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两魏英雄传》 第1章 末世烽烟起朔方 524年,四月,怀朔镇。 今夜月黑风高,镇城的衙署大院内却火把通明,十几名少年正在无声地整理各自的马匹铠甲和随身兵器。 镇将杨钧和统军贺拔度拔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大家,神情严峻。 一个军士快步走到杨钧面前报告,时辰已到。 杨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让那个军士退下。 贺拔胜也听到了军士的话,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装备,确认没有问题,然后快步上了台阶,走到杨钧面前,带剑拱手行了个军礼。 他们准备出发了。 杨钧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现在怀朔镇城内的守军已然不多,容不得任何闪失。他叮嘱贺拔胜,外面叛军人多势众,如果发现情况不利不要硬闯,即刻回城再想办法,他已安排人在城门接应。 贺拔胜领命,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时候多说无益,即使他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不能突围出去,就战死在叛军营中。 贺拔破胡不接受失败。 请示完毕,贺拔胜退下台阶,同时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贺拔度拔没有说话,眼中隐约流露出一丝鼓励和关切。 对贺拔胜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另一个军士走上前来,手中托盘里是一壶酒和十几个酒杯,杨均亲手将酒杯逐一斟满,每个人取了一杯。 贺拔胜仰头一饮而尽。 出发! 少年们转身上马,安静迅速地出了衙署大院,消失在通往城门的路上。 杨钧目送着队伍离开,直到最后一骑淹没在黑暗中。 他面容憔悴,但依然毫无倦意。 自从去年怀朔被围之后,他基本就没有很好地休息过。 杨钧由恒州刺史改任怀朔镇将已经三年了。在北魏首都还是平城的时候,北方六镇的镇将是个相当荣耀的职位,通常都由朝廷的宗室亲王来担任,但自从三十年前孝文帝元宏将首都迁到洛阳之后,镇将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北方六镇也逐渐变成政治斗争失败的官员贬谪地。当然名义上镇将的品级还是比较高的,他本人现在还挂着七兵尚书、北道大行台的头衔,级别为三品。但他也清楚这个品级也就聊以自慰罢了,六镇现在是被朝廷遗忘的蛮荒之地,继续升迁的希望很渺茫。 只希望能在这个边镇职位上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保障国家北境的安宁,也算不负弘农杨氏的郡望门庭了。 好在现在柔然出现内乱,实力不复当年,已不再是需要北魏倾全国之力来应对的北方边患,所以守城的压力并不是太大。 但福祸相倚,外敌的式微反过来导致用以御敌的北方六镇更加不受朝廷重视。 六镇地处塞外边陲,土地贫瘠物资匮乏,需要从内地源源不断地提供物质补给才能维持正常运转。现在既然这些镇城的重要性江河日下,补给也就不像之前那样按时足量了。 去年柔然闹了天灾,那个三年前他亲自护送出境的柔然王子阿那瑰(gui)向北魏求粮不成,恼羞成怒,带领三十万人马大掠北境。这帮人很狡猾,抢了就跑,等北魏尚书令李崇带军过来的时候,柔然已经跑得不见踪影。李崇追出三千多里地也没追上,只好班师复命。好在这次柔然只是抢东西,没有攻城抢地盘,不构成太大的军事威胁,所以北魏朝廷也没太当回事。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最终变成了引燃北魏末世的导火索,此后数十年乱局都因此而生。 六镇及周边住着几十万镇民,以鲜卑、敕勒(chi lè)、匈奴、吐谷浑等北部民族为主,这些北族又分成很多部落,有各自的酋帅。被柔然洗劫之后,镇民缺乏粮食,无法生活,只能求救于镇将。但镇将们作威作福惯了,哪里会关心这些下等民众的死活,对这些要求统统置之不理。镇民们忍无可忍,日益积累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 变乱首发于怀荒。当时怀荒镇的镇民饥饿难耐,向镇将于景请求赈济。按说这个于景还是颇有来头的世家子弟,他出身河南于氏,是北魏的勋臣八姓之一,世代都是高官。于景的曾祖父,就是北魏初年大名鼎鼎的黑槊(shuo)将军于栗磾(yu li di)。于景的老爹是孝文和宣武两朝的社稷重臣车骑大将军于烈,他的哥哥则是本朝曾经权倾朝野的尚书右仆射于忠。 但于忠已在五年前去世,人走茶凉,现在于氏一族已经不复前辈的荣光,北魏的朝政落入权臣元叉手中。于景心中不服,暗中联系东平王元匡企图废掉元叉,结果事情败露,这才被贬到怀荒当镇将。 于景在洛阳当官久了,看不上这些蛮荒北境不开化的镇民,收到放粮请求之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还把镇民训斥了一顿。这下镇民们不干了,饭都吃不上,还要受你这个气?反了算了。于是冲进于景家,把于景和他老婆都捆起来扔到小黑屋里,直接开仓分粮。之后沃野的匈奴酋帅破六韩拔陵(破六韩是姓)也聚众起事,攻占了沃野镇城,干掉镇将自立为王。 破六韩拔陵反旗既举,六镇镇民群起响应,数月之内,叛军人数已经达到十几万。 风已起,现在的六镇已是遍地烽火,只有怀朔武川等几个镇城还在负隅顽抗,像是狂风怒滔中的孤舟,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怀朔是六镇之首,也是现在北道大行台杨钧的治所,受到的重视程度比其它镇城要强很多。纵然如此,其它镇城存在的问题在怀朔一样存在,这一点杨钧也很清楚。但作为朝廷命官,他的职责是保证辖区的稳定,有变乱只能弹压。很多问题积疴日久,他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前段时间,因为原怀朔军主斛(hu)律金带着部落转投破六韩拔陵的事,杨钧曾狠狠揍了下属高欢一顿。高欢是怀朔镇的函使,主要负责在边镇和首都洛阳之间传递信件。高欢在洛阳见多了朝中权贵的所作所为,心中颇为不满,兼之同情镇民的遭遇,便替斛律金开脱了几句,建议朝廷能广施恩惠,解决镇民的饥寒疾苦问题,这样大家就不会想着闹事了,否则叛乱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大,最后无法收拾。小小函使居然敢妄议朝政,杨钧大怒,命人把高欢拖下去重打了几十军棍,差点当场打死,现在还趴在床上起不来。 高欢挨揍之后,怀朔镇的功曹史侯景、户曹史孙腾、镇狱队尉景等几个跟高欢关系很好的中下级军官也心灰意冷,不打招呼弃城而去。 杨钧没有太在意。这些毕竟都是小人物,无关大局。他现在缺的是守城的大将。来怀朔之前,他就久闻武川镇军主贺拔度拔和他三个儿子的大名,到任之后,为了加强怀朔的防卫力量,他专门把贺拔父子四人以及几十个乡勇从武川调到怀朔,任命贺拔度拔为统军,兄弟三人都担任军主。 在杨钧看来,怀朔人都心思活络,不堪大用,还是武川人更加忠诚可靠。 贺拔一家祖居神武郡尖山县,虽然也是敕勒族,但他们已脱离部落多年,有自己的政治立场。贺拔家从北魏初年就开始协助朝廷镇守武川,之后一直选择跟北魏朝廷站在一起。贺拔度拔的父亲曾经担任过武川的军主,封龙城县男。贺拔度拔继承了父亲的爵位,继续以军主身份镇守武川,他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和贺拔岳,也都以材勇知名塞外。其中贺拔胜字破胡,骑射无双,胆略过人,在六镇镇民中基本上是尽人皆知。 贺拔父子应召来到怀朔之后,果然不负众望,把防守工作做得极为出色,三少贺拔岳还曾经在城头一箭射伤了叛军副统帅卫可孤,极大地鼓舞了城内守军的士气。当时大家都认为,以怀朔镇内的军需储备,守到朝廷大军来援不成问题,所以开始的时候杨钧也没有过分担心。 按之前对抗柔然时的惯例,援军最迟两三个月内就应该能赶到。 但这次偏差有点大了。 三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 六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 十个月过去了,年都过完了,依然连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目前为止,怀朔镇城已经被围快一年了。卫可孤是叛军中的二号人物,也是个很厉害的对手,他前期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以攻心战术为主,充分利用镇民对朝廷的不满情绪,逐个煽动各个部落的酋帅带领本部民众加入叛军。这个方法很奏效,几轮下来,怀朔镇内的镇民和守军已流失殆尽。 招降纳叛之后,卫可孤发现剩下的都是硬骨头,靠说服已经没有效果,于是改变战略,开始围城强攻。怀朔镇和最近的武川镇之间相距二百余里,已经被叛军隔绝,彼此失去联系,只能各自死守等待援军。 杨钧和贺拔度拔也经常派人出去打探情报,但基本都是哪些部落已经叛变、哪些镇城已经陷落的负面战报,从来都没有朝廷方面的消息。 莫非六镇真的已经被遗忘,即使沦陷了朝廷也不关心? 上个月,贺拔胜趁夜偷偷出去捉了个叛军的小头目回来,得知朝廷总算有了动作,已经派临淮王元彧(yu)率领大军北上平叛。消息传出,众人欢心鼓舞。 可是,又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现在怀朔镇城内的粮草和箭矢已经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难道元彧大人以为六镇都已失守,没必要再出兵了? 好吧,既然他不来找我们,那我们就主动出去找他好了。 所以这次贺拔胜主动请命,召集了十几位血气方刚的少年,打算突围去面见元彧陈说战况,请他老人家尽快出兵,再晚就来不及了。杨钧也很清楚当前的处境,同意了贺拔胜的请求。他亲笔写了一封信,要贺拔胜面呈给元彧。 送走突围的队伍,杨钧转身走进衙署,贺拔度拔跟在后面。衙署大厅的中央是怀朔镇及周边的沙盘地图,他们需要再次确认下守城部署。 生逢乱世,不能奢求太多,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2章 家国两望意彷徨 524年,四月,怀朔镇。 十几匹马快速行走在土砖铺成的镇城南街上。南街从衙署直通镇城南门,长度约有一里半地左右。作为北方镇民和柔然商贾的交易集散地,这里本是怀朔甚至六镇最繁华的地方。但现在道路两侧的房屋已是十室九空,很多店铺的门窗还是开着的,在夜风中噼啪作响,屋内黑漆漆的很是瘆人。 片刻之后,队伍到达镇城南门,他们并没有直接从瓮城出去,而是通过马道上了城墙,来到城门右侧的马面上。几名军士用准备好的绳索将人马装备从马面的侧面放到了城下。 今夜月色很暗,天上还有乌云,马面和城墙的夹角处基本上一片漆黑,从这里出城不容易被敌人发现。 怀朔城墙的几百米之外,就是卫可孤的围城部队,由匈奴、敕勒、鲜卑等多个部落联军组成,总数估计不少于五六万。 贺拔胜清点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人数,连他一共十三个人。 人齐了,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 怀朔的北面是柔然,西面是叛军的老巢沃野,南面是五原,叛军在那里也驻有重兵,这几个方向肯定都不能去;东北方向是武川,一个月前的战报说那里正在被卫可孤围攻,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比怀朔更好。只有先到东南的云中去看一下,那里曾是北魏的北都盛乐所在地,战略位置非常重要,是最好的驻军地点。如果判断没错的话,元彧的大军应该先到那里。 一行人跟着贺拔胜,在夜色中小心地前行。 好在包围圈并不是很严密。敌人毕竟不是正规军,围城围得非常松散,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帐篷毫无章法地散落在镇城周围,部落内部聚集的较为紧密,部落之间的空隙则相对较大。有些帐篷周围有零星的篝火,隐约能看到有站岗的哨兵,大部分帐篷周围则是一片死寂。 他们现在是向西南方向走。 贺拔胜并不想到五原,他只是想绕出包围圈。 这些天他仔细观察过,怀朔的东边是卫可孤的防守重点,由他亲自领兵驻守,意在掐断怀朔和武川的联系,而其它方向的防守工作则交给了一些刚投靠过来的部落。相对而言,西南侧各个部落之间的配合不太紧密,防守力量相对比较薄弱,是最好的突破口。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方向部落和部落的结合处有相当大的空当,而且也没有安排足够多的路障和夜间岗哨。十几个人在贺拔胜的带领下,牵着马悄无声息地在空当间迅速穿行。他们运气不错,没有碰上暗哨,偶尔有几个明哨,也被几个身手不错的少年提前摸过去做掉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已基本绕出了包围圈。此时东方渐白,贺拔胜带领众人翻身上马,队伍转向东南方,策马疾驰。 顺利的话,等敌人发现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在二十里开外了。 暮春时节的敕勒川,绿草如茵,地势连绵起伏,正是放歌纵马的好地方,无奈此时重任在身,大家都无暇欣赏身边的景色。 正在策马赶路的时候,贺拔胜突然发现身后远处好像有扬尘出现,看样子速度非常快。贺拔胜暗道不好,急忙挥手叫身边的一个少年靠近过来。 这个少年大概二十出头,仪容俊美,长相不太像北方的武人,但身手却显得非常潇洒干练。 他叫独孤如愿,也是武川人,跟着贺拔家一起过来支援怀朔,现在是贺拔胜的副手。 贺拔胜把身上装有杨钧亲笔信的行军皮囊解下来交给独孤如愿,让他带着大家继续走,自己留下来应付一下追兵,随后就到。 独孤如愿犹豫了一下。他也看到了身后的扬尘,看样子估计有一二十人的样子,靠贺拔胜一个人明显是没法抵挡的。他想安排其他人去送信,自己跟贺拔胜一起留下对付追兵。 贺拔胜拒绝了。他看追兵的速度迅疾,感觉很有可能是斛律金的人。如果真是他的话,这十几个人都搭上也没用,自己一个人留下倒还可能有转机,至少可以争取一点儿时间。前方离白道城大概还有几十里路程,他让独孤如愿带着大家先到那里等着自己,如果一个时辰之后自己还没到,就不用等了,直接渡河去云中见元彧。 贺拔胜没有丝毫夸张,斛律金的身手六镇的人都非常了解。独孤如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是个识大势的人,事态紧急,只能如此了。他接下皮囊跨在身上,带着众人继续向东疾驰。 贺拔胜减慢速度,在一个小高地上停了下来,下马俯身贴着地面听了听,估计了一下追兵的到达时间,然后翻身上马,面对追兵的方向,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等着对方的到来。 片刻功夫,追兵已到面前。 贺拔胜缓缓地抽弓搭箭,对着追兵前面的土路射出一只鸣嘀。 箭没至羽。追兵骤然停下。 贺拔胜猜得没错,追来的正是斛律金。 斛律金一向治军严整,守备工作做得很好,所以这次贺拔胜有意避开了他的驻地,但没想到斛律金的岗哨放得这么远,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斛律金策马走到队伍前面。他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姿矫健,目光如电。他先抬头看了下贺拔胜身后。蜿蜒的小路上,一片扬尘时隐时现,渐渐远去。然后正过头来看着贺拔胜,轻轻叹了一口气。 贺拔胜没有躲避斛律金的目光,但依旧保持着沉默,尽量拖延时间。 贺拔胜一家世居武川,斛律金的部落则坐落在怀朔附近,两地相距不远,而且两人都以骑射闻名,彼此相识相惜已久。斛律金年纪要稍微年长一些,贺拔胜以兄长相称。 斛律金看到面前是贺拔胜,并没有太诧异,他一向很欣赏贺拔胜。贺拔三兄弟之中,老大贺拔允过于谨慎低调,而三少贺拔岳又太年轻,胆气还有待磨练。能够在万马军中从容突围,又敢于单人独骑拦住追兵的,也只有贺拔胜了。 斛律金首先打破沉默,跟贺拔胜打了个招呼:“破胡兄弟别来无恙,这么匆忙赶路是要去哪里?” 这是明知故问,贺拔胜岂是会抛弃父兄独自逃跑的人,现在这种情况下突围出去肯定是去搬救兵。 贺拔胜也没隐瞒,直接回答道:“实不相瞒,我是要出去找临淮王元彧,里应外合解怀朔之围。” 斛律金不关心什么临淮王和所谓的大军,这种王爷带兵基本都是虚张声势,根本没什么战斗力。他只是感觉有点惋惜,已经有太多六镇英雄在这场饥荒和战火中丢了性命,而洛阳城里那些狂妄自大的王公大臣们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这里。他苦劝贺拔胜道:“现在朝廷荒淫无道,对不起我六镇镇民,所以大家才不得不造反。兄弟你是当世豪杰,前途不可限量,自当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何苦为了小小的怀朔搭上性命?” 贺拔胜很感谢斛律金的好意,但人各有志,原则问题上他不会妥协。朝廷虽然现在奸臣当道,对六镇确有不公之处,但贺拔一家历代为国守边,如果背叛国家委身于敌,实在无言面对先祖。 贺拔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对面是斛律金,就算一点儿获胜的把握也没有,他也不会退缩半步。 斛律金看着眼前血气方刚的贺拔胜,皱了皱眉,心情很复杂。对他来讲,追击只是例行反应,追上之后,他反倒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了。而且,贺拔胜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一年前,斛律金本是怀朔镇的军主,但那一场饥荒劫难之后,朝廷对他族人的不管不问,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带着部落投奔了叛军。 其实,对于六镇周边各个部落来说,国家的概念并没有那么强烈,彼此之间更像是合作的关系。北魏也是从鲜卑拓跋部发展起来的,现在既然你拓跋部对我不好,那我跟破六韩部合作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各部落酋长优先考虑的也是本部落的利益,他们很清楚,朝廷封的官职只是个名号而已,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本质上来自部落族人的认可。 但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逐渐看清了这些所谓起义军的本质,破六韩拔陵也好,卫可孤也好,本质上都只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烧镇城,抢财物,顶多是打开粮仓放放粮,还经常按远近亲疏优先分配给关系好的部落。他们目光短浅,缺乏目标纲领和长远规划,从没有考虑过如何建设一个新的秩序,手下将士也军纪散漫,四处抢掠。这种做派注定是不长久的。即使现在看起来声势浩大,一旦无法继续破坏和掠夺,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斛律金没有读过书,但却非常喜欢听别人给他讲历史,也了解很多兴亡更替的故事。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族人负责,他都必须考虑得足够长远才行。 这些日子,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投奔破六韩拔陵的决定是否明智了,他不想将自己的部落族人带到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 作为多年的朋友,斛律金也非常理解贺拔胜的立场和决心,知道这位兄弟一旦做出选择,就不会轻易放弃。 真的值得为了那些只会搞破坏的叛军搭上部落的前途,同昔日的兄弟刀兵相见么? 斛律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勒马转头。 你走吧。不要回来了,怀朔守不住的。 二十几名敕勒勇士跟着斛律金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贺拔胜的视野里。他们只追随自己的酋长,其他事情不关心。 空荡荡的敕勒川,只剩下贺拔胜一人一马。 事情好像过于顺利了。 贺拔胜理解斛律金的好意。怀朔能坚持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自己离开之后,镇城防守更为空虚,甚至可能撑不到他们回去。但他不允许自己提前放弃,追兵远去之后,他也转过马头,很快追赶上独孤如愿等人。他们到了白道城,然后南渡芒干水,在云中见到了临淮王元彧。 元彧也很诧异,他以为被围了这么久,怀朔和武川应该早就被攻陷了。他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对打仗没什么兴趣,所以这段时间一直以整顿军需武备为名,缩在云中不敢出去。 贺拔胜递上了杨钧的信,元彧打开看了看,又问了一下叛军的情况,但没什么进一步的反应。贺拔胜看元彧没有出兵的意思,心中焦急,他顾不得礼仪,直接冲到元彧面前道:“大王啊,怀朔现在粮草断绝,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如果怀朔沦陷,武川也很难自保,那时候再去平叛就非常困难了。请大王当机立断,即刻发兵救援。” 元彧见贺拔胜恳切,况且救援怀朔的确也是他职责所在,没法推脱,只好点头答应尽快发兵,他希望贺拔胜能留下跟自己的大军一起出发。 贺拔胜谢绝了元彧的好意。怀朔危在旦夕,城里有他的父兄,他必须同他们并肩守城。 贺拔胜带着独孤如愿等人拜别元彧,稍作休整之后,立刻率队驰归怀朔,还是趁夜突围而入。 围城的叛军没料到贺拔胜还会回来,不知虚实,一时间阵脚大乱,贺拔胜一行趁机冲到城门下。根据事先约定好的计划,贺拔岳在城头组织弓箭手掩护,贺拔允开门接他们入城。 杨钧得知元彧的大军马上就会过来,心中非常高兴。他数月辛劳,现在精力和体力都已经快绷到极限了,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坚持到援军到达那一天。 可惜,只是希望而已。 第3章 将军杖策征塞北 524年,五月,洛阳城。 显阳殿内,站满了北魏的各位文武大臣,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大殿内鸦雀无声。 元渊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皇帝将尚书令李崇叫到御座前。御座和大臣之间隔着一层珠帘,看不到后面的情形。 小皇帝元诩今年刚满十四岁,各项军政事务都通过侍中兼领军将军元叉传达。 朝廷刚接到前方的战报,临淮王元彧顿兵不进,贻误战机,导致怀朔、武川均被叛军攻陷,北道大行台杨钧以身殉国。 元彧本想乘虚攻打五原,却遭到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两军夹击,兵败逃归云中。 安北将军李叔仁奉命去支援元彧,但没想到元彧败得这么快,结果在白道城遭到卫可孤的伏击,他仓促应战,最终也大败而归。 元彧乃皇室宗亲,不能打也不能杀,先撤职再说吧。 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 第一件事当然是推脱责任。边镇乱成这样,跟我皇帝没关系,都是你们大臣搞的。 去年李崇追击柔然的时候,亲身了解了六镇的情况,同时参考了帐下长史魏兰根的意见,给朝廷上了个奏章。 奏章是关于北方六镇改革的建议,大体意思是这样的: 当初设置六镇的时候,派去镇守的都是族内精英,当时镇民的地位高,还有当官、免税、免徭役等等特权。但迁都之后,形式发生变化。本来在族中地位不高的人,一旦迁到洛阳,马上身份显贵,而留在六镇的精英则逐步变成所谓府户,不仅特权被取消了,还经常受到政府和权贵的歧视和盘剥。这种身份的巨大落差引起了镇民的强烈不满,时间久了可能会有麻烦。所以,建议朝廷把边镇改成州郡,把府户变为民籍,并准许镇民们暂时保留一些特权,威恩并施,以消除边镇的不稳定因素。 这本来是个很及时的建议,如果按此行事,则北方未必会乱。但当时朝廷没理这个茬。 今天朝廷把这个事重提起来了,不过是当成错误拿出来批判的。 皇帝说,都赖你李崇,提这么个不靠谱的建议,导致边镇那些刁民开始有非分之想,不好好干活了,最终酿成今日之祸。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皇帝我宽宏大量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但是篓子是你捅的,你要负责。这样吧,你戴罪立功,替代元彧去六镇平叛吧。 吏部尚书元修义和仆射萧宝寅也在一旁敲边鼓,表示皇帝英明,安排的明白。 李崇很晕,赶紧辩解,说我当初就是觉得北镇乃边防要地,又存在很多问题隐患,民心不稳,想通过这些措施安抚一下,哪里敢鼓动他们叛乱?不过陛下你说是我的责任那就是我的责任吧,可是我今年七十了啊,又老又病,带不动兵了,要不我给您写个检讨就算了,平叛这事最好能由别人代劳。 皇帝不准。就是你了,别想溜。 就这样,李崇即刻被任命为北讨大都督北上平叛。朝廷同时还给他指定了两个副手,一个是抚军将军崔暹(xiān),另一个是广阳王元渊。 元渊跟李崇不一样,受命之后很是兴奋。元渊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tāo)的曾孙,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广阳王的位置。他虽是皇室宗亲,却很有志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来施展才能。元渊曾经做过肆州刺史和恒州刺史,政绩还算可以,但前段时间因为得罪了城阳王元徽,被免职在家,已经赋闲很久了。 天可怜见,再次出山的机会终于来了。 收到任命通知之后,元渊立刻到新领导李崇那里报到,然后整理行装,协助李崇调度部队,离开洛阳北上。 六月下旬,平叛大军到达云中,军旗招展,声势浩大。 结果没几天,就被当头打了一棒子。 那个抚军将军崔暹,本是个奸猾好利、善事权贵之徒,虽然文韬武略样样稀松,但架不住人家出身好。他属于清河崔氏,是北魏孝文帝钦点的汉家四姓之一(另外三个是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孝文帝提倡汉化,尤其注意拉拢这些名门望族,结果就是无论有没有本事,统统可以出来当官。崔暹原来当过南兖州刺史,因为贪污被弹劾免官;后来再当豫州刺史,因为抢占田宅被弹劾免官;再后来任平北将军、瀛州刺史,依然贪暴如故,因为不称职被解还京。这次不知道皇帝,或者说元叉,哪根筋搭错了,又把他选出来协助李崇领兵平叛。 崔暹刚到云中没几天,不知从哪里搞到的情报,说卫可孤去沃野跟破六韩拔陵汇报工作去了,现在武川守备空虚,是个偷袭的好机会。于是他没有请示李崇,私自领兵去偷袭武川。崔暹琢磨着如果得手,肯定是大功一件。 算盘打的很好,但这次对手可不是任你盘剥的州县百姓小白兔。自古兵不厌诈,多个相互印证的情报都有可能是假的,何况这种不太靠谱的单线情报。 果然,崔暹在白道城顺利钻进了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的包围圈,刹那之间伏兵四起。好在崔暹跑的快,见势不妙果断弃军而逃,单人独骑跑回了大营。 李崇听闻前线战败,不禁大惊失色,立刻亲自领兵前去救援,结果半路遭到卫可孤部队的阻击,无法前进。不久崔暹所部人马全军覆没,破六韩拔陵同卫可孤合兵攻打李崇的部队,李崇支撑不住,只好撤回云中。 开门就打了个大败仗,李崇大怒,但崔暹是朝廷命官,不能私自处置,只能把他逮起来揍了一顿板子,押送回洛阳。 违背主帅节度私自出兵,而且还弃军逃跑,丧师辱国,致使部队全军覆没,搁哪个朝代都是要被咔嚓掉的。 结果这个崔暹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暗地里给元叉送了不少美女田园,居然神奇地免责了,放出来继续在洛阳当官。 元渊和李崇没时间理这些,他们在发愁下一步怎么办。 元渊知道打仗之前要先做调查研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这段时间他认真考察了北镇的相关情况,还从仆射元纂那里调来了于谨作为长流参军,为自己出谋划策。 于谨出身河南于氏,跟六镇之乱的导火索怀荒镇将于景同族。于氏家族是孝文帝钦定的勋臣八姓之一,曾经是北魏最煊赫的名门望族,自于栗磾(yu li di)以下,出过一位皇后、三位开国公,以及多位三公、领军、尚书令等朝廷重臣。但到了第四代于忠之后,就已经盛极而衰了,逐渐从中央要员降到了地方郡守。 于谨一家世代守边,他太爷爷做过怀荒镇将,爷爷做过高平镇将,老爸做过陇西郡守。于谨本人性格沉稳,才器过人,打小就喜欢读书,尤其爱好孙子兵法。奈何现在家族整体趋势在向下走,没有合适的岗位安排给他这一代的后生,于是于谨干脆不找工作了,整天不是宅在家里看书,就是出去四处晃悠。很多人劝他说以于氏的家族背景,出去大小都能弄个官当,总比呆在家里好啊。于谨回答道,我不是不想上班,但是现在出去最多只能弄个州郡一级的官职,实在愧对于氏先祖,而且也没啥意思。我看中的是朝堂上三公的位置,但现在时机还不到,只能先耐着性子等着了。 于谨虽然没有出仕,但他的才能已经远近闻名。当朝太宰元穆曾经亲自为于谨背书,称赞他是王佐之材,前途不可限量。 上次李崇来北边追击柔然的时候,仆射元纂作为副手随军出征。元纂久闻于谨大名,便请他来自己的军中担任铠曹参军。 于谨同意了。 自古以来,打仗从来都是升官最快的途径,于谨对自己的能力也很自信,机会来了就一定要抓住。 当时柔然抢掠之后向北逃窜,李崇的大部队没有追上就退兵了,但于谨没有退,他带领两千多骑兵,北出平城三千多里,一直追到郁对原,前后十七战,屡战屡胜,把柔然打得没有脾气。 这次追击行动虽然没有得到很大的封赏,但于谨的战斗力充分展露了出来,尤其引起了元渊的注意。 元渊最大的优点是喜欢人才,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必须借助于谨这样的牛人才能干成大事。于是他亲自上门,请于谨做自己的参谋长,所有重要的军政大事都跟于谨一起商量,还让自己的儿子拜于谨为老师。 除了经常咨询于谨之外,元渊还亲自走访了一些在云中避难的六镇镇民,结合自己当年做恒州刺史的经历,基本理清了北镇的基本情况。 六镇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在长城沿线创设的六个军事性统治防御单位,自西至东一字排开,分别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和怀荒。这六个边镇的主要作用是抵御北方外敌入侵和镇压国内叛乱,保卫当时北魏的首都平城。 六镇刚设立的时候,因为当时北魏政治中心在北方,所以非常受重视。六镇属于军事性单位,所在地区不设州郡,镇民大多由北方部落精英和中原高门子弟组成,亦兵亦民,按需应召。镇民之上设有镇将,通常由朝廷拣选鲜卑贵族中杰出的军事人才担任,总揽当地军政大权。当时身为六镇镇民是相当有面子的事情,六镇的军将通往中央的升迁通道也比较通畅。能到六镇工作一段时间,是北魏官员非常荣耀的镀金经历。 六镇面对的北方敌人是柔然。 柔然是当时蒙古草原上的汗国部落,其统治阶层也是鲜卑族。北魏虽然是鲜卑王朝,但受中原文化影响,已经逐渐汉化。在北魏看来,自己是中原的主人,而曾经的同族柔然则变成了北方的边患。 北魏曾多次与柔然互相征伐。一百年前(424年),北魏创立之初,柔然可汗趁着北魏明元帝拓跋嗣驾崩不久的机会,率领六万骑兵进攻云中。新继位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力排众议,亲自率两万骑兵急赴云中救援。柔然仰仗人多,把拓跋焘的部队前后包围了五十多重,打算一举干掉这位当时还不到十六岁的小皇帝,彻底打败北魏。 但拓跋焘如果这么容易就被干掉,就不会有后来北上驱敌万里,南下饮马长江,英图武略事驾前古的超级评价了。他在绝地之中表现出了超常的坚定,亲冒矢石与士卒们并肩作战,左右死伤相继,拓跋焘依旧神色自若。在少年皇帝的鼓舞下,北魏部队士气高涨,击退了柔然发动的多次进攻,射杀柔然大将于陟斤。拓跋焘趁势率军大纵深穿插突击,柔然最终大败而逃。第二年(425年),拓跋焘五路并进征伐柔然,柔然知道打不过,只好继续向北方撤退。 拓跋焘为了摆脱被刘宋和柔然南北夹击的被动局面,以及雪洗云中被围的耻辱,决心先倾全力彻底干掉柔然。429年四月,拓跋焘亲自率军越过大漠,进攻柔然王庭,最终大获成功,缴获军马无数,前后三十多万柔然军民投降了北魏。 但是柔然并未被灭亡,此后经过三十多年的蛰伏发展,又逐渐恢复了元气,开始再次频频侵扰北魏及边境诸国,460年吞并高昌,470年进攻于阗,472年进攻敦煌。北魏一看这个刺头邻居又开始不安生了,需要再次修理一下,于是又先后九次出兵征讨。柔然招架不住,只好主动服软,派人过来跟北魏说总打仗多不好玩啊,要不咱们和个亲,还是当好邻居吧。当时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刚即位,冯太后代为执政。当时保持政局稳定更加重要,既然柔然主动上门认错,就同意了和亲请求,之后北方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 在同柔然的战斗中,北方六镇作为前线基地,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但当柔然势力变弱,边患压力减少的时候,六镇的重要性也开始逐渐下降。 494年,孝文帝拓跋宏决定将首都由平城迁到洛阳。这次迁都在客观上巩固了北魏政权的统治,但对六镇而言却不是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六镇从此失去了拱卫京师的战略地位。 此外,北魏政府开始推行全面的汉化改革,推行汉语汉服汉姓,史称太和改革。 太和改革体现了中华文明强大的同化能力,促进了北朝各族人民的融合,也使得北魏国力迅速增强。但北魏在汉化的时候,不管精华还是糟粕全盘接收,典型的问题就是实施了门阀化,高门子弟以门第入仕,而六镇军民无论立了多大的战功,总是被排斥在门阀以外,失去了上升通道。镇民原来的特权也逐步被取消,社会身份大幅下降。后来朝廷甚至将罪犯发配过去当兵,六镇已形同流放之地。 同时,由于没有战事,政府的物资供给也越来越少,镇将们失去了原来的聚财通道,开始转向内部盘剥压迫。镇民同镇将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对于北魏朝廷的反感情绪也在不断累积。 可以说,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六镇已经逐渐变成了火药桶,如果不对镇民的愤懑情绪进行有效疏导,随时可能爆炸。 可惜朝廷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去年的饥荒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简单来说,六镇之乱的根本原因就源自镇民在政治和经济上巨大的身份落差,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加之饥荒,不得不反。可惜现在大乱已成,临时再改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叛军的气势正盛,而官军这边则是连战连败士气极其低落,这种情况下想打胜仗基本上是没可能的。 元渊跟于谨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云中虽然地势险要,但毕竟处于长城以北,后勤保障非常吃力,如果被叛军包围就麻烦了。因此最好暂时先退回到长城以内,派精兵守住各处要塞,阻止叛军进一步发展。按兵法来说,就是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静待时机。 元渊跟领导李崇汇报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李崇表示同意,但他认为云中是战略要地,不能就这样轻易送给叛军,还是要留人镇守,于是他任命辅国将军费穆为朔州刺史,留一部分部队驻守云中,李崇和元渊则引兵退回到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 到平城之后,元渊在于谨的协助下,积极筹划,练兵布防,各项工作做的颇为出色。李崇很欣赏这位后起之秀,加之本人的确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了,所以多次跟朝廷申请将平叛工作交给元渊,自己退居二线,奈何朝廷那边就是不准。 李崇实在无奈,便同元渊商量了一个办法。李崇曾经推荐一位国子博士祖莹作为军中长史。祖莹出身范阳祖氏,也是名门之后,跟祖逖、祖冲之同属一族,他自身的文学造诣也很高,三字经中“莹八岁,能咏诗”说的就是他。这位祖博士虽然才华出众,但有个小毛病,就是行为不甚检点,喜欢贪小便宜。当年在冀州镇东府做长史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贪污受贿被政府除名。这次协助李崇北伐,又有多次虚报战功和贪污军需物质的行为。 于是李崇跟元渊说,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广阳王你资格能力都够,已经可以独立统领大军了。我年纪大了,希望能回去颐养天年,不想挂在边疆塞外。这样吧,你去参祖莹一本,顺便说我几句坏话,比如用人不当啥的,这样我就可以回去了。北边平叛的重任就交给你吧。 元渊本就希望能摆脱各种掣肘,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而且祖莹的确也有问题,不适合再留在军中。既然领导都这么说了,元渊就做个顺水人情,向朝廷参了祖莹一本。结果效果刚刚好,祖莹再次获罪除名,李崇也被免职召回朝廷。 李崇走后,元渊终于得偿所愿,独自统领北伐大军,全权负责北方六镇的平叛工作。 ---------- 【备注】关于元渊的名字:后世因避唐高祖李渊的讳,很多文献将元渊改名元深。本书使用原名。 第4章 陇外动荡起戎羌 524年,六月,陇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北边不太平,西边也跟着闹腾。关陇地区紧随六镇,很快也是寇盗蜂起,各个州郡自顾不暇。当时北魏的秦州刺史叫李彦,一向政刑残虐,他治下的民众,尤其是各羌族部落怨言非常大。六镇起兵之后,秦州城民也趁机造反,把李彦抓起来杀了,推举羌族酋帅莫折大提为秦王。 南秦州与秦州唇齿相依,秦州出事之后,南秦州刺史崔游慌了手脚。南秦州这个地方是氐族部落聚集区,历任刺史治理不力,各部落豪强曾多次反叛。崔游到任之后,曾采取怀柔的手段,劝诱豪强首领杨松柏兄弟归顺朝廷,还把杨松柏封为主簿。杨松柏很感激崔游的恩惠优待,他觉得自己当初闹事的过程都发生在前任刺史任内,现在新来的崔刺史上任了,看样子是打算既往不咎了。当官肯定比当土匪要好,于是杨松柏积极帮忙说服其它小兄弟们也别再闹事了。 按说这是个很好的安抚时机。但这个时候,崔游做了个不是很合时宜的决定。他担心各部落豪强畏威而不怀德,反复无常,所以虽然表面上宽恩安抚,暗地里却打算采用铁血手段一次性解决问题。 崔游让杨松柏去帮忙召集其他氐族部落豪强,大家过来一起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顺便宣讲一下朝廷的恩惠政策。这些豪强们直来直去惯了,没那么多心眼,而且又碍于老大的面子,于是都来赴宴。结果崔游在宴会中突然发难,把包括杨松柏在内的所有人全抓起来砍了。 崔游的做法实在很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欺骗,即使成功了也会人心大失。 如果是太平时期,或者是铁腕强人,这种冒险手段有可能是有效的。四百年后,同样的办法被耶律阿保机采用,他盛情邀请反对自己继续担任可汗的其他七部贵族来盐池赴宴,设下伏兵全部杀掉,从而一举消灭了所有反对势力,史称盐池之变。 现实残酷,人心和利益,权衡而已。 但崔游并不是耶律阿保机那样的强人,不幸又赶上了北魏最为动荡的时期,结果事与愿违,城民们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都认为崔游不讲信用,纷纷叫嚣要给本族的首领报仇。崔游发现自己捅了个巨大的篓子,手里又没有强有力的武力维持秩序,只好整天躲在州馆里,盼着朝廷赶紧把他调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次秦州一反,崔游就知道大麻烦来了,南秦州现在点火就着,自己还是提前溜了比较好。但已经晚了,造反的城民冲进州馆把崔游抓起来杀掉,开门迎接莫折大提的军队入城,南秦州也落入叛军之手。 莫折大提部队的战斗力很强,他占领秦州和南秦州之后,派遣大将卜胡向北攻占了北魏的军事重镇高平,把高平镇将赫连略和西道行台高元荣都抓起来砍了。 不久莫折大提因伤病死,他的儿子莫折念生接替了父亲的位置。莫折念生觉得秦王的称号不够给力,于是更进一步,宣布登基称帝,设置文武百官,封儿子阿胡为太子,弟弟莫折天生为高阳王,改元天建。 北魏这段时间国内到处出事,阵脚大乱,只好哪起火哪洒水。莫折大提造反之后,朝廷下旨派遣雍州刺史元志去征讨。结果元志还没出发,又传来莫折念生称帝的消息。称王也就罢了,称帝可有点嚣张了,朝廷感觉需要加码,立刻又任命吏部尚书元修义为西道行台,一定要把莫折念生给灭了。 莫折念生称帝之后,为继续扩大地盘,也是兵分两路,派都督杨伯年、樊元等顺西汉水南下攻打东益州的仇池和河池,派弟弟高阳王莫折天生则出陇山东进攻打岐州。 南下部队的运气很不好,遇上了一个非常棘手的对手,东益州刺史魏子建。 东益州本是仇池氐人建立的武兴国所在地。506年,北魏灭掉武兴国,把武兴王杨绍先送到洛阳,把武兴国改设为东益州。 东益州成立初期,由于朝廷用人不当,派去的刺史等管理官员同当地氐族民众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全州当时一片混乱,甚至比南秦州还麻烦。危难之际,魏子建受命出任东益州刺史,以镇抚武兴氐族。 魏子建跟崔游不同,他在任期间,恩慈信实,说到做到,州民都非常敬服。氐族民众感觉到了政府的温暖,也开始安居乐业,不再闹事了,东益州终于安定下来。 秦州和南秦州相继失守之后,东益州及周边各镇受到直接冲击,东益州的将士们也非常紧张,有人赶紧提醒魏子建说,东益州的城民都骁勇善战,而且跟莫折念生的叛军同属羌氐部落,保不齐会像南秦州一样有人响应叛军,保险起见最好先把城民的武器收缴上来再说。 魏子建不同意,他认为当前的情况危机,朝廷的援军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这时候刺激城民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导致腹背受敌。东益州城民虽然骁勇,但经过他多年来经营抚慰,大部分城民已经愿意跟朝廷站在一起,如果能有效引导,这些城民就是最好的防卫力量。 于是,魏子建将城民召集到一起,开诚布公地介绍了当前的形势和自己的安排,同时宽慰大家,只要协助官军安心守城,朝廷就不会追究你们同叛军之间的关系。为让大家放心,魏子建还展示了刚从皇帝那里要来的圣旨敕书。 多年建立起来的诚信此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东益州城民此时都选择协助魏子建守城。魏子建把城民的父兄子弟分派到外围各郡守卫,内外相顾,没有出现任何叛乱行为。东益州最终在这次席卷西北的叛乱风暴中得以保全。 得知莫折念生派兵进犯东益州,魏子建早有准备。当时秦军连得两州,正在骄傲的时候,防备有些松懈,魏子建抓住战机,果断地采用偷袭策略,阵斩秦军都督樊元,前后击杀秦军一千多人。秦军起兵以来没打过这么大的败仗,军心瞬间崩溃了,杨伯年无奈只好认输,领兵回去复命。 莫折念生不甘心,再派都督窦双去攻打东益州的盘头郡,魏子建依旧遣军迎敌,很顺利地把窦双也打跑了。 莫折念生还不甘心,又派遣都督杨鲊等再次攻打东益州的仇池,结果没有差别,还是被魏子建打得大败而归。 接连打败秦军,魏子建声名煊赫威振蜀地。他恩威并重,趁战胜之机逐步招抚南秦州的羌氐部落,很多先前叛乱的部落也纷纷投降归顺朝廷。魏子建很快就恢复了六郡十二戍,还斩杀了秦军大将韩祖香。朝廷得知魏子建的战绩,非常高兴,马上把他升为尚书,全权节度梁州、巴州、二益州、两秦州的一切事宜。 南下虽然受挫,秦军东进的队伍却一路凯歌。八月,莫折天生同来剿匪的雍州刺史元志正面相遇,双方在陇口相持数日后,莫折天生出其不意突然发起进攻,官军由于准备不足,很快就被击溃。元志果断地弃军而逃,一路向东跑到岐州,关上城门不敢出来。 要说这个元志年轻时也是个厉害人物,他当年曾做过洛阳令,有一次跟御史中尉李彪争夺道路,互不相让,最后跑到孝文帝元宏那里评理。李彪说:“太子和三公都要避让御史中尉,哪有区区县令跟我争路的道理?”元志说:“我乃皇帝之乡的县令,岂能跟其它官员一样?”孝文帝无奈只好和稀泥,说算了别吵了,洛阳马路够宽,你俩各走一半好了。元志和李彪于是真的拿起尺子丈量道路,各取一半,从此留下成语“分道扬镳”。元志还曾经在战场上舍身保护孝文帝,导致自己一只眼睛失明,之后一直深得重用,先后担任荆州刺史、扬州刺史和雍州刺史。 但年纪大了之后,元志开始沉溺于声色伎艺,在扬州时,身边需要近百人侍奉,器物服饰也极尽奢华。到了雍州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敛财享乐,保境安民的工作全都抛到一边了,这次打不过莫折天生也实属正常。 元志逃到岐州之后,莫折天生乘胜追击,攻占汧城,兵临岐州城下。岐州刺史裴芬之见大都督元志都被打得如此狼狈,自知不是莫折天生的对手,不敢出战,打算据城坚守等待援军。但他知道城里的羌族人很多,他又没有魏子建的本事和信心来安抚这些人,担心城中的羌人通敌,于是跟元志说我们把城里的羌人都赶出去好不好,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内乱。 元志现在是惊弓之鸟,只担心守城的人不够多,而且还怕莫折天生趁开门之际冲进来,没同意裴芬之的意见。结果裴芬之预料得比较准,城内的羌人果然发动叛乱,杀掉守军开城门迎接莫折天生入城,元志和裴芬之都被活捉。 莫折天生把元志和裴芬之押送到秦州交给莫折念生。又捉到两个大官,莫折念生很高兴,命人推出去砍了祭旗。 莫折念生又派大将卜胡等由高平镇出发攻打泾州,北魏任命光禄大夫薛峦为西道别将,出兵讨伐,两军在平凉东展开激战,结果没有悬念,官军还是大败而归。 官军连经数败,士气低落,大家都指望着新上任的西道行台元修义来扭转局势。不料想这位老兄生性好酒,每天都要喝上几壶才得劲,不醉不舒服。在洛阳城里还好,行军路上还这么喝就有麻烦了,他没多久就突发中风,神志不清,到了长安已经很多天了,连下一步安排部署都做不出来。诸将没有办法,只好各自坚壁自守,同时向朝廷汇报情况。 消息传到洛阳,朝廷也急了,莫折念生都当皇帝了,我们这边的主帅咋还晕晕乎乎不知道干啥。于是北魏政府紧急任命尚书左仆射萧宝寅为新的西道大行台、大都督,代替元修义去平定关陇叛乱。 元修义则改任雍州刺史,先去养病吧。 莫折念生那边,北面已经拿下了高平,东边已经拿下了岐州,南边的魏子建实在打不过先放一放,还有西面可以发展。 西边是凉州。 凉州是西北大镇,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历任凉州刺史也都是很厉害的能臣。 但现在比不上以前了,目前的凉州刺史名叫宋颖,本身没啥本事,是通过贿赂当权太监刘腾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宋颖本以为当上地方大员,就可以肆意搜刮,安乐享福了,没想到世道变得这么快,天下大乱的日子说来就来。 当时西北遍地烽火,凉州也没闲着。前段时间凉州的一个低级军官于菩提聚众叛乱,把宋颖抓起来扔到了大牢里。凉州地处偏远,中间又隔着莫折念生的势力,宋颖知道等官军过来是没戏的。他跟吐谷浑王关系不错,为求自保,便想办法秘密联系吐谷浑请求出兵支援。 吐谷浑当时在北魏西侧,统治者也是鲜卑族,目前的君主叫慕容伏连筹。伏连筹自知国力不如北魏,很识时务地向北魏称藩,每年向北魏进献牦牛、蜀马以及西南地区的各种珍宝,双方多年来相处得很好。但吐谷浑毕竟是大国,北魏政府一直没有掉以轻心。由于凉州与吐谷浑直接接壤,宋颖来到凉州任职,除了保境安民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任务便是监视吐谷浑。伏连筹也清楚这一点,他害怕宋颖向北魏政府打小报告,便有意拉拢,因此两人私交还不错。 伏连筹很够意思,收到求救信之后立刻亲自带兵攻打凉州救出宋颖。于菩提弃城而逃,但很快被伏连筹派人追上杀掉。 救出宋颖之后,伏连筹怕北魏政府多心,没敢在凉州多待就带兵回家了。但此时凉州也没有多少政府军了,话事人变成了城中的豪强赵天安。赵天安跟宋颖说宋大人别怕,你还当你的刺史吧,有事先跟我请示就好了。 等到莫折念生向西攻打凉州的时候,赵天安二话不说,立马把宋颖抓起来交给莫折念生,献城投降。 至此,莫折念生的秦军已占有西北的秦州、南秦州、岐州、凉州四州之地,军势鼎盛。 --- 注:魏子建是《魏书》作者魏收的老爸,关于他的事迹可能会有一些溢美之词。 第5章 统万城高风沙紧 524年,九月,高平镇。 莫折念生在向东西两个方向大肆扩张之际,西北方向的另一只起义部队,高平王胡琛也在趁机活动。 胡琛是高平镇的敕勒族酋长,他的起事时间其实比莫折念生父子还要早两个月。早在524年四月,高平镇的镇民为了响应破六韩拔陵,在镇外聚众造反,胡琛被推举为高平王。胡琛起事之后,随即带人攻打高平镇城。但他的攻城能力不太行,好多天都没打下来。驻扎在高平镇城内的西道行台高元荣赶紧向泾州别将卢祖迁求救,卢祖迁趁胡琛攻城之际,率军从后掩杀,高平镇将赫连略也领兵出城迎战。两军夹击,胡琛支撑不住,不得已率残部沿高平川向北撤退,暂时驻扎在黄河边上,同时向破六韩拔陵上表称臣,请求北镇叛军的援助。 没多久,高平镇就被莫折念生打下来了。胡琛很没有面子。 之后,北魏政府光顾着看莫折念生父子的表演,忽视了胡琛的存在。 胡琛在黄河边休整了半年多,招兵买马,又得到破六韩拔陵的支持,军力逐渐强盛起来。他复出的主要动作,是派遣大将宿勤明达侵扰豳州、夏州和北华州。 而胡琛本人的目标,依然是他念念不忘的高平镇。 目前高平镇还在莫折念生手里。按说大家都是造反的兄弟队伍,不应该手足相残。但胡琛不这么想。他七个月前被赶出高平,在黄河岸边四处流浪无处容身,头上那个高平王的称号更像是一个讽刺。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拿回高平镇,才可以给部下和自己一个交代。 胡琛经过研究,发现现在高平镇有机可乘。莫折念生派驻高平的是秦军大将卜胡,但卜胡是羌人,而高平镇的镇民跟北方六镇类似,多是匈奴、鲜卑和敕勒人,对卜胡这个异族领导不是很认可,双方矛盾不断。卜胡有段时间一直在忙于攻打泾州,胡琛很敏锐地利用了这个机会,秘密派人到高平镇煽动镇民作乱。这一招很有效,在卜胡回到高平镇休整的时候,镇民们突然发难,把卜胡干掉,迎接胡琛回到高平。 524年十一月,胡琛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高平镇。 西道行台萧宝寅忙于对付莫折念生,没精力再对付胡琛了,于是政府派遣北海王元颢作为都督,帅诸将讨伐胡琛。 这时候,胡琛的叛军还在夏州和豳州附近游荡,没想好先去打哪个。看起来好像夏州更容易一些。 夏州是在原来统万镇的基础上改置而成的,州城就是大名鼎鼎的统万城。统万城最早由北夏国大单于赫连勃勃所建,共修有四个城门,分别命名为招魏、朝宋、服凉和平朔,赫连勃勃打算以此为根据地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但讽刺的是,统万城建成之后还不到十年,就被年仅十九岁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直接用骑兵给打下来了,连攻城工具都没用。 所谓坚甲利兵,不足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为固。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统万城虽然坚固,但地处长城之外,位置偏远孤立无援,粮草补给都要依靠外部运输。目前统万城已经被周边的叛军包围了很长时间,城中粮草肯定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架不住守军没饭吃。 所以,趁机摘果子拿下统万城,进而占领夏州全境,看起来是个比较容易搞定的方案。 但胡琛这次恐怕要失望了,因为在统万城里有另一个跟魏子建一样厉害的对手在等着他们,夏州刺史源子雍。 六镇的破六韩拔陵叛乱之后,夏州的胡人也群起响应,围攻官军。源子雍见叛军势大,短时间内难以平定,便领兵退到统万城里,婴城自守。统万城城墙非常坚固,源子雍又善于抚慰士兵,深得大家的拥护。所以城内守军非常团结,即使被包围也没有一个人叛变逃跑的,统万城坚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依然屹立不倒。 但有些问题不是靠精神鼓舞可以解决的,最典型的就是吃饭问题。现在统万城中已经断粮很多天了,守城将士只能靠煮马皮来充饥,不过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有投降的打算,大家已经做好跟统万城共存亡的思想准备,决心为国守城到最后一刻。 视死如归的士兵当然是好士兵,可是源子雍是主帅,必须更长远更实际地考虑问题。现在的目标是守住统万城,进而保住夏州,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死的再壮烈也没有意义。 但如果再没有粮草支援,统万城是肯定守不住的。 更要命的是,现在遍地都是叛军贼寇,四方音信不通,统万城已经跟外界完全失去联系,等待朝廷的救兵基本没啥希望。也许朝廷认为统万城早就陷于贼手,不会再派援兵过来了。 坐在家里是不会有粮食主动送上门来的。源子雍思来想去,只能铤而走险了。 于是他把守城的将士,包括儿子源延伯召集起来,跟大家说:各位,现在城中缺粮,已经很难再坚持下去了,我打算领着一部分羸弱之兵,到东夏州运粮草回来。城中守卫事宜暂时交给源延伯代为处置吧,希望大家能配合他的工作。 自己冒险出去运粮,留着儿子守城,这明显是安抚众心的举动,让大家相信我源子雍绝没有放弃大家独自逃跑的打算,肯定会回来的。 守城将士已经跟随源子雍很久了,对他都非常了解和敬重,即使不这么做大家也不会有疑心。 但是,统万城到东夏州差不多有四百里的距离,中间还要跨过长城和沙漠,现在外面遍地都是叛军,这种情况下带着一群没有战斗力的士兵出去运粮,怎么看都像是自杀行动。 将士们于心不忍,便跟源子雍说:现在天下分崩离析,到处都是贼寇,以后态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已经不太好说了,大人何必冒险父子分离?要不你们父子俩一起弃城出去吧,等待时机再展宏图,统万城就交给属下们好了。 源子雍动容,他知道大家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很感激大家的好意。他跟大家说:我源子雍世荷国恩,受命守藩,我在州在,州亡我亡,别的宏图大业跟我没关系。但我们已经守城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缺粮才没有办法取胜。我考虑了很长时间了,觉得有必要冒险去东夏州运粮。如果解决了粮食问题,统万城就肯定能够守住,夏州也一定能平定,请诸位安心守城,等我的消息。 就这样,源子雍毅然带着几十个老弱之兵离开统万城。源延伯亲自送出城外,哭着跟老爹告别,将士们也都暗自流泪。 夏州虽然反叛的胡人很多,但没有统一的领导,基本上各部落各自为战。统万城也一直没有被围得很严密,所以源子雍一行出城的前几天还算顺利。 但好景不长,几天之后,源子雍遭到了胡帅曹阿各拔的袭击。源子雍带出来运粮的都是羸弱之兵,基本没啥战斗力,队伍很快被打散,源子雍也力尽被俘。 运粮本身就是成功概率不足万分之一的事情,所以源子雍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被俘之后,他想办法让人把事先准备好的书信送回统万城,让儿子和诸将继续努力固守,不要动摇,自己则抱定决心以身许国。 统万城诸将收到书信,知道刺史被俘,阖城忧惧。这时候,源延伯抹干眼泪站出来,对诸将说:各位,我老爹落入贼手,生死未卜,我比各位更加焦虑,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继续执行刺史的命令,尽力守城。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心情,跟我一起守卫统万城到最后一刻。 将门虎子名不虚传,源延伯的表态在关键时刻稳定住了军心,大家一看源公子都不敢因公废私,深受触动,守城的决心更加坚定。 而源子雍那边,情况并没有向糟糕的方向发展。这主要由于源子雍当刺史期间关心民生疾苦,声望非常好,现在胡人虽反,依然对他敬重有加。所以曹阿各拔抓到源子雍之后也没有为难他,还经常以礼相待。源子雍抓住这个机会,苦口婆心地向曹阿各拔陈说国家安危祸福的道理,跟他说国家太平人民才能安定,你现在造反导致国家大乱,受到伤害更多的是跟你部落族民一样的平民百姓。 几番思想政治课讲下来,曹阿各拔被说服了,同意归顺朝廷。但不巧的是,没多久曹阿各拔因故去世了,他的弟弟桑生替代他接管部落。桑生遵循哥哥的遗志,决定带着部族跟着源子雍向朝廷投降。 可是,朝廷在哪里呢? 夏州好歹还有统万城治所尚存,东夏州现在则是全境俱反,刺史也不知跑道哪里去了。以前的纳粮大户都在囤粮自守,想运粮也不知道去哪里运。 好在源子雍经过多方打探,知道朝廷已经派了北海王元颢作为都督过来讨伐胡琛。 问题是元颢畏惧叛军势大,不敢硬碰,一路走走停停进军极其缓慢。 源子雍于是带着投降的队伍找到元颢的大营,跟元颢汇报了当前夏州和东夏州的情况,表示叛军虽多,都是乌合之众,只要都督大人借我点儿兵,两夏州我就可以替您平定。 有人主动担活儿,元颢大喜,马上给源子雍调配了一些人马,让他作为先锋平定两夏的叛乱。 有生力军的支持就好办了,源子雍战斗力爆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前后数十战,平定了东夏州全境,原先屯粮的大户一见源子雍这个架势,不用催促都主动把粮食交了上来。 源子雍随即汇集粮草送到统万城,统万城驻军看到领导不仅回来了,而且人马粮草充沛,再了解一下领导的传奇经历,大受鼓舞,士气暴涨。 有兵有粮,源子雍不需要再坚守统万城了,开始主动出击。他的部队势不可挡,没多久夏州全境的叛军就被剿灭殆尽。 胡琛的部队本来气势汹汹直奔夏州,在路上听闻源子雍如此生猛,铁血无情,自知打不过,于是在夏州外围拐了个弯,直接绕道南下。 夏州惹不起,胡琛决定去打豳州。 奈何胡琛的部队攻城水平实在是欠佳,围了豳州好多天也没打下来。豳州守军向朝廷告急,胡太后一听,心说不对啊,我不是两个月前就派元颢过去平叛了么?豳州也没多远,爬也爬到了啊。赶紧派人了解了一下,结果发现元颢还在路上磨蹭。 胡太后大怒,马上任命黄门侍郎杨昱为监军,去督促元颢别磨蹭了赶紧到豳州打仗去。元颢见朝廷震怒,心中也有些害怕,只好硬着头皮提高速度行军,直奔豳州。 胡琛长期攻城不下,又听闻官军大部队正在赶过来,担心腹背受敌,于是跟部下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放弃豳州退回高平,等待下一次出兵的时机。 第6章 南河水深草木长 524年,十月,武川镇。 武川镇在怀朔镇向东两百里,更靠近北方六镇的中心位置。 镇城南门外有一处村落,居住的都是鲜卑宇文部的族民。村落中间有一处相对较大的宅院,宅院主人是宇文部落的首领宇文肱。 宇文肱的高祖父乃是东晋年间鲜卑宇文部鼎盛时期的首领宇文逸豆归。宇文部被慕容部打败之后,族民散落,不复当年的兴盛,但宇文家族仍是一方豪强,为后续的各个政权所重视。宇文肱的祖父宇文陵先后出仕前燕、前秦和后燕。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年间,宇文陵归顺北魏,赐爵安定侯,举族迁到武川,从此世代居住在此。 现在,武川已经被卫可孤的部队占领将近六个月了。 作为鲜卑宇文部的首领,宇文肱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立场。毕竟,他的宇文部跟其它部落一样,这几年深受歧视和饥馁之苦,对朝廷也是颇有怨言。但另一方面,他祖上受命守卫武川,虽然他现在并不在军中任职,但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背叛朝廷。所以当卫可孤派人来说服他的时候,他始终不置可否。 卫可孤也没有强逼。毕竟宇文部并不是一个很大的部落,不值得来硬的导致失去民心。当其它人都加入我们的时候,估计你宇文部也不得不跟着大家一起走了。 卫可孤的想法是好的,但他手下的所作所为却逐渐把宇文肱推到了对立面。 武川陷落,卫可孤的部队在镇城打砸抢烧,宇文家在镇城内的宅院也没有幸免,只好搬到城外居住。卫可孤大败崔暹之后,接连几个月没有战事,叛军军纪不严,又开始在镇城外面四处抢掠,宇文部也深受其扰,多个族人被无端杀害。 宇文肱逐渐觉得这伙叛军跟土匪强盗没什么差别,再不能熟视无睹了,必须站出来做点儿什么才行。 做事情必须得有人,所以宇文肱首先考虑了一下人手问题。 他的基本盘是他的四个儿子,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和宇文泰。 小儿子宇文泰今年只有十七岁,年纪尚幼,不太能指望得上。其它三个儿子均已成年,弓马娴熟,可以依靠。 自己的部族中也可以选出十几个身手好的鲜卑少年。 但这用来对付城内的上万贼兵明显不太够。 宇文肱又开始联络外部力量,他平日为人任侠尚义,跟武川的豪杰酋帅们交情都很好。在他的秘密联络下,有不少对叛军有意见的人同意跟着他干。 人数还是不够。 就在这时,宇文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贺拔度拔父子从怀朔回到武川了。 怀朔是在武川陷落之后不久被攻克的。 由于元彧迟迟不发救兵,怀朔镇城内粮草断绝,守军没有饭吃,早已无力守城。镇将杨钧数月来竭尽心力,积劳成疾,又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在城破前几天便已猝然离世,守城工作由他的儿子行台郎中杨宽代为指挥。卫可孤攻陷武川之后,调集兵力全力攻打怀朔,守城士兵无法抵挡,怀朔最终也被攻陷。 城破之日,贺拔度拔父子依然带领士兵巷战拒敌,终因寡不敌众,力尽被俘。杨宽眼见无力回天,弃城逃奔柔然,从此杳无音信。 卫可孤是叛军之中很难得的一个相当大度的人,攻陷怀朔之后,他并没有为难贺拔父子,甚至贺拔岳当初射他的那一箭也没有放在心上。他让人帮贺拔父子治好伤,然后就开始攻心战术,劝说他们投降。 贺拔家在北镇声名远扬,如果能够说服他们加入,对于壮大叛军声势是再好不过的了。 贺拔度拔没有答应,他的政治立场不允许他做出背叛朝廷的决定。但他是聪明人,也没有大义凛然地骂贼求死。现在六镇俱陷,徒死无益,不若暂时隐忍一下,等待时机再做打算。 贺拔度拔漠然面对卫可孤的邀请,表现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三个儿子也配合演戏,跟卫可孤说,没想到朝廷真的就这样把六镇抛弃了,他们心灵受到了伤害,需要平复一段时间再做下一步打算。 贺拔兄弟说的是实情,现在长城以北,除了云中那里有个费穆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其它地方早就看不到官军的影子了。 卫可孤相信了。他这段时间正在跟破六韩拔陵筹划拔掉云中这个钉子,也没太多精力花在贺拔度拔身上。不如就给点儿时间让他们自己考虑一下吧。 武川离云中更近,所以卫可孤打下怀朔之后,休整了一段时间,就把指挥部从怀朔搬到了武川。他毕竟还是不放心把贺拔度拔父子留在怀朔,于是把他们也带到了武川。 就这样,贺拔度拔父子终于得以回到家乡。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贺拔胜的小兄弟独孤如愿。 宇文肱非常高兴。宇文家跟贺拔家是世交,关系非常好。而且贺拔父子勇冠六镇,四个人就足以顶得上百十号人。此外,独孤如愿的老爹是武川鲜卑部落的一位领民酋长,为人豪侠义气,如果可以说服他们加入,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于是,宇文肱暗中派人联系贺拔度拔,请他到家里共商大计。 宇文肱的计划是通过暗杀干掉卫可孤。 贺拔度拔稍微犹豫了一下,毕竟卫可孤待他还算不错。但国事为重,岂能因公废私忘记自己的立场。他最终表示支持宇文肱。三个儿子则无条件支持老爹。 独孤如愿那边也搞定了,他老爹因故不能亲自参加,但可以派独孤如愿领人过来帮忙。 人就这么多,剩下的就是计划了。 坦白地说,非常困难。现在武川正在做进攻云中的准备,驻扎的叛军数量将近十万,卫可孤的指挥部在大营中间,边上还有几百人的敕勒族卫队。这种情况下去搞行刺,跟直接自杀殉国没什么区别。 大家评估了多个方案,讨论之后都否决了。在军中行刺卫可孤基本上是不可能。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把卫可孤引诱出来再下手。 卫可孤肯定不会随便出来的,宇文肱只能等待机会。 有一天,宇文肱正在同众人商讨事情,突然得到族人的报告,说抓到一名进村伺机作案的小偷,请领导审问。 当时叛军军纪散漫,士兵经常成群结伙出城四处抢掠。宇文肱为保障部落安全,便组织族内的少年在居住地附近巡逻,用以对付叛军的散兵游勇。当然,抢掠镇民的做法明面上也是被卫可孤禁止的,所以把这些违纪的士兵抓起来或者赶跑,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次,巡逻队发现一个陌生人没头没脑地闯进村里,以为又是来打秋风的叛军,便一拥而上,先按住暴揍了一顿,然后带给宇文肱审问。 宇文肱简单问了一下,发现搞错了。 这个人不是卫可孤的人,他是秀荣酋长尔朱荣的信使,随身带了一封写给卫可孤的信。 宇文肱听说过尔朱荣。 尔朱荣是秀荣的第一领民酋长,兵精粮足,势力很大。现在北镇大乱,秀荣那里也不太平,先后有几路规模不大的起义,由于是在尔朱荣的地盘,又没有跟尔朱荣打好招呼,尔朱荣大怒,顺手就都给灭了。 但尔朱荣对自己下一步怎么走,还没想好。 现在长城以外都是破六韩拔陵的势力,夏州以西又被莫折念生和胡琛占领,南边的梁朝也在趁机下黑手,感觉北魏政府要够呛的样子。 到底支持哪一边比较好?尔朱荣一直犹豫未决。 尔朱荣的堂侄尔朱兆力主支持破六韩拔陵。尔朱兆跟卫可孤私交很好,他听说叛军在北方一路攻城略地,发展得很快,官军根本不是对手,便建议叔叔尔朱荣要审时度势,赶紧举旗支持破六韩拔陵,否则保不齐下一步破六韩拔陵就打到秀荣来了。 尔朱荣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但是同意尔朱兆先暗地里跟卫可孤见个面接洽一下。 于是尔朱兆便写了封信,派信使到武川交给卫可孤,约一下面谈的时间和地点。结果这个信使路不熟,误打误撞跑到了宇文肱的村子里来。 宇文肱是个谨慎的人,他把信小心地取出来,看了一下,主要内容就是尔朱兆约卫可孤出来聊一聊。根据尔朱荣的要求,会面要尽量保密,所以地点没有约在武川镇内,而是选在武川城外的南河岸边,时间是十几天之后。 宇文肱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赶紧让人把送信的倒霉蛋放了,给人家赔礼道歉,说我的小兄弟们不懂事,以为您是小偷呢,误会误会。我已经准备了酒菜,请上座吃点好的压压惊。信使虽然挨了一顿揍,但看到宇文肱道歉的比较诚恳,而且自己又多日赶路,累的够呛,于是也就没太多计较,坐到桌上大吃大喝一通,第二天酒醒后根据宇文肱指的路线到武川镇城内把信交给了卫可孤。 但信的内容在他睡觉的时候被人改了。 动笔的是贺拔岳。贺拔岳曾经做过太学生,比他两个哥哥有文化。 其实也没改太多内容,就是把会面时间提前了两天。 卫可孤见信大喜,他早就想拉拢尔朱荣,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尔朱兆主动联系他,正好可以商量一下合作事宜。 于是,十几天之后,卫可孤根据信上约好的时间,带着几十名亲兵卫队离开镇城,出发赶到武川南河。 南河距离武川镇城约有十几里地,眼下正值深秋时节,河边草木茂密,是个秘密会面的好地方。 也是个埋伏偷袭的好地方。 卫可孤没有等到尔朱兆,等到的是贺拔胜射出的长箭。 贺拔胜的箭法比贺拔岳还要好,他藏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趁卫可孤不备,一箭穿心。 卫可孤是来开会的,没有太多防备,上身只穿了轻便的皮甲,这对贺拔胜的箭不构成任何阻碍。 宇文肱见贺拔胜得手,一声呼哨,埋伏在周围的几十名少年一涌而出,直奔卫可孤。卫可孤的卫队此时也回过神来,迅速马头向外围成一圈,将卫可孤护在中间,同时两名亲兵快速回城送信。 双方进入混战。 卫可孤的卫队大都是精选出来的敕勒族战士,战斗力很强,一时半会难以搞定。 宇文肱心中焦急,还不知道卫可孤是否已死,而且时间长了武川的大部队就会过来,那时候就麻烦了,必须尽快结束战斗才行。他决定不再在外围缠斗,而是一马当先,直冲敌阵,防守卫可孤的卫队硬是被他冲开一个缺口。 宇文肱冲进敌阵,看到卫可孤胸部中箭,正侧身伏在马背上,气息尚存。他担心卫可孤没有死透,打算冲到近前再补上一刀,结果急切之下马失前蹄,摔倒在地上。卫可孤的卫兵见状蜂拥而上,围着宇文肱就砍。宇文肱来不及起身,只好在地上举刀左遮右挡,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际,宇文颢领着几个人纵马直冲过来,杀散敌军,宇文肱才得以脱身上马。 卫兵们此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宇文颢身上,刀矛一起向宇文颢招呼过来,宇文颢遮挡不及,被刺于马下,身边的几名族人也丧身敌手。 宇文肱趁着这个当口,策马冲到卫可孤近前,先干掉了两名护卫的亲兵,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卫可孤,牙一咬,手起刀落将其斩落马下。 破六韩拔陵最忠实的助手,六镇叛军中最负盛名的将领卫可孤就这样死了。不过,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在史上最豪华的暗杀队伍手里,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卫可孤已死,叛军的人数虽多,但军心已乱,再也无法组织起来,逐渐开始溃败。贺拔度拔带着其他人乘势掩杀,最终叛军死伤过半,剩下的都逃归武川。 而宇文肱这边也有二十多人牺牲,包括他的长子宇文颢。 贺拔度拔看着地上卫可孤的尸体,心情复杂。他伸手拔出卫可孤胸前的长箭,一折两段,插在卫可孤身边的地上。 战斗结束之后,宇文肱和贺拔度拔商讨下一步计划。贺拔度拔认为武川叛军已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过来救援。当务之急,应道先派人到云中告知朔州刺史,请朝廷速派援军,趁势收复武川。贺拔胜之前到过云中,轻车熟路,于是自告奋勇去送信。 贺拔胜刚走,武川方面的叛军支援部队就赶到了。 过来的是刚依附破六韩拔陵的敕勒族部落,因为武川镇城里已经没有驻军的地方,所以他们暂时驻扎在镇城的南门外,听闻南河有变,立刻集齐了几百人驱马过来接应。 宇文肱和贺拔度拔没有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他们仓促之间上马迎战。这一次由于众寡悬殊,宇文肱方面伤亡惨重。他眼见抵抗不住,只好指挥大家分散撤退。贺拔度拔为掩护众人,单人独马挡住敕勒铁骑,射杀十多个叛军之后,终因寡不敌众,战死在乱军之中。 贺拔岳眼见父亲战死,血气上涌打算再杀回去,被贺拔允死死拦住。此时冲动没有意义,只会徒增伤亡。贺拔允拉着贺拔岳向南突围,到云中找贺拔胜。 宇文肱则带着三个儿子、独孤如愿以及部落众人一直退入长城以内的定州地界,暂时安顿下来,避乱不出。 ---------------------- 【备注】狙击队伍之所以谓之豪华,是因为里面有两个皇帝(追尊)、三个王公(追尊),以及至少五个后来位至三公的重要人物。 第7章 皇子居功镇岐陇 525年,正月,马嵬。 萧宝寅坐在自己的中军大帐里,有点郁闷。 他被任命为西道行台大都督已有四个多月,手下各路精兵也早已集齐,在黑水东岸驻扎很久了。 黑水西岸,不出一里之外就是秦军莫折天生的部队,每天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耀武扬威的秦军士兵。 但他还是只能在自己的大帐里干坐着,啥也干不了。 萧宝寅现在是大军统帅,运筹帷幄指挥部署还行,真正带着队伍去冲锋陷阵还是要靠武将。 而这时他手下的首席副官,第一悍将征西将军崔延伯却一直出工不出力,拖着不出去打仗。 萧宝寅跟元颢等人不一样,那些人是正牌的皇室宗亲,进军缓慢也好,打仗失败也罢,朝廷顶多只会象征性地责备几句,没多久就会忘了这茬继续委以重任。而萧宝寅不是北魏宗室出身,没有这种特权。 实际上,萧宝寅的身份还要更特殊一点。 萧宝寅现在官职是北魏的尚书左仆射兼齐王。但他本来的身份,是原南朝萧齐第五位皇帝萧鸾的亲儿子,第六位皇帝萧宝卷的亲弟弟,官封鄱阳王。 萧宝寅的哥哥萧宝卷就是着名的东昏侯,历史上排得上号的昏君。萧宝卷即位之后,骄奢淫逸,任用奸佞,极其能折腾,两年不到就把老爹留下的六位顾命大臣全部杀掉,导致众叛亲离,国内叛乱迭起。萧宝卷不仅不知悔改,还把平定叛乱最出力的尚书仆射萧懿给杀了,结果萧懿的弟弟雍州刺史萧衍不干了,发兵攻入建康,萧宝卷在逃跑的时候被宦官所杀,只当了三年皇帝。 萧衍本来打算扶植南康王萧宝融做皇帝,但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在左右的轮番游说之下,最终想想还是自己当皇帝比较好。于是他开始大肆残杀南齐宗室,萧宝寅也在目标范围内。为逃避萧衍的屠杀,萧宝寅在几位旧臣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度过长江逃亡北魏。那时的萧宝寅还只有十六岁。 当时北魏的皇帝是元诩的老爸宣武帝元恪。北魏与南朝对峙多年,时不时的会打上几仗。但双方有一个默契,就是都非常善待对方流亡过来的官员,尤其萧宝寅是南齐的皇室血统,保不齐以后有用,所以元恪不仅收留了萧宝寅,还将其任命他为镇东将军、扬州刺史,封为假齐王。后来,元恪还把姐姐南阳公主嫁给了萧宝寅。 当时萧衍已经篡齐成功,南朝国号从齐变成了梁。萧宝寅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报仇复国,数次参与北魏南伐之战,甚至身披甲胄亲自上阵,但终究难以改变南梁代齐的大趋势。 之后,萧宝寅年纪渐长,复国的心思慢慢也就淡了,从此安心在北魏做官。萧宝寅性情雅正持重,能力很不错,职业发展也非常顺利,先后当过瀛、冀、荆、徐四州刺史、殿中尚书,现在已经官居车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 但萧宝寅头脑一直很清楚,自己毕竟是外人,北魏朝廷对自己很难完全没有戒心。 比如这次,他被任命为西道大行台,全权负责西讨事宜,但之后不久,朝廷又任命京兆王元继为太师、大将军、大都督,持节过来都督西道诸军。 元继是当朝权臣元叉的老爸,他过来肯定不是给萧宝寅打下手的,而是盯着萧宝寅干活的。 这种压力下,萧宝寅难免心烦气燥,天天看着崔延伯一伙消极怠战的兵头生闷气。 崔延伯并非胆小之辈,他和萧宝寅一样,原来都是南朝人,后来才投奔的北魏。崔延伯比萧宝寅过来的还要早几年,但他没有皇室血统加成,只能靠军功慢慢往上爬。 不过崔延伯是有真本事的将领,他胆气绝人,又颇有谋略,每次出兵征讨都立有战功,一路从低级军官干到荆州刺史,把荆州诸蛮治理得服服帖帖。之后又当过安北将军、镇南将军、征西将军,可谓南征北讨,声名远扬,名列北魏后期三大的骁将之一。 萧宝寅之前也跟崔延伯合作过,知道这位老兄很能打,这次讨伐莫折念生一定得他出马才可能成功,于是说服朝廷把崔延伯从别的岗位上调过来协助自己。 但军旅多年,崔延伯也变成老油条了,谨慎得有点过了头。每次萧宝寅召集众将讨论平敌策略的时候,他都带头泼冷水,说叛军现在接连获胜,士气正旺,很难与之争锋,要等待时机。 萧宝寅终于不能忍了。崔延伯说的也许有道理,但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硬碰硬的战斗不可避免。而且自己毕竟是主帅,总这样被顶回来成何体统。 于是这次崔延伯又抛出老观点的时候,萧宝寅直接怼回去了,说老将军既然承蒙朝廷信任,负责讨伐叛军,便是将国家安危系于一身,结果现在天天说这不能打那不能打,导致大家都认为官军胆小怯懦,挫伤我军士气,这个罪过你可要考虑清楚。 几句话抢占道德制高点,说得崔延伯无言以对。 第二天,崔延伯主动找萧宝寅检讨,承认自己工作态度不够积极主动。但崔延伯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即使看到领导急得跳脚也不想打无把握之仗,便继续跟萧宝寅说,打仗的事情领导你先别急,等我去试一试叛军的战斗力再说。 于是崔延伯选数千精兵,向西度过黑水,列阵向敌营进发。萧宝寅率大军在黑水东岸接应。当时秦军人多势众,黑水西岸遍地都是秦军的营寨。崔延伯率军到了秦军营前,派人高声骂阵。莫折天生看官军这么多天没动静,这会儿突然过来骂阵,担心有什么猫腻,没敢贸然出击。崔延伯骂累了,就带领队伍慢慢往回撤。莫折天生观察了好久,发现的确就这么几千人,没看出别的异常,于是下令全军出击。数万秦军倾巢出动,将崔延伯的队伍围在黑水岸边,包成了个半圆,对岸的萧宝夤大惊失色,心想秦军果然厉害,崔延伯这回可能要挂。 崔延伯没有慌,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他亲自带着少数士兵摆好阵势殿后,让其它士兵先渡河东归。秦军士兵看到崔延伯本人威风凛凛,手下部伍严整,秩序井然,心中没底,愣是没人敢第一个冲上去,也没人想起来还可以射箭。 崔延伯没多理会这些虚张声势的家伙,你们既然不敢上来,我也就不出去打你了。大部队渡河之后,他率领殿后的队伍也随之渡河,留下西岸一众秦兵如梦方醒面面相觑。 崔延伯居然就这样在几万秦军的注目礼中大摇大摆地来了骂完了又走了,没有损失一兵一卒,莫折天生感到很没有面子。但现在想追也来不及了,莫折天生只好把部下大骂一顿,领兵悻悻地回营。 萧宝寅大喜过望,主动迎接上来给崔延伯戴高帽,崔君之勇,关羽张飞也赶不上啊。 崔延伯转了这么一圈,心里也有底了,跟萧宝寅说,这些叛军不是我的对手,领导你只管在大营里坐等就好,看我怎么灭了他们。 第二天,崔延伯让大军休整准备了一整天。 第三天,崔延伯帅众渡河出击,与莫折天生大战于黑水西岸。萧宝寅督军作为后援。崔延伯一马当先,上来就带领突击队击溃了秦军的先锋营。秦军果如崔延伯所料,外强中干,而且缺乏纪律,先锋营被破之后,其它诸营立刻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官军见崔延伯英勇,顿时士气百倍,一时间勇锐俱进,大破秦军。莫折天生眼见无法阻止秦军溃退,知道败局难以挽回,只好率残部向西撤退。 萧宝寅见崔延伯的部队已经取得优势,遂指挥大部队全线押上,官军乘胜追击三百余里,一直追到小陇山口,俘斩叛军一共十余万人。 这时,官军军纪不严的本质暴露出来,开始沿路大肆掠夺,追击速度开始减慢,莫折天生趁机将入陇的道路用土石塞死,阻挡官兵继续西进。萧宝寅见无法继续追击,而且这一仗收获颇大,也足够收场了,于是便收兵回营,沿路顺便收复了宛川等原先陷于叛军的城镇。 为犒赏将士收买人心,收复宛川之后,萧宝寅以城民曾经依附莫折念生为由,抓了很多宛川城民作为奴婢奖给手下将士,又送给随军的新任岐州刺史魏兰根十名美女作为见面礼。 魏兰根就是当初通过李崇向朝廷建议改镇为州的那位长史,也是魏子建的族弟。他非常了解当前边镇的情况,看到萧宝寅的做法感觉非常不妥,便坚辞不受。他跟萧宝寅说,宛川城小民弱,又处于叛军的势力范围内,人民难以自保,无奈之下才屈从叛军以求不死。现在官军来了,正需要好好抚慰一下,哪能助贼为虐把朝廷的子民抓起来当奴仆呢。于是魏兰根派人找到这些美女的亲人,把她们送回家中。 萧宝寅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魏兰根想笼络地方民众的人心,那随他去吧,他只在乎手下士兵的忠诚度。 经此一役,岐州、雍州以及陇山以东悉被收复,萧宝寅终于扬眉吐气,崔延伯也再次威名远扬。 第8章 太后重出掌庙堂 525年,二月,洛阳城。 宣光殿前,月华如水,回头可以看到北方连绵起伏的峰峦。 五年了,又能看到邙山的感觉真好。 她又看了看宣光殿内,那个她曾经以为再也出不来了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她,当朝太后胡仙真,又回来了。 她本是这个国家绝对的主宰者,朝堂上亲览万机,手笔断决,寝宫内温香软玉,面首如云。而那个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皇帝,只不过是她的宝贝儿子,一个刚满十岁只会乖乖听话的小朋友而已。 她曾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不畏旧制拼死为元家生下了皇子国嗣。北魏一朝,子立为储,生母必死的规矩已沿袭成制,后宫虽有佳丽三千,敢于以一身之死为国存嗣的只有她胡仙真一个人。 终于,她逃过了沿袭数代的子贵母死的宿命,躲过了心狠手辣的高皇后的追杀,熬到了儿子登基继位,熬到了自己临朝称制。她很享受这种成功,改令为敕,以朕自称,让大臣们称她为陛下。 她经历过太多惊风骇浪,知道权力永远是危险的游戏。为了确保地位稳固,她掌权后干脆利落地把曾经的高皇后,现在的高太后剃光了头发,押到瑶光寺当了尼姑,高氏一族外戚被剿灭殆尽。接着又迅速撤掉了当朝权臣于忠的职位,把他贬到冀州当刺史。 之后,她又重用清河文献王元怿协助自己处理国家政务。元怿博学多才,礼敬士人,时望甚重,辅政工作做的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元怿美风仪,长得帅,在多次威逼色诱之后,已甘心做她裙下之臣。 当她安排完这些之后,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以高枕无忧了。毕竟异己已除,情人在侧,举国上下再没人能对她构成威胁。她将跟几十年前的文明冯太后一样独揽国政,名垂后世。 然而,一夜之间,这一切全都没有了。 回忆起五年前那场政变,胡太后依然满腔愤懑无法释怀。她万万没有想到,背叛她的,是两个自己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刘腾是她的恩人,曾经多次从高皇后手里救过她的性命。当然,她也没有亏待刘腾,封刘腾为长乐县开国公、卫将军、仪同三司,连刘腾的养子也被封为郡守尚书郎。 作为一个宦官,位至三公,这差不多够意思了吧。 而元叉……那可是自己的亲妹夫啊。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人,趁着她在嘉福殿跟面首温存之际,将十一岁的小皇帝哄到了显阳殿,之后矫诏杀掉了她的心上人元怿,同时谎称她身体有疾,将朝政大权交还给皇帝。 元怿之死,她痛彻心扉,却只能将眼泪流在心里; 权利被夺,她愁闷郁结,却又无计可施。 自那之后,她便被锁在北宫宣光殿内,刘腾亲自掌管着宫门钥匙。宫门日夜长闭,内外断绝,原来的亲近随从都亡逸殆尽,连小皇帝也不许进来看望母亲。 这几年来,她食不饱衣不暖,也不能出殿门一步,只能一个人在狭小的宣光殿内啼饥号寒,以泪洗面。新派来的宫女太监谁也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饥寒之余,她也在反思,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刘腾目不识丁,而且从幼年起就入宫为宦,善于揣摩上意,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但这个人实际上奸诈多谋,仰仗着对胡太后有保护之功,不仅在皇宫内只手遮天,而且逐渐开始干预朝堂政事卖官鬻爵。可惜自己念其旧恩,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元叉是江阳王元继的长子,又迎娶了胡太后的妹妹,相当于是自己的妹夫,也就是小皇帝的姨父,从哪方面说都是自己人。何况自己当年里外通吃,偶尔有兴致了,也会召元叉夜宿寝宫。一家人么,不分彼此。没想到元叉自此也开始恃宠骄恣,志欲无极。 问题的导火索,在于元叉和元怿不对付。元叉平日里多行不法,元怿官大,秉公执法也好,暗中吃醋也好,总是事事管着元叉。元叉怀恨在心,早晚惦记着要整倒元怿。正好赶上刘腾打算提拔他一个弟弟当郡守,但这个弟弟实在不够格,元怿没同意,于是刘腾也开始怨恨元怿。 元叉和刘腾私下里一合计,现在咱们虽然看起来有权有势,但只要元怿在,就始终不能为所欲为,还是非常不爽。现在正好我掌管禁军宿卫,你控制内宫事务,不如联合起来把元怿做掉,再把太后一关,天下不就是咱哥俩的了么。 于是两人终于铤而走险,悍然发动了宫廷政变。 说到底,对于欲求无度的人,更大的权利只会导致更多的贪婪。想到这里,她自恨养虎为患,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胡太后曾一度形槁心灰,对未来已经绝望,以为这清冷的宣光殿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了。 毕竟,如果是她,是绝不会给政敌隐患留任何生机的。权利的游戏,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一点瑶光寺里暴毙的尼姑高太后想必非常清楚。 她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每一次人影走动,每一次敲门送食,都会让她毛发竖立心跳加速,唯恐那是来向她宣布最后消息的。 但几年过去了,除了在噩梦里,那个让她害怕的情景一直没有出现。元叉和刘腾不知道是政治斗争经验不足,还是念及旧情不忍下手,始终没有理她。她好像已经被遗忘了一样。 渐渐的,胡太后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这些年,她的儿子,也就是皇帝元诩,在慢慢长大,如果她能坚持到皇帝亲政那一天,她作为皇帝的亲生母亲,肯定是会被放出去的。 实际上,她不需要等那么久。因为就在前年,刘腾死了。 刘腾是在司空的位置上病死的,时年六十岁。刘腾当时极尽显贵,死后朝廷的王公大臣们都去送葬,丧礼之隆重无出其右。 胡太后不关心这些,刘腾之死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人再看着她了。本来刘腾和元叉的分工是刘腾主内,元叉主外,互为表里专权擅事。刘腾在的时候,虽然没有对胡太后下毒手,但日常的防备还是很严的,胡太后基本没有机会私自接近皇帝元诩。刘腾死后,宫内再也没人有权势阻挡她,而元叉又是个只会贪图享乐,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的纨绔之徒,经常外出游玩留连不返,对胡太后的戒备情况漠不关心。现在胡太后不仅可以迈出宣光殿,甚至还可以在北宫和西林园内小范围走动。 胡太后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刘腾老奸巨猾,有他在,胡太后没有任何胜算。但元叉不同。她非常了解自己这个妹夫,不学无术好大喜功,政治上基本上是个小白,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 但她还必须非常小心,元叉手里还掌握着兵权,还有一些党羽在给他出谋划策。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她知道,最重要的棋子,就是她的儿子,那个小皇帝元诩。 她必须把元诩从元叉手里争取过来。 当时正值北魏的多事之秋,西北边镇反叛迭起,羽书频传。元诩已经十四五岁,也有些懂事了,害怕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当年母后听政的时候一片歌舞升平,换成姨父元叉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呢?于是元诩也有意向胡太后赔礼请罪,缓和一下母子感情。 去年中秋,元叉不在,元诩曾带着多位大臣到北宫朝见胡太后,胡太后设宴留饮。酒过数巡之后,胡太后见时机难得,可以试探一下,便于席中长叹不语。元诩见老妈有心事,赶紧追问原因,胡太后说,我自还政后被关在这里,多年来母子不能见面,还不如布衣百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去嵩山出家吧,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说完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头发,元诩见事不好,赶紧抱住胡太后的胳膊不让她动手,群臣也懵了,纷纷离座叩头苦劝。胡太后一看有效果,故意不依不饶,涕泪纵横。元诩便让群臣都退下,只留他和胡太后二人,母子抱头痛哭,各述离别思念之苦。 当晚,元诩便宿于太后宫中,与太后坐谈至夜。胡太后抓住时机,屏蔽左右,旁敲侧击地跟元诩说,自从元叉专政之后,朝纲大坏,以致人心愁怨盗贼四起。如果不早点除掉他,迟早会天下大乱,大魏的江山社稷也非常危险。儿子你怎么还不醒悟呢? 元诩开始还不相信,说姨父对我很好啊,经常哄我开心,怎么会是坏人呢。再说老妈你一直在内宫,咋知道这些的?太后说你还是个小毛孩,太容易被蒙蔽了。元叉所作所为天下皆知,可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大家担心你不相信,所以都没敢跟你说而已。 元诩回想了一下这几年的诸多事情,觉得老妈说的貌似有些道理。 老妈和姨父,他觉得还是老妈更值得相信一点。元诩最终决定跟老妈站在一起,干掉姨父元叉。 胡太后在政治斗争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她跟元诩说,儿子你先别急于动手,时间在咱们这边,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来。 元诩也很会演戏。之后的几个月,他并没有露出对元叉的丝毫不满,只是经常貌似无意地跟元叉说胡太后很想见自己,现在忧郁成疾,都打算去出家了,自己非常担心老妈的健康问题。元叉信以为真,想想这么多年太后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内宫,应该没什么威胁了,于是就跟皇帝说,宝贝外甥没关系,以后太后想看你就来看吧,咱们别管着她了,这样她心情好一点,就不会老想着出家了。 自此之后,胡太后终于重获自由,可以随便见儿子,甚至可以走出皇宫了。 但这还不够,胡太后知道,只要兵权还在元叉手里,自己的地位就不安全。 解除兵权说难也不难,皇帝一句话而已,但说易也不易,必须名正言顺,因势利导才行,避免元叉感觉到危险孤注一掷,做出一些不利的举动。 胡太后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出手机会。 上个月,机会来了。 元叉有个党羽叫元法僧,曾经担任益州刺史。元法僧仗着自己是宗室出身,在任上贪残暴虐,横征暴敛随意杀戮,引发民众反叛,并且招引南梁趁乱犯境。元叉没有办法,只好将元法僧撤职调回洛阳。 元法僧回到洛阳之后,大肆给元叉送礼,不仅并没有受到责罚,反而被任命为光禄大夫。没多久,又被元叉举荐为安东将军、徐州刺史。 这个元法僧别的本事没有,政治嗅觉倒是很高。刘腾死后,他逐渐感觉到朝廷的气氛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元叉骄恣无度,又没有什么心机,迟早会出问题,自己作为元叉一党,又有那么多前科,到时候肯定罪责难逃。 于是,一月十五,元法僧造反了,之后又驱赶着彭城的一万多百姓投奔南梁。 元法僧是你元叉举荐的,现在他举旗造反,虏我百姓,你元叉自然逃不过干系。 炮弹有了,谁来打呢。需要找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来开第一炮。 太后想到了高阳王元雍。 元雍现在的位置是丞相,排班在元叉之上,但元雍这个人识怀短浅,虽位居朝首,却一直畏惧元叉,对元叉唯唯诺诺。当初元怿之死,元雍愣是没敢出头阻止。 但元雍并不傻,现在的局势他看的也非常清楚,元叉迟早是要完蛋的,早点站队会有更多的政治资本。于是,元雍趁太后与帝在洛水游玩的时候,邀请二宫到他的府宅,屏蔽左右,共同商讨对付元叉的方法。元雍的看法跟太后一样,先想办法销去元叉的兵权,再翦除他的党羽,之后慢慢处理。 但元雍还是不敢直接在朝堂上面对面告元叉的状,万一没搞定,自己不是就成炮灰了么?当初于忠当权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干掉,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胡太后无奈,说那你随便上个奏章讨论元法僧叛乱的善后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好了,否则就不算你站到我们这边。 元雍终于鼓起勇气上了一个奏章,胡太后借题发挥,佯装不知元法僧的后台,厉声道:元法僧狂妄,胆敢叛逆朝廷!当初是谁推荐他来着?理当同罪处理! 元叉不知是计,而且本来他就理亏,于是赶紧上前检讨,说不好意思啊是我举荐的,可是我当初看这个家伙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他会叛变啊。事已至此,太后您看怎么办吧,要不我给您写个检讨书成不? 胡太后一看元叉中计,赶紧假惺惺的说,原来是妹夫你干的啊,那没事了没事了,自己人误会一场。不过这个篓子这么大,我们总得做个姿态给天下人交代啊,而且现在妹夫你权位太盛,难免会招致诽谤之言。要不你先把领军的职位交给你小弟侯刚暂管几天,自己用其它的职位辅政好不好?另外我跟皇帝申请一下,顺便给你升个官,封你做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令吧。 这一大串官名很诱人,而且侯刚又是自己人,看起来没啥可怀疑的。元叉脑回路简单,也没多想,赶紧谢恩。 玩这种政治游戏,元叉同学真的是小学生水平。 没过多久,新任领军侯刚就被赶出洛阳去当冀州刺史,结果刚上任没多久,第二封圣旨过来,罢黜他为征虏将军。侯刚最终死于家中。 之后,元叉另一个同党贾粲也被胡太后干净利落地干掉。贾粲是宦官,多年来一直协助刘腾和元叉监视胡太后,胡太后对他也是恨之入骨。但胡太后行事缜密,怕元叉党羽众多,在宫内下手会惊动内外,于是先将贾粲派出去当济州刺史,之后偷偷派武卫将军刁宣追上去,在驿所中把贾粲干掉。 就这样,胡太后除掉了元叉的左右羽翼,重新将兵权掌握到了自己手里。 但元叉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在朝堂内外飞扬跋扈,以侍中的身份自由出入内宫。反倒是胡太后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彻底拿下这个妹夫了。 侍中穆绍见太后犹豫,劝太后说,夜长梦多,最好尽快除掉元叉免生后患。宦官张景嵩跟元叉不和,隐忍多年,此时见元叉大势已去,便借工作之机,经常在元诩的爱妃潘嫔耳边煽风点火,说元叉对她有非分之心。潘嫔信以为真,哭着跑到元诩哪里去告状,而且生怕皇帝不信,又加了点推理,说元叉居心叵测,打算先干掉陛下你,再霸占美女我,望陛下早为留意。 枕边风从来就是立竿见影,元诩至此对这个姨父不再信任,主动跑去找老妈要求彻底除掉元叉。当时元叉不在宫内,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宫门紧闭,张景嵩在宫墙上宣读圣旨,撤了他侍中的职位。元叉大惧,赶紧回家找媳妇商量,让她去向姐姐胡太后求情。 但为时已晚。 四月,胡太后再度临朝听政,下诏追削刘腾的官爵,之后又把刘腾的尸体从坟里刨出来扔到野地里喂狗,家产全部没收,养子全部杀掉。元叉则是被一撸到底,削职为民。 由于妹妹苦苦相劝,胡太后还是没舍得对元叉下最后的狠手,毕竟不能让妹妹做寡妇吧? 但元叉这些年净干招人恨的事情了,一旦失势,那些大臣们岂能善罢干休。 黄门侍郎元顺曾因为刚直不阿,被元叉贬为齐州刺史。胡太后再次临朝之后,把他召回洛阳,升为侍中。一天,太后跟妹妹,也就是元叉媳妇坐在一起的时候,元顺指着元叉媳妇说,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治元叉的罪名?元叉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如果就此罢休,天下还有公理正义么?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开了。 过了几天,胡太后想给这件事找个台阶下,就跟侍臣说,刘腾元叉当年曾跟我要免死铁券来着,幸亏我没给他们,给了就可以免死了,所以大家还是放过元叉吧。中书舍人韩子熙正色道,篡逆这种大事,铁券有啥用?何况当初太后您没给他们铁券,跟今天不杀元叉有啥关系? 太后理了理思路,发现自己的逻辑好像是不能自洽。算了,这个台阶也用不了了。 墙倒众人推,自此之后,告元叉的奏章天天都有,其他都还好,严重的是有人告元叉企图谋反,说已经派他的堂弟元洪业到定州做准备工作去了,还打算联络河南鲁阳的一些蛮族到洛阳龙门附近骚扰,元叉来当内应。口说无凭,告状的人居然连元叉的亲笔书信都拿了出来。 谋反是灭族的大罪,这回胡太后有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元叉了,能保住自己的妹妹就不错了。何况皇帝元诩听信了潘嫔的话,也必欲致元叉于死地不可,天天去找老妈软磨硬泡。 胡太后没有办法,终于狠下心,命人将元叉赐死于家。元叉的堂弟元洪业听见风声提前逃走,隐姓埋名混入定州的六镇镇民之中。 元叉的父亲江阳王元继也被从监视萧宝寅的职位上召回来,废黜在家。 元叉死后,北魏朝野上下弹冠相庆,大家都认为大奸之臣已经被除掉,国家肯定又会安享太平了。 北魏的朝政大权从此也再次回到胡太后手中。 ---------------------- 【备注】关于元叉的名字:元叉在一些资料里又被写为元乂(yi)或元义。因为他小字夜叉,依据胡人的改名原则,本书采纳魏书的记载,以元叉为名。 第9章 排城难挡丑奴计 525年,四月,安定。 萧宝寅跟莫折天生对峙的时候,高平王胡琛也没闲着。豳州不好打,就回过头来先打泾州。这次来的除了宿勤明达之外,还有胡琛的心腹大将万俟(mo qi)丑奴。 泾州地处高平镇和豳州之间,本来都快被莫折念生的大将卜胡打下来了。结果卜胡回高平镇的时候被胡琛煽动镇民给干掉了,泾州这边才得以有喘息的机会。 当初朝廷派雍州刺史元志领兵向西攻打陇山的时候,还派了另一路大军也从雍州出发,由卢祖迁带领,向西北方向出六陌道去攻打高平镇,意图两路夹击莫折念生。 结果卢祖迁还在路上,就收到了元志兵败陇口和岐州失陷的消息,而且还发现高平镇也不再是莫折念生的地盘,莫名其妙变成胡琛的了。 军情发生重大变化,卢祖迁不敢贸然出兵,他跟部下商量了一下,先在泾水北岸的安定驻扎下来,等待下一步指示。结果这时候正赶上原来的西道大行台元修义酒后中风,迟迟没有新的指示过来,后来的萧宝寅也忙着对付莫折天生,没空理他,卢祖迁这只部队愣是在安定呆了半年啥也没干。 这次万俟丑奴和宿勤明达带领高平军主动来攻打泾州,卢祖迁被迫出兵迎战,结果没打过高平军,他只好仍旧退回安定,坚壁不战,同时派人向萧宝寅求援。 萧宝寅刚刚在黑水岸边大破莫折天生,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而且顶头上司京兆王元继受儿子元叉的牵连,也已经被调走了,现在西征大军的各项决策完全萧宝寅一个人说了算。萧宝寅听闻泾州战事不利,立刻率军北上支援,跟卢祖迁在安定会合,打算共同对付高平军。 合兵之后,萧宝寅简单算了一下,手里共有甲卒十二万,铁骑八千,比打莫折天生的时候多出近一倍,而高平军看起来远没有当初莫折天生的人多。 官军明显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萧宝寅这次颇为放松。 万俟丑奴的高平军驻扎在安定西北七里,两军都在泾水北岸,但高平军的地势要比官军高很多。 万俟丑奴明显比其他叛军将领要狡猾。他已经详细分析过萧宝寅和崔延伯大破莫折天生的过程,知道崔延伯厉害,不能硬战,所以先把营盘的防守工作做得非常扎实。 然后,就是每天派出一些轻骑到官军营前耀武扬威的骂阵。这些轻骑只管挑衅,一旦官军这边的骑兵大部队应邀出营对阵,他们就不骂了,转身就跑。官军骑兵追到敌方阵营门口,发现对方坚守不出,还躲在防御工事后面嗖嗖嗖地放冷箭,没奈何只好撤退回营。 这样搞了很多次,萧宝寅又有点儿烦了。这摆明了是要把官军往死里折腾啊。可是叛军防御工事坚固,地势又高,官军需要仰攻才能上去,要是直接进攻肯定吃亏。 萧宝寅召集帐下的各位将领讨论破敌方法,没想到这次崔延伯一反在马嵬的消极态度,主动请缨。他说领导你别烦,这帮毛贼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个营寨么,我有办法对付。 崔延伯不是吹牛,他能做到现在的位置,绝不是浪得虚名。实际上,他不仅个人战斗力强悍,还是个善于想办法解决问题的人。十年前他在北魏跟南梁的硖石之战中,就展示过他的本事。 当时,南梁游击将军赵祖悦偷袭北魏的硖(xiá)石城,进逼寿阳,北魏派李崇、崔亮发起反击。崔延伯当时在崔亮帐下干活,受命固守下蔡,掐住淮河水路,目的在于阻挡南梁军队增援,同时也防止赵祖悦逃跑。命令很明确,但淮河太宽广,完全守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崔延伯有办法。他命人去找来很多车轮,去掉外圈,将车轮的辐条削得尖尖的,两两一组固定,再用竹子搓成竹绳,把这些刺猬似的无圈车轮串起来,横在水上作为拦障,两头用辘轳控制,可以随意收放以防止敌军破坏。这种方法简单有效,而且极其阴狠,南梁水军对此一筹莫展。崔延伯一共做了十多道这样的拦障,成功阻止了南梁援军西上增援。魏军得以水陆并进夹击硖石,活捉赵祖悦。 硖石一仗崔延伯功勋卓着,直接就被升为平南将军、光禄大夫。当时萧宝寅也在北魏军中,对崔延伯的手段十分佩服。 这次崔延伯又打算整出个新鲜东西给大家见识一下。 他知道现在的问题所在,万俟丑奴营寨坚固,又居高临下,直接派骑兵过去伤亡会非常大,必须要步兵的强弓硬弩支援才行。但步兵的这些装备相对沉重,机动性很差,一旦在移动过程中被敌方弓骑兵骚扰,基本没有反抗能力,完全变成活靶子。 崔延伯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步兵在移动过程中最脆弱,那我造个移动城墙保护他们往前走就好了。 于是崔延伯让人制造了很多大盾牌,内部用锁柱相连,让身强力壮的军士背着齐步向前走。盾牌后面跟着的是攻城设备和辎重,外围用骑兵和步兵防卫。崔延伯给他的新发明起了个名字,叫做排城。 排城其实有点像古罗马的盾牌乌龟阵,但规模更大,类似于一个可以移动的营寨。 准备完毕之后,萧宝寅和崔延伯率军掩护着排城离开安定向西北出发,顺坡而上,步步为营,逐渐逼近万俟丑奴的高平军阵地。 万俟丑奴发现官军出动,立即派骑兵出去骚扰拦截。但排城外侧都是高大的盾牌,骑兵的弓箭根本没有效果。排城移动速度虽慢,但步伐坚定,势不可挡。 几路高平骑兵过来,都没有阻止排城的前进,还被排城内的弓弩射伤不少,只好狼狈地跑回去。再后来高平军好像放弃了,也不派人出来骚扰了。 排城就这样缓慢地向前移动。几个时辰之后,终于挪到了万俟丑奴的营地前。 崔延伯见距离差不多了,挥手指挥排城落地,步兵开始部署攻城设施,准备开战。 这时,高平营内突然有数百骑兵冲出来,他们手里举着文书高喊别打别打,我们投降啦。 萧宝寅和崔延伯有点儿懵,莫非是万俟丑奴的部队慑于排城的威力害怕了,打算主动缴械投降?官军人多,不怕他有诈,于是命令把排城打开一个口子,放降兵的首领进来。 几百名骑兵留在排城的西门外百步左右的敌方,为首一人下马步行进入排城,毕恭毕敬地将手中文书呈给萧宝寅的亲兵。 萧宝寅从亲兵手里接过文书,还没来得及打开,突听外面喊杀震天,宿勤明达的骑兵在东北方向突然发起冲锋,刹那之间就冲到围城东侧近前。与此同时,西边的数百诈降骑兵也从身后抽弓取箭,一轮齐发,放倒了排城前面的一排守兵。营寨后面,万俟丑奴的大部队也倾巢而出。 贴近偷袭,两路夹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崔延伯见事不好,知道中计了,他挥刀干掉了送信的敌军,命令官军立刻将围城紧闭,坚守拒敌。西面交给萧宝寅了,自己带领骑兵迎战宿勤明达。 崔延伯果然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如此被动情况下依然镇定迎敌,他一马当先,没多久就杀退了宿勤明达部队的进攻。 但这时,排城被攻破了。 西边的敌人距离实在太近,排城守军猝不及防,被敌人先下手干掉了不少人。手忙脚乱之下,盾牌之间参差不齐,倒卧相间,破绽迭出。叛军趁乱杀入排城,纵马驰骋,刀砍箭射,开始了对步兵的大肆屠杀。萧宝寅在亲兵的冒死护卫下才得以逃生。 萧宝寅和崔延伯见败局已不可挽回,无奈只能放弃排城,退保安定。 这一战,官兵死伤将近两万,辎重器械更是损失惨重。 崔延伯这辈子从没打过这么惨的败仗。南朝大将尚且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谁料想这次居然在几个毛贼手里翻了船。 崔延伯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个面子不挽回来以后就没法混了。他不再理萧宝寅,开始闷头修缮甲兵,挑选骁勇,再次从安定出发西进,在敌营之外几里地的敌方扎了一个新的营寨。稍事休整之后,崔延伯没有跟萧宝寅请示,直接出兵去跟万俟丑奴干架。 这次不用任何花哨的东西,坚兵铁马,直接干。崔延伯火力全开,战斗力爆表,马到之处,无人能挡,带领部队一个冲锋就杀到高平军防线之内。万俟丑奴大破排城之后,没料到官军会这么快就卷土重来,防守上有些松懈,高平军一时大乱,顷刻之间数座营寨被官军踏平。 崔延伯在乱军之中横刀立马,红着眼睛,到处寻找万俟丑奴。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胜利在望之际,又出岔子了。原来高平军将领们只顾逃跑,起先抢劫的珠宝财物散落一地。崔延伯的士兵虽然打仗勇敢,纪律性却很不好,此时看到地上到处都是宝贝,都不想着打仗了,纷纷从地上抢东西往自己腰包里塞,队伍很快就变得混乱不堪。 战场上出现这种事情是要命的。 万俟丑奴回过神来,发现来劫营的官军人数比上次排城的人还少,也就一两万人,而且这会儿都在埋着头忙着捡珠宝财物,阵型涣散,于是趁机迅速组织队伍开始反击。高平军毕竟人多势众,没多久战场形势就开始出现逆转,官军最终被高平军击败,阵亡超过一万人。 崔延伯身中流矢而亡。北魏一代骁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挂了。 战报传回,萧宝寅大惊失色。崔延伯是国家二品大员,他的牺牲可不是小事,况且两次大败,损兵折将三万有余,想瞒也瞒不住。萧宝寅只好坚守营寨,严令各部不许私自出兵,同时派人将战况飞报朝廷,忐忑不安地等待处分通知。 但萧宝寅这次运气很好,朝中的胡太后刚刚复出不久,正在报复式放纵玩乐的时候,每天宠幸郑俨、徐纥、李神轨这些面首,夜夜笙歌志得意满,只喜欢听好消息,谁说坏消息就跟谁急。所以萧宝寅的战报还没有送到胡太后手里,被下面的官员给压下了。胡太后询问战况的时候,这些官员为求媚上,不言实情,只说贼兵势弱,不日即可平定。于是胡太后就没有深究。 虽然萧宝寅没受到任何处分,但不好的一面是,因为胡太后认为西北平叛过程很顺利,所以也不再给他增兵了。 萧宝寅只能靠着手里剩下的这些兵将,继续跟万俟丑奴对峙。 第10章 荡寇方知于谨强 525年,六月,五原。 北讨大军的中军帐内,于谨正在同贺拔胜等人聚在一起讨论突围方案。 元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筹莫展。 五原城外到处是破六韩拔陵的部队。他们已经被包围很多天了。 跟西面平叛过程有攻有守的局势不一样,北面的官军一直处于战略防守状态。破六韩拔陵虽然痛失副帅卫可孤,但势力依旧在迅速发展。现在六镇的大户,东西部敕勒共十几个部落,均已归附叛军。 唯一一个特殊的,是斛律金所在的敕勒斛律部。斛律金当初放走贺拔胜之后,回去只说没追上,当时卫可孤也没有深究。但斛律金暗地里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去年十月卫可孤被刺之后,叛军内部一片混乱,斛律金趁机带领本部落族民离开怀朔,投奔了驻守云中的朔州刺史费穆。 当时朝廷的北讨大军全部退回长城以内,只留费穆一只部队固守云中,作为官军在长城外的最后一个据点。费穆这段时间招抚离散,四面拒敌,局面非常艰苦,但依旧在勉力支撑。前不久,贺拔胜刚来投奔,告知他宇文肱组织乡勇偷袭卫可孤得手,现在卫可孤已死,请他趁机出兵攻打武川。费穆高兴的同时又默然苦笑,卫可孤死了固然是好事,但武川毕竟还在叛军手里,云中的兵力太少,守城都捉襟见肘,主动出击基本就别想了。不过派人过去接应下宇文肱还是可以的。于是便下令召集骁勇之士跟贺拔胜赶去武川南河。结果人还没集齐,贺拔允和贺拔岳随后就到了,大家这才知道后续战事不利,贺拔度拔战死,其他人已经逃散。贺拔胜大哭一场,但事已至此,再回武川已经没有意义。兄弟三人便留在费穆军中。 斛律金率部来到云中之后,费穆喜出望外。斛律金的部落也是敕勒的大部落,这次能够离开叛军回归朝廷,意义重大。于是费穆立刻将喜讯上报朝廷。朝廷也很高兴,不再计较以前斛律金投敌的事情,还给他升了官,封为第二领民酋长。 领民酋长职位由北魏所设,主要授给依附朝廷的少数民族首领,分为第一领民酋长(从三品)、第二领民酋长(从四品)、第三领民酋长(从五品)三种。相比之下,斛律金原来所任的军主只不过是从七品。 斛律金谢过费穆,随后见过贺拔胜三兄弟,互相寒暄感慨一番,之后便带领本部族民在云中附近驻扎下来。 这段时间,官军也一直在遵循元渊的策略,在长城内积极练兵布防,没有主动出击。 从今年三月开始,北方形式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来胡太后再次临朝之后,觉得北方叛乱问题已经拖得太久了,为求迅速解决问题,想到了一个很大胆的主意。 她决定请柔然来帮忙,共同剿灭六镇叛军。 防御柔然可是当初设置六镇的主要目的,现在居然要请求曾经的敌人来对付六镇,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柔然可汗阿那瑰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六镇一直是柔然的眼中钉肉中刺,有这样的好机会焉能放过。于是阿那瑰亲自带领十万柔然精兵,出其不意,突然从后方对六镇的叛军发动袭击。 破六韩拔陵没料到北魏政府会做出这样的疯狂决定,加之柔然过来的都是精兵,战斗力强悍。叛军措手不及,从武川到怀朔接连战败,只好纷纷弃城撤退,最后一直被打到老家沃野。柔然连胜多场,开始停下来犒赏士卒分配战利品,暂缓了进攻的节奏,破六韩拔陵得以稍事喘息。 这时,元渊坐不住了,他毕竟才是正牌的北道大行台剿匪总司令,匪徒要是就这样被柔然给打没了,自己还能干啥?他即刻率众从平城出发,越过长城,一路向西扫荡叛军残余部队。 破六韩拔陵很生气,柔然欺负我也就算了,官军居然也敢趁乱过来打秋风。我打不过柔然还打不过你元渊么?他听闻元渊已经到达五原,便调集兵力,回头开始猛攻。叛军们把对柔然的怒火都发泄到官军身上,将元渊的部队打得落花流水,只好退守在五原城内不敢出来。 更狠的是,破六韩拔陵在攻打五原的同时,还派遣另一支部队绕到西边去攻打云中。元渊出发的时候,信心满满,为提高战斗力,他把贺拔三兄弟和很多精兵都从云中抽调到自己帐下。现在的云中城内已是无兵无将、弹尽粮绝的状态,很快就支持不住了。费穆思虑再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弃城南逃。他没敢直接回朝廷,而是先到秀荣投奔了尔朱荣。尔朱荣当时正在招募贤士,听闻费穆大名,遂热情款待,还主动花钱替他在朝内疏通。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费穆回朝请罪。由于尔朱荣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费穆也确实独自坚守云中很长时间,功劳卓着,所以朝廷也没有追究。 不过对于元渊而言,云中失守,相当于回平城的主要道路被封死了。他现在孤军深入,有进无退,形式非常不妙。 元渊读过兵书,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不能尽快打破局面,很有可能会挂在这里。 打仗原来只是在兵书上看着好玩而已,真的亲临沙场进入角色,当真是处处凶险,步步杀机。自己厉兵秣马准备了这么久,依然出来就打了败仗。也怪自己过于自信,如果李崇老爷子在的话,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但至少应该不会这么被动吧。 好在他身边还有于谨。 于谨依然沉静如水,并没有任何慌张的神情。他不仅熟读兵书,而且实战经验丰富,是个真正见过大世面,直面过生死的人。 当年于瑾曾率轻骑百人出塞侦察,在一座小山附近突然遭遇敌方数千名敕勒铁骑。于谨知道众寡悬殊,逃是逃不掉的,只能智取。便让手下众人分散到山坡各处策马扬尘,又派人到山顶假装指挥,显示己方人数众多,且已做好埋伏,想用空城计把敌方吓跑。敕勒骑兵虽然怀疑有伏兵,但这帮人平素骁勇善战,根本不知道害怕,依然继续进逼。 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基本就大脑短路绝望等死了。 于谨不是一般人。 一计不成就再出一计,于瑾知道自己在塞外颇有威名,敌方就算不认识他的人,也应该认得他的马,便命两名手下骑自己的两匹战马突然冲了出去。于谨的战马一紫一黄,很容易辨识,敕勒骑兵以为是于谨本人要逃跑,便争先恐后地去追。于谨等敌军都过去之后,立即集合本部人马从后面冲出,射杀追兵。敌军来不及回马组织防守,顿时队伍大乱四散奔逃,于谨的部队大杀一通之后从容撤退。 眼下的形式虽然不是太好,但远没有当年那么严峻。 于谨盘算了一下,当下官军只是士气不太高而已,人数依然够用,粮草辎重也很充足,现在又有柔然作为援军,如果好好筹划,足以一战。眼前的问题是部队都挤在五原城内,调动部署非常困难,战略战术也难以施展。既然怀朔已经被柔然给打下来了,官军还是到那里更好。 贺拔胜等人同意于谨的观点。他们在怀朔防守了一年多的时间,比于谨更了解那里。 于谨把建议报告给元渊,元渊也同意了。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是现在外面已经被破六韩拔陵给围得严严实实,想出去恐怕不太容易。 贺拔胜是突围专业户,这种露脸的机会绝不会让给别人,于是拍拍胸脯站出来说,小意思,我来给大家开路就行了。 贺拔胜于是在军中招募两百多名骁勇之士,打开云中的东门出战,大败破六韩拔陵的围城部队,斩首上百人。破六韩拔陵的部众都听过贺拔破胡的威名,眼见贺拔胜如此神勇,谁也不想让自己的人上前送死,纷纷后退,在东门外让出一个缺口。 于谨趁机调动大军,出东门向东北方向的怀朔进军,贺拔胜领军殿后。破六韩拔陵派人追击数次,均被贺拔胜击退。 叛军依然不依不饶,一直尾随在官军后面寻找袭击的机会。 于谨觉得这样不行。怀朔镇城距离五原大概百里有余,官军辎重甚多,行军较为缓慢。时间长了恐怕会有所闪失。必须狠狠地打一次歼灭战,彻底断了叛军追击的念头。 于是于谨和贺拔胜在退路两侧设下伏兵,等后面的追兵进入包围圈之后,三面夹击,三下五除二就将追兵歼灭殆尽。 这队倒霉的追兵是敕勒的斛律野谷禄部,一向以彪悍闻名,没想到这次撞到于谨的枪口上了,顷刻之间精锐尽灭,斛律野谷禄本人也死在乱军之中。其他追兵见此情景,再也不敢靠近。元渊的部队得以顺利进入怀朔。 到了怀朔之后,于谨分遣队伍安营扎寨,镇城内外协同一体,防守工作做得非常扎实。同时,他对下一步的战略也已经有了初步的筹划。 于谨找到元渊,跟他说,现在叛军人数众多,光用武力是无法彻底解决的,总不能把六镇的人全杀光吧。我知道叛军内部有很多部落造反的意愿并不坚定,只是单纯的头脑发热或随大流而已,不如派人去悄悄劝说他们,跟他们讲明白利害关系,肯定可以离间成功。到时候破六韩拔陵变成光杆司令就好处理了。 元渊一听,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兵法中的上上策啊。不过这个只在书上见过,现实中真会有这种好事么?另外派谁去也是个问题,那帮叛军野蛮的很,各个部落语言又不通,别说劝降了,能顺利打个招呼不被砍死就不错了。 于谨说大王别担心,这个我也想好了。不用别人,我去就好。 原来于谨还有一手本事没跟大家展示过,就是精通北方多个部落的语言。他没带随从,也没带武器,单人独骑去拜访各个叛军部落首领。 于谨很了解这些叛军,他们都是尚武的部落,敬重英雄豪杰,因此越是这种大胆的行为反而越安全。况且此时叛军已经处于劣势,先是被柔然打得锐气尽失,上次斛律野谷禄部被歼也让他们心惊胆寒,现在正是劝降的好机会。 不出所料,劝降的过程相当顺利,除了被卫兵吓唬了几次之外,于谨基本没遇到任何危险。于谨口才过人,充分利用了现在的局势以及叛军内部存在的诸多矛盾,对叛军酋长晓以恩威祸福,很快就说服了西部敕勒酋长乜列河,乜列河决定即刻率本族三万多户投降元渊。其他还有几个部落表示要考虑考虑。 元渊闻言大喜,马上要过去亲自迎接乜列河。 于谨说大王你先别急。兵不厌诈,这个乜列河是不是真投降还不好说,大王贸然过去可能会有危险。即使是真投降,这么大的动作也肯定瞒不过破六韩拔陵,他势必会带兵阻止。如果叛军先占据险要地形,我们打起来会很困难,不如顺势用乜列河部作为诱饵,等破六韩拔陵离开险要之地,击败乜列河回营的时候我们再出击,必能一战成功。 元渊一脸懵圈地看着于谨,心说这个家伙咋如此腹黑,怎么啥鬼点子都能想出来?这不是拿乜列河跟破六韩拔陵兑子么?不知道乜列河发现自己被卖了会不会找他拼命。 不过既然于谨都计划好了,而且看起来很周密,元渊也就同意了。 不出于谨所料,破六韩拔陵得到乜列河倒戈的消息之后大怒,率众在路上据截击乜列河。破六韩拔陵的部队人多,而且占据了险要地形,很快就结束战斗,把乜列河的部众全部俘虏。就在叛军准备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准备回营的时候,于谨和贺拔胜突然领兵从侧面杀出,叛军刚打完胜仗正在松懈之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伍很快就被击溃,破六韩拔陵无奈只好下令扔下战利品撤退。于谨大获全胜,领着乜列河的部众回到怀朔向元渊复命。 乜列河不知自己刚被当了诱饵,只道是于谨领兵来接应他,救他部众于水火之中,因此对于谨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他又到大营见过元渊,俯首谢罪。元渊安慰了几句,让他仍带着本部族人在附近驻扎,协助官军防守。 有乜列河作为榜样,后续又陆陆续续有多个部落投靠元渊,形式开始发生逆转,破六韩拔陵越来越被动。 这时,柔然那边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开始全力进攻沃野。破六韩拔陵硬着头皮领兵出战,被柔然打得大败,部下将士死伤甚众。破六韩拔陵觉得实在打不过柔然,没法再待在黄河以北了,便集合剩下的部队以及愿意跟随他的六镇镇民,打算南渡黄河再谋出路。 于谨敏锐地发现了叛军的动向,知道给叛军致命一击的时刻已经到了。他说服元渊出动了全部兵力,又联络了将军李叔仁的部队在黄河南岸作为配合。当破六韩拔陵部众渡河将近一半的时候,两岸官军同时杀出,纵兵邀击。两面夹击之下,叛军再也无力抵抗,只好大批大批地丢掉武器投降。破六韩拔陵势穷力竭,带着数百亲兵逃入大漠深处。 这一仗干净利落,叛军前后投降的总人数超过二十万,破六韩拔陵的叛乱终于在元渊和于谨的手中被彻底平定。 第11章 太行山中枭雄起 525年,九月,秀荣。 尔朱荣刚收到手下情报人员发回来的密信。就在上个月,燕州的上谷郡(位置在今天的河北省怀来市附近)又出现了新的叛乱,匪首名叫杜洛周,他沿用破六韩拔陵的年号真王,正在攻打周边各处郡县。目前朝廷已经派幽州刺史常景和幽州都督元谭领兵前去征讨。 尔朱荣看过之后,把密信转交给身边的元天穆。 元天穆是朝廷新任命的西北道行台、征虏将军、并州刺史。但元天穆上任之后,很少呆在自己的治所办公,反倒经常跑到尔朱荣这里做客,两人差不多是形影不离,日夜商讨军国大事。 尔朱荣是去年元渊平定六镇之乱的过程中结识元天穆的。当时元天穆奉旨北上劳军,路过北秀容的时候,得到了尔朱荣的热情款待。两人见面之后特别投缘,干脆直接摆案焚香拜了把子。当时元天穆三十五岁,尔朱荣三十一岁,所以尔朱荣一直把元天穆当成大哥对待,非常尊敬。 元天穆到的时候,恰逢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要联系卫可孤讨论合作的事,结果卫可孤提前被宇文肱和贺拔度拔在武川南河岸边设计给干掉了。尔朱荣得到消息之后有点儿晕,感觉这叛军大元帅有点脆啊,咋说挂就挂了。他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打算,而且他也没把元天穆当外人,便倾心向元天穆请教。 元天穆说兄弟,这是天意啊。现在天下虽然不太平,但我大魏的帝祚尚在,没那么容易被推翻的。自古以来造反都是高风险的事情,名不正言不顺,成功率极低。朝廷现在正值倾危之际,急需能臣辅佐,贤弟如此英才,不如趁此机会招募骁勇扩大势力,以朝廷的名义去扫荡匪寇,拯生灵于涂炭,扶社稷于将倾,以成魏武晋宣之事。 一席话让尔朱荣醍醐灌顶,佩服不已,心想果然还是天穆大哥有文化,站得高看得远。乱世之中发展自己的势力是最重要的,打着朝廷的旗号又占据政治优势,不会早早就被当成靶子干掉,等实力强大了之后再考虑后面的事情也不晚。于是他把尔朱兆叫过来痛骂一顿,命令他严守秘密,不许再跟任何人提及曾经联系叛军的事。之后尔朱荣便开始闷头发展势力,经常出兵打击周边的小规模叛乱,锻炼人马,同时积极向朝廷表忠心邀功,再也不想举旗造反的事情了。 尔朱荣目前的官职是秀荣第一领民酋长。这个职位是从他高祖那里继承过来的,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尔朱荣所属的部落被称为契胡,属于五胡之中羯族的一支,整个部落大概有八千多户,尔朱荣一家世代是这个部落的酋帅。由于一直居住在秀荣尔朱川,所以就用尔朱作为姓氏。 北魏为了提高国家凝聚力,弱化部落的影响,从道武帝拓跋圭开始就推行解散部落的政策。到目前为止,国内的鲜卑族部落已经基本解散得差不多了,但其他民族还有一些没有完全解散的情况,典型的就是敕勒(也叫高车)族和契胡族。 对于这些部落,北魏朝廷专门设置了领民酋长这种官职,其中第一领民酋长的官阶对应于从三品,差不多相当于州刺史,权力还是比较大的。 现在尔朱荣的辖地方圆三百里,历经数代的积累和经营,现在他可以算是家资巨富,财力充足,牛羊驼马弥漫川谷,不可胜数。 秀荣边界的高山上有三座天池,池水清澈深不见底,周边的人都称之为祁连池。有一次尔朱荣跟老爸尔朱新兴一起到祁连池游玩,突然听到四周传来萧鼓之音。尔朱新兴便跟尔朱荣说,儿子啊,我们族里有个古老的说法,凡是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将来都能当大官。我已经老了,估计当大官的就是你了,你要努力进取以应此兆。 这个现在家长都不屑于用的套路居然效果颇好,从那之后,尔朱荣将老爸的教诲牢记在心,时刻自勉自励。 但当时是和平年代,想锻炼队伍打怪升级也不太好找合适的机会。 尔朱荣有办法,他平素喜好射猎,每次带领部众设围打猎的时候,便趁机练习排兵布阵,号令严肃,有不听指挥的就直接砍了,所以手下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同时尔朱荣也非常喜欢接纳英雄豪杰,时值北方边乱,六镇很多豪杰都避乱来到秀荣,尔朱荣统统热情收留,随材任使。 得到元天穆的指点之后,尔朱荣更加明确了发展方向,毅然散其畜牧资财,广纳豪杰,势力迅速扩大。 不久前,听闻破六韩拔陵兵败黄河岸边,尔朱荣心中暗自侥幸,更加坚定了继续走元天穆路线的决心。 但破六韩拔陵的叛军不是已经被元渊搞定了么,这次上谷的叛乱又是怎么回事呢? 元天穆在朝廷中耳目众多,有很多第一手情报。他一看密信的内容就知道大概的原因了,便跟尔朱荣详细解释了一下。 原来元渊和于谨在黄河岸边击溃破六韩拔陵之后,六镇叛乱已经基本被平息了。可是参与叛乱的镇民总计有二十多万,这些镇民虽然已经投降,但人数太多,如何安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搞不好会出乱子。 元渊身处前线,了解六镇的情况,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六镇镇民叛乱,直接原因是饥荒乏粮,根本原因则是身份落差和对前途的绝望。如果要妥善安置镇民,必须同时解决好这两个问题才行,否则很快还会有更多的破六韩拔陵站出来。 元渊跟行台仆射元纂商量了一下,给朝廷上了个奏章,申请在恒州以北再设立一个郡县,专门用来安置这些投降的镇民,便于根据需要进行赈济和安抚,同时将这些人的身份由兵户改为民户,取消掉强加的兵役责任和对镇将的人身依附,从而彻底平息掉镇民的思乱之心。 元渊的奏章有理有据,成本低可操作,结果递上去之后,迅速被朝廷给否了。朝廷派黄门侍郎杨昱过来传旨,要求他即刻将这些投降的镇民遣送到河北的冀州、定州、瀛州一带,作为营户安置,不得停留。 营户是当时北魏政府用以安置俘虏的措施。营户归军队管辖,主要从事耕田、畜牧、匠作等生产劳动,生产成果大都充作军队给养,其身分低于平民。 元渊得知朝廷的决定之后扼腕叹息,如此一来,镇民的温饱和身份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重了,恐怕这些人很快又要为了生计再次闹事。 朝廷如此决定,其实元渊也要负相当的责任。这个说来话长,原来元渊在洛阳的时候,风流倜傥,生活也不慎检点,跟城阳王元徽的老婆于氏私通。按说元渊比元徽要高一辈,这样做实在不太合适。元徽得知被绿,勃然大怒,但老婆于氏的婆家是鲜卑大族,根深叶茂实在惹不起,只好把怨气都转到元渊身上,闹到皇帝那里请求主持公道。这种皇族内的丑闻当然没法放到朝堂大殿里公开讨论,皇帝便让丞相高阳王元雍主持宗室会议确定如何处理。本来元渊当时都要被提拔当殿中尚书了,被元徽这么一搅和,尚书也没当上,最后的结果是撤掉官职,以广阳王的身份回家歇着,直到这次六镇叛乱才再次被启用。 这个惩罚不痛不痒,元徽非常不甘心,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由于元徽曾经是清河王元怿的亲信,胡太后专政之后,因旧情人的原因,颇为信任元徽。元徽乘机抓住一切机会诋毁元渊。不管什么建议,只要是元渊提出来的,元徽会坚决站出来唱反调,这次安置镇民的方案也是因为元徽带头反对才被否掉的。 最后一个可以安定北境进而保住北魏政权的机会,就这样被元徽公报私仇给毁掉了。 镇民作为营户被安置到河北时差不多是七八月左右,当时正值河北一带遭遇水旱灾害,官军自己都粮食紧张,没人管这些新来的下等人。镇民们没有粮食可吃,被逼无奈之下只好聚集在一起四处流亡乞讨,变成流民。六镇流民人数众多,原来又都是民风彪悍的北族,逆境之下很容易再次出现人心思变的情况。从这个角度看,这次上谷的叛乱实在是意料之中。 尔朱荣听完元天穆的解释,也颇为感叹,他一方面颇为佩服元渊的远见,另一方面也叹息朝廷现在任人唯亲目光短浅。不过这样也好,对英雄豪杰而言,乱世才有发展的机会,尔朱荣就在等待这样的大环境。 上谷离秀荣还很远,所以尔朱荣一边在紧密关注局势的发展,一边加紧招兵买马广纳人才,同时积极出兵协助朝廷维护治安。 尔朱荣在军事方面堪称天才,杀伐果断,御众严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非常强悍,本来秀荣周边也有一些叛乱势力打算趁机闹事,都被尔朱荣一一给灭掉。秀荣及并州和肆州一带成为难得的相对安定的地区之一。当时北魏国内各地叛乱频仍,而朝廷宗室诸王,除了元渊之外很难找到其他能打的,胡太后也很苦于无人可用,此时发现尔朱荣是个可以有能力的干将,于是大加赏赐,先后加封尔朱荣为直阁将军、冠军将军、散骑常侍,赐爵安平县开国侯,指望尔朱荣能帮助自己扫清叛乱匡扶社稷。 尔朱荣在元天穆的帮助和指导下稳步发展着自己的势力。 十二月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敕勒酋长斛律金前来投奔。尔朱荣久闻斛律金大名,大喜过望,亲自出门把斛律金迎接进府内。 原来斛律金率部回归朝廷之后,根据朔州刺史费穆的安排,带领部众在云中附近驻扎。后来费穆弃城逃回洛阳,斛律金担心部落安全,也帅众离开云中南下。为躲避战乱,他们一直在太行山中迁移。部族中老幼较多,行军速度较为缓慢。几天前,他们刚刚到达桑干河北岸的黄瓜堆附近。由于一直在山中行军,情报不通,斛律金还不知道破六韩拔陵被击败的消息,更不知道杜洛周再次反叛的后续情况。 敕勒族久居北方,族人们都不愿南下太远,所以到了黄瓜堆之后,斛律金打算带领部众停止南下,开始沿着桑干河东进去投奔燕州。结果刚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杜洛周的叛军。 杜洛周本来是率众攻打燕州州城的,但燕州刺史崔秉具城固守,颇为顽强。杜洛周久攻不破,便开始绕过燕州州城到周边村镇四处抢掠,结果正碰上斛律金的队伍。 杜洛周的叛军人多势众,而且此刻正值饥渴之际,跟狼群一样,看到前方有大批人马辎重,也不管是官军还是百姓,一拥而上大肆杀掠。斛律金没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危险,未作任何准备,兼之众寡悬殊,顷刻之间族人就被杀散,斛律金身负多处重伤,犹自举刀顽抗。哥哥斛律平见势不好,强拉着斛律金逃离战场。部族已没,斛律金无处可去,闻说尔朱荣正在广纳豪杰,便辗转来到秀荣投奔。 尔朱荣听完前后经过,也是唏嘘不已。他安慰了斛律金一番,逝者不可追,多想无益,尔朱荣让斛律金只管留在自己的军中修养,不要再想族人的事情了。 由于斛律金本身已是领民酋长,属于朝廷命官,为了明正言顺的接纳他,尔朱荣上表朝廷汇报了相关情况,同时建议任命斛律金为别将,协助自己保障秀荣周边的安全。别将是北魏军中五职之一,位在统军之上,仅次于都将,属于比较高的军职。胡太后正在想方设法笼络尔朱荣,所以一切准奏。 乱世之中好升官,之后尔朱荣又接连平定了多处叛乱,官职也越来越大,从冠军将军到平北将军、北道都督,再到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博陵郡公,增邑五百户。 秀荣的地理位置也非常好,北有长城,东有太行,西边又有汾州和两夏州挡着,跟各处的叛军主力部队都没有直接接触,尔朱荣趁着天时地利专心发展升级,等待着自己大展身手的机会。 第12章 居庸关上血如霜 526年,正月,居庸关。 杜洛周在上谷举旗造反已经将近五个月了,这段时间他重现了当年破六韩拔陵的盛况,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发展非常迅猛。 杜洛周原来是六镇之一柔玄镇镇民,他曾经追随破六韩拔陵起义,起义失败之后跟其它投降的镇民一样被安置到河北,再后来迫于饥馁也一样随大家流亡。流亡到上谷一带的时候,杜洛周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天气还暖的时候都如此缺衣少食,入冬之后肯定更没活路。反正都反过一次了,再反一次也轻车熟路。于是他一狠心,重新竖起造反大旗,沿用破六韩拔陵的年号,召集各处流民再次奋起反抗。六镇的流民们此时都处于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境况,一看有人领头带着大家去抢粮,很快便从各地聚集过来,附近很多生活不下去的百姓也纷纷投靠,叛军人数很快就达到数万之众。 聚集起部队之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带领大家结伙出去抢钱抢粮抢地盘,这样才能保持人心不散。上谷地处幽燕之间,到幽州和燕州差不多远,但问题是南下幽州需要先攻破居庸关。现在叛军部队刚成型,战斗力还不够,杜洛周试探了一下居庸关的防守,发现硬攻基本是没可能的,于是他调转方向往西去攻打燕州。这次叛军比上次北镇叛乱的时候更加差劲,不光攻打燕州的治所广宁城,还在周边大肆抢掠,不管官军平民,统统抢光杀光烧光。 燕州刺史名叫崔秉,出自博陵崔氏。崔秉为人壮侠,虽然有些喜欢贪财的小毛病,但守城这种大事绝不含糊。崔秉一看叛军要来攻打广宁,立刻组织官军婴城固守,同时飞书向朝廷告急。 朝廷听闻上谷出现叛乱,第一反应不是派兵去救援燕州,而是要先挡住叛军南下的路线,防止京城腹地受到威胁。一旦叛军向东南方向经居庸关穿过太行山,就可以到达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地带,甚至直抵首都洛阳,这个风险可太大了。 于是朝廷马上任命幽州刺史常景为行台,让他跟都督元谭一起,在上谷南侧长城沿线组织防御,务必阻止杜洛周的叛军南下。常景领命,立刻将幽州各县的百姓都集中到县城之中,从卢龙塞到居庸关沿线的各处关隘都安排了重兵把守,都督元谭则屯兵驻守居庸关,严阵以待。 崔秉只是起了个报警的作用,广宁守城的事情还得自己扛着。 应该说,崔秉守城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在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一直在全力坚守,没有给叛军任何机会。 这时崔秉的次子崔仲哲回到了洛阳。他前段时间跟着广阳王元渊到六镇去平定叛乱,没有留在父亲身边。现在平叛的任务胜利完成,崔仲哲也从元渊的军中回朝复命,以军功被朝廷赐爵封为安平县男。崔仲哲听说幽燕之地叛乱再起,父亲已经被围在燕州好几个月了,现在生死未卜,不禁心急如焚,他在朝廷上泣诉请求派自己回燕州去对付杜洛周。胡太后觉得这个小伙子忠孝可嘉,于是任命他为别将,让他先到都督元谭那里报道,协助元谭守城平叛。 崔仲哲刚到军中,还没来得及说服元谭派兵去解救燕州,情况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幽燕的东北方向是安州,当时北魏政府被北方和西方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财政吃紧,便开始大肆克扣其他各处的军队粮饷。造反这种事情是有示范效应的,现在正值数九寒冬,安州的石离、穴城、斛盐三地戍军缺衣少食,不堪饥寒,于是也决定反了算了,聚众两万多人打算去投奔杜洛周。 杜洛周得到消息非常高兴,立刻放下攻打广宁的事情,亲自带兵去接应这些新生力量。 杜洛周如此重视这些新投奔的官军,不光是因为这些正规军的加入可以壮大自己队伍的人数和声势,更重要的是,这些正规军原来的驻地都在长城沿线,起义之后顺势拿下了多个长城关隘作为给杜洛周的见面礼。这相当于在卢龙塞到居庸关的钢铁防线上打开了几个缺口,居庸关的地形优势瞬间不复存在,再也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第一雄关,而是变成了长城上一个大一点的隘口而已,杜洛周也不再需要从关下硬攻,只要沿长城一路向西平推就可以了。 攻守形势出现逆转,官军不能再呆在居庸关死守了,那样只会处于被两面夹击的被动局面。于是元谭派崔仲哲带队去阻击正在路上的叛变官军。 崔仲哲的部队行至下口,正碰上气势汹汹赶过来的叛军,双方一场混战,崔仲哲这边的人数太少,根本挡不住求生欲强烈的叛军,很快就被滚滚向前的叛军人潮吞噬殆尽,崔仲哲本人战死在长城之上。 时值深夜,叛军吞没崔仲哲的队伍之后,不做停留,继续向前直抵居庸关。元谭虽然勉力组织官军迎战,但叛军实在是不讲章法,蜂拥而上乱砍乱杀,杜洛周此时也已抵达关下,见关上的战斗已经打响,立刻组织手下的部队开始攻关。两路夹击之下,元谭的部队招架不住,溃败逃散,元谭弃军一路逃归洛阳。 杜洛周终于如愿以偿拿下了居庸关,打开了南下的大门。 胡太后听闻元谭兵败,居庸关失守,大为震惊,心说怎么元氏宗亲都这么不中用。元谭不行,那就换人吧,她即刻任命别将李琚代替元谭为都督,协助行台常景继续封堵杜洛周。 但李琚的运气也不太好,到任之后,正赶上杜洛周领兵出居庸关在幽州治所蓟城的周边大肆抢掠,李琚不了解叛军的深浅,贸然出兵跟杜洛周在蓟城北面展开激战,结果兵败身死。常景帅众拼死拒守蓟城,总算挡住了叛军的进攻态势。 杜洛周见蓟城短时间内难以打下来,便领兵暂时退回居庸关外,继续攻打燕州广宁。 只要居庸关还在手里,我随时可以再次南下。 广宁城内,崔秉还在坚守。到五月的时候,广宁已经被围将近十个月了,孤城无援粮矢殆尽。崔秉原来指望着儿子崔仲哲过来之后,可以跟元谭一起领兵北出居庸关夹击杜洛周,后来听闻元谭兵败,崔仲哲战死,顿时方寸大乱。勉强又坚持几个月之后,崔秉自觉无力继续支撑下去了,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他决定带领剩下的守军和城民弃城南奔。好在杜洛周的叛军以抢掠为主要目的,围城围得非常松散。崔秉趁着叛军外出抢掠之机,率众偷偷出城,南投定州。 广宁陷落,燕州全境均被杜洛周占领。 杜洛周进入广宁之后,发现城内也没什么粮食了,燕州地广人稀,周边百里以内的村庄城镇也已经被叛军犁了一遍又一遍,房倒屋空,人都跑光了,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搜刮了。 燕州再往北就是原来的六镇,那边战火过后更是一片废墟,去了也没用。 看着手下十来万饿的眼睛发蓝的叛军,杜洛周觉得还是得去南边抢。幽州、定州、瀛州都比燕州富庶得多,养活这些人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杜洛周又开始率军南出居庸关,再次进入幽州地界。 蓟城不好打就先不打,现在抢到粮食填饱肚子是第一位的。所以这次杜洛周没有组织攻城,而是放出多路部队绕过蓟城直接去抢掠各处村镇。 行台常景一见杜洛周的狼群又过来了,也派出部队出去截击。由于叛军每路的人数都不多,所以常景的部队虽然小胜不断,但架不住叛军人多,死个几百上千的根本不在乎,反正不去抢也会饿死。 就这样,漫山遍野的叛军在幽州地界烧杀抢掠,蓟城变成一座孤城。 常景见幽州北边已经失控,再在蓟城呆着意义也不大了,便将治所向南转移到范阳,试图建立起新的防线阻止杜洛周继续南下。 杜洛周见官军撤退,马上抓紧机会跟进,先是攻占了蓟城,继而率众南下包围了范阳。 常景选中范阳也是有足够理由的。范阳乃是幽州南下的必经之地,也是北魏四大姓之一范阳卢氏的老家,常景帐下的行台郎中卢文伟就是范阳卢氏的宗族子弟。卢氏一族在范阳经营多年,家产殷实,人望颇佳。常景期望能在范阳卢氏的协助下,抵挡住杜洛周叛军南下的趋势,把战火限制在幽州之内,再寻找机会发动反攻。 但时值乱世,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常景到范阳没多久,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常景本是文人,缺乏魏子建和源子雍那样在关键时刻抚慰激励部下的能力,对将士关怀不够,范阳被包围刚刚一个月,城中的军队就发生哗变,把常景和卢文伟抓起来,打开城门迎接杜洛周的部队进城。 范阳陷落,幽州和燕州尽为杜洛周所有。 第13章 功高难敌馋言谤 526年,二月,洛阳城。 六镇叛乱平定之后,胡太后一直犯愁如何安置元渊和他的北伐大军。 诚然,元渊在平定六镇叛乱的过程中厥功甚伟,比他的前任元彧、李叔仁、李崇等人都要优秀得多,即使有柔然协助,依然不能抹杀他的功劳。 但元渊在战后的表现却让胡太后忧心忡忡。 元渊带兵打仗虽然是一把好手,但政治敏感度却是非常大的短板,经常会忽视朝堂上的游戏规则。而古今中外,历朝历代,不论是多么厉害的牛人,不懂政治只会是死路一条。 统兵在外的大将,尤其是皇室亲王,永远是朝廷猜忌的重要对象。何况,朝中还有一个死对头元徽在时刻盯着他,抓住一切机会打小报告。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考虑不周都会致命。 你可以追随自己的理想去叱咤风云改变世界,但首先要保证自己在权力的游戏中不被玩死。 元渊犯的第一个错误,是对投降镇民的安置问题越俎代庖。 破六韩拔陵虽然已经败逃,但投降的镇民有二十多万之众,这些人都是被逼无奈造反的,如果安置不好,再次造反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元渊当时从大局考虑,为了平息这些镇民的叛乱之心,向朝廷申请在恒州以北再设立一个郡县用以安置镇民,同时免去这些镇民的叛乱之罪,将其身份由兵户和府户改为民户。 这就是越职之罪。你元渊作为一个将领,只管打好仗就行了,这些投降镇民的处理方案朝廷自会考虑,不是你的职权范围。现在你提出这么个方案,明显有收买人心的嫌疑。元徽在边上再做点儿煽风点火的工作,元渊的建议即使再合理也不会被采纳了。这种情况下,镇民依旧例作为营户被安置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第二个错误,是打完仗之后没有立刻交出兵权回朝复命,而是继续统帅大军驻扎在恒州。也许元渊觉得现在六镇依然不稳定,而且柔然还在屋里屋外的晃荡,所以打算等北方彻底安定了再回去。但作为宗室亲王拥兵自重岂是小事,这显然会触碰到胡太后敏感的神经。 恒州自从刺史杨钧转为怀朔镇将之后,一直没有正式的刺史来接任。因为平定了六镇叛乱,元渊的声望日益高涨,再加上以前曾经做过一段时间恒州刺史,大家比较熟悉,因此恒州民众自发给朝廷上书,请求让元渊留下来继续当恒州刺史。 这还了得,刺史乃封疆大吏,从来就是朝廷派过来管理你们这些草民的,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草民要挟朝廷来自己选刺史?肯定是你元渊暗中指使他们才敢这么干。元徽依旧不失时机地在边上给元渊上眼药,说太后啊,我觉得元渊这个人深不可测,您还是当心点儿比较好。 胡太后大怒,只是碍于元渊平叛有功,而且现在又手握重兵,暂时不好处罚他,但也没有同意让元渊当刺史,而是让行台仆射元纂兼任恒州刺史,赶紧把这个空位给补上免生事端。 这还没完。由于当时投降的镇民实在太多,没有全部都发配到河北去,恒州还留了一部分。杜洛周叛乱之后,留在恒州的镇民也打算起义,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有威望的带头人。因为元渊在北境人望甚佳,对待投降的镇民也不错,这些镇民就商量着要把元渊抬出来当老大,领着大家一起打天下。 这下元渊也害怕了,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咋能往火坑推我呢?元渊赶紧给朝廷写了奏章,申请回洛阳。 胡太后一见元渊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儿,能承认错误就还是好同志嘛。于是马上任命左卫将军杨津为新的北道大都督,先把元渊的军权替换下来再说。 杨津也出自弘农杨氏,跟怀朔镇将杨钧算是同族兄弟。杨津性情谨慎耿直,自从十一岁作为符玺郎中入宫侍奉冯太后起,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从不结党,也从不趋附权贵,深得冯太后、孝文帝元宏和宣武帝元恪的信任。胡太后当政之后,因为杨津坚守原则,没有积极对她表忠心,有些不满意,就把杨津外放到北方的肆州和并州当刺史。但胡太后也知道杨津是个一心为国没什么私心的人,让他接管北伐大军还是很稳妥的。 可是接下来元渊怎么安排? 元渊毕竟是北伐的大功臣,现在想搞个刺史当当,这个小愿望如果朝廷不答应也说不过去。不过恒州实在是不合适,现在元渊在北方的军队、百姓以及六镇镇民之中的影响力已经相当大,本身又是皇室宗亲,万一哪天被人拥戴造反就麻烦了。虽然现在没什么证据,这么说有点诛心的意思,但防微杜渐消除隐患总是好的。 胡太后和元徽一商量,这么着吧,现在正好定州附近也有六镇流民叛乱,那就安排元渊去定州当刺史收拾乱摊子吧。这样既可以在名义上满足元渊当刺史的愿望,又可以借元渊之手去平定叛乱,可谓一举两得。 胡太后的第六感很敏锐,恒州城民请求让元渊当刺史也就罢了,那些投降的北镇镇民居然试图拥立元渊一起造反,这后面的原因绝不简单,说明元渊在北镇镇民中的影响力已经相当之大。元渊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恒州刺史,期间很有可能跟北镇势力有所关联,而这次平叛也属于击溃战,并没有残杀多少北镇镇民,事后还积极建议朝廷赦免镇民的罪过,集中安置按需赈馈,摆明了是在收买这些镇民。 这些细节说明元渊跟六镇镇民之间并非鲜明的正邪对立,而是有些纠缠不清。 这种暧昧关系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这次胡太后把元渊安排到定州当刺史,目的就是借元渊之手再次打击六镇镇民,让他们双方彻底对立起来。 元渊不知道胡太后的心理活动,只想着快点离开恒州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他将军中事务简单交代一下,也没有等杨津过来交接,就到定州赴任了。 于瑾暂时回到洛阳复命,贺拔三兄弟则留在恒州刺史元纂帐下继续驻守平城。 元渊到达定州治所中山郡之后,按惯例先了解了一下各项情况。 定州叛乱的也是六镇流民,领头的叫鲜于修礼,原来是怀朔镇的镇兵,同样因为饥寒交迫,带领身边的流民在定州的左人城举旗造反。定州、冀州和瀛州本来就是朝廷安置六镇镇民的主要地方,这些镇民虽然变成流民,但大部分都还在附近游荡,没有走出很远,此刻听闻身边有人带头造反,便纷纷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人数增加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杜洛周,旬月之间已经有数万人之众。目前叛军正在四处抢掠,马上就要逼近中山郡了。 而中山郡的太守赵叔隆因为剿匪不力,正在被朝廷派来的台使刘审抓起来审查问罪,也就是说,中山郡现在处于没有守将的状态。 元渊一看这叫什么事啊,现在定州缺兵少将,太守还让自己人给关起来了,难道让我堂堂广阳王去城墙上扛枪站岗吗?他头脑一热,命人把赵叔隆给放出来,说你不用理刘审了,快点儿给我组织守城去。 赵叔隆当然乐意了,赶紧领命干活,把刘审晾到一边。 元渊此举又犯了很大的忌讳。刘审虽然官职没他大,但身份是朝廷派过来的监察特使,是代表朝廷的。你提前招呼都没打,就把人家的本职工作给搅合黄了,让刘审怎么下这个台阶? 刘审心中不忿,也没跟元渊告辞,飞马赶回洛阳。他知道元徽跟元渊有矛盾,于是先找到元徽汇报了下情况。元徽大喜,正愁找不到元渊的把柄呢,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授意刘审狠狠地参了元渊一本,说他蔑视朝廷擅相放纵,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当时皇帝元诩十七岁,已经懂得一些事情了。他虽然也对元渊的做法不是很满意,但他同时也发现了元徽是在蓄意添油加醋意图搞倒元渊。元渊好歹是北方平叛的功臣,也是现在宗室亲王之中最能打的,不能因为一点点瑕疵就抹杀了他的功绩。而且自己即将亲政,以后还要多多倚重这样的能臣。 现在元徽和元渊之间的矛盾基本公开化了,这样可不好,影响内部团结,需要化解一下。 于是元诩没有跟老妈打招呼,就把元渊调回了洛阳,胡太后知道的时候圣旨已经发出去了。元诩毕竟是皇帝,君无戏言,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胡太后也没有阻拦,这次就由着儿子了。元渊回到洛阳后,元诩亲自主持酒局为元徽和元渊调节矛盾,让他们俩摒弃前嫌共同为朝廷出力。 可是元诩还是年轻,太低估这件事情的难度了,被人戴绿帽子的深仇大恨岂是一顿饭能化解的。元徽表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依然咬牙切齿,心说这次没搞倒还有下一次,元渊你等着咱俩没完。 就这样,元渊的定州刺史当了没几天就卸任了,改任吏部尚书兼中领军,暂时留在朝内工作。定州刺史改由元固担任。 元固也是宗室皇族,他的哥哥就是萧宝寅的前任,那位喝酒中风的西道大行台元修义。 定州是个烂摊子,遍地都是叛乱的流民,官军这边由于没人指挥,只好龟缩在中山等几个城镇内消极防守。元固到任之后,觉得这样太被动了,不是办法,便派官兵主动出去试图平息叛乱。由于前期叛军还没有统一组织起来,都是一小股一小股的行动,因此前期官兵颇有收获,抓捕了不少叛军俘虏。元固命人把这些俘虏分配给各军作为奴仆。 但这些小胜利毕竟无法抵挡大趋势,叛乱的流民依旧越来越多,而且在鲜于修礼和手下几名将领的组织下,逐渐形成规模较大的部队,战斗力迅速增强,官军很快发现已经打不过叛军了。元固无奈,只好把官军收拢到中山城内,同时向朝廷报急。 这时替代元渊担任北道大都督的杨津还没有到达平城,正驻扎在中山西北方向的灵丘附近,他听说中山危急,立刻领兵回援。 灵丘到定州城直线距离大概二百余里,但中间隔着太行山,道路不是很好走。杨津担心中山安全,命令部队日夜兼程,几天之内就赶到了定州。 杨津来到定州城下,本想先在城外安营扎寨,但营垒还没有建完,正赶上元固派出去的定州军队被鲜于修礼的叛军打败,狼狈撤退回定州城内。叛军本来在后面穷追不舍,等追到近前,突然发现城外杨津的部队正在扎营,便停止追击,也在数里之外安营扎寨。 杨津觉得不好,叛军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而自己的部队经过长途跋涉,此时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现在营垒还没有建好,马上天就黑了,叛军此时不乘势追击,肯定是打算晚上来劫营,那样的话自己必败无疑。他认为部队不能驻扎在城外了,先进城休整休整再说。 于是杨津立刻下令停止扎营,部队收拾行装,准备跟随在定州败军的后面一起进城。 可是,定州的军队进城之后,一个州兵站在城门前伸手把杨津的部队给拦住了,不让他们继续前进。然后,中山城门居然直接被关上了。 杨津有点懵,是哪里搞错了么,自己人都不让进?他赶紧让人把那个挡在门前的州兵带过来问问是什么情况。 这个州兵是守城门的负责人,他也是刚刚接到元固的命令,要求他务必拦住杨津的部队不让进城。 不放杨津的部队进城,其实也就是元固一念之间的事情。元固此刻内心有点纠结,除了定州刺史之外,他的官位还是镇北将军,而杨津的官位只是安北将军。北魏官制,重号将军的大小依次是:四征、四镇、四安、四平,也就是说元固的品级比杨津要高,何况元固本人还是皇室宗亲,所以有相当大的优越感。 但杨津现在是北道大都督,全权负责北方的平叛事宜。县官不如现管,如果放杨津进城,两军合一,他就得交出兵权靠边站了,这个他觉得有点接受不了。 可是不让杨津入城,总要给个理由出来吧。 于是元固借口现在叛军就在城外驻扎,你杨津既然是带领官军来平叛的,就不能对敌示弱往城里躲,最好就在城外跟叛军一决胜负。 杨津一听就炸了,合着我没日没夜的赶过来救你,现在你元固就这么对我?杨津生性耿直无所忌惮,倔起来谁也拦不住。他指着守城的官兵就开始骂,说我奉朝廷之命都督北部诸军,你个小小的看门军士居然敢拦着我?你赶紧把城门给我打开,否则我现在就砍了你,说着就把配刀抽出来了。守门的官兵一看不好,眼前这位大爷不像开玩笑的人,不听他的话肯定难逃一刀。也罢,保命要紧,顾不了刺史元固那边了。于是赶紧回身命令城上的守兵打开城门,杨津的部队这才得以入城。 杨津入城之后,憋着一肚子气,也没有理元固,直接命令手下接管守城的各处部队。元固自觉理亏,只好眼睁睁看着。 当夜,叛军果然过来劫营,结果扑了个空。叛军担心有埋伏,赶紧撤回本营。 第二天,叛军整顿停当,开始从东面全力攻打定州城,很快就攻破了定州城东门外围的罗城,定州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杨津一看形势危急,在城内固守只能坐以待毙,必须带兵出击打击一下叛军的士气。于是杨津立刻组织了一只精锐部队,亲自带队要开门出城迎敌。 结果有个叫许被的长史可能是被吓昏了头,生怕一开门叛军就会趁机冲进来,于是堵在城门口,声称没有收到刺史的命令,不能开门。 杨津气炸了,这定州管事的都是些啥人啊。他懒得废话,北道大都督领兵杀贼,违抗命令者杀无赦,纵马上前抽刀就砍,许被一见不好,眼前这是个要命的主儿,再敢挡着的话估计还没看到叛军呢就先被他给咔嚓了,赶紧缩头躲到一边。 杨津率军冲出城门,跟叛军在罗城内展开战斗,阵斩一名叛军将领,击杀数百名叛军士兵,这才挡住了叛军的攻势。鲜于修礼见势头不好,这个新来的老头战斗力很是强悍,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赶紧命令叛军撤退。 胡太后收到定州攻防战取得胜利的消息,对杨津的表现颇为满意,但同时也有些郁闷,怎么元氏宗亲都这么不中用。定州位置重要,她担心元固守不住,便改任杨津为新的定州刺史,留在定州继续防守。元固则被调回朝廷,给了个金紫光禄大夫的虚衔养老去了。 杨津只要能守住定州就好,胡太后把主动出兵讨伐鲜于修礼的工作交给了扬州刺史长孙稚和河间王元琛。 第14章 冲冠一怒洛生王 526年,四月,定州。 宇文洛生从鲜于修礼的大帐内出来,他刚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带领本部人马去截击正在路上的平叛官军。 宇文洛生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心中充满了期待复仇的迫切感。 此时的宇文洛生,再也不是两年前年少轻狂负侠任气的宇文三少,他现在是鲜于修礼麾下的铁血先锋,鲜卑宇文部的洛生王。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自认为是大魏的子民,甚至以朝廷功臣自居。毕竟,他曾经和父兄一起,在武川南河袭杀了叛军副帅卫可孤,除掉了破六韩拔陵的左膀右臂。南河之战成为六镇平叛的重要转折点,但宇文一家也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宇文洛生的大哥宇文颢英勇战死殉国。 可是朝廷却没有任何领情和褒奖的表示。 南河之战后,由于当时北方诸镇仍在叛军手中,父亲宇文肱为防止遭到报复,便带领鲜卑宇文部离开武川南下避难,独孤如愿一家也跟他们一路同行。宇文部的人数很多,路上走走停停,数月之后才走到定州的博陵境内。宇文肱也曾找朝廷申报战功,请求妥善安置自己的族人。但当时朝廷正在忙于调集资源粮草平叛,没有给予宇文部应得的奖励,只是让他们先在博陵附近暂驻。几个月后,于瑾和元渊平定六镇叛乱,朝廷将投降的镇民安置到河北,定州也是主要的安置地,宇文部便又跟六镇镇民杂居在一起。 朝廷自以为叛乱已经平定,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便将宇文肱一家的功劳抛到一边,不再区分功过。反正都是六镇镇民,当初有没有叛乱也说不清楚,一视同仁处理起来比较方便。 之后河北地区出现天灾,六镇镇民饥寒交迫变成流民,鲜卑宇文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向朝廷请粮没人理,很多人也不得不跟着其他镇民一起流亡。宇文肱父子满腔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三个月前,正值正月时节,天寒地冻,连作为族长的宇文肱一家都已经衣食无着过不下去了。这时突然听说在定州西北的左人城有个叫鲜于修礼的北镇镇民举旗造反了,这帮人抢了不少粮食,凡是前来投奔的都给分粮。 宇文肱跟几个儿子商量了一下,反正快饿死了,先去搞点粮食再考虑后面的事情吧。 于是宇文肱和宇文连带着家中的老幼妇孺,连同部落内可以立刻跟着出发的族人作为第一批先走,宇文洛生、宇文泰和独孤如愿则留下来等其他族人聚齐了之后再出发。 就在宇文肱带着衣衫褴褛的人群刚刚走过冰封的唐河,到达定州州城附近的时候,迎面正遇上一队定州的官军。当时定州刺史还是元固,他为防止流民聚集,经常派官兵出城截击赶往左人城的流民队伍。 官军的领队军官一见又有一群流民过来,而且看起来老幼间杂没有什么战斗力,心中大喜,这下又可以邀功了。领队一声令下,官军人马蜂拥而上,直接杀奔宇文肱的队伍。按规矩男的一律砍杀,妇幼则活捉入城。 宇文肱一看阵势就知道解释没用,只好跟二儿子宇文连一起领着部众仓促迎战。奈何众人连日饥寒没有任何战斗力,很快就被官军击溃,宇文肱和宇文连当场战死,家中的妇幼均被官军俘虏。 几个逃出来的族人赶回博陵,将消息通知了还没有出发的宇文洛生。宇文洛生悲痛欲绝,现在宇文一家父兄五人,三人已殁,只剩下他和幼弟宇文泰,而且大嫂阎氏和侄子宇文护、二嫂贺拔氏和侄子宇文元宝、自己的老婆纥干氏和儿子宇文菩提都落到了官军手中,现在生死未卜。宇文洛生本欲马上率领大家去攻打定州救回一家老小,但被独孤如愿给按住了。定州城高兵众,现在部落里这点儿人过去纯粹是送死。 宇文洛生冷静下来,想想也是,现在父兄已经不在了,自己就是一族之长,不能意气用事做无谓的牺牲。现在大仇未报,幼弟还需要照顾,被俘的家眷也需要解救,估计只有借助鲜于修礼的帮助才能成事。于是他强忍着悲痛,将剩下的族人聚集起来,组织大家继续北上。 为确保安全,这次他们趁夜出发,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终于避开了官军,安全到达左人城。 鲜于修礼久闻宇文一家的大名,此刻看到宇文洛生帅众赶过来投奔,非常高兴。他也知道了宇文肱和宇文连战死的消息,安慰了宇文洛生一番,让宇文洛生仍旧统帅宇文部,另外还调拨的很多人马辎重予以支持。 宇文洛生本人任侠大度,喜欢结交各路豪杰,在武川的时候就是少年圈子里的老大,流民之中有很多人听说宇文洛生来了,都纷纷投到他的帐下,加上鲜于修礼的支持,宇文洛生很快就组织起一只战斗力很强的部队,他的部众也不再称他为宇文三少,而是改称洛生王。 宇文洛生复仇心切,带领自己的队伍多次出击,把定州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轻易出城打秋风了。 但他一直没有得到被俘家眷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宇文洛生得知从唐城过来一队官兵,人数不太多,看样子是押送俘虏的,当时心中一动,不知道自己的家眷会不会也在其中。宇文洛生料定由唐城到洛阳会经过定州城南,便率兵提前驻扎在附近。不久,果然发现一队官兵押着很多俘虏在城外经过,当晚也没有进城,就在城外扎营夜宿。 宇文洛生担心晚上劫营会误伤俘虏,便决定明日天亮再行动。当晚,突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自称是宇文家的仆人,要见宇文洛生。宇文洛生命人让她进来,见面之后顿时眼前一亮,原来是大嫂贺拔氏身边的一个女仆,因为是柔然人,平时都叫她茹茹奴。茹茹奴跟宇文洛生说,宇文家的家眷果然都在这队人马中,她是晚上看到宇文洛生营中的灯火,跟贺拔氏打了招呼,偷偷逃跑出来送信的。 宇文洛生听闻两位嫂子两个侄子以及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在眼前,心中大喜过望。第二天天刚亮,便领军袭击官军队伍。官军人少,挡不住宇文洛生的凶猛进攻,很快就被杀散,宇文家的家眷以及其他六七十名俘虏都被成功解救出来。 宇文洛生将家眷交给幼弟宇文泰照顾,从此之后便再无挂念,开始一心一意协助鲜于修礼对抗官军。定州刺史换成杨津之后,防守得颇为严密,宇文洛生见无法强攻,便建议鲜于修礼采取围城消耗方法,让叛军首领毛普贤和元洪业等人负责包围定州,自己则领兵横扫定州境内其他地区的官军,切断定州城同外界的联系。 宇文洛生早就知道了朝廷派长孙稚和元琛共领兵北上的消息,这边也做好了对战的准备,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官军磨磨蹭蹭的还在路上。 宇文洛生派人了解了一下,原来长孙稚和元琛这俩搭档之间的配合出现了问题。 长孙稚和元琛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合作,他俩去年在淮南的时候曾经做过搭档。那时南梁的豫州刺史裴邃出兵攻打北魏,一路攻城掠地,把北魏打得落花流水。长孙稚当时是扬州刺史,据守寿阳抵抗南梁的进攻。北魏派元琛领兵来支援,但元琛惮于裴邃的威名,躲在城父好几个月不敢出战,后来北魏政府没办法,派廷尉少卿崔孝芬拿着刀去逼着元琛出战,元琛无奈,硬着头皮领兵到了寿阳。结果到了寿阳之后,元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头脑发热又要马上出兵决战,长孙稚认为那些天连日大雨,外面情况不明,不适合出兵。元琛不听,坚持非要打不可,你不去我自己去。长孙稚无奈,对方毕竟是王爷,出了问题不好交代,只好同意一起出兵。结果元琛轻敌冒进,中了裴邃的埋伏,被干掉一万多人,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元琛一见情况不对,也不管大军了,一溜烟逃回寿阳城,长孙稚领兵勉力殿后,好歹没有全军覆没。打了败仗之后,元琛不但不做反省,反把所有责任都扣到长孙稚的头上,长孙稚也不是受气之人,同元琛据理力争,两人从此就结了梁子。 这次北讨鲜于修礼,本来是任命长孙稚为大都督,元琛作为副手。结果没多久又翻转了,变成元琛是大都督,长孙稚成了副手。长孙稚知道肯定是元琛在后面偷偷搞了鬼。其实做副手也没啥,但是元琛这个家伙智商为零,百无一用,让他来做决策不输都见鬼了。而且元琛度量狭小,这次再趁机给自己下个套就更麻烦了。于是长孙稚赶紧命令大军停下来,自己给朝廷写了个奏折,说我跟元琛在淮南的时候就有矛盾,不想受他的节制,请朝廷再考虑下人选安排,否则配合可能会有问题。 胡太后没理这个茬,安排你干啥就干啥,别太多废话。 长孙稚见朝廷没有反应,已经隐约预感到这次出兵的结果不太妙。 果然,到了滹沱河之后,长孙稚本想休整一下,调查一下叛军的形势再部署进攻方案。结果元琛不同意,催促他马上出兵别磨蹭。 军令如山,长孙稚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领兵过河继续前进。 宇文洛生听闻相关情报后心中大喜,将帅不和乃军之大忌,看来这场仗有相当大的获胜把握。现在长孙稚已到滹沱河北岸,如果等元琛再过来两军会合就不好打了,不如趁着他们闹矛盾的机会,先吃掉长孙稚的部队,估计元琛肯定不会出手帮忙。 于是宇文洛生率军埋伏在五鹿附近,出其不意对长孙稚的军队发起攻击。宇文洛生本人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将心中的仇恨都发泄到官军身上。长孙稚的部队长途劳累,又不清楚周边情况,很快就出现颓势。元琛果然在滹沱河南岸坐视不救,最终官军大败,死伤无数,狼狈撤退到定州西南。 消息传回洛阳,胡太后大怒,她不管是元琛的责任还是长孙稚的责任,打了败仗就都是废物,俩人同时免职查办,平叛大军就地暂驻,等待下一步安排。 干净利落地击败官军,宇文洛生名声大震。至此之后,无论官军还是叛军,都知道鲜于修礼手下有个洛生王,超级能打超级厉害,见到最好躲着走。 第15章 机关算尽空作嫁 526年,五月,洛阳。 元渊收到圣旨,他再次被任命为大都督,替代元琛讨伐鲜于修礼。胡太后同时给元渊委派了两个助手,一个是左都督章武王元融,一个是右都督平东将军裴衍。 胡太后其实也很无奈。她实在不想再让元渊总管大军,无奈事实已经证明元氏一门除了元渊之外没有一个能打的。不重新启用元渊,只能坐视叛军做大,而这次鲜于修礼的叛乱地点距离京城洛阳更近,定州沿着太行山再向西南七八百里,过了殷州和相州就是皇城脚下。 胡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平叛更重要,于是在征求了皇帝元诩的意见之后,命令元渊即刻出发北上接管元琛的北伐大军,继续讨伐鲜于修礼。 元渊正月从定州被调回洛阳,已经四个多月没啥事做了。朝堂之上元徽一手遮天,根本没给他这个吏部尚书任何发挥空间,而且元徽还时不时的挤兑他,搞得他很是难受。此刻听闻自己被再次启用去统领大军平叛,非常高兴,立刻回府整理行装出发去定州。 为确保马到成功,这次元渊又申请带上了上次六镇平叛的功臣于瑾,以及原怀朔镇将杨钧的长子杨喧。 但不经意间,元渊又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除了几位重要的助手之外,他同时还带上了儿子元湛跟随自己一起出征。 其实上次在六镇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儿子在身边的,他的本意是让儿子多接触一下实际的军旅生涯,锻炼锻炼,别总当温室的花朵。其实这只是很简单的父母苦心而已,当时元渊跟元徽的矛盾还没有现在这么深化,所以大家都没太关注这个事儿。 但这次不一样了,元徽自从上次定州的事情构陷元渊失败,心中又恨又怕。现在元徽官职大一点儿,但要是元渊这次再平叛成功,保不齐就超过自己了,到时候保不齐念起旧仇回头报复自己一下,自己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自古大将领兵出征,为了确保君主对自己的信任,都要把老婆孩子留在京城,其实隐含着就是给君主留人质的意思。元渊作为宗室亲王,居然没想到这个细节,实在太不谨慎。 于瑾也提醒过元渊,但元渊依旧没太在意。带着儿子出去学习一下嘛,元氏家族的下一代也得培养培养才能成才。 结果元徽抓住这个把柄,去胡太后那里偷偷告了一状,说元渊手握重兵,以子自随,很明显有不可告人的打算,太后您可不能掉以轻心。 胡太后本来就对元渊不放心,经元徽这么一扇风,更觉得完全放手让元渊领兵不太稳妥。于是她秘密给元渊的两个副手元融和裴衍写了个敕书,要他俩暗地里盯着元渊,有任何不妥的行为立刻上报朝廷,同时做好随时拿下元渊的准备。 结果元融和裴衍是俩实诚人,他俩一商量,觉得广阳王不太像会谋反的样子,顶多是不拘小节而已,咱们现在既然是给人家当副手的,对主帅戒备猜忌难免会产生误会,影响平叛大事。于是他们直接把胡太后的诏书拿给元渊看,说广阳王您别担心,我们哥俩信任你。这个诏书您别当回事,正常领着我们打仗就行了。另外建议您以后言行能更加周密一点,最好别给别人留这些把柄,会带来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元渊郁闷死了,心说我忠心耿耿一心为国,怎么还被人这么猜忌。这个元徽真是个没完没了,不就是个绿帽子嘛,何必这么小气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看来只要元徽呆在朝中一天我就没有安生的日子。 算了,既然朝廷这么不信任我,那我就罢工给你看。 从此元渊开始消极怠工,军中无论大小事务,都飞书报给洛阳,得到许可后再实行。 胡太后不知道元融和裴衍把自己的敕书给元渊看的事情,她一见元渊现在事事要请示汇报,也颇为奇怪,你元渊是军中主帅,咋能连哪里挖壕沟哪里放岗哨这种事情都要问我呢,这仗还怎么打?于是胡太后赶紧派人过来问元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元渊一看终于引起太后注意了,感激抓紧时间吐苦水,说太后啊,我这么做实在是被元徽逼的啊。元徽现在在朝中抓住一切机会诋毁我,而我远离朝廷领兵在外,根本没机会解释。现在我的所有建议元徽都会反对,说我好话的人统统被元徽打击报复,跟着我出征的将士也受我的牵连得不到应有的封赏。元徽现在是不把我搞倒不罢休的架势,这种情况下我哪还敢安心做事?陛下您最好能把元徽派到外地当刺史,这样我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全心全力替朝廷讨贼平叛,尽忠效力了。 元渊还是过于天真,过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他以为自己用讨贼作为筹码来要挟,就可以反过来搞倒元徽。元徽现在是当朝宰相,胡太后眼前的红人,岂是他一封奏章就能搞倒的?胡太后装模做样的安抚了元渊一番,说你莫有顾虑,元徽那家伙再添乱我骂他一顿好了,你就正常领兵去平叛,别担心后方。平叛成功之后,我和皇帝都会秉公办事按功封赏的。 太后这么说,元渊没辙了,只好暂时先忍下这口气,等打完仗再回朝跟元徽算账。 但元渊的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野心已经开始悄然苏醒萌动。 北伐的官兵刚被宇文洛生打得找不到北,提起洛生王依然心有余悸,现在士气低落,根本没办法打仗。于是元渊决定先休整部队,恢复士气,没有急于出战。他带领大军磨磨蹭蹭往前走,一天只前进十里不到。好不容易到达漳河南岸的交津之后,跟叛军隔水列阵,开始对峙。元渊命令手下诸将深沟高垒严密防守,每日操练士卒,没他的命令不许主动出战。 趁着休整的时间,元渊和于瑾积极收集情报,深入了解了鲜于修礼叛军的内部情况。 鲜于修礼本是怀朔镇的一个普通镇兵,本没有什么像样的部落后盾或威望根基,只是因为敢于第一个站出来举旗造反,才被顺势推为首领。他也知道自己的人望和能力都不太够,所以在部众之中找到几个资历较深的人来协助自己。 第一个叫葛荣。葛荣曾经当过怀朔镇将,因为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多年前就被罢黜为普通镇民,从此对这个腐败朝廷失望透顶。葛荣毕竟是做过领导的人,眼界见地都强于普通人,所以特别受鲜于修礼倚重,相当于叛军营中的二号人物。 第二个叫元洪业。元洪业本是元叉的堂弟,被元叉秘密派到定州联络镇民企图造反。元洪业本来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后来元叉被杀,元洪业也不敢再顶风作案,便消停了一段时间。因为元洪业前期有很多工作基础,结识了很多六镇的部落豪强,这次鲜于修礼扩大队伍的过程中,元洪业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鲜于修礼也把元洪业提拔为身边的重要助手。 第三个叫毛普贤。毛普贤也有官方背景,多年前曾经做过恒州的统军,当时的恒州刺史就是元渊。六镇之乱的时候,毛普贤因为剿匪不力被免职,由军官变成了普通镇民。他迫于生计参与了破六韩拔陵的叛军,兵败之后也被安置到河北。毛普贤本来已经跟随其他流民走出定州很远了,听闻鲜于修礼在左人城揭竿起义,便又从外地赶过来投奔。 毛普贤加入叛军队伍的时间比葛荣和和元洪业要晚一点儿,但由于他跟鲜于修礼在当年破六韩拔陵的营中就彼此认识,关系非常好,毛普贤本人思维活络各种主意点子也比较多,因此深得鲜于修礼的信任,很快就被任命为副帅,慢慢地排挤了葛荣和元洪业的位置,目前是鲜于修礼帐下第一红人。 而宇文洛生目前还只是个负责冲锋陷阵的打手,进不了决策层。 元渊决定从毛普贤入手,毕竟曾经是自己的老部下,熟人好办事。元渊的目的不是简单地让毛普贤叛变投诚,而是让他在叛军内部做好准备工作,在适当的时候干掉鲜于修礼。 再下一步,就是让毛普贤领头,带着十几万叛军拥立自己为王。 元渊想明白了,反正现在朝廷已经容不下自己,自己在六镇镇民中又有相当高的人望基础,不如趁这个机会组建起自己的武装力量,干一票大的。洛阳城里那个只会享乐的太后和还不懂事的儿童皇帝是眼下国内乱局的始作俑者,他们根本没有资格继续领导这个国家。自古帝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何况我元渊也是正宗的拓跋氏血脉,完全有权力有义务担负起复兴大魏的重任。 当然,后面这些想法只深藏在元渊的内心深处和给毛普贤的密信里,连于瑾都没有告诉。 于瑾是个正派之人,又有功于自己,元渊不想现在就让他立于两难的境地,事成之后再让他选择去留吧。 元渊的策反工作做得很成功,毛普贤几经权衡,答应做元渊的内应。由于还需要策反其他一些将领,毛普贤估计得花几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工作,等一切妥当之后,就会择机做掉鲜于修礼。后来,他还告诉元渊一个好消息,他貌不经意地试探了一下葛荣的反应,发现葛荣也对鲜于修礼的诸多做法颇有不满,同时对元渊则赞赏有加,认为元渊体恤爱民,是朝廷之中难得的好官。他打算稍后再花点儿力气把葛荣争取过来,成大事就更有把握了。 元渊大喜,看来计划一切顺利,真是天助我也。他继续借口休整部队,在交津附近徘徊不进,给毛普贤争取时间。 但世上的事情总是跟个人想法背道而驰。就在元渊自认为计划很周密的时候,又出岔子了。 原来搞策反的不只他一个,现在困在定州城里的定州刺史杨津也在积极做工作,跟元渊的区别在于杨津的策反对象是元洪业。这主要是由于元洪业负责围困定州城,离杨津比较近。杨津知道元洪业的背景,便秘密派人去说服他投降,说只要你能干掉鲜于修礼投降朝廷,朝廷不仅不会追究你的罪过,还会把你当作平叛的功臣,官爵封赏大大的有。 元洪业本来就是被迫造反的,要不是堂哥元叉出事,他现在还在朝中当官享福,哪里会跟身边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此刻听闻有这个机会,心中难免动摇。但他担心杨津是否会信守承诺,别回头卸磨杀驴就不好玩了。口说无凭,他希望杨津能拿出一些说服力的东西,他也好跟追随他的部下有个交代。 这种东西杨津还真有。在当初离开洛阳的时候,杨津曾经跟朝廷要了二十枚免死用的丹书铁券,以备不时之需。此刻看到元洪业已经动摇,为让他安心,不仅给了他本人一个,还让他在部下中物色愿意一起投降的,一人发一个,大家都有份。 有爵位的诱惑,有免死铁券作为保证,元洪业思考再三,最终一咬牙决定投降。元洪业的工作效率比较高,他同样以官爵和铁券为诱饵,从自己帐下发展了多个愿意追随他投降的部将,很快就已经准备妥当。 八月,元洪业以得到定州重要情报为名,派人请鲜于修礼、葛荣和毛普贤到他的驻地共商对策。他提前在四周设好埋伏,会议过程中突然甲兵四出,鲜于修礼和毛普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场干掉。 元渊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工作就这样半路被杨津给截胡了。 不过也好,目前为止他和毛普贤商量的事情只有他俩知道,现在鲜于修礼和毛普贤都挂了,元洪业又打算投降,不管是他的功劳还是杨津的功劳,相当于剿匪的工作胜利完成,回去交差总没问题了。 但问题在于,那次会议葛荣没去参加。 元洪业袭杀鲜于修礼和毛普贤的时候,葛荣在冷眼旁观。 鲜于修礼是个没远见的人,对下面的异常毫无觉察。但葛荣老奸巨猾,他早就发现叛军营中暗流涌动,便提前安排了很多眼线收集各种情报。毛普贤试探他的时候他也试探性地回应了一下,结果发现毛普贤不经意间喜形于色,印证了他的判断。元洪业跟杨津私下联络的事情他也知道,虽然不了解双方沟通的细节,但总归不是好事。这次元洪业邀请大家去他的驻地,他觉得事出蹊跷,其中必定有诈,便托词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稍晚一点儿过去。 等元洪业杀掉了鲜于修礼和毛普贤,等着葛荣自投罗网的时候,葛荣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领着麾下的大部队一起赶到。葛荣到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当机立断,将元洪业和那帮打算投降的将领全部抓起来,然后通知其他叛军将领到现场集合,宣读了元洪业的罪状,把元洪业和一干人等全砍了。 现在鲜于修礼已死,毛普贤和元洪业也挂了,剩下的人中资历最深的就是葛荣,于是大家一致推举葛荣作为新的首领。葛荣也当仁不让,接受了这个位置。他对一些重要事务进行了临时的调整和安排,暂时稳定了军心。 元渊几个月的努力,只等到了叛军领导层的蜕变,现在他的对面从鲜于修礼变成了葛荣,一个更加厉害的对手。 葛荣接手了鲜于修礼的队伍之后,考虑到部众新附,内部尚有很多事情没有梳理清楚,如果元渊的官军趁机进攻的话可能会有麻烦。于是他命令大部队暂时离开交津,向北退到瀛洲地界进行休整。 元渊发现叛军突然停止对峙,开始从战场撤退了。他清楚葛荣的意图,也知道如果叛军整顿完毕,会更加不好对付,于是立刻命令左都督元融领兵尾随追击,不给叛军喘息的机会。 官军紧追不舍,葛荣很头疼,这样下去根本达不到休整的目的,必须想办法阻止追兵才行。此时叛军已经退到了漳水河边一个叫白牛逻的地方,葛荣命人把宇文洛生叫来,交代他来完成这个阻击任务。 能这么快就得到新领导的认同,宇文洛生很高兴。他挑选了五百轻骑,没有跟随大部队继续撤退,而是埋伏在漳水岸边的草木从中。 也是在秋天,也是在河边,眼前的一切跟两年前的武川南河何其相识。但物是人非,阴阳相隔,宇文洛生想起亡故的父兄,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官军很快就尾随而至,看样子领头的还是个不小的官。宇文洛生耐心地等待官军进入埋伏地点之后,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官兵没料到这里居然会有伏兵,瞬间被射倒一片,剩下的人赶紧护住领军大将,排成防守阵型。几轮弓箭过后,宇文洛生带队从草木从中冲出,开始大肆砍杀。官军开始还勉力抵挡,等待援军,奈何此处距离元渊的中军距离过远,几个想回去送信的官兵也被射杀。官军苦战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队形开始溃散。领军大将仍在负隅顽抗,他不再躲在后面指挥,而是策马扬刀亲自杀出来,打算以此激励部下的士气,但他哪里是宇文洛生的对手,几招过后就被宇文洛生挥刀斩于马下。 宇文洛生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被他干掉的大将就是元渊平叛大军的左都督,章武王元融。 官军见主帅已死,再无斗志,纷纷扔掉兵器转身就跑。元渊听闻元融阵亡,也大惊失色,赶紧命令各军停止追赶,原地待命。 宇文洛生的阻击任务成功完成,也不再恋战,回身追赶大部队向葛荣复命。 葛荣大喜,重重夸奖了宇文洛生一番。他帅众又走了一段,到达瀛洲境内之后,将大部队驻扎下来,开始重新安排部署各项内部事务。 葛荣跟鲜于修礼和杜洛周不一样,他做过大官见过大世面,也有很大的政治野心。他知道只是到处烧杀抢掠搞破坏是不行的,老百姓总有被抢完跑光的时候,一旦不能继续抢掠,部队就会因为迷失方向而出现问题。 为了持久发展,必须建立起一个有凝聚力的政权,有明确的纲领和目标,按正规的方式来笼络人才、管理军队和经营地盘。这些他曾经跟鲜于修礼说过,奈何鲜于修礼是个笨蛋根本不理解。现在终于是自己掌权了,心中设想已久的方案终于得以实施。 葛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一个新政权,国号大齐,以示要跟北魏分庭抗礼。葛荣自称天子,年号定为广安。之后,葛荣开始根据朝廷的官制标准大封百官。宇文洛生被封为渔阳王,宇文泰和独孤如愿也被封为督将。至此之后,各位叛军首领再也不是土匪头子,而是大齐国有官衔品级的正式将领了。 叛军众将受命之后,各自就位整顿旗下队伍,叛军的士兵也都感觉未来有了奔头。葛荣的部队从此群情激奋,士气空前高涨。 第16章 魂断沧瀛意何伤 526年,九月,瀛洲。 元渊这边又有麻烦了。 前期元渊为了给毛普贤在叛军内部做策反工作争取时间,在定州边上转悠了三个多月没有出战,结果最终只等来了被葛荣摘桃子的消息。后来他打算出兵追击葛荣,结果左都督章武王元融轻敌冒进中了埋伏,命丧在宇文洛生刀下。 出师不利,副帅殒命,元渊只好命令大军暂时驻扎下来等待时机。 周密的计划总是被突发情况破坏,元渊很受打击,大脑有些转不过来了。而很多跟野心相关的事情又不好跟于瑾商量,他只能自己天天琢磨下一步怎么走。 前后都算上,元渊已经磨蹭五个多月啥事都没做了。 这下不光元徽,连其他大臣也觉得元渊的表现有些反常。侍中元晏跟胡太后说,广阳王手握重兵却徘徊不进,恐怕是在筹划不利于陛下的事情,而且听说他手下还有个叫于瑾的军师,智谋才略过人,现在正值国家动荡不安的时候,我担心广阳王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忠诚之臣了。 胡太后早就对元渊有意见了,不过元渊现在拥兵在外,有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太好轻举妄动,她跟几位大臣商量了一下,决定从于瑾入手,先除掉元渊的左膀右臂。于是胡太后命人在尚书省的门口贴了一张缉拿于瑾的榜文,说于瑾鼓动广阳王元渊造反,罪无可恕,谁能把于瑾捉拿归案朝廷肯定重重有赏。 于瑾现在就在元渊的军中,胡太后对此心知肚明,她之所以不直接派人去元渊营中抓人,而是采取在尚书省立榜文的形式,实在是有更深层的考虑。 如果元渊没有非分之想,看了榜文就应该主动把于瑾送到朝廷,而且很可能还会一同过来替于瑾求情开脱,这样就省去了很多麻烦。而如果元渊看了榜文之后把于瑾藏匿起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他在勾结于瑾一起密谋不利于朝廷的事情,在舆论上处于劣势,朝廷再做下一步动作也师出有名。 也就是说,于瑾无论如何都要死,而元渊要么背上卖友求荣的骂名,要么背上背叛朝廷的重罪,二者必选其一。这实在是狠辣至极一箭双雕之举,放在一般人身上绝对想不出破解之道。 奈何这次碰上的是于瑾。 于瑾从来就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 得到消息之后,于瑾马上去跟元渊说,当下太后当政,重用奸佞之臣,假如她听信谗言不理解您的一片真心,恐怕大祸就不远了。现在朝廷悬赏捉拿我,明显就是冲着您来的。这样吧,我回去一趟跟太后解释解释,希望能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 元渊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正愁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既然于瑾主动要求回朝去解释,那只能让他去吧。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保住于瑾了,如果于瑾能够说服太后最好,如果说服不了的话,不仅于瑾会挂,估计自己也悬了。 于瑾飞马赶回洛阳。他没回家,而是径直来到中书省的榜文前面,伸手就把榜文给扯了下来,跟边上目瞪口呆的守兵说大哥你发财了,我就是画上那个很值钱的于瑾,赶紧带我去见太后吧。 胡太后听说这么快就抓到于瑾了,很是高兴。她命人把于瑾带到大殿,不由分说先是一顿痛骂,说于瑾你对朝廷不忠诚不老实,居然敢撺掇广阳王谋反,如今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说的?于瑾细听了一下,这些都是些诛心的罪名,没有任何证据。他问心无愧,口才又好,就跟胡太后详细解释了元渊是如何不避猜忌忠心为国,为什么要停军等待战机,这段时间都做了哪些工作等等,从孙子兵法到六韬三略,唬得胡太后无言以对。 胡太后觉得于瑾分析得似乎很有道理,但隐约之间还是有些不放心,而且她发现于瑾的确是个人才,文韬武略信手拈来,前后几次征伐都是功勋卓着,不仅不能治罪,之前的封赏还很不够,需要补偿才对。 胡太后考虑了一下,决定免去于瑾的罪名,加官为别将,但条件是于瑾不能再去元渊那里了,要留在朝中待命。 于瑾谢恩。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以于瑾的聪明才智,岂能发现不了元渊最近的小动作。他不便直说,只好时常在无意中旁敲侧击加以劝诫,奈何元渊跟元徽等人结怨已深,听不进去这些规劝。 于瑾告诉自己,元渊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自己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否则一旦出事自己绝对脱不了干系。因此他兵行险道,趁胡太后悬赏捉拿自己的机会脱身还朝。 他拼尽全力为元渊说了很多好话,算是对知遇之恩的一种报答吧。 广阳王,剩下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现在悬崖勒马还为时不晚。 元渊当然不知道于瑾的内心活动。对他来说,这件事喜忧参半。喜的是于瑾最终活了下来,这样至少说明于瑾的说服工作卓有成效,胡太后应该没那么怀疑自己了;忧的是于瑾被留在朝内不能回来了,而没了于瑾的协助,他的能力至少要打两个对折。 元渊尝试着派兵出去跟葛荣打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结果发现葛荣的部队跟打了鸡血一样,个个变得异常强悍,官军根本不是对手。 官军现在驻扎在交津,地处定州、瀛州和冀州的交界地带,离各个州城都比较远,如果再这样对峙下去,一旦葛荣的部队发动大规模进攻,恐怕官军会抵挡不住。 元渊决定向葛荣学习,先后退休整,再寻找进攻的机会。 而且,元渊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没有破灭的希望。他的内应毛普贤虽然死了,但他活着的时候曾经策反了几个重要的叛军将领,这些人现在还在葛荣的帐下。元渊秘密派人跟这些人联系,其中有几个表示还会继续支持他,但需要等待时机。 元渊不知道自己还能争取多少时间,既然已经走出第一步了,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他打算先把部队撤退到定州州城里,毕竟他曾经短暂地做过一段定州刺史,对那里比较熟悉。定州离瀛洲也比较近,攻守都主动一点。 没想到现任定州刺史杨津居然命人紧闭城门,不放元渊进城。 似曾相识的场景。半年多以前,当时的定州刺史元固就曾经将杨津的部队拒之城外,现在城里换成了杨津,城外换成了元渊。 按说元渊大军到来之后,已经帮杨津解了定州之围,杨津应该感恩戴德隆重迎接他进城才对,至少不应该拒绝元渊入城。 但杨津拒绝元渊入城绝不是像元固那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已经掌握了很多信息,这些信息表明元渊正在密谋筹划一些不利于朝廷的事情。 当初毛普贤在叛军内部动员大家支持元渊的时候,保密工作做得实在不是很好,叛军内部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况且北镇镇民对元渊有好感也是普遍情况,大家经常在私下里互相讨论。杨津当时通过元洪业也策反了一些人,有人就把这个事情跟杨津说了。杨津比较谨慎,他因为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开始还不太相信,但后来观察元渊的行为,越来越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真的,元渊已经心生异志,不再是当年一心为国的广阳王了。 元渊看到定州城门紧闭,知道杨津对自己起了疑心,他只好暂时把部队驻扎在定州城南的一座寺庙附近。做了亏心事总归有些心虚,现在叛军那边没消息,朝廷这边又开始怀疑自己,元渊两天两夜没有睡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元渊思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昏招。他把手下的七个都督叫过来,要跟他们歃血为盟,约定一旦有危难,大家要无条件互相援助。 这简直是欲盖弥彰,你堂堂朝廷的宗室亲王,如果不是想造反的话跟手下结什么盟。诸位都督都觉得生活还很美好,不想就这样被拉火坑里去。于是其中一个叫毛谥的都督转身就跑到定州城内跟杨津汇报了情况,说广阳王的行为很奇怪,怕是有不好的异图,您看我们该怎么办。杨津一看这下实锤没跑了,他跟毛谥说现在元渊明显已经造反了,这样吧,我给你一队官兵,你马上去把他给我抓过来。 生死关头,站队很重要,万一元渊真谋反了,跟他一起喝过同盟酒的人肯定会被牵连。毛谥决定赌一把,听杨津的。赌对了自己大功一件,抓错了就说是杨津指使的,也不会被重罚。他欣然领命,立刻带着人离开定州州城,直奔军中去抓元渊。 元渊跟大家订立完盟约,又有些后悔。他很清楚这帮人因为是自己的下属才对自己毕恭毕敬,实际并没有什么深交,一旦危急关头,不见得真会鼎力相助。那这次订立盟约岂不是授人以柄?一旦有人去告密的话自己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想到这里,元渊方寸大乱,他让手下亲兵出去秘密打探下各位都督的动向,结果得知毛谥已经偷偷动身进定州城了。元渊知道不好,赶紧命令左右收拾东西,马上离开大营。 没有手下都督们的支持,元渊没办法直接指挥大军。情急之间他也不知道哪个可信哪个不可信,只能带着几个亲兵和儿子先出去避祸。 追随元渊一起出走的,还有原怀朔镇将杨钧的长子杨喧。 可是往哪个方向走? 要是于瑾还在身边就好了,哪怕他让我回朝廷去认罪,也能给我安排一个稳妥可以保命的方案。现在自己回朝,肯定被元徽往死里整。 元渊大脑又一次短路了,他决定向东走。 东边是瀛洲,葛荣叛军的大本营。 此刻元渊还寄希望于北镇镇民的支持,在他看来,叛军那里比朝廷要更安全,毕竟那里有那么多表示拥戴他的叛军将领,葛荣也表达过支持他的意向,就算当不成首领,当个副帅也好,以自己的才能,肯定可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元渊领着众人刚出大营不久,就听闻身后毛谥领着人大呼小叫地冲进营地,大喊广阳王已经造反了,他们奉命捉拿反贼。元渊一时窘迫,赶紧领人策马向东疾驰。跑出七八十里左右,一行人进入了博陵地界,这里是定州的最东边,再继续向东就是瀛洲了。这时,迎面正碰上一队葛荣派出来巡逻的游骑兵,元渊不做抵抗,跟着游骑兵去见葛荣。 葛荣的部众见元渊来了,都非常高兴。元渊在北镇众人的心中人望真是非常好,有人居然跑去建议葛荣带领大家拥立元渊作为新的首领,说这样可以借助广阳王的身份,提高部队的声势,争夺天下更加名正言顺。 可惜葛荣本人不这么想。之前跟毛普贤的对话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葛荣有自己的政治野心,现在既然自己已经是大齐皇帝了,岂能再把权柄拱手送人。 葛荣表面上对元渊还是非常客气,每日奉为上宾,又为他准备府邸,但心里始终觉得留着元渊是个麻烦。葛荣原来的官衔只是个镇将,元渊可是堂堂皇室亲王,地位和威望天差地别没法比,葛荣又是新当头儿不久,根基还不是很稳,容不得任何不稳定因素。于是数日之后,葛荣终于下定决心,暗中派人将元渊和杨喧杀于府内,对外宣称两人被朝中奸臣陷害流落至此,因不愿对抗朝廷,纠结无奈相约自杀。元渊下葬之日,北镇镇民数万人聚集在路边为其送行,队伍绵延数里。之后葛荣又把元渊的其他随同人员,包括元渊的儿子元湛、府佐宋游道、郎中温子升等人礼送出瀛州,让他们回朝复命,说广阳王宁死不降,让元渊可以留一个清白的名声。 广阳王元渊就这样因为自己不及格的政治成绩最终葬送了性命。但他数年戎马征战,间接地成就了于瑾,成就了葛荣,以及未来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怀朔武川诸位英雄。 第17章 皇子沉浮生野望 526年,九月,泾州。 河北一带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关陇那边的西道大都督萧宝寅还在泾州跟叛军对峙。 这段时间西边的形势白云苍狗一天一个样。 首先是莫折念生手下有一个将领叫吕伯度,十分能打,因与莫折念生不和,领着手下一帮人占据了秦州北面的显亲城对抗莫折念生。手下的小弟居然敢叛变,莫折念生很生气,集合大军去攻打显亲。吕伯度毕竟人少,抵挡不住,只好放弃显亲向北逃跑,投奔了高平王胡琛。 胡琛早就听闻吕伯度的名声,看他过来投奔非常高兴,立刻任命他为大都督,调拨了很多兵马装备予以支援,让他再去跟莫折念生打。吕伯度果然厉害,手中有了兵马战斗力大增,一战大败秦军于成纪,再战攻破秦军把守的水洛城,很快就重新占据了显亲。莫折念生亲自领兵迎战吕伯度,结果也大败而归。 吕伯度连战连胜,突然觉得跟着胡琛也没前途,于是赶跑了身边胡琛的将领,派自己的侄子去泾州联系萧宝寅,要献出显亲投降朝廷,请官军尽快西进。 显亲是秦州的北大门,一旦官军占据显亲,秦州就完全失去了防守的屏障。莫折念生自从上次被崔延伯在黑水一战打败之后,元气大伤,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近期又被吕伯度连续打击,基本上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了。此刻听闻官军马上也要过来,莫折念生吓得六神无主,自知无力抵抗,窘迫之下只好也派人向萧宝寅乞降。 居然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秦州,萧宝寅高兴坏了,立刻飞书向朝廷报喜。胡太后听闻这次是叛军内讧带来的战果,觉得分化叛军也不失为一个好策略,于是打算立个榜样给其他叛军将领看,出手非常大方,任命吕伯度为泾州刺史,封平秦郡公。 吕伯度受命准备去泾州上任,萧宝寅则开始着手安排接管显亲和秦州。 显亲是小县城还好,秦州州城上邽是军事重镇,需要很多官军才能驻守得住,眼下萧宝寅的主力还在同胡琛的大军对峙,没办法抽调更多的人出来,于是他先派行台左丞崔士和代表自己先进入秦州受降接管政务,同时派老战友雍州刺史元修义和小陇都督高聿赶紧领兵从陇口进入秦州接管各项军务,越快越好,以防夜长梦多。 萧宝寅安排得还算周密,结果这时候猪队友再次发威,元修义老先生依旧终日酗酒,行至陇口时突然旧病复发不能行军,高聿又认为秦州局势过于复杂,贸然孤军深入风险太大,于是大军停在陇口墨迹了很长时间就是不往前走。 莫折念生本来投降就是迫于无奈,此刻一看朝廷的部队迟迟不过来,秦州城内很多将领不想投降,经常聚在一起密谋搞事情,边上的胡琛又虎视眈眈随时会发起进攻,搞不好官军没到自己就先挂了。而且以自己的罪名,估计投降朝廷也逃不过一死。 因此莫折念生又反悔了,他决定改投胡琛,反正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跟你争老大了,随便给个官当应该还是可以的吧。于是莫折念生秘密派人跟胡琛联络。胡琛当然也很高兴,但还是有点担心,于是回复莫折念生说兄弟你这怕不是啥缓兵之计吧,要不你整个投名状表示一下? 莫折念生明白胡琛的意思,赶紧命人把朝廷代表崔士和抓起来送给胡琛送过去,证明自己已经断了再次投降朝廷的退路。胡琛大喜,他其实只要莫折念生做个表示而已,自己留着崔士和也没用,于是在路上就把崔士和杀掉了,接受了莫折念生的投降。 这样一来吕伯度就比较悲惨了,他本来打算等官军到了就离开显亲去泾州上任,结果现在北边的胡琛和南边的莫折念生突然变成一伙的了,一起发兵来打他这个共同的叛徒,而东边的官军支援又迟迟不到。吕伯度独力难支,显亲城很快就被胡琛的大将万俟丑奴攻克,吕伯度也被斩杀。 萧宝寅白高兴一场最后啥也没捞着,白白成全了胡琛。接收了莫折念生的地盘之后,陇右诸地都已经成为胡琛的势力范围,胡琛也不再是只能蜗居在高平镇的高平王了,他现在想当关陇王。 可惜胡琛没能笑到最后,因为他的背后还有个昔日的老领导破六韩拔陵。 当初胡琛是在破六韩拔陵的扶持下才发展起来的,自己也表示甘当下属,定期向老领导汇报工作,安守本分绝不逾矩。 但破六韩拔陵兵败黄河之后,二三十万大军一朝散尽,仅带领数百部众蛰伏在大漠深处,一直没有找到再次崛起的机会。而胡琛这边现在发展的风生水起,野心随之膨胀,对破六韩拔陵也渐渐没有以前那么尊重了。 权去茶凉,破六韩拔陵无法忍受被轻视的感觉,而且现在看起来全靠自己从头再来基本不可能。他跟几位身边的将领商量一下,决定做掉胡琛,把胡琛的队伍和地盘都接收过来。 于是破六韩拔陵派大将费律代表自己,领着一队人马到高平镇去视察胡琛的工作。由于名义上胡琛还是属臣,一看领导派人来视察了,赶紧亲自接待。费律趁高平诸将不备,一拥而上把胡琛抓起来砍了,然后宣布破六韩拔陵的命令,说胡琛欺君犯上,已按罪处死,胡琛的部队现在由费律接管。 胡琛手下的诸将蒙圈了,这都啥事啊,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大领导居然就这么把自己的领导干掉了。万俟丑奴第一个反应过来,拍案而起,说我们是跟着高平王打天下的,不认识什么费律和破六韩拔陵,现在高平王被你们害死了,我们要给他报仇。他命令高平士兵把费律一群人也给抓起来砍了。这还不算,他即刻命人率大军直奔破六韩拔陵的驻地,把破六韩拔陵和身边的人全部杀掉,以绝后患。 胡琛已死,大家一致推举万俟丑奴作为新的领导,关陇叛军终于统一在万俟丑奴旗下。 万俟丑奴合并两路叛军之后,声势大振。而萧宝寅这边已经出兵两年有余,士卒疲敝,眼见着叛军越打越多越打越强,手下兵将都心中焦躁,士气非常低落。 万俟丑奴休整了两个多月,527年正月突然集中兵力强攻泾州,萧宝寅率军仓促迎战,最终官军大败,被打死打伤数万人,剩下的都四处溃散。萧宝寅控制不住局势,只好带着手下的残兵败将向东撤退,一路跑了将近三百里,直到长安西北的逍遥园才停下来。泾州失守。 萧宝寅的官军一撤,八百里秦川彻底暴露在叛军面前,关中诸州乱作一团。东秦州本来在两年前的黑水一战中已被收复,此时又再次被叛军包围。东秦州刺史潘义渊是个没骨气的人,眼见叛军兵临城下,直接开城投降了,东秦州失守。 万俟丑奴派莫折念生继续东进直取岐州。岐州刺史魏兰根本想凭城固守,奈何城内羌人众多,而且跟叛军颇有关联,上次莫折天生来的的时候就杀掉守军开城投降,这次更干脆,直接把魏兰根抓起来献给了莫折念生,岐州失守。 万俟丑奴趁势横扫关中,豳州刺史毕祖晖战败,行台辛深弃城逃走,负责豳州和北华州防务的北海王元颢率军救援,也被叛军打败,豳州和北华州接连失守。 叛军的兵锋直指雍州。此时,那位嗜酒如命的雍州刺史元修义老先生已经抱杯仙逝了,雍州刺史换成了杨椿。杨椿也出身弘农杨氏,是黄门侍郎杨昱的老爸,也是现在正在河北对抗叛军的定州刺史杨津的亲哥哥。杨老爷子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一看雍州危急,自己作为刺史责无旁贷,立刻募集了七千多精锐士卒挺身而出抵挡叛军。在杨津的指挥下,雍州保卫战战果颇丰,数次击败叛军,萧宝寅的部将羊侃还趁乱射杀了莫折天生,暂时挡住了叛军进攻的势头。 萧宝寅的十余万大军一败涂地,关中诸州接连失守,朝廷里胡太后头疼得要命,一看终于站出来一个能打的,立刻颁布圣旨将杨椿升为侍中兼尚书右仆射,作为行台顶替萧宝寅节度关西诸将。 萧宝寅则在一边胆战心惊地等着朝廷对他的处理结果。打了这么大的败仗,丢城弃地损兵折将,估计肯定要挂了。 果然,有司按律论罪,萧宝寅应当处以死刑,但胡太后思考再三,念及他南朝皇族的身份,又是本朝南阳公主的丈夫,最后决定法外施恩,诏免为庶人。萧宝寅死里逃生,摸摸头上一把冷汗,心想自己肯定是天选之人,可以逢凶化吉,这次不死必有后福。 没想到竟然被萧宝寅料中了,杨椿老爷子毕竟年纪太大,军旅劳累过度,四月的时候突发重病,只好跟朝廷请求解官回乡修养。胡太后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担起节度西路大军的人选,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启用萧宝寅,下旨任命他为征西将军、雍州刺史、西讨大都督,都督雍泾等四州诸军事,自潼关以西的官军都由他指挥调遣。 人生大起大落莫过于此,萧宝寅收到诏书大喜过望,赶紧收拾行装到长安上任。到任之后,他将军政之中的各个重要位置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之人。胡太后那边已经把关陇一片交给萧宝寅了,对于这些人事安排的细节也就没太关注。 杨椿在儿子杨昱的陪同下收拾行装回乡养病。但老爷子官场多年心思缜密,对一些事情的观察比别人要敏锐得多。杨昱把老爸安顿好之后,准备回洛阳复命,杨椿把他叫过来跟他说,有些重要事情需要你代我向朝廷汇报一下。朝廷任命萧宝寅当雍州刺史是没问题的,现在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但雍州位置重要,重要岗位必须由朝廷任命才行,岂能让萧宝寅自己来把握权柄随意任授?以萧宝寅的身份,做雍州刺史应该并不算是特别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我看萧宝寅受命之后喜形于色,高兴得有点反常,而且他最近对下属的赏罚都不依常例,有假公济私的嫌疑,我担心他心中有异谋。你回到朝廷之后,一定把我的看法转达给皇上和太后,另外,关中的长史、司马和防城都督是三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务必请朝廷亲自任命,否则恐怕会有后患。 杨昱是个老实孩子,回到洛阳之后,首先面见皇帝元诩和胡太后,将老爸的意思一五一十当面转达。胡太后一向自负,自谓英明神武掌控一切,这些忠告只当是耳旁风。她装模做样地夸奖了一番杨椿老爷子的忠心,没采取任何实际措施。 杨椿的政治敏感度绝对是一流的。经历多次大起大落,此时又拥兵在外大权独揽,萧宝寅的心中已经暗暗萌生了不臣之心。 其实,萧宝寅刚败于泾州的时候,就有人劝他交出兵权回洛阳向朝廷谢罪,但萧宝寅思虑再三,没有这样做。他毕竟不是宗室亲王,这次西征平叛出兵多年,耗费的钱粮物质不计其数,结果还是被打得一败涂地,关陇几乎全部落入叛军之手。萧宝寅不光是怕死,他也是要面子的,这种情况下实在没脸回去。况且在他出兵这段时间,朝廷内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叉被打倒,胡太后重新掌权,大臣们几乎换了一拨人,萧宝寅没有把握能适应新的陌生的朝堂环境。 之后被朝廷贬为庶人,萧宝寅也认了,可能自己命该如此吧,就这样老死在关中也挺好。但没想到这个奇葩朝廷行事诡异,三个月不到居然重新把他提拔起来,而且全权负责关中的军政大权。 没法用常理解释,只能认为天意如此。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萧宝寅是铁了心不想回洛阳了,此刻既然老天爷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有点可惜。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已经消散多年的南朝皇族梦又开始悄悄浮现。 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凭空臆想,某种意义上说,萧宝寅还是一定群众基础的,他毕竟是南齐的正统皇室血脉,虽然现在南齐已经被南梁灭了,但前朝皇室的身份还是奇货可居,很多投机钻营的人想把宝押在他身上赌一把,长安城内也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乱的轻薄子弟,撺掇萧宝寅抓住北魏国内大乱的机会兴师复国,重建大齐的皇朝伟业,自己也能混个开国元勋当当。 几番忽悠之下,萧宝寅开始飘了,反正现在关中这一带自己说了算,做事情比较方便,先偷偷筹划一下再说。 受命之后的半年左右时间,萧宝寅一直有计划地布局和经营,积极笼络部下,将关中的各个重要职位逐步换成自己的心腹。但他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毕竟公开宣布造反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萧宝寅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万俟丑奴那边由于快速拓张的势头在雍州受阻,而且新占领的地盘也需要消化,所以这段时间里比较消停,萧宝寅也在忙于自己的事情,没有主动出兵跟叛军打仗。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由于秦州附近的叛军以羌氐民族为主,跟万俟丑奴的高平军之间存在很大的隔阂,而此时莫折念生已经不是老大了,镇不住场子,于是叛军很快又开始出现内讧。九月,原秦军常山王杜粲干掉了莫折念生,遣使向萧宝寅请降。接着,南秦州的城民也举城投降萧宝寅。 叛军后院起火,萧宝寅当然很高兴,赶紧向朝廷请功。朝廷也很够意思,又恢复了萧宝寅之前的尚书令职位。 高兴了没多久,十月的时候,萧宝寅突然收到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朝廷任命郦道元作为关右大使来雍州监督他的工作。 萧宝寅立刻紧张起来。郦道元官居北魏御史中尉,是御史府的一把手,差不多相当于国家纪委负责人的角色,主要负责纠劾各州郡的贪官污吏。而且郦道元本人刚强严猛不徇私情,连元氏亲王都敢得罪,更别提他这个外族了。 萧宝寅不知道,朝廷此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来自汝南王元悦的建议,而元悦推荐郦道元,却并非忠心为国,而是在背后隐藏着一个借刀杀人的阴谋。 元悦曾经有个男宠名叫丘念,平日里弄权纵恣欺压百姓,被郦道元知道了,命人把丘念抓起来关进大牢。元悦听说此事,派人到郦道元那里要求放人。郦道元没理他,依然按律判处丘念死刑。元悦一看要坏,赶紧去找胡太后哭诉。汝南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胡太后下旨特赦丘念。结果郦道元办事很绝,他早就猜到圣旨是什么内容,于是在接旨之前先把丘念给砍了。从此元悦与郦道元就结了梁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次萧宝寅小动作不断,朝廷那边也渐渐有所耳闻。元悦觉得报仇的时机已到,于是便找了个机会,向胡太后推荐郦道元去雍州慰问萧宝寅和麾下将士,防止他们反叛。 元悦此计甚是阴毒,他知道以郦道元的性格,到了雍州肯定要跟萧宝寅硬碰硬。如果郦道元有本事搞定萧宝寅,则他作为献策之人自是大功一件;如果郦道元被萧宝寅干掉,这样更好,相当于假借外人之手报了自己的私仇。 元徽也因为郦道元的耿直作风,对他颇为嫉恨,因此站出来赞同元悦的建议。 胡太后对杨椿的忠告不闻不问,对元徽元悦这些亲近皇族的建议可是言听计从,于是立刻降旨派郦道元去雍州。郦道元明知是坑,奈何圣旨不可违,只好带着弟弟和两个儿子,在一百多名士卒的陪护下出发去雍州。 萧宝寅不清楚朝中这些内斗的细节,他只知道如果郦道元到了雍州,肯定会发现自己的问题,而自己还没有正式造反,手下的将士名义上还是朝廷的人。如果到时候郦道元真的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下命令把自己抓起来,那些兵会听谁的还真不好说。 不行,绝对不能让郦道元到雍州。萧宝寅马上把部下郭子恢叫过来,让他领人去路上截击郦道元,但不能暴露身份。 郭子恢是萧宝寅的铁杆亲信,领命之后立刻带着两千多人,假扮成叛军的样子,埋伏在洛阳到雍州的必经之地阴盘驿两侧,等郦道元到来之后,突然发动袭击。 郦道元也不是吃素的,见有伏兵袭击,立刻命令手下撤到阴盘驿亭固守。驿亭位于一座小山之上,郦道元的防守部署也做得很好,郭子恢多次进攻都没有得逞,只好采用包围的策略。官军虽然防守稳健,奈何山上没有水源,众人掘地十多丈都没有找到水,坚持了六天之后,终因无水力尽,全部被害。萧宝寅命人收葬郦道元父子,对朝廷汇报说他们是被叛军所杀。 这明显是在侮辱朝廷的智商。堂堂钦差大臣领着上百号人,在你雍州地界被包围了六天没人管,最后全部被杀没留一个活口,鬼才相信是叛军干的。 朝廷信不信无所谓,走出这一步,萧宝寅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转身又杀了大陇都督南平王元仲冏。 527年十月,萧宝寅在长安称帝,正式造反。 第18章 英雄慷慨赴国殇 527年,正月,殷州。 葛荣在白牛逻一役大败官军,阵斩章武王元融,军威大振,之后又干掉了广阳王元渊,消除了对自己权力的威胁,在叛军内部的地位已经稳固,开始四处出兵攻占州城。 定州现在有杨津在坚守,是个硬骨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葛荣决定先南下去打殷州和冀州。 殷州是北魏在定州和相州之间新设立的一个州,刺史是崔楷。崔楷出自博陵崔氏,为人严烈刚梗,素有才干,他临危受命,带着一家老小信心满满地去上任,结果到了殷州治所广阿一看,完全是一穷二白的状态,粮草储备守城器械啥都没有。崔楷一看这个情况也没法守城啊,赶紧给朝廷上表请求援助,说殷州处于四方冲要之地,西通群山,东临原野,当初国家太平的时候尚有贼寇出没,当前天下大乱,这里就更不好守了。现在北有葛荣的大军,南有很多小股贼寇,估计城下之战早晚要打。我承蒙朝廷信任来防守殷州,自当尽心竭力,但现在问题是州府刚刚成立,仓中没有斗米,库中没有尺兵,想好好守城也没办法啊,希望朝廷能在物质方面支援一下,我保证能尽快肃清州内叛军,保土安民。 胡太后收到崔楷的上表,觉得要求也很合理,于是诏令元徽等人去商量解决办法。但现在北魏连年出兵平叛,钱粮物质已经非常紧张,崔楷又没有给元徽等人好处,最终毫无悬念没有等到任何支援。 葛荣派人打探了周边的情况,知道现在殷州防守薄弱,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于是迅速率领叛军主力兵临殷州,开始攻城。 崔楷自知敌强我弱,又没有守城器具,基本没有任何胜算,但他不想放弃。自己身为刺史守土有责,博陵崔氏的郡望门廷也不容辱没。 宁可战死城头,绝不临阵退缩。 于是崔楷勉励士卒,同时严令自己家人不得离开殷州,誓与州城共存亡。众将士看到崔刺史如此,莫不感泣。殷州在葛荣十几万大军的攻击下,坚守了五天,官军死者相枕,但无一人叛逃,终因众寡悬殊,城池被叛军攻破。崔楷被俘之后依然执节不屈,被葛荣杀害。殷州陷落。 葛荣占领殷州之后,马不停蹄兵锋东进直抵冀州,包围了冀州州城信都。 信都守将是冀州刺史元孚,他一面领兵据守,一面派人飞书到洛阳请求支援。 胡太后和元诩听闻殷州失守,冀州被围,大惊失色,来不及追究元徽等人后勤支援不力的责任,赶紧问这次该派谁去救援。 大臣面面相觑。元渊已死,原来的北讨大军也已经解散,花时间再组织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统帅之人实在难找。元渊曾经的右都督裴衍倒是还在,但他的能力还不足以担当重任。剩下的元氏诸王和大臣里实在找不出能统帅大军的人了。 当时正值萧宝寅在关中败退,西北也乱成一锅粥,朝廷已经焦头烂额,结果救援信都的事情拖了两个月什么也没做。 三月的时候,朝廷突然意外得到一个来自西北的好消息,原夏州刺史源子雍率部驰援关中,屡破叛军,目前已经收复了潼关。 源子雍三年前以一己之力平定夏州和东夏州的叛乱,厥功至伟,但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封赏。源子雍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怨言,他是个视家国安危为己任的人,保境安民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封赏什么的无所谓。他继续以夏州为基地,在西北一带领兵四处平叛。今年正月萧宝寅的西征大军溃败之后,万俟丑奴的叛军肆虐关中,接连攻陷泾州、豳州和北华州,包围了华州。当时源子雍刚刚平定了黑城的叛乱,听闻关中危急,不待朝廷下令,主动率领麾下士兵以及招募的夏州城民南下救援。 源子雍依旧生猛无敌,在锯谷生擒贼帅康维摩,在杨氏堡大破贼帅契官斤,在曲沃堡大破贼帅纥单步胡提,在白水大破贼帅阿菲,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两月之内转战千里,从黑城一直打到潼关。当时潼关已落入叛军之手,听闻源子雍过来了,叛军不敢应战弃关西逃,源子雍得以顺利收复潼关。 当时对朝廷来说,潼关以西已经是一团乱麻,音信不通,里面是什么情况根本不清楚。皇帝元诩一度打算效仿先王拓跋焘,御驾亲征去西边平叛,无奈自知水平不够一直下不了决心,此时听闻居然还有个这么能打的站出来替朝廷收复了潼关,大喜过望,这回不用自己亲自上前线了。元诩赶紧派元徽亲自去潼关宣旨慰劳源子雍,加封他为中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赐爵乐平县开国公,食邑五百户。 尽管源子雍战功卓着,但由于资历还不太够,朝廷最终还是把关西的军政大权交给了萧宝寅,源子雍则等待进一步安排。 元徽回到朝廷后,终于办了件正事,向元诩和胡太后推荐源子雍去讨伐葛荣,说这个人能打,让他去肯定能行。 胡太后正愁无将可用,一见终于有人选了,非常高兴,马上任命源子雍为北讨大都督去讨伐葛荣救援信都。 源子雍受命,立刻整理队伍收拾行装,带着儿子元延伯赶赴洛阳,准备北上平叛。但是北魏连年内乱,现在军械物质都极度匮乏,出兵的准备工作折腾了两三个月才搞好。 结果源子雍这边还没出兵,北魏内部又出乱子了。 殷州和冀州的南侧是相州,过了相州再向西南四五百里就是首都洛阳。朝廷鉴于相州位置重要,在七月的时候派遣乐安王元鉴去把守,期望他能做好相州的守备工作。元鉴本身也是个没啥本事的人,当初元法僧叛乱的时候,元鉴曾经奉命出兵讨伐,结果被元法僧打得落花流水,单人独骑弃军而逃。奈何宗室亲王的身份就是好使,没多久元鉴又被重新启用,先被封为青州刺史,这次又被任命为相州刺史。 朝廷也不是不知道元氏诸王大部分都是笨蛋,但之所以还愿意用这些人,是因为他们尽管能力普遍不行,但忠诚度应该没问题,毕竟是维护家族自身的利益。甚至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亲王能力不行反倒是好事,因为不会对皇权产生什么威胁,于是就出现了屡败屡用的怪现象。 谁知这个元鉴是个异类,不光能力不行,忠诚度也低得令人发指。当初元渊反叛还可以说是被迫害的无奈之举,元鉴则不知道是怎么个脑回路,刚到任没几天,看到北魏国内大乱,葛荣那边又发展得红红火火,居然直接举州投降葛荣了。 于是源子雍的第一个任务变成了去打相州,平定元鉴的叛乱。 此时源子雍的部队已经准备停当,接收到新的任务,立刻帅众向相州的治所邺城进发。 元鉴听说朝廷大军过来了,他没怎么听闻源子雍的名声,所以也没太当回事,派他的弟弟元斌之领兵在路上截击。 八月,源子雍大军行至汤阴,暂时安营下寨。元斌之以为有机可乘,遂率军夜袭。源子雍久经沙场,岂能这么简单就被暗算。他设下伏兵,将元彬之的偷袭部队包了饺子,元彬之本人侥幸逃出,一路拼死跑回邺城。源子雍趁机跟进,兵临邺城城下。 元鉴见元彬之大败而归,痛骂他一顿,派他赶紧去葛荣那里搬救兵。 元彬之刚走没多久,另外两路讨伐元鉴叛乱的部队也抵达邺城,一路是裴衍的部队,一路是李崇之子李神轨的部队。三军会合,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 元鉴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面对源子雍的大军,元鉴基本没有还手之力,没几天邺城就被攻陷,元鉴被杀,传首洛阳。当时葛荣正在全力攻打信都,没精力分兵救援,后来听闻邺城已被官军占领,也就不再理会。 朝廷一见源子雍果然厉害,这么轻松就平定了相州叛乱,马上把源子雍升为镇东将军,改封阳平县开国公,食邑两千五百户。裴衍则被升为假镇北将军,封临汝县开国功,食邑一千五百户。李神轨现在是胡太后的宠臣,这次出来只是刷个履历镀镀金,不在乎这些封赏,直接回朝复命,源子雍和裴衍则继续留在邺城,休整队伍准备讨伐葛荣。 但元鉴这么一耽误,信都那边已经坚持不住了。信都自春天被围,直到冬天都没有等到救兵,内部粮草断绝,兵众力尽,终于在十一月的时候被葛荣攻陷。冀州刺史元孚、元孚的哥哥防城都督元佑等人均被俘虏。葛荣入城之后,为笼络部下,将城内百姓全部驱逐出去,空出房屋让叛军居住。冀州百姓无处避寒,冻死者十之六七。 葛荣想昭显自己跟其他叛军首领不一样,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于是没有直接处死元孚兄弟,而是召集手下将士开了个公判大会,一起讨论处置方法。元孚和元佑也算是有骨气人,争先把守城拒降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其他被俘的都督潘绍等数百人,则纷纷请求以身代元孚受死。葛荣见状,对手下众将感叹道,这些都是北魏的忠臣义士啊,你们要多跟这些人学学。于是将众人关押起来,一个也没有杀。 信都失守之后,胡太后坐不住了,即刻任命源子雍为冀州刺史,北上收复失地。 胡太后这招颇为不厚道,治所都没了,这个冀州刺史明显是个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就看你源子雍的本事了。 源子雍没有出兵。他这么做并非害怕葛荣,而是基于更理智的战略考虑。现在葛荣新得冀州,士气正旺,而且叛军现在有十几万之众,官军这边不过数万人,众寡悬殊,现在出兵很不明智,还有更好的做法。于是他给朝廷上了个奏章,详细阐述了一下自己的对策。现在正值北方的寒冬,葛荣的叛军缺衣少食,全靠着四处抢掠过活。信都虽然被攻陷,但城里早就没粮了,葛荣还是得不到任何补给。而官军这边虽然人数较少,但都驻扎在城内,兵卒保暖,后勤优势非常明显。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策略就是坚壁清野,不与叛军正面对战,叛军没有粮食,用不了多久就会不战自乱。 源子雍这招简单直接切中要害,如果能据此实施,对葛荣来说绝对是致命一击。 无奈关键时刻队友不给力,这时候裴衍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裴衍出身河东裴氏,本人也确有一定才干,但问题是过于自负。他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早年甚至辞官不做跑到嵩山修道多年,奈何天不遂人愿,隐居时候基本没人理,重新出山之后,也一直未能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早先给元渊做副手也还罢了,毕竟人家是皇室亲王,但这次平定元鉴没能拿到首功,还处处被来自西北塞外的源子雍抢了风头,心中颇为不服气。裴衍决心在讨伐葛荣的过程中挣回面子,于是多次给朝廷上书,主动请求出兵去打葛荣。 现在北魏朝廷里庸人当道,包括胡太后在内,没人能理解源子雍的策略,倒是对裴衍主动请缨的做法大加赞赏。于是降旨催促源子雍和裴衍马上出兵,不得拖延。 出兵就出兵吧,但问题是圣旨里居然没有给源子雍和裴衍分主次,不知道谁听谁的。可能朝廷觉得人多力量大,一拥而上把葛荣灭了最好。但行军打仗,统一指挥是最重要的,各自为政令出多门乃军中大忌。 源子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赶紧给朝廷写信,说陛下最好能听从我原来的建议,坚守勿战。如果实在要打,请派裴衍自己出征,我留下来镇守邺城;再不行,就请让裴衍留在邺城,我自己去打葛荣。如果非要让我们俩一起出兵,恐怕会有大问题。 源子雍言辞恳切,奈何朝廷方面无人理解。裴衍都主动请战了,你居然不想跟人并肩作战,这不是故意制造事端,显示官军内部不团结么?不行,赶紧一起去。 源子雍见圣旨措辞强硬,知道再辩解也没用,只好跟裴衍各自率部从邺城出发北上。 官军进入阳平郡境内,源子雍认为已经到了叛军的活动范围,建议先安营扎寨,等打探清楚葛荣大军的情报后再做安排。但裴衍开始热血沸腾不冷静了,他跟源子雍说兵贵神速,你不走我自己走。 碰到这么个队友源子雍也没有办法,他很清楚裴衍如果孤军深入,必败无疑。源子雍不忍心眼看着队友陷入危险境地,只好也继续向前走。结果行至漳水附近,果然迎来了葛荣十万大军的突然袭击。 葛荣也是个有谋略的人,源子雍考虑到的情况他也考虑到了。现在叛军的优势是人多势众,士气也还不错,劣势是后勤粮草不济,所以只能速战速决,拖久了就会很麻烦,他非常担心官军采用坚壁清野的策略。在得知朝廷否决了源子雍的建议,命令官军主动出城野战的消息后,葛荣大喜过望。他也知道这次的对手源子雍很厉害,但如果双方在平原地区进行正面对决,官军就失去了城防优势,这时可以用人数来弥补战斗力的差异,只要能保证队伍不溃败,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葛荣激励将士的水平也很不错,他跟叛军将士说,诸位二次造反,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能跟官军决一死战。这一仗如果打赢了就吃穿不愁,如果打输了大家都完蛋谁也别想跑,希望诸位听我指挥,别怕死,干就完了。 叛军大都是原来的北镇镇民,对朝廷不满已久,最近又迫于饥寒,知道只有跟着葛荣才有活路,于是众人群情激奋,士气空前高涨。 葛荣这次不玩虚的,直接命令全军压上,不计伤亡。叛军在宇文洛生等将领的带领下,从多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官军此时营寨未立,只能跟叛军展开野战。源子雍的部队一向训练有素,短时间内就组织起防守阵型奋勇抵抗,杀退了叛军的数次进攻。奈何叛军人数太多,而且都不怕死,红着眼睛踩着同伙的尸体潮水一样往前涌。双方激战多时,终因众寡悬殊,裴衍的部队先出现溃败,源子雍的部队被友军冲击,阵型也渐渐开始散乱,最后终于被叛军吞没。源子雍和儿子源延伯以身殉国,裴衍也战死在乱军之中。 葛荣大败官军之后,顺势挥军南下相州,包围了邺城。 第19章 百日天子窜草莽 527年,十月,长安。 萧宝寅宣布造反之后,原先朝廷按时供给的粮草物资肯定不会再有了。雍州虽然富饶,但刚被叛军洗劫一场,民生凋敝尚未恢复元气,而且毕竟只有一州之地,养不起这么多追随他的叛军将士。 要想保证人心不散队伍不乱,只能主动出击去抢钱抢粮抢地盘。 现在雍州以西是万俟丑奴的势力范围,自己既然已经跟北魏翻脸,就不能再得罪万俟丑奴了,否则两面树敌很不明智。 只能向东发展,从北魏手里抢。 雍州的正东是洛阳,东南是洛州,东北是华州。 洛阳是首都,现在肯定打不下来。先从洛州和华州下手比较稳妥。于是萧宝寅先派郭子恢火速东进去抢占潼关,守住关中的东大门,保证长安的安全,之后郭子恢率军南下去打洛州,又派张始荣领兵北上去打华州。 应该说这个部署还是中规中矩的,如果执行顺利的话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但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新的地盘还没打下来,雍州后院先着火了。 首先起兵反对萧宝寅的是北地郡的毛鸿远和毛鸿宾兄弟。毛氏一家是北地郡三原县一带的豪门大族,家财丰厚。毛鸿远原来在咸阳太守帐下担任都督长史,毛鸿宾则任北地功曹。前段时间关中大乱,官军大都撤回渭河以南,北地郡地处渭北,整个被扔给了叛军。毛氏兄弟于是弃官归家,组织乡内豪杰和附近的氐羌部落结寨自保。当时叛军大将宿勤明达的侄子宿勤乌过仁攻占了北地,自号京兆王,毛氏兄弟见叛军势大,不能硬取,便先率领部下诈降,之后趁机偷袭,生擒宿勤乌过仁,平定了北地郡。 萧宝寅策划造反的时候,毛鸿远就已经有所觉察,他跟毛鸿宾商量了一下,觉得萧宝寅难成大事,于是决定坚决跟他划清界限。毛氏兄弟率领部众在三原县马祗栅一带拒守,号称要打到长安平定叛乱。 三原县就在长安的北面,相距不过数十里,属于心腹之患。萧宝寅听闻三原有变,立刻命令大将卢祖迁领兵去灭火。 萧宝寅自己则在忙着更重要的事情,筹备登基大典。 按惯例,皇帝不是随便就能当的,要经过一系列隆重繁杂的即位仪式才能完成,其中的重点是行祭天之典,以强调自己受命于天的正统地位。萧宝寅是皇族出身,自然非常重视这些内容,于是择吉日率领麾下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出长安到南郊进行祭祀,行即位大礼。结果仪式刚进行到一半,突然战报传来,卢祖迁兵败被杀。萧宝寅大惊失色,他担心毛氏兄弟乘胜杀到南郊,于是天也不祭了,队形也不要了,带领众人狼狈逃回长安城内。 卢祖迁本是北魏大将,在平定西北叛乱过程中屡立战功,但在政治问题上头脑不清楚,居然莫名其妙地选择了追随萧宝寅跟朝廷对抗。结果造反之后卢祖迁战力大减,被毛鸿远一战擒杀,最终好处一点儿没捞着,过往的功绩也付诸东风流水。 回到长安城之后,萧宝寅惊魂未定,他开始隐约觉得长安城内也不甚安全,立刻命令严查城内,结果发现行台郎封伟伯等人也在密谋刺杀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而已。 封伟伯一案牵连出众多关东义士,萧宝寅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群众基础并没有原先想的那样深厚,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但事已至此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现在只希望派出去的两路大军能快一点攻城略地,用胜利缓解一下内部压力。 因为是从西向东打,所以郭子恢没费太大力气就占领了潼关,之后奉命南下去打洛州。但在洛州的治所上洛郡,他遇到了上洛郡守泉企。 泉家是上洛附近的世家大户,曾祖因功被封丹水侯。泉企少年成名,十二岁就被魏宣武帝元恪特批担任上洛郡守,将上洛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次听闻萧宝寅的叛军来袭,泉企立刻募集三千多人的乡勇起兵迎战。这些乡勇在泉企的带领下,战斗力非常强悍,连战数日,以伤亡二十多人的代价,把郭子恢的叛军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回潼关。经此一战,泉企以军功被朝廷加拜为征虏将军。 萧宝寅听闻郭子恢出师不利,便改变战术,再派一万多人出兵青泥绕到上洛的侧翼,同时派人劝诱上洛的豪族反叛,许以高官厚禄,打算里应外合夹击上洛。利诱之下,上洛的豪族有些动心,答应作为萧宝寅的内应。泉企得到情报之后,先下手为强,果断领兵清剿了上洛内部叛乱势力,断了萧宝寅的念想。 萧宝寅见泉企如此厉害,自知搞不定上洛,只好下令退兵,南路拓展的计划就此搁浅。他剩下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北路了。 北上的部队正在攻打冯翊郡。无奈冯翊是三辅重镇之一,防守严密,萧宝寅的部队打了两个多月也没打下来。 但萧宝寅并没有太着急。跟南边不同,现在北边的形势对他比较有利。这主要是因为黄河对岸的河东郡凭空多了很多援军,可以替他挡住官军的救援部队,所以拿下冯翊只是时间问题,只要等到城内粮矢耗尽就好。 河东郡的援军的确是意外之喜。萧宝寅在长安称帝之后,河东郡的一些不安定分子见天下纷扰,也打算在乱世中大干一场,所以纷纷起兵响应。河东的反叛主力以汾阴薛氏为首,先是豪强薛凤贤举旗造反响应萧宝寅,攻占了河东郡的安邑县。之后原龙门镇将薛修义受薛凤贤鼓动,一时头脑发热也宣布造反,自号黄钺大将军,帅众围攻河东郡的治所蒲坂县。 朝廷听闻河东郡又有叛乱,马上派都督宗正珍孙率兵去征讨。结果这位仁兄虽然勇武,但领兵的能力不太够,被挡在虞坂两个多月无法前进。 正月,朝廷派来对付萧宝寅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到达弘农。领兵的是行台长孙稚。 长孙稚两年前在讨伐鲜于修礼的时候,因为跟河间王元琛闹矛盾,兵败五鹿,被撤职召回。但那次失败是元琛捣乱造成的,没有体现出长孙稚的实力。现在北魏国内到处是战火,只怕没本事不怕没机会。这两年没有元琛扯后腿,长孙稚成功平定了蜀地的叛乱,战功卓着,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爵位,又被升为尚书右仆射。 这次萧宝寅叛乱的时候,长孙稚因为背发毒疮没有痊愈,还在家中静养。胡太后发现身边实在无人可用了,只好请长孙稚勉为其难带病出征。对此长孙稚倒没什么怨言,他表示自己肯定会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长孙稚领兵到达弘农之后,开始讨论制定具体的征讨策略。根据朝廷原来的指派,他的目标只有萧宝寅,不用管其他的叛军。萧宝寅现在据点在长安,所以正常的打法就是先打下潼关,之后一路西进直取长安。 这时长孙稚帐下的行台左丞杨侃站出来说,我觉得这个方案不是太好。潼关乃关防要隘,易守难攻,现在萧宝寅已经派重兵在此固守,正面打的话非常困难。我建议大军绕个路,先北上取道蒲阪,然后渡河西进,直接插到雍州的腹心地带,萧宝寅慌乱之下必定要收兵回救,这样华州之围不战自解,潼关守兵也会弃关西逃。长安的外围防御一旦被瓦解,就会变成一座孤城,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能打下来。如果大人认为这个计策可行,那我愿意当先锋官。 杨侃出身弘农杨氏,是北魏大臣杨播之子,也是前雍州刺史杨椿和现定州刺史杨播的亲侄子。杨侃为人低调,但思虑深邃,谋略过人。当年长孙稚担任扬州刺史守卫寿春的时候,曾经委任杨侃担任自己的录事参军。当时南梁大将裴邃秘密联络寿春城内的叛乱分子,打算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寿春。裴邃担心南梁军队的异动被注意到,为掩人耳目,便给长孙稚写了封信,信中指责北魏修筑白捺城城准备入侵,所以南梁军队要调动应对。长孙稚当时也没太细想,打算回复说我们没在修城你们别紧张就完了。但杨侃敏锐地觉察出裴邃的信有大问题,跟长孙稚说,裴邃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小城调动大军,后面肯定有其他目的,大人千万别轻视。长孙稚也是聪明人,一经指点就恍然大悟,于是立刻给裴邃回信,说拜托别拿白捺城做借口了好不,你们集结大军肯定是有别的意图。不要以为北魏这边没有能人,你的伎俩早就被识破了。裴邃见信,知道计谋失败,只好下令退兵。寿春的内奸见梁军逾期不至,心中狐疑,便相互告发,最终全部落网。 这次杨侃的建议也好像很有道理,但长孙稚还有些疑问,便问杨侃说,你这个计策好是好,但实施难度好像有点大啊。现在河东大部分已经不是朝廷的地盘了,安邑早就被薛凤贤占领,蒲阪也正在被薛修义围攻,宗正珍孙的部队被堵在虞坂无法前进,这种情况下我们过去也不太容易搞定吧? 杨侃道,宗正珍孙不过一勇之夫,根本不懂兵法将略,他搞不定叛军很正常。河东局势其实有个非常明显的突破口,现在大部分叛军士兵都聚集在西边围攻蒲阪,而他们的父母妻子却还留在东部诸县,一旦听闻家乡被官军占领,必然会军心不稳,不战自溃。 长孙稚觉得杨侃分析得很有道理,于是立刻依计行事,命令儿子长孙子彦跟杨侃一起率一队骑兵从恒农北渡黄河,出其不意直抵河东郡虞乡县的石锥壁。这个位置是杨侃特意选的,相对比较靠西,但离攻击蒲阪的叛军主力还有大约四五十里的距离,这里的一举一动可以随时传到叛军那里,但叛军攻击过来则需要一两天左右的时间。 杨侃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他命令手下去周边各村广贴告示大肆宣传,说官军暂时先停在这里等待大部队,同时观察一下民情向背。晚上官军会举起三堆烽火,如果你们村打算投降朝廷,就也点燃三堆烽火响应,以表明本村的立场。如果哪个村子没有点火,就是贼党一伙的,那对不起官军马上就会灭贼屠村,缴获的财物用以犒赏三军。 周边诸村的很多村民都跟叛军有关联,见到官军突然出现,早就吓得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后来听到官军的宣传,不禁又都暗中窃喜,心说这么简单就能蒙混过关,脑子有问题的才不点火呢。到了晚上等官军点火之后,周边各村无一例外全部点火响应,一时间河东郡中部和东部数百里之内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天。 这种情况下你官军就不知道去打哪个村子了吧? 杨侃根本就没想去打哪个村子,他的目标是正在围攻蒲阪的叛军大部队。 叛军白天的时候已经得到情报,知道官军到了自己家乡腹地,也知道官军的告示内容。他们没想明白官军这样做的意图,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兵救援。 等到晚上,叛军突然发现东方一片火光冲天,立刻就炸窝了。难道所有村子都投降了?自己的家人啥情况了?会不会被同村的供出来交给官军? 想到这里,叛军将士们再也呆不住了,也不管薛修义的命令,各自逃散奔回自己的村子查看情况。 薛修义一夜之间就变成光杆司令,他知道遇到比自己高得多的对手了,级别相差太多根本没法打,只好向官军请降,顺带着劝说薛凤贤也投降官军。 就这样,长孙稚没费吹灰之力就平定了河东郡。他帅军离开恒农北上蒲阪,然后西渡黄河,直接插到潼关的后面。驻守潼关的郭子恢见形势不对果断弃关西逃,生怕再晚就被断了后路两面夹击包饺子。包围冯翊的叛军见侧翼已经被突破,也放弃攻城退回长安。 一切完全按照杨侃的预想在进行。接下来就是继续西进直取长安。 结果没等长孙稚动手,长安城内部先出问题了。 原来为了解决家门口的威胁,萧宝寅在卢祖迁死后,又派遣大将侯终德去攻打三原县的毛鸿远毛鸿宾兄弟。结果这位仁兄一看萧宝寅的部队接连受挫,又听闻潼关已失,朝廷已经大兵压境马上就要打到长安了,知道萧宝寅大势已去,于是毫不犹豫地反水了,领兵杀回长安。侯终德的部队进入虎门之后,萧宝寅才发现有问题,仓促之间组织部队迎战,结果被侯终德打败,只好带着妻子南阳公主和少子在亲兵百余人的保护下,从后门过渭桥逃离长安。 接下来往哪里走?现在南梁和北魏都不能去了,萧宝寅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往西逃窜,投奔曾经的敌人万俟丑奴。萧宝寅跟万俟丑奴在西北对峙多年,交战之余也彼此英雄相惜,所以万俟丑奴听闻萧宝寅兵败来投非常高兴,将萧宝寅任命为太傅留在左右。 萧宝寅从称帝到败逃不过百日,但对比元渊他还算幸运,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 长孙稚挥兵西进顺利收复长安,清理了萧宝寅的残余部队,平定了雍州。 朝廷难得收到一次平叛捷报,立刻论功行赏,长孙稚接替萧宝寅担任雍州刺史和西道行台,杨侃被封为东雍州刺史,毛鸿远被封为南豳州刺史,毛鸿宾被封为北雍州刺史。 第20章 北镇函使隐锋芒 527年,十月,晋阳。 高欢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鸿雁,在一望无垠的敕勒川上空孤独地翱翔。天空依然艳阳高照,阳光下的怀朔镇城依然清晰热闹,他仿佛又看到了正在城墙上站岗的自己,城门内娄小姐的车队还在缓缓前进,城门外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依然有函使纵马疾驰后还未散尽的飞尘。突然,怀朔城燃起了熊熊大火,他赶紧环顾四周,远处的各个镇城也一样烈焰冲天,漫天的火光刹那之间席卷了整个敕勒川,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高欢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出这火光的包围,他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一直飞到武川的上空。火光之中,高欢隐约看到城墙上有一个白衣少年在盯着自己,举起了手中的长弓。 高欢打了个冷战,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头脑还有些恍惚。连日的逃亡生涯,高欢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这一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娄昭君见丈夫醒了,赶紧给他端过来一杯水,告诉他刘贵已经在外面等他很久了。高欢定了定神,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尔朱荣麾下骑兵参军刘贵的府内,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他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衣服,到客厅去见刘贵。 进入客厅的一刹那,高欢又懵掉了,他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梦中没有醒过来。 刘府的客厅并不太大,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除了刘贵之外,还有好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他又看到了司马子如,又看到了孙腾和贾显智,还有那个跛足的小兄弟侯景。 跟自己一起逃亡过来的尉景和蔡俊也早就到了,众人围在一起聊的正欢,见高欢出来了,都笑着围过来,你一拳我一拳捣得高欢直打趔斜。刘贵见高欢还一脸茫然的样子,赶紧过来解围,把高欢按到一个空椅子上,跟他大概解释了一下基本情况。 原来在几年前柔然大掠北境的时候,刘贵就隐约感觉到六镇民心不稳,不久之后必将出现大乱,便开始提前考虑善后之策。刘贵老家就在秀荣,知道秀荣酋长尔朱荣是个有雄才大略之人,于是提前辞别各位兄弟,离开怀朔南下投奔了尔朱荣,也是为兄弟们先趟一趟后路。 尔朱荣当时正在招贤纳士,加之又是老乡,很爽快地把刘贵留下来,加封为骑兵参军。 之后的发展果然如刘贵所料,破六韩拔陵的叛军横扫六镇,高欢被镇将杨钧打了一顿板子,在家里躺了半年多,其他众人也纷纷离开怀朔各谋出路。刘贵不忘旧情,积极联系各位兄弟,先后找到了司马子如、贾显智、孙腾和侯景,把他们一一引荐给尔朱荣。尔朱荣也颇为豪气,照单全收,于是哥几个就都留在了尔朱荣帐下。但当时战火太乱,剩下的高欢、尉景和蔡俊三人一直没有联系上。 之后破六韩拔陵兵败黄河,六镇降户被发配到河北,高欢等人生死未卜,找到的希望更加渺茫,但刘贵始终没有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刘贵终于听闻高欢在杜洛周帐下,于是赶紧派亲信北上跟高欢联系,让他速来晋阳投奔。当时事出紧迫,刘贵并没有提及其他兄弟的事情,这才给高欢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劫波过后能跟兄弟们异地重逢,高欢不禁心头一热,眼眶有些湿润。 当年在怀朔的时候,他们八个人就是出了名的小团伙,当时年少轻狂,没事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架鹰牵犬纵酒高歌,指点江山笑谈天下大势,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恨不得马上就天下大乱,他们好趁机做出一番大事业。 但战乱真的来了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实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官军叛军你来我往,扫荡搜刮,没人在乎他们这些二十几岁的毛头小青年。高欢只是因为给镇将杨钧提了几点建议,就被杨钧以不守本分妄议朝政之名打了一顿板子。也许在朝廷高官看来,安心当炮灰才是这些下级军官最应该做的事情。 在床上养伤的日子里,高欢才真正体会到乱世之中人命不如草芥,豪情壮志远不及保命重要。好在这顿板子让他躲过了怀朔的围城之战,等他伤好之后,怀朔已落入叛军之手。当时妻子娄昭君刚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儿子高澄也不过只有三四岁,都需要人照顾,所以高欢没有去参加任何一方军队,而是在家乡白道村内暂时苟且偷生。尉景是高欢的姐夫,当时跟高欢一起在家乡避难。 等官军在元渊和于瑾的指挥下最终平定六镇之后,高欢本以为战乱就此终结,可以继续过安稳日子了,没想到朝廷那边又开始折腾,不管镇民有没有参与叛乱,一道命令将他们从村里赶出来,统统发配到河北当营户。 高欢一家在河北的日子跟其他镇民一样,饥寒交迫成为流民,眼看就活不下去了。有一天尉景不知从哪里听闻上谷有个杜洛周造反,跟着他就会有吃的,周围很多人都打算去投奔,于是就鼓动高欢也一起过去。高欢实在没有办法,左右都是死,只好同意去试试看。于是高欢和尉景带着老婆孩子跟着北上的流民一起来到上谷投奔了杜洛周。 高欢曾做过怀朔的函使,交游广泛,在怀朔镇民中颇有一些影响力,尉景当年也是个小军官,因此杜洛周见他们前来投奔,很爽快的接纳了他们。 在杜洛周军中,高欢还遇到了一个亲戚,名叫段荣。段荣的妻子是娄昭君的姐姐,因此算是高欢的连襟。段荣是五原人,平日喜欢研究阴阳历算和星象占卜,不好交游,当年在北镇的时候跟高欢等人基本没什么联系。但眼下时日艰难,能遇到亲戚共同扶持肯定是好事。而且段荣也是志向远大之人,跟高欢非常投缘,两人很快就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在杜洛周军中,虽然吃穿终于有了着落,但高欢却一直闷闷不乐。他发现杜洛周的部队名为义军,实际做的却是土匪的行径。当时大的州城很难打下来,杜洛周就带着手下四处出击对平民百姓下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烧杀抢掠,所过之处皆成废墟,幽燕一带已经没什么可抢的了,现在的目标是定州周边。高欢虽然潦倒,但好歹曾经有过匡扶天下拯救黎民苍生的梦想,此时吃着从老百姓口中抢来的粮食实在难以下咽。 有一次杜洛周又出去扫荡平民,抓回来不少俘虏,交给高欢带人看管,准备强迫他们入伙。在清点俘虏的时候,高欢意外发现当年的好友蔡俊也在人群中。 蔡俊的故事很简单,他跟大家一样被发配到河北,成为流民,在幽州一带流亡的时候落到杜洛周手中。 蔡俊本不想投降叛军,他实在看不上杜洛周这帮人。高欢跟蔡俊说,兄弟你先隐忍一下保住命再说,之后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蔡俊只好捏着鼻子假意入伙,留在了高欢身边。 高欢、段荣和蔡俊于是天天在一起秘密讨论下一步的计划。他们没有带上尉景,因为高欢知道自己这个姐夫胸无城府,是个只能一起玩乐不能共商大事的人。 最终,他们决定找机会干掉杜洛周,至少算是为民除害吧,之后的事情见机行事好了。 但他们毕竟年轻,办事不够周密,在筹划阶段他们的计划被杜洛周的一个亲信探偷听到,密报给杜洛周。杜洛周收到报告后又惊又怕,鲜于修礼被元洪业设计刺杀的事情恍然就在昨日,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也有这种危险,这还了得。 杜洛周命令部下立刻集结人马,去把高欢抓过来,如果高欢敢反抗就格杀勿论。 幸运的是,当时已经是晚上了,召集队伍需要一段时间。负责抓捕的人中有一个尉景的酒友,得到通知之后,趁队伍还在准备的空当,偷偷溜出去把消息告诉了还在外面喝酒的尉景,让他赶紧跑路。 尉景听闻小叔子闯了这么大的祸,吓得魂不附体,一溜烟跑回家通知高欢。 高欢见计划已经败露,当机立断,东西也不收拾了,跟尉景段荣蔡俊等人带着老婆孩子趁夜逃跑。抓捕队伍赶到高欢家里的时候,高欢等人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杜洛周听闻没有抓到人,把手下痛骂一顿,立刻派骑兵出去追。 高欢还没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他现在是反叛者的身份,落到官军手里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去投奔葛荣。但定州的东南方向都是平原,肯定很快就会被杜洛周的骑兵追上,所以他们决定先往西边的山里跑,甩掉追兵再说。 逃跑的路上很是狼狈。当时高欢的儿子高澄只有七岁,跟老妈娄昭君一起坐在一头牛上。娄昭君抱着女儿拽着牛,腾不出手来管儿子,结果高澄接连掉下去好几次。高欢一看不行,带着这么个累赘怎么能跑得快。他一咬牙,抽弓搭箭对准地上的高澄就要射。娄昭君惊叫一声闭上眼睛,心说我怎么嫁了这么个狠人,连自己儿子都能下得了手。幸亏身边的段荣眼疾手快,赶紧按住高欢,回身拽起外甥放回牛身上。 好在当时是夜里,杜洛周的骑兵追错了路,高欢等人最终侥幸逃脱。他们在山里走了几天,打算折回去投奔葛荣。这时碰巧在路上遇到了刘贵派来找高欢的亲信。这个亲信认得高欢,赶紧把刘贵的信拿出来。高欢读过信后大喜过望,去葛荣那里实在是无奈之举,现在既然有刘贵引荐就可以放心地改投官军洗白身份了。他跟其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段荣早就听闻尔朱荣的大名,赞同去晋阳。尉景蔡俊跟刘贵的关系本来就非常好,自然也没有异议。 于是众人没有回头,跟着刘贵的亲信一起向西日夜兼程,这才到达了晋阳。 刘贵听完高欢的经历,也颇为感叹。从六镇之乱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多了,战乱之下,当初的死党各自分散,久无音信,没想到今天八个人居然在这里异地重逢,一个不少,不能不说是天意。 众人各自叙旧之后,高欢开始对这里的主人颇感兴趣,刘贵便又简单介绍了一下尔朱荣的现状。 北魏的东部和西部战火纷飞的时候,尔朱荣一直在中间的并州和肆州快速发展,现在不仅兵强马壮,官职也做到了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讨虏大都督,已经成为北魏国内第一大地方势力,治所也从秀荣移到了晋阳。 尔朱荣好纳贤士,帐下各路豪杰人才济济,但他最得意的,还是来自武川的贺拔三兄弟。 贺拔三兄弟并不是同时投奔过来的。元渊回朝之后,三人都留在恒州刺史元纂帐下效力。杜洛周在上谷造反的时候,恒州也被来自六镇的流民占领,元纂弃城南逃。三人乱军之中难以相顾,贺拔允和贺拔岳先投奔了尔朱荣,贺拔胜则去了肆州。 没多久,尔朱荣领兵路过肆州,肆州刺史尉庆宾对这个邻居一向又害怕又厌恶,紧闭城门不出来迎接。尔朱荣大怒,小小刺史居然敢如此不待见我,正好拿你练练手。于是下令举兵攻城,把尉庆宾抓了起来。尔朱荣给朝廷上了个表,历数尉庆宾的罪过,要求改用自己的叔叔尔朱羽生为新的肆州刺史。当时胡太后已经隐约感觉到尔朱荣有些跋扈难制,但没有别的办法,现在还需要他出力平版,最终只能同意。贺拔胜当时刚到肆州不久,得知两位兄弟已在尔朱荣帐下,便也表示愿意跟随。 贺拔三兄弟声名远扬,现在终于在尔朱荣麾下聚齐,尔朱荣大喜道:得卿兄弟,天下不足平也。他将兄弟三人都任命为别将,每日共同商讨军中大事。 除了武川的贺拔兄弟之外,来自怀朔的刘贵、司马子如也都是能力出众之人。但尔朱荣觉得怀朔的人更擅长出主意做后勤,不适合在万马军中冲锋陷阵,因此重视程度要稍微差一点。 唯一能够让尔朱荣特殊看待的怀朔英雄,是那个跛足少年侯景。 侯景投奔尔朱荣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是众将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尔朱荣跟他几次交谈过后,敏锐地发现这个小伙子气魄和格局都很大,悟性也非常好,好好培养日后定成大器。于是尔朱荣把侯景交给自己的表弟慕容绍宗,让他带着侯景学习兵法将略。 慕容绍宗乃是北魏一朝唯一进入武庙的名将,军事水平非常厉害,在他的认真指导下,侯景成长得非常快,没过多久,慕容绍宗就要经常反过来向侯景咨询问题了。 尔朱荣见侯景进步神速,也非常高兴,聊天的时候跟刘贵说,没想到你们怀朔也有这么厉害的人才。刘贵回答说,侯景小兄弟的确优秀,但还稍显稚嫩。我哥们高欢英姿天纵,才略过人,那才是怀朔最厉害的。如果他能过来,肯定能让您如虎添翼。 尔朱荣听刘贵把高欢吹得如此神乎其神,也颇感好奇,经常催促刘贵赶紧去把高欢找过来。 现在高欢终于过来了。尔朱荣让他们哥几个先见面叙叙旧,然后马上把高欢领过来见他。 高欢一听马上要去见东家,心说刘贵你小子不是害我么,我刚刚一路连滚带爬赶过来,现在衣服没换牙也没刷,这个落魄样子咋见人啊。但没办法,也不能让尔朱荣一直等着,高欢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刘贵出门。 尔朱荣的期望值被刘贵吊得太高,此刻见到高欢精神憔悴形容枯槁,略微有些失望,他敷衍了几句,转头望向刘贵,心说这就是你吹上天的哥们?看不出啥特别的啊。 刘贵也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他赶紧跟尔朱荣说高欢刚到晋阳,还没休息过来,要不今天先到这里吧,改天我再带他过来。 过了两天,高欢精神总算缓过来了,刘贵让人给他换了件合身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形象,带着他再次去见尔朱荣。 尔朱荣见高欢果然龙骧虎步英气逼人,跟两天前大不一样,心中也暗自称奇。他有意要看一看高欢的本事,便起身带着高欢来到马厩,对高欢说,我这里有一匹烈马,性情凶悍没人敢惹,不知你敢不敢去修剪一下它的毛鬣? 高欢知道这是个面试题,表现不好可能就没机会了,于是慨然应允,他也不用别人帮忙,拿起剪刀进去就剪。高欢天资聪慧,深谙驯马之道,眼神举止皆有法度,整个过程那匹烈马竟然没有反抗。 高欢修剪完毕回身复命,对尔朱荣说,再烈的马也有驾御的办法,管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北朝尚马,高欢这一手驯马功夫已经很让人佩服,而且还能从驯马之法上升到御人之道,境界立刻又不一样了。尔朱荣大为惊叹,心说刘贵果然没骗我,这个高欢不是等闲之辈。于是赶紧请高欢回到屋内,屏蔽左右,向高欢咨询对当前天下局势的看法。 高欢一看机会来了,但还不敢直接说破,便反问道,听说明公有马十二谷,色别为群,不知打算留着这些资财做什么用呢?尔朱荣说你小子别绕圈子了,直接说你的建议就好。高欢于是不再拐弯抹角,正色跟尔朱荣说,现在天子暗弱,太后淫乱,朝堂之上奸臣当道,既是乱世也是机遇。您现在兵强马壮,如果能在合适的时机出手,除奸臣,清君侧,则霸业可举鞭而成,我愿意追随明公成就大事。 这个主意跟之前元天穆规划的路线不谋而合,正中尔朱荣下怀。尔朱荣大喜,自谓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不把高欢当外人,拉着高欢一直聊到了后半夜。 高欢终于找到了期望已久的归宿,他期待着能跟尔朱荣一起,去实现匡扶社稷澄清天下的梦想。 第21章 德水波涛沉太后 528年,正月,洛阳城。 初七晚上,胡太后得到报告,儿媳妇潘嫔刚给自己生了个孙女。胡太后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命左右出去宣告,说潘嫔生的是个皇子,同时以孩子怕风为名严禁母子与外人相见,皇帝本人也不行。谁敢泄露实情者杀无赦。 皇帝元诩听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宝贝儿子,欣喜若狂,虽然暂时看不到儿子的样子,但有老妈在照顾应该不会问题。由于北魏一朝子贵母死的传统,能有皇子出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元诩就下旨改元武泰,大赦天下。 胡太后之所以做出这种怪异的决定,是因为内心中深藏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算上今年,胡太后第二次临朝听政已经将近三年。当年第一次临朝的时候,胡太后虽然私生活不甚检点,但还算比较注重朝中政务,国家治理得也颇为不错。但在经历过五年幽禁之苦以后,胡太后这次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她不仅将原来的旧情人郑俨调回朝廷,封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昼夜留宿禁中,而且还进一步宠幸了徐纥、李神轨等人,寝宫之内鸳衾玉枕缠绵悱恻,天天过的都是神仙日子。 除了固定的几个面首之外,胡太后还四处寻新猎艳。她曾经看上了北魏名将杨大眼之子杨白花,借故将其叫入后宫强行临幸。杨白花事后越想越怕,担心郑俨等人吃醋对自己下黑手,他在北魏国内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好投奔了南梁,改名为杨华。胡太后追思不能自已,便为杨白花做歌一首,令宫女昼夜吟唱,以表自己的相思之苦。 至于国家大事,则直接扔给元徽等人全权处理,原则上你们只要跟我汇报好消息就行了,坏消息你们自己内部消化。元徽等人也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报喜不报忧。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这几年北魏政事纵弛,盗贼蜂起。现在东有葛荣,西有万俟丑奴,北边的尔朱荣还不是很听话,南边的梁朝也时不时派人过来打秋风,北魏政府能够真正控制的疆域只剩下洛阳周边一小块。 胡太后不管这些,反正祖上留下的家底足够大,折腾去吧,不耽误我享乐就行。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神仙日子虽好,有个隐患胡太后却始终难以忽视。 皇帝元诩一天比一天长大,算起来今年已经快十九岁了。北魏皇帝都是少年有为,比如太武帝拓跋焘,十四岁领兵,十六岁破柔然,十七岁败胡夏,十九岁攻破赫赫有名的统万城,威震天下。元诩的老爸元恪也是十七岁就北征南伐开疆拓土。现在元诩也十九了,还躲在老妈的身后不能亲政,实在说不过去。 更要命的是胡太后私生活的保密问题。这些事情虽然差不多已是尽人皆知,但都是背地里偷偷议论,没人敢直接跟元诩说。胡太后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见不得光,所以严令宫内诸人要瞒着元诩,为此还杀了不少倒霉蛋以儆效尤。 光注意自己这边还不够,胡太后还得提防元诩身边的人告密。所以无论谁,只要跟元诩走得太近,就要倒大霉了。元诩曾经很信任散骑常侍谷士恢,经常带在身边。胡太后发现之后,借故要把谷士恢派到外地当官。可是外面兵荒马乱的,哪有皇帝身边舒服啊,谷士恢各种推脱,结果胡太后一怒之下随便找个理由就把谷士恢给砍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屡次发生。 元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事情多了难免起疑,而且他也发现老妈很多举止也不正常,跟一些人的关系有些过于亲密,便开始明察暗访,结果让他颇为沮丧。他内心一直拒绝相信老妈会做出不体面的事,但太多证据摆在那里,不容他有别的解释。 元诩心想算了吧,过去的事情深究下去也没什么好处,今后别再瞎搞了就行。于是他要求胡太后马上把郑俨、徐纥等人赶出朝堂,不要再见面了。可是这些人受宠日深,胡太后如何舍得让他们走。因此母子二人之间经常爆发争吵,矛盾越来越大。 元诩毕竟是儿子,虽然觉得老妈做得不对,也只是据理力争而已。他觉得再坚持几年等老妈年纪大了也就不折腾了。 但胡太后不这么想。她才三十几岁,好日子刚刚开始,岂能让这个毛头小子给搅和黄了。郑俨徐纥等人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们的荣华富贵都源自胡太后,一旦元诩当权之后自己肯定被收拾。事关性命,顾不得别的了,所以他们一有机会就给胡太后吹枕旁风,建议胡太后做大事要狠一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母子之情最终还是没有权力的诱惑大,胡太后内心开始动摇,多年前舍命拼来的宝贝儿子渐渐变成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胡太后心意已决,现在只等最后一个条件齐备了。如果元诩有了子嗣,那他死后胡太后就可以再立幼主,名正言顺地继续她的临朝统治。 所以这次潘嫔生产,胡太后格外关注。奈何潘嫔不给力,生的是个女孩,胡太后不禁有点儿失望。但她很快灵机一动,反正孩子还小,干脆就谎称是皇子好了,糊弄个两三年再说。只要能保守秘密,没人敢来查验。两三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就在胡太后阴谋筹划的时候,突然收到尔朱荣的上表,尔朱荣在表中说,现在太行山以东叛军猖狂,冀州和定州均已失守,官军屡屡败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请朝廷准许我派遣三千精骑去东援相州。 尔朱荣说的其实半虚半实。实际上,现在东边叛军的形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葛荣击败源子雍和裴衍之后,趁势继续南下打算一举攻占相州。当时朝野上下人人惶恐,希望全寄托在新任相州刺史李神身上。李神是李崇的堂弟,胆略气节过人,这次临危受命,面对葛荣十几万士气正旺的叛军主力,没有丝毫慌乱。他抚慰将士严守城池,以一己之力生生将葛荣继续南下的铁蹄挡在邺城之外。 葛荣集结所有精锐力量全力攻打邺城,久不能克,无奈只好回头返回定州。 定州刺史杨津一直在苦苦支撑。他已经在这里坚守两年多了。 防守定州是个苦差事,外面不光有葛荣的叛军,北边的杜洛周打下范阳之后,也开始南下进入定州,就是说杨津需要同时应付两股叛军势力的进攻。 杨津是个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人,他奉命留守定州的时候,就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他修理守城战具,加固城墙,同时还利用地道主动出去偷袭叛军。更有创意的是,他还命人在城墙上设置了几个用来铸铁的炉子,如果叛军攻城,就把烧化了的铁水往敌人身上倒。这个狠招给叛军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从此不敢轻易爬城墙,生怕当头一瓢铁水浇下来自己就碳化了。 当初葛荣也曾经采用诱降的方法,但杨津把传话的人直接砍了,不为所动。 葛荣大军南下打冀州的时候,杜洛周趁机包围了定州。当时定州防守已到极限,眼看就支撑不住了,杨津不光向朝廷请求援兵,甚至想到了向柔然求救,但都没有下文。 即使这样,杜洛周也没能正面攻下定州。最终还是因为长史李裔叛变,偷偷开门引叛军入城,定州城才被杜洛周占领,杨津被俘。 杜洛周攻打定州损兵折将,本打算烹了杨津解恨,但手下诸将都很佩服杨津的忠义,力劝杜洛周不要滥杀忠臣,杜洛周最终只好把杨津收押起来,没有加害。 定州失守之后,东边的瀛州彻底被隔离了,瀛州刺史元宁放弃抵抗,举城投降杜洛周。 结果就是等葛荣回到定州的时候,后方的几块肥肉都被杜洛周给抢走了。 葛荣大怒,合着我在前面跟官军主力硬碰硬,你杜洛周在后面捡现成的,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况且一山不容二虎,留着杜洛周迟早是个麻烦,所以葛荣二话不说,领兵就去跟杜洛周干架。 杜洛周根本没有准备,而且他身边那帮人确实也打不过葛荣的精锐,很快就被团灭,杜洛周本人被杀。杜洛周麾下的叛军一见大哥已死,无心抵抗,纷纷转投到葛荣的旗下。于是幽州燕州定州瀛州的人马地盘尽入葛荣之手。加上原来的冀州和殷州,葛荣已经占领了河北的大部分地区,只剩下东边的沧州和南边的相州还在坚守。 所以在胡太后看来,尔朱荣不去救离晋阳最近的定州和殷州,反倒要派兵抢占还在朝廷手里的相州,颇为可疑。她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给尔朱荣回复说:“现在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我已经派北海王元颢领兵两万支援相州,你在秀荣呆着就好,不用出兵了。” 尔朱荣一看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于是再次上书说:“叛军虽然稍有收敛,但官军这边还是不占优势,如果不改变战略是难以彻底搞定叛军的。我建议联系柔然偷袭叛军后方,北海王元颢攻击叛军正面,我领兵在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叛军的侧翼。葛荣刚合并了杜洛周的余众,人心不齐,此时出兵肯定能成功。” 这回尔朱荣不再等朝廷回复,直接分遣各部兵出晋阳,抢占太行山各处隘口。 胡太后闻听尔朱荣擅自发兵,又恨又怕,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徐纥给胡太后出主意说,尔朱荣不听圣旨私自调兵,实为谋反之罪,陛下不如用高官厚禄和免死铁券离间他的左右,保不齐其中有人会为朝廷尽忠,找机会做掉尔朱荣。胡太后觉得这也是个办法,马上派人依计实施。 但尔朱荣手下都是聪明人,岂能这么简单就中计。众人拿到铁券之后,纷纷交给尔朱荣以表忠心。尔朱荣得知胡太后如此算计自己,心中暗自愤恨,从此决定跟胡太后势不两立。 这时皇帝元诩正愁没有资本跟老妈谈判,听闻尔朱荣正在积极寻找效忠的机会,觉得这是个自己可以拉拢的力量,于是密诏尔朱荣领兵进京协助自己对抗胡太后。 尔朱荣收到密诏大喜,盼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立刻命令高欢为前锋,领兵南下洛阳。结果部队刚到上党,突然又收到元诩的第二封密诏,让尔朱荣暂时先不用过来了,等待进一步的通知。尔朱荣不明就里,但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回到晋阳。 元诩出尔反尔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发了第一封密诏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了一下又有点后悔,自己和老妈之间毕竟是内部矛盾,如果一时不慎引外部军阀入京,搞不好会重蹈汉末董卓进京的覆辙,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但元诩这么一折腾,郑俨徐纥等人坐不住了。如果元诩没有改变主意,他们估计早已人头落地。不行,这种形势太危险。他们于是对胡太后开始集中轰炸,要求胡太后别再犹豫,马上动手。胡太后也被儿子这个举动吓得不轻,终于狠下心,于二月二十五将元诩鸩杀于宫内,对外宣称皇帝得暴病崩殂,假皇子继位登基,胡太后变成太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结果诏书发出去之后,胡太后又觉得不妥。纸里毕竟保不住火,而且拖的时间越长越被动,不如趁现在把一切都搞利落了比较好。于是马上又发了个诏书,说不好意思搞错了,潘嫔生的其实是个闺女。现在皇帝无后,只能从宗室里面选了。已故的临洮王元宝晖有个儿子叫元子钊,有帝王之资,我决定选他当皇帝了。为庆祝新帝登基,文武百官加两阶,宿卫加三阶,普天同庆。 元子钊今年才三岁,胡太后选他就是为了能更长久地把持朝政,保守估计至少还能坚持十五六年。 尔朱荣知道消息后大怒,跟元天穆说:“皇帝十九岁晏驾,天下尚且认为他是个幼君,结果现在选了一个更小的上来,话都不会说,岂能治理天下!我打算领兵去洛阳为皇帝治丧,同时清除奸佞,再立一个年纪合适的当皇帝,老哥觉得可行不?”元天穆对胡太后的做法也很不忿,当即表示支持尔朱荣。 于是尔朱荣公开宣布不承认新皇帝,抗表痛诉胡太后和郑俨徐纥诸多罪状,扬言要打到洛阳去,为元诩报仇。当时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在朝内做官,胡太后一见不好,赶紧安排尔朱世隆去晋阳宣抚尔朱荣,说大家有事好商量,动刀动枪的多不好。 尔朱荣跟尔朱世隆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很久,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这样吧,兄弟你也别回去了,在留在军中帮我好了。 尔朱世隆笑道,我知道哥哥素有大志,兄弟我无条件支持你。但朝廷就是因为怀疑你才派我来的,如果我不回去,朝廷那边就会知道你真的要起兵,从而提前做好准备,那样就不好玩了。我还是回去比较好。 尔朱荣见堂弟如此仗义,也颇为感动,便叮嘱他等自己的消息,做好随时开溜的准备。 尔朱世隆回朝之后,跟胡太后敷衍了几句,说尔朱荣就是一时没想开,过段时间就好了,不会有事情的。胡太后信以为真,便放松了警惕没做进一步安排。 尔朱荣跟元天穆商量了一下,认为宗室之中长乐王元子攸声望很好,可以立为新君。但元子攸现在在洛阳,总要他同意才好往下进行。于是尔朱荣派侄子尔朱天光秘密进入洛阳,跟元子攸碰头。能当皇帝毕竟是好事,几番说服之下,元子攸最终同意了。 万事俱备,尔朱荣从晋阳起兵,直驱洛阳,同时秘密通知尔朱世隆赶紧逃出来,在上党跟他会合。 胡太后听闻尔朱荣已经起兵,吓得魂不附体。她派人去抓尔朱世隆过来当面质问,可是尔朱世隆府上早已人去屋空,连个鬼也没有了。 胡太后知道中了尔朱兄弟的缓兵之计,赶紧召集诸位大臣商量对策。现在各路大军都在外面平叛,临时叫回来拱卫京师根本来不及。而且大臣们也都看不惯胡太后的所作所为,谁也不说话。只有徐纥上前道,太后别害怕,尔朱荣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蛮胡,掀不起多大风浪,洛阳城内的宿卫就足够对付他了。只要我们据守险要,尔朱荣的部队千里奔袭,人马疲惫,肯定一打就投降。胡太后一听颇有道理,没想到徐纥还懂得兵法。于是立刻命令李神轨为大都督,统领部队去对付尔朱荣,同时派遣别将郑先护等人带兵去北中城把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把守小平津渡口。 洛阳城在黄河以南,北边这一段黄河风波险恶,渡河困难。孝文帝迁都之后,为保障南北交通畅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重修黄河浮桥,也就是河桥。同时出于安全考虑,在黄河北岸又修筑了一座城池以保卫河桥北入口,即为北中城。可以说,只要守住北中城,洛阳就是安全的。等各路大军回援,尔朱荣必败无疑。 但再好的计划,到了不合适的人手里也执行不下去。 尔朱荣到达河内之后,派人秘密去洛阳城内迎接元子攸。元子攸没有走河桥,而是带着他的哥哥元劭、弟弟元子正,从西边的高渚渡口偷偷乘船过河,跟尔朱荣会于黄河北岸。四月十一日,元子攸正式登基,封元勋为无上王,封元子正为始平王,任命尔朱荣荣为大将军、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封太原王。 费穆当年放弃云中南逃的时候,多亏尔朱荣收留庇护才没有被追责,他知恩图报,率先举手投降。守卫北中城的郑先护跟元子攸一向关系非常好,听闻兄弟当皇帝了,二话不说也打开城门放尔朱荣的部队进城。 结果就是还没开打,先有两路部队倒戈了。李神轨听闻北中城失守,黄河天险已成摆设,心态立马就崩了,自知螳臂当车没有意义,果断弃军跑回洛阳。 这下洛阳城里乱套了,徐纥反应最快,迅速伪造了一封诏书,偷领了十匹御马一溜烟逃奔兖州。郑俨见形势不对,也不打招呼偷偷溜回老家。 胡太后很郁闷,男人果然没一个靠得住,平时花言巧语海誓山盟,大难当头跑得比谁都快。她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跑是跑不掉的,只能放弃抵抗期待敌人心软发慈悲。 放弃抵抗要有个态度,于是胡太后把元诩的后宫佳丽都叫出来,陪她一起落发出家,表示自己已经皈依佛门,再有啥事不要找我了。 但这时候投降已然太晚。 四月十二,文武百官捧着皇帝的印玺绶带,准备车辇迎接元子攸进入洛阳,是为魏孝庄帝。 四月十三,尔朱荣派人把胡太后和那个刚会说话的幼帝元子钊揪出来,押送到河阴大营亲自审问。胡太后此时已成阶下之囚,再也威风不起来了,她只求活命,于是百般解释说自己其实没什么恶意,大家一场误会,而且现在自己是佛门弟子与世无争,求尔朱荣高抬贵手放过她。 尔朱荣乃契胡英雄,铁血无情有仇必报,没有怜香惜玉的爱好。他不再听胡太后啰嗦,拂衣而起。胡太后在绝望之中,连同幼帝一起被沉入黄河。 胡太后传奇的一生就此终结,她是北魏一朝唯一一个逃过子贵母死宿命的后妃,但造化弄人,北魏的江山社稷最终也断送在她的手上。传唱千年的,只有她写给昔日情人杨白花的那篇凄婉的情歌: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第22章 河阴杀气罩北邙 528年,四月,河阴。 尔朱荣自己都没想到这次进京会如此顺利,他突然感觉有点空虚,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点什么。 留在洛阳还是回家? 尔朱荣本想功成身退,班师回晋阳。反正现在目的都达到了,元子攸已经成功当上皇帝,自己也已经是大将军太原王,差不多是最大的官了吧,后面应该没啥可做的了。洛阳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每天还要听一堆文官在耳边絮絮叨叨,远没有在晋阳舒服自在。 但费穆不这么想,他是第一个投降的,如果尔朱荣就这样走了,回头自己肯定被秋后算账。于是他偷偷找到尔朱荣说,您可千万别放松警惕,现在您的兵马不足万人,到洛阳的过程中也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大家只会觉得您运气好,心中肯定不是很畏服。现在洛阳城内军队还很多,文武百官势力强盛,一旦知道您的底细,难免会有轻视之心。如果不进行大规模诛罚立威就回去的话,恐怕您还没过太行山就会有危险。 尔朱荣被吓了一跳,细想了一下觉得费穆说得似乎很有道理。自己虽然号称兵马强盛,但军队的绝对人数并不多,也还没打过什么硬仗,威名资历都不太够,洛阳那帮王公大臣个个树大根深老奸巨猾,能听自己的才怪了。不行,有必要采取点儿措施。 尔朱荣本打算让自己的表弟慕容绍宗经手处理这件事,于是把慕容绍宗找过来,跟他说,绍宗啊,现在洛阳官僚太多,骄侈成性,如果不加以整饬肯定难以控制。我打算把现在的文武百官全都干掉再换一茬,你看好不好? 慕容绍宗吓坏了,这么疯狂的想法简直闻所未闻。他强烈表示不赞同,苦劝尔朱荣说,当初就是因为太后无道奸佞专权,把天下搞得如此混乱,咱们才会起兵过来整肃朝廷。现在如果不分忠奸滥杀无辜,恐怕会大失天下之望,您可千万别做傻事。 尔朱荣不听,他觉得慕容绍宗还不够成熟,如此心慈手软怎么做得了大事,算了不用你了我自己干。他心意已决,不再听任何反对意见。 但满朝文武百官加起来至少两三千人,一个一个处理效率太差,而且保不齐会泄露风声大家提前跑路。 尔朱荣有办法。他命人逐个通知洛阳城内各位王公大臣,说新君即位,依旧例需要行祭天大礼,地点已经选好了,在河阴县淘渚行宫外面,请各位按时参加。众大臣得到通知,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不就是举行个仪式么,折腾个半天就结束了,没必要因为这个得罪尔朱荣,于是基本都按时赶到。 尔朱荣一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命人先把皇帝元子攸安置在行宫内,然后让各位大臣到行宫西北侧集合。 百官刚刚集结完毕,突然听到一声呼哨,四周瞬间涌出上千契胡铁骑,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众人正在不明就里的时候,一名军士策马而出,代尔朱荣宣读朝臣的各项罪状,说现在天下丧乱,前皇帝元诩暴崩,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官的贪虐无能不好好干活造成的,现在新君即位,留着你们也没用了,各位就闭眼了吧。 罪状宣读完毕,尔朱荣一挥手,契胡铁骑立刻四面纵马砍杀。中国历史上针对王公大臣最惨烈的一次屠杀就此上演。具服沦为锦绣灰,铁蹄踏碎公卿骨,自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仪同三司元略、广平王元悌、常山王元邵、北平王元超、任城王元彝、赵郡王元毓、中山王元叔仁、齐郡王元温以下,共两千多名朝臣命丧河阴,行宫外顷刻之间血流成河。 当然,如果把朝臣全杀光了没人干活也不行,所以尔朱荣也是有所选择的,有一些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他需要拉拢的、或者他比较敬佩的大臣没有被通知过来,从而幸免遇难。典型的就是洛阳城内羽林军首领元鸷,不仅没有危险,还被尔朱荣领着一起站在高处看热闹。元鸷是个武人,一直被朝中那些自以为有文化的文官们看不起,双方积怨颇深,这次一看尔朱荣如此铁血无情,大为佩服,自此之后死心塌地决定跟着尔朱荣混了。 尔朱荣起初只想除掉朝内的王公大臣,没想打皇帝的主意。毕竟元子攸是他刚立的,而且对自己也还算不错。但野兽是见不得血的,尔朱荣看着眼前朝臣一个个被屠戮,耳中听着这些人绝望的哀嚎,感到无比的受用,开始有些飘飘然了。高欢在边上看到尔朱荣的神情,早就猜到了他的内心想法,于是偷偷传令下去,让大家趁势推一把。 片刻之后,“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的口号响彻河阴。 尔朱荣没有阻止。 这时有一群迟到的朝臣刚赶过来,看着眼前的惨状直接吓傻了。尔朱荣命人把这些人也围起来,传令下去,会写禅文的可以免死。侍御史赵元则比较机灵,第一个举手抢答,于是被拎出去马上开写。剩下的人反应过来再举手已经来不及,悉数被杀。 元子攸在行宫里听闻外面人喊马嘶惨叫连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又听到口号不对,实在忍不住了,便跟哥哥元劭和弟弟元子正出来看个究竟。尔朱荣这才想起来这哥仨还在,于是下令把元子攸送到河桥边的帐篷里先关起来,这个要留着禅位用。元劭和元子正没啥价值了,直接被干掉。 元子攸眼见兄弟被杀,悲愤难当但又没有办法,心说这契胡居然如此野蛮成性,昨天大家还谈笑风生呢,今天就可以翻脸无情痛下杀手。他派人给尔朱荣传话,说算了我这个皇帝干得太没意思了,如果你想干你就自己干吧,如果你不想干,就从元家再找别人干,反正我是不干了。 尔朱荣现在头脑发热的确想自己当皇帝,以高欢为首的大部分将领也在一旁极力劝进,说现在机会难得赶紧下决心吧,禅文都给您准备好了,您点个头剩下的我们去安排就行。 关键时刻,贺拔岳站出来明确表示反对,他跟尔朱荣说,我们现在孤军进入洛阳,外面还有各路诸侯手握重兵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如果打着替国家铲除奸臣的旗号还算是师出有名,别人不好说什么,但一旦称帝性质马上就不一样了,相当于造反,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是取祸之道,千万不能这么干。 贺拔三少的意见尔朱荣还是要考虑的,而且他的说法貌似也很有道理。尔朱荣很后悔这次没把大哥元天穆带过来,有他在听他的就好了。现在两派争执不下,搞得尔朱荣很头痛,没想到做个选择题比领兵打仗还困难。 尔朱荣实在没办法,决定听天由命,通过手铸金人的方法替自己做选择。 自匈奴以来,北方各族都笃信手铸金人可以占卜吉凶。当年冉闵称帝时曾“铸金为己象,坏而不成”,前燕皇帝慕容儁得知冉闵不具备当皇帝的天命后,才敢信心满满地发兵灭掉冉魏。后来包括北魏一朝册立皇后等大事都采用这种方法。 尔朱荣于是也铸金为像,看看老天爷是否支持自己,结果他运气实在不太好,连搞了四次都没成功。 尔朱荣不甘心,把一个善于占卜的部下刘灵助叫过来,让他问问老天爷到底什么意思。刘灵助于是摇了一卦,卦象显示此时天时人事未可,不适合称帝。 尔朱荣还不死心,我不合适选我大哥也行啊,于是又问刘灵助,那迎接元天穆过来当皇帝怎么样?刘灵助说元天穆也不合适,所有众人里,只有元子攸是天望所归。 这下尔朱荣尴尬了,刚把人家的亲兄弟当面给砍了,现在还得继续迎接人家做皇帝。但他生性迷信,对占卜结果深信不疑,既然老天爷选他不选我,那我就认了吧,待会儿认错时候诚恳一点儿就好了。 但贺拔岳依旧不依不饶,他跟尔朱荣说,都是因为高欢这个小子教唆,才让您犯了这么大的错误,高欢不死无以谢天下,您得把他砍了才好跟皇帝交代。 贺拔三兄弟中,贺拔岳跟高欢一直很不对付,觉得高欢只是个小小的函使邮差,领着怀朔一帮不能打仗的书呆子,居然这么快就混到关键岗位上去了,此人奸诈多谋,以后必定是个祸害,还是找机会尽早除掉比较好。 尔朱荣此时的确需要有个台阶下,一看台阶来了,赶紧一拍桌子,命人把高欢推出去砍了。 高欢交朋友的本事很强大,尔朱荣帐下一多半的人都跟他关系很好。而且刚才劝尔朱荣称帝的事情大家都有份,如果高欢被追责了难保会不会继续往下追究。于是众人见事不好赶紧一起上来求情,说高欢虽然做法不对,考虑事情不周全,但也是出于一片好意。现在四方多难,高欢这样的人才杀了太可惜,还是留着戴罪立功比较好。 尔朱荣本来也没想真杀高欢,他只是迷信,智商没有问题。毕竟是自己想当皇帝,高欢只是心领神会替自己安排而已,最后没当成是因为老天爷不同意,不能赖到高欢身上。而且这种能够准确领会领导意图的人才非常难得,以后肯定有大用。既然大家都来求情,尔朱荣也就给个面子,命人把高欢带回来,痛骂一顿之后不再追究。 可是元子攸那边怎么办?折腾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夜了,现在是四月中旬,晚上也挺冷的,总不能让皇帝大人一直在河边挨冻啊。尔朱荣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让人把元子攸从河桥帐篷里再接过来,自己趴在地上叩头认罪。 元子攸看着尔朱荣恨得牙根痒痒,但想想自己的处境,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保持尊严抚慰了尔朱荣几句。尔朱荣见皇帝原谅自己了,非常高兴,赶紧命人将元子攸扶入行宫休息。 第二天,尔朱荣将元子攸送回洛阳城。元子攸在太极殿落座,宣布改元建义,大赦天下。尔朱荣带过来的将士晋升五阶,在京文官晋升二阶,武官晋升三阶,百姓免除租役三年。 能升官固然是好事,问题是绝大部分文武百官已经被尔朱荣在河阴给砍死了,极少一部分剩下来的也各处逃窜藏匿不敢出来。结果偌大的太极殿之内,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个人拜谢皇帝隆恩。 不仅当官的没有了,现在洛阳城的百姓也差不多跑光了。众人都已经听说了河阴之变,而且传闻尔朱荣下一步就要对洛阳城内的百姓下手,把大家都杀光光。于是无论有钱的没钱的都匆忙收拾东西逃奔他乡,城中人口十不存一二。 尔朱荣也没想到河阴之变的后果会如此严重,人都跑没了这后面还咋玩。他开始后悔没有听慕容绍宗的劝告了。但现在大错已成,后悔也没用,只能尽量想办法补救,起码先把人心稳住再说。 于是尔朱荣给元子攸上书,说现在兵荒马乱之际,自己一不小心把几个本来没罪的公卿大臣给误杀了,现在追悔莫及。但人死不能复生,只好请求给死者正名,统统追授官爵。本人死了没关系,可以找个儿子继承,儿子也不在了的,可以自行指定继承人。同时请皇帝派使者去挨家挨户慰问城内百姓。 精心策划手狠心黑一口气砍了两千多人,连皇上都差点给整死,现在一抹脸说是误杀,元子攸也是无话可说。可是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而且也的确需要做点事情来安定人心,于是一切准奏。 抚慰措施还是有一些效果的,洛阳城内官员和百姓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但总算不再往外跑了。 可是还有个问题,尔朱荣的将士在河阴杀人太多,现在都害怕被报复,不敢进洛阳城。大家有事没事就在尔朱荣耳边吹风,说老大洛阳破破烂烂的多没意思啊,不如咱们迁都吧,把首都搬到晋阳好了,在家边上干啥都方便。 尔朱荣也有点儿犹豫,他在洛阳没有任何根基,始终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于是便要求元子攸赶紧准备迁都。元子攸现在寄人篱下,不敢跟他争辩,但此时殿中尚书元谌站了出来,说不行,迁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尔朱荣大怒,迁不迁都我跟皇帝说了算,你元谌算哪根葱,管得着么?河阴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当时没叫上你已经够意思了,现在居然还敢蹦出来?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元谌没有后退,他身上拓跋家的血性犹在。他跟尔朱荣说,迁都乃天下大事,需要天下人一起讨论决定才行,你拿河阴的事情吓唬我没用。我元谌乃堂堂国之宗室,如果关键时刻不能为国尽忠,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别人怕你我不怕,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尔朱荣没想到真有不怕死的,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硬怼自己,气得火冒三丈话都说不出来,挥手命人赶紧把元谌推出去砍了省心。 边上的尔朱世隆头脑还算冷静,赶紧起身拦住大哥。现在朝臣本来就没剩几个,再杀就真没人了。而且元谌有理有据,咱们刚折腾完,负面影响还没消除,不能再做不讲道理的事情。 尔朱荣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咬了咬牙最终作罢。左右众人见尔朱荣震怒,生怕他一时兴起再杀一轮,吓得直冒冷汗,但元谌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经过这件事,尔朱荣发现光靠玩狠的好像效果有限,还得恩威并重才行。而且河阴死了太多的官员,留下的空缺也需要补上。于是尔朱荣建议元子攸大行封赏以笼络人心。还活着的各位大臣因祸得福,不论在不在洛阳统统升了官。江阳王元继为太师;北海王元颢为太傅;光禄大夫李延实为太保,赐爵濮阳王;并州刺史元天穆为太尉,赐爵上党王;前侍中杨椿为司徒;车骑大将军穆绍为司空,领尚书令,进爵顿丘王;雍州刺史长孙稚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爵冯翊王;殿中尚书元谌为尚书右仆射,赐爵魏郡王;金紫光禄大夫广陵王恭加仪同三司。其余升官暴贵者不可胜数。 尔朱荣为修补同元子攸的感情,经常主动陪他一起聊天散心。某天两人登高远眺,看到北面的邙山虎踞龙蟠,钟灵毓秀,洛阳城内宫殿巍峨壮丽,紫气升腾,帝王之气扑面而来,相比之下晋阳简直就是大农村。尔朱荣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是个超级迷信的人,此刻觉得洛阳的首都地位果真乃天之所授,非人力所能更改,终于罢了迁都的想法。 第23章 君臣异梦生嫌隙 528年,六月,晋阳。 尔朱荣终于离开洛阳回家了。 尔朱荣在洛阳一共呆了不到二十天,他跟他的部下一样,由于在洛阳杀了太多的人,难免心里发虚,整天过得提心吊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努力消除河阴之变的负面影响,没事就去找元子攸做检讨表忠心,还把女儿硬塞给元子攸当皇后,希望元子攸能不计前嫌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以后姑爷岳父一家亲。 其它大臣的冤死元子攸可以咬牙忽略,但自己的两个亲兄弟被尔朱荣当面给砍了,这种深仇大恨岂能说忘就忘?所以元子攸只是表面敷衍,暗地里依旧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尔朱荣咬死才解恨。 有一次尔朱荣又跑到元子攸那里承认错误,元子攸照样假意抚慰,发誓自己绝不会怀疑尔朱荣的忠心。尔朱荣大喜,既然关系都这么铁了,要不咱哥俩整一壶吧,于是命人上酒,尔朱荣喝得酩酊大醉,趴桌子上就睡了。 元子攸没醉,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此时见尔朱荣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心里不觉起了杀机,命左右赶紧去拿刀来。 元子攸豁出去了,他的左右侍从们却怕得要命。河阴之变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现在好不容易尔朱荣决定不再杀人了,如果他死在这里,他手下那帮狠人肯定要给他报仇,那还不得血洗洛阳城啊。 于是侍从们跪倒一片拉着元子攸不松手,苦劝他要以洛阳百姓为重,千万别冲动。元子攸实在没有办法,没人支持,总不能自己亲自过去把尔朱荣掐死吧,最终只好咬牙作罢,让人把尔朱荣送到中常侍的房间里休息。 尔朱荣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皇宫床上,身无铠甲武器,周边也没有自己的随从,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再也没敢合眼,等天亮宫门一开就赶紧跑回自己的住处。 尔朱荣命人秘密打探当晚的情况,也隐隐约约地听闻了元子攸的举动。他知道自己跟元子攸之间芥蒂已成,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消除了。 另一方面,洛阳城里的大臣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个个风度翩翩,言谈举止不俗,娱乐项目也都很高雅,结果尔朱荣和部下都是契胡出身,生性粗犷,每次聚会大家都尴尬地看着一群野蛮人在那里唱胡歌跳胡舞,时间长了尔朱荣自己也感觉很不自在。 尔朱荣觉得自己呆在洛阳实在没啥意思,于是跟元子攸申请要回家。 元子攸觉得尔朱荣走了也好,有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呆在身边,自己始终寝食难安。于是他亲自饯行,一直把尔朱荣送过邙山。 但尔朱荣毕竟还是不放心,洛阳城里这帮人有文化点子多,元子攸对自己的怨恨也一直没有化解,鬼知道自己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朝廷里必须得有自己人看着才行。于是他把大哥元天穆安排回洛阳,任命他为侍中兼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让他时刻盯着元子攸。此外,其余很多重要岗位上也都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回到晋阳,尔朱荣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现在身边都是自己人,又可以远程遥控朝政大事,比在洛阳舒坦多了。 可是现在天下形势不容他在晋阳岁月静好。他在晋阳没呆几天,就听说山东地区起火了。 本来葛荣的叛军只在黄河以北活动,黄河南岸山东地区的青齐光兖各州表面上还算太平,但受战乱影响,这些地方现在也是危机四伏,离爆发只差一个导火索。 尔朱荣入京和河阴之变就是这个导火索。 六月,高乾兄弟首先在齐州附近举旗造反。 高乾出身渤海高氏,是冀州渤海郡的豪门大户。高乾兄弟四人,高乾是老大,老二高慎、老三高昂、老四高季式。其中高昂字敖曹,天生龙眉豹颈,马槊横绝于世,在几个兄弟里尤其显眼。 河北刚出现叛乱的时候,北魏朝廷为了拉拢地方豪强共同对付叛军,将高乾的父亲高翼拜为渤海太守。后来因为官军平叛屡屡失败,葛荣的势力越来越大,高翼只好带着渤海郡的百姓南渡黄河,在黄河和济水之间暂时安顿下来。 当时河北到山东的躲避战乱的民众特别多,这些外来户到了别人的地盘,难免会跟本地人争夺资源,也经常会受到当地豪强的歧视和欺凌,双方共处得很不融洽。 好在这些河北的世家大族虽然落魄异乡,但政治影响力还是有的,很多人向朝廷反映这个问题。当时执政的胡太后也意识到如果处理不好河北民众的生计问题会出大乱子,经过考虑之后,决定采用就地增设州郡的方式加以解决。渤海郡南迁民众的居住地被增设为东冀州,高翼被任命为刺史,加镇东将军、乐城县侯。 应该说这个政策还是有一定效果的,东冀州切分出来之后,跟边上的齐州青州是平级关系,从政治地位上保证了河北大族在新领地的控制权,麾下的河北民众能够免受本地豪强的欺负,得以安居乐业。 高翼也不负众望,带领部曲认真经营东冀州,抵抗叛军保境安民做得非常不错。 但问题是他的几个儿子太不省心了。除了老二高慎老实一点,能呆在家里读读书之外,剩下三个在老大高乾的带领下成天在外面四处劫掠当强盗玩。 三个儿子到处惹祸,高翼也饱受牵连,多次被抓进监狱,好在那段时期特赦多,进去没多久也就出来了。高翼天天愁得要命,逢人就诉苦,说这几个小祖宗如此能作妖,我死之后恐怕连个能给坟上填土的人都没有啊。 高乾跟元子攸关系很好,经常去洛阳找他玩。当时元子攸还只是长乐王,没当皇帝。尔朱荣兵领兵进京的时候,高乾兄弟也在洛阳,看到时局将乱,便提前逃回了齐州。 没多久尔朱荣沉幼帝杀太后发动河阴之变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大家都认为尔朱荣下一步必定会篡位夺权,北魏政府肯定挂了。高乾哥几个是唯恐天下下不乱的性格,越乱他们越来劲,于是又撇下老爹不管了,在齐州一带举旗造反,而且还联系葛荣遥受官职。 结果很出大家意料,尔朱荣由于迷信的原因,最终没敢篡位,而是选了元子攸当皇帝。元子攸跟高乾兄弟关系很好,怕他们闹大了不好收场,赶紧写了封信,派齐州刺史元欣给送过去。高乾得知铁哥们时来运转当皇上了,非常高兴,没怎么犹豫就投降了。 当时元子攸四周全是尔朱荣的人,非常迫切想提拔几个心腹,于是不但没有降罪,还将高乾封为黄门侍郎兼武卫将军,将高敖曹封为通直散骑侍郎,打算把他们调到洛阳。但尔朱荣不同意,高家这几个刺头一看就不是省油灯,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岂能让他们留在元子攸身边。元子攸没办法,只好把他们解官放归乡里。 高敖曹一见尔朱荣如此不待见自己,心中不忿,又干起劫掠的勾当。尔朱荣大怒,命人把高敖曹逮起来押到晋阳。高乾知道惹不起尔朱荣,现在三弟又在人家手里,不敢再折腾了,只好咬牙呆在家里静待形式发展。 ------ 注:书中的山东指的是齐鲁地区,包括济州、青州、齐州、光州、等主要州郡,基本都位于黄河以南。 第24章 汉家子弟逞豪强 528年,六月,山东。 高乾虽然老实了下来,但他成功点燃了山东这个新的火药桶。很快,青州的邢杲和兖州的羊侃也先后起兵造反。 邢杲跟高乾有点类似,也是从河北到山东避乱的世家大族子弟。邢杲原本是北魏体制内的官员,他的堂哥是辅国将军、沧州刺史邢晏,他的舅舅是前岐州刺史魏兰根,他本人则在幽州担任平北府主簿。河北叛乱的时候,官军不能相救,邢杲带领部曲回到家乡瀛州河间郡的鄚城结寨自保,前后坚持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等到广阳王元渊兵败被杀之后,河北已经基本是葛荣的天下。邢杲觉得孤城无法抵抗叛军,于是率众南渡黄河来到青州的北海郡。 跟其他南渡的河北民众一样,邢杲等人到达青州之后,饱受当地豪强的歧视和欺凌。邢杲于是联系青州刺史元世俊,恳求朝廷主持公道。元世俊也很同情他们,上表请求朝廷在青州设立一个新安郡,用以安置邢杲麾下的南迁民众,而邢杲自然就是太守的不二人选。 结果邢杲的运气不太好,元世俊的奏章还没递上去,就传来朝廷要精简郡县的消息,不光新安郡没戏了,还传来另一个让他郁闷的消息。 当时邢杲的老家河间郡太守空缺,虽然河间郡连同所在的瀛洲现在都被葛荣占领,但当地大批民众大都渡河跑了出来,因此朝廷打算任命一个河内太守用来管理这些人。 邢家是河间大族,而邢杲又是家族里的中坚人物,现在名义上也是他在领导着邢家部曲以及原河内郡的民众。所以邢杲觉得虽然当不成新安郡太守,挂个河间郡太守也行。 结果任命结果出来,没选邢杲,选的是邢杲的侄子邢子瑶。 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北魏人事升迁都讲究论资排辈,邢子瑶虽然辈分低,但资历打分比邢杲要高,所以人事官员没考虑实际情况,而是依照旧例选择了分高的。 这下子邢杲炸了,出生入死带领民众抵抗叛军这么久,到头来连个名分都不给,而且还搞个这样的任命出来羞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后又听闻河阴之变的消息,而且边上的高乾兄弟已经先他一步造反了,邢杲头脑一热,也决定举旗造反。 邢杲没有选择依附葛荣,而是自己单干,他自称汉王,将年号定为天统。 当时逃难到青州的河北民众被本地豪强欺负得非常厉害,没有地种没有粮食吃,很多人以吃榆树叶为生,但现在是夏天还能硬撑,等入秋之后就彻底没吃的了。大家实在无路可走,一见邢杲竖起了反旗,便群起响应,邢杲的部队很快就聚集了十几万人。 部队组织起来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攻打身边的青州州城。 青州刺史元世俊听说邢杲起兵造反了,颇为郁闷,心说你可是世家大族出身,就算这次没当上太守也不能造反啊,再说我能帮你的都帮了,咋能翻脸就过来打我啊?他赶紧召集将士部署守城事宜。在青齐军民的支持下,元世俊顶住了邢杲的多次进攻,最终守住了州城。 青州州城打不动,十几万人还要吃饭,下一步咋办? 邢杲环顾了一下四周,东冀州、齐州和兖州都不太好打,只有东边的光州孤立无援比较好欺负。邢杲于是率领部队扫荡光州,叛军把这段时间积累的怨气都发泄在百姓身上,一路劫掠到海边才罢手。 这时元子攸已经成功招安了高乾兄弟,希望能同样不动刀枪地搞定邢杲,于是没有立刻靠武力平叛,而是先派人过来劝降。 为了提高成功率,这次派过来的是邢杲的舅舅魏兰根。 但邢杲此时怨气正盛,拒绝了舅舅的苦劝。 元子攸见安抚不成,那只能出兵征剿了。六月,朝廷任命征东将军李叔仁为车骑大将军,率军去山东讨伐邢杲。 李叔仁的战斗力依然很让人着急,到山东之后跟邢杲交战多次,无法取胜,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邢杲的事情还没了结,南边的兖州又出问题了。 兖州泰山郡太守羊侃眼见北魏国内乱成一锅粥,也不甘寂寞加入造反队伍,率众攻打兖州州城。 羊侃就是当年在雍州射杀莫折天生的那位偏将,雍州战斗结束之后回到家乡任职。 羊侃造反的原因跟高乾和邢杲不一样。他是山东本地人,而且周边都是自己家族的兄弟,不存在被排挤欺压的问题。 他之所以造反,是要追随自己内心的方向。 羊侃出身泰山羊氏,是正宗的汉魏名族。到了曹魏末年,羊家及时站队投靠司马氏,名将羊祜和他弟弟羊琇都是晋朝的开国元勋。羊氏一门在西晋共出了两位皇后,十多位朝廷重臣,是当时的一流门第。 羊侃就是羊琇这一脉的直系子孙。 后来五胡入侵中原,羊氏也跟随晋室南迁,继续为东晋、刘宋等南朝政权尽忠效力。羊侃的爷爷羊规原来是刘宋的任城令,在拓跋焘时期归降北魏,任雁门太守,父亲羊祉则历任北魏的益州、梁州、秦州刺史,死后追赠安东将军和兖州刺史。 羊侃是羊祉的第六个儿子,也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个传奇,他年轻的时候就体型彪悍,膂力绝人,身高大概一米九,平地能开二十石的弓,马上用的弓也能达到六石。 这个记录差不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两晋南北朝沿用汉朝的单位制,根据《汉书·律历志上》记载,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十石大概一千两百斤。当时的1斤大概相当于现在0.22公斤,所以十石差不多是264公斤左右,二十石就是528公斤。 后世的岳飞号称生而有神力,也只能引弓两石半(当时的300斤),腰弩八石,按最好成绩计算也还不到羊侃的一半。目前世界仿古长弓比赛纪录保持者使用的弓大概也只有80公斤。 所以,羊侃开弓的成绩相当惊人,就算打个六折,也差不多是史上记载的最高记录了。正是因为有这个实力,他才能在雍州的战壕里实施远距离狙击,一箭射杀莫折天生。 羊侃不仅可以开硬弓,举重和灵活性也是第一流的好手。兖州泗水河边曾经有几个石人,高八尺,大十围,羊侃有次无聊,把这石人举起来对撞解闷,把它们打得粉碎。他年轻时还喜欢到兖州的尧庙玩跑酷,能够直上五寻,横行七步。五寻大概相当于九米左右,这也是个比较夸张的记录。 如此天生神勇,加之泰山羊氏的望族光环加身,所以羊侃的政治生涯非常顺利,不到二十岁就入朝为官。 羊侃的第一个官职是尚书郎,五品。 这个官职看起来有点奇怪,尚书郎是在皇帝左右处理政务的文官,以文字工作为主,跟羊侃的猛男形象不太搭。 但羊侃的能力是全方位的,他不仅武力值爆表,文化水平也非常高,平日爱读文史,尤其喜欢左氏春秋和孙吴兵法,更气人的是他还精通音律,会自己写词作曲。所以他不仅尚书郎工作很称职,还因为自己的猛男形象成了单位里的明星人物。因为他力气大,跟羊的呆萌形象相差太远,所以同事们反称他为虎。 当时的皇帝元恪听说书呆子群里出了个老虎,颇为好奇,让羊侃在朝堂上给大家露一手看看。羊侃毫不含糊,当即就趴在地上装老虎,十个手指生生将朝堂地砖抓出了十个坑坑。元恪大为惊叹,将随身的珠剑赐给羊侃以资鼓励。 关陇叛乱的时候,羊侃作为偏将跟随萧宝寅西征平叛,之后因战功被朝廷授予征东大将军、东道行台,领泰山太守,进爵钜平侯,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 羊侃虽然生在北魏长在北魏,在北魏的职业发展也还不错,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南归的梦想。 这个梦想是他老爸羊祉给他种下的。 其实羊祉也没看过南朝啥样,他是在他的老爸羊规投奔北魏八年之后才出生的。羊规投奔北魏的时候,北魏正在一代雄主拓跋焘的带领下,国力蒸蒸日上,北击柔然南压刘宋,虽是两面作战,却依然游刃有余。相反南朝这边徒然进行了几次北伐,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宋文帝刘义隆自毁长城冤杀名将檀道济之后,更是无力跟北魏抗衡。拓跋焘的兵锋一度到达长江北岸的瓜步山,跟南朝首都建邺隔江相望。 当时羊规认为拓跋焘是可以依托的明主,这也相当于羊氏家族的新一次站队。 结果这次站队的效果没那么明显,拓跋焘死后,北魏那种锐意进取的势头戛然而止。到了羊祉当官的时候,北魏的皇帝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胡太后专权时期,宠信奸佞,朝纲日坏,国内乱成一团麻。相反南朝的梁武帝萧衍这些年励精图治,将南朝治理得一片欣欣向荣的态势。 另一方面,羊家终归是汉人,与鲜卑为主的北魏朝廷总是有些格格不入。羊氏祖上都是朝廷重臣,到了北魏这边却只能当地方官吏二等将军,动不动就被御史弹劾,过得非常不爽。 所以羊祉很早就有了思归之意,他没事的时候经常跟儿子们念叨,说我们羊家乃是正宗汉人,岂能长久滞留在胡邦?你们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归南朝,重现泰山羊氏的荣光。 羊祉的儿子很多,但只有羊侃把老爸的话记了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实现老爸生前的夙愿。 最近北魏国内的动乱已到极点,尔朱荣带兵进京,诛皇杀后血染河阴,俨然已是一派末世的景象。碰巧胡太后的面首徐纥从洛阳跑过来投奔他,这哥们现在是朝廷要犯,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费尽唇舌劝说羊侃造反。 羊侃觉得南归的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动手吧。 羊氏家族在泰山一带根深蒂固,人望很高,羊侃的人格魅力也非常强,在他的秘密联络下,很多人愿意支持他,没多久就组织起了三万多人的部队。 羊侃共有五个哥哥,其中羊默、羊忱、羊给、羊元都全力支持六弟,决定跟着他一起投奔南梁。 问题出在二哥羊深身上。 羊深是徐兖二州行台,治所在徐州的彭城。羊侃秘密派人送信给二哥想拉他入伙,但羊深已经决定效忠北魏,不想跳槽了。他挥泪砍了羊侃的信使,同时给朝廷写信举报羊侃。 羊侃得知二哥如此决绝,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很是郁闷。现在既然已经暴露了,只能先下手为强,他决定立刻起兵去突袭兖州州城,用兖州作为南归的见面礼。 兖州刺史叫羊敦,是羊侃叔叔羊灵引的儿子,也就是羊侃的堂兄。 羊敦跟羊深一样,也是个决心效忠北魏的羊氏子弟。 羊敦因为离羊侃很近,隐约了解到羊侃最近在联络豪杰乡勇,好像要密谋造反。他的警惕性很强,悄悄提高了州城的戒备。 结果羊侃突袭兖州的时候,发现州城防守严密根本无从下手。羊侃知道堂兄厉害,硬打的话一时半会儿难以攻破,便修了十几个据点把兖州城四面包围起来,决定打持久战。他同时派人去跟南梁接头,说我现在正在攻打兖州,你们快派人来接应,等打下来兖州就举州归降。 当时梁武帝萧衍对北魏南投的人都非常大方,况且羊侃乃是正宗泰山羊氏出身,郡望门庭的光环很强大,所以立刻承诺给羊侃三公的官位,食邑不少于五千户,同时派大将羊鸦仁和王弁率军北上应接。 北魏朝廷得知羊侃造反的消息之后非常着急。羊侃乃当世名将,如果他跳槽了负面效应不容小觑,必须要想办法把他拉拢回来才行。于是皇帝元子攸立刻遣使给羊侃,说你留下来吧我给你升官。南梁那边不是给你三公的位置么,我给你开更高的价码,封你为骠骑大将军、司徒、泰山公,而且世世代代永为兖州刺史。 羊侃原来的泰山太守相当于从三品,现在直接提到正一品,这个赏格可以说相当之高。但羊侃不是因为官职问题才跳槽的,他在北魏这个外族政权里已经呆够了,现在只想尽快完成老爸的夙愿,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他一咬牙命人把元子攸的使者给砍了,以示跟北魏彻底决裂。 山东的局势越来越混乱,大有后来居上赶超河北之势。 第25章 回天挽日唯一战 528年,八月,相州。 河北方面,葛荣吞并杜洛周之后,实力大增,三月的时候又趁势攻陷了沧州,生擒沧州刺史薛庆之,差不多占领了大半个河朔地区。 但缺粮一直是让葛荣头疼的问题。现在他手下已有几十万大军,同时也是几十万个需要喂饱的肚子。河北虽然广阔,但这几年战乱之后,差不多已是赤地千里的状态,加之眼下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再也压榨不出更多的粮食了。 要活下去就必须去抢粮。现在北面和东面已经没什么发展空间了,西边又有太行山挡着,没办法还是得南下。于是葛荣打下沧州之后,转头向南,再次逼近当初没打下来的相州。 守卫相州治所邺城的还是李神,但现在他已经不是相州刺史了。 相州离洛阳委实太近了,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如果稍有闪失会直接威胁首都洛阳的安全。胡太后觉得李神不是皇室亲王,担心他守城不尽力,于是改任北海王元颢为骠骑大将军兼相州刺史,替代李神去镇守邺城。 李神没有收到下一步安排,先留在邺城等着交接工作。 这些都发生在尔朱荣到洛阳之前。 元颢接了这么个苦差事,头大的要命。已经有那么多人去打葛荣都没打过,自己过去肯定也白给。无奈君命难违,他只好硬着头皮领兵去邺城上任。好在当时听说葛荣已经撤回北边了,暂时应该没啥大危险。 元颢刚走到相州西南的汲郡,就听闻葛荣的大军又从北边杀回来了,而且人数比上次还要多得多,看样子对相州势在必得。元颢知道自己打仗水平不行,不敢再往前走了,命令部队先驻扎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结果没呆多久,又听说后方也大事不好,尔朱荣领兵进入洛阳,把胡太后以及一众朝臣给一勺烩了。元颢也是皇族,肯定也在尔朱荣的名单里。 前有狼后有虎,这下子麻烦大了。元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汲郡徘徊瞻顾,天天抱着头想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当时北魏国内的情况很不好,尔朱荣河阴之变以后,朝野乱作一团,很多公卿大臣都在各找各的出路。 胡太后的三个面首之中,李神轨没来得及逃跑,最终死于河阴。郑俨跑到堂兄荥阳太守郑仲明那里,密谋起兵造反,结果人心不附,被部下所杀。徐纥跑得最快,他骑着御马一路向东跑了一千里地投奔了泰山太守羊侃,暂时保住了性命。 此外,临淮王元彧、汝南王元悦、郢州刺史元显达、南荆州刺史李志等人见国内大乱,也先后投奔了南梁。梁武帝萧衍很大方,对投降过来的统统大加赏赐。 投降的前景如此美丽,而留下来不管面对葛荣还是尔朱荣都是九死一生,元颢不由得也萌生了南投的想法。 稳妥起见,元颢让自己的舅舅范遵代替自己先去接管相州事务,自己想再等等看。结果相州行台甄密觉得元颢行为可疑,于是坚决不承认范遵,让前刺史李神继续管理相州,同时派兵去汲郡迎接元颢。你不是赖着不走么,我派人去接你过来总行了吧。 元颢心虚,听闻范遵被废,相州的官兵马上就要过来了,以为甄密是要抓自己向朝廷邀功,又惊又怕之下,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儿子元冠受和左右亲信投奔了南梁。 这都是北魏内部的折腾情况。对葛荣来说,相州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邺城里面还是那个啃不下来的老对手李神。 葛荣知道李神不好对付,但他现在人多势众,而且杜洛周已死,再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向南发展了。邺城再坚固,守军和箭矢都是有限的,总有耗光的那一天。于是葛荣率领几十万人倾巢出动,号称百万,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 粮食问题可以先靠野掠来解决,毕竟上次来得匆忙,相州有很多地方都没被扫荡过,还有搜刮的潜力。所以叛军在围城的同时,也四处出击到周边村镇烧杀抢掠,甚至西出邺城三四百里,都快进入尔朱荣的地盘了。 可以说,现在的北魏已经达到了混乱的最高点,基本上除了洛阳周边就没有消停的地方。万俟丑奴和萧宝寅的叛军在长安以西四处横行,已经控制了关陇的大部分地区。葛荣越做越大,基本上占据了黄河以北太行以东的全部地盘。邢杲和羊侃不堪示弱,把山东地区搅得一团糟,而且态度决绝拒绝招安。南边的梁朝虽然没有趁你病要你命大举发兵,但小动作也是不断,最近又在派军队攻打徐州接应羊侃。 北魏政权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元子攸虽然年轻,身上依然流淌着拓拔家族的热血。当傀儡也好,被架空也罢,现在既然是自己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就有责任承担起重振社稷的重任。 况且,战乱时期通过打仗来掌握兵权提升自己影响力是非常有效的方法。现在既然自己刚当上皇帝,根基不稳,也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先把兵权抓回自己手里,搞不好可以借此摆脱尔朱荣的控制。 元子攸宣布任命上党王元天穆为前军统帅,大将军尔朱荣为左军统帅,司徒杨椿为右军统帅,司空穆绍为后军统帅,号称要御驾亲征,亲自率领六军去各处平叛。 尔朱荣听闻元子攸的计划,颇感好笑,没想到这个傀儡皇帝入戏还挺深,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调动各路军队了。现在北魏朝廷里各个重要岗位上都是尔朱荣的人,元子攸想靠几道圣旨来翻身基本上没可能。 但叛乱问题是切实存在的,不管通过什么形式,总得解决才行。 而且尔朱荣在洛阳折腾这么一大通,差点把北魏朝廷翻了个底朝天,河阴之变对很多乱局还起了直接或间接的推动作用,现在甩手不管了也不是个事。 尔朱荣现在不再是北秀荣的一个小酋长了,他已经变成了北魏的第一权臣,北魏的天下就是自己的天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出手解决掉这些问题。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这么多地方起火,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尔朱荣思虑再三,决定先搞定葛荣。 葛荣是各路叛军里气焰最嚣张的,横行河北屡败官军,势力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无论人数上还是地盘上都早已超过当年的破六韩拔陵。如果任由他继续做大,以后会更加不好收拾。 更重要的是,葛荣就在他的边上,中间只隔了一个太行山,碰面是早晚的事情。 不能再无视葛荣的存在了,自己跟葛荣之间必有一战,而且宜早不宜迟。 对付葛荣的办法,尔朱荣老早就仔细考虑过。他在进洛阳之前,曾经给胡太后上表进谏,奈何胡太后目光短浅,没有采纳。 现在胡太后已经躺在黄河底下看鱼,尔朱荣也不再需要向谁请示了。 原来的计划是趁着葛荣刚刚合并杜洛周的队伍,人心尚不稳定的时候,利用主场优势多路配合野战围剿。但现在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葛荣完成了部队整合,正在集中兵力攻打邺城,一旦邺城失守,叛军就会反客为主,凭城拒守,那时候就更难打了。 尔朱荣起先也尝试调动其他部队来配合自己。他本来想借用元子攸的方案,让杨椿这些人领兵支援,无奈各路官兵动作太慢,各种磨磨蹭蹭,等他们过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而且尔朱荣很看不上这些官兵的战斗力,之前每次讨伐葛荣的时候派的人也不少,结果还不都是大败而归。 算了不等了你们这帮废物了,我自己去打。 第26章 双兔碑下破虎狼 528年,九月,晋阳。 尔朱荣已经下定决心,要领兵东出太行山灭掉葛荣。 他首先对比了一下敌我的人数情况,结论是比这个太影响心情,因为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葛荣现在号称拥兵百万,就算有很大的水分,三四十万总是有的。自己这边划拉起来总共也就一万多人,还不能全拉出去,得留着一部分镇守并州和肆州。 这个仗还怎么打? 尔朱荣乃北魏第一枭雄,人数上的差距可以考虑,但完全不成为让他退缩的理由。 人数并不能完全决定战争的胜负,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案例比比皆是。 葛荣那边人数虽多,但基本都是吃不饱饭的饥民流寇,而且战马和装备都非常缺乏,战术素养也不到位,全靠不要命的饱和攻击来取胜。自己这边人数虽少,但都是多年训练出来的精锐部队,装备精良军纪严明。兵行险道,剑走偏锋,如果战术得当,完全可以一战。 尔朱荣之所以这么有信心,还因为他刚刚接待了一位从邺城突围出来的将领。 这个人叫宇文贵。 宇文贵本是源子雍手下第一猛将,曾跟随源子雍镇守统万城、平定两夏州、北上黑城、南下关中、东进河朔,可谓东征西讨战功卓着。 源子雍兵败阳平郡以身殉国之后,宇文贵率残部逃回邺城,协助李神一起守城。这次邺城被围,宇文贵曾经多次从城上缒下来找人打仗,由于他下手太狠,叛军看到他都绕着走,没人敢跟他正面过招。 但围城的叛军实在太多,光靠单打独斗是没希望解围的。宇文贵听闻尔朱荣很厉害,于是跟李神商量了一下,偷偷从地道逃出包围圈,北上晋阳去见尔朱荣请求支援。 宇文贵跟尔朱荣详细介绍了一下叛军的情况,包括兵力部署、装备情况、战斗力情况等等,跟尔朱荣预料的差不多。 尔朱荣决心已定,他把尔朱天光从肆州刺史的位置上叫回来,让他代替自己镇守晋阳,然后给元子攸上了个表,说形势紧急我先出兵去打葛荣了,其它几路请尽快跟上,晚了仗就打完了。 从晋阳出发之后,尔朱荣的部队先抵达襄垣。襄垣位于太行山西麓,距离邺城只有两百多里地,中间即是太行八陉的第四陉,滏口陉。 对面就是葛荣的百万大军,尔朱荣这边都归拢起来也不过一万人,虽说都是彪悍的契胡骑兵,但人数差距实在太大,军中将士难免也有些忐忑。 尔朱荣知道大家心里没底,于是下令大军先停下来在襄垣修整一下。 尔朱荣的休整方式与众不同,他命人在山中四面结阵,开始打猎。在他看来,打猎既可以锻炼部队的组织性纪律性,又可以调整情绪放松心态。 围猎正酣之际,突然有两只野兔从尔朱荣的马前窜过。尔朱荣一看这是个好机会,于是跃马弯弓向天发誓道:“如果我能一箭射中这两只兔子,说明天命在我,此战必能生擒葛荣。”说完抽箭就射,两只兔子均应弦而毙。 契胡将士都信这一套,一见主帅如有神助,士气大振。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 尔朱荣觉得还不够。 将战之前,尔朱荣又跟手下将士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人伸手向葛荣索要千牛刀,葛荣一开始不肯给。此人人怒道:“我乃北魏道武皇帝拓跋珪,你焉敢违抗!”葛荣胆寒,乖乖献上千牛刀,拓跋珪手执其刀转交给尔朱荣。 千牛刀为君主的防身之物,葛荣交出千牛刀,表示已经缴械投降了,此战必胜无疑。尔朱荣麾下的将士也听闻有此吉兆,无不信心百倍。 此外,由于高欢曾经在杜洛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跟叛军中很多人的交情都很好,因此葛荣偷偷派高欢出去做策反工作,成功劝降了葛荣军中七位偏王级别的将领及一万多叛军。这些人承诺会在大战的时候帮助官军。 差不多了,可以开打了。 尔朱荣亲自挑选了七千精锐骑兵,每人配了两匹战马,任命那个跛足小青年侯景为先锋。大军倍道兼行,东出滏口直抵邺城。 滏口陉出口距离邺城只有四五十里,尔朱荣的部队差不多是突然出现在邺城西北。 葛荣早就听闻朝廷要派大军来打他,还在考虑如何对付。他只道官军会从南边的平原地带赶过来,没料想会从太行山里冒出来一队骑兵,一开始吓了一跳,赶紧派人去打探情况,结果回报说对方是尔朱荣的部队,人数不多,可能只有几千人。 葛荣哭笑不得。他自起事以来,斩元融,诛元渊,大破长孙稚和元琛,击杀源子雍和裴衍,生擒元孚元佑薛庆之,又吞并了杜洛周,横行河朔,所向披靡。现在尔朱荣带着这么点儿人就敢跑过来挑衅,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葛荣也听说过尔朱荣的名字,知道他在并州和肆州一带发展得不错,但他俩之间隔着太行山,一直没有直接对面的机会。如果尔朱荣一直守着太行山的各处陉口不出来,葛荣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现在尔朱荣居然主动从山里跑出来了,而且只有这么点儿人马,简直就是送上门的点心。 葛荣再三确认了尔朱荣的部队人数,同时也了解到其它各路官军还没出发,不禁喜形于色,跟部下说,我就怕尔朱荣躲在山里不出来,现在出来就好办了,你们准备好绳子,来一个捆一个就行。 话虽如此,尔朱荣好歹是北魏的大将军太原王,太轻视了不给面子也不好,而且尔朱荣带的是骑兵,跑的快,还要防止他打不过逃跑。葛荣当过镇将,精通各种兵书战策。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现在自己比对方人数多出不止十倍,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采用包围战术,把尔朱荣的部队圈起来吃掉。 于是葛荣命令部队排出鹤翼阵型,大军自邺城北侧往南绵延数十里,张开两翼向西包抄,打算把尔朱荣兜在中间。一时间邺城西面戈矛遍地,杀声震天,几十万大军漫山遍野的向尔朱荣部队逼近。 看到葛荣这么大张旗鼓地摆开阵势对付自己,尔朱荣不仅没有害怕,反倒心中大喜。他其实最怕葛荣跟他打消耗战,自己这边毕竟人少,只能速战速决,时间越长越麻烦。如果葛荣不把队伍分开,而是堆在一起一窝蜂地往前冲,那才是最坏的情况。 现在葛荣主动把兵力分散开,中军必然空虚,战机就在这里。 尔朱荣预先将督将以上三人分为一处,每处几百人,分散到山谷之中扬尘鼓噪,让葛荣找不准自己的主力位置所在。 就在叛军部队寻找尔朱荣主力的时候,侯景带领两千先锋部队,从山谷之中突然杀出,直冲葛荣的中军,其他部队则在两侧掩护。 契胡骑兵装备精良,每人都备有两匹马,其中一匹用于日常行军,另一匹才是打仗用的。对阵之时,战马装上一体式马铠,士兵本人也身着重甲,手握马槊,冲起来跟重装坦克一样。叛军这边人数虽多,但战马和装备都很少,根本挡不住侯景部队的冲锋,结果中军生生被冲开一条裂缝,而且越来越深。 葛荣一看情况不对,这是摆明了是直接冲着自己来的。他赶紧把中军所有力量都调到前面,刀矛也好弓箭也好统统给我上,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契胡骑兵的冲锋,同时急令两侧的队伍赶紧回援中军。 葛荣企图用人数换时间,毕竟自己这边人多,只要能坚持一小会儿,等到两侧大军回援,局势就会发生逆转。 可惜尔朱荣不会给他这一小会儿的时间。 就在葛荣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身后突然鬼魅一样冒出一队骑兵,为首的正是尔朱荣本人。 尔朱荣的战术意图一开始就很明确,斩首行动,速战速决。叛军人数虽多,但弱点也非常明显,首先是两翼展开太远,导致中军防守力量相对不足,其次部队和部队之间的衔接处是很明显的薄弱环节,可以突破之后迂回到敌军后方。 斩首战术的关键在于速度,闪电一样的速度,必须抢在两侧回援之前结束战斗。 为了确保机动性,尔朱荣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考虑到冲锋之时难免短兵相接,此时马槊太长,已经用不上了,而刀剑需要从鞘里拔出来,砍的时候还要看准方向,用完了还得插回去,太浪费时间,时间长了还容易卷刃或是嵌到敌军的铠甲骨头里拔不出来,所以他给部下每人配备了一根狼牙铁棒,放在战马一侧,需要时候只管抄起棒子砸,打死打不死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冲锋就行。 此外,尔朱荣严令部下绝对不允许砍人头请功。砍人头需要下马,带着还累赘。现在的情况是杀再多叛军也没什么意义,他只要葛荣。 战斗开始之后,尔朱荣趁葛荣的注意力都在前面,亲自率领两千骑兵从叛军的薄弱之处穿插过去,出其不意绕到了葛荣中军的后方。 宇文贵跟在尔朱荣身边。他跟叛军打过多次交道,认得葛荣的大旗和他本人的样子。宇文贵一看葛荣就在面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领着人就往前冲。葛荣措手不及,此时他的中军主力都部署到前面了,身边只有一些亲兵卫队,哪里挡得住这些契胡铁骑的冲杀,卫队很快就被杀散,葛荣本人也被生擒活捉。 葛荣被擒,叛军群龙无首,再加上高欢提前做过工作的多名将领带头投降,剩下的人再也无心抵抗,也纷纷缴械投降。先前被叛军俘虏的杨津、元孚等人都被解救出来。 此时朝廷另外几路赶过来支援的大军之中,元天穆的部队最快,距邺城还有将近三百里,杨椿、穆绍的部队还没有出发,听闻尔朱荣这边已经结束战斗了,只好罢兵回朝。 战斗过程进行的虽然干净利落,但如何处置这些投降的叛军却是个大问题。这些人有几十万之众,其中大部分是参与过六镇之乱的镇民,他们已是多次反叛朝廷,自知罪名太大,生怕被官军分期分批给咔咔了,所以虽然已经投降,但还是聚在一起拒绝分开。 尔朱荣知道这些人是惊弓之鸟,如果强行分割安置的话有可能会出乱子,于是传令下去,说你们就地解散吧,有亲戚投亲戚,有朋友找朋友,爱去哪去哪朝廷不管了。镇民们没料到还有这等好事,群情大喜,几十万人一哄而散。 等这些散兵游勇出走百里之外,基本上都变成三三两两小团队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尔朱荣早已派人在各个路口守候。这时镇民已经聚不起团来了,只好顺其自然。尔朱荣命令把叛军将领送回晋阳,其余镇民们则分道押解安置。 被送到晋阳的叛军将领们开始还有点忐忑,但尔朱荣是爱才之人,匪首葛荣既已被抓,其余诸人除了大奸大恶之辈,都没有深究,而且还量才任授,留他们在自己军中做事。 唯一特殊的是渔阳王宇文洛生。 宇文三少的名气实在太大,自从加入叛军以来攻城略地勇冠三军,追随者非常多,而且他锋芒也太盛,明显一副不服管的样子。此外,尔朱兆对宇文家当年在武川南河袭杀卫可孤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在边上说了宇文洛生不少坏话,于是尔朱荣随便安排了几个罪名,诛杀了宇文洛生。 尔朱荣本想把宇文洛生的四弟宇文泰也一起干掉,宇文泰强忍悲痛,在尔朱荣面前慷慨陈词,自诉宇文家为国尽忠受尽委屈的诸多往事。关键时刻,贺拔胜和贺拔岳等武川故人也纷纷出面求情。尔朱荣看宇文泰临危不乱,是个有才干的人,而且又比较年轻,犹豫再三,最终放过了他。 宇文家四兄弟现在只剩宇文泰一人。贺拔家跟宇文家是世交,此时毅然伸出援手,三少贺拔岳将小兄弟宇文泰收留在自己帐下。 十月,葛荣被押到洛阳,经皇帝元子攸公审之后,斩于都市。葛荣的叛乱就此平定。 战后,尔朱荣命人在射兔的地方立碑一座,名为双兔碑。 七千破百万,尔朱荣从此一战封神。 第27章 平兖灭齐不可当 528年,十月,山东。 葛荣已死,河北暂时安定下来,尔朱荣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其他问题了。 这时候,南边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投奔梁朝的北海王元颢在梁武帝萧衍的支持下,正在准备领兵北上。元颢借口元子攸是尔朱荣立的傀儡皇帝,不能服众,自己要重振元氏的社稷,从尔朱荣手里把北魏的天下夺回来。 尔朱荣没当回事。元颢不过是一个落魄王爷,能掀起多大风浪。现在手头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他还排不上号。 河北已定,下一步自然是顺势南下打山东,元颢那边先放一放再说。 现在山东主要是邢杲和羊侃在折腾。邢杲有十几万人,羊侃只有三万,后者看起来好处理一些。 尔朱荣决定先搞定羊侃,再对付邢杲。 这时羊侃已经围攻兖州州城三个多月了,奈何羊敦守城实在厉害,一直没有打下来。 羊侃没有放弃,他的部队都是本地人,不缺衣食,因此也没有必要跟邢杲一样到别的地方去野掠。他现在只想打下兖州,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和投奔南梁的政治资本。 但现在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北魏的主力都在对付葛荣,没时间管他。滏口之战后,河北的叛军主力已被全歼,山东自然就成为尔朱荣的下一个集火目标。 这次尔朱荣没有亲自出马,而是任命尚书左仆射于晖为东南道行台,率领各路官军前去征讨。 于晖出身河南于氏,跟于谨同族。于晖很早就交好尔朱荣,他的儿子于长孺迎娶了尔朱荣的闺女,所以两人算是儿女亲家。于晖原来官任河南尹,因为跟尔朱荣的关系,不仅躲过了河阴之变,还升任尚书左仆射。 对尔朱荣来说,于晖算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除了自己没过去之外,把手下的精锐都派过去协助于晖。这次时间比较充裕,于晖集齐了数十万部队,加上贺拔岳、高欢等尔朱荣麾下的将领,可谓声势浩大。尔朱荣还不放心,又派徐兖行台崔孝芬、大都督刁宣等人率兵增援。 于晖领着数十万大军遮天蔽日杀奔兖州。 徐纥一看不好,北魏派这么多人过来,羊侃再厉害也没戏。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跟羊侃说敌军太多,咱们人少,这么打不划算。要不哥们你先顶着,我去给南梁送信让他们赶紧派援军过来。羊侃觉得也是这么个理,点头同意。结果徐纥转身一溜烟就跑了,自此之后不知所踪。 徐纥刚走,于晖等人就兵临城下,将羊侃的部队前前后后围了十几重,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里面是还没打下来的兖州州城,外面是于晖的大军,羊侃的部队成了三明治里的夹心,形势非常不利。 但羊侃对自己和部众的战斗力非常有信心,觉得只要坚持一下,等南梁援军过来,里应外合肯定可以干掉北魏的部队拿下兖州,于是毅然帅众据守,不肯放弃兖州。 但等到箭都快用没了,还是没有援军的消息。 实际上,梁武帝萧衍得知羊侃起兵之后,就立刻派大将羊鸦仁和王弁率军北上应接。羊鸦仁也是泰山羊氏的子弟,几年前刚率领自家兄弟从北魏投降南梁,被封为广晋县侯。萧衍派同宗兄弟去接应羊侃,也是为了让羊侃安心。 但南梁的援军遭到了北魏镇东将军、东南道都督杨昱的顽强阻击,最终未能成功北上。 援军迟迟不到,兖州州城又打不下来,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羊侃军中粮矢殆尽,他知道不能再硬撑了,最终咬了咬牙只好认输,决定放弃兖州直接突围去南梁。 羊侃的战斗力的确非常强悍,跟着他的士兵也愿意为他效死力,在他的暴力冲锋面前,北魏大军十几重防线跟纸糊的一样,很快就被撕开一个缺口。于晖哪里见过如此神勇之人,防守有些大意,此刻见羊侃的部队已经突围而出,只好命令部队在后面穷追不舍。 羊侃帅众且战且走,苦战一日一夜之后终于摆脱追兵到达渣口。此处已是南梁属地,到这里就安全了,羊侃清点了一下,身边还有部众一万多人,战马两千多匹。此时虽已脱险,但当天晚上士卒却竟夜悲歌,羊侃知道很多士卒都是北方人,故土难离,能送自己到这里已经很够意思,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于是羊侃把大家召集起来说,感谢诸位能送我至此,大家怀念故土的心情我也很理解。后面的事情我不强求,大家自己决定,愿意投奔南梁的继续跟我走,愿意回家的我们就此告别吧。 众人洒泪分别,羊侃兄弟五人以及一部分愿意追随他的士卒继续南下,前往建康投奔了南梁。 羊侃的叛乱平定之后,山东现在只剩下邢杲了。 这几个月里,邢杲的势力发展得不错,他再次拒绝了北魏的招安,在潍水附近击败了李叔仁的部队,顺势向西挺进,一直打到齐州的治所历城。 李叔仁也习惯了,反正打不过,直接回朝复命。 十二月底,于晖的大军休整完毕,接替李叔仁去攻打邢杲。 于晖带领的差不多是北魏全国的精锐,而且刚刚击败羊侃,士气正旺,对平定邢杲也是志在必得。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河北地区战火复燃,葛荣的余党韩楼收拢旧部,在幽州再次举旗造反。 由于北魏的大部队都跟着于晖在山东平叛,河北一带兵力空虚,尔朱荣担心韩楼快速做大,赶紧任命贺拔胜为大都督,到定州中山镇守。 贺拔胜手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兵,但他的名头实在太响了,尤其是在六镇镇民心中简直神一样的存在。韩楼听闻贺拔胜坐镇中山,先胆怯三分,直接放弃了南下的想法。 虽然韩楼的叛乱被封在了幽州一带,但对于晖的部队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影响。 正月初二的时候,于晖手下的都督彭乐突然率领二千多骑兵,离开大部队北上幽州投奔了韩楼。 彭乐是泾州安定郡人,骁勇善战,武力值非常高,但脑回路比较简单,属于典型的武夫形象。他早期追随杜洛周造反,后来觉得杜洛周不能成事,于是又转投尔朱荣。他在滏口之战中表现出色,深得尔朱荣赏识。这次山东平叛,彭乐作为都督协助于晖出征。但他跟于晖合作得很不爽,经常生闷气。彭乐跟韩楼有旧,听闻韩楼在北边造反了,头脑一热就率领麾下兄弟前去投奔。 齐州到幽州七八百里的路程,中间隔着沧州冀州瀛州,要跨过黄河清河拒马河等多条大河,彭乐这次叛逃可谓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颇为不容易。 韩楼见彭乐率军前来投奔,非常高兴,加封彭乐为北平王。 这不是彭乐的第一次反水,也不是最后一次。 彭乐虽然带走的人不多,但影响非常恶劣。大敌当前,居然有都督级别的高级将领叛逃,后面的仗还怎么打?于晖御军不严难以服众的罪名是洗不掉了。 尔朱荣也觉得问题严重,彭乐乃当世猛将,怎么没来由就造反了?他开始怀疑于晖的领军统帅能力,于是命令于晖先别去打邢杲了,回来把问题解释清楚再说。 邢杲本来还有点紧张,没想到于晖居然退兵了,莫名其妙躲过一劫。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会来。尔朱荣不可能容忍邢杲在山东一带继续捣乱。 于晖暂时留在洛阳反省,不适合再领兵出去了。而其他将领要么资历不够,要么尔朱荣不放心。没办法,只好请大哥元天穆出场了。 尔朱荣对元大哥还是非常信任的。 三月,北魏改派上党王元天穆替代于晖,统帅大军去征讨邢杲。 其实是否要先去讨伐邢杲,北魏内部还没达成一致。因为此时,那个尔朱荣没太在意的北海王元颢,已经在梁武帝萧衍的支持下偷袭占领了北魏的铚城,以此为根据地,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北上夺取帝位了。 两面受敌,先打邢杲还是先打元颢? 尔朱荣派人去打探了一下元颢的军力,结果回报说好像七八千人的样子,最多不超过一万人。 尔朱荣气哭了。元颢带着这点儿人要打回洛阳争夺帝位,这不是在开玩笑么? 不理他,先搞定邢杲再说。 不过尔朱荣还留了个心眼,毕竟元颢这次是在南梁政府支持下北上的,南人多诈,万一这是个减灶之计,趁我不备的时候突然加兵偷袭就不好玩了。 于是尔朱荣任命济阴王元晖业为行台尚书,负责盯住元颢,又派都督丘大千领兵七万镇守睢阳,卡住元颢军队北上的路线。 不用打赢,能挡一段时间行了,等北魏大军搞定邢杲之后就赶过来收拾元颢。 四月,元天穆部队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开到齐州讨伐邢杲。 邢杲这时还在济南一带,他听闻元天穆大军压境,知道北魏政府这次玩真的了。他还不死心,打算抵抗一下,结果旬月之间,屡战屡败,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四月二十日,元天穆大军在济南彻底围歼了邢杲的叛军,活捉邢杲。 邢杲一见大势已去,也不再硬气了,低头请求投降。现在投降为时已晚。邢杲被押送到洛阳,跟葛荣一样被斩于都市。 自此,山东地区的叛乱已被彻底扫平。 元天穆打算按计划挥师南下去对付元颢。 但元天穆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去讨伐邢杲这短短一个月内,元颢的部队在北魏的河南地区开启了平推模式,长驱直入无人可挡,已经快杀到首都洛阳了。 创造这个神话的,不是元颢自己,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南朝儒将和他麾下七千白袍将士。 第28章 白袍七千入洛阳 529年,四月,睢阳。 北海王元颢在城南登坛祭天,即位称帝,年号孝基。 元颢今年三十五岁,按照北魏少年天子的传统,绝对算是大龄了。但元颢不在乎这个,他是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的亲孙子,跟元子攸算是堂兄弟,继承权是一样的。凭什么元子攸当得皇帝,我元颢就当不得?况且元子攸是乱臣贼子尔朱荣所立,来路不正,自己作为正统皇族血脉,此时有必要挺身而出恢复元氏江山。 于是元颢到了建康之后,并没有像其它流亡过来的北魏王爷一样只求找个庇护安身的地方,他在梁武帝萧衍面前涕泣陈情,说现在北魏国内贼臣尔朱荣专权,元子攸只是一个傀儡而已,自己乃是皇族苗裔,有资格有义务打回洛阳重整元氏江山,恳请南朝皇帝出兵帮忙,承诺事成之后南北两国睦邻友好再不天天打仗了。 元颢说得言辞壮烈声泪俱下,很像那么回事,萧衍也颇为感动。南朝自宋武帝刘裕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被北魏压着打。此时终于等到北魏国内大乱的机会,如果趁机扶持一个新政府出来让北魏继续分裂内斗,对南朝这边非常有利。 于是萧衍马上封元颢为魏王,同时决定即刻派兵护送元颢北上复国。 负责领兵的,是南梁的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 陈庆之上前领命的时候,元颢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本以为萧衍会派一个彪悍的猛将来护送他,结果上来的却是一个白面儒生,别说没有威风和杀气,简直连走路都不稳当,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刮跑的样子。 此刻的元颢并不知道,他眼前这位白袍将军是南北朝时期的最富传奇色彩的名将,而他们即将开始的这段北上征程,也将成为中国军事史上最华丽的篇章之一,几乎让古往今来一切战争故事都黯然失色,千年之后依然让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陈庆之今年四十五岁,长得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加上一身白甲白袍,看起来比元颢还要年轻。陈庆之出身寒门,史书中没有关于他祖上的任何记载,估计顶多是庶族读书人或者小官吏的后代。南北朝是最讲门第出身的时代之一,如果生于寒门庶族,那没办法,这辈子只能接受当龙套做炮灰的命运,这几乎注定了陈庆之的职业前途一片灰暗。 更让人绝望的是,陈庆之自幼身体文弱,骑马射箭样样稀松,史载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连写字用的小薄木片都射不透,骑马行军更是跟要他命一样。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能力,连做炮灰都没资格,基本上属于没法抢救的那种了。 好在陈庆之跟对了老大。 陈庆之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萧衍的府中做侍从。当时他刚十几岁,而萧衍也还不是皇帝,官职是南齐的雍州刺史(南朝的雍州在襄阳一带,跟北魏的雍州不一样)。 萧衍嗜好下棋,经常棋盘一摆就通宵达旦,陪他下棋的人都熬不下来,只有陈庆之小伙子精力充沛随叫随到,而且棋艺进步的也非常快。萧衍玩得痛快,对陈庆之也愈加亲赏。 十六岁那年,陈庆之追随萧衍起兵讨伐南齐皇帝萧宝卷。十八岁那年,萧衍篡齐,建立南梁当了皇帝,陈庆之也被任命为主书,负责管理文件。 老大变成了皇帝,这种运气可是羡煞旁人。陈庆之中了彩票大奖之后,终于可以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了。 陈庆之本人也是这样想的。他在这段时间内散财聚士,信心满满地期望这次能咸鱼翻身干一番大事业。 可惜命运弄人,萧衍一直没给他机会。 可能是萧衍实在找不到别的能陪他下棋的人了,称帝之后,他继续把陈庆之留在身边二十多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自己下棋消遣。 但天才的光芒终究是掩盖不住的,多年的攻守对弈,萧衍渐渐觉察到陈庆之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上隐藏着别人无法企及的天赋。 陈庆之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在纷繁杂乱看似没有头绪的局势中敏锐地发现突破口,大繁至简一击必杀。别人眼中的死局他只要轻松几步就可以化解得无影无踪。 而这简单的几步几乎就是神来之笔,如果陈庆之不出手,没人能想到还可以这么走。 这个能力可以用在棋盘的方寸之间,也可以用在真正的战争里。 525年,陈庆之四十一岁,他终于得到了第一次带兵的机会。那年正赶上北魏的徐州刺史元法僧投奔南梁,萧衍派陈庆之领军两千护送皇子萧综去接管徐州。 徐州是中原军事重镇,扼黄河而望泰山,占据了徐州就可以纵横南北,北魏当然不能眼看着这个战略要地落入南梁的手中,于是派了两万兵马,打算半路截击陈庆之。 徐州在北魏境内,所以魏军的前线指挥官丘大千抢先在路上修好防御工事,守株待兔等着陈庆之的部队。 孤军深入客场作战,敌我人数比是10:1,敌方还有坚固的防御工事,这个仗怎么看都没法打。结果陈庆到了阵地前,看了一眼魏军的部署形式,一挥手直接发起进攻。 丘大千大喜,他本以为梁军要么停下来固守待援,要么知难而退,没想到对方指挥官是个菜鸟,在这种形势下居然还敢硬冲。他传令各部先严守阵地以逸待劳,等待梁军冲锋受挫后即刻发起反击。 梁军冲到近前的时候,丘大千突然发现不对劲,本以为坚固的防御工事竟然一触即溃,魏军部队也莫名其妙的开始混乱起来。 梁军冲击的角度如此刁钻诡异,仿佛一刀就斩断了魏军的神经中枢。 混乱迅速蔓延,丘大千的命令完全没办法传达下去,两万人马顷刻之间解体,任由梁军冲击践踏。丘大千知道遇上了厉害的对手,没奈何只好弃军逃走。 两千对两万,压倒性的击溃战。这是陈庆之的首次亮相,也是他传奇生涯中最不值一提的一场战斗。 526年,陈庆之协助安西将军元树出征寿春。元树是流亡到南朝的北魏皇族,只起个象征作用,基本上是陈庆之负责指挥。北魏的豫州刺史李宪倾全州之力筑城防守,结果陈庆之一个冲锋上来,李宪就感觉到排山倒海的压力,自知无力抵挡,干脆举旗投降。这一战陈庆之共降城五十二座,俘虏七万五千人。 527年,陈庆之协助领军将军曹仲宗和明威将军韦放进攻涡阳,北魏派常山王元昭率军十五万前来增援。得到情报后,陈庆之强烈要求给魏军以迎头痛击。韦放不同意,他认为敌军前锋必是精锐部队,贸然出击实在没有把握。陈庆之说你们不去我去,他领着麾下轻骑两百人奔袭四十里,一举击溃了元昭的前锋部队,严重打击了魏军的锐气。 不过这次陈庆之只是个监军,大部队的指挥不归他管。首战告捷之后,南北两军进入对峙阶段,自春至冬共交战一百多次,未分胜负。到冬天的时候,突然有情报说魏军又要大规模增援,还计划绕到梁军的阵地后面修筑营垒。主帅曹仲宗害怕腹背受敌,打算撤军。陈庆之知道后大怒,拿着节仗堵在大营门口,说我手里有皇帝的密诏,你们谁敢溜我就砍了谁。曹仲宗吓坏了,说我没辙了,要不你来指挥吧。于是陈庆之纵兵出击,接连踏平敌军十三座城垒,把魏军杀得尸横遍野,涡水为之断流,涡阳守将王纬吓得直接投降了。 萧衍得知陈庆之的战绩,感觉非常有面子,亲笔写了封表扬信,称赞他观察形式的能力超级强大,深思奇略无人能及,做事情又能够善始善终,不愧为大英雄大丈夫。 这次护送元颢北上夺取皇位的任务过于凶险复杂,一般将领是做不来的,想来想去也只有陈庆之能胜任了。 而另一方面,萧衍这次只是政治投机,没想押得太大。他的算盘是利用元颢的身份和号召力来分裂北魏,让元颢自己把雪球滚起来把势力做大就好,自己不想投入太多资源。 于是萧衍只给了陈庆之七千人。他的潜台词很清楚,我就做个天使轮投资,如果元颢自己没能力做不大,那就不折腾了,你直接回来就好。 陈庆之也领会领导的意图。他没说太多,只请求萧衍给他这七千人都配上白色的铠甲和战袍。 人生苦短,能有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已属不易,不能要求更多。况且对陈庆之来说,七千人已经足够了。 他即将开启自己这一生的最华丽璀璨的表演,带领七千白袍将士横扫北魏的数十万大军。 陈庆之的战略规划是这样的:首先拿下北魏的铚城作为据点,之后向西北进军,打下睢阳,接着占领大梁和荥阳,最后攻打北魏的首都洛阳。 全程都在北魏境内,没有粮草,没有后援,一切问题都要陈庆之自己解决。 铚城就在涡阳北边不远,出门就到。北魏此时正在忙于对付羊侃的叛乱,没精力防守这个边境小城。528年十月,陈庆之占领铚城,轻松地走出了第一步。 休整了几个月之后,529年三月,陈庆之挥军北上,攻城拔寨直逼睢阳。 睢阳守将是个熟人,丘大千。他手下守军共七万人。 上次是两千对两万,这次是七千对七万,比例一样,但这次人数的绝对差距更大。 丘大千认为自己上次输给陈庆之是因为轻敌,所以这次他准备得更加充分,仔细考虑了所有可能性,提前修了九座坚固的营垒,互为犄角严阵以待,就等着陈庆之送上门。 陈庆之没有废话,到达战场之后直接发起进攻。七千白袍军犹如鬼魅一般,从一个丘大千做梦也没想到的角度迅速切了进去。 丘大千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同时也是让他绝望的混乱,他的士兵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原来训练过很多次的协同战术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陈庆之对自己完全是无情的碾压,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眼看着营垒一个一个失守,丘大千心态终于崩了,他决定投降。能亲眼见一下那个让自己没有还手之力对手,死了也认了。 一天不到,陈庆之顺利拿下睢阳。第二个战略目标也轻松完成。 元颢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决定在睢阳就即位称帝。 这时,北魏的济阴王元晖业领军两万到达睢阳附近。他原本是来救援睢阳的,没想到丘大千太不禁打,还没等到援军过来就缴械投降了。元晖业只好屯军在睢阳西北的考城,企图阻挡陈庆之的部队继续前进。 考城地理位置非常险要,四面环水,易守难攻。但这对陈庆之根本不构成任何阻碍,他登高观察了一下,命令部队把战船的船身加固,按他的指挥开始攻城。元晖业开始还没太在意,城下这些梁军虽然白甲白袍看起来很酷,但看起来脑子好像不太灵光。平地里都需要投入优势兵力借助很多攻城器械付出巨大伤亡才有可能打下一座城,这帮家伙人数这么少,居然还敢坐船来强攻,这不是主动来当活靶子么?他下令严密防守,梁军一旦进入射程就弓箭集火攻击。 然而,元晖业很快就发现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梁军部队进攻的角度让自己如此难受,几乎是沿着一个防守的死角切过来,而这一点从来都没被人发现过。大部分守军的弓箭完全没办法射到那里,只有零星几只箭落在梁军的船垒上,根本没有效果。梁军渡水登城如入无人之境,顷刻之间就攻陷了考城,生擒元晖业。 陈庆之在睢阳稍作休整,继续挥师西进,前军直抵大梁。大梁守将听闻陈庆之如此神勇,象征性的抵抗都省了,直接举旗投降。 陈庆之继续向西,兵临荥阳城下。 守卫荥阳的是杨昱,也就是杨椿老爷子的儿子。他手下的守军共有七万人。荥阳城防坚固,杨昱的战斗力也比前几个人要强不少,陈庆之前几次攻城没有成功,伤亡了五百多人。这是他北上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 荥阳离洛阳只有一百多里地,基本算是洛阳的家门口了。 这时元天穆已经平定了邢杲,听闻荥阳危急,也赶紧率领大军回援。 元天穆先派遣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领胡骑五千、骑将鲁安领步骑九千作为先锋部队救援杨昱,又命令右仆射尔朱世隆领骑兵一万,守卫虎牢关,他自己领兵三十万随后也赶到战场。 荥阳还没打下来,北魏的大部队又陆续抵达战场,旌旗营垒遮天蔽日,眼看梁军这几千人马就要被包饺子了。陈庆之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他把将士们召集起来,跟大家说,我们孤军深入魏境,攻城略地杀人父兄,已经没有退路了。敌军三十多万,我们才不到七千人,今日之事,大家只有抱着必死之心才有可能成功。敌军的骑兵太多,现在不能跟他们野战。只有趁着他们还没集结完的机会,迅速拿下荥阳,然后据城固守才有胜算。请各位千万不要狐疑,以免自取屠脍! 陈庆之的战前动员能力满级,梁军将士知道身在死地,士气空前高涨,大家无视身后的魏军大部队,开始全力攻城,最终一鼓作气攻下荥阳,活捉了杨昱。 元天穆到达战场之后,发现荥阳已经失守,于是命人把荥阳城团团包围。反正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也不会有什么援军过来,围起来不用打,耗也把梁军给耗死了。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这次碰上的是带着无敌光环的陈庆之。 占领荥阳之后,陈庆之再无顾虑。他留一部分人防守,自己领着三千骑兵直接出城去跟魏军大部队干架。 三千对三十万,这个敌我比例已经让人无话可说,更何况北魏都是正规军,很多是彪悍的北方胡骑,比当初尔朱荣打葛荣的时候要困难得多。元天穆都看傻了,领兵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劣势下还敢出战的部队。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然而元天穆很快就发现自己判断错了,梁军不是来送死而是来杀人的。这些白衣白袍的梁军骑兵跟鬼魅一样,纵横穿插,神出鬼没,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自己的命令根本跟不上战场的变化,想靠人数跟对方换都换不到。 魏军人数虽多,此刻却不知道如何攻击和攻击哪里,胡骑勇士仿佛忘记了所有打仗的技巧,要么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要么蜂拥过去却发现扑了个空。 三十多万北魏大军变成了待宰的牛羊,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而梁军则变成了庖丁解牛的那把刀,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很快把魏军部队切割得七零八落。 元天穆绝望地看着北魏大军被切割屠戮,他的命令根本没有任何效果,甚至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下达什么样的命令。他的部队跟当初丘大千的部队一样,开始出现不可逆转的混乱。 混乱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全面的溃败。 这一仗下来,三十余万北魏大军被陈庆之的三千白袍将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魏军先锋鲁安直接崩溃,下马乞降,元天穆和尔朱吐没儿见无力回天,只好弃军单骑逃离战场。 陈庆之乘胜进赴虎牢关。驻守虎牢关的尔朱世隆连仗都没敢打,直接一溜烟跑了。 北魏皇帝元子攸听闻虎牢已失,吓得手足无措。看势头洛阳肯定守不住了,这个陈庆之是神仙转世,惹不起,还是赶紧跑吧。元子攸本来打算跑远点儿,直接到长安去避难,后来担心局势失控,于是先跑到黄河以北的河内,同时赶紧命人通知尔朱荣过来收拾烂摊子。 皇帝一跑,洛阳已经处于不设防的状态,陈庆之的部队没费力气就进了城。北上的最后一步竟然意想不到的轻松。 留在洛阳的北魏百官也是墙头草,见风向有变,赶紧准备车架奉迎元颢入宫。 带头的是魏临淮王元彧和安丰王元延明。 元彧本来跟元颢一样,在河阴之变以后投奔了南梁,但后来见尔朱荣没有篡位,而是继续立了元子攸当皇帝,等于北魏天下还是元氏一家的,于是又请求北归,萧衍也没有强留。回到北魏之后,元子攸非常高兴,毕竟是一家人比较亲,立刻封元彧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另加仪同三司。 但元彧效忠的只是自己的王爷位置,并非元子攸个人。当得知元子攸已经弃城逃跑之后,元彧跟元延明一商量,反正都是元家人,谁当皇帝对咱们都没区别,现在元颢势大,咱们就拥戴他吧。 就这样,元颢在陈庆之的护送下,在北魏宗室亲王的拥戴下,终于得偿所愿进入洛阳坐上了龙椅。 成建制的班子投降过来,元颢也很高兴,让大家先各安旧位,维持洛阳的秩序。 但也有少数运气不好的人,比如刚从山东前线调回来的于晖,由于是尔朱荣嫡系,直接被元颢给咔嚓了。 元天穆还不死心。他估摸着陈庆之虽然攻城厉害,但梁军数量太少,没办法留太多人守城,于是趁着陈庆之大部队进入洛阳之际,重新占领了大梁,同时联络费穆去偷袭虎牢关。陈庆之见元天穆还不老实,立刻领着队伍出来打算再修理他一顿。元天穆这次学乖了,听见风声不对,果断扔掉大梁跑到黄河北岸。费穆一见被卖了,气得大骂元天穆不够意思,现在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只好乖乖举手投降。 投降也没用,费穆是河阴之变的首谋,跟元氏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元颢恨得牙根痒痒,命人把他押到洛阳痛斥一顿,直接给砍了。 就这样,陈庆之以七千白袍将士,从铚城出发,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一共攻占了三十二座城池,进行了四十七场战斗,无一败绩,可谓全程开挂所向披靡,直至拿下北魏首都洛阳。这是宋武帝刘裕北伐一百多年之后,南朝军队第二次占领洛阳。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在陈庆之面前,北魏诸多名将连过招的资格都没有,统统被按在地上来回摩擦。 尔朱荣终于不得不亲自出场了。 第29章 北中城外双雄会 529年,六月,河内郡。 尔朱荣开始组织北魏部队发动反攻。 尔朱荣之所以这么晚才过来,最初是出于平叛的需要。葛荣虽已伏法,但北魏国内的叛乱还远未平息,晋阳以东的河北地区匪患尤其猖獗。在这种形式下,尔朱荣觉得自己还是坐镇晋阳比较稳妥,而且他开始也没有太重视陈庆之和元颢的部队,觉得南兵文弱,没什么战斗力,估计打两仗就退回去了。 没料想陈庆之三个月时间摧枯拉朽直接干到洛阳城下,大大出乎尔朱荣的意料。这时尔朱荣的想法又变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再等等,让元子攸和天下百姓都意识到北魏没了自己就玩不转才好。 等到元子攸逃出洛阳跑到黄河以北,尔朱荣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留尔朱天光为并、肆、云、恒、朔、燕、蔚、显、汾九州行台,代他镇守北方,自己则领兵南下勤王。此时河内已经被陈庆之的部队攻占,元子攸继续往北面跑。尔朱荣在上党郡的长子县接到了元子攸,跟他说皇帝姑爷你别怕,有啥事我出面肯定能摆平。 元子攸见尔朱荣来了,心里稍稍安稳了一点儿,心说这个狠人虽然让人发怵,但现在没他还真不行。 于是尔朱荣开始调集军队,筹措粮草器仗,准备南下收复洛阳。这里毕竟是北魏的主场,做事情比较方便,先前被陈庆之打跑了的元天穆也收拾残兵过来会和。尔朱荣很快就集齐了几十万大军,号称百万,声势浩大。 第一仗是攻打洛阳北面的河内。 尔朱荣运气很好,陈庆之不在河内。 陈庆之的白袍军毕竟人数太少,出发时只有七千人,虽然一路打过来比较顺利,但伤亡千人左右还是有的,现在剩下的将士都在洛阳休整。 另一方面,此时元颢也开始志得意满起来,他认为这次北伐进展如此顺利全是因为自己乃天授之人,众望所归。到了洛阳之后,元颢一头扎进后宫开始享乐,同时大肆加封自己的宾客故旧,开始逐渐冷落陈庆之。为了防止陈庆之权柄过大,确保自己的地位不受威胁,元颢甚至还给萧衍写信谢绝南梁方面再派援军过来。 现在驻守各个城池的,都是元颢任命的原北魏将领。 陈庆之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他很清楚萧衍派他过来的目的,这次北伐除了占领洛阳把元颢扶上皇位外,还有一个指标就是协助元颢把雪球滚起来,用元颢的王室身份召集支持者,最终自己撑住局面,到时候南朝将士就可以回家了。 应该说,目前为止这个计划进行的还很不错。首先是元子攸见势不好自己先跑了,洛阳城里的文武百官难免有被卖了的感觉,这些人也是墙头草,反正元颢元子攸都是元家的人,谁当皇帝还不一样,于是没有经过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就承认了元颢这个新皇帝。其次是很多州郡将领也对尔朱荣有不满之心,顺带着不喜欢尔朱荣立的皇帝,此时见元子攸已经失势,于是纷纷转投新皇帝。 现在黄河以南的原北魏州郡大部分都归顺了元颢,黄河北面的桥头堡河内也已经拿下来,元颢手下的兵力已经将近十万,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所以陈庆之决定暂时退到幕后,让元颢的部队逐步接班。 负责镇守河内的就是两位投降元颢的北魏将领,一个是都督宗正珍孙,也就是两年前平定河东叛乱不力被杨侃嘲笑的那位仁兄,另一个是河内太守元袭。 这哥俩如何是尔朱荣的对手,没坚持多久,河内就被尔朱荣攻陷。宗正珍孙和元袭作为贰臣贼子的榜样,被抓起来砍了以殉三军。 河内是洛阳的北方屏障。河内失守,洛阳城就直接暴露在尔朱荣大军的面前,中间只隔了一道黄河。 陈庆之没想到元颢的部队如此不堪,守个城都守不住,主动进攻就更别想了。如果南朝部队撤走,靠元颢自己能不能撑下来还真是个问题。 看来自己暂时还没法回去复命,起码要顶住尔朱荣的这次反攻,帮元颢守住洛阳才行。 洛阳号称天下之中,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曾是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历代的都城,据之足以睥睨天下。当初孝文帝元宏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将北魏的首都迁到此地。从军事角度来看,洛阳以虎牢关为东方门户,以潼关为西方门户,以伊阙龙门为南方门户,以孟津为北方门户。陈庆之的部队就是从东方的虎牢关打进来的。这次尔朱荣则是从北面的孟津方向发动攻击。 孟津是一个渡口,因武王伐纣在此大会八百诸侯而闻名。但这段黄河风波险恶,仅靠一个渡口很难保证南北交通顺畅,所以当初晋武帝司马炎在大臣杜预建议下,修建了一座浮桥,也就是最初的河桥。后来北方大乱,河桥也在战火中屡次被毁。自到元宏迁都的时候,才彻底重修了河桥,使之成为南北交通的重要通道。 北魏迁都之时,洛阳的主要防守对象是南边的萧齐政权,但元宏乃是深谋远虑之人,他深知北面山西方向对洛阳的重要性和威胁性,为防备万一,他命人在黄河北岸修筑了一座城池以保卫河桥的北端入口,也就是北中城,又称河阳城。 可以说,如果要通过河桥进入洛阳,必须先攻占北中城。去年尔朱荣领兵杀进洛阳的时候,正是由于守卫北中城的将领郑先护临阵倒戈,他才得以不费一兵一卒顺利通过河桥。 而这一次尔朱荣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陈庆之非常清楚北中城对洛阳的重要性。河桥作为连通黄河两岸的重要通道,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修建成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毁掉的,何况元颢号称要收复北魏全境,还没开打就先断河桥摆出自保的姿态也说不过去。 要想守住洛阳,就必须守住河桥。要想守住河桥,就必须守住河桥的北入口,不让尔朱荣的百万铁骑涌进来。而守住北入口,关键就是守住北中城。 守住北中城是个异常艰难的任务。 北中城孤悬在黄河北岸,容纳的军队数量有限,而且没有纵深,没有侧翼,身后虽有河桥同洛阳相连,但毕竟通行容量有限,援军和给养的运输都不是很顺畅。尔朱荣大军一到,肯定会集中优势兵力对这个关键点发起强力围攻。那时候百万大军泰山压顶,这样一座小城能否撑得住很难讲。一旦我方形式不利需要撤退到南岸,势必会出现混乱和踩踏,伤亡将不可预估。更何况一旦北中城破,南岸的元颢为求自保,下令毁掉河桥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非战力强悍胆略过人的将领担不起守卫北中城的任务。 元颢手下没人有胆量有能力承担这个任务。 陈庆之决定自己亲自上。 元颢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自己手下都是些战五渣,不够尔朱荣塞牙缝的。大敌当前只能指望陈庆之了。 于是陈庆之带着手下六千多白袍将士进驻北中城,承担起守卫河桥北入口的重任。元颢则率领自己的十万军队沿河据守,为陈庆之呐喊助威。 三十几年前孝文帝元宏所修筑的北中城将第一次迎来战火的考验。 南北两位战神即将在此展开巅峰对决。 尔朱荣大军到达黄河北岸后,没有废话直接命令先锋部队去攻城。 元天穆告诫过尔朱荣千万不要轻敌,陈庆之不好对付。尔朱荣没太在意,陈庆之就算是神仙下凡,凭借几千人马一座孤城妄图阻挡自己的百万大军,也显得跟开玩笑一样。自己手下都是彪悍的契胡铁骑,战术都是多余的,直接冲上去踩也踩平了。 结果第一战就给了尔朱荣当头一棒。他派出去攻打北中城的先锋部队全线溃败,几个将领狼狈逃回来复命。原来那些他以为不堪一击的梁军并没有龟缩在城里死守,而是以北中城为依托,以车阵为后援,直接骑兵开出来跟北魏胡骑进行野战,几个回合就把尔朱荣的先锋部队给打残了。 尔朱荣不服气,他决定亲临前线督战,组织精锐部队再次对北中城发起进攻。 第二战依旧没什么疑问,尔朱荣的契胡铁骑跟陈庆之的南梁骑兵在北中城外的平原地带展开正面对决,又一次被打的落花流水。 梁军个个白盔白甲,白色战袍逆风飘扬。这些白袍将士的机动力和攻击力都极强,若非亲眼所见,尔朱荣根本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鬼魅一般的部队。眼中只见一股白色的飓风在北魏部队中纵横穿插,如入无人之境,每次突破都准确切入魏军的薄弱点。而魏军的反应似乎总是会慢半拍,还没等做好应对部署,梁军就已经结束局部战斗,迅速撤离当前位置冲向新的薄弱点,开始了下一次精准攻击。契胡骑兵虽然人数众多,单兵战斗力也很强悍,但总是被强行制造出局部以多打少的局面,一小队一小队地被围歼吃掉。 由于梁军后面还有北中城和车阵作为掩护,魏军没办法发挥人多的优势对其进行包围歼灭,只能任由梁军骑兵在自己的阵中肆意进出,切割屠戮。渐渐的,北魏大军出现了混乱和溃散的情况。 尔朱荣终于明白了所谓千军万马避白袍不是说着玩的,陈庆之是自己从未见过强悍对手,实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尔朱荣毕竟是名将,他眼见情况不利,再打下去北魏部队就要支撑不住了,如果溃散的部队反过来冲击自己的中军,被对方趁机掩杀,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于是赶紧命令部队集结回撤,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陈庆之也见好就收,领兵回城。 尔朱荣郁闷死了。他自领兵以来攻必取战必胜,从来没打过败仗,即使面对葛荣的百万之众,也是砍瓜切菜一战成功。没想到现在居然反过来了,自己手下有数十万大军,居然对陈庆之的六千多人没有办法。 不服,接着打。 尔朱荣三日之内,跟陈庆之在北中城外大战十一场,手下各路勇将轮番上阵,而结果依然没有区别,每次都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百万大军举国精锐,愣是打不过陈庆之的几千孤军,伤亡惨重不说,更重要的根本看不到取胜的希望。 正在尔朱荣头疼之际,突然出现一丝转机。原来元颢的部队里出了个叛徒,有个来自夏州的将领,负责带领一支部队守卫河桥附近黄河中间的一块沙洲,称为中渚。他见尔朱荣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自以为陈庆之和元颢支撑不了多久,不如提前投降自效还能捞个官当。于是他暗中派人跟尔朱荣联系,说自己会领人在某日某时破坏河桥,切断黄河两岸的联系,请尔朱荣率兵接应,里应外合夹击陈庆之。 尔朱荣也比较谨慎,他仔细盘问了一下报信的人,确认了对方是真的要投诚。反正正面也打不过陈庆之,试试偷袭也未尝不可。于是他跟对方敲定了日期时辰,双方各自准备。 这伙叛军还比较守信,按照约定的时间先破坏了河桥中间的一段,然后手持火把虚张声势从后面进攻北中城。尔朱荣见桥中火起,马上领兵从正面发起进攻。 结果这伙叛军的战斗力实在太渣,举火之后片刻间就被陈庆之的巡逻部队给包圆全抓起来了。尔朱荣大军还没到城下,河桥上的叛乱就已经平息,说好的里应外合变成了被各个击破。尔朱荣见计策已经败露,再硬着头皮去攻城也没什么意思,无奈只好悻悻退兵。 正面刚不过,阴的又没玩好,尔朱荣终于没脾气了。再打下去士气低落威望尽失,内部再起个哗变什么的就麻烦了。 看来这次是真的碰上克星了,算了吧,洛阳没啥好的,我不打了,我要回晋阳。 尔朱荣于是把手下将领们召集过来,商量退兵的事情。 这时杨侃站出来表示不赞同。他跟尔朱荣说,大王出兵之时,可是高举着勤王立效匡复帝室的旗号,哪能碰个钉子就退兵?现在全天下可都在看着你呢,如果这次退缩回去,必然会导致民情失望,到时候诸侯大臣各怀去就,人心一散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皇帝元子攸担心自己被尔朱荣当弃子给扔了,于是派中书舍人高道穆过来参会。高道穆一见尔朱荣果然心生退意,赶紧也站出来反对,跟尔朱荣说,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皇帝被撵出洛阳无家可归,希望全寄托在大王你身上,这时候转身跑掉好像不太好哎。现在黄河以南的北魏州郡基本都投降元颢了,如果此时再往后退,恐怕河北乃至全国都危险了。 尔朱荣心里苦啊,你们哥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会拿大道理压人。我是不想打么,我真的是打不过啊。不退兵我还能咋办? 好在杨侃并不是只会提出问题的人,他也知道当前的困难,于是跟尔朱荣说,陈庆之的确是厉害,咱们惹不起只能先躲着走。但据我观察,对边只有陈庆之一个能打的,其它人都是庸碌之辈,没啥战斗力,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所在。虽然硬磕北中城走河桥这条路被堵上了,但是过黄河不一定非要走河桥啊,咱们坐船也可以。就算孟津黄河风高浪险,对面又有元颢的部队把守,但咱们的优势是人多势众,又有主场之利。只要大王多做竹筏舟楫,沿着黄河一路排开几百里,元颢无法预判我军会从哪个地点渡河,必然会分兵把守,到时候敌分为十,我专为一,窥其薄弱处突然强渡,必然成功。大王麾下的士卒悍勇,只要过去一只部队,就足以干掉元颢了。等黄河两岸均落入我军之手,北中城就成了瓮中之鳖,陈庆之再有本事也只能认输投降。 尔朱荣闻言茅塞顿开,心说文化人果然鬼点子多。不过这招未免也太阴狠了点,打不过硬的就绕过去捡软柿子捏,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世人嘲笑我胜之不武。也罢,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能赢就行。 但另一方面,尔朱荣也清楚杨侃这个计策属于险中求胜,成功的前提建立在元颢部队不堪一击的基础上。毕竟元颢那边有十万军队沿河布防,而自己这边只能利用一些小的竹筏舟楫渡河,过去的人数肯定不会太多。渡河的部队不仅要能够顶住元颢守军的拼死反击,之后还要以少对多跟元颢的主力硬碰硬。这个任务只有胆气绝伦之人才能承担。 尔朱荣环顾左右,最后选中了大都督贺拔胜和侄子车骑将军尔朱兆。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直接亮王牌了。 赌注有点大,尔朱荣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把专用占卜师刘灵助叫过来算了一卦。刘灵助算完之后对尔朱荣说:“不出十日,河南必平。”尔朱荣大喜,立刻下令依照杨侃的计策行事。 于是北魏部队不打北中城了,沿着黄河北岸数百里开始了声势浩大的造船运动,号称要全线强渡黄河。 陈庆之看出了魏军的意图,知道有高人在给尔朱荣出谋划策。全线渡河肯定是幌子,目的在于分散元颢的兵力,看来魏军肯定会在某个地点强渡黄河偷袭南岸的守军。但他毕竟分身乏术,北中城是不能有闪失的,他没办法离开前线去替元颢守黄河。好在黄河浪急,魏军又没有大船,过河人数不会太多,如果防守得当不出纰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威胁。于是陈庆之派人到南岸提醒元颢认真布防,保留足够的机动部队,时刻注意歼灭偷渡的小股魏军,防止防线被撕开口子。 事到如此,只能寄希望于元颢部队的战斗力别太渣了。 正常来讲,只要能及时发现,南岸的守河部队是绝对有时间集结优势兵力把偷渡过来的小股敌人围歼在滩头的。 元颢也是这么想的,他命令沿河的各个据点加强巡逻提高警惕,有情况及时通信,同时让儿子元冠受和安丰王元延明各领精骑五千人机动巡视,随时消灭渡河之敌,元颢自己则坐镇中军指挥调度。 北魏一个筏子只能运几个人过来,南岸这边每处滩头都至少有几千人防守,能渡河成功才是见了鬼了。 战术安排中规中矩,奈何元颢高估了自己部队的战斗力。 在几次虚张声势之后,贺拔胜和尔朱兆率军自马渚西硖石夜渡黄河。魏军渡河的都是精锐骑兵,人马同船,不建阵地,上岸就打。贺拔胜如天神下凡一般,首登之后三下五除二就把元颢的守卫部队杀散。元冠受和元延明听闻魏军已经上岸,赶紧领着机动部队过来围剿,结果元冠受一个照面就被贺拔胜生擒活捉,元延明哪里见过如此威猛之人,吓得转身就跑,手下士兵见主帅一个被抓一个逃跑,军心大乱,纷纷作鸟兽散。贺拔胜和尔朱兆率领渡河的魏军精骑直接杀奔元颢的中军指挥部。元颢听闻前线大败,以为魏军大部队已经过来了,吓得手足无措,也不组织反击了,洛阳也不要了,直接领着卫队弃军南逃,剩下的大军群龙无首,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此时洛阳已是空城一座,打都不用打了。 而实际上,跟随贺拔胜渡河的北魏骑兵,一共也不满千人。 陈庆之没料到元颢军队的战斗力如此之渣,空有十万之众,居然抵不过尔朱荣的一只偷袭小分队。 很多时候,打败你的不是神一样的敌人,而是猪一样的队友。 现在元颢下落不明,洛阳已经落入尔朱荣手中,败局已不可挽回,再坚守北中城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陈庆之组织将士撤离北中城。白袍将士们井然有序,沿着河桥缓缓撤到黄河南岸。尔朱荣亲率大军追击,但只是远远跟随在后面,既不舍得放弃,也不敢冲上去打架。黄河南岸的贺拔胜领教过陈庆之的兵威,而且手下的渡河部队人又少,所以更没敢发起阻击。 就这样,陈庆之的白袍将士在北魏精兵悍将的注目礼中,南渡黄河,接阵东还。 如果不出意外,白袍军从北魏境内全身而退应该问题不大。但无奈造化弄人,大军在撤退到洛阳以东的嵩山附近之时,正碰上嵩山突发山洪,人马顷刻间被冲走大半,剩下的也自顾不暇,尔朱荣见有机可乘,立刻下令部队掩杀过去。此时陈庆之再也无力回天,最终在将士们的舍身掩护下单骑逃离。 黄河以南投降元颢的州郡,均被尔朱荣再次收复。陈庆之和元颢的北伐最终功败垂成。 元颢已经吓破胆了,逃离洛阳之后,头也不回一路向建康方向狂奔。跟随他的亲兵见这个王爷实在太没前途,纷纷离他而去。等元颢跑到颍川郡的时候,手下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最终为临颍县的一个吏卒江丰所杀,首级送回洛阳。 临淮王元彧见元颢已经倒台,赶紧带着一群墙头草一抹脸又去迎接元子攸还朝,跟没啥事发生一样。 安丰王元延明没元彧脸皮那么厚,他自觉没面目再呆在北魏了,于是携妻带子逃奔南梁。 陈庆之费辗转回到建康面见萧衍复命。萧衍是个明白人,他知道陈庆之一路兵威甚着,最终没成功都是因为元颢太废柴,而且这次北伐本来就是试探性的,南朝本来也没投入太多资源,所以不仅没有降罪,还加封陈庆之为右卫将军和永兴县侯。 尔朱荣则终于保住了自己不败的传奇。 不管过程怎样,尔朱荣击败了陈庆之和元颢的部队,收复了首都洛阳,将元子攸重新扶回了皇帝的龙椅,这绝对是救主扶翼之功,元子攸也没啥可说的,必须得大加封赏才行。 赏好说,多划一些封户过去就好,反正北魏地盘大的很。封就麻烦了,现在尔朱荣是北魏的大丞相和柱国大将军,现有的官名里已经找不到更大的了。元子攸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新创一个名称,拜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同时封户增加为二十万户。 这差不多是目前为止最威风的将军称号了,所谓“访古无闻,今员未有”。比这个更夸张的将军封号,要等到二十多年后,尔朱荣帐下那个跛足小青年侯景肆虐江南的时候才被发明出来。 自此之后,尔朱荣就跟天柱两个字紧密联系在一起。后期的尔朱兆和高欢虽然也受封过这个官职,但这俩人都没敢接受。 天柱大将军这个称号自古至今只属于尔朱荣一个人。 尔朱荣本人显然对这个称号也非常满意,他回到晋阳之后,将晋阳附近的一座山峰改名为天柱山,以彰显自己的武功。现在天柱山上还有一座明惠王庙,供奉的就是天柱大将军尔朱荣。 第30章 河山半壁已入囊 529年,九月,定州。 定州的大都督侯渊接到尔朱荣的命令,让他即刻领兵北上去攻打蓟城,平定韩楼的叛乱,不得耽搁。 侯渊也是神武郡尖山县人,跟贺拔胜是同乡。侯渊为人机警,很有胆略,早年曾经追随杜洛周,后来觉得杜洛周难以成事,决定转投尔朱荣,结果在路上遇到强盗,身上被抢的一干二净,来到尔朱荣面前的时候只有草衣蔽体,极其狼狈。但尔朱荣没有在意这些,他一眼就看出侯渊是个英雄,盛情款待之后,直接任命他为帐下的中军副都督。侯渊从此对尔朱荣感恩戴德,为尔朱荣四处征伐,屡有战功。 侯渊本来作为副手协助贺拔胜一起镇守定州,前段时间尔朱荣集中所有精兵强将去对付元颢和陈庆之,把贺拔胜也调走了,侯渊就变成定州的第一军事负责人。 现在元颢的问题已经解决,终于可以回过头来搞韩楼了。 虽然是葛荣旧部,但韩楼的能力实在有点儿稀松,愧对葛荣当年横扫河北的威名。他现在不光不敢南下定州,甚至连幽州境内的范阳都搞不定。 坚守范阳的是卢文伟。三年前,卢文伟作为行台常景帐下的行台郎中,协助常景在范阳抵抗杜洛周,没想到范阳城内发生军队哗变,卢文伟被杜洛周所俘,之后又辗转落入葛荣军中。滏口之战后,卢文伟被解救出来。 卢文伟没有去洛阳当官,而是回到了家乡范阳。这次韩楼在幽州起兵二次造反,卢文伟挺身而出,率领范阳卢氏一族以及城内军民百姓共同抵抗韩楼,尔朱荣当时忙于别处平乱,无力兼顾幽州这边,他发现卢文伟是可用之人,于是任命卢文伟为范阳代理太守,负责牵制韩楼。 卢文伟这次吸取了之前对付杜洛周的教训,他分散家财,与士卒同甘共苦,军士们都非常感动。范阳军民上下一心,顶住了韩楼的多次进攻。 但是要想彻底平定韩楼的叛乱,光在范阳防守不行,必须主动出兵去攻击叛军的老巢蓟城。卢文伟毕竟只是个文人,干不了这个活儿,需要另外派人。 原来镇守中山的贺拔胜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前段时间刚被尔朱荣调到洛阳去打元颢了。难不成再把他派回来? 尔朱荣觉得没有必要。贺拔胜是王牌,不能每次都用。而且尔朱荣也很善于观察手下诸将的特点,贺拔胜虽然武力值超高,但器度和格局都有所不足,做事缺乏主见,适合冲锋陷阵,不适合独立领兵出征。 尔朱荣现在手下精兵强将很多,大家轮流上台锻炼一下也好。 正好侯渊还留在中山。尔朱荣盘算了一下,侯渊虽然威名不如贺拔胜,但他有自己的优势,更适合去做平叛的工作。于是不再安排别人了,直接下达命令让侯渊去剿灭韩楼。 可是光有命令不够,出去打仗需要兵啊。 尔朱荣也很够意思,给侯渊配了一队骑兵。 足足有七百人。 这个操作把大家看蒙了。韩楼那边虽然比不上当初葛荣的规模,但数万人马还是有的,派个七百人的小分队过去送死都不够看。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建议尔朱荣大方一点,给侯渊多派点儿人。尔朱荣笑道:“侯渊这个人我了解,他的长处在于根据形势随机应变,如果派得人太多,反倒效果不好。你们放心好了,他肯定能搞定韩楼。” 侯渊心里苦啊,老大虽然信任自己,但这个作业的难度也忒高了点。 没办法,军令如山,你让打我就去打吧。 打是打,但不能硬碰硬的打。首先绝不能让敌人知道自己的人数虚实,否则后面就没法玩了。侯渊于是命人四处虚张声势,增灶增旗,散播朝廷即将大军压境的传言,给叛军施加心理压力。 为了摸清叛军的情况,侯渊又亲自率领几百轻骑深入幽州境内,打算抓几个人回来审问一下。结果在离蓟城还有一百里左右的时候,正碰上韩楼手下的叛军出来扫荡,马步兵加起来有一万多人。 这时叛军还没有发现侯渊的部队。 要是别人,见到形势不对估计转身就撤了。 侯渊没有撤,他命令手下的骑兵先藏起来,等到叛军过去之后,突然从后面发起攻击。 叛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前后踩踏乱作一团。由于最近一直传言大都督侯渊要率领巨多的人马北上平叛,很多人以为官军大部队已到,跑都不想跑了,把兵器往地上一扔直接投降。 这一仗共俘虏了叛军五千多人,差不多是韩楼这边人数的十倍。 抓了这么多俘虏,算是重创叛军,押回去邀功也够分量了。 侯渊没有这么做。毕竟老大给的作业可不是抓几个俘虏就完了,老大要的是韩楼和蓟城。 侯渊命人把这些俘虏都放了,这还不算,还让这些俘虏把马匹兵器一起带走。 侯渊左右的将官看不懂这是啥意思,都以为侯渊晕头了,赶紧过来劝诫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了这些人,大都督你怎么能轻易就把他们给放了呢?而且还让他们带兵器走,这不是纵虎归山么?”侯渊道:“你们不懂,这是我的离间之计。你们立刻准备一下,今夜趁夜进军,明天早上去打蓟城。” 这回轮到众人晕菜了,我们可是来侦查的啊,啥器械都没带,拿啥攻城啊? 侯渊有自己的计划。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命令部队稍事休整之后,趁夜进军,拂晓的时候到达蓟城门外。他派人去扣击蓟城的前门,同时命都督窦炽领一部分精骑绕到蓟城后面,如有叛军从后门逃窜就立刻追击。 侯渊的计划是这样的:那些投降又被释放的叛军无处可去,肯定还得回蓟城,而城内的韩楼看到这些人莫名其妙被放回来了,而且马匹兵器一应俱全,必定会怀疑其中有诈。此时官军快速跟上,不给韩楼调查问题的时间,急迫之下,韩楼很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事情发展跟侯渊预计的一样,韩楼果然以为这些被放回来的叛军里有官军混进来,要么就是已经投降回来做内应的,于是下令挨个仔细盘问。结果调查刚刚开始,就听到官军已经到达城下,在外面扣门,看样子都没想硬攻,而是叫里面的人打开城门直接放他们进去。 韩楼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这还用继续调查么?奸细肯定已经在城里了。不行,蓟城已经不安全了,得赶紧撤。 想到这里,韩楼顿时大脑一片混乱,他顾不得太多,也不要蓟城了,带着几名亲信打开后面的城门就跑。 窦炽正在外面等着呢,他发现一小队叛军从后门狼狈逃窜,为首一人穿着打扮应该就是韩楼,立刻纵马上前截杀。这些叛军已是惊弓之鸟,如何抵得住窦炽手下精骑的冲击,很快被全部歼灭,韩楼也被窦炽亲手斩杀。 韩楼已死,残余的叛军再也无心抵抗,都望风而降,侯渊的部队顺利收复蓟城,平定了幽州。 先前投奔韩楼的彭乐见叛军这么快就败了,颇为尴尬,只好转头又归顺了官军。尔朱荣爱惜彭乐骁勇,最终没有追究他的罪名。 侯渊因为平叛之功,被封为平州刺史,镇守范阳。窦炽因斩杀韩楼之功,被封为扬烈将军。坚守范阳的卢文伟则正式被任命为范阳太守。 原来北魏东北角的营州还有一小股叛乱势力,匪首名叫就德兴。就德兴在六镇之乱初期就已经造反,自称燕王,至今已有五年多了。因为中间隔着河北,北魏一直拿他没办法。现在河北已被彻底平定,下一个就轮到营州了。就德兴一看形势不对,葛荣和韩楼都被灭了,自己这点儿人马更是白给。他比较识趣,直接缴械投降。 一年多的时间里,尔朱荣四处救火,终于把河北、山东、河南地区的叛乱一个一个灭掉,环顾四周,现在只剩下关陇地区万俟丑奴这一个较大的叛军势力了。 这段时间万俟丑奴也没闲着,他在去年七月正式称帝,大置百官。正巧当时波斯国要给北魏皇帝进献一头狮子,被万俟丑奴的部下截获。万俟丑奴很高兴,以为是天降吉兆,遂将年号改为神兽。 此时负责北魏西南诸州的尚书行台魏子建已被调回洛阳,新任的刺史和行台都无力管理当地的氐人和蜀人。万俟丑奴趁机攻占了东秦州,斩杀刺史高子朗,之后又开始侵扰关中地区。 差不多了,是时候去处理万俟丑奴了。 可是这次派谁去能搞定? 如果从胡琛那时候算起,万俟丑奴这股叛军已经发展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了,接连击败元志、薛峦、崔延伯、萧宝寅等带领的朝廷大军,在关陇一带可谓根深蒂固。万俟丑奴下面文有萧宝寅,武有宿勤明达,士卒战斗力也非常强悍,远非韩楼可比,必须是深谋远虑的名将过去才能搞定。 其实尔朱荣身边就有非常合适的人选,那就是高欢。 但不知道为什么,尔朱荣对高欢总是有一种又欣赏又忌惮的纠结感觉。在他看来,虽然高欢出身低微,武力也不如武川过来那一众悍将,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王者之气,而不仅仅是将帅之材。 高欢的器度、格局和个人魅力几乎是无法掩盖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中心人物。除了武川那几个对他天生有成见的人之外,其他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被高欢的魅力所吸引,甘心为他出力卖命。当年击破葛荣的时候,就得益于高欢凭借个人魅力临阵招降了葛荣军中的七位偏王,使得葛荣军队的战斗力大减。攻打羊侃的时候,高欢只是随军的将领之一,但随军的散骑常侍高隆之跟高欢一见如故,深相结交。 尔朱荣曾经有一次问左右诸将道:“如果我不在了,你们觉得谁能够代替我来管理队伍?”众将都认为非尔朱兆莫属。尔朱荣叹了口道:“尔朱兆那个小子只配领着三千骑兵出去冲锋,难成大事。能代我管理队伍的,只有高欢。” 正是因为心中隐隐的不安,尔朱荣一直没敢给高欢独当一面的机会。平定羊侃和邢杲之后,尔朱荣任命高欢为晋州刺史。晋州处于晋阳和洛阳之间,没有战事,把高欢放在这里比较安全,不会给他趁机做大的机会。 这次去打万俟丑奴,虽然高欢能力没问题,但尔朱荣还是不敢用他。 剩下的人里面谁能担此大任? 于晖已死,就算不死也没有这个能力。 贺拔胜和尔朱兆都是一勇之夫,头脑简单,不合格。 堂弟尔朱世隆战力太弱,不合格。 其他尔朱家的子弟还都没成长起来,难以独当一面。 老哥元天穆战力也不太够,而且他现在位高权重,适合在朝内盯着元子攸,不适合亲自出兵。 帐下的怀朔众将都是内政型人才,不适合领兵。 武川众将中,贺拔家老大贺拔允资历倒是够,但尔朱荣是能够透过虚名看到人的真正才能的,贺拔允只是得益于父亲和两位兄弟的名声,本人才质其实很平庸。 算来算去,只有三少贺拔岳最合适。贺拔岳虽然年轻,但骑射武功不逊于两位兄长,他从镇守怀朔开始,经历了六镇之乱、袭杀卫可孤、进军洛阳、击破葛荣、平定山东等多次战斗,成长得非常快,可谓战功显赫头角峥嵘。更难得的是贺拔岳当过太学生,粗通经史,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兵法,但排兵布阵都与兵法暗合,可谓有勇有谋,已经显露出可以独当一面的才能。 而且,贺拔岳和高欢一直不对付,把贺拔岳培养起来还可以制衡高欢。 于是尔朱荣把贺拔岳找过来,命令他领兵去讨伐万俟丑奴。 贺拔岳收到命令,高兴之余又开始发愁。老大如此重视自己当然是好事,但万俟丑奴盘踞关陇多年,不是那么好打的,而且看前段时间侯渊的境况,估计这次自己也不会有太多兵马。这种情况下,打输了固然罪责难逃,即使侥幸打赢了,难免又会有人嫉妒,尤其是高欢那个家伙,肯定看不得我得志。那时候我领兵在外,难以辩白,会非常被动。 但人生苦短,能够得到这样一展宏图机会非常难得,贺拔岳不想自己后悔。 贺拔岳思虑再三,终于想到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他找到二哥贺拔胜,跟他说了心中的顾虑。贺拔胜本来还在替兄弟高兴,听完贺拔岳的分析,不禁也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贺拔岳道:“二哥也不用担心,只要你能去跟老大聊一下,说我太年轻难以服众,希望能指派一位尔朱家的人当一把手,我作为二把手干具体工作就可以了。” 贺拔胜茅塞顿开,心说我这个兄弟果然想得细致,有个尔朱氏在前面顶缸做事情肯定方便多了,而且又不会耽误我兄弟建功立业。于是他赶紧去找尔朱荣,转述了贺拔岳的建议。 尔朱荣大喜,心说贺拔岳果然会做人,不贪功不忘本,还记得替我尔朱家锻炼新人。他把族内的人考虑了一圈,最终选中了最有潜力的尔朱天光。 不过尔朱荣深谙制衡之道,尔朱天光毕竟经验不够,到时候完全被架空就不好玩了,于是又安排了征西将军侯莫陈悦作为尔朱天光的另一个副手,用来在必要的时候牵制贺拔岳。 530年二月,尔朱荣正式任命尔朱天光为骠骑大将军,带着左大都督贺拔岳、右大都督侯莫陈悦,西出洛阳去讨伐万俟丑奴。 二十三岁的宇文泰作为贺拔岳帐下的步兵校尉随军出征。 正是这次西征,埋下了北魏分裂的伏笔,诞生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关陇集团,对后期怀朔武川争锋和东西魏对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31章 三少豪气冠群英 530年,二月,潼关。 西征大军到了潼关之后,尔朱天光不敢往前走了。 这其实也怨不得尔朱天光,说是大军,实际上尔朱荣才给了他一千大头兵,战马装备基本没有,简直比去年侯渊打韩楼的时候还要惨。 尔朱荣也知道这点儿人马去平定关陇肯定没戏,所以他跟尔朱天光说,你要自己想办法把队伍壮大起来。征兵也好,买马也好,收编也好,什么办法都可以用,只要能搞定关陇的叛乱就行。 也许尔朱荣是想历练一下尔朱天光,不过上来就出这种压轴题实在有点儿揠苗助长的意思。 当然尔朱荣也没有完全放手不管,他知道现在关中地区残破多年,官军都龟缩在州城里不敢出来,外面遍地都是盗贼,是个不好收拾的乱摊子,于是他派杨侃先一步到洛阳以西沿路抚慰,利用弘农杨氏家族的影响力,帮尔朱天光做一些动员铺垫工作。 尔朱天光也是个老实孩子,出了洛阳之后,一路上吭哧吭哧地招兵买马,虽然有杨侃的帮助,但无奈当时关陇一带几经战乱,百姓流失殆尽,到了潼关的时候,只征了不到一千人。 而且,杨侃还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现在雍州的赤水蜀贼正在聚众作乱,把继续西进的路给堵住了。 这些蜀贼是三国末期蜀汉灭亡之后从蜀地迁到雍州的蜀人后代,他们见最近北魏国内大乱,便趁机占据了潼关以西的险要之处,拦路劫掠,总数不下万人。 杨侃试着说服这些蜀贼投降,但没有效果。时值乱世,当老百姓不是被政府压榨就是被叛军搜刮,哪有当山大王舒服。 要平定关陇,必须先到长安;而要到长安,必须通过这些蜀贼的地盘。 现在尔朱天光手下的士兵一共也不到两千人,还有一半是新招来的菜鸟。 对面的蜀贼人数比自己多了一个数量级,而且占据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 这过去不是送死么?尔朱天光一时没了主意,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贺拔岳看不过去了。他跟尔朱天光说,咱们可是奉朝廷之命来关陇平叛的,眼前这些蜀贼不过是鼠窃之辈,如果大人这都不敢打,那遇到万俟丑奴的大军怎么办? 尔朱天光被怼得无话可说,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出兵害怕打不过,退兵又没法跟尔朱荣交代。他知道以尔朱荣那个暴脾气,到时候把自己打死都有可能。算了,既然你贺拔岳有本事,那你来指挥吧。“今日之事,一以相委。” 贺拔岳来了就是要干大事,有了尔朱天光的授权,自然当仁不让。他先清点了一下手里的牌,现在军中的士兵虽然不多,但能打的将领还是有几个的。自己帐下有赵贵、李虎、寇洛、侯莫陈崇,还有小兄弟宇文泰,这些人都来自武川,跟自己多年的交情,绝对值得信任,战斗力也都没得说。右都督侯莫陈悦帐下的李弼、可朱浑道元、豆卢宁等将领也都是英勇善战之人。本来贺拔岳只能指挥自己的人,现在既然尔朱天光让自己全权指挥,那侯莫陈悦的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用起来了。 此外,很久没有出来的于馑也在军中。 于馑自从四年前跟广阳王元渊分开后,就一直处于消失状态。 他其实是去南边对付南梁了,没太掺和这段时间北魏内部的诸多变故。 当时梁武帝萧衍趁着北魏内乱,打算趁乱打打秋风,派大将曹义宗围攻新野。于是胡太后就派于馑协助行台尚书辛纂领兵抵抗曹义宗。由于当时国家多事,没有实在没多少兵了,只给了他们两千人。 于馑和辛纂就带着这两千人南下,首战就击败了曹义宗,进入新野。 曹义宗首战虽败,但毕竟后援充足兵将众多,缓过来之后再次聚集人马,将新野城团团包围,不打下来誓不罢休。 于馑很清楚,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援军过来了,现在只能靠自己。于是他协助辛纂激励将士,凭城固守,前后进行了大小数十次战斗,始终没让曹义宗占到半点便宜。 终于在坚持了两年多以后,尔朱荣基本平定了北魏的国内局势,才派费穆领军支援新野,击败了曹义宗。 于馑因守境之功被封为都督、宣威将军、冗从仆射。 之后于馑一直在元天穆的帐下,参与了多次征战,累功至征虏将军。 这次尔朱天光西征,尔朱荣和元天穆都比较重视,所以把于馑也派过来了。 总的来看,现在这只西征部队虽然人数少得可怜,但是将领的质量都超级高,大家的精气神也非常好,这给了贺拔岳非常大的信心。 得到尔朱天光的授权之后,贺拔岳毫不迟疑,率领众将出潼关继续西进,很快就遇到了拦路的蜀贼。这些人也没什么诉求,就是不让官军过去。 贺拔岳大怒,三少办事,挡路者死。他不再废话,直接开打。 这些蜀贼毕竟不是正规军,人数虽多,但没有统一指挥,彼此之间也缺乏配合,如何挡得住贺拔岳手下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将,很快就被击溃。 战斗中侯莫陈悦帐下的别将李弼的表现尤其抢眼,先锋陷阵,所向披靡,给年轻的宇文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经此一战,贺拔岳军威大振,再也没有山贼敢拦路了,西征部队顺利进入了长安。 现在镇守长安的还是长孙稚。从他平定萧宝寅叛乱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这段时间里长孙稚听闻了尔朱荣入洛、太后身死、河阴之变等诸多变故,不禁感叹时移世易,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他有些心灰意冷,加之自己身体状况也非常不好,所以这段时间只求自保,没有什么大的作为。 既然新一代的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了,那就把一切交给他们吧。 贺拔岳和尔朱天光、侯莫陈悦进入长安之后,开始正式为平叛做准备。 平叛首先要有兵有马。 现在马不是主要矛盾了,路上击败蜀贼的时候,共缴获了两千多匹马,再加上沿路和在长安征用的民马,加起来共有一万匹左右。 现在的问题是没兵。长安城内的官兵本就不多,还要用来守城,基本不能动。而周边百姓这些年已经被征过好几轮了,大家对参军的热情也已经被消耗殆尽,所以尔朱天光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也只征到了两千人,人数还没有马数的一半多。 尔朱天光打算再多招募几天,起码凑够一万人左右才好干活。 可是尔朱荣等不及了。他听闻尔朱天光赖在长安城内迟迟不出兵,勃然大怒,派参军刘贵直抵军中,将尔朱天光仗责一百。 当然,这一百棍子只是尔朱荣的家规,不是军法,象征意义更大一点儿,所以打下来也没有伤筋动骨。 尔朱天光心里委屈啊,是我不想出去么?我实在是招不到兵啊。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叔叔的脾气,解释这些根本没用。 而且刘贵带来的也不光是棍子,尔朱荣还让他给尔朱天光带来了两千名士兵。 看来这个叔叔虽然严厉了点儿,心里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有了这两千人,挨顿棍子也值了。 现在勉勉强强可以凑够五六千人左右。虽然还是不太够,但也只能这样了。 大家赶紧准备准备,咱们出去平叛吧。 结果还没等尔朱天光出兵,万俟丑奴那边先动手了。 三月,尔朱天光收到战报,万俟丑奴亲自率领大军去围攻岐州。 原来万俟丑奴也听闻了北魏派西征大军来讨伐他,他决定先下手为强。现在东秦州和安定都已经是自己的地盘了,如果再向东推进一下,打下岐州,就可以把官军堵在雍州附近,自己这边则可以有更多的战略纵深,优势会更大一些。所以他集结了手下的大部分兵力,迅速包围了岐州。 为了阻击官军的救援,万俟丑奴先派手下的大行台尉迟菩萨领兵从武功度过渭水,去打掉渭水南岸的官军营寨。 岐州城还算坚固,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但渭南的营寨就没那么稳当了。这里是原来长孙稚设置的前沿阵地,河的北岸就是万俟丑奴的地盘。由于近期一直没有战事,守备有些松懈,此时一见叛军大举来袭,营寨的守将知道抵挡不住,赶紧向长安送信。 渭南营寨距离长安大概八十里左右,中间隔着黑水,也就是几年前萧宝寅和崔延伯大破莫折天生的地方。 军情紧急,贺拔岳知道雍州留守官兵的战斗力不怎么样,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他跟尔朱天光请示了一下,率领一千轻骑,领着于馑、宇文泰、李虎、赵贵等人火速出长安前往渭南增援。 但驻守营寨的官军实在是不堪一击,贺拔岳还在路上,渭南营寨就已被叛军攻破。尉迟菩萨的目标已经达成,也不再耽搁,毕竟岐州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仗要打。他率军在营寨周边大肆劫掠一番之后返回渭水北岸,准备去岐州跟万俟丑奴的大部队会合。 贺拔岳赶到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狼籍,鹿角上的烟火还没熄灭,地上横七竖八都是死伤的官军。 贺拔岳暗道不好。一个荒废的营寨被攻破并不算太大的战略损失,但对叛军首战失利,双方士气此消彼长,这才是要命的。自己这边人少,如果士气再出了问题,再想赢就困难了。 况且,尉迟菩萨的部队有两万多人马,如果放他们回到岐州跟万俟丑奴的大部队会合,那后期就会面对更多的敌人,更加麻烦。 当今之计,唯有趁叛军分兵之际,各个击破,逐步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贺拔岳把手下手下众将召集回来商议对策,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众将都是明白人,对贺拔岳的分析表示一致赞同。 但下一步具体怎么办? 尉迟菩萨的部队已经离开了渭北,在去岐州的路上,看样子没瞧上他们这支小队伍,不屑于跟他们打仗。 有人建议马上渡河去追,从后面掩杀叛军。 有人建议抄近路绕到叛军前面,半路埋伏截杀叛军。 贺拔岳还在犹豫。 这时于馑站了出来,说诸位,你们的办法都不太稳妥。叛军有几万人,我们只有一千人,众寡实在太悬殊。追击也好,埋伏也好,都难以做到一击必杀。一旦叛军缓过神来,我们就麻烦了。况且渭北是叛军的地盘,想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一旦战事不利,前有追兵,后有渭河,到时候就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贺拔岳皱了皱眉头,说那你说咋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叛军会合做大? 于馑道,将军别急,尉迟菩萨乃有勇无谋之辈,只要我们谋划得当,可以一战而擒。刚才在赶来的路上,我观察过周边的地形,此处向东渭水有一段浅滩,可纵马过河,再向东不远有一处横岗,地势险要,可以用来设伏。将军只需将叛军引到浅滩处,尉迟菩萨见有机可乘,必会轻敌冒进,领着骑兵过河来追击,那时候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贺拔岳眼前一亮。这招实在是狠,不仅可以让叛军的骑兵和步兵分离,还可以把战斗地点引到渭南官军的主场来。人言于馑多谋,诚不我欺。 于是贺拔岳跟于馑等人详细讨论了作战方案,之后留两百人殿后,贺拔岳亲自率领八百轻骑北渡渭水,在叛军的地盘上大肆劫杀,干掉四百多守军,抓了叛军设置的两个县令,还说了尉迟菩萨不少坏话。一通耀武扬威之后,大摇大摆回到渭南。 他们的目的就是挑衅。 尉迟菩萨还在去岐州的路上,听闻身后贺拔岳在搞事情,心中大怒。心说本来不想搭理你这千八百人,你居然不识好歹主动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下令全体向后转,等收拾完贺拔岳再去岐州。 贺拔岳得到情报,知道叛军已经上钩,心中大喜。他命令大部队先在后面休息,自己带领数十人在渭水南岸等着叛军。 叛军并没走出多远,所以很快就回到了渭水北岸。眼前这段渭水比较深,现在不知道官军的虚实,如果贸然坐船渡河,很可能被半渡而击。尉迟菩萨带兵多年,这点儿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他命令大部队先在渭水北岸安营扎寨,派出斥候去岸边看看情况。 见到对岸有人活动,贺拔岳朗声道:官军左大都督贺拔岳在此,请对方主帅尉迟菩萨出来聊聊。 贺拔三少威名远扬,尉迟菩萨早就听说过,也很好奇真人到底长啥样,听到斥候通报后便亲自率领亲兵卫队来到渭水北岸,跟贺拔岳隔河相对,保持着安全距离。 贺拔岳看见对方过来一队人马,打着帅旗,猜测旗下应该就是尉迟菩萨了,于是开始大声宣扬北魏国威,让叛军早点投降。 尉迟菩萨自然不甘示弱,自卖自夸谁不会啊,你夸你的大魏,我就夸我的大赵呗。 双方你来我往对喊了几句,尉迟菩萨觉得不行,双方距离太远,贺拔岳年轻中气足,喊话不费力气,自己没喊几句就累的吭哧吭哧大喘气了。算了,何必亲自跟这个毛头小伙子较劲,派个人传话不就完了。 于是尉迟菩萨叫过一个省事官,让他替自己去向贺拔岳传话。这个省事官也是偷懒,觉得离太远喊着累,就跑到渭水岸边趾高气扬地对贺拔岳这边叫嚷,言语之间颇有些不敬。 贺拔岳大怒,我跟你们主帅谈话呢,你算哪根葱,也敢站出来呱噪?他弯弓搭箭,一箭把省事官射了个对穿。 尉迟菩萨大惊,不禁后退了几步,心道贺拔三少果然名不虚传,看来当年在怀朔三百步外箭伤卫可孤并非侥幸,我还是小心点儿好。今天看样子也聊不出啥内容,回去休整一下,明天直接开打就是了。 贺拔岳见尉迟菩萨回去了,也领着众人回到营寨。 第二天,尉迟菩萨做好渡河的各项安排,先领着骑兵来到岸边查看虚实。结果正好看到贺拔岳领着一百多人在河边溜达。双方见面,又开启嘴炮攻击模式,贺拔岳策马悠悠地边喊边往东走,尉迟菩萨为了喊话能省点力气,也不知不觉地跟着走。 没多远双方到了一处浅滩,此处水流平缓,水深刚过马腹。贺拔岳好像发现了危险,突然不聊了,领着一百多人策马扬鞭向东疾驰,看样子是要逃跑。 尉迟菩萨一看就明白了,小子你以为隔着渭水瞎咋呼我不能把你怎么样,现在这里蹚水就可以过河,不敢再威风了吧。 尉迟菩萨身后有七八千骑兵,本来是要跟步兵配合过河的,现在一看贺拔岳要跑,而且这里水浅,过河也不需要用船了,于是头脑一热领着骑兵就过河追击。 此处虽是浅滩,但宽度有限,而且也跑不起来,只能慢慢趟着走,所以叛军过河的速度比较慢。尉迟菩萨求胜心切,在刚过去一半的时候就去追贺拔岳。 一半也有四千人,打几百人足够了。 尉迟菩萨追着追着,猛然发现原来很开阔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收缩变窄,宽度仅容一马。他暗道不妙,这里地势险要,搞不好会有埋伏,还是放弃了吧。 但此时再想回头已经晚了,两侧突然伏兵四起,前面的贺拔岳也回过头来,三路夹击,把叛军包了饺子。 尉迟菩萨一看麻烦大了,赶紧命令后撤。但山路狭窄,加上人马混乱,根本没办法转身。贺拔岳命令官军喊话,下马缴械者不杀。叛军走投无路,纷纷下马投降。 战斗结束,共抓获叛军三千多人,缴获战马三千多匹,尉迟菩萨也被生擒活捉。 这回聊天再也不用喊了。 第32章 强虏灰飞弹笑中 530年,二月,渭水。 搞定尉迟菩萨,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贺拔岳领兵回到渭南营寨,下令立刻北渡渭水,处理剩下的叛军余部。留在渭北的叛军大都是步兵,由于一直没有主帅的消息,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官兵突然杀到面前,而且看到主帅尉迟菩萨被押在前面示众,士气刹时崩溃,基本没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全体缴械投降。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前后全算上,官军抓获俘虏共计一万五千余人,缴获的马匹辎重更是不可胜数。 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一下子这么多俘虏肯定不能浪费。贺拔岳对这些俘虏宣扬一通国威之后,把他们整编进自己的队伍。这些人也都很识时务,当初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造反玩啊,现在政府不计前罪给了洗白的机会,肯定要抓住,于是纷纷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转投官军。这些人基本都是有多年经验的老兵,比刚招募的新兵菜鸟好用多了,官军的质量和人数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改善。 渭北之战结束后,贺拔岳派人向尔朱天光汇报了战况和下一步安排。 他决定先不回长安了,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候直接挥师北上去解岐州之围。 万俟丑奴听闻尉迟菩萨全军覆没,贺拔岳的大军正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要跟自己干架,吓得够呛。他知道贺拔岳是劲敌,看来岐州没法继续打了,否则城内城外两面夹击,自己必败无疑。他下令放弃岐州,一直向北撤到安定附近安营扎寨。 此地北靠泾州州城,南临百里细川,地势北高南低,对叛军非常有利,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万俟丑奴决定在这里集中兵力跟贺拔岳决一死战。 这次贺拔岳没有继续追,他命令大军在岐州休整待命。 休整了两天之后,尔朱天光才带着右都督侯莫陈悦等人赶过来。尔朱天光一见贺拔岳变戏法似的搞出来这么多人马,开始头脑发热了,打算马上出兵去安定攻打万俟丑奴。 贺拔岳道,将军莫急,万俟丑奴虽然首战失利,但他手中还有十几万大军,而且已经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我们现在加起来也就两万多人,其中很多是新归附的叛军俘虏,人数上还是相差太大,军心也不太稳固,这种情况下直接硬打恐怕对我们不太有利。 尔朱天光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算了,那我不乱出主意了,还是你来安排吧。 于是贺拔岳没有急于出兵,而是在岐州城内继续整顿队伍。 万俟丑奴那边严阵以待了一个多月,没见官军的任何动静,逐渐开始放松警惕了。 四月,贺拔岳终于整顿完毕,兵出岐州,万俟丑奴的神经又绷紧了,赶紧派出大量斥候去探听贺拔岳的虚实。 结果贺拔岳并没有北上安定,而是把大营驻扎在汧水和渭水之间,开始放起马来了,扬言马上就要夏天了,天气太热不适合打仗,先休整休整养养马再说。 官军还抓到了几个万俟丑奴派来的间谍,故意装作没识破的样子,都给放回去了。 万俟丑奴接到情报,开始还以为是贺拔岳的障眼法,但又快一个月过去了,官军好像真的没啥动静。万俟丑奴开始有点相信了,贺拔岳出身于武川,六镇之人都怕热不怕冷,所以夏天不想打仗也可以理解。 既然官军不想打仗,那我这边也没必要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毕竟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喂的后勤压力太大,估计再过段时间吃也把自己吃穷了。 于是万俟丑奴把大军分开,让各个部队去耕种牧马各自解决自己的后勤问题,等秋后会合准备打仗。 但万俟丑奴也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他命太尉侯伏侯元进(侯伏侯是姓)领兵五千在险要处建了一处较大的营寨,其余各处还设立了很多千人左右的小营寨,防止官军偷袭。 一切部署完毕,万俟丑奴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看来可以休息几个月,等夏天过去了再考虑打仗的问题。 可惜贺拔岳不给他休息的机会。 贺拔岳得到情报,知道万俟丑奴的军力已经分散开了,心中大喜。他白天不露声色,晚上突然密令各只队伍马上分批整装出发。贺拔岳的部队从多个地点暗度细川,在刚刚破晓的时候,突然包围了侯伏侯元进的大营。侯伏侯元进没料到官军行动会如此之快,仓促之间赶紧穿上衣服起身迎战。 现在组织防御已经来不及了,贺拔岳手下的将领个个都是狠茬,身先士卒锐不可挡,很快就攻破了叛军营寨,俘敌无数,侯伏侯元进也被抓了活的。 贺拔岳命人把抓到的俘虏全都放走,让他们给其他营寨的叛军传话,只要归降,朝廷就不再追究他们以往的罪过。 这些俘虏被官军的神勇吓得肝胆俱裂,逃到别的营寨之后,添油加醋地陈说官军厉害,其他营寨的叛军一见太尉的大营都被端了,斗志尽失,直接缴械投降。 突破外围防线之后,贺拔岳不做停留,领兵直抵安定城下。叛军的泾州刺史侯几长贵自知无力抵挡,干脆举城投降了。 万俟丑奴本人不在泾州城内,他的大营设置在平亭。听闻前方防线已经崩溃,泾州也已失守,万俟丑奴知道自己挡不住贺拔岳。为今之计,只能先回到大本营高平镇,稍事喘息之后再做打算。 于是万俟丑奴下令立刻放弃平亭,全部人马撤回高平。叛军此时人心惶惶,也没什么组织和队形了,一窝蜂地往西北逃窜。 贺拔岳既已出手,就绝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他留下宇文泰处理岐州的战后事宜,自己领着赵贵、李虎、寇洛、侯莫陈崇等人率领数百轻骑连夜纵马急追。第二天上午,在平凉长坑追上了万俟丑奴。 万俟丑奴没料到贺拔岳如此神速,回头一看官军马上就到身后了,没办法只好下令别跑了,全军转过头准备迎战。好在追上来的官军人数不多,看起来也就几百人的样子。自己这边划拉划拉还有几万人,几十个打一个总不会打不赢吧。 奈何叛军将士此时心态都已经崩了,只想着逃命。万俟丑奴连杀再吓唬,勉强维持住秩序,整队列阵准备打仗。 叛军还没站好队,贺拔岳的部队就已经追到面前。众人在距离距离叛军几百步的地方停下,等待贺拔岳下达进攻的指令。 除了一个白衣少年。他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倒挺槊跃马加速直冲敌阵。 这个少年名叫侯莫陈崇,是贺拔岳从武川带出来的铁杆小兄弟。 侯莫陈崇今年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见叛军人数虽多,但阵脚非常混乱,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正在卖力地指挥,猜测此人应该就是万俟丑奴。侯莫陈崇年少气盛,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纵马直冲过去,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到万俟丑奴近前,伸手把万俟丑奴从马上拎过来,按在自己的马背上。生擒万俟丑奴之后,侯莫陈崇也没往回跑,而是大呼数声,横槊纵马继续追杀其它叛军。 万军之中生擒敌方上将,堪比当年关羽刺颜良。叛军哪里见过如此神勇之人,都被震住了,没人敢上前阻挡。贺拔岳反应也很快,一见侯莫陈崇得手,立刻率领众人冲杀过来。叛军群龙无首,终于彻底崩溃,除了少数跑入山中之外,大部分都缴械投降。 这一战打得相当干脆,半个时辰不到就结束战斗。这里面功劳最大最抢镜的就是侯莫陈崇。贺拔岳非常高兴,大大勉励了一番,把万俟丑奴所乘的马匹和宝剑、金带都赏给了这位小兄弟。 平凉的叛军被击溃之后,通向高平的道路已经没有任何阻拦了。贺拔岳下令抓紧时间休整,同时召集几位高级将领商量下一步计划。 打高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平镇跟北方六镇一样,是北魏重要的军事据点,又被万俟丑奴经营多年,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而且从俘虏的口供得知,现在镇守高平的是号称叛军第一猛将的万俟道洛,此人骁果绝伦,如果他在城中赖着不出的话,还是挺麻烦的。 这时于馑起身道,依我看硬打不是办法,如果能把万俟道洛诱出城来,或者直接干掉,事情就简单多了。 于馑祖父当过高平镇将,父亲做过陇西郡守,于馑本人对这一带也比较熟悉,他的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贺拔岳表示赞同。 但说起来简单,具体怎么操作呢?万俟道洛又不是笨蛋,如果他得知官军马上就要杀过来,肯定要加强防备,不会轻易出城。 于馑道,将军莫急,这个我也想过了。将军麾下正好有一位合适的人可以做这个事。 此人名叫李远,现在在贺拔岳帐下担任别将。 李远祖籍陇西成纪,是汉时李陵之后。李氏是高平镇内的豪族,李远的祖父还当过高平镇将。李氏共有兄弟三人,李远排行第二,大哥李贤,少年老成深谋远虑,三弟李穆,尚未成年。在叛军刚起兵的时候,李远兄弟曾经组织乡勇抵挡叛军。无奈叛军势大,抵抗失败之后李远逃离高平投奔朝廷。因为都是陇西人士,跟于馑相熟。 重要的是,李远虽然投奔了朝廷,他的大哥李贤留在了高平。虽然他们兄弟抵抗过叛军,但当时天下大乱,莫折念生、胡琛两股叛军势力红着眼睛互相掐架,没人追究他们这档子事。等万俟丑奴掌权的时候,为了巩固统治安抚百姓,又开始主动拉拢当地豪门大族。结果李贤又成了高平城内最有影响力的乡绅,连很多叛军的高级将领都要时不时的上门拜访。 李贤虽然日子过得很舒坦,但他知道叛军是注定不能长久的。所以当初和李远分开的时候,兄弟俩就约定好了,一个做内应,一个去报国。如果某一天官军过来平叛,双方寻找时机里应外合,既报效了国家,又得以保全宗室。 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了。以李贤的谋略和地位,一定有办法搞定万俟道洛。 贺拔岳大喜,马上把李远找过来,命他立刻秘密去高平城内跟李贤联系,想办法把万俟道洛骗出城,或者直接干掉更好,朝廷必然重重有赏。 李远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立刻更换了当地的便装,快马加鞭直接赶到高平,潜入城内找到李府。 李贤见离散了五六年的二弟终于回来了,心中感慨,赶紧询问兄弟和朝廷的近况。 结果谈话之间,兄弟俩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长坑之战进行得太快,逃跑的叛军现在心胆俱裂,都躲在山里不敢出来,现在高平城内竟然还不知道万俟丑奴已经兵败被抓的事实,城内的戒备都还比较松懈。 如果想搞定万俟道洛,现在正是个打时间差的好机会。李贤考虑了一下,有两个办法:一是把万俟道洛请到李府,伺机把他做掉,不过万俟道洛位高权重,不一定会来;二是派人假传命令把他调出城去,但这需要有兵符印鉴,也是个麻烦事。 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忽然有人报信,说万俟阿宝求见。 李贤心里一惊,万俟阿宝是叛军大将,一直跟随在万俟丑奴身边,怎么他回来了?难道他已经告诉万俟道洛兵败的事情了? 李贤赶紧让李远回避一下,命人把万俟阿宝请进来。万俟阿宝跟李贤私交甚好,进来之后也没隐讳,直接跟李贤说,老哥啊,大事不好了,万俟丑奴已经官兵抓走了,我拼了命才跑回来。现在官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我估摸着高平肯定守不住,老哥你神通广大,赶快想想辙救我一命。 李贤确认了万俟阿宝还没有跟任何外人提起兵败的事情,心中大喜,真是天佑我大魏。他跟万俟阿宝说,你加入叛军多年,罪名很大,得立个功劳我才好出面保你性命。这样吧,你去找万俟道洛,跟他说万俟丑奴刚刚打败了官军,有重要事情要跟他商量,让他火速赶往平亭大营,守城一事暂时由你负责。只要万俟道洛出了城,就你算立了大功一件。 万俟阿宝现在只想着保命,对李贤言听计从,于是直接出门去找万俟道洛,根据李贤的计划假传了万俟丑奴的命令。他是叛军高层,直接传达口信就可以,不需要什么信物。万俟道洛信以为真,赶紧把城内守备事宜交代了一下,领着六千人出城赶往平亭。 万俟道洛刚出城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官军大部队,他心说不好,赶紧回头想回高平,结果高平城门紧闭,怎么叫都不开。万俟道洛知道自己中计了,现在腹背受敌,肯定打不过,没奈何只好领着手下人马逃入牵屯山。 贺拔岳的大军兵不血刃收复了高平。 高平城内还有个伪太傅萧宝寅,被李贤领人抓起来交给了官军。 没多久,尔朱天光等人也进入了高平。贺拔岳将李氏兄弟的功绩跟领导汇报了一下,李贤又带头领着乡人向官军捐赠了一千多匹马。尔朱天光非常高兴,大大夸奖了一番。 根据朝廷的安排,撤销原高平镇的行政区划,改置为原州,高平城就成为原州的州城。尔朱天光任命帐下都督长孙邪利临时管理原州的军政事务,任命李贤为主簿,留在原州协助政府安抚民众。 万俟丑奴和萧宝寅被押回洛阳,等待朝廷发落。 第33章 陇右清宁传捷语 530年,五月,洛阳。 关陇叛军的首领万俟丑奴和萧宝寅被押送到京城。 按照惯例,先在阊阖门外示众三天,让天下百姓看到叛逆谋反是没有好下场的,以后别再有这种非分之想了。 示众完毕,按罪处罚。尔朱荣不在洛阳,而且这件事情他也没太上心,交给元子攸自己决定。 万俟丑奴好处理,找个人多的地方直接砍了就好。问题是萧宝寅怎么办? 萧宝寅的身份实在有些特殊特殊。 从地位上看,刨去南朝皇子的事情不谈,萧宝寅在北魏为官二十五年,一直做到司空、尚书令,标准的正一品重臣,而且他的夫人南阳公主是孝文帝元宏的女儿,也就是元子攸的姑姑,所以论起辈份来萧宝寅还是元子攸的姑父。 从功劳上看,萧宝寅自投奔北魏之后,可以说是南征西讨,披坚执锐,战功煊赫。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多次打败南梁的部队。在关陇叛乱的时候,他领兵西征讨伐,前期也是颇有战功,有效地稳定住了关中的局势。只是后来,可能是内心深处复国的碎碎念在偷偷作祟,加之一些投机分子的鼓动,才头脑发昏迈出了错误的一步,从此越陷越深再也没办法回头。 但不管功劳地位如何显赫,叛逆谋反都是死罪。 危急关头,骠骑大将军丹阳王萧赞紧急上表为萧宝寅请命。 这个萧赞也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本名叫萧综,名义上是梁武帝萧衍的皇子,跟别的皇子不同的是,他的老妈吴氏本是齐废帝萧宝卷的淑媛。萧衍起兵攻占健康之后,萧宝卷被身边的宦官砍死,吴淑媛也被萧衍强行占有,此时她已有孕在身,七个月之后生下萧综。 对于此中蹊跷,旁人多有议论,但萧衍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一直把萧综当亲儿子养。 等萧综长大懂事之后,吴淑媛已经失宠,对萧衍颇有怨望,于是就偷偷把这个事儿跟儿子说了。开始萧综还不太相信,毕竟口说无凭,还需要其它证据。他思量再三,决定试试滴血认亲。于是偷偷跑去把萧宝卷的坟刨了,捡出一块骨头出来,滴几滴自己的血上去,没想到居然真的渗进去了。 萧综还不放心,他也是个狠人,回头就把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取出骨头用自己的血滴上去,结果也渗进去了,证明这种滴血验证父子关系的办法是有效的。 虽然逻辑上还不严谨,但萧综认为已经够了,他确信自己就是南齐皇帝的遗腹子,现在朝廷上那个爹其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听说自己的叔父萧宝寅在北魏做了大官,于是就偷偷联络。525年的时候,趁着接应元法僧投降的机会,萧综叛逃到北魏。当时萧宝寅还在关西作战,没办法亲自相见,于是专门派心腹回朝确认了一下,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侄子。萧宝寅也颇为伤感,为了消除萧衍的影响,他让萧综改名为萧赞。 萧赞跟元子攸私交很好,还娶了元子攸的姐姐寿阳公主,算是元子攸的姐夫。 现在亲叔叔萧宝寅有难,萧赞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赶紧给元子攸写信请他无论如何放萧宝寅一马,只要免死,别的都行。 此外,萧宝寅在朝中为官多年,人缘还是很不错的,关键时刻有几个老朋友也愿意站出来替他求情,领头的是吏部尚书李神俊和黄门侍郎高道穆。这俩人对元子攸说,萧宝寅是在胡太后掌权的时候,被朝廷猜忌才一时冲动做了错事。这都是前朝的旧账,跟本朝没关系,希望皇上能念在昔日功劳的份上,赦免萧宝寅的死罪。 这么多人求情,元子攸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从国法来看,叛逆是死罪,但李神俊和高道穆的辩护似乎也有点儿道理。 这时正赶上应诏官王道习回来,此人是元子攸的亲信,受命去采查民情。元子攸问他在外面都听到啥了。王道习回答说,只听到有人谈论李尚书、高黄门跟萧宝寅关系亲密,这二人都处在便于向皇帝进言的官位上,一定能够保萧宝寅不死。 元子攸一听就紧张了,原来天下人都看着我呢,他赶紧问王道习,那你看我怎么处理才好?王道习道,李、高二位大人其实是在强词夺理,如果说萧宝寅称帝是前朝的事,那他在万俟丑奴那里当太傅难道不是在本朝么?这也一样是死罪啊。如果这次不按国法办事,那以后就没人听您的了。 元子攸听罢,终于下定决心,将萧宝寅赐死在驼牛署。跟萧宝寅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他的长子萧烈,其他人不再追究。 萧宝寅临刑之时,李神俊等人携酒为他送行。大家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还是没能救萧宝寅一命,此时难免默然垂泪。萧宝寅的妻子南阳公主带着剩下的两个儿子也在一旁放声恸哭。 萧宝寅本人倒是很坦然,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感叹自己命该如此,唯一遗憾的是未能保全臣子的名节。诀别之后,萧宝寅坦然赴死。 元子攸长出一口气,这件事情终于处理完了。国法大于私情,希望萧赞能够理解我。 关陇那边,高平被官军攻克之后,泾州、豳州以西直至灵州一带的叛军得知消息,都主动请降。现在关中附近基本已经平定,万俟道洛的残部逃入牵屯山之后,也再没有了消息。 牵屯山是陇山的一部分,陇山深处也还有一些残匪仗着险要地势仍在负隅顽抗。但尔朱天光认为万俟道洛逃入山中之后,肯定不敢再出来,山里的残匪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因此暂时没必要冒险进山了,就让这帮残匪自生自灭吧。 由于这段时间天气干旱,战马的草料不够,尔朱天光跟贺拔岳和侯莫陈悦商量了一下,没有让大军进城,而是在驻扎在城东五十里水草较为丰盛的地方,高平城内只留了两百官兵负责守城。 事实证明,贺拔岳和尔朱天光在这件事情上都大意了,他们低估了万俟道洛的破坏力。 万俟道洛虽然跑到了山里,但他始终不甘心失败,一直在筹划着怎么翻盘。守备空虚的原州城自然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 原州城内,临时原州刺史长孙邪利以为叛军都已被消灭,于是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政务上,没有太关注对镇城的防守。 这正是万俟道洛等待的机会。他派人偷偷潜入原州城中,暗中联络残余的党羽,纠集了一千多人,作为内应。在某个夜晚,城内的贼军偷偷干掉守卫,打开城门,放万俟道洛进入高平镇。 万俟道洛进城之后,首先杀入刺史府邸,将长孙邪利和留守官军尽数诛杀,之后领人直奔李府,打算找李贤算账。 李贤的警惕性比公孙邪利要强得多。他知道时局未稳,为了防备万一,提前就安排乡人轮流巡逻。得知万俟道洛进城之后,李贤知道叛军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因此率领手下殊死抵抗。万俟道洛领人围攻许久,不能取胜,他害怕耽误久了官军大部队会过来,因此只好忍痛退出高平。 李贤以一己之力守住了原州城,因功被封为威烈将军、殿中将军、高平令。 李贤功高名显,尔朱天光那边就郁闷了,西征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折了一个都督,死伤几百官兵,而且还没抓住万俟道洛。他知道瞒是瞒不住的,只好硬着头皮把情况如实汇报给尔朱荣。 尔朱荣收到战报之后勃然大怒。他对族内子侄子从来都是狼性教育,有功是应该的,犯错是不允许的。他立刻派人过来揍了尔朱天光一百棍子,将他从骠骑大将军贬为抚军将军,爵位也降成侯,命令他立刻进山去清剿万俟道洛,抓不到人就别出来了。 尔朱天光没办法,只好打起精神,命令西征大军别歇着了继续去打仗。 长孙邪利已死,原州还得再找个人来管理,而且这个人需要文武兼备才行。 贺拔岳向尔朱天光推荐了自己的小兄弟宇文泰。 后方安排好之后,尔朱天光和贺拔岳领军杀奔牵屯山找万俟道洛拼命。 尔朱天光现在压力巨大,他知道这次如果再让万俟道洛跑了就不是挨棍子的问题了。他仗着官军人多,一路穷追猛打,万俟道洛跑到哪里他追到哪里。万俟道洛毕竟人数有限,后勤也不行,很快就支持不住了,手下的六千多人死伤殆尽。无奈之下只好率领一千多骑兵拼死突围,逃入陇山深处,投奔了略阳的一伙小叛军。 这伙叛军的头目叫王庆云。王庆云的地盘不大,但野心不小。他之前一直活动在万俟丑奴势力的阴影下,颇为不甘。最近听说万俟丑奴已经被官军给灭了,没多久关陇名将万俟道洛又赶来投奔,心中大喜,觉得自己是奉天承运众望所归,老天爷肯定看上自己了。 王庆云有点过于忘乎所以了,他竟然决定在水洛城称帝,大置百官,任命万俟道洛为大将军。 万俟道洛很无语。这当皇帝咋跟闹着玩一样,也太儿戏了。但他现在寄人篱下,不好多说什么。 尔朱天光听闻万俟道洛投奔了王庆云,又听闻王庆云居然称帝了,简直哭笑不得。要是尔朱荣知道他剿匪居然剿出一个皇帝来,怕不是会亲自拿着棍子跑过来揍他。 不废话,追杀到底。尔朱天光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跟贺拔岳商量了一下,决定深入陇山去灭了王庆云和万俟道洛。 陇山素以险峻着称,所谓“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进山剿匪的难度很大。而且现在正值六七月份,酷暑难当,陇山里草木繁盛,行军非常困难。皇帝元子攸听说尔朱天光要进陇山,担心有风险,赶紧连发几道诏书劝他缓一缓,等天凉了再进军。 尔朱荣也没想到会把堂侄给逼成这样,颇有点后悔。进陇山是闹着玩的么?当年汉光武帝刘秀平复陇西,可是倾全国之力足足花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搞定。你个毛头小子手下才几个兵,就敢直接进陇山?他也给尔朱天光写信让他准备充分一点,不要冒进。 尔朱天光不从。你们不是说我不行么,我偏要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当然,这个决定也是跟部下商量过的。根据贺拔岳的看法,陇山虽险,但略阳叛军人数太少,控制范围有限,只要找好向导,做好情报工作,进军的风险并不大。此时叛军如惊弓之鸟,而我军气势正盛,正是扫平陇山的大好时机,冒点儿风险是值得的。 七月,尔朱天光和贺拔岳率领大军深入陇山。果不出贺拔岳所料,一路上基本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官军很快就杀到水洛城外。 伪皇帝王庆云一见官军真的过来了,也慌了手脚。他赶紧把万俟道洛找过来,说大将军啊,官军追你都追到门口了,你赶紧出去挡一挡啊,寡人的江山社稷全指望你了。 万俟道洛心说还不是老哥你太招摇非要当皇帝,要不官军咋能来得这么快。 但是事到临头没法躲了,王庆云手下也没别的人可用,万俟道洛只能硬着头皮领军出战。 战斗没有悬念,叛军没多久就支撑不住了,尔朱天光终于有机会展示契胡的骑射本领,一箭射中万俟道洛的膀臂。万俟道洛见抵抗不住,转身就跑,官军一鼓作气占领了水洛城的东城。王庆云一看这个大将军有点儿水啊,没办法,只好跟万俟道洛领着剩下的叛军龟缩在西城负隅顽抗。 尔朱天光硬攻了几次,没有成功。他担心伤亡太多,于是下令不打了,在城外四面扎营,把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尔朱天光想得很清楚,一座孤城没草没粮,也不会有援军过来,根本不用打,围上个把月自己就垮了。 事实证明,尔朱天光想多了。草和粮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命是没水。这里虽然叫水洛城,但城中并没有水源。时值盛夏酷暑,很快城里的叛军就受不了了,当天就有人偷偷跑出来投降。 贺拔岳抓住几个逃出来的叛军,审问城里的情况,有知情的跟他说,城里一点儿储备水都没有,大家都知道守不住了,王庆云和万俟道洛正在筹划今晚突围。 贺拔岳心说不好,人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如果王庆云和万俟道洛拼死突围成功,再跑到别的地方去,又得大费周章去抓他俩。他赶紧跟尔朱天光汇报了一下,建议采取点儿策略。 尔朱天光表示赞同。他们商量了一下,给王庆云写了封信,说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早点儿投降才是正路。这样吧,再给你们最后一天时间,你们晚上商量一下,明天给我回复。 王庆云和万俟道洛见信大喜。他们根本没想着投降,自古以来谋逆造反就是死罪,笨蛋才会相信投降会免死。他们正打算晚上突围,但打了一天仗人困马乏的,恐怕精力不济。现在既然官军信中说晚上不会来攻城,那正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于是王庆云派人出去回复说,好那我们商量商量,等明天给你们答复。 尔朱天光假装中计,他跟使者说,我知道城中缺水,为了表示诚意,官军小退一段距离,把城外的山涧让给你们吧。 众叛军本来是因为缺水没办法,才打算跟王庆云和万俟道洛拼死突围,现在突然有水了,纷纷出城取水,拼死的决心不经意间就没了大半。 尔朱天光和贺拔岳又秘密安排军士做了很多七尺多长的木枪,在天黑之后绕着城布了一圈专防骑兵的拒马枪阵,关键路口加宽加厚,枪阵之后埋伏精兵,防止叛军突围。 此外,还在城北准备了很多长梯,命令官军做好攻城的准备。 到了下半夜,王庆云和万俟道洛领人偷偷打开城门突围,结果没提防正好撞上了长枪,战马受伤倒地。叛军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四周突然伏兵四起,将出城的叛军包括庆云和万俟道洛都生擒活捉。 尔朱天光一声令下,北门外的官军开始攻城。城内的叛军没有防备,一见北面有官兵,一股脑往南面跑,结果从南门出来没多远就遇到枪阵,没法继续跑了。 北门的官军进城之后,从后面包抄上来,把叛军包了饺子。叛军走投无路,全部投降。 天亮的时候,战斗结束。 前后都算上,王庆云一共当了半个月的皇帝,成为历史上着名的“半月天子”。至于值不值,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此,持续六年之久的关陇叛乱终于被彻底平定,关陇地区继山东、河南、河北之后,也重新纳入北魏政府的管辖范围。 第34章 明光喋血天地崩 530年,八月,洛阳。 自六镇之乱以来,历经七年的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东南西北各处的叛乱终于都被平定。 北魏终于又看到了盛世的曙光。 但元子攸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一切的功劳都跟他没有关系,所有这些都是尔朱荣搞定的。 这已经不是功高震主的问题了。尔朱荣俨然就是凭一己之力再造了整个北魏,而他,当朝皇帝元子攸,就像一个仅有象征意义的朝堂摆件,百无一用,也无足轻重。 现在尔朱荣虽然人在晋阳,但早已在元子攸身边安置了很多党羽,朝中各个关键位置上也都安排了自己的人,朝廷内外的各种动静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报告。 现在尔朱荣不再想自己称帝的事情了,他觉得当个曹操挺好,身后的事情让儿子那一辈做吧。 如果元子攸甘心做傀儡,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可偏偏元子攸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想当汉献帝。在他看来,当皇帝是个很严肃的事情,要么不当,当就要当真的,实实在在掌权说话算那种。所以他朝夕不倦,积极处理一些冤假错案之类尔朱荣看不上的事情。 一个橡皮图章居然如此不安分守己,这让尔朱荣很不高兴。 由于元子攸不肯放弃权力,难免会跟尔朱荣出现冲突。尔朱荣曾经提名了一个人去当曲阳县令,吏部尚书李神俊跟元子攸商量后,认为不合适,就没同意。尔朱荣大怒,直接让这个人去曲阳夺了县令的位置。李神俊一看自己这个吏部尚书没法当了,惧而辞职。尔朱荣没当回事,元子攸的人都辞职了才好,省得碍事。他也不设新的吏部尚书了,直接让族弟尚书左仆射尔朱世隆去主持吏部。 还有一次,尔朱荣奏请启用北方人做河南各州的刺史,元子攸一看这也太过分了,不是要把全国刺史都换成你的人吧,于是也没同意。尔朱荣不依不饶,派上党王元天穆入宫当面要求,元子攸还是没同意。元天穆吓唬元子攸道,天柱大将军乃社稷重臣,他如果较起真来把全国所有的官都换一遍,恐怕您也拦不住,为啥区区几个刺史您就不同意呢? 元子攸一听火就上来了,心说尔朱荣欺负我也就罢了,你个跟班的也敢狐假虎威,未免太嚣张了一点。他正色道,请你转告天柱大将军,如果他想当皇帝,那我就让给他;如果他还认我是皇帝,就没有越过我自己任命官员的道理。 元天穆一看元子攸太倔了,知道自己吓唬不住,只好回去把情况告诉尔朱荣。 尔朱荣大怒,元子攸你当年可是靠我才当上皇帝的,现在居然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笔账先记着,等以后有机会收拾你。 朝堂上冲突不断,后宫也来拱火。元子攸的皇后,也就是尔朱荣的长女尔朱英娥本是孝明帝元诩的嫔妃,尔朱荣掌权后,为了拉拢跟元子攸的关系,硬把女儿塞给元子攸做皇后。元子攸因为近期对尔朱荣不满,对皇后也稍有冷落。尔朱英娥气不过,屡有愤懑之词,经常跟元子攸吵架,说你这个皇帝是我家设的,现在居然敢这样对我。如果我老爸当初决定称帝的话,早就没你啥事了。 朝堂上被尔朱荣欺负,回宫被皇后奚落,元子攸成天闷闷不乐,心说我这过的是啥日子,还不如不当皇帝来得自在。 所幸前段时间四方叛乱未息,尔朱荣的精力都放在平叛上,元子攸的压力还稍微小一点儿。但现在天下已定,元子攸知道真正的苦日子要来了。他问临淮王元彧道,难道从今天起天下就没有贼寇了么?元彧见元子攸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高兴的表情,早就猜出了弦外之音,便回答道,我恐怕贼寇平定之后,才是陛下真正要操心的时候啊。 元子攸一看元彧很上道,心里高兴。他怕身边尔朱荣的耳目看出端倪,赶紧接过话头说是啊,安抚战后的百姓肯定很不容易,把这个话题给岔开了。 从此之后,元子攸和元彧就开始密谋下一步的对策。后来加入的还有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等人,这些人都是元子攸的亲戚,利益相关,都觉得尔朱荣不可靠,指不定哪天再搞一次河阴之变就麻烦了。 商量的结果,大家一致决定找机会干掉尔朱荣。 想得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尔朱荣现在人在晋阳,手握重兵戒备森严。他们这几个人没兵没将,根本就无从下手。 正在众人没有头绪的时候,八月底突然收到尔朱荣的奏章,说他要来洛阳一趟。 原来尔朱英娥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他是来等着看外孙出生的。 这个理由对别人来说合情合理,但搁尔朱荣身上可不得了,洛阳内外的官员百姓得到消息都吓坏了。两年前契胡骑兵杀进洛阳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莫非马上又要再来一次? 元子攸赶紧跟心腹大臣商量对策。元徽等人认为反正也拦不住,就顺水推舟让尔朱荣过来吧,正好趁机把他干掉。但胶东侯李侃曦和济阴王元晖业认为尔朱荣敢来洛阳,必定有所防备,恐怕不会有下手的机会。还有人建议应该除掉尔朱荣的党羽,发兵挡住尔朱荣,绝对不能让他进洛阳。 元子攸看大家吵成一团,自己也没有了主意,但他知道靠自己能调动的这点儿人挡住尔朱荣是没戏的,只能先看尔朱荣那边的情况再随机应变了。 其实尔朱荣那边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首先就是在朝内的尔朱世隆,他隐约听闻了元子攸在密谋对付尔朱荣的传言,担心大哥过来会有危险。于是他写了封匿名信贴在了自己家门上,信上说“天子与杨侃、高道穆等人策划,打算杀掉尔朱荣。”尔朱世隆取下这封信送给尔朱荣看。 尔朱荣没废话直接把信给撕了,说尔朱世隆胆子也太小了,这能也信,普天之下岂有敢跟我做对之人? 尔朱荣的妻子北乡长公主也劝尔朱荣不要入朝,毕竟上次在洛阳杀戮太多,保不齐有人寻仇,还是呆在晋阳安全。 尔朱荣还是不听。 八月底,尔朱荣率领五千骑兵从并州出发,九月初的时候进入洛阳城。 人数不多,动静不小。现在尔朱荣和元子攸的矛盾早已半公开化,大家纷纷传言尔朱荣要造反了,打算废了元子攸血洗洛阳城自己当皇帝;又有人说皇帝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已经安排好了人马要干掉尔朱荣。一时间风声鹤唳,洛阳城里的官员和百姓跑了一多半。 元子攸是皇帝,没法跑。当皇帝当成自己这个样子实在是窝囊,也罢,既然尔朱荣已经来了,不如狠一点儿趁这个机会做掉他,免得整天担惊受怕。 但还有个问题,尔朱荣虽然过来了,元天穆还留在并州。万一尔朱荣有事,元天穆那里手握重兵,必定会兴师问罪,到时候也是个大麻烦。 既然想干就干得彻底一点儿,一锅端了免除后患。 于是元子攸派人通知元天穆来洛阳与天柱大将军一起议事。 元子攸跟一帮近臣成天鬼鬼祟祟密谋搞小动作,尔朱荣在朝中的耳目也有所察觉。有人偷偷告诉尔朱荣,说将军您可要小心,皇帝最近行为颇为可疑,很可能对您不利。 尔朱荣还是没当回事。他觉得其他人想多了,元子攸手下没兵没将,只有一群书生,拿啥跟我斗? 好吧,既然你们不放心,我就去问问皇帝本人。 于是尔朱荣直接找到元子攸,说女婿啊,有人跟我说你打算杀我,是真的么? 元子攸心想没错是真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很善于掩饰,跟尔朱荣说,别听那些人瞎扯,他们还跟我说你要干掉我呢,这帮外人的话哪能信。 尔朱荣闻言大喜,我就说是谣言么,咱俩关系这么好,哪能有这些想法? 尔朱荣出身契胡,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别人说啥他信啥,也从来没人敢骗他。 这种性格领兵打仗没问题,玩政治搞腹黑根本不够用。 从此之后,尔朱荣完全放松了警惕,入宫的时候随从只有几十个人,而且都不带兵器,显示出对元子攸充分信任。 结果搞得元子攸反倒不忍心下手了。 人家这么信任我,我还暗地里下黑手未免有点儿太不仗义。 众人见元子攸心软,都急死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次如果不干掉尔朱荣,等他回去之后肯定会知道洛阳的内幕,到时候大家都得没得跑。元徽跟元子攸说,皇上您快下决心吧,尔朱荣现在就算不造反,如此骄横跋扈的样子也没法忍,何况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造反?做大事千万不能优柔寡断。 元子攸还在犹豫。现在元天穆还没过来,还有考虑的时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尔朱荣虽然暂时没有造反的念头,但他手下众将都盼着升官发财当开国元勋,一帮人没事就聚在一起相互撺掇。行台郎中李显和说:“天柱大将军都到洛阳了,居然还没有赐九锡,这皇上也太没眼力见了,难道等大将军自己去要么?” 九锡是皇帝给臣子的最高赏赐,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司马伦、石虎、桓玄这些人都接受过,这是很高的荣耀。 但是讽刺的是,接受过九锡的人,后来大部分都谋权篡位了。 都督郭罗刹不屑一顾:“九锡算个啥,我觉得皇上可以直接准备禅位的册文了。” 参军褚光跟着溜缝儿:“听人说并州城上紫气蒸腾,肯定应在天柱大将军身上没跑了。” 几个好事之徒一鼓动,尔朱荣带来的将士也都开始飞扬跋扈起来,经常没事找事欺负朝内的官员。这些官员气不过,纷纷来找元子攸告状。 元子攸只能让大家先忍一下,暂时还惹不起这帮契胡。 这段时间,武卫将军奚毅经常偷偷来找元子攸,陈说尔朱荣及其手下诸多大逆不道的行为,说皇上您放心,如果有需要的时候,我肯定誓死保护皇上,绝不会站在尔朱荣那边。 奚毅乃前朝重臣仪同三司奚建的儿子,本人也屡有战功,但问题是他跟尔朱荣是表兄弟,所以元子攸本能地保持警惕,说天柱大将军哪能有啥坏心眼,但你的这份忠心我不会忘的。 但奚毅是真的看不惯尔朱荣的做为,坚持不懈地找元子攸表明心迹。元子攸判断他是真心想帮自己,这才把他引荐给元徽李彧等人。奚毅是武人,关键时候用得上。 这时,元徽又告诉元子攸一个新情况。 尔朱荣的小女儿嫁给了元子攸的侄子陈留王元宽,这次来京之后,经常去元宽家里喝酒,喝醉了就指着元宽说,我以后就靠你这个女婿了。元徽说,这表明尔朱荣早有计划了,如果皇后生的是儿子,就肯定会立幼子当皇帝;如果不是,就会立陈留王。反正不管咋样,你这个皇帝肯定会被干掉。图穷匕见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元子攸心里烦闷,难道真要走到这一步么?大事当前,他天天晚上都睡不好。有一次他梦到自己持刀割掉了自己的手指,醒来后问元徽和杨侃这是啥意思,元徽赶紧抓住机会,说此乃蝮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预示着您会除掉身边的威胁,吉兆是也。 所有这一切都在催促元子攸尽快下决心拼死一搏。 八月十五,元天穆也到达洛阳,元子攸亲自出宫迎接。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到皇子降生,是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决断窗口期。时间很紧迫,不容他再犹豫了。 天穆老哥过来了,尔朱荣也很高兴。他陪同元子攸一起在西林园给元天穆接风洗尘。席上,尔朱荣闲聊之间跟元子攸说,皇上啊,听说近年来你身边的侍卫都不习武,这可不好,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带着大家出去打打猎啥的,锻炼一下,别天天闷在宫里看那些讼状了。 说者无心,元子攸听罢可是如闻霹雳。奚毅之前跟他说过,尔朱荣曾经计划趁他出猎的时候挟持他迁都,看来这是打算下手了?他赶紧搪塞,说好好好过几天就出去,心里想不行,得赶紧下手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送走尔朱荣和元天穆之后,元子攸马上召集众人,说我决定了,咱们准备动手。 皇上终于下决心了,大家都很兴奋。 大家商量了一下具体的方案。首先,要在尔朱荣进宫的时候动手,这时候他身边的人少,也不容易被契胡大部队发觉;其次,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尔朱荣本身战斗力颇强,需要一些身手好的勇毅死士才能对付得了。 人的事情主要由李彧负责。李彧平素喜欢结交豪杰,家中养了很多死士,此时正是这些人发挥作用的时候。 尔朱荣和元天穆刚刚喝了很多酒,估计回去要休息两天,所以大家把动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八。 两天转眼就过去了。 十八日,元子攸从早上开始就坐立不安,思前想后考虑各种可能。他把中书舍人温子升叫过来,详细询问了汉末王允杀董卓的故事。温子升是北地三才之首,博古通今,于是详细地跟元子攸介绍了一遍。元子攸感叹道,如果王允只杀董卓,赦免其他凉州人,一定不会落到最后那种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温子升说:我想干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是原则问题,就算拼死也一定要做。我宁愿象高贵乡公曹髦那样战死,也不愿象常道乡公曹奂那样苟活! 于是元子攸依照计划,命令杨侃领着十几个人埋伏在明光殿东,等尔朱荣和元天穆过来吃饭的时候,找准时机下手。 中午的时候,尔朱荣和元天穆过来过来了,元子攸依例留他俩在宫内吃饭。 杨侃其实也很紧张,但大事当前不容退缩。他估算了一下时间,约莫尔朱荣应该吃到一半了,领着众人从东阶冲了进去。 结果扑了个空,殿内只有元子攸和几个侍从,没见到尔朱荣和元天穆。 原来这俩人约好去陈留王家里喝酒,所以在元子攸这里简单动了动筷子就告辞走了。 场面有点尴尬。没奈何,众人只好各自散去等下一次机会。 十九日是元子攸先人的忌日,不上朝。 二十日是尔朱荣先人的忌日,不上朝。 二十一日,尔朱荣又是过来打个招呼就走了,还是跑到陈留王家里去喝酒。这次更夸张,直接说喝酒喝大了,头疼,连着三天没来上朝。 时间一长,再周密的计划都会走漏风声,一些察觉到问题的人偷偷向尔朱荣汇报。最担心的还要算尔朱世隆,他一有机会就劝尔朱荣赶紧离开洛阳。尔朱荣也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还是托大,毫不在意。我尔朱荣英雄盖世,被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吓唬走了岂不是太丢面子?我偏不走,看你元子攸能把我怎么样。 尔朱荣没动静,元子攸这边参与密谋的人可都怕死了。这种背后捣鬼的事情最忌拖延,夜长梦多保不齐哪里会出幺蛾子。 元子攸也很愁,尔朱荣如果不来宫里,自己这边就是个死局,等过两天再出个告密的,肯定被一锅端了。自己死不足惜,可惜拖累了一帮忠心的大臣。 这帮人里元徽年纪最大,关键时刻鬼点子也最多。他跟元子攸说,皇上别愁,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您赶紧跟尔朱荣说皇后刚刚生了个皇子,尔朱荣一高兴肯定进宫,这样我们就有下手的机会了。 元子攸一愣,说皇后怀孕刚九个月,还不足月啊。元徽道,早产的孩子多了,不一定非要够日子才行。而且尔朱荣头脑那么简单,肯定不会怀疑。 元子攸一想也是,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不如抓住最后的机会拼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二十五日,元子攸在明光殿东阶埋伏好武士,对外声言皇后刚生了皇子,派人给尔朱荣送信。 送信的人很重要,言谈举止必须沉稳老练,不能露出半点马脚。这事别人干不了,只能元徽出马。 元徽赶到尔朱荣府上的时候,尔朱荣正跟元天穆在玩博戏赌钱。元徽也没让人通报,自己偷偷溜到尔朱荣身后,一把把他帽子摘下来,拿在手上欢舞盘旋,说恭喜天柱大将军,你闺女刚给你生了个皇子,还不快去看看。 元徽的身份是太尉大司马,所以跟尔朱荣开玩笑也不算僭越。 尔朱荣大喜,赶紧拉住元徽仔细询问。元徽一展老油条的风采,说的眉飞色舞有鼻子有眼,连元天穆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这时,其他官员得到宫内传出的消息,也纷纷道尔朱荣府上祝贺。 尔朱荣至此深信不疑,赶紧拉着元天穆,叫上长子尔朱菩提,一共三十多人一起赶往皇宫。 元子攸正在明光殿等着,听人说尔朱荣来了,不自觉脸色大变。温子升在一旁看见,赶紧提醒。元子攸也意识到自己很紧张,赶紧让人拿过几杯酒灌下去,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下。 元子攸还没忘记王允杀董卓的教训,他提前让温子升做好了赦免诏文,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让温子升拿着诏文先出去候着。等宫内事情办完,立刻对其他契胡宣读,让他们别继续作乱。 温子升拿着诏书刚要出明光殿大门,正遇上尔朱荣和元天穆从外面进来。尔朱荣看见温子升,顺口问了一句:“你手里拿的什么文书?” 温子升颜色不变,回答道:“圣旨”,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 这时元子攸起身迎接。尔朱荣的心思都在外孙身上,也没进一步追问。 打过招呼之后,元子攸在明光殿的东阶落座,面朝西。 他身后就是埋伏好的死士。 尔朱荣和元天穆坐在御榻的西北方向,面朝南。 尔朱荣还没来得及询问皇子的具体情况,元徽突然从外面进来了。 元徽一见双方都已经坐好,他没理尔朱荣,径自走到元子攸近前,躬身行了个礼,朗声道,臣回来交旨。 这就是信号。 埋伏在元子攸身后的光禄少卿鲁安、胶东侯李侃曦等人抽刀就冲了出来,绕过元子攸,直奔尔朱荣和元天穆。 尔朱荣一见不好,闪电一般窜了起来,越过案几,迎着众人直冲过去。 尔朱荣久经沙场,关键时刻头脑非常清醒。他和元天穆都没带兵器,赤手空拳根本没法招架;跑也没可能,鬼知道元子攸埋伏了多少人。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先制住元子攸,让其他人不敢下手。 杀手们是从元子攸两侧过来的,中间是个空档,如果足够快,完全可以切进去。 众人没想到尔朱荣身手如此狠辣,一时间竟没人反应过来出手拦住他。 但还有个元徽挡在他和元子攸的中间。 尔朱荣没时间管元徽,他一拧身把元徽挤到旁边,丝毫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冲。 元子攸已经近在咫尺,伸手就能够到。 尔朱荣动作迅疾如风,一双手象鹰爪一样扼住元子攸的咽喉。 元子攸身子没有动,平静地看着尔朱荣。 这么简单就得手了?尔朱荣看着元子攸,错愕地发现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冷笑。 元子攸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刀身已经没进了尔朱荣的胸膛。 这是君主防身用的千牛刀。元子攸在落座之后,就把藏在案几内的刀横在了膝盖上,防备的就是尔朱荣最后的反击。 胜败已分。鲁安等人一见皇上得手了,冲过来挥刀乱砍,片刻间就把尔朱荣和元天穆剁成肉泥。 跟尔朱荣一起入朝的尔朱菩提也被伏兵所杀。 一代战神尔朱荣就此殒命在明光殿内,殁年三十七岁。 元子攸从地上捡起尔朱荣的笏板,发现上面都是人事任命安排,非其心腹之人均在撤换之列。元子攸不禁暗自咬牙,幸亏我提前下手,否则过了今天就完全没办法制约这个家伙了。 一切结束之后,元子攸在阊阖门上召集百官,命人宣读赦免诏书,宣布尔朱荣父子和元天穆意图谋反,现在都已经伏法,其余人等不再追究,请大家维持好秩序不要再生事端。 第35章 书生临事终无用 530年,九月,洛阳。 尔朱世隆得知尔朱荣的死讯,瞬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挣扎了几次才回过神来。 尔朱荣一死,作为族弟的尔朱世隆责无旁贷成了洛阳城内尔朱势力的新话事人。他赶紧派人召集大家到尔朱荣的府上商量对策。。 现在整个洛阳都在庆贺,只有这些尔朱氏的死党以及从并州过来的五千契胡骑兵个个象过街老鼠一般,惶惶不知所措。 虽然皇帝元子攸已经下了诏书,不再追究他们的罪名,但这些人心里还是没底。这几年尔朱一党都专横跋扈惯了,每个人做过哪些事说过哪些话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一旦失势,谁能保证以后不会被秋后算账? 有人建议趁着宫城还没有戒严,马上领兵杀入宫中把元子攸抓起来再说。 贺拔胜不赞成,他说皇上既然敢出手,肯定有所防备,我们这些人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建议还是先出城再说。 尔朱世隆纠结了一下,最终没敢冒险。他也觉得洛阳城内不能久留,还是先出去再做打算。于是尔朱世隆率领众人保护着尔朱荣的夫人北乡长公主,连夜杀出西阳门,暂时驻扎在河阴,打算天亮之后就回晋阳。 这里就是两年前尔朱荣残杀北魏公卿大臣制造河阴之变的地方,如今尔朱荣自己也身死明光殿,秋风萧瑟,物是人非。 关于如何处理尔朱荣残余党羽的问题,元子攸那边其实是有争议的。王道习建议把这些死党一并干掉免除后患,但元徽认为尔朱氏在外面还有很大的势力,汾州有尔朱兆,徐州有尔朱仲远,雍州有尔朱天光,如果尔朱世隆被干掉,这些人肯定会造反,那时候就麻烦了。不如采取怀柔之策,先把这些人稳定下来再说。 元子攸表示赞成元徽的意见。他认真思考了温子升讲给他的汉末故事,认为当年王允之所以最终失败,就是因为没有安抚好西凉残余势力。血的教训就在眼前,我可不能重蹈覆辙。何况现在洛阳城内还有五千契胡骑兵,真逼急了造起反来还真没办法对付。还是争取用恩义感化这些契胡比较好。就算他们暂时不接受也没关系,只要不闹事就行,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巩固一下成果,把洛阳周边安顿好。毕竟我是皇帝,支持我的人肯定比支持尔朱氏的人多。 所以尔朱世隆率军逃出洛阳的时候,基本没遇到什么阻拦。 元子攸的初衷是好的,奈何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了解汉末那段历史的人不只温子升一个人。 当初正是贾诩的一句话,使得本已打算解散的西凉大军重新集结杀回长安,最终导致了三国并立的格局。 这次也有同样一个角色出现了。 尔朱荣虽然专权跋扈,但其识人用人却是当世第一的水平,帐下诸将对其也颇怀知遇之恩。他在世时特别厚待来自北方六镇的豪杰,其中就有怀朔的司马子如。 作为典型的怀朔派,司马子如不是武川贺拔胜、贺拔岳那种能够冲锋陷阵独挡一方的大将,而是识大势知大体、机警善辩的文臣型人设。尔朱荣一直对司马子如重用有加,先后任命他为中兵参军、假平南将军、建兴太守、大行台郎中、代理相州刺史等官职,都是非常重要的岗位。平定元颢之后,司马子如被任命为金紫光禄大夫,做为尔朱荣的代言人之一留在朝内。 事发当日司马子如也在宫中。听闻尔朱荣被杀,司马子如担心自己也会被清算,于是趁乱从宫内逃出来,家也不回了,直接赶到尔朱荣的府第,之后跟着尔朱世隆逃出洛阳城。 听闻尔朱世隆想回晋阳,司马子如赶紧站出来说将军不可,如今天下战乱已久,大家习惯性地只认强者。如果我们就此北走的话,相当于以弱者姿态示人,气势上就已经输了,内部恐怕也会出现叛乱。事贵应机,兵不厌诈,我建议先分兵占领河桥,然后出其不意杀回洛阳。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显示一下我们还有余力,让众人心生畏惧,不敢轻易站出来跟我们作对。 尔朱世隆觉得有道理。现在最要紧的是人心和士气,人心一散队伍就没法带了。于是他决定不走了,领兵先攻打河桥,扼住洛阳的咽喉要道。 守卫河桥和北中城的是武卫将军奚毅。奚毅以为尔朱荣一死,事情差不多就完了,没有想到尔朱世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攻打河桥,他也没有陈庆之的本事,没支撑多久北中城就被攻克,河桥落入尔朱世隆手中,奚毅本人也被生擒。 奚毅作为背叛尔朱荣的反面典型,没什么悬念直接被砍了。 元子攸听闻尔朱世隆造反了,河桥已经失守,也吓得够呛,心说怕啥来啥,这下半场的剧本咋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他赶紧派前华阳太守段育去抚慰尔朱世隆,说皇帝都不追究你们的罪过了,你们就别闹事了赶紧回家吧。 尔朱世隆二话没说把段育也砍了。 安抚失败,元子攸也没招了。现在尔朱世隆已经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搞不好其他尔朱家族的人也会群起效尤,到时候自己只有洛阳一座孤城,非常被动。 现在的最大问题是自己的武装力量不够,身边大都是些文官,打仗实在是不在行,外面也没有支援力量。 元子攸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好友高氏兄弟。 高乾现在还在东冀州,高敖曹本来被尔朱荣抓起来关在晋阳。这次入洛的时候,尔朱荣担心把高敖曹留在晋阳会有麻烦,所以把他也带过来了,关在驼牛署内。 于是元子攸马上把高敖曹放了出来,同时派人去东冀州找高乾。高乾听闻好哥们得手了,非常高兴,马不停蹄直达洛阳。 元子攸知道只局限在洛阳一地是没有前途的。高氏是冀州大族,在河北一带有非常大的影响力,把他们派回去召集地方势力支援中央,比留在洛阳更有价值。所以他没有把高氏兄弟留下,而是任命高乾为河北大使,高敖曹为直阁将军,让他们赶紧回家召集乡曲,作为朝廷的外援。 元子攸亲自把高氏兄弟送至河边,举着酒杯指着河水道,卿兄弟乃冀州豪杰,能使士卒为你们拼死效力。京城倘若有什么变故,烦劳你们为我在黄河上助一下声势。 高乾垂泪受诏,高敖曹拔剑起舞,两人发誓以死报答元子攸的信任。 此外,元子攸还把同样关在驼牛署内的薛修义也放了出来。薛修义是原龙门镇将,在萧宝寅叛乱的时候也头脑发热起兵响应,后来被杨侃设计收降。本来朝廷答应既往不咎,还给封了个龙骧将军。但尔朱荣掌权之后,认为薛修义谋反的事不能原谅,又给抓了起来。 薛氏是河东一带的豪强,影响力也很大,所以元子攸任命薛修义为弘农河北河东正平四郡大都督,让他也回去组织人马支持朝廷。 这还不够,元子攸还密令河西的贼帅纥豆陵步藩找时机偷袭晋阳,扰乱尔朱氏的后方。 纥豆陵部是原匈奴的后裔,后改姓窦氏。纥豆陵部这些年一直被尔朱荣的契胡欺负,双方结怨甚深。元子攸许诺如果搞定了尔朱氏的后方,不仅不追究他们以前的罪过,还会大加封赏。 棋下得比较大,但见到效果还要一段时间。眼前的危机还是得元子攸自己处理。 十月初一,尔朱世隆派部将尔朱拂律归带领一千契胡骑兵,身批白服,来到洛阳城北门外索要尔朱荣的尸首。 元子攸还没有放弃努力,他亲自出面登上城北西侧的大夏门,派主书牛法尚替他传话,说尔朱荣虽有一些功劳,但他阴谋造反,确实没办法原谅。不过我只追究他一个人的罪过,其余人等均不过问。如果你们肯归降的话,官职待遇都不变。 尔朱拂律归怆然道,我们跟随太原王入朝,实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们都受过太原王的知遇大恩,今天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带他回家,让他可以在自己的故乡入土长眠。 尔朱拂律归越说越悲愤,忍不住满眼垂泪,身后的契胡骑兵也失声恸哭,声震洛阳城。 元子攸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毕竟尔朱荣的功劳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现在天下安定了,你却硬说他要谋反,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突然下黑手把人给整死了,实在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嫌疑,不太好向天下人交代。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出这一步就不能后退了。 尔朱拂律归是奉命行事,跟他说效果不大。于是元子攸又派侍中朱瑞拿着丹书铁券直接去北中城里找尔朱世隆,说皇上已经答应赦免你们了,特派我来颁发铁券作为凭证,你们还是别闹事了,赶紧退兵投降了吧。 朱瑞本来也是尔朱荣委任的官员,但这次他权衡利弊,还是决定留在了元子攸这边。 毕竟是故人,尔朱世隆也没为难朱瑞。他对朱瑞说,我大哥尔朱荣功盖天地,赤心奉国,长乐王居然不顾当初的信誓,枉加屠害,现在还想凭这两行铁字来欺骗我?我已经发誓为大哥报仇,绝对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长乐是元子攸当皇帝之前的王号。尔朱荣世隆如此称呼,明显已经不再认他是皇帝了。 朱瑞无奈,只好回到城内把尔朱荣世隆的话转达给元子攸。 元子攸知道劝降没可能了。那就只能打了。 但洛阳城内官兵数量太少,守城尚且吃力,出城打仗根本没戏。 可是龟缩在城里放任契胡骑兵在外面折腾也不是个事儿,搞不好哪里出了纰漏就麻烦了,必须主动出击才能占据主动。 此时的元子攸已经不在乎成本了。他派人把国库里的金银珠宝都搬出来,跟洛阳城的百姓说,皇上现在招募敢死之士来共同保卫朝廷,如果能打败外面那些造反的契胡,这些财宝就都是你们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日之内就有一万多人应征。 元子攸非常高兴,看来还是心向朝廷的人多嘛。十个打一个,怎么着也不会输。 于是元子攸派这些志愿者出城去跟尔朱拂律归的一千骑兵干架。 但打仗不是人多就肯定能赢的。契胡骑兵个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洛阳城里这些老百姓根本没受过训练,也没有人来统一组织,单兵作战能力没法比,人数优势也发挥不出来,根本不堪一击,多次出兵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元子攸一见实在是打不过,没办法只好闭门不再出去了。 看来打仗光靠热情不行,还需要有能力的人来统筹组织。 可是选谁出来扛大梁好呢? 其实最有能力担任这个职责的人选就是贺拔胜。 贺拔胜阻止了尔朱残党攻打皇宫的打算,建议尔朱世隆率众出逃,看似为尔朱氏打算,实际内心的算盘早就打好了。现在尔朱荣已死,尔朱氏剩下的几个人里根本没有人有能力有威望值得自己投靠,还是站在朝廷这边是正路。所以他并没有跟着尔朱世隆一起出城,而是转身去投奔了元子攸。 元子攸得知贺拔胜的行为,大大夸奖了他一番。 但贺拔胜一直是尔朱荣的人,刚刚投奔过来,不知虚实,元子攸最终没敢启用他。 在朝内找了一圈之后,元子攸最后任命前车骑大将军李叔仁为大都督,总体负责讨伐尔朱世隆的事宜。 这个任命很是让人捉急。 李叔仁的指挥能力和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六镇败给破卫可孤,山东败给邢杲,基本就没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现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他能扭转败局基本是没希望的。 果然,李叔仁上任之后,任由契胡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根本就没什么对付的思路。 初六的时候,皇后尔朱英娥终于生了个皇子,按惯例大赦天下。 但这个时候赦不赦的根本没啥意义,你赦免别人,别人可没想放过你。 元子攸成天愁眉不展。本来以为成功解决掉尔朱荣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现在如此难受。他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结果满朝堂的文武大臣都面面相觑计无所出,大都督李叔仁更是头都不敢抬。 这时,元子攸身边的通直散骑常侍李苗看不下去了,他奋衣而起道,现在这些毛贼如此嚣张,朝廷有倾覆之忧,正是忠臣烈士报国立效的时候。我虽不是武将,但社稷安危责无旁贷。我请求率领一支部队去截断河桥,至少可以让契胡部队无法渡河。 总算有人站出来了,元徽和高道穆赶紧称赞李苗的主意好,元子攸也被李苗的志气所打动,觉得可以一试,于是下令全力支持李苗的计划,同时让李叔仁负责接应。 李苗招募了一百多名敢死之士,偷偷准备了很多装满柴草油料的火船。 八月十三,夜半时分,李苗率人从上游马渚顺流而下,在距离河桥还有几里地的时候,点燃了火船。 几十艘火船势不可挡,先后撞到河桥上,一时间黄河上空烈焰冲天。 河桥乃是一座木质浮桥,最怕火攻,很快就被彻底引燃。 洛阳城下的契胡骑兵发现河桥起火了,顿时军心大乱,生怕自己困在黄河南岸被人包了饺子,于是纷纷争桥北渡。 本来就被烧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突然涌上来这么多人,河桥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从中间断裂倾覆,桥上的契胡士兵落入黄河,淹死了一多半。 李苗一看计划已经成功,没必要再直接跟契胡部队硬打,于是率领众人停泊在河中的小岛上,等待洛阳城中的援军出来接应。 结果李叔仁太不靠谱,光站在城上看热闹,迟迟没有派兵出来。 当夜月光明朗,北中城里的尔朱世隆很快就缓过味来,一看偷袭的部队原来就这么点儿人,于是命人从浅滩处涉水上岛与官军死斗。 岛上的官军孤立无援,人数又太少,没支撑多久就全军覆没。李苗宁死不降,举身跳入黄河而死。 李苗用生命为代价截断了河桥,也切断了北岸契胡部队进入洛阳的通道。 尔朱世隆见河桥已断,短时间内无法修复,没奈何只好收兵北还。 元子攸得知李苗以身殉国,伤心痛惜了很长时间,追赠李苗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河阳县侯,谥号忠烈。 第二天,元子攸确认尔朱世隆的部队已经走远了,这才稍稍定了下心,下令派行台源子恭率领一万兵马出西道,行台杨昱率八千兵马出东道以讨伐尔朱世隆。 这些其实都是虚张声势而已,现在元子攸的部队根本没有对抗尔朱氏的实力。所以源子恭的主要任务其实是镇守太行陉的丹河峡谷,修筑堡垒防备契胡部队再次南下。而杨昱则根本没有出兵。 第36章 胡虏扬鞭入洛京 530年,十月,晋阳。 车骑大将军、汾州刺史尔朱兆得到尔朱荣的死讯,立刻带领麾下的骑兵离开汾州星夜赶回晋阳。 想到从今之后世上再也没人能管自己了,尔朱兆的心里居然还有一丝儿抑制不住的兴奋。 晋阳是并州的治所,也是尔朱家族的大本营,尔朱荣多年苦心经营的家底儿都在这里。 现在尔朱荣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尔朱氏中,尔朱彦伯、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和尔朱度律都是尔朱兆的族叔,尔朱天光跟尔朱兆则是平辈的兄弟。 但尔朱兆向来只服尔朱荣一个人,其他叔叔辈的都不放在眼里,平辈的兄弟就更排不上号了。他如此着急赶回来,就是想先入为主拿到晋阳的控制权,为接替尔朱荣的位置做准备。 回到晋阳没多久,尔朱兆就听说尔朱世隆已经从洛阳撤军北还,尔朱彦伯和尔朱度律也在军中,他担心这几个叔叔商量事情不带着他,于是立刻领兵南下,跟尔朱世隆等人在上党郡的长子县会和。 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对策。 现在已经跟元子攸撕破脸,打是肯定要打的,问题是如何名正言顺地打,以臣伐君始终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现在最紧迫的是立一个新皇帝,废掉元子攸的皇帝身份,这样就师出有名了。 尔朱世隆建议选长广王元晔做新皇帝。 元晔现在的官职是太原太守,离得最近,抓过来就能用。而且他还是尔朱荣夫人北乡长公主的侄子,跟尔朱家的关系也不错,看起来很合适。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皇族血脉有点远,从孝明帝元诩开始往上数六个皇帝,再往下数三代才到他。 但这都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傀儡而已,选谁都差不多,只要沾点儿皇室血统就行。 十月三十日,尔朱家族在长子拥立元晔称帝,年号建明,大赦天下。 为了巩固地位,尔朱兆效仿尔朱荣,也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塞给元晔做皇后。 有了新皇帝,配套的新领导班子也一起成立。元晔任命尔朱兆为大将军,进爵颍川王;尔朱世隆为尚书令,赐爵乐平王,加太傅、司州牧;尔朱度律为太尉,赐爵常山王;尔朱彦伯为侍中。又任命徐州刺史尔朱仲远为车骑大将军,兼尚书左仆射、三徐州大行台。 徐州的尔朱仲远接到几位兄弟的信件通报,立刻表示站队新皇帝这边,马上准备起兵杀奔洛阳讨伐元子攸。 只有雍州的尔朱天光态度还不明朗。 最近关陇地区有些小麻烦。这块地方叛乱多年,安定下来不太容易。先是秦州和南秦州的城民密谋干掉刺史聚众闹事,这两位刺史治民的本事不咋样,自保的本事倒是很高,听到风声提前逃到尔朱天光帐下,尔朱天光随即派兵过去平定了叛乱。 秦州这边刚安定没多久,万俟丑奴的部下宿勤明达又造反了。 宿勤明达就是五年前在泾州城外跟万俟丑奴配合,斩杀北魏名将崔延伯的那位叛军大将。他本来在平凉之战中投降了官军,当时朝廷对投降的叛军以安抚为主,没太追究他的罪名。但宿勤明达心里一直没底,担心被秋后算账,所以没过多久又纠集了一帮人再次反叛。尔朱天光得知消息,立刻派贺拔岳出兵清剿。 宿勤明达知道打不过,于是领着叛军一路向北跑了五六百里,逃窜到夏州一带。 贺拔岳本来不想再留后患,领着兵马在宿勤明达后面穷追不舍。结果还没等追上,突然听闻洛阳有变,天柱大将军尔朱荣被皇帝元子攸给干掉了,尔朱世隆大闹洛阳,现在尔朱氏已经跟元子攸彻底决裂。 这可是关系到未来国家走向的大事。贺拔岳的领导是尔朱天光,也是尔朱家的砥柱之一,现在又手握关陇地区的军政大权,他的立场和态度至关重要。比较起来,宿勤明达只是个小贼,先放一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所以贺拔岳收兵不追了,回到泾州等待尔朱天光的指示。 没多久,尔朱天光和右都督侯莫陈悦也赶到泾州,三人开了个碰头会。 贺拔岳和侯莫陈悦都是尔朱荣提拔起来的,知遇之恩未敢轻忘,所以他俩表示站队在尔朱氏这边,支持尔朱天光的任何决定。 尔朱天光的心情比较矛盾。他是尔朱荣一手培养出来的后辈,虽说这个叔叔严厉了点儿,但他知道那也是对自己好。回想起来,尔朱荣其实非常看重尔朱天光,很多军政大事都是叫尔朱天光一起商议,对他的期望甚至高过尔朱兆。当初尔朱荣第一次进入洛阳的时候,就是让尔朱天光代为管理肆州根据地。在讨伐葛荣的时候,更是让尔朱天光全面负责大后方的一切事务。这次又让尔朱天光挑大梁到关陇平叛,刻意培养的态度非常明显。 现在元子攸居然不顾信义对尔朱荣下黑手,那就没啥可说的了,这个仇肯定要报,在这点上尔朱天光跟其他尔朱氏的立场是一样的。 但因为尔朱天光离洛阳比较远,交通不便,所以尔朱世隆和尔朱兆等人做的决定都没通知他。尔朱天光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内心有点抵触这种被人安排的感觉。 论年纪,自己比尔朱兆年长;论职位,自己是骠骑大将军,排名在尔朱兆的车骑大将军前面;论地盘,现在潼关以西的雍、岐、泾、豳、原、瓜、凉、河、渭、三秦等等都归自己管,比汾州并州大多了。 凭啥我要听你的?你能立新皇帝,我也能。 尔朱天光打算做得更聪明一点。简单地说,他想诱使元子攸主动离开洛阳,然后自己在洛阳选个皇族宗室当皇帝,这样比尔朱兆在长子那个小地方立的皇帝更名正言顺。。 于是尔朱天光摆出要领兵进洛阳的姿态,跟元子攸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没啥别的想法,就想见见皇上检讨一下我们家的罪过。同时,他又让部下偷偷密报元子攸,说尔朱天光有企图,他来洛阳肯定没好事,皇上您一定要小心。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让元子攸起疑心,不等尔朱天光过去就自己逃出洛阳,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计策倒是很巧妙,奈何元子攸现在大麻烦太多,根本顾不上这点儿小小的威胁。 元子攸本来下了一盘很大的大棋,他在冀州安排了高乾和高敖曹,河东安排了薛修义,河西安排了纥豆陵步藩,授权他们各自召集部族乡曲起兵勤王。他还任命司空杨津为北道大行台,去经略黄河汾河一带,有机会就进攻尔朱氏的根据地;任命中书令魏兰根为河北行台,去经略定州、相州和殷州一带,封堵尔朱氏东出的路线;任命黄门侍郎高道穆为南道大行台,去经略西南一带,作为自己的后方战略缓冲。 只要假以时日等这些力量成长起来,局势的天平就会向朝廷这边倾斜。 但问题是命运没给元子攸这个时间。尔朱氏的动作非常迅速,立了新皇帝之后,北面的尔朱兆和东面的尔朱仲远都已经起兵杀奔洛阳。 尔朱兆虽然离得近,但好在中间有太行天险的阻隔。现在行台源子恭领兵镇守在太行陉的丹河峡谷,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比较起来,尔朱仲远的威胁更直接一点。徐州虽然距离远,但一路都是平原,可以设防的地方不太多。 十一月,元子攸任命车骑将军郑先护为大都督,配合东道行台杨昱一起抵挡尔朱仲远。 郑先护就是当年奉胡太后的命令镇守河桥,却主动放弃抵抗把尔朱荣放进来那位别将。 北面和东面两线作战已经够麻烦的了,西面就只能安抚了。元子攸派朱瑞代表自己去慰问尔朱天光,封尔朱天光为广宗王,让他先在关陇这边呆着,不用来洛阳了。 新皇帝元晔得知消息,担心尔朱天光被元子攸拉拢过去,立刻也派人过去联络,封尔朱天光为陇西王,让他赶紧站队自己这边。 尔朱天光见自己成了两边都在抢的香馍馍,有些飘飘然了,打算先不动手看看形式发展再说。 这时东边尔朱仲远的部队势如破竹,已经攻下了西兖州,活捉刺史王衍,大军继续西进直奔滑台。 滑台是北魏的河南四镇之一,军事位置非常重要。一旦滑台失守,官军就只能退守虎牢关,到时候洛阳就非常危险了。 元子攸见东道行台杨昱挡不住尔朱仲远,赶紧又任命贺拔胜为东征都督,赶去滑台救火。 结果命令下完之后,元子攸突然又想起来前些日子刚任命了郑先护为大都督,这俩都督到时候上下级关系搞不清楚,肯定会乱套。 元子攸到底是跟郑先护关系好一点,他最终决定让郑先护接替杨昱的行台位置,当贺拔胜的领导。 贺拔胜没想太多,受令之后,即刻带领本部人马星夜赶路直奔滑台,傍晚时分赶到滑台城下。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城门是关着的,守兵通知说行台有令,让贺拔胜的部队在城外休息,不得进城。 原来郑先护认为贺拔胜一直在尔朱氏帐下,没理由突然投靠到元子攸这边,搞不好是来卧底的。贺拔胜战斗力太强,搞点儿小动作自己肯定招架不住。安全起见,不能放他进城。 贺拔胜大怒,自己跑了几百里从洛阳赶过来支援,现在人困马乏急需休整一下,结果你连城都不让进?真是岂有此理。 但生气也没办法,滑台城防坚固,硬闯也闯不进去。贺拔胜只好带着部下在城下背风处稍事休息,打算等天亮再去找郑先护理论。 现在已是入冬的天气,夜里温度很低。贺拔胜的部队急着赶路,没带太多给养和御寒的装备,夜里冻得哆哆嗦嗦,根本没法休息。大家纷纷找贺拔胜抱怨。 贺拔胜心里的火也越来越大,心说郑先护你等着,看我明天怎么跟你算账。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结果没等贺拔胜进城,尔朱仲远的部队就打过来了。 贺拔胜这边的人冻了一夜,很多人连马都上不去,人数又太少,根本没办法抵挡尔朱仲远的大军。滑台城里的郑先护依旧紧闭城门,完全没有出兵救援或掩护他们进城的意思。 大丈夫死则死尔,但这种情况下死了算啥?本来一腔热血想报效朝廷,现在朝廷居然这样对我? 贺拔胜一怒之下,不打了,领着部队直接投降。 大家本来都很熟,投降了就还是好同志,尔朱仲远很高兴,命人好好招待贺拔胜。 这也正好做实了郑先护的猜测。郑先护非常得意,幸亏自己料事如神没让贺拔胜进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算得准也没用,本来就打不过尔朱仲远,现在贺拔胜又投过去了,后面的仗肯定更不好打,不知道滑台还能坚持多久。 郑先护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好主意。 事实证明郑先护想得太多了,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坚持很久,没过几天,身后的洛阳就被尔朱兆打下来了。 尔朱兆是绝对武力的信奉者,没有战术,就是硬打。他准备好之后,领兵南下太行陉,于十二月初一直接攻打驻扎在丹河的官军。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二陉。作为唯一以太行本名来命名的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太行陉宽三步,长四十里,孔道如丝,蜿蜒盘绕,是从上党南下洛阳的必经之路。太行陉中的丹河天井关更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谓“形胜名天下,危关压太行”。 奉命在这里扼守的是行台源子恭。 源子恭是源子雍的弟弟,本身的战斗力也还可以。但手下的将官就有点拉垮了,面对尔朱兆的强大攻势,都督崔伯凤战死,都督史仵龙被吓破了胆,直接开门投降。源子恭见关隘已失,只好领兵退走,结果又被尔朱兆追上杀败,部下散尽,源子恭单骑逃回洛阳。 尔朱兆突破太行陉之后,倍道兼行,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杀到黄河北岸河桥边上。 河桥在已在两个月前被李苗领人给烧断了,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重修。看起来尔朱兆只能就此止步,在黄河边上看着洛阳城干着急。 元子攸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是被人误导这么认为的。 误导他的人是华山王元鸷。 元鸷就是河阴之变的时候,陪着尔朱荣登高看热闹的那位禁军首领。元鸷暗地里一向亲附尔朱氏,但他掩藏得非常好,兼有皇室宗亲的身份,所以一直没有被元子攸怀疑,还是让他担任护军将军和领军将军,也就是禁军总司令。 元子攸在尔朱兆攻打太行陉的时候,本打算亲自率领禁军去迎击。反正就这点家底了,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 但元鸷劝阻了元子攸,说皇上您不用太紧张,安心在洛阳城内呆着保管没事。就算太行陉守不住,咱北面还有一条黄河呢。河深万仞,尔朱兆就算长翅膀也飞不过来。 元子攸信以为真,放松了警惕。他把京城的防卫工作交给元鸷全权负责,自己继续安心去下大棋。 元鸷则偷偷把黄河南岸的守军都撤走了。 这件事情上元子攸基本就没过一下脑子,现在是冬天,黄河水量少,不要说万仞,水浅处连一仞都不到,也就刚能没过马腿。 河水虽然冰冷刺骨,但稍微防护一下还是可以忍耐的。尔朱兆率军从河桥西侧涉水过河,半天不到就全军抵达黄河南岸,速度之快,洛阳城内根本没有发觉。 十二月初三,狂风大作,黄沙漫天,尔朱兆的大军在风沙的掩护下,直抵洛阳城下。 本来以为需要攻城,结果到了之后发现城门根本就没关。 不用说又是元鸷干的。 尔朱兆大喜,领着部队一路杀到宫城门外。 直到尔朱兆的部队扣打宫门的时候,值班的守卫才发现大事不好,本来想放箭防守,但风沙太大根本没办法瞄准。元鸷一见差不多了,领着亲信把守卫驱散,开门迎接尔朱兆的大军进入皇城。 洛阳和皇城就这样在内贼元鸷的配合下,被尔朱兆兵不血刃轻松占领。 元子攸骤然听闻尔朱兆的大军已经杀进宫城了,瞬间感觉五雷轰顶,差点儿昏过去,他勉强定了定神,起身就往外跑。刚跑出云龙门,抬头发现城阳王元徽正骑着马从门前经过,看样子也是刚得到消息要逃跑避难。元子攸赶紧拼命挥手:爱卿爱卿等一下,朕在这里,别丢下我啊。 元徽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继续跑。 元子攸喊得口干舌燥,再一看元徽已经没影了。 这时契胡骑兵追了上来,把元子攸团团围在中间。 毕竟是前皇帝,不太好直接砍死,于是尔朱兆下令把元子攸锁在阊阖门外的永宁寺楼上,等待进一步处理。 元子攸在皇帝位置上坐了不到三年,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当一个真正的皇帝,但时势所逼,最终还是没能处理好复杂的局势。 本来已经接近安定的北魏,终于再次陷入无尽的战乱与纷争。 第37章 子攸身死家国乱 530年,十二月,洛阳。 这几天尔朱兆过足了皇帝的瘾。他把部队驻扎在尚书省内,自己成天在宫里肆意妄为,皇帝用过的东西都要拿来用一遍,后宫诸多嫔御妃主都难逃魔爪。元子攸的皇子还不满两个月,被尔朱兆从皇后,也是自己堂妹尔朱英娥的手中抢下来,直接摔死。 几天后,尔朱世隆陪着新皇帝元晔也抵达洛阳。 元子攸的上一届班子成员里没来得及跑的都被清算。 临淮王元彧打算从东掖门逃亡,被尔朱兆部众抓获。元彧也是个反复之人,曾经投奔过南梁,追随过元颢,但这次还算有气节,在尔朱兆面前辞色不屈,被当场殴打致死。侍中李彧暂时躲了起来,但他的老爹青州刺史李延实受儿子牵连,被杀害于青州馆舍。只有胶东侯李侃曦跑得快,一溜烟逃奔南梁。 行台源子恭逃到洛阳东面的缑氏,没多久也被抓了起来,押回洛阳。 南道行台高道穆此时还没来得及离开洛阳,他见势不好,想要装病避祸。但为时已晚,他是元子攸的铁杆亲信,也是刺杀尔朱荣的主谋之一,这个账赖不掉的。尔朱世隆到洛阳之后,很快把他也抓起来砍了。 北道行台杨津正在邺城招兵买马,本来打算从滏口陉穿越太行山去偷袭并州,结果还没准备好就得到了洛阳失守的消息。杨津知道再折腾已经没意义了,他把招来的兵都解散掉,自己轻骑赶回洛阳。 杨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弘农杨氏乃洛阳一带的高门大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如果畏罪潜逃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况且不管后面是谁当皇帝,正常都会拉拢杨家这样的豪强帮忙巩固地位,所以回洛阳比逃跑更明智。 东道行台杨昱也跟叔叔杨津的想法差不多,得到消息后弃军回到洛阳家中,静待下一步事态发展。 滑台城内的郑先护听闻洛阳已经失守,皇帝都被人抓起来了,不禁方寸大乱,仓促之间弃城窜逃到南梁,滑台被尔朱仲远占领。 最奸滑还要算城阳王元徽。他抛下元子攸跑出宫城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收拾金银马匹,趁乱逃出洛阳城。 其实尔朱兆能够这么顺利杀进洛阳,元徽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元徽为人外似柔谨,内多猜忌,最大的追求就是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绝对不能忍受别人比他更受宠信。他当年因一己之私,否定了广阳王元渊安置六镇镇民的建议,错失了六镇之乱被平定后的大好局面,引发后来的河北叛乱。之后又向胡太后进谗言,调走于馑,逼死元渊,导致葛荣的叛军做大。这次他这么卖力推动刺杀尔朱荣,同样不是出于为北魏的国家社稷考虑,实在是因为尔朱荣阻碍了他恃宠专权的路子。 元徽本来认为尔朱荣一死,其残余势力必然树倒猢狲散,没料到捅了马蜂窝,各路尔朱氏纷纷起兵讨伐。元徽本人出个馊主意还可以,处理这种军政大事可是一点儿思路都没有。 按说都火烧眉毛了,就应该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办法,偏偏元徽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没本事,每次开会都把别人赶出去,就留他跟元子攸俩人在屋里纸上谈兵。其他人有什么好主意提上来,元徽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否掉,使得元子攸没有机会听取多方意见,误判了形势。 而且元徽为人还特别小气,本来元子攸都打算敞开国库去激励将士了,结果元徽心疼得不得了,私自降低赏格,还经常把赏出去的财物再追回来,导致众人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等到尔朱兆杀进宫城,元徽知道元子攸已经没戏了,带着又是个累赘,还是自己保命要紧。于是他没理元子攸,自己逃了出来。 元徽对自己的退路规划得也很周全。现在北魏国内已经不安全了,跑到哪里都可能被抓回去,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投奔南梁。以自己皇室宗亲的身份,在那边混个王爷当当不成问题。 洛阳距离南梁虽然直线距离不太远,但四周山川纵横,路不太好走。现在元徽带着很多财宝马匹,颇为扎眼,而且尔朱兆肯定也在重金悬赏追拿自己,所以必须非常小心才行。 这个元徽也早有计划,他一路逃到崤山以南,直接投奔到前洛阳令寇祖仁家中。 寇祖仁出身上谷寇氏,祖上就是名列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寇恂。寇氏乃商洛一带的豪门大户,在他家里应该没有贼人敢打自己的主意。更重要的是,寇祖仁一家连着三个刺史都是元徽引荐提拔的,念在这个恩情上,寇祖仁肯定会尽心尽力帮助自己。 为了表达诚意,元徽狠了狠心,把带着的一百斤黄金和五十匹马都送给寇祖仁做见面礼。 但元徽想错了。他本身就不是正人君子,他看上的肯定也不是啥好人。寇祖仁表面上热情款待,背地里却偷偷召集宗族子弟,跟大家说:今日我寇氏时来运转,金猪拱门了。屋里坐着的那个家伙就是城阳王元徽,听说现在尔朱兆正悬赏要他的脑袋,得之者能封千户侯,你们看怎么下手合适? 众子弟也非常高兴,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直接在家里搞影响不好,还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下手比较稳妥。 于是寇祖仁假装着急去找元徽,说他得到消息,尔朱兆的搜捕队已经快要追上来了,我这里不安全,您老人家还是赶紧跑吧。山里有条小路比较偏僻,官军肯定不知道,我派人护送您从那里南下好了。 元徽此时是惊弓之鸟,一切听从寇祖仁的安排,结果在小路上被寇祖仁提前安排的刺客干掉。 寇祖仁派人把元徽的首级送给尔朱兆,美滋滋地做着自己的千户侯美梦。偏偏尔朱兆也不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转脸就不算数,别说千户侯,连一文钱的赏赐都没有。 寇祖仁很郁闷,不过郁闷也没办法,总不能到洛阳去找尔朱兆掰扯吧。好在得到元徽马匹财宝这件事尔朱兆不知道,自己也算是没白忙活。 寇祖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根本没料到后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收到元徽首级之后,尔朱兆突然做个梦,梦里元徽跟他说:我已经挂了,跟你们尔朱氏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了吧。我还有黄金两百斤,骏马一百匹,都放在寇祖仁家里,你如果想要的话就去找他好了。 尔朱兆醒了之后大怒,寇祖仁这小子这么不老实,居然敢把元徽的好东西偷偷眯起来不给我。他马上派人把寇祖仁抓起来审问,要他如数把马匹财宝献出来。 寇祖仁有点懵,他只道是有人告密,于是赶紧跟尔朱兆坦白说,我有罪我有罪,我的确是拿了元徽一百斤黄金和五十匹马,都给您好了,再多真的没有了。 尔朱兆不信。梦里元徽说得清清楚楚是两百斤黄金和一百匹马,怎么到你嘴里就少了一半?不老实,给我往死里打。 寇祖仁苦熬不过,只好把自己家里的三十斤黄金和三十匹马也拿出来凑数。 再多打死他也凑不出来了。 尔朱兆还是不信,觉得寇祖仁肯定是把剩下的藏起来了。 看来不来点儿狠的你不害怕。 尔朱兆命人把寇祖仁吊在高树上,脚下再坠着两块大石头,一顿乱棍下去直接打死了。 不知道寇祖仁和元徽在地下见面的时候会聊点儿啥。 李苗烧毁河桥以身殉国之后,曾被元子攸追授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爵河阳县侯。有好事之人意图讨好尔朱世隆,建议取消掉对李苗的追封,尔朱世隆倒是很大度,他说不用了,回想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本来打算在洛阳纵兵烧杀一通出出气起的,多亏李苗烧毁河桥保全了洛阳城,没给我犯错误的机会。李苗做的是惠及天下的善事,得到这些封号也不为过,还是保留为好。 没多久,尔朱仲远也从滑台赶到洛阳。 除了尔朱天光之外,其他几位尔朱氏第一次群聚在洛阳。 大家本来想一起讨论商讨下后面的计划,毕竟现在清算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新皇帝也已经就位,新一届政府班子得开始干活了。 结果尔朱兆直接把欢乐友好的气氛给破坏掉了。 尔朱兆自以为功劳最大,此时俨然以尔朱荣二号自居,他直接把尔朱世隆叫过来骂了一顿,说叔叔你一直代表我们尔朱家在洛阳上班,理应及时掌握朝廷动态,岂能眼睁睁看着天柱大将军被害死?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该当何罪?言辞之间手按剑柄就差抽出来砍人了。 尔朱世隆气坏了。首先,我当初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劝尔朱荣早点离京,他不听我有啥辙?其次,你尔朱兆虽然这次攻破洛阳立了功,但怎么说都是晚辈,居然敢目无尊长用训小孩的口气训斥我? 但现在尔朱兆气势逼人,四周也都是尔朱兆的卫兵,尔朱世隆知道不能吃眼前亏,只好低声下气地承认错误做深刻的自我检讨,好不容易才对付过去。 自此之后,尔朱世隆和尔朱兆就结下了梁子,其他人也感到非常不愉快,大家不欢而散。 尔朱兆本想在洛阳多呆些日子过过官瘾,但突然收到晋阳的告急消息,说河西费也头部落的酋帅纥豆陵步蕃已经领兵东渡黄河,兵马强盛,看样子很快就要南下攻打肆州和并州,请他赶紧回去组织部队抵抗。 纥豆陵步蕃也是当初元子攸布下的棋子之一,可惜此时元子攸已是阶下之囚,这个消息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尔朱兆很着急,并肆一带是自己的基本盘,如果丢了可就麻烦大了。他不敢耽搁,即刻离开洛阳去周边筹备兵马器仗,准备领兵北上对付纥豆陵步蕃。 尔朱天光听说尔朱兆已经走了,这才轻马来到洛阳,跟几位叔叔见面聊了聊彼此的情况,之后又返回雍州。现在新皇帝元晔已经即位,尔朱天光自己立皇帝的计划只能先放一放了。 尔朱仲远担心东边有变,也不在洛阳呆着了,领兵返回徐州,只留下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和尔朱彦伯三人留在朝内镇守。 元子攸毕竟有前皇帝的身份,如果留在首都保不准会有人以他的名义作乱,所以尔朱兆提前命人把他押送回并州。 尔朱兆在南下洛阳的时候,曾经派人召晋州刺史高欢跟他一起出兵。但高欢认为尔朱兆只是个有勇无谋的狂妄之辈,跟着他一起搞篡逆造反风险太大,就找了个借口没去。这惹得尔朱兆很不高兴。 结果让高欢始料未及,尔朱兆跟开了外挂一样,一路运气爆棚,官军的战斗力也实在是渣渣,几天之内太行陉溃败,河桥被突破,洛阳城瞬间失守,皇帝元子攸也直接被活捉。 高欢见自己有些失策,正在头疼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得到消息说元子攸已经被押出洛阳北上,届时会从晋州的东边路过。高欢心中一动,这可是个很有价值的政治筹码。他赶紧亲自领着骑兵到路上拦截,打算把元子攸抢到晋州。 但可惜晚了一步没赶上,元子攸还是被押回了晋阳,锁在城里的三级佛寺之中。 高欢扑了个空,又不好去晋阳抢人,只好悻悻而归。他不死心,给尔朱兆写了封信,说兄弟啊,元子攸毕竟是前皇帝,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被天下人指责的,要不把他送我这里来好不好? 尔朱兆见信大怒,当初进兵的时候没见你高欢积极响应,现在居然敢蹦出来对我指手画脚?你不是想要元子攸么?我偏不给你。 于是,尔朱兆回到晋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缢杀了元子攸。一起遇害的还有元子攸的侄子陈留王元宽。 此时距离元子攸在明光殿手刃尔朱荣还不满三个月。 元子攸曾经非常认真地想当个真正的皇帝,他也一度以为自己有能力做到这一切,但在风雨飘摇的北魏政权之中,他始终只是个棋子而已,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 被押到晋阳之后,元子攸就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但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他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佛像面前祈求来世别再让自己做皇帝了,真的不好玩。 元子攸在佛寺之中留下了一首临终诗,忧恨悲苦,缱绻悱恻: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尔朱兆这边开始准备跟纥豆陵步蕃干架。他从洛阳搜刮了大批物资,加上尔朱荣留下的契胡铁骑,自以为很简单就能把对方解决掉。 纥豆陵步蕃所在的费也头部落曾经是给匈奴牧马的民族,民风彪悍,骑射水平完全不亚于契胡部落。当初是因为尔朱荣太强大,实在打不过,才暂时隐忍在河西一带,现在尔朱荣已死,又得到了元子攸的授意,再无顾忌。纥豆陵步蕃率领部下渡河之后一路摧枯拉朽,一直杀到尔朱氏的起家之地秀荣附近。 尔朱兆的统御能力实在是不行,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带着两三千骑兵硬冲硬打,之前在尔朱荣手下做个先锋大将还算称职,现在需要自己全权负责的时候就抓瞎了,决策部署到处是漏洞,单兵作战能力又没有优势,被纥豆陵步蕃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尔朱兆急眼了,他集合了差不多全部兵力,在秀荣跟纥豆陵步蕃决一死战,但结果依旧没有变化,还是被打得稀里哗啦,没奈何只好放弃老家,带着残兵败将逃回晋阳。 纥豆陵步蕃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晋阳城下。 不出意外的话,晋阳很快也要守不住了。 尔朱兆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不通为啥同样的部队,在尔朱荣手里就可以横扫天下,怎么到自己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战斗力了? 看起来靠自己实在是打不过这帮费也头蛮子了,只能想办法去请援兵来帮忙。但现在洛阳的尔朱世隆手里基本没有兵;关陇的尔朱天光跟自己一向不和,估计只会看热闹不会派兵过来;徐州的尔朱仲远又距离太远,中间隔着济水黄河太行山,等他赶过来估计自己都凉透了。 环顾四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晋州的高欢了。 可是自己前段时间刚因为元子攸的事情跟高欢闹得有点不愉快,不知道这哥们会不会记仇。 没办法,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身份面子啥的都往后放一放吧,救命要紧。于是尔朱兆赶紧派信使去晋州求救,希望高欢能不计前嫌帮自己一把。 至于高欢会不会出手,尔朱兆心里完全没有底。 第38章 高欢智领六镇兵 530年,十二月,晋州。 高欢收到了尔朱兆的求救信,赶紧召集兄弟们商量对策。 高欢自追随尔朱荣以来,先后参与了入洛阳、破葛荣、征羊侃、讨邢杲等一系列重要事件,虽然不是主帅,但在其中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成功引起了尔朱荣的注意。 可惜这对高欢而言并不是好事。 尔朱荣识人的本事很厉害,他很早就发现高欢跟别的将领不一样。 简单地说,尔朱荣看高欢,跟曹操看司马懿差不多一样的感觉,欣赏且忌惮。 高欢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格局气度和人格魅力,加上亲贤接士、重义轻财的性格,让他在不经意间就会成为中心人物。除了武川那几个天生跟他八字不合的家伙之外,其他人很快就会被高欢吸引过去。 以高欢为核心,包括孙腾、刘贵、窦泰、尉景这些早期的死党,再加上韩轨、潘乐、高隆之等一些后追随他的人,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怀朔派的小圈子,而且这个圈子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这种趋势可不太好,必须要遏制一下,不能给高欢太多的表现机会。 所以在山东叛乱平定之后,尔朱荣把高欢封为晋州刺史,之后再也没有启用他。 在关陇平叛的时候,尔朱荣考虑良久,最终还是选了以贺拔岳为代表的武川派,没让高欢的怀朔派参与。 只要还有别人可用,就绝不用高欢。 当然尔朱荣本人还是有信心能够驾驭高欢的,而且高欢目前的表现也比较忠心,暂时也没有理由做过多的预防措施。 如果尔朱荣知道自己这么早就会挂,肯定不会把高欢留到今天。 晋州这个地方是尔朱荣特意挑选的。晋州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是卡在吕梁山脉和太岳山脉中间的一块东北到西南走向的狭长盆地,北面是汾州,东面是并州,西南方向是河东。这里经济条件不错,但战略发展空间有限。把高欢安排在这里,既可以作为对他功劳的认可,又可以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着,防止他偷偷做大。 高欢也是个明白人,既然老大对自己有戒心,那就低调点儿好了。 于是高欢在晋州很老实,安心经营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这段时间他抓了不少晋州境内为非作歹的大户,搞了不少钱出来。这些钱他没有留着自己潇洒,而是让刘贵拿去打点尔朱荣的亲信将领。 刘贵是生意人出身,花钱拉拢关系最在行,没多久就把尔朱荣身边的人打点得顺顺当当的,大家都觉得高欢这哥们很够意思,发财不忘兄弟。 高欢早知道元子攸和尔朱荣之间有矛盾,但没料到元子攸会这么快就痛下杀手。尔朱荣在的时候,一月掩群星,大家都听他的调遣。现在尔朱荣突然没了,那自己下一步怎么走? 剩下的尔朱氏中,无论是尔朱兆、尔朱天光,还是尔朱世隆、尔朱仲远这些人,能力都很有限,别说赶不上尔朱荣本人,连尔朱荣帐下的普通都督都不如。 现在尔朱氏整体的势力还很强大,但这个势力并非铁板一块,内部其实有很多矛盾。现在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元子攸,所以他们看起来还很团结。一旦干掉了元子攸之后,这些矛盾肯定会暴露出来。尤其是尔朱兆,是个自大狂妄又莽撞短视的家伙,他现在以尔朱荣的继承人自居,其他人心里肯定不服气,早晚会成为引发矛盾的导火索。 一旦尔朱氏内部矛盾爆发,他们现在看似强大的力量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继续追随尔朱氏肯定是没前途的。 眼看着天下又要大乱,正是英雄豪杰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反正尔朱荣已经不再了,放眼天下,再没有能压住自己的人。 是时候准备自立门户大展身手了。 尔朱荣能做到的事情,我高欢也能做到,而且要做得更好。 但高欢也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还没到跟尔朱氏摊牌的时候。 心中梦想似火,现实还需要隐忍和等待。 这次尔朱兆派人来求救,高欢赶紧召集帐下的兄弟们商量要不要出兵。 高欢的兄弟基本都是向着他的,大家都觉得尔朱兆为人不咋样不值得救,而且现在是乱世,保存自己的实力最重要,劝高欢不要出兵。 高欢不这么认为。尔朱兆的确不是啥好人,但他现在毕竟代表了整个尔朱氏家族,如果摆明了见死不救,就等于得罪了所有尔朱家的人。一旦尔朱兆缓过劲来,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 反过来,如果尔朱兆被干掉,那纥豆陵步蕃的势力就会趁机做大,甚至全面占领太行山以西的广大地区,那时候自己就要独自面对这个新的强大对手,形式会更加凶险。 自己现在实力还不太够,还需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发展一段时间,所以让尔朱氏的势力继续维持一段时间对自己更有利。而且,尔朱家剩下的这几个人高欢都有信心搞定。 权衡利弊,还是出兵帮尔朱兆对自己更有利。 不过帮忙也要掌握时机,去早了替尔朱兆挡子弹就不好玩了,最好等尔朱兆和纥豆陵步蕃都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出手。 高欢他让尔朱兆的信使先回去复命,说自己即刻起兵去晋阳,让他坚持住。 尔朱兆收到消息后大喜,看来高欢还挺够意思,关键时刻不计前嫌肯为兄弟出头,以后还是要跟他好好处一处。 晋州的治所白马城到晋阳大概四百里地,都在汾河沿线,路比较好走,顶多需要过一次河而已,赶得快的话几天就到了。 尔朱兆天天在家里掰手指头算日子等高欢过来。 结果等了快十天,连高欢的影子都没看到。外面纥豆陵步蕃的部队成天耀武扬威,自己这边则是士气低迷,根本没法打。尔朱兆眼看要顶不住了,赶紧派人去看高欢啥情况,再不过来就等着替兄弟我收尸吧。 结果发现高欢的军队还在汾河边上转悠呢,说是没找到桥,过不去河。 尔朱兆急了,兄弟你没桥可以搬几块石头自己搭啊,实在不行涉水或者坐船也可以啊,现在是冬天水量又不大,前段时间黄河我都过去了,汾河还能比黄河难过? 高欢估摸着差不多了,再磨蹭尔朱兆可能真的会挂,这才下令部队渡过汾河北上。 结果刚到晋阳南边的乐平郡,迎面正碰上尔朱兆的部队丢盔卸甲往南跑。 原来纥豆陵步蕃的部队在晋阳北面发动了强攻,尔朱兆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没办法只好弃城南逃。 尔朱兆见到高欢,不由分说一把抱住就开始诉苦,哥们啊总算看到你了,兄弟我被那帮费也头蛮子欺负惨了,你可得帮我出气啊。 高欢说兄弟你先冷静一下,莫乱了方寸。我看你手里还有很多兵马,完全可以打一打,如此不战而逃岂不是涨敌人威风,灭自己锐气? 尔朱兆说我冷静不下来啊,纥豆陵步蕃领着那帮费也头蛮子还在后面追着呢,估计待会儿就追上来了。我手里人是还有不少,可是这帮笨蛋打不过人家我也没办法啊。 高欢说那太好了,纥豆陵步蕃如此轻敌冒进,我们正好可以趁机打他个埋伏。这样吧,你别往南跑了,南边地势太平坦不好用兵。此地向东不远就是石艾县,那里已经进入太行山区,地势险要,很适合打伏击。而且那里是通往井陉的要路,纥豆陵步蕃肯定以为你要从井陉撤出太行山,也不会有疑心。 尔朱兆现在也没别的好办法,看高欢信心十足的样子,那就听他的吧。 于是高欢带领两只部队进入太行山,埋伏在险要之处,同时命人沿路丢下很多辎重器仗。 纥豆陵步蕃果然上当,他不知道高欢的援军过来,只道是尔朱兆打不过他,要从井陉往太行山东边跑。前些年费也头部落被尔朱荣的契胡部落欺负惨了,现在好不容易有出气的机会,岂能让尔朱兆就这么跑了。于是他攻占晋阳后,基本没有休整,继续领着部队紧追尔朱兆。 纥豆陵步蕃一路追到太行山内,终于看到了尔朱兆部队的背影。他心中大喜,不顾地势险要,领着人不要命地往前冲。结果很快就进了高欢的埋伏圈,顷刻之间两边山上涌出无数伏兵,前面的尔朱兆也不跑了,掉转马头回军截杀。 山路狭窄,纥豆陵步蕃的部队首尾不能相顾,很快就崩溃了,纥豆陵步蕃最终带着少部分人拼死杀出包围圈,向北逃窜。 高欢没有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他率军一路穷追不舍,顺路收复了晋阳。最终在秀容追上了纥豆陵步蕃,将其斩杀在石鼓山中,剩下的费也头族民无力再战,只好又逃回河西。 看到高欢如此给力,尔朱兆非常高兴,亲自领着帐下众将到高欢营中喝酒庆祝。两人年纪相仿,高欢要稍微大一点。尔朱兆脑子一热,直接让人安排道场,拉着高欢焚香立誓义结金兰,发誓做一辈子兄弟。 高欢也顺水推舟表现出一副江湖义气热血沸腾的样子,反正是场面上的事情,应付一下就好,现在跟尔朱家的关系还要维持。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祝贺。 结拜完毕,众人开始入席喝酒。席间闲聊,高欢就问尔朱兆,说现在大王你现在皇帝也立完了,河西的叛乱也平定了,自己也成了尔朱家的话事人,功业完全可以比肩天柱大将军,不知道下一步还有啥追求没? 尔朱荣听完长叹一声,说高兄你不知道,这个话事人可不好当。以前我叔叔尔朱荣在的时候,很多琐事我不用管,现在可好,一堆问题都推给我了。现在我最大的烦心事,就是六镇的那帮刁民。 原来六镇之乱被平定后,投降的六镇镇民作为营户被分配到河北几个州郡之中,结果他们没多久又追随葛荣等人开始了二次造反。尔朱荣在滏口一战搞定葛荣之后,为了防止这些镇民再闹事,把这些人流放到并州肆州一带,由自己的契胡人看着。 结果契胡仗着尔朱家的势力,肆意欺凌这些外来户。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一般人也就忍了,但偏偏北镇人生性彪悍,容不得欺负,一有压迫就奋起反抗,这几年大小都算上一共反了二十六次。虽然这些反抗最终都被镇压下去了,人也杀了将近一多半,但依旧没有吓唬住这帮北镇悍民,时不时的还要闹事。 尔朱兆头疼的就是如何处理这帮北镇镇民。尔朱荣都搞不定,他就更没办法了,他琢磨着实在不行就把这帮人都砍了吧。 高欢心中一动。他本身就是怀朔出身,也是北镇的一员,那些镇民里面很多人他都认识。他很了解北镇这帮人,这些镇民基本都是鲜卑族人,府户出身,世代习武,论单兵战斗力没有哪只队伍能比得上,而且这些人生性桀骜,想靠硬压让他们屈服是没希望的。 如果因为不好管就把这些人给杀光,未免太可惜了。 于是高欢跟尔朱兆说,六镇降卒人数太多,都杀了不太现实,反倒会落个残暴的名声。我觉得大王可以选一位心腹之人,让他来统一管理这些六镇镇民。如果再有造反,首先要归罪于这个人,这样此人必定会尽心尽力来替大王做好管理工作,再也不劳大王你烦心。 尔朱兆闻言大喜,这是个好办法,可以把责任落实到具体的人,比我亲自管可省事多了。 可是选谁合适呢? 这时正好贺拔家的老大贺拔允在座。贺拔允跟他两个锋芒毕露的弟弟不一样,他早看出高欢不是寻常人,日后必有大的发展,因此经常有示好之意。此时一见又有机会,赶紧起身推荐高欢。 高欢的反应比较直接,他不由分说一记老拳闷到贺拔允脸上,大怒道,当初天柱在的时候,咱们都老老实实听他指挥,现在天柱不在了,天下大事自然由我兄弟尔朱兆说了算,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再敢妄言当心我兄弟一生气把你砍了! 尔朱兆一见高欢这么给自己挣面子,心中无比受用。他立刻拍板,兄弟你别推辞,别人我都看不上,非你不可。贺拔允也是一番好意,兄弟你就别生气了,来来来,大家坐下,继续喝酒。 贺拔允有点惨,直接被干掉一颗门牙。他很清楚高欢在演戏,就是下手忒狠了点儿。不管怎么说,目的算是达到了,希望日后高欢会记得自己这次帮忙。 高欢终于得到了授权,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他担心尔朱兆反悔,勉强又喝了几杯之后,抽个空溜了出去,立刻安排人去各处宣告,说我高欢已经受命统领六镇镇民,你们赶紧去汾水东岸集合,听我号令行事。 六镇镇民久受契胡欺凌之苦,恨不得能早点脱离尔朱兆的魔爪,听闻当年怀朔镇的故人高欢要来做新的统领,都喜出望外,很快就都赶了过来。 高欢下令在阳曲川开府建牙,重新整编部队,正式将六镇镇民并入麾下。 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万有生力量,高欢的心里踏实多了。不过他没有盲目乐观,因为还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现在自己人数虽多,但还是在尔朱兆的眼皮底下,没有发展空间,做什么都不方便,得想办法摆脱控制才行。 于是几天之后,高欢又派刘贵去跟尔朱兆打申请报告,说感谢兄弟信任我让我统领这些六镇镇民,但养活这几万人还是挺费脑筋的。近两年并肆一带一直在闹灾荒,这帮镇民又不会种地,只能靠挖田鼠过活,一个个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实在影响兄弟你辖区的形象。要不这样吧,我带着他们去太行山东面去找吃的,等温饱问题解决之后再听候调遣。 尔朱兆本来就觉得这帮六镇镇民在眼前很麻烦,高欢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时帐下的长史慕容绍宗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跟尔朱兆说,大王千万不能同意。如今天下纷乱,人人各怀异心,高欢此人雄材盖世,如果让他在外面手握大兵,无异于授山林于虎豹,借云雨给蛟龙,恐怕以后就没办法节制了。 尔朱兆不以为然,我跟高欢已经结拜为兄弟,香火重誓犹在,有啥可担心的? 慕容绍宗道,大王有所不知,现在世道跟以前不一样了,亲兄弟尚不可信,区区香火岂能当真? 尔朱兆被说得有点儿狐疑不定,赶紧咨询其他人的意见。但他身边那些人早就收了高欢的好处,此时纷纷站出来替高欢说好话,指责说慕容绍宗跟高欢有过小矛盾,这次是在故意抹黑高欢。 尔朱兆大怒,慕容绍宗你在我叔叔尔朱荣帐下那么老实,怎么换成我了就开始明目张胆公报私仇陷害我的兄弟?来人,给我把他关起来。那个刘贵,你去回报高欢,让他带着那帮六镇刁民赶紧出发,越快越好。 高欢大喜,碰上尔朱兆这么个没头脑的家伙真是天助我也。他命令部队即刻启程,准备从滏口陉东出太行山。 结果大军走在半路,正碰上尔朱兆的遗孀北乡长公主从洛阳回晋阳,高欢发现公主带着三百匹好马,心中一动,命人把这些马都抢了过来,留了三百匹老弱病马给公主。公主见高欢人多势众,没敢当场发作,回到晋阳后才跑到侄子尔朱兆那里哭诉。 尔朱兆这才觉得高欢有点不对劲,赶紧命人把慕容绍宗放出来,问他现在该咋办。 慕容绍宗道,将军别急,出太行山的路长着呢,高欢应该还在路上,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于是尔朱兆亲自领着骑兵去追高欢,一直追到襄垣,终于看到了高欢的大军的背影。但此时漳水爆涨,把桥给冲坏了,尔朱兆只好命人在水边喊高欢过来。 高欢还真过来了。他听闻尔朱兆已经追到漳水对岸,担心把这个兄弟惹毛了搞出新麻烦,于是亲自策马过来跟尔朱兆解释,说自己出发得太匆忙,战马严重不足。听说太行山以东到处都是叛军强盗,所以才跟公主借马以备万一。高欢已跟大王结为兄弟,耿耿忠心,天日可表。如果大王听信谗言怀疑我,那我就当着大王的面投水自尽好了,只是怕身后这帮六镇士卒叛乱,给大王带来麻烦。 高欢说得言辞恳切,尔朱兆一向耳软心活智商低,几句话下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早就把慕容绍宗的话忘在一边。他赶紧跟高欢解释自己其实是来送行的,没别的意思。 尔朱兆说着说着二愣子脾气就上来了,他扔下身后的大军,带着几个随从轻马渡河来到高欢这边,把佩刀拔出来往高欢手里塞,然后自己伸着脖子让高欢砍。 高欢也很会演戏,他没接刀,抱着尔朱兆就开始哭,说现在天柱大将军已经不在了,我除了大王你还能依靠谁呢?现在我只希望大王能长命百岁,我可以安心为你效力。现在很明显是外人在离间咱们兄弟的感情,大王你如此英明神武,岂能上这个当? 于是尔朱兆和高欢再次斩白马盟重誓,此生此世永不相叛。当夜高欢留尔朱兆在营中喝酒夜宿。 高欢的姐夫尉景一看尔朱兆完全没有防备,觉得机会难得,偷偷安排了几个壮士打算把尔朱兆干掉。高欢发现之后吓坏了,赶紧制止。他跟尉景说:杀尔朱兆很简单,但他死之后,他的党羽肯定会聚集起来兴师问罪。我们现在兵饥马瘦准备不足,根本没法打,如果这时再有其他英雄乘机发难,那就更麻烦了。不如暂且放他走,我以后有信心搞定他。 第二天,尔朱兆渡河回到自己的营中,让高欢也过来再聊聊。孙腾觉得不保险,拉着高欢的衣服死活不放手,高欢最终没有过河。 尔朱兆气坏了,昨天还聊得好好的,咋今天就又变了?他在河边跳脚大骂,骂高欢不够哥们意思,如此不信任他;骂孙腾是小人,挑拨他跟高欢的兄弟关系。但除了骂也没有别的办法,骂累了之后只能领着部队返回晋阳。 现在太行山以东也不太平,所以高欢并没有急着赶路,他率领大军屯结在壶关的大王山上,静观局势发展,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第39章 板荡君王如草芥 531年,二月,洛阳。 根据上次家族会议的分工安排,尔朱世隆的任务是镇守洛阳,负责监视皇帝、控制朝廷和经营首都。尔朱度律和尔朱彦伯留下来协助他。 相对于尔朱家其他人而言,尔朱世隆是少有的读过书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且他生性聪颖,在前前皇帝元诩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入朝为官,历任直斋将军、直寝将军、直阁将军、前将军,一直在皇帝身边做事,对朝廷事务比较了解。 但尔朱世隆的问题是书生气太重,没有将帅的才能和魄力。当初陈庆之和元颢北上进攻洛阳的时候,尔朱世隆负责镇守虎牢关,结果这个哥们打都没敢打,直接弃关逃跑,使得陈庆之兵不血刃就打开了洛阳的东大门,吓得元子攸狼狈逃到黄河以北。尔朱荣被杀的那天,如果立刻领兵冲进皇宫,元子攸根本没机会反抗,但尔朱世隆也没敢这么做。 从这个角度来说,尔朱荣动不动就骂尔朱世隆胆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骂归骂,尔朱荣也知道自己这个族弟天生不是打仗的料,让他去带兵实在是为难他了,所以也没有过于追究他的责任。而且尔朱荣也知道可以在马上得天下,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道理,最终治理国家还是要靠读书人。尔朱家族里筛来选去,也只有尔朱世隆能干这个活。 所以尔朱荣一直在定向栽培这个族弟,他本人长期呆在晋阳,让尔朱世隆以尚书左仆射的身份留在洛阳,代表自己控制朝政。 肩负着大哥的期望,尔朱世隆自然也很卖力,他担心自己干不好被尔朱荣骂,所以收到任命之后没有立刻上任,而是先把大量的尚书文簿拿回家学习研究,等十几天之后把工作流程基本都梳理清楚了,才正式出来做事。那段时间他勤勉尽责,接贤纳士,整体政绩还是很不错的。 现在皇帝由元子攸换成了元晔,尔朱世隆也官升一级变成了尚书令,但工作内容基本差不多,做起来也比较得心应手。尔朱兆的大军撤走之后,经过尔朱世隆的不懈努力,洛阳城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商旅流通,秩序井然。 但尔朱世隆却开心不起来。 问题出在新皇帝元晔身上。 元晔本是皇室远亲,本身即位的合法性就存疑,当初是因为周围实在找不到别人,才随手把他拉过来当皇帝的,现在时间久了,怎么看他怎么不够格。 尔朱世隆本来指望元晔能借鉴元子攸的教训,安分守己别折腾,配合自己把国家治理好就完了。结果这个元晔一点儿都不客气,到了洛阳之后经常把尔朱世隆甩到一边,依仗自己皇帝的身份恣意妄为,整得文武大臣和满城百姓怨言颇多。 而且元晔在才能上比元子攸差远了,元子攸其实当皇帝还是挺尽心尽力的,如果不是因为尔朱荣,元子攸本来可以当一个很不错的皇帝。而元晔个性轻躁,无才无德,之前当个郡守都不太称职,治理国家就更别指望了。他整天对朝政大事瞎指挥,给尔朱世隆添了不少麻烦。 更要命的是,元晔的老妈卫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她一看儿子居然时来运转当了皇帝,那我是皇上他妈不就是当朝皇太后了么?前几年胡太后的生活眼馋死我了,现在我要过的比她还威风。 于是卫氏开始飘起来了,私生活方面放纵一点也就罢了,对朝廷政事也肆意插手。她的亲戚家奴也狗仗人势,经常在洛阳城内横行霸道。 尔朱世隆没尔朱荣那么豪横,他碍于君臣名分,不好公开反驳卫氏的旨意。结果卫氏以为尔朱世隆害怕自己的权势,更加得寸进尺,打算把自己娘家亲戚都安排进政府做大官。 几次三番下来,把尔朱世隆整得烦透了,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好好干活。元晔是个胸无城府的家伙,破坏力有限,都是背后这个卫氏在捣乱坏事。 把她干掉就好了。 于是尔朱世隆暗中安排了几十个人,等卫氏出门的时候一拥而上把她给砍死了,然后胡乱抢了些东西,伪装成强盗劫财杀人的假象。之后尔朱世隆假装震怒,命人到处张贴告示,出千金悬赏抓贼。 尔朱世隆以为这样就解决问题了,但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顺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阵仗这么多人,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时间久了就有一些风声传到元晔耳朵里。 元晔是没文化,但不是弱智。堂堂当朝皇太后,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洛阳城里的大街上被一大群人给砍死了,而且过了这么久一个凶手也没抓到,笨蛋也能想到肯定有人暗中指使和保护。朝野内外,有能力有动机干这个事情的人只有尔朱世隆一伙。于是元晔开始暗中收集证据,得到的很多调查结果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尔朱世隆在元晔身边安插了很多耳目,元晔的一举一动他也很清楚。他了解到元晔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心说麻烦了,这样下去迟早要露馅。平白无故把人家老妈整死了,元晔知道以后还不得跟自己拼命? 不行,得尽快采取措施,否则不知道哪天元晔突然发难,自己就变成第二个尔朱荣了。 可是元晔是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把他整下去之后让谁当新皇帝合适?换皇帝可不是过家家,已经选错一个了,再选可得非常慎重才行。 尔朱兆思来想去也没有好主意,愁得成天吃不下饭。尔朱兆他是再也不想理了,他最后决定找尔朱天光一起商量对策。 尔朱世隆和尔朱天光的关系比较好,尔朱天光实际比尔朱世隆还要大几岁,但一直辈份分明,很尊重他这个族叔。 尔朱天光早就有立一个新皇帝的想法,无奈尔朱兆抢先一步立了元晔,又占领了洛阳,导致他错过了机会,心中一直忿忿不平。此时收到尔朱世隆的信,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召集手下将领征求意见。 这时他帐下的行台郎中薛孝通站出来说,大王别愁,我知道有一个人非常合适。 这个人就是孝文帝元宏的亲侄子,元子攸的堂兄,广陵王元恭。元恭比元子攸大九岁,年少时端谨好学,事母至孝。二十四岁那年,也就是522年,正赶上元叉专权擅政,元恭担心祸及己身,借口身体不好辞职回家养病,后来又说得了哑病,彻底不会说话了,躲在龙华寺再也不见外人。 元子攸当皇帝之后,有好事之人向元子攸告密说,元恭的哑病是装的,他实际是在策划一些阴谋。当时民间还有传说,说龙华寺内有天子气,应在元恭身上。皇帝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所以元子攸命人去把元恭带过来问问。 结果有人提前通知了元恭,元恭害怕有麻烦,跑到上洛的山中避祸,但最终还是被洛州刺史给抓到,送回洛阳。 元恭被抓回洛阳之后,依旧装哑不说话,负责调查他的官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抓不到任何把柄,没奈何只好把他给放了。元恭回到龙华寺把门一关,还是谁也不见。 薛孝通跟尔朱天光说,我很了解广陵王这个人,他隐忍负重,谋略深远,又有民间传说加持,是当皇帝的好人选,而且他确实是为了避祸才装哑的,到了合适的时机自会开口说话。 尔朱天光大喜,赶紧把情况通知给尔朱世隆,建议他选元恭当新皇帝。 尔朱世隆总算抓到了救命稻草,越想越觉得元恭合适。元恭年纪较长,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应该更加成熟稳重好相处,而且又是皇室近枝,比元晔要名正言顺得多。 但尔朱度律有些不放心。毕竟从522年开始算,到现在已经八年有余,就算元恭当初是装的,这么久不说话恐怕也变成真哑巴了。咱们费劲吧啦找个哑巴来当皇帝成何体统。 尔朱世隆其实也有点儿担心,他说要不兄弟你亲自去一趟龙华寺吧,看看这个广陵王是真哑还是假哑。 于是尔朱度律和尔朱彦博领兵冲到龙华寺,不由分说把元恭揪了出来,跟他说广陵王你是聪明人,咱们不玩虚的,你如果是装哑就赶紧说句话,我们马上让你出来当皇帝;如果不说话那就是真哑,那你也没啥用了,准备去地下找你兄弟元子攸聊天去吧。 元恭见对方气势汹汹,知道这帮契胡蛮子不是在开玩笑。元恭有自己的耳目,对当前北魏国内的各种形式变化也很清楚,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看了看尔朱度律,淡然开口道:上天需要说话么? 这句话其实是当年他伯父孝文帝元宏说给他老爹元羽的,原文是:上天不言,树君以代。作为装哑多年后说的第一句话,这几个字分量十足,既平息了猜疑,又彰显了身份。 尔朱度律和尔朱彦博一看元恭居然真的说话了,心说这个家伙可真能忍,不服不行。他俩赶紧给元恭赔礼道歉,回去把情况汇报给了尔朱世隆。 尔朱世隆大喜,总算找到合适的人了。他一天都不想多等,立刻开始筹备换皇帝流程。 二月二十九,尔朱世隆命人把现任皇帝元晔架到邙山南郊,又把广陵王元恭从龙华寺请出来,逼着元晔签署禅位诏书。 元晔本来还磨磨唧唧不想签,尔朱世隆命泰山太守窦瑗去做他的思想工作。窦瑗做事情比较直接,他手里拎着一条大铁鞭径自闯入元晔帐内,跟他说现在天人之望都在广陵王身上,你最好看清形式配合一下,否则我认识你我手里的家伙可不认识你。元晔无奈,只好咬着牙在诏书上签了字。 元恭拿到禅位诏书,依惯例辞让了三次,之后才正式即了皇帝之位。 新君即位,按例需要大赦天下。之前给元子攸专门做赦文的温子升自然不能再用了,于是元恭启用了黄门侍郎邢子才来做赦文。 邢子才与温子升同属北地三才,文采也非常出众。他受命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为了讨好尔朱世隆,把元子攸枉杀尔朱荣的内容也加了进去。元恭看后摇了摇头,说元子攸亲手翦除权臣,并不能算是失德,作为皇帝本来就应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只是时运不济,才酿成大祸。算了不让你为难了,我自己写吧。 于是元恭亲自提笔,直截了当地写到:我以寡德之身,有幸受到众人推举当了皇帝,希望能跟天下万民共同庆贺。这次也不搞啥特殊化了,大赦的方式跟以往一样就行。 赦文既出,中外欣然,众人认为元恭贤明内省,严谨务实,总算天不负社稷,北魏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好皇帝。 大家都很高兴。 除了尔朱兆。 尔朱兆听闻尔朱世隆等人没征求他的意见就把皇帝给换了,登时火冒三丈。 废立皇帝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跟我商量,根本没把我这个尔朱荣继承人放在眼里嘛。况且我都搭了个闺女给元晔做皇后了,现在元晔被废,我不是变成冤大头了么? 于是尔朱兆整顿兵马,声言要杀回洛阳找尔朱世隆算账。 尔朱世隆得到消息吓得够呛,他知道尔朱兆这个愣头青啥事都干得出来,赶紧派尔朱彦博去跟尔朱兆解释。 尔朱彦博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快马赶到晋阳面见尔朱兆,说大侄子你消消火听我解释,这次换皇帝实在是因为元晔自己太作,大家都受不了才一致决定这么做的。元恭在血脉亲疏、品行声望、秉性涵养等方面都比元晔合适多了,选他做皇帝对我们大家都好。现在北魏国内还很乱,四方人心未定,咱们尔朱家族必须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行,如果这时候起内讧窝里斗,就会被别人趁虚而入,那样对大家都不好。至于搭了个闺女这件事,你放心,叔叔们肯定会补偿你的。 好说歹说,总算把尔朱兆给哄好了,答应暂时不去洛阳闹事。 元恭也知道自己是靠尔朱氏的支持才能上位的,不得不在政治上做一些妥协,但一些明显不合理的事情他还是尽量坚持原则。 给尔朱荣正名是第一件躲不过去的事情,元恭也很大方,下旨追赠尔朱荣为相国、晋王,加九锡,把尔朱荣生前没得到的荣耀都补全了。 但尔朱世隆打算再进一步,想把尔朱荣的神位放到北魏的皇室宗庙中配飨。 大臣的神位进入皇庙可是大事,尔朱荣毕竟是个欺负过皇帝的权臣,混进皇帝的宗庙里怎么说都有点别扭。元恭的心里颇有些不情愿,他授意司直刘季明去跟尔朱世隆说,这个事不太好办,因为不知道配给谁。如果配飨给宣武帝元恪,尔朱荣在该朝并没有什么功勋;如果配飨给孝明帝元诩,尔朱荣又亲手干掉了他老妈胡太后;如果配飨给孝庄帝元子攸,尔朱荣又为臣不终。总而言之找不到适合尔朱荣的位置。 尔朱世隆气得要死,但刘季明说得有理有据,没法反驳,而且还要顾及维护跟元恭的关系,所以他吓唬了刘季明一下,没有治他的罪。最终尔朱荣被越级配飨给了孝文帝元宏。 当初尔朱兆南下的时候,负责把守太行陉的安东将军史仵龙、平北将军阳文义不战而降,导致契胡大军一路长驱直入占领洛阳。尔朱世隆打算为史仵龙和阳文义请功,元恭道:这俩人只对尔朱家有功,他们的行为对国家并不是好事,不宜提倡。没有同意给他俩封赏。 尔朱天光平定关陇之后,把万俟丑奴抢下来的那只波斯进贡给北魏的狮子送到洛阳。元恭觉得狮子是野外禽兽,成天被关着有违它的本性,命人把狮子送回波斯。洛阳到波斯路途遥远,这帮送狮子的人不堪劳苦,于是偷偷商量了一下,在半路把狮子给毒死了,对外声称狮子是病死的。没料想不久有人告发此事,有司打算按欺君之罪把这些人全部处死。元恭知道之后赶紧加以制止,狮子毕竟只是禽兽而已,岂能因为它加罪于国之子民?下令赦免了这些人。 尔朱兆杀入洛阳的时候,齐州城内的豪强赵洛周依附尔朱氏,聚众驱逐了齐州刺史丹阳王萧赞,把萧赞的夫人,也就是元子攸的姐姐寿阳长公主抓起来送到洛阳。寿阳公主守节不屈,最终被尔朱世隆缢杀。萧赞伪装成僧人逃入附近山中,辗转多处,殁于阳平郡。元恭登基后,命人将萧赞的灵柩迎回洛阳,以王礼与寿阳长公主合葬在嵩山。 元恭闭口八年,看尽了这段时间里北魏政权的风云变幻和世态炎凉,也躲过了多次阴谋与杀戮,现在为时势所逼,不得不出来当这个皇帝。他内心还算是积极的,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好。但现在北魏政权已是薤上之露风中之烛,没人知道还能走多远,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40章 北镇英雄出滏陉 531年,三月,太行。 高欢领兵驻扎在大王山已经两个月了。 大王山位于滏口陉中,壶关的东北方向。这里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据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在位的时候,有会看风水的人跟他说上党附近有天子气,具体就在壶关大王山上,这里恐怕以后要出皇帝。拓跋焘一听就紧张了,天下是我家的,皇帝也应该都从我家出来才对,大王山里出皇帝岂不是说我家的天下要被抢了?不行,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得采取点儿措施才行。于是拓跋焘离开当时的首都平城,亲自到上党巡查,意图用自己的皇帝身份冲散这里的天子之气,他还命人在大王山上刨了很多石头,封成三个大石堆,又把大王山北面凤凰山的一个山头整个给推平了,破坏掉这里的风水。如此折腾了一大通,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奈何天命既出,非人力所能更改。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昔日的怀朔函使高欢即将从这里开启自己的宏图霸业。 高欢刚收到诏书,得知新皇帝元恭刚刚即位,通知让他尽快去洛阳见新领导汇报工作。 高欢看了看诏书,随手扔到一边去了。 他根本就没有去洛阳的打算。 高欢也听说了元恭的情况。元恭也许是个好皇帝,但他毕竟是尔朱氏所立,必然受人操纵。这次让自己入朝,肯定就是尔朱世隆的歪主意,打算趁机收缴自己的兵权,把自己羁縻在洛阳,消除掉一个隐患。 如果尔朱荣还在,自己也就认了。现在尔朱荣已死,尔朱家剩下的都是庸碌之辈,注定不会长久,跟着他们混根本没前途。当下身逢乱世,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自己手握数万精兵,又摆脱了尔朱氏的控制,完全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岂能贪恋一时的富贵落入圈套之中? 我会去洛阳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在太行山的东面,广阔的中原大地正在等着我去征服。 驻扎在大王山的这段时间里,高欢除了练兵之外,还派人仔细调查了太行山以东各个州郡的情况。不出他的意料,这段时间河北山东一带的确乱成了一团麻。 最先有动作的是范阳太守卢文伟。卢文伟消息灵通,元子攸在明光殿手刃尔朱荣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报告。卢文伟的政治敏感度非常高,他知道皇帝已经跟尔朱家族彻底决裂,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尔朱荣报仇,尔朱家族的其他人没有别的选择,肯定会起兵造反。 可叹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马上又要天下大乱了。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尔朱家族,站队选择问题已不可避免。 卢文伟跟尔朱家族没什么太大的交情。范阳卢氏世代受北魏皇帝的恩宠,在孝文帝时甚至被列入了“卢崔郑王”四姓高门之首,对北魏皇室忠心耿耿,所以卢文伟没怎么犹豫就毅然决定站在皇帝元子攸这边。 卢文伟现在是范阳太守,卢氏一族在范阳也根基深厚,按说卢文伟的决定就可以等同于整个范阳郡的决定。 但问题是范阳城里还有个侯渊不好处理,他可是根正苗红尔朱家的人。 侯渊自从前年大破韩楼之后,爵位升为厌次县开国侯,同时还被任命为平州刺史。平州位置太靠北,所以韩楼的日常办公地点还是在范阳。 卢文伟很清楚,侯渊是被尔朱荣从无家可归的流民一路提拔上来的,尔朱荣对他可以说恩重如山,说服他背叛尔朱氏难度太大。而且这个家伙又很能打,当初仅靠七百骑兵就剿灭了韩楼的数万之众,反观自己只是个秀才文人,真要动起手来肯定吃亏。 但卢文伟有办法。现在侯渊还不知道洛阳发生的事情,正好可以借机打一个时间差。于是卢文伟跟侯渊说,侯将军啊,最近天下太平好无聊,我看今天天气不错,要不你领人去搞点儿野味回来,给大家改善下生活? 侯渊是北镇出身,一提起打猎就劲头十足。他也没多想,领着自己的亲兵就出城了。结果打完猎回来,发现范阳城门紧闭,不让他们进去了。 卢文伟站在城头跟侯渊说,实在对不住了侯将军,现在洛阳那边出了大事,尔朱荣因为涉嫌谋反,已经被皇上给干掉了。我是坚决支持皇上的,但我知道你是尔朱家的人,咱们立场不同,很难再共事了。这段时间咱俩处得不错,我实在不忍心兵戎相向,所以才用计把你骗出去。范阳不能再收留你了,你去别的地方自谋生路吧。 侯渊懵了,这世界咋变化这么快,老大尔朱荣说没就没了?不过看卢文伟言之凿凿的样子,应该是真的。 侯渊知道卢文伟的厉害,当初韩楼领着几万人围着范阳打了那么久都没打下来,自己身边这几个人带着点儿打猎的装备想攻城更是没可能的。 侯渊也没跟卢文伟过多计较,毕竟没在城里下毒把自己干掉已经很给面子了。他领着部下在范阳郡的南面暂时驻扎下来,为尔朱荣举哀三日,声言要为他报仇,之后离开幽州南下定州。 当时尔朱兆还没杀进洛阳,元子攸为了争取地方势力的支持,派东莱王元贵平去抚慰燕蓟一带,结果元贵平刚到定州东北,正碰上侯渊的部队。 侯渊一看元贵平又蠢又笨的样子,随军又带着不少好东西,就打起了歪点子。他假意要投降,出其不意把元贵平给控制住,把慰劳用的马匹物资都抢了过来。 元贵平是皇族,留着有用,所以侯渊并没有为难他,而是让他随军一起南下。 当时魏兰根正受命在定州招募部队,听闻侯渊反了,就打算领兵在半路邀击。 魏兰根在万俟丑奴叛乱的时候曾被岐州城民抓起来献给叛军,因为他人望很好,叛军并没有杀害他。后来叛军内部出了问题,另一拨城民又把他放了出来。他之前一直在关陇一带任职,前段时间刚被调回朝内。魏兰根跟尔朱世隆的关系比较好,元子攸密谋对付尔朱荣的时候,他曾经把消息偷偷透露给了尔朱世隆。尔朱荣死后,魏兰根怕自己告密的事情被元子攸发现,愁得不得了,思来想去最终拜托元子攸的亲信王道习帮他找了个外出将功补过的机会,以河北行台的身份在老家定州巨鹿一带招募乡曲。 这次魏兰根主动去打侯渊也是立功心切。 但魏兰根本身是个文人,手下也是刚招募的新兵菜鸟,所以尽管是主动出击,还是被侯渊轻松击溃。魏兰根没脸再回洛阳了,只好逃到东冀州投奔了高乾兄弟。 这时元晔即位,尔朱兆也攻占了洛阳,得知侯渊在声援自己,很高兴,立刻任命侯渊为定州刺史、仪同三司,封渔阳郡开国公。侯渊受命之后,在定州驻扎下来。后来元恭即位后,给侯渊的仪同三司前面加了开府,其余如故。 被侯渊扣留的元贵平也获得自由,被重新任命为青州刺史。结果这个哥们一如既往的倒霉,刚赶到青州的治所东阳,辖区内的镇远将军崔祖螭就造反了。崔祖螭出身清河崔氏,他哥哥就是前段时间镇守太行丹谷抵抗尔朱兆,最终以身殉国的都督崔伯凤。崔祖螭跟尔朱家有血海深仇,也不承认尔朱家扶植的皇帝。清河崔氏在青州影响力很大,崔祖螭很快就聚集了十余万人,开始围攻东阳城。元贵平不敢出战,龟缩在城内日夜盼救兵。 没过多久,幽、安、营、并四州行台刘灵助也蹦出来,自称燕王、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声言要兴兵给元子攸报仇。 刘灵助就是当年河阴之变和平定元颢时为尔朱荣算命的那个专用巫师。他算命忽悠人的本事很厉害,深得尔朱荣的信任,河北平定之后,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车骑将军,兼幽、安、营、并四州行台,负责抚慰东北诸州。 刘灵助在尔朱荣手下做事多年,尔朱荣对他也很够意思,但他本质上却是个善于见风使舵之辈,跟尔朱荣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刘灵助文韬武略要啥没啥,最大的本事就是算命。尔朱荣死后,刘灵助算了一卦,结果显示尔朱氏很快就要玩完了。刘灵助对自己鼓动群众的水平很自信,此时野心膨胀,对外声称尔朱已衰,刘氏当王,竖起大旗就宣布造反。 刘灵助之前的占卜都颇为灵验,在河北一带的信徒颇多,他抄袭了当年杨侃收复河东的计策,让跟他造反的村子夜中举火为号,敢不举火的大家就一起去屠村,于是大量河北民众被挟持着加入叛军。 卢文伟跟刘灵助离得很近,既然刘灵助先打出了为元子攸报仇的旗号,自己也不想另立山头,便投到刘灵助旗下。 刘灵助在卢文伟的帮助下,顺利攻占了瀛洲。他留卢文伟在瀛洲镇守,自己率军继续南下定州,暂时驻扎在博陵郡的安国城内。 高乾和高敖曹兄弟回到东冀州之后,一直在招兵买马准备去支援元子攸,结果没想到洛阳连四十天都没坚持到就被尔朱兆打下来了,元子攸也被押到晋阳处死。高乾心中懊恼,早知道这样如此不如留在洛阳帮哥们守城了。现在元子攸已经挂了,自己下一步咋办?难不成还领着兄弟们去当强盗? 高乾正在踌躇的时候,同属冀州名门的前河内太守封隆之来到高家拜访。 封隆之比高乾大十二岁,差不多算是他的叔叔辈。封隆之出身渤海封氏,论在冀州的家族影响力,比渤海高氏还要厉害一些,封隆之的老爸封回曾经当过冀州刺史、镇东将军,但在河阴之变中惨遭杀害,死后被追赠侍中、车骑大将军、司空公。 封隆之因为老爸的死,跟尔朱氏结下了血海深仇。尔朱兆进入洛阳之后,封隆之便毅然弃官东归,回到老家密谋对付尔朱氏。 封高两家关系很好,所以封隆之打算说服高家跟自己联手。 高乾猜到了封隆之的来意,他不绕圈子,直接挑明说:现在尔朱氏暴逆,弑君夺权,如果我是您的话,肯定会想办法为朝廷雪耻,为老爹报仇。 封隆之点头:兄弟说的对,国仇家恨痛入骨髓,我一天也不敢忘记。既然哥几个也这样想,咱们就一起起兵去干他们。 双方一拍即合,回家各自准备,只等合适的出手机会。 没多久机会就来了。尔朱兆知道元子攸提前安排了高乾兄弟去冀州附近搞事情,早就打算清算他们。这次正好刘灵助造反,尔朱兆就派监军孙白鹞到信都,声称要征调民间马匹用于讨伐刘灵助的叛军,企图在高乾兄弟送马时,把他们抓起来。 高乾见孙白鹞来得突然,又指名道姓要自己亲自送马过去,知道其中有诈。他干脆将计就计,接送马之机暗中安排了很多壮士潜入信都,在晚上突然发难,杀死孙白鹞,生擒刺史元仲宗,占领了信都城。 信都是冀州的治所,拿下信都差不多就相当于占领了冀州,需要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管理全州的军政要务。高乾本打算让父亲高翼出面,但高翼年纪大了,最近又身患重病,他认为封隆之人望很好,老爹还做过冀州刺史,比自己更合适,建议让封隆之来干,高乾众人便将封隆之奉为冀州刺史。封隆之也不负众望,尽心尽力抚慰百姓,深得冀州民众的拥护。 造反需要师出有名,于是封隆之和高乾下令在冀州为元子攸举哀,三军俱戴缟素,同时向周边的州郡发出通知,号召大家一起站出来对抗尔朱氏,为皇上报仇。高乾作为军队的统帅,在信都城内登坛誓众,他说到激昂之处,不禁涕泪交下,底下的将士也群情激愤热血沸腾,纷纷表示要誓死为国家铲除奸臣。 为了显示各州的起义队伍戮力同心,冀州在名义上也归附于刘灵助麾下。 占领信都没多久,高翼就不幸病故,高敖曹带头为父亲垒了一座巨大的坟,他拍着坟头说,老头啊,你活着的时候总念叨怕没人给你坟上填土,现在被这么多土压着,这回够有面子了吧? 殷州刺史尔朱羽生听说高乾和封隆之造反了,赶紧带着五千骑兵杀奔信都去平叛。高乾一见城外大兵压境,自己这边人数太少,出城野战肯定吃亏,赶紧下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结果城门刚刚关上,就有人跟他报告说他三弟高敖曹不听劝阻,抢在关门之前带着十几个人骑马出城了。 高乾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已经猜到这个爱惹事的祖宗干啥去了。他赶紧登上城头,果然看到高敖曹领着一帮兄弟,连盔甲都没穿,连喊带叫纵马奔着尔朱羽生的契胡骑兵冲杀过去。 高乾气坏了,这个愣头青真是啥都敢干,十来个人去跟人家五千大军干架,当尔朱家的契胡铁骑是纸糊的么?但现在城门已关,再打开怕被敌人乘虚而入,高乾只好用绳索送出去五百人,让他们去接应高敖曹。 结果这边人还没运完,那边高敖曹已经跟契胡骑兵交上手了。 高乾想错了。在高敖曹面前,契胡骑兵还真是纸糊的。 高敖曹虽是汉人,但生性悍勇桀骜,手中马槊横绝天下,号称当代项羽,他带的一帮铁哥们也都是武艺高强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个个以一当百。十几匹马在敌人军中横冲直撞,跟砍瓜切菜差不多,杀得这叫一个痛快,契胡骑兵招架不住,个个抱着脑袋四处逃窜,整个队伍瞬间崩溃。 尔朱羽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心说这帮家伙咋能这么凶呢,太不讲武德了,怕是再耽搁一会儿杀到我前面我就挂了。他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面临很大的威胁,也不管别人了,转身就跑。其他人一看主帅都没影了,咱们也别逞英雄硬扛了,要撤一起撤。 五千契胡骑兵就这样被高敖曹领着十几个人给打跑了。 整体来看,太行山以东的广大地区里,北面的幽州、瀛州、沧州、冀州、以及定州的一部分已经被反对尔朱氏的起义队伍占据,南面殷州、相州以及定州的另一半还在尔朱氏手里,双方对抗的地点主要在定州的博陵和冀州的信都。 从滏口东出太行山,必须要经过相州和殷州。虽然高欢名义上还是尔朱氏的人,但毕竟统领着数万大军,声势浩大,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很容易被其他尔朱氏的势力所猜疑忌惮,认为他是来抢自己地盘的,后面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高欢于是打出旗号,要领兵去攻打信都。 第41章 河北豪杰肝胆沥 531年,三月,信都。 高乾和封隆之听闻高欢要来攻打信都,都有点紧张。他俩很了解高欢,知道这个哥们不好惹,硬抗恐怕没希望,必须想一个妥善的应对之策。 高敖曹看着高乾和封隆之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很不服气。小小一个怀朔函使就把你俩吓成这样,太丢人了吧。难不成高欢有三头六臂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尔朱羽生那么凶,最后还不是被我打跑了?高欢胆敢过来,我一样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高乾赶紧把高敖曹按住,生怕这个祖宗再惹出祸来。 尔朱荣已死,高欢就是当世第一名将,岂是尔朱羽生之流能比的? 如果真来了个只是武力值高的,哪怕是贺拔胜、贺拔岳兄弟,都还可以打一打,但高欢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武力值,而是统御力、谋略和大局观,如果他决定出手,必然是有足够的把握。而且现在高欢还统领着好几万来自北镇的悍兵,如果他真想打的话,一百个高敖曹也没用。凭现在信都城里这点人,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 高乾思考再三,决定冒个险。他对封隆之说,据我了解,高欢这个人志向远大,绝非甘居人下之辈。现在尔朱氏暴虐无道,导致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高欢这次独自统领大军东出太行山,肯定不是只想打信都这么简单。这样吧,我提前去跟他聊聊,看看他到底什么想法,没准可以说服他跟我们站到一起。 封隆之觉得高乾分析得有道理。现在尔朱氏虽然还有很大的势力,但缺乏有能力的带头人,内部也很不团结,他们的灭亡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以高欢的雄才伟略,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断不会再死心塌地为尔朱氏卖命。既然如此,不如提前把事情挑明了,大家都方便。 为了表示诚意,封隆之让自己的儿子封子绘陪着高乾一起过去。 其实高乾还隐约有一个可以跟高欢搞好关系的理由,但没有绝对把握,所以还不便明说。 这就是高氏的家族背景。 高欢虽然生长在怀朔,但他其实并不是鲜卑人,而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他实际上是渤海高氏的直系子孙。高欢的六世祖高隐曾经担任过晋朝的玄菟郡太守,五世祖高庆、高祖高泰、曾祖高湖都在慕容氏的燕国里做过官,高湖后来归附了北魏。高欢的祖父高谧因犯法被流放到怀朔镇,从此才在怀朔安了家。 而高乾兄弟也是源于高隐一脉。高乾是高隐的五代孙,论起辈分来比高欢还要大一辈。 大家同属一个郡望门庭,自然可以论一论亲戚套一套近乎,很多事情就好谈得多了。 于是高乾跟封子绘秘密离开信都,倍道兼行赶赴高欢的大营。这时高欢的大军还在滏口附近没有完全出来。 高欢早就听闻冀州高氏兄弟的大名,听说高乾亲自过来见自己,也非常高兴。 寒暄之后,高乾直接说明来意,他跟高欢说,尔朱氏弑君乱国,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现在但凡有忠义之心的人,都在想着为国锄奸。我高乾不是啥英雄,但也愿意站出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明公你威名盖世,天下倾心,如果能够抓住机会举起义旗,我看尔朱氏那些家伙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高欢道,小叔你说得有道理。实不相瞒,我其实也觉得尔朱氏太不像话了,如果任由他们胡搞下去,天下苍生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但我现在刚从尔朱兆的控制下跑出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根据地没根据地,就算是想为国报效也有心无力啊。 高乾道,这个好办,如果明公真要起兵做大事,那我无条件支持你。你不是说要进军信都么?我直接把冀州都送给你好了,对外宣称是你打下来的,以掩尔朱氏的耳目。冀州虽小,但也有十几万户口,钱粮赋税收入支撑你的部队不成问题。我们就以冀州作为根据地,共商大计。君子重然诺,轻生死。现在我和封刺史的儿子都在这里,完全可以代表冀州做这个决定,只要你一句话咱们就开干。 高欢一看高乾如此慷慨仗义,也颇为激动。他跟高乾说,承蒙诸位英雄信任,高欢不才,肯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双方敲定之后,高乾和封子绘又秘密赶回信都,跟封隆之汇报了情况。 封隆之完全赞同高乾的决定。放眼天下,只有高欢有能力跟尔朱氏抗衡。如果高欢同意起兵,那他情愿拱手献出冀州。 高欢得到高乾等人的承诺之后,心中也有了目标,感觉踏实多了,他下令部队加快速度,赶紧去信都。 结果刚出滏口没多久,大营外面突然晃晃悠悠过来一辆牛车,车上躺着一个醉醺醺的家伙,他把自己的名帖递给门口的军士,说是有大事要跟高仪同面谈。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把名帖交给高欢。 高欢看了看手里的名帖,上面写着:殷州南赵郡太守李元忠。 高欢心说这谁啊,咋没啥印象?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以前有人跟他闲聊过,说殷州有个姓李的太守,天天喝酒不干活,朝廷也不管,莫非就是这个李元忠? 这人跟我也不熟啊,来找我干啥?高欢有点烦,手头还一堆事情要处理,哪有时间跟这个酒鬼聊天。但人家好歹是个太守,直接赶走也不好。于是高欢跟军士说,让李太守在外面稍等我一下,我忙完了就见他。 李元忠听说高欢让他等着,直接就发飙了,他跟军士说,我听说高仪同在招揽英雄,如今国士就在门口,他居然没有握发吐哺跑出来迎接,看来也是徒有虚名之辈。你赶紧把我的名片要回来,我不见他了。 军士也有点蒙圈,心说这个酒鬼咋怎么大脾气?但高欢交代过要注意军队的形象,所以也不敢发作,只好赶紧回报高欢。 高欢听闻李元忠这种架势,颇有些好奇,怎么一个酒鬼也敢自称国士?既然对方这么说,那我还是见一下吧,能落个好名声也算够本了。 于是高欢亲自出门把李元忠迎入帐内。 李元忠也很有个性,他让人把牛车上的酒坛子搬过来,跟高欢先干了两碗酒,之后又拿出一把素筝,自弹自唱,长歌慷慨。折腾完之后,终于进入正题,他问高欢道,现在天下形势已经很明朗了,你还打算继续追随尔朱氏么? 高欢心说这家伙智商有问题么?这种私密的问题咋能问得这么直接?就算我真想造反现在也不能承认啊,周边保不齐有尔朱氏的耳目。再说了,谁知道你是哪伙的,万一是来诈我的咋办? 他只好搪塞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尔朱氏提拔的,高欢哪能忘记知遇之恩? 李元忠道:拘小节弃大义,岂是英雄所为?他又往四周看看,接着问道:高乾兄弟来过了没有? 高欢郁闷了,他跟高乾会面的全过程都很保密,这个家伙怎么知道的。他赶紧否认,说我那几个族叔都是豪侠粗旷之人,哪会主动来见我这个晚辈? 李元忠道:高乾兄弟我了解,他们虽然粗旷,但都明晓事理,知道自己关键时刻该干啥。我估摸着就算之前没来,这几天也快过来了。 高欢心说罢了罢了,这个天不能再聊下去了,再聊我跟高乾的计划就变成大字报了。他跟手下说,李太守喝醉了,你们赶紧把他扶出去休息。 两个军士领命过来扶李元忠,结果拽了两下没拽动。李元忠下定决心要撺掇高欢造反,达不到目的就赖在屋里死也不走。 这时孙腾跟高欢耳语道,我看李太守是上天派来帮咱们的,咱们还是以诚相待比较好。 高欢也觉得李元忠这个人不似酒鬼那么简单,心中似乎别有丘壑。他于是屏蔽左右,把自己的想法跟李元忠大概说了说。李元忠见高欢终于肯跟自己推心置腹了,也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谈到铿锵悲怆之处,高欢也不禁慷慨动容。 原来李元忠并非普通的太守,也不是简单的酒徒,他更重要的身份是赵郡李氏的现任宗主。 赵郡李氏出自赵武安君李牧,是殷州一带的高姓大族,跟孝文帝钦定的“卢崔郑王”四姓平起平坐,世称五姓高华,又跟陇西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加在一起,统称五姓七望。 赵郡李氏人数众多,文化鼎盛,多人在北魏朝内担任要职。李元忠的太爷爷李灵曾任北魏的平东将军、定州刺史,封钜鹿公;爷爷李恢做过散骑常侍、安西将军。 到了李元忠的老爹李显甫当宗主的时候,将数千家李氏宗族汇集在殷州西山附近,聚族而居。李氏聚集区方圆五六十里,在河北一带影响力非常大。 李显甫死后,儿子李元忠就成了新的宗主。 当年葛荣叛乱之时,李元忠将宗族众人组织起来,结寨自保。当时河北地区基本都已经陷入叛军手中,李氏虽然人丁虽多,但也都人心惶惶的,如何组织起来是个大难题。李元忠也是个狠人,他坐在树下亲自指挥,前后一共砍了三百多个不听命令的人,大家一看这个宗主比葛荣还狠,听他的话没准还能多活几天,不听话直接就没命了,于是都不再乱跑,在李元忠的指挥下同心协力保卫乡土。 葛荣到了殷州之后,派人攻打赵郡李氏的村寨,结果连打了几次都没打下来,损兵折将无数。后来葛荣急眼了,心说我还打算横扫天下当皇帝呢,居然连赵郡李氏的民兵武装都搞不定,也太没面子了。他押上了所有兵力,下了死命令,最后终于依靠人数优势啃下了李氏的村寨,李元忠也被抓了起来。葛荣打算拉拢李氏一族,所以并没有杀害李元忠,只是让他随军而行。 等到葛荣被灭之后,李元忠也被放了出来。因为他是赵郡李氏的宗主,抵抗叛军的过程也颇为出彩,所以就地被朝廷拜为南赵郡太守。 李元忠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他当了太守之后,因为看不惯尔朱氏飞扬跋扈的作风,所以一直出工不出力,每日饮酒自娱,啥政绩也没有。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所以朝廷也没过多追究。 当年尔朱荣在的时候,尔朱家的其他人还不敢乱来。等尔朱荣一死,尔朱氏攻入洛阳废立皇帝把持朝政,完全进入无法无天的状态。殷州刺史尔朱羽生仗着几位子侄的权势,在殷州一带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李元忠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赶过来求见高欢,期望高欢能站出来带领大家一起反抗尔朱氏的暴政。 李元忠看到高欢已有起兵的想法,便进一步给他分析当前的形势。他跟高欢说,我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拿下殷州不成问题。但殷州太小,不足以作为大军的根据地。冀州现在在高乾兄弟和封隆之手里,这些人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如果你去那里的话,他们肯定会献出冀州追随你,殷州这边就交给我好了。如果冀州和殷州联合起来,那周边的沧州瀛洲幽州定州肯定望风降服。唯一麻烦的是相州刺史刘诞,这个家伙是尔朱家的死党,估计会负隅顽抗。但他能力有限,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高欢大喜,这下战略目标更明确了。孙腾说得没错,李元忠真乃上天派来指点我的。他握着李元忠的手千恩万谢。 李元忠目的达成,也不赖着了,他辞别高欢,赶回殷州准备起兵。 高欢全军出了滏口,进入相州,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 现在正值阳春三月,已是农忙的季节。高欢下令全军严守纪律,不得侵犯百姓的财物。每当过麦地的时候,高欢亲自牵马步行,避免践踏。河北一带的百姓这些年屡受欺压,叛军官军对他们来说都跟强盗一样,此时终于看到了传说中军纪严整秋毫无犯的队伍,都对高欢充满了好感。 出了滏口就是相州地界。几万大军人吃马喂的,军粮是个大问题,于是高欢就派人跟相州刺史刘诞借米。 刘诞不给。 高欢生气了。跟你客气才说借的,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派人打探了一下,得知刘诞安排了一个车营在高价往外租米谋取私利。于是高欢又拿出抢马的本事,派人直接把车营包围起来,人可以走,米留下。车营的人一看这帮军爷气势汹汹的不好惹,也没敢反抗。 高欢大军来到信都城下,高乾和封隆之信守承诺,打开城门放高欢进城。 高敖曹这时领兵在外面抢地盘,听闻高乾这么简单就献出信都投降高欢,气坏了。大哥当初带着我们四处打劫的时候多威风啊,咋现在见到高欢就胆小得跟妇人一样?他越想越窝囊,派人给高乾送了一套裙子过去。 高乾收到裙子,哭笑不得。他跟高欢说,我这个三弟吃软不吃硬,咱们得想个办法把他哄开心了才行。高欢笑道,这个小叔我早有耳闻,果然有个性。 于是高欢派世子高澄代表自己去接高敖曹回信都。 高澄是高欢和娄昭君的长子,今年十岁。高澄年纪虽小,但聪明颖悟,非常懂事。他深刻领会了老爸的精神,用孙辈的礼仪恭恭敬敬地跟高敖曹爷爷说了很多好话。 高敖曹被高澄哄得非常舒服,而且事已至此也只能认了,只好跟着高澄返回信都。 这时,新皇帝元恭为了拉拢人心,决定大封百官。刚被撵下皇位的元晔被封为东海王;尔朱世隆被封为太保;尔朱仲远和尔朱天光都被封为大将军;尔朱天光的两个副手也升了官,贺拔岳被封为岐州刺史,侯莫陈悦被封为秦州刺史,都加上了仪同三司的头衔。其他各王公大臣也都升了官。 尔朱兆属于需要特殊照顾人士,直接依照尔朱荣的旧职封为天柱大将军。但尔朱兆认为这个官职是尔朱荣死时所任,担心自己镇不住,没有接受。元恭最终给了尔朱兆都督十州诸军事的头衔,世袭并州刺史。 远在信都的高欢也被加封为渤海王,同时再次催促他别再在信都呆着了,赶紧回洛阳跟皇帝汇报工作。 高欢还是不加理会。他没有忘记跟高乾的君子协定,现在高乾已经履行了承诺献出信都,后面就看自己的了。 第42章 关西忠烈血泪倾 531年,三月,洛阳。 尔朱世隆立了新皇帝元恭,又哄好了堂侄尔朱兆,心中颇为得意。 现在洛阳以西的关陇地区在尔朱天光手上;洛阳以北的并汾地区在尔朱兆手上;洛阳以东的徐兖地区在尔朱仲远手上;河北一带虽然有些麻烦,但殷州相州定州也在自己人手里,最近听说高欢出兵滏口之后,又为朝廷平定了冀州,势头很好。 尔朱世隆自己坐镇洛阳掌控朝政。 俯瞰寰宇,整个北魏俨然已经是尔朱家的天下。 现在还在搞事情的,只有夏州的宿勤明达、青州的崔祖螭,以及北边的算命先生刘灵助。 夏州归尔朱天光管,青州归尔朱仲远管,这俩地方我就不操心了。我只管搞定刘灵助就好。 于是尔朱世隆派骠骑大将军叱列延庆领兵去定州跟侯渊会和,一起去讨伐刘灵助。 叱列延庆是尔朱世隆的姐夫,他资历比较老,曾经跟随李崇北伐,后来追随了尔朱荣。他现在的职位是都督恒云燕朔四州诸军事、尚书左仆射、山东行台,论级别比侯渊要高一点儿。 侯渊现在是定州刺史,可以指挥调动全州的官军,再加上叱列延庆带过来的兵马,人数上不再像当年平定韩楼的时候那么拮据了。 但是侯渊跟尔朱荣对他的评价一样,人少的时候善于想办法,七百人就能平定韩楼的叛乱,现在带的人多了反倒不会打仗了。他跟叱列延庆说,刘灵助占卜太厉害了,现在周边的百姓都很相信他。据我所知,他最新的占卜结果显示三月末他必入定州,尔朱氏也肯定被干掉。鉴于他之前几次占卜都很准,我觉得这次咱们也不要硬撑才好,如果打输了就麻烦了。我建议咱们暂时撤出定州,到西边据守太行山关口,以待其变。 叱列延庆道,侯都督你别被那个算命先生唬住了,刘灵助我很了解,他就是个只会鬼扯的庸碌之辈而已。天道深远,运势无常,岂是他那种人所能理解的?现在他号称已经算出来自己肯定赢,他手下的人迷信这个结果,肯定不会戮力死战,这正是咱们的机会所在。咱们可以将计就计假装要向西撤退,等刘灵助放松警惕的时候,出其不意发动袭击,必然可以一战成功。 侯渊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叱列延庆官比他大,只好同意试试。 于是叱列延庆命令大军驻扎在城西,摆出一副要向西撤退的样子。 刘灵助得到报告,颇为得意,他以为自己会跟占卜的结果一样,不战即可拿下定州。 叱列延庆得知刘灵助未做防备,知道机会来了。他拣选了一千多名精锐骑兵,在凌晨时分突袭刘灵助的大营。刘灵助手下都是些迷信的村民,根本就没有能打的,此时一见风头不对,纷纷扔下刘灵助一哄而散, 刘灵助来不及逃跑,被当场活捉。叱列延庆下令把他押回定州城内斩首示众,首级送到洛阳。 其实刘灵助算得还是挺准的,他果然在三月底之前进了定州,只是进去的形式跟他想的不一样。 刘灵助一死,留在瀛洲的卢文伟就尴尬了。他是个书生,本来是帮刘灵助经营后方的,现在前方主帅突然没了,自己咋办? 卢文伟已经下决心跟尔朱氏彻底决裂,不可能投降。但是瀛洲离定州太近,自己在这里又没有根基,官军要是打过来根本没法抵挡。 算了,先回老家再做打算吧。 于是卢文伟偷偷离开瀛洲溜回范阳,暂时偃旗息鼓。 但是卢文伟心里也很清楚,范阳只是一座孤城,困守在这里是没有前途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没办法扛起对付尔朱氏的重任,必须再寻找新的领导者。 环顾四周,只有冀州的高欢是可以托付之人。 卢文伟派儿子卢怀道偷偷进入信都,向高欢表达了投诚之意。 高欢早就听说过范阳卢氏的大名,一看卢文伟主动向自己示好,也非常高兴,他跟卢文伟商定两地互相配合,共图大事。 灭掉刘灵助之后,尔朱世隆考虑要不要接着对付高欢。高欢不听指挥私自东出太行山,抢了相州刺史刘诞的军粮,现在又抗旨留在信都不肯回朝,怎么看都是个定时炸弹。 但高欢毕竟还没有公开对抗自己的意思,而且他手里有数万大军,如果逼急了真的造起反来也挺不好对付的。现在四方未附,新的冲突越少越好。 算了还是暂时先安抚一下吧,等把别的问题都处理完了再跟他算账也不晚。 于是尔朱世隆通过皇帝元恭,任命高欢为东道大行台兼冀州刺史。 只要你不闹事,咱们就先将就着往前过日子。 四月,陇西的尔朱天光出兵夏州,平定了宿勤明达的叛乱。宿勤明达被押送洛阳,斩首示众。 五月,山东的尔朱仲远出兵青州,平定了崔祖螭的叛乱。崔祖螭被斩于东阳,首级也被送至洛阳。 看着三个匪首的脑袋被挂在洛阳城内,尔朱世隆不禁踌躇满志,隐隐然有一种安居平天下的感觉。 北魏终于又是我尔朱家的了。 尔朱世隆开始飘起来了,他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认真勤勉努力工作,而是日益专权跋扈,到后来连皇帝元恭都不放在眼里。他直接把尚书省的办公地点搬到自己府内,让两个尚书郎宋游道和邢昕在他府内东西对坐,接收处理各种日常事务。朝廷里事无大小,都要通过尔朱世隆的同意才能施行。 为了收买军心,尔朱世隆对手下将士滥加提拔,随便一个小头目都给个将军的名号,导致北魏国内各种官职泛滥,大家逐渐都不把职位头衔当回事儿了。 等到外面的叛乱处理得差不多了,尔朱世隆把目光转向朝内,开始清除身边的异己势力。 他首先想要处理的就是杨侃。 杨侃是策划刺杀尔朱荣的主要参与者,他后来还有一些很好的建议,可惜由于猪队友元徽的阻挠,这些建议都没有被元子攸采纳, 在尔朱兆杀入洛阳之后,杨侃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留在洛阳肯定被清算,于是他偷偷潜回老家华阴县躲了起来。 但作为谋害尔朱荣的主谋,哪能这么容易就跑掉?尔朱世隆派人四处打探,终于摸清了杨侃的行踪。 在旁人看来,把杨侃抓起来杀掉为尔朱荣报仇,这个事情也就结束了。 但尔朱世隆不想这么简单就结束。 他要趁这个机会铲除掉杨侃所在的、以杨椿杨津为首的整个杨氏家族。 杨家跟尔朱氏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好。除了杨侃之外,杨昱曾经作为东道行台抵抗过尔朱仲远,杨津也曾经在相州一带招兵买马企图偷袭尔朱兆。虽说他们最后都放弃了,但那是时事所逼没办法。一旦再有机会,杨氏一族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对抗尔朱氏。 况且,杨家在北魏发展多年,树大根深。杨椿、杨津都官至三公,杨氏一门出过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朝中还有很多亲朋故旧和子弟门生,政治实力不可小觑。 对尔朱世隆来说,这些都是潜在的威胁。这种隐患必须提前消除掉才能安心。 对付杨家是个大事,必须考虑得很缜密才行。杨家人数众多,也不都在一个地方。杨椿老爷子已经退休了,呆在老家华阴县养老,儿子杨昱跑回来之后,这段时间在家陪着老爹,杨侃现在也在华阴。杨椿的弟弟司空杨津、左光禄大夫杨顺,杨顺的两个儿子东雍州刺史杨辨、正平太守杨仲宣现在都在洛阳。杨津的儿子光州刺史杨逸在光州治所掖县。还有一些杨氏子弟在外地,不太好统计了。 要想彻底铲除杨家,尽量减少漏网之鱼,必须多地同时下手。 尔朱世隆提前跟尔朱天光和尔朱仲远打好了招呼,约定等他的通知大家一起行动。 屠刀已经准备好,现在只缺一个动手的理由。于是尔朱世隆去找元恭,说自己得到确切情报,杨家正在密谋造反,请皇上赶紧降旨查办,晚了就来不及了。 元恭很了解杨氏一族,他知道杨家子弟都是国家的栋梁之臣,谁造反他们也不会造反,这很明显是尔朱世隆在栽赃陷害。因此他连着拖了一个多月,就是不同意查办。 尔朱天光等着急了。他觉得尔朱世隆过于谨小慎微了,现在朝廷内外都是咱们尔朱家说了算,你管那个傀儡皇帝干啥? 算了,你慢慢跟元恭磨去吧,我先拿杨侃开刀。 于是尔朱天光派杨侃的亲家韦义远到华阴杨家去找杨侃,说你别在家躲着了,现在大将军尔朱天光想见你,他答应只要你肯到长安,就不再追究你的罪名。现在形势啥样子你想必也很清楚,我劝你还是去一趟吧,否则恐怕会祸及整个杨家。 杨侃很清楚这是个陷阱,到了长安肯定没自己的好果子吃。但现在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毕竟相对于整个家族来说,自己一人的性命算不了什么。 杨侃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为了拯救国家而牺牲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只是堂兄杨昱的态度,让杨侃有一点寒心。 杨侃的老爹杨播已经去世多年,目前杨家资历最老的就是杨播的弟弟杨椿,杨昱作为杨椿的长子,又是杨侃的堂兄,现在就是家族里实际的话事人。 杨昱此时根本就没想着保全这个堂弟,他认为都是杨侃瞎胡搞,才给家里惹来这么多麻烦。现在既然尔朱天光说只要你一个人,那你就赶紧过去吧,别连累别人了。 杨侃顿时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心说我当初可是想着为皇帝分忧为国家尽力,才冒着生命危险策划除掉尔朱荣的。我敢于这么做,就是认为整个杨家都是我的后盾,在关键时刻会无条件支持我。没想到危险一来,我这么简单就被抛弃了。 罢罢罢,我杨侃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给杨家添麻烦了。 于是杨侃头也不回,直接跟着韦义远去了长安。 杨昱以为牺牲杨侃,就可以苟全整个杨氏。可惜他想得太简单了。 元恭一直不配合,尔朱世隆也急眼了,心说元家的人咋都这么有个性,当了皇帝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行,我得压一压这种势头,否则再搞出个元子攸出来就麻烦了。 于是尔朱世隆摆出一副你不同意我就没完的架势,言语间流露出威胁之意。 元恭没办法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尔朱氏权倾朝野,真逼急了废掉自己再立个新皇帝跟玩似的。 斗争需要讲究策略,看来只能先委屈一下杨家了。 不过元恭还留有一分希望,他只是同意让尔朱世隆先去调查一下,没给这件事下结论。反正杨家没有谋反,你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证据,最后还不是得把人放了。 但他想错了。同意调查对尔朱世隆来说已经足够。 尔朱世隆立刻通知尔朱天光和尔朱仲远,确定了动手的时间。 首先动手的是尔朱天光。 六月二十八日,尔朱天光下令把杨侃处死在长安。 六月二十九日晚,尔朱天光派兵连夜包围了华阴县的杨氏府邸,杨家满门无论长幼统统格杀勿论。杨椿、杨昱均未能幸免。可怜杨椿老爷子今年已经七十六岁,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惨死于白刃之下。 同一时间,尔朱世隆派兵包围了洛阳城内的杨府,把杨津、杨顺以及其他在家的杨氏子弟杀得一干二净。 尔朱仲远也派人前往光州,杀害了杨逸一家。 一个晚上的时间,杨氏一族惨遭灭门之祸。 第二天,尔朱世隆回报元恭,说杨家的确在谋反,我去调查的时候他们居然敢起兵反抗。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他们全部当场杀掉了,为国家消除了隐患。 元恭没想到尔朱世隆下手这么狠,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暗中扼腕叹息了良久。 听闻杨家遭此大祸,朝野一片哗然,大家莫不义愤填膺,痛恨尔朱氏的暴虐。 杨津的另一个儿子杨愔当时正好不在家中,听闻消息之后四处逃匿,这才保住了性命。他辗转来到信都投奔了高欢。 高欢听闻杨家的惨案,也很是感慨。高欢的老领导怀朔镇将杨均也出身于弘农杨氏,虽然曾经揍过高欢几十军棍,但那只是急切之下的行为,高欢也不是记私仇的人。杨均坚守怀朔以身殉国,令高欢非常敬佩,杨椿杨津忠心耿耿为国家尽忠报效的事迹,高欢也非常清楚。杨氏一族可以说是满门忠烈,如今被尔朱氏陷害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高欢把杨愔留了下来,任命他做自己帐下的行台郎中,答应一定会帮他报灭族之仇。 搞定了杨家之后,尔朱世隆又对尚书左仆射朱瑞下了手。 朱瑞本是尔朱荣安插在朝廷内的亲信之一,但他这个人性格比较好,在朝廷里混久了,跟元子攸很合得来。尔朱荣被杀之后,朱瑞没跟尔朱世隆一起走,而是选择站在元子攸这边,代表朝廷去说服尔朱世隆退兵,后来他又作为朝廷特使去关西慰劳拉拢尔朱天光。结果他刚到长安,就得知洛阳已被尔朱兆攻破,元子攸也被抓起来了。皇帝都被废了,他这个特使自然也没啥用了,于是朱瑞又赶回洛阳,假装啥事都没发生,继续每天按时上下班。尔朱世隆念及旧情,而且当时还在忙着应付新皇帝元晔,所以一直也没顾得上理他。 朱瑞在洛阳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尔朱世隆没有追究自己的意思,心中暗自侥幸,以为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但没多久,一个故人从南边投奔过来,结束了朱瑞的好运气。 这个人名叫斛斯椿。 斛斯椿也是尔朱荣手下的重要将领,他的父亲曾经是北魏的左牧令,六镇之乱的时候,河西一带的费也头部落也跟风造反,遍地是盗贼,马也没法放了,于是斛斯椿就率领家族投奔了尔朱荣,被封为铠曹参军。 斛斯椿为人佞巧,非常善于揣摩领导的意图,把尔朱荣哄得很开心,经常把他带在身边。 尔朱荣进入洛阳、大破葛荣、击败元颢等一系列重要的征伐,斛斯椿都是重要的参谋人员,官职也节节高升,最后被封为征东将军、东徐州刺史。 尔朱荣死的时候,斛斯椿正在东徐州的任上。斛斯椿因为是尔朱荣的死党,很怕被元子攸清算,天天发愁自己该怎么办。本来他跟徐州的尔朱仲远离得很近,要是一般人直接就投奔过去跟尔朱家一起造反了。但斛斯椿很了解尔朱家剩下的这几个人,没敢贸然行动。 坦率地说,斛斯椿对所有这些人都很没信心,不想把自己的前途压在他们身上。 当时北魏国内的情况很不明朗。在斛斯椿看来,元子攸虽然先发制人赢了第一局,但他毕竟手里没兵,一旦尔朱家群起而攻之,元子攸大概率会被干掉。问题在于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趁机起事,如果多方势力一起角逐,尔朱家这几个人水平都不太够,能不能撑到最后就不好说了。 现在局势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万一站错队就会很麻烦。 正好这时候,南梁皇帝萧衍资助了流亡过去的北魏汝南王元悦不少兵马,打算让他再搞一次类似元颢回国争夺帝位的尝试。元悦听闻北魏国内大乱,以为机会来了,便领兵驻扎在两国边界,准备伺机北上。 元悦是北魏孝文帝的亲儿子,宣武帝元恪的亲弟弟,如果只看顺位的话,他是目前北魏皇族里最有资格当皇帝的。 斛斯椿得知元悦起兵的消息,心中大喜,他觉得如果元子攸被废,将来不管北魏国内哪一派胜出,都很有可能把元悦接回去当皇帝。既然这样,我不如抢先一步去元悦那里报道,安安心心等着摘桃子。 于是斛斯椿率领部下离开北魏投奔了元悦。 元悦正在招揽人心的时候,一看斛斯椿主动投靠,非常高兴,立刻加封他为侍中、大将军、司空,封灵丘郡公,直接给了正一品的待遇。 北魏局势的发展基本符合斛斯椿的预期,元子攸后期乏力,很快就被尔朱兆攻破洛阳抓了起来。但斯槲椿没料到的是,尔朱氏这帮家伙也太不讲究了,随便抓了个元氏的远房亲戚元晔就给按到皇帝位置上,根本没理元悦这个茬。 尔朱氏的运气太好了,一切顺风顺水,基本没出现什么有实力的反对力量。 元悦听闻尔朱兆已经攻克洛阳立了新皇帝,北魏国内暂时安定下来,不禁大失所望。他没有元颢的魄力,也没有陈庆之那样的名将相助,不敢冒着风险北上。 于是元悦开始打退堂鼓,决定回南梁继续当太平王爷。 斛斯椿郁闷了,心说这个元悦也太没出息了,这还啥都没干呢就认怂了,跟着这种人能有啥前途。反观北魏那边,尔朱氏已经基本控制了整个局势,其他人再想闹事也不太容易。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于是斛斯椿领着部下丢开元悦,回到洛阳投奔尔朱世隆。 尔朱世隆是个念旧的人,他跟斛斯椿相识多年,以兄弟相称,关系非常好,而且斛斯椿是为了躲避元子攸才投奔了元悦,也不算什么错误,所以欣然把他收留下来。 后来斛斯椿参与了废元晔立元恭的过程,尔朱世隆就势把他任命为侍中、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城阳郡开国公。 但斛斯椿可不像尔朱世隆那样念旧,他跟朱瑞虽然也是多年的同事,但两人曾经有过一些小矛盾。而且朱瑞的资历比斛斯椿要老,当年也更得尔朱荣的信任,斛斯椿一直心中嫉恨。他到了洛阳之后,得知朱瑞曾经投奔过元子攸,心中大喜,心说正好可以借机报一下私仇,于是他隔三差五就在尔朱世隆面前说朱瑞的坏话。 尔朱世隆本来顾及往日情分,不打算追究朱瑞了,无奈斛斯椿契而不舍天天念叨,尔朱世隆耐不住挑拨,想起朱瑞关键时刻反水,也不禁心中忿恨,终于下决心将朱瑞抓起来,处死于洛阳。 第43章 当仁自古有不让 531年,六月,信都。 高欢进入信都已经有三个多月。 这段时间很多人慕名聚集到这里,其中不少是跟高欢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包括他的堂弟高岳、怀朔故人镇南大将军斛律金、谏议大夫蔡俊、骠骑大将军高市贵、都督彭乐、军主库狄干、广宁太守任祥、义宁太守庞苍鹰等。 贺拔允也从尔朱兆的阵营中跑到高欢旗下。高欢没有忘记贺拔允在关键时刻的出手帮助,况且贺拔允又是贺拔家的老大,在武川乃至六镇镇民中声望非常高,所以他对贺拔允也非常礼遇。 前段时间被侯渊打败逃到冀州的魏兰根也顺势投奔了高欢。 帐下已是人才济济,可是高欢还是迟迟没下最后的决心。 造反毕竟是一锤子买卖,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高欢想要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儿。 高欢沉得住气,但其他人都快急死了。这些人很多都是没通知朝廷自己从任上跑过来的,追究起来都属于擅离职守。他们都看不惯尔朱氏的所作所为,赶过来就是打算跟着高欢造反,但现在眼看着尔朱氏已经把其他反叛力量平定得差不多了,搞不好接下来就要清算到自己头上,那时候岂不是很麻烦。 再说了,造反又不是请客吃饭,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有十成十的把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必须狠下心来赌一把才行。成王败寇,哥几个认了。 于是这些哥们轮番上阵,天天催着高欢起兵。高欢被整得没办法了,只好耐心跟大家解释,咱们哥几个啥都好说,把口号一喊就完了,但问题是怎么能保证下面这些将士死心塌地跟着咱们走?造反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大部分人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即使他们现在勉强同意,等尔朱氏的大兵一到,难免又会临阵动摇,到时候军心不稳,肯定失败。 孙腾说这好办,你不是担心将士们有后路会不坚定么?那咱们把他们的后路给断了就完了嘛。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原来的六镇镇民,尔朱氏掌权这段时间,他们一直被契胡肆意欺凌残杀,过得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现在好不容易逃出了魔爪,心里肯定非常害怕再回到过去。咱们正好利用这个心理做个局,让这些将士对尔朱氏彻底绝望,死心塌地跟咱们走。 高欢大喜,说我要的就是这个,他赶紧拉过孙腾等人确认了一下细节,开始依计实施。 第二天,高欢把帐下将士召集起来,假装郁闷地跟大家宣布,说自己刚收到尔朱兆的信件,命令即刻把原来的六镇镇民调回去分配给契胡将士作为部曲,看来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到头了,大家回去收拾一下行装准备出发吧。 部曲就是私兵,没有官兵的身份,属于私人财产,生杀处置完全看主人的心情。 众人猝闻这个消息,简直跟晴天霹雳一般。他们曾经在并肆一带跟契胡共处了将近三年的时间,都知道这帮契胡根本就是没开化的野蛮人,天性凶残,嗜杀成性,仗着尔朱家的势力啥都敢干。那段时间大家差不多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下。没有依附关系的时候尚且被他们欺负得不成样子,现在被调过去分散开给他们做部曲岂不更是死路一条? 但军令如山,大家知道高欢也不能抗命。 那还有一些不是六镇镇民的怎么办?高欢也有办法,他又拿出一张来自并州的兵符,说你们也有新任务。在北边云阳谷一带有一伙步落稽族的叛军已经折腾很久了,现在朝廷打算调你们过去把他们灭了。 步落稽又被称为山胡或者稽胡,是汉末南匈奴部落留居在太行山北部的后裔,他们长期居住在山中,相对比较封闭,跟外界交流不多。起义的步落稽首领名叫刘蠡升,他的根据地云阳谷在朔州附近,比较靠北,离六镇不太远。刘蠡升其实早在525年,也就是六镇之乱的第二年就举旗造反了,因为地处偏远,规模又不大,所以北魏朝廷一直没顾得上理他。 步落稽的据点地势险要,很不好打,要想平定的话,必须要有人探路趟雷。高欢这帮手下不是尔朱氏的嫡系部队,过去了铁定被派到第一排当炮灰。 这下无论是不是六镇镇民,全都跑不掉了。众人都对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高欢读完军令,眉头紧锁,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为了让大家多珍惜一下在信都的日子,高欢把出发的日期放到最后一天。 反正两伙人顺路,到时候就一起出发吧,我亲自去给大家饯行。 等到了出发的日子,众人在信都徘徊流连,实在不想走。于是孙腾站出来,代表大家向高欢请求宽限五天。 高欢皱了皱眉,同意了。 五天之后,众人还是依依不舍。这次尉景又站出来,代表大家向高欢请求再给五天。 高欢咬了咬牙,又同意了。 最后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大家也觉得实在不好再拖延了,几万人跟赴死一般,失魂落魄地离开信都。 高欢没有食言,他换上便装,亲自送到信都城外,流着眼泪与大家告别。 诀别之际,众人想到自己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一时间恸哭之声响彻郊野。 高欢一看戏做得差不多了,于是他跟众人说道,诸位,咱们都是失乡之客,很多人还都是来自六镇的故人,可以说同命相连,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我本以为这次把大家从契胡手中解救出来,可以让大家过得好一点儿,没想到尔朱氏这么快又要把你们给调走。诸位去讨伐山胡,本身就是必死之路,现在延误了军期,又是死罪,而配给契胡当部曲,恐怕也是死路一条。我跟各位相处了这么久,实在不忍心看着大家去送死啊。可是现在还有啥办法呢? 话虽不多,却句句都刺痛了众人的内心深处,四周顿时一边死寂,每个人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众人已经被逼到死角,除了那个谁都不想提及的选择,没别的路可走了。 终于有人振臂高呼,既然尔朱氏不让我们活,那我们只能造反了! 反抗的情绪瞬间点燃了所有的人,恸哭之声变成了造反的喊声,此起彼伏,声震郊野。 高欢眼见众人的情绪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心里知道差不多了,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了。他等喊声稍微平静了一点,又跟大家说:诸位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事到如今,造反也实在是迫不得已,我高欢重情重义,绝不会向朝廷告发你们。但造反必须要有一个带头人才行,如果一盘散沙是肯定要失败的。你们打算选谁来当这个头儿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纷纷把目光投向高欢。事到如今,别人都难当大任,只能拖你下水了。再说了,尔朱氏把我们都调走,留你做光杆司令,很明显下一步就会对你下手。高王你认清形势,好人好事做到底,别在朝廷当啥渤海王了,领着我们造反吧。 高欢表现出很迫不得已的样子,他低头沉思良久,最后一咬牙,抬头道:也罢,如果造反能救大家的性命,我高欢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现在我只担心一个问题,诸位大都是六镇同乡,很容易徇私情忘军法。你们很多人都在葛荣手下做过事,应该很清楚他的教训。葛荣空有百万之众,因为无法做到令行禁止,最终还是败亡了。现在大家推举我做首领,就必须跟以前有所改变。你们必须做到不凌辱汉人,不违犯军纪,无论生死都听我指挥才行。如果大家做不到,我就不当这个头儿,以免被天下人耻笑。 众人生怕高欢不愿意,此时一看有希望,啥条件都愿意答应。大家俯首道:既然高王愿意为了弟兄们放弃功名利禄,我们就心甘情愿把性命托付给你。从今之后,我们的生死都听你的号令,同心协力,共讨逆贼,倘有违背誓言者,天人共诛! 契约达成,高欢带领众人回到信都,杀牛宰羊庆祝重获新生。 六月下旬,高欢正式在信都组建起自己的军队,不再听朝廷的号令。但他还是很低调,没有对外公开宣布这个消息。 李元忠等着急了,他私下里赶到冀州跟高乾等人碰了碰头,说现在高王已经有了自己的队伍,但咋还是磨磨叽叽地不站出来彻底跟尔朱氏决裂呢?如今时势变化这么快,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啊。 高乾说李大哥你说的有道理,现在不光你一个人着急,我也天天都在上火啊。本来说好了我献城他造反的,可是高欢这哥们太能沉得住气了,拖了这么久啥都准备好了,就是不肯迈这最后一步。咱们也不好一直催催催吧,我现在也没辙了。 李元忠说没事,他不是自己不肯动么?咱们推他一把就好了。 于是李元忠领着高乾等人一起商定了一个计策。 计划定好之后,李元忠回到殷州西山,扯起大旗宣布起兵造反。 李元忠的造反军队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他起兵之后,直接去攻打殷州的治所广阿城。 驻守在广阿城内的是殷州刺史尔朱羽生。 尔朱羽生自从上次攻打信都被高敖曹打得满地找牙之后,一直龟缩在广阿城内,再也不敢轻易出兵。此时听闻自己辖区内有人造反,而且直接奔着自己来了,尔朱羽生吓得够呛。他知道自己本事有限,恐怕抵挡不住李元忠的进攻,得去找援军来帮忙。 离殷州最近的是冀州和相州,尔朱羽生现在还不知道高欢已经起兵的事情,他赶紧写信给冀州刺史高欢和相州刺史刘诞,让他们火速前来增援,晚了就不赶趟了。 高欢收到信,不禁暗自埋怨李元忠,心说这个李老头也太沉不住气了,我还没让你打呢,你咋就自己动手了呢?现在你说我是救殷州还是不救?救吧,自己人打自己人;不救吧,那就是摆明跟尔朱氏决裂了。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 这时高乾凑过来跟高欢说,高王你别愁,我知道你有难处,但其实这事儿也好处理。这样吧,我替你领人过去假装增援尔朱羽生,然后路上多磨蹭几天,到了之后出工不出力不就完了嘛。 高欢想了想,觉得现在也没啥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这么应付一下了,只要别给尔朱氏抓到把柄就好。 于是高乾领着几千人马,带着几名将领,立刻出发去驰援冀州。 高乾路上一点儿都没磨蹭,他以最快的速度直抵广阿城下,命令部队在城外安营扎寨,自己进城去面见尔朱羽生。 高乾见到尔朱羽生之后,先诚恳地检讨了一下自己之前的小错误,说现在自己已经归顺了朝廷,决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这次是奉渤海王高欢的命令,带领冀州大军前来帮忙平叛。现在援军已经到达广阿城外,您就放宽心吧,对付李元忠的工作交给我就行。 尔朱羽生一看冀州的救兵这么快就到了,大喜过望。虽然自己上次被高乾兄弟打得很惨,但他现在已经是高欢的部下,也就是自己人了,那过去的罪名就先放一放吧。他赶紧问高乾,说你们来了多少人,战斗力咋样? 高乾回答道,我们来的人不少,但连日行军,将士们有些辛苦。如果将军能够亲自出城去见见他们,当面慰劳一下,大家的士气肯定会空前高涨,后面的仗就更好打了。 尔朱羽生一听也有道理,人家大老远跑过来帮忙,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于是他简单准备了一下,领着几个亲兵跟着高乾出城劳军。 尔朱羽生刚到高乾的营中,还没来得及说话,彭乐突然从侧面冲到他的马前,一把就把他从马上揪了下来,当胸踩在脚下。彭乐扭头看了下高乾,高乾没说话,只是冲他做了个手势。彭乐办事干脆,回身手起刀落直接送尔朱羽生上了西天。 可怜尔朱羽生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就去找尔朱荣聊天了。 主帅既死,剩下的守军群龙无首,乱成一团。高乾跟李元忠合兵之后,很快就拿下了广阿城,占领了整个殷州。 一切妥当之后,李元忠留在殷州镇守,高乾回冀州去见高欢复命。 高欢一看高乾这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尔朱羽生的脑袋,立刻就明白咋回事了。 尔朱羽生的能力不咋样,但地位很不一般,他是尔朱荣的叔叔,也就是现在尔朱氏中辈分最大的。把他给干掉了,尔朱家族岂能跟自己善罢甘休?这下自己也彻底没有退路了。 合着我前面刚套路完别人,转身就被更厉害的给算计了。天道循环,诚不我欺啊。 高欢苦笑着拍了拍高乾的肩膀,小叔啊,算你狠,从今天起我算是彻底造反了。 于是高欢按照之前讨论好的方案,任命李元忠为殷州刺史,自己坐镇冀州,同时给朝廷上表历数尔朱氏的罪状,正式宣布起兵讨伐尔朱氏。 第44章 广阿破敌初建功 531年,七月,晋阳。 尔朱兆得知高欢已经在信都举旗造反,还干掉了自己的叔祖尔朱羽生,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看来慕容绍宗说得对,现在世道真的不一样了,什么香火重誓,什么白马盟约,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尔朱兆盛怒之下,立刻点齐两万精兵,从井陉东出太行山,首先杀奔殷州。 驻守在殷州的是李元忠,他的麾下主要是来自赵郡李氏的乡曲武装,人数不多,训练也不是很正规。这些人对付尔朱羽生的部队还行,跟尔朱兆打就有些吃力了。 李元忠跟尔朱兆小规模交锋了几次,发现打不过。没奈何只好带着部队放弃殷州,向东撤退到信都城内。 这种情况下先战略收缩一下也是明智之举,起码可以保存有生力量,确保不会被各个击破吃掉。 尔朱兆拿下殷州之后,本打算继续出兵去信都跟高欢拼命,但这时,他意外地收到了尔朱世隆从洛阳写给他的一封信,让他先别着急,等一等再打。 自从上次在洛阳闹得很不愉快之后,尔朱世隆一直就没有搭理过尔朱兆,连废立皇帝、搞掉杨氏家族这样的大事都没跟尔朱兆打招呼,这次居然破天荒主动写信过来,让尔朱兆颇感诧异。 尔朱世隆是第一个知道高欢起兵的人,因为他最先收到了高欢写给皇帝的那封揭发尔朱氏罪名的奏章。尔朱世隆当然不会把那个奏章转给皇帝元恭,因为里面都是痛骂尔朱氏专权跋扈为非作歹的话。他一把火把奏章给烧了。 奏章是没了,但尔朱世隆心中的忧虑却没办法消除。他深知高欢并非一般人,绝不是刘灵助之流可以比的。尔朱兆虽然掌握着尔朱家族中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但他头脑简单,轻而无谋,万一打不过高欢,整个尔朱家族就会非常被动。 面对共同的敌人,只能先把个人恩怨放到一边,大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样才有取胜的把握。 于是尔朱世隆立刻给尔朱兆写信,让他不要冒进,等其他人到齐了再打。他同时通知尔朱仲远尽快从徐州发兵,又安排尔朱度律带着斛斯椿、贺拔胜和贾显智洛阳发兵,大家尽快赶到殷州跟尔朱兆会师。 尔朱天光在大西边,距离河北太远了,这次就不叫他了。 贾显智其实也是高欢的老朋友。当年在怀朔的时候,高欢跟司马子如、刘贵、贾显智、孙腾、蔡俊、尉景、侯景等八个人整日飞鹰走马,天天厮混在一起,很是过了一段潇洒快活的日子。天下大乱之后,众人相继都追随了尔朱荣,发展得也都很不错。但高欢这次在信都起兵,大家不可避免地分成了两个阵营。现在孙腾、蔡俊和尉景都在信都;高欢出太行山的时候,刘贵正在汾州担任代理刺史,没有一起过来,但他一向是支持高欢的;而司马子如、贾显智和侯景则留在了尔朱氏那里。其中司马子如本来一直在洛阳,但因为跟高欢有旧,被尔朱世隆所猜忌,前几天刚被派到南岐州当刺史去了;侯景目前在济州做代理刺史;贾显智因为哥哥贾显度跟尔朱世隆关系比较好,最终也被留了下来,没有受到牵连。 尔朱兆对尔朱世隆的倡议半信半疑。他一直颇为自大,没把高欢放在眼里,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但现在难得尔朱世隆主动递过来橄榄枝,硬生生拒绝的话也不太好。 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需要集结军队,准备后勤,估计得过段时间才能过来。所以尔朱兆暂时把军队驻扎在广阿城外,没有急于进军。 高欢听说尔朱兆要来跟自己干架,也抓紧时间锻炼队伍修缮城防准备迎战。 这时孙腾又来找他,说咱们光练兵没用,还有个大事需要做。自古举大事者,必须名正言顺才能让将士们齐心。现在洛阳的皇帝在尔朱氏掌控之下,咱们不掌握话语权,很容易被污蔑为叛军逆贼,非常被动。所以当下第一要紧之事,就是赶紧立个新皇帝,这样才能师出有名,确保在道义层面上可以跟尔朱氏分庭抗礼。 高欢有点犹豫,现在手头要做的事情这么多,花费精力立个傀儡皇帝真的有用么? 孙腾不依不饶,说去年尔朱兆在攻打洛阳之前都知道先立个元晔当皇帝,咱们肯定在这方面不能欠缺。这事其实也不麻烦,反正是个摆设,随便抓一个元氏子弟过来就完了。你也不用操心,具体工作我来搞定就好。如果不合适的话,以后咱们再换一个也不费劲。 高欢被孙腾缠得没办法,点头同意了。现在离信都最近的元氏子弟是渤海太守元朗,于是孙腾把元朗接到信都,立为皇帝。 元朗是讨伐葛荣时阵亡的章武王元融的儿子,今年才十八岁,而且他的皇族血脉也很偏远,甚至还不如元晔。但现在附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只好拿他来顶上。 元朗即位之后,照例设置新的领导班子。他任命高欢为侍中、丞相、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高乾为侍中、司空;高敖曹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冀州刺史;孙腾为尚书左仆射;魏兰根为右仆射。 高欢一心想着如何对付尔朱氏,没太在意这些细节。 十月,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的大军相继赶到河北。他们没有到广阿,而是驻扎在冀州南边的阳平郡,跟尔朱兆的部队形成犄角之势。 尔朱氏三路大军集齐,号称有十万精兵,摆出架势要跟高欢决一死战。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面对起兵之后的第一战,高欢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尔朱氏那边可以动用全国的物力来武装自己的队伍,兵强马壮,装备精良。 而现在信都城内追随自己的六镇镇民虽然有数万之众,战斗力也比较强悍,但马匹装备方面处于明显劣势,同时面对三路大军还是有些吃力。 而且他跟尔朱氏不一样,对方败了还可以再来,自己败了就没有退路了。 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仗,必须认真对待。 于是高欢把兄弟们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都督窦泰站出来说,高王你别愁,尔朱氏那边虽然人多势众,但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团结,彼此之间其实有着很严重的芥蒂。如果咱们能够充分利用这一点,让对方彼此之间心生嫌隙,就能够分化敌人的力量,实现各个击破。 窦泰的祖籍其实就在信都附近,六镇之乱的时候,窦泰的父亲窦乐曾经在怀朔协助镇将杨均守城,因此结识高欢。在那次战乱之中,他的父亲和哥哥都以身殉国,窦泰背负着父兄的骸骨投奔了尔朱荣。窦泰擅长骑射,有勇有谋,从帐内都将一直做到宁远将军、前锋都督。高欢当晋州刺史的时候,专门把他招过来担任镇城都督,一起谋划军事。 窦泰娶了高欢夫人娄昭君的妹妹,所以他跟高欢也是连襟的关系。 高欢觉得窦泰的主意很好,尔朱氏之间有矛盾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尤其是尔朱兆,一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把几个叔叔都得罪惨了。而且眼前这几个尔朱氏基本都是头脑简单智商不在线的人,如果用反间计的话,就算不能完全成功,也可以把这块铁板撬开几个缝,后期对战的时候会轻松很多。 于是高欢派人出去四处散播谣言。在广阿附近就谣传说:“尔朱仲远等人过来帮忙是幌子,他们其实是想借机除掉尔朱兆,夺回尔朱家的控制权。”在阳平附近就造谣说:“高欢是尔朱兆的结拜兄弟,他们其实是计划好了一起在演戏,就等着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等人过来一锅端掉,这样就没人能跟尔朱兆争权了。” 结果谣言的效果比高欢预想的还要好。尔朱兆因为自诩功劳高能力强,跟其他人处得非常不融洽,已经到了互相不说话不见面的地步,此时听说几位族叔要联合起来对自己动手,不禁信以为真。而尔朱仲远等人也觉得尔朱兆野心勃勃目无尊长,完全有可能干出暗算叔父的事情。 于是两伙人之间互相猜忌,都怕对方抽冷子对自己下黑手,谁也不敢贸然进军,互相之间也不敢造访。 贺拔胜实在看不下去了,心说这帮人平时貌合神离不团结也就罢了,现在大敌当前,居然还被如此拙劣的手法搞的团团转,这后面的仗还怎么打?他跟尔朱仲远说,大王,现在这样子不行啊,这明显就是高欢的反间之计。我觉得你们领导之间还是见个面聊一聊吧,大家互相交个底把事情说清楚了,高欢的计策就会不攻自破。 尔朱仲远说不行,我不放心,鬼知道尔朱兆那个愣头青能干出啥事来。要见面除非他过来,反正我肯定不过去。 贺拔胜无奈,他只好叫上斛斯椿,一起到广阿城内苦劝尔朱兆去阳平跟尔朱仲远等人会面,消除一下彼此的误会,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两人接连去了好几次,好说歹说尔朱兆才勉强同意。 尔朱兆虽然同意过去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全身重甲,身边还带了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作为护卫。 到了阳平郡之后,尔朱兆在外面迟疑了半天,最后总算硬着头皮进到大营里面见两位叔父。结果三人坐在大帐之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啥好,直接冷场了。 尔朱兆见气氛如此尴尬,觉得这俩叔叔好像根本就没什么诚意,搞不好真是安排好了要暗算自己,心里开始没底了。他为了给自己壮胆,摆出一副在草原纵马的劲头,手里握着马鞭子,时不时地长啸几声凝望远方。 赶巧这时正好有一队营内的巡逻兵从边上路过,一个个全副武装衣甲鲜明。这下子尔朱兆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他认定了这帮人就是来对付自己的。尔朱兆动作极快,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一溜烟冲出大营,领着几百名骑兵头也不回就往广阿城跑。 尔朱兆都跑得没影了,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才反应过来,心说这下完了,尔朱兆认定了我们要害他,这回去还不得领兵过来打我们啊。他们赶紧派贺拔胜和斛斯椿追上去解释,事情因你俩而起,你俩得负责收场。 贺拔胜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本想着能消除隔阂,结果现在越描越黑了。他赶紧跟斛斯椿快马追上尔朱兆,说大王你别跑,这都是误会,你听我解释啊。 结果尔朱兆根本不听解释,他直接命人把贺拔胜和斛斯椿抓起来,押回广阿大营。 尔朱兆回营之后,越想越后怕,多亏自己反应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贺拔胜和斛斯椿这两个家伙居然敢为虎作伥下套陷害我,真是岂有此理。斛斯椿全程都在打酱油,有可能是被迫的,但贺拔胜一直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保证我的安全,绝对不可原谅。 于是尔朱兆命人赶紧把贺拔胜推出去砍了。 贺拔胜觉得冤死了,他跟尔朱兆说,我也是一片好心帮助你们彼此消除隔阂啊,谁知道会出现新的误会?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凭什么要杀我? 尔朱兆说,你小子别嘴硬,就算这次你是被利用的,但还有其他两件事我没跟你算账呢。当初你在武川南河射杀卫可孤,破坏了我跟破六韩拔陵之间的同盟,这是第一大罪状;我叔叔尔朱荣死后,你曾经帮着元子攸去攻打尔朱仲远,兵败之后才投降过来,这是第二大罪状。我早就想干掉你了,一直没腾出手来而已,你还有啥可辩解的? 贺拔胜很郁闷,南河之战已经过去七年了,居然还被拿出来说事,明显就是故意找借口。他昂然回答道,卫可孤是六镇叛军的匪首之一,我当初干掉他是为国除害,功劳非常大,怎么到大王你这里反被当成罪过了?元子攸是君,尔朱荣是臣,君让臣死乃天经地义之事,我站在朝廷一边也没啥可以指责的。我贺拔胜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要杀你就杀吧,只可惜现在天下未定,你们家族内部还如此骨肉相残,实在是让旁人痛心。我死不足惜,唯一担心的就是大王你中了敌人的计策,到时候恐怕悔之晚矣。 贺拔胜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硬中有软,把尔朱兆给唬住了。毕竟尔朱仲远等人要下黑手只是自己的猜测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贺拔胜的名气太大了,大敌当前,先把自己这边的大将给砍了很不吉利。 尔朱兆最后咬了咬牙,说那好,念在多年同事的情份上,我暂且放你一马。你俩赶紧回去告诉你们领导,别以为这事这么简单就过去了,等我灭了高欢之后再跟他们算账。 贺拔胜和斛斯椿知道再劝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离开尔朱兆的大营回去复命。 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听说尔朱兆如此绝情,又气又怕。他俩都知道这个愣头青是个六亲不认的主,万一真的领兵杀过来咋办。 算了,保命要紧,咱们还是躲一躲吧。 于是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不管高欢了,各自领着自己的队伍转身回家。 三路大军顷刻间散了两路,只剩下尔朱兆一支队伍。 尔朱世隆得知前线的闹剧,也没什么办法,看来尔朱兆这个家伙不碰钉子是不知道疼了,那就看你一个人表演吧。 高欢得知反间计大获成功,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已经退兵,心中非常高兴。虽然尔朱兆手里的人马也不少,但对付一路肯定比对付三路要轻松得多。 不过毕竟是关乎生死的一仗,高欢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专门咨询了一下亲信都督段韶的意见。 段韶是高欢另一位连襟段荣的儿子,也就是高欢的外甥。段荣年纪虽小,却见识深远,颇有将帅之才,很得高欢的器重,经常把他留在身边共商大事。 高欢问段韶道:看来跟尔朱兆的这场仗不可避免了,但敌众我寡,咱们不占优势啊,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段韶道:所谓众者,指的是得众人之死;所谓强者,指的是得天下之心。尔朱氏狂暴凶虐,上弑天子,中屠公卿,下暴百姓。普天之下,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他现在何众可恃,何强之有?大王你以顺讨逆,如汤沃雪,肯定能成功。 高欢心说这小子现在厉害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说得再伟光正也没用啊,人少就是少,口号又不能当饭吃。于是他继续问到:我虽然是以顺讨逆,但实力毕竟相差太大,恐怕没有天命是没法成功的。你觉得上天会帮助我们么? 段韶回答道,我听说小能胜大,是因为弱小的一方是正义的,而强大的一方是不正义的。上天从来都会保佑有德之人。现在尔朱氏早已失去了民心,智者不为谋,勇者不为斗,所以上天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高王你就别迟疑了,咱们开干吧。 好吧,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到了正面硬刚的时候了。 这次高欢选择了主动出击。他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从信都出发,直接杀到广阿城外。 广阿城很小,所以尔朱兆的大部队驻扎在城外。而且尔朱兆只会冲锋,不会守城,当初连偌大的晋阳城都被纥豆陵步蕃给攻下来了,守广阿更是没希望。 尔朱兆唯一的选择就是野战。 好在尔朱兆这边人多马多,装备精良,所以他倒也没有特别担心。看到高欢的部队已到了近前,他下令排开阵势准备正面较量。 高欢指着尔朱兆的大军,回身道,诸位看好了,眼前就是跟我们有血海深仇的契胡部队。这几年,他们屠杀我们的兄弟,凌虐我们的妻儿,皇天有眼,现在清算的时候到了。诸位拿出六镇男儿的血性,动手报仇吧! 六镇镇民心中压抑了多年的仇恨终于爆发了,他们红着眼睛,喊着报仇的口号,潮水一般杀奔契胡大军。每个人都完全忘记了生死,唯一的想法就是让手中的兵器痛饮仇人的鲜血,让契胡为这些年的罪行付出代价。 契胡部队虽然英勇,但也架不住这帮狠人的冲击,阵型很快就被冲乱,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高乾和李文忠带领的汉人部队也乘机从侧翼发动进攻。高敖曹手持马槊,跟人肉坦克一般在敌阵之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没多久,数万契胡大军就彻底崩溃,众人各自逃命。尔朱兆一看大势已去,也不敢再逞英雄了,弃军逃回晋阳。 广阿之战以高欢大获全胜结束。这一仗共俘敌五千,杀敌过万,缴获的兵马器仗不可胜数,殷州也再次回到高欢手中。 第45章 地火焚柱取邺城 532年,一月,相州。 高欢看着月光照耀下邺城高大的城墙,心情非常复杂。 到目前为止,他被挡在邺城之外已经将近两个月了。 他刚刚下达了命令,今天夜里全军即将发动对邺城的总攻。能不能啃下这座着名的坚城,成败在此一举。 广阿之战击败尔朱兆占领殷州之后,高欢休整了一个月,之后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候,挥师南下继续攻打相州。 高欢规划得很美好。一鼓作气拿下相州,接着搞定河内,黄河对岸就是北魏的首都洛阳城。占领洛阳,天下就搞定了一多半,后面就是些收尾工作了。 我高欢超过尔朱荣,达成宏图霸业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想到这里,高欢不禁感觉到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现在他被挡在相州的治所邺城之下,半步也不能前进。 这其实也不能全怪高欢,因为邺城的确很难打。 现在在邺城里面驻守的,就是去年被高欢抢了军粮没付钱的相州刺史刘诞。 刘诞是尔朱氏的死党。他本身并不是很厉害的人,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厉害的是邺城本身。 邺城最早由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所初建。魏文侯的时候,邺城是魏国的陪都,也是着名的西门豹治邺故事的发生地。汉末割据之时,邺城被曹操选中作为都城,正式开始大规模经营,大名鼎鼎的铜雀台就坐落在这里。曹魏之后,邺城又先后作为后赵、冉魏、前燕的都城,多次加固扩建,成为黄河流域重要的军事文化中心。 北魏虽然把都城选在了洛阳,但对邺城也非常重视,邺城被设置成相州的治所。从战略角度来看,邺城西靠太行,南依河济,是洛阳抵御河北方向进犯的重要屏障。 当年葛荣率领几十万大军横扫河北,正是被邺城硬生生挡住了他继续南下的兵锋。葛荣集中所有兵力围攻邺城一年之久也没有打下来,最终师老兵疲,在邺城西北被尔朱荣一举击溃。 那场战斗高欢是亲身参与过的,他可不想当第二个葛荣。 但怎么能尽快拿下邺城呢? 刘诞要比尔朱兆狡猾谨慎,高欢用尽各种办法引诱他出兵野战,但刘诞躲在城里死活就是不出来。邺城的城墙又极其高大厚重,高欢尝试硬攻了几次,各种攻城器械都用了个遍,根本不见效果。 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进展。 绕过邺城不打是不可能的,那样不仅后勤保障线会被切断,还很容易受到两面夹击,必败无疑。 高欢发动大家集思广益,但所有人都想不出应对的办法。高敖曹纵有绝世的武力,也只能看着邺城的城墙干瞪眼。 再拖下去尔朱氏的援兵就要到了,到时候内外夹击,肯定会重蹈葛荣的覆辙。 难道上天的保佑有始无终,我高欢运尽于此,只能走这么远了? 高欢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着自己关于邺城的一切知识,试图找到突破口。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宇文贵。 宇文贵原来是源子雍手下的副将,源子雍在阳平郡抵抗葛荣为国捐躯之后,他继续协助李神守卫邺城。在得知尔朱荣要发兵救援的消息后,宇文贵冒险从邺城突围出来,主动跟尔朱荣联系。尔朱荣正是从宇文贵那里了解到葛荣叛军的基本情况,制定了相应的战术,最终一战成功。 宇文贵在面见尔朱兆的时候,跟高欢有过一面之缘,不是太熟。他目前在尔朱氏的阵营之中,担任武卫将军、阁内大都督。 但高欢想到的不是宇文贵这个人本身,而是他出城的方式。 高欢心中有了主意。他下令除了少量部队负责骚扰掩护之外,大部队开始集中力量搞土木工程,沿着邺城的城墙囊土垒山。 这看起来也是很常见的攻城战术,就是通过堆砌土山,形成一个最高点跟城墙差不多高的斜坡,这样攻城的部队就可以沿着土山直接杀到城墙之上。 刘诞发现高欢打算通过土山攻城,不仅一点儿没害怕,反倒嗤之以鼻。他心说高欢原来空有这么大的名声,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居然连这种笨办法都想得出来。你开工之前就没有找专家评估一下项目的可行性么?邺城城墙这么高,得挖多少土才够?现在又是天寒地冻的严冬时节,挖土极其费劲,估计你没挖到一半我的援军就到了,城里城外两面夹击,看你如何抵挡。那时候你欠我的军粮钱连本带利都得给我补上。 果然,很多天过去了,高欢大军每天忙的热火朝天,但城下的土山见宽见长就是不见高,连城墙的二分之一都没够到。 于是刘诞跟手下交代说,不用太在意高欢那个土山,正常巡逻就好,那玩意没啥威胁。 一月十六日晚上,刘诞照常安排好了守城工作之后,回到府内休息。 结果凌晨时分,他突然被一阵天塌地陷般的震动惊醒,接着外面兵喊马嘶乱成一团。刘诞知道出事了,他来不及披挂,赶紧冲出去看发生什么状况。 等他冲出府外,发现北面的城墙方向已经火光冲天,大街上很多守兵在四处狼狈逃窜。他随手抓过一个守兵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守兵一看是刺史大人,吓得不敢再跑了,他带着哭腔跟刘诞说,刚才我们正在城墙上巡逻的时候,北面的城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塌了一大段,现在高欢的部队已经从缺口杀进城来了,我们实在抵挡不住,只能先撤退再做打算。大人您也赶紧跑路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来高欢堆土山只是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在土山的掩护下挖地道。 没错,当初宇文贵就是通过地道潜出邺城的。 但高欢并没打算通过地道运兵进去,那样不仅风险大,而且效率低。他要用地道对付邺城的城墙。 高欢一共挖了十几条地道,地道之间间隔十余米,一直挖到邺城城墙的地基边上。之后他让人把城墙的地基一块一块拆掉,再用大木桩顶上,避免上面的结构受到影响。 随着城墙地基一块一块被拆除,城墙下面出现了一百多米长的悬空,但因为有木桩撑着,所以城内的守军一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高欢下令把木桩浇上油,一把火全部烧掉。 下面的支撑突然消失,厚重的城墙再也维持不住原来的样子,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百多米长的城墙瞬间沉入地下,砖瓦石块散落得到处都是。城外高欢的突击队早就准备妥当,等城墙一倒,便蜂拥着越过土山,从城墙缺口处迅速冲进城内,击杀守军,抢占重要关卡。很多邺城守军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就丢了性命。 天亮的时候,战斗彻底结束,坚固的邺城终于被高欢攻克。邺城守军没来得及逃跑的,都缴械投降。 刘诞也没有跑掉,被高欢的部队活捉。 这回再也没法讨要军粮钱了。 占领邺城之后,高欢继续清理相州其它还在负隅顽抗的郡县。 邺城南边是汤阴县。高欢派人了解了一下基本情况,得知现在汤阴县的县令名叫麻祥。 高欢乐了。这个麻祥他很熟悉,是他十几年前的故人。 但不是正面意义上的故人。 高欢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怀朔做过六年的函使,具体工作就是在北方边镇和首都洛阳之间往来送信。函使是个很低微的职位,到处都有领导,当时他在洛阳的主管领导就是这个麻祥。 麻祥那时的官职其实也不高,只是个令史,属于不入流的级别。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在首都工作的公务员,比边镇的送信兵还是要强不少,所以面对高欢的时候官威也很大。 有一次高欢给麻祥汇报工作的时候,麻祥正在吃饭,他随手赏了高欢一块肉。高欢当时已经娶了娄小姐为妻,家境不错,也比较讲究,不习惯站着吃东西,所以就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把肉吃了。 结果麻祥大怒,认为高欢居然敢在上级面前坐着进食,分明是怠慢自己,他命人把高欢拖出去揍了四十板子。 正是这顿板子,让高欢深刻认识到当时北魏的政府机构已经腐败不堪,底层官吏尚如此跋扈,上面的王公大臣就更不用说了。回到怀朔之后,高欢再也无心工作,他从此开始倾尽家财,结交侠士,心中也渐渐萌生了澄清天下的远大志向。 此时听说麻祥就在眼前,高欢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他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况且严格来讲,正是麻祥的那顿板子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从这个角度来说,麻祥不仅无过,反倒有功。 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高欢已经是北魏的渤海王大将军,而麻祥只混到汤阴县的县令。戏剧性的反差,实在让人唏嘘。 高欢领人来到汤阴城外的时候,麻祥也带领守军站在城墙之上。麻祥还不知道眼前的高欢就是当年被他揍过板子的那个身份低微的函使,他只知道邺城已经失守,现在汤阴已经变成了前线,他作为县令,无论如何需要抵挡一下。 高欢看见城头麻祥的相貌并没有变化太多,心中也颇有几分感慨。他对麻祥说,麻大哥,还记得我么?我是当年你手下负责送信的小高啊。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麻祥晕了。他的确记得当年手下有个送信的小伙子也叫高欢,原来以为只是同名,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居然就是本人。当年自己对人家作威作福惯了,这下还咋玩?落到人家手里还不得整死我? 再说,现在邺城都失守了,靠汤阴县里这点兵想挡住高欢根本没可能。麻祥本来就是想做个抵抗的样子再跑,别被人说成不战而逃就行。现在高欢以故人身份来打招呼,搞得麻祥连样子都没脸做了。他无话可说,转身回家收拾收拾行李弃城而逃。 汤阴的守兵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领导都跑了,咱们还傻乎乎守城干啥?于是直接开门投降放高欢的部队进城。 拿下相州之后,高欢军威大振,新皇帝元朗也带着刚搭起来的政府班子从信都搬到了邺城。 高欢下令将邺城坏掉的城墙重新修好,他把邺城作为新的根据地,厉兵秣马准备继续南下直捣洛阳。 第46章 四胡联手扼蛟龙 532年,二月,洛阳。 高欢在广阿城外大败尔朱兆,之后又攻陷了相州治所军事重镇邺城,震动了北魏朝野。 尔朱世隆知道现在尔朱家族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尔朱氏做过太多不得人心的事,之所以还能够勉强弹压住国内的局势,完全是因为手里还掌握着强大的武力。现在北魏全国都在观望,一旦出现了可以跟尔朱氏抗衡的力量,必然会产生连锁反应,已有的优势很快就会消亡殆尽。 如果再不团结起来干掉高欢,后果不堪设想。 家族里其他人其实还好,现在主要矛盾就在尔朱兆身上。这个家伙太自以为是,又目中无人,不仅跟尔朱天光等几个平辈的兄弟合不来,跟几个叔叔长辈也互相猜忌。要搁平时,大家不理他也就完了,但现在是关键时期,尔朱兆毕竟是家族里最能打的,尔朱荣留下来的契胡精兵也大都在他手里。大局为重,现在只能忍一忍,想法把他哄好了才行。 于是尔朱世隆派人卑辞厚礼到晋阳去找尔朱兆,跟他说上次发生的不愉快其实都是误会,咱们是一家人哪能自相残杀呢。现在高欢有些小人得志,咱们必须尽快把他解决掉。尔朱家族里数你能力最大,责任也最大,只有你出马才能搞定高欢。你也不用怕,别看高欢表面嚣张,其实内心是怕咱们的,否则也不会使出离间计这种卑鄙的手段。这样吧,咱们一起订立一个盟约,再也不给他可乘之机。 还有,你不是一直对元晔被废导致你赔了闺女的事耿耿于怀么?这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你也不止一个闺女,再拿出一个来许配给元恭不就完了。其它你还想要啥尽管说,我无条件满足你。 尔朱兆虽然还是对之前的事有些介怀,但他很吃盟约这一套,而且现在的局势他也很清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干掉高欢都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何况他又恢复了皇帝老丈人的身份,面子上也过得去了。于是尔朱兆最终同意订立盟约,整顿兵马准备再次去讨伐高欢。 尔朱仲远是尔朱世隆的亲哥哥,所以沟通起来要简单得多,他也同意再次出兵。 洛阳城里的兵马还是让尔朱度律来指挥就好,尔朱世隆自己在朝内坐镇。 还有一个尔朱天光。 上次没有叫尔朱天光,是因为从关陇过来路途太远,而且当时也没太重视高欢。这次尔朱世隆决心押上全部力量彻底解决问题,所以专门派人去雍州通知尔朱天光也过来参战。 结果尔朱天光不过来。 他不想看见尔朱兆。 另一方面,这段时间关陇北边的河西一带也不太平。费也头酋帅纥豆陵步蕃虽然一年多以前已经被高欢和尔朱兆联手剿灭,他麾下的费也头残部也被迫退回河西,但并没有就此消停下去,而是在新头目纥豆陵伊利的领导下继续闹事。 此外,匈奴酋帅万俟普和万俟洛父子也站出来声援高欢,率领本部族民在河西一带举旗对抗尔朱氏。 万俟普跟斛律金类似,早年曾经追随破六韩拔陵起义,后来见叛军没有前途,又转投了朝廷。万俟普被授予后将军和第二领民酋长,儿子万俟洛则被授予显武将军,后来升至骠骑将军。万俟普的部落世代居住在北方,跟六镇镇民关系很好,他们非常看不惯契胡对六镇镇民的凌暴行为,对尔朱氏的跋扈也早就义愤填膺。前段时间听说高欢在信都举旗造反,父子二人专门赶过去表示支持,之后又回到部落驻地,跟高欢的部队遥相呼应。 有这两拨不听话的势力在边上,尔朱天光自然不放心轻易离开。 而且尔朱天光内心也有些忌惮高欢。他知道自己打仗的本领不如尔朱兆,连尔朱兆都被高欢打得稀里哗啦,自己过去岂不更是白给?现在自己已经是关陇一带的土皇帝,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去冒险。 尔朱世隆连着派了好几波人过去请,结果尔朱天光找各种理由推脱就是不动。最后把尔朱世隆整没辙了。算了,不来就不来吧,你在关中坐镇给我们保留个大后方也好。 尔朱世隆放弃了,但斛斯椿却不想放弃。 高欢击败尔朱兆,接着又攻占邺城的时候,斛斯椿就敏锐地觉察到天下局势要有变化了。看样子尔朱家不是高欢的对手,自己得早点儿考虑保身之计。于是他偷偷找到贺拔胜,说现在全天下都痛恨尔朱氏,咱们如果还为虎作伥给他们卖命,恐怕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为今之计,不如先下手做点儿事情,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贺拔胜在政治上一向没啥主见,觉得斛斯椿分析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他也有些担心,现在尔朱氏各据一方,一个一个处理肯定打草惊蛇。这次合战本来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但尔朱天光又不肯过来,如果做不到一网打尽,恐怕会留有后患。 斛斯椿道,你说得有道理,那这样吧,稳妥起见两边都下点儿注。我们争取把尔朱氏都归拢到一起,如果这次他们能赢了高欢,那就继续维持现状。如果他们被高欢打败,也算我们帮了高欢一个忙,那时再重新站队也有话说。至于尔朱天光你不用担心,搞人这种事我擅长,我去想办法把他叫过来。 斛斯椿回头去找尔朱世隆,说兄弟啊,这次讨伐高欢非同小可,必须倾尽全力才行。如果尔朱天光不参加,就少了一分取胜的把握。你还是务必让他过来吧。 尔朱世隆道,我都去催了好几遍了啊,他赖着不过来我有啥办法。 斛斯椿道,你派的那些使者都不给力,不会说服人。这样吧,我替你跑一趟好了。 于是斛斯椿亲自从洛阳出发,赶赴长安去见尔朱天光,说天柱大将军已经不在了,尔朱兆又有勇无谋,能担起尔朱家大梁也只有大将军你了。我知道你之前都是顾全大局才隐忍着不跟尔朱兆见面,避免出现冲突。但现在高欢如此猖狂,别人都搞不定,恐怕你不得不出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大将军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断不会坐视同族骨肉被高欢屠戮。 斛斯椿忽悠人的本事天下无双,一番话下来尔朱天光无言以对。他觉得斛斯椿这样的外人都如此为尔朱氏着想,自己再推脱的确有点儿说不过去。 尔朱天光最终被说服了,他下令立刻整顿人马,准备东出潼关去支援尔朱世隆。 现在关西除了尔朱天光之外,还有他的左右两位大都督,贺拔岳和侯莫陈悦。需要带其中一个过去帮忙,另一个留着守家。 带哪个留哪个比较好? 关陇平叛成功之后,贺拔岳和侯莫陈悦也跟着升了官,连着他们的部下一起,在关西一带形成了两块势力山头。贺拔岳现在是开府仪同三司兼尚书左仆射、陇右行台,驻扎在高平。侯莫陈悦则是骠骑大将军兼秦州刺史,驻扎在上邽。 整体来看,贺拔岳的山头要更大一些,手下的精兵强将也更多。 但尔朱天光跟侯莫陈悦的关系更好。侯莫陈悦自幼在河西长大,跟尔朱家相识已久,正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尔朱荣才派他过来协助尔朱天光,防止尔朱天光被贺拔岳架空。 另一方面,侯莫陈悦打仗实在不太行,自己辖区内的几次叛乱都是贺拔岳帮他搞定的。现在关陇刚平定不久,随时可能冒出新的问题,河西一带也不太平,家里必须得有贺拔岳这样能打的狠人才能镇得住。 所以尔朱天光最终决定带侯莫陈悦一起走。他写信给侯莫陈悦让他赶紧率领本部人马来跟自己会和,一起出发去洛阳。 此外,尔朱天光还给贺拔岳写了封信,交代一下自己走后的工作安排。他计划留自己的弟弟尔朱显寿镇守长安处理日常事务,让贺拔岳协助做好关西地区的安保工作。 贺拔岳得知尔朱天光真要出兵去打高欢,赶紧给他回了一封信,建议他别去。 贺拔岳在信中说,大王一家跨据三方,关陇、并肆、徐兖等地都在你们掌握之下,首都洛阳也归你们管,可以说兵强马壮,资源无限。相比之下,高欢那边只是些乌合之众,岂能跟你们为敌?只要尔朱家同心协力,干掉高欢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大王你亲自出马。但如果你们骨肉相残,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就根本没精力对付外人了。依我所见,大王最好的办法就是留镇关中,另派一员大将替你去征伐高欢,这样进可以克敌,退可以全身,是为万全之策。 贺拔岳这么说其实是出于两个考虑。第一,他现在的功业成就完全是尔朱荣给的机会,于公于私,他都有必要回报一下,如实阐述他认为正确的措施。尔朱天光有多少斤两他非常清楚,根本不是高欢的对手,去了也是白给,还不如不去。第二,他很希望尔朱天光能派自己过去,好有机会跟高欢一决雌雄。他跟高欢天生八字不合,早就互相看不顺眼了。贺拔岳之前在官职上一直压着高欢一头,没想到他在关西呆了两三年,高欢居然趁着关内大乱之机发展起来了,现在俨然比贺拔岳还要威风。贺拔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尔朱天光收到贺拔岳的信,心说我也不想去啊,这还不是被斛斯椿逼的么? 但既然已经答应出兵,他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尔朱天光把贺拔岳的建议放到一边,仍然按照计划从长安出发赶赴洛阳。 贺拔岳得知尔朱天光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知道他此去必败无疑。看来高欢这个家伙要得志了,尔朱氏的覆灭已是近在眼前。 我贺拔岳已经仁至义尽,奈何天欲亡尔朱,实在是救不了他们了。 既然尔朱氏已经没有前途,那就不得不提前考虑好自己的出路。贺拔岳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决定下手抢占长安,巩固住自己在关西的实力。 没办法消灭高欢,那就暂时顺应趋势加入他吧,反正他又不是皇帝。以我贺拔岳的资历和实力,以后还会有分庭抗礼的机会。 但是还有个侯莫陈悦怎么办。 算了,反正已经打算支持高欢了,那就顺便送个见面礼也好。如果能想办法说服侯莫陈悦不出兵,给高欢减轻一点压力,就可以让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腾挪空间也会大一点儿。 但侯莫陈悦跟尔朱天光关系很铁,怎么才能说服他反水呢?贺拔岳左思右想也没有思路。 这时帐下的小兄弟宇文泰站了出来,说他有办法搞定侯莫陈悦。 宇文泰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从六镇之乱开始算,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多的时间。 宇文泰是不幸的,在武川南河之战中,他失去了大哥宇文颢;在定州避难时,他失去了父亲宇文肱和二哥宇文连;在滏口之战结束后,他又失去了三哥宇文洛生。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现在要独自肩负起重振宇文家族荣光的重任。 宇文泰又是幸运的,因为他得到了贺拔家几位兄长的悉心庇护,尤其是三少贺拔岳,更是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看待。贺拔岳这次西征的时候,担心宇文泰无人照料,特意要求把他带在身边。 宇文泰跟高欢有些类似,格局大,城府深,魅力强,精于审时度势和机变权谋,分析决策能力都非常突出。刚出洛阳的时候,宇文泰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校尉,但他的才能在平叛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贺拔岳发现这个小兄弟成长得极快,不仅早已精通军旅知识,对很多事情的见解也高人一筹,因此更加着重培养他。 在原州刺史长孙邪利被叛军万俟道洛偷袭杀掉之后,宇文泰被任命为代理原州刺史。 当时关陇地区经历了多年的战乱,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宇文泰上任之后,对百姓抚以恩信,积极发展民生内政,深得原州百姓之心。大家都互相感慨道,如果朝廷早点派宇文使君这样的人过来,我们当初何至于要参与叛乱? 此外,宇文泰也非常注重搞好同当地豪门之间的关系。当时无论南朝还是北朝,豪门大姓都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很多时候甚至能决定政局的走势。宇文泰跟原州豪强李贤一家结为莫逆之交。李贤现在的职位是高平令,李贤的二弟李远则担任原州大中正,宇文泰又把李贤的三弟李穆留在身边。李穆见宇文泰胸怀大志,于是把自己的好友蔡佑也引荐了过来。现在宇文泰虽然还没有开府的资格,却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班底团队。 因为贺拔岳现在的办公地点就在原州的治所高平镇,所以宇文泰实际上还是在贺拔岳身边工作,每逢有军政要务的时候都一起商量。 宇文泰帮贺拔岳分析了当前的情况:现在尔朱天光还没走远,侯莫陈悦又胆小,未必会有贰心,如果贸然去问他,恐怕他惊惧之下会坏事。但侯莫陈悦这个人的管理能力非常差,对部下没有约束力。不如我们先从他的部下入手,一旦大家都不想走,侯莫陈悦就会面临要么违抗军令,要么违背众意的两难境地,那时候我们趁机再去说服他,肯定能成功。 贺拔岳大喜,心说我这个小兄弟啥时候变得怎么厉害了。好,那就派你去具体负责这个事儿。 宇文泰虽然年轻,但人缘极佳,平叛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仅跟贺拔岳这边的将领处得很好,跟侯莫陈悦手下的人也混得非常熟。他偷偷溜到侯莫陈悦的军中,逐个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其实现在是什么样的局势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谁也不想再为尔朱氏卖命枉死,于是大家都去跟侯莫陈悦表达了不愿意出兵的想法。 侯莫陈悦一看手下人都不想走,心说这可咋整,总不能我一个人过去吧?眼看已经误了尔朱天光规定的军期,他天天愁得头都大了。这时宇文泰找到他,把贺拔岳的想法转达了一下,劝他说现在尔朱氏已经是注定要败亡的了,实在没必要再为他们卖命。如果我们两家联手,很轻松就能搞定尔朱显寿拿下长安,进而控制整个关西地区,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也会抢占很大的优势。大都督你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如何选择。 侯莫陈悦此时已经无路可走,他纠结了一段时间,最终同意入伙。 保命要紧,只能对不住天光兄弟了。 第47章 破釜沉舟终不悔 532年,三月,邺城。 高欢很清楚尔朱氏那边正在紧锣密鼓地集结兵力对付自己。他也知道,这将会是尔朱氏最疯狂的一次反扑。 但他并没有退缩。 高欢知道自己身上寄托着太多人的希望,高氏、李氏、封氏、卢氏、杨氏,怀朔的兄弟,六镇的镇民,乃至所有北魏的百姓,现在都在看着自己。一旦自己退缩,尔朱氏就会再次得势,无数人将会惨死在契胡的刀下,北魏也将彻底进入黑暗时代,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高欢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生逢乱世,感受过官场的黑暗,扼腕过政府的无能,震惊于叛军的残暴,愤怒于匪首的野心。这一切,导致曾经国富民强的北魏王朝在几年之内迅速崩塌,狼烟遍地,战火纷飞,俨然一副末世场景,无数黎民百姓在战乱之中凄惨地苟活,或凄惨地死去。 高欢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澄清天下,重新建立起稳定的社会秩序,让百姓再次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为了这个理想,高欢不惜放弃在杜洛周军中的重要职位,甚至要冒险刺杀杜洛周,就是因为高欢认为杜洛周本质上是个破坏者,他的存在只会让社会秩序更加混乱。 转投尔朱荣之后,他曾经为尔朱荣的雄才大略所折服,一度认为找到了能够替自己实现夙愿的人。因此,他对尔朱荣忠心耿耿,甚至曾经劝过尔朱荣称帝。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最终元子攸当了皇帝,但对高欢来讲,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要能重建秩序就好。 应该说,尔朱荣和元子攸前期合作得非常好,河北、山东、关陇等地区的叛乱先后被平定,元颢的北伐也被击退,北魏终于迎来了复兴的曙光。 如果元子攸能够承担起皇帝的职责,如果尔朱荣能够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对高欢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期待的结果。 无奈这两个哥们都让高欢失望了。尔朱荣有才无德,有始无终,很快就从秩序的建立者变成了破坏者,开始架空皇帝,恣意妄为。而元子攸也根本没有什么政治智慧,居然选择了硬怼。结果双方火拼之后,两败俱伤,国家也再次进入混乱。 尔朱世荣虽然立了新皇帝,整顿了洛阳,但他对其他尔朱氏根本没有什么约束力。现在的北魏基本上是军阀割据的局面,并肆的尔朱荣、关陇的尔朱天光、徐兖的尔朱仲远都独霸一方,在各自的地盘里为所欲为,变着法地搜刮民脂民膏。典型的就是尔朱仲远,他动不动就诬陷辖区内的富户大族谋反,之后男的抓起来扔进黄河,妇女财物全部充公。这些收上来的财物也不会送到洛阳,而是留在手里供自己享用。 千辛万苦平定了四方的叛乱,结果又冒出来这么多新的军阀,对老百姓的剥削甚至比以前还要严重。这绝对不是高欢所期盼的结果。 也罢,既然别人都不行,那只能我亲自去做了。 但起兵对抗旧势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顾历史,成功者几乎都要经历大战的考验和洗礼,而这场大战通常都是以少对多,以弱对强。典型的如项羽之巨鹿、刘秀之昆阳、曹操之官渡、孙权之赤壁。 这是一场豪赌,胜则天下在握,败则万事皆空。 该来的总是会来,既然这是自己选择的路,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我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就交给上天吧。 尔朱世隆和尔朱仲远离邺城比较近,他们的大军没多久就到达邺城南面的洹水,在河的两岸驻扎下来。尔朱兆和尔朱天光的大军也在路上,应该很快就到。 高欢不想在邺城里打防守,因为他知道自己跟刘诞不一样。刘诞可以死守邺城,是因为他可以等到援军。 高欢现在不会有任何援军。虽然斛律金留守在冀州,李元忠留守在殷州,但他们手中的人数都很少,自保都很吃力,高欢也严令他们不要私自出兵,防止后方被偷袭。其它地方有些势力虽然也在声援自己,但要么太远,要么太弱,完全指望不上。 一切只能靠自己。 如果躲在城里不出来,外面的尔朱氏甚至都不用攻城,只要多修几圈工事把邺城围起来就行,反正他们耗得起。等邺城内的粮草和水源一断,自己就崩溃了。 速战速决,通过野战干掉尔朱氏的主力,才是取胜的唯一希望。 高欢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底,数据不是太乐观。 之前的两次战斗虽然都取得了胜利,但高欢这边的损失也不小。现在除去冀州和殷州的留守部队,高欢手里还剩下三万多人,战马更是紧张,只有不到两千匹。 所幸六镇镇民大都是鲜卑兵户出身,世代习武,一生都在为打仗做准备,战斗力方面没有问题。 此外,高欢手下将领的能力也都不错,高敖曹、高岳、窦泰、彭乐、潘乐都是当世猛将,整体素质非常高。 当初尔朱荣可以七千破百万,我没理由不如他。现在手中有这么多精兵强将,如果运用得当,应该足够了。 于是高欢命封隆之带着几千人留守邺城,自己率领剩下的部队在城外安营扎寨对抗敌军。 他选择的驻兵地点是紫陌。 紫陌的位置在邺城西郊,是漳水上的重要渡口,距离邺城西门很近。 高欢把部队集结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对付从滏口陉过来的尔朱兆。他知道不管尔朱氏集结了多少大军,尔朱兆始终是主力和关键所在。如果尔朱兆不出兵,其他人是不会先动手的。 只要搞定了尔朱兆,剩下的都好处理。 高欢预判得很准,尔朱兆果然从西北方向首先发动了攻击。 尔朱兆这次先选择了偷袭战术。他命令大部队先驻扎在滏口,亲自率领三千精锐骑兵趁着夜色倍道兼行,打算袭击邺城西门。结果他运气实在不好,在紫陌渡口正碰上高欢的大部队。尔朱兆一看计划败露,没敢硬打,转身直接跑了。 高欢本以为还可以延续广阿的战术,通过分化策略牵制其他尔朱势力,自己全力对付尔朱兆。没想到尔朱兆这次学乖了,他不再逞能跟高欢硬刚,而是根据盟约要求,率领大军绕过紫陌赶到洹河岸边跟其他尔朱氏会和。 这时尔朱天光的部队也赶到了。四路大军合兵一处,号称有二十万人马。 为了对付高欢,尔朱氏众人这次终于暂时搁置下彼此间的矛盾,站在了同一条战壕内。 高欢一看这个架势,知道这次离间计不好用了,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现在尔朱氏的所有部队都集结在邺城南面,自己再呆在紫陌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高欢下令全军南下,在洹水北侧的韩陵重新列阵。 韩陵也是高欢精心挑选的地点。这里地处邺城以南大约三十多里的位置,背靠韩陵山,南临洹水,距离洹水北岸的尔朱氏大营只有几里地的距离,卡在这个位置,既可以通过洹水限制敌军的机动能力,使得南岸敌军无法全部渡河参与作战,又可以通过山势有效缩短战线宽度,避免敌军充分展开。 而且,在复杂的山地之中,契胡骑兵的机动能力也受到很大限制,多少可以弥补高欢这边马匹不足的劣势。 在这片名将韩信曾经驻扎过的山地之中,高欢即将效法古人,开启一场属于自己的豪赌。他要用不足三万的兵力,去迎战尔朱氏的二十万大军。 这次没有太多花哨的内容,双方定好了日期,到时候直接用实力说话。 最终的决战采用一攻一守的形式,尔朱氏为攻方,高欢为守方。 人数虽然很紧张,但高欢在战前还是咬牙留了两只预备队。他任命高岳为左军统帅,高敖曹为右军统帅,各领一部分人马埋伏在山谷之中,非紧急时刻不许参战。 有限的战马也基本都分给了这两只预备队。 高岳是高欢的堂弟,他今年二十岁,虽然年轻,但为人深沉,很有气度。高岳幼年丧父,家境跟高欢差不多,也非常穷困,全靠母亲一手带大,但不同的是他没有留在怀朔,而是搬到了洛阳居住。高欢当年做函使的时候,每次去洛阳都在高岳家里蹭吃蹭喝,因此两人关系非常好,加之血亲关系,所以这次才委以重任让他管理左军。 右军统帅高敖曹带的主要是自己的冀州部曲,大概有三千人。高欢有些不放心,便跟高敖曹说,高都督你麾下都是汉人,恐怕战斗力不太够啊,这样吧,我分一些鲜卑精兵给你用好不好? 高敖曹道,感谢高王的好意,但这帮兄弟跟着我已经很长时间了,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战斗力也绝对不会输给鲜卑士兵。鲜卑跟汉人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如果硬把他们混编在一起,将士之间的相处肯定会出现问题,胜则彼此争功,败则互相推诿,反倒更加麻烦,所以还是不用再给我加人了。 高欢觉得高敖曹说得也有些道理。但他终究觉得右军的人数太少,所以还是安排了一千多鲜卑族士兵协助高敖曹,由蔡俊负责指挥。因为没有混编,高敖曹也没再计较。 剩下的两万步兵作为中军,由高欢亲自统领。 高欢命令帐下众将各自统领麾下部队,背靠韩陵山结成一个圆阵。 圆阵是十阵的一种,主要应用在野外防御战上,多只队伍侧翼相连结成一个环形,一致对外,主帅和金鼓旗帜部署在阵型的中央。 圆阵没有侧翼,没有后方,也就没有明显的弱点,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机动性较差,只适合防守,不适合进攻。 但这也正是高欢的策略,前期先全力防守,等把敌军的锐气消磨掉之后,再择机转换阵型,发动反攻。 为了激发将士的斗志,高欢下令将附近村镇的牛、驴等牲畜都征集过来,互相连接,堵住了返回邺城的道路。 前有敌军,后无退路,此处已是死地。只有抱着必死之志,才能杀出一线生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如果真的败了,我高欢也不会独自后退,要死就跟大家死在一起。 众将士都是久经沙场之人,当然理解高欢这么做的深意。但对他们来说,即使没有这些手段,他们也不会退缩。六镇男儿已经忍受了太多的屈辱和血泪,他们有过半的亲人惨死在契胡的屠刀之下,国仇家恨,无时无刻不痛入骨髓。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就算必死,也要死得壮烈。 决战在即,大营之中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第48章 铁骑横扫寰宇清 532年,闰三月,韩陵。 二十九日,黎明时分,尔朱氏和高欢最后的决战终于开始了。 尔朱氏一方的主力仍然是尔朱兆,他带领本部人马冲在最前方,尔朱天光、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的部队紧随其后,还有很多人马因为没有摆放的位置,暂时留在洹河南岸负责接应和呐喊助威。 尔朱兆心里有口气始终咽不下去。开战之前,他率先冲到阵前质问高欢,说咱俩已经结为异姓兄弟,同生共死的誓言犹在耳边,我对你也很够意思,你为啥转身就背叛我? 高欢回答道,我当初之所以跟你结拜,就是为了戮力同心共同辅佐朝廷,可如今皇帝元子攸何在? 尔朱兆道,永安王枉害天柱大将军,我只是给我叔叔报仇而已,有啥不对的么? 高欢道,你别恶人先告状了,当年尔朱荣谋划篡位的时候,你就在他的堂前站着,如今还装作不知道?何况元子攸以君诛臣,天经地义,你有什么理由报仇?如今你们尔朱一家都是叛国之贼,我高欢不得不舍小节取大义。今天咱俩彻底恩断义绝,不要废话了,放马过来吧。 尔朱兆知道再多说也没用了,他一挥手,身后的尔朱氏大军开始发起进攻。 高欢这边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双方队伍在韩陵山下开始了正面对决。 “韩陵之战,四面受敌,从寅至午,三合三离。”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从黎明一直厮杀到午后,将近六七个小时的时间,双方的伤亡都非常大。 高欢麾下的将士都杀红了眼睛,他们并肩战斗同仇敌忾,击退了契胡大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即使自己这边也已经伤亡过半,也没有人想着退缩。 但关键时刻,尉景顶不住了。 尉景是高欢阵营里最不能打的,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基本就是个包袱。只不过因为有高欢姐夫的身份,所以也统领着一只部队。 尉景前期其实也支持了很长时间,但眼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去,他的精神终于崩溃了,阵脚开始逐渐往后退缩。 圆阵最怕出现缺口,尉景的部队一退,左右两侧友军的侧翼就暴露在敌军面前,尔朱兆发现有机可乘,立刻集中力量对这个缺口进行猛攻猛打,企图冲破圆阵外围,直接攻击位于圆阵中央的高欢。 高欢一看情况危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指挥其他部队暂时后撤,缩小阵型补上缺口。 但圆阵最大的弱点就是机动性差,尤其此时又面对着潮水一般的进攻压力。几只部队稍稍后退了一点儿,立刻就被敌军趁势压上,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尔朱氏那边有人数上的优势,可以轮着班的攻击,而高欢这边人数有限,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根本没有换岗的机会。六七个小时的战斗,将士们的体力也几乎到了极限。 这个时候,任何混乱都是致命的。 高欢眼看着身边的混乱开始逐渐加大,纵然彭乐窦泰等人还是非常英勇,但队伍整体已经出现了颓败之势,估计要不了多久就支撑不住了。 高欢还是在很坦然很镇静地指挥战斗。 我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如果真的命该如此,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哪怕留给后世一个悲壮的故事,也已经足够了。 尔朱氏的大军付出了重大的伤亡代价,终于冲破圆阵的缺口,撕开了高欢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高欢已经近在眼前,尔朱兆的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下令不要管别人,全军集中火力干掉高欢。 当初是我没有听慕容绍宗的劝告,执意放走了高欢,终于酿成今日之祸。既然如此,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好了。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五百铁骑,挡在高欢面前,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将领。 高岳的左军终于出动了。 高岳已经等了很久。根据战前规划,他本应在尔朱氏的部队出现颓势,高欢的中军转守为攻的时候再顺势出兵摘桃子的。但事实证明高欢还是过于乐观了,这一刻迟迟没有出现,反倒是敌军逐渐占据了上风。高岳知道再不出兵就晚了,于是立刻率领麾下的部队全军出击,在生死关头顶住了尔朱兆的斩首攻击。 高岳的左军其实数量也没有很多,大概只有三四千人左右,战马也只有五百匹。但这些生力军一直以逸待劳在外围休息,此时个个战斗力爆棚。高岳率领五百铁骑硬冲敌军正面,其他步兵在后方配合,很快就击退了尔朱兆的突击队,战斗也再次进入势均力敌的胶着状态。 尔朱兆见突袭高欢的战术失败,倒也没有特别慌乱,毕竟自己这边人数上的优势非常大。他下令全军不许懈怠,继续保持进攻态势。 大不了就拿人换呗,哪怕五六个换一个我也不吃亏,看你高欢能撑多久。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高岳出兵不久,高欢的另一只预备队也出动了。 高敖曹率领麾下三千汉人部曲,从韩陵山一个叫做栗园的山口突然出现,居高临下,纵马横击。高敖曹一马当先,一千多汉人铁骑紧随其后,其他步兵也踊跃向前,整只部队跟一台高速旋转的电锯一般,直接把尔朱氏的大军切成两段。 蔡俊率领麾下一千多鲜卑士兵也跟着冲了出来,如法炮制,在其中一段敌军中间又切了一刀。 洹河北岸的尔朱氏部队就这样被硬生生切成三段,首尾不能相顾。 尔朱氏大军的人数虽多,但由于被高欢卡住位置,洹河以北大概只有不到一半人,另一半还驻扎在洹河南岸。 更麻烦的是,这些契胡部队由于分属四个不同的领导,政令不一,缺乏配合,彼此之间的结合处非常薄弱。这个弱点在集中攻打高欢圆阵的时候表现不明显,但在被高敖曹骑兵拦腰截击的时候就暴露无遗。 马槊绝世的高敖曹顺便向契胡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骑兵的突破作战。他带领一千汉人铁骑专从敌人的结合处切入,在乱军之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麾下的王桃汤、东方老、呼延族等汉氏豪杰都以一敌百锐不可当,所过之处留下无数契胡士兵尸横遍野。 尔朱氏的大军经过了数个时辰的战斗,此时都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挡不住这种不讲武德的硬冲猛打。众人为了躲避高敖曹的兵锋,开始四处逃窜,队伍很快就混乱不堪,战场形势也随之发生逆转。尔朱兆喊破了嗓子,也没办法重新把阵型组织起来。 高欢一看战机已经出现,立刻下令全军转换阵型,开始发动全面反攻。 六镇镇民们也很清楚期盼已久的最后时刻就在眼前。愤怒的嘶喊在韩陵上空激荡,悚然的杀气在洹水岸边蒸腾,众人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对契胡大军开始了铁血无情的冲锋和杀戮。 洹河北岸的尔朱氏部队被高敖曹和蔡俊切割之后,都已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此时再也挡不住高欢大军的冲击,很快就开始出现溃败。由于身后就是洹水,只能向两侧逃跑,人马互相踩踏,乱作一团。 尔朱兆眼见败局已不可避免,决定孤注一掷。他知道现在高欢放弃了圆阵,开始全线压上,大军的后侧必然会出现空当。于是尔朱兆勉强集齐了一小队骑兵,打算绕到后方去偷袭高欢。他担心人数不够,另安排人去找其他部队赶紧过来帮忙。 乱军之中传达信息也很不容易。送信的人先找到贺拔胜,请贺拔胜帮忙转达。 贺拔胜知道这是在铤而走险,但除此之外也没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他赶紧去见尔朱仲远,请他立刻出兵支援尔朱兆。 结果尔朱仲远的气量还不如尔朱兆,他始终对尔朱兆之前的行为耿耿于怀。 尔朱兆本来就对我非常不敬,如果这次再成功了,以后还不得爬到我头上去啊。 我不管。尔朱兆想冒险就让他自己去吧,死了最好,正好借高欢之手为我出气。 贺拔胜气晕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考虑个人恩怨,跟这帮猪头真是无话可说。他又想起斛斯椿之前的分析,觉得自己再坚持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一咬牙,再次临阵倒戈投降了高欢。 尔朱兆的偷袭没有得到任何支援,很快就被击退。尔朱兆知道已经没有取胜的机会了,他看着身边的慕容绍宗,长叹道: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放走了高欢这小子,以至今天落到如此境地! 尔朱兆本来想直接弃军逃跑,但慕容绍宗拦住了他。队伍散掉容易,再组织起来就难了,而且这里到晋阳路途遥远,一旦失势,路上难免发生不测。于是慕容绍宗下令调转大旗,吹响号角,把逃散的士兵收拢起来,有组织地撤离了战场,返回晋阳。 在慕容绍宗的帮助下,尔朱兆总算保留住一部分有生力量。但其他三路尔朱大军就没这么好运了,在失败的冲击之下,不仅洹河北岸的部队逃亡殆尽,南岸的士兵也一哄而散。 尔朱仲远一见大势已去,顾不得其他人死活,自己一溜烟向南逃到东郡,之后投奔了南梁。 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无力回天,也只好带着少数亲兵逃离战场,打算回到洛阳再做打算。 韩陵之战最终以高欢一方的胜利画上句号。 韩陵之战彻底打败了尔朱氏对高欢的集体绞杀,高欢从此掌握了北魏的军事主动权。 为了纪念这次战功,高欢后来在韩陵山修筑了一座寺院,取名韩陵山寺,请当初专为元子攸做赦文的温子升撰写了一篇《韩陵山寺碑序》,立于韩陵山上。 这篇碑序,就是名震南北朝文坛的“韩陵片石”。 “昔晋文尊周,绩宣于践土;齐桓霸世,威着于邵陵。并道冠诸侯,勋高天下。衣冠会同之所,兵车交合之处,寂莫消沈,荒凉磨灭。言谈者空知其名,遥遇者不识其地。然则树铜表迹,刊石记功,有道存焉,可不尚欤?永安之季,数钟百六,天灾流行,人伦交丧。尔朱氏既绝彼天纲,断兹地纽,禄去王室,政出私门。铜马竞驰,金虎乱噬;九婴暴起,十日并出。破璧毁珪,人物既尽;头会箕敛,杼柚其空。大丞相勃海王,命世作宰,惟机成务;标格千仞,崖岸万里。运鼎阿于襟抱,纳山岳于胸怀。拥玄云以上腾,负青天而高引。钟鼓嘈囋,上闻于天;旌旗缤纷,下盘于地。壮士懔以争先,义夫愤而竞起。兵接刃于斯场,车错毂于此地。轰轰隐隐,若转石之坠高崖;硠硠磕磕,如激水之投深谷。俄而雾卷云除,冰离叶散,靡旗蔽日,乱辙满野。楚师之败于柏举,新兵之退自昆阳,以此方之,未可同日。既考兹沃壤,建此精庐,砥石砺金,莹珠琢玉,经始等于佛功,制作同于造化。悬心是归,净行攸处。神异毕臻,灵仙总萃。鸣玉鸾以来游,带霓裳而至止。翔凤纷以相欢,飞龙蜿而俱跃。虽复高天销于猛炭,大地沦于积水,固以传之不朽,终亦记此无忘。” 第49章 大难临头无兄弟 532年,四月,洛阳。 韩陵之战,高欢赢得非常艰难,也非常侥幸。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固然离不开自己的决心和手下将士在生死关头的坚持,以及高敖曹和高岳两只预备队的精彩表现,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来自对手那一边。 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尔朱兆盲目乐观,只认为自己人多必胜,完全没有考虑如何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整场战役基本没有什么战术章法,一旦形势跟预先设想得不一样,就完全乱了方寸。 而且他过于自大狂妄和刚愎自用,自己能力有限也就罢了,还不给帐下有能力的将领──尤其是慕容绍宗──任何建言和发挥的空间。 哪怕分给慕容绍宗一两万人马,都可以扼杀掉高欢最后的翻盘机会。毕竟高欢两只预备队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千人,一千多匹马,做好预案的话,完全可以妥善应对。 没人知道慕容绍宗看到最后尔朱氏大军被击溃时的心情,可能是痛心,可能是叹惋,也可能是完全习以为常了,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没啥感觉。 直到大败之后,慕容绍宗才终于有了展现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他反旗鸣角,收拢败卒,结成阵型缓缓向西撤退。高欢的部队几次趁胜追击,都被慕容绍宗从容击退。 善败者不亡,只要实力还在,就有下一次机会。 高敖曹的四弟高季式不信邪,他看到三哥率领一千铁骑如神兵天降一般,几个冲锋就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身上也开始热血沸腾。此时发现尔朱兆的部队渐渐西去,眼看就要看不见了,高季式头脑一热,领着身边的部曲纵马就去追,结果中了慕容绍宗的埋伏,部下全部战死,高季式本人最终拼死才冲出包围圈,盔甲战袍都被鲜血染透,差一点就挂了。 尔朱兆在慕容绍宗的帮助下,从西北方向退出战场,进滏口穿太行山返回晋阳。 剩下的三路部队没有慕容绍宗这样的将才,根本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卒四处溃散。尔朱仲远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弃军南逃。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也带着少数亲兵和将领向洛阳方向逃窜。主将一跑,十几万大军彻底没人管了,逃的逃,降的降,很快就冰消瓦解。 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带着残兵败将头也不回一口气向西跑出一百多里地,看高欢的部队没有追上来,这才勉强停下稍作喘息。他俩把能找到的将领们都聚拢过来,商量下一步计划。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兵基本都跑光了,神仙也没招。 尔朱天光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先回洛阳跟尔朱世隆会和之后再做打算吧,实在不行就退回到关西去,那里还是咱们的地盘。 尔朱度律也没更好的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已是夜晚时分,众人打了一上午仗,又跑了一下午路,人困马乏,再也没力气继续行军了。于是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下令就地安营,等明天天一亮就启程赶回洛阳。 大家都累得稀里哗啦,解散之后各自找地方倒头就睡。 但斛斯椿没有睡。他等夜深了之后,偷偷去把贾显度和贾显智两人叫醒,领着他们出了营地。 这俩哥们还在睡眼朦胧的状态,一边走一边埋怨斛斯椿,说大哥你半夜不睡觉做啥妖啊,有什么事直接说呗,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斛斯椿没理会,只顾揪着他俩往前走。等远离人群之后,斛斯椿把他俩丢到一棵桑树之下,说你们两个猪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睡觉,如果真听尔朱天光的话回洛阳,你们俩就死定了。 贾显度和贾显智哥俩一看斛斯椿语气低沉面色凝重,顿时也吓得清醒了。他俩知道斛斯椿一向城府深心机重,此时如此严肃,看来事态的严重性远超自己的想象。 斛斯椿接着说道,韩陵之战尔朱氏一败涂地,手里的筹码基本已经全部输光,此时就是待宰的羔羊。尔朱氏平日树敌太多,一旦失势,太多人想干掉他们了,剩下的事情都用不着高欢亲自出马,肯定有人会找机会下手抢功。现在还梦想着死守洛阳或退守关西?我估计他们能再活过三天都很难。这个时候你俩还为他们卖命,难不成是嫌自己命长了? 斛斯椿连蒙带唬,把贾氏兄弟吓得魂不附体,他俩赶紧擦擦头上的冷汗,望着斛斯椿纳头便拜,说大哥你分析得有道理,但事到如今有啥好的应对之策没有啊?难不成咱们转头去投奔高欢?大哥你主意多,赶紧帮忙指条活路吧。 斛斯椿叹了口气道,也罢,看来只有我能救你俩了。现在你们已是败军之将,直接投降肯定不受待见,不如想办法戴罪立功,交个投名状过去就好说话了。这样吧,你俩赶紧去把手下的亲信士兵都集合到一起,咱们趁夜倍道兼行赶回洛阳,提前下手把尔朱氏都抓起来,这样才能抢占先机,不仅不会死,还是大功一件。 贾氏哥俩已经乱了方寸,对斛斯椿言听计从,他俩赶紧偷偷把手下的亲兵都叫了起来,加上斛斯椿的手下,一共凑了几百人,顺便偷了不少马匹,趁着夜色悄悄启程赶回洛阳。 这时洛阳城内的尔朱世隆已经收到了快马传回来的战败消息,不禁大惊失色。现在洛阳城内的士兵基本都被尔朱度律带出去打仗了,剩下用来维持秩序的寥寥无几。如果直接放前线跑回来的败兵蜂拥进入洛阳,肯定会给洛阳的治安带来非常大的冲击,到时候乱将起来,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还有河桥。 河桥是从黄河以北进入洛阳的必经之路。前年尔朱世隆进攻洛阳的时候,河桥曾经被李苗领人烧断,后来尔朱兆是趁着冬季黄河水浅之机才涉水过河攻占了洛阳。尔朱世隆再次掌权之后派人对河桥加以维修,现在河桥的功能已经基本恢复。而且当下已是春季,黄河水量大涨,再想涉水过河基本不可能了。 败兵再多,也要通过河桥才能进入洛阳,所以卡住这个关键点就可以了。于是尔朱世隆立刻派手下的外兵参军阳叔渊赶赴黄河北岸,守住河桥的入口北中城。 事关重大,尔朱世隆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再三告诫阳叔渊一定要守好北中城,所有事情站在城上喊话就行,别放任何人进去。如果败兵到达黄河北岸,就让他们先自己组织好,等人心安定之后再有秩序地放归洛阳。 四月一日,斛斯椿和贾氏兄弟领兵赶到河桥,结果发现河桥的北入口已经被封了,北中城里有人喊话让他们先就地扎营,等后面的部队过来,统一整编之后才能过河。 斛斯椿心说不好,要是耽搁久了等尔朱天光他们过来,我的计策就泡汤了。可是北中城里人数虽然不多,但城防坚固,弓弩齐备,直接攻城很不明智,硬冲过河桥更是没戏。 斛斯椿有办法。他对守城的阳叔渊说:阳参军,我是骠骑大将军斛斯椿啊。我知道你奉命在此维持秩序,但尔朱世隆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现在形势有新的变化,尔朱天光麾下都是关西的悍民,他们兵败之后心生怨恨,打算乘机在洛阳抢掠作乱。我担心首都安危,所以才特意提前赶回来送信。关西兵数量太多,仅靠你手里这几个人肯定是守不住的,你赶紧放我进去咱们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阳叔渊只是个小小参军,没见过多大世面,如何挡得住斛斯椿的忽悠神功。他惊惧之下,早就把尔朱世隆的命令扔到一边,下令开城放斛斯椿进来。 斛斯椿的狠辣真不是盖的,他进入北中城之后凶相毕露,下令立刻关闭城门,把城内的尔朱氏党羽一个不留全部干掉。之后他安排众人做好防守准备,等待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的到来。 结果先到的是长孙稚。 长孙稚从雍州刺史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一直呆在洛阳朝内。他是朝廷重臣,又不像杨氏家族那样对抗过尔朱氏,而是保持了中立的态度,所以尔朱世隆不仅没有刻意对付他,反倒把他当成拉拢的对象。元恭继位之后,本来打算封长孙稚为太尉,但长孙稚不想太招摇,坚决推辞,最后只接受了骠骑大将军的职位。反正现在有好多个骠骑大将军,再多自己一个也不显眼。 这次出兵围剿高欢,尔朱世隆为了向天下彰显自己一方的正义立场,证明自己是打着朝廷的旗号去平定叛乱的,特意请皇帝元恭任命长孙稚为大行台,总督各路兵马。而实际上长孙稚只是个吃瓜打酱油的,手下没兵没将,也根本没人听他的。韩陵之战,长孙稚一直在边上看热闹。等尔朱氏兵败之后,长孙稚觉得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啥彩蛋惊喜,便提前撤离战场赶回洛阳。 斛斯椿很善于揣测人心,他知道长孙稚内心里还是忠于北魏朝廷的,这段时间跟尔朱氏和平相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一旦形势有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对尔朱氏下手。于是他放长孙稚过了河桥,同时另派贾显智领着一百多骑兵跟着长孙稚一起进入洛阳,约定好相互配合一起捉拿尔朱世隆等人。 没多久,尔朱天光和尔朱世隆也领着残兵败将赶到了河桥。尔朱天光一看站在北中城城头的是斛斯椿,颇有些差异,心说这位大哥昨天晚上不是还跟我开会呢么,怎么转眼就跑我前头去了? 不过尔朱天光也没想太多,当时正好天降大雨,一路跑过来极其狼狈。于是尔朱天光说,斛斯都督,赶紧开门让我进去躲躲雨吧,等雨停了我再去洛阳。 结果斛斯椿站在城头,声色俱厉地说:尔朱天光,你这个逆贼!你们叔侄背叛朝廷,意图谋反,我已经奉了皇帝的旨意前来捉拿你。你还是赶紧缴械投降吧,大家都省点儿事。 尔朱天光顿时感觉自己大脑有点儿不够用了。斛斯椿在尔朱氏帐下多年,跟自己的族叔尔朱世隆关系尤其好,一向以兄弟相称,谁背叛尔朱氏他也不应该背叛啊,咋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是看斛斯椿的样子,确定没有在开玩笑。 尔朱天光大怒,眼前的事实已经严重击穿了他的道德底线,他实在没啥可说的了。他把身后的几百残兵集合起来,打算攻打北中城。 可是这些士卒从前线一路跑了几百里地才跑到这里,都已经精疲力竭,身上的弓箭也没剩多少了,此时又赶上大雨天气,眼睛都睁不开,根本就没办法攻城。尔朱天光一看实在没办法,看来河桥是过不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跟尔朱度律一起沿着黄河继续往西跑。 跑到哪里算哪里吧,运气好的话直接跑到蒲阪过了黄河就是我的地盘了。 可是此处到蒲阪还有将近五百里地,想跑到那里谈何容易。 斛斯椿见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不战而逃,立刻派人向剩下的残兵败将宣言,说尔朱氏已是叛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谁能抓到他们必有重赏。 尔朱氏现在已是众叛亲离,已经没多少人愿意再死心塌地追随他们了,所以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向西逃跑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但他俩跑着跑着,却发现身边的人不但没少,反倒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这些人看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仿佛在看着两只金光闪闪的猪头。等跑到孟津附近,大家互相对了下眼神,一起冲上去把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扛着送给了斛斯椿。 洛阳城内的进展也很顺利,贾显智领着人马径直去抓尔朱世隆。此时尔朱世隆身边基本没啥卫兵,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很轻松地就被抓了起来。 长孙稚根据计划,直接进入宫城,在太极殿神虎门禀告皇帝元恭,说高欢的义军已经取得了胜利,尔朱氏大势已去,请陛下降旨立刻将他们全部诛杀。 元恭已经知道了韩陵兵败的消息,他此时心中复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北魏的政治局势马上又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元恭虽是尔朱世隆所立,但他对尔朱氏基本没啥感情,毕竟这帮家伙上欺天子下压百姓,祸国殃民为所欲为,把自己推出来当皇帝只不过是立个傀儡而已。可是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尔朱世隆的大哥尔朱彦伯。尔朱彦伯生性和厚,不像他二弟尔朱仲远和三弟尔朱世隆那样贪腐擅权,跟元恭相处得也很不错。长孙稚在门外请旨的时候,尔朱彦伯正在宫里,所以元恭立刻派人通知尔朱彦伯,让他赶紧跑。 但已经晚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尔朱彦伯没跑多远,就被贾显智派人追上抓了起来。 贾显智根据斛斯椿的安排,象征性地请示了皇帝元恭之后,直接将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斩于阊阖门外。 可怜尔朱世隆至死都没机会质问一下昔日的兄弟斛斯椿为啥会背叛自己。 等斛斯椿从北中城收工回到洛阳之后,尔朱世隆兄弟已死多时。他下令把这两人的首级悬挂在自己家门前的树上,彰显自己为国除奸的功劳。 斛斯椿自己不尴尬,别人可受不了。斛斯椿的老爸斛斯敦此时也住在家里,他每次一出门就看见尔朱兄弟的首级,郁闷得要命,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把斛斯椿叫过来,说你曾经跟尔朱世隆约为兄弟,纵然他有天大的罪过,人死了也就完了,你又何苦把他的脑袋挂在自己家门口?如此对待自己的兄弟,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任何愧疚吗? 斛斯椿无奈,只好让人把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的首级从树上摘下来,连同刚被生擒的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一起,送到邺城献给高欢,作为自己的投名状。 曾经权倾天下的尔朱氏,终于断送在昔日的兄弟斛斯椿手上,只剩下尔朱兆领着一小撮残余势力龟缩在晋阳惶惶不可终日。 第50章 天下虽定事难平 532年,四月,邺城。 高欢在韩陵击败了尔朱氏的联军,声威大震,本来还在观望的各个州郡都望风而降。很快他又收到了斛斯椿从洛阳送来的投名状,包括尔朱世隆和尔朱仲远两个死的,以及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两个活的。 此时的高欢可算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现在首都洛阳都不用打了,直接过去就行。 尔朱氏败亡之后,侯景、贾显智和司马子如又回到了高欢阵营,连同刘贵、孙腾、蔡俊、尉景一起,昔日的怀朔八友再一次把酒言欢,其乐融融。此时大家再也不是怀朔郊外飞鹰走狗不务正业的问题青年,都已经变成了北魏国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消息,姑且也算是好消息吧。 那就是关西的贺拔岳也宣布归附高欢。 尔朱天光离开关西的时候,通知侯莫陈悦跟自己一起走,让贺拔岳在高平负责镇场子,同时还留弟弟尔朱显寿驻守长安,代表自己处理日常事务。 这个安排看起来也算中规中矩,但贺拔岳料到尔朱天光此去必败,为了给自己争取政治空间,他派宇文泰去做侯莫陈悦的工作,劝说侯莫陈悦不要去帮尔朱天光,而是跟自己一起攻占长安,抢在高欢之前拿到关西地区的控制权。 经过宇文泰出色的策反工作,侯莫陈悦最终同意反水。于是贺拔岳从高平出兵,侯莫陈悦从秦州出兵,两路大军一起向长安进发。 但整个过程耽误了很长时间,直到韩陵大捷的消息传到关西,这哥俩的部队才刚进入雍州境内。 现在高欢都解决战斗了,贺拔岳这边自然也不能再磨蹭了,他立刻任命宇文泰为先锋,领着一部分精锐骑兵冲在最前面,争取尽快拿下长安。 尔朱显寿只是个怯懦无能之辈,所以拿下长安对宇文泰来讲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宇文泰唯一担心的是尔朱显寿弃城逃跑,万一落到高欢手里,那贺拔三哥这次出兵的效果就打了折扣。 于是宇文泰率领手下轻骑倍道兼行,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城下。 宇文泰预判得很准,尔朱显寿听闻大军来袭,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转身就往东跑,此时长安已是一座空城。 宇文泰安排一部分人去接管长安,自己连城都没进,领着剩下的人一路向东紧追不舍,终于在华山脚下追上尔朱显寿,将其生擒活捉。 占领长安之后,贺拔岳虽然心里还是非常不服高欢,但无奈高欢已经占据了先机,现在全国的众望人心都在高欢那边,自己如果不做个姿态必然会成为新的众矢之的,所以他不得不暂时忍下这口气,跟侯莫陈悦一起写信表示归附。 到目前为止,河北、河南、山东、洛阳、关西等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归附,只剩下晋阳周边一小块地方还在尔朱兆手里,但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也就是说,高欢只在信都和韩陵打了两次硬仗,就搞定了整个北魏。 成功来得未免太快了点儿。 但高欢并没有盲目乐观,因为还有两个重要问题亟需解决。 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稳定人心。乱世之中,人心难附。很多人虽然宣称支持自己,但那只是迫于形势压力不得不如此,绝非心甘情愿,典型的代表就是斛斯椿和贺拔岳。 高欢跟斛斯椿曾经一起在尔朱荣帐下做事,当时斛斯椿的官职远高于高欢,所以基本也没什么深处的机会。但有限的几次接触,高欢已经感觉到这个家伙不简单,心机城府太深,看着表面殷勤热情,其实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跟他在一起时总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干掉昔日的兄弟尔朱世隆,以后对我下手的时候肯定也不会犹豫。 还有贺拔岳,这个家伙跟我之间积怨已久,差不多已是水火不容的状态,有好几次都想找机会把我干掉。这次迫于形势不得不向我低头,内心肯定非常不情愿,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次发难。 但斛斯椿掌握着首都洛阳的军政大权,贺拔岳更是控制着潼关以西的半壁江山,现在自己根基未稳,直接干掉他俩不太现实。 既然暂时没啥好办法,那就先吓唬吓唬吧,只要他们老实一段时间别闹事就好,之后的事情等我腾出手来再慢慢处理。 这时候正好尔朱仲远帐下的两个都督跑过来投降,一个叫乔宁,另一个叫张子期。因为高欢之前对投诚的将领都很大度,所以这俩人也自以为可以轻松过关,结果没成想正撞在枪口上。 高欢对这两人说,你俩当初在尔朱仲远帐下的时候,曾经对天发誓说永不背叛,结果尔朱仲远一旦失势,你俩立刻就反水投降。你们对天子不忠,对尔朱仲远不义。犬马尚且不忘饲养之人,你们简直连犬马都不如!不忠不义之人我留着也没用,来人,给我推出去砍了! 乔宁和张子期这两个倒霉蛋就这样被当成了用来吓唬猴的鸡。 斛斯椿和贺拔岳等人都是当世枭雄,这种小伎俩对他们有没有效果,高欢心里也没底,但现在也只能先做这些了。 第二个问题更要命,那就是到底让谁来当皇帝。 现在北魏有两个皇帝,一个是洛阳城里的元恭,另一个是高欢这边新立的元朗。 孙腾当初建议高欢立元朗当皇帝,本来是打算另立山头跟尔朱氏打持久战的,没想到高欢的进展如此顺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手给干翻了,元朗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现在搞出两个皇帝来,高欢很伤脑筋,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其实元恭现在也很尴尬,他虽然即位时间早,但毕竟是尔朱氏所立,底气不太足。他为了试探高欢的虚实,特意派中书舍人卢辩代表自己持节到邺城来慰劳高欢。 卢辩也出身范阳卢氏,跟卢文伟算是同族。他到了邺城之后,表明立场,说元恭贤明内省,年长有德,希望高欢能拥立元恭继续当皇帝。 高欢很不爽,心说凭什么你那边的皇帝啥都好,我立的皇帝就不受待见?他命令卢辩去拜见元朗,结果卢辩坚决不从,打死也不承认元朗是皇帝。高欢吓唬了几次,发现吓唬不住卢辩,最后只好作罢。 但经此一事,高欢也觉得元朗的血脉偏远,难以服众,渐生废立之心。 可是元恭也有些不合适,毕竟就在两个多月前,他刚刚颁发过讨伐高欢的诏书,虽然那实际上是尔朱世隆的意思,元恭也是身不由己,但文件上毕竟盖过他的玺印,转身跟没事人一样,似乎也说不过去。 现在天下已定,老在邺城呆着也不是事儿,所以四月中旬的时候,高欢带着元朗等人离开邺城,赶赴首都洛阳。 至于到底选哪个当皇帝,高欢还是没有头绪。 等到了邙山,高欢觉得不能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洛阳城,如果朝堂上真出现俩皇帝,两人各坐一半龙椅面对面唠家常,那笑话就大了。 是时候必须作出选择了。 高欢派魏兰根先进入洛阳去抚慰百姓,同时到朝内跟元恭聊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优秀。 元恭也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面试,于是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应对魏兰根。 应该说元恭表现得非常不错,魏兰根也觉得他神采高明,气度不凡,比元朗要强得多。 然而这恰恰成了不能让元恭继续当皇帝的理由。 魏兰根既已依附高欢,便只从高欢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觉得元恭对很多事情颇有主见,恐怕日后难以控制,于是便劝高欢废掉元恭。宁可继续用元朗这种废柴,也不能搞一个有主意不听话的出来。 高乾兄弟和黄门侍郎崔凌也赞同魏兰根的观点。 高欢还有些犹豫。他让人把洛阳朝内的文武百官都叫过来,打算听听大家的意见。结果众人都怕说错话引来杀身之祸,谁也不肯表态。后来在高欢的一再逼问之下,太仆綦毋俊才站出来,说元恭更贤明一点儿,适合继续当皇帝。 崔凌听到綦毋俊的发言,凌然作色道:若论贤明,谁能比得上我们高王?大家只要静候高王登基就行了,用不着这个元恭。况且元恭乃尔朱氏所立,如果他继续当皇帝,那我们当初起兵反的是谁? 崔凌这几句话说得颇有些僭越,高欢其实并没有要篡位的想法。但他也指出了关键点,那就是元恭如果继续当皇帝,那高欢的起兵之举就丧失了政治合法性,以后肯定会被清算。 高欢细想了一下,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没办法,那就只能委屈元恭了。于是他下令把元恭撵出皇宫,囚禁在崇训佛寺。 可怜元恭纵有天大的抱负,终究也难以逃过当棋子的命运。 高欢终于可以安心进入洛阳了,但他现在越看元朗越别扭,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这么多人不待见元朗,自己硬压着也不是事。尔朱世隆都能找个大家都认同的皇帝,我肯定也能做到。 于是高欢开始寻找更合适当皇帝的皇族子弟。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从孝文帝元宏的直系子孙里选。但高欢初到洛阳,对朝中人物不熟悉,具体工作就委托给了斛斯椿。 斛斯椿现在心里很烦躁。他知道了高欢刚刚砍了乔宁和张子期,按说这只是两个小人物,死了也没啥,但高欢训他们的那些话,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 换做旁人,在现在这种傍人门户仰人鼻息的时候,肯定要老实一点好好表现,争取能得到高欢的信任。 但斛斯椿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能容忍有人对自己有半点威胁。 高欢你个小小函使竟如此嚣张,居然敢吓唬我?那好,咱们就斗一斗。 于是斛斯椿又偷偷找到贺拔胜,跟他说道:高欢这个家伙看起来野心不小,恐怕以后必成大患。今日天下之事,只在你我手中,如不先发制人,必将为人所制。不如咱们趁着高欢刚入洛阳立足未稳之机,一起把他做掉好不好? 贺拔胜崩溃了,心说怎么会有如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贺拔胜武力值虽高,但面对这两年风云变幻的北魏政局,基本处于随波逐流没有主见的状态。他先是弃尔朱世隆投奔元子攸,又弃元子攸投奔尔朱仲远,最近又弃尔朱仲远投奔了高欢,折腾这么多次,自己都觉得烦了。 现在难得能安静两天,让自己容量有限的大脑稍微放松一下,怎么这个斛斯椿还要搞事情? 贺拔胜实在不想折腾了,他跟斛斯椿说,高欢有功于社稷,对他下黑手好像不太仗义吧?这两天我跟他卧聊了几次,谈得还挺开心的,况且他对你也很够意思,你又何苦要忌惮他? 斛斯椿没料到贺拔胜这个政治小白此时居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很是意外。但没有贺拔胜的支持,他自己没把握搞定高欢,无奈只好先把报复的念头压下去。 但这次没搞不成不代表这事就完了,高欢你小子等着,咱们走着瞧。 斛斯椿心里虽然恨得要命,表面上却根本看不出来,还是在很认真地替高欢选皇帝。 他首先向高欢推荐了自己曾经追随过的汝南王元悦。 元悦是元宏的儿子,非常符合高欢的要求。 高欢也很高兴,这回总算是名正言顺,别人应该没话说了。他赶紧派人去接元悦过来。 元悦现在还在南梁,但当时的南梁对北魏皇族来说,基本跟旅游景点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元悦听说自己时来运转终于要当皇帝了,欣喜若狂,立刻快马赶到洛阳。 结果元悦到洛阳没两天,就把自己的皇位折腾没了。 原因是高欢很快就发现元悦这个人性格暴虐,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殴打身边的妃妾,根本没有帝王的气度。更麻烦的是,这个家伙是出了名的取向有问题,专好男色,为人所不齿。高欢觉得这完全不靠谱啊,选他还不如继续用元朗呢。 斛斯椿一看元悦的确是个扶不上墙的家伙,也颇感失望。 算了,这个实在没法用,再找别人吧。 这次斛斯椿选中了平阳王元修。 元修是孝文帝元宏的亲孙子,继位资格上也没有问题。 但问题是高欢造反的时候,洛阳城内的元氏诸王为了避祸,基本都藏起来了,元修也不例外。斛斯椿只知道元修隐匿在洛阳郊外的田舍之中,具体位置他也不清楚。 但斛斯椿了解到散骑侍郎王思政跟元修关系非常好,他一定知道元修的藏身之处。 于是斛斯椿去找王思政,说自己要见元修。 王思政当然不肯轻易出卖朋友,他反问斛斯椿道:我的确知道元修在哪里,但你得先告诉我找他要干啥? 斛斯椿很直接地回答道:让他出来当皇帝。 王思政见斛斯椿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也清楚当下的局势,判断应该是真的,于是就带着斛斯椿来到村里找元修。 元修看见王思政领着一大帮朝廷的人过来,吓得脸都绿了。心说枉我如此信任他,咋这么快就把我给卖了? 王思政也担心元修误会,赶紧把斛斯椿的来意介绍了一下。 元修不放心,他没理斛斯椿,把王思政拉到一边问道:你果真没有出卖我? 王思政道:天地良心,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元修道:那你能打保票肯定不会出问题么? 王思政心说这个我咋保证,现在形势一天一个样,神仙也不知道明天能出啥事啊。他回答道:实话实说,形势变化太快,以后的事情我真的保证不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元修道:那不行,没有保证书我坚决不出去。 王思政无奈,只好把情况跟斛斯椿说了一下。 反正已经找到人了,后面的事情都好说。所以斛斯椿也没勉强,他飞马回去把情况跟高欢做了下汇报。 高欢总算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亲自赶到元修的住所,向元修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和忠心,言谈之际泪落沾襟。 元修还是不放心,毕竟这几年前前后后已经立了好几个新皇帝了,结果元子钊被淹死在黄河,元子攸被吊死在晋阳,元晔老妈被杀,元恭被关在崇训寺,元朗马上也要被废掉。 这怎么看怎么是个高危岗位。 但高欢的样子还是蛮真诚的,而且看架势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如果坚持不同意,把这帮兵爷惹毛了,恐怕死得更快。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于是元修假意谦让了两次之后,不再推辞了。 高欢大喜,他赶紧把皇帝服装拿出来给元修换上,通知文武百官明天过来拜见新皇帝,同时命人提前准备劝进表和禅位诏书。 第二天一大早,高欢率领着百官朝拜元修,让斛斯椿奉上劝进表。元修命王思政接过劝进表,仔细看了一遍,感觉应该是真的。他长叹道,从今天开始就不得不自称朕了啊。 四月二十五日,元修在洛阳东郭外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年号太昌。他加封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世袭定州刺史。 高欢坚决地辞掉了天柱大将军的称号。 就让天柱这个称号只属于尔朱荣吧,连同他的功过是非一起,永远流传下去。 第51章 贺拔心高惟抗命 532年,四月,长安。 贺拔岳听说高欢进入洛阳之后,先后废了俩皇帝元恭和元朗,另立了个新皇帝元修,简直比当年的尔朱荣还要威风,心里未免有种酸酸的感觉。 想当初我们贺拔兄弟镇守怀朔镇、袭杀卫可孤、平定六镇之乱的时候,他高欢还只是个菜鸟小兵。在尔朱荣帐下的时候,我的级别也始终比高欢高得多。这次到关陇来平定叛乱,本以为可以借机建功立业,戎马关山北,万里觅封侯,没想到高欢这个家伙居然趁着内乱开外挂,直接干到渤海王大丞相,这未免也太让人窝火了。 还有,我那俩哥哥也是够呛,居然能如此轻易地就容忍高欢做大,听说还曾经出手帮过高欢,真不知道他俩心里是咋想的。 眼下自己身在关中,远离政治中心洛阳,没法参与这些政治游戏,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欢得志。 但另一方面,关中以及包括关陇和西北在内的广大关西地区占据了北魏的半壁江山,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任何人都无法轻视。现在这片地区基本在贺拔岳的控制之下,因此即使他不在洛阳,也不可避免的会成为可以左右政局的关键人物之一。元恭在高欢进入洛阳之前,特地将贺拔岳加封为关西大行台,相当于是这块地盘的一把手。元恭的意图是通过扶植贺拔岳来抗衡高欢,借机摆脱掉自己的傀儡身份,当时他甚至有迁都长安的打算。但没想到高欢出手过于狠辣,连傀儡都不让他当,进入洛阳之后直接换了个皇帝。 现在新皇帝即位,不知道会给贺拔岳安排个什么职位。 贺拔岳现在跟等着考试揭榜一样,整天惴惴不安,说不出是期待还是紧张。 没多久,朝廷的任命状就到了。 任命贺拔岳为冀州刺史。 贺拔岳以为自己听错了。大行台变成刺史也就罢了,但我现在在关中啊,附近三雍三秦二岐二华二夏二凉,加上豳州泾州瓜州灵州汾州渭州河州等等,一共二十多个州呢,封到哪里不好,非要把我整到大东边的冀州?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不用说这肯定是高欢在后面捣鬼。看来高欢还是不放心自己,才会使出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我还啥也没做呢,你就背地里偷偷搞小动作整我?看来咱俩这辈子没办法好好相处了。 但圣旨已到,接还是不接? 如果接旨,真的离开大本营去了冀州,那就正中了高欢的奸计。河北一带都是高欢的人,自己在那边一点根基都没有,完全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不接就是抗旨,如果高欢以此为借口,派兵打过来咋办?他现在可是等同于朝廷,名义上先压自己三分,那时候肯定非常被动。 贺拔岳实在没有头绪,只好把手下心腹叫过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贺拔岳目前最信任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宇文泰,另一个是薛孝通。 薛孝通就是之前向尔朱天光推荐元恭做皇帝的那位行台郎中。他现在的职位是贺拔岳的行台右丞。宇文泰则是行台左丞。 薛孝通是河东汾阴人,博学多才,名气很大。当初萧宝寅西征的时候,曾经把他聘请出来做事,但薛孝通很快就发现萧宝寅有谋反意图,所以找个借口溜回了家。后来尔朱天光西征的时候,又把他请了出来。正是在薛孝通的大力推荐之下,元恭才当了皇帝,所以后来元恭把他调回洛阳担任自己的中书郎。前段时间元恭为了拉拢贺拔岳,又把薛孝通派到长安。 薛孝通的才华和眼光都非常出众,贺拔岳对他非常尊敬,事事必加咨询,宇文泰更是把他看做大哥,虚心向他学习讨教。 听完贺拔岳的担忧之后,薛孝通当即表示坚决反对他离开关中。 薛孝通对贺拔岳道:高欢能在几个月之内摧枯拉朽彻底打败尔朱氏,的确是厉害,但胜利来得太快了对他来讲也不全是好事。韩陵大胜之后,侯渊、樊子鹄、贾显度、斛斯椿、叱列延庆等人都先后归附了高欢。这些人资历都比高欢深,官职也都比高欢大,他们现在低头只是迫于时势,并非心甘情愿,忠诚度很成问题。他们此时都在朝内和地方担当着重要职位,而高欢拿他们又没什么好办法,立刻杀掉肯定会大失人心,留着又是心腹之患,只能慢慢处理。此外,尔朱兆虽败,但还盘踞在并州,现在高欢外有劲敌,内有隐忧,他是聪明人,在这种情况下断不敢跟咱们公开决裂。明公平定关陇,声名远播,关中的英雄豪杰都愿意为你出力报效。只要你以华山为城,以黄河为堑,进可攻退可守,完全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何必要交出主动权受制于人? 薛孝通高屋建瓴格局开阔,把当前国内局势分析得极其清晰通透。贺拔岳听罢不禁茅塞顿开,握着薛孝通的手激动得不得了,边上的宇文泰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贺拔岳决定赖着不走了。不过他并没有公开抗旨,而是找了些委婉的理由暂时推辞掉了冀州刺史的官职。 反正我就是不离开关中,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薛孝通分析得很准,高欢的确拿贺拔岳没啥办法,因为他现在烦得要命。 现在洛阳城内的势力主要可以分为三派:元氏皇族、尔朱氏旧将、以及高欢的部下,此外还有长孙稚这种前朝旧臣。除了高欢的部下之外,其余的人都为官多年,资历深厚,心里根本没把高欢放在眼里。 第一个给高欢上眼药的就是新立的皇帝元修。 高欢吸取了尔朱荣的教训,功成名就之后不想过多干预朝政,所以在元修即位四天之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就离开洛阳回到邺城。为了帮元修立威,他还命人把尔朱度律和尔朱天光押到洛阳,由元修龙楼御审之后,斩首示众。 结果五月初三,高欢就得到消息,元修把前皇帝元恭给干掉了。 高欢很郁闷。虽然是自己把元恭废掉的,但那只是出于政治需要不得不如此,其实元恭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何况现在他已经不是皇帝了,无权无势构不成啥威胁,何必要赶尽杀绝? 但元修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元恭的人望实在是太高了,高到让自己寝食难安的地步。即使现在是被废,但依然有非常大的潜在威胁。 所以他即位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派人用毒酒鸩杀了元恭。 元恭终究也没有逃过跟元子攸一样的命运。乱世之中,皇帝也不过是个棋子而已。 元恭的死其实对时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高欢却从这件事上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觉得元修这个人性格好像有些问题,气度狭隘,不能容物,恐怕以后会有大麻烦。 但自己已经换了一次皇帝了,总不能跟过家家一样马上再换一次吧?那样我岂还不如尔朱氏?毕竟尔朱荣一直容忍着元子攸,尔朱世隆也只换了一次皇帝。 算了,现在手头麻烦事一堆,先凑合着过吧。 结果这事刚过去没过多久,南阳王元宝炬跟高欢的兄弟高隆之又干起来了。 高隆之本出身徐氏,因他的父亲被高氏收养,故改姓为高。高隆之在跟随于晖讨伐羊侃的时候结识高欢,两人颇为投缘。因为都姓高,所以高欢将其视为同族兄弟。 这次高欢虽然离开了洛阳,但毕竟不敢完全放手,所以他把高隆之留在洛阳担任侍中,让他作为自己在朝中的代言人。 但高隆之仗着高欢的权势,有点儿忘乎所以了,经常不把朝中的王公大臣放在眼里,对皇帝元修也不是很尊敬。又一次元修大宴群臣,亲自给高隆之敬酒,结果高隆之没喝。元修没说啥,边上的元宝炬怒了,他一把揪住高隆之的衣服领子抡拳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不就是个镇兵么,焉敢如此不识抬举? 高隆之没当过镇兵,当过镇兵的是高欢。 元修现在还不敢跟高欢闹崩,他假装震怒,撤掉了元宝炬的太尉一职,让他回家反省一段时间。 高欢可是真生气了,心说这个高隆之也太不懂事了,我本来是让你替我去跟大家搞好关系的,你可倒好,直接跟人家王爷干起来了。而且元宝炬那几句话指桑骂槐,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合着你是嫌我没事做,给我树敌去了? 于是高欢把高隆之叫回邺城,痛骂一顿,派出去当北道行台兼并州刺史,不让他去洛阳了。 不过从这件事上,高欢明显感觉到自己虽然兵权在握,但政治根基还是不稳,朝内那些大佬心里对自己很不服气,一有机会肯定会反弹。他开始理解尔朱荣当年的苦衷,以及他为啥要搞河阴之变了。 可是尔朱荣已经踩过的坑,自己肯定不能再踩一遍。高欢期望能找到更稳妥的解决方案,但一直没有头绪。 算了,慢慢来吧,只要我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步尔朱荣的后尘。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北上晋阳彻底干掉尔朱兆,消除掉最后一个外患。 七月初十,一切准备完毕,高欢领兵经滏口陉,同时派大都督库狄干领兵经井陉,兵分两路杀进太行山,直捣晋阳。 可怜尔朱兆现在已经一点儿斗志都没有了,他得知高欢的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连打都不敢打,在晋阳大掠一通之后,率领残余势力北走秀容。高欢没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晋阳,平定并州。 秀容是尔朱荣起家之处,没想到现在变成了尔朱兆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 晋阳乃四塞之地,山河险峻,战略位置非常重要。高欢进入晋阳之后,决定效法尔朱荣,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根据地来经营。因此他没有急于去追尔朱兆,而是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来修整晋阳城,同时在城内修建了一座大丞相府作为自己的办公场所。 而尔朱兆在退保秀容之后,彻底变成了山贼草寇,靠四处劫掠为生。 十二月的时候,晋阳基本整顿得差不多了,高欢决定继续追讨尔朱兆。他知道秀容的地势险要,尔朱兆又派人把守住了各处隘口,硬打也不是不行,但肯定要废些力气。 高欢不想硬打,毕竟现在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可以跟尔朱兆慢慢玩。 于是尔朱兆很快就得到情报,说高欢扬言要全军出动来踏平秀容,现在他的主力部队已经气势汹汹地从晋阳出发了。 尔朱兆非常紧张,赶紧命令手下严守岗位不许懈怠。 紧张了几天之后,尔朱兆又收到情报,说高欢的大军不知道为什么又撤回晋阳去了。 尔朱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高欢搞什么鬼。但既然人家已经撤兵了,自己绷紧的神经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不料没过多久,听说高欢又出兵了,人数比上次还多。尔朱兆没办法,还得继续严阵以待。结果几天之后,又是高欢退兵的消息。 这样连着搞了四次,尔朱兆被搞崩溃了。他心说高欢这小子太坏了,这不是摆明了要累死我么?算了,看样子他只是在虚张声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真的过来。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先稍微喘口气吧,有事情明年再说。 就在尔朱兆松懈的时候,狼真的来了。 高欢料定尔朱兆在过年的时候会举行宴会,那时各路将领都会参加,各个隘口肯定守备空虚。于是他派都督窦泰率领一队精锐骑兵作为先锋,出其不意出晋阳直接杀奔秀容,高欢自己也率领大军紧随其后。 窦泰在尔朱荣手下做过事,对秀容附近的路线非常熟悉。他速度极快,一日一夜行军三百里,出其不意直接杀到尔朱兆的老巢。尔朱兆手下的将士前一晚刚刚参加完新年酒会,醉得一塌糊涂,此时见窦泰的部队突然出现,根本无力抵抗,只好强撑着往山里逃窜。 窦泰乘胜追击,一直追到赤谼(hong)岭,将尔朱兆的部队彻底击溃,没死的都举手投降。 尔朱兆仓促之中逃入深山。摆脱追兵之后,他环顾左右,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平远将军张亮,另一个是他的家奴陈山提。 尔朱兆长叹一声道:我现在已是穷途末路,再跑也没啥意义了,只可惜连累了二位。不如你们把我杀了吧,用我的首级去高欢那里换个官位,也算我对你们的补偿。 尔朱兆虽然狂妄,但平时对自己的兄弟还是很够意思的。张亮和陈山提义气尚在,实在不忍心下手。 任凭尔朱兆多次要求,张亮和陈山提就是誓死不从。尔朱兆无奈,只好自己动手,他亲手斩杀了所乘的白马,在一棵大树上自缢而亡。 不知道尔朱兆在临死之前,是否又想起曾经跟高欢的白马盟约。 尔朱兆死后,张亮和陈山提伏尸痛哭,之后带着尔朱兆的尸身投降了高欢。 尔朱兆在秀容这段时间里,手下的众将都知道他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所以都偷偷给高欢写信表示要投降做内应,只有张亮没有写,他的忠心一直保持到尔朱兆人生的最后一刻。高欢感叹他的忠义,把张亮封为自己的丞相府参军事。陈山提也被高欢留做自己的家奴。 尔朱兆已死,慕容绍宗也没有必要再坚持了,他带着手下的余众,以及尔朱荣的妻子北乡公主、尔朱荣的儿子尔朱文畅和尔朱文略等人投降了高欢。 高欢知道慕容绍宗人才难得,不仅保留了他所有的官爵,之后还经常跟他一起商讨军政大事。 高欢对尔朱荣的知遇之恩更是一直念念不忘。前段时间他进入洛阳之后,已经将尔朱荣和北乡公主的女儿,也是元子攸的皇后尔朱英娥纳为别室,以礼相待。此时丈母娘和几位小舅子过来,高欢自然也都热情接纳。 看着死去的尔朱兆,高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尔朱兆也许不是个好人,也许有千般罪过,但他却始终认真地把高欢当成兄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高欢的事情。反倒是高欢自己,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一次又一次的把尔朱兆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这颗棋子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变成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具冰冷的尸体,自己良心上岂能没有任何愧疚? 高欢唏嘘良久,最后以兄弟的身份,将尔朱兆厚葬在秀容山中。 自此为止,尔朱氏的最后一块地盘已被平定,现在国内名义上已经没有跟高欢做对的势力了。 高欢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了。 但现实就是偏偏要跟高欢作对。在他讨伐尔朱兆这段时间里,洛阳那边的皇帝元修又在搞事情。 元修在鸩杀元恭之后,觉得不够,在十一月的时候又把剩下的两个被废掉的皇帝,安定王元朗和东海王元晔同时给杀了。之后他还觉得不安心,又在十二月的时候把那个差点当上皇帝的汝南王元悦也一并干掉。 数月之内,连杀四位皇族,其中一个是亲叔,两个是族叔,还有一个是叔祖。这通心黑手狠的操作把高欢看得目瞪口呆。 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欢经常对着晋阳的月色怀疑人生。 我选的这个皇帝元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2章 高乾悲情做牺牲 533年,三月,洛阳。 皇帝元修现在心无旁骛,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怎么对付高欢。 煽风点火的自然又是斛斯椿。 斛斯椿是睚眦必报之人,他心里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你高欢只不过是个小小镇兵函使,只不过最近运气好侥幸得志而已,居然膨胀到连我都敢威胁?看来不认真整整你,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斛斯椿看这段时间高欢专心经营晋阳,对洛阳这边的事情管控得不是特别紧,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先从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pi)和安东将军王思政入手,成天给他们分析高欢的威胁,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做元修的工作。 元宝炬和元毗都是宗室子弟,从来就看不上高欢和他身边那帮出身低微的大头兵。元宝炬去年刚跟高欢的兄弟高隆之干了一架,之后虽然被象征性地撤了职,但一个月之后就官复原位。 王思政其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前几年关陇叛乱的时候,他曾经跟随北海王元颢去讨伐胡琛,支援源子雍平定两夏州,后来又解了豳州之围,很有一些战功。回到洛阳之后,他被元修看上了,引为自己堂上的宾客。当时元修虽然不是皇帝,但也是堂堂平阳王,被王爷如此礼遇自然要知恩图报,所以王思政从此就站队在元修这一边。现在他是元修的亲信,必须从元修的角度考虑问题。 立场相同,这几个人很快就形成了反高欢同盟,一起去劝元修尽早下手对付高欢。 其实就算没有他们的煽动,元修也不可能跟高欢和平共处。 不认命的皇帝和有威胁的权臣之间永远势同水火,元子攸和尔朱荣就是最好的例子。 元修今年二十三岁,读过不少书,对用兵打仗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为人也相当自负。据说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人说他以后肯定会大贵。在隐居洛阳城外的时候,又有一个嵩山道士潘弥找过来说他的头上有天子气,结果没到两个月果然当了皇帝。此外,他还身有异相,“遍体有龙鳞”。 所谓龙鳞搞不好是一种皮肤疾病,其他的说法是不是真的别人也没法证明,但这显示了元修一直在刻意营造自己当皇帝是天命所归,跟高欢没什么关系。 所以当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劝他对付高欢的时候,元修毫不犹疑就同意了。 这跟当初元子攸伙同元徽杨侃等人算计尔朱荣何其相似。 实际上,元修的野心比元子攸要大得多,他现在面临的形势比元子攸当年也要好得多。高欢进入洛阳之后,为了避免落人口实,除了在朝内留了几个自己的心腹之外,并没有大规模撤换掉其他派系的官员。此时的高欢还在幻想着自己能够把不同的势力团结起来,协助元修一起治理好国家。 目前留在洛阳管控朝内事务的主要是高乾、高隆之、封隆之和孙腾,其中高隆之去年因为跟元宝炬干架还被调走了。此外,高欢还安排自己的小舅子娄昭担任领军将军,负责管理领军府的禁卫军。 跟朝中的王公显贵相比,这几个人的出身都不太高,对高层的政治斗争也缺乏经验,而且高欢给他们的指示也是尽量配合皇帝工作,跟朝中大臣搞好关系,所以很多不是原则性的事情他们也不敢直接反对。 这些部署在斛斯椿看来,基本上处处都是漏洞,简直不堪一击。他很快就给元修拟定了具体的实施计划。 首先,想办法把洛阳的武装力量控制权抓在自己手里,稳固自己的主场。 其次,积极拉拢培养其他中间势力,尤其是尔朱荣的旧部,扩大皇权的势力范围,从军事上制衡高欢。 再次,找机会逐步拉拢或替换掉高欢的亲信党羽,蚕食掉高欢的实力。 等前面几步都准备好之后,就可以借机把支持皇帝的部队都集合起来,声言要攻打南梁,下旨让高欢一起出兵,当面讨论作战计划。如果高欢过来,那直接抓起来就完事;如果他不过来,那咱们就以他抗旨的名义直接挥军北上去攻打晋阳,那时高欢在舆论上被动,很多人肯定不会再为他卖命,必然可以一战而擒。 元修大喜,心说斛斯椿真是个人才,这个计划看似简单,但步步都直指对手的死穴,高欢再有本事也只能干瞪眼。有斛斯椿这样的高人帮忙,我何惧高欢? 根据计划,首先从组建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武装力量入手。虽然现在娄昭是领军将军,但斛斯椿直接跳过了领军府,以战乱之后需要加强安保为名,设置了负责皇宫守卫的内都督部曲数千人,又在皇帝居住的朱华阁里增添了值勤侍卫的人数,除此之外,还招募了好几百名专用侍卫。这些都是从各地精选出的骁勇善战的人,由斛斯椿亲自指挥。每次元修出行的时候,这些侍卫都独立编制成阵,跟娄昭的人不在一处。 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从此之后,元修可以在安全的环境中跟斛斯椿等人密谋朝政军机大事,高欢的人根本没办法近前。 下一步就是拉拢扩大自己的势力。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争取关中贺拔岳的支持。 于是元修多次派人到长安去跟贺拔岳联系,不再让他去冀州当刺史了,而是继续留在关中当大行台兼雍州刺史,封户也增加了一千户。元修同时还暗中跟贺拔岳表示支持他在关西一带快速做大,等待机会一起对付高欢。 贺拔岳一看薛孝通真是料事如神,高欢现在果然有一大堆麻烦要解决,连皇帝都跟他作对,我正好趁此机会稳固地盘。于是他欣然接旨,同时跟元修表了一通忠心。 元修又把贺拔胜派到南边的荆州一带,任命他为都督三荆二郢南襄南雍七州诸军事,让他效法贺拔岳,在洛阳以南开拓新的根据地,最好能跟贺拔岳连成一片。 除了贺拔两兄弟之外,元修又积极拉拢了贾显度、贾显智兄弟,将贾显度任命为徐州刺史、东道大行台,将贾显智任命为沧州刺史。此外,开府仪同三司叱列延庆、齐州刺史侯渊、兖州刺史樊子鹄等尔朱氏的旧将也在斛斯椿的说服下倒向了元修。 可叹高欢一直视贾显智为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贾显智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反复无常,没有坚定地站在高欢这一边。 元修和斛斯椿正在紧锣密鼓地搞小动作的时候,突然得到密报,说司空高乾这段时间经常跟高欢偷偷联系,前些天还亲自去了一趟晋阳,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 高乾现在的职位是司空兼侍中。去年高乾的父亲高翼在信都病逝,由于当时高乾正在帮高欢跟尔朱氏打仗,一直没有时间为父亲守孝服丧。现在仗打完了,局势也安定了,所以高乾前段时间向元修请求辞官为父亲继续守孝。 当时元修巴不得高欢的人离自己远一点儿,立刻顺水推舟同意高乾辞去侍中的职位,不用再参与朝政了,但司空的职位依旧保留下来。 司空虽然是一品大员,却没有实际的权责,因此高乾这段时间基本处于赋闲状态,没太关注朝内外的事情。 但高乾的身份有点特殊,他其实不完全算是高欢的下属,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盟友的关系,而且他是冀州高门大族的代表,在河北一带很有影响力,所以元修非常希望能把高乾拉拢到自己这一边。 于是元修某次在皇城内的华林园大宴群臣,把高乾也请了过来。等宴会结束之后,他专门把高乾留下,跟他说:高爱卿啊,你们家世代都是忠良,现在你又有大功于朝廷,你我名义上是君臣,情义上却胜过兄弟。我建议咱俩专门订个盟约,再加深一下情谊好不好? 高乾有些意外,他没搞明白元修为啥突然来这一出。但皇帝屈尊降贵殷勤邀请,笔都准备好拿到自己面前了,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只好顺着元修的安排在盟约上签了字。 高乾虽然跟元修签了盟约,但那只是逢场作戏打打太极而已,他的心里还是向着高欢的。而且经此一事,高乾反倒起了疑心,他觉得元修的这个举动颇为奇怪,背后肯定另有所图,于是他开始处处留意。 结果这段时间,高乾发现元修果然在招募兵马扩大势力,同时跟关西的贺拔岳等人联系紧密,又把贺拔胜派出去开拓荆湘一带。高乾觉得不好,这明显是要对付高欢的节奏。于是他给赶紧高欢写了几封信,客观地介绍了一下朝廷近况。 高欢已经有很长时间不知道元修的具体动向了,心里正在纳闷,此时看到高乾的信,立刻就清楚了后面的潜台词,他马上派人把高乾请到晋阳当面讨论。 高乾向高欢详细介绍了元修的动向和自己的担忧,他跟高欢说,高王啊,现在形势非常不妙,我估计元修迟早会对你动手。你应该当机立断,趁着元修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换一个更好控制的新皇帝上台。 高欢觉得事情还没严重到非得换皇帝的地步。现在北魏国内的局势太复杂,包括贺拔岳在内的各方势力虽然表面老实,但内心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轻言废立,难免会被有野心的人利用,一旦这些人趁机发难,到时候更是一堆麻烦事。 于是高欢赶紧阻止了高乾道:小叔切莫乱说话。这样吧,我让你继续去朝内当侍中,全权负责朝中事务,不让皇帝继续胡来就是了。 但官员的任免原则上还是要皇帝同意的,于是高欢专门写了奏章,请元修恢复高乾的侍中职位。 如果在以前,这就是个过场,元修肯定不敢不同意。但现在不一样了,元修已经基本上掌控了朝政,而且他铁了心要跟高欢对着干,肯定不会再把到手的权力让出来。于是他找了各种理由,就是拖着不同意。 高乾一看这个形势,知道要坏,现在元修已经开始公开跟高欢作对,估计离彻底决裂已经不远了。那个时候自己身在洛阳,肯定第一个被砍了祭旗。 于是高乾又给高欢写信,说当侍中恐怕皇帝肯定不会同意了,而且现在这个样子,我在洛阳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如让我去徐州当刺史吧,帮你巩固一下在河南的势力,也防止贺拔胜做大。 高欢见元修完全不配合,也没办法了,只好顺从高乾的意思重新给元修上了个奏章,请他把高乾派出去当徐州刺史。 元修现在收权还来不及,自然不甘心再把徐州这样的大州拱手让出来,但高欢已经退了一步了,自己再拒绝也不太好,于是他把斛斯椿叫了过来,问他该怎么办。 斛斯椿道:这事好办,既然没办法说服高乾背叛高欢,咱们也没必要再在高乾身上费精力了。这样,您给高欢写封信,说一下您跟高乾已经订立誓约的事情,高欢见信之后必然会起疑心,轻则跟高乾之间会有芥蒂,不会再放心让他当徐州刺史,重则他们俩直接闹翻。不管哪种结局,咱们都可以坐收渔利。 元修心说居然让我这个当皇帝的传小话,亏斛斯椿想得出来。这个主意虽然不太光明磊落,但足够狠辣。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达到目的是正经事。 于是他回信给高欢表示同意让高乾去徐州,但信的最后加了几句,说高乾跟我本有盟约在先,没想到他居然是如此反复之人,这么快就对我有了异心,大丞相你也要小心他才好。 高欢也不知道高乾跟元修私立了盟约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有点懵。但他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觉得高乾应该不会轻易背叛自己,其中肯定有自己的苦衷。而且高乾又不是自己的下属,没必要事事通知自己,所以自己事先不知道这事也不奇怪。 高欢还没有放弃跟元修缓和矛盾的幻想,他觉得可能是元修发现高乾跟自己有书信往来,才开始怀疑高乾的。于是他头脑一热,做了一件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 他把高乾写给自己的信归拢了一下,派人送给元修查看。 高欢此举是为了表明高乾跟自己的书信往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信中谈及的都是一些公开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密谋,高乾也绝非反复两端之人。 此时的高欢还是太幼稚了。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具体内容,只要证明有这个行为就足够授人以柄了。 斛斯椿得知高欢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居然主动把刀递过来了,不禁暗自冷笑。他立刻跟元修商定了对付高乾的策略。 高乾得知元修同意了自己去徐州的请求,心里还很高兴,结果他东西还没收拾完,突然接到圣旨,让他进宫去见皇上。 等高乾进入大殿,就发现气氛不对,四周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元修坐在皇位上,脸色也很不好看。还没等高乾开口,元修就把几封书信甩了过来,说司空大人,请你解释下这是咋回事? 高乾捡起信来看了看,都是自己前段时间写给高欢的。他还没搞明白,说这是我跟大丞相讨论朝内事务的信啊,里面也没啥秘密,这有啥了? 元修说,你枉为朝廷的司空,还跟我签过盟约,居然背地里联系高欢。高欢现在有不臣之心你不知道么?你偷偷跟他勾结是要一起谋反么? 高乾这才明白元修的意思,他一看这个架势,很显然元修是早就准备好的,估计自己今天在劫难逃。高乾并非怕死之人,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昂然对元修道:我高乾以身奉国,问心无愧,反倒是皇上你心里有鬼,所以才找借口要除掉我。也罢,皇上既然有意要降罪,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功大身危,自古如此。 元修也不想多说了,反正解释权在我这里,今天就是要整死你。 他直接赐高乾在宫城的门下省内自尽。 高乾至死神色不变,殁年三十七岁,看到的人无不为之惋惜感叹。 元修出手就要斩草除根,他不仅要对付高乾一个人,还有他的两个兄弟。 高乾的两个弟弟现在都不在洛阳,二弟高慎在光州当刺史,三弟高敖曹此时在东徐州。于是元修赐死高乾之后,立刻写了两封密诏,一封写给青州刺史,命他在路上设伏,等高慎路过的时候把他干掉;另一封写给东徐州刺史潘绍业,命令他立刻带人去杀掉高敖曹。 但密诏的速度太慢。高乾死后,他的部下立刻飞马通知了高慎和高敖曹。 高敖曹听闻大哥的死讯,以槊击柱,悲痛欲绝。他跟高乾只差了四岁,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到处闯祸,一起挨老爹的责打,情谊之深远非别人可以想象。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知道元修既然敢对高乾下手,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他提前带着自己的部曲埋伏在路上。 没多久,果然发现刺史潘绍业率领一队官兵过来了,看样子就是来对付自己的。高敖曹领人杀散官兵,生擒潘绍业,从潘绍业的袍领之中翻出了元修的密诏,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此处已经不安全了,于是高敖曹带着手下飞马赶到晋阳投奔了高欢。 高欢看到高敖曹前来投奔,不禁跟他一起抱头痛哭。 没多久,高慎也过来投奔。他跟高敖曹一样,提前料到元修肯定会对付自己,所以没有走大路,而是绕小路赶到晋阳。 高欢收留下高氏兄弟,同时向他们郑重保证,就算搭上自己的一切,也要为高乾报仇。 高欢的感情是真实的,他心里很清楚这次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害死了高乾,他痛恨自己不应该如此幼稚,低估了斛斯椿和元修的恶毒程度。 现在高欢才体会到,干掉尔朱氏只是自己人生的一个小小序章,他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乱世,靠利益整合起来的各方势力,终究会因为利益再次背叛。只有彻底消灭掉所有有威胁的敌人,把天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实现澄清天下的梦想。 斛斯椿和元修,你们等着,这笔帐我们迟早要算。 ------------ 注:史书上关于高乾之死有两处值得商榷。 首先,史书中认为高乾给高欢的建议是让高欢自己当皇帝:“乾因劝神武受禅”。但从高欢后面一系列行为来看,这个说法很可能是后人为配合高洋称帝故意篡改或者附会的。高欢在兵发洛阳的时候,曾经对高敖曹说:“若用司空(高乾)言,岂有今日之举!”证明他后悔没有采纳高乾的建议,但有了新机会之后,高欢并没有自己称帝,而是改立了幼君元善见。这说明高乾的建议应该是换掉元修,改立一个好控制的皇帝。这其实也算不上密谋,而几乎是高欢集团一致的看法。比如司马子如说过:“本欲立小者,正为此耳。”库狄干也认为:“本欲取懦弱者为主,无事立此长君,使其不可驾御。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废之,更立馀者。” 其次,史书中还认为高欢是因为对高乾和元修暗立盟约感到不满,才故意把信件交给元修,最终导致高乾被害:“神武闻其与帝盟,亦恶之,乃封其前后密启以闻”。但高乾是高欢的重要政治盟友,帮过高欢很多大忙,高欢没有任何理由自毁长城。况且高乾是河北地区的重要代表,他身后还有高敖曹、封隆之、李元忠以及整个河北的世族势力,这些人也不是傻瓜,都有自己的政治判断力。实际上,这些人在高乾死后,更加紧密地团结在高欢周围,说明他们根本不认为高乾之死是高欢害的。 第53章 武川兵威天下罕 533年,六月,长安。 元修跟高欢之间明枪暗箭互相较劲,贺拔岳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他现在雄踞关中,睥睨天下,帐下是大批经过战斗历练出来的精兵强将,俨然有些类似楚汉争霸过程中的齐王韩信,成为斗争双方都想争取的重要的中间势力。 皇帝元修自不必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拉拢贺拔岳,而且他所在的洛阳离长安也比较近,所以三天两头就派人过来跟贺拔岳沟通感情。 高欢此刻虽然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就杀进洛阳把斛斯椿和元修咬死,但他毕竟还保持着一个领导者应有的冷静和大局观。对付元修很简单,可是贺拔岳在边上虎视眈眈,贺拔胜又占据了荆湘之地,如果这两个人带着手下一帮兄弟趁机发难就麻烦了。这帮武川的家伙打起仗来贼狠,远非尔朱氏可比,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撑住还真不好说。 相对而言,高欢倒不是特别担心贺拔胜,他知道贺拔胜的政治智商基本可以忽略,很容易忽悠。但贺拔岳就不一样了,这个家伙有勇有谋,前两年趁着讨伐关陇叛乱的机会聚集起了相当强的军事力量,又在尔朱天光战败之后,果断下手抢占了关西地区的控制权,怎么看都是个潜在的劲敌。 树敌过多是不明智的,拉一派打一派才是聪明的做法。 于是高欢放下姿态,多次派人到长安去联系贺拔岳,力图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高欢的要求也不高,贺拔岳能保持中立别闹事就成。 贺拔岳起初并不想理高欢,他俩之间隔阂太深,根本就捏不到一起去。但这段时间他看到元修的所作所为,心里不禁也开始打怵,觉得这个皇帝貌似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拉拢我完全是为了对付高欢,可是如果真把高欢给干掉了,估计接下来就要对付我了。 韩信当年拒绝了蒯通的计策,坚决不肯背叛刘邦,结果搞定项羽之后自己也丧命于长乐钟室。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况且自己跟高欢也已经多年没直接联系了,既然他主动递过来橄榄枝,那我还是礼节性地回访一下吧,别把路给彻底堵死了,顺便也看看高欢的虚实。 于是贺拔岳派帐下的行台朗冯景代表自己到晋阳去面见高欢。 高欢一看贺拔岳终于肯搭理自己了,非常高兴。他不仅盛情招待了冯景,还请冯景作为证人,亲自歃血要跟贺拔岳结交为兄弟。 冯景回到长安之后,把情况如实汇报给贺拔岳。贺拔岳笑道:高欢果然没变,还是如此奸诈。他跟尔朱兆倒是结为兄弟了,最后啥结果大家有目共睹,现在还想跟我整这一套。算了,我不做选择题,维持现状最好。 但宇文泰还是不放心,冯景毕竟只是个书呆子,只会看表面当传声筒,发现不了本质问题。于是他主动跟贺拔岳请求,要亲自去一趟晋阳见一见高欢。 宇文泰现在是贺拔岳的谋主,他多掌握些一手情报对做决策很有帮助,所以贺拔岳点头同意。 宇文泰虽然也曾是尔朱荣的部下,但当时他年纪太小,只能呆在贺拔岳的帐中,没资格参与更高级的会议,所以他跟高欢之前并不认识。 这是宇文泰跟高欢的第一次见面。 高欢见贺拔岳又派了个使者过来,自然还是热情款待。由于双方还是在互相试探阶段,所以高欢介绍自己这边情况的时候也虚虚实实,潜台词就是让贺拔岳知道自己这边兵马很多,实力很强大,跟自己合作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宇文泰装成一副小白的样子,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判断高欢话里的水分有多少。 虽然宇文泰极力掩藏掩饰,高欢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使者气度不凡。谈完正事之后,他又跟宇文泰闲聊了一些军事问题,宇文泰也顺口回答了几句,尽管他非常小心,胸中韬略依然在不经意间显露了出来。高欢认定眼前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于是他跟宇文泰说,小兄弟,我感觉跟你见面就很投缘,要不你别回长安了,就留在我这里吧,你老大那里我去解释。 宇文泰心说我现在差不多都是贺拔三哥那里的二把手了,谁稀罕你这里的官位。可是直接拒绝的话又担心高欢来硬的,他只好假意应允道:承蒙大丞相错爱,但我这次是奉命出使,家眷妻子都在长安,实在不好现在就留下。这样吧,我先回去交个差,趁机把家眷接走,之后再过来为大丞相效命好不好? 高欢一想也有道理,只好同意放宇文泰先回去。 送走宇文泰之后,高欢越琢磨越后悔,他依稀之中又想起了当年梦中的那个白衣少年。高欢心说不行,刚才宇文泰的话明显是在敷衍我,这种人才坚决不能留给贺拔岳,否则必成后患。于是他立刻派人飞马急追,一定要把宇文泰给带回来。 但宇文泰心思缜密,他担心高欢会反悔,于是离开晋阳之后立刻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高欢的人一直追到潼关也没追上,只能悻悻地回去复命。 宇文泰回到长安,向贺拔岳汇报了这次出使的成果。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把高欢那边的情况和应对之策分析得清清楚楚。 宇文泰跟贺拔岳说:据我判断,高欢现在心中已有不臣之心,早晚必定会跟朝廷决裂。他之所以现在还在隐忍,首先是因为还没做好准备,其次是担心三哥你和二哥贺拔胜乘机发难。现在是战斗之前的平静期,咱们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巩固势力,尽快把关中周边以及全部关西地区都收过来。据我所知,现在高欢也在积极拉拢关西的其他势力,侯莫陈悦虽然之前跟咱们一起出兵攻打长安,但最近他暗地里一直在跟高欢偷偷联系,恐怕需要注意,此外,陇右、灵州、夏州、河西等地的势力现在也在徘徊瞻顾,没确定归属。只要三哥你抢先驻军在平凉一带,卡住关陇的战略核心地区,以兵威震慑,以恩惠怀柔,肯定可以收降这些中间势力。等统一关西全境之后,再还军长安,匡扶朝廷,必将成就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业功勋,对付高欢更是轻而易举事情。 齐桓公和晋文公以诸侯霸主的身份扶助了周室,但前提是周室本身非常暗弱,宇文泰的潜台词中已经包含了挟天子以号令天下的意思,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宇文泰制定的战略发展规划及其清晰明了,贺拔岳非常赞同。但贺拔岳现在名义上只负责关中这一块,对河西灵州夏州一带并没有管辖权。陇右本来是贺拔岳的地盘,可是他被封到雍州之后,那块地方又被划给了侯莫陈悦。开始整合关陇之前,最好能先争取朝廷的支持,这样才名正言顺。 于是贺拔岳派宇文泰再跑一次,到首都洛阳面见皇帝元修。 宇文泰办事非常稳妥,他跟元修反复强调了关西地区的重要性,只有稳定关西才有势力对抗高欢,现在又只有贺拔岳有能力稳定关西。之后他又替贺拔岳表了一通衷心。 元修也没有异议。对他来说,只要能得到贺拔岳的支持,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于是他跟宇文泰说,你回去告诉贺拔岳,只要他对我忠心不二,我就全力支持他的发展。现在他只管根据计划放手去干就好,管辖权的事情我来解决。 果然没多久,新的任命诏书就过来了。为了表示信任,元修下旨加封贺拔岳为都督二雍二华二岐豳四梁三益巴二夏蔚宁泾二十州诸军事,几乎把关西所有地盘的最高管辖权都划给了贺拔岳。跟任命诏书一起过来的,还有元修亲自写的一封血书密诏,里面说只要贺拔岳尽心辅佐自己,等待机会一起干掉高欢,以后荣华富贵大大的有。 贺拔岳大喜,有朝廷的诏书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消除异己整合关陇了,有谁敢不听话就直接灭掉。 于是贺拔岳根据宇文泰的建议,以牧马为名,带领大军离开长安驻扎在平凉。 平凉地处关陇的核心地区,贺拔岳的大军驻扎在这里,想打谁就打谁,周边各个州郡立刻都不敢轻举妄动了。贺拔岳又派宇文泰等人去各处游说,对各州刺史和地方势力晓以厉害,大部分人经过权衡之后,最终同意站在贺拔岳这边,侯莫陈悦也表示支持贺拔岳。 为了正式凸显贺拔岳的领导地位,陇右行台兼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南秦州刺史李弼、渭州刺史可朱浑道元、河州刺史梁览这些原来不属于贺拔岳山头的封疆大吏共聚于平凉,一起订立盟约,宣誓从此惟贺拔岳马首是瞻。 以贺拔岳为核心的统一的关陇势力集团从此初具规模。 现在贺拔岳环顾四方,除了西北部的灵州刺史曹泥还态度模糊,不让人放心之外,其他大部分关西地区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有一个新问题,就是夏州刺史没有合适的人选。 夏州位于关中以北,地处河西地区的核心位置,战略地位不亚于平凉之于陇右。夏州的治所就是当年源子雍负责镇守的统万城。现在河西地区刚刚归附,人心未稳,边上的曹泥还不老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搞事情,所以必须要派一个才能出众的人去夏州当刺史才能镇得住。 贺拔岳把帐下兄弟们都叫过来,商量派谁去合适。 结果大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都推荐宇文泰。 贺拔岳舍不得。前段时间他刚把薛孝通派出去常驻洛阳,如果此刻再把宇文泰派出去,手下的两个重要参谋就都没了,再有啥事情都不知道找谁商量。 但他思来想去好几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现在他手下的将领很多,赵贵、李虎、侯莫陈崇、李远等人打仗也都很厉害,但有大局观、有谋略、有人望、政治能力强的的确只有宇文泰一个人。 最后贺拔岳只好忍痛把宇文泰派到夏州。 好在现在关西一带基本已经搞定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啥大事。等宇文泰把夏州治理得差不多再把他调回来好了。 宇文泰领命,带着自己的小兄弟蔡佑离开平凉,赶赴夏州上任。 贺拔岳则继续在平凉坐镇,整合巩固关西的广大地区。 关西这边顺风顺水,荆州的贺拔胜发展得也非常顺利。 跟贺拔岳需要整合异己势力的模式不同,贺拔胜这边更直接一点,就是从南梁手里抢地盘。 只论打仗的话,贺拔胜无疑是当世的顶尖水平。 而且这次贺拔胜并非独自一人,他身边还有两个重要的帮手。 一个是他的武川故人,也就是当年陪着他一起镇守怀朔,后来又一起在武川南河袭杀卫可孤的小兄弟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的故事跟大部分人类似,南河之战后,他跟随宇文一家逃到中山,后来被迫同宇文洛生和宇文泰一起先后投奔了鲜于修礼和葛荣。滏口之战后,独孤如愿的才能被尔朱荣所赏识,留在军中担任别将。之后独孤如愿参与了多次征伐,屡有战功,官拜安南将军。 尔朱氏在国内折腾的那段时间,独孤如愿正在荆州的新野担任镇将兼郡守,所以没有参与其中。由于他的政绩很好,后来又升任荆州防城大都督兼南乡郡守。 贺拔胜对独孤如愿的能力非常了解,知道这个小兄弟有将帅之才,所以这次到荆州的时候,主动向元修请求把独孤如愿调到自己的帐下担任大都督。 另一个人是元修派过来的,名叫史宁。史宁本是禁宫内直阁将军,负责皇帝的安保工作,这次是作为元修的亲信来协助贺拔胜,官职也被提升为征东将军。 史宁本人也颇有才干,当时北魏国内不太平,荆州本地的蛮族也时不时地起来闹事,从洛阳到荆州的路很不好走。史宁率领一千人马作为贺拔胜的先锋,一路扫平道路安抚蛮夷,不仅把沿途的治安搞得很好,还征调了一千五百多匹战马以供军用,很得贺拔胜的赏识,奏请朝廷将他升为南郢州刺史。 贺拔胜本就武力超群,又有了独孤如愿和史宁作为帮手,更是如虎添翼。他首先攻下了南梁的下溠(xià zhà,今湖北随州市唐县镇),生擒梁军主将尹道珍,之后又说服当地的蛮族首领文道期帅部投奔北魏。 北魏荆州的南边是南梁的雍州(跟北魏的雍州不在一个位置)。南梁的雍州刺史萧续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五个儿子,自幼膂力过人,精于驰射,他一看砸场子的来了,立刻带领大军前去应战,结果屡战屡败,根本不是贺拔胜的对手。 贺拔胜坐镇荆湘,开启了平推模式,带领部下先后攻占了南梁的齐兴、南阳、广平、欧阳(今安徽凤阳县附近)、酂城(今河南永城市附近)、久山、白洎、义城、均口、冯翊、安定、沔阳等等一大堆地方,把梁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梁武帝萧衍一看贺拔胜实在太猛,担心儿子的甘泉,于是赶紧给萧续写了一封信,叮嘱他说贺拔胜乃北方骁将,你要小心点儿,实在打不过就别硬打。 萧续一看老爸给台阶下了,也赶紧顺水推舟,龟缩在治所襄阳城内不敢再出来。 贺拔胜的进攻势头一直到攻打谷城的时候才停下来。负责镇守谷城的是梁军的电威将军柳仲礼,他率领部下顽强抵抗,击退了贺拔胜的多次进攻。贺拔胜当时忙于消化已经打下来的地盘,就没有继续啃这块硬骨头。萧衍听说手下终于有能挡住贺拔胜的人了,大为高兴,他非常想看一看柳仲礼长啥样,但由于贺拔胜还在边上虎视眈眈,他不敢轻易调柳仲礼回来,最后只好让人画了一副画像带到建康。 贺拔胜和贺拔岳兄弟俩在西边和南边发展得风生水起,元修也非常得意,看来自己真是天命之人,诸事顺遂。只要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等关陇和荆州的大军准备好之后齐集洛阳,干掉高欢简直易如反掌。 跟皇帝我作对是没好果子吃的。逆贼高欢,你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第54章 怀朔治略世间空 533年,十二月,晋阳。 高欢得知贺拔岳和贺拔胜这段时间在西边和南边闷头发展,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贺拔岳虽然表面上一直态度暧昧没有直接跟自己闹翻,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山难容二虎,一旦等贺拔岳发展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不是为了支持元修,他都会站出来跟自己对抗。那时贺拔胜作为贺拔岳的二哥,肯定也会站到他那边。 现在自己的基本盘只有河北和山西一带,如果关西和荆湘的大军一起杀过来,再加上其它骑墙的势力,自己还真没把握能对付得了。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手化解掉这个危局。 跟贺拔岳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风格不同,高欢的一个重要优点就是襟怀宽广善于团结人,他知道一个人能力再强也是不够的,做大事必须靠多方力量一起合作才能成功,因此他自始至终坚持着多交朋友广纳贤才的姿态。这也是当时很多英雄人物认为他格局大眼光远,愿意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原因。所谓“一遇雄姿,遂沥肝胆”。 高欢首先从外围入手,主动去拉拢北魏西边的阿至罗部落。 阿至罗部落是敕勒的一支。 敕勒是当时对漠北游牧民族的泛称,人数众多,共分为东西两部共十二大姓,因为这些游牧民族使用的车轮非常高大,故北魏又称其为高车,阿至罗即是西部高车的大姓之一。 在柔然兴盛的时候,很多敕勒人曾经被迫帮柔然跟北魏为敌。北魏击败柔然之后,将二十多万敕勒迁入六镇附近,这些敕勒后来逐渐鲜卑化,典型的就是斛律金的部落。高欢麾下的六镇镇民之中,很多鲜卑人实际上都属于敕勒。 但阿至罗部落并没有追随柔然,而是跑到西边建立了一个高车国(位置大概在今乌鲁木齐附近),作为藩国跟北魏一起抗击柔然,当时两国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但六镇之乱以后,北魏国内局势动荡,阿至罗部落也就不再称臣了。 阿至罗部落之前背叛北魏也是事出有因,没必要再去追究。现在既然北魏表面上已经安定下来了,不如再次尝试去把他们争取回来。于是高欢多次派人去跟阿至罗部落联系,时不时的还给他们送去大量的米面布帛。 阿至罗部落地处西北荒漠,生产力落后,物质非常匮乏,他们一看高欢如此厚待他们,自然感恩戴德。这些游牧民族对国家的概念并不清晰,只知道是高欢对自己好,于是以酋帅吐陈为首,大家一致表示对高欢非常领情,以后大丞相你有啥事尽管说,我们肯定知恩图报,随时听候调遣。 高欢还积极联系了万俟普和万俟洛父子。万俟父子在高欢刚起兵的时候,曾经不远千里从河西赶到信都,表示支持高欢。但他们的部落位于河西,现在属于贺拔岳的势力范围,前段时间也被迫表示臣服于贺拔岳。高欢秘密跟他们联系之后,万俟普和万俟洛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支持高欢,答应在合适的时候会反水。 灵州刺史曹泥也是高欢积极争取的对象,在他的劝说之下,曹泥只是口头上表示服从贺拔岳,实际却拒守灵州不听调遣,还把贺拔岳派来接替他的新灵州刺史元季海给赶跑了。 此外,高欢还试图说服河西的费也头部落归附自己。 但不幸的是,这次他碰了钉子。 费也头部落自从首领纥豆陵步蕃被高欢和尔朱兆联合绞杀之后,剩下的族民都退到黄河西岸,变成了河西流民,现在他们新的首领叫纥豆陵伊利。费也头部落没有忘记被高欢追着揍的深仇大恨,因此这次坚决站在贺拔岳这边,高欢派侯景去招抚了好几次,纥豆陵伊利就是不给面子。 高欢生气了,心说看来对这些费也头蛮子光是怀柔没用,还是要来点儿狠的才行。 于是在534年正月,高欢出兵河西奇袭纥豆陵伊利。纥豆陵伊利手下人数虽多,但都是些流民,装备和训练都差得很,根本不是高欢这边正规军的对手,很快就被击溃,纥豆陵伊利本人也被生擒。为了消除隐患,高欢下令将费也头部落剩下的人全部迁徙到河东,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避免被贺拔岳利用。 纥豆陵伊利已经归附了贺拔岳,也就差不多相当于是皇帝元修这边的人,结果被高欢这么简单就给灭了,元修郁闷得不行。他实在气不过,专门给写了封信给高欢,指责他道:纥豆陵伊利又没叛变又没犯法,是朕的良民,你岂能如此随便就把他给抓走了?你抓他之前跟我打招呼了么?你心里到底还有我这个皇帝没有? 言辞之激烈,就差指着高欢鼻子骂了。 高欢没搭理他。 这么多变故之后,高欢的内心已经开始黑化了。咱俩名为君臣,实为对手,你元修不够意思算计我在先,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就算我现在还不想废掉你,但也不能啥也不做任由你继续胡来。 虽然做了这么多工作,高欢还是觉得不太够。这些事情毕竟都是在外围打转转,没有伤及根本。只要贺拔岳真想对付自己,这些小进展很轻松地就会被抹掉。 高欢对于拉拢贺拔岳已经不抱信心了。种种迹象表明,贺拔岳现在是在拖延时间发展巩固实力。一旦他准备好,不管是不是为了元修,都必然会起兵跟自己对抗。 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必须尽快解决掉贺拔岳才行。 可是自己跟贺拔岳之间隔着一千多里,中间还有个洛阳,想打也够不着。 高欢实在想不出好的应对支持,天天愁眉苦脸。他的右丞翟嵩见高欢如此苦闷,猜到了原因所在,于是站出来对高欢说,大丞相你别愁,我有办法可以解决掉关西的威胁。 高欢很高兴:你有啥办法,赶快说来听听。 翟嵩道:现在贺拔岳虽然表面上统一了关西,但其实内部并不稳固,突破口就在侯莫陈悦身上。当年侯莫陈悦跟贺拔岳一起进军关陇,两人是平级关系,但现在风头完全被贺拔岳抢去,侯莫陈悦心中必定嫉恨。这时候咱们乘机做一些工作,引诱他们自相残杀,肯定可以不动刀兵就解决问题。如果高王信得过我,我就替您去关中跑一趟。 高欢有些将信将疑。之前在广阿之战的时候他也用过离间计,但那时的对手是尔朱家那几个智商不够用的家伙,这招对侯莫陈悦和贺拔岳是不是还管用,他心里实在没底。 但现在反正也没别的好办法,试试这招也无妨。于是他同意了翟嵩的请求。 事实证明,翟嵩判断得很准,侯莫陈悦现在正处于极其郁闷焦躁的状态。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想当初刚开始西征的时候,贺拔岳跟侯莫陈悦一个左大都督一个右大都督,官职不分上下,结果这才过了三年多,贺拔岳就俨然接替尔朱天光变成了关西的土皇帝,侯莫陈悦现在虽然名义上是陇右行台,但实际上能管的只有秦州这一小块儿地方,周边的小弟全都跑到贺拔岳那边了。而且贺拔岳职位升了,官威也大了,说话办事颐指气使的,完全不顾及侯莫陈悦的面子。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还好,现在这种反差实在是要命。 更严重的是,贺拔岳现在正在用他的嫡系去逐步接管关西诸州,估计过段时间自己秦州刺史的位置也要保不住了。眼看着自己未来的路越走越窄,手下兄弟们看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异样,侯莫陈悦觉得现在每天都在煎熬。 于是翟嵩过来一煽动,侯莫陈悦就动了改投高欢的念头。 宁可去高欢那里从头开始,也好过在贺拔岳这里受气。 翟嵩一看很有戏,赶紧进一步诱导,说将军你如果没有功劳就过去,大丞相想给你封官也没啥借口。要不这样吧,这段时间你还是假意依附贺拔岳,找个机会把他做掉,我估计那时候大丞相一高兴,没准会让你接替他当新的关陇王。 侯莫陈悦本就是见利忘义之人,有这么好的翻身机会岂能错过,于是他欣然应允,从此开始暗地里筹划如何对付贺拔岳。 翟嵩的工作做得非常隐秘,贺拔岳那边没有任何觉察。 实际上,贺拔岳最近正在忙着集合大军,准备出兵去灵州讨伐曹泥。 贺拔岳已经知道了高欢最近在河西一带的行动,只是纥豆陵伊利被灭得实在太快,平凉离河西又太远,等他收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是如果现在跑过去跟高欢干架,又有点儿太早,高欢此时毕竟还是国家的大丞相,自己没有皇帝的授权也没法出兵。况且眼下自己家边上很多事情还没有理顺,比如这个灵州刺史曹泥就非常不老实,表面上对我唯唯诺诺,背地里却一直跟高欢偷偷联系,死活不肯交出灵州的控制权。 攘外必先安内,对于内部这种不听话的势力绝不能姑息,必须坚决灭掉,否则会严重影响我的威信。 于是贺拔岳立刻下令集合关陇地区各州的兵力,加上自己的人,准备北上去攻打灵州。 陇右一带名义上是侯莫陈悦的负责区域,贺拔岳现在自视甚高,不愿意跟侯莫陈悦的下级直接打交道,于是除了自己的本部人马之外,其他各州的部队就让侯莫陈悦具体负责。 现在两个谋士左丞宇文泰和右丞薛孝通都不在身边,贺拔岳做决策的时候也没人商量,心里还是感觉有些没底,于是他派都督赵贵专门跑一趟夏州,咨询一下宇文泰对这次出兵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宇文泰听说贺拔岳要带着侯莫陈悦去打曹泥,觉得非常不妥,他请赵贵赶紧回去阻止贺拔岳。宇文泰认为曹泥地处灵州,孤城偏远,根本起不了多大风浪,有自己在夏州这里盯着他就够了。反倒是侯莫陈悦这个人贪而无信,现在又占据着重要位置,他才是关陇集团中最大的风险点。宇文泰建议贺拔岳先想办法除掉侯莫陈悦,再去对付曹泥。 赵贵见宇文泰年纪虽小,但思路非常清晰,对当前形势分析得有理有据,不禁大为叹服。他没做停留,快马赶回平凉向贺拔岳转达了宇文泰的意见。 贺拔岳本来指望宇文泰能在具体的战斗部署上给出点儿建议,没成想宇文泰直接建议自己撤兵,理由居然是要提防侯莫陈悦。贺拔岳颇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这次宇文小兄弟有些过于谨慎了。现在自己大权在握,侯莫陈悦那个家伙又没啥本事,就算心里不服也只能忍着,能有啥威胁。曹泥现在如此嚣张不听调遣,让自己很没有面子,不干掉他我以后何以服众? 于是贺拔岳没有理会宇文泰的建议,继续按计划领兵去攻打灵州。 此时侯莫陈悦的部队驻扎在高平,贺拔岳的部队驻扎在平凉。贺拔岳数次跟侯莫陈悦一起商讨军事方案,侯莫陈悦也表现得非常热情,表示绝对拥护贺拔岳的核心地位,服从贺拔岳的指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灵州打下来。 灵州是在原薄骨律军镇的基础上改置而成,治所就是薄骨律镇城,位于今天的宁夏灵武市附近。 跟别的镇城相比,薄骨律镇城很有些特殊。更严格地说,是附近这一段黄河有些特殊,刚好是由东北流向转到正北流向的拐点。当时黄河水量较大,拐弯之处改道非常频繁,基本上每隔三十年左右就朝西或者朝东移动一次,这也就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由来。 薄骨律镇城最早坐落在黄河西岸,后来由于黄河河道西移,镇城所在的位置就变成了黄河中间的一块河渚,四面环水,硬打的话颇有些费劲。 但眼下正值严冬二月,黄河水面千里冰封,不需要坐船就可以通行,灵州的防守优势大打折扣。贺拔岳觉得现在正是出兵的好时候,如果再耽误一段时间等雪化冰消就不好打了。 于是他派侯莫陈悦作先锋提前启程去探路,自己带着大部队随后出发。 侯莫陈悦领命之后离开高平北上,一直行至灵州以西的河曲附近,将部队驻扎下来,在河边等着贺拔岳。 等贺拔岳赶到的时候,侯莫陈悦表现出特别崇拜的样子,说大都督果然料事如神,这一带河冰冻得很结实,完全可以用兵。您的兵马刚到,要不先让将士们去扎营吧,咱俩先到我的营中去讨论一下作战细节。 贺拔岳完全没有戒心,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部队,没什么需要防范的。于是他跟侯莫陈悦边走边聊,径自进了对方的大营。 侯莫陈悦跟贺拔岳在大帐之中坐了下来,对着沙盘研究攻城方案,站在他们身后的端茶倒水的是侯莫陈悦的女婿元洪业。 侯莫陈悦见贺拔岳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知道机会来了。他借口肚子突然有点疼,起身溜出帐外。贺拔岳正在考虑作战方案,没太在意侯莫陈悦的这个举动,眼睛继续盯着沙盘。 但此时危险已经悄然来临。 就在贺拔岳毫无防备的时候,他身后的元洪业悄悄抽出佩剑,恶狠狠地兜头砍了下去。 剑光闪处,整个关西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贺拔岳少年成名,英气盖世,在功业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却由于自己的自负和疏忽,最终丧身在叛徒之手,壮丽的一生在冰冷的黄河岸边戛然而止。 随同贺拔岳的亲兵一看主帅莫名其妙就被砍死了,不知道啥情况,哆哆嗦嗦什么话也不敢说。侯莫陈悦见元洪业已经得手,他担心贺拔岳的部众闹事,于是跟这些亲兵说,你们赶紧回去跟大家说一下,我受皇帝密旨,只斩杀贺拔岳一人,让其他人不要害怕。 亲兵们捡得性命,赶紧跑回贺拔岳的大营,把发生的情况和侯莫陈悦的话汇报给大家。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将士们都懵了,大家都不知道为啥皇帝突然要下这样的旨意,但侯莫陈悦说得信誓旦旦的,众人摸不清虚实,都不敢乱动,只好呆在原地等着新的安排下达。 结果等了半天啥也没等到,出门一看侯莫陈悦领着自己的部队先撤了。 此时但凡侯莫陈悦有一点做事能力,能够出面去安抚一下贺拔岳的部众,都可以把大部分人拉拢到自己麾下。但他没做过啥大事,心理素质太差,害死贺拔岳之后反倒觉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了。他担心在这里呆久了会有变故,索性直接带领部下返回了关陇。 众将一看侯莫陈悦跑没影了,知道再在这里等也没意义,只好各自散去。 这下灵州也不用打了。现在大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只有赵贵还保持着冷静。他觉得自己受贺拔岳的知遇之恩,此时就这么跑掉未免太不仗义,有必要站出来做一些事情。于是他带着几十个人到侯莫陈悦那里假装投降,条件是请求收葬贺拔岳。赵贵言辞慷慨,侯莫陈悦也很是感动,便把贺拔岳的遗体交给了赵贵。 赵贵得手之后,立刻头也不回地率众逃回高平,同时召集其他将领,一起商讨如何为贺拔岳报仇。 得知这么简单就除掉了贺拔岳这个心腹大患,高欢大喜过望,但同时感到也有些惋惜。他跟贺拔岳虽然都出自六镇,但两个人从认识起就一直明争暗斗,互相看不顺眼,他们此后也都各自发展到了可以左右国家前途命运的高度。本以为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没想到贺拔岳却由于过度自负轻敌,竟然死于一剑之下,实在令人唏嘘叹惋。 但高欢此时还不知道的是,贺拔岳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那个此时还在统万城中的二十七岁的武川少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对手。 第55章 少年临危担重任 534年,二月,夏州。 宇文泰在夏州当刺史已经差不多五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恩威并重,赏罚分明,不仅把夏州境内治理得非常好,连带着周边大片地区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百姓对他也非常敬仰。 更重要的是,他的侧室姚氏在统万城中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宇文泰非常高兴,给这个儿子取名宇文毓,小名统万突(突在胡语中为火神、勇士之意)。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坎坷和苦难之后,昔日那个不起眼的武川少年今天终于当爹了,想必父亲和三位哥哥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吧。 不出意外的话,他再在夏州经营一段时间,把事情都理顺之后,就可以回到贺拔岳身边,协助贺拔三哥继续进行下一步的工作了。 但想起前段时间贺拔岳要跟侯莫陈悦一起去攻打曹泥的事,宇文泰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不知道赵贵有没有全面地向贺拔三哥转达自己的看法,贺拔三哥又有没有改变主意。 再坚持几个月我就能回去了,这段时间里应该不会出啥大事吧。 可惜,如果宇文泰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墨菲定律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心存侥幸了。 就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收到贺拔岳在黄河岸边被侯莫陈悦暗杀的消息。 宇文泰听闻噩耗,简直跟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这是自从三哥宇文洛生死后,宇文泰遭受的最大的打击。 对宇文泰而言,贺拔岳名义上是自己的上级,实际上却远胜过自己的父兄。在武川的时候,贺拔岳就是宇文泰仰慕的邻家三哥;六年前,正是贺拔岳挺身而出,将宇文泰从尔朱荣的屠刀下解救出来;这些年来,贺拔岳又一直将宇文泰带在身边,不遗余力地培养和锻炼。 可以说,没有贺拔岳,就没有今天的宇文泰。 本以为现在自己终于长大了,可以回报一下贺拔三哥的恩情,辅佐他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如此残酷,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贺拔三哥居然惨死于叛徒的剑下。 天塌地陷,无过于此。 宇文泰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茶饭不思滴水不进,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身边众人都吓坏了,大家担心宇文泰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但宇文泰最终还是挺了过来。现在贺拔三哥的大仇未报,自己绝不能软弱,更不能退缩。 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完成贺拔三哥未竟的事业。 于是宇文泰立刻派人去关陇打探情况的最近进展,同时跟自己的亲信蔡佑一起筹划下一步安排。 几天之后,宇文泰突然得到报告,都督杜朔周从平凉赶过来了,说有紧急情况要跟自己面谈。 杜朔周本是原胡夏国皇帝赫连勃勃的后代,胡夏国灭亡之后,他的曾祖父为了避难才改姓为杜。杜朔周情刚烈耿直,一直在贺拔岳帐下担任都督,跟宇文泰很熟。 宇文泰听说杜朔周过来了,知道肯定有事,于是赶紧让人把他请进来。 宇文泰猜的很对,这段时间平凉那边果然有些变化。 贺拔岳死后,他帐下的部队很快就发生动乱,很多人转投了侯莫陈悦。 但赵贵、李虎、寇洛、侯莫陈崇等武川旧将依然对贺拔岳忠心不二。赵贵骗到贺拔岳的遗体之后,迅速逃回了平凉,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商量如何为贺拔岳报仇。 群龙无首是没法办事的,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先得选出一个新领导。 众将之中属寇洛年纪最大,于是大家就推举寇洛来总管诸军。 现在是关键时期,寇洛自然也不好推辞,便勉强答应下来。 但真到了这个位置上,寇洛发现领导真不是谁都能当的。对比其他众将,寇洛只是年纪大了一点点儿而已,既没有才能威望,又拿不出可行的方案规划,他的每个决定下面都一堆人质疑。 寇洛一看算了吧,这个领导我实在是当不了,大家还是再选更合适的人来当好了。这次咱们只看才能,不要论资排辈。 众人觉得也有道理,可是大家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信心站出来担起这个责任。 内部不行,只能从外部找了。赵贵首先提议道:当领导重要的是大局观和政治能力,我看咱们在坐的都不太满足要求。纵观整个关西,只有夏州的宇文泰有这个资质。宇文泰之前治理原州的时候就很出色,这段时间治理夏州也非常成功,百姓归心,士卒用命,法令严肃,赏罚分明,天生就是当领导的人。如果能把他请过来带着咱们一起干,大事肯定能成。 可问题是宇文泰今年才二十七岁,也就比最小的侯莫陈崇大一点,差不多比其他所有人都年轻,选这个小青年过来能顶事么? 众人心中还是有些狐疑,大都督李虎建议去荆州找贺拔胜过来,还有人建议去朝廷找皇帝主持公道,大家意见不一,吵成一团。 杜朔周觉得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站出来说大家别吵了,现在远水不救近火,我同意赵将军的意见,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不可。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我现在就去请他过来主持大局。 其他人也觉得不能再拖了,大家汇总了一下意见,最终还是支持宇文泰的人多。因此杜朔周作为众将的代表,火速赶到夏州来请宇文泰回去。 宇文泰听杜朔周说完来龙去脉,又了解了一下侯莫陈悦现在的动向,心中差不多有了底。于是他把夏州的官员召集起来,跟大家简单介绍了情况,安排好后序工作,准备马上启程去平凉。 很多夏州官员和百姓都不舍得宇文泰走,大家劝宇文泰道:侯莫陈悦的大军现在就驻扎在水洛城,离平凉非常近,他最近又收纳了很多贺拔元帅的旧部,人马众多,非常不好对付,大人你还是留下来静待其变比较好。 宇文泰道:我受贺拔元帅的大恩,现在岂能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侯莫陈悦害死元帅之后,最好的策略就是乘势占领平凉,抚慰异己。但他现在不仅没这么干,反倒龟缩在小小的水洛城中不敢出来,一看就是无能之辈,人马再多也没有用。眼下正是稍纵即逝的机会窗口,如果不尽快赶到平凉的话,我担心刚刚聚集起来的人心又会离散。 宇文泰主意已定,他把夏州的管理工作安排了一下,集齐人马,即日就准备出发。 就在宇文泰准备启程的时候,突然得到密报,说手下的都督弥姐元进正在跟侯莫陈悦偷偷联系,密谋在宇文泰走后占据州城。 宇文泰来上任的时候,带过来的人不多,夏州原来的官员大部分都保留了下来,弥姐元进就是其中之一。 弥姐元进是本地的豪族,在夏州影响力很大,如果他在后面捣乱的话,夏州州城很可能会落入侯莫陈悦之手。夏州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统万城又易守难攻,如果真的被侯莫陈悦拿到就非常被动了。 宇文泰觉得不行,自己走之前必须得把这个隐患先消灭掉。于是他把都督蔡佑叫到身边,让他赶紧带人去逮捕弥姐元进。 蔡佑道:抓弥姐元进很简单,但他是夏州的坐地户,朋党爪牙众多,如果只是把他关押起来的话,一旦我们离开夏州,肯定会有人再把他放出来,到时候更麻烦。我建议办大事要狠一点儿,当众把他干掉最好,也吓唬一下其他不老实的人。 宇文泰觉得蔡佑说得有道理,于是他命蔡佑下去准备,同时紧急召集包括弥姐元进在内的众将过来开会。 等大家都到齐之后,宇文泰表情严肃地跟大家道:“现在侯莫陈悦害死贺拔元帅,阴谋叛乱,咱们本应戮力同心一起去讨伐他,但你们中似乎有人心怀鬼胎,还在跟他暗中勾结,到底想干什么?” 大家正在不明就里的时候,蔡佑身披重甲,带着卫兵手持刀剑冲进大厅,站在众将前面怒斥道:“朝谋夕异,何以为人!今天一定要除掉奸贼,以儆效尤!” 众人一看这个阵势都吓坏了,纷纷趴在地上自证清白:宇文大人我可没改主意,您可要调查清楚,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啊。 于是宇文泰向大家展示了弥姐元进跟侯莫陈悦暗中勾结的证据,痛斥了他一顿,命蔡佑把他拖出去,连带着他的同党一起当众处决。 杀鸡骇猴的效果很好,大家一看宇文泰如此坚决果断不留情面,原来心里还有些犹豫的也不敢再闹事了。 经此一事,宇文泰对蔡佑更加信任。他对蔡佑道:从今以后我就把你当成儿子,你把我当作父亲吧。 其实论实际年龄,蔡佑比宇文泰还要大一点点,但此处的父子关系只是胡人表达尊卑亲密的一种习俗。现在贺拔岳已经不在了,宇文泰迫切需要再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亲人。 把夏州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宇文泰率众飞马赶赴平凉。 到平凉需要经过关中。 关中之所以称为关中,是因为四个方向各有一个重要关隘:东函谷关(东汉后改为潼关),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夏州位于河西,距离平凉有千里之遥,路上必须经过北面的萧关。宇文泰为避免不测,派杜朔周带着轻骑先去抢占萧关所在的弹琴峡。 当时两个老大火并,关陇一带民间惶恐,从萧关逃难的百姓非常多,士兵们本欲趁火打劫抢点儿油水,杜朔周跟大家道:宇文公正打算兴义师讨逆贼安抚百姓,咱们不能帮忙也就算了,绝不能给他添乱。于是他占据弹琴峡之后,打着宇文泰的旗号对逃难的百姓进行安抚,能劝回去的就劝回去,大家一看宇文泰的部队如此体恤爱民,也就不那么慌乱了,秩序逐渐安定下来。 宇文泰赶到弹琴峡,对杜朔周的作为非常赞赏。为表示嘉奖,他让杜朔周恢复了原来的姓氏,同时把他的名字改成达。从此杜朔周就改名为赫连达。 过萧关进入关中之后,宇文泰不作停留,继续飞马赶赴平凉。 结果到达安定的时候,碰上了另一队人马,为首的竟然是高欢的长史侯景。 原来贺拔岳死后,高欢也一直在关注关陇的近况,他得知贺拔岳的旧部目前没有归属,于是专门派侯景过来招抚众将。 宇文泰在晋阳的时候见到过侯景,知道他深得高欢信任,经常作为高欢的全权代表出来办事,这次肯定也是打着歪主意来的。于是他跟侯景道:“贺拔公虽然被害,但我宇文泰还在。你不是高欢的人么,来我关中打算做什么?” 侯景一看宇文泰声色俱厉,身边又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兵将,知道不好惹,恐怕自己这次是白来了。他只好自我解嘲道:“宇文小哥你别误会,我现在在大丞相手下做事,只是奉命过来慰问一下而已,既然你不高兴那我就回去好了。” 宇文泰也没功夫搭理侯景,离开安定继续驰赴平凉。 众将一看宇文泰回来了,感到终于有了依靠,心中都踏实了很多。 宇文泰扶着贺拔岳的灵柩,恸哭失声。他以王礼将贺拔岳安葬在雍州北方的石安原,同时对天发誓,一定要为三哥报仇雪恨。 杜朔周去夏州请宇文泰的时候,大都督李虎觉得不放心,他觉得宇文泰过于年轻,撑起整个摊子可能有些费劲。为了保险起见,他同时出发去荆州找贺拔胜过来主持大局。 贺拔胜是贺拔岳的二哥,在武川众将中的威望非常高,如果他肯过来,宇文泰就得主动让位。 可惜贺拔胜的政治能力实在令人头疼,根本判断不出来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听完李虎的汇报之后,以荆州战事吃紧为名,不肯亲自过去,只是让独孤如愿代表自己去关陇安抚众将。 李虎很崩溃,他想不通贺拔胜怎么能如此没有战略远见,荆州乃四战之地,再重要能有关西重要么?现在武川的班底基本都在关西,只有贺拔胜本人才能镇得住,独孤如愿虽然也出自武川,但他毕竟太年轻,影响力还不够,过去也难以服众。 于是李虎没有跟独孤如愿一起走,而是留在荆州继续软磨硬泡企图说服贺拔胜。奈何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贺拔胜就是赖着不动。 果然不出李虎所料,独孤如愿赶到平凉的时候,宇文泰已经开始主持大局了。宇文泰跟独孤如愿从小就关系很好,见面之后都非常高兴。独孤如愿也乐于看到宇文泰出人头地,支持他上位,不再提让贺拔胜当老大的事情了。 有宇文泰在,自然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安抚的工作了,于是独孤如愿打算告辞回荆州向贺拔胜复命。 宇文泰正在忙着筹划对付侯莫陈悦的方案,于是跟独孤如愿说,兄弟你既然要回去,正好顺路帮我个忙吧。劳烦你替我先去洛阳面见皇上,跟他说一下侯莫陈悦的罪行和现在关西的情况,请他尽快派人来支持我们清剿叛臣。 为兄弟帮忙,独孤如愿当然义不容辞,于是他离开平凉,飞马赶赴洛阳。结果到达雍州地面的时候,迎面正碰上武卫将军元毗(pi)。 元毗是皇帝元修派过来慰劳安抚关西众将的。 元修已经知道了侯莫陈悦干掉了贺拔岳的事情。他开始的时候也很蒙圈,本来还指望着贺拔岳统领关西大军过来支持自己,咋这么简单就被人给做掉了?侯莫陈悦到底是哪一伙的?莫非又是高欢在后面捣鬼? 贺拔岳一死,关西就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如果再被高欢趁虚而入就麻烦了,于是元修赶紧任命元毗为钦差大使到关西来看看情况。为避免再出乱子,元修下旨把贺拔岳的部下连同侯莫陈悦一起都叫到洛阳去,搞清楚问题之后再做打算。 独孤如愿见到元毗,就把关西的情况跟他解释了一下,元毗这才知道宇文泰已经开始主持大局的消息。他跟独孤如愿道:情况我大概清楚了,会尽快汇报给皇上,你也不用去洛阳了,回荆州继续帮助贺拔胜将军吧。 独孤如愿见钦差大使发话了,而且自己能说的也都说了,于是便听从安排直接返回了荆州。 得知宇文泰已经上位的消息,李虎彻底死心了。也许贺拔二哥的格局就是这样吧,既然宇文泰已经成了新领导,那我还是回去好了。 于是李虎辞别贺拔胜,打算从荆州返回平凉。结果他运气不太好,赶到阌乡(今河南省灵宝市附近)的时候,被高欢的守将截获。李虎是大都督兼东雍州刺史,官衔太高,守将不敢轻易发落,而且此时高欢跟元修还没有明确闹翻,于是守将就把他遣送洛阳交给朝廷处理。 元修收到元毗的报告,知道宇文泰已经开始接替了贺拔岳的位置,李虎又是原来贺拔岳的人,正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于是他当即任命李虎为卫将军,赏了他不少财物,又把他送回关西让他继续辅助宇文泰。 李虎兜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平凉,接受了宇文泰的领导。宇文泰知道他也是出于好心,况且大家同是武川故人,所以也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对李虎依然非常尊敬和重用。 年轻的宇文泰在一众武川大哥们的支持下,终于坐上了关西领导者的位置。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干掉侯莫陈悦,用仇人的鲜血告慰三哥贺拔岳的在天之灵。 第56章 尊王夺地步步营 534年,二月,平凉。 宇文泰正在积极筹备对付侯莫陈悦的时候,朝廷的钦差大使武卫将军元毗(pi)赶到平凉。 元修派元毗过来有两个打算:一是把河曲之变的相关人员召回朝内,了解事件的原委,如果侯莫陈悦真是为高欢做事,就直接把他干掉;二是趁机把关西的大部队调到洛阳,抓在自己手里,准备用来对付高欢。 元毗在路上遇见过独孤如愿,知道了平凉这边的大概情况以及宇文泰已经掌权的事实,因此他开门见山,直接对宇文泰道:听说关西这里出现内讧了,大都督贺拔岳无故遇刺身亡。事关重大,请你们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都跟我到洛阳走一趟吧,皇上要亲自过问这件事情。 宇文泰刚开始接手,当然不想半途而废,而且现在正是宝贵的时间窗口,一旦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他回答道:承蒙皇上关注关西的局势,我当然愿意领旨去洛阳,但前提是另一方当事人侯莫陈悦也一起过去。要不您先去问问侯莫陈悦的意见再说? 元毗想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这么大的事情,总得双方都到场当面对质才行,于是他立刻又赶到水洛城去找侯莫陈悦。 结果侯莫陈悦不肯应召。 侯莫陈悦现在心里怕得要命。他完全是出于嫉恨才害死了贺拔岳,打算以此作为送给高欢的投名状,手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朝廷密旨。目前皇帝元修又跟高欢不对付,这种情况下去洛阳跟送死没啥区别。 侯莫陈悦本以为贺拔岳一死,他手下的将士必定冰离叶散,关西地区的控制权自然会落到自己手中,那时候元修和高欢肯定会像拉拢贺拔岳那样的来拉拢自己,矫诏的罪名肯定也不会再有人追究。 事实上,他的确有机会做到这一点。水洛城距离贺拔岳的大本营平凉不到百里,贺拔岳死后,平凉城中人心惶惶,根本没人组织防守。只要侯莫陈悦领着部队过去,很容易就能占领平凉,之后再稍微用一下怀柔手段,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完全可以收编掉贺拔岳的大部分人马,那时候其他人再想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可惜侯莫陈悦此人胸无长策,同时又做贼心虚,不敢面对贺拔岳手下那帮狠人。他这些日子一直龟缩在水洛城中毫无作为,指望着事态能自动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一旦坐失良机,那接下来的后果就是坐以待毙。 正是在他犹豫的这段时间里,赵贵寇洛等人把散落的将士们又聚集在一起,接着又请回宇文泰来主持大局,武川势力的大旗再次飘扬在平凉的上空。 侯莫陈悦没料到事态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此时再想补救为时已晚,宇文泰已经把贺拔岳的主要干将们又团结在一起,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准备找自己干架了。 外面局势越来越危险,现在只能指望大丞相高欢能出手救自己了,可惜高欢远在山西,跟关陇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就算想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于是侯莫陈悦决定躲在在陇山里不出来,赖一天算一天,没准哪天大丞相就派人过来接我了。 元毗见实在说服不动,知道侯莫陈悦心里肯定有鬼,硬逼的话恐怕自己也会有危险,他只好告辞回到平凉再去找宇文泰。 宇文泰道:钦差大人你也别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如果侯莫陈悦不走的话,那很抱歉我也没办法走,否则这里肯定会出乱子。这样吧,我给皇上写个奏章解释一下,拜托大人帮我带过去好了。 奏章的大致内容如下: 大都督贺拔岳忠心为国,却横死在奸臣之手,导致三军丧气,朝野痛惜。他麾下的将领们不忍心受此不白之冤,立志要为他报仇雪恨,因为大家跟我比较熟,所以苦苦请我来主持大局。我实在推脱不掉,这才从夏州任上赶到平凉,暂时总领关西军事。皇上您宣将士们进京,确实是国之良策,但问题是现在高欢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河东一带,而侯莫陈悦的大军还驻扎在水洛城,况且很多将士是关西本地人,恋栈乡土,这种情况下如果强令大家东进,很容易被高欢和侯莫陈悦前后夹击,那时候就危险了。我宇文泰死了倒没啥,只担心损失了国家的将士,罪过太大。所以恳请皇上稍微宽限一些时间,等这边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我再带领大家去洛阳。 奏章内容很有些敷衍,但宇文泰现在一心想着报仇,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为了让皇帝元修放心,宇文泰又拉着元毗跟众将一起歃血为盟,宣誓绝对拥护朝廷不会有贰心。 元毗一看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他离开关西赶回洛阳,把情况跟元修做了汇报。 宇文泰不肯过来,元修也没啥办法。现在贺拔岳已经挂了,侯莫陈悦又很明显是在为高欢做事,宇文泰就是自己在关西唯一的希望,能拉拢还是拉拢吧。 于是元修下旨任命宇文泰为新的关西大都督,帮他把地位扶正,同时跟他说,别太担心侯莫陈悦,他如果不听话我会亲自去跟他算账。你也别耽搁太久了,收拾收拾早点儿带着部队过来吧。 我还等着攒够了人跟高欢干架呢。 宇文泰得到了正式的任命,总算名正言顺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在完成复仇计划之前,坚决不考虑别的事情。他把元修的诏书放到一边,开始专心考虑如何对付侯莫陈悦。 讨伐讲究师出有名,因此宇文泰首先给侯莫陈悦写了封信,也算是向天下昭告侯莫陈悦的罪行。信的内容大概如下: 大都督贺拔岳乃朝廷的股肱之臣,他为了国家的安危,出生入死平定叛乱,完全是靠军功升为关西大都督,而你小子根本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是因人成事而已。大都督为了照顾你,才奏请朝廷让你当了陇右行台,这个大恩大德,纵是木石也应该感动。你们俩又同受皇上密旨,歃血盟誓要一起去讨伐国贼。没想到口血未干,你就忍心痛下杀手害死大都督。如此弃信忘义,难道你就不怕有世上有报应二字么?现在朝廷有旨召咱们进京,如果你肯过去的话,那我就放下个人恩怨也过去,请皇上来评理;如果你心怀鬼胎不肯入朝,那就没啥可说的了,等着兵戎相见吧。 宇文泰吃定了侯莫陈悦不敢去洛阳,所以这封信也就相当于战书。 战书既下,下一步就可以开打了。 但开打之前,还有一个重要工作要做,就是争取第三方势力的支持。 现在纥豆陵伊利的费也头流民大军已经被高欢整体搬到河东了,但河西的另一个势力还在,那就是万俟普的部落。 严格来说,万俟普的部落也属于费也头的一支,由于万俟父子跟高欢一向交好,所以并没有受到纥豆陵伊利的影响。万俟普的部落人数也比较多,精于骑射的不下一万人。 贺拔岳死后,他麾下的部队大部分都各自分散,很多还跑去投奔了侯莫陈悦,现在宇文泰手中的人数非常紧张,如果能得到万俟普的支持就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万俟普跑到侯莫陈悦的那边去。 但宇文泰也知道万俟普是倾向于支持高欢的,而高欢又跟贺拔岳不对付,如果直接以自己的身份去请他帮忙肯定碰钉子。 没办法,事关生死存亡,只能采取一些不正当手段了。 于是宇文泰把手下的记室参军冀俊叫过来,让他伪造一份皇帝的诏书,命令万俟普派人协助自己讨伐侯莫陈悦。 冀俊是当时的大书法家,非常擅长模仿他人笔迹,造假本事很厉害。他参考了元修最近的几份诏书,做出来的诏书跟真的一样,舍人和主书签名一应俱全,估计元修本人都看不出破绽。 宇文泰一看这个假诏书整的简直天衣无缝,非常高兴,赶紧派人送给万俟普。 万俟普那边的反应也很快,没几天就派人过来联系,表示已经收到朝廷诏书,正在集合人马准备过来支援。 使者同时还带过来了另一封诏书。 这也是一封假诏书。造假的人是侯莫陈悦。 原来侯莫陈悦收到宇文泰的战书之后,知道一场硬仗已不可避免。他跟宇文泰一样,也想争取万俟普的支持,于是也命人伪造了一封诏书送给万俟普。 无奈侯莫陈悦手下没有冀俊那样的能人,诏书中有很多破绽。 万俟普差不多同时收到两封诏书,内容完全相反,知道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假的。于是他拿出之前的诏书做对比,最终认定侯莫陈悦那封为假,宇文泰那封为真。 万俟普虽然支持高欢,但他也不能违抗朝廷的命令。既然皇帝有旨,那就表示一下吧。于是他命令部下叱干保洛去召集两千人马,尽快赶到宇文泰那里听候调遣。 得到了万俟普的支持,宇文泰很高兴。但万俟普的援兵过来还要一段时间,他不想就这样干等着。 宇文泰决定从外围入手,先去收复原州。他之前当过原州的代理刺史,对原州非常熟悉,知道这个地方的战略重要性。 原州的州城就是高平镇,现在在里面镇守的是原州刺史史归。 史归本来是贺拔岳亲自任命的,理应算是贺拔岳这边的人。但河曲之变以后,史归见风使舵,转身就投奔了侯莫陈悦。 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必须第一个干掉以儆效尤。 于是宇文泰派都督侯莫陈崇率领一千人马北上去攻打高平镇。 高平镇是西北重镇,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当年万俟丑奴造反的时候,都城就设在这里。侯莫陈悦担心史归一个人防守吃力,所以前段时间又派部将王伯和、成次安带着两千兵马过来协助守城,加上高平原来的部队,守军远远多于侯莫陈崇的人数。 但宇文泰对侯莫陈崇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侯莫陈崇今年虽然刚满二十岁,但他武力值非常高,又有勇有谋,是武川众将中的后起之秀。 而且宇文泰在高平镇内也已经安排好了内应,那就是李贤、李远和小兄弟李穆。出兵之前,宇文泰派人提前通知了李氏兄弟,让他们做好准备配合侯莫陈崇一起动手。 侯莫陈崇领命之后,带领一千轻骑趁着夜色偷偷出发,在天刚亮的时候赶到高平镇城下。他命令大部队埋伏在城门外,自己带着七名随从去城下叫门。 史归当然认得侯莫陈崇,但他看侯莫陈崇身边只带了几个人,误以为他是来送信的,所以也没太在意,命人开城门放侯莫陈崇进来。 结果侯莫陈崇进城之后,没有去见史归,而是直接挥刀斩杀掉城门的守军,占据了城门。一声呼哨之后,埋伏在城外的人马一拥而入,杀进城内。李贤兄弟见侯莫陈悦已经得手了,也带领乡曲鼓噪而起,双方里应外合,把史归、王伯和、成次安三人全部生擒,剩下的守军无力抵抗,纷纷举手投降。 继长坑之战单枪匹马生擒万俟丑奴之后,这次侯莫陈崇又轻取高平镇,再一次显示了强悍的战斗力。 宇文泰得知首战告捷,也非常高兴,命人直接把史归拖出去砍了祭旗。 为了表彰侯莫陈崇的战功,他奏请朝廷把侯莫陈崇任命为原州代理刺史。 平凉地处山区,作为根据地有些局促,于是宇文泰率领众将入驻高平镇,把原州作为新的根据地。 没多久,万俟普派来支援的两千人马也赶到了。 众军集齐之后,宇文泰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战前总动员,他回顾了大都督贺拔岳对大家的恩情,痛诉了侯莫陈悦的忘恩负义的罪行,宣布誓死要为贺拔岳报仇,跟侯莫陈悦势不两立。 宇文泰是动了真感情,说到伤心之处,几次都泣不成声,下面的众将士也被他的话所感动,一时间群情激愤,士气爆棚。 万事俱备,年轻的宇文泰即将带领眼前这群已经被怒火点燃的将士们,开启自己的复仇之战。 第57章 风雪盘山平秦虏 534年,四月,高平。 宇文泰留自己的侄子宇文导在原州镇守,自己带领部队南下杀奔陇山,准备去讨伐侯莫陈悦。 宇文导是宇文泰大哥宇文颢之子。宇文颢早在十年前就牺牲在武川南河,他共留有三个儿子,宇文导排行第二,他的哥哥叫宇文什肥,三弟叫宇文护。 宇文泰很怀念故去的亲人,因此也非常重视对子侄们的培养。宇文氏的家眷本来都住在晋阳,宇文泰随贺拔岳西征的时候,就把宇文导带在身边,一年后又把宇文护及其外甥贺兰祥等人也接了过去。由于宇文什肥的母亲阎氏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远行,宇文什肥又不忍离弃母亲,所以没有跟着走。此外,宇文连的儿子宇文元宝、宇文洛生的儿子宇文菩提因为年纪尚小,也留在了晋阳。 宇文泰去年曾经到晋阳去见高欢,但因为离开的时候过于匆忙,根本没机会带上家眷。 等着有机会再把他们接过来吧,先把手头的事情搞定再说。 大军开出高平之后,沿路的百姓一看又要打仗了,担心被当兵的乘机抢掠,都非常紧张。但大家很快就发现宇文泰的军令十分严肃,麾下将士对百姓秋毫无犯,渐渐都放下心来。有识之士都觉得宇文泰很有名将之风,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此时已经进入了四月,早已过了暮春的季节,但关陇地区位于西北山区,海拔高温度低,不仅没有一点儿暖意,反而还下起了鹅毛大雪。等宇文泰的大军行进到高平镇西南木峡关的时候,平地雪深已超过二尺。 木峡关是位于陇山北面的关口要隘,过了这里就相当于进入陇山了。陇山里面本来就地势险要道路崎岖,此时又被风雪覆盖,人马行进都非常困难,而且还有被敌人埋伏偷袭的危险。 还要不要继续走? 宇文泰决定继续前进。 宇文泰很了解侯莫陈悦。侯莫陈悦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能之辈,既不会打仗,胆子又很小,现在巴不得把所有兵力都放在身边保护自己,肯定舍不得派出人马在路上打伏击。 另一方面,侯莫陈悦本人虽然没啥本事,但他手下却颇有几个能打的部将,包括李弼、豆卢宁、可朱浑道元等人。 李弼的本事在击溃蜀贼进入长安的过程中就已经充分展示出来了,而豆卢宁和可朱浑道元也是弓马娴熟勇冠三军之人,在平定关陇叛乱中屡有战功,战斗力跟武川众将不相上下。 如果四平八稳地跟侯莫陈悦展开攻防对战,势必要面对他手下的这几个悍将,那样就要多费很多力气。而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天气,侯莫陈悦肯定认为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用兵,精神上一定会出现懈怠。此时如果能出其不意突然兵临城下,给他施加巨大的压力,他在急迫之中就会方寸大乱,必定会有破绽露出来,那时候就要好打得多。 于是宇文泰不仅没有停下来,反倒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大军顶风冒雪倍道兼行,用最快的速度直接杀到水洛城外。 情况比宇文泰预想的还要好。 侯莫陈悦果然认为宇文泰不会在下大雪的时候进山来找自己干架。看样子现在离雪化冰消至少还得半个多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喘口气放松放松,等过几天再紧张起来也不晚。 结果等他发现自己判断错了的时候,宇文泰的大部队已经离水洛城非常近了。 侯莫陈悦的大脑立刻就麻了。他想不通,宇文泰那小子怎么敢在这种不适合用兵的天气孤军深入?他怎么敢断定我没在路上设埋伏?他怎么知道我还没做好防守准备? 莫非我的帐下有人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侯莫陈悦开始不淡定了。当初正是他背地里捅刀子杀害了贺拔岳,现在如何保证自己帐下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侯莫陈悦突然觉得看谁都像叛徒,不管谁给他提任何建议,都会被他痛斥一顿,怀疑对方是要阴谋算计自己。 帐下众将一看这个主帅没救了,不仅啥好话都听不进去,还动不动就平白无故怀疑别人。那算了吧,我们跟宇文泰也没啥仇,何必站出来当炮灰,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了,看着侯莫陈悦自己唱独角戏。 可是宇文泰的大军马上就到城下了,要打要降总得有个应对之策吧。 侯莫陈悦既不敢打也不想投降,他一转身直接逃跑了。 水洛城南面是秦州的略阳县,再往南就是秦州的治所上邽。 侯莫陈悦留了一万人守卫水洛城,自己领着大军先退保略阳。 顶住,你们一定要给我顶住。 如果实在顶不住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南跑了。 宇文泰很快就兵临水洛城下。 看着眼前的水洛城,宇文泰不禁又想起了三哥贺拔岳。当年正是在这里,贺拔岳率军击败了王庆云和万俟道洛,平定了关陇的最后一处战火。四年过去了,水洛城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而贺拔三哥跟自己却已经天人永隔。 物是人非,逝者已矣。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继承三哥的遗志,重振武川的雄风,在关西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建立起更大的功业。 宇文泰收到情报,知道侯莫陈悦已经领着大部队撤到略阳去了。水洛城里虽然还有不少守军,但基本上已经相当于弃子,守军的士气肯定非常低落,这种情况下就没必要浪费资源硬打了。 于是宇文泰下令先把水洛城包围起来,然后开展攻心战术,劝城里的守军主动投降。 侯莫陈悦矫诏暗杀大都督贺拔岳的事情此时已是尽人皆知,这基本上就是造反行为。侯莫陈悦本人在的时候,部下们迫于形势不得不听他指挥,但现在侯莫陈悦自己先跑了,此时再为叛臣卖命就实在没理由了。 于是留守的将领们聚在一起简单商量了一下,直接开城投降。 宇文泰率领部队入驻水洛城。 将士们的士气虽然很高,但毕竟在风雪之中跋涉了上百里的山路,人马都疲惫不堪,迫切需要休整一段时间。 宇文泰不想休息。他知道此时的侯莫陈悦就是惊弓之鸟,只要让他的神经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很快就会不战自溃。 对于这种没本事的穷寇,必须一追到底。 于是宇文泰下令大部队先留在水洛城中休整,自己亲自带领几百轻骑继续追击,直接兵临略阳城下。 几百骑兵根本没办法攻城,但宇文泰也没想攻城,他的目的就是给侯莫陈悦持续施加精神压力,等着他自己崩溃。宇文泰命人在远处广布旗鼓,虚张声势,让侯莫陈悦搞不清外面来了多少人。 侯莫陈悦果然吓坏了,心说我在水洛城留了不少人啊,咋一点儿阻击作用都没起?宇文泰到底带来了多少人,能在眨眼之间就把水洛城给打下来? 侯莫陈悦赶紧把众将都召集起来,问大家现在该咋办? 众将此刻都在看侯莫陈悦的笑话,根本没人想为他出去送死。于是大家说宇文泰实在太厉害,出去打肯定打不过,略阳城又太小,守也守不住,要不咱们还是继续往南边撤吧。 可是秦州是侯莫陈悦的主场,这样一直被人撵着跑未免太没有面子。而且宇文泰的大军离自己又这么近,继续跑的话如果在半路被追上更麻烦了。 侯莫陈悦终于决定打一次再说,实在打不过了再退到上邽。 但是连军事重镇水洛城都这么快就被攻占了,看来守城不是个好办法。于是侯莫陈悦效仿高欢在韩陵的战术,率领大军在略阳的南面背山列阵,打算通过野战跟宇文泰一决雌雄。 侯莫陈悦列阵的地方就在着名的街亭附近,这里山高谷深,地势险要,进可攻关中,退可守陇右,是重要的军事要隘和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利用好这里的地理优势,以逸待劳,完全可以跟宇文泰打一打。 略阳城中没留守军,宇文泰的部队顺利拿下城池,继续推进到侯莫陈悦的阵前。 陇山之中道路难行,一路追过来也挺辛苦的,既然侯莫陈悦摆出要决战的架势,那倒也省事了。于是宇文泰跟侯莫陈悦约定,第二天一早正式开始决战。 结果在当天晚上,侯莫陈悦的后院起火了。 大将李弼和豆卢宁决定反水。 其实李弼是最不应该对侯莫陈悦有二心的,因为他的身份跟别人不一样。李弼的夫人是侯莫陈悦的小姨,所以他也是侯莫陈悦的姨夫。 因为这层亲戚关系,李弼一直对侯莫陈悦忠心耿耿,也经常直言进谏。宇文泰在平凉召集众将筹划报仇的时候,李弼就看出来这个小伙子不简单,侯莫陈悦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他苦劝侯莫陈悦,让他别再顽抗了,主动承认错误交出兵权去向宇文泰请罪,争取得到对方的谅解,没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侯莫陈悦根本听不进去,他当时压根没看上宇文泰,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小毛孩,我凭啥去向他低头。结果等到宇文泰准备完毕,起兵过来讨伐的时候,侯莫陈悦又完全没有应对之策,只知道闷着头逃跑。 跟着这样的人混,根本看不到任何前途,更何况侯莫陈悦之前的所作所为,更是跟谋反没有区别。大是大非面前,亲戚关系也只能抛到一边了。于是李弼拉着好友豆卢宁一起,秘密商讨下一步的出路。 李弼跟豆卢宁的意见很一致,都觉得侯莫陈悦没救了,决定弃暗投明去追随宇文泰。于是他们派人偷偷到宇文泰军中跟他联系,表达了投诚的意愿,同时承诺会作为内应配合宇文泰搞定侯莫陈悦。 宇文泰见信大喜,当即表示热烈欢迎。能把这两员大将纳入麾下,简直比干掉侯莫陈悦本身意义还大。 等到天黑之后,李弼估摸着侯莫陈悦已经休息了,突然下令让自己的部队紧急集合整理行装,宣称要回上邽。他又逛悠到侯莫陈悦的大营里,逮住几个站岗的士兵就训斥道:大都督已经下令全军撤回上邽了,你们为啥还磨磨蹭蹭的不走?迟到了不怕被军法处置么? 侯莫陈悦的士兵们有点蒙,没听过大都督下这个命令啊。可是李弼是大都督的姨夫,肯定不会骗咱们,那有可能是命令还在传达过程中吧。况且以侯莫陈悦一贯的作风,临时决定撤退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李弼大人已经亲自赶过来通知咱们,那也没必要再等正式的命令过来了。于是士兵们互相传达,争先恐后离开营寨赶赴上邽。等侯莫陈悦觉察出不对的时候,营寨里的人已经差不多跑光了。 李弼散布完假消息之后,立刻领人飞马赶到上邽的城门外做好准备。等侯莫陈悦的士兵跑过来的时候,都被李弼的人拦了下来,说大家先别进城,等一下李弼大人有事情要宣布。这些士兵也不明就里,但既然是李弼的命令,都不敢违抗,便聚集在一起等通知。 等人聚集得差不多了,李弼和豆卢宁站出来,历数侯莫陈悦的罪过,宣布要带领大家弃暗投明归顺宇文泰。士兵们也都知道侯莫陈悦是个没前途的领导,此时投降也就相当于有个保命的机会,因此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都跟着李弼到宇文泰军中缴械投降。 侯莫陈悦这才发现自己被亲姨夫给卖了。现在自己的人马基本都被李弼骗走了,再加上发现情况不对自行逃跑的,身边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剩下的人越少,侯莫陈悦越不放心,担心这都是故意留下来要害自己的。现在侯莫陈悦连上邽都不敢回了,他把其他人都赶走,只带着弟弟、儿子以及刺杀贺拔岳的同谋一共七八个人一起逃入陇山之中。 到了这步田地,侯莫陈悦还是没个准主意,他在陇山之中盘桓数日,没想好应该往哪里跑,后来终于听从了左右的建议,决定赶赴灵州去投奔曹泥。 自己上次搞掉贺拔岳,相当于救了曹泥一命,希望他能够知恩图报拉我一把。 可是去灵州需要北出陇山,侯莫陈悦担心一行人都骑马动静太大,可能会被宇文泰的人发现,于是他下令把马都放在山里,自己骑着一头骡子,其他人步行跟随。 侯莫陈悦的脑回路的确与众不同。秦州到灵州起码有八百里以上的路程,就他这种速度,能平安到达灵州才是见鬼了。 宇文泰得知侯莫陈悦逃入陇山,当即命令镇守原州的侄子宇文导负责分路堵截,又派都督贺拔颍在后面紧追不舍。等侯莫陈悦进入原州地界的时候,被宇文导的前锋部队发现。 前锋部队的领队正是李贤。李贤当时身边带的人也不多,但既然发现了侯莫陈悦,就不能让他跑了,于是李贤领人紧追不舍,终于在牵屯山附近追上了侯莫陈悦。 侯莫陈悦等人知道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因此都困兽犹斗拼死抵抗,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李贤本人身受重伤,侯莫陈悦的手下也基本都被干掉。侯莫陈悦虽然拼死逃出了包围,但他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再跑也没意义了,最终在原州荒野中的一棵树上自缢而死。 侯莫陈悦自从害死贺拔岳之后,内心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以致神情恍惚,坐立不安,经常一闭眼就看到贺拔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这个角度来说,自杀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宇文泰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行动。贺拔三哥倘在泉下有知,应该也可以瞑目了吧。 ------------ 【备注】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认为侯莫陈悦先是退保上邽,之后再退到城南的山中。但综合魏书周书等其它更原始的史料,侯莫陈悦应该是没退到上邽就被击溃。本书采纳后者。 第58章 再定关陇意峥嵘 534年,四月,秦州。 宇文泰收降了李弼和豆卢宁,逼死了侯莫陈悦,却还是没能拿下秦州的州城上邽。 因为上邽城里还有个可朱浑道元。 可朱浑道元本是渭州刺史,这次为了对抗宇文泰,侯莫陈悦专门把他调过来协助守卫秦州。 可朱浑道元是个很冷静的人,他得知李弼和豆卢宁临阵倒戈,侯莫陈悦的队伍已经崩溃之后,立刻派手下把侯莫陈悦的逃兵都收拢到一起,退入上邽城内,凭城拒守。 宇文泰起初并没有把可朱浑道元放在眼里,既然你不投降,那就打呗。他率领部队直接杀到上邽城外,下令开始攻城。 可是他实在是低估了可朱浑道元的本事。 可朱浑道元出身怀朔,属于塞北的豪族世家,他的曾祖父曾经当过怀朔镇将。六镇之乱期间,可朱浑道元举家迁移到定州避难,先后追随过鲜于修礼和葛荣,之后又投奔了尔朱荣。 可朱浑道元本人精通兵法,善于御众,从军多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当年在葛荣旗下的时候,就凭借战功被封为梁王。关陇平叛的过程中,他作为侯莫陈悦的部下随同出征,也是功勋卓着,战后被封为渭州刺史。 宇文泰指挥大军把上邽团团包围,开始四面猛攻,结果连打了多日,损兵折将无数,愣是没打下来。 宇文泰觉得不妙,他现在劳师远征深入陇山,只适合速战速决,一旦时间拖得久了,不仅士气会降低,后勤补给也非常困难。 可是眼前这个可朱浑道元是个硬骨头,一时半会儿肯定啃不下来。 此时侯莫陈悦已死,自己的主要战略目的也已经完成,后面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再在这里耗费精力就有些不划算了。 于是宇文泰决定不打了,他派人到上邽城里跟可朱浑道元谈判,介绍了一下外面的形势,说只要你投降,尽管提条件,否则硬怼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其实可朱浑道元守得也很吃力,他坚持不投降,主要是因为自己是侯莫陈悦的部下,忠臣不事二主。可是现在侯莫陈悦已经挂了,再硬撑着也没什么意义。他也是聪明人,既然宇文泰主动示好,那就顺势下台阶吧。 于是双方共同签订盟约,可朱浑道元让出上邽归顺宇文泰,前提是他可以保持自己部队的独立性和渭州刺史的位置。 宇文泰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上邽。 侯莫陈悦在秦州经营多年,上邽库府内的财物堆积如山。宇文泰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好东西他自己一点儿也没留,全部赏赐给麾下的士卒。 实际行动永远比喊口号有说服力,舍得分钱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大家见宇文泰如此重义轻财,都非常高兴,觉得这次算是跟对了人,未来大有盼头。 宇文泰急于跟可朱浑道元达成妥协,一个主要原因是现在陇南一带的局势很乱。 陇南也就是北魏的南秦州和东益州一带,这块地方地处北魏和南朝的交界处,又是氐族和羌族的聚集地,历来民风彪悍酋帅众多,一有机会就要起来闹事。当初六镇之乱的时候,莫折天生的部队就基本都来自这里的羌族城民。 这次挑头闹事的是氐族酋帅杨绍先。 在东晋和南北朝时期,关陇南面曾经先后出现过五个正式的胡人政权,分别是仇池国、宕昌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除了宕昌国是羌族政权外,剩下四个都是氐族政权。杨绍先即是武兴国的第四位君主。 五个政权中,仇池国在371年为前秦所灭,再次建国后,又在442年被南朝刘宋所灭;武都国则在477年被北魏所灭。 506年,北魏宣武帝元恪派建武将军傅竖眼领兵讨伐武兴国,君主杨绍先被生擒之后押送洛阳,武兴也被灭国,变成北魏的东益州。 只有宕昌国和阴平国目前还继续存在。 杨绍先在洛阳一关就是二十四年。四年前,也就是530年,正赶上元子攸火拼尔朱荣,北魏朝内大乱,没人顾得上管他,杨绍先借机逃出洛阳回到武兴。 在贺拔岳治理关陇期间,杨绍先躲在家里没敢乱动。等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暗杀之后,关陇一带人心动荡,杨绍先认为时机已到,便召集氐氏旧部复辟武兴国,再次称王。 杨绍先担心自己一个人造反目标太大,秉着法不责众的心理,他极力鼓动周边的其他地方势力一起造反。当时关陇的刺史们忙着站队,都无暇顾及其它事情,结果西北一带很快就叛乱蜂起,东至南歧州,西至瓜州和鄯州,跨州据郡的造反势力不可胜数。 最倒霉的要数凉州刺史李叔仁。这个哥们一贯的运气不好,他刚从朝内散骑常侍的位置上改镇凉州不久,结果正赶上辖区内的民众造反,他直接被抓起来丢进了监狱。 此外,宕昌国的君主梁仚(xiān)定也趁机过来打秋风,勾结吐谷浑一起占据了河州的金城郡。 这种情况下,宇文泰不得不尽早结束官军内部的争斗,腾出手来处理这些叛乱问题。 宇文泰先后担任过原州和夏州刺史,对安抚这些少数民族很有经验。他知道这些人好勇斗狠,如果完全靠镇压的话,既费力气又不解决根本问题,必须摆出高压的姿态,同时又施以恩惠,软硬两方面同时下手才能搞定。 于是宇文泰派李弼去镇守原州,派可朱浑道元依旧回去镇守渭州,负责西面的治安;又派赵贵去镇守秦州,派拔也恶蚝去镇南秦州,负责南面的治安。 原渭两秦是扼守陇山西南北三个方向的核心州郡,驻兵在这里就相当于占据了陇右的控制权,这也是摆出一个警告的姿态,如果谁不识抬举再敢闹事,就随时出兵去收拾他。 此处也彰显了宇文泰的霸气和自信。毕竟李弼和可朱浑道元都是刚投降过来的将领,即使他们能力出众,但敢于这么快就委以重任还是很需要魄力的。这既表达了用人不疑的态度,也暗示即使出现问题自己也有能力处理。 关陇一带山地多粮田少,于是宇文泰又派人去关中的豳州、泾州、东秦州和歧州一带征集军粮运送过来,确保驻兵的州郡粮草充足。 战略威慑很有效果,梁仚定发现局势不妙,知道再呆下去就成靶子了,很快就撤出河州退回宕昌国。杨绍先知道自己的武兴国太小,又刚刚复国,没办法跟官军抗衡,只好主动把老婆孩子送给宇文泰当人质,以换取保持自己藩国的地位。其他造反势力也基本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一见官军内部问题处理完毕,马上就要出兵来找自己算账了,都纷纷主动认怂不敢再闹事了。 外部问题解决得比较顺利,但回头却发现内部还有遗留问题没有处理完。 这次捣乱的是豳州。 豳州地处陇山以东,关中以北,虽然四周也有山,但地势远没有陇山一带那么险要。 豳州刺史名叫孙定儿,是侯莫陈悦的党羽。宇文泰本以为侯莫陈悦已经挂了,豳州又无险可依,但凡有点儿智商肯定会投降。 结果这个孙定儿完全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现在是侯莫陈悦残党中唯一的刺史,其他不想投降宇文泰的人都纷纷跟他联络,愿意推举他当新的老大。这种情况下,孙定儿有点儿飘飘然了,不仅不响应征粮的命令,还公开举旗要跟宇文泰分庭抗礼。 陇山都平了,关中附近居然还有不听话的,这坚决不能容忍,必须尽快派兵过去清剿。 可是宇文泰手里的兵本来就不多,大部分又都分出去镇守陇山周边了,如果再抽调回来保不齐陇山一带还会出事。况且孙定儿那边已经聚拢了很多侯莫陈悦的残党,总人数保守估计也有数万以上,派的人少了也不顶事。 宇文泰正在发愁的时候,帐下大都督刘道德站出来,说他愿意领人去豳州干掉孙定儿。 刘道德出身定州中山,跟宇文泰同岁,出道比较晚。他追随贺拔岳西征,在歧州、安定、平凉、高平等战斗中冲锋陷阵,屡有战功,战后被任命为大都督,封广兴县子。 宇文泰见有人主动请缨,非常高兴,他问刘道德说:你需要带多少人马过去? 刘道德说:二十个吧。 众将都崩溃了。前段时间侯莫陈崇袭取原州已经够传奇了,但还是用了一千骑兵,城里还有李贤等人作为内应。现在豳州城里的敌军比原州多得多,刘道德居然想带着二十人就搞定? 好在宇文泰比较信任刘道德,没把他当疯子扔出去。他问刘道德还需要什么别的资源。 刘道德说,希望能借中军的大旗用一下,别的就不需要了。 宇文泰知道刘道德不光作战勇猛,智谋也非常厉害,他既然敢这么说,一定是想好了办法。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招儿,不妨让他去试试。 刘道德领命之后,立刻带领二十个人昼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豳州。 不出所料,刘道德赶到的时候,豳州甚至连城门都没关。 从陇右到豳州需要穿越陇山泾水,路途又远又不好走。孙定儿认为宇文泰的大军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所以目前还没有启动任何防备措施。 没必要这么早就搞得紧张兮兮的,等收到消息的时候再做准备也来得及。 可是刘道德带的人数很少,又特意前后拉开了一段距离,孙定儿派出去的斥候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刘道德知道战机稍纵即逝,于是他先把中军大旗树在豳州城外的高岭上,之后带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中,径自杀进孙定儿的府邸。 最近过来投奔的人比较多,孙定儿很有些得意忘形,他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府邸的大院里大摆宴席,听着下面的人说好话唱赞歌,今天也不例外。 结果酒刚吃到一半,刘道德等人就突然冲到近前。事情太过意外,参加宴会的人大脑都没转过来,一个个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足无措。 刘道德不理别人,他一挥手,身边的士兵直接冲上去把坐在主位上的孙定儿按在地上,一刀就给砍了。 直到孙定儿的脑袋被挑在刀剑之上,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感情咱们是被宇文泰的人给偷袭了。 下一步怎么办?城内的还有守军有数万人,要不要把闯进来的这二十几个人包圆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快速盘算,但还没人敢第一个站出来,厅堂中的气氛异常紧张。 刘道德知道不能给这些人更多的反应时间,他举着孙定儿的脑袋对大家说:我奉命来诛杀这个叛徒,跟其他人无关。你们只要投降就可以免死。他又指着城门外山岗上的大旗,命令身边的两个士兵道:赶紧去通知大都督,说事情已经搞定,请他率领大军尽快进城。 众人顺着刘道德的手指方向,果然发现城外的高岗之上有旗帜飘扬,俨然就是宇文泰的中军大旗。 主帅已被砍死了,宇文泰大军又近在咫尺,豳州的守军终于崩溃了,争先恐后放下武器表示投降,刘道德就势分派部署,全面接管了豳州。 豳州既降,周边一些零散的抵抗势力也都很知趣,纷纷放弃抵抗,主动请罪投降。 刘道德凭借精妙的计策和过人的胆略,仅靠二十个人就拿下豳州,众人都非常佩服。宇文泰也对此大加赞赏,他对刘道德说:兄弟你文武兼备,真是我的诸葛亮啊,你现在这个名字太普通,要不我给你改一下吧,从今之后你改姓侯莫陈,名字就叫亮。 宇文泰很热衷于给部将改名字,之前他就已经把杜朔周改成了赫连达,这次又把刘道德改成了侯莫陈亮。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跟主流汉化相反的行为,就是把汉姓改成胡姓,用胡人的风俗笼络人心。但实际上这只是宇文泰的一种管理特色,并非全盘的反汉化。他以后还会有很多类似的操作。 宇文泰在关西搞的风生水起,高欢有些坐不住了。贺拔岳死后,高欢本来觉得关西的威胁已经消除了,没想道宇文泰又冒了出来,不仅继承了贺拔岳的所有资源,而且看手段好像比贺拔岳还厉害。 高欢其实也不是卸磨杀驴的人,在宇文泰在讨伐侯莫陈悦的时候,高欢专门安排了都督韩轨领着一万人马从蒲坂渡河前去救援。 当时的雍州刺史是贾显度。贺拔岳死后,雍州刺史空缺,于是元修紧急任命贾显度去接任,意在继续维持自己对关中的控制权。 没想到贾显度觉得高欢势力大,有意主动投靠,还专门派船去迎接韩轨入关。 无奈侯莫陈悦太不禁打,韩轨刚走到半路,就得到侯莫陈悦兵败自杀的消息,只好又退了回去。 高欢得知宇文泰轻轻松松就平定了关西,觉得这个小伙子不好对付,能拉拢还是拉拢吧。于是他多次派人进入关中联络宇文泰,期望双方能够结盟。 宇文泰心里很清楚,高欢才是设计害死贺拔岳的幕后元凶,深仇大恨岂能说忘就忘。况且自己做老大多好,凭啥要去给你当小弟? 于是宇文泰把高欢的信都封起来,派都督张轨去洛阳送给元修,表示自己坚决站在皇上这一边,跟高欢势不两立。 关西这段时间两派互杀,完全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元修和斛斯椿都只能在边上看热闹,不知道后面的局势会怎样发展。此时一看胜出的宇文泰主动派人来示好,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斛斯椿问张轨道:高欢这个家伙早有谋逆之心,现在朝廷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们关西了。只是不知道宇文泰能否比得上原来的贺拔岳? 贺拔岳和宇文泰都是张轨的领导,如果拿过来直接比实在不合适。张轨只好回答道,宇文公文能治国,武可平叛。至于能不能赶上贺拔公,实在不是我这个水平能够评判的。 斛斯椿一看宇文泰的信使说话都如此滴水不漏,心中也非常叹服。 元修现在别的都不关心,只想着攒够了人跟高欢干架。宇文泰之前也说支持我来着,结果我连发了那么多让他领兵进京的诏书都没人搭理。现在仗打完了,这回他再没有拖延的借口了吧? 于是元修专门派着作郎姚幼代表自己去慰劳宇文泰,任命宇文泰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都督,可以根据需要自行任命关西的官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让宇文泰赶紧领兵过来支援,别再磨蹭了。 宇文泰知道元修急得火上房,但他不着急。有了元修的这个任命,正好可以借机巩固对关西的控制权。 现在陇山以西虽然平定得差不多了,关中地区却有很多刺史不是宇文泰的人,典型的就是雍州刺史贾显度,左右逢迎反复无常,必须换掉才安心。 于是宇文泰一点儿都不客气,直接任命大都督梁御为新的雍州刺史,领兵五千去接管雍州。 梁御来到长安附近,派人通知城里的贾显度,说自己奉大都督宇文泰的命令过来接管雍州,劝他看清形势早点儿让权。 兵临城下,贾显度再次反转,主动出来迎接梁御的部队进入长安,拱手让出了雍州刺史的位置。 拿下雍州之后,宇文泰又任命寇洛担任泾州刺史,前略阳太守张献担任南岐州刺史。 接管泾州很顺利,但在南岐州那里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当前的南岐州刺史卢待伯不承认宇文泰的任命,坚决不肯交接。 宇文泰大怒,关西地界上岂能容下不听话的人。他立刻派了一队骑兵过去,二话不说就把卢待伯抓了起来。卢待伯也是范阳卢氏子弟,受不了这个气,直接自杀了。 至此,宇文泰终于完成了贺拔岳未能完成的事业,把差不多潼关以西的全部地区都纳入掌握之中。 除了那个坏事的根源灵州。 ------------ 【备注】武兴国的位置在今天的陕西省汉中市略阳市附近,位于上邽(今天的甘肃省天水市)以南。上一章提到的略阳是北魏的略阳县,位置在今天的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陇城镇附近,位于上邽以北,这俩不是一个地方。 第59章 君臣决裂兵戎现 534年,五月,洛阳。 宇文泰平定关陇的这段时间里,元修跟高欢还是在桌子底下你一拳我一脚折腾得不亦乐乎。 元修目前依旧占据着主动。继赶走高隆之,赐死高乾之后,他又把高欢原先安排在朝内的另外几个重要官员也赶出了洛阳。 但其实这也不能全赖到元修身上,至少封隆之的出走,孙腾要负很大责任。 眼见高乾被赐死,还留在朝内的封隆之、孙腾和娄昭等人觉察到政治风向不对,说话办事都异常小心,生怕被元修抓到把柄。而元修因为还没完全准备好,也没有继续对高欢的人下死手。 但这时候出了个谁都想不到的岔头。 元修有一个堂姐名叫元明月,被封为平原公主。元明月早年死了丈夫,一直守寡在家,结果被孙腾盯上了。 孙腾现在的身份是侍中,封咸阳郡公,官职和爵位都挺大的,自我感觉也颇为良好。他垂涎于元明月的美貌,多次派人上门去提亲,打算把元明月娶过来。 结果元明月压根没看上孙腾,干脆利落地把他给拒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元明月。孙腾今年都五十三了,出身又只是个边镇的布衣,没有世家大族的身份背景,没有文采战功的外围加分,完全是靠着高欢才得到当前的职位,以元明月皇室公主的身份,怎么会看上他这个猥琐老头子? 孙腾感觉被鄙视了,非常丧气,不过既然公主看不上自己,他也没办法强求。 但元明月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总是在家寡居也不是个事,于是也偷偷在朝中寻找可以托付的对象。当然,她一直未嫁和急于出嫁的矛盾背后还有另一个原因,跟她的表弟皇帝元修有关。 在仔细筛选了几遍之后,元明月发现仪同三司封隆之现在没有正妻,是个很合适的人选,于是便主动托人去联系,想要嫁给他。 封隆之出身渤海封氏,是正宗的名门望族之后。而且封氏一家历来都是政府的律学专家,专门负责为国家制定法律,文化底蕴非常深厚。封隆之目前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在麟趾阁组织学者编写新制度。兼之封隆之本人又性情宽和,很有度量,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老公人设,比孙腾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结果孙腾得知消息之后,醋坛子立刻就打翻了。他觉得自己是从最开始就追随高欢的亲信,在高欢的鞍前马后出了那么多力,而封隆之只是半路才投靠过来,除了献出信都之外根本就没啥功劳。难道只凭着家族背景,就要比我官大?就要比我更有吸引力? 孙腾不禁妒火中烧,觉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在醋酸的作用下,他把原有的谨慎都抛到了一边。 孙腾现在跟斛斯椿一起负责朝中门下省的工作,经常会碰面,由于他心中对封隆之一直愤愤不平,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了封隆之跟高欢的一次谈话。 封隆之在来洛阳之前,对当前的朝廷局势很有些担忧,他对高欢说:斛斯椿、贺拔胜、贾显智这些人先前追随尔朱荣,跟朝廷百般做对,结果在咱们占据上风之后,他们又见风使舵背弃了尔朱氏,这种反复之人实在不可信任。此外,叱列延庆和侯渊等尔朱氏余党现在也都在京师,如果对他们委以重任,恐怕将来必有祸乱。 封隆之是站在高欢集团的立场上分析问题的,有这种担忧其实也不无道理。只是高欢当时还在幻想着能够团结各方势力共同治理国家,所以并没有采取实际的行动。 没想到孙腾色令智昏,居然把这些集团内部的密谈内容透露给了政敌。他说完之后也觉得后悔,但话已出口,再想收回来也晚了。 斛斯椿闻言大喜,他平时作恶太多,有人说他的坏话也很正常,但这次是封隆之和高欢之间的对话,意义非同小可。现在正愁找不到对付高欢的借口呢,没想到借口自动送上门来了。虽然封隆之没直接提皇帝元修,但这些官员可都是经过元修认可的,现在也都站在元修这边,说他们的坏话就等于跟元修做对。 斛斯椿立刻把这些话添油加醋转告给了元修。元修大怒,下令立刻彻查此事,如果封隆之真的说过这些话,那就是大逆不道,整死他别人也没话说。 封隆之消息比较灵通,得知元修正在派人调查自己,知道不好。现在这种政治氛围下,只要被抓到一点把柄,自己肯定就挂了。他当机立断,官也不要了,直接离开洛阳跑回冀州老家。 高欢得知自己的人居然起了内讧,气得要命。他知道这次责任完全在孙腾身上,于是他赶紧给朝廷写报告,说都是孙腾这个家伙无事生非乱说话,其实根本没这个事,请求朝廷把孙腾的官职撤掉,也别再追究封隆之了。 高欢的后院起火,元修当然很高兴。他表面上还是给了高欢面子,暂时罢免了孙腾的侍中职位,但很快又官复原职,同时派人去请封隆之回来,答应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结果封隆之打死也不回洛阳。到处都是坑,太危险了。 高欢无奈,只好把封隆之接到晋阳,请他暂时负责管理并州。 而孙腾自从逼走封隆之之后,在朝中彻底孤立无援了。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现在有什么大事元修都是跟斛斯椿一起秘密商量,自己完全被晾到一边,而且洛阳城内的杀气也越来越重,看样子元修迟早要对高欢动手,搞不好自己就成了祭旗的了。 于是孙腾也呆不下去了,最终偷偷带着十几个人也跑回了晋阳。 不知道他再次见到封隆之之后会聊些啥。 封隆之和孙腾一走,高欢的小舅子娄昭也坐不住了。 娄昭现在是领军将军,专门负责管理领军府的禁军。控制禁军本来是高欢用来确保京城不失控的重要安排,没想到斛斯椿跟元修绕过领军府另建了一套独立的禁军编制,完全不归娄昭管,娄昭现在基本处于已经被架空的状态,除了在外围站岗啥也干不了。 娄昭一看别人都撤了,那算了我也别呆在洛阳等死了,于是他以生病为由,申请辞官回晋阳。 元修巴不得高欢的人全走了才好,所以也没过多挽留,直接让斛斯椿去接管了领军府的工作。 就这样,元修基本没费太大力气,就把高欢留在洛阳的几颗钉子全部拔掉,彻底控制了洛阳的军政大权。 跟朝内斗争的半遮半掩相比,元修和高欢对于外部州郡的控制权争夺则显得非常激烈。 元修首先以裁剪州郡为名,把建州给取消了。 建州位于今天的山西省晋城市附近,正好处在洛阳和上党之间,相当于洛阳的北大门,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按说没有理由取消。但问题是,建州刺史韩贤是高欢的人,相当于自己家的北门被高欢控制了。元修不能忍,下旨直接把建州取消,韩贤回晋阳待业去吧。 接着,元修又指使御史上表弹劾济州刺史蔡俊,打算免去他的刺史职位,派汝阳王元昭去接替。 济州地处河北山东的交界处,边上的齐州刺史侯渊、兖州刺史樊子鹄、青州刺史元贵平都是元修的人,这很明显就是蚕食之计。 高欢不干了,他明确拒绝让出济州,给元修上表说,蔡俊立有大功,如果撤了他难以服众,而且让汝阳王去济州也有些屈才。这样吧,现在的定州刺史是我弟弟高琛,不如把他换掉,让汝阳王去定州当刺史好了。 元修没同意。他也不傻,定州位于河北中央,周边一圈都是高欢的人,拿下来也没用,反倒浪费了一个自己人。 元修越来越过分,高欢觉得不反制一下不行了,他决定从徐州下手。 徐州位于北魏河南领土的中心位置,拿下徐州就相当于控制了半个河南。当初高乾就是想出任徐州刺史,结果还没出发就被元修赐死。 目前的徐州刺史是华山王元鸷。 元鸷一直是尔朱氏的党羽,也是引尔朱兆进入皇城的元凶,只是因为他的皇室身份,才免于被追究。元修继位之后,元鸷又很明确地站在元修这边。 正好此时高欢手下的大都督邸珍出任徐州大都督兼东道行台,驻兵在徐州,于是高欢命令他直接从元鸷手里抢来了城门钥匙,拿下了徐州的控制权。 这差不多已经是彻底决裂的态势,就差最后掀桌子了。 可是让元修郁闷的是,宇文泰和贺拔胜这两个地方军阀还迟迟不发兵过来支援。 宇文泰明摆着是趁火打劫,借着这个机会巩固实力;而贺拔胜则是根本没主见,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跟高欢彻底闹掰。 元修恨得牙根痒痒。 都是一帮阳奉阴违的反贼,等我收拾完高欢就收拾你们。 既然没有外部的兵马来支援,就只能靠自己了。于是元修派斛斯椿等人加大招兵力度,在原来禁军的基础上,又七七八八增加了很多编制。 战斗力如何没时间考虑,先把人数凑够再说。 五月中旬,元修下旨全国戒严,宣称要亲自带兵去讨伐南梁。 当然,其它地方戒没戒严他也管不到,他能管的只有洛阳周边。元修下令把能调动的兵马都聚集到洛阳,举行大规模阅兵仪式。 这些部队都离得不远,没多久就陆续赶了过来。大军南临洛水,北接邙山,黑压压一片很有气派。元修跟斛斯椿身着戎装,亲自到场视察。 元修怕动静太大高欢有疑心,于是专门给写了一封密诏送到晋阳,说大丞相告诉你个秘密,我这次号称要去打南梁是假的,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宇文泰和贺拔胜。宇文泰自从平定关陇之后,委任亲党,恣意妄为,颇有不臣之心,贺拔胜最近在荆州也很不听话,我为了防止关西和荆州生变,不得已才用南征的名义聚集兵马。这封信你也别外传,看完就烧了吧。 这明显是在侮辱高欢的智商。元修最近的所作所为,就算是路人都能猜到是要对付谁,何况是高欢。 其实高欢最近也没闲着,暗地里也一直在整顿兵马,防的就是元修突然下黑手。 收到信,高欢知道元修已经在准备动手了。 但高欢还是不忍心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 于是高欢给元修回了一封信,说来信收到,我也觉得宇文泰和贺拔胜心有异图,但这个不劳皇上你亲自费心,我来处理就好。这样吧,我亲自带着三万兵马从河东渡河进军雍州;派恒州刺史库狄干、瀛州刺史郭琼、汾州刺史斛律金、前武卫大将军彭乐领兵四万,从违津渡河突袭夏州;派领军将军娄昭、相州刺史窦泰、前瀛州刺史尧雄、并州刺史高隆之领兵五万讨伐荆州;派冀州刺史尉景、前冀州刺史高敖曹、济州刺史蔡俊、前侍中封隆之带领山东兵七万和精锐骑兵五万去讨伐江东。这四路大军一出,搞定宇文泰和贺拔胜不成问题。 这一串人名列出来已经足够唬人的了,兵马数量更是比元修这边高出一个数量级。高欢也是虚虚实实,打算借此吓唬一下元修,让他知难而退最好。 元修收到回信也蒙了,他知道高欢已经对自己的计划有所觉察,这明显就是跟自己示威来的。 如果高欢真的将计就计,四路大军一起杀过来,能不能灭了宇文泰和贺拔胜不重要,重要的是弹指之间就可以趟平洛阳,那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 于是元修也顾不得自己给高欢写的是密诏了,直接把高欢的回信交给朝廷大臣面议,让大家想办法阻止高欢出兵。 高欢得知元修不再演戏了,心想那就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吧,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实在累得慌。于是他又给元修写了一封信,说我知道有奸臣在挑拨咱俩之间的关系,让皇上你对我产生了怀疑,其实我是冤枉的。我若敢不为朝廷尽忠,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必将身受天谴,断子绝孙。如果皇上相信我,重归就好免动刀兵,那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把几个奸臣干掉就好。 元修一看高欢已经捅破了窗户纸,也不想再掩饰了。我是皇上,说一不二,老被你这么吓唬成何体统。另外如果高欢真的领兵过来,自己这点儿人还真没办法对付。 元修觉得需要写一封正式的讨伐诏书,一则向天下昭示高欢的罪名,先在舆论上占据主动,二则逼高欢退兵。他觉得别人的水平都不够,于是命人把温子升叫过来,让他来写。 温子升犹豫半天没动笔。 温子升当年坚决站在元子攸这边对抗尔朱氏,尔朱世隆掌权之后他被迫逃亡,直到高欢击败尔朱氏他才得以再次复出,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站在高欢那一边的。眼见着现在元修跟斛斯椿等尔朱氏旧部打得火热,高欢几乎被排挤到绝路之上,温子升实在不忍心再落井下石。 但温子升作为名满天下的北地三才之首,又身处洛阳这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之中,很多事情岂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 元修见温子升磨磨蹭蹭不愿写,勃然大怒。他命人搬来一个胡床(类似今天的马扎),亲自坐在边上拔剑出鞘盯着温子升,再不动笔别怪我不客气。 温子升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元修的意思撰写了一篇讨伐高欢的诏书。他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措辞,没有把高欢写得一无是处。 诏书的主要内容大概是这样: “我元修能当上皇上,全是靠高王你支持,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岂能轻易对你产生怀疑?前段时间我担心宇文泰和贺拔胜作乱,所以才召集大军内外戒严,但后来我又了解了一下,这俩人其实都是忠臣,为国家开疆扩土,并没有什么罪过。这种情况下高王你还打算去讨伐他们,有点儿说不过去吧?你说我身边有奸臣,不知道具体指的是谁,下次麻烦请把名字列一下好不好? 我听说你们曾经打算废了我再立一个懦弱的皇帝,这话可是出自孙腾之口,不是奸臣瞎告状。现在封隆之畏罪潜逃,孙腾也跑回晋阳,不是心虚又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忠于我,何不直接把这俩人砍了以谢天下? 另外这次你号称四路出兵去讨伐宇文泰和贺拔胜,但进军路线大都是围着洛阳在转圈,心里打算干什么难道别人就看不出来么?如果高王你安心在晋阳呆着,那大家还可以维持友好关系。如果你一定要出兵,就算我没有你人多,轮着拳头也要拼个死活。我本来就是你立的,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没有遗憾。本想着咱们能够君臣一体,合作愉快,没料想会发展到今天这种情况,实在让人唏嘘。” 不管高欢如何努力,局势始终在一步一步恶化,终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后摊牌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 ----------------------------- 【备注】关于平原公主:宇文泰的正妻元氏(元修之妹)曾被封为平原公主,前夫张欢被杀之后才改封冯翊公主,当时也寡居在家。而元修的从姐元明月也被封为平原公主。本书采纳《北齐书·卷十八·列传第十》中的记载:“时魏京兆王愉女平原公主寡居,腾欲尚之,公主不许”,认为此处的平原公主指的是元明月。 第60章 天子西奔两魏成 534年,六月,洛阳。 诏书既发,相当于已经跟高欢彻底决裂,元修必须考虑自己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洛阳虽然勉强拼凑了不少兵马,但无论人数上还是质量上都不足以对抗高欢的北镇精锐。如果宇文泰和贺拔胜不出手帮忙,赢的希望很渺茫。 可是这两个家伙一直找各种借口磨磨唧唧不肯过来,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元修心里虽然恨得要命,但现在的头号敌人是高欢,同时得罪其他人很不明智,他只好放下身份,再三派人去关中和荆州请求增援。 同时,元修也在评估最坏的结果。如果高欢真的杀进洛阳,自己该怎么办。 未料胜,先料败,到那时候是退到关中还是退到荆州? 王思政建议选关中。他对元修说,高欢造反是迟早的事情,而洛阳离晋阳又太近,不是用武之地。现在宇文泰既然表态支持朝廷,那皇上完全可以迁都到长安,以关中为根据地对抗高欢。 长安是秦汉旧都,土地富饶,山河险峻,的确比荆州更合适当首都。 但问题是元修对宇文泰心里没底。 严格来讲,宇文泰并不是元修任命的,而是关中那帮军头们自己选出来的,之后又靠实力平定了异己,最终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元修给他封的官都只是应景送人情而已,有和没有都不影响宇文泰做事。 这种情况下,宇文泰会欢迎自己过去么?自己过去会受到重视么?会不会还被当成吉祥物供起来? 元修有些忐忑,于是他派亲信散骑侍郎柳庆去高平面见宇文泰,咨询他对当前国内局势的看法,顺便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宇文泰立刻猜到了柳庆的来意。他当然愿意元修过来了,手里有个皇帝干啥都方便。他当即跟柳庆表示,现在洛阳不安全,自己已经做好了接驾准备,请皇上尽早移驾长安。 柳庆回朝复命,把宇文泰的意思转达给元修。 元修还是不放心,他私下问柳庆道:我觉得荆州也挺好啊,去那里真的不如去长安么? 柳庆回答道:关中是形胜之地,宇文泰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完全可以依靠。比较而言,荆州四面受敌,无险可依,离南边的梁寇又非常近,对方一个冲锋就能打到城下,我觉得不合适。 元修见几个心腹的看法都差不多,心里也开始倾向于关中。 但迁都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自己在洛阳经营多年,不管去哪里都意味着一切又要从零开始。而且现在河南山东一带还有不少州郡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如果跑到关西去,就相当于把那些地方拱手让给高欢,太不甘心。 能不迁就不迁,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 事实上,在元修和高欢完全闹翻之前,高欢也曾经提过迁都的建议,不过高欢选中的地点是邺城。当时元修也是严辞拒绝了这个建议。邺城地处河北相州,是高欢的势力范围,元修当然不愿意去。那个时候高欢还顾及元修的权威,也没有勉强。 但现在自己已经跟高欢彻底翻脸,权威什么的也没意义了,估计高欢很快会来硬的直接把自己架到邺城去,那时候怎么办。 元修曾经幻想靠自己的皇帝身份来瓦解分化高欢的势力。他专门把广宁郡(今山西省沁水县附近)太守任祥调到洛阳,封他为尚书左仆射,加开府仪同三司,条件是他不再帮高欢做事。 没想到任祥一听这个条件,啥官都不要了,转身就跑回广宁。 元修发现高欢这些追随者的忠诚度都很高,完全无从入手。最后他也放弃了,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凡是愿意跟着高欢的赶紧自己走,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元修还不死心,再次派人去荆州让贺拔胜领兵回来。贺拔胜毕竟是当世名将,如果他能帮忙守住洛阳,应该就不用迁都了。 结果贺拔胜依旧是碰到政治选择题就头大,他也不知道支持哪边好,干脆按兵不动看热闹。 元修这回真没的选了,看来自己能依靠的真的只剩下宇文泰。 既然决定投靠宇文泰,那更得卖力拉拢。于是元修再次给宇文泰加官,任命他为尚书仆射兼关西大行台。 光封官还不够,元修得知宇文泰目前还没有正妻,正好自己有个亲妹妹冯翊公主此时也寡居在家,于是便许诺把这个妹妹嫁给宇文泰。 这个冯翊公主之前的丈夫是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张欢。张欢曾经协助斛斯椿抓捕尔朱世隆等人,也很有功劳。但他的问题是性格暴躁,对公主非常无礼,有次吵架还把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给打死了。公主忍无可忍,就跑到哥哥元修那里告状。 元修大怒。敢这样欺负我妹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他一怒之下,把妹夫张欢直接给砍了,公主从此变成了寡妇。 当然,元修下手这么狠也有其它因素在里面。张欢的父亲张琼目前担任汾州刺史,站在高欢那边。元修那段时间正在清剿高欢的势力,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身边再出现高欢的人。 那个时代寡妇再嫁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又是皇帝的亲妹妹,所以宇文泰也觉得非常荣幸。他毕竟出身北镇,就算手里有再多兵马,在重视门阀背景的北魏政治环境中也显得不够硬气,如果能借此机会跟皇室联姻,就可以弥补一下自己在这方面的短板。 于是宇文泰派都督杨荐到洛阳谢恩,同时积极表达自己的忠心,请元修尽快迁都。 虽然已经倾向于撤到长安,但元修觉得自己毕竟是当朝皇帝,就这么主动跑过去未免太没面子。他跟杨荐说,回去告诉你们大行台,让他赶紧派兵到洛阳协助防守,然后带人过来迎接我。 杨荐回高平复命。宇文泰见元修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架子,也颇为无奈,心说一来一回好几天,你再磨蹭几次高欢就杀过来了。 宇文泰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派大部队去跟高欢硬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输了的话平白损失实力,赢了的话元修没准就不迁都了。 于是宇文泰只派大都督骆超领着一千轻骑去洛阳支援。之后又派杨荐和长史宇文测出关,等着迎接元修过来。 反正我就出这些人,坚决不给你当枪使,你觉得人少就赶紧自己跑过来。 元修气死了,心里把宇文泰翻来覆去骂了几万遍,但也无可奈何。 其实关于宇文泰是否比高欢更可靠的问题,外人也看得很清楚。当时元修在周边征兵的时候,东郡太守裴侠率领部下到洛阳应招。裴侠出身河东裴氏,为官清廉,对朝廷非常忠心。当时王思政就向他咨询道:“如今高欢当权,朝廷非常被动,皇上打算去投奔宇文泰,不知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裴侠回答道:“我觉得可能会有新的问题。宇文泰既得三军之心,又占据了关中这样的形胜之地,俨然已是一方霸主,岂能再轻易把主动权让出来?如果去投奔他,相当于出虎穴进狼窝,基本没太大区别。 王思政道:“这我也知道啊,但事到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裴侠道:“高欢是近忧,宇文泰是远虑,两害相权取其轻,目前也只能暂且先去关西了,等稳定下来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王思政觉得裴侠真的是从朝廷角度考虑问题,现在正需要这种忠臣,于是把他推荐给元修。元修也知道未来如果真的要对付宇文泰的话,有自己的班底很重要,他把裴侠封为中郎将,留在洛阳。 裴侠分析得很客观,现在高欢已经决定动手了。 见到元修的诏书,高欢就已经知道再也没有妥协的空间了,一切只能靠武力说话。当然,高欢并非想把元修干掉自己当皇帝,他只是觉得现在局势已经失控,不得不再次大动干戈重新整理一下政治秩序。 斛斯椿这种人肯定不能留,至于元修,圈养起来或者换一个都行。 现在的局势跟一两年前相比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洛阳西边是宇文泰,南边是贺拔胜,这俩都是劲敌,非当年的尔朱兆等人可比,如果真逼急了元修跑到任何一边,自己都会很被动。 高欢的想法是速战速决,在元修还没准备好的时候,迅速拿下洛阳,然后把首都迁到邺城去,离宇文泰和贺拔胜远一点儿。 他让弟弟高琛在晋阳看家,自己开始调集兵马,准备进军洛阳。 虽是迫不得已,但毕竟是以臣伐君,需要有个名头。 于是高欢发布檄文昭告天下:我当初是因为尔朱氏专权擅命,不得已才挺身而出平定四海,之后又拥立了当今皇上。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赤诚之心,天日可表,但现在却被斛斯椿这个奸臣横加构陷,诬陷为谋逆。我被逼无奈,只能出兵去诛杀斛斯椿,以清君侧。 说是斛斯椿的责任,但本质上还是元修的问题。此时高欢又想起了高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悔,如果当时听他的建议改立一个好相处的皇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但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当初埋下的祸根,只能自己再出手解决掉。 大军两路并进。山西的部队由高欢亲自带领,以高敖曹为先锋,由上党出太行陉从北面进攻洛阳;河北的部队由窦泰、韩贤等人带领,负责清剿元修在河南的力量,之后从东面进攻洛阳。 元修得知高欢这次玩真的了,也紧张得要命,但毕竟之前说了那么多狠话,如果不比划比划转身就跑有点儿太丢人,无论如何也得支撑一下再说。 于是元修决定亲自领兵屯扎在河桥南侧,负责对付高欢北面的大军,派斛斯椿和长孙稚、元斌之镇守虎牢,派贾显智和斛斯椿的弟弟斛斯元寿镇守滑台地区,负责对付高欢东面的大军。 但元修这些拼凑起来的人马如何是高欢精锐部队的对手,斛斯元寿抵挡不住窦泰的攻势,直接缴械投降。窦泰进军长寿津(古黄河渡口,在今河南濮阳县西南),跟贾显智的部队隔岸对峙。 结果贾显智跟他哥贾显度一个秉性,他见高欢的兵力占优,又决定改投高欢这边了,他跟窦泰暗地里联系,直接让出长寿津,退到滑台城里。 贾显智手下的军司元玄觉察出有些不对头,他飞马跑回洛阳,请元修再多派些人过来增援,于是元修又派大都督侯几绍领军到滑台协助防守。 窦泰大军渡过黄河之后,在滑台城东跟元修的部队正面交锋。侯几绍本来在全力督战,没想到后面贾显智的部队直接倒戈了。两面夹击之下,侯几绍当场阵亡,滑台失守。 窦泰占领滑台之后,大军继续东进,兵锋直指虎牢关。 与此同时,北路大军的进展也非常顺利。 这主要得益于高欢前期成功的策反工作。 北魏设有东西南北四个中郎将,驻守在京城四周,负责首都洛阳四个方向的安全警戒。这个部署最初来源于东汉,当时四方中郎将的权力很大,但到了北魏一朝,四方中郎将的品级降了很多,能管辖的兵马数量也非常有限,不足以抵御强敌,主要职能也变成了军事情报的侦察和预警。 目前负责北方警戒的是北中郎将田怙(hu)。 田怙本是尔朱氏的旧部,跟高欢不是一个阵营的,所以元修对他还比较放心,完全根据他的情报来做安排部署。 但元修没想到的是,田怙早就被高欢策反了。他故意拖延时间,跟元修汇报说高欢的大军离洛阳还很远,大家不用太紧张。 就在元修放松警惕的当口,高欢的先锋部队早已悄然杀出了太行山。 高敖曹已经忍了很久,如果不是高欢强按着,他早就要跑过去跟元修拼命了。得到授权之后,高敖曹一天也不想耽搁,率领部队倍道兼行,从晋阳经上党直接杀到野王(今河南沁阳),距离黄河北岸只有十几里的距离。 等到从其它渠道得知高欢大军的动向,元修才发现自己被卖了,他恼羞成怒,命人把田怙抓起来砍掉。 杀了田怙也没用,此时高欢大军已到眼前,再做其他部署也来不及了。而且元修这边也缺乏能打硬仗的人,没办法像陈庆之那样去黄河北岸据守北中城,只能继续堆在南岸,守住河桥的南侧出口。 高欢还想再做一次和平的努力,他派遣使者去元修转达自己的诚意,说只要皇上你放弃抵抗交出斛斯椿,咱们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元修根本不理。我是个有尊严的皇帝,宁死也不会向叛臣低头。 高欢无奈,好话说尽你不听,那就兵戎相见吧。 可是元修现在领着大军堵在河桥南侧,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如果硬攻河桥的话可能要费一些力气。 高欢没打算硬攻河桥。河桥毕竟太窄,不适合大部队展开,在这里浪费时间和资源没意义。 黄河长得很,就算孟津这段风高浪急不好行船,但只要往上下游多走点路,水流平缓可以渡河的地点有很多。 六月二十六日,高欢组织部队开始分批渡过黄河。 元修从来没打过仗,根本没有跟高欢过招的资格。他得知高欢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绕过河桥从侧面杀过来,大脑立刻就短路了。 现在死守河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下一步怎么办? 元修手下的大臣们也乱成一锅粥,有建议他去投奔南梁的,有建议他去荆州找贺拔胜的,有建议他去关中找宇文泰的,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建议他君王死社稷,纠集人马去跟高欢拼命。 元修快疯了。枉我平时对你们那么好,关键时刻没一个能出来替我排忧解难的。 其他建议都不靠谱,唯一可行的只有去关中。 就在元修还没最后拿定主意的时候,六月二十七日晚上,他突然得到报告说元斌之跑回来了。 元斌之就是葛荣叛乱时期,在邺城造反的那个安乐王元鉴的弟弟。元鉴的叛乱被源子雍平定后,元斌之跑到了葛荣那里。葛荣被灭之后,元斌之又归降了朝廷。 虽然有这些前科,但元斌之毕竟是皇族出身,不仅没被追究,元修继位之后还把他当作心腹来培养,任命他为左卫将军、骠骑将军,封颍川王。 前段时间,元修刚把元斌之派出去跟斛斯椿、长孙稚一起守卫虎牢关。结果元斌之跟斛斯椿互相争权,谁都不听谁的。斛斯椿好歹有城府,能忍就忍了,但元斌之是个浅薄的人,做事根本不计后果。他见自己说了不算,一气之下弃军跑回洛阳。跟元修说高欢的军队已经全部抵达黄河南岸,马上就要杀到洛阳,再守虎牢关已经没用了。 你不是不听我的么?那咱们谁也别想指挥了。 元修这回彻底崩溃了。他顾不得别的,立刻带着南阳王元宝炬、清河王元亶、广阳王元湛等皇室亲王领着五千骑兵冲出皇城,暂时驻扎在瀍西(chán xi,今洛阳市瀍河西岸),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可是就过去一个光杆皇帝也不行,领导班子还是得尽量多搬一些过去。于是元修同时派人把斛斯椿、长孙稚等人调回来,连同朝内的官员一起到瀍西集合,陪着自己一起去关中。 大家知道皇上要逃,顿时人心大乱。现在很明显元修已经失势,再跟着他肯定也没啥前途,于是当天夜里官员们就跑了一多半,连元亶、元湛也偷偷溜回了家。 元修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吧。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元修带着手下的大臣和禁卫部队离开洛阳,狼狈逃往长安。 元修和高欢之间这场历时两年多的君臣斗争,最终以元修的失败逃亡宣告结束。 元修的这次出逃,标志着昔日强大的北魏从此分裂,高欢和宇文泰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较量也就此正式拉开序幕。 第61章 元修:逃亡之路 534年,七月,洛阳。 元修实在应该感谢元斌之,虽然这个家伙是出于私愤故意谎报军情,但客观上却给他争取到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元斌之并没有跟随元修一起逃往关中。他本来是因为跟斛斯椿争宠,打算忽悠元修带着自己跑路,把斛斯椿扔在虎牢自生自灭,结果发现人家俩人的关系是真铁,元修逃跑也不忘叫上斛斯椿。这种情况下跟着去长安还有啥意思?元斌之醋意大发,一赌气撇下元修又跑回了虎牢关。此时斛斯椿和长孙稚都被调回了洛阳,只有右将军李标还在留守。 李标是李弼的弟弟。虽然是亲兄弟,兄弟俩的形象却相差甚远。李弼是典型的北方武人,身材高大威猛,而李标则身高不足五尺(大概不到今天的一米五),乍看之下就是个小朋友的形象。 身高虽然有缺陷,但李标的性格却跟李弼类似,刚猛果断,作战非常勇敢。实际上,李标出道比李弼还要早一点,在尔朱荣跟元颢和陈庆之在洛阳对抗的时候,他就作为别将参加战斗,战后被封为讨逆将军,那时李弼还没有跟着尔朱天光入关。尔朱荣死后,李标又先后追随尔朱世隆、尔朱兆和樊子鹄,最后归顺了元修的新朝廷,官拜右将军。 元斌之回来并不是要跟高欢拼命,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后路。元斌之对李标说:李将军啊,现在形势非常不妙,皇上和大臣们都退到长安去了,我看虎牢关也坚持不了多久,咱们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事出突然,李标并不清楚朝内的具体变化,但眼看着斛斯椿和长孙稚都已经撤了,不用想情况肯定非常糟糕,他赶紧问元斌之下一步该怎么办。 元斌之道:现在高欢已经从虎牢关的西边渡过了黄河,东面的窦泰又随时会发动进攻,虎牢关两面受敌,孤立无援,被打下来是早晚的事情。现在退路已经断了,咱们又不能投降高欢。为今之计,我看只能放弃虎牢去投奔南边的萧衍了,之后再慢慢打算。 李标有点晕,自己身为领兵大将,岂能还没开打就准备投降?可是元斌之是大领导,他的意见也不好反驳。 况且元斌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虎牢关建在崇山峻岭之上,北面是黄河,南边是嵩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但地势高既是优势也是劣势,虎牢关最大的弱点就是缺少水源。当然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为了解决饮水问题,前人曾经在关内凿了一口井,深达四十丈,可惜这口井在北魏明元帝拓跋嗣南征刘宋的时候给切断了(作地道偷城内井,井深四十丈,山势峻峭,不可得防)。这种情况下,如果一面受敌还好,一旦被包围,肯定会因为缺水而不战自溃。 现在就是腹背受敌的局势,再守在虎牢关里已是死路一条。于是李标只好跟元斌之一起带着大部队先从虎牢关上撤下来,退守到西边的成皋,打算看看局势发展再做下一步决定。 结果他们刚赶到成皋,还没来得及部署防守,高欢的部队就杀到了。 高欢深知虎牢关的重要性。虽然现在虎牢关已经被合围,但这里始终是个硬钉子,如果不拔掉的话,北路和东路的部队就没办法会师,所以他渡河之后,主力部队向西进军洛阳,同时分出一只部队向东攻打虎牢。 李标的人马准备不足,抵抗不住高欢部队的进攻,部队很快就被击溃。他一看没别的办法了,只好跟着元斌之一起弃军投奔了南梁。 高欢西进的部队速度非常快,七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元修逃出洛阳的第二天,大军就杀到洛阳城下。 皇帝都跑了,自然也没人再卖力守城,高欢的部队基本没遇到抵抗,顺利进入洛阳。 高欢本以为可以把元修按在城内,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此时元修已经跑出去一天多了。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高欢非常郁闷,他命令娄昭率领轻骑即刻出发,务必要把元修给追回来。 元修虽然人不怎么样,但他毕竟是皇帝,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后面的事情都好办。一旦让他跑到宇文泰的地盘上,自己就真的变成了乱臣贼子,道义舆论上会非常被动。 其实用不着娄昭,高敖曹那边早就冲出去了。 高欢还需要考虑国家稳定君臣名分之类的东西,高敖曹可管不了这么多。大哥高乾的血海深仇犹似昨日,眼看仇人就在眼前,岂能再让他跑了?高敖曹问清了元修的逃跑路线,没顾得上跟高欢打招呼,直接带着麾下五百人马一路向西追杀过去。 元修这次逃跑可谓狼狈至极,朝廷的官员在出发的时候就散了一多半,这一路上又零零散散地溜了不少,重要的王公大臣只有南阳王元宝炬、广平王元赞、侍中斛斯椿、太傅长孙稚、中军将军王思政等几个人还跟着他。 此外,中军大都督窦善和弟弟抚军将军窦炽、武卫将军宇文贵、侯莫陈崇的哥哥散骑常侍侯莫陈顺、安东将军宇文测和弟弟历武将军宇文深、左光禄大夫郑道邕等人也比较坚定地跟着元修。 因为跑得比较仓促,元修和公卿大臣们都没有带马,骑兵的战马他们又骑不惯,于是窦善和窦炽兄弟二人又冒险回到洛阳去抢御马。当时高欢还没有进城,但留在城内的官员基本都已经倒戈,不再听元修的了。武卫将军高金龙领着人堵在千秋门前,不放窦善和窦炽过去。 窦炽很能打,当年在侯渊帐下的时候,曾经亲手斩杀韩楼,平定了河北的叛乱。他没工夫跟眼前这帮墙头草废话,策马抡刀直接往前冲,三下五除二就把挡路的人杀散,冲到御马廊中牵了四十匹御马出来,又追上了大部队。 看到窦炽兄弟如此给大家提气,元修很高兴,当即赐给二人骏马各两匹、驽马十匹。 除了这些朝内大臣之外,元修跑路的队伍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于谨和独孤如愿。 于谨之前一直在尔朱天光手下做事,尔朱天光离开关中跟高欢干架的时候,于谨也跟在身边。等到尔朱天光等人在韩陵被高欢击败之后,于谨没有选择投降,而是又跑回了关内。贺拔岳知道于谨人才难得,把他保了下来,表奏他为卫将军兼咸阳太守,后来又把他派到去夏州协助宇文泰。 这个阶段的于谨比较消沉。他的目标可是朝堂三公的位置,结果折腾了十年还在原地打圈圈,连个刺史都没混上。 直到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所杀,宇文泰走到前台,于谨意识到自己苦等多年的时刻终于来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四岁的青年才俊是天生的领导者,而且此时国内的局势对关陇集团也非常有利。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缺,只要抓住机会顺势而为,绝对可以干一票大的。 所以于谨这段时间一直在鼓动宇文泰尽快把皇帝元修搞到长安来,凭借关中的重要地理优势,挟天子而令诸侯,成就一代霸业。 宇文泰其实也早就有这个想法,但苦于手下都是一帮武将,没有能理解和帮助自己的亲信,因此两人一拍即合,一直在秘密商讨具体的实施方案。前些日子元修见调不动关西和荆州的军队,只好单独调人,下旨把于谨调到朝内担任阁内大都督,宇文泰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于谨到洛阳之后,明里暗里做了很多动员工作,最终促成了元修这次西奔。 独孤如愿也是前段时间从荆州调到洛阳来的,但元修跑路的当晚没有通知他。等独孤如愿知道消息的时候,元修的大部队已经出发很长时间了。独孤如愿来不及带上家眷,骑上马就往西追,终于在涧河(在瀍河西边,也是洛水支流)附近追上了元修。 这个时候还有人如此支持自己,元修也很感动,他对群臣道:“武卫将军能抛家弃子赶过来追随我,可见乱世忠良并非虚言啊。”他当即赏赐独孤如愿御马一匹,进爵浮阳郡公。 独孤如愿的部将杨忠也跟着一起跑了过来,沾了领导的光,进爵为侯。 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下,元修自身尚且难保,给出的官爵更是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只能看后面的发展了。 元修这次出逃并没有带着他的皇后高氏。 因为高皇后是高欢的女儿。 高欢把女儿嫁给元修,本意是想用联姻这种古老的方式来巩固君臣之间的感情,奈何元修已经铁了心要跟高欢干到底,所以他跟高皇后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情,一直把高皇后冷落在一边。 虽然撇下了皇后,但元修却没有忘记带上另一个对自己来说比皇后更重要的人。 如果因为不喜欢皇后而移情于别的妃子,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是元修的爱好比较特殊,他看上的是自己的三个堂姐妹。这三个人分别是他三叔京兆王元愉的女儿平原公主、四叔清河王元怿的女儿安德公主、以及另一个宗室公主元蒺藜。 三人之中,元修最宠爱的就是比他大两岁的堂姐平原公主元明月。前段时间元明月一度打算嫁给封隆之,意图结束这种不合伦理的关系,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这次逃跑虽然比较仓促,但元修还是排除万难带上了元明月跟自己同行。另外两位公主就只能忍痛放弃了。 元蒺藜比较痴情,得知自己被抛弃之后,痛不欲生,直接上吊自杀。安德公主虽然也很伤心,但最终还是选择活了下来。 这些事情元修已经顾不上了,现在他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立刻飞到长安。 洛阳和长安之间有将近八百里的路程,其中最难走的是从洛阳到潼关这一段,也就是着名的崤函古道。这段道路全长四百八十里,基本都是崤山的崇山峻岭之中被水冲刷出来的沟壑,形如盒底,所以才被称为崤函。 崤函道非常险要,所谓“车不并辕,马不并列”,元修带的又是一帮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大臣,一路上极其窘迫,开小差的人也非常多。元修干着急没办法,眼看着照这个趋势下去,还没出崤山人就跑光了。 好在走了一段路之后,迎面正遇上李贤的部队。 宇文泰早就预见到了这次战斗的结果,他担心元修太笨,如果跑慢了落到高欢手里,那自己筹划了很久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所以宇文泰专门派李贤到洛阳负责接应,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刻护送元修离开战场。没想到元修跑得飞快,李贤还没赶到洛阳,两只队伍就碰面了。 因为没打算跟高欢硬碰硬,所以宇文泰只给李贤配了一千骑兵。 现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一千兵马护驾已是意外之喜,元修非常高兴,立刻封李贤为上邽县公,让他领着兵马跟在队伍后面,一方面是殿后掩护,更主要的是防止再有人敢私自逃跑。 跑出三百多里地之后,总算平安赶到了第一个目的地陕县(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 陕县隶属于陕州弘农郡,是洛阳到长安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负责在这里镇守的是长孙稚的儿子长孙子彦。 到了陕县之后,元修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毕竟这里有守军,应该可以抵挡一下追兵,但他依旧不敢耽搁,鼓励了长孙子彦几句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往西边跑。 元修的谨慎是对的,他刚离开没多久,高敖曹和娄昭的部队就杀到了。 高敖曹现在眼睛都是红的,完全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状态,他见前面居然有不识相的守军敢挡路,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砍。长孙子彦虽然也是一个狠人,但依然挡不住暴怒的高敖曹,没奈何只好弃城逃跑。 高敖曹和娄昭越过陕县,继续往西追。 元修得知陕县这么快就被推了,也吓得不轻。本来以为可以稍微从容一点儿,现在没办法只能再次开全速了。 元修下令把影响逃跑的行李辎重全部丢掉,不管多大的官,渴了就到路边山涧整口水喝,饿了只能忍着。只要能活着到长安,一切都好说,如果落到高敖曹手里,那就啥都没有了。 这样没日没夜一路向西狂奔了两天多,终于跑到了湖城县(今河南省灵宝市),潼关已经近在眼前,但大家也都坚持不住了。元修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样苦,现在已是饿得两眼发蓝,看什么都像好吃的。 好在周边的村民得知皇帝逃难到此,人困马乏,赶紧战战兢兢地送上来饭食。村里当然也没啥好吃的,不过是些麦饭稀粥而已,但这对元修来说简直是绝世的美味,他龙颜大悦,立刻下旨免去了王思村十年的赋税。 此时潼关大都督毛鸿宾也知道了元修逃难过来的消息,他当即率领人马带着酒食出关接驾,在稠桑(今河南省灵宝市西北)接到了元修。 当初萧宝寅造反的时候,毛鸿远、毛鸿宾兄弟曾经在北地郡起兵对抗,击杀了萧宝寅的大将卢祖迁,重创叛军主力。当时朝廷为了表彰毛氏兄弟的功劳,把他们的故乡三原县改为建忠郡,把北地郡改为北雍州,任命毛鸿宾为刺史,他的哥哥毛鸿远则被任命为南豳州刺史, 之后毛鸿宾又先后担任过西兖州刺史和南青州刺史。毛鸿宾为人倜傥,好交朋友,时不时的就出钱资助一些穷苦人士,自己的钱花光了之后,还经常动用政府的钱,结果后来被有司给弹劾了。毛鸿宾知道人家告的状都是真的,担心自己会被抓起来砍了,于是官也不要了,潜逃到民间。后来朝廷考虑到毛鸿宾的功劳,专门出文赦免了他的罪名,他这才重新跑出来。 前段时间元修跟高欢不对付的时候,特地派毛鸿宾过来镇守潼关,保障自己向西的道路通畅。 潼关位于崤函古道的西侧终点,坐落在黄河南岸的高山之上,对岸就是着名的风陵渡口。黄河在这里遇到秦岭的阻拦,硬生生的折了个直角弯,从向南流转为向东流,水势磅礴,潼激关山,所以被称为潼关(此处“潼”与“冲”意思相同)。 潼关是关中的东大门,过了潼关就等于进了关中。而且潼关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险关,号称畿内首险、百二重关,又有毛鸿宾这样的猛人镇守,应该不会再有差错。所以元修见毛鸿宾领兵过来接驾,知道自己基本上算是安全了。他握着毛鸿宾的手道:“疾风知劲草啊,阻挡逆贼高欢西进的重任就拜托将军你了。等这次风波平定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进入潼关之后,迎面又遇到了宇文泰派来的第二波接驾队伍,领队的是大都督赵贵和雍州刺史梁御。 元修跟着赵贵和梁御离开潼关,继续往长安赶路。 看着潼关外奔流不息的黄河,元修心中五味杂陈。他对梁御等人道:“此水向东,而我却不得不逆流西上。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回到洛阳祭拜祖先,肯定不会忘记诸位今天的功劳。” 历尽千辛万苦,元修终于从高欢手中逃了出来,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这次逃亡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高欢本质上还是个很有雅量的人,只要元修稍微妥协一下,他们本来可以合作得很好,而宇文泰的性格,元修则完全一无所知。 第62章 宇文泰和高欢:几家欢喜几家愁 534年,八月,关西。 过了潼关就是华阴县,这里属于东雍州地界,已经进入了宇文泰的势力范围。元修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终于不用再玩命地跑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等到达东阳驿(今陕西省渭南市东的一个驿站)的时候,宇文泰已经准备好了礼乐仪仗,在路边恭迎元修的大驾。 看到眼前的接驾队伍,元修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自从离开洛阳之后,他一直被高敖曹撵着满山跑,一路上风餐露宿连滚带爬,简直比逃难的流民还惨,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没想到在这个偏远的驿站之外,还能再次看到如此隆重的礼乐仪仗,还有人重视自己这个落难的皇帝,实在是让他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宇文泰见元修到了,赶紧抢上前去,自己摘掉帽子主动做检讨:“皇上您受苦了,都赖我没有挡住高欢这个逆贼,以至于您老人家不得不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责任,请皇上降罪。” 宇文泰的演技很好,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很是恳切。 元修心说废话当然赖你了,我当初一直找你要兵,结果你统共就给我派来一千人,能挡得住高欢都怪了。 可是元修也不傻,现在自己这种状况,能有人收留已经很不错了,这些旧账等过段时间恢复元气之后慢慢再算吧。 于是元修安慰宇文泰道:“将军过谦了,你的忠心大家都非常清楚,眼下这种情况跟你也没啥关系,都是因为我本人德行不够导致的。身为皇帝,落难到此,实在是万般惭愧。现在朝廷安危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我就把军国大事全权委托给你吧,希望你能勤勉为公,匡扶社稷。” 元修说的其实也是场面话,这么大的权力,搁一般人肯定不敢要,否则功成之日,就是皇帝转过头来收拾自己的时候。 没想到宇文泰压根就没有推辞的意思。 因为这正是宇文泰梦寐以求了很久的东西。没有皇帝的这个授权,宇文泰手里的兵马再多,也只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而已,动不动就会有越权的嫌疑,而有了这个授权之后,宇文泰就成了北魏的政治中心,所做的一切也名正言顺,没人再有理由反对。 可以说,对宇文泰而言,元修这个流亡皇帝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给出这个授权。一旦拿到之后,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也没必要再多客套。 所以宇文泰感谢了皇上的信任,表示自己绝不辜负期望,一定会把后面的事情做好,之后带领将士们喊了几声万岁,把元修塞到轿子里继续赶路。 去长安的路上,元修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喜是忧。 此时的长安早已不是当年恢弘壮丽的秦汉旧都,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战乱之后,城内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原来的宫城更是一片瓦砾,根本没法住人。宇文泰把自己的雍州办公府邸腾出来,作为临时行宫让元修先住下再说。 安置好元修之后,宇文泰立即开始着手搭建新的朝政领导班子。他现在已经从原来的关西大行台,直接变成了朝廷的大将军兼尚书令,军国大事的第一负责人。 原来洛阳朝廷里的官员基本都跑光了,跟过来的很少。但就这几个人,宇文泰也不想用。 这些人既然能不辞辛苦跟过来,说明都是元修的死忠,用起来肯定不顺手。 所以斛斯椿、长孙稚、王思政、元宝炬等王公大臣们统统领了个虚衔之后靠边站,宇文泰单独成立了尚书省,全权处理朝廷的日常事务。他专门任命了两个尚书负责具体工作,一个是毛鸿远,另一个是周惠达。 毛鸿远就是潼关大都督毛鸿宾的哥哥。他跟毛鸿宾粗鲁不拘小节的性格不一样,做事相对比较谨慎,也很有谋略。 周惠达曾经是萧宝寅的部下,颇有才干。他当年被迫随同萧宝寅一起造反,后来又一起投奔了万俟丑奴。贺拔岳拿下高平之后,知道周惠达是人才,于是把他留下来担任自己的从事中郎。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杀害之后,周惠达不想为侯莫陈悦做事,一直躲在汉阳郡的麦积崖避祸,直到宇文泰干掉侯莫陈悦之后,他才再次出山,先后被任命为秦州司马和大都督司马。 毛鸿远和周惠达不负众望,他俩受命之后,开始储备粮草、整治器械、拣选士兵马匹,把朝廷的重建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此外,当初在洛阳的时候,元修曾经答应把自己的妹妹冯翊长公主嫁给宇文泰,但因为前段时间他的所有精力都用来考虑怎么对付高欢,这件事一直拖着没落实,现在正好也一并操办了。 宇文泰自此又多了一个驸马都尉的头衔。从今之后,他终于有了外戚的身份,不再是出身北镇的草根阶层了。 相对于宇文泰的春风得意,高欢现在则要落寞得多。高敖曹和娄昭越过陕县之后,又向西追了很远,无奈他们出发就已经晚了,在陕县又被耽误了一段时间,所以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元修。 高敖曹本不想放弃,但娄昭还是比较理智的,他们当初出发得太着急,追了这么久,干粮早已经吃完了,前面又是潼关天险,靠带来的这千八百号人去攻打根本没戏,万一再遇到个埋伏什么的就更麻烦了,所以娄昭拼了老命总算把高敖曹拽了回来。 下一步怎么办只能等高欢的安排了。 高欢做事很有分寸,进入洛阳之后,他没有像尔朱兆那样闯进宫城,而是把自己的临时办公地点设在了阊阖门外的永宁寺。 永宁寺是当时洛阳城内最重要的皇家寺院,在孝文帝迁都洛阳的时候就已有规划,最终由胡太后修建完成。永宁寺距离阊阖门一里左右,东有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魏的中央僧官机构),北邻御史台,地理位置极其显耀。当年元子攸被尔朱兆抓起来的时候,就囚禁在这里。 永宁寺内曾经有一座永宁寺塔。根据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永宁寺塔的塔基边长为十四丈(19米左右),塔身共有九层,净高约四十九丈(136米左右),差不多相当于今天四十层楼的高度。可惜这座塔在今年二月的时候被雷击起火,当时元修曾经派了一千多羽林军前去救火,无奈火势太大,无法近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传奇的佛塔在烈火中损毁。 永宁寺塔的大火连烧了三个月方才平息,当时很多人认为这是北魏政权已经气数将尽的征兆,还有好事之人说曾经在渤海的云雾之中见到过这座塔,正好对应了高欢渤海王的称号。 高欢没时间理这些玄乎的传说,自己是大魏的丞相,结果现在把皇帝给撵跑了,这个事情无论怎么圆都有点儿理亏。 斛斯椿等人固然可恨,但他们好歹心口如一,更可恨的是朝廷里那些墙头草,我不在的时候整天在元修面前说我坏话,现在元修跑了,他们又不舍得放弃荣华富贵跟着跑,一抹脸跟没事人一样接着赖在洛阳当王爷,这种人留着有啥用? 高欢下令把留在洛阳的文武百官都集合到永宁寺,训斥他们道:“诸位身为朝廷大臣,本应为国家大局着想,结果你们眼看着皇上犯错误居然连个意见都不敢提,皇上跑了你们又不跟着,天天就知道争宠享乐,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么?” 大臣们本就心虚,看到高欢如此严肃,知道问题严重了,看来这次再想蒙混过关有点儿困难。 尚书左仆射辛雄还企图辩解几句,他站出来道:“大丞相英明,我们真的是很冤枉啊。皇上的所作所为都是跟斛斯椿那些亲信佞臣一起秘密谋划的,根本就没让我们这些人参与。皇上出逃的时候,我们如果跟着一块儿跑,担心会被认为是佞臣同党,现在留下来等待大丞相,又被如此责难,我们也实在是进退两难无所适从。” 高欢一听就爆了,他指着辛雄的鼻子骂道:“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居然把责任都推到了皇上身上,难道国家养你们这帮人是吃闲饭的吗?口口声声说别人是佞臣,你们自己可曾有直言进谏让皇上远离佞臣的行为?现在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你们该当何罪?” 高欢这次是真生气了,他不再听这帮人狡辩,当即下令把辛雄抓起来,连同开府仪同三司叱列延庆、吏部尚书崔孝芬、都官尚书刘廞(xin)、度支尚书杨机、散骑常侍元士弼等人一起,统统拖出去砍了。 其他大臣从没见过高欢如此震怒,都吓傻了,一个个缩着头胆战心惊汗流浃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下场。 好在高欢不是尔朱荣,干掉几个主要的官员警示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人还得留着干活。于是他又训斥了百官一顿,最终还是放他们回去了。 虽然高敖曹和娄昭没追上元修,但高欢还是不死心。国不可一日无君,怎么着也得把元修搞回来才好。 于是高欢让清河王元亶担任大司马,负责处理朝廷的一些日常事务,自己则简单准备了一下,带领部队离开洛阳西上,打算亲自到关西去接元修。 九月,高欢的部队抵达潼关。 守卫潼关的还是大都督毛鸿宾,他死守关城,不放高欢过去。 高欢也不想废话,直接下令攻城。 毛鸿宾虽然是个猛人,但毕竟跟高欢有着段位上的差距,他拼尽全力守了几天,最终潼关还是被高欢打了下来,毛鸿宾本人也被抓了活的。 高欢命人把毛鸿宾先押回并州,等手头事情办完了再决定怎么处理他。可惜毛鸿宾性格过于刚烈,被生擒之后气愤难当,没多久就因为忧恨病死于晋阳。 为了给元修和宇文泰施加足够的军事压力,在黄河南岸进兵的同时,高欢同时派关右行台薛修义领兵经龙门渡口(今陕西省韩城市龙门镇附近)过河,从潼关的北面切入关中。 尔朱氏叛乱的时候,薛修义曾经被元子攸任命为弘农、河北、河东、正平四郡大都督,负责召集河东的乡曲支援朝廷,当时高欢在晋州做刺史,跟薛修义离得很近,两人关系处得很好。韩陵大捷之后,高欢忙于河北和洛阳的事务,还曾经请薛修义代管了一段时间并州。 元修这次出逃之后,位于关中和河洛之间的河东地区就成了东西两大势力对抗的中间地带,而薛氏家族在河东一带又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因此这次高欢将薛修义任命为关右行台,就是希望利用他的影响力来巩固河东的局势。 薛修义很给力。当时宇文泰派去镇守龙门的是大都督薛崇礼,结果薛修义一封书信送过去,薛崇礼当即率领部下举城投降,龙门渡口也落入高欢的手中。 高欢的主力部队占领潼关之后,又向西开进了五十里左右,此处已经深入华阴县境内,前面就是着名的华阴长城。 华阴长城始建于战国时期,当时魏国为了防备秦国的进攻,在两国边界上修建了一段长达三百多里的防御工事,也就是所谓的魏长城。魏长城是中国最早的长城之一,比秦长城早了一百三十年左右。华阴长城就位于魏长城的最南端。 到了这里,高欢也不敢往前走了,毕竟这次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后勤保障什么的都没有安排好,如果孤军深入的话很可能被宇文泰钻了空子。 高欢下令大军暂时屯兵在华阴长城附近,然后开始一封接一封地给元修写信劝他回来。 高欢的耐心很让人佩服,如果从晋阳起兵开始算,他一共给元修写了四十多封信,苦口婆心地劝元修放下芥蒂,君臣二人重修旧好,一起认真建设国家,别再搞内讧了。 可惜,起初元修是因为已经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去,而现在元修则是身不由己,再想后悔已经由不得他了。 第63章 高欢:封杀围堵 534年,九月,河东。 元修一直不给反馈,高欢也没有办法,而且此时宇文泰的大军已经在灞上(今陕西省西安市东白鹿原)严阵以待,看架势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下来。 现在家里还有一堆遗留问题需要去处理,这样在华阴干耗着也不是事。 高欢决定先撤回去,等把乱摊子理顺了再回头找宇文泰算账。 但转身就走也不行,现在东西两边的势力差不多已经直接接触了,为了防止宇文泰偷袭,必须在边界部署一条军事防线。 华阴长城早已残破不堪,而且华阴又位于关中平原之内,宇文泰的部队基本上来去自由,把防线设在这里没有意义。 潼关其实也不是个很理想的防守位置,因为这里本来是用来防备东面来敌的。从关中到潼关很方便,而从洛阳到潼关则要经过崤函道、黄巷坂和五里暗门等险要地势,增援和补给都非常困难。 但越困难越要守住,一旦潼关落到宇文泰手里,再想打下来就不容易了。 于是高欢把行台尚书长史薛瑜留了下来,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守住潼关。 只守住潼关还不够,因为宇文泰还可以绕到潼关的北边从渡口过黄河,直接威胁高欢的山西根据地。 潼关以北的黄河是南北走向的,东面称为河东,西面称为河西,两地之间有几个重要渡口,从南向北分别是风陵渡、蒲津渡(今山西省永济市西南)和龙门渡(山西省河津市西北)。其中风陵渡稍微特殊一点儿,正好处于黄河“几”字型右下的拐角处,一端在潼关的正北,另一端在潼关的东侧。西进的部队在直接攻打潼关受阻的时候,可以从风陵渡北渡黄河到达河东,再经蒲津渡或龙门渡绕道进攻关中,但东进的部队也可以利用这个渡口从河东直接绕过潼关杀奔洛阳。 高欢心思缜密,自然不会忽视这个问题。所以他没有直接回洛阳,而是先到河东地区部署防守工作。 风陵渡和蒲津渡离得比较近,高欢派大都督厍(shè)狄温负责防守这两个渡口,北边的龙门渡口的安防工作则由薛修义负责。 为了掌握战略主动性,高欢不仅注重河东的防卫,还积极在河西建立了据点,通过东西两岸夹河拒守,确保自己的部队在需要的时候能够随时渡河切入关中。他组织人马在蒲津渡口的西岸新修了一座城垒,任命薛绍宗为华州刺史,让他驻守在这里。龙门渡口那边则要省一点儿力气,因为西岸已经有一个现成的要塞,名叫杨氏壁,是当年弘农杨氏避乱的时候修建的,因此薛修义就不用修城了,直接驻扎在杨氏壁就好。 紧锣密鼓地忙活了一通之后,一条从南起潼关,北到龙门的军事防线初步部署完成。 希望能暂时把宇文泰封在关西。 暂不考虑宇文泰的话,目前还剩下的不听话的势力主要有荆州的贺拔胜、东荆州的冯景昭、齐州的侯渊、兖州的樊子鹄和青州的元贵平这几个。 这里面实力最强的是贺拔胜,剩下的都好对付。 高欢决定先搞贺拔胜。 贺拔胜这段时间依旧在首鼠两端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元修在洛阳跟高欢对峙的时候,贺拔胜一直屯扎在汝水附近犹豫要不要出兵,结果还没等他拿定主意,洛阳那边已经崩了,元修放弃洛阳,逃亡到长安。 贺拔胜见再出兵也来不及了,只好带领部队退回到南阳。 回到南阳之后,贺拔胜越想越不安。自己虽然没有出兵去跟高欢打架,但名义上还是属于元修那一派的,过段时间等高欢腾出手来会不会找自己算账? 想到这里,贺拔胜坐不住了,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关中找元修比较好。虽然关中现在是宇文泰的地盘,但自己的资历比宇文泰老得多,关中的那些将领也大都是他三弟贺拔岳的部下,没准自己过去直接就能取代宇文泰当新的老大。 于是贺拔胜派自己的行台右丞阳休之先行进入关中,通知元修和宇文泰说自己要过去了,之后把长史元颖留下来代管荆州,自己带领大部队从南阳出发,赶赴关中。 荆州和关中之间隔着华山秦岭,很不好走。对部队来说,主要有两条路线可以选:一条是先北上洛阳,然后向西走崤函道经潼关到达华阴;另一条是直接向西北到析阳(今河南省西陕县)之后,从武关进入秦岭,之后走商洛出峣(yáo)关,经蓝田到达灞上,也就是所谓的武关道。 从路线上看,武关道貌似更直接一点,但实际上这条路需要翻山越岭跨过秦岭主脊,比崤函道要难走得多,所以当初李虎和独孤如愿来往关中和荆州之间的时候,走的基本都是崤函道。 可惜现在洛阳已经落到高欢手里,崤函道已经走不通了,贺拔胜只能选择走武关道。 贺拔胜依旧坏毛病不改,一路上犹犹豫豫走得很慢。等他到达析阳(今河南省西陕县)的时候,阳休之已经从长安回来了,同时也带来了元修的反馈。 元修到长安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头,现在朝中事务无论大小全都是宇文泰一个人说了算,自己基本上跟空气一样。元修现在被整得比在洛阳时候还难受,做梦都想要有一个能跟宇文泰互相制衡的人,因此他得知贺拔胜要来长安,高兴得不得了,当即下诏封贺拔胜为太保兼录尚书事,让他赶紧过来。 录尚书事不是一个独立的官职,更类似于国家高层的职权分工,相当于尚书省的直管领导。如果贺拔胜担任录尚书事,就可以直接插手尚书省的工作,避免宇文泰一家独大。 按说这对贺拔胜而言是个好事,但阳休之同时又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高欢此时已经拿下了潼关,正驻扎在华阴长城附近,不清楚下一步会不会继续向西进军。 贺拔胜立刻不敢走了。高欢打潼关居然跟玩一样,照这个趋势下去,估计没几天就打到长安了,宇文泰那个毛头小伙子肯定顶不住,那我现在过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己送死? 于是贺拔胜把手下将领召集起来,商量要不要退兵。 看到贺拔胜又要打退堂鼓,他帐下的行台左丞崔谦实在忍不住了,他站出来对贺拔胜说道:“眼下朝廷危难,正是忠臣良将挺身而出的时候。将军名满天下,又总管荆湘的大军,如果站出来赴难勤王,天下肯定会群起响应。高欢虽然暂时占据了华阴,但是还没有挡住咱们进入关中的出口,现在咱们更应该加快行军速度,抢在高欢之前到达灞上跟宇文行台会师,之后同心戮力共同保卫朝廷。如果此时退兵,恐怕将士们的人心就散了,大势一去,后悔莫及。” 贺拔胜根本听不进去。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高欢那边明显站上风,宇文泰守着个破破烂烂的长安能撑多久?这时候让我站出来跟高欢做对不是拿我当炮灰么?他下令全军向后转,退回到南阳再说。反正我手里有兵有地盘,跟高欢好好谈谈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崔谦见领导心意已决,没办法只好跟着往回走。 多次进退之后,荆州的将士们也都发现了贺拔胜虽然很能打,但政治能力完全不及格,基本上是个随波逐流没主见的人,一时间全军上下人心惶惶,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此时的贺拔胜还不知道,在他出兵的这个当口,南阳已经落到了高欢的手里。 高欢也受不了贺拔胜了,他觉得这个哥们反复无常,实在太不靠谱,还是彻底拿下比较好。于是高欢在经营河东的同时,派行台侯景领兵南下去收复荆州。 侯景是高欢怀朔死党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三十一岁。侯景自幼右腿稍短,弓马骑射的本领并不突出,但他的长处是统御和谋略。 十年前,侯景为了躲避六镇之乱投奔了尔朱荣,当时他刚满二十岁,但立刻就被尔朱荣所赏识,不仅安排慕容绍宗对他进行专门指导,在关键的滏口之战中还把他任命为先锋。侯景也很给力,协助尔朱荣生擒葛荣,从此一举成名,战后被封为定州刺史。 侯景之后独立发展得很好,官至骠骑大将军兼济州代理刺史,直到韩陵之战结束后,他才率众投奔了高欢。 高欢也深知这个小兄弟能力出众,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左右手来看待。现在河东河北事务太多,高欢自己没办法抽身,而贺拔胜又是劲敌,别人估计都搞不定,所以才决定派侯景出马,另外又安排高敖曹和尧雄去协助他。 贺拔胜十几年前就名扬北魏,前段时间在荆州一带开基地抢地盘,又把南梁部队打得没有脾气,一时间风光无两,俨然是天下第一名将的派头。一般人碰到他,首先在气势上就矮了半头。但侯景不信这个邪。贺拔胜再厉害也不过是匹夫之勇,两军交战又不是街头斗殴,统帅的指挥能力比单纯的武力值重要多了,而这方面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侯景收到命令之后,没有耽搁,立刻带领部队南下荆州,兵锋直逼南阳。 这时候贺拔胜还在从析阳退兵的路上,守卫南阳的是他的长史元颖。 侯景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先派人开展攻心宣传工作。南阳的大部队已经被贺拔胜带走了,留下来的守军很少,元颖又是个文人,组织动员能力都不够,城内很快就乱成一团,民众在本地豪强邓诞等人的带领下,冲进衙署把元颖抓起来,开城投降了侯景。 贺拔胜收到情报得知根据地被端了,心里有些焦躁,他下令部队赶紧加快速度,打算再去把南阳给抢回来。 可惜侯景不给他这个机会。 侯景早就在路上设好了埋伏,等贺拔胜部队进入口袋的时候,突然间箭矢纷飞伏兵四起,贺拔胜麾下的将士本来就士气低落,仓促之间也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抵抗,很快就被击溃,贺拔胜本人也身中流矢,最终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逃出包围圈投奔了南梁,史宁、阳休之、崔谦等人也跟在左右。荆州彻底被侯景占领。 这段时间南梁几乎就是北魏官员的政治避难所,梁武帝萧衍也很大方,反正我江南有钱,又是礼仪之邦,愿意过来的来者不拒,想要回去的我也不挽留。不同的是,之前过来的都是些落难的王爷,贺拔胜这样的名将能投奔过来实在是非常难得。于是萧衍也不计较之前在荆州对战的那些事情了,对贺拔胜等人的礼遇有加。 侯景拿下荆州之后,继续向东攻打东荆州的穰城。他故技重施,还是先派人去做民众策反工作。 守卫穰城的是东荆州刺史冯景昭。冯景昭当初曾经打算领兵进入洛阳去帮元修的,可惜元修跑得太快,冯景昭这边还没出发,那边洛阳就已经失守了。这段时间冯景昭正在发愁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最终在阁内都督赵刚的劝说下,决定领兵进入关中追随元修。 东荆州进关中也得走武关道,结果冯景昭刚出去没多远,就被投靠侯景的东荆州豪强杨祖欢等人率众偷袭。荆襄地区的本地豪强势力很大,官军最终战败,赵刚在逃跑时落入蛮族之手,东荆州也被侯景平定。 高欢在河东部署完毕之后,回到了首都洛阳。他给元修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我真的真的是诚心诚意请陛下回朝的,如果您肯给个消息说啥时候回来,我一定带领大家做好准备迎接你;如果您真的不想回来了,那朝廷不可无主,国家不可无君,我只能再立一个新皇帝了。我高欢宁负皇上,不负社稷。 这是高欢的最后一次努力,虽然他也知道这次基本上也不会有惊喜。高欢现在背负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政治压力非常大,如果元修再不回来,他必须改变策略争取主动,不能再这么干耗着了。 高欢也担心是由于宇文泰从中做梗,导致他写的信根本就到不了元修手中,所以这次他没有用正规的使者,而是派了一个叫道荣的和尚替他送信。 道荣是当时一个很有名的和尚,曾着有《道荣传》一书,颇有影响力。道荣送信的渠道是在关中的另一个和尚,法名叫惠臻。惠臻是南阳王元宝炬府中供养的僧人,跟元修关系很近,元修逃离洛阳的时候,惠臻也跟在身边,专门负责保管元修的玉玺和千牛刀。 可惜宇文泰看管得非常严密,这次不仅信还是没有送到元修手里,连道荣本人也被扣在了长安。 苦等多日也没收到反馈,高欢终于决定不等了。这么等下去根本没个头,必须尽快立个新皇帝改善自己的政治处境。 可是这回选谁比较好? 高欢是孝文帝元宏的崇拜者,所以这次选皇帝还是老原则,必须是元宏的直系子孙。按这个要求,剩下的元氏诸王之中,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清河王元亶(dǎn)和南阳王元宝炬。 但元宝炬跟元修跑到了长安,剩下的只有元亶了。 其实元亶也知道高欢没有别的选择,前段时间高欢安排他当大司马主管朝政的时候,就很明显有拥立的意味。 所以元亶也有些飘了,这段时间他的出入排场都是按照皇帝的标准来的,还专门搞了一次大赦,俨然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结果他这么一折腾,反倒把高欢整怕了。毕竟前面元修的教训如此沉痛,元亶虽然还没当皇帝,但已经有了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派头,如果再同样折腾一次我可受不了。 高欢终于决定接受当初高乾的建议,立一个年幼一点儿的皇帝。 可是还有谁可以选呢? 高欢有主意。他对元亶说,大魏这些年之所以这么乱,都是因为立皇帝不考虑长幼辈分导致的。孝文帝元宏传位给儿子宣武帝元恪,宣武帝元恪又传位给儿子孝明帝元诩,这都很正常,但到了元修那里就乱了,因为他跟元诩是同辈兄弟。元修不拜祭元诩也就罢了,居然还把元诩的牌位给扔到了夹室里,这才导致国运不好。你跟元修是同辈兄弟,肯定也会有同样的问题。从国家利益着想,我觉得你不如把皇帝的位置让给你儿子。 元亶的儿子名叫元善见,今年刚满十一岁,让他来当皇帝至少十年之内应该不会有问题。 但元亶开始紧张了。高欢不让我当皇帝,是不是对我有啥意见?我之前摆了那么大的架子,万一哪天被高欢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他如果不高兴直接把我干掉了咋办?元亶越想越怕,于是偷了一匹马溜出洛阳,也打算去南边萧衍那里避难。 高欢得知元亶心虚逃跑了,哭笑不得,他赶紧派人把元亶追回来,拍胸脯保证不会追究以前的事情,好说歹说总算把元亶哄好了。 十月十七,高欢带领朝中大臣在洛阳东北正式拥立元善见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天平。 这是高欢第三次立皇帝,他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从此之后,北魏彻底分裂为东西两个政权,史称东魏和西魏。 第64章 宇文泰:见招拆招 534年,十月,关西。 东魏这边刚刚拥立了新皇帝元善见,还在举国欢庆的时候,西边突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趁着高欢还在洛阳忙活的这个空当,宇文泰悄然从长安出兵,偷袭了高欢刚刚建立起来的河东防线。 收留元修之后,宇文泰知道高欢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必须考虑如何存活下来的问题了。 环顾四周,宇文泰现在的基本盘只有关中和陇右这两块地方。这里虽然比贺拔胜的荆州要强得多,但跟高欢那边还是没法比。 关中地区经过了几百年的战乱,早已民生凋敝残破不堪,当年元子攸被陈庆之赶出洛阳的时候,宁可北上太行山去找尔朱荣也不肯去长安;而陇右那边更没指望,都是些羌氐异族聚居的山区,土地贫瘠民风彪悍,能不闹事就谢天谢地了。 而北魏最富庶的几个地区,包括河东、河北、河南、山西、山东、荆襄、徐兖等等,几乎都在高欢手里。就算有个别几个州还企图抵抗,但被高欢平定也是迟早的事情,自己在关西根本没办法飞过去帮忙。 因此,无论地盘、人口还是经济实力,高欢对自己的优势都是碾压式的。 当然,关中毕竟做过很久的国家政治中心,底子和潜力还是有的,当年秦国在这里可以一个打六个,自己如果能认真经营几年,完全有信心把这里治理好。 问题是高欢又不笨,肯定不愿意给自己这个发展机会,等他把东边的事情理顺了,必然会第一时间集中所有力量来攻打关中。如果等到那个时候再想着防守,基本就死定了。 对宇文泰而言,威胁最大的就是高欢刚建立起来的这条河东防线。关中被称为形胜之地,最突出的优势就是地理位置,四面都有天然的山河屏障,易守难攻,但高欢这条防线相当于在关中的东墙上硬开了几扇大门,无论是从潼关还是从北面几个渡口,高欢的大军都可以随时出入,完全把关中当成旅游景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种情况下想安心发展根本没可能。 龟缩在家里只能是死路一条。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打乱高欢的战略部署,为自己争取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所以当宇文泰得知高欢已经离开前线回到洛阳之后,立刻倾尽所有兵力偷偷杀出长安,突然对潼关发起攻击。 元修得知宇文泰要出兵,死活也要跟过来,宇文泰被磨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 此时在潼关镇守的是高欢的行台尚书长史薛瑜。 薛瑜没想到宇文泰居然敢主动出击,而且又带来了这么多人马过来,一时间慌了手脚,他赶紧组织部队全力防守,同时火速派人去洛阳请求增援。 宇文泰押上了自己的全部精锐,不给薛瑜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宇文泰麾下的将领们也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都非常卖命。 组织攻城的时候,元修也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各种发号施令,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谁都顾不上搭理他。 薛瑜最终还是没能顶住西魏大军的强力攻击。在宇文泰的外甥贺兰祥等人的拼死进攻之下,潼关失守,东魏守军七千多人被俘虏,薛瑜本人也被活捉。 薛瑜出身河东薛氏,宇文泰本来想留着他用来收买薛氏一族的人心,但元修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把薛瑜斩首示众。 让那些不老实的人看看,胆敢背叛朕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宇文泰实在懒得跟他计较,反正薛瑜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砍了就砍了吧。 元修难得被尊重一回,非常高兴,当即下旨封宇文泰为大丞相。 在官职上,宇文泰终于跟高欢平起平坐了。 但宇文泰没心思管这些。现在虽然拿下了潼关,堵住了从洛阳直接进攻关中的路线,但高欢的大军还是可以绕到河东,从潼关北面的几个渡口走水路进入关中。 必须把这些渡口也封上才保险,至少要把高欢的守军赶回东边,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就过河。 宇文泰还在考虑具体如何安排的时候,突然收到消息:北面的龙门渡口出现了新的状况,一个叫薛端的小伙子把东魏驻守在杨氏壁的守军给赶跑了,请他赶紧派兵去接管。 薛端也是河东薛氏子弟,今年刚满十八岁。 河东薛氏是河东的大族,跟河东裴氏、河东柳氏并称河东三着姓。薛氏家族分支众多,这次在东西魏站队问题上,家族内部也出现了明显的立场分歧。 薛端这一支属于薛氏西祖第二房,世代都是高官大户。薛端前些年曾经给高乾做过司空参军,高乾被赐死之后,他觉得元修跟高欢成天明争暗斗,实在太没意思了,于是弃官不做,回到河东老家关起门来读书。 等到元修逃亡长安的时候,宇文泰派大都督薛崇礼把守龙门渡口。薛崇礼知道薛端是个人才,于是把他请出来帮忙。薛端内心还是认同元修为大魏正统皇帝的,现在朝廷有难,自己再躲起来看热闹就不好了,于是他不仅决定加入,还把自己的宗族僮仆等人全部动员起来,协助薛崇礼驻守杨氏壁。 结果高欢那边的行台薛修义一封信过来,薛崇礼就领着部队投降了,薛端很是无语。 薛修义接管杨氏壁之后,逼迫薛端等人回到河东。薛端不甘心,趁着夜色带着自己的宗族僮仆等人叛逃到边上一个叫做石城栅的堡垒,在里面组织抵抗,坚决不回去。 薛修义派人劝说了几次,都被薛端怼了回来,后来薛修义因事返回河东,留薛琰达等人驻守杨氏壁。薛端抓住机会,派人四处部署疑兵虚张声势,号称宇文泰的大军已经杀过来了。薛琰达是个没脑子的人,被吓得六神无主,头也不回就往河东跑,手下士兵因为抢船淹死了一千多人。 就这样,薛端没费太大力气就占领了杨氏壁,重新夺回了龙门渡口西岸的控制权。薛端担心东魏那边反应过来,于是立刻派人去通知宇文泰。 没想到如此轻松就搞定了龙门渡口,宇文泰大喜过望,当即派南汾州刺史苏景恕领兵去接管杨氏壁。 薛端年纪虽小,却能够在关键时刻头脑清醒,靠智谋击退了东魏的上万守军,表现得非常出彩。宇文泰现在正缺少这样有才能的人,他把薛端调到长安,任命为自己的大丞相府户曹参军。 薛绍宗负责镇守的蒲津渡口西岸营垒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很快被宇文泰的大军推平。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高欢辛辛苦苦建立的河东防线就被宇文泰推掉了一大半,而两边的当事人基本都出身河东薛氏。高欢也很郁闷,为什么没本事的薛家人都在我这边? 虽然潼关和黄河西岸的据点被端了,但河东的根据地基本没受影响,潼关东面的弘农郡也还在自己的控制下,所以高欢决定还是暂时忍一忍,抓紧时间把其他地方搞定再说。 现在南边的荆州和东荆州已经被侯景平定,剩下的就是东边的齐州、青州和兖州了。 现在的齐州刺史是侯渊,青州刺史是元贵平,兖州刺史是樊子鹄。听说最近这几个人一直在暗中勾结,如果他们联合起来的话,处理起来还颇有点儿麻烦。 高欢琢磨了一下,决定拿侯渊当突破口,从内部瓦解掉这个联盟。 侯渊其实属于转变得比较快的,早在广阿之战结束后,他就抛弃尔朱兆投奔了高欢,也参与了后面的韩陵之战,战后被封到了齐州。 但侯渊知道自己属于尔朱氏旧党,害怕日后会被高欢清算,所以心里始终没有安全感。元修跟高欢较劲的时候,积极拉拢他这样的中间派,侯渊也没想好站哪边,只好两边同时下注,一方面应承着元修,一方面又向高欢示好。他还经常跟边上的樊子鹄和元贵平密信往来,打算联合起来提高影响力。 在到元修逃亡长安之后,侯渊依旧立场暧昧。当时高欢还在出兵关西,他授意主持朝政的清河王元亶下诏书,任命汝阳王元暹(xiān)为新的齐州刺史,让侯渊等候新的安排。 侯渊很紧张,心说这怕不是要拿自己开刀的架势了?眼看着元暹领着人到了齐州城的西门外,侯渊越想越怕,干脆命令把城门紧闭,死也不放元暹进来。 当时形势已经渐趋明朗,齐州的城民都看出来高欢这边占据上风,大家不想受侯渊牵连,于是偷偷把城门打开领着元暹的军队进了城。等侯渊发现的时候,西城的城门已经被元暹的军队占领。侯渊夺门失败,没办法只好带着几个亲兵仓皇逃跑,他的老婆孩子以及很多部曲都被元暹抓了起来。 高欢得知侯渊的行为,也颇为好笑。他知道侯渊善于耍诡计,正好将计就计利用他一把。于是高欢以朝廷的名义又下了一个新的诏书,任命侯渊为青州刺史。 诏书送到的时候,侯渊正在齐州的广川郡附近流浪,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他接到诏书非常高兴,既然有新的任命,说明高欢暂时不打算追究他的问题了。 但问题是高欢只给了一张任命函,别的啥支持都没有,而现任青州刺史东莱王元贵平是元修的死党,肯定不会乖乖让权。元暹去抢我齐州的时候还带了不少兵马呢,现在我只有手下这几个亲兵,拿啥去抢青州啊。 使者看侯渊犹豫,说侯将军你别急,大丞相另有一封信给你。 这是一封高欢写给侯渊的私信。高欢在信中说,兄弟你别因为人少不敢去青州赴任,青齐附近民众的特点是心性凉薄,唯利是从,既然齐州城民可以背叛你迎接元暹,青州城民当然也可以背叛元贵平接你进城,我相信只要你肯想办法,就一定能成功。 侯渊很无语,看来大家都认定了我不是个能带大部队的材料。当年尔朱荣让我领着七百人马去平定幽州,现在高欢更绝,让我带着几个亲兵就去接管青州。 好消息是高欢跟齐州城里的元暹打了招呼,把侯渊的老婆孩子以及部曲都放出来了,划拉划拉还能凑一些人。而且这次的对手是元贵平,相对要好处理一点儿。 侯渊跟元贵平是老熟人了,四年前他被卢文伟赶出范阳的时候,就通过诈降把当时担任慰劳大使的元贵平耍得团团转,后来两人都在青齐一带担任刺史,联系也很多。侯渊知道元贵平胸无城府,只要计划得当,还是有把握搞定的。 于是侯渊整理了一下队伍,赶到青州治所东阳城外(今山东省青州市)。 不出所料,元贵平拒绝交接。 元修即位之后,对同属皇族的元贵平非常倚重,把他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兼青州刺史。元贵平也很够意思,在元修已经跑路的情况下依然决定不投降,扬言要跟高欢干到底。 现在元贵平把周边几乎所有的守军和粮草都集中到了东阳城内,靠侯渊手里这点儿人直接去攻打东阳肯定没希望,于是侯渊采用了迂回战术,首先占领了边上的高阳县(今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 元贵平得知高阳被侯渊偷袭了,立刻派自己的世子出兵,企图把高阳抢回来。 侯渊一看机会来了,他领着几个人趁着夜色赶到了东阳城外,此时很多州民还在连夜往城里运送粮草。 侯渊命令部下藏好,自己装出一副逃命归来的样子,对运粮的州民道:“现在官军大部队已经开进了青州,东莱王世子的军队全被杀光了,我拼死才逃了回来,你们现在还敢帮东莱王卖命运粮,难道都不怕死吗?” 这些州民都是被迫当劳力的,本就不情愿,此时一听还有生命危险,于是都不干了,把粮草一扔跑得干干净净。 侯渊没理这些粮草,跑到路边休息去了。 等到天亮,东阳城民看到城外一车一车的粮草没人管,都聚集过来议论纷纷。这时侯渊又溜达出来,假装不清楚情况询问众人道:“我乃官军的先锋官,现在官军已经到了高阳附近,要请刺史侯渊大人议事,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城民们吓坏了,他们都知道元贵平驱逐侯渊打算造反的事情,现在官军过来了,如果知道我们支持元贵平,岂不是要被屠城了? 领头的几个城民商量了一下,站出来跟侯渊说:“实不相瞒,侯刺史被东莱王给赶跑了,可这都是东莱王一人所为,跟我们这些良民没干系啊。这样吧,为了自证清白,我们主动把东莱王献给大人好了。” 这些城民办事还比较干脆,大家领着侯渊等人进入东阳城,把还没睡醒的元贵平抓了起来。 元贵平一脸懵圈,根本没搞清楚发生了啥事。侯渊也懒得解释,直接下令把元贵平拖出去砍了,首级送到洛阳,表明自己跟元修一派彻底决裂。 至此,齐州和青州基本平定,只有兖州的樊子鹄还在负隅顽抗。 第65章 元修:不作到死不罢休 534年,十二月,长安。 元修突然得到通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平原公主元明月,已经死了。 元明月死在刚刚结束的元氏宗族内部会议上。她的死亡并不是意外,而是这次会议的唯一目的,也是最终成果。 追究元明月是自杀还是被杀都已经没有意义,自从她被领进会议大厅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 而元修虽然是皇帝,却完全被排除在这次会议之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 在元明月离开的时候,元修也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心存侥幸,毕竟把元明月领走的是她的亲生哥哥,南阳王元宝炬。 危难时刻,哥哥总会站出来保护自己妹妹的吧? 元宝炬和元明月是一对苦命的兄妹,他们的父亲元愉和母亲杨奥妃曾经用生命演绎过北魏历史上一段凄美的爱情传奇。 元愉是孝文帝元宏的第三个儿子。在世俗眼中,这个出身意味着无尽的荣华富贵,等待他的本应是个躺赢的人生。 在十岁那年,元愉被封为京兆王兼徐州刺史,离开洛阳去徐州上任。 十岁的小朋友当然不懂得如何治理州郡,所以具体工作都由长史卢渊负责,元愉只管四处游玩。结果某个晚上闲逛的时候,元愉突然听到街边楼上有人唱歌,声音很是空灵悦耳,于是下令把唱歌的人叫过来瞧瞧。一个十七岁的歌女很快被带到元愉面前,此人就是杨奥妃。 虽然是个大自己七岁的姐姐,但元愉依旧对杨奥妃一见钟情,他把杨奥妃领回府内,打算娶她当自己的正妻。 北朝皇族普遍都早熟,十来岁结婚也不稀奇,但问题是杨奥妃只是个歌女,地位低贱,跟元宏崇尚门阀世家的理念严重冲突。元愉也知道老爹不会同意,于是他想了个办法,让杨奥妃做了高门赵郡李氏的养女,打算等两年身份洗白之后再迎娶过来。 这种小朋友的把戏自然没可能成功。两年之后,元宏去世,元愉的二哥宣武帝元恪即位,嫂子于皇后随即安排她的妹妹作元愉的王妃。 元愉当然不乐意,依旧每日宠爱杨奥妃,对王妃非常冷落。于皇后大怒,命人把杨奥妃抓起来揍了一顿,扔到寺庙里当尼姑。元愉年幼,拗不过哥哥嫂子,只能默默地把仇恨记在心里。 结果于王妃不争气,迟迟没有生育。她的父亲于劲是个厚道人,最终苦劝于皇后把杨奥妃放还给了元愉。 此时杨奥妃已被毁容削发,不再是当年青春少女的形象,但元愉是个痴情种子,历经磨难之后,对杨奥妃的感情反倒更加笃深。元愉一生共育有五个子女,都是杨奥妃所出。 等到元愉年纪渐长,对哥哥嫂子的不满终于爆发。 你们不是看不起杨奥妃么?我偏要把她宠成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于是元愉干脆在冀州举旗称帝,把杨奥妃立为皇后。 这次赌气造反很快就被平息,夫妻二人以及四个子女都被抓了起来,押送洛阳。 即使在被押解的路上,元愉跟杨奥妃依旧卿卿我我,如胶似漆。 元恪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一时任性才造反的,因此并没打算杀他,但元愉根本不想去见兄嫂,在走到野王的时候自杀而死。杨奥妃本欲殉情,无奈当时有孕在身,为了孩子只能忍泪偷生。 元愉的四个子女到达洛阳之后,被元恪赦免。但变故都因杨奥妃而起,所以她是没办法免罪的。元恪特意恩准杨奥妃把孩子生下来,又抚养了将近一年之后,才把她赐死在家中。 元愉和杨奥妃最后这个苦命的孩子,就是平原公主元明月。 现在元明月其他几个哥哥都已去世,只剩下三哥元宝炬还在,兄妹二人关系很好,因此元修才放心让元宝炬把她领走。 至于为什么要开这个宗族会议,则完全是元修自己作出来的。 刚到关中的时候,元修对自己的未来还颇为期待。长安虽破,但好歹不在高欢的控制下,宇文泰又比较年轻,如果认真总结一下自己跟高欢斗争的经验教训,搞定这个毛头小伙子应该不成问题。 但元修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高欢当初虽然手握重兵,但他只关注国家安全,在日常朝政方面还是给了元修很大的自由。为了避嫌,高欢还专门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放到晋阳,跟洛阳之间保持着足够的社交距离。 现在不一样了,宇文泰和元修都挤在长安城里,朝廷内外所有军政事务都要听宇文泰的,元修完全变成了空气,根本没人在意他。 元修曾经试图改变这种局面,抓住一切机会做一些能够显示权威的事情,证明自己才是当朝皇帝。 首先,到了关中之后论功行赏,元修将斛斯椿和元毗等十三人立为首功,有意淡化宇文泰的突出地位。 其次,元修赐死了前雍州刺史贾显度。贾显度本是跟斛斯椿一起拥戴元修的功臣,但他的问题是经常左右摇摆,在高欢占上风的时候,曾经帮助山西的部队渡过黄河,之后又因为害怕宇文泰,主动让出了雍州刺史的位置。更要命的是,他的弟弟贾显智前段时间刚刚临阵倒戈投降了高欢,导致滑台失守,东线崩溃。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这种立场不坚定的人不能留着,必须干掉以儆效尤。 再有,攻打潼关的时候,元修无论如何也要跟着走,试图通过增加曝光度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之后他又坚持处死已经被俘的潼关守将薛瑜,显示一下跟自己做对肯定没有好下场。 可惜,元修的这些行为不仅没达到立威的效果,在旁人看来反倒有些滑稽。宇文泰开始的时候抹不开面子,还尽量顺着他,后来觉得他实在胡闹,慢慢开始懒得理他了。 更让元修郁闷的是,当初在洛阳城内成天鼓动他跟高欢做对,经常给他出歪点子的那些大臣,现在突然都跟失声了一样,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他曾经最信任的几个人中,长孙稚现在是太师,元宝炬是太宰,斛斯椿是尚书令,元毗是魏郡王,王思政是大都督,按说官职爵位都不小,但就是这些人现在也噤若寒蝉,有的甚至玩起了失踪,对他这个皇帝唯恐避之不及。 根本原因是,这几个人对当前的形势看得非常清楚。现在跟以前完全不同,在洛阳的时候,高欢给留出了足够的自由空间,所以他们才有机会密谋一些事情,而在长安城内,所有一切都在宇文泰的严密掌控之下,身边全是宇文泰的人,随便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这种情况下,再跟元修混在一起搞小动作,基本等于嫌自己命长了。大家都不傻,作死的事情肯定不会去干。 元修身边的宫女侍卫等人也统统被宇文泰换了一茬,元修现在名义上是皇帝,实际连自己的房间都控制不了。 当年不知高欢好,反把宇文当成宝,可惜此时再想后悔为时已晚。 现在元修能够信任和倾诉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道士潘弥,另一个就是平原公主元明月。 潘弥就是当初预言元修头上有天子气的那个嵩山道士,元修出逃之后,他也跟着来到了长安,随侍左右。元明月则是元修的堂姐,她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是元修的情妇。 这段时间元修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屋内,挽着元明月的手,面朝着洛阳方向发呆。 回首洛城远,忧恨满长安。 此时元修还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原因,曾经繁华的洛阳城如今已经失去了首都的地位。 元修出逃之后,北魏彻底分裂,东西两大势力之间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因为洛阳离关中太近,缺乏战略纵深,所以高欢在一个月前终于下定决心把首都迁到了河北的邺城。 高欢之前就有迁都的打算,但都被元修给否了,当时他碍于君臣名分,也没有坚持。经过这次变故之后,高欢决定不再优柔寡断,三日之内,必须全城搬家,没得商量。为了确保一切顺利,高欢本人亲自留在洛阳监督进度。 洛阳从东周开始,先后作为东汉、曹魏、西晋等朝代的首都,虽然在五胡十六国阶段遭遇过战火,但自孝文帝元宏迁都以来,又重现繁荣,人口也非常多,所以这次迁都的动静还是挺大的。在高欢的严令之下,洛阳四十万户人家来不及认真整理财物,匆忙踏上了去邺城的道路,大部分官员连马都没有,只能骑驴赶路。 高欢也知道这次折腾对百姓的生计会有影响,为了安抚大家,他专门拿出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发放下去,作为搬家补贴。 新皇帝元善见年纪还小,所以高欢安排司马子如为尚书左仆射,与右仆射高隆之、侍中高岳、孙腾一起留在邺城,共同掌管朝廷政务。他自己没有去邺城,而是直接返回了晋阳, 希望这次能安排得妥当一些,大家好好配合一起治理国家,别再出啥幺蛾子了。 眼下元修身在长安,高欢再怎么折腾,都已经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元修现在每天咬牙切齿痛恨的对象,已经从高欢变成了宇文泰。而区别在于,这次他真的只能是想想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入手的办法。 宇文泰其实也很郁闷。给出授权之后,元修的历史使命就已经完成了,只要他稍微懂事一点,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别有啥非分之想,宇文泰也不会为难他。可是没想到元修天生是个不作不舒服的性格,非要抓住一切机会蹦出来显示自己是皇帝,而且他对宇文泰的不满几乎已经毫不掩饰,就差要公开悬赏干掉宇文泰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又不是高欢,没义务惯着小朋友。 宇文泰决定敲打一下元修,让他认清形势,老实一点。 元明月就这样被选中成为了牺牲品。 北魏虽然源自鲜卑,但已经汉化多年,对基本的伦理还是非常认同的。元修跟自己的堂姐厮混在一起,绝对是有伤人伦的事情。所以宇文泰以此为借口,召集其他元氏诸王,让他们出面解决这件事。 除了警告元修之外,宇文泰此举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试探一下其他人是不是听话,还有没有不识时务坚持要跟元修站在一起的。 元氏诸王当然也清楚宇文泰的弦外之音,他们权衡之后,没别的办法,为了个人安全和元氏全族的利益,只能牺牲掉元明月了。 于是南阳王元宝炬亲自出面,把妹妹元明月从元修手里领出来,带到了宗族会议上。 会议的最终结果是,为了保持皇族的体面,避免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继续下去,元明月必须死。 可怜元明月出生时就没了父亲,未满周岁又失去了母亲,如今又被三哥和亲族所抛弃,最终在无助和绝望中香消玉殒。 元修得知元明月的死讯,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想不通为什么曾经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元氏诸王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现在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 元明月是元修唯一的精神寄托,既然现在她已经不在了,元修也就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了。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宇文泰在后面捣鬼,所以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他在宫内有时弯弓搭箭,有时砸桌子摔椅子,完全一副要去找宇文泰拼命的架势。 宇文泰收到报告,心想这个家伙真是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难怪高欢受不了他。长安是我的地盘,你还想造反不成? 很多天过去了,元修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上道。宇文泰终于不想忍了,他的心中渐渐生出了杀机。 看来这个皇帝的确是个祸害,不如干掉换一个听话的。 十二月十五日,元修被安排去逍遥园宴请阿至罗部落的首领。道士潘弥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提醒元修说今天貌似有杀气,要注意安全。 但元修此时已经无所谓了,爱咋咋样,随他去吧。 在逍遥园中,元修环顾左右,睹物伤情,感叹道:“此处的景色很像洛阳宫内的华林园啊,可惜天长路远,不知什么时候我能再有机会回去看看。” 入夜之后,酒宴结束,元修骑马回宫,结果那匹马说啥也不进门,最后狠抽了几鞭子,好不容易才给拉进去。元修回头问潘弥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应该没事了吧?” 潘弥回答道:“皇上圣明,过了后半夜应该就没事了。” 元修最终没能熬到后半夜。他在睡前照例喝了一杯酒,而这杯酒在他出门的时候被人偷偷下了毒。 午夜时分,元修崩于长安。 宇文泰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得到消息的时候非常平静,命人把元修扛到市郊西南的草堂寺里,挖个坑埋了,之后召集元氏诸王,商量选谁当新皇帝。 宇文泰本想效法高欢立个小皇帝,因为元修没有儿子,他选中了元修的侄子广平王元赞。 但没想到这个决定遇到了来自元氏宗族的阻力,濮阳王元顺对宇文泰说:“立幼主是高欢那种奸臣为了独揽大权才干的事情,大丞相一心为公,应该反其道而行之,立一位年长的皇帝才好。” 宇文泰心理老大不愿意,但干掉元修已经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如果在选新皇帝的时候再过于独断,搞不好就会把一些骑墙的势力推到高欢那边去。况且元顺说得也有一些道理,自己现在急需建立起对高欢的政治优势,立个长君在名声上的确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从顺位来看,目前在关中的元氏诸王中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南阳王元宝炬。 于是宇文泰最终拍板,拥立元宝炬为新的皇帝,年号大统。 元宝炬的父亲元愉被追尊为文景皇帝,母亲杨奥妃被追尊为文景皇后。 元明月的死最终换来了三哥的皇位和父母的尊号。不幸的是,元宝炬虽然当了皇帝,却继承了父母的痴情性格,一生为情所困,另一场皇室爱情悲剧正在悄悄地等待着他。 第66章 可朱浑道元:三千里的东归路 534年,十二月,长安。 干掉元修其实是个非常激进的做法。毕竟元修在洛阳折腾成那个样子,高欢碍于君臣名分,最终也没把他怎么样;而宇文泰一直把支持皇帝的旗号举得高高的,结果元修跑到长安来才四个多月就直接被整死了,而且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随便找个破寺庙刨个坑就给埋了。 也许年轻真的可以没那么多顾忌。 实际上,整个过程中宇文泰也非常紧张。不管因为什么理由,直接杀皇帝这种事都有点儿太离谱,古往今来没几个人干过,如果处理不好,在名声道义上面一崩盘,那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于是在搞死元修之后,宇文泰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主动跟其他元氏诸王商量后面的处理方案。对于一些依旧忠于元修,公开对此事表达不满的大臣,宇文泰也咬牙忍了,没有把他们抓起来治罪。 而在长安的元氏诸王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首先是因为元修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能够在登基后的几个月之内,连杀元恭、元晔、元朗、元悦四个对皇位已经没有威胁的长辈,丝毫不念同族之情,很是伤了一些人的心;其次是因为宇文泰最终还是做了一些妥协,放弃了立幼帝的想法,选择让元宝炬当新的皇帝。元宝炬比元修大三岁,算是一个长君,这表明元氏皇族的利益还是得到了尊重。 何况他们也没别的选择,东边已经得罪了高欢,如果西边再得罪宇文泰,那就不要活了。 所以这次弑君的风波虽然很大,但在各方的妥协下,最终还平息了下去,大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唯一的变化就是元修凭空消失了,御座上的吉祥物换成了新皇帝元宝炬。 就在宇文泰觉得终于能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另一个让他不安的消息。 渭州刺史可朱浑道元已经冲破了自己布下的包围圈,进入了灵州。 可朱浑道元是前段时间从渭州叛逃的,当时宇文泰还在跟元修斗法。 可朱浑道元曾是侯莫陈悦那边的将领。当初宇文泰击溃侯莫陈悦之后,本以为可以顺利拿下秦州州城上邽,没想到被可朱浑道元挡在城外,死活攻不下来,最后只好通过和谈结盟的方式解决问题。根据盟约,可朱浑道元保留了半独立的身份,退出秦州继续回渭州当刺史。 宇文泰在关西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可朱浑道元一直在渭州城内默默地观察着局势变化,始终没有正式宣布效忠宇文泰。 直到元修逃亡到长安之后,北魏彻底分裂,可朱浑道元也必须决定站哪边了。 按说渭州远在陇右,处于关西腹地,离高欢那边将近有两千多里的路程,这种情况下顺势归附宇文泰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可朱浑道元偏不这么干。他决定去投奔高欢。 这个决定源自少年时的情谊。 可朱浑道元一家世代居住在怀朔,属于当地的豪门大户。由于同乡的关系,他跟高欢很早就认识了,虽然受富家子弟身份的限制,没有像其他穷哥们一样成天跟高欢鬼混在一起,但两人还是非常投缘,可朱浑道元对高欢的气度格局非常钦佩,认定高欢会是个做大事的人。 而宇文泰麾下的部将大都来自武川,武川怀朔两镇虽然相距不过百里,但地域间的隔阂依旧存在,他在这个圈子里根本找不到归属感。 所以可朱浑道元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宇文泰去投奔高欢。打定主意之后,他开始偷偷着手做撤离的准备,同时派人去晋阳跟高欢秘密联系。 宇文泰当初跟可朱浑道元签订盟约只是权宜之计,他岂能容忍自己的地盘里有异己势力存在?因此就算长安那边事情再多,宇文泰也始终没有放松对渭州的监视,可朱浑道元开始搞小动作的时候,宇文泰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报告。 宇文泰很紧张。他可是真刀真枪跟可朱浑道元较量过的,深知此人智勇双全,很不好对付,当初仅靠组织残兵败将就能守住秦州,如果放任他跑到高欢那边,对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 于是宇文泰决定先发制人,他立刻下令派周边各州刺史领兵去渭州兴师问罪,打算把可朱浑道元抓起来再说。 可朱浑道元警惕性也很高,他见自己跟高欢往来的事情已经泄漏,宇文泰的各路大军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知道再犹豫几天的话肯定会被包饺子,于是当机立断,也不等着准备充分了,即刻领着部下三千多户离开渭州启程东归。 渭州比秦州还要靠西,跟高欢的地盘之间横亘着陇山和整个关中平原,可以说是天遥地远万水千山,更麻烦的是现在宇文泰在长安坐镇,直接走关中平原这条路已经被封上了。 既然已经决定东归,可朱浑道元就已经做好了最艰苦的准备,关中不能走我就从北面绕过去好了。 于是他没有直接向东走,而是先向西北进入河州,从乌兰津渡过黄河,之后又突然转向东北,切入了原州。 宇文泰得知可朱浑道元跑了,心说要坏事,他赶紧调动各路大军在路上进行围追堵截,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可朱浑道元挡住,坚决不能让他跑到高欢那边去。 陇右一带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而且可朱浑道元走的还不是常规路线,所以宇文泰追堵的部队虽多,却始终无法形成合围之势。而且可朱浑道元太能打,偶尔遇到一两只落单的追击队伍,猎杀角色完全互换,宇文泰这边的将领根本不是对手。 可朱浑道元也是个狠人,他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每次对战不管对方多少人,统统全部歼灭不留活口。 宇文泰眼见着派出去的部队一只接一只消失在地图上,郁闷得不得了,但他自己还在忙于处理元修这档子事,没办法分身,无奈只能任由可朱浑道元一路摧枯拉朽,最终还是进入了灵州地界。 可朱浑道元进入灵州之后,宇文泰基本就没办法了,因为灵州刺史是老熟人曹泥。 曹泥早在贺拔岳时代就是个麻烦制造者,一直在跟高欢那边眉来眼去,联系非常紧密。当初贺拔岳正是在讨伐曹泥的路上被侯莫陈悦暗算,惨死在黄河岸边。宇文泰掌权之后,先是全力对付侯莫陈悦,之后又忙于应付元修这边的一系列事情,一直没顾得上理曹泥,因此灵州一直是嵌在关西北部的一颗钉子,完全不在宇文泰的控制之下。 可朱浑道元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了绕道灵州这条路线。 实际上,除了大家都支持高欢之外,可朱浑道元选择灵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薄骨律镇城里有他的一个至交好友。 这个人是曹泥的女婿,名叫刘丰。 刘丰是灵州本地人,他的出身跟可朱浑道元类似,世代都是部落大人,父亲曾被封为河南公。早在六镇之乱的时候,刘丰因为守城有功,被任命为普乐郡太守,封山鹿县公,元子攸在位的时候,他又升任为灵州镇城大都督。 因为都是边镇的部落领袖出身,可朱浑道元跟刘丰的交情非常好,所以到了灵州之后,可朱浑道元知道自己基本上算是安全了。 果然,刘丰得知好朋友如此信任自己,不远千里前来投奔,心中也非常高兴,早早就亲自出城来迎接。他把可朱浑道元请进薄骨律镇城内,引见给自己的老丈人曹泥。 大家政治立场相同,曹泥对可朱浑道元也很热情,他命人大摆宴席热情款待,让这帮远道而来的客人在灵州尽情休息,不需要再担心追兵的事情。 可朱浑道元一路转战千里,此时才终于有机会放松一下。但他也没有过多停留,稍事休整了几天之后,就拜别了曹泥和刘丰,继续启程赶路。 灵州的正东方是夏州,现在也是宇文泰的地盘,不好直接过去。安全起见,可朱浑道元依旧采用绕路的方式。离开灵州之后,他领着部众先向北再向东,经过了茫茫的草原和大漠,一直抵达黄河“几”字形的东北角,那里远离宇文泰的控制,他可以安全渡过黄河抵达云州,之后再从云州进入长城,南下晋阳。 这个大圈子算起来差不多有三四千里地,一路跋山涉水万苦千辛,可朱浑道元投奔高欢的决心和魄力实在是令人赞叹。 曹泥和刘丰也非常热心,一路派人护送,直至可朱浑道元安全抵达云州。 云州就在云中一带,西面就是朔州,敕勒川和阔别多年的故乡怀朔都在那里,不知道饱经战火之后,老家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 但可朱浑道元此时没有时间回去怀旧,晋阳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过了云中之后,已经不会再有宇文泰的追兵了,但问题是队伍的粮草给养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大家咬着牙,在坚持着最后一段路程。 好在刚出云州不久,迎面遇上了从山西专门赶过来迎接他们的平阳郡太守高嵩。高嵩不仅带来了高欢的问候,还带来了大量的保障物质。 原来高欢听说可朱浑道元冲破重重险阻前来投奔自己,也非常感动,当即派高嵩代表自己北上接应。为了欢迎老朋友的加入,高欢还专门送给可朱浑道元一枚金环。 在高嵩的陪同下,可朱浑道元一行终于在535年正月顺利抵达晋阳,高欢亲自出城执手迎接(执手礼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相见时的一种礼节)。可朱浑道元随即被任命为车骑大将军,封元县公,跟随可朱浑道元一起过来的将领也都得到了相应的赏赐。 元修逃亡之后,东西魏之间一直音信不通,高欢也不知道长安那边的情况,直到这次可朱浑道元过来,高欢才知道元修已经死于宇文泰之手。 元修折腾了这么久,最终落得如此下场,高欢也不禁暗自叹息。 不管怎么说,元修始终是正经的大魏皇帝,死了连个动静都没有也说不过去,所以高欢专门给新皇帝元善见上书,请求为元修举哀。 高欢这么做是出于基本的君臣礼仪,敬重的是皇位本身,而不是元修这个人。但元善见年纪尚小,搞不清楚高欢的想法,毕竟元修生前一直在想尽办法对付高欢,现在他死了,高欢居然能不记前仇主动要求为他举哀,这是真的大度还是仅仅摆个样子? 元善见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只好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太学博士潘崇和建议不用服丧,理由是如果皇帝对大臣不以礼相待,他死后大臣也不用管他,正所谓商人不用管夏桀,周人不用管商纣一样。但另两个国子博士卫既隆和李同轨不赞同,他俩认为潘崇和是个书呆子,根本没听出大丞相的弦外之音,现在高欢的大女儿高皇后还独守空闺呢,只有为元修服丧,才能证明高皇后老公已经没了,然后才好改嫁。 如果高欢知道自己被这帮书生如此揣度,不知道会不会气吐血。 不管怎么说,东魏朝廷最终还是为元修举行了正式的葬礼,将其谥号定为“出帝”(元修在西魏那边的谥号是“孝武帝”)。 可朱浑道元的叛逃对西魏局势产生了非常大的负面影响。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渭州,因为刺史及领导班子都跑了,全州很快进入无政府状态,境内的羌人开始四处抢掠。在渭州的带动下,周边几个州郡也开始出现动乱的迹象。此时再等新的刺史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边上的秦州刺史李弼当机立断,派自己的长史长孙俭(jiǎn)赶赴渭州负责整顿治安。 另一方面,宇文泰那边得知灵州的曹泥和刘丰公然跟自己对抗,资助可朱浑道元东归,终于不想再忍了,他派李虎、李弼和赵贵立刻出兵北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灵州给打下来。 第67章 独孤如愿:偷袭荆州 534年,十二月,荆州。 独孤如愿带领部队一路离开长安,经过了蓝田关、上洛、商县,抵达武关。 武关是关中的南大门,出关之后就进入了东魏的控制范围。 独孤如愿并不是来驻守武关的。他的目标是武关外面的荆州。 荆州是最早的汉地九州之一,广义上的概念大体相当于今湖北湖南二省全境以及河南部分地区。到了北魏的时候,这里被划分为三个行政单位,分别是荆州(东魏称为西荆州)、东荆州和南荆州,统称为三荆。其中荆州治所在襄县(今河南省邓州市),东荆州治所在沁阳(今河南省泌阳市),南荆州治所在安昌(今湖北省枣阳市南三十里)。六年前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的时候,北魏的南荆州刺史李志害怕受牵连,举州投降了南梁,北朝这边就只剩下了荆州和东荆州两部分。 自从两个多月前贺拔胜被侯景击败,逃到南梁投奔萧衍之后,荆州和东荆州就已经成了高欢的地盘。由于东魏内部还有很多不安定的州郡,所以侯景战后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继续赶往其他地方参与平叛。 留在荆州驻守的,是东魏新任命的西荆州刺史辛纂。 辛纂就是在洛阳被高欢处死的那个尚书左仆射辛雄的堂兄。辛纂的资历其实非常老,当年尚书令李崇北伐柔然的时候,他就在军中担当录事参军,临淮王元彧救援六镇的时候,他又在军中担任长史,等到广阳王元渊北上平叛的时候,他依旧是随军长史。后来梁武帝萧衍趁北魏内乱,派大将曹义宗偷袭荆州,辛纂当时是南道行台,他在于谨的协助下,仅靠两千人坚守新野长达两年之久,终于等到了尔朱荣派来的救兵,击退了南梁的部队。 应该说,辛纂前些年的成绩还算不错,但后来的一些表现就乏善可陈了。 高欢起兵南下的时候,辛纂正好担任河内太守,他看到高欢兵临城下,打都没打,直接开门投降。 高欢本以为辛纂怎么着也会抵抗一下,没想到他居然眼睛都不眨就倒戈了,而且言辞极其卑微,完全没有朝廷重臣的身份。高欢被整得颇为尴尬,他都不好意思亲自见辛纂,派司马子如代为慰问一下了事。 因为辛纂之前的新野守卫战很出彩,所以赶走贺拔胜之后,东魏朝廷专门安排辛纂担任南道行台兼西荆州刺史,负责镇守穰城。 而西魏这边得知荆州落入高欢手中之后,为了进行战略牵制,专门任命独孤如愿为大都督、东南道行台兼荆州刺史,都督三荆州诸军事。 因为现在荆州是东魏的地盘,所以独孤如愿这个荆州刺史只是挂个名而已,实际工作就是派特务间谍过去捣捣乱,做做煽动策反啥的,主要目的是给高欢的后院制造一些麻烦,让他不能集中精力对付关中。 结果独孤如愿的敌后工作搞得太出色了,不仅成功争取到了荆州很多军民的暗中支持,还直接煽动了蛮族首领樊五能起兵造反响应西魏,占领了武关南面的淅阳郡。 这一切都得益于独孤如愿当年在荆州的政绩和声望。 独孤如愿从530年,也就是元晔当皇帝的那一年,就开始出任新野镇将,之后又升任荆州防城大都督兼南乡郡守,直到元修出走之前被调回洛阳,中间一共在荆州工作了四年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独孤如愿关注民生,勤于政务,把属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得荆州民众的爱戴。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隔壁淅阳郡守韦孝宽的政绩也很突出,因为独孤如愿跟韦孝宽同属荆州,成绩抢眼,私交也很好,时人称之为“连璧”。 正因为这些前期成绩,所以荆州此时虽然被东魏占领,但当地百姓依然怀念当初独孤如愿跟韦孝宽在的日子,连带着倾向于支持西魏。 辛纂得知淅阳失守之后,打算出动军队去征剿叛军,但行台郎中李广觉得不妥,他站出来对辛纂说:“刺史大人,我觉得现在不适合出兵。淅阳那里只有一座孤城,城外根本没有百姓,而且山路深险,周边又有太多的土着蛮族,派的人少了根本不顶事,而都派去那边的话,荆州这边又会空虚。现在咱们的主要任务是确保荆州核心区的安全,淅阳这种不重要的地方还是先放一放比较好,否则一旦失利,搞不好会出现连锁反应,那时候恐怕穰城会有危险。” 李广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因为前段时间荆州东边的颍川太守元洪威造反,荆州很多人马被抽调过去平叛了,留在穰城里的守军数量非常有限,而且由于独孤如愿的策反工作,荆州军民内部不稳定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这种情况下出兵折腾的确会有很大的风险。 但辛纂在堂弟辛雄被处死之后,一直处于很紧张的状态,急于证明自己的忠心,他反问李广道:“我作为一州刺史,身负保境安民的重任,岂能纵容叛军在辖区内如此猖狂?” 李广道:“现在荆州兵力有限,实在没办法面面俱到,必须抓主要矛盾才行。只要守住穰城,区区淅阳暂时丢了也没有大碍。等官军平叛回来之后,收复淅阳易如反掌,您又何必现在冒险呢?” 辛纂不听。现在是敏感时期,积极摆姿态表忠心非常重要,如果不出兵,万一领导怀疑我有二心怎么办? 尽管李广再三劝诫,辛纂依然一意孤行,把穰城的大部分守军都派去淅阳平叛。 结果不出李广所料,官军在山里中了埋伏,一败涂地,领军的将领们害怕被辛纂追责,都不敢回去了,很多人直接投降了西魏。 辛纂得知派出去的官军全军覆没,也知道害怕了,他一面加强穰城的警戒,同时飞马向朝廷请求救援。 但这时荆州州民发现机会来了,他们自发派人偷偷去长安跟独孤如愿联络,告诉他现在荆州有机可乘,请他赶紧领兵过来,州民们愿意做西魏大军的内应。 独孤如愿得知荆州内部空虚,非常兴奋,当即去找宇文泰请求领兵出征。 宇文泰有点儿纠结。在荆州捣乱他很支持,但要不要派兵去占领荆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荆州离关中实在太远了,中间的武关道又非常难走,两边联络起来极其困难。而从高欢那边看,无论是从洛阳南下,还是从豫州西进,到荆州都非常方便,所以即使这次运气好能把荆州打下来,未来也很难守住。 更严重的问题是现在根本没兵可派。关西的总兵力本来就不多,东边对付高欢需要兵,陇右维持治安需要兵,镇守长安需要兵,剩下的机动部队又都被派出去攻打灵州曹泥了,宇文泰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人马分给独孤如愿。 但独孤如愿实在不甘心看着大好机会白白溜走。他对宇文泰说,只要你同意我去就行,人的问题我自己解决,以后有危险也不用关中派兵去救。 宇文泰见好兄弟如此坚持,只能勉强同意,他最终咬牙硬挤出了几百人分给独孤如愿。 咱们家底太薄,真的只有这么多人了,兄弟你看着办吧。 独孤如愿把自己所有部曲都补充进去,再加上一些临时招募的,统共凑了不到一千人。 有多少算多少吧,时间紧急,没太多的时间准备了。 独孤如愿带着这一小队人马离开长安,从武关道火速南下荆州。 随军将领只有独孤如愿在荆州的老部下杨忠和宇文虬。 出了武关就是淅阳,到这里还算顺利,但淅阳到穰城要走很多山路,非常难走,而且东魏那边也已经知道了独孤如愿出兵的消息,紧急派北面的恒农太守田八能出兵阻击。 当时荆州一带蛮族的势力非常大,不论哪个政权占据这里,都需要拉拢当地的蛮族洞主才能稳定统治。田八能也是荆州本地的蛮族洞主之一,跟之前造反的樊五能不同,他选择站在东魏这一边。 田八能领命之后,立刻组织自己麾下的各个蛮族部落在淅阳的山路上设立营垒,堵住出山的道路,同时派都督张齐民带领三千步兵和骑兵绕到独孤如愿部队的后面,打算前后夹击,把独孤如愿这一小队人马直接吃掉。 前有群蛮,后有追兵,独孤如愿的将士们都很紧张。他们人数太少,身处险境,后路又被切断了,搞不好真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很多人建议别往前走了,先回头把张齐民的部队干掉再说,这样起码保证退路是畅通的,实在打不过了还可以往回跑。 独孤如愿也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他对大家道:“诸位不要慌乱,我很了解这帮蛮族,他们向来都是欺弱怕强的作风,如果咱们此时回头去打张齐民,那么这帮人就会以为我们害怕了要逃跑,肯定会乘机追杀过来,那时候腹背受敌更麻烦。不如我们继续前进,抢在张齐民追上来之前一鼓作气击溃田八能,那时张齐民的部队必然不战自溃。我们现在兵不满千,此处又是死地,望诸君戮力同心,切莫迟疑。” 此时的独孤如愿已经从当年贺拔胜身边的翩翩少年成长为智勇双全的一代名将。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保持着自己标志性的俊美形象。 独孤如愿本人极其注重仪容仪表,很久之前在葛荣旗下的时候,就因为年少倜傥,服饰色彩与众不同,在一群流民叛军之中格外抢眼,留下了独孤郎的美名。 但这只是假象,贺拔胜也绝不会是因为长得好看才一直提拔他当自己副手的。实际上,独孤如愿的武力值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北镇将领。当年韩楼叛乱的时候,独孤如愿曾经随同贺拔胜在中山镇守,当时韩楼还打算出兵试探一下,结果独孤如愿单人匹马出阵挑战,直接生擒了叛军的渔阳王袁肆周,把韩楼吓得一溜烟儿逃回幽州再也没敢南下。后来尔朱荣出兵对付元颢和陈庆之,独孤如愿被任命为先锋,他在战斗过程中屡有军功,官至安南将军,封爰德县侯。 在荆州的时候,虽然名义上还是隶属于贺拔胜麾下,但独孤如愿已经完全可以独立作战了,他甚至还有了像杨忠和宇文虬这样的副手班底。 杨忠和宇文虬对领导的决策能力非常信任,他们收到命令之后毫不迟疑,带领部队直接杀进了田八能的阵地。 不出独孤如愿所料,田八能这边的蛮族部队虽然看来吓人,但根本没经过正规训练,眼见着西魏部队跟天兵天将一样不畏箭矢杀到了眼前,全都吓坏了,纷纷扔下武器各自逃命,田八能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他。最终西魏部队大获全胜,通往穰城的道路完全打开。 后面的张齐民一看西魏部队如此神勇,也不敢再追了,领着人转身就跑。 独孤如愿领兵乘胜直接杀到穰城之下。 辛纂听说西魏部队已经杀到门口了,起初还很紧张,但登城一看被气得哭笑不得。敌军看起来统共才几百人的样子,跟偌大的穰城对比起来,城外这孤零零的一小撮人马显得非常可怜。 宇文泰就派这点儿人过来是开玩笑呢么?我这里的守军再少,至少也是你的四五倍以上。 于是辛纂又膨胀了。对付这么点儿人还用得着守城么?我直接出去几个打一个也把他们灭了。他确认城外没有埋伏之后,立刻点齐城内的官军,亲自领兵出去跟独孤如愿对阵。 但辛纂又一次失算了。他身后的荆州守军大都是本地人,当年都受过独孤如愿的恩惠,心里都向着西魏。他们巴不得独孤如愿能早日回来接管荆州,根本没想着拼死打仗。 独孤如愿也很清楚这个情况,所以他并没有急于开战,而是在阵前直接做起了政治思想工作。独孤如愿历数了高欢欺君罔上的诸多罪状,宣称自己奉旨前来收复三荆,希望大家不要助纣为虐,赶紧放弃抵抗投降朝廷才是正路。 辛纂没搞明白独孤如愿为啥要长篇大论说这么多废话,直接开打不久完了么。等他发现身后队伍出现骚动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在几个带头将士的鼓动下,荆州官军纷纷扔下武器,四处逃散,几千人马顷刻之间就剩了个零头。 辛纂晕了,他从没见过独孤如愿这样的敌人,仅凭三言两语就搞垮了自己的几千大军。眼看着野战是没戏了,他只好下令紧急撤退,打算回去重新组织人马死守穰城。 但现在再想撤退为时已晚,独孤如愿见辛纂要跑,立刻挥手发起进攻,西魏部队奋勇直前,很快就把剩下的荆州官军击溃。 辛纂本人在亲兵的拼死掩护下,总算跑回了穰城,但城门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时候,杨忠等人已经追到城下。杨忠见守门的官军正打算关城门,厉声呵斥道:“朝廷大军已在城外,城里也有官军的内应,你们想活命的话就赶紧跑,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守门的官军也看明白形势了,没人想当冤大头,大家扔下城门一哄而散。 杨忠领人飞马杀入穰城,径自冲进辛纂的府邸。此时辛纂的亲兵卫队还有一百多人,但都已经被杨忠吓破了胆,纷纷扔下武器下马投降。辛纂最终也没有跑掉,被活捉之后斩首示众。 独孤如愿顺利拿下穰城,他积极抚慰民众扩充队伍,之后又四处出兵略地,很快就占领了荆州的大部分地区。 荆州就这样戏剧性地被独孤如愿领着一千人马偷袭成功,而高欢这时还在疲于处理北面和东面的事情,暂时腾不出手来管南面,只能先任由独孤如愿在荆州折腾。 第68章 高欢:不成功的试探 535年,正月,晋阳。 刚过完年,高欢就亲自领兵去云阳谷平叛。 云阳谷(今山西省朔州市右玉县云阳堡)位于晋阳以北大概六七百里的深山之中,里面是一伙以刘蠡升为首的步落稽族叛军。严格来说,这伙叛军还曾经帮过高欢的忙,四年前在信都起兵的时候,高欢曾经谎称尔朱兆要征调信都的将士去讨伐步落稽,当时他号召部下们不要去当炮灰,成功煽动大家跟着自己造反。 时过境迁,此时的高欢已经称为东魏政权的实际控制人,必须真的出兵去解决身边这个反叛势力了。 刘蠡升造反至今已经将近十年,他起初也有样学样,自称天子,定年号为神嘉,封三个儿子为王,还设了皇后公卿文武大臣等等上百人,但限于个人能力,他本质上还没有摆脱山贼草寇模式,缺东西了就去周边的州郡劫掠,其它时间都窝在山里不出来。由于云阳谷一带山路险阻,打起来太困难,而且影响范围仅限于北边,所以历届政府都没顾得上管他。 虽然刘蠡升没什么大的追求,但毕竟发展了这么长时间,很多流民远来投奔。日积月累,现在他的手下胡人汉人全加起来大概有五万多户的规模,快赶上一个中等规模的州了。 高欢现在急于把家里的问题都解决掉,然后好集中精力对付宇文泰,自然不能再容忍身边再有叛乱势力存在,所以他过完年开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部队去灭掉刘蠡升。 高欢领兵打仗的本事没的说,山高路远对他来说都不是事。他趁着刘蠡升没有防备的时候,率领轻骑长驱直入,没费多大力气就击溃了叛军的主力。 这一仗虽然大获全胜,但遗憾的是没有彻底解决问题。刘蠡升跑得快,他一看势头不对,火速带着残部逃进深山开始打游击。叛军大部队容易解决,一旦化整为零之后就不太好处理了。 就在高欢考虑如何彻底清剿刘蠡升的时候,突然收到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灵州刺史曹泥投降宇文泰了。 曹泥和刘丰送走可朱浑道元之后不久,宇文泰的部队就杀到了灵州城下。宇文泰这次下了血本,他不仅派出了李虎、李弼、赵贵三位绝对重量级将领,押上了所有的预备队,还不计成本从河西招募了很多费也头部落。西魏大军把灵州团团围住,完全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此时虽是冬天,但黄河河面并没有冻结实,灵州州城又位于河渚之上,四面环水,直接攻打非常困难。西魏大军强攻了多次,损兵折将无数,根本打不动。 最后李虎想了个点子,他命令部队在灵州州城的外围凿冰筑坝,引水灌城。 这是个以逸待劳的狠招,灵州军民日夜不停地往城外排水,但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依旧不停地从城门缝隙中涌进来,州城之内一片狼藉。 曹泥终于顶不住了,这样下去都不用西魏大军来打,自己排水就先累死了。而且灵州孤悬在西北,高欢的援军根本过不来,再耗下去只能牵连城中的百姓。 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学习一下可朱浑道元的做法,趁还有实力的时候跟宇文泰谈谈条件。 于是在坚守了四十多天之后,曹泥派人去跟西魏部队和谈。 宇文泰那边其实也是硬撑到现在,西魏这边家底太薄,大军远征,旷日持久,粮草给养眼看就要供应不上了,这个时候曹泥能主动服软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双方各退一步,曹泥名义上臣服于西魏,依旧留在灵州当刺史,但宇文泰要求把灵州本地的豪族大户都迁到咸阳去,这样既可以减少灵州的威胁,又能够补充雍州的人口。 此外,为了剪除曹泥的左右手,刘丰不能继续留在灵州了,他被任命为卫大将军兼凉州刺史,即刻去凉州上任。 宇文泰这招是跟高欢学的。现在凉州刺史李叔仁虽然表面上拥戴西魏,但暗地里跟东魏那边一直有联系。李叔仁的资历太老,宇文泰不好直接下手,所以这次让刘丰去凉州接替李叔仁,跟高欢让侯渊去青州接替元贵平一样,目的在于让异己势力内部互斗,自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高欢不是不想救灵州,无奈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太晚,而且晋阳跟灵州隔得太远,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夏州,大部队根本没办法过去。 灵州投降之后,宇文泰名义上已经统一了整片关西大地,再加上南边的荆州,虽然人数和繁华程度上不如东魏,但地盘面积已经相差无几。 高欢没有埋怨曹泥,他知道这位老朋友已经尽力了,自己不能要求太多。但宇文泰最近实在太顺,先是破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河东防线,之后又顺利换掉了皇帝,接着偷袭荆州,平定灵州,几乎是爆发式的扩张势头。 不能再任由宇文泰这么肆无忌惮地发展下去了,必须出手敲打他一下。 跟宇文泰比起来,刘蠡升只是个小毛贼而已,况且他现在已经元气大伤,被彻底搞定只是时间问题,没必要再在云阳谷这里耗费太多精力。于是高欢决定先回晋阳,筹划如何对付宇文泰。 高欢几年前跟宇文泰打过交道,知道这个小伙子非同一般,绝对不可轻视。宇文泰能够在没有朝廷支持的情况下,顺利继承了贺拔岳的所有家底,轻松驾驭了关西的各路军头,干翻侯莫陈悦,进而平定关陇,之后又利用元修拿到正统地位,这不仅需要极强的能力,也需要极好的运气。 跟运气好的人做对,需要非常小心才行。现 在还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稳妥起见,最好先试探一下西魏的实力。 这次高欢没有亲自出马,他任命大行台司马子如为主帅,领着窦泰、韩轨等人出兵去打第一仗。 攻击目标是潼关。 宇文泰听说高欢要打过来了,也有点儿紧张,他一方面下令加强潼关的守备,同时把主力部队集中到灞上,全军进入最高警戒态势,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之所以把防线收缩到长安附近,是为了以不变应万变。宇文泰知道高欢用兵厉害,东魏进入关中的通道不只潼关一个口子,而自己的兵力又不足以处处设防,如果防线太靠前,一旦被高欢偷袭绕到身后麻烦就大了。 果不出宇文泰所料,司马子如硬攻潼关多次,发现打不下来,于是按照高欢的安排,开始佯装撤军。东魏的部队先是从弘农的陕津渡口退回到河东,之后趁着夜色突然从蒲津渡口强渡黄河,直接攻打河西的华州。 此时高欢在蒲津渡口西侧新建的那个城垒已经被拆掉了,西魏守军都收缩到华州的州城里,所以东魏部队过河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更让司马子如喜出望外的是,这段时间华州正在修城,晚上虽然工人都回去休息了,城门也关了,但梯子还搭在城墙外面。 司马子如激动坏了,这下连攻城工具都省了,简直是天助我也。他立刻派先遣队顺着梯子杀进城去,抢占城门放大军进城。 这本应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偷袭案例,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眼看到手的鸭子居然飞了。 因为守卫华州的是一个着名的猛人,名叫王罴。 王罴是雍州京兆郡霸城县人,他的资历其实非常非常老,早在孝文帝元宏在世的时候,就担任了殿中将军。之所以一直没有出场,是因为跟辛纂类似,在北魏内部乱成一锅粥的那段时间里,他独自在荆州顽强地抵挡着南梁的入侵。 当时梁武帝萧衍派曹义宗带领大军进攻北魏的荆州,主要目标是两座城,一个是穰城,一个是新野。北魏这边守卫新野的是辛纂和于谨,守卫穰城的就是王罴。 王罴当时是荆州刺史,由于穰城是荆州的州城,所以受到的压力比新野大得多,而且北魏正值内乱,根本没有援兵过来,王罴手头只有一张空头支票,朝廷承诺只要守住穰城就让他回老家雍州当刺史(本州刺史)。 能够担任家乡的刺史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但王罴也清楚这个胡萝卜没那么容易吃到,如果穰城守不住,啥承诺都白搭。当时梁军各种攻城方法换着用,水攻的时候只差一点点就漫过城墙了,城里的粮草也及其紧张。在异常艰苦的情况下,王罴与将士们始终同甘共苦,坚持抵抗。他对自己也比较狠,打仗的时候铠甲头盔都扔到一边,动不动就仰天大呼道:“荆州乃孝文皇帝所设,如果上天不佑国家,就让箭射中我王罴的头,否则我王罴一定会打败贼军!”神奇的是,前后历经了无数次恶战,他真的没有受过伤。 王罴在穰城里整整坚持了三年多,直到尔朱荣平定叛乱之后,终于派兵南下解了荆州之围。按说任务完成之后应该回家当刺史了,但不巧的是正赶上元颢回来争夺帝位,王罴因为接受过元颢的官职,受了牵连,最后名义上被封为岐州刺史,实际上是负责管理偏远的南秦州。 当时南秦州的豪强经常叛乱,王罴到任之后,先是诱降了最大的豪强首领,通过这个首领把其它叛乱的人都抓起来砍了。等所有叛乱者都砍完之后,王罴对这个首领说:“你的人都死没了,你还活着有啥意思?不如跟他们一起走吧。”把这个首领也推出去给砍了。自此之后,南秦州再也没人敢造反。 这招之前的南秦州刺史崔游也用过,最后却被反噬,区别就在于崔游不够狠,镇不住场子,而王罴狠起来连神仙都害怕。 南秦州安定了之后,王罴又被改任为泾州刺史,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去赴任,就赶上宇文泰在关中征兵勤王。王罴是关中本地人,又认元修为朝廷正统,所以就直接投奔到宇文泰帐下请求先驱效命。宇文泰久闻王罴老将军的大名,对他非常敬重,当即任命他为大都督,负责镇守华州前线。 平心而论,这次东魏部队的用兵其实很精彩。王罴本打算趁东魏攻打潼关的时候,抓紧时间抢修华州的城墙,没料到对方战略战术转换得如此之快,昨天还在潼关外面,一夜之间就杀到了华州城下。 东魏部队顺着梯子偷偷进入华州城的时候,王罴并没有觉察。他白天做了一天监工,累得半死,此时还在睡觉。直到城里的守军发现东魏部队已经进城,仓促迎战的时候,王罴才被打斗和喊叫声惊醒。 王罴久经沙场,反应非常快,他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知道自己被偷袭了。情急之下,他连衣服都没穿,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大喊着就从家里冲了出来。 此时摸进城来的东魏士兵已经很多了,而华州守军大部分还处于蒙圈的状态,被东魏士兵追着打。王罴冲到街上,断喝道:“王罴在此,有不怕死的过来!” 关键时刻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东魏士兵冷不防碰到这么个光着膀子不要命的主,吓得一激灵,心里先怕了三分,前面的稍有迟疑,被王罴抡棒子干翻了好几个,后面的见势不好转身就跑。王罴举着棒子在后面边喊边追,一直追到华州州城的东门附近,其他华州守军也反应过来,纷纷聚集到王罴身边。 这时城门已经被打开,东魏的大部队正准备进城。千钧一发之际,优秀将领的作用充分显现出来,王罴身先士卒,带领华州守军冲出东门,对东魏部队发起了猛烈的反击。 司马子如平时当个参谋还可以,领兵作战的能力基本属于不及格那一档的,在人数占优又抢占了先机的情况下,依旧挡不住王罴不要命的进攻。东魏部队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司马子如一看实在顶不住,再拖下去就要全军溃败了,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撤军。 东魏第一次主动进攻西魏的战斗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通过这次交手,宇文泰的实力又一次得到了证明,他不仅占据了有利的地势,个人能力突出,手下的还有很多精兵强将乐于效命。 看样子段时间搞定宇文泰基本是不太可能的了,高欢只能告诫自己再多一点耐心,继续做好准备工作,等待下一次出兵的时机。 第69章 苏绰:天纵奇才 535年,三月,长安。 现在的关西虽然破败凋零,但这里一直是中华文明的龙兴之地,上千年的发展和积淀,文化底蕴非常深厚。正如当年薛孝通对贺拔岳所说:六郡良家之子,三辅礼义之人,绝不逊色于幽并之骁骑和汝颍之奇士。 这里的六郡指的是汉朝在关西所设的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个故郡,三辅指的是长安近畿的京兆、冯翊、扶风三个地区;幽并指的是河北幽州和山西并州,汝颍指的是洛阳东南的汝南和颍川两郡。 薛孝通的老家在河东,所以他严格来说也属于关西人士(这里的关指的是函谷关,不是潼关)。当年正是由于他的建议,贺拔岳才下定决心组建关陇集团跟高欢分庭抗礼,之后一路发展下去,最终演变成东西魏的分裂。薛孝通本人博学多才,而且又跟宇文泰兄弟相称,关系非常好,此时本应成为宇文泰最合适的助手。 无奈造化弄人,当年贺拔岳的左丞和右丞如今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薛孝通本来作为贺拔岳的代表留在洛阳,但由于他跟前皇帝元恭走得太近,所以在元修即位之后很受排挤,被踢出洛阳扔到定州的常山郡当太守。等元修逃亡长安,两魏分裂之后,有人去向高欢告状,说都是薛孝通这个家伙暗中撺掇,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高欢当时也正在气头上,下令把薛孝通抓起来押到晋阳,他要亲自审问定罪。 当时很多人都为薛孝通捏了一把汗,但薛孝通本人却依然神情自若,完全没当回事。他见到高欢之后,毫不隐瞒,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言行,但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国家社稷考虑,绝没有半点私心。 薛孝通说得理直气壮,毫不胆怯,反正我是遵循内心的道德准则办事,你要杀就杀好了。 高欢很钦佩薛孝通的正直和坦诚,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把他放在薛孝通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坐视朝中出现可以一手遮天的权臣,势必会想办法进行制衡,这都是为了整个国家的稳定。 于是高欢当即拍板,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情了,薛孝通被无罪释放。 但高欢也非常担心薛孝通跑到关西那边帮助宇文泰,因此他没让薛孝通回去继续当地方官,而是把薛孝通作为宾客留在身边,一方面是作自己的顾问,另一方面也是时刻盯着怕薛孝通跑了。 薛孝通回不来,对宇文泰而言是非常大的损失。他现在手下虽然不缺武将,但有能力的文臣谋士并不多,能够跟他对上话共同商讨军国大事的更是凤毛麟角。 宇文泰最早任命的两个尚书之中,毛鸿远已经在去年去世了,现在西魏的内政事务主要依靠周惠达来主持。平心而论,周惠达也是个很出色的内政人才,大部分事情处理得中规中矩,效果很不错,整体评级也可以给到优秀,但他本质还上是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总有一点儿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感觉,站位不够高,在改革和创新方面略有欠缺。 西魏政权现在还处于搭架子打基础阶段,除了要对付高欢之外,让宇文泰头疼的事情还有很多,包括制定法律法规、完善流程制度、管理税收财政、监督考核官员、抓农耕促生产等等。他经常把周惠达叫过来一起讨论方案,但很多时候周惠达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 宇文泰知道现在面临的问题都很复杂,没那么容易解决,所以也没有过于苛求周惠达。 但最近一段时间,宇文泰发现周惠达好像突然变聪明了,不仅能主动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议,对于自己临时抛出来的新问题,他也能很快给出解决方案。 最奇怪的是,周惠达每次给出方案之前都要先出去转一圈,说是要找人商量一下。 有一次宇文泰又把周惠达难住了,周惠达请宇文泰稍等几分钟,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周惠达带回来的解决方案极其完美,宇文泰也非常叹服,他的好奇心突然上来了,抓住周惠达问道:“周尚书你老实交代,最近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你出主意?” 周惠达也是个实在人,他老老实实回答道:“大丞相英明,其实给我出主意的就是去年你招过来的那个行台郎中苏绰(chuo)。” 苏绰是哪路神仙?居然还是我招进来的?宇文泰回想了半天,一点印象都没有。在周惠达的再三提醒之下,他才终于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那是在一年前,宇文泰还是关西大行台的时候,他帐下的官员苏让被外派出去担任南汾州刺史。宇文泰为苏让践行之时说了几句客套话:“兄弟你高升了是好事,但没了你的帮助对我而言可是很大的损失。你们苏家人才辈出,要不你推荐几个有本事的人补偿我一下吧。” 武功苏氏自东汉以来就已经是长安一带的名门世家,背景深厚,有才能的人一抓一把。但苏让并没有胡乱推荐,他仔细想了一下,回答宇文泰道:“苏家子弟虽多,但有能力辅佐大行台平定天下的,只有我的堂弟苏绰。” 宇文泰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关西世家子弟之中读书多有文化的人很常见,没理由你们老苏家能出个天才。但既然苏让很认真地推荐,而且现在府内正好也缺少办事的人手,宇文泰便把苏绰招过来担任自己的行台郎中。 之后宇文泰疲于处理各种事情,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 苏绰今年已经三十七了,他之前一直在家里读书,这是第一次出来做官。 行台郎中相当于大行台府的行政办公人员,主要职责是管理各种文书事务,对首次做官的人来说还算不错,但这个职位对苏绰而言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苏绰年少好学,博览群书,天文地理文史百家基本上无所不知,而且他最擅长的还是算数这种偏理科费脑子的知识,行台府里的日常文件处理工作对他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由于宇文泰的权力跟朝廷的权力基本上是重叠的,加上苏绰个人能力实在太强,一不小心就才华外漏,所以他不仅轻松搞定了所有职责内的工作,还经常去帮其它官署的人解决问题,制定了很多有效的工作方法和流程。 例如,苏绰首先制定了行政系统内“朱出墨入”的公文制度,即朝廷下发的文件用红墨,下面上报的文件用黑墨。这条规则沿用了一千多年,直到现在还在使用,也就是大家所熟识的“红头文件”。 后来周惠达也发现苏绰太厉害,于是一有难题就去找他咨询,基本把他当成了专用顾问。 周惠达这个人一心为公,非常重视人才,丝毫不担心新人上来会影响自己的地位。他一直觉得苏绰才华突出,但苦于没有推荐的机会,这次正好宇文泰问起这件事,于是便极力向宇文泰推荐苏绰,说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让他当小小的行台郎中实在是太浪费了。 可惜宇文泰还是没有意识到他捡到了一个稀世的人才,他觉得苏绰只是一个能吏而已。既然行台郎中不能充分发挥他的能力,那就安排他去当着作佐郎吧。 着作佐郎是着作郎的副手,而着作郎相当于北朝的史官。行台郎中到着作佐郎只是岗位的变化,级别上并没有明显的调升。也许宇文泰认为苏绰这种读书人只适合搞文字工作,如果干得好的话,下一步提拔他当着作郎修修国史也就到头了。 如果是太平年代,安心写历史做学问也是个很好的事情,但现在天下大乱,苏绰又是个志向远大的人,当然不甘心整天对着书案皓首穷经。可惜现在时机未到,他也没有过多抱怨,在新岗位上依旧勤勤恳恳,工作得非常出色。 又过了几天,宇文泰忙里偷闲邀请各位公卿大臣去昆明池边上游玩,在路过城西一处汉代仓池故址的时候,宇文泰的好奇心又来了,他问大家道:“谁能讲讲这个仓池是干啥用的,有什么故事没有?” 结果他身边的那些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没一个人知道。 宇文泰有点小失望,正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突然听到边上有人小声建议道:“苏绰博学多才,要不大丞相你把他叫过来问问?”宇文泰觉得这个建议不错,正好看看这个新任命的着作佐郎是否合格,他立刻命人回去把苏绰叫过来。 苏绰对长安的历史了如指掌,这个小问题当然难不倒他。他到了之后,把此地的典故兴衰从头至尾给宇文泰介绍了一遍。原来这个仓池是西汉年间所建,池中有一个亭台,名叫渐台。王莽篡汉之后,天下大乱,不可收拾,最后叛军攻入长安,王莽逃入此台,为人所杀。 如果是别人,故事讲完也就完了,但苏绰绝不是只会掉书袋的私塾先生,他的胸中早就攒了一堆经世济民的韬略,他也希望眼前的宇文泰是个值得自己施展才能的好领导。所以苏绰并没有干巴巴地讲历史,而是从眼前的汉代遗址扩展到整个长安的兴衰,从长安的兴衰延伸到历代王朝的更替,再引出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发展经济,如何选拔官员,如何教化民众等等,对历朝历代的成败得失和经验教训进行了全面的盘点。 宇文泰出生于武川边镇的鲜卑部落,少年阶段遭遇战乱颠沛流离,成年之后又戎马倥偬到处打仗,从来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汉家文化教育,对这些历史知识基本上一无所知,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多关键之处一听就明白,加之苏绰的讲解又极其生动,宇文泰不知不觉就听入迷了。他让苏绰跟自己并辔徐行,一路上听着苏绰滔滔不绝的讲解,偶尔问上一两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昆明池边。 按说到了目的地,该休闲放松了,本来还计划在湖里撒个网抓几条鱼大家尝尝鲜来着。 可是宇文泰现在听得正在兴头上,完全没心思干别的。算了今天就放过湖里的鱼吧,所有人向后转回城继续上班,路上我还要接着听故事呢。 回来又听了一路,宇文泰还觉得不过瘾,他干脆把苏绰请到家里,吃了饭接着讲。开始的时候宇文泰还有一点儿领导架子,躺在床上听,后来苏绰讲到贤君明主应该具备的美德,比如宽厚爱人尊贤重士等等,宇文泰立刻不敢躺着了,心说再躺着我不就成了故事里的反面典型了么?于是他整理衣冠正襟危坐,跟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听苏绰教诲。 此时苏绰的讲解重点已经放到了帝王的成功之道上面。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通过儒家学说来实现天下大同已经成为当时的主流观点,但苏绰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儒家过于强调道德和自律,可以用来提高士大夫的个人修养,但如果拿来治国就有些理想主义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求太高,根本不可能推广到所有人身上。 苏绰认为管理国家最终还是要靠法家思想。当然,早期的法家也有很多缺点,秦朝灭亡的重要原因就是法律过于繁苛,对百姓的压迫太重。但这并不能否定法家的可取之处,实际上,只要合理制定法律制度,屏弃掉过于急猛严苛的缺点,法家是富民强兵最有效的办法。 这种看法并非没有先例,比如当年诸葛亮一直用儒家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所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但他治理国家的时候依旧采用法家的思路,“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罪不惩,无善不显”,把蜀汉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仅深受百姓的尊敬和爱戴,被他依法处罚过的官员也都心服口服,没有半点怨言。 一个晚上的历史政治课下来,宇文泰不仅一点儿没困,反倒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虽然苏绰讲得很多东西他现在还不是很明白,但依然觉得很厉害。 上朝的时候,宇文泰还在回味苏绰说过的每一句话,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运气爆棚,捡到了一个不世出的政治奇才。 为了避免周惠达多心,宇文泰专门把他叫过来问道:“苏绰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打算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不知你有啥意见没?” 周惠达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为苏绰和宇文泰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但宇文泰作为领导,还是要尽量平衡苏绰和周惠达的关系,毕竟周惠达老成持重,本职工作做得也非常出色,不可能让苏绰去抢了周惠达的权责。最终宇文泰任命苏绰为自己的大行台左丞,作为自己的第一助手参与各种军机要务。 大行台左丞是宇文泰本人曾经担任过的职位,当时的大行台就是贺拔岳。此时物是人非,身份转换,不能不让人思绪万千。现在宇文泰更重要的身份其实是西魏的大丞相,但他依然让苏绰来担当自己的旧职,这既是对贺拔岳的怀念,也表现出对苏绰的超级重视。 三十多年的积累和准备,苏绰终于有机会施展平生抱负,帮助宇文泰经营治理整个关西。 也正是有赖于苏绰和周惠达等人的不懈努力,西魏开始从一穷二白的战乱废墟中快速崛起,逐步具备了可以对抗强大东魏的人力和财力。 第70章 高欢:巩固内务 535年,十二月,晋阳。 司马子如偷袭华州失败之后,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东西魏之间相对比较平静。宇文泰在关西紧锣密鼓发展内政,高欢也在抓紧时间解决东魏的内部问题。 概括来说,这段时间高欢主要做了六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平定了兖州樊子鹄的叛乱。 樊子鹄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起兵叛乱的,当时高欢任命娄昭为东道大都督,领兵去兖州讨伐。 樊子鹄是尔朱集团中的老资格,早在尔朱荣活着的时候,就做到了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封南阳郡开国公,跟斛斯椿、朱瑞基本属于同一档的,比贺拔胜、叱列延庆的爵位还要高一点儿。对比而言,当时的高欢只不过是第三领民酋长,连个正经的爵位都没有,属于根本搭不上话那种。 尔朱荣死后,尔朱世隆曾经召集樊子鹄跟自己一起对抗皇帝元子攸,但樊子鹄不想趟这个浑水,他请求元子攸把自己外派到河南当刺史,企图置身事外。元子攸见尔朱集团中难得有个中立的,也很高兴,当即把他任命为豫州刺史。 没想到樊子鹄刚走到半路,尔朱兆就杀进了洛阳。樊子鹄一看风头不对,不敢去上任了,赶紧去找边上的尔朱仲远寻求谅解,之后又被尔朱兆叫回了洛阳。 樊子鹄本来很忐忑,不知道尔朱兆这个愣头青会如何对付自己。好在他算是老前辈,尔朱兆还是给留了些面子,只是没收了他的兵权,随口骂了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之后樊子鹄因为母亲去世,申请辞官守孝。等他复出的时候,高欢已经在韩陵击败了尔朱氏。樊子鹄见尔朱氏大势已去,于是又改变立场,积极参与了对尔朱仲远的追捕。 当时元修为了制衡高欢,开始有意笼络提拔尔朱氏的旧部,樊子鹄也属于重点拉拢对象,他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东南道大行台,负责镇守河南兖州一带,接管了原来尔朱仲远的大部分家底。 应该说,樊子鹄本人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否则也不会得到尔朱荣的认可。他不仅行军打仗非常勇敢,作为地方官员也很出色。这几年他在河南抵挡南梁的入侵,平定境内的叛乱,整肃辖区内的贪官污吏,很有一些政绩。 但樊子鹄的问题是他原来的地位太高了,心态始终纠正不过来,无法容忍当年的小兵高欢爬到自己头上,所以他表现出来的姿态一直是跟着皇帝走,从来没有表示服从于高欢。 等到元修逃亡长安之后,高欢已经完全掌控了东魏的政权。但樊子鹄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他毅然据州反叛,坚决不向高欢低头。 樊子鹄最初规划得还算周密,他积极联络边上几个州的刺史,企图建立攻守同盟,联合起来一起对抗高欢。没想到高欢去年采用离间计,轻松搞定了齐州刺史侯渊,又借侯渊之手,干掉了青州刺史元贵平,彻底瓦解了樊子鹄的盟军。现在还跟樊子鹄站在一起的,只有他的老同事南青州刺史大野拔。为了集中兵力,大野拔领着部队赶到兖州,协助樊子鹄一起守城。 娄昭的大军杀到兖州之后,很快就把周边几个郡城都打了下来,最后合围了瑕丘。但樊子鹄和大野拔都久经沙场,战斗力很强悍,娄昭的部队强攻了多次,损兵折将无数,始终打不下来。 娄昭急了,正面搞不定就改用水攻,他下令把瑕丘边上的泗水拦起来,引水灌城。 前后又折腾了很久,瑕丘城依旧岿然不动。樊子鹄准备得很充分,铁了心要跟围城部队耗下去。 高欢知道战况之后,决定改变策略,他以皇帝元善见的名义,派散骑常侍陆琛和黄门郎张景征拿着诏书到达瑕丘,苦口婆心地劝樊子鹄等人投降。 樊子鹄心意已决,连使者的面都不想见。但他下面的将领没他这么坚定,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就算现在守得住,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拖到后期依旧是死路一条。本来是骑虎难下的事情,没想到高欢居然给了活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岂不是智商有问题? 大家不敢跟樊子鹄谈,只好去找大野拔。 大野拔反复权衡,还是兄弟们的性命更重要,只能对不起老领导了。他偷偷跟使者见了面谈妥了条件,之后借议事之机,派部下突然发难砍死樊子鹄,开城投降。樊子鹄的这次叛乱终于被平定。 第二件事,是清剿了云阳谷内的步落稽割据势力。 娄昭在南边对付樊子鹄的时候,高欢本人也没闲着,他在这段时间里彻底解决掉了北面的刘蠡升。 年初的时候,高欢亲自领兵北上击溃了步落稽叛军的主力,但没有抓住刘蠡升本人。等他的大军撤回晋阳,刘蠡升那边收拾收拾,继续当自己的土皇帝。 高欢觉得完全靠硬打解决问题成本太高,不如用点儿计策。于是在三月份的时候,他派人去跟刘蠡升讲和,约定双方睦邻友好,以后不再打仗了。为表示诚意,高欢还主动要把自己的一个女儿许配给刘蠡升的太子。 小小的稽胡首领,有什么资格让东魏的大丞相主动来和亲,这摆明了就是个骗局。但刘蠡升没什么文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他见高欢主动示好,居然信以为真,当即下令把各处隘口上的守备都撤掉,等着迎接儿媳妇过来。 刘蠡升没想到的是,高欢表面上派人来讲和,背地里却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而且还偷偷策反了自己的部下。 等叛军的守备撤掉之后,高欢命令部队突然发起攻击。直到东魏部队出现在眼前,刘蠡升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正手忙脚乱指挥抵抗的时候,被手下的北部王一刀砍死,拎着首级投降了高欢。 叛军的残余力量逃进深山,拥立刘蠡升的儿子南海王为新的首领,打算继续对抗。这回高欢不再姑息了,他下令趁热打铁,全军进山剿匪。这一战共抓获各级官员后妃共四百多人,汉人胡人共五万多户,终于把这伙盘踞了十余年的叛军一网打尽。 兖州和云阳谷平定之后,东魏内部的反叛势力基本上清理得差不多了,高欢亲自赶到邺城面见皇帝元善见去汇报工作。此外,高欢的大女儿,也就是元修的皇后高氏目前还寡居在家,高欢到了邺城之后,安排把女儿改嫁给了彭城王元韶。 第三件事,是彻底解决了侯渊。 娄昭攻打兖州的过程中,边上的青州刺史侯渊一直很老实,没敢轻举妄动。但高欢对他还是不放心,他安排封隆之的弟弟封延之去做青州刺史,让侯渊回朝等待新的安排。 这下把侯渊给吓毛了。他眼见着尔朱派系的老同事一个一个被干掉,自己现在虽然摆出了投降的姿态,但高欢会不会就此放过自己还真不好说,这次撤掉自己的刺史职位,搞不好就是要下手了。 侯渊本来已经领着部曲离开青州赶往邺城,结果走到广州(今河南鲁山县一带)附近的时候,越想越怕,终于崩溃了。左右都是死,不如索性反了吧。侯渊头脑一热,不往西走了,先是跑到了大东边的光州,抢了库府里的兵器宣布造反,之后又杀回青州,在周边的郡县四处劫掠。 高欢得到报告,立刻派边上的济州刺史蔡俊领兵去讨伐。结果蔡俊的部队还在路上,侯渊这边自己就垮了。 天下大乱的时候造反还情有可原,现在大局已定,再瞎折腾不是自己找死么。侯渊的部下也不是笨蛋,知道等官军过来肯定被灭。众人偷偷商量了一下,决定尽早弃暗投明跟侯渊划清关系,没准还能活命。于是几个督将领头,大家呆在原地静候官军,不再听侯渊的调遣。 侯渊发现部下都开始反水,知道大势已去不能硬撑了,只好带着贴身的亲兵狼狈出逃。他本打算南下去投奔萧衍,结果到达南青州境内的时候,亲兵也跑得一干二净。落魄至此,再英雄也没用了,侯渊最后被路边卖水的商贩所杀,首级被送到邺城。 樊子鹄和侯渊挂了之后,原来尔朱氏的余党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河南和山东一带的隐患也基本排除。 就在高欢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没想到南边的梁朝又开始搞事情。 梁武帝萧衍的脑回路比较奇特,北朝这些年无穷无尽的内部折腾,他一直在南边岁月静好,从来没想着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倾尽全力收回中原。萧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派一些小规模的部队过来趁火打劫,赢了就占点儿小便宜,输了也没啥大损失。最近他又任命信武将军元庆和为北道总督、假魏王,领兵北上侵扰边境。 之所以还有个假魏王的称号,是因为元庆和也是北魏的宗族子弟。 元庆和是北魏景穆帝拓跋晃的曾孙,八年前他还是北魏的东豫州刺史,当时南梁也是趁着北魏内乱打秋风,派兵偷袭东豫州,把元庆和围在治所广陵(今河南省信阳市息县附近)城内。当时北魏政府已经派兵过来支援,但元庆和天生胆小,看到城外的梁军声势浩大,直接放下武器投降了,那次萧衍算是占了个大便宜,没费刀兵就拿下了东豫州。 由于是北魏的宗室,又是主动投降的,所以萧衍对元庆和非常热情。这次他封元庆和为假魏王,是希望他能效法元颢,杀回北朝争夺皇帝的位置。 可惜当年元颢能够一路开挂杀进洛阳,一是有陈庆之帮忙,二是自身的影响力尚可,但这两个优势元庆和都不具备。更要命的是,元庆和实在太胆小了,无论干啥第一反应就是保命。其实他本来在去年十月就已经出兵,趁着东西魏掐架的时候,勉强打下了边境小城赖乡(今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附近),之后在那里耗了半年多不敢继续北上。这次是被萧衍催得急了,没奈何才继续出兵。 东魏现在内部稳固,兵精粮足,岂能再挨南梁的欺负?高欢当即命令河南各州加强戒备,同时派高敖曹、窦泰、侯景各领精兵三万,南下去找元庆和干仗。 梁军本来第一个进攻目标是东边的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城父村),结果还没开打,就听说窦泰要领兵过来支援,元庆和吓坏了,不敢继续攻打城父,转身去偷袭西边的项城(今河南省项城市)。没想到刚走到半路,就听说高敖曹的部队正在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元庆和又不敢打了,下令全军赶紧撤退,跑慢了万一被高敖曹这个阎王爷逮到就麻烦了。 萧衍很郁闷,心说这个元庆和怎么谁都怕,一点儿北方胡人的彪悍之气都没有,这样下去还打啥仗啊。他严令元庆和赶紧出兵,再磨蹭就治你的罪。 元庆和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入侵南兖州,结果被过来支援的洛州刺史韩贤给赶了出去。元庆和改攻南顿(今河南省项城市南顿镇),结果又被豫州刺史尧雄击败。 萧衍气坏了,他活了七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废柴的家伙,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碰到一点儿困难就打退堂鼓,南梁部队都快被折腾废了。 萧衍一怒之下派人去给元庆和传话,痛骂他“言同百舌,胆若鼷鼠”。 所谓胆小如鼠就源于这里。 元庆和也不用回建康了,他直接被贬到了大南边越州的合浦郡(今广西北部湾沿海附近)。 有多远走多远,萧衍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高欢这边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打仗,没想到梁军居然退兵了,很不过瘾。因此他顺便做了第四件事:收复荆州。 荆州自从去年年底被独孤如愿偷袭占领之后,高欢一直没顾得上处理,这次正好大部队被派到了南边,向西拐个弯就是荆州。 于是高欢命令侯景和高敖曹率领大军杀奔荆州。 收复荆州的过程没什么悬念,侯景和高敖曹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名将,带领的又都是精兵,独孤如愿手下的人马太少,宇文泰离这里又太远,想派兵过来帮忙也不赶趟。 独孤如愿虽然奋力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挡不住侯景和高敖曹的进攻,而且回关中的路也被封上了。独孤如愿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带着杨忠和宇文虬放弃荆州,投奔了萧衍。荆州又重新回到了高欢的手里。 高欢做的第五件事,是重新启用了杨愔。 杨愔是杨津的儿子,很有才能。四年前杨椿杨津家族被尔朱世隆满门抄斩的时候,杨愔侥幸逃脱,跑到信都投奔了高欢,先后担任行台郎中和大行台右丞。当时军国事务繁忙,杨愔是高欢身边最重要的笔杆子。 后来杨愔的一个堂兄杨幼卿因为直言进谏被元修所杀,杨愔悲痛成疾,申请到雁门温泉疗养。同僚郭秀嫉妒他的才能,谎称高欢要把他交给元修,劝他赶紧逃走。杨愔信以为真,于是伪造出投水而死的假象,先是躲到嵩山,后来又跑到光州田横岛,以教书为业。 高欢本来以为杨愔真的自杀了,深感痛惜,两年之后才知道杨愔其实没死,而是躲在海边教书。他立刻命令光州刺史把杨愔送回来,任命他为太原公(高欢的次子高洋)开府司马,后来又恢复为自己的大行台右丞。 第六件事,是重视外交拉拢柔然。 现在柔然的领导还是阿那瑰,自称头兵可汗。阿那瑰当年虽然因为饥荒到北魏境内抢过粮,最终导致了六镇之乱,但之后他又出兵帮北魏击败了破六韩拔陵的叛军,双方算是扯平了。之后的这十来年里,双方相处的还比较融洽。 元修还在洛阳的时候,阿那瑰曾经主动找过来请北魏给自己的长子找个媳妇。当时双方已经谈好了,可惜还没等落实,元修就逃亡到了长安。 现在东西魏已经分裂,柔然作为举足轻重的第三方力量,支持哪边就显得非常重要了。高欢一向很关注外交,他几个月前就派人去跟阿那瑰联系,阿那瑰也很上道,最近主动到邺城朝贡,同时旧事重提,请求继续和亲。东魏最终决定把常山王元昭的妹妹乐安公主嫁过去,封号也升了一档,改为兰陵郡长公主。 高欢对这次和亲超级重视,不仅为公主准备了非常贵重的嫁妆,又亲自带队把公主送到楼烦之北。他非常清楚政治和外交在决定战争成败中的重要作用件,如果能够得到柔然的支持,花再多的钱都是值得的。 第71章 高欢:略占上风 536年,正月,夏州。 将近一年左右的准备之后,高欢终于又一次出手了。 这次他决定亲自领兵出征,身边的高级将领只有自己的妹夫厍(shè)狄干。 高欢这次用兵非常出人意料,他既没有打潼关,也没有攻华州,而是从西魏防守比较空虚的北面入手,千里突袭去攻打位于河套腹地的夏州。 兵者,诡道也。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正月二十二日,高欢和厍(shè)狄干率领一万轻骑悄然离开晋阳,之后跨吕梁,渡黄河,越长城,过沙漠,用几乎是当时最快的行军速度一路向西疾驰。为了节省时间,路上连生火做饭都免了,众人完全靠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 八九百里的路程,前后仅用了四天时间。 高欢的节奏控制得相当好,大军到达夏州治所统万城外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山。 统万城位于今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城北五十公里左右的无定河北岸,是当年大夏国的首都,也是西北地区最着名的坚城。为了修建这座城,赫连勃勃共动用了十几万人,耗费了将近五年的时间,穷尽了大夏国的人力物力。 统万城的城墙高八丈,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质地极其坚硬,可以直接在上面磨砺刀斧。当年源子雍在粮草几乎断绝的情况下,在这里坚守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宇文泰在做夏州刺史的时候,也亲自经营过这里的防御工作,他对夏州的放心程度其实要超过潼关和华州。 可惜这次过来的是高欢本人。 按说千里行军,人困马乏,正常的做法是立刻挖壕沟设鹿角,布置好防守工事,等精力恢复之后再出兵作战,不给敌军以逸待劳的机会。 但高欢偏不这么干。他之所以要用这么快的速度突然杀到这里,就是为了打时间差和信息差,趁敌军没有防备的时候一举拿下夏州。 快速长距离突袭作战是高欢的拿手好戏,无论是南下洛阳对付元修,还是北上云阳谷对付刘蠡升,都是数日之内连行八九百里,让对方措手不及,结果元修直接被吓得放弃洛阳逃亡长安,刘蠡升也是被一战击溃。 这次也一样。高欢下令部队简单休整一下,趁夏州守军还没有防备的时候,连夜发动进攻。 现在正是月底时分,天上只有依稀可见的一点点残月,统万城外几乎是一片漆黑。阴影之中,东魏部队悄无声息地做好了各项准备工作,而城内的守军则完全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 这么快的行军速度,当然不可能带过来大型的攻城器械,但高欢早有安排,他命令众人把随身带着的马槊集中起来,用提前准备好的绳索捆扎成一百多个攻城的云梯。 马槊是南北朝时期骑兵冲锋时常用的重型武器,样子类似于矛,但比普通的矛要长得多。所谓“矛长丈八谓之槊”,也就是说马槊的全长可以达到一丈八尺以上(超过4米)。而且马槊杆的硬度和韧性都极好,结成云梯之后多个人同时攀爬完全没有问题。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高欢一声令下,一部分骑兵负责掩护,其他人扛着云梯直接冲到夏州城下,从一百多个点位同时开始攻城。 泰山压顶,一击必杀。 现在在统万城里驻守的,是西魏的夏州刺史斛拔俄弥突,他手下的部队大概有三千多人。 斛拔俄弥突是夏州本地的部落酋帅,他早在贺拔岳时代就是夏州刺史,后来贺拔岳觉得夏州位置重要,专门派宇文泰过来接替他。但没过半年,就发生了河曲之变,贺拔岳被刺身亡,宇文泰赶回平凉主持大局,斛拔俄弥突又重新回到刺史的岗位。 东西魏现在基本是以黄河“几”字形右边那个竖为分界线,而夏州地处河套中心,离边界很远,所以斛拔俄弥突做梦也没想到高欢会来打这里,前期的侦查和准备工作基本都没做。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高欢的部队已经开始四面攻城了。 斛拔俄弥突仓促之间组织城内守军开始迎战,无奈他不是王罴,高欢也不是司马子如,华州的防守奇迹最终没能在夏州重演。在东魏部队的饱和攻击之下,夏州很快就被打了下来,斛拔俄弥突一见高欢如此厉害,干脆直接投降了。 夷狄之人一向只崇拜强者,对忠臣不事二主这些观念非常淡薄,高欢世居北地,对这些习俗非常了解,所以也不以为怪。他把斛拔俄弥突部落的五千户全部从夏州迁到晋阳,同时任命都督张琼担任河右慰劳大使,留下来镇守夏州。 宇文泰完全没想到高欢用兵居然如此神出鬼没,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等他收到报告的时候,夏州已经落入了高欢的手里,再想派兵过去支援已经晚了。 按说夏州虽然离边境很远,但好歹是军事重镇,只有三千多守军实在是说不过去。宇文泰之所以没有多派人过来,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一直在焦头烂额地应付另一个敌人:梁武帝萧衍。 萧衍非常公平,这次趁北魏分裂之机出兵趁火打劫,并没有只盯着东魏一家薅,西魏那边他也有安排。区别就在于负责攻打东魏的元庆和瞎折腾一通无功而返,而负责攻打西魏的几位将领却收获颇丰。 南梁的益州刺史王范和南梁州刺史樊文炽首先出兵,合围了西魏东益州的治所晋寿。 负责镇守晋寿的是东益州刺史傅敬和。傅敬和的老爹就是北魏名将傅竖眼,可惜他本人好酒薄行,一点儿也没继承老爹的本事,他一看梁军声势浩大,打都没敢打,直接开城投降了。 之后南梁的光烈将军兰钦引兵攻打西魏梁州的治所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击败大将通生,擒获行台元子礼、大将薛俊、张菩萨,西魏梁州刺史元罗无力抵挡,只好举州投降,汉中地区从此落入南梁的控制之下。 转眼之间连失两州,宇文泰坐不住了,他赶紧派都督董绍和张献领军去收复失地,结果兰钦在高桥城(今陕西汉中北八里桥)纵兵截击,把西魏部队打得稀里哗啦,斩首三千多人。董绍和张献一看打不过,领着残兵败将转身就跑,兰钦乘胜追击,一直杀进斜谷,差点儿就把西魏部队包圆了。 宇文泰快疯了。东边一个高欢已经够麻烦的了,现在南边又来了个萧衍,这不是要我命么? 如果豁出去了跟南梁拼个你死我活,即使打赢了也必定元气大伤,那时候高欢趁虚而入,自己就死定了。宇文泰是聪明人,当然不能让自己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高欢是死敌,没可能妥协,所以宇文泰权衡再三,最终决定向南梁低头。他派人去找梁军和谈,说你们占领的那些地方我都不要了,顺便再送你们两千匹好马,咱们西魏南梁从此做好邻居不再打仗了好不好。 萧衍也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能占这么大便宜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于是他见好就收,命令兰钦别再进军了,赶紧回朝庆祝,这次薅羊毛活动圆满结束。 忍气吞声割地求和,宇文泰出道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老萧头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连本带利我都要拿回来。 没想到刚刚安抚好了南梁,北边就传来夏州失守的消息。宇文泰接连遭受沉重打击,只好自己宽慰自己,毕竟关中的基本盘还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如果就此打住,局势还算是可控。无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夏州被高欢打下来之后,边上的灵州又出了乱子。 灵州刺史曹泥本来在去年已经投降宇文泰了,他的女婿刘丰也被外派为凉州刺史。但刘丰赖了将近一年,一直就没离开灵州。 刘丰本来并不认识高欢,但在送好朋友可朱浑道元东归的时候,可朱浑道元给他讲了很多高欢的事迹,说高欢英明神武,能成大事。刘丰听得入了神,从此变成了高欢的超级崇拜者,一心盼着能追随高欢,一起建功立业。去年灵州被围的时候,刘丰虽然迫不得已向宇文泰投降,但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投奔高欢的梦想。刘丰也很清楚宇文泰派自己去凉州是为了更好地监控自己,也是利用自己去跟凉州刺史李叔仁内斗,这么拙劣的伎俩,当然没必要上当。所以等西魏大军撤退之后,刘丰一直找各种理由滞留在灵州不肯去上任。 等到高欢千里突袭轻取夏州,这通神一样的操作把刘丰看傻了,看来高欢果然是个牛人,用兵神鬼莫测,可朱浑道元诚不我欺也。 刘丰激动得不得了,他头脑一热,怂恿岳父曹泥别再跟着宇文泰混了,反正边上的夏州现在已经是高欢的地盘,咱们也赶紧投奔过去算了。 曹泥本来跟高欢的关系就很好,因此翁婿两人决定再次反水,派人去跟高欢接洽。 宇文泰在灵州留有谍报人员,很快就觉察到了曹泥和刘丰的异动。这下可把宇文泰给吓得半死,如果灵州再出了问题,自己的北面就都是高欢的地盘,那时候再想守住关中简直比登天还难。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灵州落到高欢手里。 于是宇文泰抢在高欢之前,派遣行台赵善、大都督万俟洛再度领兵北上围攻灵州。 赵善是赵贵的堂兄,也是武川派系里资历很深的人物。 上次李虎等人已经验证过,薄骨律镇靠硬打是很费劲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水攻。因此西魏大军故技重施,再次引水灌城。 曹泥和刘丰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早就做了相应的准备工作,灵州的守军把城门等容易进水的地方全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最危急的时候,水面离城墙顶部只有不到四尺,但最终还是没能漫进城里。 虽然暂时顶住了西魏部队的进攻,但这样耗下去依然不是办法,所以曹泥和刘丰在被围之前就已经派人去请求高欢救援。 可惜东魏的大军已经撤回晋阳了,远水不解近渴,毕竟上次那种千里急行军是剑走偏锋的战术,不能再搞第二次。而留在夏州的守军又很少,自保都很吃力,根本没能力出来帮助灵州对付西魏的主力。 高欢有办法。他得到灵州救急的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去联系西边的敕勒族阿至罗部落,请他们派人支援。 高欢是非常重视外交的人,他早在元修在位的时候,就花了很大的本钱去结好阿至罗部落,当时还曾经有很多人不理解,没想到这些前期不起眼的铺垫工作终于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阿至罗部落很够意思,收到高欢的请求之后,立刻派出了三万精锐骑兵,渡过黄河,从西魏部队的后方发动了攻击。 首次攻击的规模并不是很大,警告的意味更强一些。但宇文泰了解阿至罗人的行事方式,如果不撤军的话,下次这些人可能就要来真的了。 宇文泰很郁闷,他也不知道高欢从哪搞出来这么多帮忙的。阿至罗人的战斗力不容小觑,如果这三万精锐骑兵真的发动全面攻击的话,自己的西魏部队还真顶不住。 万般无奈之下,宇文泰只好下令西魏部队放弃灵州,立刻撤回关中。 西魏部队撤军之后,东魏那边的援军也赶到了。让刘丰受宠若惊的是,这次是高欢亲自带领亲兵过来迎接他和曹泥。 由于灵州实在过于靠西,而且薄骨律镇城又非常容易被水攻,守起来太吃力,所以高欢决定不在这里驻兵了。现在灵州城里的大户已经都被宇文泰迁到了咸阳,高欢下令把剩下的五千户全部带回东魏,只给宇文泰留下一座空城。 高欢没有在灵州驻兵,对于宇文泰来说简直是不幸之中仅有的一点儿安慰。 空城就空城吧,没落到高欢手里就好,以后我再慢慢经营就行了。 宇文泰以为自己的坏运气终于结束了,没想到仅仅四个月之后,命运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秦州刺史万俟普跟他的儿子万俟洛也叛逃了。 万俟父子本来跟高欢的关系就非常好,当年高欢在信都起兵的时候,他们曾经不远千里赶过去表示支持。后来由于东西魏突然分裂,他们被留在关西,莫名其妙变成了宇文泰的部下。 应该说,宇文泰对万俟父子还是非常不错的,现在万俟普的职位是司空兼秦州刺史,万俟洛的职位是太宰兼左仆射,都是非常大的官,前段时间万俟洛还被宇文泰派出去领兵攻打灵州。 结果万俟洛在出兵夏州的过程中再次领略了高欢的风采,回去之后跟老爹一商量,决定还是遵从内心的选择,放弃在西魏的高官厚禄去投奔高欢。 于是万俟父子秘密联络了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和右卫将军破六韩常,带领三百多名督将,以及所属部落的全部成员,毅然决然地离开西魏赶赴晋阳。 现在灵州已经没人了,夏州也已经是高欢的地盘,所以万俟父子这次出走的难度比可朱浑道元要低很多。宇文泰得知消息之后,亲自带领轻骑去追赶,最终还是没有追上。 万俟父子到达晋阳之后,高欢也非常感动,毕竟万俟普老爷子今年已经很大年纪了,一路鞍马劳顿,非常辛苦。于是高欢不仅出城很远过来迎接,还亲自扶老爷子上马下马。 这段时间高欢可谓顺风顺水,而宇文泰则是灰头土脸,郁闷至极。如果不赶紧想办法扭转眼下的不利局面,别说跟高欢对抗,估计没多久人都跑光了。 ------------ 注:关于厍(shè)狄干的姓。厍狄本是部落名,“厍”后来通“库”字,所以史料中库狄干和厍狄干两种写法同时存在,本书采用厍狄的写法。 第72章 贺拔胜:名将西归 536年,九月,长安。 北边被高欢打得措手不及,南边被萧衍逼得割地求和,又眼睁睁看着诸多重要官员搬家式的叛逃,这段时间宇文泰已经郁闷得快哭了。 他毕竟只有二十九岁,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资历不够深,出身不够硬,现在却要作为顶梁柱撑起整个西魏的江山社稷,凭借破败的关中对抗强大的东魏和南梁。在顺风时候还好,一旦进入逆风期,局势越被动,他承受的压力就越大。 好在否极泰来,在入秋的时候,宇文泰终于收获了一个久违的好消息。 流落南梁两年多的传奇名将贺拔胜回来了。 促成贺拔胜回归的最大功臣,是去年年底刚刚投奔过来的赵刚。 赵刚是元修在位时候的阁内都督,在元修跟高欢对抗的时候,他奉命到东荆州召集刺史史冯景昭领兵去洛阳帮忙,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发,元修就放弃洛阳逃亡关西。赵刚很执着,他说服了冯景昭跟他一起去关中找元修,但没想到部队在路上被响应高欢的州民劫杀,赵刚在逃跑时落入荆蛮部落之中。 虽然深陷异族,但赵刚依旧没有放弃,他充分发挥了自己擅长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抓住一切机会给身边的蛮族上课讲道理。经过长时间坚持不懈的努力,这些蛮族居然真的被感动了,或者是被烦得不行了,最终把赵刚放了出来。 赵刚出来之后,发现外面已经变天了,东西魏彻底分裂,元修也已经不在了。赵刚原来是元修的人,跟高欢势不两立,而且在他看来,元修已经把北魏的正朔带到了西面,高欢这边立了新皇帝也没用,因此他选择投奔西魏。 据赵刚自己所述,他不仅自己过来了,还说服了东魏现任东荆州刺史李愍举州内附。然而这个说法根本没办法验证,因为荆州的独孤如愿已经被侯景和高敖曹赶到了南梁,东荆州离关中更远,就算真投奔过来宇文泰也不敢派兵去接收。而且李愍本人很快就去世了,是真是假已经死无对证。 但不管怎么说,在西魏当前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赵刚作为前朝大臣能够不忘初心千里来投,正面意义还是非常巨大的,所以宇文泰也没有过多质疑。赵刚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封阳邑县子,后来又进爵为临汝县伯。 赵刚入朝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议西魏朝廷派人去南梁把贺拔胜和独孤如愿请回来。 这两个人都是当时顶级的名将,而且每个人手下还有诸多追随者,如果能把他俩请回来,对西魏巩固局势会有非常大的帮助。 但宇文泰还是隐约有一点儿担心。独孤如愿倒还好,麻烦的是贺拔胜。 贺拔胜的资历没人能比,他从最初破六韩拔陵叛乱的时候就挺身而出,追随杨钧守卫怀朔,袭杀卫可孤,协助元渊平定六镇,之后跟随尔朱荣入洛阳、擒葛荣、拒韩楼、破元颢,名震天下,而当时的宇文泰还只是个没人知道的小朋友。 更重要的是,贺拔胜是武川派的老大哥,现在所有武川将领,有一个算一个,要么曾经是他的部下,要么就是他三弟贺拔岳的部下。老领导回来了,会不会对现在的管理工作造成混乱? 不过宇文泰对自己很有信心,他权衡之后,觉得还是把贺拔胜请回来对大局更有利一些。贺拔胜的战斗力和象征意义是无与伦比的,如果因为忌惮而不去利用,那就太小家子气了。而另一方面,贺拔胜政治能力不及格这件事也已经有目共睹,他不适合也没能力当老大,应该不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威胁。 最终宇文泰点头同意,让赵刚去负责具体推动这件事。 当时南梁和西魏之间还在打仗,赵刚各种拉关系走后门,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书信送到了贺拔胜的手中。 贺拔胜在南梁这两年多过得其实并不开心。当时北朝投奔到南朝的将领很多,大部分人也都被萧衍委以重任,但贺拔胜是个例外。萧衍估计也听说过贺拔胜的黑历史,担心他再玩临阵倒戈那一套,所以只是把他当作贵客供起来,从来不派他出去打仗。 贺拔胜的坏毛病的确还是没改,立场非常摇摆不定。他原来支持西魏是因为元修在那边,没想到元修很快就被宇文泰给搞死了,而他的家人和大哥贺拔允现在都留在东魏,据说受到的待遇还很不错。这种情况下他也不知道支持哪边比较好。 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让他跟高欢彻底决裂。 贺拔允被东魏朝廷给赐死了。 虽然是大哥,但贺拔允的能力相对他两个弟弟来说要逊色很多,而且他对高欢也没有那么多敌意,更多的是欣赏和支持。当初正是在贺拔允的配合下,高欢才从尔朱兆手中拿到了六镇镇民的指挥权,后来信都起兵的时候,贺拔允也始终跟高欢站在一起。高欢对贺拔允也非常敬重,让他担任朝廷的太尉,封燕郡王。 但问题是贺拔允的身份太特殊,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在关西拥兵自重,一个去荆州招兵买马,都卯足了力气跟高欢做对,最终两人一死一逃,也都跟高欢有直接关系。所以在旁人看来,贺拔一家跟高欢已经是势不两立的态势,贺拔允作为大哥,不可能不帮弟弟出头,他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背后肯定有阴谋。 东魏成立之后,贺拔允处境变得越来越尴尬,除了高欢之外,所有人都怀疑他有异心。高欢虽然表面上还处处为贺拔允解释开脱,但其实心里也很没底。 终于在一次打猎的时候,有人告状说贺拔允偷偷弯弓搭箭要对高欢下黑手,还有不少人站出来作证,言之凿凿不容分辩。这下高欢也拦不住了,贺拔允终于被东魏朝廷下令赐死。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高欢做得有点小气。当年诸葛亮兄弟分事三国,都深得各自主君的信任,发展得也都很好,高欢实在不应该因为这个原因怀疑贺拔允。高欢事后也非常后悔,他亲自出席了贺拔允的葬礼,想起旧日的恩情,不禁涕泪横流。 贺拔允死后被追赠太保、定州刺史、都督五州诸军事。 但人都死了,哭和追封都没啥用了,反倒有点儿假惺惺的感觉。 贺拔胜得知大哥贺拔允死于高欢之手,又想起当初三弟贺拔岳的死也是高欢一手策划的,他终于整明白了,高欢才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于是他屡次去找梁武帝萧衍,请求领兵去跟高欢决一死战,为兄弟报仇雪恨。 萧衍不同意。东魏现在兵强马壮,负责镇守河南地区的侯景和高敖曹又都是狠人,还是不去招惹的好。再说了,国家的军队岂是用来给你报私仇的。 贺拔胜郁闷得要死,无奈之下,终于动了投奔西魏的想法。但他对宇文泰是否还会收留自己很没信心,毕竟自己在高欢占上风的时候曾经退缩过,没有去关西跟宇文泰并肩战斗。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他意外地收到了赵刚的来信,得知西魏朝廷正热情地邀请自己回国效力。贺拔胜大喜过望,他马上把部下们召集过来,商量回归西魏的事情。 大家都是北朝人,能回家当然都很高兴,于是由贺拔胜的大行台郎中卢柔执笔,给萧衍写了一封请求北归的表文。 萧衍是个文化修养很高的人,他看了表文,觉得文采飞扬,写得非常好。当得知表文是卢柔所写,便派人过去把卢柔大大夸奖了一番,又送了许多丝绸锦缎作为赏赐。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次,萧衍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同意这两个字。 贺拔胜郁闷了,这个老头明显就是不想放我回去嘛。这可咋整,总不能自己偷着跑回去吧? 大都督史宁对南梁的情况摸得比较熟,他对贺拔胜说:“将军别愁,我知道梁朝皇帝最信任朱异,不如咱们用朱异做突破口,让他去帮忙说几句好话肯定管用。” 贺拔胜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让史宁去试试。 朱异是南梁的中书通事舍人,相当于萧衍的高级秘书,非常受萧衍的器重和宠信。萧衍虽是开国皇帝,但登基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最近国家太平,他的年纪也大了,逐渐开始崇信佛教,怠于政事,无论是军旅谋划、州郡设置,还是朝廷大事、诏书撰写,基本都交给朱异来处理。 另一方面,朱异的能力的确也非常突出,他博闻多识,精明强干,比其他那些只会空谈的南朝大臣要强得多,说话办事都很合萧衍的心意,所以几十年来恩宠不衰。 史宁找到朱异,跟他东拉西扯聊家常,最后终于谈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史宁道:“我跟贺拔将军等人为贼人所迫,背井离乡流落江南,多亏了皇上和大人的收留和关照才得以苟活下来,这些大恩大德,我等终身难忘。现在我们已经在贵国滞留了两年多的时间,国仇家恨,痛心入骨;思乡之苦,夜不能寐,大家做梦都想着能够再见一眼故乡。听说现在两国已经通好,希望大人能成全我们这个小小的心愿。” 史宁越说越伤感,感觉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几乎就要抱着朱异开始哭了。 朱异被感动了,他对史宁道:“我很理解你们的感受,桑梓入梦,故土难离,谁又能忘记自己的家乡呢。这样吧,我找机会去跟皇上禀告一下,尽量帮你们达成心愿。” 朱异说得很客气,但实际上他同意了就相当于萧衍同意了。没多久,贺拔胜等人就得到了朝廷的放还许可。 南朝是礼仪之邦,离开建康的时候,梁武帝萧衍亲自到南苑为贺拔胜举杯饯行。贺拔胜非常感动,从此之后,他决定终生不再射杀南向的鸟兽,以表达自己对南朝的感激之情。 独孤如愿以及帐下的杨忠和宇文虬等人这次没有跟贺拔胜一起走。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担心回去的人太多,萧衍不同意,更重要的是,独孤如愿放弃荆州南逃的行为严格来说属于丧师辱国,追究起来是要被咔嚓掉的,所以最好贺拔胜先回去探探路做做工作,把危险解除掉再说。 从建康到关中必须经过荆州。荆州现在已经是东魏的地盘,被抓住就不好玩了,所以众人一路上都非常小心,生怕被人发现。 没想到走到襄城的时候,还是暴露了。 高欢在南梁也有很多眼线,很快就得到了报告。他得知贺拔胜要去西魏了,也非常紧张。宇文泰本来就已经很不好对付,如果贺拔胜再过去帮忙,岂不更是如虎添翼?当时正好侯景在荆州附近,高欢命令侯景赶紧率领轻骑前去拦截。 贺拔胜一行人正在做船北上,突然发现东岸有骑兵杀过来了,贺拔胜一见不好,再走水路肯定会被抓到,他当即命令大家把船停靠在西岸,走山路进入关中。 众人把沉重的东西统统扔掉,仅带着随身的干粮,专挑险要的山岭冒险前行,终于甩掉了东魏的追兵,但队伍的损失也非常惨重。 当时虽然刚刚入秋,天气却异常寒冷,山中阴雨绵绵不绝。大家连累带饿,死亡人数超过一半以上。卢柔是个书生,体力不行,在丰阳(今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附近的时候还掉队迷路了,一个人在枯树下过夜,雨寒衣湿,差点儿冻死。 众人在秦岭之中披荆斩棘走了几百里的山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长安。 贺拔胜到了长安之后,在皇帝元宝炬面前诚恳地谢罪,元宝炬也握着贺拔胜的手唏嘘不已。过去那些事情风云变幻过于复杂,只能说都是天意,不能怪到贺拔胜头上。 西魏原来的太师长孙稚已经在去年去世了,元宝炬当即下旨册封贺拔胜为太师。 阔别多年之后,还能再次见到贺拔二哥,宇文泰的心情也非常激动。两人谈及贺拔岳和贺拔允的死讯,都悲痛欲绝,发誓一定要为兄弟报仇雪恨。 贺拔胜带回来的也都是很厉害的人。宇文泰久闻卢柔的大名,任命他为从事中郎,跟苏绰一起处理机密事务。史宁也被加封为侯爵。 然而,等高兴劲过了之后,原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宇文泰是西魏的创建者兼实际控制人,为了体现地位,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论官职大小见了他都要参拜。但贺拔胜初来乍到,并没有意识到宇文泰的地位已经如此之高。他认为自己的资历年龄无人可比,现在又是当朝太师,焉有前辈参拜后辈的道理。 于是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宇文泰跟贺拔胜之间总是有种异样甚至稍显别扭的感觉,一群人去跟宇文泰议事,大家都躬身参拜,只有贺拔胜鹤立鸡群一般站在队伍里,跟宇文泰四目相对,颇为尴尬。 宇文泰其实也没有过于在意这件事。贺拔一家对自己恩重如山,当初正是贺拔胜挺身而出,把自己从尔朱荣的屠刀下救了出来,后来又是因为贺拔岳的全力提携,自己才能拥有今天的一切。跟这些比起来,眼下这个小小的礼节分歧根本不值一提。 但时间长了,贺拔胜自己感觉出来不对劲了。他慢慢发现,在西魏朝廷里,皇帝元宝炬只是个橡皮图章,宇文泰才是这边的老大。哪怕是赵贵、李虎、寇洛这些曾经的武川同乡兼部下,现在见到自己也只是表示尊敬而已,全都唯宇文泰马首是瞻。看来我投奔的目标其实不是西魏,而是宇文泰。 现在自己寄人篱下,无权无兵,说话也没人买账,如果再不识抬举乱摆架子,岂不是给众人笑话么? 算了,我本来就是个只会打仗的人,还是摆正位置,安心做好自己擅长的事情吧。 但这个弯怎么拐才好?如果突然改变做法好像太不自然,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行。 正好有一天,宇文泰在昆明池宴请诸位大臣,席间看见池中有两只野鸭游了过来,宇文泰一时兴起,把弓箭递给贺拔胜道:“很久没能见到您射箭了,今天正好有机会,您给大家露一手助助兴好不好。” 贺拔胜的箭术依旧是顶级的,他接过弓箭,随手一箭就同时射中了两只野鸭。在众人齐声喝彩的时候,贺拔胜趁机向宇文泰第一次行了正式的参拜大礼,他对宇文泰道:“这都不算什么,如果我贺拔胜能够有幸追随大丞相去征讨四方,那些叛臣贼子都将是这个下场。” 宇文泰大喜,看来贺拔二哥的情商终于涨了不少,他赶紧把贺拔胜扶了起来,大家重新入座,尽兴而归。 从此之后,贺拔胜正式承认了宇文泰的地位,西魏的战斗力也由于他的加入而明显增强。 可惜宇文泰并没有高兴多久。秋天本应是收获的季节,但由于一场意外的天灾,关中地区出现了严重的饥荒,百姓饿死的非常多,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人相食,死者什七八”)。 更麻烦的是,这次灾荒给了高欢一个绝佳的进攻机会,他一方面主动派人去跟梁武帝萧衍和谈,消除后顾之忧,另一方面积极调动兵力,准备对关中发动全面的进攻。 这次不是试探,不是偷袭,而是东魏西魏两个政权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趁你病,要你命,没什么可说的。 西魏政权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下去,完全取决于宇文泰能不能顶得住这次生死考验。 第73章 小关之战 536年,十二月,关中。 公元536年号称人类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年。由于冰岛火山爆发,大量的火山灰升入天空,遮挡了阳光,导致了全球范围的大降温,北半球大部分地区出现了干旱、寒冷、积雪等天气,粮食产量严重下降。 这次灾难对欧洲和中东来说是毁灭性的。饥荒带来死亡,死亡带来瘟疫,瘟疫又导致新一轮的死亡,最终导致东罗马帝国死掉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从此一蹶不振。 中华大地虽然远在东方,但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贺拔胜等人在八九月份的时候居然差点被冻死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由于缺水和降温,漫天的沙尘暴开始在西北大地上四处肆虐,成千上万亩良田几乎完全绝收,关中地区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大饥荒。西魏本就处于一穷二白的立国阶段,这次饥荒让宇文泰的境况愈加艰难。 相对而言,东魏这边地理环境比较好,受到的影响要小一点。 敌人虚弱的消息就是最好的进攻信号。高欢已经忍宇文泰很久了,当然不会让眼前这个绝好的机会平白溜走,他决定正式出兵去讨伐西魏。 高欢知道宇文泰不好打,必须全力以赴才行。为了消除后顾之忧,需要先安抚好南边的萧衍别趁机捣乱。 就在两个月前,东魏跟南梁刚刚打了一仗。去年萧衍曾经派元庆和北上捣乱,虽然被高敖曹等人给吓回去了,但高欢咽不下这口气。撩了一下就跑,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所以他安排侯景在河南积蓄力量,做好准备去找萧衍算账。等到前段时间得知萧衍把贺拔胜放回西魏,高欢更生气了,他命令侯景即刻出兵,给萧衍点儿颜色看看。 侯景很给力,轻轻松松就打下了南梁的楚州(治所在今河南省信阳市长台关乡附近),接着乘胜挥师南下,进逼南北二司州。 司州是淮河上游的重要州城,淮河又是长江的重要屏障,所谓守江必守淮。一旦淮河上游失守,整个淮河流域乃至南朝全境都会受到严重威胁。萧衍有点儿害怕了,赶紧派大部队前往司州增援。 负责防守司州的正是久违的传奇名将陈庆之。陈庆之自从七年前北伐回国之后,一直在淮河流域任职,目前的职位是都督南北二司州、西豫州、豫州四州诸军事,南北二司州刺史。陈庆之再次续写了自己的传奇,在援军还没赶到的时候,就击退了侯景的大军。 侯景其实输得有点儿冤枉,因为导致他失败的最大敌人并不是陈庆之,而是今年邪门的天气。当时刚进十月,又是在淮河流域,温度按说不会太低。没想到青天白日的居然刮起寒风下了大雪,侯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出,士卒根本没有御寒的装备,战斗力直线下降。陈庆之果断地抓住战机,对东魏部队发动了全线反攻。 梁军后勤充足暖衣饱食,魏军劳师远征又冻得哆哆嗦嗦,这个仗根本没法打。侯景好汉不吃眼前亏,辎重什么的都不要了,狼狈退回东魏。 这一仗基本还是平手,东魏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侯景不服气,还要出兵去找陈庆之报仇。但现在高欢既然决定去打宇文泰,就不能再两面作战。他好说歹说哄住了侯景,同时派人去跟南梁和谈,请求两国从此交好,别再打仗了。 萧衍被侯景吓得够呛,他知道现在东魏兵强马壮,猛将如云,已经惹不起了,因此顺坡下驴,同意了高欢的请求。 南朝一向好面子,既然已经答应交好,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高欢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宇文泰了。他开始集结各路部队,增调后勤补给,做好充分的出征准备。 十二月十一日,一切准备妥当,东魏大军兵分三路,开始了对西魏的正式讨伐。 北路大军由高欢亲自统领,攻击目标是河西的华州。这一路人数最多,辎重装备也最为齐全,但进攻路线基本都在渭水以北,到长安稍微有些绕远。 中路大军由御史中尉窦泰统领,攻击目标是关中的东大门潼关。这一路人数上要少一点儿,但都是精锐部队,进攻路线也更为直接。只要攻破潼关,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两京官道。 南路大军由司徒高敖曹统领,从南面的武关进入秦岭,沿武关道北上攻打上洛郡和蓝田关。相对而言,这一路的进攻难度最大,不仅需要跨越崇山峻岭,路上还要攻克多个重要关隘,每一个都是硬骨头。高欢并没有给南路下硬指标,能起到战略牵制作用,给宇文泰增加一些防守压力就足够了 527年一月上旬,北路大军抵达黄河东岸的蒲坂。此时蒲津渡口上的黄河已经结了薄冰,不能行船。这其实也在高欢的计划之内,他命人征集船只和木板,开始在河上建造浮桥,等桥造好之后再全军过河。 宇文泰得知高欢出手了,也非常紧张。他本来就被饥荒问题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只能把别的事情都先放一放,扛住攻击活下来最要紧。 现在东魏大军三路并进,加起来总人数不下十万,而宇文泰手里能用的兵全划拉起来也只有一万多,精锐士卒不过数千,粮草给养更是奇缺,怎么看都看不到赢的希望。 但宇文泰不是轻易认输的人,高欢都打到家门口了,无论如何也得比划一下再说,实在打不过了再考虑其它选择。 高欢虽然兵分三路发动进攻,但宇文泰可没有本钱分兵三路去抵抗,他手里的这点儿人马能顶住一路都很吃力。现在很明显高欢的北路是主力,如果要防守的话,理所应当要先防这一路。所以宇文泰把所有兵马粮草都集中起来,领军离开长安北渡渭水,进驻广阳县(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栎阳镇附近),严密监视着高欢部队的动向。 广阳县位于长安东北大约一百里的位置,东面跟蒲津渡口遥遥相对,距离大概在一百七八十里左右。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当前形势还不明朗,宇文泰不敢贸然走得太远。现在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是致命的,万一自己判断失误导致长安出现危险,后悔就来不及了。华州城内还有王罴在把守,如果东魏大军真的主攻那里,他至少能抵挡一阵,那时候自己再出兵增援也来得及。 西魏将士们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沉默中流露出掩盖不住的紧张和不安。 宇文泰在广阳县驻扎了将近半个月,结果发现蒲坂的东魏部队还在慢慢悠悠地造桥,看样子离完工还有很久。 宇文泰被整蒙了。高欢的作战风格一贯是兵贵神速雷厉风行,去年偷袭夏州的时候,翻山跨河奔袭千里只用了四天时间,怎么现在架个桥这么费劲?这后面难道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就在宇文泰纳闷的时候,突然有人报告,说镇守潼关善渚谷的征东将军阳猛跑回来了,要面见他报告军情。 宇文泰赶紧命人把阳猛带到面前。 阳猛连夜跑路过来,样子极其狼狈。但军情紧急,他连口水都没喝,先向宇文泰汇报了潼关附近的战况。 就在宇文泰盯着高欢造桥的这段时间里,窦泰的中路部队已经对西魏的潼关防线开始了全面进攻。 此时的潼关是东汉末年所建,也就是当初曹操跟马超打仗的地方。这一带属于黄土高原,整体海拔很高,但由于受流水冲刷,高原被沟堑切割成很多部分,形成了一种外表呈台状,四面陡峭,顶上平坦的独特地貌,称为“塬”。 在黄河由南向东的拐角南岸,东方进入关中的必经之路上,横亘着一个南北狭长,东西短促的高塬,叫做麟趾塬。麟趾塬平均海拔约550米,东为远望沟,西为禁沟和潼河,南接秦岭山脉的北坡,北面的峭壁之下就是黄河。 麟趾塬的东面是一条名为黄巷坂的孤道,长十五里,平均海拔350米,南依高原,北临绝涧,地势非常险要。“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这里的潼关路指的就是黄巷坂这一段。 黄巷坂向西到达远望沟出口之后,黄河岸边再无道路可以通行,只能顺着一条窄路登上麟趾塬,之后沿塬顶向南,再下到西侧的禁沟,出来即是华阴。汉潼关就建造在麟趾塬的北侧,扼守在这条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上。 潼关的关城虽然险要,但整个潼关防守体系并不是只有这一座孤城,而是由周边一系列大小关隘组成,其中东边的第一个门户,就是黄巷坂上的金陡关,也被称作“第一关”。 如果直接从弘农方向沿着黄河南岸进军的话,光是黄巷坂和金陡关就够窦泰头疼一阵的。 窦泰并没有走这条路线。他根据高欢的安排,先从弘农北渡黄河,抵达河东,西行一段之后再经风陵渡口南下,通过战略迂回绕过了黄巷坂和金陡关。 由于风陵渡口附近的黄河刚刚由南流折向东流,水势受到阻拦,相对要平缓一些,河冰结得也更厚,小心一点儿的话可以直接从冰上过河。 东魏部队就这样出其不意过了黄河,直接切到麟趾塬下远望沟的出口处,把潼关防线拦腰切断。之后窦泰首先回身消灭了被隔绝在东面的西魏守军,为正式进攻潼关做好准备。 负责潼关防线的潼关大都督郭琰当时正在金陡关附近布置防守,他没料到窦泰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西面,猝不及防之下,部队很快就被击溃。现在潼关也回不去了,郭琰只好向南逃进秦岭,最后辗转到了洛州。阳猛负责把守的善渚谷也遭到了东魏部队的突袭,守军全军覆没,但他的运气比较好,由于善渚谷的地势比较低,所以他得以顺着结冰的黄河一路逃回了关中。 听完阳猛的汇报,宇文泰大吃一惊,他本以为潼关防线固若金汤,没想到转眼之间就被窦泰突破了小一半。照这样下去,潼关关城估计也撑不了太久。而一旦丢掉潼关,后面的路基本上无险可守,东魏大军长驱直入,几天之内就能杀到长安。 想到这里,宇文泰一拍大腿,知道自己上当了。高欢在蒲坂不紧不慢地造桥,其实是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他的真实目的是为窦泰的军事行动打掩护。 东魏的大队人马虽然在北路,但真正要来捅刀子的却是中路! 而且窦泰最擅长的,就是率领精锐骑兵对敌人总部发动突然袭击。当年高欢跟尔朱兆的最后一战,就是派窦泰千里奇袭秀容,一击致命。 宇文泰再也坐不住了,他马上把众将召集过来,商量对策。 大家到齐之后,宇文泰首先阐明了自己的看法,他对大家道:“高欢兵分三路,又大张旗鼓在蒲坂造桥,看似要从北面大举进攻,但实际上这都是迷惑咱们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主攻部队其实是中路的窦泰军。如果我们还在死盯着北路,就是中了高欢的诡计,等到窦泰攻破潼关直捣长安的时候,咱们就输定了。我觉得咱们应该先发制人,主动出兵去干掉窦泰。” 为了让大家放心,宇文泰又对窦泰进行了分析:“窦泰这个人一直是高欢的先锋,长处是作战勇猛,弱点是应变能力差。而且他之前打仗一直都顺利,难免骄傲轻敌,我们此时去偷袭,肯定可以成功。如果干掉了窦泰,则高欢的其它两路必定不战自退。” 宇文泰自以为讲得很清楚,没想到部下们根本不买账。 大家觉得宇文泰的战术过于凶险,毕竟高欢的大军近在眼前,现在本来就是绷着劲的时候,结果你偏要绕远去打窦泰,万一被高欢趁机过了黄河,或者偷袭窦泰失败,肯定就崩盘了。如果实在担心中路,咱们还是分兵防守比较稳妥。 宇文泰差点被噎死,心说就这点儿人马还要玩分兵,是嫌我死得不够快么?可是他虽是大丞相,但在军事上的威信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大部分将领打仗的年头和经验都比他多,也不好强压。宇文泰只能继续耐心地做解释工作。他对众将道:“我理解大家的担心,但打仗其实很多时候打的就是心理。高欢前两次进攻潼关,我军都不出灞上,他肯定认为咱们只会防守,不敢主动出击,这时候我们出其不意,必能成功。况且高欢虽然在造桥,但看进度一时半会儿也造不好,我五天之内肯定能干掉窦泰,不会影响北面防守的。” 绕是宇文泰掰开揉碎地解释,除了左丞苏绰、中兵参军达奚武表示赞成之外,其他人还是疑虑重重。 最后宇文泰放弃解释了。现在是生死存亡关头,战机稍纵即逝,哪有闲功夫跟这帮人墨迹,等我打赢了他们就没话说了。他决心已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要搞偷袭,就不能过早暴露意图。现在敌人中路的威胁既已出现,那就借收缩战线之机先把队伍撤回来再说。 于是在一月十四日,宇文泰带着核心将领和精锐骑兵返回长安,其它部队殿后。 一路上众将还在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宇文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心里在盘算着一些细节问题。 虽然有了初步计划,但这无疑是一步险棋,具体的实施步骤宇文泰还没想清楚。根据情报,窦泰的人马比自己多,而且都是东魏的精锐部队。如果想奇袭成功的话,首要条件是出兵要隐蔽,不给窦泰准备的时间,其次最好能借助地势,让窦泰人多的优势无法发挥。可是现在窦泰的大军就驻扎在潼关之外,防御工事也统统对准了潼关,这几天又是月亮最亮的时候,半夜出城偷袭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宇文泰不禁有点儿头疼。如果计划得不周密,突袭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搞不好还会被窦泰反杀。 这是一次赌博,只能赢不能输,因为自己根本输不起。 苏绰虽然才华过人,但他的长处是治国理政,并非谋划军机。现在宇文泰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希望这个人能帮自己规划好所有这些细节。 这个人名叫宇文深,此时就在长安城内。 宇文深其实跟宇文泰同族,论起来算是宇文泰的族侄,只不过他们家是北魏改革的受益者,几代人都留在洛阳当官,不像宇文泰一家苦哈哈地在武川驻守。宇文深自幼好读兵书,喜欢研究排兵布阵之类的知识。在尔朱荣当政的时期,宇文深曾经出过很多建议,很得尔朱荣赏识。后来元修逃亡长安的时候,宇文深也跟了过来。宇文泰知道宇文深谋略出众,一直留他在身边作为军事参谋,前段时间才把他派到朝廷里担任尚书直事郎中。 回到长安之后,宇文泰来不及休息,立刻派人把宇文深叫过来。为了避免先入为主影响宇文深的判断,宇文泰只是把当前的形势详细介绍了一下,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计划。 宇文深低头思考了一下,对宇文泰道:“东魏大军虽然来势汹汹,但并非没有破绽,我觉得突破口就在窦泰身上。窦泰这个人好勇斗狠,之前一直担任高欢的先锋,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统领大军。现在高敖曹的南路太远,暂时不用考虑。剩下的两路之中,如果我们出兵去打高欢,窦泰肯定立刻就会去救援,到时候我们两面受敌,必败无疑。但如果我们去攻打窦泰,高欢老成持重,等摸清楚情况之后才会行动。只要我们出手足够快,在高欢反应过来之前干掉窦泰,东魏部队的士气必然会受到重大打击,那时候我们再发动反击,必能制胜。” 宇文泰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但窦泰也不是笨蛋,他手下人马比咱们多,又堵住了潼关的大门口,想一战就把他搞定谈何容易,你有啥具体实施方案没有?” 宇文深笑道:“大丞相别急,这个我也想过了。东魏大军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攻城准备,潼关下面已经是他们的主场,所以那里并不是适合下手的地方。据我所知,在潼关以南有一条小路,名叫小关,从那里可以绕过潼关。丞相不如拣选精锐士卒,潜出小关,偷偷摸到窦泰军的身后,之后弄出点儿声响让他发现。窦泰性情急躁,知道大丞相亲自领兵,必定会不顾一切找你决战,那时候咱们以逸待劳出兵伏击,想不成功都难。” 宇文泰大喜,英雄所见略同,宇文深果然没让自己失望,看来窦泰这次死定了。 计划已定,马上动手。宇文泰立刻传令下去,说要保护皇帝退守陇右,让大家立刻做好行军准备,明天就动身。 当前这种形势下,认怂也没什么丢人的,所以大家也没太多怀疑。结果第二天(十六日)出发之后,众人才发现宇文泰领大家出的并不是西门,而是东门。 宇文泰此时才跟大家摊牌,撤退什么的都是幌子,这次出兵的目的就是要去找窦泰干架。 事已至此,军令如山,众将再有异议也没用了,大家只能祈祷宇文泰的判断是正确的。 宇文泰这次把仅有的六千精锐骑兵全都带了出来。众将之中,寇洛留守长安,于谨驻守北雍州,赵贵和李虎还在西边的河州平叛,剩下的贺拔胜、李弼、侯莫陈崇、若干惠、怡峰、刘亮、达奚武等重要将领全部随军出征,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也跟在左右,可以说是押上了所有的家底。 西魏部队倍道兼行,在十七日凌晨经过小关,悄然出现在窦泰部队的南面。 到了这里,就不需要再掩藏行踪了,宇文泰命人竖起自己的中军大旗,路上遇到可疑的人也假装没看见。 东魏的斥候很快就把情报汇报给了窦泰。 窦泰又惊又喜。惊的是西魏部队居然从这样一条出人意料的小路过来,如果不是自己侦查得仔细,没准就被敌人偷袭了。喜得是领兵的居然是宇文泰本人,正愁抓不到你呢,现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窦泰当即下令停止对潼关的攻击,全军准备去南边攻击宇文泰。 监军杜弼觉得不妥,他对窦泰道:“咱们奉命攻击潼关,现在擅自改变作战方案有点儿不合适吧,要不先派人去跟大丞相请示一下再说?” 窦泰一瞪眼:“你个书呆子懂啥?军旅之事,变化万端,咱们呆在这里不动,万一被宇文泰和潼关守军前后夹击了怎么办?更何况匪首宇文泰就在眼前,只要把他搞定,剩下的都不用打了。贻误了战机,你担当得起么?” 杜弼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窦泰再次确认了西魏部队的人数只有几千人。保险起见,他一共点齐了两万人马,从麟趾塬东侧的远望沟浩浩荡荡向南进军,打算去找宇文泰决战。 远望沟内依然杂草乱木丛生,路很不好走,窦泰的人马虽多,但只能排成一列纵队前进。走了三十里地的时候,众人早已累的疲惫不堪。 这时有最新的情报传来,宇文泰的部队就在前面不远,而且好像正在休整,很多马匹被随便放在林间。 窦泰大喜,他命令部队赶紧打起精神继续赶路,等抓到宇文泰一定好好犒劳大家。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前沿部队终于到达了远望沟的最南端,眼前是一片叫做马牧泽的沼泽林地,草木繁密,地形复杂。 窦泰现在心里只想着去抓宇文泰,根本没把地势的变化当回事,催促部队继续往前走。等到大约有一小半人马进入泽地的当口,突然一声呼哨响过,四周霎时乱箭齐发,伏兵四起。 这里就是宇文泰安排好的包围圈。西魏精骑在贺拔胜、李弼、侯莫陈崇等人的带领下,从多个方向对没有防备的东魏部队开始了屠杀式的攻击。 窦泰见中埋伏了,顿时慌了手脚,他情急之下命令部队赶紧退回到远望沟口,打算稳住阵脚,背山迎敌。 可惜敌人不会给他这个时间。就在窦泰还在拼命整队的时候,李弼带领一支队伍直接穿插过来,把东魏大军拦腰切成两段,沟内的出不来,沟外的回不去。 西魏部队的人数虽少,但带队的都是当时的顶级将领,战斗力极其强悍,士卒们也都清楚现在局势,各个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窦泰虽然勇猛,这种情况下也顶不住了。他身边的将士纷纷倒下,自己也身受多处重伤。 眼见着西魏大军如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窦泰知道没希望了。在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之后,他一咬牙,在马上横剑自刎。 高欢最得力的先锋,也是他的连襟,东魏的京畿大都督兼御史中尉窦泰就此魂断马牧泽。他的失败成就了宇文泰的赫赫威名,也成为东西魏实力对比的重要转折点。 ------------ 注:各种史料中对小关的具体细节都语焉不详,此处做一下简单的整理和探讨。 首先,是否真的存在可以绕过潼关的路线? 答案是存在的。虽然潼关是扼守东西交通的重要关口,但实际上在潼关的南边还有其它可以通行的小路。毛凤枝在《南山谷口考》中记载:“由潼关东南三十里之董社原西行……可越过潼关至华阴”。“由潼关东南之金陡关西行至远望沟,傍南原西行……亦可越过潼关至华阴”。这些路线基本都要经过潼关西面和南面一条名叫禁谷的深沟。《纲目集览》中记载:“潼关右有谷,平日禁人往来,以榷征税,名曰禁坑,或称之为禁谷、禁沟”。《雍正陕西通志》中记载,“禁谷,一名禁坑,又名禁沟,在城南三十里,谷势壁立,望者禁足”。虽然禁谷要从南边绕远,而且很不好走,但依旧是潼关整体防御的一部分,所谓守潼关必守禁谷。后来唐代黄巢叛军攻破潼关,就是因为官军忘记把守禁谷,被敌人绕到了身后。 其次,小关具体指的是什么?位置在哪里? 潼关周边的协防关隘非常多,但正式名称都不叫小关。根据上面的分析,如果小关真的是某个关隘的别名的话,那最大可能就是把守禁谷的禁谷关。比如毛凤枝《南山谷口考》中记载:“禁谷在潼关城南三十里,有禁谷关”,“禁谷关在城南十里,北魏宇文泰击窦泰即此”。艾冲在《古代潼关城址的变迁》中也认为:“晋代小关相当于唐代的禁谷关”。但问题是据《北齐书·窦泰传》中记载:“泰至小关,为周文帝所袭,众尽没,泰自杀”,这说明窦泰到了小关附近,而实际上禁谷关只是禁谷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位于麟趾塬西侧,离潼关只有十里,主要作用是控制从塬顶下到禁沟的路线,如果是从东方绕潼关南原杀过来的话,这里差不多都快到终点了,路上要经过很多关隘(所谓十二连城),窦泰不太可能孤军深入这么远。 还有一种观点,即小关并不是一座具体的关隘,而是指上面所述的禁谷。胡三省在资治通鉴注解中写道:“小关在潼关之左,唐时谓之禁谷(这是从东方进攻者的角度来看的,关南为左,关北为右)”。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也写道:“关之左有谷,谓之小关”,“小关曰禁谷,亦曰禁坑”。这种解释似乎更加合理。 此外,史书上还记载宇文泰的部队在攻击窦泰军的过程中经过了马牧泽,而马牧泽是在华山牧马时候的休息场所,应该位于秦岭北麓附近,说明宇文泰向南边绕了很远的路。 综合来看,个人认为小关指的应该就是禁谷。宇文泰的行军路线大概是从麟趾塬西侧进入禁谷,南行三十里左右向东绕过潼关南原,之后视情况出远望沟偷袭窦泰,或在合适的位置伏击窦泰。 最后,宇文泰跟窦泰交战的地点在哪里? 窦泰是从风陵渡过黄河攻打潼关的,他的部队正常应该在远望沟北出口的西侧,如果他是在原地被偷袭的,就会被从远望沟出来的宇文泰切断东归的道路。而实际上窦泰军败之后,他的监军杜弼等人还是向东跑到了弘农。这说明战场应该在远望沟之内或者更远。《北齐书·窦泰传》也记载窦泰到了小关,因此窦泰应该是提前发现了宇文泰的部队,所以主动出兵进远望沟南下迎击,很可能已经到了禁沟的最南端。这也就是宇文深预计的:“窦泰躁急,必来决战”。 综上,宇文泰跟窦泰的交战地点大致应该在远望沟南端跟禁谷汇合处附近。 第74章 高敖曹:血战上洛 537年,一月,河东。 高欢得知窦泰阵亡的消息,顿时方寸大乱。 窦泰从高欢当晋州刺史的时候就担任他的镇城都督,之后信都建义、广阿拒敌、信陵决战、秀容剿匪,窦泰一直都是高欢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跟着他出生入死,忠心不二。 更重要的是,窦泰的夫人是娄昭君的二姐,也就是说窦泰跟高欢还是连襟关系,两人同气连枝,完全就是一家人。 高欢也知道窦泰长于冲杀,短于将略,当先锋很称职,但独自领兵的经验还不够。为了帮助窦泰快速升级,这次他放着指挥能力明显更强的几个人不用,专门安排窦泰独自统领中军,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实战之中历练一下,。 正如宇文泰判断的那样,高欢自己的北路就是疑兵,目的是牵制西魏的主力。他把击败西魏的责任和荣誉都放到了窦泰身上。 说到底,高欢这次还是轻视宇文泰了,居然把生死之战当成了帮部下刷经验的福利局。 高欢的乐观也是有理由的,毕竟西魏现在饥荒非常严重,军队人数也少得可怜,简直不堪一击。只要他牵制住宇文泰的主力,窦泰按计划打下潼关直捣长安,事情就搞定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窦泰本人竟然成了这个完美计划最大的破绽。 事后来看,在敌人三路大军泰山压顶,宇文泰这边又缺兵少粮极端被动的局势之下,冒险偷袭窦泰几乎是死局之中仅有的一线生机。宇文泰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己见果断出手。 这就是领导者的眼光和魄力。 当然,这个过程也相当惊险,稍有闪失就会万劫不复。 如果中路的统帅不是窦泰,而是侯景、高敖曹或者高岳;如果窦泰能坚持原来的作战计划,不草率出兵决战;如果窦泰顶住了第一轮突袭,双方进入持久战;如果高欢得到消息,及时派兵过来增援;如果高欢能够扛住打击,化悲痛为力量,趁北路空虚之际迅速过河绕过华州突袭长安…… 任何一个如果出现,宇文泰都必输无疑,毕竟高欢这边人数和后勤上的优势都是压倒性的。 但宇文泰赌赢了。 高欢是个重感情的人,窦泰的死对他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直接失去了斗志,后面的仗根本不想打了。他下令毁掉已经造了一多半的浮桥,全军撤退。 等我疗好伤再跟宇文泰算账吧,路上还得伤脑筋想想回去怎么面对老婆和窦泰夫人。 主帅不想打了,部下们也没有办法,数万东魏大军开始收拾东西,狼狈离开蒲坂。 整个撤退过程缺乏指挥,前军后军互相踩踏,场面非常混乱。 宇文泰得知高欢不战而逃,当即下令全军从风陵过黄河,开始乘胜追杀。 西魏将士们此时士气极其旺盛,几千人在几万人后面一通狂追猛打,多亏负责殿后的车骑将军薛孤延领人拼死掩护,东魏的大部队才得以顺利撤退。 宇文泰毕竟人马有限,连续作战时间长了会出问题,因此他见好就收,不再追了。 中路崩溃,北路撤退,剩下南路就尴尬了,从负责战略牵制的偏师转眼就变成了四面受敌的孤军。 实际上,高敖曹的南路部队虽然路线最艰苦,但战果却是最辉煌的。 此时距离大哥高乾之死已经过了三年,二哥高慎又太过柔弱,高敖曹现在就是高家乃至整个河北世族的当家人。东魏政权成立之后,高欢本来安排高敖曹做司空,但高敖曹因为高乾死在司空任上,所以坚决不接受,最后领了个司徒的职位。 司徒也是朝廷的三公之一,位高权重,但现在天下未定,高敖曹又是高欢集团里最能打的,官再大也得出来干活。 高敖曹依旧桀骜不羁,豪气干云。在南渡黄河的时候,他专门命人备了两大壶好酒用来祭祀河伯。高敖曹的祭祀方式与众不同,没有焚香,没有许愿,完全就是酒鬼之间见面打个招呼。他举起一壶酒对着河水道:“河伯是水中之神,我高敖曹是地上之虎,今日从你的地盘路过,咱俩也算是有缘,正好趁此机会比量一下谁的酒量好。”言毕,将一壶酒洒入黄河,又拿过另外一壶一饮而尽。 跟其它两路不同,高敖曹这次的进军路线基本都是山路,大军需要从武关北上,经商县、上洛,出蓝田关,直达长安东面的灞上。 现在宇文泰的主要防守力量都放在关中平原附近,实在没精力再管南边,高敖曹的大军长驱直入,顺利通过武关。 在武关向北八十里左右的丹江南岸,有一座很奇特的山峰,因为形似“商”字,所以叫做商山。 商山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一座山。相传尧的弟弟契就被封到了这里,因此其部族以商为名,等到他的第十四代玄孙成汤灭夏之后,商直接变成了华夏的国号。后来协助秦孝公变法的卫鞅也因为被封在商山附近,被称为商鞅。汉初着名的“商山四皓”也出自这里。 过了商山就进入了巴人聚集区,路上的麻烦开始多起来了。 晋朝平定蜀汉之后,将很多巴蜀豪族迁出益州,其中蜀人在关中、河东、山西南部等地都有分布,而巴人则主要聚集在上洛附近。这些巴人已经在此地发展了两三百年,形成了非常强大的地方势力,边上的汉家大族,包括赫赫有名的弘农杨氏都得让他们三分,有时甚至连北魏皇帝都不得不考虑这帮人的影响。 东西魏分裂的时候,上洛的巴人也面临站队问题。普通人其实没什么立场,都跟着领头的走,而上洛领头的豪族主要是两个大姓,一个是泉,一个是杜,其中泉姓的影响力比杜姓要大得多。 目前泉姓的当家人还是泉企,而泉企一直站在北魏正朔,也就是西魏这一边。十年前萧宝寅在长安起兵造反,泉企作为上洛郡守带领巴人坚决抵抗叛军入侵。之后几年泉企外御南梁,内平匪寇,把洛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元修登基之后,泉企被任命为洛州刺史,全权负责山南的军政事务。 等到元修逃亡长安,高欢攻克潼关的时候,泉企派儿子泉元礼带领五千乡勇,北出大谷(疑是秦岭的一处峪口),严阵以待,阻止高欢的部队南下洛州。 巴人一向作战英勇,打仗不怕死。当年泉企对付萧宝寅的时候,他的上级洛州刺史董绍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曾经说过“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啖蜀子”,把皇帝元诩给整懵了,没想明白瞎子咋打仗,后来还是徐纥给他解释了一下,说瞎巴指的是巴人劲勇,见敌无所畏惧,并不是真的瞎。董绍本身是汉人,他仰仗的也不是官军,而是泉企麾下的上洛巴人。实际上,泉企的确仅凭三千乡勇,就把入侵洛州的上万叛军主力(有很多是关中的蜀人)打得落荒而逃,而自身只损失了二十几个人,巴人的战斗力可见一斑。 当时高欢也知道巴人不好对付,所以专心经营潼关和黄河防线,没有打洛州的主意。 宇文泰一直没有太关注南路的防守,也是因为这里有泉企在坐镇。 这次高敖曹进军关中,必须经过上洛巴人的地盘,强龙碰上地头蛇,一场硬碰硬的对决已不可避免。 泉企听说高敖曹的部队要过来,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商山到上洛将近百里的路程,山高林密,道路险阻,沿线的各处要隘都有巴人把守,进军难度极大。 高敖曹偏不信邪。堂堂中原汉家子弟,还能怕了这些巴蜀蛮夷地方武装不成? 这次高敖曹带领的部队中虽然有很多鲜卑士兵,但主力还是高家自己的部曲。高敖曹很早就跟大哥高乾一起四处闯祸,手下的部曲自然也不是善茬,出身不是强盗就是游侠,各个心狠手辣战斗力极强。 高敖曹充分证明了汉人如果发起飙起来,那些蛮族都得靠边站。他带领部曲们被甲横戈,锐不可当,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沿路的瞎巴们从没见过如此凶狠的人,顿时都不瞎了,勉强抵挡两下之后,纷纷扔掉兵器四散逃窜,没人再敢出来送死。 当然,高敖曹打得如此酣畅淋漓,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有本地向导帮忙指路。此人名叫杜窋(zhu),属于上洛的另一个大族杜氏。上层人士一般都比底层民众心思活络,因为当时东魏的实力远强于西魏,杜窋和上洛都督泉岳、泉岳的弟弟泉猛略觉得跟着宇文泰混没前途,于是暗地里商量要投奔东魏,结果这帮人办事不严密,被泉企知道了。泉企对待叛徒绝不手软,直接把泉岳和泉猛略抓起来砍了,杜窋跑得快,提前逃到了高敖曹的军中。高敖曹对洛州的地理不熟悉,正好让他作为大军的向导。杜窋也急于表现,把各个关键地点的守备情况和盘托出,让东魏大军省了很多麻烦。 高敖曹就这样从商山转斗而进,所向无前,一路杀到上洛城下。 守卫上洛的就是泉企本人,协助他的主要是他的两个儿子泉元礼和泉仲遵。此外,刚从弘农逃过来的郭琰也在城中帮忙。 两人见面也没什么废话,一个攻一个守,直接开干。 泉企还是很强悍的,他凭城拒守,顽强抵抗,没有给高敖曹任何机会。后来高敖曹急了,亲自冲到最前面指挥,结果身中数箭,有三处还是及其严重的贯通伤,多亏麾下兄弟们拼死掩护才把他救到后方。 这次伤势实在太重,高敖曹就算是铁打的,也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饶是如此,高敖曹依旧没有倒下。他醒过来之后,连铠甲都不穿,咬着牙翻身上马,继续围着城指挥战斗。 泉企的防守虽然严密,但毕竟没有后援,坚持了十几天之后,城内的箭矢终于用光了,只能用棍棒阻止东魏部队攻城。他的两个儿子中,泉仲遵极其能打,是守军的主心骨,此时也被流矢射伤了一只眼睛,失去了战斗能力。 在高敖曹的强大攻势之下,上洛城最终陷落,泉企和两个儿子以及郭琰都被东魏部队俘虏。 泉企依旧辞色不屈,他对高敖曹道:“我只是力尽失手而已,志气犹在,绝不投降。” 高敖曹胜得非常惨烈,心中也很敬佩眼前这个对手,所以他并没有为难泉企,还专门派人去帮元仲遵治伤。 此时高敖曹自己的伤势开始恶化,身边的人担心他挂了,赶紧问他还有啥后事需要安排。 高敖曹道:“我已经以身许国,死无所恨,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没有活着看到季式当上刺史。” 高季式是高敖曹的四弟,比他小十五岁,今年二十一。 高敖曹对这个四弟是真爱,当年韩陵之战的时候,高敖曹纵横驰骋大杀四方,简直就是战神在世一般,结果听说高季式去追尔朱兆许久没回来的时候,以为四弟挂了,居然伤心得嚎啕大哭。现在大哥高乾已死,二哥高慎跟自己又不对路,高季式更成为高敖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有人把情况通报给高欢,高欢二话不说,立刻派人去安排高季式做济州刺史。 好在数日之后,高敖曹终于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他不想耽误原来的计划,打算即刻起兵继续向北攻打蓝田关。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中路和北路兵败的消息。高欢派人对他说:“窦泰已经全军覆没,军队士气恐怕会出问题,你也别打了,尽快回来吧。另外,退路可能非常艰险,大部队很难通过,实在不行你就别管别人了,自己能回来就好。” 高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山南及荆州附近还有很多左右摇摆的中间势力。墙倒众人推,东魏兵败之后,这些势力保不齐会倒向西魏,阻挡高敖曹的部队顺利退兵。 高敖曹此时伤势还很严重,只能打打小规模的牵制战,现在另外两路已经撤军,自己就没必要再硬撑了。但他跟麾下的弟兄们出生入死多年,岂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大家自己逃生?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带领全军一起撤退。 此外,泉企、泉元礼和郭琰等几个重要俘虏也得一起押回东魏。泉仲遵因为伤势太重,高敖曹决定不带他了,把他留在上洛养伤。 泉企得知自己要被送到东魏,偷偷找人给两个儿子留了口信。他对两个儿子道:“我年岁已高,这次走可能就回不来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们一定要立功报国,不能因为我影响了做臣子的责任。” 因为泉元礼也被带走了,所以传话的人只把话传给了养伤的泉仲遵。 退兵的路上果然麻烦不断,外围的巴人和其它地方势力得知西魏打赢了,高敖曹又身负重伤,所以都赶过来沿路堵截追杀。东魏大军在高敖曹的指挥下且战且走,历经多次战斗,总算全军撤出了洛州。 撤退过程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个小意外:泉元礼趁乱逃跑了。 泉元礼逃回上洛之后,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弟弟泉仲遵。泉仲遵把老爹的话转达给了大哥,两人抱头痛哭,一致决定不辜负老爹的期望,重新夺回上洛。 高敖曹撤军的时候,任命杜窋为洛州刺史,留守上洛。按说这个时候留守是个很危险的工作,但杜窋还是很兴奋,因为杜姓终于有机会爬到泉姓的头上当老大了。洛州这里是巴人自治区,只要我巩固住自己的地位,东魏西魏势必都会来拉拢我,那时候我待价而沽,岂不美哉? 可惜杜窋的美梦并没有做多久。泉姓和杜姓虽然都是本地的大姓,但影响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巴人一向重泉而轻杜,泉企虽然不在了,他的儿子一样可以代表他。泉元礼和泉仲遵秘密联系附近的其它豪族,很快就重新组织起了一只乡勇队伍。泉元礼率队攻占上洛,没费力气就把杜窋抓起来砍了,首级送到长安。宇文泰见泉企的儿子如此给力,也非常高兴,当即任命泉元礼世代为洛州刺史,泉仲遵则被任命为东豫州刺史。 高敖曹回到东魏之后,被封为军司大都督,麾下统领七十六位都督。他跟侯景一起在虎牢关练兵,等待下一次进攻西魏的机会。 第75章 宇文泰:攻占弘农 537年,八月,关中。 即使取得了小关之战的胜利,但对宇文泰而言这仅是为自己争取到一些喘息时间,后面还有太多麻烦在等着他去处理。 东魏那边虽然损失了窦泰,但并未伤及元气,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而西魏国内的灾荒更是要命,去年基本上颗粒无收,今年依旧看不到收获的希望。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就更不要提缴纳军粮和支援国家建设了。如果任由局势发展下去,恐怕都不用高欢来打,西魏这边自己就先崩溃了。 好在还有周惠达和苏绰等人在,他们使出浑身解术协助宇文泰稳定国内局势。苏绰脑子比较活络,他知道西魏的百姓已经快到了绝望的边缘,如果不做点儿什么肯定会出乱子,但眼下又实在没什么有效的安抚办法,没奈何只好请鬼神出来帮忙吧。 于是在上半年的某一天,突然有人报告说在长安西边的扶风郡槐里县发现了一枚宝玉,特来进献给朝廷。宇文泰立刻派专家去看看到底啥情况。 鉴定结果极其出人意料。专家说这不是普通的玉石,而是一枚神玺。神玺出现乃天降祥瑞,表明上天庇佑我大魏政权。 玺就是皇帝的御用印章,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秦始皇的那枚传国玉玺。由于这枚传国玺的地位太高,基本不会用来盖章使用,从秦至晋,皇帝日常办公用的主要是皇帝三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和天子三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和天子信玺),统称六玺。 其它玺基本上随便做,只有传国玺代表了正统皇权,意义重大。西晋之前,传国玺只有公认的秦始皇传下来的那块,但到西晋亡国之后,传国玺流落在五胡政权之中,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东晋皇帝也一度因为手中没有传国玺,被讥笑为“白板天子”。虽然后来东晋从冉闵手中得到一枚玉玺,但玺上的印文是“受天之命,皇帝寿昌”,跟记载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不一样,很有可能已经不是最初的那枚了。尽管如此,这枚玉玺依旧被南朝视为传国玺,历经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四代,目前在梁武帝萧衍手中。 北魏统一北方之后,拓跋焘曾经在邺城的佛像中发现两枚玉玺,其中一枚很像传国玺,有人认为可能是前秦皇帝苻坚在失败前藏起来的。北朝的传国玺和办公六玺在东西魏分裂的时候,由元修带到了长安。 至于这个神玺,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没有任何传承和故事,完全靠专家凭空解释。 但宇文泰是聪明人,当然清楚这个伎俩背后的意义。他当即以朝廷的名义向全国宣布了这个好消息。神玺在长安附近出现,意味着上天已经表明立场,未来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不仅搞定东魏伪朝廷不在话下,将来统一全国都是必然的事情。所以,眼下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大家坚持一下肯定能挺过去。 西魏开始举国庆祝,大赦天下。庆祝是为了宣传西魏朝廷的正统性,稳定老百姓的民心;大赦则是把监狱里的犯人都放出来自己想办法找吃的,因为实在没多余的粮食养活这些人了。 从此之后,中国皇帝除了传国玺和办公六玺之外又多了个神玺,后来被统称为八玺。很多时候神玺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传国玺,所谓神玺用来镇国,而传国玺则用来封禅礼神。 靠着神玺的精神加成,宇文泰总算在百年不遇的饥荒情况下维持住了西魏国内的局势,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七月份的时候,又有了一个好消息,滞留在南梁两年多的独孤如愿也带着部下回到长安。 独孤如愿去年没有跟贺拔胜一起走,表面上的托辞是怕梁武帝萧衍不同意,实际上是有些担心因为丢了荆州被朝廷治罪。现在贺拔胜已经回国将近一年了,铺垫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这才送信让独孤如愿回国。 独孤如愿回来的过程比贺拔胜要顺利不少,他跟萧衍打报告的时候只说要返回北朝,没说具体去哪里。因为他的父母都在东魏这边,萧衍误以为他要去投奔高欢,正好当时东魏跟南梁关系很好,所以萧衍很爽快就同意了。结果出发的时候,萧衍觉得不对劲,建康到邺城也没多远,怎么这帮人准备了这么多干粮行李?他赶紧问独孤如愿具体要去哪里,独孤如愿回答道:“忠臣不事二主,忠孝难以两全。我已以身许国,岂敢因儿女私情忘了君臣大义?我这次是要回关中向朝廷复命请罪。” 西魏虽然刚刚击退了东魏的进攻,但现在还是处于饥荒窘迫的状态,这种情况下独孤如愿坚持回国效命,让萧衍也颇为感动,而且他已经同意放人了,也不好再反悔,于是顺水推舟夸奖了一番,又送了很多赠别的礼物。 当时侯景正在虎牢关附近练兵,荆州一带守备没原来那么严密,独孤如愿带着杨忠和宇文虬等人很顺利地进入武关,经上洛过蓝田关到达长安。 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独孤如愿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向朝廷检讨,说自己没能守住荆州,亏损国威,请求朝廷治罪。皇帝元宝炬也先公后私,按照正式流程让大臣们评判一下对独孤如愿的功过赏罚。 大臣们当然知道皇帝和宇文泰的立场,装模作样议论了一番之后,给出了结论:“独孤如愿奉命远袭荆州,干掉了东魏的荆州刺史辛纂,实在是大功一件。虽然最终没能守住,但那是因为敌众我寡,后援又不及时,于情于理都可以原谅。我们一致认为独孤如愿功过可以相抵,赏罚都可以省了,让他官复原职即可。” 有这个结论就好办了。元宝炬当即正式下诏:“独孤如愿荆襄之战功劳极大,后来在敌强我弱,归路又被切断的情况下投奔南梁,表明他权宜变通能力也很强。更可贵的是,他身在南梁,不忘故国,这次排除万难回朝复命,忠义之心天人共鉴。为了表彰这种爱国精神,我决定把他升为骠骑大将军,另加侍中和开府,原来仪同三司和浮阳郡公的官爵都保持不变。” 看到儿时的好朋友对自己依旧不离不弃,宇文泰也非常高兴。 这段时间被国内的饥荒整得焦头烂额,而东魏那边又在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发动下一次进攻,西魏的处境可谓相当被动。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独孤如愿能够率众回归对西魏军民来说是极大的鼓舞。 但再强大的精神支撑也不能当饭吃。无情的饥荒还在持续蔓延,关西大地上的草根树皮都已经被吃得精光,西魏国内军民百姓每天都饿得眼睛发蓝。 等到八月份的时候,眼看着国内最后一点儿余粮即将耗尽,再捱下去恐怕连仅有的一万多常备军都养不起了。宇文泰愁得天天睡不着觉,没办法又去找宇文深咨询对策。 宇文深的建议也很直接。现在核心问题不就是缺粮么,咱们出去抢点儿回来不就解决了? 宇文泰眼前一亮,能抢到也行啊,可是哪里有余粮可抢呢? 宇文深的建议一向都有具体的执行方案。他对宇文泰说,咱们都不用跑太远,潼关东面一百多里外就有个巨大的粮仓,里面的屯粮敞开吃都吃不完。咱们先把那里给打下来,然后直接把粮食搬回来就可以了。 宇文深说的这个粮仓就是陕州的弘农郡。 从西汉开始,弘农就是重要的漕粮存储地,相当于国家的中央粮仓,来自各地的田赋粮食都存在这里,用于保障皇室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和民食调剂。这段时间潼关以东虽然也受到一些灾荒的影响,但弘农郡里的屯粮还是非常多,足够西魏缓解目前的危局。 想法固然美好,问题是这个计划太大胆了。宇文泰虽然冒险击退了高欢的第一次进攻,但东西魏之间的实力对比并没有出现根本性改变。西魏现在只有一万多常备军,每天饭都吃不饱,能自保已经超出预期了,主动出击岂不是老鼠逗猫惹祸上身么? 但宇文泰乃当世枭雄,险中求胜正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他简单权衡了一下,接受了这个建议。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与其困守长安等死,不如趁着部队还有战斗力的时候放手一搏,没准会有意外的收获。 另一方面,宇文泰的决定也有战略上的考虑。弘农地处潼关和洛阳之间,既是扼守崤函道的重要节点,也是风陵渡和陕津渡等几个重要黄河渡口的要冲之地。之前就是因为弘农在高欢手里,东魏大军可以在黄河南北两岸来去自如,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自己的防守压力非常大。而一旦搞定了弘农,高欢就玩不出这么多花样来了。 八月十四日,宇文泰点齐手下十二名主要将领,带着能动用的所有人马,离开长安,开始了对东魏的第一次正式讨伐。 这十二名将领分别是:李弼、独孤信、梁御、赵贵、于谨、若干惠、怡峰、刘亮、王德、侯莫陈崇、李远、达奚武,每一个都是东西魏争霸过程中响当当的人物。 贺拔胜也在军中,但他地位太高,不算在将领里面。此外,宇文护依旧跟着叔叔一起出征。 到达潼关的时候,宇文泰把所有将士们都聚集起来,召开了一次隆重的战前誓师大会。 潼关之内,万众肃然,只有宇文泰雄浑高亢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前面就是敌国的领地,危机四伏,凶险莫测,一旦进去就有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但有些事情是明知有危险也要去做的,大家都很清楚当前的处境,这次出征是绝境之中的求生之举,前进尚有生机,身后已无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宇文泰依照武王伐纣的典故,当众宣读了一段简短有力的誓词: “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 这种类似周诰的行文方式是苏绰倡导的,目的在于借用上古文风来提高宇文泰的话语权和权威性,要的就是那种“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觉得好厉害”的感觉。 盟誓已毕,再无犹豫。宇文泰任命于谨为先锋,离开潼关径直杀奔弘农。 小关之战失利以后,东魏的防线有所收缩,于谨的先头部队很轻松地就过了黄巷坂和阌乡县,抵达弘农的前沿阵地盘豆城。 盘豆城位于皇天塬上,负责守卫这里的是东魏将领高叔礼,戍卒大概有一千多人。 高叔礼仰仗着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坚守不出,打算跟西魏部队顽抗到底。 多年之后,于谨终于又有了发挥战斗力的舞台,小小的盘豆城岂能对他构成阻碍?他带领部队一个急攻,高叔礼就被打崩溃了,窘迫之下只好主动投降,一千多戍卒全部被俘。 西魏大军越过盘豆城,沿着黄河南岸长驱直入,于八月二十五日杀到弘农郡的治所陕城之下。 陕城位于陕县,而陕县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县内有一个比潼关所在的麟趾塬更有名的塬,叫做陕塬(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张汴塬)。据传周武王在立国之后的第三年病逝,即位的周成王年幼,由他的叔叔周公和召公辅政。当时周朝天下很不太平,所以周公和召公做了个简单的分工,陕塬东边的地盘由周公管理,陕塬西边的地盘由召公管理。分陕而治后,周公专心领兵平叛,开疆辟地;召公则专心处理朝政,发展生产。后来的陕西,即是因位于陕塬以西而得名。 目前在陕城镇守的是东魏的陕州刺史李裔和大将高干。 李裔就是当年偷开定州城门投降杜洛州,导致刺史杨津被俘的那个长史。但他这段黑历史不仅没有被追究,后来还升官了,不久前刚刚接替刘贵担任陕州刺史。 用这种人镇守如此重要的地方,明显是高欢用人不当了。 西魏大军到达陕城的时候,正好赶上天降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人建议等雨停了再打。 宇文泰断然拒绝。咱们打得就是时间差,再磨蹭磨蹭等高欢的援兵到了就麻烦了。他严令各个部队不得耽搁,即刻冒雨攻城。 宇文泰手下这帮猛人的战斗力极强,李裔和高干拼尽全力也就守了一天多的时间。八月二十七日,陕城被攻破,李裔还没来得及投降,就被斩杀于乱军之中。高干见事不好,打算从北面的陕津渡口过黄河逃跑,结果被贺拔胜领人追上抓了活的。 高欢的确没预料到宇文泰居然敢主动出击,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宇文泰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拿下了弘农。 不出宇文深所料,弘农的仓库打开之后,里面粮食堆积如山,场面极其震撼。西魏将士们已经太久没吃过饱饭了,此刻感觉进入天堂一样,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的。 宇文泰也没想到这次战果居然如此之大。他决定亲自带领大军在弘农郡驻扎,掩护运粮部队争分夺秒把粮食运往关中。 第76章 高欢:再起刀兵 537年,九月,晋阳。 弘农失守深深刺痛了高欢的神经,他终于决定再次起兵去讨伐宇文泰。 从年初小关之败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高欢之所以一直隐忍着没有出兵报仇,是因为东魏内部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处理,连续用兵要冒很大的风险。 概括来说,东魏当前最要命的问题有如下几个: 第一个问题,是国内的人心还不稳定。 高欢跟元修之间的对抗长达两年之久,最后还把元修赶出洛阳,这整个过程实在是太拉风了,全天下都知道他公开对抗皇帝这件事,很多人对此也颇有微词。相比之下,元修虽然最终死在宇文泰手上,过程却要低调得多,而且宇文泰又尊重元氏皇族的意见让年长的元宝炬继位,没有像高欢一样立一个小皇帝,因此相当一部分人还是认为北魏的正朔在西魏那一边。 山西和河北是高欢的基本盘,相对还比较稳固,但河东和河南就不一样了,这些地区处于东西魏交接地带,各级管理又被当地的世家大族所把持,这些家族的政治立场直接关系到地区的稳定。比如河东薛氏就是典型的代表,家族中的政治分歧相当大,如今河东还在东魏的掌控下,完全是因为高欢的实力压制,一旦局势出现逆转,很多倾向于西魏的人就会伺机而动。 为了稳固东魏的民心,高欢也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挑出更多的毛病。 首先,高欢极力辞掉了相国的职位,只保留丞相一职。 自春秋秦汉以来,相国都是国家的二号人物,而丞相只不过是相国的助手。后来由于相国权力实在太大,很多时候不再设立,其职能也转移给丞相。虽然两者干的活儿基本差不多,但相国的政治意义实在太大了,很容易惹人非议,还是不接受的好。 其次,高欢又坚决辞掉了元善见授予给他的九锡。毕竟历史上接受过这玩意的人基本都篡位了,现在这种局势下打死也不能碰。 再次,高欢吸取了当初跟元修缺乏沟通渐行渐远的教训,主动跟皇帝元善见保持联系。当时的东魏是双中心制,首都邺城是政治中心,高欢所在的晋阳则是军事中心。为了体现出对皇帝的尊重,高欢经常会亲自赶往邺城向皇帝汇报工作。 此外,高欢在生活小事上也异常谨慎。有一次他在汾阳天池附近散心,偶然捡到一块石头,上面的纹理看起来像“六王三川”几个字,看着很奇怪,于是问阳休之这是啥意思。 阳休之就是当初贺拔胜的行台右丞,但他最后没有跟贺拔胜去关中,而是提前投奔了东魏,目前担任高澄的行台郎中。 阳休之回答说:“六指的是就是高王你(高欢字贺六浑),王指的是当有天下,三川指的是黄河、洛水和伊水,也可以指泾水、渭水和洛水,总之就是说大王当受天命,这是大吉之兆。” 高欢吓坏了,我啥都不做都有人说我要谋权篡位呢,现在再蹦出这么块石头更解释不清楚了,他赶紧让阳休之千万别再乱说话。 结果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杜弼知道了。杜弼是小关之战时窦泰的监军,窦泰兵败之后,杜弼领着几个亲信跑到了弘农,被当时的陕州刺史刘贵抓起来押送晋阳。按说窦泰不听指挥盲目出兵,作为监军是有重大责任的。但高欢也知道窦泰的倔脾气,只能怪自己用人不当,没办法强求杜弼,所以把他痛骂一顿之后也就算了。后来由于杜弼的确有才华,又把他提拔为自己的大行台郎中。 杜弼才华虽好,但揣度领导意图的能力却很差。他也不知道咋想的,偷偷跑去劝高欢顺天应人,直接受禅当皇帝多好。高欢气得差点儿原地去世,顺手操起个棒子直接把杜弼给打跑了。 总之,在第一次出兵失利,而且国内内部人心还没有完全稳定的情况下,高欢也不太敢顶着穷兵黩武的罪名立刻再次发动战争。 第二个问题,是政府官员贪腐成风。当时东魏的文武官员,虽说都不是大贪之辈,但基本上没几个清廉的。尤其是跟着高欢起兵的那些将领,打仗的时候很卖力,平时贪污起来也毫不逊色。 虽然经常有人告状,但奇怪的是高欢对这件事情好像并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许纵容的意思。由于很多官员是他的嫡系,朝廷那边也不敢随便处理。 后来书呆子杜弼看不过去了,他主动找到高欢,请他无论如何要重视一下现在的贪腐问题,整顿一下东魏的官场。 杜弼一副急三火四的样子,好像再不处理天就要塌下来一样。高欢对杜弼道:“小杜啊,你先坐过来,听我慢慢跟你解释。大魏官员贪污的风气已有很多年了,纠正起来不是个小工程,而且现在咱们的国际局势很不乐观,很多督将的家属还留在关西(主要指的是可朱浑道元、万俟普、曹泥、刘丰这些人的部将),宇文泰一直在想方设法引诱这些人回去,南边的萧衍又专门倡导儒家礼乐,对中原的士大夫很有吸引力。如果现在贸然反腐的话,恐怕武将都会跑到西边,文官都跑到江南了。那时候人都跑没了,咱们还拿啥立国啊。所以这件事不是我不想管,而是还不到时机。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忘了这件事的。” 高欢苦口婆心讲了一大套,以为杜弼明白了,结果这个家伙认死理,就是转不过弯来。等到高欢打算再次攻打西魏的时候,他又找过来,请高欢先除掉内贼再出兵。高欢问他内贼是谁,杜弼回答说就是你手下那些贪污的勋贵官员。 高欢一看这是个榆木脑袋,不来点儿狠的是没办法让他开窍了。于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命令手下的军士弯弓搭箭,举刀擎槊,沿路排出去数百米,让杜弼从路上走一个来回再说。 杜弼是个书生,眼看着头上的刀刃寒光闪闪,身边几百只强弓劲弩都对准了自己的头,吓得腿都软了,生怕哪个兵爷手滑没拉住弦,自己就被串糖葫芦了。 等到杜弼再次回到高欢面前,已经是汗流浃背,抖似筛糠。高欢这才对他道:“这些只是摆个样子,就把你吓成这样,你所谓的那些勋贵可都是在战场上身犯锋镝,百死一生,才换来今日国家的安宁,岂能因为一些小节否定他们的贡献?” 杜弼这才顿首谢罪,不敢再纠结这些问题了。 高欢的话其实有点儿强词夺理,他内心其实也很清楚现在这种状态不行,但就是一直狠不下心来处理。其中一个原因是碍于故人情面,另一个原因是担心如果直接下猛药硬搞,整个东魏的官僚体系不死也休克了。眼下他希望采用绥靖政策拖延一段时间,等搞定了宇文泰再说。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整顿官场的准备,甚至已经安排好了负责操刀的人选,只是还没有启动而已。 可惜有些事情是纵容不得的,高欢很快就会品尝到当断不断的苦果。 第三个问题,是国内的民族矛盾非常严重。 高欢祖上虽是汉人,但他本人已经完全鲜卑化,他带领的怀朔集团和六镇镇民也都属于鲜卑(这里主要指习俗),而东魏的大部分领土,包括河北、河南、河东、青齐、徐兖一带还是以汉人为主,双方民族习俗和生活方式不同,在一起很容易产生各种矛盾。现在鲜卑是统治民族,日常又以骑马游猎为主,看不上耕地种田的汉人,各种欺压现象屡禁不止。 这个问题其实高欢之前就有所觉察,早在信都起兵的时候,他对六镇镇民的约法之中就有不许凌辱汉人这一条。奈何这些民族歧视已经根深蒂固,消除起来难度非常大。 高欢本人的政治大局观还是很强的,他很清楚国家要想稳定发展,鲜卑和汉人必须团结一致才行。为此他专门准备了两套宣传词,分别对鲜卑和汉人宣讲,努力让双方互相理解,和平共处。 鲜卑人虽然普遍轻视汉人,但唯有一个汉人谁都不敢惹,那就是高敖曹。 高敖曹是高欢派系中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不仅是少有的汉族将领,而且资历深,功劳大,武力强,官职高,最主要的是脾气火爆,除了高欢谁都不认。如果哪个鲜卑敢招惹他,那真是拔刀就砍,抽箭就射,曾经拿着刀把御史中尉刘贵撵得到处跑。由于他的特殊身份,高欢也很给面子,对他的一些发飙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高敖曹在场的时候,高欢宣读命令都用华言,不用鲜卑语。 虽然高欢一直在尽最大努力来调节缓和民族矛盾,但这是个长期的工作,要看到效果并不容易。 高欢也知道西魏这两年的饥荒非常严重,他本以为时间和主动权在自己这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国内事务再巩固一下,等西魏自己乱掉之后再出兵摘桃子就好。 高欢的想法很美好,却没想到宇文泰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居然铤而走险直接偷袭了弘农,还大摇大摆地把漕粮往关中运。 窦泰的仇还没来得及算呢,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上门抢东西? 是可忍孰不可忍。高欢很生气,他决定把手头的事情缓一缓,不惜一切代价先灭了宇文泰再说。 高欢下定决心这次要一战彻底解决问题,不留后患。他把山西河北地区几乎所有兵力都调集起来,总共集结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奔河东的蒲津渡口。高敖曹依旧独立统领三万精兵,从河南方向进攻关中。 这回不再搞什么虚虚实实的套路,靠人数踩死你算了。 宇文泰也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把高欢彻底惹毛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目前西魏全部的主力都跟着他在弘农掩护运粮,长安基本是座空城,情况其实非常凶险。 但宇文泰玩的就是心跳,他掐着指头算时间差,一直坚持到高欢和高敖曹的大军快到眼前了,才留了一少部分人驻守弘农,自己带着主力回到长安。他在弘农一共呆了五十多天,这段时间里西魏部队基本没干别的,一直大车小车在往关中运粮。 没办法,现在西魏实在是太缺粮了,能多运过去一车都是好的。 虽然潼关路险,没能把粮食全部运完,但还是极大地缓解了西魏目前的饥荒,至少兵粮暂时不用担心了。 宇文泰刚刚离开,高敖曹的南路大军就杀到弘农,把陕城团团包围。 高欢的北路大军也抵达蒲津,准备过河。 高欢这次摆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不搞定宇文泰誓不罢休。他帐下的将领们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过,眼前仿佛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指挥若定变化如神的高王了,很多人都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右长史薛琡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对高欢道:“西贼经过两年的饥荒,国内基本已经没粮了,这次是饿得没有办法才冒险到弘农来抢粮。现在高司徒已经包围了陕城,断了他们运粮的通道,已经运过去的粮食估计也撑不了太长时间。只要咱们坚守不出,再等几个月他们自己就会崩溃,那时候元宝炬和宇文泰必然不战自降。请大丞相慎重考虑,不要贸然过河决战。” 侯景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过他是从打仗的角度分析的。他对高欢道:“这次咱们二十万人马全军押上,盘子实在太大了,一旦出现问题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如分为前后两军分别指挥,前军如果获胜,后军全力支持;前军如果失利,后军就作为预备队顶替上去。” 高欢把这些建议统统给否了。 薛琡说得也许有道理,但高欢不想再等了。宇文泰这次攻占弘农已经给东魏带来了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弘农北面就是河东,弘农失守之后,河东的一些大族开始转变立场,包括邵郡、正平郡在内的多个郡县以及很多河东本地世族修建的城堡,都纷纷投奔了西魏。 这还不算,东魏的高层也开始人心动摇,侍中元子思跟弟弟元子华甚至谋划弃国投奔西魏。虽然这两个人被发现之后赐死,但这很明显只是冰山一角,鬼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有类似的想法。 人心就是最大的政治,如果人心都散了,估计等到不到敌人崩溃自己这边就先变天了。 至于侯景的建议,摆明了是不信任我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嘛。分成两军,那后军预备队岂不是要让你来指挥?你不信任我,我还不信任你呢,谁能保证我出问题的时候你不会有其他想法? 再说了,宇文泰那边全划拉起来也不过一万多人,用得着这么小心么?当年在韩陵我可是两万多人直接搞定了尔朱家的二十万大军,难道现在手里有二十万人的时候反倒不会打仗了? 高欢不再听任何建议,下令即刻全军过河。 二十万大军从蒲津渡口渡过黄河,兵临华州城下。 跟这次比起来,年初的小关之战完全变成了一碟开胃小菜。如果说上次宇文泰的胜利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那么现在,他将不得不靠实力去面对来自高欢本人的正式挑战。 第77章 沙苑之战(上) 537年,闰九月,华州。 华州刺史王罴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一望无际的东魏大军,心中颇有些兴奋。 东魏部队还是靠搭浮桥过的黄河。这次高欢没有磨蹭,搭桥快,过河更快,二十万人马几天时间就过河完毕。由于西魏在黄河沿线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东魏大军过河之后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杀到华州城下。 华州是在京畿三辅之一的左冯翊(ping yi)基础上改置而成,如果从山西方向经河东过黄河入侵关中的话,这里是第一个冲要之地。 王罴负责驻守这里已经将近四年了。这段时间里他修城备战,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目的就是为了应对今天这种情况。 年初东魏第一次大举进攻的时候,王罴就曾经卯足了劲要会一会高欢,可惜那次高欢只是虚张声势,在窦泰失败之后居然直接退兵了。王罴觉得很没劲。 王罴不久前刚接到宇文泰的信,通知他高欢的大军已经再次出动,提醒他不要大意,别再像两年前那样给敌人免费提供梯子了。 只是个通知而已,以西魏现在捉襟见肘的兵力状况,宇文泰根本不可能给他派援军过来。 王罴的回复也很简单,就两句话:“老罴当道卧,貆子安得过!”有老熊我在这里坐镇,东魏那帮狐獾小辈休想过去。 形势这么严峻,老将军依然如此豪气,宇文泰也相当受鼓舞。 但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是一两句狠话就能够消除的。王罴虽然是个狠人,但并不是笨蛋。华州所有守兵全加起来顶天了也就几千人,靠这些人出兵阻挡东魏二十万大军过河是没希望的。 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擅长做的,就是全军退守到华州城内,跟高欢打防御战。 高欢有本事就来攻城好了,看你攻城厉害还是我守城厉害。 华州的州城位于华山郡华阴县的北边(今陕西省渭南市大荔县城),修建于510年,在524年(六镇之乱的时候)又扩建了东城,王罴接手之后,觉得还不够稳固,又组织修筑了外城。就是在修外城的那段时间里,被司马子如的部队潜入城内,差一点点就得手了,好在王罴临危不乱,靠着一根大棒子击退了东魏的偷袭。 现在州城已经修缮完毕,墙高池深,又有前段时间弘农运过来的粮食做保障,王罴本人的守城防御能力又极高,他完全有信心跟东魏大军耗上一两年。 但前提是高欢愿意按照他的游戏规则来陪他玩。 高欢到达华州城下,看着城头上威风凛凛的王罴本人,心中也有一丝敬佩。他早就听说过王罴当年坚守穰城的故事,知道眼前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高欢先礼后兵,劝王罴认清形势,早点儿开门投降大家都省事。 结果还没等他说完,城上的王罴就喊上了:“下面的人听着,这座城就是我王罴的归宿,我死也要死在这里,有不怕死的尽管过来!” 王罴出了名的大嗓门,之前在穰城的时候就是每次出战前都仰天大呼几声给部下壮胆,上次击退东魏偷袭部队的时候也是靠声强压制先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这次他还是喊这么大声,不光是喊给城下的高欢听,更是喊给所有东魏士兵和城内的守军听。 高欢很郁闷,有话好好说呗,你吼我干啥? 看样子这个倔老头是没可能投降了。怎么办,打不打? 要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高欢之前连邺城、潼关和统万这些更有名的坚城都搞定过,当然不会怕一个小小的华州。 问题是有没有必要。 看王罴的架势,不死战到最后一个人是不会放弃的。现在高欢的主要目标是宇文泰,速战速决最好,在这里耗费时间没什么意义。 通常进军路上逢城必攻的原因,是担心后路和粮道被切断,但现在东魏大军在人数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高欢决定不打。他留一部分人围住华州,看住王罴不让他出来捣乱就好,自己带着大部队继续向西进发。 这回轮到王罴郁闷了。他空有一身守城的本事,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却没想到碰上了不差钱的玩家,直接被给无视了。他现在被堵着连城门都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东魏大军从华州城外浩浩荡荡直奔洛水。 没办法啊宇文小哥,我已经尽力了,剩下只能靠你自己了。 宇文泰当然也没有天真到真以为一个华州就能够挡住高欢,他只是希望能多拖几天,自己好能多凑一点儿人手。 他在从弘农回来之前,就已经派人给关西的各州刺史传达命令,让他们即刻领兵过来保家卫国。 饥荒之下,西魏的大部分州郡基本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自己管自己。因为没有军粮,各州的常备军也不多,负责维持治安的主要是靠本地豪族的私曲武装。 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官军私军统统无所谓,只要有战斗力就行,所有人赶紧到渭南来集合,马上要打仗了。 结果等宇文泰到了渭南,发现只有他的侄子宇文导带着长安城中的禁军等在这里,其他各州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过来。 宇文泰快疯了,关键时刻你们划水怠工,这不是卖我么?再晚几天你们也不用来找我报到了,直接去迎接高欢多好。 但现在着急生气也没用,他还是只能靠自己手里这不到一万人来应对危局。 这时,东魏大军已经渡过洛水,驻扎在许原西侧,距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 高欢像一个装备精良的猎手,在激动又焦急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渭南的西魏大营之中,宇文泰和帐下的将领们也在紧张地商讨如何应对这次躲不过去的生死之战。 宇文泰首先发言道:“高欢部队的人数虽多,但他们一路上越山度河,深入关中腹地,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咱们是主场作战,又是以逸待劳,优势非常明显。我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干他,不知诸位有啥意见和建议没有?” 众将很崩溃。一万打二十万,对方统帅还是高欢本人,真当咱们各个都是神仙啊。就算你说得有理,但那些优势在绝对的人数差距面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好不好? 大家纷纷劝宇文泰别冲动,要不咱们再等等,万一高欢走着走着分兵了呢?咱们集中兵力去对付他的某个分支部队还是有点儿希望的,直接找高欢的主力硬碰硬实在太冒险了。 宇文泰很无语,心说我这帮兄弟们一个个冲锋陷阵很厉害,怎么制定战术的时候都这么死板?他们估计光记得我上次偷袭窦泰的时候多顺利了,但现在跟那时候形势一样么?高欢这次深入关中这么远都没有分兵,摆明了就是要自己亲自上啊。再说了,高欢是什么人,你们打算用同一套战术对付他两次是不是有点太小瞧他了? 看来在打仗这件事上没办法搞民主,还是我自己决定吧。 于是宇文泰对众将道:“大家不要再有侥幸心理了,我们身后就是长安城,现在已经是退无可退的境地。况且高欢还没过来,关西各州就已经有墙头草的趋势,如果高欢真的再往西到了咸阳附近,搞不好这帮人就要箪食壶浆迎接王师了。如今敌人劳师远征,人马疲敝,是我们取胜的最好时机,大家在弘农也休整了将近两个月,该开始干活了。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望诸位不要迟疑,跟着我打就是了。” 大家一看宇文泰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敢再有异议,只好表示坚决听领导指挥。 虽然宇文泰之前的几次决策都被证明是对的,但他这次是否还能续写奇迹,大家心里其实都没底。 宇文泰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不再等各州的援军过来,下令即刻在渭水上建起一座浮桥,全军将士每人随身携带三天的干粮,轻骑度渭向西进军。剩下的辎重都留在南岸,跟着北岸的部队一起沿河移动。 十月初一,西魏部队到达沙苑,在距离东魏部队大约六十里的位置安营下寨。 沙苑是洛水和渭水之间一片已经部分沙漠化的草地,东西约八十里,南北约三十里,这里有流沙随风迁徙,只适合放牧,不适合耕种。 宇文泰选择这里是有原因的,沙苑之内草木繁盛,而且地势起伏不太大,非常适合埋伏和骑兵突击。毕竟双方的人数差距摆在那里,不能正面蛮干,选择有利地形靠伏兵取胜才是最优方案,如果再往西的话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 此外,虽然高欢那边有明显的人数优势,但宇文泰也并非完全出于下风。宇文泰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手下这帮兄弟们的战斗力。 西魏将士虽然不满一万,但大都是从贺拔岳时期就在关陇地区拼杀的精兵悍将,各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战斗力极强。相对而言,东魏部队的人数虽多,但组成复杂,战斗力参差不齐。因此,只要选好战场,让对方人多的特点发挥不出来,就完全有可能靠单兵战斗力的差距来取得局部优势。 至于局部优势最终能不能变成全局的胜利,这玩意没谁能保证,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宇文泰把营寨安得离东魏大军如此之近,众将都紧张得要命。高欢一向以突袭战术闻名天下,六十里地还不够人家一个冲锋的,看来今天晚上不敢睡觉了。 宇文泰内心虽然也有些紧张,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为了知己知彼,他除了在四周安排常规侦查警戒之外,还专门派达奚武去实地侦查一下东魏部队的动静。 达奚武的官职是东秦州刺史兼散骑常侍,爵位是须昌县公。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官职再大也得去一线干活。 达奚武本人倒很乐于做侦查工作。实际上,两个月前出征弘农的时候,他已经当过一次侦察兵,当时他带着两个随从去观察敌情,结果迎面撞上了东魏的侦查小分队,达奚武也没废话,当场干掉六个,活捉三个,圆满完成任务。 有了上回的经验,达奚武这次更是胸有成竹。他领命之后,带着三个得力亲兵,穿着提前准备好的东魏军装,偷偷穿越沙苑向东北方向进发。 赶到许原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现在正是初一,天上没有月亮,东魏大营外面漆黑一片。达奚武让手下人看着马匹,他自己蹑手蹑脚走到一个营门附近,在一个小沙丘后面伏下身来。这里距离大营不到一百步,集中注意力的话,完全可以听得到门口守兵的谈话。 高欢这次带的大军是由很多只部队拼凑出来的,领队大都是他的怀朔故旧,也就是杜弼看不惯的那些勋贵。这些人仗着跟高欢的关系好,平日骄横不法,对麾下士兵也缺乏管束,高欢碍于情面,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东魏部队的军纪相当糟糕,连基本的警惕性都没有。达奚武刚到没多久,正赶上传令兵过来通知更换警夜口令,结果这个传令兵脑子也缺弦,传达口令的时候依然大嗓门,被达奚武听了个清清楚楚。 达奚武大喜,正愁在外面啥都看不到呢,有这个口令就好办事了。他也是胆子大,当即转身回来,跟几个随从翻身上马,大摇大摆就往营门里面走。 守兵一看这几个人身穿东魏军装,看起来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赶紧上前盘问。达奚武道:“我是奉命过来警夜的,刚从别的营转过来。你们几个干活认真一点儿,胆敢偷懒当心军法处置!” 这些士兵平时被军官们欺压惯了,一看达奚武官威十足,心里先怕了三分,好在有个年长的守兵还算尽职,壮起胆子请长官对一对口令,达奚武很不耐烦地回了一下,策马扬鞭就进了大营。 进去之后,达奚武算是开眼了,这营盘里面简直乱得可以。敌人已经近在眼前,各级军官们依旧在帐篷里吃酒玩乐,士兵也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侃大山,大家好像是过来游玩的,一点儿紧张气氛都没有。达奚武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高欢居然治兵如此废弛,心说也罢,闲着也是闲着,我顺便做点儿好事替你整顿一下军纪好了。 于是他假戏真唱,路上但凡看到有不守纪律的东魏士兵,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被揍的士兵也自觉理亏,灰溜溜地回帐篷里去了,愣是没人敢上前质疑。 达奚武就这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东魏部队的情况看了个遍,之后大摇大摆从营门出来,连夜跑回西魏大营。 宇文泰此时还没睡。战斗已经近在眼前,敌众我寡,命悬一线,说不紧张都是骗人的。 白天把达奚武派出去之后,宇文泰本想跟大家再研究一下战斗的细节安排,结果发现众将都面有惧色,啥建议都提不出来。宇文泰一看算了,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明天听我的安排直接干就是了。 只有宇文深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不仅没害怕,反倒跑过来向宇文泰贺喜。 宇文泰很烦躁,你有主意就出主意,没主意就好好干活,打仗又不是结婚娶媳妇,贺哪门子喜啊。 宇文深道:“我没啥更多的主意,因为丞相已经安排得很好了。我只是知道这次咱们肯定赢,所以才提前来贺喜。高欢本来雄踞关东,颇得人心,如果他呆在家里不出来的话,咱们还真拿他没办法。但他这次不听部下劝阻,劳师远征一意孤行,完全是为了雪潼关之耻,报窦泰之仇,这就成了所谓的忿兵,必败无疑。为了避免高欢逃跑,我建议提前去华州联系王罴,让他出兵截断高欢的后路,争取把敌人一网打尽。” 这次宇文深虽然没给出什么具体的操作建议,但一通大道理下来,对稳定军心起了很大的作用,众将心里也似乎开始有底儿了。宇文深本来也不是负责冲锋陷阵的将领,所以宇文泰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派他去华州跟王罴联系。 问题是华州现在还在被东魏部队围着,王罴也处于自身难保的状态,怎么取得联系就要靠宇文深自己想办法了。 达奚武回来之后,跟宇文泰汇报了侦查的情况,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东魏部队的军纪居然如此涣散。看来敌人不仅是忿兵,还是骄兵,从历史上看,这样的部队人数越多反倒越容易被击破。 尽管胜利的把握在一分一分地增加,大家依旧不敢放松警惕,西魏将士们在沙苑之中枕戈待旦,默默等待着最后决战时刻的到来。 第78章 沙苑之战(下) 537年,十月,沙苑。 十月初二早上,高欢收到报告,西魏的主力部队出现在沙苑南侧,距离自己只有六十里左右。 期待已久的猎物终于出现了,高欢很高兴,他下令全军立刻拔寨启程,狩猎就要开始了。 东魏大军离开驻地,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六十里并不是很远的距离,而且沙苑的地势相对平缓,很适合行军。如果面对的是普通的对手,高欢肯定会使出他最擅长的快速突击战术。 但高欢这次却采用了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保守策略。 因为窦泰的死给高欢带来的震撼还远远没有消除。 窦泰是高欢最好的先锋,先后在尔朱荣和高欢帐下南征北战十几年,战斗力和执行力都无可挑剔,但就是这样一员经验丰富的大将,在人数和装备都占优的情况下,面对宇文泰居然撑不过一个回合,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宇文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上到底有怎样的神奇力量? 这次东魏部队人数虽多,但大多数是步兵,如果分出一部分人马实施快速打击的话,队伍前后必然会有脱节,宇文泰又异常狡猾,万一先头部队再像上次一样被偷袭岂不麻烦? 况且现在也找不出比窦泰更优秀的先锋官了。 算了,二十万对一万,没必要再冒这种无谓的风险。现在时间在我这边,根本不需要着急,宇文泰就算再狡猾,等我的大军一到,他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打,要么跑。 打,人数差距这么大,他能赢才是见鬼了。 跑,那就跑呗,正好把通往长安的路给我让出来。 上次小关失败应该是窦泰太轻敌,不能算在我高欢的头上。宇文泰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优秀了,这次就让我亲自出手把他的华丽表演结束掉吧。 二十万东魏大军以稳健的速度,一步一步向西魏营寨逼近。 宇文泰的侦查兵布得很远,发现情况后,立刻飞马回来汇报。 决战的时候终于要到了,宇文泰也很激动,他立刻把众将召集过来,开始分兵部署,准备迎战。 宇文泰本来是打算就地排兵布阵的,毕竟这附近是他知道的对自己最有利的战场了。但这时李弼站了出来,对宇文泰道:“我觉得在此处迎战有风险,这里虽然草木繁茂,但地势过于开阔,有利于敌军大部队展开。现在敌众我寡,一旦被对方包围起来咱们就非常被动了。” 宇文泰说我也知道啊,但沙苑里不都是这种地形么?没山没壑的,只能依靠草木做掩护。我现在背靠渭水列阵,已经是最大限度防止敌人包抄的方案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李弼道:“防止背后被包抄远远不够,敌军数量太多,给咱们来个半包围也很要命,最好的方案是让他们根本展不开队形。此地向东十里是渭水转向之处,名叫渭曲,那里三面环水,芦苇丛生,沼泽纵横,东魏部队的人数再多,也只能从一个方向进攻,我建议咱们去那里布阵迎敌。” 宇文泰虽然经常力排众议,但那都是在仔细权衡之后坚持自己正确的判断,他本身并不是固执的人。在现在这个地方布阵本来就是无奈之举,既然部下终于智商在线提出了更好的方案,他自然也乐于接受。 根据达奚武情报,东魏部队普遍军纪涣散,轻敌思想严重,在局部战斗力上自己是有优势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东魏靠着人数优势对自己搞围歼战术。如果渭曲的地势真的可以限制对方大部队展开,那自己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 大敌当前,根本没时间过去考察了,现在宇文泰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直觉。他的决断非常快,简单权衡之后当即拍板同意了李弼的建议,命令全军放弃现在的阵地,向东进发。 西魏部队基本没什么辎重,行动迅速,很快就到达了渭曲。 曲就是河流拐弯的地方,所谓河有河曲,江有江曲,渭有渭曲。渭水在渭曲这里拐了个大弯,由东南流转向北流,绕出一个大体上三面环水的半岛形地势。正如李弼所言,这里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边缘靠近河水的位置又是大片的沼泽,只有中间一条狭长地带可以通行。 宇文泰大喜,这里的确是更合适的战场,高欢的人数再多,也没办法在这里展开,以少打多的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 现在宇文泰的基本盘还是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等等那十二名将领。这些将领的质量绝对没得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狠角,可惜现在西魏的兵太少,所以每个人大概只能分到几百个兵。 此时差不多是这帮牛人职业生涯中最惨淡,但也是日后最值得吹嘘的时候。 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荆创业,九死一生。 宇文泰把所有人马分成三部分,背靠渭水东西列阵,李弼负责指挥右军,赵贵负责指挥左军,剩下的十位将领也五五分开,分属两军。两军人马都埋伏在芦苇丛中,约定等鼓声一响,同时杀出。宇文泰本人带着剩下的人马作为中军,当路扎营,负责作为诱饵引东魏部队进入埋伏圈。 队伍部署完成妥当之后,已经过了中午时分,西魏将士们简单吃了口饭,静静等待着敌军的到来。 上万人马,鸦雀无声,甚至连芦苇丛中的鸟雀都还在正常地飞翔嬉戏,完全没有被打扰的感觉。 现在已经分不清高欢和宇文泰之间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就在一切就绪的时候,宇文泰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暗道不好。 现在已是深秋十月,芦苇都已经枯黄,基本沾火就着,万一高欢根本不过来打,而是放上一把火之后站在外面看热闹,那自己这帮兄弟不都成了烤全羊了? 可是东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现在再想从渭曲里出来换到别的地方已经来不及了。 宇文泰咬了咬牙,也罢,只能再赌一次了。自己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如果好运还在自己这边,就让高欢想不到火攻战术,否则就是天意如此,我也没什么话说。 西魏的纵深在西边,所以高欢在半路上得知西魏部队向东转移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宇文泰并不是想逃跑,而是想换一个新的战场,他命令大军也顺势向东拐,准备在新的地点跟西魏部队交战。 高欢的判断没有问题,但他的应对却非常不明智。 孙子兵法有言:“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高欢这次有些过于自信了,他一门心思地想尽快找到宇文泰,然后依靠自己的优势兵力干掉对方结束战斗,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严重妨碍了他的思考,以至于完全没有考虑如何争取战略主动,如何控制战场节奏,如何应对突发情况这些本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基本一直在被宇文泰牵着鼻子走,连最后决战的战场在哪里都是按照宇文泰的想法来。 果然,高欢很快就得到新的情报,西魏部队进入了渭曲。他对关中的地形不太熟悉,不清楚这个渭曲是个什么地方,但既然宇文泰跑到了这里,那就在这里打好了,反正你手里就那么几个人,再能折腾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东魏部队的行军速度依旧很稳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大军到达了渭曲外围。 此时,高欢明显感到地势出现了变化。沙苑是一片沙漠化的草原,虽然很多地方草木繁茂,但地面基本都是干爽的,要么是沙地,要么是土地,人马行军基本没有什么阻碍。但渭曲不一样,这里东西两侧都是大片的芦苇和沼泽,只有中间一条狭长区域可以通行。 看样子这里就是宇文泰用来做最后抵抗的地方了。 对高欢来说,现在的有利之处是宇文泰的主力已经被封锁在渭曲里面,已经无路可逃;不利的情况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军,大军无法展开,人多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猎物已经近在眼前,高欢把帐下将领们召集过来,讨论作战方案。 都督斛律羌举不建议直接打,他对高欢道:“对宇文泰来说,渭曲就是死地,他全军退守到这里,明显已经摆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架势。所谓穷巷莫追狗,巷穷狗咬人,咱们如果立刻进兵,搞不好被咬上一口就不划算了。我建议咱们只围不攻,另外分兵去攻打长安。现在长安已是空城一座,基本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拿下来,而长安一旦失守,西魏部队必然军心大乱,那时候宇文泰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认输投降。” 这是一条非常狠辣的计策,如果高欢依此实施,则宇文泰必败无疑。其实去不去打长安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要急着进攻,时间拖得越久对高欢越有利,因为宇文泰根本耗不起。西魏将士每人只带了三天的干粮,到现在已经用了一多半了,最多再能支撑两天,之后就不得不放弃阵地主动出击,那跟自投罗网的兔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可惜分兵两个字在不经意间刺痛了高欢的神经,让他又想起小关之战中兵败身死的窦泰,复仇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涌动,严重影响了他的决断。 高欢拒绝了分兵攻打长安的建议,他觉得没意义。现在西魏的所有主力都在眼前,直接干掉他们就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何必再去绕圈子?如果宇文泰输了,长安都不用打,肯定望风而降;如果宇文泰赢了,那我打下长安又有啥用,还不是会被他给拿回去? 分兵的事情想都不要想,咱们还是讨论怎么打的问题吧。 这时高欢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对众将道:“宇文泰的部队现在都在渭曲之中,四周全是枯黄的芦苇,要不咱们放把火烧他一下好不好?” 高欢果然想到这一点了,现在宇文泰肯定正在不停地打冷颤。 此时此刻,中华大地的历史走向完全就在高欢的一念之间,因为在渭曲的芦苇丛中不仅有宇文泰,还有另外两个对未来极其重要的人:一个是杨忠,一个是李虎。 千钧一发之际,侯景出手了。他对高欢道:“火攻是个好办法,但未免太便宜宇文泰那小子了。咱们二十万人劳师远征费这么大劲过来,不仅是要干掉宇文泰,更重要的是要把整个关西都收回来,我觉得最好能活捉宇文泰当街示众,展示一下跟朝廷做对的下场,让那些不法之徒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如果稀里糊涂在芦苇丛中都给烧成炭了,大家认不出来哪个是宇文泰,警戒作用岂不大打折扣?” 高欢觉得侯景的说法好像也挺有道理,毕竟在东西魏分裂这件事上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能活捉匪首宇文泰,肯定可以更好地稳定关西的民心,把分裂的国家再统一回来,也算是抵消了自己之前的罪过。 算了,那就不放火了,直接动手打吧。 谨慎起见,高欢先派人去观察一下宇文泰那边的情况,结果侦查兵回报说,宇文泰的部队驻扎在渭曲深处,人数看上去很少,满打满算也就一两千人。 高欢觉得好像有问题,这个人数明显跟先前的情报对不上。宇文那么狡猾,这是不是引我上钩的计策?边上会不会有埋伏? 如果是比较开阔的战场,就算有埋伏也不用怕,我的人多,直接连伏兵都包进去吃掉就完了,但渭曲这个地形太麻烦,两侧都是沼泽,水深土软,根本没办法包抄,只能从中间一条路往里杀。在没搞清楚敌人虚实的情况下,直接硬打好像不太明智,况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天很快就要黑了,也不是打仗的好时间。 高欢犹豫要不要部分接受斛律羌举的建议,缓一缓等搞清楚敌军的底细再开战,反正宇文泰又逃不掉,开战的主动权在自己这一边。 但这时候彭乐脑子发热,蹦起来对高欢道:“西魏那帮散兵游勇肯定是知道打不过咱们,半路上都跑光了。现在宇文泰才那么点儿人,咱们一百个抓一个都没问题,何必瞻前顾后自己吓唬自己?我觉得咱们别等了,趁着天还没黑直接打完收工得了。如果大家担心有埋伏,我愿意当炮灰第一个往里冲。” 看到彭乐要抢功,其他将领也坐不住了,纷纷要求马上就开打。群情激奋之下,整得高欢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小心了。 既然大家都想打,那就打吧。 高欢一声令下,各个将领带着自己麾下的部队争先恐后杀进渭曲。 开始一段还好,东魏各路部队可以齐头并进,等到越走越深,路变得越来越窄,维持秩序的难度也越来越大,部队之间逐渐出现拥挤抢路的现象。 又向前走了一段之后,前面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宇文泰的中军大旗,旗下果然只有孤零零的一小撮人马。东魏将士们一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生怕被别人抢了头功,于是没人再管什么队形不队形了,开始跟抢宝似的一窝蜂往前冲。 宇文泰冷静地看着蜂拥过来的东魏大军,缓缓举起了右手的马鞭。等到敌军马上就要杀到面前的时候,金玉马鞭骤然落下,渭曲之中顿时鼓声震天,两侧的芦苇丛中突然涌出成千上万名西魏将士,连宇文泰的中军一起,对敌军发动了三面夹击。 东魏部队知道中了埋伏,开始有些慌乱,但等定了定神,发现两侧的西魏部队好像也并没有很多人,于是又渐渐开始稳定下来。由于宇文泰的左军距离最近,东魏部队略微收缩了一下之后,开始掉转方向集中攻击西魏的左军。 西魏左军指挥官赵贵虽然资历深,但打仗能力却并不是最突出的,左军实际上的顶梁柱是于谨。 面对东魏部队的反扑,于谨非常冷静地指挥部队迎战,西魏将士们知道现在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都拿出了玩命的劲头。东魏兵多,西魏人狠,战局开始进入胶着状态。 彭乐在高欢面前夸下了海口,自然不甘心出岔子。他在出兵之前喝了不少酒,此时趁着酒劲一马当先直冲西魏左军的帅旗,打算先把对方指挥部端掉再说。 彭乐是第一流的猛将,冲杀能力非常强,但于谨的防守指挥更为严密,彭乐刚冲到半路就被一队西魏将士迎面截住,他拼尽全力厮杀,却再也没能前进半步,最终腹部受伤,被亲兵拼死抢救了回去。彭乐杀红了眼,简单包扎之后翻身上马,打算再冲一次。 但就在此时,战局出现了新的变化。 东魏的主要攻击力量都放在西魏左军上面,放松了对西魏右军的压制。右军指挥官李弼一看左军吃紧,知道再不采取措施肯定会被各个击破,于是他给右军几位将领部署好任务之后,亲自带领麾下的六十多名骑兵对东魏部队发起了大纵深的穿插突击。 冷兵器时代,重甲骑兵基本上相当于今天的坦克,在战场上几乎是无敌的存在。韩陵之战的时候,高敖曹带着一千骑兵就把尔朱家的十几万大军冲得七零八落,今天李弼更夸张,仅凭六十名铁骑,就硬生生把东魏部队从中间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 右军的将领一看李弼得手了,当即率领部下对东魏部队发起全面冲锋。这一战基本成了西魏将领们的个人表演,除了几名主将之外,副将们的表现也极为悍勇,其中最出色是李弼的弟弟,也就是元修逃亡长安时跟元斌之一起镇守虎牢关的右将军李标,以及征虏将军耿令贵。 东魏士兵仰仗的就是人多势众,此时一看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了,顿时慌了手脚。一通混战之后,被封锁在里面的东魏部队全面崩溃,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彭乐等几名将领一看无力回天,只好拼死杀出包围圈,灰头土脸地向高欢复命。 高欢得知出师不利,也有些出乎意料。他终于意识到斛律羌举说的是对的,渭曲的确是宇文泰精心选择的战场,在这里贸然跟人家打太不明智了。 算了,既然这里对我不利那就往后退一退吧,咱们找个别的地方再打就是了。 可惜高欢一定没认真读过一百五十年前淝水之战的案例。 大部队行军作战,保持军心稳定是最重要的事情。在信息传达不通畅的情况下,如果应对不当,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在军营中演变成一场灾难,轻则产生营啸,也就是所谓的炸营,重则整个部队都会崩溃。 而撤退很容易会被理解成全面败退,是比普通风吹草动更严重的心理暗示。 一些从渭曲中逃回来的士兵已经把前军失败的消息传递开了,东魏大军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此时突然收到撤退的命令,军心顿时大乱,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逃跑,生怕动作慢了落到后面。 高欢得知部队乱了,心说不好,这样下去还咋打仗啊,他赶紧派人去安抚军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宇文泰解决完渭曲里边的东魏部队之后,挥军杀出渭曲,直奔高欢的大本营。 东魏部队一看敌人杀出来了,更加坚定了逃跑的想法,二十万人几乎是一哄而散。 高欢没跑,他觉得自己还能打。 西魏部队还在逐步逼近,高欢亲自披挂上马,派秘书张华原去各营点兵,打算重新组织队伍去跟宇文泰拼命。 结果张华原出去转了一圈,发现除了高欢的亲兵之外,其他营盘已经空无一人,他没有办法,之好回去跟高欢如实汇报。 高欢不相信。我可是带了二十万人啊,咋可能全跑了? 这时西魏部队眼看就要杀到眼前了,高欢身边的斛律金一看不好,对高欢道:“大势已去,真的没法再打了,请赶紧撤退再做打算。” 高欢已经傻掉了,呆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他实在没办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是高欢,我没理由会输。 看到高欢死活不肯走,斛律金情急之下用鞭子狠抽了一下高欢的坐骑,战马吃痛,驼着高欢一路向北疾驰,东魏的将领们也跟着一起逃出战场。 高欢的撤退标志着东魏在沙苑之战中的彻底失败。宇文泰终于又一次豪赌成功,在绝境之中创造了不可思议的军事奇迹。 ------------ 注:关于在渭曲芦苇丛中放火的风险问题探讨。高欢本来的目标是宇文泰的原驻地,后来宇文泰向东走了十里,高欢也跟着折了过去,因此大体的位置应该是高欢在西北,宇文泰在东南。由于当时已经入冬,以西北风为主,风向对高欢是有利的,何况高欢放完火之后可以退得远一点儿,沙苑里有很多空旷地方,所以最坏的情况应该也不会烧到高欢自己。 第79章 宇文泰:拿下河东 537年,十月,沙苑。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转瞬之间。沙苑之战的铺垫虽多,但真正的战斗过程却非常短暂,下午五点多开始,天黑的时候基本就结束了。 由于轻敌冒进和指挥不当,东魏大军兵败如山倒,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二十万人被几千人撵得四处乱跑,跑不掉的干脆直接举手投降。 当然,渭曲中的鏖战让西魏这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泉企的儿子车骑大将军泉元礼在战斗中身中流矢壮烈牺牲,宇文泰的表弟都督王劢(mài)也在坚守左翼阵地的过程中英勇战死,部队伤亡将近三千人。但这些代价换来的战果是极其辉煌的,这一战西魏共斩首六千余级,俘虏七万多人,收检铠甲兵器十八万付,缴获的军粮辎重更是不计其数。 高欢这次彻底变成了宇文泰的运输大队长。 斛律金经验丰富,他担心走原路回去有危险,所以特意绕了一段路,护送高欢连夜从一个小渡口坐船过黄河,狼狈逃回晋阳。 高欢离开战场之后,剩下的东魏将领们群龙无首,都有些慌神。关键时刻,大行台侯景站出来承担起了临时指挥官的责任。 侯景在逆境之中依然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眼见败势已成,知道已经没法再打了,但带过来这二十万人是东魏的大部分家底儿,如果都赔在关西以后还咋玩?于是他效法当年韩陵之战时候的慕容绍宗,边撤退边收拢逃散的士兵,同时安排韩轨、潘乐、可朱浑道元等人殿后。 侯景的工作很有成效,等退到蒲津渡口的时候,已经收拢了将近一半的散卒。眼看回家的路就在眼前,结果却发现先跑过来的东魏士兵都堆在河边打转转,没人过河 原来此时浮桥的西侧入口已经被西魏士兵封住了,东魏的人马过不去。 这队士兵是华州刺史王罴的人。 开战前一天,宇文深奉命到华州跟王罴联系,让他截断东魏大军的退路。由于当时华州还处于被包围的状态,宇文深只好找个空当偷偷用箭把书信射进华州城内。 王罴本来还有点儿不太相信,毕竟人数差距摆在那里,能守住长安已经不错了,居然还想着能打赢,乐观也要有个限度的吧? 结果第二天天黑之后,他突然看到大批的东魏士兵从西往东跑,城外负责包围华州的东魏部队不知为什么也都散了。他派人抓过来几个逃兵一问,才知道胜负已分,宇文泰赢了。 王罴大喜过望,心说宇文小哥果然有两下子,看来真是天佑我大魏啊。他赶紧带着人出城打算去堵截高欢。 可惜现在天已经全黑了,漫山遍野都是东魏的逃兵,王罴这点人手根本不够用。无奈之下,他只能分一小队人去封住蒲津的浮桥,想争取时间等宇文泰的主力过来。 浮桥离华州州城很远,派来封锁浮桥的西魏士兵人数也并不多,但不知为什么上万东魏士兵就这样被堵在桥西,半步也不能前进。 打不过宇文泰也就罢了,被几个小兵吓破胆成何体统?侯景大怒,立刻派大都督贺拔仁去看看具体是啥情况。 贺拔仁走到近前,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原来是一个高大的西魏士兵身穿重甲,手持大棒站在桥头,东魏逃兵们从远处射箭没效果,打算硬冲过去又被干翻了好几个,众人此刻都已是肝胆俱裂的状态,犹豫之下,愣是没人再敢上前。 贺拔仁差点儿被气死,上万人马居然被一个小兵堵在这里不敢前进,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么?看来这次失败一点儿都不冤啊。他也没说话,伸手取下了身后的雕弓。 西魏士兵好像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扭头望他这里看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贺拔仁的羽箭劈空而至,直接从他的右眼穿了进去。 东魏士兵们见贺拔仁得手了,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剩下的西魏守军解决掉,重新占领了浮桥。 在侯景等人的努力下,东魏大军虽然丢盔卸甲狼狈万端,但总算有一多半人成功逃回了河东。 河东是东魏的领地,大家上岸之后长出一口气,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但就在众人松懈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沙苑之战虽然已经结束,但它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却才刚刚开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影响,就是河东出问题了。 此处的河东是一个地理概念,大体上以运城盆地为主体,是一个西临黄河,北至汾水,东南方向被中条山包围的三角形区域。早在魏晋时期,这里的确都属于河东郡,但北魏末年州郡变化频繁,河东郡的辖境缩小了很多,河东地区被切分到泰州、东雍州和陕州等多个州分别进行管理。 河东地处两魏的交界处,本地豪族的政治倾向非常复杂,亲西魏和亲东魏都有。之前在东魏强大实力的压制下,表面上还能维持稳定,但宇文泰攻占弘农之后,河东地区的政治平衡彻底被打破,亲西魏的势力开始占据上风。西魏将领杨标跟河东的豪右们关系很好,前段时间偷偷潜入河东煽动造反,一举拿下了北面的邵郡、正平郡、南汾、南绛、北绛等很多地方。当时高欢一心想着去打宇文泰,没顾得上理他。 而眼下高欢兵败沙苑,更让河东诸地倒向西魏的趋势愈演愈烈。 这次发难的,是蒲坂的敬珍和敬祥兄弟俩。 敬氏在河东只能算是小姓,但内部的政治立场依旧很分裂,同族的敬显俊从高欢当晋州刺史的时候就一直追随左右,不离不弃,而敬珍哥俩则死活看不上高欢,认为高欢欺君罔上,简直罪该万死。 这次高欢倾巢出动远征关西,两人觉得可能有机会,便偷偷联络了另外几个政治立场相近的同郡豪右,凑了不少乡勇,打算在东魏部队的后方捣乱,结果没想到东魏败得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批的败军就跑回来了。敬珍一看这回省事了,于是直接沿路伏击落单的小股逃兵。东魏士兵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还有人打黑枪,慌乱之中也搞不清楚什么情况,伤亡非常惨重。 偷袭完东魏部队之后,敬珍等人又乘胜攻打河东的郡县官府。蒲坂是泰州的治所,城大兵多不好打,于是敬珍从外围入手,先后拿下了猗氏、南解、北解、安邑、温泉、虞乡等六个县的控制权,跟北面杨标控制的地盘基本上连成了一片。 此时差不多半个河东已经变了天,只有蒲坂还在东魏的手里,孤悬在蒲津渡口的东岸。 负责守卫蒲坂的是东魏的泰州刺史薛崇礼。 薛崇礼就是三年前高欢为了追元修第一次到关西的时候,主动献出龙门渡口投降的那位龙门都督。 薛崇礼也知道河东出大问题了,但他刚从西魏叛变到东魏没多久,实在没脸再投奔回去,只能硬着头皮死守。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天,却并没有看到西魏部队过来,打探之后才知道,宇文泰已经收兵回渭南了。 原来西魏部队并没有立刻过黄河追击,而是选择了收兵休整。 沙苑胜利之后,宇文泰带领部队沿路追杀,一直追到黄河岸边。李穆杀得兴起,建议宇文泰赶紧过河继续追,一定要活捉高欢。 宇文泰考虑了一下,没同意。他当时并不知道河东的情况,只知道自己这次能赢已经很侥幸了,实在不敢再奢求更多。东魏领土的纵深太大,自己这点儿人真追过去的话,万一路上中个埋伏啥的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宇文泰下令停止追击,打扫完战场之后,全军返回渭南。 这时西魏各个州郡也得到了沙苑大捷的消息,都不再磨蹭了,纷纷派兵过来跟宇文泰会合。 众将气得牙根痒痒,心说仗都打完了你们再过来还有啥用。 好在宇文泰比较大气,打了胜仗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而且现在困难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需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只要肯承认错误就还是好同志。他并没有深入追究别的事情,只是让参与战斗的将士们每人在战场种一株柳树,用以纪念他们的战功。 七千多株柳树从此出现在沙苑之中,蔚然成林。三百多年之后,唐代诗人胡曾行经此地,看着已经凋零破败的柳树,触景生情,写下了咏史诗《沙苑》:冯翊南边宿雾开,行人一步一徘徊。谁知此地凋残柳,尽是高欢败后栽。 对于抓到的七万多俘虏,宇文泰下令拣选出两万素质好又愿意留下来的,其余人等直接放走。 诸位都是大魏的子民,皇上和大丞相实在不忍心追究你们的罪责。算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别再做逆贼高欢的帮凶了。 宇文泰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西魏现在的国力实在养不起更多的兵了,而且两魏士兵同根同族,杀戮过重也没有什么好处。国家层面的争斗,人心向背极其重要,这些放回去的俘虏一定会感激自己的宽恕和大度,宣扬西魏的诸多好处,达到从思想上瓦解东魏的目的。 处理完俘虏之后,宇文泰把各路人马重新整编了一下,装备上缴获的盔甲兵器,队伍看起来总算没原来那么寒碜了。 宇文泰没有回长安,他在简单休整之后,决定乘胜对东魏发起全面反攻。 跟高欢进攻关中的路线针锋相对,宇文泰反攻的路线也分成三路:北路由贺拔胜和李弼带队,经华州从蒲津渡口过黄河直取河东;中路由独孤信指挥,出潼关经弘农攻打洛阳;南路由洛州刺史李显负责,出武关攻打三荆地区。 所以薛崇礼并没有高兴多久,就发现贺拔胜和李弼领兵奔他过来了。他早就听说过这两位神仙的大名,知道自己惹不起,因此根本没敢去渡口拦截,而是直接龟缩在蒲坂城内负隅顽抗。 贺拔胜和李弼的大军顺利度过黄河,包围了蒲坂。 薛崇礼打算顽抗到底,但城内的其他人可不这么想,他的族弟泰州别驾薛善偷偷过来劝他尽早认清形势开门投降,别再为高欢卖命了。 薛善代表了蒲坂城内很多人的立场。对于世家大族来说,皇帝换成谁都不要紧,根据形势灵活站队,保持家族长盛不衰才是最重要的。 但薛崇礼始终下不了决心。别人投降算是弃暗投明,但他可是刚从西魏叛变到东魏的,如果再叛变回去那成啥了?再说了,上次他的叛变直接导致龙门渡口失守,如果追究起来肯定是要被咔嚓掉的。 就在薛崇礼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手下的将领忍不住了。薛善的表弟薛馥也在蒲坂城中做事,薛馥有个妹夫叫高子信,是蒲坂的防城都督。高子信打算开城投降,但担心自己的人手不够,他知道薛善家的门客多,于是让薛馥偷偷去找薛善帮忙。薛善也觉得事态紧急,不能再等薛崇礼下决心了,于是他组织了几十个人,跟薛馥、高子信一起开城门引西魏的部队进城。等薛崇礼发现的时候,蒲坂已经基本被西魏占领,他本想逃跑,但最终被贺拔胜带人抓了回来。 贺拔胜和李弼拿下蒲坂之后,敬珍等人携六县十几万户前来报道,周边的其他豪强也纷纷主动归附。加强杨标先前占领的地盘,现在整个河东差不多已经全部倒向西魏。 宇文泰得知如此轻松就拿下了河东,不禁喜出望外。他深知河东在战略位置上的重要性,于是亲自赶赴蒲坂安抚当地的豪强百姓,全力巩固住这个极其重要的战果。 可以说,西魏全取河东,是东西魏对峙过程中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之一。河东是从山西方向进攻关中的必经之路,相对于潼关的险隘和武关的偏远,这里是更适合用兵的地方。而河东一旦易主,就从东魏的前线基地直接变成了西魏的桥头堡,双方攻防形势完全逆转,东魏不仅失去了直接过黄河突袭关中的能力,还必须时刻防备西魏从河东方向进攻山西。 河东从此成为高欢最大的一块心病。 第80章 独孤如愿:挺进洛阳 537年,十月,洛州。 在北路全取河东的同时,西魏的中路大军也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旧都洛阳。 中路统帅是刚从南梁回来不久的独孤如愿。 沙苑之战取得空前的胜利,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独孤如愿是个例外。他三年前单人独骑追随元修逃到长安,父母妻子都留在了关东,之后两魏对峙,音信不通,两边从此断了联系。直到这次从东魏降卒的口中,独孤如愿才骤然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独孤如愿祖上是北魏初期三十六个加盟部落的首领之一,家世背景相当显赫,他的父亲独孤库者在北方六镇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长者,所以独孤如愿逃到西魏之后,高欢并没有为难他的家人,只是父子从此不能再见面了。 想到老爹临终之际自己没能守在床前,独孤如愿不禁黯然神伤,他专门找宇文泰请了假,为父亲发丧服孝。 结果没过两天,宇文泰又让他赶紧返岗复工,领兵去攻打洛阳。 宇文泰也是没有办法,因为机会不等人。 从政治角度看,洛阳是北魏的旧都,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元修逃到长安之后最大的夙愿,就是梦想有一天能再次回到洛阳祭祖,可惜至死都没能实现。从军事角度看,洛阳是河南地区的核心,周边环绕着颍州、豫州、广州、阳州、梁州等多个州郡,一旦拿下洛阳,就会阻断这些地方跟高欢山西大本营的联系,进而各个击破,最终使得关中、河东、伊洛、汝颍、三荆连成一片,对西魏的战略价值极其重大。 现在高欢新败,东魏人心惶惶,正是收复洛阳的最好时机,而众将之中,有威望有能力可以独自领兵出征的,只有于谨和独孤如愿,加之独孤如愿有之前打荆州的经验加成,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国事为重,独孤如愿只好暂时放下丧父之痛,组织队伍开始东征。 当年跟随独孤如愿一起征战荆州,又共同流落江南的两名副将之中,只有宇文虬还跟在他的身边。杨忠在回到长安不久就被宇文泰看上了,直接横刀夺爱调到了自己的帐下。 能被大领导看上,这对老部下而言当然是好事,独孤如愿也不好说啥。 但这次出征洛阳意义重大,没人帮忙也不行,所以宇文泰另外派了几个人过来协助独孤如愿。 这几个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第一个是宇文贵。 宇文贵就是当年源子雍手下最能打的那个副将,源子雍死后,他先协助李神守卫邺城,后来又帮助尔朱荣击败葛荣。元修西奔的时候,他也跟着跑到了长安。因为他跟宇文泰算是同族,所以非常受信任,主要工作是管理长安的禁军,确保后方不出乱子。 第二个是怡峰。 怡峰是宇文泰的十二名领兵主将之一,骁勇沉毅,在小关、弘农、沙苑几次战斗中的表现都非常抢眼。 第三个是王思政。 作为元修的重要亲信之一,王思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场了。当年元修到了长安之后,他带过来的几个亲信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氛围不对,所以一改当年使劲撺掇元修跟高欢做对的劲头,个个噤若寒蝉啥话都不说。因为他们比较识趣,所以在元修被整死之后没有受牵连,长孙稚前年在太师岗位上去世,斛斯椿今年上半年在太傅岗位上去世,基本都算是善终。 但王思政年轻,资历也不够深,没法跟长孙稚和斛斯椿比,所以只能以前领导亲信的身份继续在新领导手下干活,处境相当尴尬。王思政自己心里也很不安,他打算用实际行动展示一下效忠新领导的决心,无奈宇文泰几次打仗都不带他,想表现也没机会。 沙苑胜利之后,宇文泰专门搞团建请众将吃饭,大家喝完酒开始玩一种叫樗蒲(chu pu)的游戏。 樗蒲又被称为五木,共有五枚棋子,每枚都有黑白两面,扔出五个黑色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称为“雉”,次于卢,其它情况是杂彩。 大家玩得很开心,准备好的奖励很快都被赢光了,宇文泰一高兴把自己的金带解了下来,说你们谁能扔出一个卢,这个就赏给谁。 结果众将依次扔了一圈,都没成功,眼看就轮到排在最后的王思政了。没想到王思政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直接去接樗蒲,而是先发了个重誓:“我王思政承蒙大丞相器重,已决意尽心效命,报答大恩。如果上天感知到我的诚意,就让我扔出一个卢;如果我心怀杂念,扔不出卢来,那就直接自杀谢罪算了。”发完誓后,他拔出佩刀放在膝上,伸手取过樗蒲。 众人都惊了,心说大家本来玩得挺开心,你突然要死要活的也太那啥了吧。宇文泰也吓了一跳,他生怕王思政来真的,赶紧伸手要阻止他。 但已经晚了,王思政心一横,抬手就把五枚樗蒲扔了出去。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过去,发现桌子上竟然真的是五个黑面。王思政神情平静地接过金带,同时也成功赢得了宇文泰的注意,终于争取到这次难得的出征机会。 第四个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名叫韦孝宽。 韦孝宽跟独孤如愿是老同事了,早年在荆州的时候,两人一个是淅阳郡守,一个是新野郡守,私交非常好。韦孝宽本人出身京兆韦氏,属于从西汉年间就世代显贵的关中大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二十岁那年,正赶上萧宝寅在长安发动叛乱,韦孝宽热血沸腾,主动赶到洛阳请求做先锋去平叛。由于他实在太年轻,朝廷最终让他去长孙稚帐下担任统军,当时杨侃也在军中,看中了他的才干,主动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韦孝宽又成了弘农杨氏的女婿。 东西魏分裂的时候,韦孝宽因为是关中人士,自然也选择了西魏这边。他先后跟随宇文泰攻打潼关、袭击窦泰,军功非常卓着,是西魏将领中的后起之秀。 此外,冯翊王元季海也跟着独孤如愿一起出征,但他基本上只具有象征意义,仅表明元氏皇族并没有完全被架空而已。 独孤如愿带领大军东出潼关,抵达弘农。 此时包围弘农的高敖曹已经退兵了。 高敖曹其实也很郁闷,他想不通英明神武的高欢怎么突然之间就不灵了,居然在一年之内连输了两次。 区区一个宇文泰就把你们搞成这样,太掉链子了吧?等有机会了我去灭了他让你们开开眼。 但高欢已经撤退,自己再围着弘农也没什么意义,而且现在后勤又出了问题,部队缺衣少食的没法打仗,高敖曹只好下令撤军,打算退保洛阳。 独孤如愿在弘农稍事休整之后,经崤函道继续东进。 看着路上的一草一木,独孤如愿不禁感慨万千。这是他三年前逃离洛阳的路线,今天终于又杀回来了。 现在西魏部队是胜利之师,士气高昂,一路上不仅没遇到抵抗,反倒有很多本地带路党主动替他们扫清障碍。 冲在最前面的,是韩雄领导的洛州游击队。 东魏的洛州就是原来的司州。根据北魏的规矩,京师周围的州叫司州,所以迁都邺城之后,相州变成了司州,而洛阳周边则改名为洛州(跟西魏的洛州不是一个地方)。跟河东类似,洛州也处于两魏交界地带,内部很不稳定。河东因为离山西比较近,好歹表面上还曾经平静过,洛阳周边则一直都有亲西魏的反抗力量在明目张胆地活动。其中规模比较大的有两个,一个是在洛州打游击的韩雄,另一个是盘踞在伏流城(今河南省洛阳市嵩县古城村)的李延孙。 韩雄是河南东垣人,爷爷曾经做过赭阳郡太守,但他本人之前并没有做过官。韩雄也是那种看不惯高欢欺负皇帝的人,一直想找机会建功立业。由于东魏迁都措施过于强硬,导致民怨很大,他便趁机在洛西起兵造反。 韩雄在洛阳一带四处抄掠,让当时的洛州刺史韩贤很头疼,只好上报给朝廷。高欢派慕容绍宗领兵过来清剿,很快就把叛军击溃,韩雄的家人都被抓了起来。 因为都姓韩,韩贤很爱惜韩雄的才能,放出话来只要韩雄肯归顺,就把他的家人放了。韩雄假意投降,背地里又开始琢磨暗杀韩贤,可惜计谋泄露,同党被全歼,只有他侥幸跑掉。 韩贤很生气,他亲自检查战场,想看看韩雄这个没良心的死没死,结果被一个藏在尸体堆里的叛军砍了一刀,稀里糊涂就挂了。 当时宇文泰刚刚占领弘农,于是韩雄就跑过去投奔,宇文泰夸了他一顿,又把他打发回去接着打游击。此时韩贤已死,新来的洛州刺史广阳王元湛又没什么本事,所以韩雄很快就重振旗鼓,规模比原来还要大。 李延孙是原广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附近)刺史李长寿的儿子。由于李长寿支持元修,被侯景给干掉了,从此李延孙就跟东魏势不两立。他在伏流城招募老爹的旧部,多次击退前来清剿的东魏部队。 此外,韦法保、陈忻、魏玄等人也是当时有名的反抗军首领。 这次听说独孤如愿带领西魏大军过来光复洛阳,反抗队伍们都很兴奋,韩贤冲到最前面替独孤如愿开路,李延孙和陈忻也带着人过来给独孤如愿当先锋。 带路党的主要工作是骚扰高敖曹的大军。由于崤函道地形复杂,这些人又采用打了就跑的骚扰战术,把高敖曹整得不胜其烦,非常狼狈,快到洛阳外面的时候,粮草辎重什么的都被折腾没了。 这时独孤如愿的大军也已经杀到了新安(今河南省渑池县东),气势汹汹地要找高敖曹报仇。 高敖曹两年前在荆州跟独孤如愿交过手,虽然那次算是赢了,但也知道独孤如愿不好惹,现在对方士气正旺,再打的话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最麻烦的是,高敖曹跟东魏的其他鲜卑官员关系非常不好,高欢明确安排下去的事情,其他人配合起来都非常勉强,现在高欢自顾不暇,高敖曹这边就彻底没人管了,粮草补给什么的通通没有,吃饭都成问题。 高敖曹一怒之下决定罢工,带领部队从河桥退回河北。 洛州刺史元湛是元渊的儿子,可惜本事跟他老爹没法比,他得知西魏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吓得丢下洛阳一溜烟跑回邺城。洛州长史孟彦一看领导都跑了,自己也没必要硬撑了,干脆直接开城投降。 最终独孤如愿没费多大力气就进入了洛阳。 此时的洛阳城已经今非昔比,不仅绝大部分百姓被迁到了邺城,连原来的宫殿也都被拆了运过去重新利用,而且洛阳主城太大,独孤如愿这点儿人也不够用,所以他并没有入驻主城,而是驻扎在外面的金墉城。 金墉城位于洛阳主城的西北角,南北长两里,东西宽半里,墙垣宽厚,地据险要,是洛阳附近最坚固的军事堡垒,控制了这里,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洛阳。 占领金墉之后,独孤如愿派怡峰继续东进,一直杀到成皋附近,把那里的百姓都迁了回来。 跟宇文泰预料的一样,占领洛阳在河南地区产生了极其巨大的连锁反应。首先是颍州长史贺若统在儿子贺若敦的鼓动下发动叛乱,把刺史田迄抓了起来,举州投降。接着郑先护的儿子郑伟在陈留起兵,把梁州刺史鹿永吉抓了起来,举州投降。前大司马从事中郎崔彦穆和哥哥崔彦在荥阳起兵,把东郡太守苏淑抓了起来,举郡投降。前广州长史刘志也趁机起兵归附。 一时间投降西魏成了河南地区最时髦的事,大家生怕行动慢了卖不上好价钱。 高欢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他派边上的徐州刺史任祥作为行台,带着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赵育、阳州刺史是云宝等人领兵去攻打已经叛变了的颍州,打算教训一下这帮叛徒。 独孤如愿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宇文贵前去支援。 宇文贵带领两千人马离开洛阳,直奔颍州。等他到达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的时候,得知尧雄等人的部队距离颍州只有三十里,人数超过两万,后面任祥带着四万多人也很快就到。 众将都认为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法打,要不咱们先驻扎在这里看看情况发展再说? 宇文贵不同意。他当年跟着源子雍南征北战,大场面见得多了,这点儿人数差距根本不算什么。他对部下道:“用兵是诡道,不能用常理度之。现在敌众我寡,尧雄肯定认为我们不敢进军,这样他就可以顺利拿下颍川,之后跟任祥会和再去攻打别的州。如果咱们真的等在这里,那才是正中他的下怀,而一旦颍州失守,咱们再想拿回来就困难了。所以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尽快进入颍州,直接打乱尧雄的如意算盘,之后趁着他进退失据的时候出兵攻击,肯定能赢。” 事实证明,相对于将领的能力和部队的士气而言,人数上的差距真是那个时候决定战斗胜败最不值一提的因素。宇文贵进入颍州之后,背城列阵跟尧雄的部队直接开打,战斗中宇文贵的战马被流矢射中,他干脆弃马步战。在宇文贵的带领下,西魏将士各个奋勇争先,最终把尧雄的部队完全击溃,赵育临阵投降。 这时怡峰也带着五百骑兵赶来支援,宇文贵乘胜追击,在宛陵击败了任祥的主力部队。是云宝见情况不对,转身干掉了现任阳州刺史那椿,交了个投名状也举州投降。 与此同时,韦孝宽趁着尧雄出征的机会,领兵偷袭了他的根据地豫州,留守豫州的都督郭丞伯、程多宝直接叛变,把现任刺史冯邕连同尧雄的家眷一起抓了起来,举州投降。 继河东之后,河南地区也开始变了颜色,目前为止,洛州、颍州、梁州、阳州、广州、豫州、东郡等地都已经先后叛投西魏,其它很多地方也处在倒戈的边缘。 东西魏之间已经攻守易势,高欢正面临着出道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第81章 侯景:收复河南 537年,十二月。 在西魏大军的三路进攻之下,东魏的各路州郡纷纷失守,不仅河东、洛阳、河南等地落入敌人手里,甚至一向稳固的大本营河北都出现了动摇的情况。瀛州河间郡的邢摩纳和幽州范阳郡的卢仲礼、卢仲裕都在本乡起兵响应西魏,司州濮阳郡的杜灵椿和阳平郡的路文徒等人也聚众造反。 河间郡和范阳郡还比较靠北,但濮阳郡和阳平郡跟首都邺城之间已是近在咫尺。 此时的司州是在原来相州基础上扩建的,涵盖了现在东魏首都邺城的周边地区。由于东魏的主力部队都被高欢带出去打仗了,整个后方的守备都很空虚,司州也不例外。杜灵椿和路文徒等人四处攻城剽野,就差没有直接去攻打邺城了。 前方大兵压境,后方叛乱迭起,如果任由连锁反应发展下去,整个东魏都有崩溃的危险。 关键时刻,几名有担当的将领站了出来,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北路顶住西魏进攻势头的是薛修义。 眼看着河东的薛氏子弟纷纷倒向西魏,薛修义一直干着急没办法,毕竟薛氏的房族分支太多,其他人也不听他的。 宇文泰怕自己回长安之后河东再被高欢抢回去,所以专门把王罴从华州调到河东来镇场子,同时把自己的司令部从长安迁到华州。高欢知道短时间内收复河东已经没指望了,只好下令抓紧时间把泰州、南汾州、东雍州等河东州郡里能动员的百姓都迁到并州。地虽然没了,人能保住一部分也好。 河东地区的东北方向是两山夹一河的地势,西边是吕梁山,东边是太行山,中间以汾河为中心的狭长地带被称为汾河谷地,由北面的晋中盆地和南面的临汾盆地组成,东魏的军事中心晋阳就位于晋中盆地,而卡在河东和晋阳之间的,就是位于临汾盆地的晋州,也是高欢最初起家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话,宇文泰在占领河东之后,应该很快就会顺势北上来攻打晋州。 晋州本身并不大,州城也不够坚固,能不能挡住宇文泰的进攻很不好说。当年高欢在部署河东防线的时候,曾经想顺便扩建一下晋州的州城,结果中外府司马房毓说没必要,因为晋州离前线很远,如果有一天敌军能打到晋州,那估计大势已去,再坚固的城防也没用。 当时的河东还很稳固,薛修义等人也赞同房毓的看法,劝高欢不要劳民伤财防备那种没可能的事情。 高欢耳朵软,最终决定不修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西魏部队居然真的打到了晋州。 高欢连输两场,心里有些没底,他把部将们召集过来,商量要不要暂时放弃晋州,部队全部退守并州,州内的家属迁到河北的英雄城(今河北保定市徐水县遂城镇)。 薛修义觉得不妥,现在河东的沦陷已经无可挽回,如果晋州再有问题,大本营并州就完全暴露在西魏的攻击范围内,那时候对方一个冲锋就能打到晋阳城下,后面基本就没得玩了。于是他对高欢道:“我觉得咱们不能再往后退了,晋州是并州的门户,一旦晋州失守,并州肯定也保不住。” 高欢正在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此时一看薛修义又出来唱反调,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痛骂薛修义道:“你还好意思站出来,当初都是你们这帮家伙乱出主意,不让我加固晋州城防,现在州城破破烂烂的,我拿啥去跟宇文泰打?” 薛修义自觉理亏,只好自告奋勇立下军令状,说自己肯定能守住晋州,如果守不住的话甘受军法处置。 高欢还有点儿犹豫,沙苑大败之后,部队损失了大半,现在防守晋阳都很吃紧,哪还有多余的人马让薛修义带去守晋州? 这时斛律金出来打圆场道:“既然薛修义如此有信心,那不妨让他去试一试,人马的事情咱们也别操心了,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吧。” 骂归骂,高欢跟薛修义的关系还是挺好的,他最终同意了薛修义的请求,让他立刻赶赴晋州组织防守。 晋州里应该还有比较完整的政府机构和守军,具体怎么组织你看着办吧。 此时晋州的负责人是代理刺史封延之。 封延之是封隆之的弟弟,但他为人贪财好利,能力和品行比他哥哥封隆之差远了。他之前接替侯渊当了几年青州刺史,前段时间才转到晋州任职。河东失守之后,晋州从后方突然变成前线,封延之成天忧心忡忡,生怕哪天宇文泰打过来。 薛修义赶到晋州之后不久就得到情报,西魏果然派了一队人马来攻打晋州,领兵将领是老熟人长孙子彦。 薛修义跟长孙子彦在十年前曾经打过交道,当时薛修义在河东造反支持萧宝寅,长孙子彦跟着老爹长孙稚过来平叛。那次是在杨侃的计策之下,薛修义的部下被瓦解,不得已只好投降。虽然没有直接交过手,但他也知道长孙子彦是个猛将,需要认真对付。 没想到长孙子彦还在路上,封延之那边先出了岔子。 封延之已经吓破胆了,他根本不相信小小的晋州城能够挡住西魏的大军。与其等着城破被抓,不如提前跑到安全的地方躲一躲,于是他连招呼都没打,带着家属和亲信直接弃城北逃。 薛修义气坏了,大敌当前,指挥官先跑了,这后面的仗还怎么打。他赶紧起身去追,终于在洪洞县追上了封延之。结果不管他怎么劝,封延之死活就是不肯回去。 薛修义一想算了,这种菜鸟不回去也好,省得添乱拖后腿。于是他不再劝了,回到晋州继续组织防守。 可是如何守城是个难题。晋州城里守军人数太少,州城也实在太破,城墙城门都年久失修,到处是漏洞,根本没法守。 眼看长孙子彦的大军就要杀到城下了,薛修义最后咬了咬牙,决定冒险一搏,他把守军分成小队埋伏在街巷之中,之后下令大开城门,看长孙子彦敢不敢进城。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空城计。如果长孙子彦跟司马懿一样主动退兵最好,如果他真敢进城,那大不了就直接拼命打巷战,守军对城内的地形比较熟悉,获胜的把握比直接守城还要大一些。 空城计的效果很理想,长孙子彦搞不清楚晋州的虚实,最终没敢进城,犹豫了一下直接退兵了。 高欢得知薛修义守住了晋州,非常高兴,当即任命他为正式的晋州刺史。对于封延之等人的临阵逃跑行为,高欢也觉得实在没法容忍,他下令把相关人等统统抓起来咔嚓掉以儆效尤,只有封延之因为是封隆之的弟弟,勉强逃过一死。 巩固住晋州之后,高欢又派大都督贺拔仁出兵攻打晋州西面的南汾州。 西魏的南汾州刺史是韦子粲,跟他一起守城的还有他的弟弟镇城都督韦道谐。两人虽然奋力抵抗,但最终还是没挡住贺拔仁的进攻,城陷之后双双被俘。韦子粲很没骨气,被押送晋阳之后直接投降了。 韦子粲也是京兆韦氏的子弟,他在前面打仗,一家老小还都留在长安。宇文泰对待叛将可比高欢狠多了,高欢基本上只是把相关家属软禁起来而已,不得已才处理几个主要的,宇文泰的侄子宇文胄现在还关在晋阳没有杀。但宇文泰得知韦子粲不肯为国死节,直接下令把韦子粲的子侄亲属阖家百口全部杀光,一个都不留。韦子粲的弟弟韦子爽侥幸逃到洛阳避祸,后来遇到大赦以为没事了,结果露头之后还是被抓起来处死。 慈不掌兵,狠也有狠的好处,从此之后,关中的将领没人再敢随便投降。 在南路顶住西魏进攻势头的是东荆州刺史慕容俨。 慕容俨是十六国时期前燕武宣帝慕容廆的后人,容貌出众,喜好兵法。他在北魏末年一直在荆州附近跟南梁作战,尔朱氏败亡之后才归顺高欢。高欢对他也非常照顾,先是任命他为安东将军兼五城郡太守,结果慕容俨自视甚高,见到顶头上司东雍州刺史潘乐不肯跪拜。高欢得知之后,干脆把潘乐调回朝内,直接让慕容俨当东雍州刺史,前段时间又派他过来驻守东荆州。 这次西魏南路大军出武关攻打三荆,东魏的荆州刺史王则抵挡不住,直接弃城逃到南梁。西魏部队继续东进,打算顺势拿下东荆州。 当时河南的诸多州郡也都投降了西魏,东荆州三面受敌,已是一座孤城,但慕容俨依旧顽强坚守,始终没让西魏部队再前进半步。等到年底的时候,慕容俨趁着敌人松懈的机会出城偷袭,大破敌军,最终保住了东荆州。 此外,高敖曹的四弟高季式也挺身而出,担当起清剿境内叛乱的重任。 高敖曹在年初攻打上洛受伤之后,高欢为了安慰他,破格任命高季式担当济州刺史。此时高季式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他自幼受两个哥哥的影响,年轻气盛,做事勇往直前。他刚到任就得知附近有一伙贼寇在山东地区流窜作乱,因为涉及到齐兖青徐等多个州,历任刺史顾忌一些政治上的忌讳和风险,剿匪不坚决,导致匪患持续了很多年。高季式不信邪,直接领兵穷追猛打,对方跑到哪儿就追到哪儿,没多久就把这帮贼寇全部消灭干净。 这次虽然济州没有出现叛乱,但高季式觉得对于周边州郡的叛乱也不能袖手旁观,尤其是濮阳郡杜灵椿和阳平郡路文徒这两伙叛军,对首都邺城的威胁太大,必须干掉。 此时济州的官军也不多,但高家是河北大族,高氏兄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部曲,高季式尽管年轻,麾下也有一千多个人加八百多匹马。他决定不动用官军,只用自己的这些部曲。 严格来说,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私自领兵进入京畿重地是极其严重的事情,高季式手下也不乏一些老油条,他们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司州的事情又不归咱们济州管,咱们何必要冒风险出兵?能不能打赢先不用说,只要被人告一状说你私自领兵进京,就足够灭族的了。 高季式正色道:“你们岂能说出如此不忠之言?我身为朝廷命官,与国家朝廷安危同在,岂有见贼不讨之理?如果人人都打自己的小算盘,那这个国家还靠什么支撑?现在这帮贼寇知道官军在外面,短时间内回不来,又不会想到我会出兵过去帮忙,防守必然懈怠,正是绝好的战机。我只做该做的事情,就算以后因此获罪,也绝不后悔。” 于是高季式带着部曲离开济州,直接进入司州境内。杜灵椿和路文徒等人没有任何准备,仓促之下挡不住高季式的进攻,先后都被歼灭,京畿附近的叛乱也被压制了下来。 在各路战线稳住阵脚的同时,大行台侯景正在虎牢附近夜以继日地练兵。他的目标不是守,而是攻。 538年二月,侯景终于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带领部队兵出河南,对西魏占领区发起了大规模的反击。 在东魏阵营中,侯景的统御能力基本上仅次于高欢,甚至高欢有时会有一些过于宽厚的弱点,而侯景则一向行事狠辣,执行力还要更强一点儿。高欢对侯景的能力也非常倚重,这次专门让他全权负责河南地区的反攻指挥工作。 原豫州刺史尧雄和徐州刺史任祥被宇文贵打败之后,一个退保大梁,一个退保北豫州,此时也跟着侯景一起出兵。 侯景第一站收复了豫州,韦孝宽抵挡不住,弃州跑回洛阳。 第二站是收复颍州。此时宇文贵和怡峰已经回去了,镇守颍州的是西魏都督梁回。梁回同样没挡住侯景的进攻,没奈何一转身也跑了。 第三站是收复广州。结果在还没打下来的时候,得知西魏那边终于有了反应,宇文泰派来的救兵正在往这边赶。侯景召集众将商量怎们办,部将卢勇毛遂自荐请求去观察一下敌军的形式。 卢勇带着一百多骑兵赶到大槐山附近,迎面正遇到西魏的大部队,卢勇一见对方阵型不整齐,知道带队的肯定不是什么名将,于是决定不回去了,直接开打。他派人在树上挂起很多旗帜,之后把部下分成十队,吹响号角之后突然发动攻击。 当时天色已晚,西魏部队搞不清楚情况,士卒们隐隐约约看到林中到处旌旗招展,以为中了埋伏,慌乱之下四散奔逃,卢勇最终活捉了仪同三司程华,阵斩仪同三司王征蛮,大胜而归。 广州守将骆超得知救兵被打跑了,心理崩溃,直接开城投降。 阳州刺史是云宝投降西魏之后,依旧被任命为阳州刺史,驻守在项城,边上的义州此时也投降了西魏,刺史韩显驻守在南顿。尧雄自从上次失败之后,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一天之内就接连攻下了这两座城,是云宝单骑逃走,妻妾将吏都被活捉,押送邺城。 在侯景的强力反攻之下,之前投奔西魏的河南诸州很快又都被收复回来。 侯景下令休整兵马,巩固战果,做好打大仗的准备。 他的下一个进攻目标,是独孤如愿驻守的洛阳。 ------------ 注:由于侯景的身份特殊,各类史书中对他前期在北朝的事迹都讳莫如深,这次收复河南诸州的细节也比较少,但从战果上看成绩无疑非常亮眼。 关于被卢勇击败的西魏援军,北齐书和北史认为领军将领是李弼(李景和),但李弼此时应该在关中,距离河南太远,而且他治军应该没这么不堪,被偷袭之后居然直接溃败了,故此说存疑。 第82章 元宝炬:无奈的皇家爱情 538年,七月,长安。 西魏皇帝元宝炬这段时间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他在筹划要亲自去一趟洛阳。 对于元氏皇族来说,洛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那里不仅是北魏曾经的首都,更重要的是,北魏历代皇帝的园陵祖庙都坐落在洛阳城外的北邙山上,其中就包括元宝炬爷爷孝文帝元宏的长陵。西魏号称是北魏的正朔,但元宝炬作为现任皇帝却一直没办法到北邙祭天拜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自从元修西奔之后,洛阳一直在东魏的控制下,当时宇文泰忙于自保,没能力也没动力去收复洛阳,所以元修至死也没能再次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太极殿和华林园。 元宝炬今年已经三十二岁,是名副其实的长君。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热血少年,早年因为看不惯胡太后的所作所为,毅然站出来支持皇帝元诩,之后又曾经当众殴打高欢的亲信高隆之,顺带着指桑骂槐痛斥高欢,后来又在高欢老爹改葬的时候坚决不行礼,完全不给高欢面子。但自从逃到关中,元宝炬先后经历了妹妹元明月和皇帝元修的死,他终于意识到现在是权柄旁落寄人篱下的状况,自己必须要学会收敛和忍让了。 宇文泰可没有高欢那样的好脾气,不听话的话可是真的会被干掉的。 自从被扶上皇位之后,元宝炬时刻牢记自己的橡皮图章身份,宇文泰让干啥就干啥,军政事务从不干涉,而宇文泰为了笼络人心,表面上对元宝炬也比较尊重,因此整体来看两人相处的也还算融洽。 去年年底独孤如愿占领了洛阳,去北邙祭天拜祖的条件终于具备了,但元宝炬还是一直忍着没动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去祭天拜祖是个非常隆重的事,需要昭告天下,前前后后的准备工作也非常多,元宝炬现在努力保持低调,争取尽量少给宇文泰添麻烦,他想等其他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再说。 可是今年年初发生了一件事,让元宝炬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因为这件事情牵涉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当今的西魏皇后乙弗氏。 乙弗氏是元宝炬的结发妻子,目前为止,两人已经相濡以沫整整十三年了。 乙弗氏的出身非常显赫,她的父亲乙弗瑗(yuàn)是北魏的仪同三司、兖州刺史,母亲淮阳长公主则是孝文帝元宏的女儿,所以论起来她跟元宝炬还是表兄妹的关系。 两人成亲的时候,元宝炬十九岁,乙弗氏十六岁,可谓少年夫妻,情深意重。当时元宝炬正处在人生最灰暗的阶段,他由于受父亲元愉造反的影响,迟迟没有封王,最高只做到直阁将军,后来由于支持孝明帝元诩,还直接被胡太后免了官。 但这些事丝毫没有影响这对小夫妻的感情。乙弗氏生性节俭包容,仁慈宽厚,对于政治上的挫折,她不仅从来没有抱怨,反倒经常开导和鼓励丈夫,而元宝炬则继承了他老爹元愉的痴情性格,也是个重感情的人,对妻子的这份情谊始终心怀感激。 直到结婚三年之后,胡太后鸩杀孝明帝元诩,立幼帝元子钊登基,她为了笼络人心,才又把元宝炬拉出来封为邵县侯。又过了两年,元宝炬被当时的皇帝元子攸封为南阳王,从此正式成为宗室亲王的一员,乙弗氏也终于晋级成王妃。 那段时间正是北魏末年风云变幻的高潮阶段,尔朱荣、尔朱兆、高欢、宇文泰,各路权臣一个接一个地上场,皇帝也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元宝炬跟其他人一样在政治的狂风骇浪之中左右飘摇,朝不保夕,但他相比别人又是幸运的,因为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之后,家中还有一个可以让他暂时休息停靠的小小港湾。 元宝炬和乙弗氏就这样相敬如宾,情深意笃,一起风风雨雨共同走过了十三个年头,直到当年的热血少年变成了西魏皇帝,花季少女变成了国母正宫。 这十三年中,乙弗氏一共为元宝炬生育了十二个子女,是史上最能生的皇后,只可惜由于局势动荡,这些子女大部分都早夭,只有太子元钦和武都王元戊存活了下来。 元宝炬当了皇帝之后,出于为国存嗣的需要,三宫六院当然也不能少,但那对他来讲都只是尽自己的责任而已,他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乙弗氏一个人。 现在元宝炬虽然是个傀儡,但只要乙弗氏还在身边,其他事情对他而言就都无所谓。 既然宇文泰喜欢大权独揽,那就由他去吧,这些世俗的东西我才看不上呢。 但元宝炬还是太天真了,现在天下局势如此复杂,他身为西魏的皇帝,却想着置身事外躲起来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虽然接连取得了小关之战和沙苑之战的胜利,但宇文泰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军事上的进展固然重要,政治和外交上的事情同样不能忽略。 对于南边的梁朝,宇文泰的态度是安抚住不闹事就好,毕竟人家啥都不缺,梁武帝萧衍又很佛性,基本没可能说服他跟自己一起对付高欢。 但北边的柔然就不一样了,这帮人思想简单,见利忘义,又没什么仁义道德之类的心理负担,翻脸比翻书还快,只要方法得当,完全可以拉到自己这边来。 实际上,宇文泰这么做也是被迫的,两年前高欢抢先一步把常山王元昭的妹妹乐安公主嫁给了柔然的头兵可汗,之后头兵可汗就时不时地帮着高欢骚扰西魏边境,宇文泰无奈,只好如法炮制,也派中书舍人库狄峙也去跟头兵可汗商量和亲。 库狄峙到了柔然之后,开始铆足力气忽悠头兵可汗,说高欢那边随便出了个王爷的女儿就来跟你和亲,实在太糊弄,我们可比他有诚意多了,如果你愿意站到我们这边的话,我们皇上打算聘你闺女当皇后。 这是库狄峙为了完成任务随口做的许诺,他也许跟宇文泰有过商量,但肯定没征求过元宝炬的意见。 头兵可汗年轻时候在洛阳呆过一段时间,对北朝的情况比较清楚,他知道库狄峙所言不虚,朝廷里姓元的王爷本来就有一大堆,王爷的女儿就更多了,但皇后可是只有一个。这么看来,西魏才是真正重视自己,那没办法只能对不起高欢了,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他太敷衍。 于是头兵可汗跟西魏约定好和亲,不仅不再入侵西魏了,还偶尔反过来骚扰东魏,整得高欢很郁闷。 前段时间宇文泰忙于打仗,把跟柔然和亲的事情扔到了脑后,但头兵可汗可没忘这件事,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的闺女当皇后。他眼见一年多了西魏那边连个动静都没有,于是动不动就派人来催。宇文泰本来就是自作主张许的诺,开始的时候不敢跟元宝炬提,只好把舍人元翌的女儿封为化政公主,嫁给头兵可汗的弟弟塔寒,打算搪塞过去算了。 头兵可汗当然不干,你之前可是说好的要让我闺女当皇后,现在整个连王爷女儿都不是的草根公主过来糊弄事,也太欺负人了。于是他强烈要求西魏必须兑现承诺,否则就翻脸。 宇文泰一看搪塞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做元宝炬的工作。 元宝炬坚决不同意,我现在有皇后了啊,再塞过来一个你让我往哪里放? 宇文泰说那好办,把乙弗氏废了位置不就空出来了么? 元宝炬气晕了,心说你这也太霸道了吧,如果连娶谁当媳妇都要听别人的安排,那我这个皇帝当得还有啥意思?他表示绝不接受,要娶你娶,我是不干。 但宇文泰当时接连击败高欢的进攻,正是踌躇满志风头无两的时候,心气也开始高了,你元宝炬不是不同意么,我非让你同意不可,顺便让你清醒一下,搞明白关西这块地盘上是谁说了算。 于是宇文泰不仅自己不依不饶,还让其他元氏亲王去给元宝炬施加压力。当时宇文泰俨然就是西魏的救世主,声望极高,其他人不敢得罪宇文泰,于是都使出浑身解术去动员元宝炬,什么国事为先、忍辱负重、识大体顾大局之类的大帽子一顶一顶扣过来。 既然头上还带着冕旒,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身为皇帝,元宝炬没办法把个人感情凌驾于家国社稷之上,所以他最后还是招架不住被迫妥协。他忍痛下旨废黜了乙弗氏的皇后身份,让乙弗氏落发为尼搬到别的宫中居住,让出正宫的位置,之后派扶风王元孚去柔然把头兵可汗的大女儿郁久闾氏(郁久闾是姓,头兵可汗的全名叫郁久闾阿那瑰)接到长安,于三月十七日正式立为新的皇后。 好在乙弗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很理解丈夫的苦衷,也没有多说什么。 宇文泰则一直盯到皇后的册封典礼结束,才离开长安返回华州。 经此一事,元宝炬终于体会到自己的地位有些太卑微了,居然连媳妇都保不住。元氏血脉之中残存的斗志终于开始沸腾起来,他虽然没有像元子攸和元修那样激烈地反抗,但依旧打算做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去洛阳祭天拜祖就是当下最好的方案,这样可以彰显自己受命于天的身份,让自己的皇位正统性更加稳固,既打击了东魏的伪朝廷,又可以压制一下宇文泰的气势。 而且这个行为名正言顺,宇文泰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在一两个月前,元宝炬就在积极筹划去洛阳的事情。 现在洛阳驻守的还是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的身份比较特殊,从出身和履历来说,他不能算是宇文泰的党羽,两人之间更像是平级的合伙人关系。独孤如愿并非从最初就追随宇文泰,而是跟着元修一起进入的关中,在贺拔胜逐渐淡出之后,他更是以荆州派带头人的身份出现,身边有不少追随者。所以在元宝炬看来,独孤如愿比宇文泰更有安全感。 但元宝炬的动作还是有些慢了,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洛阳外围的河南诸州接二连三地被侯景收复,河南地区很快就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 等到元宝炬做好准备打算动身的时候,侯景的大军已经休整完毕,开始对洛阳发动了进攻,原来退回到河北的高敖曹部队也再次南渡黄河,配合侯景包围了独孤如愿驻守的金镛城。 元宝炬得到报告之后非常紧张,他知道这次能拿下洛阳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如果守不住的话,下次再想拿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时间窗口,自己一定要抓住才行。 于是他一面下令祭天的队伍尽快出发,一面要求宇文泰赶紧发兵去救援洛阳。 看到一向不管事的元宝炬居然破天荒地对自己发号施令,宇文泰心里隐约也清楚个中原因。 沙苑之战以后,西魏顺风拿下大片地盘的时候,宇文泰也有自己的取舍,对他来说,河东才是重中之重,拿了就不能丢,至于河南那些地方,距离关中根据地太远,能守住最好,守不住问题也不大。所以他并没有在河南部署重兵,河南丢了之后他也没有太紧张。 如果只从战略角度分析的话,洛阳对宇文泰来说也是个稍显鸡肋的地方,东魏迁都之后,昔日的洛阳城已经破败不堪,而且此时北面的河桥、东面的虎牢、南面的汝颍都在东魏的控制之下,三面受敌,守起来很困难。顺风时候什么都好说,一旦形式受挫,坚守这种孤地很不划算。 但洛阳的政治意义实在太重要,元宝炬义正严辞,一定要宇文泰倾全国之力过去救援,他同时表示自己去祭天的行程不会变,你发不发兵自己看着办。 看到元宝炬以死要挟,宇文泰也很头大。如果自己这边的皇帝真的在洛阳被东魏抓了俘虏,还真没办法跟天下人交代。 宇文泰简单考虑之后,最终决定发兵。这不仅仅是因为元宝炬在耍小脾气,更是由于西魏最近连胜两场,宇文泰的信心也有些爆棚了。 七月底,宇文泰留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助太子元钦镇守长安,自己带领大军东出潼关去救援洛阳的独孤如愿。 元宝炬也按照计划同时出发,但他并没有跟宇文泰走在一起,而是自己一支队伍单独前进。 宇文泰依旧带上了所有的得力干将和身经百战的精锐部队,任命李弼和达奚武作为前锋。这只传奇队伍曾经在他的指挥下,连续两次以少胜多击败高欢的大军,宇文泰希望这一次还能延续之前的奇迹。 但这次他的对手并不是高欢本人,而是比高欢更难对付的侯景。 第83章 河桥之战(上) 538年,七月,洛阳。 从去年十月开始算,独孤如愿坐镇洛阳已经将近十个月了,这段时间他修葺宫室,接纳豪杰,抚慰百姓,各项工作完成得非常不错。 在西魏阵营之中,独孤如愿基本上是仅次于宇文泰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出身和履历,更是由于他曾经有过抛妻弃子单骑追随元修西奔的光辉事迹,以及流亡南梁之后再次弃家远投长安的忠义之举。所以,虽然他资历不如赵贵,战功不如李弼,谋略不如于谨,但政治影响力却要比这些人大得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独孤如愿就是忠于魏室的一面旗帜,他忠君爱国名声已经天下皆知,成为很多人效法的榜样,这也是他进入洛阳之后河南地区的将领们纷纷望风款附的主要原因。这些人大部分并没有直接入关去见宇文泰,而是留在洛阳协助独孤如愿开展工作。 除了安置这些投奔过来的将领之外,独孤如愿还主动去招抚一些流散在各地的人才。洛阳被高欢荒废之后,有不少忠于西魏的人才坚持不去邺城,其中代表人物有原散骑常侍裴宽、原大司马记室裴诹之、原镇远将军柳虬等,独孤如愿把这些人都召到自己的府中任事。 如今独孤如愿的帐下已是人才济济,他也希望在各路力量的帮助下,做好洛阳的建设和防守工作,尽快恢复旧都往日的荣光,早日迎接皇帝还朝。 但遗憾的是,匡扶魏室只是独孤如愿的一厢情愿,宇文泰可并没有把洛阳以及整个河南地区当作战略重点,他不仅配给独孤如愿的兵力非常有限,甚至后期在独孤如愿攻城略地之后也没有及时帮助增兵协防。 东魏虽然在沙苑之战中损失惨重,但毕竟家底厚实,很抗折腾,经过将近一年的休整之后,元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回高欢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在晋阳坐镇,把河南地区的指挥权委托给了大行台侯景。 东魏大军在侯景的指挥下,在河南开启了平推模式,一鼓作气把前期投降西魏的河南诸州全都收了回来,独孤如愿兵力有限,抵挡不住侯景的进攻,只能一再收缩战线,最后眼看着外围州郡全部失守,洛阳又变成了一座孤城。 即使如此凶险的情况下,独孤如愿也没有放弃洛阳的打算,他在全力组织防守的同时,一方面向宇文泰告急,请他立刻出兵增援,另一方面跟皇帝元宝炬联系,让他抓紧时间过来祭祖,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经过元宝炬的以死相逼,宇文泰终于决定亲自领兵过来增援洛阳。 半个月前,侯景把东魏在河南的全部兵力集中起来,对洛阳发动了总攻。 独孤如愿手里只有不到两万人,没办法防守整个洛阳城,所以他还是全军退到洛阳西北角的金镛城内,凭城固守,外面的洛阳主城只能先让给侯景了。 侯景进入洛阳之后,把城里城外独孤如愿刚刚修缮好的宫殿寺庙,以及百姓修建的房子一把火全部烧掉,胆敢投奔独孤如愿的士民官员也统统抓起来清算,之后挥军包围了金镛城。 金镛城虽小,但城墙宽厚,地势险要,攻打起来非常困难,独孤如愿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这里率众抵抗,没让东魏部队占到任何便宜。 八月初三的时候,东魏已经围攻金镛城十几天了,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看到独孤如愿这么难搞定,侯景也很头痛。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西边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西魏大丞相宇文泰带领倾国之兵,正在赶过来支援洛阳的路上,听说前锋已经到了谷城县附近。 谷城县位于谷水以东,距离洛阳只有四五十里的距离。 谷水是洛阳西边的一条重要河流,也是洛水水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黄河有两条支流都叫做洛水,北面的洛水跟渭水合流之后,在潼关西侧汇入黄河,渭洛之间就是高欢惨败的沙苑;南面的洛水跟伊水合流之后,在巩县附近汇入黄河,伊洛交汇处以西,洛河以北,就是北魏的首都洛阳,亦即洛河之阳(山南水北谓之阳)。 洛阳号称“四面环山,六水并流”,所谓六水,除了洛水和伊水之外,另外四条分别是涧水、瀍(chán)水、谷水和甘水。其中伊水和甘水在洛水以南,涧水、瀍水和谷水都在洛水以北,洛阳以西。而谷水和涧水后期合流,所以最终汇入洛河只有涧水和瀍水。当年元修逃出洛阳的时候,就是先在瀍水西岸临时驻扎。 眼看着西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侯景赶紧把将领们召集过来商讨对策。 侯景本人的意见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就呆在洛阳附近等着宇文泰的部队过来。反正咱们人多,只要阵地稳固士气不出问题,正常打的话肯定不会吃亏。 侯景是高欢授权的河南地区总指挥,其他将领名义上都要受他节制,而且他的方案也很合理,所以大部分人,包括司徒高敖曹在内,都表示赞同。 但此时高欢过于纵容部下的后果又暴露出来了。大都督莫多娄贷文站出来表示不同意,他觉得侯景这个毛头小伙子胆子太小,根本没有战略眼光。现在敌军急于赶路,防守肯定不严密,最好的方案当然是搞偷袭干他一下子,灭掉宇文泰的前锋,这样对方士气受挫,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侯景坚决不同意,他心说大哥你也不想想对手是谁,宇文泰强就强在将领和士兵的战斗力上,咱们派的人少了根本打不过,派的人多了动静又太大,与其搞这种没把握的偷袭,不如呆在原地严阵以待,直接拼综合实力。 但莫多娄贷文是跟随高欢在信都起兵的老资格,广阿之战、韩陵之战、平定尔朱兆的秀荣之战等几次重要战役全部参与过,战功卓着,心气也很高。他完全不理侯景的命令,出帐之后点齐一千骑兵,离开大营就往西边冲。 东魏阵营的组织纪律是很成问题的,高欢最大的缺点就是为人太宽厚,对于老战友老同事过于纵容,导致莫多娄贷文这样的人完全不把军令放在眼里。 我可是最初起兵的元老,高王都要顾及面子让我三分,侯景是后来才投奔过来的,凭啥对我发号施令?再说了,侯景只是个小跛子而已,年纪没我大,武力没我强,有什么资格指挥我?等我灭了宇文泰的前锋,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打仗。 莫多娄贷文不光自己出兵,还顺便把好朋友可朱浑道元给叫上了。 可朱浑道元虽然觉得抗命不对,但他跟莫多娄贷文关系很好,担心这个莽撞老哥一个人打仗会有闪失,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 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道元率领轻骑一路向西,果然在孝水(谷水支流)边上遇到了西魏的前锋。 问题是他俩的运气实在太差,因为西魏的前锋是李弼和达奚武。 达奚武是侦察兵出身,对情报工作从不含糊。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道元的偷袭部队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被达奚武派出去的斥候给发现了。 说好的偷袭变成了自投罗网。 收到情报之后,李弼和达奚武决定将计就计,吃掉这支敢来出击的敌人。 李弼派一部分人去周边的山上扬旗鼓噪,另一部分人的马后拖着树枝,在林中来回奔跑,折腾起漫天的尘土。 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道元赶到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模糊之间他俩只看到前面的山上旌旗招展鼓号喧天,周边又人喊马嘶尘土飞扬,估摸着人数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莫多娄贷文尬了,我就是想捡个小便宜搞掉敌人的先锋而已,怎么这么倒霉撞上宇文泰的大部队了?现在自己身边统共才一千来人,这仗还有个打么? 莫多娄贷文虽然武力很强,但并不傻,赔本的买卖肯定不会干。算了不打了,撤吧。回去可能会很没面子,但跟保命比起来,面子问题就忽略了吧。 慌乱之中,莫多娄贷文勒住战马,抬手示意身后部队别走了,全军立刻向后转撤退回营。 问题是他带的可都是骑兵,刚刚又是全速前进的状态,停下来都很困难,更别提向后转了。后面的人没想到前面的人突然不走了,来不及刹车,一时间后马撞前马,队伍乱成一团。 就在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道元拼命整顿队伍秩序的时候,李弼和达奚武带领西魏部队突然杀了出来,东魏部队仓促之间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抵抗,很快就被全部击溃,莫多娄贷文被当场斩杀,其余的士兵全被俘虏,只有可朱浑道元跑得快,单人独马跑回大营向侯景认罪。 宇文泰得知李弼和达奚武干掉了莫多娄贷文,也非常高兴。莫多娄贷文在东魏官居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兼南道大都督,也是属于级别非常高的将领,能搞定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看来运气还是站在我这边。他下令把莫多娄贷文的首级送回长安,抓获的俘虏统统押送弘农。 首战告捷,西魏部队士气高涨,宇文泰下令继续东进。这次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西魏大军顺利度过瀍水,到达瀍西。 此处距离东魏的大营只有二三十里,宇文泰见天色已晚,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整队伍,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时刻。 这时,皇帝元宝炬的祭祖队伍也到了附近,他得知西魏大军旗开得胜,不禁也欣喜异常,他连夜跑到宇文泰的军中,重重表扬了各位将领,同时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一口气灭掉东魏的部队,再把洛阳夺回来。 有了皇帝的肯定,西魏将士们士气更加爆棚,大家摩拳擦掌准备第二天跟东魏部队好好打上一架。 宇文泰虽然对元宝炬这次一反常态主动显示影响力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毕竟这是激励士气的行为,也没啥坏处,所以也没多说什么。 而侯景这边则气得要死,大战在即,想办法鼓舞部队士气还来不及呢,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道元这俩哥们居然给我来了这一出戏。莫多娄贷文本人违抗军令死不足惜,但开门就搞了个大败仗,还折了这么重要的一个高级将领,东魏将士的情绪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后面的仗让我还怎么打? 看来按原计划在洛阳附近开战的方案已经有风险了,因为背后的金镛城里还有个独孤如愿,如果他趁机跟城外的西魏部队搞个内外夹击,局势可是大大的不妙。 侯景跟高敖曹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放弃对金镛城的包围,重新选一个更有利的战场,避免腹背受敌。 东魏大军在侯景的指挥下,在夜幕的掩护下连夜离开洛阳,向北撤退到黄河岸边。 结果就是八月四号凌晨,西魏部队准备打仗的时候,发现洛阳城外已经没人了。没多久斥候回来汇报,说东魏部队已经向北退到了黄河岸边。 宇文泰没搞懂侯景的意图,他心想莫不是这个小子害怕了?看起来这是要从河桥继续退到河北去的架势。 如果真让侯景的大军退到黄河北岸,再据守河桥北口,或者一把火把河桥烧掉,那打起来就费劲了。我兴师动众跑这么老远,可不是光为了保住一个破败的洛阳就完了的,还是要趁机把东魏的有生力量再消灭一批才好。 前期连战连胜,宇文泰此时心里也有点儿飘了,他生怕侯景跑掉,于是亲自带着几千轻骑开始追击,同时命令身后的大部队尽快跟上。 此时的宇文泰对侯景还不太了解,他只是觉得高欢都被我打得找不到北,你一个小跟班能掀起多大风浪? 如果打交道再多几次,估计宇文泰绝对不敢如此托大,在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离开主力部队轻敌贸进。 侯景后退只是表面上的示弱,他并非真的想撤军,而是以退为进,打算在对自己更有利的位置上跟宇文泰较一较高下。这跟当初宇文泰选择渭曲跟高欢作战的思路如出一辙。到达黄河南岸之后,侯景指挥大军背靠河桥摆出一座严整的阵型,静候着宇文泰的到来。 而宇文泰则完全没有考虑到前面可能遇到的凶险情况,或者是想到了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率领轻骑绕过洛阳越过邙山,一路向北穷追不舍,距离侯景布下的大阵也越来越近。 东西魏之间的第三场重要战斗,亦即河桥之战,即将正式拉开帷幕。 第84章 河桥之战(中) 538年,八月,河桥。 河桥是黄河南北两岸之间最重要的通道,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由于河桥最初是为南边的洛阳服务的,所以从孝文帝迁都之后,直至北魏分裂之前,河桥的主要防守设施都是位于黄河北岸的北中城,在黄河南岸并没有军事城垒。尔朱荣第一次进入洛阳,以及后来跟陈庆之巅峰对决的时候,都是围绕着北中城进行的。 但随着两魏的分裂,尤其是东魏迁都邺城之后,洛阳从一国之都变成了边境要冲,仅仅守卫河桥北口已经不够了。 尤其是在沙苑惨败之后,洛阳以及河南地区纷纷沦落,高欢为了确保山西和河北的安全,抢先在河桥的南岸又修了一座比北中城规模还要大的城。由于都位于河阳县境内,所以北中城也被称为河阳城,这座新城则被称为河阳南城。 除了河阳南城之外,高欢还在黄河中间的中渚之上修了一座中潬(tān,同“滩”)城,这里就是当年陈庆之防守北中城的时候,密谋叛变投奔尔朱荣的那个夏州将领驻守的地方。 河阳南城、中潬城和北中城统称河阳三城,构成了从一条南到北完整的河桥防线。 侯景这次布阵,就是以河阳南城为后队的中心,沿着黄河南岸向东西两侧延伸。由于大军人数众多,东魏的前沿部队甚至蔓延到了邙山附近。 这是一个让西魏部队非常难受的战场,因为西魏是攻方,所以邙山的高地优势基本利用不到,而且为了充分展开队形,大军又不能全走邙山的山口,这意味着很多士兵不得不翻越邙山,不仅体力消耗大,秩序也不好维护。 邙山虽然不高,但从洛阳盆地爬上去也要费不少力气,况且现在又是八月,正是草木繁茂的时候,要是提前有准备还好,如果临时在打仗之前先爬个山,对战斗力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总的来说,侯景这次的基本策略就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在对自己有利的战场之中,利用己方的人数优势,跟宇文泰打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高老大上次输给你是因为不听我的建议,这次完全由我指挥,看你宇文泰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局势的发展也基本符合侯景的预期,宇文泰求胜心切,连长途行军之后必要的休整都省了,他八月三日晚上还驻扎在瀍水西岸,八月四日一大早就连续奔袭几十里越过洛阳径直向北追击。 侯景很快就得到报告说西魏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其中一只轻骑部队脱离了主力,马上要到杀到近前了。此时侯景并不知道追过来的是宇文泰本人,但不管带队的是谁,送上门的猎物岂能轻易放弃?他下令在路上设好伏兵,准备直接吃掉这支落单的队伍,抓到大官的有重赏。 宇文泰这次实在是过于大意,他闷着头只管往前冲,直到周围伏兵四起,才发现自己中了埋伏。他带的轻骑虽然都是精锐,但人数毕竟太少,而且随同的只有小兄弟李穆和外甥尉迟纲等几个亲信,其他重要将领都没有跟过来。在东魏部队的饱和攻击之下,宇文泰的部队很快就开始溃败。 宇文泰终于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妙,他下令赶紧向后撤。 已到嘴边的肉居然还想跑,东魏这边自然不肯罢休,在赏金的驱使下,东魏士兵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放箭。 乱军之中,宇文泰的战马被一只流矢射中,受惊之后开始四处狂窜,宇文泰拼尽全力也控制不住,最后直接被甩了下来。眼看后面的东魏追兵越来越近,身边的西魏士兵顾不上管宇文泰,一溜烟全跑没影了。 宇文泰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敌军,心中万念俱灰。 没想到我一生戎马,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最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死到没啥,但这么个死法未免有点儿太丢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宇文泰突然感觉自己后背被抽了一鞭子,回头一看,李穆拿马鞭指着他就开始骂:“你个糊涂兵,不跟你主人在一起,赖在这里想找死么?” 李穆一边骂一边冲宇文泰使眼色,宇文泰反应也很快,赶紧畏畏缩缩地爬起来,茫然站在原地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西魏这几年饥荒严重,为了表示跟大家同甘共苦,宇文泰和很多西魏将领穿的都是普通士兵服装,很不显眼,乍一看的确跟小兵差不多。这本来是个收买人心的举措,没想到今天救了宇文泰的命。东魏士兵只看到一个小兵在揍另一个更低级的已经吓傻了的小小兵,而且两人连马都没有,料定这俩肯定不是啥大人物,抓了也不值钱。众人不想浪费时间耽误抓大鱼领赏,于是直接无视他俩继续追前面的人。 李穆见追兵远了,赶紧从隐蔽处把自己的战马牵出来,扶宇文泰上马,这时尉迟纲也找过来了,两人保护着宇文泰从小路往回跑,最后总算狼狈回到大部队。 还没正式开打就被狠狠摆了一道,宇文泰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侯景抓起来咬死。 老大我被欺负成这样,大家也都别看热闹了,全军抄起家伙,给我狠狠地打。 西魏大军在宇文泰的指挥下,越过邙山,对东魏阵地发起了全线攻击。 独孤如愿也率众离开金镛城,一起参加战斗。 西魏这边的阵型照旧分成左中右三个方阵,以及一个后军预备队。左军统帅是赵贵,右军统帅是独孤如愿,两个老资格李虎和念贤作为后军统帅,负责预备和接应。 宇文泰把大部分精锐将士都留在了自己的中军,他下定决心不整死侯景决不罢休。 对面东魏那边的阵型也基本差不多,左军对右军,右军对左军,中军对中军。 唯一不同的是,侯景留了个心眼,他自己没有待在中军,而是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左右两个侧翼。 东魏的中军交给了其他几位将领,包括韩轨、库狄干、可朱浑元、万俟洛、李猛、宋显等人。 之所以这么分工,因为这些都是前辈,要么资历深,要么跟高欢关系好,侯景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指挥这些人还是很不顺畅,所以干脆把这些骄兵悍将捏到一起让他们在中路跟宇文泰死磕去,自己趁机搞定西魏的左右两个侧翼。这帮老哥赢了最好,打不过的话正好杀一杀他们的傲气,等两败俱伤的时候我再过来摘桃子。 高敖曹作为唯一的汉人高级将领,群众关系太差没法跟别人合作,所以还是带着他的几千部曲在后面当预备队。 八月四日上午,在邙山周边漫天的雾气笼罩之下,西魏大军三路俱进,东魏部队严阵以待,声势浩大的河桥之战终于正式打响。 这次没有声东击西,没有背水一战,没人盲目轻敌,也没人出现重大指挥失误,东西双方都拼出了自己的最大实力,在邙山脚下开始了残酷的厮杀。 战斗共持续了八九个小时,从清晨一直打到下午两三点左右。 宇文泰带领的关西精锐实力依旧强悍,李弼于谨等人也非常给力,几轮交锋之后,东魏的中路开始出现颓势。 库狄干是第一个顶不住的,他一看实在打不过,带着部队转身就往河桥跑。 两军交锋,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其他部队一看有人抢跑,自己也别傻乎乎地等着送死了,于是也纷纷往后撤,战场局势很快就出变成一边倒的态势。 宇文泰指挥部队开始乘胜追击。 就在这个时候,高敖曹的预备队开始登场。 高敖曹看到中军溃败,觉得自己出手的时候到了。他依旧采用当初韩陵时候的骑兵突击战术,带领部曲从侧面冲杀宇文泰的部队。 宇文泰没有准备,开始的时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发现了高敖曹的弱点。 骑兵作战,最重要的就是发挥速度优势,在敌人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快速穿插迂回。但这次高敖曹实在太张扬了,他一向看不起宇文泰,觉得高欢之前两次失败都是因为自己没在场,这次终于有机会表现一下,一定要让宇文泰知道自己的厉害。 于是高敖曹命人竖起一个巨夸张的大旗,举着旗四处冲杀。 结果灵活机动的骑兵彻底变成了活靶子,跑到哪里都能被西魏部队提前发现。 高敖曹的骑兵是东魏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宇文泰也曾经发愁没有好办法对付,但没想到高敖曹竟然如此嚣张,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心说那就怪不得我了。他下令把别的事都放一边,全部精锐集中起来去攻击高敖曹的队伍,反正大旗显眼,追着砍就是了。 高敖曹虽然神勇,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而且李弼等人也不是吃素的,更要命的是,他身后举着的那个拉风的大旗自带吸引火力的属性。高敖曹带着部曲在西魏军中左冲右突,但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开西魏部队的集中攻击。 最后部曲终于全军覆没,高敖曹本人也身负重伤。他一看实在顶不住了,只好拼死杀出包围圈,直接向河桥边上跑去。这时只有一个家奴还跟在身边,其他人都已经挂了。 宇文泰当然不肯放他走,立刻派人在后面紧紧追赶。 高敖曹的战马很好,负伤的情况下速度还是很快,等跑到河阳南城城下的时候,已经把追兵甩下一大截。 但这时战马已经累得不能再跑了,高敖曹从马上跳下来,让守城的士兵赶紧开门放自己进去。 没人理他。 此时在河阳南城里驻守的是高欢的侄子高永乐。高敖曹作为东魏阵营中少有的汉人将领,跟其他鲜卑将领之间的矛盾非常深。高永乐虽然也出身渤海高氏,但已经完全鲜卑化,非常看不惯高敖曹,况且西魏的追兵就在后面,他奉命镇守河阳南城,随便开城门也有危险。 所以他严令部下不得开门。 高敖曹一看敲门没反应,只好仰头大喊,让上面扔条绳子下来把自己拉上去也行。 高永乐还是不理他。 高敖曹急了,拔出佩刀就去砍门。 可是厚重的城门岂是一把佩刀就能搞得定的?高敖曹砍了几刀之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城门还是纹丝不动。 高敖曹觉得这样不行,他估摸着后面的追兵已经快到了,更麻烦的是他的马已经累瘫在地上,他本人也重伤在身,如果从河桥上跑的话,要么被抓到,要么被射死。 高敖曹实在没辙了,只好跑到河桥的南口,伏身藏在河桥下面。由于身上的金带碍事,他把金带解下来交给身边的家奴,让家奴拿了金带赶紧跑,别在附近晃悠。 可惜这个家奴并没有走。 高敖曹的性格有点类似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对兄弟讲义气,但对部下家奴都非常刻薄。这个家奴平时也是受够了气,这次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 等到西魏追兵赶到的时候,发现家奴拿着金带站在桥边,知道高敖曹肯定逃不远,于是逼问他高敖曹在哪里。 这个家奴直接指了指桥下。 领队的小头目心领神会,立刻下令对着桥下放箭。 一通乱射过后,高敖曹身上连中数箭,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干脆也不再躲了,直接昂首道:“大爷在这里,拿我的人头去换你的开国公吧!” 小头目一见果然逮到了大鱼,但他依旧不敢大意,又一轮乱箭过去,确认高敖曹死透了之后,才从桥下把他拽了上来,砍下首级回去领功。 高敖曹是两魏交战过程中阵亡的职位最高的将领。这个领功的小头目虽然没有当上开国公,但也收到一万段布绢的奖赏。由于当时西魏很穷,只能一年给一点,最终直到杨坚篡位的时候还没给满。 高敖曹挂掉之后,东魏中军诸将再也组织不起有效地防守,东魏士兵开始被敌人追着砍,大都督李猛和西兖州刺史宋显当场被杀,士兵们跑的快的从河桥逃到了黄河北岸,跑得慢的或者离河桥距离太远的,被逼只能跳入黄河,溺死者数以万计。 沙苑的惨剧眼看就要再次重现。 关键时刻,只有领军将军万俟洛坚守阵地没有退。万俟洛是两魏分裂之后从西魏转投过来的,作为降将,身上的压力自然比别人更大一些,而且高欢又非常尊敬他老爹万俟普,万俟洛感恩戴德,所以这次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坚守阵地报答高欢。 宇文泰一看你个叛徒居然也敢挡路,他打算下令集中兵力干掉万俟洛,顺便一举拿下河阳南城。 但就在这个时候,宇文泰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西魏的左军和右军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的中军孤悬在黄河和邙山之间,随时面临着被围歼的风险。 第85章 河桥之战(下) 538年,八月,河桥。 就在宇文泰带领中军高歌猛进的当口,侯景悄然指挥大军对西魏的左右两翼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这次战斗的战场夹在邙山和黄河之间,南北方向非常局促,导致战线向东西两侧延伸得非常远。当日正值邙山脚下浓雾弥漫,竟日不开,加上宇文泰有些自负,战前准备做得很不充分,结果全面开打的时候,西魏部队间的联络工作基本处于瘫痪状态。 宇文泰的中军乘胜向前突进之后,剩下的左右两军间隔太远,互相照应不上,只能在雾气的笼罩下各自为战,谁都不知道别人的情况。 侯景暂时没有理会中军的战况,而是充分发挥主场优势和人数优势,集中火力对西魏的左军和右军进行围歼。 与高欢的宽厚不同,侯景治军极其严苛,几近乎于残酷,对于不听指挥的或者临阵退缩的,处理起来绝不手软,加之他本人又嗜好虐杀,行刑的时候经常先割舌挖眼,砍手断足,折腾一两天之后才把人整死,所以他麾下的士兵打起仗来都非常拼命,谁也不敢懈怠。 大家心里很清楚,跟被侯景治罪比起来,战死沙场简直就是莫大的幸福。 在东魏大军的猛烈攻击之下,西魏这边有些吃不消了。 最先出问题的是左军统帅赵贵。 赵贵当初是最先提议拥戴宇文泰的人,加之在武川众将中的资历又非常老,所以宇文泰对他也非常尊重,每次都让他作为大军的主要指挥官。 奈何赵贵打硬仗的本事实在是不行,上次在沙苑的时候就差点被东魏部队集火干掉,当时是于谨帮他指挥才维持住了阵地。这次于谨不在身边,赵贵面对着潮水一样涌过来的东魏大军,很快就慌了手脚。 勉强抵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眼看着东魏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自己这边则是左支右绌,漏洞百出,赵贵有些吃不消了,他赶紧派人去找宇文泰请求增援。 结果这时宇文泰正好率领中军杀到了前面,身后是一个很大的空当。派过去的人扑了个空,回来跟赵贵汇报说大丞相的中军深入敌阵没了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这下赵贵崩溃了,他的大脑立刻开始高速推演:敌军这么多人,宇文泰要是冲到前面去,肯定会被包围的啊;要是被包围了,肯定凶多吉少啊;宇文泰都挂了,我更顶不住了啊,估计过会儿敌人大部队就要过来抓我了。 想到这里,赵贵已经慌了手脚。这么危险我还打个啥啊,赶紧保命要紧。 于是他也不管自己的部队了,转身就往回跑。 由于左军在西边,要回洛阳的话需要经由东边的邙山山口,也就是得先跑到右军的阵地。赵贵跑到半路,正碰上右军统帅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这边也正在苦苦支撑,打得非常吃力。他一看赵贵如此狼狈,赶紧问他啥情况。 赵贵跟他说:“现在局势大大的不妙,听说老大宇文泰已经没了,搞不好皇上也被抓了,再磨蹭一会儿恐怕咱们都得折在这里。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赶紧撤回长安拥立太子保护关中吧。” 独孤如愿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听说宇文泰已经挂了,那剩下的人里赵贵就是老大哥,他让跑就跑吧。 独孤如愿本来还打算部署部队一起后撤,但赵贵没同意。那些大头兵有啥重要的,留下来当炮灰给主帅争取时间是他们的荣幸。他拉着独孤如愿一起弃军往回跑,一直跑到了后军大营。 两个主帅弃军逃跑之后,剩下的部队没人指挥,很快就被侯景全部歼灭。 赵贵不愧为西魏的团灭发动机,他这次败退比沙苑那次的后果要严重得多,直接导致宇文泰中军的辉煌战果毁于一旦。而且,这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表演,几年之后,类似的一幕还会再次出现。 赵贵等人跑到后军之后,对后军统帅李虎和念贤把情况添油加醋说了一遍,这俩老大哥也不是能打硬仗的料,他们得知左中右三路大军全没了,大丞相和皇上都凶多吉少,那算了自己这点儿预备队也别上去送死了,赶紧保存力量回去拥立太子即位吧。 这帮人打仗不太行,跑得可比谁都快,他们绕过洛阳,穿过弘农,越过潼关,一口气跑回了长安,生生把宇文泰的中军扔在战场上不管了。 宇文泰还不知道自己被兄弟们给卖了,他发现左右两军不见了之后,只道是战事不利,这两只队伍暂时没有跟上来。 在没有两翼保护的情况下,中军过于突出很容易被围歼,所以宇文泰决定不往前冲了,向后稍微撤一点儿保持住阵型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侯景已经解决掉了西魏的左军和右军,开始从两侧对宇文泰的中军发动了包抄合围。 转瞬之间,宇文泰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东西两侧突然旌旗招展号角喧天,成千上万东魏士兵从浓雾之中冲了出来,个个红着眼睛全身杀气,跟自己刚刚击败的那些队伍的气势完全不一样。 河桥附近的万俟洛等人发现局势对己方有利,也转守为攻,开始了反击。 宇文泰心说不好,这是要被包饺子的节奏。他下令大家立刻全速往后撤,企图抢在敌人合围之前退到安全的地方。 可惜这一次好运气没有再次眷顾他。 东魏大军的速度非常快,在大雾的掩护之下,两侧的包抄部队转眼就杀到了宇文泰的面前,连同中路反击的队伍一起,对西魏部队开始了三面绞杀。 战场局势瞬间发生逆转,邙山和黄河之间这块狭窄的战场变成了宇文泰的噩梦。数倍于己方的东魏大军漫山遍野地冲了过来,尽管西魏将士们拼死厮杀,但依旧挡不住对方的猛烈攻势。西魏部队的队形很快就被冲散,很多脱离大部队的人只能聚成一只一只的小队伍,奋力死战。 李弼带领部下挺枪跃马冲进敌军之中,打算再搞一次铁骑穿插,无奈在有组织的大部队面前,少量的骑兵根本冲不动,最终不仅没达到切割的效果,反倒深陷敌阵之中杀不出来了。东魏部队几轮集火之后,李弼的部下尽数被歼,李弼本人也身负七处重伤,落马被抓了活的。 当时战斗还没结束,东魏那边没功夫把他押到后方去,所以只留了几个士兵看着他。李弼脑子比较活络,他佯装伤势过重,一头栽在地上装死。 死了个俘虏当然没啥大不了的,反倒省事不用盯着了。看守的士兵有些懈怠,有个人跳下马打算把李弼的脑袋砍下来去邀功。 就在这个士兵走到李弼近前,刚准备动手的时候,李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闪电般地蹿到没主的战马身旁,蹦上去就跑。 东魏士兵没想到一个死人动作这么快,当时都傻掉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追的时候,李弼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雾气之中。 此时宇文泰的主力部队也已经基本被打崩了,宇文泰自知无力回天,干脆放弃抵抗,带着残兵败将转身就往洛阳方向跑。 宇文泰本以为就算左右两军出了问题,作为预备队的后军应该还在。结果他一直跑到了洛阳城下也没看到后军的影子。宇文泰派人打探了一下,这才知道赵贵李虎独孤如愿这帮人扔下自己先跑了。 宇文泰心里这个苦啊,枉我平时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关键时刻卖起我来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推我出来当老大只是为了给自己挡风遮雨,根本没人从心里把我当成效忠的对象。 看来我还是得培养自己的力量,这帮同辈的老哥都不可靠。 生气归生气,宇文泰到底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所有的苦水都被他默默咽到了肚子里。 但这些事情被身边的宇文护牢牢记在心上,多年之后,他将出面替叔叔清算今天这笔帐。 宇文泰收拾散兵败卒,退守到金镛城内。河桥之战持续了整整一天,此时天色已晚,侯景也下令鸣金收兵,没有继续追赶。 这一战宇文泰可谓输的一塌糊涂,他引以为傲的那一万关西精锐在战斗中损失大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重要将领基本都全身而退,包括诈死脱险的李弼。 只有大都督王思政没有跟过来。有人说看到他落马之后被敌军重重包围,估计是挂了。 宇文泰回想起前段时间王思政在席间自誓掷卢表忠心的场景,不禁一阵唏嘘。当时只道那是在逢场作戏,谁知他今天真的践行诺言战死在了沙场。 没想到深夜的时候,宇文泰突然得到报告说王思政回来了。 原来王思政在两军激战的时候受伤落马,当时局势混乱,王思政站在地上手持长槊继续战斗,在击杀数名敌军之后,终因寡不敌众,身受重创昏死过去。由于王思政打仗的时候穿的都是破衣弊甲,东魏士兵只当他是个不值钱的小兵,整死就完了,没人顾得上继续理他。 等到晚上两军收兵之后,王思政帐下都督雷五安冒死跑到战场上哭着寻找王思政的尸体,正赶上王思政当时也刚刚苏醒,硬撑着站起来一歪一斜地往回挪。雷五安没想到老大居然还活着,不禁悲喜交加,他赶紧割下衣服为王思政包扎伤口,扶着他上马回营。 第二天一早,侯景的大军就杀到金镛城下,就在宇文泰考虑如何应对的时候,又有消息说高欢本人也带着大军正从晋阳过来驰援。 宇文泰觉得洛阳不能呆了,一个侯景已经快搞死我了,高欢再过来还让我活么? 于是宇文泰安排长孙子彦留守金镛城,自己带着其余的将领和士兵放弃洛阳,一路向西直奔弘农,打算从潼关回到长安。 撤退的路上也不顺利,东魏这边发现宇文泰要跑,立刻派出部队绕过洛阳在后面紧追不舍。 蔡佑自告奋勇留在后面为宇文泰殿后,为了提高射箭的准头,他带着十几个人直接下马坚守阵地,击退了东魏追兵的多次进攻。 东魏部队一看这是块硬骨头,立刻聚拢了很多人马把蔡佑的部队团团围住。没多久部下们的弓箭就已经耗尽,蔡佑身上也只剩下最后一只箭,眼看着敌人逐步逼近,他弯弓持满,环顾四周,看谁敢第一个冲上来。 蔡佑之前杀人太多,东魏士兵有些怕了,一时间谁都不敢近前。一个小头目站得远远的对蔡佑喊话:“你们现在大势已去,垂死挣扎是没用的,看你也是个人物,不如早点儿放下武器投降,我保你以后升官发财。” 蔡佑怒道:“你大头兵也配跟我说话?宰了你们我回去就能封公,谁稀罕你们这帮反贼给的官号?” 小头目一看劝降没效果,大家又不敢上前去打,无奈只好把赏金提高了几倍,看有重赏之下有没有勇夫。 最终有一个身高体壮的士兵打算挣这笔钱,他身披重甲手持长刀,一步一步向蔡佑逼近。 蔡佑的弓箭紧紧地瞄着这个不怕死的敌人。 面对着蔡佑的箭锋,披甲士兵心里也怕得要死,但他自恃铠甲厚重,弓箭肯定射不动,因此犹豫了一下还是壮起胆子继续往前逼近。 等到敌人距离三十步左右的时候,蔡佑的部下沉不住气了,劝蔡佑赶紧射。蔡佑道:“我和诸位的性命都在这支箭上,没有把握其能虚发?” 周边的东魏士兵见蔡佑迟迟不出手,以为他害怕了,于是纷纷为自己人呐喊助威。披甲士兵也有些得意,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等到距离还有十步左右的时候,这个士兵举起了手中长刀,打算一个冲刺过去送蔡佑上路。 电光石火之间,蔡佑的箭突然出手。弓弦响处,羽箭直接从敌人面部没有盔甲防护的地方射了进去,穿脑而出。可怜这个东魏士兵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直接栽倒在地上。蔡佑怕他不死,转身抄起马槊照脸又补了一下,之后挑起人头就甩到东魏的人群里。 这下把东魏士兵吓毛了,感情眼前是个杀人的祖宗,算了这个骨头太硬,咱们还是躲远点儿别去送死的好。大家呼啦一下散开包围圈,没人再敢上前。 蔡佑见敌军开始撤退,料想此时宇文泰应该也已经安全了,于是也带领部下上马缓缓西行。最终清点人数,只损失了一个人。 然而蔡佑的小胜利掩盖不住西魏这次失败的惨重。整体来看,河桥之战宇文泰虽然斩杀了高敖曹和莫多娄贷文两位敌军高级将领,但最终还是先胜后败,大部分精锐部队都葬送在邙山脚下,最终只能带着残兵败将狼狈逃离洛阳。 更要命的是,由于宇文泰就是整个西魏的顶梁柱,他兵败身死的谣言传出来之后,关中根据地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内乱,几乎不可收拾。 第86章 宇文泰:收拾残局 538年,八月,弘农。 宇文泰带领残兵败将放弃洛阳一路向西撤退,由于有蔡佑在后面拼死掩护,大部队的撤退过程总的来说还算有序,顺路还接上了皇帝元宝炬。 此时的元宝炬其实也很懵圈。他本以为前两次人手不足的时候都能把东魏打得落花流水,这次兵强马壮主动出击,更不会有什么悬念。 战斗前半部分的确也跟他预想得差不多,首次交火就干掉了对方的大将莫多娄贷文,紧接着又吓跑了侯景的大部队,没费力气就解了洛阳之围。 看到前面如此顺利,元宝炬信心更足了,他没有关注第二天的决战,而是跑到一边为祭祖大典做准备。 ----结果下午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头,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一窝蜂地往回跑的西魏士兵。 逃跑的正是李虎和念贤统领的后军,赵贵和独孤如愿等人也在里面。当时军中传言宇文泰已经挂了,众人不知道元宝炬在哪里,也顾不上仔细寻找,都想着快点儿跑回关内保命。 元宝炬本打算叫几个人过来问下情况,无奈人马嘈杂根本没人理他。片刻之后,西魏部队跑了个干干净净,路上又变成了没人的状态。 元宝炬心说不好,这么多人往回跑,难道说前方的战斗结果不顺利? 可是不顺利你们也不能不管我啊,我可是皇上艾,你们跑了把我扔在这里算个啥事? 但现在再抓人来护驾也抓不到了,元宝炬没办法,只好停下手头的工作,带着队伍跟在逃军后面也往西跑。 安全第一,等到了后方搞清楚情况再说,祭祖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吧。 洛阳往西就进入了崤函道,一路通向弘农,总长大概三百多里,非常不好走,而且祭祖队伍里基本都是文官,骑马跑路的水平很差劲,元宝炬干着急也没办法。 元宝炬一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往回跑,结果在半路被宇文泰给追上了。 宇文泰看见元宝炬,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要不是你起高调非要来洛阳祭什么鸟祖,我哪能让人揍得这么惨? 但对方毕竟是皇帝,宇文泰表面上还得表示出足够的尊敬,他把元宝炬接到自己的队伍里,安排人妥善保护。 来日方长,这笔账咱俩回去慢慢算。 等到傍晚的时候,大部队终于到达了弘农的治所陕城城下。 宇文泰长出一口,总算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没想到陕城的城门紧闭,根本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 原来李虎等人路过这里的时候,弘农守将一看几位大佬带着部队丢盔卸甲玩命往回跑,不用问前方肯定出了大事。既然领导们都撤了,我干啥想不开非要逞能留在这里等死,于是他也跟李虎一起弃城逃回了关中。 混乱之中大部分守军都跟着当官的一起逃离了弘农,但还有不少人留了下来。 这些人并不是来自西魏,而是来自东魏。 几天前莫多娄贷文被干掉的时候,他麾下的一千多士兵基本都缴械投降,宇文泰没有把这些降卒关起来,而是把他们送到弘农,混编到西魏部队之中协助守城。 西魏大部队还在的话,这些人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但现在西魏的人突然间都跑光了,陕城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这些降卒。他们又听说东魏在前方大获全胜,连宇文泰和元宝炬都被干掉了,估计东魏大军很快就会过来收复弘农,大家担心自己投降的事情被清算,心里都有些忐忑,于是几个领头的建议赶紧接管陕城,这样大部队过来的时候也算勉强有个交代。 结果东魏大部队还没过来,宇文泰的部队先到了。这些降卒们一看城下是西魏逃兵,都觉得这是将功补过好机会。只要挡住不让这帮人进来,等大部队来了前后夹击包一顿饺子,不仅可以抵消前面的罪名,没准还是大功一件。 于是这帮降卒闭门死守,坚决不放宇文泰进城。 宇文泰此时虽然还不清楚各中细节,但看眼前的情况也猜了个大概,他不禁勃然大怒,亏我当初饶你们不死,现在居然还敢再次造反?我打不过侯景还搞不定你们这帮无名小卒么?宇文泰当即下令连夜攻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弘农给夺回来。 宇文泰的中军基本都是精锐,虽然在河桥战斗中损失惨重,剩下的人又一路奔波,但对付眼前这些降卒还是绰绰有余。在几名主将的带领下,西魏部队很快就斩关夺隘,重新占领了陕城,降卒们一看实在顶不住,只好再次举手投降。 先被队友出卖,又被侯景殴打,再遇降卒反叛,宇文泰此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愤恨之中的宇文泰终于起了杀心,他一咬牙,把参与抵抗的几百名降卒统统处死,算是为自己和阵亡的将士们出一口恶气。 一切搞定之后,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宇文泰下令全军在陕城中过夜休整,同时也等一等殿后的部队。 宇文泰此时心乱如麻,根本睡不着,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前两次在极端被动的情况下,自己都能险中求胜,而这次士气正旺的时候,居然被一个侯景给打得找不到北。 看来自己这边的团队结构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赵贵李虎独孤如愿等等几位大佬自恃位高权重,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只能勉强说是盟友,连患难兄弟都算不上。 目前看来,只有于谨李弼这些主动追随自己的将领还算忠心,此外,李穆蔡佑这些自己招的人以及尉迟迥尉迟纲这些自己子侄辈也比较可靠。 不知道此时负责殿后的蔡佑情况怎么样?会不会遇到危险? 就在宇文泰辗转反侧的时候,突然有人向他报告说蔡佑平安回来了。 宇文泰大喜,赶紧把蔡佑叫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承先(蔡佑的字),你回来就好,有你在身边我才能安心啊。” 蔡佑虽然也差点挂在半路,但神色依旧很平和,他并没有讲述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而是积极宽慰宇文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高欢前面不也输了两次么?这次输了咱们下次再赢回来就好了。 宇文泰依旧有些惊魂不定,当夜枕着蔡佑的腿才勉强睡着。 好在东魏的大部队并没有立刻追过来。第二天一早,宇文泰任命王思政为东道行台留守弘农,自己带着大部队继续向西奔赴潼关。 侯景用兵比较谨慎,宇文泰撤退之后他并没有领军去追击,而是留在洛阳附近等待高欢。 高欢亲自带着七千轻骑从晋阳过来支援,但等他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宇文泰也已经跑没影了。高欢前两次被打怕了,他担心宇文泰那边有伏兵,所以也没敢全军去追,只派了一支队伍尾随骚扰,结果被蔡佑挡住,什么战果都没拿到灰溜溜回来复命。 此时西魏部队基本都撤了,洛阳主城也已经空了,只有长孙子彦带着一小撮人奉命留在金镛城里负隅顽抗,高欢当即派兵去解决掉这个小钉子。 长孙子彦当年跟着老爹长孙稚南征北战的时候,也号称名将,颇有战功,但在两魏分裂之后他就开始摆烂,先是元修西奔的时候没有守住弘农弃城而逃,去年带兵攻打晋州又被薛修义的空城计吓跑。宇文泰也是不待见他,才让他干留守金镛这种送死的活儿。 能守住最好,守不住你就自生自灭吧。 长孙子彦也不傻,你们都跑了把我扔在这里当弃子,我才不干呢。他一看东魏大军马上就要合围,干脆一把火把金镛城里的房子都烧掉,领着部队趁乱突围也跑了。最终东魏不血刃占领了金镛。 高欢此时已经得知了高敖曹的死讯,不禁痛彻心扉如丧肝胆。高氏一门不仅是他的同族,更是他起兵成功最大的功臣之一。如果没有高乾当初义献信都,他就不会有最初的根据地;如果没有高敖曹的拼死冲杀,他在韩陵决战的时候铁定会死在尔朱联军的手里,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王权霸业?现在高乾高敖曹两兄弟都因为自己而死,追思往事,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 对于高敖曹的死,高永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他辩解说是担心西魏部队趁乱杀进河阳南城,所以才没敢开门,但连个爬城的绳子都不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高欢很想严厉处罚高永乐,无奈部下众将都苦苦求情,最终他还是心软,命人把高永乐拖出去打了两百军棍了事,同时追赠高敖曹为太师、大司马、太尉。 高敖曹之死,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侯景。东魏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本来由侯景、高敖曹和任祥等人共同治理,但任祥被证明打仗不行,高敖曹又挂了,从此这片广大区域就成了侯景的自留地,所谓“拥众十万,专治河南”。两魏相持的过程中,高欢非常需要借助侯景的能力,所以也默许了这种现状。 不管怎么说,河桥之战东魏毕竟是赢了,高欢对有功将士大加奖励,他非常赞赏万俟洛在逆境之中坚守不退的行为,把万俟洛驻兵的地方命名为“回洛”。对于厍狄干首先逃跑的事情,高欢也没有过于深究。 在东魏的战略里,洛阳的重要性已经大大降低,但自己不想要,也不能留给敌人,尤其是金镛这种坚固要塞更是隐患。于是高欢下令毁掉金镛城,之后胜利班师回晋阳。 但金镛城并没有被完全摧毁,多年之后,围绕着这里还会有新的故事上演。 宇文泰带领大部队离开陕城继续向西撤退,很快就到达了阌乡。此处距离潼关只有八十里左右,走得快一点儿的话一天之内就能入关。 眼看就能平安回家了,大家不禁欢欣鼓舞,但就在这个时候宇文泰突然得到报告,长安出事了。 西魏这次救援洛阳几乎算是倾巢出动,除了极少数的守军之外,长安附近能打仗的兵都被带走了。 按说大军虽然出征在外,但兵威仍在,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敢造反,没想到赵贵李虎等人没搞清楚情况就误以为宇文泰挂了,带着残兵败将没头没脑就往回跑,有跑得快的抢先一步回到长安,把宇文泰如何孤军深入身陷重围最后落马被杀的过程描绘得跟真的似的。 这下长安炸营了。沙苑之战的时候,宇文泰一共抓了七万多降卒,他只收编了其中的两万人,其余都给放了。但放走这五万多降卒并没有都回到东魏,很多还在长安一带游荡。这些降卒们听说西魏兵败宇文泰身死,很多人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原来的东魏都督赵青雀联合雍州豪强于伏德等人在长安举旗造反,很快就聚集起不少人马。 一些想投机的西魏高官也参与了这次叛乱,太傅梁览甚至亲自出面担当赵青雀的谋主,咸阳太守慕容思庆也举城投降叛军。 等到李虎等人赶回长安的时候,叛军的规模已经相当大了,赵青雀和梁览驻守在长安,于伏德和慕容思庆驻守在咸阳,还在不断招纳降卒壮大力量。 当时的长安还是非常残破,分成很多独立的部分,赵青雀驻守的地方叫做子城,而皇室所在的位置叫大城。由于皇帝元宝炬随军出征,此时留守在大城里的是太子元钦、太尉王盟和仆射周惠达。 大城里的守军虽然不多,但城内的民众深受宇文泰和周惠达的恩惠,对西魏很有好感,危急关头纷纷组织起来协助官军守城,总算坚持到了李虎等人回来。 结果李虎等人虽然进了城,但面对外面愈演愈烈的叛乱,居然一点儿对策都没有,最后决定放弃长安带着太子逃到渭北避难。 太子一跑,叛军的气势更加嚣张,赵青雀一方面继续攻打长安大城,一方面派人去渭北追太子,幸亏大都督侯莫陈顺率众拼死抵抗,在渭桥附近多次击退叛军的进攻,这才勉强保住了太子没出问题。 目前长安一带暂时处于相持状态,叛军打不过侯莫陈顺,不敢再出兵渭桥,但人数依旧越来越多,占领的地盘也越来越大。 宇文泰很头疼。他的部队刚刚经历了河桥惨败,又长途跋涉数百里,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再不休息的话估计很多人就撑不住了,而这支队伍又是自己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不容许再出任何岔子。 宇文泰不想冒部队崩溃的危险,他打算让大部队留在阌乡休整,自己带着一小队轻骑去长安平叛。 赵青雀等人只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如果自己亲自过去的话这帮人没准直接就吓投降了。 但通直散骑常侍陆通不赞成,他对宇文泰道:“叛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扰乱长安逼走太子,说明这些人早有预谋,绝对不会轻易投降,而且这帮人在百姓中散布大军溃败,东魏就要杀过来的谣言,如果您只带着少部分人马回去的话,百姓搞不好会把谣言当真,局势就会更加混乱。现在大军虽然疲敝,但精锐仍在,我建议还是大家一起回去,以大丞相的声威气势,平定叛乱肯定不成问题。” 宇文泰考虑了一下,觉得陆通的建议很有道理,他最终给将士们鼓了鼓劲,领军离开阌乡,大张旗鼓西入潼关。 关西的百姓本以为宇文泰真的死了,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此时看到他居然带领大部队活着回来了,不禁悲喜交加,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此时宇文泰的侄子华州刺史宇文导也发兵西进,先是攻占了咸阳,阵斩慕容思庆,生擒于伏德,之后南渡渭水,配合宇文泰一起夹击叛军,最终大获全胜,干掉了赵青雀和梁览,重新收复了长安。 经过这次挫败之后,宇文泰终于从前两次胜利的骄傲中走了出来,不再轻言出兵跟高欢决战,而是打算先解决好西魏的内部问题再说。他知道自己的家底跟高欢没法比,高欢输了可以重新再来,他输了搞不好游戏就结束了。 第87章 元宝炬:悲剧重演 540年,二月,长安。 河桥之战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东西双方都比较克制,除了在河南地区有一些局部冲突之外,并没有再爆发大规模战争。 宇文泰现在的关注点都在国内。河桥惨败暴露出西魏阵营中还存在很多严重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根本没有资格去跟高欢正面叫板,所以他首先放下姿态,派人把高敖曹、窦泰和莫多娄贷文的首级送还给东魏,虽然没有挑明,但休战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 东魏虽然取得了河桥之战的胜利,但也只是惨胜而已。现在高欢那边也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尤其是官员贪腐问题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时候,而且两年之内三次大战,劳民伤财无数,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既然宇文泰主动示好,高欢也乐得中场休息一下。 宇文泰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梳理整合国内错综复杂的势力派别,让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别一出事就想着自己跑。 大体来说,现在西魏内部主要可以分为如下几个派系: 首先是贺拔岳旧部和武川派,代表人物是赵贵、李虎、寇洛、念贤等人,这些人基本都比宇文泰年纪大资历深,念贤更是当年参与过南河之战的元老级人物,跟宇文肱、贺拔度拔是一茬的,相当于其他人的父辈。这些人虽然选择宇文泰当老大,但常常还是以长辈自居,认为宇文泰能有今天完全是他们赏识推荐的结果,很难放下姿态甘心听指挥。 其次是宇文泰元从和引用者,代表人物是他的下属于谨(宇文泰当夏州刺史的时候,于谨是他的城防大都督)、李穆、蔡佑,他的子侄辈宇文导、尉迟囧、尉迟刚、贺兰祥,以及后来引用的王罴、周惠达、苏绰、韦孝宽等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基本没有问题,算是宇文泰的基本盘,但很多人的资历还不太够,需要进一步培养。 再次是北魏宗室和拥帝派,代表人物是宗室亲王元欣、元顺、元孚、元季海,跟随元修入关的王思政、长孙子彦、宇文贵、窦炽,支持魏帝看不惯高欢的泉仲遵、阳猛、薛端、韩雄等人,这些人都是维护北魏正朔才跑到了西魏。除了宗室亲王的立场很难改变之外,其他人逐渐看清了形势,基本都可以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支持宇文泰。 此外,荆州派也是很重要的一只力量,代表人物是贺拔胜、独孤如愿、史宁、杨忠、宇文虬等人。这些人当年奉元修的命令去荆州开辟根据地,后来都曾经投奔南梁,最终又回归西魏。目前贺拔胜基本处于半退隐状态,现在荆州派的精神领袖是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其实兼有武川派、拥帝派和荆州派多重身份,他家族背景显赫,职业履历光鲜,舍弃父母妻子追随朝廷的人设也极其显眼,那些不甘心宇文泰独大的势力亟需再找出一个人来制衡宇文泰,独孤如愿无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虽然他跟宇文泰从小就认识,表面上也非常亲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最后是敌方阵营主动归附的将领,主要包括对抗侯莫陈悦时候投奔过来的李弼、豆卢宁、豆卢永恩,对抗高欢过程中投奔过来的贺若敦、郑伟、是云宝等人。这些人因为是降将,所以行事都比较小心,政治影响力暂时可以忽略。 严格来讲,两国交战的时候弃军逃跑是极其严重的失职行为,追究起来罪名是没有上限的,但领头的赵贵、李虎和独孤如愿的背后要么是武川派,要么是荆州派,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自己能有今天也亏了这帮人鼎力支持,如果真的翻脸不认人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西魏刚刚经历了军事惨败和内部叛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如果因为这个事情再引起内部分裂,就更得不偿失了。 所以宇文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既往不咎。这个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大家以后别再这样干就行了。 对于赵贵李虎这些前辈,宇文泰的策略就是尽量安抚和团结。这里面的李虎比较特殊,他当初并没有直接支持宇文泰,而是打算去荆州找贺拔胜,但正因为件事他反倒占了便宜。宇文泰学习当年刘邦封雍齿的策略,给李虎封了很大的官,目的就是立一个标杆来安抚贺拔岳旧部的其他人。 对于独孤如愿,宇文泰的态度比较复杂,他知道这个兄弟这次应该是被赵贵给带沟里了,并非有意针对自己。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喝顿酒一切都好说。 但问题是他俩之间始终有一个不便明言的隔阂:独孤如愿是魏室的坚定拥护者,身边也聚集了相当多有类似政治态度的人,而宇文泰表面上虽然拥护魏室,内心却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成就自己的霸业。这种政治分歧虽然目前还没有激化,但如果不重视的话迟早会演变成激烈的冲突。 宇文泰早先已经把独孤如愿的得力助手杨忠调到自己这边,但这并没有阻碍独孤如愿继续做大,尤其是进入洛阳这段时间,更是吸引了柳虬、裴诹之、韩雄、贺若敦、郑伟、刘志、赵肃、陈忻、魏玄等人,他的身边人才济济,俨然成了仅次于宇文泰的另一个小中心。 即使没有政治上的分歧,宇文泰也不可能眼看着内部再出现一个可以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势力,因此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把很多人都委任外职,让他们逐个脱离独孤如愿。 没办法,西魏只能有我这一个核心,这也是为大家好,希望独孤兄弟能理解我的苦衷。 将领的事情暂时先这样了,现在宇文泰要处理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如何对付皇帝元宝炬。 元宝炬本来很安分守己配合宇文泰,没想到跟柔然和亲的事情戳中了他的痛点,双方关系闹得不太愉快。元宝炬虽然迫于压力同意废掉乙弗皇后改立郁久闾氏,但表达出的不满情绪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是他一反常态坚持要去洛阳祭祖,也不会有这次河桥的惨败。 元宝炬如此强烈地抵触换皇后,说明他跟乙弗氏之间的关系实在难以割舍,他对生活的热情也没有完全熄灭。 一个心中还有牵挂,对生活还有热情的人,是很难安心当傀儡的。 宇文泰决定把元宝炬最后一丝热情给掐灭。 现在乙弗皇后已经落发出家,但还住在长安城里,而且根据密报,元宝炬跟她私下里还有很多联系。宇文泰得知之后,偷偷派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现任皇后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是柔然头兵可汗的长女,嫁过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年纪虽小,但公主派头一点儿都不少。柔然风俗以东为贵,所以在扶风王元孚迎接她过来的路上,她的帐篷和席位方向统统朝东。元孚劝她依照北魏的规矩改面南方,但被郁久闾氏断然拒绝,她对元孚道:“我没见到你们皇上之前,仍然是柔然公主,你们愿意朝南就自己朝南,我自己向东好了。” 元孚当年曾经坚守信都抵抗葛荣的几十万大军,如今却拗不过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见郁久闾氏极其坚决,也只好由着她。 到长安当上皇后之后,郁久闾氏依旧不改蛮横的性格,在宫中说一不二事事都要拔尖,元宝炬只当碰到个闹腾的熊孩子,也不跟她计较,遇到事情哄一哄骗一骗也就完了。 郁久闾氏虽然要强,但她毕竟从千里之外远嫁过来,对长安人生地不熟,除了身边几个随嫁的柔然侍女之外根本没有本地盟友,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折腾的范围也有限。 宇文泰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出来给郁久闾氏提供信息,告诉他元宝炬跟前皇后乙弗氏之间依然藕断丝连余情未了,两个人背地里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搞不好还会定期见面,她这个皇后只是个摆设而已。 这下郁久闾氏不干了,她醋意大发,直接去找元宝炬干架。 元宝炬本想死不承认糊弄过去,但郁久闾氏这次很明显有备而来,相关证据确凿,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样不少,你不承认咱们就抓人过来当面对质。 元宝炬郁闷了,心里把那个缺德冒烟打自己小报告的人骂了几万遍,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没办法,只好放下姿态向郁久闾氏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郁久闾氏说不行我不放心,你们南方人诡计多端,搞不好又在蒙我。 元宝炬问那你说咋办?乙弗氏毕竟是当今太子的亲妈,现在为了给你让位置已经在尼姑庵内落发出家,差不多够意思了吧。 郁久闾氏说不行我坚决不允许乙弗氏留在长安。 元宝炬说那不好办啊,乙弗氏的两个儿子都在长安,总不能让她自己孤身一人去外地吧? 郁久闾氏说这有啥难办的,就算太子不能离开长安,乙弗氏不是还有个儿子武都王元戊么,你把元戊派出去当官,让乙弗氏跟着走不就行了? 郁久闾氏的态度积极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你要不同意我就让我爹带兵来打你。 元宝炬无奈,只好任命元戊为秦州刺史,带着乙弗氏一起离开长安去陇右上任。 好在乙弗氏依旧深明大义,平静地离开了长安。个人委屈能够换来国家安全,已经非常值得了,而且秦州虽然偏远,但有儿子陪在身边,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这件事之后,西魏后宫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 但以郁久闾氏蛮不讲理妒性极强的性格,这种平静根本就是不可持续的。 没过多久,新的冲突又起来了。 郁久闾氏有了宇文泰做后盾,在宫内更加飞扬跋扈,完全不把元宝炬放在眼里。她的妒性又极强,如果发现元宝炬胆敢背着她接近别的妃子,每次都要大闹一场。最后搞得整个西魏国内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个妻管严,被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后管得服服帖帖的。 元宝炬忍了半年多,最后实在被折腾崩溃了,他也是个有性情的人,外面搞不过宇文泰也就罢了,回家还得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呼来喝去,这皇帝当得还有啥意思? 于是元宝炬开始派人偷偷跟秦州的乙弗氏联系,让她重新蓄发,等着哪天西魏国力强盛了,再把她接回长安。宁可得罪柔然,也不想再受郁久闾氏的鸟气。 元宝炬的一举一动都在宇文泰的监视之下,这个动作自然也瞒不过宇文泰。 宇文泰也没多想,照例一转头就把消息透露给了郁久闾氏。 结果这回算是扔了个核弹过去,引发的后果宇文泰也始料未及。 郁久闾氏得知元宝炬胆敢搞这样的小动作,直接原地爆炸,在宫内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就差没把皇宫给拆了。 这还不算,她还派人去她老爸头兵可汗那里告状,说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老爸赶紧过来替自己出头。 头兵可汗很生气,说好接我闺女去当皇后,现在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皇后的么?这哪里是欺负我闺女,完全是不把我大柔然放在眼里。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趁这个机会搞个军事演习吓唬吓唬西魏,给我闺女出口气,顺便抢点儿东西回来。 于是头兵可汗当即点齐几十万人马,经由原来的六镇北下,浩浩荡荡直奔关中。等到宇文泰收到报告的时候,柔然的大部队已经度过了黄河。 西魏现在还没从河桥之战中缓过气来,很难再应对柔然的几十万大军,所以这下把宇文泰整得也非常紧张,他赶紧派人去跟头兵可汗交涉,问他到底想要干啥。得知头兵可汗只是要替闺女吓唬一下女婿之后,宇文泰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宇文泰并不傻,虽然这是不是柔然的托词谁也不知道,但既然对方这么说,自己就有了进一步打压元宝炬的借口,同时也有了调动人马组织防御的时间缓冲。 于是宇文泰立刻发动朝廷内外对元宝炬发起了全面的舆论攻势,说这次柔然大举入侵全是因为元宝炬辜负了皇后郁久闾氏,要想让柔然退兵,元宝炬必须负起皇帝的职责,摆出有诚意的认错姿态。 至于什么是有诚意的认错姿态,虽然宇文泰没有明说,但背后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乙弗氏必须死。 元宝炬的内心在滴血,他明知这是宇文泰借柔然来对付自己,但对方明显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自己则被逼到了死胡同。眼看着柔然大军的前锋已经抵达夏州,距离关中只有咫尺之遥,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做的话,无疑就是把一个女子置于西魏全军将士的生命之上,于国于民都没办法交代。 事已至此,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决断了。 元宝炬最终挥笔写下一封敕书,命中常侍曹宠送到秦州,让乙弗氏自行了断。 写这封敕书的时候,元宝炬的内心在滴血,他年轻时曾经听闻自己父母的悲剧故事,当时根本不理解父亲京兆王元愉为什么会那么蠢,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不惜与整个国家为敌,现在他终于懂了。 但他要比自己的父亲成熟一点儿,为了全军将士的生命,为了君王的责任,他只能忍痛牺牲自己的爱人。 曹宠到达秦州的时候,乙弗氏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她平静地接过敕书,对曹宠道:“请转告皇上,愿皇上享位千秋万载,愿天下太平康宁,我死亦无恨。” 乙弗氏请曹宠在客厅等候,自己回到内室,命人把儿子武都王元戊叫过来,母子挥泪诀别,又让元戊把自己的遗言传达给还在长安的太子元钦。她交代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依旧很坦然,但身边的侍从们早已泪如雨下,不敢抬头仰视。 乙弗氏担心身边的侍女受自己牵连,于是又喊来僧人过来陈设供佛器具,安排侍女们出家为尼,自己亲自操刀为每个人落发。 等到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乙弗氏最后跟大家告别,回到寝室,用被子自压而死,殁年三十一岁。她被安葬在小陇山的一座孤峰麦积崖上,凿石为窟,号曰寂陵。 消息传出,天下莫不为之叹惋。从这一刻起,元宝炬的心就已经死了,曾经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在血泪中干涸,他的余生从此只是为尽君主的职责而存在。 宇文泰则又一次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 第88章 高澄:二代登场 542年,四月,邺城。 东魏大丞相高欢离开治所晋阳,亲自赶到邺城觐见皇帝。 高欢吸取了之前跟元修决裂的惨痛教训,非常注重同现任皇帝元善见之间的面对面沟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主动入朝汇报工作。沙苑之战惨败之后,高欢并没有推卸责任,而是向元善见做了深刻的检讨,辞掉了自己的丞相职位。 元善见很上道,他也没有元修那些野心,所以跟高欢相处得还算融洽。河桥之战胜利之后,他找个机会又把高欢的丞相职位给恢复了。 这次高欢入朝,除了依旧例向皇帝做工作汇报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给他的儿子,也是现在东魏的吏部尚书高澄站台,支持高澄开展的各项反腐改革工作。 高澄是高欢和娄昭君的长子,今年只有十九岁,但他的能力和魄力却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在六镇之乱开始的时候,高澄只有四岁,从那时起,他就跟着父母一起在战乱之中颠沛流离,承受了太多那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承受的苦难。他七岁那年,正赶上高欢密谋刺杀杜洛周不成,一家人被追兵撵得满山跑,当时高欢为了不牵连其他人,差点打算扔掉这个儿子,多亏姨夫段荣保护,高澄才转危为安。 多年的历练,让高澄有了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和担当。他十岁的时候跟着高欢一起出太行山入驻信都,当时河北的诸多豪杰都拥护高欢,只有高敖曹有点儿不服气,气鼓鼓地在外面晃悠不肯回来,高澄以高欢世子的身份主动去做说服工作,最终把高敖曹哄开心了,回到信都入伙。 等到高欢立元修当皇帝之后,因为自己太懒,不重视跟元修的沟通工作,于是就派高澄作为特使先后两次去洛阳觐见元修。虽说这件事整体来看是高欢的工作失误,但高澄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面见天子不卑不亢,表现还是非常出彩的。高欢也逐渐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人物,他时不时地询问高澄对一些时事的看法,高澄每次都对答如流,分析得非常有条理,让老父亲极为高兴。高欢从此开始有意培养自己这个儿子,他任命高澄为大行台兼并州刺史,各种军国要务的筹划和制定都叫着高澄一起参与。 等到高澄十五岁那年,东西魏刚刚分裂不久,高欢在晋阳忙着准备兵马去打宇文泰,留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高岳等人在邺城辅政,实际上就是把国家政务的决策权交给了这几个人。 结果这几个人干得实在不咋地,当时东魏官场腐败,民怨非常大,这才有了后来在沙苑之战前,杜弼劝高欢先除内贼再平西寇的建议。虽然这个建议最后被高欢给强压下去了,但当时的东魏的政治氛围确实已经非常糟糕。 东魏的政治问题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首先就是官员贪腐问题。 其实贪腐这件事情不能全怪到高欢头上,北魏是鲜卑贵族建立起来的国家,本来就没有多少清廉奉公的概念,随着统治时间的增加,王侯将相们贪图享乐的思想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到了胡太后统治阶段,官员们对克扣公款压榨百姓这些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东魏继承了前朝风气,加上很多官员自以为有功劳在身,吃那卡要盘剥百姓完全心安理得,其中领头最能贪的就是尉景、孙腾和司马子如这几个元老。 在这种背景下,能够不贪不腐的官员基本上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比如高欢的妹夫厍狄干就是难得的清廉官员,但他也只能洁身自好而已,改变不了大环境。 第二个问题是官员选拔问题。 胡太后当政以来,北魏一直采用停年格制度来选拔官员,简单地说就是论资排辈,不问能力高下,全靠资历深浅为提拔标准。这种方式看似简单,但实际上问题非常多,很多庸才通过熬资历占据上位,而有才能的年轻人却缺乏有效地上升通道。当年邢杲正是因为资历不够落选郡守,这才一怒之下起兵造反。 这些问题日久年深,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政治惯性,如果要改革的话,非得一个手段坚决的人来操刀不可。高欢也不是没想过亲自动手,但宽厚的性格决定了他始终抹不开面子干这种需要公事公办的工作。 高欢曾经故意安排了一出戏企图劝诫尉景。有一次他请厍狄干和尉景两个连襟一起聊天,厍狄干在席间突然主动请求改任自己为御史中尉。御史中尉是从原来的御史中丞改制而来,有点儿类似于纪委监察部门,专门监督文武官员的纪律问题。 厍狄干现在的官职是太保,比御史中尉高多了,所以高欢问厍狄干为啥没来由要去当小官。 厍狄干愤愤不平地道:“我就是想把尉景这个贪污腐败的家伙抓起来,以平民愤。” 高欢大笑,说妹夫你真会开玩笑,咱们是一家人,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他回头劝诫尉景道:“姐夫你以后也稍微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你看把咱妹夫气成啥样了。” 没想到尉景直接怼了回来,他对高欢道:“我那点儿事算个啥,我也就欺负欺负老百姓而已,你可是连皇上都敢敲诈。” 高欢吃了个瘪,直接给整没词了,只好打个哈哈把事情糊弄过去。 老爹拿这帮亲戚故旧没办法,高澄可不信邪。他老早就看不惯东魏官场的乌烟瘴气了,于是主动提出来要去邺城辅政。高欢开始还不放心,后来丞相主簿孙搴屡次请求,这才点头同意放高澄走。 高澄被任命为尚书令,兼领军将军和京畿大都督,正式进入邺城。 这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邺城的高官们觉得高澄就是小孩子而已,肯定是不想成天被老爹盯着,找个借口跑出来玩,所以开始都没把他当回事。 结果大家很快就发现自己判断错了。高澄上任之后,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做事果断,雷厉风行,很快就把朝内政务处理得顺顺当当,众人不得不对这个小朋友刮目相看。 进入邺城的最初两年,高澄还是处于学习如何处理朝政的阶段。等到第三年的时候,高澄开始兼任吏部尚书,着手对东魏积弊已久的官场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把沿用多年的停年格制度给取消了。从此之后,东魏官员升迁只看才能,不问资历。高澄还亲自写信征召各地有才学名望的人为朝廷效力,暂时安排不了的就先作为门下宾客,充实人才储备。 当年尔朱荣和尔朱世隆当政的时候,为了收买人心,曾经滥封官爵,平庸无能的官员动辄高官厚禄,被有识之士所非议。为了使得官员的追赠褒扬更有章法,高澄在麟趾阁和群臣编纂议定了律法《麟趾格》,并颁布天下。《麟趾格》是《北齐律》的蓝本,也是隋唐律法的直接渊源,其影响一直波及后世。 在高澄的主持下,朝廷将治国的政策书于榜上,公开张贴在街头,供天下百姓自由评论,发表意见。对那些提出建议或批评时事的人,都给予优厚的待遇,即使言过其实或言辞激烈,也予以宽容,不加罪责。这些措施很得人心,高澄的威望开始蒸蒸日上。 外围工作做得差不多了,高澄开始着手处理最麻烦的事情,也就是反腐。 说麻烦,主要在于这些腐败的高官基本都是高澄的父辈,有些人连高欢都要避让三分。 但高澄跟他老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可以完全不管私人感情,做起事情来几乎六亲不认。管他姨夫叔叔二大爷,谁也别搞特殊化,统统公事公办。 高澄任命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暹(xiān,跟当年北上平叛的崔暹不是一个人,后者出身清河崔氏)担任御史中尉,他在后面负责撑腰,崔暹在前台负责操刀,两人联手对各种无法无天的贪官污吏进行了严厉打击,但凡有问题的官员统统被绳之以法,东魏的官场风气开始大为改观。 高澄的反腐不玩虚的,不仅普通官员跑不掉,高层也同样没有幸免。那个高欢动不了的尉景,现在的职位是太傅,结果被崔暹弹劾之后直接按律判了个死刑,抓起来扔监狱里等着执行。司徒孙腾也被免了官。 高欢得知高澄在邺城干的热火朝天,心中也很是安慰,自己这个儿子处理这些事情真是比自己强多了。 但高欢毕竟是个厚道人,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姐夫真的被咔嚓了。由于形式上是皇帝治的罪,所以他来到邺城之后,请求皇帝元善见看在自己面子上特赦尉景。最终尉景被降职为骠骑大将军,从监狱里放了出来。 公事办完之后,高欢亲自来到尉景家里慰问姐夫。尉景被摆了这么一道,魂差点儿吓没了,他见高欢进门,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对高欢道:“动手吧,卸磨杀驴的时候到了。”尉景夫人,也就是高欢的姐姐高娄斤心疼丈夫,对高欢道:“你姐夫年纪大了,你怎么忍心这样折磨一个老头?你小时候没人管,姐夫为了养你可是吃了太多的苦,你咋能全给忘了呢?” 高欢想起过去的事情,也颇为感慨,跟姐姐姐夫抱头痛哭。 即便如此,高欢也没有责备高澄,毕竟高澄做了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尉景也只是跟高欢撒个娇,这次他真是被高澄这个侄子吓坏了,他后来被派出去当青州刺史,在任期间颇为收敛,政绩还算不错,最终卒于任上。 东魏在高欢父子的一唱一和之下,吏治终于走上正轨,从此之后但凡有贪婪贿赂的官员,都有御史弹劾追责。 北魏自从六镇之乱以来,连年战争,农商失业,加之六镇镇民迁入内地,这些人不事生产,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高欢命令在各州的河岸以及有渡口桥梁的地方都设置粮仓,通过水道转运调剂粮食,一方面供应部队,另一方面准备应付饥荒。他又下令在幽、瀛、沧、青四个州的海边煮盐,收入用以充实国库。这些措施配合上高澄大力整顿官场,使得民生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这几年东方连年丰收,一斛谷子的价格降到了九钱,东魏的百姓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困顿之后,终于能够休生养息了。 东魏进行轰轰烈烈反腐运动的这几年,西魏的宇文泰也在抓紧时间恢复国力。 乙弗皇后死后,柔然在关中外围转悠了一段时间也退兵了,宇文泰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但乙弗皇后的死并没有给新皇后郁久闾氏带来好运,没多久,郁久闾氏就因为难产去世,殁年只有十六岁。 宇文泰顾不上管这些,现在东魏那边国力日益增强,自己再不努力的话就是等死了。于是他一方面尽力稳定边境形式,为自己争取发展时间,另一方面跟苏绰一起探讨制定富国强民的政策。 由于河东北面的汾州跟东魏的晋州挨着,边境冲突不断,为了避免擦枪走火再次爆发战争,宇文泰专门把侍中宇文测派出去担任大都督代管汾州。 宇文测很领会宇文泰的意图,他上任之后,东魏那边还是时不时的过来骚扰,宇文测每次抓到东魏的人,都是好酒好肉招待之后礼送出镜,搞得对方都不好意思了,汾晋之间不再对峙,开始做起了正常边境交易。 有人去宇文泰那里告状说宇文测通敌,宇文泰大怒道:“宇文测为我安边,他的想法我非常清楚,轮得到你过来挑拨离间么?”直接把告状的人给砍了。 内政方面,苏绰把历代的统治经验总结为六条纲要,上奏后作为诏书颁行,时称六条诏书,具体内容如下: (1)“先治心”。治民者的关键在于“清心”,所谓“清心”就是要使“心气清和,志意端静”,这样,邪恶的想法就不会产生。与之相关,治民者要治身,要做到“心如清水,形如白玉”,躬行“仁义”、“孝悌”、“忠信”、“礼让”、“廉平”、“俭约”。概括来说,这一条就是要求执政者端正认识,以身作则。 (2)“敦教化”。宣扬道德文化教育,移风易俗,培养人民俭朴、慈爱、和睦、敬让的品质。 (3)“尽地利”。劝课农桑,不违农时,发展农业生产。 (4)“擢贤良”。选贤任能,不拘资历和门第,要善于发掘人才,要勇于起用人才,让人才在实践中成长起来。而且,精简机构,罢黜冗员。 (5)“恤狱讼”。明断狱案,不能滥施刑罚,而要“随事加刑,轻重皆当”。 (6)“均赋役”。均平赋役,调济贫富,不可舍豪强而征贫弱。 宇文泰非常重视六条诏书,下令百官必须习诵,不通晓的人不许当官。六条诏书从此成为西魏各级官员施政的纲领和准则,西魏后期的各种政治、经济、文化改革都是依据六条诏书制定的,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后期的北周和隋朝。 东西两魏的政治改革都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绩,但两国之间的矛盾始终是不可调和的。在平静了四年之后,新的战争终于又要打响了。 第89章 王思政:玉璧 542年,十月,绛郡。 王思政站在城头,平静地观察着玉璧的东北方向。 玉璧的东北是弯弯曲曲的汾水,以及汾水两岸狭长平整的谷地。如果在往年,这个季节的谷地中应该到处是刚刚收割完的庄稼,但此时此刻,熟悉的景象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万盔明甲亮的东魏士兵以及随军的马匹辎重。 这是高欢在四年中场休息之后,主动对西魏发起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 跟之前两次不同的是,现在河东地区已经变成了西魏的地盘,所以高欢必须先拿下河东,才能从龙门或者蒲坂过黄河进入关中。 这次东魏的出征规模不亚于沙苑之战,总人数大概在二十万左右。大部队从晋阳出发沿汾河谷地一路南下,前后连营四十余里,汾水沿岸差不多都给填满了。 结果前锋部队刚出晋州没多远,就碰到了玉璧城这颗钉子。 高欢对玉璧很陌生。他做过晋州刺史,前几次出征也都经过河东,在他的印象里,这里本来是没有任何防御工事的。 玉璧的确是一座刚建没多久的新城,筹划建造这座城的人,就是现在的守将王思政。 四年前河桥之战结束的时候,宇文泰领兵退回关中,王思政被任命为东道行台,留守弘农。严格来说,这个东道行台只能算是个荣誉称号,因为当时宇文泰自己都没多少兵,能分给王思政的就更少了,而且防守东魏这种重要工作也不可能全压给王思政一个人。 换做别人的话,直接根据领导安排呆在弘农就算万事大吉了,毕竟弘农是漕运中心,不用担心粮草问题,而且北面是河东,身后是潼关,打不过随时可撤走,工作压力也不大,是划水摸鱼混资历的绝佳选择。 但王思政是个认真的人,作为非嫡系将领,难得宇文泰这次如此信任自己,给自己委派了这么重要的工作,就算是个虚衔我也要把它给做实了。 作为东道行台,必须对抵抗东魏的下一次进攻进攻负起主要责任。王思政认真分析了东魏可能的进攻路线,觉得要对付高欢下一次进攻的话,弘农并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总体来看,东魏打西魏的路线可以分为北、中、南三个方向,其中北路是从晋阳出兵,经临汾盆地抵达河东,再从渡口过黄河进入关中;中路是从洛阳出兵,沿着崤函道过弘农经潼关进入关中;南路是从荆州出兵,沿着武关道经上洛进入关中。 相对而言,南路过于绕远,而且需要过武关翻秦岭,山路崎岖,不适合大部队作战;中路虽然是常规进攻路线,但中间有潼关这座险要的关隘,直接攻打的难度非常大;而北路由于有多个可供过河的渡口,西魏方面基本无险可守,自然就成了对东魏最有利的选择。实际上,高欢之前两次进攻,主力部队走的都是北路。 好在宇文泰运气爆棚,不仅奇迹般地顶住了高欢的前两次进攻,取得了小关和沙苑两次大捷,还顺势拿下了河东,给高欢的下一次北路进攻增加了不少难度。但如果替高欢算一笔账,他下次进攻肯定还是走北路比较划算,顶多前面加一个先打下河东的任务副本而已。 河东离晋阳近,离关中远,关键路线上又没有坚城要隘,如果东魏突然发起大规模进攻的话,搞不好在西魏援军赶过来之前就能把河东给踩平了。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趁河东还属于自己的时候,在东魏的进攻路线上修建一座坚固的防御堡垒,让敌人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 王思政在伤还没有好利索的情况下,就亲自跑到河东一带考察地形,最终选中了玉璧这个地方。 玉璧位于建州绛郡稷山县(今山西省运城市稷山县)向南十二里,这里有一块突出的黄土高台横扼在汾水南岸,平地隆起将近四五十米,顶部平整宽广,四周却像用刀刚刚砍过一样陡峭,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一个修建军事堡垒的绝佳位置。 王思政决定在这里筑一座新城,而且他要亲自镇守这个地方。 宇文泰很赞赏王思政的责任心和勇于担当的劲头,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为表示鼓励,他在王思政原来东道大行台的官职基础上,又增加了都督汾州、晋州、并州诸军事,这回基本上算是把虚衔给做实了。 王思政的军事才华其实很高,但造化弄人,他最早只在北海王元颢的军中帮忙做过一些谋划,自从追随元修之后,便一直身不由己地在政治斗争中的漩涡中随波逐流,真正的能力几乎被埋没殆尽。 今天,两魏时期最富远见的防御大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在王思政亲自规划和监督之下,一座坚固的城池很快就在汾河南岸的黄土高台上拔地而起。 这座城就是玉璧城,也经常被戏称为“高欢快乐城”。 玉璧城完全是为了打大仗而准备的军事堡垒。它的规模并不大,方圆只有八里左右,但异常坚固厚重,配合上四周高耸陡峭的地势,让城下的敌人只能望洋兴叹。 为了应对敌人可能发起的各种极端进攻方式,王思政这两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做各种备战工作,玉璧城内的仓房里屯满了粮草、兵器、弓箭、木头、石头、布料、热油等各种各样的物资,战略储备极其充足。在没有任何救援的情况下,里面的守军撑上几年不成问题。 此外,王思政还专门请求把裴侠调到玉璧担任长史,协助自己一起守城。 裴侠就是当年元修跟高欢对抗的时候,带领部下赶赴洛阳支持元修的那个东郡太守。当时王思政曾经咨询他对国家局势的看法,他认为高欢和宇文泰都不是好驾驭的人,但两害相权,只能先去关中。虽然他们最终没能保住元修,但两人观点相近,经历也差不多,因此私人关系非常好。 高欢当然不清楚玉璧背后这些细节,此时的他也不知道这座城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听说前锋部队居然被一座小城给挡住,差点气乐了,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不开眼的,竟敢在二十万大军面前螳臂当车。 玉璧城比华州州城小得多,大部队硬要绕也能绕过去,问题是留这么个钉子不拔掉,对后勤补给线是个严重的威胁,一旦大军在前面打仗吃紧,后面的粮道肯定会被玉璧的守兵给断掉。 后勤保障不稳,基本就输定了。 有了上次沙苑的教训,高欢不敢再盲目托大,这次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他派人了解了一下,得知玉璧城内的守将是王思政。 高欢跟王思政打过交道,或者说,王思政还曾经帮过高欢的忙。当年正是在王思政的帮助下,高欢才得以从洛阳城外的田舍里把元修找出来当皇帝。 只是不好说这个忙算不算是倒忙。 高欢知道王思政是元修的心腹,并没听说过他打仗有多厉害。而且王思政当时成天跟斛斯椿等人混在一起,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跟高欢做对,所以高欢对他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毕竟是老朋友,按规矩先礼后兵吧。 高欢很大方,他在还没到玉璧的时候,就提前给王思政写了一封劝降信,跟他说大家这么熟,打架多不好,要不你投降吧,我让你当并州刺史。 并州就是晋阳所在的州,在东魏的重要性甚至超过首都邺城所在的司州,高欢这个价码开得应该说很有诚意了。 王思政很无语,我费这么大劲修这个城,等的就是今天,岂能还没开打就投降? 他回信给高欢道:“你少拿空头支票忽悠我,可朱浑道元倒是投降过去了,怎么没见他当并州刺史?” 高欢无言以对。可朱浑道元现在是车骑大将军,官职也不算小,但的确不是并州刺史。 算了,玉璧城毕竟只有巴掌大,王思政又没有王罴那么可怕,直接推平就完了,费劲巴力打嘴仗干啥。 十月初六,东魏主力部队抵达玉璧,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座弹丸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到高欢亲自来到玉璧城外的时候,他也不得不赞叹这座城修得真是险。如果算上城墙的话,玉璧城距离平地的高度至少有六七十米,大概相当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而且四周峭壁如削,站在城下抬头往上看脖子都会疼,更别提仰攻了。 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我当初咋没发现?如果我抢先在这里修城,河东绝对不会那么轻易被宇文泰抢走。 赞叹归赞叹,高欢还是不相信这座小城会对他的大军造成什么实质性威胁。他一声令下,东魏大军正式开始攻城。 结果严重出乎高欢的意料。他本以为玉璧就算再坚固再险要,毕竟是一座孤城,自己这边人这么多,大不了不计成本多费点儿力气,把城打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根本就不是舍不舍得成本的事情,因为无论他如何强令部队拼死进攻,始终没有取得半点儿进展。 爬坡坡太陡,射箭没角度,云梯不够高,在巨大的高度落差面前,常规攻城手段根本没有效果,王思政的守备又极有章法,东魏士兵完全处于无计可施的状态。 东魏大军昼夜不停地连攻了九天九夜,崭新的玉璧城依旧高高耸立在头顶,连半根汗毛都没有伤到。 情况不太妙,高欢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这次情报工作做得不到位,攻城装备带得不够多。 本想仗着人数优势泰山压顶踏平河东,没想到在玉璧这么个小城面前碰了这么大的钉子,闪电战搞成了持久战,这以后的仗还还怎么打? 这时宇文泰还在华州,他深知河东对自己的重要性,收到战报之后立刻下令从各地集结人马准备发兵救援。 部队的出征准备需要一些时间,为了防止这个空当里河东民心生变,稳定河东世族的情绪,宇文泰首先安排太子元钦去镇守蒲坂。 太子乃国之根本,他离开首都亲临前线,就是为了显示出西魏绝不抛弃河东的决心。 大军集结完毕之后,宇文泰亲自率军过黄河救援玉璧。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之后,西魏的兵力恢复得不错,这次救援的规模很大,贺拔胜、赵贵、怡峰、杨忠、尉迟刚等重要将领都随军出征。 这下高欢尴尬了,眼看着玉璧城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部队士气低落得要命,现在宇文泰的援兵又快到了。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 就在高欢犹豫不决的时候,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汾河川内突然暴雪肆虐,气温陡降,东魏部队御寒准备不足,冻死了很多人。 高欢觉得不能再撑了,还是当机立断赶紧止损为妙。宇文泰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现在这种被动局面下如果被西魏的精锐突袭,很可能再次出现沙苑那样的大溃败。 高欢当即下令放弃玉璧,全军撤退。他这次退得很果断,二十万人马快速北渡汾水一溜烟儿跑回晋阳,等西魏援军赶到的时候,玉璧城外已经空了。宇文泰下令继续追击,结果一直追到晋州城外,连东魏部队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次出兵有点儿虎头蛇尾的感觉,阵仗很大,最终却无功而返,高欢本人也觉得很不甘心。 面子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觉得不服气,如果面对的是啥有名的坚城也就罢了,玉璧只是一座刚建成没两年的小破城而已,结果自己几十万大军愣是被挡在城下没法前进半步,这让我堂堂东魏大丞相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这次没打下来完全是因为准备不够充分,我家里攻城工具多得很,全摆出来吓也吓死你。王思政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拆了你这个小破城我高欢誓不罢休。 恨归恨,高欢还是很实诚的人,他一直对王思政回怼自己的那句话耿耿于怀,所以退兵之后第一时间就安排可朱浑道元当了并州刺史。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看这个家伙还拿什么理由挤兑我? 第90章 高慎:一怒为红颜 公元543年,正月,北豫州。 高欢还没来得及再去找王思政算账,他的后院先起火了。 点火的是一个本应很重要,但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渤海高家的老二高慎,也就是高乾的弟弟,高敖曹的二哥。 高家兄弟不仅是高欢能够起兵成功的关键人物,也是魏末舞台上非常重要的角色。老大高乾是河北世家豪杰的领袖,在元修时代就已经位居三公(司空),可惜死于残酷的政治斗争,他的死也直接导致了高欢跟元修的彻底决裂;老三高敖曹作为高欢阵营的第一猛将,不仅在韩陵之战中威风八面,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在后来对抗西魏的过程中也功劳显赫,同样官至三公(司徒),最终战死河桥;老四高季式则在二十一岁就当上了济州刺史,当时东魏刚刚经历了沙苑惨败,国内一片大乱,少年高季式以家国为己任,奋不顾身领兵平叛,在稳定国内局势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相比之下,老二高慎就逊色多了,他除了在高乾被害后投奔高欢露过一面之外,前后十几年的出场情况几乎为零,跟透明人差不多。 实际上,高慎一直就是高家四兄弟中的另类,打小就跟另外三个玩不到一起去。在他看来,老大老三都是到处闯祸的学渣,不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干得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强盗勾当,老四太小不懂事,也跟着瞎胡闹。相对而言他就靠谱多了,每天在家读书写字学习文化知识,立志要通过正经途径去施展抱负。 老爹高翼也很喜欢这个听话的二儿子,觉得高慎以后的成就肯定比其他几个兄弟要大。 可惜在你死我活的乱世争斗阶段,军功的重要性要远高于其它,而且高慎的性格中还颇有一些急躁和狭隘的成分,结果怎么努力也没什么效果,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发展得风生水起,而自己却只能靠家族影响力来刷存在感,心中难免有一些失落和不服气。 我不可能比那帮学渣差,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证明自己的。 造化弄人,在高乾和高敖曹先后轰轰烈烈退场之后,高慎终于也如愿以偿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事迹,可惜却是个不太光彩的记录。 高慎在高欢这边首先做的是大行台左丞,东魏成立后又被安排到朝廷里做了尚书,此后一直在朝内做官,颇有一些秉公执法不避亲疏的名声。高澄入朝辅政的时候,高慎的职位是御史中尉。 御史中尉的职责就是负责监督文武官员的纪律问题,高欢也是听闻高慎执法严厉,所以派他到这个位置上,希望靠他出头整肃一下当时非常严重的贪腐风气。 但高慎其实是个外方内圆的人,他只是对下属和民众严厉,面对高官就是另一种态度了。他知道自己惹不起那些大佬,也不想干得罪人的事,所以日常工作基本都是在划水摸鱼,根本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不仅干活不认真,高慎还招了很多亲戚朋友到自己手下担当御史,生生把御史台变成了高家的自留地。 高澄入朝之后,对高慎的表现相当不满,后来他亲自兼任吏部尚书,整肃官场的工作都通过助手吏部郎中崔暹来处理,直接跳过了高慎。 此外,高澄还严令高慎把他手下那帮乡党御史统统换掉,改成能干活的敢于监督告状的新御史。 这下高慎紧张了。高澄这么干,明显是对我不满意啊。高欢念及元勋情面对我还算客气,高澄这小子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他一旦对我有成见,我以后还能有发展空间么? 除了害怕高澄之外,高慎更忌惮高澄的首席助手崔暹。 因为高慎的妻子崔氏是崔暹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崔暹是他的大舅哥。 问题在于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博陵崔氏的家族地位比渤海高氏要高得多,所以当初高慎娶了崔家姑娘实际上算是高攀,没想到高慎不仅没有珍惜这段感情,反倒因为垂涎于另一位美女的姿色,色令智昏狠心把崔氏给休了。双方的分手很不愉快,曾经的强强联姻最终却导致两家反目成仇。 这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情,当时崔暹还没有现在这么风光,所以高慎也没当回事,休了崔氏之后,大操大办把新媳妇娶进门来,很是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没想到自从高澄入朝之后,崔暹的地位居然一步登天,变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崔氏被休后一直呆在哥哥家没有重新出嫁,高澄为了彰显崔暹的身份,亲自张罗把崔氏嫁给了另一家高门,自己又亲临婚礼现场,给足了崔暹面子。 崔暹这边越风光,高慎那边就越害怕。他觉得高澄针对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工作做得不好,而是崔暹在后面捣鬼。 顶头上司身边的红人天天煽风点火说我坏话,那我还有活路么? 就在高慎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又发生另外一件火上浇油的事。 事情源自高慎后来新娶的这位媳妇。 这位新媳妇来头其实也不小,她名叫李昌仪,出身赵郡李氏,父亲就是宇文泰攻打弘农时候的东魏陕州刺史李裔。李昌仪不仅姿色艳丽,聪颖过人,还写得一手好字,马术水平也非常高,几乎是十全十美的明星级大美女,否则也不会把高慎迷得找不到北。 但在那个年代,媳妇长得太好看很多时候并不是好事。 高澄是一个优秀的官二代,办事果决,魄力十足,但他也有致命的缺点:好色。当年高欢北上云阳谷讨伐步落稽叛乱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的高澄就色胆包天跟老爹的小妾郑大车私通,结果被被几个婢女给告了。这件事情当时闹得非常大,高欢得知自己居然被儿子给绿了,一怒之下狠揍了高澄一百板子,之后把他扔进小黑屋,连高澄的老妈,也就是高欢的发妻娄昭君都不许去探望。当时高欢差一点点就要废了高澄的世子地位,后来多亏司马子如从中全力斡旋,逼令告密的婢女自杀,其余婢女承认作了伪证,父子关系才和好如初。 到了邺城之后,没有老爹管着,高澄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次他偶然碰到了李昌仪,顿时被对方的美色震住了,上来就要强行非礼,李昌仪拼死不从,双方拉扯之下李昌仪的衣服都被拽坏了。 李昌仪跑回去跟高慎诉苦,说你媳妇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看咋办吧。 高慎说我能咋办,那可是高欢的世子我的顶头上司啊,我惹得起么?他犹豫再三,没敢去高欢那里告状,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官场失意前途灰暗,媳妇又被人欺负,高慎觉得东魏已经没法再呆下去了,他的心中开始萌生了叛逃的念头。 离开东魏的话,有西魏和南梁两个选择,但南梁现在跟东魏的关系非常好,去那里搞不好会被遣送回来,所以能走的只有投奔西魏一条路。 叛逃是一条不归路,高慎心中还有一丝担忧,毕竟高家兄弟协助高欢多年,在西魏看来几乎是罪不可赦的存在,如果就这么平白跑过去,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么? 结果还没等高慎下最后的决心,高澄在后面又踹了他一脚。刚过完年,高慎就接到了新的任命通知,他被外派到北豫州当刺史,空出来的御史中丞职位由崔暹接任。 这摆明了是嫌高慎碍事,把他贬出去好给高澄的亲信腾位置。 按说刺史也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很多重要将领甚至皇室亲王都做过,但问题是高慎这个刺史并不是正经的刺史,而是所谓的单车刺史。 刺史一职最早出现在西汉,初期只是代表中央监察地方的特派员,但从东汉末年开始,出于地方治安需要,刺史的权力逐渐扩大到全面统领本地的军政事务。 在过渡过程中,为了便于区分职权范围,通常把刺史分成单车和领兵两种类型,其中单车刺史只能管民事,而领兵刺史则总揽兵权,后者一般会配上某某将军的名号,通常还有都督诸军事的头衔。 由于单车刺史权力太小,不受重视,到了北魏末年的时候已经基本不再设立,刺史兼领军政趋于制度化,成为真正可以号令一方的重要官员。 没想到此时高慎又被派出去当单车刺史,也就是说除了能调解一下民间纠纷之外,其它啥权力都没有。 而且为了盯着高慎老实干活,朝廷还另外派了一位防城都督名叫奚寿兴,专门负责管理军队。 这对高慎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我可是渤海高氏的现任话事人,被贬到河南当个街道大妈算怎么回事。 我不要面子的么? 看到任命书的那一刻,高慎就已经铁了心要跟高欢决裂了。既然你们爷俩这样对我,那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这回不仅我自己要投奔西魏,还要拉上所有能拉走的人,顺便把北豫州作为见面礼也送过去。 离开邺城去北豫州上任的时候,高慎带上了所有家人、部曲,以及河北故旧。 到了北豫州之后,高慎偷偷把亲信们召集过来,秘密商讨如何下手。 高慎手下虽然有几千部曲,但这些毕竟只是私兵,无论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都跟守城的官兵没法比,如果直接搞兵变基本没可能成功。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把军队负责人奚寿兴抓起来,那时候官兵没人指挥,后面就好处理了。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玩阴的,假装请奚寿兴过来吃饭,在酒桌上找机会把他拿下。 高慎于是以新班子搞团建为名,在府中大排筵宴,派人去请奚寿兴过来参加。 没想到奚寿兴警惕性很高,坚决不过来。 高慎很发愁,鸿门宴都准备好了,对方不上套可咋办? 这时他的部下李棠自告奋勇再去请一次。 李棠是渤海郡人,也是当年参与信都建义的元老级人物,曾经官至征虏将军兼代理东莱郡太守。高慎跟李棠是相识已久的老乡,这次出任北豫州,专门把他带过来当自己的助手。 李棠赶到奚寿兴的府内,再一次邀请他去赴宴,结果奚寿兴还是以公事繁忙为理由推脱。 李棠正色道:“将军跟高公奉旨共同治理本州,自然要互相支持通力协作,现在高公专门组织了这次宴席,目的就是让班子成员们互相熟悉一下,以后工作配合上更加顺畅。现在其他人都到了,而将军作为首要领导却不露面,我担心军民们会捕风捉影乱说闲话,后面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啊。” 一番话下来搞得奚寿兴无言以对。高慎是建义元勋,又是曾经的御史中尉,资历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现在两次三番过来请自己吃饭,如果真不给面子的话,担心他以后会找机会给自己小鞋穿。 奚寿兴最后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李棠去高慎府上赴宴,打算简单敷衍一下就走。 可惜一旦进了陷阱,后面就由不得他了,席间高慎一声令下,周围伏兵四起,直接把奚寿兴给控制住。之后高慎按计划分派人马,迅速占领了北豫州州城和军事重镇虎牢关。 控制了北豫州之后,高慎立刻安排李棠入关去跟宇文泰联络,请他尽快派兵过来接应。 为了扩大影响范围,给自己争取时间,高慎另外还派了几名亲信潜回冀州老家,煽动当地的豪杰起兵响应自己,在东魏的核心地带制造混乱。 此外,他还写了一封信给四弟高季式,让他过来跟自己一起投奔西魏。 高季式此时刚从晋州刺史的任上退下来,驻守在永安(今山西省霍州市)等待新的任命。他没想到二哥会突然来这么一出,看到信的时候直接吓傻了。 高季式现在的情况实际上非常凶险,跟着二哥走很明显是一条死路,但就算不参与的话,也很可能受牵连。因为叛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他作为高慎的亲弟弟,按理肯定跑不掉。 怎么办?参与,还是不参与?或者要不要干脆一跑了之? 关键时刻,从高乾和高敖曹身上传递下来的豪侠之气又在高季式胸中激荡,他回想起两位兄长家国一体豪气干云的事迹,最终决定不顾虑太多了,绝不能因为顾虑自己的生死玷污了兄长们的名声。 我已经以身许国,只要问心无愧就好,至于后果什么的随他去吧。 想到这里,高季式片刻都没敢耽搁,直接跳上马一路连滚带爬跑到晋阳向高欢汇报情况。 高欢听完高季式的报告,也感到非常意外,他原来觉得高慎只是本职工作干得不太好,希望给他一个反省自新的机会,实在没想到这个家伙心怀愤恨,居然能做出叛国这种事。高欢很赞赏高季式的忠诚和坦荡,他向高季式承诺这次罪名只限于高慎一家,绝不会牵连其他高氏兄弟。 抚慰好高季式之后,高欢立刻召集帐下将领们将商讨应对方案。 高欢心里很清楚,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国内平叛那么简单了。根据高季式的情报,高慎已经通知西魏那边来接管北豫州,如果宇文泰真出兵的话,搞不好接下来面对的将是两国之间的新一轮正面较量。 第91章 邙山之战(上) 公元543年,二月,长安。 看完李棠送来的信件,宇文泰不禁喜出望外。高慎这样的重量级官员能够主动投诚过来,对西魏而言无疑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也能顺便提振一下河桥之战失败后低落的部队士气。 宇文泰大大褒奖了高慎团队敢于弃暗投明的壮举。为了表示诚意,他当即把李棠封为卫将军兼右光禄大夫,同时承诺其他人过来之后官职都不会比在东魏的时候小。 但等高兴劲儿过了之后,宇文泰又开始有一点儿犯愁。 你说高慎这家伙投降就投降呗,还非送啥礼啊。现在可好,送的这个北豫州俨然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北豫州的位置对宇文泰而言实在有点儿尴尬。这个地方位于洛阳再向东大概一百五六十里,也就是说,西魏部队出了潼关之后还要走将近六百里才能到。这么远的距离,对通信和后勤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 有利的一面是现在的洛阳已经沦为东魏的弃子。侯景的破坏加上河桥之战双方一通乱打,导致洛阳周边彻底变成了废墟焦土。战后高欢只是毁掉了要塞金镛城,东魏各路大军得胜班师各回各家,在洛阳基本没留什么防守力量。西魏后来找了个机会又靠偷袭把洛阳抢了过来,东魏那边则一直没理这个茬。所以从关中经洛阳到北豫州的路虽然远,但基本上还是可以打通的。 可是不利的一面也很明显,高欢虽然暂时放弃了洛阳,却始终没有放弃对河桥以及河阳三城的控制。现在河阳南城还巍然耸立在黄河南岸,距离洛阳只有咫尺之遥,东魏大军随时可以通过河桥到达河南,把关中跟北豫州之间脆弱的联络线一刀斩断。 这种情况下出兵接管北豫州未免太凶险了。 可是不出兵的话,单靠高慎肯定守不住,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又要飞了,心里难免些不甘。 最最有诱惑力的是,北豫州内有天下重镇虎牢关,如果真的能够守住那里的话,就相当于在东魏的腹心地带钉上了一颗钉子,可以极大地牵制东魏兵力,战略上对西魏非常有利。如果现在不收,以后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宇文泰思前想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干脆把将领们都叫过来,一起商量要不要出兵。 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靠谱。西魏虽然在小关和沙苑曾经击败过东魏,但那毕竟是防守战,跟主动出击的性质不一样。上次出兵洛阳一败涂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虽说经过四年多的休整,西魏的国力军力有所恢复,但依旧跟东魏没法比。现在应该做的是抓住机遇继续发展,而非主动去挑衅引战。 没想到大将军李远此时玩起了逆向思维,他对宇文泰道:“北豫州确实很远,高欢现在又在河阳附近屯有重兵,正常来讲咱们属实不应该过去。但正因为大家都这样想,咱们才更应该出其不意赌它一把,没准就成了呢?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总不能一直在家猫着,指望敌人自己挂掉吧?” 宇文泰闻言大喜,他的潜意识里其实等的就是这个建议。宇文泰觉得李远很像小关和沙苑时候的自己,当时也是大家都不想打,结果自己力排众议坚持出兵,最终险中求胜,在危局之中逆风翻盘。 不敢打怎么能赢呢?河桥那次输了是因为战前准备有纰漏,这次我准备得充分一点儿,没准运气又回来了也说不定。 好赌的情绪又占据了上风,宇文泰最终拍板,出兵去抢占北豫州。 宇文泰这次行动很快,他任命李远为前驱,先行一步去北豫州跟高慎接头,同时巩固一下北豫州的城防,自己则亲自统领大军随后出发。 西魏主力部队的目标是打下河阳南城,控制或者拆掉河桥,切断东魏大军南下的通道。一旦没了河桥,就算东魏部队还可以由渡口坐船过河,但通过能力要大打折扣,西魏这边防守起来也容易得多。 宇文泰另外派人到河东通知王思政,让他把玉璧的防守工作暂时交接给别人,赶紧去北豫州接手新任务。 王思政已经在去年对抗高欢进攻的过程中证明了自己超级强悍的守城能力,如果连他都守不住北豫州,那整个西魏阵营也就没人能守住了。 二月下旬,宇文泰集结了几乎全部的主力将领和精锐部队,再次东出潼关,发起了对东魏的第二次大规模进攻。 临洮王元柬、蜀郡王元荣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阐、谯郡王元亮等皇族亲王也主动随军出征。 沿路的弘农和洛州现在都在西魏手里,所以出兵的过程非常顺利,没多久大军就到达了洛阳城。 下面要做的是彻底打通洛州到达北豫州的通道。 洛州跟北豫州虽然挨着,但还是有一个东魏的重要军事据点卡在半路,威胁着整个通道的安全。 这个据点名叫柏谷坞(今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区缑氏镇东),位于洛阳以东大概七十里的地方。 先过来的李远因为首要任务是接管北豫州,并非攻城拔隘,因此他没有攻打这里,而是带着人从边上绕了过去,偷偷潜入了北豫州。 现在大部队开到,不需要偷偷摸摸了,自然要把所有可能的障碍都清除掉。所以到了洛阳之后,宇文泰立刻派于谨带着泉仲遵和杨摽去攻打柏谷坞。 柏谷坞是个依托地势修建而成的军事堡垒,平地高达十几丈,可以驻兵数千人,因筑垒相连如锁,所以又被称为钩锁坞,其险要程度虽然比不上边上的虎牢关,想要啃下来也不轻松。 但这在于谨面前都不是事儿,他领兵出去兜了个风,就把柏谷坞搞定了。这一战泉仲遵表现最为出色,不仅力战先登,还抓到了东魏守将王显明。 战斗结束后,于谨留杨摽镇守柏谷坞,自己和泉仲遵回洛阳复命。 李远得知大军已经抵达洛阳,路上的障碍也已经清理完毕,自己接应北豫州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于是他把守城工作安排给将军魏光,自己也赶到洛阳去跟宇文泰会合,一起为后面的战斗做准备。 根据计划,下一步就是抢占河桥的控制权,斩断东魏部队北下的通道。 三月初,西魏大军从洛阳北上,包围了河阳南城。 高欢收到高季式的报告之后,也在积极地调兵遣将,但这次宇文泰的动作实在太快,西魏大军到达洛阳的时候,东魏部队还没有集结完。高欢很清楚宇文泰这次是冲着河桥来的,于是提前派大都督斛律金带着刘丰、张亮等人以及数万兵马去镇守河阳南城,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顶住宇文泰的进攻,坚持到大部队过来。 张亮就是尔朱兆死前唯一追随他的那位将领,他当初曾多次拒绝高欢的秘密劝降,把自己的忠心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尔朱兆自杀后才归降高欢。高欢觉得这个兄弟够义气,于是也不计前嫌,把他当作自己的重要心腹看待。 而刘丰自打七年前从灵州投奔过来之后,一直在外围参与一些小仗,这是他首次在重要战斗中亮相。 斛律金是北方六镇的传奇人物,论起资格来比贺拔胜还要老,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刘丰张亮也是智勇双全的将领,这几个人配合起来基本没有任何破绽。宇文泰指挥部队发动了多次猛攻,损兵折将不计其数,河阳南城依旧岿然不动。 这时高欢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各路大军陆陆续续赶到黄河北岸,准备渡河开战。 宇文泰觉得形式不妙。顿兵坚城之下乃用兵之大忌,再说河桥这一片儿又是上次惨败的地方,很多将士的心理阴影还没完全散去,如果在还这里打仗,自己这边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他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放弃河阳南城,全军撤退。 西魏大军一路后撤几十里,在瀍水岸边安营扎寨。 河阳南城虽然没打下来,但宇文泰还不死心。他的核心目标其实并不是那座城,而是城后面的河桥。既然正面搞不定,那我就用点儿计谋好了。 于是宇文泰秘密派人在河桥上游准备了很多火船,打算点火之后顺流而下,直接把河桥烧掉了事。 这招可谓歹毒至极。 河桥是浮桥,下面由船只连接而成,船与船之间的距离非常小,基本上一撞一个准,漏都漏不掉,而且下面的船和上面铺的板子都是木质结构,点火就着。如果很多艘火船堆在侧面,想靠人来灭火基本是没可能的。 当年尔朱荣死的时候,李苗就曾经用这个办法成功阻止了尔朱世隆的契胡骑兵南下。现在宇文泰又祭起了这个大招,河桥眼看着已是在劫难逃。 斛律金的警惕性非常高,宇文泰的人还在上游忙活的时候他就收到了报告,得知对方正在准备船只和易燃物。 斛律金立刻判断出敌军这是要发动火攻。 这下麻烦大了,他赶紧把刘丰和张亮叫过来商量如何应对。 张亮道:“这个简单,我来处理就行。” 张亮派人准备了一百多艘小船,每艘船里放几条长锁链,锁链的头部连着一个大钉子。他命令这些小船在河桥上游沿岸待命,等西魏火船顺流而下的时候,这些小船快速迎过去,用锁链头部的钉子钉住火船,然后再把锁链的另一头扔到岸上,由士兵把火船拽到岸边。 最终西魏的火船全部报销,连河桥的毫毛都没碰到。 东魏的各路部队此时都驻扎在黄河北岸。众将内心对宇文泰还是有点儿忌惮的,因此没敢贸然过河,想等高欢过来再说。但在河桥之战中表现欠佳的厍狄干这次下定决心要找回面子,他抵达之后没有磨蹭,直接领兵通过河桥,在黄河南岸安营扎寨。其他部队见厍狄干带头,也不好意思再耽搁了,于是也都陆续过了河。 没多久高欢也从晋阳赶到前线,他得知宇文泰的部队已经退到了瀍水附近,便指挥东魏部队全军登上邙山,抢占有利地形。 东魏大军进入邙山的过程中还有个小插曲,当时西魏洛州游击队队长韩雄试图在邙山隘口设伏阻击高欢,高欢没想到还有这么只队伍敢出来捣乱,一开始的时候吃了点亏。这下高欢生气了,他下令三军狠狠地还击,把韩雄的部队围起来打。韩雄虽然拼死抵抗,但实在顶不住东魏精锐部队的攻击,最后部曲们伤亡殆尽,韩雄本人拼死突围才跑了出来。 占领邙山之后,高欢命令全军坚壁高垒严阵以待,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他在等待着宇文泰的下一步动作。 宇文泰没有动。 高欢也没有动。 时间在一天一天的流逝,邙山和瀍水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已经凝结在一起。 此刻的高欢和宇文泰就像是两位绝世高手,都在紧张地观察着对方,企图找出敌人的破绽,谁也不敢轻易出招。 一转眼七八天过去了,宇文泰的心里开始有些焦躁。 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其实非常不利。 摆在他面前有三个选项:打、继续僵持、撤回关中。 问题是这三个选项都有风险。 高欢很明显吸取了沙苑的教训,不再贸然出兵。现在东魏大军已经占据了邙山的有利地势,属于以逸待劳,自己主动过去打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可是如果继续僵持的话,自己这边的后勤压力越来越大,肯定耗不过资源无限的高欢。而且关中地区也不能空虚太久,否则再像上次一样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麻烦了。 撤退更不是好办法。西魏大军人数众多,撤退的时候难免会有很多破绽,一旦高欢趁虚而入从后面发动袭击,那就更被动了。而且自己这次带了倾国之兵过来,随军还有很多元氏亲王,如果连比划一下都不敢,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罢罢罢,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再正面硬刚一次吧。大家都是敕勒川出来的泥腿子,谁怕谁啊,我就不信这次还是我输。 宇文泰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决定主动出手夜袭邙山,打高欢一个措手不及。 三月十七日午夜,宇文泰下令把随军辎重都留在瀍水岸边,西魏将士们饱餐战饭之后,随身带着少量干粮,在夜色的掩护下铺天盖地杀向邙山。 东西魏之间的第四次大战,史称邙山之战,自此正式拉开帷幕。 第92章 邙山之战(中) 公元543年,三月,洛阳。 夜色之下,十几万西魏大军人衔枚、马勒口,悄然杀向邙山上的东魏营地。 宇文泰本来的想法,是想趁着东魏部队没有准备的时候搞一次突然袭击。毕竟双方已经僵持好多天了,没准高欢懈怠了也说不定。 但高欢也是久经沙场的统帅,军事侦查工作肯定是不会放松的。他老早就吩咐下去,对敌军的监视侦查工作必须二十小时不间断,只要有新情况出现,不管多晚都可以把他叫起来汇报。 所以西魏刚出兵没多久,高欢这边就收到了快马传回来的军情。 斥候向高欢汇报道:“西魏大军连夜吃完饭,倾巢出动奔咱们这里过来了,现在距离邙山大概还有四十里左右。” 宇文泰果然耗不下去了,这俨然是一副鱼死网破决一死战的架势。 高欢笑道:“吃饱了没用,这帮家伙会渴死在这里的。”他下令连夜升帐,全军按计划排兵布阵,做好准备等着跟宇文泰过招。 高欢这次没有托大,他的作战方案甚至有些保守,简单来说就是依靠邙山的有利地势打防守反击。这些天他并没有闲着,而是亲自勘察了邙山的各个山头,设计了一套严密的阵地部署方案。根据方案,东魏大军被分成多个部分,分散占领各处高地,互为犄角之势,力图通过阵地战歼灭来犯的西魏部队。 这个思路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但没想到忙中出错,等将领们都到齐准备部署工作的时候,高欢突然发现阵图不见了。 这下麻烦大了,这几天的工作成果都在那张图上,没有阵图的话别说很多部署方案记不住,就算能记住的也没办法给将领们讲明白。高欢赶紧让大家分头去找,结果随从们把中军大营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阵图的影子都没看到。 高欢的脑瓜子嗡嗡作响,他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事已至此,就算把阵图保管员枪毙五分钟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时他的首席秘书陈元康道:“丞相别着急,我记得白天的时候咱们还带着阵图去各个山头确认过,怕不是丢在半路了?” 高欢觉得很有可能,那就去路上找吧。 能记得路线的只有高欢和少数几个高级参谋,高欢现在需要在大帐里坐镇,所以陈元康自告奋勇接下了任务。 黑灯瞎火在山里找东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大敌当前,中军帐里一堆人在眼巴巴地等着,这个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好在陈元康办事很靠谱,他一路细致搜索,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发现了那张宝贝阵图。 这通折腾前前后后浪费了不少时间,等阵图送回中军大帐的时候,西魏部队已经很近了。高欢抓紧时间调兵遣将分派任务,让大家尽快各就各位。他再三强调,这次战斗以守为主,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主动出战。 等到众将领命出发之后,高欢才长出一口气,他对自己摆的这座邙山大阵非常有信心。宇文泰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轻松地冲破我的钢铁防线,等对方师老兵疲的时候,我再发动全面反击,肯定能一战成功。 此时西魏大军已经到达邙山脚下,开始登山作战。 宇文泰也很无奈,他本意是要搞一次快速突袭,但十几万人跟一两万人的调度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更要命的是随军还有五位王爷,这帮家伙帮不上忙不说,路上还磨磨蹭蹭的,导致几十里路愣是走了半宿,等赶到邙山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在黎明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宇文泰远远就看到邙山各个山头上刀枪林立人影攒动,到处飘扬都是赭黄色的东魏战旗。 很明显高欢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 环顾身边衔枚勒口还打算搞偷袭的西魏部队,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 宇文泰郁闷死了,心说那几个王爷不老实在长安呆着,非要跟出来干啥?这下可好,偷袭战硬生生被拖成了攻坚战。我的部队长途跋涉过来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东魏那边则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仗还怎么打? 但现在两军已经正面接触,临阵退兵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宇文泰头脑一热,有些不理智了,他决定将错就错,强攻邙山。为了防止王爷们再添乱,他派赵善陪着五位王爷在后面安营留守,剩下的大部队不作停留,直接对东魏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糟糕的决策。 绝对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原因很简单,因为敌人希望你这样做。 高欢看到西魏部队开始进攻,知道宇文泰上钩了。现在只要能顶住西魏部队的前几轮冲锋,后半场的主动权基本就到手了。 客观来讲,西魏将领们的战斗力还是非常强悍的,即使面对的是有充分准备的东魏部队,在开始阶段依旧取得了不错的战果。来自河东裴氏的裴果勇往直前,直接杀到了敌人的阵地里,生擒东魏大都督贺娄乌兰。 但这只是局部胜利,从整体来看双方还是处于焦灼状态。由于西魏这边是仰攻,难度非常大,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对西魏部队越不利。 另一方面,东魏阵地的部署非常刁钻,韧性非常强,即使局部遭受了损失,也很快就能通过协防扳回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西魏部队虽然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每一轮都有所斩获,但始终难以取得决定性胜利,自身的伤亡也非常大。几轮交火过后,已经明显能看出西魏这边开始有些后继乏力。 高欢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自得意,看来作战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但宇文泰毕竟是劲敌,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高欢专门派人去各个阵地轮流巡视,确保将领们继续按计划行事,千万别出啥幺蛾子。 没想到怕啥来啥,关键时刻果然出岔子了。有人向高欢汇报说看到负责右翼防守的彭乐将军领着部下擅自阵地,跑到西魏部队里再没回来,搞不好是叛逃了。 高欢气得跺脚大骂:两国交锋,区区一个彭乐何足挂齿,只是这个小人反复无常实在是太气人啊。 其实如果换做别人的话高欢可能还会怀疑一下,但彭乐这个家伙实在是太不靠谱,你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啥。 彭乐最初是杜洛周的部下,之后投降了尔朱荣,后来莫名其妙跑到幽州追随了韩楼,接着又转投了侯渊,等高欢东出太行的时候,他又跟了过来。这通神操作的想法之诡异,脑回路之清奇,几乎不像是正常人所为。因此临阵投敌这件事情,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但这次高欢实在是错怪了彭乐。彭乐冲出去迟迟没回来并不是因为投敌,而是因为他杀得太顺利了。 根据战前部署,彭乐负责带领几千重骑兵防守阵地的右翼。高欢知道彭乐脑子不好使,事前再三跟他强调只要守住阵地就行,没有自己的命令绝不许擅自出兵 没想到彭乐看到别的地方打得异常热闹,自己这边却没人理,抓心挠肝难受得不得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脑子一热带着麾下的骑兵直接杀了出去。 彭乐冲出去的时候也没跟别人打招呼,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啥,眼看着他带着人消失在西魏阵地里许久没有动静,这才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他叛变投敌了。 彭乐冲击的是西魏大军的左侧翼,这里并非精锐部队,而且基本都是步兵,根本扛不住几千重骑兵的冲击,彭乐本人又非常能打,基本上他冲到哪里,哪里就直接崩溃。 彭乐带着人跟虎入羊群一般,在西魏大军里纵横穿插砍得那叫一个痛快。他早就把高欢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抡着马槊横冲直撞越杀越兴奋,最后直接杀穿了敌军的阵型,冲到了西魏后方大营里。 这下可捡到宝了。由于主力部队都跟着宇文泰打仗去了,后方大营里只有赵善陪着五位王爷以及一些秘书副官们负责看家,这些人哪里是彭乐的对手,连比划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抓了活的。 彭乐一看差不多了,他虽然不认识这几个王爷,但看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大官,这次出击算是收获颇丰,回去高老大肯定会重重奖赏我。于是他带队押着俘虏得胜回营,同时派快马去跟高欢报喜。 高欢那边正郁闷呢,没想到西北方向烟尘骤起,有人跟他汇报彭乐回来了,还抓了一堆看起来挺有身份的俘虏。 高欢立刻派人去清点,结果发现俘虏中不仅有西魏重臣赵贵的哥哥赵善,还有临洮王元柬、蜀郡王元荣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阐、谯郡王元亮等五位元氏亲王,差不多是把西魏那边的元氏亲王给端了一半。 这简直是意外的惊喜。高欢当即命令把这帮俘虏用绳子串成一串,推到阵前给西魏那边展示一下,打击一下敌军的士气。 两边本来还打得热火朝天,东魏突然开始鸣金收兵。两军清晨开始接战,现在才过了大半天,这时候停战好像有点儿早,西魏士兵没搞清楚啥情况,只好也停下来等待新的指令。 就在这个间隙,东魏阵地里突然推出来一队俘虏,个个长绳系颈,白刃加身,边上有嗓门大的东魏士兵逐个介绍这个是啥啥王,那个是啥啥王,西魏兄弟们,你们的老巢都被端了,还打个啥啊,不如放下武器投降吧。 这招的效果非常明显,西魏士兵一看留守大营的王爷们都当了俘虏,搞不好后路真的已经被包抄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队伍开始出现混乱的迹象。 高欢一看战机已到,立刻下令全军出击,对西魏部队发起了全面反攻。 双方的攻守形势突然逆转,东魏将士们士气大振,跟下山猛虎一样从各个高地杀向山下的西魏部队,而西魏这边还处在军心动荡的时候,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阵型溃散。 宇文泰很蒙圈,他也不清楚本来留守在后方的几位王爷怎么就被抓到东魏那边去了。现在兵败如山倒,他再怎么努力维持秩序也没有效果,眼看着东魏士兵就要杀到近前,无奈之下他只好也转身跟着败兵一起往后跑。 这次宇文泰没有像上次河桥那样低调,他的帅旗的服饰都很显眼,非常容易辨认,所以他没跑多远,后面的东魏骑兵就追了上来。 追过来的正是彭乐,他刚接到高欢的新指令,告诉他不用管别的,只要抓到宇文泰就是首功。 彭乐的速度奇快,转眼之间就追到了宇文泰的身后,。 宇文泰吓坏了,他多年前曾经跟彭乐一起在尔朱荣的帐下共事过,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彭乐的二愣子性格实在太显眼,宇文泰的记性又好,所以立刻就认了出来。眼看着彭乐的马头已经追上了自己的马尾,差不多一槊就能把自己给撂倒,宇文泰窘迫无奈之下,只好一边跑一边跟彭乐套近乎。他对彭乐道:“彭乐大哥你先别动手哈,听我给你讲道理。你仔细想想,你能有今天不都是因为有我在么,如果我没了你不也就没用了吗?所以留着我肯定对你更有利,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彭乐本来一门心思要活捉宇文泰回去领赏,听了这番话之后,觉得似乎也挺有道理,顿时愣了一下。 宇文泰一看有戏,赶紧接着忽悠:“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随身的金带给你,足够你回去换功领赏了。另外我在大营的啥啥地方还放了不少宝贝,你赶紧去拿,晚了可就被别人抢走了哈。” 彭乐果然被忽悠瘸了,他接过金带,不再追赶宇文泰,直接跑到被遗弃的西魏营地里寻宝去了。 等彭乐返回东魏指挥部的时候,高欢正满心欢喜地等在那里。结果彭乐带回来不是宇文泰,而是宇文泰的一条金带。 高欢没搞清楚咋回事,金带都到手了,人怎么能没抓到? 彭乐这时也有点儿回过味来了,他自觉理亏,但又不敢隐瞒,只好如实向高欢汇报了情况,同时东拉西扯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宇文泰虽然侥幸逃脱,但已经被我吓破胆了。” 高欢脑子转了半天才跟上彭乐的思路,气得差点原地去世。他瞬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从座位上窜起来一脚把彭乐踹翻在地,揪着彭乐的头发就往地上撞。 奶奶的抓到人才算数,吓破胆有啥用?当年在沙苑的时候就是你小子坏事导致大军失利,这次又故意放走宇文泰,你到底是哪伙儿的? 高欢越数落越来气,撞脑袋已经不过瘾了,他抽出佩刀,恨不得一刀砍了这个二愣子才解恨,但虚砍了三四次,最终还是没忍心下手。 彭乐被撞得满头包,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他赶紧对高欢道:“老大你别生气,要不我再带着五千人去把宇文泰给抓回来好不好?” 高欢狠狠踢了他一脚道:“人都已经跑没影了,现在还追啥追?你小子不是贪财么,我今天就用财宝砸死你算了。”他挥手让人去军需库里搬来三千匹布绢压在彭乐身上。 没压死的话,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由于彭乐的计划外表现,高欢临时改变战略转守为攻,一天之内共斩杀西魏三万多人,取得了邙山之战上半场的胜利。 但西魏那边并没有伤及元气,宇文泰回撤之后,迅速重整队伍,为下半场的较量做好了准备。 第93章 邙山之战(下) 公元543年,三月,邙山。 宇文泰又杀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就在东魏阵营还在回味胜利喜悦的时候,西魏大军重整旗鼓,再次对邙山发起突袭。 尽管昨天被打得很惨,但宇文泰并不想就此认输。他清点了一下队伍,发现伤亡人数虽然不少,但大部分都是些跑得慢的老弱残兵,西魏的精锐部队基本还算完整,核心将领也没什么损失。 至于被抓了五个废材王爷,对宇文泰来说反倒是好事,因为这相当于借高欢的手削弱了西魏皇族的势力,以后办事会少很多掣肘。 手头的人马重新组织一下的话,完全还可以再打一次。 昨天是我大意了,被彭乐那个愣头青歪打误撞占了便宜。第一回合算你高欢赢,咱们再来第二回合。 但不服输不等于无脑蛮干。高欢的邙山大阵依旧摆在那里,如果还是无差别地强攻,结果跟昨天不会有太大区别。 宇文泰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破解办法。 人数处于劣势,地利又被敌军占领,眼前的局面可以说是相当被动。宇文泰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集中兵力迅速摧毁的敌军的关键节点,也就是所谓的“七寸”或者“阵眼”,之后再想办法把优势扩大。 这听起来冒险,但并非完全没有胜算。东魏人数虽多,但阵地数量也多,导致具体单个阵地上的人数有限。这种情况下西魏只要不是铺开了硬打,而是集中火力猛攻某个点,完全可以形成局部人数优势,抢在敌军其它部队过来支援之前结束战斗。 所谓敌分为十,我专为一,就相当于以十攻一,以多打少,取胜的概率要高很多。 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搞清楚东魏阵型的所有部署细节,高欢又不会主动把阵图送过来,所以只能从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攻击点入手。 最简单最有效的攻击点有两个,一个是囤积粮草的地方,另一个是高欢的指挥部。这俩只要端掉一个,基本就相当于赢了一半。 但纸上谈兵容易,现在的问题是没人知道这俩地方的具体位置。 宇文泰派了不少人趁夜去偷偷刺探军情,无奈东魏的阵型实在太大,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邙山,而且部队的警惕性也比沙苑的时候提高了很多,谍报人员费尽心机也搞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自己侦查没结果,高欢又不会主动把阵图送过来,宇文泰郁闷了。 如果没有准确情报,等于打的还是没有把握的仗,那还不如不打,认怂回家算了。 就在宇文泰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得到报告,说东魏那边跑过来一个逃兵,有重要情报要当面呈交。 宇文泰赶紧命令把人带过来。 仔细询问之后,宇文泰不禁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运气还是这么好,想啥来啥,累死累活都没搞到的情报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投奔过来的并不是东魏的高级将领,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他叛逃的理由也让很人无语。 原来东魏打了胜仗之后,这个小兵不知道怎么庆祝好了,居然偷杀了一头驴打算开开荤,结果被抓了现行,直接报到高欢那里。 驴是重要的军需物资,擅自宰杀是妥妥的死罪,按说直接砍了也就完了。没想到高欢居然圣母心爆棚,他怕忙中出错冤枉好人,所以下令先把这个小兵关起来,打算等打完仗之后再走正式的审判流程。 没想到这个小兵命大,居然在夜里找到机会偷偷跑了出来,他一路狂奔跑到西魏大营,没顾得上喘口气就要求直接去面见宇文泰。 按说这种有劣迹的逃兵对西魏也没什么价值,别说宇文泰不一定会见他,搞不好当成间谍直接就给砍了。但这个小兵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宇文泰现在迫切需要一个重要情报,而他恰好知道这个情报。 那就是高欢的指挥部所在地。 东魏这次是依山为阵,各个阵地的位置相对比较固定。为了便于统揽全局,高欢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了一个相对比较高的坡顶,并不是很靠后,跟周边阵地之间也有一些距离。 拿到情报之后,宇文泰让人把这个小兵领下去休息,之后立刻召集将领们开会。 有了高欢指挥部的位置,后面的战术就很清晰了。只要集中火力直接攻打这里,就相当于一剑刺进了东魏大军的心脏,一旦得手,东魏人数再多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有人提醒他谨慎一点儿,别中了高欢的诡计。 宇文泰觉得情报应该是真的,因为整个过程实在太狗血,根本不像是精心策划的骗局。他很了解高欢,知道这个哥们很多情况下过于宽厚,完全干得出来这种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宇文泰决定再赌一次。 宇文泰把大部分精锐将士都集中在自己的中军,作为攻击的主力,同时任命若干惠为右军统帅,带领一队骑兵负责协同策应。 若干惠也是西魏十二名核心将领之一,而且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虽然年轻,但他性情刚直,作战勇敢,也没太多复杂的想法,这次被启用为右军统帅,足见宇文泰对他的信任。 剩余的人马统统划归到左军,由赵贵指挥。左军不需要打硬仗,只负责牵制和掩护。 除此之外,宇文泰还秘密选调了三千名骁勇之士组成一只特战敢死队,交由贺拔胜指挥。 为了提高在山林中的机动性和隐蔽性,敢死队员都身着轻甲,只带着短刀匕首等近战武器。 这只队伍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趁乱摸进东魏指挥部,斩首高欢。 一切安排妥当后之后,宇文泰率领大军再次杀向邙山。 看到宇文泰这么快就卷土重来,高欢也颇有些诧异,但他对自己的部署还是很有信心,既然你头铁不认输,那咱们就接着打呗。 在清晨的雾气中,邙山大战的第二回合正式开始。 宇文泰没有直接攻击高欢的指挥部,而是先派部队对周边的东魏阵地发动佯攻。 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隐蔽战术意图,让高欢放松警惕,另一方面是给东魏的侧翼阵地施加压力,让他们不敢轻易出兵支援。 高欢果然被麻痹了,他见西魏部队还是按部就班的来打,不禁暗自冷笑,心说宇文泰毕竟还是年轻啊,头脑发热只会蛮干,连个战术变化都没有。昨天你人多的时候都没占到便宜,今天难道还能反天不成?他立刻传令各个部队按计划严守阵地,不许擅自出兵。 只要顶住了西魏的前几波攻势,后面就是重现昨天的场景了。 战况进展很符合高欢的预期,双方热火朝天地打了很长一段时间,东魏阵地依旧毫发无损。 眼看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都被顺利击退,东魏指挥部里不禁一片欢欣鼓舞。大家都觉得这次战斗的结果已经没什么悬念了,只要高老大一声令下,全军发动反攻,西魏那边必败无疑。 但高欢却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西魏虽然进攻口号喊得震天响,但总有点儿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伤亡也非常有限。 而且西魏部队本来在分散攻打多个目标,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聚拢到了一起。 难道宇文泰在耍花招? 就在高欢还在疑惑的时候,宇文泰已经完成了兵力聚集,帅旗指处,数万西魏精锐部队全部出动,向尖刀一样直接插向东魏指挥部。 隆隆的战鼓声在邙山上空回荡,西魏将士一改之前虚张声势的假象,露出了让对手胆寒心颤的利齿獠牙。 宇文泰非常善于集中精锐兵力攻打核心目标,小关之战打窦泰、河桥之战打高敖曹都是用的这种战术。 高欢指挥部的前面还有几个防御阵地,但这根本挡不住西魏大军的饱和攻击,在东魏守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营地就已经被直接踏平。 电光石火之间,西魏部队已经杀到了东魏指挥部的前面。 高欢这才缓过味来。原来宇文泰打别的地方都是在演戏,自己才是他真正的猎物! 高欢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危急关头没有过于慌乱,他立刻把护卫部队都摆到前面抵挡西魏的进攻,同时派人去周边阵地请求支援。 负责保卫高欢的也都是东魏的精锐部队,战斗力非常强,大家利用较高的地势拼死抵抗,虽然付出了重大伤亡,但总算暂时挡住了西魏部队的进攻势头。 看到西魏的兵锋被挡了下来,高欢不禁长出一口气。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周围援军就会赶过来,那时候宇文泰就算再厉害,也会被包饺子吃掉。 但还没等他把气喘完,意外发生了。 不知什么时候,指挥部的周边突然出现了一群身手矫健的西魏刺客。 其实这些已经不能叫刺客了,因为摸上来的是一整只部队。已经上来的差不多有一千多人的样子,后面还有不少人正在往上爬。 上来的正是贺拔胜的特战敢死队。 这些人个个手持短兵利刃,在趁着正面战斗异常火热的时候,沿着两侧陡峭的悬崖爬上山顶,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外围守军,包围了指挥部。 高欢眼前一黑,心说糟糕,没想到宇文泰居然搞偷袭玩阴的,这回自己真是大意了,搞不好真要挂在这里。 现在大部分护卫部队都被派到前面去堵截宇文泰的正面进攻,高欢身边只剩下百十来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敌军。 但打不过也不能坐下来等死,趁敌军还没全上来,当机立断马上突围才是正道。现在前面是敌军,两侧是悬崖,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山后跑。只要跑出包围圈,剩下的都好说。 于是高欢在几名亲信督将的护卫下,把所有人马聚集在一起,放弃指挥部往山后突围。 西魏敢死队的唯一目标就是干掉高欢,当然不能眼看着他跑掉,因此也都不要命地上前截杀。 这场战斗极其惨烈,双方都杀红了眼睛。高欢的卫队因为人少,最终被杀戮殆尽,但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高欢撕开了一条逃生通道。 高欢这回算是惨到家了,虽然暂时冲出了包围圈,但身边只剩下七个人,三四匹马,后面的西魏敢死队还在大呼小叫穷追不舍。 正在闷着头逃跑的时候,高欢的战马突然被流矢射中,马匹受惊,一个仰立把高欢甩到地上,接着跑到树林里没影了。 高欢差点被摔死,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旁边的亲信赫连阳顺赶紧翻身下马,把高欢扶到自己的马上,他在后面步行护卫。 这么一折腾,后面的追兵已经非常近了。 都督尉兴庆一看情况紧急,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会被追上。他对高欢道:“高王你先跑,我留下来掩护。现在我腰间还有一百只箭,足够干掉一百人。” 说话之间,尉兴庆已经在一块山石后面停了下来。 高欢感动坏了,他对尉兴庆道:“兄弟够意思!事成之后我让你当怀州刺史!如果你挂了我就让你儿子当!” 尉兴庆一边取下箭囊放在地上,一边转头对高欢道:“我儿子还小,让我哥去当吧!” 追兵转眼就到了近前,尉兴庆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抬手之间就放倒了五六个冲在最前面的西魏士兵。其他人一看有埋伏,赶紧停止追赶,四处寻找掩护。 等发现前面阻挡的只有一个人,西魏士兵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开始从两侧分散向尉兴庆逼近。 尉兴庆已经豁出去了,他弯弓持满,左右拒敌,硬生生靠火力把敌人压得无法上前。 无奈箭的数量毕竟是有限的,等到最后一只羽箭用完之后,西魏士兵终于冲了上来,尉兴庆寡不敌众,最终倒在乱刀之下,但也为高欢争取到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此时高欢还在玩命地往前跑,他慌不择路,跑了半天才发现离东魏阵地越来越远,现在又不敢直接回头,只好在山里绕大圈。 只要能跑到一处自己的阵地,基本就算脱险了。 结果刚跑到半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贺六浑!你往哪里跑?我贺拔破胡今天不干掉你誓不为人!” 追上来的正是老熟人贺拔胜。 贺拔胜是马上的将领,不适合爬山偷袭,另外也担心高欢跑掉,所以他派出偷袭队伍之后,自己带着部下在一处路口等着截击高欢。没想到高欢急切之下把路走错了,没经过贺拔胜这个路口。 等得到部下报告的时候,贺拔胜才知道高欢往另外方向跑了,他急切之下随手抄起大槊上马就追,身边只有十三名亲信反应够快,紧紧跟在后面。 贺拔胜的马快,很快就超过了其他西魏追兵,远远看到了高欢一行人的身影。 贺拔胜跟高欢现在可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想起大哥贺拔允和三弟贺拔岳的死,贺拔胜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恨不得伸手把高欢抓过来咬死。他一声怒吼过后,加快速度直奔高欢冲了过来。 高欢一看是贺拔胜,吓得魂飞魄散。他顾不得身后还有几个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步行随从,狠狠抽了坐骑几鞭子,战马吃痛,尥着蹶子往前猛跑。 但高欢的马跟贺拔胜的马没法比,尽管已经是不要命地跑,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越来越近。贺拔胜此时也顾不上别人,抄起马槊就冲着高欢比划过来。 马槊在高欢身后挥舞,锋刃几乎已经碰到高欢的衣服了。 高欢已经跑得快断气了,他把眼一闭,认命吧,能死在贺拔胜手里也不算丢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直接射中了贺拔胜的坐骑。这匹跟随贺拔胜多年的战马一个前倾翻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出手的正是高欢的外甥,武卫将军段韶。他见贺拔胜盔甲厚重,射人肯定没效果,这才急中生智先干掉战马。 贺拔胜没有准备,被直接甩到了地上,他反应奇快,一个前滚翻蹲立起来,抬手就想取身后的弓箭。 可惜抓了个空。 贺拔胜这才想起来,自己追击的时候太仓促,居然忘了带上弓箭。他回身捡起马槊,但高欢已经跑出了投掷的距离。 等到部下把副马送过来的时候,高欢已经跑没影了。 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山路,贺拔胜不禁仰天长叹:“高欢这小子真是命好啊,这次没带弓箭实在是天意。” 高欢死里逃生,总算活着跑回了东魏营地,他趴在马背上一阵眩晕,过了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 等高欢回过神来,不禁恼羞成怒,命令东魏大军别在阵地里猫着了,全军压上给我狠狠地打。 宇文泰你个渣渣居然不讲武德暗算我,今天我跟你没完。 但反攻也需要技巧,高欢发现西魏大军的中军和右军的战斗力都很强,但左军好像有点儿软,他决定先拿左军开刀。 东魏骑兵在彭乐等人的带领下,对西魏的左军开始了集中冲锋。 左军统帅赵贵本来以为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在边上吃瓜看看热闹就好,没想到东魏那边不讲道理,居然放着宇文泰不管,直接奔着自己过来了。他一时间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而西魏左军大都是杂牌部队,根本不是东魏铁骑的对手,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赵贵一看不好,东魏这帮狠人到处横冲直撞,万一冲到我面前咋整。算了保命要紧,撤吧。他跟上次河桥时候一样,扔下部队转身就跑。 宇文泰和若干惠那边其实打得还算顺利,现在已经拿下了东魏原来指挥部的高地,正在继续攻打别的地方。没想到突然发现东魏这边突然万马齐出,直接奔着自己的左军就过去了。 宇文泰心说不好,赵贵这哥们就是个战五渣,肯定顶不住这波攻击。他本打算过去支援,但东魏人马太多,根本挡不过来,山路又不好走,没等他赶到地方,左军就已经彻底崩溃。 东魏部队击溃左军之后,立刻集中兵力围攻宇文泰的中军和若干惠的右军。 团灭发动机再次大显神威,赵贵跑路导致左军溃败,左军溃败则直接打击了另外两只队伍的士气。西魏部队在宇文泰和诸位将领的指挥下,又强撑着支持了一段时间,但很明显已经渐渐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眼看着手下的百战之师被东魏大军围起来群殴,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此时宇文泰就算再有神通也没办法扭转败局。 虽然内心极度不情愿,但事实已经残酷地摆在了宇文泰的眼前。邙山之战的下半场,自己还是输了。 万般无奈之下,宇文泰只好下令全军赶紧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高欢你也别得意,这笔账我迟早会算回来的。 第94章 邙山之战(收尾) 公元543年,三月,邙山。 邙山之战可谓一波三折,先是宇文泰被彭乐撵得走投无路,转眼高欢又被贺拔胜追得狼狈不堪,两人几乎都在生死边缘兜了个圈。如果任何一个人运气稍微差一点儿,后面所有的故事都要改写。 但历史就是这样神奇,这哥俩一辈子斗智斗勇,却始终是势均力敌的状态,任何一方都没办法一举干掉另一方。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的情况在这对冤家身上体现得极其明显。 对宇文泰而言,他在小关和沙苑两次逆境中的防守反击战极其成功,打得简直是神仙仗,而一旦攻守易势,换成他主动出击的时候,各种内部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最后只能饮恨认输。河桥如此,邙山依旧如此。 西魏败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东魏各路部队仍然在后面穷追不舍,毕竟这是难得的抢战功的机会,如果运气好抓到个大官儿,后半辈子可能直接就平步青云逆袭人生了。 在东魏的追杀之下,西魏部队已经完全被冲散,大部分将领都扔下部队自顾自地往回跑。后面的西魏士兵一看领导都找不到了,自己跑又跑不掉,打也打不过,干脆都放弃抵抗举手投降。 于谨的部队也被残兵败将挟持着往回跑,不过他治军严整,虽然也在撤退,但部队的秩序并没有乱。于谨眼见着东魏追兵已经快赶上来了,身后的西魏部队都在成建制地投降,知道自己也跑不掉,而且这样下去西魏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紧要关头,于谨的大脑又开始飞快地运转,他决定冒个险。 于谨让手下的部队都别跑了,学着后面人的样子站在路边举手投降,等着东魏的追兵过来。 正好独孤如愿也在边上,他没搞懂于大哥咋也要投降,赶紧跑过来询问情况,于谨简短地把想法说了下。独孤如愿也是聪明人,立刻心领神会,命令部下跟着一起站在路边假装投降。 东魏追兵果然上当,他们只当路边都是些跑不动的老弱残兵,抓到也不值钱,西魏的大鱼肯定都在前面,于是理都没理这些诈降的西魏士兵,直接从他们眼前冲了过去。 等到追兵都过去之后,于谨和独孤如愿立刻命令部队拿起武器,从后面对东魏部队发起了突袭。 东魏部队此时正在兴头上,做梦都没想到身后居然会出问题,慌乱之下人马踩踏乱成一锅粥。将领们以为中了敌人的埋伏,黑灯瞎火的也搞不清楚后面到底有多少敌人,于是都不敢继续往前追了,纷纷带领部下保命回营。 驱散追兵之后,于谨和独孤如愿沿路收集散卒,追上宇文泰,一起从容向西撤退。 另一个方向,西魏的右军也遭受了东魏的猛烈攻击。 右军的人数并不多,但大部分是骑兵,战斗力非常强,在统帅若干惠的带领下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战绩极其抢眼。 但打得再好毕竟也只是一只偏师,现在大部队已经撤退,右军独木难支,也只能跟着撤。 高欢对西魏的右军还心有余悸,他连派了多只部队尾随追击,打算找机会把对方彻底吃掉。 在局势不利、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若干惠一边抵抗追兵,一边有序地组织撤退。东魏接连发起了多次进攻,都被若干惠击退。 由于时刻要准备战斗,右军的撤退速度很慢。眼看已到半夜时分,西魏将士们打了将近一天一夜的仗,身体和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很多人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而东魏追兵还在身后蠢蠢欲动,随时会发起下一轮攻击。 若干惠挥手示意部队先停一下,他翻身下马,让炊事部队立刻就地准备餐食,大家先吃饱了再说。 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吃东西?西魏将士们的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若干惠依旧神情自若,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喝口水等着开饭。 看到领导如此豪气,众人紧张的心情也稍稍得以缓解,况且大家的确也饿坏了,于是都围坐到一起,在追兵的眼皮底下热热闹闹搞了次大聚餐。 吃完饭后,若干惠起身上马,对众人道:“大丈夫自当以身许国,死在这里跟死在长安有什么区别么?” 放弃抵抗的话,就算跑到长安还是会被干掉,与其那样,还不如就在此地奋起反击,死也要死得壮烈。 于是西魏右军在若干惠的带领下,再次举起军旗吹响号角,召集周边的散卒一起缓慢但坚定地向西撤退。 西军如此大摇大摆,反倒把东魏这边给整得心里没底了。这种局面下不赶紧跑还大张旗鼓搞事情,莫不是设好了圈套等咱们上勾? 东魏部队已经领教过若干惠的厉害,现在又是半夜,周边情况不明朗,万一再有个伏兵啥的岂不就吃大亏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 算了,穷寇勿追,反正咱们已经赢了,保住战果也就够了。 东魏追兵又尾随了一段时间,之后各自回去复命。 若干惠见追兵散了,这才带领部下加快速度追赶大部队,终于在弘农追上了宇文泰。 见到宇文泰之后,若干惠一改之前坚毅从容的样子,顿足捶胸泣不成声,痛恨这次运气不好,本来眼看就要干掉高欢了,结果还是功败垂成。愤懑之下,就差把赵贵拎出来骂了。 宇文泰也很感慨。虽然左军作战不力是导致这次失败的主要原因,但他作为主帅,应该承担的责任其实更大。况且赵贵的身份特殊,太针对他也不利于团结。 算了吧,事已至此,把精力放在追究责任上也没什么意义,大家还要往前看。宇文泰宽慰了若干惠几句,让他赶紧下去休息,马上还要赶路回关中。 宇文泰没敢在弘农耽搁太长时间,他带着西魏的残兵败将快速撤进潼关,暂时屯扎在渭水岸边,一边休整,一边密切关注着高欢的下一步动向。 至于弘农的防守工作,就交给了刚从玉璧赶过来的东道行台王思政。 王思政其实也很无语,他本来是信心满满要去北豫州镇守虎牢的,没想到刚走到半路,宇文泰就被高欢给打回来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接手弘农这个烂摊子。 王思政对弘农很熟悉,上次河桥之战结束后,他就曾经受命留守这里,只是后来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经营玉璧上面,弘农的镇守工作则转交给了别人。 没想到他的继任者这些年基本啥都没做,一直在吃老本。现在弘农的城墙已经破败不堪,城内的物资和粮草也捉襟见肘,城防能力根本没办法抵挡东魏大军。 更麻烦的是,宇文泰为了加强潼关和关中的防守,又从弘农守兵里抽调了不少人入关,留下来的守军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成天忧心忡忡,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 城墙残破,没草没粮,人手严重不足,士气又低落得要命,这种情况下让我抵挡东魏大军,宇文泰还真是看得起我。 但王思政是绝不向困难低头的人,他进入弘农之后,立刻下令大开城门,同时告诉守军们别紧张,正常吃饭正常睡觉就好,晚上连班都不用加。 关着城门都守不住,居然还主动开门,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守军们不知道王思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领导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大家也只好按命令行事。 结果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东魏那边居然没人过来,守军们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东魏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内部正在吵架。 邙山之战获胜之后,行台郎中封子绘建议高欢立刻乘胜追击。 封子绘是封隆之的儿子。跟他老爹一样,封子绘非常通事理识大局,他对高欢道:“宇文泰带着一帮反贼胆敢主动进犯,这次兵败实在是天意,他本人虽然侥幸逃脱,但肯定已经被吓破胆了。现在正是大王追亡逐北,一统东西的最好机会。当年曹操打下汉中之后,没有乘胜拿下巴蜀,导致错失战机,后悔无及。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希望大王借鉴曹操的教训,立刻发兵,不要给宇文泰喘息的机会。” 首席秘书陈元康也表示赞同封子绘的意见。 高欢觉得很有道理,他立刻把众将都叫过来召开军事会议,商量继续进攻西魏的计划。 没想到帐下将领们的意见竟然出奇的一致:不想再打了,赶紧分分战利品回家得了。 高欢很崩溃。本来好好的,怎么一转脸都变成彭乐了?他问大家为啥不想打,结果得到的回答是:“野无青草,人马疲瘦,不可远追”,简单来说就是担心后勤不足。 这明显是借口,真正的战斗才打了两天而已,带来的粮草基本没用多少,从西魏那边还抢了不少后勤物资,咋就后勤不足了? 高欢头很大,他试图说服这帮兄弟克服一下困难,结果根本没用,这帮家伙开始集体厌战。 其实这帮将领们心里的小算盘跟彭乐差不多,只是没那么明显而已。对鲜卑武人而言,唯有打仗才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如果真的灭掉宇文泰,两魏统一没仗打了,他们就会被世家大族压得死死的,很难有其它上升通道。 这也是北魏汉化过程中过于崇尚门阀的副作用之一。 陈元康见这帮将领们只想着自己,完全不把大局当回事,简直气的肝疼。他对高欢道:“大王跟宇文泰东西争霸已经快十年了,期间劳民伤财,家国动荡,付出的代价不可胜数。这次大捷,正是上天送给咱们结束这场战争的绝好机会,希望大王千万不要犹豫,赶紧乘胜追击彻底解决问题。” 其实高欢又何尝看不出这一点,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没有宇文泰那种力排众议舍我其谁的霸气,在该狠的时候始终狠不下去。 这其实不能说是高欢的缺点,因为宽厚的性格是高欢重要的个人魅力之一,也是他能够有效团结东魏各派势力的重要原因,但此时此刻,这种性格却让他错失了一次最有可能彻底击败宇文泰的机会。 高欢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抹不开面子跟兄弟们闹掰。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反问陈元康道:“宇文泰这个家伙诡计多端,咱们真追过去的话,万一中了他的埋伏咋办?” 陈元康急得直跳脚:“当年沙苑那么好的机会,宇文泰都没想到设置伏兵,现在他逃命都来不及,哪有可能再去考虑这些事?如果大王放弃这次机会,日后必成大患。” 高欢自觉理亏,干脆不接这个话茬了。他派刘丰带着几千人象征性的去追击一段,剩下的大部队直接班师回家。 老大已经做了决定,陈元康和封子绘再着急也只能作罢。 刘丰的任务名为追击,实际就是沿路打打秋风,有便宜就捞一把。 宇文泰败退之后,洛州周边的亲西魏残余势力树倒猢狲散,眨眼之间都跑了个干净,所以刘丰基本没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向西直接杀到弘农,基本收复了洛州全境。 弘农是潼关和洛阳之间的战略要地,自从六年前被宇文泰攻占之后,就一直处于西魏的掌控之下,刘丰也提前得到了报告,知道现在在弘农城里驻守的是大名鼎鼎的王思政。 去年在玉璧成功挡住高欢十几万大军的进攻之后,王思政的名声就已经如日中天,刘丰对他也颇为忌惮。但既然杀到这里了,总要到城下看看情况,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于是刘丰领兵直接抵达弘农城下。他本以为看到的应该是城门紧闭戒备森严的状态,没想到眼前的弘农居然门户大开,城墙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守兵在巡逻,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样子。 刘丰心里有点儿发毛,他没搞懂对方在搞什么鬼。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摆空城计,但以王思政的手段,是不是假戏真唱谁又说得准? 刘丰在城外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进城。他也想清楚了,跟王思政较量不是件好玩的事,输了自己没面子,赢了高老大没面子。反正自己就是来打秋风的,现在既然收复了洛州,已经基本完成任务,没必要再冒险了。于是他打都没打,直接撤兵了。 王思政其实心里也紧张得要命,眼看着刘丰走远了,他才长出一口气。 东魏退兵之后,王思政这才抓紧时间组织加固城墙,修建工事,囤积粮草器具,认真经营弘农的防守工作。 邙山之战虽然结束,但还有一个遗留的小问题没解决:北豫州的虎牢还在西魏手里。 洛州已经光复,北豫州就变成了一座孤城,打下来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高欢已经把河南地区交给侯景全权管理,剩下这点儿小事他懒得操心,扔给侯景让他自己解决。 侯景也当仁不让,从邙山回来之后,直接领兵包围了虎牢关。 此时高慎已经跟着宇文泰一起跑到了关中,奉命留守虎牢的是西魏将领魏光。魏光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虎牢关的地势实在太险要,侯景打起来也颇有些费劲。 正在侯景头疼没办法的时候,突然部下报告说抓到一个西魏的间谍,身上搜出一封宇文泰的亲笔信。 侯景赶紧让人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结果发现是宇文泰写给魏光的信,命令魏光无论如何要守住虎牢关,坚持到西魏大军杀回来。 侯景气乐了,心说宇文泰真行,这明摆着是让魏光当炮灰拖延时间嘛。他灵机一动,让人把信的内容改了一下,然后让间谍带着假信进城。 其实也没改太多,就是把凭城固守改成了立刻撤退。 间谍没想到还能活命,当然让干啥就干啥,于是很听话地进城把信转交给魏光。 魏光本来还有点儿怀疑,因为主动撤退可不像是宇文泰的风格。但他转念一想,耗在这里迟早要完蛋,还不如趁这个借口直接跑了好。于是他一天都没耽搁,带领部队连夜弃关突围。 侯景就这样轻松接管了虎牢关。 高慎自己跑了,他的家眷可都还留在虎牢。他媳妇李昌仪见事不好,也打算跟着一起跑,结果在半路上被侯景派人抓了俘虏,押送邺城。 此时冀州也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高欢得知高慎写信煽动冀州豪杰造反之后,立刻派封隆之代表朝廷前去安抚。封家在冀州的声望不亚于高家,封隆之更是比高慎更得人心,所以很快就说服了大家。 高澄比较狠,他秘密写信给封隆之,让他把跟高慎有关联的所有人连同家属统统抓起来治罪,展示一下朝廷的铁腕。封隆之觉得自己既然是来抚慰的,再把问题扩大化就不好了,于是征得高欢同意之后,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高慎这次叛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按规定整个高家都要受牵连。但高欢认为高乾有建义之功、高敖曹为国捐躯、高式季能够提前报信,因此都不用连坐,最终只处罚了高慎一族。 李昌仪作为怂恿高慎造反的直接责任人,按律也要被处死。缧绁加身,着名的美女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就在她垂头丧气等着受刑的时候,高澄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嘲弄地问道:“现在你还有啥可说的没?还敢跟我对着干不?” 李昌仪默然无语。我已经认命了,怎么处置随你的便吧。 高澄大喜,当即下令把李昌仪送回自己的家中,纳为侧室。 作为高欢的世子,当朝的尚书令,高澄这么干当然没人敢说什么。但高澄不知道的是,十几年后,正是这个李昌仪引发了高家最残酷的一次内乱,几代人建立起来的政治秩序破坏殆尽,实力的天平也开始悄然倒向西方。 --- 注:根据北齐书的记载,抚慰冀州的是封隆之,而封隆之也的确适合干这个活儿。资治通鉴中说是高隆之,疑为笔误。 第95章 尝胆卧薪营关陇 公元544年,五月,长安。 邙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西魏太师贺拔胜与世长辞。 贺拔胜曾是邙山之战中西魏取胜的最大希望。为了支持他突袭斩首高欢,宇文泰不惜把三千多名精锐中的精锐交付给他指挥,其他西魏部队某种程度上说也都是在为他打掩护。 怀朔和武川之间将近二十年的恩怨纠葛,由双方元老面对面解决是最彻底的。只要贺拔胜出手做掉高欢,一切就结束了。 总的来说,计划前期进行得还算顺利,可惜在最后关头,由于一个小小的失误,导致贺拔胜痛失了绝好的击杀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欢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正是因为这次失手,西魏的反击之战功败垂成,最终演变成邙山的大溃败。 这对贺拔胜而言实在是此生最大的耻辱。虽然宇文泰没有多说什么,但他本人却始终耿耿于怀,一直没办法跟自己和解。 更雪上加霜的是,退回关中之后没多久,东魏那边又传来了新的噩耗。 两魏分裂的时候,贺拔胜的妻儿家眷都留在了东边,即使他后来投奔了宇文泰,高欢也只是把这些人软禁起来而已,并没有太为难他们。但邙山之战的时候,高欢差点被贺拔胜吓死,他脑子一热回去把贺拔胜的儿子都给砍了。 这次诛杀只限于贺拔胜一门,贺拔允的后代并没有收到牵连。 消息传到西魏,贺拔胜顿时感觉心郁气结,数日之间几乎像老了十几岁。 回想二十年前跟着父兄临危受命,协助北道大行台杨钧镇守怀朔的时候,局势虽然艰苦,但当时的兄弟三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睥睨天下。没想到多年风云变幻之后,等待自己的竟然是父兄尽丧、后继无人的凄凉晚景。如果这就是结果,那当初的追寻和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悲愤抑郁之下,贺拔胜从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 临终前,贺拔胜强撑病体,亲笔给宇文泰写了最后一封信,表示很抱歉自己要先走一步,以后不能并肩战斗了,希望宇文泰能带领大家继续精诚合作,耐心等待机会。 遗言虽短,但其中点出的核心问题却极其重要,那就是如何团结好西魏的各派势力。 贺拔胜其实很久之前就对金钱权力没什么兴趣了,即使已经贵为当朝太师,但他除了听指挥领兵打仗之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家里读书,还经常召集很多儒生一起讨论问题,加上天生重义轻财的性格,身后留下的遗物只有随身兵器以及千卷书册。 虽然本人处于半退隐的状态,贺拔胜对西魏目前的矛盾却观察得非常仔细。西魏现在名义上是宇文泰说了算,但内部却存在贺拔岳旧部、元魏宗室、拥帝派、荆州派、归附派等等很多复杂的势力山头,各派势力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彼此之间也有矛盾和冲突,在关键时刻很难拧成一股绳。如果这些派系矛盾不解决,在关键时刻就会成为崩溃的导火索,因此他才在遗言中叮嘱宇文泰务必要关注这个问题。 贺拔胜死后,他的随从把这封信交给宇文泰。宇文泰得知二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担心国事,不禁涕泪纵横,唏嘘良久。 宇文泰又何尝不清楚当前存在的问题,他也曾经采取了很多办法,比如给没有多少功劳的李虎很高的官位,多次让打仗很差劲的赵贵担任大军统帅,出征通常都会带着元氏亲王随军,一直容忍很多拥帝派围绕在独孤如愿身边等等。 可惜很多矛盾是没办法从根本上消除的,典型的就是对待魏室的态度。包括贺拔胜、独孤如愿在内,大家都认为拥护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宇文泰的内心却一直隐隐地想要成就宇文家的霸业,这就导致很多事情大家的出发点就难以统一。 宇文泰本打算先攘外再安内,等彻底搞定东魏最后再回头梳理国内事务,可惜河桥和邙山两次惨败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让他清醒地认识到短时间内消灭东魏基本是不可能的。更严重的是,这两次失败表明各方势力在关键时刻还是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根本不会为他宇文泰死心塌地卖命。 所以宇文泰决定改变策略,暂时不去跟高欢决胜负了,先安下心把国内的事情理顺再说。 现在有一大堆待办事项摆在宇文泰面前,首当其冲的就是兵源不足问题。 西魏本来跟东魏一样,军队以鲜卑武人为主,汉人基本只负责生产、后勤和杂役。问题是六镇丧乱之后,北方的鲜卑都辗转投奔到高欢旗下,其余的鲜卑聚集区也大都在东魏那边,关中地区的鲜卑数量不多,兵源补充非常困难。经过河桥和邙山两次惨败,西魏前期好不容易四处积攒的鲜卑主力基本都打光了,要想继续维持政权稳定,如何恢复和扩大军队就成了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 按说没兵就去征兵好了,鲜卑太少不是还有汉人和其他民族么,拉过来好好训练一样用。 但是征兵要有征兵的方法,政府又不是土匪,随便去田间地头拉壮丁肯定不行。 北魏末年的兵制很复杂,既有世代从军、军民分离的世兵制(主要是鲜卑兵户,比如北方六镇的镇民),又有兵农合一、战时征发的征兵制(主要是负责后勤和杂役的汉人),还有自愿应召、完全脱产的募兵制(面向没有世兵和征兵义务的人)。 但对宇文泰来说,这三种制度都不好用。 首先,关中地区鲜卑数量太少,采用世兵制根本招不到人。 其次,由于战乱频繁,户口离散,朝廷不掌握基层的人口数据,想征兵也不知道去哪里征。 实际上,宇文泰也很清楚有大量隐匿人口依附在地方豪强的旗下,没在官方户籍系统里挂号,但这些人口已经被豪强视为自己的禁脔,如果强行清点征用的话,就相当于从他们口中夺食,必然会招致豪强们的集体反对。 其实隐匿人口这件事在东魏和西魏都非常普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魏那边还专门任命孙腾和高隆之担任括户大使,任务就是去各个州郡查实没有户籍的人口,更新官方记录,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搞出来六十多万新户。 高欢敢这么做,是因为他资本多底气足,再加上有六亲不认的高澄在后面操刀,东魏那边的豪强们只能老实配合,而宇文泰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 关中地区的豪强们已经在乱世中生存了几百年,彼此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实力不容小觑,如果得罪了他们,在关中立足都很困难,更别提继续发展了。 总的来说,征兵这条路困难大,风险更大。 至于募兵就更没指望了,因为募兵是要花钱的,现在兵源缺口太大,西魏政府又穷得叮当响,根本拿不出这么多军费。 宇文泰愁得要命,只好把苏绰叫过来让他帮忙出主意。 苏绰现在是宇文泰的度支尚书兼司农卿,也是宇文泰最信任的强力后盾,他兼管整个西魏的财政、后勤、官员选拔以及行政体系搭建工作,其地位不亚于汉初的萧何。 关于这个问题,苏绰其实也深入思考了很长时间,目前看来前朝的征兵制度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满足现在西魏的国情,如果因循守旧没希望,那就只能大胆改革了。 所谓穷则变,变则通。 考虑到鲜卑数量不够是没办法解决的问题,要想扩充军队只能靠吸纳汉人,既然朝廷不便直接去豪强手里抢人,那我就想办法让他们自愿站出来。 于是苏绰向宇文泰提交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军事制度改革方案,称为“府兵制”。 基本思路就是用土地换兵源,用土地抵军费。 关中地区经过多年战乱和饥荒,产生了大量无主的土地。如果是和平年代,正常的做法是把这些土地分给平民,然后征收赋税,再用税收来养兵。可惜西魏现在的基层管理系统还很不完善,承担不起收税再分配这样的细致工作。 所以苏绰建议干脆决定跳过中间环节,不收税了。国家把这些无主的土地划分成很多个军府,流民也好,佃户也好,在军府里都可以依法获得一块田地,身份也随之变成所谓的“府户”,不仅赋税全免,政府还会协调多家府户共用牛驴仓储等工具,以提高生产效率。 府户唯一要承担的责任,就是在国家需要时候,一家必须出一个人去参军打仗,而且要自备马匹武器和粮食。 听完苏绰的方案,宇文泰眼前一亮,他不禁感叹有文化真好,还可以这么开脑洞解决问题。他跟苏绰又商定了一些细节之后,立刻下令全国推行。 相对于做地方豪强的佃户或者部曲,去当府户简直是神仙待遇,因为全家只要有一人从军,而且还只是战时或训练时从军,通常情况下每年不过几个月,就可以换来永久的免税优惠。关中人民一看居然还有这种好事,于是纷纷放弃影子身份,主动投入军府。 根据苏绰的整体规划,每个军府大约一百户左右,由政府设置的郎将进行管理,所有军府分属二十四军,每军设置一名开府,每两名开府归属一名大将军,每两名大将军又向一名柱国进行汇报。 至于各级职位的人选,则不限种族,汉人鲜卑都可以担任。 府兵制虽然没有直接从关中豪强手里抢人,但还是间接影响了他们的利益。为了表示安抚,宇文泰开始大规模地把地方豪强任命为地方官员,从国家层面将这些人在本地的统治利益合法化,同时也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船上。 眼下西魏的府兵制还处于建设初期,很多细节还需要完善,在任柱国只有宇文泰一个人,其他柱国和大将军的人选还没有最后敲定,但整个体系架构已经基本成型。 就这样,靠着这些无主的土地,苏绰硬生生帮宇文泰变出一只不用花钱的军队,近乎完美地解决了兵源枯竭的问题,同时也为西魏进一步的权力架构调整奠定了基础。 军事制度改革之外,苏绰又协助宇文泰进行了更深入的行政制度改革。宇文泰在当权初期,曾经制定了二十四条规章制度,苏绰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修改扩充,一共形成三十六条新制,由政府发布施行。 此外,苏绰原来草拟的,包括清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在内的六条诏书继续在全国强力推行。 为了提升国家凝聚力,实现文化自信,宇文泰还倡导推行关中本位政策,强调关中地区才是汉文化的正统,因为西周就是发源于这里,而东魏和南梁那边不过是当年的蛮夷之地。 由于关中地区还有很多西迁避祸的鲜卑贵族和原籍关外的士族,为了隔绝这些人的思乡之情,避免地域歧视,宇文泰把这些人的郡望都改成了关陇,同时鼓励胡汉通婚,消除民族隔阂。 在这些措施的共同作用下,西魏逐渐形成了以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为大姓的新的关中士族,这些汉人士族跟鲜卑贵族一起构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关陇集团”。 作为这些改革措施的幕后操盘手,度支尚书苏绰可谓厥功至伟。此时老上级周惠达已经在今年早些时候去世了,苏绰现在是朝内仅次于宇文泰的实权人物,但他依旧生活简朴,家无余财,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国家大事上面。宇文泰对苏绰也是推心置腹,极其信任,他在外出视察的时候,经常把预先签字的空白纸张交给苏绰,如果有急需处理的政事,苏绰可根据情况自行决断,等他回来知会一声就行。 从治国角度来说,宇文泰跟高欢走的是两条不同的道路。 高欢几乎完全依赖个人天马行空的头脑才智来权衡和取舍,为了所谓的大局,他不惜纵容官场的贪污腐败,不惜纵容部下的恣意妄为,这些措施虽然短时间内保证了所谓的团结和稳定,但也为东魏日后的衰落埋下了隐患。 而宇文泰则是通过苏绰等人来总结历朝历代汉族政权成熟的统治经验,在此基础上制定严格的施政纲领和行为准则。所谓“清心”即是倡导汉族崇尚仁义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敦教化”便是把这种价值观在全国进行推广,而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等等,更是在这种价值观的指导下进行国家治理,因此打下的政治基础相对要更为牢固。 这种区别短期效果可能不明显,但时间越长,西魏的优势就会越大。 前提是高欢配合一点儿,大家先和平发展,暂时别再打架了。 第96章 殚精竭虑忘归年 公元545年,正月,晋阳。 高欢的心情很不好。他刚刚接见了一个名叫薛季孝的告密者,得知有人要暗杀他。 高欢是当朝权臣,树大招风,有人打他的主意也很正常。但得知参与人员名单的时候,高欢的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实在想不出这几个人有什么理由要跟他作对。 薛季孝是任府的门客,他供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现任主人,高欢的丞相司马任胄,其余的还有肆州刺史尔朱文畅、都督郑仲礼,以及开府参军房子远,基本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 任胄是任祥的儿子,而任祥则是高欢多年的老朋友。当年高欢协助尔朱荣打葛荣的时候,任祥就是第一批被高欢说服投诚的叛军将领,此后他一直对高欢忠心耿耿,元修曾经用高官厚禄试图收买,都被他断然拒绝。高欢也很够意思,不仅给任祥封了很大的官,还一直把任胄带在身边当亲儿子养。 尔朱文畅是尔朱荣的儿子。尔朱氏败后,高欢念及旧情,对剩下的尔朱家族成员都很不错。尔朱荣的女儿,也就是元子攸的皇后,以及尔朱兆的女儿,也就是元晔的皇后,都被高欢先后收为侧室,分别称为大尔朱氏和小尔朱氏。个人喜好姑且不论,这对尔朱家族来说也还算个不错的结局。而尔朱文畅作为大尔朱氏的弟弟,高欢的小舅子,更是宠遇非常,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和肆州刺史。 郑仲礼出身荥阳郑氏,他的姐姐郑大车就是当年跟高澄私通的那个高欢的小妾,所以他也算是高欢的小舅子,因为裙带关系被提拔为帐内都督。 房子远则是房谟的儿子。房谟是元子攸时期的太宁郡守,一向以忠贞清直被高欢所赏识,曾经当过高欢的丞相右长史和大行台左丞。房子远小时候就由于品行不端一直被老爹嫌弃,因为他是房谟前妻所生,当时大家都认为是房谟的后妻从中作梗。高欢也觉得老房这件事情做得不对,于是把房谟叫过来责备了一顿。房谟说这不赖别人,我那个儿子品行真的有大问题。高欢说我不信,就算是坏人我也能教育好。于是高欢亲自把房子远接到家里,让他跟自己的儿子们一起上学,一直到房子远长大成人。 两个小舅子,两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老朋友的儿子,自己对他们可谓恩重如山,这些人怎么能完全不念这些感情,反过来要谋害自己?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忍心下手? 但证人证言摆在眼前,不容得高欢不信。他当即命令把这些人抓起来审问清楚。 结果这几个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轻薄无赖,稍微一吓唬就全招了。 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始作俑者就是任胄。 高欢上次出兵玉璧失败之后,因为担心西魏趁机反攻,专门安排高岳镇守晋州,任胄作为副将协助防守,不料这个家伙成天吃喝玩乐,工作极其不认真,高欢很生气,就把他叫过来骂了一顿。 按说长辈教育晚辈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惜任胄从小骄纵惯了,受不得半点委屈,他一气之下偷偷跟西魏联系想要投降,结果被人发现形迹可疑,举报到高欢那里。 由于当时缺乏直接证据,高欢也觉得任胄没理由干这种傻事,所以很快就把他给放了,放之前还跟他说:“我对你这么好,料想你应该不会背叛我,这件事咱们就先不追查了吧,况且宇文泰那边经常会有投降过来的人,你是不是清白,很快就能搞明白。” 没成想最后这句话把任胄吓坏了,他做贼心虚,总担心哪天西魏有人过来揭发他,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他心一横,你高欢敢吓唬我,我就整死你。 尔朱文畅、郑仲礼和房子远都是任胄的狐朋狗友,天天在一起喝酒,任胄就让大家帮忙出主意。这几个公子哥也是闲得无聊,觉得刺杀高欢这件事够刺激,于是一拍即合,还制定了一个刺杀计划。 所谓计划简单得让人想哭,基本思路就是让郑仲礼兜里揣把刀,等正月十五晚上高欢出来与民同乐的时候把他捅死,然后让尔朱文畅当老大。 任胄回去之后,把家里的门客们叫过来,让他们准备好家伙,到时候一起干。 门客们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可不想陪着这帮小祖宗送死,因此薛季孝才偷偷跑来向高欢告密。 高欢心痛得要命,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多年的苦心教导和以诚相待,最后养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帮二五仔。 现在人赃俱获,铁证如山,依据法律这些人都要灭族。 高欢最后还是手下留情,只处理了这几个公子哥本人,没有牵连他们的父母兄弟。 经过这件事,高欢越发深刻地认识到一味纵容忍让并不能换来好结果,毕竟马有骥驽,人分善恶,没有严格的纠错制度,光靠以德服人根本治理不好一个国家。他更加坚定地支持儿子高澄的反腐工作。 高澄这边的反腐运动依旧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影响范围已经波及到了东魏官僚体系的最顶层。 当年高欢因为主要在晋阳办公,邺城的很多事务就交给了孙腾、司马子如、高岳和高隆之四个人代管,没想到这些人仗着高欢的关系,在朝廷内外专权跋扈恣意妄为。由于高欢关系,别人都不敢得罪这几个人,私下把他们称为“四贵”。 高欢一直抹不开面子跟老弟兄们闹掰,但高澄不一样,管你是叔叔还是大爷,我爹派我来就是管你们的,统统给我老实点儿。 孙腾因为见高澄的时候不够尊敬,被高澄命人用刀背暴揍一顿,扔到门外罚站;高岳被踢出邺城,外放到冀州当刺史;二弟高洋由于在高澄面前给高隆之行礼,被高澄指桑骂槐痛斥一顿,吓得高隆之大气都不敢出;司马子如最惨,由于崔暹弹劾他贪污,直接被高澄抓起来扔到大牢里,一夜之间头发胡子全白。 高欢怕高澄真把司马子如给砍了,赶紧给他写信道:“你司马大爷是我的老哥们,当年还说过你不少好话,看在我的份上放他一马吧。” 高澄见信之后,命人在邺城大街上排好阵势,下令把司马子如从监狱里拉出来示众。 司马子如吓傻了,心说难道今天就要把我干掉? 好在高澄就是吓唬他一下,最后还是把他放了,但官职一撸到底,回家养老去吧。 高欢不放心,他抽空亲自去司马子如家里探望,发现这位老哥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看着眼前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司马子如,高欢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当年怀朔的几位老朋友中,贾显智因为立场不坚定,在多年前被处死,刘贵和蔡俊也已经在几年前去世。尉景是最先被高澄收拾的,后来被贬到青州当刺史,已经年衰岁暮没几年活头了,孙腾和司马子如眼下又是这样的光景,回想起二三十年前飞鹰走马意气风发的快活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但高澄是依法办事,高欢也不能多说什么,他临走之前给司马子如留了不少牛羊酒米,让这位老哥得以安度晚年。 四贵被修理之后,东魏的官场风气大为改观,高欢心里也颇为欣慰。 看起来内政可以放心交给高澄了。 高欢本人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工作需要处理。 这个工作就是搞好东魏的外交,营造一个有利的国际环境。 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如何重新搞好跟柔然的关系。 高欢本来跟柔然的头兵可汗处得还不错,十年前他就把常山王元昭的妹妹嫁到了柔然,抢先一步跟柔然和亲,没想到西魏那边更下血本,直接半路截胡,把头兵可汗的闺女郁久闾氏接过去给元宝炬当了皇后。 这个筹码高欢可跟不起。要知道历代中原王朝跟游牧民族和亲,基本都是把宗室公主嫁过去,极少有把对方公主娶回来的,至于娶回来当皇后更是闻所未闻,因为这相当于皇帝要认外族头领为岳父,丢不起那个人。 结果就是柔然跟西魏走得很近,开始联手对付东魏,整得高欢很是被动,不得不在北边修筑了很多据点,防止柔然过来捣乱。 好在事情后期又了变化,郁久闾氏跟宇文泰联手逼死乙弗皇后之后,自己很快也由于难产而死,柔然跟西魏的关系也因此出现了裂痕。 高欢打算利用现在这个大好时机,再把柔然争取回来。 麻烦的是西魏坏了规矩,现在再嫁个公主过去恐怕效果不大了,高欢只好再加加码,派杜弼去面见头兵可汗,打算娶个公主过来给高澄当媳妇。 相对于传统的嫁公主模式,这已经是相当大的让步。 但头兵可汗的胃口已经被宇文泰给吊起来了,他跟杜弼说,闺女我倒是还有,但西魏那边当初给的岗位可是皇后,现在你们东魏就给个王爷夫人,反差有点儿太大了吧?真有诚意的话,能不能也给个对等的位置? 杜弼说不行,我们皇上已经娶了高王的闺女当皇后,这个岗位满员了。 头兵可汗说皇帝娶不了就让你们高王娶,除了这俩之外别的人我都不认。 杜弼无奈,只好回来向高欢如实汇报。 高欢一听就炸毛了,心说谁给你的勇气,竟敢打我媳妇的主意? 虽然纳了不少侧室,但高欢正室却从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他的结发妻子娄昭君。 娄昭君是高欢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贵人。 完全可以说,没有娄昭君就没有今天的高欢。 当年娄家是怀朔城内的豪门大户,娄昭君又聪明慧颖,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其中不乏高官大族子弟,但娄昭君对这些人统统看不上眼,全给拒了。她老爹也不知道闺女想找个啥样的,只好让她自己去挑选。 结果某天娄昭君从怀朔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还在城门上站岗的高欢,当即表示非这个小兵不嫁。 高欢也很喜欢这位千斤小姐,无奈当时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最寒酸的聘礼都拿不出来。于是娄昭君偷偷让婢女给高欢送财物,最后总算凑齐了聘礼,厚着脸皮到娄家来提亲。娄老爹得知来的是个穷小子,气得要死,但最终还是拗不过闺女,只能忍痛同意了这门婚事。 娶了娄昭君之后,高欢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媳妇的支持下,他终于有钱买马,从而得以升任小队长,后来又改任函使,往来于北镇和洛阳之间,眼界也开阔起来。 北方大乱的时候,娄昭君跟着高欢一起四处奔波,不离不弃,是高欢最坚强的后盾。高欢当上大丞相之后,很多事情还要回家跟媳妇一起商量才最终决定。 现在头兵可汗居然让高欢休了娄昭君娶他的闺女,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高欢宁死也做不出来。 但娄昭君是深明大义的人,她知道情况以后,主动对高欢道:“我一个人就能够换来国家安宁,咱们这是捡了大便宜啊,国家大事为重,你就别犹豫了。” 经过娄昭君契而不舍地反复劝说,高欢最后才勉强点头,派慕容俨过去迎亲。 这次迎回来的是头兵可汗的另一个闺女,也就是郁久闾氏的妹妹,今年十五岁,被称为蠕蠕公主。 高欢本以为蠕蠕公主年轻,打算糊弄一下了事,但娄昭君很认真,她主动让出了正室位置,搬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不再露面。 高欢见媳妇如此甘愿受委屈,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他偷偷跑过去给媳妇赔礼,娄昭君担心被蠕蠕公主发现,直接把他轰了出去。 既然媳妇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高欢自然不能把事情搞砸,所以他对蠕蠕公主也开始认真起来。 陪蠕蠕公主一起过来的,还有她的叔叔,也就是头兵可汗的弟弟秃突佳。秃突佳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临走的时候头兵可汗专门嘱咐他,让他留在高欢府里,没看到小朋友出生就别回去。 背着这个政治任务,秃突佳不干别的,天天把高欢往蠕蠕公主那里撵。 高欢今年都五十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但秃突佳急着想回家,根本不管高欢的死活。有一次高欢身患重病,坐都坐起不来,秃突佳依旧不依不饶,跑到高欢屋外乱骂,高欢无奈,只好让人把自己抬到蠕蠕公主那里,撑着病体汇报工作。 为了东魏内外安宁,高欢也算是做了最大努力和牺牲,但他最大的心病依旧是宇文泰。听说最近西魏的改革搞得有声有色,高欢开始有些后悔没听陈元康的建议了。 岁月不饶人,此时的高欢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都在走下坡路。如果再不尽快搞定宇文泰,就相当于给儿子高澄留了一个巨大的威胁,这是高欢不想看到的。 为了国家,为了儿子,高欢准备趁着宇文泰还没有恢复元气的时候,再发动一次对西魏的全面进攻。 希望这次能彻底解决问题。 第97章 西北狼烟传檄定 公元546年,二月,陇右。 西魏的秦州刺史独孤信刚刚收到命令,宇文泰让他立刻领兵去凉州平叛。 此时他被宇文泰派到秦州已经将近六年了,原来的名字独孤如愿也被宇文泰改成了独孤信。 背后的过程稍微有一些曲折。 河桥之战结束后,东魏高敖曹战死,任祥被调回邺城,黄河以南就成了侯景的自留地。侯景一边经营河南,一边继续向西进军,打算把荆州也抢回来。 荆州是宇文泰沙苑之战的重要战果,也是西魏在东南方向的桥头堡,其战略重要性不亚于于河东。如果荆州失守的话,西魏就只能退守到武关以内,军事主动性会大大丧失,所以宇文泰很重视这件事,立刻让独孤如愿和李弼带领一万精兵出武关去挡住侯景。 侯景知道这两个狠人不好对付,硬打的话即使赢了自己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他觉得不划算,于是很快就主动撤回去了。 侯景既然已经退兵,李弼算是完成任务可以回去复命了,独孤如愿则被任命为荆州大使,留下来镇守抚慰三荆地区。 这是独孤如愿第三次出镇荆州,他在这一带的声望和号召力极高,所以各项工作进行得也颇为得心应手。 就在独孤如愿想在荆州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又收到一纸调令,让他即刻起身去秦州当刺史,荆州不用他管了。 独孤如愿很诧异,他对西边根本就不熟,以前也没在那里呆过,不知道为啥宇文泰要把他往那边派。但命令摆在眼前,他也只能照办。 这对宇文泰来说其实也是无奈之举,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独孤如愿的政治影响力实在太大,为了避免以后出现麻烦,他不得不主动出手采取一些防范措施。 独孤如愿在上次挺进洛阳的时候,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忠于魏室的人,形成了一只不可小视的拥帝派势力。宇文泰很清楚,一旦这只势力跟皇帝元宝炬以及元魏宗室结合到一起,就会严重威胁到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所以在回到关中后,他立刻着手对这些人进行了分化,使之脱离独孤如愿的统辖。 其中郑伟、崔彦穆被封为外州刺史和太守,贺若敦、刘志更是跟当年的杨忠一样,被宇文泰直接划归到自己的麾下。宇文泰本想把柳虬也召过去,但柳虬借口母亲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坚决不从,宇文泰只好作罢。 做完这些之后,宇文泰本以为差不多了,没想到这次独孤如愿在荆州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宇文泰发现不行,问题还是很严重。 原因是并非所有的拥帝派都跟着西军进入关中,还有包括赵肃、韩雄、陈忻、魏玄、韦法保、裴宽在内的相当大一部分势力依旧留在洛州附近活动。独孤信到了荆州之后,因为跟洛州距离很近,所以这个小团体又开始逐渐聚集起来。 更气人的是,那个柳虬又出山了,主动跑到独孤如愿帐下担任开府从事中郎。 看来这帮人只认独孤如愿不认我,这还能忍? 于是宇文泰不惜朝令夕改,直接把独孤如愿从大东南发配到了大西北,彻底断了他跟拥帝派势力之间的联系。 当然,独孤如愿的身份太高,光给一个秦州刺史肯定不够,所以宇文泰还给他安了一个陇右十州大都督的头衔。 陇右是西魏的大后方,具体范围包括秦州、南秦州、河州、渭州、凉州、灵州、原州、瓜洲、岷州和鄯州。这块区域看上去很大,本质却是个土地贫瘠、不服王化、到处是麻烦的乱摊子。很多州郡名义上归属西魏,实际一直处于半独立状态,当年沙苑之战前宇文泰调不动兵,就是因为这些地方豪强们在骑墙观望。 在两魏相持阶段,宇文泰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关中,也没太多关注这里。 这次把独孤如愿派过来,一方面是防止独孤如愿的势力做大,另一方面也是打算利用独孤如愿的能力,把陇右这一块儿认真治理一下,算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只要你安心干活别威胁到我,咱们就还是好兄弟。 应该说,独孤如愿的综合能力还是很强的,他到了秦州之后,花了很大的精力教育民众,劝课农桑,几年之内把秦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除了政治建设之外,独孤如愿还领兵平定了边上宕(tàn)昌国的一次叛乱。 宕昌是个小国,一共只有两万多户,都城位于宕昌城(今甘肃省宕昌县西),由于经常被边上的吐谷浑欺负,一直是靠着北魏的保护才存活下来。西魏建国以后,继续承认宕昌国的属国身份,还把现任君主梁仙定委任为岷州刺史。 没想到梁仙定趁着西魏忙于东边事务的时候,居然不知好歹带着人马入境捣乱,宇文泰大怒,立刻命令独孤如愿领兵去征讨。 等到独孤如愿赶过去的时候,宕昌军出现内乱,梁仙定被部下给干掉了,但他的子弟们接管了剩下的部队,继续跟西魏做对。独孤如愿领兵从小路突袭,一举击溃了敌军主力,之后一路追杀到宕昌城城下,梁仙定的子弟们没有办法,只好开城投降。根据宇文泰的指示,独孤如愿把梁仙定的弟弟梁弥定立为新的宕昌王,之后胜利班师回国。 邙山之战的时候,独孤如愿也领兵过去了,但因为最终西魏战败,所以回去之后大家都没什么功劳。宇文泰上书自贬,赵贵被免了官,独孤如愿也回到秦州接着当刺史。 顺便提一下,引发邙山之战的高慎结局还算不错,最后当上了西魏的太尉,在官职上甚至超过了高乾(司空)和高敖曹(司徒)。 独孤如愿回去之后,继续兢兢业业地治理秦州,由于他信义名声很好,宇文泰特地下令把他的名字从独孤如愿改成了独孤信,以示褒奖。 给部下改名是宇文泰常用手段,一方面是对独孤信政绩的赞赏,另一方面也是明确一下谁是老大。 虽然秦州附近搞得不错,但这里毕竟只是陇右的一小块区域,整个陇右需要处理的地方还很多,典型的就是凉州和瓜州。 西魏刚成立的时候,凉州刺史是李叔仁,但这个家伙在沙苑之战前夕偷偷跟高欢勾结,事发后被杀,西魏任命宇文仲和担任新的凉州刺史。没想到从此之后这个宇文仲和就变成了凉州的土皇帝,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西边的瓜州更糟糕,原来的瓜州刺史元荣死后,本来应该由他的儿子元康继任,但元荣的女婿邓彦直接杀掉元康自立为刺史,还跟南边的吐谷浑眉来眼去勾搭得火热。 宇文泰当时没精力管这么远,只好选择了默认。 邙山之战结束后,宇文泰终于决定把工作重心放在国内事务上,对陇右的治理也开始加大力度。 宇文泰首先下手的是瓜州。由于关中到瓜州路途太远(瓜州在敦煌,距离长安超过三千里),不太好兴师动众,所以他任命黄门侍郎申徽为河西大使去瓜州视察。 申徽曾经当过宇文泰的记室参军和大行台郎中,属于秘书党,很得宇文泰的信任。他这次名为视察,实际上还身负宇文泰的密令,要创造机会搞定邓彦。 申徽受命之后,千里跋涉赶到瓜州。刺史邓彦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开始还以为宇文泰要对他下手,等见面发现申徽身边统共只有五十来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现在他是瓜州的土皇帝,这么点儿人过来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 申徽表面上很客气,他入驻行馆之后立刻按计划开展工作,以视察为名,暗中跟本地豪强接触。 瓜州内部也有拥护朝廷的人,主簿令狐整表示愿意协助他搞定邓彦。 有豪强支持就好办事了,令狐整和申徽秘密商定好了计策,之后申徽借口有办法帮邓彦保住瓜州刺史的位置,请他来行馆商讨细节,邓彦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不会出事,于是高高兴兴就过去了,结果在席间直接被按住抓了起来。与此同时,令狐整安排手下在外面四处宣扬说朝廷的大军马上就要过来了,邓彦的党羽们信以为真,谁都没敢动,眼看着申徽带着人把邓彦押出瓜州,扭送长安。 瓜州的处理过程比较顺利,宇文泰接着开始着手处理凉州。 这次他直接任命史宁为新的凉州刺史,让他过去把宇文仲和换掉。 史宁属于荆州派,他自从十年前跟随贺拔胜从南梁回到长安之后,已经被雪藏很久了。前段时间东西魏刚打完大仗,在边界地区还有局部的争夺,宇文泰派史宁去抢占弘农南边的义州,正好高欢也派人过来抢地盘,两伙人见面之后直接火拼,史宁很能打,很快就把东魏人马揍得落荒而逃,帮西魏抢到了义州。通过这件事,宇文泰发现史宁是个人才,这才决定对他委以重任。 史宁收到任命之后,立刻起身赶往凉州,结果在半路上突然得知凉州那边出现了新情况,宇文仲和拒绝接受朝廷的调令,开始公开跟政府对抗。 宇文仲和已经听说了瓜州的事情,他不想重蹈邓彦的覆辙,因此连政府官员的面都不见,直接宣布造反。 宇文仲和在西北盘踞多年,跟周边的地方豪强已经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同盟,他这次叛乱不光影响了整个凉州,还把边上本来已经和平解决了的瓜州又给带崩了。 在宇文仲和的煽动下,瓜州黑老大张保纠集党羽杀死了新任刺史成庆,占领了敦煌,张保的小弟吕兴则杀掉了晋昌太守郭肆,占领了晋昌郡。一时间瓜凉二州烽烟四起,西北的形式变得骤然紧张起来。 史宁是去上任的,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人,平叛根本不够用,但他还是决定冒险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西北的这次叛乱让宇文泰也有些焦虑,他最担心的不是瓜州和凉州本身,而是怕边上的吐谷浑趁机过来捣乱。 吐谷浑是西魏南边的大国,东西三千里,南北一千多里,论地盘比西魏小不了多少。而且吐谷浑虽然紧邻西魏,但跟西魏的关系并不好,反倒是跟东魏走得非常近,甚至不远万里绕道柔然去跟东魏接洽,前段时间东魏皇帝元善见还把吐谷浑可汗的妹妹娶过去当了容华。 这次西北发生叛乱,幕后隐约也有吐谷浑的影子,如果时间拖得太长,保不准吐谷浑会亲自上场,那时候西魏腹背受敌,局面可就被动了。 所以宇文泰不敢怠慢,立刻派遣独孤信带着怡峰等人领兵去凉州平叛。 秦州离凉州路途遥远,独孤信的大军赶到凉州的时候,已是五月光景。史宁也赶过来跟大部队会合,同时向独孤信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成果。 史宁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相当显着,外围工作基本都已经被搞定了。 原来史宁不仅打仗厉害,搞政治工作也很出色。他到了凉州之后开足马力进行宣传教育,不仅成功劝降了凉州的外围郡县,甚至州城里的大部分官员都跑出来投诚,现在姑臧城中只剩下宇文仲和带着一些死党在负隅顽抗。 对付一座孤城就好办多了,独孤信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命人在夜间佯攻姑臧的东北方向,等把城里的守军都吸引过去之后,他亲自率领敢死队从西南方向发动突袭,天还没亮就一举攻克姑臧城,生擒宇文仲和,平定了凉州。 这时瓜州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主簿令狐整已经搞定了张保的叛乱。 因为令狐整之前参与了抓捕邓彦的行动,张保在造反之后本打算把他一并干掉,但令狐整在瓜州的人望太高,其他豪右都不同意,张保怕惹了众怒,只好作罢。令狐整也比较聪明,表面上假装依附张保,背地里却在偷偷想对策。 等得知政府已经派独孤信去凉州平叛之后,令狐整知道机会来了。他偷偷派人劝说张保派兵去支援宇文仲和,否则凉州一破,瓜州也好不了。 张保觉得有道理,但派谁领兵是个难题,他手下的人好像都没这个能力。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给张保出主意,说咱们瓜州最厉害的就是令狐整,如果派他去肯定没问题。 当然,这个也是令狐整安排的人。 张保开始还有点儿不放心,但转念一想,现在令狐整的全家都在敦煌城里做人质,不怕他不听话。于是他把部队交给令狐整,让他赶紧去支援凉州。 令狐整领兵离开瓜州,在走到玉门的时候突然停了下,他把豪右们聚集到一起,历数张保的罪状,劝说大家不要再助纣为虐对抗朝廷了。这些豪右们本来都是被张保挟持造反的,心里都极不情愿,所以大家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在令狐整的带领下转身就杀了回去。 令狐整先到晋昌郡干掉了张保的小弟吕兴,接着回去攻打张保。敦煌的民众也都很识时务,纷纷抛弃张保转投令狐整。张保众叛亲离,只好放弃瓜州,逃到了吐谷浑。 瓜州州民本打算推举令狐整为刺史,但令狐整坚决不同意,毕竟刺史应该是朝廷任命的才合法,如果自立刺史的话跟叛乱没什么区别。 正好当时瓜州有一个北魏派往波斯的使者,算是朝中官员,令狐整便推举他先代管瓜州,同时飞马向朝廷汇报情况请求指示。 宇文泰收到报告之后也很高兴,为了确保瓜州不再出问题,他把刚刚回朝复命的申徽又派过去当刺史。此外,令狐整的前后表现给宇文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宇文泰专门让令狐整入朝相见,任命为寿昌太守。 独孤信治理秦州,史宁治理凉州,申徽治理瓜州,在这些人的努力之下,西魏的陇右地区终于逐渐恢复了秩序。 而此时的晋阳城中,高欢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出征前的准备工作。几个月之后,东西魏之间的最后一场重要战斗即将正式开始。 --- 注:令狐整其实也是宇文泰给改的名,他的原名叫令狐延。 第98章 河东烽火再连天 公元546年,九月,河东。 东魏大军再次从晋州出兵,对西魏发起了又一次大规模进攻。 这是东魏历次征战出兵人数最多的一次,高欢不仅押上了山西大本营的全部兵力,还把河北地区的人马也征调了过来,总人数号称四十万。 之所以下这么大的本钱,是因为高欢身上的压力在与日俱增。 这个压力并非来自于敌人,而是来自于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高欢今年五十一了,按当时的寿命来看,已经算是进入了垂暮之年,生命的终点随时都可能到来。而宇文泰比他小十一岁,正常来说也会比他晚死十年左右,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搞定宇文泰,那剩下的十年时间将不得不由他的儿子高澄来面对这个劲敌。 这对一个负责的父亲来说绝对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现在东魏的将领以鲜卑为主,大部分人只会打仗争功,文韬武略基本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更是差劲,基本都是靠着高欢的个人魅力才把人心聚拢在一起,而高澄太年轻,有没有能力继续扛起这个担子还不好说。 更要命的是,高澄前段时间大搞反腐,把这帮勋贵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如果高欢没了的话,这帮人还会不会帮着高澄都成问题。 高欢本来还寄希望于依靠汉家世族来继续支持自己的事业,毕竟这些人读过书,道理懂得多,办事也稳重,托孤给他们应该可以放心。 在汉人之中,高欢最敬重就是封隆之和李元忠,这两位不仅是当初支持他信都起兵的元勋,在此后的十多年间也始终鞠躬尽责,忠信如一,跟其他贪腐的官员完全不一样。 没想到在去年,封隆之和李元忠竟然先后都去世了。 这件事对高欢的打击很大,他终于意识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当初邙山之战的时候没有抓住机会继续追击宇文泰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没办法,自己犯的错只能自己来弥补,高欢决定趁着西魏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抓紧机会再搞一次西征,彻底消灭掉宇文泰这个大麻烦。 高欢选择的还是传统出兵路线,也就是从晋阳南下,经河东过黄河杀入关中。 而这条路上最大的障碍,依旧是耸立在汾水南岸的那座小城玉璧。 四年前高欢出兵西征的时候,就是被玉璧挡住了去路,当时东魏集中兵力连续攻打了九天九夜也没打下来,最终因为天气原因不得不退兵。 这次高欢之所以要再走玉璧这条路,除了对上次的失败依旧耿耿于怀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玉璧城里那个难缠的王思政刚刚被调走了。 王思政被宇文泰调到了荆州。 宇文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现在的策略已经从进攻转向了防守。 王思政守弘农八年没出问题,镇玉璧直接硬刚高欢的十几万大军,俨然就是西魏最强的防御专家。而且他的守城策略跟王罴等人不一样,他善于建立一整套严密的防御体系,追求的是有备无患,而不是仅凭不怕死和运气加成。 放眼整个西魏,有这种战略眼光又能具体实施落地的,只有王思政一人而已。 而荆州那边自从独孤信被调走以后,后面的继任者都不能让宇文泰满意。邙山之战结束后,侯景又在河南地界蠢蠢欲动,荆州的防御压力很大,所以宇文泰才决定把王思政调过去,希望他把河东的成就在荆州复制一遍。 此外,王思政被调走还有另一个隐晦的原因。不管如何努力工作,王思政的保皇派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宇文泰的亲信,也难以被宇文泰完全信赖。目前为止,他在河东一带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年,如果时间再长,搞不好就会形成自己的山头势力,因此即使有风险,宇文泰也要把他调到外地。 作为非心腹又有能力的人,王思政后半生的命运基本已经注定,他只能卖命干活,至死方休。 宇文泰在把王思政调走的时候,让王思政自己挑选一个能够接替他镇守玉璧的将领。王思政推荐了自己的部下,西魏的晋州刺史韦孝宽。 王思政离任的消息传到东魏,高欢激动得不得了,他觉得等待已久的战机终于来了。 韦孝宽虽然参与过很多战斗,但大都是以副将的身份出现,高欢对他不是很熟。高欢之前一直犹豫没有贸然出兵,就是因为有王思政在玉璧挡着,现在王思政被调走,守将换成一个三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在帮自己的忙。 当时高欢还在邺城跟皇帝汇报工作,他反应极快,别的事情都扔到一边,当即起身往回赶,同时下令集结人马。等他回到晋阳的时候,山西地区的部队基本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远路的部队则根据指示,直接到晋州跟大部队会师。 九月初,东魏大军倾巢出动,径直杀到玉璧城下。 时隔四年之后,狭长的汾水谷地再次喧闹起来,人马旌旗遮天蔽日,绵延几十里,而孤零零的玉璧城被围在中间,显得渺小而又无助。 高欢并没有急于攻城,他现在的策略是围城打援。 上次是攻城失利加上天气不好,导致没敢跟西魏的救援部队接火就撤回去了。这次如果宇文泰再敢领兵过来救援的话,来多少我打多少。 结果等了好几天,关中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 宇文泰那边早就得知玉璧被围的消息,但他也看穿了高欢的小算盘。知道现在是考验战略定力的时候,如果真出兵就正中高欢的下怀。 宇文泰选择不出兵,主要原因是现在西魏元气未复,他必须保留实力避免决战。但隐约之中,他的选择也反映了他对异己派别的态度。 韦孝宽跟王思政其实是同一类人,都是支持魏室的保皇派人士。对宇文泰来说,他们都属于打工仔,即使能力再强,关键时刻也是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 如果韦孝宽能够挡住高欢,那最好不过。如果真的挡不住,那就尽他最大的能力给东魏造成一定的伤亡好了。宇文泰的嫡系和精锐要留到最后决战用,不可能为了救韦孝宽去冒险。 高欢看宇文泰不上钩,不禁有些焦躁。现在是九月,眼看又要入冬了,汾水沿岸的天气情况又复杂多变,难道要让四年前的情况重演一遍? 也罢,你不是不过来救么,那就别怪我玩真的了。等我先把玉璧搞下来,接着就去关中找你算账。 高欢下令开始全力攻城。 这次高欢的准备工作比四年前更加充分,而且他觉得韦孝宽只是个刚上任不久没啥经验的年轻人,打他应该比打王思政要简单得多。 没想到大张旗鼓地攻打了好几天,玉璧城跟上次一样岿然不动。韦孝宽简直就是王思政二号,防守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高欢觉得不行,看来正常的攻城方法不太好用,得想点儿有针对性的招儿。他把大家召集过来商量,有人出主意说玉璧城那么高,肯定缺水,要不咱们把他的水源给断了吧。 高欢觉得可以试试。东魏现在的优势就是人多,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高欢一声令下,几万人同时出动,一个晚上就把紧邻玉璧的汾河河道给改到北边更远的位置。 结果过了几天,发现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东魏这帮人应该是没学过物理。汾水的河道虽然改了,但水位高度可没变,玉璧城里本来就是钻井取水,原来怎么取,现在还是怎么取,根本不受影响。 断水不成,高欢开始从高度上打主意。 因为玉璧城难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实在太高。 不得不说,王思政的选址真的很刁钻。玉璧城建在峨眉塬的最北端,北面分为东西两个子城,南面连成一体,整体呈“凹”字型。城墙的东、西、北以及中间凹进去的部分都是陡峭的黄土断崖。断崖高度基本都在四十米左右,加上十几米高的城墙,总高度将近六十米,普通的云梯根本够不着。 整个玉璧城只在南面跟塬体连在一起的地方有一个十分狭窄的进城通道,也就是说,只有这个方向不受台塬高度的影响,可以正常攻城。但这个地方实在太窄,大部队根本展不开,小部队过去则等于白送死。西魏只要在城墙上安排一批弓箭手,很轻松就能够守住这个通道, 高欢决定以高制高。他命人在城南入口的外侧堆起两座土山。只要在高度上超过玉璧城墙,就可以通过对射压制住西魏城墙上的弓箭手,为攻城部队提供掩护。 十几米的土山可不是好玩的,不仅土方的工程量巨大,建设过程中还要防备西魏的弓箭骚扰,但在高欢的严令之下,最终硬是堆出来了。 结果东魏弓箭手登上土山之后,发现不行,还是被玉璧城里的西魏弓箭手居高临下当靶子射。 原来王思政当初建城的时候,也考虑到了敌人从南边进攻的场景。为了应对这种局面,他专门在玉璧的南城墙上修了两座坚固的箭楼,如果敌人采用土山战术,西魏士兵就可以登上箭楼,继续保持高度优势。 高欢不服气。你的箭楼虽高,毕竟是死的,我的土山可是能无限往上堆,咱们看看最后谁高。 于是东魏这边继续大搞生产建设,土山的高度也在一点点增加。 韦孝宽完全没当回事,他命人取来木材,直接在箭楼上面叠新的楼层。只要外面的土山在长,城里的箭楼也跟着长,反正我就是要比你高一点儿。 这下轮到高欢吃不消了。 因为这个军备竞赛完全是不对等的,玉璧城箭楼的地基牢固,只要垂直往上堆木头就行,而且王思政留给韦孝宽的包括木头在内的守城器材极其充足,根本用不完。 而土山的土方体积可是跟高度的三次方成正比的,工程量比堆木头大了无数倍,现在的规模差不多已是极限,再想加继续加高已经不现实了。 眼看着土山战术没前途,高欢只好再想别的招儿。 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攻打邺城时候采用的地道战术,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个办法。 当年打邺城的地道还要先往地下挖,现在玉璧城坐落在峨眉塬上,从地面直接横着往上挖就行,省了不少事。 但另一方面,由于峨眉塬的塬体太高,像邺城那样拆地基毁城墙的方案难度有点大,只能靠派人从地道杀入的方式攻城。而且由于是在地面上挖,也没办法偷偷进行。 高欢索性直接挑明了,他派人对城里喊话:“哪个谁,你别得意得太早。你的箭楼就算盖到天上也没用,看我怎么从地下搞你。” 高欢此举意在给韦孝宽和玉璧守兵施加心理压力,让对方知道玉璧城已经孤立无援,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惜这对韦孝宽没效果。 王思政在交接工作的时候,早就跟韦孝宽一起把玉璧城的防守策略反复核对了很多遍,演练得滚瓜烂熟,几乎所有局面都做了应对之策,挖地道这种常规战术更是不在话下。韦孝宽当即命人在城里沿着城墙内侧挖了一道深沟,守株待兔等着东魏那边的地道打通过来。 等东魏士兵吭哧吭哧把地道挖到城内,本想继续往上好从地面出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是个大坑,没法再挖了。士兵们不明就里想看看情况,结果刚伸出头,就被外面的西魏士兵像打地鼠一样干掉。后面的人不敢动了,赶紧回去向高欢汇报。 高欢不信邪,费了那么大力气挖的地道,岂能碰到个土沟就放弃了?他命人继续从地道强攻。东魏毕竟人多,只要有一小部分能够成功上到地面,后面就好办了。 军令如山,东魏士兵只能硬着头皮从地道往里冲,但韦孝宽挖的这个沟实在太坑人,即使有人侥幸冲出了地道口,也没办法爬到沟的上面,最终都被乱箭射死在沟底。 高欢下令不要停,继续保持进攻。 东魏士兵死了一批又一批,但劣势局面丝毫没有扭转的迹象。 西魏士兵在沟上拿着枪矛弓弩杀得兴高采烈,韦孝宽却开始有些犯愁。东魏现在明显是拿人往上垫,再搞几轮尸体就把沟底给填满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这么多地道口,一旦哪里防守不周被东魏钻了空子岂不麻烦? 于是韦孝宽改变战术,他让人在沟外准备好干柴烈火,一旦听到哪个地道有动静,就把木材扔进地道口,点上火之后拿人工鼓风机往里使劲吹。 这下干得彻底,地道硬生生变成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由于地道狭窄,里面的人根本来不及转身,烟熏火燎之下全部报销。 后面的东魏士兵见地道口呼呼往外冒火,直接吓傻了,无论高欢再如何严令,大家都一个态度,要杀要剐随你,反正我死也不进去。 地道战术也以失败告终。 高欢开始有些上头了。连连受挫之下,他几乎忘了原来的战略是围城打援摆姿态吸引宇文泰过来,眼前的这座难啃的小城已经变成了他的全部目标。 我高欢一生征战,攻城拔寨不计其数,岂能在这个小破城面前认输?我不要面子的么? 韦孝宽你别嚣张,今天咱俩算是杠上了。就算赌上全部筹码,我也一定要把玉璧给打下来。 --- 注:玉璧之战东魏的实际兵力不详,后来段韶曾经有“先帝以四十万攻玉璧,不利而还”的说法,可能有所夸大。 玉璧城的情况参考了安州牧的实地探访视频。 第99章 铁骑百战埋秋草 公元546年,十月,河东。 高欢的中军指挥部设在汾水北岸的一处高地,他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黄土台塬上孤独耸立的玉璧城。城上是人数不多的西魏守军,城下是密密麻麻的东魏攻城部队,双方的对比极其悬殊。 但如此悬殊的对比,依然无法转换成实质性的战果。东魏大军轮番上阵,强攻了一个多月,始终没有办法撼动这座倔强的小城。 高欢这次出征的准备工作不可谓不充分,几乎所有说得上名字的攻城器械全都从家里带过来了。在土山和地道战术相继受挫之后,他又尝试了多种进攻方式,云梯、贲辒、轩车、床弩、火箭、投石等等统统用了个遍,只恨玉璧太高,没法搞水攻。 无奈王思政当年建造玉璧的时候就充分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所有设计方案都是按照超出常规攻城烈度的很多倍来规划,城里的防御设施多到几乎用不完。 面对东魏的各种花式进攻,韦孝宽应对自如,除了基本的弓箭防御之外,什么狼牙拍、夜叉擂、滚木热油之类的,随手来上一套,就把攻城的东魏士兵直接抹掉一大片。 所谓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 高欢一看不行,这样下去伤亡实在太大,得派重型武器上场。 东魏的重武器,是一个巨大的攻城冲车, 攻车是一种很古老的攻城器具,是把一根或几根巨木放在车上,木头前端安上石制的或铁制的尖头,由人力在后面推动,靠车体运动起来的巨大惯性来冲撞城门或城墙。 而高欢的这个冲车属于加大码,比普通的冲车要大很多。 之所以前面没有把这个大家伙搬出来,是因为玉璧可以用冲车攻击的范围太有限,只有南面城门外一条很狭小的通道,其它方向都是黄土断崖。 而这里既然是玉璧城最薄弱的环节,自然也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路上不仅有壕沟深椠、蒺藜鹿角,城墙上和箭楼里还有大量的弓箭手日夜防守。 但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创造条件让冲车上场了。 高欢下令先给冲车铺路。 东魏士兵开始负土填坑,顶着盾牌清理障碍物。在付出了重大伤亡之后,勉强清出了一条可供冲车行驶的窄路。 巨大的攻城冲车正式登场。 在两侧土山上弓箭手的掩护下,上百名东魏士兵推着冲车开始猛撞玉璧城门。 韦孝宽开始没当回事。玉璧城门很结实,抵挡普通的冲车攻击应该不成问题。 但真被撞了几次之后,韦孝宽觉得有风险,东魏这个冲车实在太大,撞到城门上整个城墙都在晃。如果任凭对方这么肆无忌惮地撞个没完,总有一天城门会顶不住。 现在敌强我弱,任何闪失都有可能被高欢抓住机会,得想办法把冲车的进攻化解掉才行。 可是东魏这个冲车不光大,防御还很完善,推车的士兵都有蒙甲护盾,边上还跟着预备队,出现伤亡立刻有人补上,靠弓箭攻击根本拦不住。 韦孝宽有办法,他派人去库房里取来大量棉布,把很多层布摞起来缝成一个巨大巨厚的布幔,然后派人用木头支起来挂到城外。东魏的冲车往哪里撞,这块布幔就挡在哪里。 这是典型的以柔克刚,布幔是软的,非常坚韧,撞上去根本撞不坏,同时又把冲车的速度给卸了下来,等冲车顶着布幔呼啦啦撞到城门上的时候,基本已经没什么冲击力了。 这可是以前从没见过的战法,冲车部队表示很懵圈,不知道如何应对。 高欢没想到韦孝宽还有这一手,也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反应比较快,你不是拿布挡道么,我把布给烧了不就完了? 于是高欢命人找来很多竹竿,前面绑上松麻,蘸足了油之后点着火,变成一只只火竿。东魏士兵躲在冲车的掩护后面,举着火竿去点那块布幔,顺便打算把韦孝宽用木头搭的那两个箭楼也给点了。 韦孝宽一看东魏这边又玩新花样,也见招拆招,他一方面让人把布幔浸上水,变得没那么容易着火,另一方面派人做了很多长长的钩竿,把内刃磨得飞快。东魏那边的火竿还没伸到地方,就被西魏这边的钩竿兜头套上,之后钩刃向回拽,火竿前面绑的松麻就全被搂到了地上,火竿又变回了竹竿,根本烧不到布幔。 眼看着冲车战术也废了,高欢的血压开始持续飙升。 他决定拿出看家本领,拆墙。 当年攻打邺城的时候,高欢就是通过拆掉敌人城墙的方式一战成功。 这种方法虽然很有效,但难点是工程量太大,因为需要预先挖很多地道到城墙下,然后用很多木桩撑住城墙,接着挖空地基以及周边的土石,最后再放火烧掉木桩,城墙失去支撑,就会陷落到地下。 为了搞定邺城,高欢当时可是足足挖了一个月的土,而玉璧海拔这么高,工程量还要翻上几番。 但此时的高欢已经红眼睛了,只要能拿下玉璧,什么成本代价,什么伤亡数字,统统不在乎。 东魏大军再次开启基建狂魔形态。 这次东魏在玉璧东面城墙下一共挖了二十一条地道,虽然没能覆盖所有城墙,但足够开几个大口子了。 由于玉璧城太高,为了向上可以够得着城墙,又能够把粗大的木头运进去立起来,挖地道的难度可谓相当之大。东魏士兵们顶着热油箭雨和滚木檑石,不分昼夜拼死拼活地加班猛干,最后总算完成了任务。 一切就绪之后,高欢一声令下,二十一条地道内同时纵火,峨眉塬北端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随着支撑的木桩被烧成灰烬,玉璧城墙下面变成悬空状态,厚重的砖石失去了支撑,在东魏士兵的欢呼声中开始成片成片地陷落崩塌。 看到绝招有效果了,高欢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他抓紧机会指挥大军对玉璧城发动猛攻。 东魏将士们也看到了一丝希望,低落了很多天的士气终于有所恢复。众人咬紧牙关,再次开始蚁附攻城。 结果好不容易有士兵冒死登上黄土断崖,打算从城墙缺口处杀进玉璧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 原来的砖石城墙虽然崩塌了,上面却出现了一片新的木头城墙。 说是城墙,其实就是很多木头扎起来的栅栏,只是这个栅栏扎得又高又厚又结实,虽然比不上原来的石头城墙坚固,但对付少量的攻城士兵依旧绰绰有余。 高欢当年地火焚柱智取邺城的过程天下闻名,韦孝宽当然也认真研究过。他知道高欢很有可能故技重施,早就提前做好了应对准备。 韦孝宽的对策很简单,你拆了我就建,反正我居高临下有地利优势,你的大部队根本上不来,爬上来少数几个人根本构不成威胁。 搬石头太慢,韦孝宽决定用木头搭临时城墙。 玉璧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守城设施,各种大小木材根本用不完,而且木头城墙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天然有很多射孔,可以安排更多的弓箭手站在后面防守。 结果就是东魏的士兵费劲巴力爬上来,发现前面依旧是无法逾越的城墙,而且墙后面还有一群狠人在嗖嗖嗖往外射冷箭。 玉璧城外变成了移动靶练习场,东魏爬上来多少人就被放倒多少人,别说进城了,连城墙的毛都摸不到。 更气人的是,韦孝宽趁着东魏热火朝天挖地道的当口,派了两支敢死队偷偷出城把南门外东魏修的那两座土山给抢过来了。 这两座土山是当初高欢要跟玉璧城里对射用的,本来就在玉璧守军的射程范围内,抢过来之后连城内箭楼一起形成了犄角之势,把玉璧唯一的出入口防守得滴水不漏。 地道挖不进去,城门攻不进去,城墙爬不进去,自己修的工事又被人给抢跑了,高欢的大脑已经烧得快冒烟了。 此时高欢心里除了无奈,还有些嫉妒,他想不通城里这帮人为什么如此甘心为宇文泰卖命。玉璧被围攻将近两个月,关中那边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明显宇文泰下定决心当缩头乌龟了,他已经把玉璧当成一颗弃子,任其自生自灭而已。 这倒不能说是宇文泰绝情,因为战争本来就是极其残酷的事情。西魏在邙山之战中损失惨重,多年积攒下来的鲜卑精锐几乎赔了个精光,之后虽有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但部队新兵太多,锻炼不够,战斗力跟之前完全没办法比,去跟高欢正面硬刚非常吃亏。 因此宇文泰的最优策略就是收缩战线,退守关中,如果韦孝宽能挡住高欢最好,如果挡不住,那就诱敌深入,在自己的主场打一次生死决战。反正沙苑已经打过一次,不在乎再多一次。 玉璧注定是一座没有外援的孤城,一切只能靠自己。 以一座孤城抵挡千军万马,怎么看都是没前途的事情,历史上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数。即使最后能守住,肯定也是过程艰苦,伤亡巨大。 这种局面东魏这边清楚,城里的西魏守军心里肯定也明白。但即使是这样,城里不仅一点放弃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立场坚定干劲十足,完全不考虑为自己留后路。 看来这个守城的韦孝宽真的厉害,很多地方已经超过了他的前任王思政。 为什么这种牛人都在西魏那一边?宇文泰这家伙的运气咋就这么好? 高欢不死心,他派仓曹参军祖珽去向玉璧城里喊话,尝试瓦解一下城内的士气。 祖珽就是六镇之乱初年跟随李崇和元渊北伐的那位国子博士祖莹的儿子。他自幼天资过人,能文能武,才华比他老爹还要高,后期也是个重要人物。 祖珽来到玉璧城下,请韦孝宽出来搭话。 韦孝宽不知道高欢又玩什么花样,赶紧跑到城头看看情况。 祖珽对韦孝宽道:“你们独守孤城这么久,关中那边一点儿救援的意思都没有,很明显已经把你们给卖了。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可能这都看不出来吧?不如认清形势早点儿投降,对大家都好。” 韦孝宽一看高欢这是硬的搞不过,开始来软的了。他对祖珽道:“玉璧城这么结实,吃喝不愁,我呆在城里看你们表演挺好,要啥救援?真有这份善心你不如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恐怕师老兵疲之日,就是你们葬身玉璧之时。你回去转告高欢,我韦孝宽乃关西男子,断不会当投降将军。” 韦孝宽也是当过国子博士的人,口才极好,几句话把祖珽整没词了,只好悻悻地回去跟高欢复命。 高欢气坏了,亏你号称能言善辩,咋这么简单就被人给怼回来了?韦孝宽忽悠不动,你就不会忽悠他的部下么?万一哪个人心思一活络做掉韦孝宽,咱们不久搞定了么? 祖珽无奈,只好又硬着头皮跑到城下。这次他没有跟韦孝宽搭话,而是开始煽动城上守军。祖珽道:“韦孝宽的官职爵位都是宇文泰给的,他不投降可以理解,但诸位都是无辜的炮灰,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帮他换荣华富贵?如果哪位义士出手杀掉韦孝宽开城投降,我们丞相大大的有赏!” 为了表示诚意,高欢专门准备了一个赏格,上面写着:“能干掉城主投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赏帛万匹。” 这个赏格跟当初宇文泰悬赏斩杀高敖曹的赏格差不多。 高欢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次宇文泰那样的好运气。 赏格被卷在一只羽箭上射入玉璧城内。西魏守军捡到之后不敢怠慢,赶紧呈交给韦孝宽。 韦孝宽打开看了看,让左右拿过笔,亲自在赏格背面补了一句:“如果谁能干掉高欢,也可以拿这个来领赏。”之后把赏格又反射回城下。 碰上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高欢快愁死了。 这时又有人给高欢出歪主意,说韦家有个人质在咱们手里,不如试试用他来要挟韦孝宽投降。 这个人质的确对韦孝宽非常重要,他是韦孝宽的四弟,名叫韦子迁,在两魏分裂的时候留在东魏一直没能回去。 高欢本来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但现在他实在被逼的没招儿了,只能任由手下去折腾。 韦子迁被押到城下,脖子上架着刀,边上的东魏士兵扯着嗓子对城里喊:“韦孝宽你弟弟在我们手上,你赶紧投降,否则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韦孝宽忍住悲痛,没理这个茬。亲兄弟固然重要,但家国大义更重要,韦子迁能够为国捐躯也是他的荣幸。 东魏这边嚷嚷了半天,发现城里没反应,大家恼羞成怒之下就要动手砍人。 高欢没同意。 正面打不过人家已经很丢人了,再搞这种不仗义的行为只能更让人笑话。 高欢挥了挥手,让人把韦子迁带了回去。 办法已经用尽,依旧奈何不了眼前的玉璧城。 高欢还是红着眼睛不想认输,他命令大军继续日夜不停地攻城,幻想着在持续的压力之下能出现奇迹。 但东魏将士们真的已经打不动了,玉璧城下的尸骨堆积如山,部队的士气也一天比一天低落。更麻烦的是,由于很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导致军中出现了严重的瘟疫,每天病死的士兵甚至比战死的还要多。 为了避免瘟疫的进一步扩大,高欢命人把阵亡将士的尸体聚到一起,统一安葬在玉璧西侧的一条深沟之内。 这次东魏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七万人,比前面数次战斗中死亡人数的总和还要多。 由于数量太多,处理得也比较仓促,战士的尸骨只能纵横交叠枕籍在一起,场面煞是凄凉。东魏士兵怀着复杂的心情安葬了战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命运。 乱世之中,这些热血男儿为了生活,远离故土南征北战,可惜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七万多鲜活的生命从此消散在玉璧城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骨,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 陪伴他们的,只有黄土沟堑之中漫天的荒草和萧瑟的秋风。 第100章 英雄肠断敕勒川 公元546年,十一月,河东。 高欢终于也坚持不住了。 这两个月间每一天的战斗压力,几乎比当年韩陵生死决战的时候还要大。高欢已经智穷力竭,耗尽了所有的元气,他甚至隐约有一丝油尽灯枯的感觉。 面对眼前的玉璧城,高欢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英雄迟暮,精力和体力都没办法跟城里那个充满斗志的年轻人较劲了。 也许,谢幕的时刻真的快到了。 破广阿、取邺城、战韩陵、夺潼关、袭夏州、平云阳、定邙山,所有这些辉煌战绩都已经变成了过去,跟眼前的玉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此时的高欢又想起了窦泰,想起了高敖曹,但凡有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可以对玉璧围而不攻,另外分出一只队伍去直捣长安。 而现在手下诸将筛来选去,竟没有一个人能担此重任。 至于那个小兄弟侯景,早就已经尾大不掉了,他现在正带着河南部队在两魏边界齐子岭一带顿兵不进,坐观成败。如果自己这边赢了,后面都好说,如果自己输了,他是断然不会再冲到前面替自己挡子弹当炮灰的。 由于一直坚持在前线指挥,高欢本人也没能逃过瘟疫的影响,数日前就已经染上重病,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支撑他坚持下来的,依旧是少年时那个澄清天下的梦想。 回想起戎马一生,最终的目标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高欢的心里总是有些不甘。 但眼看着手下伤亡人数不断扩大,高欢身上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 就在高欢左右纠结的时候,某天夜里,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天而降,坠落在东魏营中,牛马受惊乱跑,士卒们也被吓得不轻。 这些鲜卑士兵可能没听说过星落五丈原的故事,但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没准这次出兵真的是违背天命,搞得老天爷在示威发脾气。 高欢意识到不能在硬撑下去了。连日进攻受挫,士兵们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限,再突然加上这么个事情,搞不好当年沙苑营啸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十一月一日,高欢下令放弃玉璧,全军撤回晋阳。 玉璧之战共持续了将近六十天,是城邑保卫战中教科书式的经典案例,其间各种战术轮番上场,攻守双方都竭尽全力,花样迭出,斗智斗勇,最终以东魏的失败放弃而告终,韦孝宽也从此名扬天下。 为了表彰这次逆天的战功,韦孝宽被西魏晋升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爵位也变成建忠郡公。 高欢本以为自己得的是个小病,养养就好,没想到病情恶化得非常快,回到晋阳没多久就已经发展到起床都极其困难。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必须考虑身后的事情了。 现在他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都在首都邺城,为了防止生变,高欢让高洋继续在邺城镇守,通知高澄即刻赶回晋阳,处理相关事宜。 此外,由于这次出征损失惨重大败而归,高欢又亲自给皇帝元善见写了封信,主动辞去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头衔。 高欢本想安心养病等儿子过来,结果有人跟他汇报说最近军队的气氛好像不正常,感觉要发生骚动。 高欢派人仔细打探了一下,搞清楚了问题所在。 原来东魏退兵的时候人心惶惶,非常混乱,很多人偷偷聚在一起瞎猜原因,结果三人成虎,传来传去变成是因为高欢挂了所以才不得不退兵。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有好事之人经过脑补和润色,竟然有鼻子有眼地编出了一整套过程,说是高欢在观察敌情的时候被玉璧城里的守军发现,然后韦孝宽偷偷搬出了秘密武器定功弩,一箭把高欢连人带马都给送走了。 由于高欢一直卧病在床,不要说很多士兵,连很多心腹将领都看不到他,所以这个谣言越传越神,越传影响范围越大,甚至连西魏那边都知道了。韦孝宽深谙广告传播学原理,他抓住机会编了几句顺口溜童谣,派人去东魏那边广泛宣扬。 童谣的内容是:“高欢鼠子,亲犯玉壁,剑弩一发,元凶自毙。” 编这种蛊惑人心的童谣算是韦孝宽的拿手好戏,这次只是小试身手,日后还会发挥出更加关键的作用。 在童谣的加持下,高欢已经阵亡的谣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东魏,部队气氛变得动荡不安,有人悲痛,有人焦虑,还有少部分人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高欢觉得不行,必须尽快平息这些谣言,否则军心就乱了。 他决定跟将士们见个面聊一聊。 对付谣言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真相展示出来给大家看。 晋阳的丞相府很大,但此时院内已经站满了跟随他多年的将士,更多的人只能在院外焦急地等待。 高喊强撑病体坐在病榻上,跟各位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一打过招呼,表示自己还活的好好的,只是生了点儿小病而已,病好之后还会继续带着大家一起打天下。 将士们终于看到了高欢本人,内心总算安定了一些,众人鸦雀无声地围坐在一起,等待高欢下达新的指示。 高欢无言。 二十余年的战乱与纷争,沧海横流,物是人非,太多的兄弟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剩下的很多人也跟高欢一样进入了垂暮之年。抚今追昔,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真的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高欢转身看了看斛律金,请他唱一首故乡的歌谣给大家助助兴。 斛律金德高望重,是在座中众人中资格最老的大哥,也是北镇镇民的人心所系,让他出面安抚一下大家是最合适的。 斛律金没有推辞,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唱起了一首敕勒族民歌。 这首歌很短,音律也已经失传,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千年之后读起来依旧让人心潮澎湃。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凉高亢的曲调在北国上空回荡,在场的将士们早已泪洒征袍。众人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阔别多年但始终难以割舍的敕勒川,想起了那里富饶壮丽的风光和无忧无虑的过往,想起了那里的青山绿水和草木牛羊。 高欢用虚弱的声音在一旁亲自伴唱,悲极情动之处,不禁也泪流满面。 这是高欢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他要用剩余的精力来安排身后的各项事务,以便为儿子顺利接班铺平道路。 高澄收到消息之后没敢耽搁,立刻起身星夜赶回晋阳,见到了躺在病榻上面容憔悴的老爹。 高欢虽然平日里对儿子很凶,经常揍得他满院跑,但那只是教育方式而已,父子之间的感情还是非常深厚的。高欢见高澄面有忧色,于是问道:“你爹我就是生了个病而已,你咋愁成这个样子,是在担心别的什么事情么?” 高澄支支吾吾没敢搭话。 高欢道:“算了我替你说了吧,你肯定是在担心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侯景那个家伙会造反。” 高澄见老爹还是如此料事如神,只好老老实实点头承认。 侯景跟高澄的矛盾其实几年前就已经很明显了,起因还是由于高澄的反腐运动。 高澄的反腐是真的六亲不认,包括孙腾、司马子如、高岳和高隆之在内的京城四贵都被抓起来治了罪,高慎被他逼得直接造了反,侯景这种骄横惯了的人肯定也跑不掉。在高澄的授意下,崔暹等人三天两头就对侯景大肆弹劾批判,只是碍于侯景一直握兵在外不回朝,当时两魏之间又战争不断,所以始终没有办法深入追究下去,但各种罪状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了。 侯景自然也了解这种情况,由于他跟高欢关系很好,也了解高欢厚道的性格,因此一直有恃无恐没当回事。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高欢活着的时候自己应该不会有啥危险,而一旦高欢不在了,高澄这个小子真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高澄一直在找侯景的麻烦,侯景的不满也非常明显。有一次他在跟司马子如闲聊的时候曾经说过:“高老大在位的时候,我侯景绝不敢有二心,但如果高老大没了,我可绝对不会听高澄那个小子的。” 司马子如被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把侯景的嘴给堵上,怕他继续乱说惹来大祸。 这些情况其实高欢一直心知肚明,但他一方面是碍于兄弟情谊,实在下不了决心来处理侯景,另一方面是的确也没想道自己的病情会发展得这么快。 而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这件事情的时候了。 高欢道:“侯景手握重兵专制河南已经十四年了,他这个人能力虽强,但为人飞扬跋扈,极难驯养,全天下也只有我能用他,你肯定是镇不住的。现在四方未定,局面复杂,如果我挂了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出现非常大的动荡,侯景可能会趁机发难,所以那时候你千万别贸然发丧,要跟其他将领们做好准备再说。” “众将之中,斛律金和厍狄干都是你的老前辈,性情耿直,德隆望尊,可以充分信赖;可朱浑道元和刘丰生从宇文泰那边不远千里投奔过来,必然不会再生异心;贺拔仁为人老实,潘乐宅心仁厚,肯定也会忠心耿耿站在你这边;韩轨虽然有些傻头傻脑的,但其实没什么坏心眼,你稍微宽容一下就好;只有彭乐这个家伙行为难测,没人知道他脑袋里想的啥,以后要留个心眼多加防备。” “这些人虽然位高权重,但却都不是侯景的对手。军中能够对付侯景的,只有慕容绍宗一人而已。我一直把慕容绍宗雪藏在后方,没有加以重用,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种局面。我死之后,你要尽快把慕容绍宗提拔起来,委以重任。只要他出手,侯景就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事无巨细说了一大通,把高欢累得够呛。他闭上眼睛歇了歇,又悄然叹息了一声道:“只恨邙山之战的时候,我没有听从陈元康的劝告,放跑了宇文泰,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麻烦留给了你,这算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了吧。以后凡有大事,你要经常向陈元康请教,多采纳他的建议。” 一切交代完毕之后,高欢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挥手让高澄赶紧去处理具体事务,自己要再安静地休息一下。 新的一年很快就到来了,正月初一的时候,晋阳上空出现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日偏食。上午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起来,红日被蚀,不尽如钩。 此时病榻上的高欢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慨然长叹道:“这次日蚀是因我而生的吗?上天居然这么重视我,死亦何恨!” 正月初八,高欢在病榻上口授了给皇帝元善见的最后一封表文,于晋阳丞相府内溘然长逝,殁年五十二岁。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之后,高欢终于可以彻底远离尘世间的各种纷争,再次回到魂牵梦绕的敕勒川,回到陪伴他出生和长大的怀朔镇城,看一眼他跟娄昭君相识相知的城门垛口,看一眼他曾经无数次策马扬鞭的坎坷驿道。不远处的武川镇城内,贺拔三兄弟应该也在那里,不知道见面之后,大家是否还能够一笑泯恩仇。 高欢的去世意味着东魏吞并西魏的努力到此终结,东魏、西魏和南梁从此进入了相对稳定的三足鼎立状态,由于跟汉末三国的形势很相像,所以也被称为“后三国”。 高欢虽然离开了,但宇文泰、高澄、高洋、侯景,甚至南朝的梁武帝萧衍都还活着,他们依旧要在历史的舞台上继续演绎自己的角色。南北朝末期后半场的故事,将在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后代之中继续展开。 --- 注:高欢去世前的这次日食在天文学上可以查到,具体发生在东魏武定五年农历正月初一,也就是公元547年2月6日的上午9点04分44秒,共持续了3分零7秒。 第101章 萧衍:南朝往事 公元547年,三月,建康。 高欢去世的同一年,南朝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三月三日,梁武帝萧衍离开建康宫,跑到边上的同泰寺出家当和尚去了。 萧衍今年八十四岁,在南朝皇位上已经坐满了四十四年,是目前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开国皇帝。 即使把所有皇帝都算上,比他在位时间长的也只有汉武帝一人而已。 萧衍这辈子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精英阶层的巅峰人生。别人是想当官而不可得,他是当皇帝当腻了。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老爸萧顺之是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的族弟,先后担任侍中、卫尉、领军将军等极其重要的职务,跟南齐皇族的关系非常亲密;大哥萧懿是国家重臣,官至尚书令兼都督征讨水陆诸军事,差不多相当于全国行政和军事的第一负责人。 这样的门第出身和家庭背景已经可以碾压绝大部分人了。 更让人羡慕的是,萧衍打小就号称神童,学什么都快,所谓“少时习周孔,弱冠穷六经”,文学、音乐、书法、美术、下棋、算卦、骑马、射箭,各种各样的本事无一不精,二十多岁就已经是名闻天下的才子,与沈约、谢脁、范云等人并称“竟陵八友”。 三十岁的时候,齐武帝萧赜去世,政局有些复杂,萧衍审时度势,主动站到权臣萧鸾这一边,支持萧鸾废掉两任幼主并最终当上皇帝。 因为有拥立之功,萧衍从此开始受到重用,三十五岁就官至雍州刺史(南齐的雍州在北魏荆州的南边,治所在襄阳),主政一方。 如果正常发展,萧衍最好的结果是从封疆大吏回到中央,在三公的位置上终老。但没想到萧鸾只当了五年皇帝就死了,接班的是他的儿子,着名的东昏侯萧宝卷。 萧鸾当初是以萧道成儿子的身份即位的,而实际上他并非萧道成亲生,只是过继过来的一个侄子。由于得位不正,他登基之后对正牌的萧氏皇族开始了残酷的屠杀,五年间共砍了三十多人。 虽然杀了很多宗室,萧鸾还是担心自己死后儿子萧宝卷应付不了局面,所以特意告诫他“做事不可在人后,该杀就杀”。 结果萧宝卷别的本事没有,老爹的这句话可记得非常真切,也执行得极其彻底。他继位没多久,就把老爹留给自己的六位顾命大臣砍得一干二净,导致国内大乱,很多人起兵造反。 萧衍的政治嗅觉很灵敏,他感觉到天下即将有变,于是偷偷联系大哥萧懿让他早做准备,跟着萧宝卷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可惜萧懿对朝廷极其忠诚,萧衍接连派人劝了他三次,他都不为所动,还不辞辛劳地替萧宝卷四处灭火平叛。 萧衍见大哥如此愚忠,没办法只好自己干。他表面上积极收集民歌,显示出沉溺于文学的姿态,背地里却偷偷准备战略物资,砍伐了很多竹木沉入襄阳城西的檀溪水底。 这个檀溪就是三国时期刘备骑着的卢跃马逃命的那个地方,此时萧衍又给这里增加了一个“伐竹沉木”的新典故。 事态的发展跟萧衍预料得差不多,萧宝卷无愧于中国历史上四大炀帝之首,昏庸无道完全不可理喻,萧懿的耿耿忠心换来的奖赏却是一杯毒酒。可怜他临死之前还在担心弟弟萧衍会造反,危害国家安全。 萧懿的死讯传到雍州,萧衍知道不能等了,他当即集齐了一万多人马,命人把檀溪水底的竹木都取出来,装备了三千艘战舰,正式起兵造反。 萧衍部队的人数并不多,但时机和运气却相当好。他顺江东下,首先拿下郢州,之后开始攻打首都建康。结果没等他亲自动手,建康城内的守军和宦官就合谋把萧宝卷给砍了,开门投降。 萧衍没敢直接篡位,而是先立萧宝卷的弟弟萧宝融当皇帝,自己担任大司马,之后又进位相国、梁公、梁王,步步为营,直到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接受禅让登上帝位,南朝的国号也由齐变成了梁。 萧衍登基之后,在昔日好友沈约、范云等人的支持下,励精图治认真治理国家,使得南朝的经济文化发展达到了东晋以来最繁荣的阶段。所谓“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 除了文治之外,萧衍还跟北魏进行过几次正面较量,着名的钟离之战就是在他当皇帝第六年的时候发生的。 当时北魏号称兴兵百万,打算一举荡平东南。但战斗最终以南梁获胜而结束,北魏阵亡十余万,淹死十余万,被俘五万多,传奇名将杨大眼负伤撤退,主帅元英也弃军逃跑。这一战是南北朝时期南朝取得的最大的胜利,也为萧衍的武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总的来看,萧衍的出身、能力、魅力、魄力都是顶级的存在,运气更是好到难以置信。比起司马睿、刘裕、萧道成这几届苦哈哈的前任,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选之子。可以说,如果能够平安过完人生的最后几年,萧衍几乎就是完美人生的绝佳样板。 但再完美的人生难免也会有一些缺憾,这些缺憾主要来自萧衍的儿子们。 萧衍的结发妻子名叫郗徽,是前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外孙女。郗徽十五岁嫁给萧衍,三十二岁去世,两人共相知相守十七年,可惜郗徽只给萧衍生了三位公主,并没有留下子嗣。为了怀念郗徽,萧衍终生没有再立皇后,他的儿子都是妃嫔所生,太子的母亲丁令光也只是在后来才升到了贵嫔。 萧衍的儿子不算多,一共有八个,出生时间也很集中,长子萧统跟八子萧纪只差了八岁。 这些儿子长大之后,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 第一个出事的是他的次子萧综。 公元525年,也就是六镇之乱爆发的第二年,萧综趁着南北交战的机会,叛逃到北魏那边去了。 关于萧综的故事在前面第三十三章有简单的介绍,大概情况就是他怀疑自己是萧宝卷的遗腹子,萧衍是他的杀爹仇人,所以跑到北朝去投奔自己的叔叔萧宝寅,打算为爹报仇。 萧衍本人从来都没在意遗腹子这个传闻,对萧综一直非常宠爱,实在没想到这个冤家会来这一出,他盛怒之下下令除去萧综的宗室属籍,把萧综的母亲吴淑媛废为庶人,但很快又心软把这些惩罚措施都撤销了。等到萧综(到北魏后改名为萧赞)受萧宝寅叛变牵连,最终病死在北魏之后,萧衍还派人去把他的遗骨带回南朝,附葬在自己的陵墓边上。 第二个出事的是他的四儿子萧绩。 在萧衍的儿子中,萧绩绝对是个乖孩子,史载他“寡玩好,少嗜欲,居无仆妾,躬事约俭”,所有收入全都上缴国库。他曾经当过南兖州刺史,颇有政绩。但就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皇子,健康情况却一直不好,在公元529年因病去世,殁年二十五岁。 第三个出事的是他的长子,也就是皇太子萧统。 萧统的太子地位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当之无愧。萧衍出兵讨伐萧宝卷那一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但一直没有子嗣。在古代当老大没儿子是非常大的不稳定因素,甚至会影响到部下敢不敢为他继续卖命。没想到九月的时候,萧衍就得到了儿子出生的喜讯,后面的事情也突然变得极其顺利,先是镇守建康东府城的宁朔将军徐元瑜献城归降,紧接着唯一能跟萧衍掰手腕的荆州刺史萧颖胄也突然病逝,最后在十二月初六晚上萧宝卷被杀,建康被正式占领。当时天下都认为这是萧统天命所归的征兆。 萧衍登基之后,年仅两岁的萧统被正式立为皇太子,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萧统一向以仁德闻名朝野,生活俭朴,刻己待人,同时还酷爱读书写作,东宫号称有书近三万册,他还主持编纂了一本文集,也就是着名的《昭明文选》,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通过这本书才得以流传下来。 如果萧统顺利接班,差不多也可以是文帝景帝那样的守成之主 但萧衍太能活了,萧统做了三十年太子也没看到接班的希望。 当然,萧统本身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没太在乎这些,毕竟父母都健在自己的心情也很好。可惜他母亲丁令光没他老爹的本身,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丁令光是萧衍最重要的后妃,地位几乎相当于皇后。她一共为萧衍生了三个儿子,除了老大萧统之外,还有老三萧纲和老五萧续。 丁令光去世后,萧统很伤心,打算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母亲。 用来安葬太子母亲的地肯定价值不菲,有个人眼馋这笔钱,就偷偷贿赂一个叫俞三副的宦官,让他帮忙把自己的地卖给萧统,承诺如果卖三百万的话,就分给俞三副一百万。 俞三副见钱眼开,他知道没理由说服萧统,于是就从萧衍那里下手。他对萧衍道:“太子打算买的那块地,不如我推荐的这块地对皇上更吉利。” 萧衍年纪大了,对风水禁忌这些事极其在意,别的通通不管,只要对我有利就行。于是他直接下旨用这块地安葬丁令光。 这块地从风水上来说实际上是有些问题的,但老爸已经拍板,萧统也没办法。 丁令光下葬之后,有个道士过来找萧统,说这块地虽然有瑕疵,对长子不利,但只要做点儿厌祷的工作,还是可以把影响消除掉的。 萧统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就按照道士的指点在墓地边上埋了些包括蜡鹅在内的用来厌祷的东西。至于为什么用蜡鹅,有人认为是借用谐音“纳我”的意思,希望老爹不嫌弃自己。 厌祷是当时常用的祈祷鬼神的方法,严格来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厌胜,就是埋东西来承恩致福;另一类是厌魅,就是埋东西来诅咒别人。萧统这个做法本质上属于厌胜。 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萧统有两个亲信互相争风吃醋。一个觉得另一个抢了自己的地位,于是就偷偷跑到萧衍那里告状,说对方偷偷帮太子做厌祷,可能会影响到皇上。 萧衍当即派人去墓地排查,果然发现了厌祷的物品。 萧衍可不管蜡鹅是什么意思,你们胆敢在对我有利的地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摆明了是要破坏风水谋害朕。他大为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中书令徐勉担心此事会像汉武帝时巫蛊之祸那样扩大化,最终牵连到太子,于是拼死上谏,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萧衍,最终只是把那个出主意的道士给砍了。 可惜徐勉这是典型的好心办坏事,因为如果搞清楚前因后果,萧统还可以自证清白,但现在这样胡乱结束,萧统想辩解也没机会了。 从此之后父子之间就出现了隔阂,萧统由于忧惧,心理压力与日俱增,身体状况也开始一天不如一天。 三十一岁那年,萧统在乘舟时不慎落水受伤,病情很快恶化,他怕父亲担心,不许随从把消息告诉萧衍。等一个月后萧衍得到报告的时候,萧统已经去世了。民众得知消息之后大为惊愕,举国上下悲恸不已。 按规矩来说,萧统的长子萧欢是第一继承人,但萧衍由于之前跟萧统存在芥蒂,不想再立萧统一脉,打算改立三子萧纲。 这个行为严重不合规矩,萧衍担心大臣们有意见,前后犹豫了一个多月才颁布册立新太子的诏书。 诏书一出,朝野哗然,反对声音不绝于耳。为了安抚人心,萧衍把萧统的儿子都封到大郡当王爷,女儿等同于正式的公主,原太子妃蔡氏的待遇也保持不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算暂时压制住舆论。但萧统的死对南朝是极大的损失,影响非常深远。 第四个出事的是他的五儿子萧续。 萧续比高欢早去世四天。关于萧续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他虽然也是丁令光所生,但跟他两个哥哥没法比。萧续最大的特点就是贪财,他去世前把个人积蓄都献给萧衍,萧衍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这么有钱。 自此为止,萧衍的八个儿子已经没了四个,只剩下老三萧纲、老六萧纶、老七萧绎和老八萧纪。 而且萧衍让萧纲当太子的行为也严重破坏了立嫡不立长的原则,导致南梁的皇位继承权出现混乱。既然正常的继承顺序已经被扔到一边,那老三跟老六老七老八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各位皇子从此都有了竞争帝位的借口。 但萧衍并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年纪大了,一心向佛。儿子萧续去世还不到两个月,他就跑到同泰寺脱下皇袍换上袈裟,宣称要舍身事佛,不回去了。 皇帝要出家,大臣们却并没太慌,因为他们都清楚萧衍想要干啥。 萧衍干这个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严格来说,这是他第四次出家。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他的目的就是让大臣们给寺庙捐钱。 大臣们明知道皇帝又开始讹人,但也没办法,现在东魏那边高欢刚刚去世,正是时局动荡的时候,没有皇帝坐镇不行,所以大家咬着牙凑够了一亿万钱从菩萨那里把皇帝给赎了回来。 当时的计数方法是十万为亿,一亿万相当于现在的十亿,而南梁采用的是铁钱,跟铜钱的对比是二对一,所以又相当于五亿铜钱,根据当时的物价换算成黄金的话,大致在一吨左右。这笔钱虽然不少,但当时南朝殷富,官员贪腐也很严重,满朝文武一起凑也不算太费劲。 在同泰寺住了三十七天之后,萧衍看到钱已经到位,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皇宫。 萧衍也听说了高欢去世的消息,但他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影响东西魏之间的互相掐架格局,南朝还是在边上吃瓜看热闹就好,等到北边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手摘桃子。 萧衍现在还不知道的是,看似无辜的南梁即将成为这次政治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高欢去世的余波很快就会横扫江南,一场空前的浩劫已经无可避免,当前三国鼎立的局面也将因此出现彻底的改变。 第102章 侯景:叛起河南 公元547年,五月,华州。 宇文泰收到一封求救信。 这封信来自侯景,内容很简单:现在我正在被韩轨和厍狄干等人带领的东魏大军围殴,请西魏的兄弟们尽快出兵援助。 作为回报,侯景承诺把东荆、北荆、鲁阳、长社四块重要地盘直接割让给西魏。 跟四年前高慎投诚类似的形势又一次摆在宇文泰的面前。区别在于当事人比高慎更重要,涉及到的领土也比北豫州更值钱。 东荆州在荆州的东面,治所在泌阳,北荆州在荆州的北面,治所在伊阳;鲁阳郡处于边境地带,分属西魏的荆州和东魏的广州;长社则是颍州的治所,也是现在侯景的根据地。 这都是西魏垂涎多年而不可得的战略要地,现在居然不费力气主动跑到了嘴边,而且这些地方跟西魏现有领土直接接壤,控制起来也容易,完全不是北豫州那样的鸡肋飞地可比。 信中之所以说是直接割让,是因为目前侯景已经脱离东魏,接受了西魏的官职,名义上算是西魏的人,但他手里的地盘目前还是由自己实际控制。 这中间涉及到的变化比较多,需要详细介绍一下。 高欢预料得很准,侯景在他去世仅仅五天之后就造反了。 当然,侯景并不知道高欢去世的确切消息。根据高欢的安排,他的死讯对外严格保密,除了高澄和首席秘书陈元康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这是因为高欢的病情恶化得实在太快,很多事情生前根本来不及处理,所以只能用这种秘不发丧的方法来做缓冲,让高澄能够有时间继续按计划落实,平稳接班。 侯景毕竟远在河南,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相关军政事项应该已经调整到位,他再想造反也没有机会了。 计划很美好,可惜高澄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举动毁掉了高欢的苦心经营。 高澄嘴上没说,但心里觉得老爸过于墨迹了,咱们不都觉得侯景是个威胁么?把他调过来一刀砍了不就完了,整这么复杂干啥?反正我手里一堆他的把柄,到时候随便扣上几个,别人也无话可说。 但高澄也清楚,高欢太重义气,如果侯景不反,他肯定不会忍心先对兄弟下手。 可是只要高欢还活着,侯景又肯定不敢造反。 这岂不成了个无解的问题了么? 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定时炸弹没办法? 算了,老爸心太软,这个脏活我自己干。 于是高澄决定先发制人。他偷偷以高欢的名义给侯景写了一封信,说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商量,让侯景马上赶赴晋阳。 高欢当时病得非常严重,根本不知道儿子的这个小动作。 高澄毕竟年轻,把很多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想靠一封信就解决问题,实在是过于低估侯景的智商。 侯景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军事上绝对是个天才。他二十一岁投奔尔朱荣,很快就给尔朱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滏口之战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的侯景被破格提拔担任主力先锋。那场战斗他表现神勇,配合尔朱荣在相州城外击溃百万叛军,生擒匪首葛荣,从此扬名立万,战后被封为定州刺史。而高欢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参谋而已。 元修逃到长安那一年,侯景领兵击败贺拔胜拿下荆州,从那时起就开始了在河南地区的经略生涯,算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四年。 沙苑之战的时候,虽然侯景前期也有些飘,阻止了高欢放火,导致被宇文泰绝地反击成功,但在高欢弃军逃跑之后他临危不乱,组织人马有序撤退,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在后来收复河南诸州的过程中,侯景表现也最为亮眼,抬手之间就拿下了豫州、颍州和广州,把独孤信围在金墉城里不敢出来。 河桥之战的时候,侯景更是火力全开,在高欢不在场的情况下摆下大阵跟西魏主力正面硬刚,最终把宇文泰赶回长安。 邙山之战由于是高欢亲自指挥,侯景露脸的机会不多,但战后他计赚虎牢关,扫平了北豫州和洛州周边,功劳也非常大。 玉璧之战侯景没有直接参与。他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算盘,一直领兵在边界附近转悠。等高欢失利退兵之后,侯景也迅速退回了河南。 二十多年的戎马厮杀,侯景经历了无数的风浪,见证了葛荣、尔朱荣、尔朱兆等人的自大狂妄,见证了窦泰、高敖曹、莫多娄贷文等人的傲慢轻敌,而等待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死亡。所以侯景深知要活下来就必须处处谨慎,事事小心。 当时高欢全部精力都放在对付西边的宇文泰和北边的柔然上面,难以兼顾南边,他也深知自己这边唯有侯景能够担当重任,索性就把河南地区的管理工作交给侯景全权处理。 受命之时,侯景专门找高欢偷偷做了个约定:“兄弟我手握重兵,远镇河南,咱俩之间的通信安全至关重要。为了避免信件被人篡改,请根据内容在信的某些位置点几个小墨点,以便确认真实性。” 那个时候就能够想到在信件上加校验码,不得不说侯景心思之缜密,非常人所及。 所以这次侯景收到信之后,立刻就断定这封信绝非出自高欢之手。 不仅如此,侯景还能从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信的其它手续都很齐全,如果不是高欢写的,那有能力搞出这些的只有高澄。信里又让我去晋阳,那肯定没有好事。现在大家都在传言高欢已经病入膏肓,现在高澄又搞这种小动作,说明传言极有可能是真的,高欢那边肯定出事了。 你爹还没死透呢你就敢来搞我,我怕你爹,可不怕你。 侯景左思右想,觉得只要高澄掌权,就肯定没有自己的活路,于是下定决心拥兵自固,为造反做准备。 但造反并不是简单的事儿。高欢敢于把河南交给侯景,自然也有自己的风控安排。简单地说,侯景虽然名义上是河南大将军大行台,但只有军政权,没有人事权。河南每个州都有刺史和防城都督,这些人都是高欢安排的,效忠对象是东魏朝廷,并非侯景个人。如果侯景还在东魏阵营,这些人归他管没问题,而一旦侯景宣布造反,这些人也会变成牵制他的重要力量。 造反肯定要有人支持才行,于是侯景抓紧时间私下里做了很多工作,但最终只成功拉拢过来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司马世云,现在担任颍州刺史。 司马世云是司马子如的侄子,他仰仗着叔叔的权势,贪污腐败,结果被朝内的监察御史给告了,眼看就要被抓回去问罪,他自知罪责难逃,所以跟侯景一拍即合,直接把颍州让出来作为侯景的根据地。 等年初日食之后,侯景眼见天象有变,加上各路小道消息印证,判断高欢应该是不行了。他也不想再等了,既然劝说没效果,那就用别的办法。 于是侯景施展了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先后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怀朔暴显,又搞定了三个州。 侯景打算再接再厉,他秘密安排了两百人,乔装打扮之后在傍晚带着兵器进入西兖州治所定陶(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北),想要趁夜占领州城。 西兖州刺史是邢子才。邢子才不仅学问好,为人也非常机警。他觉得侯景最近的表现有些异常,于是暗中让州城守军提高警惕。这次得到报告说有很多陌生人鬼鬼祟祟地推着车进城,觉得有问题,当即出动部队把可疑人等都抓了起来,果然在车上发现了大量的兵器,也坐实了侯景的叛变行为。 邢子才不敢怠慢,马上把消息通知朝廷和东边几个州的刺史,让各州加强戒备,别再让侯景有机可乘。 精心的计划居然被一个文化人识破,侯景心里大为恼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意图既然已经暴露,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 侯景很清楚,一旦迈出造反这一步,对手就不再是高澄一个人,而是整个东魏阵营,昔日的战友瞬间就都变成了仇敌。自己就算再厉害,想一个人单挑整个东魏还是太夸张了。 而且高澄得到消息之后,很快就会派大部队过来平叛,现在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只有颍、豫、襄、广四个州,人马也不太够,靠这点本钱根本没可能跟东魏大军叫板。 为今之计,只能去借助第三方的力量。 这几年南梁跟东魏之间边境和睦,交流频繁,外交关系非常好,想要煽动两国对立看起来不太容易。 侯景决定先去找宇文泰。他派人给宇文泰送信,说要献出河南六州投奔西魏,让宇文泰派人马过来支援自己,否则地盘就要被高澄抢回去了。 所谓六州,除了颍、豫、襄、广之外,应该还加上了东荆和北荆,这两个州都在跟西魏的交接地带,州民以蛮族为主,国家观念不强,侯景觉得可以搞定。 敌人内部分裂对西魏来讲是天大的好消息。宇文泰很高兴,当即以皇帝元宝炬的名义,狠夸了侯景一顿,加封侯景为太傅兼河南大行台。 但他留了个心眼,只是口头上嘉奖,并没有真的派兵。 宇文泰在邙山之战被打出了心理阴影,现在又不知道高欢是不是真的挂了,所以根本不想再跟东魏发生正面冲突。侯景要官多大都可以给,但让我出兵没戏。 侯景郁闷死了,心说宇文泰这个家伙真是老奸巨猾,我侯景在东魏早就是河南土皇帝了,还要你这个帽子来撑门面?我现在缺的不是官位,是部队。 眼看着宇文泰那边迟迟不肯发救兵,听说高澄又在积极调兵遣将准备来找自己算账,侯景急了。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去南梁那边碰碰运气。 于是侯景派他的行台郎中丁和前往建康,请求归附南梁。为了忽悠萧衍,他在信中画了一个巨大的饼。首先,他号称要一次性献出河南十三个州,涵盖了函谷以东,瑕丘以西,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全部地区;其次,他承诺东边的徐州、青州、齐州、胶州等地稍微花点力气也能搞定;之后,以河南山东为根据地,可以继续进军河北山西,进而拿下整个东魏;剩下的不多说了,让萧衍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这是典型的从曲别针到别墅,一个鸡蛋造就世界首富的忽悠手法。 没想到萧衍居然信了。 当时萧衍还没有心血来潮去同泰寺出家,某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中原地区的郡守纷纷献地归降,举朝上下一片欢庆。早晨起来之后,萧衍把这件事告诉了中书舍人朱异,同时道:“我很少做梦,如果做了梦就一定会应验,你解释一下这个梦是咋回事。”朱异一看是个好机会,赶紧打溜须道:“这还用说么,很明显是皇上你马上就要统一天下的征兆。” 果然没过几天侯景的使者就到了健康,因此萧衍觉得这都是天意。 但这个事儿毕竟太大,不好一个人做决断,所以萧衍把大臣们都召集起来一起商量要不要接纳侯景。 结果大臣们都表示反对。侯景如果是被迫害流亡的还好说,他现在可是主动背叛东魏,而咱们跟东魏是兄弟盟国,如果因为贪图地盘接纳侯景,那不是典型的背信弃义么? 但萧衍不死心,他觉得这帮大臣太迂腐了。南梁之前跟东魏结盟,是因为东魏那边的高欢太厉害咱们打不过。但根据侯景的情报,高欢现在已经挂了,接班的是个少不经事的毛头小伙子高澄,形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岂能还拘泥于以前的判断?况且上天在梦里已经给我暗示了,难道这帮家伙就不懂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的道理么?” 这也不能怪萧衍太贪,因为侯景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东魏的河南地区相当富庶,十三州加起来户口超过百万,按每户五人计算,总人口数超过五百万,比当时南梁全国的人口数少不了多少。 这么美好的东西摆在眼前,任谁都不能不动心。 可是面对一片反对声,萧衍也不好贸然表态。 这时边上的朱异揣摩出了萧衍的想法,赶紧站出来道:“陛下英明神武,南北归心,其实很多人都想投奔你,只是因为没有机会而已。现在侯景主动带着东魏将近一半的土地来归附,很明显是人心所向,天意使然,如果咱们不接纳他,恐怕会冷了天下人的心,陛下你就别犹豫了。” 有溜缝儿的就好办,萧衍当即拍板决定接纳侯景,同时加封侯景为河南王、大将军,在河南拥有绝对的自治权。 做完这个决定之后没多久,萧衍就收拾收拾跑同泰寺出家去了。当然,萧衍这个出家是假的,目的就是要坑大臣们一笔钱来礼佛,所以他在当和尚的过程中还牢牢掌控着朝政。 不同于宇文泰的半信半疑,萧衍是真的对侯景的承诺动了心,他也比宇文泰要厚道得多,不仅给侯景封了官,还在念经的日子里忙中偷闲,专门安排司州刺史羊鸦仁领兵三万带着粮草北上去支援侯景。 侯景的叛乱成功搅动了稳定的三国局势,围绕着河南这片炙手可热的土地,东魏、西魏和南梁之间开展了明争暗斗,而高澄面对的接班挑战也才刚刚开始。 ------- 【讨论】:关于侯景承诺割让给西魏的几块地,《北史》、《周书》、《梁书》中并未写明,《资治通鉴》中记载为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首先,当时并不存在北兖州这个州,其次,兖州一带比北豫州还要靠东,跟西魏并不接壤,鉴于上次出兵北豫州的沉痛教训,宇文泰也不可能再接手这样一块飞地。所以北兖州很可能是笔误。另一个证据是侯景后来给萧衍的解释信:“今以四州之地为饵敌之资,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东,齐海以西,悉臣控压。”。这说明割让给西魏的地都在豫州的西边。纵观周边,只有北荆州符合条件。北荆州为东魏武定二年(544年)所置,位于洛阳南边,原治所在新城县(今河南伊川县西南),后新城县被西魏占据,治所搬到南陆浑县(河南省嵩县东北)。 第103章 王思政:抢占颍川 公元547年,五月,荆州。 王思政把自己能调动的部队全都归拢到一起,勉强凑够了一万人。 他要亲自领着这些人去干一件大事:到颍川支援侯景,同时接管侯景承诺割让给西魏的那几块地盘。 王思政现在是西魏的荆州刺史。对一个地方官员而言,这次出兵完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风险远远大于收益。首先,现在侯景是敌是友根本说不清楚,他的承诺也根本没多少可信度;其次,包围颖川的东魏大军人数众多,自己这点人去了很可能变成炮灰;更要命的是,这属于没有朝廷授权的军事行动,即使成功了都可能被扣上擅自出兵的帽子,失败了更是死罪难逃。 可是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平平稳稳守好荆州固然重要,但这对王思政来说格局未免太小。 荆州跟河南地区直接接壤,所以侯景的一举一动王思政都非常清楚。王思政是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不仅善于防守,也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进攻。在他看来,眼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兵机会,绝对值得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把。 他给朝廷简单写了个报告,没等宇文泰回复,就带领部队北出鲁阳关,直奔颍州。 鲁阳关位于今天河南鲁山县西南,是连通南阳盆地和洛阳盆地的交通要道“三鸦路”的最后一段,也是成语“鲁阳挥戈”所在的地方。出了鲁阳关就离开了荆州,进入了侯景的地盘。 王思政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得到了确切消息,长安那边刚刚否决了出兵救援侯景的方案。 这要回头说一说宇文泰那边的情况。 宇文泰收到侯景的求救信之后,立刻召集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虽然去年年底东魏在玉璧遭受了重大损失,高欢也因此一病不起,但宇文泰从没想过趁机出兵讨伐,这首先是因为国力差距的鸿沟依然存在,一次防守胜利远不足以扭转大局,其次是因为宇文泰这边刚刚也遭受了重大损失:他最重要的助手苏绰在年底的时候去世了。 苏绰是宇文泰的谋主,地位堪比王猛之于苻坚,诸葛亮之于刘备。基本上整个西魏的治国理政方案,包括权力架构、军事制度、户籍管理、财务流程、行文规范等等都出自他的设计。正是有了苏绰的坚定支持和出谋划策,宇文泰才能够在复杂的派系斗争中巩固地位,在出兵失利之后快速恢复实力。可惜天妒英才,由于当时西魏国内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苏绰五加二白加黑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最终积劳成疾,在去年年底病逝,年仅四十九岁,前后只为宇文泰工作了十二年。 苏绰以天下为己任,一生清廉谦让,家无余财。为了彰显他高洁的品行,他的葬礼一切从简,灵柩由一辆布车送出同州(原来的华州),归葬在老家武功。 宇文泰带领满朝文武在车后步行跟随,亲自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在同州郊外最后离别的时候,宇文泰斟起一杯酒,含着眼泪道:“尚书一生所做之事,你的妻儿兄弟不知道的,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了解我的心意,也只有我清楚你的志向。咱们本来说好了要一起平定天下,你却这么仓促就离我而去,让我一个人以后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一向冷静的宇文泰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痛哭。 苏绰的死对宇文泰的打击极其巨大,由于难以找到合适的接替者,西魏国内外错综复杂的事务从此之后只能由他自己做判断了。 几个月前侯景首次请降的时候,宇文泰就是因为苏绰刚刚去世,一切求稳,只给侯景封了个官,别的动作都没有。 这次侯景又来请兵,而且开得价码更高,要主动送上几座城。宇文泰有点动心,把兄弟们都召集过来商量一下看这次要不要出兵。 于谨首先表达了意见:不赞同。他对宇文泰道:“我看这是个坑,咱们还是别往里跳比较好。侯景这家伙咱们都了解,他少年习兵,成名已久,诡计多端,心机难测,论玩心眼咱们这帮人没谁能玩过他。他这次主动割地请兵,很明显就是让咱们冲到前面替他挡子弹。我觉得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在边上看热闹,侯景那边要官职给官职,要爵位给爵位,但坚决不出兵,让他自己跟高澄火拼去。等局势明朗了之后,再考虑下一步动作。” 宇文泰又看了看其他人,结果大家一致表态赞同于谨的看法,连邙山之战前冒头主战的李远也不再唱高调了。 宇文泰知道这帮兄弟们是上次邙山之战被搞出心理阴影了,而且于谨分析得也很有道理,侯景猴精猴精的,做事从不吃亏,这次明显是被逼急了才画这么个饼拉我下水。我如果出兵的话输了是当炮灰,即使侥幸赢了,危机过后侯景会不会食言很不好说,到时候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岂不被人笑话? 算了,既然大家都不想打,那我也没必要冒险,看侯景自己表演好了。 于是宇文泰使出拖字诀,他没有直接拒绝侯景,但就是赖着不出兵。 长安那边不着急,荆州的王思政急了。他从玉璧移镇荆州已经将近一年了,这段时间他的防守工作做得不错,但却一直不甘心现状。他的志向是要辅佐魏室重新统一北方,再现当年北魏大国的辉煌,现在龟缩在西北当个割据政权算怎么回事? 可惜荆州跟河南地区之间山脉纵横,东魏的防守也很严密,主动打出去抢地盘的难度非常大。尤其是邙山之战失败之后,宇文泰把大部队都调回去保卫关中根据地,留在荆州的人马自保都紧张,进攻就更不要想了。 就在王思政天天发愁的时候,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侯景那边居然主动要把边境的几座重要城池拱手送过来。 王思政觉得这个好机会绝不能轻易放过,管他后面有没有坑,咱们先把那几座城占了再说。反正侯景的要求是咱们出兵就行,又没说出多少兵,如果长安那边觉得派大部队去有危险,那我带荆州的地方部队过去好了。 王思政对自己的守城能力很有信心,当年高欢都奈何不了我,韩轨那些马仔更是不在话下。只要守住颍川,就可以换来四座城,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了。而那四座城一旦拿到手,就算侯景事后想反悔也没那么容易再抢回去。 于是王思政决定先斩后奏,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果断领兵赶赴颍州。 颍州共有三个郡,分别是颍川郡、阳翟郡和许昌郡。王思政出了鲁阳关之后,刚走到阳翟郡,就收到了宇文泰那边的反馈。 王思政本来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宇文泰收到报告之后,不仅没有降罪,反倒很支持他的行动,而且不仅仅是口头上支持,宇文泰还专门派李弼和赵贵带领一万兵马出关来增援。 人马不算多,但将领的重量级却足够大。李弼是太尉,赵贵是开府仪同三司,都是开会坐主席台第一排的人物,足见宇文泰对此事的重视。 因为河南地区对宇文泰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对他来说,侯景送过来的四座城短时间内拿不拿得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能通过支持侯景让河南地区独立出来,就可以达到分裂东魏的目的,不仅让东魏的实力受到极大地削弱,以后还可以伺机从侯景手里抢占更多的地盘。 只是因为大家都不想打,加上邙山之战坚持出兵导致惨败的事情刚过去不久,所以这次宇文泰也不太好再次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但王思政的擅自行动给了他出兵的借口。既然老王已经过去了,咱们怎么着也得支援一下吧,否则他手里那点儿地方武装怎么打得过东魏大军?大家都是兄弟,眼睁睁看着他过去送死岂不太不够意思? 因为之前磨蹭了几天,为了表达歉意,宇文泰又给侯景升了官,直接加封他为大将军兼尚书令。 就这样,西魏两路支援部队先后越过边境,直奔颍川。由于经过的都是侯景的地盘,路上也没遇到什么抵抗。 王思政心眼多,他没有一门心思地赶路,而是打着侯景求救信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把沿路重要关隘的防务控制权都先抢了过来。所以他虽然先出发,但速度比李弼和赵贵要慢不少。 西魏出兵的消息把高澄吓坏了。对方过来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局面从内部平叛变成了两国交兵,态势完全升级了。 这段时间高澄其实也是左支右绌满头包。 高欢是一月份去世的,现在都五月份了,他的死讯依旧没有公开。高澄根据高欢生前的安排,先是亲自四处巡视,确保各个州郡的稳定,之后回到首都邺城,大肆封赏勋贵官员稳定人心。之前被他打压得很厉害的孙腾、厍狄干、高隆之等人不仅罪名全免,还被加封为太师、太傅和录尚书事,高欢在遗言中重点交代的几个人,贺拔仁被封为太保,韩轨被封为司徒,可朱浑道元被封为司空,慕容绍宗更是坐上了火箭,从徐州刺史直接变成了尚书左仆射。 原来有高欢撑腰,高澄才敢为所欲为,现在高欢不在了,高澄只能放下身段巴结这些叔叔大爷,希望他们能像支持老爸那样继续支持自己。 高澄虽然没有公开高欢的死讯,但他这通操作大家猜也猜到了背后的原因。这些人没有侯景那样的能力和野心,倒不至于造反,但这几年被打压得太厉害,大家都想趁机出口恶气。 高澄是接班人不能搞,那就拿他的打手开刀。 具体来说,就是高澄最重要的助手,也是平时告黑状最多的人,御史中尉崔暹。 正好这时候侯景造反了,于是大家合伙找到高澄,说侯景就是被崔暹迫害造反的,要想安抚侯景,必须把崔暹砍了。大家都知道高欢肯定不在了,所以步步紧逼,最后把高澄整得实在没办法,真动了牺牲崔暹的念头。 关键时刻,陈元康站出来救了崔暹一命。他对高澄道:“现在虽然天下还很乱,但咱们的纲纪国法是确定的,如果为了取悦几个将领就违背原则,滥杀无辜,以后何以安邦定国治理天下?况且侯景造反明显是蓄谋已久,岂能因为杀了一个崔暹就回心转意?当年汉景帝砍了晁错依旧没能阻止七国之乱,前朝教训,不可不鉴。” 陈元康一直是高欢最为信赖的首席参谋,资历极高,关键时刻能控住场。在他的劝说下,高澄打消了妥协绥靖的念头,派韩轨领兵去讨伐侯景。 其实高澄还是不够坚决,没有根据老爹的安排直接派慕容绍宗上场。他担心慕容绍宗的资历不够,作为主帅的话别的将领会有意见。 结果韩轨的部队刚出门就吃了一个大败仗。 当时侯景领兵在颍川北面抢地盘,迎面正碰上韩轨的先锋官武卫将军元柱。由于高澄严令尽快出兵干掉侯景,所以元柱的部队昼夜兼程,一路都没怎么休息。侯景一看有机可乘,当即纵兵邀击,把元柱的部队打得大败而归。 高澄得知出师不利,也有点着急,随即又把贺拔仁、可朱浑道元、刘丰生一帮人都派了出去,形成围剿颍川的态势。侯景见对方人太多,硬打可能会吃亏,因此也不敢在外面浪了,全军退入颍川,凭城固守。 侯景本指望萧衍那边派兵过来支援,无奈南梁部队动作太慢,现在还在边境晃悠,等他们过来估计自己都凉了。侯景没有办法,只能回头再次去找宇文泰。他也知道宇文泰没萧衍那么好忽悠,得出点儿本钱才行,所以才正式许诺解围之后,把东荆、北荆、鲁阳、长社四城直接割让给西魏作为报酬。 高澄本打算一拥而上把侯景灭了就完了,没想到侯景这么难对付,派去这帮将领又不给力,磨磨蹭蹭打了好多天,不仅颍川没打下来,西魏那边的援军又过来了。他刚刚接班不久,位置还不稳当,根本没做好跟西魏交火的准备。他权衡之后决定先撤兵,等内部事务处理好了再跟侯景算账。 没了高欢这个主心骨,韩轨这帮人其实也没信心跟西魏硬碰硬,所以接到撤军命令之后片刻都没耽误,一溜烟跑回邺城。等李弼赵贵赶到颍川城下的时候,连东魏大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颍川之围就这样戏剧性的解除了。 侯景这个后悔啊。他本指望东西魏跟上次邙山之战一样大干一架,自己在边上坐收渔利,没想到高澄这么没劲,居然临阵逃跑了。西魏就派了这么点人过来溜达一下,然后我就要让出那么多地盘过去,这买卖也太亏了。 可是话已经说了出去,直接反悔好像也不太好。 看着城下的西魏部队,侯景突然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现在我是西魏的大将军兼尚书令,虽然是个虚衔,但名义上比李弼和赵贵的官还要大。不如我以致谢为名请他俩进城,找机会控制起来,之后以大将军的身份接管城外的部队。那时候我手里有人质有部队,完全可以跟宇文泰重新谈条件。 于是侯景派人去西魏大营,请李弼和赵贵到长社城里,他要当面表示感谢。 没想到赵贵不上当。 赵贵毕竟是老江湖了,领兵打仗虽然不太行,但各种心机策略还是很厉害的。他感觉侯景的行为很可疑,因此以不敢擅离职守为名,拒绝了侯景的邀请。 事后赵贵越想越不对劲,我领兵跋山涉水冒着危险过来救你,结果你转过头来就打我的主意?不行,侯景这个人做事太没底线,还是提早处理掉比较好。 于是赵贵找到李弼,跟他商量要不要找机会把侯景逮起来,直接接管颍州。 李弼觉得不妥。侯景现在是用来对抗东魏的重要棋子,还指望他跟高澄火拼呢,如果咱们出手把侯景干掉,不是白白便宜了高澄么?而且咱们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偷偷搞小动作,道义上恐怕说不过去,以后谁还敢主动投诚过来? 赵贵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正好这个时候,南梁派过来支援侯景的羊鸦仁也领兵到了汝水附近。 南梁之前跟东魏走得很近,跟西魏关系很不好。虽然两边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救援侯景,没想着打架,但处于敌对状态的两只军队驻扎在一起,总归是有些尴尬。 既然救援任务已经完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李弼赵贵请示了宇文泰之后,主动撤兵回国。 李弼和赵贵虽然走了,但王思政可没走。不仅没走,他还带着部队大摇大摆地进了长社城。 王思政的理由很充分,现在西魏已经兑现承诺解了颍川之围,根据协议,你侯景答应给的四座城就是我们的了,而长社也在名单之内,所以对不起,我要接管整个长社的防务。 王思政进城之后,立刻分兵派将把城内重要岗位全部占领,原来的守军则统统被轰了出来。 侯景麻了。王思政这次是根据协议办事,所有行为光明磊落,自己如果动手阻拦,就等于撕毁协议跟西魏翻脸,现在还不能这么干。而且王思政是个不怕死的人,智商也很在线,又带了大部队在身边,自己正面打不一定能占便宜,想要阴他又找不到机会,真是愁死个人。 等到王思政全面接管了整个长社城,侯景的头更大了,他没想到自己转眼之间就从颍川的主人变成客人,完全处于被架空的状态,一举一动都要王思政配合才行。这样下去那天王思政不高兴了把他给拿下简直易如反掌。 侯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也罢,算你狠,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于是他以外出抢地盘为名,带领部队撤出长社城,屯扎在南边的悬瓠。 王思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挤兑走了侯景,占领了整个长社城和颍川郡。连带沿路接管的地盘,他的这次出兵算是吃得盆满钵满,成功把西魏边界从荆州向外推进了将近三百里。 第104章 高澄:陛下何故谋反? 公元547年,八月,邺城。 韩轨等人迫于西魏的压力,从颍川撤回来之后,高澄并没有急于再次出兵。他毕竟刚接班不久,东魏内部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现在还没到打国际战争的时候。 高欢去世已经半年有余,就算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此时也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所以七月的时候,高澄让二弟高洋留守邺城,自己回到晋阳,正式为老爹发丧。 东魏皇帝元善见也很给面子,亲自在邺城为高欢举行哀悼仪式,追封高欢为相国、齐王,备九锡之礼。 高欢死后,空出来的军政大权如何转移自然就成为东魏国内最重要的事情。由于高家势力仍然占主导地位,高澄又是世子,所以元善见很识相,主动任命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爵位也是勃海王,基本上全盘承接了高欢的地位。 高澄没敢接大丞相这个职位。他毕竟没有老爹那么大的功劳,直接搞这么大恐怕会有人不服。 双方客气几次之后,元善见最后把高澄改封为大将军,其余官爵不变。 东魏大丞相这个位置暂时空缺,等着有机会再拿出来送人情。 安葬完高欢之后,高澄回到首都邺城,晋阳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表哥段绍负责。 大将军大丞相只是名字不同而已,现在高澄已经接替高欢正式成为东魏的第一权臣。得益于高欢苦心积虑的安排铺垫,除了侯景造反这件事之外,整个权力过渡过程还算顺利。 高澄十五岁就入朝辅政,到现在为止已经在邺城工作超过十年了,这段时间他跟皇帝元善见经常见面,两人的关系整体来讲还算融洽。所以元善见开始也没当回事,日子原来怎么过的,以后就还怎么过呗。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高欢在世的时候,一直对当初逼走元修这件事情感到愧疚,为了弥补这个过失,他对新皇帝可谓毕恭毕敬。元善见登基的时候只有十一二岁,还是个小孩子,但高欢始终不忘君臣之礼,不仅定期入朝向皇帝汇报工作,大小事务也一定要禀告皇帝之后才敢施行,从不专权。元善见举行法会的时候,高欢亲自手持香炉在皇帝的銮驾后面步行跟随,屏声静气,礼数极其周到。 由于高欢领头做表率,其余的官员,包括高澄在内,对待皇帝也不敢造次。整体来说,元善见当皇帝这十五年来,虽然本质也是个橡皮图章,但在面子上比西魏的元修和元宝炬要强得多。 但现在高欢不在了,再也没人能管得了高澄了,高澄跋扈的一面立刻暴露出来。他一改之前事事要禀告皇帝之后再施行的惯例,开始独断专行,还专门在皇帝身边安排人监视,元善见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汇报给中书黄门郎崔季舒,崔季舒再转报给高澄。 监视也就罢了,高澄还下令对皇帝的行为加以限制。有一次元善见在邺城城外打猎,马跑得快了点儿,后面的监卫都督拼了老命也没追上,干脆直接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皇上皇上你别瞎跑啦,再跑大将军可要生气了哈!”元善见无奈,只好把速度降下来,慢悠悠地策马徐行,好好的打猎变成了老头遛弯。 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高澄一时兴起,端起一个大酒杯让元善见喝酒。 大臣给皇帝敬酒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有一定礼数,而且喝不喝完全看皇帝心情。问题是这次高澄用的是平级官员之间的劝酒方式,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拿元善见当皇帝看。 元善见很生气,心说哪有臣子这么劝酒的,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这我要是喝了岂不是奇耻大辱?不行,我不喝。 高澄也很生气,心说你个傀儡皇帝装什么装,难道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行,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跟我过不去。 元善见心说反了反了,今天你敢灌我酒,明天指不定就把我赶下台自己当皇帝了。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起这段时间高澄的所作所为,心中积攒的怒火刹那间就引爆了。他正色对高澄道:“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大将军如此相逼,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高澄也喝多了,他见元善见居然摆出皇帝架子,也勃然大怒道:“朕朕朕,狗脚朕!那个谁,崔季舒,出来给我揍他一顿,看他还朕不朕了!” 崔季舒一看高澄酒气熏天,知道搪塞不过去,他也是个牛人,收到命令之后丝毫没犹豫,冲上来就往元善见身上招呼了三拳。 打完之后,高澄一甩衣服,转身直接回家。 元善见被打傻了,崔季舒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并没用多大力气,但这个行为本身已经足够爆炸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臣子敢当众殴打皇帝的,高澄这次简直是开历史之先河,恶劣程度几乎没法用语言来表达。 第二天高澄酒醒之后,回想起昨天的情况,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儿过火,他没好意思亲自出面,还是派崔季舒去跟皇帝道歉。 崔季舒很无语,心说我干的这都是啥活儿啊。但高澄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元善见承认错误。 元善见虽然气得鼓鼓的,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跟高澄搅拌,所以也只能委曲求全。他向崔季舒表示自己昨天喝多了,具体发生了啥事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有些失态,还请大将军海涵。印象中崔中书好像轻轻碰了自己几下,但那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言行,所以不仅没有罪过,反倒有大大的功劳。他下令赏崔季舒布绢一百匹,以示嘉奖。 崔季舒没敢直接领,回头去请示高澄。高澄一看元善见还算识时务,于是跟崔季舒说你领一段意思意思就行了。崔季舒又回来转告给元善见。元善见一看自己赏人多少东西都要高澄同意,一股火又上来了,他让人把一百匹布绢首尾相连系在一起,直接扔给崔季舒道:这也是一段,你全收了吧。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去了。但从此之后,高澄跟元善见之间的矛盾开始公开化,注定无法调和了。 高澄是欺负人那一方,而且吃定了元善见没有反抗的资本,所以一直是有恃无恐的状态。元善见则天天愤懑抑郁,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元子攸被尔朱荣霸凌的感觉。 更让他感慨的是,元子攸在逆境之中,周围还有杨侃、元徽、温子升等人坚决支持他,最终冒险翻盘手刃了尔朱荣,自己身边咋一个敢站出来的都没有呢? 元善见郁闷的时候,天天在宫里翻来覆去地念叨谢灵运几句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他念叨这首诗是有深意的,这首诗的背景是南朝刘宋篡位东晋的时候,谢灵运对此表示强烈不满,以诗言志,坚决不跟刘宋统治者合作,最终死于宋文帝刘义隆之手。元善见想用这首诗来讽喻周围的近臣,期望能找到像张良、鲁仲连、谢灵运那样忠于国家忠于皇帝,耻于与篡位者为伍的人,大家一起想办法对付高澄。 元善见其实也没报多大希望,毕竟眼下高澄大权在握,朝野上下、宫城内外全都是高家的人,又有谁敢于不顾自身安危做这种成功率小得看不见的事情? 关键时刻,一个老学究站了出来,表示支持皇帝对付高澄。 这个人名叫荀济。他并不是东魏国内的人,而是来自南梁。 荀济的辈分很老,他年轻时居住在江东,跟梁武帝萧衍还是布衣之交。荀济生性自负,他也知道萧衍素有大志,但就是不服萧衍,号称只要萧衍敢造反,自己就领兵去平叛,把萧衍气得不想理他。等萧衍当皇帝之后,有人跟他推荐荀济,萧衍道:“荀济这个人虽然很有才华,但太喜欢唱反调瞎捣乱,不是可用之人。” 萧衍还是有一些气量的,他不用荀济,但也没想着给荀济小鞋穿。没想到荀济死性不改,明知道萧衍好佛如命,还专门写了一封谏书给萧衍,把佛教贬得一无是处。这下戳到萧衍的肺管子了,他一怒之下打算把荀济抓起来砍了。 好在萧衍的秘书朱异跟荀济关系也很好,提前通知他跑路,于是荀济逃离南梁,投奔了东魏。高澄很仰慕荀济的大名,任命他为侍读,负责陪皇帝读书。 关于启用荀济这件事,高欢起初是不同意的。高欢看人很厉害,他知道荀济才学虽高,但太喜欢无事生非了。他如果当个没权的学究,还可以成就一番文学事业,如果让他出来做官,迟早会出问题。无奈高澄一直坚持,高欢最后还是妥协了。 荀济此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官职也从侍读变成了散骑常侍。但他老毛病依旧没改。他知道元善见的心意之后,当即偷偷向元善见表了忠心,表示坚决支持皇帝,跟高澄势不两立。 在荀济的工作下,祠部郎中元瑾、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几个利益相关的王爷也先后加入了进来。元瑾是广阳王元渊的儿子,元大器是华山王元鸷的儿子,元宣洪是淮南王元敬先的儿子,元徽是原北魏丞相高阳王元雍的孙子(跟元子攸时期的那个元徽重名)。 大家聚在一起偷偷商量办法,最后一致觉得当前形势下,还是采用元子攸对付尔朱荣的办法最有效,也就是找借口把高澄骗进宫,趁他势单力孤的时候突然出手把他做掉。 可惜这几个人不是王爷就是老头,基本没啥战斗力,真正动手还得专业的武士来干才行。 但问题是高澄已经借鉴了前朝的经验,对元善见监视得非常严格,宫城里的卫兵都是高家的人,根本不能用。 这几个王爷倒是可以从自己家找出一些忠于皇帝的武士,但怎么把这帮人搞到宫里来又成了新的问题。根据规定,王爷进宫时身边的随从人数非常有限,老鼠搬家式一点一点往里带又很容易暴露。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了个土办法:挖地道。 只要挖出一条连通宫城内外的地道,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大批武士偷偷潜进宫中,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挖地道是个大工程,好在现在高澄还没有篡位的想法,所以元善见可以慢慢干。但是,挖地道挖出来的土怎么办? 荀济有办法,他宣称要在宫内开学术讲座,为了让皇帝听起来方便,同时让后宫妃子们也能跟着学习,需要在宫内修建一座土山当讲台。 于是在这个借口的掩护下,几位王爷派遣心腹人员进宫开始偷偷挖地道,挖出来的土就直接堆到土山上,反正土山规模大,多点儿少点儿谁也看不出来。 计划开始阶段执行得很顺利,但挖到千秋门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出问题了。 千秋门的守军也是高澄的人,其中有个人耳朵好使,人也比较机警,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地下有挖土的声音,觉得情况可疑,立刻向上级反映,最终汇报到高澄那里。 高澄聪明,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元善见打算挖地道暗算我。他恼羞成怒,连夜领兵气势汹汹地闯进皇宫。挖地道的人不知道暴露了,还在热火朝天地干活,结果被抓了个现行。 元善见听说高澄领兵进宫,知道计划已经暴露了。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了,他整理一下衣服,在房间里正襟危坐等着高澄。 高澄命令把其他人都抓起来,自己直接进到元善见的房间里,让人搬过胡床大大咧咧坐下,质问元善见道:“我高氏父子功劳这么大,对陛下这么好,陛下为啥要造反捏?这肯定是你身边的嫔妃在挑拨离间。”他也不等元善见辩解,当即命令左右去后宫,想要把胡夫人和李嫔两个重要妃子抓起来砍了。 元善见气得直哆嗦,他对高澄道:“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呐,自古以来你听说过有皇帝造反的道理么?现在明明是你要造反,反倒倒打一耙来指责我?现在局势很清楚,只有干掉你才能保全社稷,否则必定天下大乱。我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如果你真要弑君谋逆,赶紧动手吧!” 这几句话义正严辞,把高澄整没电了。古代的君臣地位不是说着玩的,魏代汉,晋代魏,以及南朝的宋、齐、梁三代,虽然本质上是篡位,但表面上都走了禅让的流程。高澄就算再跋扈,直接砍了当朝皇帝这种事情他也不敢干。 于是高澄赶紧起身给元善见道歉,也不敢追究两位嫔妃的罪名了,他当夜在宫城之中摆酒赔罪,安抚元善见的情绪。 这次计划败露,意味着元善见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绝望之下,他反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想怎么处置就随你吧,大不了你整死我。 高澄还真不敢拿元善见怎么样,但他也不能容忍元善见再这样瞎搞。三天之后,他下令把元善见软禁在含章堂,不再允许他跟外人私自接触。 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高澄下令把参与这次计划的所有人统统抓起来,烹杀在邺城的东市。 荀济也包括在内。 荀济是高澄提拔重用的,高澄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站在皇帝那边反对自己,感到非常痛心。高澄一直很敬重荀济的才华,很想找个借口赦免荀济的死罪。于是他派侍中杨遵彦去问一下荀济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结果荀济回答道:“我这么大岁数了,还什么大事都没干过,不甘心,所以才打算挟天子,诛权臣。” 高澄一听这老头不是没事找事么,合着就是嫌生活太平淡,想通过干掉我来找点儿刺激啊。他还是不死心,亲自去见荀济,问他到底为什么谋反,是不是有什么委屈隐情? 只要荀济随便找一个理由,高澄都可以免去他的死罪。 结果荀济正色回答道:“我奉皇帝圣旨诛杀高澄,名正言顺,你凭什么说我是谋反?” 高澄知道多说无益,这老头已经没救了。 由于荀济年纪大,高澄最后给他留了一点儿尊严,没有直接拖着游街,而是用一辆小车载着他到达刑场,连人带车一把火都给烧了。 第105章 萧衍:背盟弃信,悍然北伐 公元547年,八月,河南。 侯景被王思政挤兑得没有办法,只好离开颍川,暂时屯兵在悬瓠(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 本来说好献出河南十三州投奔南梁,结果侯景两边下注一房多卖,转身又把西边四个州送给了西魏,而且这还是他宝贵的实控地区,剩下那些州基本就不听他的。眼看南梁部队要过来办交接手续,但现在除了悬瓠之外,侯景啥都拿不出来,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办得有点儿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给萧衍写了封信为自己做辩解。 侯景跟萧衍解释道:“前段时间实在是因为形势太严峻,你派的援军又迟迟不过来,我是真没办法了才去找西魏来帮忙。但我跟小朋友高澄都没法共事,跟宇文泰这样跋扈的家伙肯定就更合不来了,所以呢这次忽悠西魏出兵纯粹是从国家利益角度来考虑,想利用他们来保住河南,希望皇上你千万别误会。” “我侯景是个讲信用的人,既然答应把西边四个州让给他们,还是得说话算数。不过呢,关于这个你也别担心,东西魏是世仇,西魏插手这件事,可以帮忙分担一下压力,对咱们绝对是有利的。而且,除了那四个州之外,豫州以东到齐海以西这一大片儿还在我的控压之下,这些地方依旧可以按照原计划全部转交给南朝,你只要派人去接管就行了。” “另外,东魏高澄那边虽然暂时撤退,但保不齐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出兵捣乱,最好尽快让边境各州屯兵备战,跟我做好配合,这样才能保住河南不出问题,进而完成你一统天下的伟大事业。” 这封信实际上是连蒙带唬,因为东荆州、北荆州、广州和颍州已经事实上被王思政所控制,侯景想反悔也要不回来了,而东边那些州里面,除了悬瓠所在的豫州之外,只有南兖州刺史石长宣不开眼,倒向了侯景,其他州还是站在东魏朝廷那边。所谓接管,实际上是要南梁自己出兵去抢。 按说脚踩两只船是职场上最忌讳的事情,但凡正常点儿的老板都不会容忍这种行为,所以侯景把信送出去之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萧衍一生气改变主意,联合东魏把自己给灭了。 没想到萧衍不仅没有降罪,反倒回了封信安慰侯景。他对侯景道:“大臣在外尚有便宜行事的权限,何况你正在实施奇谋大略的关键阶段,更应该根据形势随机应变。我知道你是一片诚心为朝廷着想,以后这种小事自己决定就好,不用跟我解释了。” 看到回信,侯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仅如此,他犹豫了很久的去向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侯景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在西魏和南梁之间两面逢迎走钢丝,而这种局面注定维持不了多久,最终还是要从这两个选择中确定一个。目前来看,选南梁对自己更有利。 宇文泰老奸巨猾,玩心眼太厉害,当年河桥之战的时候还吃过我的亏,我去投奔他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而萧衍就不一样了,我原来以为他只是喜欢吃斋念佛,人并不笨,但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来,他根本就是个没有原则的老糊涂,拿捏起来肯定比宇文泰容易得多。 老萧头,我吃定你了。 侯景的直觉很厉害,他虽然从没见过萧衍本人,但从有限的几次书面交流过程中,他已经把萧衍的性格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此时的萧衍早就从年富力强的一代英主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耄聩老人,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智慧,反倒导致他的判断能力出现了严重的衰退,不仅如此,他的傲慢和贪婪还在与日俱增。 东魏跟南梁通好最早是在小关之战前夕(公元536年),算到今年已经十年多了,这期间两国交通往来频繁,相处得非常融洽。但现在,仅仅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以及侯景的几句忽悠,萧衍就决定撕毁之前的各种友好条约,跟强大的东魏反目成仇。 这只能用鬼迷心窍来形容了。 跟宇文泰冷静地坐观成败不同,现在萧衍已经完全沉迷于自己即将统一天下的幻想之中,他觉得侯景就是上天派过来协助自己的,不仅主动送过来河南地区大片的地盘,甚至连战略发展规划都帮自己想好了。 既然是我要统一天下,当然不能光站在边上看侯景表演,南梁的军队也该上场了。 八月,萧衍下令集结国内各路大军,准备正式出兵讨伐东魏。 由于这次是举国出征,事关重大,领兵主帅必须得是自己人才放心。 萧衍最开始想让鄱阳王萧范来干这个活儿。 萧范是萧衍弟弟萧恢的儿子,也就是萧衍的侄子,前段时间刚刚被任命为汉北征讨总司令,也准备北上支援侯景,但他动作太慢,还没等出发,东魏那边就退兵了。 既然萧范已经介入了相关工作,萧衍想干脆让他负责到底,直接当北伐主帅。 可惜这个想法被朱异坚决地否定掉了。 当时朱异还在外面休假,但他是萧衍身边的头号红人,萧衍已经习惯于事事跟他商量,所以这次也派人去征求了他的意见。结果朱异得到消息之后,片刻都没敢耽误,径直冲进宫里,对萧衍说这个选择有风险,要不皇上你再想想? 萧衍没明白朱异为啥这么激动,让他解释一下原因。 朱异道:“鄱阳王英雄盖世,也善于用人,能力上没得说,但他性格上稍显残暴,在抚慰百姓这方面有所不足。还有,皇上您上次去北顾亭视察的时候,曾说过江右一带好像有反气,而领头的可能就来自皇族骨肉。这次外放兵权,事关重大,皇上你还是要慎重考虑。” 其实朱异的话里前半段是在走过场,后半段才是重点,而且由于内容过于敏感,后半段他也说得遮遮掩掩。 萧范今年四十九岁,在萧氏诸王之中,他是难得的实干派,经常亲自下基层,还善于抚慰将士,在部队中的声望很好。 可惜从朝廷的角度来看,声望越高,越让人放心不下。 而且萧范本人的行为也的确不够检点。他曾经跟萧衍一样担任过雍州刺史,任职期间政绩很突出,但他除了公事之外,暗地里一直在招募兵马、修筑防御工事,在个人仓库中还囤积了很多军粮,谁也不知道他想干啥。联想到萧衍的起家过程,不能不让人起疑心。 当时萧衍的五儿子庐陵王萧续还在,他跟萧范很不对付,就去萧衍那里告了他一状,虽然最终萧衍没有追究这件事,但萧范不太老实的举动已是尽人皆知。 这还不算,当时南梁还有一个童谣在到处流传,最后两句是:“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已。” 范的繁体形势写作“范”,而且上面不是竹字头,而是“艹”,也就是草的意思,正好跟童谣契合。 这么明显的暗示,不好说是不是政敌的陷害手段,但当时很多人都迷信这个东西,这个童谣一出,朝廷内外对萧范的提防立刻又提高了好几倍,所以这次朱异才一反唯唯诺诺的常态,对萧范当元帅持如此鲜明的反对态度。 萧衍年纪大了,信息比较闭塞,对童谣的事情可能不了解,但他对朱异是绝对信任的,既然朱异不赞成,那就选别人吧。 于是萧衍一拍脑袋,问朱异道:“那你看萧会理合适不?” 萧会理是已经去世的四皇子萧绩的长子,也就是萧衍的亲孙子。他自幼喜欢读书,加上幼年丧父的悲惨身世,使得他倍受萧衍疼爱,十五岁就出任湘州刺史,二十几岁就官至南兖、北兖、北徐、青、冀、东徐、谯七州军事总司令,嗣位南康王。 问题是这个小王爷从来没打过仗,在军事上完全是菜鸟,让他统兵去跟北朝那帮虎狼之师硬碰硬,简直是在开玩笑。 但这次朱异没提反对意见。他的行事原则一向是以阿谀奉承讨萧衍欢心为主,提醒萧衍提防萧范已经是破了大例,后面不敢再唱反调了。因此他赶紧大夸萧衍英明,用人水平高,没谁比萧会理更合适。 就这样,还不满三十岁的萧会理被正式任命为北伐大元帅。 跟着大军一起出征的,还有一位久违的故人:原北魏的征东将军、泰山太守羊侃。 羊侃是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那一年从北魏投奔到南梁的,算到今年已经将近二十年了。由于泰山羊氏是参与衣冠南渡的世家大族,羊侃这次又是主动南归,所以深受萧衍器重。他在南梁的仕途发展比较顺利,目前已经官居侍中。 羊侃是南北朝时期的传奇人物,文采好武艺高,音律艺术上也颇有造诣,综合素质极其出色,尤其是一身神力,几乎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在北朝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让人叹为观止的故事,到了南朝之后依旧续写了不少传奇。 有一次羊侃陪着萧衍在建康的乐游苑游玩,少府的负责人过来禀告萧衍,说新造了一柄两刃槊,请皇上验收。 少府是南朝负责工艺制造的部门,他们给皇帝造的槊肯定不是实战用的,而是日常仪仗用的, 因为是仪仗队用的槊,当然怎么威风怎么来,史书记载这根槊长两丈四尺,围一尺三寸,造型相当夸张。 按说仪仗用的槊,能扛着走也就够了,打仗肯定不实用。但萧衍早就听说羊侃膂力过人,他一时兴起,非要让羊侃当众试试这个槊好不好使。为了表示鼓励,他专门赏给羊侃一匹河南国所产的紫骝马当坐骑。 南梁所称的河南国就是吐谷浑。两国距离虽远,但中间有一条途经四川的丝绸之路河南道,所以贸易往来也比较频繁。 羊侃没推辞,起身拎起两刃槊翻身上马,沉重的大槊在他手里竟然毫不费力。乐游苑内紫骝马纵横驰骋,两刃槊上下翻飞,由于场面实在太精彩,围观的人太多,很多人只能爬到一棵树上去看,最后愣是把树给压折了。萧衍大受震撼,当即把这柄槊命名为“折树槊”。 这次羊侃以冠军将军的身份随军出征。严格来说,他属于萧衍特派的独立部队,有自主行动的权限,临行前萧衍还亲自给他安排了特殊任务。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北伐大军正式出发。 萧衍的第一个攻击目标是彭城。 彭城位于今天的江苏省徐州市区,当时是东魏徐州的治所,也是河南地区的军事重镇,当年刘邦和项羽之间着名的彭城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萧衍决定从这里入手,目的是为了跟悬瓠的侯景东西呼应,形成犄角之势。 但萧会理毕竟太年轻,缺乏领兵经验。把他派出去之后,萧衍心里也有些没底,于是专门安排人随时向他汇报军中的情况。 结果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萧会理对治军之道一窍不通,指挥部署一点儿章法都没有,队伍及其混乱。而且他还特讲排场,行军时乘坐的轿子极尽奢华,几乎就是个精装修的一居室。 萧衍很失望。作为皇孙,在平时讲究一点儿倒没什么,但现在是要去打仗啊,你这样搞特殊化,下面的将士还会为你卖命么? 但很快萧衍就发现担心这个完全没必要,因为跟萧会理其他行为比起来,轿子花哨一点儿根本不算个事儿。 简单地说,刚出家门,萧会理就跟麾下的将领们闹掰了。他自以为地位高贵,跟下边那些泥腿子军官们对话有失身份,所以传令下去,谁都别来找他,军事会议什么的也不用开了。 但所有人都不见也不行,萧会理本人高高在上,下面至少还得有一个负责分解传达命令的人。所以萧会理只跟一个人对接,就是他的叔叔贞阳侯萧渊明,然后萧渊明再把任务分派给其他将领。 作为大军统帅,连手下的将领的面儿都不见,不了解战情,不听取意见,天天猫在自己的小黑屋子里纸上谈兵,这仗还有个打么? 萧衍毕竟是亲自带兵打过仗的人,就算现在年纪大了,原则性问题还是能分清的。他觉得这样不行,这个孙子明显不是能领兵打仗的料,继续让他带队风险太大。他只好又把朱异找过来商量要不要换人。 朱异其实也知道了这些情况。 向他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贞阳侯萧渊明。 萧渊明是萧衍大哥萧懿的儿子,目前担任豫州刺史。这次北伐本来没他的事儿,但他得知消息之后,也要求跟着去。 萧衍起初没同意。萧渊明毕竟要比萧会理大一辈,现在已经让萧会理来当大军统帅,再派个叔叔过去给他当部下,号令上搞不好会不顺畅。 但萧渊明对北伐这件事异常感兴趣,他几次上书软磨硬泡非要去不可,萧衍最后实在拗不过这个侄子,只好点头同意。 没想到阴差阳错,由于萧会理乱摆架子,萧渊明居然担起了指挥众将的大梁。 眼看着萧会理现在这个样子早晚会被换掉,萧渊明决定先发制人,悄悄去做了朱异的工作,希望他能说服萧衍让自己当元帅。 萧渊明很了解朱异。只要好处到位,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此时朱异也不再提皇上用人英明了,他对萧衍说南康王可能还是年轻,经验不够,要不下次再让他领兵锻炼吧。既然现在具体事务都是贞阳侯萧渊明在负责,再空降个领导也不合适,不如就直接把他扶正好了。 萧衍对朱异基本上言听计从,他当即派人把萧会理追了回来,同时改任萧渊明为新的北伐大元帅。 经历了两次换帅风波之后,南梁的北伐指挥官终于确定了下来。十万大军在萧渊明的指挥下,离开淮北,浩浩荡荡杀奔彭城。 第106章 慕容绍宗:临危受命 公元547年,九月,彭城。 萧渊明率领的南梁大军水陆并进,从东南方向杀进东魏的领土,包围了徐州治所彭城。 镇守彭城的是东魏徐州刺史王则。 王则也算是当时知名的武将,二十出头就靠军功拿到了子爵的爵位,两魏分裂初年曾经出任东魏总管三荆二襄南雍等六个州的军事总司令兼荆州刺史,位高权重。 可惜他关键时候不太给力,在沙苑失败之后居然直接弃城逃跑,把整个荆襄地区拱手送给了宇文泰。好在当时高欢面慈心软,只是骂了他一顿,没有治他的罪。 等到侯景叛乱之后,高澄四处抓能打仗的人顶到前线,王则虽然有黑历史,但听说武力还不错,所以被临时顶缸任命为徐州刺史。 没想到王则首先面对的不是侯景的叛军,而是来自南梁的外部势力。 萧渊明的大军到达彭城之后,首先在寒山安营扎寨。 寒山位于泗水的上游,距离彭城大约十八里左右。之所以驻扎在这里,而非直接攻城,完全是出自萧衍的安排。 萧衍是真正领过兵打过仗的人,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在战略部署上还是很有见地的。他在决定出兵北伐的时候,就提前拟定好了基本的作战方案。 首先,彭城是东魏的军事重镇,城防必定非常严密;其次,东西魏长年互相掐架,将领和士兵都身经百战,而南梁这边承平四十多年,基本没打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争,战斗力上并不占优;再有,南梁最能打的两位将领,陈庆之和兰钦,此时都已经去世了,萧渊明也好,他手下的那帮将领也好,实战经验都不太够,这种情况下直接搞常规攻城战,风险未免太大。 所以萧衍给萧渊明制定的方案是用水攻。 具体来说,就是在先修一圈围城坝,把彭城整个围起来,再在泗水上垒一座拦河坝,抬高泗水的水位,最后通过导流坝一路把水引到彭城。 为了防止萧渊明不懂得如何实际操作,萧衍甚至还给他配备了一位有经验的指导老师,也就是羊侃。 现在正值九月,淮河流域水量充沛,正是水攻的好时机。南梁部队在羊侃的指导和监督下,全军总动员,只花了二十天就完成了整个筑坝工程。 放水的那一刻,汹涌的泗水如同万马奔腾,转眼之间就把彭城周边变成了一片汪洋,水势大的时候,最高水位已经触及了城墙的垛口。 羊侃一看战机已到,建议萧渊明立刻趁着水势开始攻城。现在水位这么高,完全可以坐船平趟过去,都不用走城门了。 结果萧渊明不同意,因为萧衍给他的指导中只让他引水灌城,没让他发兵攻城。 萧渊明是个老实孩子,他说的也是事实。萧衍的原话是这样的:“汝等众军可止于寒山筑堰,引清水以灌彭城。大水一泛,孤城自殄,慎勿妄动。” 羊侃急得直跺脚:侯爷啊,你不能拘泥于诏书的字眼儿啊,咱们这么折腾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把彭城打下来么?现在眼看着彭城唾手可得,咱们如果不抓紧时间攻城,等东魏的援军过来就晚了。 萧渊明无言以对,但依旧咬死不出兵。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叔叔让我等着彭城主动投降,我得听叔叔的话。 羊侃气死了,心说萧家这帮人咋都是笨蛋啊。大军出征在外,你作为主帅,居然一点儿主见都没有,这个仗还怎么打。 算了,我只是个友情指导,给出的建议你可以不听,但你帐下兄弟们的建议你总得考虑一下吧。 于是羊侃私下里跟南梁的几个高级将领沟通了一下,结果大家都认同他的看法。毕竟眼看着彭城唾手可得,这种送上门来的功劳不捡白不捡。 在第二天军事会议上,大家一致要求去攻城。 没想到萧渊明有用的本事没有,倔脾气却比谁都大。你们不是想起高调么,我偏不同意,反正现在我是主帅,没我的命令我看谁敢动。 众将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此时彭城城里已经被淹得稀里哗啦,守军和百姓都被迫跑到高处躲水,正常的做饭睡觉都困难,守城工作更是漏洞百出。王则本来都快绝望了,但他之前有过弃城的前科,如果这次再随便放弃,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他决定再坚持坚持,撑一天算一天,哪怕敌军杀进城的时候投降也比不战而降好听一点儿。 萧渊明等着王则投降,王则等着萧渊明进攻。 双方一耗就是一个多月,最后终于成功把东魏的救兵给等过来了。 年初讨伐侯景的时候,领兵的主帅是韩轨,可惜实践证明这个哥们的水平不太行,所以这次高澄打算换人,让他的叔叔高岳担任主帅,让潘乐做副手,任务是先解彭城之围,再转过头去收复被侯景卖掉的地盘。 陈元康表示这个安排不合适。 南梁大军的人数虽多,但从主帅到将领都是平庸之辈,所以救彭城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对付侯景。 高岳是高家本族,资历也够高,让他居中坐镇倒是没问题,但他多年不在第一线打仗,经验和谋略相对侯景并没有优势。而潘乐就更不用提了,只是个战将而已,反应慢见事迟,让他去打侯景更白给。 高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看派谁过去合适? 陈元康说高王去世前交代了啊,大将军你咋忘了呢?众将之中能对付侯景的,唯有慕容绍宗一人而已。 高澄当然记得高欢临死前交代的话,他一直没正式启用慕容绍宗,是因为心里还有些顾虑。 慕容绍宗毕竟是从尔朱兆那里投降过来的人,并非高氏嫡系,如果贸然把他空降成主帅,其他那帮勋贵们会不会闹情绪?另外,难道我老爹就那么神?说的就那么准?我东魏这么多人,真的一个能对付侯景的都没有? 陈元康道:“大将军你就别犹豫了,高王识人的本事比咱们强得多,按他说的办肯定没问题。你如果担心别人有意见,具体操作上还是可以让高岳当主帅,但实际指挥工作委托给慕容绍宗。” 高澄再三考虑之后,最终同意了陈元康的建议。 高澄很清楚自己眼前的处境,现在侯景公开造反,南梁趁火打劫,西魏在边上虎视眈眈,国内还有很多怀疑的声音,局面对他而言是空前的不利,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问题,他的接班过程很可能要翻船。 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取得一次像样的胜利,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已经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了。 十月,四十七岁的慕容绍宗被正式任命为东南道行台,节度三徐二兖五州军事,率领大军去救援彭城。 在被雪藏了十五年之后,慕容绍宗终于有了正式登场展露才华的机会。 从仕途发展上来看,慕容绍宗这些年过得可以说是相当不如意。他归顺高欢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是邺城的图书管理员(掌管府库图籍),之后只带兵讨伐过一些小叛乱,从没有在正面战场上亮过相,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刺史,结果被人诬告说有复国谋反的野心,直接被免官调回了朝廷。 但慕容绍宗其实也习惯了,因为他的姓氏已经决定了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慕容绍宗虽然是尔朱荣的表弟,但他本人并非契胡,而是不折不扣的鲜卑贵族。他的七世祖,就是十六国第一名将,大名鼎鼎的前燕太原王慕容恪。 在五胡十六国时期,鲜卑慕容氏曾经极度辉煌,前后共创建了五个国家,分别是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和西燕。可以说,后来的鲜卑拓跋氏也是在继承了慕容氏的政治遗产之后,才走向强大,最终统一北方。 拓跋氏建立北魏之后,慕容氏作为前朝燕国的皇族,虽然没有被彻底清算,但已经被严格排除在核心统治阶级之外。实际上,北魏年间的确有一些慕容氏发动叛乱企图复国,但都被镇压下去了。 在这种背景下,慕容绍宗不得不时刻学会低头做人,说话办事都得非常谨慎,生怕被人揪到小辫子。高欢这么多年一直没重用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慕容绍宗本身并不是消极的人,这次既然少主高澄如此信任自己,他也当仁不让,很快就集齐各路人马,南下救援彭城。 十一月上旬,慕容绍宗带领十万大军赶到徐州,驻扎在彭城北面一座叫橐驼岘(tuo tuo xiàn)的山上,跟寒山遥遥相对。 羊侃一看东魏的救兵到了,知道要坏事,他赶紧去找萧渊明,让他趁着东魏大军远来疲惫的时候赶紧发动突袭,没准儿能出奇制胜。 萧渊明不去。慕容绍宗是谁?听都没听过。对付他需要我天朝大军搞偷袭玩阴的么,万一玩脱了多丢人? 第二天,羊侃又带着一众将领苦劝萧渊明出战。 萧渊明还是不听。我要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们看我的临场指挥能力好了。 羊侃是真没辙了。碰到这么个没啥本事又迷之自信的主帅,能打胜仗才怪。 羊侃这次是以战术指导的身份过来的,行动上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眼看着萧渊明失败只是早晚的事儿,他也没必要陪着一起送死。于是羊侃以守坝为名,带领部下离开寒山大营,暂时驻扎在彭城外围。 萧渊明这里看不上慕容绍宗,西边的侯景可紧张得要命。 侯景征战多年,对东魏的人都知根知底。对他来说,高敖曹、彭乐都是只会蛮干的一勇之夫,韩轨是个爱吃猪肠子的无能小儿,高岳也是资质平平之辈,其他人更是上不了台面。 诸多将领之中,惟一能让侯景害怕的人,就是慕容绍宗。 侯景对慕容绍宗的实力相当了解,当年在尔朱荣旗下的时候,慕容绍宗曾经当过他的老师,也就是说,他的很多本领都是从绍宗那里学来的。虽然后来侯景的地位升得很快,但对慕容绍宗的敬畏之心却从来没有消除。 只是慕容绍宗多年以来一直默默无闻,高澄那小子识人的本事又赶不上他爸,所以侯景觉得没必要担心。 没想到怕啥来啥,这次领兵过来的果然就是慕容绍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侯景眼前一黑,心里拔凉拔浪的。他甚至觉得高欢并没有死,否则高澄怎么可能从一堆选项里准确找到了这个隐藏极深的正确答案? 但事已至此,怕也没用了。慕容绍宗现在在徐州,首当其冲的是南梁的北伐大军。于是侯景专门给萧渊明写了封信,告诫他们千万别小瞧这个新出场的东魏将领,如果侥幸取胜的话,追击距离绝对绝对不要超过二里地,否则就会有麻烦。 萧渊明把信给众将传阅了一下,大家觉得侯景这个笑话讲得很好,然后就把这件事忘了。 十一月十三凌晨,慕容绍宗的部队休整完毕,准备开打。 东魏大军是多支部队的联军,很多部队将领的来头都很大,慕容绍宗又是新官上任,威信还没有建立起来,如何调动这些骄兵悍将的积极性是个挺麻烦事儿。所以慕容绍宗在战前先把帐下将领们一个一个叫过来,对他们道:“梁军很厉害,正面不太好打,明日作战,我会假装败退,引诱他们过来追,你们等梁军过去之后,从后面发动进攻,肯定能赢。” 一切安排好之后,慕容绍宗挽起袖子亲自上场,带领一万多人马对梁军寒山大营发动猛攻。 其他东魏将领带着自己的部队埋伏在外围。 慕容绍宗进攻的位置是南梁潼州刺史郭凤的驻地。 北魏部队的战斗里很强,先是一通铺天盖地的弓箭齐射,把梁军压得抬不起头,之后骑兵冲锋,步兵殿后,慕容绍宗在帅旗之下亲自指挥,大有一举踏平寒山大营的气势。 萧渊明完全没有准备。实际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大营里寻欢作乐,现在酒还没醒,连马都上不了。他情急之下派人四处传令,让其他部队赶紧去救援郭凤。 结果众将见东魏的攻势太猛,一个个都缩着头不肯先出兵。 北兖州刺史胡贵孙看不过去了,他找到边上的谯州刺史赵伯超,对他说道:“咱们兴师动众跑到这来,不就是为了打仗么?现在敌人都打上门来了,岂有不战之理?” 赵伯超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胡贵孙道:“那这样,我即刻领兵去支援郭凤,兄弟你先准备一下,待会儿过来帮我。” 胡贵孙当即带领麾下部队冲阵而出,袭击东魏部队的侧面。 有领头的就好办了,其他几只梁军部队也跟着胡贵孙杀进战场。 赵伯超的儿子赵威热血沸腾,也纵马冲了出去,结果刚走到半道就被赵伯超派人揪了回来。赵伯超把儿子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个笨蛋逞什么能,现在过去是想当炮灰么?你就不能聪明一点儿,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出去?” 东魏这边侧翼受敌,攻势有所减弱,双方开始陷入苦战。 从人数上看,梁军是占优势的,但东魏士兵的战斗力很强悍,以少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双方打了一段时间,慕容绍宗觉得差不多了,他下令停止进攻,全军撤退。 胡贵孙等人以为慕容绍宗要跑,立刻带着部队在后面紧追不舍。 侯景的警告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赵伯超还是没动,他隐约觉得东魏部队撤退得有些蹊跷,其中可能有诈。 果然,在追出数里之后,梁军的背后突然杀出无数东魏伏兵,前后夹击之下,梁军大败,胡贵孙也受伤被擒。 东魏大军乘胜集中火力发动反攻,大军再次杀到寒山营外。 刺史梁军主力已经被击溃,剩下的守军无力抵挡,跑的跑降的降,寒山大营彻底崩溃。 赵伯超一看自己果然料事如神,心中暗自得意。他赶紧命人拉出提前准备好的快马,带着儿子和小妾一溜烟跑回了南梁。 萧渊明的运气很不好,他还在努力地醒酒,没想到部队这么快就崩溃了,稀里糊涂之中被冲过来的东魏士兵抓了俘虏。 彭城边上的羊侃眼见寒山失守,不禁一声长叹,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北伐已经失败,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指挥部队摆出防御阵型,平稳有序地撤回南梁。 潼州刺史郭凤侥幸没有被抓,他眼见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只好收拢残兵败将,退到自己的大本营潼州。 这次战争是南梁先的动手,但萧衍只能决定战争什么时候开始,至于什么时候结束就由不得他了。慕容绍宗踏平寒山大营之后,继续领兵南下杀进南梁领土,包围了潼州。 郭凤勉强坚持了几天,但实在顶不住慕容绍宗的进攻,只好弃城逃跑。南梁的潼州从此变成了东魏的领土。 萧衍这次算是偷鸡不成丢把米,统一天下的美梦终于被无情的现实砸得七零八落。 第107章 侯景:背西向南 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萧渊明北伐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建康。当时梁武帝萧衍正在睡午觉,突然被身边的宦官叫醒,说朱异有要事禀报。 朱异做萧衍的秘书(中书通事舍人)已经三十多年了,能够这么长时间恩宠不衰,除了本身确实有才华之外,更主要靠的是善于揣摩圣意,也就是眼力见非常好,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从不惹领导生气。 这次朱异居然敢破天荒打扰领导的午睡,萧衍立刻就意识到出大事了。 萧衍胡乱换了衣服,坐上轿子急匆匆赶到文德殿。 文德殿是萧衍当皇帝之后在建康宫中新设的大殿,是他行政办公的主要场所,平时也用来讲经论道,殿里还收藏了数量极多的书籍。 朱异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 萧衍从轿子上下来,一边往坐床上走,一边让朱异有事赶紧说。 朱异犹豫了半天,最后嘴里蹦出几个字: “启奏陛下,寒山失律。” 朱异的声音不大,但在萧衍听来,简直跟五雷轰顶一样。他的大脑顿时嗡嗡作响,要不是身边有宦官扶着,估计直接就坐到地上了。 对皇帝说的话都不能太直接,所以失律基本等同于失败。而寒山作堰,水淹彭城,这是萧衍亲自部署的作战方案,现在第一战就已经失败,那不用说,北伐肯定已经完了,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萧衍是极聪明的人,此时根本不需要朱异多解释。他坐在床上缓了半天气,最后长叹一声: “难道我也要跟晋朝的司马家一样,沦落到江山被夷狄侵占的下场吗?” 萧衍倒没有迁怒于朱异,毕竟北伐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主帅是他自己选的,作战方案也是他亲自制定的,没打赢只能说萧家人打仗水平太滥。 现在的问题是战端已开,如果东魏那边以此为借口大举南下入侵,那自己怎么办? 四十年前,萧衍曾经在钟离之战中击败北魏,但那时候南梁刚刚建国不久,军队都身经百战,韦睿、曹景宗等人也都是一代名将。现在别说韦睿和曹景宗了,连比他们小一辈的陈庆之和兰钦都已经去世多年。南朝将领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根本没办法抵挡北朝那帮虎狼之师。 朱异也没什么好办法。如果东魏真的打过来的话,只能指望长江天堑发挥作用了。 事实跟萧衍担心得差不多,慕容绍宗活捉萧渊明之后,立刻挥师南下,轻轻松松就打下了南梁的潼州。 但就在萧衍君臣束手无策的时候,东魏那边居然停下来不打了。 这是高澄的决定。 高澄虽然年轻,但并不冲动,大局观也非常好。他综合考虑了一下眼下的局面,决定还是先忍一忍,避免跟萧衍全面开战,否则很可能被宇文泰钻了空子。 而且,跟南梁缓和关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萧衍跟侯景之间产生矛盾,破坏掉他们之间的同盟。 所以高澄没有让慕容绍宗继续南下,而是让他即刻去西边对付侯景。 同时,高澄对被俘的萧渊明等人也以礼相待,派人把他们接到晋阳好吃好喝先养起来。 慕容绍宗收到命令之后,立刻带领大军离开潼州,一路向西直奔南兖州。 之所以去南兖州,因为侯景此时已经离开了豫州的悬瓠,正在攻打南兖州的重镇城父。 侯景自从被王思政从颍川挤兑到悬瓠之后,一度郁闷得天天撞墙。出道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合着我冒这么大风险造反,好处都让西魏那边黑吃黑给抢走了,我最后啥都没捞着? 真是岂有此理。 侯景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西魏那边都不是善茬,自己过去肯定没好果子吃,加之看到萧衍这段时间的表现,心中暗暗下定了放弃西魏改投南梁的决心。 虽然决心已下,但侯景还是想在临走之前坑宇文泰一把出出气。于是他给宇文泰写信,请宇文泰派点儿兵马过来帮忙。 这次别派赵贵李弼王思政那种大人物过来了,指挥不动,派几个级别低一点儿将领过来就行。 宇文泰收了侯景不少地盘,心里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收到信之后也没多想,当即把附近的几只部队派了过去,同时要求这些部队的将领过去以后要服从侯景的调遣。 宇文泰的动作很快,等其他人知道消息的时候,调兵的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大行台左丞王悦觉得不妥,他马上找到宇文泰,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咱们不能再给侯景增兵。 宇文泰没明白,让他解释一下。 王悦道:“大丞相,您想想侯景跟高欢是什么关系?先是同乡死党,后有君臣名分,而且高欢对侯景够意思了吧,大将军大行台尚书司徒这些官职随便给,但如此仁至义尽,换来的又是什么呢?高欢刚死,侯景就造反了。这只能说明侯景的野心太大,终不能甘居人下。如果他连高氏都能背叛,咱们又怎么能指望他对朝廷尽忠?如果现在派兵支援他,恐怕会被后人笑话。” 宇文泰仔细想了想,觉得王悦分析得有道理。一个高欢花了一辈子都养不熟的人,我的确不能对他抱有幻想。 但是兵已经派过去了,难道再追回来?那不岂不是显得我言而无信?面子上好像有点儿过不去哎。 王悦道:“这个好处理,您可以招侯景到关中来商量事情,我断定他肯定不敢过来。一旦侯景抗命在先,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兵马召回来,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宇文泰大喜,当即给侯景写信,让他入朝议事。 侯景见宇文泰派了不少部队过来,心中暗喜。既然丢了的那些地盘已经是沉没成本要不回来了,那就通过打这些部队的主意来尽量弥补损失吧。 但侯景也知道宇文泰不是傻瓜,时间久了肯定会对自己起疑心。 果然,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宇文泰要他入朝的信。 侯景当然不肯去。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想的什么彼此都很清楚。 但如果立刻拒绝的话,宇文泰派过来的这些部队可能就留不住了。毕竟这些是西魏的人,只是现在听他管理而已,如果自己跟西魏关系破裂,这些人肯定还要回去。 现在距离最后摊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多赚一点儿。 于是侯景一方面祭出拖字诀迟迟不表态,另一方面使出浑身解数搞好跟西魏将领们的关系,他经常只带两三个随从就来往于各个部队之间,亲自拜访各级将领,表现出心胸坦荡亲密无间的样子,希望用个人影响力把这些人拉拢到自己这边。 侯景是当世名将,声望之高仅次于高欢和宇文泰,很多西魏将领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偶像,都激动得不得了。等他们看到侯景如此礼贤下士,跟自己携手并坐,促膝而谈,心中的崇拜之情更是瞬间爆棚。 眼看着很多西魏将领跟侯景走得越来越近,同轨防(西魏在宜阳边境设立的防守据点)的长史裴宽觉得不对劲,他找到上司韦法保,对他道:“侯景这个人狡诈多端,肯定不会真心投奔朝廷,现在他跟你套近乎,明显是想引诱你跟他走。我觉得留着这个家伙迟早是个祸害,不如咱们找机会把他干掉吧。” 河东裴氏和京兆韦氏都是关西大姓,彼此关系很好,子弟们的见识也非常人可比。韦法保经裴宽这么一说,也觉得侯景的行为很可疑。但现在侯景是西魏的大将军兼尚书令,官职比自己高了无数级,这种情况下贸然出手把对方整死,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裴宽说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咱们至少也应该严加防备,防止他图穷匕见下黑手。 于是韦法保从此尽量避免跟侯景见面,最后干脆借口防区有事情,领兵离开了悬瓠这个是非之地。 侯景在桌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不仅裴宽看出来了,北边颍川的王思政也看得一清二楚。 王思政眼看着侯景磨磨蹭蹭不肯入关,反倒频繁在西魏部队里晃悠,知道这个家伙肯定没想着真心归附,明显是趁着最后这段蜜月期在尽量多捞好处。 好,你捞我也捞,看谁搞得过谁。 于是王思政以加强防务为借口,把自己辖区派过去的几只支援部队都撤了回去,同时四处派人,把原来侯景剩下几块地盘的控制权全部抢走。 侯景现在还算是西魏的属臣,王思政以西魏政府的名义接管属地也算名正言顺,所以原来的守军也没敢造次,乖乖被王思政的部队缴了械。 眼看着支援部队一支一支被调走,自己的地盘又被吃得一干二净,侯景崩溃了。 宇文泰和王思政太特么狡猾了,这个游戏没法玩了。 侯景一气之下,直接摊牌。他给宇文泰回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 大弟指的就是宇文泰,因为侯景比宇文泰大了五岁。 我既然不屑于和高澄为伍,当然也没办法跟老弟你做同事了。所以,这个关中我还是不去了吧。 此信一发,相当于侯景跟西魏彻底决裂。 宇文泰倒是早有思想准备,既然侯景那边先提出的分手,那自己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当即下令把派过去支援侯景的所有部队全都追回来。至于占的那些州郡,不好意思,恕不奉还。 此外,王思政在这次侯景叛乱的过程中出手果断,为西魏抢占了大量的地盘,可谓居功至伟。宇文泰也很大方,把原来授予侯景的所有官职,包括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尚书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诸军事等等,原封不动全都改授给王思政。 王思政没接受。这些官衔实在太大,全接下来差不多赶上宇文泰了,看着风光,实际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后在宇文泰的再三催促之下,他才勉强接了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就是都督河南诸军事。 侯景那边折腾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没玩过宇文泰和王思政。 但也不能说侯景完全没收获,因为过来支援的西魏部队里,有一个叫做任约的中级将领被他说服,最终带着自己麾下一千多士兵投奔了过来。 这个任约在后面的故事中还是个比较重要的角色。 现在跟西魏的关系已经黄了,地盘也已经丢完了,所谓的河南王连一个能完整控制的大州都凑不齐。侯景现在能做的,就是出兵去攻城略地,用实力证明自己,否则一旦南梁那边也觉得自己没价值,就彻底毁了。 离他最近的,其实就是已经被王思政占领的那几个州。 但侯景还很理智,没有打这几个州的主意。 侯景虽然想起王思政就恨得牙根痒痒,但他知道王思政守城的本事天下第一,已经被王思政染指的地方再想抢回来难度极大,而且现在自己的死敌还是东魏的高澄,没必要再去激怒西魏。 于是他最终决定领兵东进,去打边上的南兖州。这其实也是配合萧渊明的北伐,从东西两个方向互为犄角,齐头并进。 侯景的第一个攻击目标,是南兖州的治所谯城,可惜谯城城防坚固,打了很长时间都没打下来。 这时南梁那边北伐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了过来。由于谯城比较靠北,深入东魏的腹地,侯景担心后路被包抄,只好放弃谯城,退攻南边的城父。 这次比较顺利,在东魏援兵到达之前,城父就被侯景打了下来。 但下一步怎么办? 侯景觉得这样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打不是办法。 现在南梁的北伐已经失败,指望不上了,后面只能靠自己,但如果自己一直以反臣的身份跟东魏作战的话,在道德舆论上先就站不住脚,号召力也不够。 就在侯景犯愁的时候,行台左丞王伟给他出了个主意。 王伟已经知道高澄平定内部政变、软禁元善见的事情。他对侯景道:既然高澄囚禁了现在的东魏皇帝,你不如去萧衍那里要一个新的元氏皇族过来,拥立他当新的皇帝。这样就可以打出讨伐逆贼恢复元氏江山的旗号,占据道德制高点。” 侯景觉得有道理,当即派王伟去建康面见萧衍。 当时萧衍还在忧心忡忡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想再跟东魏继续对抗下去,但王伟的口才极好,几句话又把他给忽悠瘸了。萧衍当即任命太子舍人元贞为咸阳王,又把自己的备用仪仗送给他,承诺渡江之后,他就可以登基当东魏的皇帝。 元贞是原来北魏邺王元树的儿子,投奔到南梁已经快四十年了,本想着在建业安安稳稳了此一生,没想到临了还接了这么一个大活儿。圣旨已下,他也不敢怠慢,赶紧收拾行李北上南兖州去找侯景。 而此时,慕容绍宗的大军也正在赶往南兖州的路上。 久违多年的师徒,即将在涡水岸边展开一场正面较量。 第108章 侯景:师徒斗法 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慕容绍宗收到新的命令之后,立刻带领东魏众将前往南兖州去讨伐侯景。 他的第一个进攻目标,是刚被侯景打下来的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城父镇)。 东魏大军现在是得胜之师,士气正旺。十万人马金鼓喧天,旗甲耀日,浩浩荡荡向西进发。 结果还在半路的时候,突然得知前方有变,侯景已经主动放弃了城父,退到了更南边的涡阳附近(今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 谯城、城父、涡阳都在涡水(今涡河,淮河的一条支流)岸边,自西北向东南一字排列,彼此相距不远。 侯景已经知道这次自己面对的是慕容绍宗,所以丝毫不敢大意。他盘算了一下,现在东魏总人数超过十万,而自己这边满打满算只有四万人,在兵力上首先就处于劣势,在加上慕容绍宗的指挥能力,这个仗很不好打。 侯景的战术思想也很灵活,在局面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他选择暂时收缩一下战线,让力量更加集中。 另一方面,涡阳离南梁更近,如果真的打不过,身后还有一条退路。 同时,侯景还主动派人去跟慕容绍宗打了个招呼:“老哥好久不见了啊,不知道你这次过来是给我送行呢,还是要跟我切磋一下?” 这其实是一种试探。侯景也知道慕容绍宗被打压了很多年,所以想通过战前简单的交流,快速了解一下他的态度,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慕容绍宗的回复很简单:“我就是要跟你决一胜负。” 信息量越小,对方能窥探的东西也就越少。 眼看慕容绍宗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侯景没办法,只好在涡水岸边布置好阵地,做好开战的准备。 没多久,东魏部队就到达涡阳附近,跟侯景的部队遥遥相对。 既然已经约好要打架,那就不用再说什么废话了,慕容绍宗下令各路部队摆开阵型,全军压上,准备跟侯景正面决战。 没想到侯景缩在大营里不出来。 在打仗这方面,侯景精明得要命。现在东魏的部队在北,自己的部队在南,而此时又是寒冬腊月,呼呼的北风刮得正紧,也就是说,东魏部队是顺风,他这边是逆风,这么吃亏的事情他才不干。 于是侯景让自己的部队躲在防御工事后边严阵以待,敌人冲上来就用强弓硬弩射回去,谁也不许私自出兵。 东魏这帮将领们自恃人多,见侯景不出来应战,以为他害怕了,于是各自带着麾下的部队在侯景阵地外围兜圈,想找机会先打进去抢功,阵型渐渐开始变得不那么严整了。 东魏部队的组织纪律性差是祖传的,当年在沙苑的时候连高欢都管不住,慕容绍宗刚上任没多久,更是压不住这些骄兵悍将。他只好提醒这帮人要小心,侯景诡计多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结果谁都没听进去。 大家都觉得慕容绍宗太胆小了。 咱们怎么多人围着侯景打,他再有本事还能反天不成? 就在东魏部队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北风在不知不觉中停了。 突然之间,侯景这边几个营门同时打开,一群步兵蜂拥而出。 这帮步兵个个身披轻甲,手持短刀,呼啦啦奔着东魏的骑兵队伍就冲了过来。 东魏士兵懵了,心说侯景那边是没马了?用轻装步兵跟骑兵打,这不是送死么? 就在他们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侯景的步兵已经杀到了眼前。 东魏队伍聚得太密,一时间没法后撤拉开距离,只好站在原地仓促应战。 问题是骑兵都是全副武装,手上也都是长兵器,冲锋陷阵还行,打起近战来就非常笨拙。众人拿着马槊左右划拉,企图挡住步兵的攻势。 但侯景派出来的这帮步兵明显是接受了死命令,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根本不看头上的马槊,锋利的短刀左右挥舞,目标很明确,就是马腿。 再重装的骑兵,马腿部分也是没有保护的,而只要砍断一条马腿,连人带马基本上就废了,即使只是砍伤,马匹受惊之后四处乱跑也够受的。所以这帮步兵虽然自身也有不小的伤亡,但给东魏这边造成的损失更大。 东魏大军从没见过这种战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阵型很快就乱得不成样子。 侯景一看敢死队得手了,立刻带领全军发起冲锋。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饶是慕容绍宗再有本事,也没办法重新组织队伍。他试图带着自己麾下的部队去挡住侯景,但其它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他这一点儿人马也难以挽回大局。 这一仗东魏输得很惨,仪同三司刘丰生身受重伤,显州刺史张遵业被侯景抓了俘虏,慕容绍宗本人也一度坠马。 无奈之下,慕容绍宗只好带着部队向北撤退。 侯景虽然首战得胜,但担心慕容绍宗留有后招,所以也没敢远追,收兵之后退回到涡水南岸。 慕容绍宗带着大部队一路跑回谯城,看侯景没有追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第一仗就被侯景打得这么惨,看来有些没面子。 但慕容绍宗久经沙场,抗打击能力相当强。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了。而且,让东魏这帮将领吃一点儿亏也是好事,以后起码会听指挥了。 可惜他帐下有两个副将,一个叫斛律光,另一个叫张恃显,这俩人年轻气盛,话里话外对这次失败颇有微词,认为慕容绍宗水平不够,担不起主帅的责任。 斛律光是斛律金的儿子,字明月,今年三十三岁。这次讨伐侯景没让他老爹上场,他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慕容绍宗虽然脾气好,但被奚落了几次也颇为郁闷。他直接把斛律光和张恃显叫过来,对他们道: “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谁比侯景更难打的。你俩要是不服气,就自己去跟他交个手试试。” 斛律光心说试试就试试,他当即穿戴好盔甲,点齐人马就要出兵。 慕容绍宗毕竟还是担心晚辈的安全,他对斛律光道: “你去打可以,但是一定要在涡水北岸打,千万不要度过涡水。” 斛律光和张恃显带领部下离开谯城,直接杀奔侯景的大营。 侯景听说斛律光来了,知道这是个没经验的小辈,他在涡水南岸布下了埋伏,之后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在北岸诱敌。 斛律光远远看到侯景,引弓就射。侯景装作没有防备的样子,领着人转身就跑,一直撤退到涡水南岸。 张恃显脑子一热,打算领兵过涡水去追侯景。 涡水处于淮河流域,此时虽是冬季,但水面并没有结冰,而且水也不是很深,骑马完全可以过去。 但斛律光想起慕容绍宗临行前的告诫,拦住了张恃显没让他过河。 侯景在涡水南岸晃悠了半天,发现斛律光一直呆在北岸,没有过河的意思,知道自己的计策被识破了。他回到河边,隔着河对斛律光道: “斛律明月,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你爹的朋友,也算是你的长辈,你竟敢拿弓箭射我?还有,你小子自己是怎么知道不过河来追我的?我猜是慕容绍宗教你的,对不对?” 侯景跟斛律金是怀朔老乡,论起辈分来,斛律光还真要管侯景叫一声叔叔。眼看着对方摆起老资格,斛律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斛律光本以为侯景是在跟他瞎套近乎,没料到的是,侯景表面上闲扯,暗地里已经派部下田迁带领一只部队越过涡水,做好了偷袭的准备。 突然之间,东魏部队的侧面烟尘四起,杀声震天。 斛律光心说不好,中计了。他调转马头刚准备迎战,田迁抬手一箭,直接射中了他坐骑的前胸,战马当即毙命。 斛律光反应很快,在战马倒地之前就翻身滚了下来。他从部下那里换了一匹新马,躲到一棵树后准备迎战。 结果田迁抬手又是一箭,第二匹马也应声而倒。 这下把斛律光吓坏了,他不敢再抵抗,在亲兵的护卫下赶紧往回跑。 转眼之间,田迁的部队就冲到了眼前。张恃显不服气,领兵迎战,结果被当场活捉。 好在斛律光跑得快,连滚带爬一路逃回了谯城,面见慕容绍宗谢罪。 慕容绍宗并没有感到意外,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了。 我就说侯景不好打吧,你俩愣头青非不信,这回撞墙了吧? 话虽如此,慕容绍宗身上毕竟担负着对付侯景的重任,再困难也得想办法。 他综合考虑了当前的形势,决定以逸待劳,先跟侯景耗上一段时间再说。 侯景现在只有一点点地盘,资源及其有限,而萧衍那边刚刚吃了败仗,此时正在心惊胆战的时候,也不敢再给他提供援助。只要耗到侯景粮草断绝,他的部队的稳定性肯定会出现问题,那时候才是出兵决战的最佳时机。 于是接下来任凭侯景如何挑衅,慕容绍宗就是坚决不出战。 慕容绍宗搞起防守来也是无懈可击,侯景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又不敢出兵去打别的地方,只好在涡阳附近看着慕容绍宗的部队生闷气。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明明让你知道我的目的,但你就是没有办法。 双方对峙了一段时间,侯景这边扛不住了。 首先是粮草没了。接着军心也开始乱了。 大家本以为跟着侯景能割据河南当一方霸主,没想到过程如此不顺利。先是被西魏王思政黑吃黑搞走了一大片地盘,现在又被东魏慕容绍宗压得抬不起头,前途简直是一片黯淡。 眼看着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主动投靠侯景那个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又是最先崩溃,直接领着部下举手投降。 侯景觉得不行,如果不采取点儿措施的话人就跑光了。 他手下的部队大都是北方人,很多人家属还在东魏那边。所以侯景就对众人宣称高澄嗜杀成性,他们的家属已经被全被砍了,如果他们投降的话,也是难逃一死。 众人信以为真,忍着悲痛跟侯景一起硬撑。 慕容绍宗从司马世云口中得知了侯景部队的情况,知道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正月初七,慕容绍宗下令全军出动,南下去跟侯景干架。 见到慕容绍宗终于主动出兵,侯景也很激动,他带领部队度过涡水,背水列阵,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凛冽的寒风之中,涡水北岸杀气蒸腾,一场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结果双方还没打的时候,慕容绍宗单人独骑溜达到战场中间,扯开嗓门开始喊话: “侯景那边的将士们,你们上当了!侯景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你们的家属都被杀光了?我告诉你们,那都是骗人的!你们的妻子父母现在毫发无损,好好的在家里等你们呢。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我保证不仅不追究你们的罪过,还让你们官复原职。” 这几句话正戳到了侯景将士们的痛处。有人还半信半疑,回喊了几句,问慕容绍宗敢不敢当众发誓。 慕容绍宗也很绝,当即把头盔扔掉,披发仗剑指天为誓,说如果自己有半句虚假,甘受天谴。 这下几乎跟放了个原子弹一样,侯景部队的军心直接崩掉,在前广州刺史暴显的带动下,很多将领带着部队当场投降。 侯景疯了。这还没开打呢,自己这边就快跑没人了。他竭尽全力地维持秩序,企图稳住阵脚。 但已经晚了。慕容绍宗一声令下,五千名重装骑兵从两侧开始发动冲锋,数万步兵紧跟在后面。 五千铁骑势不可挡,而侯景的部队则是一触即溃,本来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因为没人防守,也很快就被踏平。 势均力敌的决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平推。 来不及投降的侯景士兵争相逃往涡水南岸,人数之多,把整个河床堵得水泄不通。 看着眼前的景象,侯景知道自己完了。 面对慕容绍宗,自己最终还是棋差一招,输在了攻心战术上。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几名心腹亲兵南下逃命。 慕容绍宗当然不肯放过他,领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侯景没日没夜地跑,一口气跑到了淮河北岸,从硖石(今淮南市凤台县硖石山口)渡过淮河。 这里已经出了东魏的国界,属于南梁的豫州。 但慕容绍宗还是不依不饶在后面追。反正萧衍现在已经被打怕了,我就算追到他的地盘,他也不敢说什么。 侯景觉得这样迟早会被追上,得想想办法。于是他派人去对慕容绍宗道: “老哥啊,咱俩毕竟师徒一场,我已经被打得这么惨了,你就别赶尽杀绝了吧?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因为有我你才被委以重任的?如果你真把我给干掉了,就不担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么?” 这几句跟宇文泰忽悠彭乐的话如出一辙。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一套还真有效。 纵然是名将,如果对面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自己可能真就没用了。 慕容绍宗最终还是放过了侯景,收兵回营。 侯景见追兵退了,这才缓过气来,派部下去四处收集散卒。 可惜大部分士兵都选择投降回家,没有跟着他跑过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只勉强凑够了八百人。 好在王伟、田迁、任约等主要将领还跟在身边,算是给了侯景一点儿安慰。 看着眼前这八百名狼狈不堪的将士,侯景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我侯景少年成名,南征北战二十多年,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本想着利用高欢死后留下的窗口期,再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没料到等着我的竟然是这样结局。 难道我的一切真的都是高欢给的?没有他我就啥都做不成? 第109章 萧衍:引狼入室 公元548年,正月,南梁。 北伐失败之后,梁武帝萧衍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马蜂窝已经捅了,后面的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已经由不得他了。虽然东魏大军在占领潼州之后暂时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向南推进,但谁知道高澄那边是不是在策划更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东魏那边还没什么动作,自己这边先出了问题。 前段时间眼见着西魏从侯景手里抢了不少地盘,萧衍也有些眼红,打算把侯景剩下的几块地盘先占了再说。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在悬瓠(东魏的南豫州治所,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附近设立了豫州(南梁),让司州(南梁)刺史羊鸦仁同时兼任豫州刺史;在项城(东魏的北扬州治所,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附近设立了殷州(南梁),让西阳太守羊思达担任刺史。 北朝和南朝有很多州的名字相同,但位置不一样。 当时侯景已经跟西魏闹翻了,他不敢再得罪萧衍,所以也就没计较这个事儿。 接着侯景出兵去攻打谯城,后来又跟慕容绍宗对峙了很长时间,但羊鸦仁和羊思达这两个友军一直在边上看热闹,什么忙都没帮。 等侯景兵败之后,这两个哥们觉得不好,慕容绍宗这家伙太猛了,连大名鼎鼎的侯景都被揍得一败涂地,咱俩肯定更不是对手。趁着对方还没打过来,咱们还是先跑为妙。 于是他俩借口驻地离南梁太远,运粮困难,直接把城一扔,领着手下跑回了南梁。 结果就是东魏那边没费一兵一卒,顺利收复了南豫州和北扬州。 萧衍气坏了。现在还没开打呢,你们就吓得抱头鼠窜,这要是东魏真的大举南下打过来,还能指望你们保家卫国么? 他当即写了封信把羊鸦仁痛骂了一顿,要不是碍着泰山羊氏的族望,当时就要治羊鸦仁的罪了。 羊鸦仁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得不咋地,他不敢直接回建康,怕萧衍盛怒之下把自己给砍了,只好暂时把部队驻扎在淮河上游,然后给萧衍写了封奏章,说自己会找机会再把丢了的地盘给抢回来。 这明显是在糊弄萧衍,但萧衍目前没精力跟他较真。 因为他正在急着打探侯景的下落。 侯景自从正月初七在涡水岸边被慕容绍宗打败之后,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动静了,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而此时此刻,萧衍依旧念念不忘侯景主动投靠他的时候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以及侯景给他画的那个统一天下的大饼。 能得到来自外族名将的认可,极大地满足了萧衍的虚荣心。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即使明知道现在自己非常被动,明知道当前的乱局都是侯景一手造成的,他依然认为侯景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帮他一下才好。 萧衍是这样的态度,下面自然有不少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随声附和,结果就是南梁的朝廷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侯景是个人才,希望他能活下来为南梁效力;另一派则觉得侯景是乱臣贼子,死了最好。 就在萧衍到处打探侯景消息的时候,正月二十二那天,他突然收到了来自侯景的一封信。 送信的是侯景手下的仪同三司于子悦。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侯景说自己兵败涡水,实在没办法,只能暂时放弃根据地退到淮水南岸,他觉得自己有负萧衍的期望,因此主动请求削减官职。 都这时候了,还提什么削官贬职,换个正常人不把他抓起来砍了就算不错了。 因为侯景捅的这个娄子实在太大了。回顾他折腾的整个过程,只有西魏趁火打劫捞了点儿地盘,南梁则完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前期占领的地盘全部被抢了回去,还搭上了自己这边的潼州。更严重的是,现在算是彻底得罪了东魏,对方的十几万大军在边境附近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南下问罪。 但即使这种情况下,萧衍依旧放不下所谓的面子和风度。他大手一挥,拒绝了侯景的贬官请求,让他还是安心当大将军河南王。 萧衍同时打听了一下这十几天来侯景的情况,毕竟对方已经到了江淮地界,算是自己的客人,他怕侯景太客气,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提。 结果一问才知道,侯景根本就不是个客气的人,主人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反客为主占领了寿阳。 原来侯景兵败之后,在淮水附近躲躲藏藏了好些天,直到确定慕容绍宗真的没有追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侯景当时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里。虽然南梁答应过会收留自己,但那是在他手里有河南十三州作为筹码的情况下说的,而现在,他这个河南王已经被彻底赶出了老家,地盘一点儿都没守住,手底下只剩八百来个残兵败将,如果他是萧衍,是绝对不会再正眼瞧一下自己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弃子的,搞不好还会把他打包作为礼物送回东魏,两国就此议和,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现在河南不敢回,西魏不能投,建康也不敢去,只好在淮水南岸瞎晃悠,缺粮了就沿路抢一点儿,几乎变成了流寇。 等他往东溜达到南豫州(南梁)附近时,突然有个人过来找他,说要献城投降。 侯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赶紧把这个人叫过来,一问之下,这才了解相关的情况。 此人名叫刘神茂,是南豫州(南梁)马头戍(今安徽省怀远县东南)的戍主,他跟监州韦黯关系很不好,韦黯仗着官大,有事没事老挤兑他,所以他才一怒之下决定投奔侯景。 现在的南豫州(南梁)之前就叫豫州,因为前段时间萧衍在悬瓠新设了一个豫州,才把这里改成了南豫州。这里的上任刺史是萧渊明,但去年萧渊明被任命为北伐大元帅,所以萧衍就让没当上元帅的那个鄱阳王萧范过来接任刺史。没想到萧范可能是有情绪,磨蹭了好几个月,到现在还没过来上任,州内的事务一直是监州韦黯在负责。 而这个韦黯也不是一般人,他出身京兆韦氏,跟西魏的韦孝宽算是同族。他的老爸,就是曾经指挥过钟离之战的南朝名将韦睿。韦黯本人也参加过钟离之战,可惜他不仅没有继承韦睿打仗的本事,连维持上下和睦这个基本功都没学到,以至于四十年之后,将近六十岁的年纪,依然只是个监州。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人来投奔,侯景也很高兴,但同时也有点儿发愁,因为刘神茂能献出的只有马头戍一个小据点,地方太小,根本不够用的。 他脑子一转,问刘神茂道: “寿阳离这里不远,如果我现在过去,你说韦黯能让我进城不?” 刘神茂道: “这个简单,韦黯只是个小小的监州而已,您可是大将军河南王,官职差距悬殊,您如果过去,他肯定屁颠屁颠地主动出城迎接,到时候您直接把他抓起来就完了。等进城之后,再向朝廷解释情况,皇上那边知道您没死,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怪罪的。” 侯景大喜,赶紧让刘神茂在前面领路,带领全军八百来人赶往寿阳。 到了寿阳城下的时候,已经是二十日的晚上,结果发现寿阳城门紧闭,城上守军严阵以待,根本就没有开门迎接的意思。 原来韦黯的警戒性很高,他听说外面出现了一队不明来历的人马,立刻命令全城戒备,自己也穿着盔甲来到城头亲自指挥防守。 侯景以为韦黯不知道是自己来了,于是派人去城下喊话: “河南王侯景战败来此投奔,请负责人赶紧开门迎接!” 没想到韦黯不买账,他回复道: “我奉命守城,现在没有收到命令,恕不能开城。” 喊话的人交涉了半天,韦黯就是认死理不开门。 侯景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凉了半截。他回头盯着刘神茂: “你判断得好像不太对啊,韦黯这家伙不开门可咋整?” 刘神茂知道侯景一向阴狠,也被吓得够呛,赶紧接着出主意: “大王您千万别轻易放弃啊,韦黯这个人其实胆子很小,脑子也笨,只要您派个得力的人过去吓唬他一下,肯定能搞定。” 事到如今,侯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想起麾下有一个叫徐思玉的部将是寿阳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便派他作为自己的使者进城去跟韦黯谈判。 这个徐思玉出身南方,文化水平和口才都很不错,他进城之后也没废话,直截了当地质问韦黯道: “河南王一向深得皇上倚重,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现在他战败来投,你凭什么不让他进城?” 韦黯的理由也很充分: “我的职责就是守城,侯景自己打了败仗,关我啥事?” 徐思玉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皇上把这一块儿的兵权交给你,本就是让你根据情况便宜从事,现在河南王被东魏追杀到此,情况十万火急,一旦东魏人马追上来,河南王在城外无险可依,很可能战死沙场,那时候你觉得只靠你自己能挡住东魏大军的进攻么?或者再退一步说,就算你侥幸守住了寿阳,你又要怎么跟皇上交待这件事?你还有脸回朝廷么?” 几句话把韦黯给呛没词儿了。他转念一想也是,侯景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河南王,这个任命现在依然有效,我开城放领导进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韦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放侯景进城。为了给自己留个面子,他借口天黑怕有贼人趁乱混进来,请侯景先在外面呆一晚上,明天天亮他再开城门。 徐思玉出城回报,侯景大喜,大夸奖了他一顿。 二十一日一早,韦黯按照约定打开城门放侯景进城。 侯景进城之后,当即把四个城门的控制权抢了过来,然后把韦黯拎过来痛骂一顿,命人推出去砍了。 韦黯郁闷坏了,心说侯景你讲不讲道理啊,我都放你进来了,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咋还恩将仇报? 结果摆了个样子之后,侯景抚掌大笑,又把韦黯给放了,还安排人摆上酒席给他压惊。 韦黯被这套恶作剧整崩溃了,他实在理解不了胡人的脑回路,后来找了个机会逃出寿阳跑回建康。 侯景就这样先强占了寿阳,然后才给萧衍写信汇报情况。 反正我已经住到你家了,你萧衍号称佛门天子,总不能忍心再把我赶出去吧? 未经朝廷的允许就擅自占城夺地,赶走朝廷命官,换做南梁自己的人肯定要被从重治罪,但现在侯景是外来的客人,待遇完全不一样。 萧衍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地非要体现一下大国胸襟,由于侯景刚刚吃了败仗,萧衍担心他脆弱的心灵再受打击,所以不仅没追究他的责任,反倒让他就地兼任南豫州的州牧,原来任命的南豫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则被改任为合州刺史。 州牧这个官职由来已久,在汉末三国时期最为知名,严格来说其权力要大于刺史,但到了南北朝,这个官职已经很少使用了。这次萧衍任命侯景为州牧,就是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对侯景的重视程度。 萧衍如此没有原则,南梁的很多有识之士都深感担忧。光禄大夫萧介专门给萧衍上了一封奏章,认为侯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跟吕布、刘牢之一样,是根本养不熟的恶人。现在连同族的宇文泰都看不上他,如果咱们收留他的话,以后肯定会有大麻烦。 萧介今年已经七十三岁,而且重病缠身,按说这些事情完全跟他无关,但他为了尽臣子的责任,还是站出来直言进谏。 无奈萧衍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圣母心爆棚,侯景越弱势,他越不忍心放弃,他的心里一直幻想着用自己的仁慈和大度感化这个异族名将,让天下和后世看一看他有多伟大。 可惜的是,大家最终看到的并不是他的伟大,而是他的愚蠢。 第110章 侯景:反目成仇 公元548年,二月,南梁。 侯景在寿阳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他心里一直不怎么踏实,既害怕高澄不依不饶继续派兵过来讨伐,又担心萧衍发现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哪天心情不好扔过来一封逐客令。 他现在手里只有八百来人,连个大点儿的土匪头子都比不上,一旦没了靠山,前途几乎是一片黑暗。 结果战战兢兢过了一个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东魏和南梁两边都没理他。 高澄把侯景赶出河南之后,一直在忙于收复失地、稳定人心,没有继续出兵追讨。在他看来,侯景现在一没部队二没地盘,威胁程度已经大大降低,现在人又跑到了南梁那边,如果继续追的话,就超出了国内平叛的范畴,很可能演变成东魏和南梁之间国际战争。 其实从萧衍出兵北上的那一刻起,南梁就已经在道义上处于劣势了,东魏如果顺势出兵讨伐,也算是有充分的理由。但高澄的大局观很好,他综合判断了一下当前的国际局势,还是决定把私人恩怨和复仇情绪放到一边,尽全力缓和跟南梁的关系。 高澄之所以这样做,背后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简单来说,就是他要为篡位做准备。 权臣的儿子爱篡位在中国历史上是有传统的。 通常来说,各个朝代的末期都会出现一个一手遮天的权臣,他们通常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偏偏到死都没有迈出这一步。而与之相对的是,如果权臣死后权力交接不顺利,则他的继承人基本上都会选择篡位。 比如东汉末年的曹操被人骂了一辈子汉贼,但他至死也没有称帝。而他的儿子曹丕接班之后,因为外有吴蜀战乱,内部有兄弟竞争,情况很不乐观。为了巩固地位,他在接班八个月之后,就毅然踢开汉献帝,自己登基上位。 而曹魏末年的司马懿死后,因为权力交接比较顺利,所以他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依旧接班当权臣,但到了司马炎那里,因为老爸司马昭给他整了一个高贵乡公曹髦事件,又给他制造了一个司马攸难题,局面非常被动,所以他也效法曹丕,在接班仅仅半年之后,就挤走魏元帝,建立了西晋。 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属于一种被迫的行为。 权臣之所以能成为权臣,基本都是靠个人能力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要么威望极高,要么军功极大,在朝廷中的地位无人可及,在本集团内部的领导身份也非常稳固,当不当皇帝其实都不影响个人权势,而如果贸然篡位的话,反倒要冒得罪很多中间势力的风险。 而到了继承人那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继承人接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官衔,更是一个利益集团头目的位置。但这个位置为什么要给他,而不是给集团中其他有能力的人,这里面就难免会产生分歧。因为权臣毕竟还是臣,他在利益集团中的权力传承并没有法理上的依据,如果继承人的军功威望不够服众,或是集团内部其他有野心的人想上位,就很容易出现权力交接不顺利的情况。 高欢死后,侯景立刻发动叛乱反对高澄,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继承人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影响力还在的时候,尽快改变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变成皇帝。 一旦当了皇帝,所有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别管有没有什么军功威望,服从皇帝,天经地义,谁也别再想着跟我争老大。 现在高澄面对的就是类似的情况,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篡位上,不希望战争扩大化。 西魏跟东魏是世仇,难以化解的那种,况且王思政现在还占着河南的大片地盘,所以东西魏之间是没办法讲和的。但东魏跟南梁之间并没有原则性的矛盾,如果不是萧衍鬼迷心窍出兵北伐,两国的关系甚至还处在蜜月期。 反正这次自己也没吃亏,就不跟萧衍那个老头一般见识了吧。 而且这时候跟南梁讲和还有一个隐含的好处,就是可以挤兑侯景,让他彻底走投无路。当然,如果萧衍识趣的话,主动把侯景送过来当投名状就更好了。 因此高澄不仅没有出兵兴师问罪,还主动写信给萧衍,表示愿意跟南梁摒弃前嫌,恢复到高欢时期的睦邻友好关系。 萧衍很矛盾。他先是主动出兵挑衅,结果偷鸡不成反丢了一把米,然后都准备好面对东魏的报复了,没想到高澄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要求讲和。 对方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却能够不计前嫌作出这种大度的举动,对比起来,自己趁人之危的行为岂不是有点儿太丢人了? 所以萧衍一直在纠结,不好意思给高澄回复。 萧衍这段时间也没怎么理侯景。毕竟侯景现在跟通缉犯差不多,自己不仅冒险收留他,还管吃管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短时间内应该也不用再管别的了。 高澄见萧衍迟迟不给回复,也有点儿着急。他也猜到萧衍可能是有点儿抹不开面子,因此想找个中间人来撮合一下。 他想到了刚刚抓过来的南梁北伐军大都督,贞阳侯萧渊明。 萧渊明被慕容绍宗活捉之后,先是被押到了邺城,按惯例由皇帝在阖闾门下受俘。由于高澄已经提前跟元善见打好了招呼,元善见现在也没什么实权,所以只是象征性地走了个过场,然后就把萧渊明送到晋阳,交给高澄安排。 高澄对萧渊明很客气,除了行动不太自由之外,其它方面都是按照最高规格的贵客身份来对待,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于是高澄把萧渊明叫过来,对他道: “我老爸跟你叔叔和睦相处已经十多年了,听说当年萧老爷子拜佛的时候都会顺便帮我爸祈个福啥的,可见他也是个重感情的人。现在两国在边境上虽然有点儿小小的误会,但我知道这都是侯景那厮煽动的,绝对不会是萧老爷子的本意。我觉得咱们邻里之间还是应该以和为贵,老是打打杀杀的多不好。所以呢,能不能请你出面派人回去跟老爷子对接一下,如果他那边还念及之前的情谊,我这边也会延续我老爸的外交策略,把你和你的部下们全都礼送回国,咱们两国摒弃前嫌,依旧还是好朋友。” 萧渊明现在虽然吃住都不错,但本质上还是阶下囚的身份,成天过得提心吊胆的,现在眼看有希望脱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赶紧跟高澄表忠心,然后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转达了高澄的态度,派自己手下一个叫夏侯僧辩的办事员火速回到南梁,通过朱异把书信送到萧衍手中。 萧衍对萧家子弟的人身安全还是很看重的,他见到萧渊明的亲笔信之后,感动得老泪纵横,打算借此下台阶,接受高澄的议和提案。 议和是大事,形式上还是要跟大臣们商量一下。于是萧衍召集群臣,咨询他们的意见。 萧衍本人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所以朱异毫无悬念地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两国和解,认为这样可以让百姓休养生息,对国家有好处。 御史中丞张绾等人也随声附和支持议和。 但司农卿傅岐觉得不对劲,他对萧衍道: “我觉得高澄此举背后有大大的阴谋。他之所以安排贞阳侯派使者过来,目的就是敲山震虎,让侯景产生猜疑。侯景是当世枭雄,如果他发现情况有异常,搞不好就会图谋叛乱,祸乱我朝。高澄这明显是一出离间计,如果皇上您这么简单就同意议和,那岂不就上了他的当了?” 萧衍觉得傅岐有点儿小题大做。侯景就算曾经很厉害,现在也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状态,能保住命就不错了,那还有能力叛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想叛乱,凭啥?就凭他手下那八百来人?这不是开国际玩笑么? 经过北伐失败的打击,萧衍那个统一天下的梦想早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只想重新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再也不想用兵打仗了。 于是他没有理会傅岐的建议,当即给萧渊明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接受高澄的议和建议,让萧渊明把他的意见转达给高澄。 夏侯僧辩没敢耽搁,拿到萧衍的回信之后马上起身赶回晋阳。 没想到他途经寿阳的时候,被侯景给抓起来了。 侯景这段时间心里有鬼,派了不少人去四处打探情报。当他得知晋阳那边有人过来跟萧衍接洽之后,料到其中必有蹊跷,于是提前设好埋伏,等夏侯僧辩路过的时候,直接把他逮了起来。 夏侯僧辩只是个小小的办事员,哪里扛得住侯景的拷问,被吓唬了几下就把前因后果老老实实全招了。 侯景一看要坏事,如果萧衍跟高澄就这样和好了,那我不就尴尬了么? 于是侯景赶紧让王伟动笔给萧衍写了一封奏章,劝萧衍改变主意。 奏章开篇就把高家痛骂一顿,说高澄现在肆虐北土,天怒人怨,前段时间只是侥幸击败了南梁的北伐大军而已,而现在他之所以要急着求和,是因为东魏正受到西魏和柔然的夹击,无力自保,只能暂时向皇上您低头。所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现在正是铲除高澄的最好时机,希望皇上千万不要错过。北魏当年在最强大的时候,依然在钟离之战中被皇上您打得落花流水,现在的东魏跟当年的北魏完全没法比,您岂能在这个时候委屈求和?我知道高澄对我投奔到您这边非常嫉恨,议和的一个目的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如果我的死能对国家有益,我侯景万死不辞,但只怕千百年后,在史册上留下陛下您的污点。 王伟的文学水平不亚于北地三才,奏章写得文采飞扬。侯景对内容很满意,唯一担心的是奏章被朱异卡住,到不了萧衍手里,于是他又咬牙拿出了三百两黄金去打点朱异。 外来书信奏章能不能被萧衍看到,完全由朱异说了算。按说三百两黄金也不算少了,但朱异看过奏章的内容之后,还是决定把奏章扣下。 毕竟皇上已经决定议和,自己也表示赞同,此时不适合横生枝节。 最气人的是,朱异颇为不厚道,他没有帮侯景办事也就罢了,到手的黄金也没有退回去。 侯景等了好多天都没有等到萧衍的回信,知道有问题,于是又给萧衍写了第二封奏章,表示自己跟高澄之间有深仇大恨,如果南梁跟东魏和好的话,自己就没地方可去了,他申请领兵去再次讨伐东魏,显示天朝的皇威。 这封奏章朱异没有隐匿,送到了萧衍手里。 萧衍有点儿烦,心说侯景这小子明显是不信任我么。他回信到: “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可能你打了胜仗就接纳你,打了败仗就抛弃你。现在的情况是高澄主动派遣使者来求和,我也不太想打仗了,仅此而已。至于该进还是该退,国家有正常的制度,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费心去考虑这些事情。” 侯景见被怼了回来,还是不甘心,又给萧衍写了第三封奏章: “不瞒您说,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部队和粮草,战马武器也已经齐备,很快就能平定北方,现在就是因为怕师出无名,才打算奉您为主的。如果您真的忍心抛弃我去跟高澄议和,恐怕我最终还是会死在高澄手里。” 这封奏章写其实得有些自相矛盾。前半段有些威胁萧衍的口吻,而后半段又有些装可怜的意味,这很可能是侯景瞎指挥造成的。 萧衍见到奏章之后,真的有些不耐烦了,这次他回信的语气颇为不客气: “拜托,我可是堂堂皇帝,岂有说话不算数的道理?该懂的道理你应该都懂,以后请不要再写这样的信来烦我了好吧?” 萧衍越拍胸脯说自己不会出卖侯景,侯景心里越没底。他想来想去,决定诈一诈萧衍,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侯景很擅长一些坑蒙拐骗的小伎俩,他假造了一封从邺城发过来的信,派一个假使者送到建康。信中以东魏政府的名义,要求用侯景来换萧渊明回国。 萧衍见信之后,完全没看出破绽。 其实如果交换的是别人,萧衍也未必动心,但对方给的价码可是他的大侄子萧渊明,他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了。 掂量的结果,就是他竟然真的打算违背对侯景的承诺,同意东魏的交换请求。 傅岐觉得不合适,他对萧衍道:“咱们已经答应收留侯景,现在又偷偷把他给卖了,这好像有点儿伤人品吧?况且侯景乃百战之余,岂能束手就擒?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有大麻烦。” 朱异依旧坚决支持萧衍,他反驳傅岐道:“侯景现在是逃亡之人,皇上派个使者过去就把他抓了,有啥可怕的?” 萧衍也觉得傅岐总是瞎担心一些没可能的事情,所以也不再理他。他直接给所谓的东魏使者写了封回信,承诺只要萧渊明白天回来,他当天晚上就把侯景给东魏送过去。 这封回信毫无悬念地落到了侯景手里。 侯景见信之后气得要死,他拿着信对左右道:“我特么早就知道萧衍这个老家伙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果然不出所料!” 东魏回不去,西魏不要他,现在仅有的南梁也不再安全了。面对着危险的局面,侯景不得不作出新的抉择。 而他的这次抉择,即将影响到江南数百万人口的命运,甚至间接改变了中华大地的历史进程。 第111章 萧衍:执迷不悟 公元548年,七月,南梁。 建康城里的临贺王萧正德突然收到一封密信。 信来自寿阳,送信人是他的老朋友徐思玉,也就是吓唬韦黯献出寿阳的那位侯景部将,目前担任侯景的参谋长(司马)。 信是侯景写的,大概内容如下: “现在皇上老迈,奸臣乱国,我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问题。大王您本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朝野也都归心于大王,可惜皇上太糊涂,无故取消了您的太子身份。眼下已经到了社稷存亡的重要关头,只有您才有能力拯救这个国家,现在全天下都在盼着您出来主持大计,望大王以四海苍生为重,体会我们的忠心和诚意。” 基本上一点儿拐弯抹角都没有,上来就是撺掇萧正德造反。 侯景之所以敢这么直接,是因为他很清楚萧正德的为人。 简单地说,萧衍整个家族子弟里面就没几个像样的,而萧正德更是其中的一朵奇葩。 萧正德是萧衍六弟萧宏的儿子,也就是萧衍的亲侄子,今年不到六十岁。 他曾经还有过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就是萧衍的过嗣儿子。 萧衍早年一直生不出儿子,为了避免后继无人,便从六弟家里把萧正德过继过来当儿子养。那时萧正德还是个几岁的小朋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萧正德渐渐长大,萧衍开始发现不对劲儿了,这个家伙天生顽劣,成天跟一群亡命之徒混在一起,根本就不成器。加上这时候萧衍时来运转,一口气连生了八个儿子,于是就把萧正德送回原来的家里。 等到萧衍当皇帝之后,又把自己的大儿子萧统立为皇太子,萧正德则被封为西丰侯。 按说此时萧正德已经回归了本宗,萧统又是正牌的嫡长子,这个安排绝对是名正言顺,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但萧正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既然做过萧衍的嗣子,年纪又比萧统大,那个太子的位置就应该是他的,现在没给他,明显就是萧衍偏心。 萧正德越想越气,成天骂骂咧咧怨言不断,后来实在想不开,一怒之下跑到了北魏,声称自己是受到政治迫害的前太子。 当时萧宝寅是北魏的尚书左仆射,他极其看不上萧正德,认为这个家伙背叛家门,远投他国,明显不是个好人,建议把他砍了算了。北魏朝廷觉得萧宝寅说的有道理,虽然没有杀掉萧正德,但也没怎么待见他。 萧正德本来希望借助北魏的力量打回南梁当皇帝,但折腾了半天发现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不禁失望透顶,他也是想得开,眼看着呆在北魏没前途,一转身又跑回了南梁。 萧衍对萧家子弟的溺爱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萧正德这么折腾,他竟然只是教育了他几句,所有待遇保持不变。 这件事之后,萧正德不仅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反倒折腾得更厉害了,四处为非作歹,后来又在跟随二皇子萧综北伐的时候弃军逃跑,萧衍当时很生气,下令把他削官免爵发配临海郡,结果还没等到地方,又心软把他叫了回来,恢复了爵位。 再后来萧衍又破例把他加封为临贺王,还让他当了几年丹阳尹和南兖州刺史,结果萧正德一点儿真本事都没有,工作干得一塌糊涂,萧衍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把他调回建康养起来。 即使萧衍对他这么好,萧正德心中依然恨意难消,这些年他在建康偷偷招募死士,积攒米粮,成天盼着国家大乱,他好乘机上位。 萧正德的保密工作其实做得并不好,这些事情说是偷偷进行,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所以才会被侯景盯上。 而侯景之所以撺掇萧正德造反,是因为他自己要造反,需要提前在南梁朝廷里安插一个内应。 侯景在知道萧衍有可能把他卖了之后,也很发愁,跟手下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伟首先表达立场,他对侯景道:“现在的局势再清楚不过了,咱们待在这里是等死,冒险一搏最多也是死,选哪条路您肯定能看出来。” 侯景觉得王伟说得有道理,老萧头已经开始偷偷打我的主意,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况且自己连老东家东魏都反过了,在南梁这里再来一次也算轻车熟路。他当即拍板决定造反。 但造反不是请客吃饭,部队、物资、盟友、口号,这些统统都要提前准备好才行。 首当其冲的就是兵力问题。现在侯景手下全划拉起来也不过八百来人,就算加上寿阳城的守兵也不够,况且真要造反的话,这些守兵是不是还听他的都不确定。 王伟说这个简单,没兵咱们就招呗,南朝承平这么多年,人口还是够的。远的不说,光是寿阳城里就能划拉出来上万人。 侯景没想明白。人是有,但这帮老百姓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跟咱们造反?就算硬抓过来,一打仗就跑了也是白费啊。 王伟说将军您想复杂了,南朝这些年看上去是发展得不错,但光鲜的其实都是世家大族,底层百姓被欺压得很惨,头上还有数不清的田租赋税,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阶级矛盾也极其尖锐。只要将军您下令当兵就可以不交税,大家肯定会主动过来投奔。 侯景大喜,当即派人四处张贴征兵告示,承诺只要过来当兵,不仅赋税全免,包吃包住,还包取媳妇。 所谓的包取媳妇就是官方做主,把周边百姓家里的闺女配给将士。这些人家的女儿本来也没什么好的出路,嫁给不用交税的将士总比去世族家里当奴婢要强。 这招果然见效,主动过来投兵的人乌央乌央的,没多久部队人数就膨胀了十倍以上。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田租赋税全免,也就相当于寿阳政府没收入了,那造反需要的物资从哪里来? 王伟说这也不是事儿,现在萧衍不是还没跟您摊牌么?而且他说了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尽管提,那您还客气啥,使劲管他要呗。 侯景恍然大悟,于是三天两头就写信给萧衍说自己缺东西,弓马钱粮啥都要。 萧衍已经答应东魏那边要用侯景换萧渊明回来,为了安抚侯景不让他起疑心,基本上要啥就给啥,没多久寿春的物资就堆积如山。 侯景也没想到准备工作居然进行得这么顺利,对付老萧头简直比对付高澄和宇文泰容易一万倍。 现在人马装备都有了,但全靠自己毕竟力量太单薄,接下来最好是能在南梁内部找到一些盟友。 南梁最有影响力的其实并非某个王公大臣,而是以王谢为首的各大世家门阀。所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这些家族在江南发展多年,历经多次改朝换代而屹立不倒,影响力大到连皇帝都要主动去拉拢。 所以侯景最先想到的是通过政治联姻结交这些大家族,他自己没有门路,便给萧衍写信,说自己的妻子被高澄扣在了东魏,肯定是没救了,希望萧衍当个月老,从王家或者谢家的闺女里帮自己挑个媳妇。 侯景本以为要钱要粮萧衍都没意见,介绍个媳妇应该更没问题,没想到这个要求竟然破天荒地被萧衍给拒绝了。 萧衍倒不是对侯景起了疑心,这次他是真的觉得侯景配不上王谢的门第。而且这也不是针对侯景个人,就连他自己所在的兰陵萧氏,如果不是接连做了两朝皇帝的话,恐怕连给王谢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提起王谢家族,萧衍本人都有深深的自卑感。 于是萧衍给侯景回信,解释说王谢门第太高,不合适,要不我去朱家张家这些大户里给你找个媳妇好不好? 侯景看到回信当时就炸了,心说两个破门阀有啥了不起,等以后大爷有机会了把他们家的女儿都配给小厮,看他们还得瑟不。 他一气之下不搞联姻了,开始更加变本加厉地索取军需物资,有一次甚至狮子大开口直接跟朝廷要一万匹锦缎,说是要给士兵们做战袍。这下连朱异都觉得有点儿过分,最后给了他一万匹青布了事。侯景又借口朝廷给的兵器不够精良,申请调一些手艺好的铁匠到寿阳,说是要重新锻造兵器。 这些要求已经非常露骨,无奈萧衍的大脑完全不知道在想啥,全都点头同意。朱异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道是领导好客不在乎钱,他也不便站出来拂了领导的面子。 当然,南梁也有不太笨的人,边上的鄱阳王萧范就一直看侯景不顺眼。萧范本来先被任命为南豫州刺史,没想到侯景半路截胡,把他挤兑到了合州。萧衍如此重视侯景这个外族,萧范也是醋意大发,天天盯着找侯景的毛病。他得知侯景在搞这些小动作之后,当即给萧衍写信告状,说侯景要造反。 结果萧衍不信。 当时南梁的国家安全工作由朱异全权负责,而朱异认为侯景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萧衍对朱异又是绝对信任,同时也担心萧范借题发挥,所以直接回信告诉萧范说他多虑了,侯景现在寄人篱下,根本不可能造反。 萧范头很铁,继续上表,说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侯景是真的要造反,如果不早点解决掉,恐怕会有大麻烦。 萧衍还是打官腔,说就算有这事儿,也是朝廷来管,不用你操心。 萧范还是不死心,再次上表,主动请缨要带着自己的部队去把侯景灭了。 奏章按例先到朱异手里,朱异本来就对萧范就有戒心,看到萧范三番两次上表,也有点儿不耐烦了,于是直接把奏章扣了下来,还派人给萧范传话,说鄱阳王你这就有点儿小气了哈,咋连让皇上招待客人这事都要管? 从此之后,萧范所有关于侯景造反的奏章,统统被压在朱异手里,萧衍一封也看不到。 灾难发生前的吹哨预警就这样被朱异给掐灭了。 此时侯景那边的人马和物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盟友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南梁对侯景来说毕竟是个不熟悉的地方,没人帮忙他总归有些不放心。恰巧萧正德在北魏的那段时间同徐思玉的关系很好,经常跟徐思玉发萧衍的牢骚,徐思玉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侯景。侯景又派人调查了一下萧正德的近况,发现这家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这才派徐思玉偷偷跑到建康去跟萧正德接头。 这些年南梁国内太平无事,萧正德一直找不到机会,天天愁得要命,此时得知侯景想要搞事情,不禁大喜过望。他一点儿都没犹豫,马上给侯景回了一封信,说哥们你说得太对了,现在这个朝廷的确不像话,我早想好好整顿一下,既然你愿意辅助我,那咱俩就里应外合,赶紧开干。 萧正德这么迫不及待,整得侯景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心说这个家伙还是萧家的人么?咋比我还积极?另外他也担心萧正德胸无城府,搞不好还没动手就会被人按住。稳妥起见,还得再找一个靠谱一点儿的。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羊鸦仁。 羊鸦仁是萧衍派去南上支援他的领队,两人在悬瓠城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羊鸦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将,但能力还算中规中矩。 侯景也是有点儿飘了,他依旧连试探都没有,直接写了一封信派人给羊鸦仁送去,邀请他一起造反。 羊鸦仁这段时间很惆怅,他擅自放弃悬瓠之后,既不敢去打东魏抢回地盘,也不敢回建康面见萧衍,只好领着部队在淮河边上晃悠。 看到密信之后,他二话没说,当即派人将侯景的使者扭送到建康,同时告发侯景要造反。 毕竟他只是犯了错误怕被老板骂,并非想要掀老板的桌子,而且这是一个表忠心的好机会,老板一高兴没准就把他之前的罪名给免了。 萧衍收到报告之后有点儿半信半疑,赶紧把朱异叫过来问啥情况。 朱异道:“侯景只有区区几百人,能折腾起多大的水花?这后面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去调查一下就好,您没必要多虑。” 萧衍想想也是,我对侯景这么好,他岂能恩将仇报造我的反?搞不好是羊鸦仁这个家伙在捣乱。算了这些破事儿交给朱异去处理吧,我就不盯着了。 侯景得知使者被羊鸦仁抓起来了,也吓了一跳,后悔自己这次有点儿托大。好在后来又听说萧衍根本没把羊鸦仁的报告当回事,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他索性将计就计,给萧衍写了一封撒娇信,坚称自己是清白的,他现在被高澄逼迫,流落异乡,岂有再次造反投奔仇敌的道理?羊鸦仁明显是在诬陷他。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多有一点儿地盘容身,如果这点儿要求都满足不了的话,他就只能带人到闽越一带当土匪去,到时候看您老先生的颜面往哪儿搁。 萧衍一看侯景这明显是受委屈了啊,赶紧表达歉意,说都是我招待不周,才让导致客人说出这些有怨气的话,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吧,你先消消气,以后我多补偿你好不好? 萧衍也的确是好面子,从此之后侯景都不用写信了,各种好东西从四面八方咣咣咣地主动往寿阳送,慰劳侯景的信使前后相望,络绎不绝。 第112章 侯景:摧枯拉朽 公元548年,八月,南梁。 尽管萧衍一再姑息,百般安抚,依旧难以挽回侯景造反的决心。 虽然都出身北方六镇,但侯景跟高欢宇文泰是有区别的。 高欢和宇文泰都是身逢乱世,在各自家国责任的召唤下(高欢是为了驱逐尔朱家族,宇文泰是为了给三哥贺拔岳报仇),不得不挺身而出。虽然在政治理念上有分歧,但他们都是在历史的潮流中顺势而为,奋斗目标也都是为了尽快平息乱世。 而侯景不一样,他本质上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混乱就是他上升的阶梯。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固然能够发挥自己才能,但更可怕之处在于,即使身处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他也能靠一己之力硬生生搞出一个乱世来。 某种意义上说,侯景才是名副其实的乱世枭雄。 萧衍一再妥协退让,唯一的作用是激发了侯景嗜血的天性。 八月初十,侯景在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正式登坛歃血,起兵造反。 造反总要有个理由。侯景上次反东魏的时候,找的理由是被高澄迫害,但现在萧衍对他实在是太好,侯景自己都不好意思把锅扣到萧衍的头上。 于是侯景退而求其次,号称朱异等人在朝内结党营私,蒙蔽圣听,他要领兵进京去清君侧。 实在找不到别的借口,只能对不起朱秘书了,谁让这小子收钱不办事的。 东魏高澄是侯景的死对头,西魏宇文泰也被侯景得罪得不轻,所以侯景这次没办法像上回一样去外面请救兵,只能靠自己出去打。 好在开局还算顺利,侯景主动出兵攻克了寿阳周边的几个军事据点,先巩固住外围防线,做好了对抗南梁官军的准备。 侯景在寿阳经营根据地的时候,建康那边的萧衍也收到了报告。 此时的萧衍还以上国天子自居,压根就没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而且佛家讲究心静如水,轻易动肝火太没面子,所以收到报告之后,他既没有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追究朱异等人的责任,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真敢跟我作对,也太不知道自己斤两了,我随便拿根棍子就能把他给灭了。” 话虽如此,平叛工作还是要安排的,萧衍当即任命合州刺史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萧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西豫州刺史裴之高为东道都督,先把侯景所在的豫州四面封锁起来,防止他外窜,又任命邵陵王萧纶为总指挥,负责调集大军去剿灭侯景。 萧纶是萧衍的第六个儿子,目前在建康担任中卫将军。 萧衍一共有八个儿子,现在老大老二老四老五都已不在人世,老三萧纲是储君,需要坐镇中央,老七萧绎远在荆州,老八萧纲更远,现在在益州,留在建康的老六萧纶自然就成了统领大军的最佳人选。 出于安全考虑,除了卫戍部队之外,正规军不能随便进入京畿,所以萧纶需要离开建康到外面去集结部队。 萧衍毕竟是带过兵的人,虽然自己没把侯景当回事儿,但还是担心儿子的经验不够。萧纶临行之前,萧衍特地把他叫过来嘱咐道:“侯景身经百战,狡猾得很,你切莫急于跟他决战,要靠兵力和后勤优势慢慢跟他耗,时间在咱们这边。” 侯景那边也在观察着建康的一举一动,得知萧纶正在组织人马要找他干架,赶紧把王伟叫过来商量对策。 王伟的思路很清楚,他对侯景道:“寿阳是一座孤城,兵力有限,也没有战略纵深,一旦被大军四面合围,直接就变成了死局。咱们要想赢,就必须出奇兵主动打开局面。我建议放弃寿阳,利用梁军还没完成集结的时间窗口,率领精锐直奔建康,跟萧正德里应外合占领京城控制住萧衍,那时候就算萧纶的兵马再多,也只能认命。” 这个建议其实非常冒险,相当于孤注一掷,但凡有点儿闪失就必败无疑。但侯景的军事直觉极好,他快速权衡了一下,觉得王伟分析得有道理。南梁毕竟是大国,只要有时间,凑出十几二十万人马不是难事,而自己只有一座寿阳城,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取胜的唯一希望,就是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采用斩首战术直接搞定萧衍。 所谓兵行险道,剑走偏锋,该冒险的时候就要冒险。 侯景在战术执行层面的能力没得说,他并没有像王伟建议的那样极端,而是留表弟王显贵镇守寿阳,作为战略牵制,自己则诈称要外出打猎,带着精锐部队偷偷离开了寿阳。等到南梁那边发现异常的时候,侯景的部队已经向东南切入了将近两百里。 东南方向本来应该是南道都督萧范和东道都督裴之高的防守范围,但裴之高现在还在属地西豫州没赶过来,而萧范不清楚侯景的意图,也没敢轻易出兵拦截。 就在萧范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有斥候回来报告,说大王不好了,侯景已经领兵奔咱们过来了。 萧范吓了一跳,心说还好够我聪明,没有草率出兵,否则就被侯景偷家了。他当即下令合州全城戒备,等着侯景来攻城。 结果等了好多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萧范有点儿奇怪,赶紧又派人出去打探。 结果这回得到的是让他震惊的消息:侯景已经占领了谯州。 原来侯景大张旗鼓去打合州只是个幌子,他在外围转悠了一下之后,突然领兵直扑东边的谯州(今安徽省滁州市)。 侯景选择谯州是有原因的。首先,现在目标是直捣建康,而谯州离建康更近,不用绕圈;其次,谯州守备空虚,很好打。 谯州刺史名叫萧泰,是萧范的弟弟。萧泰并非长子,也没什么才干,正常应该当不了什么大官,但这个家伙很舍得花钱,通过在朝中大肆行贿,愣是破格当上了一州的刺史。 谯州不是大州,资源有限,但萧泰可不管这些,他花了巨多的钱才爬到刺史的位置,当然要连本带利全捞回来才行。于是他从上任开始只专心做一件事,就是挖空心思盘剥州内的百姓士绅,整得全州苦不堪言,人心思乱,城防更是形同虚设。正因为这个原因,侯景才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 实际情况比侯景预计的还要简单。侯景部队到达谯州城下,还没开打,谯州的将领董绍先就主动开城投降。萧泰没来得及逃跑,被抓了活的。 拿下谯州之后,侯景跟长江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口,也就是历阳郡(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 谯州失守的消息传到建康,萧衍也隐约有点儿感到危险了,他立刻下诏命令宁远将军王质带着三千人沿江巡防,严防侯景过江。 侯景的动作也很快,他一点儿都没在谯州耽搁,挥军直逼历阳。 历阳郡的太守名叫庄铁,虽然也很能打,但依旧没办法跟侯景抗衡。他眼见着正面打不过,便打算搞点儿阴的,派自己的弟弟庄均领人趁夜去偷袭侯景的大营。 可惜侯景是玩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这点儿小伎俩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庄铁派出去的偷袭部队最终全军覆没,庄均也被当场砍死。 庄铁有点儿急眼,打算重整兵马跟侯景拼命,但被他老妈给按住了。 庄老太太的想法很简单,她就俩宝贝儿子,现在老二已经没了,老大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担心以后没人给她养老。所以她以死相逼,让庄铁放下武器投降。 庄铁很听老妈的话,他权衡再三,最终在忠孝之间选择了后者,献城投降。 侯景现在需要收买人心,表面工作做得也很到位,他听说是庄铁老妈让庄铁投降的,便主动过来拜见老太太。 庄铁见侯景这么给面子,也感动得够呛,把弟弟刚被砍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对侯景道:“国家这些年一直太平无事,部队基本都废掉了,突然听闻大王起兵的消息,现在都还处于蒙圈的状态,建议您抓住机会奇袭建康,肯定能够一战成功,否则等朝廷缓过神儿来,只要在采石部署一千人马,大王纵有精兵百万,也不可能跨过长江。” 这个建议跟王伟的观点不谋而合,而且更加具体,里面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地点,就是采石。侯景对长江沿岸的形势并不熟悉,也不知道采石是个啥,但既然庄铁如此郑重,想来那里应该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实际上,对江南政权而言,采石矶的重要性如何强调都不为过。 采石就是采石矶,也叫牛渚矶,位于今天的安徽省马鞍山市雨山区,主体是突兀江中的一块巨石。此处江面较窄,水势也相对平缓,十分有利于军队进行大规模渡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古来江南有事,从采石渡江者十之九。”后来的朱元璋也说过:“取金陵,必自采石始。” 侯景要想奇袭建康,也必须要走采石这条路。 能看到这一点的不仅仅是庄铁,建康那边的羊侃也提出了类似的建议。 历阳失守之后,萧衍向羊侃咨询对付侯景的方法,羊侃道:“侯景现在孤军深入,力求速战,咱们只要派人固守采石,然后让邵陵王绕到后方袭取寿阳,那时候侯景前有长江天险阻隔,后面的根据地又被端了,进退失据之间,不用打自己就会乱掉。” 某种意义上说,羊侃这个建议是拯救南梁的最后一线希望,可惜朱异坚持认为侯景不会过江,萧衍又对朱异言听计从,最终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面对迷之自信的萧衍和谄媚求荣的朱异,羊侃也是无可奈何。 侯景那边则依旧按计划迅速向东南推进,他留部将田英和郭骆镇守历阳,看着庄老太太,然后让庄铁担当向导,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长江北岸,驻扎在跟采石相对的横江。 等看见长江的时候,侯景傻眼了。 侯景是北方人,对长江有多大根本没概念。毕竟北方最大的河是黄河,而黄河的水量其实并不大,枯水期的时候甚至骑马就能趟过去。但长江天堑可不是说着玩的,眼前的江面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里,一眼望不到对岸,飞过去都要飞半天,深度更是远远超过了黄河,侯景这点儿人扔下去都不够喂鱼的。 这么宽这么深的水,没船压根儿就别想过去。 侯景郁闷坏了,心说仓促之间让我去哪里找船啊? 沿江的小渔船倒是能抓到几条,但数量根本不够,载员也太少,而且对岸肯定有戒备,一次过去一点儿人跟送死没区别。 就在侯景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部下过来报告,说发现有几十艘大船逆流而上,此刻正停靠在江北。 侯景眼前一亮,立刻派人冲过去抢船。 船上的人也很配合,乖乖举手投降。 侯景抓过一个船员问了问才知道,这些船隶属于临贺王萧正德。 前段时间萧正德刚被任命为平北将军兼都督京师诸军事,驻扎在丹杨郡,他得知侯景到了长江边上之后,立刻派这些船到历阳这里来运芦苇,而且命令船队一定要停在北岸,受到攻击不许抵抗。 侯景立刻就明白了,这些船是萧正德主动送来给他过江用的,抓到的船员还可以帮忙划船。 看来萧正德这个内应做的还挺上心。 现在船有了,向导有了,进攻路线也有了,基本上万事具备,只等着侯景一声令下,全军渡江了。 但侯景毕竟是名将,绝不打无把握之仗,渡江之前,他专门派间谍先到江南打探一下情报。 没想到这下果然打探出了问题。 虽然萧衍没有意识到采石的重要性,但他派出去巡江的将领王质可是知道这一点的。 王质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他很清楚,长江防线虽然长,但关键点其实就那么几个,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采石。他现在手里有三千人马,需要防备长江沿岸上百里的范围,看起来人手有点儿紧张,但侯景那边的人马其实也不多,长江天堑又易守难攻,只要抓住重点,防守起来也不需要很多人。 所以他名为沿江巡防,实际上本人几乎常驻在采石矶上。 侯景又陷入了两难。 只要王质不离开采石,他就不敢轻易渡江。 第113章 萧衍:昏招迭出 公元548年,八月,南梁。 侯景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 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这些基本原则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侯景现在是客场作战,没有后援,没有容错空间,部队士气目前还算不错,但也只能支撑有限的一段时间。而南梁那边虽然反应迟钝,但一旦等对方回过味来,仅凭人数和资源上的优势就可以轻松耗死自己。 他现在唯一的胜算,也是他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只劈空突进、势不可挡的利箭,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拿下建康,控制住萧衍。 这只箭既然已经射出,中途就绝不能停下来。 在孤注一掷的生死局面前,任何犹豫和退缩都是致命的。 所以即使采石上面有守军,侯景也只能硬着头皮冒一次险。他一方面派人再去刺探对岸的兵力细节,一方面开始做好强渡长江的准备。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派去江东刺探军情的间谍回报侯景,说采石的守军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突然撤得一干二净,现在上面已经没人了。 侯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怕其中有诈,亲自又把间谍撵回船上,让他到对岸拿一根江东的树枝作为证据。 这个间谍也很无奈,只好又吭哧吭哧划过长江,按要求掰了根树枝回来复命。 侯景大喜过望,看来老天爷真是眷顾自己,关键时刻送了这么大一个礼包过来。 这的确是个超大的礼包,但送礼的不是老天爷,而是脑子秀逗了的萧衍。 原来在侯景到达横江的时候,南梁的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太守陈昕提醒萧衍,说采石位置太重要,王质这个公子哥水平不行,恐怕守不住,最好换个有能力的顶上去。 陈昕是陈庆之的第五个儿子,也是陈庆之儿子里唯一一个能打的。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陈庆之北上洛阳,后来历任宣猛将军、北谯太守,目前担任临川太守,不久前刚被召回朝内待命。 陈昕也是性子太直,上来就说领导用人有问题,萧衍一看这个愣头青居然怀疑我外甥能力不行,那你行你就上呗。 于是萧衍当即下令把王质撤回来去当丹阳尹,让陈昕代替他去镇守采石。 换人也就罢了,神奇之处在于这两道命令是同时下的,而且根本没指定交接时间和交接过程。 王质本来就在前线呆得担惊受怕,收到命令之后简直跟遇到大赦一样,第一时间就领着人跑了,而这时陈昕还没来得及组织人马过去接管。 也就是说,采石现在完全处于没有任何防御的状态。 这绝对是一个能上教科书的毁灭性的指挥失误。 侯景当然还不清楚萧衍的这通骚操作,他只知道采石那边出现了防御空白,绝佳的进攻机会已经出现在眼前。 侯景的行动相当快,他八月二十日打下历阳,兵抵长江北岸,八月二十一日从萧正德那里得到了几十艘大船,做好渡江准备,八月二十二日拂晓就从横江出发,兵不血刃拿下采石,抵达长江南岸。 从东吴时期开始,几代南方政权苦心经营数百年的长江天险就这样被侯景轻松跨了过去。 过江之后,侯景简单清点了一下手下的人马,士卒大概有八千多人,战马约有几百匹。 人马不算太多,但也够用了。 现在他已经进入了南梁的淮南郡,边上就是军事重镇姑孰(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守将是淮南太守文成侯萧宁。 萧宁跟刚被抓的那个谯州刺史萧泰是亲兄弟,但他混得不如萧泰好,一直没能当上刺史,目前还只是个郡守。 萧宁也是典型的萧家子弟,没什么本事,但他所在的姑孰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打下来,在进军的过程中很可能被人抄了后路。 为了节省时间,侯景决定自己带领主力部队继续向东挺进,另外分出一小支部队去攻打姑孰。 快速搞定建康才是取胜的根本,对付萧宁这种纨绔子弟,派一支小分队已经够看得起他的了。 实际上,萧宁的表现比预想的还要差,他没料到侯景这么轻松就过了长江,根本没有做任何防守准备,稀里糊涂就被破城抓了俘虏。 侯景已经过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建康,太子萧纲实在坐不住了,赶紧去找老爸萧衍请示该如何应对。 萧衍两手一摊:“你是太子,国家的事就是你的事,问我干啥?现在内外军事指挥权都是你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上来就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萧衍甩锅的本事也是刚刚的。 萧纲心里有苦说不出,虽然根本原因是萧衍养虎为患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但他当初也是赞成接纳侯景的,追究起来他也有不小的责任。现在老爸甩手不管了,这个烂摊子只能他来处理。萧纲当即在中书省内召集公卿大臣,部署防御方案。 萧纲本来指望着有人能自告奋勇站出来为国分忧,不曾想这帮王爷们平时享福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遇到困难全都往后退,没一个主动举手承揽任务的。他没有办法,只能硬性往下分配。 现在事态紧急,萧纲担心外人不可靠,所以把重要工作都分配给了萧家自己人。他派自己的表哥临贺王萧正德镇守建康南面的朱雀门,又派儿子宁国公萧大临入驻建康西南要塞新亭,力图把侯景挡在建康城外。 萧纲给儿子取名比较有特点,他一共有二十个儿子,名字中间都是“大”字,比如大器、大心、大款、大连,还有一个叫大球的。 直到这个时候,萧纲还不知道萧正德已经做了叛徒,不再是自己人了。 也许隐约中已经意识到事情可能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萧纲还专门派韦黯去修缮加固建康宫的城门和城墙,准备好最后一道防线。 韦黯几个月前从寿阳跑回来之后,一直在朝内担任太府卿,也就是皇城的大管家,让他修缮建康宫也是份内的工作。 建康的周边依旧处于无人指挥的状态,侯景的大部队如入无人之境,在二十二号当天就杀到了慈湖地界(今安徽省马鞍山市花山区)。 这里距离建康只有不到一百里的距离,可谓咫尺之遥。 此时建康的百姓也都知道了消息,恐慌情绪霎那间蔓延到各个角落,大街上很快就挤得水泄不通,有携家带口外出逃命的,有不老实趁火打劫的,有恶意报复社会的,整个建康城很快就乱作一团。 建康城内的守军数量有限,眼看基本的秩序都没办法维持,萧纲只好下令把监狱里的囚犯都放出来补充兵力。他任命自己的长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太子萧大器,担任建康城内的军事总指挥,任命另一个儿子西丰公萧大春镇守皇城西侧的石头山,任命南浦侯萧推镇守皇城西侧的东府城,配合萧正德和萧大临一起构成建康的外围防线。 客观地说,萧纲的任务分派还算颇有条理,但萧家这帮王爷的水平实在是一言难尽,关键时刻没一个顶事的,还有一个内鬼萧正德在蠢蠢欲动,如果侯景杀过来,恐怕一天都撑不住。 好在分派任务的过程中,萧纲还做出了一个事后看来极其英明的决定,他任命羊侃为军师将军,辅助他的儿子萧大器来组织建康保卫战。 侯景的兵锋还在快速逼近。 八月二十三日,侯景到达板桥(今江苏省南京市雨花台区),距离建康只有不到四十里。 侯景下令在这里先停一下。 进展实在太顺利了,他心里反倒有点儿不踏实。 就算建康城里是一群猪,现在也应该有点儿反应了,怎么我都快到门口了,还是一点儿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萧衍这帮人是在等死,还是在憋大招? 他决定先派人进城去打探一下虚实。 因为想要了解的是朝内的情况,所以仅靠普通的谍报人员是不够的,最好能够跟萧衍见面聊一聊,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尽量麻痹一下对方。 侯景决定派徐思玉去完成这个任务。这哥们是寿阳人,熟悉江南的情况,口才又好,之前忽悠韦黯和萧正德都很成功,当说客这个事儿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徐思玉领命之后,当即带着侯景的一封信赶到建康。 此时的建康已经乱成一锅粥,大街上人喊马嘶,狼哭鬼嚎,完全是一副末世的场景。徐思玉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挤到建康宫的大门前,他担心直接暴露身份可能会有危险,于是跟门卫谎称自己是从侯景那边逃出来的,有重要情报要向皇上禀告。 萧衍听说有人从侯景那边叛逃过来要见自己,大为高兴,赶紧让人把徐思玉带到面前,让他有事尽管说。 此时朱异也在萧衍身边。因为要把很多罪名扣到这位大哥的头上,徐思玉有点儿不好意思,便跟萧衍说自己带来的都是大秘密,最好能单独禀告。 萧衍也是晕了头,一摆手让别人都回避。他身边的舍人高善宝赶紧提醒他,说这个徐思玉是从叛军那边跑过来的,是不是真投降谁也不知道,咱们千万别放松警惕。 朱异这时还在附和萧衍,指责高善宝小题大做,说徐思玉明显是主动弃暗投明,身上也没带什么武器,难道还能是刺客不成? 萧衍难得冷静了一次,他觉得高善宝说得有道理,便让徐思玉不用隐晦,有事尽管在群臣面前直说就行。 徐思玉没办法,他看了看朱异,暗道这可是你家老大让我说的,你可别怪我。他老实承认自己其实是河南王侯景的使者,而自己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是向皇上转交河南王的一封信,以表明河南王的心迹,避免误会。 侯景的这封信其实只是个烟雾弹,并没什么新东西,主要内容还是辩解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造反,只是因为朱异等人弄权专政,蒙蔽圣听,他实在没有办法才决定起兵帮萧衍清君侧,让萧衍不要紧张。 在宣读这封信的时候,边上朱异又惊又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辩解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萧衍半信半疑,他宠信了朱异几十年,一时还接受不了朱异是奸臣的说法,打算详细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思玉道:“皇上如果觉得这封信讲得还不清楚,可以派两位使者随我到河南王营中,详细跟他谈谈。” 徐思玉很聪明,现在送信任务已经完成,别的烂事儿就不管了,否则万一朱异恼羞成怒,直接撺掇萧衍把自己砍了就亏大了。有什么不清楚的你自己派人过去问,正好我也跟着一起回去。 萧衍觉得有道理,当即派中书舍人贺季和主书郭宝亮跟着徐思玉过去慰问侯景,问问他有啥委屈有啥要求,能答应尽量答应。如果可以通过安抚来避免刀兵,那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朱异也跑不掉,等查清楚了再跟他算账也不晚。 贺季和郭宝亮跟着徐思玉出了建康,来到位于板桥的侯景大营里。 侯景一开始还装模做样地演足了戏,他以臣子的身份恭迎了萧衍的诏书,然后又热情款待了贺季和郭宝亮。 没想到款待得过于热情,侯景自己先喝多了,席间有段时间郭宝亮不在,贺季偷偷问侯景道:“河南王咱们不打诳语,您这么折腾到底是想干啥?” 侯景脑子一热:“还能干啥,老子想当皇帝!” 边上的王伟气坏了,赶紧伸手把侯景的嘴堵住,回头对贺季陪笑道:“河南王喝醉了喜欢说胡话,你别当真哈。他这次过来真的就是想除奸臣清君侧,没别的想法。” 侯景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没用了。他担心泄密,干脆直接把贺季扣在营中,只把不知情的郭宝亮送回建康。 现在侯景已经基本摸清了建康城中的情况,仅有的一点儿顾虑也已经彻底消除。 事实是他真的没有低估对手,萧衍这帮人果然是蠢笨得无以复加,跟在北朝千锤百炼的侯景相比基本就是小朋友的水平,侯景随便整点儿花招都能把这帮人耍得团团转。 侯景心里有了底,八月二十四日,他带领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杀到朱雀门外。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繁华了数百年的南朝都城建康已经近在眼前。 第114章 侯景:包围台城 公元548年,八月,建康。 建康的位置在今江苏省南京市的市区中南部,是南朝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自从公元229年孙权把治所迁到这里之后,建康先后成为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等五个南方政权的首都,其重要性不亚于北朝的长安和洛阳。 从地理角度上看,建康位于长江中下游,西边和北边都被滔滔江水所封锁。在这里建都,可以更高效地指挥部署淮河流域的防御工作,抵抗北方政权的入侵。而一旦战事不利,淮河流域失守的时候,这里又可以作为固守长江的最后一道防线,保障身后广大东南地区的安全。 在南北割据的大背景下,在建康定都其实颇有一点儿天子守国门的色彩。 同样是首都,建康跟洛阳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最外围的一圈城墙。简单地说,洛阳从内到外有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重城墙,而建康则只有宫城和都城(对应于内城),本应是外郭城的地方实际是一圈竹子扎成的篱墙,基本不具备防御功能。 建康都城的周长大概二十里出头,共设六个城门,南面是广阳门、宣阳门、开阳门,东面是建阳门、清明门,西面是西明门,统称“六门”,内部偏北的位置则是南朝的宫城建康宫。 建康宫最初由东晋成帝司马衍在原东吴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并正式命名,后来又在东晋武帝司马曜时期彻底改建。为了显示南朝的正统地位,建康宫的宫殿、城门、街道布局都参照了魏晋时期的洛阳宫。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北魏在重建洛阳宫的时候,反过来又参照了建康宫的设计,所以太极殿、华林苑、阖闾门、千秋门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建康宫和洛阳宫里都有。 建康宫经过历代多次扩建,到南梁的时候已经相当豪华壮丽。整个建康宫共分为内外三重,外重宫墙内布置驻军,第二重宫墙内布置中央机构,第三重墙内则是皇帝的内宫。 因为南朝的最高行政机构尚书台设置在建康宫内,所以建康宫也经常被称为台城。 由于没有外郭城,整个建康的外围城防主要依靠周围的山川地势和军事要塞。 建康号称龙盘虎踞,其中龙盘指的是绵延在建康东北的钟山,虎踞指的是雄踞建康西面的江边要塞石头城。除了这两个地方之外,南边的秦淮河、东面的青溪、北面的玄武湖也是建康城的天然防御屏障。尤其是秦淮河,更是建康城阻挡南方来敌的重要防线。 而此时此刻,侯景的叛军就已经杀到了秦淮河南岸。 河的对面就是朱雀门。 朱雀门是一个独立的城门,主要作用是管理和防守朱雀航。 朱雀航也叫大航,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座浮桥。朱雀航的结构有些类似于洛阳北面的河桥,也是把很多船连接起来,上面铺上木板,用于沟通秦淮两岸,保障建康军民的正常交通。在紧急情况下,主动把浮桥断开,水量充沛的秦淮河就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现在就已经是紧急情况了。 太子萧纲本来安排临贺王萧正德镇守朱雀门,听说侯景叛军已经快到秦淮河之后,担心自己这个堂哥顶不住,于是又下令把萧正德调回来防守宣阳门,改派东宫学士建康令庾信接替他去守朱雀门,同时自己亲自率领三千文武来到朱雀航附近扎营坐镇。 萧纲此举的胆识还是值得称赞的,可惜他用错了人。 南朝尚文,庾信又是大才子,所以很受重用,但问题是打仗跟写文章完全两码事,需要的是胆识和魄力,得不怕死才行。庾信作为一介书生,让他披甲上阵跟侯景这种人过招,实在是太赶鸭子上架难为人了。 根据预案,萧纲派庾信先领人去撤掉朱雀航,挡住侯景大军长驱直入的势头。 萧正德正在准备出发去宣阳门,听说萧纲下令撤桥,心说不好,浮桥一断,大部队想过秦淮河可就困难了,而如果侯景在这里耽误时间太长,各地勤王的部队一到,很可能会被围歼,自己的皇帝梦恐怕也要泡汤。 作为内应,总要做点儿什么才能彰显自己的价值,将来做皇帝也有的吹。 于是萧正德跑去跟萧纲说太子您先别急,现在建康已经是人心惶惶的状态了,如果贸然撤掉浮桥,百姓肯定大受刺激,说不定会出现暴乱。我觉得咱们最好先缓一缓,等民众情绪平稳下来再考虑撤浮桥的事儿。 萧纲现在还不知道萧正德是内鬼,在巨大的压力面前脑子也不是很清醒,居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让庾信那边先暂停一下,等侯景到了再撤浮桥。 战机稍纵即逝,又一个挡住侯景的机会就这样白白丧失掉了。 南梁君臣犹豫的这段时间,侯景已经杀到了朱雀航南面的桥头。 庾信一看侯景到了,慌忙领人去撤浮桥。 可惜此时动手已经有点儿晚了。 侯景见对面要撤浮桥,也知道情况危急,当即派了一队人马直扑过去,打算抢在浮桥被撤之前冲过河。 侯景在寿阳的时候从萧衍那里搞了无数军需物资,士兵不仅甲胄齐全,每人脸上还带了个吓人的铁面具,既提高了防护能力,也具有极强的威慑效果。 庾信和他手下这帮士兵基本没什么打仗经验,众人本来还在战战兢兢地赶工拆桥,一抬头发现无数青衣铁甲面目狰狞的妖怪举着刀枪嗷嗷呐喊着朝自己杀过来,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家把手头的工作一扔,在庾信的带领下一溜烟跑回朱雀门内躲了起来。 万幸的是此时已经拆掉了一条船,朱雀航断成两截,空隙在秦淮河水的冲击下越来越宽,人马跨不过去了。 叛军没有办法,只好聚集在秦淮南岸朝朱雀门放箭。 如果庾信能稳住阵脚守住朱雀门,不给敌人修复的浮桥机会,也可以挡一下侯景。无奈这个哥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战斗场面,已经被吓破胆了。他从阵前跑回来之后,本想背靠门柱啃个甘蔗压压惊,没想到叛军乱箭齐发,他身后的门柱也被箭射中。庾信吓得把甘蔗一扔,直接弃军而逃。 太子萧纲见势头不对,也带着文武官员火速撤回了台城。 领导带头跑路,剩下的守军也没理由留下等死,大家纷纷作鸟兽散,秦淮河北岸很快就处于无人防守的状态。 虽然赶跑了北岸守军,但宽阔的秦淮河还横亘在侯景面前,想要过河还得尽快把断了的浮桥修起来才行。 就在侯景犯愁如何修桥的时候,突然有人报告说有一只南梁部队过来投诚。 这是一只负责防守横塘地区的南梁游军,领头将领的叫沈子睦。这个家伙是萧正德的党羽,早就接到指示要找机会接应侯景。他见立功的时候到了,于是自告奋勇领人去修复浮桥。 沈子睦手下都是南方人,水性好,对浮桥也很熟悉,当即下水的下水,拉绳的拉绳,很快就又把朱雀航合拢了起来。 侯景大喜,当即下令全军压上,数千人马从朱雀航上蜂拥而过,杀到秦淮北岸,拿下朱雀门。 侯景大部队过桥的时候,萧正德也过来了。 原来萧正德担心侯景对建康不熟,怕他走弯路耽误了自己当皇帝的大事,所以在回宣阳门的路上改了主意,决定亲自去给侯景当向导。 当时太子萧纲还没有撤退,为了避免直接回去被太子撞见,萧正德先分了一部分心腹继续去接管宣阳门,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向西绕了个圈,从一座小桥上过了秦淮河,到朱雀航南岸跟侯景汇合。 两人之前只通过书信联系,这还是第一次见面,碍于当前军情紧急,不能细聊,只在马背上互相拱手问了个好。 合兵之后,如何区分友军是个大问题。侯景部下穿的是青绿色战袍,其实就是几个月前朱异给他的那一万匹青布做的,而萧正德部下穿的是绛红色战袍,差异有点儿大。 萧正德说没事儿我有办法,他让部下把战袍翻过来,露出里面碧绿色的衬底。虽然绿色略微有点儿差异,但也足够辨别敌我了。 一切处理妥当之后,萧正德陪着侯景踏上朱雀航,跨过秦淮河,来到朱雀门下。 从朱雀门一路向北就是平整宽阔的御街。 御街曾经是建康乃至整个南朝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但此时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最北边的宣阳门。 宣阳门身后就是建康都城,都城里面就是台城,台城里面就是萧衍。 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侯景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他的马鞭一指,大军直扑宣阳门。 朱雀门到宣阳门只有五里左右的距离,一路上也没遇到任何抵抗,转眼之间就到了宣阳门前。 宣阳门是建康都城的正南门,城门高大坚固,如果硬攻的话还是很困难的。但现在已经不用费这个劲了,萧正德的部下早已拿下了城门的控制权,他们一看萧正德跟侯景到了,立刻大开城门放叛军进城。 进入宣阳门之后,侯景下令分兵抢占都城内的各个重要设施。 从公元501年萧衍占领建康夺取大权开始算,南朝国内已经有四十七年没出现过大的动荡,不少公卿大臣们甚至连武器盔甲长啥样都没见过。大家昨天还在歌舞升平过快活日子,没想到突然之间叛军就杀到了眼前,很多人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更别提组织有效的反抗了。 其实也不说一点儿抵抗都没遇到,叛军在抢占领军府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一只晃晃悠悠的南梁部队。 领军府的位置在台城的南掖门外,府内建有南北两座高楼,从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台城内外的情况,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高地,如果在这里坚守,跟台城相互配合,还是很可以支撑一阵的。 但这队官兵并没打算保卫领军府,他们只是路过。 原来太子萧纲在从秦淮河北面跑回台城的时候,担心侯景追过来,他环顾左右,刚好看到了表弟王质,也就是原来负责守卫采石矶的那个萧衍的宝贝外甥。 考虑到王质好歹还带过兵,比其他大臣强一点儿,萧纲便让他赶紧去驰援朱雀门,无论如何一定要挡住侯景。 为了表示激励,萧纲甚至把自己乘坐的御马赏赐给了王质。 王质虽然心里害怕,但君命难违,只好去台城驻军的大营里磨磨蹭蹭地点了三千人马,带队南下迎敌。 由于他的速度实在太慢,现在都不用他出城,侯景自己杀过来了。 看到前面出现了官兵,侯景也很兴奋。他这一路实在太顺,一场过瘾的仗都没打过,正好拿这只小部队锻炼一下筋骨。 结果侯景这边还没来得及发起冲锋,对面自己先崩了。 王质其实并没打过什么大仗,唯一的作战经验是跟随萧渊明北伐,结果那一仗南朝几乎全军覆没,主帅萧渊明被擒,王质本人侥幸跑回建康,从此对北朝部队产生了心理阴影。他看到侯景部队气势汹汹的架势,瞬间就吓破了胆,一点儿都没犹豫直接扭头就跑,手下的部队也跟着溃败。 又没打成,侯景被整得挺没意思的。他心想算了,不理这帮杂鱼了,还是留着精力去打台城抓萧衍要紧。 建康都城已经沦陷,周边要塞里的将领也失去了斗志。负责石头城的西丰公萧大春跑到了京口,他的部下彭文粲直接开城投降。负责镇守白下城(建康西北,长江边上的卫城)的轻车长史谢禧也弃城逃跑。只有南浦侯萧推比较有骨气,还在东府城(建康东南,秦淮河北岸的卫城)拒守。 侯景这次突袭建康的行动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在北朝成熟的军事经验的指导下,在南朝一堆叛徒、内应、废物王爷、怕死将军的配合下,侯景的部队跟刺刀捅豆腐一样,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完成了从横渡长江天险到占领建康都城的军事奇迹。 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渡江之后的第三天,侯景的叛军正式包围了台城。 第115章 羊侃:独撑危局 公元548年,十月,建康。 眼前就是南朝的政治中枢台城,昔日高不可攀的南梁皇帝萧衍此刻就龟缩在城里,跟侯景之间只隔了一道宫墙而已。 侯景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袭谯州、攻历阳、渡长江、破姑孰、抢占朱雀航、拿下宣阳门、控制建康都城这一系列辉煌的战果,而最后几步更是在几天之内搞定的,整个过程顺利得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只要冲进台城抓到萧衍,整个行动就可以完美收官了。 眼看猎物已经唾手可得,侯景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他分派众军,将台城四面包围得水泄不通。 城里面毕竟是皇帝,不找个理由的话还真不好意思动手,于是侯景专门写了一封信,用箭射进台城。 信的大概意思如下:我侯景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完全是因为朱异。这个家伙结党营私,擅权专政,成天在朝廷里瞎搞。他嫌我没有巴结他,就有意设计陷害,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为了自保才不得不起兵。不过皇上你也别害怕,只要你下旨诛杀朱异,我就马上带着兵马回寿阳,咱俩的关系不受影响。 萧衍现在正是被吓得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看到侯景的信,感觉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把太子萧纲叫过来问道:“侯景说朱异擅权专政,是真的不?” 萧纲点点头:“是真的。” 萧衍急得直跺脚:“那你还等啥,赶紧把朱异抓起来砍了啊,侯景在信里都说了,砍了朱异他就退兵。” 萧纲哭笑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给老爹解释:“朱异有罪不假,但眼下这个形势杀不杀他已经没什么影响了。侯景谋逆已成事实,岂能因为咱们杀了个小小的朱异就收手?难道造反是玩过家家?他就不怕事后被算账?侯景很明显是拿朱异当借口而已,就算咱们真的杀了朱异,他肯定还会再找其它借口,根本不可能退兵。反倒是咱们病急乱投医,可能会被天下人笑话。我觉得为今之计,还是得丢掉幻想,一致对外,等灭了侯景之后再考虑追究朱异的责任也不晚。” 萧衍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想到朱异已经跟随自己四十多年,自己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有加,没想到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是个大大的奸臣,而且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萧衍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冲萧纲挥了挥手:平叛的事情交给你去处理吧,我先回后宫歇着去了。 萧纲也很头大。他的太子身份本身不合礼法,实际上是抢了原太子萧统一脉的继承权,他也知道有很多人对这件事有意见,所以这十七年来内心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本想着熬到老爹挂了,自己上位之后一切既成事实就好了,没想到临近尾声的时候又来了这一出。 但外面侯景已经兵临城下,老爹又当了甩手掌柜,守城的责任只能自己来扛了。 他不禁开始暗自埋怨六弟萧纶。奶奶的两个月前就让你领兵去平叛,你平到哪里去了?现在叛军都杀到台城门口了,你小子竟然连个动静都没有。你最好赶紧领兵过来救驾,晚了就等着给老爹收尸吧。 侯景等了一段时间,见城里没给任何反馈,知道要求已经被无视了。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你萧衍舍不得杀朱异,那就只能等我打下台城自己动手了。 他一声令下,建康城内霎时战鼓喧天,杀声震地,叛军从四个方向同时对台城发动了进攻。 台城攻防战正式开始。 跟其他皇城的规模类似,台城的周长只有八里左右,面积大概比今天的故宫稍大一点儿。相对于标准的城池而言,这里简直就是弹丸之地,所以侯景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太担心,他觉得这么个小地方顶多一两天就能打下来。 可惜他想错了。台城虽然不大,但却很结实,里面的守军和物资也很充足。更重要的是,台城里面还有一个实力强悍的对手在等着他。 这个人就是羊侃。 羊侃此时的身份是南梁的都官尚书,相当于隋唐之后的刑部尚书,主管全国刑狱,遇到战争的时候也参管军事。他同时还被任命为军师将军,辅佐未来的太子萧大器统管部队。 萧纲知道台城里的其他大臣都没打过仗,肯定不是侯景的对手,只有羊侃在北朝历练过,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忠肝义胆,有勇有谋,是个可以依仗的人,所以主动把台城内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羊侃。 事实证明,羊侃没有辜负萧纲的重托。 台城的城墙很高,外面还有一圈儿护城河,硬打也很困难,所以侯景选择的进攻重点还是几个木质城门。他派人搬来很多木头堆在大司马门、东华门、西华门等几个主要城门下面,浇上油点着火,准备把城门给烧掉。 城门嵌在城墙里面,从城墙上没办法直接灭火,羊侃赶紧派人爬到门楼上方凿了几个洞,从洞里向外浇水,又让人在城墙上掩护,派士兵翻出城外洒水,最后总算成功把火给灭掉了。 侯景见火烧城门不成功,又派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扛着斧子去砍东掖门。 城门都是木头做的,就算再大再厚,只要不停地砍,迟早会被砍开。而且砍城门这些个叛军都身批重甲,城墙上角度又不好,根本阻止不了。 羊侃见事情紧急,干脆主动在城门上凿了几个小洞。 砍城门的叛军不知道城里没事凿洞干啥,他们仗着身上有甲胄,也没太在意,抡着斧子继续干活。 没想到突然之间,一只闪着寒光的马槊从门洞中刺了出来,正中一个叛军的前胸,连人带甲直接捅了个透心凉。 边上的叛军还在愣神的时候,马槊已经完成了第二次攻击,另一个倒霉蛋也被穿了羊肉串。 出手的正是羊侃本人。他虽然已经五十多了,但神勇不减当年,一出手就是绝杀。 剩下的叛军这才缓过味儿来,他们不敢再接着砍门,扔下斧子转身就往回跑。 可惜现在想跑已然太迟。羊侃放下马槊,拿起身边的长弓,瞄了一眼门洞外的情况。 几声弓弦响过,门外的几个叛军应声而倒,尽数毙命。他们身上的甲胄在羊侃的箭下简直跟纸糊的一样,一点儿防御效果都没起到。 目睹这一场面的叛军都吓傻了。在他们的认知里,从这么小的孔洞里射出准头如此之好,力道如此之大的羽箭,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此时这一切却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叛军的士气受到严重影响,没人再敢靠近城门,进攻的势头顿时缓了下来。 侯景得知消息之后也大受震撼。他找萧正德等人咨询了一下,初步断定有能力做出这一切的肯定是羊侃。 侯景跟羊侃本人并不熟,但羊侃的事迹他可是听说过很多。羊侃天生神力,号称平地能开二十石的弓(是后世名将岳飞的两倍以上),在关西曾经超远距离一箭狙杀匪首莫折天生,凭一己之力帮助萧宝寅平定雍州,在山东又曾经带着三万人硬扛于晖、高欢带领的几十万大军,最终杀出重围全身而退,这些都是北朝军中津津乐道的神奇故事,羊侃也成了让北朝将士们心驰神往的传说人物。 如今传说就出现在眼前,不由得侯景不肃然起敬。 眼看着第一轮进攻受挫,部下的士气有些低迷,侯景决定先不打了。反正现在台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萧衍又没长翅膀,肯定跑不掉。不如暂时先缓一缓,等把攻城设备准备好了再说。羊侃就算再厉害,毕竟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以一敌万不成? 于是侯景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分派诸军进驻都城内的各个重要据点。他本人入驻公车府,让萧正德入驻左卫府,又派党羽宋子仙占领东宫,范桃棒占领同泰寺。 可怜萧衍花费了亿万钱财建设的同泰寺就这样在兵火之中被无情地践踏,享受了无数香火的佛祖们此时也有多远躲多远,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保佑他。 为了激励士气,侯景下令把东宫里的数百名歌妓分赐给部下,当夜又在东宫内大开宴会犒劳将士。 东宫在台城的东侧,跟台城只有一墙之隔,侯景的部下吃饱喝足之后,就爬到东宫的楼顶往台城里射冷箭玩。 羊侃觉得不行,他去找太子萧纲,说东宫对台城的威胁太大,必须处理掉。 萧纲有些纠结。东宫是太子住的地方,他大哥前太子萧统曾经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他本人也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对东宫的感情非常深厚。而且南朝皇室崇尚文学,萧统当年就号称在东宫藏书三万多卷,加上后来萧纲搜集的,目前宫里的各种珍贵书籍简直数不胜数,现在要亲手毁掉这些无价之宝,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但萧纲也是识大局的人,现在这种情况下,再有感情的东西也得忍痛割爱了。毕竟东宫毁了可以重建,人没了可就真没了。他咬了咬牙,对羊侃道:那就拜托将军你了,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吧。 羊侃也很干脆,他趁着叛军喝完酒熟睡的时候,派人趁着夜色潜出台城,到东宫里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放得极其成功,东宫内的各个楼阁台殿很快就烈焰冲天,照亮了整个建康城。叛军们的酒还没醒,仓促之间只顾着自己逃命,也没人组织救火。等到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整个东宫已经化为一片灰烬。 台城里的萧纲望着东方的熊熊火光,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侯景也没想到对方在防守之余还能抽空搞偷袭,多亏他自己没住在东宫,否则肯定会被搞得很狼狈。庆幸之余,他也有点儿恼羞成怒,心说羊侃你行啊,居然还敢给我来这一招,当我侯景是吃素的?再说了,不就是放火么,谁不会啊,你放我也放呗。 话虽如此,侯景可没办法去台城里面放火,他只好下令把城西的乘黄厩、士林馆、太府寺等几个地方烧掉泄愤。 这几个地方本来已经被叛军占领,现在他又一把火都给烧了,与其说是报复,其实更像是自残。 礼尚往来结束,侯景准备玩真的了。他命人做了几百个木驴,开始正式攻城。 木驴是一种攻城器械,长一丈,高七尺,宽一尺五寸,用木头作为骨架,上面蒙上坚韧的牛皮,防御性极好。攻城的时候五六个人顶着木驴往前冲,可以无视防御方弓箭的攻击,直接杀到城墙下面。 守卫台城的士兵哪见过这个阵势,眼看着弓箭挡不住木驴的前进,但还是只会一味往外射箭。 羊侃赶紧让大家先停下来。既然弓箭没效果,咱们就没必要浪费了。他派人去搬过来很多大石头,等木驴到达城墙下面的时候,就对准了直接往上面扔。 木驴的木制骨架哪扛得住这些大石头砸,顷刻之间就破碎得七零八落,很多叛军直接被砸死在木驴里面。侥幸没被砸死的叛军打算扔下木驴往回跑,但很快也死在守军的弓箭之下。 侯景一看这个办法不行,得换个思路。他脑子转的也快,当即命人新造了一批木驴。跟上一批不同的是,这批木驴的顶部用一根木头高高撑起来,形成了一个尖顶。 当叛军顶着新木驴冲过来的时候,台城的守军还是照例往下扔石头砸,但这次石头碰到木驴的尖顶之后,只会歪到一边,无法对木驴本身造成伤害。 羊侃见侯景玩新花样了,也见招拆招。他命人用芦草和铁箭头做成火炬,里面灌满油蜡,号称雉尾炬,点着火往木驴上面扔。雉尾炬的铁箭头钩住木驴的牛皮之后就固定在上面,火炬里点着的油蜡倾泻而下,很快就把整个木驴变成了火驴,里面的叛军也变成了驴肉火烧。 侯景气死了,心说这个羊侃还真是个刺头,太特么不好对付了。也罢,既然地面进攻不好整,那我就搞空中压制好了。他派人做了一个十几丈高的登城战车,打算推到台城的城墙外面,让叛军直接站在战车上向台城里射箭。 台城里的守军看到外面修了这个一个庞然大物,都紧张得要命,纷纷向羊侃询问应对之策。 羊侃倒很轻松,他对众人道:“各位别担心,没事的。侯景那个车造得太高,重心不稳,台城外面的土又很松,那玩意根本过不来,各位就等着看热闹好了。“ 果然不出羊侃所料,叛军吭哧吭哧把车造好之后,刚推了没几步,一个车轱辘就陷到坑里,庞大的战车轰然倒地,变成了一堆碎木头。 在羊侃的指挥下,南梁方面取得了台城攻防战第一回合的胜利。 --- 备注:台城的大小出自唐代文献《建康实录》中引《图经》:“即今之所谓台城也,今在县城东北五里,周八里”。按当时的度量衡系统换算,相当于现在的3500米左右。 第116章 侯景:攻守相持 公元548年,十月,建康。 几次攻城接连受挫,侯景意识到羊侃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有他在里面坐镇,台城还真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也罢,既然你不识时务非要顽抗到底,那咱们就慢慢玩呗,反正现在主动权在我这边,时间长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破绽。 于是侯景不急着攻城了,他下令绕着台城外围修了一圈长长的围墙,把整个台城严严实实地圈在中间。 这招还是很歹毒的,长堰围城不但可以巩固进攻方的优势,便于灵活安排和调整兵力,为大规模攻城做好准备,还可以切断台城跟外界的联系,防止城内人员突围或者潜逃。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一种心理战,能够严重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如果意志不够坚定的话,心态可能很快就崩了。 羊侃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守住整座台城。等到其他人都绝望的时候,他就算是战神下凡也得乖乖认输。 台城周长只有八里左右,比正规的城池要小得多,叛军们从各个方向同时开工,一圈儿严密的封锁墙很快就初具雏形。 果然不出侯景所料,眼看外面就要完成合围,台城里的人坐不住了。 第一个乱了阵脚的就是朱异。 此时此刻朱异差不多是全世界压力最大的人了。台城外面的侯景拿他当造反的理由,台城里面的官员纷纷站出来揭他的老底,主帅羊侃看不上他,太子萧纲看不上他,甚至萧衍对他的态度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出于多种考虑,没有把他像晁错一样祭出去当替罪羊,但已经明确表示平叛之后会跟他算总账。 朱异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如果台城失守,自己落到侯景的手里,肯定必死无疑;即使能侥幸守住台城,那自己命运如何也要看萧衍的心情。 现在他活命的最大希望,就是趁着自己还能说上话的时候,在对付侯景的过程中表现得积极一点儿,最好能立几个大功,那样萧衍没准会念及旧情放他一马。 可惜他也不想想当下是什么情况。现在对阵的主帅是侯景和羊侃,双方都是在北朝战火中身经百战历练出来的一代名将,而他只是个书生政客而已,对军旅之事一窍不通,怎么会如此有自信站出来瞎指挥。 但朱异现在只想着保命,其它事情统统不考虑了。眼看外面侯景的围墙就要建成,而羊侃却没做什么应对措施,朱异觉得现在就是自己最好的表现机会,于是他急三火四地找到萧衍,说皇上这样不行,叛军的围墙一旦合龙,咱们就彻底成了瓮中之鳖,只能等死。情况十万火急,咱们必须组织一支敢死队冲出去把叛军的围墙破坏掉,顺便也展示一下咱们的兵威。 萧衍有点儿半信半疑,把羊侃叫过来咨询他的意见。 羊侃明确表态,这样不行。他对萧衍道:“侯景多日攻城,接连受挫,他实在没有办法才修这个围墙,目的就是动摇咱们的信心,引诱意志不坚定的人投降。现在外面贼军众多,出入台城的城门和吊桥又比较狭窄,如果咱们派兵出去,人数少了根本没效果,而人数多的话,一旦有闪失,必然自相践踏,伤亡肯定会很大。这种做法是向叛军示弱,并不是展示兵威。我觉得目前最好的策略还是凭城固守,只要坚持到各路援军过来,胜利肯定就是咱们的。” 萧衍觉得羊侃分析得有道理,他本打算作罢,没想到朱异不依不饶坚持要出兵。 朱异现在已经顾不得大局,完全在赌了。反正我又不上战场,别人战死跟我也没关系,而万一成功了的话,我作为出谋划策的人,可是大功一件,搞不好以后皇上不仅不会治我的罪,还会大大地奖励我。 萧衍毕竟心肠软,他最后实在拗不过朱异,只好勉强同意派一小队人出去碰碰运气。 萧衍和朱异把希望寄托在小概率事件上,可惜在正常情况下,小概率基本就意味着不可能。 侯景发现台城里突然呜嗷呐喊着冲出来一千多人,知道城里有人沉不住气了,他很高兴,命令部下先别轻举妄动,等官军冲到近前再打。 官军这边本来信心就不足,也没人统一指挥,全靠大家咋咋呼呼互相壮胆儿,他们冲了一段路,发现对面叛军的阵形丝毫不乱,一排排强弓硬弩寒光闪耀,全都对准了自己这边。官军们越跑心里越没底,越跑速度越慢,最后终于有人心态崩了,转身开始往回跑。其他人一看有人带头逃跑,那自己继续去送死岂不是太笨了,于是呼啦啦全跟着往回跑。 看着官军这边的拙略表演,侯景哭笑不得,他一声令下,叛军全线出击,兜着官军的后路开始追杀。 事情跟羊侃预料的一样,官军们根本无力抵抗,个个只想着逃命,结果被挤到水里淹死了一多半,剩下的被叛军抓了一多半,只有很少的人狼狈跑回了台城。 这场失败完全怪朱异瞎指挥,白白损失了将近千人,官军的士气也有所降低,不过整体影响还算可控。 但可惜的是,羊侃的儿子羊躭(dān)在战斗中被叛军抓了俘虏。 羊侃共有三个儿子,分别叫羊躭、羊球和羊鹍(kun),本来哥仨都在台城里协助羊侃防守,结果羊躭不知怎么被忽悠参与了这场闹剧,结果落到了侯景手里。 叛军里有人认识羊躭,赶紧去跟侯景汇报说大王你捡到宝了,这个就是羊侃的大儿子羊躭。侯景确认之后,也非常高兴,当即命人把羊躭押到台城城下,让羊侃赶紧投降,否则就干掉他儿子。 国家大义面前,羊侃丝毫也没有犹豫。他对侯景道:“我羊侃忠心报国,牺牲全家都在所不惜,岂会计较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你要杀赶紧杀,少拿他来威胁我。” 侯景一看羊侃挺硬气,心想可能是事情过于仓促,羊侃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好,那我就熬熬他,没准他想几天儿子就心软了。 于是他下令先把羊躭押回去,然后继续开工砌墙,完成对台城的合围。 过了几天之后,他又把羊躭带到城下,对羊侃说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哈,你再不投降我可真动手了。 羊侃没理侯景,直接对羊躭道:“你小子不是早就应该死了么,咋还出来拖累大家?也罢,咱们父子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吧。”说完之后,他抬手冲着羊躭就是一箭。 由于距离比较远,所以这一箭并没有射到羊躭,但着实把侯景吓了一跳。他终于意识到羊侃是来真的,靠人质要挟这种小伎俩根本没用。 在大义凛然的羊侃的面前,侯景真还不好意思把羊躭怎么样,他赶紧挥挥手让人把羊躭押回去,否则万一真被伤到就说不清楚了。 直接要挟没效果,侯景决定改变策略,他派部下博士哲去跟羊侃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乘之机。 博士哲单人匹马来到台城城下,要求跟羊侃对话。 羊侃不知道对方又耍什么花招,他的警惕性也很强,全身披挂之后才来到城上。 博士哲其实也是硬着头皮过来的,他没想好说啥,只能没话找话:“羊将军啊,我们大王走这么远来的路来到建康,就是为了朝见天子,您这样关着城门不让他进城不好吧?您可是国家大臣哎,上传下达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何必这么辛苦跟侯王作对?” 羊侃心想这么违心的话亏你也说得出来,他正色对博士哲道:“侯景从东魏逃亡之后,我们皇上不仅好心收留了他,还让他担任地方大员,对他可谓恩重如山。结果这个家伙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悍然造反,领兵进京威胁皇上的安全,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忘恩负义的人?我羊侃以身许国,国家有危险的时候肯定要站出来,岂能听你胡说几句就开门揖盗?你回去告诉侯景,让他收起非分的想法,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吧。” 博士哲道:“羊将军误解我们侯王了,他其实对皇上还是很忠诚的,这次进京真的是要替皇上清除奸臣,没别的想法。侯王因为是军旅出身,带着部队只是个人习惯而已,不能算是造反。” 羊侃一看你这不是拿我当小孩子哄么,他回答道:“我们皇上在位将近五十年,一向聪明睿智,知人善任,朝中岂会有什么奸臣?侯景那厮不过是为自己起兵找个借口罢了。前几天他亲自站在台城外面指挥进攻,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管这个叫对皇上忠诚?” 几句话怼下来,博士哲实在找不到替侯景辩解的理由了,没奈何只好准备回去复命。 不过回去之前,他向羊侃提了个要求。 博士哲表面上是侯景的谈判代表,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隐藏身份:羊侃的超级粉丝。本来他对这次谈判就没报多大希望,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私心。他对羊侃道:“我在北朝的时候,早就听说过将军的大名,对您仰慕已久,只恨无缘亲自见您一面。这次机会难得,不知将军是否肯去掉甲胄,让我看一看您的真容?” 博士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羊侃现在戴着一个带面具的头盔,看不到正脸。 羊侃没多说话,伸手摘下头盔,凛然站在城头。 博士哲用崇拜的目光仰头看了很久,最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侯景当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只知道谈判最后也没成。 那没办法,接着打吧。 可惜他从十月打到十一月,始终无法突破羊侃的防守。 持续的高强度战斗对攻守双方的压力都非常大。 台城里面,梁武帝萧衍为了祈求保佑,不惜在太极殿前杀了一匹白马,用来祭祀战神蚩尤。 佛门天子居然会一反常态向杀人如麻的蚩尤寻求庇护,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可见萧衍是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以至于几十年的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崩塌。 台城外面,侯景也在发愁,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借口来维持自己作战的正义性。 他起兵的时候,用的借口是除朱异,清君侧,但现在全天下都看出来他的目标是萧衍本人,而跟皇帝作对这件事天生就理亏,所以这个借口不太好继续用下去了。 正在他犯愁的时候,萧正德过来找他,话里话外开始抱怨,说当初你不是答应让我当皇上的么,咋过了这么久都没行动?你说话还算话不? 侯景心说那特么就是个引你上钩的诱饵,你咋还真当真了?但他转念又一想,现在这个情况下立个傀儡皇帝没准真有用,新皇帝即位之后,台城之战就变成了新旧两个政权之间的斗争,用兵的理由就有了,还可以用开国元勋这个胡萝卜激励下面的人继续为自己卖命。等搞定了台城,后面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于是他顺水推舟,为萧正德在仪贤堂举办了登基仪式,改年号为正平。萧正德也很够意思,当即加封侯景为相国兼天柱将军,还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侯景。 名分问题解决之后,还得继续考虑怎么对付羊侃。 为了扫清周边的障碍,侯景先出手把边上的东府城给打了下来。 东府城是位于建康东南侧的一个卫城,也是目前建康周边几个要塞中唯一没有投降的。 负责镇守东府城的是南浦侯萧推,他是萧衍七弟萧秀的次子,也就是萧衍的侄子。作为这次战乱中少有的有骨气的萧家子弟,他一直坚守岗位,在东府城中对抗叛军,没有投降也没有逃跑。 侯景开始没拿东府城当回事,只派了两千人去攻城,没想到萧推拼死抵抗,叛军连打了三天也没打下来。 侯景急了,心说我搞不定羊侃也就罢了,要是连个萧推都搞不定,可真就让人笑话了。于是他暂时放下羊侃,亲自跑到东府城外指挥攻城。 萧推虽然勇气可嘉,但他实在不是侯景的对手,东府城最终在第四天被攻陷,萧推本人也战死在城中。 搞不定台城,侯景把怒气全都撒到了东府城,他下令把城中三千守军全部处死,然后把尸体运到台城前面堆起来,让台城内的守军看看拒不投降的下场。 第117章 侯景:软硬兼施 公元548年,十一月,建康。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侯景苦攻台城不下,建康周边的老百姓开始倒霉了。 侯景刚进入建康的时候,因为前面一路都异常顺利,基本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导致他根本没把台城放在眼里,觉得不过就是简单收个尾的事儿,很轻松就能搞定。而且他还有当皇帝的野心,有意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因此军纪还算严格,部下也不敢去随意侵扰百姓。 结果没想到这个尾这么不好收。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一样,羊侃就像是上天提前给侯景安排好的对手,在南朝这边苦等了他二十年,身负的使命就是把他挡在台城外面。 只要羊侃还活着,侯景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台城的城墙发愁,始终想不出破城的办法。 难道自己要跟大哥高欢一样,最终都止步在一座小城之下? 时间在一天一天地过去,侯景也一天比一天焦虑。 皇帝萧衍和太子萧纲虽然被困在台城里面出不去,但还有三个皇子留在外面。六皇子邵陵王萧纶作为讨伐侯景的兵马大元帅,现在已经在建康周边晃悠三个来月了,就算再磨蹭,现在应该也已经集结了不少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回来。 此外,七皇子湘东王萧绎坐镇荆州,八皇子武陵王萧纪坐镇益州,手里都掌控着不少人马,再加上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衡州刺史韦粲、司州刺史柳仲礼、以及刚被东魏赶回来的前豫州刺史羊鸦仁等几个重量级人物,哪个都不是吃素的。 别看侯景现在在建康城里占尽优势,一旦外面的这些部队一拥而上搞群殴,他手下这点儿兵马根本没有胜算。 台城迟迟打不下来,外面的威胁又越来越近,叛军前期占据的优势正在一点一点儿地丧失掉。 这一点不光侯景自己知道,他手下的将士们也知道。 侯景也知道他的将士们知道。 所以他现在每天发愁的,就是如何维持住叛军的士气,让队伍不崩盘。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也摆在了侯景的面前。 叛军的军粮快吃光了。 侯景从寿阳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是抱着孤军深入速战速决的打法,随军并没有带多少军粮,也没有安排任何后勤。当然他的运气也足够好,突袭战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军粮并没有成为大问题。 等到了建康之后,虽然都城粮仓里的粮食基本都被搬进了台城,但外围几个卫城里还有不少储备,尤其是长江边上的石头城里还有一个备用粮仓,所以开始一段时间叛军的吃饭问题并不大,侯景对这方面也没太上心。 他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台城居然打了这么久愣是没打下来。 叛军这边每天人吃马喂消耗量极大,备用粮仓毕竟只是应急用的,里面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儿了。 正常情况下,建康城作为首都,外面每天都会有粮食源源不断的送过来,但现在打成这个样子,也没人再敢赚这个钱。 如果再不解决粮食问题,不用等到勤王的军队过来,叛军这边自己就崩了。 侯景左思右想实在没办法,无奈之下只能回归本性,选择了最野蛮的方式。 他让叛军士兵出去抢。 表面的任务是搜集粮草,但实际上已经默许士兵们可以随意抢掠。 放任部队四处抢掠是古代战争中激励部队士气的有效手段,可以让士兵们觉得自己从战争中得到了实质性的收益,从而提高士气和战斗意愿。 因为抢到的金银财宝都是自己的,如果运气好碰到几个大户,直接就发财了。 这种方式的负面影响也很明显,就是会严重影响部队的名声,失去民众的支持,长远来看弊大于利。 但现在侯景已经顾不得长远了,火烧眉毛先管眼前吧。 叛军士兵们得到许可之后,野蛮的一面立刻暴露出来,开始红着眼睛在建康周边疯狂扫荡。没来得及逃走的建康百姓算是遭遇了灭顶之灾,家中的粮食被抢得一干二净,金银积蓄被洗劫一空,子女妻妾也被掠入军营。 建康百姓是侯景之乱的第一批受害者。由于粮食都被叛军抢走,百姓饥寒交迫,有一多半人被活活饿死。 侯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下令把剩下那些没饿死的老百姓统统都赶到台城外面,开始搞土建。 这是他新的攻城战术,简单地说就是在台城的东西两侧各堆一个土山。 与当初高欢攻打玉璧时候修的土山不一样,侯景的这两个土山是贴着台城的外城墙堆起来的,主要作用不是用来占据制高点搞火力压制,而是打算直接沿着土山登城。 这样做主要是因为侯景现在的人力资源没办法跟高欢相比,如果平地起土山的话,土方量太大,时间上也等不及,而如果贴着城墙修,工程量可以减半,修成之后还可以直接用来登城,更简单更有效。 侯景之所以能够这样做,也是跟当前的具体条件有关,建康毕竟位于平原地区,台城周边的地势远没有玉璧险要,外面只有一条不太大的护城河。反正都要修土山了,顺手把护城河填上了也不费多大事儿。 叛军士兵人数有限,如果都放下武器去背土的话,部队的战斗力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侯景决定抓建康周边的老百姓过来干活。 建康民众一直生活在天子脚下,其中名门望族世家大户数不胜数,结果这回不分贵贱,全被叛军抓过去当民工用。行动稍微慢一点儿的,就会招来一顿乱揍,打死了也没人管;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儿的更惨,直接被拖到台城外面砍死用尸体人肉填山,顺便杀鸡骇猴。 繁华的建康城几乎一夜之间就从天堂变成地狱,百姓嚎哭之声惊天动地。众人迫于侯景的淫威,谁都不敢逃跑,很快就凑够了几万人,开始没日没夜地负土堆山。 城里的羊侃一看不好,侯景这是要不计成本硬上了。台城的城墙虽高,但上面并非全能站人,只有城楼里能安排守军。而这次侯景选择的地点是在两个城楼之间,防守起来有点儿困难。 如果土山真的修起来,叛军乘着土山蜂拥而入,还真不好抵挡。 好在土山的工程量太大,一旦确定之后就不好改位置。羊侃跟太子萧纲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城里对应的地点也修两座土山,通过土山加大城墙上的可用面积,便于组织队伍抵抗叛军的进攻。 于是台城两侧跟搞军备竞赛一样日夜不停地开工,墙里墙外四座土山也像雨后春笋般一天比一天长高。 公平地说,台城里面修土山的难度要比外面大很多。首先,守城的任务还很重,为了保持战斗力,不能把部队都派过来干活。其次,城里里能动用的土木资源也跟外面没法比。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困难再多也得想办法克服。缺少干活的人,就让朝廷里的公卿大臣全上阵;缺少土木资源,就直接拆宫殿挖地基。 整个台城里只有皇帝萧衍不用动手,剩下的人,只要没有守城任务,统统要下工地干活。 太子萧纲也很给力,他带着世子宣城王萧大器,亲自挽起袖子拿着铁锹铲土往山上送,在他的带领下,全城军民齐心协力,前半段的工程进度勉强跟叛军持平。 但到了后半段就不行了。因为土山要想不垮,倾斜度一定不能太大,土方量基本跟高度的三次方成正比,所以后期土山高度每增加一点点,土方量都要增加非常非常多。外面的侯景可以不管老百姓死活,从四面八方运土过来,城里可没有这个条件。 眼看就要追不上叛军那边土山的增长速度,众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堆土了,而是把土山的顶面修结实,然后在上面用木头搭楼。 木头毕竟比土要结实,可以近乎直上直下地搭建。为了维持稳定性,一层一层的木头之间还铺了厚厚的毛毡。 经过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最后总算抢在叛军之前把木楼架设完毕。木楼的高度将近四丈,顶层跟城墙平齐。 这时城外叛军的土山也已经堆到了差不多的高度,内外土山加上中间窄窄的城墙,在台城东西两侧各形成了一个几十丈高的空中战场。 很快,乌央乌央的叛军士兵顺着土山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作战。 左卫将军柳津负责守卫东土山,太府卿韦黯负责守卫西土山,羊侃居中指挥。两千多名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兵身披重铠,坚守土山阵地,跟叛军展开了白刃肉搏。 侯景那边下了死命令,叛军们也都了解侯景的作风,知道后退更没活路,因此都不要命地往上冲,攻势一波接一波,昼夜不停。 面对持续不断的进攻压力,台城守军也在顽强支撑,虽然伤亡很大,但依旧没给叛军可乘之机。 双方从十一月又打到了十二月。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已经入冬的季节,建康一带却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城里的两座土山被大雨冲刷之后,出现了严重的沉降,渐渐开始承受不住木楼和上面士兵的重量了。 雨停之后没多久,四丈高的木楼轰然垮塌。 侯景一看机会来了,当即下令全力进攻,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把台城拿下来。 叛军很快就爬上了台城的城墙,然后用吊索把人往城下运。 看着叛军源源不断地从城墙上下到城里,众人都吓得心惊胆战,觉得这次真的完了。 好在羊侃还保持着冷静。他见情况十万火急,当即亲自领人射杀进城的叛军,然后命人多准备燃油火把,在叛军可能落脚的地方点起一道火墙,阻止叛军落地。 好在原来的木楼倒塌之后,木头和毛毡可以直接拿来点火用。 羊侃的神箭加上熊熊烈火,第一批试图进城的叛军很快就被包圆了。后面的叛军见状也不敢再上前送死,只好暂时先躲起来,想等着火灭了再说。 结果等火灭了之后,叛军们发现面前赫然出现了两个新的环形城墙,跟原来的城墙一起形成了两个瓮城。现在再从城墙上下去只是进到了瓮城里,变成守军的活动箭靶子。 这两个新城墙当然就是羊侃趁着叛军攻势减弱的时候,组织人抢修出来的。 侯景气晕了。 这么好的机会愣是没抓住,还有没有天理了? 也罢,既然攻城这么费劲,但我就玩玩攻心战,从内部瓦解你。 抢掠烧杀之后,现在南梁的官员和平民都不可能支持侯景了,但还有一个群体他能够争取。 那就是奴婢阶层。 奴婢阶层算是当时社会的最底层,南北两朝都有,地位低于良人(平民)和隶户(官府和贵族家中从事非生产性杂役的人)。奴婢的来源有两种,要么是对外战争获得的俘虏,要么是国内的犯人及其子女妻妾。 南梁对外战争不算多,所以奴婢的主要来源是后者。 作为最受压迫的阶层,奴婢们的生活极其悲惨,不仅自己终生为奴,朝不保夕,子孙后代也不能摆脱身份烙印。 台城里很多官员的家中就有很多奴婢,这些人在修土山搞基建过程中也是干活的主力。如果能把这些奴婢争取到叛军这边,肯定能大大削弱城里的抵抗能力。 而且,台城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羊侃一样意志坚定,围城的这段时间以来里面时不时的也有人偷偷往外跑,其中大部分就是各家的家奴。 侯景当即下令赦免这些人原来的奴婢身份,统统变成良人(平民)。 这些人里有个人原来是朱异的家奴,侯景得知之后如获至宝,当即把此人封为仪同三司。 此时南梁已经用十八班官制取代了传统的九品官制,仪同三司是第十七班之首,相当于原来的从一品,仅次于第十八班的丞相和三公等人,地位相当高。上来就给这个帽子,说明侯景这次的确舍得下本钱。 为了体现诚意,除了官职之外,侯景还把从朱异家里搜出来的所有金银财宝都赏给了这个家奴。 这个家奴可算是中了大奖了,他对侯景感恩涕零,当天就按照侯景的要求,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绫罗绸缎跑到台城下面大骂原来的主人朱异,说朱异你个笨蛋,你吭哧吭哧在朝廷里干了十五年,才当上中领军(第十四班,相当于正三品)。你看看我,刚到侯王这里就当上仪同三司了。比你大三级哎,气死你。 骂完朱异,这个家奴又开始煽动台城里的其他家奴反水,说兄弟们,只要你们肯出来弃暗投明,侯王绝对不会亏待你们,我就是你们最好的榜样。 这些家奴们常年处于被压迫剥削的地位,爱国意识相对比较淡薄,被忽悠了几句之后,暗地里都动了心,不少人大着胆子偷偷翻城投降。 侯景也很够意思,对投奔过来的家奴们都加以重赏,把他们安排在自己的部队里效力。 这下形成了正反馈,台城里的家奴争相出逃,拦都拦不住。三天不到的时间里,一共跑出来好几千人。 侯景这次废奴运动搞得相当成功,不仅严重削弱了台城里面的有生力量,还有效解决了自己的兵源问题,投降过来的家奴们因为获得了身份和认可,忠诚度也非常高。 对于这种社会矛盾导致的问题,羊侃也没辙。 双方力量此消彼长,形势变得对台城更加不利。 第118章 陈昕:不辱门楣 公元548年,十一月,建康。 侯景在前面绞尽脑汁对付羊侃、围攻台城的这段时间,他的后院差点被人给点着了。 这次事件的主角,就是陈庆之的儿子陈昕,也就是建议萧衍加强采石守备,严防侯景过江的那位临川太守兼云骑将军。 陈昕本来是一片好意,因为只要采石不出问题,侯景就绝对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萧衍和王质这种不靠谱的老板和同事。先是萧衍在陈昕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下令换防,然后王质又溜得比谁都快,直接扔下阵地不管了,导致采石出现了短暂的防守盲区,被侯景抓住破绽,最终演变成现在建康失守、台城被围的被动局面。 也就是说,陈昕的建议不仅没有起到任何正面效果,反倒从侧面帮了侯景的大忙。 等陈昕赶到采石的时候,侯景那边已经全军渡过长江,直奔建康而去,再想拦也拦不住了。 陈昕郁闷坏了,要是老爸陈庆之还活着,自己还不得被骂死啊。但现在大错已成,后悔也没用了,他只好紧急派人去向朝廷请示,希望能领兵回建康去协助防守。 结果得到的指令是让他在外围巡守,不得回城。 当时主持建康防务的是太子萧纲,而萧纲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有原因的。首先,将领带兵进京是古之大忌,搞不好可能威胁到皇帝和太子的人身安全,而且当时萧纲还不知道萧正德叛变的事情,他认为禁军完全可以守住健康;其次,这次侯景能够顺利过江,陈昕有脱不了的干系,毕竟没有他的建议,也不会有采石换防漏洞的出现,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必须留有足够的戒心。 陈昕不敢抗旨,只好以游军的形式在建康外围打转转,但他手里的人马数量不够,跟侯景硬碰硬完全没希望,他搞了一段时间游击战之后,觉得这样小打小闹根本没用,必须集中兵力才能跟侯景抗衡。 当时邵陵王萧纶正在钟离一带集结人马,于是陈昕决定率众到钟离找大部队去。 问题是钟离在长江以北,要去投奔萧伦的话,得渡过长江才行。 建康附近的长江渡口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西边的采石,另一个是东边的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江口区)。现在采石和采石对岸的历阳都在侯景叛军的控制下,没办法走了,所以陈昕只能选择京口。 京口在建康以东大概一百里左右的位置,而此时陈昕的位置还在建康西边,要想过去的话,必须冒险经过叛军的地盘。 陈昕的运气不太好,他在经过建康的时候被叛军发现,一场激战之后,终因人数差距太大,官军被击溃,陈昕也成了侯景的俘虏。 侯景听说抓到了陈昕,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陈昕只是个郡守兼杂号将军,算不上重量级人物,但侯景现在连皇帝都敢揍,所以官职这种东西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陈昕,完全是因为陈昕是陈庆之的儿子,而陈庆之则是南朝这边少有的能让侯景由衷佩服的人。 十九年前,陈庆之护送元颢北上,带领七千白袍将士在北魏境内所向披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打得皇帝元子攸逃出洛阳,战神尔朱荣束手无策。当时出场的都是尔朱荣、元天穆、贺拔胜这种级别的大佬,侯景资格不够,没有机会跟陈庆之直接对阵,但他的内心依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十二年前,已经是东魏尚书右仆射兼南道行台的侯景领兵攻打南梁,前期一路攻城略地非常顺利,但碰到陈庆之后,转眼间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只能丢掉辎重狼狈逃回东魏。当时陈庆之已经五十三岁,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他三年之后就去世了),但用兵水平依然如此高超,如果之前侯景还有些不服气的话,这次正面交手的结果让他彻底无话可说。 侯景是个慕强的人,他对陈庆之的敬仰之情自然而然地转移到陈昕身上。在抓到陈昕的前几天,他甚至都不去打台城了,天天拉着陈昕喝酒聊天,企图说服陈昕跟着他干。 陈昕身陷敌营,命悬一线,生死完全取决于侯景的一句话。这种情况下,就算他真的不想投降,但只要稍微点下头,虚与委蛇一下,就可以暂时哄住侯景。毕竟现在还是打仗的状态,趁乱找个逃跑的机会还是有可能的。 但陈昕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于公来说,侯景现在是国家的叛徒,跟忠义之士完全势不两立;于私来说,梁武帝萧衍对陈家的知遇之恩可谓天高地厚,自己哪怕有一丝妥协,都无颜面对已故的老爸陈庆之。 于是任凭侯景如何劝说,陈昕始终不为所动。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让我投降就别想了。 侯景努力了好几天,发现实在没办法说服陈昕,也很头疼。毕竟前面还在打仗,他也不能把精力都耗在陈昕身上。他决定先把陈昕关起来,等打下台城抓到萧衍之后,陈昕失去效忠对象,没准自己就投降了。 于是侯景把陈昕交给范桃棒负责看管,要求是别让陈昕跑了就行,其它各方面都要优待,不许难为陈昕。 范桃棒就是进驻同泰寺的那个叛军将领,在侯景这边的职位是仪同三司。他也是个实在人,眼见侯景对陈昕非常殷勤,也有样学样,天天亲自陪陈昕喝酒聊天,打算继续帮助领导说服陈昕。 没想到几天下来,他非但没能让陈昕投降,反倒被陈昕给策反了。 陈昕口才很好,他对范桃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国家大义讲到青史留名,把范桃棒感动得涕泪横流,最后拍着胸脯表态说要弃暗投明,愿意跟随陈昕去找侯景拼命。 陈昕说你能有这个想法非常好,但侯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做事情也不是蛮干就行的,还是得先做个计划。我看这样,咱们先想办法跟朝廷那边取得联系,约定好时间,到时候你趁着叛军不注意,突然出下手干掉的几个重要人物,比如王伟、宋子仙这种,然后迅速带人进入台城,这样既严重打击了叛军的士气,也避免了无谓的牺牲。 范桃棒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但是怎么跟朝廷联系是个大问题。现在南梁的皇帝大臣都龟缩在台城里面,对外严防死守,侯景那边天天围着打都打不动,我咋派人进去? 陈昕说这个好办,同泰寺一带不是你负责的么,这段战线在台城的北边,相对比较偏僻,不是侯景关注的重点,你可以写一封信偷偷射进城里,说要派人进城汇报消息,让城里在晚上扔条绳子下来,然后咱们就能进去了。 范桃棒说这倒是个办法,但派谁去呢?朝廷怎么能相信这个人说的不是假话? 陈昕说别人都不行,只能我亲自进去。我是朝廷命官,可信度比你们都高。 范桃棒现在对陈昕已是言听计从,于是他写了一封信,里面赌咒发誓说自己要立功报效朝廷,请城里在今夜某时某个位置放一条绳索下来,云骑将军陈昕会亲自进城面圣汇报情况,然后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信射进台城里面。等到了晚上,范桃棒偷偷把陈昕放了出来。陈昕摸到台城的城墙下面,果然发现角落里垂着一条绳子,他把绳子系到身上,城墙上的几个守军七手八脚把他拽进了城里。 进城之后,陈昕不敢耽搁,连夜面见萧衍,详细说了一下范桃棒的情况。 萧衍一听乐坏了,赶紧命人现场给范桃棒做了一张丹书银券,许诺如果他能协助朝廷搞定侯景,就封他做河南王,原来赏给侯景的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全都给他。 萧衍这边高兴,太子萧纲却非常犹豫,他现在犹如惊弓之鸟,生怕这又是侯景的一个计策,目的是通过范桃棒的诈降来赚开城门。 看着萧纲畏首畏尾的样子,萧衍血压飙得老高:两军对阵,有人投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老爸我当年可是一路在战火中杀出来的,战场直觉和临场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你小子连仗都没打过,凭啥怀疑我的决定? 萧纲说不行,您既然把防务工作交给了我,我就得对台城的安全负责。 台城的指挥权现在在萧纲手里,各路负责人都是萧纲的亲信,萧衍虽然贵为皇帝,也不好越过萧纲直接下决策。他见萧纲如此迂腐,气得要死,最后索性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纲把大臣们都叫过来商量对策,没想到大臣们知道情况之后,基本都赞成萧衍的判断,朱异更是明确表态:“我觉得范桃棒言辞恳切,绝对不是诈降,如果他按照计策行事,叛军那边势必会出现极大的混乱,咱们趁机出兵,肯定能大获全胜。” 萧纲斜着眼睛盯着他:“侯景狡诈多端,啥事干不出来?你凭什么认为这不是他在耍花招?现在咱们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凭城固守,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坚持到各路援军过来,侯景那点儿人马根本不够打的。如果冒险放范桃棒进城,万一发生意外,你们再后悔还来得及么?” 朱异急得直跳脚:“太子啊,咱们被围了这么久,援军能到的话早该到了,既然迟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有其它情况。现在台城里面将士疲惫,粮食殆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如果太子以社稷为重,最好能抓住这次宝贵的机会,否则后果如何就不好说了啊。” 朱异虽然算不上忠臣,但在对付侯景这件事上比谁都心急,他明知萧纲对自己有意见,还是拼尽全力来争取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无奈任凭他如何劝说,萧纲就是磨磨叽叽不同意。 陈昕也很郁闷。太子明面上是不相信范桃棒,实际上也就等同于不信任他。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先是提出换防建议导致采石守备失误,现在又是在被俘多日以后从敌营那边毫发无损地跑出来,整个过程的确不太好解释,也怪不得太子有疑心。 他只好跟萧纲说,既然太子不放心,那我回去跟范桃棒商量商量,让他想办法表个忠心您看好不好。 于是陈昕当晚又顺着绳子出了台城,去找范桃棒说明情况。 太子怀疑自己的动机,这可咋整,范桃棒也很犯愁。他跟陈昕商量了一下,觉得搞不搞偷袭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现在优先级最高的是如何争取太子的信任。 陈昕也不辞辛苦,又偷偷爬进台城,对萧纲道:“范桃棒打算带着五百部下入城协助防守,为避免误会,他们在城门外会主动卸下甲胄,希望朝廷能开门接纳。范桃棒对叛军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他的帮忙,保证能够搞定侯景。” 没想到范桃棒和陈昕越恳切,萧纲的疑心就越大,他越琢磨越觉得有鬼,越想越认为这是个坑,接连犹豫多日,就是下不了决心。 问题是这种事情根本禁不起拖,就在萧纲磨蹭的这段时间里,范桃棒手下有个叫鲁伯和的士卒担心受牵连,偷偷跑到侯景那里告了密。 侯景得知手下居然有人想叛变,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把范桃棒以及所有参与者抓了起来,统统扔到大锅里给煮了。 这时陈昕还在台城里面,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他见萧纲迟迟不给回复,约定的时间又快到了,没奈何只好申请出城再想办法。 结果他刚出台城就被侯景给抓了。侯景自以为对陈昕非常够意思,陈昕居然还在背后算计他,也有些恼羞成怒,他此时已经知道了范桃棒的计划,也猜到了台城那边一直没答应可能是担心进城的人太多,于是就逼令陈昕亲笔写一封信给朝廷,内容是范桃棒请求带几十个人先进城,还是在城门外卸甲解除武装,这回人少,希望朝廷不要再有疑心了。 陈昕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侯景想要干啥。这家伙肯定是想安排一队精锐士兵装作范桃棒的队伍,这些人外着甲胄,在衣服里面再穿一套铠甲,进城的时候只脱掉外面的铠甲蒙骗台城守军,然后等进城的时候迅速抢占城门,放叛军的大部队进城。 其实看台城里的架势,就算人数减少到几十个,萧纲那边也不会开门。但陈昕还是严词拒绝了侯景的要求。他是陈庆之的儿子,宁死也不能做投敌叛变危害国家的事情。 侯景意识到根本没可能说服陈昕投降了,他终于放弃努力,下令把陈昕处死在台城之外。 第119章 萧纶:皇家浪子 公元548年,十一月,京口。 邵陵王萧纶在外面晃悠了两个多月,终于集齐了几万人马,准备救援建康。 在教育子女这一块儿,萧衍绝对是历史上排得上号的反面教材,他的八个儿子里,除了早死的老大萧统和老四萧绩形象比较正面之外,剩下六个一个比一个能作。而如果非要把这几个兄弟的作妖水平排个序的话,目前为止萧纶肯定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 萧纶八岁封王,十四岁开始外派任职,从那时起就显露出唐暴虐、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担任南兖州刺史的时候,有一次心血来潮穿着便装去市场里晃悠,正好碰上一个卖鳝鱼的小商贩,于是便问这个商贩对刺史有什么看法。商贩只道他是个外地过来的小伙子,便好心回答说感觉现在这任刺史做事有点儿野蛮,如果想来这里谋生还是要慎重。 萧纶勃然大怒,你个市井小民居然敢背地里说我坏话,还有没有王法了?好,你不是说我野蛮么,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野蛮。 于是他让几个爪牙按住这个商贩,随手抓起一条鳝鱼就塞进商贩的嘴里。鳝鱼见洞就钻,从喉咙直接进入商贩的腹中,这个可怜的商贩最后被折磨致死。 这个行为实在是太耸人听闻,南兖州的老百姓都被吓坏了,从此之后,大家在街上只能互相点头示意,话都不敢说。 其实南北朝时期去地方任职的王爷很多,为了避免这些王爷胡作非为,朝廷还会专门安排一个名为典签的官员负责监管。宋齐两朝的典签品级虽小,但权力很大,经常能够架空王爷,夸张的时候甚至王爷们想喝水都得典签同意才行。但到了南梁,由于萧衍过于纵容本族子弟,所以典签也开始变得无足轻重。 南兖州的典签眼下就是只能看着萧纶各种闹腾,根本劝阻不了。 而萧纶的胡闹才刚开始。有一天他又在街上闲逛,迎面过来一列送葬的队伍,萧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冲上去把孝子身上的孝服抢下来自己穿上,趴在棺材上就开始哭丧,跟真死了亲爹一样。 这下把典签给吓毛了,毕竟萧衍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萧纶白日哭丧不是在咒皇帝陛下早点儿死么? 为了把自己撇干净,典签赶紧把萧纶的所作所为密奏给朝廷,说这都是六皇子自己折腾,我拦不住,皇上您自己看着办吧。 萧衍得知消息之后火冒三丈,他号称佛门天子,倡导以佛法慈悲治理天下,现在萧纶的所作所为不是给自己上眼药么。他派人去南兖州把萧纶痛骂了一顿,让他赶紧改过自新。 无奈萧纶正值叛逆期,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改的,他把老爸的话当成耳旁风,每日里依旧横行不法,我行我素。 萧衍一看不行,这个小祖宗在外面太不省心,于是他下旨免了萧纶的刺史职位,让他赶紧回朝面壁思过写检讨。 没想到萧纶玩得正在兴头上,什么圣旨不圣旨,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不光抗旨,萧纶还脑洞大开玩了个更花的。他派人去外面找了个长相很像萧衍的老头,给他穿上皇帝的龙袍,坐在一张龙椅上,假装就是萧衍本人,然后萧纶装模作样地质问老头说自己啥错误都没犯,为啥被撤职。就在老头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萧纶冲上来一把扯掉他身上的龙袍,揪到院子里痛打了一顿。 揍完假老爸之后,萧纶又派人去做了个棺材。由于那个老头已经被揍得半死,没法再用了,于是萧纶把州司马崔会意塞到棺材里,外面安排了几个老太太负责嚎哭,然后沿街大吹大擂搞送葬仪式,折腾了好久才把崔会意放出来。 士可杀不可辱,崔会意实在没法忍,出来之后家都不要了,一溜烟跑回朝廷去告状。 萧衍被气得七窍生烟,心说亏我这么乐善好施,咋生出这么一个逆子?这小子干的这些还是人事儿么?他一怒之下,直接派禁军到南兖州把萧纶逮了起来,押回建康扔进天牢。 萧衍当时正在气头上,他一度想下旨让萧纶在狱中自尽,幸亏当时的太子萧统苦苦求情,萧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把萧纶免职了事。 但毕竟是亲生的儿子,过了没多久,萧衍渐渐忘了萧纶的这些劣迹,又恢复了他的王位。 等到二十六岁的时候,萧纶又被派到扬州当刺史。他依旧恶习不改,为了装点府邸,给手下制作花哨的服饰,他派人去市场上强买数百匹彩绢,买完了不给钱。商家都听说过这个小瘟神的名号,谁都不敢惹他,干脆关门闭店不做生意了。 扬州是全国丝绸交易中心,全国各地包括朝廷那边也要时不时地去采购,结果被萧纶这么一折腾,谁都别想买了。负责政府采购的少府丞何智通因为一直完不成采购任务,天天被领导骂,最后实在没办法,把萧纶的所作所为汇报给了朝廷。 萧衍一听又是这小子在作妖,当即下令把萧纶免职调回建康。 这回萧纶表面上倒是挺听话,让回去就回去了,但背地里一直在四处打听是谁告的密。等得知是何智通打了他的小报告之后,他恨得咬牙切齿,当即派几个爪牙去报复,要给何智通点儿颜色看看, 萧纶的爪牙也很嚣张,他们在建康的白马巷里碰到了何智通,二话不说举着马槊上去就捅,直接把何智通从前胸到后背捅了对穿。 这帮凶手杀完人就跑了,但何智通没有立刻死掉,他认识其中一个凶手是萧纶家的人,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在巷子的墙上写了“邵陵”两个字。 少府丞的品级虽然不高,但毕竟也是朝廷命官,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的大街上被人捅死,这也太不像话了。何智通的儿子到朝廷里泣血告状,一定要给老爸找回公道。 萧衍也觉得这事儿的影响太恶劣,下令悬赏百万捉拿凶手。根据何智通的血书,配合其它证据,很快就确定了凶手名单,而且这些人现在都藏匿在萧纶的府中。萧衍当即派出五百禁卫军去抓人,最终除了一个凶手翻墙跑掉了之外,其余几个被当场擒获。 何智通的儿子也是个狠人,他把凶手们装到铁笼子里,四周架上炭火烤得外焦里嫩,边上摆了一车钱和一车盐蒜,跟老百姓说谁能吃一块肉就赏钱一千。老百姓一看还有这好事,个个争先恐后,转眼之间就把几个倒霉蛋吃了个一干二净。 凶手处理完了,该处理主谋萧纶了,但萧衍还是一如既往地偏袒,他只是下令把萧纶锁在府里,没过一个月就给放了,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官爵。 这种欺压百姓和官员的行为也就罢了,更夸张的是,萧纶对皇位都有非分之想。当年太子萧统去世,萧纲被立为新太子的时候,萧纶就在私下里胡乱评论,说萧纲被选为太子只是因为他生得早而已,老大萧统没了,老二萧赞没了,所以才轮到老三。 当时老四萧绩已死多年,等到老五萧续也死了的时候,萧纶高兴坏了,因为他是老六,萧纲之后就是他了。从此之后他开始天天琢磨如何当皇帝,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最大的障碍就是他老爸萧衍本人,只要干掉萧衍,再处理萧纲那个书呆子就简单了。他俩没了,这皇帝的宝座不就是我的了么? 于是萧纶暗地里组织了一只暗杀队伍,打算趁着某次萧衍外出的时候行刺,结果组织得不够严密,被一个宦官知道消息报告给萧衍,萧衍临时改了行程,这才没有着了儿子的道。 萧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自称搞到了不少曲阿好酒,专门运到皇宫请老爸尝尝。 萧衍以为萧纶良心发现懂得孝敬老爸了,也没好意思拒绝,但他本人当时已经开始素食戒酒,因此随手就把这些酒赏给了寺庙里的和尚。 这里需要多说一下,中国和尚不能喝酒吃肉并不是佛经上的要求,而是萧衍的要求。萧衍本人崇尚素食,国内的僧众们必须向他看齐,从此之后禁止喝酒吃肉才变成佛教徒的清规戒律。但现在规矩还没有完全定型,萧衍可以偶尔破例赏酒给和尚们喝。 这些和尚很久没喝酒,都馋坏了,一见皇上开恩,当即撒开欢儿喝了个痛快,结果喝完之后全部暴毙而亡,都到西天见佛祖去了。 这根本没有别的解释,明显就是萧纶献的那些酒有问题,而且目标就是萧衍本人,那些和尚只是替死鬼而已,但不可思议的是萧衍并没有追究这件事,只是要求手下加强戒备而已。 萧纶的胡作非为跟萧衍的无原则纵容实在是交相辉映,说不上谁比谁更奇葩。 不过眼下的萧纶就已经过了自己作妖的巅峰期,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家族,他从授命讨伐侯景的时候起,就已经跟之前大不一样。 而他的三个兄弟,萧纲、萧绎和萧纪,很快就要后来居上了。 萧纶之所以过来得这么慢,一个原因是出发前萧衍叮嘱他不要急于求成,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所以他也没太着急,另一个原因是南梁多年不打仗,战备物资的储备很不充分,前段时间萧渊明北伐失败又损失了不少,准备起来也需要不少时间。 其实在两年多以前,萧纶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南徐州刺史,而南徐州的治所,就是建康东边的战略要地京口。萧纶上任之后,也觉得这里战备荒驰得不像话,一度在京口大肆营造铠甲兵器,无奈当时他的名声太不好,大家都开始怀疑他有非分之想,萧纶后来自己也感到舆论压力太大,一气之下把所有甲仗都扔到了长江里,结果到了真正要用的时候,发现啥啥都缺,工作非常被动。 过程虽然很不容易,但萧纶最终还是组织起了数万人马。他本来打算领兵由东向西直接攻击侯景的大本营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但他的动作实在太慢,磨磨蹭蹭刚走到钟离(进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的时候,就听说侯景的叛军已经过了长江,直奔建康而去。 萧纶大惊失色,建康是国家的心脏,那里一旦有个闪失,打下十个寿阳也没用了。他立刻下令改变进军路线,紧急南下去回援建康。 萧纶的部队在建康东边,所以选择从京口过江,没想到越着急越不顺,大军在渡江的过程中突遇风浪,船只倾覆,人马淹死了将近两成。 过江之后,萧纶清点了一下部队,步兵骑兵加起来一共三万来人,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一战。 这次跟着萧纶过来的将领不算太多,主要有南安乡侯萧骏、永安侯萧确、威正侯萧踬(zhi)、前谯州刺史赵伯超、武州刺史萧弄璋、步兵校尉尹思合等人。其中赵伯超就是萧渊明北伐时候带头逃跑的那个哥们。萧骏是萧衍大哥萧懿的孙子,算是萧纶的族侄。萧确和萧踬都是萧纶的儿子,而目前萧纶的长子汝南侯萧坚还在台城里面。 虽然萧纶本人荒唐得不成样子,但他的二儿子萧确可是个人才,不仅文化水平高,字写得还特别好,是当时着名的少年书法家,当时南梁朝廷所立的石碑碑文基本都由他执笔。萧衍也非常喜欢这个孙子,专门安排他当朝廷的秘书丞。更难得的是,萧确还酷爱武艺兵法,没事就在府中研读兵书,练习骑射。当时南朝的整体氛围是重文轻武的,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可惜了,居然对这些粗鲁的玩意感兴趣。但萧确没理会别人看法,他知道等国家有难的时候,征战沙场比舞文弄墨有用得多。 此外,前段时间从建康跑到京口的西丰公萧大春和弟弟新淦(gàn)公萧大成也加入了六叔萧纶的队伍。 作为第一支正式登场的勤王队伍,萧纶正在摩拳擦掌,准打算用实际行动一洗自己之前的恶名。 第120章 萧纶:折戟钟山 公元548年,十一月,建康。 整理好部队之后,萧纶带领大军从京口西上,直奔建康。 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传来情报,侯景已经在江乘(今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部署了重兵,目的就是阻击从京口方向驰援的官军。 萧纶赶紧召集将领们商讨对策。 江乘在建康东北方向大概四十里左右,成名时间甚至比建康还要早。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吴地之后,在栖霞山附近乘船北归,当地官员将他渡江的地方设置为江乘县,又在西边设置了秣陵县。四百多年以后,秣陵县改名建邺,又过了一百年,才正式更名为建康。 从地势上看,江乘背靠栖霞山,左阻长江渡口,右扼京口大道,是战略要冲之地,侯景在这里驻防,就是想依托栖霞山的地势,把官军挡在建康之外,确保围攻台城的过程不被打扰。 现在摆在萧纶面前的问题,就是如何突破叛军的外围防线,尽快杀进建康去解台城之围。 大家都在研究正面作战方案的时候,赵伯超站出来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走大路强攻江乘太冒险,不是聪明人应该干的事,应该避开江乘,向南绕小路直插钟山。 钟山就是紫金山,离建康城只有咫尺之遥,山下就是台城西北侧的广莫门,如果官军出其不意从那里出现,肯定能对叛军的士气造成很大的震撼,运气好的话一战就能成功。 赵伯超打仗虽然很差劲,但思路比较活络,出主意的本事还是不错的。这条绕道钟山的小路非常隐蔽,本地人都不熟悉,侯景作为外来户肯定更不知道,也不会在路上部署守军。 萧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当即拍板同意,全军连夜开拔赶赴钟山。 他们当时的位置离钟山不算太远,萧纶原计划半夜时分赶到钟山,简单休整一下之后,第二天拂晓突袭广莫门外的叛军,没成想忙中出错,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把路给走错了,整整多绕了二十里,等到达钟山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青天白日的搞突袭肯定是没戏了,萧纶下令让部队先在大爱敬寺驻扎,见机行事。 大爱敬寺位于钟山的北高峰上,是二十八年前萧衍专门为他老爸萧顺之修建的一座寺院。这里本是一个非常庄严肃穆的地方,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萧纶也不得不叨扰一下爷爷,临时借宝刹用来御敌了。 萧纶的部队突然神兵天降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直接把侯景整了个措手不及,他情急之下接连派出三支部队去强攻钟山,企图趁着官军立足未稳的时候一举冲垮对方。 这段时间侯景连招募带强征,部队人数增加得很快,但问题是这些新兵都没什么战斗经验,堆个土山挖个地洞什么的还行,真到战场上生死搏杀的时候就不够看了。官军这边虽说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部队,但毕竟还算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军,又居高临下占据了地利。在萧纶的指挥下,萧确、萧骏等人带头冲锋,在大爱敬寺前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袭营失败的消息传回来,侯景也慌了。眼看着台城打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进展,叛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得不成样子,军中的粮草也消耗殆尽,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又被萧纶一刀插到了要害部位,这明显是要崩盘的节奏。 面对如此不利的局势,侯景甚至产生了退缩的想法。他派人把抢到的金银财宝都运到石头城,打包装箱搬上船,做好了随时渡江逃跑的准备。 这时,他手下的将领任约看不下去了。 任约就是去年主动从西魏投靠过来的那个侯景的小迷弟。他一看自己的偶像居然要认怂,实在不能忍了,当即站出来对侯景道:“老大啊,咱们现在身处异国,离乡万里,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而且北面还有高澄和宇文泰两个狠人,随便哪个都比南梁这帮笨蛋厉害一万倍,你跟他俩斗能有胜算?要我说,萧纶不就是个纨绔子弟么,有什么可怕的,干就是了。如果真输了,我宁愿陪大哥一起死。临阵逃跑、苟且偷生这种事情我任约是做不来的。” 侯景被将了一军,有点儿郁闷,但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任约说得也有道理。造反本来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不敢豁出去哪能成功。而且自己前半段太顺利了,现在遇到点儿压力也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他改变主意,让部下宋子仙领兵继续围困台城,自己把叛军的精锐部队集中到覆舟山的北侧,准备跟萧纶决一死战。 覆舟山又叫九华山(不是安徽九华山),是建康东北部一个很小的小山,海拔只有六十米左右,位置正好卡在钟山和台城之间,紧邻玄武湖。 排兵布阵的时候,侯景依稀又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十年前东西魏河桥之战的时候,当时侯景作为东魏的前线总指挥,曾经在邙山和黄河之间摆下大阵,硬生生把风头正劲的宇文泰打回了关中。眼前的覆舟山虽然跟邙山没法比,但敌人也比宇文泰弱得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而萧纶那边虽然开局打得不错,但也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钟山上下大雪了。 钟山是建康和京口一带最高的山,海拔将近四百五十米,虽然绝对高度不算突出,但跟平地之间的高度落差还是不小的。高度差带来温度差,再加上一场大雪,山顶温度骤降,官军缺乏御寒装备,实在呆不住了。萧纶没办法,只好带领部队下山安营。 由于侯景的部队卡住了覆舟山北麓,剩下的平地不够,官军下山之后只能向两侧展开,一路向左延伸到天保寺附近,另一路向右延伸到玄武湖北岸。 侯景并没有急于决战,而是在仔细观察着官军这边的动向。现在叛军跟官军的人数差距太大,正面打的话占不到任何便宜,得找到好的战机才行。 萧纶看叛军这边按兵不动,不知道侯景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没敢轻举妄动,两支部队就这样在玄武湖畔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天。 眼看着天色将晚,侯景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派人过来跟萧纶约定明天正式开打。 萧纶也没多想,点头同意了。 侯景收到回复之后,下令让前面的部队稍稍后退一段距离。 这个动作其实并不是必须的,侯景这样做的目的也并不是很明确。也许是他觉得战场接触面太大对自己不利,想要通过主动后退引诱萧纶的中路突出,再玩一次当年打宇文泰的套路,或者他只是想简单卖个破绽,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侯景还是有点儿保守了。他可是从高端局一路血拼出来的人,而现在对手基本都是没什么经验的菜鸟。作为当世顶尖的战术高手,随便搞个假动作都能把对手晃出一溜跟头。 果然,这个简单动作的效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官军那边的南安乡侯萧骏是个热血青年,他前番在大爱敬寺前接连击败叛军,志得意满,心态有点儿飘了。眼见着叛军往后退,萧骏以为侯景想要逃跑,脑子一热,领着手下几十个人就追了上去。 可惜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乌合之众,而是侯景亲自指挥的精锐部队。 侯景一看有一小队官军冲了过来,当即下令停止后退,全力迎击。 叛军们掉转马头,呼啦一下就把萧骏的部队给包了饺子。 萧骏没想明白为啥这帮人不按套路出牌,难道不是应该你们继续跑,我在后面使劲追么?这咋还还上手了呢? 叛军的人数比萧骏这边多得多,萧骏支撑了一段时间,发现顶不住,再不跑就交代在这里了。于是他带着人拼死杀出了包围圈,往官军的大部队方向跑。 按说如果官军这边稳住阵脚,让弓箭手做好掩护的话,这次小小的失败根本无伤大局。可惜关键时刻,那个逃跑将军赵伯超又出幺蛾子了。 赵伯超的部队驻扎在玄武湖北侧,面对当前的局面,他要么派人支援,要么按兵不动,都不会出什么问题。没想到这个家伙已经形成见势不好就要跑的思维定势,他眼看黑压压的叛军部队跟在萧骏的后面,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吓得手足无措,带着亲兵卫队转身就跑。他的部下一见领导又带头逃跑,也见怪不怪了,赶紧跟在后面一起跑。 战场上就怕这种事,赵伯超这伙人一跑,直接带崩了整个大部队。提前部署好的防守方案也没人执行了,大家把阵地一扔,一窝蜂全都跟着往后跑。 侯景一看机会来了,一声令下,叛军全军出动,兜着官军的屁股开始掩杀。 萧纶无辜死了,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就瞬间变成了光杆司令。眼看着大势已去,他勉强聚集了一千来人,退到天保寺内打算负隅顽抗。 侯景没兴趣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命人准备了一堆火把,直接把天保寺给点着了。 萧纶没办法,只能放弃天保寺,向东一路逃窜到朱方(今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附近),看着叛军没有追过来,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一战官军几乎是全军覆没,侥幸逃跑的士兵们慌不择路,很多又被撵上了钟山,践冰踏雪,冻死冻伤无数。惹事的萧骏和赵伯超跑得超级快,没被叛军撵上,但其他一些重要将领,包括西丰公萧大春、永安侯萧确、安前司马庄丘慧、直阁将军胡子约、广陵令霍俊在内都被抓了俘虏,辛辛苦苦凑出来的粮草辎重也落到了侯景手里。 萧大春是个大胖子,“体貌瑰伟,腰带十围”,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惯的王爷,叛军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相比之下萧确就比较幸运了,他衣着朴素,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叛军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士兵,抓到之后就让他干体力活,没有严加看管。萧确找了个机会偷偷跑了出来,昼夜兼程赶到朱方去跟老爸萧纶会合。 侯景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打击台城士气的机会。他派人把缴获的旗帜铠仗都堆到台城下面,又把萧大春等俘虏都押过来,让他们对着城里喊话,说邵陵王萧纶的援军已经被统统杀光了,萧纶本人也死在乱军之中,台城里的人不要心存侥幸,赶紧开门投降才是正道。 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子上,萧大春等人吓得心惊肉跳,让喊什么就喊什么,只有霍俊没有屈服,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等轮到他的时候,突然扯着脖子对城里喊:“皇上和守城的兄弟们别怕,邵陵王只是遇到点儿小挫折而已,现在他已经全军返回京口,只要大家再坚持一下,援军很快就能杀回来!” 后面负责看着他的叛军士兵吓坏了,但没有侯景的命令,又不敢真砍,情急之下只好抡起刀背一顿乱打,霍俊被打得满口流血,他完全不当回事,越喊声音越大。士兵没办法,只好把霍俊拖了回来,向侯景请示应该怎么处理。 侯景虽然凶残,但毕竟也是一代枭雄,对宁死不屈的人天生就有敬意,况且霍俊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杀不杀意义都不大,他索性卖个人情,下令释放霍俊。 侯景本意是想立个牌坊,彰显自己善待忠臣、豁达大度的名声,收买一下人心,没想到这时候伪皇帝萧正德出来添乱了。 萧正德虽然名义上已经登基,但实际上这段时间侯景完全把他当空气,啥事儿都不跟他商量,甚至还直接给他的儿子,也就是伪太子萧见理安排工作,让萧见理去镇守东府城,整得萧正德极其不满。 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宝贝儿子萧正理比他还不务正业,居然擅离职守,大半夜跑到朱雀航拦路抢劫玩,结果不知被谁射了一箭,当场毙命。 萧正德烦心透了,对侯景的意见也越来越大。他心说霍俊忠于台城里那个皇帝,那明显就是不承认我这个皇帝么,这种情况下你侯景还认为他是个忠臣,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正德越想越不甘,也没跟侯景打招呼,直接派人过去杀掉了霍俊。 侯景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被气得够呛,心说萧正德你个笨蛋居然敢跟我作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现在我手头事情多,没功夫跟你计较,等过后咱们再算账。 第一次,也是最诚心诚意的一次救援建康的努力,就这样夭折在钟山之下。 第121章 韦粲:大公至正 公元548年,十二月,建康。 萧纶的援军曾经是台城里面能够坚持下来的最大希望,而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虽然还不能确定萧纶本人是死是活,但从侯景摆出来的战利品来看,萧纶指挥的这次救援行动无疑已经失败,而且失败得非常彻底。 这对台城的士气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萧纶是萧衍钦点的剿匪总指挥,他失败之后,萧衍就只能指望各地部队主动赶过来勤王了,而这对于南梁糟糕的组织能力来说是个非常大的难题。 客观来看,叛军这边的人数毕竟是有限的,还要分出相当大一部分用来把守台城外面那圈围墙,而南梁各地的部队随便动员一下,很容易就能凑出比叛军多上十几倍的兵力,救援台城看起来并不难。 但问题在于侯景的战斗力太凶悍,梁军如果各自为战一个一个往上冲话,就会变成葫芦娃救爷爷,过来一个交代一个。 南梁这边的最优方案,就是大家拧成一股绳,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侯景。 统一行动就要有人组织,也就是要选一个最高指挥官出来。可惜这个事儿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 因为侯景前期的速度足够快,一道长围把台城封锁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朝廷的命令根本传达不出去,所以这个指挥官只能在没有朝廷参与的情况下,由外面的部队自发推选。但谁适合担当这个角色?如果是某个藩王当指挥官的话,他是否有调度大军能力?萧纶的失败会不会重演?其他藩王会不会有意见?如果是某个将领当指挥官的话,跟藩王之间的关系又如何处理? 从阴谋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背后甚至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要考虑。萧衍让萧纲当太子的行为已经破坏了皇位继承规则,现在皇帝和太子又同时被困在台城,极端情况下,外面的藩王们会不会怀有私心有意把他俩卖掉,然后自己趁乱上位? 所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萧衍和萧纲已经没精力考虑更长远的事情了,因为他们眼前的坏运气还远远没有结束。 十二月初七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侍中羊侃因为连续指挥作战,积劳过度,病逝在守城的岗位上,时年五十四岁。 羊侃一直是台城里面君臣将士们的主心骨,他的去世对台城而言简直跟天塌了一样,军心开始动荡,太子洗马元孟恭和材官将军宋嶷最先撑不住,直接找机会叛逃到了侯景那边。 侯景得知消息之后高兴得不得了。现在萧纶新败之后退守朱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元气,其他南梁部队要么在周边徘徊观望,要么在路上磨蹭,还没有形成有效的威胁,而台城里最强劲的对手又已经不在了,眼前无疑就是夺取台城的最好机会。于是他集中全部兵力,再次对台城发起猛攻。 这轮进攻比之前更加声势浩大,花样也更多,飞楼、橦车(tong chē,冲锋车)、登城车、钩堞车、阶道车、火车等等各种先进的攻城器具一应俱全。叛军先是纵火焚烧了台城的东南城楼,又趁着守军救火之际,挖空了城墙下面的地基,成功搞垮了东南角的一段城墙。 叛军本以为大功已成,没想到等他们呜嗷呐喊着冲过破损的城墙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进入台城,而是陷在一个口袋一样的迂城里,被头顶上的守军当靶子射。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叛军发现实在没办法再前进半步,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 原来这一个半月以来,台城的将士们不光从羊侃身上学会了如何守城,还被他非凡的勇气和决心所感染,面对绝境并没有放弃。材官吴景接过羊侃的指挥棒,先是带领众人灭火建楼,在发现城墙下面有异常之后,又当机立断,按照羊侃上次对付敌军越城的办法,快速在老城墙后面修了一个半月形的新城墙,顶住了这波凶险的攻势。 侯景一看不行,这么冲过去等于白送死,得掌握制空权才行。他虽然造了不少很高的攻城车,但那都是搞心理战吓唬人的,城外沟壑太多,土又软,没等推到城下就倒了。现在他最大优势是城外堆的那两座土山,可惜的是城里也有两座对应的土山堵在那里,打不过去。 侯景一咬牙,决定不计成本横挪土山,企图把外面的土山挪到城楼边上,从那里直接占领城楼。现在台城里的劳动力没外面多,又吃不饱穿不暖,挪山这种大规模的工程肯定追不上外面。 侯景的判断是没错,但对手并不一定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具体来说,挖墙角这种事儿不仅攻城方可以用,守城方也可以用。 等叛军的土山基本挪到位之后,城内守军趁着敌人没注意,偷偷挖地道直通土山下面,掏空了土山的地基。 叛军那边本来都登上土山开始鼓噪攻城了,没想到突然之间天塌地陷,几十丈高的土山轰然崩颓,只剩下一个木头框架,山上的士兵被摔死压死无数。 侯景不甘心,他下令驱赶民众用土石把城外的沟壑都填满,然后命令各种攻城车有用没用都往前推。结果攻城车刚费劲巴力推到城墙下面,就被城上扔下来的石头砸得稀碎,完全没排上用场。 城里依然不依不饶,又往外扔了无数羊侃发明的那种雉尾炬,把各种攻城车残骸,连同土山剩下的那个木头架子都给烧得精光。 侯景快疯了,他想不通为什么羊侃都不在了,台城还是这么难打。再磨蹭下去,这座城就变成南朝的玉璧了,难道我也要步高老大的后尘,一世英名毁在一座孤城之下? 正在侯景发愁的时候,刚叛逃过来的材官将军宋嶷主动献策,建议侯景改用水攻,把北面玄武湖的水引过来水灌台城。 急于表忠心的叛徒是最可怕的,如果宋嶷不提这个主意,侯景可能根本都想不到这一点。 正常来讲,宫城的地势都比较高,起码比玄武湖的水面要高不少,水攻不太容易,但玄武湖的水源并非来自长江,而是来自于边上的钟山,如果在适当的地方截断,完全可以高过台城。而且台城外围已经有了一圈围墙,简单加固一下就能当堤坝用。 这招果然够狠,水引过来之后,台城里很快就变成一片汪洋,加上寒冬腊月的天气,水寒刺骨,守城工作愈发艰难。 就在台城眼看就要撑到极限的时候,新的希望总算出现了。 又一波勤王队伍从西边过来,驻扎在新林的王游苑(今江苏省南京市西南),距离台城只有几十里路程。 更难得的是,这次过来的队伍并非孤军,而是多个部队的联军,甚至最麻烦的指挥官选举问题都解决了。 成功组织起这一切的人叫韦粲(càn),是南梁的前衡州刺史。 韦粲是南朝名将韦睿的长孙,也就是现在台城里负责守卫西土山的太府卿韦黯的侄子。韦粲为人仗义,跟太子萧纲的关系又非常好,仕途发展比叔叔韦黯要强得多。韦黯在南豫州当监州的时候,韦粲就已经出任衡州(今广东省英德市附近)刺史了,而这还是因为他不小心冒犯了萧衍,被外放出去的。 早在侯景还没造反的时候,萧纲因为想念韦粲,特意说服萧衍把韦粲改任为散骑常侍,从衡州召回朝廷。衡州离建康比较远,韦粲走到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附近),听到了侯景已经造反的消息。 韦粲的危机感和责任感很强,他马上从随行的部队里挑选出五千精兵,倍道兼驰北上支援。 等走到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的时候,他又得到消息,说侯景已经从采石渡过了长江。韦粲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当即去找豫章内史刘孝仪商量对策(豫章是豫章王萧栋的封地,此地的内史相当于太守)。 刘孝仪是个文人,对军旅之事并不敏感,他觉得韦粲有点儿过于紧张了,如果形式真的那么危急,肯定会有圣旨过来才对,现在既然朝廷那边没有动静,咱们最好也别轻举妄动。老弟你远道而来,还是喝杯酒休息一下比较好。 韦粲急了,他也没客气,直接把刘孝仪递过来的酒杯摔到地上道:“侯景已经过了长江,下一个目标就是台城,现在水陆交通肯定已经被封锁,圣旨哪还出得来?如果咱们都傻等着圣旨才行动,恐怕朝廷早就被人一窝端了。现在已经是十万火急的状态,你咋能还想着喝酒?” 刘孝仪被整得很不好意思,他最终还是相信了韦粲的判断,派儿子刘励带领三千名郡兵跟随韦粲去支援健康。 韦粲带领部队离开豫章的时候,迎面正碰上当阳公萧大心派来的使者。 萧大心是太子萧纲的二儿子,现在担任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刺史,他前不久刚收到七叔湘东王萧绎的命令,让他即刻领兵去建康讨伐侯景。萧大心没打过仗,心里没底,他得知韦粲正在组织救援部队,便派人主动过来联络,打算跟韦粲一起走。 韦粲让八弟韦助和九弟韦警带领部队继续奔赴健康,自己飞马赶到江州,对萧大心道:“殿下是西边蕃镇之中距离建康最近一个,从情理上说确实应该冲在前面,但江州扼守长江中游,地理位置太重要,不能没人镇守。稳妥起见,您最好先移镇湓城(江西省九江市浔阳区),派个偏将跟我去平叛就够了。” 韦粲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暗地里也是考虑到了未来的指挥官推选问题,毕竟从将领里面选人可以择优,混进来一个宗室王爷就不好办了。 萧大心难得找到一个不去打仗的理由,当即拍板同意,他派中军柳昕带领两千人跟着韦粲去勤王,自己带着大部队赶赴湓城。 韦粲七凑八凑,最终凑够了一万多人的部队。等他领兵进入姑孰的时候,司州刺史柳仲礼也带着一万多人到达横江。韦粲立即给柳仲礼的部队送去粮食武器,又拿出自己私人的金帛奖赏将士,激励大家的士气。 横江在江北,要想合军的话,还得把柳仲礼的一万多人运过江才行。正好西豫刺史裴之高带领一万多水军驻扎在张公洲,得知消息之后派出两百多艘大船,把柳仲礼的部队送过长江。 没多久,宣猛将军李孝钦、前司州刺史羊鸦仁、南陵太守陈文彻等人也带着部队前来会和。 各路部队会师之后,指挥官的选举问题开始排上日程。 韦粲现在是正三品散骑常侍,跟太子萧纲的关系又尽人皆知,如果他主动要求出任指挥官,别人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但韦粲没有这样做,而是主动推举柳仲礼当指挥官。 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柳仲礼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战绩,就是曾经在雍州正面击退过北魏的传奇名将贺拔胜。此外,柳仲礼久镇边疆,跟河南的侯景打交道多年,对侯景的战术风格也比较熟悉,交起手来也更有经验。 看到韦粲高风亮节推举柳仲礼上位,其他几个将领也没有异议。 只有裴之高迟迟不表态。 裴之高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跟柳仲礼的老爸柳津是一辈的。让他低头听一个晚辈发号施令,心理上总有个坎过不去。 这一磨蹭就是好几天,最后韦粲又急眼了,他跑过去质问裴之高道:“现在台城如此危急,咱们更应该勠力同心一致对外才对,像现在这样各自打着小算盘成何体统?如果您老人家一定要跟大家拧着来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之高一看韦粲如此激动,也意识到自己的格局有点儿小,于是主动向韦粲赔礼道歉,同意接受柳仲礼的指挥。 指挥官的人选问题在经过一个小波折之后,终于达成共识。 没多久,宣城内史杨白华也派自己的儿子杨雄带着郡兵赶来跟大家会和。 多说一句,这个杨白华还是有点来头的,他是北魏名将杨大眼的儿子,年轻时由于长得太帅,被当时风流成性的胡太后看上了,非要强行逼幸。杨白华害怕事情败露,无奈之下从北魏跑到了南朝。胡太后因为思念他,还专门写过一首《杨白华歌辞》。 此时到达建康的援军人数已经达到十几万,密密麻麻驻扎在秦淮河南岸,跟侯景的叛军隔水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第122章 韦粲:以身殉国 公元548年,十二月,建康。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建康周边却没有一丝一毫过节的气氛。战争的阴霾笼罩在南朝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萧纶兵败钟山,士卒伤亡惨重,长江下游的官军短时间内很难再对侯景造成威胁,侯景接下来需要应对的挑战主要来自长江中上游,也就是建康的西南方向。 侯景当然希望能在南梁下一波援军到来之前解决战斗,但眼看着台城死活打不下来,各路勤王部队正在逐步逼近,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上次因为准备不足,被萧纶绕道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差一点点儿就挂了,这次侯景不敢再大意,他把主力部队调到台城西南方向,严守石头城和秦淮北岸,同时下令把秦淮河以南的老百姓统统赶到河北,做好打仗的准备。为了防止有人不肯走,叛军干脆将南岸的房屋一把火都给烧了。 侯景这样部署主要是基于建康周边的地势。前面已经介绍过,南北朝时期的建康没有外围城墙,南边的主要屏障就是秦淮河(当时还叫淮水,唐以后才改称秦淮),也就是今天南京市的内秦淮河(外秦淮河是五代时期杨行密另外开凿的护城河)。除了秦淮河之外,台城外围还有三条人工开凿的水道,分别是东边的青溪、西面的运渎和北面的潮沟,但这三条人工河规模比较小,离台城也太近,无法构建防御体系。 所以,如果要对抗来自西南方向的敌人,重中之重就是守住石头城和秦淮河。其中石头城主要是防水军,也就是作为本方的临江堡垒和水军基地,防止敌方水军登岸或者从长江杀入秦淮河。 南北朝时期长江水道的位置比较靠东,秦淮河跟长江交汇口的北侧就是被诸葛亮称为“石头虎踞”的石头山(今南京市鼓楼区清凉山)。石头城以石头山西坡的天然峭壁为城基,环山筑造,全城周长六里,依山傍水,夹秦淮带长江,军事位置极其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这里失守,敌人的大部队就可以水陆并进直接杀到台城。两百多年前西晋讨伐东吴的时候,西晋的益州刺史王濬占领石头城之后,吴主孙皓一点儿都没犹豫,直接就开城投降了。 可惜侯景现在并没有成型的水军,所以石头城的防御功能也大打折扣,只能作为防线的一部分阻止敌军登岸,并不能拦住敌方水军进入秦淮河。 但即使这样,侯景也要死保石头城,因为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军事要塞,更是他最后的退路。 侯景毕竟是北方人,在南朝没有任何根基,对后面局势的发展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还是想回到熟悉的北方,而不是往南边跑,所以攻打台城的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的抢到的财物宝贝都堆放在了石头城,想着如果有一天真顶不住了的话,这里就是他的撤退点。上次萧纶杀过来的时候他就差点想放弃,当时行李都已经打包完毕,如果不是任约拦着,他就从这里坐船跑了。 听说这回过来的勤王人数要更多,但因为有了打萧纶的经验,侯景反倒并没有像上次那么害怕。 如果这批梁军还是一样的指挥不力、人心不齐,人数再多也是白给,只要被我抓到弱点,一个冲锋就能把那帮人击溃。 石头城和秦淮河防线基本建完之后,侯景估摸着梁军大部队也快到了,便再次放下台城,把指挥部挪到西北方向,严阵以待。 此时南梁的各路勤王人马已经在韦粲的努力协调下,形成了一只名义上统一的联合部队。 被推举作为总指挥官的时候,柳仲礼本人并没有推辞。就战绩和军功而言,他的确是南梁将领里的佼佼者。十五年前,北魏名将贺拔胜在魏孝武帝元修的授意下,带领独孤信等人到荆襄地区拓展一个独立于高欢的势力范围。当时的贺拔胜正值当打之年,火力全开战斗力爆表,一口气踏平南梁十几座城池,打得四皇子雍州刺史萧续龟缩在襄阳城里不敢出来。后来是柳仲礼拒守谷城(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顽强抵抗,顶住了贺拔胜的攻势。 严格来说,柳仲礼的胜利其实有一部分运气成分在里面,因为当时北魏那边元修急于跟高欢掐架,下旨让贺拔胜领兵回洛阳帮忙,所以贺拔胜受挫之后也没跟柳仲礼继续纠缠,直接就退兵了。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抗住贺拔胜的第一波攻击,已经足够柳仲礼吹一辈子了。当时柳仲礼的职位是电威将军,勉强算个从七品,这次胜利之后,很快就被任命为司州刺史。据说当时萧衍得知自己阵营里出了个能够抗衡贺拔胜的天才将领,高兴得不得了,非常想亲自召见一下,但又担心贺拔胜杀回马枪,最后只好派个画家去前线画了一张柳仲礼的画像回来看。 从此之后,柳仲礼长期在北方任职,头上也一直顶着镇边名将的光环,被视为南梁的柱石级人物。久而久之,他本人也有些膨胀,认为自己是当世英雄,南梁的其他将领都没自己厉害。这次被推举为联军总指挥,柳仲礼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一点儿都没客气,很坦然地接受了。 指挥权确定之后,柳仲礼带领各路大军北上新亭(今南京市凤台南路和软件大道交汇口附近,当时在长江边上),从西南方向逼近秦淮河南岸。 之所以要靠近长江,是因为柳仲礼这边不仅有步兵,还有不少水军,大军的粮草辎重也要靠长江上的船只来运输。 侯景得知梁军大部队已经过来了,而且貌似还挺有组织的,心里也有点紧张。为了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他先发制人,带领部队在中兴寺附近摆开阵势,派人到阵前挑战。 柳仲礼本想出兵应战,但被韦粲给拦住了。韦粲认为现在天色已晚,侯景那边有没有埋伏不好说,大家又经过了一天的行军,比较疲惫,这时候打仗对梁军很不利。柳仲礼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下令坚壁不出。侯景那边叫嚣了很久,见梁军没反应,最后也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 今天是腊月三十,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柳仲礼并不打算放假休息。他连夜在韦粲的大营里召集众将,开始分派任务。 梁军部队现在都堆在新亭,要正式开战的话,必须沿着秦淮河南岸充分展开,占据有利地形。 根据柳仲礼的安排,韦粲负责进驻青塘,老大哥裴之高进驻南苑,陈文彻和李孝钦进驻丹阳郡,萧范的儿子萧嗣进驻小航南,柳仲礼本人进驻朱雀航南,各路部队必须连夜赶到指定地点,建好防御工事,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这里面难度最大的是韦粲,因为青塘对面就是秦淮渚,正好卡在石头城跟侯景大部队之间,如果控制了青塘,就相当于在叛军的腹心位置硬嵌了一颗钉子,随时都可以把叛军拦腰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从侯景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梁军占据青塘。 韦粲也很坦率,直接向柳仲礼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万一完不成任务,就会影响柳仲礼的整体作战计划。 柳仲礼表示理解韦粲的担心,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他对韦粲道:“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而且考虑的还要更多一点儿。抢占青塘的目的不光是要截断叛军的联络线,更是因为这里可以控制淮渚,如果不占领这里,咱们的运粮船就会被挡在长江里过不来。这是关系到战略全局的一步棋,众将之中只有大哥你能担此重任。如果担心人手不够,我让直阁将军刘叔胤去给你帮忙。” 看到柳仲礼如此信任自己,韦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领命之后,跟刘叔胤一起出发奔赴青塘。 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大雾弥漫,韦粲走着走着走错路了,等到了青塘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韦粲不敢耽搁,带领士兵连夜安营扎寨。 虽然正值过年,但侯景并没有放松警惕,毕竟打仗打得就是出其不意,节假日反倒是敌人可能偷偷搞事情的好机会,当年高欢打尔朱兆就是趁着春节偷袭成功的。于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侯景就登上禅灵寺的门楼,观察官军这边的情况。 禅灵寺位于运渎跟秦淮河交汇点的西北侧,本来是齐武帝萧赜修的一座尼姑庵,用来安置出家的嫔妃宫女。这座寺庙的特点是门楼非常高,很适合观察敌情和指挥战斗。 这时候大雾已经散去,视野非常开阔,侯景一抬眼就发现青塘那里有动静,很多梁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挖坑削木头,明显是在修建防御工事,而且眼看就要完工了。 这下把侯景吓得不轻,他非常清楚青塘的重要性,如果等官军把工事修完,自己这边就被动了。他一刻都没敢耽误,亲自带领一队精锐骑兵冲过秦淮河,直扑韦粲的营地。 秦淮河上有很多浮桥,拆修都非常方便,所以侯景过河的速度非常快。等他杀到韦粲大营前面的时候,营地的防御工事还没有完成合龙,门前有一大块空当。 此时梁军士卒都在抢时间干活,仓促之间来不及穿戴盔甲应战,都有点儿慌神。韦粲此时还是很冷静,他见形势危急,当即派部将邓逸带领警卫部队在大营门口阻击叛军,给其他人争取时间,同时命令过来帮忙的刘叔胤带领水军绕到叛军的后方,截断对方的退路 应该说这个作战计划还比较合理,侯景看到退路被断,必然会有顾虑,即使不撤退也肯定不敢全力进攻,而梁军这边有人数优势,只要坚持到援军过来,就肯定赢了。 但韦粲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那个刘叔胤是个怕死鬼。刘叔胤见叛军个个青衣铁甲面目狰狞,还没交手就被吓个半死,躲在一边畏畏缩缩不敢进军。 刘叔胤不出兵牵制,压力就全堆在了邓逸这里。叛军精锐的战斗力相当可观,又是侯景亲自指挥,邓逸哪里抵挡得住,很快就被击溃,叛军顺势杀进了大营。 韦粲此时还坐在营中指挥,眼见着大批士兵丢盔卸甲往回跑,他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韦粲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愧疚,柳仲礼如此信任自己,自己还是把任务给搞砸了。 几个侍卫打算保护韦粲撤退,但被韦粲言辞拒绝。事已至此,逃跑只会更加辱没韦氏一门的名声。韦粲把心一横,依旧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指挥部下拼死抵抗。 这一幕其实跟二十年前韦粲父亲韦放的经历极其相似。当时韦放在涡阳前线突遇北魏大军,手下只有二百来人。面对必死的局面,大家都劝韦放赶紧撤退,没想到韦放不仅不退,反倒脱盔下马,坐在胡床(马扎)上指挥战斗,部下们受其鼓舞,纷纷殊死战斗,最后硬是把北魏部队给击退了。 父辈的精神此时又传到了韦粲身上,他已经下定决心,宁死也不会临阵退缩,就算战死阵前,至少还能为柳仲礼争取一点时间。 此时官军士兵基本上都跑光了,愿意留下来跟韦粲一起血战到底的基本都是韦家子弟,包括韦粲的三个亲弟弟韦助、韦警、韦构,堂弟韦昂,以及他的儿子韦尼。 一番血战之后,奇迹最终没有出现,包括韦粲在内的所有参与战斗的韦家子弟,以及数百名家丁部曲全部壮烈牺牲,鲜血染透了青塘的土地。 韦粲之死对南梁部队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这次勤王行动的成败。这不是因为韦粲的战斗力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是目前南朝唯一一个有能力,而且又有意愿团结各路势力,推动统一行动的核心人物。他战死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各路势力之间的分歧和裂痕开始逐渐显现和扩大,最终不可收拾。 第123章 柳仲礼:意冷心灰 公元549年,正月,建康。 柳仲礼按计划到达朱雀航南岸,连夜扎好营寨之后,刚刚坐下来打算吃早饭,突然有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大营,跟他说大事不好,韦粲那边被叛军突袭,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柳仲礼大惊失色,他没料到侯景这么猖狂,面对十几万勤王大军不仅没有慌乱,居然还敢主动过河进攻。 既然侯景敢出手,那肯定来者不善,柳仲礼生怕韦粲有闪失,当即把筷子一扔,火速穿戴好盔甲,横槊跃马直奔青塘。由于时间太仓促,柳仲礼只带了身边最亲信也是最骁勇的一百多名轻骑,他同时派人给其他部队负责人送信,让他们尽快派人支援。 柳仲礼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于公,抢占青塘是他整个作战计划的重要环节,如果青塘守不住,后面的一系列行动都要受影响,部队士气也会受到很大打击,局面会非常被动;于私,韦粲不仅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亲戚和整个柳氏家族的战略盟友,情深义厚,拼死也得去救。 据史书记载,柳仲礼算是韦粲的外弟。这个外弟具体是表弟还是小舅子已不可考,但足以表明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 这种亲密关系不仅存在于他们这一辈,而是已经延续了韦柳两家几代人。 从门第出身上看,柳仲礼属于河东柳氏,韦粲属于京兆韦氏,两家都是关西的大姓豪族,在东晋年间避乱跑到江南。按说在原来老家的时候,韦家几乎是诸姓之首,地位要比柳家高不少,但背井离乡之后,需要在新环境和新老板这里从头开始奋斗,再加上一些机缘运气的因素,柳家发展得反倒更快。 当时南朝为了收留这些北方过来的望族,常用的办法是在边境地区侨置一些跟北方同名的州郡,韦氏和柳氏都被安置到了在襄阳附近设置的雍州。两家重要人物最开始的工作都是担任有名无实的侨郡太守。 等到刘宋时期,冯翊太守柳凭的儿子柳元景追随武陵王刘俊,屡立战功,协助刘俊夺取帝位,本人也一路高升到侍中、尚书令和骠骑大将军,从此柳氏正式进入南朝的政治核心圈。虽然后来柳元景一家惨遭前废帝刘子业灭门,但他的侄子柳世隆很快就填补了他的位置,不仅在刘宋年间官至侍中和尚书右仆射,到了萧齐一朝同样担任侍中和尚书令,进爵为公。 柳世隆本人在中央发展,但柳家的家族势力大部分还留在雍州一带,所以他的堂弟柳庆远请求出任雍州刺史,负责经营维护柳氏的乡族部曲。柳庆远死后,这个工作交给他儿子柳津,柳津入朝之后,工作又继续传给了柳津的儿子司州刺史柳仲礼。所以,柳家一直兼有朝廷重臣和地方藩将两种身份,而柳仲礼手里的雍司精兵,大部分都是属于柳家自己的势力。 而反观韦氏,代表性人物韦睿直到萧齐末年还只是个上庸郡守,政治地位跟同时代的柳家完全没法比。直到韦睿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之后,韦氏的政治地位才有所上升,但依旧没能进入核心圈,韦睿本人也只是在七十九岁临死前才得到一个名誉性质的侍中职位,爵位也只是县侯。对比来看,柳仲礼在成名之前就已经封侯。 即使这样,韦氏的门第声望依然非常强大,柳元景在发达之后,还要经常亲自到雍州拜见韦睿的伯父,也就是当时韦家的话事人韦祖征,而韦祖征也习以为常。这是因为南北朝时期门第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要强过官职身份。比如在钟离之战的时候,韦睿奉命去协助前线总指挥曹景宗,当时韦睿以豫州刺史身份带兵,相当于四品,而曹景宗身为征北将军,位居三品,正常来说曹景宗是韦睿的上级,但由于京兆韦氏的门第比谯郡曹氏要高得多,所以曹景宗对韦睿极其敬重,整个战斗甚至感觉是韦睿在指挥。而前段时间韦粲能够迅速统一大家的意见,推柳仲礼为指挥官,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韦氏的豪族地位。当时各大家族都以能跟韦氏联姻为荣,柳氏也不例外,所以柳仲礼跟韦粲才会有这一层亲戚关系。 柳仲礼带着人从朱雀航南玩命地赶往青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了青塘的时候,叛军已经击溃了韦粲的部队,正在清理战场。侯景派一部分人把韦粲的首级送回本部,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再找找有没有其他收获。 就在这个当口,柳仲礼横空杀了过来。此时柳仲礼已经知道了韦粲阵亡的消息,一股热血直冲顶梁,轮着马槊就来找侯景拼命。 叛军这边儿都准备收工了,根本没料到还有下半场,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柳仲礼一马当先势不可挡,跟过来的部下也个个都是狠人,整支队伍跟切割机一样撕裂了叛军的阵型,开始了复仇式的大屠杀,很快就砍死了上百名叛军。 侯景不知道是哪方神圣过来索命,他眼见势头不太对,赶紧下令撤退,没想到浮桥太窄,通过量有限,很多叛军在混乱争抢的过程中掉进了秦淮河,又淹死了一千多人,顺带着把侯景往回跑的路也给堵死了。 侯景气坏了,心说这帮笨蛋关键时刻怎么这么不中用,就在他拼命维持秩序的时候,柳仲礼已经迎面杀了过来。 柳仲礼和侯景虽然互相闻名已久,但两人从没见过面,所以柳仲礼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他只是发现前面有个叛军头目在各种指挥,看架势应该是个重要人物。柳仲礼此时已经杀了红眼,管他是谁先捅死再说。 侯景厉害的是谋略和指挥,本人的武力值并不高,他见柳仲礼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吓得掉头就跑。由于现在浮桥那里还堵得一塌糊涂过不去,侯景只能顺着秦淮河的河边跑。 柳仲礼哪里肯放,抡着马槊在后面猛追。 河边的路非常泥泞,马跑不快,侯景干着急也没办法。转眼之间,柳仲礼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侯景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马槊锋刃上闪烁的寒光,他无处躲藏,只好眼一闭准备等死了。 如果侯景死在柳仲礼的马槊之下,那么南梁除了被折腾了一通之后,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打击,萧衍的体格好得很,还会继续当他的皇帝,之后太子萧纲会顺利接班,三国鼎立的格局也不会出现大的变化。但很明显侯景祸乱南朝的历史使命还没有完成,不会这么简单就退场。 现在的情况是侯景在前面跑,柳仲礼在后面追,侯景身边还有一群负责保护他的叛军士兵,而柳仲礼追得太快,自己的亲兵都没来得及跟上来。所以柳仲礼现在相当于孤身一人陷进了叛军的队伍里。 开始的时候叛军士兵还有点儿懵,不知道该做啥,但也有反应快的,一个叫支伯仁的叛军发现柳仲礼现在是背对着自己,正是下黑手的好机会,当即抽出佩刀从后面抡刀就砍。 柳仲礼此时全部注意力都在侯景身上,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暗算自己,结果后背连中两刀。按说他现在身披重铠,挨两刀也没什么大碍,但一惊之下,没有控制好战马,导致战马踩到了河边的一个泥坑里,直接把柳仲礼摔在了地上。 这时候其他叛军也回过神了,一看柳仲礼落马,呼啦啦全围了上来,举着马槊就开始乱扎。 柳仲礼的铠甲太重,仓促之间根本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灵活躲闪,他勉强躲掉了前几次攻击,后面的实在躲不开了,很快就身中数枪,血染秦淮河岸。 千钧一发之际,柳仲礼的亲兵们终于赶了上来,拼死杀退了围攻柳仲礼的叛军,一个偏将把柳仲礼扶上马,火速撤退回大营。 侯景现在魂儿还没找回来,他见梁军退了,赶紧也带着部队撤回秦淮北岸,没敢在后面追击。 这一战把侯景吓得半死,嚣张气焰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过河到南岸来挑事。 而柳仲礼这边更惨,他身负多处致命伤,没死已经是奇迹,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再亲自上阵打仗了。 按说就算受了再严重的伤,只要假以时日都是肯定能恢复的。当年高敖曹打上洛的时候受伤也很重,英雄豪气却一点儿都不受影响。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跟身体上的创伤相比,柳仲礼精神上受到的刺激要严重得多得多,而且是没办法恢复的那种。从此之后他一颓到底,完全扔掉了曾经的勇气和决心,任凭谁来劝说,他都不再谈及出战这件事了。 关于柳仲礼受伤前后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几乎是历史上的一个谜。从后面的事迹上来看,他的精神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这次战斗中亲眼目睹包括韦粲在内的太多至亲好友的死亡,而其他梁军部队都在边上看热闹,哪怕在他本人—也就是部队主帅—亲自出战而且深陷重围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伸出援手。 在国家有难得时候,你冒着巨大的风险挺身而出,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却只顾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这种情况下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多年以后,那个临阵逃跑的东宫学士庾信曾经写过一篇着名的《哀江南赋》来回忆这段岁月,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篇幅就是感叹柳仲礼的,所谓“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其中申子就是柳仲礼的小名,而他为什么从勇气咆勃到身名埋没,只能由后人来主观猜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邵陵王萧纶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兵马,带着两个侄子临城公萧大连、新淦公萧大成从东面过来跟柳仲礼汇合。 如果论起来,萧纶作为六皇子兼原来萧衍亲自任命的剿匪总司令,无疑是现在联军中地位最高的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取代柳仲礼的位置,但他年纪见长之后变得很有大局观,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肆意妄为的王爷了,他因为上次勤王失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以统帅三军,主动表示认可柳仲礼的主帅地位,愿意听从柳仲礼的统一调度。 萧纶表态之后,剩下的几个王爷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柳仲礼名义上依旧是勤王联军的总指挥官。 但跟之前相比,情况依旧出现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韦粲牺牲之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有威望的人能在各路势力之间沟通斡旋,联军达成一致意见变得非常困难。其次就是柳仲礼已经心灰意冷,压根不想打了。 按说不想打也没问题,如果柳仲礼能主动把主帅的位置让出来,他的历史评价也不会太差。但可惜的是柳仲礼现在叛逆感爆棚,他不仅不让位,反倒摆起了官架子,以领导的身份对待联军中的其他将领,连几个王爷也不放在眼里,有时候萧纶要去找他谈事情,都要按照部下的礼节在营门外苦等很久,有时候还根本不见。萧纶毕竟是正牌的皇子,哪里受过这种轻视,一来二去对柳仲礼也开始有意见。 而王爷之中,临城公萧大连和永安侯萧确的关系也非常不好,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现在又没有韦粲那样的人居中协调,各种矛盾被迅速传导放大,导致各路部队之间彼此猜疑,精力都放在互相防备上面,再也形不成一致对外的合力。 由于缺乏统一约束,联军的军纪也差得要命,很快就开始四处劫掠百姓。本来建康周围的百姓日盼夜盼,总算盼来了王师,结果没想到这帮官军比叛军还要野蛮,不禁大失所望。叛军中本来有一些人还想投诚,在得知官军的种种作为之后,也都打消了念头。 现在即使最普通的老百姓都能看出来,就算联军人数是叛军的十倍以上,就算真正的战斗还没开打,这次勤王行动的失败结果已经无可避免。 第124章 兵败青溪 公元549年,正月,建康。 正月初四,台城里的朱异死了。 他是生生被大家指责死的。 台城被围的这段时间以来,朱异的身份已经从炙手可热的二号首长,迅速滑落成千夫所指的国家罪人。上至皇帝和太子,下到最普通的守城士兵,都把他视为导致这次乱局的罪魁祸首。 坦率地说,这么大一个锅全让朱异来背也有点儿不公平,他毕竟只是个臣子,萧衍才是最后拍板的人。但作为皇帝身边最有影响力的大臣,朱异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只想着迎合取悦领导,无视各种风险隐患,眼睁睁看着萧衍做出一系列错误决策,责任也无可推卸。 回头来看,萧衍前段时间可谓昏招迭出,先是贪图侯景画的大饼,不惜跟东魏断交,结果北伐兵败,啥也没捞着;接着贪图好客之名收留和纵容侯景,养虎为患;之后又中了东魏的反间计,直接逼反了侯景;最要命的是,在明知侯景已经举旗造反之后,依旧迷之自信,行动迟缓,无视羊侃的平叛建议,最终导致了目前的被动局面。 而整个过程中,朱异一直在无原则地阿谀奉承,不仅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倒不遗余力地吹捧领导,打压不同意见。从这个角度来说,误国这个罪名朱异是跑不掉的,再加上他平日里专权擅政,欺上瞒下,很多人早就看他不顺眼,所以这次把责任全扣到他头上也并不奇怪。 守城守得越艰难,众人心中的怨气就越大,大家又不敢埋怨皇帝,于是痛骂朱异就成了台城里的主旋律。不光其他人这样,太子萧纲甚至专门写了一篇《围城赋》,说他是朝堂里高冠厚履的豺狼蛇蜥,相当于指着朱异的鼻子骂了。 换做旁人的话,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就算皇帝不问罪,肯定也会自杀以谢天下,但朱异真是各方面都异于常人,包括脸皮的厚度,他在这种天天被人挫脊梁骨的氛围里愣是坚持了两个多月,直到过了年才生病挂掉。 消息传出来,大家都认为朱异死有余辜,只有萧衍的内心颇为伤感。回想朱异二十一岁入朝,已经在萧衍身边整整工作了四十六年,跟萧衍做皇帝的时间高度重合,纵然这次犯了天大的错误,也很难抹去两人之间深厚的君臣感情。 朱异这一生的确让人唏嘘,他年轻时就才华横溢,文史五经、博弈书算、诗词杂艺,每一样都是当世顶尖的水平,很多前辈对他都毫不吝惜赞赏之辞,所谓“器宇弘深,神表峰峻;金山万丈,玉海千寻;十室所稀,千里之用”。萧衍对朱异也极其欣赏,很快就把他提拔为中书通事舍人,也就是自己的首席秘书,后来不论朱异的官职如何变化,秘书这个身份始终没变。 得到赏识之后,朱异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办事干练,工作效率极高,比其他那些只会清谈不会做事的世家子弟要强上几百倍,因此深得萧衍的信任和倚重。由于萧衍后期一心向佛,懒得处理政事,索性就把朝政完全放手交给朱异来处理,这也逐渐造成了朱异一手遮天的局面。而且萧衍年纪大了之后,变得爱听奉承话,不喜欢听逆耳之言,在这种情况下,朱异为了讨好领导,开始事事都顺着萧衍的意思来,对上称赞皇帝英明神武,对下打压那些直言进谏的人,逐渐从能臣蜕变成了佞臣,最终酿成了今日的祸患。 人死债消,朱异就算有再多的不是,萧衍也不忍心追究了。朱异一生为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当上朝廷尚书,可惜至死都没能实现,因此萧衍破例追赠朱异为尚书右仆射,算是满足了老下属的平生夙愿。 之所以说是破例,是因为在朱异以前,尚书这种重要的实权岗位是从来不会用来追赠的,由此可见萧衍对朱异的看重。 此时的萧衍还不知道,短短几个月之后,他也要步老下属的后尘而去了。 没了朱异,大家只是少了个出气筒,守城工作还得继续。台城里其实也能远远地看到外面来了不少部队,估摸着应该是援军,但苦于被围得太严实,没办法跟外界建立联系。大家尝试过很多种办法,结果都失败了。太子萧纲甚至把敕书系在风筝上,亲自在太极殿前放飞,期望能落到援军那里,可惜没飞多远就被叛军给射了下来。 城里急,城外同样着急。这段时间里陆续还有新的援兵过来,包括湘东王萧绎的世子萧方等、竟陵太守王僧辩、高州(今广东省鉴江及漠阳江流域)刺史李迁仕、天门太守樊文皎等人。十几万大军堆在建康外围,对叛军已经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现在整个建康变成了一个大号的三层奶油蛋糕卷,里圈是台城,中圈是叛军,外圈是援军,而且援军的人数又是叛军的十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里应外合同时发难,侯景本事再大也撑不住。 无奈联军元帅柳仲礼受刺激之后性情大变,天天吃喝玩乐享受人生,绝口不提进攻二字,谁来劝都没用。在没有统一指挥的情况下,其他人也不敢擅自行动。 后来几个年轻的将领实在不能忍了,既然柳仲礼不下令,那咱们就去找皇上下旨。于是萧嗣派部下李朗潜入台城,去跟朝廷取得联系。 现在叛军主力都被侯景带到南边打架去了,台城的防守相对比较松懈,这就给了李朗可乘之机。他假装得罪主人萧嗣,挨了一顿鞭子之后跑到叛军那边诈降,号称是受了迫害过来避难的。叛军那边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也没怀疑就把他留了下来。李朗混进叛军之后,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到台城下面,让守军把他拽上了城。 从李朗口中,台城里的人才第一次确认了外面援军的情况,朝廷内外高兴坏了,满城欢呼庆祝。萧衍当即把李朗升为直阁将军,让他回去催促众将赶紧出兵救驾,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朗不敢怠慢,趁着夜色又溜出台城,潜入钟山,之后在山里昼伏夜出兜大圈躲开叛军,走了好几天才回到援军大营,传达了朝廷的旨意。 有圣旨就好办,萧嗣、萧确、李迁仕、樊文皎、庄铁、羊鸦仁、柳敬礼等人也没跟柳仲礼打招呼,带着各自的兵马出其不意杀过秦淮河,突袭叛军的重要据点东府城(今南京市秦淮区通济门附近)。 其中庄铁就是之前投降侯景的那个历阳太守,他跟着侯景一路打进建康,本以为能轻松拿下台城,没想到羊侃守城太厉害,根本打不动,庄铁担心侯景失败,于是绕了一圈又投降了官军。后面关于他还有一些故事。 而柳敬礼是柳仲礼的弟弟,现在的职位是扶风太守,他也不太看得上柳仲礼的做法,因此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东府城的位置在秦淮以北,青溪以东,既是南梁扬州的治所,也是建康东南方向最重要的一个卫城。东府城是平地建城,规模不如石头城大,周长只有三里多,但非常坚固,易守难攻,当初侯景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南浦侯萧推手里抢下来,之后一直把这里当做囤积军粮的地方。 这段时间侯景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朱雀航跟石头城沿线,对东南方向的防守有些松懈,梁军多路并进,很轻松地就突破了秦淮河北岸的叛军防线,接着又推平了东府城外围的防御工事。 这一波作战非常成功,直接把东南方向的战线推进到秦淮北岸,同时也切断了东府城跟叛军主力之间的联系。众将安营扎寨之后,开始商讨下一步的策略,是集中兵力向东攻打东府城,还是向西去解台城之围。 这时候缺乏统一指挥的问题又凸显出来,其他人都觉得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应该把东府城彻底打下来再说,但李迁仕认为皇上和太子现在正望眼欲穿等援军过去,而且难得台城外面守备空虚,趁此机会先去解围才是正道。功高莫过于救驾,放着收益最高的事情不做,费劲巴力地去攻城,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眼看别人都不听他的,李迁仕自己武力值不够,又不敢单独出兵,便私下里撺掇樊文皎跟他一起走。樊文皎是个粗人,抗不住老同事一通忽悠,脑子一热就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迁仕、樊文皎,以及樊文皎的两个侄子樊毅和樊猛点齐五千精锐,脱离大部队独自向北进发。 之所以要向北走,是因为他们现在虽然过了秦淮,但跟建康都城之间还隔了一条青溪,要过去的话必须先过河。 青溪最早叫东渠,是建康都城东边一条人工开凿的南北走向的水道。当年建康初建的时候,因为西边有长江,北边有玄武湖,南边有秦淮河,只有东边是一片平地,无险可守,于是就开凿出一条水道作为要隘,取名为东渠,遇有战事的时候,就在东渠沿岸设置栅栏作为东侧的防线。 后来为了让建康城更符合四象之说,也就是东青龙、西白虎(石头山)、南朱雀(秦淮河,上有朱雀航)、北玄武(玄武湖),逐渐将东渠改称为青溪。 建成后的青溪规模很大,宽五丈、深八尺,回肠九曲,连绵十里,上面共建有七座桥,从南向北分别是青溪大桥、青溪中桥、募士桥、鸡鸣桥、尹桥、菰首桥和东门桥。 现在青溪西侧是叛军的地盘,先过河再北上会比较被动,所以李迁仕和樊文皎领兵沿着青溪东岸一路向北,打算从北边的菰首桥过河。菰首桥正对建康都城的建阳门,再往西不远就是台城,从这里插过去效率最高。 青溪东岸,尤其是各个桥的桥头也有叛军在驻守,但人数都不多。樊家叔侄世代为将,打仗都很厉害,再加上立功心切,一路开启了平推模式,没费太大力气就杀到了菰首桥附近。 没想到在菰首桥的东面,他们中了埋伏。 设伏的是侯景的心腹将领宋子仙。 宋子仙算是侯景手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深得侯景的信任。侯景本人出兵打仗的时候,后方的管理工作通常都交给宋子仙全权负责,上次打萧纶的时候是这样,这次对抗柳仲礼也是这样。而宋子仙本人的能力也不错,他得知有一股梁军离开大部队孤军深入的消息之后,立刻把后方的叛军人马组织起来,在菰首桥的东侧设好了包围圈。 李迁仕和樊文皎等人一路顺风顺水,以为叛军都吓破胆不敢迎战了,思想上有些轻敌。等他们到了菰首桥东正准备过河的时候,突然伏兵四起,上万叛军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把梁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樊文皎等人开始还没太在意,带领部下摆开阵势迎战,没想到这次过来的叛军战斗力都很强,在宋子仙的指挥下发起了持续不断的车轮战。 这场战斗非常激烈,从白天一直打到晚上,樊猛大杀四方,表现极其出彩,无奈官军这边人数不占优势,又没有办法休息,打了一天之后,渐渐开始支撑不住了。 李迁仕和樊文皎开始还盼着能有其他部队过来救他们,没想到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愣是没有一个援兵过来。他们一看不行,再打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只好决定冒死突围往回跑。 最终樊文皎在突围的过程中战死,李迁仕、樊毅和樊猛总算拼死跑了回来。 经此一战,李迁仕和樊氏兄弟的积极性大受打击,从此开始混日子,不想再跟这帮没义气的人一起玩了。其他人看到这几个出头鸟落得如此下场,也不敢再唱高调。 结果就是大家都开始顾及自己的得失,都选择按兵不动,别说去救援台城,连攻打边上东府城的事儿也没人提了。 第125章 萧纲:鱼悬甘饵 公元549年,正月,建康。 两次短暂的战斗之后,台城外面进入了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援军众将忌惮于侯景的战斗力,在没有统一指挥的情况下谁都不愿意冒风险单独行动。而援军不动,侯景就抓不到破绽,叛军在人数上又处于劣势,所以也不敢主动出击。 援军主帅柳仲礼依旧每天高台置酒,吃喝玩乐,其他人天天没啥事做,开始纵兵去四处劫掠百姓。 对比起来,侯景可没那么潇洒,他毕竟得兼顾两头,北边要盯着台城,南边要防备援军。 而台城里面的萧衍和萧纲更是郁闷,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救兵,但不知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在外圈看热闹,根本没人过来救驾。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十几天。 最后还是侯景先抗不住了。 因为他又碰到了最棘手的问题:没粮了。 侯景突袭建康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耗时这么久,去年就出现过粮草短缺的问题,最后是靠着四处打劫才得到补充。当时叛军从周边百姓家中抢到了很多粮食,足够支撑一年以上,所以侯景就没再关心这个事儿。 但好巧不巧,他把抢来的粮食都存放在了东府城,而青溪之战结束后,援军虽然没继续攻打东府城,但也没退回去,还是屯扎在秦淮河北、青溪东岸,卡在了东府城跟叛军大部队中间。这相当于直接切断了侯景的后勤补给线,粮食运不出来了。 没饭吃可是大问题,如果不赶紧解决的话,士气很快就会崩掉。而打通粮道几乎不可能,毕竟援军堆了好几万人在那里,根本打不动。更何况自从上次差点儿被柳仲礼捅死之后,侯景有了心理阴影,不太敢过河主动出击了。 出去抢也抢不到,周边百姓早就被洗劫过好多遍,家里啥都没有了。 侯景无计可施,天天愁得要命。 这时候王伟脑洞大开,给他出了个主意。他让侯景去跟萧衍和谈。 侯景有点儿晕。和谈?谈啥?咋谈?我把台城围了三个多月,连放火带放水,话也说绝了,还立了个新皇帝出来,萧衍估计吃了我都不解恨,他会跟我和谈? 王伟道:“眼下这个局面,由不得他不同意,因为困难的不光是咱们,台城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萧衍本以为坚持到援军过来自己就赢了,但万万没想到援军居然会在边上看热闹不管他,我猜现在萧衍已经认命等死了。如果这时候咱们再让他看到一线生机,他必定会上钩。” 侯景还是没懂:“就算萧衍同意和谈,那下一步咋办,和谈之后要不要罢兵?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萧衍困在台城,如果再把他放出来那不就前功尽弃了么?咱们现在闯的这个祸比天都大,你说萧衍会不记仇,打死我都不信。” 王伟道:“和谈只是缓兵之计,咱们当然不能罢兵。眼下台城急切之间打不下来,外面的援军越来越多,咱们又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不用点儿计谋就死定了。您想想,一旦开始谈判,援军那边就不能打咱们了不是?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东府城的粮运出来了?等咱们休息好了,趁着萧衍松懈的时候突然发难,肯定能一举成功。” 侯景大喜,心说还是读书人鬼点子多。他当即让王伟准备好一封求和的书信,派任约和于子悦送到台城下面。 信首先到了太子萧纲手里,内容也很简单,侯景说咱们打来打去其实都是一场误会,要不大家坐下来聊一聊吧,只要双方能达成和平协议,他马上就下令退兵,大家还是照常过日子,就当啥都没发生。 幸福来得太突然,萧纲简直有点儿不太自己的眼睛。 王伟分析得没错,这段时间台城里面的确快撑到极限了。 跟侯景的情况不一样,台城的问题并不是缺粮,实际上,现在城里的粮食还有不少。 南梁的文武百官都很重视吃饭问题,在台城闭城之前,所有人开足马力一共往城里搬了四十万斛粮食。当时的一斛相当于六十公斤,四十万斛就是两万四千吨,正常情况下足够十万人吃一年半以上。 水也没问题,台城的地势不高,随便打个井就行。 但因为事出紧急,众人光想着粮食和水了,忘了准备其他必要的生活物质,尤其是木柴、草料和食盐。 木柴是用来做饭的,这个其实还好,因为台城里的宫殿基本都是木制结构,大不了拆几个当柴火烧。 草料稍微有点儿麻烦,为了保证马匹不被饿死,城里各处的草席都被收上来磨碎了当饲料。到后来草席吃没了,只好用粮食喂马,好在粮食足够多,分点儿给马吃也无所谓。 盐是最要命的,因为这个东西没有替代品。士兵们长期无盐可吃,开始全身痉挛浮肿,一大片一大片地病倒。后来幸亏在御厨房里发现一点儿海边运过来的干苔,有点儿咸味,守城的士兵靠着这些干苔才勉强支撑。但干苔数量有限,城里大部分人还是因为缺盐病死无数。更严重的是,由于死亡人数太多无法处理,台城的大街上横尸满路,引发了更大的瘟疫,整体死亡率接近百分之九十,昔日富丽堂皇的宫城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在这种近乎绝境状况下,突然得到对方的和谈请求,萧纲自然是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当时就想同意。不过这个事情太大,他自己不敢做主,于是赶紧去找老爸萧衍商量。 萧衍不同意。他把萧纲痛斥一顿,表示宁死也不会跟侯景妥协。 萧衍活了八十六岁,当了四十八年皇帝,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心过。让他放下当朝皇帝的脸面,低声下气地去跟一个叛贼和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另一方面,萧衍的头脑还比较清醒,他觉得侯景这个求和的举动有些出乎常理,背后很可能有阴谋。 但萧纲是真熬不住了,就算侯景抛过来的是一个赤裸裸的诱饵,他也决定先吃了再说。俗话说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再拖上几天估计台城里的人就死光了。他生怕耽误久了侯景那边反悔,于是在萧衍面前再三苦求,非让萧衍同意不可。 在萧纲的软磨硬泡之下,萧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拗不过儿子,只好挥了挥手道:“算了我不管了,你自己想谈就谈吧。不过你可要考虑清楚,千万别成为千古笑柄。” 萧纲如蒙大赦一般,哪还管得上萧衍的后半句话。他当即回复侯景说欢迎和谈,而且朝廷这边也不设限,只要侯景肯退兵,啥条件都可以谈。 侯景其实并没想要什么条件,只要双方能进入停战状态,他可以趁机把粮运出来就行。但为了假戏真做提高可信度,还是得像模像样地提点儿要求,于是他请朝廷把江右四州,也就是南豫州、西豫州、合州和光州割让给他。 但侯景也很狡猾,他深知如果就是这点儿条件的话,朝廷那边肯定会同意,那时候自己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而他是绝对不可能离开台城的。为了留个伏笔,还必须得提一个有难度的条件作为以后拖延时间的借口。 他要求宣城王萧大器亲自护送他过江。 这实际就是想要拿萧大器当人质。 萧大器是萧纲的长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太子,身份极其重要。对一个正常的朝廷而言,这个要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果然,萧衍也觉得这个要求太过份,双方一顿讨价还价之后,改让石城公萧大款出城为质,其他条件则全盘接受。 萧大款是萧纲的第三个儿子,地位比萧大器要差很多。侯景很不情愿地同意了。 二月十三日,双方派出代表在台城的西华门外歃血为盟,算是正式签订了罢兵条约。 签约之后,萧纲诏令各路援军不得妄动,让侯景赶紧收拾收拾离开台城渡江北上。 萧纲眼巴巴地盼着侯景走,没想到侯景不仅不走,甚至连台城外面那一圈围墙都没撤,叛军开始修整各种兵甲器仗,同时抓紧时间去东府城运粮。而外面的援军收到诏书,知道朝廷已经跟侯景议和,都不敢再出兵了,眼睁睁看着叛军大摇大摆地把粮食从东府城运到了石头城。 萧纲急得要命,心说人质也送了,血酒也喝了,你总不能不守约吧?他派人去催侯景赶紧动身。 结果侯景说不行啊,船还没准备好呢。 萧纲说好,我派人帮你准备船,你快点儿哈。 过了几天,侯景还是没动静,萧纲又派人去催。 侯景说我刚知道南康王萧会理和湘谭侯萧退的部队过来了,现在驻扎在北边的白下城(建康西北长江边的卫城)附近的马昂洲,天天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你得让他们退到建康南边去,要不我害怕。 萧纲说没问题,他当即下令让萧会理和萧退离开马昂洲,移军西南方向江潭苑,然后又去催。 侯景说不行,永安侯萧确前不久刚隔着栅栏骂了我一顿,说他不管朝廷跟不跟我议和,他是一定要干掉我。他这么凶,我哪里敢走啊。要我退兵,除非你把他调到台城里面去。 萧纲说这也没问题。他以萧衍的名义下旨去征萧确入朝。 没想到萧确拖延着不想去。 萧确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侯景是在耍花样,现在朝廷很明显已经上当了,自己可不能硬生生往火坑里挑。所以他找各种理由推脱搪塞,打算跑到南边去避祸。 可惜他老爸邵陵王萧纶不支持他。 萧纶现在已经变成了忠臣孝子,一心只想着萧衍和朝廷的安全,管不了别的了。他见萧确不愿意接旨,生怕因此破坏了朝廷跟侯景的盟约,赶紧把儿子叫过苦口婆心地劝道:“台城被围了这么久,你皇上爷爷性命忧危,咱们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晚辈,都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朝廷跟侯景议和,无非是想让侯景快点离开,后面的事情再做打算。现在侯景说只要你进城他就走,你不赶紧动身还磨蹭个啥?” 萧确见萧纶的眼泪都下来了,也有点儿于心不忍,只好耐心地解释:“老爸你别被侯景骗了啊,现在盟约已经签了好多天了,侯景不解围不退兵,天天在那里准备粮草修缮甲仗,他想干啥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而且我进不进城,跟他退不退兵有啥关系?这明显就是个借口而已。” 萧纶听不进去,他觉得萧确就是贪生怕死。既然你小子胆敢抗旨,连老爸我的话都听不进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勃然大怒,转身对站在边上的前谯州刺史赵伯超道:“赶紧把这个逆子给我砍了,拎着他的脑袋进城!” 赵伯超是个老油条,他不敢抗命,也不好直接动手,只好抽刀对萧确道:“侯爷您还是考虑一下,我认识您,这把刀可不认识您。” 萧确见老爸震怒,再不听话恐怕真能砍了自己,没办法只好含泪跟着使者进入台城。 值得一提的是,萧确这次进城顺便还带了几百个鸡蛋,这是萧纶送给老爸萧衍的一片心意。 萧衍本来已经吃素很多年,被围在台城的这三个月里因为实在没有蔬菜可吃,才开始勉强吃几个鸡蛋,不过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这次看到儿子派孙子送过来这么多鸡蛋,萧衍一边亲手料理,一边老泪横流。 结果不出萧确所料,侯景还是赖着不走。他这次的借口是担心自己走了之后被援军抄了后路,而且石城公萧大款的级别不过,完全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他干脆派人把萧大款送回台城,坚持要求让宣城王萧大器出来。 侯景的要求越来越得寸进尺,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这次和谈明显就是个骗局。萧纲也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但他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舍不得跟侯景再次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