不错眼地上下瞧着她,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几人略说了几句后便一起来到馥春院。 吴三娘接过浣纱递来的茶水,一口气喝完,舒了口气道: “父亲还没从朱府回来?” 江氏嗯了一声,“你一出府,吴续自会通知你父亲的,他晓得你平安无虞,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长公主都说了什么?顺利吗?还有,这回又听到什么......了没有?” 吴三娘正要开口,江氏却摆摆手又笑道: “罢了罢了,等会儿你父亲回来,一并再说吧,省得费口舌还要说两回。” 话音刚落,吴守忠便自外间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完好无损的小女儿,这才松了口气,抖了抖衣袖坐在了江氏身旁。 “老爷回来的这样快?” 吴守忠奇怪道: “阿宝从公主府出来我就知道了......怎么,阿宝也刚到?” 吴三娘脸色有些不自然,端起茶盏道: “路上饿了,随意买了些吃食,就走得慢了些......” 吴守忠哦了一声,目光慢慢扫过小女儿有些微红的耳根,疑心陡生,犹豫着等会儿要不要悄悄去寻一趟吴练。 江氏倒没觉得有什么,阿琪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早膳也没吃几口,饿了不是挺正常的? 正说着话,吴老夫人也从庄家回来了。 可见这回吴三娘去公主府,牵动了多少人的心肠。 “母亲回来了。”吴守忠夫妇忙将吴老夫人迎至上首。 吴老夫人杵着拐杖,先是细细瞧了吴三娘一回,然后才扶着江氏的手慢慢坐了下来。 “辛苦祖母与父亲出门一趟,三娘心中感激不已。”吴三娘起身朝吴老夫人与吴守忠福了一福。 吴老夫人摆摆手,不甚在意道: “无妨,只要长公主没有轻举妄动,咱们就当是走亲戚了,阿琪坐下,仔细说说今日在公主府的情形吧。” 吴三娘隐去了系统的话,将其余的一五一十全都讲了出来,末了又道: “快回到府上时,顺贞郡主又遣人来传了句话,说是长公主的意思,想见一见......冯帮主。” 吴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见她紧抿着唇,神色冷峻,不由地出声安慰道: “阿琪莫要过于担忧,今日你伯父跟我说了件事,也许跟长公主这道传令有关......” “何事?” 众人都精神一震。 “廷鹤说,前些日子朱家大郎去寻过他,借着朱相的名义过问了盐铁司的一干事务,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像是例行查问,不过临走前却多问了一句四海商会的事儿,你们也知道,盐铁贸易离不开漕运,四海商会又是新兴的海运商帮,只不过廷鹤晓得咱们与四海商会的关系,所以才留了心,用‘海运还是要问虞使司’这话便搪塞了过去。” “朱维庸打听四海商会做什么?”吴守忠思忖了片刻又道,“难道他想招揽了......冯帮主为他所用?” 吴大娘子听到她爹的话,想着朱十一娘一贯的眼热模样,忍不住皱着眉头道: “朱家清简,朱家大哥不会是瞧中了四海商会的揽财手段吧?” 吴守忠唔了一声,“那长公主呢?也是这个意思?” “长公主能缺了银钱?”江氏不赞同道,“长公主连军费都出得起,还差这......” 江氏想说仨瓜俩枣,可一想又觉得不妥,遂闭上了嘴。 长公主的目的,吴三娘大约能猜到,可想到她娘叮嘱的话,又将占城稻的事儿咽了下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占城稻是她娘出海时偶然所得,千金不换的宝贝,若被人盯上了,逼着她娘再去寻些来,那可就进退两难了。 万一再得罪了长公主...... 吴三娘浑身一个激灵,还是闭紧嘴巴好了。 “阿琪,你别怕,有为父在,长公主那里我会请朱相出面......”吴守忠见小女儿浑身乱哆嗦,当下就急着去护她。 吴三娘哭笑不得: “没怕,想出了神而已,父亲不必惊扰朱相......长公主的传话对四海商会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契机,咱们最好静观其变......” “那就静观其变。”吴守忠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叫吴续去一趟云州吧。” 吴三娘嗯了一声,迎着江氏几人担忧的目光,笑了笑: “祖母和母亲、大姐姐不要担忧,长公主若果真起了招揽之意,对......冯帮主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朱家大哥已经盯上了她,这京城里有这般念头的恐怕不在少数。”说到这,吴三娘忙解释道,“父亲,我不是说您庇护不了四海商会,我的意思是......” “我懂。”吴守忠摸了摸胡须,神色怅然,“海贸是暴利,是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坐享其成......” 末了又低低叹道: “群狼环伺耳!” 在众人一阵默然中,吴三娘又道: “今日祖母也在,有件事我想问一问祖母。” 吴老夫人正色:“你说。” “年前,祖母去观了顺贞郡主的及笄礼,可察觉到有何异常?”吴三娘想了想,怕吴老夫人不懂她的意思,便又挑明了些,“我是指,顺贞郡主与六爷或者说是长公主与六爷之间可有异常。” 吴老夫人拧着眉头仔细想,半晌才有些不确定道: “旁的都如常,只有一样,郡主绾发用的玉簪不是六殿下送来的那支……” “哦,忘了说,六殿下为显示对郡主的重视,亲自送来了一支苍兰红玉簪子,据说还是六殿下亲手雕刻的呢。” “顺贞郡主瞧着高兴极了,可又觉得与身上的深紫锦袍不搭,最后还是戴的还是长公主准备的墨玉簪。” “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可阿琪突然问起来,我也只能想到这一点点奇怪之处,旁的就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 “那几日阿琢着了风寒,咳吐了好几回,我就没跟着去。”江氏接道,“阿琪怎么问起这个?” “……我总觉得郡主与六爷之间,有了些什么变化。”吴三娘没忍住拿起桌子上的翠玉糕咬了一口。 见她吃得欢,吴守忠暗道阿宝肯定是饿了,遂率先起身道: “叫老方把午膳送到福寿堂去,中午咱们陪着你们祖母一道用膳。” 几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正有一队人马自云州直奔京城而来,并于傍晚时分进了城。 为首一人作男子打扮,身穿玄色骑装,腰挂匕首,袖中藏箭,看其面貌,赫然便是冯雨湖。 胡舵主一早等在冯宅中,见到冯雨湖,立刻带人上前两步规规矩矩跪在马前行礼: “四海商会京城分舵主使胡海山,见过冯帮主!” 冯雨湖风尘仆仆却不改风姿,居高临下,盯着胡海山的后背沉声道了句“起来回话。” 说完才利索地下了马。 胡海山垂头敛眉,谢过又将怀中的信递给冯雨湖,恭声道: “这是少东家给您的信,午膳后刚送来……少东家不知您进京,是否要小的派人去告知少东家?” 冯雨湖没答话,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目光在“长公主要见一见您”这行字上定了片刻才道: “不必告诉你们少东家,你替我送份拜帖到公主府,就说四海商会冯雨湖特向长公主问安。” 第185章 金绿猫眼石 胡海山办事效率极快,冯雨湖的晚膳还没用完,大红拜帖便已经送到她的饭桌上了。 冯雨湖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在胡海山惊愕万分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压在那份大红拜帖上。 “一并送去公主府,事关紧要,叫老卢陪你一起去。” 胡海山回神,想说些什么却在冯雨湖毋庸置疑的眼神中,生生将话咽下了肚。 冯雨湖的拜帖送去公主府的第二日,长公主的宫婢就寻到了冯宅。 冯雨湖改了极其简单的一袭女装,在四海商会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跟着上了那辆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青布大马车。 公主府的后花园中,长公主把玩着手里的小金印,蘸着茶水在面前的帕子上盖下一个略微浅淡的‘冯’字。 顺贞郡主见状,很是疑惑: “她还没见到阿娘,就把全部身家都献上了?这也太着急了些!” “呵,是个聪明人。”长公主轻笑一声,“懂得审时度势,又能认清自己的身份,难怪四海商会忽如平地起高楼一般,不过两三年就成长到如今这般地步。” 见顺贞郡主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长公主又笑道: “不懂就去问楚老头儿。” 母女俩正说着话,宫婢脚步轻盈地领着一人走了过来。 余光扫到石桌前两位气度不凡的宫装女子,冯雨湖敛裙下跪,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民女冯雨湖,见过长公主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过顺贞郡主,愿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 冯雨湖与长公主母女具体谈了些什么,除了在场的三人以外,并无第四人知晓。 另一边,冯雨湖见事情办妥,自然要露面见一见闺女,一别几月,她实在太牵挂阿琪了。 江府里,冯雨湖拉着闺女的手,捏了捏那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娇嫩脸颊,许久后才开口道: “你头一次说起长公主,我就动身出发了,可还是晚了一步。”冯雨湖犹带着几分后怕,“所以我才先一步给你去了书信,就是防着万一。” 吴三娘明白她娘的话里有话,投进那道温暖的怀抱里低声道: “阿娘放心,那东西我已经交给长公主了,长公主胸有城府,一定会明白那东西的珍贵。” 冯雨湖抱着快有自己高的闺女,轻轻嗯了一声。 “再珍贵也不如你,阿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能顺心遂意就好。” 吴三娘鼻子一酸,眼底蓄上泪光。 尚来不及说话,便听到江氏的声音响起: “冯妹妹,我和嫂子在外面多聊了一会儿,让你久等了。” 冯雨湖当然明白江氏这是故意支开严氏,留给她们娘俩说私房话,当下便笑容舒朗道: “江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贸然上门惊扰诸位,我才是真羞愧难当!这儿有两颗极为难得的宝石,我特意带来赠给两位姐姐,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江氏与她是十几年的交情了,闻言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递来的两只彩色丝线络子,顺手分给了身后的严氏一个。 严氏有些不好意思,江氏却亲昵道: “嫂子先别着急害羞,打开瞧瞧再说,许见了宝贝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被她打趣得两颊泛红,严氏嗔了一句促狭鬼,迎着冯雨湖笑意深深的眼神,也只能打开络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宝石来瞧一瞧。 江氏哟了一声,吴大娘子几人忙凑上前去瞧,只见严氏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颗蜜糖色宝石,晶莹剔透不说,中间竟有一条异常耀眼的光带,手掌微微移动间,光带好似猫儿眼珠一般,跟着来回偏折。 “这是金绿猫眼石,在海外也很是罕见,我跟着出海两趟,也只寻回了这两块,两位姐姐先收着,待日后再寻到,我再补给大娘子与阿琪。” 吴大娘子笑嘻嘻地道谢,又一脸的羡慕怂恿她娘也打开络子去瞧。 江氏手里的那块是浅粉色,清爽又娇柔的颜色,惹得吴大娘子更眼馋了。 江氏笑着收好,“你瞧你,恨不能一口吞了,回头我镶个簪子给你戴,这回总成了吧?” “那我这个就留给阿琪好了。”严氏艰难地将目光从猫眼石上移开,“咱们这把年纪,还讲究什么穿戴……” 吴三娘忙摆摆手谢道: “舅母别这么说,我年纪小,压不住这宝石的贵气,还是舅母戴着更合适!” 冯雨湖也劝: “严姐姐就别客气了,仔细收好,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云州了,这次出海定还会有新宝贝,到时候还能少得了大娘子和阿琪的好?” 闻言,众人又是一顿轻笑。 两人收好宝石,江氏似是想到了什么,忙拉着冯雨湖叮嘱道: “你早些回去也好,这京城里贪心人太多。官家不许与民争利,故而他们看你,跟饿鬼看大饼无异!” “可不是。”严氏也跟着正色交代,“回到云州有你弟弟护佑,他们也只有鞭长莫及的份儿。” 冯雨湖想了想,还是决定透露了些实情给她们,以免众人担忧太过。 “这个两位姐姐不必担忧……” 江严两人俱是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她又低声道: “我已经拜见过长公主了。” 江氏瞪大了美眸,失声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来京城的第二日。”冯雨湖没有隐瞒,“不是因为接到长公主的传令,是担忧阿琪,又正巧赶上了。” 见江氏又要问,冯雨湖先一步低低解释道: “我把冯字小令给了长公主……” 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隐隐折服于她的魄力。 “蝇附骥尾,最忌讳首鼠两端,长公主明白我的诚意,自然也有所回报,少则两日,多则十日……两位姐姐心里有了数,我也就放心了。” …… 果然如她所言,没过几日,京城里忽然大肆传出一则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长公主外出礼佛时惊了马,恰巧为路过的一名女子所救,长公主心中感激,便将那女子认为了义女。 您要问那位好运的女子是何人? 啧啧,说来也巧,此女子正是近两年异军突起的四海商会的那位神秘帮主呐!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之际,身在吴府后宅的吴二娘,自然也从表兄阮青郎的信里知晓了这件事。 有温家的辅助,阮青郎知道的比普通人自然更多一些。 比如长公主秘密召见了吴三娘,再比如那位冯帮主的身份。 吴二娘看完了字条,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才喃喃道: “冯帮主就是从前的冯姨娘,长公主认了她为义女......那吴琪,不就间接成了长公主的外孙女?!” 想到这,吴二娘心头猛地一酸,整个人似乎掉进了醋缸里,灭顶的妒忌没过头顶,几乎能将她溺死。 “凭什么,她怎么能有这样的运道?!”吴二娘快要压抑不住想尖叫的冲动,“坠崖死了好几年的人,还能活过来?” 难怪! 吴二娘扭曲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难怪吴三娘的吃穿用度能奢侈成那样! 吴二娘紧紧捏着字条,忽然想起有一回她去福寿堂请安,正巧遇见吴三娘也在,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腕间的宝石手链。 那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湖蓝色,色泽悠远如深潭清波,只一眼就能令人目眩。 后来她打听了许久,却连个名字都没打听到。 还是二哥知道了她的心心念念,托人在外头打听,这才知道那宝石名碧玺,是海外新传进京的稀罕物,湖蓝色的碧玺更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一定是冯氏给她的! 吴二娘嫉妒得简直透不过来气,要是阿娘还在...... 要是阿娘还在也没法子,这一认知令吴二娘瞬间泄了气,神色怅惘。 压抑了许久后,吴二娘慢慢捻了捻手里的字条,咬着嘴唇,就这烛火将其一燃而尽。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了吴二娘眼底的狠辣,“香枣,去把我那件素绸长裙拿来,伺候我穿上。” ...... 福寿堂里。 吴老夫人看着跪在脚边哭泣的吴二娘,素来严厉的脸上划过丝丝不忍。 又见她一袭素绸长裙,连耳环都没戴,吴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阿环,你还未及笄,又是个女儿家,你外祖母的禫礼,不去也不会有人责怪于你,更何况......” “祖母,我知道外祖母有罪,我阿娘的离世跟她脱不了干系,可我总觉得她是有苦衷的。”吴二娘一脸的泪,眼皮都肿了,“外祖母从前最疼我,这些日子我只要一合眼总能瞧见她,她就站在阮家小院儿里,一直冲我笑......” “祖母!”吴二娘又是一声哀鸣,“您就成全了我的孝心吧!” 阮老太太到底是没了,吴老夫人从前又和她要好了许多年,听到吴二娘的话岂会不动容。 吴老夫人心想,索幸这两日阿忠媳妇不在家,只是去烧些纸钱而已,很快也就回来了。 吴老夫人被哭软了心肠,只好拉着吴二娘细细交代道: “想去就去吧,让徐伍跟着你,烧了香就回来,别多逗留。” 徐伍就是徐嬷嬷的儿子,跟了母姓,吴老夫人此举也是为了防着吴二娘那个心术不正的表兄阮青郎。 她可没忘记三年前那小子在她寿宴上干出来的龌龊事! 吴二娘不好推拒,只能含着泪应了。 马车上,吴二娘扫着专心赶马的徐伍,暗道,跟着就跟着吧,找个机会跟表兄暗示一下,悄悄甩开他就成了。 阮家院子里挂满了白幡,吴二娘带着徐伍赶到时,阮家三口已经换好了孝衣,四周一片素白。 吴二娘到底是外姓女,只在额间绑了一根孝带便跟着进了灵堂。 一番跪拜后,小钱氏亲自扶起了吴二娘,拉着她的手细细问了许多有的没的,徐伍半垂着头,只安安静静地跟在吴二娘身后,仿佛透明人一般。 阮青郎收到吴二娘的眼神暗示,上前对徐伍笑道: “阿伍如今都这般大了,从前我还带你上过树,那时候你才四五岁上,还记不记得?” 徐伍望着一脸笑容的阮青郎,心里升起浓浓的警惕,在他至亲的灵堂里,他是怎么能笑成这样的? 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答道: “回阮公子的话,那是小人的弟弟徐陆。” 阮青郎笑容不改,懊恼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差透了。你弟弟好不好?如今在何处当差?” 阮青郎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想引徐伍去外面。 可徐伍却稳如磐石,嘴上答得一丝不苟,可余光只扫着吴二娘。 他今个来阮家可是背着老夫人的嘱咐的! 阮青郎见这招没用,也不气恼,只笑了笑就抬脚走出了房门。 小钱氏见状,又开始拉着吴二娘喋喋不休,徐伍便继续充当透明人。 小钱氏刚说到阮氏时,阮青郎便又折了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彪形大汉。 阮青郎也不废话,冲徐伍一挥手,两个大汉立刻手脚并用扑了上去。 徐伍见状也不怕,冷笑一声,游刃有余地挪动步伐,轻巧地避开攻击。 “阮公子,我今日是奉命来保护二娘子的,你如此无状,不怕我家尚书大人问罪么!” 徐伍虽然不怕,可吴二娘却势单力薄,徐伍出声呵斥,也有震慑的意味。 凭借灵巧的身形,徐伍又折回吴二娘身侧,急急道: “二娘子都看到了吧?他们没安好心,咱们还是快.......” 一语未了,吴二娘忽然面色古怪了起来,徐伍来不及防备,就被她扬手一把‘粉雾’洒在了脸上。 徐伍透过粉雾恼怒地望着她,片刻后一头扎在了地上,无知无觉。 阮青郎见状,轻轻松了口气,上前用脚踢了踢昏死在地上的徐伍,嗤笑一声又将目光转向了吴二娘。 吴二娘原本也跟着松了口气,可察觉到她表兄的目光越来越奇怪,吴二娘忍不住叫了一声“表兄?” 余光扫了不知何时被关起来的房门,吴二娘陡然一惊,这才发现灵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第186章 害人不成终害己 “舅舅!” “舅母?” “阿环,别喊了。”阮青郎缓缓走上前,“你来不是有事跟我商量么?走,咱们去偏室慢慢说。” 吴二娘再傻也察觉到不对劲了,急急后退几步抵住墙壁,结结巴巴道: “表兄,你,你要做什么,有什么不能在外面说?舅舅和舅母去哪儿了?咱们一起商量不好吗?” 阮青郎的笑容变得有些怪诞: “......你确定要一起商量吗?我跟你商量还不够?” 吴二娘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拿起身旁的花瓶挡在胸前,好声劝道: “表兄,你不是瞧中了吴三娘么?我有法子帮你啊!我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表兄我跟你说......啊!!!” ...... 屋外,小钱氏听着屋内的尖叫声,颤着声音问丈夫: “会不会出事啊,万一阿环想不开......” 阮秉义面露不忍,扶着腰慢慢转身离开: “等会儿你进去瞧瞧她,跟她说咱们......对不住她,青郎往后会好生待她的......” 阮秉义还没走远,房门就被打开了。 小钱氏一怔,这么快? 阮青郎一边朝外走,一边将带着几分温度的碧色肚兜塞进怀里: “阿娘进去瞧瞧阿环吧,跟她好好说,过几日我就上门提亲,你叫她早些做好准备。” “青郎你,你没顺道......就这么结束了?”小钱氏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带着几分怀疑,“这样能行吗?” 阮青郎笑意不明,没说旁的,又催促了一回小钱氏,叫她进屋。 小钱氏带着满腹的心虚走进屋内,一眼瞧见墙角瑟瑟发抖的吴二娘,心虚之余又生出些心疼。 到底叫了自己许多年的舅母,小钱氏自认还是有些良心的,于是脱了马甲想盖在吴二娘身上。 吴二娘衣衫凌乱,虽没受伤,可却隐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及阮青郎真正的目的。 原来,他真正图谋的不是吴三娘,而是她! 吴二娘惊吓退去,恨意更深,见着小钱氏哆哆嗦嗦给她披衣裳,忽然怒从心起,摸了摸发髻却发现自己为了做样子根本没戴簪子,于是顺手抄起身边的花瓶,对着越靠越近的小钱氏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砰! 小钱氏目瞪口呆,指着吴二娘哆嗦了几下,也和徐伍一样一头扎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吴二娘连羞带怕,死死揪住衣襟,失声痛哭。 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那个恶贼拿走她的肚兜,就等于拿走了她的清誉。 即便什么都没做,这会儿也像什么都做了。 阿娘!阿娘! 阮家害了你还不够,竟连我也不肯放过!早知道,早知道...... 吴二娘心底的悔恨悉数化作泪水,直倚着墙角哭得肝肠寸断。 阮青郎派人将被迫收拾妥当的吴二娘送回府时,除了红肿的眼皮,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 可吴老夫人还是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冷着脸问道: “徐伍呢?” 吴二娘木木愣愣,眼泪几乎都流干了,可看着脸色虽冷可难掩担忧之色的祖母时,吴二娘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吴老夫人吓飞了魂魄,忙一叠声的喊徐嬷嬷快去叫吴守忠夫妇来一趟。 吴守忠外出公务不在府上,江氏刚回府没多久,闻讯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一脚踏进福寿堂,却见到吴老夫人正搂着已经哭晕过去的吴二娘,连声呼唤着。 浣纱请来了黄大夫,两针下去,吴二娘幽幽转醒,见着一旁急得两眼通红的吴老夫人,刚要哭诉,余光却又扫了吴老夫人身旁的江氏。 当下便是有再多的委屈,吴二娘也不敢说出来了。 闹着去阮家的是她,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也是她。 吴二娘满嘴苦涩,好像深陷噩梦一般恍惚。 “阿环,告诉祖母,阮家是不是对你无礼了?” 吴老夫人的脸几乎拉到地上,江氏的脸色也难看得紧。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老夫人明知阮家是一窝的白眼狼,为何还敢放二娘去阮家! 吴二娘怔怔地望着吴老夫人,与阮氏有几分相似的俏脸惨白得瞧不见一丁点儿血色。 “浣纱,叫老方去京兆衙门报案,阿顺去寻老爷,若阮家果真动了什么歪心思,这回我定要一锅端了他们!” 江氏脸色铁青道。 吴二娘听到报案两个字,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失声叫道: “不要报案!不要!不不!” 吴老夫人心疼坏了,上前抱住她好声安慰道: “阿环别怕,你母亲的意思是徐伍走丢了,叫京兆衙门去阮家问一问,不是你的事......阿环,好孩子,告诉祖母,他们对你......” “母亲!”江氏高声打断了吴老夫人的话,“别问了,您这话这叫二娘怎么答?” 偏头又对着黄大夫吩咐道: “二娘受了惊吓,劳黄大夫给把把脉,再给二娘开些安神汤吧。” 迎着江氏微眯的眼神,黄大夫了然,忙应了一声。 看着吴二娘喝了安神汤睡去,江氏留了吴二娘的丫鬟在一旁伺候,自己跟着吴老夫人和黄大夫走到外室。 “二娘到底怎么了?可有受伤?”江氏的脸色冷得骇人。 黄大夫见吴老夫人也是一脸担忧,不敢耽搁,忙回道: “未曾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夫人和老夫人且安心......老夫有些秘法,也瞧了二娘子的面色,二娘子应当还是完璧。” 后宅阴私,黄大夫见的多了,自然明白两人担忧的是什么。 果然,听到黄大夫的话,江氏和吴老夫人的脸色才略微好看了些。 黄大夫刚走,香枣便急急从内室转了出来,跪在地上低低道: “老夫人,夫人,二娘子她......她的肚兜不见了......” 江氏刚回暖的脸色再一次阴寒了下来。 吴老夫人也重重杵着拐杖,气得眼眶更红了,“阮家,真是欺人太甚!” 第187章 风雨前夕 吴老夫人也不是好惹的,略一思索便对徐嬷嬷说道: “阿徐,小伍不见了,你带着......那些人去阮家找一找,当娘的找儿子,谁也不能挑不是。” “记住,一定要把那件......衣裳找回来!” 徐嬷嬷原本就心焦儿子的下落,闻言忙屈膝应是,随后气势汹汹地朝外走去,一副泼辣狠绝的模样。 只是徐嬷嬷没料到的是,她刚集齐了人手要去阮家要儿子时,阮家却先发制人,请了两个京城里有名的冰人和一众帮闲将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冰人,一个姓全,一个姓聂,俱是生了张巧嘴。 以为接了阮家的活儿就能搭上吴府,所以两个冰人一口应下,喜气盈腮地冲在了最前面。 吴府门前。 徐嬷嬷叉着腰,指着两个冰人破口大骂,直言阮青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全婆子与聂婆子收了不菲的礼金,自然要为阮家分辩。 闻听徐嬷嬷越骂越难听,混在帮闲里的温英和温雄自然要出声反驳。 “这位嬷嬷是什么身份呐,也能替主子当家了?” “就是,我可瞧见了,今个儿你家二娘子还去了阮家呢,这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事儿,你怎好意思拆散有情人呐!” “哟,我来的时候可听说了,二娘子对她表兄情根深种,连贴身小衣都留在了阮家呢!” 众帮闲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有好色之徒腆着脸问道: “这你也瞧见了?什么颜色的?香不香?” 那人一脸正气道: “我怎么知道香不香,颜色嘛,好像是绿还是青?这话,你得去问她表兄啊!” “哈哈哈哈。” 众人挤眉弄眼,险些将徐嬷嬷气出个好歹。 徐嬷嬷带来的人也不闲着,纷纷上前将众帮闲朝外推,边推边嚷: “都让开!都让开!拦着我们去寻人,有你们好看的!” “寻谁?寻我兄弟!今个儿去阮家的是我兄弟,到现在还没回府!” “阮家派人拦着咱们胡搅蛮缠,莫不是打杀了小伍?!” 两方人马正明推暗搡时,江氏带人出来了,只一句话,众帮闲便一哄而散,再不敢围观。 “此乃兵部尚书府,尔等围堵,是要强抢边防舆图?此罪通敌,可当场斩杀!来人!” 江氏望着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帮闲以及领头的两个红衣冰人,冷哼一声: “嬷嬷去吧,我叫浣溪跟着你,阮青郎敢如此行事,只怕背后少不了温家的支持,嬷嬷寻到东西就回来,万事小心。” ...... 徐嬷嬷带着一肚皮的邪火回到福寿堂时,吴守忠也刚从朱相府上回来。 望着面如锅底的徐嬷嬷,吴老夫人寒着脸道: “怎么?没找到?” 徐嬷嬷福了福,气冲冲道: “回老夫人的话,小伍找到了,被他们吊在后院险些勒死,那......” 徐嬷嬷瞧了一眼吴守忠,“衣裳没寻到,奴婢到时,阮青郎不在,阮家只有阮氏夫妇,奴婢把阮家翻了个底朝天,连灶台都给他们砸了,可......就是没找到。” “东西应该在阮青郎身上。”事关自家孩子,吴守忠也顾不得避嫌,“阮青郎想必是躲在了温家,哼!” 一声冷哼夹杂着浓浓的厌恶,吴老夫人也气得不行: “温家这是公然跟咱们做对!好哇,既然是他们先出手,咱们不接招倒显得跟怕了他们似的。” “阿忠,你去一趟温府,告诉他们,把阮青郎给我交出来,否则,老身就亲自上门问一问温御史,到底是怎么教导出那般违德背纲的孩子的!” 吴守忠当然明白吴老夫人的意思,当下起身便朝外走。 江氏不放心,命浣纱取来弓箭,带人紧随其后。 温府如何人仰马翻先不提。 此时的京城,在阮青郎和温家的刻意宣传下,吴二娘婚前私通表兄的罪名被坐了个结结实实。 阮家门前,小钱氏指着自己被纱布裹着的,隐隐渗着血丝的额头,对围观的邻人哭诉道: “听说她忽然来家要寻她表兄,我就觉得不妥,刚一进屋就瞧见......真是难以启齿,那贴身穿的碧色肚兜都露出来了!” “唉!我说不成体统,还没碰到她,就被她用花瓶砸破了头,哎呦,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就晕死了过去!她一个小娘子,恨不能使了浑身的劲气砸死我!” 邻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这不是要灭口的意思么!” “可不是,这位吴家二娘子,可真够狠呐!听说她一直痴缠青郎,青郎也是被她缠怕了!” “真是世风日下!堂堂京城吴氏家的小娘子,竟是这副做派,啧啧,不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谣言愈演愈烈,连带着吴府的风评都一落千丈。 凌霄院里。 吴二娘呆呆地坐在镜子前,好似凝固成了一尊几万年之久的石像。 香枣看得心疼,轻声安慰道: “姑娘别怕,老爷和夫人去了一趟温府,逼着温御史交出了阮青郎,东西也悄悄要回来了,夫人已经烧了......听说阮青郎被大公子打断了手脚,姑娘什么都不用怕,老爷和夫人还有老夫人都会给姑娘做主呢......” 听到夫人两个字,吴二娘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了。 “祖母说,母亲替我相看了庄家兄长,这事儿你知道吗?” 其实吴二娘应该叫庄致远表兄的,可她如今,恶心憎恨透了这个称呼,所以才称庄致远为庄家兄长。 香枣垂下头,吴二娘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又道: “祖母还说,其实母亲最早替我相看的是许御史家的四公子,是祖母心疼我,想让庄家庇护我后半生,所以才......” 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愧悔与痛苦交织在那张憔悴的俏脸上,看得香枣更难过了。 “香枣,你知道吗,祖母说......前两日伯母与庄家兄长,已经点了头......” 说罢泪如雨下,哽咽着再难说出一个字。 第188章 倔有倔的好处 吴二娘不知道的是,她口中的庄家兄长,此时也正在与阿娘刘氏谈论着她。 “吴环妹妹出了事,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瞧一瞧。”庄致远脸色不大好,眼下隐隐发青。 刘氏犹豫了片刻,“去瞧瞧也好,我随你一起......” 见儿子转身走得利索,刘氏忙喊了一声: “致远!你等等阿娘......” 庄致远驻足。 刘氏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儿子身边: “你有些准备,若此事当真......那也只能说咱们与吴府无缘,致远,你是她表兄,去看一看也使得,只是......” “只是什么?”庄致远神色冷凝,偏头望着他娘,“阿娘要替我退婚?” 刘氏一窒,“只换了八字,不算定亲......怎么能说是退婚......” 庄致远转过头不再看她,沉着脸道: “叔母既然收了我的八字,那吴环表妹就是铁板钉钉的庄家宗妇,如今被阮青郎横插一脚,儿子难道还要顺了他的意?阮家和温家既然不把咱们庄家放在眼里,那就撕破脸好了,硬碰硬试一试,我若是眨一眨眼睛,我这个庄字就倒过来写!” 说完满脸冰霜地朝外大步走去,刘氏望着儿子恼怒的背影,没敢再出言阻止,致远自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又倔又独。 刘氏拿儿子无法,只好好揣了满腹的心事找到了泡在书房里的丈夫。 庄廷鹤悠哉悠哉地描着兰花图,刘氏急得上前夺了他的毛笔,气呼呼道: “画画画,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作画!你儿子不愿意退婚,刚又去了吴府,你知不知道?竟还能沉住气作画?我说,致远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庄廷鹤奇怪地瞪了她一眼,懒懒散散道: “又闹什么啊你,快把笔还我......” 见刘氏作势要折了那上好的湖笔,庄廷鹤这才恢复了些正经,好言劝道: “我跟你说,你先别急,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再说,他去吴府就对了,这才像我亲生的......” 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刘氏的心放下了一些,可又听到他的后半句话,刘氏又气得恨不能把湖笔插到他鼻子里! “阿环的事儿,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都知道的事儿,我能不知道?”庄廷鹤趁她不注意抢回湖笔,却没再描画,“妇道人家,遇到些事儿就急成这样。” 见刘氏快气急眼了,庄廷鹤便没再逗她,斜着眼睛道: “我问你,要是吴环已经嫁到了咱们家,出了这事儿致远该怎么处置?” 刘氏一愣,立刻拉着脸道: “指定要扒了阮青郎的皮!再去御前狠狠告一状!什么破落户,狗仗人势,也敢打咱们家的主意!” “那不就成了。”庄廷鹤打了个哈欠,带着几分困倦,“你就当她已经嫁过来不就成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万一......那致远多憋屈!”刘氏紧抿着唇,看着心烦极了。 “憋屈?”庄廷鹤坐正了,懒散之色一扫而空,“自己的媳妇遭了贼人惦记,堂堂七尺男儿还有空想着自己憋不憋屈?” 刘氏要反驳,庄廷鹤却冷冷道: “致远的事你不要插手,也别拿什么贞洁不贞洁的来说嘴,庄家未来的掌舵人,若连自己的未婚妻子都庇护不了,还不如一头扎进金明池里死了算了,省得丢脸!” “出去,把门关上。” 庄廷鹤又开始描起了兰花,刘氏却一脸的悻悻,站着想了半晌,觉得丈夫说得也有些道理,遂自己平了心气,走出书房寻下人准备四色登门礼,也跟着儿子去了吴府。 庄廷鹤瞥着刘氏心平气和的背影,暗道,媳妇虽然蠢了些,可能听人劝这一条真好。 ...... 温府。 温御史想起吴守忠夫妇的咄咄逼人,忍不住又一次抹了把老脸,也不知道姓吴的哪来那么多的口水,恨不能把他这张老脸洗了一遍又一遍...... 唉,真是,什么时候想一回,什么时候羞愤欲死一回。 与温御史的神情变幻不同,下头的温三爷弯腰垂首,盯着鞋尖瞧不出丝毫神情。 “三哥儿,你不是说江氏与阮青郎的姑母斗得跟仇人一般,而吴尚书又不甚待见那位二娘子么?怎么......”温御史按了按额角,强压下心中的羞愤。 温三爷把头垂得更低了,“青郎是这么说的......他姑母前脚离世,后脚吴尚书就把那位二娘子关进了祠堂......据说江氏还特意请了官瑾娘子来约束她......” “照你这么说,江氏该十分厌恶吴二娘子才是。”温御史很是疑惑,“左右已经成了好事,顺势将她嫁去阮家,对江氏而言有益无害啊,怎么......” 听到温御史的话,温三爷讷讷道: “阿爹,青郎......仁善,没,没对她怎样......” 温御史一怔,旋即语调急转而上: “没对她怎样?!都这样了,做戏为何不做足!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啊?一群蠢货,这种时候还念什么兄妹情......” 温三爷当然知道阮青郎不是顾念什么兄妹情,他那是有心无力啊...... 唉,这一条,算他对不住他...... 温三爷在温御史的破口大骂中渐渐想出了神,温御史浑然未察,待骂累了,看着神色端正的儿子,火气渐消。 旁的不说,三哥儿的这份孝顺倒是难得。 “罢了,阮青郎此人太过优柔寡断,难以扶持,索性吴守忠把他带走了,你就别管他了......吴家的怒火需要一个人来承受,唉,别生事你知道轻重,下去吧。” 温三爷心里一惊,忙抬头道: “阿爹,青郎他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 “才华横溢的人多得是!”温御史已经没有耐心了,“再如何才华横溢也盖不住人品卑劣的事实!这几日你安分些,吴家人有多强势,你难道没看见?” 第189章 这样好的郎君 温三爷想起他爹赔礼道歉的模样,倒被激起了一丝火气: “阿爹就不该给他们赔礼!咬死了青郎不在咱们府上,难不成他们还敢强搜不成?” 温御史一下一下点着儿子,气急败坏道: “现在能说会道的,吴家人来的时候你躲哪里去了?你这么有能耐,下回他们来,你去应付!” 那还是算了吧!温三爷缩了缩脖子,江氏那弓都快有他爹高了,要是朝他射一箭,非把他从温府前门射穿到后门不可! 就算看在阿爹的份上,江氏不敢射,可用弓抽他一下肯定都痛得没边儿...... 至于青郎,唉,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幕僚,还是好好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把他从吴府救出来吧。 要不然往后,他哪还有脸在京城里混! ...... 吴府福寿堂。 吴老夫人这几日闹心地睡不着觉,见到庄致远来请安,还以为他是要来退婚的,当下心里又忍不住伤感了一回。 若是没有阮青郎那个恶贼,二娘与致远是多好的一对! 吴老夫人拉着庄致远的手,险些哭出声来。 庄致远忙轻声安慰,等吴老夫人止了泪,庄致远才说明了来意。 吴老夫人一脸的欣慰又掺杂了丝丝苦涩: “好孩子,你能有这样的心就成了,阿环她......是她无福,致远,明日我就遣人将你的八字送回去,全当没......” “姑祖母这是什么话?”庄致远掷地有声,“这事儿是阮家的错,与吴环表妹无关,我熟读圣贤书,这点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而且......”庄致远定定地望着吴老夫人,“我不会退婚的。” “别人欺负吴环表妹就是欺负庄家,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吴老夫人感动地又险些落泪,忙命徐嬷嬷去叫吴二娘来福寿堂一趟。 庄致远却起身客气道: “姑祖母,吴环表妹受了惊吓,还是我去吧......姑祖母放心,我只在窗外问候两句就走。” 庄致远一向守礼,这一点吴老夫人自是信得过的。 凌霄院里,香枣进屋传话,庄致远站在窗边等待。 目光扫过院墙上垂头丧气的凌霄藤,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怜惜。 不知过了多久,庄致远听到脚步声,忙转身对着紧闭的轩窗低声问了句: “是吴环表妹吗?” 一阵沉默后,窗内传出一声闷闷的“是”。 “我来看看你,你别怕......我给你带了些血燕,你看到了吗?” 隐隐听到窗里人嗯了一声,庄致远才又小心道: “你别怕,我就是问问你好不好,你......若是想要什么,直管遣人来找我......” 庄致远说着,从怀着取出一串手链,仔细放在窗台上后,轻轻叩了下窗。 “吴环表妹,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我走后你开窗透透气,别闷着自己......” 吴二娘枯坐在窗前,等窗外人走得听不见脚步声了,这才缓缓起身,将窗户打开小小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一抹晶莹的湖蓝色毫无征兆地直入眼帘。 吴二娘愣住了,忙伸手去取,却因为动作太大,反而不小心碰到了那串手链。 吴二娘来不及细想,转身就朝外跑,出了房门转到廊下,自窗台下慢吞吞地捡起那串手链,心里酸涩的想大哭一场。 这是碧玺,湖蓝色的碧玺...... 他知道她的心心念念,他一直关注着她! 吴二娘捧着手链,干涩肿胀的眼眶再度蓄满泪水,他没嫌弃她,还毫不避嫌地来看望她,又替她寻来了有价无市的宝石...... 这样好的郎君!是她自作孽掐断了他们的缘分! 吴二娘跪在地上,握着手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香枣几人正要安慰,院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人,气势汹汹,直逼吴二娘而来。 香枣几人下意识地想护住吴二娘,可看清来人后又松了口气。 原来是二公子,想来二公子定是在学堂知道了二娘子被人欺负的事,要来问一问,好替妹妹出头吧,毕竟,二娘子与二公子可是一母同胞呢! 几人这样想着,便也放松了警惕。 吴二娘听到脚步声,透过泪眼望见大步走来的吴宗璋,委屈涌上心头,眼泪落得更凶了。 “二哥......” 一声二哥刚喊出口,凌霄院里就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啪! 香枣几人惊呆了,就连吴二娘都没反应过来,被打偏了脸颊后,直愣愣地望着地面,简直像做梦一般。 直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吴二娘这才回了神,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 吴宗璋打完吴二娘就后悔了,可看着她眼底的震惊,吴宗璋又是一阵羞恼。 “你去阮家做什么!” “他们,他们都说你痴缠青郎,是不是真的?” “还有,你的......果真送给青郎了?” “你,你怎能如此不知羞耻!你知道我在学堂被人嘲笑了多久!” 面对吴宗璋一连串的质问,吴二娘木着脸一言不发,只用冷眼瞧着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想起同窗的讥讽,吴宗璋羞怒异常,“自小就是个爱闯祸的性子,要不是因为你,阿娘能和母亲......斗成那样?!” “你错了。”吴二娘语气冷得似冰,“阿娘跟母亲斗,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 吴宗璋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何时让阿娘操过心......” “你是没让阿娘操过心,可就因为你是个男儿,即便知道你是个草包,她还是心甘情愿为你筹谋了一辈子!” 吴宗璋听她说自己是草包,瞬间化身被踩到尾巴的猫,扬手又要再打时却被香枣几人团团挡住。 “要不是阿娘忽然离世,我早就……早就高中了!我是太伤心了才会,才会……” 第190章 报复1 看着为了替自己辩解,把锅甩到阿娘身上的哥哥,吴二娘冷笑两声,捂着脸毫不客气地质问: “果真如此伤心?” “二哥与朱十一娘书信往来调情时不是兴奋得很么?哪里瞧得出有一丁点儿的伤心?” 吴宗璋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掩饰道: “你,你胡说什么,我近来忙着秋闱,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我连学堂都不会出!哪来的时间写什么信......” “二郎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日休沐?” 闻言,吴宗璋浑身一抖,立刻转头看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不知何时来到凌霄院的江氏。 江氏扶着浣纱的手,几步走到吴二娘身边,目光扫了她那张肿了半边的脸,秀眉微蹙,可顾忌着吴二娘的面子,到底也没直接发问。 “二郎去寻你父亲吧,他今日休沐,正巧在书房呢。” 吴宗璋一万个不想去,可迎着江氏微冷的目光,只好拱拱手朝书房的方向挪去。 江氏示意香枣几人替吴二娘收拾收拾,便也出了凌霄院。 快步追上乌龟爬行一般的吴宗璋,江氏出声示意他止步,不满地问道: “二郎为何要打二娘?” 吴宗璋半垂着头,声如蚊讷: “二娘愚昧......若不是她非要去阮家,何至于被人算计......还连累了吴府的清誉......” “这的确是二娘不对。”江氏斜瞥着他,“可二娘若有五分错,阮青郎至少有十分,二郎来凌霄院之前,怎么不去柴房扇阮青郎两巴掌?” 吴宗璋讷讷不言,江氏颇为严厉道: “二娘有错,我和你父亲要约束她也要顾忌着她的情绪,你倒好,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扇,瞧瞧她那脸,都肿成什么样了?你一个大男人,下手怎的如此不分轻重?” 吴宗璋被训得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能把头埋到石子路下。 “好了,年青人性子冲动,我明白。你身边也缺个善解人意的,你的大事我与你父亲已经为你留意了,只待秋闱结束......”江氏隐去了朱十一娘这四个字,“有些人不是良配,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 说完,江氏扶着浣纱的手大步离开了,只留下吴宗璋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石子路,不知在想些什么。 ...... 福寿堂里。 吴老夫人听到刘氏的来意,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姑母放心,阿环是我亲自敲定的儿媳,我只有心疼她的份儿。”刘氏叹气,“吃一堑长一智,阿环是未来的庄家宗妇,哪能不经历风浪......姑母,我的意思您明白,哪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一句话触动吴老夫人的心肠,想着吴府从前的乌烟瘴气和自诩博爱实则自私凉薄的丈夫,心头百感交集,如鲠在喉。 见她伤怀,刘氏忙安慰道: “姑母莫忧,致远心实,既然认定了阿环,一定会对阿环好的......” 吴老夫人擦了泪,拉着她的手认真道: “廷鹤媳妇,你放心,我原先说要给阿环添嫁妆的话如今还作数,不仅如此,我在京郊还有块上好的水田,一并添给阿环......” 一脚踏进福寿堂的江氏:...... 吴老夫人不防备一惊,下意识描补: “还有阿莹......” 看着江氏挑高的眉毛,吴老夫人讪讪一笑: “就两块水田......不过还有间铺子......要不给阿琪?” “儿媳替孩子们多谢母亲。”江氏才不跟吴老夫人客气,立刻一声谢坐实了这份大方。 吴老夫人:...... 刘氏掩面而笑,笑罢了开始充当和事佬: “姑母的心意我明白,致远没有兄弟,只有六娘子一个妹妹,六娘子嫁了人,往后整个庄家不都是致远和阿环的?” 一句话说的吴老夫人和江氏都笑了。 吴老夫人想起黄大夫的话,忙拉着刘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刘氏脸色一喜,眉宇间最后一丝郁色也瞬间消失不见。 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刘氏是再没什么不如意的了,心情大好地拉着吴老夫人与江氏商量起诸多定亲细节不提。 …… 庄致远自吴府离开后,直接命几个心腹去阮家日夜蹲守,心腹不眠不休,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瞅到机会,将摸黑溜进阮家的温英温雄两兄弟打晕,麻利地套进麻袋里,装车回府复命。 庄府大厨房后院里跪着五花大绑的温英温雄两兄弟,此时正被庄荣捏着嘴巴作势要灌火炭。 温雄宁死不屈,庄荣冷笑一声,直接将火钳塞进他嘴里,将温雄烫得鲜血糊了一嘴,疼得满地打滚几欲昏厥,凄厉的呜咽声响彻后院。 温英可比弟弟圆滑多了,见状连磕头带求饶,不用庄致远吩咐就畏畏缩缩吐了实话。 庄荣听了个目瞪口呆,庄致远却只是微微拧眉。 等温家兄弟被押进柴房后,庄荣忍着恶心上前两步问道: “公子,咱们要不要把……他们的丑事宣扬出去?” 庄致远摇摇头,“宣扬出去又如何?只伤皮肉不动筋骨。” “你去……一趟,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最好能寻个苦主,不,多寻两个,拿些银钱,别直接给,找他们的话事人……再去寻吴千总帮个忙,就说是我的意思。” “记住,闹得越大越好。” 庄荣一一记住,拱手应是,转身飞奔而去。 又过了四五日,温御史趁着流言逐渐平息,刚给泰宁帝上过眼药从宫里出来。 就在自家门口被京兆衙门的官兵给堵到了脸上。 温御史下了轿,满脸的震怒: “高大人这是何意?!” 京兆府尹高迁踱步上前,沉着脸,并不给同朝为官的温御史留一丝情面。 “温御史,今早有人状告你温府三公子草菅人命,无视国法,事关重大,民怨沸腾,本官已查有实证,请罪人温从叔跟本官走一趟!” 温御史知道小儿子有些荒唐,可没想到他竟敢闹出人命,慌乱了一瞬后立刻又摆出大公无私的嘴脸。 第191章 吴家祖传的变脸绝活 “若从叔果真有罪,我做父亲的第一个饶不了他!高大人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寻那个逆子!” 到底是二品大员家的府邸,不到万不得已,高迁也不想强闯。 “张捕头,你带几个人,悄悄去温府后门守着。”高迁显然深谙世家的狡诈。 高迁身后,一名精壮汉子忙拱手应是,挥手带着三人快速抹角而去。 温御史一入府就立刻吩咐心腹将温三爷乔装送走。 温府后门,张捕头见几个婆子推着一辆泔水车出来,也不敢忽视,立刻上前仔细盘查。 甫一掀开桶盖,一股腥臭扑面而来,险些将几位官兵呛出酸水来。 张捕头几人还是强忍恶心,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几个泔水桶被棍子搅了又搅,张捕头刚要说放行,忽然不知何处射来一颗石子,照着车底奔去。 哎呦一声轻响,落在张捕头几人耳中立刻令人变了脸色。 “什么人!出来!” 墙头上,庄荣瞧着吴宗珏那份指哪儿打哪儿的独门功夫,若不是时机不对,真想大声给他喝回彩! 吴宗珏轻哼一声,带着得意低声道: “去跟你们公子带个话,伯父私藏的《兰香图》叫他想法子窃出来给我当谢礼!” 兰香图? 难道是家主常常临摹的那幅徐渭真迹?! 庄荣嘴角猛抽,干笑一声才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 ...... 吴府,柏啸院。 吴宗珏背着手溜溜哒哒地走进房中,瞧着心情不错。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带着自己做的小布偶来寻大嫂朱维柔聊天。 三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都是一脸的笑,见到吴宗珏回来了,两姐妹正要告退,就听吴宗珏哎呀一声: “回来的路上听到一些八卦,啧啧,是那位温家三爷的,真是精彩极了。阿柔别急,等她俩走了我慢慢和你讲。” 这话一出还了得。 吴三娘走不动道了,眼睛里闪着亮光,吴大娘子更快一步,已经邀功一般指着亲手缝的小胖狗,理直气壮道: “大哥,这是我给你儿子缝的玩具,你不谢谢我?你听到什么八卦了?跟我们说一说就当回礼了。” 说罢拉着吴三娘一并正襟危坐: “行了,开始吧。” 朱维柔捧着肚子笑得酒窝深深,吴宗珏斜着两个妹妹瞪着四只大眼,一脸的无语。 “一个丑布狗?哼。”迎着妹妹们的怒目而视,吴宗珏讪讪道,“算便宜你们了,听好。” “温三那小子啊,好......呃......” 吴宗珏后知后觉地咽下了‘男风’两个字,丝滑地改口: “......色。” 朱维柔:...... “阿珏,又浑说。”朱维柔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责备。 吴宗珏忙坐正了,从善如流地向妻子致歉: “都是我的错,我浑说的,你别生气。” 吴大娘子和吴三娘掩面嘿嘿直笑,吴宗珏瞪着眼睛吓唬她们: “笑什么笑,还想不想听了?” 姐妹俩朝大嫂比了大拇指,又很没节操地冲大哥讨好一笑,异口同声: “想听想听,做梦都想听!” 吴宗珏抬着下巴,哼哼两声才又道: “总之温三已经被抓啦,事关两条人命,就算有温御史在,也够那小子喝一壶了的!” “两条人命!”吴大娘子恨不能哇一声,“真是他做的?大哥知道缘由吗?” 知道是知道,但不能告诉你们。 吴宗珏瞥了兴致勃勃的姐妹俩,想着如何转移开她们的注意力,好岔过这个尴尬的话题。 朱维柔瞧着丈夫的神情,微微一笑,柔声道: “阿莹,阿琪,今日母亲请了许五娘子来府上玩耍,你们不去馥春院迎一迎?” 五娘子怎么来了? 姐妹俩皆是一愣,还是吴三娘反应最快: “五妹妹来,是为了二哥?” 朱维柔轻笑着默认了。 吴大娘子与吴三娘忙向两人告了退,带着十二分的好奇直奔馥春院而去。 馥春院里,因着许五娘子的到来而热闹非凡。 可此时书房里的气氛却几乎凝到冰点以下。 吴守忠站在书桌前,望着头快垂到肚皮上的吴宗璋,心里一阵一阵恼怒。 以前觉得孩子话少是好事,显得人老实心诚,如今个头比他这个当爹的还高了,却仍是一问三不知,问急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实在是天下第一可恶事! “你打妹妹的时候能说会道的,怎么到了我脸前就成了这副德行?” 吴守忠点着次子,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我能吃了你?” 吴宗璋把头又朝下压了压,却压不住满心的埋怨与羞恼。 他就知道江氏没安好心,躲在凌霄院外看他打了二娘才出来,转头就告到了父亲这里,她这是想借父亲的口来羞辱他! 父亲也偏心,江氏说什么就信什么,骂他的时候竟连一点儿情面都不给他留...... 江氏说要替他留意,又说十一娘不好,假模假样的,难道她还能找到比十一娘家世更好的小娘子来说给他? 真要有,她也会留给吴宗珏,哪里轮得着他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 吴宗璋越想越愤恨,越想越委屈,连他爹的话都没听清。 “......我的话你记住了吧?”吴守忠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消气,“出了书房从花园里绕一圈再回松声院,去吧,别辜负了你母亲的好意。” 吴宗璋只听到这么两句,至于江氏的好意...... 吴宗璋在心里不屑的冷嗤了一声,朝吴守忠拱拱手就算告退了。 吴守忠看了更生气,吹胡子瞪眼睛,只盼着次子在花园里见了许五娘子,能晓得他们的良苦用心,往后不用他骂也懂得力争上游才好。 ...... 吴宗璋和以往很多次一样,臊眉耷拉眼地从书房走出来。 想到吴守忠的交代,吴宗璋虽然疑惑,却也不得不照做,因为阿吉正在门口等着给他带路。 吴宗璋半垂着头跟在阿吉身后,一路上脸色精彩万分。 一会儿想到十一娘对他的柔情蜜意,神色和缓,一会儿又想到方才他爹的恨铁不成钢,脸又拉得老长。 第192章 蠢人的杀伤力 吴府花园里。 浣纱奉命带着许五娘子剪几枝名贵月季,准备带回许府插迁,许夫人穆氏最爱月季。 许五娘子从花篮里挑出一枝粉白小朵,几下除了刺,斜斜插在鬓边,拉着浣纱笑靥如花,正问着好不好看。 吴宗璋跟着阿吉路过花园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浣纱道了句好看,余光扫到吴宗璋,忙提醒似的屈膝一福: “给二公子请安,奴婢带着五娘子来折几枝月季。” 吴宗璋听她提到许五娘子,这才勉强抬头,极快地扫了一眼浣纱身侧的明丽少女后,又迅速垂下了头。 许五娘子与吴大娘子和吴三娘是手帕交,是吴府的常客之一,吴宗璋对她自是不陌生。 吴宗璋没多想,只以为她这回也如从前一样,是来找两个妹妹的。 “哦,五娘子来了,是来寻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吧,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抬脚就走,也不看身后极度错愕的浣纱以及因为不敢置信,脸色由红转白的许五娘子。 阿吉回了神,立刻跟上了吴宗璋,小心地瞟着他的神色。 见他仿佛心不在焉,阿吉斟酌着措辞笑道: “二公子怎么没跟许五娘子多聊几句?许五娘子可是许御史唯一的女儿,奴才听老爷说,许御史最疼爱五娘子,许家的四个郎君,哪个都不及她......” 吴宗璋没明白阿吉的意思,可听他提到他父亲,吴宗璋也不敢不答话,只好接道: “我知道。” 阿吉笑脸微滞,“您既然知道,为何......” “什么为何?学堂里有许多同窗都提到过她,我自然知道。”吴宗璋奇怪地望着阿吉,不知道他反反复复提起许五娘子到底为了什么。 吴宗璋的同窗都是京城里与他年龄相仿的世家儿郎,自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适龄的儿郎们凑在一起,当然会谈论起适龄的女郎。 吴宗璋常常从他们口中听到的名字里,除了他家三妹妹还有孟十娘子、楚二娘子以及......许五娘子,而且他们提起许五娘子的次数还不少。 不过吴宗璋也不奇怪,五娘子生性舒朗,人也漂亮,许御史又正值壮年,许家的家风之优秀只怕在满京城里都难寻到第二家能比肩。 吴宗璋知道他们不是有多真心,世家联姻,门第人品相貌样样都比两情相悦来得重要。 所以,他从来不插口他们的话题。 三妹妹就不说了,他们口中的她们,哪一个也不是他能妄想的,江氏定然也不容许他娶个得力的妻族。 吴宗璋捏紧了拳头,又开始悲愤万分,全然没看到阿吉一脸的欲言又止。 撇开阿吉,吴宗璋越走越快,一头扎进松声院,哐的一声巨响,仿佛想将阿吉和一众扰人的思绪都关在房门外。 阿吉被门板震得脸色也不大好,甩了甩衣袖,带着几分委屈回书房复命去了。 馥春院里。 江氏心底的错愕比起浣纱只多不少。 浣纱的低声回禀完,江氏愣了好半晌才回神,不可思议道: “二郎这是什么意思?他......魔怔了?竟连五娘子都瞧不上?那朱十一娘就这么好?!” “回夫人的话......二公子走后,五娘子脸都白了,这会儿正在云起院跟三娘子哭诉呢......” 江氏气急,“二郎也太放肆了!为了让许御史点头,连老夫人都亲自走了一趟许府!他竟然......你去!把吴宗璋,算了,去把那个老东西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跟他儿子说的!真是气死我了......” “还有,叫阿莹也去一趟云起院,好生安抚一下五娘子......”江氏咬咬牙,“把那支镶猫眼石白玉桃簪给五娘子送去。” 浣纱一怔,随后应了一声,忙命人去寻簪子不提。 浣纱还没走到书房就遇到同样满脸震怒的吴守忠。 吴守忠来到馥春院,还没开口就被江氏骂了个狗血喷头。 “叫你跟他说,你是不是忘了?”江氏恨不能拧掉吴守忠的耳朵,“老东西,这回你自己去跟母亲还有许家交代吧!” 吴守忠夺回了耳朵,嘶嘶道: “下手轻点行不行?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会忘?!好赖话说了一轮又一轮,他就是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他听明白了......” 吴守忠怎么想怎么觉得次子是个傻子,许家的门槛因着许五娘子的出挑险些给冰人踏烂,如今阿娘舍了老脸,许御史好不容易点了头,他竟然还不肯? 不肯就不肯,当着人姑娘的面儿,直接掉头就走!这叫什么?这叫嫌弃!这叫无礼! 吴守忠夫妇气得两脸铁青,江氏率先冷冷道: “这事儿我不管了,你儿子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嫡母可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江氏说完,丢下一记白眼就朝外走,看样子是要去云起院瞧一瞧许五娘子。 云起院里,许五娘子捂着帕子,一张惯常爱笑的脸颊哭得几乎肿了起来。 吴大娘子和吴三娘急的团团转,又是安慰又是顺气,好不容易把人哄止了泪。 许五娘子脸色通红,一声接一声的抽泣: “姐姐,就算二哥哥瞧不上我,可看在我喊了他许多年哥哥的份儿上,也不必如此羞辱我......我,我......早知道我就不求阿爹了......” 姐妹俩品了品她话里的意思,吴大娘子小心翼翼道: “五妹妹,你......心里有吴......呃,我二哥?” 许五娘子一张脸红得没法再红了,难堪多于羞赧: “大姐姐......别说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倒也没多少不可思议。 原因无他——吴宗璋生的太好。 比起吴二娘,吴宗璋更像阮家人,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庞既精致又俊逸,比起兄长吴宗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气质,简直满足了许五娘子对未婚夫婿的所有幻想。 第193章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平心而论,若是许五娘子能嫁到吴府,众人皆大欢喜,可这个众人不包括吴三娘,吴三娘总觉得她那个便宜二哥可不是五娘子的良配。 旁的不说,就那副好色心肠以及那份黏黏糊糊的墨迹劲儿,看了都叫人生气,五娘子真嫁了他,往后不知道有多少醋要吃,有多少气要受呢! 吴三娘正想着怎么安慰许五娘子,江氏就带着簪子到了。 许五娘子见那簪子上镶嵌的宝石似猫眼一般夺目,见所未见,忙压下伤心,摆着手推拒: “多谢伯母的好意,这簪子一定十分珍贵,我不能收,伯母的意思五娘明白……” 许五娘子咬牙逼退了泪意,“吴二哥既然看不上我,那伯母就当我今日没来过,五娘旁的没有,这点自尊心还是有的。” 说罢就向江氏几人告辞,带着丫鬟逃一般地朝外走。 江氏当然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府,忙追上去,不由分说将簪子替她插在发髻上。 “五娘,好孩子,伯母不是用这个堵你的嘴,这事儿是二郎办的不对,你放心,我和你伯父必要给你给许家一个交代。” 谁知许五娘子却拔下簪子,双手捧着送回江氏面前,认真道: “伯母不必如此,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规矩,自来两方相看,有一方不中意也是常事。” 许五娘子忍下心酸,“五娘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请伯母替我和……吴二哥道一声放心。” “簪子名贵,请伯母收回,五娘就此别过。” 说完便把簪子塞进一旁的浣纱手中,深深一福转身走得毫不留恋。 她是中意吴宗璋,可也时刻记得父母多年来的教诲,刻在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她收下这般昂贵的‘歉礼’,更不允许她再多留一刻。 江氏这回没再挽留,命浣溪好生送走了许五娘子。 等瞧不见许五娘子的身影了,江氏这才扶着浣纱的手慢慢朝回走。 “夫人莫要再生气了,依奴婢看,错过五娘子这样好的女郎,二公子一定会有后悔的时候……” “后悔有什么用?”江氏脸色极冷,“五娘子这一走,断不会再回头……” 江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吴宗璋气喘吁吁地跑到眼前,来不及向她见礼就急冲冲道: “母亲,五娘子呢?是不是在云起院?” 江氏神色莫名地盯着他,淡淡道: “她已经离开了。” 吴宗璋大惊,心急之下开始口不择言: “你怎么能让她离开?” 迎着江氏冷如冰川的眼神,吴宗璋灵台清明了一瞬,忙替自己找补: “母亲,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我就是担心五娘子这就走了,许家会觉得咱们失礼……” “担心咱们失礼?”江氏怒极反笑,“左右你也瞧不上五娘子,这会儿还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想起方才他爹的话,吴宗璋觉得喉咙一阵一阵发干,“母亲,咳咳……我,我不是,我是不晓得……阿爹他……母亲,能不能先把五娘子寻回来?我没有瞧不上她。” “这话别跟我说。” 吴宗璋一愣。 江氏是下定决心不管他了,所以说话也毫不客气,“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叫许家回心转意,你不如去求一求你祖母,毕竟,这亲事可是她老人家豁了脸面亲自上门替你求来的。” 说完也不看摇摇欲坠的吴宗璋,扶着浣纱的手,转身便回了馥春院。 吴宗璋慌得手脚打颤,以至于江氏都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纠结着,到底是该去追许五娘子还是该去寻祖母。 要是阿娘还在就好了! 想起阮氏,吴宗璋脸上的无助之色更浓了,下意识地朝凌霄院走去。 这府里真要论起真心,他只信得过二娘。 可他刚打过二娘...... 应当无妨,吴宗璋想,他和二娘一母同胞,阿娘说过二娘会照看他的,他信阿娘的话。 吴宗璋一进凌霄院,香枣正在晾衣裳,瞧见是他,立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抱着木盆的小丫头微微点头,缩到墙边,放下木盆,趁吴宗璋不注意一眨眼就溜了出去。 香枣上前行礼,吴宗璋心事重重,眼中瞧不见任何人,直奔卧房而去。 吴二娘这几日夜不能寐,只能靠着白日补觉,吴宗璋掀帘进来时,吴二娘喝了安神汤正合衾睡得沉。 吴宗璋仿佛没瞧见一般,一屁股坐在吴二娘的床榻边,开门见山: “你帮我想想法子,五娘子走了,眼下我该怎么办?是去福寿堂还是去一趟许府?” 睡梦中的吴二娘突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吓得抓紧被子立刻睁眼,却在见到床边自言自语一般的吴宗璋时,惊吓瞬间变成了呆滞。 “去许府不合适吧?我那样无礼,万一许御史生了气......” 吴宗璋目光空洞,心里只想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对吴二娘的惊愕浑然未察,“还是去一趟福寿堂吧,我好好跟祖母认个错,祖母从前最疼我......” “对,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吴宗璋说完就走,也不管吴二娘是什么反应。 香枣心急如焚,还没等到馥春院的救兵,就看到吴宗璋又飓风一样从屋内奔出,穿过院子消失不见。 香枣:...... 这么快又走了? 香枣再如何惊愕都比不上吴二娘。 吴二娘见他风一般吹来又风一般吹走,傻了好半晌才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香枣,刚才来的是我二哥吗?” 香枣点头如啄米,千真万确道: “是二公子!姑娘,二公子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吴二娘终于找回了思绪,一张凹陷发青的俏脸差点沉到地上: “打听什么?他的事自有父亲和母亲操心,我一个泥菩萨能帮他什么?” “你去回禀母亲,请她多派两个人手来凌霄院!” 香枣听到后一句,立刻就跪下请罪了: “姑娘,都是奴婢的错,二公子突然到访......奴婢也没想到他能直接闯了卧房......” 第194章 把儿子还给我 江氏被吴宗璋气得头疼,正拿着长弓在靶场‘泻火’。 一发五箭,箭箭中靶心,江氏的脸色这才缓过来许多。 “夫人,凌霄院来人说......”浣纱硬着头皮迎了上前,“说二公子又去寻二娘子了,香枣怕他犯浑,遣人来求助。” 江氏深吸了口气,默念了几声‘后院纷争,主母有责’,放下弓就要去凌霄院。 浣纱又道: “奴婢已经派浣溪去了......浣溪回来说,她到的时候二公子已经走了,二娘子的意思,想给凌霄院添两个人手。” “添人手?发生了何事?” “......二公子直接闯进了二娘子的卧房。” 喀嚓。 江氏险些将手里的羽箭折断,“去把这事儿告诉那老东西,叫他好好问一问他儿子,懂不懂什么叫避嫌!” 江氏正要回去给吴二娘挑人,又被急匆匆的方管家拦住了去路。 “夫人,阮秉义夫妇又来了。”老方擦了擦头上的汗,“还是嚷着叫咱们交出阮青郎,话里话外说咱们霸道,指不定已经暗害了她儿子,外头围了好些帮闲......” 江氏一边朝外走,一边冷冷道: “京兆衙门那儿怎么说?温三爷吐口了没有?” “没。”方管家小跑着跟上江氏的脚步,瞟着她的神色小心回禀,“庄大人说温三爷杀人的罪名是敲定了,可苦主收了温家的银子,大约能保住温三爷一条命,可这下半辈子的牢饭他是吃定了。” “这个温三,还真是痴情啊,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不肯供出阮青郎!”江氏咬牙切齿。 “可不是。”方管家自然听到了外头的传闻,叹着气道,“阮青郎到底没真伤着......谁,若温三爷力保阮青郎,咱们......也是师出无名啊!”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小钱氏看到江氏出来,立刻顶着渗着血痕的纱布脑袋,上前厉声哭道: “吴江氏!你闺女勾引我家青郎不成,竟恼羞成怒砸破了我的脑袋,我是她舅母,没去状告她就算看在两家交情的份儿上了,不想如今你们吴家护短,倒打一耙,还有脸私自拘了我家青郎?!这几天几夜的,也不知道青郎遭了你们多少毒打!哎呦,我的儿!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呐!” “就是!”阮秉义扶着腰,也是一脸的愤怒,“青郎可是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岂容你们随意折辱?” “青郎从没伤过人!今日你们若是说不出他有何罪名,就给我乖乖放了人!” “不仅要放人。”小钱氏转了转眼珠忙补充道,“还要赔我们医药钱!看在两家母亲的面子上,我可以让青郎娶了你家二娘......” “慎言。”江氏不客气地打断她,姿态倨傲,“阮青郎私德败坏,圣上已经革去了他的秀才功名,亦不许他再参加科举,两位身为父母,竟不晓得?” 什么! 阮秉义大惊失色,这事儿他是真不知道! 阮秉义下意识地望向小钱氏,见她神色有些躲闪,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这臭娘们儿什么都知道,独独瞒着他! 这样的大事也是能瞒下的?蠢妇!蠢妇! 阮秉义狠狠地盯着妻子,恨不能当众抽她一顿。 围观的帮闲听到江氏的话,面面相觑,这京城里私德败坏的人多了去了,可能败坏到皇帝老爷耳朵里的,可真是没几个人。 当下便有一些心思机灵的汉子忍不住在心里掂了掂,阮家给的银钱到底够不够冒这回险的。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至少有一半的帮闲慢慢退走了,只余下一些胆大贪财者继续围观。 阮秉义知道此时不是跟自己那个蠢了一辈子的妇人置气的时候,只能咽下惊怒,又指着江氏暴喝道: “没了功名又如何,那也是庆国的子民!你们吴府仗着吴尚书的权势欺压百姓,今日若青郎有个好歹,我就去敲登闻鼓告你们以官欺民!” “对!青郎若少了一根寒毛,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吴府门前!再给你们吴府添一个逼死民妇的罪名!”小钱氏立刻高声附和。 阮青郎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别说他被吴宗珏打断了手脚,便是这几日关柴房也把他饿得够呛。 所以江氏断然不会松口,冷冷瞥着咄咄逼人的阮氏夫妇,居高临下: “此乃圣上敕封二品兵部尚书府,在此处生事该当何罪,旁人不清楚,阮秉义你身为前礼部侍郎,难道还不清楚?” 江氏与阮家人又不是刚认识,自然知道阮家或者说是阮秉义的最痛处。 果然,听到‘前礼部侍郎’五个字,阮秉义凶狠的脸色抖了抖,在周围帮闲的议论纷纷和不可思议的指指点点中,险些掩面而逃。 英雄不提当年勇,竟还有这层意思。 见丈夫败下阵来,小钱氏又顶了上去: “谁生事了?谁生事了?我们夫妇是来接儿子的!就是皇......京兆府尹高迁来了也管不着!” “何人直呼本官姓名?报上名来!” 小钱氏大惊,吴府门口一众人齐刷刷地转头,却见高迁神色极其不悦,摆出京城父母官的官威,直接命令官兵将一众人团团围起。 小钱氏经历过家破人亡,此生最怕的就是官兵,见状骇得失声尖叫,捂着头朝阮秉义身后扑去。 阮秉义也两股战战,扶着贴在他身上的小钱氏,壮着胆子叫道: “高大人这是何意?我,我等又未曾生事,何罪之有!” 高迁拉长着脸,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转向江氏道明了来意: “吴夫人,听闻罪人阮青郎在贵府中,还请将人交给本府,阮青郎身涉人命案子,本府也是依律前来索人。” “高大人客气了。”江氏一面客套,余光扫到浣溪飞快退回府中,这才露了一丝笑脸,满含深意道,“阮青郎早就回了阮家,高大人只管遣人去阮家,必能寻到他。” 高迁了然,阮青郎当然不能公然从吴府被捉拿,吴夫人这是在暗示他。 高迁嗯了一声,顺坡下驴: “如此说来阮青郎在贵府应是误传,本府这就去阮家拿人,惊扰吴夫人还望海涵。” 江氏刚要说话就被小钱氏的尖叫声打断了: “什么人命案?!青郎怎么可能......” 不知想到什么,小钱氏倒抽一口凉气,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阮秉义也从惊惧中回了神,“高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小儿素来心善......” “心善?”高迁斜着他,冷哼道,“他杀了自己的祖母和姑母,还能与善字沾边?罪大恶极之徒,本府岂能容他逍遥法外!” “来人!” “在!” “押下阮氏夫妇,去阮家!” “是!” 心底最大的秘密被当众揭穿,小钱氏两眼一翻就昏死了过去,阮秉义也头目森森,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最后两口子被官兵拖回了家,一众来不及跑的帮闲也被高迁命人带走了。 聚众生事者,每人杖十。 阮青郎被吴家人丢进院子时才勉强清醒,待看清是自己家时,阮青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 阮青郎来不及细想,他被打断了手脚,又饿了好几天,他现在需要进食...... 阮青郎慢慢朝厨房挪去,好不容易爬到灶台边,抬头却觉得天都塌了。 灶台呢? 阮青郎木愣愣地望着那口大黑窟窿,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思绪。 两名官兵冲进厨房,拉起想躲却无能为力的阮青郎,气势汹汹地将其拖走。 “青郎!青郎!” 阮秉义望着被拖走的儿子,想拉住他,却被一脚踢偏了手臂。 “把阮青郎之母小钱氏也带走!”高迁吩咐完立刻朝外走。 阮秉义忙拉住他的裤脚,“高大人,内子犯了何罪?怎么也……” 高迁冷冷道: “证人指认她为帮凶,自然要带走仔细询问!还不速速松手,小心本府治你个包庇罪!” 阮秉义深谙律法,一秒没犹豫火速缩回了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官兵带走了他妻儿。 …… 阮青郎的杀人案审结那日,得知小钱氏替他顶了罪,吴二娘恨不得砸了整个凌霄院。 “姑娘!您别这样,仔细伤了手!” 香枣知道吴二娘不好受,更怕她伤了自己。 吴二娘摔了一只梅瓶,不着痕迹地藏起一块锋利的瓷片,赤红着眼睛恨声道: “他毒杀了我阿娘,又杀了外祖母,如今舅母……不,她不是我舅母,她是帮凶!她替她儿子顶了罪,要不然,判绞刑的活该是阮青郎那个狗贼!狗贼!” 香枣见她摇摇晃晃似是气疯了,忙上前扶住她,带着哭腔劝道: “姑娘别哭了,老爷和夫人不会放过他的!您保重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来日方长……” 吴二娘一把推开她,踏过一地的碎片朝外走。 “姑娘这是去哪儿?姑娘!” 怒不可遏的吴二娘在凌霄院门口一头撞上了来寻她的吴宗璋。 吴宗璋捂着撞疼的胸口,欣喜化作生气,斥道: “你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自小就是个莽撞性子,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不舒服就歇着,出来做什么?” 吴二娘怒火攻心,不想理他,刚要走却被拉住了衣袖。 “问你呢,去做什么?” 吴二娘压下愤怒,望着吴宗璋脸上残余的欣喜之色,生硬地问道: “你有何事?” 见她态度冷淡,吴宗璋一怔,旋即有些不悦,可一想到吴老夫人的话,吴宗璋又有些心花怒放的趋势,于是自认为大人有大量,道: “我跟你说,祖母虽然训了我一顿,可方才还是去了一趟许府,有她老人家出面,许御史一定会原谅我对五娘子的失礼!到时候……” “许五娘子?和你?”吴二娘虽然冷笑不止,却也不得不佩服江氏的胸襟,至少对待他们兄妹,江氏仁至义尽。 “是啊,你,你不知道?”这次轮到吴宗璋惊愕了,“你如今连我的事儿都不关心了?阿娘的嘱托,你都忘了?” “二哥既然提到阿娘,有件事与阿娘有关,二哥想不想听?”吴二娘转正了身子,郑重地望着吴宗璋,“阮青郎才是毒杀阿娘的真凶,他在祖母准备的甜糕里加了耗子药,这件事,二哥怎么看?” 尽管吴二娘极力想压下满心的怨恨,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吴宗璋脸上的欣喜欢快慢慢褪去,惨白逐渐浮现: “二娘,这是谁说的?你怎么知道?阮青郎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二哥常在外行走,竟还不如我消息灵通?” 吴二娘一句讥讽后,不再卖关子: “彼时阿娘遭了厌弃,阮青郎想让钱烟絮取而代之,可母亲掌家有度,他是想用阿娘的死来逼父亲松口!” “钱烟絮,这怎么跟她有扯上关系了?”吴宗璋眼神闪躲,讷讷道,“这是你的臆测还是……” 吴二娘气极: “当然是证人亲口说的!二哥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是吧?二哥与高府尹的长子是同窗,有什么疑惑,二哥去问他吧。” 吴二娘明白了吴宗璋的犹疑,不想再多费口舌,暗暗摸了摸袖中的瓷片,朝云起院的方向奔去。 吴宗璋呆呆地望着妹妹的背影,头脑一片混乱,一会儿觉得二娘不会空穴来风,一会儿又觉得阿娘素来疼爱她唯一的侄子,阮青郎应当不会如此狠心…… 吴二娘凭着一股愤怒冲进云起院,小桐见状下意识地护在了吴三娘面前,云烟一愣,也悄悄朝前挡了两步。 吴二娘望着浑身戒备的云起院众人,嘴角直抽搐,这些丫鬟到底知不知道当年是谁被谁打断了手脚啊?! 不过她这回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没功夫多想那些‘过往恩怨’。 “我来是想问问你......”吴二娘脸色生硬,声音更生硬。 第195章 阮青郎之死1 要不是为了阿娘,她这辈子都不想踏入吴三娘的地盘一步! “那老太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吴三娘还是立刻就明白了,挥手示意小桐和云烟让开。 “是真的,具体的你可以问一问张管事和黄大夫。” 黄大夫替她娘解毒却被拦阻的事,吴二娘是知道的,可张管事? “当时情况蹊跷,母亲派张管事去探查了一番。”吴三娘好心替她解惑,“阮老太太下的毒名春风吹,是种假死药,大约只是想吓一吓父亲。” 即便吴三娘没继续解释,吴二娘也约莫明白了。 真正致死的耗子药,果真是阮青郎那个贱人下的! 吴二娘心底没了疑惑,恨意如蔓延的毒藤充斥胸腔。 “我想见一见阮青郎,请......”吴二娘抿了抿唇,声音放低软,“求你再帮我一次。” “庄家兄长说......是你寻来了褚老太作证,这才顺利收押了阮青郎......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吴二娘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泪意,“若你肯帮我这一回,凌霄院里的东西随......都归你。” “只要让我见他一面!” 吴三娘沉默了下来,云烟瞧着她家姑娘的神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劝一劝吴二娘: “二娘子,奴婢认识阮青郎许多年了,那贼子心肠狠辣,不择手段,比阴沟里的鼠虫还不如,二娘子去见他万一再给气着......” 吴二娘却固执地盯着吴三娘,有些话她要当面问一问阮青郎,她要好好问问他! 阿娘不疼他么? 阿娘为了阮家当了一辈子的妾,为了阮家把命都搭上,他是怎么能狠下心肠毒死了阿娘后,又为何非要把她这个表妹也拉进泥潭里? “吴环,你不必如此。”吴三娘像是知道了她的想法,却不大赞同,“阮青郎必死无疑,我保证。这个人不过是一缕恶臭,总有消散了一天。” 见她不肯,吴二娘也无法,转头回到凌霄院时又在门口遇到了半垂着头,瞧不出神色的吴宗璋。 吴二娘眼眸微转,走上前道: “二哥还想着我的话?” 吴宗璋抬起头嗯了一声,吴二娘又道: “既然如此,不如二哥陪我去见见阮青郎如何?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二哥去寻高大郎帮个忙,只见一面又不会怎样,这样的小忙,高大郎一定会帮的。” 吴宗璋也很想当面问一问阮青郎,那个在他娘心里的地位甚至能超过自己的侄子。 不出两日,吴宗璋就借口带吴二娘散心,将人带到了牢狱门前。 吴二娘扮作小厮跟在吴宗璋身后,低垂着头尽量不让阮青郎注意到自己。 阮青郎被囚在牢狱里已经小半个月了,哪里还看得出一丁点儿的齐整模样。 被打断的手脚依旧是诡异的弧度,整个人脏的已经不能用蓬头垢面来形容了,只有一双求生欲满满的眼睛,警惕地透过栏楯朝外瞧。 见到来的是吴宗璋,阮青郎重重松了口气,挣扎着从墙角挪出。 “阿璋,阿璋,多谢你来看我......”阮青郎爬累了,靠着狱墙喘息,露出一丝苦笑,“我,我没对阿环怎样,是温家的人胁迫我,阿璋,咱们是血肉至亲,我再如何不堪,也不会对你们下手。” 阮青郎用没断的那只手撩开额间的脏发后,一边比划一边笑道,“我比你大三岁,你和阿环小时候最爱找我玩耍,我给你们做的小陀螺,如今还留着吗?” 吴宗璋被他一句又一句的怀旧险些惹红了眼眶,质问的话反倒堵在喉间,无法道出。 吴二娘看着演技精湛的表兄,浑身难以抑制地细细颤抖起来。 阮青郎也不管吴宗璋怎么想,自顾自地念叨着往事,情到深处竟留下了两行清泪,让人瞧得心痛不已。 吴宗璋不忍再听,放下带来的食盒,轻声打断道: “阮......表兄,我给你带了些酒菜,你趁热吃吧......吃了再说。” 身后,吴二娘不敢置信地瞪着吴宗璋,她知道他二哥是个糊涂人,可没想到他能糊涂到这个份儿上! 说了几句好话,念了几声旧,就能叫他忘了阮青郎害死阿娘,图谋不轨的事实?! 吴二娘攥紧了拳头,强忍住想一脚踢翻食盒的冲动,垂下了怨毒的眼眸。 她还有大事要做,这会儿可不能露馅。 阮青郎伏在地上,慢吞吞却尽力地朝牢门挪动,好不容易摸到了酒杯,却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强笑道: “阿,阿璋,我实在是......让你见笑了......阮家虽然贫寒,可我也没像今日这般潦草过,真是太失礼了......” 吴宗璋看得眼眶发酸,拿起酒杯自饮,以便遮住眼泪: “没,表兄是身不由己,咱们,都是身不由己......我懂,我懂。” 见他率先喝了酒,阮青郎这才将酒杯送到嘴边,哆嗦着喝下。 唇齿留香,这是好酒。 阮青郎仔细品了品,又笑着感谢吴宗璋: “多谢你的酒,我原以为不会有人再来看我了......阿璋,咱们兄弟,你最明白我,姑母和祖母的事我是真不知情......你得信我,都是阿娘自作主张......都怪我没及时察觉,是我对不住你们!” 尾音哽咽还带着颤抖,听起来要多愧悔就有多愧悔,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 吴宗璋几乎要相信那些谎言时,阮青郎忽然捂着肚子缩成一团。 吴宗璋一惊,刚要问他怎么了,忽然一阵剧痛自腹中传来,隔着一道栏楯,表兄弟两人都缩成了遇火的丝棉线团。 阮青郎抱着肚子,勉强抬眼去瞧,却见到吴宗璋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小厮此时正冷冷地盯着他,宛如索命的鬼魅一般。 “是二娘......你,二娘!我没伤着你,都是温三逼我的......二娘,给我解药!” 阮青郎说着,手指却忍不住朝发痒的耳朵和鼻孔里挖。 第196章 阮青郎之死2 看着七窍流着黑血的阮青郎,吴二娘暗道,阿娘,你总不让我莽撞行事,可我偏要莽撞一回。 至少......是女儿替您报了仇!而不是您操心了一辈子,寄予厚望的‘好’儿子! 吴二娘看着阮青郎扑腾完最后一下,彻底没了气息,这才与徐陆一起搀扶着‘喝醉了’的吴宗璋离开。 吴宗璋在马车里躺了三天才幽幽转醒,吴二娘坐在一旁,目光阴沉,音调温柔: “二哥好睡,感觉如何?劫后余生的感觉是不是十分惊喜?” 吴宗璋慢慢起身,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我怎么了?什么劫后余生?这是哪儿?” 说罢才反应过来,又倒吸一口凉气道: “表兄呢?咱们不是去了牢狱?!” 吴二娘笑容越来越古怪,“二哥别急,我这就带你去见表兄,整整三日,我就等着你醒呢!” 说完拍拍手,徐陆立刻麻溜地掀帘而入,架起吴宗璋就下了马车。 吴宗璋刚醒,浑身酸软得使不出力气,只能眼睁睁地被两人拖着走,直到一处密林才被丢在地上。 漫野的野草刺得吴宗璋脸皮发疼,抬头刚要说话,却被眼前的一幕险些吓晕过去。 面前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五花大绑且七窍流血的惨白‘尸体’,吴宗璋不由地失声叫道: “二娘!快,快走,去报官!有,有死人!” 吴二娘轻笑一声,脚步轻移: “二哥,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表兄么?别害怕呀,他没死,跟你一样,只是喝了点春风吹而已。” “什么春风吹?” 吴宗璋勉强抬眼去瞧,依稀辨认出好像确实是阮青郎,忙转着头问道。 “假死药啊,二哥不知道么?阿娘就是被人喂了春风吹,死前才受尽了痛楚!”吴二娘咬着牙笑,眼泪却流了满脸。 受尽了痛楚?吴宗璋一哆嗦,是很痛,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是你,你为何......” “为何?”吴二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与阮氏有几分肖似的俏脸覆上森森寒凉,是吴宗璋从未见过的狠色。 “你不是自诩最孝顺阿娘么,阿娘生前受的罪,你自然要跟着尝尝!” 吴宗璋从来没怕过这个妹妹,闻言立刻呛道: “你不是阿娘生的?你怎么不喝?你知不知道我险些被痛死过去!” 吴二娘仔细端详了一番脚边的吴宗璋,敛了裙子半跪下,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二哥,我和你不一样,我能为阿娘做的,自私的人,如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 说罢起身,摘下腰间的酒壶对着阮青郎的脸浇去。 阮青郎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被人当头一浇,一个激灵便睁眼见到了青天白日。 还不等松口气,吴二娘那张居高临下的脸就映入眼帘。 阮青郎心升警惕,脸上却扬起惯常的微笑,好声好气道: “阿环,是你?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旁的,你千万别被人蒙蔽了,尤其是江氏,她一向仇视咱们......” “表兄说旁的,是指我阿娘和外祖母么?”吴二娘垂下眼眸,翻动着衣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是......”阮青郎一边应着,一边瞟着她身后有些面熟的徐陆,眼眸微眯。 他记性一向不错,这个人与徐伍有些相似,应该就是他弟弟徐陆。 难道是吴老夫人指使吴环给他下了药,又把他悄悄从狱中转移了出来? 是为了给吴环出口气? “阿环,是我没及时察觉,才叫姑母玉殒,害的你和阿璋早早失母,你若是气不过......” “我怕若是气不过又如何?”吴二娘停下了翻找的动作,像是很郑重地在问阮青郎,“你能让我娘起死回生吗?” 阮青郎见她一副小女儿认真要说法的模样,松了口气,准备拿出最擅长的哄人手段,趁机彻底除掉她心里怨恨的种子。 “阿环你听我说,虽然人死不能复生,可……” 可字音还未落,阮青郎就觉得眼前一晃,脖子上传来尖锐的刺痛与凉意。 “这些话,你亲自跟我娘说去吧。” 感受到颈间喷薄而出的温热,阮青郎想去捂,却死命挣了几下最终也没能抽出手。 “啊!!!杀人了!!!” 吴宗璋一声尖叫,显然已经被突发状况吓傻了,望着隐入杂草,快要淌到自己脚边的鲜血,忽然生出些力气,连滚带爬飞快地朝后退。 她杀人了,她杀人了! 怒火散去,吴二娘的脸色白得可怕,捏着碎瓷片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渐渐波及全身,直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徐陆回了神,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急促道: “二娘子你……我先扶你回马车上!” “不用了。” 望着阮青郎眼中残余的惊骇,吴二娘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畅快,尽管身体依旧抖个不停,可整个人像解脱一般,甚至露出了丝丝笑容。 “徐陆,替我给吴琪带句话,以前,是我对不住她,她屡次相助我的恩情……”吴二娘心一横,眼底弥漫上浓浓的忿戾与绝望,徐陆大呼不要时,染血的瓷片已经狠狠扎进了那道细白的脖子里。 徐陆顾不得避嫌,急忙接住那道即将落地的身影。 经历过阮青郎图谋不轨的风波后,吴二娘整个人消瘦的可怕,徐陆抱着她跟抱着一截枯枝无异。 “二公子!二公子!快把车里止血的金疮药拿来!快!” “……我来世再回报……” 失血过多,吴二娘开始出现了幻觉,望着越走越近,宜喜宜嗔的阮氏,吴二娘忽然对着徐陆大声哭道: “阿娘!下辈子,我不要再做你的孩子了!” 一句话说完,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也断了,青天白日骤然陷入黑夜。 徐陆抱着浑身冰凉的吴二娘直奔马车而去,到最后竟也没等到吴宗璋送来金疮药。 …… 吴二娘死了。 死的时候,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串湖蓝色的手链。 第197章 拉开大战序幕 徐陆办砸了差事,被吴老夫人罚跪了七日七夜为吴二娘守灵,连带着徐嬷嬷都挨了一顿哭骂。 第七日,徐陆跪得连嘴唇都白透了,一旁的香杏几乎哭瞎了双眼。 江氏脸色阴沉得可怕,可看到前来吊唁的庄致远,还是压下悲怆,拿出那串湖蓝色碧玺还给了他。 “致远,阿环不是你的有缘人,叔母知道这碧玺是极难得的金贵物,你......拿回去吧,这也是阿环的意思。” 庄致远的脸色没比江氏好上多少,闻言慢慢接过手链,一言不发。 江氏见他这样,想再劝时却见他走到吴二娘的棺椁前,将那串手链放在了她手边。 “叔母。”庄致远被吴二娘脖子上翻卷的皮肉刺痛了眼眶,“阿环性烈,执意为母报仇我不便多言,可叔母别忘了,阮青郎虽死,始作俑者犹在。” “若无温家,阿环何至于此?若非她一早存了死志,岂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了结了自己?” 庄致远移开目光,自己取了三支香点燃,手指微抖熄了香焰,缓缓插在香炉中。 “从今日起,我庄家与温家,势不两立,待温家覆灭时,我会再来将祭拜阿环。” 说罢,又深深望了一眼香雾缭绕中的那樽乌黑冰冷的棺椁,转头走得毫不留情。 约莫过了月余,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自川蜀而来,夹带着一纸厚厚的万民书,直接被送到了泰宁帝的案头。 泰宁帝望着字字泣血,足足有一人高一人长的万民书,气得头脑一阵一阵发晕。 他自诩勤政谨慎,公正圣明,可竟在他即位期间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案子,后人读史书,指定要骂他昏聩无能! 泰宁帝抖着密折,极力压下即将爆发的怒火,一字一句道: “把温从仲给朕押进来。” 内侍接过密折呈给朱相,虽然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可朱相还是打开又仔细瞧了瞧,随后将眉头拧成两座大山。 “朱相怎么看?”泰宁帝冷冷地望着朱相,毫不掩饰的斥责道,“朱相替朕审查天下官员,是如何选拔出来这等贪渎枉法、视人命如草芥的蛀虫?” 朱相忙跪下请罪,泰宁帝这此却没买账,指着万民书怒道: “以权谋私也就罢了,圈马斗场,公开下注,以践踏平民为乐,致使一百三十六人含冤惨死!实在是罪大恶极!朱相就是这般替朕监国的?!” 被禁军侍卫押到殿上的温从仲,原本就虚浮的双腿直接瘫软了,只能由着侍卫拖拽上前。 朱相跪在地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温从仲,只沉声对泰宁帝道: “陛下息怒,温从仲身为茶马使,本该约束部下,善加经营,却因懈怠渎职酿成大祸,此罪......” “此罪可千刀万剐。”泰宁帝望着软成烂泥连句求饶都说不出来的温从仲,眼中是无以复加的厌恶,“来人,此事交由刑部复审,罪名确认后,直接将罪人温从仲于城西闹市凌迟处死。” “朱卿监刑。” 迎着泰宁帝沉沉的目光,朱相也只能应是,至少在这件事上,温从仲罪无可恕,而他身为相国,自然也该负失察之罪。 朱相回府后不久,朱维庸就带着朱相的命令找到了盐铁司使庄廷鹤。 虽叫盐铁司,可管辖范围亦有茶,茶马互市自然也归盐铁司管辖。 朱维庸找到庄廷鹤时,庄廷鹤正好整以暇地待在司衙,看样子就是在等他。 以往看在朱相的面子上,庄廷鹤对朱维庸不说有多热络,客气自是少不了的,可这回却与从前完全不同。 庄廷鹤一听到朱维庸的来意,立刻就翻了脸,不等朱维庸询问就先呛了他一顿,直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不把百姓放在眼中,明日就敢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云云。 一通大道理说出,相当于直接把朱维庸架到火上猛烤。 朱维庸气得脸色铁青,从盐铁司走出来时两片衣袖还甩得烈烈生风。 满京城,不,满庆国谁不晓得他是祖父的递话人,庄廷鹤敢这样对他,分明就是不把祖父放在眼里! 朱维庸把碰壁的事原原本本和朱相说了一番,喝了茶水仍带着三分余怒又道: “庄司使也太傲慢了些!他家世代掌管盐铁司,定是捞了不少油水,不怪能傲成那样,如今竟连祖父都不放在眼里!” 朱相却没说什么,仔细想了想又吩咐道: “你去查查庄家与温家因何结怨,庄廷鹤此人傲气不假,却一向是个散漫性子,这事儿定是温家惹恼了他。” “祖父!”朱维庸气极,“管他因何,他对祖父不敬,祖父难道就这般轻轻揭过?” “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朱相的涵养自然不是朱维庸能比的,虽然不悦却依旧理智,“若两家果真结了怨,这件事便只是个开端!往后还藏着更多的争斗,难免波及朝堂!” “......这般严重?”朱维庸犹豫道。 “你忘了当年裴家与崔家两虎相争的惨剧?” 想起京城那一年的纷乱,稳如朱相也觉得遍体生寒。 炙手可热的裴家被血洗,崔家身为世家之首,一朝跌落神坛,连带着礼部一干官员都跟着遭殃,京城势力被重新划分。 官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儿子,还搭上了他如珠似玉疼了一辈子的贵妃。 彼时朱维庸年纪小,未能亲眼目睹,可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还是令他记忆犹新。 朱维庸不再犹豫,朝祖父告了退便遣心腹前去探查。 心腹探听的结果倒把朱维庸吓了一跳。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温家设计害死了庄家未来的宗妇! 更糟的是,那位庄家未进门的儿媳妇还是吴尚书的女儿! 朱维庸扶着脑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虽然人不是温家杀的,可温家手段龌龊,使人败坏了那位吴二娘子的清誉,致使吴二娘子不堪受辱,刎颈自尽...... 第198章 讨补偿的来了 朱维庸从没像现在这样过,脑子里简直窝了一团乱麻,任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温家到底为何会如此行事。 还是朱相一语道破天机: “温御史与从前的阮令公关系匪浅,阮家获罪,温御史大约是想拉一把阮令公的孙子,就是叫阮青郎的那小子。” “阮青郎?”朱维庸想起来了,“殿试被踢掉的那个?” 朱相嗯了一声,“若我记得没错,吴守忠有个妾室姓阮,应该是阮青郎的姑母。” “这跟那位吴二娘子有什么......”朱维庸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了,“吴二娘子是阮氏所出?那她也算是阮青郎的表妹,阮青郎撺掇温家毁了她的清誉又是为何?难道阮青郎与她不合?” 朱相在书房里走了两个来回才道: “这个尚未可知,不过前些日子温三那小子下了大狱,只怕这其中也少不了庄家的手笔。” “这个孙儿知道。”朱维庸脸上浮现出一抹厌恶,“听说是在鹤影馆弄死了两个......童倌。” 朱相也觉得无语,摆摆手吩咐道: “你去一趟吴府探探消息,挑些补品带着,就说去看阿柔的,听她怎么说......这事儿肯定不会只有庄家参与,吴家必然更恼怒。” 朱维庸应了一声,忙去挑补品不提。 ...... 吴府,柏啸院。 朱维庸见妹妹脸色红润,神态比未出阁时更落落大方,便知道吴家和吴宗珏一定待她极好。 见到大哥,朱维柔也很高兴,笑意盈盈地将人迎进了屋,摆手示意方管家可以退下了。 “我来就是看看你。”朱维庸坐在圈椅上,接过妹妹递来的茶盏,笑着啜了一口,“好茶,这是顾渚紫笋?” 朱维柔点点头,也跟着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这会儿来肯定不是看我的,快说吧,是不是祖父差你来的?为了温家的事儿?” 朱维庸轻叹一声,放下茶盏。 他这个妹妹虽然乖巧却聪慧过人,若她是个男儿,这朱府哪里还有显着他的份儿。 “阿柔啊,回回都要夸你一句机敏才行。”朱维庸赞赏地望着她,“你既然提到了温家,想来是知道了些内情的。” 朱维柔隐去了笑意,神色有些冷淡: “大哥,温家的事你就别多问了,是他家不仁在先,怪不得旁人无义。” 朱维庸想说话,朱维柔又抢先道: “大哥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事儿在我们府上是禁忌,祖母因此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我不问温家行了吧。”朱维庸只能让步,“你知不知道阮青郎?” 朱维柔啐了一声,“什么贼子也值得大哥巴巴地问!” 朱维庸知道她这样说,一定是知道些内情,立刻探着身子问道: “这是祖父的意思,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快些跟我说说,说完我就走,不耽误你安胎行了吧?” 见他执意,朱维柔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阮青郎相貌出众,温三又是个好美色的,大哥这回明白了吧......” 呃? 朱维庸一脸不可思议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温三个混小子常去那种地方,又怎么可能放在嘴边的肥肉不咬? 他早该想到的! 朱维庸见妹妹这里实在问不出更多的了,只能起身准备离开。 刚走出柏啸院就被阿吉迎到了脸前。 “我们老爷刚从外头回来,听闻朱公子来了府上,特命小人前来迎一迎,公子这边走。” 朱维庸跟着阿吉来到书房,正巧遇见吴三娘从书房离开,吴三娘不见意外,见礼后客气笑道: “朱大哥安好,父亲在书房里等您,三娘不便打扰,先告退了。” 朱维庸应了声好,却目送吴三娘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抬脚走进书房。 吴家的这位佛女,真是越出落越标致了。 待进了书房看到满脸和气的吴尚书,以及整套金丝楠木桌椅时,朱维庸心思一动,隐隐浮现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自阿匀离世,他鳏居至今…… 也是时候再续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室了。 揣着这样的念头,朱维庸扬起比从前更客气几分的笑容,熟门熟路地朝吴守忠行了一礼。 …… 两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朱维庸从书房离开时神色如常,倒让人猜不出两人究竟谈了什么。 此时的清风陪茶楼雅间。 吴三娘脱下斗篷,裴信顺手搭在暖龛旁,转头仔细瞧着她。 因吴二娘子丧期未过,故而她依旧一袭素白衣裙,近来秋风渐起,她眉眼处似乎也染上了一层霜寒,只有与他对视时才缓缓回温。 “前些日子太忙,连你簪花游街都未看到……” 裴信牵着她的手落座,温润的眼眸浮现出一抹深色: “还有机会,我保证,下回三娘子一定不会错过。” “庶吉士也簪花?”吴三娘捏起面前的核桃杏仁酥尝了一口,忍不住夸道,“这回做的不算太甜,浓香得宜,很不错。” 裴信替她擦去唇边的点心碎屑,视线在那抹嫣红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吴二娘出殡那日,严知节寻三娘子说了不少话,是还没死心?” 吴三娘一愣,随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脸色越来越不自然的清峻少年,“你在我身上装监……眼睛了?” 裴信眼底的深色转瞬即逝,静默片刻才慢吞吞道: “自我与三娘子定情后,就再没跟女子搭过话……” 吴三娘愕然,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可没给他立过这样的规矩。 “三娘子自然不会有错,都是严知节太轻浮,先找你说话……” 迎着吴三娘好笑的目光,裴信越说越心虚,却依旧坚持说完: “于情于理,三娘子都该给我些补偿……” 兜了半天,吴三娘可算知道他的目的了,轻哼一声,一脸无情地拒绝: “不要。” “为何?”裴信惊呆了,明确自己被拒绝后,整个人都要碎了,“我还没说要什么补偿呢……” 吴三娘松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望进那双失落到令人心生负罪感的浓郁眼眸。 第199章 闪闪发光的1章 裴信在她的目光中躲躲闪闪,羞赧惧内的模样要是被七皇子瞧见了,指定要拍着大腿嘲笑他。 “你想要什么补偿?” 裴信支支吾吾。 “......要不要我亲你一下?” 裴信红成熟虾。 吴三娘没绷住笑意,眼眸透亮,仿佛盛满明媚的日光。 被她的愉悦感染,裴信看呆了片刻,喃喃道: “就一下么?” 吴三娘:...... “要不然你再想想有什么借口,好叫我多补偿你几回?” 被拆穿了心思,裴信似乎更局促了,喉咙动了动,想找补又怕欲盖弥彰。 半晌忽然泄了口气。 ......又是想成亲的一天。 不成亲就不能光明正大,不能光明正大就会做贼心虚...... 看着怨气冲天又不断用眼眸瞅她的少年,吴三娘不徐不疾,吃完点心后又端起茶盏,吊足了胃口才缓缓道: “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你若是直接开口,也许我就答应了。” 裴信怔了好一会儿才如炼狱重回人间,亮晶晶的眼眸里涟漪一圈圈: “真的?” “试试不就知道真假了。”吴三娘翘着嘴角笑。 “三娘子,我......”裴信的兴高采烈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反应过来后脸色爆红,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我想亲亲你?’ 这话说出来了,他往后还怎么见她?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裴信是什么人,脸皮不够智商来凑: “三娘子,你......闭一下眼睛。” 吴三娘从善如流,闭上一只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裴信:...... “三娘子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是默认了。” 裴信什么也不想管了,也不想再绞尽脑汁,欺身而上,伸手扶住吴三娘下意识后仰的脑袋。 那抹嫣红近在咫尺,忽然一人翻窗而入,气喘吁吁道: “大少爷!七爷说......” 待看清屋内的状况后,郭语倒抽一口凉气,捂眼掀窗就要原路逃跑: “......说,大少爷先忙着。” 裴信\/吴三娘:...... 吴三娘推开裴信,“回来,七爷说什么了?” 裴信扫了一眼站在窗边不敢吭声的郭语,冷淡道: “哑巴了?” “方才不是声音大得很么,没听见三娘子在问你话?” 郭语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 “回三......呃,少当家的话......七爷的意思,能不能再寻些工匠来皇陵,天气渐寒,只怕进度会越来越慢......” 吴三娘思索着要答话,裴信先一步开了口: “找什么工匠,我看你挺麻利的,跟着去修地宫,想来能一个顶俩。” 郭语:...... 他方才不该犹豫的,直接扇自己两巴掌就对了。 见他沉着脸吓唬属下,吴三娘垂下衣袖,悄悄握住他的食指扯了扯。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果然缓和了裴信的冷脸,反手拢紧她的五指,这才大人有大量地放了郭语一马: “还杵着做什么?继续发光发热?” 郭语忙垂首躬身,倏的一声没了影,只留下半扇窗户吱嘎作响。 吴三娘走上前关好窗,刚一转身就跌进了裴信的怀里。 “你等一下......” 他执意要吻,她根本无法抵御。 裴信俯身将她抵在窗前,一手扣腰,对着那抹嫣红吻了上去。 一边吻一边不忘将另一只手垫在窗户与她的后脑勺之间,像是怕硌疼她,更像是怕她逃走。 这次的吻比马车上那回娴熟了不少,没有他支撑她几乎站立不住。 他来势汹汹,她根本无路可退。 那就不退了,吴三娘迷迷糊糊地想。 “......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裴信低低喘息,埋在她耳边轻声问。 吴三娘被他按在怀中,脸颊发烫,脑袋里一片浆糊: “等工匠到了,我去一趟皇陵......你来吗?” “你说呢?”裴信偏头,咬了口她软软的侧脸,“皇陵西侧有处马场,吴大谋士办完了差事,赏在下个面子,一起去遛马好不好?” 吴三娘捂着脸,刚喘匀的气息又乱了: “......别咬脸行不行。” ...... 再寻些工匠虽然麻烦却也不难,重金之下必多勇夫。 吴三娘到皇陵‘交差’,自然要面见七皇子问安。 得知两人要去遛马,七皇子笑道: “阿信的马与我的可是双生兄弟,一个去玩耍岂能不带另一个?今日天朗气清,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 说罢不等裴信反对,兴高采烈地牵马去了。 七皇子要出皇陵,郭言兄弟自然要跟随。 裴信与吴三娘打马缀在最后,望着前面兴致勃勃的大灯泡带着一串灯泡尾巴,简直想扶额。 就不该告诉他! 七皇子虽然走在最前面,却时不时朝后瞟两眼。 见两人都是一袭玄色骑装,郎才女貌,怎么看怎么和谐般配,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宝蓝色骑装,忽然压低声音气冲冲道: “郭云!再去给爷买套骑装!要黑色!黑色!” 郭云啊了一声,“爷,不会现在就要吧?” 七皇子瞪着眼睛: “就是现在!立刻!马上!” “这荒郊野岭的去哪儿买?”郭云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要解自己的衣裳,“爷,奴才的骑装是黑色,不然......” “滚滚滚!”七皇子用马鞭推着郭云,嫌恶坏了,“往后给爷准备骑装,只要黑色!记住了没?没眼光的小子......” 七皇子骂骂咧咧地朝前走,郭云委委屈屈地朝后退。 明明上回准备的银蓝色缂丝长衫,七爷还穿得高高兴兴,不住口地夸他眼光好,这才过去多久啊,又不喜欢蓝色了...... 真善变呐。 郭言拍了拍弟弟的脑袋,给了个安慰的眼神。 别难过,哥哥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习惯就好。 七皇子揣着不爽一口气冲到马场,然后下马牵着缰绳,溜溜达达地沿着围栏走,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第200章 不怕 七皇子围着马场转了两圈,却只等来了郭家兄弟。 “阿信呢?” 七皇子那脸拉得比马还长。 送命题面前,郭言身为大哥,毫不犹豫地推了把二弟,郭语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大少爷与少当家去赛马了......” “哈?”七皇子撇着嘴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己的爱马,“他见色忘兄,也不让娥皇会一会女英?” 是的,七皇子与裴信的双生马儿,一个名娥皇,一个唤女英。 ......虽然都是公马。 对于七皇子的问话,郭家三兄弟都选择了沉默。 七皇子咬着后槽牙,“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郭语看了看郭言,郭言看了看郭云,郭云刚挨过骂,只能老老实实地指了指北方。 七皇子翻身上马,直奔北方而去。 七皇子驾马跑到山脚下,没找到弟弟和谋士,只瞧见了缰绳系在树干上,悠然自得的小白驹。 那是吴琪的马驹,七皇子自然认得。 小白驹吃饱喝足,又不用驮人,这会儿正嚼着干草磨牙晒太阳。 女英靠近时,小白驹重重打了个响鼻,磨牙的动作也停了。 七皇子拉紧缰绳,女英驻足,阴影投在小白驹头上。 一人两马,四目对两目,七皇子嗤了一声,下马走近,抖了抖马鞭。 小白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 此时山的另一侧,裴信牵着娥皇漫步,吴三娘骑在马背上,正用干草野花编着什么东西。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 浑圆的日头倚在山腰,余晖与草色衔接,绵延成宁静的色调。 “送你。” 裴信接过那枚干草戒指戴在手上,伸开掌心变戏法一般送出一枚相似的戒指,笑意盎然: “回礼。” 吴三娘挑眉,“你偷学我的绝活?” 裴信驻足,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被他的声音刺得耳朵发痒,吴三娘下意识偏头,却被他吻上了嘴角。 娥皇漫步朝前,秋风无缝可入,只能游走于两人身外。 ...... 两人赶在日落之前找到小白驹时,小白驹已经委屈的眼泪汪汪了。 起初吴三娘还以为是离开太久,让它等着急了的缘故,伸手摸了摸额毛刚要安慰,却察觉小白驹的额毛好像少了许多。 借着余晖仔细瞧了瞧,除了额毛,鬃毛好像也稀薄了不少,瞧着像是被刷毛刷过头了似的。 小白驹顶着她的手,湿漉漉的大眼一眨一眨,想控诉那个闲着没事干,险些把它刷成无毛马的话唠,只可惜不会说人话。 见吴三娘一脸疑惑,小白驹气得嘶鸣了一声,把前蹄扬得老高,裴信连忙上前护住她。 娥皇倒是好脾气,迈着长腿走上前,用舌头慢慢替它顺毛,顺舒坦了,小白驹才乖乖地又贴上了吴三娘,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撒娇。 “时辰不早了,咱们先离开,我那儿有上好的黑豆,回头给千层雪多喂些补补。” 吴三娘拍了拍小白驹,贴着它的耳朵好声哄了一会儿,两人才骑着娥皇,牵着千层雪踏上了回去的路。 荒芜小径灌木丛生,裴信挥剑替吴三娘斩下勾裙角的枝叉,“三娘子,往后的路荆棘遍布,你怕吗?” “不怕。”吴三娘笑了笑,“不是还有你么?” ...... 吴三娘玩尽兴了才回府,却不知府上已经被吴宗璋闹翻了天。 吴宗璋被亲妹妹吓破了胆,龟缩在松声院月余才勉强恢复。 谁知恢复精神头后,吴宗璋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威胁荣宝替他给朱十一娘送信。 府中不比学堂,江氏治家越来越严谨,再加上荣宝怕担责,有意无意地暴露,那信自然就落到了江氏手上。 江氏不好拆信,吴守忠却不怕,唰唰几下撕开封口,展信却被险些第一句称呼给酸死。 “亲亲十一,见信如晤……” 耐着性子看完了整封信,吴守忠差点被里头的绵绵情意恶心死,又险些被那句“父母不像父母,亲人不似亲人,这世上唯有你最疼我懂我”给气死。 “他这是什么意思?”吴守忠抖着信,胡子几乎飞出脸颊,“我们亏待他了还是虐待他了?他要跟外人这般埋怨?” 江氏才不接信,她压根儿不想看,免得瞎了眼睛。 “你这话是在问谁?”江氏不客气道,“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还能闹成现在这样?” 吴守忠气短: “阿吉,去,叫那个孽障给我滚过来!” 吴宗璋带着满腹忐忑来到馥春院时,江氏已经离开了,她如今是连一眼都不多想看那个冷血自私,见死不救的混账。 吴宗璋见他爹手执家法竹鞭,不等他爹开口说跪下,自己就吓跪了。 吴守忠:…… “吴宗璋,我问你,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吴宗璋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爹,尤其是冷着脸他爹。 见他又一副臊眉耷拉眼的怂样,吴守忠直接将信甩到他脸上,铁青着一张脸斥道: “有本事写,没本事承认是吧?” “我告诉你吴宗璋,你和朱……她的书信,若是被旁人发现,她的下场会比你惨!世道如此,难道你不晓得?” 吴宗璋脸色发白,却不服气道: “我晓得!我,我与十一娘情投意合,我愿意娶她为妻!” 吴守忠简直被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是情投意合?你知不知道,朱家已经把朱十一娘已经许给了四爷为妾室!皇子府里的人,你有几个脑袋胆敢肖想?!” 吴宗璋瞳孔剧震,一颗心被‘许给四爷为妾’这几个字刺成了满腔碎片。 “不可能,阿爹,不可能!十一娘明明说心里只有我!” “我知道了!”吴宗璋瞪大了眼睛,“一定是朱家强迫她的!是她那个大哥朱维庸?或是朱相!我这就去……” 疯话还没说完,吴守忠手里的竹鞭就招呼到他脸上了: 啪! 吴宗璋没忍住嘶了一声,疯言疯语也戛然而止。 第201章 空手套白狼 脸上一道鼓起的条痕,连带着半边脸都肿得老高,吴守忠是气狠了,下手自然不会轻。 吴宗璋嘶嘶难忍,手指刚碰到伤处就弹了回来。 太疼了!父亲真狠! 吴宗璋垂头掩下眼底的羞愤,阿爹以前从没有打过他,他们这是要逼死他! 阿娘走了,二娘也走了,难道下一个就是他? 不,他还没金榜题名,还没光宗耀祖,他不能死! 还有十一娘,他现在只想去见她一面,他想听她好好说,给四皇子做妾......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她当真是被逼的,那...... 那他就带她走! 等十一娘成了他的妻子,他就不信朱家还能逼迫她!到时候江氏再不喜十一娘也要捏着鼻子认下她! 这是个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 难的是眼下,他要怎么出府去见她? 吴守忠训了好半日,吴宗璋的心思也跟着转了好半日。 吴守忠训累了,直接命人将吴宗璋锁在松声院。 吴宗璋原本想借口回学堂,悄悄去见朱十一娘一面,闻言大惊,忙道: “父亲!秋闱将至,我还要回学堂温书......” “不必了。”吴守忠背着手,盯着目光闪烁的次子,冷冰冰道,“我会给你在兵部谋个差事,等禁闭结束你就去应职吧。” “至于禁闭什么时候结束......”吴守忠顿了顿,“朱十一娘什么时候进了四皇子府,你什么时候再出松声院。” “来人!” 不不!那就太晚了! 吴宗璋拼命摇头,被押着的双臂奋力挣扎: “父亲!我阿娘的遗愿您忘了吗?她还没看到儿子金榜题名......” “堵住他的嘴!” 吴守忠抄起擦花叶的抹布砸向阿顺,望着眼神中露出浓浓不甘的次子,漠然道: “忘记你娘遗愿的,不是我,是屡试不中的你。” ...... 吴宗璋虽然被关了禁闭,可没过几日便是吴二娘五七日,他身为兄长不得不去。 吴宗璋跟着众人,一路上都很老实,瞧不出有什么心思,可却趁着他爹与杨侍郎说话时,借口如厕来了个尿遁。 燕子坊的一处私宅里。 乔装成小厮的朱十一娘与在院子里等她的吴宗璋紧紧抱在一起。 两人互诉衷肠,像极了被棒打的鸳鸯。 好容易止了泪,朱十一娘眼眸微动,可怜巴巴地望着憔悴了不少的吴宗璋,颤着声音道: “阿璋哥哥,若是吴尚书不同意咱们在一起就算了,十一娘也是世家出身,懂得自尊二字......” 吴宗璋心疼又痛苦,眼眶通红重新将她抱进怀里,“十一娘,他们都算计我,只有你对我最真心,家产、权势......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朱十一娘听得心梗,却为了维护自己清高的人设,不得不附和: “我知道阿璋哥哥一身傲骨......可,吴尚书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一点家产也不分给你吧......” 吴宗璋扶着朱十一娘的肩膀,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十一娘,你跟我走,我知道朱家把你许给了四爷,只要你跟我走,等......” 不知想到了什么,吴宗璋俊俏的脸颊浮现一抹羞红,咽了口口水继续道: “等生米煮成熟饭,我爹也只有认下的份儿!到时候咱们......” 朱十一娘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美眸。 吴宗璋见状,忙吻了下她的额头,好声好气地安抚: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法子,为了咱们能在一起......十一娘,你就听我一回好不好?” “不好!不好!”朱十一娘一把推开他,尖叫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话你不知道?!” 吴宗璋见她脸色铁青,忙追上两步想重新拥她入怀,可朱十一娘却后退几步,看他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失望。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朱十一娘简直想哭,“万一吴尚书不同意,那我成什么了?我再不济,祖父也是相国,到头来,我竟成了个见不得光的人?” 这一刻,朱十一娘对自己悄悄勾搭上吴宗璋这件事,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 她知道他一向软弱,也知道软弱的人往后好拿捏,可她没想到,他的软弱面孔下竟是这样一副无耻的嘴脸! “不是你说只要能跟我在一起,什么委屈都愿意承受么?”吴宗璋委屈地望着朱十一娘,脸上的不解十分真挚。 朱十一娘气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跟现在能一样么? 那时吴宗璋替她新制了一条月光石的裙子,可月光石珍贵,吴宗璋靠攒下来的份例也只够在裙子上缀个十来颗。 朱十一娘其实已经满足了,可看着吴宗璋愧疚的神情,自然要顺势说些能显出自己为他受了委屈的话。 于是朱十一娘抱着裙子,深情满满地对他说: “无妨,只要能跟阿璋哥哥在一起,什么委屈我都愿意承受。” 这话今时今日被吴宗璋提起,朱十一娘好像被人结结实实扇了个漏风巴掌,脸皮火辣辣地烧。 “十一娘,别看我父亲对我严厉,可他心肠最软,彼时你若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他定不会为难你,便是看在朱相的面子上,他也会点头,到时候我风风光光地将你迎进门,咱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吴宗璋说得兴高采烈,全然没注意到朱十一娘的一张俏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宛如川剧变脸一样精彩连连。 朱十一娘觉得自己好像吞了只苍蝇,极度恶心之余反倒生出来些智慧。 “阿璋,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朱十一娘慢慢冷静了下来,“是不是吴尚书?又或者是你嫡母江氏?” “他们这是想空手套白狼?还附带买一送一?” 吴宗璋急忙否认,朱十一娘却甩开他的手飞快地朝外走: “你们吴家看不上我也不必如此折辱我!今日咱们就一别两宽,往后你别再来寻我了,就当我......从一开始就爱错了人!” 第202章 人心不足 这下朱十一娘可得意了,看着她大哥被缠得脸都青了,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勾了勾唇角。 最后还是朱相忽然回府,才将朱维庸从魔音中解救了出来。 朱夫人最怕她这个相国公爹,见朱相带走了朱维庸自然不敢追上去,可朱维庸到底没松口,未达到目的的朱夫人便直接去了儿子的院子里等他。 准备等他回来,继续唠叨他...... 朱十一娘见朱夫人没能说动大哥,咬了咬牙,又悄悄带着丫鬟出了府。 既然大哥不肯帮她,那她就自己去寻四爷,只要能说动四爷不肯纳她,那大哥和祖父也没法子。 因着朱维庸与四皇子的关系,朱十一娘对四皇子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没去皇子府,而是去了金明池畔,寻到了那艘挂着瓜瓣式橘红八宝琉璃灯的花船,扇子遮脸登上了船。 朱十一娘在船上等得昏昏欲睡时,四皇子林见深才到。 林见深掀开船帘,一眼瞧见灯光下比平日更显娇媚的朱十一娘,心里一阵悸动。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身上的小厮服饰,林见深扬起一抹笑,和和气气道: “是十一娘啊,你怎么来了?还寻到了这儿?” 朱十一娘见到他,忙起身行礼,不料船身一抖险些跌倒,林见深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倒是十分君子,没趁机占便宜,只一沾就立刻松开了手。 见他如此知礼,朱十一娘暗暗松了口气,浮起一丝笑意客气道: “殿下金安,我来是想跟您说句话。” 林见深姿态潇洒地落座,倒了杯茶先推给她,笑道: “天气冷,你喝杯茶慢慢说,不必拘礼,你大哥怎么没来?” 听他提起朱维庸,朱十一娘心里最后一丝警惕也消失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险些被呛住。 “咳咳,殿下......这是酒?” 林见深佯装一惊,“哎呀,定是下人弄错了,不过这酒不算烈,寻常果酒而已,京城里的女郎都爱喝,你再尝尝?” 朱十一娘没多想,一口饮下果酒,用帕子蘸了蘸嘴角又道: “多谢殿下,我来寻殿下是想说......” 脑海里突然泛起一阵晕眩,朱十一娘扶额下意识道: “船怎么又晃了?” 林见深轻笑一声,眼底兴味流淌:“是啊,我扶着你好不好?” ...... 吴宗璋被吴守忠从燕子坊捉回家后,饱餐了一顿家法。 虽然痛定思痛,可架不住对恋人的朝思暮想,绞尽了脑汁,终于趁有人送饭时,求到大厨房的一个小丫鬟,朝外递了信。 自从小丫鬟拿走了信,吴宗璋就日等夜盼,期盼着朱十一娘能回信。 一连十数日,吴宗璋几乎等成了一块望妻石,回信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一则令人心碎到无以复加的消息。 昨日,一顶小轿从朱家接走了朱十一娘,没放喜炮也没置酒席,就那么直接从四皇子府的偏门抬了进去。 那小丫鬟说完,放下食盒就走,留下如遭九雷轰顶的吴宗璋,独自倚着墙壁,半晌慢慢滑坐在地上,脸颊上的肌肉止不住地抖动。 “都怪他们,都怪他们!”吴宗璋默念了几句,俊脸上狰狞之色缓缓浮现,“他们害死我阿娘,害死二娘,如今连十一娘都要从我身边抢走,都是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这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 吴宗璋抽下绾发的玉簪握在手里,扶着墙壁踉跄着起身,垂着头,红着眼,横冲直撞地朝外闯。 只可惜大业未成而中道崩殂,吴宗璋连松声院都没能闯出去,就被几个长随推得一个屁股蹲,连翻了几个跟头才止住身形。 吴宗璋捂着被摔疼的肩膀,眼泪扑簇簇掉在地上,比得知他娘阮氏身死之时哭得更惨,惨上百倍。 哭够了,情绪发泄完了,伏在地上也不肯起。 掂了掂手里的玉簪,朝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锋利的尖端刚碰到脖子就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吴宗璋吓得立刻丢了玉簪,手脚并用将其蹬出去好远。 原来刎颈自尽这么痛!还是别学二娘了...... 吴宗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几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压下悲愤,慢慢起身回了卧房。 他哭得太狠,这会儿有些头疼,他要去睡一觉了,复仇的事儿等睡醒了再说吧,唉...... 不怪他,都是身子不争气! ...... 川蜀茶马司赌马踏人案,经刑部复核,朱相亲审,终于尘埃落定。 茶马司一干官员尽数收押,茶马司使温从仲于午时三刻被凌迟于城西闹市。 温御史就三个儿子,如今一惨死一遭囚,温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鉴于近来与吴家和庄家结下梁子的缘故,幕后主使的嫌疑范围大大缩小,不出三日,温家就证实了出手的确实是庄家,吴家虽未直接出手,但也是帮凶之一。 温家要反击庄家,自然要查盐铁司的错漏,但庄家世代经营,想在铁桶一般的盐铁司寻出错漏,一时半会儿还真没辙。 庄家无懈可击,温家自然就盯上了吴家。 吴守忠自来谨慎,兵部比起盐铁司不遑多让,温家挑不出兵部的错,目光自然围着吴府,尤其是吴府的女眷打转。 吴府内,包括吴三娘在内的所有女眷近来都是足不出户,外头的花宴聚会统统推拒。 温御史在家摔摔打打无能狂怒时,有一人趁着夜色悄然而至,给温御史带来了一条心花怒放的小道消息。 送走了来人,温御史在家埋头写了一夜的弹劾折子,用词之恶毒,造句之狠辣,自己读一遍都觉得罪无可恕。 次日早朝,温御史瞅着空,摆出刚正不阿的嘴脸,义正言辞地揭发着兵部尚书吴守忠的罪行。 “微臣右都御史温实甫有本上奏。” “臣具本弹劾兵部代尚书吴守忠,利用职权之便,私调戍边军士出海,勾结四海商会,以官身谋取海运暴利,为填欲壑不择手段,罪无可恕,望陛下明查,议罪论处!” 第203章 乱成一锅粥,正好趁热喝 这下泰宁帝可来了精神,审视的目光在温实甫与吴守忠之间来回移动。 被人弹劾了,吴守忠自然要为自己辩驳,可那脚刚朝外挪了一步,温御史的口水恨不能穿过宽阔的勤政殿,喷到他脸上。 “吴代尚书,我问你,你与四海商会的帮主冯雨湖是不是早就相识?” 吴守忠:...... 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有人信,我和她不仅早就相识,还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生的女儿都十来岁了。 “我再问你,那冯雨湖是不是挖空心思地巴结你?除了以奇珍异宝诱之,甚至不惜出卖自身?” 吴守忠:...... 他倒是希望她能巴结巴结他......他敢吗? 奇珍异宝没一样是给他的也就算了,还出卖自身?得得得,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吴守忠听得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温御史还以为他是着急反驳,于是声调陡转直上: “两年前你与杨侍郎清点海盗扰民的记录,逼得官家松口,派了严提督出海剿匪,诸位可知,匪在何处?四海商会的根基——云州是也!” “吴代尚书真是好手段,用麾下的一千水师替那位冯帮主荡平海盗,令其出海无忧,从此金山银海手到擒来,吴代尚书稳坐家中,只怕吴府之财,堪比国库吧!” 一番群情激昂的话说完,勤政殿里已经热闹成了菜市。 附和的、反驳的、怀疑的、中立的,众臣演技了得,直接将早朝演成了一锅乱粥。 泰宁帝想了想温御史的话,慢吞吞的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果真如此,国库应该是比不上吴府的。” 吴守忠:...... 朱相忍着笑,见众臣说得差不多了,而泰宁帝又只顾着吃瓜,只好站出来主持大局。 “静一静!诸位同僚有疑问,本相自然也是如此,吴代尚书在此,何不请他站出来仔细解释一番?陛下面前,想来吴代尚书一定会知无不言,或有什么委屈,一并道出,也好聆听陛下圣裁。” 泰宁帝见朱相发话,也端出架势,沉声斥责了众臣一句,便对吴守忠道: “吴卿对此有何话可说?直言无妨。” 泰宁帝对吴守忠的印象其实相当不错,世家里能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的,吴家算是其一。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吴大学士的功劳。 吴守忠之父,吴大学士,当年身为皇子师,抛开好色这一条不说,那是真正的通儒达士,学富五车、殚见洽闻。 泰宁帝对他的印象一直好到现在,甚至延续到吴守忠身上。 单说谨慎这一条,吴家父子一脉相承,故而泰宁帝倒是不大相信吴守忠能干出这样的事。 想着温庄两家闹出来的龃龉,泰宁帝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温御史。 温御史被这一眼扫得犹如被针戳破了酒袋,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听到泰宁帝的问话,吴守忠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走上前回禀: “回禀陛下,温御史的话虽然夸大了些,倒也不假......” 啊? 变相的承认得到群脸的懵逼。 泰宁帝险些被口水呛到,温御史佝偻的脊背瞬间挺直了,眼神直朝中书舍人的方向瞟。 “臣绝不敢以权谋私,但与四海商会的冯帮主确实早就相识,云州沿海盗匪猖獗也的确是她告诉我的......” 泰宁帝听到第一句就已经顺下了口水,至于跟那个冯帮主认不认识的,泰宁帝还真没放在心上。 满朝文武,有几个洁身自好,没有几个富庶的姻亲? “云州靠海,那位冯帮主是冯状元的亲姐,随弟赶赴云州上任,却发现海盗扰民致使民不聊生,本朝十三年,云州共计三十四万余户,到了本朝十七年,却仅剩下了二十九万余户。” “陛下,海盗再猖獗也不可能斩杀我庆国近五万百姓,而这消失的五万人,大多是沿海的渔户,究其原因,乃是海域被占数年,无力谋生......以致家破人亡!” 这样的话,两年前吴守忠就向泰宁帝说过,只不过锐减人口过多,为了不引起恐慌以及顾忌着泰宁帝的面子,所以吴守忠写的是密折,如今当堂爆出,可想而知众臣是个什么表情。 无论哪个年代,人口都是国家存在和发展的前提。 在五万这样庞大的数字面前,温御史被压的大气都不敢喘,他是真不知道区区海盗能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见父亲不吭声,温御史的长子,右副都御史温从伯不服气道: “那也不能掩盖冯帮主贿赂吴代尚书的事实!听说那位冯帮主可是给吴府送了件足有人高的红珊瑚!这非亲非故的,送这般贵重的礼物意欲何为,不用我说,诸位也能猜到吧?!” 哟,足有人高的红珊瑚! 泰宁帝酸了一下,那得值多少银子! 吴守忠扫了一眼斜蔑着自己的温从伯,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陛下容禀,温副使的话不实,微臣......” 温从伯一听就急眼了,恨不能跳着脚打断道: “我的话怎么不实了?那极品红珊瑚没送到你们府上?还是你吴守忠没收?” 吴守忠才不跟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等他跳完脚才施施然继续道: “我指的是冯帮主与吴府的关系,温副使说非亲非故,实则不然,微臣的.....爱妾姓冯,三年前坠马身亡,只留下一女。冯氏与冯帮主是亲姊妹,冯帮主可怜外甥女幼年没了生母,这才多多关照了些......” “至于那樽红珊瑚,是冯帮主为了答谢微臣的夫人对她外甥女的多年照顾,这才命人送了来,算是给微臣的长女添妆。” 竟有这层关系在! 泰宁帝与众臣恍然大悟,亲姐姐的遗孤,还就这么一个,做姨母的心疼心疼怎么了? “至于私调戍边军,更是无稽之谈。”吴守忠转着心思,避重就轻,“且不说微臣没这个权力,就算是看着微臣夫人姓江的份上,戍边军也断无可能为臣所使。” 第204章 她脑子不灵光? “飞骑老将军曾说过,戍边军是陛下最忠诚的箭矢,只要陛下有令,戍边军直指南夜决不回头!” 虽然不晓得吴守忠说的是真是假,可泰宁帝脸上还是适时地划过一丝感动。 左右这话江老头没跟他说过,吴守忠是江老头的女婿,他说他岳父说过,那就当他说过了呗。 “吴代尚书还真是善于诡辩。” 一道不合时宜的冷嘲声响起,朝堂上的低哗略静了静。 吴守忠瞥了一眼再次跳出来的温从伯,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出言打断道: “温副使是不是想说,有人见到四海商会的船队中里出现过戍边军士?” 温从伯错愕之余急忙点头,恨不得当场将吴守忠踩在脚下为弟弟们报仇: “你敢说四海商会船队里没有戍边军?!” “温副使对四海商会了解不少啊。”吴守忠神色淡淡,朝上拱手,“陛下明鉴,温副使此话不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温从伯恶狠狠地盯着吴守忠,刚要示意他爹将那两个不远万里捉来的人证提进殿时,吴守忠却换了一副极其冷厉的模样,两道慑人的目光不避不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直射温从伯而去。 温从伯原本还上蹿下跳,被那道目光一凝,心底突突直跳,一股不祥的预兆陡然升起。 “四海商会里确实有戍边军士……” “呵,吴代尚书这是承认了?!”温从伯心弦微松。 温御史跟着冷笑一声,正要提醒泰宁帝他们有人证时,被吴守忠的下一句话打断了话头。 “回禀陛下,微臣的话还没说完。”吴守忠故意顿了顿才道,“四海商会里的戍边军都是解甲归田的伤兵残士,因谋生艰难,这才自愿跟着出海。为显亲善,四海商会许诺,给予这些兵士的报酬皆为双倍......” “吴尚书对四海商会真是了如指掌啊!”温御史意有所指地回怼了一句,继而朝泰宁帝弯腰拱手,“若吴尚书所言不虚,那微臣确有失察之罪,可微臣有人证,能证明四海商会中的的确确有在编的戍边军士,而非吴尚书所说解甲归田的伤兵残士!” “哦?有人证?”泰宁帝神色意味不明,“传人证上殿。” 从侍卫带人踏进殿中起,吴尚书的眼睛就紧紧盯着被押在中间的人证,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右边那个被拖行的老者。 “殿中何人?报上名来。”泰宁帝沉声道。 另一个人证蒋茅刚跪下,正滴溜着眼睛四处看,闻言一惊,肩膀手臂立刻缩在一处,像是被天威所慑。 “蒋,蒋茅......戍边军赤骑百,百夫长......” 温御史见状,上前两步,走到蒋茅身边朝上抱拳道: “启禀陛下,这二人都是被逼为四海商会卖命的戍边军士,因不忿于冯雨湖的压迫,这才千里迢迢上京状告其暴行,正巧......” “正巧被你遇见了,便大开方便之门,直接带到了御前?”盐铁司使庄廷鹤抄着袖子,懒懒散散道,“怎么,是京兆衙门容不下这天大的冤情?还是高迁不敢接手?” 无辜中箭的高迁:...... “启禀陛下,微臣......” 泰宁帝伸手打断了要解释的高迁,意思无外乎:没你的事,站着吧。 高迁咽下申辩,退了回去,瞪着眼继续当围观‘群众’。 “庄司使不要含沙射影。”温御史斜着庄廷鹤,因不悦,两轮眼袋似乎垂得更低了,“私人恩怨怎可掺到朝廷大事里头?” 庄廷鹤是什么性子,闻言扫了温御史一眼,目光中似乎裹着层层利刃: “温御史连千里之外的戍边军士都能请到大殿之上,既有如此神通,何不当众说说,我掺了什么私人恩怨?” “莫非是你温家手段阴损,说出来恐被人戳破脊梁?” 温御史脸色铁青,老脸上的层层褶皱里蕴藏的森寒几乎无法掩饰: “庄廷鹤!你不要血口喷人!” 庄廷鹤甩开交叠的衣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敢做不敢当的鼠辈,也配我喷你?今日陛下在此......” “好了!”朱相刚要说话,泰宁帝已经按着额角开了口,“庄卿,大殿之上不可无状……” 说着,泰宁帝轻叹一声,像看到兄弟俩打架的头疼父母一般,拧着眉头又道: “此事容后再议,早朝后庄卿与温卿留下,哦,吴卿也留下,眼下还是先听一听证人的说辞吧。” 余光扫了一眼自来到大殿之上就一动也没动过的老者,吴守忠心底隐隐有些担忧。 这是昏迷了还是没气了? 唉,苍天保佑,希望是前者…… “蒋茅,陛下在此,还不速速将你的冤情一一道出!陛下圣聪明断,必会予汝公正!” 蒋茅咽了口口水,压下满心的恐慌,许久才磕磕绊绊道: “是......小人是从,从云州千里而来......帮,不,冯雨湖她,在云州只手遮天,利用与知州冯春时的关系,奴役苛待下属,致使我等求助无门......” “慢着,你说你是赤旗的百夫长?”吴守忠用眼角斜瞥着蒋茅,“那戍边军的黄册上怎么没有你的画像?” 杨侍郎立刻出列,双手捧着一沓黄册。 齐大伴提袍下阶,小心接过,立刻指使了几名小内侍当众翻查了戍边军的黄册,再三确认查无此人后,转身伏在泰宁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人,从前是赤旗的百夫长......”蒋茅瑟缩得更厉害了,“因伤了一只脚,这才解甲归田......是,是冯雨湖强捉了我......” “这倒有意思了。”庄廷鹤重新抄起袖子,“满庆国手脚完好的汉子她不捉,偏偏跑去捉了你这么个跛脚汉,莫非这个冯雨湖,脑子不灵光?” 这话说得朱相都无语了。 四海商会如今是个什么存在? 拥有庆国最大的海货采运商队,麾下三十余艘可载千人的大船,你说它的当家人脑子不灵光? 第205章 给庄家的交代? 蒋茅吭吭哧哧好半天才道: “她,她或许是得了谁的指使......小人再不济,好歹也是领过兵的......” “那另一个呢?又是何身份?”泰宁帝的脸上划过些许不耐。 蒋茅像是一瞬间理顺了舌头,答得没有一丁点含糊: “回圣人的话,他叫吕运翁,是戍边军玄旗现任参将之一。” 现任二字咬得极重。 见泰宁帝将信将疑,齐大伴立刻命人再次翻查黄册。 静默的片刻,吴守忠险些咬碎两排后槽牙,吕运翁!吕运翁!这名字还是他给起的,意在运道加身,不曾想...... 呵呵,好啊,好!果然是他。 他何其有幸,竟养出了这样的‘好’儿子!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猜想得到证实,吴守忠愤怒之余心痛更甚。 戍边军的参将就那么些人,不过十息便有小内侍在黄册上找到了‘吕运翁’这三个字。 齐大伴接过黄册,瞧了瞧被抬起下巴的老者,又瞧了瞧黄册上的画像,垂下眼睑,慢慢将黄册捧到了泰宁帝面前。 泰宁帝没接,扫了一眼黄册后将目光重新投到了吴守忠身上。 “吴卿怎么看?” 吴守忠险些将手中的玉笏捏变形,好片刻才压下满腔的怒火,沉声答道: “启禀陛下,此人既是戍边军现役参将,那便断无可能是四海商会的人......” “怎么不可能!”蒋茅下意识地嚷了一句后,又立刻缩成一团,音调也随之降低了不少,“他是四海商会的分舵主之一,我,小人一向听他调遣,商会没人不,不认识他......” 他音量虽不大,可也足够众臣听得一清二楚了,当下窃窃私语声便再次响了起来。 见状,吴守忠立刻扬声道: “此事蹊跷,断不能只听片面之词!陛下,臣以为还是请御医先将人证救醒,听他亲口说一说方才稳妥。” “他醒不了......”蒋茅抖着声音,细小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暗芒,“他来京的路上摔伤了脑袋,温御史大人遍请京城名医也没能救醒他......” 眼角重重一跳,吴守忠冷声辩驳道: “那便是口说无凭!陛下......” “陛下!”温御史高声打断道,“微臣以为......” “都住口!”泰宁帝脸色不虞。 虽有人证却存漏洞,这样拉拉扯扯各执一词,是要吵到天黑不成! 这样的无头案最令人厌烦! “此事交由刑部与京兆府共同查办,吴卿身负嫌疑,闭府待命,兵部一应事务暂交杨卿接管。”泰宁帝蹒跚着起身,扫了一眼温御史与庄廷鹤,“你们两人随朕去御书房,朱卿同去。” 御书房里。 泰宁帝依旧端坐上首,却比在勤政殿时瞧着闲适多了。 “庄家与温家的龃龉,朕已经知道了。”泰宁帝放下茶盏,长出了口气,“这事儿是温家不对。” 泰宁帝首先摆明了观点,庄廷鹤的冷脸才略微回暖了些。 “温卿教子无方,该向庄家致歉。”泰宁帝看向庄廷鹤,“庄卿,温从叔已然入狱,后半生也没了指望。” “陛下,温三虽然入狱,可到底性命无忧......”庄廷鹤听懂了泰宁帝想高抬轻放的意思,回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庄卿!”泰宁帝重重点了点案几,“得饶人处且饶人,茶马司全军覆没,还不算给你庄家一个交代?” 庄廷鹤听得心凉了半截,不是因为泰宁帝对温家的偏颇,而是泰宁帝对茶马司赌马踏人案的定性。 依律行事,怎么就成了对庄家的交代? 一百三十六条人命,就因为是庄家出手揭露的,就成了私人恩怨? 虽然致远出手时确实打着重创温家的意图,可谁也没料到这其中竟蕴含了这样大的冤情。 一百三十六人,其中还有三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别说致远,连他知道时都被吓了一跳。 温御史祖籍川蜀,若非庄家出手,这样的事还不知要何时才能上达天听,只怕迟早被淹没于时间洪流之中。 泰宁帝见庄廷鹤不言不语,只好缓下声音安抚道: “庄卿身为盐铁使,掌天下山泽之货,关市、河渠、军器之事,以资邦国之用,卿乃朕之功臣。” “朕听闻庄卿之子牟通学术,吏事精明,盐铁副使一职出缺,自今日起便升令郎为盐铁副使吧。” 连升几级的好事,庄廷鹤当然要跪地谢恩,便是再多不满也只能暂压心底。 安抚好庄廷鹤后,泰宁帝命他先行离开,待屏退左右,又不知与温御史谈了些什么。 温御史从御书房离开时脸色难看得出奇。 马车里,温从伯等得心焦不已,一遍又一遍地掀开帘子朝皇城里望。 终于见到他爹的身影了,温从伯两步跳下马车,将温御史迎到车里。 “阿爹,官家说什么了?” 马车缓缓驶动,温御史慢慢抬起眼皮: “大哥儿,明日,不......今晚,你替我......办件事......” 他声音嘶哑干涩,像是极力忍着巨大的痛楚,说完也不看长子的神情,慢慢合上眼,脸颊微微颤抖。 温从伯傻了半天,想求证却在看到他爹眼角渗出的一道泪光时,声音戛然而止。 次日一早,温三爷于狱中自裁的消息不胫而走。 吴府花厅里,庄廷鹤转着空酒杯,瞧不出喜怒,“听说是将衣裳撕成了布条,系在栏楯活活勒死了自己。” 吴守忠闻言也不做声,只拿起酒壶替表兄满上。 庄廷鹤一改平日里散漫无状的形象,端坐蒲团,神色郁郁。 “阿忠,若不是致远年幼,还不能独当一面,我真想遁世而居。”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说温御史病倒了,呵,死了两个儿子能不心痛?可你知道,那一百三十六人又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丈夫?” 庄廷鹤掷开酒杯,“川蜀姓温,你知道致远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寻到缝隙撕开个口子......”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酒杯被重新拾起,庄廷鹤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了。 第206章 拼爹的时候到了 吴守忠陪着表兄,从头喝到尾,除了叹息,席间不再闻它言。 “老爷,杨侍郎来府上求见,说有要事。” 门外,方管家半弓着身子,压着声音回禀,一只眼睛透过门缝朝里瞟。 杨侍郎捧着一沓书册而来,看样子是为了兵部的事,他哪敢耽搁。 庄廷鹤长舒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不正形,懒懒调笑道: “阿忠啊,你这个老车轱辘一停,整个兵部就不会动了,呵!老杨也是个人精,得得,不耽误你们上下峰唱双簧了......阿珏在不在?我去寻他再喝两杯......” 吴守忠笑着应了声好,刚要叮嘱表兄莫要贪杯时,就听他又问道: “阿璋呢?叫他也来陪一陪伯父我。” 吴守忠笑容一顿,不着痕迹道: “我被禁在府,阿璋替我外出办差去了。” 庄廷鹤知道吴宗璋最近在兵部谋了个差事,闻言也没多想,跟着阿吉便去柏啸院。 柏啸院里,吴宗珏正陪客人在棋盘上厮杀得起劲。 庄廷鹤提着酒壶踏进房门时,吴宗珏对面,一袭暗朱骑装,身材颀长的青年盘腿而坐,浓墨寒星般的眼眸盯着方才吴宗珏落子之处,粗粝修长的双指间夹着一颗墨玉棋子,正琢磨着棋局。 此人正是水师提督严有训之子,严知节,人称玉面少将。 抬头瞧见庄廷鹤,严知节忙放下长腿,起身见礼。 “伯父来了?”吴宗珏转头,也跟着见礼,“伯父安好,您快请坐,书英,上茶......” “上什么茶,我带的有酒,知节何时到的?” “刚到,见过庄伯父。”严知节恭恭敬敬抱拳,话却很少。 庄廷鹤瞅着比自己还高的严知节,心底啧啧两声。 知节这相貌倒是像了严有训那老小子,别看那老小子一脸长疤,俊是真俊,而且是从小俊到大。 同为京城公子哥,庄廷鹤与严有训几乎从小打到大,严有训身为武将,庄廷鹤每次都打不过他,回回只能出阴招,甭管严有训怎么出手,庄廷鹤只拿拳头朝他脸上招呼,谁不知道他那时最护他那张俊脸。 瞅着英气逼人的青年,庄廷鹤暗叹一声,不怪阿琪婉拒了致远,单说皮相,知节确实更胜一筹。 酸溜溜地咂咂嘴,庄廷鹤一边朝里走,一边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没有一丝长辈的架子,自顾自地走近棋盘,自己拖来圈椅坐在一旁,看样子是准备观战。 吴宗珏知道他的性子,见状只好笑着道: “我叫书英给您准备两样小菜,伯父只管喝尽兴,醉了就在我这儿歇下......” “可别。”庄廷鹤放下酒壶摆摆手,笑斥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小子是有家室的人,我住你这儿算个什么规矩!” 吴宗珏也笑,“不住我这儿,客房总是有的。” 庄廷鹤嗯了一声,抬抬下巴,示意两人落座,继续厮杀。 书英端来食盒,将几样凉菜并三双筷子放在庄廷鹤身边的高脚案上。 吴宗珏与严知节你来我往正在关键劲头,无暇陪酒,庄廷鹤也不在意,眼睛盯着棋盘,嘴里也不闲着。 书英摆好碟子,庄廷鹤已然将六样菜都尝了一遍,赞了一声后随手丢了块碎银子赏了书英,书英捧住银子,笑着道谢后抱着食盒便退下了。 严知节来吴府自然是有心思的,可眼下长辈在面前,他的心思在心底转了又转也没法说出口。 心里存了事儿,下棋自然就分了心,吴宗珏险之又险地胜了一局后,哈哈大笑道: “承让承让!到底是哥哥我技高一筹啊!” 庄廷鹤一哂,不客气地拆穿: “他有心事,自然不能全神贯注,阿珏啊,真论起棋盘功夫,你不如他。” 吴宗珏瞪着眼睛,一脸的不服。 严知节将棋子放进盒中,脸上浮现出丝丝惭愧: “伯父说的是,是我走神了。” 谁知庄廷鹤却示意他起身,自己坐到了吴宗珏对面,挽了袖子哼笑道: “来来来,让伯父会会你。” 严知节欲言又止,庄廷鹤却故意大包大揽道: “知节且坐好,看伯父替你报仇!必要杀他个片甲不留,挫一挫这小子的锐气。” 一杀杀到天黑,严知节几次请辞都被他拦了下来。 眼见到了晚膳时分,庄廷鹤又做主留下了严知节一同用膳,长辈留不好辞,于是三人推杯换盏直到月落西山,被灌醉的严知节才被吴宗珏送回了严府。 望着趴在榻上人事不省的儿子,严有训黑着脸,看起来比平时更沉默了。 次日一早,严氏来看望兄侄,严知节正扶着床榻吐得昏天黑地。 严有训立在一旁跟木头桩子似的,与其说是无动于衷,实则更像不知所措。 严氏见状,又心疼又好气,先命小厮端了热水给严知节擦脸,又叫人打开窗户透透风,最后亲自下厨煮了一碗甜汤给侄子醒酒,这才抹了额角舒了口气,仔细观察起侄子的神色来。 唉,家里没个当家主母就是不行。 “阿节又去吴府了?”严氏一边扭头问兄长,一边替侄子拍了拍后背,“怎么喝成这样?是阿珏灌的?” “不是吴大哥。”严知节下意识地替吴宗珏辩解了一句。 严氏蹙眉,不是阿珏还有谁?前两日阿璋得了外放,不是阿珏难道是吴尚书?不可能吧! 严有训动了动嘴唇,“庄廷鹤。” “他?”严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一个长辈,把人孩子喝成这样?真不像话!” 严有训没回答,指腹慢慢摩挲着腰间刀柄上镶嵌的一颗宝石。 严氏见怪不怪,替严知节收拾好后,与兄长走到外间低声谈论了起来。 与其说是谈论,不如说是严氏在替侄子谋划。 “阿节的心思咱们都知道,可吴尚书和我小姑子太疼孩子,阿琪不点头,这事就成不了。”严氏朝屋内望了望,声音又落低了几分,“大哥,阿琪是个好姑娘,咱们......得帮一帮阿节!” 第207章 各显神通 严有训依旧沉默,可握着刀柄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收紧。 吴家的那位小娘子他见过,貌美绝伦不说,还极善舞剑,颇有江家人的飒爽风姿。 何况吴府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这是门好亲。 再者,阿节年近弱冠,好不容易有了中意的女郎,当爹的无论如何也要帮一把。 “大哥听我说,吴尚书做不了阿琪的主,她又不是阿宁亲生的,阿宁出面多少有些不便,咱们何不从她亲娘那头探探口风?”严氏显然比她哥心思更细腻,想的也更周全。 严有训握刀的手一顿,眼神扫向了两眼冒光的妹妹。 吴三娘子的亲娘是谁,凭借与严氏的关系,严有训早就知道了。 ——四海商会的那位冯帮主。 也是坊间传闻坠马而亡的那位冯姨娘,本名,冯雨湖。 江府中,他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她尚式微,如今在京城提起她,却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是个人物。 严有训隐去一瞬间的走神,垂下与严知节极为相似的寒眸,看起来有些意动。 严氏见状,趁热打铁: “若是阿节得了雨湖的青睐,阿琪这边想来也会有所软化,大哥不知道,阿琪和她亲娘,感情深着呢!” “舐犊情深,人之常理。”严有训难得开了口,声音里带了些薄责。 严氏忙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哥知道我说话直......唉,我是真心想帮阿节心想事成的......” 严有训松开握刀的手,朝屋内走了几步,严知节不防备他爹突然进屋,忙跳着脚从门后几步跃到床上,心虚地盯着床边的甜汤。 严有训低哼了一声,坐到床边,片刻后问了儿子一句: “非她不可?” 严知节抿着唇,忍着如鼓的心跳,重重嗯了一声。 “非她不可。” 语气里是浓浓的强调。 严有训点了下头,不再多问,起身便朝外走去。 “大哥,你去哪儿?”严氏忙追了上去。 严有训像是没听到,脚步不停,出了月洞门,上马飞奔而出,看方向是朝皇城去了。 再说吴府书房这头。 杨侍郎带来的书册不是旁的,正是今科武举入围名单。 “不知贵府有客,贸然上门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杨侍郎嗅到了屋内残余的酒气,立刻明白了上峰方才正在招待客人,于是垂首致歉道。 吴守忠示意他落座,自己也坐在对面,笑道: “无妨,闲来无事,请亲友来家小酌两杯。” 杨侍郎放下名册,抱拳一笑:“若非事态紧急,下官也不会如此冒失,多谢大人体谅。” “你我共事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吴守忠说罢又命人上茶,“但讲无妨。” 杨侍郎道了声是,摆出严肃又苦恼的嘴脸,话里话外极其为难: “大人,下月十五就是武举最后一场比试了,按照旧历,陛下应于太和殿亲自主考,可大人也知道,陛下上回便借口圣体违和,点了前尚书钟大人为主考官......” 吴守忠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望着杨侍郎。 杨侍郎赧然颔首,“下官这身份哪里能替天子行事,还是大人您更合适些,下官想以此上书陛下......” “我晓得你的好意。”吴守忠语调柔缓,带着安抚的意味,“不过不必如此费心,耽误不了下月武举殿试。” 自吴尚书被禁在府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杨侍郎脸上紧绷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懈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是下官杞人忧天了。” “既来了,就留下一道喝两杯如何?”吴守忠是真心实意地挽留,这几日闲赋在家,身心俱畅之余难免贪杯。 杨侍郎却苦笑一声道: “大人不在兵部,下官支撑至今已是勉强,哪敢多留......还有一事,不知二公子他......” 在杨侍郎面前,吴守忠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和煦的脸色陡然变得不悦起来。 对于吴宗璋干的混账事,杨侍郎自然一清二楚,见吴守忠面色难看,便叹着气劝慰道: “大人,这事儿不怪二公子,他也是受人蒙蔽,二公子年纪小,哪里懂得朝堂纷争......” “我安排他进兵部历练,他竟这般糟蹋身份,听了些子虚乌有的话便敢将我兵部的机密泄露给外人!”今时今日提起此事,吴守忠仍是怒气不减。 “是外人冒充了咱们的人,二公子这才上当受骗的,到底是历练少,大人消消气......” “入职前两日,兵部一应名册就交给了他。”吴守忠冷冷道,“再有,那般重要的黄页,随便来个人问他要,他就能给?这不是历练多少的事,这是渎职!” “这......” 杨侍郎欲言又止,吴守忠奇怪地瞧着他,拧眉问道: “老杨,你总问起他,是他还犯什么错事是我不知道的?” “没,没。”杨侍郎忙摇摇头,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见吴守忠的神色越来越疑惑,杨侍郎待不下去了,只好起身借口兵部还有要事,急急告退而去。 杨侍郎离开后不久,心腹吴绩带着一条令人沮丧的消息而来。 这几日除了不错眼地盯着温府,他们还悄悄搜遍了京城,可也没能寻到吕运翁的蛛丝马迹。 吴守忠心急,江氏比他更急上百倍,浣纱甚至已经急得病倒了。 吕运翁正是浣纱的父亲。 “是我江家对不住他。”江氏湿了眼眶,“他与吕叔潜藏南夜多年,到头来却被自己人出卖,落了个生死未卜的下场。” 吴守忠压下焦虑,在书房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突然驻足道: “胡海山那里有消息吗?三教九流之处更容易打探。” 江氏摇摇头,看起来更沮丧了: “阿琪在盯着,尚未听到任何消息。” 第208章 心思各异 吴守忠被禁在府数日,眼瞅着像是失势了,于是京城诸人的心思开始慢慢活络了起来。 朱维庸心里惦记着吴三娘,却没敢跟祖父说,转而悄悄告知了他娘朱夫人。 朱夫人虽然啰嗦又糊涂,可身为朱府女眷第一人又是朱维庸的亲娘,无论朱维庸娶谁都不可能绕开她。 朱府凉亭里,朱夫人正悠闲地择着干花瓣,听到儿子的来意后愣了好半天。 “阿庸啊......你的意思是,你要续弦?” 朱维庸嗯了一声,用尽量温和平静的声音慢慢解释道: “阿柔与十一娘都已出阁,府里没人帮衬阿娘怎么行,儿子是担心您忙不过来,累坏了身子。” 朱夫人丢开花瓣,反问:“哪里忙不过来了?咱们府里统共这么几个主子,便是有一些琐事,丫鬟婆子们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有什么累的?” 有什么累的...... 朱维庸呼吸一窒,忽然想起阿匀临死前的控诉。 “......出了事就晓得哭,不敢对着祖父哭就来找我。” “没银子了找我哭,在外头说错了话找我哭,被人挤兑了不敢还口,还只晓得找我哭!” “府里大小事她一概不问,我自嫁了你就忙得脚不沾地,她竟还时不时问我怎么能累成那样。” “……旁人说了一句我怀的许是个闺女,她就见天的念、整日的哭!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孕中忧思过度,不甚小产,还落下这样的病根?” “她倒好,存了好大的脸跑来质问,问我怎么这般不小心,问我在府里有什么累的?” 有什么累的,有什么累的! 朱维庸按了按额角,提起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阿娘。”朱维庸半晌才苦笑一声,“从前有阿匀,后来有阿柔,阿柔出嫁后还有我,阿娘向来不善庶务才会如此觉得......” “阿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夫人忽然一声抽泣,打断了儿子的话,“你明知道阿娘最厌烦那些阿堵物!你这是逼着阿娘去沾染铜臭!你爹他高风亮节一辈子,你怎么......” “没,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迎着朱夫人的滂沱泪眼,朱维庸下意识地辩驳,“我知道阿娘清高,所以才要寻了他人来帮阿,不,来帮我,帮咱们......” 抽泣声一顿,朱夫人扯出帕子点了点眼角,凄凄婉婉地问道: “阿庸啊,你瞧中了谁?若是小门小户,可撑不起咱们这偌大的家业,你祖父是相国,一人之下,咱们朱家的宗妇必得是世家名门出身......” 不等朱维庸回答,朱夫人便在泪目朦胧中打开了话匣子: “当初你祖父替你选中了徐匀,阿娘不是说她不好,阿匀生了一副精明相,打第一眼瞧见她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得长久的,你瞧瞧,阿娘看人准不准?她心思重,我得空了就去劝慰她,我说:阿匀啊,你得放宽心,你不好这个家可怎么好,咱们都指着你啊......” “只可惜啊,她没听进去,真真枉费了我的一片苦心,所以阿庸啊,这回你再寻妻室,一定得选个又干练又心宽的,还得是世家的嫡女,哎呀,陪嫁不陪嫁的不甚要紧,只要在家里得宠就行......哦,还有!” 朱夫人说渴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相貌要端庄,不要那起子妖艳的,十六七岁最好,一进门就能生养。” 朱夫人开启了话唠模式,讲得口干舌燥,朱维庸立在一旁,却犹如泥雕木偶。 好不容易等朱夫人刹住了话头,朱维庸这才艰难地开了口: “阿娘的话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朱夫人满意地叹了口气,收了泪后又有了新的不满,“我问你瞧中的是谁,你怎么不说?” 那话里带着隐隐的责怪,仿佛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自己的啰嗦才让儿子没机会插话。 朱维庸一梗,胸口起伏了几下后才低声道: “是......吴家的三娘子,唤吴琪的那位。” 怎么是她?朱夫人眉头紧锁。 因着吴府与朱府的关系,朱夫人自是认得吴府的女眷,当然也知道那位吴三娘子生得有多明艳动人。 她素来不喜欢貌美的女子,她看她们,跟看狐狸精没有什么区别。 “听说那位吴三娘子是妾室所出?”朱夫人挑剔了一句,拒绝的意味明明白白。 可朱维庸极其了解他娘的软肋,立刻笑道: “早就记在江夫人名下了,况且她与四海商会关系匪浅,那位冯帮主可是她的亲姨母。” 朱夫人伸伸脖子,挑剔的话变成了不可置信: “这......不是传闻么?竟是真的?” “当然,阿娘常去的五湖成衣铺就记在吴三娘子名下,还有五湖海货铺子和银楼......” “银楼!” 朱夫人一声惊呼,察觉到自己失态后忙清咳了两声,拍了拍胸脯。 “阿柔快生产了吧,这两日我便找个时间上门催喜。”朱夫人心思活络了起来,打的主意自然是看阿柔的时候顺道仔细相看相看那位吴三娘子。 ...... 次日一早,朱夫人带着红鸡蛋红糖酒糟等物,打着上门催喜的幌子登了吴府的门。 江氏素来喜爱儿媳朱维柔,见到亲家母自然要盛情招待。 两人正寒暄着,便见吴家的两姐妹联袂而来,犹如一对玉璧丽人。 朱夫人满眼赞赏地望着落落大方的吴大娘子,暗赞了一声风姿出众,随后又将略带挑剔的莫名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吴三娘身上。 朱夫人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吴三娘,从她那绣着桃枝的缎面银珠鞋看到裙边的缕缕金线,一路朝上,又从那白嫩腕间隐隐约约露出的碧玺手钏看到耳畔低悬的淡紫珍珠,最后定格在那张珠初涤其月华的娇美小脸上。 第209章 她什么心思? 朱夫人略略一笑,让问好的姐妹俩起了身,可那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着吴三娘转。 自以为隐晦的目光别说江氏了,连吴大娘子都察觉到了。 吴大娘子只觉得奇怪,吴三娘却垂下眼眸,警惕心蓦然升起。 这位朱夫人,从前来府上都是一副低调之极、唯唯诺诺的模样,今日倒是反常,她看她的眼神,就像...... 就像领导在看下属,更像婆婆在看儿媳妇! 吴三娘心里一咯噔,听说阿柔嫂嫂的兄长前几年没了媳妇,这个朱夫人,不会是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吧? 一念及此,吴三娘朝吴大娘子使了个眼色,随后起身笑道: “母亲,我与大姐姐正在给嫂嫂腹中的孩子做鞋袜,尚未做完,便不打扰伯母与母亲叙话了。” 吴大娘子也起身,“正是,伯母与嫂嫂定然也有话要说,我与三妹妹就先告退了。” 目送姐妹俩离开,江氏带着一丝怀疑,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丝毫不察,犹在伸着脖子张望吴三娘背影的朱夫人。 阿莹与阿琪从没这样过,一定是朱夫人这儿有了什么不妙的苗头,江氏暗道。 朱夫人略和闺女说了几句后就作势要离开,江氏虚虚挽留,朱夫人便趁机携了她的手一边朝外走一边状似无意地聊着孩子们。 送走了朱夫人,江氏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浣溪瞧着主子的神色,压着声音宽慰道: “夫人莫气,朱夫人也只是探一探口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儿多了去了,再者,三娘子如此出挑,也证明夫人教导有方......” 想到身怀六甲的儿媳,江氏揉了揉脸颊,缓了脸色往回走。 走着走着又想起朱夫人的试探,真是越想越生气。 等走到书房时,简直气得脸都黑了。 吴守忠见状,忙撂下字帖,上前关心: “怎么阿宁,谁给你气成这样?是阿珏?” “谁谁谁,还能有谁!”江氏找到了出气筒,立刻一连串地开炮,“我早说了快些给阿琪定亲,免得哪个癞蛤蟆都能腆着脸惦记,你倒好,存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打量着我不知道?说是遂了冯妹妹的意思,实则故意拖着,拖着做什么?待到新......时,把阿琪送进宫,给你谋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吴守忠以袖掩面,倒不是羞的,是被夫人的口水喷的。 “你这话说的......哎?谁惦记了?” “谁,你说谁!”江氏点着吴守忠的胸口,恨不能上去捶他两拳,“还不是你那好亲家母!” 亲家母?朱夫人? 吴守忠怔了一瞬立刻皱眉:“她?” “阿宁你别气,这恐怕只是她自己的意思,朱相断然不会同意......” “我管他不同意!”江氏握着拳头,气得双目喷火,“我头一个不同意!” “我知道,我知道。”吴守忠将倔强的媳妇按坐在圈椅上,“朱夫人是个糊涂的,当年与徐家......罢了,与咱们不相干,总之......唉,别说夫人,我也不会同意。” 江氏哼了一声算是消火了,“她逼死徐家的闺女,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她这个刽子手居然还有脸惦记别人家的闺女!” “可不是,若非如此,以朱相的地位,上赶着要嫁朱维庸的女郎只怕能沿着金明池站一圈!”吴守忠叹气。 “佛口蛇心的毒妇,我是看在阿柔的面子上才给她几分好脸,她还在我面前挑剔起阿琪来了!”江氏忿忿不平。 挑剔阿琪? 吴守忠气笑了,“她怎么说的?” “刚开始一直跟我打太极,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什么女子当以恭顺内敛为美,又说什么财不外露。”江氏用力拍了下圈椅扶手,怒气不减,“我正纳闷着,人又道......嘁,我学不出口,反正意思无外乎咱们娇养了阿琪,恐误了持家之道!什么东西……” “咱们养孩子又没用朱府的银子,轮得着她指手画脚?”吴守忠甩甩衣袖,挨着江氏落座,脸上的气恼犹在,“行了,改日我亲自跟朱维庸说一声,这事儿不值得夫人动肝火。” 江氏叹气,瞧着丈夫正色道: “再说一回,进宫这事儿你别想了,我断不能同意。还是听我的,早些给阿琪定下亲事,以免多生事端......” 吴守忠慢慢捻着染在指尖的墨汁,想了许久才说了句: “阿琪的意思呢?” 江氏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之色,“阿琪的心思你瞧不出来?” “她什么心思?”吴守忠甚觉奇怪,“她从没跟我说过啊......” “还用说?老爷的两只眼睛是摆设?”江氏嗤笑一声,说完起身掸掸衣裙,抬脚就走。 吴守忠:...... “阿宁!......你说,是不是严家那小子?” 江氏脚下一个踉跄,背影透出丝丝嫌弃,停顿片刻后走得更快了。 云起院里。 吴大娘子正与吴三娘分析着朱夫人,江氏便进来了。 “阿娘,朱伯母走了?”姐妹俩起身向江氏行礼。 江氏嗯了一声,打量着吴三娘的脸色不算差,遂放下心来: “她是个糊涂人,你们只当瞧了出笑话,旁的不必挂在心上。” 吴三娘点点头,扶着江氏落座,吴大娘子最是心直口快,眼下身边没有外人,立刻揪着她娘的袖子问道: “阿娘,朱伯母怎么突然瞧中了三妹妹?” “当着你妹妹的面儿,瞎说什么!”江氏嗔怪了一句,“没有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了,知道没有?” 吴大娘子忙掩住嘴巴,“知道了知道了,我去给阿柔嫂嫂送小鞋袜,女儿告退。” 吴大娘子当然看出母亲有话要跟三妹妹说,于是找了个由头先行离开。 见她走了,江氏屏退左右,拉着吴三娘的手还未开口先叹了声气。 第210章 带他来见我 “今早官家点了严提督为云边十六州安抚使,其子严知节为副使,已经赶赴云州了。” 吴三娘闻言,脸上不见意外,显然已经得到了密报。 江氏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只荷包: “知节临走前特意送来了一只荷包,托你大哥给你带句话,你大哥又托到了我这里,阿琪,你的意思呢。” 吴三娘没接荷包,垂下眼眸轻声道: “母亲,烦请您,替我还了这荷包吧。” 闻言,江氏心底一沉,忍不住低低劝道: “好孩子,你听母亲说,不是要逼你做什么,而是怕你年纪小,错过了好姻缘。” “年少时谁不向往情爱。”江氏拍了拍吴三娘的手,惆怅道,“就拿我和你父亲说吧,当初你祖母上门求娶,我爹,就是你外祖父,想也没想就推拒了,原因你也晓得。” “是我瞧中了你爹,又被你祖母猜中了心思,这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想起往事,江氏的美眸中隐去犀利,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复杂与落寞。 “说来不怕你笑,我自小长在军营,自诩不输男儿,见到你父亲之前......”江氏顿了顿,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都没穿过裙袍!从来都是骑装。” “阿爹纵着我,从不加以约束,阿爹总说他生了两个儿郎......大哥也疼我,回回阿娘压着我学女红,大哥都悄悄翻墙头来帮我。” 吴三娘愕然失笑,“江......舅舅还会这个!” “怎么不会?”江氏反问,“刀剑无眼,军营里又没有绣娘,他不会缝补,难不成总穿破衣裳?大哥最不爱使唤下属。” “既拿得刀剑,便能拿得针线。” 吴三娘身为现代人士,很容易接受这一观点,当下便长舒一口气,满脸叹服。 江氏哼笑一声: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你祖父的原话。” 斜着吴三娘脸上的震惊,江氏得意道: “看什么看,你祖父也会。” 吴三娘眨眼: “那母亲怎么不会?” 江氏脸上的得意僵住,泄气一般喃喃道: “我不成,我是真没那个天赋......让我绣花,我能把手指头缝在布上......” 吴三娘乐不可支。 乐够了,话题又重新回到了姻缘二字上。 “我瞧中了你父亲的儒雅,如愿嫁进了咱们府,可嫁进来了才察觉……唉,你父亲的心根本不在我这儿。” 江氏隐去笑意,俏脸之上掠过一丝难堪与气恼。 “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阿琪,你以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么,不,我想和你说的话,才刚开始。” “经历了阮氏和你娘的事儿,你父亲收了心,旁人只道你父亲浪子回头金不换,只道吴府后宅清静,道我有福气,可从前的种种,那些熬心熬力的日日夜夜,难道是旁人么?” “还是我,都是我。” 察觉到江氏的手指开始颤抖,吴三娘忙反握住她。 江氏轻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认真盯着吴三娘的眼睛道: “阿琪,你记住,女子不易,嫁人等同谋生,不能奢望旁人的施舍,从一开始便要替自己图谋万全才是正理。” “人心易变不假,可嫁与知节,往后没有婆母姑嫂忧心也是真,只要有严提督在,知节建功立业便有护航人,这也是真。” 江氏掰开了揉碎了讲,吴三娘自然明白她的好意,心中很是领情。 “多谢母亲教诲,您对我的真心,三娘感激不已......母亲定是被朱伯母搅扰了才会如此着急吧?” 江氏不想瞒她,于是点头道了声是,“往后不止她,只怕还有数不胜数的人家。” 望着吴三娘与冯雨湖越来越肖似的小脸,江氏促狭,“谁让我家三娘子出众,净挑了父母的好处长。” 她说,我家三娘子。 吴三娘心头温暖,垂头浅笑,看似羞涩,实则眼中清清明明,“母亲谬赞。” “母亲的苦心,三娘如何不知,情爱一事,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母仇未报,海业不兴,三娘无意沉湎此道,请母亲勿忧。” 无意沉湎此道? 江氏盯着吴三娘,意味深长道: “当真?” 吴三娘斩钉截铁:“当真。” “那我问你,你在孟府舞的是不是裴氏的清风剑法?谁教你的?”江氏斜着吴三娘,施施然道。 吴三娘的心跳空了一拍,琥珀明眸微微闪烁。 “母亲您......您真是博学多闻......” “那是。”江氏不客气道,“天下武学,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说吧,到底是谁教你的?”江氏半眯起眼眸,慢慢靠近吴三娘,“是不是那个裴探花?” “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吴三娘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爆红,左顾右盼试图与江氏拉开距离: “没什么事儿......母亲,就,湖州的时候,我在国寺闲来无事,他,呃......我也是为了防身嘛......” “外有禁军,内有月圆姐妹,你还用防身?”江氏阴阳怪气,“竟是三四年前就相识了,怪不得!” “母亲,我,我们真没什么......”吴三娘磕磕绊绊,罕见地局促了起来。 江氏看得想笑,却故意板着脸道: “别说我,你父亲也断不会同意,三年前在李记药铺的事儿,你父亲还记着呢!” 吴三娘一呆:“果然还记得,这可怎么办......” 江氏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挤出眼泪来。 吴三娘:...... 啊?至于么? 江氏笑够了,用帕子点着眼角道: “你娘说得果然不错,一提到裴探花,你这脑子就跟灌了浆糊似的,傻透了!唉,还说无意沉湎此道。” 最后几个字被江氏咬得极重。 吴三娘一听,更呆了:“我娘?” 继而脑子清明了,讷讷道: “是我娘跟您说的?您方才,是在试探我呢?” 江氏边笑边点头,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正色道:“罢了,带他来见我。” 什么? 吴三娘一惊。 江氏看到她脸上的讶异,又拉着脸重复了一回:“带他来见我!” 第211章 被疯子盯上的朱夫人 去清风陪茶楼的马车上,吴三娘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 雅间里,待命的阿进听到门响,笑嘻嘻地朝外迎,不想却看到了一道如同被风霜打过似的灰色身影。 阿进急忙迎了上去:“少东家这是怎么了?” 吴三娘烦躁地拢了拢斗篷,有气无力道:“你们主子呢?” “回少东家的话,主子随七爷去了皇陵,说有要事,主子临走前派小的在这儿等您。” 皇陵! 吴三娘一个激灵,压着声音急切道: “皇陵怎么了?是哪儿不顺利?” “奴才大约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扩建太过,挖到了暗渠。”阿进一边低声回答,一边欠身将人朝里让。 “暗渠?”吴三娘转了脚步朝外走,“我去瞧瞧,你安排。” “是。”阿进忙小跑着跟上。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自下而上一道熟悉的人影,带着与裴信有三分肖似的笑意,姿态从容,犹如漫步在自家阁楼里的乌衣子弟。 抬眸望见一脸不可思议的吴三娘,来人笑意更深,清清朗朗道: “师傅,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吴三娘的萎顿化作欢喜,神采飞扬道: “阿佩!你何时来的京城?” 李佩迈上最后一层台阶,竟比面前的吴三娘高出半个头,此刻正朝眼前人抱拳笑道: “回师傅的话,刚到。” 吴三娘拉着李佩细细打量,一袭月白锦缎男式长衫,腰间束着缀玉腰带,气势比三年前更盛。 李佩也趁机仔细瞧着她,见她依旧风姿卓越只是眉宇间半隐着一丝忧虑,忍不住暗自琢磨了起来。 “这次来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儿?”吴三娘说着,忙拉着李佩朝雅间走。 李佩止住思绪,跟上吴三娘的脚步,“是也不是......” 见她停了话头,吴三娘了然,推门进屋后便紧合房门,拉着李佩落座窗边。 被她拉着,李佩无声地勾了勾唇角,见四下无人,目光也开始放肆,一点一点流连着她的发髻,再到背影,顺着手里的力道朝前走。 两人落座后,吴三娘松开手替她斟茶,李佩笑容一顿,又立刻上手接过茶壶。 “哪有让师傅斟茶的道理,还是我来吧。” 两人熟稔非常,吴三娘便由着她去了。 李佩将茶盏推向吴三娘,细心叮嘱了一句,“仔细烫。” 吴三娘接过茶盏道了声好。 “我这趟来,主要是为了看看姑祖母,这几年若不是有冯姨自海外寻来的良药吊着,只怕姑祖母难捱至今。” 听她提起姑祖母,吴三娘没了笑意,叹气道: “再好的药也难医心病,你去瞧瞧也好,只叫她放宽心,曲家问她要银子,给便是了,就当是买了平安与清静。” 李佩点点头,“明日一早我便登门,师傅安心。”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阿进刻意压低的声音。 “两位主子,胡大掌柜来了。” 吴三娘一怔,忙道了句请他进来。 胡大掌柜名胡海峦,与胡海山是孪生兄弟,体态偏胖,面貌憨厚,一身檀色绣福字暗纹直裰,腰间挂着鼻烟壶,正是京城常见的大掌柜行头。 胡海峦半弓着身子朝里走,迅速瞟了一眼那双杏黄色绣花锦缎鞋,便没敢朝上瞧。 规规矩矩见了礼,起身垂首立在一旁,既快又清晰道: “少东家,成衣铺递来了两道消息。” 见他没了后话,吴三娘笑道: “直言无妨,这位是李家主,咱们在湖州的书肆全靠她支持。” “是。”胡海峦忙应了一声,随后又垂手恭声道,“小人胡海峦,见过李家主。” 李佩抬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自顾自地端起茶盏,一副仔细品茶的模样。 胡海峦多看了她一眼,立刻垂下眼睑道: “朱夫人去了成衣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回朱夫人一口气订下了六套衣衫......还都是照着自己的尺寸订的。” 朱夫人? 李佩略一想便明白了是谁,朱相的儿媳,师傅大嫂的母亲。 她这样的身份,订六套衣衫算什么奇怪?也值得专门跑一趟回禀?这里头定有蹊跷。 李佩带着疑惑,默不作声地品茶。 见吴三娘也不出声,胡海峦便继续道: “......临走前还叫涂婆子隔日去一趟四皇子府,说要给那位朱十一娘子量体裁衣。” 吴三娘一愣,朱十一娘再得宠,如今已经成了四皇子的侍妾,朱夫人竟还有本事将手伸进四皇子府? “叫涂婆子多带两个年轻学徒一起去。”吴三娘想了想又道,“临去前再问一遍朱夫人,得个准话。到了四皇子府上,若有人问就说是朱夫人的意思。” 胡海峦怔了怔,“少东家这是......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安排。” 胡大掌柜走后,李佩放下茶盏,“师傅是怀疑那位朱十一娘有了什么动静?” 吴三娘嗯了一声,“得宠,怀孕,无非如此。” “那师傅还叫人去探听?”李佩更疑惑了,疑惑之余还隐隐有些堵心。 她不在她身边的这一年,她身边出现了许多新的人和新的事,都是她不知道的。 吴三娘笑了笑,“这里头还掺杂着一件事,昨日那位朱夫人刚来过吴府......” 吴家与朱家是姻亲,朱夫人上门不也是常事? “她......”吴三娘卡了片刻,嗤笑一声烦躁道,“她向母亲问起我。” 李佩胸口一闷,立刻隐去脸上的冷意,强笑道: “她是......是替她那个鳏夫儿子?” 这话说的委实刻薄。 “不然还能有谁?”吴三娘叹气,又向她解释道,“朱相清廉,他们府上也没有会开源的人,朱夫人像今日般出手阔绰的时候,还是头一回。” 这是在告诉她,为何胡大掌柜会因此特意跑了一趟。 李佩掌家几载,闻言立刻就转起了心思。 她得好好打听打听这个朱府和那位朱夫人!最好能悄悄替师傅甩了这门跟好字沾不上一丁点儿边的破亲事! 第212章 矮子里面挑将军 第三日大早,胡大掌柜带着小二,亲自捧着一匣子绢帕来到了朱府。 胡大掌柜是熟人,和朱府的门房早就相熟,得了朱夫人的准允也没着急朝里进,而是转头悄咪咪地掏出一串铜钱塞给房门,然后才在房门那笑得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目光中拱手进了朱府。 凉亭里,朱夫人瞧着那一匣子绢帕,带着丝丝意外与慌乱道: “这......这怎么好意思!” 胡大掌柜姿态恭敬,话回得也客气: “都是布行的绣娘亲手做的,胜在绣工精巧,图案吉利,夫人若是看得上眼,留着赏人也好。” 朱夫人舒了口气,暗道了几句‘不过几张帕子’,这才稳了心神,半推半就地收下,脸上的笑意却如湖面骤然漾起波澜。 她已经许久没收到过礼物了,虽然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可有人送礼总是值得高兴的。 “胡掌柜真是客气......你来,是那些衣裳都裁好了?” 胡大掌柜一梗,六套衣裳,两日的时间哪里能做好? 脸上却浮现出难掩的惭愧,诚恳道: “夫人恕罪,您自来眼光独到,选的都是咱们店里顶顶好的料子,绣娘自然要慢剪细裁,方不辜负。” 朱夫人忙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左右不急,慢慢裁,别毁了料子才是正理!” 胡大掌柜立刻恭维道: “要说懂行,还得是您!” “小人这次来,是跟您交代一句,店里的人已经朝四皇子府去了。”提起皇子,胡大掌柜忙朝上拱手,端出一百份的恭敬谦卑。 朱夫人被他恭维得浑身舒泰,直起后背,矜持地嗯了一声,“有劳......” 有劳二字刚说出口,朱夫人便察觉到不妥,她是相府的女主人,怎么能对个掌柜的说这么客气的话? 她可没忘记,这个姓胡的,可是给那位吴三娘子打杂的。 一个打杂的,客气了叫声大掌柜,真说起来不就是个下人? 一念及此,朱夫人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 “这差事你们办得不错......” 才说了这么一句,朱夫人陡然没了后音,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 夸人办事不错,是不是得打赏? 打赏?朱夫人觉得一阵肉疼。 那还是算了吧。 胡大掌柜浑不在意朱夫人的尴尬,带着十足十的憨厚,适时笑着接上了话: “多谢夫人夸赞,改明儿您有了吩咐,只管遣人来店里就成了......若您没有旁的吩咐,小人就告退了。” 胡大掌柜前脚刚离开朱府,一直等在四皇子府后门的涂婆子后脚就进了门。 五湖成衣铺后院,涂婆子揣着满腹的心事,与胡大掌柜碰面后略说了几句后,吴三娘便到了。 “见过少东家。” 吴三娘示意两人落座,涂婆子瞟了一眼胡大掌柜,见他默不作声,便压着声音率先道: “少东家,那位朱娘子确实有了身子,小人借着量体的工夫仔细瞧了瞧,约莫有六个月了。” 六个月? 六个月前朱十一娘不是刚被抬进四皇子府么。 难道...... 有了猜想,吴三娘叮嘱道: “这件事不许外传,全当不知道,涂嬷嬷辛苦,去账房领十两银子喝茶吧。” 涂婆子忙连声道谢,旋即慢慢退下。 正巧,四皇子府上,朱十一娘也在与母亲朱夫人说着吴三娘。 “母亲的意思是,吴琪瞧上了大哥?”朱十一娘半倚在美人榻上,看起来有些愕然。 朱夫人抖了抖手里的双面绣手帕,低声笑道: “我的儿,你知道就成了,别四处乱说,女孩子家,清誉最要紧。” 清誉二字入耳,朱十一娘心头一酸,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朱夫人毫无察觉,指着帕子继续笑: “这帕子,瞧见没,双面绣!胡掌柜亲自送进咱们府的,我给你也带了几方,你瞧瞧。” 朱十一娘捏起一条绣工不俗的手帕,冷哼道: “我当是什么宝贝物什,也值得母亲巴巴地跑一趟。” 朱夫人像朱十一娘未出阁时那般,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斥道: “天天惦记着你还不好?” 朱十一娘娇嗔一声,斜着朱夫人直笑,“母亲怎么没给阿柔姐姐送去?” “给她有什么好送的,阿柔啊,她变了。”朱夫人说着,笑容微敛,继而挂上一层哀愁,“她有吴家疼着,想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要我惦记个什么劲儿,没意思。” 朱十一娘重新浮现笑容,带着一抹难察的满意道: “阿柔姐姐向来如此,母亲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又命丫鬟寻来一只锦囊,“这是前两日殿下赏我的香珠,我眼下......也用不着,母亲拿去戴吧。” 朱夫人拆开锦囊,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佛寺一般。 朱夫人惊喜不已,拉着朱十一娘连连夸赞。 夸完了香珠夸闺女,夸完了闺女夸闺女腹中的孩子,直把朱十一娘夸得尾巴几乎翘上了天。 虽说殿下使了手段将她纳进了府,可待她倒是一片真心。 “十一,我早就中意你了,你能进府,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想起半夜时分,四皇子搂着她的低语,朱十一娘羞得满脸通红,倒把先前的龃龉都抛诸脑后了。 朱夫人看得稀奇,待要问时,朱十一娘却掩饰一般反问道: “那大哥的意思呢?” 什么? 朱夫人一愣,这话头转的,谁能反应得过来? 见她呆愣,朱十一娘又强调了一遍,“母亲说吴琪看上了大哥,那大哥的意思呢?” “哦哦,是这事儿啊。”朱夫人叹气,“你大哥觉得行......” “哼,猜到了,那位三娘子生了副勾人模样,大哥也是男人,怎么会不同意!”朱十一娘刻薄了一句。 朱夫人立刻不愿意了,维护道: “净混说,你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大哥他......他......” 他了半天也没他出个所以然,朱夫人直接垮了脸开始叹气,“唉,矮子里面挑将军而已!” 第213章 平安是福 两人正说着话,四皇子妃卫氏来了,身后的四个丫鬟手里都捧着锦匣。 朱夫人连忙起身见礼,卫氏却极为客气,热热络络道: “您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岂不生分?” 朱夫人道了声不敢,等卫氏落座后才敢坐回绣凳,朱十一娘却一脸娇憨,指着为首的一个丫鬟对卫氏撒娇道: “卫姐姐总这样疼我,整日换着花样地给我送好东西……” 卫氏却温和一笑,道:“这回你可猜错了。” 朱十一娘一愣,便听卫氏转向朱夫人致歉: “前两日您托人来给十一妹妹裁衣裳,我知道了很是过意不去,都是我照顾不周,才让您劳心又破费。” “您说的是哪里话……”朱夫人很是惶恐,连绣凳都不敢坐了,起身仓皇道,“是臣妇思虑不周,娘娘恕罪……” 胸口吊着一口气,朱夫人在这一刻才明白了自己的莽撞。 是了,这里是皇子府,不是他们朱府...... 卫氏似不以为忤,反而歉意更浓: “您只管坐着,十一妹妹有孕在身,是我们府上的功臣,再如何金贵地养着也不为过,您替我周全了她的穿戴,我只有感激的份儿,哪里用说得‘恕罪’这样重的话?” 朱夫人小心地望着姿态端庄、神色谦逊的卫氏,见她不似作伪,这才缓缓吐出胸口吊着的那口气,笑道: “都说娘娘是最和善明理的性子,臣妇信服,信服......” “可不是。”朱十一娘扶着她娘落座,一脸的娇笑,“卫姐姐待我是真心的好,比阿......比亲姐妹还亲!” 卫氏笑意不减,不经意瞟了一眼朱十一娘的肚子,又对着朱夫人说道: “我带了些小玩意儿给您解闷儿......” “这哪里使得!”朱夫人又站了起来,仓皇的神色隐隐浮现。 卫氏却不由分说,“不算什么,是殿下的一点儿心意。” 听她抬出了四皇子,朱夫人只能讷讷地道了谢,不得已命人收下了丫鬟送上的几只锦盒。 朱十一娘刚要说话,四皇子府上的管家忽寻卫氏而来。 听了管家的话,朱夫人与卫氏十分喜悦,卫氏笑问: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管家一脸的喜气洋洋:“今早的事儿,吴大奶奶平安诞下孩子,江夫人立刻就遣人给朱府报喜了,朱府的人寻到了咱们府上,小人便帮着传了趟话儿,也算沾了些喜气!” “阿柔生了!”朱夫人听到平安二字,立刻喜上眉梢,随后又有些急迫地追问道,“是不是男孩?” 管家没忍住瞅了她一眼,垂下眼皮道: “是个姑娘。” 朱夫人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朱十一娘却险些笑出声: “姑娘好,姑娘好!姑娘贴心。” 生了两个女儿至今没有儿子的卫氏闻言,脸上的神色竟没有丝毫波动,只跟着笑道: “不论男女,平安就好,平安是福。” 朱夫人勉强一笑,压下失态,“是是,娘娘说得对,平安就好......” 末了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低声喃喃道: “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也好......” 朱十一娘功力浅,险些当场笑烂了一张脸。 卫氏见状,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起身,对朱夫人笑道: “你们母女定然还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吴府有了喜事,我也得准备些贺礼送去。” 说完又扫了一眼朱十一娘的肚子,浅笑着离开了。 ...... 回朱府的马车里,朱夫人愁得暗自垂泪,一旁伺候的姚嬷嬷见了,忙凑上前安慰。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进了朱府,朱夫人的泪珠儿犹未停歇。 朱维庸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盼回了母亲,等着和她一道去瞧瞧妹妹,却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妇人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形容实在萎顿。 “阿娘这是怎么了?”朱维庸心惊,忙上前询问,“难道是十一娘出了事儿?” “十一娘好着呢!不是她。” 见到儿子,朱夫人有了主心骨,立刻松开姚嬷嬷,改扶了儿子的手,继续泪如雨下,“阿庸啊,你得想想法子,你妹妹命苦,头一个就生了个女儿,这叫人吴家怎么看!我原以为她像我,这头一胎无论如何也该是个小郎君的......我的儿!这叫人吴家!怎么看呐!” 朱维庸呆了呆,旋即失笑,指着廊下铺出去好长的红布绸对他娘说道: “阿娘!吴家高兴得很!您莫哭,您瞧瞧那些报喜礼,吴尚书与江夫人按照最高规格送的,额外还加了几样!都是最好的......人哪里会不高兴!吴尚书连名字都给姐儿取好了,叫吴献容......” 朱夫人倒没听清叫什么,此刻正透过泪眼,模糊地盯着红布绸上摆放的一堆礼物,哭声渐小。 那闪闪泛着红光的,是珊瑚串儿? 还有那白玉山水雕和檀木苏绣小屏风,隔老远都能瞧出不俗! 这么重的礼!朱夫人打了个嗝,又开始哭,“人家是不是在敲打咱们?阿柔没能给吴家生个继承人,这是咱们对不住人家......” 朱维庸被她娘的思维搅得哭笑不得: “阿柔还年轻,往后还能少得了孩子?阿娘说什么继承人,也太早了些!” “你懂什么!”朱夫人是真伤心的,“长子顶天立地,才好庇护下头的弟弟妹妹......罢了罢了,等会儿我去瞧瞧阿柔,你别去了......女儿而已,犯不着你去......” 朱维庸被她那句‘长子顶天立地’说得一阵怔忪,还没恍回神,就听他娘状似随口道: “那些报喜礼,回头送到我房里,我点一点,心里有了数也好回礼。” 朱维庸垂下眼眸,半晌才道了声是。 这些东西送到阿娘那儿是再也别想要出来了...... 至于回礼,朱维庸苦笑一声,阿娘懂什么回礼,到时候阿娘再给人回两匣子点心,还不得叫吴府的人笑话死! 第214章 狗拿耗子的亲家母 吴府,柏啸院里。 江氏母女三人正仔细瞧着睡梦中的婴孩,脸上挂着未消的喜色。 “荣姐儿可真胖!”吴大娘子忍不住戳了戳那张肥嘟嘟的肉脸,感慨道。 江氏立刻挡开她的手,轻声斥道: “不能戳!戳了流口水!” “孩子胖些好,胖些好养活,就是苦了你大嫂。”江氏想了想,又低声吩咐浣溪道,“你去告诉小厨房,给阿柔炖碗黑鱼汤,不要小鱼,要大鱼,大鱼刺少。” 浣溪无声地福了福,轻手轻脚地前去传令,刚走出去没多久又步履轻盈地折了回来。 “夫人,朱夫人来了。” 江氏笑容一顿,低声吩咐小姐妹道: “阿莹带着阿琪去玩吧,瞧了半日也该歇一歇了。” 吴大娘子眼睛一亮,“阿娘,我想带三妹妹出去一趟,听说五湖商会新到的一批红宝......” “去吧去吧,账记在我头上。”江氏没好气地摆摆手。 吴三娘看得直笑,“自家的店铺,什么记账不记账的,母亲这样说就是见外了。” 江氏怕朱夫人又盯上吴三娘,忙推着两人往外走,“好好好,都听你的,听你的。” 朱夫人进来时,容姐儿已经醒了,江氏正给她换着尿布。 朱夫人看得愕然,忍不住走上前道: “江妹妹,你怎么亲自动起了手......这样的事叫下人做就是了。” 江氏替孩子垫好干净尿布,满不在乎道: “无妨,顺手的事,我叫人带夫人先去瞧一瞧阿柔,等容姐儿收拾好了再抱去给您瞧。” 江氏说罢,浣溪便上前领着朱夫人去了内室。 内室里,朱维柔脸色尚好,此时正歪在床上端着黑鱼汤慢慢喝着。 火盆里不见一丝烟气,屋内却温暖如春。 床边,吴宗珏满脸的傻笑,不错眼地盯着他媳妇,见她抿了半天吐出半根鱼刺,忙伸出手去接。 朱夫人险些被这一幕惊瞎了眼睛: “阿珏!你......” 这边朱夫人刚喊出声,那边吴宗珏已经将鱼刺接在手里了。 夫妻俩闻声转头,见是朱夫人,忙齐声向她问好。 朱夫人压下忧心忡忡,勉强换上笑脸,道: “阿珏今日不当值?” 吴宗珏深感奇怪,当值不当值又如何,媳妇生孩子他身为人夫自然要回家。 面上却还是老老实实道:“当值,不过小婿已向上峰告假了,岳母莫担忧。” 这下朱夫人彻底不高兴了,于是找了个借口支开吴宗珏: “阿珏,我方才进来时见你家姐儿醒了在哭,你不去瞧瞧?” 不等吴宗珏反应,朱维柔先心疼上了,忙推了吴宗珏一把示意他快去瞧瞧。 吴宗珏只有更心疼闺女的份儿,立刻一个弹跳从床边起身,呼啸着从朱夫人蹿了出去。 朱夫人:...... 见他离开,朱夫人也不顾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变脸一般走到女儿床前,一张口便是斥责: “阿柔,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懂事?!” 朱维柔一愣,忙放下汤碗疑惑道:“阿娘,我没有......” “没有?”朱夫人的音调微扬,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怒气,“肚子不争气便罢了,怎么孩子一生下来就丢给了婆母?你这里就没有伺候的人了?” 听到那句肚子不争气,朱维柔脸色发白,强忍下心痛替自己辩驳: “不是这样的,阿娘你听我说,我.......” “你还有脸说!”朱夫人气冲冲地打断女儿的话,她在旁人面前唯唯诺诺,可不代表在自个儿女儿面前也如此。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竟还让夫婿伺候你!” “若是阿珏不接,怎么,你还能把那鱼刺给咽了?!不是我说你,阿柔,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规矩!男人伺候女人......说出去岂不成了笑话儿?” “你给我记清楚,等会儿就把你闺女接回来,找乳母喂养,你好好坐月子,养好了赶紧再给你闺女添个弟弟,这女人啊,到什么时候都得靠着男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就从子,这道理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牢!” 朱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既不看场合也不注意音量,完全没留意满屋子的下人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朱维柔半张着嘴,在她娘不住口的埋怨中,一颗心几乎好似被生生摘了下来。 吴宗珏抱着闺女回来时,朱夫人还在啰嗦着‘不识大体’的女儿。 “......头一回是闺女人家还能容忍,若下一胎还是闺女,你且瞧着,阿珏必定是要纳妾的!” 吴宗珏听到这话,眉头挑得老高,又见媳妇一张俏脸发白,忙冲上去叫道: “岳母说的什么话!我这辈子也不纳妾,阿柔,你别听岳母胡说!” 朱夫人刚要说话,余光瞟见吴宗珏怀中的女婴,立刻又瞪着女儿训道: “他一个大男人,你怎么能让他抱孩子?还有,月子里的女人不吉利,你应该懂事些,和阿珏分房才是......” 不是你说容姐儿哭了叫阿珏去瞧的么?怎么又怪起了她? 朱维柔委屈得眼眶通红,还没出声,眼泪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吴宗珏见媳妇落泪,吓得倒吸着冷气安慰道: “不能哭,阿娘说坐月子不能哭,好阿柔,仔细哭坏了眼睛!” 朱夫人再要说话时,江氏来了,一眼看到朱维柔通红的眼睛,江氏脸色一沉,回回这个朱夫人一来,府里总会出些幺蛾子! 当下江氏便面色淡淡地吩咐道: “来人,大奶奶累了,送朱夫人回府。” 朱夫人转身,脸上尽是不可思议: “江妹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赶我走?” 见江氏目光不善,浣溪与浣衣迅速上前,朝朱夫人比了个请的姿势,可把朱夫人给气坏了。 她字字珠玑,都是为了吴府好,江氏身为当家主母,怎么能如此不知好歹! 朱夫人气愤地看向女儿,朱维柔却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第215章 侧妃? 被人从吴府明请暗轰出来的朱夫人,一坐上来时的马车,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她是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得不对,难道是这世道变了? 就这样,朱夫人从四皇子府一路哭到家,从家赶往吴府后,又从吴府一路哭到了家。 可惜朱维庸这会儿没在府上,自然没瞧见他那哭成了泪人一般的亲娘。 金明池中,挂着瓜瓣式橘红八宝琉璃灯的小船上。 朱维庸听到四皇子的问话,脑海中空白了一瞬间。 没注意到谋士正在出神的四皇子,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满脸的兴致勃勃。 “侧妃之位空缺也是不妥,勤政殿上,吴守忠一提到他那个小女儿,本宫当时就觉得合适极了。” “......思来想去,这侧妃之位许给她才叫正好,放眼京城,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 朱维庸怔怔地望着四皇子,准确的来说,是他那两片张张合合的嘴唇。 “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外家还有那样的财力,哎?听说那位江夫人还视她如己出......这就能瞧出那位三娘子的聪慧了!不简单啊......” “维庸,凭你和吴府的关系,叫你大妹妹替本宫给那位三娘子带句话,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最后这句话音量不高,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直听得朱维庸眼皮一跳。 “殿下!” 朱维庸回了神,高声喊了一句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瞬间恢复了清明,换上往常的慢条斯理,迎着四皇子不解的目光,缓缓解释道: “吴三娘子年岁尚小,况且......吴尚书左右逢源,宫里宫外都吃得开......吴家与江家又都不是好惹的......” 闻言,四皇子不禁不退缩,反而眼神亮得可怕,凑近了些压下兴奋低声对朱维庸说: “正是因为她年岁小,众人还没注意到她,本宫才有机会!吴家和江家不好惹就对了,待她成了本宫的侧妃,吴家也好,江家也好,四海商会也好,不都是本宫的势力了?!” 四皇子越想越兴奋,恨不能明日就能纳了吴三娘入府。 朱维庸尽量无视四皇子的那份狂热,咽了口口水耐着性子劝道: “殿下,吴三娘子虽好,可到底是妾室所出,再者,殿下忘了?四海商会背后可站着长公主啊!” 文昭姑姑! 四皇子收起狂热与兴奋,热切的脑子冷静了下来。 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一口气饮下其中半凉的茶水,四皇子呼出一口冷气,慢慢道: “倒是忘了这茬儿......” 提起文昭长公主,四皇子忍不住八卦的心,眯着眼眸问道: “你说,顺贞表妹和老六,这么一直拖着不成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朱维庸笑了笑,“无论是什么意思,对咱们来说都是好事。” “回回都这么糊弄本宫!”四皇子不满道,“还是好好花些心思打听打听才是!” 一提到这事儿,朱维庸立刻认错认得游刃有余: “都是我的错,殿下再等等......” 再等等,再等等,也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四皇子一声轻哼,朱维庸也只能尴尬地垂下眼帘。 不是他不愿意打听,培养探子、收集情报,那都是需要银子的! 唉,银子,银子!朱维庸想银子想得满腹愁肠,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很快,朱维庸的满腹愁肠就被一声通禀打断了。 原本跪坐在船尾的螺娘不知何时来到了船舱外,柔声提醒道: “殿下,娘娘请您进宫一趟。” 四皇子听到‘娘娘’二字,狎戏的嘴脸迅速收起,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对朱维庸道: “维庸先回去吧,本宫去一趟凤仪殿。” 朱维庸不敢耽搁,忙起身相送。 ...... 凤仪殿里。 崔皇后依旧如风中的火烛一般,身形消瘦,却气势凌厉。 见到低眉顺眼的四皇子,崔皇后不悦的脸色慢慢收起,平静道: “叫你来是有要事商议,正巧这会儿你父皇不在宫中,咱们母子说话也便宜。” 说罢习惯性地端起银杯抿一口水,压下了冲到嗓子眼的痒意。 四皇子见怪不怪,先端端正正地见了礼,这才带着一丝讨好的笑,问道: “母后,父皇素来不爱出宫,怎么......父皇去了哪儿?” 崔皇后冷哼一声,“去哪儿?去瞧他死后埋在哪儿了!蠢货......” 听到那声蠢货,四皇子垂下了头颅,一言不敢发。 崔皇后没忍住咳了几声,身旁的宫婢忙上前替她顺气。 崔皇后用余光瞟着不声不吭的四皇子,见他连句关心的话都不晓得说,原本就不抱希望的心更是寒了几分。 可再如何寒心,该帮他的还是得帮,崔皇后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拍着胸脯嘶哑道: “阿深,我叫你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你与卫氏成婚数载,却至今没有嫡子,这就不妥了,索性侧妃之位还空着,母后的意思,还是早些定下来才行,它日侧妃生下长子,记在卫氏名下,也是一样的。” 四皇子心思一动,忙揣着恭敬与小心轻声问道: “儿臣都听母后的,不知母后看中的......是哪家的闺秀?” 崔皇后又咳了几声才慢吞吞道: “是吴家的那位三娘子。” “你觉得如何?” 从崔皇后说出吴那个字时,四皇子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当下脸上忍不住浮起一层喜意。 崔皇后如何看不出来,可那位吴三娘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极为出挑的,阿深高兴也属正常。 再说句不恰当的话,若不是阿深早已娶妻,那位吴三娘子合该成为四皇子妃才不算薄待人家。 四皇子压下满心的激动,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 “儿臣觉得......呃,儿臣都听母后的......母后的眼光,儿臣信服!” 崔皇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说出是什么意味的笑容,慢条斯理道: “既如此......母后已然派人在皇宫外盯着了,等你父皇回来,你立刻进宫,亲自向你父皇求娶那位吴三娘子,务必足够诚恳谦逊才是,至于吴尚书那边,本宫自会遣朱相登门说理,你且安心。” 第216章 变故陡生 四皇子带着满心的兴奋与激动,响响亮亮地应了声是。 像是被他感染到了,崔皇后也跟着浮起一抹浅笑,道: “好好对吴三娘子,此女身后站着的,不止有吴家和江家......” “儿臣知道,还有四海商会!”四皇子忙笑着接道。 可四海商会几个字说出口,朱维庸说的话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四海商会背后可站着长公主啊...... 四皇子晃了下脑袋,文昭姑姑又如何,这是母后看中的,姑姑再厉害,也管不到母后头上去。 崔皇后无视那张微微有些变化的脸,继续提醒道: “除了四海商会,还有庄家与许家。” 庄家。 四皇子恍然大悟,吴尚书的外家,正是世代掌管盐铁司的庄家。 那许家? “母后说的许家,是指许御史家?” “朝中还有第二个许家?”崔皇后扫了四皇子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这还需要问? 四皇子满心羞赧,掩饰一般笑着恭维道: “还是母后慧眼识珠......母后是怎么想到吴三娘子的......” 知道他是在没话找话,崔皇后却也叹着气回答了: “京城就这么多世家女郎......不过本宫原本留意的倒不是她,却说上回勤政殿里闹的那一出,想叫人不留意都难。” 四皇子暗道了一声果然,再三向崔皇后道谢后才带着满心的愉悦回了府。 四皇子府上。 卫氏正好有事要与四皇子商议,听到他回来忙迎了上去。 卫氏向来端庄明理,是四皇子最得意的贤内助,若说有什么不满,也不过是没有嫡子。 可人无完人,四皇子自认为十分知足。 故而四皇子得了崔皇后的嘱咐,第一时间便想到与卫氏商议。 卫氏来不及说话便听四皇子先一步道出了来意。 乍一听听到吴三娘子四个字时,卫氏的脸色古怪得厉害,待四皇子说完,卫氏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端庄。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卫氏的喜悦甚至比四皇子更真切,“我曾在花会上见过吴妹妹,真是花容月貌,有天人之姿!恭喜殿下!” 四皇子摆摆手,状似浑不在意,实则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 “你知道我素来不爱美色,色即是空!母后看中她,是为了那份儿贤惠!就和你一样......” 槽多无口的话把卫氏脸上真切的笑容都说僵住了。 卫氏轻吸了口气,再一次挂出真切百倍的笑容,道: “既然母后这样说了,想来这是铁板钉钉的喜事儿了,看来我得走一趟吴府,替殿下......” “先不急。”四皇子打断她,“眼下父皇不在宫中,等母后派人通知,我便立刻进宫求娶吴三娘子。” 卫氏一顿,眼眸微转,“吴三娘子如此出挑,殿下有信心能说服父皇?” “这事儿不过是跟父皇报个备,母后已然知会朱相,让他替我到吴府走了一趟,吴尚书向来敬重老座师,一定无有不从,再说,咱们府上,不比那些凡俗之处好上太多?” 四皇子隐隐的傲气外放,看得卫氏胸口堵闷。 得到了有用的信息,卫氏不想再多待,于是状似随意道: “这会儿时日尚早,殿下要不要去瞧一瞧朱妹妹?这会儿她正试着新衣裳,等着殿下去评一评呢!” 想着娇俏可人又怀有身孕的朱十一娘,四皇子有些意动,可想到崔皇后的嘱咐,又有些犹豫。 卫氏明白这份儿犹豫,立刻笑着推了把四皇子,道: “殿下且放心去,母后的人来了妾身立刻遣人去叫殿下。” 卫氏办事一向可靠,四皇子自然从善如流。 可怜朱十一娘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着四皇子的面儿将几套衣衫都试完,又留了四皇子用膳饮酒,直闹到后半夜两人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尚未亮,四皇子就被一阵嘈杂吵醒了。 朱十一娘所住的榴园外,崔皇后身边的崔女官脸几乎沉出水来。 一旁,卫氏的贴身宫婢临画摆出二十分的歉意与小心,跟在身后,低三下四地朝崔女官解释着。 四皇子来不及穿戴妥当就被崔女官堵在了床上。 崔皇后出身名门世家崔氏,是正正经经的崔氏嫡系,四皇子的生母,说是崔皇后之妹,其实就是从旁支里挑出来,送进宫帮崔皇后固宠的,再说直白点,就是帮崔皇后生孩子的备胎。 当时一共送进来三名崔氏女,只有四皇子的生母侥幸中了彩,这才显示出一丝不同。 可也就是一丝。 当时的崔氏,在京城只手遮天,连泰宁帝都要暂避锋芒。 可想而知,若是有人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局。 一尸一命,毫无波澜。 故而崔皇后对待四皇子极为严苛,连带着身边的女官也被上位者感染,并不如何将四皇子放在眼中。 “殿下昨日为何不进宫?”崔女官冷冰冰地问道,完全没有因为四皇子的衣衫不整而有所动容。 “你!放肆!你怎么能擅闯!” 朱十一娘乍然被惊醒,心情奇差,见到趾高气昂的崔女官,立刻拥着被子厉喝道。 她自认为有四皇子和腹中胎儿的庇护,所以没在怕的,却不想崔女官可不这样认为。 崔女官年近不惑,不晓得陪着崔皇后渡过了多少大风大浪,闻言没有一句废话,零帧扬手,一声清脆的响声后,朱十一娘脸上便出现了一道通红的巴掌印。 崔女官身后的临画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对着旁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四皇子心疼地护住朱十一娘,“崔姑姑这是做什么!她有孕在身,岂可随意掌掴!” 崔女官看也不看委屈愤怒的快要背过气去的朱十一娘,只盯着四皇子冷冷道: “昨日娘娘派人通知殿下,殿下为何迟迟不肯进宫?” 四皇子一怔,失声道:“昨日本宫并未见到母后的人来啊!” 崔女官嗅着隐隐的酒气,冷冰冰地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临画,沉声道: “叫房门过来,我倒要问一问人到底来了没有!” 第217章 成事不足 话音刚落,卫氏便步履匆忙地赶来了,虽然衣衫齐整却青丝未绾,一看就知道是匆匆起床尚未来得及修饰形容。 卫氏朝崔女官颔首示意,崔女官回以半礼,冷脸稍缓。 “昨日凤仪殿的人一来,我立刻就派人来了榴园知会殿下,不料竟会出了这样的岔子!”卫氏紧蹙着秀眉,将目光投向朱十一娘率先发难道,“十一妹妹,昨日殿下身负要事,你怎能让殿下饮酒?还......唉!” 朱十一娘捂着脸,躲在四皇子身后呜呜辩解道: “我没,不是,是殿下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四皇子来不及替她顺气,急忙下榻趿拉着鞋履,道: “别怪十一娘,本宫这就去见父皇!” 崔女官再想说些什么,可看着飓风刮远的四皇子,也只能强咽下冲到嘴边的话。 四皇子凭着一口气直冲到御书房门前,倒把准备朝里送参茶的齐大伴给吓了一跳。 “殿下您这是?” 四皇子喘着气,也顾不得避嫌了,拉着齐大伴低声问道: “齐,齐公公,父皇,父皇......在不在里头?” 齐大伴忙点了点头,“在呢,官家正......哎?殿下!” 四皇子推开御书房的门,刚喊了一声“父皇”,视线就撞上了泰宁帝那略显阴沉的目光。 被心急催糊涂的脑子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四皇子瞬间清醒了,一股冷气从脚升到头,在泰宁帝半是疑惑半是不悦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泰宁帝:...... “什么事慌成这样?” 四皇子伏在地上,一边极力喘匀气,一边结结巴巴道: “儿臣,儿臣有事回禀......” 这孩子,真是从小莽撞到大! 泰宁帝端起齐大伴递来的参茶,慢慢抿了一口,目光移回到手中的折子上,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四皇子咽了口口水,眼睛上瞟,打量着泰宁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儿臣年岁不小了,至今未有嫡子,父皇......呃,父皇没有皇孙承欢膝下,都是儿臣的不是,故而......” “怎么能说都是你的错。”泰宁帝合上折子,叹了口气打断道,“朕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老六和老八连媳妇都没娶!真是......少操一点心都不行!” 四皇子半张着嘴,看起来有些呆愣,他是不明白,这好好的话题怎么就忽然偏到弟弟们头上去了? 泰宁帝放下折子,重新望向四皇子,道: “你先起来。” 四皇子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撩起下摆,慢慢起身后下意识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 泰宁帝见他这副模样,没好气道: “瞧瞧你那副德行,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能叫堂堂皇子急成这样!等会儿去书房后头梳洗一番,朕还有差事要吩咐你。” 差事? 四皇子一喜,自闹出金翼公主那件事后,父皇已经许久没亲自给他派差事了! 他不受重用的这段时日,自然是老六常常替父皇行事,四皇子想着屡受褒奖的六弟,心里咕嘟嘟地冒着酸水。 要不是他犯了错,能轮得着他个做弟弟的出风头? 泰宁帝可不管他在想什么,招招手示意齐大伴将新拟的圣旨捧给四皇子。 四皇子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展开细瞧,只片刻就被圣旨上的内容给惊了个目瞪口呆。 泰宁帝恍若未察,老脸上犹带着几分真心的欣慰,笑道: “你身为皇子之首,这份儿差事非你莫属,由你亲自去吴府宣旨,也算是朕赏给吴守忠的脸面......” 迎着泰宁帝含笑的目光,四皇子一张脸青白得可怕,嘴巴几张几合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好不容易挑中的侧妃,只因晚了一步,就成了老八的正妃?! 泰宁帝收起笑容,拧眉关切道: “老四,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忽然这样差?齐伦,宣太医......” “不,不必了。”四皇子已经昏沌了,他现在只想立刻去凤仪殿,问问母后,到底该怎么办! 若是老八娶了吴三娘子,那吴江庄许四家以及四海商会岂不都成了老八的势力?! 老八有父皇的偏宠,再有了这几方势力,那太子之位于他简直如囊中之物! 到时候,他也好,母后也好,统统都是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 四皇子的脸色几乎白成墙壁,在泰宁帝不解的目光以及齐大伴震惊的注视下,带着圣旨就冲出了御书房。 “哎,殿下!殿下,圣旨!” 齐大伴的呼唤被四皇子抛在了身后。 凤仪殿里。 崔女官刚向主子交代完毕,就见到四皇子顶着满头凌乱的发丝,腋下还携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如踩了风火轮一般直冲进来。 带起的一阵风逼得崔皇后连连咳嗽,可四皇子却恍若未见,麻溜地跪在崔皇后脚边,急速道: “母后,母后救我,我,父皇,他,老八要要......吴三娘子!” 崔皇后此时才看清他腋下夹着的竟是一张圣旨! 顾不得避嫌,崔皇后听到那句老八和吴三娘子,立刻夺了圣旨展开去瞧。 半晌后,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异红,崔皇后弯下腰咳得歇斯底里,一声接一声几乎将肺都咳了出来。 四皇子耐着性子等她咳完,正要说话,却见崔皇后手中的圣旨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丝血色。 四皇子大惊失色: “母后!您,来人,宣太医,宣太医!” 母后不能出事! 四皇子心里慌成一片,他还没成事!他还需要母后的帮扶! 没有她,他怎么办! “无妨。”崔皇后咳出鲜血,反而气顺了些,看到四皇子脸上的惊慌失色,耐着性子安慰道,“老毛病了,不打紧,你不要怕。” 四皇子见她脸色慢慢恢复如初,悬着的心咚的一声落回了腹中。 崔皇后用帕子拭了拭那抹明黄上的血色,却还是留下了一丝残红。 随手将圣旨丢在一旁,崔皇后接过玉杯略漱了漱口,才在四皇子那焦急的目光中慢慢道: “得之你命,不得......也是命!怨不得旁人。” 第218章 败事有余 四皇子听懂了她的意思,缓缓瘫坐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见他丧气至此,崔皇后怒其不争道: “谁叫你自己不当心?本宫早就跟你打了招呼,你还是这般不经心!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气恼之下,崔皇后连自称都没在意。 四皇子臊眉耷拉眼,有气无力道: “儿臣,儿臣不敢,儿臣是真没等着人......阿卫说她会遣人来通禀......我这才,这才......” 崔皇后望着他,意味深长道: “可卫氏却自辩说,是朱侍妾的人拦下了她派去的人,这事儿你怎么看?” 十一娘? 四皇子更糊涂了,这里头竟还真有她的手笔? 毕竟,卫氏知道他要娶吴三娘子时,那份儿高兴可不似作伪! 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耐着性子安慰道: “阿深,吴三娘子既然与你无缘,便不必强求,母后会为你重新留意的,好女多得是。” “那,不就便宜了老八!” “你别急。”崔皇后笑了笑,打断道,“她与老八,成不了。” 闻言,四皇子好像找回了丢失的三魂六魄,“母后的意思是?” “你忘了?她跟曲家,有深仇大恨,就算曲家愿意,吴家也定是不肯的” 四皇子慢慢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是,朱相说过,是儿臣一时心急......多谢母后指点迷津!” 崔皇后说了这么多话,早已体力不支,闻言便道: “所以你不必惊慌,便是你父皇强行下旨,只怕吴府也会叫你父皇难如意。” 四皇子干笑一声,这个他倒是信。 比如偷偷把那位吴三娘子送走,难道父皇还真能为了个小娘子跟肱骨重臣翻脸? 看父皇走的这一步棋,分明是要拉拢吴家,真闹到了那一步,这是结亲啊,还是结仇? 四皇子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也不慌了,朝崔皇后拱拱手。 刚要说话便听崔皇后那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好了,回去吧,不过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先把后宅理平了再说天下吧。” 四皇子刚舒畅的心又是一阵闷堵,低低应了声是后便满心的羞愤回了府。 至于被他不小心带走的圣旨...... 无妨,有母后在,这样的事儿用不着他操心。 御书房里。 泰宁帝听到小内侍说,四皇子朝着凤仪殿的方向去了,忍不住沉下了脸。 “老四这是什么意思?”泰宁帝斜着齐大伴,语气莫名道,“朕已经使唤不动他了?这么点事还要去问皇后的意思?” 齐大伴陪着笑,半开着玩笑道: “四殿下这是有孝心呐!再说,皇子成亲,皇后娘娘不是早晚都要知道的么......” 泰宁帝哼笑一声,“说得好,赏你去凤仪殿,把朕的圣旨寻回来。” 齐大伴:...... 四皇子府上。 四皇子心里窝着火无处发泄,看到正在拾掇礼物的卫氏,立刻便是一连串的盘问。 卫氏正抽空清点着要给吴府以及朱府的贺礼,听到四皇子的盘问,怔了片刻后忽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愧悔。 四皇子有些手足无措,自卫氏嫁给他,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落泪,况且这件事还未必怨她。 “殿下,妾身误了殿下的大事,该罚,可妾身思来想去,仍觉得奇怪。” 四皇子一愣,“奇怪?” “是啊。”卫氏哽咽道,“殿下去了榴园,妾身便派人一直在大门前守着,下人皆是见证,凤仪殿的人一到,妾身自己抽不开身就派了临画去寻殿下,可方才临画却道......道是......” “是十一娘拦下了她?”四皇子接道,显然是想起了崔皇后的话。 卫氏紧抿着唇,用帕子点着脸颊,半晌才疑惑道: “可十一妹妹为何要这么做?她素来天真烂漫,心思单纯......” 对此,四皇子也很是不解。 临画见状,咬着嘴唇上前两步,迎着四皇子疑惑的目光,支支吾吾道: “殿下,奴婢传话不利,罪该万死,可奴婢......奴婢不敢说谎,朱侍妾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这下,四皇子更是云里雾里了,“苦衷?她有什么苦衷?” 临画忙跪下哭道: “奴婢也是无意间听到的,朱夫人来府上说,说朱家要和吴家再次联姻了......就是常来府上的那位朱公子......这事儿,朱侍妾也知道......” 四皇子一脸的不可置信,朱维庸?和吴家?联姻? 吴家那位大娘子早就定下了她表兄,朱维庸还能和谁联姻,自然是吴三娘子! 一瞬间,四皇子脸色精彩万分,想到金明池的花船上,朱维庸对他说过的话,四皇子简直像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 怪不得! 怪不得他极力反对他娶吴三娘子! 这样的事也不早说! 四皇子错错着牙,被压抑半日的怒气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心头。 “殿下!殿下先不要生气,至少问一问朱妹妹,这事儿毕竟只是临画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许是误会呢!” 卫氏拉住转身就走的四皇子,一叠声规劝道。 四皇子虽然愤怒却仍存了一丝理智,到底是发妻,与旁人不同。 四皇子缓慢却力道奇大地拨开她的手,忿忿道: “误会?我这就去问问她,她大哥是不是要成亲了,她还能不知道?” 四皇子说完就走,卫氏再要追时却猛的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临画急忙去搀扶,卫氏却对着四皇子的背影喊道: “殿下,殿下息怒,仔细朱妹妹腹中的孩子!” ...... 四皇子一口气冲到榴园,无视下人的行礼,大步走进了内室。 朱十一娘早上被吵醒,又吃了一记耳光,哭了好半晌累坏了,眼下正在补觉。 四皇子望着她那隆起的腹部,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坐在了床沿。 感受到身旁有人,朱十一娘缓缓睁眼,看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四皇子,朱十一娘眼眶一酸,忍不住喊了一声: “殿下......” 第219章 配合得真好 如此委屈的语气若放在平时,四皇子早就软了心肠,可此时四皇子正满腹怨气,哪里有心思聆听她的委屈? 到底顾虑着孩子,四皇子压下怒气,有些生硬地问道: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朱十一娘心头一梗,她为何哭,他会不晓得缘由? 真是,巴掌不打在谁脸上谁就不会知道疼! 见她红着眼眶泫然欲泣,就是不肯说话,四皇子的耐心已然告罄,他可从来都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 “不说就算了,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 朱十一娘心里委屈,闻言将头偏到一边,以往她这样,四皇子总是立刻就放下身段来安慰。 眼下,四皇子却视若无睹,只继续道: “听说你兄长要办喜事了,不知对方是哪家的女郎?” 朱十一娘蹙眉,有些奇怪,殿下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他难道不想解释一下今早的事么? 四皇子掰过她的脸,不容拒绝地盯着她。 见朱十一娘噘着嘴不看他,四皇子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维庸相助本宫多年,如今他又逢喜事,本宫自是要为他多添些贺礼,以示感激。” 想着四皇子的私库,朱十一娘轻哼一声,娇嗔道: “不论娶谁,殿下都要添礼,又何必问?” 她的话原本只是赌气,可落在疑心重重的四皇子耳中可就变了味道。 四皇子瞬间变了脸色,冷冷道: “果真是要成亲了,是不是和吴三娘子?” 朱十一娘脸上娇态凝固了,在察觉到四皇子平静外表下压抑的暴怒后,眉心微跳,讷讷道: “殿下知道了?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 为何? 四皇子慢慢起身,背着手立在床畔打量她,半晌面无表情道: “......你们兄妹,配合得可真好啊。” 一个用言语拦阻,一个用行动拦阻,连环计都用到本宫头上来了!好,真好...... 朱十一娘已经呆了,“什么配合?我和大哥,我们配合什么了?” 四皇子从前甚是喜欢朱十一娘那份儿时不时展露的娇憨,此时再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娇憨,却让他觉得无比膈应。 得到了答案,四皇子心寒又愤怒,转身就走。 朱十一娘忙抛开委屈喊道: “殿下!殿下......殿下至少把话说清楚些!” 回答她的,是四皇子飞快消失的背影。 ...... 吴三娘从大嫂朱维柔处得到消息时,朱维庸已经被气昏了头的四皇子堵在了大街上,听说险些打起来。 不过,真打起来,朱维庸也是不敢还手的。 四皇子一叶障目,无论朱维庸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再说,于吴三娘子这件事上,朱维庸确实存了私心,言语间又如何能摘清自己? 别忘了,朱夫人在四皇子府说的那些话,可没避着下人。 四皇子甩袖离开的次日,朱维庸求娶吴家女郎未果的消息便如雨后春笋般四处乱冒。 一时间京城流言四起。 不出两日,就连深宫里的崔皇后也知道了。 凤仪殿里,四皇子简直快恼疯了。 “母后这回晓得了朱相再三推脱的缘由吧?老狐狸养出来小狐狸,一窝子狐狸精!把咱们耍得团团转!” 看到四皇子那张黑脸,崔皇后拧着细细的眉头,训斥道: “这风声传得奇怪,必有人推波助澜,你不要自个儿乱了阵脚,本宫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四皇子匆匆答了一句后,又气冲冲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到底是他不讲道义在先!亏得儿臣将他视为千里马,他就是这样回报儿臣的知遇之恩!” 听到那句知遇之恩,饶是以崔皇后的定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若他跟儿臣坦白道出,儿臣反倒没这么气,可偏偏!”四皇子咬牙切齿,“都把我当傻子耍!” “越说越不像话!”崔皇后斥道,“这事儿蹊跷,我要仔细打听打听,你先回府定定心......回去后,叫卫氏进宫来一趟。” 四皇子没多想,崔皇后向来喜爱儿媳卫氏,遇到些事询问一下卫氏的建议也是常事。 卫氏进宫后,看见上首端坐的崔皇后,不用吩咐自己先跪得利利索索。 “见过娘娘。” 崔皇后冷笑一声,“呵,如今连姨母都不肯叫了。” 卫氏的母亲姓崔,与崔皇后是堂姐妹,故而崔皇后才这般说。 卫氏直起上半身,正视着崔皇后道: “儿媳有错,无颜多说。” “阿卫,我只问一句,为何非要如此?”崔皇后叹息,命人将卫氏扶起。 卫氏摆手躲开宫人的搀扶,依旧跪得笔挺,却没有一句解释。 崔皇后知道她性子倔强,只好又道: “姨母晓得因先前金翼公主的事让你对阿深有了心结,可本宫也说了,往后阿深府内的事都由你说了算,上回阿深要纳朱十一娘,你说不许朱十一娘成为侧妃,本宫不也随了你的意思?本宫亲自跟阿深说,免你担了罪责,如今又为何出此下策?你可晓得,这一步是昏招!” 昏招? 卫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姨母,若不出此昏招,阿卫怎么办?” 崔皇后一怔。 清秀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卫氏也不去擦,继续道,“阿卫无子,快要被世人戳断了脊梁骨,朱氏入府尚且要靠姨母才能压制,吴氏入府又当如何?” “吴三娘子有倾城之貌,家世又显赫异常,他日诞下麟儿,府中可还有大姐儿和二姐儿的位置?” 擦去眼泪又轻声补充道: “姨母......是护不了我们一辈子的。” 崔皇后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道: “那你也不该借着朱维庸来生事......阿深鲁莽,得罪了朱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姨母见过朱维庸没有?”卫氏忽然转了话头问道。 崔皇后想了想,点点头:“许多年前远远见过一回,倒没仔细留意过相貌。” “你问这话,到底想说什么?” 第220章 朱维庸其人 卫氏没答这句,转而道:“关于这位朱公子,儿媳倒是听说过两件事。” “年前,这位朱公子寻到市舶司使虞浔,据说是想订两艘船出海,替他们府里谋条财路,朱府朴素,朱公子身为长子长孙,有此想法也是常理。” “虞使司道,出海所需本钱不小,小船五千两,大船更要七千两也打不住,朱公子一听转身就走。” “后来因着他屡次相助殿下的缘故,儿媳便托人悄悄给他指了条明路,姨母知道,这几年官家犹爱保宁醋,蜀地偏远,运往京城不易,故而保宁醋在京城稀缺得紧,莫说宫里,就是民间酒楼也爱得很,儿媳的意思是让朱公子跟着倒腾两手,也能入库不少银钱。” 崔皇后微微点头,倒是不怀疑卫氏的用心,于敛财之道上,卫氏一向颇有心得。 这需要经年累月的眼力与筹谋。 比如那保宁醋,若是真能在运输途中插上一手,至少年前年后一艘大船的钱还是能稳赚到手的。 “朱公子倒是谨慎,先是派人探查了一番,只不过等查完了,这年也过完了。”卫氏叹气,“儿媳想着过了年也行,不过少赚些,可朱公子却直接来了个断根断源!” “他自以为带走了匠人就能在京城酿出好醋,若果真如此简单,那保宁醋还能在这儿一坛难求?” “姨母可知,那醋是需要保宁城南的傍江水,还必须冬日取水!保宁醋的口感之柔和,全在于此。” “......朱公子不懂行,故而这一趟不出意外赔了个底儿掉,儿媳的好心也付之东流。” 崔皇后听得极其无语,半晌不解道: “那前去探听的人竟没问到这样的关键?那些匠人,也都没说?” 卫氏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隐隐带了些讥讽的意味,道: “说了,可头一个说了的匠人,被那个叫朱僮的长随给割去了舌头。” 崔皇后目瞪口呆,“这个朱维庸,就是这么御下的?什么都未打探清楚竟敢这般武断?” “真是作孽。” 卫氏收起苦笑,冷冷道: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与那位已逝的朱大奶奶有关。” “我记得那位朱大奶奶姓徐?”崔皇后挑起细长的眉毛,“是泗州徐氏的嫡女吧。” “是。”卫氏垂下眼眸,“徐氏是望族,泗州产米,徐家的米铺遍布庆国。” “唉,本宫记得两家义绝了?当时在京城还闹得沸沸扬扬。” 卫氏悄悄按了按跪得有些麻木的膝盖,咬咬牙继续道: “这正是儿媳要说的第二件事。” “徐氏一嫁到朱府便掌握了中馈,原以为是受重视,接手后才发现竟是一团乱账破窟窿,徐氏心善,拿出嫁妆替朱府东贴西补,勉强维持,可那位朱夫人却趁她有孕时,屡次以言语扰心,将徐氏逼得小产还落下了失血之症,没出月子就一命呜呼了。” “徐家人自然不肯,虽然碍于朱相的面子不敢直接打骂,却也一定来了朱府讨要说法。” “这是朱夫人的错,本宫还派人训斥过她,怎么......” “儿媳不是要说朱夫人,她是个糊涂鬼,没什么值得说的,儿媳只想说一说那位朱公子。”卫氏尽量忽视双腿传来的麻痛感,又道,“徐家人前来讨要说法,那位朱公子便挺身而出。” 卫氏说着,清秀的脸庞上重新浮现出讥讽,“这是准备为母分忧呢!他要做孝子,嫁给他的徐氏就活该成了他孝顺他娘的踏脚石!” 崔皇后听她这样说,也跟着叹气,“难怪你心中怨愤,这事儿还是你兄长悄悄替他摆平的。” 卫氏的兄长正是大理寺卿卫道公。 “儿媳不是因为怨愤才这样说。”卫氏强调了一句,“居上位者识人善用,姨母以为,朱公子可堪为大用?” 崔皇后垂眸不语,卫氏说得没错,这个朱维庸确实难称大才。 于公,他识人不明、御下不严。 于私,他愚孝自大、无礼凉薄。 伪君子所为,尚不如小人。 “儿媳思来想去,只觉得朱相果真人老成精。”提起朱相,卫氏是由衷地叹服,“朱维庸资质实在平庸,朱相将他亲手带大,如何不知?儿媳猜测,这些年朱维庸未入仕,只怕也少不了朱相的手笔。” 崔皇后还能说什么,定定地望着卫氏,片刻后慢慢道: “阿卫,你自来有主意......罢了,只有一样,朱氏腹中之子......” “姨母放心!”卫氏斩钉截铁道,“殿下亲子,儿媳必定视如己出。” 崔皇后又看了她许久,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能开口,只沉默着点了点头,示意卫氏退下。 望着卫氏踉踉跄跄离开凤仪殿的身影,崔皇后静默半晌才吩咐崔女官道: “去挑几样首饰赏给阿卫,就说是本宫的意思,阿深鲁莽,本宫知道她委屈了。” 崔女官忙应了一声,带着新来的宫婢留影前去选首饰。 “姑姑,咱们娘娘可真疼卫娘娘呢!”留影捧着崔女官亲自选出来的鸳鸯多宝同心结,笑道。 崔女官见她懵懂,低声斥道: “娘娘的舌根都敢嚼,你的嘴不想要了?” 留影闻言脸色白了一分,忙闭口垂目,做出十分恭谨的模样。 见她这样,崔女官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带着人边走边暗道,不是娘娘有多疼卫氏,而是崔家早已不复存在,娘娘能仰仗的势力,不多了。 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四皇子府中。 收到崔皇后赏赐的卫氏,正和四皇子一起瞧着那枚鸳鸯多宝同心结。 朱十一娘拉不下脸亲自来,派人来请了好几回,没有丝毫眼色地撞在了四皇子的枪口上。 于是在四皇子不耐烦的神色中,卫氏暗自冷笑,面上却柔声劝谏道: “朱妹妹近来心思浮动,不怪殿下生气。妾身的意思,还是叫她在榴园好好静静心,只当安心养胎了,殿下以为如何?” 第221章 赶赴蜀地 就这样,朱十一娘在府里顺利失了宠。 四皇子府中有卫氏坐镇,朱十一娘身边伺候的人皆以延误主子正事为由,尽数发卖。 以至于朱十一娘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站在她的视角看,不过是如往常一样和四皇子吃喝玩闹,到了早上忽然就被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是四皇子莫名其妙的质问,紧接着就是失宠外加软禁。 朱夫人知道了她的处境,也曾上门探望,可不知卫氏与她说了什么,朱夫人临走时满脸愧色,直言再不敢登门。 回到朱府,见到儿子的朱夫人自然又是一通哭。 朱维庸也焦头烂额,自从被四皇子堵在街上逼问了一番后,他如今已有十来日没见到他了!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这还不是最丢脸的,最丢脸的是,如今市井纷传完他求娶吴三娘子却惨遭拒绝的流言后,不知又从哪儿传出当年朱夫人与他的亡妻徐匀之间的龃龉。 传言愈演愈烈,逼得朱维庸见人就开始解释,却只收到了一堆怀疑和看笑话的眼神。 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朱维庸无法,只得躲开泪眼婆娑的母亲后,寻到了朱府的顶梁柱朱相。 朱相闻言,再看看孙子一副灰头土面的模样,摸着胡须宽慰道: “流言无稽,不必放在心上。祖父倒觉得这是个机会,可趁机在官家面前替你求个外放的官职,你安心做上两年再平调回京,便也算入了仕。” 朱维庸用袖子擦了擦没有汗的额角,慢慢吐出一口气道: “眼下只有这样了,孙儿不是怕,就是......躲一躲也好......只是如此一来,府里......” “唔,府里是缺个管事的人。”朱相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早些定下亲事,也能熄一熄外头的流言,这是好事。” 朱维庸苦笑,如今流言传成这样,他哪里还有心思想亲事? 朱相却道: “吴三娘子确实不错......” 这句话把朱维庸说愣了,心里不受控制地一荡,迎着朱相思索的目光,脱口道: “祖父也觉得好?” “当然好,不好能连官家都惦记着?”朱相扫了一眼孙子,“吴三娘子虽好,可却不是你能惦记的,维庸,祖父不是抬举谁,也不是贬低谁,人得有自知之明。” 一句自知之明把朱维庸说得两颊泛红,片刻后慢慢垂下头颅,一言不发。 朱相继续道: “若是外放,扬州或是江陵,你更愿意去哪里?” 扬州? 朱维庸垂下眼眸,心里一阵阵刺痛,泗州离扬州极近,是他与阿匀头一次碰面的地方...... “江陵吧。”朱维庸低声道,“远离京城,也好远离是非。” 朱相扫了他一眼,眼底掠过难以察觉的失望。 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若非如此,凭他相国的身份何至于求到官家面前? “维庸,做官小心谨慎没错,可一直畏手畏脚可不行,在其位当谋其政。”朱相正视着孙子,耐心教导。 朱维庸不敢看祖父的眼睛,依旧垂首敛眉: “江陵初逢天灾,孙儿想去赈灾,也能做出些成绩来堵住悠悠众口。” 朱相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闻言却也不好反驳,半晌点点头,似是随口道: “江陵路远,路上多带些吃食衣物。” 说罢背着手慢吞吞地离开了,只留下朱维庸呆立在原地,盯着案几上的那盆依旧生机勃勃的绒针长青柏与早已枯败的金雀锦雉花,看出了神。 凉亭里。 朱夫人听到儿子不日便要启程江陵去赈灾,惊得连整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儿啊,我的儿!”朱夫人一声儿,豆大的眼泪紧跟着落了下来,“眼见着快到了腊月,滴水成冰的,你怎么偏这时领了差事?” 朱维庸一窒,阿娘这话说的,领差事还容得他来挑日子? “阿娘莫哭,我,不,这是官家的意思......” 听到官家二字,朱夫人的眼泪瞬间收回,讷讷道: “既如此,那你就去吧,穷家富路,多带些银两......” 朱维庸心头微热,忙扶着他娘往后院走,“阿娘别担心,这趟担着钦差的名义,路上自有人安排妥当......”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朱夫人悲色转喜:“还是官家体贴!唉,府里也没几个银子了,你若是要,就带着,我和你祖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苦一点也无妨,你们年轻人,外出用银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 朱维庸听得一肚皮奇怪,阿娘这样说,到底是让他支银子还是不让他支银子啊? 罢了,阿娘一向不理庶务,收拾行李祭祀路神这些,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饶是朱维庸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出发那日,坐在马车里看着朱夫人命人送来的薄薄几张,加一起尚不足一百两的银票子,朱维庸还是觉得头脑发昏,简直被气得想掉头回府。 可钦差上路都是司天监提前卜好的时辰,万不能耽误。 就这样,堂堂相国长孙,就带着这点银钱赶赴千里之外的江陵。 清风陪茶楼雅间。 吴三娘一边欣赏着她娘新送来的猫眼石,一边道: “人都走了,这流言是不是也能歇了?” 一别数日,裴信正流连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闻言不置可否,转而轻声道: “三娘子,蜀地虽然偏远,却人杰地灵,待三娘子随我一道入蜀,我陪你去青城山游玩!” 吴三娘斜着他,没好气道: “大事未成,还有心思玩的?” 听她这样说,裴信几乎要笑出了声,腹中像吞下了十几只雀儿,正活蹦乱跳,端的欢心雀跃。 “三娘子!你,吴尚书他,我......我去跟兄长说一声!” 看着夺窗而逃的裴信,吴三娘轻笑一声,吩咐小桐道: “去把京城铺子里的账本都送来,盘好了账,带着咱们的身家,赶赴蜀地。” 第222章 老爹升官 再说前几日,吴府的人四处搜寻吕运翁时,一纸明旨大张旗鼓地传进了吴府。 内侍摆出架势,高唱吴代尚书无罪,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多年,即日起正式升任兵部尚书一职。 也就是说,吴守忠终于将代尚书的那个‘代’字抹去了。 吴府自然一片欢欣,得了不菲谢金的内侍也跟着眉开眼笑。 祠堂里,吴守忠将诏书恭送上首,与江氏三叩九拜之后慢慢离开。 “恭喜老爷,终于得偿所愿了。”江氏露出点点笑意,因几番寻人未果而积压心头的阴霾暂时一扫而去。 “官复原职尚在意料之中。”吴守忠牵着她的手,“升迁倒是意外之喜。” 他原以为至少要冠着这个‘代’字七八年,不想这才三年就转了正。 “听说昨日朱相进了趟宫,会不会与此事有关?”江氏步伐闲适,随后解释道,“昨日休沐,朱相没声张,这事儿是阿柔跟我说的。” “也许吧。”吴守忠虽疑心不减,到底高兴多于忧患,“不必担忧,明日进宫谢恩,用意自然分明。” 次日早朝,吴守忠身着正二品绯红金补官袍进殿,先谢过众同僚的道贺,又对着照例姗姗来迟的泰宁帝下跪谢恩。 泰宁帝勉励了几句,众臣一面听着,一面用余光扫着如遭霜打的温御史,审时度势。 这事儿温家办得莽撞,温实甫说是他家长子的主意,泰宁帝想得拧紧眉头,暗道一对儿糊涂蛋。 迎着周遭隐晦不断的视线,温御史半垂着头瞧不出神色。 吴守忠不降反升,意味着温家的打算彻底落空,温家父子能高兴才怪。 不过温从伯倒也没有多怕,想到被藏得结结实实的那人,以及这些日子吴家私下里的动静,温从伯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就算不能扳倒吴守忠,也要好好恶心恶心他! 正兀自冷笑着,不防备对上吴守忠意味深长的目光,嘴角僵了一瞬后立刻眼神凶狠地瞪了回去。 泰宁帝望着一触即发的两方,立刻出言道: “吴卿这般年岁便已位列二品,在我庆国可是头一位。” 这话听着像是赞叹,实则饱含敲打,吴守忠深谙圣意,闻言出列恭声道: “臣多谢陛下隆恩!今后定当恪尽职守,为君分忧。” 泰宁帝温和一笑,看样子是很满意吴守忠的识趣儿。 “陛下,臣承蒙圣恩明断,方逃过污蔑,可臣身为庆国臣子,绝不能容忍佞臣奸小混淆圣听,指鹿为马。” 泰宁帝:...... 得,白安抚了。 朕那个一向谨慎谦逊的吴卿去哪儿了? “圣祖有训:御史之职,邦宪是司,先正其身,始可行事,纠匿绳法,务从公正。” “温御史污蔑同僚,颠倒黑白,徇私报复之意昭然若揭,可担得上务从公正四个字?” “未历州县,不察民情,是为助纣为虐,敢问陛下,温副使是否配身居宪台?!” 吴守忠一记凌厉的回马枪反攻,温家父子气急败坏。 其后,左都御史许箴言却暗叹一声,暗道吴尚书还是太过和善。 温家是明显的贼心不死,用词如此不犀利,怎能永绝后患? 于是许御史斟酌措辞,准备好好帮一把险些与自己成为亲家的吴尚书。 “臣附议!” 看到许箴言肃容出声,泰宁帝的眉头险些拧出水滴。 又来了! “陛下,温御史僭越,臣斗胆谏言:庆国股肱重臣岂可任由温家父子随意攀咬欺凌?” “今日遭污蔑的是吴尚书,明日是诸公,后日又该是谁?” 说着,越过众臣遥遥指向脸色铁青的温御史,声如利箭: “莫非你温家想效仿奸臣严嵩,存了专权之心,故意借此试探?” 什么?! 温从伯掏掏耳朵,一脸的呆滞。 他把他比作谁? 赫赫有名的奸佞严阁老?! “你!你!你......”温御史气得血液上涌,干枯的手指点着许箴言,嘴唇哆嗦得像是心疾骤发。 许箴言视而不见,声音高亢仿佛要洞穿九霄: “陛下圣明,微臣斗胆!请陛下革去温家父子的御史之职,再将这两个盗权窃柄、误国殃民的贼子下狱查办!以全我庆国之法度,以彰我国君之威仪!” 铿锵有力的话说完,别说众臣了,连泰宁帝都倒吸一口凉气。 不至于,许卿,真不至于! “许箴言!你信口雌黄,胡搅蛮缠!” 温御史父子侧目而视,四只眼睛里的怒火几乎化成实质,恨不得在许御史身上灼出两个大窟窿。 术业有专攻啊,吴守忠咂咂嘴,暗赞,嘴皮子上的功夫果然还得靠许老弟。 殿中人声鼎沸,泰宁帝看得眼角抽筋,恨不能飞下台阶抽许箴言两个耳光解气。 ......可他不能啊,只怕上一秒抽了许箴言,下一秒他就敢高喊着御史风骨然后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 御史风骨......呸!茅厕里的石头! 堂堂九五至尊,唉......不也是处处受制? “许卿。”泰宁帝目光沉了下来,“你与温卿如同朕之左右耳目,岂可或缺其一?” 听到皇帝开口,殿中的议论声才停息。 泰宁帝扫了一眼朱相,见他频频点头,像是在打瞌睡,没忍住对着头顶上‘中正仁和’的牌匾翻了个白眼。 朱相置身事外,泰宁帝的目光只好锁定了温御史身后,正上蹿下跳的现成‘替罪羊’: “右副都御史温从伯......” 听到自己的名字,温从伯身形一顿,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犯了失察之罪,即日起革职查办,温御史教子无方,罚俸一年......” 冷水凝成冰锥,直朝温家父子心头刺去。 余光扫了一眼犹在打瞌睡的朱相,泰宁帝忽然恶从心起,又慢吞吞道: “右副都御史一职出缺,便暂由裴庶常接替。” 裴庶常?裴信! 朱相的困倦装不下去了,老眼缓缓瞪成铜铃。 泰宁帝却摆摆手,止住要开口的几人,一锤定音: “无事退朝!退朝后,吴卿留下。” 第223章 鹬蚌相争 温御史强按下几欲失态的长子,胸口剧烈起伏了许久,才在中书舍人曲乘风饱含深意的目光中平复了下来。 不错,只要那人还在他们手中,一切就有转机。 不要慌,不能慌。 众臣散去,泰宁帝斜着原地不动的朱相,闲闲调侃: “朱卿这是何意?恐朕夺了你亲家不成?” 朱维庸思慕吴三娘子未果却惨遭拒绝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泰宁帝此话虽带笑,却满含深意。 只不过朱相是何许人也,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欠身道: “陛下恕罪,老臣年迈,故而走得慢了些......” 泰宁帝哂笑一声,“来人,将朕赐予朱相的步辇抬进大殿,朕心疼得紧,实在不愿爱卿因此受累。” 朱相:...... “陛下,江陵逢灾,臣的意思,只怕南方诸州皆难逃此难,还是未雨绸缪的好。”提起天灾,朱相收起笑容,恭声提醒。 泰宁帝也歇了玩笑的心思,眉头缓缓拢起,半晌才开口: “朱相的意思是,准备打开常平义仓?” 朱相应是,“这是其一,朝廷还需向南方各地委派钦使,确保各地的常平义仓开放无虞以及来年征粮万无一失。” “这是大事。”泰宁帝按了按额头,“着楚卿、孟卿几人来议。” 朱相却呈上折子,诚恳道: “陛下前几日冒风前往地宫,不小心染了风寒,臣等怎敢多打扰,私下早已拟好了派往各地的人选,只盼着能为君分忧。” 齐大伴揣摩着上意,见泰宁帝扫了他一眼,忙走下台阶接过折子奉回。 泰宁帝一目十行浏览得极快,末了点着折子上的一个人名,对朱相道: “南方天灾也不是头一回了,就照朱卿的意思办吧,只不过朕已许了裴庶常右副都御史之职,此时再派去赈灾,是否不妥?” 朱相抬起眼皮,“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裴庶常于钱粮刑名之上融会贯通,既为钦使便是代天子行事,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这样的话,臣对维庸也说过。” 不知是被哪句话触动了心肠,泰宁帝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瞬,继而归于平静。 “维庸身先士卒,是天下士子的榜样,待这回灾情平复,朕另有嘉奖。”泰宁帝说着将折子递给齐大伴,“既然裴庶常极通钱粮刑名,便替朕去一趟扬州如何?” 朱相心底冷笑,脸上却挂出惭愧的笑容: “说来有愧,维庸不肯去扬州,唯恐天下人议论朝廷用人唯私,再者扬州富庶非常,便是逢灾也能顺利度过,可某些地方不行,例如葛州......” 说到葛州,朱相不露痕迹地扫了泰宁帝一眼,见他只垂着眼眸不见神色,便继续道: “葛州偏远,若无钦使亲临,只怕赈灾物资难以送到呢,还望陛下怜惜葛州百姓。” “朱卿的意思是非裴庶常不可了?” “是。”朱相面不改色,“裴庶常祖籍信州,距离葛州也不算远,臣此举也是为了裴庶常着想,望陛下三思。” 泰宁帝面色沉沉,朱相亦不肯退让,眼见着陷入了僵局,夹在中间的吴守忠适时开了口: “陛下与朱相有所不知,据臣的了解,裴庶常祖籍并非信州,而是湖州。” 此话一出,朱相立刻转眸望向吴守忠,吴守忠却拱手继续道: “裴庶常有个堂妹名李佩,臣的小女儿曾在湖州清修过三年,时常与她讨论佛法,关系十分要好,故而臣才知晓一二。” “湖州......”泰宁帝心中微动,脸上的怀念一闪而逝,“如此一来,去葛州的确不妥,还是扬州更妥当些。” 朱相脸色微敛,“似裴庶常这样的人才,当充国之大用,还是去葛州一展宏图得宜。” 见君臣又陷入争执,吴守忠再一次充当了和事佬: “除去葛州外,蜀地的灾情也尤为严重......” 蜀地? 夹在扬州与葛州之间,距离京城更有十万八千里。 蜀道之难......好啊,真是个好地方。 朱相暗讽一声,垂下眼皮不再作声。 对此,泰宁帝也选择了默许,就这样,裴信被拟定为蜀地钦使,带着一应赈灾物资,不日便要出发前往蜀地。 解决了裴信的事,朱相不便多留,随着内侍的搀扶坐上步辇,然后在泰宁帝不辨喜怒的目光中安然离去。 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泰宁帝忽然一声长叹,“吴卿,案牍劳形,随朕去御花园走走吧。” 吴守忠唯有从善如流。 御花园里,点点腊梅开得正盛,幽香随风扑面恍如梅妃临空起舞。 许是被景色感染,泰宁帝一扫阴霾,露出些许笑意,与落后半步姿态恭敬的吴守忠闲闲话着家常。 两人边踱步边聊,在泰宁帝刻意的引导下,话题很快便偏到了吴三娘身上。 “朕听说爱卿家的小女郎办了几间书肆?” “回官家的话,是,小女最爱话本子,不成体统,臣也曾教导过许多回,见她不曾沾过杂书这才作罢。” 泰宁帝瞥着吴守忠一脸的笑,哼了一声: “吴卿,不是朕说,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是能狠下心教孩子的。” 提起教孩子,吴守忠是真惆怅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苦涩了几分: “臣的次子在兵部犯了错,都是臣教导无方,多谢官家宽厚,臣心中有愧。” “他如今被外调出京,也算得到了惩罚,到底没酿成大错,兵部有爱卿,朕无有不安。”泰宁帝边走边欣赏着景致,似乎并不将吴守忠的话放在心上。 吴守忠却没敢掉以轻心,紧跟泰宁帝的步伐,沉声道: “官家仁慈,臣不敢放肆,方才听朱相提起葛州,臣想着既然这人选不好定,不如叫臣的次子将功抵过,官家以为如何?” “葛州临近西寰,可远得很呐。”泰宁帝驻足梅树边,随口道,“爱卿舍得?” 吴守忠咬咬牙,十根手指有长短,何况阿璋犯下大错,自然无法再留在兵部,葛州虽远,可只要他还在中枢,便还有回京的机会。 第224章 可还满意? 听他说得坚定,泰宁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难得相顾无言了片刻,还是泰宁帝先打破了僵局。 “曲妃年轻时也极爱话本子,过两日叫你家那位小女郎带些话本子来宫里,跟曲妃好好聊一聊。” 吴守忠知道这是泰宁帝在争取,再不情愿也难违圣意,当下只能拱拱手应了一声是。 吴守忠告退后,泰宁帝来到了曲妃的流觞殿里。 曲妃年近不惑脸上却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见到泰宁帝到来,一脸的温柔可意,忙前忙后,先是细心地伺候泰宁帝宽下外衣,又替他将腰带略松了松。 泰宁帝满意地叹了一声,支开左右,看着忙碌的曲妃,道: “过两日那位吴家女郎会进宫一趟,爱妃准备一二,叫阿时提前到宫里来。” 曲妃手上的动作不停,心中却忍不住一热: “吴家同意了?” 泰宁帝缓缓摇头,曲妃系腰带的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吴家......是看不上咱们的阿时?” 阿时正是八皇子,全名林见时。 听她这样说,泰宁帝心里涌上一丝不悦,当然,这份不悦自然不是冲着曲妃的。 “吴守忠举荐他的次子远赴葛州赈灾,朕反倒不好再提吴三娘子。” 曲妃替泰宁帝松松绾住腰带后,起身柔声宽慰道: “无妨,臣妾知道官家的好意,等那位吴三娘子来了,臣妾会好好招待她的,以往便是有些误会,臣妾也会一一解释清楚......多谢官家替阿时筹谋。” 泰宁帝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怎的,心里的不悦又加重了几分。 老八也不小了,眼瞅着到了开府的岁数,若是吴守忠肯点头,那可真是再无能挑剔之处。 这两年他一直替阿时寻找合适的女郎,这位吴三娘子当属八皇子妃的人选名单上他最为满意的一位了。 父亲不满四十便已官至二品兵部尚书,嫡母是江家女,更难得的是,这位吴家女郎的外家也极其出色,状元郎舅舅先不说,姨母更是四海商会的当家人,假以时日,便是金山银山,只怕也能用船挪回来两座! 好一个有权又有钱的世家女郎!合该是皇室的人。 有了她,至少老八继位的头几年不用为国库空虚的大难事发愁了。 只是可惜,吴守忠不肯! 泰宁帝气闷,他的儿子,个个出挑,吴家人的眼睛是不是都长在了头顶上? 真是有眼无珠! 泰宁帝的腹诽,曲妃自然不知,曲妃此时正琢磨着要不要传令给侄子曲乘风,叫他去给那位吴三娘子赔个不是。 ...... 文昭长公主府中正办着梅花宴。 文昭长公主应付了一干女眷后,借口更衣离开了花厅。 长公主离开后不久,一名其貌不扬的侍女就悄悄贴近了浣溪,浣溪听到传话,又悄无声息地转告了正言笑晏晏的江氏。 江氏笑容不改,与楚计相之妻周氏略说了几句后,便借口离去。 江氏自矮墙后绕出,跟着等待的侍女一直朝后院走,直到在八角亭中见到此次梅花宴的东主文昭长公主,这才止住脚步行礼。 文昭长公主亲自走下台阶将她迎进亭中,言语间尽显和善亲近之意。 江氏提着一颗心,脸上却笑意浓浓,真挚又谦逊。 文昭长公主仔细瞧着她那秀美中又带着丝丝英气的俏脸,心里唯有钦佩二字。 那一世,庆国山河破碎,飞骑将军遭三军夹击,不敌于阵前,戍边将军救父来迟,连父亲的尸身都未能带回便被逼得只能退守郴州,郴州被围,南夜前锋大将刘霍放话,誓要斩尽庆国江姓人为父报仇,只待踏平郴州便可长驱直入庆国腹地。 江安死守郴州,郴州人尽皆兵。 刘霍诛心,见攻城屡败就打起了飞骑将军尸身的主意。 飞骑将军被大卸八块,敌军用长矛将其头颅手臂一一挑于阵前。 敌军之嚣张恶毒,令人怒发冲冠! 长公主的目光忍不住瞟向面前那道纤细的手腕。 就是眼前这位弱质女流,披甲上阵,与侄子江梦浮一道,千里突袭解了郴州之困,驱逐敌军,亲自收殓了父亲的碎尸,救下已经用棉絮果腹三日的兄长。 听说当时的郴州被围得里外三层,弹尽粮绝。 是江宁!凭借一手弓箭之道,箭无虚发,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这才里应外合,一举破了郴州之围。 只是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说过这位江夫人用过弓箭。 都说是解围时拉弓用力太过以致手臂脱臼,又强行破敌延误了救治良机。 这样的人物! 文昭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感慨,巾帼豪杰,须眉所不能及! 江氏迎着文昭长公主的目光,只觉得莫名其妙。 “殿下召妾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江氏虽然顺着长公主的示意落座,问话却极为客气谨慎。 长公主蓦然一笑,温和道: “不必自称妾,贸然请你来,是为了邀你一同见个人。” 见个人? 江氏立刻警惕起来,近来朝里朝外有不少人打上了阿琪的主意,难道长公主也要替谁作媒? 长公主似是知道她所想,笑道: “阿宁不要担忧,这人你认识,在这儿见面不过是为了掩人口舌。” 她认识? 江氏挑眉,既然认识,为何又托了长公主才能面见? “出来吧。” 长公主微扬的声音落下,一道清峻的人影自罗汉松后转出,朝前几步,挟裹着无可比拟的温润,似悄然而至的春雨般轻声道: “臣裴信,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过江夫人,夫人万福,惟愿安康。” 自他出现,江氏的眼神就有了落脚处,一瞬不眨地看完一整套行云流水的见礼。 半晌才收回目光,转向了眼中带笑的文昭长公主。 “原来殿下是得了阿琪的嘱托。”江氏颔首致歉,“都是妾......我惯坏了阿琪,叨扰殿下实在不该。” 知道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放下警戒,文昭长公主便没答她这句,只朝裴信扬了扬精致的下巴,笑着问道: “阿宁见到了他,心里可还满意?” 第225章 大礼 那一声阿宁唤得江氏心头直犯嘀咕,再看看身长玉立的裴信,江氏觉得她这趟回去要好好问一问那个老不死的,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长公主还在等着回答,江氏只能打着太极笑道: “能得了长公主的青睐,想来裴公子当有不凡之处。” 自然有不凡之处,长公主暗道,从前你去相救父兄时所需的粮草,可都是他资助的。 这话可没法说,长公主便笑道: “阿宁是个爽快人,本宫直言相告也无妨,托本宫带他来给你瞧的,不是阿琪,是冯雨湖。” 江氏一怔,诧异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裴信。 裴信今日装扮得极为隆重,一改平日里的黑衣玄袍,穿了件雨过天青色长衫,白玉腰带束缚下,体态更显端方卓着,自罗汉松后走出来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舒展苍郁的松树化了仙。 江氏暗叹,看来严家父子还是晚了一步,冯妹妹已然替闺女相中了这个裴信。 一想到在身边养了好几年的姑娘要嫁人,江氏忍不住酸溜溜道: “裴公子倒懂得釜底抽薪......” 闻言,长公主失笑,“这般风姿,不算辱没琪姐儿,皇兄已然点了裴庶常为钦使,赶赴蜀地赈灾,阿宁回去跟吴尚书商量商量,京城是非正盛,何不叫他二人抽身离去?” 江氏来不及细品长公主话里蕴含的深意,只把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待回府后也好原封不动地学给丈夫听。 “西风,既见了江夫人,还不快将大礼奉上?”长公主没放过江氏眼底的挑剔,好心提醒道。 裴信颔首,一旁的阿进见了,忙命人将好不容易救出来的那人小心抬出。 江氏见到担架上的人,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失声喊了一句: “吕运翁!” 担架上的人纹丝不动,江氏忙提起裙摆走上前去瞧。 见她如此焦急,裴信轻声解释道: “江夫人莫急,他伤势不轻,刚服了药睡去,药力凶猛,只怕此时正睡得沉。” 江氏慢慢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地朝裴信敛袖致谢。 裴信避开半步,恭敬地还了一礼。 江氏转身面向八角亭,朝文昭长公主沉声道: “此事不仅要多谢裴公子,更要多谢长公主,我知道长公主也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文昭长公主并不否认,“的确不好找,阿宁可知道他被藏在了哪里?” “哪里?”江氏心头一紧,不自觉地上前两步,紧盯着文昭长公主。 听出她语气中的急迫,长公主也不卖关子,冷冷道: “萧家的地窖里。” 萧家? 江氏怔了怔,哪个萧家?京城里姓萧的可不止一家。 “吉州萧氏,榜眼萧施琅的本家。”裴信低声提醒。 江氏恍然,两道柳眉随之倒竖:“是他们!好个萧家......萧家为何相帮温御史?” 长公主对于她的愤怒毫不意外,闻言出声解释道: “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曲鹤年的母亲姓萧,与吉州萧氏同出一脉,现任的曲家二房太太李氏是继室。” 两个曲字说出来,江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俏脸之上寒意浮现。 “这其中竟还有曲家的手笔,好啊,他曲家派人追杀我儿的事还没完呢,新幺蛾子又闹出来了......” 长公主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命侍女捧来上好的内伤药,柔声道: “还是先带人回去养伤的好,再有什么瓜葛,等人醒了,也就清楚了。” 江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恨,朝文昭长公主深深一躬,收下内伤药,临走前又仔细瞧了裴信一眼,命人小心背起吕运翁,悄无声息地从长公主府的后门离开了。 吴府书房里。 江氏安置好吕运翁,立刻来到书房与丈夫知会了一声。 不等吴守忠松口气,江氏又一股脑地将长公主的话悉数倒了出来,末了问道: “长公主怎么愿意插手这样的事儿?别跟我说是冯妹妹的主意,长公主那样的人物,她的心思岂能是旁人所能左右的?” 吴守忠刚与泰宁帝拉扯完回到家,还没歇口气又被江氏问得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你问我我问谁?许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吴守忠感慨,“真是操碎了爹娘的心。” “可不是。”江氏也是满脸愁容,“只怕雨湖比咱们更心焦。” “她是心焦,都求到长公主那儿了,难道我还能害了阿宝不成?”吴守忠气得胡子翘翘。 江氏白了他一眼,“她定是晓得了你先前要送阿琪进宫的事儿,不怪人求到了长公主那里!” “还不是你说的?”吴守忠反驳,“我就是想想,也没真做什么,这回进宫,我不都照着你的意思回绝了么?” “回绝得了?”江氏没好气道,“赶紧想法子把阿琪进宫的事儿给推了!那皇宫是这么好进的?曲家阴险,吕叔的事儿他们都敢插一脚,到时候万一阿琪进宫,曲妃再把人给扣下了,可有咱们哭的时候。” 吴守忠捻着胡须默不作声,阿宁说得有道理,曲家手段龌龊,曲妃又在后宫经营多年,还真不能就这么放阿宝进宫去。 “长公主的意思,早些放人去蜀地,也好避开纷扰。” 闻言,吴守忠嘴角一撇:“那个裴信,就这样好?” “是生的极好,风姿卓越,形貌昳丽......”江氏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面熟,可我确实是头一回见他啊......” “他与七爷是表兄弟,自然有几分相似。” 听他提起七皇子,江氏想到近来的传言,忍不住低声问道: “地宫当真修好了?” 吴守忠瞥了她一眼,点点头,暗道,连夫人都知道了,想来不日就该公之于众了吧。 也不知道朱相会怎么想,唉…… 阿宝说得对,迟早都要迈出这一步的。 “明日你向长公主府递封帖子,以母亲的名义向长公主问安。”吴守忠眉头紧锁,“阻拦阿宝进宫这事,还是托给长公主更稳妥些。” 第226章 是他回来了 长公主接到委托的次日,一大早便派了人来接吴三娘去往公主府。 “殿下的意思,请三娘子收拾妥当,务必带上从前那只黄翡玉蚕。”侍女轻声提醒道。 吴三娘闻言,没有犹豫,转身取出一向收好的玉蚕,在侍女含笑的眼神中,大大方方地挂在了腰间。 公主府的正厅里。 泰宁帝一袭常服,坐在上首正与长公主聊着往事。 他素来疼爱这个妹妹,当年若不是因为崔家,长公主大闹了一场,泰宁帝也不至于十数年未踏进公主府一步。 这次文昭相邀,泰宁帝以为她是想通了,顺过来那口气儿了,于是便不顾君臣之嫌微服来了。 长公主当然也很给面子,陪着泰宁帝聊了许久。 许多不方便在宫里说的话,比如裴贵妃,在这儿说说倒是无妨。 “从前你和阿锦总是一见面就吵架,回回阿锦都吵不过你,要朕说,口舌之道,还是你能压她一头。” 想起从前的岁月,泰宁帝眼中带笑,心情大好。 长公主也跟着笑盈盈道: “那是贵妃嫂嫂让着我呢,我跟她吵的再狠,阿英和顺贞也好得跟亲兄妹一样,皇兄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阿英,泰宁帝脸上的笑容微凝,那是他的长子,是他和阿锦的大皇子。 长公主似是没看到泰宁帝的脸色,继续笑着说: “阿英是什么脾气,皇兄最清楚,可他从没动过顺贞一根手指头,陪着顺贞玩儿的时候,耐心的很呢。” “是啊。”泰宁帝长叹一声,“阿英就是太过刚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被那个死字刺痛了内心,泰宁帝的眼神都黯淡了许多。 长公主忙接道: “可我瞧着老七可比阿英的脾气好多了,老七孝顺,听说他给皇兄筹资建的地宫,很是气派呢,什么时候开宫,皇兄可要带上我一起去瞧一瞧。” “这个好说。”泰宁帝又笑,“过几日正式竣工,西寰使臣定是要去参观的,你一道去。” 长公主笑着应了一声,就听泰宁帝又道: “老七的脾气像我,阿英......更像阿锦......” 是么? 长公主心中冷笑,他才不像你,像你的,另有其人。 “话说回来,老七比老六还小一岁,却早已成家,顺贞什么时候能成为朕的儿媳啊?”泰宁帝忍不住抱怨道。 文昭长公主轻笑一声,“知道皇兄急,顺贞和阿渊的事儿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泰宁帝满意地嗯了一声: “你放心,顺贞是我看着长大的,阿渊若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他。” 长公主笑容微冷,旋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作掩饰。 “多谢皇兄厚爱,皇兄的话,我一定转告顺贞。”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匆匆来回禀,道客人已经来到府门前。 长公主哎呀一声,双手一合懊恼道: “都怪我,今日约了吴三娘子来挑宝石,皇兄一来,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失礼!” 说着转向了泰宁帝致歉: “都是臣妹疏忽了,这就叫人送吴三娘子回府去,改日再来。” 泰宁帝听到吴三娘子这四个字,心头一动,立刻摆摆手道: “无妨,既然来了,就叫进来给朕瞧瞧,听说吴家这位女郎颇有江家人的风姿,飞骑将军为朕征战数年,果真如此,朕得好好嘉奖她一番才是。” 长公主听得嘴角一抽,继而再次挂上歉疚的微笑,答道: “皇兄这样说了,那臣妹只得从命,你去,将三娘子好生带进来。” ...... 吴三娘走进正厅时,泰宁帝刚放下茶盏。 待吴三娘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跪拜礼,泰宁帝率先道了声平身。 “听闻吴尚书家藏有珠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泰宁帝对于吴三娘的知礼十分满意,目光触及那张娇艳无双的容颜时,满意度更是直线上升。 这样的家世再配上这样的容貌,阿时一定中意至极。 一念及此,泰宁帝便又笑道: “多大了?” 吴三娘垂首敛眉道:“十岁有四。” “好啊。”泰宁帝感叹,“朕的八皇子正巧也是十四,朕以为......” 视线扫到那腰带上悬挂的一抹黄色,泰宁帝的话蓦然止住,嘴唇颤抖了片刻后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文昭长公主。 长公主见状,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似是有些不解,笑问: “怎么了皇兄?” 泰宁帝望着她,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手掌轻轻按在胸前,心里翻涌起惊涛巨浪。 再一次怔怔地看向眼前的那个清丽少女,泰宁帝深吸了口气,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 她...... 怎么会有裴家的黄翡玉蚕...... 是谁给她的?是他们? 还是他? 泰宁帝几乎压不住想追问的念头。 他很想问一问吴三娘,这玉蚕是不是他给的,可文昭长公主还在一旁,他什么都不能说。 顺贞与老六不日成婚。 有些事,文昭知道了,就是六皇子知道了。 所以,不能问。 泰宁帝心头酸苦难当,勉强咽下疑问后强颜欢笑,略说了几句后就匆匆离开了。 至此以后,吴三娘便没再收到过宫里的传召以及......那张据说写着将她赐予八皇子为正妃的圣旨。 此时的锦怡宫中。 在安息香的作用下,锦妃早已沉沉睡去,泰宁帝静静地望着那熟悉的眉眼,许久后才从颈间慢慢掏出一物。 竟是一枚和吴三娘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的黄翡玉蚕。 干枯的手指划过因摩挲了无数回而显得异常光滑油润的玉蚕,泰宁帝背过身,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落下了一滴泪。 阿锦。 是他回来了吗? 阿锦...... 泰宁帝兀自伤心得难以自抑,全然没注意身后原本应该沉睡的锦妃,此时正透过那双与裴贵妃极其相似的美眸,冷冰冰地盯着他。 眼神中哪里还有一丝平日里的绵绵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