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权皇后》 1、第一卷 悠然岁月 清瑜跪在坟前,不知道跪了多少时候,旁边嘈杂的声音也没进她的耳朵,眼没有一瞬离开坟上立的碑,亡母楚氏之墓,下面是一行小字,孝女宋清瑜立。没有夫姓,没有曾经想要得到的本该出现在墓碑上的诰封字样。 嘈杂的声音离清瑜越来越远,不,不是越来越远,而是他们停下了说话。接着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侄女,你也不要难过了,现在你爹遣人来接你上京,以后你就是官家千金了,到时可要……”看见清瑜一脸无动于衷,还是盯着那个墓碑不放,旁边一个婆娘扯一下说话的人上前一巴掌拍在清瑜肩上:“我说清瑜,你也不要这么伤心了,说起来你娘只能算个外室,我宋氏一族能容得下她在这里十几年已算不错了,你快些收拾收拾,随着他们去吧。”清瑜这才抬头望着说话的人。 先前说话的人是宋氏一族的族长,清瑜的堂房大伯,当看到清瑜眼里神情时候,宋族长不由后退了一步,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绝望里还带有恨,如同当年楚氏看见休书,听到丈夫另娶时候一样的神情。 后面说话的是宋族长的婆娘,瞧见清瑜这样的眼神还有自个男人这样神情,这婆娘不由嘴一撇,没用的男人。婆娘把双手的袖子往上拉一拉就道:“清瑜啊,等你见了你爹,可要说……”不等她说完清瑜已经起身,瘦弱的身子又着了素服,越发显得娇小,只有一双眼里燃着熊熊大火:“你说什么,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婆娘的舌头不由打了个结,接着咳嗽一声:“我说,你见了你爹可要说我们是怎么照顾你们的,怎么说这么多年我们在族里也对你们母女多有照顾。”清瑜面上浮起一丝笑,这笑没有丝毫暖意,透着一股寒冷,声音更是透着冷:“你刚开始说的那句。” 婆娘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但很快就抬起头对清瑜道:“我说什么了,不就是你娘只能算个外室,若没有我宋家容着,她……”啪的一声,婆娘面上挨了一巴掌,婆娘大怒,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也算横着走的,今日竟然被个小辈打了一巴掌。婆娘伸手就要往清瑜脸上打去:“好啊,都说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人,那样女人难怪生出这样的人。” 清瑜并没回避,只是盯着婆娘,眼里的寒冷越来越深:“这巴掌,是为我娘打的,她若早一些知道你们是什么样人,也不会那样死去。”这样的话让婆娘不敢把那巴掌打下去,往后退了两步,讪讪把手放下:“看在你没了娘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不然……”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清瑜也没有去听,毕竟是十三岁的孩子,虽然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但一说到自己娘的时候,清瑜开始颤抖起来,抖的如同风中树叶,自从娘死后一直没有流的泪也流了出来。 娘,您若早告诉女儿实情,是不是现在就不会因为无颜见到女儿而死去?娘,您何必说爹只是在外辛苦才不得归家,而实际是他已休妻另娶?娘,您怕女儿知道实情会对爹怨恨,可是娘,您难道不晓得纸是包不住火的? 清瑜觉得身子撑不住,身子晃了晃,手碰到了什么东西顺手撑住才没让自己倒下,低头去望,手撑住的是娘的墓碑。娘,您也担心女儿撑不住吗?您放心,总有一日我要让宋家的人都承认您才是爹的原配正室,绝不是他们说的什么外室,爹这个负心人,一定会被众人唾弃,娘,您放心,不到您洗清冤屈那日,女儿不会倒下。 清瑜口里十分苦涩,眼神又开始发痴,仿佛见到娘在笑,就在五日前的早上,娘还在那说,是大姑娘了,该学着理事了,不然嫁出去旁人都会笑。可是五日后,就已是天人两隔。清瑜的眼看向站的稍远些的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是他,全是他,若不是他带来爹的信,说要把自己带进京,娘怎么会因真相揭开而旧病复发死去?林家的人,全无一个好人,而最坏的?清瑜的手紧紧握成拳,就是那个抢了自己爹的林氏。 林管家已整一整衣衫上前对宋族长拱手道:“大老爷,这边的事差不多完了,天色已经不早了,小的还要带瑜姑娘往京城赶呢。” 面前这位林管家可是出身尚书府,服侍过老尚书的,宋族长对着他可摆不起什么架子来,连连点头:“说的是,虽说侄女孝心可嘉,可是三弟妹现在才是她的嫡母,悲伤过度可是不好的。” 那刚被清瑜打了一巴掌的婆娘听到丈夫文绉绉的话,用手摸一下脸,嘴一撇就道:“也不是我说,就侄女这样脾气,当着众人都敢给我这个伯母吃耳光了,等进了府,三婶婶必要好好管教她才是,不然岂不坏了官家千金的名声?” 这边的事历来都是林管家在照管,宋族长两口子是什么脾气他是清楚的,呵呵一笑就道:“这是自然,府里已预备下了教养嬷嬷,县君也早就发过话,瑜姑娘能归府是大好事,一应吃穿用度和府里大姑娘没有两样,只是县君既是她的嫡母,到时这教养之责也不会轻易让人说。” 宋族长哈哈一笑,他婆娘瞧向清瑜的面上有些得意,还敢打老娘,等进了府,落到那后娘手里,你才晓得什么叫厉害。 猛不防几人耳边已经有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我娘她不是外室,那人也不是我的嫡母,我的娘,只有一个。”不知何时清瑜已经走了过来,面上的悲伤依旧,说出的声音依然冰冷。宋族长嘴巴张大,他婆娘瞅他一眼,嘴一撇就道:“侄女,晓得你心疼你娘,可是这情形就是如此,你口口声声你娘如何,她也没上我宋家族谱,你能得弟妹收留是大好事,该当感激涕零视她为亲母才对,不然你何曾见外室之女被嫡母收留的?” 清瑜一双眼盯着她,冷冷地道:“大伯母,数日之前你可从来不敢在我娘面前这样说。”这婆娘被说破,面色红了红又道:“呸,我不过是念在都是女子的份上对她多有看顾叫声三婶婶罢了,论起来,她还不配。” 不配?清瑜低下头,心里是满满的恨,从娘说出真相那刻起,这样的恨就开始溢满全身,当娘支撑不住倒下时候,还不忘拉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要怨爹,说他一个人在外做官,总要有人帮衬,这些年他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可是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清瑜眼里的恨落在林管家眼里,林管家的眉不由皱起,这样的恨,只怕面前这姑娘不好对付,可是随后看见清瑜那瘦弱的身子,林管家又释然,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乡下丫头,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不说旁的,就说现在,毫不掩饰自己的恨,难道不晓得这样最容易被人栽赃陷害? 林管家心里一松,眉松开上前对清瑜恭敬地道:“瑜姑娘,时辰也不早了,您今早说的只是来坟上一别,可现在都快午时了,还请快些登程,今日还要赶六十里路呢。” 清瑜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只是看着楚氏的墓,娘,女儿走了,留在这里是为您辨白不了的,只有出去才有机会。林管家正欲再次催促的时候,清瑜已经转身望着他往前踏了一步。林管家松了口气,正打算让车边的婆子上来扶清瑜,清瑜已经又跪下去,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望也不望那坟一眼就直直往车那边走。 车边的婆子忙上前来扶清瑜,清瑜的眼里已经满是泪,不能再回头瞧娘的墓,不然就舍不得走。婆子扶着清瑜上车,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炎热,可是清瑜只觉得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冷的,没有了娘,再温暖的阳光都没了作用。 “清瑜”耳边传来唤她的声音,清瑜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跑来的两个中年男子,大舅二舅,清瑜停在那里,张嘴欲喊,旁边的婆子已经拉住她:“瑜姑娘,您的舅舅们在京城,楚家那头,哪是什么亲戚?” 林管家已上前拦住楚大舅,对他们林管家没那么客气,当年说的清清楚楚,楚家也是收了银子的,平日不用管,可现在都要进京了,楚家还当是从前吗? 楚大舅是个老实人,对林管家连连作揖:“林管家,就让我们和外甥女说句话吧。”林管家不说话只是瞧着他,楚二舅恨的牙咬却不敢上前,十三年前没能护住姐姐,任由她被宋家欺负,十三年后也只得如此,恨只恨胳膊拧不过大腿。 清瑜瞧着两个舅舅,低头,泪滴在衣襟上,牙一咬就要上车。楚二舅已趁人不备冲了过来,把一包东西塞到她手上,不等甥舅俩再说什么,林管家已经让人把楚二舅拉开。 清瑜捏着那包东西,里面硬硬的、又分成数块,像是包碎银子,舅舅们定是怕自己进了京没有银子使用被人欺负。林管家已经上了马,车也被人赶上路,清瑜能听到大舅伤心的哭声,似乎是在恨护不住妹妹也护不住外甥女。 过了好一会,清瑜才把帘子掀开往外看去,还能看到大舅蹲在地上,二舅站在那不知道说些什么,清瑜想再看仔细些,马车拐了个弯,再看不见他们了。 2、入府 离开家乡的第五天,马车就到了京城,一路上清瑜都很平静,离京城越近清瑜越平静,这样的平静让贴身服侍清瑜的张妈妈有一点发憷,夜里都不离开清瑜半步,怕的就是一个不小心清瑜寻死,这差事没办好,回到府里,虽说他们都是林氏的心腹,可少不得也要被罚一顿落得同伴们笑话。 清瑜虽年纪小,却也能瞧出张妈妈怕自己寻死拖累,心里不由冷笑一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活着才能给娘洗脱一切,只是不晓得那个从没谋面的爹是什么样的?清瑜叹了口气,那个爹,只怕也没什么好指望的,若真心疼自己,怎会十三年来每年只捎来一两封书和二十两银子,数匹绢,信上也只有寥寥数言。哪似娘给他写的回信,每次都要写满数张纸,恨不得把自己在家的大小事情都说个备细。 张妈妈听到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那声音里透着欢喜,出门二十来天,终于可以到家,哪个不欢喜?清瑜的叹气声也传进张妈妈的耳里,张妈妈不由对清瑜道:“姑娘你有什么好叹气的,县君对人极好,家里那几位庶出的郎君姑娘,县君从没亏待过。” 自从上了马车,这还是张妈妈头一次对清瑜提起那家里的事,清瑜的眼不由眨一眨,微微哦了一声:“庶出?”或许是即将到家,张妈妈感到这件差事要做完,心放松很多,况且这家里的事总要告诉清瑜让她晓得,于是笑着道:“老爷还有两位姨娘,一位姓朱,生了今年七岁的二郎君,另一位姓陈,去年生下了三姑娘,瑜姑娘你进了家门就知道了,我们县君,那为人是怎么都没话说的,她既能容得下那几位,您,她自然也能容得下了。” 张妈妈的笑容看在清瑜眼里有几分刺眼,清瑜不由冷笑:“我?一个外室之女吗?那位县君就是这样说的?是非黑白怎能如此颠倒?”张妈妈听到清瑜的话并没生气,依旧往下说:“瑜姑娘,你这眼瞅着就要进家门了,难道不晓得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况且家里还有大姑娘和大郎君呢,这两位是县君亲生的,虽有长幼之序,嫡庶之别是要分明的。” 清瑜的眉微微皱了皱:“妈妈的意思,我进了这家,不但要认你们县君为嫡母,还要敬着嫡出的弟妹们吗?”张妈妈点头:“不是要您敬着大姑娘和大郎君,毕竟您是他们的长姐,而是要记得嫡庶之别,这长姐的架势休要摆出来。要知道这里比不得乡下,行事都是有规矩的,况且县君已经备下了教养嬷嬷,姑娘随后就知道了。” 清瑜垂下眼,并没有接她的话,嫡庶之别,胳膊拧不过大腿吗?张妈妈晓得说这些也差不多是白说,打了个哈欠,掀起帘子瞧瞧离目的地还有好几条街,总还有半个时辰,再闭会儿眼睛。 张妈妈的眼刚闭上,就觉得马车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外面有女子惊慌的声音,但很快就听到她把马拉住,林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大概是在和那女子说话。 接着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哦?宋少监的家眷?露妹妹我也是见过的,怎么,露妹妹不想见我吗?”说话时候,车帘被掀了起来,一张笑眯眯的脸出现在车门口,马车被撞上都毫无知觉的清瑜此时抬起头,和这人看了个正着。 瞧见车内的人不是自己认为的露妹妹,女子啊了一声想把车帘放下,可是又抵挡不住好奇心,已经开口问道:“对不住了,我还当是清露妹妹呢,没想到竟是个脸生的。” 女子说的是官话,可清瑜却觉得她口音像是自己家乡那边的,还在细细分辨的时候张妈妈已经道了个万福:“原来是平县君,小的们是奉家主人的命令,去家乡接家眷的。”平县君哦了一声,那眼并没离开清瑜身上,清瑜在初时的慌乱之后也镇静下来,瞧着那女子。 女子看来不过刚二十出头,面容俏丽,笑容甜美,见清瑜打量着自己,又是一笑:“原来是宋少监家乡的家眷,那和我不也是家乡人了?”这后面一句已经变成了乡里声口,离开家乡才几日,清瑜乍闻乡音竟发现自己对家乡有无限思念,竟觉得眼里有热气氤氲。 平县君刚想再和清瑜说两句家乡话,竟见清瑜眼里好似有泪,眉头微微一皱:“怎的?离开家乡想念的紧?我也是呢,都数年没回家乡了。”见平县君叹息,清瑜的心更加安定,眨一眨眼让眼里的热气消失,轻声道:“还不曾请问这位县君家在哪个地方?” 平县君觉得站在车下说话不大方便,又难得遇到家乡人,把车帘掀得更大些,想要上车叙话,见她打算上车,张妈妈的嘴张大了些,想劝阻可也晓得这位县君的脾气最是性情中人,遇到个投机的,管是在哪里也要和人说半天,她怎会听自己的话? 可若不劝阻她,到时主母知道清瑜没进家门就和这京里贵妇有了牵扯,这差事就是真正办砸了。张妈妈还在为难,已经有个童音响起:“娘,您在瞧什么?让我也瞧瞧。” 平县君停下要上车的动作,伸手往后一捞,手里已经多了个三四岁的男娃,把男娃往车里一放:“炎儿来瞧瞧,这里有个姨姨。”男娃一双眼亮如点漆,模样长的和平县君有几分相似,眼睛睁的很大地仔细瞧着清瑜,不等清瑜露出笑容要逗他,这男娃已经转头对平县君笑着说:“娘,这个姨姨长的没你好看。” 清瑜不由笑了出声,这笑声传进平县君耳里,她一边把男娃抱紧一边对清瑜一扬眉:“我还当你会恼呢,谁晓得你竟会笑,我家这臭小子,这脾性和他爹一样,除了自己娘和妹妹,旁人长的再美都说不好看,为了这,也不晓得挨了别人多少的骂。” 男娃依偎在平县君怀里,依旧笑嘻嘻地瞧着清瑜,那样的笑能让人的心都融掉,清瑜眼里数日来的冷漠渐渐消失,对平县君道:“您长得的确很美。”平县君的眉毛似乎都要飞起来了,男娃见有人同意自己的看法,张嘴嘻嘻笑了。 张妈妈见他们还预备说话,急得掀起帘子对林管家做手势,林管家在发现撞到自家车的马是平县君那时就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好办,再到现在已经有了主意,打个手势让张妈妈不要着急,整一下衣衫就上前对平县君道:“县君,我家姑娘方从家乡赶来,路上劳累异常还要回家休息一时,还请县君体谅一二。” 平县君的嘴轻轻一撇,面上带了沮丧之色,但林管家说的话又有道理,把怀里的男娃抱紧就对清瑜道:“等你在家歇好了去寻我啊,我家就在永庆街,都不用打听的。”说着平县君也不等清瑜回答就跳下马车,那男娃还不忘说一声,姨姨再会。 清瑜想叫住她,但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叫住她,旁边的张妈妈松了口气,瞧着平县君重新戴好纬帽上了马,她的仆从簇拥着她往前走这才把车帘放下,瞧一眼身边面上有失望神色的清瑜道:“瑜姑娘,您听我一句话,是好话,今日遇见平县君的事您还是忘了,不然对你没什么好处。” 车帘重新被放下,马车继续前行,方才降临到清瑜身上的活力又消失了,清瑜低垂着头坐在车里,很久之后张妈妈才听到清瑜开口问:“那位平县君,是什么人?” 张妈妈撇一下嘴:“瑜姑娘,您以后也见不到,又何需问?”清瑜的声音没变:“平县君,到底是什么人?”这几日张妈妈也算见识了清瑜的固执,嘴又撇一下:“不过是个武夫的女儿,运气好嫁给了凉州节度使的二公子,她的夫君现在是武威将军,不然就一个武夫的女儿,哪能出入我们这样的人家。” 清瑜的眼还是低垂,这几日从没有一刻忘记怎样给娘洗冤,可是究竟怎么做清瑜只觉得千头万绪都理不出来,而方才张妈妈的一席话,也让清瑜知道,进了京城那个家门,想再出来只怕很难了,见不到人,林氏又是贤名在外的,自己该怎么办呢? 马车在清瑜重重思绪下再次停下,这次是到了,张妈妈跳下马车,等在那里的仆妇已经上前迎接:“瑜姑娘到了吧?县君都快等急了,遣人问了数次。”伶俐的小丫头在车下安放好了踏凳,清瑜被扶下马车,瞧着面前这和家乡完全不一样的宅院,进了这扇门,到底是什么情形? 不等清瑜细看,仆妇们已经簇拥她往里走,地上铺的都是青石板,走在上面不沾半点尘土,和家乡院子的土路全不一样,偶有丫鬟路过见到,也急忙退让一边。 这里,完全不一样,清瑜只是低着头,手紧紧握成拳,娘,您一定要护着我,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那个所谓嫡母,我绝不会认。 耳边有轻笑声:“是瑜儿来了,算着你们晚饭前就该到了,谁晓得会到这时。”瑜儿,叫的真亲热,清瑜抬头瞧着面前的妇人,她大概三十四五年纪,面皮白净,衣着虽简单,但那料子就算是清瑜也能瞧出不便宜。这就是林氏了,清瑜原本以为她会是个绝美的女子,谁晓得长的也不过平常,倒微微愣住。 张妈妈已经上前磕头,林氏温言问了几句就让她起来,已有丫鬟上前放下拜垫,对清瑜道:“瑜姑娘,还请先拜过县君。”林氏刚打算说话,清瑜已经开口:“要拜,还请县君先去我娘面前认过姐妹我再行礼。” 3、父女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林氏唇边的笑凝固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看向面前少女。清瑜把话说出之后就站在那里,竭力地把背挺直,不能认,怎么也不能认,认了就再也不能回头。心里虽这么想,但安静的室内还是给清瑜带来一种压迫感,特别是面前林氏的眼神,那眼里已经从初时的微微震惊变成带上嘲弄。 那样的嘲弄,不同于清瑜在乡间时看到那些妇人吵架时的嘲讽,而是高高在上的人看向普通人时那种毫不掩饰的不在乎。这样的目光之下,清瑜觉得口渐渐干起来,后背已经有了汗水,但那背依旧挺的笔直,只是看向林氏。 林氏眼里的嘲弄已经收了起来,垂下眼帘她身边一个侍女已经笑着道:“瑜姑娘只怕是赶路累了,你们快些扶着瑜姑娘给县君行礼,事完了好坐下来歇息。”这侍女的话一出口,就有丫鬟上前来搀扶清瑜,清瑜甩开她们的手,声音微微提高一些:“请县君先去我娘面前认过姐妹。” 虽然清瑜声音提高一些,可尾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林氏的眼没有抬起,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这样就能让自己害怕了吗?果然是孩子。林氏平复一下心情,抬头时候一支手也抬了起来:“既然瑜姑娘不肯认我为母,我也不敢以她的嫡母自居,你们以后只当她是个远处亲戚来投的就成,来啊,请瑜姑娘回去歇息。” 方才说话的侍女已经明白林氏的意思,应是后就高声道:“都听到了吗?以后瑜姑娘不是这家里的人,不过是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四个字咬的很重,张妈妈面上不由露出笑容,瞧向清瑜的眼里有几分轻蔑,要和县君斗,她还太嫩了些。 室内仆妇正待齐声应是,已经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什么远房亲戚,我竟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来了个远房亲戚。”这个声音,清瑜那紧握的双手不由松开一些,难道就是从来没见过的爹爹吗? 林氏已经起身迎接,室内众人都在行礼,只有清瑜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从没谋面的男子。他长的很好看,是清瑜从没见过的好看,脸上带有的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娘真的没有说错,爹爹是这个世上长的最俊俏的男子。 宋桐走进室内,示意下人们起身,瞧向林氏道:“谁是远房的亲戚?”林氏已经笑了:“老爷,方才不过是我和瑜儿话不投机,你是晓得我性子的,这一急就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远房亲戚的话。” 瑜儿,宋桐转向清瑜站着的地方,看见清瑜的第一眼,宋桐涌上心的是很久没有的愧疚,清瑜长的那么像楚氏,除了一双眼,口鼻脸庞和楚氏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年纪还小,面上有些稚嫩。随即对上林氏的目光,那丝愧疚又变成不明的情绪。如果没有当年和楚氏的那段婚姻,是不是面对林氏的时候就更理直气壮一些? 宋桐把那种不明情绪抛开,瞧着清瑜露出笑容:“瑜儿来了,这么多年你在乡下,苦了你。”和煦的笑容、温和的问话,清瑜顿时感到鼻酸,忘了这一路上想的见到宋桐该说什么,张开双手想扑到父亲怀里,刚一动就意识到这是父亲不是娘,清瑜生生收住脚步,行礼下去:“女儿见过爹爹。” 宋桐已经扶起她,手放在她肩上,说出的话依旧温和:“你竟这么大了,记得……”刚说出当年两个字宋桐就停住口,沉浸在欢喜里的清瑜并没听出什么不同,伸手比划一下:“女儿是七月十六的生辰,还有几个月就满十三。” 七月十六,宋桐轻轻念了一下这个日子,旁边的林氏面色有几分不自然,宋桐已经对林氏道:“七月十六,露儿是正月十六的,她们姐妹正好差了半岁。”林氏又是温柔一笑并没说话。 宋桐拉起清瑜的手把她送到林氏面前:“瑜儿,这是你的嫡母,你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晚饭时再行相见。”嫡母?这个词出自宋桐口中,让清瑜满心的欢喜全都散去,她怔怔地望着宋桐。 宋桐并没看她,而是看向林氏:“清瑜是我的女儿,自然也是你的女儿,是这家里的人。”林氏看向清瑜笑的十分慈爱,那话却是对宋桐说的:“这是自然,你我夫妻一体,你的孩子我从来视若亲生。” 说着林氏就去拉清瑜的手:“以后你就是我女儿,只要你把我当母亲,我绝不会视你为异出。”林氏话里的意思宋桐怎能听不出来,他只哈哈一笑就对清瑜道:“瑜儿,快些来拜见了你娘,一家人必要和和气气的。” 娘吗?清瑜瞧着宋桐,眼移向林氏,接着又回到宋桐脸上,喃喃地问:“爹爹,你让我认她为母,那我的娘呢?”此话让宋桐脸上的笑容凝结,但很快宋桐就开口:“瑜儿,爹爹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你面前的人,你也只能唤她为娘,旁人,再不要提起。” 再不要提起,清瑜觉得全身又开始寒冷,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林氏面上笑容更加慈爱,对宋桐道:“老爷,瑜儿她这一路疲累,又逢新丧,您和她说这些不是让她伤心吗?况且楚氏总照顾了她十来年。” 宋桐嗯了一声,清瑜发上还戴了白头绳,身上所着也是麻衣,腰间系的也是素色,还是重孝打扮。宋桐望了她一眼就对她道:“瑜儿,楚氏虽是你生母,但现在进了京和在家乡时不一样,按了礼法你只有一个娘,楚氏那边再休提起。”说着宋桐又指着她身上的衣衫:“等过了百日,这身孝服就换掉吧,你母亲还活着,这样重孝总是不吉利。” 如果说方才清瑜感到全身寒冷的话,那么现在清瑜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面前这个人真是爹爹吗? 爹爹在娘口里,是天上地下长的最俊俏的儿郎,是学问最好的男子,对妻子温柔体贴,对家人十分关爱。面前这个男子虽然长的也很俊俏,可是他说出的话怎能如此无情?楚氏楚氏,他提起娘的时候话里没有半分留恋。清瑜摇头:“不,我的娘只有一个,她已经死了,再不能活过来,任凭爹您再娶多少个,也越不过她去。” 说着清瑜伸手去拉宋桐的袖子:“爹爹,娘的闺名,您真的忘记了吗?娘当日送您上京赶考时候说的话,爹爹您全忘记了吗?”清瑜话里带有哀求,那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已经打湿宋桐身上所着的厚厚的织锦袖子。 当着林氏宋桐被清瑜这样追问,面上现出几分狼狈来,林氏面上的笑容没变,但手也悄悄握紧。当初宋桐提出要把清瑜接来的时候林氏就有几分不同意,毕竟清瑜和那些庶出子女不同,虽然林家也好,宋家也罢,都说林氏才是宋桐的原配正室,可当日楚氏是三媒六聘进的宋家的门,虽有宋桐的休书,但当时瞧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这么十几年也并没有离开宋家,依旧住在那里。当初宋家可是说过不管孩子也好,做娘的也罢,这辈子都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现在宋桐突然要接这么个人来京城,林氏怎能同意,可是平日言听计从的丈夫在这件事上却不肯听她的,还搬出许多的大道理来,说父女天性,这孩子也是该议亲的时候了,乡下地方也没有什么好人家,来京城议亲也好。 林氏平日都有贤名,丈夫执意如此,她也不好再过分反对,只得应了。为此林氏还遣人回娘家问了娘家大嫂,她大嫂说的,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又在乡下长大,这样的人没学过什么规矩,见面时候必会顶撞,到时先把她粗鲁名声传出去,最好让他们父女离心,然后再让教养嬷嬷们好好教教,让她吃些苦头才晓得是在谁手上讨生活,过个一两年教的差不多,那时再出来见人,也好择个女婿。 林氏依计而行,虽然清瑜的表现和她想的差不多,可是清瑜左一个楚氏右一个楚氏还是让林氏觉得头有些疼,见到宋桐面上的狼狈神色,林氏扶一下他就对宋桐道:“老爷,瑜儿还小,况且方才失母,有些转不过弯也属平常,等在这里住下,让嬷嬷们好好教教就是,您又何必急在一时。” 宋桐嗯了一声,林氏话锋一转就道:“露儿今儿中午还嚷着说等您回来要给您做道羹呢,也不知道她做得了没?”想起漂亮聪明活泼大方的清露,又看着面前依旧倔强的清瑜,特别是她那酷似楚氏的长相,让宋桐不由叹了一声,对清瑜道:“你也不小了,你妹妹比你还小半岁,现在京中谁不夸她,原先你在乡下,既然你母亲安排了教养嬷嬷,你就好好学着,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清瑜的手又紧紧握成拳,接着颓然放下,自己怎么忘了,和父亲从没见面,而林氏和她的子女们和父亲是朝夕相处的。清瑜面上的颓色宋桐瞧的清楚,毕竟她方失母,一丝怜惜涌上心头,况且还有……,宋桐扶一下清瑜的肩:“你初来有些事情也不知道,你母亲做人最好,瑜儿,我是你的父亲,是不会害你的。” 清瑜努力把眼里的泪忍住,抬头瞧着宋桐:“我只有一个娘,这孝,你许我戴也好,不许我戴也罢,必要戴足三年。”说完清瑜瞧也不瞧他们就冲出房门。 4、教导 宋桐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林氏努力掩盖住自己的笑意对丫鬟们道:“还不快些去拦住瑜姑娘?”丫鬟们忙出去拉清瑜,林氏扶了宋桐坐下,给他端上杯茶:“老爷休要生气,今儿才是头一遭见面,她孩子家转不过弯也平常,再说她在乡下过的日子和在京里全不一样,慢慢教就是。” 林氏笑容越温柔,宋桐对她的愧疚就更多一些,接茶时候拉着她的手坐下,柔声道:“还要劳烦你对她多操心一些。”林氏笑的更加温柔:“老爷,你我夫妻,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孩子,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只是我之前也没想到,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倔?也不晓得是不是别人和她说了什么?” 宋桐手里的茶并没放到唇边,林氏话里些微的抱怨他当然能听得出来,楚氏的脸又浮现在他面前,他微微一叹:“说起来,春芳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只怕是族里有些小人见瑜儿要进京享福,难免有些吃味,会在她面前说些我的不是也是有的。” 宋桐话里对楚氏有维护之意,这让林氏有几分不悦,但这种不悦并没表现出来,只是笑一笑:“老爷说的是。”听着林氏温柔的话语,宋桐方才因清瑜倔强而起的不悦完全消失,林氏虽生的面容平常些,年岁也比自己大那么两三岁。但这贤惠能干上面真是楚氏拍马也赶不上的,况且她还主动为自己纳了两房美妾,同僚之中提起来,谁不羡慕自己有这么一位贤内助? 当年自己做的选择并没有错,不但得了一房贤惠的妻子,在仕途上也算顺利,宋桐握紧林氏的手:“你教养这个孩子,定是辛苦的,教养好了不但我宋桐要谢你,我宋氏全族都会谢你的。” 这样的话宋桐已经说了数次,林氏越发奇怪:“老爷,教养孩子本是我分内事,只是这宋氏全族怎会谢我?”宋桐张口欲要把话说出,猛然想起当日那道人可是说过这是天机不能泄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似夫人这般贤惠的人世间难寻,你为宋氏一族争光,宋氏一族怎会不谢你?” 这样的话一听就不是实话,林氏还是低头一笑,张妈妈已走了进来:“老爷、县君,瑜姑娘不肯进来,丫鬟们又不敢拉扯,到底要怎么办?”不等林氏站起宋桐已经站起:“等我出去瞧瞧。” 说着宋桐低头对林氏道:“夫人,她虽性情倔强,想来我这个当爹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句。”林氏起身送他出去,等宋桐一出门面上笑容就凝固在那里,身边的侍女扶她坐下:“县君,这姑娘就算再争,老爷再疼,也不能越过大姑娘去。” 林氏用手扶一下额头,叹道:“果然是人心难测,我对老爷这般好,为他生儿育女,仕途之中我林家对他也多有助力,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谁知还有这样的事。”侍女给她捏着肩膀:“县君,再怎么说,老爷也不过说她是外室所生,日后的婚事也罢,嫁妆也好,又怎能和大姑娘比?” 林氏当然晓得这些,可是做为一个女人,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对不是和自己所生的孩子百般疼爱,虽则……,林氏摇头,那些都是往事了,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 宋桐走出去的时候看见几个丫鬟婆子围着清瑜在劝说,清瑜紧紧抱着一根柱子不肯挪动半步,这样的她看起来倒十分孩子气。宋桐不由摇头一笑,快走到女儿面前,伸手摸摸她的头:“瑜儿,快别闹脾气了。” 闹脾气吗?清瑜抬头望着父亲,眼里有泪,瞧起来没有那么清楚,但清瑜还是摇头:“不,我不是闹脾气,我只有一个娘,为娘守孝三年这是做女儿应做的,谁说不能?”宋桐看着面前女儿那张酷似楚氏的脸,她眼里那种倔强竟没有半点消失,宋桐努力用最温柔平和的声音开口:“瑜儿,宋氏族谱之上,夫人才是我的原配。” 宋桐的话很轻描淡写,见清瑜的反应没有方才那么大,宋桐接着道:“瑜儿,你已进了京,再不是当日在乡下了,京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你要过好日子,就要随着他们的规矩来。” 清瑜瞧着宋桐,声音清亮:“如同你当日一样,明知娘已有孕在身,也一纸休书休了娘,好别娶吗?如果这样才能过好日子,那我宁愿永远过苦日子。”四月的天气已经炎热,清瑜的话一出口,宋桐却像起了一阵寒风一样,面色顿时暗沉,旁边的丫鬟婆子没有人敢说出一个字。 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宋桐的面提起,宋桐的拳头握了又握,看着面前倔强依旧的女儿,十三岁的孩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清瑜咬住下唇,这样的话已经在清瑜心里藏了很久,从知道娘原来被爹休了时候清瑜就想寻人问,但寻不到,现在终于说出来。 但看着宋桐暗沉的脸色,清瑜觉得这比村里脾气最坏的三叔发脾气还让人觉得害怕,清瑜下意识地想去寻娘,随即看见自己身上的孝服,娘已经没了,再不会出来保护自己。清瑜把怀中的柱子抱的更紧,瞧着宋桐的眼。 宋桐的拳头松开,接着轻声道:“瑜儿,你还小,内里的情形你不明白,你先住下来好好学,这声娘,你什么时候愿意叫再叫吧。”说完宋桐瞧着清瑜身上的孝服,迟疑一下又道:“这孝你就先戴着,只是……” 看着宋桐的欲言又止,清瑜没有说话,抱住柱子的手渐渐有些松开,有丫鬟眼尖,一捞就把清瑜拉了下来,清瑜虽然放开柱子,但那脚步还是一动不动,宋桐瞧着她:“虽不叫娘,毕竟也是长辈,你也不能……” 清瑜原本瞧着自己脚尖,很快就抬头:“她既是这宅里主母,我也何当拜见,只是这孝,我是必要穿足三年的。”能让清瑜答应拜见林氏已经不错,宋桐伸手去拉女儿的手:“你既有这样孝心,我也不好强求,只是在这宅里规矩和在乡下时不一样,你总要多学些。” 清瑜后退一步,宋桐的那支手停在半空,风吹起宋桐的衣角,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往前走。 拜见林氏时听到清瑜口中那句见过县君,林氏不由微扯下唇角,但当着宋桐,林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道:“大家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清瑜没有答话,只是木然站起,宋桐知道短时间内,自己设想的让清瑜如同侍奉楚氏一般对待林氏是不可能的,但看着林氏面上笑容,宋桐觉得最起码林氏会对清瑜很好。 等到清瑜被教养成一个名门淑女,那时就该把自己计划对林氏说出了,她一定会帮自己的,一定一定。 清瑜年纪毕竟还小,又嚷了那么半天,起身坐下之后就觉得疲倦异常,原本等候在外的教养嬷嬷被林氏唤了进来,这位教养嬷嬷姓莫,今年总有五十了,是林氏母亲的陪嫁丫鬟。 莫嬷嬷进来先见过宋桐夫妻,对她宋桐历来很客气,林氏笑着对莫嬷嬷道:“嬷嬷,这就是瑜儿,日后你要多担待了。”莫嬷嬷一双眼很亮,走到清瑜面前作势要行礼:“小的见过姑娘。” 莫嬷嬷的礼在这宅里没几个人敢受的,清瑜一来疲倦,二来也不晓得这些,竟没出声拦阻,莫嬷嬷结结实实行了个礼,虽然被宋桐当即叫起,可莫嬷嬷那张脸顿时有些许不好看起来。 林氏忍住笑意,对莫嬷嬷道:“瑜儿她方从乡下来,规矩礼仪还有些不懂,还望嬷嬷多费心。”莫嬷嬷对林氏所在方向一点头:“是,小的知道。” 宋桐也觉得清瑜这样实在不通礼仪,用手捂住嘴咳嗽一声才道:“瑜儿也困了,嬷嬷带她下去吧。”听到可以走了,清瑜起身就要走,莫嬷嬷叫住她:“姑娘,该给老爷县君行礼后才能走。” 清瑜行礼时候,莫嬷嬷在旁看的有些摇头,不过总算比那种刚进宅子的小丫鬟好一点点。行礼出门,清瑜撒开步子就想跑,莫嬷嬷这次没有叫住她,而是站到她面前,让她去瞧那些丫鬟们是怎么走路的? 清瑜见丫鬟们走路都是细步不出声,眉头皱起:“这样走路不累吗?”莫嬷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问,随即决定第一课现在就要开始,莫嬷嬷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基本,再次走路要端庄典雅,方为上人。” 端庄典雅?清瑜眉头并没松开,莫嬷嬷瞧着她又说一句:“姑娘,此时已不在乡村,种种皆不同,以后休要说以前我是这样的话。随小的来吧。”说着莫嬷嬷在前带路,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清瑜眼里又有几分酸楚,看着沿路遇到的丫鬟们眼里偶尔闪过的好奇。 清瑜把眼泪憋回去,娘,女儿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绝不会再让旁人说你的不是,娘,您一定会保佑我的是不是? 莫嬷嬷回头见清瑜面上神色,倒愣了一下,这姑娘不见那种初进宅邸的畏缩害怕,就不知道这样人教出来,是什么样子? 5、家人 林氏给清瑜安排的住所并不远,出了上房转一个弯就有一道小小角门,推门进去能看见一个小院子。进得院子就有几个丫鬟上前迎接,走在最前面的丫鬟十四五岁的样子,面上笑容恰到好处带着人给清瑜行礼:“奴婢见过瑜姑娘。” 这样的热情让清瑜不自觉后退一步,莫嬷嬷面上有微微笑意,清瑜在短暂的失神后轻声道:“起来吧,你们都叫什么?”领头这丫鬟笑着道:“奴婢名唤茜草,县君吩咐以后就由奴婢贴身服侍,她们两个是专做些琐事的,一个叫夏月,一个叫夏云。” 见自己名字被唤道,夏月和夏云又重新给清瑜行礼,清瑜还待细细瞧了,莫嬷嬷已经开口:“姑娘,这里日头大,还是进去吧。”茜草已经在前引路,过了一棵香椿树,踏上三级台阶,夏云挑起帘子,清瑜低头进了屋子。 这屋里的陈设一眼瞧去十分别致,屋中一张圆桌,桌边数把椅子,在上方摆了几榻,以供主人闲坐,墙上挂了张琴,琴下有书架,上面磊了满满的书,书架旁就是窗,能看到青翠竹叶。 几旁有一花架,上面摆了盆月季,此时正是花季,几朵月季争着吐艳。见清瑜打量这屋子,茜草笑道:“这是专供姑娘起坐的,内里才是卧房。” 说着茜草已经挑起花架旁悬着的杨妃色软帘请清瑜进去,里面小小一张螺钿罗汉床,床边倚了衣架,旁边摆了梳妆台。梳妆台旁放着屏风,想必就是女孩家清洗用的地方。纵然对林氏有敌意,但清瑜也不禁感慨想的周到,茜草见清瑜眼里有赞许之意,忙道:“这里的铺陈和大姑娘屋里是一模一样的,县君还吩咐了,以后凡百东西,家里的几位姑娘有的,姑娘您也不能缺。” 说完茜草就笑吟吟瞧向清瑜,但清瑜面上神色还是一动不动。莫嬷嬷轻咳一声:“茜草,你那么多话做什么?姑娘远道来此,还没沐浴更衣呢,热水都准备好了吗?”茜草用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瞧瞧,见到姑娘这么高兴,连这事都给忘了,热水和衣衫都备好了,姑娘您今儿要穿什么衣衫,戴什么样的首饰?” 说着茜草已麻利地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件衣衫来:“姑娘您容貌俏丽,穿这件秋香色的最好看不过,还有这对钗,配姑娘也极好。”衣衫不管是式样也好,料子也罢,都是清瑜没见过的,那些首饰也琳琅满目。 清瑜却只垂目瞧了瞧就道:“不必了,我还在孝期,这些都收起来吧。”说着清瑜往那箱子里望了一眼,见外衫颜色独缺了素色,又道:“若有白色料子给我一匹,我裁成孝服好换。”茜草此时已经不止是惊讶了,哪个姑娘见了这样的衣衫首饰会不高兴呢?但主人的话她是要听的,忙把手里抱着的那些衣衫放进去,然后唤夏云她们提热水进来给清瑜沐浴。 沐浴出来后茜草拿着大帕子给她擦着头发,等发半干时候又拿过头油给她梳头,清瑜一直闭着眼睛,这就是所谓官家千金的生活吗?可是没有一点欢喜,只有疲累,这么多人围绕服侍,但听不到笑声,最起码,听不到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声。 屋外响起少女的笑声,接着通往外室的帘子被掀起,夏云走了进来:“姑娘,县君房里的倩云姊姊来了。”接着一个少女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清瑜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就是那个一直陪侍在林县君身边的侍女,此时才能瞧出她年纪不是很大,十七八的样子,姿容俏丽,唇边有颗小小黑痣随着她笑跳动,更添几分姿色。 倩云走到清瑜跟前行礼:“见过姑娘,县君命奴婢给姑娘送几样玩意来,县君还让奴婢来说一声,原本今日晚饭时候该让姑娘见见这家里其他人的,只是县君想着姑娘远道而来,还要多歇息几日,就改在十日后,这几日姑娘也无需到县君面前问安,每日三餐都由人送来,安心歇息就是。” 听到这话,茜草的眉皱起,县君这话虽透着体贴,可这几日都不见家里人,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下马威?虽说这府里主母是县君,可现在自己来到姑娘身边,也要提醒一二,不然姑娘日子不好过,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茜草就在清瑜耳边小声道:“姑娘,虽说县君体恤您,可是这晨昏省定是做儿女最该做的,您……”不等茜草说完,清瑜已经摇头,这摇头让茜草愣了下,姑娘怎么这么倔?倩云瞧着清瑜的动作,头微微抬了下,毕竟嫩,只晓得依着自己性子胡作,再等几日就晓得了,让你吃好穿好但吃暗亏那是太容易不过了。 倩云心里虽快意,但面上依旧恭敬:“茜草妹妹,既然瑜姑娘疲倦了,你就服侍她歇息吧。”茜草忙叫进夏云来服侍清瑜,自己送她出去。 清瑜觉得头很胀,进这宅子不过短短半日,所见的已经超过在乡下那十来年,林氏所做的一切,清瑜出于本能觉得不可相信,若真是这么一个贤惠的人,又怎会明知对方有妻还让他休妻后自己嫁过来?况且进来这么长时间,清瑜没从她眼里瞧出半分的愧疚。 清瑜用手按着头,这样能好受些,看着帐子上精美的绣花,清瑜闭上眼,娘常说什么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娘,那我好好睡一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就有办法了是不是? 清瑜抱住枕头,如同孩童时做噩梦醒来紧紧抱住娘的胳膊这样就可以不害怕安心睡去一样。清瑜睡的很沉,醒来时候外面已红光满窗,不等清瑜掀起帐子,茜草已经把帐子掀起,笑嘻嘻道:“姑娘醒了?莫嬷嬷已经在外等候半日,说从今儿起,就该教导姑娘了。” 口里在说,茜草已经给清瑜穿衣,看着外面衣架上挂着的两件素服,清瑜微微愣住,茜草边给她梳头边道:“这是县君今儿让人送过来的,还连说不够周到没想到,姑娘,县君对您可真是无微不至吗?” 无微不至?清瑜扯起一丝笑,梳洗完了走出卧房,莫嬷嬷已经在那里等着,见清瑜出来她起身行礼后就道:“姑娘,日后辰时初刻小的会准时来到,似今日一般晚,是不许的。”清瑜行礼回道:“是,谢嬷嬷指教。” 这样的回答让莫嬷嬷的眉皱起,但她随即就坐下:“那好,现在就开始吧,姑娘识字否?”清瑜在她面前坐下,听到这个问话轻声道:“我识字的,娘曾经教过我识字。”这又是莫嬷嬷没想到的,从林氏那里得出的是楚氏目不识丁,那清瑜只怕也不识字,谁知清瑜不但识字,还是楚氏教的,这真奇怪。 清瑜想起的却是楚氏教自己识字时候的情形,那时楚氏就说过,原本是不识字的,后来才晓得不识字会吃亏,于是就拿着爹留下的那些书还有写来的书信一点点地学,到后来虽然写的难看,但大概的字总知道了。当时清瑜只觉得娘好历害,今日才晓得,那是娘把对爹的情意全寄托在这上面了。 写字读书学绣花,甚至连走路说话都要重新学起,清瑜学的很辛苦,每日除了学习就只有在傍晚时候去花园里逛一圈,这花园还有几株花可看,也不知道是林氏吩咐过还是什么,清瑜院里也没人来,去花园时候同样遇不到什么人。 这日又从花园出来,刚走到拐角就听到有人在那说笑,茜草让夏云去呵斥,夏云走上前就道:“什么样人在那说笑,这样大声难道不怕惊扰了瑜姑娘?”竹丛后面转出两个婆子来,两人脸都喝的红扑扑的,瞧见是夏云,一个婆子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呸,我还当是什么主儿,原来不过是那个外室所生的,得了县君的喜欢就是姑娘,不得县君的喜欢,给我提鞋都不配。” 另一个婆子酒喝的少一些,忙把她一把拉住:“哎呀,你今儿酒喝多了,胡沁些什么,还不快些回去。”那婆子把她推一把:“不要你这胆小的人来说话,我是谁?我们是林家的下人,姑爷见了我们还要客气,更何况是这么个人?” 说着那婆子就斜眼看向清瑜:“就她,一个外室之女充什么姑娘,我听说她连走路都不会走,果然是乡下来的。”说着婆子大笑起来,茜草在旁急得满面涨红:“你胡说八道什么,等我去回了管事嬷嬷,让她狠狠打你一顿。” 啪地一声,那婆子面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婆子的笑声顿止,瞧向出手打自己的清瑜,满脸不可置信:“你,你竟然打我,这是哪家姑娘能做出来的事吗?”清瑜收回手,瞧着她道:“你出言辱及我娘,难道我还假手他人吗?二来,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充什么姑娘吗?那我现在打了你,你不服,打还我啊,就瞧瞧你打不打得过。” 茜草被清瑜说出的顿时惊的瞪大眼睛,那巴掌下去,另一个婆子酒已经全醒,忙上前拉住清瑜的袖子:“姑娘,姑娘,她不过吃多了两杯,您要骂就骂几句,别生气伤了您的身子。” 6、姐妹 一直愣着的茜草也回过神来,扶住清瑜道:“姑娘,您金尊玉贵的,不值得和这些人生气。”清瑜并没理会她们,只是冷冷瞧着那婆子,那婆子被打了这巴掌,已经恶向胆边生,往地上吐口吐沫:“呸,你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外室所生的贱|货罢了,也是我们县君可怜你,收留你,不然你这样的见了我,给我提鞋也不配。” 另一个婆子听她这样骂,吓得忙去捂住她的嘴:“佛天菩萨,这样的话是能对主人家说的?”清瑜双手紧握,瞧着婆子一字一句地道:“我娘不是什么外室,你给我记好了。”那婆子又羞又恼,她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人,况且都是当日林氏带过来的陪房,索性借酒装起疯来,嚷道:“果然是外头人养的不懂规矩,哪家的姑娘似你这般路不会走,话不会说,你娘就是外室、外室、外室,不然你瞧瞧,这家里可有她的地儿。” 茜草见清瑜满脸涨红,又要扑上去打这婆子的样子,忙紧紧拉住清瑜,对夏云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疯婆子拖下去,交给管事的狠狠打几板子才是。”夏云年纪要小些,被吓的更厉害,一直愣在一边,听到茜草的吩咐忙上前去扯婆子,只是这婆子那是夏云扯的动的? 另一个婆子也忙去按那婆子:“还不快些跪下给姑娘认错,姑娘宽仁,定不会把这话放在心上。”说着这婆子也已跪了下来,对清瑜道:“姑娘,姑娘,她不过多吃了两口酒,真送去见管事的,这差事可就丢了。” 清瑜被茜草紧紧扶住,分不出手去打那婆子,只对跪地的婆子道:“你起来,事不是你做错的,你跪下做什么?”跪地的婆子被清瑜这话说的竟不知怎么做,这姑娘果然和见过的后宅年轻姑娘们一点也不一样。 那婆子不肯走,还在和夏云拉扯,已有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在这拉拉扯扯的,难道不怕惊扰到人?”接着有人拢起杨柳拂下的枝条,倩云走了出来,瞧见这跪的跪,拉的拉,怒的怒的情形,倩云只微微一愣就走到清瑜跟前:“定是这两个不成器的冲撞了姑娘您,这值得什么,不过就是让他们去管事的那里领几十板子罢了。姑娘您金尊玉贵的,为这样人动气不值当。” 那个婆子见倩云出来,声音小了许多:“倩云,虽说我不该在姑娘们面前嚷,但也没有姑娘们动手打人的理儿,这传出去,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倩云妙目一转,已经看到那婆子面上印着的那个巴掌印,沉下脸对婆子道:“姑娘面前,许你们开口说话了没?还不快些去寻管事的领几板子。” 这婆子怕倩云,不敢分辨什么就下去了,那个跪着的婆子也一咕噜爬起来,打算追着那婆子走,倩云已经叫住她:“姑娘面前,可不许这样胡闹,这次罢了,下次若再让我瞧见,你也去挨几板子。” 那婆子谢过倩云急忙走了,倩云这才回身扶住清瑜笑着道:“姑娘,这种小事,何劳姑娘动手,下次姑娘若再遇到这种事,只让人去告诉奴婢或者陈婶子就是,哪要姑娘动手处置呢?传出去,不但说县君治家不严,对姑娘的声誉也有影响。” 清瑜停下脚步,看着倩云道:“声誉有影响?在这家里我还有声誉吗。”倩云没料到清瑜这样单刀直入,准备的一箩筐的话竟是说不出来,想了想才道:“姑娘,这家里人口一多,难免有些小人背地议论,姑娘听到些话也不用放在心上,横竖有县君疼您。” 清瑜并没继续走,还是看着倩云:“所以别人议论我娘如何如何我也不能开口说话?还要对县君感恩戴德谢她收留吗?这是怎样的道理?”说完清瑜不理倩云大步就往住所走,茜草跟在她们后面一步,看见清瑜这样忙上去追她,经过倩云的时候抱歉地对她道:“倩云姊姊,姑娘她刚来,还不晓得……” 倩云已经笑了:“不碍事,你快些去追姑娘吧。”见茜草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倩云面上的笑渐渐消失,县君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一个粗鲁不懂规矩的乡下丫头,她说的话又怎会传出去? 茜草追上清瑜的时候已经有些微微喘息:“姑娘,倩云姊姊说的话都是好话,况且莫嬷嬷平日对姑娘您的教导不就是要让您知道这些吗?”清瑜快走数步才觉得心里的郁闷少了些,听了茜草这话把脚步慢慢停下:“我知道,可我,怎么也不能让人那样说我娘。” 茜草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姑娘,这事已经成那样了,再说县君对您极好,这几日吃的喝的,新奇的东西都遣人送来。”好吗?清瑜面上浮出一丝苦笑,这几日的吃穿用度自然是上上的,可越是这样,清瑜越知道这些值不得什么,自己曾被娘如珍宝样对待,绝不是现在几件好衣衫,几样好吃食就能代替的。 清瑜不说话,茜草也只有陪着她回去,夕阳照在清瑜的白色孝服上,染上些许红色,清瑜环顾一下四周,如此富贵如同在乡间时别人描述的天宫一般,但清瑜却觉得有无边的孤寂。没有了真心的笑容和安慰,这样的富贵逼人又算什么呢? 莫嬷嬷已经等在屋里,看见清瑜回来,行礼后就问道:“姑娘在外和几个服侍的人起了争执?”清瑜接过茜草递过来的茶,淡淡应了是。莫嬷嬷的唇抽了几下就道:“姑娘,今日抄写一遍女则吧。” 清瑜看着莫嬷嬷的眼:“嬷嬷,清瑜有话想问。”莫嬷嬷的眉毛微微一挑,清瑜已经问出:“嬷嬷此话,自然是觉得清瑜不该亲自处罚下人,丧了淑女应有的礼仪,可是清瑜觉得,为人子女者,听到人诋毁自己母亲,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事后处置,先不说那人未必承认,即便他们承认,落到别人嘴里也不过是气性太大。这样一来,岂不自己母亲白白受了诋毁?如此岂非不孝?” 任是莫嬷嬷晓得清瑜和旁的姑娘有些不一样,可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清瑜看着她,继续往下说:“当时处罚下人,顶多能落个有些冲动的名声,可是却护住了自己母亲的名声,损自己而为母亲,嬷嬷,此事能否称为孝?” 莫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面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还是刚从乡下来京城不几天,可是这样一番道理,竟让人无从分辨。 屋内很安静,茜草觉得手心都出了汗,天下有这样说话的姑娘吗?不是说乡野村姑,不懂什么吗?为何这样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呢?莫嬷嬷已经笑了:“罢了,你这番话有道理,今日的女则就不需再抄,可是还是要提醒一句,风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 清瑜起身恭敬地给莫嬷嬷行一礼:“多谢嬷嬷提醒,只是方才的话,并不是为了逃开惩罚,而是一直在心里想的。”说着清瑜的面色黯了一下,进这宅里几天,清瑜已经知道,自己的娘不是该被提起的。 莫嬷嬷坦然受了这礼,清瑜那黯然的面色她也看在了眼里,这样的事她是不会置喙也不会去安慰清瑜的,让清瑜柔顺承之,是对她最好的法子。 第二日那个喝多了的婆子前来给清瑜磕头谢罪,清瑜并没见她。昨日一事清瑜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再大声地说娘不是外室,也不会有人肯听,要有人肯听,只有努力在这扎下根,让自己变的更强,那时自己说的话才有人听。 转眼清瑜来到这宅里已经十日,林氏特意安排了一次小小家宴,让清瑜见见这家里的人。清瑜依旧是一身重孝,当宋桐看见这样打扮的清瑜时候,额头上出现一道小皱褶,自那日之后,宋桐还是头一日见到女儿,本以为她经过这几日已经软化些许,谁知依旧如此。 再想起下人们说的前几日清瑜责骂了下人,宋桐觉得头有些疼起来,不调|教好,怎么达到自己目的?这种场合林氏历来都是温柔的,看见宋桐皱眉,林氏面上浮出一丝得意笑容,但很快就消失,只是对宋桐关心地道:“孩子还小,慢慢来。” 宋桐嗯了一声正好看见左手下面端庄坐在那里的清露,这个女儿是宋桐的骄傲,长得美不说,礼仪规矩没有半分错误,对下人们的态度也是那么温和,刚刚过了十二就有数家人前来求娶,让人挑的眼花。 察觉到宋桐投来的目光,清露手按在桌上对他微行一礼,宋桐的唇往上翘,低声对林氏道:“也不小了,露儿只不过小她半岁。”提到女儿林氏也是骄傲的,再看见清露对面坐着的长子宋昂,十一岁的宋昂已隐隐有乃父风范,坐在那里如同玉树一般。 这两个孩子就是林氏的性命,林氏慈爱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清瑜已走到席前行礼,林氏好容易才把眼从子女身上转开,伸手去扶清瑜:“都是自家人,不要这样生分。” 说着林氏携着清瑜的手:“这是老爷的长女,露儿,你是妹妹,该来见见你阿姊。”清露已经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清露比清瑜还要高了一些,鹅黄色外衫绣了几根柳条,月白色的裙上绣满蝴蝶,发上凤钗的珍珠在那微微颤动。 看见清露的第一眼,清瑜也不由感叹,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姑娘,清露对清瑜恭敬行礼:“妹妹见过阿姊。” 7、嫡庶 声音婉转如同出谷黄莺,礼仪娴熟胜过清瑜所见过的所有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姑娘,这是真正的名门淑女了吧?爹爹想的或许就是要自己似面前这个少女一样?清瑜越过清露的肩膀看见林氏的眼神,那眼里透着骄傲,还有几分得意,清瑜垂眸,爹爹的打算很好,可是自己注定做不到。 清瑜抬头对清露还了一礼,那声妹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让自己对她亲热地视为姐妹,现在还真的做不到,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清露浑不在意,已经转头对林氏道:“娘,阿姊一双眼长的和我还有阿弟是一样的。”说这话时,方才那个端庄的大人样子已经退去,代之的是少女的娇憨。当着宋桐,林氏从来都是最贤惠的,现在也不例外,面上笑容十分慈爱,手放在清露肩头:“你们是同父所出,长得像有什么稀奇,日后你做妹妹的可要敬重阿姊,知道吗?” 清露点头,面上笑容甜蜜,清瑜也回以一笑,宋昂不等招呼已经走了过来,姐弟见面就简单多了,不过彼此行了一礼,然后是二郎君宋渊,他相貌不似兄姐一样长的很像宋桐,比宋昂要更清秀一些,或许是更像他的生母朱姨娘。 林氏还生过一个女儿,三年前夭折了,三姑娘清霜刚会走路,还抱在奶娘怀里。见过了这些弟弟妹妹,林氏握住清瑜的手让她坐到左手第一的位置:“你是这家里的长女,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座位。” 长女?清瑜低低应了一声,面上还是有几分讥诮,真是长女的话,为何到现在都不入排行?不过清瑜也没问出来,只是坐到座位上,宋桐满意地瞧着面前这一幕,侧身对清瑜道:“你还有两位姨娘,今日这样日子她们不好出来,等明儿你去给你母亲问安时候就能见到了。” 林氏正在给宋桐盛汤,听到他这话忙道:“老爷,妾身想着,瑜儿每日都要和莫嬷嬷学规矩,女孩该学的女红这些也不能拉下,每日如此辛苦,妾身还怎么舍得让她到妾身面前服侍?这每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吧,瑜儿若要嫌闷再到我房里坐坐,老爷您说这样可好?” 宋桐眉头皱了皱就道:“你说的也有理。”说着宋桐去问清瑜:“瑜儿,你母亲舍不得你辛苦,你做女儿的是要孝顺的。”清瑜知道若按了这里的规矩自己是该推辞的,可是想必林氏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绷着张脸演什么贤惠妻子,自己难过她也不高兴,至于旁的,清瑜并没放在心上,这个家,只是爹爹的家,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对林氏微一点头,清瑜轻声道:“多谢县君体恤。”林氏从清瑜说话时候就看着清瑜,从她眼里看到的是坦然,看不到一点点的恼怒。林氏在心里不由冷哼一声,面上笑容格外慈爱:“你是老爷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何必这样客气。” 宋桐见事情已经定了,也没再多说,接过林氏送上的汤喝了一口,他动了筷子,下面的人才开始用饭。清露让丫鬟拿过一块炙肉,侧头看清瑜一眼,见清瑜面上没有半点懊恼之色,在那里如常用餐,眼不由眨一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难道她不知道一个庶出女不许拜见嫡母是多大的惩罚吗? 林氏虽在上面,但还是看见清露这个动作,微微咳嗽一声,清露忙收回在清瑜身上的眼,低头吃饭,清露那优雅的用餐动作和旁边清瑜稍嫌粗鲁的用餐动作比起来,让林氏面上又露出笑容。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规矩,清瑜也不想说话,虽然食物很美味,但清瑜却吃的毫无情绪,这样肃穆地用饭,真是一种折磨。清瑜又想起当日娘还在时,吃饭时候也曾提起爹爹爱吃什么,还说要是爹爹在就好了。那时的清瑜十分渴望和爹爹相见,到时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吃饭,那样的饭菜该是怎样的香甜? 想到这样清瑜不由露出笑容,但往上面瞧去,清瑜的笑容消失,现在是和爹爹见面了,但他已经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什么都不一样了。清瑜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走神落到对面宋渊的眼里,宋渊再大也不过七岁,看见清瑜面上的笑容他的眉头不由皱起,这个姊姊,真的很奇怪,和家里的哥哥姊姊们一点也不一样。 宋昂已经吃完,看见宋渊一脸游离,用肘碰一碰他,宋渊这才回过神,看着盛在自己碗里的大半碗饭,宋家规矩是不许剩饭的,宋渊再看看宋昂那吃的干净的碗,小口小口地把那些饭往嘴里填,吃饭走神真不是件好事啊。 一顿让清瑜十分难熬,但在宋桐眼里却是其乐融融的晚饭吃完,清瑜后背都有了汗了,今日的晚饭上的菜肴要比平日单独吃饭的菜肴好上很多,但清瑜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吃的更舒服些。最起码不会时刻担心礼仪有没有做错,脸上还要带着客气笑容,用莫嬷嬷的话说,这样才是一个有教养女子该做的。 漱过口,净手毕,丫鬟们把残席撤下,除了来充个数的清霜告退外,旁人都到外面坐着喝茶。清露他们惯了,知道这是宋桐要训几句话,个个正襟危坐等候着他发话。清瑜看着弟弟妹妹们,这种时候是不能告辞出去的,恭敬坐在那里,心神却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桐喝完一杯茶才开口道:“今日你们大家都见过瑜儿,知道她是你们长姊,就该敬着她为长姊,不许欺负她。”这样的话让清瑜心里泛起一丝暖流,爹爹终究还是关心自己的,宋昂已经开口:“爹爹,平日里先生总教儿子要长幼有序,不光是儿子,连妹妹都记在心上不敢忘,怎会欺负姊姊呢?” 清露平日要多得宋桐的疼爱,等弟弟说完话那嘴就撅起来:“爹爹,你这话说出去旁人还当女儿平日在家怎么霸道呢?若连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这几个字都记不得,女儿也枉受了娘这几年的教导。” 宋桐招手让女儿走到自己身边,摸一摸她的头:“就知道我的露儿是最乖的。”林氏的笑容一直温和,此时也一样没变,只是轻声对清露道:“露儿,这长幼有序要牢牢记住,嫡庶有别就别提起了,你二弟已经懂事,这样的话可不许再在他面前说起。” 清露吐一下舌:“是,娘,女儿记住了。”说完清露走到宋渊跟前拉住他的手晃两晃:“二弟,你可不许生阿姊的气。”宋渊眨一眨眼,脸上满是孩童的稚气天真,声音还带了些许的奶气:“阿姊,我为什么要生你气?”清露噗一声笑出来。 宋桐心里晓得这话明面上是因了宋渊,其实是为了清瑜,心里对林氏生出几许歉意,拍一拍林氏的手,林氏此时已经把清露叫了过来,用手理着她的头发:“在家也罢了,明儿跟我出门可不许这样。” 清露重重点头,宋昂兄弟跟着笑,清瑜扯动一下嘴角露出丝笑容,若不是这个时候,这样身份,这本该是多么和乐的一幕? 往后的日子如同轻缓的流水一样毫无波澜,每日学规矩、习字、做针线。旁人家不知道宋家多了这么一位姑娘,但林家是知道的,没几日林家那位当家主母就前来见自己的小姑。清瑜也被林氏请去见舅母。 清瑜听了倩云的转达,眉微微一皱就继续写字:“烦请转告林家县君,我身着重孝,不便见客,还请她多加包涵。”倩云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但看着清瑜那样平静,只得应是离去。 她一走茜草就道:“姑娘,您疯了吗?舅夫人愿见您,这就是认您为林家的外甥,有了这重身份,以后议亲也要好些。”清瑜的笔微微一滞,在纸上拖出长长一横,清瑜把纸拿掉,拿起另一张纸继续写起来:“茜草,没用的。” 什么没用?茜草睁大眼睛,着实有些不明白,清瑜缓缓地慢慢写字:“茜草,有些事已经刻在心里,不是寻一门好亲事,有一个好丈夫能改变的。”茜草这次是真的不懂,但还是试图劝说:“姑娘,您是不是怨老爷不给那位名分的事,可是这种事,容奴婢斗胆说一句,老爷肯把您接回来已经是县君贤惠了。” 清瑜觉得眼里又要有泪,但生生忍住了,把写坏掉的第二张纸团起来:“所以茜草我说你不明白。”茜草除了摇头再想不出旁的法子,清瑜拿起砚台:“好了,去给我磨墨吧。”茜草端着砚台走出去,清瑜看着窗外,这里的一切本该有自己母亲的影子,但现在全都没有,她不由叹气,耳边已传来声音:“瑜姑娘,你这是何苦呢?难道不知道在这家里处境好些,所得的绝非你所见的吗?” 清瑜转头瞧着说话的莫嬷嬷,唇边有丝讥笑:“我还当嬷嬷巴不得我在这家里处境不好呢?”莫嬷嬷摇头:“你的处境和我没多少关系,但我怕的是被人传说我教的人不好,到时这张老脸就丢尽了。” 8、母女 清瑜并没说话,只是看着莫嬷嬷,双目清澈不带一丝一毫别的东西。莫嬷嬷不由摇头,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了一辈子,见过的听过的远胜旁人。 像清瑜这样出身的,京中还是有几个的,但要不就认命听从后娶之妻的安排,不然就要成日在家里吵闹不休,闹的家里鸡犬不宁。毕竟嫡庶之间是有分际的,没有人甘愿从原配正室的孩子成为身份尴尬的外室之女,但情势逼人,就算那些吵闹不休的在这京里几年之后也能明白过来,低头认母。 但像清瑜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说她不认命,她绝不肯唤林氏为母亲,若她不肯认命,她也还算安分,除了执意为母服丧和不肯认母之外没有旁的举动,要她学的东西她也肯学。这么一个姑娘,竟是重不得、轻不得,任是莫嬷嬷活了这么几十年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打动她?可是主人家的吩咐就在那里,莫嬷嬷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叹了一声。 听到莫嬷嬷的叹息,清瑜微微一笑才开口:“嬷嬷放心,我虽然比不得旁人聪明伶俐,也不会丢了嬷嬷的脸面。”莫嬷嬷轻轻摇头:“姑娘,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孝乃大德,姑娘纵然礼仪做的再好,规矩懂的再多,孝上亏欠了还是不好。” 清瑜轻笑起来,笑容里有几丝悲哀:“孝乃大德?嬷嬷,我对爹爹可有忤逆?母亲孝期时候,我不见客也在孝的范围,嬷嬷,世人要怎么说才能说我孝上有亏?”清瑜嘴皮子厉害莫嬷嬷是清楚的,此时听了清瑜这样说话也不意外,只是摇头道:“姑娘您错了,要知道此时县君才是老爷的妻子。”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卷起清瑜的裙边,她发上依旧系了白头绳,一样首饰都没有,脸上脂粉没施,那唇却红的娇艳。看着她挺直的背,莫嬷嬷依旧劝道:“姑娘,您要知道,名分已定就再无更改,姑娘您又何必这么倔强?伤了家里的和气不说您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这样才叫两败俱伤。” 名分已定?清瑜微微低头,仿佛在掩饰眼中的泪,莫嬷嬷舒了口气,如果能够劝的清瑜回心转意,认林氏为母,那时不但这后宅平稳,自己也不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 莫嬷嬷正在思量,清瑜已经开口了:“嬷嬷,你我都明白这名分是怎么来的?我的娘怀我之时还是爹爹的妻子,不过是势不如人,才落的怀着身孕被休,之后十数年带着我过日子,娘从没抱怨过一句,可一直到我知道实情的时候才晓得,娘为何常在夜里流泪,不仅是念着我爹,更是因为她期盼着有人能做主让她得以正名。嬷嬷你此时说名分已定,要我顺从,岂不是在我娘郁郁而终之后还要我对仇人讨好?” 莫嬷嬷的神色顿时变了,眉头皱起时候那话也有些冷:“姑娘你这样说,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将来吗?”清瑜并没有对莫嬷嬷的变脸感到有些恼怒,眼依旧平视过去:“将来?莫嬷嬷,我的将来不过是嫁人罢了,我认了自己是个外室之女,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还要落的旁人讥笑,说我爱慕荣华富贵连自己的娘都不敢提起。” 莫嬷嬷被清瑜说的话堵住,猛然咳嗽起来,清瑜瞧着莫嬷嬷鬓边的白发,念起她毕竟是有年纪的人,轻声道:“嬷嬷,还请您回去转告县君,我宋清瑜活着一日,不见她去我母亲灵前叙礼,绝不会叫她一声母亲。” 莫嬷嬷用手抚了抚胸,觉得好受些才勉强开口:“姑娘,您再仔细想想,若不肯您现在所有的这一切,县君能给您,自然也能收回。”清瑜环视一下屋内,满屋里的摆设都是曾经幻想过的,但这一切富丽摆设看起来只觉得冰冷没有一丝温暖。 莫嬷嬷还当她有几分舍不得,刚要再说几句软话清瑜已经笑了:“若县君觉得我十分不受教,就请她收回,只是我想问问,贤惠闻名的县君,要找什么理由收回呢?” 哐的一声,莫嬷嬷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炸响,她抬头去看清瑜,清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就道:“县君若真的恼我搅乱这一池子的水,大可一碗药药死了我,这样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莫嬷嬷觉得心口有点点疼,用手连拍几下胸才道:“姑娘,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说出去了只会坏了县君的名声。”清瑜说了半天的话,觉得口干,况且一直端正坐着脊背也不舒服,懒懒地把身子靠在椅子上,伸手拿过茶在吃,瞧着莫嬷嬷站在那里不说话,清瑜把茶杯放下拍拍手道:“我说话直,嬷嬷不要生气,但嬷嬷不觉得成日家说话绕来绕去,几句话都要转个圈子,这样不是很累吗?” 莫嬷嬷回神过来,对清瑜行礼道:“如此小的就去回禀县君,只是姑娘真这样想,就没想过以后日子吗?”清瑜侧头想了想就道:“以前和娘住在家乡,身边没有下人服侍,每日还要做饭洗衣,这样日子在县君眼里自然是苦不堪言,可在我瞧来却趣味非常。” 莫嬷嬷人老成精,当然知道清瑜话里什么意思,而让奴仆暗地欺凌,想起那日清瑜是怎么对待那个乱嚼舌的婆子的,莫嬷嬷晓得这条路也行不通。 既不在乎荣华富贵,对待奴仆欺凌当时就敢还回去,宅院里惯用的手段竟一样也用不到她身上。算来算去,竟只有清瑜自己说的,真嫌她碍眼,大可一碗□□灌下去把她灌死,林氏不由露出自嘲笑容:“这人,竟是算准了。” 旁边坐着的林夫人也摇头:“哎,本以为是个乡下不懂事的姑娘,到时进了京,软硬兼施之下,还不是任我们搓圆捏扁,到时何愁她不认小姑你为母亲,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个软硬不吃,百计难施的?” 林氏叹了一声:“世人总是要有所好,才能对付,可是我竟想不出来她有什么所好?”林夫人抿了抿唇:“干脆让服侍的丫鬟们下手?”林氏都懒得看她:“她才来几日就敢打嚼舌的婆子,让丫鬟们冷言冷语,说不定到时反是我吃了着落。” 阻挡他们父女不见面,可林氏隐隐觉得,清瑜并不是那种对父亲孺慕之思很深的人,就算暗地里在宋桐面前撒暗刺,可是丈夫当日是宁愿拗了自己也要把她接进京来的。接来后还数次要自己好好教导她,若真多撒几次暗刺,只怕丈夫反而要怪自己没教好她。林氏叹了一声,对莫嬷嬷道:“她既这样说,以后就随她去吧,该教的教给她,横竖只要出门时候不丢了宋家的脸就是,等三年孝期一满,寻个人家把她嫁去,也算了了这桩事。” 莫嬷嬷领命而去,林夫人把手里拿着的果脯扔到盘里,斜瞅自己小姑一眼:“怎么,你就这样认输?”林氏用手撑着额头:“不是认输,是不管。不然怎么办,要拿捏人总要晓得她在乎什么,可她不在乎吃,不在乎穿,要让下人们说几声冷言冷语,只怕她比那些下人们吵架还要厉害些。唯一在乎的是她娘,但她娘已经死了,我能拿死人拿捏她吗?” 林夫人拍怕自己小姑的手:“算来真是没有法子,只是辛苦你了,膝下有这么个女儿。”女儿,只怕这个女儿对自己恨之入骨呢。林夫人见她面色不好,又说起好久没见清露,让丫鬟去请清露过来。 又在林氏跟前说听自己儿子说的,前儿在太学里面,宋昂又得了先生的赞扬,还说有传言,皇后所出的四皇子要选伴读,只怕就要在宋昂他们中间选。提起女儿儿子,林氏面色顿时变的飞扬起来,但还不忘谦逊几句:“你外甥不过就是个死读书的,那比得棱侄儿聪明伶俐,出外就跟个大人一样?” 林夫人的次子林棱年岁和宋昂差不多大,林夫人平时对他多有疼爱,此时一提起也笑眯了眼:“要说聪明伶俐,谁比得上露儿?不是延平侯家也来求亲?” 林氏叹气:“就是这太聪明伶俐我才焦心,说起延平侯家也算是门好亲事,但是他家儿子太大了些,今年已经二十,比露儿足足大了八岁,到时定要早早嫁去,我还想多留露儿两年呢。” 大了八岁也的确不小,外面已经传来清露的笑声,接着清露就走进来,行礼后就腻到林夫人身上撒娇:“舅母,您今儿来了这半日才叫甥女出来,甥女还以为您忘了我呢。”林夫人用手摩挲着她:“真是越长越漂亮,我还在和你娘说,这么一个美人,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 清露自然又是一番不依,林氏和她们说笑着,清瑜的事也就放到一边,就随她去吧,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莫嬷嬷此后还是如常来教导,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清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改变,只是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显露出来。 转眼夏去秋来,林氏按例给清瑜做了秋衣,看着天上飞过的大雁,清瑜算着日子,自己十三岁的生日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过去,没有一个人记得。茜草拿着件斗篷出来:“姑娘,起风了,披上吧。” 清瑜用手拢一下斗篷,刚准备进屋就听到有哭声传来,听起来这哭声就在墙外。见清瑜停下脚步,茜草也细细听了,轻声道:“这声音听起来是孩子的,说不定是个什么小丫头被大丫鬟教训了就在那哭,只是怎么能到姑娘墙外哭呢?姑娘您进去,我出去外面说说。” 9、主仆 清瑜嗯了一声,但没走进去只是站在院里,茜草没有再劝径自走出,清瑜侧耳细听,茜草传来的却是一声惊呼。接着说了几句就有人进来,进来的是个小男孩,他脸上还挂着泪痕,瞧见清瑜打了一拱道:“见过姊姊,方才没想起这是姊姊住所外墙,惊扰了姊姊实在不应该。” 瞧着宋渊小小年纪说话却做出一副大人样,清瑜不由笑了,再瞧他脸上泪痕未干,虽竭力掩盖但那眼里还是有一些伤心,眉头不由一皱:“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那不开眼的下人欺负了你,你不敢去和县君说才这样哭?” 宋渊听到清瑜这样说话忙用袖子擦一擦泪,擦了一下才想到该用帕子,忙把袖子放下,茜草急忙递上帕子,宋渊用帕子擦干净了脸才对清瑜道:“多谢姊姊垂问,做弟弟的在家里并没有下人欺负,只是……” 话没说完,清瑜就听到宋渊肚里传来咕噜叫的声音,这声音在院里听来显得十分突兀,清瑜眉一挑,宋渊的脸不由通红,嗫嚅地道:“我,我不过是……”茜草是伶俐丫鬟,已经笑着道:“二郎君只怕是午饭没吃饱,还请到屋里吃几块点心垫垫。” 宋渊肚子极饿,想跟着进去又怕在清瑜屋里待长了,到时林氏责怪,况且现在自己姨娘还病着,还想求林氏让自己去瞧瞧姨娘,哪敢再得罪林氏?只得低了头道:“多谢姊姊好意,做弟弟的只是进来道个谦,现在谦已经道过了,姊姊想来事情也忙,做弟弟的也就告辞。”说着宋渊又行一礼就径自走了。 清瑜没有留他,瞧着宋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七岁多不到八岁的孩子还很瘦小,虽然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可清瑜觉得和宋昂比起来,他身上少了些潇洒自如多了几分畏缩。纵然林氏表现的再贤惠,明面上对几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但不是一母所出,在底里是有区别的。 茜草本打算送宋渊出去,可是清瑜没说话她也没追出去送,只说了句:“二郎君走好。”就对清瑜道:“姑娘,这几日风大还是进屋去吧。”清瑜嗯了一声就道:“我从来没事都不出这个屋子,也没听见你们议论,是不是朱姨娘出什么事了?” 茜草有些愣住,清瑜不爱问这宅里的事,虽住在这里却像一个客人一样,这样也省了茜草她们许多麻烦,现在骤然听到清瑜问起竟不知道该不该说。 清瑜瞧着她突然笑了:“我不过顺口问问,又不能做什么?况且你们要帮着我做了什么,县君那也不好交代,不是吗?”后面一句话让茜草如同被桶冰水浇了下来,慌的双膝跪下:“姑娘,奴婢服侍您没有半分不到处。” 清瑜反倒笑了:“你起来,你有什么好怕的?你的主母是县君,卖身契也好,说不定你一家子的命都攥在她手里,指望你能对我忠心耿耿别无二心?那不是笑话吗?”院里真的起风了,这几日的风已经有些凉了,茜草却觉得风再凉也比不上此时自己的心里凉,她怎么敢起身,只是在那哭着道:“求姑娘不要对县君说这些,我娘还要用我的月例去养呢,奴婢的主母虽是县君,但奴婢服侍姑娘也没有不尽心的,更不敢在县君面前说什么姑娘的坏话。” 清瑜瞧着茜草摇头道:“我不过和你闲话几句,你就吓成这样?你服侍我服侍的那么好,我为何要把你换掉?你是县君派来的人,向着她那是自然,而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说到后面清瑜已经带有叹息,茜草仔细瞧着清瑜的脸,觉得清瑜的确不是在作假,这才又磕了个头爬起来,对清瑜道:“姑娘,以后奴婢绝不敢有什么异心。”清瑜并没因茜草这句话开心一些,反而笑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也不用忠心耿耿,横竖三年孝期一过,她巴不得寻户人家把我嫁了,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 茜草顿时愣住,哪有人别人送上的忠心还不要?姑娘真是个怪人,但茜草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姑娘,说起来县君对姑娘也极好,姑娘您的吃穿用度和大姑娘是一模一样的,更别提姑娘您执意守孝县君也没说什么,姑娘,县君如此对您,您就叫一声娘,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况且姑娘您将来嫁出去,宋家总是您娘家,没有娘家撑腰的人,那日子总要艰难些。” 清瑜眨一眨眼,面上笑容有一丝嘲讽,茜草心沉一下没有再说,只是扶着清瑜回屋,清瑜直到坐了下来才道:“茜草你知道吗?我的娘就是没有娘家撑腰,才怀着身孕被休。带着我在宋家族内过了十三年。” 茜草对清瑜真正的身世只是略有耳闻,此时听清瑜提起,倒和传闻对了起来,不由有些结舌:“可是姑娘,在,在他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清瑜垂下眼眸:“低头又能怎样?低头不过就是换来几声别人的夸赞,夸赞的还是那个仗着娘家让我娘过了十三年苦日子的人?她要真能下得了狠心,一碗药把我药死,我还赞她一句有几分气性,可她处处都要人赞贤惠,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我可不在乎。”说着清瑜看着已经惊呆的茜草,眼里似有火烧:“她既然不敢正大光明拿碗药药死我,那我还怕什么呢?不就是要拿我的婚事拿捏我,可我见过听过的后母们,有几个肯为不是自己生的女儿婚事好好打算了?既如此,我为何低头?” 茜草比起莫嬷嬷那日还要震惊一些,这样的话别说说出来,就算想一想也是不该的,难怪姑娘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不能去晨昏定省,不在乎吃穿好坏,也不在乎下人们是怎么看待,在这家里就如客人一样,不去讨好别人也不去欺负别人。 清瑜说完看见茜草这样,笑了出声:“横竖我们也有几年主仆的缘分,等你服侍我出了嫁,到时你也就该出嫁了,你平日闲着也去说几句我的日常起居,在她面前讨了好,以后也好寻个好一些的人家。” 茜草张大的嘴巴这才合拢,听到清瑜后面一句,面色不由微微一红,跪下对清瑜道:“多谢姑娘为奴婢打算,奴婢今后定会……”茜草说到这里卡壳,清瑜大笑出声,用手指着她的心口:“要记住,所谓忠心用嘴说是不算的,况且你对不对我忠心也无用。” 说完清瑜就起身往内室去,茜草跪在地上思量了半天,还是进去里面服侍,却看见清瑜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茜草给清瑜脱掉鞋盖上被子,把帐子放下坐在帐外用手柱着下巴,如果把姑娘方才说的话告诉县君,县君会怎么想,可是姑娘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自然也就不怕。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姑娘,难怪连县君拿她都没有办法。茜草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有什么好想的,横竖姑娘也说了,只要好好服侍就成,再说县君当日也曾说过好好服侍的话。 茜草拿定了主意,瞧一眼帐里不由奇怪,姑娘真的只有十三吗?可方才这样的话,就算是以聪慧出名的表姑娘也说不出来,而表姑娘比姑娘还大了一岁呢?据说聪慧的人会有大运气,那姑娘的大运气是什么呢? 茜草又陷入沉思,并没发觉帐内的清瑜已经睁开眼,看见茜草没什么异动,清瑜才把手放到胸口,好让怦怦跳的心变得平静一些。今日这样质问茜草,不过是清瑜的突发奇想,还怕茜草一时变脸对自己不利呢。 毕竟茜草比不得莫嬷嬷,她是贴身服侍自己的人,不过想到几句话就能把茜草唬住,清瑜笑了出声,说破之后自己夜里也能安枕吧?听到笑声茜草掀起帘子,恭敬地服侍清瑜起床。清瑜这才肯定自己做对了,瞧着茜草熟练地替自己梳头,清瑜笑着道:“你服侍人服侍的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换了你?” 茜草用抿子把清瑜的乱发往发髻上梳,笑着道:“能够服侍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呢。”这句话茜草以前也说过,但只有这次清瑜听出话里面的真切来。 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家里的下人们都忙碌准备过节用的东西,但家里下人的忙碌并没影响到清瑜,她的举动和每日一样,直到倩云送来了一些东西,除了过节用的常例,最显眼的是衣衫首饰。衣衫是大红织锦缎的袄,裙子是石榴红洒花白线裙,那首饰做工也是极其精美,最显眼的是钗头上镶的不是常见的珍珠,而是一颗红宝。 倩云把东西递上才道:“县君说了,中秋是团圆节,还请姑娘到时换上新装和全家一起团圆。”清瑜翻着书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倩云是林氏的心腹侍女,就算宋昂见了她也要客客气气,清露也不会对她这样漠视,哪受得了清瑜这样不理。 倩云握一下拳抬高一些声音:“县君说了,请姑娘团圆节时换上新装。”清瑜这才放下书瞧着倩云道:“母孝未满,不敢换吉服,还请回去对县君说。”倩云恨不得一巴掌打在清瑜脸上,吃县君的,住县君的,不尊重县君也就罢了,那是县君宽宏大量,现在县君几次三番请她脱孝她都不理,正当自己是正经主人了?别忘了她的娘只是一个外室。 倩云忍了又忍才把心头火气忍下:“姑娘既不肯,那奴婢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请老爷来劝姑娘了。”清瑜摆一下手:“茜草,送客。” 10、实话 倩云见搬出宋桐清瑜依旧不在乎立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进退,茜草徘徊一下走到倩云面前:“倩云姊姊,姑娘既这样说,还请姊姊先回去禀告了县君,毕竟县君那里一刻也离不开姊姊的。” 被茜草捧了一句倩云的脸色才变好些,见清瑜满脸不在乎,倩云想再刺她两句,可是连老爷她都不在乎了,还能用别的什么话来刺?只得拿起衣衫对清瑜道:“奴婢先去回禀了县君,孰是孰非到时老爷自有公断。” 说完倩云抱着衣衫出去,茜草跟在后面送她,刚下了台阶倩云脸色就变了,瞧着茜草道:“让你平日多说些县君的好话,让她明白现在的处境?你到底说了没有?”茜草忙拉着她走前两步:“倩云姊姊,我当然说过了,可是这位主你是晓得的,软硬不吃十分有主意,说多了她放下脸,总是服侍的人哪敢再多说?” 倩云白茜草一眼,接着就叹道:“也不晓得这么一个乡下丫头,是从哪学来的?算了,指望你也指望不上,连莫嬷嬷都没法子,更何况你?你还是回去好好服侍,有什么动静就来寻我。” 茜草急忙应了,目送着倩云走出院子这才回到屋子里,见清瑜依旧坐在窗下看书,边收拾东西边叹气:“姑娘,您可是畅快了,我可就倒霉了。”清瑜的眼并没离开书,翻了一页就道:“有什么好倒霉的?谁敢欺负这院里的人,你们就来告诉我,我给你们做主。” 茜草蹲到清瑜面前,抬头看着她:“姑娘,不是谁欺负不欺负,差事做的不好,到时县君把我们胡乱配人也是常见的。”清瑜把书放下,瞧着茜草,茜草这后一句说的是真心话,眼里已经有泪闪现。 清瑜低头瞧着她,手拂上她的脸,感觉到茜草的泪已流下来,清瑜笑了:“就这么点事就哭啊?你放心,我出嫁前一定会把你嫁出去,不会随便乱嫁的。”茜草放下一些心,但很快就有了别的疑问:“可是姑娘您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又怎能?” 清瑜瞧她一眼:“你这傻丫头,哪有没出阁的姑娘为自己婚事做主的?但主人做丫鬟婚事的主那是常有的事。”茜草哦了一声,很快就道:“姑娘,奴婢比您还大了两岁呢,哪是什么傻丫头?” 清瑜睨她一眼:“那不叫傻丫头,叫茜草姊姊?”茜草被清瑜逗笑:“姑娘您继续瞧书吧,奴婢把这些都收拾起来,也不知道夏月她们跑哪去了。”说着茜草就走到外面叫人,等了会儿夏云跑了过来:“姊姊,是不是姑娘有事?” 茜草瞧着她:“怎么就你一个?夏月呢?”夏云喘息了会儿才道:“夏月去洗衣衫了,方才本来想和姊姊说的,但倩云姊姊也在就没和姊姊说,说等姊姊你问起再说。”茜草往她脑袋上点了一下:“以后记得要说,跟我进去把那些东西都收拾了。” 两人方要转身就有个丫鬟走进来,茜草见是林氏身边的丫鬟,忙迎上去道:“可是县君要找姑娘?”这丫鬟名叫秋月,对茜草道:“的确是来请姑娘的,不过不是县君要寻姑娘,而是老爷吩咐让姑娘去书房见她。” 内宅事务包括女儿的教导宋桐从来不管,全都交给林氏,这破天荒地让女儿去书房见他,茜草不由愣住,要得罪了林氏总还有宋桐,如果连宋桐都要训斥姑娘,那姑娘在这家里可还有立足之地吗? 秋月见茜草在那愣住,推她一把:“你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进去请姑娘出来啊,要我说,这总是一家人,姑娘素日的性子也太有些骄傲了。”茜草并没听见秋月后面说的话,只是哦了一声就往屋里去请清瑜。 清瑜并不似茜草那么慌乱,站起身放下书就准备往下走,茜草拉住她:“姑娘,您要不要换身衣衫?”清瑜低头瞧着自己穿着的白鞋,摇头就要往外走,茜草并没放开她:“姑娘,奴婢晓得您心里有怨,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清瑜一笑就推开她:“可有些时候不低头也是成的。”说完清瑜就走出去,秋月瞧见清瑜忙迎上去:“姑娘好,请姑娘随奴婢来吧,茜草她们就不必跟着了,书房在二门那呢。”清瑜回头瞧了眼茜草,茜草面上分明有着担心,清瑜开口道:“你们看好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清瑜就跟着秋月往外走,见清瑜依旧不慌不忙,秋月心里也十分好奇,只听倩云讲过这姑娘有多不把人放在眼里,秉性之骄傲只怕全京城的女子也比不上,也不知她骄傲些什么?明明就是个外室之女。 秋月原本以为清瑜是仗着宋桐的疼爱才会如此,可是听方才宋桐的意思已经有些发火,不然不会把她叫到外面书房训斥,要知道就算是宋昂,听宋桐提到要去书房都会有些害怕。 清瑜见秋月不住地瞧自己,眉一皱问道:“怎么,我衣衫脏了吗?”秋月把心绪收回来,姑娘一定是不知道书房是什么地方才这样坦然的,迟疑一下秋月就道:“姑娘,老爷每次要两位郎君去书房,都是要训斥他们。” 清瑜哦了一声:“那又如何?”秋月觉得这姑娘是不是听不懂说话?忙道:“老爷叫姑娘去书房,不就是要训斥姑娘吗?”清瑜笑了:“这很可怕吗?” 秋月顿时被堵住再说不出话来,此时已到了二门,一个婆子等在门口,瞧见清瑜先行一礼才对秋月道:“我带着姑娘走了。”秋月瞧着清瑜的背影,撇了下嘴,等她真的瞧见老爷发过了脾气就晓得好受了。 婆子带着清瑜走到一个小跨院门口,门口已等着个小厮,带着清瑜往里走去,这小跨院小小三间,院里植满花木,果然适合读书,清瑜跟着小厮走到房门口,小厮停下恭敬地道:“老爷,瑜姑娘来了。” 里面传来宋桐的声音:“让她进来吧。”小厮后退一步打起帘子,清瑜走了进去,进去后先入眼的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上全是书,再然后才看见书架前面摆了张桌子,她爹正坐在桌后。 清瑜把眼有些不情愿地从书上移开,给宋桐行礼:“女儿见过爹爹。”宋桐示意她起身,瞧着她道:“这几个月你长高了些,也白净了,现在瞧着礼仪规矩也熟练,看来在这里的几个月没有白过。” 清瑜低头不语,她既不说话,宋桐也只有自顾自说下去:“原先我说过,你穿的孝满了百日就该脱了,只是夫人说你那时回来不久,再等些时,现在算来楚氏去世已经四个多月,明儿是中秋,趁着这个好时候把孝服脱了,大家团团圆圆过节。” 果然就是为了这事,清瑜抬头瞧着宋桐:“爹爹,孝经有言,母死同父,三年守孝庐墓方为尽孝,女儿既不能在娘墓前守墓三年,也只有戴孝三年聊表。”宋桐看着清瑜,清瑜毫不示弱地回看着他,宋桐觉得有些心虚,但已经做过的事还怕什么?用力一拍桌子宋桐怒道:“都和你说过,夫人才是你的母亲,她现在还活着,你何必守孝三年,现在回去立即给我脱了孝服。” 清瑜可不是宋昂他们,她的性子本就遇强越强,瞧着宋桐一字一句地道:“爹爹现在在这里享尽荣华富贵,忘了糟糠之妻,可还记得当日您赴京赶考,娘拔下发上银簪手里银镯为爹筹集上京路费?” 宋桐的双手抖了起来,清瑜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指着外面道:“这宅院,本该是我娘做女主人,这富贵本该我娘承受,可为了爹你的私心,就休了有孕之妻别娶,于是娘含辛茹苦养育我不说,甚至还要听一些闲言碎语,那时我小娘又护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此刻你还逼我认这个雀占鸠巢的女子为母,半点不提起我娘,爹,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瞧着清瑜那满脸的泪,宋桐也有泪流出,颓然坐到椅上,当日不是没有过徘徊的,可是林氏是尚书之女,娶了她前途一片坦途,况且还有一笔厚厚的嫁妆。也曾听闻过有人拒绝这些高门的招揽,结果不外就是被远远打发出去做官,做不得几年运气不好就被弹劾回乡,依旧一个穷书生。 娶了林氏这些什么都不是问题,况且还可以照旧带银子回乡供养她们母女,也算得两全其美。至于辜负?当日春芳盼着自己进京赶考不就是为的这些吗?除了没有名分别的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 瞧着宋桐面上的泪,清瑜有些软化,走到他面前道:“爹爹,只要林氏肯认了娘为姊姊,那我能认她为母。”宋桐突然笑了出来,笑声里有些凄凉:“清瑜,你真以为这些本该是你娘享受的吗?这所宅院,包括这里的下人,大都是她的嫁妆,清瑜,若我当初没有娶她,你我父女还不是在乡下过穷日子,哪能有这样的日子过?” 11、决定 这些话说出来,宋桐觉得十分轻松,他瞧着面前的女儿,清瑜没料到实情竟是这样的,眉头紧皱地看着他。宋桐站起身,走到清瑜面前,伸手欲去拍她的肩:“瑜儿,夫人她为人最好,知道有你还叮嘱我每年带些钱财回去供养你们母女,现在你没了娘,她又把你接回来,吃穿用度和露儿毫无二致。瑜儿,看在这些份上,你唤她一声娘也是天经地义的。” 清瑜的肩膀轻轻一缩,重新站直看着面前的父亲,声音十分清晰地问道:“敢问父亲,您当官没有俸银吗?”宋桐震住,但很快就道:“自然是有俸禄的,可是俸禄不多,我初任官时不过一年百两银子,现在也不过一年三百来两,要过这样的……” 清瑜打断了他:“娘在世的时候,父亲您每年带回家乡二十两银,这些足够我们母女生活,若依了父亲所言,您初任官时一年百两,您就算花销比我们母女俩大,拿去二十两尚余八十两,一个人怎么都够花了。更何况现在每年三百来两,这笔银子足够我们母女过十五年,父亲您口口声声,说到底,怕的就是过穷日子,说到底,不过就是为自己的负心辩解,说到底,” 清瑜说一句宋桐后退一步,渐渐已经退无可无,清瑜抬头瞧着他,眼里似乎有火在烧:“说到底,父亲你也不是娘口里那个温柔体贴,人品高尚的宋桐,而是一个满腹无可奈何,贪图富贵还摆出为人所逼的……” 清瑜还待往下说,宋桐大喊一声够了,伸手就要往清瑜脸上打去,清瑜高高抬着头,这张脸是这么的像楚氏,宋桐似乎又看见临上京之前,楚氏送自己的时候面上那温柔笑容,还有那句不中也没什么,我在家等你回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回答的是你放心,等我高中了就一定会来接你。然后就是带着对妻子的思念入场,放榜时候的欣喜,回客栈后打算写信回去报喜。接着就是尚书府的招揽,称有女儿愿托付君子,当时也曾推脱,林尚书并没动怒,只是派人送回去,然后就有别人的劝说,还说这种事又不是没听过,上科的某某就是如此,你这还没孩子呢,他那个孩子可都有两个了。 原本还想着继续推脱,可劝说的人一多,再一想尚书家的女儿定是有才有貌的,嫁妆也不少,结了这门亲在仕途上也多了许多帮助。于是狠心把回家报喜的信,换成一封休书。 休书刚送出去,就登了林家的门,做了他家的女婿,洞房之中,看见新娘容貌只是平平还有些许懊悔,但很快就被她带来的丰厚嫁妆迷花了眼。接着就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从没穿过的衣衫,吃过的东西,用过的笔墨,全都堆在眼前任自己挑选。 等收到族兄的信,知道他已劝说楚氏接了休书,这才松了口气,最后的一点事情也了了,当看到最下方写到楚氏已然怀孕,总是宋家骨肉,她又不肯另嫁,商量了就让楚氏住在那里,抚养孩子长大。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心里是多了牵挂还是有些叹息?只是在信里嘱咐族兄照拂好他们,每年会带银子回去。从此就有每年的二十两银子和一封书信,去的总是薄薄的,回来的却是厚厚数张。 以为会成习惯,一直到女儿长大嫁人,这件事就全都了了,从此后就只有这边的儿女。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道人会说清瑜是贵不可言的命。 清瑜见宋桐的手久久不落下来,看见他似乎在想什么,也没开口问询只是后退一步。清瑜的后退让宋桐醒了过来,把心中的种种悔恨都收了起来瞧着清瑜道:“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是这样对长辈的吗?” 清瑜一字一顿十分清楚地道:“子不教父之过,我是没有父亲教导的孩子。”宋桐如被雷击,喉头有些干涩地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别人的,你好好思量吧。” 清瑜眉一扬就跪下:“还请父亲送我回乡。”回乡?宋桐是真的不明白这个女儿了,他有些口吃地道:“你回乡做什么?那里什么亲人都没有。”清瑜的头高高抬起:“父亲每年三百两的俸禄,每年分二十两养我这个女儿足够了吧?我回乡守着娘的墓,生死都和娘相依,绝不为了什么好日子认别人为母不说,还要污我娘为外室。” 说完清瑜又是一笑:“况且我是您的女儿,唤您一声父亲,您养我天下人都不会说吧。”清瑜的性子是怎么了?如此刚烈倔强,宋桐闭目叹息:“我不会让你还乡的。”清瑜还是跪在那里不起来:“为何?” 为何?宋桐知道女儿不会相信他的任何说辞,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你我父女,总是要团聚的。”团聚?清瑜唇边有讽刺的笑:“团聚就是让我受下人的欺辱?让我认抢了我娘的女人为母,还要时时听她们说,那个女人是怎样的温柔贤惠大方妥帖,要我敬重她,甚至还要敬重她的子女们,不要在他们面前摆出做长姐的架势来。父亲,我是您的女儿,和他们一样姓宋,在这天地间堂堂正正,我,绝不会因要过什么荣华富贵的日子就对别人摇尾乞怜。” 宋桐已经说不出话来,弯腰看着女儿,清瑜说完就再拜下去,接着起身:“父亲既不愿送我回乡,那就请另立一本帐,我每年吃穿用度绝不超过二十两银子,那些什么摆设下人、衣服首饰,也请她一并收回。” 说着清瑜就转身出去,宋桐追了一步想喊住她,但是清瑜如同没听到一样往前走,宋桐颓然停下,手柱着桌子开始流泪。 清瑜走出时候那婆子还等在外面,瞧见清瑜忙道:“姑娘,话都说完了,小的送您进去。”清瑜狠狠瞪了她一眼,婆子被她这眼差点吓坏了,下意识地往里面望去,是不是姑娘被老爷训了,不然怎么这样表情? 看见清瑜已经往前走,婆子忙跟上前,清瑜停下脚步:“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说着清瑜就快步往前走,觉得这步子还不够快,又小跑起来。 婆子追了两步没追上就停下,横竖已经进二门了也丢不了就由她去吧。婆子打个哈欠打算去歇歇,瞧见林氏带着人走出,忙上前行礼:“县君好。” 林氏历来都是温和的,这时也不例外,微微一笑就道:“老爷可在里面,我给他带了几样点心。”婆子忙回说在,见林氏要进去又小声道:“县君,方才瑜姑娘刚出去,只怕老爷有些生气了,您是没瞧见瑜姑娘的那张脸。” 林氏了然,点点头就往里面走,一进去看见宋桐扶着桌子在哭,林氏心里暗喜面上还要做个焦急神色,忙上前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谁气您了?” 宋桐听到她话里的焦急,心里一暖,只是摇头叹气,那泪没有停。林氏扶他坐下给他捶着肩:“老爷,难道是瑜儿惹恼了您,她和您虽说是父女,可是见面的日子少,况且她还小呢,总要好好教。” 宋桐叹气:“还小?说出的话句句诛心,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才十三的孩子啊,我真不知道接这孩子进来是好事还是坏事?”林氏心里一喜,何不借机把她送走,语气转的更温柔地道:“教孩子总要慢慢教,再说她原来在乡下长大,进了京不习惯也是有的。” 说完林氏就瞧着宋桐,想等他顺势答应把清瑜送回去,可是宋桐并没接话,林氏不由有些失望,还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东西:“老爷您尝尝,这是厨子刚做好的月饼,桃仁桂花馅是您最喜欢的。” 宋桐接过月饼却没吃,方才清瑜的话还一句句在眼前,顿了下才道:“瑜儿既不肯认你为娘,你也不用像对露儿她们一样待她,她说要把那些东西还给你你就收着,还有,每年支二十两银子给她花用,旁的一概不给,我倒要瞧瞧她怎么用。” 这中了林氏的心,但林氏面上添上几分愁色:“老爷,瑜儿毕竟是您的女儿,这样旁人会说闲话,说我这个嫡母刻薄庶女。”宋桐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闲话?这是她自己求的,小孩子家懂些什么?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晓得些什么?” 林氏压抑住心里的欢喜又劝了宋桐几句,借机又说了清露和宋昂的好话,宋桐这才重有了笑模样,和林氏商量起过节的事。 清瑜跑到双腿都软了才停下来,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泪,从没想过父亲竟是这样的人,没有半点娘说过的好处。为何他会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旁的那些敢做敢打的男子? 清瑜吸吸鼻子,望着面前景致,毫无目的地乱跑竟跑到了这所宅院几乎最后面的地方,这地方清瑜虽没来过但一定心就知道回去的路,收拾好心情往回走,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哭。 清瑜觉得这哭声很耳熟,循声走过去,看见一丛竹林后面有个小小身子坐在地上哭。听到清瑜的脚步声,宋渊受惊一样想跑,清瑜比他腿长几步就来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他:“是不是又没吃饱才哭?” 12、姐弟 宋渊啊了一声,都忘了流泪,但很快就摇头,清瑜见他这样,不由伸手捏一下他的脸,按说这个年岁的小孩子又是富家公子,就算再瘦脸也该是圆嘟嘟的,一捏一手肉,可清瑜除了感觉到宋渊那嫩滑的皮肤之外,没捏到多少肉。 清瑜低头看着宋渊,宋渊被清瑜捏了一下也不敢挣扎,只是乖乖站在那里任由她捏,清瑜的的眉皱一下:“还说不是没吃饱?瞧瞧这张脸,连二两肉都没有。”说完清瑜才放手,清瑜的手一放下宋渊就捂着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不敢远走也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满,只是低头小声地道:“没有,我吃饱了,娘对我们很好,我过的和大哥没区别。”宋渊说的很流利顺畅,但头还是低着的。 清瑜的眉挑起,弯腰瞧着他:“那你怎么脸上没二两肉?”说完还伸手往他身上摸去,嘴里啧啧两声:“不光是脸上,这身上也是皮包骨头的,那你每顿的饭都给谁吃了?” “给嬷嬷……”宋渊说出三个字就猛然抬头,接着把嘴巴闭紧,清瑜瞧着他:“哦,原来是给你奶妈妈吃了,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奶妈妈吃了你的饭,你不会不让她吃?只晓得吃不饱在这里哭,难道饿着自己就是好的?” 宋渊从刚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哥哥姊姊们是不一样的,下人们面上虽然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的,可是私下总是有区别的。原本受了委屈还会哭闹一下,但是虽然下人们被罚,娘也安慰自己,可还是不会忘记再多说句做主人的哪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对待下人必要和善才是做主人的样子。 于是渐渐受了委屈也就不敢哭闹,但面上也会带出来,但这样姨娘就会说,说自己不是县君亲生的,万事要多忍让些,在县君面前一定要乖乖的不让她操心,神色不能带出来,这样才能得县君的欢喜。 说的多了,宋渊也就明白了,自己虽然和哥哥姊姊们一样叫林氏为娘,可是自己不是娘生的,自己的生母不过是个姨娘,姨娘生的和林氏生的在这家里是有区别的,一个庶子,能得到嫡母的疼爱,吃穿用度和嫡出的一样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能再指望下人们像对待哥哥一样对自己恭敬? 不到七岁的孩子渐渐老成起来,受了下人们不恭敬的对待也不会哭闹,面上也不会带出表情来,每次林氏按例问他过的如何,总是说过的很好。可是虽然穿着上那些服侍的人不敢克扣,可遇到林氏送来的好吃的,奶娘总要先尝,吃到只剩下一些些才让宋渊来吃,这还是怕林氏查考出来。 至于过了饭点就再没饭吃,连垫肚子的点心都没有这种情形就更多了。但宋渊毕竟还是孩子,受了这样的气又不许他说出来,只有悄悄地找个地方哭。这个地方就是宋渊最常来的,反正自己不见了,奶娘也不会来寻,等到哭的差不多才把眼泪擦了面上神情重新恢复的和平日一样走出去。 此时听到清瑜竟让他把东西抢回来,而且话里还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宋渊不由有些发愣,奶娘就算再做多少小动作,可从来不敢责骂一句,林氏就更不用说,说话都是温和的,自己的姨娘也一样,见自己受了委屈只会安慰自己从来不会责怪自己。 除了爹爹,一想到爹爹宋渊心里就怕,爹爹每次见到自己都嫌自己不够大方,要自己和哥哥学,学哥哥的聪明,学哥哥待人接物的大方,学哥哥的……,除此这家里就再没人对宋渊高声说过一句,可这个就见过两次面的长姊,既不安慰自己竟开口就责怪,说自己不像个男人。 清瑜瞧着宋渊,这孩子长的很清秀,除了一双眼睛像宋桐外,别的地方应该更像那个自己没见过的朱姨娘吧。清瑜见宋渊不说话,刚要开口再说的时候宋渊已经开口:“对下人要以礼相待,哪能……” 宋渊说了一句又觉得底气不足,嘴巴又闭紧,清瑜的眉又挑起:“那下人做错了呢?难道也不管她,也要以礼相待,再说难道宋家没给你奶妈妈饭吃吗?要她吃你的饭?”宋渊毕竟不过八岁的孩子,嘴张了张不晓得怎么反驳她,瞧着他的眼睫毛在那忽闪忽闪的,清瑜笑着蹲下,眼和宋渊的眼平视:“下次她再敢把你的饭吃了,只给你吃一点点,你就给她几下,瞧她怎么样?” 可以这样吗?宋渊迟疑地望着清瑜,清瑜拍拍他的脸:“总不能你做主人的还在饿肚子,她倒吃的油光水滑的。”宋渊似乎有了几分勇气,但很快眼神就黯淡下来,摇头道:“姨娘不许的,姨娘说凡事都要忍,还要我在娘面前也要乖乖的,这样娘才会欢喜。” 清瑜冷笑:“对,忍到他们都欺到你头上,现在是你的饭被人吃了,以后呢,就是你的衣衫被人穿了,东西被人拿了。到时我看你怎么忍?”宋渊摇头摇的更急:“不会的,娘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再说……” 再说还要顾及面子,清瑜没有再说站起身道:“哼,等事情到头你就知道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说着清瑜有些气闷,宋渊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可我不是娘亲生的,娘能这样待我已经很好了。” 所谓在人屋檐下吗?清瑜决定不理他往前走,刚走出一步就听到宋渊喊了一声姊姊,从进到这个宅子以来,除了那日大家相见时候,这还是清瑜第一次听到被人喊姊姊,清瑜停下脚步瞧着宋渊,宋渊小步追上,眼里有疑惑:“姊姊,姨娘说你也不是娘亲生的,可你为什么不敬重娘?还有,还有,” 宋渊不敢往下说,清瑜的眉一挑:“敬重,她做了什么事值得我敬重?”宋渊眉皱起努力在想:“嗯,娘给我们吃穿,还让下人服侍我们,这些不该敬重吗?”清瑜冷笑:“这些不是她该做的吗?她既然贤惠大方让爹爹纳妾,纳妾就必会生儿女,生下儿女难道不给吃穿?” 还有这样的说法,宋渊小小声道:“可是姨娘说这是娘特意给我们的恩德。”清瑜奇怪地看着宋渊:“我记得你也读书识字,可是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纳妾是她允的吧?妾生下儿女也是她点头的吧,既然她同意了,那她照顾你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是什么恩德?当然,她照顾了你们,你们敬重孝敬她也是应当的,可是做主母的又怎么看见下人欺负你们还不说话呢?既允许别人生下儿女,又默认下人们欺负非亲生子女,这样举止是不是有病?” 清瑜到后面已经是自言自语了,宋渊听的十分吃惊,忍不住开口提醒她:“姊姊,娘并没让下人欺负我们啊,下人们到我们面前时候,娘都要训诫一番,要他们照顾好我们。”清瑜低头摸一摸他的头:“傻瓜,反正不管怎么样,记得你是这家里的主人,下次你奶妈妈再把你的饭给吃了,你就当场把碗给掀了,顶天了就是被骂一场。” 这样可以吗?清瑜瞧出宋渊眼里的疑惑,拍拍他的脑门:“也不知道你是谁教出来的,这样的胆小懦弱?你不把碗给砸了,你也没饭吃,倒不如把碗给砸了,让她也没饭吃,反正就是闹起来,一闹起来你虽被骂几句,但你奶妈妈不也要吃挂落?” 好像可以,宋渊露出个笑容,见他的牙齿缺了两个,清瑜捏一下他的脸:“记得你是男人,不可能靠别人过一辈子,做男人是要顶天立地的,最少要能护住自己的妻儿,现在你还小,将来等你长大娶了媳妇,难道也要自己的妻儿陪着你受尽委屈不敢说话吗?” 好像姨娘也说过要自己顶天立地的话,可是姨娘还说,最重要的是平安长大,见宋渊又在那皱眉头,清瑜拍手走人:“算了,你不听就罢了,横竖我就告诉你一句,她不敢的,她不敢一碗药把你药死,也不敢让下人们下手把你杀了,既然这样你怕什么?” 这话说的对,姨娘最怕的就是自己出意外了,怕自己磕着碰着,所以从来不敢爬高上低,也不敢去做别的,但宋渊还是摇头:“娘很慈爱,不会对我怎样的。”说完见清瑜又走远,宋渊停在原地想了想又急忙追上去拉着她的手:“姊姊姊姊,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做男子汉?” 清瑜感到宋渊的手心都出了汗,低头道:“做男子汉,第一就是不要怕,对下人当然要待之已礼,可是对下人们的不恭敬也不能忽视。”说着清瑜瞧一瞧宋渊的脸:“还有,不能遇到委屈只知道哭。” 宋渊顿时脸红低头不语,清瑜拍拍他的后脑勺:“瞧,说你一句你就脸红,你是男子不是女儿家,这种女儿态还要收起来。”虽然不习惯,但宋渊还是努力点头,耳边已经响起茜草的声音:“呀,二郎君怎么和姑娘来了,姑娘您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奴婢都要出去寻你。” 两人原来已经走进清瑜住的院子,清瑜牵着宋渊的手进屋,瞧一瞧这四周的摆设,对茜草道:“把这些摆设还有衣服首饰都收起来,当日送过来的时候是有底单的,照底单点了,全都送回去。” 茜草的嘴顿时张大,但她也知道一些清瑜的性子并没多问,招呼夏云两人进来进行清点。宋渊不由奇怪地问:“姐姐,这些都是娘送给你的,你为什么要送回去?”清瑜瞧着他:“做男子汉,还要记住一定要有取舍,不该自己的东西绝不能要。” 宋渊点头又问:“姊姊,这些都是谁教你的?”清渊的唇有些许地颤抖,接着才轻声道:“我娘。” 13、空屋 说完清瑜就低头,娘,您曾告诉我做人要有担当,告诉我要有取舍,可您从没告诉过我,父亲他并不是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儿。娘,您口中的父亲,是您心中期望得到的男子吧? 看着清瑜面上的哀痛,宋渊也沉默了,清瑜口中的娘当然不是现在的林氏,而是楚氏,那个在这里不能被提到的女子。 宋渊伸手去摇清瑜的胳膊:“姊姊,我一定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孩童的声音稚嫩,清瑜低头看着宋渊,能看出他面上的肯定,清瑜轻轻摸一摸他的脸,声音变的更轻柔:“记住,知道了什么东西该要,什么东西不该要,旁人就不会用你想要的东西来威胁你。” 宋渊很努力地点头,看着他稚嫩的脸,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清瑜心里升起,这个孩子是弟弟啊,是自己曾经羡慕过旁人家的兄弟姊妹中的那个弟弟。感觉到清瑜的手抚上自己脸的时候变的很温柔。 宋渊抬头对清瑜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唇角往上弯带有一些些羞涩,或者是像他那个清瑜从没见过的生母。清瑜也回他一个笑容,两人之间的气氛变的十分柔和融洽。 茜草手里抱着些东西过来:“姑娘,这是当日县君吩咐送过来的,都是您平日贴身用的,全要还回去吗?”清瑜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点头,茜草身后的夏云夏月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袱,看见清瑜这样两人面上顿时现出凄惶之色,姑娘这是怎么了?就算和县君拌嘴,怄了气,也不能这样做啊,县君已经再三对姑娘相让了,成这样后在这房里服侍姑娘以后的前途可就没半点亮光了。 茜草虽然同样感到吃惊,但习惯于服从的她并没说话,而是示意夏云她们提着这些东西出去,好送回到林氏那边。 宋渊看着清瑜,眼里渐渐有了崇拜,家里的哥哥姊姊们都和她不一样,她不怕父亲,也不会觉得娘对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更不会哭哭啼啼的。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姊姊,而且还是长姊,清瑜等到茜草她们出去之后才看见宋渊眼里的崇拜神情,用手敲一下他的头:“进来这么久,只怕你渴了,我先去给你倒茶,以后你来我这里,茶水点心这些都要我亲自给你做了。” 宋渊跟着清瑜到了外面,看着清瑜熟练地把火生起,开始烧水煮茶,宋渊蹲在那好奇看着:“姊姊,姨娘都不许我做这些,说这些粗活都该下人来做,还说这样做不尊贵。”清瑜把茶叶放在茶壶里等待着水开,转身笑着道:“尊贵不尊贵,不是靠做什么活来表现的,不过呢,你和我不一样,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又没下人服侍,这些活总要做。” 宋渊再次努力点头,接着小小声地问道:“姊姊,姨娘说,你的娘是外室,是娘她宽宏大量你才能回来。”清瑜扇火的手停下,这时水开了,清瑜把水提下往茶壶里倒着水。宋渊有些紧张地问:“姊姊,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娘她……” 清瑜把茶倒到杯里往宋渊手里一放:“当然不是,只是形势比人强,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叫那个女人一声娘的。”宋渊眼里刚才又要泛出泪,听清瑜说了这句话才猛然点头:“嗯,姊姊,以后我绝不会再说,而且你的娘就是我的娘。” 清瑜轻轻拍他脑门一下:“傻瓜,快喝了这杯茶走吧,不然你出来时候太长,你房里的人也该去寻你了。”宋渊捧着那杯茶乖乖地喝,院里突然进来了几个人,看见清瑜坐在廊下喝茶,领头的倩云声音有些高:“还真是悠闲啊,瑜姑娘,您既和老爷说了,县君也不敢勉强您,这些东西县君就只有收回去,以后每年送二十两银子过来,随您爱怎么过怎么过。” 说到后来,倩云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倩云都想拍掌称快,看她再骄傲,一年二十两银子够什么用?什么都没经过的乡下丫头,放着好吃好穿不去享受,非要过这种日子,真是贱。 倩云在心里骂了个干净,清瑜却理也不理她,见她不搭理自己,倩云心里又有怒火,茜草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瞧见倩云忙上前行礼:“倩云姊姊,县君她,”清瑜已经对茜草道:“让你们理的东西都理出来了?照单子送过去,别缺了一样半样的,到时还要怪我眼皮子浅把东西昧下。” 倩云听了这话面一阵红一阵白的,接着就笑了:“瑜姑娘,还有件事,您一年也就二十两银子,你房里下人一年的月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就三十两,县君她还有交代,既然姑娘您不愿意沾林家的一分一毫,这些人的月钱自然也要姑娘您出,当然,以后莫嬷嬷也不会再来教导姑娘了。” 茜草听的脸越来越白,几次想开口说话但不晓得说什么。清瑜用手轻轻抹掉杯子上的水渍,把茶一饮而尽才道:“来也好不来也罢,这些人既不是我花银子买的,也没有收过我一厘银子,拿回去也罢。” 倩云见清瑜还是那么平静,本想好好奚落她,可是清瑜全不接招,咬一下牙就对身后的人道:“既然瑜姑娘都这么说了,你们快些把东西该收的收、该理的理。”清瑜还是坐在那里喝茶,偶尔低头和宋渊说两句。 宋渊早在她们进来时候就被吓到了,但看见清瑜这样神色自若,又觉得自己的惊慌是不对的,但手还是紧紧抓住清瑜的袖子,小脸满是煞白。 倩云让人去里面搬东西,见宋渊缩在清瑜身后,眉一挑就蹲下对宋渊道:“二郎君怎么在这儿?也不见你去寻大姑娘玩?大姑娘昨儿还说呢,新学了做点心的法子想让您尝尝呢。”倩云越笑宋渊就觉得越不对劲,清瑜已经把杯子放下,瞧着倩云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倩云看见清瑜终于有了旁的反应,心里有几分得意:“我忘了什么事?”清瑜瞧着她:“我也好,二弟也吧,不管我们的娘是谁,但都是爹的孩子,都是你的主人,你有什么资格不经过我的允许就离我这么近?” 清瑜的声音并没提高,但倩云却觉得心里有股寒意涌上来,她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甘愿地道:“是,姑娘您说的是,奴婢逾矩了。”清瑜拍拍宋渊的头:“好了,茶喝过了,话也说完了,你该回去了。” 宋渊眼里对清瑜的崇拜更深,为什么她不需要大声就可以让人听话?为什么自己不可以,脑里有这些念头宋渊不舍得离开清瑜,但清瑜的话也很对,宋渊起身对清瑜行礼后才下了台阶。 倩云瞧着宋渊离开,对清瑜笑着道:“瑜姑娘对二郎君很爱护啊,只是瑜姑娘,您这样的爱护对二郎君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清瑜冷冷地看了倩云一眼:“只懂得捏软柿子,你也不嫌丢人。” 倩云顿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但还是强挣道:“姑娘等今儿一过,您就晓得谁是软柿子了,到那时姑娘不要去哭着求老爷。”清瑜看着下人们把那些东西都搬出去,声音微微往上扬:“敢吗?” 倩云差点气死,这哪是个十三岁刚过不久的孩子?自己说一句她回一句,每一句都回的让人无法反驳。偏偏又不敢骂她,这里这多的人呢,至于她,倩云衡量了下,就冲那日清瑜打那婆子那下来瞧,自己的力气也比不过她。 看着屋内渐渐搬空,只余得一榻一几一凳,清瑜起身往里面走,今儿这半日是着着实实地累了,总要歇一歇。倩云见清瑜不理她,只得气鼓鼓地带着人准备走,刚走出一步就被清瑜叫住,倩云还当清瑜要说几句软话,谁知清瑜却道:“回去告诉县君,寻人来这里堆个灶,锅碗瓢盆这些也备齐,以后我要自己做饭吃,不劳再从大厨房拿饭。” 倩云见清瑜说的决绝,只得回了声:“是,奴婢定会转达。”就带人走出,临走时当然不忘叫上茜草几人。清瑜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脱了鞋往榻上靠去,来了这么些日子,今日竟是最安心的一天,以后再不需提防着别热要逼自己叫娘了。 清瑜这一觉睡的太阳西沉,肚子饿了才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室内,清瑜套好鞋从放点心的地方寻出几块点心垫着肚子,也不知道林氏什么时候才来叫人堆灶,再不行自己还是要去走一趟。 倒了些茶水觉得肚子有些饱,清瑜在院子里转了圈,这灶该堆到什么地方呢?还有该寻把锄头种些菜,不然要出去买菜的话太划不来了。 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有女人的声音传来:“瑜姑娘在吗?”清瑜把手里的东西扔下:“我在,进来吧。” 14、第 14 章 走进来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妇人,穿着打扮明显不像下人,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这妇人生的很美貌,只是眉间有些许愁容,清瑜只觉得她很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清瑜打量她的时候,她身后的小丫鬟已经给清瑜行礼:“瑜姑娘好,这是我们朱姨娘,顺路过来想见见姑娘。”难怪面善,宋渊长的十分像她。清瑜头一次见到父亲的妾,一时不晓得该不该行礼,后退一步道:“原来是朱姨娘,还请廊下坐。” 朱姨娘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袖子,这是她一紧张时候就爱做的动作,今日来见清瑜,对历来循规蹈矩不敢违抗林氏命令的她来说,算得上是鼓足勇气。可是见了清瑜,见到这个在下人们传说里不在乎林氏,甚至敢于和宋桐顶嘴的人,朱姨娘竟不敢开口说话,虽然面前少女身量不高,穿着素净。 清瑜挑眉瞧她:“姨娘有话就请说,此时天色已晚,我这边没有蜡烛,还有早早睡觉。”朱姨娘总算把握住袖子的手放开,瞧一眼小丫鬟,小丫鬟忙走到院门口。 朱姨娘一咬牙就跪在清瑜面前,这吓了清瑜一跳,她几乎是跳到面前要拉朱姨娘:“姨娘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就说话,别动不动就跪。”朱姨娘怎么也不肯起来:“姑娘我知道您对二郎君好,可是我们母子还要靠县君过日子,您教给二郎君的那些话,虽句句都是好话,可是这些话不该是二郎君这样的人能听的,还请姑娘以后不要和二郎君说这些,还有……” 朱姨娘抬头瞧一眼清瑜的脸色,不敢说出后面那句,清瑜已经冷冷开口:“以后二弟来我这里,我也不用见他,是吗?”朱姨娘本来已经到了眼边的泪被清瑜这话一吓又吓回去了。清瑜放开手,瞧着朱姨娘,突然冷笑道:“姨娘这话好生可笑,你一直教导二弟要各种忍让,等他长大又盼着他能顶天立地,这样教导出来的孩子怎能顶天立地?难道姨娘以为,今日连奶妈妈吃了自己的饭食都不敢出声的孩子,明儿长大了,又怎能护住姨娘?” 朱姨娘的唇抖了起来,身为母亲,自然希望孩子能够顶天立地成就一番事业,况且宋渊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可是自己的身份,朱姨娘的声音有些凄惶起来,那泪也落了下来:“瑜姑娘您的话说的自然是对的,可是是我不好,我不过是老爷的妾室,二郎君托生在我肚子里,是他前世做了孽,既是庶子,就该安分守己晓得自己的本分。” 说着朱姨娘的泪就跟雨点一样落到地上,清瑜冷笑一声:“是,二弟是你生的,不是县君生的,但你别忘了,二弟也是爹的孩子,在这家里也有自己的身份,姨娘你一味要他忍让,只让他记得他是你生的,却忘了他自己还是爹的孩子,和清露宋昂他们一样是爹的孩子,敬重县君是因了县君是他的嫡母,敬重清露他们是因了那是兄长和姊姊,那为什么连下人们的不公都要受着?” 朱姨娘被清瑜问的无话可答,唇抖了数次,想要再申明自己不过是个妾,所生的儿子就该低头做人,可是清瑜已经说了宋渊也是宋桐的儿子,在这家里也有自己的地位。朱姨娘想了半日想不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颓然地坐到地上。 清瑜瞧着她,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怕二弟和我多亲近了就会被县君嫌弃,以后的日子难过,可我不觉得二弟现在的日子就过的十分之好。”这话说到朱姨娘的心里,她用手紧紧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宋渊身边的人难免会因了宋渊的庶出身份欺负他的,朱姨娘瞧见了就算想惩治手里又没有权利,反而还要给些小东西托她们照顾好宋渊。可是这样,收效往往甚微。 朱姨娘喃喃地道:“就算去争又怎么样呢?庶出就是庶出,比不得县君生的,这天下的规矩,也没有一个庶出压过嫡出的。”清瑜白她一眼:“谁让你争?难道我还不晓得你只是父亲的妾,我只让你告诉二弟,他也是这家里主人,做主人就要有主人的样子,成日家畏畏缩缩怕这怕那算什么男人?” 朱姨娘想站起来,可是身上没有力气,不畏畏缩缩不忍让?朱姨娘心里浑浑噩噩勉强爬了起来,也没有和清瑜再说什么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小丫鬟忙过来扶她,清瑜瞧着她们的背影,嫡庶之别,天下又有几个嫡母能做到视庶出子女如亲生子女一样?或许娘当初不告诉自己真相,怕的就是被当成这家里的庶出女儿,被下人们各种看不起? 娘,我想你了,清瑜觉得有冷风吹来,方才面对朱姨娘的豪气已经消失,只是用手抱住肩膀蹲下去,想象着当初娘就是这样抱着自己安慰自己。有泪从清瑜的眼角滑落,这样的脆弱只有背着人请瑜才敢表现。 有人的手放上清瑜的肩,清瑜立即起身,起身时候脸上的脆弱神色已经褪去,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茜草,她身上还背了个大包袱。清瑜的眉皱起:“怎么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吗?”茜草把手收回来:“姑娘,并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拿,是县君说,您这里没人服侍不像样,吩咐让奴婢依旧回来服侍。” 清瑜瞧着茜草,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也被发配了,只是服侍我是要吃苦的。”茜草猛然摇头:“奴婢不怕吃苦,再说服侍姑娘就是赏钱少了些,姑娘也不打不骂的,性子又好。”清瑜的眉挑起:“也,我怎么有这么多的好处,原来我都不知道。” 茜草看着清瑜的笑,心里变的十分踏实,接着茜草就把背上的大包袱放下来:“姑娘,这些都是奴婢的东西,您挑着瞧瞧,有什么合用的就摆出来,只要不嫌奴婢的东西不好就成。” 茜草说着就把包袱打开,一样样地往外面拿:“瞧,这个簪子是那次去服侍的时候老夫人赏的,还有这块衣料,冬日快到了,姑娘总不能再穿夹的了,等到出去买两斤棉花做件棉袄穿。” 茜草还在那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手已经被清瑜握住,茜草抬头,清瑜认真地说:“茜草,谢谢你。”茜草被清瑜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谢什么谢?奴婢服侍姑娘是应当应份的,况且来服侍姑娘,县君还让把奴婢的月例银子升到每个月一两呢。” 清瑜把手放开,自从离开家乡进了这所宅子,这是少有的对自己表现善意的人,她原先来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清瑜已经不再去想,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让林氏可图的东西。在林氏瞧来,自己已经被父亲所厌倦,那么林氏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自己孝期满后把自己快速嫁出,如同从没有过自己这个人一样。 清瑜仰头看天,天空清澈的蓝已经慢慢染上黑色,父亲,从此之后我们所有的联系不过是那一年二十两银子罢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春,清瑜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决定在院里走走再开始做针线,今年的雪有些大,茜草和清瑜两人扫雪也来不及扫,索性就让雪在那里堆着。清瑜在雪上走了几步,觉得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十分好听,干脆一步步在这雪里踩起来,直到所有的地方都被自己的脚印填满这才停止。 茜草从外面走进来,瞧见清瑜这样忙道:“姑娘您就消停会儿吧,前几日还差点着了风寒,这会儿又跑出来外面着风,真要着了风寒,到时候奴婢可出不了门请不了太医。” 茜草嘴里唠叨着就跑进屋里拿出件斗篷来给清瑜披上,清瑜乖乖地让她给自己系上斗篷:“我身子没那么娇弱了,以前和娘在家里的时候还是下过田的。”茜草看着清瑜已经穿着好了才道:“可是姑娘您现在早已经不下田了。” 清瑜闭嘴,看着雪道:“等一开春雪就化了,到那时你去寻些菜种来,我们在墙角种些菜,省得还要去外面买菜吃,京城的菜又贵,一把小葱都要三文钱,鸡蛋竟要五文钱一个,在家乡的时候,这些东西哪里要钱了。” 茜草瞧着墙角,那里原本是种了一片竹子,清瑜去年就把竹子旁边的草给除了,地挖的松松的,说等着好种菜,若不是想着开春时候能有竹笋吃,只怕清瑜还会把竹子也给平了,好多出些地种菜呢。 茜草的眼又转向清瑜的脸,清瑜虽然长高了些,但身上还是没有多少肉,和清露比起来,简直就不像姐妹。 清瑜的眉一挑:“你又叹什么气?我说过,我爹的银子我花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这所宅子也好,很多下人也罢,那是别人的东西,我没有因为想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要去认别人做娘。” 茜草和清瑜待的日子久,对她说话也有些不客气:“我没为你叹气,只是方才路过园子的时候,有个婆子让我去帮忙扫雪,说后儿是大姑娘的生辰,大姑娘约了京里一些姑娘来家里赏梅,还是张妈妈来说不需我去。” 15、琐事 清露的生辰是正月十六,虽然小孩子家不好过生辰,但年刚过完林氏就和清露商量以赏梅的名义请一些平日来往的熟的姑娘到家里做客,也算为清露庆祝生辰。 清露自然欢喜应了,头天又是上元,家里还要摆酒赏灯,除此还要把清露请客地方收拾出来,真是个个都忙得头晕,瞧见茜草在那清闲路过自然有人看不顺眼想让她去帮忙的。 清瑜听茜草说出缘由,往她脸上瞧了一眼:“哎,你没当时就骂到她脸上?”茜草皱一下鼻子:“我正准备骂的时候,张妈妈就急忙过来,说这里的人手足够,无需我去帮忙我才走的。只是走后还听见那婆子愤愤不平骂了我一句,我也没理她,横竖她再骂也骂不掉我身上的肉。” 清瑜笑出声,茜草顺势拉着她往屋里走:“姑娘你在外面也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进去吧,那些种子等我出门买菜时候去问卖菜的人寻,到时不光是菜种,还能寻到些菜秧,我还和那个卖鸡蛋的说了,开春母鸡一抱了小鸡就卖我几只,这样我们也不用出去买鸡蛋了。” 茜草算的井井有条,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瞧瞧,现在一副管家婆的样子,等以后嫁出去一定是个好当家人。”茜草脸一红:“姑娘又取笑我。” 说着掀起帘子让清瑜先进去,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这几个月也添了几样东西,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空荡荡的,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平日省下钱再由茜草出去买回来的。银子不多,有些东西还有些旧,拿回来后清瑜和茜草除了擦洗干净之外,心灵手巧的茜草又用碎布头拼成椅袱之类放在上面,倒显得格外好看些。 茜草看着清瑜又拿起书在那里看,笑着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喜欢看书,比有才女之名的表姑娘好像还爱看书。”清瑜翻开一页,头微微侧了侧:“我娘活着的时候,常常后悔自己原来不识字,认不得书上的东西,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怎么还口。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娘就跟我一起学识字,说知道了书上的道理被人欺负了也晓得怎么还回去。” 一提起楚氏,清瑜就会变得有些沉默,茜草已经习惯,把叠好的衣衫放进箱子里面,拿过针线簸箩来,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和清瑜说着闲话,日子过得和每一天那样平常。 上元节在京城是极热闹的,皇宫门口都扎了鳌山,当朝天子会在入夜里登临宫门,显示与民同乐。而从皇家的鳌山开始,一直到十二座城门为止,一路都是各式花灯。 这日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出门观赏花灯,那时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处处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女子身上的环佩声,数种声音夹在一起再加入眼可见的件件新衣,各样明艳首饰。合着天上月亮、街边花灯,此城顿时成了不夜城,端的是繁华无比。 清瑜在家乡时候,在上元节时也曾被楚氏带去县城看灯,那时就觉得灯会各种热闹,赞叹不已。每当这时总有人笑着说,京城的灯会才是最热闹的,每家府邸门前都有鳌山,甚至有些不止一座,不像这县城里面,除了县衙门口有座小鳌山外,别的人家能扎得起大花灯已算富裕,更别提扎鳌山了。 当时的清瑜十分向往京城的灯会,可是现在虽身在京城,对这等繁华也只有向往而不能亲眼出去瞧瞧了。一来有孝在身,二来林氏也不让清瑜出门。 坐在房门口瞧着不时在天空爆开的烟花,想象着那样的繁华,清瑜面上露出笑容,这笑容落在茜草眼里,茜草心里又为清瑜打个不平。现在这种日子,换了茜草知道的任何一个别人家姑娘,只怕都要哭诉过不下去,可是清瑜是真的不在乎,那些能让无数人折腰的繁华富丽,对她来讲,似乎半点吸引力都没有。 这宅里也摆了花灯,在门口扎了小鳌山,这个时候想来席上正热闹吧?茜草用手托着腮在想,年前三皇子已经被立为太子,原本是他伴读的宋昂就此成为太子的伴读。太子既是未来皇帝,能够成为他的伴读,宋昂可谓前途无量,宋桐也十分高兴儿子,专门送了儿子两本自己亲自抄录的书,勉励他一定要好好用功读书,将来才能辅佐帝王。 听说今年的宴席也要比往年更丰盛些,“姊姊,姊姊。”有孩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茜草往院门口望去,看见宋渊的脑袋探了进来,茜草急忙走上去把他拉进来:“二郎君,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跑来了,还人都没带一个,跌了摔了可怎么办?” 清瑜笑了:“他每次来都是偷偷跑来的,你每次都问同样的话,难道不嫌烦?”茜草吐吐舌头,宋渊已站直身子给清瑜行礼:“今儿是上元节,做弟弟的愿姊姊”清瑜不等他说完话就把他拉起来:“还正经八百地给我贺节呢,都知道我不爱听那些虚话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倒是你,怎么逃席了?” 宋渊坐到她旁边,嘻嘻笑了:“席上有好多人呢,爹不会发现我不见了,况且这几日长兄风头很盛,每日都要作诗,我作诗又不大好,还不如借口过来寻姊姊呢,不然姊姊这里只有你和茜草两个人,太冷清了。” 清瑜瞧着宋渊帽上为了应节庆簪的梅花,点一下他脑袋:“怎么这么会说话,原先我都没发现呢?”宋渊又是呵呵一笑:“这是姊姊教的好。”说着宋渊从袖子里掏出个枝梅花来:“这是我特意去花园里摘的,姊姊快养起来,为摘这枝梅花,还要躲开那些看守梅花的婆子们,明日清露姊姊生辰,又请了人来赏梅,婆子们害怕梅花有些损坏,在那眼都不眨地连夜看守呢。” 清瑜接过梅花,把它插到茜草递过来的花瓶里才点一下宋渊的鼻子:“你献宝样的说了半天,是不是肚子饿了?今儿只有我们吃剩的元宵。”宋渊摸一下肚子:“在席上只吃了两口,元宵就元宵吧,好姊姊,快端给我来吧。” 茜草已经去灶前把元宵端了过来,一碗放了四个,宋渊用勺舀了一个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说好烫,清瑜拍一下他的脑袋:“你慢着些吃,这样给你的嬷嬷看见,又该说你没规矩了。” 宋渊只笑了笑就又舀起个元宵往嘴里放,这次还记得吹了吹才往嘴里放,茜草又端来一样东西:“二郎君,不够的话这里还有鸡蛋饼呢,也是姑娘做的。”宋渊只顾着吃元宵,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清瑜拍一下他的后背,在这个宅子里,好在还有茜草,还有这个不时偷偷跑来的弟弟,这日子过的还不算寂寞。 上元灯会一过,就是清露的生辰,这日宋宅门口来了数辆香车,都是和宋家有来往的各家小姐持贴来赴赏梅的约,当然她们也知道今儿是清露的生辰,自然都带了礼物。 清瑜的住所是在去花园的必经之地,能听到不时有少女笑声传来,这样的笑声并没打扰清瑜,今日太阳好,她是坐在院里边晒太阳边看书,偶尔也抬眼看一下天空。 少女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茜草拿着扫把把院里的雪再往竹林下面扫去,不然等到天暖雪化,这地上就没办法下脚了。突然有什么东西越过高墙,掉到茜草脚边,叮当一声,像是什么首饰。 茜草好奇地捡起来瞧瞧,见是一根簪子,做工精细不像是普通人戴的,这是谁把簪子丢到这院墙里来?难道是?茜草顿时想到各种栽赃的可能,正准备去和清瑜商量时候院门口已经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我家姑娘和人玩闹时候,不小心把簪子丢了进来,我想进来寻下簪子。” 茜草这才松了口气,放下扫把往院门口走去,院门开处是个圆脸大眼的丫鬟,瞧着眼生的紧,定不是这家里的人。丫鬟看见茜草的打扮,一眼就看出这也是个丫鬟,笑眯眯地道:“这位姊姊好,我是徐府的丫鬟,陪我家姑娘过来赏梅,谁知我家姑娘和周姑娘玩闹,不小心把簪子丢进院里,还请姊姊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寻下簪子。” 茜草问过簪子是什么样子的,这才把簪子递了过去,小丫鬟已经看见院里的清瑜,面上带了好奇道:“那位姊姊想来是这院里的管事,还要去道声歉,说冒昧了。”茜草已经为清瑜解释:“那是我家姑娘。” 小丫鬟眼珠一转:“既是你家姑娘,那更要去道歉。”说着小丫鬟就想进去,茜草还欲拦她,已经有温和的声音响起:“悦儿,你寻到簪子没有?”茜草看着说话的女子,穿着清雅、面容端庄,看来就是那位徐姑娘了,茜草忙行一礼:“徐姑娘好,簪子已经还了贵仆。” 徐姑娘哦了一声,悦儿已经道:“姑娘,这院里住的是这位姊姊的主人,奴婢想着,该去和她道声歉才是。”悦儿眼里闪着的光茜草怎能看不出来,刚要再次回绝时候清瑜已经开口:“道歉就不必了,不过举手之劳。” 16、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清瑜已经走到茜草身后,看着徐姑娘主仆,开口为茜草解围。徐姑娘不由打量一下清瑜,先行礼下去:“这位妹妹好,方才我和周家姊姊玩闹时候,不小心把簪子扔了过来,惊扰了妹妹,妹妹勿怪。” 她客气,清瑜也不生硬,回了一礼道:“不过是点小事,姊姊今日既是来赏梅的,花园往那边走,姊姊请便。”说完清瑜就示意茜草关门,看清瑜要关上门,徐姑娘迟疑一下才道:“今日相逢也算有缘,妹妹何不随我一起去赏梅呢?” 清瑜唇边有嘲讽的笑闪过,很快就道:“多谢姊姊好意,母服未除,不敢与人酬答。”说着清瑜又行一礼,不等徐姑娘回礼就关上了门。这次徐姑娘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瞧着清瑜的院门关上。 悦儿这才叹出一声:“这姑娘,好生奇怪,或者她不知道姑娘您的身份。”徐姑娘低头一笑:“我倒觉得,这姑娘是不在乎别人的身份。”是吗?悦儿的头一歪,还想再问就看见徐姑娘往前面走了,悦儿急忙追上,主仆二人刚走出数步拐角处就跳出两个人来,徐姑娘后退一步用手抚着胸道:“周妹妹,你怎么这么调皮?” 周姑娘亲热地上前挽住徐姑娘的手:“姊姊,人家这不是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吗?不然我们两个同时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回去,她们肯定觉得奇怪又要问东问西了。哎,姊姊,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宋妹妹那么美丽端庄?” 徐姑娘用手抚一下额头,伸手掐她脸一下:“你既然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去,非得推我过去,明明簪子是你扔进去的,而且还躲到这里?”徐姑娘说话温和,这样的话反倒带了些软糯感,周姑娘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道:“姊姊你比我长的美,为人又端庄,你去旁人才不会怀疑,况且若是人十分多了,她定会起疑心,所以我才等在这里。” 徐姑娘又掐她脸一下:“就会卖乖。”周姑娘摇着徐姑娘的手:“姊姊,你快说,她长的什么样子,品性如何,是不是也像有些人一样不爱搭理人?”徐姑娘轻拍她手一下才道:“长的没有宋妹妹那么美,为人很礼貌,只是感觉有些冷清。” 说着徐姑娘微微顿住,原本还以为会见到一个哀怨的女子,毕竟从原配之女成为不如庶出的外室之女,很多这样出身的人在知道真相后都会变得有几分哀怨。可听她说话并没有半点哀怨,在自己开口请她同去赏梅时也没有那种急于巴结之感,这样一个女子,竟似从来都没见过。 周姑娘还在等徐姑娘往下讲,见徐姑娘不发一言,又摇着她的手:“姊姊姊姊,她是怎样冷清的?”徐姑娘停下脚步,手指竖在唇中示意周姑娘噤声,周姑娘这才意识到两人又来到赏梅的地方,吐一下舌头。 外头服侍的丫鬟看见她们一行人过来忙打起帘子,屋里有十来位少女,一色都是衣饰鲜明端庄优雅,有在窗口看梅花的,也有坐在那说悄悄话的。清露和几个少女坐在那说话,周徐二人携手进去,清露旁边有姑娘站起招呼她们:“徐姊姊周妹妹,方才进来刚想打招呼就见你们二位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什么好的,也要带带我。” 说话的是张侍郎家的千金,徐姑娘笑着拉住她的手:“张妹妹好久不见了,方才是周妹妹拉我更衣去了,你们说些什么呢这么热闹?” 清露已经站起请徐周两位坐下,笑着道:“今儿还亏的张姊姊帮我招呼,方才我们不过是在说秦家姊姊的事,刘姊姊说不如等到清明时候,我们约齐了去祭拜秦家姊姊。”刘姑娘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十六,虽定了亲还没出嫁,皱眉道:“也是世事难料,两月前还去恭喜秦妹妹呢,谁知上个月她就暴病没了,我们也相好一场,总要去她坟前祭拜尽尽心。” 徐姑娘轻叹一声,张姑娘已经开口:“你们还不知道吧?秦姊姊这一没了,听说她那位未婚夫还要在京中各家女儿里面重新挑一个做妻子,可是先不说要嫁到凉州。听说那位陈将军,姬妾成群不说,年纪也已很大,那日她们还在议论,只怕秦姊姊是想到自己要嫁给那么一个人,才忧思入肠没有了。” 这话让众少女都沉默,开口打破沉默的还是周姑娘,她有些奇怪地说:“可是秦姊姊定亲也已三四年了,又不是刚定亲。”这事刘姑娘知道的最清楚:“秦妹妹定亲时候才十二岁,说好了及笄后再嫁过去。这几年不过是在家待嫁而已,谁知道秦妹妹上次听说了些她丈夫的事,回去后就闷闷不乐,等我们再听说,秦妹妹就已经没了。” 这话让周姑娘吸了口冷气,但她还是有些懵懂地道:“姬妾成群又怎么了?谁家的爹爹兄长没有几个妾的?就为这个也太不值了。”张姑娘摸一下周姑娘的头:“周妹妹你不懂,听说那位陈将军的姬妾里,不但有管家数年的宠妾,还有几个胡女,这样的……” 徐姑娘轻咳一声:“刘姊姊说的对,等清明到了,我们约齐了去秦姊姊坟上祭拜,今儿既是来赏梅,又是宋妹妹的芳辰,我们先贺寿星一杯,再各自做首诗奉上如何?”听到这个周姑娘就连连摆手:“徐姊姊你又取笑我,明知道我不喜作诗的,你还要作诗。” 说着周姑娘就看向清露:“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清露笑着不语,张姑娘手里已经端了一杯酒把周姑娘扯过来:“来,你既不作诗,就先罚酒三杯吧。”周姑娘连连讨饶,张姑娘哪里肯依,别的姑娘又在那里起哄,屋内顿时热闹起来。 这样的热闹传不进清瑜所住的屋子,清瑜还是坐在那里看书,茜草好奇问道:“姑娘,您不觉得那位姑娘来的古怪吗?”清瑜翻过一页,笑着道:“觉得啊,她们也不过是好奇,瞧就瞧了呗,都是姑娘家,怕的什么?” 茜草把针线咬断,歪着头道:“但姑娘您为何不接受邀请呢?去席上也能臊大姑娘一鼻子灰。”清瑜把手里的书放下,含笑道:“没用的,况且我也不像和她表现的像一对好姊妹。”茜草嗯了一声又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虽然县君可能有不好,但是大姑娘没有错啊,您对二郎君那么好,为何对大姑娘就不理睬呢?” 这个问题,清瑜无法回答茜草,清露或许是无辜的,但她和她母亲的存在,是摧毁自己娘全部生活的原因,知道了这些,清瑜没有办法像对普通异母妹妹一样对待清露,所有的,不过是敬而远之,顶好就是终身不见,好过在众人面前和她像一对并肩而立的姐妹。 得不到清瑜的回答,茜草也只有在内心里想,但想来想去想不到答案,或者是别人说的缘分吧,姑娘和大姑娘没有姊妹之缘,但和二郎君有姊弟之缘。 日子就像风一样过,开春时候茜草果真买回了菜种菜秧,主仆两人齐动手,洒下白菜籽,种下萝卜秧,又在墙角种了豆角。等到茜草抱回来四只小鸡,这院子里又多了几分生气,不像平日那样安静。 种菜养鸡,看书做针线,这样的日子常让清瑜产生错觉,好像又回到当日和娘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是现在身边陪着的不是娘而是茜草。 转眼清瑜进京就快三年了,算着时日,她的孝在这年三月就要满了,而她也在去年满了十五岁,但和清露满十五岁时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不一样,清瑜的十五岁过的很平静,只有茜草和宋渊两人陪着她,多煮了两个鸡蛋就当满过这个在京城各家十分重视的日子。 清瑜把切好的菜拌上糠放在地上,母鸡带着小鸡飞也似地扑了过来,那年抱来的四个小鸡死掉了一只,剩下一公两母,母鸡今年开春就抱了蛋,瞧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小鸡群,清瑜蹲下看着,也不知道这些小鸡仔能活多少只?活的多了是不是能拿到市场上去卖? 院门被人推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这倒十分稀罕,这两年是由茜草去领每年的银子的,这道院门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别的下人踏进了。丫鬟一走进来就看见靠墙种了一溜菜,豆角都已开花,还有母鸡带着小鸡在吃食,心里还在想,果真和传说中一样,这姑娘竟在这样院里种菜养鸡,亏的县君容下她,刚在想就有只大公鸡迎面扑来,吓得丫鬟差点跌到地上。 清瑜喝住大公鸡,走到丫鬟面前:“你有事吗?”丫鬟虽没见过清瑜,但着了孝服又是这样问,忙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是外面书房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要见姑娘,还请姑娘换了衣服随奴婢出去见老爷。” 17、婚事 清瑜的眉皱起,把手里剩下的鸡食交给走出屋子的茜草,对那个丫鬟微一点头:“他要见我?”丫鬟见清瑜不悲不喜,心里倒十分奇怪,又听到清瑜这样回答,奇怪更加上几分,但还是谨守规矩答道:“是,老爷的确要见姑娘,还请姑娘换了衣服出去。” 清瑜走到菜地旁边,那里放着一只水桶,清瑜用瓢打了瓢水仔细洗了洗手,接着把乱发抿上去就对丫鬟道:“走吧。”丫鬟的眼睛顿时瞪大:“姑娘,您不需要去换衣衫吗?” 清瑜低头瞧着自己的衣衫,这件衣衫既没补丁也很干净,腰间的素色带子也扎的很规矩,脚上的鞋有些灰尘,可每日要在菜地忙碌,有些灰尘也属平常。清瑜瞧丫鬟一眼:“难道我哪里打扮的不对吗?” 丫鬟几乎是张口结舌了:“可,可这穿的……”不等丫鬟说完清瑜已经越过她自顾自往外走去,丫鬟这下是真的不知所措了,听说这位姑娘为人古怪,现在瞧来不是古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非常古怪。 丫鬟站在那里,茜草已把鸡全都喂完,走到丫鬟面前提醒:“这位妹妹,姑娘都已走出去了,你还不跟上去?”丫鬟哦了一声走出去,想一想又问茜草:“难道你不觉得姑娘穿这么一身去见老爷不对吗?” 茜草反瞧着她:“姑娘这样有什么不对了,倒是你,不跟着姑娘出去站在这里是不对的。”丫鬟摇头,果然不光是主人不对劲,连仆人都很古怪,但茜草说的也有道理,丫鬟转身追了出去。茜草把手上残存的鸡食拍掉,瞧着外面皱眉,到底老爷寻姑娘是做什么呢?这两年多来,老爷对姑娘称得上不闻不问了,现在寻姑娘,难道是看姑娘孝期将满,给姑娘寻了亲事? 清瑜一路来到宋桐的书房,这书房和两年多前清瑜来的时候没有半点改变,门口依旧有小厮侍立,瞧见清瑜来了就打起帘子。清瑜丝毫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宋桐还是坐在书桌后面,几年不见,他风采依旧。 清瑜照样行礼下去,宋桐叫她起来后,两人之间有些许的沉默,面前这个男子是自己的父亲,本该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保护自己的人,可是他保护过自己吗?清瑜皱眉想着,这些年,从这个男子身上,除了那一年二十两银子,旁的好像从没得到。 宋桐也觉得这种沉默很诡异,方才清瑜没进来前,他已想了很多父女相见时的情形,或者有清瑜的痛哭,可能有痛骂,但从没想过清瑜会这样平静,她看向自己的眼不像是看父亲,而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宋桐不由咳嗽一声才开口道:“瑜儿,两年多没见,你长大了好些,也更像,”说着宋桐瞧着女儿的脸,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更像你娘。” 清瑜的眼皮微微抬起,此时自己的娘在这里被提起,那种消失已久的难受感又出现了,清瑜长长地喘了口气,把那种难受感呼出去才瞧向宋桐:“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娘长什么样子。” 宋桐的笑容里有几分尴尬,若换了宋昂他们,是断不敢在宋桐面前说这样的话,手下意识地抹着桌子的边,心里斟酌了会儿宋桐才道:“瑜儿,我和你娘怎么说也是年少夫妻,她的事我都记得。” 清瑜嘲讽一笑,记得又怎样,记得也不耽误他另娶新人,更不耽误他为了掩盖曾娶过自己娘的事实,要自己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进到这所宅子。 所有的抱怨都已到了嘴边,清瑜咬住唇,手已经紧握住椅子把手,努力让声音变的平静:“你叫我来,不是想起我娘了吧?”宋桐脸上的尴尬之色再次浮现,瞧一眼清瑜身上的孝服:“我记得你娘是三月十九没的,下个月十九就是她满三年的日子,到时你孝也满了。” 清瑜的眉拧住,冷笑道:“孝满了,我也该嫁了,横竖在这京里我也是举目无亲,你想把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不管对方是聋是瘸,是老头是少年,是贫是富,都悉听尊便,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宋桐又叹气了:“瑜儿,你怎能这样说父亲,我再如何也是你的父亲,是会为你考虑的,你的婚事是大事,我自要好好筹划一番,怎会让你顺便嫁出?”是吗?清瑜不相信地看着宋桐,宋桐不管清瑜的眼神继续说道:“只是我挑来挑去,这京城里没有几个能入得了眼的男子,前两日陛下下诏,要在京城各家妙选淑女,为太子充实□□。” 太子?清瑜的眉皱起:“太子不是半年前才迎娶王侍中长女为太子妃吗?怎么此时又要妙选淑女?”宋桐笑了一笑,这样的话该是做母亲的对女儿讲的,而不是自己这个父亲在这里告诉她,但该说还是要说下去:“平民之家尚有姬妾成群的,天子后宫三宫六院也很平常,太子乃储君,储君除太子妃外多几个别的女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清瑜垂下眼,她是聪明姑娘,又听到宋桐这番话已经得了结论:“你是想让我参与这次选择,能入得东宫吗?但论容貌名声,父亲,这宅子里的大姑娘才最合适。”既然清瑜把话说出,宋桐也不再绕圈子:“清露从小受不得束缚,入宫并不是好选择,而且,” 宋桐瞧着清瑜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这次选择的最少都是孺子,孺子为五品内命妇,日后太子登基最少也是三品婕妤,三品婕妤之母,可以封四品诰命。瑜儿,夫人身上已有我给她请的诰命,这一封诰命,你可以为你娘请封。” 这句话已经完全打动了清瑜,她那不动如山的神情起了变化,瞧向宋桐眼里有激切的光:“当真?”宋桐捋一下胡须:“自然是当真,瑜儿,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再没有做天子妃嫔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清瑜呼出一口气,用手按住胸口,好让那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眼里已经充满了希望,直截了当地道:“那好,你要我做什么?” 宋桐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很快就平静下来:“这次妙选,将在八月结束,之前我会让夫人寻来教养嬷嬷教导你各种礼仪,还有……”清瑜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就是要怎样在东宫生存吗?父亲,我告诉你,只有变强,让自己变的最强,才能生存的最好。” 宋桐的嘴巴张大一些,女儿竟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她想不到的,清瑜的眼里有了些嘲讽:“这些不都是父亲你教我的吗?父亲真以为我独居那几年,就只会养鸡种菜?”宋桐从女儿眼里看到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不由拍一下桌子:“好,这才是我宋桐的女儿,女儿你放心,从今日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让他们给你准备。” 清瑜瞧着他,这绝不是为女儿选择丈夫的父亲,而是做成交易的商人。这样的人为何娘会苦苦念了他十三年,还是他是来到京城后才变的?清瑜寻不出答案,只开口道:“你也说了,下月十九是我娘满三周年的日子,那日还请父亲许我去庙里为母亲做场法事,好让她忘掉过往,早登极乐。”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宋桐满口答应,清瑜已经不想再和他说话,只行一礼就道:“还请父亲让教养嬷嬷只在外面教养,无需进我院子。”宋桐皱眉:“你那院里空空荡荡,瞧着也不像样,等会儿我就让人往你院里放些东西进去。” 清瑜已走到门口:“不必了,我是你的女儿,但不是她的女儿,她的东西我一概不要。”这样的斩钉截铁,宋桐已经无法说出反对的话,就算反对也来不及了,清瑜已经走出屋子。 春日的阳光照在清瑜身上,清瑜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回头瞧了眼宋桐的书房,有泪从清瑜眼角滑落,只怕三年前接自己进京就为的这一天吧?舍不得把清露送进后宫与人争斗不休,但又想攀龙附凤,于是自己这个当时他没谋面的女儿就成了最佳的人选。都是女儿,为何就这样两样相待? 转过头时,清瑜脸上的泪已经消失,既然他说内命妇的母亲也能得到诰命,那就让自己变强,直到登上最高点,那时就再无需受到他的辖制了。清瑜眼里闪出坚定的光,娘,只有登上最高点,才能为你讨到公道,你一定要等着我,等到我昭告天下,你才是宋家三媒六聘娶进门来的原配正室。 在院里等的团团转的茜草看见清瑜回来,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姑娘你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被老爷责罚呢。”看见茜草的笑,清瑜觉得心里也很温暖,这个偌大的宅子,只有她和宋渊两人是真的会因自己而欢喜。 清瑜拍拍茜草的手:“父亲不过是和我商量给娘做法事,然后脱孝的事,怎么会责罚我?”三年下来,茜草已经对清瑜的话深信不疑,自然没有半点疑心。 到了下午时候,林氏那边果然派了个教养嬷嬷来,这次来的嬷嬷姓吴,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她的规矩教的当然比莫嬷嬷要严苛的多,清瑜也并不在意她的严苛,此时严苛些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转眼就到了三月十九,法事是在城外白马寺进行,清瑜到寺时候,已经看见寺门口停了许多辆马车,茜草掀开车帘,突然道:“那不是大姑娘的丫鬟吗?难道今儿大姑娘也到这里来了?” 18、初遇 茜草口中的大姑娘自然是清露,清瑜往车外看去,来白马寺的人大都非富即贵,马车自然也不是平常马车,每辆车边都有仆从跟随,在这样的人群里还能认出熟人,看来茜草的眼神真不错。 茜草把纬帽给清瑜戴上,扶着她下马车:“大姑娘来这是做什么?昨儿都没听说她今日要出门。”和平日足不出户的清瑜不一样,清露和这城里的千金们来往极多,常听到她不是去这家赏花,就是去那家作诗,现在又是春日,她约人出来郊外踏青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 清瑜站定才道:“她定有她的事情,我们先进寺去吧。”陪清瑜来的是个姓王的婆子,已经在前面带路。刚走出数步就听到有人叫茜草:“茜草,你今儿怎么出门了?”说话的是清露的丫鬟,王婆子也停下脚步,笑呵呵地问道:“小婵儿,你今儿怎么也在这,我们是陪姑娘过来做法事的。” 小婵儿笑着道:“大姑娘原本是出来踏青的,走到半路周姑娘就说听说白马寺桃花盛开,不如到白马寺一游,顺路还能拜见方丈讨教佛法。这才陪姑娘来的。”寒暄完就给清瑜行礼后就道:“姑娘好,今儿碰巧大姑娘也过来了,正在寺里呢。” 王婆子笑着道:“得,小婵儿你既然在这里,就先引我们进去。”小婵儿点头就在前面引路,茜草的眉不由皱一下,隔着纬帽,也不知清瑜神色如何,只得陪着她去。刚踏上寺前台阶,就听到有马蹄声传来,这马蹄声十分急,清瑜循声望去,看见两匹马飞驰过来,马上的人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飞扬的红色斗篷。 京城里的人就算骑马也多是缓行,这样飞奔是极少见的,茜草不由嘀咕一句:“不晓得是哪家的人这么不讲规矩,在这样地方奔马,不怕撞到人吗?”清瑜微微一笑,进寺之前又回头瞧了一眼,最前那匹马上的人已经能看见他的容貌,只见他低头控马,看的最清晰的不过是他下巴上的胡子。 一进寺门就有知客僧迎上来,之前宋桐已经和人说过今日要来做法事,王婆子对知客僧说明来意,知客僧一副了然的样子,就要请清瑜进大殿。小婵儿已经笑了:“还不知我们大姑娘在哪里游玩呢?” 知客僧念声阿弥陀佛才道:“今日陈府的平县君也过来进香,宋姑娘和周姑娘她们遇见平县君,都在后面园内亭中喝茶叙话。姑娘过来想来也劳累了,不如去歇一歇等小僧预备好法事用品再请姑娘可好?” 这知客僧真会说话,清瑜微微颌首,知客僧唤来个小沙弥在前面带路。绕过三重大殿,走过一条小径,周围的房屋也从前面的高大变的精致小巧,假山池塘亭台散落其中,不仅有桃花,还有月季玉兰海棠,或把路夹在中间,或独处一隅,都竞相开放。 到了此处,纵然清瑜心里有事也要驻足观赏一二,小沙弥已经在旁道:“姑娘今儿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吧?白马寺有名的是四时都有景色可赏,冬日白雪、夏日杨柳、秋日金桂,而到了春日,就是这百样鲜花了。” 清瑜侧耳细听,再瞧向这庭院摆设,和宋家那个花园比起来,这里更开阔更大,花木见得更多。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一听就不是女子的,茜草护着清瑜往路边避让。 来人虽急匆匆赶路,但看见女子避让一边,经过清瑜的时候颌首致意,仗着有纬帽遮挡,清瑜打量着来人,那身上的红色斗篷和那一脸大胡子让清瑜一下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寺外纵马的人,这人高大魁梧,走起路似乎都能感觉到地在震动。 他旁边的男子和他长的很像,但要清秀一些,两人走过之后,茜草不由拍一下胸:“这人是哪里来的,怎么走的这样粗鲁?”小沙弥道:“这是大小陈将军,小陈将军的妻子今日也来上香,只怕是来接平县君的。” 看着那两位陈将军走的方向和自己的方向一致,看来真的是来接平县君的。清瑜心里暗忖,转过几棵开的正好的海棠,就能看到一座一座八角亭,小沙弥已经停下脚步:“宋姑娘和平县君她们就在里面喝茶,姑娘请自行过去,小僧告辞。”说完小沙弥行礼退下,再走数步就能看见大小陈将军正站在亭门口,大陈将军手里已经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在把他举的高高的。 大小陈将军已经发现有人来了,大陈将军把手里的孩子放下,开口问道:“姑娘也是来寻我弟妹的吗?”茜草行礼方道:“我们姑娘是来寻宋家大姑娘的。” 说话时候,亭中的人已经走了出来,除了清露和周姑娘,另一个手中牵着个女童的想必就是平县君了。看见又来了人,小陈将军拉一下大陈将军:“阿兄我们先往那边去看花,等她们说完话我们再过来。” 大陈将军点头,两兄弟往前面走去,清露已经迎上前:“我竟忘了阿姊今日要来这寺里做法事,要知道了就该等阿姊一起来。”周姑娘也走过来:“早听说宋妹妹有个姊姊了,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男子稀少,姊姊何不把纬帽摘了好说话?” 周姑娘说话时候眼中的好奇是怎么都遮不住的,看来清瑜若不把纬帽摘了,只怕这位周姑娘就会亲自上来摘了。清瑜已经认出平县君就是初进京那日遇到的那位,招呼茜草把纬帽摘了才对周姑娘和平县君一一行礼,接着笑道:“县君数年不见,风采远胜当日。” 平县君手一摆:“什么远胜当日?都老了,倒是你们几个,一个个如鲜花一样。”鲜花?清瑜看着清露,清露既是出外踏青,穿的是新做的春装,鹅黄色的春衫衬着她的笑脸,如同那鲜花最嫩的花蕊。 周姑娘已经点头:“平县君说的对,宋妹妹像这园里开的最好的月季,而她姊姊呢,就像空谷幽兰一样。”平县君伸手掐周姑娘脸一下:“是不是还要我夸你像这盛开的海棠一样?”周姑娘大笑出声,清露在旁也笑了:“我不敢做月季,倒是阿姊,的确如那空谷幽兰一样,淡然幽静。” 周姑娘停下笑,伸手抓住清露的手:“好啊,你说你阿姊淡然幽静,是不是就说我太吵闹,一点也不像闺阁女子?”平县君掩口一笑,拍一下周姑娘的背:“空谷幽兰可是你说的,此时你怎么反倒要说别人了?” 周姑娘用手握住脸,对清瑜又是一笑:“阿姊,我说话历来口无遮拦,阿姊别笑话我,等过几日,我家的牡丹开了,阿姊要和宋妹妹一起来啊。”清瑜瞧一眼清露,见清露面上笑容没有半丝异样,对周姑娘笑着应了。 炎儿跑过来拉着平县君的手:“娘,爹爹说你再不走就让马车先回去了。”平县君伸手捏一捏儿子的鼻子:“你爹又要催,又要来接,真是烦人。” 说着平县君笑道:“我家那位历来等不得,我先告辞,得空时候去我家坐吧,三年前宋妹妹就答应我了,到今日都没过去坐呢。”清瑜含笑应了,看着平县君母子离去。 周姑娘不由叹道:“哎,小陈将军是出了名的疼妻子,也不知道来日我出嫁,有没有这样的福气?”清露正把清瑜往亭里请,听到周姑娘这叹气就啐她一口:“呸,说这样话也真不知羞,谁不知道秦家的那位三公子最是温柔宽厚人,你嫁过去他会把你宠上天的。” 三人已到了亭中坐好,周姑娘面上飞起一片红霞:“你少打趣我,只怕再过几日,我就不能叫你妹妹,反倒要叫你嫂嫂了,那时看你怎么对我这个小姑子?”这话说的清露脸上也红了,她轻敲周姑娘胳膊一下:“当着阿姊的面,你胡说些什么?” 周姑娘浑不在意:“这怕什么?阿姊是你的亲姊,你们姊妹难道平日不说私房话的,到这时你反倒怕她听见?”她们姊妹,是从来没说过私房话的,算下来,进了那所宅子三年,姊妹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巴掌都能数完,每次都客客气气,如同对待客人。 清露和清瑜对看一眼,周姑娘感觉到她们姊妹相处的尴尬,心里叫了一声不好,虽说自家没有异母姊妹,但这京城里有异母姊妹的尽多,听说那异母姊妹相处的不好的更多。自己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揭她们姊妹的短? 好在这时亭外来了小沙弥,茜草和他说了几句就进亭对清瑜道:“姑娘,法事已经预备好了,还请姑娘去前面殿上。”清瑜对周姑娘说声失陪,戴上纬帽走出去。 清露瞧着清瑜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周姑娘已经蹭到她面前:“好妹妹,是做姊姊的说错了话,以后你当了我嫂嫂,可千万别不管我。”清露回身拍她一下:“你这话本不该是错的。”但错在哪里?清露自己知道根由,但那个根由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了。 做完法事,清瑜也正式脱了孝,换上新鲜衣衫,似乎相貌也要变好一些。每日还是照样学规矩,空闲下来也能去花园走走。 虽是暮春时候,宋家花园里的那棵杏花却在此时才开,宋桐觉得稀奇,还特意摆了酒让家人赏花。清瑜觉得这杏开的和家乡颇像,闲时也会到那花下坐坐,仿佛这样就能忘掉宋宅的一切。 这日清瑜正要起身,就听到身后传来问话:“你是谁?”清瑜回头,看见那日见过的那位大陈将军正站在数步之外看着自己。 19、求亲 在此时此刻自家庭院遇到这样一个人,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但清瑜很快就镇定下来对大陈将军行礼下去,大陈将军下意识还礼,清瑜直起身方道:“这是我家庭院,这句话当我问你吧。” 被人这样质问,大陈将军不由用手抹一下脸,这的确是别人家里,这句话不该是自己问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杏花树下这个着月白外衫,笑容甜美的少女时候,本该从另一边走过的自己会脱口问出她是谁? 风吹了过来,从大陈将军那边带来一股微微的酒味,清瑜后退一步道:“将军是否多喝了两杯迷路了,我唤丫鬟来给您带路吧。”有杏花瓣随风落下,几片杏花瓣落到清瑜发间,看着面前少女,大陈将军知道自己该跟随已被唤来的丫鬟离去才是,可一离开就见不到这个姑娘。 清瑜刚吩咐完有些惊讶的茜草,让她带迷路的大陈将军回前面厅上,回头就看见大陈将军的眼,清瑜不由用袖子遮一下脸然后侧过身:“将军请随她前去。” 清瑜的动作让大陈将军从恍神中醒了过来,这样盯着一个闺中少女,她没当场骂出已算她镇定了,况且她已经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大陈将军抱拳想说声抱歉,可又觉得自己这声抱歉会打扰了这么宁静的画面,只得重重揖到地上就随茜草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清瑜站在杏花下眉头微微皱紧,方才见到大陈将军的时候,明显能感到他有些落寞,宋桐和凉州那边没有什么来往,大陈将军出现在这里的解释,大概是向清露求亲被回绝了。 这些年向清露求亲的人一直没断过,用下人们的玩笑话就是宋家的门槛都被踩平了,不过所有的求亲都被回绝了,听下人们私下议论,林氏看上的是周家长子,周家繁盛三百来年,是一等一的世家,嫁给周家长子成为宗妇,那是何等风光。 毕竟这三百来年,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周家却屹立不倒。方才那位大陈将军若真的向清露求亲,被回绝也是肯定的,听说他前头妻子是王家女儿,嫁进去不到五年无所出就病死。后头定亲的秦家姑娘尚没嫁进去就香消玉殒,更别提他府中还有无数姬妾。 林氏爱女如命,纵然大陈将军再位高权重,又怎舍得把女儿嫁去做人填房不说,对方还背了个克妻的名声? 清瑜猜的不错,此时的宋桐正皱眉对林氏道:“陈将军不过年纪稍大了些,算起来也是门好婚事,再过些年他接了凉州节度使的位子,那更是了不得。夫人,到时我们两个女儿一个……” 林氏的泪顿时出来:“老爷,我知道你也是为宋家好,可是你要想想,我只有露儿这么一个女儿,远远地嫁去凉州,凉州那种地方她从小娇生惯养怎待的惯?前头那个王氏女是怎么死的?不也是京城里长大的女儿到了凉州,没几年就死掉了。老爷,现在昂儿成器,宋家靠他已经足够,又何必再把女儿嫁去凉州?” 看见林氏落泪,宋桐心里也有不忍,可是这是个好机会怎能放过?若清露嫁给陈将军,日后陈将军接了节度使的位子,那时对在宫里的清瑜也有助力,再加上宋昂在外,虽不敢说霸了朝堂,也能和周家、林家分庭抗礼,到时林家的人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 想到这宋桐又软语道:“夫人,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当然希望家势越盛越好,况且陈将军的弟弟有名地疼爱妻子,到时……”林氏还是摇头,又用帕子点一点眼角:“老爷,您说出花来,今儿这门亲事我都不答应,况且我已和周夫人探过口气,她觉得露儿足以配她家长子。老爷,周府的长媳怎么都比凉州节度使的儿媳强吧。” 要把清露嫁进周家?宋桐的眼顿时亮了:“当真?怎么从没听你提起?”林氏端杯喝了口茶:“老爷,您是知道我的,从来都是要事情有几分定了才能说出口。”宋桐叹口气:“要嫁进周家自然好,可是这头婚事也舍不得丢掉,可惜霜儿才四岁,不然就定给霜儿也不错。” 四岁配三十多,也亏他想的出,林氏也一脸叹息:“说的是,若是霜儿再大些,嫁过去就好了。”丫鬟的声音在外响起:“老爷,陈将军已重新回到厅上。” 方才大陈将军是借了更衣出去,宋桐这才进到里面和林氏商量婚事的,听到客人已经回来,宋桐当然不能再在里面待着,理一理衣衫就走了出去。 到厅上时看见大陈将军坐在那喝茶,宋桐笑着上前道:“累将军久等了,方才下官进去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每次听到商量这两个字就觉得不好,大陈将军已经了然笑了:“在下也知道在下不但年纪老大,家里也一堆的事,但天下的姻缘是想不到的,这才腆颜上门相求,被回绝也是平常事。” 都说完了宋桐面上的抱歉之色更深:“其实呢,这桩婚事我是极满意的,只是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人舍不得女儿嫁到凉州那么远,来来,这酒还没完,我们再喝两盅。” 说着宋桐就又把大陈将军让到桌边,方才若还有一线希望的话,这次的酒就真的是入了愁肠,大陈将军的酒杯刚放到唇边,突然想起方才在花园里见到的清瑜,迟疑一下方道:“在下方才出外更衣回来时迷了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不知她是这里的什么人?” 宋桐哦了一声才道:“将军所见到的,是下官的长女。”长女?大陈将军更加迷惑,今日自己求亲的不就是这宋桐的长女吗?但这少女分明不是那日在白马寺见到的宋家姑娘,怎么又冒出一个长女来了? 宋桐已经又倒了一杯酒给他:“来,来,这酒是我们家乡带来的,将军你可要多喝两杯。”看来对方是不想提方才那个少女的事了,大陈将军也从善如流地接过酒杯,和宋桐说起旁的话。 此时的林氏已经知道送大陈将军回厅上的是茜草,“迷路?”林氏的眉皱起,虽说宋家的花园不大,但就那么短短一段也不会迷路啊。说话的丫鬟已经笑了:“方才陈将军就喝了几杯酒,只怕是酒后脚软走错路也平常。” 倩云虽已出嫁,但还在林氏房里服侍,听了这话就对林氏笑道:“县君,这是个好机会啊,老爷不是舍不得这门亲事吗?何不就把瑜姑娘嫁过去,横竖陈将军只说是向宋宅长女求亲,可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林氏一直都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不好开口,听了这话就摇头:“你开什么玩笑,老爷心里看重瑜姑娘呢,怎舍得把她嫁去凉州?”倩云伏到林氏耳边:“县君,老爷是想把瑜姑娘送到太子身边,以后为大郎君添个助力,可是县君您想,这一来不同母,二来瑜姑娘对您一直都心怀恨意,若真等到她得了势,不在后拆台就够了,哪还会帮着大郎君。” 林氏垂下眼,唇边有笑容但口里还是道:“你说的这什么话,她纵不认我为母,我一直视她为亲生,况且名分早定,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倩云又笑了:“县君您一片善心人人都知道,但瑜姑娘可未必这么想,再说有朝一日的话,那时老爷自然风光无限,可是县君您就不一样了。” 林氏瞟她一眼:“你这丫头,总爱说这样的话,亏我是怎么对你的?”倩云急忙跪下:“县君,奴婢是一片忠心为您才敢这样说的。”林氏对她点一点头:“起来吧,你出去外面告诉老爷,就说愿把老爷的长女许配给陈将军。” 消息很快传到外面,宋桐的筷子差点掉落,大陈将军也很茫然,方才不是还说回绝了亲事吗?怎么此时又同意了?宋桐略定一定心就对大陈将军道:“将军你请宽坐,下官进去问问夫人。” 说着宋桐就急急起身往后走,见到林氏宋桐劈头就问:“你方才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把清露许给他骂?怎么现在又答应婚事了?”林氏坐在那一动不动:“老爷,您听错了,许的是清瑜不是清露。” 宋桐这下是真的七窍生烟了,他上前捶着桌子:“你开什么玩笑,清瑜她是要……”林氏转向他:“清瑜是要往太子身边送的,可是老爷您想想,一来呢,清瑜容貌不算十分出色,二来她就算学了些规矩,和这京里真正的名门淑女还是有差别,老爷您就这么肯定一定会被选中吗?到落选之后随便嫁一户人家,倒不如现在趁着有人上门来求亲许给了他。老爷方才也说过,这门亲事也是上好的,女婿除了年纪大一些,娶过一房房里有几个妾,有些庶出子女之外没有旁的不足。配清露都够了,配清瑜更是绰绰有余,哪家的嫡母像我一样为庶女这样打算婚事的?” 林氏这番话倒让宋桐无法辩驳,过了些时才道:“可他求的是我的长女。”林氏嘲讽一笑:“老爷您忘了吗?您的长女不正是清瑜吗?” 20、衷肠 这句话让宋桐顿时忘了怎么回答,过了会儿才叹道:“可是我们瑜儿她……”林氏知道这事已经有几分可成,笑着道:“老爷,我知道您盼着瑜儿能够成凤,可清瑜这个脾气,老爷最清楚,不是那种柔顺会看眼色的,到时就算真的选中,也未必就能得宠。再说皇家的妾比旁人的妾要尊贵,但妾总是妾,到时不够柔顺又不会瞧眼色,久而久之反而为祸。现在嫁去做了正妻,正妻脾气不好些也有人能忍受,比不得做妾室的。老爷,想来想去,这才是为瑜儿和宋家打算。” 宋桐又长叹一声,林氏唇边的笑容已经有几分得意了:“老爷,您要真心疼女儿,就给给清瑜备一份好嫁妆,答应陈将军的求亲才是,横竖他求的是您的长女,又没指名求的清露,方才不过是我们两个一下忘了还有清瑜在才回绝的,现在想起还有清瑜这个女儿,答应也正常啊。” 林氏安抚地拍一拍他:“老爷,你也说了,和陈家结亲是极好的,把清瑜嫁过去,一来了了你的遗憾,二来呢,我晓得你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楚氏,清瑜嫁的好你对楚氏也有了交代。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老爷你还有什么想的?” 两全其美吗?宋桐摸一摸胡子,林氏故意道:“老爷你要不同意,执意要把清瑜往太子身边送,我也只有认了,可是到时清瑜会出什么事,老爷您自己想吧。”说着林氏就唤倩云:“出去让他们告诉陈将军,就说不同意这桩婚事,请他出去,以后不必再来。” 倩云心领神会地应是,转身就要出去,宋桐唤住她:“罢了,这桩婚事县君既应了,不好再出尔反尔,就此应了吧。”说完宋桐就走出去。 林氏见他走出,叹了一声,倩云笑着恭喜:“恭喜县君,从此这桩事就了了。”是了了,林氏用手按住头,叹道:“其实只要她乖巧些,我也不会把她许给这么一个人,谁让她这么倔强?”倩云给她捶着肩:“县君对她如此好,她还不识好歹,口口声声名分,那时就已定下,岂是她几句话就能改的?” 林氏笑一笑,接着就道:“虽则她不肯认我为母,总是老爷的女儿,这嫁妆也要准备好了。还有,你去给她道喜,再带几个丫头去,这陪嫁的人少不了。”倩云领命而去,林氏靠在椅上,这事,终于可以了了。 大陈将军在外已经等的十分烦躁,见到宋桐出来不及行礼就道:“宋少监,这婚事?”宋桐哈哈大笑:“贤婿此时该改口了,小女娇痴,还望将军多多包涵。”大陈将军的眼眨了眨,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宋桐:“少监,不,岳父大人,方才不是说不应这桩婚事吗?怎么此刻又?” 宋桐让他坐下,笑着道:“贤婿,还要再多一句,这许的是我长女,我的长女并不是那日你在白马寺见过的,而是,”说着宋桐露出一丝迟疑方道:“我原先有个外室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她才是我的长女,不过京城之中少有人知。” 大陈将军恍然大悟,宋桐生怕他反悔:“虽说是外室,此女已归我膝下,夫人也视为亲女,林家那边自然也认她为外甥,一切都和我旁的儿女没有二致。”这两年来屡次求亲都被回绝,大陈将军对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差不多都绝望了,此次来宋家求亲也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况且所谓外室之女只怕是托词,这京城里的世家,多爱榜下为女儿们抢个女婿回来,记得这位宋少监也是林家从榜下抢来的,这位姑娘只怕是乡间的原配之女吧。大陈将军既已想明白,起身行礼道:“多谢岳父将爱女托付。小婿这就回家遣人来下定,这婚事越快越好。” 宋桐又是一阵大笑:“好,好,既如此,我这边也有嫁妆不多,到时贤婿休嫌微薄。”大陈将军又行一礼就转身离去。宋桐瞧着他的背影,虽说这位陈将军有些鲁莽,但一来位高权重,二来年纪大些也会疼媳妇,春芳,把瑜儿好好嫁出去,你在泉下也会安心吧? “嫁给陈将军?”清瑜的眉皱了下就松开,倩云又开口道:“县君还吩咐,带几个丫鬟来给姑娘您挑一挑,总要几个丫鬟陪嫁的,还有,姑爷只怕在京时日不长,这喜期就在最近,姑娘您还要多准备些。” 清瑜已经点头:“知道了,丫鬟也不用多备。”见清瑜还这样冷淡,倩云微微扯下嘴角,她是不知道凉州是什么地方吧?京城里面哪家千金听说要嫁去凉州不惊慌失措哭着不肯嫁的,不然这陈将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续娶到。 但倩云面上依旧道:“姑娘既这样说,奴婢也就退下,若缺了什么,姑娘遣人来要就是。”清瑜也没让茜草送一送,依旧坐在石凳上,看着在阳光下玩耍的母鸡,母鸡打一会儿滚又振振翅膀,格格达叫着奔到窝里去下蛋。 不知不觉中,在这个院里已经住了三年了,清瑜叹一声气,抬头看见茜草,茜草也不知道站在那多久。清瑜拍一下旁边的石凳:“坐吧,我出嫁前会去找父亲,把你嫁出去的。”茜草听了这话就猛地摇头:“姑娘,我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凉州那么远,怎比得了京城,您还是去求求老爷不要嫁。” 清瑜低头瞧着石桌,突然笑了:“茜草你知道吗?我嫁谁,嫁去哪里,是由不得我做主的。而这位陈将军,算起来也不那么差。”不那么差?茜草的眼顿时又瞪大了:“姑娘您知不知道,他们私下议论都说这位陈将军克妻,他前头妻子是病死的,后来定亲的秦姑娘也急病暴毙。而且听说他房里姬妾众多,还有几个胡女,更别提他今年已经三十多了,姑娘,您才满了十六啊。” 清瑜唇边的浅浅笑容没有消失,只是瞧着茜草:“就算再差又怎样呢?茜草,由不得我,这样一个男人,总好过纨绔子弟吧?”茜草双手抓住清瑜的手,眼里满是怀疑:“姑娘,您怎能这样想。” 不这样想?又能怎样想,清瑜拍下茜草:“好了,你也不要再多想,你会先我嫁出去的。”茜草摇头:“不,姑娘,我陪您出嫁吧,凉州那么远,姑娘您一个人嫁过去会被欺负的。”清瑜的手顿在那里:“好茜草,谢谢你。” 茜草想笑,但出来的是泪水,清瑜瞧着远方,目标似乎又消失了,娘,不能到太子身边,要什么时候才能为你正名?不过仔细想起来,能嫁去做正室,好过去做太子的妾和人争斗不休。 这桩婚事很快就传遍宅子,但清瑜这里除了吃过晚饭偷偷跑来的宋渊就再无别人了。而宋渊也不是来恭喜清瑜的,看见宋渊满脸忧愁,清瑜捏捏他的脸:“阿姊成亲你不说恭喜,反而这样忧愁,这不是做阿弟该做的。” 宋渊像大人样的叹口气:“阿姊,这桩婚事不好,我去求父亲,让他反悔吧。”这是第二个说这桩婚事不好的人,清瑜拍拍他的脸:“为何要反悔?”宋渊想了想很严肃地说:“他娶了你,就是我的姊夫,可他比姨娘都要大,那我该怎么叫他?而且听说他还克妻,学里王擎说他的姑姑就嫁给了他,但没过几年就死了,王擎的祖父到现在都不肯见他。姊姊,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个好人,你怎么能嫁呢?” 宋渊口齿比以前伶俐多了,清瑜笑了:“阿弟,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念头,这很好,不过阿姊要嫁的。”宋渊皱眉:“为什么,阿姊,你一直都这么能干,什么都不怕。”清瑜张开双手:“可是阿姊还不够强,所以有些事阿姊也没办法拒绝。阿弟,你要好好长大,努力地学,让自己变的很强,那时就可以拒绝一些事情。” 宋渊点头,清瑜看着他的脸把他搂进怀里:“阿弟,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要自己强,不能靠别人,阿姊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很多事没办法。但你是男子,是能够独自做一番事业的。你天资不如宋昂,但只要努力就能超过他。” 宋渊再次努力点头:“阿姊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变强,还要做一番事业,那样姊夫就不会欺负你。”清瑜笑了,拍一拍他的脸:“阿姊怎会让别人欺负呢?你说过,阿姊什么都不怕,再说阿姊是嫁过去做妻子又不是去做丫鬟,一家的主母怎么会被欺负?” 宋渊觉得自己说这话好像也不对,不好意思地笑了,茜草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谈话,有泪不知不觉出来,如果是清露定亲,今晚会十分热闹,而不是像这里一样,只有姐弟在灯下互诉衷肠。 陈府很快就派人来下定,一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婚期就在五月初七,端午过后第三天,嫁妆已经陆续办好送到清瑜房内,陪嫁的丫鬟清瑜坚持只要了茜草一人。 成亲前一日,按例做母亲的该对新嫁娘进行训导,林氏自然来到清瑜房中。 21、名分 林氏走进院子时候太阳已快要落山,母鸡们扑着翅膀回窝,一畦青菜长势喜人,若不是檐下堆了几个箱子,还真看不出这是明日就要出嫁的少女闺房。 林氏停下脚步,虽曾听说清瑜在这院里种菜养鸡,但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倩云还当林氏嫌弃这里太乱,忙上前扶住她道:“县君,奴婢送嫁妆来的时候也曾说过这里太乱,但那位主不肯听,横竖也就进去一会儿,县君您先忍耐下。” 林氏扶着倩云的手笑了:“我不是嫌弃这太乱,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瞧见田园风光,一时有些看呆罢了。”倩云啊了一声,很快就道:“县君就是宽厚还称赞她,若是旁人,就这样改不了乡下人性子的人早……” 林氏瞧一眼倩云,倩云没有再往下说,掀起帘子道:“县君到了。”屋里没有人迎出来,林氏也不需人迎,扶着倩云的手走进去。屋内的摆设很简单,窗下一个大碗里养了棵白菜,白菜正在开花。 除了这棵白菜花,这屋内再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清瑜站起身对林氏屈膝行礼:“县君请坐。”几年没见,这个在林氏记忆里倔强的少女虽然长高了些,人也变的圆润,但那种淡然让林氏觉得刺眼。 她怎能如此淡然?没有好房子住,没有好衣衫穿,一切的一切都和这宅子里别人不一样。林氏曾经想过数次,清瑜该是什么模样?但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依旧淡然,淡然的就像这种差别没有发生的,而眼里的倔强虽然褪去,但看向林氏的眼让林氏有些看不懂。 有那么一瞬,林氏有些后悔怎么没下狠手,毕竟有很多次机会的。但很快林氏就调整过来,面上笑容十分和蔼:“你明日就要出阁,出阁后可要好好侍奉翁姑丈夫,操持家务,爱护姬妾,为宋家争气。” 清瑜已经坐下,瞧着林氏笑道:“为宋家争气?县君只怕巴不得我嫁过去不久就被翁姑丈夫厌弃,顶好过不了几年就死在凉州吧。”她这样带有挑衅的话让倩云登时就怒了:“大胆,县君身为嫡母,如此爱护你,可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教养到哪去了?” 嫡母?清瑜的眼冷冷地看着林氏:“嫡母?你我心知肚明这个嫡母是怎么来的,林县君,我还是那句话,想让我认你为母,就要先认了我娘,我自然会认你为母,可林县君,你敢骂?” 林氏的手紧紧抓住帕子,努力控制才让自己不失态:“清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名分已定,你还是忘了那些好生出嫁,女人没有娘家依靠,日子总要难过些。”清瑜点头:“你说的对,名分已定,但我娘当初嫁过去的时候也是名分早定,你不过仗了娘家势大,才生生抢了她的位置,你,” 清瑜的眉挑起:“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什么名分,说什么娘家?”倩云的脸已经煞白一片,指着清瑜就道:“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这样的话是不孝吗?你别以为你出了嫁就可以不管不顾?” 清瑜瞟倩云一眼,倩云被清瑜眼里的狂热吓到,吓的用手捂住胸口,对林氏道:“县君,话已经说过,还是让瑜姑娘早点歇息,以备明日的婚礼。”林氏呼出一口气对清瑜道:“你既不听我的好言劝告,我也不多说,愿姑娘你多子多福。” 清瑜并没留她,只是开口道:“明日拜别父母,县君最好称病。”称病?本已举步往外走的林氏转过身对清瑜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太放肆了。”清瑜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县君明日若不称病,我不知道拜别父母时候,我会做什么说什么?县君,到时丢脸的可不是我一人。” 这是威胁,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林氏威胁过,林氏感觉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瞧着清瑜也一字一句地道:“到时你若做了什么,我大可说你旧疾发作,清瑜,你要知道,别人会信的是我而不是你。” 清瑜笑了,这笑带有几分狂热:“你不会的,历来以贤惠宽厚出名的林县君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况且宋家试图嫁一个有病的女儿出去结果在婚礼上当众出丑,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清露也好,宋昂也好,他们的婚事是有影响的。林县君,我一无所有,即便明日当场死去我都不在乎,但你,你不敢。” 清瑜说的那么笃定,林氏的面色变的很古怪,她瞧着清瑜,声音有些颤抖:“你怎敢这样做,你疯了吗?”清瑜瞧着林氏摇头:“我当然没有疯,难道你没发现吗?我怎能认你为母,我的娘早已死了,你没有资格在我的婚礼之上受我的叩拜。” 倩云的牙齿都开始打颤,想为林氏说两句,但说出口的声音都小:“县君乃老爷的嫡室正配,你不过一个外室之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清瑜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林氏:“称不称病?是要在我这个所谓的外室之女面前当嫡母要紧呢还是清露他们的婚事要紧?” 倩云此时已经不是扶着林氏了,而是紧紧抓住林氏,身子都开始缩成一团,这样的人倩云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对付,所有的心机算计在此时全都不起作用。 林氏比起倩云终究要镇静些,她的下巴收紧,看着清瑜道:“好,我称病,可是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爹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又怎会嫁过来,你以为我想吗?嫁那么一个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的乡下人,你现在瞧着他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可你知道在这背后我教了他多少?你以为这一切都是轻易得来的吗?你只看见你娘的委屈,怎么就没看见我在背后的辛劳?宋清瑜,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一样的只顾自己,一样的毫不在意。” 这些话已埋在林氏心里许久,一旦说出林氏就觉得心里好受很多,清瑜的眼抬起,看着林氏道:“你可以不嫁的。”不嫁?林氏冷笑一声:“你现在可以不嫁吗?你真以为这两个字说的这么轻易?” 清瑜的面色还是没有变化:“不一样的,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但你和我嫁不嫁的不一样的。”林氏刚积起的勇气被这一句话就打断了,她低下头有泪从眼角流出,看见她的脆弱,清瑜没有说话,倩云觉得这屋里怎么这样冷,这寒意像从心里发出的一样。 林氏用手抹一下眼角的泪,抬头时候面色又重新恢复:“其实,我真的不想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清瑜挑高眉:“你不想?是,当初嫁给父亲可以说和你无关,但后来呢?每年的二十两银子不过是刚够过日子,我娘去世时候,墓碑上不能刻上宋字,还有,” 清瑜的声音放的很轻柔:“我,是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进到这个宅子的,林县君,你这个嫡母当的好心安理得啊。”听着清瑜讽刺的话,林氏也觉得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瞧向清瑜,直到现在林氏才觉得让清瑜平安嫁出好像不是什么好主意。 清瑜的手在腰间握紧:“说到底,林县君,不管你有多少无奈、多少不得已,我母女二人的境遇都靠你所赐,你苦苦不肯承认的不过是我娘的原配之位,既如此,我又怎能认你为母?” 林氏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去:“你口口声声说都是我的错,那你怎么不怪你的父亲,当初若不是他贪慕荣华富贵应下婚事,你娘也不会郁郁而终。”清瑜的眼十分清亮:“林县君,纵然当日是父亲贪慕荣华富贵,可也是你林家先去寻他,把那荣华富贵递到他的面前,并不是他一考中就上了林家的门求亲。林县君,你怪来怪去,该怪的更多的该是你的父亲吧?” 林氏几乎被清瑜完全击垮,这样的话哪是十六没满的少女能说出的,可林氏也不得不承认,清瑜的话有道理,林氏勉强站直身子回头望去:“你的话我记住了,你要讨债就向我身上讨,清露他们没有欠你。” 清瑜笑了:“林县君,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只怕这一世你我都不能相见了,我怎么向你讨债?你也知道我不过孤身一人,所能求的不过就是明日你称病,让我顺顺当当嫁了,你也不用再见到我,多好。” 清瑜的笑很温和,从林氏所在方向看去,清瑜的笑和宋桐几乎是一模一样,这让林氏想起洞房之时,纨扇打开,看见俊美英挺的宋桐时的心动。林氏用手蒙住脸,当手放下时候声音也变的冷冽:“你明日出嫁,愿你从此在凉州落地生根,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说完林氏快速地往外走,步子越走越急,倩云像见鬼一样看了眼清瑜,这才急急忙忙跟着林氏走了。 清瑜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汗已经湿透衣衫,娘,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在出嫁的时候不认别人为母,别的,就什么都不能了。 22、婚礼(上) 茜草走了进来,看见清瑜用手撑住额头,茜草迟疑一会儿走上前道:“姑娘,虽说您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女人嫁出去,总要靠娘家的。”清瑜用手揉一下头看向茜草:“我知道,可我还知道,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林氏于我,不啻杀母凶手。” 茜草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那老爷呢?”有一缕头发从清瑜额上垂下,清瑜没有把它拢回去,而是看着这缕发,很久后才道:“茜草,如果能够选择,我真不想做他的女儿。”清瑜这话透着悲凉,茜草蹲到清瑜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姑娘,是我逾矩了。” 清瑜低头瞧着她:“你没有逾矩,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就不好。娘活着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想过爹如果在家,我们一家三口会多么开心。”那些曾在梦里见过的情形仿佛又出现在面前,清瑜脸上露出笑容,茜草觉得喉咙有些梗塞,竟说不出话。 清瑜把手从茜草手里抽出,望着她笑了:“明日我就要出阁了,从此不再是宋家女儿而是陈氏妇了,有些事,或者我一辈子都不能为娘做到了。”想要让林氏低头,只有登上最高的位置,但现在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那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自己的婚礼上,拒绝认林氏为母。 茜草觉得自己的脸很冰凉,她仰头瞧着清瑜:“姑娘,我相信你,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做到。”虽然茜草这话纯属安慰,清瑜还是笑了,这样的笑才让她带上几分新嫁娘的羞涩。 茜草努力点头:“姑娘,奴婢会跟着您,看着您做到您想要做到的事。”清瑜伸手拍了拍茜草的肩:“好,那你就跟着我,看我怎么做好陈氏妇吧。” 次日五更刚过,清瑜院内就来了无数的人,睡在窝里的鸡被吵醒,公鸡叫母鸡飞,这让来服侍清瑜梳妆的张妈妈不由皱一下眉:“这几只鸡就该宰了,省的打扰人。” 清瑜坐在梳妆桌前转头瞧了张妈妈一眼,张妈妈老脸一红,忙转了话对喜娘道:“快些,快点帮姑娘梳妆好。”冷不丁房里多了一个孩童的声音:“张妈妈,这鸡不能宰,我已经回过父亲,等阿姊出嫁后我就搬到这里来,继续帮着阿姊种菜养鸡。” 张妈妈瞧着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但说话口齿清晰的宋渊,笑了笑就道:“那不过是小的一时口快说的,谁不晓得瑜姑娘养了这几只鸡好几年,谁敢动他们一根毛?”宋渊才不理她,蹬蹬蹬跑到清瑜面前,瞧着正在被喜娘们往脸上点胭脂脖子都不能动的清瑜眨巴眨巴眼睛就开口:“阿姊,要是姊夫欺负你,你要回来和我说,我会帮你去教训他。” 这话不但清瑜,房内的人都笑了,张妈妈瞧着还不到自己肩头的宋渊,有心想说几句刺人的话,可碍着清瑜是个不好对付的,忍了又忍才笑着道:“果然二郎君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朱渊一双清澈的眼看着清瑜,等待着她的回答。 趁着喜娘们梳头的空挡,清瑜总算能低头看弟弟:“好,阿姊记得你今日的话,日后你姊夫要欺负了我,你就帮我教训他。”清瑜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和宋渊的童言童语不一样,张妈妈不由扯一下嘴角,这就叫自找的,不肯认县君为母,日后嫁出去真受了气没有娘家撑腰,难道还要靠一个庶出的弟弟,真是笑话。 宋渊大清早爬起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听到清瑜没有笑自己而是点头应是,宋渊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清瑜摸一下他的头,直到此时才有分离的情绪在心里产生。在这个宅里,有自己的血亲,下人仆从如云,但除了面前的宋渊能让自己感受到一些亲情,陪自己出嫁的茜草有一些主仆之情,旁的竟乏善可陈。 清瑜一时不知道该嘱咐朱渊些什么,反倒宋渊踮起脚尖把嘴巴凑到清瑜耳边:“阿姊,我会像你说的,努力变强,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和姨娘。”清瑜觉得泪快要流出,努力控制住泪水,让自己脸上露出最美的笑容:“阿姊等着你。” 张妈妈又撇一下嘴,上前对宋渊道:“二郎君,按说这里今日不该你进来的,不过是小的瞧着您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才斗胆放您进来的,现在话也说完了,瑜姑娘还要继续梳妆,不然就误了吉时,您还是快些出去吧。” 宋渊嘴里应着身子没有动,清瑜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去吧,阿姊会记得你说过的话,你也不要忘记阿姊说过的话。” 宋渊这才行礼退出,眼里有依依不舍,张妈妈让喜娘们继续给清瑜梳妆,嘴里可没闲着:“瑜姑娘能和二郎君这般要好,真是有福气。”清瑜并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喜娘们的巧手下模样渐渐变化。 眉用青黛描成娥眉,唇用胭脂画成樱唇,额上贴了花黄,双颊点了靥面。这样的浓妆清瑜从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次,眼渐渐有疑惑产生,镜中那个妇人模样的女子真的是自己吗?喜娘已经啧啧称赞了:“瑜姑娘这一打扮起来,比起大姑娘也不逊色多少。” 张妈妈咳嗽一声,喜娘忙住口,此时除了妆面,清瑜的发已梳好,流云髻正中插了一支凤钗,凤口中衔着的珠串一直垂到眼前,和旁边步摇上的红宝石交相辉映,让清瑜有瞬间的晕眩。 喜娘们拿起梳妆桌上的五根金钗,把它们依次插进清瑜发中。大陈将军是三品职位,他的妻子有资格用五根金钗装饰在发髻上。看着最后一根金钗插完,张妈妈不由撇一下嘴:“姑娘真是好福气,刚嫁过去就是三品郡夫人,能用五根金钗,就算是县君,也不过得用三根。” 清瑜看着镜中那个满头金光耀眼的人,抬头对张妈妈道:“既是我好福气,张妈妈何不去回了你家县君,把清露嫁过去如何?”张妈妈顿时变色,忍了又忍才道:“姑娘,您别太过分了,县君对您已经仁至义尽,今日还怕出现尴尬之事,早起就称病,可她一点也没放松您的婚礼,您竟这样说她,实在是……” 清瑜勾唇一笑,胭脂打的很足,这一笑可谓艳光四射,张妈妈抱怨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有白清瑜一眼。 喜娘们虽知道清瑜和林氏不睦,但没想到清瑜会这样大胆,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一下,有个喜娘忙托来今日的喜服:“姑娘,张妈妈也是为姑娘您高兴才一时嘴快说的,来,该穿上喜服了。” 若说梳妆好的那个头是沉甸甸的,那等喜服上身的时候请瑜差点叫出来,怎么这喜服也一样地重?感觉并不比头上那些饰物轻很多。喜娘蹲在脚边替清瑜整理着喜服的边,笑着道:“这喜服是掺了金线织就的,沉重是难免的,好在这些衣服也不是日日都要穿。” 梳妆打扮好,清瑜发现没有人搀扶的话,自己可谓寸步难行。喜娘们既已把清瑜打扮好,为免妆容衣服出岔子,从现在起清瑜就要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直到迎亲的人到达。 太阳越升越高,喜娘们已经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闲聊一会儿,做新娘的清瑜只有眼巴巴在旁边看着。茜草喝了一口茶回头看见清瑜看向自己,小心地把一块海棠糕掰碎,走到清瑜身边:“姑娘,您慢慢张开嘴,我一点点喂您。” 有点心虽然能解饿,但没有水又怕胭脂花了,那更难受。茜草见清瑜闭嘴摇头,今日她的衣服袖子也很宽大,忙用袖子遮住杯子,轻声道:“姑娘,您就喝一口。” 看着杯里的水,清瑜把嘴张的很大才算没把胭脂沾到杯上,不过也只能喝一口,这口茶进了嘴,清瑜才觉得好受很多。茜草把袖子放下,张妈妈的眼像飞刀一样飞到茜草身上,但难得地没有再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反正胭脂花了,出丑的又不是自己。 外面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丫鬟走到门口:“迎亲的人已经来了,还请新娘快些出去。”茜草拿过一把团扇用扇子给清瑜遮住面,两个喜娘扶着清瑜往外走。 一路走的很慢,除了要小心让那把扇子一定要遮住清瑜的面之外,穿那么重的一身,清瑜也确实走不快。 离大厅越来越近,清瑜觉得心开始怦怦跳,一直以来的镇定慢慢退去。感觉到清瑜的变化,茜草不由瞧清瑜一眼,看见清瑜垂在那的双手有些许的发抖。茜草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姑娘也不是说的那么镇定,刚走了下神,就觉得扇子有些滑开,茜草忙又重新把扇子放好,和清瑜一直走到厅前。 上轿之前,要先拜别父母接受父母训诫,宋桐今日已经着好吉服站在左边位置,大陈将军站在下手,等待着新娘的到来,这新娘是不是就是那日在杏花树下见到的女子? 人群越走越近,当看到新娘旁边拿扇的是那日的丫鬟,大陈将军已经有些笃定就该是那日的女子,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到扇后的丽容,茜草这把扇子可是遮的严实的很。 23、婚礼(下) 一步又一步,离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越来越近,清瑜听到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再快几下就该跳出胸口。喜娘把清瑜扶到大陈将军旁边,清瑜悄悄转头,从扇子边缘能隐约看到身边男子高大的身姿。 茜草悄悄地拉一下清瑜的衣衫,清瑜正要把头重新转回去的时候,看到大陈将军也转头过来瞧,扇子遮的太严实,从边缘只能看到少女那上过胭脂的脸颊。但清瑜的脸已经羞红,重新端正站好。 傧相已经开始赞礼,喜娘扶着清瑜跪下行礼,茜草也跟着蹲下,手里那把扇子半刻也不敢离开。宋桐瞧着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女儿女婿,按惯例说了几句,林氏今日称病,本该母亲教诲的部分自然就免除。 宋桐刚说完大陈将军和清瑜双双答道:“长者教诲,莫不敢忘。”接着两人双双行叩礼下去。喜娘又扶起清瑜,清瑜在起身时候看了眼大陈将军,从此就真的是陈家妇,不再是宋门女。想到茜草这些时日打听来的传说,清瑜握一下手,不管他克妻也好,姬妾成群也罢。既嫁了,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再难的日子也要过下去。 清瑜长出一口气,与她并肩而行的大陈将军听到她的长长吐气,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角度依旧看不到她的相貌,只能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发上的首饰,不知道扇子下面的少女,神情是不是很紧张? 想到自己的克妻名声,大陈将军唇边现出自嘲笑容,两人已经到了大门口,轿帘被喜娘掀起,清瑜低头上轿,并没有像其他新娘一样,在上轿之前还会回头看家门一眼。 鼓乐声起,新娘的轿子在鼓乐声中被抬起来,往另一个宅子去。没有纨扇遮面,清瑜听着外面的鼓乐,就算在林氏面前说的再无所谓,心里还是有些怕的。毕竟对女子来说,嫁的人好坏是有很大区别的,况且又是自己这样没有娘家可依靠的人。 手心慢慢有汗出来,清瑜微微舔一下唇,再怕又怎样,横竖自己嫁的是个人,位高权重的将军又如何?自己也是他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妻子,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害怕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 轿子落地,轿帘掀开一点点,茜草的手伸进来,赶在清瑜出轿前把那把扇子又遮到清瑜面上。清瑜刚走出轿子,就听到无数的人声,中间还有人笑着起哄:“把扇子打开一点,打开一点点就可以。” 这样的起哄在清瑜见过的婚礼里也常听到,那时有泼辣的村姑嫁过来,听到这样声音就大大方方把手里的扇子露出一点点,有时是樱唇,偶尔会有眼睛露出来,这样的半面惹来的起哄更多,往往也会惊艳了新郎。 清瑜唇边露出笑容,如果在此时此地把这把扇子移开一些,会听到什么呢?但看到茜草那只紧紧握住扇子的手,清瑜把这个念头打消,只怕茜草头一个就不许吧? 已经进到喜堂里面,双双站到那里。要清瑜把扇子打开的叫声越来越多,此后的步骤用扇子遮住面也十分不方便。茜草得了喜娘的暗示,慢慢把手里的扇子移开。先是下巴,再是那点了胭脂的樱唇,双颊的靥面,往上是秀挺的鼻子,当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睛出现时候。大陈将军松了口气,面前的新娘就是那日在杏花树下见到的少女,虽然今日面上妆浓,但这双眼还是和那日在杏花树下一模一样。 扇子已经完全打开,清瑜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男子,不避不让地看着他。大陈将军的满嘴胡子已经刮掉,显得比那日见到时候要年轻了些,他的相貌算是粗犷一类,突然少了胡须让人有些不大习惯。 两人对视须臾,清瑜突然一笑,这笑容在此时此刻大陈将军眼里无比惊艳。大陈将军后退一步作了个揖。这样的举动让清瑜的整颗心都安定下来,她面上的笑容没有变,旁边的傧相已经开始赞礼,此后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往下面走,直到最后送进洞房。 大陈将军在房里只待了一下就出外待客,洞房内看去是一屋子的人。清瑜长这么大,头一次单独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心里虽紧张但面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变。 有人已经笑了出来:“大嫂好。”大嫂,这样的称呼让清瑜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称呼是对自己的,看向说话的人,这下面上神色变的有些惊讶,面前这人竟是平县君。平县君已经上前拉住清瑜的手:“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做了妯娌。” 旁边有人就道:“平县君,你现在多了个妯娌,也就多个说话的人了。”一开始说笑清瑜就更镇定了,横竖新娘只需要坐在那里微笑就好。有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杜家嫂嫂,难道说我不能陪二嫂说话?” 杜娘子伸手捏一捏说话小姑娘的脸:“樾妹妹这张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可惜我家两个弟弟都定了亲,不然就该把樾妹妹求去做妯娌也好。”这样开玩笑的话一般少女都会恼了,陈樾可半点都没脸红:“杜嫂嫂,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了,你那两个弟弟都只是纨绔,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哪能配上我?” 这样大胆的少女?清瑜心里有几分吃惊,抬眼瞧去,说话的是个脸圆圆有双大眼的姑娘,晃眼一瞧,清瑜觉得她生的有些奇怪,再细一看就能发现她的发和眼都和别人有些不同。听到这和胡人生下的孩子模样会有些不一样,难道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衣衫所戴首饰都能瞧出不是平常东西的少女的母亲或者父亲是胡人? 平县君已经把陈樾拉过来,用手羞着她道:“樾妹妹这话就在我们面前说罢了,当着大嫂的面难道不怕大嫂笑你?”陈樾歪着头对平县君笑了:“二嫂,你平日常说,有什么话就要当面说出,大家都是一家人,哪能遮遮掩掩藏来藏去,这多不好。”说着陈樾就对清瑜道:“大嫂,您说是不是?”不管她的模样哪里有些奇怪,清瑜就在这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刚要点头平县君已经笑了:“你这样说,难道你大嫂还能说不是?” 杜娘子已经对清瑜道:“夫人,樾妹妹从小在凉州长大,节使对她极其宠爱,和平县君又对了脾气,和京城女子多有不同,这才让她养成这样毫不遮掩的脾气。夫人莫怪。” 陈樾已经腻到杜娘子身边:“杜嫂嫂,你又来说我?那些京城里的名门淑女们,个个说话只说一半,还要藏半天,你也晓得我脑子笨猜不出来,这才先对大嫂说清楚。” 这样笑闹让清瑜的心完全放松,面上笑容更深,平县君拍一下陈樾的手才对清瑜道:“大嫂,我你是见过的,樾妹妹是最小的妹妹,今年十三。杜嫂嫂是公公帐下杜副将的妻子。我们两家常有来往。” 杜娘子已经起身给清瑜行礼:“夫人安好。”她既起身请瑜也不好坐着,起身还礼:“杜嫂嫂不要客气。”衣衫首饰都太重,清瑜站起来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杜娘子伸手扶住清瑜:“夫人还请快些坐下,这身着实太重,还是坐着说话就好。” 清瑜从善如流重新坐下,剩下还有一位是杜娘子的妯娌,另外一个是平县君的舅母,陈节度使远在凉州,夫人早已去世,能来的女眷就是这些了。 看得出她们都是常来往的,清瑜和陈樾不过一会儿就熟了,陈樾和清瑜说了几句话就拍手笑道:“大嫂没进门前,我还好怕和京城里的名门淑女一样,说话要让人猜,没想到大嫂和二嫂差不多,现在我就放心了。” 杜娘子已经大笑出声:“不知羞的,明明是你不爱应酬,偏偏要说成是别人的错,你啊,真的是节使大人把你宠坏了,这样子怎么出嫁?”陈樾猛地摇头:“不嫁不嫁,我才不嫁。嫁人有什么好?阿父还要把我嫁到京城来,可是京城虽然繁华,但一点也不好玩,连骑马都不能畅快地骑。” 陈樾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清瑜听着陈樾的话,这样的无忧无虑必是备受宠爱才能养出来的,但愿她的这种无忧无虑能够永远都在。又说笑一会儿,丫鬟来报外面酒席已经散了,酒席散去新郎就该回房,平县君她们各自告辞,茜草和房中丫鬟上前把清瑜的妆容卸掉,外衣宽掉,只剩下贴身中衣。 刚刚换好这些,洞房的门被打开,大陈将军走了进来,丫鬟们行礼告退,最后一个走出去的茜草还把门关上。清瑜看着大陈将军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又开始狂跳起来,坐在床上努力维持住端庄神情,此时面上的红已经不是胭脂色,而是从心里沁出的羞。 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清瑜觉得大陈将军的每一步都是踏在自己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已经低下,不敢去看丈夫的眼。一只手放到清瑜肩上,清瑜不由抬头,对上的是大陈将军的眼,那眼很热,热的清瑜无法面对再次低头。 24、新婚 外头有叽叽喳喳的鸟叫,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这样还让人怎么睡?清瑜皱着眉头把眼睁开一条缝,在眼前晃的是人,一个眼生的丫鬟正在把帐子掀开一点看她醒了没有?见到清瑜睁眼,丫鬟忙躬身道:“奴婢只想瞧瞧夫人醒了没有,不想打扰夫人了。” 夫人?清瑜的眼这才同时睁开,能感到身上传来的疼痛,再看向这陌生的床帐,自己现在是陈氏新妇,不再是昨日宋家宅里的女儿。见清瑜不说话,丫鬟有些惊慌,难道是自己打扰了夫人睡眠,会被处罚吗?丫鬟跪下去:“夫人,奴婢并不是故意的。” 她这举动让清瑜吃了一惊,掀开被子道:“你起来吧,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习惯吧。清瑜把这话压在心里,刚要站起身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身无寸缕,清瑜面上一红把被子又重新裹在身上,努力平静地道:“把我衣衫拿来吧。” 丫鬟只想着自己不会被处罚,并没注意清瑜的神情,起身同时恭敬地道:“夫人,还是奴婢先服侍您沐浴吧,将军起身时吩咐过,已经备下热水了。”将军?他会这样细心吗? 昨夜的情形不由重入脑海,清瑜面上的红色变的更深,那个男子,在杏花树下鲁莽问自己的男子,从此后就成了自己的终身依靠了。这种感觉让清瑜皱眉,不晓得是好还是坏?帐子被全掀起,进来的丫鬟更多,有丫鬟手里托着一张大布巾,让清瑜裹住身子。 下床之后清瑜才发现窗外的太阳都升的老高,看见清瑜看向窗外,丫鬟忙道:“将军一早就起身去练功了,吩咐让夫人多歇息一会儿,不用唤夫人早起。”平常习俗,第二日总是要去拜见长辈的,但陈家的长辈全在凉州,这里只有小陈将军夫妇和陈樾,没有兄嫂拜见弟妹的道理,这自然也就免了。 茜草已经上前扶住清瑜,笑着道:“姑娘,姑爷果然疼爱您,瞧想的多周到。”旁边丫鬟也道:“茜草姊姊说的是,还是先服侍夫人沐浴吧。”说着已经扶清瑜到屏风背后,那里已经放好洗澡水,看着丫鬟有拿皂盒的,有捧手巾的,一副要服侍清瑜沐浴的架势,清瑜有些头皮发麻,还真不习惯这么多人服侍自己沐浴。 茜草跟随清瑜时间久了,忙对她们道:“姑娘喜欢独自沐浴,把东西放下出去吧。”丫鬟们齐声应是,全都退出去。清瑜这才把布巾解开踏进浴桶,全身浸进去,清瑜觉得舒服极了。昨夜留下的那些酸痛在热水的轻柔抚摸下慢慢消退,酸痛一旦消退,人就开始乏起来,清瑜捧起水洗一下脸,这样能让人舒服些。 昨夜的情形不可避免地又进入脑海之中,当日林氏派嬷嬷来教导的时候,洞房夜的事情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嬷嬷说的都是如何才能取悦男人,昨夜先还记得,但到了后来,只觉得脑子里糊成一团,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清晰的痛传来才让人从这种糊涂里出来。 清瑜觉得脸又开始滚烫,为何嬷嬷说这种事是可以取悦男人的?明明对女子没有多少益处。一支手拍上清瑜的肩,这手有些粗糙,绝不是外面那些丫鬟的手。清瑜抬头,顺着这支手所在之处往上看,看见的是丈夫的眼。 虽然昨夜已做夫妻,但此时清瑜人还在浴桶里,而大陈将军已穿着整齐,清瑜不可避免地红了脸,身子在浴桶里缩成小小一团。看见清瑜这个举动,大陈将军笑一笑,弯低身子眼瞧着清瑜的眼,伸手往她唇上摸去:“还在害羞?” 清瑜的脸更加滚烫,低头脸都差点埋在水里:“将军,我……”大陈将军收回手,在她耳边道:“我记得昨夜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怎么,你忘了吗?”清瑜觉得心又开始狂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是忘了。”开头声音还有些低,但后面就理直气壮了。 大陈将军发出笑声,清瑜低着头都能觉得发上十分烫,大陈将军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记住,我家陈枚,字子修,你可以叫我子修。我记得你叫清瑜,我该叫你瑜儿好呢还是阿瑜,那你又该叫我什么呢?” 总不能低头一辈子,这已经是自己的丈夫,清瑜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抬头对着大陈将军:“你叫我阿瑜好了,嗯,那我就叫你阿枚。”说着清瑜的眉微微一皱:“怎么感觉跟叫阿妹一样?” 看着妻子红着小脸说着一本正经的话,陈枚再次放声大笑,点头道:“好,阿瑜,从此后我就是你的阿枚了。”念到阿枚的时候,陈枚的声音刻意放低一些,听起来真的就像唤阿妹。 清瑜也笑了,陈枚看着她的笑脸有些许发呆,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不然这个澡就不知道要洗到什么时候。毕竟不再是年轻的毛头小伙子,陈枚努力让自己的眼不去看向妻子,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还边故作轻松地道:“你快些出来吧,我让她们准备好了早饭,等用过早饭你去寻弟妹,让她带你在这四处转转,虽说我们下个月就回凉州了,但还要在这住几天。” 陈枚嘴里讲着话,并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走出屏风,外面的丫鬟们见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都憋住了笑,陈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早走出屏风,不用抹一把脸,又不是青涩少年,怎能这样?陈枚刚准备走回屏风后和清瑜再说一遍,就看见清瑜已经走了出来,白色里衣很贴身,勾勒出少女柔软体态。 如墨长发流泻下来直垂腰间,长发下面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看见陈枚,清瑜咬一下唇微微屈膝行礼:“将军早安。”陈枚手抬起来,此时的清瑜和方才屏风后面那个羞涩的少女全不一样,陈枚有些疑惑,怎么短短一会儿人就可以变成两样。 但陈枚低头的时候,能看见清瑜的腿有些许颤抖,陈枚忙咳嗽一声:“嗯,我们夫妻,不用这么多礼,你们快些服侍夫人梳妆,然后再用早饭。”丫鬟们听了这话才动身扶起清瑜,服侍她梳妆穿衣。 陈枚坐到桌边,桌上刚烙好的饼冒着热气,炒好的羊肉喷香,酸白菜调了芝麻油,还有另外两小碟小菜,最后是一大碗粟米粥,这些凉州风味的饭食在京城是难的看见的。陈枚没有伸手去拿烙饼,此时再香的饭菜都提不起兴趣,只是侧耳听着梳妆桌前清瑜的动静。 清瑜很快梳妆完毕,除了大红的外衫,这身打扮算是很家常,不用戴那些沉甸甸的首饰让清瑜长出一口气。看见清瑜来到桌边,陈枚指一下椅子这才伸手拿个烙饼,再夹几筷子菜放在烙饼上,这么一卷就大口吃起来。 他吃了两口才把烙饼放下,一本正经地道:“忘了你吃不惯这样的饭食,我让她们再拿粳米粥和包子来。”清瑜已伸手去拿烙饼,也和他一样往饼上放了羊肉白菜这些卷了卷就吃起来,吃了两口抬头对陈枚笑道:“以后都要去凉州的,嫁夫随夫,总要学着习惯的。” 陈枚轻轻叩了下桌子:“凉州府内也有会做京城风味的厨子,你不用为了……”清瑜笑的很坦然:“我并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既嫁了你,以后就要跟你在凉州过一辈子,多适应些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说着清瑜微微侧头:“嗯,其实也是为了自己。”陈枚很想说服自己清瑜这话大都是为了讨好自己才说的,但见她双眼清澈,说话语气轻柔,陈枚心里的那些疑惑全都烟消云散。这么直白说出心里想法的女子陈枚遇到的真的不多。 清瑜已经吃完一卷,拿过勺打了碗粟米粥慢慢喝着,抬头见陈枚看着自己动都不动,清瑜放下碗又是一笑:“怎么不吃了?虽然古话说秀色可餐,可我自问容貌还没到秀色可餐地步。” 陈枚拿起桌上只咬了两口的烙饼,重重咬了一口笑着说:“嗯,你既然秀色不可餐,那我也只好吃饼填饱肚子了。” 清瑜瞟他一眼,夫妻俩相视一笑,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开始在清瑜心里浮现,瞧向面前的陈枚,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开始看的十分顺眼。 这府邸虽说是陈节度使在京城所居,但平日只有平县君夫妇居住,偶尔陈枚回京会住一住,据说陈节度使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京。虽然如此,这府邸布置的依旧一丝不苟,从清瑜住的地方走出去,走过数重院子才看见平县君住的院子。 院门口有几个丫鬟在那里说话,瞧见清瑜带着人过来,丫鬟急忙上前行礼:“大夫人安,县君方才还说要总管把下人们都聚齐拜见夫人呢,只是还有些事没有做清楚。”丫鬟说话的时候,平县君已经走了出来笑道:“本该我去拜访大嫂的,哪有大嫂先过来的。”陈樾的脑袋从平县君身后探出来,笑嘻嘻地道:“大嫂,我今早就要去寻你,结果二嫂不让。” 平县君捏一下陈樾的脸:“等你以后出嫁了,就晓得新婚第一日怎么都不愿意被人打扰。”陈樾伸手搂住平县君的胳膊,撒娇地道:“二嫂又打趣人家,大嫂才不会怪我呢。” 25、夫妻 眼前少女言词娇憨,笑声动听,和平县君之间姑嫂融洽,而这种融洽绝不是装出来的。清瑜此时的笑是真心从心里发出的,平县君拍陈樾的脸一下,这才对清瑜道:“樾妹妹都十三了还这么娇憨,也不知道嫁到别人家去怎么做人家?” 陈樾虽没继续撒娇,但还是抱着平县君的胳膊不放,脑袋一偏就道:“哼,谁要欺负我,我就拿起鞭子抽他。”平县君点一下她的鼻子,见清瑜面上笑容并不是敷衍出来的,心里大为放松。三人说笑着往里面走,刚走到一半就有个小姑娘从里面奔出来直往陈樾怀里扑:“五姑姑,你不是说大伯母来了吗?大伯母呢?” 这小姑娘就是那日在白马寺平县君手上牵着的,和在白马寺时的乖巧不一样,今日小姑娘笑的也要更多些。平县君已经点住女儿的鼻子:“溪儿,娘平日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还不下来给大伯母问安?” 溪儿两支小胳膊紧紧抱住陈樾的脖子,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望着清瑜,只是笑不说话。平县君摇一摇头:“孩子们都被我们宠坏了,溪儿还好些,那个炎儿,在家简直就是个霸王。”听到娘说自己的不是,溪儿从陈樾身上滑下来,走到清瑜面前奶声奶气地道:“大伯母安。” 小孩子的声音本就动听,再加上溪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清瑜,清瑜觉得心都软成一滩水,把溪儿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两口:“溪儿真乖。”再仔细看看,清瑜又称赞道:“果然溪儿长的很俏,到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听到清瑜赞溪儿生的俏,本来已经坐下的陈樾坐不住了,起身就跑到清瑜身边蹲下,抬头看着清瑜:“大嫂,你说是我生的俊还是溪儿生的俏?”和清露那种温婉大方的美不一样,陈樾的美更有生命力和活力,一双眼要比平常人的大一些,眼内似有光彩流动一样,下巴微微上翘带出些许傲然。 平县君已经把茶都笑出来:“樾妹妹,不就炎儿那日说了句你没有溪儿漂亮就让你记到了今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在他眼里除了他妹妹是天下第一美人,别的不管是谁都不如他妹妹。你做姑姑的还和他呕这个气?” 溪儿也点头:“嗯,阿爹说了,五姑姑生的最美,比我俊。”陈樾伸手把溪儿接过来抱着,但头还是摇个不停:“阿父说过,有些事一定要问清楚,在凉州的时候人人都赞我生的美,到京城虽然也是这样,但是不是有人说过,很多人是不愿意说真话的,既然炎儿都说我生的没有溪儿漂亮,那我就想知道到底是炎儿说的是对的还是别人说的才是对的。二嫂,你说不是?” 平县君这时倒不笑了,用手拍一下桌子:“倒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是小孩子脾气,没想到竟知道这样一番道理。”被赞扬的陈樾点一点头,摇头晃脑地道:“人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二嫂你和我也有好几日不见,那不该是刮了又刮?” 平县君听的又放声大笑,这样的日子才该是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不需要想着怎么应酬,不需要时刻注意礼仪,而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然地放松。 平县君召来这府邸的下人给清瑜行过礼,说过几句场面话下人们也就散去。平县君为人也是爽朗的,陈樾活泼大方,溪儿聪明可爱,和她们说话可以不顾及很多东西。清瑜只觉得时日过的很快,用过午饭溪儿揉着眼睛要睡,清瑜这才告辞。 陈樾和她一起出来,边走边打哈欠:“这京城就是这点不好,出个门还要戴上纬帽,骑个马都怕伤了人不敢快跑。不然这样夏日长长午后就该纵马出城,到河边树下乘凉,哪像这京城只能待在府里,没有别的事做只能睡觉。” 说着陈樾又打一个大哈欠,清瑜不由笑了:“我知道平县君会骑马,原来你也会?”陈樾的哈欠打到一半就收了回来:“大嫂你好奇怪,对二嫂还用旧时称呼,难道也要二嫂叫你宋夫人不成?凉州城里谁不会骑马?我的骑术还是大哥教的呢,大嫂等你回到凉州,也去寻匹好马,到那时你就知道有多自在了。” 清瑜一时无察称呼出错,见陈樾全无芥蒂只说旁的,拉住陈樾的手不由重了些:“方才弟妹不是说公公有意要让你在京城寻门亲事吗?”一提这个陈樾就皱皱鼻子:“京城这些世家子,真是看不上眼,一个个骑术不精,只会作诗吟词,还要女儿家柔顺温柔。我怎看得上他们?” 说着陈樾就抱住清瑜的胳膊:“好大嫂,等你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把我也带上,我想回凉州不想在这里。”清瑜还没说话呢就听到陈枚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樾妹妹你越来越爱撒娇了,阿父把你送来京城,是想让你学学规矩杀杀你身上的娇嗲性子好挑门好夫婿。谁知你遇人就撒娇。” 话里意思虽然是嗔怪,但陈枚说话时的笑容泄露了他一点也不生气。陈樾欢呼一声就向陈枚跑去:“大哥大哥,你们回凉州的时候把我带上吧,我不想待在京城了,京城里好闷。”陈枚扶一下妹妹的肩:“回去见到阿父你怎么说,还有你月姨,她可是要你一定在京城寻门夫婿的。” 陈樾摇头:“不管,到时大哥你把我带回去就好。”陈枚摇头:“到时再说吧,你先回你自己屋里去,还有,京城里的女子,出门都要带侍女,你的侍女呢?”没有拒绝就很有可能同意,陈樾的唇往上翘,听到陈枚问侍女,陈樾的眼珠一转就道:“我好困,大哥,我先回去睡觉。” 说完就跑了,陈枚瞧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笑笑:“五妹她在凉州被宠坏了,和京城名门淑女不大一样,你不要往心里去。”清瑜在他身边露出温婉笑容:“不会,我反而很羡慕她,这样的无忧,如同不被束缚的鸟。” 陈枚再次没有料到清瑜的答案,低头看着妻子,清瑜个子不高,只到陈枚下巴,但面上的笑容可以告诉陈枚,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并不是故意取悦自己。毕竟女人面上那种克制住内心想法而取悦自己的笑容,见的已经实在太多。 清瑜抬头一笑:“你瞧着我做什么?”这一笑让清瑜面上带上几分和方才不一样的风情,陈枚觉得身子又开始有些热了,大夏天的不应该站在这日头下面,陈枚胡乱地想,刻意平静地道:“进去吧,天太热了。” 说着就大跨步地往里面走,清瑜跟在后面突然问道:“樾妹妹是公公的妾所生,我听说你也姬妾成群,但不见她们在这府里,是不是在凉州?”陈枚停下脚步看着妻子,清瑜面上神色没变,如同在说天气一样平常,陈枚想了想才道:“阿父赐我的美人不少,但大多都又给了别的将士,现在我身边还有三个妾,到凉州你就能见到她们。” 清瑜哦了一声,陈枚见她只是照旧坐下,没有再问别的,抓一抓头发才道:“你不再问别的吗?”清瑜瞧着他,示意他坐下才开口道:“没有了,难道我还要再问问她们谁长的更美一些?谁更得你欢心,或者该再寻来下人仔细问她们都有哪些不是,好等回到凉州寻机会把她们赶走。可是阿枚,我只说一次,那些姬妾也好,她们为你生下的儿女也罢,都是你我没成亲之前你所做的事情,那时我不知道我会嫁你,你也不知道你会娶我,任你再做些什么我不能管你。我现在嫁了你,做了你的妻子,你身上好的坏的我都要担着。阿枚,我是个心很小的女人,你以前的姬妾儿女我能接受,但有我之后,再有旁人我就不能接受。若你应了,那我将不仅是你的妻子,若你不能应,将军,那你我之间就仅仅只是夫妻。” 这番话清瑜没出嫁前就思量过很久,此时一口气说出来,清瑜只是看着陈枚,等待着他的回答。陈枚依旧没有料到清瑜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的竟是这样一番话,眉不由挑起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的衣着打扮和早上离开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但此时面上有种神情是陈枚没见过的,这样一个女人,以前从没见过,和死去的王氏不同,王氏是这京城里最标准的名门淑女,而眼前女子看似柔顺但极倔强。如果不肯应,是不是从此就相敬如冰,只是一个妻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26、交心 夫妻之间本该厮熟之后才说出这样一番话,但经过昨夜和今早,清瑜决定现在就说出来,既然要赌,为何不提早赌?清瑜觉得手心又有汗冒出,如果丈夫不肯答应,那么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如何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就算这样清瑜也不后悔,如果他不值得为自己付出,那就把心紧紧护在胸口,绝不露出一点点。 陈枚笑了,伸手拉过清瑜的手,双手相触时候,陈枚感觉到清瑜手心里的汗已经渗出,陈枚用大拇指摩挲着清瑜的手心,轻声道:“你在害怕?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说出这样的话?” 清瑜迅速把手抽回去,在袖中紧紧相握,微微舔了下唇才对陈枚道:“这关乎我终身,将军,女子嫁人所能依靠的不过是丈夫,如果所托非人,不过是枉费了情义,流许多眼泪也换不回来,倒不如说的清楚明白,能让人安心。” 陈枚微微皱眉:“我以为,给予正妻之位,就是所能给予女子最大的保证。”有失望在清瑜心里流过,清瑜转过头,好让泪流下而不让陈枚看见,等转头时候清瑜面上笑容已经和平时一样:“不一样的,将军,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将军,我愿把你当做我能终身携手的人,而不是白头到老但两心相离的人。” 说到后面清瑜已有些微的颤抖,她的眼一刻没有离开陈枚的脸,陈枚的一举一动她都不肯放过,想从陈枚脸上看到他真实想法,但陈枚除了微微皱眉再无别的。清瑜不自觉地咬一下唇,心里的失望越来越大,是不是天下男人都一样,嘴里说着敬重妻子,但做出的事根本不把妻子当成一件事。 清瑜努力咬住牙,这样能让声音平静些:“将军不肯说,定是不愿,既如此,妾会求将军给妾一个儿子以傍身,等妾生下这个儿子之后,会克尽做主母的职责,枕席之爱,请将军与别人探讨。” 说着清瑜就俯身行礼,陈枚伸出手按住她的肩:“你就如此肯定我不会答应吗?我只是奇怪,你已有正妻之位,为何还要我应下这个?要知道,世上妇人为表贤惠,是会主动为夫君纳妾的,如同,” 陈枚顿一下,当年王氏就是如此,每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情,总是会安排别的女子侍寝,必要以自己露出笑容为最高目的。清瑜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了些许苦涩:“将军,女子和男子是不一样的,女子这一生,所能把心托付的,唯丈夫一人。但男子的心,这边托了,那边还能付出。将军,我只是怕把心错付,到时……” 清瑜话里的伤心陈枚是听的出的,他伸手重新拉住清瑜的手,清瑜有一会儿不肯让他握住,但仅仅过了一瞬就把手放开,清瑜手心已经没有了汗,陈枚觉得她的手心冰凉。 陈枚低头看着清瑜的手,这双手很小,但手掌之中有茧,这茧不是常写字人中的右手无名指和拇指上有茧,而是手指底部有茧,这样的茧是常做家务活的人才有的。陈枚摸着清瑜手指底部的茧,抬头看着清瑜:“你进京城不久吧?如果进京城时日长,这样的茧该消失。” 清瑜也低头瞧着自己的手,细白的手掌被握在陈枚有些黑的手掌中,显得更加娇小,清瑜觉得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划过,轻声道:“我进京城已经三年了,其实就算是在乡下时候,娘都舍不得我做粗活的。之所以手掌有茧,是因为我不愿动用林氏一个铜板。而父亲的俸银,到我份上的算下来只够饱暖。将军,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但我最起码可以选择不认林氏为我的母亲。” 陈枚低着头,觉得有水珠掉到自己手上,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清瑜的泪,陈枚没有出声劝她,而是轻声道:“你的娘,才是宋少监的原配吧?”这句话一说出来,清瑜的泪流的更急,明明知道自己点头他也看不到,但清瑜还是点头:“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父亲就送了一封休书回来,以无子名义将她休弃另娶林氏。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在乡下过日子,那时候我总觉得奇怪,为何父亲在外面做官不能回来,族里有些人会说我是没爹的孩子,可我明明姓宋,和他们一样都是宋家的人,我有父亲也有娘。直到父亲派人来接我进京我才知道缘由,我的父亲,早在我还没出世时候,就已经不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了。他们说的没有错,我是没有爹的孩子。” 心口有一点疼,清瑜话里的悲伤更深:“每次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我回去找娘,娘都说他们说的是错的,父亲很宠爱我,很心疼我,但他在外面做官很辛苦,所以才不能回来看我。这样的谎言一说就是十三年。将军,你可能会笑,但我直到进京后才知道,娘是用了多少心力才压下对父亲的怨恨,给我编这样的谎,要我不要怨恨父亲,可是知道真相后,怎能不怨。将军,我知道娘是因为对父亲情根深种,所以才不愿告诉我真相。我不愿意对将军你情根深种后再被抛弃,那我无法做到像娘一样的。” 陈枚的大拇指安抚地在清瑜的手指上摩挲,轻声道:“你娘呢,如果她愿意到凉州,我可以把她接过去。”清瑜想笑一笑,但根本就笑不出来,轻叹道:“我娘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在父亲派人接我上京的那日,她就再也撑不下去,旧疾发作去世,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不会郁结那么久,如果父亲晚一些来接我,或者不来接我,她还会活下去。” 说完,清瑜嘘出一口气:“将军,这就是原因,你可以笑我傻,放着那些尊荣不去享受,可我每当想起娘,我就宁愿傻一些,如果娘知道我也和她一样情根深种被人辜负还不肯放开,她会伤心的。” 她脸上的泪晶莹透明,陈枚伸手把她拥进怀里,用手拍着她的后背,清瑜的泪流的更急,但依旧倔强地不肯伏到他怀里:“将军,我的心只有一颗,也只会托付一次。”陈枚伸手摸一下她的脸,摸到的是一手泪,这个痛哭流涕仍不肯低头的倔强少女。 清瑜重新坐正身子,用手摸一把眼泪:“将军,妾失态了,以后妾一定会做好一个主母。”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话里带上失望,看着她脸上挤出来的笑容,陈枚伸手把她掉落的发丝往发髻上拢去:“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答应?” 清瑜这次的笑不可避免地带上嘲讽:“做男子的,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做妻子的只要克尽妻子本分就是,天下人都是这样的。”陈枚用小指搔搔鼻翼:“我以前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何二弟眼里再没有别的女子只有弟妹一人,可方才你的这番话让我明白,如果一个女子能够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以你的喜悲为喜悲,似乎也是件很好的事。清瑜,我今年三十有一,见过以我的喜悲为喜悲的女子太多,从没去考虑过做女子的是否能有自己的喜悲。或者,我今后的日子里,该考虑你的喜悲了。” 清瑜皱着眉,努力地想陈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枚已经用手掌包住她的双手:“清瑜,以前我没遇到过你,那些都是往事,现在我遇到了你,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别纳新人。你的心也是心,不能轻易辜负。” 清瑜眨眨眼,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样的神情让陈枚笑出声,轻轻一带就把她拥进怀里:“曾有人和我说过,不肯用心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个人,这话我曾不以为然,现在我觉得,他这话很对。” 清瑜乖巧地俯在他怀里,听到陈枚提起这人,不由好奇问道:“他是谁?”本以为陈枚会回答是二弟,谁知陈枚答道:“是一个酸腐文人,守着他那个面容不佳的妻子一直过,阿父曾往他屋里送去数个美人都被璧还,阿父曾让我问过他,结果他就是这样说。” 清瑜握拳往陈枚胸口打去:“容貌不佳难道就能移情别恋吗?若这样的话,人人都有年老色衰的那日,为何男子可以厌倦女子的色衰,而女子就要忍受男子的容颜衰老。”这话让陈枚点头:“这话倒新鲜,你这些念头都是从哪里来的?” 清瑜笑容里带有些许叹息:“那三年里面,我没有事情可做,每日就转各种各样的念头,有时候有些念头会让人发疯,甚至会想这些念头说出来会不会被人笑话。”说着清瑜仰头看着他:“将军,谢谢你。” 清瑜的面容并不是那种十分出色的美人,但在她这样说的时候,陈枚觉得她美极了,这种美是从来没见过的。陈枚重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我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清瑜的唇翘起,甜蜜的笑容漾满了脸,这次的笑是真正从心底发出。窗内安静下来,窗外一株晚开的月季此时开的正盛,迎着阳光如同在笑。 27、归宁 满树的石榴花如红宝石一样在绿叶间闪动,陈樾已经指着石榴花笑了:“大嫂,这石榴花开的正好,这个时候在凉州还不是开石榴的季节,京城最好的地方就是春天来的比凉州早,但除了这个,别的就没什么了。对了,嫂嫂,我还听说江南的春日更美,可惜大哥不放我出门,不然我就该去看看江南□□。” 陈樾的叽叽喳喳让旁边的茜草都笑了:“五姑娘您一口气说这么多,要夫人怎么回答您呢?再说我们夫人也没去过江南,不晓得江南□□什么样子。”陈樾先是失望地叹口气接着就眼睛就亮了:“大嫂,你既然也没去过江南,那我们一起去江南吧,有人作伴大哥就不会不许我去了。” 清瑜使劲忍住笑没接话,陈樾很快就又失望叹气了:“不行不行,大哥他一定不放心我们去的,肯定要说他有空就陪我们去,但大哥那么忙,很快就回凉州了,怎么陪啊?”说完陈樾看着清瑜眼眨一眨:“大嫂,你怎么不说话?” 清瑜终于笑出声:“樾妹妹,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陈樾吐一吐舌,伸手拉住清瑜的胳膊开始撒娇:“大嫂,你不会像琴姨一样嫌我话太多吧?琴姨说,我平日话太多,一点也不像闺中女儿家,这才让大哥带我上京来寻人教导教导,可是那些规矩,真是好让人憋屈。” 说着陈樾就很夸张地喘了口气,这几日清瑜已经知道琴姨就是陈樾的生母,还有陈枚曾说过的月姨,这两个女人是陈节度使最宠爱的妾室,陈夫人去世之后,节度使的后宅就由她们两人当家。 想到这清瑜有些头疼,头上虽然没有婆婆,但自己这个儿媳进了府,到时要怎么对待这两位在节度使后宅当家的父妾?陈樾安静下来没有一瞬就伸手去摇清瑜:“大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江南风光?” 清瑜微微一笑,自己也算杞人忧天了,都还没见到人呢就想这些做什么?她把陈樾的手拉下来:“按说今儿是回门的日子,弟妹一早也就让人送来回门要带的礼物,怎么还不见宋家的人来接,我是在想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京城习俗,第九日接新人归宁,这日各家都是早早来接的,有些甚至夫妻还没起床,来接的人就已到了门外,像清瑜这样已经吃过早饭打点好东西,太阳升起老高都不见人来接的情形,清瑜几乎都没听过。 茜草在旁笑着插话:“只怕是老爷在那不知道安排谁来接呢,按道理呢大郎君年纪要大些更稳妥,可是二郎君和夫人您姊弟之间情谊更深些,老爷肯定在想这个呢。”自己那位父亲要真能想这些就怪了,只怕是林氏故意磨蹭不让人早点出来,本来也就是顺嘴一说,清瑜笑一笑和陈樾说别的。 陈樾历来都不关心这些,在她看来不管接早接晚只要来人就好,顶好吃了午饭再来,这样就可以磨着清瑜下厨做饭了。陈家远在凉州,当年王氏出嫁虽带了好厨子过去,但材料不齐,做出的菜哪能比得上京城的? 这府里的厨子手艺只能称得上还过得去,而陈樾跟随平县君去赴了几次宴席,嘴被养刁,回家后就觉得家里的厨子手艺不精,眼巴巴地盼着在家也能有好吃的。但平县君于下厨一道就如同她的女红一样,只有个样子没那么精细。一时要寻个好厨子又不是那么轻易,于是陈樾更觉得肚里的饥虫每日都叫。 前几日清瑜见院里还有个小厨房,况且这边大厨房的饭菜吃了几日就腻了,于是寻来材料做了几道小菜。刚做了一道肉脯出锅,陈樾就闻香而来,在旁眼巴巴看着。清瑜把肉脯放下招呼她来吃,转身又去炒个白菜,等清瑜的白菜炒好,那肉脯已经只剩一半,见到白菜端上,陈樾连肉都不吃了,吃一口白菜夸一句清瑜,还说要清瑜教自己下厨。 于是这几日陈樾就借口来学下厨,每次都要尝到清瑜亲手做的菜才心满意足地回自己房里。不过陈樾下厨和她机灵的外表还真是合不上,不是菜切粗了就是火太大炒焦了,有时候清瑜都怀疑,是不是陈樾故意学的不好,好让自己多教几回,她多吃几次自己做的菜? 看着陈樾那闪动的眼,清瑜捏一捏她的脸:“想吃好吃的,就自己快些学会做菜,不然大嫂可陪不了你一辈子。”陈樾的嘴微微上翘:“嫂嫂,我没有你那么聪明,自然学不好了。”清瑜又捏一下她的脸,外面已经走进一个丫鬟,来到清瑜跟前:“夫人,大舅爷已经到前面了,将军请您出去。” 清瑜点头,起身时候拍拍陈樾:“乖乖在家等着,闲的慌就学着做针线。”女红厨艺这是女子必须要学的,但这对陈樾来说半点都提不起兴趣,如果厨艺还可以用想做好吃的来安慰自己,那么既费眼又耗时的针线活对陈樾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听到清瑜这话陈樾的脸顿时垮下去,清瑜又笑了,这个如山中清泉一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能嫁到谁家,但这样性格嫁到那些世家大族里面,只怕被人看不惯吧?想到陈樾被婆婆百般刁难的样子,清瑜的眉头不由皱起,回头看着陈樾,她还在石榴树下,发上簪的莲花累丝金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怎能让她的笑脸蒙上灰尘呢? 清瑜到前面大厅的时候,宋昂正坐在那里和陈枚说话,和几年前清瑜初进京的时候不一样,宋昂虽然还在少年,但行动之中已经是个翩翩美少年,面上笑容温煦。听说已经有人给林氏递话,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但宋昂既是太子伴读,未来的前程可期,再说他长的这样出色,只怕林氏有尚主的念头。 看见清瑜进来,宋昂走上前给清瑜行礼:“阿姊,父亲命我今日来迎阿姊归宁,请阿姊姊夫随我上车。”宋昂规矩严谨,礼仪一丝不错,和宋渊比起来,清瑜觉得他很完美,完美的有些不大像这个年龄的少年。 清瑜含笑点头,陈枚也站起,门外传来陈樾的声音:“嫂嫂,你掉了荷包在那里。”接着陈樾就跑进来,额头还有汗珠,手里拿着清瑜的荷包,宋昂正好抬头望去。 陈樾只觉得从没见过这样俊俏的少年,剑眉星目,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在这样的人面前,大声说话像是一种亵渎。陈樾把举起的手放下,声音变的很轻很柔,小碎步走到清瑜旁边:“嫂嫂,这是你的荷包。” 清瑜接过荷包刚要说话顺着陈樾的眼望去,看见的是微笑的宋昂,陈樾眼里多了些什么东西,陈枚已经开口:“大舅,这是我的五妹,常年都在凉州,人有些冒失。”陈枚平日都是这样说的,陈樾也习惯了,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羞涩,陈樾不知道这种羞涩因何而起,偏了头慢慢地想,难道是刚才跑的太急眼花了,看见面前少年就觉有从没见过的好看? 宋昂已经行一礼:“陈五姑娘。”他的声音竟这样好听,陈樾急忙还礼,不等陈樾直起身,他们三人已经走出去。陈樾小跑到厅门口看着他们三人离开,眉头开始皱紧,这样的心情是为什么,要不要去问问二嫂?可是陈樾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情去问二嫂,会不会太奇怪了? 清瑜虽然有些惊讶陈樾方才的表现,但想到陈樾平日都不在乎这些,只怕过一会儿就忘了,也没放在心上就上车回宋家。 新出嫁的姑娘归宁,按说该有人上门贺喜,不过宋宅门前依旧冷冷清清,如果不是门楣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只怕都没人知道这家刚办了喜事。宋昂和陈枚并马而行,看着自家门上的寥落,宋昂急忙解释:“家母卧病在床,家姊年纪又轻不好出来料理,所以才这么冷清。” 陈枚颌首一笑就道:“那日来迎娶时,听说林县君已然卧病,谁知过了这几日也不见好,我府上还有些药材,若需要时,尽管派人来取。”听到陈枚口中不称岳母而称林县君,宋昂眉头一皱,但后面的话也属女婿正常说的,宋昂在马上拱手:“既如此,多谢将军了。” 轻轻几句话就把称呼换了,两人之间似乎拉开一些距离,好在此时已到宋宅,各自下马进门。 宋桐已等在厅里,清瑜夫妻见了他自然也要行礼拜见,宋桐说几句小女娇痴,幸得将军不弃的话。陈枚就笑道:“能得夫人已是小婿之幸,怎敢还有其它。”这样的话当年宋桐也曾说过,当听到陈枚这样说时,宋桐又微微的恍神,看向清瑜那酷似楚氏的脸,终于没有说出让他们夫妻去拜见林氏的话。 他不提,陈枚也装不知道,讲了几句清瑜就退进内宅,这边摆上酒席,杯盘交错之中,场面十分和睦,只是这宅里的女主人竟似被忘记。 28、姊妹 按说这样回门,该遍请众家女眷来相聚才对。就算不请众女眷,自家姊妹们也该在一起谈笑才是,可是从清瑜进到后宅到现在都没见到几个人。就算有下人遇到清瑜,也不过行礼就走开,如同清瑜只是个普通来此的人。这样招呼,还真符合林氏的性子。清瑜并不为忤,带着茜草在园内随意走动。 园中也有数处花木,清瑜此时的心情已和住在这时不一样,看着一花一草都觉能入眼,刚走到一棵石榴树下,看着盛开的石榴花,清瑜想起和陈樾说的话,笑着开口:“你瞧这棵石榴,好像还没那边宅子那么大。” 得不到茜草的回应,清瑜惊讶回头,身后站着的却是清露而不是茜草。茜草站在数步之后,不像平日那样垂首侍立,手微微抬起好像要招呼清瑜,只是旁边是清露的丫鬟,茜草不好开口说话。 对这个妹妹,清瑜能做到的不过是敬而远之,既在这园里碰见,清瑜点一点头就想绕过她。清露却踏过一步拦在她面前:“我有话和你说。”这真是稀奇,看着历来温柔贤淑,堪称京城各家女子典范的清露此时面上露出的不悦之色,清瑜挑起眉,清露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急迫不好,后退半步道:“我在前面等你。” 说着清露屈膝一礼就带着丫鬟走往前面小亭,清瑜可从不会认为清瑜会和自己叙姊妹情,在清露眼里,自己大概是个不识时务不懂林氏苦心的人吧。 见清瑜眉头轻皱,茜草走近她:“夫人,可以不去的。”清瑜回过神:“去,为什么不去?我没什么不可见人不能说的话。”茜草还在迟疑,清瑜已经往前走去,茜草只得跟上。 这个亭并不大,只能容得两人,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好茶水点心,茜草和清露的丫鬟等在亭外,看着清露那张酷似宋桐的脸,清瑜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父亲长的没有这么俊俏,是不是当日林家也不会看上他? 清露倒了杯茶:“今日阿姊归宁,就以茶代酒祝阿姊新婚。”清瑜并没接下她手中的茶,只是看着她:“你不是和我有话说吗?”果然一点没变,清露放下茶杯,眼没有离开清瑜的脸,虽说份属姊妹,但清露觉得所有接受过的手段规矩,在面对清瑜的时候全没了效果。 用手挠一下眉间好让自己沉静下来,清露轻声道:“阿姊能去看看娘吗?她卧病已经数日,太医说她心里郁结,我想,阿姊去看看娘,娘会好一些的。”清瑜的眼从清露的脸上移开,低头瞧着桌上的东西:“不能。” 清露眼里的泪都要出来,伸手去抓清瑜的手:“为何不能?阿姊,就算娘当年嫁给爹,可自从你进到这所宅子,娘并无半分对你不尽心,阿姊,我知道你有怨,但你也要摸着心想一想,娘她并没视你为异出。” 这样的理直气壮,清瑜唇边勾起一个笑容,也只有从小生在这样人家,受着这样训导,才能把伤害别人的话讲的这样理直气壮。清瑜唇边的笑让清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垂下眼道:“我知道我不过是自取其辱。” 清瑜笑了:“你是你娘的女儿,为她着想正常,如同我是我娘的女儿,能护住她的只有我,所以,”清瑜的声音微微抬高:“你娘不能给我娘原配的身份,那我也不能认她为母。”清露并没惊讶,手下意识地动着茶壶:“名分,就这样要紧?虽说你以外室之女进入这所宅院,可是我娘对你如对我一样。” “名分不要紧的话?你外祖又怎会让父亲休了我娘,让你娘以原配的身份嫁过来?清露,你从小活在这样家里,今日和我说名分要不要紧的话,你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丫头吗?”清瑜的声音有轻微的破音,清瑜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美人的叹息总能让人心生怜惜,清瑜也没有说话,两姊妹之间依旧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清瑜才道:“你的话既已说完,那我也就走了,此后相逢,所谓姊妹情谊还是不要提的好。”清露站起身,看着清瑜跨出一步才道:“纵然我娘做错,但她已尽量弥补,不说旁的,你的吃穿用度,我娘都放在心上。” 清瑜转身瞧着清露,突然笑了:“你娘待你如珠似宝,我娘待我也同样如此,吃穿用度不过用钱就能买来,但有些东西用钱却买不来,况且我每年不过支二十两银子而已。二十两银子,清露,你一月做衣衫都不止这些。” 清露的唇扯一下,清瑜继续道:“我知道你要说那些你娘都给我备了,不过是我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我既不认她为母,那么这些我自然不用接受。清露,有些事,不是用银子就能抹平的,我要的,绝不是吃穿用度和你一样。” 所要的是名分,让林氏承认自己的娘才是宋桐的原配正室,而不是什么外室,可惜这样的要求林氏永远不能答应。清瑜心知肚明,清露自然也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其实,别家也有这样的事,他们还不是认了为母,阿姊你为何这样倔强,你可要知道,你现在嫁给姊夫,总是要和人来往的,到时旁人只会说你不识好歹,说你的闲话。” 清瑜又笑了:“那又如何?我娘生我养我,如珠似宝待我足足十三年,为我遮风避雨,甚至紧紧瞒住父亲的所为,我怎能为了不被人说闲话,和人来往便利就忘了她?这种行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清露垂下双手,清瑜这样回答就表明事情永无转弯余地,轻叹了一声清露瞧着清瑜离去,眼里有不明所以的光,丫鬟走了进来,见清露如此就劝道:“姑娘,瑜姑娘既不识好歹,您说的好话她也分不清楚就由她去。” 清露摇摇头,接着突然道:“今日之事可不能和娘讲,讲了她又忧心。”丫鬟点头:“奴婢自然知道,虽说姑娘您是孝顺之意,可是县君为了瑜姑娘的事已经愁了这些日子了,再告诉她您在瑜姑娘这受到的羞辱,她就更忧心。” 离开清露很远,清瑜才停下脚步,这所宅院最好以后都不要来了,茜草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来才道:“夫人,既然没什么事就到前面和将军说,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归宁之日连顿饭都没有,这大概是头一回,清瑜笑了笑,刚转身就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小女孩,她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丫髻上用米珠做的带子围着,身上穿的衣衫料子也很好。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清瑜,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你怎么和大姊姊吵架了?” 大姊姊?这个家里能叫清露大姊姊的小女孩只有一个,清瑜只见过一面的三妹清霜,茜草已经对清霜道:“三姑娘,我们夫人并没有和大姑娘吵架,而且,这也是你的姊姊。”姊姊?清霜的小眉头皱紧,伸出手指头开始数,接着就摇头:“家里除了大姊姊再没旁人了啊。” 她的眼鼻和宋桐一样,只是更精致些,长大之后会是个比清露还要美的美人,清瑜有些懊恼地想,算起来,父亲的这几个孩子里面,数自己长相最不好。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这次跑来的是宋渊,看见清瑜在这里宋渊面上露出喜悦神色,接着就对清霜道:“三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的丫鬟呢,没人跟着你吗?” 宋渊清霜是认识的,甜甜地叫声二哥后就指着清瑜对他道:“我去找大姊姊玩,结果刚见到大姊姊就听丫鬟说有人和大姊姊吵架了,我瞧着这人很眼生,想着和大姊姊吵架的人一定是她,这才追着来了,丫鬟……” 听到宋渊提起丫鬟清霜才四处找起来,没找到丫鬟,宋渊伸手揉一下清霜的小脑袋:“你啊,这不是什么眼生的人,这是阿姊,是我们的长姊。”清霜面上的疑惑之色没有散去,食指下意识地又放到嘴上:“二哥,我们有个长姊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宋渊把清霜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都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许吃手还吃,当然是长姊,你要叫阿姊。以前不知道是因为你小,现在知道了就要叫。”是这样吗?清霜疑惑地又转向清瑜,清瑜弯下腰摸一下清霜的脸:“我是你们的姊姊,但已经出嫁了,你不知道也好。” 为什么会这样,清霜依旧疑惑。宋渊明白清瑜话里的意思,叫了声阿姊,清瑜已经站起:“阿弟,带三妹回去吧,和我来往多了,对你们并不好。”自己无所谓,因为自己所能失去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宋渊、清霜他们还要在这宅里依附林氏而活。 宋渊牵起清霜的手带着她离开,离开之前瞧向清瑜,如同发誓一样:“阿姊,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不害怕在别人面前提起你,说你的我的长姊。”清瑜笑了:“好,阿弟,我等着这一日。” 29、回家 近晚的阳光已经不像中午时那样炎热,夕阳之下,清瑜只觉得宋渊再不是那个三年前懦弱哭泣的小男孩了,不知不觉间,他个头都快有自己高了,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同这花园里种的杨树一样。 宋渊走出不远,回头对清瑜笑了笑,接着继续牵着清霜往前走,这个笑容十分温暖,清瑜也笑了,笑容直达眼底。茜草等宋渊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笑着对清瑜道:“不过短短数年,二郎君已经那么高大。” 是啊,不过短短数年就变化如此之大。既已近黄昏就该回家了,那个只住了数日的府邸在清瑜心中,早已胜过这住了三年的宋宅。家,这个从娘去世之后,就一直认为这个字和自己无缘,宋宅从来只是一个存身之处,至于出嫁之后,依了林氏的脾性,让自己嫁的也不会是什么好对头。出嫁对清瑜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存身之处到了另一个存身之处罢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陈枚会是这样的人,想到丈夫,清瑜唇边的笑更加温柔,脚步也不自觉加快,回家,和丈夫一起回家,归宁之后婚礼所有的事情都算结束,这所宅院,以后能不回来就绝不回来。 眼扫过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庭院,清瑜的脚步越来越急,茜草都快跟不上了:“夫人,您慢些走,将军一定会等着您的。”清瑜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白茜草一眼:“你啊,话说的少没人当你是哑巴。” 茜草嘻嘻一笑,一点也不在乎清瑜的嗔怪:“夫人,您和将军这样,是不是就是琴瑟和鸣?”清瑜捏一下茜草的耳:“还在外面呢就胡说八道,还琴瑟和鸣,是不是想出嫁了?算起来你比我还大了一岁,十七是该嫁了。” 茜草的脸一下红了,上前拉住清瑜的胳膊:“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丫鬟,丫鬟十八|九出嫁的尽多,再说,我还想多服侍夫人您几年呢。”清瑜瞧着她,面上的笑容有几分促狭:“真的吗?真的不想嫁吗?” 茜草被清瑜打趣的脸更加红了,嗫嚅地道:“夫人,您不是说现在已经晚了,要快些回家吗?我们快去前面寻将军吧。”主仆俩所在位置个拐角,这地方经过的人不多,清瑜索性反手握住茜草的草:“这么害羞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告诉我,我成全你。” 茜草这下是又羞又恼:“夫人,夫人,您怎么才嫁去几日就全不像在这宅里这么端庄,是不是就是那什么物以类聚,五姑娘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现在您也学会了。”看见茜草是真的恼了,清瑜收住笑容:“好了好了,好茜草不要再恼,以后你想嫁谁,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成全你好不好。” 茜草又是羞涩一笑,主仆俩这才从拐角处走出来继续往前面走,刚走出数步就看见张妈妈走过来,瞧见清瑜张妈妈行礼道:“陈夫人安,老爷命小的进来请夫人快些出去,说陈将军已预备好马车了。” 清瑜点头就带着茜草往前走,越过张妈妈的时候张妈妈突然开口:“瑜姑娘,今日你已高嫁,姑爷对您十分疼爱,您嫁的也算称心如意。容小的说句放肆的话,县君对您,其实也算仁至义尽,您又何必把一些往事挂在心上,要知道就算是您娘还活着,也无法给您寻到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她今日若知道您嫁的这么称心如意必会十分欣慰。” 清瑜等她说完才开口:“是,在世人眼里,林县君十分委屈,不但嫁了一个已成过亲的男人,还为这个男人背了无数骂名,甚至还为我这个所谓的外室之女不肯认她为母而受到讥笑。可是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林家为林县君抢来的。张妈妈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受了委屈别人就不能放在心上。况且若林县君觉得百般委屈,那我娘呢?她丢的可不至是所谓名分。” 张妈妈叹气:“瑜姑娘,您这话很有道理,可是逝者已矣。”逝者已矣,清瑜又笑了:“可我还活着。而且,张妈妈,你说我嫁的称心如意,可是将军之前在京城的名声若何,张妈妈你是最清楚的。” 说完清瑜就径自前行,瞧都不瞧张妈妈一眼,这个宅子,愿永不再来,即便是这宅里全是自己的家人。但除了宋渊,这个宅子再没有别人能够让自己牵挂了。包括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清瑜叹了一声,若不是这个人是生自己的,还有孝道在前,还真是不愿意称他一声父亲。 前面有笑声传来,这笑声里面能清晰分辨出有陈枚的。听到丈夫的笑声,清瑜面上露出温柔笑容,陈枚已经走了出来,上前对清瑜道:“夫人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清瑜面上的笑容更温柔,看着妻子面上的温柔笑容,陈枚觉得无比满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次对人说出,我们一起回家这句话了。陈枚带着清瑜对宋桐行礼:“岳父大人,小婿这就告辞。” 宋桐满面欣喜地瞧着他们夫妻,用手拂一下胡子:“好,好,你们夫妻日后好好过日子,我这个做岳父的也就再无别的牵挂。”说完宋桐又对陈枚道:“贤婿,瑜儿性子有些倔强,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到时你但看老夫面上,担待一二。” 陈枚又行礼道:“小婿知道。”这样的话听在女儿心里该十分欣慰吧,清瑜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但眼还是垂在那里。宋桐又看一眼清瑜,无声地叹了下,接着面上重又浮起笑容:“好了,时日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了。” 陈枚又行一礼就携清瑜离去,一路回到陈府,已有人等在那里,说凉州来信。陈枚去见来人,清瑜自己回房,见到熟悉的摆设清瑜才觉得可以透一口气,换了衣服取了首饰用梳子梳着头发:“茜草,这样的应酬越少越好呢。”叫了两声没有听到茜草的回答。 清瑜奇怪转身看见丈夫站在身后,颇有趣味地看着自己。虽说做夫妻已经数日,但现在太阳刚刚落山,还没有掌灯,勉强也可以算白日,而陈枚看向自己的眼很热,清瑜觉得脸开始红起来,起身拉住丈夫的胳膊:“你喝了酒,一进府还接了公公的书信,还不快些去洗澡换衣衫?” 陈枚顺势把妻子搂在怀里,男子的酒味和着汗味充满清瑜的鼻子,这股味道初时清瑜很不习惯,但现在闻着这股味道,清瑜却觉得很安心。陈枚抱着妻子,嗅着她的发香,整个鼻子都冒在了她的发间:“阿父信上没说什么,只说既已娶新妇,就当早日生儿育女。阿父把这事当要紧事来说,那我是不是也要听从他的话?” 清瑜觉得陈枚的声音变的十分低哑,身子开始觉得有些酥软,但还是用手撑住他的胸口,声音都快不成段了:“还是大白天呢,你快些去洗澡。”陈枚顺势握住妻子的手,眉挑高些:“一起洗?” 轰的一声清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变红了,这个男子怎么才过了几天就变的这样不正经了?清瑜从没有过和这样丈夫相处的经历,也没人和她说过,原本那些嬷嬷教的也是取悦别人从没有说过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清瑜顿时觉得手脚都无处放了。 陈枚的腰一弯就把妻子抱了起来:“你不说话就是不反对了。”他说的这样笃定,清瑜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抓住他的衣衫:“夫君,丫鬟们看见了不好。”清瑜个子不算高,人也不重,陈枚抱着她一定也不费力,已经来到屏风后面,陈枚这才把清瑜放下,在她耳边道:“丫鬟们全出去了,来,一起洗吧,很久都没人给我搓背了。” 搓背?清瑜觉得今日的丈夫和平日一点也不一样,还在踌躇的时候觉得身上一凉,接着就被陈枚整个抱起放进了木桶。看着和平日不一样的丈夫,到了这个地步还害羞是不是有点太装假了?清瑜伸手捏住陈枚的脸:“你啊,今日怎么会这样?和平日一点也不一样?” 陈枚拿起木瓢往清瑜身上浇水:“为夫不过是看你愁眉不展,所以想逗你乐一乐,没想到你还起疑心。”清瑜低头一笑,接着就奇怪地道:“愁眉不展?你今日什么时候看见我愁眉不展?” 陈枚的手指往清瑜的眼上点了点:“清瑜你知道吗?你真笑起来的时候和五妹一样眼里是有笑的,但今日你在宋家,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清瑜觉得心中有股暖流涌过,靠在桶旁瞧着陈枚:“知道吗?自从娘过世以后,再没人对我这样了,记得我的笑,念住我的好。” 陈枚定定地看着她,清瑜说话的时候眼里有轻愁掠过,他伸手握住清瑜的手,双手交握时候轻声道:“以后,会有很多人对你这样好的,清瑜,头一个对你好的就是我,别的还有五妹,还有弟妹,还有凉州的那些人。” 这就是家的感觉,清瑜把陈枚的手紧紧握住:“嗯,我也会对你好。”瞧着清瑜眼中的柔情,陈枚欠身唇点上清瑜的脸,清瑜这次没有再躲避,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窗外的阳光已经全都褪尽,屋内却没有人进来掌灯,偶尔能听到有水声响起。 30、赴宴 阳光已经洒满整个室内,床上的清瑜这才动了下身子,懒懒睁开双眼,当看到屋内满室阳光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就掀开被子准备跳起来,刚把被子掀了一半猛地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重新裹好被子刚准备叫人时候帐帘已经被听到声音的茜草掀开。 乍一见到茜草,清瑜竟有些害羞,昨日从进屋以后就没唤人进来,更别提屏风后面那一地的水,还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这要在规矩重的人家,只怕免不了被一顿说。此时清瑜庆幸自己上头没有婆婆。 茜草满面都是笑,见清瑜裹着被子,那笑不由带上几分促狭:“夫人,您先披上衣衫,将军走的时候已经吩咐预备下了洗澡水,还说夫人昨日没用晚饭,饭也预备好了,您先梳洗完后再用饭。”说完茜草还加了一句:“将军对夫人您,可是十分关怀。” 不说后面那句还好,一说后面那句再加上她面上的笑,清瑜白了她一眼:“说话就好好地说,哪有这样的?”茜草已经拿起中衣给清瑜穿上:“夫人,您快些去梳洗吧,再不下床,这洗澡水冷了,饭菜凉了,将军回来定会说我们服侍不周的。” 清瑜这才走出帐外,屋里还有两三个丫鬟,瞧见清瑜出来面无异色。她们镇静清瑜也平静下来,平县君和小陈将军是出了名的恩爱,这些丫鬟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吧,自然不会惊讶。 屏风后面早不是昨夜那满地都是水的情形,那些水已被擦干,浴桶也换了新的,旁边衣架上摆放着换的衣衫。清瑜把身子整个埋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拥着身子,清瑜闭着眼突然懊恼地叫了一声。自己睡的竟那样熟,不仅丈夫起床不知道,连丫鬟们进来打扫更换这些都不清楚,真是快要没脸见人了。 清瑜掬起桶里的水泼了下自己,想让这张脸没那么红,屏风外已经传来茜草的声音:“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呛到水了。”清瑜差点被噎住,咳嗽一下才道:“无事,我洗好了,很快就出来。” 梳理好了心情,清瑜换上干净中衣走出去,茜草带着人给清瑜穿衣衫,这样被人服侍还有些不大习惯,清瑜手里拿着梳子在梳头,刚梳了几下就听到门外传来陈樾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这个时候,见陈樾一定很不好意思,清瑜刚准备说话陈樾已经跑进来,外面阳光灿烂,但再灿烂的阳光也比不上她脸上的笑。陈樾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清瑜还在梳妆,吐一下舌就笑了:“大嫂,为何你和二嫂一晚起他们就不让我来寻你们,说你们累了,可是大嫂你昨儿是回娘家,二嫂平日应酬也不多,为什么就累了呢?” 这话请瑜还真是无法解释,只怕平县君也解释不出来,陈樾才问了又问。旁边给清瑜梳头的一个丫鬟笑了:“五姑娘,这话啊,等您寻到姑爷出了阁就知道了。”屋内服侍的人都笑了起来。 陈樾再是直爽,总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听了这话脸不由一红,但很快想到自己来的目的,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清瑜面前:“大嫂,这有张帖子,是镇国公吴府娶媳妇,二大嫂我在家很闷,但一个人去不好,不如我们一起去。” 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也不如从陈樾嘴里说出来稀奇,清瑜已经梳妆好,伸手拿过帖子:“你平日不是不爱出门应酬吗?嫌闷的话,再过几日我们去白马寺进香好不好?白马寺里绿树成荫,还可以借此消暑。” 平日里陈樾一定要选去白马寺,但今日的陈樾却摇头:“大嫂,白马寺可以去,镇国公府也可以去啊,再说虽然我不爱出门应酬,可是这该尽的礼数也要尽啊。”清瑜的眼不由瞪大些看着陈樾,左看右看想瞧瞧她今儿到底怎么了? 还不等清瑜瞧出个究竟来,门外已经响起平县君的声音:“大嫂我还想和你说呢,怎么樾妹妹今日竟转了性,从昨日就问我有没有应酬的帖子,等我寻出来给她,她挑拣着说这家也去,那家也要去。今儿一大早就说明儿要去镇国公府,我们两家素来都没来往的,帖子不过是面上情,送份礼就好。” 陈樾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红,但很快就拉住进门的平县君的胳膊撒娇地道:“二嫂,常说礼多人不怪,我们既然已经送了礼了就人也去一下。”清瑜和平县君对视一眼,平县君已经皱眉:“说起来,镇国公既然是娶儿媳,那去道贺的定年轻人居多,樾妹妹,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才变着法的想出门去与人相遇?” 这样的话若之前的陈樾听到了,只会皱下鼻子,说平县君怎能这样说她,那些空有架子没有底蕴的公子哥,自己怎能看上眼,但今天的陈樾脸却飞红,有些强挣道:“二嫂你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着礼多人不怪罢了。” 说着陈樾还瞧了清瑜一眼,为何只有那个人,不觉得他空有架子呢?所谓芝兰玉树,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的?清瑜含笑听平县君说完才道:“弟妹,既然五妹妹想去,明儿我就带她去,要真能看上这京城里哪家的小郎君,到时让人去探个口气,若能成了也了了公公的一桩心事。” 平县君视陈樾就和亲生妹妹一样,也希望陈樾能够嫁在京里,自己也多个走动的地方,方才不过是打趣她,既听到清瑜也同意,平县君就起身:“大嫂你先用饭,樾妹妹,走吧,我们去给你挑一下明日要出门的首饰衣衫。” 陈樾欢喜地叫了一声就要和平县君走出去,走到一半才转头对清瑜道:“多谢大嫂了。”说完就欢喜地出去,清瑜瞧着她,觉得她似乎连背影都透着欢喜。到底陈樾这样的改变是为了谁呢?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茜草已经给清瑜盛了碗汤:“夫人,明日您和五姑娘出门的话,要穿那套衣衫呢?”清瑜喝了一口汤,说正经的,这算是清瑜头一次出门应酬,想了想就道:“比平日穿的好一些就是,咱们是去贺喜的,又不是去和别人比穿什么样的。” 茜草嗯了一声继续服侍清瑜用饭,说起来,这每家的这种应酬,很多时候都是夫人县君姑娘们争奇斗艳着意打扮的时候,像陈家这样不爱去争这种风头的人家还真不多。 这样就让清瑜看到陈樾打扮的时候有些微微错愕,陈樾打扮的可谓隆重,发上首饰虽不多,件件都耀人眼,身上着了鹅黄色外衫,上面绣满蝴蝶,这样娇嫩的颜色配上那千姿百态的蝴蝶,越发衬的陈樾一张脸娇俏生动。 嫩绿的留仙裙只在裙边用银线绣了云朵,陈樾一走那云就像动起来一样,云上蝴蝶,这样的美景让清瑜赞了一声:“樾妹妹真是美极了。”陈樾也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十分娇美,在清瑜面前转了一个圈,步摇的珠串随之动了起来,配着她银铃样的笑声,清瑜挽起她的胳膊:“今日陪着你这仙女去赴宴,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陈樾又笑起来,凑到清瑜耳边:“可是在大哥眼里,大嫂你才是仙女下凡,就像二哥眼里二嫂才是仙女一样。”这话说的甜到了清瑜心窝里,她拉起陈樾的手:“但愿我们樾妹妹也能寻到一个把她当仙女样的男儿。” 清瑜这样的话让陈樾的笑更带了欢喜,今日这样去,一定能见到他吧?阿父常说,喜欢就要开口说,而不是磨磨蹭蹭瞻前顾后,这样会耽误很多事情。 陈樾的眼亮晶晶的,坐在车上一直掀开帘子往外瞧,希望能快些到镇国公府,也愿能在路上遇到那个人。 陈樾面上的期盼清瑜自然瞧在眼里,十三四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竟得到陈樾的青睐?车停在镇国公府面前,今日的镇国公府人来人往,帖子递进去,很快就有管家娘子来请她们先下车进府。 姑嫂二人随着管家娘子进府,镇国公夫人已在二门口迎接,瞧见清瑜就上前一步道:“那日是我长媳去贺喜,今日才得见夫人,夫人端庄贞静,难怪会结了这么一门好姻缘。”这样的客气话清瑜当然不会当真,要知道当日陈枚在这京里求亲,所求的人家可不少。 含笑还了几句客气话,陈樾也见过镇国公夫人,镇国公夫人自然也要赞她几句,寒暄已毕就让管家娘子带她们往里面坐席。一路穿楼过阁来到花厅,里面已经坐了四五十人,都在那里轻声说笑。瞧见清瑜姑嫂进来,吴大奶奶已经上前迎候:“表妹你来了,方才姑妈也到了,我还说你们母女怎么没有一起来呢?” 31、朋友 吴大奶奶笑容甜美说话亲热,清瑜微微蹙眉,才想起这位大奶奶娘家姓林,正是林氏的亲侄女。唇边有礼貌笑容出现,清瑜行礼下去:“大奶奶安好,我生母姓楚,早已去世,况且也不是京城人士,这表妹一说,我不敢当。” 吴大奶奶的眉头微微皱了下,清瑜站在那里瞧着她,面上笑容一点没变。吴大奶奶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清瑜话里的意思,微一皱眉就道:“可惜了。”清瑜的笑里不觉带上一丝嘲讽,但这丝嘲讽很快就消失不见:“吴大奶奶,我今日来此,是陈氏妇。” 吴大奶奶已后退一步:“是我着相了,陈夫人,陈五姑娘往里面请。”她俩这说话不过一瞬,陈樾一脸乖巧地跟在清瑜身边,吴大奶奶说出请她们往里面去的话时,又赞了几声陈樾。这样的赞扬陈樾在京这几个月已经习惯,笑着回了她,应酬已毕姑嫂俩这才被让到里面坐下。 瞧见她们姑嫂坐下,那些说笑中的人停了下,眼都看向清瑜,清瑜毫不在意,只是打量着这屋内摆设。镇国公府的花厅高大宽敞,当面墙上挂了一幅牡丹图,左上题了一首诗,既没人和清瑜先说话,清瑜就仔细看着那诗。 已有人开口笑道:“陈夫人也喜诗画?吴府这副牡丹图,题诗的乃当代大儒褚楠,画画的乃与他齐名的才子钟修,非一般人怎能求得这样诗画?”难怪这画栩栩如生都算末等,乍一看竟似能从画上摘下一样。这两人的名字就连闺中女子听见都如听到雷声。。 清瑜微微一笑,对说话的人道:“我虽不善诗画,可画的好坏还是能分出来。”说话时候往说话人面上一瞧不由讶异地哦了一声,面前妇人有些眼熟,可是在这京里清瑜见过的人并不多,这妇人究竟是谁? 妇人已经笑了:“我娘家姓徐,昔日曾在宋宅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原来是那位徐姑娘,当日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个两三岁,比自己先出嫁也属常情。这满屋子的人瞧自己的眼都有些异样,难得这位昔日的徐姑娘看起来眼里竟无半点异样,清瑜哦了一声就道:“还没恭喜过徐姊姊,不知姊姊归于何家?似姊姊这般才貌品格,必是极出色的人才能配上。” 徐姑娘用袖子掩住口笑了:“还真是巧,我夫家姓何,夫君排行第四,现在人都唤我何四娘子。”当今皇后也是姓何,这样看来徐姑娘是嫁入后族,见她面上神色,日子定过的十分好。 已经有少女笑声传来:“徐姊姊,好些日子都没见你,怎么我进来你都没瞧见,和这位姊姊在说什么?”来者是周姑娘,她和徐姑娘看来更是十分熟稔,一过来就挤着徐姑娘坐下,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徐姑娘轻轻拍一下周姑娘的手:“还有两月就出阁了,还是这样叽叽喳喳说东说西,等嫁过去,怎么做人家媳妇?”周姑娘眼珠一转就抱着徐姑娘的胳膊:“徐姊姊,爱说爱笑有什么不好了?老莱子斑衣戏亲,还沾了个戏字呢,难道在公婆面前都不说话只知道立规矩才是好的?” 徐姑娘低头一笑,周姑娘已经继续嚷开了:“姊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吗?”陈樾在旁忍不住笑了,来京城这么几个月,竟头一次遇到像周姑娘这样的。徐姑娘听了这笑声,轻轻拍一下周姑娘:“周妹妹你瞧,陈家妹妹都笑你了。” 周姑娘的眼转向陈樾,眼里有几分好奇,陈樾见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再装端庄已经装不下去,笑着对周姑娘道:“这位姊姊活泼大方,我十分喜欢呢。”清瑜也笑了:“小姑在家时候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是出门难免有些拘束,现在看着周姑娘是这样的,她心有戚戚焉,怎会不高兴呢?” 周姑娘一双眼眨啊眨,仔仔细细瞧着陈樾,陈樾的眼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别人这样瞧自己,总是让陈樾感到有些敌意,但周姑娘这样瞧自己,陈樾却觉得十分欢喜,也带笑瞧向她。 徐姑娘用手扶一下额:“你们两个既然一见如故,这开席还早,何不去花园里逛逛?”这话陈樾爱听,已经起身拉住周姑娘的手:“姊姊,那我们就去花园里?”说完才瞧见清瑜揶揄的眼神,陈樾吐一下舌和已经站起身的周姑娘双双走出去。 徐姑娘见她们俩手牵手走出去,话里不由有些感慨:“成亲前的女子都是无忧无虑的,等嫁了人,这样的无忧无虑就难见了。”清瑜微微一笑,徐姑娘说完就瞧着清瑜:“那日在宋宅见面时候,还当妹妹冷清孤傲之人,谁知今日又见,妹妹竟是这等可亲,真是人不可只以初见断言。” 清瑜笑了:“那日和今时,处境不尽相同,况且当日姊姊在我瞧来无比高贵,自然只能以冷清待人。”徐姑娘又用袖掩住口笑了一声:“阿妹好一张巧嘴,既赞了我又没贬了自己。”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已经厮熟起来,坐在一起亲热说起话。 瞧着两人在那亲热说话,林夫人对氏冷笑道:“瞧瞧她那个样子,真以为攀上高枝了?小姑,我就说你心肠太软,这样的人哪能给什么好脸色,你啊,就是怕妹夫着恼,也不想想,妹夫原先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是什么人?还不是全靠我们林家,真要做什么,他敢……” 林氏叹了一声,接着就道:“不是怕他着恼,总是伤阴德的事,况且陈家这种也算不上什么上好的亲事。再说那人素有克妻之名,我只但愿这个名声绝不是外面虚传。”说这话时林氏面上已经露出笑容,就当说着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伤阴德?林夫人心里暗笑一声,但很快就道:“你说的也是,横竖两个外甥都要对亲,等陈家一回了凉州,山高路远的,谁还会提起她?”林夫人说话时候林氏已经站起身行礼笑道:“周夫人您也来了,怎么不见七侄女?” 周夫人回了一礼才道:“县君你是知道的,我家那个七丫头,调皮成什么样子,方才在路上我就叮嘱她,到了这里定要安静守礼,可才一进来,她就说瞧见何四娘子要过去打招呼,我就眼错不见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这孩子,还有两个月就嫁了,到婆家还这样,岂不丢我们周家的脸?” 周夫人话里的埋怨带着浓浓的体贴,林夫人笑了:“虽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但活泼些也讨人喜欢,况且贵亲家秦夫人历来都有宽厚仁德之名,见了七侄女这样的,只会喜欢的,那会丢脸呢?” 赞自己儿女,是个做娘的都喜欢听,周夫人再是端庄,唇边也有浓浓笑意。林氏已经请周夫人坐下,这门亲事到底还没完全谈成,要是对方反悔也不好说的。林氏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有些焦急,想再开口远远挑明时候周夫人已经笑了:“说起来,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想请人去贵宅一访,还不知到时林县君你有没有空呢?” 这样说话就是应了,林氏面上露出欢喜笑容:“寒家简陋,到时定扫径相侯。”林夫人是知道周家长子要挑媳妇的,这么多年在京城里也是挑的眼花,现在花落到自家外甥这里,林夫人也十分欢喜。 刚要说几句恭喜的话,周姑娘已经走到周夫人面前,当着这么多长辈,周姑娘十分端庄有礼地走上前行礼,周夫人见她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拿着帕子给她擦着额头:“你啊,难道不晓得跑慢些?” 周姑娘这才啊了一声:“我还忘了呢,陈家妹妹的鞋子掉到水里了,她懊恼的不得了,我回来找陈家嫂嫂要拿鞋去换呢。”周夫人忍不住嗔女儿一声:“既是这样事你就先去寻陈夫人,还有,叫个丫鬟回来就可以了,还要你急急跑来。” 周姑娘吐一下舌:“娘,女儿一着急就忘了,再说方才好像看见有男子过去,怕丫鬟跑不快所以我就回来了。再说看见娘在这,怎能不过来行礼?”说着周姑娘就跑去寻清瑜了。 有男子过去?林氏的眼不由一凛,宋昂素来爱好花木,若是此时走过去撞见陈樾,她鞋子掉进水里脚肯定光着。这男子见了少女的赤足,虽是无意撞上,也会被人搬弄是非,到时只怕就要被陈家赖上,自己儿子怎能娶一个胡姬之女? 一想到此林氏哪能坐得住,却又不好说出口,瞧见清瑜已经走出去,想是去花园那边瞧陈樾去了,林氏的眼一直没有离开,但愿清瑜在宋昂前面到。 清瑜脚步匆匆赶到陈樾在的水边,今日人来人往,男客也多,若被人瞧见陈樾的赤足,那才叫做个不好收拾。陈樾是在一棵大柳树后面,清瑜赶到的时候瞧见陈樾的丫鬟站在那里,清瑜见没有旁人,心里松了口气,走过去对丫鬟道:“五姑娘在哪里?” 丫鬟指着陈樾在的地方:“夫人,五姑娘在那边呢。”清瑜把鞋子递给丫鬟,自己走过去见陈樾坐在柳树边的一个石头上,眼里似乎有泪。 32、心事 虽说认识陈樾才十来天,可清瑜知道陈樾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况且又深得宠爱,从来只会笑嘻嘻的,哪里会有泪呢?再细一看清瑜更奇怪,陈樾不但眼里有泪,面上神情也不高兴,手里拿着柳枝在那无精打采地打着水。 清瑜没有先过去,而是悄声问道:“五姑娘方才可有碰见什么人?”丫鬟皱一下眉:“这园里人来人往,奴婢担心姑娘被人瞧见,紧紧守在此处,方才倒是有几位公子走过去,但他们见这边有奴婢守着,并没过来而是远远就走了。” 既没瞧见什么人,那陈樾又怎如此无精打采?清瑜走上一步,陈樾已经抬头,看见清瑜过来用手擦一下眼打算站起来:“大嫂你来了,再不来我这脚都要冻住了。”五月的天已经炎热,脱了鞋在水里只觉凉快,脚哪会被冻住呢?这不过是陈樾的托词罢了。 清瑜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先穿好鞋再起来吧,怎么就把鞋给弄湿了?”丫鬟在旁边插嘴:“不光是鞋,五姑娘的袜子都湿了,还不是说看见那里有朵荷花开的正好,五姑娘就想从那些石头上跳过去摘,刚走了两步就整个脚都进了水。” 嘴里说着,丫鬟已经一膝跪于地上,把陈樾那只没穿袜子的脚小心放在膝上。陈樾的足洁白纤细,放在丫鬟膝上就跟没有骨头一样。清瑜看着丫鬟用帕子擦干净陈樾的脚,摇头道:“五妹妹你淘气了些,这总不是在自己家里。” 陈樾没有像平日一样接话,只是用柳枝没情没绪地打着水面,清瑜蹲下看着陈樾的眼:“怎么了,五妹妹,有话就说啊,你不是最不喜欢旁人说话只说一点点要猜吗?”陈樾眼里的泪一下就被清瑜说出来了,丫鬟见状忙道:“夫人,五姑娘的鞋已经穿好,奴婢就在旁边侯着。” 清瑜给陈樾擦着眼泪:“谁给你委屈受了?等回去我告诉你哥哥,让你哥哥上他们家给你说理去。”话里的纵容让陈樾笑了笑,但那泪顿时又出来了:“大嫂,不是谁给我委屈受,我就想问问大嫂,我这样的举动是不是非常不知礼,还是不懂廉耻?”这话说的奇怪,清瑜皱眉:“你又没做什么,哪里就不知礼和不懂廉耻了?” 陈樾的眼里有一丝心虚闪过,很快瞧一下周围才对清瑜道:“嫂嫂,方才我鞋袜湿了,脱了鞋坐在这边,方才那几位公子走过的时候,阿云只看见他们,可没看见还有一位公子从这边过来了,他瞧见我坐在这里就要后退,可我叫住他,问了他一句话,他就很不高兴地说女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这样不但是不知礼,更是不懂廉耻。可阿父说过,喜欢了就要告诉别人,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说着陈樾靠向清瑜:“嫂嫂,到底是阿父说的对呢,还是宋公子说的对?”宋公子?宋昂?今日林氏定带他们姊弟赴宴了,清瑜没有料到只见了一面陈樾就对宋昂有了情意。不过仔细想想,宋昂年少英俊,又是太子伴读,自有一种风度翩翩,陈樾虽不喜这京里的纨绔子,但宋昂打一看过去并不是那种只有皮相的纨绔子。 十三岁的少女又是情窦初开时候,能看上他也很平常。清瑜摸一下陈樾的头:“樾妹妹,公公说的对,但宋昂说的也对。公公从一个兵卒能有今日之地位,自不是一般人能比,况且我素来听说公公豪气干云,他喜欢定会冲口说出。可是樾妹妹你终究是女孩子,现在又在京城,京城的各家千金,都以娴雅贞静为要,喜欢一个男子也不能开口,而是用别的法子让人注意自己。久了这京城里的男子自然也觉得这才是女子所做的事情,你乍然开口对宋昂说喜欢他,不吓到他才怪呢。” 清瑜最后一句已带了笑意,陈樾不由咬一下唇,眼神又变的亮晶晶的:“那么嫂嫂,他会不会喜欢我呢?”清瑜看着陈樾那闪亮的眼眸,虽然说出的话会伤了她但还要说:“樾妹妹,我方才说这里是京城,他喜欢的,见过的女子自然是那些娴雅贞静的,你天性就不是这样的女子,何必又为了他而变成这样的女子呢?况且我们很快就要回凉州,回了凉州公公还会给你寻合适的人家,这颗少女心,就放下吧。” 陈樾此时比方才还要伤心难过,趴在清瑜肩头什么都没说。清瑜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到她的悲伤,十三岁的孩子,应该感受到这些了,而不是像自己当年一样。过了会儿陈樾才抬头瞧着清瑜:“嫂嫂,真的吗?” 陈樾话里的悲伤清瑜听的很明白,清瑜轻轻拍一下她的头:“樾妹妹,大嫂不愿意骗你,你才十三岁,还能遇到很多好男子。”陈樾低头不说话,宋昂他也是好男子,可是林氏既抱了尚主的心,又怎会同意另娶,这话到了清瑜嘴边又没说出来,只是把陈樾抱紧一些,嫁人嫁人,嫁的可不光是这个人啊。 有冰冷的水滴掉到清瑜手臂上,那是陈樾在哭,阿云已经走过来:“夫人,算着时辰差不多该开席了,还请夫人和五姑娘入席吧,不然时候久了,总是对主人家不敬。”这丫头说话非常伶俐周全,陈樾的丫鬟都是从凉州带来的,想必是琴姨亲自挑的,能教出这样的丫鬟,看来那位琴姨也是周全人。 清瑜察觉出自己脑中的念头,唇边不由露出自嘲笑容,还没到凉州呢就操心起这些来,如好相处就好好相处,若不好相处,横竖她们也就是公公的宠妾,面上礼数过的去就是,谁也不会逼自己以正经婆婆的礼数相待。 轻咳一声把脑中念头赶出,清瑜拿起帕子蘸了水给陈樾擦去泪痕:“我们走吧,总是来赴宴的,哪能只在别人家花园里呢?”清水碰上陈樾的脸,陈樾似乎也清醒了些,任由清瑜给自己擦去泪痕跟着清瑜起身。 走到半路时陈樾突然叫住清瑜:“嫂嫂,你为何说他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女子?”清瑜停下脚步,阳光之下陈樾发上的珍珠依旧闪着耀眼的光,可整个人已不像今早来吴家时候那样容光焕发了。清瑜拉住陈樾的手:“樾妹妹,我很喜欢你,可正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我知道,宋昂对你并不是什么良配。他是父亲的长子,从小被期许远大,林氏对他费尽心血,只盼着他的成就远超过父亲。” 陈樾的眼里渐渐又有了泪,很快就转头过去,清瑜没有打扰她,等陈樾转回头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已不见了:“我还知道,虽然我是阿父的女儿,可我的生母是胡姬,在凉州虽然没人敢说什么,但在这里我已听到无数议论了。”原来陈樾并不像外表上的那样不知世事,清瑜握住她的手:“她们爱说就由她们说去,能说掉你一根头发吗?樾妹妹你要记住,你是公公的爱女,你两个哥哥都十分疼爱你,炎儿也好,溪儿也罢,对你这个小姑姑也十分依恋。我和你二嫂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对你都像对妹妹一样,那些外面人的议论由她们去。” 陈樾面上有笑容浮现,伸出四根手指道:“不是两个,是四个哥哥,嫂嫂你不知道吗?除了大哥二哥,还有杜家哥哥,他是阿父的义子,我还有个小哥,今年才十五,喜欢读书不喜欢练武,阿父常常为这件事头疼呢。” 陈家的事情清瑜知道的除了那些传言就是听陈枚和平县君讲的那些,但陈枚一个男人总是不爱多说这些,平县君平日又忙,清瑜嫁进来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知道陈樾还另外有个哥哥。于是清瑜点一点头:“说的是,还有两个姊姊呢,她们虽然出嫁了,可我听说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样的话让陈樾眼里又有神采出现:“嗯,嫂嫂你说的对,天下还有那么多好男子呢,我定会寻到一个不在乎我爱说爱笑的,而是很喜欢我这样爱说爱笑的男子。”一定会的,清瑜也露出笑容,姑嫂俩说笑着往宴席那边走。 瞧见她们姑嫂进来,在那忙碌的主人家迎了上来:“你们姑嫂两个可真是说不完的亲热话,来我家做客还要先去花园里说一会儿话才来。”陈樾被打趣只是笑一笑,清瑜顺嘴说两句,也就各自入席。 酒席之上也就各自说些闲话,这些人大都不认得,况且也不是人人都似杜姑娘一样和善,清瑜只带着笑偶尔说两句。听席上人说的那些闲话,刚饮了两杯就听到有人抱怨地道:“去年收成不好,连带我今年的用项都减了许多,今年收成再不好只怕明年就要吃西北风了。” 清瑜循声望去,见抱怨的是个穿着富丽的少妇,她旁边坐着的妇人已经拍着那少妇的肩头:“就算收成再不好,你的用项也不会减少的,只是你心疼你夫婿舍不得花钱罢了。”这话那少妇爱听,抿住嘴笑了。 坐在清瑜身边的妇人皱眉道:“听说近来连年大旱,这一旱起来,别说收成只怕还会多些流民。”先头说话的少妇嘴微微抿住:“别的倒罢了,这流民一多,只怕各样东西又要涨起来了。朝廷不是拨了赈灾钱粮了,他们不安分守己待在家乡,还四处散开做什么?” 这个话头一挑起,很快就有人开始跟着数落那些流民的可恶,清瑜并没和她们一起议论,眉开始皱起,这天一大旱,不知道家乡有没有被波及,舅舅他们又会怎样? 这场议论很快就转而开始说起吴家这门亲事来,再大的灾情没落到这些贵妇人身上,又怎比得上平日交往的人家娶了什么样的媳妇来的重要? 33、离开 应酬已毕各自归家,周姑娘临分别的时候拉着陈樾的手,叮嘱她要来自家玩耍,周夫人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看着女儿在那说话,看向陈樾的眼光也很慈爱。果然是朝中第一世家的当家主母,和她比起来,林氏还欠了些火候,清瑜在旁等着陈樾,心里暗下判断。 周姑娘和陈樾两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才有一个丫鬟走上前对周姑娘道:“七姑娘,陈夫人已在那里等了许久,七姑娘也该放陈姑娘回家去,要有什么话,等过几日请了陈姑娘到我们家里好好说说。”这丫鬟口齿灵便,周姑娘已经笑了:“果然是我想的不周到,陈妹妹,你就先回去,等明儿我让人拿了帖子去请你。” 陈樾笑着应了,这才各自又行礼离开,陈樾扶着阿云的手离去,周姑娘回头瞧一眼自己的娘,上前抓住她的手就开始起腻:“娘,像陈家妹妹这样的人还真难得,明儿我就下帖子请陈妹妹来家里做客,正巧池里的荷花也开了。”周夫人把女儿微有些乱的额发理一理:“要请人来家里做客,你总要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眼瞅着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婚期了,你的那些绣活可只做了一点点。就算有丫鬟帮着你做,难道出嫁了还要一针不动吗?” 周姑娘被娘说的脸微微一红,伸一下舌头不说话,周家的马车已经备好,周夫人携着女儿和主人家告别出门,回头见女儿又这样,点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就是被我宠坏了,这几个月你就收收心吧,真要请你就请何家四娘子她们,让她们教教你怎么做人家的媳妇。” 这番话说出来,只让周姑娘自己觉得十分惭愧,不言不语跟在娘后面上车,心里已经在想着,该要给陈樾一个信,说一下自己最近忙碌请不了她去家里做客。 清瑜两人到家不久就有周府的人送来周姑娘的信,信上十分抱歉地说最近忙碌,请她来家做客之事只有再过些时。陈樾看了信,写了回信给周姑娘,心里还是有些可惜,难得在京里见到一个这么爽利的姊姊,可惜不能多盘桓些时。 清瑜和平县君是知道周家为何不让周姑娘和陈樾多接触的,看见陈樾的失望也只有以周姑娘快要出嫁十分忙碌来安慰。倒是陈枚有些生气,京城中的这些世家高门,对军伍出身的人本来就有抵触,更何况是陈家这样从最底层兵卒做到大位的人家?陈枚数次求亲都被拒就已经很好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对着清瑜,陈枚也没把心里话说出,只是皱眉道:“虽说阿父想把樾妹妹嫁在京城,可是京城里能配得上樾妹妹的人家规矩又重,低一些的人家又怕家教不好,倒不如还是回凉州去在军里给樾妹妹寻门亲事。” 清瑜微微一笑:“这事我们做哥哥嫂嫂的不好十分拿主意,还是等回到凉州和公公商量吧。”回凉州,陈枚的眉松开,身子往床上一靠,手却不肯松开握住清瑜的手:“是啊,回凉州多好,虽说京中繁华,可是这迎来送往说些言不由衷的应酬话,别说樾妹妹受不住,日子久了连我都不习惯,回凉州多自在。” 清瑜身子微微倾下,面上有笑容,点一下丈夫的下巴:“你还说你在这里不自在,那二叔呢?他在这里可住了有十来年了。”说到这个,陈枚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自己弟弟在京中常住,虽挂了个武威将军的名头,实际却和质子差不多。毕竟凉州是重镇,皇帝也要安心。 这些陈枚不愿和清瑜说,做妻子的哪能为这些事操心?清瑜靠到丈夫胸前,喃喃地道:“听说已经连年大旱,我还不晓得舅舅他们在家乡如何呢?楚家不过数亩薄田,只够勉强糊口的。” 原来不知道还能当做他们过的好,但现在连年的旱情已经让在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都担心收成不好,那乡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听出清瑜话里的担忧,陈枚拍拍妻子的背:“等明儿我派人去给你送封信,外甥女出嫁,他们也该知道才是。” 清瑜抬头嗯了一声,看着丈夫那带有青色胡茬的下巴,心里有种从没有过的安定。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越来越紧,夜色渐浓,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清瑜的家乡离京城不远,不过五六天来人就回来了,说虽然旱情没有到清瑜家乡那里,但楚家弟兄在清瑜离开后不久就和宋家这边起了冲突,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吵的,楚大舅的妻子回了娘家,楚家弟兄变卖了产业离开家乡没有音讯。 清瑜生怕自己听错了,仔细问了几遍,来人都说没有错,楚家弟兄已经离开家乡,还去寻了楚大舅的妻子,但她已改嫁,提起楚家就满腔恨意。说爹娘误她终身,还说楚家的人都是没福气的,楚氏好容易嫁个贵人也守不住,楚家两弟兄也一样是穷命,和宋家这样的人家非要讲个是非曲直,到最后连家里的薄产都守不住,这样的人就该死在外面,狗都不吃。 当然那些咒人的话来人并不敢复述给清瑜听,只略略提了下楚家弟兄的情形,还说楚家弟兄不光是和宋家起了冲突,自己族内都存身不住才离开家乡的。 能让两个舅舅和宋家起冲突的,除了自己就再没别的原因了,清瑜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世上,自己血亲里面,除了宋渊之外,总算还有两个舅舅能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天地那么大,两个舅舅又没有音讯回来,怎么去寻他们? 到此时清瑜也只有把心事搁下,和陈枚说过缘由,陈枚叹息一会儿就答应尽力寻找。得到丈夫这样允诺,这寻人一事一时也急不来,倒是离开京城日子定了。 原本陈节度使不同意陈樾回凉州,但在陈枚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回去后,陈节度使也就答应陈樾随他们回去。陈樾知道自己得以离开京城,就如放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欢喜,连日带着清瑜去街上买东西,恨不得把半个京城商铺里的东西都带回凉州。 看见陈樾买回来的东西,平县君用手拍着额头:“我原以为我置办的东西就够多了,怎么也想不到樾妹妹你这一买起来竟是我的十来倍。”陈樾手里正拿着一盒精致的泥人,听见平县君这话回眸一笑:“二嫂,你是成日在京城的,自然不觉得东西多,我难得来一次,自然要多多置办,瞧,这泥人才卖五钱银子一盒,可在凉州要五两银子都不止,买的越多就越省。” 平县君往她手里瞧了眼就道:“这泥人是精致,但也不是京城产的,是从江南来的,江南本地,这泥人连二十个钱都没到。你要真爱买,倒不如给你寻个江南的女婿,到时省的更多。”清瑜一口茶都喷出来:“二弟妹,你只是瞧她搬回来这么多,我还跟着她走呢,要去买东西马车是不能坐的,买的又多,那些商户还当樾妹妹是来置嫁妆的,连问府上在哪里,好让人带了东西来让我们细细挑。” 听到让自己寻女婿的话,陈樾的眼微微黯了黯,但很快就撅起嘴嗔道:“原本只有二嫂取笑我,怎么现在大嫂你也取笑我了,再说这些东西自然是自己去挑才好挑,他们送上门来,虽然方便了,但东西带的总不多。” 说着陈樾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竹根抠的风炉来:“瞧,这些东西那些铺子里就没有,还是我去摊上寻来的。”平县君从她手里接过:“是不错,可你平日也不用这些东西,打算带去送给谁?” 陈樾继续在包袱里面翻着东西,头也不抬地道:“送给周姊姊啊,她很快就要出嫁了,这个摆在她新房里多好。”平县君哦了一声就把风炉放下,陈樾已经拿出另一样东西来:“二嫂,我也没忘了你,你可别只顾着吃周姊姊的醋,瞧,这是我买给你的,这木盒用来装首饰和胭脂水粉什么的,是不是比胭脂铺里自己带的好看?” 平县君从陈樾手上拿过那木盒,木盒分成两层,上下都有空格,竟是个小首饰匣子,木头虽算不上什么非常好的木头,但做工细致,上面的图案也古朴。平县君仔细瞧了瞧,点一下陈樾的额头:“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陈樾双手抱住平县君的肩膀:“二嫂对我那么好,我也要对你好,这才叫投桃报李。” 平县君捏一下她的脸,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这样的轻松惬意才能称得上是家。 择了七月初八的日子出发,临行前也要别一下各家,此时周家已正式去宋家下聘,定了清露为媳,周家长子既和陈枚做了连襟,自然也要来送别陈枚。 周家长子来那日也带了周姑娘一起,周姑娘自然是来找陈樾的,两人聚在一起说了半日的话,陈樾又把风炉送给周姑娘,周姑娘接了也给了回礼,一方自己绣的帕子。虽说绣的不大出色,但这份情谊难得。 宫中又赐下赏赐,陈枚进宫谢过,日子也就到了,清瑜坐上车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京城,当走出京城城门的时候,清瑜回头望了一眼,清瑜回头望了一眼,这繁华富丽的京城在别人眼里无比吸引,但在自己心里,这样的地方不过是虚与委蛇的名利场。 瞧着车队前面的丈夫,清瑜唇边露出喜悦笑容,凉州虽在京中贵妇人眼里是无比荒凉之地,但有丈夫在那里,那里就是自己的家。 34、路上 茜草摇一摇水囊,皱眉道:“夫人,这水都快没有了,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三十来里呢,您可不能再把水给别人了。”清瑜并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车外,七月的天,原本该是稻谷渐黄绿树如荫的时候,可这种景象只有在京城附近见到过,离京城越远,田地里的水就越来越少,四周树木也开始发黄。 现在离开京城已经二十来日,田地里更加不能看,空荡荡一片,那地已经干出口子,偶尔能看见有田里有禾苗,但早已成为干草,两边的树木能活着的叶子树皮都被剥取一空,大多都已倒地。路上能遇到的大都是成群结队的饥民,多是男子少见妇人,孩童更是少见的。 当遇到这支车队的时候,饥民们都眼光热烈地看着这支车队,若不是随行士兵兵甲鲜明,告诉他们这支车队不好惹,只怕早扑上来讨吃的了。 路上打尖时候还是能遇到有胆大的人上前来讨吃的,要水喝,陈樾也好,清瑜也罢,包括下面的士兵都尽量把手里的吃的和水给他们。但吃的还好,这水都是每日在驿站离开时候限定有数的,越到后面水就越少,况且又是杯水车薪,能救的了这个,救不了那个。 茜草说完从水囊里小心倒出半杯:“夫人,这水就只剩下这么一杯,你赶紧润润吧,听说再过几日就能过了旱区,到那时就不用再看这些黄土了。”说话时候能看到车又超过一群饥民,茜草叹了一声,这些饥民的行进方向和这支车队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用脚走,又没有吃的喝的,也不知道到了地方还能活着多少。 水有些苦涩,自从进入旱区以来,这水就变的越来越苦,有时甚至能够看到水里有小红虫子,这是窖了不知多少日子的雨水。在这种时候能得到这么一杯水已经极好,谁还会去挑剔这水不够清甜甘美。 清瑜默默喝完这杯水,把帘子放下,救不了人而时时看着外面的人在那里垂死挣扎,真是一种折磨。车队突然停下,茜草掀起帘子,想瞧瞧究竟是怎么了?已有人跑到这边对茜草道:“姑娘请和夫人说一声,前面有个妇人要生产,将军请夫人过去。” 妇人要生产?在这种时候能够遇到的妇人都是出外逃荒的,见到这种车队也不敢拦,谁还会大胆拦下呢?清瑜虽心里迟疑,还是下了车走到前面,陈枚已经下马,在他脚边跪着一个十一二岁哭个不停的少女:“将军,求您救救我家主人,奴婢就算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路边有□□声传来,顺着声音能看到路边一团灰扑扑分不清是人还是泥土的东西,偶尔这东西翻滚一下,再加上□□声,让人知道这是人。 清瑜把哭个不停的少女拉起来:“你先别哭,你家主人究竟怎么了?”少女站起来还是抽抽噎噎的:“我,我家主人快生孩子了,从昨天疼到现在只看见流血生不下来,我也是急得没了法子。” 生孩子,难怪陈枚会让自己过来,这里又没医生,陈樾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自己虽然没生过孩子总还是个已婚妇人。想到生孩子,清瑜不由瞟一眼陈枚,随即就对少女道:“我先过去瞧瞧,只是我也……” 这少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拉住清瑜,几乎是把她扯到了妇人面前。到跟前才见那妇人一张脸已经黄中带白,肚子并不见很大,但双腿之间已经鲜血淋漓。 少女已经扑上去拉住妇人的手:“娘子,遇到好心人了,您一定会平安生下公子的。”妇人勉强抬头看一眼清瑜,努力想笑一下但肚子又疼起来,哎呀大叫一声,清瑜只看见那血又从腿间流出。 少女呆了下就用去晃妇人:“娘子,您会没事的。”在这样路边,血腥味混着土味,几乎能把人呛晕,清瑜使劲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蹲下看着那妇人,用手探一下她的鼻息,气只有微微的一口。 茜草拿着水囊下来,清瑜接过把水囊凑到妇人唇边,妇人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瞧着她已无力挣扎,清瑜摸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在妇人耳边轻声道:“你既拼命也要生下孩子来,就留着一口气把这孩子平安生出。”妇人听明白了,睁大眼看向清瑜,接着就微微点头。 少女在旁听见,放声大哭起来,清瑜推一下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抱住你们家娘子,让她再使一把劲。”少女含泪跪到地上,伸手抱住妇人的腰,妇人靠在少女怀中,一张脸此时越发苍白,清瑜蹲在她腿间,努力回想小时候淘气贪玩偷偷去看人家给母猪怎么接生的。 好像要先按肚子,清瑜的手刚碰上她的肚子,妇人就尖叫起来。这声尖叫声太高,让在那边等候的陈枚他们都齐齐瞩目。清瑜额上的汗已经滴落下来,她轻声对妇人道:“娘子,你要生下这个孩子,就把力气都用在这上面,不要去想疼痛。”妇人又点头,紧紧用牙咬住唇,那唇本就干裂,这样一咬血就渗出来。 少女已经无声哭泣,把整个手伸进妇人嘴里,妇人此时已辨不出什么,一心只想着肚里的孩子,一口就咬在少女手上,少女紧紧咬住牙,并没把手缩回来。 她们主仆如此,清瑜胆子更大一些,使劲往妇人肚子上按去,妇人觉得肚中传来疼痛,但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往下坠,努力吸气让那东西快些坠下。茜草紧张地看着妇人,突然瞧见她双腿之间似乎有黑色东西闪现,忙道:“快了,快了。” 清瑜根本就听不清茜草在说什么,既然按肚子有效,手上力气又大一些,继脑袋之后,肩膀也露出来,当上半个身子全都露出,感觉到环境改变的婴儿闭着眼睛哭起来。哭声虽然很小,但这孩子总算生下来了。 听到孩子的哭声,妇人忘了身上的疼痛,唇边露出虚弱的笑,茜草已经拿着一块布把孩子接起来,从水囊里倒了点水给他擦了下,惊喜地道:“夫人,是个男孩子。”少女也觉得整个人都软了,把妇人放下躺平,上前接过茜草手中的孩子递到妇人身边:“娘子,是个小公子,您生了个小公子。” 妇人瞧着孩子,这个自己拼了命生出的孩子,见清瑜主仆站起身,电光火石之间,妇人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她伸手拉住清瑜的裙子,声音虚弱地道:“夫人,此时我已自身难保,更何况是这幼儿,求夫人把这孩子带走,只要给他一条命,由夫人怎么处置。” 少女惊叫起来:“娘子。”妇人说了这几句已经喘息不止,眼只瞧着清瑜,她们主仆不过两人,瞧这妇人身子虚弱只怕也没奶水,这孩子真在她们手里只怕活不得几日。 陈樾已经从车里跑下来,方才陈枚怕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许她下车,但现在孩子已经降生她下车陈枚也没阻止。陈樾一眼看见少女手中抱着的孩子,伸手点一下这孩子:“怎么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么小、这么红吗?” 妇人的眼已经很模糊,但能看出陈樾是个活泼俏丽的女子。几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妇人想起往事唇边有无奈笑容,这才短短数年就一切都已沧桑变化。妇人的眼又转向清瑜:“夫人,求求您,您既把他带到这世上,和他也有缘。” 陈樾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扯一下清瑜的袖子悄声道:“大嫂,这位娘子既这样说,就带上吧,不然她们母子留在这只怕也没命。”妇人觉得心中石头落地,摇头道:“夫人,只求您带上孩子。”说着妇人微微思索一下:“阿轩你随这位夫人去,照顾好小公子,有机会去寻父亲,告诉父亲我并没给他丢人。” 阿轩痛哭起来:“不,娘子,我要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茜草忍不住哭了,清瑜弯腰看着那个孩子,轻声道:“我就带走他吧,你是他的娘,给他取个名字吧。”妇人望一眼孩子,虚弱地道:“君子喻于义,又蒙夫人拯救,就叫他阿义吧。” 说着妇人闭上眼不多看一眼,怕的是再多看一眼就舍不得把孩子给她们带走。清瑜从阿轩手上接过孩子,陈樾已经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不过是些少女爱吃的零嘴还有一个荷包。把它们统统放在妇人身边,茜草把水囊放下。 清瑜瞧着阿轩,看来她是不肯随自己去了,用手摸一下孩子的脸,这孩子好像累了已经睡着,清瑜低声道:“你夫家娘家叫什么名字,可有表记以后让孩子回来寻你们。”阿轩用手擦一下泪,急急地道:“我们娘子姓钟,夫家姓陈,夫家已经没有人了,娘子是江南人,表记,东西都变卖完了。” 妇人已经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拿去吧。”阿轩看见这东西就叫道:“娘子,这支玉钗是娘子的母亲留给娘子的。” 玉钗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样一支玉钗在这个时候还是能换到些粮食的,而她们不肯变换只怕是极要紧的,妇人闭上眼:“人都没了,还要东西做什么?”清瑜让茜草接了那钗,也把自己是什么人告诉这对主仆,太阳已将下山,不能再逗留了,不然就赶不到驿站。 车队过了很久,清瑜还能看到那对主仆的身影,不肯去坐自己马车的陈樾又挤上清瑜的车,好奇地道:“大哥既答应救人,肯定可以把她们主仆都带走的,为什么她们不肯?”清瑜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这位娘子有一身傲骨,又通晓诗书,自然不肯随我们走了。” 35、第 35 章 陈樾哦了一声,清瑜把那支玉钗又拿在手中仔细瞧一瞧,车内光线昏暗,但这支玉钗依旧又温润的光。钟氏出身定然不差,到绝境而不愿随人前往,为的也是这个孩子吧,以自己一命换取这个孩子得到善待。清瑜摸一下熟睡中孩子的脸,阿义,你要记得你娘的这片苦心,好好长大。 这么一耽搁,到驿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驿丞早已得到消息在外迎候,此时比不得没有旱情时候,虽早已遣人通报让驿站备些粮食和水,但端出来也不过就是些粗劣面饼和热水,恍眼看去,那水竟有些发绿。 驿丞陪着小心对陈枚道:“将军,天旱的太厉害,这水还是窖了很久的,这面粉也是从邻县好容易寻来的。”陈枚并不在意食物低劣,用手掰着面饼,听到驿丞说面粉是从邻县寻来的,眉头耸起:“邻县那边旱情如何?” 知道陈枚并不在意这食物低劣,驿丞松了一口气:“将军,邻县好歹今年下了几场雨,勉强还过的去,本地知县本来还出告示不许人逃荒的,可是这天太旱,朝廷的赈灾钱粮给的又不多,总不能等着饿死吧。只是邻县也让人守在两县交界处,不许这边人过去,若不是带了本县的手令,连这几袋面粉都买不到。” 驿丞絮絮叨叨的,发现陈枚没有接话,忙对陈枚道:“将军您先慢用,下官先行告退。”陈枚挥手让他下去,这一路行来,旱情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很多地方官还不许人逃荒,可朝廷的赈灾钱粮是怎么一回事,陈枚心里还是明白的。 可惜自己不能出面整治,陈枚叹了声,觉得这面饼越发难以吞下去,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接着清瑜抱着孩子走出来,对陈枚满面担心地道:“本以为到了驿馆能寻个奶娘,可瞧这样子,哪里能寻到奶娘,总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跟我们吃这些东西吧?” 随着清瑜的说话,阿义哭的越发大声,茜草手里拿了个勺,里面是些面糊糊,光吃这些怎么够?听到孩子的哭声,驿丞又走了进来,看见他们夫妻愁眉不展,驿丞猜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陈枚并没问驿丞能不能寻到奶娘,这周围的房屋大都是空的,就算有人,又怎恰好能有刚生孩子的妇人? 阿义已经哭的声嘶力竭,清瑜已接过勺,试图把面糊糊往阿义嘴里放去,但阿义只沾了沾就把嘴撇开,这么大的小娃娃总是要吃奶的。驿丞好似下决心一样转身出门,等过一会儿去而复返的驿丞手里端着个碗小心翼翼走进来:“将军,这是下官去前面求的一碗羊奶,这个时候也只有给小公子喂些羊奶了。” 碗还没端近就能闻到很大一股羊膻味,羊奶?这个时候竟还有牲畜,一路行来除了人看不到别的任何活物,而就算是人也多是灰头土脸面黄肌瘦。更别提在这样的驿站竟能遇到产奶的母羊。 茜草已经接过碗,清瑜用勺舀了点羊奶往阿义嘴边喂去,察觉到这和面糊糊不一样,阿义止了哭泣抿着唇把羊奶喝进去,清瑜心里松了一口气,陈枚已经开口:“这羊奶是从哪来的?” 驿丞的脸顿时有些苦涩,清瑜细心,知道这样问驿丞误解了,忙道:“将军并没别的意图,只是想着这母羊能不能卖给我们,你也知道这奶娘寻不到,孩子出世还不到一日,饿个两三天怎么受得了?” 阿义已经吃饱,张嘴打个哈欠就闭眼重新睡着,这个时候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驿丞挠了挠后脑勺:“夫人开口本该是把羊奉上的,但这羊并不是下官的,而是那个野孩子的,下官方才去要羊奶时候还被他咬了一口,还是下官说这是给一个初生婴儿吃的,他才挤了一碗羊奶出来。” 说着驿丞把手伸出来,虎口处果然有个牙印。驿丞又道:“这野孩子是一年前来这的,那时日子还好过,也就靠剩饭活着,后来不知怎么他捡了头羊,每天自己不吃也要给羊吃,今年天色大旱,牲畜都被宰光了,也有人想夺他的羊,他就像野狼一样咬人,还是前几日我菜发现这羊是头母的,每日都有奶水出来,不然他怎么活啊?”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这尖叫像是陈樾的,陈枚脸色一变就跑出去,驿丞的汗珠顿时下来了,要陈樾在这里出什么事,自己的小命可就不保了,若不是每月还有钱粮让自己全家不死,谁愿意待在这种空无一人的地方? 陈枚顺着声音而去,见陈樾站在后院里,正在对着黑暗处说话:“你出来啊,我不想要你的羊,快点出来啊。”发现是场虚惊,陈枚上前拍一下陈樾的肩:“调皮孩子,大惊小怪的吓到我了。”陈樾直起身笑嘻嘻地道:“大哥你来的正好,这里有个奇怪孩子,方才我见他竟能进到这个狭窄的缝隙里才想和他说话的,可是他又钻进缝隙里去了,大哥你把他叫出来吧。” 陈樾手指的缝隙不过巴掌宽,这么窄小的缝隙那孩子竟能钻进去?陈枚眉头皱紧,缝隙里传出一声羊叫,这就更奇怪了,这已经能产奶的羊,怎能钻进缝隙呢?陈樾没有得到陈枚的回答,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大哥,你也觉得很好奇是不是?” 身后响起清瑜的声音:“樾妹妹你这样扯着袖子,你大哥怎么说话?”陈樾这才放开手,转身去拉清瑜的袖子:“嫂嫂,大哥不是没有回答我啊,再说这羊如果是母羊的话,我们就可以把羊买回去,那时小阿义就有羊奶喝了。” 原来如此,不等清瑜回答,缝隙里已经出来一个声音:“阿花是我的,你们不许抢。”原来这羊叫阿花,驿丞已经走到缝隙跟前:“小娃儿,我和你说,这些都是贵人,你把羊给他们,他们会给你很多银子,到时你拿了银子就可以离开这里。” 缝隙里还是沉默,驿丞满面都是汗:“将军、夫人,这孩子就是这样倔强,要不想想别的法子?”清瑜已经走到缝隙面前,驿丞惊呼一声:“夫人,这孩子会咬人,你要小心。”清瑜没有理会,只是蹲下看着缝隙里面,声音很温柔:“这头羊叫阿花,那你叫什么名字?”缝隙里的孩子还是在沉默。 陈樾也跟着清瑜蹲下,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孩子说话,陈樾没耐性打算开口时候,缝隙里面传出一个很含糊的声音:“我没有名字。”没有名字,清瑜的声音更温和了:“连母羊都有名字,你怎么会没有呢?”缝隙里继续沉默,清瑜走的离缝隙更近:“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天色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驿丞越来越紧张,要是出什么事,自己可担当不起啊。就在驿丞想上前说话时候,缝隙里面又传出声音,声音里面有些疑惑:“名字,你给我取名字做什么?” 这次回答的是陈樾:“起名字好叫你啊,这样我们才好称呼你,再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孩子立即变的更倔强了:“我不跟你们走,外面,外面有人会欺负我。”陈樾笑的很轻快:“跟我们走,谁也不敢欺负你。” 或许是陈樾笑里的轻快感染了孩子,羊又叫了一声,它屈在里面也很难受。清瑜趁机道:“羊难受你不难受吗?出来吧,我保住不会抢你的羊。”清瑜的声音让人很安定,的,缝隙里面探出个脑袋,孩子的眼神很好,陈樾的笑还是那样活泼,孩子眨眨眼,总算从缝隙里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头小羊,那么小还真看不出这羊竟已经能产奶了。孩子眼里还是闪着戒备,清瑜笑了:“你跟我们走吧,跟我们走没人会欺负你,这里的水越来越少,你留在这里护不了阿花的。” 驿丞又想开口说话,看一眼陈枚嘴巴又闭上,孩子一直在思考,清瑜和陈樾在那耐心等待,夜风吹拂着陈枚的发,他看向妻子,她的脸此时竟十分好看,多了一种从没见过的光芒。此时清瑜转头对陈枚笑了笑,眼又看向孩子。 或许是被陈樾的笑声打动,最后孩子总算同意和他们一起走,只是说阿花只能被挤羊奶,要是杀了阿花他就马上带着阿花走。 事情解决完,车队里就多了一羊一孩,没有水只能给这孩子换了件衣衫,到两天后出了旱区才寻到水给他洗了个澡。洗澡出来的孩子穿着新衣衫,双眼黑黝黝的,陈樾拍掌笑道:“阿源原来长的这么好。” 阿源就是陈樾给他起的名字,孩子用手抓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开口就问:“阿花呢?”茜草已经端着一碗羊奶进来喂阿义:“阿花在后面呢,现在是在路上,阿源啊,等回到府里,你难道还要和阿花一起住吗?” 阿源抓一抓头发,没有回答就跑出去,陈樾用手点着被喂饱的阿义:“嫂嫂,这两个孩子怎么安置,阿义好办,阿清就难办了。”清瑜抱起阿义给他拍着嗝:“将军会有主意的,等回到凉州再说吧。” 虽然周围都是黄土,但这种黄和在旱区时那种毫无生机的黄不一样,能看到田里有庄稼,山上有绿草,还有小溪流淌。看着周围清瑜嘘了一口气,离开旱区不过几天,感觉就跟换了个人间一样。陈樾掀开车帘:“总算要到了,这个把月坐的我骨头都疼了。出去骑马多好,嫂嫂,回凉州后我先教你骑马吧。” 这话陈樾路上不晓得说了多少遍,清瑜含笑应了,车队又停下来,很快有个管家娘子模样的人来到清瑜车前:“小的见过夫人,秋娘子吩咐小的前来服侍夫人进府。” 36、公公 秋娘子,那位月姨就姓秋,以娘子称呼节度使府里的妾,可见她受宠之深。茜草已经打起帘子,清瑜微微露出一面,虽在官道之上行礼不易,管家娘子犹深深道个万福:“还请夫人允小的登车,小的服侍夫人进去。” 果然极有章法,清瑜对茜草点一下头,茜草开口道:“不知这位妈妈怎么称呼,还请起来上车。”管家娘子又道一个万福方道:“小的丈夫姓褚,平日专管着家里女眷们出入的事。”茜草点头唤了声褚妈妈,请管家娘子上车。 陈樾已经溜下车叫声褚妈妈:“褚妈妈你定是骑马来的,我骑你的马走后面这么些路吧。”褚妈妈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跑开,褚妈妈摇头一笑反倒对清瑜抱歉地道:“五姑娘素来不喜坐车,话又多,只怕这一路上夫人的耳朵都被她聒噪的受不了。” 清瑜微微一笑:“樾妹妹这性子我极喜欢,褚妈妈还是先上车再说吧。”褚妈妈上车后车队并没前行,褚妈妈又开口解释:“前面有些官员在那迎接将军,府里也备好了宴会,各家的女眷都要请见夫人呢。”这欢迎阵势真是超出想象的大,清瑜还在思量,被放在摇篮里的阿义张开皱下眉头醒过来,眼睛没睁开就开始哭起来。 茜草忙去抱他,伸手先摸他的尿布和肚子,这尿布还是清瑜剪了几件里衣做成的。褚妈妈已凑过头去看阿义:“这小郎君长的真是可爱,主上前几日接到信还说,二公子家的小郎君没跟来让主上十分烦恼,谁知这路上又捡了这么个小郎君,到时也能解下烦忧。” 茜草摸过尿布和肚子,尿布是干的,肚子也是鼓的,阿义听到有陌生人的声音,已停止哭泣瞪眼看着褚妈妈。褚妈妈伸手做个欲抱的姿势,那手停在半空没有抱下去,只对清瑜道:“琴娘子一收到消息就让人备好了屋子,还请好奶娘,还要夫人您回去定夺,看定哪一个呢。” 茜草手里抱着阿义,面上露出惊喜笑容,果然这换了个地方就不一样,当初在宋家时候,哪曾遇到如此被礼貌,如此重要。清瑜没有茜草那么喜悦,只是笑一笑:“我初嫁过来,家里的事还要仰仗两位阿姨,这种事情琴姨定下就可,何必非要等我回来?” 前面的欢迎已经结束,车队又继续上路,褚妈妈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道:“夫人您是将军的妻子,本就是这家里的主母,一应大小事情自然要夫人您定夺才对。”这米汤一碗接一碗地灌过来,不管是真是假,对方已经示了弱,自己就要礼貌相待。 一问一答之间,马车已经进入凉州城,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富丽,但这座城是边关重城,守城的士兵不仅是衣甲鲜明,身上那种气势也让人觉得他们手里的刀枪是尝过血的。马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经过的街道还算繁华,和旱区那种死气沉沉比起来,如同天堂一样。 阿义听到从没听过的叫卖声,眼睛一个劲地咕噜着想往外瞧,褚妈妈伸手拍了拍阿义,笑着道:“主上在这凉州城已四十余年,这城里的一草一木虽不能说全仰仗主上才有,但也相差不多。” 在凉州经营四十余年,有精兵三十余万,虽则朝廷在军中放有监军,但这些精兵称为陈家私兵也不大过分,难怪朝廷放心不下了。但从凉州出去向西两百余里,就到了党夏人的地盘,听说他们英勇悍战,虽对朝廷称臣却时时有作反之心。而向北三百余里就是青唐,青唐原本没有共主,但前几年已经推人做了王,这股势力日后只怕也会成为一个大患。凉州一城拒两股,朝廷也是举棋不定。 想到闲着时候听陈枚说的这些,清瑜轻叹一声,说完时候陈枚还道,嫁了他不仅只有荣华,还要预备吃苦。现在节度使活着还好,若一旦去世,到时朝廷趁机要收了这股势力,到那时什么罪名都能安下来。 既嫁了他,又怕什么吃苦呢?况且既经营四十余年,也不是这样束手待毙的。当日的自己是这么说的,引来陈枚的哈哈大笑,说果然只有这样才能做他的妻子。 车队已经停在节度使府前,门口的闲人早被驱赶干净,褚妈妈先跳下车扶清瑜下来,清瑜伸出的手却被支大手握住,抬头对上的是陈枚的眼,陈枚眼里唇上都含着笑:“到家了,来,我们一起进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清瑜有一点点忸怩,但嫁夫随夫,她的手握的更紧,身上一轻已经被陈枚抱下车,下车站定已听到陈樾的笑声:“嫂嫂,我骑马都已经进了府换了衣衫了,还没见你们的车到,看,坐车怎有骑马那么快?” 果然陈樾已经换了衣衫,袖子窄小底下没有着裙,只在腰间束了腰带,看起来十分伶俐。清瑜未及答话,阿源的脑袋已从陈樾身后探出:“嫂嫂,我和樾姐姐一起骑的马,骑马可快了。”难得看见阿源不牵着阿花了。 陈樾已经撇了清瑜对阿源道:“都和你说骑马快吧?你自己也早些学会骑马,到时我们还可以出外打猎。”陈枚没理那两个一提骑马就开始眉飞色舞的人,握紧清瑜的手:“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一起进去,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清瑜随着陈枚踏进门口那一瞬有这种感念,在门口迎接他们的管家已在前引路:“主上已等将军许久,还请将军夫人先去拜见过主上,然后再回去洗漱换衣参加宴会。” 要去见公公,虽说平县君嘴里的陈节度使是个直爽人,但平县君总没有和陈节度使一直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京中,也不知道这位公公会不会满意自己。 感觉到清瑜的手心开始出汗,陈枚瞧着她面上露出笑,也只有在夫妻独处时候,妻子才会露出小女孩的样子,而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沉稳大方。手心出汗证明她紧张,陈枚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担心,阿父是个很慈爱的人。” 慈爱?貌似这种形容词不能用在一个从兵卒升上高位的人,清瑜心里很是怀疑,但还是回丈夫一笑。已有笑声响起:“传言果然不虚,将军待新夫人竟这样疼爱。”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看见她的第一眼,清瑜心里不由惊叹一声,世上竟有这样有风情的女子,宋桐的宠妾陈姨娘常被下人们背地里说她是狐媚子,但在这个女子面前,陈姨娘连提鞋都不配。这女子不仅是媚,而且媚而不妖,见清瑜瞧她,她更是连眉间眼梢都含了笑意。肩上披的一个珍珠璎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珍珠都是一般均匀大小,璎珞下面用红宝石做了坠角。看来这就是那位秋姨娘了,也只有这样的风情才能让她以没有孩子的前提下和生下备受陈节度使宠爱的琴姨在这府里平分秋色。 陈枚开口说话证实了清瑜的猜想:“月姨许多日子不见,在家辛苦了。”月姨已如风摆柳一样上前对清瑜道个万福:“见过将军、见过夫人,主上已在内里等着。”说话时月姨已瞧上陈樾:“五姑娘几个月没见,出落的越发好了,这孩子就是那个养羊的?” 陈樾的小嘴一翘:“月姨,方才我已回来换过衣衫,问丫鬟丫鬟说你在忙着张罗宴席,到这时你倒说几个月没见了,哼。”月姨上前抱住陈樾的肩:“是,是,是我没瞧见五姑娘方才回来,快进去吧,主上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念了你许久。” 陈樾又哼了一声:“阿父每次都要等人去见他,就让他多念一会儿。”嘴里说着,陈樾已经飞跑进去,还叫着阿父。这么个岔子一来,清瑜那狂跳的心有些平缓,手心里的汗也渐渐消失。 一行人走进大厅,陈樾正拉着陈节度使在那说东说西,旁边站着的妇人想必就是陈樾的生母琴姨,她肌肤白皙眼窝深陷,鼻子要比平常人的高。她的长发泛着栗色,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盘起,而是用丝带束着任由它们披到膝盖处。 果然琴姨是胡姬,月姨已经轻快地走到陈节度使的另一侧对陈节度使道:“主上,将军已经回来了。”陈节度使咳嗽一声才大声地道:“回来了就回来了,还要特意通报吗?让他把妹妹带去寻个好婆家,他倒好,只记得给自己寻媳妇不记得给妹妹寻女婿,怎么带人去的又怎么带人回来的,这样只记得自己媳妇不记得自己妹妹的人我不见他。。” 这么大声就是故意嚷出来听的,陈枚不由担心地看一眼清瑜,清瑜趁节度使嚷的时候仔细看着这位公公,见他身材高大胡子花白,年近七旬声音依旧洪亮,面容很威严,但边说话边用眼的余光去瞧陈枚,好像在等陈枚主动上前。 原来这位公公并不像外表的那么威严,清瑜忍住笑拉着陈枚上前:“媳妇见过公公,只是樾妹妹这事不能责怪夫君。”这话让陈枚眼睛一亮,陈节度使的眉头也皱起来:“哎,你是他媳妇,自然护着他,你倒说说,怎么不能责怪他了?” 清瑜微微一笑:“公公愿樾妹妹嫁个好夫婿这自然是公公的好意,但是樾妹妹天性活泼,骑马射箭无所不能,本是将门虎女,京城里的那些高门大户的男子,即便以才学见长,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樾妹妹既是将门虎女,自然要配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是,哪能轻易许出去?” 37、辛苦 清瑜话音刚落,陈樾已经拍手叫好:“嫂嫂说的对啊,阿父,我为虎女,岂能配犬儿?”一直没说话的琴姨这才开口:“樾儿,你怎能如此说,一开口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琴姨声音温润,吐字微有些不清,但正因如此,添了几分慵懒,让人只想侧耳细听。 陈樾已经腻到琴姨怀里:“琴姨您怎能这样说,难道我不是虎女吗?”琴姨伸手捏一下女儿的鼻子,月姨已经笑了:“五姑娘是主上掌上明珠,自然要寻个万分可心的姑爷才是。”陈节度使已经哈哈大笑,对陈枚道:“新妇甚好,我心甚慰。” 看见自己的大胆果然合了公公的脾气,清瑜露出一笑,月姨已经招呼下人们把拜垫什么的备好:“总不能大家都站着,主上您还是先坐下受了礼才好让他们各自坐下,况且这边受了礼,孩子们也该出来拜见母亲。” 孩子们?虽然已经知道陈枚的妾室已为陈枚生过数个孩子,最大的女孩已经十一岁,最小的不过三岁,除了夭折的,现在还有三个孩子。可知道是一回事,要出现在自己面前叫自己一声母亲是另一回事。清瑜的思绪顿时乱了起来,陈节度使已道:“月娘你想的果然周到,就先坐下行礼吧。孩子们是不是都侯在外面?” 底下已有人回话:“几位小姑娘都已在外面,就等里头吩咐呢。”陈节度使这才坐下,清瑜收敛心神,和陈枚二人双双下跪行礼,大礼参拜已毕,清瑜给陈节度使奉茶,陈节度使接了茶就让琴姨端出一盘子东西交到清瑜手里:“这些都是你婆婆当日预备下的,只望你从此福寿绵长。” 从来对新妇的话没有这样说的,清瑜不由瞟一眼陈枚,见陈枚面上有尴尬神色,只怕他也想起那个克妻的话。清瑜恭敬接过盘子,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只是轻声道:“阿父祝愿媳妇铭记,阿父乃有大福泽之人,说出的话口口灵验。” 陈节度使欣慰地道:“没想到大儿竟得一如此巧妇,真乃天作姻缘。”陈枚恭敬行礼:“阿父喜悦,儿大宽慰。”至此这礼就算见完。 茜草抱着阿义过来见过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瞧一眼襁褓里的婴儿,问了几句就让人抱回陈枚院里。然后才唤孩子们进来拜见父母。 瞧着走在最前面的女孩,这孩子很肖父,个头比宋渊还要高些,一双眉像是从陈枚脸上拿过来的一样,举止有些怎么说呢,清瑜不由瞧一眼陈樾,陈樾面上微有些红,她们姑侄竟是一模一样的。 三个孩子已到了面前,瞧着这穿了一模一样衣衫,年岁不一的三个小姑娘,齐齐跪下行礼口称母亲,清瑜有一瞬不知该怎么做?见过的唯有林氏怎么待自己,但林氏这个母亲,清瑜是打心眼里不想认,和她也亲热不起来。而面前这三个,就算不能当亲生女儿一样,也不能像林氏待自己。 清瑜吸了一口气,面上笑容努力保持不变:“都起来吧,还不知哪个是凌儿,哪个是淑儿漫儿呢。”最大的女孩开口:“回母亲,女儿名唤陈纯凌,二妹叫陈纯淑,三妹叫陈纯漫。”说到的时候,纯淑又行一礼,她长的是这三姊妹里最精致的,听说她的生母本是别人送给陈节度使的舞姬,陈节度使转手就给了儿子,能被当做礼物送人的,自然是姿容出众,舞艺出众的。不过这舞姬生下纯淑不久就去世,纯淑被抱给纯凌的生母,也是王夫人陪嫁侍女吴氏抚养。 纯漫年纪还小,被点到自己名字只是嘻嘻一笑,手又下意识地往嘴巴里面放,被纯淑拉了她一下,纯漫才扁扁嘴把手指头依依不舍地放下,清瑜不由笑着把纯漫拉到自己身边,对纯湄道:“你教妹妹们教的很好。” 纯湄还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阿母早亡,女儿为长姊,自当担负起教导妹妹们的职责。”她口中的阿母就是王夫人了,在此时说起难免会让人有些不快,陈枚担心地望一眼清瑜,清瑜只是对陈枚点头一笑:“凌儿如此懂事,将军教的也好。” 陈枚见清瑜没有生气,脸上也露出笑容:“凌儿是我长女,未免娇纵了些,日后若冲撞了夫人,夫人可径自和我说。”清瑜点头应是,纯凌已经对陈枚开口:“阿爹数个月没见,既带了母亲回来,就该让女儿们和母亲多亲热才是,哪有一开口就说女儿娇纵的?” 这样撒娇的语气,和陈樾好像,陈樾已经笑出来,纯凌的眼就看向陈樾:“五姑姑,你说侄女说的是不是?”陈樾想打趣几句,可这么正经的场合还是少打趣的好。纯淑已经跳到陈樾身边去拉她的手:“五姑姑,你去了一趟京城,给我带了些什么好东西回来?” 童言童语一出,这厅内气氛顿时变的轻松一些,看见清瑜用手掩住唇打了个哈欠,月姨在陈节度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陈节度使这才挥手:“你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也累了,先下去洗澡换衣,再过一时还要赴宴。” 终于可以下去小歇一会儿,清瑜舒了一口气,和陈枚起身行礼退下,甫走出厅纯湄就道:“母亲请往这边来,方才阿弟已经抱到那边院里,女儿自作主张,唤了个奶娘哺乳,还望母亲莫怪。” 这一比较就出来了,陈樾总是小女儿,没有纯凌这么周全。清瑜笑了:“你做的这么好,我怎会怪你呢?”笑容和善、言语温柔,纯凌努力想从清瑜身上找出一丝半点的不悦,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出,虽然知道迟早会有个继母来的,可是纯凌私心里还是觉得这继母要来的晚些再晚些,顶好等到自己出嫁后才来。 纯淑和纯漫出生时候王夫人已经去世,并没有纯湄这样有和嫡母生活的记忆。况且她们一早就知道自己本是庶出,多个继母对她们来说并没多大区别,纯漫又要把手指头放进嘴里,纯淑拉住她的手,小声道:“你奶娘又不照管你了,怎么还是把指头往嘴巴里塞?” 纯漫扁一下嘴,清瑜回头道:“淑儿很爱护妹妹。”纯淑不由一笑还是没说话,此时已经走到陈枚所住的院落,原本清瑜认为陈枚所住的院落不大,谁知一到门口才发现是好大一片院落,都快有宋宅的一半大了。 门口站满了人,前头三个妇人穿着和下人们不一样,这该就是陈枚的那三名妾了。不等清瑜说话,他们已经跪下道:“恭迎将军、夫人回府。”陈枚点头示意他们起来:“你们都起来吧,如娘你们三个随我进去,别人都各自散去。” 众人又齐声应是这才起身,被点到的三个妇人中,年岁稍大的那个已对陈枚道:“将军路上辛苦,已备下热水,只是不知道夫人是要训诫一番呢,还是先洗浴换衣。”清瑜还在看着她们,这三人中最大的该是如娘了,剩下两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一二,纯漫已经跑到一个紫衣少妇身边仰头叫姨娘。 看来她就是纯漫的生母了,清瑜觉得脑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从进这所府邸到现在,见的人太多,要理清的东西也太多。清瑜不由瞧陈枚一眼,嫁他果真辛苦,别说以后的局势,就现在来看,父妾和他的妾,还有如何对待庶出子女,家务事只怕是别家的几倍。 两人来到上房坐好,刚坐下如娘就带着另外两人上前行礼:“妾等见过夫人。”看她们一丝不苟地行礼,按例是该说几句场面话的,以后大家好好相处什么的,可清瑜此时一个字都不想说。她这一沉默,如娘她们的心就快跳起来,常听说后妻进门就遣散妾室,重新给主人置办妾室,好把妾捏在手心,这位夫人到现在都没说一个字,难道心中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枚没有料到清瑜会沉默起来,看她一眼见她面色疲倦,只好自己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夫人这一路辛苦,如娘方才你说已经备好热水,就服侍夫人洗浴吧。”如娘应是后又道:“那将军在何处洗浴呢?” 原来回来时候,陈枚都是在如娘服侍下洗浴,但现在自然不能和原先一样,陈枚瞧了眼清瑜才道:“水备的必然够了,我也在这洗。”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如娘心里还是难免有些酸涩,诸妾之中,她服侍陈枚最久,王夫人去世之后这院里大小事务也是她操持的,甚至在她主持下为陈枚纳过两房妾。虽然知道迟早陈枚会娶新妻,可妻不同妾,自己年华已然老去,只能任由主人安排,好为自己女儿挣个好前程。 如娘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故意装作没看见另外两房妾的眼神,扶起清瑜道:“夫人往这边走。”虽说妾服侍妻是天经地义的,但如娘比自己大了那么许多,有一瞬清瑜有些想让她放开,但这样说出口,只怕如娘心里会想法多多,只得僵硬地任她扶着进去。 洗浴之处并不是在屏风后面,而是单独的一间屋子,内里已放置了两个浴桶,衣架之上挂着衣衫,如娘熟练地试一下水温然后就服侍清瑜脱衣:“当日王夫人在日,将军也常和夫人共浴,久之这浴桶就没撤去。” 如娘服侍的熟练,清瑜却有些生涩,陈枚的声音总算传进来:“如娘,你先出去吧。”如娘的手滞一滞就应是退出,清瑜这才转向陈枚:“原来嫁了你当真很辛苦。”陈枚的手按住清瑜的肩膀,清瑜感觉到有微微的痛传来,陈枚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辛苦也不许后悔。” 38、妻妾 这话有些霸道,清瑜的下巴抵在陈枚的肩膀上,陈枚还当她有些伤心,她今年十六岁,比王氏嫁自己的时候还要小了两岁。王氏嫁自己的时候家里还没那么多的人,房里既没有妾更没有庶出子女,那时自己的娘还活着,也手把手教王氏怎么理家。纵然这样,也能看到王氏面上偶然闪过的疲惫。 甚至在她死后,王家岳母口口声声说女儿是累死的,每年回京都不得入王家的门。此时家务事更多,清瑜她年纪又小了两岁,身边带的人又不多,要怎么应付?听到陈枚的叹气,清瑜突然笑了:“在京中可不是这样说的,一回到你地盘上,就开始这样说了?” 清瑜话里带有的调皮在平日间陈枚一定会很欢喜,但此时他的眉头并没松开:“是我糊涂了,临离京的时候就该和二弟妹商量,从她那里拨几个得力的管家娘子给你好帮帮你。”丈夫的胸膛很温暖,清瑜想多赖一会儿,这样才有力气出去面对外面的人,听到丈夫关心的话语,清瑜终于抬头看着他:“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阿枚,我既嫁了你,是你的妻子,那所有的事情都要和你一起面对,而不是躲在你身后由你保护。” 陈枚握紧妻子的手,眼里有些感动,和自己站在一起而不是在自己身后由自己保护。清瑜把下巴又搁在陈枚肩上,声音有些慵懒:“不过我是女人,这挣钱什么的都还要你去做。”陈枚不由哑然失笑,握住她的手更紧一些,刚要再说话门外已经响起恭敬的声音:“将军、夫人,秋娘子遣人来,说宴会还有两刻就要开始,将军已经洗好了吗?” 说话都忘了正事了,陈枚把手往浴桶里探一探,水已经有些凉了,他高声地道:“再侯一会儿吧。”外面没了声音,清瑜已经把衣衫脱了钻进浴桶里快速洗着,看着妻子娇小的身材,陈枚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上前伸手摸一下她的肩膀,清瑜顺势掐他的手一下:“别闹,赶紧洗好了出去赴宴。” 陈枚嗯了声,眼却没有离开妻子,清瑜只觉得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见陈枚竟然挤进浴桶里,伸手往他身上打了两下,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轻声道:“别闹,赶紧洗完了换衣衫去赴宴。” 掌击在肉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守在门口服侍的如娘等人面色都不由自主一变,这样声音在这样时候真是让人有别样联想。站在下手一直没说话的刘姨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和将军,看来真是恩爱的很呢。” 纯漫生母张姨娘已经扯了一片叶子在那撕着,牙咬一下唇就道:“夫人出身高贵,和将军新婚燕尔,不恩爱是不可能的。”这话是说给如娘听的,虽都是妾室,但原本妾上无妻,如娘侍陈枚最久,诸妾之中自然以她为长,每次陈枚回来第一夜也是先到她房里的,其他两位对她早已有些不悦,此时不过是顺水推舟。 如娘又不笨,自然听出她们话外之音,咬一下唇才道:“将军和夫人恩爱,我们做妾侍的心里自然欢喜,难道还要盼着将军和夫人不睦吗?”这话说的义正词严,张姨娘和刘姨娘对看一眼,想反驳又无从反驳起,还是刘姨娘撅一下唇:“我现在倒庆幸女儿生下来就夭折了,不似你们两个,都有女儿到时婚事可是夫人拿捏。” 刘姨娘这话里的意思如娘怎会听不明白,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感到指甲都折到了手里面平静开口:“女儿虽说是我生的,但论起来,夫人才是她的母亲,母亲照管女儿的婚事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番话并没达到刘姨娘的目的,她哼了一声门里的水声已经停止,陈枚的声音传出来:“你们进来服侍吧。”接着门从里面拉开,如娘收拾起心情带着人进去,陈枚夫妻已经着好了里衣,清瑜正用梳子梳着发,刘姨娘忙快走一步接过清瑜手里的梳子给她梳头。 如娘一进去先行一礼这才把东西都拿过来,像往常一样半跪在地给陈枚换鞋,陈枚已经止住她:“夫人那边需要服侍的多,你去服侍她吧,我这里自己来就好。” 如娘沉默一下才轻声应是,把靴子放到陈枚旁边起身走到清瑜身边,张姨娘已拿着帕子把清瑜的发弄干,见到如娘走过来,和刘姨娘交换一个得意的眼神,清瑜正好抬头瞧见这个眼神,还能瞧出如娘眼里些须不悦,轻咳一声方道:“吴姨娘为人勤谨能干,将军在我面前夸了你数次。” 没想到清瑜的第一句话就是夸赞,如娘的手不由自主抖一下才道:“夫人唤奴如娘就好,服侍将军本是奴的本分,谈不上什么给被夸奖的。”清瑜面上的笑如沐春风:“我这个人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该夸就夸,该罚就罚。我还和将军说了,军中奖罚分明将士才有士气,这治家也当以军法来治,才能人人听从。” 军法治家?张姨娘本在梳头,听了这话手上用力一大,清瑜龇了下牙,张姨娘忙道歉:“奴一时失神,还望夫人原谅。”清瑜面上笑容没变:“当日将军听了我要以军法治家,还失声大笑,说天下哪有用军法治家的道理,被我驳了回去,说陈家既是镇守边关的,和旁人家不一样,自然有以军法治家的。” 陈枚已经穿戴好,正用手摸着胡子想要不要把胡子剃了,听到清瑜这番话也有些愣神,后院之事虽则陈枚不大在意,但当日王氏在日也曾偶尔抱怨过后院之中种种勾心斗角,母亲活着时候也叹息这女人的心总是如海底针一样。 而用军法治军,只动赏罚而不动别的,陈枚摸着胡子笑了,上前对如娘她们道:“不错,这法子夫人和我商量过,这军中最忌赏罚不分明,现在瞧来,家里也当如此,若是为了谁多得脸些犯了错不罚,谁没脸就算得了功劳也没有赏,久而久之就人心向背,人人只会阿谀奉承而不会出力做事。” 陈枚的话听的清瑜笑的更甜,如娘不置可否,刘姨娘眉头就皱了下,这样一来,什么小心思不全白搭了?陈枚已经又开口了:“如娘,你服侍我最久,又是凌儿的生母,这院里原本一应琐事也是你照管的,既要赏罚分明就要有识人之责,以后就由你来协助夫人。” 如娘自然从命,清瑜又笑了:“果然将军比我想的周到,我方才还在想,这用军法治家说起来轻易,可做起来总要有人手,还在想着请教如娘,让如娘给我挑几个人,没想到将军就直接把如娘给我了。” 陈枚望着妻子的笑容,面上十分欢喜:“如娘她为人很周到,久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夫妻说话,妾们自然是不能开口的,如娘此时已放心下来,原本还担心新夫人一到,就会以雷霆手段换人,特别是曾掌管家务的自己,那更是被换的头一号。现在看来还是和原来一样,自己所求本就不多,只求女儿能嫁个好人家,新夫人既是好服侍的,到时女儿的婚事也会问过自己。想到此处如娘开口道:“奴出身微贱,怎敢当得起将军和夫人这般称赞。”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真切,清瑜笑容没变:“什么微贱,既嫁了将军,就是将军的人,出身什么不必提起。”听到清瑜说将军的人,陈枚不由瞧一眼妻子,清瑜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但既嫁了他,面前这些人也好,外面的庶出女儿们也罢,都是自己嫁他前就有的,难道还能把这些人统统掐死,女儿们全都赶回肚皮里面当做没发生一样吗? 夫妻俩收拾好往前面赴宴,如娘带着人送他们到院门口方回,刘姨娘已经阴阳怪气地道:“恭喜吴姊姊了,不过几句话就得了夫人的忠心。”张姨娘咳嗽一声:“刘妹妹你别说了,不然夫人以军法治家,我们还不晓得会怎样呢?” 如娘既已心里安定也就不在意什么,笑着道:“两位妹妹既知道夫人将以军法治家,就知道以后会如何,只要妹妹们都安分守己,瞧夫人这样是不会对妹妹们怎样的。”说完如娘就往里面去,刘姨娘徘徊一下也只有咬牙往前,可恨自己肚子不争气,若生下是个儿子又没夭折的话,今日又怎轮到如娘出头? 路上陈枚不由握一下清瑜的手:“你那日不是说……”清瑜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将军,我说的,是你有了我之后不能再有别人,她们既比我早,又有了孩子,难道我还能把她们全都赶走?”就算知道全赶走陈枚也不会在意,甚至在别家这种事情也算是稀松平常可清瑜推己及人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把这样活生生的人当做一块石头来对待,如同当日林尚书授意宋桐把自己母女当做一块石头踢开。 感觉到清瑜情绪的低落,陈枚握紧她的手:“你对我用心我也绝不负你。”清瑜又是抬头一笑:“将军,我相信你,所以我也会对你用心,不仅因你是我的丈夫。”陈枚面上露出粲然笑容:“还因为是什么?说啊?” 清瑜白他一走一步,陈枚已经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答应我,我们要这样走一辈子。”清瑜嗯了一声:“嗯,我不会被你克死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此时陈枚的心情就如同初升的太阳一样,一直罩在心上的阴霾全都散去。 39、席上 赴宴的都是节度使麾下将士和妻子,男人们对陈枚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并不大在意,瞧了他们夫妻一眼就和陈枚各自酬答。而女人们就不一样了,虽则老少年纪不已,但不管美丑大小,她们投向清瑜的眼都有些好奇,特别是当看见一向严肃的陈枚脸上那从心底喜悦笑容的时候,这种好奇更加深一些。 乍看起来,清瑜生的只能称清秀,除一双点漆般眼给她添上几分神采之外,其它就没别的出奇,身量娇小的她站在陈枚旁边有些不大相衬。一个四品官的女儿,这出身并不算得上好,况且虽说宋桐是林家的女婿,但听说这位夫人并不是林家肯认的外甥,这样一来出身无形中又低了不少。 清瑜一走进大厅就能感到有探询的眼光往自己身上扫来,暗暗地清瑜又觉得手心有汗出来,下意识地望向丈夫,当看见丈夫高大挺拔身姿的时候清瑜觉得这种紧张有些无谓。自己是丈夫的妻子,将是那所府邸的女主人,甚至在将来会成为这座城的女主人,既然是女主人,那害怕什么呢? 笑容在清瑜面上绽放,对那些探询的目光一一回过去,平静地回过去,不带一丝半点的紧张和局促。渐渐有人收回目光或者回清瑜一个笑容,陈枚携着清瑜走到陈节度使面前,陈节度使这才放下手中的酒杯对陈枚道:“来的太迟让众人久等,你该被罚一杯才是。” 话里含笑更多的是调侃,陈枚还没说话,已有人开口道:“子修新婚燕尔,夫妻之间绸缪来迟是难免的,节使又何必非要罚酒呢?到时子修被灌醉,只怕新妇会责怪。”这话太暧昧了,清瑜面上不由一红,陈枚对说话的人抱拳一礼:“多谢副使为小侄解围。” 副使?那这位就是朝廷委派的副使范良,从清瑜站的角度,能看到这人大概五十出头,面皮白净,不像军中之人更像文官,朝廷以文士委任为副使的不少,总不能再派一个军中之人,这样更难以掌控。 陈节度使右边有人说话了,此人嗓音尖利:“既是副使为将军解围,众人又等了许久,节使,该开席了。”面白无须,嗓音尖利,坐于节度使右边,大概就是监军鱼恩了,听说他曾是当今宠爱的黄门,才被委以监军之任。 清瑜心里小心分辨着,陈节度使已经对陈枚道:“这么多人为你求情,就坐下吧,不然厨子都要等不及了。”陈枚又带着清瑜见过这两位,既是新妇,各人自然也有礼物,范良送的是一对玉佩,玉佩上刻有并蒂莲,分开就是一对,合起是一块,寓意百年好合。 陈节度使见了那对玉佩就道:“好,好兆头。”嘴里这样说,眼就瞧向鱼恩,鱼恩摸一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举了举:“怎的?这早生贵子兆头不好吗?”说着就把这东西丢在桌上,旁边服侍的侍女忙恭敬地把这东西呈到清瑜面前。 是件金器,上面凿了枣子核桃,除此之外还镶了一块红宝石,看起来金彩辉煌。陈节度使又喝了一杯酒才慢悠悠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压箱底的东西没拿出来呢?我难得娶个儿媳妇,你还这么小气。” 鱼恩已经瞪回去:“我小气?你才小气吧?几次和你说了,把你闺女嫁我儿子,你还嫌那小子不稳重,别说凉州,就算拿到京城,我儿子都是头挑的,现在怎样?你闺女还不是回凉州来了?” 鱼恩既是宦官,又怎会有儿子?清瑜已经和陈枚坐好,听到鱼恩这对话不由皱眉,陈枚已牵过清瑜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义字,接着眉往对面比了下,清瑜看见对面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在这群都已年过三十的男人中格外扎眼,更何况他还生的浓眉大眼十分俊朗。 看来他就是鱼恩的义子,清瑜哦了一声,陈枚已经在她耳边悄声道:“阿父是嫌他生的太好了些,况且这样男子,总是会姬妾众多的。”真是自己可以有姬妾就不许女婿学样啊,清瑜又看了那少年郎一眼,要说长相,他比宋昂也差不多哪里去,所缺的大概就是那股翩翩风度了。 少年已经起身走到陈枚面前,双手捧着一杯酒:“大哥新娶嫂嫂,小弟要敬上一杯。”陈枚端起酒杯:“你嫂嫂长途跋涉,这杯酒,做哥哥的就代她喝了吧。”说完不等清瑜回答陈枚就一口喝干,放下酒杯对清瑜道:“这是鱼监军的公子余达翰。” 清瑜起身道个万福:“余叔叔好。”,余达翰忙还一礼:“见过嫂嫂。”说完就笑嘻嘻地对清瑜道:“嫂嫂,既叫了小弟一声叔叔,还不知道嫂嫂要给做叔叔的什么见面礼?”这话让清瑜一时忘了怎么接口,陈枚咳嗽一声:“哪有主动开口要礼物的?再说你做叔叔的还没给呢?” 余达翰还是笑嘻嘻的:“大哥这么说就不对了,小弟……”话没说完余达翰肩膀上就被人重重拍了一掌:“你这小子锣滤凳裁矗棵患竺婊拐饷炊嗟茸啪淳频娜耍磕阍谡拢癫坏擦舜蠹遥俊 说话的是个二十七八的男子,也是一部络腮胡子,站在那如铁塔一般,对着清瑜就是一礼:“见过嫂嫂。”这又是哪家的?陈枚已经又道:“这是杜家阿弟,你在京里时候见过他的妻子。” 原来是杜娘子的丈夫,陈节度使的义子杜桉,杜娘子十分温柔,没想到她丈夫竟这样粗犷,难怪杜娘子偶尔会说,幸亏生的全是儿子,如果是女儿又随了丈夫,那才叫做没有法子。当时的清瑜还十分奇怪,女生男相也不算不常见,况且闺阁女儿,多加修饰没有不能见人的,见了杜桉本人才晓得难怪会有这话。 余达翰摸摸鼻子,嘀咕一声:“杜家哥哥就是这样,你怎么不怕把嫂嫂吓跑?”杜桉已经喝干杯中的酒对他道:“那样碌木俣仓挥心悴畔不叮銮夷闵┥┛梢坏阋膊慌挛摇!痹谙熬投菲鹱炖矗彖げ挥梢恍Α 余达翰说不过杜桉,丢下一句不和你这粗人计较就要回席,回席前想到什么一样对清瑜道:“嫂嫂,听阿樾说要教你骑马,我家里还有几匹温驯的马,到时嫂嫂要用,来牵就是。”阿樾,叫的竟这样亲热了吗?清瑜往上面瞧去,陈节度使在和范良说话,其实这也是一桩好姻缘,而且余达翰对陈樾看来有意,就不知道陈樾心里是怎么想的? 清瑜察觉自己的念头不由在心里笑了,难怪都说女子最好做媒,当时清瑜还当别人说笑话,现在才晓得那是因了还没出嫁,一旦出嫁有了贴心的丈夫,是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能有和自己一样的幸福。 一念及此,清瑜看向丈夫的眼更加温柔,面上笑容也十分甜蜜,依次还有不少人上来敬酒道贺,清瑜和陈枚面上笑容是做不了伪的,看着他们夫妻如此,最高兴的要数陈节度使,儿子娶了这个媳妇,到时那克妻的名声也该散了吧? 前面大厅的酒席未散,陈枚院里的灯也没灭,纯凌走进如娘房里,见如娘在叠衣衫走到她面前道:“娘,这些叫丫鬟们叠好了,您劳累一日也该歇着了。”如娘手里的动作没停,唇边的笑有几分苦涩:“这都是你父亲的衣衫,只怕再过些日子,就轮不到我来叠了。” 纯凌不由依到她身边:“娘,父亲他为然宽厚,定不会的。”如娘拍一拍她的肩:“凌儿,不,姑娘,原先你阿母去世,你父亲又没另娶,你私下叫我几声也没什么,现在你父亲已然另娶,我瞧着夫人也是有个有主意不乱作威福的人,你怎能再如此叫我?” 纯凌眼里已经有了泪,低头不说话,知道自己这话让女儿伤心,如娘叹气:“我原本不过是夫人的侍女,既服侍了将军,这些年他也对我没什么不好,这一辈子也就如此。我唯一挂心的就是你,儿女的婚事是绕不过主母的,就算我去求了你爹,到时出嫁没了娘家依靠日子也不好过。你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怨气也要忍着,敬着夫人。” 纯凌还是不说话,如娘瞧着女儿的脸,叹道:“怪我,全怪我太心疼你。”纯凌最听不得这样的话,扑进她怀里道:“娘……”接着想起如娘的话,生生改口道:“姨娘,我记住了,一定会敬着母亲,女儿在母亲面前有脸面,姨娘你的日子才好过。” 如娘的泪滴下来,做女子的,一生喜乐本就系在男子身上,做婢妾的就更低了一头,还要看主母神色。唯一所念所想的,只有怀里这个娇儿,只要她有门好亲事,就算再瞧主母些脸色心里都是甜的。 酒席直到入夜才散,那还是因来赴宴的各家女眷有些撑不住,不然照了陈节度使的性子,只怕要开一夜,清瑜要尽做女主人的职责,在门口一一送别那些女眷,此时清瑜已轻松许多,和人来往不带一丝紧张。 直到最后一位段副将的妻子离开,清瑜才呼了一声,身后的茜草忙上前扶住她,脸上的喜色怎么都遮不住:“夫人,没想到这么大场面。”茜草常年服侍清瑜,见过的场面也不算太大,清瑜不由叮嘱茜草:“你是陪我出嫁的人,以后可不能大惊小怪。” 茜草急忙点头:“夫人,我知道,不能得志就猖狂。”清瑜莞尔,还要回到厅前和陈节度使告退。厅前已空无一人,清瑜走到门前,里面传来陈节度使的说话声,看来是在教训儿子。 40、辜负 清瑜迟疑一下,要不要进去还是在这里等候,已经从门里转出个小厮来,瞧见清瑜忙恭敬行礼,接着就道:“主上,将军,夫人来了。”屋里的声音断了一会儿,接着陈节度使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 清瑜还微有些担心公公会不会不快,但从这句话里没听出不快来。厅内烛火依旧明亮,还能闻到酒味混着菜香,陈节度使坐在上方,陈枚坐在他下手,父子俩正在说话,瞧见清瑜进来,陈节度使招一招手示意清瑜坐到陈枚旁边,清瑜行礼后才走到丈夫身边坐下。 瞧着他们夫妻,陈节度使用手摸一下胡子才开口:“我是个粗人,比不得那些文质彬彬开口就讲大道理的人,你虽今日才见我,但嫁进我陈家也有数月,我方才问过大儿,他说你是极好的人,但我还是要再说一句,嫁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只有荣耀,或许还有苦难,你能答应我,从此对大儿不离不弃,就算是有日成为落到地上的泥也一样陪着他吗?” 这话里透着对儿子的拳拳之心,这才是陈节度使想对自己讲的而非午间那些套话吧?清瑜没有立即回答,陈枚想开口说话但被陈节度使阻拦。清瑜开口道:“公公,媳妇既做了他的妻子,自然是不离不弃,但世间没人能把我的丈夫当做泥一样来踩,若有这日,纵然他是至尊,媳妇也要和天争。” 这么一句话别说陈枚想不到,陈节度使也想不到,望着面前脸庞上还稍微带了一些些稚气的少女,陈节度使的眼里有异色透出,和天争?这样的话已经不能用大胆来形容,陈枚的手握成拳,喊了声阿父,陈节度使已然开口:“和天争?媳妇,你的大胆超过我的想象。” 清瑜并没低头,毫不惧怕地看着陈节度使的眼睛:“阿父,天不负我,则我不负天,若天有一日负我,决意要把我打成泥土,那怎能甘愿成为泥土?”陈节度使拍一下桌子:“好,好,有这样胆色才能成为我陈家的媳妇。” 说着陈节度使对陈枚道:“你这个媳妇,娶的甚好。”这次的话就和午间不一样了,陈枚看向清瑜的眼已经有了不同,这眼里不但有温柔,还多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清瑜迎着他的眼笑了,这笑又透出几分羞涩来。 陈节度使大笑出声打断他们夫妻的对视:“好,好,大儿,我此后就可放心了,阿父年纪已经老了,守不得几年了,阿父活着还好,若阿父有一日死了,那时你外面虽能撑得起,但若家里没有个有胆色的媳妇,前面不乱后面乱起来,那时不用别人出手对付,自己就不行了。” 说话时候,旁边的烛台照在陈节度使的脸上,能照出他鬓边的白发和额上的皱纹,陈节度使发迹晚,娶妻也晚,陈枚出生时候他已年近四旬,今年已是七十的人了,虽还有一股精气神撑着,但此时面上的疲惫是明明白白骗不了人的。 方才在席上的谈笑风生或者只是为了掩饰已然老去的事实,陈枚的喉头抖了一下,接着道:“阿父放心,儿子绝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陈节度使笑容里的疲惫更多,抬起手道:“若还是我当年一个人有什么好怕呢?可是现在还有这么多的人,除了我们这一家子,麾下的将士里有些已跟了我三十来年,他们身后不也一样有很多人?大儿,你媳妇这句话很好,天不负我,则我不负天,否则……” 陈节度使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陈枚恭敬行礼下去:“是,儿子知道了。”陈节度使点头:“去吧,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辛苦了,我们家也没什么晨昏定省的,也不用日日早起来服侍。” 清瑜和陈枚行礼起身离去,方走出数步就听到陈节度使道:“不管什么事,现在你们夫妻要紧的是早点生个儿子出来。”清瑜的脸红了,陈枚握住她的手转身:“阿父,还有阿义呢。” 陈节度使摇头:“毕竟当不得自己的,再说那孩子我瞧着不像普通人家的,你们好好养着,若有一日有人寻了来,就还了他。”清瑜的手不由一紧,虽只养了几日,又是自己亲手接生的,到时还了别人? 陈枚已经注意到妻子的神情变化,在她耳边悄声道:“阿父虽这样说,那个娘子不是说夫家已经没人了吗?好好养着。”那日那个阿轩的确是说夫家已经没人了,只有娘家,可是这旱情严重,说不定娘家也没人了,虽然觉得不该这样想,可是一想到阿义能够继续在自己身边,清瑜就把心里那一抹不该抹去。 在自己面前,妻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陈枚不由一笑,接着道:“阿源先让他念几日书,我见他身形灵活,等再大些就让他从军。”他想的真周到,清瑜又是一笑,两人已走到院门口。 听到消息的如娘又带着人在门口迎候,难道以后每次出门进门都要这么大阵仗?虽然知道这是如娘她们的谦卑有礼,可这样难免会让人不自在,清瑜眼巴巴地瞧着陈枚,陈枚已经笑了:“以后出门进门如娘你也不用这样有礼,夫人唤你们,你们再进前伺候。” 如娘急忙应是,但还是服侍他们夫妻进了房,坐定送上茶才道:“奴已经寻了四个丫鬟去服侍夫人,夫人先使唤着,若是她们不好,夫人再行更换就是。”说着就从如娘身后转出四个丫鬟来,身上的衣衫是一模一样款式,只是颜色不同,年岁也差不多大,都是十三四岁,长的都如鲜花一样,齐齐上前对清瑜行礼。 这节度使府里的人手可真不少,清瑜心里暗忖嘴上开口:“你们四个都叫什么名字?”有个着粉色衣衫的丫鬟已经开口:“奴婢们原先的名字都不堪听,还请夫人赐名。”得,还有这一说,瞧着面前鲜花样的四个丫鬟,随便起个名字好像不能打发。 清瑜皱一皱眉,此时已是秋日,若已秋字为名难免冲了月姨,中秋一过渐渐就已入冬,索性就以冬字为名吧,于是清瑜指着她们四个道:“冬阳、冬云、冬雪,”接着对那个粉色衣衫的丫鬟道:“你就叫冬瑞吧,我瞧你比她们都大些,以后就以你做个头,茜草是陪我嫁过来的,你们也见个礼,日后就都是一家人,别分什么你家我家。” 冬瑞她们四个齐声应是谢过清瑜赐名,又和茜草彼此见礼,事情这才算完,陈枚让如娘先下去,茜草带着冬瑞她们四个服侍清瑜换衣梳洗。 终于能够躺在床上,闻着身边丈夫熟悉的味道,握住他的手,清瑜往他怀里偎依去:“都说使奴唤婢各种省力,今儿这一日才觉得,力是省了,这心可半点没省。”陈枚抱紧妻子,下巴往她发上蹭蹭:“我也不喜欢这些,可是这府邸这么大,没人服侍一日也做不了多少事,你觉得心力不够,不如为夫的替你解忧?” 说话时候,陈枚的手就不规矩起来,清瑜握住他已窜到自己衣里的大手,声音已经带上喘息:“行了这么多天的路?你不累吗?”陈枚的声音带了些含糊:“就是因为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在路上没有力气,这时怎么会累?” 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东边小跨院里如娘已经换好衣衫,劳累一日本该歇息了,她贴身丫鬟却不敢上去劝,原来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已经多了位名正言顺的夫人。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如同石雕一样坐着的如娘终于起身,望着那蜡滴下的泪,当年就已经知道了,当王氏让自己去服侍姑爷的时候,那时就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王氏的声音又在耳边:“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如娘,我远嫁来此,身边又没有个孩子,不这样,怎能笼络住他的心呢?”怎能忘了王氏当时话里的凄凉呢?还记得自己答应之后,王氏是怎么说的?你不负我,则我也不负你,可是姑娘你终究还是去世了,所谓的不负已成了一句空话,此时我不能辜负的不过是我的女儿罢了,为了女儿,什么样的苦都能吃。 如娘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亮,听到床前脚踏上丫鬟的鼾声,如娘坐起身来,现在比不得原先,要起早去服侍夫人,丫鬟听到声音忙揉着眼坐起来:“姨娘多睡一会儿吧,才刚过了五更天呢,夫人只怕没那么早起来。” 如娘打个哈欠,还是撩起帐子起来:“现在比不得原先,再说夫人初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谨慎些总是好的。小巧,你还是去打洗脸水来。”小巧应声是,披着衣衫出去打洗脸水,刚走到院门口迎面碰见刘姨娘身边的丫鬟银儿,忙叫住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们家姨娘平日这时还在睡呢,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催洗脸水了?” 银儿憋不住地打个哈欠,四处望一眼才道:“哪儿啊,什么起的早,昨夜里就一夜没睡,让人打听着将军歇在哪里?听说将军进了夫人的房,在灯下坐了一宿长吁短叹的,她不去睡我们也不敢去睡,只敢偷着打个盹,你瞧瞧,我这眼都抠了。” 说着银儿悄声问道:“你们家那位呢?”小巧撇下嘴:“她倒是睡了,可是睡的不踏实,不过呢,姑娘总是她生的,比不得你们姨娘没有孩子没有靠。”两人嘀咕几句,见张姨娘的丫鬟喜鹊也来打洗脸水,三人忙各自端了洗脸水回去。 梳洗已毕,如娘她们要去服侍清瑜起身,刚走到上房门口就瞧见陈枚走出来,还不忘叮嘱门边的丫鬟:“夫人要多睡会儿,你们别打扰她。” 41、主母 如娘已经走上前去给陈枚行礼,刘姨娘听出陈枚话里的温柔,心里禁不住地泛酸,虽说陈枚平日里对自己面上也平常,可这多了个夫人和没有夫人,难道自己以后就一直孤枕?陈枚已经示意如娘起来:“你们以后不用过来太早,夫人也说过,等有事叫你们再过来。” 如娘虽应是但依旧笑着道:“这是礼,夫人虽体恤我等,但礼不可废。”又是礼不可废,陈枚不由用小指搔一下鬓边,当日王夫人在日,也是这样时时讲礼,如娘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这样想着陈枚就看向如娘,如娘面色依旧恭敬,陈枚不由赞道:“你把凌儿她们教的很好,恭敬有礼。” 听到陈枚的夸赞,如娘觉得眼里一热,但很快就压抑住:“这是奴的本分。”陈枚点一点头:“本分就好,我走了,你们不可去惊扰夫人。”话里总是离不了夫人,如娘心里叹气但面色依旧没变:“恭送将军。” 茜草已经请如娘她们坐下:“几位姨娘请坐吧,夫人她醒了会唤人的。”茜草是清瑜的陪嫁丫鬟,如娘她们自然十分谦卑,应酬几句才坐下。刚坐下就听到又有脚步声过来,这次是纯凌带着妹妹们过来,纯漫才三岁,眼睛里还有残存睡意,要不是纯淑拉着她,只怕她都又要睡着。 见到如娘她们还在外面等候,纯凌的眉微微一皱,记得王夫人当年在的时候,除了后来病的很重时候,每日都早早起来去服侍婆婆,从没见过她有一日要人守在外面等她起床。如娘也说过,做女子的必要清早早起梳洗洒扫,这样才叫勤谨,确不可贪睡早眠,惹人笑话。那为何这位夫人这个时候都没起来呢? 纯凌的皱眉被茜草看见,茜草用手捂一下嘴,倒忘了女子素承闺训,绝不可贪睡早眠,只是清瑜自从独居后无需去面见林氏,自然起的要比旁人晚些,在京城时候陈枚又不讲究这些,也照了平日所为,可此时姨娘姑娘们都来了,还照原先所为岂不惹人笑话。 茜草暗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记得提醒清瑜,走上前对纯凌行礼:“姑娘早,您先稍待一会儿,奴婢进去唤夫人。”说着茜草让冬瑞过来,自己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帐幔半开,清瑜蜷着手睡的正香,茜草摇头就上前推清瑜:“夫人,起来吧,姨娘和姑娘们都来了,在外面等着呢。”叫一声不动,茜草正想再叫的时候清瑜睁开眼看着茜草:“要起这么早吗?辰时还没到呢。”说着清瑜就又要闭眼,茜草索性把帐子卷起:“夫人,现在和原先不一样了,原先是在京城,那时平县君是弟妹,您是嫂嫂她自然由着您,可是这个府里有节使,还有那么多小的,您要敬重老的,给小的做典范,哪能再由着性子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清瑜先睁开一只眼,看着茜草的神色,接着才把另一只眼睁开,茜草以为她还要再赖一会儿床,正打算继续劝说的时候清瑜已经把被子推开坐起来,面上的笑容有几分自嘲:“是啊,现在一转眼就有了三个女儿,外面还有那么多的人等着,不约束自己怎么行呢?” 茜草见她起来,忙唤人进来,弯腰给她把鞋穿上:“夫人,您是最通达的人了,难道忘了自己常说的,到哪步说哪步的话?”这话说的是,既做了陈枚的夫人,就要负起做夫人的责任,看着已经鱼贯而入的众人,清瑜努力把残存的睡意从脑中赶走,对如娘她们道:“你们平日也辛苦,这以后没什么事也不由来服侍我起床。” 如娘已经扶着清瑜小心地坐到梳妆前面:“夫人体恤我等,我等怎能忘了礼仪,更该竭力侍奉才是。”清瑜知道如娘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这从世家里出来的丫鬟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也是一套套的,只笑了笑。 张姨娘已经捧着水过来请清瑜洗脸,刘姨娘梳头,冬瑞她们倒无事可做只在旁边打着下手,等梳洗毕清瑜才开口道:“今儿既然都来了,那我也把话说开。你们服侍将军也有些年头,上面又一直没有夫人,自然怕有一点不周到我就怪罪,我不是那样多心的人,有什么话大家摊开来说,就算冲撞了我大家说开就好,若是当着我面不说,背后有些什么小心思想动些什么手脚,我知道了那时就别怪我脾气不好。” 说着清瑜咳嗽一声瞧着她们:“你们可都有什么话说?”如娘一直低头,张姨娘习惯地去望她,刘姨娘轻咬下唇,接着就摇头,既然都没话说清瑜继续开口:“那好,这房里本就有服侍我的人,你们日日早起来服侍我起床,一来呢你们也辛苦,二来你们都做了,丫鬟们反而干站着无事可做,这岂不浪费?横竖今儿你们也服侍了我一遭,也尽了你们的心,日后也不必天天起早过来,要有什么事过来寻我就是。” 如娘抬头想再说什么,清瑜已经挥手:“不是说姑娘们都在外面吗?让她们进来吧,这大清早的,饿着肚子也不晓得等了多少时候,早饭都备好了吗,快些传进来吧。” 冬瑞答应着出去叫早饭,如娘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夫人,奴知道您这样是体恤我等,只是姑娘们不能如此,姑娘们总是要嫁人的,世上人家对姑娘们的礼仪规矩总是挑剔的。奴知道这话不该奴说,可是夫人这样做,瞧着是心疼姑娘们让她们多睡一会儿,可时日久了养成懒惰的性子,其实是害了姑娘们。” 竟没想到是如娘先开口,刘姨娘的眼不由一转,等着看清瑜怎么发作如娘?清瑜已经笑了:“说的是,我竟没想到这些,这世间对女儿家总是多有苛责。”如娘见清瑜没有发火,胆子又大了一些:“夫人,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对女儿家好,总要严苛些,这样不管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总能安之若素持家侍奉公婆。” 纯凌已经走了进来,恰好听到如娘后面几句,脚步不由停了停,姨娘总是这样,一遇到和自己有关的事就要多说一会儿。若不是此时当着人,纯凌真想扑到姨娘怀里撒下娇,可是纯凌知道,此时夫人已经进了门,以后姨娘只怕不会让自己在她怀里撒娇。 纯凌还在伤感,清瑜已经招呼纯凌走过来:“你姨娘的一片苦心,你也要听一听。”这话让纯凌眼里的泪顿时要掉落,如娘忙摆着双手:“夫人,奴不过大胆一句,怎敢对姑娘如何。”话虽然这样说,但如娘的眼还是忍不住去看纯凌,清瑜顿一下才道:“你也不用推辞,你是她的生母,自然望着她好。” 说着清瑜瞧向纯凌:“世上没有只许认嫡不许认生的道理,我也不是那样见庶出子女和生母亲热就撂脸子的人,以前如何,以后也就如何,大家本是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才是。你是你父亲的长女,对着弟妹自然要有做姊姊的风范,况且日后你们出嫁也是陈家女儿,陈家女儿哪有畏缩害怕的?” 纯凌仔细听了,最后才道:“母亲教诲,女儿明白了。”一个和宋渊一般大的人叫自己母亲,清瑜还是稍微有些不适应,但既被叫一声母亲,也要摆出做母亲的款儿来:“好了,都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坐下吃早饭,听将军说,这里厨子做的肉饼极好。” 听到要吃早饭,迷迷糊糊的纯漫睁开眼,瞧着桌上的肉饼就咽下口水,扯着纯淑的袖子:“二姊,我要吃那个。”虽然清瑜话是这样说,但纯淑还是规矩站在那里,扯一下纯漫的手:“你再等会儿。” 清瑜已经张开双手去抱纯漫:“来,想吃什么?”纯漫的眼睁的大大的去瞧桌上的东西:“要吃肉饼。”旁边服侍的冬瑞已经夹了肉饼过来,清瑜把它撕成小块递给纯漫,纯漫人小还不大会使筷子,打算用手去抓,已经坐上桌的纯淑见状接过肉饼,用筷子夹着喂起纯漫来。 这一开吃,纯凌也才动了筷子,见气氛没有方才那么沉重,清瑜才松了口气,那么大的一家子人,若不是先发制人,每日光去想她们背后在说自己什么,要念着什么,那岂是辛苦两个字可说的? 吃完早饭收拾下去,如娘已经呈上这院里的账本。这院里的人还真不少,除了如娘和纯凌她们,还有不少的丫鬟婆子,光上房就有四个丫鬟、四个婆子,这还不包括昨儿冬瑞她们四个,如娘在旁解释说这还是因为王夫人已经去世,这几个不过是在这看屋子的。 除此每位姨娘身边都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每位姑娘身边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还有纯漫和阿义的奶娘。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清瑜觉得头有些大,如娘已经又道:“昨儿虽说小公子已经安排了丫鬟和奶娘服侍,不过是临时调配过来的,秋娘子昨晚还遣人来问过,说添了人口,人手会不会不够,到时再安排些丫鬟婆子过来。” 京城陈府里面总共也就十来房管家,二十来个丫鬟,平县君已经说人很多了,没想到这里仅陈枚这一处就有这么多的下人,清瑜想了想才道:“先不忙着添人手,如娘你和我好好说说,平日里都怎么管的?” 夫人吩咐怎敢不从,如娘应是后就讲起来,虽然如娘讲的已经很简略了,可清瑜还是听的嘴角稍微抽了抽,竭力掩盖脸上的惊讶,难怪那时宋桐会那样说了,做这样的主母果然很艰难,但难道能因为难就害怕吗? 42、吓到 如娘讲完后见清瑜迟迟不说话,本想恭敬等候她开口,又想起方才清瑜说的话,踌躇一下才开口:“夫人,可是奴说的哪里不对?”如娘的话里除了恭敬还有些许担心,清瑜回过神才道:“你做的很好。” 说着清瑜站起身:“说来还没瞧过这院子呢,如娘,你就陪我转转这里。”如娘急忙上前引导:“这是奴的疏忽,本该陪着夫人先瞧过这院子再来瞧这些账本。”如娘如此恭敬倒让清瑜有些难以开口让她无需如此恭敬,毕竟对如娘来说,夫人和婢妾之间分际严格、上下有序才是她所习惯的。 两人一路行来,虽有丫鬟跟随,但遇到上下台阶转弯出门,如娘都扶着清瑜。被一个年纪只比自己娘小那么几岁的人如此恭敬,清瑜真觉得这种滋味有些难以言说,但如娘做的很自然,对她来说,年纪虽在这里,贵贱却有差别。 上房带了东西厢房,原本东西厢房都空着,阿义就被安置在西厢房里,清瑜她们走到院里的时候,奶娘正抱着阿义在门口晒太阳,见她们过来,奶娘忙上前行礼,清瑜接过阿义瞧了瞧,见他小嘴嘟着正在睡觉,许是吃了人奶,脸上起的几点红疹也淡了。 奶娘是个爱说话,见清瑜抱着阿义一脸疼爱,忙在旁边道:“夫人您放心,小的一家都靠着主上呢,定会把小郎君照顾的白白胖胖、人见人爱,不让夫人您费半点心神。”阿义睡饱了睁开眼,瞧见清瑜正准备笑一笑,就觉得周围的人好像和平日不大一样,那笑刚做出来就想转成哭,可是他又觉出清瑜的手在摸自己的脸,于是就又不哭了。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能做出这些神情?清瑜又点一下他的脸,这下阿义有些不高兴了,眼睛睁的大大的,瞧着清瑜嘴巴又打算嘟起来,这孩子这么可爱,到时怎么舍得把他交给他的家人带走?清瑜若有所思地把阿义交还给奶娘,这么两日下来,清瑜知道不用自己多叮嘱下人们也会照顾好阿义。 若是王夫人,此时如娘就会凑趣说几句夫人定会早日为将军诞下公子的话,但清瑜初来,恭敬是恭敬,情分却还没有。 三个女儿都住在后罩房里,绕过上房就是,一溜五间,中间一间用来起坐,纯凌占了东面两间,纯淑和纯漫住在西边两间,陪侍她们的丫鬟婆子就住在□□屋内。纯凌已经得到消息,带着两个妹妹在角门处迎接,看着又是一片人头,清瑜觉得头皮有些发紧,以后相处熟了再慢慢告诉她们不用这样拘束小心,现在就先这样吧。 扶着如娘的手进了纯凌的屋子,里面收拾的很素雅,绣架上还放着一副绣活,针插在上面,清瑜走过去细瞧了瞧,绣的是牡丹,不由对纯凌笑道:“好鲜亮的活计,这绣活做的,比我的强多了。” 纯凌接过丫鬟捧来的茶奉到清瑜手上才笑着道:“女儿不过是才学了那么几年,想着十月是祖父七十大寿,绣一副牡丹图博祖父一笑而已。”清瑜在绣架边坐下,见如娘还站在那里于是就招呼道:“你也坐下吧,毕竟是凌儿的屋子,你站着,她倒不好坐下。” 如娘这才在个小杌子那里坐下,纯凌笑一笑,虽乖巧坐下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气氛真是让人难受,清瑜把杯里的茶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道:“好了,我不过就是过来瞧瞧,坐坐就走,凌儿既要做针线,那淑儿和漫儿平日做什么呢?” 纯漫已经开口了:“女儿,女儿平日就是玩,可是姊姊们都不陪我,只有丫鬟陪。”说着纯漫就看着清瑜:“母亲,她们说来了个弟弟,女儿可以去找他玩吗?”纯淑伸手点一下她的头:“二姊平常怎么教你的,别光顾着玩,要学着写字。” 纯漫撅起嘴,清瑜把她拉过来:“当然,他是你们的弟弟,想去找他玩就去。”说着清瑜就对纯淑道:“你平日写字都写些什么呢?”纯淑的脸顿时红了,如娘忙在旁边道:“虽则主上和将军都说女孩儿们也要学着读书写字,可是这凉州总是没什么好的夫子,就算请到夫子也不大愿教女孩儿们读书,先夫人在日,曾教过几位姑娘读书写字,等到先夫人去世就没人能教。凌姑娘的字,还是四姑奶奶没出嫁前教的,淑姑娘也是随凌姑娘学的。” 陈樾也只是粗通笔墨,这还是因为得了陈节度使的宠爱,那些判官们不敢回绝她的请教,这倒是件大事,说起来比学规矩要紧多了。清瑜略一想就道:“女孩儿家学读书明理是要紧的,所幸我行囊中还有几本书,等会儿让人送过来,你们姊妹几个,各自挑几本去,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我虽不大通笔墨,但比起你们总是多瞧了几本书。” 纯淑的眼已经闪闪发亮,纯凌虽还瞧着那副绣活,但眼里也有期盼之色,如娘已经笑了:“夫人的父亲素有才名,夫人自然不弱,哪是不大通笔墨呢?”这话是奉承话,但实实在在是拍到了马蹄子上,如果可能,清瑜真是不愿意听到那个名为父亲的人的消息。 这种事自然不能说出口,清瑜又说几句起身往纯淑她们的屋子瞧过也就出了后罩房,东西跨院住的是如娘她们,清瑜直接略过就往花园里面去,这院子带的花园也不大,不过两亩见方,植了几棵树木,并无京城花园之中常见的荷塘假山,槐树旁边修了个亭,亭边种了几棵月季百合菊花之类,此时除了菊花开了,别的花叶子都渐渐有些发黄,瞧来有些萧瑟。 如娘已经在旁叹道:“若是在京城,此时正是金桂飘香、菊花盛开,各家酿了桂花酒,赏菊登高时候,可在此地已天气渐冷,再过几日就要飘雪了。”桂花,难怪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没有闻到桂花香味,清瑜瞧着如娘:“此地不能种桂花吗?” 如娘方才追忆起当日在京城时的情形一时有些忘形,听到清瑜这样问急忙道:“此地桂花也能活,宅里那个大花园里就有棵大桂花树,只是这桂花树种起来十分烦杂,听说当日主上命人种了十来棵,只活了这么一棵。” 这么金贵,难怪没人敢采桂花下来酿酒了,可缺了桂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花园也没什么逛头,清瑜在亭里略坐一会儿就回去。 打发走了如娘她们,清瑜让茜草把门关上,这才把鞋一脱歪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我快死了,做主母真够辛苦。”茜草抿唇一笑,先倒杯茶给自己润了润,这才另拿茶杯给清瑜倒了杯过去走到床前:“夫人,奴婢晓得您头一日遇到这么多的事,在家又没经过,难免有些发憷,可是倒过来想一想,您现在说句话没人敢不听的,到时您冷眼品着,挑几个能干的做您副手,先辛苦这么几日,到时候不就不辛苦了。” 清瑜把被子掀开,瞧着茜草:“哎,这道理我也知道,可你先让我歇一会儿。”说着坐起身接过茶,瞧着桌上的账本,叹了一声:“等会儿还要看帐。”茜草提醒清瑜:“夫人,只怕还不止呢,原先这府里总是秋娘子和琴娘子两人管着,现在您嫁进来,按理是该交给您管才是,到时您还要管这整个府呢。” 这光一个院里就有五六十个下人,妾室儿女一大堆,这整个节度使府邸,何止数倍?除了月娘和琴娘,陈节度使可还有七八个妾的,除此这府里还有家伎,每逢大宴会的时候她们要歌舞助兴,碰到有重要客人,陈节度使还会让她们给客人荐枕席。 而这些家伎并不是固定的,常转手就送出去或者也有被送过来的,这样又是很多事。想到这里清瑜觉得汗毛有些竖起来,几口把茶吞掉穿上鞋走到桌前:“我还是先看帐,这院里的事先理清楚了,至于这府里的,还是等等再说。” 眼里看着帐,清瑜拿着笔在纸上划,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拿笔记下来,库房账目、每月出入,这些账目都大略看完,已是中午时分,厨房送来午饭,按说如娘她们是该来服侍清瑜用饭的,可清瑜已经说过无需她们前来,于是清瑜一个人吃的午饭。 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虽然陈枚不在身边清瑜有些不习惯,但自己一个人吃饭总好过一群人在旁服侍盯着你难以下咽。吃完午饭洗好手,吩咐茜草把那些书挑了几十本送去给纯凌她们,清瑜瞧着方才看帐时候顺手记下的数字,没想到陈枚很有钱,每年的俸禄之外,还有凉州城的收入,再加上陈节度使的赏赐等物,光一年就有五六万银子,这个数目让清瑜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可又算了几遍还是没看错,当然收入高,每年出的也不少,每个月的开销总有两千两以上,但一年结余的也不少。清瑜又算一遍,每年结余的银子是宋桐百年的俸禄。 “在想什么呢?这些帐有不妥吗?”陈枚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清瑜眨眨眼回身看着他:“没想到你那么有钱,我被吓到了。” 被吓到?陈枚有些怀疑地看着清瑜,但清瑜的眼神告诉他,清瑜没有骗自己,瞧着妻子脸上难得出现的有些可怜样,陈枚有些失笑,清瑜捶他肩膀一下:“不许笑话人家,人家以前一年最多也就二十两银子,怎么会不被吓到?”陈枚放声大笑揽住她的肩:“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有钱就是你有钱。” 43、出游 这话真好听,清瑜面上的笑更甜,抬头瞧着他:“那要是全花光了呢?”陈枚没料到妻子会反问,微愣一下才拍着胸脯道:“花光了我就再去挣,你是我的妻子,怎能让你没银子花?”清瑜放声大笑,伸手抱住陈枚的肩:“好,我一定把钱全花光了,然后你再去挣来。” 她笑的时候面上神色喜悦,一双眼里全是光。陈枚手随心动,把妻子往怀里更抱紧些,清瑜的脸更加红了,这种红让陈枚的心有些发痒,刚要凑过去的时候听到陈樾的声音远远进来:“嫂嫂,嫂嫂。” 陈枚急忙把清瑜放开,幸好除了脸有些微红之外,两人衣衫都还整齐。陈樾已经蹦跳着进来,瞧见陈枚在屋里明显愣了一下:“大哥你今儿不是去军中了吗?我还怕嫂嫂在家闷的慌,特意寻她去骑马的,结果琴姨还说嫂嫂早上肯定要理家事,让我吃了午饭才过来。吃完午饭她又和我说话,好容易她去睡了我才跑过来的。” 陈樾从京城里回来话是更多了,清瑜瞧一眼有些泄气地陈枚,拉住陈樾的手:“你大哥想是没事了就回来,我们要去哪儿骑马?”陈枚闷哼出一声,既然妻子要被妹妹拉走,他伸手往陈樾的脑门上弹去:“你啊,总是要寻人陪你玩,别的不说,凌儿她们不也闲着,你怎么不寻她们去?” 陈樾抱住清瑜的胳膊,撒娇地对陈枚道:“大哥,嫂嫂才刚来几天,当然要我多陪陪了,凌儿她们来这里这么久,不需要我陪。”这狡辩的,陈枚笑着挥手:“好,那大哥也跟着去。”陈樾的鼻子立即皱起来:“大哥你还是别去了,你一去就没人敢上前来,多不好玩。” 被嫌弃了,陈枚做个苦相:“哎,你真是有了嫂嫂就不要哥哥,去吧。记得你嫂嫂不会骑马,你要小心些。” 陈樾嘻嘻一笑,拖着清瑜往外走:“大哥,我知道了,你别担心,到时嫂嫂少了根头发丝,你就来找我好了。” 刚跨出屋门,就看见纯凌走过来,陈樾不由一愣,但很快就道:“凌儿,你是知道我要和嫂嫂去骑马,特意过来的吗?”纯凌也愣住,但很快就道:“五姑姑,方才母亲赐给侄女几本书,侄女特意过来道谢的。” 陈樾眉头一皱:“凌儿我才去了京城半年,怎么你说话就这么老气横秋的,来,来,我们一起去骑马。”陈樾的手握住纯凌手的时候,纯凌的眉微微皱了皱,看向清瑜等着清瑜说话,清瑜开头还没觉得,直到纯凌等了会儿清瑜才醒悟过来,也伸手去握住纯凌的手:“你姑姑叫你去,你就去,都是一家人,那么生分做什么?” 陈枚也走出屋门,靠着门楣懒洋洋地道:“夫人,不如把另外两个女儿也带去,你们母女之间也该多亲热亲热。”纯凌从没见过陈枚这样懒洋洋,看见清瑜和陈枚的对视微笑,纯凌低下头,或许这就是妻妾的区别。陈樾已经拍手:“好啊,我们索性出去城外,这时秋高气爽,我们去河边吧。”说来就来,丫鬟们已经忙去叫纯淑她们,选好马出门时候,已经是支小小马队了。 陈樾一马当先在前,纯凌上了马就像变了个人,眼里有一种和平日不一样的味道,纯淑抱着纯漫骑在一匹被人牵着的马上,而初学骑马的清瑜也只有和自己两个小女儿一样,前面也有人牵着马。 这样出门倒真的比在京城时轻松多了,不用备车,不用戴纬帽,只用骑在马上,只是这马虽然已经选了一匹温驯的,但清瑜还是紧紧抓住缰绳不敢放松一点。 这样的紧张并没随着走的路多些而放松一些,前面牵马的是个中年仆妇,身材高大健壮,感觉到清瑜还是没放松,她回头笑着道:“夫人您不用担心,小的带人骑马已经很久,连五姑娘学马都是小的牵的,您瞧淑姑娘还抱着漫姑娘呢。” 清瑜骑在马上只敢望着前面,并不敢去瞧四周,听到她这样说话才望向纯淑这边,纯淑只是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搂住纯漫,两姊妹正在说话,偶尔也仰头和旁边的纯凌说几句,看起来十分轻松。 自己总不能不如这两个孩子吧?清瑜努力吸一口气,把手里的缰绳放松一些,刚一放那马就撒开蹄子打算跑,这下吓到清瑜,下意识地想把缰绳再收紧些。牵马的仆妇并不担心,反而把缰绳跟着放松一些:“夫人您别担心,这马很驯良,稍跑快些也很稳,您只要不动并不会掉下来。” 清瑜感到这马虽跑的稍快一些,但自己并没掉下去,心这才稍微放松一些,此时已经走到城门,瞧见领头的陈樾,守城的若急忙上前行礼,并让一小队士兵整装护送陈樾她们。 难怪出府的时候没人护送,原来是在城门边预备下了。陈樾等待的时候回头瞧一眼清瑜,面上难得地有不好意思的神情:“嫂嫂,我忘了你不会骑马,一时跑快了,嫂嫂可别怪我。”清瑜先让心跳的平一些才瞟着她:“怎么会不怪呢,就要怪你。” 陈樾先愣一下接着就笑了:“就知道嫂嫂不会怪我。”她们俩在这说笑,已有一年轻男子骑马走到她们身边:“好了,出城吧。”陈樾一瞧那男子嘴就嘟起:“余达翰,你很闲吗?怎么竟然是你护送我们?” 今日余达翰顶冠束带、身披甲胄,清瑜并没认出来,还是陈樾叫出他的名字清瑜才认出来。身披甲胄的他添了很多英气,对清瑜颌首为礼就对陈樾道:“你以为我是来护卫你的?明明是你沾了夫人的光。” 说着余达翰不理陈樾就夹一下马出城,小队跟在他身后。陈樾见他竟然这样,下巴翘起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腿一夹快速地超过他,余达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并没去追陈樾的马,而是回头对清瑜道:“夫人,阿樾就是这样性子,从小被人宠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些古怪,清瑜正想回答,余达翰已经闲闲加上一句:“难怪送到京城没人敢娶。”若不是在外面,清瑜都想放声大笑,这话要是陈节度使听见,不知该怎么吹胡子瞪眼睛呢。 余达翰虽和清瑜说着话,眼却没有离开陈樾的身影,突然夹了下马:“不好,她跑太快了,我先去追她。”清瑜眼里笑意更浓,从自己这边瞧来,余达翰可比宋昂出色多了,为什么陈樾会看不到呢? 前头牵马的仆妇笑了,这笑里有几分意味深长:“余公子和五姑娘从小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人人都觉得是天生一对,就是不知道主上怎么想的。”的确是天生一对啊,清瑜望过去,余达翰已经追上陈樾的马,陈樾仰着头和他在说什么,离的这么远,似乎都能听到陈樾的笑声。 “母亲。”纯凌不知什么时候纵马来到清瑜身边,清瑜瞧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儿,见她发有些乱,想伸手给她吧发拢一下手伸到半空就停住,毕竟和她还不是那么熟,手在半空中生生转回到自己发边:“凌儿对这很熟,告诉我哪里有好玩的吗?” 纯凌上前的目的也是这个,和清瑜多亲热些对自己和妹妹们是没有坏处的,只是在那里想怎么开口比较合适。清瑜既主动开口,倒省去了那些客套,伸手指着远处开始说起来,纯淑她们的马也跟着上前,纯漫已经有些瞌睡,用手揉着眼往纯淑怀里钻,模模糊糊地说:“二姊,我要吃点心。” 纯淑从马前面放着的一个革囊里拿出块胡饼往她手里塞:“吃了就不许睡。”纯漫接过,眼这才睁开,瞧见自己面前的清瑜,喊了声母亲刚想把胡饼往嘴里塞,想起什么式的把胡饼递给清瑜:“母亲,你也要吃吗?” 看着纯漫大眼里还闪着些不舍,清瑜伸手摸摸她的头:“漫儿真乖,你二姊抱着你有些吃力,来,母亲抱你吧。”清瑜这样一说,前面牵马的仆妇就下马把纯漫接过来送到清瑜怀里,清瑜接着这软软的一团,纯漫已经把胡饼往嘴里咬了一口,大大的眼还是望着清瑜。 清瑜摸摸她的头,转向纯淑道:“还真有些饿了呢,淑儿你还有什么点心?”纯淑正趴在马鞍上瞧着清瑜,听到清瑜问话忙从革囊里拿出东西,除了胡饼还有饴糖,清瑜从她手里拿过胡饼吃起来。 看见清瑜跟着吃,纯漫呵呵一笑:“母亲,厨房里做的胡饼最好吃了。”清瑜摸摸她的头发,气氛比方才要好一些,纯凌说话时候嗓子里的颤抖渐渐消失不见。 信马由缰地慢慢走,除了纯凌,偶尔纯淑也插两句嘴,纯漫吃完东西已经趴在清瑜怀里睡着,似乎做这几个女儿的母亲也不是那么困难,清风吹过清瑜的脸,把她的发吹的有些乱,感觉到纯漫睡的正香,清瑜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陈樾突然喊了起来,打断了这种懒洋洋的气氛,清瑜循声望去,看见余达翰正手拿弓箭对着马的前方,陈樾这一喊似乎惊走了猎物。余达翰把手里的箭收起,十分不高兴地道:“都说了要打野兔,你喊起来做什么?” 陈樾依旧不理他,见清瑜她们慢慢过来,对清瑜道:“嫂嫂你评评理,这兔子好好在这吃草,他偏要射是不是不对?”陈樾的娇憨让余达翰有一些看呆,不知什么时候起,陈樾已经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拖着鼻涕嚷嚷着要去打野兔的小孩子了。 44、第 44 章 陈樾对清瑜她们说完话就回头想和余达翰说话,却发现余达翰呆呆地看着自己,陈樾的眉蹙起:“余家哥哥,你没这么小气吧?不就是不让你打野兔,你怎么就盯着我看,是不是要我赔你野兔?” 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有些太大,怎么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连这个听惯的声音都觉得十分好听?余达翰用手抹一把脸,一定是太阳太大,自己被晒的有些晕了,觉得清醒些的余达翰挺直身子瞧都不瞧陈樾:“你再这样,下次不和你出来了。” 陈樾已伸手去拉清瑜的缰绳,听到这话在马上不好跺脚,但整张脸都皱起来:“喂,你怎么说话的,明明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出来的,我们可没有叫你。”说着陈樾把清瑜的缰绳微微拉了一下:“嫂嫂,嫂嫂,你可要评评理,是不是他不对?” 清瑜抬头看了余达翰一眼,高大的余达翰也一样皱着眉,但脸上有点点红色,清瑜抿唇一笑才道:“吓走了野兔是你不对,余叔叔总是男人,想顺便打些猎物也是平常事,你不愿意打也不要把野兔吓跑。”听到清瑜这样说,陈樾叹了一声,整个人就趴在马背上:“可是野兔好好地在这里,为什么要打它们,再说野兔肉又不好吃。” 余达翰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狂跳了,今天的太阳实在是太大了,他脊背挺的更直:“吃,你就知道吃,难怪嫁不出去,我看你啊,还是去求求陈伯父,看有哪个娶不到媳妇的,把你给嫁过去。”虽然是玩笑话,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样的玩笑话也不知互相说了多少,可陈樾此时撑不住了,手里的鞭子已经高高举起就要落到他身上。 余达翰边说边看着陈樾的举动,趁她不备已经打一下马,马往远方跑去,陈樾就要追上,清瑜叫住她:“好了,都是做姑姑的人,还像孩子呢?你瞧瞧,你比凌儿可毛躁多了,凌儿比你小两岁不说,辈分可还比你小呢。”陈樾回头瞧了眼纯凌她们,见她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上,不由吐一下舌,依旧趴在马背上不说话。 余达翰跑出去一段路没看见陈樾追上来,十分奇怪地回头瞧,见陈樾懒洋洋地趴在马背上又打着马回来,离着还有两马的时候就停下笑嘻嘻地对清瑜道:“嫂嫂你可真不得了,阿樾从小到大就跟个活猴似的,安静不了一会儿,没想到嫂嫂你才说了几句她就安静下来了。” 这话让陈樾登时就不高兴,直起身来手里的鞭子就要舞过去:“余家小子,你说什么呢?”听到陈樾连余家小子这样的称呼都叫出来,余达翰知道陈樾是真的生气了,但他还是满不在乎地道:“刚赞了你一句,你就又发火了,阿樾,你这样可是要不得的,会嫁不出去的。” 陈樾已经气的双颊都鼓鼓的,手里的鞭子又要挥上去,清瑜觉得这戏也瞧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好了,余叔叔你也少说两句,樾妹妹才十三,算起来还是孩子,可你已经十八了,要在京城已经娶了媳妇了,怎么能说是孩子,你方才笑话樾妹妹嫁不出去,你这样刻薄,可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嫁?” 清瑜这两句话说的陈樾顿时高兴起来,瞪余达翰两眼:“瞧,你当天下人都像我一样任你讥笑吗?嫂嫂不就说的你无话可答?”余达翰的眼垂下,娶媳妇?阿父曾说过让自己娶陈樾,可陈樾在自己心里是妹妹、是朋友,唯独没想过她是妻子。所以方才才会那样惊慌,想用平时说惯的玩笑话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可清瑜的话让这颗微微有些平静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其实娶陈樾做媳妇也不错吧?最起码知根知底,不担心她会发脾气。余达翰在那里心思百转千回时候,陈樾已经又在和清瑜说话,笑声如同银铃一样,余达翰只觉得这笑声像生出一只手,一直在挠着自己的心,心被挠的越来越乱。 骑在马上要比坐在车里视野开阔多了,清瑜和陈樾她们说着话,尽目往远处望去,这样的景色是在京城里那些后院看不到的。这里田地虽不多,庄稼也收的差不多,但还是有农人在田地里劳作。离村庄不远的河边草地上,有孩子赶着羊在那里吃草。村庄里已有炊烟升起,远远地还能听到妇人唤自家孩子回来吃饭。 这样的情景已经久违了,虽然京城里的贵妇人们定会觉得这样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但却是清瑜魂梦挂牵的。陈樾和清瑜说着话感觉到她在发愣,顺着她的眼看去,看见的是农家风光,不由笑了:“嫂嫂喜欢这样风光?阿父还给了我一个庄子呢,就在离这几十里的地方,骑马也就几个时辰到了,等过了中秋节,我们去庄子上住几日。” 总算把自己的心理的差不多的余达翰已经回过神,听到陈樾这话下意识地开口就要打趣她:“陈伯父给你那庄子,是给你做嫁妆的,哪晓得……”这次陈樾的鞭子终于落到他马鞍上,余达翰的马被这么一击,已经蹿了出去,陈樾打自己的马两下就追上去。 清瑜初学骑马,自然没有什么骑术,只是看着他们两人,看到陈樾追上余达翰,手里的鞭子又挥起来,嘴里还在说什么,估计到最后是余达翰连连求饶陈樾才算放过他。 不知是谁的叹息:“五姑娘和余公子,每次出门都要这么一出,已不是孩子了。”不是孩子了,清瑜看向坐的端正的纯凌她们,让仆妇去把陈樾他们叫回来,太阳已经偏西,该回城了。 既见过了公公和陈枚的属下,清瑜第二日就开始做起陈枚这院的主母来,梳洗过后就有管家娘子们来求见,这件事该怎么处理,那件事又该怎么办?清瑜要一一召见,幸好有如娘在旁帮忙,又有原来的账本,处理了两三件事后清瑜就觉得有些熟练,看来只要熟了,这些事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管家娘子们回完了事,纯凌她们姊妹就来问安,这是她们姊妹该做的事,清瑜又要打起精神应酬她们一番,看着纯凌姊妹努力想出话来讨好自己,清瑜都觉得替她们难受,但若不见她们,又怕她们心里以为自己嫌弃她们。 毕竟教导女儿是母亲该做的事,可怎么教导这些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儿,清瑜自己都十分抓瞎。天天说那些要知规矩要懂礼仪?别说她们听了不耐烦,清瑜自己想想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可不说这些,大眼瞪小眼的,到底这是个什么事? 到了晚间陈枚回房,就看见清瑜在箱子里面找东西,清瑜个子不高,那箱子又高大,差不多整个人都埋在箱子里面,陈枚的眉不由一皱走上前:“你要找什么,叫丫鬟们来找就好,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翻?” 清瑜好容易寻到一个包袱,把它抱在怀里直起身,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找到了。”到底是什么东西?陈枚接过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是几本册子,上面的字很熟悉,是王夫人的字。 乍见故物,陈枚觉得心里一震,努力声音平静地道:“这些你寻出来做什么?”清瑜擦一把汗才道:“你是知道的,我从小生长在乡间,虽然读书识字,但这女儿家的规矩我是不大懂的。如娘昨儿说的对,我这样性子也好,樾妹妹那样脾气也罢,不过都是因为恰逢其时,才不被人侧目。但凌儿她们不一样,她们结亲不可能恰恰就碰到这样人家,规矩不严谨是会被人侧目的。听如娘说,先夫人生前在日曾手录了几本闺中女子的闺训在这里,我想寻出来瞧瞧,好怎么教导女儿们。” 陈枚伸手把清瑜脸上的灰抹去,喉咙里有些微的哽咽:“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想,毕竟……”毕竟这世上后娶的妻子把前头妻子的故物丢弃一尽的不少,要知道,女人的心总是要比男人小一些的。 清瑜用手拢一下头发,把这几本册子摊开在桌上:“毕竟什么?阿枚,我嫁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原来娶过妻子吗?她是你的结发妻,嫁了你六年。阿枚,我虽来的迟,可我跟你,是会过一辈子的,你现在三十一,就算只活七十,也有三十九年,阿枚,三十九年和六年,我为什么要为了她和你过的那六年觉得委屈和你怄气,势必要把她的痕迹抹去,阿枚,我不是这样的人。既嫁了你,你的好的坏的我都要受着。” 清瑜说话时一双大眼在闪闪发亮,这个敢说出若天负我,我就要和天争的女子,陈枚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一直以来,怎么在清瑜面前提起王氏的想法就此烟消云散。何必庸人自扰,想那些不会发生的事,她和他,是要过一辈子的。 陈枚伸手把妻子拥在怀中,搂的那样紧,紧的清瑜有些发疼,但陈枚还是没有放开,只在她的耳边道:“一辈子,清瑜,我和你要过一辈子。”声音缠绵能进到人的心底,清瑜的唇弯起,脸上有欢喜的笑,接着清瑜就抬头认真地瞧着陈枚:“嗯,你的前事我全盘照收,但你的将来,可不许……” 陈枚握住她的手指亲下去:“我的将来只有你,也只要你,世上最好的女子已经嫁给了我,我还要别人做什么?”陈枚的眼同样闪闪发亮,十分认真。哦哦哦,清瑜还想再说什么,唇已经被堵住,想说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 月亮笑眯眯地照着人间,再过两日就是中秋,正是人月两团圆的时候。 45、婚事 中秋佳节自当大摆宴席,一般人家都是家宴,陈府虽也是家宴,但人数要多一些,范良的家眷全在京城,自然没有让他一人过节的道理。鱼恩父子自不必说,再加上杜桉,也是热热闹闹一群人。 清瑜虽没有正式接手陈府的家政,可她既是名正言顺的媳妇,这晚宴的准备当然要来帮忙。查点各处布置,看下菜单,和月姨她们说两句话,陈樾已经跑了过来,她今儿换了身新衣衫,大红洒金的外衫,内里是桃红织锦袄,下衬石榴红的裙。陈樾本来就生的娇艳,这么一身越发衬的她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唇若蔻丹。 琴姨见了女儿就笑道:“今儿这身倒喜庆。”陈樾得意地举起双臂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放下双手时候眼晶晶发亮:“琴姨,不光是喜庆,好看吗?”月姨本来是在那里和个中年妇人说着今儿晚宴要谁跳舞唱歌的,听了这话就笑着道:“当然好看,谁不知道五姑娘是这府里最美的一朵鲜花。” 她们在说笑,那中年妇人沉默地等在一边,清瑜虽没见过这中年妇人,也知道她就是府内专门管理歌姬舞女的窈娘。她年轻时候也曾得过陈节度使的宠爱,只是没有生下孩子,后来在一次表演中又跌伤了脚再也好不了,就自请调|教府里的家伎,再不抛头露面。 见了窈娘,清瑜也忍不住往她面上瞧去,二十年前的倾国倾城色,此时虽已年华老去但依稀能见风采,看见清瑜瞧向自己,窈娘沉默地行一个礼。 还没等月姨再转回来,已经有男子笑声响起:“阿樾,就猜到你在这里,小哥这一路赶回来还没见到你呢。”此地虽是宴饮地方,但离内宅已经不远,一般人怎能轻易来到此处?陈樾已经欢呼一声:“小哥你回来了?今早阿父还说你只怕赶不回来过中秋,要遣人再去接你呢。” 厅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少年,陈节度使本人虽勇武但长的不算英俊,陈枚和小陈将军也随了他,杜桉是义子,那更是像铁塔似的。但这个少年却剑眉星目英俊非常,陈樾口口声声唤他为小哥,那就是陈节度使最小的儿子陈枫。 看见他清瑜不由在想,他的生母要怎样出众的美貌才能把陈节度使那股勇武冲淡,而且还冲的恰到好处,让人不觉生的像个女人而确实是个美男子。 陈枫已经用手敲一下陈樾的头:“这是大节庆,我怎会不急忙赶回来,况且还没见过新嫂。”说着陈枫已经走到清瑜面前:“见过嫂嫂。”若不是清瑜见惯宋桐宋昂这几个美男,只怕也会像厅内这些丫鬟一样,瞬间双眼放光只盼着陈枫多瞧自己一眼。饶虽如此,清瑜还是觉得心跳快了一点点,长长吸一口气清瑜已经还礼道:“小叔叔有礼。” 陈枫还要说话就被陈樾拉住:“小哥,你走之前答应我,要给我带好玩的回来,东西呢?”陈枫宠溺地又敲陈樾的头一下:“这么大人了还当自己是孩子?回来只晓得和我要东西,难顾余大哥不肯随我一起进来,想来是怕了你。” 陈樾皱一下鼻子:“人家只在你面前才这样。”陈枫无奈地摇头就拉着她:“走吧,我带你出去。”他们兄妹往外走,月姨已经笑了:“小郎君一回来,这府里的丫鬟们,又该吃饭也不香,争着到他面前服侍了。” 这话让厅内的丫鬟们顿时羞红了脸,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又麻利地做起活来,月姨说完就继续去和窈娘说说。琴姨见清瑜面色如常,心里不由称奇,要知道陈枫的英俊已经不仅是让这府里的丫鬟们倾倒,今年三月时候陈节度使的长女归宁,带着自己的小姑也来凉州看看。 陈节度使的长女嫁的是剑南节度使窦程的长子,剑南比凉州繁华多了,美人更是比凉州多一些。那位窦姑娘见到陈枫的第一眼就为他倾倒,陈节度使也有意和剑南再结一门亲,这才让陈枫送长姊回去,当时陈节度使还笑言,只怕窦家那几位姑娘会为了自己儿子打起来。 那位窦姑娘比起清瑜也小不了一两岁,果然能得主上赞扬的人定力非凡。琴姨心里下了结论,待清瑜也就更加亲热些,清瑜并不明白琴姨的态度为何突然变了,但这种变化总是好事。 小儿子的归来让陈节度使十分欢喜,既是家宴,孩子们也坐在那里,听大人们在那说笑,偶尔也出声凑趣。家伎们献上歌舞,清瑜对歌舞没有多少见解,自然也只带个耳朵听,只照顾着纯凌她们。 陈枚偶尔低头和妻子说两句话,清瑜回他笑容,或者会心一笑。坐在上方的陈节度使突然道:“阿枫,你长兄二兄三兄都已娶妻,你年已十六,可有欢喜的姑娘?”这问的也太单刀直入,陈枫把手里酒杯放下:“阿父,余家哥哥比我大两岁,他都还没娶妻,我慌什么?” 一提到这个,鱼恩把手里的梨子放下,狠狠地瞪向余达翰,这个不争气的娃娃,喜欢就说出来,让人在旁干着急。余达翰被盯的脸发红,不由又瞟向陈樾,她一身红衣在灯下显得更美,原来这就叫喜欢,可是阿樾对自己,好像没有别的意思。 陈节度使呵呵一笑,自己的爱女岂是这个傻小子能娶的?当然要配个有小儿子那么英俊,有大儿子那么勇武,有二儿子那么疼爱妻子的小子才行,余家小子啊,还差的远呢。但这时不是说余家小子的时候,陈节度使重重地把酒杯放下:“别人指狗你骂鸡,现在问的是你,不是你余家哥哥。” 这种事当着小孩子的面总是不好,清瑜让丫鬟们带纯凌她们下去才道:“公公心疼小叔叔,巴望着小叔叔早日成家立业是平常事,只是小叔叔年才十六,平日又忙于学业没想过这事也是有的,现在又当面问出,小叔叔面皮薄,公公又何必一直追问?” 陈枫松了一口气起身对清瑜抱拳一礼:“多谢嫂嫂解围。”陈节度使并没被清瑜说服,摇头道:“媳妇你不知道,娶妻只要一看准,就要下手,不然当年我怎么娶了你们婆婆?当时向她求亲的人那么多,她长的又美,出身又好,若不是我跑进她家后院到她面前亲自恳求,只怕她还不会嫁给我。” 陈枚的母亲也是秦家的女儿,虽是旁支,可秦家的女儿也不会嫁给一个出身士卒,年纪老大,当时不过是个五品校尉的陈节度使。原来中间还有跳墙求亲这一幕,可就算是跳墙求亲又如何呢?清瑜瞧向坐在陈节度使身后的月娘琴娘,发迹之后,陈节度使照样是满堂姬妾,秦夫人是以什么心情面对。 感觉到清瑜神色有些低落,不由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悄声道:“我答应过你绝不会食言。”丈夫不是公公,他是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清瑜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抬头对丈夫一笑,陈枚握住她的手更紧。 一直没有说话的范良开口了,话里有几分叹息:“你啊,自从嫂夫人去世,每次喝醉了就开始唠叨这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陈节度使擦掉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当时不知道,做男子的功成名就后当然要广纳姬妾,多生儿女以显示自己的成就,做女子的就该欣然受之,可是就是这样才伤了她的心,她比自己小近二十岁,但七年前就早早去了,去时还不到四十五岁。 陈节度使又叹一声,接着就端起杯子:“来,来,继续喝酒。阿枫啊,爹讲这个的意思就是,娶妻一定要看准了,看准了就去求,不然……”陈节度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余达翰打断,他满脸通红地站在陈节度使面前:“陈伯父您说的很好,小侄,小侄……” 见他吭吭哧哧说不出话,陈节度使惊的酒杯都掉下来:“你还是个男人吗?有话就说,不然……”席上还有媳妇和女儿,陈节度使生生把说出口的粗话给咽下去。余达翰心一横就跪下:“小侄恳请伯父把阿樾嫁给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樾眨一眨眼,手里的筷子落了,不是在说小哥吗?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了?席上众人的眼这时齐齐转向陈樾,陈樾再大方也觉得有些恼怒,起身踢自己面前桌子一下:“余家小儿,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会嫁给你。” 说完陈樾就往外跑出去,琴姨见女儿跑出去忙起身追,陈节度使用手猛地一拍桌子就大笑起来:“好,果然是我的女儿,哪能别人一求亲就嫁,来来,我们继续喝酒。”鱼恩哼了一声,摸摸唇边并没有的胡子:“你说错了,她这是害羞,女孩子总是会害羞的,阿樾你什么时候见她害羞过,她害羞,就证明她心里也有我家儿子。” 陈节度使这下不干了:“胡说八道,那是我女儿恼怒,哪是害羞?”鱼恩摇头:“恼怒就不会跑出去了,而是拿鞭子抽我儿子了,来,亲家,我们来喝一杯。”陈节度使怎么肯,瞧着余达翰恨恨地道:“阿樾答应了我也不答应,我女儿怎能嫁给你。” 余达翰冲口而出后见陈樾跑出去,下意识地想起身追,自己是知道陈樾脾气的,知道她定是恼怒了,听到席上这两位长辈说的这话,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跪在那里,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落下。 清瑜忍住笑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公公,先不管婚事成不成,先让余叔叔起来,媳妇出去外面瞧瞧樾妹妹。” 46、心绪 清瑜虽脸上忍住笑,但眼里的笑意是大家都能瞧见的,陈节度使嗯了一声就对余达翰道:“想娶我女儿,就跪那么一下怎么行?”见陈节度使这吹胡子瞪眼的,余达翰那站起一点点的腿又利索地跪下去,老老实实一动也不敢动。 鱼恩这时也不帮自己儿子出声,只是端着酒杯品着杯中的酒,这从剑南带回来的美酒果然不错,鱼恩对陈枫点了点下巴:“枫侄,这酒可有多的,再往我那边送几坛。”陈枫笑着应了,席上又热闹起来,只有余达翰继续跪在那里。 清瑜走出大厅,此时明月当空,照的四下挂着的那些灯笼都显得黯淡,茜草见清瑜出来忙迎上去,不等她问清瑜就开口:“瞧见樾妹妹往哪边去了?”旁边的冬瑞已经开口:“五姑娘往后边去了,阿云姊姊本想跟着,被五姑娘喝止住了,后来琴娘子追着她过去了。” 冬瑞指向的是回后院的路,清瑜匆匆往那边去,茜草想跟上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她们定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说,还是侯着吧。茜草止住冬瑞她们,又站回原来地方。 月亮很亮,也不用打灯笼,清瑜走出不远就听见旁边有人说话,细细听了几句,像是琴娘在劝陈樾。原来她们没走多远,清瑜又听两句,不由勾唇一笑走到树边。 月光下看的分明,陈樾脸都还是红的,没什么好出气的,只用手抠着树皮,琴娘的手放在她肩上:“樾儿,你生什么气?余公子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会思慕你也是平常事,你这样气恼倒小家子气了。” 陈樾的唇抿的很紧,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樾妹妹,既不喜欢你生什么气呢?瞧瞧,这手都快抠出血了。”琴娘瞧见清瑜就后退一步,手从陈樾肩上放开。 清瑜上前搂住陈樾的肩:“公公又没答应,你就当做他没说过这样的话,以后见了他不用理就是。”陈樾的还是一声不发地用手指戳树皮,琴娘有些担忧地开口:“夫人,我原来也是这样说的,可五姑娘就是不听。” 不听啊?清瑜眼珠一转就道:“琴姨,劳你回去和公公说一声,就说樾妹妹这样生气,根子全在余家叔叔那边,就该痛打一顿才是。”琴娘眉皱紧,不知清瑜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清瑜给她使个眼色,琴娘顿时明白,高声应道:“夫人这主意好,这样不知起倒的,就该痛打一顿,顶好打死才是。” 说着琴娘就转身要走,陈樾吓了一跳不由转身喊道:“怎能打死?”琴娘停下脚步,和清瑜双双出口问道:“不能打死,那要怎样?”怎样?陈樾的脸更加红了,咬一下唇不说话。清瑜咳嗽一声:“女儿家的名节是极要紧的,余家叔叔当着众人不顾你名节说出这样的话,传出去你还怎么去嫁别人?樾妹妹,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打死?” 陈樾的唇翕动几下,方才余达翰说出这话,陈樾心里是又羞又恼,只知道跑出来,方才琴娘劝着她,话也没进耳里,也不知心里恼的是哪一个,此时听到清瑜说什么名节不名节,又口口声声要打死余达翰,更着急一些:“嫂嫂,都是家人面前,并没传出去,哪里就坏了名节?” 清瑜忍住笑,声音更提高一些:“樾妹妹你不知道,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是总是要有媒人领着父母出面,哪有独自跑来说要求你为妻的,这分明就是耍无赖,樾妹妹啊,这种无赖的事传出去,人人都会以为你们背后有些什么。” 琴娘已经明白,暗自压住心里的笑,面上神色严肃地道:“夫人说的是,姑娘家的名节是最要紧的,既然五姑娘你不答应这门婚事,那为了表白你心里没有他,只有打杀了他才成。”说着琴娘就往前走:“我先去回报了主上,让主上做主打杀他。” 清瑜自然点头,陈樾急得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姨娘,这太那什么了吧,阿父当日不也是自己去向阿母求亲的,阿母不也答应了?哪里就打杀了阿父。”清瑜上前一步拉着陈樾的手:“樾妹妹你糊涂了,婆婆当日是答应了,而且当日婆婆可只有一人在那,并没有众人都在,哪里能传出去败坏了名节呢?樾妹妹啊,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呢,就让琴姨去对公公说,去把余叔叔给打杀了。若答应呢,那就等着做余家妇。可没有这样既不答应也不说肯的。” 陈樾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变的蚊子样:“我,我也不知道,刚开始听到很着恼,可是再细一想想,似乎恼的也不是那么太……”太什么?清瑜和琴娘都直着耳朵听,却听不到陈樾后来的话,一向爽朗的陈樾现在的样子倒还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清瑜掩口一笑:“好了,樾妹妹,你既不知道就让公公去做主,不过公公可是没有答应,余家叔叔也不小了,若这次不应他只怕也要去求别家女儿,到那时你可怎么想?”怎么想?陈樾觉得心里又开始乱如麻,低头又去戳树皮。 琴娘叹了一声,不知不觉中,自己女儿都要嫁人了,韶华真是易逝。收敛下心神琴娘笑着道:“女孩子家这么大也该定亲了,余公子是个好孩子,你们从小长大又是知根知底的,比嫁别人好。况且我瞧着这孩子忠厚,你嫁过去也不会受气。” 嫁过去?想那么多吗?陈樾的脸越来越红,琴姨和清瑜又相视一笑,看这样,陈樾对余达翰也不是没有情意,只是少女陡然被问到这样的事,会害羞那是一定的。清瑜把陈樾的手从树干上拿下来:“好了,方才我们不过逗你,哪能真的把余叔叔给打杀了?你要肯就点头,不肯以后就当这话从没说过。” 点头?陈樾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小声道:“嫂嫂,总要考虑几日。”说完这句陈樾再次觉得没脸见人了,挣脱掉清瑜的手就往后面跑。清瑜示意琴娘先回前面,自己追着陈樾去:“樾妹妹,你这几日是多少日呢?” 陈樾的脚步慢慢停下,用手拢一下头发:“嫂嫂,我,我只觉得心里很乱,就算那日在吴家被宋公子拒绝,心也没这么乱,所以我不晓得我要想几日。”清瑜见到她脸上的迷茫,把她揽到怀里:“樾妹妹,这种事情慌乱是很平常的,只是你要想几日可要快一些,不然他还跪在那里等着发落呢。” 陈樾惊讶的看向清瑜,清瑜笑了,把陈节度使不许余达翰起身的缘由说了。陈樾不由咬一下唇,接着就道:“嫂嫂,还是让他起来吧,我,我过几日答应就是。”说着陈樾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烧起来了,急需去找盆凉水把脸洗干净,匆匆忙忙就往自己院里走。 清瑜见她脸上烧的发烫,不再打趣她只是把她送到房里,吩咐丫鬟们服侍好了就出来。出门时候月色大亮,照在地上如银霜一样,清瑜顺着路往自己房里走,唇边不知不觉露出欢喜笑容,能见到这样一对小儿女成眷属,多让人欢喜? 面前多了一双靴子,清瑜抬头对丈夫一笑,陈枚的手一动,清瑜身上已经多了一件斗篷。用手替妻子拢紧斗篷,陈枚话里带了丝责怪:“事情既完了,就该快些回家才是,哪能穿的这么单薄慢慢走回去。” 清瑜对丈夫笑的很甜:“才八月天,不怕冷的。”陈枚把妻子的肩拥紧一些:“这里和京城不同,再过几日就该下雪了,穿厚些才成。”这话让清瑜的心都热起来,两人踩着月光慢慢往前走,偶尔踩到落叶发出沙沙声,这种声音或许就是幸福。 走出一段路,听到陈枚惊讶地叫声枫弟,清瑜顺着他的叫声望去,看见陈枫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抱着一坛酒,眼神似乎有些不善。清瑜又眨一下眼,陈枫已经笑着上前:“酒没饮的尽兴,就想着来寻大哥饮酒,可没料到大哥和原来不一样,已经娶了嫂嫂,倒是做兄弟的疏忽了。” 清瑜见他笑的很开心,方才的不善或许是自己瞧错了,忙对陈枫道:“今夜月亮这么好,你们兄弟又很久没见面了,月下饮酒也很风雅,小叔叔何需担心。”陈枫把手里的酒换个胳膊抱,笑的很大方:“新嫂这样温柔体贴,难怪大哥对新嫂视若珍宝,今夜既是月圆夜,小弟也不能打扰兄嫂,还是去寻余大哥吧。” 说着陈枫就抱着酒坛离去,清瑜瞧着陈枫背影,总觉得他话有什么不对,陈枚已经开口:“枫弟出生不久,他亲娘就去世了,阿玖嫁过来之后,就开始照顾他,他对阿玖,像母子多过叔嫂。” 阿玖就是王夫人的名字,,像母子多过叔嫂,那对自己这个占了王夫人位置的后来者,有不满也是正常。清瑜哦了一声,见陈枚脸上有惆怅之色,伸手摸一下他的脸,什么都没说。陈枚低头握住她的手:“或者枫弟会对你有些言语上的不喜,你别往心里去。”清瑜笑了:“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恼了,我哪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陈枚也笑了,弯腰把她抱起来:“既这样,为夫就先道歉了。”清瑜一时没有料到,手握成拳往他身上捶了两下就笑了。帘子被大力掀起,旁边挂的穗子在那摇了半天才沉静下来。 在房里关了一日后陈樾就出来,虽然脸上有些红,但眉间的喜气是怎么藏都藏不住,陈节度使虽然心里说了几百遍女大不中留,还是和鱼恩开始商量两边定亲的事。余达翰心事得偿,每天只知道张开大嘴笑。 47、训 陈节度使的七十大寿将到,陈樾的亲事一定,这就叫双喜临门。定亲后的陈樾见日子和原来还是一样,也没人来拘束她,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见她这样,清瑜她们更不好取笑她,只是清瑜既是长嫂,这小姑定了亲,陈节度使的意思,也要清瑜教教陈樾这些为人妇的道理,不然到了余家,被人笑话就不好了。 虽然陈节度使话是这么说的,但清瑜总觉得他这是在和鱼恩赌气一样。公公放的话又不得不听,好在纯凌她们这些日子也在学规矩、做针线,清瑜理家的时候也把她们带在身边瞧着,多添一个陈樾也没什么大不了。 王夫人留下的那些册子里面,对规矩的叙述很清楚明白,纯凌她们是规规矩矩地学,陈樾可不一样,看了几行就道:“嫂嫂留下的这些册子,初看起来很有道理,教育女儿家要贞静娴雅,可是翻过来,做了主母就要理家主事,这理家主事和贞静娴雅是不一样的,那做女儿和做主母,也不过就一夜之间,难道这一夜之间就这么大的变化吗?” 纯凌她们听了有趣,都转头去看陈樾。清瑜正在和如娘讨论着该给陈节度使备什么样的寿礼,听了这话不由去瞧陈樾:“你这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家里的下人们不是靠贞静娴雅就能辖制住的,可我在家的时候,这些也没学过多少,如娘,你服侍王夫人最久,能说说里面的道理吗?” 如娘被点到,眉头也皱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五姑娘这话是极有道理的,可是五姑娘也要想想,姑娘家出嫁时,婆家都有婆婆,婆婆自然是要教导媳妇,等到媳妇慢慢熟了,两三年之后再将家政全都委托。” 陈樾的眉头没有松开,手里抓着支笔:“吴姨娘,世事没有绝对,如果家里没有婆婆呢,那还不是一过门就当家。那自然要在娘家多学习学习,可这一学习不就违背了女孩子家的贞静说法了。”见陈樾一双大眼睁的圆滚滚的,如娘摇头:“这我还真没想过,毕竟女儿家要怎么做,都是有人教导的,我们听着照做就是。” 见如娘无法解释,陈樾得意地站起身:“所以啊,尽信书不如无书,女孩子也不能一味贞静为要,失了天性,那多没趣。”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啊,就是不想在这坐着,想出这么多话来,不过你方才说的也对,女孩家一味只教给贞静柔顺,却没有一点刚烈,如果遇到性子好的婆婆还好,若遇到那种性子坏的,只会折磨媳妇的婆婆,岂不就是送羊入虎口?” 陈樾连连点头:“嫂嫂果然很聪明。”说着陈樾就去拉纯凌:“还有,对婆婆要侍奉是对的,但侍奉同时还有一句,要对婆婆欢喜,既要欢喜,怎能似个木头人一样?那样岂不是不但没欢喜反倒惹人厌了?侄女你说是不是?” 纯凌瞧一眼清瑜,见她神情温和,这十来日相处下来,纯凌对清瑜的局促之情渐渐消失,也觉得她不大像是那种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的人。既然陈樾问道,她也开口道:“五姑姑说的,的确有道理,做女儿的,如果一味柔顺,软的像泥一样,嫁过去遇到不体贴人的,岂不就被人糟蹋?所以,要柔中带钢,丈夫公婆是要恭敬的,但也要有自己主见,绝不能事事顺从。” 陈樾一拍桌子:“说的就是,天下哪有任男人们胡作非为,妻子不能说一句话的?”如娘在旁听着不由惊奇地看向清瑜,见清瑜眼里有赞同之色,心里十分惊奇。就如娘见到的,哪有嫡母这样教庶出女儿的?这样的教导,该是亲娘才会说的话。这位新夫人,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呢。 陈樾说完就去瞧清瑜:“嫂嫂,我说的难道不对?”清瑜把陈樾拉过来,用手给她理一下方才说话激动时弄乱的头发:“对,你说的对,做人啊,不管是男人也好,女儿家也罢,都要有自己的主见,也要能听得进别人的话。一味只顾着自己的念头难免偏执,全听别人的就没了主见容易被欺。做女孩儿呢,也要柔中带刚才行。而且,” 清瑜瞧了眼众人,见她们都望着自己,勾唇一笑:“虽说人都说女儿家心事多,可既做了一家子,有话就要说话,切不可把心事都藏的密密麻麻,连至亲的人都不吐露,到时还要怪别人看不出自己心事,那样活活怄死了自己,那才更不值当。” 陈樾拍手笑了:“果然嫂嫂比我会说话,我方才就是这样想,可没有嫂嫂说的那么好。”纯淑纯漫两人年纪还小,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同,纯凌瞧着清瑜的眼有些发亮,这个继母,纵然不能把她当亲娘,但也不是那种不可亲的人啊。 清瑜回头看见纯凌的眼,对她笑一笑,她们是陈枚的孩子,清瑜虽不能把她们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但做人的道理还是能教的。纯凌看见清瑜的笑,不由微微低头,在她面前,那么多的小心思全都不起作用,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不够大气。 陈樾是看不出她们之间的心思变化的,只是拉着清瑜在那说,这些规矩里面,那些是该照做的,那些是该有些变化的,清瑜沉静听着,偶尔也插一两句嘴。纯凌的眼越来越亮,原来只要忘掉有些东西,就可以跟五姑姑一样。 如娘看见纯凌的神色,心里叹了口气,倒是自己糊涂了,虽说纯凌是自己生的,但她也是陈枚的女儿,是堂堂正正的陈家女儿,何必怕这怕那呢? 门外已经有人说话:“哎,你们母女姑侄姑嫂,说的这么热闹。”说话的是月娘,陈樾起身叫了声月姨,清瑜没有动只是抬头请她坐下:“月姨一向事忙,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月娘摸摸旁边纯漫的脸才坐下:“前几日主上出去打猎,得了几块好皮子,说让送过来给这边裁冬衣,皮子已经硝好,我恰好有空就送过来。这凉州的天比不得京城里的,这些日子就该穿皮的了,不然人怎么受得了。” 清瑜点头:“京城这几日还该赏菊呢,这里前几日将军就说,听说那边山上下雪了。”月娘正在从丫鬟手里接过皮子,听到清瑜的问话就点头:“再过几日,这边也就该下雪了,这才赶着把皮子送来。” 这些皮子的确是好皮子,特别是中间有块狐狸皮,一色都是红的见不到一根杂色,陈樾摸一摸就笑道:“去年我也得了块呢,不过是块白的,嫂嫂你赶紧做出来,等下雪时候,我们俩一红一白,那多俏丽。” 月娘掩口一笑:“说到这个,方才我还见余姑爷遣人来了,说给你送皮子过来,不然怎么主上分发皮子的时候没有五姑娘的。”这话让陈樾的脸红了一红就笑了:“那我倒要去瞧瞧,他给我送了些什么皮子,若是不好,我就把它们全给摔出去。” 说完陈樾就飞奔出去,清瑜含笑不语,月娘又说几句也就告辞,清瑜让如娘送她出去。等如娘回来清瑜就在那理着皮子,见如娘进来就笑了:“我在京城就没做过皮的,你拿下去带着人做吧,每人都做一身。” 如娘接过皮子问道:“怎么做还请夫人示下。”清瑜翻翻皮子,把那块红狐狸皮拿出来:“这个给将军做件围脖,冬日也好戴,别的我瞧着都差不多,就每人做一身。”如娘应是正准备带着丫鬟下去时候,纯凌轻声开口:“母亲,女儿也会做围脖,不如就把它交给女儿,女儿给父亲做。二妹也在学针线,她也可以帮忙。” 如娘下意识就要阻止女儿,这狐狸皮一看就是难得的,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或者被什么小人在里面一捣乱,那可不好。清瑜已经去看纯凌:“凌儿有这份孝心很好,那就你们姊妹三人做。” 纯漫瞪圆眼睛:“可我不大会针线,要怎么做呢?”清瑜拍拍她的脸:“你啊,就在旁边瞧着姊姊们怎么做,到时姊姊们做累了,你就给姊姊们讲笑话,给她们端茶,还可以学着怎么做围脖,这样不就是帮忙了。”纯漫大力点头:“好,母亲,我也跟着做。” 如娘脸色苍白地开口:“夫人,虽说夫人是一片好心,姑娘们也是孝心,可是这狐狸皮是难得的,万一她们做不好,岂不糟蹋了这片孝心?请夫人还是交给奴,奴让她们做吧。”清瑜瞧着她眉一挑:“这话前半句可取,后半句全不可取,做事总是从小处开始学,这狐皮虽难得,但凌儿她们一片孝心更加难得,就算做的不好,也不叫糟蹋了东西,更不叫糟蹋了这片孝心?” 如娘的唇翕动几下,纯凌忍不住走到如娘身边:“姨娘,不怕的,我已经很会做针线了。”如娘瞧着女儿脸色更加苍白,清瑜的眉又挑起:“如娘,你知道我曾说过以军法治家,怕的就是凌儿她们做不好我趁机处置吗?你心疼你女儿,难道我就没有是非?凌儿她们唤我为母,她们一片孝心我却借此处置,伤的难道是凌儿她们吗?如娘,我晓得你是从大宅院里跟着先夫人一起过来的,见多了那些卑污苟贱的事情,我虽不能做到目下无尘,却不是个卑污苟贱的人,如娘你若这样想我,那就全想错了。” 说完清瑜也不去瞧如娘,径自拂袖而去。如娘此时的面色已经苍白的不成样子了,纯凌忙上前扶住她:“姨娘,这本来是好事,姨娘您怎么就拦阻呢?”如娘瞧着女儿,难道自己真的想错了?可小心些总是好的。 48、恼怒 说完清瑜也不去瞧如娘,径自拂袖而去。如娘此时的面色已经苍白的不成样子了,纯凌忙上前扶住她:“姨娘,这本来是好事,姨娘您怎么就拦阻呢?”如娘瞧着女儿,难道自己真的想错了?可小心些总是好的。 见如娘迟迟不说话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纯凌叫来丫鬟:“姨娘,您还是下去歇歇吧,我瞧您今儿脸色不大对。”如娘并没跟着丫鬟下去,只是伸手拉着女儿的手:“凌儿,小心驶得万年船。” 纯凌的眉微微皱了皱,把如娘拖到一边:“姨娘这话我本该听着的,可是姨娘细想想,若夫人是那种真在乎这些事的人,姨娘这样的话不就得罪她了?姨娘得罪了她,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正因为夫人不是在乎这些事的人,姨娘才敢大胆说出不是?姨娘平日间教导我,都是要多留个心眼,这话本是好话,可是这几日听夫人说的,女儿就想,多留一个心眼原本是好事,但事事处处都必要揣摩别人,当别人是坏人,岂不失了大家女儿的风范。” 如娘原本紧拉住女儿的胳膊,听了纯凌这番话手渐渐放开,此时脸色已经白的连唇色都没了:“我晓得,我不过是个妾室,轮不到来教导你,只是你是我生的,我只有盼着你好的,哪有盼着你坏的?” 说着如娘就想滴泪,纯凌回头瞧一眼,见纯淑纯漫都往这边瞧,于是拍一拍如娘的胳膊:“姨娘这么说是做什么?阿母生前也好,夫人来这数日也罢,从没阻挡过你我母女相聚。姨娘,我知道你当年也吃过些亏,可是人是不一样的。” 如娘张下唇看着女儿,纯凌过了年就十二,脸上孩童的稚嫩开始褪去,身子开始抽条,不再是圆滚滚的。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是该定亲许人的年龄了。 如娘的叹气传进纯凌的耳里,纯凌握住如娘的手:“姨娘,我从没怨过投生在你肚子里,爹爹对我们也很好,从没因为不是阿母生的就另眼相待。姨娘,很多事并不是说你想不发生就不发生的。” 如娘垂下眼:“我知道,我只是……”如娘没把话说下去,盼着女儿好,可是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念头,做娘的管不了也没法管。纯凌见如娘迟疑,又安慰她几句,纯淑已经等不得过来了:“姊姊你和姨娘说什么呢?方才我瞧着那红狐皮,越瞧越爱,怕一剪刀下去剪坏了,还在发愁。” 纯凌拍一下纯淑的头:“做围脖又不用动剪子,只要针线就成,我们商量着做就是。”见纯凌执意要做,如娘虽担心也不好再说,索性心一横,就让女儿吃些苦头也好,吃了苦头才晓得自己的话是对的。 见纯凌她们姊妹三人围在那叽叽喳喳讨论怎么做围脖才好,如娘叹一口气带了丫鬟抱着那些皮子下去,虽然担心,但清瑜既吩咐过要自己把这些皮子裁出来,自然要照做。 清瑜走出屋后觉得胸中那股闷气还没有散,招呼茜草道:“走,我们出去骑马散散心。”茜草虽跟着她一起往后面走,但走出一段路忍不住道:“夫人,其实吴姨娘那么说,夫人大可……”清瑜停下脚步瞧着茜草:“大可什么?茜草,我一直以为你跟我那么久,总学了些我的脾性,没想到还是有林县君的脾性。” 清瑜从没对茜草这么严厉过,茜草的脸顿时红了:“夫人,奴婢只是觉得,有些人没必要夫人那样对待。”清瑜勾唇一笑:“茜草,我晓得你在宋家也曾听过一些话,可是那样活着,高兴吗?不停地算计,算计着怎么才能得到最好的,算计着怎么才能把别人踩下去自己出头。算计来算计去,茜草,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林县君此时一定很欢喜,因为我被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她却不知道我嫁到这里过的有多开心,那你想,她的算计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茜草连连点头,但还是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夫人,天下总有些人,你明明没有害她,可她觉得你挡了她的路,于是就要踩你,就要把你踢开。”林氏不就是这样的人?清瑜微微抬头,面上有坚韧之色闪过:“所以,茜草,我就越发不能去做那种人,变成和害自己的人一样的人,这是堕落。” 清瑜眼睛发亮,茜草后退一步,可是不这样做,要怎样做呢?清瑜的手虚握一下:“要让害自己的人全都害怕,那自己就要变的比他们强大,强大的多的多,只有这样,才不是堕落。”茜草的嘴微微张大,这样的话好像不该是女人说出来的,女人只合在后院操持家务,管理家政,而不是用让自己变的强大的方式让那些害自己的人害怕。 清瑜说完觉得心里那股压着的气消失不见,伸手去拉茜草:“走吧,不是说我们去骑马?你也该学着骑马,这是凉州不是京城。”茜草哦了一声下意识地跟着她走,才走出一步就惊讶地叫了声:“小郎君。” 清瑜一直低头走路,抬头才看见陈枫从一块石头后面走出来,面色若有所思。清瑜收住脚步,先叫一声叔叔好,陈枫还了一礼就请清瑜先走,茜草奇怪地对清瑜道:“小郎君怎么会在这里,夫人,小郎君对您一直都有些看不顺眼。” 以他和王夫人的交情,对自己看不顺眼是很正常的,不过清瑜历来不在乎,当年可以顶着整个宋宅人的议论拒绝认林氏为母,现在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叔子看自己不顺眼?清瑜敲茜草头一下:“快些去骑马吧?再晚了只怕又会有事。” 陈枫站在那里看着清瑜的背影消失,这个新嫂嫂,还真是有些古怪,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和自己曾想过的新嫂嫂一点也不一样。也不知道大哥知不知道这位新嫂嫂是这样的人?如果大哥知道了还会不会和她恩恩爱爱的。 陈枫想着想着就笑了,当年王夫人活着时候,陈枫觉得她和大哥之间堪称模范,一个温柔体贴,另一个敬重妻子。说想就去做,陈枫转身往外走去。 虽然住在节度使府,但陈枚平日都在军营里,陈枫出门就往军营而去。他马术很精,虽从闹市中路过也不会踏到任何人,反而惹的街上的人赞叹连连,节度使长的最俊俏的小郎君今儿又骑马出门了。 陈枫听着街上人的赞叹,有心卖弄一下,见有人挑着担梨子,梨子滚落在地,趁路过的时候也不下马,鞭子一甩就把掉在地上的梨子卷起来,放回到那人担子上。这动作顿时让旁边的赞叹声更大,有大胆的姑娘已经叫了出来:“小郎君,您房里了还缺端茶倒水的丫鬟?” 陈枫顺着说话瞧去,一群姑娘挤在哪里,也分不清是谁说的,鞭子在空中发出轻巧的声音,陈枫就放声笑道:“几位姑娘这么美貌,哪还需要去我房里端茶倒水?”听到他回答,更让那些姑娘眼珠都快掉下来。 陈枫又是一笑这才轻抽马臀一下往城外而去,留下一群人在那议论纷纷,他穿了什么样的衣衫,戴了什么样的玉佩,他的鞭子肯定是用最好的牛皮做的。 陈枫出城后就让马快跑起来,边跑边在心里鄙视,这群姑娘个个都粗陋不堪,那像已经去世的嫂嫂?她是那么美丽、优雅、高贵,待下人永远都是和善的,从来听不到她大声说话。方才清瑜说话时的神情又在陈枫脑海里浮现,这样的女人,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占了嫂嫂留下的位子,她也配。 陈枫又打马几下,已经听到余达翰的声音:“老四,你不是不喜欢往这边来吗?怎么今儿过来了?”陈枫勒一下马瞅一眼余达翰:“要叫小哥。” 余达翰的笑容滞一下,和陈樾定亲是喜事,可是最坏的就是要叫陈枫为小哥。余达翰咳嗽一声:“我说,你能不能别提这个,以前你可都是叫人家余大哥的。”陈枫英俊的脸上笑意是怎么都盖不住的:“可你娶的是我妹妹不是我姊姊,来,叫声小哥听听。” 余达翰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陈枚的笑声已经出现:“四弟,你就不要再逗他了,明知道他憨厚老实,不然阿父怎会把樾妹妹嫁给他?”陈枫打趣自己也就罢了,现在又加上个陈枚,余达翰咳嗽一声就对陈枫道:“按例,出入军营是要腰牌的,陈枫,腰牌呢。” 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哥,还有面前一脸公事公办的余达翰,陈枫只有从马上下来,摸出怀里的腰牌递给余达翰:“腰牌验好,我进去了。”说着嘀咕一声:“这里还有谁不认识我?”陈枚已经拍着他的肩膀:“规矩是阿父定下的,他治军很严,你啊,去和他唠叨去。今儿怎么过来寻我?” 军中没人伺候,陈枚也习惯一切都自己来,进屋后就在火盆上烧了壶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罐茶叶:“这还是宫中赐下的龙井呢,阿父不喜欢喝茶,你嫂嫂也对茶这一道没多少研究,就便宜了我。来来,尝尝。” 陈枚泡茶的技术传授自王夫人,虽没王夫人的全部,也有那么七八成。陈枫接过茶杯,嗅了嗅茶香才道:“这茶和嫂嫂当年泡的也有几分相似。大哥现在又娶了嫂嫂,本该……”陈枚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接着就道:“枫弟,我晓得你对你嫂嫂情谊很深,觉得世间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够代替她的位子,可是枫弟,夫人虽不是阿玖那样,可她有阿玖没有的好处。” 陈枫已把杯中的茶喝干,听了陈枚这话就抿着唇:“大哥原来是负心薄幸的人,说到新嫂,若是她是那种端庄娴雅的女子倒罢了,可是她呢,规矩礼仪懂的也不多,今日竟然还让我听到她说什么女子也要变强的话,大哥你听听,这是女儿家能说出来的吗?” 49、夫妻 那样的话才是妻子能说出来的,想到清瑜,陈枚唇边带上笑容。这笑容在陈枫眼里瞧的有些刺目,哼了一声又倒了杯茶一口喝干,叹道:“哎,就知道只有我还记得嫂嫂。”陈枚收了笑容,伸手拍一下陈枫的肩:“枫弟,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要知道,妻子是我娶的,和她过日子的也是我。” 陈枚话语笃定,陈枫把手里杯子放下,眼帘也跟着垂下:“我还一直以为,大哥心里喜欢的,是像嫂嫂那样温柔贤淑,事事妥帖的女子。”提起王夫人,陈枚话里有些许苦涩:“阿玖她的确是温柔贤淑,事事妥帖,寻不到一丝半点错处的女子。”可正因为她事事妥帖,寻不到一丝半点错处,才觉得有些不大像活人,完美的似一尊永远需要人仰视的菩萨。 而清瑜,她或者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她是活生生的,会告诉你什么是她所要的,会顶着众人的非议也要把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这样的不完美,才觉得有人间烟火气,可以看她哭看她笑,看她发怒看她出错。 陈枫的眼依旧没有抬起:“我以为,有过这样完美女子做妻子,大哥怎会再看上别的不完美女子。”陈枚没有发怒,只是轻轻拍一拍弟弟的肩:“枫弟,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娶妻,等你娶了妻子你就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陈枫的唇紧紧抿住,起身道:“我要什么样的女子我自然知道,就是像嫂嫂那样的,大哥你等着,我一定会娶个像嫂嫂一样的女子回来做我的妻子。”陈枚双手交叉在胸前,眉头微微皱起:“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上次我进京时候觐见陛下,陛下曾问起过你,听说宫中最受宠的冯昭仪的女儿今年十四,陛下只怕有意让你尚主。” 陈枚的语气很平淡,陈枫的眉头这下皱的更紧:“娶个公主,大哥你没听错吧?娶谁也不能娶公主啊。”陈枚的手还是交叉在胸前,声音很平静:“阿父也不愿你娶个公主,但旨意要真到了,难道还要抗旨吗?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赶紧给你定门亲事。” 定亲?虽然从小陈枫就知道自己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可是要找到一个像已逝大嫂这样的女子还是很难,急切间怎么去寻一门亲事?早知道的话就该和大哥一起去京城,而不是送长姊回剑南。想到窦家的那些姑娘们,陈枫就打了一个激灵,每日变着法的让丫鬟来给自己送吃的,送用的,那些丫鬟也是一见自己就羞红了脸,人长的太俊俏就是麻烦。 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陈枫再次觉得自己长的实在太俊俏了,既这样就更不能娶个公主。娶公主可是不能纳妾的,而自己从小的愿望就是娶个像嫂嫂那样温柔贤淑的女子,然后再纳几个美妾,这才是人生极乐的事。 陈枚没有管弟弟去想什么,重又坐下:“嫌自己长的太好,就去外面操场上每日操练,用不了半个月就晒黑了,那时没有这么俊俏,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陈枫把手从脸上放下,嘻嘻一笑:“大哥你开什么玩笑呢?不如我去求下阿父,我不想娶个公主回来对我管东管西的。” 陈枚看着他,用手轻轻敲着桌子:“枫弟,你该知道你二哥为什么长住京城吧。”当然知道为什么,如同是去做质子一样。陈枚瞧着他:“枫弟,你快十六了,这么大也该为阿父分忧了。” 陈枚语气很平静,陈枫的手扬在空中想做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皇家对镇守边关又拥兵的节度使们终究不能完全放心,陈枫轻轻叹了一声,手垂下时候他的声音也很低:“大哥,我知道。” 接着陈枫眼又亮了:“不就是娶个公主,再说我这么俊俏,说不定公主一见也就迷上,到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若真如此就好了,瞧着自己弟弟在那念叨,陈枚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才放声大笑:“好,好,你要这么想就好了,你是阿父的小儿子,阿父一直对你十分疼爱,现在你也长大了,他也该放心了。” 陈枫整一下衣衫:“大哥,别说的我很让人操心好吧,像我这么规矩的人已经很少见了。”陈枫人长的俊俏自然眼光也高,并不似京里那些世家子弟,成日走鸡斗马,除了会花银子别的什么都不会。 他也长大了,是该为父亲分忧的年纪了。陈枚重新坐下:“你既这样规矩,就早点到军中来帮我的忙。”一说这个陈枫就往外走:“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会去和阿父说的,娶个公主就娶个公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走的倒快,陈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里,轻轻摇一摇头,这事还是不要告诉清瑜,虽然清瑜不在乎,但这种话说出来只会他们叔嫂之间添了嫌隙。 用完晚饭是夫妻两人最闲暇的时光,陈枚躺在榻上手里拿卷书在读,清瑜坐在他旁边说些家常事,虽然都是些不大的事,但陈枚听的津津有味,夫妻之间就该这样有商有量,而不是什么都安排好了,事后自己知道就好。虽然那些十分省力,可总觉得夫妻之间这样做未免有些生分。 清瑜说了一会儿就笑道:“凌儿也长大了,今儿公公送了些好皮子过来,我说有件红狐狸皮给你做个围脖,冬日出门好带,凌儿她们就主动开口要给你做,这样孝心你可真有福气。” 陈枚把书放下顺势拉住妻子的手:“怎么你今儿这话有点酸,那我把凌儿她们叫来,让她们趁早别给我做了,给你做。”清瑜捶一下他的肩:“得,你当我还是孩子,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陈枚听着妻子的娇声软语,觉得越看越爱,今日陈枫说的话又在耳边,妻子是娶回来过日子的,不是当做菩萨样供着的。清瑜说完话见丈夫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啐了他一口:“夜还没深呢,你就在想什么?” 这话似乎大有深意,陈枚眉间带上笑拥住妻子的肩:“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闺中之乐了。”他的唇离清瑜的耳有些近,清瑜觉得耳朵有些被熏红,想坐起身却觉得身子有些软的使不上劲,伸手往陈枚胳膊内侧掐去:“说的就跟你从前从没娶过妻一样。” 陈枚眼神有些发黯:“不一样的,阿玖和你不一样,她太好,太完美,完美的让人有些不忍亵渎。”清瑜本想取笑他一句,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不是那么好,不是那么完美,我也不想变成人人称赞的那种完美女子。” 总要留几分真性情,何必要为了别人的称赞苦苦压抑住自己,如同那些在京里曾见过的各家主母。陈枚把妻子的肩膀抱紧一些:“是啊,日子是自己过的,我曾想过,如果阿玖不是那样总要做到完美至致,是不是她不会死的那么早,还有,” 陈枚在些许的停顿后终于吐出那个字:“还有娘,如同枫弟心目中的阿玖一样,娘也是我心目中最高贵完美的女子,等娶了阿玖,娘满意我更满意,因为她和娘是一样的。但等到她们双双离世,我才觉得或者是我想错了。” 清瑜等着陈枚往下说,陈枚没有再说,过了会儿低头望着清瑜:“谢谢你,娶了你我才知道我错在哪里。”做丈夫也好,儿子也好,都要能够包容别人的不完美,而不是要求别人必须做到完美来配合自己。 清瑜唇边露出笑容,伸手抱住丈夫,趴在他的胸口抬头望着他:“你就算想后悔也没用了,你娶了我,我会一辈子赖在你身边,会和你吵架,会对你说出我的不喜欢,会……”陈枚抓起她的手亲上去:“我就在这里,任由你赖,任由你说出。” 清瑜笑了一声突然道:“夜还没有够深。”陈枚亲的更往下些,声音有些含糊:“我说夜深了就夜深了。”也不知道蜡烛是被谁吹灭的,帐幔很深,听不到什么声音传出来。 上房这么早就没了灯火,刘姨娘走到跨院门口瞧了眼,眼神开始变得黯然,原本以为将军和夫人总在新婚,初回来那几日不来自己房里走走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将军回来已近两月,夜夜都歇在上房,就算夫人身上不方便也没招人侍寝。 自己没有孩子,更不似如娘一样是先夫人的陪嫁,将军对她总是另眼相看,亲自点她辅助夫人打理内院。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才二十二岁,难道这一辈子就守在小跨院里夜夜瞧着上房吗?刘姨娘觉得心里像有把火在烧,银儿在房门口瞧了刘姨娘半天才上前来扶她:“姨奶奶,回房去吧,已经打过二更了。” 刘姨娘叹气:“哎,又过了二更了,也不知道张姊姊有没有什么法子。”张姨娘吗?银儿扶着刘姨娘进了屋就去把床铺好,听到这就道:“张姨奶奶总还有个女儿。姨奶奶,现在夫人正得宠,您倒不如想想别的主意。” 别的什么主意?难道能去夫人房里把将军拉过来,这都不用将军说话,夫人就能灭了自己。到底有什么法子?瞧着蜡烛上缓缓滴下的烛泪,刘姨娘只觉得前面一片灰暗。 陈节度使寿日前一日,京城来了旨意,除了颁下例行赏赐,旨意内并没有出陈枚的意料,天家将以公主下降,陈枫被赐驸马都尉,陈节度使的寿日一过,就进京尚主。 陈节度使虽接了旨,但对天家这道旨意有明显的不满,瞧一眼陈枫就道:“枫儿,你若不愿,阿父可以写表辞婚。” 50、母女 陈枫愣在那里,看着父亲的眼,突然笑了起来:“阿父,儿子已经长大了,总该为阿父分忧,天家既要儿子进京儿子就进京,免得阿父难做。”陈节度使的唇张了下,没想到陈枫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上前拍一下儿子的肩没有说话转身往里面去。 陈枫站在那里看着父亲的背影,虽然陈节度使的背影依旧挺拔,但陈枫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腰有些微微的弯。风吹了过来,吹起的是陈节度使的一丝白发,那丝白发突然触了陈枫的心,不知什么时候,阿父就已经老去,不再是那个可以抗住所有的男人。 风吹了过来,陈枫眼角的泪被风吹过,心里无限感慨但竟说不出一个字,陈枚走上前低声道:“枫弟,阿父他不愿难为你的。”陈枫眼角的泪擦一擦,努力吸气呼气,让自己脸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才转头对陈枚笑着道:“大哥说什么呢,什么难为?娶个公主,别人想都想不到呢。” 陈枚没有像平时一样笑,眉微微皱起看着弟弟,陈枫觉得兄长的眼实在太过犀利,用手摸一把脸才道:“大哥,你那日和我说的话我全都明白,我已经十六了,阿父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从军,就算大哥你在我这个年纪,也在军中帮着阿父了。我怎能再当自己是孩子,受着父亲兄长们的庇护不自知?” 陈枚的手抬起来,重重拍在陈枫的肩上:“枫弟,你真的长大了。”陈枫又要笑一笑,但眼泪不知怎么落了下来。陈枚没有像平时一样取笑弟弟,伸手拍着他的后背:“你长大了,很好,阿父肩上的担子又可以减轻一些了。” 陈枫直起背,觉得自己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伸手拍一下自己胸膛:“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阿父丢脸。”看着面前小脸有些憋红的弟弟,陈枚的眉扬起,后退一步点头:“好,这才是做男儿该做的,你进了京,和二弟在一起互相也能有些照顾,只是……” 想到平县君的性子,陈枫的眉头攒起来:“你二嫂脾性也不是那种温柔贤淑的,你要去了那里,和你二嫂不熟,到时可别在你二哥面前说什么,毕竟你们虽是兄弟,但见的也不多。”陈枫本来已经恢复正常的脸听了陈枚这几句话又唰一下红了,低头有些嗫嚅地道:“大哥,我……” 陈枚拍拍他的后脑勺:“我只是叮嘱你几句,你和二弟怎么说也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怎么也不能起嫌隙,阿父老了,凉州需要你我弟兄们。”陈枫点头后就握拳往陈枚胸口打了一拳:“大哥你今日怎么这么唠叨,说几句就够了。” 陈枚摇头大笑,离别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王夫人当日对这个小叔子就像对儿子一样,以致陈枚对这个弟弟也像对孩子一样,当初那个软软香香的小婴儿今日已经长成高大俊朗的男子,可以站在自己面前说要为阿父分忧,不再是那个见不到嫂嫂就会哭的小孩童。 陈枚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喜悦和自己的年华也渐渐老去的忧伤交织在一起,陈枚此时能够理解阿父为何一言不发就往里面走去,因为不愿被人看到在外面泪流满面。 虽然不大满意陈枫将进京尚主,但晚上还是大排筵席宴请远道而来的天使,这种筵席就不是女人能出席的了。陈樾靠在清瑜肩上:“嫂嫂,听说今儿有很好的歌舞,呃,和我们平日看的歌舞不一样,月姨好几天前就让窈娘挑选最美的女子着最好的衣衫,还说要跳最好的舞蹈,务必让来客十分欢喜。” 清瑜点一下她的鼻子:“你啊,就是个坐不住的,这种时候,哪能偷溜去看,再说只怕会看出些不好的。”不好的?陈樾的脸一红,直起身道:“就不知道他今日参加宴会,会不会也带个什么人回去。” 他,哪个他?清瑜把手里的书放下,瞅着陈樾:“吆,不是为了去看人歌舞,而是担心有人被勾走,这你放心,他要真敢这么做,公公就能打死他。”陈樾的脸顿时红了,伸出手去摇清瑜的胳膊:“嫂嫂,你别这样说,只是他要见了那些女子,各有各的风情,到时后悔怎么办?” 少女亦喜亦忧别别扭扭的心态,清瑜从没有过这种心态,看着陈樾面上的娇羞,顿时忘了怎么回答,从来在清瑜心里爽朗大方不输男子的陈樾,原来也会这样患得患失。陈樾见清瑜只瞧着自己,牙轻轻咬一下唇:“嫂嫂,我知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会笑话我,可是自从定亲之后,我对他就觉得和原来不一样了,以前这些我都不会去想的,可现在会去想。” 陈樾的脸越说越红,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干脆就把头整个埋下去不说话了。清瑜轻轻拍了她背几下就笑了:“这或者就是情窦初开,女儿家都有的。但你也要想,你如果不好,他会对你念念不忘吗?会在公公面前求亲吗?” 陈樾咬一下唇又笑了,正待开口再说时候,清瑜捏一下她的鼻子:“好了,你这话也别和我说了,等那天见到他和他说吧。”说着清瑜歪一下头:“就这样说,说成亲后不许再看别人一眼,更不许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不对,成亲前就不许。” 陈樾捏起拳头往清瑜身上捶了两下:“嫂嫂,你又取笑我。”清瑜哦了一声眉高高扬起:“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我的话了,那我让人去和他说,说樾妹妹说了,她许你瞧别人,也许你带些乱七八糟的人回来。” 陈樾这下急了:“嫂嫂,嫂嫂,谁许了?”清瑜站起身躲避着她的小拳头:“哎,可你方才说了让我别取笑你啊,既然让我别取笑你,那就是同意姑爷以后可以看别的女人了。”陈樾脸上更加羞红,追着清瑜要再给几粉拳。 清瑜身子灵活,绕着椅子不让陈樾的拳头落在身上,刚绕了两圈就撞到人,清瑜忙停下脚步瞧着被自己撞到的纯凌:“你来的正好,你五姑姑恼了要打我,你可要帮我说说情。”看见纯凌进来,陈樾停止追逐,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凌儿你别听她的,她说的那叫什么话,现在倒好,还扯了你进来要你为她说情。” 纯凌面色有些慌乱,这样情形从没遇到过,当年王夫人总是面色温和,一张脸永远瞧不到怒气,纯凌一直认为继母也该像这样才对,但没想到清瑜会和陈樾在屋内互相追逐,更没想到清瑜还会出口要自己帮忙求情。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陈樾已经重又坐下倒杯茶吃:“嫂嫂你瞧,你这样让凌儿怎么说,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清瑜从她手上抢过茶杯自己喝着:“说我没有长辈样子,活像你不是长辈一样。凌儿你过来坐下吧,怎么这会儿过来。”这话就能接了,纯凌总算找回自己要说的话,招呼身后的丫鬟:“母亲,这是女儿为祖父寿辰绣的一副牡丹图,方才刚刚绣好,特意拿过来请母亲过目。” 丫鬟们随着纯凌的说话声,双手一展就把这幅牡丹图展开,清瑜的嘴张大,一直以为纯凌绣的是那种小幅的图,怎么也没想到这图会有这么大,足足三尺来长,上面的牡丹就像刚从枝头摘下的一样。 陈樾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顺势跳起来走到那副图前,用手摸了摸就啧啧出声:“凌儿这真是你绣的?比那画儿还好,阿父一定十分喜欢,要知道我们可都是不擅针线的。”纯凌得了陈樾的赞扬面上有喜悦之色,但努力抑制去看清瑜,等着清瑜的品评。 清瑜比陈樾要镇定些,顺着陈樾的话道:“的确很美,凌儿你的针线活真好,要能做成屏风送上去,就更好了。”这个之前纯凌也想过,但那时初见清瑜还没摸到清瑜的脾气,自然不会出口要求。 陈樾已经拍一下手:“这有什么,库里有的是好木头,让他们寻出来,连夜做个屏风出来把这图放上,这样众人都能看见,也让他们知道,陈家的女儿可不是只会骑马的。”清瑜已经一巴掌打上陈樾的肩头:“谁不知道这只会骑马说的是谁。这主意不错,现在就让人去做吧。” 说着清瑜就让冬瑞去把月娘请来,纯凌心里如同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有些忐忑地问:“母亲,会不会太麻烦了?”正在那仔细欣赏牡丹图的清瑜回头一笑:“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给你祖父的寿礼更加完备一些。” 纯凌瞧着清瑜那双清亮的眼,这眼里看不出什么怒气,也瞧不出什么闪烁的眼神,只是清亮无比,姨娘说的可能真的错了,世上的人并不个个都是一肚子算计看不得人好的,也有生来坦荡不屑算计的人。 月娘已经到来,听清瑜说了缘由,自然也是千肯万肯,把纯凌赞了又赞,夸她心灵手巧又有孝心,赞完了就吩咐人马上去拿木头出来,又传了匠人来,连夜就在那里锯木头做屏风,还说第二日就是寿日,屏风上刷漆已经来不及,必要本来就有色的木头才好。 又寻了两匹缎子出来说到时在屏风拐角处包裹一下,这样就更好看,他们在那里忙碌,纯凌虽着急也被清瑜劝去睡了,躺在床上纯凌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思绪万千,如娘曾对她叮嘱过的很多话,此时在清瑜的行为面前,全都变成了笑话,世上不是所有女儿,都瞧不得别人不好,必要十分算计的。 51、母女(下) 一夜辗转反侧,等纯凌好容易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自己丫鬟笑嘻嘻的脸:“姑娘您可要快些起来,夫人那里已把屏风送过来了,这屏风,真是从没见过的好看。”旁边的丫鬟声音有些尖:“月喜你还唠叨什么,赶紧服侍姑娘梳洗再让她出去瞧屏风。”说着话这丫鬟就把纯凌从床上扶起,快手快脚地给纯凌穿衣梳洗。 梳洗好的纯凌走出屋门时候,纯淑纯漫两人已经围在屏风跟前叽叽喳喳地议论,丫鬟们不大敢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笑,眼里都有赞叹之色。听到纯凌的脚步声,纯漫笑嘻嘻地转头:“大姊姊,这屏风真好看。” 纯淑比她要稳重些,但脸上的赞叹之色是怎么都藏不住的:“大姊姊,这屏风架子配上你的牡丹图,真让我想不出话来形容。”纯凌已经走到屏风面前,之前也想过绣图配成屏风会很好看,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好看。 木头的颜色是本色,时间太紧没来的及上漆,用刨子刨的很光滑,四角处包了缎子,缎子用的是芍药花纹,银红的底,衬的牡丹更加娇艳。纯凌的唇也不由微微张开,这真的很美,美的纯凌有些屏息。 旁边的丫鬟们啧啧赞叹,茜草已经走上来:“姑娘既然看过这屏风,也中意的话那就带着屏风前去给主上贺寿吧。”纯凌点头,瞧着茜草的眼问出来:“母亲呢?我也该去谢谢母亲。”冬瑞插嘴了:“夫人昨晚几乎一晚没睡,还是见屏风大致模样已经做出来了才去打了个盹,现在只怕还盹着呢,她说请姑娘们先去,她落后就来。” 只让自己带着妹妹们去,是要让祖父更加欢喜,纯凌觉得心头有股暖流涌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茜草见到纯凌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果然夫人说的对的,时时刻刻想着算计和防备别人,最终只会让别人更加算计和防备你。 茜草摇一下头就笑着上前:“姑娘快些让他们抬了屏风去见主上吧,说起来,这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早,这太阳已经挂到半空了,纯凌收敛心神对茜草道:“替我谢谢母亲。”茜草又笑了:“夫人还说,姑娘要说什么谢谢的话就不用了,只要姑娘多在主上和将军面前尽孝就成了。” 纯漫已经问出来:“是不是我们也要这样?”茜草弯腰摸一下纯漫的脸:“漫姑娘说的对,做小辈的,能够对长辈尽孝就能全了长辈的心。”纯漫努力点头,纯凌悄悄地把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泪擦掉,招呼下人们抬起屏风,伸手牵住纯漫的手,一群人浩浩荡荡去给陈节度使拜寿。 快走出院子的时候,纯凌回头,见如娘站在角门口,脸上神色复杂,纯凌对她点一点头,姨娘,你不要再担心,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如娘见纯凌这样对自己点头,神色不由黯然下来,心里竟不知道该如何,这世间真的有这样足够坦荡的人吗? 见了这面屏风,陈节度使自然极其高兴,围着屏风转来转去,摸着胡子大笑:“果然是孙女疼人,我这么多儿子女儿,就只有你大姑姑给我绣过一个荷包,别的全没了。”陈樾听了就不依:“阿父,你明明知道女儿根本就不会什么绣荷包这些针线,更别提绣这样大一副图,你还来呕我。我可不依。” 若在以前,纯凌定还要再想一下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引起陈樾不快,自己该说什么来弥补,可从昨夜到今晨,纯凌仔细想了很多,如果时时刻刻都要想着别人的话,是不是就会少了很多乐趣?况且也不是大家女子所为。最要紧的是,自己面前的是祖父,就算偶尔冲撞了下,是不是撒个娇他就可以不去想了? 陈樾他们是不会想到纯凌心里的百转千回,依旧围着屏风赞来赞去,一家人相处是不是就是这样,不用去时时想着这句话是不是会冲撞了他们,而是看着他们说话他们笑。纯凌刚要开口就感到有温热的手掌放上了她的肩头,抬头瞧着对自己笑的清瑜,纯凌小声道:“谢谢。” 清瑜拍她肩一下:“自家人,谢来谢去就生分了,再说,还是你的牡丹图绣的好,才有这屏风的锦上添花。”纯凌咬一下唇:“不是这个谢谢,而是别的。”清瑜是个聪明人,立即想到是为什么,唇微微一勾就道:“我说过,都是自家人,别那么生分了,生分了就不是一家人,而是陌生人了。” 纯凌使劲点头,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继母,此时瞧着倒比自己大十来岁还不止。收过家里人送来的寿礼,到了午间合城的官员都来拜寿,各家家眷也跟着来,迎来送往十分热闹。 清瑜坐在那儿和人攀谈,现在这些人论地位没有一个高过她,但论辈分有比她高的,清瑜无需刻意去讨好别人,对别人的讨好也只是一笑。不管在什么地方,身份有多不同,女人们讨论的事情大都相同,今日既是陈节度使的寿辰,昨儿还有陈枫尚主的喜事,算得上双喜临门,话题也就此展开。 已有人笑着道:“小郎君这一尚主,不知这凉州城内外,多少姑娘的心都要碎了。”旁边一位跟着就道:“我瞧可不光是这凉州城内,上次大侄女回来时候,不是带了窦家姑娘?听说窦家那几位姑娘对小郎君也心动不已,只是碍着面皮不好说出口,还想等着小郎君先开口,哪晓得就被皇家抢了先,不过话说回来,像小郎君这样俊俏的男子,就算放在京城都算头挑。” 先头说话的那位不由瞧向清瑜:“夫人的父亲是以英俊出名的,当年出榜时候我还在京城,记得家里下人去瞧过,对宋少监的容貌赞不绝口,说这十来年没有一个及第进士有这么俊俏的。夫人还有两位弟弟,想必那两位弟弟也不输给宋少监吧?” 清瑜知道难免有人会提起宋桐,但没想到首先提起的竟是他的容貌,俊俏到能让京城众人动容的程度,现在清瑜完全能明白陈樾为何只见了宋昂一面就念念不忘了,纵然是陈枫,在宋昂面前还是失了一点点的潇洒。 见清瑜不说话,已有人打圆场了:“你这话问的才奇怪,小郎君是夫人的小叔子,宋少监的儿子是夫人的弟弟,说谁长的更俊都不好,索性就不说话。”发话那人不由拍自己脸一下:“说的是,我怎么忘了这茬,只是离开京城已经十来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这话让席上众人都默了一下,这些人里凉州本地人少而又少,不是从愿籍娶了跟过来的,就是夫君有些名声后去别处求来的,虽在凉州已经有夫有子,但离开家乡还是远了些。 清瑜见席上众人都沉默了,端起酒杯道:“家乡虽好,可此地也能让人心安,众位何必只念着家乡就忘了此处的夫君孩子?”已有人把眼角的泪擦掉应声道:“夫人这说的是,做女儿的,本就像浮萍一样,随着夫君飘落,夫君到那里就到那里。” 话题转移开,众人又开始讨论起别的,这些女眷大都有儿女,所关心的就是儿女的婚事了,清瑜听了一会儿,和她们说了几句,觉得酒意有些涌上来,让她们各自继续乐着,自己出门散散。 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会儿,清瑜坐到一边,用手把披肩解开,让脖子被风吹一下才觉得好受些,茜草用帕子给清瑜擦着额头上的汗:“夫人,你还是把披肩系好,别一味贪凉。”再系上,那才叫人晕呢,清瑜怎么肯系。 身后已经多了个温和的声音:“夫人,还是系上吧,这席上多是烧刀子,和京城惯喝的黄酒不一样,您这会儿贪凉,这风又馋,到时感起风寒来才不是好玩的。”清瑜回头,见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面容和蔼,记得她的夫婿好像姓段,别人都称她段县君。 见清瑜要站起,段县君伸手按了她肩一下:“夫人别起来这么急,一起来急了那酒更涌上来,喝惯了黄酒,初喝这烧刀子是有些不惯的。”说着段县君脸上有些怀念神色:“记得我初嫁过来的时候,就是不习惯喝这烧刀子,吃了好大的亏。” 她话语和蔼,行动自然,让清瑜不由想起自己的娘,如果娘还活着,也是会这样关心自己吧?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就被清瑜从脑中摇去,娘已经不在了,再想她她也不在了,自己已经是数个孩子的娘了。 段县君说完瞧见清瑜面上的恍惚神色,又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这喝了烧刀子,喝点醋倒好。”茜草听了就忙去寻醋,清瑜已经笑了:“县君这解酒的法子倒妙,喝了酒再喝醋,若再放点香油,倒成了做菜。” 段县君也笑了:“夫人妙言。”说了那么一两句,两人之间没有那么陌生了,清瑜笑问道:“夫人方才说初嫁过来时候,现在夫人嫁过来已经多久了?”段县君的眼还是没有离开清瑜身上:“已经二十年了,我的长女今年刚刚出嫁,和夫人差不多大。”难怪她会这样瞧着自己,原来自己和她女儿差不多大,清瑜的眉攒了一下:“想来不是嫁在凉州。” 段县君难以自抑地叹了一声:“是,嫁的是我娘家表侄,虽欢喜她能回去代我尽孝,可我还是想着她。”做母亲的心就是如此,清瑜没有说话,身后脚步声急促,跑来的是冬瑞,她瞧见清瑜就道:“夫人,您快往前面去,方才前面来人说,说主上要把秋娘子送人。” 52、赠送 这消息让清瑜震住,匆忙起身的时候就觉得头有些晕,茜草忙扶了她一把。段县君也跟着起身,眉头微微皱起:“这是哪里来的豪杰,竟能让节使把爱妾割爱?”馈赠婢妾本是常见的,但月娘却和旁人不一样,受宠日久不说,这后院里的事还管着大半,把这样的爱妾送人,真不知对方是谁? 冬瑞已经伸手去扶清瑜,听到段县君这样问就道:“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今儿秋娘子在园里与人偶遇,秋娘子也不知和主上说了些什么,等过了一些时候,前面就说秋娘子被主上亲口许人为妻,还说让夫人快些往前面去。” 清瑜用手按一下头,感觉脑子清醒一些,这才对段县君点一点头:“还请县君代我去对席上各位说一声,等前面事完再来。”段县君自然答应,清瑜带着人匆匆往前面去。 大厅里的歌舞早已停了,陈节度使坐在上方,下面还跪了个年轻男子,这男子满面涨红。陈节度使用手敲着桌子:“大男人既敢做就敢当,难道你认为某是好色而忘将士的人?”男子又以头抢地:“节使自是英雄男儿,下官只是不忍夺节使您的所爱。” 陈节度使撸一下胡子:“你本壮年又没有妻子,前些时日立的功劳让我无法想到合适的赏赐,你既爱慕我的爱妾,我怎能再不以此相赐。”说着陈节度使瞧见清瑜进来,用手指了下她:“媳妇你来的正好,月娘已被我许给赵校尉为妻,你给月娘预备一份嫁妆,明日就把她送走吧。” 陈节度使的话斩钉截铁,而且他的话里听不出半点愤怒,清瑜这一路而来打点的话都不需要,应是后就带着人,还在门口就听到陈节度使的声音:“都歌舞起来,这是大喜事,你们也该贺赵校尉一杯。”厅内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清瑜的脚步微微停了下,定是这赵校尉今日酒喝的多了些,在园中偶遇月娘说了什么,月娘素来得陈节度使的宠,自然要去找陈节度使告状。 恰遇赵校尉来请罪,陈节度使顺势将月娘许给他为妻以笼络人心。这件事定会被当做楚王绝缨这样的佳话传说,可是做男子的只想成就自己的千古名声,又有谁会记得那个被送走女子的百转千回? 清瑜收敛一下心神,当务之急是要去安慰住月娘,陈节度使既已决定,怎么也回转不来。清瑜来到月娘住所,刚进院门就听到里面乱纷纷的,丫鬟婆子站在院子里正在议论,瞧见清瑜过来有个领头模样的忙止住众人上前对清瑜行礼:“夫人,秋娘子……” 刚说出三个字就觉得这称呼不妥,忙改口道:“主上的命令都听到了,琴娘子和几位姨奶奶正在安慰那位,奴婢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清瑜点一下头就道:“方才主上说过,要给月姨备份嫁妆,这嫁妆里少不了要有陪嫁的人,茜草,你在这听听她们可有谁愿意随月姨去,别的都不许喧哗。” 茜草应是,月娘被许给人才让下人们再次意识到不管有多得宠,月娘和琴娘两人都是妾侍,真正能当家作主的现在只有清瑜,对她的话自然没人敢违逆,已有人掀起帘子请清瑜进去。 屋内也有不少的人,月娘被围坐在中间,日每次见她,她都打扮艳丽,妆容首饰都要最好的,但现在面上的妆已经不见了,发上的首饰虽还在头上,但那些珍珠宝石似乎已经失去光彩。 女人们正在七嘴八舌安慰她,有说这是好事,做人的妻总好过做人的妾,有说主上的脾气众人都知道,是说一不二的,既已定了就不可能再反悔。还有一两个虽嘴里劝说,但那话里却是讽刺着月娘,说月娘若不是平日仗着受宠,遇到被人说了这么两句就去主上面前告状,怎么也不会被主上顺势许了出去。 月娘一张脸十分木然,如同活死人一般任由女人们安慰自己,当看见清瑜进来,月娘眼里一亮推开众人就走上前拉住清瑜的手:“是不是主上有了新的话。”清瑜轻轻拍一下她的手,对琴娘道:“琴姨,你平日和月姨一起管家,她常用的人你也清楚,那些账本放在何处你也明白,就先带人把月姨手里的事接过来。” 琴娘点头就转身出去,清瑜又道:“几位姨娘劝说月姨辛苦了,就留两个在这陪伴月姨,剩下的回房去吧。”说着清瑜顺手点了两个离月娘最近的人,让剩下的人都回去。有一两个也想谋一下月娘走后的管家缺,可听见清瑜这样说话,再想到清瑜的身份就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此时哪敢再谋一谋,都笑着告退。 月娘听到清瑜这样说话,知道这事已经无可挽回,眼里的泪掉落下来,滴到身上穿着的朱红衣衫上,这衣衫上用珍珠镶了海棠花,是月娘专门为陈节度使的寿日预备的,但此时月娘的泪如滚珠般落下,落在珍珠上,竟显得有些讽刺。 清瑜示意那两个站着的女人把月娘扶了坐下,自己也坐到她旁边:“月姨,我知道你此时心里还转不过弯来,可方才我在外面听了句,做人的妻总好过做人的妾,赵校尉在公公帐下许久,对你有爱慕之心已久,月姨你嫁过去他定会如珠似宝待你。公公已经吩咐让我备一份嫁妆送你出嫁,你想要谁陪嫁也由的你挑。月姨,这样算下来公公也是一片好意。” 月娘的双眼闭住,让那泪不再流才开口道:“夫人,这是主上的好意,旁人日后说起,也是如楚王绝缨一样的佳话,可是夫人,我虽是个妾,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到主上身边十五年,一颗心已全在他身上,此时让我出府,去另嫁他人,夫人,我不是木偶,我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十五年,从二八年华的少女到现在的娇媚少妇,一生最好的年华就全在他身边,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他身边多少女人中的一个,但这么多年来,这颗心就只有这个男人了。 可是今日,不过短短一瞬,他就下令把自己许配给一个陌生男人,那个男人再仰慕自己,再年轻有为,再……,全都不是他。 月娘话里有几分凄凉,清瑜轻轻握一下她的手:“月姨,我明白你的心,可是正因为明白你的心,我才劝你从此把这颗心转到赵校尉身上。公公今年已经七十,去日无多,月姨你才刚过三十,若公公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月姨你若殉节,会被人笑陈公有从死之妾。若守节,天下间没有妾侍为主公守节的礼。月姨你又没有孩子,不能以不忍让孩子被人耻笑的原因不嫁。月姨,到时你左右为难,嫁与不嫁都难。倒不如今日被公公做主嫁给赵校尉,一般也是三媒六聘,一样也是锣鼓喧天,到时是当家的主母,又是一段佳话,月姨,你且仔细想想。” 说完这长长一段话,清瑜觉得心里有些黯然,但不这样说又该说什么?就算现在月娘死在陈节度使的面前,陈节度使也不会心生愧疚。为男子的英雄美名,伤了多少女子的心? 月娘的声音很低:“我知道,夫人,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更难过,原本我觉得虽然我是妾室,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对我总该有几分情义,所以才敢在那人说出那样大胆话的时候前去寻他,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在他心里,和旁人没什么区别,为了成全他惜将重过爱色的名声,必要把我送出去。原来我这十五年,只是做了一场梦。” 说完月娘就闭口不语,旁边的那两个妾不知该怎么安慰月娘,只是沉默站在那里。屋里人少又没点火盆,清瑜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寒起来,叫丫鬟进来把火盆生起来,那些丫鬟婆子方才已经和茜草说过,知道自己大致去向,听了清瑜的话忙带了火盆进来。 几个火盆一点,屋里开始暖起来,清瑜还待开口说话,月娘已经长长叹了一声,接着就道:“夫人,今日你的事必然很多,不需再我身边了,这房里的东西全都是主上所赐,我全收拾起来,也不用再另备嫁妆了。” 她话语平静,仿佛刚才的哭泣难过只是清瑜的幻觉,做了十五年的妾,她所见过的事比清瑜更要多了几倍。清瑜示意那两个妾留在屋里继续陪着月娘,起身道:“月姨既这样说,我就先回去禀告公公,两位姨娘就请在这里陪着月姨,要什么吃的喝的只管吩咐人就是。” 那两个妾应了一声,挑起帘子送清瑜出去,见清瑜出来,茜草急忙迎上去:“夫人,方才奴婢已经细细问过,愿意随秋娘子前去的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剩下的怎么处置?”清瑜头抬起扫了她们一眼就道:“今儿你们就继续在这里服侍月姨,等明儿赵家来迎亲后再行安排,若想趁此懈怠,” 清瑜唇一勾露出个笑:“就不知军法是怎么处置的。”下人们齐声应是,抬头时候请瑜已经出了门。方才还没醒完的酒这么一奔忙就让清瑜觉得头疼如裂,但事情远没有完,还要接手月娘离开后她平日经管的那些事,还要弹压住有些可能会借此生事的下人。 清瑜用手指掐一下掌心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琴姨已经带着人走过来,见到清瑜忙上前道:“夫人,秋姊姊平日的账本和她常用的人都在这里,奴正待去寻夫人。”清瑜扫一眼那些人,已有人上前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恭敬呈上:“方才听了消息小的就把账本收拾了起来,正待要呈给夫人。” 53、第 53 章 那账本也是好大一包,茜草上前接过,清瑜就着她的手随便翻了两下就道:“这账本我还要细瞧瞧,主上吩咐过,还要给月姨备一份嫁妆,你们既是她常用的人,想来也知道她的喜好,去库里挑些她平日喜欢的料子摆设,再去账房支两千银子,还有月姨房里所有东西和那几个愿意跟着她去的人,全当做嫁妆送去。” 清瑜说一句,那些人应一声,清瑜说完又道:“你们都是细致人,这份东西就单独开一张单子列出来给我就是。”这些人急忙应了,清瑜见她们都很识机,这才松一口气继续道:“你们都是有职责的,就按了平日的职责继续做,若有谁要趁这个时候做点什么事出来,也不用来报我,统统送去军法处置。” 这些人里面难免有些旁的想法的,听了最后一句心不由一颤,接着齐声道:“小的们知道了。”清瑜这才发放她们:“去吧。今儿是主上的寿日,不能出一丝纰漏。”她们行礼后下去,清瑜呼了一口气才对旁边的琴娘道:“各处还请琴姨多关照些,我还要回席面上应酬一番。” 方才清瑜的处置井井有条,并没有遇事时的慌张,琴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又说一句清瑜就请琴娘先行,看着琴娘带人走了,清瑜才呼出一口气,这时才觉得头虽然不疼了,但腿都是软的,这么一大个家,以后就要交到自己手上了。 见清瑜望向旁边的石头,茜草已经去扶她:“夫人,这石头凉,夫人要歇一会儿,还是去前面屋里喝着热茶歇歇。”这会儿还歇不成呢,清瑜还要去宴席上解释,还要处理明日的事情,清瑜觉得太阳两边又开始跳起来。 茜草的手碰到清瑜的手心,这才发现清瑜手心全都是汗,不由啊了一声。清瑜捏一下茜草的手,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那些管事的有些都管了十来年了,若有一个不服嚷起来,一个接一个,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让自己弹压。方才面上怎么从容,心里就有多紧张。 现在事情还没完,这样的紧张也只有茜草能知道一二,茜草掩一下口,放下袖子的时候已经道:“夫人既不要去歇着,那就让她们先拿一杯茶来让夫人润润再进去。”茜草话音刚落,背后跟着的冬雪就飞跑着去拿茶,清瑜她们走的慢,感觉只走出数步冬雪就已端了茶出来,茜草给清瑜倒了杯茶,这热茶喝下去清瑜才觉得头疼好一些,茶杯放下时候清瑜已经恢复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我们快些走吧,丢下客人在那里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清瑜还在厅外就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不过总还是顾及着这是在节度使府邸,大都是低声讨论,但人本就多,低声讨论混在一起更显得嘈杂,清瑜侧耳听了听,并没听到什么很大声的话,面上露出笑容走进厅内。 看见清瑜进来,说话声停止,齐齐望向清瑜,段县君迎上来:“夫人去了这么长时候,再不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找出话题了。”清瑜对她感激地点一下头这才笑道:“明儿还有酒席呢,赵校尉选了明日成亲,我们也该去贺一贺。” 有人的酒杯掉地,清瑜顺着那个声音望去,好像是个副将的妻子,姓什么清瑜不大记得了。看见清瑜望向自己,这人迟疑一下才道:“赵校尉丧妻也有数年,还不知娶的是哪家姑娘?” 清瑜已经坐回自己位置,若不趁此时把话说清楚,只怕月娘也好,赵校尉也罢都有些难做,那就一桩美事变成坏事。唇边的笑容没边:“赵校尉年轻有为,丧偶已久,主上历来爱才,这件事自然也放在心上,许嫁给他的,当然是这宅里最得人心的人。他们年岁相近,更是男才女貌的一对。明日大家去吃过贺喜酒席,从此也多一个人来往。” 清瑜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众人互相看一眼,这样说话就是告诉大家,从前的旧事不要再提,现在名分已定,月娘从此之后就只是赵校尉的妻子。 段县君已经端起酒杯:“节使爱才,以最得人心的女子许嫁下属,实为一段佳话,我们该共贺一杯。”她一带头,席上众人纷纷端起酒杯贺了一杯。 清瑜知道她们也是聪明人,明日月娘嫁出,也就不会被人再提起旧事。见席上众人又在说些别的话,清瑜面上的笑容没变,仔细一思索,月娘嫁给赵校尉,也不算什么恶姻缘,等以后生下儿女,她的心就该不会再像现在了吧? 又饮了一会儿酒,撤下残席,换上茶水点心,众人开始散坐,也有人相约出去外面散散。清瑜也趁此机会到旁边屋子歇息一会儿。屋内备了床榻,清瑜把鞋脱掉就软到榻上,茜草把门关好也整个瘫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去瞧清瑜:“夫人您今日太镇定了,半点慌乱都没有,要慌乱了,今儿主上的寿宴就成笑话了。” 清瑜把腿伸直一些,仰头看着屋顶:“不慌乱?茜草,你还不知道我手心全是汗,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慌,这些人都是人精子,只要被他们瞧出有那么一点慌乱就会想办法怎么捞好处。” 茜草把腿慢慢伸直,身子还是趴在椅背上:“夫人你就算是装出来的也很强啊,要换了我,只怕那个时候全都慌了,慌的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还要去处置事情。”清瑜转头去看茜草,见她眼里全是崇拜,招手让她过来,茜草起身走到她面前,清瑜伸手扯一下她的耳朵:“嗯,等你嫁出去,自己当家作主,慢慢就练出来了。” 茜草并没像平时一样脸红而是摇头:“不,夫人,我不要嫁出去,夫人你给我在这家里找个管事吧,你瞧哪个管事好就把我嫁给他,那样我还依旧能服侍您,这个家里这么多的人,没人帮着您,您会很累的。”茜草说的情真意切,清瑜有点微微怔住就道:“好,你就嫁在这里。” 茜草点头,清瑜拍一下她的脸:“傻瓜,你舍得我都不舍得,我们茜草要嫁,就一定要嫁个好好的人,哪能委屈嫁给个管事呢?再说这一辈子,可做的事情那么多,又不是只有服侍我这一件事。” 茜草的头靠到榻边:“可是我从被卖到宋家,就只会做服侍人这一件事,别的都不会。”清瑜低头一笑:“不会就慢慢学,总有……” 门外已经响起冬瑞的声音:“夫人,有人来报,给秋娘子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还请夫人过目。”偷空闲一会儿也是难得的,清瑜坐起身穿好鞋,茜草上前把门打开,冬瑞把手里的单子递过来,茜草交到清瑜手上,清瑜细瞧一瞧,虽时间仓促,但上面开列的从衣料到摆设用物都齐了,东西看来也是上好的。 清瑜看完把单子交给茜草,对冬瑞道:“你跟他们去瞧瞧那些东西,没什么纰漏就按这些预备。”冬瑞应是后就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跟他们走了,清瑜坐在那发了会儿愣就起身:“走吧,还要去把席给完了。” 回到席上时候客人也回来的差不多了,重新排开席面,送上酒菜,又喝了一巡酒就渐渐有人告辞,挨次送完差不多就是掌灯时分,前面的酒席还没有散,不但酒席没散,还能听到丝竹之声和着唱歌声。 茜草不由嘀咕一句:“还以为主上今日会不愿歌舞呢。”怎么会不愿呢?清瑜在心里说了句就道:“我们再去瞧瞧月姨吧。” 月娘的院子灯火辉煌,院里的人比平时还要多些,那些东西都已摆在院子里,在灯火照射下显得光彩夺目,只是月娘的屋子还是关着门。瞧见清瑜来了,已有人上前:“夫人,还有两位姨奶奶在里面陪着呢,除此还有几个丫鬟,里面酒菜也送进去了,都吃了。” 清瑜嗯了声就道:“今夜你们就辛苦些,轮班照顾着,屋里可不能断了人。”这人急忙应是又为清瑜打开门。一开门就闻到酒菜香味,那两位妾正陪着月娘吃喝,身后还有丫鬟执壶,见清瑜进来忙上前道:“夫人今日辛苦了,该早些回去歇着才是,这有我们呢,秋姊姊是个通透人,主上的好意她怎会不明白呢?” 清瑜瞧着坐在那里的月娘,月娘已换了衣衫变了妆容,那种初见时让人惊艳的媚已从她身上褪去,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同清瑜曾见过的所有这个年龄的妇人一样。看见清瑜月娘勾唇一笑:“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这又不是头一遭被人送出去,再说这次还是去做妻的,做妻就再也不会被人送走了。” 说着月娘就喝下一杯酒,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到什么时候都要活,被许给人做妻子总好过被人送来送去。 清瑜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怎么有些许的哽咽,垂下眼道:“月姨既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愿月姨从此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白头吗?月娘手里的酒杯掉地,主上已经白头,可他不愿和自己在一起了。 茜草上前捡起酒杯放回桌上,月娘点头:“承夫人吉言。”但愿赵校尉能让她这颗已成灰的心重新活回来,清瑜带着茜草出门,天边一轮圆月高挂,明日就是十五。 压下心底不该出现的念头,清瑜尽量平静地道:“去给主上报个信,就说这里一切都已备妥。”身后冬雪应声去了。清瑜踩着月光回屋,前面的歌声离的越来越远,冬雪已经回来,对清瑜道:“主上说夫人做的很好,还说以后这家就全托给夫人您了。” 54、规矩 这个家从此就托到自己身上了,清瑜并没预料之中的那种激动或者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反而是跟随众人面上露出欢喜神色,清瑜全部掌握后院,服侍她的人自然也水涨船高。只有茜草神色没变扶一把清瑜:“夫人,那您先回去歇着,以后这事就比原先多了。” 清瑜瞧一眼茜草,处变不惊,这才该是在自己身边的人,当着众人清瑜不好打趣她,任她扶着往前走。此时已到院门口,两盏高挂的宫灯下面,如娘带着人站在那里,看见清瑜过来就行礼道:“夫人万安。”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清瑜觉得头又有些疼起来,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众人,手一拂就把上前来扶自己的如娘止住:“我说过,这些虚套都不用了,怎么今儿又这样了?”如娘被清瑜止住,手恹恹地放下:“毕竟是礼不可废。” 礼不可废吗?清瑜的唇扬起看向众人,也好,这是个机会。看着清瑜面上笑容,众人感到身上有些寒冷,难道真的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清瑜身子挺直:“我以前一直说过,这些虚礼虚套我不在乎,最要紧的是,大家要和和气气把手上的事做好,当着面笑,背后叽叽咕咕说东道西这样的事,我是最见不得了。” 说完清瑜的眼就看向众人,众人屏声静气,过了会儿如娘才开口道:“夫人的意思我们知道了,只是这家里总要有个规矩。”规矩吗?清瑜的唇又一弯:“规矩是谁定的,是人定的,我的规矩就是上下有序,虚礼虚套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又没有客来,做哪些有什么用?”如娘又张张嘴,清瑜已经抢先一步打断她:“至于女儿们,大面上的规矩不错就成,也无需日日到我面前立规矩。” 如娘往后退一步低头应是,清瑜又扫一眼众人,见众人都安静才道:“好了,夜也深了,都散吧,我的话还是撂在这,这家里,最要紧的是和和气气的,内里别搞些唧唧哝哝的事情出来,也不许你踩了我,我骂了你,只想着别人都是坏的,那过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清瑜语气放缓了些:“都知道我的脾气,该赏就赏,有错就罚,别说什么有脸面就不该罚,没脸面就不该赏。”说完清瑜瞧都不瞧她们一眼,径自往屋里去,如娘忙跟上去,下人们互相对看一眼也各自散开。 清瑜进了屋刚坐到梳妆桌前,手还没抬如娘的声音就响起:“夫人别动,奴给您卸妆。”清瑜把手放下转身对着如娘:“如娘,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我一直觉得,我说的已经够清楚明白,你还这么小心翼翼怕我翻脸吗?” 如娘的手本来要伸过去给清瑜取下发簪,听到清瑜这话手停在那里:“夫人,我……”清瑜叹气:“如娘,我虽是个女子,说出的话也是驷马难追的,口蜜腹剑的事我并不是做不出来而是不屑,小女子小女子,可天下女子不是人人都心胸狭窄的。凌儿她们日后嫁出去是要去做当家主母的,若是只揣着一点小心思不停揣摩旁人,日子久了,本来没事就变成有事了。那时如娘你觉得先说了是做了防范,可如娘你想过没有,若不是一味揣摩,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来。” 如娘眼里已经有泪出来,双手搅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清瑜轻轻叹了口气:“如娘,我说句重话你可要听清楚,若你再如此,凌儿她们不好再在你身边了。你仔细回去想想吧。”如娘此时惭愧无比,胡乱行了礼就退下,清瑜瞧着她的背影,所谓好心办坏事不就如此吗?预先设定别人是坏的,所以要防范,甚至在别人说出实话的时候还要小心揣摩,认为别人说的不尽不实。 清瑜的眉不由皱一下,若天下女子都受这种教导长大,难怪男人要说女子是头发长见识短了。所幸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认为,女子该这样才是女子。 想着清瑜不由笑出来,多幸运能够遇到陈枚,心里想着腰已经被陈枚从背后揽住,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陈枚把头埋在清瑜肩上,声音有些含糊:“在想什么呢?” 清瑜摸一下丈夫的头,接着用双手把他脑袋抬起,望着他的眼道:“我在想,我要多幸运才能嫁给你,嫁给一个认为女子不是只有小心思的人。”这话说的真甜,陈枚直起身把妻子抱在怀里:“嗯,你那么幸运,那要怎么回报我?” 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清瑜又笑了,唇往他脸上轻轻点了下就推开他:“累死了,睡觉。”陈枚期望落空,愣了下看见妻子已经躺到床上,陈枚解掉外衣走到床边,本以为清瑜是装睡逗自己的,可俯身下去才听到清瑜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原来是真睡着了。 今日自己仅仅是应酬喝酒已经觉得很累,更何况她不仅要应酬,还要顺便料理家里的事,难怪会这么累。陈枚收起心里的绮念,伸手把清瑜的手放到被中,吹了蜡烛躺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快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情呢。 很快睡着的陈枚并没发现清瑜悄悄地睁开一只眼,接着就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到了陈枚手心。睡梦中的陈枚并没惊醒,而是下意识地把清瑜的手握紧,清瑜重新闭上眼睛,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这就是执子之手吧?但愿也与子偕老。 第二日早起就有管事的在外候着,昨日都没来得及看帐,经过这一夜的睡眠清瑜心里更加镇定,整个节度使府邸,说白了不就是个放大了的陈枚院子,只是人更多些,管事更多些,再说还有月娘她们留下的例。 梳洗完清瑜就让她们进来,先回了几件事,不过是些日常事,清瑜让她们照例而行,接着有人递上一张单子:“昨夜刘中丞点府中一名歌女侍寝,今早主上吩咐将这名歌女送给刘中丞。” 馈赠歌女也是常事,清瑜点一点头就道:“那就按常例吧。”这人虽应是但并没退下,清瑜有些奇怪地瞧着她,这人迟疑一下才道:“以往这些事都是琴娘子管的,可昨儿主上说的是,这家全托给夫人您,这才……” 清瑜敲一下桌子:“既是琴姨平日管的,自然就去回她。怎又来回我?”这人还在徘徊,清瑜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罢了,就把琴姨请来吧,原先她和月姨共掌后院,定经常在一起商量。”这人应是后又道:“琴娘子今儿一早就往那边去了,说总是姊妹一场要送一送。” 这也是常理,清瑜嗯了一声就道:“既这样,那我也去瞧瞧。”起身时候清瑜瞧一下剩下的人:“还有事吗?”那些人急忙恭敬答道:“都没什么了。” 这种恭敬还真是有些不大习惯,清瑜知道这比不得在自己那个院子里,也不打算开口制止她们,只是一路来到月娘所在的院子,昨夜摆着的那些东西已经重新归置好了,只等赵校尉来迎亲,这边就把这些东西发去。 瞧见清瑜走进来,众人忙行礼,还有人道:“夫人您来的恰好,这边正好在梳妆呢。”说着就手打起帘子,屋里也是满满一屋子人,除了那几个陪伴的,还有些是清瑜没见过的侍妾们,瞧见清瑜,除月娘和琴娘,别人都行礼下去。 清瑜点头示意她们起来,走到梳妆桌前,月娘面上的妆已经画好,眉似远山,唇若樱桃,额上的梅花花钿红的耀眼,脸颊的笑靥衬出一张芙蓉面。她的确是陈节度使后院最美的女子,虽然那种媚态不见了,但清瑜也不禁在心里感叹。 琴娘手里正拿着一根簪,见清瑜打量着月娘,笑着道:“夫人来的正好,这簪就该有福的人插上,正好借了夫人的福气。” 清瑜接过琴娘递上的簪,仔细打量一下才将这簪插在发髻后面,端端正正三支金钗,这三支金钗并不比别的首饰精致,但这三支金钗象征了身份。月娘在最后一根金钗插上的时候闭一下眼,琴娘还怕她流泪,上前一步想用帕子给她把泪沾掉。 月娘却已睁眼,一双眼如暗夜星子一样发亮。原来,嫁人是这样的。见她眼里没有泪,众人才松了口气,已有人捧着嫁衣过来,大红衣衫上绣牡丹,这是昨日连夜赶制出来的,自然没有月娘平日所穿的那么精致。 丫鬟请清瑜让开一步,抖开嫁衣请月娘穿上,穿上这件嫁衣,等会儿再坐上轿,从此就真的离开了。瞧着面前这件不是那么精致的嫁衣,月娘伸手摸一摸,唇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原来,我还有穿上嫁衣嫁人的日子。” 这个笑容一出来,清瑜仿佛看见当日初见时艳光四射的月娘,很快笑容消失,月娘又重又沉静,任由丫鬟服侍穿上嫁衣。嫁衣一着身,周围才响起恭喜声,月娘又笑了,但这样的笑容有些敷衍,只瞧一眼琴娘:“妹妹保重。” 话音刚落,已有人进来报,赵校尉上门迎亲了,丫鬟拿过扇子给月娘遮了面,众人簇拥着她出去,那些箱笼东西也跟着一起抬出去。屋内顿时空空的只剩的清瑜琴娘两人,琴娘如同没看到清瑜一样,只上前用手抚一下月娘刚坐过的椅子,空,转眼什么都成空。 清瑜瞧着她也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会儿琴娘才意识到清瑜还在身边,忙道:“夫人寻我有事吗?”清瑜嗯了声:“公公送了个歌女给刘中丞,管事的说这历来都是琴姨你管着的,我顺道来问问。” 55、时光 琴娘的手还是放在那把椅子上,瞧着清瑜道:“主上既有所说,这事夫人做主就是。”清瑜心里叹了一声,琴娘话里没情没绪,颇有有兔死狐悲之感。清瑜定一定心就道:“琴姨是个聪明灵透人,此时怎么就纠结于此?这宅中事宜,原本就是你和月姨共管,虽则公公说过由我接手,但我一人也不是三头六臂,自然要人帮忙,怎可缺少琴姨?” 琴娘愣了一下就笑了:“夫人这话虽透着好意,但我本贱妾之流,虽得主上宠爱委以家政,不过是暂时充管,夫人身份尊贵,这家里能干之人无数,夫人又何需寻我做膀臂?况且,”琴姨缓缓坐到那张椅子上:“贱妾之流,身不由己。托管家政已得无数怨言,今日又怎敢再`颜续管?” 这话透有些许怨气,清瑜觉得头有些微微的疼,做儿媳的要来劝慰公公的妾室,在别的人家也不多见吧?但话还是要说:“公公此举,在月姨瞧来是薄情如斯,在琴姨你心里也觉得所托非人,可是琴姨你细想想,你们的情意所托,难道公公就全然不知?正因他对你们心中有情才这样为你们打算,不然……” 琴娘垂下眼,清瑜顿住,抬头看向她,只能看到她耳边的珍珠,那珍珠又大又圆,闪着温润的光,这是产自南海的合浦珠,如此完美的珠子一颗足值百金,但在琴娘这里,不过是件普通首饰。月娘受宠比琴娘还深,但不过转眼之间,就送于她人,无限恩爱转眼成空。 清瑜踏前一步,想再劝慰却寻不出话来。琴娘擦掉眼角的泪这才抬头对清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其实仔细一想,这样总好过日后流落他宅,做一个白发妇人过此一生。”主人去世,生前无子姬妾多被遣散,能再嫁人为妾已是好的,更多的是银钱用完,流落到别宅去做教养家伎的妇人,更有流落到街上乞讨度日的。当年的挥金如土、千恩万宠在那时就全变成笑话。 清瑜的头低一低:“琴姨,你还有樾妹妹。”还有女儿,女儿还能做依靠,琴娘伸手拢一下鬓边的乱发:“是,我还有樾儿。”提到女儿琴娘的眼开始亮起来,看一眼清瑜就行礼:“妾方才的话有些不堪,若冲撞到夫人,夫人休怪,夫人让妾做什么,妾照做就是。” 清瑜的眼还是没有抬起,此情此景,说什么都不对,伸手按一下头道:“琴姨是聪明灵透人,这个家的家政还要全靠琴姨帮忙。”琴娘又行礼下去:“夫人称赞,妾不敢当。”外面已经有人说话,看来月娘的轿子已经离开府邸。 清瑜轻轻拂一下袖子:“琴姨,日后,”清瑜只讲了这两个字就没往下讲,转身离开此处,此时做再多的承诺,都显得如此空虚。 院子里多了些人,正在那里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见清瑜出来,茜草忙迎上前,乍见阳光,清瑜有些许头晕,扶住茜草的手回头瞧了一眼,见琴娘也跟着出来,清瑜觉得声音不像是自己发出的:“里面的家具都收起来,这屋子就锁住,你们剩下的人就打散了到别的院子服侍。” 耳边有应是声,清瑜这才对琴娘点头:“这里就托给琴姨了。”琴娘领命,清瑜扶着茜草的手走出院子,平日这院落是人来人往的,今日十分萧索,清瑜回头瞧了眼,做这家的主母,果然是不轻易。 月娘出嫁的第二日就和赵校尉前来谢恩,陈节度使留他们夫妻一饭,话里话外就是好好过日子,有小丫鬟跑到前面厅里去偷看,回来就和冬瑞她们在那说,月娘瞧来和平日在这府里差不多,脸上也有笑容。 这件事如同小石子在水里激起的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见。这个家还是照原来一样运行,只是每日管事们回复的对象变成清瑜而已,至于家伎和陈节度使的妾室,还是像以前一样由琴娘掌管。 送走了来贺寿的客人,各项礼物也收进库里,天家使节也要打点行李回京,陈枫将要随他们一起进京。尚主在旁人家是无上荣耀,但在陈枫脸上瞧不出什么欢喜,陈枫进京那一日清瑜没有去送他,只是在家里打理着家务。 陈樾足足送出二十里才回来,一回来就来寻清瑜,那时清瑜抱着阿义正坐在院里晒太阳,西下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阿义已经快要四个月大,小手去抓阳光,咯咯一笑就满口的口水。 陈樾走进来把马鞭丢在椅子上,整个人就趴到清瑜跟前:“嫂嫂,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送小哥了,我瞧着真难受,也不知道那个公主个什么脾性,小哥又是从小被宠大的,那个公主要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小哥还要去服侍她,小哥过不得几日就要叫苦。” 陈樾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清瑜把阿义交给一边侯着的奶娘,倒了杯茶给她:“人嘛,总是要长大的,小叔叔在这里是娇生惯养的,到了京里就不一定了。况且尚主之前,宫中总有人要来训示一些规矩,有了那些约束,小叔叔不会叫苦的。”陈樾没有去接茶,而是起身到奶娘面前逗着阿义,阿义被她一逗就笑的露出两颗牙。 看着孩子纯真笑容,陈樾也笑了:“要是人永远长不大都是孩子多好。”谁都希望是这样的,但谁都做不到,清瑜望向虚空之处,过了会儿才答非所问地道:“樾妹妹,你这样已经十分幸运了。”陈樾的手垂下,奶娘见她们有话要说,很有眼色地抱着阿义下去。 陈樾坐回椅子上:“嫂嫂,我知道,阿父曾经说过,假如有一日,若为了些事要怎样的话,他就算再宠我也不会皱眉的。我是阿父的女儿,自然也有几分豪气,只是皇家这样算计,把二哥拘在京城不说,现在还要让小哥进京,让阿父身边无人可用,实在是……” 清瑜拍一拍她的手,陈樾猛地拍一下桌子:“可恨我不是儿子。”清瑜这下是真的笑了:“樾妹妹你糊涂了,女婿也是半子。翁婿同心起来,和父子也差不多。”这话让陈樾安静下来,她的唇一翘:“嗯,我的话他是一定听的。” 节度使和监军联姻,这也是加速陈枫尚主的原因,不过这话清瑜不会点破,人生已太多不足,就让陈樾的遗憾少一些,再少一些。 冬去春来,转眼清瑜嫁给陈枚已经一年,来到凉州也有七八个月,每日料理家事之外,闲暇时候就去城外骑马散心,和初来时不会骑马不一样,清瑜现在的骑术虽不能称精但也能追上陈樾的步伐。 日子过的闲适安逸,安逸的让清瑜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与生俱来的。凉州的春天虽到的晚,四月的天已经不再冷了,风暖暖地吹着人脸,柳树已经冒出嫩芽,桃花绽开花瓣,脱下厚厚的冬装,换上新裁的春装,清瑜觉得身上都轻了些。 茜草拿镜子给清瑜照着,笑着道:“怎么觉得夫人身量长高了些,这衣衫是一月前裁的,原本是刚好的,现在怎么袖口有些短了。”是吗?清瑜个子娇小,一直没注意自己是不是长高了,现在茜草一说才仔细瞧瞧,这袖口是好像有些短了,那日来量的时候,是盖住手腕的,怎么今日就在手腕上面一点了? 冬瑞已经在旁接话:“夫人才过了十七,十七的人还长是平常事,只是下次要告诉做衣衫的人,给夫人做衣衫的时候尺寸放着点。”清瑜在镜中瞧冬瑞一眼:“得,你这是拐着弯说我胖了。” 冬瑞笑了:“夫人该再胖些才好看,我们家乡都说,胖是福气。”已有管事娘子进来回事,这么几个月下来清瑜对这家里的事已经十分娴熟,问过几句就定下。回了一会儿,外面来了个婆子:“夫人,方才琴娘子那边遣人来说,赵娘子有了喜信,琴娘子命小的来问问夫人,该送些什么礼恭贺。” 赵娘子就是月娘,她既嫁了赵校尉,就随夫称呼,清瑜屈指算算,月娘嫁过去已经半年,有喜信也是正常事,不由笑着道:“这可是喜事,也不知道有了多久了,去库里拿些上好药材送去吧。”婆子应是后方道:“说才有了两个来月,赵校尉乐的嘴都合不拢了。” 清瑜又点一点头,婆子猛地想起清瑜嫁过来都一年了还没消息,这时候说这个,未免有触霉头之嫌,忙退下去。清瑜点一下账本,见屋里十分安静,不由抬头问道:“都没事了吗?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见清瑜和平常一样,才有个管事娘子上前道:“其实是小事,段副将新得的孙子明日满月,帖子已经送来,想问问夫人去不去?”清瑜这下是真的奇怪了:“去,为何不去?” 茜草明白清瑜心里所想,忙笑着道:“这位嫂子你做事也是做老的,怎么不晓得夫人平日最重这些事,就算日子冲撞了也要去,更何况明儿并没有什么冲撞呢?”管事娘子忙应是下去预备清瑜明日去段家的东西。 管事娘子们都散去了,清瑜才微微皱眉:“今日她们都怎么了,一个个说话吞吞吐吐的?”茜草换了杯茶才对清瑜道:“夫人,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您到现在都没身子,那些嫂子们自然怕提起这件事惹您不快。” 原来是这件事,清瑜摸一下自己的肚子,里面的确到现在都空的,但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见清瑜满脸的不在乎,茜草咬一下唇,这种事让自己一个姑娘家说出来真是难堪,但还是开口道:“夫人,我听说,离此三十里地有个道观求子很灵的。” 56、变化 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丫头,都是跟谁学的,还求子?求子要真有用的话,天下就没那么多一辈子没孩子的人了。”茜草的脸有微微的红色:“夫人,我也是为您好,再说主上不也一直盼着您早日给他生个孙子?” 奶娘这时抱着阿义走进来,阿义更长大一些,瞧见清瑜就张开双手。清瑜起身把他接过,亲了他脸一下:“瞧,阿义还不是喊主上祖父?”见清瑜这满不在乎的样子,茜草是真的急了:“夫人,小公子毕竟比不得您……” 茜草的话没说完,清瑜已经瞧了她一眼,这眼很平常,茜草急忙收口,等奶娘抱走阿义茜草才涨红了脸开口:“夫人,是我错了。”清瑜嗯了一声:“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茜草忙跪下道:“我不该说起小公子不是您生的,这样的话若是旁人说也就罢了,可我是您身边近人,这样的话要让下人们听见了,难免会对小公子有些不上心。” 清瑜没让她起来:“道理知道的挺明白的,知道了还这样说?说吧,该怎么罚你?”茜草听到清瑜这样说话,知道她已经不大生气了,悄悄抬头道:“夫人,就罚我一个月月例吧。”清瑜让她起来:“知道错了吧,我知道你也是为我着急,可是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况且我娘嫁了四年才有的我,人都说女儿像娘,说不定我也要时候长一些才能有孩子,再说我才成亲一年,当年在乡下时候,成亲两三年才有孩子的多了去了。” 茜草应是,但还是加了句:“夫人,要是三年后您还没孩子,就去那个道观求子吧。”清瑜很想翻一个白眼给她,但想想还是忍了:“好,三年后再说。” 茜草又露出一个笑,麻利地去做别的事,瞧着她的背影,清瑜轻轻瞧着椅子扶手,有没有孩子这个事,看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晚上歇息的时候,陈枚感觉妻子好像比平日要热情很多,这样的改变让陈枚有欣喜的同时又觉得奇怪。抓住一个空当停下来在耳边悄悄地问清瑜:“你今儿是怎么了?”清瑜本来就红的脸这下更红了,手还笼着丈夫的肩,咬着唇不说话。 陈枚感觉妻子的身子越来越烫,把她抱的更紧:“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什么闲话了?”闲话?清瑜眉微微皱了下,撑起半个身子去看丈夫:“什么闲话?”陈枚看见她这举动,伸手摸了一把才道:“前几日有人送了我几个美人,我没让她们回家就送给别人了。” 美人?这个事清瑜是真的不知道,贴近丈夫一些:“什么样的美人?别人为什么会给你送美人,还有,你收了转送给别人怎么不回来告诉我?”果然妻子并不知道,陈枚顿时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握住妻子的手就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继续?” 什么继续?清瑜翻身就把丈夫压在身下,用手捏住他的脸:“说啊,你不是一直说什么事都不瞒我,现在倒好,把这事瞒的这么紧。”清瑜这举动让陈枚的脸更红了,他的手在妻子滑腻的腰上摸了几下,话里已经带上喘息:“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清瑜狠狠掐了他一下:“这会儿我还不是一样生气?下次你要再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陈枚把妻子再抱紧一些,翻身压上去:“为夫现在就赔罪好不好,以后再也不瞒着夫人。”清瑜不由笑了声,烛影摇红,帐内再没有人来得及说话,清瑜模模糊糊快要沉入梦乡时候才想起,好像还没和丈夫说努力要个孩子的事,但这样做孩子也会快些来吧?伸手拢住丈夫的肩,清瑜靠上丈夫的背蹭了蹭沉入梦乡。 小跨院内还是那么安静,刘姨娘看着蜡烛颓然倒下,又叹了一声,丫鬟现在已经不会再劝她了,从清瑜到凉州再到现在,八个多月来,刘姨娘日日盼,但日日都盼不到陈枚跨进这座小院。 这边的蜡烛倒下,对面屋子的蜡烛也灭了,丫鬟想上前换一根新蜡烛,刘姨娘止住她:“不用了,睡吧。”丫鬟应是后摸黑扶着她歇息。床铺熏的很香,虽然陈枚数月不进她们的院子,但日常供给从无克扣,下人们依旧恭敬,但这些又怎能抵消得了心里的冷? 丫鬟把帐子放下,守了一会儿听到刘姨娘似乎睡着了悄悄地想退下,但刚走出一步就听到刘姨娘又叹了一声,丫鬟忙停下脚步小心问道:“姨娘,您要喝茶吗?”刘姨娘并没说话,答非所问地道:“听说秋娘子有喜信了?” 丫鬟十分惊讶但还是回道:“是,已经有人报了夫人了,夫人还让琴娘子带了礼物去探呢,说起来,这还是秋娘子头胎呢,都三十多了才头胎。”丫鬟不小心说多了,忙停下口,仔细听了听,没听到刘姨娘的声音这才蹑手蹑脚地往下走。走到院中感觉到院里四处都没有声音,哎,服侍这失宠的姨娘一点都不好,虽说月例赏赐都照往常,可是怎么都不如在夫人身边体面。 又叹了一会儿,丫鬟回屋睡觉,小跨院安静的像没有人一样。刘姨娘已经睁开眼,三十多岁的月娘都能出去嫁人,自己呢?自己不过二十二岁,难道就要永远在这个小跨院里过这么冷清的日子吗?但嫁人谈何容易?刘姨娘在床上翻个身,感觉到有泪流到枕上,这些日子,早没了争多竞少的心,差不多夜夜与泪相伴,未来如此黑暗,早没了什么盼头。 去各家贺喜坐席这种事,都是清瑜和陈樾同行,凉州城里的官员都是陈节度使的属下,她们俩的到来自然得到段县君夫妻迎接。 送过礼物,接过孩子抱了抱,恭喜过段县君,清瑜两人就被迎到厅里坐席。段家宅子没有节度使府邸那么大,男客女客都在一个厅上,只是中间用屏风隔开,却也只是意思意思,隔着屏风还是能瞧得见外面的人影。 见清瑜进来,女眷们忙起身相迎,把她让到头一座上。清瑜也没推辞,还没开席,今日来赴宴的女眷们也有带了女儿来的,这些如花般的少女自然去和陈樾应答,她们容貌娇美,打扮出色,聚在一起说话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引得屏风外面的年轻男子悄悄伸头进来瞧,但看见清瑜在这里,又把头缩回去。正在和人说话的清瑜不由笑了:“这一转眼各家的子女都已长大,到了该结亲的时候。”旁边的妇人笑了:“夫人说的是,我们都是离井背乡来到这里。别的事不操心,不就操心儿女亲事。只是这凉州城里人就这么多,虽然大家都这么熟了,但要寻个合适的还真寻不出来。儿子倒罢了,要把女儿嫁回家乡,心里还真舍不得。” 一提起这个,厅内气氛就有些沉闷。这里的妇人里面,也有把女儿嫁回家乡的,想起女儿难免心里有些酸楚,女儿从小长在自己身边,虽然嫁回去也能代自己在爹娘身边尽孝,可是那对女儿来说,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虽有陪嫁丫鬟婆子,终究比不得亲娘。 这边突然不说话了,陈樾她们抬头往这边瞧,清瑜忙道:“姻缘有天定,各人嫁到什么地方都是缘分,不说别人,我还不是从京城嫁过来。只要日子过的好,岂不胜过在身边?”清瑜一说话旁边就有人迎合:“说的是。” 最先提起这个话头的妇人已经笑着端起面前杯子:“夫人讲的果然有道理,倒是我心眼小了些,我先以茶代酒赔罪。”说着就要把杯中茶喝干,旁边妇人已经笑了:“这茶不行,哪能代酒,来,快些把最烈的酒给柳嫂子送上来。” 旁边段家的丫鬟忙应是,就去旁边拿酒,柳县君急了:“武妹妹你怎能这样?明知道我酒量不好,还要拿那么烈的酒来。”丫鬟抱来的一坛酒,武娘子站起身接过酒:“哎,柳嫂子你还是喝了这杯吧,方才你这句话已经让众家嫂子都伤心了,若是以茶代酒,到时一开席众家嫂子就都来灌你,那时才更不好开交,倒是我先给你这碗酒,喝了她们也就不好意思再灌你了。”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武娘子果真取过一个大碗,倒了一碗酒才把酒坛交回给丫鬟,柳县君接过做个愁苦样子,真的就一口喝干。只是喝的急了些,难免呛到,武娘子忙上前给她捶着背,丫鬟已拿过热手巾给她擦脸。 这样一做,席上气氛果然变了回来,还有人要丫鬟们快些去寻些菜来让柳县君垫几口,不然到时就麻烦了。段县君正好走了进来,瞧见这样热闹不由笑道:“吆,还不等我说开席,你们倒一个个又喝上又吃上了。” 柳县君咽下口里的鸡肉才道:“这是你主人家没做好,我们没有法子,不得不先寻两口吃的。”段县君掩口笑一下,这才吩咐开席。柳县君既被罚过,众人也不好再寻由子罚她的酒,各自和旁边的人应答说笑。 酒过数巡,清瑜觉得脸有些红,瞧向陈樾见她说笑的正开心,未嫁女子们席上上的都是果酒并不是那么烈的酒,清瑜不由寻思着不如去她们席上坐坐,省的在这里喝这么烈的酒。 还不等清瑜寻思完,外面的奏乐已经停了,能停了奏乐定了大事,众人不由站起。外面已经走进一个婆子,直接走到清瑜桌前:“夫人,京城传来消息,陛下于十天前驾崩。” 57、局势 天子驾崩?席上顿时安静下来,段县君已经起身出去吩咐下人把为庆祝孙子满月挂的那些东西全都拿下来,还要去库房里拿白布挂上。天子驾崩,民间要守丧三月,这酒席自然也进行不下去。 众人纷纷摘下戴着的首饰花朵,丫鬟们已经端来热水请各位把脸上脂粉洗掉。清瑜褪下手里的镯子洗了脸就对众人道:“既如此,大家就各自回去吧。”按理还该有众人哀哭之举,但怎么说今日也是段家的好日子,这种事情也没有人来查的,清瑜既这样说,众人也就各自回家。 清瑜一路走出段宅,檐下已挂了白布,来往的下人们有一些已穿了孝服。到门边骑了马一路回去,已有人在那敲着锣宣布这个消息。这是国之大事,听到消息的人纷纷回家去换上丧服,此时最热闹的是布店,白布这种东西一般人家备的不多,遇到这种事情也只有赶紧去布店买,平日没人多关心的白布此时就成了抢手货。 一路瞧着街上风景,陈樾轻轻夹了下马腹来到清瑜身边,悄声道:“陛下驾崩,小哥的婚事就要往后拖了。”陈枫尚的是蔡贵妃所出的安阳公主,婚期定在今年十月,京中正在热热闹闹地建造公主府,陈节度使也派人送去无数金银珠宝首饰衣料。 此时皇帝驾崩,公主要守三年孝,这婚事怎么都要往后拖了。但清瑜心中所想却和陈樾不一样。太子早立并已娶过太子妃。这一登基按理是要立原来太子妃为皇后,但听说皇后对这个太子妃微有不满,去年妙选淑女之后,太子身边已经多了两位良娣,四位孺子。其中一位良娣是皇后的娘家侄女,听说深得太子宠爱,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这位良娣既是皇后的娘家侄女,出身并不比太子妃差什么,又身怀有孕,到时这皇后位只怕要争一争,毕竟新帝登基不立太子妃为皇后也是有前例的。但太子妃是王侍中之女,王侍中在朝中那么多年,又怎会甘心皇后之位旁落?明面上的皇后之位相争,只怕到时就是朝中新老权贵的交锋。 而局势一变再加上新帝不知是什么心性,还不知道对凉州会如何。清瑜不由叹了一声,陈樾看着那些张贴在外面的昭告,昭告上写的是天子驾崩,太子即位,明年改元,又听到清瑜这声叹息,回头瞧着清瑜:“嫂嫂,有阿父在,什么都不怕。” 清瑜瞧着陈樾那亮晶晶的脸,如果现在不在马上,一定会拍拍小姑的脸,陈樾沉吟一下又加一句:“就算有一日阿父不在,还有大哥呢。”陈樾的话如同一个小锤子把清瑜的心结敲开。天塌下来还有男人顶着呢,能有个人依靠而且这个人不会抛下你,这种感觉多美妙。 两人回到府邸时候,两边大门都糊了白纸,檐下挂了白布,守门的下人已经着了孝服。不过往里面走,来往的丫鬟婆子们只是没有戴首饰花朵,衣着还和平常一样。清瑜没有回屋,直接到了平日管事娘子们聚集的地方。 今日这里不光有管事娘子们,琴娘也在这里,瞧见清瑜过来,她们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刚收到消息就把摆设都给换了,也拿出白布去给下人们裁衣衫了,只是别的好办,按例各勋贵家里蓄的歌姬舞女不能再服侍了,要遣散一些。” 那些歌姬舞女是备着宴饮服侍的,天子驾崩,三月内不得宴饮,她们自然也没有用处,多有人家趁这个时候把她们遣散,等三月满了再招一批新人进府。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守礼,二来也换了新鲜的人。 这些人这些事平日都是琴娘管着,清瑜听到管家娘子这话不由微微皱眉看向管家娘子,旁边一个已经道:“虽说要遣散,可这也不是例上规定的,也有留下的,就全看主人家怎么定夺。”清瑜哦了声才望向琴娘:“琴姨,你的意思是?” 琴娘已经有了主意,方才不好说出来,迟疑一下才道:“按说遣散或者留在家里也都有的,若留在家里的话,这三个月她们不能练习歌舞。”清瑜眉一扬就道:“既如此,就不遣散她们了,去和窈娘说一声,让她管紧了那些人,别趁这个空闹出点什么事来。” 琴娘松了一口气,这种被遣散的家伎,除了歌舞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年纪大些的还能被人请去教人歌舞,年纪小些的多是流落到烟花巷。凉州这种地方,烟花巷多是供粗鄙士兵的,连间好一点的青楼都寻不出来,若去了那种地方,这些女子只怕也活不了几年。留在家里虽则三月不能练习歌舞,但过了三月再练习就是。 琴娘应是后就亲自去吩咐窈娘,这府邸里还要备起灵堂,全家上下换上白布孝服面朝京城方向哭泣举哀,一日三次,直到大行皇帝入土为安才可。 清瑜换好丫鬟拿来的孝服,灵堂已经备好,除了没有僧道在旁念经,也像这家里经了什么丧事一样。这边举哀方毕,合城管员都着了丧服来到这里为大行皇帝举哀,来人络绎不绝,哭声惊天动地,也不管是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哀戚过毁。 这夜清瑜终于能回房已经打过三更了,屋内明亮些的摆设都撤了下去,整个屋子雪洞一般,清瑜虽则爱素净,看了雪洞样的屋子也觉得有些过了。 打开减妆打算卸妆,里面的脂粉都收了起来,这三月除了不能宴饮、要着素服,不能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但清瑜已经十分疲惫,此时只想睡觉。 匆匆卸了妆,清瑜躺到床上,陈枚还没有回来,也不知他在和陈节度使说什么?除了惯例的奏本之外,只怕还要商量朝中局势。清瑜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想,刚沉入梦乡不久就有个身子来到床边,伸手抱住清瑜。 清瑜伸手摸着陈枚的脸,新的胡茬又长了出来,戳着清瑜的手。清瑜含糊地道:“现在还在丧期,要三个月呢。”陈枚沉声道:“我知道,只是想抱抱你。”清瑜听出丈夫话里的疲惫没有再动只是静静躺在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清瑜以为丈夫已经睡着,刚要重新躺好,陈枚已经开口说话了:“这天,只怕要变了。”清瑜没有再动,静静等着丈夫往下说。黑暗之中,陈枚的声音似乎离的很远:“先帝虽对各自镇守的节度使们有猜忌,但面上还是维持下来了。太子年轻冲动,背后还有何家,而何皇后……” 陈枚顿住没有往下说,在京城时候,清瑜也曾听说过关于何皇后的事,说的都是她宽厚慈爱的话,还说她和天子极其恩爱,天子对她言听计从。何家依靠皇后,在朝中渐渐做大,若不是一门出两后这种事太扎眼,何家那位良娣只怕就是太子妃了。 清瑜把手放到丈夫手心,陈枚握住妻子的手:“何家在朝中虽然看来已经势大,但在何皇后心中还不满意,太子妃的娘家只怕就是头一块绊脚石,而王侍中,是阿玖的族伯。”这样凉州就必定会被算到太子妃这边,王家怎么不许陈枚上门,陈枚是王家女婿这点是改不了的。 何氏要上位,前面要拔的钉子里面,凉州就是其中之一。清瑜往丈夫怀里靠了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天不负我,我不负天,否则就要与天争,再说局势没定,何家再怎样也是新贵,王家在朝中也有百年,岂会坐以待毙?” 陈枚把妻子搂紧一些,笑声从发间传来:“我竟从不知道,我娶了个胆子那么大的媳妇。”黑暗之中看不清人脸,清瑜伸手在丈夫胳膊上掐了一下:“嫁了你,没胆子的人也要变的胆子大些,不然怎么过?” 陈枚顺势拉着妻子的手亲了下才把她的手放开:“嗯,你不乱这后院就不会乱,这后院不会乱我就放心了。”这话真不错,清瑜靠在丈夫怀里,夜很静,静的连风吹落叶子的声音都能听到。身后的肩膀宽厚让人安心,如同永远不受风雨侵袭的小天地一样,就这样靠一辈子多好。 京城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何皇后已经被尊为太后,何国舅加太师衔,隐隐有和王侍中对抗之势。最关心的皇后之位还是没有定下,王氏被封为贵妃代掌皇后印总领后宫事务,何氏被封为昭仪。表面上看起来是王家压了何家一头,其实还是王家输了,王氏是原配嫡妻,不被封后仅被封为贵妃,贵妃再贵和皇后也是两回事,若何氏生下儿子,在问鼎后位上又多了一个筹码,那时王氏这个原配嫡妻就成了笑话。 王家怎么肯接受,据说这些日子已经接连有人上本,称王氏本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妃,自当正位中宫才为合理,但本上上去,新帝只当做个不知,何太后接连往何昭仪宫中赐下无数珍贵药材。这场后位之争,已经越演越烈,远不是皇帝家的家事。 不过和凉州有关的消息还是关于陈枫的,先帝一归天,陈枫的婚事就要往后押,已经押到了三年后的五月。陈枫信上分明对这件婚事往后押十分高兴,巴不得赶紧回凉州,只是新帝脾气如何还不清楚,还要在京城里再待些日子再请旨出京。 陈节度使收到小儿子这封信,用手捋一下胡子:“这孩子,终究还是年轻,要能这样轻易出京,你二弟早回来了。”陈枚笑一笑:“让他在京里磨练一下也好,只要别惯成个纨绔。”陈节度使把信放下:“这倒不会,你二弟也不许。”父子俩说了这几句家常,才说到京里局势,陈节度使拍下大腿:“他不动,我也不动,若他真动起来,难道我还怕那么个黄毛小子?” 陈枚想提醒自己的爹,称皇帝为黄毛小子是大不敬的,但看见他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下去。已有人来报:“京中有来使,称是新来监军。”新来监军?陈节度使父子都十分惊诧,鱼恩来此地近二十年,并没半点不是,怎么此时又来了一个监军,而且来的那么突然。 陈枚想到鱼恩的身份,还有和自家的联姻,不由开口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陈节度使的眉皱一下就道:“怕个鸟,老子百万军中从没怕过,还怕个没鸟的吗?”说着手一挥:“开中门,迎来使。” 58、托付 节度使府邸的中门轰然打开,陈节度使带着陈枚迎出去,门口有一群人,领头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陈节度使已经走到门口他还没有下马,这样倨傲的态度让陈枚的眉头微微皱了下,陈节度使却一脸是笑:“不知天使到此,有失远迎。” 看见陈节度使这样说话,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这才下马,不及寒暄就手一招,一个小宦官模样的忙递给他一份卷轴。中年男子咳嗽一声,这才道:“凉州节度使陈,接旨。”竟是要在门口就宣诏,陈节度使的眼皮微微抖了下就跪下:“臣凉州节度使陈恭迎圣谕。”这态度让来人十分满意,这凉州节度使还算识相,方打开手里圣旨念起来。 圣旨很简单,例行的褒奖之后,就说鱼恩在凉州二十余年,劳苦功高,特意召回京城为先帝守陵。监军一职就由面前这位宣旨的男人,姓裘名环的取代。 陈节度使听到圣旨内容,心里在想什么陈枚是看不出来的,裘环更看不出,等最后一个字说完陈节度使这才起身:“如此,我让人请鱼监军过来。”撤换监军这种事情,总是要过了节度使这关,陈节度使这话一出口,裘环心里松了一口气,传说凉州节度使是个粗莽汉子,现在瞧来也不过如此。 裘环行礼道:“既这样,就谢过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眉毛耸了下,转身走进府邸。裘环见陈节度使怎么转眼就变了?眉头皱了皱,陈枚已经上前很客气地道:“裘监军,虽有诏书,按理还该要文书的。” 宣旨已毕,裘环就不再是天使而是监军,既是监军陈节度使以待下属之礼也很平常,裘环脑子中转过这个弯忙对陈枚拱一拱手:“陈将军,这是自然。”小宦官已经拿出文书,陈枚看了一眼就对裘环拱手:“裘监军,请往里面用茶,等鱼监军过来,再行交割就是。”裘环此时不好再摆上使的架子,只得还陈枚规矩,等进了府邸,见了陈节度使也要行下官见上司之礼,又把吏部文凭再次拿出来给陈节度使看过。 陈节度使让人送上茶,笑着问了几句京里的话才道:“监军一职十二分地重要,裘监军能得这样重任,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裘环本是宦官出身,一直服侍新帝,虽会察言观色,但比起陈节度使这样的人还是差了些,虽说了几句谦虚的话但脸上还是有欣欣然色。 这些动作没有逃过陈节度使父子的眼,陈节度使心里已有了定夺,只是笑道:“小儿在京中想来还多得裘监军照顾。”提起陈枫,裘环迟疑一下才道:“陈驸马深得先帝宠爱,在下哪敢提照顾二字?”说着裘环眉头耸了耸就道:“虽则先帝大行,陛下对陈节度使依为肱骨,令郎在京中定是万无一失的。” 此时鱼恩已经来到厅前,方才传话的人已经说的清楚,鱼恩初闻时候未免有些脸色苍白,但这一路走来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陈节度使见到的鱼恩依旧和平日一样。 鱼恩先给陈节度使行了一礼这才对裘环道:“想来这位就是替换咱家的裘监军?这监军一事,本就是先帝见我勤谨赏我的一个闲职,并无什么账本之类,就连宅子,还是节度使见我无可居之所送的,下人奴仆也一样如此。当日我老鱼是怎么来到这儿,今日也就怎么走,还请裘监军去我宅子那里点一点,我老鱼并无私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让裘环不知怎么接口,得到监军一职,虽有监视陈节度使的意思,但未必没有趁此多捞几文的心思。谁知鱼恩一开口就说宅子奴仆全是陈节度使送的,没有账本这些,也无私财可点,竟是堵死了这条路。 陈节度使哈哈一笑就站起身:“老鱼,你我认识也有二十年了,那些宅子奴仆当日既是说了送你,难道还要收回来不成?只是你现在要回京,这宅子也带不走,裘监军总要住的地方吧?就当把这宅子借给他,等你回来凉州再住。” 陈节度使说的豪爽,裘环听的不是那个味,但今日初来,也不好多做指责,只得开口道:“陈节度使说的是,鱼公尚是我前辈,我这个做晚辈的又怎会要了您的宅子呢?”鱼恩眯眼一笑,面上一团喜气,淡淡开口道:“这样,我总不能只把个空宅子借给你,那些奴仆下人自然一并借了。” 这个烫手山芋,裘环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看着陈节度使他们面上的笑容,裘环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那就多谢鱼公好意。”鱼恩也仰头笑了两声这才对陈节度使道:“那我就先带裘监军回我那个宅子。” 说着就带裘监军往外走,走出一步鱼恩突然停步问裘环:“陛下的诏书上,只招我回去守陵为先帝尽最后一份心,并没说我儿子吧?”鱼恩有个义子的事实已经是众所周知,裘环眯眼笑了笑:“鱼公能得那么好的儿子养老,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的有些阴测测的,陈节度使那么镇定的人也不由眉头一皱,好在这时裘环已经添了后面一句:“鱼公放心,陵边自有侍卫,尚无需招你儿子进京。”只要能够保住余达翰,鱼恩就放心了,横竖自己是不全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走后陈节度使的脸色就变了:“这裘监军是什么样人?”陈枚不假思索:“小人。”陈节度使拍一拍椅子扶手:“小人难防啊。”听出父亲话里的疲惫,陈枚的心不由提一下:“父亲。” 陈节度使摆一摆手:“没事,我没事,这么多年的风雨都过来了,还怕他一个小人,况且我已老迈,只是你要担心。”陈枚重重点头:“阿父,我知道,我会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在你身下躲雨的人。” 陈节度使话里的担忧没有消失多少:“话虽这么说,但历来说的打虎还要亲兄弟,你虽有亲兄弟,却都不在你身边,若有一日,也不知会不会?”这担忧听的陈枚心如刀割,单膝跪在他面前:“阿父放心,若真有那日,我陈枚定会护得兄弟们周全。” 陈节度使拍一拍他的肩:“我儿果然长大了,还记得你娘生你那日,稳婆把你抱出来,那么小小一团。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你娘,梦见她穿着我们头一日见面时的那件粉色衫子坐在秋千上向我笑,或者,我的日子不多了。” 此时的陈节度使只是一个疲惫担心儿子的老人,陈枚觉得鼻子有些酸,但男儿不轻易弹泪,他努力让自己笑一笑:“阿父刚过了七十,还没见到凌儿出嫁,等她出嫁生了孩子,那时阿父就做了曾祖。”陈节度使笑了笑:“我做了曾祖,你就做了外祖父,是啊,你也不小了,我不该放心不下。” 陈枚低头,等抬头时候眼里已经全是坚毅:“是,阿父,我早不小了,早是能撑得起天地的男儿。”陈节度使哈哈大笑一声,那种豪爽又回到他身上,他拍一拍桌子:“你媳妇说的好,天若负我就与天争,有什么好怕的。” 妻子的这句话又被父亲提起,陈枚眼里有温柔闪过,陈樾已经跑了进来:“阿父、大哥,听说鱼家伯父要回京守陵,那余家哥哥呢?”陈节度使没回答女儿的话:“果然是女生外向,就只惦记着你的情郎。” 陈樾的脸红了下,上前扯住陈节度使的衣角:“阿父,女儿也是,也是……”陈枚不忍看到妹妹这样,拍一下她的肩:“只是鱼伯父回京,余达翰并不跟他回去,况且余达翰本就在军中,是凉州的人,陛下就算,也动不了他的。” 陈樾这才吐出一口气,陈节度使的手敲一下桌子:“你别想那么多,樾儿,有什么事你大哥会护你周全的,你现在和你大嫂带着礼物先去看看你鱼伯父吧。”陈樾点头往外走,并没意识到护自己周全的是大哥而非父亲,陈枚听出来了,身子不由抖了下:“阿父。” 陈节度使眼里有苍茫染上:“你说的对,你早已长成雄鹰,已无需在我羽翼下了,凉州该交给你了,你的弟妹们也该交给你护着了。”陈枚的唇抖了抖,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从儿时开始,父亲,这个在陈枚心里一直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人,已经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变老了。看着陈节度使鬓边生长的白发,看着他脸上的沟壑,虽然陈枚一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可是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 清瑜和陈樾往鱼恩的宅子走去,隔得不远,两人没有骑马更没有坐车,只是让丫鬟们带了东西就径自走去。路上能看到有风把门上刷白的对联吹下,还有几天丧期就要结束,到时生活就该回到原来轨道,可陈樾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东西永远逝去再不回来。 59、离别 清瑜回头瞧了陈樾一眼,她脸上的神情让清瑜心里泛起一丝忧伤,握住陈樾的手,清瑜悄声道:“樾妹妹,余叔叔会没事的。”陈樾把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泪悄悄擦掉,回头对清瑜一笑:“我知道,嫂嫂,你别担心我,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说着陈樾挺一下身子,她已比清瑜高出半个巴掌,这一挺身高出的就更多了。陈樾身子微微转了转:“嫂嫂,我都比你高了,还是孩子吗?”看着她如花笑脸,清瑜知道终有一日她的无忧无虑会渐渐消失不见,孩子会长成大人,但没想到会来的那么突然。 陈樾的头微微歪了下:“嫂嫂,别担心,真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清瑜伸手把她理一下衣领:“还说不是孩子,这衣领都是歪的。”陈樾吐一下舌,清瑜拍拍她的脸,纵然不能完全无忧无虑,那也要把握住当下的欢喜。 两人已来到鱼宅门口,陈樾是这宅子的常客,历来都不通报的,举步就上了台阶,门里已经冲出一个人,差点撞到陈樾。幸好陈樾身手灵活,轻轻侧身就让过了。 清瑜站在台阶下已经发现出来的人是余达翰,忙叫了一声就道:“鱼伯父可在里面?我奉公公之命,前来送别的。”余达翰听到清瑜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差点撞到的是陈樾,忙扶了她一下就对清瑜道:“父亲还在家,我正要去见陈节度使。” 说完余达翰又打算走,陈樾拉住他的袖子:“你这么着急去干什么?”余达翰转身看着未婚妻,无奈地叹口气:“我去求见陈伯父,让他许我几月假,送父亲回京城。”陈樾把他的袖子慢慢放开:“那,回去了还会回来吗?” 看着她忽闪的大眼,若不是在人前,余达翰真的打算把她拥入怀中安慰,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回来,但现在想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余达翰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会的,我一定会回来,你要等我。” 陈樾点头,点的那样重,重的就像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离开:“我等着你,不就是几个月吗?到时你要带新鲜东西回来给我。”一定,余达翰又看了陈樾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陈樾看着他的背影,虽然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样,可陈樾怎么都能感觉出一丝悲伤来。清瑜上前拉住陈樾:“我们进去吧,以后这里就不能常来了。”以后就要换人了,再不是自己能够顺便就能跑来的地方了。陈樾看着这熟悉的大门,嗯了一声就推开门。 门里和平日差不多,只除了多了几个外人和一堆行李之外,瞧见她们进来,领头的人忙上前问:“你们是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闯进来?”陈樾在这凉州城里,还从没被人这样不礼貌对待过,眉已经皱起,这人此时已打量过她们两人的穿着打扮,再加上身后跟随的侍女,已能猜出她们是谁,但还是道:“若要来见本宅主人,就当递上帖子,哪有这样直闯进来,边关的人真是没有……” 陈樾怒极,上前一步就要说话,不等这人规矩两字吐出来,身后已有人解围:“休得鲁莽,这是节使的儿媳和女儿。” 说话的是这宅里的管家,他已上前对清瑜行礼,这人啊了一声,忙对陈樾行礼:“对不住的很,只是这要进来,总得有个人通报。”陈樾看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手虽放下,不等身后的丫鬟代自己说下巴就已经翘起来:“这里我比你还熟一些,要你管通报不通报?”清瑜拉一下她对此人道:“这里不是京城,两边来往又多,还请不要见怪。” 这人从服饰上看像是服侍裘环的小宦官,听到清瑜这话只呵呵笑一笑就手往里一摆:“监军在里面,两位还是等我通报一声吧。”说完径自往里去了。这么没有礼貌?陈樾的小嘴巴又翘起来,清瑜对旁边站着的管家道:“这宅里以后要换人吗?” 管家倒豁达的很:“这也是常事,况且我们都是鱼监军使唤惯的,裘监军用不惯也是常理,只是以后余公子就要搬去军营里面住,五姑娘要寻他有些不方便罢了。” 说完管家还哈哈笑了两声,陈樾的脸红一下,那小宦官已经走了出来:“裘监军正和鱼公公说话,两位里面请。”这架子未免摆的也大了些,虽则算起来是小辈,但陈枚和裘环是平级,不出门相迎已属无礼。 今日的陈樾心里正是一肚子火,若不是旁边的清瑜拉了她一下,陈樾已经问出来了。两人转过角门就听到裘环的笑声:“陈夫人来此,恕我没有远迎。”清瑜停下脚步对裘环行一礼才道:“监军来的仓促,想来各项东西都有不足,家父特意命我送来一些日常用的。况且鱼监军就要离任,趁此也来送一送。” 清瑜说话的时候,裘环的眼并没离开陈樾的脸,清瑜已让丫鬟把那些东西递上,裘环并没有去看那些东西,而是等清瑜说完眼才转回来:“节度使客气了,这位想必就是节度使的爱女,鱼公的儿媳了吧?”陈樾再有一肚子的气,此时也要先还了他们规矩,缓步上前道:“侄女见过裘监军。” 裘环虚扶一下才道:“两位想来还和鱼公有话要说,我就先去让他们整理行装。”说着就对那小宦官道:“带两位去见鱼公。”小宦官急忙应了,陈樾看着裘环的背影皱了下鼻子,清瑜已经拉着她往里面走,一路穿屋过巷,越走越往后面。陈樾的眉已经皱的很紧,虽然知道鱼恩今日未必能住平日所在的卧房,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小宦官已经在一间小屋前面停下脚,清瑜虽然有些吃惊但面上还是没有露出来,小宦官的神色虽比方才要恭敬些,但也恭敬不到哪里去:“两位,这就是鱼公暂居之所,鱼公明日就要离开凉州。” 难怪方才余达翰一脸怒容,虽然新官到任,旧官不及搬出这种情况是有,但新官一般就暂住驿站等待对方搬出,哪有直接就把人赶到这么间小屋的。陈樾的手握一握拳,清瑜抿一下唇才道:“我们先进去吧。” 鱼恩在里面已经听到说话声,不等清瑜敲门就打开门笑着道:“你们来了,今日我也没什么好茶好酒。”清瑜上前恭敬一礼道:“鱼伯父,阿父命我带着樾妹妹前来送一送。”鱼恩瞧向那小宦官,小宦官还算识机地退下,鱼恩这才对陈樾点头:“樾儿,我可看不到你和翰儿成亲生一堆娃娃叫我祖父了。”这话让陈樾的泪流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地道:“鱼伯父,可以不回京吗?解职了也没关系,到时你就在我们家住。” 鱼恩今日只穿了一身布衣,头上扎了布带,不说的话还当他是个老农,听到陈樾的话就笑了:“樾儿,不能不回京的,况且陛下命我为先帝守陵,我也曾服侍先帝数年,这样的旨意怎么能违背?” 清瑜在旁有些不忍:“鱼伯父休要如此,或者再过数年陛下怜您年老,就让您回京,到时樾妹妹已和余叔叔成亲,鱼伯父到时正是含饴弄孙时候。”鱼恩摆一摆手:“你也别来劝我,历来守陵的人哪有回去的,况且我已过七旬,去日无多,能有凉州这二十年的快活日子过已属不易,还想别的做什么?” 陈樾听了这样的话,已经泣不成声,鱼恩拍一下她的后背:“樾儿,我看着你长大,能有你为媳已经满了生平所愿,你要千万记得一点,要劝着翰儿,让他别做出什么事来。”这话让清瑜都有些难受,转脸让泪滴落才擦掉。 陈樾拉着鱼恩的袖子:“鱼伯父,我知道了。”鱼恩点了点头就道:“他执意送我,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也是他最后一点孝心,只是现在情势不同,明日出城三十里后,你就拦着他让他回凉州吧。” 陈樾含泪点头,鱼恩长叹一声,在凉州的岁月如水一般流过,初来时的小心试探再到后来的相交莫逆,再到现在,鱼恩看向陈樾的眼神十分慈爱:“别哭了,樾儿你笑起来最美。别的事我都不担心,就担心翰儿,他那个脾气。” 清瑜开口道:“鱼伯父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在凉州这个地面上,我还能保的他们周全。”鱼恩点头:“你们也不要久待,回去吧,告诉你父亲,我老鱼能识得他,也算人生一大快事。”说着鱼恩就放声大笑。 陈樾努力止住哭泣,擦掉脸上的泪痕跪下大礼参拜鱼恩,这本该是陈樾出嫁头一日见公公才要行的礼,清瑜后退一步并没制止她。鱼恩微微有些震动接着就道:“好孩子,樾儿,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要和翰儿好好过,生许多儿女,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陈樾哽咽着应了,行礼毕这才站起身,鱼恩挥手示意她们快些走,茜草已把东西放下,快走两步扶清瑜离开,陈樾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直到走出去看不见鱼恩才哭了出来。清瑜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樾妹妹,这不是哭的地方。” 陈樾深深吸一口气,清瑜递上帕子让她把脸上的泪痕擦掉,陈樾擦了脸才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若再过些时,只怕整个凉州都没有哭的地方了。”清瑜微微低下头,接着就道:“不会的,樾妹妹,还有你大哥。”清瑜话里的坚定能让人安心,陈樾点头,又望了眼这座宅子,从此这座宅子再不是自己轻易能踏足的了。 60、出嫁 天空有成群的大雁飞过,再过些日子大雁就该往南飞了,鱼恩抬头看了眼在天空飞翔的大雁。大雁是南飞,而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回到京城。京城在鱼恩的记忆里面已经很淡了,从七岁进到后宫开始,所面对的就是宫人,是皇子公主。 鱼恩轻声叹了口气,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陈樾和余达翰道:“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的孝顺。”余达翰握住陈樾的手点头,鱼恩又看了眼凉州城的方向,此地离凉州城已有数十里,就算再舍不得也要离开。 鱼恩转身上了车,这车车厢狭小,里面只铺了一床垫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跟随服侍的人,没有多少行李,连车都这样糟糕,说的是奉诏回京守陵,这架势怎么瞧怎么像是犯官回京请罪。 陈樾的手渐渐收紧,余达翰已经拍了她的肩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等我,几个月后我就回来了。”说完就要放开陈樾的手上马,陈樾没有像余达翰想的那样点头也没放开他的手,只是紧紧拉住他。 余达翰皱眉,还当陈樾是不放心自己,声音变的更加温柔:“我真的只去几个月。”陈樾的手不但没有放开反而拉的更紧。余达翰见鱼恩的车已经离开,急得要把陈樾推开,但手才碰到陈樾的胳膊就听到陈樾的声音:“你不要去。” 余达翰急得快暴跳,若拉住自己的人不是陈樾而是别人,早几拳把她打倒在地,一个要走一个不让,余达翰用手去掰陈樾的手指:“阿樾,你不要这时候发小性子,我去去就回来,不是不回来。”鱼恩的车越行越远,陈樾瞧着他的车轻声道:“不是我不让你去,是伯父不让你去。我们回去吧。” 陈樾的声音很平静,余达翰本来在聚精会神地掰着她的手指,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手上没有力气,抬头看着陈樾一脸不相信。陈樾已经抬手示意,旁边散落的数十名士兵围拢上来,陈樾的手还是没有放开余达翰的袖子:“你若执意要去,他们就会把你带回去,接受军法处置。” 余达翰的手松开,望着鱼恩离去的方向,父亲是担心自己出事吧,所以才让人把自己留在。喉咙有些哽咽,如果知道方才的离别就是离别,那该多和父亲说说话,余达翰努力让泪不要从眼眶流出,但那泪又怎么止得住。 陈樾松开余达翰的袖子,后退一步看着他,此时不是打扰他的时候,除了等候不能再做别的。 余达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身看着陈樾,眼已通红泪并没干,说出的话都十分嘶哑:“我们回去吧,别让父亲担心。”陈樾松了一口气,两人上马回城。 此时已是七月,田里的庄稼该收,羊也养的肥壮,河里流水潺潺,偶尔能看到调皮的小孩子在河里捉鱼。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美好,余达翰的心情却郁结无比,父亲此去,虽说是守陵,只怕再无重见之期。那个曾经十分温暖的宅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家,一日之间,自己几乎变的一无所有。 “等我满了十四岁,我们成亲吧。”陈樾的声音此时响起,余达翰十分惊讶地看向她,陈樾已经抬起手指算起来:“下个月初八我就满十四了,那时先帝的丧期早已结束,再准备些日子,宅子啊,家具什物啊,奴仆下人,到年底就可以成亲了。” 余达翰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开,忘了让马继续往前走,只是看着陈樾:“阿樾,你真的要嫁我吗?”陈樾侧头笑了笑:“当然,我已经和你定亲了,那我已是你的妻子,迟嫁早嫁不都是嫁吗?”满天的阴霾都被这笑容驱散,余达翰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全然填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陈樾。 陈樾的大眼睁圆:“怎么了,你不想娶我吗?”余达翰连连摇头,摇了摇又觉得不对,重新点头:“我,我当然想娶你,只是太欢喜了,阿樾,我欢喜的说不出话了。”说着余达翰夹一下身下的马:“我这就回去和岳父说,让他许我年底把你娶过门。” 余达翰□□坐骑本是良驹,他的骑术也极好,但此时慌张之下才刚跑出去数步,马就往前面一跪差点把余达翰摔了下来。余达翰手一拍马鞍就从马上跳下来,接着拉了一把马,重新上马时看见陈樾面上笑容,脸色有些微红地道:“我跑太急了。” 说完就怕陈樾再次笑话他一样匆匆上马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陈樾面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嫁给他,和他有一个共同的家,从此祸福相依,生死不弃。陈樾轻轻把手握成拳,阿父,您也会明白女儿的心吧? 余达翰的恳求得到了陈节度使的赞同,陈樾回来之后陈节度使就让她到自己面前,看着如同三春时最娇嫩鲜花的女儿,陈节度使轻声道:“我本来想多留你几年,可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早些成亲也是好事,只是你……” 不等陈节度使说出后面的话,陈樾已经挺直了背,看向父亲的眼十分坚定:“阿父,我从不后悔,我是您的女儿,哪能瞻前顾后?”陈节度使伸手拍一下女儿的肩:“我的樾儿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乖乖倚在阿父膝下听阿父说话的小女孩了。” 陈樾听出父亲话里的几丝凄凉,伸手拉住他的手:“阿父,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樾儿都是阿父的女儿。”陈节度使又想仰头大笑,可是刚开嘴就有气冲进来,连连咳嗽起来。陈樾忙走到他身后给他捶背,陈节度使握住女儿的手:“去吧,樾儿,你长大了,就去吧,阿父也只有你这一个没嫁的女儿了。你嫁了,阿父会更安心些。” 陈樾想笑,只有笑才能让父亲高兴,可是这笑怎么都笑不出来,只是倚在父亲的肩头:“阿父,我从来没让你担心过。”陈节度使拍拍女儿的手:“是啊,我们樾儿最乖了,从没让父亲担心过。高高兴兴出嫁吧,出嫁是该高兴的。” 陈樾小声嗯了一声,知道消息的清瑜已经赶来,走到门口看见他们父女倚靠在那里,眼里不觉一酸没有进去,示意从人也在外面等候。茜草轻声问道:“这会不会太急了。” 清瑜看着初秋时早开的菊花,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远方,该来的总会来,不会因你躲避就推迟到来。 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九,虽然离现在足足有四个月,但这点时间来准备婚礼对是远远不够的,别的不说,光采买嫁妆就要从京城采买。而且还要广为告知亲朋,亲朋里面在凉州本地的很少,多是四散开来。 琴娘瞧着陈樾,叹了口气才道:“樾儿,你这成亲的时间也太急了,我记得你大姐出嫁的时候,足足准备了三年,采买嫁妆去了京城,下了江南,身上的嫁衣虽说是自己做的,可是专程从江南请来绣娘绣别的东西,哪像你现在。别说去江南请绣娘,就算是去京城采买嫁妆都来不及,顶多只能从那些过路商人手里买些东西,贵且不说,东西还不全。” 陈樾坐在窗前,她的发已经放了下来,只着了粉色里衣,看在琴娘眼里还是孩子,怎么就要出嫁呢?虽说这府里的家伎多有天葵初至就可出来服侍的,可这个女儿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 听着琴娘的叹气,陈樾只是笑了笑:“琴姨,嫁人只要两心相悦,哪里需要那么多嫁妆了,再说我又不是靠嫁妆过日子的。”琴娘走前一步把女儿揽到怀里:“话是这么说,可娘心里想的,你是要盛大风光出嫁的,而不是这样仓促地办婚礼。” 陈樾举起四个指头:“不仓促,有四个月呢,月姨可是今日被许了第二日就嫁了。琴姨,你不用担心我。”琴娘拍一下女儿的脸:“我也不过白抱怨几句,主上既然定了就是定了,我还是去家里下人里面选选,看挑几个可心的人给你带去使。还有宅子,主上让你挑所宅子住,你也上心一点。” 陈樾点头,琴娘又想叹气,终于没有叹出来,嫁吧,嫁了也好,嫁了就是大人,不再是在自己面前撒娇的孩子了。 陈樾挑的宅子并不大,只有两进,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把宅子粉刷修整好,又把家具什物摆进去,奴仆下人都是这边送去的。这些准备好,就是陈樾那些剩下的嫁妆了,针线活计,各种摆设,衣料衣衫,虽说节度使府邸的人多,也抵不住时间紧,忙忙碌碌准备了四个月,到大喜前一日,什么都铺设好了,只等新人过门。 陈樾已被绞过面,发髻梳的和原来不一样,着了衣衫听着清瑜和琴娘给她讲些为妇人该做的事。主要是清瑜讲,琴娘不过偶尔插话。看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样的女儿,琴娘心里真是百感交集,那泪又想流出。 清瑜说了几句就瞧见琴娘这样,伸手握住陈樾的手:“樾妹妹,你放心,只要有我活着一日,就不会亏待琴姨。”琴娘见话头转到自己身上,忙把泪擦一擦:“夫人说什么话,我并不是伤自己,只是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樾儿都要出嫁了。” 陈樾看向琴娘,清瑜已站起身:“平日说的够多,樾妹妹,你是个聪明灵透人,日子一定会过好的。”这是要让她们母女说说话。 清瑜走出屋子才长舒一口气,想起陈枚说的裘环的话,清瑜的眼微微垂下,那样小人,真当是从陛下身边来的就可掌握一切了,还暗示陈樾最好和鱼家退亲嫁给他的侄子,他真是做的好梦。伸手折了根树枝,把它当做裘环那个小人撕扯着,清瑜觉得心里的块垒已消,陈樾出嫁那是大喜事,那能让小人的话占据心胸? 61、三年 天空蓝的像缎子一样,连一丝白云都看不到,清瑜做了一会儿针线,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又踢了自己一下,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放下针线去看窗外的天。耳边已经有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母亲,您是不是做针线做累了,女儿给你捶捶。” 清瑜转头看着身后说话的纯漫,伸手捏一下她的鼻子:“快说,你又做什么错事了?”纯漫放下手依偎到清瑜身边,脸上有点红:“女儿,女儿只是不小心把二姊的笔洗打破了,并没有……”不等纯漫把话说完,门外已经传来纯淑的声音:“母亲,她可是只说了一半,要打破了笔洗我也不恼。” 说着纯淑已经走了进来,给清瑜行了一礼才上前拉起纯漫:“就说了你一句,你见我恼了一溜烟就跑来母亲撑腰,难道没见母亲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体恤她?” 纯漫已经腻到纯漫身上撒娇:“可你刚才发那么大的火,不是只说了我一句,再说我已经把最喜欢的花瓶都拿过来赔罪了你还不要。”清瑜含笑瞧着她们俩说话,先帝驾崩已经过去三年,清瑜头胎生的儿子已经两岁,肚子里这个还有三个月就要落地。而初见时还喜欢吃手指的纯漫已经七岁,大眼圆脸,撒娇时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 纯淑比她大了三岁,行事举动也颇有姊姊风范,此时听到纯漫这么说就捏她圆脸一下:“你还好意思说,那笔洗里面全都是水,你打破倒是小事,但你没瞧见下面还有我给大姊姊抄的佛经,那些我辛苦抄了三个月,你这水泼上去上面那几张就要不成了,哪是你心爱的花瓶这么简单?” 纯淑的容貌在三姊妹里是最出众的,虽然才十岁,可那眼那眉都如图画中人。纯漫本来还在腻着撒娇,听到纯淑这话就吐吐舌:“啊,原来是这样,二姊姊你也要告诉我啊,告诉了我,我就给你赔礼道歉。” 见她现在这样卖乖,纯淑真是有话都说不出,清瑜已经招手让她们姊妹过来:“淑儿,那些抄录的佛经,是全不能用了还是怎么说?”如娘事佛虔诚,纯凌也跟着礼佛,上个月纯凌已经满过十五岁,她的婚事在去年定下来,嫁给幽州节度使最小的儿子。 已经择了这个月二十八的日子前去幽州完婚,此次去幽州,以后只怕见面的时候也少。姊妹之间没什么好送的东西,纯淑就想着抄录一本佛经送给纯凌。 纯漫听到清瑜这样说,脸更加红了,瞧着纯淑大眼眨了又眨:“那,二姊姊,你打我几下吧,打了就消气了。”纯淑只用指头狠狠点她一指头对清瑜道:“其实也只有上面几张纸不能用,但离二十八没有几日了,女儿再重抄也赶不及。” 清瑜拍一下纯漫的背:“你这次是真的闯祸了,我瞧着只有一个法子。”说着清瑜故意顿一下,纯漫的眼顿时变亮:“母亲,您有什么法子?”清瑜缓缓地道:“这个法子,就是漫儿你恭恭敬敬地抄了那几页被水弄湿的。”啊?怎么是这个法子,纯漫一张脸顿时垮下来,她生性活泼,喜爱的是舞刀弄枪的,不爱的是坐在屋里写字针线,这样的处罚,比别的处罚更重一些。 瞧着纯漫那垮下去的脸,清瑜轻轻拍她一下:“怎么,你觉得这处罚很重?可你要知道,那是你二姊姊给你大姊姊的一片心,你就这样冒失把这片心给弄坏了,别说你二姊姊,我这做娘的都心疼。”这话说的纯漫头低了下去,清瑜把她的发往头上拢一下:“只是呢,这心意已经弄坏了,就算打你骂你也还不回来,不就只有把你的心补上?你的字虽没你二姊姊写的好,可是也不是那么难看,这几日就规规矩矩和你二姊姊在屋里抄经书。” 清瑜说完纯淑已经笑了:“多谢母亲。”纯漫的嘴嘟一下也点头:“母亲的话女儿明白,做错了就要承担,可是有些事是不是挨了打骂也弥补不了的,所以才要女儿抄书?”她一口气说这么大一串,清瑜笑着把她拉过来揉一下她的脑袋:“吆,才一会儿不见就这么能干了,这样的道理都说的出来,我们三姑娘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纯漫顺势靠在清瑜腿上:“女儿是在母亲身边的,自然也要知道些道理。”清瑜扶一下腰:“好了,姊妹三个就数你嘴甜,乖乖回去和你二姊抄经书吧,到晚上过来吃饭,今儿有你们父亲昨日打的鹿肉,那个烤了吃你最爱吃了,我嘱咐厨房多烤两盘,慰劳慰劳你。” 纯漫点头,清瑜瞧着纯淑就道:“还有你爱吃的油盐枸杞芽呢,也是你们父亲昨儿顺路去采的。”纯淑笑着行礼就和纯漫退出去,她们刚走冬雪就端过一杯茶:“夫人为了几位姑娘真是操碎了心,大姑娘的嫁妆单子方才送了过来,冬瑞姊姊收了,要等夫人您空闲再递进来。” 茜草两年前已经嫁给一位宣节校尉,做了那边的主母,自然不能再在清瑜跟前服侍,冬瑞就是这些丫鬟的头,冬雪算是她的副手。清瑜接过茶就笑了:“那嫁妆单子就先送去给如娘过目吧,她总是凌儿的生母,瞧着少了什么再和我说。” 冬瑞应了才道:“奴婢本来想着先递到吴姨奶奶那儿,又没回禀过夫人您。”虽说这几个丫鬟服侍的还算尽心,可这点就不如茜草了,茜草和清瑜几乎是心意相通,这样事情清瑜不说茜草就自己会去做了。 不过世事难求全,清瑜并没再说什么,奶娘已经抱着个孩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阿义,阿义已不是那个刚出世的小娃,今年四岁的他个头不小,眉目很清秀,清瑜有时会想,他长的更像他娘还是更像他爹一些? 清瑜已经七个月的肚子,自然不能去接奶娘手里的孩子,等奶娘把孩子放下才捏一下儿子的脸:“煊儿乖不乖?睡到这会儿才醒。”阿义已经在旁边代答了:“娘,弟弟好能睡,我听到三姊姊的声音本来想来寻三姊姊的,可是弟弟一直在睡一直在睡,我怕把他吵醒。” 纯煊已经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娘,抱,哥哥没吵醒。”阿义已经爬到清瑜身边坐好,听到弟弟要清瑜抱就瞪着他:“娘快要给我们生妹妹了,不能抱。”不能抱?纯煊的眼看向清瑜的肚子,伸手去摸那圆圆的肚子:“妹妹,妹妹。” 奶娘在旁有些尴尬,清瑜拉着儿子的小手:“煊儿和阿义都想要妹妹?”阿义已经点头:“生个妹妹,谁敢欺负她了我们就去帮她打架。”纯煊历来是阿义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站在地上点头:“打架,打架。” 屋里服侍的人全笑了,清瑜忍住笑把纯煊拉过来:“你们两个,倒真是你们三姊姊的弟弟,一提起这个都高兴。”阿义虽然坐在清瑜身边,但小心翼翼不敢挤着清瑜的肚子,听到清瑜这么说就爬下去,站在地上一个飞腿就踢到空中:“娘,您瞧,我和三姊姊可不一样,我是男人,可以学武,可以保护弟弟妹妹。三姊姊可不能。”纯煊看见哥哥这样,也站在那里腿就比来比去,吓得奶娘紧紧护着:“小郎君这可不成,夫人还怀着身孕呢。” 纯煊很乖地听了,黑葡萄样的眼看向清瑜,清瑜摸摸儿子的头又对阿义笑道:“嗯,你们弟兄俩都要学武,以后保护弟弟妹妹。”阿义嘻嘻一笑就在那跳起来:“好,我要好好练。” “练什么呢?阿义你又带着弟弟调皮了。”陈枚边笑边走了进来,伸手摸一下阿义的脑袋:“你也四岁了,该开蒙了,明儿就把你送去书房。”开蒙?阿义的眼眨了眨,脸色顿时变了,抬头去瞧清瑜,指望清瑜说情,清瑜只是让冬瑞她们给陈枚端茶,好像没看到他一样,阿义小步蹭到清瑜身边拉着她的衣襟:“娘,先生会打手板。” 清瑜这才笑出来:“你们父亲是文武双全的,你叔叔他们也不差,难道阿义就只会武不会文?再说先生也只有你写不出来学不好才会打手板,你好好去学,学的好怎么会打手板?不信你去问你三姊姊,她被先生打过手板吗?” 阿义的眼又眨了眨:“就是三姊姊说的,她被打过手板。”陈枚噗嗤笑了出来,顺手把纯煊抱到手上坐下来,瞧着阿义道:“你三姊姊调皮,你去问你大姊二姊,她们有被先生打过手板吗?”阿义的眉头皱起来,清瑜摸一下他的脑袋:“阿义刚才还说,要保护弟弟妹妹,可是阿义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保护弟弟妹妹并不是力气大就可以保护的,你学好了懂得道理再加上力气大,这样才能完全保护。阿义难道不想好好保护弟弟妹妹吗?” 好像还是娘说的有道理,阿义还是一脸纠结,清瑜又笑了:“而且你弟弟再过一年也要去开蒙了,难道你还不如你弟弟吗?”弟弟?阿义去看坐在陈枚手臂上的纯煊,他连话都说不清楚,路都走不大稳,自己怎么能不如弟弟呢?想到这阿义就挺起小胸脯:“好,明儿就去书房。娘,我一定要好好地学,绝不会让先生打我手板。” 清瑜摸下他的脑袋:“这才是乖孩子。”阿义顿时又欢喜起来,拉着纯煊出去玩,奶娘忙跟着出去。陈枚这才把腿长长伸直:“累了半日了,那个裘环,越来越嚣张了。”这三年若说有什么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那位裘监军了,清瑜叹了一声,轻轻拍下丈夫的肩:“他仗的不过是陛下的势,那等小人,还不好翻脸。” 62、父亲 何昭仪虽然如愿生下一位皇子,但并没如众人所料被拱上皇后宝座,依旧已昭仪之位在宫中。何太后母子也少了刚登基时的咄咄逼人,除了更换各节度使处的监军外没有更大的动作。表面上看来,这局势又和以往一样平静,但陈枚总觉得,这种表面上的平静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打破,那时就是更大的动荡。 清瑜伸手替丈夫抹平眉间的皱褶,陈枚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反过来安慰妻子:“我也不过是发几句牢骚,他再嚣张再小人我都能让他出不了凉州城。”清瑜反手握住丈夫的手笑了:“我知道,那些话我也不多说,这家里你永远都不用担心。” 冬瑞走了进来:“夫人,吴姨奶奶已经瞧过了嫁妆单子,说没什么缺的,上面的东西夫人都想到了。”说着冬瑞把嫁妆单子呈上,清瑜接过没有看就递到陈枚面前:“你也正好瞧瞧,凌儿要远嫁,以后难得见面,我自作主张给她多放了些金银之物。”陈枚并没去接清瑜手里的单子,心里有些感慨,纯凌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是女儿也有些宠爱,还记得当日抱在手上时那小小的一团,今日就要出嫁,时光真是比流水还快。 当日把纯凌许到幽州,心里只想着又结一门亲,此时替她备着嫁妆,才觉得以后见到这个女儿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如同自己那两个妹妹,一个嫁到剑南,另一个嫁去杭州,嫁去剑南的还归宁过,嫁到杭州的三妹妹竟从没归宁过一次。 陈枚语气里的叹息加重:“这一晃眼,凌儿就要出嫁,幽州那么远,以后也难得见面,当日许嫁时候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清瑜原本想说女儿家就是这样,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只有轻叹一声:“所以我给她多备了些金银,跟随去的丫鬟下人也尽挑她使着用心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你要舍不得她,就去多瞧瞧她吧。” 陈枚应了抬脚就要走,走出两步才回头瞧妻子:“我们一起去吧,你是她们的娘,也该多去瞧瞧。”说着陈枚就回身来扶妻子,冬瑞忙在旁帮着扶掖,清瑜用手扶一下腰,和丈夫走往后面。 后罩房里人本就不少,此时又给纯凌预备嫁妆,那人更多了些。陈枚夫妻刚一进到院子,就听到纯凌房里传来笑声,清瑜不由停一下脚对陈枚笑道:“听这声音,像是几个女儿都在一起呢,也不知道她们说什么这么开心。” 陈枚也笑了,一走进家门就能感觉到那种轻松自在,妻子把一切都布置的井井有条,儿女们乖巧听话,此时又能听到女儿们的笑声,这样日子才叫过日子。不用去揣测圣意,不用去防备小人,丫鬟已经瞧见她们夫妻,忙叫了一声就通报:“将军、夫人到了。” 帘子掀开,第一个跑出来的就是纯漫,她蹦跳着走到清瑜面前,瞧着陈枚道:“父亲今儿怎么来了?女儿最近很听话,没让先生打手板。”陈枚对几个孩子都颇为疼爱,顺势一捞就把纯漫抱在怀里:“是吗?我怎么方才还听阿义说你被先生打了手板?” 纯漫的小嘴顿时嘟起来,纯淑走过来先给清瑜他们行礼才含笑对清瑜道:“方才女儿本来想让三妹妹和我一起抄经的,谁知三妹妹吵着说没看过嫁妆是什么样的,拉着过来瞧嫁妆。”纯漫已经七岁,再让陈枚抱着有些不像,陈枚也只抱了她一下就放下来,纯漫摇头:“二姊姊,你快告诉父亲,我最近都没让先生打手板。” 纯淑光笑不说话,清瑜摸一下纯漫的头:“好了,不管有没有被先生打手板,阿义明儿就要去书房,你就不是最小那个,可要拿出做姊姊的风范来。”纯漫的脸顿时又垮下来,纯凌站在门口瞧了会儿才上前道:“父亲母亲先进屋坐吧,特别是母亲,站久了不大好。” 纯凌长的有些肖父,个字高挑眉飞入鬓,站在那里如同城外立着的白杨,陈枚从没这么仔细打量过这个女儿,她长大了,要嫁人了,等生了孩子自己就是外祖父了。想到这陈枚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明明还觉得自己很年轻,怎么突然就要变成外祖父了? 陈枚这样的眼神纯凌从没感觉过,如此慈爱,如此舍不得,纯凌微微低头陈枚的手已经拍上她的肩头:“凌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现在又要出嫁,父亲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管你嫁给了谁,不管陈家处境如何,你都是陈家的女儿,到了幽州谁敢给你气受你就写信回来和父亲说,我陈家的女儿是不可受气的。” 这话让纯凌的泪顿时掉了下来,她用手擦一下脸才勉强笑道:“父亲,女儿……”陈枚的手又重重拍下:“凌儿,你是我的女儿,生的又那么乖巧,自然不会去给别人气受的,哪如果吵架,肯定就是别人给你气受,有些事是不能忍的。” 纯凌脸上的笑再也装不下去,许到那么远的地方,纯凌不是没有怨过父亲的,可此时听了这样的话,再多的怨都能散去,她哽咽一下才道:“是,女儿记住了,女儿是父亲的女儿,出嫁不是去受气的。” 陈枚看着长女的脸,依稀能看出如娘的影子,如娘性格谨小慎微,当时陈枚认为这不算差,教出来的女儿谨慎些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方才陈枚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豪情,这是自己的女儿啊,是被娇宠长大的女儿,哪能活的战战兢兢? 纯淑听着陈枚方才说的话,心里有些羡慕,自己呢?父亲会这样叮嘱自己吗?感觉到纯淑的目光,陈枚回头瞧二女儿一眼,低头看着难得规矩的纯漫:“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以后出嫁自然是和你们姊姊是一样的。”纯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本就生的美,这样一笑显得更美。 看着她的笑容,陈枚恍惚间想起纯淑的生母,那个女人很美,也常这样羞涩地笑,但这个女人在陈枚心里没落下多少印象,若不是她留下一个女儿,或者就如同曾侍过枕席的其他女子一样,烟消云散。想到此陈枚有些恍神,若不是遇到清瑜,或者还是在那些不同的女子之间碾转,这颗心就不会定下来。 纯凌总算收敛好了心神,装作没看见陈枚悄悄握住清瑜的手:“父亲母亲快些进去里面坐吧,外面风大不说,母亲身子沉重站着总不大好。”纯漫也在那使劲点头,打起帘子的不是丫鬟而是如娘,陈枚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如娘性子本就有些懦弱,瞧见陈枚这样看自己那手都有些抖,清瑜忙道:“凌儿要出嫁所做的事本就多,我特意让如娘过来帮忙的。”陈枚的眼已经转向清瑜:“你想的很周到。”如娘这才呼了一口气,见他们夫妻已经坐到上面,忙又接过丫鬟递上的茶奉上去。 陈枚接过茶抬头见如娘站在那里,茶杯盖抬起来,示意如娘坐下,如娘还是那样谨守本分的样子:“奴,奴站着服侍就好。”这样拘谨,倒让陈枚无话可说了,他的眼看向如娘,如娘今年并不老,她比陈枚还小了那么两岁,只是衣着素淡再加一脸的拘谨,让她看起来有四十了。 陈枚手里端着茶,思绪早飘向了别处,这几年阿父身边的姬妾已经渐渐遣去,有寻到家人让她们跟家人去的,有送给别人的,还有嫁给过路客商的。时至今日,阿父身边只剩下琴娘和窈娘两人,当日自己不明白为何阿父要遣散姬妾,今日看见如娘这样的暮气沉沉,再加上纯凌将要出嫁,陈枚明白了。 清瑜和纯凌说了几句话,不外就是问问她人手的挑选,那些陪纯凌出嫁的人,清瑜是让纯凌自己去挑的,合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清瑜也想瞧瞧纯凌看人的眼光如何?纯凌把拟定的单子送上,清瑜接过仔细瞧起来,除了纯凌身边服侍的,还有就是几个平日很受规矩的下人。 清瑜看了这个单子笑了笑:“凌儿眼光很好,这些人都不错。”这一被表扬纯凌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脸红,可还是抿着唇笑一笑:“这是母亲教导的好。”这话搁以前是场面话,可是这么些年下来,纯凌早不把这话当场面话了。 清瑜也笑了:“说起来你姨娘也是功不可没的,你要……”两人双双转向如娘,才发现陈枚看着如娘一语不发,清瑜皱眉,纯凌是吃惊。还是陈枚会回过神,把手里的茶杯盖放下:“你们母女说完话了?凌儿,父亲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你仔细听着就是。” 纯凌点头,正待继续说下去,有个婆子进来:“将军,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主上请您快到前面去。”陈枚把茶碗一放就走出去,纯凌她们送了一下,回头纯凌就小声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到底是什么事?” 清瑜心里也在犯嘀咕,但还是拉一下纯凌的手:“不管是八百里加急还是一万里加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嫁妆预备好。”如娘也点头:“那些大事就让你父亲去操心,我们还是赶紧备嫁妆。” 陈枚匆匆来至前厅,陈节度使已等候在那里,看见自己儿子进来,陈节度使劈头就是一句:“剑南节度使反了,兵部急召,调凉州军平叛。”陈枚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剑南先反,剑南还有大妹妹在那里。剑南,陈节度使喃喃念出,感觉自己手里那张纸十分沉重,两家是儿女亲家,兵部此举不言而喻。 63、出征 只是剑南为何要反?陈节度使的眉紧紧皱住,剑南在诸节度使中,兵不算最多,将没有更广,但却是最富的,这样一个地方为何要反,而且是最先反?陈枚强迫自己从那混乱的心神里走出来,低声对陈节度使道:“阿父,此时剑南为何要反先不要去想,只是要不要出兵?出兵的话会不会得胜,至于……” 陈节度使重新坐下来,把手里那张纸抚平:“你窦家叔父,是个很谨慎的人,怎会轻易言反?至于兵部这条调令,怎么都不能置之不理。”外面已经有人传报:“节使,裘监军来了。” 他消息倒快,陈节度使脸上添上一份冷冽还没开口让人拦住他,裘环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面上神色难以言说:“节使,听的剑南已反,兵部调你们去平叛,下官特地前来问个究竟。”陈节度使抬手示意他坐下:“裘监军果然忠心体国过来的这么快只是虽有兵部调令,此时却不知剑南那边什么情形,我和陈将军正在商议,要派哪支军出去。” 裘环看了眼陈枚就呵呵一笑:“这行军打战的事下官自然不能说话,静待两位商议,只是下官还想劝节使一句,虽说剑南那边是节使您的儿女亲家,可是再深的情义也比不过对陛下的忠诚。” 陈节度使的眼微微垂下,陈枚看不到父亲的眼神,手不由轻轻握成拳在扶手那敲了下就对裘环道:“儿女情长和对陛下忠诚,孰轻孰重节使自然明白,只是监军既然知道这行军打仗非您所长,何时出兵,让谁人领军监军也难以置喙。” 剑南那边突然反了,裘环也不知道内里详情,唯一知道的就是做为监军要督促这边赶紧发兵。此时听了陈枚的这番话,裘环顿时觉得有冷汗流下,剑南已经反了,难道凉州也要跟着反吗?他们如果真的要反,自己这个监军只怕头一个就要被砍了祭旗。 裘环还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陈节度使已哈哈一笑:“小儿无状,裘监军休放在心上。”小儿?有见过快要嫁女儿的小儿吗?但裘环也要顺坡下驴:“是下官急躁了,这种事情本是国之大事,下官也怕有个万一。” 陈节度使笑的很和蔼:“裘监军心事我自然明白,还请监军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要出兵了,陈枚的心有些发紧,大妹妹还在剑南,凉州这边去讨伐的话,那大妹妹就……。陈节度使说完已经唤来人,外面等候的人走进来,陈节度使点一点桌子就道:“去请副使和诸位将军校尉过来,商议派兵去剑南的事。” 裘环心里一松,果然凉州这边不一样,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孰轻孰重陈节度使自然是分的清楚,这心一松裘环面上神情也显得有几分得意。陈枚已经收敛好了心神,抗命就形同反叛,而此时造反时机远远不到。陈枚让自己不去看裘环,吸一口气方开口道:“节使,卑职愿领兵前往。” 方才那短短一瞬,陈节度使心中不知转过多少念头,此时听到儿子这样说才点头:“好,就以你为主将领兵出征,至于跟随的旁人就由你挑选。”说出这话,陈节度使的心已经完全定下来,此时时机不到,况且现在也不利于起反,做了一日他的臣子就要还以臣子的礼。 抗命的念头只有在心里转转罢了,陈节度使面上又重新带上温煦笑容看一眼旁边的裘环,这个小人,总有一日要把他杀了祭旗。 在裘环瞧来,陈节度使面上虽微有焦虑,不过是担心在剑南的长女安危而已。想到此裘环难得安慰了一句:“陈将军带兵平叛,功成之日不但陛下会加恩着赏,节使也会父女团圆的。” 陈节度使微微一笑:“借裘监军吉言。”此时范良和众人已到,陈节度使父子和他们商量着怎么派兵出征,裘环听不大懂,但凉州肯派兵已经很好。裘环边听边在心里翘大拇指,太后这一手可真好,逼反了剑南,再让凉州出兵,打战总是会死人的,等凉州灭了剑南,凉州这边的精兵也所剩无多,到那时再慢慢收拢这边。 各节度使,兵强马壮的太多了,让人难以入眠啊。裘环的小眼一眯,脸上的得意神情没有逃过陈节度使的眼,他的眉只微微一皱就继续说下去。 剑南反了,凉州这边要出兵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后院,清瑜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伸手摸一下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才安心下来,抬头对冬瑞她们道:“赶着把将军出门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这几日将军只怕会很忙,未必会着家。” 冬瑞她们急忙应了,清瑜又叫住她们:“还有,大姑娘那边也不能懈怠了,预备嫁妆可不能出一丝半点的错。”这个冬瑞自己知道,阿义已经奔了进来,差点撞到冬瑞身上,冬瑞扶一把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可慢着些跑,跌倒了把你牙裁了。” 阿义也没理她就奔到清瑜跟前:“娘,我听说爹爹要出征,我也要跟他去,去杀敌去建功。”清瑜噗嗤一声笑了:“你才多大就要跟你爹去出征?”阿义摇头:“娘,我已经很大了,比弟弟大很多,弟弟他连路都走不稳,话都说不清,可我能跑能跳。”说着阿义就站在地上开始打起拳来。 孩童的行为让清瑜心中的沉甸甸少了很多,她招手让阿义过来:“你是比弟弟大很多,但你一个字也不识,出征打战是要识字的,难道你要别人跟着你,念给你那些文书听吗?”这个这个,阿义的小眉头皱起来,清瑜又是一笑:“你看,你还不识字,怎么跟你爹出去?” 阿义的小眉头越皱越紧,冬雪已经上前笑了:“小郎君,您啊,还是乖乖地从明儿起就去书房学写字吧。”阿义叹了一声:“好吧,我也只有先去学会了识字,再跟爹去出征。”清瑜看着他那一脸的郁闷,心头十分松快,是不是生了孩子就胆子变小了?这种事迟早都要来的,与其担心不如把这家里的事都管好,让丈夫安安心心在外。 接连几日陈枚都没回家,在军营里整顿军队又要点齐人马出征。清瑜就算再记挂着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表达关心的时候,只约束着下人不许随便说话。 凉州城内出征的人不少,家家都在忙碌,市面上的各项物品价格顿时开始涨起来,陈节度使特意下令对运各项物品来此的商人不许勒苛,一律放行,好让市面上的各项物品保持充足。 余达翰也在出征名单里,这是他们婚后头一次分离,陈樾心里就算有千种柔肠万般舍不得也要给丈夫预备出征用的东西。清瑜历来体恤这个小姑,命人把她接过来一起住着,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陪伴。 时隔三年,陈樾身上的稚气已褪去大半,除了还爱穿着一身红和喜欢骑马之外,那个清瑜初识时一脸无忧的少女已经变成雷厉风行的当家主母。陈樾婚后的生活可算是蜜里调油,唯一的不足就是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但陈樾年岁不大,上面又没有婆婆也没人催。偶尔琴娘会问那么一两句,但陈樾总是拿话岔开,琴娘也没有法子。 阿义最喜欢陈樾,因为这个姑姑会带他骑马,会让他爬树,可以做很多奶娘们不让做的事情,看见陈樾回来,他就赖在那和陈樾说东说西说个不停,还把自己新学的字拿给陈樾看:“五姑姑,你瞧,我现在会写字了。这是我的名字。我还要学写爹娘的名字呢。” 初学写字,阿义的字虽不能说是狗爬也比那个强不了多少,陈樾一本正经地夸他:“不错,阿义越来越能干了?早点什么都学会,就可以跟着大哥上战场了。”阿义小小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和娘说这次就跟爹爹出去,可是娘说我不识字,不许我去。” 清瑜用手扶着腰走进来,身后的冬瑞手里还抱着许多衣料,听到阿义这话清瑜就笑了:“还和你姑姑告起状了?他本来就呱噪,再和你在一起,那话更是多的没法子了。”陈樾抱着阿义:“男子汉就该上战场,这才是我们陈家的孩子。” 阿义也在那点头,奶娘已经抱着纯煊进来,看见陈樾,纯煊张手要抱,阿义已经摇头:“看,阿弟还要人抱,我可不会要人抱。”说着还挺了挺小胸膛,陈樾接过纯煊就往阿义头上敲了一下:“方才是谁要姑姑抱了?”这个?阿义的脸顿时红了,屋里的人都笑了出来。 两个孩子说了会儿话就牵着手出去玩,屋里只剩下清瑜姑嫂,陈樾瞧着那些衣料:“嫂嫂是为大哥出征预备的?”清瑜嗯了一声,陈樾的手在空中挥舞一下:“此时还不知道大姊姊那如何呢?凉州出兵平剑南的判,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这一石二鸟之计还真当别人看不出来?” 这些话也是清瑜心中的疑问,不过她没说出来,只是安抚地拍一下陈樾的手,陈樾看着清瑜突然笑了:“这安生日子,只怕过不了多久。”清瑜看着陈樾:“樾妹妹,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护你周全的。” 陈樾笑一笑,这笑里还能看到当日的一丝俏皮,清瑜握住她的手,不管怎么样,不能乱,一乱了就会被人抓住把柄万劫不复。 出征的日子很快到来,合城的人都出城数十里送别,清瑜站在那里看着远去大军,心里纵有千丝万缕的念头,也不能表现出来一分。 64、求医 阳光温暖,照的人懒懒的不想起床,清瑜睁开眼看着帐子上投下的阳光,眼眨了眨仿佛能看到丈夫的笑,但很快丈夫的影子就褪去,他还在数千里外。出征已经五月,算着路程,三个多月前就该到剑南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和剑南军队遭遇,更不晓得遇到后有没有打仗,打仗伤了多少人?带去的衣服药品够用吗? 清瑜坐在床上拥着被子,能听到婴儿哭声,这孩子都已满了两个月了,还没见过父亲,连名字都没起。清瑜刚准备叫人把小儿子抱来,帐子外面冬瑞的声音响起:“夫人,您醒了吗,有信来了。”信?清瑜失去往日的平静,掀开帐子下床连鞋都没穿就冲到冬瑞面前:“信在哪里?拿给我看。” 冬瑞微微啊了声才道:“夫人,您先穿上衣衫,这天有些冷了。”清瑜怎能听到她的话,只是伸出手:“把信给我。”冬雪已把外面的衣衫拿来给清瑜披上,冬瑞这才回神过来:“夫人您先坐下,奴婢去外面把信拿进来。” 此时清瑜怎能等的,任她们服侍自己穿衣服梳洗,那头却往外面瞧了无数遍,冬阳端着水过来,瞧见清瑜这样不由抿唇一笑:“夫人对大姑娘真是关心,来了封信都连连催促。”大姑娘?原来信不是从军中来的而是从幽州来的,清瑜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认为信是从军中来的。 纯凌比陈枚晚走数天,原本定下的由陈枚送去幽州也改由杜桉送往幽州。算算日程,纯凌该在三个月前到达幽州,到下就遣人送信回来的话,此时倒也合适。清瑜把心里漫起的那丝失望收起,笑着道:“这还是头一遭嫁女儿,又嫁的那么远,担心是难免的。” 说话时候冬瑞已把信送进来,清瑜见总共是两封,先拿起纯凌写的那封,纯凌信里除了说哪天到的幽州之外,就是倾诉一下离别之情,最后还说送回来些礼物。清瑜瞧过又拿起第二封,这封是杜桉写的,写的极其简单,除了说哪天到的幽州,就说已定下成亲的日子,最后还说他要到纯凌成亲后才能回来。算着日子,纯凌成亲的喜日子都已经过了,只怕杜桉已经在路上了。 清瑜屈指算了算,就把纯凌的信交给冬瑞:“拿到后面给两位姑娘瞧瞧,还有,让吴姨娘也瞧瞧。送回来的那些东西就让两位姑娘和吴姨娘分一分。”冬瑞应是后才道:“大姑娘送来的东西原本就是几份,大姑娘做事历来细心。” 清瑜已经起身:“杜叔叔写的这封拿去给公公瞧瞧,他也记挂着凌儿呢。”冬雪上前接过信,早饭已经摆好,接着就是各管家娘子来报这每日的事情。这些清瑜做的熟的不能再熟,但自从陈枚离去,清瑜总觉得心神不宁,一颗心倒有大半在远去的陈枚身上,只有一小部分是在凉州。 这些事情都完,看过信的纯淑姊妹又来和清瑜议论纯凌那封信上的事,不外就是纯凌出嫁时是多么热闹。清瑜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安宁下来,笑着道:“你们大姊姊成亲都快满月了,她虽不归宁,那日府里也要摆几桌酒,淑儿,你和漫儿商量下那日该备些什么样的菜。还有,要请什么客人。” 纯漫顿时高兴地拍起手来:“母亲,那些帖子我要写,我的字已经写的很好了。”刚走进来的阿义也听见,顿时跟着嚷起来:“娘,我也要写字,我已经会写好多字了。”说着就奔到桌子面前想拿笔写字。 冬云忙止住他,有这么多人在面前,能来打个岔,倒比自己一个人好。冬云走了进来,悄悄对清瑜道:“夫人,琴娘子那边来人请您去一下。” 历来琴娘那边有什么事都是亲自过来,怎么今日要自己过去?陈节度使现在的姬妾剩的不多,除了独宿都住在琴娘这边,难道是陈节度使出了什么事?一想到这点,清瑜的心顿时跳起来,陈节度使出事,那对现在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清瑜努力吸气呼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叮嘱纯淑照看好弟弟妹妹们就往外走出。琴娘那边派来传话的婆子还在那,瞧见清瑜出来就上前行礼,清瑜又仔细往那婆子面上瞧了瞧,见婆子面上神色平常,笑着问道:“今儿倒恰好,幽州那边也来信了,我正想请琴姨过来商量要办几桌酒席呢。” 婆子急忙应道:“这叫赶早不如赶巧,原本琴娘子该亲自过来的,可是刚好主上又来了,这才请夫人您过去。”这话听来更奇怪了,清瑜的眉微微一皱带人往琴娘院里去。 琴娘的院子在这个家里,也算十分精致了,清瑜走进院门,平日在檐下门边的人都不见了,整个院子安静的就像没有人声一样,难道说陈节度使真的出事了?清瑜的心更加紧了,身后的婆子也皱眉:“奇怪,方才琴娘子吩咐小的过去时候,还满院的人,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人了? 虽然嘴里嘀咕一句,婆子还是上前打起帘子。清瑜刚一进屋琴娘就迎上来:“夫人来了,此事紧密,还请……”说着琴娘往清瑜身后示意,清瑜的心越发往下沉,但面上神色不动,对冬瑞道:“你们在外面侯着。” 冬瑞她们退出去,琴娘的泪才往下落:“夫人还请往里面来。”她这一落泪清瑜的心已经不再是往下沉,而是提的很紧。伸手握住琴娘的手,清瑜觉得说出的话与其说安慰她,不如说是安慰自己:“没事的,琴姨,一定会没事的。” 清瑜这表面上的镇静让琴娘的心安下来,忽略掉清瑜握住她的手心全是汗,两人已来到里屋,屋内床帐低垂,安静的让人连心跳声都听的清清楚楚。琴娘上前把帐子掀开,躺在床上的是陈节度使,他已没有平日的那种气宇轩昂,而是面色苍白,白发在枕上很乱。 看见清瑜进来,陈节度使努力把头转向她,用不听话的舌头勉强发出声音:“保密……保密。”此时陈枚征战在外,陈枫他们都在京城,杜桉远在幽州,陈节度使这一倒下?清瑜理清头绪,对陈节度使点一点头。 陈节度使勉强露出一个笑,清瑜顿时觉得有泪冲出眼眶,琴娘忍不住又哭了。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清瑜用手把眼里的泪擦掉才道:“琴姨,就说公公偶感风寒传医官来,等医官来了再行决定。琴姨你挑两个得力可靠的人来服侍公公,这间屋子再不许别人进。每日的药食,都要琴姨您亲自过目。” 琴娘的眼并没离开陈节度使的脸,见陈节度使微微点头琴娘才擦一下泪,声音十分嘶哑地道:“这主意很好,方才主上一倒下,我去扶他时候他就和我说不许告诉别人,所以我才让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 清瑜敬佩地看了眼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的眼还是睁着,清瑜走近他:“公公,每日的公文就由媳妇拿过来,请示了您再批?”陈节度使脸上的欣慰之色更深,他和清瑜都明白,若这病症传出去,朝廷就势要收了凉州,到那时就是任人宰割、回天无力了。 既得了陈节度使的首肯,清瑜也就没有再多待,出门就吩咐冬瑞她们去传军医,说辞依旧是陈节度使感了风寒,接着琴娘也让丫鬟婆子们回来,挑了两个在自己身边很久的人前去服侍陈节度使。 清瑜又派人把陈樾请回来,父亲病了,女儿回来侍疾是再正常不过得了。这边刚安排好,医官已经请到,清瑜让人带他直接到了琴娘院子。 这医官本是在节度使府邸走熟的,见被带进内宅,心里还嘀咕一句,看来这琴娘子真是受恩厚重,连病都在她院里。等进了院子进了房不见陈节度使,医官还在迟疑时候就听见门一关,医官额上顿时冒出汗来,难道说琴娘子要对自己做什么吗? 就在医官两股战战的都快站不稳的时候,里屋帘子掀起,走出来的是清瑜,她瞧着医官并不似以前那样打招呼,径自走到医官面前只剩的两步才笑着开口:“不知道足下您是想发财呢,还是想丧命?” 医官此时是真的吓到了,双膝一软就坐到地上:“夫人,下官手下也活过几条人命,夫人您……”清瑜唇边勾起一丝笑:“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让人请足下来,就看足下您的医术如何?”原来的确是让自己看病的,医官爬起来用袖子擦一下汗,心还没跳回原位就听到清瑜加了一句:“不过,比起足下的医术,我倒想知道足下的嘴是不是够紧。” 说着里面的帘子已经打起,医官往里面一望,自然看到床上躺着的陈节度使,这下医官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转头去瞧清瑜,清瑜的神色和平日绝无半点不同,只是瞧着医官:“足下也知道公公并不是风寒,足下此时的命是操在足下这一念之间。” 医官觉得汗已经湿透了里衣,沉吟着没说话,琴娘已经开口:“若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并让主上起身,金银珠宝随君选择。”清瑜的头微微一点:“若足下透了一点点风声想博更大的荣华富贵,我的刀更快一些。” 说着呛啷一声,清瑜已经扔过一把刀来,刀锋雪亮,正是陈节度使常用的刀。医官瞧了瞧那刀才对清瑜道:“夫人,下官怎么信您?”琴娘的眉头皱起,陈节度使在床上发出声音,琴娘忙走到他面前,清瑜瞧着医官,一字一句地道:“我在此立誓,若你治病并保守秘密后我再对你下手,则我和我的孩子都死于非命。” 65、公事 话音刚落,琴娘就惊呼一声:“夫人,不可。”医官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清瑜是陈枚的妻子,她的孩子就是陈家未来的继承者,以陈家当家主母和未来继承者的命来发誓,这样的誓言不可谓不重。 清瑜并没理会琴娘,只是看着医官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琴娘也会过意来,看着清瑜的眼,琴娘没有说话,只是转而去看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的眼一直闭着,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清瑜并没有去看别的地方,重复一遍后对医官道:“足下此时可以为节使诊脉了吧?”医官从震惊中慢慢醒来,长身一揖道:“夫人既发如此重誓,下官遵命就是。”清瑜紧紧提着的心放下来,做个请的手势。 医官踏前一步才道:“只是下官才疏学浅,未必能妙手回春。”琴娘听到这句突然尖叫起来:“若不能妙手回春,方才夫人又何必……”琴娘说话很少大声,这样尖叫让清瑜不禁吓了一跳,但很快清瑜就伸手出来拉住琴娘以示安抚,接着看向医官:“足下医术精妙,不过是知道节使年事已高,此次中风危险害怕一旦复原不了才说出这番话。足下放心,我虽是女子,却是片词出来,驷马难追。足下只要竭尽全力,无论节使复原到何种程度,我都不会迁怒于你。” 清瑜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医官又是一揖:“夫人高才,下官佩服,下官也举天为誓,若下官有丝毫藏私,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完医官就上前为陈节度使诊脉。 清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琴娘也觉得背心汗湿,若没有清瑜,琴娘着实不敢想下去,一个无人主持、全是妇孺的节度使府邸,会引起怎样后果? 医官伸出手替陈节度使诊了两手的脉才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银针来,拿起一根银针在人中扎下一针,接着又在眉间双手虎口各自扎了一针。陈节度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琴娘忙上前去接他口中的痰。 这口浓痰吐出来,医官又瞧了一眼才把银针取掉:“节使可是舌根发硬,头晕痛,半身转动不灵?”陈节度使那口痰吐出来觉得舌头有些灵活,点一点头:“确是如此。”旁边的琴娘急忙道:“从病发到现在也没敢搬动他,可巧我房里有几丸大活络丸,就灌了一丸下去。”医官点点头:“节使是肝阳暴亢、风火上扰,大活络丸虽不是十分对症但也不算用错。下官就先开着方子服着,等好些再换别的方子。” 好些?听到医官口中吐出这两个字,琴娘心里顿时欢喜起来:“主上复原情况如何?”医官已经开好方子拿起来递给琴娘:“这是加重的天麻钩藤饮,节使好在底子好,虽说年纪高大也会复原个六七成。”只六七成,琴娘眼里的喜悦又黯淡下来,清瑜拍一下琴娘的肩问医官:“六七成可能下床走路说话?” 医官给出很肯定的答复,清瑜心里已经有了决定,陈节度使已过七旬,能复原六七成下床走路说话就不错,只要能走出去让众人看见,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清瑜抬头对医官道:“多谢足下,还请足下再开一份风寒的方子。” 这个不难,医官刷刷几笔已经开好,清瑜接过方子就对医官道:“这几日,还奉屈足下在这里住着,好过来诊脉。”这样也属平常,医官点头而应,清瑜这才打开门唤人进来,吩咐一个丫鬟带着医官下去歇息,这里就让人去库房里把药准备好。 琴娘见清瑜不把方子给她们而是只念药材名,念的有些还是方子上没有的,竟不知道清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耐心等候。 不一时药材已经送了来,琴娘挑的那两个丫鬟是一直在旁边服侍的,清瑜这才把方子递给她们,让她们按着方子分两份药出来,一份是天麻钩藤饮,另一份是治风寒的桂枝汤。让丫鬟把桂枝汤拿到外面去煎,天麻这份就放在房里煎。 到了这时琴娘怎么不明白清瑜想什么,心里不禁生出敬佩之情:“夫人调停的果然周到,倒是我痴长了这么几岁。”清瑜的心只放在怎么筹划上,听到琴娘这话微微嗯了一声才道:“这些药渣也不能倒出去,只能先放在布口袋里,到时寻个空子埋在院里。” 这样用心,琴娘急忙点头,家里是安排好了,还有外面的事。外面的事才更麻烦,清瑜用手按一下头,这件事自然是不能知会陈枚,他赶回来会乱了军心也会让人生疑,不赶回来在前面也是心神不宁。 清瑜不由苦笑一声,为了维持住节度使府邸里的安宁,竟不能让儿子知道父亲的病情,此时此刻竟寻不到一个男人来撑着。 此时药已煎好,丫鬟上前扶起陈节度使的头,琴娘一勺勺给陈节度使喂药下去,一碗药下去,陈节度使的眼好像又多了些光泽,看着旁边的清瑜,手指弯了弯:“老大那里,不许说。” 琴娘的眉又皱住,清瑜已经点头:“是,我不会说。”陈节度使面上才露出欣慰之色,清瑜回头看了眼另外一碗汤药,那碗桂枝汤已经冷了,清瑜上前把那碗药慢慢地倒进痰盂里,发誓一般地道:“公公,我会撑住这个家,撑到您病情好转能下地走路说话流畅为止。” 陈节度使面上的欣慰之色更深,见他服了药有些睡意,琴娘忙忍住眼里的泪和丫鬟服侍他睡下,清瑜话里的决绝琴娘怎会听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照顾好陈节度使,让他尽快好转。 陈节度使闭目入睡,清瑜才走出里屋,瞧着琴娘的这两个丫鬟,清瑜的眼微微一凛就道:“整个府邸内外,现在知道主上病情的人不超过六个,你们两个能被琴姨挑中,定有出色之处,也定是忠心的。只是我知道,有时候忠心也是可以换的。” 清瑜的声音十分平静,这两个丫鬟听到后面一句急忙跪下:“奴婢侍奉琴娘子多年,这颗忠心怎么也换不去。”清瑜勾唇一笑:“无法换,只是看别人许给你们的荣华富贵够不够多。”话里的冷然让丫鬟们身子一抖,清瑜的话已经缓缓说出:“主上的病情,若外面有人知道一丝半点,我不管是谁,一概杖毙。到时我就看是别人许给你们的荣华富贵多呢,还是我的板子来的更快一些。” 清瑜治家虽有军法处置一说,但这些年也没动过几次,更何况是对琴娘的丫鬟,此时听到清瑜口里吐出的杖毙两个字,两个丫鬟知道清瑜这话说出口就一定能做的出,慌忙磕头:“奴婢们一饮一食,都出于主上,能得琴娘子信任照顾主上已是万幸,哪敢有别的念头。到时若真有人以荣华富贵想诱,奴婢们定会头一个来告诉夫人。” 清瑜眼里的厉色变的温柔:“这才是好丫头,主上一有好转,我绝不会亏待,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们说出我就会满足。”两个丫鬟这才松口气,又给清瑜磕头。 琴娘从没见过这样的清瑜,等丫鬟们起身才觉得那颗心落到肚子里,这样决绝手段凌厉,定会撑住这个家。 陈樾的声音在外响起:“琴姨,我回来了,嫂嫂,嫂嫂。”清瑜忙上前打开门,陈樾已经走上台阶,看着清瑜道:“方才下人来说阿父感了风寒,怎么会起不来床?”琴娘已经笑着道:“这要怪我,昨夜你阿父本来要睡了,我见月色正好,想起当日和你阿父初相遇时也是一样好月色,就贪看了会儿,你阿父陪我说了会儿话,临睡前就说有些凉意,等到今早起来已经鼻塞声重,勉强起来出去外面理事,等回来时受不住竟躺在床上了。急急请了医官来瞧。”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陈樾听的,更是说给外面侯着的下人们听的,陈樾这才把心放下跟着琴娘进屋看陈节度使,浑然不觉进屋后门就关了起来。当陈樾看到躺在床上的陈节度使并不是像琴娘所说的一样风寒严重时候,差点发出惊叫。 清瑜已经握住她的手小声把陈节度使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要这样说的缘由说了一遍,最后方道:“你哥哥们都不在这里,这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才把你叫回来帮着琴姨照顾,樾妹妹,你千万要记得,你是公公的女儿,千万不要惊慌。” 陈樾怎会不明白此事重大,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声发出,点头时候泪已流到脸上。琴娘这边既有了陈樾相帮,那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让外面的局势继续平静了。 清瑜没有再多说就往前面来,前面清瑜来的次数不多,公事处理大都是在前面。清瑜走到平日陈节度使办公事的地方,刚要推开门进去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此地事关重大,夫人还是别进去的好。” 裘环?清瑜回身对他行一礼才道:“裘监军久违了,陈节使虽感了风寒,风寒还有些严重,但并不敢忘自己职责,特意命我前来,把要紧公事带进去好在病榻处理。”裘环的手笼在袖中,呵呵一笑就道:“陈节使病中未敢忘国实属可敬可佩,可是这公事来往事情重大,况且还有副使和下官,夫人一个内宅妇人擅自把公事带进去,这有些不妥吧?” 难怪陈枚会十分讨厌裘环了,的确难缠的很,清瑜眼里还是带着笑:“裘监军,我只是奉了节使的命来取那些公事,并没有要批阅公事之举,律例之上并没有不许妇人拿公事这一条吧?” 66、幕僚 裘环尚未开口,清瑜话锋一转就道:“况且此时陈将军在外征战,有些要紧公事必要节使批复,如调拨的粮草、来往的人员。难道说这些都不批复,等到节使病好再行?与公来说,这是军国大事,节使怎敢拖延。与私来讲,陈将军是节使的儿子,做父亲的关心儿子想早日得知他的消息也是人之常情。与公与私,要紧公事都要尽早批复才是。此时裘监军您拦住我不让我把要紧公事带进去,那我就想问裘监军一句,这些是要副使批呢,还是要监军您代劳呢?” 裘环被反扣了一顶帽子,脸顿时又红又白起来,若要应下这不合乎裘环来此的目的,若不应下,那就成了自己要夺陈节度使的权。虽说众人都清楚来此监军有皇家的目的,但此时还没翻脸,贸然反对只会让自己下不了台。 清瑜瞧着裘环等待着他的回答,笑容在清瑜眼里浮现,这笑看在裘环眼里有说不出的嘲讽。裘环一咬牙还想拦,不管陈节度使是感了风寒还是什么病,这次都是难得的机会,如果再抓不到这个机会,那等杜桉回转,一切都已晚了。为了社稷江山,陛下嘱托,怎么都要拦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接着范良的笑声响起:“裘监军对朝廷忠心耿耿,害怕公事被外人得知也是常情。只是侄媳妇方才那番话说的也有道理。两位都是为国,又何必针锋相对?”想是有小吏见清瑜和裘环争执起来去秉明他的。 范良能和陈节度使共事多年甚至在此次朝廷变换中没被换掉,自然有他的长处。清瑜已经对范良行礼下去:“见过范叔父。公公本有打算让范叔父代行几日,只是在外征战的本是公公亲子,舐犊之情不忍暂离,这才强撑病体,命把要紧公事拿到里面批复。” 范良历来是别人敬一尺他回一丈的,面上笑容还是那样灿烂:“节使父子情深,必要亲自批复也是常事。我也是做父亲的人自然明白,只是监军说的也有些道理,不如这样,就让小吏们把要紧公事都择出来,做个登记,然后交给侄媳妇带进去。等批复了再带出来,如何?” 清瑜已经笑了:“原本侄媳妇就是这样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裘监军挡回去,还一口一个内宅妇人,范叔父您是知道侄媳我的,从来都是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句的。若不是有公公的亲自下令,侄媳又怎会出来?” 范良又是哈哈一笑:“裘监军也是为朝廷忠心,思虑周全了些,却忘了侄媳你的性子从来都不是自作主张的人,况且这样大事自然有节使做主。” 一番话说的两面光,清瑜含笑应了:“范叔父说的有理,这公事如何自然是公公做主,侄媳不过是做个传递人罢了。”裘环本该就着台阶下,但这个台阶并不是裘环所想要的,只是闭口不言。他不说话另外两人就当他答应了,范良已经唤过小吏来:“把这几日的要紧公事都整理出来,按份登记,交给陈夫人带回去。陈节度使批复了再按份点查,中间不许有遗漏。” 这后面的话是说给裘环听的,裘环此时不得不开口道:“范副使这话说的对,只是……”清瑜瞧裘环一眼:“只是什么?难道邱监军怕我泄密还是从中作梗?这真是笑话,出外征战的是我的丈夫,我一辈子的依靠,我孩子的父亲,难道我巴不得他在外不利吗?裘监军此话未免太过诛心。” 裘环一张面又红了,范良又是一笑:“侄媳妇你心里急我是明白的,只是这是军国大事,裘监军谨慎也是常事。”清瑜唇边的笑没有半分变化:“范叔父说的是,若不是念着裘监军是记挂着军国大事,换了旁人,侄媳早削下他面子了。” 两人这一问一答听的裘环火冒三丈,偏偏清瑜又转头道:“不过裘监军大人大量,想必不会和侄媳这个内宅妇人计较吧?”裘环那口血都差点喷出来,一张脸红了又白,双手握成拳,忍着要忍着,等到陛下收了凉州的军权,到时陈家不过全都是泥任人践踏。 这样的前景才让裘环心里的气稍微消了那么一点点,对清瑜笑一笑:“方才我也是急了,既然范副使也认可,这些公事又是要紧的,就照节使的意思做吧。”此时小吏已经抱着公事走出,按照册子一份份点给清瑜。 清瑜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份陈枚前线送来的军报,心里恨不得立即打开看看,但面上还是和平日一样,对范裘二人行礼后就往内宅走。 清瑜走了,范良这才对裘环拱一拱手:“裘监军,今日天色好,我就先走一步。”裘环看着范良,这个滑不溜丢的老泥鳅,来此三年,不管裘环用了什么法子,都没法把范良拉到自己这边来,每次都是打哈哈。 不过眼前陈节度使病中倒是个好机会,裘环面上浮起一丝笑:“范副使,陈节使是不是真的感了风寒还是两说,难道范副使不想再进一步?”这话说的很赤|裸,范良既已打定主意,又怎会被裘环这几句话打动,只是淡淡一笑:“裘监军,在下心无大志,能得此地位已经足够,所谓再进一步全看天意。” 裘环瞧着范良:“范副使,你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自当忠君之事。”范良哑然一笑,接着那一直都只看得见笑容的脸神色突然一凛:“我范良自问对朝廷从无一分不臣之意,况且做为副使,我也克尽职守,裘监军这话未免有些欲加之罪。难道凉州城内节使和副使争权夺利,使边关不稳这才是裘监军的用意?休说凉州军队还在剑南那边平叛,就说这凉州城外,党夏人对我疆土也时有觊觎,更别提青唐,青唐已有了共主,虽和党夏之间互成犬牙交错,但时日一长,两边携手。到时我凉州城一乱,这不是把这凉州让给这些外族蛮夷?裘监军,我知道你是朝廷拍来的,所长的是权谋,但在我瞧来,凉州城固若金汤、边关安稳才是最要紧的,边关安稳了,朝廷才能安稳,裘监军素长权谋,难道连这点都想不到吗?” 裘环原本以为权势人人都爱,此次又是个好机会,再过数日这个机会就消失了,故此才冒险和范良递那么几句话,但万万没想到范良竟一口回绝,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范良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对裘环拱一拱手:“裘监军,你我都是做臣子的,既要忠君,只有辅佐节使把这凉州守好才是道理,那些别的想头统统都别去想。”裘环看着范良,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范副使这话果然让人如饮醍醐茅塞顿开,是我想左了,来来,我那里还有陛下赏下的美酒,到我那里喝一杯以做赔罪。” 范良笑着应了,临走之前瞧了眼通往内宅的路,陈节度使的病定然不是感了风寒这么简单,但此时陈枚在外,这消息怎么也要帮忙瞒住,不然凉州城一乱,此地离党夏只有不到三百里,党夏人想打什么主意谁也想不到。 清瑜带着公文回到琴娘院内时候,陈节度使已经又睡了一觉醒了,看着清瑜什么都没说,清瑜把公文放下才道:“裘监军拦了一下,亏得范副使来解围。”陈节度使面上露出笑容,话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范,有赤子之心。若有万一你可以去寻他。” 清瑜点头,拿起公文开始念起来,前线传来的消息自然是第一个念的,陈枚禀告的很简单,已和剑南先头不对遭遇,打了一仗。虽然凉州军是远道而去,但还是得胜。 清瑜瞧了日子,这封是一个月前从剑南那边来的,不晓得这一个月又是什么情形?陈节度使的眼微微睁开一点,说出的话十分吃力:“回,照原来所言行事。”清瑜虽不知道原来所言是什么,但陈节度使在这种事上心思缜密,轮不到清瑜一个儿媳妇置喙,只是照了陈节度使的话做。 此时凉州军事,最重就是对剑南那支出兵,十来件里面,有四件都是关于剑南的。怎么调配粮草,要不要再增兵,清瑜念过几件,对剑南那边情形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对丈夫的牵挂渐渐少了,再多的牵挂也帮不了忙,现在能够稳住局势,把这关撑过去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清瑜的声音越来越镇定,浑然不觉床上的陈节度使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这个媳妇果然娶的不错,若乱了阵脚,此时的情形是陈节度使无法想象的。 把公文都念完,又按陈节度使的指示去到内书房去取了陈节度使的章盖在公文上面。嫁到陈家这么多年清瑜头一次进到这所内书房,内书房在一所独立的院子里,门外有护卫守卫,查看了清瑜出示的陈节度使手书后护卫才放清瑜进门。 一进门是个小院落,里面却不像清瑜所想的空无一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在树下着棋,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是清瑜,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才开口道:“原来是陈夫人,主上的风寒可好些?” 此人是?清瑜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节度使幕僚里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对自己这么熟稔。这人微笑一笑才道:“在下姓李,当日夫人到凉州时候正好出门薄干,回来时也没去拜见夫人,难怪夫人不认得在下。” 这么一说清瑜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陈枚口中提过多次的李先生了,听说他才华横溢,对天下事洞若烛火,清瑜没想到他竟这样年轻,忙行礼道:“事出匆忙,我自作了主张,倒没和先生商议过。” 67、谋士 清瑜恭敬礼貌,李先生的眉微微一挑,面上已有笑容现出,虽然他的面色一直和煦,但这个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清瑜正好抬头看到他的这个笑容,觉得他的相貌虽不像宋氏父子一样出色,但风度却更胜宋桐。况且还有传说中的对天下大势了然于心,能招揽的如此人才,自家公公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个豪爽的蛮夫。 李先生已后退一步还礼道:“夫人何必谦虚,夫人临危不乱,处置井井有条,就算换了在下,只怕也就如此。”对方这话是谦虚之意,但事情很急,清瑜也没再似平常一样谦逊几句直接就开口道:“此时局面只不过堪堪稳住,依先生瞧来,还要怎么做?” 李先生面上的笑依旧没变,伸手拈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放下才道:“夫人想来也知道,此时只能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很轻,李先生的声音更轻:“还有不能乱。”这话让清瑜心中多了些笃定,低头看着棋盘,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错,方才李先生放下的那枚白色棋子却孤零零在一边,纵使清瑜对棋艺没多少领悟也知道这并不是下棋的路数。 为何独独把这枚棋子放在这里,还有等?清瑜伸手想去触碰那枚棋子,尚未碰到已经抬头:“先生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但请先生放心,内宅一定不会乱,公公的病情也会好转。”李先生眼里头一次有赞赏之色:“夫人果然聪明过人,此时凉州就如这枚白棋,只有在旁不入棋局冷眼观看。” 不入棋局,清瑜嚼着这句话就问道:“以身做棋子,倒不如做执棋之人。”李先生已经往棋盘上摆了第二枚棋子:“人人都想做棋子,但有时候并不是想做就能的。”实力不足,能力不够,甚至时机未到,做执棋之人都是鲁莽之举。 清瑜了然点头,所以才说只能等,不能乱。微一点头,清瑜已经挺直脊背道:“先生放心,别说几个月,就算一年,我也能把内宅稳住。”剑南那边不会僵持很久,不是战就是剑南那边降,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陈枚这边打输,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陈枚都可以有借口回转凉州。 清瑜语气坚定,李先生眼里的赞赏之意更深,能娶这么一个媳妇,陈家只会更上层楼。李先生点头开口道:“主上自知年纪已然老迈,早已安排好一旦有意外就怎么处置,内中内宅不仅不能乱,来往的人口舌也要紧。外面的事好办,内宅的事我们男人就不好插手,原本是全交给陈将军的。谁知陈将军又临时出外,夫人今日的处置不仅合乎主上安排,做的比预想中还要出色。还请夫人告诉在下,主上的病到底有几分可治?” 有了李先生做保证,清瑜觉得肩上的重担一下就轻了,把陈节度使的病情合盘托出,听到陈节度使只是中风,现时性命没有大碍。李先生已有了主意,听到让人往京城送信,清瑜不由皱眉:“二叔叔就先不说,小叔刚和公主完婚,只怕皇家也不肯放人。” 李先生面上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下自然有计策,不瞒夫人说,这些年来往京城信件,皇家都暗地里检查再送到二将军手上的。”能在这样的严密封锁下依旧把消息传递出去,清瑜觉得自己原先在内宅的见识还是少了些。 李先生没有再多活,已从书房里寻出陈节度使的印章一一盖在公文上,这些公文盖了陈节度使的章还要拿到外面交给小吏,由记室们盖好章,有些还要再敲上火印才能发出去。清瑜抱着公文往外走,回头看见李先生已经重又坐回桌前摆弄起棋子来。 似这样才能叫心思缜密、临危不乱、事事想的周到的大将之风吧?清瑜觉得自己所经之事还是太少,要到有一日陈枚离开在外,自己能遇到任何意外事情都能不依靠外人处置好才成。清瑜心里暗暗发誓,脚步没停地往外面去,把公文交到小吏手上,照样又是件件清点,清瑜这才重又回到内宅。 琴娘院子很安静,陈节度使躺在床上闭目睡着。略微问了几句,知道陈节度使又服了一次药,现在已经睡的很安稳。医官方才又来诊过一次脉,说比上午情形好一些,再辅以针灸,十来天后陈节度使能慢慢下床走路。清瑜听到陈节度使的病情会渐渐好转更放松一些,琴娘说完眉头还是皱着的:“只是医官也说了,这种病,最好要多晒太阳,可是这种时候,哪能让主上到院子里呢?” 陈樾用手摇一下琴娘的胳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照我说,每日把窗户都大大开了,把阿父用椅子抬到窗边晒着太阳,这不就能多晒太阳,况且这穿堂风吹进来人也舒服,阿父这样就好的快些。”琴娘瞅女儿一眼:“尽胡说,病成这样还要吹风,是病的更厉害些吧?” 怎么服侍陈节度使不是清瑜操心的事,陈樾已经伸手拉住清瑜的胳膊:“嫂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吗?只要让阿父穿多一些,用布包了头,这不就不怕风吹了?再说这屋里又是药味、又是香味,混在一起一点也不清爽,好人进来都会觉得发闷,更何况阿父一个病人?” 陈樾这一说,清瑜也觉得屋内气味一个劲地冲鼻子,药味混着香味,还有各种说不明白的味道,四周的窗都关着,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或者医官是要让她们开窗才要求陈节度使多晒太阳吧? 清瑜拍拍陈樾的手对琴娘道:“樾妹妹说的话也有道理,这窗就先别开对着床的那两扇,等明儿太阳出来了,再用藤椅把公公抬到能晒到太阳的窗下,就依樾妹妹说的,可要穿多些,用布包了头,就跟……” 坐月子时候一样,清瑜那话没有冲口而出,此时陈节度使还在病中,拿这个开玩笑可是万万不对。陈樾已经跑到窗前把侧面两扇窗打开,清风吹入,屋内的浑浊气味消失一些,琴娘无奈地笑笑,接着就道:“若主上病再加重了,樾儿你可要把窗重新关上。” 陈樾自然答应,清瑜这才觉得自己是又饿又累,疲乏的只想回到屋里倒头就睡。她的疲惫陈樾看了出来,忙道:“嫂嫂你先回去歇着吧,阿父这里有我们照料。”清瑜就坡下驴叮嘱两句出门,陈樾跟在她身后送她出去,快到院门口的时候清瑜停下脚步转头问陈樾:“那位李先生,樾妹妹熟吗?” 陈樾不料清瑜会这么问,皱眉想了半天才道:“李叔叔并不多见,我当初要学写字,阿父也不许我去烦他,嫂嫂怎么会突然问他?”清瑜本想问问那位李先生的来历,见陈樾不知道笑一笑道:“我方才在公公书房看到他了。” 陈樾的嘴扁了扁:“阿父的书房从不许人随便进去,连打扫的小厮也只有清早许进去打扫一次。我长这么大只进去了两回。”不许进书房,这在陈樾前面那十来年的日子里,算是最大的挫折了。 果然陈樾很有些不服气地又道:“可是大哥就能随便进去,哦,还有那位李先生,定是阿父嫌弃我不是儿子,才不许我随便进去。”这样的抱怨才像是原来的陈樾,清瑜唇边含笑看着小姑,陈樾抱怨完了才用手捂一下嘴:“在嫂嫂面前,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孩子,以后不会这样了。” 清瑜拍拍她的手:“公公不是嫌弃你。”陈樾吐舌头一笑,当舌头伸回去之后,那股孩子气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反手握住清瑜的手:“我知道,嫂嫂,我会和你一起,保住这个家不乱不散的。” 那个需要保护的少女已经长大,纵使陈枚强大到羽翼能够把弟弟妹妹们全都护下来,但这个少女已经站起来要和兄长并肩而立,牢牢地护住这个家。 陈樾看着清瑜的眼,伸手把她往外面推:“嫂嫂你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这个家,不能再有人倒下去了。”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个家牢牢地护住所有人,清瑜了然一笑,快步往自己院里走。 回到屋里让人随便弄了点吃的来,清瑜还不忘让人去告诉窈娘,今夜挑一个歌女去服侍医官,威胁加上许诺才能让人做事做的更好。 清瑜累的连手指都不想抬起来,随意倒在床上就沉入梦乡,朦胧中感觉到有人爬上床,清瑜伸手去摸,摸到的是软软的脸还有一手口水。清瑜睁开眼看着阿义的大眼睛,也不去寻什么帕子就着袖子把他的口水擦掉:“怎么跑来了?” 阿义看见自己把娘吵醒了,眼一眨眨地道:“我要和娘一起睡,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娘,很想娘。”奶娘小心地掀起帘子:“夫人,小的已经劝过小郎君了,但他不肯睡,非要来寻您。”清瑜已经把阿义裹进被子里对奶娘道:“那把纯煊和他弟弟都抱来吧。” 奶娘领命而去,清瑜低头瞧着阿义:“做哥哥的人要照顾弟弟,哪能赖着和娘睡?”阿义的小手已经搂住清瑜的脖子,含糊不清地道:“和娘睡也能照顾弟弟啊。”嘟囔着阿义已经睡着,清瑜把他搂紧一些,奶娘已经把那哥儿俩也抱了来,纯煊看见清瑜,睡眼惺忪地叫了声娘就拱到清瑜面前睡着,阿义虽在睡梦中也不忘给弟弟让个地方改搂住纯煊。 三个儿子都在清瑜身边,听着他们大大小小的呼吸声,清瑜睡去时唇边都是笑,为了他们也要把这关撑过,成王败寇,绝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68、做戏 陈节度使这一病的消息传出去,自然有属官和士绅来看望。女眷就由陈樾出面接待,男客一概都以家里没有成年男子为由挡了架。内宅有清瑜主持,外面有李先生调停,每日的公文都拿进内宅里面批复,日子看来很风平浪静,但清瑜知道这种风平浪静只是表象,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节度使府邸。 已有管家娘子来回过,说看见有人偷偷地把倒出去的药渣拿走,还有出门采买的管家们这些日子也常被人请去酒楼喝酒,所为种种不过都是打听陈节度使的病情罢了。好在清瑜已经安排过,那些药渣都是治风寒的,而陈节度使的真正病情,也只有数人知道,这些外人除非能够直闯琴娘内室或者见到医官,否则都是毫无所获。 不过这也是个好机会,能趁此看出谁才是真的忠心,谁怀有二意。管家娘子说完又迟疑地道:“现在城里已经有了些流言,有些简直就是说主上已经不测了。”清瑜的眉皱紧看着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忙道:“小的也知道这些是流言,可是主上总要出来让人见见这些流言才能消散。” 清瑜并没发作,只示意她下去,管家娘子见清瑜没有发作,如蒙大赦一样急忙行礼退出。冬云走了进来对清瑜道:“夫人,裘监军又来了,说主上病了这么数日他着实悬心,特意寻了百年灵芝来。”清瑜的眉微微皱了皱,陈节度使病了这么几日,虽有医官的精心诊治,众人的殷勤服侍,病情有所好转。不过就是说话比那日倒下去时舌头灵活一些,细细听还能听出舌根有些发硬,勉强下床也不过是在扶掖之下行四五步。 这样的好转远远没有清瑜想的那么好,但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只有耐心等他复原。而裘环从陈节度使病下那日到今日,几乎日日都来三四遍,不是送药材就是荐医生,比别人殷勤四五分。每次都被清瑜敷衍过去,今日又来,只怕是要打着见陈节度使一面的意思。还有方才管家娘子说的话,现在倒可以用裘环一用。 清瑜思量停当叫冬瑞过来,让她告诉琴娘准备停当,就命人请裘环进来。裘环虽顶着个监军名头,众人都知道是宦官,出入内室也少了些妨碍,瞧见清瑜就一脸关切地道:“节使的病算着日子已有十来天了,这十来天风寒都没好,下官着实担心,正好得了两支百年灵芝,就特意拿来给节使补补身子。” 清瑜吩咐冬瑞接了那两支灵芝,这两支灵芝足有面盆大,紫的发黑,根茎粗壮,一看就是上品。清瑜笑的春风拂面一样道:“裘监军这灵芝送来的正好,这里的灵芝都太小,医官还愁没有好灵芝给节使配药呢。” 裘环接了丫鬟送上的茶就笑了:“节使的风寒竟这么严重?”清瑜故意叹了一声:“裘监军您也不是外人,节使毕竟年纪在那,虽竭力调治,但这几日还是有些虚,这才发话说不让人打扰的,要说好那是快大好了。” 清瑜话音没落就有人走进来:“夫人,主上听说裘监军来了,闹着要出来和裘监军说说话,说这几日在屋里躺的都快长霉。琴娘子拦不住。”清瑜听到这句话心里就安定了,故意对裘环道:“裘监军,节使对你毕竟不一样啊。” 外面已经有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琴娘子焦急的声音:“主上,主上,您就安安生生坐软轿吧。”陈节度使的声音跟着传来:“我又不是个娘儿们,坐什么轿子,你给我让开。”声音雄厚有力,听来一点不像病人。 清瑜忙起身:“裘监军你且宽坐,我出去迎一迎。”这样声音让裘环也没了主意,难道说陈节度使是真的感了风寒,只是年老体虚才病的久了些,而不是别人隐隐传出的他的病不是风寒而另有蹊跷? 裘环在那思量,竟忘了出去瞧瞧,陈节度使已在一大群人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头裹绸巾,没穿外衫,手里柱着拐杖,步伐虽缓慢些可瞧来不过就是病后体虚之故。 裘环呆呆地在那瞧着陈节度使向自己走来,竟然没注意陈樾琴娘和清瑜三人还有两个丫鬟在那紧紧扶持着他,与其说是陈节度使自己走过来的,不如说是她们几个推他过来的。 陈节度使已经走到裘环跟前停下:“听说老夫病这数日,有人不满?”这劈头盖脸地责问让裘环不知怎么回答,清瑜已道:“公公您先坐下再和裘监军细谈。”陈节度使看着裘环,裘环只觉得他眼里全是厉色,腿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竟忘了起身行礼更忘了怎么接话。 陈节度使被琴娘推着在椅上坐下,见他坐下琴娘忙转到他身后用手按住他的肩,这个动作是为了让陈节度使不瘫下去。陈节度使坐下后伸手端起一杯茶往唇边抿了下才看向裘环:“裘监军,老夫在问你,到底是谁在背后对老夫不满,又是谁在背后说老夫已一病不起,没几天就要死了?” 这话里的不满是越来越深,裘环舔下唇才想到自己该回话:“节使在这凉州城里数十年,得到众人景仰,哪会有人对节使您不满?”陈节度使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是吗?怎么那日老夫还听得说有人阻止老夫批复公文呢?裘监军,虽说你是陛下派来的人,可是各有职责,老夫要批复公文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这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裘环听来听去听不出有什么虚弱,更没注意到陈节度使说完话就转头,转头瞬间琴娘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陈节度使咽下那颗药丸才又回头对裘环道:“裘监军?” 话里的威胁意味裘环能听出来,面前的人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他此时正在怒火头上,发起脾气来一刀把自己砍了怎么办?虽说到时陛下可以借这个理由对凉州发作,可是命是自己的,裘环自问对皇家还没忠心到这份上。在肚里思量一番才道:“节使您一身系了这凉州安危,您一病自然有各种猜测,只是大家的猜测都是好意,并不是对您不敬。至于那日陈夫人去拿公文被下官拦阻,其实下官也是一片忠心为国,并不是故意阻拦。” 陈节度使侧耳听着,却没说话只是冷笑,见他不说话裘环心里更急,忙起身给陈节度使行礼:“下官自知唐突,还望节使您看在下官忠心为国份上。”陈节度使已经十分疲惫,药力造成的作用渐渐消失,但这场戏虽到尾声还是要演下去,鼻子里哼了一声。 陈樾已走过来扶起裘环,接着抬头对陈节度使道:“阿父,裘监军忠心爱国您是知道的,他也是怕凉州城不稳。”陈节度使又是一声冷哼:“怕凉州城不稳就好造谣言了?”陈樾歪了下头,一脸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清瑜的眼从没离开陈节度使的脸,从他神色里知道已经很疲惫,这出戏该收尾了,笑着道:“公公,裘监军也是担心,关心则乱嘛,您也不必多动气,医官还说了,您动气的话就越发要休养时日长了,到时外面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陈节度使这才点一点头:“媳妇你说的对,我也没必要和这些小人生气,送客。”裘环知道被骂也不能反驳,清瑜已经走到他面前请他出去,裘环行一礼就退出去。 清瑜送他出去,一出门就对琴娘比了个手势,琴娘明白地点头,清瑜送裘环到门口方道:“裘监军,公公的脾气一向不好,又最恨别人造谣,方才有得罪之处,侄媳在此赔礼。”说着清瑜就行了一礼,裘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有说几声不防事就匆匆走了。 清瑜看着他走出去这才长出一口气快步回到厅里,此时厅门半启,只有几个下人远远守着。清瑜心里记挂着陈节度使,匆匆进了厅里。琴娘的一个丫鬟守在厅门口一副不许人进来的模样,见清瑜进来忙道:“主上方才差点晕过去,已抬到后面屏风了。” 清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做的好,现在谁都不许进来。”说着清瑜就到了屏风后面,陈节度使躺在榻上,琴娘正给他喂水,方才训斥裘环的气势早已不见,只是一个疲倦的病中老人。 清瑜快步走到榻前半蹲下去:“公公辛苦了。”陈节度使歇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好受一些,听到儿媳的声音睁开眼睛道:“我不辛苦,你们才辛苦。”这个没有法子的法子是这几日清瑜见陈节度使渐渐有些好转和琴娘商量出来的,先头琴娘还不肯怕陈节度使太辛苦,还是陈节度使自己同意,谁知道刚商量好今日就用上了。 琴娘已经泪眼婆娑:“主上,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代你的命。”陈节度使用能动的右手摸一摸她的发:“别说傻话了,你还要看着樾儿呢,这一关迟早要来,过了这关,总有个把月的轻松日子,这个把月一过,老三也该到了。” 杜桉虽只是陈节度使的义子,但从小被陈节度使抚养长大,和陈枚他们弟兄并无两样,陈节度使对他也十分信任,现在就只有杜桉能及时赶回了。 琴娘又要哭,只是这厅里总不是久待之地,又让陈节度使歇了一会儿,清瑜让人抬来软轿,还是和方才一样推着陈节度使出了厅上软轿送回琴娘院子。 看着陈节度使坐在软轿上还要做出一副毫无疾病,遇到下人对他们点头微笑的样子,清瑜的眼睛不觉热了,可是现在流泪是不允许的,看往剑南方向,不管为谁都要撑住,只有撑下去事情才能好转。 69、转机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清瑜心里着实惦记着陈节度使,匆匆打发走了管家娘子们,清瑜就往琴娘那边去。琴娘院子和平日一样安静,小丫鬟在檐下熬着药,闻着味道像是补药,瞧见清瑜过来小丫鬟忙起身行礼:“见过夫人。” 清瑜止住她:“这熬的是什么?”小丫鬟蹲下继续用扇子扇着火:“这就是裘监军送来的灵芝,医官吩咐给主上熬了补身。”既是医官吩咐,清瑜并没有多说就走进屋。通往内室的帘子旁守着一个丫鬟,瞧见是清瑜进来忙打起帘子。 内室依旧是那么几个人在,陈节度使躺在床上,已没有方才在外面时的精神头,额头和双手处都插了银针,以往针灸虽有些疼,但陈节度使能撑过去,有时还和大家说笑几句。而今日陈节度使却双眼紧闭,面色痛苦,大颗大颗的汗清晰可见。 琴娘蹲在床边,手里拿着帕子在给陈节度使擦汗,眼里有强忍的泪。医官在那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银针,每转一下陈节度使的面色就更痛苦一些。陈樾和一个丫鬟站在那,想伸手帮忙却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只有紧紧握住拳。清瑜也看的眼里一热,走上前用手扶住陈樾的肩,陈樾回头对清瑜笑一笑,这笑陈樾努力想做出轻松的样子,可是眼里的焦急怎么也掩不住。 清瑜按一下她的肩,陈樾会意地看着陈节度使,医官已长吁一口气把银针拔出,举着银针对着阳光看了看才把银针收起。此时清瑜才敢上前去问:“公公的病情有没有加重?”医官皱一下眉才道:“加重是必然的,只是节使出去时候不长,回来时又坐了软轿,情形倒比下官想的要好一些,但这几日节使都不能下床走路,只能躺在床上慢慢休养,话也少说为妙。” 这和原来医官说的全都不同,清瑜的心紧了一下,医官已把银针收起,看见清瑜的神色又道:“夫人也不必担心,前些日子让节使下床走动多说说话,不过是要加快恢复。方才节使出去一趟,元气几乎耗尽,自然要多休养。从今日起,每日的针灸再多加一次。方子也要换一换。” 这样说清瑜心里安定些,想起方才小丫鬟在外熬的灵芝,清瑜不由问一句:“那灵芝可能用?”医官呵呵一笑:“这灵芝是好的,每日一碗能固培元气。”接着医官又加一句:“裘监军送来的灵芝下官已细细瞧过,并无什么不妥,确是上好百年灵芝。” 清瑜不由一笑,裘环就算想动手脚也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动,他毕竟是深宫里出来的人,不是那种市井无知小人。 医官又说几句就自回去歇息,此时陈节度使已经醒来,脸色没有方才痛苦,只是眼神有些黯淡。清瑜蹲到他床头:“公公您安心歇息,这里的事媳妇会料理。”陈节度使闭一闭眼点头,接着才睁开眼:“记得告诉李先生,实在不行……” 陈节度使顿一顿才道:“你和他斟酌着,让老大回来吧。”这一声惊到陈樾,她脱口喊阿父。陈节度使看向女儿:“戏不能常演,樾儿,你嫂嫂也撑的艰难。” 陈樾有些想哭,但把眼泪憋住:“阿父,女儿知道了。”听到陈樾这样说,陈节度使笑一笑就闭目歇息。医官既然说过要他好好歇息,除了琴娘别人都退出内室。 快到门口的时候清瑜握一下陈樾的手:“樾妹妹,什么都会好起来的。”陈樾重重点头,一定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安顿好了这里,清瑜又赶往书房,书房的院子里,李先生并没坐在那里下棋,而是手里拿着卷书在看。整个府邸知道内情的人里面,就数他最安然了。每次看见李先生,清瑜就升起惭愧,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任凭风吹草动,我自嵬然不动的境界? 听到脚步声李先生把书放下笑着道:“陈夫人来了?方才听的下人们议论,说主上已然大好,出来训斥了裘监军。夫人果然是个有决断的女子。”见的次数多了,那些礼节也就免了,清瑜只是摆手一笑:“先生休这样夸赞,这样冒险行事让公公病情加重,嘱咐我和先生斟酌着,让将军从军前回来。” 李先生唇边的笑容消失,眼里闪烁的东西清瑜一时也看不出来。过了会儿李先生才缓缓问道:“主上这么说,难道是真的不好?”清瑜摇头:“医官说病情虽加重,但好好休养就成,公公只是在担心。” 李先生握一下拳,低头思量一下抬头时眼里又满是和煦神色:“既如此,将军那边不需让他知情,那边的战事如果不出意料,还有个把月就结束了。”别人说这话清瑜不会相信,但李先生说这话清瑜是相信的,她看向李先生:“又有新战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说和剑南军僵持。” 李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小小的布帛:“这是方才飞鸽传书来的,比起正式战报来的早一些。”清瑜接过布帛,上面是丈夫熟悉的字,清瑜飞快地看完战报,剑南军又遭遇了几场,几乎是溃不成军。 知道这个消息清瑜并没有多少欢喜,李先生的声音又响起:“之前剑南曾来过使者,有意联手,但被主上思虑后拒绝,剑南使者失望而归。现在剑南溃败并不出主上预料。”剑南反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剑南那边的监军太过作威作福,甚至想谋夺窦家女儿为妻,窦节度使的长子一怒之下把监军杀死,害怕朝廷追究索性反了。 也有人说并不是这样简单,说是朝廷有意削各节度使的兵权,剑南那边已收到旨意,窦家在各种忧心后索性起兵反了。但不管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剑南那边的监军早被割了脑袋是真的,而朝廷要削各节度使兵权的动作虽被剑南造反的事情给压下去,但不知道能压多久。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剑南就是这股风,清瑜长长地吁了口气才道:“剑南那边,也不知道大小姑如何。”李先生把布帛卷好交给清瑜:“阿杞那里,将军必有安排。” 阿杞?清瑜知道那位小姑叫陈杞,但众人很少会这样唤她,怎么李先生会唤的这么自然?看见清瑜探寻的眼,李先生笑一笑就道:“内子在生之日,和阿杞是闺中好友,她呼我为兄,我则以妹唤她。久了,竟忘了这样的称呼不该在人前说出。” 李先生的妻子去世已经八年,不管陈家父子想了什么法子,李先生都不肯另娶,身边也没有婢妾服侍,就孤身一人住在这所院落。清瑜停住脑里的想法笑道:“先生既然已有了决断,那我也就告辞。” 说着清瑜行一礼就拿着那卷布帛离开,李先生又坐下继续看着书,耳边似乎有女子的娇笑声,四处看这院子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陪伴自己的唯有影子。李先生笑着翻开书页,很多事情都不会再来,只是存在这念想里面。 清瑜对陈节度使讲过布帛上的话,又把李先生的主意告诉陈节度使,说到陈杞时清瑜顿了顿:“剑南那边的消息,大妹妹总是窦家的媳妇,那边对大妹妹还算尊重,将军的意思,城破之前会先派人潜进去保护住大妹妹的。” 杞儿,陈节度使在心里无声地喊了声,此时最艰难的只怕就是她了。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两边兵戎相见,她的那颗心只怕要被放在火上烤。陈节度使叹了一声,清瑜伸手给他掖一下被角:“公公,我虽没见过大妹妹,但想来大妹妹的性子和樾妹妹也差不了多少,况且还有将军在那里,她定会周全的。” 陈节度使脸上露出一丝笑:“杞儿她,性子更像你死去的婆婆,若真是樾儿这样的性子我倒不焦心了。”这句话陈节度使是分成好几段说的,清瑜静静听完,此时安慰的话都很苍白,陈节度使活了快八十年,心里想的只会比清瑜更明白而不是反过来。 剑南那边正式的军报是三天后到达凉州的,这份军报让凉州城添上几分喜悦,毕竟很多出征士兵都已在凉州城里娶妻生子,在凉州等待的人们总是希望听到好消息的。 陈节度使出面见了裘环之后,关于他病症的流言全部平息,代之议论的是什么时候剑南那边的战争才会完全结束,出征的士兵能够归家?而让清瑜欢喜的是另一件事,经过十来日的休养诊治,陈节度使渐渐恢复过来,可以柱着拐不让人扶就踏出四五步。 虽然多余的步子就再不能走,但也让知道内情的人松一口气,这样的恢复已经可以让他出了屋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只要出门的时候把下人们都支开,等到坐到院子里再让他们回来就成。 天气渐凉,凉州这边又拨了四万银和两万件棉服到剑南那边,打仗真是个花银子的事,仅仅半年,这边拨去的银子衣服就以数十万计,还不包括朝廷那边拨下的银子衣服。此时的清瑜明白,为何各节度使对朝廷虽各有不满但不轻易造反的原因了,军饷就是个拦路虎。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节度使也从能走四五步到了十来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再过个二十来天,陈节度使既能柱着拐在众人的搀扶下出去见人,这次出去就不是上次那样用药撑着,而是能用一种病好的姿态出去见人以示安抚。 京城里也传来消息,小陈将军已寻了法子快马出京,大概还有个二十来天就能到达凉州。就在收到京城消息这日,杜桉也到达凉州。 70、父子(二) 杜桉进城后就往节度使府邸行来,陈节度使的真实病情他已经知道详尽,这一路可称归心似箭,但为了信上所说不能露出半点风声所限,他这一路行来只比平日稍微快一点罢了。 看着和平日一样的节度使府邸,门前高大的狮子、匾额还有迎接的人都和以前回来时一模一样,杜桉长舒一口气,看来这边的局势稳住了,不然这些管家没有这样轻松。 管家已经上前替杜桉牵住马,笑着道:“杜郎君这一路辛苦了,夫人已经吩咐备好了洗尘宴。”杜桉下了马把马鞭扔给管家,管家把马交给小厮牵着陪杜桉走进府,府内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下人们在那里洒扫,瞧见杜桉进来停下行礼。 杜桉看了看方对管家道:“听说义父前些日子感了风寒,现在如何了?”管家恭恭敬敬地道:“主上原本只是偶感风寒,可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比不得年轻人,再加上又操心将军那边的局势,一直批阅公文,就病的时日长了些。”见杜桉面色变了,管家忙又道:“不过有琴娘子在旁精心照顾,主上已经慢慢好了,昨儿主上还把小的叫去,问了小的几句话。” 杜桉心思没有外表那么粗犷,知道义父最少可以出来见人了,心里更安定一些,算下来从义父发病到现在这一个多月,这宅里全是妇孺,能撑这么久着实不易。 管家察言观色,见杜桉神色焦急:“杜郎君是不是要直接去见主上?”这本就是杜桉心里所想,自然应下,管家忙让小厮去通报,自己领着他往里面走。 刚走过一道门就听到清瑜的声音:“裘监军慢走。”裘环?对这个人杜桉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但还是停下脚步避到一边:“卑职见过裘监军。”裘环今日又来探望陈节度使,虽没例行挡驾,但陈节度使只说了几句话就说要睡,裘环也只有告辞出门。此时听到杜桉的声音,裘环眉头不由皱起,回来了个人,这个机会就从此消失了。 不过?裘环摸一下唇,杜桉怎么说只是陈节度使的义子,义子终当不得亲子,总是有芥蒂的。裘环心里还在盘算,杜桉已经沉声道:“裘监军,卑职还要去见义父,先行一步。”裘环呵呵一笑,拱了拱手:“杜将军对陈节使真是不输亲子,陈节使有儿如此,真让人欣慰。” 这话里有几分不对,杜桉的眉微微一皱,正打算前行时裘环已经又开口了:“今日匆忙,改日请杜将军到我那破宅子里喝酒,就不知道杜将军可否赏脸?”这话更加奇怪,但他总是个上司,杜桉也只有应了,裘环眼一眯就走了。 杜桉已经走进门里,拱手对清瑜道:“嫂嫂这些日子在家辛苦,还请嫂嫂带我去见义父。”清瑜微微点头:“这些都是平日做惯的,称不上辛苦,杜叔叔一路送凌儿远去幽州,才能称辛苦。” 说着清瑜带杜桉往里面去,路上还问了些纯凌在幽州的情形。杜桉虽心急如焚,也晓得此时不能露出来,只得和清瑜说了几句,不外就是纯凌在幽州很好,小儿媳妇家里的事总没有那么多,女婿虽然年轻,少年夫妻还是过的很恩爱。 清瑜听了点头,吩咐身后的冬阳回去先告诉如娘一声,免得她悬心。两人已走到琴娘院子,陈节度使坐在院中晒太阳,看见杜桉进来眼里有喜悦闪过,但没有像平时一样站起来,只是笑着道:“你回来了,很好。” 这一声竟让杜桉的泪都险些出来,从来陈节度使都是站起来迎接别人,说话的声音也雄厚有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坐在椅上,笑容慈爱的如同杜桉见过最平常的老人一样。 陈节度使的头点了点:“好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说着陈节度使把手伸给杜桉,杜桉急忙上前扶起他,可是手才刚碰到他的身子,杜桉的神色就黯了一下,手下所碰之处,竟没有那种力量感,而是软趴趴的肉,这不该是义父。 陈节度使已经感觉到义子的失落,笑了笑:“总是老了,阿桉,你背义父进去吧。”初到陈节度使身边的情形又浮现脑海,那时的义父无比高大,站在自己面前如同铁塔一样,你可愿做我的儿子?当时的自己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问,做你的儿子有什么用? 记得义父只是大笑就道,做我的儿子可以有很多好玩的,而且,义父当时弯腰平视自己,我可以背你去玩。于是就这样欢喜答应了,爬到他的背上,由他背着疯跑。而现在义父对自己说的,却是老了,要自己背他进去,杜桉觉得眼里有泪要涌出来,拼命忍住后蹲下好让陈节度使趴上自己的背。 琴娘和清瑜扶陈节度使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把他放到杜桉背上,义父竟连自己站起来都很艰难了?杜桉不由回头看了眼,正好看见陈节度使的脸,陈节度使的头爬在杜桉旁边,见杜桉转头看自己,笑着说:“我果然老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力气大。等你两个哥哥回来了,我要你们轮换着背,再不走路了。” 这样的笑话让杜桉更忍不住,他小心地把手紧紧箍住陈节度使的腿。陈节度使病了这么长时间,身上的肉松了,可分量还在,但这点分量对杜桉来说,并不算重,一步步往里面走,听着陈节度使那明显比平日重的呼吸。杜桉知道,义父是真的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能挡在他们兄弟们面前遮风避雨的人了。 进到内室,杜桉把陈节度使小心放下,陈节度使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气才道:“阿桉,义父的确不中用了,你瞧瞧,你都没喘呢,义父就喘这么重的气。”这话让杜桉的泪终于落下,他半蹲在陈节度使面前:“义父,您还要等大哥回来。” 陈节度使用唯一灵活的右手拍拍他的头:“阿桉,就算你大哥回来,也不能再像从前了,我一直视你为亲子,你们兄弟要心往一处使,不能心生芥蒂。”杜桉重重点头,陈节度使又笑了:“好了,你说说这一路的见闻吧。” 杜桉起身看着琴娘,琴娘忙要带人出去,清瑜也打算跟出去,陈节度使叫住她:“媳妇你也在里面吧,你是这家里的主母,有些事你总要听说的。”这些日子清瑜每日把公文拿进拿出,又和李先生接触过,知道这天下早不是后宅女子所认为的那种太平了。 各节度使和朝廷之间早已各有龃龉,先帝在时还好,今上登基这三年来,开头是何家疯狂地抢权打压朝中旧臣,虽然被王侍中带人扳回些形势,但朝中情形和原来大不相同,何家和王家的争斗看来暂时还不会平息,党争不息,政令难免朝令夕改。 这几年又不大风调雨顺,三年的大旱刚过去,江南就是水灾,靠海边还有年年不息的风灾,当地官员虽上报朝廷要求赈灾,光为了派谁去,两边就争斗个不休,等到朝廷赈灾银子放下去,百姓已大都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当然这些今上是不清楚的,就算他得知实情如此,他又怎会关心呢?就算关心,他可能更关心的是怎么把权利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治理好天下。毕竟他生长在后宫妇人之手,更精通的是怎么拿捏人心、争□□利,治理天下总要等到权利在手再说。可是天下百姓又怎会再等多少日子? 清瑜还记得李先生平静讲出这番话时自己的惊讶,原来天下早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太平,可笑一班臣子还在那里争这争那,却没人看一眼水火之中的百姓。 杜桉惊讶地看一眼清瑜,陈节度使已经开口:“你嫂嫂,并不是一般女子,她不会大惊小怪。这些日子全亏了你嫂嫂的调停才有这样平静。”杜桉应是后才开口讲一路见闻。 杜桉讲的和清瑜这些日子所接触到的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些罢了,当听到有地方见不到多少人而盗匪聚集时候,清瑜的心不由紧了紧,天下竟然已成这样了?杜桉讲完才道:“局势如此,义父,我这一路回来时候曾听到党夏想趁机进攻,当时又接到您重病的消息,恨不得生了双翅赶回来,可是嫂嫂有叮嘱,只有缓缓前行。” 陈节度使笑了:“不止党夏,还有青唐啊,阿桉,青唐那位新王,野心颇大,而青唐和党夏一旦联手。”这两个联手,杜桉的眉头又皱紧:“义父,青唐的那位新王上位未久,况且他们各部族之间也是各自有矛盾,和党夏联手可能性不大。” 陈节度使的眼皮微微一抬才道:“他们有个共同目标啊,阿桉,我这些日子病着,已经想好了,在离此两百里的地方建座新城。”离此两百里的地方就是青唐,这是要抵御青唐。 陈节度使看着杜桉:“这事等你大哥回来就开始,凉州这边也不能松懈,阿桉,义父老了,以后就要看你们的了。”杜桉起身行礼:“是,末将遵命。”陈节度使看着面前高大的义子,脸上浮现笑容,能有这么几个好儿子,已经很值了。 陈节度使说了半天的话就困了,杜桉退出内室,此时心里的担忧褪去,疲惫涌了上来,刚回到自己院里,已有人进来道:“方才裘监军那边来了帖子,请您明日去他宅上做客。”看着帖子杜桉唇微微一勾,裘环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三年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做为义子不如义父的亲生子在义父面前得到重视,现在又来这个,杜桉的眼神变了下就道:“告诉来人,我明日准时到。” 71、赴宴 杜桉的归来让清瑜松了一口气,家里有了人,陈节度使的心情也放松一些,心情一放松,病就好的更快。医官第二日来诊脉的时候说陈节度使只要继续服药,每日再用一次针灸就可以了。 清瑜自然要谢过医官,医官迟疑一下方道:“夫人无需对下官言谢,这一个多月在府中很好,只是在这府中总有些不方便,况且日子久了,外面人难免起疑心,此时节使已经渐渐复原,下官每日来诊脉针灸并不费事。” 清瑜哦了一声就道:“倒是我忽略了,这些日子节使并不像前些日子需要每日三次诊脉两次针灸,倒忘了足下在这凉州城里也是有家的,等会儿我就让人替足下收拾东西送足下回去。还有那两个人,足下若喜欢就继续让她们服侍,若不喜欢,留在这也罢。” 这些日子医官在这府里,虽不得自由出入,衣食住行都是上等的,除了头一日送去的歌女,又挑了个舞女送过去。医官心里有些舍不得那两个人,听到清瑜这样说,脸上顿时笑开:“下官多谢夫人。” 清瑜的笑容很淡:“足下不负我,我自然不负足下,足下明白吗?”医官忙又行礼:“下官自然明白,夫人且放心,谁来问下官都只会以节使确是感了风寒回答。”清瑜点一点头:“劳烦足下这些多日,足下就请先回去,那些东西和人,收拾好了我自会命人送去。” 医官行礼退下,出了门才觉得自己后背已经全湿了,虽说清瑜说话做事没有一点疾言厉色,可越是这么和蔼越让人害怕。不过好在今日就可以离开这所府邸回家,那两个美人要安置在什么地方呢?家里可实在是小了些,这边的赏赐一定不会少,到时可以赁一所大点的宅子。 医官喜滋滋地盘算着,屋里的琴娘给清瑜递了杯茶才道:“夫人为何要让医官回去,毕竟主上的病还没有全好。”清瑜轻轻吹去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他在这府里的时候太长,现在杜叔叔已经回来了,就算外面知道公公的病情也没有多大妨碍。” 提到杜桉,琴娘蹙一下眉才小心地道:“夫人,我今早听下面人议论,说昨儿杜将军刚到家裘监军那边就送去了帖子,请他今日过府饮酒,杜将军终不是主上亲子,若……”清瑜放下茶杯,手指竖在唇间比个噤声的动作:“公公信杜叔叔,则我们也要信他,横生猜疑,那就不是一家人了。” 琴娘伸手把发往鬓上拢一拢,掩饰地笑了:“是,夫人说的对,倒是我小心眼了。”清瑜握住她的手:“琴姨并不是小心眼,而是对公公十二分的挂牵,才会思量不定。”琴娘面上露出有些羞涩的笑,低头不语。 杜桉已经到了裘环住所,当日鱼恩住在这里时候,这所宅子十分朴素,下人用的也不多。但裘环是个喜欢热闹的,这宅子现在雕梁画栋不说,下人也多了数倍,所穿着的都是新鲜衣衫,丫鬟们一色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一路进来时只感觉香风拂面。 这宅里蓄着的家伎也不少,虽比不上节度使府里的家伎上百,也有十来个美人。据参加过节度使府宴会和裘环这边宴会的人比较,虽然这里的家伎不多,但个个都能称得上色艺双绝。 杜桉瞧着前面引路的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生的更出色些,年纪不过十四五、肤色雪白,笑起来特别好看些。这监军府的排场,初一看竟比节度使府邸里的还大一些,就不知道裘环这么个宦官,要这么多美女在面前只能看不能用是什么意思? 传来丝竹声和少女的娇笑,目的地是花园里的一座亭子,裘环已经从亭子里出来迎接。他今日打扮和平日不同,光头赤足,身上衣衫也十分宽大,见杜桉穿着整齐就笑了:“杜将军,今日只不过是小酌,并不是什么宴会,杜将军又何必这样严肃,来来,带杜将军下去更衣再上来。” 随着裘环的这声招呼,亭子里面走出两个美貌女子来,伸手去拉杜桉:“将军请。”这两个少女肌肤如雪,面上笑靥如花,杜桉有些微微发怔,这两个少女用袖子掩口一笑,有一个竟拖着杜桉下去,另一个在背后推着,一路只能听到少女笑声。 裘环的眼一眯,若能成功,也不愧自己调|教这些女子多年。想到此裘环双手轻轻一拍,亭子四周的丝竹声更大,几个舞女走到面前跳起舞来,广袖折腰、赤|裸的肚脐上竟镶了珍珠,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裘环坐回到亭中,跪在旁边的丫鬟一个给他捶背,另一个把剥好皮的葡萄往他嘴里放。 换好衣衫的杜桉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裘环倚在雪白的狐裘里面,身后的丫鬟在尽心服侍,不时还发出笑声,亭前的舞女依旧在舞蹈,不时还有人给杜桉传一道火辣辣的秋波。 除了丝竹声,还有奇异的香味,这香味似有手一样撩拨着人心。再想到方才去更衣时候服侍自己那两个人的大胆撩拨,杜桉的眉微微一皱,这裘环打的主意还真是能让人轻易崩溃。 裘环看见杜桉回转,并没出来迎接,只是笑着指一指旁边的位子:“来,杜将军,我们边喝边看歌舞。”杜桉走进亭内,旁边垫的也是狐裘,这样的狐裘用来做垫子,真是说不出的奢华。 丫鬟已往杯里倒满酒双手奉到杜桉面前,琉璃杯里倒的酒色泽如同琥珀一样,杜桉接过就赞了声:“好酒。”裘环把葡萄核吐到丫鬟手上才道:“这酒是京里来的,凉州这里,要找好一点的酒真是比登天都难。” 裘环身边的丫鬟已经笑了:“凉州没有美酒,但有美人啊。”美人?裘环伸手捏一下那丫鬟的脸才道:“那是你们没见过京城里的美人。”丫鬟们四顾掩口一笑。 杜桉不知怎么接口,只是把杯中的酒饮尽,身边的丫鬟立即又添满,裘环的眼往外面的舞女身上瞧了一眼才对杜桉道:“杜将军这一路辛苦了,今日这酒就当为杜将军洗尘。”杜桉又要起身行礼,裘环示意他身边的丫鬟按住他:“今日是私宴,你我尽可脱略,那些俗礼就免了。” 杜桉垂下眼笑一笑,丝竹继续,舞蹈跳的更热烈,两人杯来盏往,酒也下去数杯杜桉斜着醉眼道:“裘监军此处,就如天堂一般。有美女、有好酒。”裘环哈哈一笑:“既如此,杜将军继续饮。” 丫鬟又给杜桉斟上酒,杜桉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道:“裘监军这日子,好生让人羡慕啊。”裘环等的就是杜桉这句,他把手里搂着的丫鬟松开,故意叹一声:“杜将军是不知道京城里的花花世界,这样的歌舞女子在京城算个什么?” 京城?杜桉把杯中酒一口喝干:“我的妻儿都在京城,夜里难免会想到他们。”裘环唇边有得意的笑,杜桉这酒喝的差不多,果然开始说实话了,裘环又拍一下手,丝竹停止,舞女退下,连丫鬟们都退下,只有一个丫鬟守在离亭五步之外等候召唤。 杜桉抬头:“裘监军,怎么没有歌舞了,要继续,继续。”裘环收一收唇边笑容才走到杜桉跟前用手按住他的肩:“杜将军,节使府中只会比我这里的享受更多,怎的杜将军还似没有见过?” 果然来了,杜桉心里冷笑一声嘴里却道:“裘监军,我终不是节使府里的主人,这样的享受自然只有义父才能有。”裘环那笑实在是憋不住,但话没说透还要继续说下去:“这煞奇怪,节使不是常说待你如同亲子吗?” 杜桉装作酒力不支往桌上扑倒,手在那里比划一下:“就算是亲子,上面可还有大哥二哥呢,哪能轮到我。”说着杜桉用手支起下巴:“酒呢,再拿酒来。”裘环哈哈大笑几声就对杜桉道:“杜将军可曾想过自己当家作主?” 杜桉眼神还是那样茫然:“自己当家作主?监军是什么意思?”裘环坐到杜桉旁边:“杜将军,节使这次不是风寒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你那位嫂嫂瞒的紧,众人才当做风寒。”杜桉点头:“可这和自己当家作主又有什么关系?” 裘环恨不得把杜桉的脑袋给踢一下看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笨,耐着性子道:“杜将军,此时陈将军在外,节使病重,凉州只有你在,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你去见了节使,到时用个法子,就说节使病重不治,你再代节使行事。” 杜桉瞧着裘环,裘环又道:“在外有我帮你,就以陈将军在外征战不便回来,给朝廷上一道奏折,保举您为凉州节度使,到时有朝廷旨意,纵使陈家不服也要咽下去。”杜桉装作明白地点头:“这是好主意,那大哥若不服?” 裘环勾唇一笑:“陈将军他在远方鞭长莫及,纵使不服,难道他还能攻打凉州不成?就算真的攻打不过坐实了他叛乱的罪名,杜将军你到时收了叛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等杜将军您做了节度使府的主人,不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的妻儿也可以从京城接过来,到时一家团圆,免得你妻儿还在京城做什么质子。” 说着裘环紧紧盯住杜桉,若手里有剑,杜桉恨不得一剑就把裘环劈在当场,但是想起义父曾经说过自己数次要自己想清楚再行事。杜桉忍了又忍才道:“这样可稳妥?” 裘环听到杜桉这么问,高兴的快要跳起来,头点了又点:“稳妥,当然稳妥,杜将军,我可是代表天子来此,有我做担保还不稳妥吗?” 72、刀光 杜桉的手轻轻摸着唇边的髭须不说话,仿佛陷入沉思。裘环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端起杯中酒饮了一口,对亭外的丫鬟微一点头,丫鬟会意,对外招一招手,丝竹和歌舞又起。裘环看向杜桉,沉思中的杜桉似乎被音乐打动,看着那些动作越发大胆挑|逗的舞女眼里闪出光。 裘环附耳道:“杜将军,忠孝忠孝,忠可在孝前啊。”杜桉紧紧捏住酒杯,裘环给他把杯子倒满:“杜将军,这可是千年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就再没第二次了。小陈将军已经出京,还有十天左右就要到达凉州。”杜桉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就地一摔往外就走。 裘环有些吃惊地问:“杜将军?”杜桉回头瞧着他:“监军不是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我这就去见义父。”幸福来的这么突然,裘环觉得有些目眩,虽然这件事是越快越好,但这也太快了。裘环激动的说话都结结巴巴地:“我,我就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杜桉哈哈一笑,笑声无比豪迈:“这是自然,还请监军备好美酒美人等着我。”说完杜桉头也不回地走了,裘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思绪万千,却没有一丝想到杜桉会不答应。那泼天的荣华富贵,谁不喜欢? 杜桉一路出了裘宅就往节度使府来,此时已经入夜,街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只有巡夜的士兵走过。看见杜桉原本想拦,但再一细看只有行礼退下,杜桉心里如有一团火样,义父对朝廷从无不敬,不提陈枚出征在外,就算义父病中也不忘抵御青唐。可是朝廷是怎么回报的?派了个跋扈的阉人做监军也罢了,此时竟还挑拨离间试图让凉州大乱。 他们怎么也不想想,义父此时死去,凉州势必大乱,那是这么轻易就能整个接管的?真是一群在朝日久脑子里除了争权夺利荣华富贵没有半点别的东西的废物。杜桉冷冷地看了眼裘宅,等着,等我回去禀告了义父就来取你的狗头。 此时已经到了节度使府前,杜桉上前敲一下门,守门人嘀咕着打开门看见是杜桉,眼眨了眨:“杜郎君你怎么这副打扮?”杜桉沉着脸推开他就走进去,守门人往外瞧了瞧,没看见杜桉的从人,见杜桉径自往里面走忙追上去:“杜郎君,您走错了,您的院子在那边,还有,跟着您出门的人呢?” 杜桉还是不回答,守门人看他走过一道门进到里面就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叫过个小厮让他跑快些去告诉里面,说杜桉只往内院去了,想是去看主上的,让那边早做些准备。小厮飞奔着去了,守门人的眉头没有松开,今儿杜郎君是去裘监军那里赴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节度使府邸里很安静,杜桉一路走过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陪着自己,沉浸在思索里的他浑然不觉周围的灯笼一盏盏开始亮起来,等到杜桉走到琴娘院子时,已经是灯火通明,琴娘带着人在门口等候。 杜桉并不奇怪琴娘在这等着,没有打招呼就越过琴娘往里面去。琴娘打算拦住他:“将军,主上已经睡下了。”杜桉还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往里走,琴娘跟上去还打算再拦,琴娘的袖子就被赶到的清瑜拉住了:“琴姨不用担心,杜叔叔定是要寻公公说话的。” 说话?琴娘没有清瑜这么笃定,眉头皱的很紧:“可是,将军的神色?”清瑜摇一摇手往里面走:“琴姨若不放心就跟进去不用再拦。”清瑜的声音能让人安心,琴娘咽下心里涌起的不安心跟着清瑜一步步往里走。 此时的杜桉已经走进内室,看着床上的陈节度使,他突然泪流满面,陈节度使如有感应一样睁开眼,看着杜桉十分慈爱地道:“阿桉,过来义父这边,是不是你大哥又欺负你了?”这话让杜桉如回到幼时,走到陈节度使床前蹲下:“义父,没人欺负我,是有人欺负您。” 陈节度使并不意外:“是裘环?”杜桉用袖子擦掉眼泪:“义父,若不是义父叮嘱过要儿子不再冲动,当时就拿刀把他砍了。”陈节度使的笑容直达眼角,这个义子虽然没有生了他,常年的教导却不输亲子。 哭一哭似乎杜桉心里也好受一些,又用袖子把挂在胡子上的泪珠抹掉:“义父,朝廷怎可如此欺负您?这一路行来,流离失所的百姓没人安置,一说起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一个比一个精,我算是知道裘家叔父为何反了。” 杜桉今年也快三十,看着他一边抹泪一边嘟囔,陈节度使放声大笑,这一笑就咳起来。琴娘忙冲进来给他喂水:“主上,您说话也小声点。” 陈节度使抬手止住她就对杜桉道:“你这样倒有些像刚到我身边时一样。你们大了阿父就老了。”杜桉又擦掉泪,站起身用手拍着胸脯:“义父,小时候我总对您说,你老了谁敢欺负你我就去揍他。现在那个阉人如此欺负你,我定要取他的人头来给你报仇。” 说完杜桉觉得不对,裘环再跋扈,他也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如果杀了他到时朝廷追究下来那不是给义父闯祸吗?陈节度使眼里已经有寒光现出:“好,这样对我父子挑拨离间的,阿桉你就给我取他的人头来。” 琴娘手里的杯子落地,难以相信地看着陈节度使:“主上,这,这……”陈节度使并没看琴娘,杜桉在最初的震惊后已经醒悟过来,眼里有快活意味:“好,义父这样说,我就去取他的狗头来。”说着杜桉还对清瑜道:“嫂嫂,你快些备下酒菜,要拿他的狗头下酒。” 清瑜心里的震撼并不少于琴娘,只是她比琴娘要镇定些,陈樾的声音突然响起:“好,桉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取那人的狗头,我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琴娘觉得头晕目眩,杜桉倒罢了,陈樾还要跟着去捣乱,叫了声樾儿,却根本没有人答应,兄妹俩已经走了。 陈节度使长舒一口气,觉得胸中那口浊气消失些才对清瑜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他们去取裘环的人头吧?”清瑜用手按一下头才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陈节度使满意点头:“这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陈枚在外征战,裘环不稳定军心反而以谣言惑众,杜桉出于义愤杀人。激愤杀人在军中是常听说的,朝廷不好多加追究,真追究起来所有的错全都可以推在裘环身上,朝廷只怕还要下旨抚慰凉州军。毕竟,剑南已经被逼反,再逼反凉州军,边关危急先不去说它,朝廷已无可信任的兵平叛。 蜡烛一滴滴往下滴,陈节度使闭着眼仿佛睡着,过往七十多年的经历如水一般在脑中掠过,当年年少时候从没想过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时只是想着娶一房好媳妇生几个娃娃过日子。到了这步已经无可退了,身后是陈家老小上下。 睁开眼时陈节度使已经有了决定:“你现在去寻李先生,让他做一份奏表,就说我御下不力,致使监军被杀,请辞凉州节度使,以骠骑将军陈枚代。”清瑜明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含意,应是后就退出。 屋外十分安静,安静的和每一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但清瑜知道,这夜之后很多事情就起了变化,再不是原来那样。 裘宅花园里的丝竹声没有停歇,舞女们像不知疲倦一样地在跳舞,但眼尖的人能看到她们的鞋尖已经磨破,红舞鞋变的更红,那是娇嫩的脚趾出了血。但没有裘环的命令,舞女们不敢有稍微的停歇,只有不停地折腰甩袖,娇媚的笑渐渐消失,偶一触及裘环的目光,就吓的一个激灵后继续让脸上露出娇媚笑容。 裘环虽看着舞女们舞蹈,那眼神却越过她们看向远方,咚咚的脚步声盖住丝竹的声音,裘环喉咙发干地看向一步步往自己走来的杜桉,他身着的依旧是从这里穿走的宽大衣衫,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到底得手没有?裘环心急如焚,一个箭步就冲到他面前:“杜将军……”话没说完,也永远说不完了,裘环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她手里的钢刀雪亮,唇边的笑容还有几分调皮,这也是裘环最后看到的一眼。 正在跳舞的舞女们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往这边滚来,当这圆圆的东西掉地的时候她们忍不住尖叫起来,那是人头,裘环的人头,眼睛还睁的很大。而裘环的身子终于扑倒在地,舞女们四散跑开,听到夜空中有女子清冷的声音:“欺负阿父的人,统统都拿人头来见。” 杜桉拍一下陈樾的头:“樾妹妹,这种粗活我来做就好。”陈樾把刀往裘环身上擦了擦,唇微微一翘:“桉哥哥,你是有职务的人,没有我方便。”这个小妹子,怎么没发现她竟变得杀人不眨眼? 杜桉上前捡起裘环的人头,十分淡然地道:“走吧。”陈樾跟在他的后面,此时这宅里的护卫听到舞女尖叫声已经赶了过来,看见杜桉拎着人头,陈樾跟在他后面,这样的怪异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只是围住他们。 杜桉根本没把这些护卫放在眼里,如入无人之境地往前走,有护卫拔刀,刀声在黑暗中听的格外清晰,杜桉还是提着人头继续前行,他进一步,护卫们退一步,一步步退出花园。有尖利的声音响起:“你们,你们要放跑凶手吗?把他们都给我砍了。” 73、余事 杜桉看着站在护卫后面的说话者,记得这好像是裘环从京城带来服侍他的小宦官,连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此时这个宦官胡乱披着外衫,眼睛瞪的很大,双腿都在打颤,站在护卫后面用手指着杜桉不停地叫凶手,不时还推着那些护卫让他们动手,但护卫们没一个理他的。 杜桉脸上有轻蔑的笑容,陈樾已经笑了出来:“桉哥哥,再多杀一个阉人也没什么。”那小宦官听到陈樾轻描淡写的话,双腿抖的更厉害,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你们,你们敢杀朝廷命官,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陈樾呵呵一笑,杜桉也笑了:“杀了一个阉人多大点事,我就在这,你敢过来就来杀了我啊。” 说着杜桉和陈樾一步步往前走,宦官被吓的几乎瘫在地上,嘴里的话都已不成句了:“你们,你们,难道要造反。”杜桉和陈樾瞧都没瞧他,只是慢慢地走出裘家宅子,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小宦官才重新尖利地叫出声:“上啊,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上?” 护卫头子看了看小宦官,刀锵一声出鞘,小宦官吓的大叫一声。护卫头子把刀重新收好:“凉州城内是受节使节制,还是先把这里的事情禀告节使再做打算吧。” 节使?小宦官的眼瞪的更大,方才可是节使的义子和女儿杀了监军,节使不袒护他们才怪,但没有人理他。护卫头子让一个护卫去禀告陈节度使那边,自己就往花园走去,此时花园里冷冷清清,只有裘环无头的尸体横放当场,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提起酒壶,壶中还有美酒。 护卫头子看着那具无首尸体,昨日还跋扈无比的裘监军,今日就变成一具尸体,不由叹起人世无常来,身为护卫头子却看着裘监军被杀,自己只怕要被当做替罪羊送上去。既如此,何不醉一场?想着护卫头子就把有酒的酒壶都拿过来,也不用杯子,一壶壶往嘴里倒,直到醉倒。 杜桉他们回到节度使府时已快天明,看着裘环那血肉模糊的人头,琴娘惊叫一声就蒙住脸,陈节度使好笑地看她一眼才对陈樾道:“你娘看不得这个,就拿下去吧。”陈樾嘻嘻一笑对琴娘道:“琴姨,你胆子还没我大。” 琴娘摇头无奈地道:“你啊,胆子竟然比天还大,这种祸都闯,到时还不是要你阿父来收拾?”清瑜已经走了进来对陈节度使道:“奏章已经写好,只是李先生想见公公您一面。”一夜没眠陈节度使已经很疲累了,但现在还不能睡去,只是点头示意请李先生进来。 他们要讲正经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陈节度使和李先生两人在内室。此时天已将亮,谁也没提回去歇息的话,清瑜坐在那里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世上很多事情就这样慢慢变化,最后走向谁也无法控制。 身边的琴娘叹了一声:“想过点安生日子怎么这么难?”清瑜握住她的手:“会的,琴姨,安生的日子一定会有的,这些,都是会过去的。”清瑜的话让琴娘心情平静一些,事情既已发生,就努力弥补吧。 裘环那边的通报已经到了,只含糊地说裘环被杀,没人敢直接说是杜桉和陈樾两人杀的。天一亮范良也赶了过来,监军被杀,这样的大事总要商量怎么处置,陈节度使这次没有挡驾,坐着软轿出来在厅里见了他。 见面后陈节度使没有说一个字就把奏章递给他:“这是我连夜命人拟好的,此事全由我一人承担,范副使你尽可放心。”范良打开奏章快速看了起来,看的面色一变:“节使年纪虽然已高,威信却是极高,此时辞官,陈将军又在外面,到时……” 陈节度使拍拍自己的腿:“范副使,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瞒你,我以后再不能像原先了,大儿已将不惑之年,这些年也有些功绩,凉州交给他我很放心。”见范良的眉头还皱着,陈节度使哈哈一笑:“副使你尽管放心,这凉州城不会乱,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这是范良心里最担心的事,既然陈节度使预先说破,他也没有再劝,只是把奏章还给陈节度使:“既如此,下官就去料理裘监军的后事。” 陈节度使端着茶,十分满意自己这位搭档:“那就有劳范副使了,裘监军死于非命,他的后事必要料理的风风光光,让人都知道我们的哀伤。”说到后一句陈节度使话里不自觉带了讽刺,范良忍住心里的笑起身别过。 天大的一件事就这样轻轻揭过,节度使府把裘环的人头送回去,寻了个人把人头缝到身体上,打了上好的棺材,又下令全城为裘环披孝三日。裘环是个宦官没有家人,家乡离的也远。 范良索性好人做到底,停灵七天之后就派人把他的灵柩送回家乡寻块地葬了,他从京城带来的那几个小宦官也一并给了银子送回去。监军府里的家伎们全被遣散,打扫干净后只留得两房下人看守,等待着朝廷派来的新监军。 事情并没出陈节度使的所料,奏章送上去后几□□廷就有了旨意,裘环为人跋扈妄自尊大,杜桉出于义愤杀人,两厢都有错。裘环既死,杜桉难以抵命,着罚俸一年,停查考一次,发往剑南军中效力。 奏章和旨意都是走八百里加急的,当旨意到达时候,小陈将军刚到凉州城每两日。看到那张旨意小陈将军笑一笑:“阿父,你在凉州还好,不晓得京城里现在是怎么乱七八糟,王家和何家这争的,就差在朝堂上动刀了。” 见了五六年没看见的儿子,陈节度使心情更好,天气冷两父子都窝在屋里烤火喝酒,酒是小陈将军带回来的,下酒菜也是他带回来的花生米。陈节度使自病后不爱喝酒,倒是这花生米炸的又酥又脆很合他的口,不时伸手去抓花生米,至于儿子说什么并没多在意。 小陈将军喝了两口见那花生米不多了,忙伸手把花生米盖住:“阿父,这花生米不多,统共也就得了那么两斤,您这一口可就下去一两了。”陈节度使拿起手巾擦一下手白儿子一眼:“小气,等我去寻了商人,别说两斤,二十斤都能拿到。” 小陈将军呵呵一笑就搓一颗花生米进嘴,陈节度使看着儿子:“要照你这么说,你在京城这些年也吃苦了,那些满口都仁义道德规矩礼仪,真到了拼命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一个个去拼命?” 小陈将军已经喝的有些醉了,顺势倚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天:“那些也只是说的好听,偏偏每日还要打起精神和他们应酬,哪有在凉州那么舒心,可以骑马打猎,小孩子也不用拘着。可是再一想,朝廷对阿父本就猜忌,若我不去就只有让大哥去,大哥是长子,比我要紧多了。” 陈节度使看着二儿子,他也三十来岁了,常在京城的人瞧着要面嫩些,不像陈枚那一张脸满是风霜,伸手拍拍他的肩,陈节度使有些叹息地道:“做父亲的人,谁不希望儿女都在自己面前,可惜可惜。” 小陈将军看着自己的爹,数年没见,陈节度使的衰老是很明显能感觉到的。小陈将军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让酒把心里冲上的感伤慢慢压下去才道:“朝廷对手握兵权的人猜忌也是常事,儿子在那里能为爹分忧也好。只是现在瞧来,这质子虽放过去了,朝廷的猜忌却越来越重。” 酒意涌上来,小陈将军索性躺到地上,外面彤云密布,像是要下雪了。陈节度使低头看着儿子,拿过旁边的大氅给他披上,小雪珠慢慢撒下来。君不负我,我不负君,现在是不是到了君已负我的时候了? 陈节度使叹一口气拿起儿子的杯子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这酒入口醇厚,并不似烧刀子一样入口火辣,放下杯子陈节度使看向儿子,他睡的并不踏实,眉微微蹙着,手紧紧握成拳。这些年在京城也苦了他,什么时候他才能不背负那么多? 把儿子的手放进大氅里面,陈节度使又叹了一声,小陈将军睁开眼睛笑了:“阿父不用叹气,我总比四弟好,他娶个公主才叫难受。”屈指算来,陈枫成亲也快一年了,陈节度使知道儿子安慰自己,顺着他的话:“怎么,公主不好吗?” 小陈将军盘腿坐起:“公主为人算是温和的,可是公主毕竟是公主,身边女官不少,规矩太多,四弟又怎受得了那些规矩?每次都让着公主,只是做夫妻的那能只靠一边全让着?”陈枚不爱和陈节度使说这些话,陈节度使听着这些家常倒也十分新鲜,两父子常常讲一下午才散。 小陈将军的归来让清瑜觉得日子又回到原先,每日只需要打理家务,指点管家娘子们事情。纯凌出嫁后就该轮到纯淑了,虽然她亲事没定下来,嫁妆却在慢慢备着,给姑娘们备嫁妆的事清瑜就交给如娘她们,免得纯凌出嫁后如娘总是挂牵,日日神不守舍。 陈樾索性没有回家,搬到清瑜院里和她一起作伴。转眼就过完年,陈节度使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阿义还是一样调皮,每日读书写字外就带着纯煊到处疯跑。纯煊已快三岁,走路更稳当,说话说的更多,事事以阿义马首是瞻。那个在陈枚出征时还在肚里的儿子也已半岁,就不知道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会给他一个什么名字? 闲暇时清瑜常看向熟睡的小儿子,他越长越像陈枚,就不知道陈枚也会这样挂牵他吗?这日清瑜正在算着陈枚还有几日回来,冬雪满脸喜色跑进来:“夫人,大喜事,将军快要回来了。” 74、相见 屋内顿时变的十分安静,清瑜脑里只回荡着三个字,真的吗?冬雪明白地连连点头:“的确是真的,军报已经到了,剑南那边战事平定,将军将急速回来。”心里像有什么地方啪地一声,那颗一直挂着的心就此落了下来,裙子里的的针线掉落地上清瑜也没顾上看一眼,只是用手拍着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清瑜才镇定下来,掩饰地把地上的针线捡起,战事平定,事情肯定还有很多,陈杞只怕也会回来了,定一定神清瑜才道:“你是听谁说的?” 屋外已经有笑声响起,接着是陈樾的声音:“嫂嫂,定是前面让人来报的,不然这后面的人怎会知道?”冬雪也笑了,对走进来的陈樾道:“五姑奶奶说的是,确是主上让人来报的。”既是陈节度使让人来报的,那事情就一定没有错。 陈樾已经上前挽起清瑜的胳膊:“嫂嫂,我们去前面问个究竟吧,免得你牵肠挂肚。”陈樾面上的笑再掩饰也能看出调皮,清瑜点一下她的鼻子:“我牵肠挂肚,说的就跟你是没事人一样,是谁日日在那算着余姑爷什么时候回来?” 陈樾抿唇一笑并没辩解,自从认识余达翰,还从没分别这么久,说正经的,还真是想他。清瑜原本想打趣她几句,但看她脸上向往神色又把话给咽下去。 战事结束陈枚要归来的消息已经传的整个后院都知道了,这一路行去,来往的下人们面色都很欢喜。虽然瞒的紧,但陈节度使的病情大家心知肚明不是风寒那么简单,虽然杜桉和小陈将军的回来让局势稳住,但他们俩终究没有陈枚威信那么高,现在陈枚大胜归来,那就代表着一切风雨都过去,谁不高兴? 清瑜和陈樾走到前面,还没进厅就听到陈节度使的笑声,这样雄厚的笑声很久都没听到了。陈樾和清瑜相视一笑就走进厅里,厅内还有杜桉和小陈将军在,正在说话的陈节度使看见她们就招呼道:“媳妇你来的正好,这是阿枚写回来的信,比军报还来的细些。” 清瑜行礼后才接了信,看见丈夫熟悉的字迹,清瑜忍不住摸摸那字迹才仔细看起来。陈枚的信开头说的就是战事,窦节度使在上个月自杀身亡,他的长子死于战场,次子开门出降。陈枚率军进入,已把剑南军队收编进凉州军中,一场战争就这样落下帷幕。 清瑜忍住心里的感慨继续看下去,下面说的就是怎么收编剑南军队和如何镇守。剑南那里留下余达翰和段将军两人带领一支凉州军驻守。至于剑南原来的军政要员,除职位低微的之外,悉数被抓将和窦节度使剩下的家人一起押解上京。 这句看的清瑜的手心都出了汗,好在后面陈枚又写了一句,陈杞当日想殉夫被陈枚所救,并不在押解上京的名单之中,而是和陈杞的两个女儿一起,遣人送回凉州。 清瑜发出一声叹息,陈樾透过清瑜的肩膀也看清楚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节度使这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当日出兵,除是君命不可违之外,当时已经觉得剑南是必败之势,凉州出兵对阿杞要好些,只是这样一来,不知道阿杞要怎么恨我。” 剑南不是没有来过使者,打算和凉州携手起反,陈节度使思前想后拒绝了,虽则新帝无道,朝上众臣只知争权夺利,但造反这种事情对陈节度使来说还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当时窦节度使信上那几句话陈节度使记得清清楚楚,昏君无道、任用奸邪,朝堂之中几无我等立足之地,若今日不反,异日则全家就缚,不得往生。窦节度使从来都是思虑周详的性格,能写出这么几句话,可想而知剑南的监军是何等的作威作福。 厅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声音,连一向爱说话的陈樾也乖乖闭着嘴。陈杞是陈节度使的第一个女儿,她出生时陈枚已经三岁,除了陈枚,府中还有两个其他人生的儿子。三个儿子之后才得的女儿,陈节度使对这个女儿捧到手心一样的疼爱。陈枚不能进的书房,陈杞能随便进,陈节度使心爱的弓箭别人不许碰,陈杞可以把弓箭当做玩具。三岁就会骑马,四岁识字聪明伶俐的陈杞是陈节度使的心肝一样。 和活泼的陈樾不一样,陈杞虽备受宠爱,性子却更像她的娘王夫人。温柔娴静,容貌美丽,遇到陈节度使发火只要陈杞笑一笑就比什么都起作用,她出嫁这些年,陈节度使每半个月就给女儿写一封信,问她在剑南过的如何。 清瑜曾听人说过陈杞在凉州时的日子,压下心中的感慨就对陈节度使道:“既然大小姑还有几日就到了,媳妇先去把她的屋子收拾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当日服侍过大小姑的旧仆人,能晓得大小姑的喜乐最好。” 陈节度使从思绪里醒来,挥一挥手道:“阿杞当日的院子还留着呢,就是小了些,也不知道够不够住,你去安排吧。”清瑜行礼下去。 走出厅时清瑜回头看了陈节度使眼一眼,虽则他已渐渐康复,可还是回不到生病之前了。也不知道那位大小姑会不会看在陈节度使已经生病的份上,少一些怨恨吧。可是不怨恨又怎么可能呢?虽则陈枚信上说的,窦家长子死在战场,并没说怎么死的,这样的语焉不详让人无限猜测。 而陈杞既有殉夫的打算,那和丈夫定是恩爱非常的,这样的恩爱难免会让她迁怒救了自己的陈枚。这一团乱麻啊,清瑜觉得脑壳有点疼,轻轻敲了敲头就往后面走,想那些都没有用,还是等陈杞回来再说。 陈杞到凉州是半个月后,这天天气晴朗,清瑜正在交代管家娘子们事情,纯淑和纯漫两个坐在一边听,她们俩渐渐长大,各人房里的丫鬟婆子已经归她们管束,一些小事她们也开始学着自己拿主意。 清瑜说了几件事回头看见纯淑满脸严肃,倒笑了起来:“淑儿,这些都是家事,开头慢慢学,没人会笑你。”纯漫噗嗤一声笑了:“母亲,二姊现在日日做出姊姊样子,和原来大姊姊在的时候不一样。” 旁边站着的管家娘子急忙凑趣:“二姑娘这一严肃起来倒有几分夫人的模样。”纯漫睁大眼睛往纯淑脸上瞧了瞧,冬瑞走了进来:“夫人,大姑奶奶已经到府门外了。”这样快?清瑜有些吃惊,一般都是快到凉州时遣人传话,然后这边做好准备,估摸着快到再出门迎接。怎么不声不响就到了府门口? 冬瑞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伸手扶清瑜:“夫人,还是快些出去迎接吧。”清瑜起身时候招呼纯淑她们:“走,一起去接你们大姑姑。” 纯淑早已站起,纯漫等清瑜说话了才起身去拉清瑜的手:“母亲,大姑姑还会给我带好玩的吗?”纯漫这话让清瑜有点无法回答,纯淑回头瞧纯漫一眼:“你啊,吃了那么多饭怎么不长脑子?和阿义一样只晓得爬树吗?” 纯漫的小嘴也撅起来了:“爬树有什么不好,我以后还要上战场和阿爹打仗呢。”阿义已经奔过来,正好听到纯淑这句,立即和纯漫一起点头:“对,我们以后都要上战场。”纯煊的小脸跑的红红的,跟着哥哥姊姊喊:“上战场上战场。” 清瑜摇头牵起纯漫,抱起纯煊,让纯淑带好阿义才道:“你们几个都忘了娘这几日说的话了吗?在大姑姑面前不许提上战场的话。”纯漫吐下舌头,真的忘了,阿义瞧一眼清瑜就不好意思起来:“娘,我……” 清瑜望着他:“你又忘了,都和你说过很多次,你是做哥哥的人,哪能成天带着弟弟到处乱跑。等你父亲回来,先罚你抄书。”纯漫急忙道:“母亲,女儿也记住了。”清瑜瞟了眼她,果然纯漫有点扭捏地道:“你别罚我抄书。” 阿义已经嚷起来:“三姊姊,我们一起抄。”哪壶不开提哪壶,纯漫的脸上顿时有小苦瓜出来。清瑜看见奶娘已经把小儿子抱着出来,摸一下纯漫的头:“好了,要记得娘的话,不许说别的,现在先去接你们大姑姑吧。” 纯漫小拳头握一下,阿义也跟着握拳头接着点头:“娘,我记住了。”拖着这么多孩子,等清瑜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大一会儿,府门前只停了辆素盖的车,几个管家娘子守在那里,看见清瑜出来管家娘子几乎是眼睛一亮地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这车里就是曾受尽宠爱的陈杞了,对这位小姑,清瑜难免会有好奇,轻声道:“小姑还请下车吧。”车帘被从里面掀起,一张少女的脸露出来,清瑜没见过陈杞的孩子,这又只露出一个脑袋,不晓得这是不是她的女儿还是从人? 好在少女已经开口了:“舅夫人少待。”既是舅夫人,那就是丫鬟了,清瑜点一点头,丫鬟已经跳下车,车帘又被掀起,管家娘子急忙上前去扶从车里下来的人。 先下来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面色有些冷淡,看见清瑜只道个万福就站在那,接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被抱了下来,她眼睛咕噜噜转着,看见阿义不由睁大眼睛,对先下来的小姑娘道:“阿姊,他和哥哥差不多大。” 先下来那个小姑娘扯一下这女童,这两人倒让清瑜想起初见纯淑她们时候。陈杞终于下来,和她的两个女儿一样,她也是浑身缟素,看见清瑜眉微微皱了皱才道:“阶下囚不敢劳夫人出来相迎。” 75、伤心 这话说的除孩童外所有人都变了神色,清瑜深吸一口气,这位小姑的脾气看来不太好。但身为主妇,连这么句话都受不住的话又怎能当家?清瑜微微一笑方道:“小姑言重了,这一路远行辛苦,还请快些进府,收拾停当早些歇息。” 说着清瑜就后退一步请陈杞先进府,看着那大开的中门,陈杞的头有些晕眩,这是自己过了十六年的家,曾在这受尽宠爱,出嫁时鼓乐喧天,归宁时众人出迎。欢声笑语还在耳边、府中景致都是熟悉的,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自己的丈夫死在自己哥哥手里,而自己,还要来投奔那个杀了自己丈夫的人。 清瑜静静等在旁边,看着陈杞脸色变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知过了多久陈杞才轻叹一声,低头看着自己两个女儿,一边一个牵着她们的手走进府里。 虽然陈杞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既已进府,清瑜觉得轻松了好些,跟上去笑着道:“公公还在厅里等着小姑,小姑是先回去院里梳洗还是?”陈杞并没答话,她的两个女儿只是紧紧跟随着她,大女儿的面沉如水,见自己妹妹从下车后就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牙都快咬碎了。 既然陈杞不理,清瑜也只有转而向她那两个女儿道:“你们俩累不累,都叫什么名字?”清瑜笑容甜美话语和蔼,小女儿已经想开口,大女儿抢先道:“我叫窦e,妹妹叫窦。”说完窦e的嘴巴又紧紧闭上。 陈杞心里的深深怨恨清瑜此时已能窥见一斑,并不指望就这么一会儿能化解掉这些怨恨,只是陪着她们继续往里走。陈杞走的很慢,仿佛要把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要记在心里做个比较。 突然陈杞停下脚步看向前方,清瑜抬头,看见陈节度使向这边走来。他虽复原了些,但和原来相比已是步履蹒跚,右手握着一根拐杖,左手无力地垂在一边,身后跟着小陈将军。小陈将军不时要伸手去搀扶陈节度使,都被他拒绝,只是一步步慢慢地走到陈杞跟前。 陈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心里在翻江倒海,什么滋味都有。从剑南起反到凉州出兵再到后来丈夫死去,这一年多来,陈杞的生活已变的天翻地覆,若是自己死去,也许就可以不受那么多的折磨。 陈杞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出一声:“阿父,我若……”陈节度使已把拐杖扔掉,用手去拍陈杞的肩:“活着,阿杞啊,活着就好。”拐杖一扔掉陈节度使就少了支撑差点摔倒,身后的小陈将军忙伸手扶住他,看着陈杞道:“阿姊,阿父的左手已经没法动了,我知道阿姊你心里有怨恨,可皇命难违,阿姊也是知道的。” 陈杞的泪落的更凶,用牙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窦e垂着头,窦看见自己的娘哭,眼睛睁的大大的,只是去扯陈杞的衣衫下摆:“娘,别哭。” 这样让陈杞心里更难受了,陈节度使勉强蹲下看着窦,伸手去摸她的脸:“你就是儿,我是你的外祖父,以后你和你姊姊,你娘就住在这里。”窦眼睛睁的更大地看着陈节度使,小小声地问:“住在这里,会有人欺负我们吗?阿姊说,大哥和二叔被带上京,是去被人欺负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自己的儿子,陈杞觉得心里有把刀在搅,儿子才九岁,从小没有离开过自己一步,他那么小,路上押解的人又如狼似虎一样,怎能受得了这种磨折。 陈节度使顿一顿才站起身看着自己的长女,她面上的哀伤让陈节度使也十分心酸,那个跟着长女归宁,会甜甜地叫自己外祖父的小男孩,长的是那么好,让人一见就心疼。 陈节度使接过小陈将军递上的拐杖,重新站稳的时候豪气又回到他身上:“阿杞,窦家造反是实,按例女眷都该被押解上京的,你大哥能保住你们已属不易。等京城尘埃落定,再想法把翊儿带回来吧。” 陈杞的牙紧紧咬住下唇,泪落似珠,听到陈节度使这话终于大叫出声:“可我宁愿自己死,宁愿我被押解上京,要死我们全家死在一块。阿父,您忠君爱国平息叛乱大义灭亲就一次做到底,又何必让我回来?我过的越好越安定,我的心只会越疼。阿父,您明白吗?” 陈节度使没有说话,看着面前的女儿,泪已经流到他的胡子上。他是做父亲的人,虽没有做娘的那么细心,却也能明白女儿的心,女儿生得一儿两女,哪个不是女儿的心尖肉?周围的人全垂手而立,连纯煊都明白这个时候不能说话,只是在奶娘怀里乖乖地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 小陈将军开口:“阿姊,翊儿虽是窦家的孙子,也是我陈家的外甥,阿父心里也同样不好受,这些天来他几乎夜夜难眠。”陈杞吸一吸鼻子不说话,小陈将军又道:“阿姊,我已准备好了行装,明日就上京,到时一定把翊儿救出来。阿姊,你不要怪大哥和阿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总是女眷,能让你们脱身已属不轻易,翊儿是窦家长子嫡孙,朝廷怎能不把他的名字牢牢记住?” 陈杞低头看着依偎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又涩又苦:“我知道,为了她们两个我现在也不能死。”听到这个死字,窦e一直没表情的脸这时终于裂开一条缝,紧紧抓住娘的手,眼里有一丝害怕闪过。 陈节度使看着面前这三个人,长叹一声才道:“你放心,翊儿一定会被带回来的。”说完陈节度使转身缓缓离开,他的背影佝偻,手似乎握不住拐杖,小陈将军对陈杞点一点头就去追陈节度使。 清瑜把心里的叹息抹掉这才上前:“小姑先请回去歇息吧。”陈杞看着陈节度使的背影消失,唇抿成一条线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清瑜还要再开口的时候陈杞终于开口:“院子在哪里,还请嫂嫂带我前去。” 她声音低沉,有些像陈节度使的声音,清瑜见她终于肯回去歇息心里松一口气,带笑在前面引路,孩子们还是跟在后面,但经过这一场,没有人说话,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陈杞院子走。 看着熟悉的院落呈现在自己面前,陈杞终于咦了一声,出嫁已经十来年了,这所院落却还是老样子。葡萄架下石桌石椅,桌上放着的棋子仿佛还在等主人拈起棋子着棋。看着那副棋子,陈杞上前用拈起一颗黑子,感受着棋子的圆润,陈杞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这副棋子竟在这里,我一直以为丢了。” 清瑜看见她的笑知道她有所触动,也微微一笑:“这是上次小姑你归宁时候忘记收拾的,就一直摆在这里,每日都有人来打扫。”说话时候上房的门帘被挑起,一个着了玫红比甲的小丫鬟走出来,看见这个小丫鬟陈杞有些惊讶,小丫鬟已走到她面前行礼:“见过大姑奶奶,还请往屋里歇息。” 陈杞脸上的惊讶之色终于消失:“你是,你不会是小夏花的女儿吧?怎会和她当日长的一模一样?”丫鬟已经点头:“大姑奶奶眼很利,奴婢的娘原来服侍过大姑奶奶。”门帘又被掀起,这次走出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笑嘻嘻地道:“还什么小夏花,我女儿都这么大可以让姑娘你使唤了,她倒是叫小花,我啊,叫老花还差不多。” 夏花是陈杞出嫁前的贴身丫鬟,比陈杞大两岁,陈杞出嫁前做主把她嫁出去。此时故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陈杞面上有激动之色:“那年我归宁时曾想要寻你,他们说寻不到,怎么今日你就在这?” 夏花伸手扶住她:“姑娘,先进屋说吧,这要说起来话可长着呢。”小花也帮忙扶一下陈杞,陈杞并没推辞就进了屋。一进屋陈杞的眼不由一亮,这一桌一几都是自己熟悉的,甚至连墙上挂着的琴也和原来一模一样。 夏花瞧着陈杞这样就笑一笑,接着又端过茶水点心:“这些家具都是以前姑娘用过的旧东西,夫人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库里寻出来,重新布置的。”陈杞嗯了声喝了口茶,这茶也是自己平日爱喝的,再看向那些点心,点心也是自己喜欢吃的。 能做到这样,不管是赔罪还是怎样?都足以证明清瑜的用心,陈杞并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况且此事清瑜也只是牵扯,放下茶杯对清瑜微一点头:“嫂嫂辛苦。”清瑜微微一笑就道:“不过举手之劳。” 说着清瑜让孩子们来见过姑姑,对孩子们陈杞就没那么僵硬的脸色,让他们不必多礼又让自己两个女儿见过舅母和表姊妹弟兄们。清瑜这才松一口气,笑着道:“小姑远来辛苦,又见了故人,想必要多聊聊,就让他们孩子们一起玩着,我去让厨房给小姑预备晚饭。” 等清瑜离开陈杞才道:“这位新弟媳倒是个十分乖觉的人。”夏花笑了:“姑娘是主上的掌上明珠,夫人对您多用心也是常事。”掌上明珠吗?陈杞勾唇一笑,夏花明白地开口:“姑娘,按说这话不该我说,可是世事难料,皇命难违,夫妻再恩爱又怎比得上自己的父亲?况且主上他也不好受,前些日子还大病一场。” 这些道理陈杞怎会不知道,端着茶杯一言不发,小丫鬟抬着热水进来,夏花把陈杞往屏风背后推:“姑娘,那些事您就别去想了,以后在这里安心住下,凡百事情都有主上呢。”安心住下?陈杞微微叹息:“夏花,我的安生日子早就没有了。” 76、内情 夏花的手顿在那过了许久才叹道:“姑娘,我晓得我没有你懂的多,可是到什么时候活着才是最要紧的,我男人四年前就死了,小儿子得了病没有钱去治死在我的怀里。大伯子无良想把我们娘儿俩都卖掉,那时我夜夜都是枕着菜刀入睡,也没个娘家人出来帮我,我还不是过来了。姑娘,这世上的事,看着挺难,其实一闭眼就熬过去了。” 看着夏花说话时脸上那微微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如同说别人的事,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仿佛都没存在过,陈杞沉默了,把身子埋进浴桶。夏花拿起手巾给陈杞搓着背:“我晓得,姑娘您命贵,比不得我们命贱,熬肯定是难熬,可是姑娘再难熬您也有爹有兄长,有女儿有侄子。” 陈杞举起一支手:“你别说了,我知道。”说着又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夏花默默地给她搓完背,拿起新裁的衣衫服侍她换上:“姑娘,我晓得您不爱听我说,可我还要多说一句,总是一家子至亲骨肉,面子情总是要的。” 陈杞的手紧紧握成拳,努力在控制自己,那些话不能说出也无法说出。夏花见状没有再说,只是用大手巾给她擦着头发,过了许久才听到陈杞说了一句:“我知道,阶下囚寄人篱下是什么日子。” 夏花没料到陈杞竟会这样说,重重地叹了一声,叫了两声姑娘就再没说话。陈杞缓缓张开双手,长长的指甲已经剪掉,此后纵锦衣玉食又如何,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丈夫的未亡人,再没有春花秋月赏景笑语,更没有夫妻恩爱缠绵娇嗔。 清瑜听了夏花的回禀,久久都没说话,夏花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姑娘初回来,等小的再慢慢劝的好。”清瑜摆一摆手:“不必了,你还是照旧服侍,再挑几个丫鬟去服侍两位表姑娘。那个小姑带回来的丫鬟,瞧着也是个忠心的,你要叮嘱那些丫鬟,对这丫头要多恭敬,切不可露出不敬来。” 夏花连连应是才道:“似夫人这样的嫂嫂,也是难得的。”清瑜勾唇一笑:“什么难得,做人总是有要人帮的时候,况且我这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夏花又笑一笑就告退,举手之劳说来简单,多的是人不愿意行这举手之劳。 夏花挑了八个丫鬟带回去,陈杞并没接受这些丫鬟,让夏花又原样带回,说是无需这么多人服侍。这在清瑜意料之中,这么大的裂痕,岂是几件事可以平复的?人不要,送去的首饰衣料也只留的几件,说是未亡人用不了这么多。 陈杞既这样,清瑜请示过陈节度使,陈节度使沉默许久才道,由她去吧。这已不是陈节度使记忆里那个乖巧聪明的女儿,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 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心结,清瑜一个儿媳也无法从中劝解,只有传来管家娘子们,让她们一定要对陈杞母女恭敬,若是有谁冲撞她们母女或者背后说不好听的,也无需来回,直接撵出去就是。 管家娘子们是知道陈杞在陈节度使心里分量的,清瑜又这样叮嘱,自然没有不敢听的。陈杞就这样住下来,每日除到陈节度使面前问一次安,别的时候都足不出户,纵有客来也不过是沉默对坐罢了,沉默的就像这个家里没有多出这么一个人一样。 窦e姊妹俩进了书房读书,每日和纯淑姊妹一样,读半日回来学半日的针线。窦年纪小一些,很快就和纯淑姊妹玩熟,她和纯漫最好,每日都要和纯漫在一日。窦e还是那么客客气气,但也没有拦着妹妹和纯漫要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陈将军已经回京,而出征的大军已经在陈枚的率领下回到凉州。 大军回到凉州这日,全城的人都出城去迎接,节度使府的人也不例外,只有陈杞的院子依旧平静,丫鬟们已经得到叮嘱,不许在陈杞面前提起陈枚怎么胜利的事。 窦e看着低头做针线的娘,陈杞做的是件小儿衣衫,贴身衣衫用的是软绸,陈杞做几针就要抬起来瞧瞧,连个线头子都不许多出来。 陈杞本就不擅长针线活,这件衣衫又做的十分精细,从回到凉州到现在都没做好。窦e看着她突然开口:“娘,我一直不敢问您,若是大哥他……”陈杞的手一抖针就戳到指头上,怕血出来污了这件衣衫,陈杞飞快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下才道:“不许胡说。” 窦e哭了出来:“可是娘您知道的,您全知道的是不是?”这话如同一把重锤把陈杞的心敲开,陈杞放下衣衫抬头看着女儿,眼神空洞声音悲凉:“e儿,正因为娘知道,所以娘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窦e趴在她的膝上,小小手臂紧紧抱住她的膝盖,陈杞伸手摸一摸她的头:“e儿啊,娘一直告诉自己,你外祖父做的是对的,他是朝廷重臣,怎能不抗命?可是有时候我又在想,你祖父做的也是对的,堂堂节度使,怎能受得了这样侮辱?更多的时候是在责怪我自己,若是没有把你大哥生的那么好,若是没有把你大哥教的那么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窦e已经哭的泣不成声,陈杞的泪一滴滴落下来:“e儿,我只听过红颜祸水,可我从没想过,我生的儿子竟然也会成为祸水。”窦e抬头看着她:“娘,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外祖父?”陈杞用手捶着胸口:“我说不出口,e儿,我怎能说出口?我怎能对我的父亲说,他的外孙被阉人看上,想掳之为娈童,才有你祖父的惊怒,才有这样的变化。e儿,我怎么说出口?” 说着陈杞的双手张开,仿佛能看到儿子面上的惊怕,能听到丈夫当日的怒吼,能看见那个阉人的鲜血,一切就从那时开始变了。 就算窦翊被带回来又怎样?那一路吃的辛苦受的折磨,会让他这个粉妆玉琢的雪孩儿变成什么心性?当时倒不如全家都死在一起还好些,为什么要活着回来,要受这么多的折磨? “阿杞。”门突然被推开,陈节度使走了进来看着自己女儿,脸上满是心疼。陈杞不料老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茫然地站起身,陈节度使手抖抖地摸一摸窦e的头才对陈杞道:“阿杞,对阿父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呢?那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 窦e听到这句,猛地扑到他怀里:“外祖,那人好可恶,父亲才杀了他,可是他的从人借机闹事说祖父谋反。”于是就把从人斩杀干净,这样反了。陈节度使此时才深刻体会到为何当日窦节度使会写那么几句话了,胸口有些发闷,陈节度使看着女儿道:“阿杞,阿父原本是想来告诉你,已经收到京城那边的飞鸽传书,你弟弟已经见到了翊儿,也打点好了人,到时寻个法子用死囚把翊儿换出来。谁知竟听到这些,阿杞,现在还不行,可总有一日阿父会……” 陈杞摇头打断了父亲的话:“阿父,等翊儿回来,我就带着他离开这里远远走了,我只要我的翊儿好好长大,忘记这一切。”说着陈杞的泪又一滴滴落下,陈节度使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念着女儿的名字。 陈杞突然笑了:“阿父,有些结是打不开的,公公自杀前告诉我,要我转告你,纵谋反失败也并不后悔,大男儿总要快意恩仇一回。公公还要女儿谢您,谢您保全窦家血脉。”陈节度使的眼亮了亮就低垂下去:“我知道了,一切都等翊儿回来再说吧。” 说完陈节度使拖着脚步走出去,看着他的背影,陈杞缓缓坐下,窦e还是趴在她的膝盖上,怯怯地叫了声娘。陈杞习惯地摸一下女儿的头,人生若能什么都算计到,是不是就没了这么多的伤悲? 陈枚率领大军进城后就地放假半月,兵士们各自欢呼,有家的自去寻家,有亲的就去寻亲,还有些已经知道丈夫儿子阵亡消息的,已经着了孝服在那大哭。一时整个凉州城内喜怒哀乐悲欢都有。 陈枚匆匆回到节度使府,连衣衫都没换就先去见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的病情他已在后来知道,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回来,但战争虽结束事情还很多,这些事情处理的差不多,留下余达翰守城就带领大军开拔回来。 此时看见陈节度使坐在厅里,陈枚的心这才放下,上前行礼叫了声阿父。陈节度使抬头看着儿子,笑了笑示意他起来:“我好的很,你别那么紧张,把这身脱了吧,你也不嫌重。” 陈枚笑一笑这才把头盔外甲顺手脱了坐下来,瞧着陈节度使刚想开口,陈节度使已经说话了:“你已经知晓为何剑南突然反了吧?”陈枚用手摸一下下巴,出征许久胡子都没剃,这胡子又已满脸,听到父亲相问才道:“是,我已经知道了。只是知道的迟了一步,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把翊儿送上京的。” 京城之中,喜好娈童这口的达官贵人并不少,窦翊已是戴罪之身,早不是当日节度使里的人,若被人看中?陈枚觉得后背有冷汗冒出,陈节度使哼了声才道:“老二已经上京了,还有小四,他总是当朝驸马,说话有些分量。窦家虽亡,若动我陈家的外孙,真当我姓陈的这么好欺负吗?” 陈枚摸摸脑门笑了:“阿父想的周到,是儿子急躁了。听的裘环被杀,虽说朝廷捺下这件事,可等时过境迁翻起旧账来,也要预先打算。” 陈节度使嗯了声就道:“这个我知道,李先生那里也拿了主意,你先回去吧,你媳妇只怕也等急了。” 77、第 77 章 提到清瑜,陈枚的脸不由红一下,嗫嚅着还想说话,陈节度使已经笑了一声:“去吧去吧,我这里也不需要你陪了。”陈枚应是后往外走,刚走出厅就开始小跑起来,忙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妻子,想的不得了,恨不得一步就走到她身边。 院子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阿义正在院里带着纯煊疯跑,看见陈枚进来,纯煊瞪大眼睛,阿义还仔仔细细看了看才猛地扑过去抱住陈枚的腿:“爹,爹你回来了。”纯煊听到阿义叫爹,侧着脑袋想了想,这个人的确有点眼熟,可是为什么会满脸大胡子? 陈枚把阿义抱起用胡子去扎他:“想不想爹啊?”阿义在他怀里拼命点头:“想,爹,我已经学了很多字了。”陈枚拍了拍阿义,低头看着站在那的纯煊一步就上前预备把他捞到怀里。纯煊被他吓到,迈着小短腿就往屋里跑,嘴里不停地叫娘。 清瑜早在窗口看见,特意不出来等在屋里,听到儿子叫自己这才掀起帘子走出来把纯煊抱起,白丈夫一眼:“你瞧,才回来就把吓到儿子了。”陈枚哈哈一笑伸手去捏纯煊的脸:“我才走了这么几天,你就不认得我了?” 纯煊不好意思地埋在清瑜怀里不说话,一家人走进屋清瑜把纯煊放下接过阿义:“你爹身上这么臭,都不晓得几个月没洗澡了你还真能闻的下去。”阿义顺势滑下,拉着陈枚的衣衫边缘:“娘,小姑父说了,男人要臭才是男人。” 陈枚本来已进了屏风后打算脱衣洗澡,听到阿义这么说伸出个脑袋来:“阿义,说的对。”清瑜又把他的脑袋塞回去:“快些洗澡,你都走了一年了还几天?纯煊认不得你也正常,我都差点认不出了。” 陈枚呵呵一笑继续洗澡,清瑜把干净衣衫找出来,拿起丈夫换下的里衣打算让丫鬟去洗,再一细看白色的软绸都快变成黑色的了,更别提上面还有大洞,这真是洗都没法洗,说不定里面还有虱子? 清瑜摇头就唤来冬瑞让她把陈枚这些里衣都拿出去烧掉,免得虱子咬了人才对屏风后面的陈枚道:“带去的衣衫已经足够多了,怎么里衣还穿成那样?”水温不冷不热,况且已经回到家,很多事情都可以不想,陈枚泡在浴桶里半闭着眼:“你也知道我是去打仗的,几个月不解衣甲的事都有,洗澡更是想都不用去想,好像就在剑南洗了一次,换下的衣衫也是脏的不得了,都让人丢了。” 阿义和纯煊见屋里没什么好玩的已经又跑出去了,屋里只有她们夫妻两人。清瑜趴在屏风上瞧着丈夫:“就你说的有理。” 陈枚招手让妻子过来,脸上的笑容不言而喻,清瑜反身走出,陈枚脸上不由露出失望,等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陈枚才晓得妻子是去关门的,看着妻子已经走过来,笑着说:“这桶很大,你也一起洗。” 清瑜伸手拍一下丈夫的胳膊:“别闹,等会儿孩子们还要过来,我不过是帮你擦背的。”说着清瑜就拿起手巾给他擦背,边擦边说些家里的事情。陈枚趴在桶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不时和妻子说上一两句,觉得真有说不出的轻松。 清瑜给陈枚擦好背看着丈夫面上的笑,捏一下他的耳朵道:“这样傻呆呆的,一点也不像将军呢。”陈枚顺势把她抱到怀里亲了下,清瑜拐了他一下:“都和我说别闹了,你瞧,身上的水都把我衣衫弄湿了。” 陈枚答应着手却没有放开,清瑜伸手去摸他的脸:“把胡子刮了吧,不然扎到孩子们不好。”陈枚嗯了声在她耳边道:“你是怕扎到你吧?”清瑜顺势摸到他耳朵紧紧捏起来:“再胡说。”陈枚不觉动情,把头整个埋在妻子肩窝里,清瑜闻着丈夫身上刚洗过澡那淡淡的味,身子不由也软了,可是再闹下去就要给人瞧笑话了。 可是丈夫的怀抱实在太暖,清瑜真不想离开,再赖一小会儿就好,清瑜迷迷糊糊地想。还是陈枚先放开了她,声音里带有意犹未尽:“你说的对,他们在外面敲门了。”清瑜这才听到门那里有声音,把丈夫从浴桶里拽出来:“好了,你也自己穿下衣衫吧,瞧瞧这水都黑了。” 陈枚咧嘴一笑,没有提醒妻子她外衫已经湿了,清瑜拢一下头发上前打开门,阿义整张脸都贴在门上,看见清瑜开门就笑了:“娘,娘,爹还没见过弟弟呢,我特意去把弟弟抱来。” 奶娘一眼就看见清瑜的外衫是湿的,脸上不由一红才道:“本不该打扰将军和夫人的,可是小郎君再三再四地说要让将军见弟弟,这才抱过来。”清瑜伸手去接奶娘怀里的孩子,孩子刚被清瑜抱过去就开始蹬腿不让清瑜抱。 清瑜还奇怪一下,奶娘倒说话了:“夫人,您外衫有水,难怪不让您抱了。”外衫有水,清瑜的耳朵不由红起来,这是方才陈枚做的好事,回头瞥丈夫一眼,陈枚已经换好衣衫走出来坐着喝茶,阿义和纯煊早跑进去在他脚边围着问东问西,看见妻子白自己,笑嘻嘻一摊手。 清瑜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冬瑞带着人把屏风后面收拾了,让奶娘把孩子抱进来这才到里屋换了外衫,走出来时陈枚怀里抱着孩子在逗着玩。阿义趴在那看着,眼睛眨巴眨巴地对陈枚道:“爹,娘说等你回来给弟弟起名字,要叫什么?” 陈枚点一下儿子的下巴,这小子张开嘴笑嘻嘻地看着他爹,陈枚对着他吹声口哨才道:“就叫纯煜吧,多好一名字。”阿义叫出来:“那是不是就叫阿煜?”清瑜上前拍下他的脸:“是啊,你会写吗?” 这下难住阿义,紧紧咬住下唇想了会儿摇头,陈枚拍下他的脑门:“你还说你会写很多字,可现在又不会了,以后记得弟弟们的名字都要写出来。”阿义努力点头,旁边的纯煊也跟着点头。 冬雪进来道:“姑娘们都来了。”说着冬雪又想了想:“小表姑娘也来了,不过大表姑娘说今儿大姑奶奶有些不舒服,所以就不来拜见舅舅了。”陈枚的眼神微微一黯,转向清瑜:“方才一直没问你,阿杞她,”斟酌一下陈枚才继续说下去:“在这里过的可好?” 当着众人清瑜不好说话,倒是冬瑞笑着道:“夫人对大姑奶奶关怀备至,吃的穿的用的都送了去,下人们也尽心服侍不敢懈怠。”。 陈枚的眼低垂,自己问的不是这些,可是仿佛也只有这些才能在这个时候被说起。当日救下陈杞的时候,陈杞那满眼的恨意还在眼前,几乎是喊着和自己说话:“你还救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叛逆余孽,你该一刀杀了我,好成全你们父子大义灭亲的美名。” 当时的自己答不出来,所有的大义名分在这句话面前都那么苍白。那个人是自己的妹夫,两人曾经相熟,一起喝过酒打过猎,有过书信来往,信上谆谆说的,不外就是他要好好对待自己妹妹。 可是这一切都变了,陈枚把孩子交给奶娘,用手捂一下脸,清瑜刚想让冬瑞出去说请纯淑她们回去,陈枚已经把手放下声音嘶哑地道:“让女儿们进来吧,我还没好好和e儿儿她们说过话呢。” 清瑜拍一下丈夫的肩,陈枚拉一下妻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纯淑她们三个已经进来,规规矩矩行礼后坐下。陈枚看向最小的窦,她今年是四岁还是五岁,长的有些像陈樾。 清瑜见陈枚看着窦不说话,笑着打圆场:“我初见时也奇怪呢,这孩子竟和樾妹妹有些像。”听到提起陈樾窦抬头好奇地道:“大舅舅,五姨夫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陈枚一时没有想起窦嘴里的五姨夫是谁,还愣了一下,清瑜笑着回了:“你五姨夫有事要过些日子才回来?儿见过五姨夫吗?” 窦点头:“五姨夫说,他会带着大哥一起回来的,大舅舅,我们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孩子童稚的话如同一把把刀往陈枚心上戳,想了很久才道:“你二舅已在京城见到他了,还有几个月就回来了。” 窦哦了一声就掰起手指头来,纯漫好奇问她:“妹妹你在算什么?”窦掰完手指头笑嘻嘻地对纯漫:“三表姊,我现在四岁,还有几个月就五岁,也就是说我五岁的时候就能见到大哥了,大哥大我五岁,那时候他是几岁呢?” 阿义已经插嘴:“五个加五个是十个,那就是十岁,十岁的话那要比我大,那我也要叫大哥。”说着阿义还抬头看着清瑜:“娘,我算的对不对,我厉害不厉害。” 陈枚的心已经痛如刀绞,用手按了下胸口,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不忍再看向孩子们的眼,陈枚站起身往里屋走:“我很累,先去躺一躺。”纯淑年纪大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也要比弟弟妹妹们知道的多,站起身道:“爹爹既然累,我们就先告退。” 清瑜勉强说了两句看着他们走出这才往里屋走去,陈枚躺在床上眼睛睁的很大,看见清瑜过来伸出手。清瑜坐在床边伸手和他相握,陈枚转身面对妻子:“我知道她过的不好,她恨我,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亲口对我说恨我,恨我恨的希望我死去。可是清瑜,我不能死,就算知道妹妹恨我我也不能去死。” 陈枚的话让清瑜听的心酸,至亲骨肉变的仇恨相对,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的。清瑜低头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声音放的很轻柔:“我知道,可我能做的就那么多。” 78、重逢 陈枚看着妻子,妻子眼里的担忧看的很清楚。陈枚伸手把妻子的双手紧紧包住,声音嘶哑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不仅是妹妹的哥哥,还是阿父的儿子,你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所以……” 陈枚没有往下说,清瑜等了会儿等不到他的回应,抬头望去他已闭上眼,规律的呼吸声昭示着他已经睡着。清瑜想伸手摸一摸他那一脸的大胡子,但手被陈枚紧紧包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清瑜索性也躺下,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的睡一觉,那些烦心的事都留给醒来之后。这一觉睡的很沉,等清瑜睁开眼时身边的陈枚已经不见,外面的太阳红的像火,竟睡到傍晚时分了。 清瑜揉着眼睛坐起来,感到全身上下都很轻松,自从陈枚前往剑南,清瑜就没好好睡过一觉,自从陈节度使重病之后,更是日日夜夜悬着心,外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些日子清瑜都没照镜子,但晓得自己的腰都小了一寸,脸上只怕也憔悴了。 掀起帘子走下床,在梳妆桌前拿起镜子照了照,虽经过一觉好眠,但镜中的自己还是有些憔悴,双颊都有些鼓起来了。清瑜放下镜子用手把着自己的腰,现在丈夫回来了,可以不用操心那么多,可以好吃好睡了。 冬瑞推开门走进来,看见清瑜起来就笑道:“夫人您醒了,要不要传早饭?”传早饭,现在不是傍晚吗?冬瑞看见清瑜脸上的诧异神色笑了:“夫人,已经是第二日早了,当然是早饭不是晚饭了。” 竟睡了那么久,难怪会觉得精神十分饱满,清瑜坐下由着冬瑞她们服侍自己梳洗,掩饰地笑道:“很久没睡这么好了。”冬瑞抿唇一笑:“将军回来了,这府里就跟多了主心骨似的,将军这次大胜而归,夫人要不要赏我们?” 清瑜能感觉出冬瑞话里的欢喜,用篦子篦一下乱发才笑着说:“赏,当然要赏,就赏你啊,快些把我的早饭传来吧,我都饿的受不住了。”冬瑞笑着应了,冬雪跟着凑趣:“早饭里可还要多添一碗粥,免得冬瑞姊姊说话说的太多,口干。” 屋内的人全笑起来,清瑜只觉心情如同看到春花开放时一样欢喜。说笑着用完早饭,陈枚这才走进来。清瑜拿起一个饼招呼他:“吃过早饭没有,这还剩一个饼,快些吃了吧。” 陈枚心情比昨日要好一些,接过妻子手里的饼还开句玩笑:“按理我该带人去京城接受封赏的,若到了京城定有陛下赐宴可吃,哪像在这里,你用个饼就打发我了。” 清瑜给他打碗稀饭放过去,听了他这话眉一竖就道:“陛下的赐宴自然是难得的,可是我这亲手递过的饼更是难得。”陈枚几口就把那饼吃完喝光稀饭,倒杯茶自己漱漱口才笑着道:“是,是,一年没陪夫人用早饭了,这饼当然比陛下的赐宴难得。” 清瑜白他一眼噗嗤一声笑出声,丫鬟们也跟着笑了。用完早饭管家娘子们来请示事情,陈枚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本书在瞧,看他的眼也知道他的心不在书上。管家娘子们会意,况且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说了几件日常就各自退下。 清瑜等她们走了才坐回到丈夫身边:“瞧你,都把人吓跑了,哪一日也没有今日回的事少。”陈枚顺势把妻子搂了坐到自己腿上:“她们日日都能见你,我都一年没见你了,当然要和你多说说话。” 清瑜靠在丈夫身上,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身心都处于十分放松的状态。陈枚搂着妻子手渐渐不老实起来,清瑜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往下,只是转头看着他:“你今早和昨日不一样,见过李先生了,他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 陈枚抓着妻子的手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个往上叠,听到她这么问嗯了声才道:“我和他说阿杞的事,李先生说顺其自然。阿杞历来都是有主意的人,定了主意别人劝她也好,怎样也好,都不会改了主意。” 说着陈枚又陷入思索中,手上的力气不由大了些,差点把妻子的手指头给撇断,清瑜忙抽回手:“这是手指头,你当是你常握的刀剑?”陈枚忙说一声对不住,把妻子的手捧在手心吹了吹又亲了亲。 他这样肉麻清瑜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把手抽回来:“李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了,现在两个外甥女和孩子们处的还好,等翊外甥从京里回来再说。”也只有这样了,至于局势,李先生还是那四个字,顺其自然。 对剑南的大胜让朝廷对凉州一时不能下手,可是反过来朝廷对凉州只会更加忌惮,别的不说,剑南叛军中投降的那些已经很顺利地编入凉州军中,凉州的军力更变的庞大。朝廷之中,对凉州的弹劾只怕会多起来吧。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破坏掉这个平衡,但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一个很小的契机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李先生的话还在耳边,但愿这个契机永远不要到来。这,或者是李先生的私心吧,改朝换代谋的一家一姓的富贵,但付出的却是天下生灵的涂炭。 这些陈枚没有和妻子说出来,只是把下巴放在妻子肩头,感觉着这波涛退去后暂时的平静和安宁。 京城的信一封接一封,窦翊的消息几乎是一日变一个样。窦家家眷怎么处置是要看当今的意思,而小陈将军和陈枫所谋的,却是要在定罪之前就把窦翊从牢里偷天换日出来。再以别的身份送到凉州,等过个几年这些事冷下来,再让他以陈杞义子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陈节度使和女儿商量过,陈杞此时只望着儿子平安归来,至于什么身份全不在意。自然连连点头,小陈将军通过鸽子传来的最后一封信里终于让陈杞得到想要的消息,计策已成,将择日出京。 当陈节度使把这个消息亲自告诉陈杞的时候,自从回到凉州都少言寡语的陈杞痛哭出声,陈节度使没有打扰她,只是上前拍着她的背。 陈杞哭了很久,等结束哭泣才看向陈节度使,该谢他的,可是心里的怨让陈杞没有办法说出那个谢字。陈节度使看着女儿许久才道:“阿杞,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救下你的丈夫。可是阿杞,我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你哥哥弟弟妹妹们的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我也没有法子。” 陈节度使说到此处就哽咽住,陈杞一双眼看着父亲,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父亲,我知道,我不能原谅的只是我自己。等翊儿回来,父亲就只记得我是窦家的寡妇,容女儿带着他们去过孤儿寡母该过的日子。” 陈节度使眼里的泪又落下来,过了许久才说出一个字,好。接着陈节度使就转身走出屋子,看着陈节度使佝偻的背影,陈杞的眼紧紧闭上,父亲,我也不止是你的女儿,还是窦家的媳妇,恩怨情仇着实难断,就让女儿断了吧。 窦e牵着窦走进来,听到声音陈杞睁开眼,对她们露出笑容:“你们大哥要回来了,高兴吗?”窦点头:“高兴,娘,我要去告诉三表姊。”窦e拉住她:“你别去,娘还有话和我们说。” 陈杞欣慰地看着窦e,果然人要经事才会长大,窦e已经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变的这么懂事,摸一下女儿们的头,陈杞才道:“你们记住,以后不要说大哥就是大哥,要叫他别的名字。还有,等你们大哥回来,我们要过苦日子了,你们怕吗?” 窦听不大懂,但娘和姊姊的话要听,只是很努力地点头。窦e比她大,知道的也要更多些,对陈杞道:“娘,我不怕过苦日子,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对了,娘,我还学了针线,二表姊都夸我做的针线很不错,等以后可以做针线活去卖啊。” 两个女儿都这么乖巧懂事,陈杞把她们拥入怀中,门外的夏花早听的泪涟涟的,但不敢进屋去劝,只有用袖子擦擦眼泪。不管怎么说,姑娘有了主意,那到了哪儿夏花都要跟着,不然怎么对得起姑娘? 等待的日子总是特别难熬,虽然一直都有信,已经跟人出京了,已经到了离凉州五百里的地方了,但陈杞是做母亲的,不亲眼看到自己儿子,心又怎能放得下? 一日日算着路程,等算到还有五十里就到凉州的时候,那颗心更是怦怦乱跳,这样算起来,快马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可是窦翊还小,他怎能禁得起快马? 陈杞恨不得自己骑一匹快马去迎接儿子,但数年没有骑马,骑术早就不精,路上若出了什么事,怎能庇护儿女?陈杞只有耐着性子在哪里等待。 夏花已经走进来:“姑娘,到了,到了。已经到门口了。”到了吗?陈杞几乎是跳起来差点撞到夏花,夏花往旁边让了让,看见陈杞飞奔出去,心里感慨不已。 陈杞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去,路上遇到的下人们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陈杞不去细究他们的眼神,儿子瘦了吗?黑了吗?害怕吗?无数疑惑在陈杞心里掠过,见到儿子这一切疑问就都有了答案。 大门终于到了,虽然门口有好些人,但陈杞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儿子,他瘦了看起来更小,陈杞顿时钻心样疼,这个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儿子,都受了些什么罪啊? 窦翊已经抬起头,看到儿子眼里的怯意,陈杞的心更疼,快走一步把儿子抱在怀里就不肯放手。这一幕被宋渊看在眼里,正在和清瑜说话的他眉头不由一皱:“阿姊,这位女眷是谁?怎么会?” 79、疑问 宋渊这一问清瑜才想到窦翊虽和宋渊一路来的,但他的身份陈家弟兄并没告诉宋渊,交托给宋渊的时候只说这是故人之子,让他一路带到凉州。这还是在节度使府门前,清瑜拍一下弟弟的肩让他不要再问,宋渊会意。清瑜已缓步上前扶着陈杞的肩道:“小姑还先请进去吧,这里总是人来人往。” 陈杞能够感到怀里搂着的儿子十分瘦削,骨头都能咯的人发疼,而最让陈杞伤心的,是儿子在自己怀里不悲不喜,并没有看到娘的欢喜。也不知道他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得了多少别人的难听言语才让之前百伶百俐、问一答是的儿子变成这样? 陈杞正在伤心处听到清瑜的提醒,又再多的伤心也要先放开儿子。窦翊被娘放开那一瞬才看见娘的眼泪,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有说。陈杞又是一阵心酸,这里不好说话那就进去说,也不和清瑜说一句就拉着窦翊的手往里面走。 宋渊看的好一阵奇怪,清瑜已经笑了:“我还说别人呢,也该进去说话才是,五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宋渊今年已经十五,个子比清瑜高出一个头,面容虽还有些稚嫩,唇边却已有微微的髭须,穿上长衫也能充做大人模样,不再是清瑜记忆里的孩童。 清瑜最后一句有些感慨,宋渊也笑了:“不觉就五年了,这五年我时时都没忘记姊姊,就不知道姊姊可也一样记得我?”两人已到厅里坐下,清瑜正让人端来茶果,听了这句回身白他一眼:“姊姊也只有你这个弟弟可以记得,怎会不记得呢?只是我晓得林氏是什么脾性,若对你多有提及,她嘴里不说心上却会不舒服,到时暗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你姨娘又比不得我可以不管不顾,也只有忍住念你的心。” 宋渊接了茶在手里喝,听了这句扬眉一笑:“所以我来寻姊姊了,父亲虽没让我从军的意思,可我这些年读书不成,混在京里也不过多了个纨绔,求了父亲好几个月父亲才准了。”说着宋渊笑容里的讽刺意味更重一些:“父亲虽准了,母亲却舍不得我出京,当着人面哭了好几场。” 清瑜瞧弟弟一眼,虽人人都说宋昂读书聪明,可清瑜知道宋渊读书也很用功,并不差宋昂多少,怎么几年不见就多了句读书不成?这背后有着什么都不用去想。宋渊仿佛感到清瑜心里的疑问,眉又扬了扬:“有大哥珠玉在前,我自然是做什么都不成了。” 宋昂原本就是太子伴读,新帝登基颇的重用,今年不过十九已是中书舍人,人人都赞他前途无量,虽没如林氏所愿得尚公主,却娶了秦家女儿,去年方毕的姻,秦氏嫁进门时间虽不长,已得了宋家上上下下的称赞。 清露嫁入周家也已四年,年头出嫁,年尾就得了一对双胞胎,一胎而得两子,娶来的媳妇又那么能干,谁不赞林氏有福气?子女如此争气,林氏面上的光耀更甚,却还是不放心庶出的宋渊。 清瑜轻叹一声,那些以为已经和自己已经无关的人和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提醒着很多事情并没有因离开那么久而消失。 宋渊又笑了:“姊姊不要为我叹息,我虽不如大哥那么聪明,却也不是个笨人,文不能成,那就从军吧。”那个需要自己庇护的小男孩是真的长大了,清瑜拍一下手:“你说的是,我们管别人做什么,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只是从军很辛苦,你可受得了这种辛苦?” 宋渊笑容虽腼腆语气却很坚定:“姊姊,我不怕吃苦,我怕的是吃了苦却什么都得不到。如姨娘一样。”宋渊的生母清瑜已经很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位朱姨娘是温柔和顺的性子,时时叮嘱宋渊的,都是不要忘林氏的恩情。 恩情吗?数年没有见,只怕林氏更是得到众人赞誉,让外室的女儿嫁得那么好,庶出的儿子也视同亲生,舍不得让他去从军还哭了好几场。清瑜唇边笑容忍不住带上讽刺:“林氏总是好面子的,你姨娘衣食必会无忧的。” 宋渊用手抹一下脸:“也只是衣食无忧了。”别的就求不来了也不能求了。自从清瑜出嫁之后,宋渊在宅里慢慢长大,已经明白很多事理,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忍让就能得到别人放心的,毕竟自己是能顶门立户的儿子,比不得女儿总是嫁出去的,林氏对自己时时防备也属平常事。 清瑜看着宋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拍拍他的手:“既来了凉州,别的事也不要去想了,你那几个外甥你还没见过吧?见见他们,等你姊夫回来,再和你姊夫商量着让你从军。”提到见人宋渊才想到一点:“一时见了姊姊十分欢喜,竟忘了还没去拜见陈节使。” 清瑜刚嘱咐完冬瑞去把孩子们带出来,听了宋渊这话就笑了:“等你姊夫回来再一起去,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竟然忘了你也是远道而来。”宋渊又摇一摇头:“能和姊姊说话,我很欢喜。” 清瑜拍拍他的脸:“哎,还说不是孩子了呢,这句话怎么不像孩子了?”纯淑他们已经到了,看着以纯淑为首的五个孩子,宋渊要摆出做舅舅的架子来,偏偏纯淑比清霜还要大那么两岁,听到纯淑一口一个舅舅,宋渊有些坐不住了。 清瑜不由掩口笑了:“你是还没见过你的大外甥,她比你还大一岁呢,去年都出嫁了,若见了她叫你舅舅,你是不是更加坐立难安?” 纯淑也在打量着这个舅舅,虽然知道京城有好几个舅舅,可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称为舅舅的人,而且和陈枚他们比起来,这个舅舅也未免太年轻了。听到清瑜打趣宋渊,纯淑也不由笑了,这一笑让宋渊面上更加通红。 说笑一会儿纯淑他们就告退,清瑜带着宋渊起身往外走:“你的屋子我给你收拾在外面,紧挨着就是这府里的练武场,离内院还有一段路。你既是来从军的,歇几日就开始演练演练。” 宋渊跟着清瑜走出去,远远就能看到那片很大的演练场,脸上露出欢喜笑容:“我既来投军,哪能歇几日再开始演练,等歇一会儿就去演练,早日练的一身好武艺,才能冲锋陷阵。”清瑜笑着看向弟弟:“要见了你姊夫,一定投了他的缘法。”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宋渊住的地方,屋子虽不大收拾的很干净,分成内外两间。外间做了个书房样子,有书桌凳子,里间方是卧室,床铺已经铺好,宋渊的行李已在那里摆的整整齐齐。 宋渊环顾一周笑了:“这很不错,况且还有姊姊,我就更安心。”清瑜正在那里吩咐小厮,听到宋渊说这话瞧他一眼,既已安排好清瑜也就要回去,临走之前想起陈杞的事才对宋渊道:“方才在外面的,就是你姊夫的大妹妹,窦家的事你在京里自然是听说过的,这件事可不能对外头说。” 剑南叛乱,凉州出兵平叛,两亲家兵戎相见,窦家长子死在阵前,这些都被京城里的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谈了很久。当时京城人是怎么说的,说陈节度使果然凉薄,为了博一个忠君的名声,竟不推拒平叛,连多年的老友都可以下得了手。陈枚甚至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夫死在面前,真是心硬如石,这样的无情的人怎能得托大用? 这些议论宋渊当然也知道,想起方才在府门前看见的陈杞苍白憔悴,而这一路行来窦翊也是沉默寡言,除了必要时候绝不开口。宋渊顿时感到这样的议论太过轻薄,不是当事者,又怎能知道深陷其中人的伤痛? 清瑜久久没有得到宋渊的回答,伸手拉一下他的袖子,宋渊这才回神过来:“想起在京城时听到的那些议论,此时想来未免太过轻薄了些。”清瑜淡淡一笑:“嘴长在人身上,随他们去说,况且我们不在乎的。” 听清瑜用的是我们,宋渊不由笑了,姊姊历来都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要能对得起天地良心就是。那么姊夫定然也是和她一样,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安排好了宋渊,刚回转自己屋子,夏花就已经来报,说陈杞抱着窦翊哭了很久,窦翊还是不说话,眼里虽有泪却不哭出声。这样想必只会让陈杞更难过吧?清瑜叹一声让人送去一些衣料用品,虽然知道陈杞不在乎这些外物,可此时好像也只能送些身外物了。 陈枚知道今日宋渊他们到凉州,回来的比平日早些,刚准备换了衣服去看宋渊,外头就有人喊起来,清瑜刚准备走出去瞧瞧,门帘一掀就有人跑进来。 清瑜定睛一看,竟是窦翊,他已换了一身衣衫,直直走到陈枚面前,陈枚的外衫只穿了一只袖子,停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外甥。窦翊抬起头看着陈枚:“你就是大舅舅吗?别人都说,当日在战场上,是你下令杀了我爹。” 清瑜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上前要拉窦翊,陈枚抬起一支手示意她不要动,低头看着窦翊:“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就是下令的主将。”窦翊的小胸脯起伏不定,好像在努力想着下面的话,陈枚正待开口时候陈杞也冲了进来,看见自己儿子好好的急忙冲上去抱住他:“翊儿,你要再出什么事,娘不如死了还好些。” 窦翊的眼还是看着陈枚,并没有去理自己的娘,说出的话更让人大吃一惊:“我知道,你说奉了皇帝的旨意才出兵的,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那么,我要报仇,是不是要去把京城里的皇帝给杀了?” 80、雍城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陈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外甥一时竟忘了说话,清瑜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去看外面,好在他们夫妻在的时候屋内都少有人服侍,此时也不过就他们几个在内。清瑜忙上前把门关好,这才松一口气回头看着他们。 陈杞的泪本来都已掉落,听了这句话竟忘了继续落泪,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突来的寂静让窦翊的眉皱起来,看见儿子皱眉,陈杞总算想起该做什么了,她伸手把儿子的嘴捂住连连摇头:“你要造反,不许这样,难道你忘了你祖父和你爹都是怎么死的吗?” 窦翊的眉头皱的更紧,看着陈杞轻声道:“娘,祖父和爹没有错。”这句话让陈杞无言以对,面前的儿子虽只有数月不见,却已不再是那个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乖乖孩童了。 陈枚蹲下看着自己的外甥,面前的童子唇红齿白,面容稚嫩眼神却很坚定。经历了那么一件事,大家都变了,窦翊感觉到一阵压迫感,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很不一样,父亲总是文雅爱笑的,但这个舅舅却是威严的,威严的有些像自己的祖父。 陈枚的手落到窦翊的头上,嘴张了张却没有开口,最后只是长叹一声。窦翊毕竟还小,听到陈枚的叹气泪就不由落下来:“舅舅不相信我,认为我报不了仇?”陈枚看着他,终究还是拍了拍他的头:“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是这事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翊儿,窦家在剑南几近三十载,陈兵十来万,剑南富庶胜过凉州数倍。仓促起兵的结果是什么?” 屋内很安静,只有一小束阳光从没关牢的窗子里照进来。陈杞又想哭,可她心里清楚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窦翊的头低低垂下,陈枚站起身看着他:“翊儿,你从此不仅是你娘的依靠了。” 窦翊点点头,陈杞听到这句,忍不住把儿子又抱紧些,窦翊只在她怀里一小会儿就挣脱出来站直,看着自己的娘:“娘,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以后我就是窦家的顶梁柱,我会努力读书,努力练武,等待着一个时机,让京城里的天子知道,至尊也不是随心所欲的。” 陈杞用手擦着眼角流下的泪,努力要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翊儿说的对,从此你就是窦家的顶梁柱了。”窦翊听到娘这样说脸上这才露出笑,这笑容一露出来才让他像孩童。 陈枚长出一口气,最怕的就是窦翊经过这些事情变的性格乖张愤世嫉俗,谁知他竟如此坚强,这个孩子不可小觑。陈杞伸出手,窦翊已把自己的手送过去和她的手紧紧相握,从此窦家就要窦翊撑起来了。 陈杞心里既骄傲又心疼,这是自己的儿子啊,不过数月之间,就变成这样做母亲的怎么不骄傲,可他才十岁,这时候的孩子还该在自己怀里撒娇而不是仰着头说报仇。 窦翊抬头,母子四目相触,窦翊又是一笑:“娘你以后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要好好活。”陈杞的眉微微一扬,接着点头:“好,娘都听你的。” 孩子的相貌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清瑜不知道该怎么说,窦翊毕竟还小,这一路远来和陈杞见面后又是哭又是说话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过,该说的话一说完,窦翊面上就疲态尽显。 陈杞看着他面上的疲态又是一阵心疼,对清瑜点点头就带着窦翊走了。他们母子走出,陈枚才开口道:“这个外甥,竟是个不得了的人,这么小,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清瑜拍一下他的肩膀:“人总是要经过些事才会如此,从我做母亲的心来说,倒愿儿女一生顺遂,无需经过任何烦忧。” 陈枚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做父亲的也是这样想的。”清瑜不由靠一下他的肩才起身:“好了,快去见阿弟吧,再晚一些就不知道是该用晚饭还是吃夜宵了。”陈枚把只穿了一半的外衫重新系好,又用小镜子照了照,清瑜不由拍一下他的后脖颈:“你这样收拾是为什么?” 陈枚照好了才把小镜子放下:“人人都说小舅最恼娶走姐姐的人,我要打扮斯文些,才能讨了小舅的好,让他不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还有这一说,清瑜抿唇一笑再看丈夫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清瑜不由白了他一眼:“又拿我取笑,还不快去?” 陈枚唱了一诺:“夫人有令,末将自当遵从。”看着丈夫往外跑的身影,清瑜手抚在门框笑了,就算有再多的烦扰,若多个人和自己一起走,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朝廷的旨意在数日后才迟迟来到,陈节度使求去的奏章并没得到批准,诏书上用了很多字来进行表扬和挽留,并加陈节度使为上柱国,陈枚也得到左仆射的加衔。除此已逝去的两位王夫人都因丈夫分别得到秦国夫人和赵国夫人的追封,清瑜也得到胡国夫人的诰命。 诏书念了很长一段时间,各种赏赐也让人看的眼花。陈节度使面上却没有多少喜悦,等到诏书终于念完起身时候才对来宣诏顺便接任监军的马离拱手道:“下官已然老迈,本打算乞休归田,陛下再三挽留,下官实在惶恐至极。” 马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一张面团团的脸看起来十分喜气,陈节度使对他客气,他也客客气气地道:“不敢当不敢当,节使老当益壮,正该多为社稷出力。陛下怎忍让节使就此归田?” 陈节度使的眉毛拧了一下才笑道:“陛下既有这样旨意,做臣子的也只有接下,马监军还请进府饮一杯水酒洗尘。”马离笑的更欢喜,和陈节度使互相让着往后走了。 今日这诏书事关重大,女眷也出来听了诏书,陈节度使他们走了清瑜才站起身,等候着的下人们已纷纷上前对清瑜行礼恭喜。清瑜虽心里有事但也晓得此时面色不宜露出,只是吩咐管家娘子们,加每人一个月的月例。 这喜事自然不光是陈节度使一家的私事,还不等清瑜回到后院,就有听到消息的人来道贺。清瑜见来的人越来越多,索性让人把她们请到花厅里,又命厨房急速预备几桌酒席出来。好在节度使府邸的人手历来多,不到一时就咄咄办好。 清瑜在那里和众人应酬,举目一瞧席上少了几个人,那几位却是跟着陈枚出征剑南没回来的人的妻子。回到凉州后,陈枚也去过他们家里抚慰,清瑜也亲自去吊过丧,今日的诏书里面,也有对他们各自的追封。 此时听着席上众人的恭贺声,清瑜笑着对素日能说上话的几位县君孺人道:“今日虽然欢喜,朝廷对死去将士的抚慰也下来了。可是张娘子她们想到自己丈夫只会更加伤心,还请各位代我去她们家里替我致意一二。” 清瑜这样一说,坐在下首的段县君已经笑了:“这事最好,张娘子家就在我家对面,过去坐坐也不过就是两道门的事。”旁边坐着的一个妇人已经笑了:“虽说抚慰是应当的,可是容我说句粗话,当日嫁给这些当兵的,就晓得总有一日要上战场,战场上刀枪无眼,什么时候做了寡妇也不知道。倒不如趁汉子还活着好好对他们,何必等死后哭哭啼啼让自己活不舒服?” 这话着实新鲜,清瑜看向说话的人,记得她丈夫姓朱,是个致果校尉,也是从小兵做起的,只是谁也没有陈节度使时运和福气那么凑巧,朱校尉从军三十余年,从十六岁的孩子到现在已快五十的老人才做到一个致果校尉。 朱校尉娶媳妇娶的晚,人穷年纪又大,只娶了个游商的嫁不出去的女儿。刚娶的时候朱校尉比小兵也好不了多少,直到近年成了致果校尉他媳妇才渐渐和这些人应酬。 已有人看着朱孺人掩嘴笑了,这样一个粗鲁妇人,当此地是什么地方,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惹人发笑。朱孺人不懂这些人的眼神,只是睁大眼睛道:“难道我说错了吗?死后就算哭死也换不来什么,倒不如趁他活着好好对待。” 这时笑声已不再是轻笑,有人忍不住冲口笑出,清瑜已经点头:“朱孺人这话说的不错,需知要珍惜眼前景,休待花落景逝再去追悔。”清瑜这样文绉绉的话朱孺人听不懂,只听到她说自己说的不错就咧嘴笑了。 清瑜打了个圆场,那些要看笑话的人也没有笑话可看,段县君已经挑起别的话题:“听说余娘子往剑南去了?”清瑜嗯了一声:“樾妹妹从小就是掌上明珠一样,此次余将军没有回程,她自然要去寻他,公公原本不许,谁知她东西都没收拾带了人马就悄悄走了,等知道时候已在两百里外了。” 席上的人笑起来:“余娘子这才叫将门虎女呢。”众人都笑了,清瑜见朱孺人往自己这边瞧来,端起酒杯向她微微致意,朱孺人也举杯回敬。 这样的应酬足足应酬了四五天才完,等到终于没有贺客上门时候,清瑜也松了口气,回到房里见陈枚手里拿着什么图在看,清瑜凑过去才看见是张城的图。再仔细看又不像是凉州的图,陈枚已经拉着她的手:“这就是阿父想在靠近青唐那边筑的城,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原来如此,清瑜的手往城墙那里摸去,笑着说:“这城要抵御青唐,往里走就是繁华富丽,就叫雍城吧。”雍城?清瑜已拖过丈夫的手在他手心写起来,一点一横地写,陈枚了然地笑了:“对,这是我们的城,就叫它雍城。” 雍城,他们的城,清瑜唇边露出笑容把丈夫紧紧抱住,当珍惜眼前人。 81、妾室 雍城最后定下由段将军带人前去建造,在凉州征召了工匠民夫,调拨了金银,准备好了工具,段将军带上两千士兵前往雍城那个方向而去。陈枚送他们出城,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远离,此时远远望去,天际处什么都望不到,但总有一日,雍城会在远方立起,那时将能抵御住青唐。 陈枚拨转马头回城,听到身后不大规则的马蹄声笑一笑就回头望去。宋渊原本骑马就不大熟练,偏偏军马比不得别的马,感觉到宋渊骑术不熟练,那马怎么也不肯听他招呼。宋渊在那手忙脚乱地让那马往前面走,看见陈枚回头望他脸色更红。陈枚把马放缓一些和他走在一起:“你不是从小就骑马的,军马又比平常的马高大,不熟练也是常事,你也不用那么紧张。” 宋渊好容易把马拨转回去,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这才笑着说:“姊夫说的话我知道,可是人人都会就我不会,总有些不好意思。”虽和宋渊接触不过个把月,陈枚已经很喜欢这个小舅子,宋渊身上有陈枫的聪明机灵和余达翰的憨厚老实,说话做事又十分稳妥,真是个不错的人。 宋渊小心翼翼地控着自己□□的马,见陈枚把马放慢了在自己旁边走着,感觉□□的马没方才那么别扭就笑着说:“姊夫,这马我已经骑熟了,你就别骑慢等我了。”说着宋渊学着他们的样子用靴子踢一下马腹想让马快跑起来,这马被一踢就往外窜,宋渊没想到它跑的那么快,用手紧紧抱住马脖子。 陈枚不由放声大笑,宋渊抱了会儿马脖子感觉这样也不错,大着胆子把手放开坐直身子,陈枚抽一下马赶上去。宋渊听到他赶上来转头对他笑道:“姊夫,我骑的还不错吧。” 话音刚落,这马就长长地叫了一声,接着摇了下身子,宋渊不料这马会这样,顿时被马摇了下来。宋渊被摔在地上去看自己那匹马,那马喷了喷鼻子,在宋渊旁边走了两步,似乎有些得意。 宋渊一张脸顿时又烧红了,不怪这马,要怪只怪自己骑术不精,拉着马缰站起来,宋渊摸摸马的脖子:“我知道我骑术不精,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啊。”陈枚本打算安慰他两句,听到他这样对马说又把话咽下去,咳嗽一声道:“你也不要先跑快了,我们慢慢进城,这衣衫只怕破了,拿去给你姊姊补一下。” 见陈枚没有笑自己,宋渊红着一张脸上了马,这次让马跑的慢些,这马也没有再把宋渊摔下马。两人一路到了节度使府,把马交给马夫,两人往里面走。 刚走出一段路就有个小厮跑过来对陈枚道:“将军回来了,方才夫人命人瞧瞧您什么时候回来,人还在二门处等着呢。” 清瑜寻自己,难道是出了什么事?陈枚的眉一下皱起,快步往里走,宋渊见状就辞了陈枚往自己住处走,边走还边想除了学骑马,也该再演练一下武艺,不然名虽从军,却日日在这哪能锻炼人? 陈枚到了二门处,等着的是个管家娘子,陈枚不等她行礼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管家娘子笑了笑才道:“并不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具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今日刘姨娘的丫鬟来寻夫人,夫人问了几句就把刘姨娘传来问了话,落后听见刘姨娘在那哭,然后夫人就命小的来望望将军回来没有?” 刘姨娘?若不是这个管家娘子提起,陈枚都快忘记自己房里还有那么几位姨娘了,眉头皱的更紧:“她哭什么?”管家娘子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按说也没什么事啊,这几位姨娘的衣食月例,服侍的人都是按时给的,并无克扣等事,去年有个新上来的对张姨娘有些不恭敬,夫人知道了还把罚了她,以后都不许进二门来。” 管家娘子在那絮叨,猛地看见陈枚的脸色忙闭了口,将军对几位姨娘的情分那叫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况且这种事情也不是他爱听的,自己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若不是当着陈枚的面,管家娘子都要打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多口乱说。 此时已到了院门口,陈枚先在外面瞧了一眼,见里面和平日一样这才进了院子。冬瑞她们几个在廊下坐着,见陈枚进来忙起身迎接,陈枚叫她们起来才问:“夫人没什么事吧?”冬雪已经掀起帘子:“夫人和刘姨娘在里面呢。” 又是刘姨娘?陈枚用手摸了下胡子这才走进屋子,屋里气氛和外面不一样,清瑜坐在上面,刘姨娘虽没有再哭,但能看到她满面泪痕,瞧这样子原本是跪着的,此时也只能算个半坐。旁边的小丫鬟该是服侍她的,面上已无人色,只是在那不停地抖。 听到陈枚进来,刘姨娘抬眼看了眼陈枚,面上神色变得更加苍白,小丫鬟已经吓的滑到地上跪下来。自己长的那么吓人吗?陈枚不由摸一摸自己的脸,和平日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啊。 清瑜已经走上前迎着他:“这事还要你出个主意。”听到清瑜开口,刘姨娘已经又哭出来,清瑜瞧了她一眼就对陈枚道:“刘姨娘有了身孕,两个月。” 陈枚本来要坐下听了这话就怔在那里,自从娶了清瑜,那几位姨娘的房都没进过,怎么一转眼刘姨娘有了身孕?清瑜用手扶一下额头,示意小丫鬟过去把门关上才道:“她也知道自己做错,偷偷寻了落胎药想把肚里的孩子打掉,这小丫鬟知道这药是虎狼之药,怕出了人命当干系,思前想后这才来告诉我。” 陈枚脸色变了又变,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头上这顶帽子已经变成绿色。刘姨娘已经哭的不成人样,猛地看见陈枚那脸色不好,扑到陈枚脚边就哭起来:“将军,奴知道奴做的不对,可是将军和夫人那样恩爱,可曾想过我们?将军,我才二十六岁,这六年的空房守的是什么滋味?将军,我只是不想这样过一辈子,我也想像夫人一样,有人知疼知热。” 清瑜坐在那里,知道这事之后清瑜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若为了规矩脸面着想,就该把刘姨娘悄悄灭了口,之后只说她暴毙就可。可是这是一尸两命的事,清瑜知道在这些上面,永远都做不到一个狠心的人。 此时陈枚的眉头皱的很紧,过了很久才道:“你起来吧,你肚里孩子的爹是谁?”刘姨娘还是哭不肯说话,小丫鬟已经怯怯开口:“奴婢也不晓得刘姨娘究竟和谁,只是每逢初一十五刘姨娘就出府去烧香,每次都要去两个时辰,奴婢们只是在门外等候,竟不晓得刘姨娘见了何人。还是这次刘姨娘叫奴婢去寻些药,奴婢寻药时偷偷问了才晓得是落胎药,这种事奴婢不敢瞒住夫人这才告诉夫人。” 刘姨娘哭了一阵已经镇静一些,哑着嗓子开口:“小巧儿,你也别说了,这事本就是我自己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就由将军和夫人处置,只是可恨我一腔柔情,竟错付于那个人身上,敢和我偷竟不敢带我走,我的命怎么那么苦。” 方才清瑜也曾问过,只是刘姨娘除了认的确怀了孩子就没别的话说,小巧儿又怯怯地道:“前几日刘姨娘又出去烧香,还让奴婢整理了些细软带去,说要给庙里添香油,回来时候就一直唉声叹气,奴婢还以为……” 陈枚突然开口道:“好了,都别说了。”小巧儿忙低头跪下,陈枚瞧着刘姨娘道:“你方才的话竟是怪我?”刘姨娘既然说也说了,也不怕再多点罪名,吸吸鼻子看着陈枚道:“奴知道奴没有夫人命好,做个侧室偏房已是万中之幸,可是将军您当初既然要了奴过来,为何到后来又不闻不问,六年,两千多个日子,奴日日在那数,等不到将军,只能听到上房灭灯的消息,人人都赞颂将军和夫人鹣鲽情深,可是谁又看见我们在小跨院里流的泪?将军,奴知道奴做错了,将军要杀要剐奴也不埋怨,若有来世,奴再不做侧室,也愿和夫人一样有个人知疼知热,而不是看着上房灯灭了,自己一个人数着日子过。” 刘姨娘说着又看了清瑜一眼,眼里是深深的羡慕嫉妒恨,女儿家本就命苦,做了侧室更是苦上加苦,只是不知道肚里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不管是什么,它都不能来到世上了。 清瑜在旁沉默不语,陈枚的手握成拳捶了一下才终于做了决定,开口时候声音都是低沉暗哑的:“你若早不愿在我房里,多的是机会,你怎不和我说,我自会放你出去。”死都已经不怕了,别的就更不可怕,刘姨娘瞧着他:“机会,将军给过我机会吗?我不是没有守过将军,可是将军可曾理过我一句?我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不对,可我当初是想跟那个人走的,可是谁知道挑来挑去,挑来的那个胆小如鼠不说还卷了我的细软走。” 说着刘姨娘突然笑了笑:“说起来,我是真个命苦,怨不得别人,将军若要杀我我也不怨,只是我房里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也确实不知情,只当我每个月都是出去烧香。还求将军放过她们。” 说着刘姨娘就磕头下去,小巧儿也哭了:“姨娘,我不该说出来的。”刘姨娘拍拍她的肩:“傻孩子,我横竖是个死,你说的对,那些是虎狼之药,谁知道吃下去会怎样,到时若我真那样死了,还不是要带累的你们一起死?” 陈枚用手揉一下额头开口了:“把如娘她们叫来吧。” 82、岁月 陈枚声音暗哑面色铁青,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清瑜想问一问终究没问,只是让小巧儿把刘姨娘扶起来,又拿过手巾给刘姨娘擦了脸这才打开门吩咐冬瑞她们去把如娘那些人请来。 做完这些清瑜走回丈夫身边,陈枚的脸色依旧不好,清瑜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陈枚抬头看着妻子,想对妻子笑一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陈枚的眼看向刘姨娘,见刘姨娘望着自己和清瑜交握的双手,陈枚并没松开握住清瑜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我一直以为,让你们衣食无缺就够了。” 刘姨娘抬头瞧着陈枚:“将军果然是男人。”陈枚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下巴那收紧一下并没再说话,屋内又重新陷入沉寂。此时此刻清瑜说什么都不好,索性什么都不说安静地坐在那里。 先到的是如娘,她走进来见这样也吓了一跳,今儿刘姨娘被清瑜叫来的事这院里的人都知道了,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如娘并不知情。现在看着刘姨娘那明显哭过的脸,如娘心里揣测不已,但还是先上前给陈枚夫妻行礼。 陈枚抬手让如娘坐下,依旧没发一言,如娘坐在清瑜下手不时用眼去看刘姨娘,今儿的事真是透着奇怪。但如娘性子沉稳,自然不会先说话,屋里依旧沉寂。 张姨娘走进来时看见的还是众人的面面相觑,张姨娘的那颗心跳的更厉害了,她和刘姨娘住一个院子,闲着没事时候刘姨娘的一些举动她还是能猜出来的,今日小巧儿来见清瑜,张姨娘就一直在猜是不是刘姨娘的事发了? 虽然面上平静地上前行礼,但张姨娘的眼还是瞧瞧去喵刘姨娘的肚子,见人都来齐了,陈枚让张姨娘坐下才开口道:“今儿叫你们来是要和你们说件事。”说什么事?张姨娘又悄悄地去瞄刘姨娘,她做出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将军是会剐了她还是会怎样折磨她? 陈枚环视一下自己面前的三个女人才又开口:“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是我的疏忽,我和夫人成婚以来,夫妻恩爱你们也是看到的,以前我总觉得给你们衣食无忧也算对得起你们,可是我竟忘了你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说出这些,陈枚的眉皱了皱,主动遣散姬妾和自己的姬妾出墙给自己戴顶绿帽这种事情总是有不同的,可若当初自己遣散了她们,是不是也没有今日的尴尬?陈枚的手握成拳,声音变的低沉些:“今儿来就是想和你们说,若不想在我身边了,我给你们银两下人,送你们回各自的家乡。若还在我身边,那就和原来一样。” 竟是这么一件事,如娘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看向清瑜的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夫人在将军心里地位竟这样高,现在看来已经高过了先夫人。张姨娘十分吃惊地看着刘姨娘,原本以为她会倒霉的,谁知陈枚这样说,岂不就是轻轻放过了她? 陈枚见她们都不说话,先看向如娘:“如娘,你年纪最大,跟随我的日子最长,你先说吧。” 如娘收起心里的酸楚才低声道:“奴今年已经三十五了,连女儿都出嫁有孩子了,黄土已经埋了半截,虽说将军有这样的美意,但奴出去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不如依旧在这院里服侍夫人,将军就当多了个婆子罢了。” 如娘说完就把嘴紧紧闭着,努力让眼里的泪不流下来,如娘这样说陈枚心里也有几分明白,点一点头就看向张姨娘:“你呢?”张姨娘的心全乱了,留还是不留?留的话下次就再没这样机会了,可是不留就再看不到女儿,纯漫已经八岁,并不是懵懂孩童,若没了自己这个生母,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知疼着热? 听到陈枚问自己,张姨娘的唇张了张,过了半日才道:“将军,容奴细想想。”陈枚点一点头,清瑜已经轻声开口:“张姨娘,刘姨娘是一定要走的,你和她一样大,今年不过二十六,若出嫁还能嫁出去,要知道,赵娘子是三十二岁才生头胎的。” 张姨娘的泪都快流下来,清瑜用手扶一下自己的头才道:“若你担心漫儿,你是知道我的,嘴里虽不说,对她们几个也是一视同仁没什么偏袒的。”张姨娘的头低下:“奴知道。” 陈枚拉一下清瑜的手:“既如此,明日你再来说。”张姨娘长出一口气,起身告退。陈枚最后看向刘姨娘:“你收拾一下东西,三日后我派人把你送回你的家乡。”刘姨娘的泪又落下,当日被送到陈枚身边,也把他当成自己的良人自己的依靠,可是毕竟由不得人。 刘姨娘用袖子把泪擦掉起身对陈枚行礼下去:“奴拜谢将军大恩。”陈枚叹了声没有说话,挥手让她们退下。 屋内又只剩的夫妻二人,清瑜伸手把陈枚紧皱的眉抚平,陈枚叹了声才握住妻子的手:“我是不是做丈夫做的特别失败?”清瑜抱住他的肩,把头靠在他的肩窝:“不,你做的很好,只是人只有一颗心,我受不了你把心分给别的女人罢了。” 陈枚的眉一挑看向自己,声音里带上一些揶揄:“原来是你做了妒妇?”清瑜抬头望着丈夫,伸手摸向他的脸:“是妒妇你也没有办法了,我会一辈子赖着你,直到我们都老去时候。”陈枚把妻子搂紧一些,再没说话。 张姨娘到了晚间把纯漫找了去,和她足足说了一晚上,听服侍的丫鬟们说,张姨娘还哭了,哭的很伤心。而纯漫一早过来时候眼睛也是红肿的,这种事情真难为纯漫,清瑜还没招呼纯漫过来,纯漫就走到清瑜身边跪下:“母亲,我姨娘虽然舍不得我,可我也知道,能另嫁对她们来说也是好事。” 清瑜把纯漫拉起来,让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不恨我和你爹吗?”纯漫摇摇头,但眼里的泪还是滴落下来,能做的也就这么多,清瑜把她搂到怀里,轻声道:“漫儿,母亲今儿教你一件事,以后出嫁休要为了贤惠名声让夫君纳妾,不然不仅伤了自己还伤了别人。” 纯漫在清瑜怀里点头,清瑜抬头看见走进来的纯凌,唇一扬笑了:“凌儿也听到了吗?”纯凌微微一愣才应是,但还是低声问道:“可是母亲,若是出嫁之后婆婆挑人去服侍自己的丈夫,那怎么办?” 清瑜头上没有婆婆,这倒免了很多麻烦,清瑜侧一下头才道:“那就很巧妙地拒绝,比如说应了就把丫鬟嫁出去啊。”嫁出去,这倒是个好办法,纯凌眼又亮了,纯漫有些懵懂地听着,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妻妾之间,并不是像书上说的那么和谐。 虽然舍不得女儿,张姨娘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她和刘姨娘家乡离的不远,陈枚拨了支二十人的小队护送她们回去,又给当地地方官写了信,只说这两位都是没了丈夫的寡妇,其中一位还有遗腹子,让地方官酌情替她们寻一个丈夫,平日照拂一二。除了她们房里的那些东西和人,清瑜又每人送了两百两银子,到了日子,张刘两位姨娘给陈枚夫妻磕头后就上车离去。 张姨娘最舍不得的还是纯漫,出门上车时几乎是一步一回头,还是先上车的刘姨娘拉了她一把她才上车而去。顺着张姨娘的眼,可以看见纯漫站在那里,脸上有不舍,看见众人回头看她,她强忍住将要出口的哭泣,纯凌像原先一样伸手握紧她的手,两姊妹就站在那里看着马车离开这里。 风带有一些寒意卷过来,凉州的冬天又要到了,陈枚长出一口气才道:“达翰和樾妹妹还有几天就到了,这人就是来了又走。” 朝廷已经颁下诏书,封何太后的异母弟为新的剑南节度使,余达翰在那里和新的剑南节度使做了交接就带着陈樾往凉州来。虽然表面上看来,朝廷把剑南牢牢握在手心,可是此时的剑南已经不再是战前那座繁华富丽的城池,所有的库房全都空了,士兵剩的也不多,还不知那位何节度使到了剑南,是怎样的懊悔。 清瑜用手紧紧外衫:“樾妹妹总是这么大胆,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就骑马上路。”提到妹妹陈枚面上的笑意浓一些:“她若不这样大胆也就不是她了。” 陈樾他们归来后,凉州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转眼又是两年,雍城的建造已经进入尾声,陈枚带人前往雍城那里看建造进展。 院里太阳正好,清瑜抱着女儿在院里晒太阳,小姑娘已经一岁半,长的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反而像宋渊,生生让人明白外甥似舅这句话。 宋渊对这个很像自己的外甥女很喜欢,引经据典给她起名为纯淼,说女儿家也要有宽广心胸,他这样的议论让清瑜有些哭笑不得,但既是做舅舅的一片心也只有叫女儿为纯淼了。 清瑜感到有人扑到自己后背,也没转身就笑了:“煜儿你在做什么?又在乱跑。”纯煜的声音在旁边有些委屈地道:“娘,我没有乱跑,是表弟。” 清瑜低头看见的果然是一个胖娃娃的脸,这胖娃娃还流着口水,清瑜把他拉出来用帕子擦着他的嘴:“炀儿你娘呢?”余炀摇着大脑袋就去戳纯淼的脸:“妹妹,妹妹。”陈樾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还是哥哥呢,说话还没妹妹说的利索。” 看见陈樾过来,纯淼已经伸手:“五姑姑,抱。”陈樾把侄女抱在怀里坐到清瑜旁边逗着纯淼他们玩,转眼间已是孩子满眼,清瑜打个哈欠。 冬瑞已经走过来:“夫人,京城有信来了,鱼监军殁了。” 83、惊闻 清瑜觉得院内顿时安静了,最为震惊的就是陈樾了,她茫然站起身,裙子里方才拿出来逗孩子们的小玩意掉的一地,纯煜弯腰去捡起一个布老虎给够不着的纯淼,纯淼抱着布老虎眨着眼睛看着娘和姑姑,不明白为何她们都突然不说话? 余炀伸手去扯自己娘的裙子,嘴里叫着娘,陈樾摸摸他的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清瑜在短暂的惊讶后已经问冬瑞:“什么时候的消息?”冬瑞知道鱼恩对陈家来说,不是一个姻亲那么简单,当前面来人报信时候冬瑞就打听清楚了此时回答的很流利:“上个月的事情,人一没就报上去,二将军和驸马出面办的丧事。” 清瑜叹了声回头看向陈樾,陈樾眼里的泪一颗颗落下:“原本,他还和我说,等过个一两年,炀儿可以走长路了,就寻个机会去京城看看他老人家,可是他老人家竟等不到。就一年,一年啊,他就可以看见孙子,就算走也没什么遗憾了。” 原本在玩的余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头看向娘笑了笑,清瑜也觉得嗓子发紧,强忍住对陈樾道:“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不过这里也要把灵堂设起来,他老人家在这二十多年,也有故交,总要让他们有处吊丧。” 陈樾点头把余炀抱起来,贴着他的脸:“炀儿,你历来听娘的话,你祖父去世了,从现在起你要给他戴孝也不许再调皮。”余炀的眼眨了眨,不大明白娘这话的意思,但还是奶声奶气地道:“娘,我知道了。” 陈樾的泪又流出来,看见娘流泪,余炀伸手替娘抹着眼泪,陈樾把儿子再抱紧一些就带着他匆匆而去。老友一个接一个不在了,清瑜晓得陈节度使心里也会不好受,此时陈枚也不在,做儿媳的总要前去劝慰下公公。 自从陈节度使那次中风以来,陈节度使就一直住在琴娘院子里没有离开。清瑜走到琴娘院子里时,陈节度使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儿媳走进来,陈节度使笑一笑:“你是来劝我不要太难过的吧?” 清瑜嗯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公公毕竟年将八旬,老友调零也是人生一大憾事。”陈节度使笑了笑:“你也说了我已年将八旬,人生七十就已古来稀,我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指不定哪天无常一来,我也就两眼一闭。况且地下有老友相伴,老伴等候,熟悉的人比在上面还要多些,又怎会寂寞?” 这样的话本是十分豁达的,清瑜却听的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哪里有不对,过了些时才勉强笑道:“公公为人豁达,倒是做儿媳的着相了。”陈节度使又是一笑,笑声里还有一点极难察觉的无奈:“你能想到来安慰我,这十分好,哪是什么着相不着相。我总是老了,这些年也算拼下些家业,子修颇肖我,又有你这样一个好媳妇,我就算此时两眼闭了,人也是欢喜的。” 清瑜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琴娘手里拿着件大氅走出来给陈节度使披上,披好之后瞅陈节度使一眼道:“当我在屋里就没听到吗?主上您说过要再陪我数年,此时我还不到四十,头尚为白,主上您怎可先走?”自从陈节度使病渐渐好了之后,两人之间颇有老夫老妻相伴之感,并无原先那种总要想了想才会说话的情形。 清瑜不由一笑起身准备告退,陈节度使哈哈笑着拍拍琴娘的手:“白首到老吗?琴娘,我或者等不到你发苍苍的时候了。”琴娘觉得喉咙哽咽了一下,反手握住陈节度使的手:“再有数年,我的头发就已苍苍,主上,你要等着我。” 清瑜悄悄走出去,回头看了眼,琴娘已经把头靠在陈节度使肩上,夕阳之下,倒像一对白发到老的夫妻。 陈樾住的宅子里,很快就布置好了灵堂,鱼恩在凉州二十余年,记得他的人也很多,消息传出去,此后数日都有人前来吊唁。余达翰穿了一身重孝和陈樾跪在灵前,听着那些节哀顺变的话,余达翰的双眼已经红透,义父离开已经六年,为何不去京城看他,竟让那次离别成为永别? 浑浑噩噩中余达翰也不知过了几日,只晓得除了陈樾强迫自己喝了几口茶,咽了几嘴粥,特别累的时候就着草席打了几个盹,别的余达翰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通报马监军来了,余达翰心中更加悲伤,对接替义父的两个人,余达翰都没什么好感,特别是此时,只是僵直地跪在灵前,看着马离进到灵前,给鱼恩拈香行礼。 余达翰的手紧紧握成拳,恨不得把马离一拳打出门外,马离拈香行礼罢走到余达翰面前,余达翰弯弯腰当做答谢。马离已经开口道:“贤契休要太过难过,下官虽和令尊没有见过几面,却也听说过令尊的事,对令尊心慕久矣。” 余达翰不知怎么控制住,才让自己的话很平静地说出来:“马监军多礼。”马离呵呵一笑又道:“令尊乃先帝重臣,本朝贤宦,我等楷模,我已写表奏请陛下,让陛下追封令尊,以安众人之心。” 余达翰把拳头慢慢放开,深深吸一口气才道:“如此,代义父谢过马监军。”马离知道余达翰这话说的言不由衷,也不指望他的感恩戴德,又说一句就扬长而去。 见到马离的身影远去,余达翰这才一拳头打在席子上,陈樾拉住他轻轻摇头。余达翰看着妻子的眼,那个当日的少女已经变的沉静,自己也该如此。 门外又来了人,这次是琴娘身边的人,被这边的下人引到灵前就对陈樾道:“姑奶奶,夫人请您急速回府一趟。”急速回府?上次被急速请回去,是陈节度使病重,这次呢?陈樾的心又开始狂跳,还有多少坏消息,就请一次全来。 使劲挺一挺脊背,陈樾对余达翰叮嘱两声就和来人匆匆离去,余达翰看着父亲的灵位,算起来,岳父和义父年纪相差并不大,难道是岳父他太过伤心,于是?余达翰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是真的,那这是极大的事。 事情起因虽然和余达翰想的不一样,但结果差不多,陈樾匆匆赶到节度使府时候,看见陈节度使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陈樾心里再撑不住扑上去叫阿父。 陈节度使微微睁开眼,伸手拍一拍陈樾的头:“生来病死本是常见的,你哭什么?”陈樾嗯了一声就跳起来去拉琴娘的衣衫:“琴姨,快去寻医官。”清瑜伸手拉一下陈樾的手:“樾妹妹你先别急,医官已经来过了,说公公这是再次发作,已经……” 清瑜觉得实在难以讲出口,陈节度使的声音很虚弱:“我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不过,我会撑到子修回来的。”撑到陈枚回来,陈樾的泪顿时如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扑到陈节度使面前:“阿父,你不要死,我刚死了公公,我不要连你都不见了。” 陈节度使想说话可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琴娘忙上前给他轻轻捶着背,捶了几下陈节度使才好些,闭着眼睛道:“你们下去吧,这次不用瞒着了,子修就算再慢,三天也能赶回来了。” 陈樾喉咙更堵的慌,外面已有丫鬟报:“主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怎么这么快?自己发病不过三四个时辰,陈节度使猛地睁开眼睛,清瑜已经轻声道:“是媳妇担心公公,接到鱼伯父消息那日就让人给雍城那边传了消息。” 陈节度使闭下眼,自己这次是真的抗不住了。陈樾已经脚步匆匆走了进来,看见陈节度使这样躺在床上,强忍住眼里的泪,走到他面前蹲下:“阿父,儿子回来了。” 陈节度使睁开眼,虽然外面虚弱,心里却很清楚,对清瑜笑一笑:“这样也好,我们父子也多些时候相聚。”陈枚听了这话眼泪忍不住了:“阿父,你这次也会好起来的。” 陈节度使笑一笑:“别说话哄我了,好不起来了,子修啊,我死之后,凉州就全交给你了,若……”陈节度使顿一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若有万一叫儿子造反?陈枚握住他的手:“阿父,您不要再想了,安心休养,儿子会撑住的。” 陈节度使的眼望向他们,接着叹了声:“我想你二弟和枫儿了,还有你二弟的几个孩子。子修,给陛下写奏章吧,让他准许你二弟全家和枫儿回来奔我的丧。”陈枚的声音十分低哑:“是,儿子记住了。” 陈节度使使劲推他:“快去,快去,他们回来的快,我也能见见他们。”陈枚起身一步步往后退,陈节度使挥手让他快去:“别像个娘儿们一样。” 陈枚一步步退出屋子,清瑜也走了出来,陈枚把妻子扯到一边:“阿父究竟还有多少日子?”清瑜拍拍他的手:“医官说了,多则个把月,少则就是这么几天内的事了。”个把月?陈枚的眉皱紧:“阿父见不到二弟了。” 就算快马加鞭把奏章送到,那边知道消息立即出京,最少也要五十来天。去世之前没有看到两个儿子,这多让人伤悲。清瑜也明白这个道理,无法劝慰丈夫,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陈枚过了些时才把妻子推开:“我去写奏折,能多一日也是好的。” 看着丈夫那沉重缓慢的脚步,清瑜的心一阵阵抽着发疼,欲待转身进屋,身后已经有个很迟疑的声音:“你说,阿父的日子不多了?”窦翊回来之后,陈杞在窦翊的劝说下并没离开节度使府邸,却婉拒了所有送去的东西,只是带着两个女儿做针线货卖度日,如同不是身处奴仆成群的节度使府一样。 此时看着陈杞的眼,清瑜点头:“是,公公所剩日子不多。” 84、去世 陈杞茫然地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但依旧什么都没抓住。过了好一会儿陈杞才把手慢慢放下,脸上多了些表情,有伤心难过有茫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悔恨。清瑜一直在看着陈杞,虽然陈杞依旧一语不发,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悔恨并没逃过清瑜的眼。 清瑜叹了一声对她道:“小姑,若……”陈杞不等清瑜说完就猛地摇头,摇到眼里的泪都被摇出来就急急转身往后跑。他们父女之间的心结,难道到死都解不开吗?清瑜低头默然,见陈杞已经走出去就转身往屋里走。 屋里气氛还是那么沉寂,琴娘坐在陈节度使床边,眼里泪痕未干,陈樾坐在她身边,手放在琴娘手心但眼却看向陈节度使,陈节度使一直闭着眼睛,那微微的起伏让清瑜知道他还有那么一口气在。 听到清瑜进房的脚步声,陈节度使睁开眼睛看向清瑜:“方才,我好像听到阿杞的声音。”清瑜并没打算瞒住他:“是,方才大小姑来过,只是……”陈节度使了然点头:“我知道,她还在恨我,可是有些事,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 听出陈节度使话里的叹息,琴娘伸手把陈节度使的手放进被里:“主上,您歇歇吧。”陈节度使看向琴娘的眼里有着一丝柔情:“琴娘,再过几日我就能一直歇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只想见老二和枫儿他们一面啊,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他们回来,还有炎儿、溪儿,他们从生下来我就没见过他们。老二媳妇去年生的那个小子叫什么,琴娘你记得吗?” 陈节度使这样的絮絮叨叨,从琴娘开始跟随他之后就没见过,那个初见时高大威猛觉得那些儿女情长什么都不是的男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虚弱地躺在床上,絮叨着家事,如同每一个普通老人一样? 得不到琴娘的回答,陈节度使叹了一声:“我竟这样老了,竟记不得自己孙子叫什么名字了。琴娘,我死之后,子修不会亏待你的,可你也没有到四十,以后这几十年怎么办呢?”琴娘觉得心口堵的厉害,忍了半日才勉强开口:“还有两年我就到四十了,我已经做了外祖母,主上你瞧,我的头发都开始白了。” 清瑜拉一下陈樾的袖子,陈樾会意地和清瑜退了出来。屋外依旧天高云淡,陈樾走到外面才抱住清瑜的胳膊,把脸埋在清瑜肩上,清瑜能感到陈樾的泪打湿了自己的肩膀,这个时候,在陈节度使面前是不能哭出来的。 清瑜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抚着陈樾的头,陈樾默默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接过清瑜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清瑜拍拍她并没说话。 陈樾已经开口:“我知道,我也明白阿父年将八旬,这个年纪去世称得上喜丧,可我忍不住,想到从此见不到阿父了,我忍不住,嫂嫂,我真的忍不住。”所有劝的话都那么苍白,清瑜没有开口,只是抱住她。 陈枚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她们姑嫂站在院里,上前拍了拍陈樾的肩,对清瑜道:“奏章已经写好发出,我也给京城里的二弟他们飞鸽传书,只是不知道二弟能不能及时赶回,但不管怎样,你那里都要准备起来。” 这不用陈枚叮嘱清瑜自然知道,但清瑜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丈夫,陈节度使去世是件大事,朝廷凉州,党夏青唐都会蠢蠢欲动,这些都需要陈枚支持料理。 清瑜点头后就对陈枚道:“我知道,但你要撑住。”陈枚用手抹一把脸,重重点头后就进了屋子。 陈樾看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屋里才道:“嫂嫂你说的对,大哥要撑住,我们,也不能倒下去,不然只会给别人可趁之机。”看着陈樾眼里的坚定,清瑜没有再叮嘱就离开她往外走,凡事都要预备起来,这家里的人就要先不能乱。 刚走到院门口,清瑜就遇到陈杞,除了她,还有窦翊和那两个女儿。清瑜觉得窦翊长的很像陈枫,但又比陈枫多了些沉稳,看来不像是年仅十二的孩童,恍惚时反而有着大人的感觉。 这几年清瑜知道陈杞几乎事事都听窦翊的,此时带着孩子们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窦翊劝说的。窦翊上前给清瑜行了一礼:“见过舅母,听说外祖父病势沉重,外甥特地奉着母亲带着妹妹们前来探望外祖。” 窦翊什么都好,就是太沉稳了,沉稳的没有一点孩童味道,但想到他的经历,清瑜又把这一点不足给抹掉,似窦翊经历这么多又祖死父亡还能不怨天尤人的真的很少很少。 窦e姐妹也上前行礼,清瑜拍拍窦:“跟我进去吧,你们外祖父正想着你们。”窦翊退后一步让清瑜在前,窦被清瑜牵着,陈杞还是一样沉默地跟在后面,上了台阶之后窦突然抬头问:“舅母,外祖父去世了,那我们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被从这里赶走?” 窦e脸色一变就呵斥自己的妹妹:“你胡说八道什么?”陈杞掀帘子的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窦有些委屈地看向窦e:“姊姊,难道我说错了吗?”清瑜安抚地拍窦e一下,接着看向窦翊他们:“不会的,你们舅舅会护住你们,不会让你们再流离失所。” 陈杞的眼微微一闪没有说什么就把帘子掀起,看见是陈杞一家人走进来,琴娘和陈枚都有些惊讶。陈杞并没理会他们,径自走到陈节度使床前,虽然知道父亲已经老迈,可是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父亲,陈杞心里的难过无法说出,陈节度使睁开眼看着长女,努力想要笑一笑,脸皮却怎么都不听他使唤。 见状清瑜示意其他人都退出来,只留得陈杞一家人和陈节度使在屋里,刚走出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陈杞的哭声。清瑜不由叹息,陈枚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在外面。 过了很久窦翊才走出来对陈枚道:“舅舅,我母亲想在外祖父身边侍疾几日,还望舅舅……”清瑜已经开口了:“女儿侍疾是平常事,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窦翊刚要再说话,陈枚已经又开口了:“翊儿,你很好。” 窦翊的脸不由红一下,过了会儿才道:“人伦本是天性,外甥只是不忍看母亲留有遗憾。”清瑜笑着让他进去:“知道你有孝心,快进去吧。”窦翊行礼后又走进去。 清瑜这才望向陈枚:“这下放心一些了?”陈枚嗯了一声,但眉并没展开,以后这千斤重的担子就要切切实实地落到自己身上了。清瑜伸手握住丈夫的手,再重的担子,自己都会陪他一起担。 虽然有女儿的侍疾,医官的竭力医治,但陈节度使的病情依旧急转直下,每日的药也只能进数口,至于那些吃食,更是少之又少。医官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这次陈节度使的病情并没被隐瞒,凉州城内官员自然纷纷来探望,也有荐医送药的。 自己的病自己清楚,那些荐医送药的陈节度使一个都没收,看着瘦脱了形的陈节度使,众人除了叹息不敢再多说别的话。 陈枚最着急的就是不知道陈枫他们能不能赶回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节度使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一天大半日都在昏睡,醒来药也只能喝几口,若不是还想着再见陈枫他们一面,只怕连吃的都不能入口,可是就算这样勉力支撑,还是等不到陈枫他们归来。 算着时日,就算陈枫他们收到消息立即出京,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到这里也要二十来日。陈枚一日日算着时候,算到了陈枫他们该收到消息了,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允许出京?再然后能不能赶回来? 这日陈枚又在那算日子,李先生坐在他对面,并没着棋而是用手摩着一把茶壶,门外的侍卫走了进来:“将军,主上那边请您和李先生急速过去。”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但陈枚的腿竟软了一下,李先生眼疾手快地扶一下他:“子修,此时还不是伤心时候。” 陈枚闭一下眼,推开李先生就飞快地往外跑,一路跑到琴娘院里,看着那道熟悉的院门陈枚停一下脚步,此次进去就是天人两隔再不得见。 进到门里,陈节度使全副披挂地坐在院子里面,身后众人陪侍在旁,看见儿子走了进来,陈节度使面上露出笑容:“大儿,我要走了,我等不到你弟弟他们回来了。”这样的话让陈枚几乎是心肝俱裂,一步步走到父亲跟前,单膝跪了下去:“阿父,儿子一定会,一定会保住这个家,护住他们,不让他们流离失所。” 陈樾最先忍不住哭出声,琴娘的泪滴落下来,陈节度使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杜桉也跑了进来,看见这种情形眼里的泪珠也在那里转。陈节度使招手让杜桉上前:“阿桉,义父不能让你合家团圆,义父的错。” 杜桉上前跪下:“没有义父就没有我,我怎能怪您?”陈节度使的嘴张了张,对缓缓进门的李先生道:“我原本想把阿杞交托给你,可是我知道,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错过了就是错过。阿杞,好好过日子。” 陈杞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泪已如泉涌,陈节度使的手抬起来,看着陈枚,陈枚上前托住他的手:“阿父,我会护住他们。”陈节度使面上转笑,眼睛闭上,陷入永久的沉睡。 哭声响起来,陈枚把陈节度使的手放回去,茫然地直起身子,李先生已经对他道:“将军,还没到伤心时。”陈枚用手抹下脸上的泪:“我知道,我知道。”可再怎么知道该做什么,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85、奔丧 哭声已经四起,清瑜也听到李先生的这句话,此时真的不能伤心,料理丧事有很多事情。至于陈枚,他的事情就更多。 清瑜起身走到丈夫身边,使劲握紧他的手,陈枚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妻子,妻子的影子在他眼里已经十分模糊。陈枚眼中的难过让清瑜想起当日自己母亲去世时候的心碎,那样感同身受的难过让清瑜顿时也湿了一双眼。 回头看着依旧端坐在那里的陈节度使,清瑜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陈枚听的:“公公一世豪杰,他定不愿他逝去后我们只知道伤心而不知道去做别的。”这话陈枚一个字一个字听的很清楚,伸手抹了脸上的泪。 陈枚一步步走到陈节度使跟前,伸手把他的胳膊扶整齐。努力控制住眼里的泪,陈枚才对清瑜道:“办丧事吧。”话里透出一股伤心和苍凉,清瑜唤来婆子把陈节度使抬到前面大厅,要在那里入殓和设灵堂。 陈枚这才对李先生道:“先生,后面要做什么,还要仰仗先生。”二十余年宾主,李先生对陈节度使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可儿女情长在此时并不是很重要,拍一拍陈枚的肩,李先生示意陈枚和自己往书房去。 刚走出一步,李先生面前就多了一个人,不用抬头李先生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自从她出嫁之后,十七年了,李先生从没有真正正面见过她。此时看着她的鞋尖,这个女子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女了,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陈杞往左走了一步,李先生脚步都没停顿地往前走去,自始至终,李先生都没有抬头看陈杞一眼。陈杞的泪已经滚落,窦翊站在旁边什么都没说,陈杞把眼转回来伸手把窦e她们抱在怀里。 院里的人各有各的伤心,众人都跟在陈节度使后面,只有琴娘被陈樾扶着站在那里,除了泪已成河琴娘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样的沉默让陈樾害怕,自己刚刚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生母。陈樾伸开手臂紧紧抱住琴娘:“琴姨,你听到我,听到我说话没有?” 琴娘觉得自己该随陈节度使同去才对,耳里已听不到陈樾说的话,眼神飘忽心要碎了。清瑜让婆子们把陈节度使抬出去,自己也要上前面料理,回头看见琴娘这样,忙示意丫鬟把琴娘扶进屋里安置。 丫鬟们伸手要把琴娘扶进去,琴娘却打落她们的手,一言不发地追上送陈节度使的队伍,陈节度使还坐在椅子上,面上的那种灰白此时反而看不见了,除了身子往下滑落之外,看起来和在生时没有多少区别。 琴娘伸手扶住陈节度使的胳膊,如同陈节度使还活着一样,抬着椅子的婆子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一路哭的人越来越多,琴娘扶了陈节度使一路,除了默默流泪,一个字都没说。到了大厅,把陈节度使放到床上,下人们在那里布置灵堂,琴娘还是陪在旁边,过了许久有人走上前:“琴娘子,该换孝服了。” 看着送上来的粗布孝服和一搭麻,琴娘的手往上面摸了下,突然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这口血在白布孝服上特别清楚,下人们惊叫起来,琴娘觉得那口血离自己越来越远,接着双眼一黑就倒下去,什么都听不到。 琴娘这一晕厥,清瑜忙让人把琴娘扶下去,此时还担心陈樾,陈樾已经换好孝服,双眼红红的,见清瑜看向自己,陈樾吸吸鼻子:“嫂嫂,你不用担心我,我是阿父的女儿,阿父的女儿绝不能软弱的。” 站在旁边的陈杞看了妹妹一眼,说起来这对异母姊妹并不算熟。陈杞出嫁时候陈樾才四岁,对这个长姊记忆不深。陈杞归宁那次,陈樾却随了陈枚进京,后来窦家败亡,陈杞住在这所府邸却不和人来往。 姊妹间见面次数寥寥,还不如和清瑜姑嫂间熟悉。此时听到陈樾这样说,陈杞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子,和自己一样是父亲的血脉。陈杞如同说给自己一样:“是啊,阿父的孩子,又怎能软弱。只知道流泪不知道做自己的事,阿父知道了,心里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陈樾看着长姊,想笑一下此时却不是笑的时候,清瑜看着这样心里松一口气,要紧的是这家里人心能往一处使,什么事都不怕。 消息很快就传遍凉州城,来吊唁的人非常多,但官员们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主意,陈节度使去世,虽说按常例是陈枚接任,可是朝廷这边的想法众人这些年也能猜出一二来,陈枚能顺利接任吗? 这些官员的心思陈枚能猜出来但并没揭破,毕竟和这些相比,最该关心的是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可不是陈家一家的事,党夏那边的蠢蠢欲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边办着丧事,另一边陈枚就让杜桉等人前往边境处,驻扎的人增加一倍。出入凉州盘查的更严谨,对从没出现过的商队,必要时不许进凉州城。 而监军马离的宅子附近,出现的人也比平日多,对于这些马离当做没看见一样,和别人一样来吊唁,对陈枚说些节哀顺变的话。 陈节度使的丧事就在这样表面上的平静里面继续办下去,刚过了二七,小陈将军兄弟回到了凉州城,纵马来到节度使府前,两人下马就往里走。 一路进来都是一片素白,越往里走,素白越多,陈枫已经哭泣出声,小陈将军的泪已流出,只是没有出声。下人们跑着往里通报,陈枚走出来看见两个兄弟,心里的一个重压这才放下,张口却是:“你们回来了。” 极其平常的一句话让陈枫兄弟双双崩溃,陈枫上前抱住陈枚就大哭,小陈将军稍微好些,却也是流泪不止。陈枚拍拍陈枫的背:“都六七年没见了,见了面哭个不停,阿父不会高兴的。” 陈枫听到阿父这个词,那泪没有停下眼神茫然地走到灵前,灵牌之上,写着的陈节度使的名字,当年一别,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永别,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陈枫感到嘴里十分苦涩,伸手摸着灵牌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摸下去。阿父,我回来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被宠大的孩子了,可是阿父您再也看不见了,阿父,不知道您走的快不快,能不能看见儿子? 小陈将军上前拍一下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陈枫没有跪下却盘腿坐了下来,眼里的泪已经流的前襟都打湿了,为何自己没有和二哥一起回来?责罚就责罚,失了君心就失了君心,横竖那位舅兄除了何家的人什么人都不相信,有凉州在,他就算再恼怒也不会对自己如何的。 陈枚看着灵前的两弟兄,努力让声音平静些:“阿父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俩的家眷都在京城,还有,没有能见上你们一面。”说到后面一句,陈枚轻叹一声。 这声叹息让陈枫两弟兄的泪流的更急,陈枚拍拍他们的肩:“你们这一路赶来也辛苦了,虽不能洗澡换衣,也先吃些东西吧。”小陈将军应了,陈枫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陈枚想打个岔:“你们回来我也就安心歇,这些日子看着邸报,局势很不好,听说东南沿海一带有盗匪侵袭,可是朝廷并没派兵剿灭。还有……” 陈枫抹一把脸上的泪:“还有什么?我们这位陛下,除了在后宫寻欢作乐,朝政全委给何太师之外还能做什么?何太师吗?争权夺利倒是一把好手,办个生日收的礼三个库房都放不下。这样窝囊日子,倒不如……” 小陈将军打断弟弟的话:“住口,这样的话哪是能在父亲灵前说的?况且我们既为臣子,哪能?”陈枫冷笑一声:“在京里也就罢了,回到自己家里还不能放声说话?”小陈将军叹一声:“我知道,只是你娶的总是公主。” 公主吗?陈枫哼了一声,这些年他们弟兄都在京里,陈枫婚后的日子陈枚并不清楚,陈枫这声哼里真是有十二分的不屑。小陈将军已经开口:“四弟,我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是公主总不同别人。” 陈枫慢慢站起身:“不同别人?那她也是阿父的儿媳,阿父这次重病,消息到了京城,我求她和我一起前来奔丧,也算尽了她做儿媳的心,可她是怎么说的?规矩规矩,旨意旨意,真是比天都大。她是皇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可也是阿父的儿媳。” 这话里陈枚听出有些不同,吃惊地看向小陈将军:“弟妹她们也来了?”小陈将军点头:“这是大事,她们带着孩子走的慢,还有半个月才能到凉州呢。”陈枚急忙让人去告诉清瑜,这一家子都回来了,房屋家具都要预备出来。 不等前去的下人出发,冬阳倒来到前面,她行色有些匆忙,行一礼就道:“将军,您去劝下夫人吧。”这话让说的奇怪,陈家三兄弟都等着冬阳继续往下说,可冬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陈枫一肚子气不由喝道:“到底是什么事?” 冬阳被他这一喝吓的眼泪都流出来:“是,夫人今早见了红,还不许我们告诉将军,要撑着料理,可这事不告诉将军的话,夫人若出了什么事,奴婢们实在担待不起。”见红?陈枚的眉一抬:“几个月了?” 冬阳这下镇定了点:“三个月了,主上病重时候夫人就发现了,可是怕将军您担心才让我们别说出来。” 86、宣诏 没想到是这样的事,陈枫不由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当面问出实在不对,只好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冬阳听到陈枫他们的咳嗽,脸刷地一下又红了,这种事怎能在男人们面前讲出? 小陈将军脸皮要比弟弟厚一些,上前拍一下陈枚的肩道:“大哥,嫂嫂既然有事你就先回去。”陈枚嗯了一声往外走,小陈将军这才对一旁尴尬无比的冬阳道:“愣着做什么,让厨房给这边送些吃的,顶好要有热汤,赶了二十来天的路,热水都没喝上几口。” 这一说冬阳才醒悟过来,急忙行礼应是,唤来丫鬟端来热水让他们俩洗脸漱口才匆匆往厨房走。 此时陈枚早已走到后面,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心里的焦急,怎么忘了妻子的担子只会比自己更重而不会更轻?初成亲的时候清瑜说的话还在耳边,那时她说自己会做不好,会赖着自己,可这么几年下来,不知不觉间,竟不是妻子赖着自己,而是自己依赖于她。 陈枚用手抹一下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要对自己有多心疼,才会有了孕也不告诉自己,而是依旧操持这些。 瞧见陈枚走进来,冬瑞忙打起帘子,陈枚不及去问冬瑞一声就直接跨进屋子。一眼就看见清瑜不像平日一样坐在窗边,而是还卧在床上,手里拿着账本在瞧。 陈枚几步跨上前握住妻子的手:“我也疏忽了,竟不知道你怀了孕,你也该告诉我,好好养身子才对,哪能自己不言语,见红了还不让丫鬟说出来。你若有个……” 陈枚把那句万一咽下去才道:“丧事也办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樾妹妹也能操持一些,你得空就歇一歇。”清瑜等丈夫说完才开口:“刚知道的时候,公公正在病重,你嘴里不说,心里在那着急上火,嘴里都长了好几个大包,我要把这事告诉你,难道还要你家里家外都要忙吗?我这也不是头胎,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早略见了点红,已让医官来瞧过,还开了方子。不信你瞧,那药都熬好了。” 陈枚这才闻到一股药味,冬雪上前端起药:“夫人,这药差不多了。”陈枚已经接过药:“你自己知道保养就好,这些人不见的太多了。”清瑜瞟他一眼想从他手里接过药,但陈枚不肯放,清瑜只有就着他的手一口口把药喝完,拿过冬瑞端来的水漱了口才道:“我知道,我一定会保重自己的,我还要和你白头到老。” 冬瑞她们服侍完了,晓得清瑜还要和陈枚说话,悄悄地退下去,屋内又只剩的他们夫妻二人,看着清瑜的眼,陈枚握紧她的手:“你不能骗我。”清瑜抿唇一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妻子的确从没骗过自己,陈枚看向妻子的眼有些发痴,但还是不忘叮嘱妻子,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能再瞒着自己,清瑜连连点头,还笑着道:“下次我再瞒着你,你就把我军法从事好了。” 这样的娇嗔很久都没听到,陈枚不由伸手摸向她的脸笑道:“夫人果然治家严谨,连自己犯了错都要军法从事?”清瑜的眉一挑:“你难道不知道本夫人治家极严,既要服众,当然自己也要以身作则。” 陈枚笑出声,忍不住上床把妻子搂在怀里,自从陈节度使病重以来,夫妻之间很久没有这样亲密。清瑜靠在他怀里,这个怀抱竟像很久都没依靠了,虽然知道现在是孝期,自己又怀着孕,什么都不能做,可是能这样静静依靠一会儿也是好的。清瑜闭上眼,决定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这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清瑜这样想,陈枚心里同样如此,闻着妻子的发香,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依赖,长久以来的疲惫漫上身,就这样睡一会儿。 屋里很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听来像是有人来问事,清瑜恋恋不舍地从陈枚怀里直起身,捏一下他的鼻子:“还在守孝呢,下次不许进来了。”陈枚被捏了鼻子才睁开眼,方才还真的眯着了,虽然只小睡了一会儿,可觉得那些疲倦全都不见了。陈枚拍拍她的脸扬眉一笑:“不许我进来,我就睡到军营里去,等到孝满了也不进来。” 清瑜明知道他说的是笑话,也瞪了他一眼:“你敢,真敢这样,我就把你腿打折了。”陈枚哈哈笑一声,这才下床:“二弟他们回来了,还说二弟妹带着孩子也回来,我让他们把二弟原来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好让他们住。” 见清瑜也待下床去吩咐人,陈枚忙止住她:“你今儿就歇一日,这些事我让樾妹妹去做。”清瑜嗯了一声又坐回去:“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就歇一日。”看见清瑜懒懒地瘫回床上,陈枚这才穿好鞋离去。 平县君一行人在陈节度使去世一个月后终于到达凉州,当年离京时候还是孩子的陈纯炎已经长成一个少年,十六岁的他是在父亲在先赶路时候就接下护送娘和弟弟妹妹的职责。 平县君和杜娘子一家人的到来让陈枚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下,现在全家已经团聚,要紧的是想办法把小陈将军留在凉州,家人的到来已经让朝廷对凉州的约束越来越少。 这样的念头让陈枚心中的感伤被冲淡很多,特别是看着已长成少年的纯炎陈枚更是欢喜,拍着纯炎的肩只夸他做的好,不愧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哥。纯炎毕竟是在京中长大,为人有些腼腆,被大伯这么一夸脸就红了,此时屋子里全是人,大家许久没见也就没分什么内外,都聚在屋里说话,阿义看见纯炎脸红就笑了:“这个大哥怎么和姊姊们一样爱脸红。” 阿义今年快要九岁,早不是当初只知道嚷着和父亲前去打仗的小娃娃,平县君是知道他来历的,既然公公哥嫂都把他当成陈家的孩子,平县君也不会因此另眼看待,笑着摸一下阿义的头:“你大哥就是腼腆了些,我常说这是在京中和那些少年在一起学的,男儿家哪能成日脸红。” 听到平县君这番说话,清瑜笑着道:“二婶婶还是和当初一样说话爽利,一别已近九年,当日在京城时候情形还常常想起。”平县君正给孩子们分见面礼。听到清瑜这样说,平县君把手里的东西往纯淼手里一塞就笑了:“嫂嫂既说我说话爽利,又和我说什么客气话?”这么几句话说下来,因多年不见而生的那种陌生感消失不见,清瑜拉着平县君坐下:“既不和我说客气话,那就先请坐下,总不能由你张罗,丫鬟们闲着吧?” 平县君笑着坐下,孩子们见了新来的人,在那认哥哥认弟弟认妹妹认姊姊,余炀本就好动,瞧见又多了些人,扭着小屁股就追这个赶那个,不时还自己和自己笑一声,纯淼见了怎么也不肯乖乖地在陈樾怀里待着,一定要下去和哥哥们玩。 陈樾把纯淼一放纯淼既往地上跑,刚跑出一步就跌下去,纯淼扁扁嘴想哭,纯淑已上前把她抱起来:“你还不愿意被人抱,瞧瞧,走几步就摔了吧。”纯淼好像听出姊姊在说她,嘴扁了又扁,眼就往众人那里看去想寻个靠山,可是人人都在忙,没有人理她。纯淼只得把脑袋缩到纯凌怀里,纯凌也没把纯淼放开,抱着她坐到下面。 平县君看着这一幕,笑着对清瑜道:“这就是二侄女吧?长的可真好,原先我觉得樾妹妹已经够出色了,谁晓得凌侄女的容貌,竟比我在京里所见的众位淑女更美上几分,也不知道哪家有福的小子娶了她。” 这女人们坐在一起难免就会讲儿女婚事,纯凌的脸已经通红,只是把纯淼抱的更紧些。清瑜拍一下纯凌的手:“亲是定了,原本定的年底出嫁,可现在遇到公公的大事,总要满了孝才能提出嫁的事。”平县君笑一笑环视一下四周才问:“怎么不见长姊?” 陈樾已经在旁解释:“头七时候阿姊都在旁边守灵,头七过后就每日只出来拈香三遍,她不肯出来,外甥们也很少出来。”平县君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明白陈杞心里怎么想,只叹了一声,吩咐丫鬟把给陈杞一家带的礼物送到陈杞院里。 丫鬟一时也就回来,手里的礼物换成了几样针线,说陈杞谢过平县君,这些都是给孩子们的。那是他们弟兄姊妹之间的心结,平县君没有再多问,只是关心地问起陈节度使的身后事。 陈节度使过世将满五七,已经定下做过五七后就暂时把灵柩送到城外寺庙暂|,等到陈枚三年孝满,就扶灵回乡葬入祖坟。 既不出殡事也少了许多,平县君和清瑜他们说完了家常,孩子们也认全了哥哥弟弟姊姊妹妹,也就换上孝服到陈节度使灵前举丧,等待做过五七再送到城外庙里。 就在平县君到达后的第三天,朝廷的诏书到达凉州,陈节度使得到武肃的谥号,同时陪葬先帝陵寝,宣诏陈枚扶灵进京。这样的诏书出乎陈枚的意料,陪葬先帝陵寝这样的荣耀在此时却让陈枚弟兄面面相觑。 陈枫已经大怒:“这还用说,一定是那个何老贼想出来的主意,不然陛下对凉州这边怎会如此好心?他何家已经拿走一个剑南,竟还打着凉州主意,我看啊,何老贼只怕当腻了太师,想对帝位也要下手。” 小陈将军拉住弟弟:“噤声、噤声,这种事怎么说也是好事。”陈枚已经看向许久没说话的李先生:“先生怎么看?” 87、进京 李先生的手一直在摸着下巴,听到陈枚问才把手放下,可是李先生并没开口说话,无上恩宠背后,是何太师的险恶用心,偏偏这险恶用心还不能说出来。 见李先生半日都没说话,陈枫拍一下桌子:“先生也束手无策了?先生,我知道您总是思虑周详,可是也不能为了不抗旨送大哥进京。” 小陈将军按住陈枫:“四弟,你这脾气怎么越发变的火爆了?何太师再怎样,也是当今太师,陛下的亲舅舅,此时他拿大帽子压下来,打的就是我们不敢抗旨的主意,况且真要抗旨就必要起兵,此时起兵何太师定也有准备。” 左右为难,陈枚并没理陈枫,只是和李先生低语两句,李先生面上有惊讶神色,但过了些时点一点头,陈枚看着两个弟弟:“你们也别争了,我进京,你们两个和杜家阿弟余妹夫都守在凉州,看紧马离,不许他和将士接触,若有异动就……”说着陈枚做个刀劈的手势。 小陈将军明白地点头,陈枫已经叫起来:“大哥你入京,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何太师怎会放你出来,大哥,还是我扶灵进京,就说大哥你哀伤太过,无法进京。”陈枚眼色有些深沉:“四弟,我并不是单身入京,况且并没有我接任节度使的正式旨意,按理我也该进京走一趟的,别的你并不用担心,京城虽远,也不是全无根基。” 陈枫又要说话,陈枚已经起身:“事情就这么定了,离进京还有段时候,我会把这些都布置好。”说完陈枚大步往外走,陈枫扯住也要往外走的李先生:“先生你不是智谋定天下吗?怎么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 小陈将军喝住弟弟:“四弟休得这么无礼。”李先生看着陈枫轻声道:“你心里所想我明白,可要做大事,不是靠冲动就真能成的,剑南先例在前,难道你要陈家也如此吗?此时何太师想的,不是怕你反,而是怕你不反?” 窦家,陈枫放开扯住李先生的手,此时剑南已是何家的囊中之物,李先生见陈枫这样又加了一句:“剑南军队,这几个月一直在集结,剑南离凉州,比其它地方离的都近。”人家已下好了套子,你往哪边走都要钻进去,陈枫踉跄地后退一步。 小陈将军的声音很低沉:“四弟,我晓得你有不满,可是此时起兵不到时机,没有理由。”何太师的那些用心都不是能搬到台面上的理由,所以要以身涉险,从绝路中寻得一条生路出来。 陈枫用手遮住脸久久不语,李先生对小陈将军点点头就往外走,过了许久小陈将军才把陈枫的手扯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没有说话,此时才感到那种彻底的无能为力。 陈枚要奉诏进京的消息传到后院,清瑜觉得心被什么揪起来一样的疼,该让丫鬟们收拾起陈枚的东西,许久没有进京,还要准备好送各家的礼物。清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手软软的都拿不起来,嘴里也说不出话,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这次进京究竟会发生什么,要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吗?这种表面上的平静要被打破了吗?若是自己的丈夫出什么事…… 清瑜觉得喉咙很干不敢再想下去,端起旁边的茶壶也没用茶杯就往嘴里倒茶,那茶壶里满满一壶茶,刚喝了两口手一抖就把茶壶掉在地上,茶叶和着茶壶碎片溅的一地,有几滴热茶还溅到清瑜手上,热热地烫,但清瑜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那地狼藉。 冬瑞她们听到响动急忙进来,看见茶壶被打破忙上前收拾,收拾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看清瑜,她们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清瑜。 见到屋里有人清瑜才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渐渐消失,尽量平静地道:“茶壶打了,你们再泡一壶来,冬瑞,你去传她们来,将军要进京,我瞧瞧要带些什么礼物去。”冬瑞应声而去,冬雪已经拿了另一把茶壶泡了茶上来,倒了杯茶放到清瑜旁边。 清瑜喝了一口觉得身上暖起来,感觉到肚子动了一下,清瑜伸手摸了摸肚子,自己一定要镇定,若是自己也慌乱起来,就更不成事了。 管家娘子们进来时候,清瑜面上已经看不到一丝慌乱,拿了账本瞧了库里都有些什么,要拿出来做礼物。衣料土产名贵药材,当然最多的还是金银。管家娘子们在旁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还有陈枚要带去服侍的人,只有忙乱着,清瑜才能沉下心不去想陈枚进京要遇到的事。 陈枚也在外忙了很久,等进房时候已经掌灯很长时间了,看见陈枚进来,清瑜抱着一堆单子上前:“这是你进京要带的礼物,单子全在这里,你瞧一瞧还有哪家漏了?”虽然清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但陈枚还是听出她话里的几丝难过。 陈枚没有去接那些单子而是把手抚上她肩头:“不过是一次常见的朝觐,顺路再去会会亲友,你不用担心。”清瑜眼里的泪终于滴了下来:“你还哄我,这次和以前一样吗?” 陈枚按住她的肩膀才缓缓地道:“清瑜,有些事由不得你我,现在我还是他的臣子。”清瑜擦一下泪把那些单子交给丈夫:“是啊,我知道拦不住你,你瞧瞧吧,还有什么缺的,可我要叮嘱你一句,你的身子不只是你自己的。这次你要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少了根汗毛都不行。” 陈枚心里一直被压制住的难过泛起来,长长地喘一口气才点头道:“好,你的话我记住了。还有个把月才走呢,我算一算,那时你有五个月的身孕,路上来回要三个来月,在京城顶多待两个月,等我回来,正好能赶上你生孩子,也不知道这个是男还是女?我要在京城给它买些什么好东西呢?” 陈枚说的越轻松,清瑜心里越发紧,可此时不是哭泣挽留的时候,清瑜把眼里的泪使劲憋回去:“好,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一定要赶回来看我生孩子。” 陈枚应了声好把妻子抱在怀里,清瑜的肚子已经凸起,不能再像原先一样抱的那么紧,但夫妻的心贴的更近。 进京的礼物打点好了,礼物里面并没有给宋家的礼物,陈枚看着单子没有发一言,只是吩咐人把礼物都备好。 虽然小陈将军执意要陪陈枚进京,但陈枚并没接受他的好意,只让他在家里好好看家。军营里面也安排妥当,小陈将军、陈枫、余达翰、杜桉等人各司其职,雍城那里除了段将军,又派赵将军领一支兵在边境加紧巡视。 平日事务就交托给了范良和李先生,至于那位马离马监军,还是跟没事人一样,仿佛不知道宅子附近已经多了一小队人日夜监视。 事情全都安排好,陈枚扶灵进京,出发凉州全城皆白,一路上灵棚路祭,延绵数里,还有无数人送出城去,陪葬帝陵,这在明面上是无上的荣光。 送到离城三十里外,送行的人这才停下脚步,陈枚看着父亲的灵柩在前,对送行的人说了留步的话,忍住让自己不去看旁边站着的妻子一眼才上马而去,送父进京。 陈节度使的灵柩远去,送行的人跪下送这最后一程,震天的哭声响起。只有清瑜哭不出来,只是痴痴地看着丈夫上马离去,丈夫的身影进到队伍里面,渐渐看不见时,清瑜的泪终于掉落。陈樾在旁叹了声:“嫂嫂,您怎么不拦住大哥进京。” 平县君在旁轻声道:“拦不住的。”陈樾低头,此时陈樾有些后悔自己不是男人,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陪着大哥上京,这次上京,人人都知道凶险,可是人人都无法阻拦。队伍渐渐消失,小陈将军先起身和官员们说了几句请他们回城,这才往这边走来,看见陈樾面上的难过神色拍一下她的肩膀:“没事,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陈樾重重点头,这样的话能给人勇气,清瑜也随声附和:“是,一定会平安归来。”此时队伍最后一个人都看不见了,该回去了,清瑜又恋恋不舍地往队伍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上车回城。 此后的日子就是在数日子过,算着他们行进到哪里,算着他们该进京了,也许已经见到皇帝,算着这些,不觉过了年,连正月都过完了,再往下算,就该是他们回程了。 清瑜的肚子越来越大,还有个把月就生了,算起来,陈枚在这个月该从京里往回赶,京城里依旧没有传来消息,但没消息总好过全是坏消息。 这日起来用过早饭,肚子渐大之后清瑜就请平县君帮着理一些家事,还能把纯凌姊妹带在身边教一教,此时没有了家事的烦扰,清瑜觉得更闲,拿起旁边放着的针线清瑜做起来,这是件帽子,清瑜缝的很仔细,刚做了几针就听到外面传来嚷叫声,接着冬瑞冲了进来,满脸惊慌:“夫人,不好了,士兵哗变。” 哗变,清瑜手里的针线落地:“你没听错吧?军中一直有二叔他们坐镇,怎会哗变?”冬瑞已经急得手足无措,她从小在这宅里伺候,除了会服侍人就不会再做别的,哪经过这么大的事? 平县君已经走了进来:“嫂嫂,是真的,现在外面还在嚷叫,嫂嫂赶紧换了衣衫,我们往雍城去,等这里事情平息再回来。”说着平县君已经递过几件平人穿的衣服。 清瑜没有接平县君手里的衣衫,只是看着她:“若雍城士兵也哗变呢?”平县君看清瑜一眼,终于把实情说出:“不会的,凉州士兵哗变,是听说,听说,大哥在京里暴毙。” 88、劝说 清瑜顿时感觉双耳轰鸣不止,暴毙?这怎么可能,离去时他的笑容还在眼前,那时他还说,他一定会平安回来,会看着他们的孩子生下。也许是清瑜的难过感染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孩子在肚子里重重踢了一脚,清瑜觉得疼痛传遍全身,找不到任何支点可以让她现在站在这里。 平县君握住清瑜的手,示意冬瑞她们过来给清瑜换衣衫:“嫂嫂,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你现在马上就要生了,还是往雍城去,那里要安静些。”清瑜闭眼让那颗纷乱无比的心安静下来,但心一点不听使唤地跳的很厉害,止住冬瑞解开自己衣带的手,清瑜让声音平静一些:“二婶婶,士兵听说,” 清瑜顿了又顿才能继续说话:“听说他暴毙后哗变,究竟是要为他报仇还是要做别的?”平县君的眉皱一下:“士兵自然是要为大哥报仇,可是趁乱难免会出什么事,你二叔这才决定送嫂嫂出城,等这边的情形被弹压下去再接你回来。” 清瑜觉得自己全身都冰冷,但手心却出奇地烫,她垂下眼:“我不能走。”平县君握紧清瑜的手:“嫂嫂,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况且你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产,这么大的肚子,有个万一我难辞其咎。” 清瑜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能够感觉到孩子踢的更用力,抬头时候清瑜的眼神十分坚定:“二婶婶,你也知道将军没有去世对吧?而此时士兵哗变是因了将军暴毙的传言,那就由我出去劝说。” 清瑜眼神坚定语气铿锵,平县君还待再劝,清瑜已经叫冬瑞上前来给自己换衣梳妆,冬瑞的手都是抖的,清瑜看着镜中的自己:“二婶婶,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可是若我现在去雍城了,只会坐实他已经死了的传言,士兵们本已激动,这样只会火上浇油。况且……” 清瑜摸一下自己的肚子:“我答应过他,会跟他一起护住这个家,上阵杀敌这些事我不会做,但出去劝说别人,这样的事我还是能做的。二婶婶,你我从嫁进陈家那时候起,就知道一身荣辱都系于陈家了。” 平县君长叹一声,拿起根珠钗往清瑜发里插好:“既如此,我陪你去。”清瑜感激地看向平县君,由平县君搀着自己走出门,打开门,迎上的是陈樾的眼,陈樾扶住清瑜的另一边:“嫂嫂,我也陪你去。” 陈家的女子,绝不是只知道躲在男人背后依靠男人保护的,清瑜握紧陈樾的手,陈樾的手心一样很热。清瑜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每一步都踏的很稳,越往外走,身后跟着的人越多,外面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在众多喊叫声中,听的最清楚的是两个字:报仇。 喊叫声很有节奏,这种节奏能让人的心整个燃起来,清瑜觉得那颗心又快要跳出胸口,肚里的孩子仿佛能感到她的心跳,不耐地在肚子里翻了个身。这样的翻身让清瑜感到肚子的疼和平日不一样,她把手紧紧护住肚子,孩子,为了整个陈家的将来,你要撑住。 节度使府邸的大门紧紧关闭,杜桉带着人守在前面,看见清瑜走出,杜桉的眉皱紧:“大嫂,不是让你们往雍城去吗?怎么这时全出来了?”说着杜桉已经看到人群里的杜娘子,那语气更不好:“这里的事交给我们男人就好了,你们赶紧往雍城那边去避避风头吧。” 清瑜已经越过杜桉他们径自走到门前,此时外面的声浪更大,清瑜看着紧紧关闭的门,只说了两个字:“开门。”门口处的兵丁互相看了眼,小心翼翼地道:“夫人,这门不能开。” 清瑜还是只重复那两个字,平县君也上前:“开吧,有些事,并不一定要男人才能做到。”杜桉明白清瑜要做什么,深吸一口气道:“大嫂,可你快要生了。”清瑜昂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眶:“正因为我要生了,所以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杜桉倒吸一口冷气,声浪越来越大,杜桉终于做了开门的手势,门轰然洞开。原本在前面的小陈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趁机想往前走,可看见走出来的是清瑜,挥舞的手停在那里。 清瑜站在台阶最高层,红衣乌发金钗,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全身如镀了金边一样,清瑜用手按住肚子抬头看向对峙双方,深吸一口气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奇怪地让声浪停下,小陈将军听到声浪停下,并没阻止清瑜说话而是带着人后撤两步把清瑜围到中间,这样的举动让前面的人看不到清瑜,又开始喊叫起来。 清瑜抬起头,不知是谁搬来一个高椅子,清瑜站上去对他们道:“诸位对将军的深情,我感激不尽,只是还有数句,一来,所谓暴毙之说,诸位是从谁哪里听说?将军是我的夫君,他的一举一动我深刻于心,我都不知道的事,诸位又怎会知情。” 领头的那几个听到清瑜这几句,火热的心开始渐渐冷起来,但很快士兵行列中有人大叫起来:“天下瞒着实情不报的多了去了,当日老节度使病重,夫人您还不是曾经隐瞒病情,夫人当日能做一次,今日又怎能不做第二次?” 这样的质问让众人又议论起来,清瑜却没有慌乱,只是看向方才说话的那个方向,小陈将军在那暗暗记住说话的人。清瑜趁声浪没有更高的时候大声开口:“问的好,当日我隐瞒病情是为什么?为的,” 清瑜把手往远处一指:“为的是凉州城不能乱,此去三百里,是党夏人的地方,党夏这些年和我们打过多少仗,诸位是知道的。”说着清瑜又指向另一个地方:“再往西去两百里,是青唐人的地方,青唐人也骁勇善战。凉州以一城拒两族,若凉州一乱,最欢喜的人是谁?” 清瑜的手久久没有放下,士兵们被问的开始低头细想,过了很久清瑜才把手缓缓放下:“先不提将军是否暴毙,诸位以为这样能为将军报仇吗?不,朝廷只会认为诸位是反叛,更会让青唐和党夏有可趁之机,会趁此越过边境,再往里去,是诸位的家乡,那里还有爹娘兄弟姊妹。我,”说着清瑜的泪缓缓落下:“怎可为我夫君的生死不明就让诸位涉险,让边境失守?若真如此,即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说着清瑜的腿再支撑不住,软软地蹲在椅上,平县君忙上前扶住她。小陈将军眼角也有泪,大声地道:“诸位,夫人的话你们也听见了?将军是夫人的夫君,是我的兄长,骨肉血亲,我们的心只会比你们更急的,可是凡事不能那么急躁,贸然行事只会让小人得利,我在此恳请诸位回去,我定会查清我兄长的一切情形。” 说完小陈将军拔剑出鞘,单膝跪下道:“我,在此发誓,若我兄长真在京暴毙,必将查清为何暴毙,凡于此有关者,无论是谁,我定斩不饶。”剑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时虽然到处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清瑜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勉强自己又站起来:“我虽是一介女流,可也有几分豪气,谁害了我的丈夫,也要亲手手刃仇人,为他报仇。”这样的誓言比起小陈将军说的,似乎更能说服人。 猛地一个声音响起来:“夫人说的对,我家娘子常说,夫人是个明理宽厚的人,我娘子说的话从没有出过错,那我老朱就带人先走了。”迎着光,清瑜看不大清楚说话的人是谁,听到他那声老朱才想到就是那位朱校尉。 一个带人走了,自然就有人跟随,渐渐走的人越来越多。小陈将军松了口气,示意自己亲随留在这里,他要动身往军营再次安抚众人。小陈将军对清瑜行了一礼就匆匆而去。 平县君对丈夫点一点头,这里交给自己尽可放心。看着府门前的人越来越少,清瑜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伴随着心往下落,清瑜感到肚子开始渐渐疼起来,这种疼和平日孩子踢自己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难道说动了胎气,它要提前降生。 清瑜脑中转着这个念头,但面前的人并没走完,还要等他们全都退去才能进府,清瑜用手按住肚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清瑜的变化平县君也发现了,把清瑜从椅子上扶下来:“嫂嫂,赶紧进去吧。”清瑜见面前的人只剩百来个,摇头道:“不,一定要他们全都散去。” 平县君就算再着急也怕还有事生,那百来个围着的人商量了下,终于有个领头模样的人往这边走来,小陈将军的亲随要拦住他们。那领头的已经开口问了:“请问夫人,将军是不是真的没有事?我们也是怕将军一旦出事,朝廷会对凉州不利,这才想……” 清瑜觉得肚子开始疼的一阵阵发紧,这是快要生产的前兆,但清瑜还是开口道:“所以更要稳,如果不稳,让人乱中取栗,你们不过白白被人当刀使。”这人得了清瑜的回答,脸上露出笑容:“夫人这样说,我们就明白了。” 说完带着人离去,府门前终于和平日一样了,清瑜松一口气打算往外走,但肚子里的疼痛让她直不起腰来。这次的疼痛比起前几次都要更疼一些,清瑜再也忍不住了,闭着眼紧紧抓着平县君的胳膊。平县君看到清瑜裙角有水流出,知道清瑜这是动了胎气要早产,忙招呼众人就着椅子把人抬进去,让跑的快的赶紧去厨房吩咐他们烧热水,房里也要备好东西。 89、新生 清瑜觉得肚子翻江倒海一样地疼起来,能听到耳边人说话,但是手脚都软软地抬不起来,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平县君带着人七手八脚地把清瑜抬到床上放好,抬头看见清瑜紧闭双眼,再看向裙角处已经有血流出,平县君心里暗叫不好。 稳婆们已经被找了过来,看见屋内的忙乱时还很镇定,当看到清瑜裙边的血,两个稳婆的脸色顿时变了,虽说早产也是很常见的,可现在已经开始出血,要真有个万一?稳婆的手在那里抖起来,平县君已经让人端进热水,回头看见稳婆那颤抖的双手,平县君上前捏住稳婆的肩膀:“不要怕,嫂嫂这不是第一次生产了。” 稳婆努力喘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才道:“县君说的是,小的定当竭力。”说话时候,床上的清瑜已经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让平县君和稳婆都心里一颤。 另一稳婆已经又弯腰看向清瑜,清瑜此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觉得肚子里面的孩子要往下坠,可是坠了一点点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一样掉不下去。清瑜伸手想抓住什么,但看在别人眼里只是她软软地抬起了手,耳边有稳婆说话的声音,要清瑜使劲,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的清瑜当然知道该怎么使劲,可是全身都没力气又怎么使劲? 隐约能听到平县君在说这是别处寻来的山参,接着就有人把清瑜的唇撬开,往里面灌了些苦苦的东西,清瑜下意识咽下去,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往下,往下使劲,清瑜自己告诉自己,可是力气都使的差不多了,怎么还没听到孩子的哭声? 稳婆已经满脸是汗,年纪稍大点的稳婆对平县君道:“县君,现在不行,孩子再下不来,大人也难保住,求您给句话,究竟是要孩子还是要大人?”平县君知道清瑜这胎着实凶险,早产又逢难产,此时的清瑜已在床上挣扎了两日一夜,外面的太阳又落山,可要平县君下个决断,这种决断还真难下。 稳婆见平县君久久不言,叹了声:“县君,小的知道这事要您决断确实为难了些,可要再不下决断,夫人这里竟再耗不下去。”平县君的头晕了下,现在自然是保大人要紧,可是要让平县君亲口说出不要那个孩子,平县君也难以开口,毕竟是妯娌。 陈樾已经说话了:“二嫂,既然情形凶险,难以两全的情况下自然是保住大人。”说着陈樾往远方看了眼:“若是大哥在这里,定也会保住大人的。”稳婆如捞到根救命稻草一样:“姑奶奶既这么说,那就保大人了。” 说着蹲在床边稳婆又要继续,床上昏昏沉沉的清瑜突然发出一声不,这声很小但众人都听到了。陈樾走到床头握住清瑜的手在她耳边道:“嫂嫂,我晓得你舍不得孩子,可是你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你活着才能照顾孩子们,才能……” 陈樾顿一下:“才能看到大哥回来。”陈樾不知道清瑜听到多少,只看到清瑜眼角有一滴泪出现,接着清瑜很轻地点了点头。一直盯着的稳婆松了口气,既然不需要考虑孩子生死,那么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孩子从肚子里弄出来。 稳婆用手使劲按住清瑜的肚子,这时的动作就没有方才力度那么恰好,清瑜觉得稳婆的手似有千钧重又发出尖叫,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生下来的是个不会喘气的孩子,只有活下来,活着才有希望。 床上床下两个稳婆都已经是满身大汗,丫鬟们来点好蜡烛,陈樾紧紧握住平县君的手,她们俩都是生过孩子的人,可此时看见清瑜这样还是觉得凶险异常。 清瑜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往下坠的更厉害,终于冲破那层阻碍,肚子里一空,却没听到婴儿的哭声。稳婆双手接住这个孩子,见孩子双目紧闭,用手试一下,鼻端也没呼吸,再瞧向下身,不由叹气,还是个小公子呢,可惜没有得见天日。 平县君姑嫂面上没有喜悦神色,这个孩子,清瑜几乎拼了命一样生下来的孩子却是个死胎,平县君叹了声:“好好洗一下,拿身衣衫装裹了吧。”稳婆们也没有平日接生下孩子的欢喜,接了一个死胎,主人家还嫌晦气哪里会赏? 丫鬟端过热水,稳婆打算洗一下,刚把孩子放到水上就见孩子的腿抽了下,稳婆还当自己看错,伸手把孩子捞起来用手在他胸口试了试,胸口竟有微微的起伏。这微微的起伏让稳婆喜出望外,声音都快变调了:“孩子,孩子没有死,还有气,还有气呢。” 陈樾她们原本围在清瑜身边给她喂水并安慰她,听到稳婆这变了调的声音,平县君差点打翻了手里的那碗桂枝汤,另一个稳婆已经跌跌撞撞接过孩子,用手在孩子胸口试了下,果然能感觉到微微的起伏,虽然和平常生下的孩子不一样,但这微微的起伏表明孩子并没死。 稳婆在心里说了声上苍保佑,也顾不得孩子身上还全是血,就提着他的脚往他小屁股上打了两下,孩子还是动静都没有。另一个急忙抢过来,用手捏住孩子的唇把他嘴巴打开,用手往里面掏了下,嘴对着嘴对孩子打了几口气。 这几口气打过去,孩子那一口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喘出来,小小地叫了一声,虽然是很小的一声,但屋内众人顿时欢喜起来。 清瑜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任由众人给她喂水安慰,听到稳婆说孩子没有死的时候,清瑜的心又重新提起来,可孩子虽微微喘气但并没哭出声,这让清瑜心里忽喜忽悲,听到孩子那声小小哭声发出,清瑜的心里顿时充满欢喜,浑身上下似乎都有了力气,坐起身道:“把孩子给我。” 稳婆已经把孩子清洗干净穿了小衣衫,虽然孩子依旧紧闭着眼,但放进水里和给他穿衣衫的时候已经能动下腿和胳膊。听到清瑜的吩咐,自然抱着孩子到她面前:“恭喜夫人,添了个小公子。” 清瑜靠在冬瑞身上,稳婆把襁褓放到她怀里,这孩子很瘦小,脸还清瑜的手掌心大,紧闭着眼,清瑜摸摸他的胸口,感觉到他胸口起伏眼里的泪顿时掉下,陈樾忙道:“嫂嫂生了个侄子,正该欢喜的时候,这一哭倒让侄子觉得嫂嫂不喜欢他。” 陈樾这是故意说笑话宽解清瑜,清瑜用手把脸上的泪抹掉:“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这多乖的孩子。”孩子就在这时睁开双眼,虽然只睁了一下就继续闭上眼,稳婆已经看到这孩子一双眼很明亮,心里又松一口气,常有生下来不肯睁眼的孩子以后发现是瞎子的事,现在瞧来,这个孩子除了瘦小些,和别的孩子都一样。这几天也不算白辛苦,只是不知道会得多少赏钱? 屋内屋外方才的沉重气氛已经全都消失,到处都能听到报喜声,清瑜毕竟挣扎了两天两夜,身上力气早已耗尽,说了一会儿话就沉沉睡去。 安置好了清瑜和孩子,平县君和陈樾也觉得很累,吩咐丫鬟照顾好清瑜就携手出门,此时又是太阳东升时候,陈樾看着太阳道:“总算有桩喜事,只是不知道大哥能否真的平安归来。” 前几日士兵哗变,虽说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但也不是全无来由,清瑜怀着孕众人并不敢把京城传来的消息告诉她,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消息。陈枚和何太师起冲突,拒绝皇帝赏赐的美人,甚至还有皇帝想扣住他不让他出京,更换掉凉州节度使的意思。 种种消息没有一条是好消息,所有的人都知道,凉州节度使一更换对陈家意味着什么,手里一没有兵,那就是任人宰割,别的不说,仅仅收留陈杞全家就是一条天大的罪名。 平县君用手拢一下鬓边的乱发:“一定会的,大哥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陈樾也点头,两人在路口分开,平县君往自己院里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被自己小儿子抱住了腿:“娘,听说大伯母生了个弟弟,我要去找弟弟玩。” 除了纯淼,孩子里面数他最小,偏偏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只有一个妹妹不好,成日念着要再多个弟弟。平县君抱起他用帕子给他擦一下脸:“这大清早的跑哪弄的这一脸,要看弟弟就去吧,不许乱跑,你们可要跟紧了。”后面的话是对丫鬟奶娘们说的,这小孩一听娘许他去找弟弟玩,已经滑下去迈着小短腿跑了。 平县君摇一摇头往屋里走,一进屋被吓了一跳,纯溪正在那翻箱倒柜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小陈将军坐在窗下:“哎,那个不实用,我要这个。” 平县君咳嗽一声:“怎么,我不在家就遭了盗了,你们父女一早起来是做什么?”纯溪听到娘的声音就站起身撒娇地道:“娘,您把爹的东西都收哪里去了,我找了一早上也没找到几件。” 小陈将军也上前道:“溪儿也养的太娇了,平常这些家务事还是该告诉她一些,我让她找我的换洗衣衫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几件还把屋里弄的乱七八糟。”纯溪摇着平县君的手撒娇:“爹爹,是你说的,女孩家要养娇一些啊。” 平县君摸一下女儿的脸:“你也十三了,也该学着些了,等明儿就学着看帐吧。”说完平县君不去看女儿那垮下的脸:“你寻换洗衣衫做什么?难道要去雍城?” 小陈将军嗯了一声对妻子道:“我不是要去雍城,是要进京。”平县君手上的衣衫落地,回身看着丈夫:“你疯了,这时候进京?” 90、起事 小陈将军示意纯溪走出去才上前捡起地上的衣衫,声音十分平静:“正因为危险,我才要去接大哥。”平县君的喉咙很哽,看着丈夫一时竟说不出话,小陈将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大哥在半个月前已经出京了,但……” 小陈将军没有说下去,平县君眼里已经有泪,抬头看着丈夫:“那为什么会是你,还有别人。”小陈将军伸手摸住妻子的脸,夫妻二十来年,恩爱甚笃,但这次前去可能面对的一条死路,小陈将军的手紧紧往下握住妻子的手:“娘子,你我都明白,凉州对陈家意味着什么。我久在京城,凉州将士对我并无多少信服之心,不然也不会有这次哗变。”所以,一定要陈枚平安归来,而陈枚是隐姓埋名离开京城的,朝廷只怕已经下了追捕令,追捕陈枚当然不会用普通衙役。精兵强将自然少不了,陈枚这一路会极其凶险,势必要派人去接。 陈枫在凉州的威望比小陈将军还要稍微高一些,而凉州别的将士,小陈将军皱了皱眉,并不是他们不值得信任,而是此时凉州情形复杂,与其选个不让人放心的倒不如自己亲自去接兄长更让人放心。 小陈将军越平静,平县君心里越难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把丈夫的手一点点放开,瞧着他的脸,喉咙已经哽咽的没有办法说话:“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小陈将军并没说话平县君的泪已经落满脸,但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此次前去十分凶险,可是你哄哄我也好,求求你,哄哄我。”小陈将军扭头让眼眶里的泪不落下来,过了很久才转头:“好。” 平县君露出笑容,这笑容很美很温柔,看的人心一颤,接着平县君很温柔地说:“那我等你回来。”小陈将军伸手把妻子拥在怀里,抱的很紧,平县君把脸上的泪都蹭到他衣衫上才抬头看着他:“我会等你回来,你要回来。孩子们都在等你。” 小陈将军点头,平县君把那些衣衫整理好打做个包袱,看着丈夫拿着包袱离开,虽没有一步一回头,平县君却觉得心已经碎成片,此次的危险不用丈夫说出平县君都能感觉到,平常回来的话何需去接,纵然是去接又何需劳动自己丈夫?定是出了无法言说的大事才会如此,可拦不住也不能拦。 门外已经响起纯溪的声音:“爹爹,你这次去京城,要给我带几样金线回来,原来带回来的快用完了。”平县君已经听到丈夫应好,如此熟悉的声音牵的平县君的心更疼,她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走上前把门拉开,瞧着还在那撒娇的纯溪:“溪儿,你总是这样缠着你爹。” 阳光下纯溪笑的很开心:“娘,我可是你和爹唯一的女儿,多缠着爹也正常。”小陈将军把爱女的头发往上拢一下才对平县君道:“我走了,你们看好家。” 纯溪连连点头:“会的会的,爹爹,等你回来,我就知道你的东西放在哪里了。”小陈将军又看一眼妻女,这才转身离去。平县君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竟软下去,纯溪回头看见嘻嘻笑了:“娘,你和爹这样恩爱,到现在都舍不得爹爹离开?” 平县君扶着女儿,十三岁的少女笑的像盛开的鲜花,平县君心里叹一声:“你啊,知道什么是舍得舍不得?”纯溪已经放声笑了:“女儿当然知道了,等娘为女儿挑女婿的时候,要照着爹待娘的样子挑。” 平县君没有笑女儿不知羞,只是看着丈夫离去的地方,但愿他们都能平安归来,不然这天就塌了。 小陈将军带了两百精兵前去接应陈枚,精兵们的衣着也已换成平民衣衫,伪装成一支商队。这样规模的商队在这条路上并不少见。 这支悄然离去的队伍并没引起众人的注意,也没有人知道,自从那日士兵哗变之后,马离已经被关在宅中不许出门了。凉州局势颇有一触即发的趋势,这些日子来凉州的商队也开始多了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在陈枚的生死不明之中悄悄进行,但这些坐月子的清瑜并不知道。这次生产几乎耗尽清瑜的力气,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才能勉强下地,恶露却一直不止,和前面几次生产全不一样。 这让清瑜比起前几次要小心一些,照了吩咐乖乖地躺在床上,闷的时候让人把孩子抱来她身边。虽说这孩子初出生时十分凶险,可在众人精心照顾下,他很快就能吃能睡,虽然个子瘦小,但双眼灵活,特别爱笑。 似乎知道清瑜生他不容易,只要一被抱到清瑜身边,他就会笑个不停,这样乖的孩子让清瑜的心都快化掉。看着他的脸清瑜常想起自己丈夫来,等出了月子就可以去问问有没有京城的信来,真的很想丈夫了,虽然才五个月没见,可这日子怎么比上次他去剑南还要觉得难熬? 孩子满月那天虽然清瑜身子还有点软,但能走出这房门,看看外面的天还是让清瑜极其兴奋,今日虽不会办酒,家里人还是会在一起聚聚的。现在家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 清瑜梳洗完毕换好衣衫走出门,看着个把月没看见的蓝天白云,清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已经听到陈樾的声音:“这么些天没看见嫂嫂,嫂嫂想不想我?”清瑜捏一下陈樾的脸:“还说呢,你都不来瞧我,倒问我想不想你。” 陈樾扶住清瑜的胳膊:“不是我不想来,只是事情太多,又说你要静养,等我把事情忙完,你已经睡下,我又怕打扰你。”这些清瑜都听丫鬟说过,笑吟吟地道:“好,就你有理,那等会儿你要先喝三杯向我赔罪。” 陈樾的脸色变了下:“今日没有备酒席。”没备酒席,很快清瑜就反应过来:“也没什么,还在公公孝期呢。”陈樾的脸色变了变,这样的脸色变化让清瑜皱眉:“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今儿怎么吞吞吐吐,难道是朝廷又有什么诏书,要对我们陈家不利?” 陈樾用手遮一下脸,原本是来阻止清瑜往前面去,但现在陈樾觉得还是直说比较好:“大哥方才回来了。” 丈夫回来了,这是清瑜听到最好的消息,她面上有惊喜闪现,算起来他正好去了五个月,若不是自己早产,的确他会回来瞧着自己生产。丈夫还记得自己说的话,欢喜中的清瑜根本没有注意陈樾的脸色就要往前面走,陈樾拉住她:“嫂嫂,你刚出月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样的吞吞吐吐让清瑜的欢喜敛去:“你大哥出什么事了?”难道说不在了,回来的是灵柩?想到这个可能清瑜顿时觉得浑身冰冷,陈樾拉住清瑜的胳膊没有放开,心里暗自骂自己怎么把事情越做越糟,清瑜干脆不管她就要往前面去,陈樾怎么肯放:“嫂嫂,大哥还活着,只是……” 方才陈樾看见大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比起五个月前,已经瘦了很多,那一脸大胡子更是乱如杂草,眼窝深陷,胳膊处还带着伤,更别提身后的那具棺木,陈樾已觉受不了,心里却还记得清瑜今日出月子,该来阻止清瑜往前面去。 清瑜把陈樾的手掰开:“只要你大哥有一口气,他都是我的丈夫,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怕。”说着清瑜就往前面奔去,她跑的那样快,快的陈樾都追不上她。 还没跑到前面大厅就能听到传来压抑的哭声,听这声音像是纯溪的哭声,清瑜的心越跳越快,几乎是飞奔进了大厅,一眼就看见站在大厅中央的陈枚,而他的脚边是具棺木,纯溪正抚着棺木痛哭。 清瑜看见丈夫的喜悦还没散去,又被这个事实打击到,纯溪在痛哭,纯炎他们还在,那么死去的就是小陈将军? 可就在士兵哗变那一日,小陈将军都还是好好的,怎么自己坐个月子出来就变成这样?陈枚已经看见妻子,清瑜和他离去那日没有多少区别,有变化的只是那个肚子变小一些,陈枚想对妻子说话,但一张嘴就泪流满面。 他的泪一落下来,站在旁边的纯炎受不了了,拔出剑就道:“大伯,我要去宰了那个阉人。”说着纯炎就往外冲,陈枫喝住侄子:“站住,哪有你这么鲁莽去的。”说着陈枫看向陈枚:“大哥,你说怎么办吧?二哥不能白死。” 陈枚缓缓蹲下|身,看着痛哭的纯溪,喉咙哽咽那话都已不成句,用手轻轻拍一下棺木陈枚才站起身,看着妻子的眼,陈枚的唇张一张又环视厅中站着的所有人,终于跨出一步:“血债血偿,君既视我为仇,我不能再事君如父。” 陈枫手中的剑已拔出,挥剑往桌上放着的笔洗劈去:“血债血偿,这口窝囊气,我再不肯受了。”清瑜知道说出这话意味着什么,腿竟然有些发软,但还是支撑着向丈夫走去,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轻声道:“从此,就不太平了,若你怕……”清瑜不等丈夫说完就紧紧地反握住丈夫的手:“我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和你在一起。” 平县君的声音也响起:“是,血债血偿,炎儿,你先去把那个阉人的首级取来。”纯炎高声应是就往外面跑,李先生已经到来,听到陈枚的话,叹一声就高声道:“清君侧、除奸邪,从今日始。” 清君侧除奸邪,进退皆宜的话,陈枚已经放开妻子的手走上前对李先生躬身一拜:“全赖先生。” 91、准备 这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李先生回拜回去:“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大业请从今日始。”此话出口,厅内所有人都觉得浑身一振,院子里尚有一些跟着陈枚回来的亲兵,虽没有个个带伤也是浑身疲倦。方才纯炎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双眼发亮,听到李先生这话更感热血沸腾,已有人喊起来:“将军,我们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人大喊出来:“拼了,也能博个封妻荫子。”这话立即让亲兵们大笑起来:“哈哈,就你小子,还想博个封妻荫子?”取笑声四起,李先生眼里添上一丝笑意,他看向陈枚。陈枚觉得胳膊上的伤跳了一下,扯的心也有些发疼,低头看着自己弟弟的棺木,抬头时候陈枚已经目光坚定看着厅内厅外众人。 众人的嬉笑声已经停止,都双眼发亮地在静静等候,等的越久心越激荡。陈枚挥起一支手:“好,博一个封妻荫子,将士们跟我来。”亲兵们发出一声欢呼。仿佛有回应一样,外面突然传来排山倒海样的喊声,这喊叫声让人的心更加激荡。 已有人跑进来:“将军,外面士兵听说您回来,嚷着要见您,要不要……”话没说完这人看着陈枚的眼,把后面的话吞进去。陈枚用手按一下受伤的胳膊,拍了拍小陈将军的棺木就往外走,清瑜跟上扶住他,陈枚看一眼妻子,从妻子眼里能看到的同样也是坚定。陈枚握一下妻子的手,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外走,李先生落后一步跟在后面,杜桉紧接着跟上。 陈枫原本想跟上去,猛地叫住杜桉:“三哥,我们把二哥的棺木抬出去。”杜桉停下脚步,陈枫已经弯下腰预备把棺木扛上肩头。杜桉愣了一下也到了另一边,余达翰见状上前帮忙他们两个。 棺木并不沉重,但要靠他们三个人抬出去还是有些困难,已有亲兵跑上前帮忙,棺木离开地面,压上了陈枫的肩头,陈枫觉得肩头一疼,在京城这几年,兄弟们经常见面,不知不觉间,小陈将军和陈枫之间的兄弟情分竟觉比起陈枚还要厚了几分。 陈枫用手擦一把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二哥,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早已停止哭泣的纯溪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切,有些惊恐地依偎到平县君怀里,平县君把女儿搂紧,用手抚着她的发:“溪儿,从此后你就是大人了。” 纯溪睁大眼睛,平县君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外面,外面传来的声浪越来越大,此次起事,若能成功自是从此荣极,一旦失败?平县君没有去想失败会如何,纵不起事从此也只会任人宰割,既如此,何不奋起一搏,博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纯溪似乎能感到母亲的心声,挺直脊背站起来:“娘的意思,女儿明白了。”平县君甚至连欣慰的笑都没有笑一笑,侧耳听着外面的声浪,声浪声渐渐停了,但平县君知道,这种停止只是暂时的。 陈枚一步步往外走,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节度使府邸的大门已经全部打开,能看到门外的士兵们,当看见陈枚夫妻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声浪更大一些。 陈枚走到台阶上站定,虽然连日赶路已经极其疲惫,但此时陈枚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团火在烧,在满脸大胡子映衬下,双眼显得特别明亮,看着众士兵陈枚抬起一支手。 当陈枚抬手时候,众人齐齐望向陈枚声浪也停了下来,府门前虽然无数的人,但静的如同没有一个人般。陈枚微微低头接着就抬头看向众人:“诸位想必已经知道,在京城时候,陛下听信谗言,意欲毒杀我,此计被我识破连夜出京之后,陛下遣侍卫一路追杀,这一路如同逃命一样。五天前眼看快到凉州,他们全力出击,我的弟弟,为了救我被一箭穿心,而我……” 陈枚微顿一下才伸手拍一下受伤的胳膊:“我的胳膊也受了伤,亲兵们不但折损大半也个个带伤。”说着陈枚已经让开一步,让抬着小陈将军的众人上前,方才静听陈枚说话的众人突然爆发出一股声浪:“将军,将军。” 清瑜虽然知道丈夫这一路定是十分艰难,可听到丈夫竟然被下令毒杀时候,心还是紧抽一下,扶住丈夫的手陡然收紧,陈枚轻轻拍一下妻子的手又转头看着面前众人,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陈枚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若我陈枚确做了背君勾结外敌的事,则我万死无辞。可我陈枚,从无一丝半点对天子不敬,对社稷不平,更没有什么勾结外敌之事。可陛下仅凭谗言就欲毒杀我,甚至还要把凉州军队全部解散。诸位也知道,我陈枚死不足惜,但往北就是党夏,党夏旁边既是青唐,它们早已虎视眈眈。陛下仅凭谗言就要放弃这个地方。诸位,男儿当为社稷死,我陈枚不才,愿清君侧除奸邪,永保我社稷安康。” 众人久久不言,突然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纯炎一步步走上前,手里还提着马离的人头,人头处还有血在滴滴答答往下掉。纯炎走到小陈将军棺木前面才单膝跪下,把这颗人头放在棺木上,接着起身,把那把还染着血的剑往天上一指,大吼道:“清君侧除奸邪。” 少年的袍子上还沾着血,这样一吼众人竟如见到战神一样,不知是谁先开口,接着所有的声音都变成,清君侧、除奸邪。 群情激奋之下,清瑜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心里有的竟是无比的骄傲,陈枚已经放开清瑜的手走上前,大喊道:“众将士听我号令,十日之后,出发。” 又要分别了,但这次分别没有前几次的那么难受,清瑜抬头,从今日起,自己要做的,绝不仅仅是主妇们该做的事了。 李先生笔下很好,到下午时候就已写出讨贼檄文,节度使府的记室们把这些檄文抄写出来,到处张贴,不愿跟随陈枚的人也全都被软禁起来。这里面态度最耐人寻味的是范良,这个在凉州数十年的官员直接找到陈枚。 此时的陈枚只是稍微梳洗过,换了身上的衣衫,那部大胡子都没来得及剃掉,至于胳膊上的伤,在陈枚瞧来也没大碍,换过药就和众人商议要怎么走,怎么募军,粮草这些的调配。听到人报范良来了,陈枚眉一皱就请他进来。 今日的范良却没有穿官服而是青衣小帽,这样的打扮让陈枚眉头皱的更紧,拱手道:“范副使久违了。”范良并没还礼,而是开口问道:“在下想问将军,此去仅仅只是清君侧吗?” 陈枫听到范良这样问,剑就要出鞘,范良并没被宝剑出鞘的声音吓到,反而又重复了方才的话。陈枚示意陈枫把剑收回去,看着范良道:“天若视为我泥土,任意践踏,则我要与天争。” 这话并没出范良所料,刚要再开口时候陈枚已经举手示意他不要说:“我知道副使必将以我为乱臣贼子,但副使可先想想,这乱臣贼子是谁逼我做的,无故毒杀大将,甚至预备在毒杀大将后再行剿杀。这等朝廷,我无法再做忠臣。况且,”陈枚看着范良的脸色缓缓地道:“陛下登基近十年,到底做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东南盗匪四起,百姓苦不堪言,西北连年干旱,有些地方甚至没了活人。甚至连富庶无比的江南,也有水患,可就算如此,陛下依旧宠何昭仪不误,年年税赋加重,何昭仪一人的脂粉钱,已是数县税赋。范副使,你是朝廷官员,目睹此景难道不心寒?” 范良没有再说话,只是喃喃地道:“将军心系苍生,在下本该佩服,只不过,”陈枚再次打断他的话:“范副使的家眷还在京城,既如此,范副使不想留下,就请离开凉州回返京城,只是不知道回到京城后,陛下将会怎样对待范副使。” 范良的身子晃了晃才行礼离开,陈枫等他走了就对陈枚道:“大哥,为何要放走他?”陈枚眼里精光一闪:“总有人对朝廷还心存幻想,既如此有人去碰碰也好。”说着陈枚就继续看着那巨大的地图,见陈枚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陈枫也只有闭嘴。 李先生看到这一切,淡淡笑着道:“其实将军该留下范副使的,他和钟修是同门师兄弟,钟修对天下掌握远胜过我,若能得到他,将军定更如虎添翼。” 陈枚的声音还是那么淡:“这种事有时候要讲缘分,留住人留不下心也是枉然。”筹划占去陈枚很多时间,和清瑜每日只有匆匆忙忙见一次,转眼出征之期就在眼前,临行前夜,陈枚特意把手上的事全做完了提早回到院里。 院里摆设还是和原来一样,能听到孩子哭声,接着就是清瑜的声音:“快把孩子给我抱过来。”这声音如此耳熟让人如此依赖,陈枚觉得自己的腿有些沉重,竟舍不得离开这里。 上房的门帘被人掀起,冬瑞手里拿着东西走出来,瞧见陈枚站在这里,啊了一声才道:“将军回来了。”清瑜已经含笑走出,见丈夫站在院里,笑着道:“怎么不进屋?” 妻子的笑、妻子的眼、妻子的一切一切都是极为熟悉的,陈枚已经张开手抱住妻子,在她耳边道:“不要动,让我好好抱抱你。”清瑜的身子微微动了下就回抱住丈夫,头靠在他胸口:“我不动,让你好好抱抱我,你别担心,我会把他们照顾的好好的。” 92、女眷 清瑜没有说等丈夫回来,此去不管前方如何,已不能回头。陈枚明白妻子的想法,把妻子抱的更紧,四周很安静,没有一个人会在此时打扰他们,除了突然响起的笑声。 清瑜忙直起身,瞪一眼突然出现的宋渊,宋渊脸上的笑容还十分促狭,看见姊姊这样看自己,咳嗽一声接着又哈哈两声才道:“姊姊,我是来拿昨日送来浆洗的衣衫。”清瑜哦了一声,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尽,陈枚倒比清瑜镇定多了,对清瑜道:“阿渊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你去下个厨,我和阿渊略饮几杯。” 此次宋渊也要随陈枚出征,清瑜心里再舍不得这个弟弟,也知道把他放在翅膀下不经受风雨是不行的。除了让宋渊把衣服送来亲自浆洗给他收拾好,清瑜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夫妻将要离别的感伤还没消退,又添上姊弟离别之伤。 清瑜低头悄悄把眼里的泪弹掉才道:“我已经纷纷厨房备好了菜,等你回来一炒就得,只是可以吃饭,可不许饮酒,明日要出征,哪有醉醺醺出门的?” 宋渊听到陈枚说可以饮酒时面上已经露出喜色,听到清瑜这不许饮酒的话,声音拖了长长地叫了声姊姊,清瑜已顺手拍他一下:“都这么大人了,也该娶亲了,还管不住自己?你和你姊夫进去屋里坐着,我让人把孩子们都抱来,等会儿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说着清瑜双手一拍,方才躲出去的冬瑞她们走出来,清瑜吩咐了她们,这才前去厨房给下厨。陈枚瞧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看了看这所小院,这是自己的家。 宋渊站在屋门口等着陈枚,陈枚脸上的留恋宋渊看的很清楚,离开京城那日去和姨娘道别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虽然那所小院没什么美好回忆,但心里总是有个牵挂。 陈枚抬头看见妻弟这样看着自己,笑一笑就道:“你可以留在凉州的,不必随我一起出征,这样你姊姊身边也能有人照顾。”宋渊抬脚进屋,不等冬瑞上前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从没打过仗,留在这也不过是白闲着,怎么也要跟姊夫上战场见见世面。” 凉州定了余达翰领五万精兵驻守,除此还在继续招募兵丁进行训练,以备随时补充。陈枚拍拍宋渊的肩膀,孩子们都已被叫了过来,从大到小七个孩子,女孩子们规规矩矩,男孩子以阿义为首,不停地问陈枚怎么不把他们带去。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到后来连纯漫都掺和进来,说等再大些,要跟父亲去杀敌。陈枚见一个摆不平又来一个,只得抱起纯淼:“瞧瞧,还是你们妹妹安静。”纯淼已快三岁,这孩子十分沉静,平日几乎是惜字如金,听到父亲说自己,张开胳膊抱住陈枚的脖子就往他脸上亲了亲:“爹爹,你要早点回来。” 宋渊已经把纯淼从陈枚怀里接过来:“舅舅呢?”纯淼嘻嘻一笑,也往宋渊脸上亲了两下:“舅舅也要早点回来。”纯煜看的心痒痒的,不等妹妹的胳膊放下就亲到宋渊脸上,至于陈枚,纯煜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等清瑜带着人把饭食准备好,屋里已经乱成一片了,清瑜看一眼陈枚那被孩子们扯乱了的头发衣衫,摇一摇头把那几个调皮小子都抱下来让他们乖乖坐好,又招呼纯淑看好妹妹们。 纯淑早已长成一个沉静的大姑娘,清瑜只招呼了一句她已带着妹妹们入席坐好。清瑜拍一下阿义的脑袋:“看见你二姊是怎么做的了吗?你啊,总是这样调皮。”阿义忙把自己的衣衫理一理,细声细气地说:“娘,姊姊是女的,我是男的,做男人,哪能那么女儿气?” 清瑜这下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胡说八道,难道做男人就不讲理了吗?你爹爹要出去打仗,你总要帮着娘照顾弟弟们,可不是让你把弟弟们全都带成野小子。”阿义哦了一声就把纯煜拉到自己身边,用筷子夹了块腊肉给他:“弟弟来吃。” 纯煊已经端起杯子起身对陈枚道:“儿子以茶代酒,祝父亲旗开得胜,阿舅平安归来。”清瑜刚把孩子们都安置坐好就听到纯煊这话,抿唇笑了:“阿义太调皮,纯煊又太沉稳,有时觉得他不像个孩子,你们两个,和在一起多好?” 纯煊听到娘又这样说,低头一笑眼里有几分羞涩,阿义又嚷出来:“娘,您瞧,二弟不就一点也不调皮,再说,五姑父说了,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清瑜摇头叹气,纯煊唇边的笑还是那么羞涩:“大哥说的也对。” 听到弟弟赞同,阿义更高兴了,对着陈枚挺着小胸脯道:“爹您放心,我一定会在家照顾好娘姊姊弟弟妹妹们的。”陈枚摸摸阿义的头,招呼众人吃饭。 一餐饭热热闹闹地吃完,丫鬟们收拾下去孩子们又陪着说笑了会儿,天色早已擦黑,纯淼已经揉着眼睛犯困,小儿子才一个多月,早被奶娘抱去睡了。纯淑这才带着弟弟妹妹们起身告退,看着纯淑恭敬行礼,陈枚拍拍女儿的肩:“这次之后,你的婚事只怕要耽搁了,为父……” 纯淑抬头笑了:“父亲,我是您的女儿,好的坏的都要受着,不会因这个抱怨父亲的。您就安心出征吧,娘和弟弟妹妹们,我会照顾好的。”陈枚欣慰点头看着孩子们下去,叹气道:“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走长大了,我倒觉得自己老了。” 清瑜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不老,你一定都不老,永远是我们初相见时那个将军。”陈枚勾唇一笑把妻子拥入怀中,明日出征,吉凶难料,这样平静安定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回来。 大军离开凉州城,边境已经关闭,那些带不走的货物就地甩卖,市面上突然热闹很多,到处都有甩卖货物的声音。清瑜对去抢这些东西历来都没有兴趣,只是经常站在地图前,算着丈夫到了哪里?还有,朝廷是怎么应对的? 时间过去越久,传来的消息也就越多,凉州打出清君侧的口号远上京城的消息被朝廷得知之后,王侍中等人却认为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借此搬倒何家,主张先把君侧清掉得好。 自然也有何太师那派认为此风不可长,当出兵平叛才是,两边在金銮殿就差打起来了。后来何太师入宫寻找何太后诉苦,何太后一听到有人要除掉自己弟弟,登时就大怒,冲到金銮殿把王侍中骂的狗血淋头,当场就命皇帝把王侍中下了狱,罪名就是现成的,意图谋反。 何太师有了何太后做后盾,胆子顿时又肥起来,一边让皇帝诏剑南军幽州军平叛,一边趁此机会清理王侍中这边的人。宋桐是清瑜的父亲,自然被划到凉州这边,何太师本欲把宋桐全家下狱,好在皇帝看在宋昂的面上,下令只把宋桐父子罢官软禁不得出京,兵临城下时,也好拿来做威胁陈枚用, 至于别的人就没有宋家那么幸运,被划为王侍中这边的人,全被用了各种罪名下狱,杜娘子的娘家也遭了难,父亲下狱,兄弟被罢官,族中人被逐出京城,一时朝中人空了大半。何太师如此跋扈,自然更引得人不满,胆小的急忙辞官回乡,胆大的悄悄派人联络陈枚这边意图放手一搏。 清瑜看着这些消息,虽说今上的这些举动尽是倒行逆施为凉州笼络人心,可看着那些丢了命的人家,清瑜还是有些不忍。但清瑜知道这只是刚开始,后面的局势只怕会更惨烈。 清瑜还在思量,冬瑞进来道:“夫人,好奇怪,方才府门口来了辆马车,说是府里的三姑奶奶,可是三姑奶奶远在江南,怎么会来呢?”陈节度使虽有五个女儿,长大成人出嫁的却只有陈杞陈樾和那位嫁到江南的。 算起来那位的确行三,清瑜哦了一声才道:“樾妹妹出去瞧过没有?”冬瑞摇头:“五姑奶奶又上城墙去了,一时回不来,奴婢去请了大姑奶奶,就不知道大姑奶奶会不会来。” 这个时候也只有寻见过那位三姑奶奶的老人家了,如果是真的,不好让人在外久等,清瑜刚走出一步就看见如娘飞跑着来,如娘性子从来都是沉稳的,清瑜甚少看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停下脚步问道:“如娘,你这是?” 如娘站定才道:“方才奴听说远在江南的三姑娘回来了,只怕是那家见这边起兵就把她休回来了,我担心凌儿,这才来问问。”说着如娘想到自己的失态,脸红了红:“夫人莫怪。”清瑜拍一下如娘的手:“你这也是担心女儿,我怎会怪你,来的正好,你定是见过三小姑了,随我出去见见吧。” 如娘忙点头跟上清瑜,节度使府门口最近都很冷清,这辆马车停在那里有些突兀,车帘低垂,车下站了个文士,看他模样有个五十来岁,正皱着眉头看着节度使府。 看这位的打扮也不像是底下人,难道是那位三姑爷,可是年岁应该不对,清瑜缓步上前行礼道:“我是这府里的主母,请问贵客从何而来?”文士后退一步还礼道:“在下姓钟,受人所托送贵府女眷回来。” 说着往身后的马车指了指:“这是贵府远嫁的女眷,受了池鱼之殃被休了回来,贵府行事之事可曾考虑过别人?” 清瑜让如娘上前掀起帘子,听到文士话里的责怪之意,浅笑一下:“天下哭何如数人哭?钟先生想必也是饱学之士,怎会不记得这话?” 93、招揽 此时车帘已经掀起,一个妇人瞧见如娘,叫出声道:“吴姊姊,这许多年不见,你过的可好?”清瑜听到这叫声透着亲热,明白这来人定是自己那位三小姑,对一直没说话只皱眉的钟先生又行一礼,眼转向车子那边。 如娘见到这人也有些许激动:“云双妹妹,自从你随三姑娘出嫁,也有十来年没见了。”叫云双的妇人已经跳下马车,拉着如娘的手刚想说话,瞧见清瑜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云双还在打量,如娘急忙提醒:“这是我们夫人,特地出来接三姑娘。”云双忙给清瑜行礼:“这位就是夫人吧,小的是随三姑娘出嫁的人。” 她和如娘说话时候清瑜就猜出她的身份,微一点头道:“你能陪三妹妹一路回来,果然不错,还请三妹妹下车。”云双恭敬应是,这才走到车辕边对车内道:“请娘子下车。”先抱出来的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娃,接着才是清瑜那位三小姑,记得这位小姑叫陈柳,面色有些憔悴却能瞧出姿容俏丽。 陈柳站定后清瑜忙上前厮见,陈柳后退半步还礼道:“远道而来,还劳嫂嫂出迎,实在不敢当。”这样柔弱,倒真是人如其名,只是不大像陈节度使那几位儿女。 清瑜打量着唇边已经露出笑容:“小姑说哪里话,小姑你是贵客,这远道而来定辛苦了,还请先进里面歇息。”陈柳点一点头握住旁边女孩的手先对钟先生行礼:“这一路有劳钟叔父了。” 钟先生侧过身不受她的礼:“侄媳妇何需如此多礼,我一来顺路,二来此事,侄媳妇总是吃亏了,举手之劳侄媳妇何需放在心上。”陈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旁边的女童只是紧紧依偎在她身边。 看着女童眼里露出的怯色,清瑜心里不由有一丝怒气而生,陈柳被休明明白白是受了陈家的池鱼之殃,天下这样小人竟如此多。清瑜脸上的那丝怒意没有逃过钟先生的眼,他已经开口了:“夫人方才说数人哭怎如天下哭?那夫人可知,这数人在其家人眼中,并不是那么几个数目字。” 清瑜的眉挑起,若自己猜的没错,这人就是钟修的话,那他这番说法和传说中的此人才华惊天,然一直拒绝众势力招揽倒有些相府。示意如娘把陈柳母女先送到里面去,清瑜才笑道:“先生此话差矣,先生以为做人臣子必对君王肝脑涂地?可是容我说句大胆的话,若是贤君,视天下人如子民,爱民如子,那我陈家断不会以一家一姓之富贵而枉起刀兵。当今不但不视天下人如子民,反而视天下人如寇仇,四境怨声载道,此等君王还需对他肝脑涂地吗?” 钟先生的眉一扬,眼里闪出一丝赞赏之意,清瑜已经继续道:“忠君乃人臣之本,然若只为忠君而忍看天下人陷入水火,甚至助纣为虐,帮着君王欺凌百姓,那等忠君之名,不要也罢。” 门前虽只有数人,但清瑜说到后面几句声音高亢,身上衣服无风自动,豪气自生。钟先生眼里的赞赏之意更重,他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名儒,不是那种死读书的酸腐,一介妇人都能说出这话,那陈枚更可想而知,再想到这一路来时,陈柳虽能看出伤心却绝不似平常妇人一样成日唠叨自己的哀伤。 陈家家教如此,这李家天下的气数,只怕是尽了。脑中闪过数个念头,钟先生微一击掌:“夫人此话说的果然在理,在下还要去寻人,就此告辞。”说着钟先生抱拳行礼就要告辞,清瑜这话并不是无故而出,方才清瑜乍一见到这位钟先生就见他样貌有些熟,再一细瞧,此人手白如玉,右手有一枝指。 这和传说中钟修的特征一模一样,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军师,自当竭力笼络,哪能当面错过? 见钟先生转身欲走急忙喊道:“先生还请停步,先生在这凉州要寻什么样的人?陈家在凉州城数十年,寻个人自比先生自己去寻要快一些。” 钟先生的眉头皱紧一下才道:“夫人好意,在下本当心领,只是在下要寻这人,在下也从没见过他。”清瑜哦了声就道:“这样难寻,先生就更该让我们去试试了?先生所寻的是大人还是孩子,是男还是女?” 钟先生的眉头皱的更紧,这些年在这四周已经寻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寻到,只得回了家乡,前段时间才听到有那么一丝消息,说可能在凉州,未及动身凉州已经起兵然后就是陈柳被休。陈柳有个妯娌虽也为陈柳无故被休打抱不平,只是胳膊难拧大腿,知道钟先生欲待前往凉州,带了银两托钟先生把陈柳送回来。 钟先生历次过来都不愿和官府打交道,若待不应又觉陈柳这个弱女子孤儿寡母只怕走不出数里就遭难了,只得一路护送过来。巴不得送到门口就转身而去,只是见清瑜出来时不免多一句嘴,没料到就被清瑜连番质问,那时早已有了悔意,再听到清瑜不管怎样都要帮自己寻人,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是自己这些年早熄了那些心思,只等寻到女儿遗孤就带回家乡好生抚养。 眉皱一皱就道:“夫人,在下要寻的人……”话没说完就听到清瑜身后传来个孩童叫娘的声音,接着阿义已笑嘻嘻跑过来:“娘,您叫儿子出来是做什么,是不是要出城骑马?” 这孩子?钟先生的唇抖起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之意,虽然乍看起来虎头虎脑,可再细瞧,眉目十分清秀,钟先生的心怦怦跳起来。清瑜已经把阿义拉了过来,用手摸一下他的头:“瞧瞧,这又是跑哪去了跑了这么一身的汗,连头发都乱了。” 说着清瑜从袖中拿出一根玉钗:“来,先用这个把头发挽一下吧。”那根钗,钟先生紧紧盯住这支钗,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亡妻临终之前,亲自塞到女儿手心的,女儿远嫁时候,自己看着这支钗别在她的发上。 此时乍见故物,再看着那孩子和女儿相似的眉目,钟先生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膛,往前走了一步:“敢问夫人,这根钗是从何而来?”清瑜已给阿义把发挽好,听到钟先生这问话知道自己猜对了,微笑着道:“这是当日我在路边遇到一人,她把初生小儿托付于我时候留下的表记。” 清瑜话音刚落,钟先生已经张开双臂把阿义紧紧抱在怀里,阿义先是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什么平日最烦别人抱着他的阿义被钟先生抱在怀里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眼里偶有狐疑之光闪过。 钟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平复心情,起身对清瑜道:“夫人,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他实在太激动了,清瑜笑一笑:“先生要寻的就是阿义吧?”阿义?原来自己的外孙名唤阿义,钟先生点一点头:“君子喻于义,这名字好。” 这话和当日那位娘子说的一模一样呢,真不愧是父女,转眼就十年过去了,阿义也从那个哭个不停的婴孩,长成今日能跑能跳的大孩子了。清瑜把往事揭过,对钟先生道:“阿义在我们身边已经十年,先生若想骨肉团圆,还请往里面坐着说。” 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的阿义眼睛陡地瞪大,甩开钟先生牵着自己的手,跑到清瑜身边牢牢牵住她的手:“娘。”清瑜摸摸他的脸:“阿义乖,娘和这位先生有话说,你先下去找弟弟他们玩好吗?” 阿义狐疑地看一眼钟先生,手还是紧紧牵着清瑜的手:“娘,您不能骗我。”清瑜勾唇一笑:“娘什么时候骗过你?”阿义露齿一笑这才跑走,钟先生恋恋不舍地看着阿义跑进去,清瑜已经笑了:“先生就是阿义的外祖父吧?方才瞧见先生样貌有几分眼熟,当日这孩子的娘也曾说过,她姓钟,所以才大胆猜测。” 此时已到厅上,清瑜请钟先生坐下才笑道:“先生此来定是要带走阿义,可方才先生也瞧见了,阿义和我之间似亲母子一般,先生若要带走,不是我答应不答应的话,而是阿义不肯。” 钟先生哦了一声才道:“在下自然知道,只是老朽仅此一女,她还远嫁西北,阿义,已是我老年唯一慰藉。”清瑜当然明白,但要揽才,必要说服对方才是,面上笑容不变:“其实还有一个主意,先生可以不回江南,在这府里住着,等到阿义和你厮熟,再带他回乡,这样岂不好?” 钟先生捋着胡子的手停下来,瞧着清瑜道:“夫人,在下……”清瑜轻轻一笑:“先生定要说从不受任何人招揽,白云先生名满天下,难道不晓得做人要知恩图报?”白云先生是别人对钟修的敬称,听到清瑜直接点出,钟修不由在座位上挪了一下:“夫人一早就猜出老朽是谁?” 清瑜也笑了:“白云先生名满天下,自然人人都知道白云先生手白如玉,右手有枝指,天下姓钟的人多如牛毛,但想来再无第二个这样特征的来自江南的钟姓读书人了。”钟修轻轻击掌:“陈家连一个妇人都有如此见识,难怪可以,”钟修把后面的话顿一下接着才道:“只是当年已答应亡妻绝不出仕,夫人之恩还请用别的法子报。” 清瑜笑的很甜:“我并没让先生您出仕,只是请先生以阿义外祖父的身份指点拙夫一二,从阿义那边论,先生还是我们长辈,长辈指点小辈,怎能称为出仕?” 94、相认 钟修的眉头微微皱紧,清瑜已经又道:“自然,先生若不想留,我也不能勉强,只是阿义只怕不会随先生走。”钟修的手轻轻敲一下椅子扶手:“夫人在威胁我?” 清瑜摇头:“并不是威胁先生,十年养育,我待阿义如同亲子,众姊妹弟弟视阿义为家里一员,凡此种种,先生怎能轻易带走阿义呢?”清瑜说的是实情,钟修的眉毛抖了抖,清瑜已经起身道:“今日小姑初归家,我还要去安置小姑,先生自便。” 钟修看着清瑜往外走,面上渐渐露出笑容,有妻如此,其夫可想而知。清瑜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身道:“忘了告诉先生,当日范副使在凉州数十年,和先节度使极相得。凉州起事,范副使挂冠而去,回到京城时被何太师下了牢狱,此时生死不明,两个儿子也下了狱,女眷被没为奴。” 范良是钟修的同门师弟,只是两人走上不同的路,钟修的眉头一皱。清瑜说完后就继续往前,跨出门的时候听到钟修发出一声叹息,清瑜勾唇一笑并没停下脚步,要留人,必要留的心甘情愿才是。 见清瑜出来,冬瑞忙上前道:“方才二姑娘已经把三姑奶奶安置到客房那边。”清瑜点头就带着她们往客房那边来,刚踏上台阶已经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听声音像是纯淑在劝着陈柳:“三姑姑请安心住下,那些东西缺什么就和人说,都是一家人,三姑姑客气什么呢?”清瑜不由笑着打起帘子:“好闺女,这样百伶百俐的,还真舍不得把你嫁出去。” 看见清瑜进来,陈柳忙用帕子点一下眼角的泪起身道:“还没见过嫂嫂,嫂嫂安好。”说着又让旁边的小女儿过来给清瑜行礼,此时她们母女已经洗澡换过衣衫,瞧着没有方才那么憔悴。 清瑜笑着挽了陈柳的胳膊和她走到上方坐下:“方才淑儿也说过了,一家子客气什么呢?”纯淑已经道:“母亲,方才您在外头,女儿就自作主张了。”清瑜接过丫鬟送上的茶对纯淑笑道:“自作主张的好,我每日都这么忙,你做的这么好,难道我还能怪你?” 说着清瑜瞧一眼房里服侍的下人们,见陈柳带回来的只有云双一人,又笑着道:“等过会儿再挑几个人过来服侍小姑,外甥女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陈柳摸摸身边女儿的头:“她叫月雅,今年五岁。” 说着陈柳顿了顿,清瑜知道陈柳除了这个女儿,还生过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定是那家留住不许带回来。母子分离这种苦痛,不是几句安慰的话能缓解的。清瑜还在想着别话,纯淑已经开口了:“母亲方才叫阿义弟弟出去是做什么?” 这话题好,清瑜笑着道:“这事还真巧,送你三姑姑回来的那位钟先生,就是阿义的亲外祖父。我在外面就是说这事的。”纯淑的眉微微一皱:“那阿义弟弟难道要回江南?”陈柳是知道有阿义这么个人的,听到阿义竟然是钟修的外孙,也把难过暂时放在心底,笑着道:“白云先生是有名的大儒,既有这样瓜葛,若能留下来辅佐大哥,那是怎么都没想到的好事。” 清瑜笑着应了,冬瑞走进来道:“夫人,钟先生请您出去。”清瑜知道钟修必定会留下,和陈柳说了一句就起身出去。 见到钟修,清瑜只笑一笑:“先生要走了吗?容我预备些东西也算先生来凉州见了阿义一趟。”钟先生摇一摇头接着就笑了:“夫人妙计,在下竟无可走的理由,只有留在这里和我的孙子在一起。” 清瑜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下:“先生,不是我的计策妙,而是先生一点爱子之心。”说着清瑜就让人把阿义带来,还对钟修道:“阿义是个乖孩子,等我和他慢慢说,先生和他祖孙之间渐渐亲热了,再说别话不迟。” 阿义已经走进来,看见钟修眉头皱一下,眼里有警惕之色,清瑜招手叫他过来:“阿义,这是你的外祖父,有名的白云先生,阿义你和他学本事好不好?”阿义的小脸猛地绷紧,站在清瑜脚边不肯上前:“娘,我不跟他回去。” 看见阿义进来,钟修就已开始激动,听到阿义说不跟自己回去的话,钟修的胡子往上一翘。清瑜轻轻拍阿义一下:“傻孩子,是让你跟先生学本事的,你不是想去战场寻你爹吗?就由先生陪你去。一路上你可以照顾先生,先生也可以教你本事,你看好不好?” 阿义的眉头微微松开一点:“那娘,学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去战场杀敌了,能像爹爹一样厉害,可以当大将军?”清瑜摸摸他的脸:“是啊,我们阿义学好本事,当然可以当大将军。” 钟修已在旁边连连点头:“对,对,我会的可多了。”名满天下的白云先生,在一个稚子跟前这样急于表明自己,清瑜有些失笑,思绪又转到当日只有一面之缘的阿义生母身上,那日走的时候她已面无人色,又在路边,只怕早已香消玉殒。 对这位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善待阿义的女子,清瑜一直只有敬佩之情,此时不觉说出口:“白云先生若此,您的爱女定也是一位才女,可惜那日百般劝说,她都不愿随我们前来。” 钟修的眼变的黯淡,看着绾住阿义发的那根玉钗,伸手摸上阿义的脸,阿义下意识地想躲开,但又想到要学本事于是就任由钟修。钟修触摸到孙子那温热的脸颊才轻叹道:“敏儿的性子是受恩必报的,怎肯无故受了别人的恩。” 阿义在旁听的奇怪,清瑜蹲下瞧着阿义的眼:“阿义,你已经是能上战场的大孩子了,娘告诉你一句话,你不是娘和你爹生的,是……”阿义的眼猛地瞪大,接着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小时候奶娘们曾经偷偷议论过,那时我也想去问娘,可是见娘那样笑,我就忘记问了。” 这话让清瑜的泪一下流下,伸手把阿义抱到怀里:“我的阿义真的很乖。”钟修也不由流泪,起身对清瑜行礼下去:“多谢夫人教养阿义,在下并不是不知报答的人。” 清瑜这次没有还礼,只是对阿义道:“阿义,今日虽然你认了你的外祖父,可是你要知道,我们是一直把你当亲人的,永远都不会变。”阿义点头,对着钟修跪下去:“见过外祖父。” 钟修把他拉起来:“好,好,你娘和你外祖母如果知道今日的事,定会十分欣慰。”清瑜悄悄退出,由他们祖孙在那叙事,只是这个养了十年的孩子乍然离开自己,心里怎么都舍不得的。 清瑜摸一把湿漉漉的脸,罢了,早就知道阿义的亲人会来寻,况且不是给丈夫多了一个军师?心里这样劝着自己,但清瑜高一脚低一脚竟不知道往哪里走。跟在后面的呃冬瑞她们悄悄提醒:“夫人,您再走就快出城了。” 清瑜这才停下脚步,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大街之上,周边来来往往都是人,而前面就是城门,旁边还立了个招募士兵的牌子。清瑜觉得脸上还是湿漉漉的,接过冬瑞递上的手绢擦一擦脸才道:“我们回去吧。” 冬瑞她们也晓得清瑜心里必定很难受,扶了清瑜一下就转身往节度使府那边走。此时城门那里进来一队士兵,清瑜知道这是上前线的一些受伤的士兵被送回来了,往后退了一步。 领头的瞧见清瑜,忙让众人停下脚步请清瑜先走,清瑜含笑道:“诸位于凉州有功,还请先行。”领头的对清瑜行一礼这才示意众人继续走,冬瑞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些缺胳膊断腿的人,心里一阵阵犯恶心,巴不得快些离开,可是清瑜站在那里她也不敢提出来走,只是紧紧抓住清瑜的胳膊。 有个吊着胳膊的老兵原本已经越过清瑜,但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身瞧着清瑜,领头的不由喊道:“快些走吧,夫人岂是你们可以细瞧的。”老兵充耳不闻,清瑜对那领头的道:“不妨。” 说着清瑜已经露出笑容:“你所受伤可要仔细医治。”这个老兵终于开口:“清瑜,你真的是清瑜吗?”这个闺名,除了丈夫整个凉州知道的人很少,但这么个老兵怎么会知道呢? 清瑜往这老兵脸上看去,领头的已经走过来:“楚老二,我晓得你死了哥哥很伤心,可是将军和夫人为人宽厚,定会……”楚?清瑜灵光一闪,远逝的记忆顿时重回脑中,她睁大眼睛,虽然时光在男子脸上留下很多痕迹,可那双眼怎么会记错,清瑜已经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舅舅,二舅,是你吗?” 楚二舅的泪也滴落,十多年了,两边从没有过音讯,面前这个女子衣着素雅面容高贵,若不是鼻和唇像极了已逝的姊姊,楚二舅又怎么敢认?一时楚二舅又想起死在战场上的兄长,那泪落下:“哎,早知道你在凉州多好,这样大哥走的时候也不会只惦记着你。” 清瑜还待再说,冬瑞已经道:“夫人,您和舅老爷相见本是极欢喜的,可是这总是在大街上。”清瑜忙擦擦泪:“二舅,我们回家去说吧。”楚二舅这时也该猜到清瑜是陈枚的妻子了,不由感叹道:“若你娘还活着,见了你这样还不晓得怎么高兴。” 提到楚氏,久远的往事仿佛一下就来到自己面前,楚二舅唠叨了一下才道:“不提了,那些事不要再提了。”清瑜回头笑了:“怎么能不提呢,二舅,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我娘。” 楚二舅也笑了:“哎,我和你大舅从军,只不过是想博个封妻荫子,对你也能庇护一二,谁晓得,竟不用我们庇护。” 95、警报 虽十多年没见,但这话里透着慈爱,清瑜本来没干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心头的思绪对楚二舅露出笑容:“甥女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什么都护不住的孩子了。”楚二舅听了这话,习惯地想要伸手去摸清瑜的头顶,如同当年清瑜年少时候,每逢去舅舅家,楚二舅总要背着甥女带她去田野里玩耍一样。 楚二舅的手在半空中停下,面前的人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而是端庄典雅的夫人。将军夫人?楚二舅突然笑了声,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外甥女竟然就是将军夫人。 此时已经进到节度使府,清瑜把冬瑞端上的茶亲自奉给楚二舅,看见楚二舅面上的笑容才问道:“舅舅笑什么呢?”楚二舅喝了一口茶才道:“大哥走之前,总和我念叨,说不晓得你过的好不好,还说夏天的日头后娘的拳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在那宅里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等长大成人,嫁的人家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到时更不晓得会吃什么苦。” 清瑜眼里的泪又忍不住了,楚二舅念叨过了才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现在过的这样好。你爹他总算还有点良心。”良心?清瑜心里泛起一丝冷笑,当初把自己嫁给陈枚,林氏可没安什么好心,至于自己那位父亲,他心里有的,永远都是荣华富贵。 楚二舅感到场面有些许的冷,忙道:“我就是一见你高兴,话就多了些,清瑜啊,你别怪舅舅,舅舅们不是不想,只是不能。”清瑜回神过来对楚二舅笑了:“我知道,我出嫁之后,曾让人去寻过你们,但没寻到,说是我走之后不久你们就被宋家逼离家乡。” 楚二舅没想到清瑜已经知道了,点头应是才道:“那都是旧事,不提了,要怨,也只能怨我们自己没本事。”这话总是有些尴尬,清瑜又问起楚二舅来凉州几年了? 这才知道楚家两弟兄离开家乡后,四处辗转,后来遇到支商队就跟他们四处去。楚二舅拍一下桌子:“别看你舅舅我现在这样,我们还去过党夏和青唐,还学会了那两边的话,只是后来你大舅见年纪渐渐老了,再这样四处跟商队也不成个事。再说做生意我们也不是这块料,想来想去,只有从军,说不定哪场立了大功就能封侯,到时也能为阿姊出头。上次从党夏回来后就央了人在凉州当兵吃粮。谁知道你就在凉州,要晓得我们也能早几年团圆。“ 为自己的娘出头,清瑜觉得心又开始酸涩,这时纯淑已经带着弟弟妹妹们来了,瞧见坐在上方的是个普通的受伤老兵,纯淑的眉头不由皱一下,但还是上前对清瑜道:“母亲,您派人说让女儿们来见舅公,这位是?” 清瑜起身拉着纯淑的手道:“二舅,这都是我的孩子们,这是你的大外孙女。”原来真的是舅公,纯淑虽心里嘀咕,还是带着弟弟妹妹们上前行礼,楚二舅瞧见面前这些高高低低的孩子们,嘴巴张的老大,已经是满面喜色,对清瑜道:“好,好,没想到我家清瑜已经儿女成行了。” 楚二舅没有去问那两个大些的是谁生的,在凉州久了的都知道清瑜是继室夫人,楚二舅当然也知道风声,只是摸摸袖子道:“可惜我这来的仓促,没给你们带东西。”纯淑已经开口笑道:“不管有没有东西,舅公就舅公。”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纯煜眨眨眼道:“舅公,你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吗?你见过爹爹吗?爹爹在战场上是不是特别威风?”这一问,连纯煊眼里都有好奇神色,楚二舅笑了:“将军在战场上的确很威风,等再过些年,舅公就带你们去战场上好不好?” 纯煜顿时拍起手:“好啊好啊。”这样说几句,初见面时的疏离渐渐退去,清瑜看见楚二舅面上有疲惫之色,示意纯淑把孩子们带下去才道:“二舅困了吧?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楚二舅打个哈欠才说:“不用了,我还是回自己住处,清瑜,我晓得你舍不得我去吃苦,可我是你舅舅,该护着你才对,怎能反让你照顾我?等伤好了我就上战场,到时立下大功,你在你婆家人面前,说话也能硬气些。” 这朴实的话让清瑜没有反对的理由,到最后只是含泪点头。楚二舅伸手拍拍清瑜的手:“你别伤心,要知道,我和你大舅最难过的就是当年年纪小的时候护不住你娘,让她被宋家百般欺凌。再后来又护不住你,明明知道那是虎穴还放你去了。到现在,我怎么忍心再让你因了我在婆家人面前说话不硬气。” 清瑜眼里的泪一颗颗滴落,滴到楚二舅的手上,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清瑜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二舅,我知道,我从没怪过你们。”楚二舅露出笑容:“可我和你大舅心都是不安的,一直在怪自己,但凡楚家有依仗,你娘也不会如此被欺凌。” 所以,为了那个离的很远的封妻荫子的梦,也要拿命去博吗?清瑜强忍住泪开口道:“那舅舅住在哪里,成家了没?别的不能,这里有些药材我让人给舅舅送去,早日好了才能早上战场。” 楚二舅用手摸摸头,笑容里竟有些羞涩:“这几年东奔西跑,到现在都没成家,药材最好,伤好的快才能上战场。”清瑜命冬瑞拿来药材送楚二舅出去,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原来还是有人惦记着自己,这种感觉真好。 府中虽有人奇怪为何楚二舅不住下来,但清瑜积威已久,也没人议论这些。过了几日,钟修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前往战场,这行自然带上了阿义。清瑜送他们走的时候才发现随钟修他们前往战场的还有楚二舅。虽说清瑜知道楚二舅的伤快好了,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重返战场,顿时满脸惊讶。 楚二舅见清瑜满脸惊讶,用手拍着那支胳膊:“这点伤早好了,清瑜,你不用担心,你大舅在天上会保佑我的。”骑在马上的阿义也在那摇头晃脑地道:“娘,您不用担心的,舅公有我保护着。” 说着阿义还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钟修有些吃味地道:“你只保护你舅公,那外祖父呢?”阿义这几日和钟修已相处的很好,听到钟修这样说就安抚地对钟修道:“外祖父,您放心,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这么个孩子在那说着一本正经的话,众人顿时大笑,在笑声中队伍开始上路。前方的陈枚还在等待着钟修的到来,等待着这位大儒带来的天下士子的归心。 陈柳的被休,最担心的一个人反而是如娘,纯凌远嫁幽州,这次朝廷又调幽州兵前来攻打剑南,不知道纯凌会不会受池鱼之殃?服侍如娘的下人把如娘已经数日睡不好的消息告诉清瑜,清瑜知道如娘的病根在何方,可是这种事情,最要紧的是自己想开,不然怎么劝也不行。 清瑜吩咐下人们服侍的再精心些,自己就拿起前方送来的消息看起来,刚看了数行面上就十分欢喜地道:“请如娘到这里来。”冬瑞摸不到头脑,这些事情别说如娘不懂,就算懂为何要请她来,不过冬瑞还是吩咐人快些去请。 如娘这几日瘦的厉害,走进来还没行礼就听到清瑜喜悦的声音:“来瞧,幽州节度使半个月前薨了,他的长子发丧之后就起兵呼应凉州。如娘,你现在该放心了。”如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子顿时晃了晃,清瑜扶了她一把:“你瞧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凌儿过的好你也操心,过的不好你就更操心。” 如娘接过冬雪递上来的热茶喝了口才道:“也不瞒夫人说,我毕竟只有凌儿这个孩子,她又嫁的那么远,难免多操心些。”清瑜把写着幽州传来消息的那张纸递给如娘,瞧着她道:“你该这么想,你操心难道凌儿就不惦着你了?” 如娘一字一句细细看完那张纸上写着的全部幽州消息,心这才全放下来,听到清瑜这么问也笑了:“凌儿和我不一样,她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对我这个娘,惦记的也少些。” 别的那些就是如娘不能瞧的,如娘叹息过也就退下,现在有了好消息,如娘这颗心也能放下。 幽州起兵呼应凉州,正在做针线的陈柳知道这个消息后唇微微一翘,天下节度使反了两个,朝廷的形势已成岌岌可危之势。坐在她对面的陈杞看到她面上的笑容,不由轻叹道:“这人的际遇真是比不了,当初剑南起兵,凉州竟是直接出兵剿的。” 这是陈杞心里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陈柳瞧着她道:“当初和现在不一样,况且当初二哥四弟都在京城,那么多的老少,你让父亲怎么办?”陈杞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我知道。”屋内又陷入沉默,陈柳看着面前的长姊,回来这么些天,姊妹俩还是像原先没出阁时一起聚了说说话,可这位长姊身上的那股精气神早不见了。 陈柳摇头叹气,过了会儿才道:“可我们,毕竟先是陈家的女儿。”说着陈柳收起针线招呼月雅离开,陈杞看着她们母女离开,知道是一回事,可要做好就是另一回事。 钟修的投奔、幽州的呼应,都让局势开始往凉州这边逆转,可是这挡不住有人的蠢蠢欲动,很快边境传来警报,党夏大军压境。出兵前党夏就派人来联络过陈枚,愿出兵相助,条件是,当陈枚得了天下,就从凉州往内撤三百里,这个条件自然被陈枚拒绝。 96、利害 当消息传到凉州时候,余达翰几乎是吸了口凉气,凉州虽然留下五万兵,雍城那里也屯兵三万,但雍城那边的人马要防范青唐这边。党夏这次发难,如果青唐也跟着插一脚,想到这个可能性,余达翰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不管怎么说,保证凉州的安全是最要紧的,余达翰和留守凉州的众将商量之后,让边境那边再撤回五千人来驻守凉州,至于边境那里,先让人把边境附近住着的人全部往后回撤到凉州,留下一片空地,让党夏人出击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而边境驻军那里,每日的例行巡逻也要加强,实在万不得已就放弃边境往凉州撤,只要守住凉州就守住了这个后方。安排下去后余达翰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做别的安排时听到有人报夫人来了。 自从陈枚出兵之后,清瑜那边虽每日都有消息传递过去,但关于这些军事调配清瑜从来都不多问的,此时怎么会来此处?余达翰刚要请清瑜进来就看见清瑜快步走进,余达翰上前一步刚要说话清瑜已经开口:“方才听说将军下令,从边境调五千军回守凉州。这等军事大事本来我做妇人的不该问的,可是回调守军又把边境之民往回撤。看起来是稳妥了,实际却会失了民心乱了军心。” 余达翰的眉一皱,这些怎么会想不到呢,只是现在凉州所有守军仅仅五万,而党夏那边压境的就足足十万,更别提凉州这边没有支援军队,而党夏那边随时都有后援部队。已有人开口:“夫人说的虽然在理,但余将军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胡乱下的,凉州此时守军不多,自然凉州的攻防也是重中之重,若凉州被攻破,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个利害关系清瑜当然知道,她微微低头就道:“我知道,可是诸君难道没有想到,边境之民在那里生长上百年,陡然下令内撤,对他们来说离开故土是如何难受?而内撤守军,剩下的边境守军士气必然低落。到时从边境到凉州城,几乎成了一片空白,这凉州城还怎么守得住?” 清瑜说到后面几句,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她看一眼余达翰,缓缓地道:“陈将军当日把凉州城交托到将军你手上,将军自感责任重大,必要把凉州守好这我明白,可是凉州虽重,边境却更是重中之重。边境一失,则我凉州失去屏障,则陈将军他们,永无退路。” 余达翰任由清瑜说话并不开口分辨,已有人道:“夫人,您别责怪余将军,虽则他下令让边境兵出五千支援凉州这边,但余将军已决定亲自前往边境迎敌,边境何等重要,余将军怎会不明白?” 余达翰这才开口:“嫂嫂,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是这凉州城必要守住,城内尚有各家人马,若城内士兵出去支援边境,到时城一空,你们的安危我都不敢保证。到时若你们有了任何事情,那对前线作战的将士来说,又是一大打击。嫂嫂,哪边都是要紧的,那我只有先保住凉州了。” 旁边别的将士也道:“夫人您放心,虽说边境撤回五千士兵,可是我们必会全力出击,不让党夏有一兵一卒过来。”清瑜的唇张了张,突然道:“众位将军,难道你们就认为,我是那手无寸铁之人全要靠别人保护吗?” 清瑜这话让众将愣住,外面已经传来陈樾的声音:“对,我陈家女儿,自有自保之力,绝不会拖别人的后腿。”看见陈樾浑身戎装进来,余达翰的眼都快瞪出来了:“这,这?” 陈樾已经走到前面转身对着众将:“我知道守卫凉州这事非同儿戏,但边境更加重要,此时凉州尚有万余士兵,请诸位带一半前去支援边境,另外一半交予我等,我等定会守住凉州。” 除了陈樾,还有窦翊也走进来,当年粉妆玉琢的玉孩儿今日已经长成俊俏少年。只是或许太俊俏了,从来都是板着脸不笑,这时也不例外,走到陈樾身边站定,声音还带有孩童的甜脆:“诸位,凉州并不是没有男人,诸位家中少年也能上阵。把凉州交给我们,诸位前往边境吧。” 余达翰心中的震撼更深,妇人和孩子,把凉州城交给他们?陈樾握住手边的剑,这把剑还是陈节度使曾用过的,今日被陈樾又重新从壁上取下。陈樾一使力宝剑已经出鞘:“当日唐皇起兵,平阳公主尚招募娘子军,我陈樾虽比不上平阳公主能组一支娘子军,却也不是要躲在屋里由男人保护的。” 窦翊挺直身子,他已快有陈樾高,眼里满是神采,看着众将道:“此时天下已乱,早得防备远胜过日后不得防备。”外面有人来报:“门外各家郎君已集在门外,言称必要上战场。”窦翊听到这话眼里有笑意,余达翰知道这定是清瑜他们安排的,此时此刻,若再说不去支援边疆则十分矫情。 余达翰深吸一口气对众将道:“诸将听令,方才所传各令全都停止,明日拨营前往边疆,定让党夏人有来无回。”窦翊高呼一声,外面似有呼应一般,发出长长啸音。 清瑜站在那里,心中已胀满豪气,握住窦翊的手:“外甥,明儿起,咱们就一起上城墙。”窦翊努力点头,那紧绷的脸终于还是放松,露出一个笑容。 次日一早余达翰就带人离开凉州,清瑜和陈樾站在城墙看着他们远去,此时城墙上,满眼望去的全是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七,最小的只有十五。陈樾似乎察觉到清瑜的一丝不确定,声音坚定地道:“嫂嫂,放心吧,这凉州城不会乱。” 只要拒地于边境,凉州城定会和平日一样。清瑜握紧陈樾的手点头,回头瞧着窦翊他们:“你们这些少年小将,话是说出去了,但要知道这绝不是说着玩的。”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拍了拍胸脯:“伯母您放心,我今年已经十七了,早定了亲,若不是这事耽搁了,早把媳妇娶进来了,能娶媳妇的人怎么还会是孩子?” 窦翊叹了一声:“哎,要是纯炎哥哥在这里多好,他一人能打我们三个。”先前说话的少年瞟窦翊一眼:“那是你力气不大,换我,也只够打一个半的。”城墙上的人顿时都笑起来,清瑜也抿唇一笑,望向那出城进城的人,此地离边境还有两百里,党夏的大兵压境对这里似乎还全无影响。 若真是让边境的人往回撤,到时一涌进来,这样的秩序就见不到了。清瑜轻叹一声,和陈樾走下城墙,街上的人生活和平日一样,有人买东卖西,陈樾早不是当年那个爱买东西的少女,这些东西在她眼里一点也不稀奇,只随意瞧着。 突然陈樾觉得身边的清瑜怎么久久没有说话,一种不安升上陈瑜的心头,她转身看去,竟没看到方才还在她身边的清瑜,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有人有意识地把她们俩分开。陈樾看着身边悄悄围拢的人,手握住剑柄,领头的人见状道:“要抓活的。” 说时迟那时快,陈樾在他说话时候已经把剑拔出,举手就是一剑,剑在阳光下闪出白亮的光。领头的本要速战速决,毕竟这是在凉州城,谁知竟给了陈樾拔剑的机会,手一动就想用石子把陈樾的剑打掉。 陈樾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女子,身手灵活,腰一弯就从斜边过去,手里的剑这么一别,剑就插进近边这人的心口。陈樾顾不得拔剑手已经从腿上摸出一把小匕首,往明显看着是领头的那个人胸口插去。 领头的没料到陈樾竟会这样灵活,见匕首往自己胸口插来,一偏躲开,接着就瞧另外那伙,抓不到陈樾,抓到清瑜也好。谁知这一瞧竟差点没把这领头的气死,清瑜手里也多了把匕首,反手把匕首对着脖子,而窦翊一手执剑,剑上已经见了血,另一支手已经扯开一个烟花。 虽在白日,这烟花看起来也很清楚,随着烟花闪现,已经传来关城门的声音。这城门一关,逃出去就要费很多周折。此人不由心中大恨,不过就是妇人和少年,怎么这么难捉。这一分神,陈樾的那把匕首已经堪堪到他胸口,这人一咬牙就道:“兄弟们,既然不能暗捉,那就明来。” 此话一出,这群人的动作就大一些,清瑜手里虽把匕首对准自己脖子也密切关注周围一切,听到这话就大喊道:“众将士听令,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但一定要把这群人擒下。”清瑜的声音很亮,竟似有穿透人心之感。 领头那人心中更急,擒拿清瑜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挟陈枚,此时若是人死了,那还有什么用处?周围已经传来跑步声,数队士兵出现在街头,领头的是那位朱校尉,他放声喝道:“贼子竟敢当街要掳走夫人,当我凉州无人了吗?” 说话时候他已飞奔而来,手里的刀就往领头这人刺来,领头这人一掌拍过去,虽没把刀拍断,刀头竟弯了下。朱校尉见状大怒,高叫道:“你当你力气大就可欺负人?”说着就大喊道:“诸位,今日就算死在这也不能让他们把夫人掳走,不然怎么有脸见人。” 这话和方才清瑜说的话混在一起,颇能激发士兵心中豪情,众人发一声喝,已把这群人团团围在当中。陈樾见状拔出方才杀了人的剑,也高喊道:“诸位别管我的死活,大家上啊。” 这群人全是精心挑选的,虽不到二十人,却是以一当十之辈。可是此时团团围住,就算能冲出包围圈,折损必会过半,领头的思量一下才道:“休要缠斗,速退。” 97、灭杀 此话一出,围着清瑜他们的人顿时收拢回撤靠向领头的,窦翊觉得身上的压力一轻,大喊一声:“贼子,你当这凉州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见窦翊仗剑要冲过来,有个落后一步的人眉微微一皱手里的剑一抖就脱手飞往窦翊胸口。 剑飞的有点快,窦翊原本就往这边冲来,来不及停下脚步,竟直接往这剑上冲去,陈樾见状要扑过来救人,但她怎有剑快?眼看着那剑要冲到窦翊胸口,猛地窦翊被人撞了一下,整个身子往右边一偏,那原本冲着窦翊胸口而去的剑重重扎在窦翊左肩上。 众人这才看见撞过来的人是清瑜,被这一撞两人都狼狈倒地,瞧不见具体情形,那些士兵还当清瑜也受伤,顿时发一声吼。朱校尉已经大喊:“诸位,绝不放过一个。”眼见包围圈越缩越紧,对方领头的十分焦急,手里的剑挽个式子就打算杀出一条血路,只是虽有人应声而倒血花飞溅,但面前的人竟似斩杀不完一样。 领头的见状更加急躁,大喊一声手里的剑舞的更急,这样似乎有些效果,有人让开一步,领头的正打算冲上去,朱校尉已经冲到他面前:“你方才不是力气大吗?试试我这拳头。” 说着一拳头就打过去,这样近身肉搏竟是领头的没想到的,况且他们是要冲出包围圈心里有些发急,不觉竟被这拳头打在头上。此时传来一声尖叫,领头的发现有个手下撑不住,几把长矛戳到他身上已被人擒住,领头的大惊,手一挥一把飞刀出手,正中那人的心口,那人只吐了口血就断气。 陈樾和清瑜已经重新站到一起,方才被冲散的冬瑞她们连滚带爬往清瑜这边赶来,冬瑞她们身上还是抖的,再一看血腥越来越多,那身子抖的更厉害。清瑜用手遮一下她们的眼睛,看向左肩受伤的窦翊,剑虽拔|出也做了简单的包扎,但窦翊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清瑜让冬瑞她们送窦翊先回去,外围几个士兵见状也跑过来护卫窦翊回去。 看见领头的眼都不眨就把那个被擒的手下杀死,陈樾心中掠过一阵惊恐,伸手紧紧抓住清瑜的肩头,声音有些变调:“他们,他们是死士。”清瑜心中的震撼并不低于陈樾,但还是拍一下陈樾的手,高声问道:“你们是何人所派,为何不放过我凉州?” 领头的正在和朱校尉僵持,此时他手下已有数人倒下,剩下七八个人也是伤痕累累,听到清瑜的声音穿透而来,领头的只冷笑一声:“叛变之人有何可问,似你等这样不忠不孝之人,早该一头自己撞死。” 这话顿时激起愤怒,清瑜的眉微微一皱就道:“不忠不孝?看来足下定是十分忠孝了,只是这天下已乱,当今难称圣主,民怨沸腾,足下一身好武艺,又何必助纣为虐?”领头的并没回答,回答清瑜的是一声士兵的惨叫。 清瑜的手挥起,重重劈下:“全部斩杀。”既然不留活口,那事情就简单的多。朱校尉高叫一声,拳头再度握紧往领头人脸上重重打去。而士兵们的攻击也更勇猛,结局也能想到。 包围圈越来越小,血流出的更加多,那块地面竟似被血染红一样。包围圈中不时传来人倒地的声音,当最后一个倒地声传来的时候,包围圈散开,朱校尉走出包围圈来到清瑜面前跪下:“禀夫人,幸不辱命。”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的能让人晕过去,清瑜面色没有一丝变化:“你们做的很好,把这里收拾干净,阵亡的人每人抚恤百两,受伤的人定要好好医治。”朱校尉领命而去,陈樾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摸了下小腿。 清瑜这才发现她裙边有血迹,眉微微一皱:“你受伤了?”陈樾没有撩起裙子看,只是笑着道:“一点小伤,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翊儿受伤,大姊姊一定会十分伤心。”陈杞看这个儿子,比眼珠子还要心疼几分,若看见窦翊带伤回去,也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对于陈杞,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清瑜也只有一声叹息,有些事不是说出来那么轻而易举。此时街上除了那些士兵之外空无一人,通往节度使府的路上,明显能感觉到比平时的守卫更森严些。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变化,起事之初,清瑜并不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对自己下手的,让余达翰去支援边境,不仅是给士兵打气,还有给人造成凉州城空虚,好对自己下手的假象。这计现在看来十分成功,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 清瑜用手摸了摸脖子,似乎还能感到方才匕首压在自己脖子上时的冰凉。陈樾突然开口:“四十三个人,嫂嫂,方才我看见四十三个士兵在我面前咽气,还有上百人受伤。”清瑜握住她的手:“如果让他们得手,到那时死的就不仅是这四十三个人,可能是四千三百人,甚至四万三千人。” 陈樾的眼神黯了一下才轻声道:“我知道,阿父生前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原先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枯的又何止万骨,清瑜闭一下眼,但愿钟修的到来和幽州的响应能够让事情变的顺利很多。 走进节度使府,虽然和以前一样很快有人迎上来,但清瑜明显能感到她们脸上的担忧,清瑜对管家娘子们点一下头:“这几日各处都要再守紧,家里的下人再排一遍,有一丝疑心的,就都给银子让他们自谋生路。” 这事陈枚起事时候就已做过一遍,此时再查,是要把任何一点可能消灭。管家娘子应是后才道:“可是夫人,上次查过之后这家里的下人就裁了好些,现在又要裁,服侍的人都不够。” 清瑜瞧都没瞧她:“非常时期,服侍的人少就少吧。”既然清瑜说的这么坚决,管家娘子只得应是退下。清瑜长出一口气,看一眼陈樾道:“你腿受了伤,赶紧回去歇着吧。”陈樾把裙子撩起,小腿上有一道道细细的刀痕,此时已经凝结起来。 陈樾把裙子放下拍拍手道:“没事,就这么一点小事,再说,剩下的事还有很多。”除了后续事情,还要在全城排查看有没有余党或者别的势力派来的人,朝廷能对清瑜打主意,那别的势力也不是傻子,特别是党夏那边。 想到党夏,清瑜吸一口气,幸好党夏和青唐的人长的和中原人还略有差别,就算到了凉州在这个时刻也要被人瞩目,不会似那群人一样,潜伏在凉州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纯淑带着人走过来,瞧见清瑜忙行礼道:“女儿要给表弟送药,母亲方才遇险,此时脱险就该回屋休息才是,表弟这边,女儿会安排好的。”清瑜伸手拍拍纯淑的肩:“不错,有你在,这家里的事我也可以放心交给你了。只是方才我和管家娘子说了,让他们再仔细排查一遍下人,有疑点的一概裁掉,到时你们身边服侍的人又少了。” 纯淑急忙道:“这是大事,女儿怎会怪母亲。再说女儿身边服侍的人也够多了。”清瑜用手揉一下额头,这样客客气气的说话,或者就是很正常的嫡母和庶女之间的对话吧。 去陈杞院里看过窦翊,窦翊虽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不时安慰着陈杞:“娘,我没事,不就是流点血吗?死不了人。”陈杞一双眼瞧着儿子,眼里全是舍不得,听到儿子说死的话,啐他一口:“你小孩子家不懂怎能乱说,死不死的,哪是你能说的?” 窦翊用手摸摸头,瞧见清瑜她们走进来,忙叫道:“舅母您快来安慰下我娘,泪再不停,这地上就该淹水了。”纯淑走进来时看见表弟赤|裸的胸膛,脸顿时通红别过脸去。 清瑜是把窦翊当做孩子,自然不在乎,张开手去和纯淑拿药,话却是对窦翊说的:“我给你拿来上好的伤药,再拿灵芝炖汤补补。”手张开半天却没接到药,回头看见纯淑满脸通红别过脸这才醒悟过来,把伤药从纯淑手上拿过来,笑着对纯淑道:“药既送过来了,你先去忙吧。” 纯淑这才松了口气告退,清瑜坐在窦翊身边把药递给他:“你快些好起来,你娘就不会伤心了。”窦翊接过伤药笑嘻嘻地说:“这怕什么,不过一点小伤。”清瑜拍拍他:“可你不知道,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你娘没什么别的指望,只要你们兄妹平平安安就好。” 窦翊沉默一下才道:“可是有时候很难。”陈杞觉得鼻子又酸了,掩饰地道:“我出去瞧瞧药好了没。”清瑜摇头:“你啊,说几句好话哄哄你娘怕什么?”窦翊低头很久才抬头:“可要为我爹报仇,是必要流血的。” 这是他们母子的心结,清瑜没有再多说,叮嘱窦翊不要乱动就离开,离开时只看见陈杞蹲在炉子前瞧着炭火,瞧的那么专心致志竟没有回头。 但愿战事早日结束,这样陈杞的担心就会消失,清瑜看向远方,丈夫那边进展顺利,已经渐渐往腹地推进,但越往腹地推进,所遇到的抵抗会越大,毕竟要清的君侧,很多就在腹地任职。他们怎么会甘心被清掉? 清瑜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虽然刺客全都被杀,但凉州城里还是盘查他们的余党,他们是跟随商队来的,跟随的商队已经离开,询问客栈老板只说这群人想借机去党夏做生意才留在凉州。打着这个目的的人在凉州实在太多,盘查良久没有查到任何线索,清瑜也只有放下,毕竟日子要过,再行盘查只会白白扰民。 98、交易 虽然盘查没有什么结果,但凉州的戒备越来越森严,经过这件事后,没人再忽视这群少年们,特别是窦翊伤好后重新上了城墙,众人看他的眼里多了敬佩。 边境那边的消息已经传来,在最初的两次遭遇之后,党夏军的小股部队被击溃,此后党夏军并没有大举进攻,而兵力不足的余达翰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就在边境上对峙起来。这样的对峙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清瑜知道后松了口气,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凉州,不让陈枚他们有任何后顾之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没有第二队人马想来掳走清瑜,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但清瑜此时已经不仅管理后宅,凉州城里的大小事务,官员们已经开始习惯由清瑜过问。 转眼又是一春,算着日子,陈枚起事已有七个来月,在刚开始极快的推进之后,在离京城一千二百里处,终于遇到此次最强劲的对手,由大将军周远率领的精兵。 周家,本朝第一世家,何太师也是因为有了周家的支持才有底气和王家对抗。周远就是这一代周家当家人,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清露的公公。 看着手上的战报,清瑜不由哑然失笑,似乎自从起事之后,自己和京城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联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变得更加清晰,那些以为一辈子见不到的人,此时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被翻出来,告诉清瑜,看起来改变了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改变。 清瑜放下手中战报,唇边闪过笑容,这些事,迟早都要面对的,既如此等尘埃落定,算算总账如何?手拂过周远的名字,清瑜的眉微微挑起。 陈樾走进来,瞧见桌上的战报拿起来瞧了瞧就咦了一声:“嫂嫂,我记得这个周家不就是你妹妹嫁的周家,上次不是听说你父亲被软禁起来,那么你妹妹会不会像三姊一样被休?” 没想到陈樾会问起清露,不过想想也知道,虽说陈樾和几个姊姊都是异母所出,彼此也很牵挂,比不得自己。陈樾推己及人会这样问很正常,清瑜的眉一挑,声音很肯定地道:“不会。”陈樾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不然像三姊一样被休,连累了无辜的人,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清瑜莞尔一笑:“我们樾妹妹现在是越来越想的周到了。” 陈樾并没笑,只是叹了声:“虽说三姊面上和平日一样,但是我曾听服侍三姊的人说过,枕头上常有泪痕,月雅也不像别人一样活泼,想着嫂嫂的妹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若被娘家牵连,这世上岂不又多一个伤心人?” 清瑜不愿再听到清露的名字,岔开话题道:“周家是世家,做事必要能让人心服口服,怎会似旁人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媳妇休了?” 周家确实是世家,做事要做的漂亮,自然不会随便休妻,可不休妻能让人难过的手段不少。此时的清露面上带有焦急之色地在和林县君说话:“娘,您怎么就劝不转父亲,父亲对那个人也没多少情分,可怎么就不肯不认那人?娘,这是我们宋家的大事,我公公已经说过,只要父亲声明那个人不是宋家女儿,担保父亲没事。” 林县君满面愁容,这话对宋桐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历来对林县君言听计从地宋桐这次并不肯听她的,口口声声清瑜是他女儿,做父亲的怎能不认自己的女儿?就算死也要认。这让林县君又气又恼,摸不清宋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殊不知当初那个道人说清瑜命极贵的话,一直放在宋桐心上,清瑜远嫁凉州,宋桐还在心里默念那个道人算的不准,这话也不好意思对林县君说出来。谁知此次陈枚起事,宋桐的眼顿时亮了,原来这话应在凉州而非本朝,自己女儿竟是开国皇后的命格。 自然宋桐心里打点着要做开国国丈,此时的清瑜在他眼里就是个宝贝疙瘩,哪里肯不认清瑜为女儿? 宋桐的这点心思林县君自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宋桐明白自己的亲家和何家关系,若真告诉了妻子,到时妻子不但不信,反而还会坏自己的事,当然要守口如瓶。 林县君对清露叹气:“我也不晓得你爹是怎么了,竟然转性了,不但要认那个人做女儿,连那个孽障的姨娘都要护着,起事之初我就说,要把朱姨娘杖毙,让那孽障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你爹竟为了她和我翻脸,说她生了那孽障对宋家有功。” 虽说两个妾都是林县君一手安排的,可做为正妻,林县君偶尔也会有吃味时候,况且宋渊渐大,林县君越发觉得宋渊脱离自己掌控越远,心里倒有些悔意,既如此当初又怎留下宋渊一条小命?孩童夭折极轻易的。 对宋渊不喜,自然就会迁怒朱姨娘,伤不了宋渊清瑜,打杀了朱姨娘也能伤一下他们的心,可是宋桐不肯,这些日子竟然住在朱姨娘那里。宋桐摆出这样防备的姿态,更是把林县君差点气死,和他苦熬了大半辈子,为他生下如此聪明俊秀的两个孩子,到头来他竟对自己如此防备。 林县君叹了一声:“男人啊。”说着握住清露的手:“虽说你公婆此时对你没什么话说,可怎么说你也是宋家女儿,要有个万一,你就先不认我们吧,横竖你是嫁出去的女。”清露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在周家,虽还和平日一样,但下人和妯娌们瞧自己的眼有些不同。想到这清露就开始怨清瑜,若不是你丈夫要清什么君侧起什么兵,我的日子怎会过成这样? 清露回神过来就反过来安慰林县君:“娘您不用担心,我公婆都是明理人,只要父亲这里劝的转,他们不会对女儿有什么微词。”林县君点头:“这就好,愿周将军早日把叛兵消灭,好还我们一个清静日子。” 朝廷是希望周将军旗开得胜,早日把凉州军消灭。周远初时的确打了几次胜仗,这几次胜仗让朝廷十分兴奋,林县君也特地去告诉宋桐,让他早做决断,这样的消息使宋桐十分疑惑,是不是那道人说的不准? 朝廷这边欢喜,周远心里却在叫苦,几次胜仗都是苦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更多的情形。朝廷这边虽有嘉奖令下来,但粮草迟迟不到,这点小心思周远是知道的,那些捞惯了的官员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周远急得上火,平日间捞一点也很正常,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捞钱,难道要把这些钱带进棺材里去?左催右催,粮草军备总算到了,可份额又不足,周远急得恨不得先斩杀几个人,却也要仰仗他们,只得在肚里暂且记下,等到平定凉州再行奏报朝廷处置。 这些内情外人都不知道,只晓得周远胜了既场,巴巴地等着砍了陈枚的人头,凉州军望风而降之日。 前线失利,清瑜这边当然收到消息,给陈枚信上多了安慰的话,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几次失利无需挂在心上。把信送走,清瑜还是和平日一样,如同前线并没有传来失利的消息。 清瑜的镇定也能影响整个府邸,凉州的生活此时已经恢复平静,虽然边境没有开放,但陈枚已经占了三分之一的疆土,所到之地除了惩罚了口碑不好的官员之外,同时还颁下安民告示,声称只是清君侧而不是叛变,各路人可以安心生活。 这样的安民告示很能抚慰普通百姓的心,有大胆的商人趁这个机会开始贩卖各种货物到凉州来。而除了凉州,已建好数年的雍城除了屯兵,也欢迎百姓去定居。雍城的建立让众商人去往青唐无需再像原先一样取道党夏,可以直接走雍城过去,而且青唐尚未和这边有互市开放,这样的利润就要比互市时候要高。 于是雍城这边客商云集,打算趁着凉州和党夏这边边境关闭的机会改往青唐,甚至还有想从青唐这边去党夏的,虽然在打战,但党夏那边的贵人,对中原的茶叶盐巴依旧有强烈的需求。 沉寂许久的世面开始热闹起来,城里的巡查也外松内紧,从以前的明岗明哨变成有一部分暗哨,这主意是陈樾想出来的,既然对方可以派人暗地来凉州,那这边何妨把明哨改成暗哨,既不扰民也安全。 凉州风平浪静,前线情形胶着,此时的陈枚并不着急,已经和幽州兵会合,再攻打下数城,就能把京城周围八百里合围起来,到时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让何太师连逃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 陈枚这样想,周远也不是傻瓜,那几个关键点上的城,都派了精兵强将驻扎,而这些将士,最大的特点就是忠诚,不仅对朝廷忠诚,对周家也忠诚。 只要有了这些将士,在周远看来,不管是凉州和幽州合兵也好,用白云先生的名声引得天下士子归心也罢,这几个城攻不下来,陈枚永远都别想对京城形成合围,拼着半壁江山丢给陈枚也要保住这几座城。 双方的胶着情势再次展开,而陈枚的中军帐来了一个人,看着来人陈枚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来人秦家长子秦璋,而秦家,最起码在表面上是支持何太师的。 看着陈枚的惊讶,秦璋脸上的笑十分平静:“将军能以天下子民为己任,秦家也不是那样愚笨的人,自然知道该做什么。在下来此,是想和将军达成一个交易。” 陈枚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不知我这里有什么能让秦家动容的?” 99、逼宫 秦璋又是一笑:“将军此时进可得天下,退……”秦璋顿了顿,见陈枚依旧毫无所动才道:“将军定没想过退吧。”陈枚依旧没有所动,只是看着秦璋,既没得到陈枚的回答,秦璋只有继续往下说:“将军的天下只要再攻下数城则唾手可得……” 陈枚突然开口:“秦氏一族,起于百年之前,曾两出宰相三出尚书,进士无数,食朝廷俸禄,到今日依旧是朝中支柱,”秦璋点头:“此话不错,只是家父虽食朝廷俸禄,心也系天下百姓,家父数年来也规谏陛下,只是陛下并不肯听,若非家父和何家还有些渊源,此时的秦家哪还能谈什么是朝中支柱?只怕早已四散开来。” 说着秦璋叹了一声,秦家处境如何,陈枚并没去赞成,只是等着秦璋继续往下说,秦璋又道:“将军起事之日,家父也曾和何太师商议过,无需如此急躁,尽可先安抚了,何太师原本已经首肯,只可惜王侍中必要借此让何太师告老,何太师这才大怒,发兵征讨。” 秦璋说一句顿一下,等着陈枚发话,可是陈枚依旧不说话,秦璋只得硬着头皮道:“家父心系天下百姓,也早看出当今乃非圣主。既如此,何不顺天而行?况且能让天下少些战火少些纷争,家父自言,即便后世被人唾骂又如何?” 秦璋说到后面几句,面上也有一股豪情,陈枚到此时方才微微动容,秦璋这才把来意说出:“家父愿联络朝中官员,擒住何太师,规谏陛下打开京城门让将军进京,至于周大将军这边,诏书一下,周大将军也只有解职。” 原来如此,陈枚的眉微微挑了挑:“方才秦公子说,这是一场交易,是不是要我保你们秦家后顾无忧?”秦璋拱手道:“将军灵透,还有一事,当日将军曾和舍妹定有婚事,只可惜舍妹无福,未成亲而去世,若将军能得天下,则请将军追封舍妹为皇后,以安舍妹之灵于地下。” 陈枚已经摇头:“不能,皇后之位何等重大,况且我先娶王氏,她伴我六年。后娶宋氏,她为我生儿育女管理家宅,更在此时替我守住凉州,两人之情,自当以后位酬之。令妹不过和我定亲,未嫁而夭,若以后位酬之,天下岂不笑话?” 秦璋还想再争一争,这皇后之名绝不是一个虚名,若能争到,秦家进入新朝的身份地位全不一样。王家此时已经败露,清瑜和宋家的心结全京城人都知道,宋家定只有表面上的荣光而不会得到实际重用。 那时秦家定大有作为,秦璋还待再开口,陈枚已经起身:“况且,此时你进入我这里,我自可放出风声,何太师本就心胸狭窄,到时先发制人,秦公子,你真认为可以全身而退吗?”说着陈枚欠身往前看着秦璋:“擒住何太师,打开京城大门,秦公子,从你进入中军帐这一刻,就不是你想不想做的事,而是不得不做的事。” 陈枚眼神犀利,秦璋竟被他散发的威压压住,直到陈枚重新坐直,秦璋才觉的身上放松一些,过了些时才道:“话虽这么说,秦家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将军难道不给酬劳吗?”陈枚毫不迟疑地道:“酬劳自然有,得偿所愿之日,宰相之位相酬如何?到时还会再下一道诏书,追封令妹为安国夫人,享一品夫人葬仪。” 这回答差强人意,比起秦家想要的皇后之位要差很多,但秦璋看着陈枚那一副局势尽握的样子,起身行礼道:“多谢主上厚意,下臣就此告辞,主上静待好消息即可。”这一拜下去,秦家就是绑在陈枚这艘船上了,陈枚并没让他起身任他拜毕离开。 秦璋离开,李先生和钟修从帐后走出,李先生对陈枚拱手道:“恭喜主上,兵不血刃既可拿下京城。”钟修面色有些不愉:“食朝廷俸禄的重臣就这样对待朝廷,李家天下看来气数是真的尽了。” 李先生浅浅一笑:“白云先生此话虽有道理,只是圣人曾有言,百姓为重君为轻,若以百姓为重,则秦家此举甚好。”钟修的胡子抖了抖,秦家所求只为富贵,不然怎会要求陈枚追封秦氏为皇后? 陈枚笑了笑:“不管秦家所想为何,这主意也算得上是三全其美,只是可惜对面的周大将军了,如此将才竟不能为我所用。”秦家既要联合众臣开城门,那周大将军定会被解职,一旦回京等待周大将军的,不是说服就是屠刀。 李先生唔了一声:“李家有天下两百余年,没几个忠臣才是怪事,主上能做的,也只有全了周大将军的美名。”陈枚虽点头,望向外面的眼却有些萧瑟,英雄自当惜英雄,钟修心头冒出这句话,也只有叹了一声。 数天之后,京城果然来了诏书,周远被解职,虽则对诏书感到莫名其妙,周远还是叮嘱下属后就快马回京。回京之后的周远并没见到皇帝就被以通敌的罪名下了大牢。 整个周家被连根拔起,男女都被下狱,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让清露始料未及,林县君更是慌张极了,让宋昂去打听周家究竟犯了什么事,最要紧的把清露救出来。 宋昂也没打听出什么,索性直接进宫去见皇帝,皇帝却没有召见宋昂,只说看在宋昂是清露弟弟的份上,清露可以免死,让宋昂去大牢把清露接出来,别的话什么都没说。 能救出清露,宋昂的心也算放下,去牢里接出清露,清露虽得自由却舍不得那几个孩子,哭哭啼啼不肯走,宋昂没了法子,拿重金买住狱卒,让狱卒把清露最小的那个女儿抱出来,到时报上去就说这孩子夭折了。 清露见数个孩子只有女儿能跟着自己走,哭的差点晕过去,却也无可奈何,抱着女儿回娘家。周家的媳妇们,多是出自名门,只是很多人的娘家已在这数次清洗中被洗掉,剩下有几个娘家还能说得上话的,前去何府求情,求把自己女儿放出来。 何太师正要趁此再抖一抖自己的威风,让天下再无敢议论自己的人,哪里肯理他们,还威胁他们,若再求情就把他们女儿统统卖为官妓。 这样的举动更让这些人家恼怒,有人硬闯皇宫为周远求亲,却被侍卫赶出。周远回京仅仅一个月后,皇帝就下诏杀了周远,周家十岁以上的男子全被诛杀,剩下的和女眷一起尽没为奴。 周家的覆灭成为压垮皇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周远被杀那日,京城百姓愤怒至极,聚集在皇宫面前,要求诛杀何太师这个祸国殃民的人。秦家见火候差不多,让已埋伏在百姓里的人大喊出开城门迎凉州王的口号。 这个口号一喊出来,顿时席卷全城。秦家当家人秦秋见此,和已联络好的那几家人着了官服,跪在宫门前要求皇帝下旨诛杀何太师,迎接陈枚进京。原本只是那么几人,到后来宫门前跪的越来越多。皇帝怎肯答应,何太后已经在后宫气的大骂众人统统谋反。 何太师本还在府里安排怎么把这些百姓气焰压下去,听到秦秋发难,倒愣了一下,急忙往皇宫赶,刚到宫门就被秦秋看见,秦秋见何太师过来,大喊道:“诛杀此獠,还天下清静就在此时。” 宫门前跪着的自然有武将,被秦秋这声喊喊的热血沸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抽刀上前一刀砍下何太师的头。何太师只来得及指着秦秋说了个你字就一命呜呼。 何太师被杀,何太后更是愤怒,命令宫中侍卫出来把秦秋等人尽情杀死。秦秋见侍卫来势汹汹,跳到台阶上大喊道:“天已不天,则当迎圣主,凉州节度使陈枚在外已经数月,爱惜百姓并没擅自攻打,既如此,何不迎陈节度使进京,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秦秋这一声喊,倒让众人醒过味,既然现在的皇帝靠不住,那就换一个也是。况且陈枚已据有天下三分之一,离京城也推进到只有数百里,天下对陈枚虽不是囊中物,也算唾手可得。何不趁此归顺,在新帝面前博一个功劳? 除了秦秋联络好的那几家,后面赶来的那些也纷纷赞成,秦秋倒真没想到自己这声喊效果这么好,但人心此时不用还待何时,于是指着那些侍卫道:“既如此,诸位还待继续效忠吗?诸位功劳可有高过周大将军的,可有家世更胜周大将军的?” 侍卫头子听了这话脚步有些迟疑,秦秋已经又道:“周大将军死状之惨,诸位都能看见,当今天子倒行逆施,已不得人心,诸位何不就此转投明主?”侍卫头子的剑又收回去,拱手对秦秋道:“既如此,我就此解甲,再不护主。” 说着侍卫头子把身上的衣甲脱掉,剑也扔掉,头也不回离开宫门。一人如此,自然有人带头,一时宫门前堆满衣甲。见状有几个宦官飞一般去报何太后,何太后知道局势已经掌握不住,还在那和皇帝商量调哪里的兵来勤王。 秦秋已经带着人冲进毫无防备的皇宫,见到何太后秦秋跪地道:“天下之心已经归于凉州,还请陛下退位迎陈节度使进京。”皇帝还没回答,何太后已经拿起拐杖去打秦秋:“混帐,原来真正通敌的是你。” 秦秋任由何太后的拐杖打在身上,并没直面回答,只道:“若无陛下诛杀如此多的臣子,天下怎会如此?周大将军含冤而终。陛下还请退位,在新朝尚能得到奉养,不然只怕也如何太师一样。” 何太后差点气死,第二拐杖就要打下去,秦秋已经开口:“难道太后到了此时,要逼臣犯弑君之罪吗?” 100、入京 何太后的拐杖停在半空,大呼一声:“你敢。”秦秋不躲不避:“臣说的句句是实,陛下和太后以为,此时还会有人再来勤王吗?”何太后如被雷击,手里的拐杖落地,眼里的泪也流下来:“我李家列祖列宗诸位先皇会看见的,秦秋,你这奸邪小人,你必不得好死。” 秦秋毫无所动:“太后所为,也难称李家贤媳,天子虽得天佑,但陛下和太后所为,处处都是逆天而行。”说着秦秋再次行礼:“请陛下顺天而行,开城门迎陈节度使入京。”年轻的皇帝看向太后,整个人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何太后大哭一声:“儿,我的儿。” 已有人手里拿着一纸诏书上前,跪下道:“请陛下用玺。”何太后的手都是抖的,皇帝终于站起身,走到桌前打开装玉玺的盒子,那人已把诏书摊在桌上,皇帝看着那诏书,双手抖的不成样子,终于把玉玺盖上。 秦秋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欢呼,秦秋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但那丝喜色很快消失,只是带着众人再次行礼:“臣等叩谢陛下顺应天意。”身后的人也三呼万岁,这样的声音听在何太后耳里十分讽刺,闭眼不理。 秦秋这才起身走到皇帝面前,拿起那张诏书径自离去,殿内顿时空空荡荡,皇帝这才失声痛哭,何太后上前抱住儿子,咬牙切齿地道:“窃国之人,自有天诛。”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装少妇出现在门前,看着这空荡荡的大殿,她用手拍下胸口才走进大殿:“姑母、表哥,我听说有人逼宫,还要逼……” 何太后眼里猛地闪出精光,扑上前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嫣儿,快走,趁这个时候赶快带着庐儿走,快走。”何昭仪摸不着头脑地问:“姑母,要走到哪里去?”皇帝这才用抬起头:“去剑南,去寻你堂兄,带着庐儿快走。” 说着皇帝大吼一声来人,吼了很久才有两三个宦官宫女过来,此时皇帝也顾不上追问其它人去了哪里,抓住最前面那个宦官的手:“你,还有你,速速护着昭仪和皇子离宫。” 这宦官也是何太后的心腹,知道若是换了人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原本想趁乱出宫,还在踌躇时候听到皇帝叫来人,倒不如孤注一掷,于是跪下道:“是,奴婢谨遵圣谕。”何昭仪到了此时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眼泪汪汪起来。 何太后更要老辣些,已拿了两套宫女衣衫和小宦官衣衫来让何昭仪快些换上,又带着何昭仪去把孩子找来,此时宫中已乱成一团,人人都想自保,也没人注意这什么太后什么昭仪,寻到庐儿时,他还正在发愁,看见何太后过来还来不及叫声祖母。 何太后已经快手快脚把他身上衣衫剥掉换上宦官衣衫,就推着何昭仪让她和那几个宦官宫人趁乱出宫。庐儿一点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被何昭仪拉着往宫外走。此时想趁乱出宫的宫女宦官不少,平日紧闭的宫门早已大开,有大胆的百姓还想趁这机会进宫去浑水摸鱼。虽有部分侍卫守在宫门口,他们尚未接到命令但已经知道局势变化,索性只当做没看见这些宫女宦官出宫。 一时宫门前竟是人山人海,有人进有人出,平日严谨不可侵犯的地方,此时竟变成菜场一样。何昭仪和儿子混在人群里,竟平安出了宫,回头看了眼那巍巍宫城,何昭仪心一横就拉着儿子远走,京城离剑南还有数千里,也不晓得能不能平安到达。 就在何昭仪和儿子离开宫门不久,各宫门前来了一队士兵,领头的下马就让士兵把开着的宫门全部关闭,得到消息迟了的宫人再不能出宫。而已进皇宫里的百姓也不能出门,顿时门里门外喊声四起。 带头的这才高喊道:“本将奉命前来保护皇帝太后,再有宫人擅自出宫的,斩。”这一声让在宫门里的宫人觉得有些魂飞魄散,徘徊一会儿后就散开回各处去。 这人这才又道:“方才趁乱入宫的,本将给你们一柱香时间离开皇宫。为防止有宫人冒充京中人,必要说出家住何处才许离开。”听到进入皇宫的人可以离开,众百姓这才松一口气。 同样的事情一样发生在各宫门前,此时被关上的宫门这才被打开,从门里走出的百姓远没有进宫时候那样轻松,每人都被详细盘查过才被放走,有些在宫里摸了东西的,也被勒令把东西交出来。 整座皇宫的秩序到了入夜才算完全恢复,宫女和宦官又像平日一样服侍,何太后伸手打翻放到自己面前的膳食,从此之后,全都不一样了。 陈枚是在七天之后进入京城的,入京那日,百官出迎,领头的除了秦秋还有宋桐。宋桐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人人都知道陈枚是他女婿,众人看见他都十分客气,纵然秦秋有拥立之功,可也要给足宋桐面子。 陈枚为表谦虚,早在看见百官出迎时就下马和众人相见,一眼就能看见春风得意的宋桐,陈枚心里暗笑一声对秦秋说了几句话,秦秋请陈枚继续上马而行。 看见陈枚上马,并没和自己说话,宋桐心里有些不悦,但想想女婿很快就要做皇帝,摆一下架子也很正常,反正不管怎么说,自己女儿是皇后。 得意洋洋的宋桐看见陈枚身后的宋渊,忙喊了一声:“阿渊你回来了。”宋渊原本打算当做没看见自己这个爹,可是众目睽睽下他这样喊,宋渊也只有下马走到他面前见礼。 看见英气逼人的宋渊,宋桐更加欢喜:“很好,你和你姊姊真是给我们宋家长脸,等入宫后你就马上回来,你娘这几年为了你,差点把一双眼都哭瞎了。”林县君可不像是会心疼自己的人,宋渊皱一下眉才想到宋桐说的是自己的亲娘,那眉皱的就更紧了,宋桐历来可是极度强调嫡庶的,什么时候起,不说自己的亲娘为姨娘而是直称为娘了? 宋渊那眉头很快就松开:“父亲,儿子还要陪姊夫进宫,就不和父亲多叙。”宋桐听到儿子要陪陈枚进宫,那脸上更欢喜,连说几个好字看儿子远去。 身边已有人凑过来:“宋兄,记得你这个儿子还没定亲,我家有一个女儿,今年刚十六。”宋桐见说话的是一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徐家当家人,心里更加得意,面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徐兄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儿子和我长女关系很好,他的亲事只怕他姊姊要做多一半主,总要等我女儿回到京再说。” 徐家主此时为的是先牵上新贵的线,答应不答应倒在其次,听了这话就道:“这说的也是,等你女儿,不,是陈夫人进了京,到那时我再让我家夫人去拜访。”宋桐此时恨不得仰天大笑,但面上还是做个谦虚神色,在别人的吹捧之下欢欢喜喜跟在大队后面进了京。 陈枚进京当日就去见了皇帝,皇帝赐宴同时颁下诏书,封陈枚为雍王,赐九锡。夫人宋氏为雍王妃,这些都是该走的过场,陈枚并不太在意,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去接清瑜。 消息到达凉州已经是陈枚进京一个月后了,陈樾知道消息对清瑜笑道:“以后喊嫂嫂就要喊王妃了,再过些时,只怕就要改口喊皇后了。”清瑜伸手戳陈樾额头一下:“连你也来打趣我,什么王妃皇后,还不是你嫂嫂,难道不是你嫂嫂了?” 陈樾抿唇一笑,清瑜唤来人去收拾东西,此次上京比不得平日,是整个家都要走,所收拾的东西很多,再快动身也要在二十天后。清瑜见陈樾一动不动,瞧她一眼:“你怎么不回去收拾?” 陈樾直起身道:“我不跟你们上京,我要在这里和他一起守着凉州。”简单的一句话勾起清瑜的神伤,清瑜瞧着这熟悉的屋子,就算在京城能布置出一模一样的屋子,可内里终究是不同了。 陈樾推清瑜一下:“再说上京有什么好,那些往来应酬都是我不喜欢的。倒不如在凉州,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去应酬什么,那多好?”清瑜嗯了一声才道:“你不上京,到时你哥哥怪我怎么办?”陈樾侧一下头:“怎么会,哥哥历来知道我喜欢凉州不喜欢京城。” 看着外面那么高的天,清瑜也微微叹息,这里的一切都是看熟的,正因为看熟了此时要离开才格外舍不得。 再多的舍不得也要抛下,下人们忙碌地打叠着东西,清瑜也把花名册寻来,哪些人该跟着自己进京,哪些人就留在凉州,此去有士兵护送,皇宫里也有宦官服侍,留下的人多是男人。 清瑜带走的只有丫鬟婆子,冬瑞她们几个已经出嫁,服侍清瑜的只有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愿意跟清瑜进京,毕竟皇宫虽好,可是一进了宫就是一辈子,再寻个出宫的机会就难了。 除了清瑜这一家人,还有陈杞陈柳他们,清瑜原本以为陈杞不愿进京,谁知陈杞一口就应下,这倒出了清瑜所料,还是纯漫悄悄告诉清瑜,说陈杞原本是不想进京的,但想到窦翊他们渐渐大了,也该寻亲事,这凉州地面寻不到好亲事索性进京去寻。毕竟现在已今非昔比,天下女儿可以由着陈杞性子挑。 离开凉州这日,也一样天高云淡,清瑜坐在车里回头瞧着这住了十一年零一个月的凉州,当日初到凉州时满怀的忐忑还在眼前,而此时进京,心中有各种滋味但再无忐忑。 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往京城驶去,抱紧怀里打瞌睡的纯淼,清瑜知道,这一去就又是另一个天地。 101、见面 虽然尚未举行禅让仪式,但所有人都知道,陈枚既将取代皇帝成为皇朝的主人,他的妻子就是皇后,这一路行来,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官员出迎,张灯结彩。清瑜本来就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应酬几下就嫌烦了,传话下去要早日到京,这些迎来送往张灯结彩统统免了。 虽有清瑜的传话,但下一站的官员依旧出来迎接,远远看去,还能看到城里的张灯结彩。清瑜的眉微微一皱就把车帘拉好,吩咐人赶着车直接绕过这座城,不在这里过夜。 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官员,领头的太守急忙骑马追上清瑜的车驾,赶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车驾,太守翻身下马,顾不得歇息就走到清瑜的车旁边:“臣叩问王妃,为何越城而行,是否是臣哪里做的不对?” 清瑜挑起帘子看着太守:“尊驾所为本是官员常事,并无不妥,然我前日就吩咐下去,这一路轻车简从,无需官员出迎,更不用张灯结彩扰民,为何到此地依旧如此,难道尊驾把我的话就当成耳旁风?” 太守额头有汗珠滴落,官场上的往来应酬不都如此,常有人说要轻车简从无需扰民,但真的不扰民了,一个个更不高兴,当清瑜也是如此,谁知清瑜竟直接说出。太守知道今日这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连声道:“是,王妃说的是,臣这就让他们把那些撤了,此时已将夜深,露宿野外十分不便,还请王妃车驾回城。” 太守说的诚恳,清瑜也把帘子放下,示意车驾回头,太守命人急速回城把那些撤了,用袖子擦一下汗,看来这位王妃是不喜欢奢华排场的,就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面的行程里面,果然没有了迎来送往张灯结彩,虽然如此,路上花的时间也不少,走了五十天才看到京城。纯淼正在清瑜怀里打瞌睡,突然眼睛睁开看着清瑜:“娘,是不是京城到了?” 这一路上纯淼问这话已经问了很多遍,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问一遍,前面那么多次都是失望,现在就不失望了,清瑜掀起帘子看了眼:“是啊,京城到了,我们淼儿可以看到爹了。” 纯淼伸出个小脑袋往外看,哇了一声:“娘,怎么还在路上?还有,怎么爹没有来接我们?”今天的陈枚和离开凉州时的陈枚地位已经截然不同,懵懂的纯淼只知道一点点,但清瑜也没有说有什么,只是摸摸她的头:“你爹,可能事情很多,不会来……” 清瑜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到宋渊的声音:“阿姊。”纯淼看见舅舅,已经高兴地大喊起来:“舅舅,你说好给我带的好玩的呢?” 宋渊直接把纯淼从窗口抱出来:“舅舅给你带的好玩的在家里呢。”清瑜摇摇头,这甥舅俩一见面就说个不停,清瑜对还在和纯淼玩的宋渊道:“是你来接我们?怎么还不继续前行?”宋渊勾唇一笑:“还要等姊夫来啊,姊夫不来,车驾怎能继续前行?” 清瑜也笑了,纯淼已经抬头问宋渊:“舅舅,爹真的来接我们吗?爹会不会又长大胡子了?”宋渊拍拍外甥女的脸:“这才一年多没见,你怎么话这么多?等舅舅一个个回答啊。”纯淼撅起小嘴,宋渊只得哄她。 清瑜摇头笑了:“你啊,这么宠她,到时把她宠坏了我可找你。”宋渊摸摸纯淼的头:“以后宠她的人只会更多,不过啊,我们淼儿是不会被宠坏的。”话音刚落,前面的人群突然分开,宋渊笑容里似乎有些别的东西:“姊夫到了。” 说话时候他已把纯淼放回清瑜怀里,牵着马避到一边,清瑜想喊住他,手伸出去就放下,一些事情已经改变,如同沿途所见官员口口声声自称为臣一样,从此他们姊弟之间,还多了层君臣身份。 陈枚并没骑马,当四匹白色骏马拉着的车到了清瑜车前,宦官上前掀起清瑜的车帘,清瑜看着对面那辆马车,并没下车而是坐在那一动不动。没有人敢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们俩的动作,过了会儿陈枚才掀起车帘,来到清瑜面前:“夫人,京城已到,请夫人随我一起进城吧。” 清瑜这才伸出手,陈枚接住妻子的手,一年多没见,此时看见妻子,才感觉竟有那样多的思念。陈枚附耳在清瑜耳边道:“笑一笑吧,难道你看见我不欢喜吗?”笑意已经染上了清瑜的眼,清瑜看着丈夫的眼,那笑意这才一点点从眼漫到了脸。 陈枚握紧清瑜的手,宦官已经准备代替陈枚扶清瑜上去,陈枚示意他们退下,握紧妻子的手和妻子一起上了车,等到坐稳发出个手势,车才掉头往京城方向去。 这銮车比清瑜一路所乘马车要宽敞很多也豪华很多,陈枚靠在一个引枕上望着妻子:“方才为何不高兴?”这车四壁都已关好,清瑜环视一圈才靠到丈夫身上:“因为你欺负我。” 陈枚的眉一挑把妻子搂紧一些:“我欺负你,我怎么欺负你了?”清瑜握拳往丈夫身上轻轻打一下:“你骄傲我,我是你的妻子,是和你并肩而立的女人,而不是要下了车等候你向你行礼的人,你方才迟迟不下车,难道不是骄傲我?” 陈枚顺势握住妻子的手,要说没有存了在妻子面前显摆的心,这是不可能的,但陈枚怎会老实说出,轻咳一声才道:“我并不是骄傲你,只是是礼仪。”礼仪?清瑜直起上半身看着丈夫:“哪里有的礼仪不许丈夫来接妻子的?” 清瑜面上的笑微带嗔意,看的陈枚的心有些荡漾,为掩饰这种荡漾只得又咳嗽一声:“我这,这不是在群臣面前吗?”清瑜面上的笑带上几分得意:“嗯,就知道你要在我面前显摆显摆。” 陈枚把妻子的手握的更紧:“看见你才觉得踏实了,以后我再不在你面前显摆了。”清瑜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你要显摆也可以,但只许在我面前显摆。男人不骄傲妻子,还要骄傲什么?” 陈枚把妻子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这才伸手摸上她的脸:“这些日子你也辛苦,还遇到了刺客,我知道消息的时候都想飞奔回去的。”久别重逢,也只有看到丈夫的时候,清瑜才会承认自己很累,往丈夫怀里靠的更紧一些,摇头道:“不累,只要能帮到你,再苦我也不累。” 本来很稳的车突然晃了一下,清瑜还没直起身子,陈枚已经很有经验地道:“已经进宫了。”进宫,陈枚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陈枚点一点头:“陛下特诏,让我住在宫内,不过只是一处偏远宫室。”说着陈枚轻轻点一下妻子的唇:“所以,我也只有你在面前才能骄傲了。” 做一个好皇帝要懂得克制自己欲|望,要广纳谏言,清瑜嗯了一声就道:“在我面前,你可以随意骄傲。” 陈枚抱紧妻子,在她唇上轻点一下就很快放开,宦官已上前掀起车帘,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起身:“还有二十天父亲的孝就满了,钦天监择的吉日在满孝三日后。” 清瑜这一路已知道群臣已上数道劝进表,而这座宫城名义上的主人,皇帝也已下诏表明自己禅让的决心。清瑜曾在史书上看过数次的这一幕,此次照样上演。 若不是公公去世,皇帝频出昏招,或者自己和丈夫还在凉州,一边担心皇帝的不满一边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看着丈夫面上的若有所思,清瑜收回思绪才轻声对丈夫道:“我知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陪你一起走。”而且,清瑜看向在门口跪迎的那些年轻宫女,也只有自己可以陪陈枚一起走。 陈枚携住清瑜的手走进去,宫女们的眼里有着惊奇之色,毕竟久居深宫的她们,看到的男人实在不多,听说的也不过就是皇帝的宠爱,但没有任何一份听说过的宠爱会比过眼前这个女子此时面上的笑。 除了清瑜和孩子们,陈杞和陈柳全家也暂时被安排在这里居住,横竖这片宫室不算小,住那么几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最高兴的是孩子们,见过陈枚收拾一下,纯煜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这探这个新地方,纯漫见状怎肯落后,托言照顾弟弟妹妹们就跟着跑出去。 只有纯煊乖乖地跟着纯淑坐在屋里,陈枚摸一下纯煊的脑袋:“这一年多没见,长高很多,我听你娘说你读书也很用功。”纯煊点头后才说:“阿义哥哥的外祖父是有名的大儒,阿义哥哥有他教导学识一定进步的很快,儿子当然也不能落下。” 清瑜已在旁边笑了:“他啊,就是怕被别人拉下,阿义呢,怎么不见他。”知道清瑜迟早会问到阿义,陈枚示意纯淑带着纯煊出去才说:“阿义和钟先生住在一起,而且,钟先生拒绝任职,要带阿义回江南。”得到一片江山失去一个儿子,清瑜觉得心里有些堵,过了很久才说:“我知道,钟先生那日就说的很清楚了。” 陈枚拍一下清瑜就说:“我们还有那么多儿子呢,再说,你真想再要一个的话,为夫再努力一些时候,你再生一个。”看着丈夫那靠过来的脸,清瑜用手按住他的嘴:“光这几个小子就够我淘气的,还要再生几个,你不怕他们把这宫城的屋顶都给烧了。” 陈枚顺势抱住妻子,连呼吸都充满了满足,一个男人有江山在手,有倾心相爱的妻子,还有几个好儿子,竟似再无什么不满足的。 正式禅让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清瑜做为未来的皇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众夫人的拜见,看见传进来的帖子里面,第一个是秦秋的妻子,而第二个就是林县君,清瑜轻轻一晒,十多年不见面,不知这位还要和自己说什么? 102、我母姓楚 看见清瑜的手指点在林县君的名字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旁边侍立的宫女已经道:“王妃远道而来若不想见她们,自可以请她们改日再来。”清瑜收回手指,对宫女道:“不必了,请她们进来吧。” 宫女应是后对外面等候着的宦官做个手势,整个动作流畅而无声。清瑜瞧着这些宫女,一个个低眉顺眼礼仪纯熟,和节度使府里的侍女有很大区别,还有这宫苑里的宦官,进京之后,很多事情和原来都不一样,都有变化了。 外面有脚步声,这是前来拜见的人到了,和宫女们比起来,夫人们虽说已经竭力肃穆,但脚步声还是比宫女的脚步声重一些。生活在一个连走路的脚步声都不许稍微大一点的地方,清瑜的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自己究竟是会适应这种生活还是会厌弃? 看着鱼贯而入躬身行礼的众人,她们每个人的打扮都差不多,连神情都差不多,清瑜一眼就能看见站在秦夫人身边的林县君。和清瑜离开京城时比起来,林县君这些年老了一些,神色也憔悴很多,只是随众行礼。 清瑜瞧一眼林县君就把眼转向秦夫人:“方才到京,没有去拜见各位倒劳各位前来,心里实在不安。”秦夫人忙起身连说不敢,清瑜请她在此坐下:“秦氏一族对我陈家有大功劳,夫人何必这么客气?” 这话一出口,在座诸位看向秦夫人的眼神有些不一样,虽说这些人的夫君里,都是有功劳的,但在京城诸人中,从龙首功自然是秦秋的,而清瑜话里对秦夫人也是青眼有加。诸世家里面,周家王家都已败,纵有新君的着意抚慰,怎么也比不上人丁兴旺的秦家。 宫女们送上茶,清瑜也端杯喝茶,那眼却扫着众人,众人面色改变全在清瑜眼里,虚与委蛇,半吞半吐,以后和人说话几乎都要这样了。清瑜心里叹气面上微笑没变。 嘴里泛上苦涩,林县君看着坐在上方的清瑜,殿内人不少,但所有的人眼都看着清瑜,随她说话的起伏而做出不同的反应。这种反应林县君并不陌生,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本能,可和别的不一样在于,此时坐在上方的女子将是未来的皇后,将为天下母,所有的女子都会仰其鼻息。 宋桐说的话又在林县君耳边回响,没想到自己被枕边人瞒了十多年。命极贵,为天下母,这才是宋桐必要这个女儿的原因。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林县君就在后悔,当日怎么不下了死手,把这个命极贵为天下母的女子杀死?纵然会受天罚,这天罚罚在自己身上,也好过让自己的儿女受折磨。 林县君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这样的郁闷已经有数月,从知道那刻起林县君就想痛骂宋桐一顿,但林县君也知道此时非彼时,娘家是支持何太师这边的,随着何太师的死亡娘家自然遭到清洗,父亲和兄长已经下狱,而之所以不斩杀不抄家,竟是托庇于端坐在上方的这个女子。 毕竟从最表面上说,自己是这个女子的嫡母。嫡母?林县君觉得口里的苦涩更浓,可谁又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嫡母的苦?这些日子心里再苦还要在上门恭贺的人面前言笑晏晏,似乎十分喜悦宋家将出一个皇后,宋氏一族自此将飞黄腾达。 偏偏有人笑道:“王妃和林县君也许多年不见,说起来,我们这些人才该先告退,留王妃和林县君母女叙话。”这句话把所有的眼都转到林县君这里,怎么对待林县君,京城里的人都在等待,虽然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可记得这些事的人不少。 谁也不会料到当初那个远嫁凉州的宋家庶女,会在十多年后重返京城而且是以天下母的姿态到来。这些年里,就算有人提起,也不过是赞林氏的贤良,说几句清瑜的不是,毕竟远嫁女儿和娘家毫无来往这种事情还是极少的。 清瑜听出这人话里的试探,唇微微一勾看着众人,最后落到林氏身上笑了:“您记错了,我母姓楚,已在十五年前亡故。”声音不大,这句话更短,可听在众人耳里如同雷击一样,殿内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林县君一张脸先是煞白,接着又红了,在椅上坐不住了,她的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眼里带着怒火看向清瑜。 清瑜并没在意她的怒火,只是对方才说话的那人道:“石夫人,记得……”不等清瑜说完,林县君终于开口:“好,好一个你母姓楚,但你别忘了,我是你爹明媒正娶的正室,是你的嫡母,天下没有只认生母不认嫡母的女儿。” 清瑜哦了一声端正坐好,看着林县君道:“你我心知肚明,这个嫡母是怎么来的,你更知道,我从没认你为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死的楚氏,什么生母嫡母继母,有人说话也不怕风大了闪到舌头。” 这话让殿内的人不觉吸了口凉气,这些妇人生长于世家,从小学的是说话只留一半,要说什么总是半含半露,哪见过清瑜这样直接说出的。林县君的手紧紧抓住帕子:“你不认我为母也罢,我既没生了你也没养了你,可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是你宋家都要认的正室,哪是什么……” 正室?清瑜的眉挑起:“好一个宋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啊,不过也是,似你这样出身的人,怎会把当初未发迹时乡下娶的妻子放在眼里。论先来后到,我娘比你嫁的早,论明媒正娶,我娘是我已逝的祖父亲自定回来的,是我祖母离世前亲自娶回来的。她进宋家那么多年,没有做过一丝一毫的错事,就为了你林家女儿要嫁人,逼人休妻,把原妻之女称为外室女儿。林县君,你们这些世家,做这些可真是纯熟至极。” 这话让殿内的人除林县君都跪了下来,谁家没有做过榜下抢婿这样的事?逼过女婿休妻?只是那些原配儿女,没有一个敢像清瑜一样大胆,直接把这话说出。 清瑜并没叫众人起来,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你们这些世家,为了女儿着想,所以必要给她们配个功成名就的好女婿,可是你们的女儿是人,那些辛苦望着丈夫成名,结果成名后就被抛弃的女子就不是人了?宋弘曾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诸位得乘龙快婿时候,可曾想过宋弘这句?诸位以自家女儿有诰命而欢欣时候,可曾想过被抛在家的原配和她们儿女的眼泪?” 本该是慷慨陈词的,可是清瑜却觉得心里一阵酸涩,榜下捉婿由来已久,又有几个觉得这种风俗害人?做丈夫的,得到出身世家的女子为妻自然也得到世家的帮助,世家女子得到了功成名就的女婿。而且,女子还可再嫁,儿女自有男人带去抚养,看起来是皆大欢喜之局,可是竟没想过世间不愿嫁的女子还很多很多。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众人,清瑜觉得喉咙有些哽咽:“起来吧,我知道这个风俗由来已久,你们也不过是照风俗行事,但人伦之中,夫妻父子都在此间。这种会坏了人伦、败了风气的风俗有何存在之理?况且明年就要开科取士,若再有行此风俗,以荣华富贵逼令对方休妻者,” 清瑜顿了顿,看向还站着的林县君:“对方夺去功名,终身不得再考。以荣华富贵相诱者,主事者革职。”林县君听到这话身子晃了晃,眼里已有了泪:“你,你好狠。”清瑜并没理她,只是看着已站起来的众人:“诸位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想问诸位一句,这正人伦清风气之举,可不可行?” 此时哪还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秦夫人开口道:“王妃此话不错,夫妻人伦本是大事,原本我们也不过是依风俗行事,并没想到这竟伤了夫妻人伦。”果然识机,和那位秦秋十分搭配,只是这样一对夫妻怎么会养出个把自己郁闷死的女儿呢?清瑜把脑中的这疑问挥掉,笑着道:“诸位进来已久,想必家中还有事,我不多留了。” 秦夫人带着众人再次行礼退下,只有林县君还站在那里,有人拉了她一把,林县君这才恍惚过来,看向清瑜的眼透着绝望和疯狂,清瑜的眉微微一挑就对她们道:“还请各位记住,我母姓楚。” 这一声让林县君差点在门槛上绊倒,被旁边的宫女扶了下才踉跄走出,看着她有些狼狈的背影,清瑜叹了声,其实只要她不说,也不会就此发难。名分?许多年前清露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既然当初你仗势夺我母亲的名分,那么今日,我仗势把这个名分夺回来又如何? 进宫之前,众人对林县君十分恭维,出宫时候,几乎人人都避之不及,一个皇后不愿承认她为嫡母的人,对众人来说,已经失去了联系的必要。林县君看着众人的眼,这眼里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为什么是自己?林县君握紧手里的帕子,谁家没有做过这些事,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受此奇耻大辱? 马车已经停下,林县君失魂落魄地下车,被丫鬟扶着走进去,刚进了二门就看见宋桐欢欢喜喜地走过来:“你今日进宫看见清瑜了吧?不,是王妃,她对你说什么了?我也该寻个时候去见见她,毕竟她很快就要做皇后了。皇后,哈哈,我宋家竟出了个皇后。” 宋桐的洋洋得意把林县君内心所有的愤怒都点燃了,她一口就吐在宋桐脸上:“说什么?我进去竟是受辱的,好你个宋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受的罪你要赔给我。” 103、责任 宋桐躲闪未及,已被林县君吐到,再听到林县君这话,不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我骗了你什么?你又受了什么辱?又受了什么罪?这家里上上下下谁不以你为尊,你别忘了清瑜将是未来的皇后,她说你几句也是很平常的,有什么气好生,还不快些进去,今儿又有人送贺礼来了,你快去收了。” 见宋桐依旧得意,林县君更加恼怒,扶了丫鬟的手且不进去,咬牙恨道:“你先别得意,听你那个宝贝闺女的话,她只认楚氏为母,别忘了你对楚氏做过什么,只怕她算你帐的日子还在后头。”楚氏?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宋桐面前提起,宋桐不由皱眉细想下才啊了一声,接着眉就舒展开:“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清瑜不认你为母,这早就知道。话再说回来,当初也怪你,若不是你当初不肯让春华以原配身份被供奉,清瑜怎会如此?” 这话听在林县君耳里只觉字字诛心,眼竟然直往上翻,瞧着竟有晕过去的样子。丫鬟忙紧紧扶住她:“县君,还是先进去罢。”林县君把那丫鬟一推就指着宋桐:“好,好,好你个姓宋的,这些年来借着我林家的势,做官顺心、使奴唤婢,我林家也好,我也罢,对你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不是?当初那休书不是你亲笔写的?你那女儿,以外室之女进到这个家也是你肯的,此时倒全都推到我头上,宋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我吗?” 林县君说了这几句,已经气的胸口直喘,若不是丫鬟还扶了一把,早就跌倒在地。宋桐那眉头皱的更紧,话里也不由带上恼怒:“当初若不是你林家以势相诱,我又怎会抛妻弃女?你说你林家对得起我,须知这二十多年来,承受抛妻弃子名声的人是我,你兄长嫂嫂看不上的人是我,凡事必以你林家为先,我竟不知道我是娶了个媳妇还是入赘你林家?凡此种种,你真能说得出你林家对我并无半点不是,我没有对不起你?” 说着宋桐就待拂袖而去,林县君推开丫鬟上前扯住宋桐:“你,你胡说,这些年我哪有对不起你?”宋桐摔了两下,甩不开林县君,瞧着林县君缓缓地道:“我以嫡妻之位相酬,难道没有对不住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儿女?不提清瑜,你真当我不晓得你私下是怎么对待渊儿的?” 林县君瞧着宋桐那张有些狰狞的脸,突然放声大笑,这笑声听在众人耳里十分可怕,宋桐叹一声,刚要开口林县君已经止住口:“好,好,我林家花了无数钱财,我费尽心机,二十多年倾心相待,到今日竟得到这样一句。宋桐,休以为你女儿成为皇后你就从此一帆风顺,以我今日瞧来,她既能不认我,对你也未必有好意。” 宋桐已带上笑容:“你错了,天下有不认孩子的父亲,有不认继母的继女,但是,绝没有不认父亲的女儿。”说着宋桐脸色一凛:“今日我也对你说一句,你若从此安分守己,我看在二十多年夫妻份上,在这家里,你自然还是主母,没人敢不听你的。你若不能,” 宋桐的声音开始变得冰冷:“我当日可以休了楚氏,今日也能休你。你林家能不能保住,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好自为之。”说完宋桐看也不看林县君,径自离去。 林县君的身子晃了晃,终于瘫倒在地,丫鬟们对看一眼,若照了今日的话,这宅里的主母是不是她还是个问题,到底要怎样对待?丫鬟们还在踌躇,耳边已经响起清露有些愤怒的声音:“你们都是死人吗?竟连搀扶都不会?” 说话时候清露已经上前扶起林县君,林县君听到女儿的声音才回神过来,拉住女儿的手道:“露儿,露儿,你爹方才的话你听见了吗?字字诛心,句句怪我,露儿,我全心全意对他,换来的竟是厌弃,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丫鬟们也过来搀扶,清露的手被林县君拉住,百般滋味泛上心头。这些日子清露的经历可谓天翻地覆,从周家众人奉承的少奶奶转眼沦落为阶下囚,虽被兄长接出来,却也只有一个女儿被救出,那对双生子被卖为奴,百般打听也不知道卖在何方。就算打听出来卖在何方,此时朝中情形和原先大不相同,打听出来也没有能力救出,到时不过白添了许多烦恼。 这些日子住在娘家,虽依旧被服侍周到,可丫鬟婆子们的议论还是能听到些,都知道清瑜和自己娘不对头,现在她已得了势,不知会怎样对付自己的娘。清露已经能感到丫鬟婆子们恭敬对待背后的窃窃私语,再听到此时林县君的话,清露想劝娘几句,可是不知从哪里劝去,过了半日才道:“娘,您一定要没事,您有事不过是让别人欢喜,况且您还有昂弟。昂弟好多是秦家女婿,秦家现在在雍王面前得势。” 原来女儿也是这样劝自己,林县君此时四肢无力,任由丫鬟们把她搀到屋里安置坐下,过了许久才道:“我真怨,露儿,若知道有今日这事,当初就该把你许嫁凉州,还有昂儿,胡姬之女就胡姬之女,到时风光的怎会是那几个人。” 清露也知道陈枚原先求娶的是自己,想到那个皇后位置曾离自己那么近,心里未必没有怨,听到林县君这话忙把丫鬟们尽情赶出去才喃喃道:“可恨我年齿已长。”林县君瞧着女儿那依旧美貌的脸,也叹了一声,二十七了,这个年纪就算进宫也博不得几时宠爱,可是这家里还有人。 想了想林县君的唇一抿就道:“你别忘了还有清霜,她虽没有你的美貌,但今年不过十三,新皇登基必会选后宫。清霜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娥皇女英自古有之。”清露也点头:“况且清霜从小长在母亲你的膝下,和宋渊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不一样。母亲您总有几个好友,巴望着女儿进宫的必定也不少,母亲您可趁此时多联络几个,到时后宫里人一多,她的恩爱被分,到那时看她还怎么得意。” 林县君眼里露出一丝怨毒:“她所仗的,不过是男人的宠爱,可是当了皇后就没有独占皇帝的道理。到时三宫六院分宠,若再有人生下儿子,那时可做的就多了。” 看着林县君唇边那丝怨毒的笑,清露也笑了,真以为男人的宠爱可以长久?在凉州毕竟是偏居一隅,美貌女子没那么多,在京城那可不同,京城里各家女儿,随便提一个出来都能盖过清瑜风采,到时那么多的美貌女子在眼前,陈枚还会独宠,那才是笑话。 不过清露还是要提醒林县君一句:“母亲,虽说可以分宠,但皇后之位还是不能旁落,宋家人做皇后总好过别家的人。”林县君横女儿一眼:“你啊,真是姓了宋就忘了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清霜不也一样姓宋,而且听话乖巧,胜过那个人百倍,到时只要清霜入了宫,我进宫时候时时提点,到时清霜当了皇后不就好了。” 清露恍然大悟,接着就道:“只是陈姨娘岂不得意?”林县君已经平复心情,拿起梳子把发重新梳好:“这有什么,陈姨娘得了你爹这么多年的宠,也该知足了。” 清露嗯了一声就凑到林县君耳边说了几句,林县君缓缓点头,等梳妆好后林县君就亲自又去见宋桐,此时林县君已经没有半丝愤怒,而是在宋桐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深悔当年之事,这些年怎么说也是宋家主母,谁知被清瑜那样说才昏了头顶撞清瑜,还望宋桐看在近三十年夫妻情分上不要休了自己,以后必是宋桐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 宋桐虽说洋洋得意,但毕竟清露和宋昂也是自己的儿女,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板着脸说了林县君几句,要她知机之后也就说依旧做夫妻,还一口答应为林家在陈枚面前说情,还说尽力寻找清露那两个儿子,毕竟他们也是宋家外孙。 林县君见目的达到,也就住嘴不说,在房里备了酒席和宋桐饮了一会儿,又另安排两个年轻美貌宋桐垂涎已久的丫鬟在旁服侍,这让宋桐更加乐不可支。林县君心里恨着,面上还要笑着,等酒过三巡就让那两个丫鬟服侍宋桐下去。 见宋桐身影消失,林县君的牙齿都要咬碎,过了些时才微平静一下:“以后你们要记住,对二姑娘必要好一些,若让我瞧见有人背地里对二姑娘不尊重的,全都打发出去。”这话林县君原先经常说,不过都是嘴不应心,丫鬟们背地里对清霜做些什么,林县君全当做没看见。 此时丫鬟们却觉得林县君这话和平时不一样,忙不迭地应是,林县君这才坐下,仿佛能看到清霜当了皇后,尊重自己这位嫡母的情形。宋清瑜,林县君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你现在就尽情得意吧,毕竟你得意的日子也不长了。 群臣再三劝进,皇帝也表示自己愿意退位,陈枚终于在数日后接受禅让。禅让台上,陈枚先给皇帝行礼,然后才由群臣再上劝进表,皇帝颁下禅让诏书,陈枚接受并坐于上方,由已退位的皇帝带着群臣叩拜新帝。 陈枚登基之日,就颁下诏书,改国号为雍,年号嘉明,以今年为嘉明元年,妻宋氏为皇后,长子陈纯煊改名陈煊,立为太子。追封已逝王氏为皇后,谥为贞嘉。 往上追封三代为帝后,另立太庙祭祀,陈节度使的灵柩从陵墓迁出,只等择地为陵再行改葬。退位的皇帝被封为安乐侯,迁往离京五百里的地方居住。何太后被尊为顺安皇后,依旧在宫中奉养。至此,旧朝灭,雍朝立。 104、后宫 一道道的诏书传进后宫,清瑜虽然已经知道这些诏书的内容,但心里难免会泛起波澜,当初嫁到凉州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日会登上世间女子最高的位置。殿内并不仅只有清瑜,陈杞姊妹在陪着清瑜,当最后一道诏书宣诏已毕,清瑜才长吐出一口气。 陈杞面色有些复杂地看向如娘所在方向,虽然如娘还没被封,但她侍陈枚最久,又生下纯凌,给她的位置并不会低,九嫔是一定的,甚至四妃之一都有可能。想到从前见到自己就要恭敬行礼的如娘,等正式诏书一下就要反过来自己向她行礼,陈杞心思难免复杂。 陈柳已经拉一下陈杞,陈杞回神过来,和陈柳上前行礼参见清瑜。这是皇后应受之礼,清瑜坦然受之,等她们拜完才叫起并让宫女给她们设了位子。望着面前的人,清瑜一时有些无法开口,过了会儿才道:“虽说诏书已下,可立后大典还在后日,况且两位公主乃陛下同胞妹妹,以后相见无需如此多礼。 陈杞居长,自然要开口谦虚几句,清瑜能明显感觉到陈杞的别扭,其实不止陈杞,清瑜自己也知道,要适应这种变化还要好些日子。只得捡家常话来说:“陛下前日和我说起,还道两位公主暂居宫中虽然极好,但宫中礼仪极多,已择了位置起造公主府。” 陈柳笑着道:“那日工部的人已经前来询问过,我和阿姊做了邻居,说起来建府虽是大事,阿姊现在心里最着急的,该是翊儿的婚事。”提到儿子婚事,陈杞神色分明放松了:“进京这些日子,也择了几家的女儿,可是细算起来,虽说这些女儿都是极好的,只是都能瞧出并不是每家最出色的。” 窦翊此时地位已算极高,虽尚未封爵,却是长公主之子又有着军功,封爵指日可待,那些人家不愿把最出色的女儿许配给他,所望的只怕是要把女儿送进宫来。旧朝后宫嫔妃,多是从勋贵家中择女,似何太后这样从宫女起为皇后的例子极少。 陈枚虽没放话要择女入后宫,但世家们只怕早就开始为女儿们选定后宫位置,毕竟择选勋贵之女为妃,在现阶段才能最快地把皇家和勋贵世家们联系在一块。清瑜听到陈杞这话,已经明白世家们心里所想,对陈杞微微一笑:“翊儿生的英俊不凡,性子又极好,也不是我这做舅母的偏袒自家外甥,谁家女儿嫁给翊儿,可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小姑你只管去瞧,等瞧见合适的就进宫来和我说一声,到时我把那家做娘的请来,让小姑和她慢慢地聊,这样可好?” 陈杞听到清瑜这话,脸上的喜色已经掩不住了:“这确是好,不瞒皇后说,我已瞧中一家了,只是不晓得那家是什么意思,我也问过翊儿,他虽没明说,对娶媳妇这事只怕也是盼着。” 陈柳在旁掩口一笑:“只怕不是翊儿盼着娶媳妇,是阿姊你盼着做祖母。”陈杞也笑了,这么几句家常话一说,虽还是稍微有些芥蒂,但比起方才那种拘谨已经少了很多。 清瑜这才望着一边侍立的如娘道:“如娘你侍陛下日久,昨日我和陛下商量了,你为人贤德,做个贤妃是最好的。”竟然是四妃之一,如娘已经有些大喜过望,毕竟如娘出身极低,王皇后陪嫁侍女出身,想着能得一个九嫔之位就够了,说不定只能得个婕妤甚至美人之位。跪下谢恩时候如娘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奴,” 刚吐了一个字如娘就知道自己这话不妥,忙改道:“妾得陛下和娘娘厚爱,此后定当克尽职责,辅佐娘娘。”清瑜笑着叫她起来:“你是纯凌生母,怎能受薄待呢?”宫女们急忙上前行礼参见贤妃,听到那一声声的娘娘,如娘有些不知所措,只有叫她们起来。 既有了位分,宫女们随后也就给如娘安排了座位,陈杞这才笑着对如娘道:“恭喜贤妃了。”如娘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直摇:“大姑娘这话我可当不起。”陈柳微微一笑,清瑜并没出言纠正,毕竟这需要个适应过程。 陈柳已笑着把如娘按下:“贤妃不必如此,皇家人自有皇家人的体统。”如娘这才坐下,但坐下时候依旧有些忐忑。 这日是极重要的日子,虽说正式立后的大典要在三日后举行,可也是从这日起,整个陈家的身份有了质的变化,成为整个皇朝名正言顺的主宰。当陈枚回到住处时候,清瑜还在忙个不停,陈枚打着哈欠自己换着衣衫:“我在外面忙了这一日,谁知回来你也在忙,哎。” 清瑜这才把手里东西放下,走到他身边:“没法子,还要迁宫,那皇后的昭阳殿我去瞧过,不但很大,里面服侍的人也很多,虽说离你所住的乾元殿很近,但一想到要按什么体统,你住一边我住一边,要见面吃个饭都要预先安排,我就郁闷。做个皇后连自己丈夫的面都见不到,还有什么意思?” 陈枚直起身子瞧着妻子,啧啧叹了一声:“你是皇后,是这后宫的主人,我要住哪都要听你的,你一声令下,那我也只有乖乖住到昭阳殿去。”清瑜等的就是他这句,笑着道:“那煊儿也不用住东宫,和我一起住在昭阳殿吧,还有煜儿他们,总要等到他们再大些再搬出去。” 陈枚笑着拍拍妻子的手:“都依你依你,我们一家人为何要分那么远?”清瑜偎到他怀里:“对,我们一家人要住一起。”陈枚亲妻子额头一下,轻轻拍妻子一下:“你当我当了皇帝就要选三宫六院啊,说实话,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看着孩子们就够了。” 清瑜嗯了一声就道:“你不想,大臣们可不会这样想,大小姑这些日子在给翊儿挑儿媳妇,每家最好的姑娘都不肯出来给她瞧瞧,照这个样子,定是做着等你正式登基,就把女儿们送进宫来的打算。” 陈枚的眉头皱一下就对清瑜道:“你是这后宫的主人,谁想进来自然要通过你,全交给你了。”清瑜伸手往丈夫肋下掐了下:“好啊,你要我做坏人,有个妒妇的名声吗?”陈枚的双眉高高扬起:“咦,你不是吗?” 清瑜忍着笑打了陈枚一下,陈枚顺势把清瑜抱紧在她耳边道:“你竟敢打朕,就当罚你好好服侍朕吧。”清瑜搂住丈夫的脖子,声音放柔一些:“那,要怎样服侍?”陈枚把她推入帐中。 外面的宫女只能听到传来清瑜的笑声,之后别的声音就全消失了,有宫女已经叹息:“瞧陛下对娘娘这样宠爱,只怕谁都没指望了。”能近身服侍帝后,并不是每个宫女都心如止水没有别的想法,毕竟在这深宫里,流传过无数普通宫女被皇帝看中,接着平步青云泽庇家族的故事。 当清瑜吩咐把陈枚的东西全都送进昭阳殿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女官和宦官总管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先来见清瑜的是乾元殿主管宦官,恭敬行礼之后:“娘娘吩咐把陛下的东西全都放到昭阳殿,是不是乾元殿里再另外备上一份。” 清瑜微微一晒就道:“这不必了,以后我在什么地方,陛下就住什么地方。”乾元殿主管的惊讶之色终于遮不住:“陛下和娘娘恩爱,本是社稷之幸,只是这规矩……”清瑜淡淡一笑:“规矩吗?要知道,我现在是皇后,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这话声音并不大,只因殿内殿外都很安静,正好被正走到门口的女官听见,两位女官,一位姓褚,一位姓赵,都是勋贵女子,旧朝原本要充作宫妃之选,只是刚进宫不久就遇到皇帝驾崩,这才耽搁下来,无法出宫而做了女官。巨变之后清瑜入宫,见她们两个对宫中事务熟悉,管理一个后宫和原来不一样,这才依旧让她们做了女官,而不是像何太后原先的近人一样被贬。 褚女官不由对赵女官道:“这位皇后,竟是个全不一样的人。”赵女官眼神有些复杂,想独占皇帝宠爱的人见过太多了,但没有一个能够成功,千百年来,都已经默认皇帝是属于后宫众人的,一个贤德的皇后,是要知道为皇帝选择合适的女子供其宠幸。 听到褚女官的话,赵女官轻轻一笑:“看着吧,毕竟这位皇后,没有像别人一样在这宫中久居,等她久了就知道有些事难以改变。” 是吗?褚女官浅浅一笑,这位皇后,定会带给众人不一样的体验。乾元殿主管已经走了出来,面色有些煞白,在宫中久居还能在这次变化中保全自己甚至再进一步的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可就算是这样的人精,也没想到会遇到把规矩的本质直接道破的人。 主管咂下舌,以后自己这个风光无限的主管只怕会是闲人一个了。看见在殿外的两位女官,主管拱一下手:“两位尚仪,以后小人还要仰仗二位了。”主管连称呼都变了,褚赵两人对看一眼,殿内已走出一个宫女:“娘娘请两位尚仪进去。” 清瑜正在看着什么东西,瞧见褚赵两人走进就道:“你们俩来的正好,对昭阳殿你们更熟悉些,煊儿他们安置在哪里你们看最好?”若说皇帝长住昭阳殿,褚赵两人还能想到,可现在连陈煊他们都要住进昭阳殿,赵女官已经开口:“娘娘,虽说您可以制定宫中各种规矩,可太子关乎国体,若和您住在一起而不归于东宫,难免……”有失国体这四个字赵女官终究没敢说出口。 105、更改 清瑜的眼低垂一下就道:“我知道,我知道煊儿此时已是太子,可他才九岁。况且,”清瑜的声音变的有些坚定:“太子独居东宫,是为的早日熟悉朝中事务,和自己的父皇住在一起,岂不熟悉的更快?”褚女官也忍不住开口:“娘娘,您对太子的一片疼爱之心众人都知道,但千百年来,太子都是如此,娘娘您能抗住众臣的规谏吗?” 皇帝住在昭阳殿,这还能算夫妻细事大臣没法说话,可是这太子也要同住,这是必有人说话的。清瑜唇边有笑容闪现,瞧着褚赵两人道:“天子亲自鞠养太子,这传出去是何等佳话。” 赵女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原来已经找到理由,褚女官要镇静些:“既如此,臣等就为娘娘寻合适的住所让太子住进去。”赵女官张了张嘴,清瑜已经道:“我知道,等煊儿满了十二岁,怎么舍不得也要搬去东宫了,只是东宫的女官这时就要先挑出来,这么几年也足够我瞧出她是个什么人了。” 总算这句话还正常,赵女官定一下神就道:“臣这里有个合适的人,只是她的出身娘娘只怕会嫌弃。”清瑜的眉挑起,等着赵女官后面的话,赵女官斟酌一下才道:“此人原本姓徐,但她嫁的是顺安皇后的族侄,没几年就丧夫又没有儿子,顺安皇后对她多有怜惜,特地接进宫来,和我们在一起。虽说她是顺安皇后的侄媳妇,可从不仗势欺人,是个极细致的人。” 清瑜已经笑了:“你们说的是何家四娘子吧?我曾见过她,的确是个宽厚人,一直不知道她也进宫了,既然如此,就宣她来此。” 清瑜的话并没说死,但赵女官脸上已经露出欣慰神色。曾经的何家四娘子,当年的徐家姑娘在巨变之后情况十分糟糕,是何太后侄媳的她直接被送到永巷,等待新帝登基之后后宫新主的进一步处罚。 清瑜瞧一眼褚赵两人脸上神色,淡淡地道:“明儿就是大典的正日子,那些琐碎事情还望两位再给我细讲一遍。”立后大典端庄严肃,任何纰漏都会被视为不吉利,牵连之人甚广。褚赵两人应是后又恭敬地细细再讲一些需要注意的事。 纵然清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宣诏时候依旧要下跪行礼听从那道陈枚亲自拟就的诏书。好在陈枚知道清瑜定是不耐久跪,那些册封诏书上常见的溢美之词全都不见,只有最关键的一句,册为皇后。 当清瑜听完宣诏正待起身时,女官止住了她,按制,接受金册金宝也要跪接。高坐在上方的陈枚终于忍不住走下,从册封使的手里拿过金册,一只手伸向清瑜。整个典礼进行到这个时候,清瑜已经有些郁闷了,纵然是唯一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女子,可在这个典礼上依旧要下跪接受他的册立。 所谓皇家尊严是必须要用这些规矩来把夫妻之情慢慢磨灭掉吗?种种仪式是不是都在证明,皇后先是皇帝的臣民,此后才能和丈夫叙夫妻吗?看着丈夫伸出的那只手,清瑜那郁闷的心情终于散开一些,丈夫毕竟还是自己的丈夫,没有改变。就着丈夫的手清瑜站起身,起身之后才去接过他手里的金册,下面群臣已经看到陈枚这个动作,在旁的礼部官员有那么一瞬想上前提示这于礼不合,但终究忍住,毕竟这是皇帝自己要做的事,再不吉利妨碍的也是他的皇朝,不是别人的。 官员们虽没交头接耳,但看向清瑜的眼神已有不同,最兴奋的要数宋桐,清瑜如此受宠,那代表宋家的地位十分稳定。直到陈枚把金宝又亲手递给清瑜,转身面对群臣时,群臣这才山呼万岁,参见帝后。 繁琐的仪式并没结束,第二日就是各命妇前来参见皇后。清瑜端坐在上方,看着打扮大同小异的人在自己面前依次行礼,说着大同小异的吉利话,送上各自的贺礼,而这边也颁下赏赐。送来的贺礼清瑜一眼都没看,统统放进库里,等过些时候再拿出来,合用的用,不合用的就等下次遇事再赏给别人。那些赏赐也都是根据各家命妇的出身来历安排好的,清瑜只看过单子,表示首肯。 而和原先单子不一样的是,那份单子上有林县君的名字,而实际拜见时,并没有看见林县君。 冗长的拜见终于结束,清瑜可以稍事休息更衣后再行去赐宴,宫女端上茶的时候,赵女官在旁开口:“宋少监的林氏县君今日偶然抱恙不能前来朝见皇后,是否要往宋宅赐药?”清瑜喝了口茶,这茶比在凉州时喝到的要好许多,入口甘甜,回味有一点淡淡的清香。 清瑜放下茶杯道:“不必了,以后每次节庆,林县君不必前来。”这句话已经判定了林县君的未来,被皇后公然厌弃,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林县君将成为笑柄。 站在左侧下手当年的何四娘子,今日的尚宫局司簿徐畅的眉头微微皱一下就放开,林县君这个试探实在是太蠢,面前这位皇后,和徐畅曾见过的后宫那些揣摩算计的女子半点都不一样。或者,在她这里,可以少些算计和试探,而是多一点点真心。 褚赵两人也交换一下眼神,赐宴时辰已到,请皇后起驾至侧殿。 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此后的岁月就该行使作为皇后的权利和义务。清瑜用手按一下肩膀,这几日细细观察,所谓规矩繁重的皇家礼仪,其实只是昭显皇家的不同,或者,在这昭阳殿内,自己可以让那些礼仪规矩都少一些,让这里成为一个家,而不是用那些繁琐规矩所人为间隔的一个地方。 殿外响起脚步声,同时还有宫女的声音响起:“三公主,等奴婢通报一声。”但脚步声并没有停,接着像是被拦了下来,纯漫有些不高兴的声音已经传来:“我要去见母亲,怎的不能进去?” 清瑜可以想象宫女面上的无可奈何和纯漫面上的不高兴,微一摇头就对身边的近侍宫女筱蔷道:“你去把三公主带进来。”筱蔷虽觉得这种例子开了不好,但还是应是后走出去,纯漫双腮气鼓鼓地对还在和自己解释宫规不可违的宫女对峙。 看见筱蔷过来,那宫女忙上前行礼,筱蔷女示意她起来才道:“三公主,娘娘命奴婢前来带你进去。”纯漫对宫女哼了一声这才跟着筱蔷往殿内去。 殿外服侍的宫女不由对看一眼,天家尊严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进皇后殿都要通报,这是皇家的体统和尊严,可是现在这位皇后,分明是不把这些体统和尊严放在眼里。 清瑜拍一下纯漫的手,安抚地对她道:“现在和在凉州时候不一样,你要慢慢习惯。”纯漫叹了一声:“是啊,我也知道现在是在皇宫里面,可是为什么连见弟弟他们,都要无数人通报,甚至……” 甚至什么?清瑜的眉微微一皱:“说吧,在我这里,你可以和任何话,如同当年我们还在凉州一样。”纯漫瞧一眼旁边的宫女们才道:“甚至方才我去寻四妹妹,结果她身边的女官说,四妹妹正在午睡不想见人。可是母亲,我分明听到四妹妹的笑声。” 清瑜的眉微微一皱,身边服侍的人有些甚至尽量把自己服侍的人和亲人们隔别开来,让主人们只能和身边服侍的人在一起,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各家后院都不鲜见的。当然也有做主母的刻意如此,让不同母的孩子们不亲热,名为兄弟姊妹,其实比起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清瑜在沉思,纯漫已经叫了一声:“母亲,母亲,是不是我不该这样说?”清瑜这才回神过来对纯漫道:“你们姊妹之间,的确该多亲热亲热。”说着清瑜就转向筱蔷:“你去和赵尚仪说一声,骨肉亲情本是天性,再重的规矩也不能把骨肉亲情给隔别了,让她和褚尚仪商量一下,看那些隔别骨肉亲情的规矩怎么改合适,然后报给我上来。” 筱蔷这些人原本都是旧朝时候不贴身服侍的宫女,纵然如此,对宫规都是熟知的。此时听了清瑜的话,筱蔷心中可谓翻江倒海,原来宫规也可以改的吗?但面上没有露出,只是恭敬应是。 筱蔷走出纯漫才道:“母亲,原来宫规也可以改的吗?”清瑜笑了:“当然可以,这是我们自己的家,在自己家里怎能一直被束缚?”纯漫了然地点头,此时宫女通报,赵女官求见,清瑜拍拍纯漫的脸:“好了,你先去找淼儿。” 纯漫行礼退下,赵女官已经走了进来,看见纯漫先避让一下等她走出去这才上前拜见皇后。行礼之后赵女官方才开口:“方才娘娘命宫女过来传话,说要改改宫里的规矩。娘娘,宫规虽则繁琐,但却是前人用了上百年时间才制定出最合适的规矩。臣执掌礼仪,并不敢接受娘娘这道旨意。” 看着赵女官那严肃的脸,清瑜哦了一声就道:“那你给我说说,这些繁琐的宫规有些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赵女官对礼仪宫规烂熟,言简意赅地讲起来,中间还掺杂一些和最后方道:“不依规矩不成方圆,诸位公主皇子原先都是生活在宫外,有些不适应是平常事,等日子久了,就自然知道宫规的好处了。” 清瑜的手轻轻敲击桌子,勾唇一笑:“规矩当然是要守的,但那些隔别夫妻母子骨肉亲情的规矩,为何必要守而不改变?”说着清瑜缓缓地道:“比如夫妻需别居,儿子不能和父母常聚,这些磨灭人伦天性的规矩,为何不能改变?” 106、追封 赵女官的唇张了张,话已到了嘴边,天家威严靠的就是这些体统规矩。可当赵女官抬头看见清瑜的眼,那话不自觉地又咽下去,过了会才道:“娘娘所说甚是,然皇子渐大,宫中总有年轻女子,到时若……” 清瑜并没打断她的话,只是面上含有浅笑看着赵女官,赵女官额头上不觉有汗出来,把下面的话咽下去道:“娘娘既如此说,臣也只有下去再思量思量。”清瑜微一点头就道:“很好,你和褚尚仪尽快商量。” 赵女官行礼退下,走出殿门才松了一口气,此时筱蔷匆匆走出,看见赵女官停步行礼,赵女官含笑应了才问:“你这匆匆忙忙是要往哪里去?”筱蔷瞧一眼殿中才轻声道:“娘娘方才吩咐奴婢,命去和外面服侍的宫女说一声,有几人要进殿内无需通报。” 筱蔷说完就等赵女官的话,可是没有等到筱蔷只得继续道:“尚仪您掌宫中礼仪,这样的事哪里听说过,还是要劝劝娘娘。”赵女官的眼皮这才抬了一下道:“筱蔷,你该知道这已是新朝,咱们这位皇后和别的皇后不一样。” 筱蔷神色变的有些黯然,接着已经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赵尚仪伸手轻拍一下她的肩:“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更何况这换了新朝,我也是方才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咱们这些人,除了能保住自己,也就没别的指望了。” 筱蔷点头又重新行礼:“多谢赵尚仪提点。”赵女官叫她起来也就匆匆走了,筱蔷琢磨着她的话,宫规再森严,说白了不也是对自己这些人吗?皇后要改,做宫人的自然也只有听从。 新改的宫规在三天后就送到清瑜案头,虽然依旧繁琐,但有些已经被改掉了,清瑜仔细看着宫规,褚赵两人站在下方,虽然低眉顺眼但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更改宫规这么严重的事,两人之前从没想到过,但现在不仅做了,而且还是亲手做的。 想到此,褚女官心里又有一些欢喜,终于上方的清瑜说话了:“很好,以后就按这份宫规行吧。”褚赵两人这才松了口气上前拿过宫规,清瑜已经又开口了:“这些日子我瞧着宫中人宫女太多,算下来我们这家子,总共也就十来口,不算宦官,此中宫女就已过三千,我想过些日子放出些宫女,有愿回家的就回家,若有不愿的,跟随陛下起兵的人中,颇有些人尚未婚配,可依次问过那些宫女,若愿嫁的也可嫁给他们。” 褚赵两人对看一眼,过了会儿褚女官才开口:“娘娘这主意原本极好,能使宫中少了怨女,使军中免了旷男。可是还要容臣说一句大胆的话,宫中女子在深宫日久,眼界和原先不一样,纵然娘娘此意本美,但瞧在各人心中是不一样的。” 清瑜面色依旧沉静,赵女官有些担心地看一眼褚女官,正待开口说话时清瑜已经道:“褚尚仪说的很对,既如此,遣嫁一事就无需再提。但宫女放出宫一事是要做的。” 历来新帝登基,都要把宫女放出一些,一来是显得皇帝仁德,二来放出一些宫女也能重新另选女子入宫。但清瑜话里的意思,和原来的是不一样的,赵女官已经道:“娘娘仁德,此主意大好,只是臣等仅是掌礼仪的,此事还请娘娘和尚宫局商议。” 清瑜嗯了声就让宫女去请徐畅过来,听到清瑜就放宫女出宫,徐畅并没感到惊讶,恭敬说出自己的意思,宫女放出本有惯例,照原来的例子做就是。 商量已定徐畅就要告退,清瑜看着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记得当年你和周家七姑娘极要好,她嫁到秦家,怎么这回回来我没看见她?是不是她丈夫没有官职她不能入宫?”提到那位周姑娘,徐畅的眉微微一皱才道:“没想到娘娘还记得周妹妹,只是周妹妹命薄,四年前就殁了。” 殁了?清瑜的眉皱起:“是生病还是?”徐畅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周妹妹当日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不知为何和夫婿起了争执,动了胎气,母子皆亡。为了这件事,周秦两家闹的极不愉快,若非大伯父,” 徐畅把那个大伯父含糊提过:“若非有人居中调停,只怕周秦两家当时翻脸。”说着徐畅想起些事情来,旧朝覆灭,可以说秦家这一击也是致命一击,而周家因此覆灭,其实也是当年那件事埋下的种子,可是世间人又怎能算出以后呢? 徐畅的眉头微微皱起,清瑜看着她,知道周秦两家闹成这样并不是她说的这么简单,但清瑜并没细问,只是微点下头:“你先下去吧。”徐畅行礼退下,清瑜的手放在桌上,昨日陈枚还说,想把周家的后人寻找到,再另行封赏,毕竟推崇这样的忠臣对新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现在有这样的内情,秦家会不会因了旧事继续拦在那里?毕竟立足未稳,还要和这些世家互相依靠。一支手拍上清瑜的肩头:“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清瑜抬头看见丈夫也是皱着眉,起身替他换过衣衫。 陈枚坐到妻子方才坐着的位置,又连喝几杯茶才道:“哎,你后宫事多,朝中事情也不少,今日上朝,我才把周家的事说出,就……”清瑜已经接口:“就有人反对吗?” 陈枚点头:“是啊,说周家一事已有定论,况且那是旧朝的事。”清瑜听完才道:“那秦宰相怎么说?”秦秋此时可谓新朝炙手可热之人,有从龙之功不说,还是百官之首。陈枚握住妻子的手:“秦宰相并没说什么,但我瞧他神色虽平静,但他既不说话,只怕也是不赞成。” 清瑜的下巴微微收了收才把徐畅说的话讲出,陈枚的眉不由扬起,久久没有说话。清瑜过了会儿才缓缓地道:“这件事定有内情,不然儿女亲家闹的不愉快的常见,但为了这么件事就置之死地的很少。” 陈枚把妻子的手紧紧握住,清瑜停了口把头靠在丈夫腿上:“不如我们去细打听打听?”陈枚拍拍妻子的头,嗯了一声就道:“不管打听出什么,寻找周家后人并且追封周远的事情不能改变。” 追封周远重新扶植周家,不仅是尊崇那么简单,更大原因还要显示皇帝的尊严和仁德。至于周秦两家的私人恩怨,这些都阻止不了皇帝的决定。几日之后原因就已查明。当年周姑娘嫁的是秦三公子,两口开头还好,但周姑娘性情活泼,秦夫人却喜欢稳重的,若周姑娘能隐忍倒也好。偏偏周姑娘又是得周夫人疼惜的,难免受了婆婆的气回娘家寻娘哭诉,周夫人心疼爱女,自然会对亲家说几句当视儿媳如女的话。 秦家当时势不如周家,秦夫人被周夫人说了那么几句,心中越发膈应但又不好发作,面上对周姑娘虽多了些疼热,心里如何就天知道了。周姑娘成婚数年,中间虽有过胎孕却都流产,秦夫人着急儿子抱孙子,暗示周姑娘给儿子置通房,周姑娘哪里乐意,不能顶撞婆婆就和丈夫哭诉。 秦三公子虽安慰妻子,可是又抗不住母亲那边的不满,久而久之索性不常在家,只说在书院读书,落个眼不见为净。后来周姑娘有了身孕,周家自然欢喜。本来是欢欢喜喜过日子,谁知七个月的时候,周姑娘无意中知道自己丈夫竟然宠幸了两个丫鬟,周姑娘怀着孕本就脾气变坏一些,等丈夫回来时候就扭着丈夫大闹。 秦夫人知道了再忍不住骂了周姑娘几句,周姑娘受不得这个气,竟然早产,等周夫人知道消息时候,眼睁睁看着女儿早产生下儿子死在自己面前。 周夫人哭死过去,醒来就叫过贴身服侍的丫鬟问清缘由,登时大怒,要把周姑娘收拾回家,说死也不葬在秦家。这样的举动秦家怎么肯依,先是好言相劝,再是彼此恼怒,你说我教子不严,我说你纵女无方。 闹了个天翻地覆,当时的何太师亲自出面调停才让两家暂停争执,本以为事情熄了,谁知周姑娘的二哥听说,带着人到书院把秦三公子痛责一顿,说他身为丈夫护不住妻子,算是个什么男人?周家打了人就扬长而去,秦家知道消息时候,秦三公子已只剩下一口气了,寻医求治后虽活了过来,人却已经瘫在床上连行动都不能够。 还是何太师出来调停,说既然周家死了一个女儿,这秦家瘫了个儿子也只能算双方各不相让,以后这件事就抹过,休要再提。秦秋再心疼儿子既被人以势压住,也只得偃旗息鼓。 陈枚知道了详细,眉皱的更紧,摇头道:“这么件事,也难说谁家对错,公报私仇未免有些过了。”清瑜伸手把他的眉展开些:“不管怎么说,周远将军都是根钉子,秦家只能算顺势而为。” 陈枚嗯了一声:“这我知道,明日早朝我就发诏,寻找周家剩下的人。”接着陈枚又道:“还有件事也该办了,按理,该封皇后父母的,我知道你有心结,但怎么说他也是你爹,不封他的话,全天下都在看着。” 王氏的父母已经得到追封,王氏族人也得到妥当安排,清瑜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低头不语。陈枚扶住她的肩膀:“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给岳父一个虚衔并无实职,至于林氏……” 清瑜已经抬头打断他:“要封就封我娘,林氏就由她去。”当时不是说名分已定无法更改吗?那么现在就改个看看。 107、朝堂 陈枚了然地笑笑,拍一下妻子的手,清瑜把头埋在丈夫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实在没法子,大臣们说于理不合的话,那只有两个都不封了。”林氏受过旧朝诰封,在外人眼里,她就是清瑜的嫡母。不册封林氏,只追封楚氏的话,必会引起有些大臣的反对。 陈枚抚一下妻子的后背以示安慰:“这种风气也该刹一刹了,说什么榜下捉婿,才子佳人,不过是世家笼络士子的说法。天下这样的女子,不光是你娘一人,这样的儿女更多。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本就该被……” 陈枚住口不说,清瑜叹气,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亲爹?感觉到清瑜情绪的低落,陈枚低头看着她:“他终究是你爹,久拖不封也不是法子。到时还岳母公道就是。再说,”陈枚顿了顿:“还有你舅舅呢。” 是啊,还有楚家,清瑜抬头笑了:“二舅到现在都没娶媳妇,还不知道他要寻个什么样的人做舅母呢。”谈起这些家事,陈枚轻松多了:“这事我做外甥女婿的不好问,等你有空问问。” 清瑜从他怀里出来:“不光有这些,还有翊儿要娶媳妇,还有淑儿,算起来孝早满了,只是又遇到你起兵,再到现在,嫁公主和原来嫁女儿不一样。等淑儿出嫁了,漫儿也该挑驸马了,然后就是煊儿。哎呀,这些事情轮着下来,算起来再过一些年我们就做祖父祖母了。”这样的絮叨让陈枚很受用,他把手往脑后一枕:“凌儿早生了孩子,你啊,是早做了外祖母了。” 清瑜伸手敲丈夫一下:“你敢嫌我老吗?”陈枚很认真地摇头:“不老不老,我比你大那么多,你该嫌我老才是。”清瑜瞟他一眼笑了:“别说你老,这宫里宫外多少女子可都盯着你,希图得到你的宠幸呢。” 陈枚的眉挑起:“吃醋了?好吧,我不让你这醋白吃,明儿啊,我就下诏,择妙龄女子入宫充实宫苑。”清瑜伸手往他肋下狠狠掐了几下:“你敢。”陈枚顺势抱住她:“不敢了不敢了,臣听从娘娘的话就是。” 笑声传到殿外,服侍的宫女们互看一眼,帝后这样恩爱在皇宫里面真是十分稀奇。过了会儿有人轻声开口:“听说已经在列出宫宫女的名单了,姊姊你想出去吗?”被问到的宫女有些年长,转头看了问话的人一眼,把手伸出来:“出宫做什么呢?我在宫里快二十年,除了宫里的事并不知道宫外的事。爹娘家乡都不知道在何处了。宫中再寂寞也能有口饭吃。” 问话那个宫女轻叹了一声,接着缓缓道:“可我要出去的,我进宫不过五年,今年也才十五,娘还在家乡等着我。就算宫外再苦,也好过宫中的寂寞。”已有人做出噤声的手势,方才的谈话似乎从来没发生过,宫里宫外是两个世界,曾经想离开这座宫殿的人,真要到了离开这座宫殿的时候却发现来路迷茫,已找不到归处。 次日早朝,陈枚颁下寻找周家后人的诏书,虽有人想再度反对,但在秦秋暗示下还是没有继续开口。接着就是封清瑜的父母,封宋桐众人是知道的,当听到要封的是楚氏而非林氏的时候,众臣面上大惊。 礼部尚书石熙出来道:“陛下追封皇后生母也属平常,但林氏乃皇后嫡母,按礼该先封嫡母后追封生母。天下怎有只封生母而不封嫡母的道理?”陈枚微微颌首:“石卿掌礼部,果然对礼节极明白。”接着陈枚话锋一转:“只是石卿难道不知道,楚氏不仅是皇后生母,更是当年的原配,天下之礼当是先封原配。” 石熙面色有些变化:“可是陛下,众人都知道……”陈枚已经抬起一支手:“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本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可是这么些年来,京城流行榜下捉婿,捉来女婿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妻子,就以势相诱让人休妻,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原配,抹杀曾经的原配存在。我知道你们也会说名分早定,此时再改难免不妥。可是众卿只会想到自己这边的益处,却忘了那被休弃的妻子和孩子。朕为天下主,自当正人伦清风气。今日只追封楚氏而不封林氏,正是要告知天下人,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定会受人侧目。” 朝上鸦雀无声,宋桐原本得意的面色已经全都消失,双手也都抖起来,已经能感到有数道眼神落在身上,那些眼里自然少不了鄙视。 陈枚扫一眼群臣才对石熙道:“石卿,你掌礼部,朕今日就问一声你,正本清源之举,可不可行?”石熙此时已经明白陈枚的用意,眼往曾做过这些事的人身上扫了一眼才躬身道:“陛下行此举,是告诫天下人,糟糠之妻不可弃、贫贱之儿不可抛。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极可行的。” 宋桐已经快站不住了,脸上如同被人打了数个耳光一样红,陈枚听到石熙这话才点头:“朕要的就是这句,既如此,此事就交由礼部酌办。”石熙再次行礼接旨。 退朝之后自然有人恭喜宋桐得到爵位,宋桐此时连笑都笑不出来,勉强说了几句就坐上马车离去。秦秋看着宋桐离去,唇边带上一丝笑容,这样一个皇后之父,也不过是装点门面用的。 身后已经有人招呼秦秋:“秦相,今日散朝散的早,在下家里有藏了三年的美酒,还来了一个江南厨子,还请秦相给个薄面,去在下家里坐着喝两杯。”秦秋见说话的是工部侍郎刘藻,笑着还礼:“你这些日子不是忙着起造公主府,怎么今日还有空?” 刘藻摇头笑了笑就对秦秋道:“方才陛下在朝上说的那两句,倒让我心里打鼓。你是知道的,我有两个女儿相貌不佳嫁妆又少,原本预备明年开科取士给她们挑个好女婿,可陛下这一说,还指望什么?” 秦秋用手摸一下下巴,榜下捉婿这个风俗由来已久,一时半会若要改,世家们必会有些反弹的。不过这样的反弹也不是坏事,秦秋思量定了就道:“到时再说,到明年开科取士还有好几个月,到时说不定陛下也转过性子来了。” 刘藻应了一声就道:“哎,其实陛下也是因为皇后娘娘,这位娘娘这些日子做的事你都听说了吗?若是当日秦相你的女儿嫁过去,今日也没这些事情。”秦秋的眉头一皱:“噤声,娘娘放宫女改宫规也属常事,宫闱秘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刘藻用手掩住口:“说的是,来来,还是去我家喝酒喝酒。”秦秋眼看向后宫方向,这位皇后所为能想的明白,但是她并不知道,有些举动是会伤了世家的利益,到时可就有好看的了。思量回来秦秋就笑着和刘藻上了马车,往刘府喝酒去。 此时的宋桐已经回到家里,刚走进屋里还没换衣衫就看见林氏十分欢喜地走过来:“听说今日朝上陛下要封你的爵位,我就知道,她说的再响,也不能不认我这个嫡母。”宋桐的眼皮这才懒洋洋地抬一下:“你先别太高兴,今日朝上,陛下说要封的是楚氏而不是你。” 林氏的脸色顿时变了,诰封绝不是一纸诏书那么简单,它还昭示了林氏和子女的地位。林氏伸手抓住宋桐的胳膊:“你胡说,我是你宋家明媒正娶进门来的,更受过两次诰封,天下人人都知道我是皇后嫡母,怎么能不封我?” 宋桐原本要把朝服换掉,可是解了几下都没解开,索性坐下道:“并不是我胡说,是今日早朝陛下亲口说的,他还说,还说,”说着宋桐有些恼怒地把林氏的手甩开:“他还说,我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本当受天下人唾弃,只因了是皇后的生父,皇后以孝为先,不能不认生父。” 说到这句宋桐用手抹一把脸看着林氏有些愤怒地道:“你还说我胡说,可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在朝上受了这么大的侮辱,本当是欢喜受封的,可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和被当众打耳光有什么区别?你,你,你害了我。” 这话一下就把林氏的怒火点燃,她伸手扯住宋桐:“什么我害了你,当日不是你欢欢喜喜答应的?你受辱,难道我就没受气?宋桐,你和你女儿都是一样的,都一样的没心肝。”宋桐被这一扯也怒了,伸手一推就把林氏推到地上:“我欢欢喜喜答应?还不是你林家逼的,逼我休妻逼我把女儿当成外室之女。这样的事我这些年心里好受吗?你只知道你的富贵你的尊荣,从没想过我。” 林氏从地上爬起就要去撕宋桐的面皮:“你的富贵你的尊荣?前面快三十年,你的富贵你的尊荣不也是我林家给你的?别的你能有什么,还心里不好受?她嫁去凉州这么多年我就从没见你提到过她。”宋桐虽然头一偏,没被正面抓到,但脸上还是带了一下,宋桐心里更加怒:“那这些年你们林家没给我气受?我告诉你,你在这样我连休都不用休你,诏书之上没有册封你,你连名分都没有。” 林氏所重的就是名分,听到宋桐这话身子一抖,宋桐还当她要继续和自己打,身子往后一躲,谁知林氏没有上前撕他,只是哭了起来。这一哭倒让宋桐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要上前时候就听到门外清露打门:“爹娘你们在做什么,快些开门。” 门外还有秦氏叫公婆的声音,想是丫鬟见他们吵起来忙去通报的,宋桐上前打开门对门外的清露和秦氏道:“你们来的正好,劝劝你娘吧。” 108、输了 说着宋桐就往外走,刚走出一步就听到屋里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宋桐回头一看,见林氏已经站起身,疯了样的在砸着屋里的摆设,那些瓷瓶字画很快就碎了一地。虽说这些东西都是林氏布置的,但宋桐自觉自己已经息事宁人而林氏却步步紧逼那眉不由皱起来。 清露和秦氏忙进屋上前去紧紧拉住林氏,林氏正砸的起劲,被清露和秦氏拉住心头大怒,舍不得打清露一巴掌就打在秦氏脸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再怎样我也是你婆婆。” 秦氏自从嫁进来,见到的林氏都是笑语温和的,连句重话都没说过,突然脸上挨了这巴掌,那脸色顿时变了。清露拉住林氏回头看见秦氏脸色变了,忙开口道:“弟妹,娘也一时气糊涂了,你休放在心上。”既然清露说软话,秦氏也要把心里的不满放到一边,刚说了句:“不防事。” 屋外的宋桐已经冷冷开口:“婆婆?说起来你连名分都没有,充什么婆婆?”清露听到宋桐这话如同被雷击到,回头瞧着宋桐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林氏的手本来在拿一件琉璃碗要把这摔到地上,听了这话那手软在那里,半分力气都没有。 宋桐索性把话在清露他们面前说清:“今日早朝,陛下已经说过,诏书之上只有楚氏没有你娘,这样算来……”林氏已经打断宋桐的话:“好你个我没名分,宋桐,我进你宋家的门也是八抬大轿三媒六聘,你宋家的族谱之上,注的也是我为原配,不是什么楚氏,你若再如此紧逼,一口一个陛下旨意,我今儿就去血溅宫门。我就算做不到她的嫡母,也能算她的继母,逼死继母,我看她这个皇后还能安稳坐下去。” 这话不仅清露听的大惊,连秦氏都听的害怕,宋桐的眉微微一皱就对秦氏道:“媳妇,你虽是秦家的女儿,可是你的富贵尊荣此时还是靠着宋家,若真放你婆婆出门到宫门前,你该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吧?” 秦氏忐忑地看一眼林氏和清露,这才沉声对宋桐道:“是,公公的教诲,做媳妇的知道了。”林氏挣扎着就要上前去骂秦氏,秦氏已经对清露道:“姊姊,周家已灭,你唯一所靠的只有宋家,外甥女也要寻亲事的,若不说破她自然还是皇后的外甥女。”对清露来说,自己女儿自然比林氏在心中要重一些,听秦氏这话就把林氏拉的更紧点了点头。 宋桐已经又道:“露儿,今早还有一道旨意,陛下已经命人去寻找周家后人,说周大将军这样忠贞的人怎能没有后人。这样一来,两个外孙只怕很快就寻到。”清露眼里闪出欢喜的光,真的?宋桐已经点头:“当爹的什么时候骗过你,陛下下诏寻人,哪有寻不到的?露儿啊,我知道你心疼你娘,可是此时大势已定,我们宋家全都要依托你姊姊。若你娘的话语被传到外面传进娘娘耳朵里,那时岂不更加糟糕?” 清露看一眼已瘫在自己怀里的林氏,牙咬一下唇,一边是爹,一边是娘,这还真的难以抉择。宋桐知道女儿已经偏向自己这边,索性再加一把火:“露儿,虽说娘娘的旨意是这样的,可是我和你娘终究是快三十年的夫妻,又有了你们两个,难道我还真的不顾自己的面皮把你娘赶出宋家?露儿,你和你弟妹好好劝劝你娘,要她以大局为重,别在纠缠小节。” 说着宋桐袖子一甩抬脚就走,林氏挣扎一下,直起身子喊道:“你往哪里去?”宋桐并没回头:“你在这有女儿媳妇服侍,想来也没什么事,我去见下宁娘,让她多去劝劝渊儿,早点回家住着,哪有不住在自己家里跑去别家住的道理。” 宁娘就是朱姨娘的闺名,宋渊虽回到京里,却没有回家住而是和楚二舅住在一起,宋桐也曾让他回家来住,宋渊全不答应。林氏听到宋桐又要往朱姨娘哪里去,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过了许久才道:“好,好,你畏惧那个人也罢了,你现在还要抬举朱姨娘和她生的贱人,你,到底把我和我的孩子们放在哪里?” 宋桐眉头皱的很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渊儿有从龙之功,昂儿若非是我的儿子,仅安乐侯近臣一条,此时只怕我们宋家早已倒霉下了狱。”屋内屋外一片死寂,秦氏心里也不由叹一声自己这位公公竟是如此让人说不出话。 宋桐耳边已经传来宋昂挫败的声音:“原来我在父亲心里,竟是这般不中用,父亲当日对我的赞誉,到底有几分出自真心?”宋桐抬头看见长子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由哼了声:“做男子的该审时度势,你再怎么说也是秦相的女婿,等过些日子淡了也可去觅个官职。” 宋昂看着面前众人突然转身往外走,秦氏喊了声:“你要去哪里?”宋昂回头时候面上神色有些决绝:“既然爹说我身为安乐侯的近臣该早日死去,那我去求见陛下和娘娘,求他们赐我一死。”秦氏啊了一声尚未做什么,林氏已经一跃而起,扑上去紧紧抱住宋昂:“不许去,你要去了,我这做娘的心该怎么碎?” 宋昂勾唇一笑:“娘,父亲既然觉得我是受了他的庇护才活下来,那我就去死吧,我死了,或许……”这让林氏几乎魂飞魄散,秦氏也顾不得什么上前就抱住自己的丈夫:“你不许去,不许去。你可不仅是安乐侯的近臣,你还是我的丈夫,我儿女们的父亲,我一生的依靠,你若去死,难道要我这后半辈子都哭死吗?” 宋昂并没所动只是看着宋桐,眼里一片荒凉。从小到大,宋昂都在赞誉之中长大,太子伴读天子近臣,娶的是名门之女夫妻恩爱,改朝换代之际,宋昂也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有变化,可是从没想过最大的打击是自己的父亲给的。 原来在他眼里心里,竟是什么都比不过地位要紧,宋昂轻叹一声。宋桐倒没料到这个儿子并不大像自己,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屋内屋外一片死寂,所有的下人早就被赶出这所院子,很久之后才有林氏的哭声传来,宋桐跺一下脚才道:“我还活着,你不许死,把你娘扶进去吧。昂儿,我……” 宋桐还想再说几句,可看着儿子眼中的荒凉,宋桐终究没说什么,只又道:“昂儿,这都是命,但你要记住,这些命,是当日你外祖父为你们抢来的,不是……”说着宋桐又看见林氏眼里的泪,前尘往事此时全都涌上心头,宋桐什么都没说就离开院子。 诏书在数日后颁下,宋桐以后父的身份得到英国公的爵位,并得到赐宅等一系列的赏赐。诏书之中没有林氏的名字,林氏此时已经病在床上,屋内沉寂一片,虽然丫鬟婆子全都是平日服侍惯的,但气氛和平日并不一样。 在旁服侍的只有清露,秦氏还在外面招待客人,这样大的喜事该摆酒庆贺的。清露见林氏闭着眼,打算出去一下,刚一动身就听到林氏在床上说话:“露儿,我还记得初见到你爹的时候,他是那样俊俏,那时我以为,他是那样光明磊落的男子,是天下最配得上我的男子。那时我心中只有甜蜜,可我从没想过,原来这一切都是梦,他原本有妻有女,被我爹相诱才抛妻弃女娶了我。那时我也不在乎,毕竟一个乡下女人有何资格能配得上他呢?可我竟错了。” 清露急忙走到床边握住林氏的手:“娘,爹总是会说几句气话,那会当真把你赶出去?这些日子,下人们还不是恭恭敬敬的?”林氏在枕上摇头:“不,你不知道,露儿,原来你爹竟是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是啊,他能对楚氏无情,又怎会对我有情?我全错了。” 清露把林氏的手放进被里:“娘,您先喝碗药好好歇息一下,这些日子您在生病自然就会胡思乱想。”林氏没有把那碗药接过来,只是看着清露:“外面这么热闹,可竟没有人到我床边看一眼。露儿,那个女人,她的封号是什么?卫国夫人,我输了,露儿,我输了。” 没有了封号,虽说宋桐依旧承认林氏为正妻,那些夫人县君们自然以皇家的态度为重,又怎会来林氏床边探病呢?清露到这个时候也只有叹一声世态炎凉,心里更加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不能和清瑜翻脸,不然母亲的遭遇很快就要变成自己的。 卫国夫人,清瑜看着那张诏书,眼里慢慢有泪闪现,娘,这纸诏书虽不能让您起死回生,但这是女儿唯一能为您做的了。手轻轻抚上楚氏两个字。后母,以后母的身份而不是宋桐妻子的身份,这是颁诏书前清瑜执意坚持的。娘,您也不愿意用宋桐妻子的身份得到册封吧?那个将您抛弃,到现在都还腆着脸以我生父自居的男人? 宫女们并不敢打扰清瑜,留她一人在那里伤心流泪。过了很久清瑜才把这张诏书卷起,高声喊道:“来人,将这张诏书颁往楚府。”宫女应声而入,虽然十分惊讶为何不颁向宋宅而是楚府,还是捧着诏书退出。 清瑜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娘,您知不知道,女儿其实愿用这一生的繁华,换您平安一世?觉得心口有点疼,清瑜用手抚了下心口,宫女已来传报:“戚王妃求见。” 不等清瑜换上笑脸,平县君已经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女娃,这女娃做小宫女打扮,身子有些瑟瑟发抖。 109、波澜 这样的小宫女在皇宫里很多,看见清瑜望向自己,小宫女已经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平县君已经把这小宫女拉起来:“哎,我方才和你说的话又忘了?你从今日起就是我的侄女,怎能再自称奴婢?” 这话说的有些稀奇,清瑜的眉一挑刚想问,外面已经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接着纯煜跑了进来,顾不得行礼就跑到清瑜怀里:“娘,娘,二婶婶要把小叶子带走,你留下她好不好?”清瑜见儿子跑的面上红彤彤的,额发都有些汗了,伸手把他的额发弄一下才道:“你这是做什么?礼都不给你二婶行?女官们的教导都到哪里去了?” 小叶子看到纯煜进来之后,原本已经不抖的身子竟又开始抖起来,等听到要让自己留下来,面上神情都快哭出来。纯煜虽被娘训了几句,嘴并没放下:“娘,你先答应把小叶子留下。” 清瑜拉过儿子的手就往上面打了两下:“这跟谁学的?”清瑜这两下虽打的不那么疼,纯煜的脸还是皱起乖乖站好。平县君已经笑了:“好煜侄,怪二婶婶把小叶子带走了?可是刚才我不是看见你在欺负小叶子吗?怎么这会儿又舍不得人走了?” 听到平县君这么说,纯煜的脸更红了:“没有啊,没有欺负小叶子,二婶婶,你别把小叶子带走,让她在宫里陪我玩好不好?”说着纯煜转向平县君,双眼都是亮晶晶的。平县君把小叶子往自己身边拉近一点:“不行,我好容易找到小叶子,怎能再留下?” 纯煜见平县君不肯,眼珠转了转就去拉小叶子的手:“你别走好不好?你留在这陪我玩,我一定不会再欺负你了。”小叶子的手被纯煜拉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以前一样肯定不可以,求救地看向清瑜和平县君,可她们俩自顾在那说话,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 小叶子只得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纯煜手里抽出来:“二皇子,奴婢……”刚说了个奴婢又想起方才平县君说的话,小叶子住了口,纯煜已经嚷出来:“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小叶子咬一下唇才道:“我,我不能留在这。” 纯煜大失所望,清瑜和平县君方才聊的那会儿,已经知道小叶子从何而来。小叶子的父亲和平县君既是同乡又是同姓,都是在京城的,就认了姊弟,平日也常有来往。小叶子的父亲上次没有逃过清洗,死在狱中,娘殉夫而去。小叶子就被没入后宫充作宫奴,小叶子还有个哥哥当时是被发配到剑南,还不知道生死。 平县君说完望一眼小叶子:“进京这些日子也想着寻,可总没那么恰好,今儿我刚进宫就瞧见煜侄在欺负个小宫女,再一细瞧,这张脸生的和她娘是一模一样,不是小叶子还是谁?” 听到小叶子不肯留在宫里的纯煜正在闷闷不乐,听到平县君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二婶婶,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让她在那看着,我要爬树。”说到爬树两个字,纯煜忙紧紧用手把嘴盖住,清瑜已经伸手又打儿子一下:“你啊,还这么淘气,都过了八岁了还成天爬树,怎么就不能像你大哥一样,每日在书房读书?” 纯煜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接着就道:“可是娘,儿子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哪能成日在书房里坐着,自然要练习一下骑射。”清瑜还没说话,门外已经传来陈煊的声音:“娘,二弟又逃课了,师傅说再这样,他就要……” 纯煜已经往前蹦地去捂陈煊的嘴:“大哥,我就逃了一日。”陈煊已经过了十岁,身着金冠紫衣,步履端正,早不是那个只会学阿义说话的小童。想到阿义,清瑜微微叹一声,钟修带着阿义离开这里已经快有半年,虽然经常有信回来,可是一想到他离自己那么远,清瑜依旧十分想念。 陈煊把弟弟的手拉到一边,牵着他上前去给清瑜行礼,清瑜收起心中思绪把他扶起:“你是做哥哥的,弟弟不懂事你要说他。”陈煊点头,纯煜的脸顿时皱起来,清瑜把纯煜的手拉过来:“你虽然比你大哥小,但比起你弟弟妹妹你也不小了,连淼儿都已经乖乖地坐在书房里读书,你还这样成天淘气,哪是当哥哥的样?” 纯煜哦了一声悄悄抬眼去瞧小叶子,小叶子脸上有憋不住的笑,清瑜轻轻地拍一下儿子们的手,对陈煊道:“古人还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虽说你们年纪还小,没有万里路可以行,每日读书之余,也要出外散散。” 听到这句话,纯煜就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清瑜:“娘,你是说我们可以出宫去玩吗?还有,以后长大了可以去江南看阿义哥哥?去凉州看五姑姑吗?”陈煊虽没开口说话,但眼里也有这样意思。 清瑜点头:“只要你不调皮,出外不闯祸,人又带的妥当自然是可以出去的。但你要是日日调皮,不肯好好读书,那我就把你在宫里关一辈子。”纯煜的头已经点的像小鸡啄米一样:“娘,儿子一定会好好读书,绝不会到处乱跑。” 说着纯煜就往外跑:“儿子现在就去把今日没读完的书再温习温习,大哥,你去教我。”陈煊只来得及说一声娘就被弟弟拉着一阵风地跑了。小叶子在那看着,忍不住笑了,但看一眼清瑜又没笑出声。 清瑜招手让她到自己面前:“你方才也听见了,二婶说你是她侄女就别那么拘束,抛开什么皇家体统,我也只是你的长辈,一家人关起门来自然是要说说笑笑。拘束着礼仪,岂不隔别了骨肉亲情?”小叶子低下头,猛地想起这样不对,忙又抬头瞧着清瑜但还是只低低应了声是。 平县君在旁看的叹了一声,终究是不一样了,清瑜唤进宫女,让她们带着小叶子下去换了衣衫再去找纯淑她们玩,宫女上前请小叶子下去时候眼里有羡慕之色闪动,仅仅一刻之间,小叶子和她们之间的地位已有了天壤之别。 就只剩的清瑜和平县君两人时候,清瑜才把腿伸直用拳头敲下腿:“哎,做皇后要成日端着,面上永远只能有一种神情,若是变了点,一群人就开始猜哪里做的不好,甚至要请罪的?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何史书上每个皇后都是娴雅的了,这样下来,不娴雅不行。” 平县君掩口一笑:“天下大概也只有嫂嫂这位皇后能说出这样的话了,那不叫端着,那叫礼仪,不这样怎能显出皇家尊严来?”清瑜瞟她一眼:“怎么,你在王府里也被人成日提醒?”平县君笑了:“不光是被人提醒,还有一群人拜访,叙交情问亲事,有几家原来在京里时也曾议过一二,我被问的头疼,索性就托词进宫躲清闲。” 纯炎今年已经十九,若不是父孝未满,这个年龄也该成亲了。未来的戚王,皇帝的亲侄子,此时纯炎在京城这些人家眼里看来,真是乘龙快婿的最好人选,难怪平县君会被人打扰。清瑜的眉微微皱了皱就道:“这有什么,等再有人问,你就说你大哥心疼炎儿溪儿,他们的婚事必要你大哥点头,然后你再在外冷眼选着,等选中了,再进宫来一说,你大哥下个诏书不就成了。” 平县君点一下头,接着就道:“我也知道,只是阿姊在那为翊外甥挑媳妇呢,我再这么一说,只怕阿姊会觉得我有些张狂,这才没说。”陈杞的丈夫死去真论起来和陈家也有莫大关系,若平县君开口说陈枚要为纯炎他们主张婚事,难免陈杞心里会有别的想法。 清瑜也明白这点,笑着道:“是我疏忽了,再这样只有用孝还没满不能议亲来回了。”谈到孝期,平县君心里总有些不好受,这种不好受又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应了声就道:“嫂嫂你还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杨家的来京城寻三妹妹,还带了两个外甥来,三妹妹虽下令不许他们进自己府邸,可是杨家的在府外怎么肯走?” 陈柳的婆家姓杨,清瑜听的不由皱眉:“这家子还真有脸,当日不问青红皂白就休了三妹妹回来,不追究已经算是手下留情,现在竟还有脸跑到京城来。实在是嫌……” 平县君也笑了:“就是这不追究,杨家才觉得有可乘之机,若当日真追究了,杨家被吓到又怎会赖上三妹妹?现在你瞧,三妹妹又没另嫁,月雅又跟在三妹妹身边,那边总还有两个外甥,这破镜重圆他们家就成了驸马家。怎会不博一搏?” 听得出平县君也看不起这种只会趋利避害的人,清瑜的唇抿了下就唤宫女:“明日请安国长公主进宫一趟。”平县君咦了一声:“怎么不是立时请进来?”清瑜的眼眨了眨,凑在平县君耳边说了几句,平县君已经笑了:“这好,瞧那家子还有什么脸来,只是月雅也要带进宫来,不然吓到她怎么办?” 这是自然,两妯娌又商量了几句,算着陈枚该回宫了,平县君这才带着小叶子告辞出宫。可是今日陈枚久久没有回来,甚至在晚膳都已摆好的时候还没看见陈枚。既没回来,又没让人和自己说一声,这种还是头一次遇到。清瑜定一定心让宫女去请陈枚,这次宫女很快回来,对清瑜道:“娘娘,陛下还在前朝和大臣议事,说请娘娘您先用。” 议事?清瑜的眉微微皱起:“今日前朝发生什么事了?”宫女声音很平静:“前朝没什么事,奴婢听说,剑南何节度使起兵了。” 110、姻缘 当日陈枚登基,也曾给剑南去过诏书,但那边并没任何音讯回来。既不知道剑南要投诚还是要忠于安乐侯,这边也只有按兵不动。此时剑南终于起兵,清瑜心中竟似有什么东西破开,又放下一桩心事一样。 淡淡哦了一声清瑜才道:“殿中有几位大臣?让膳房每位备一碗鸡丝汤面送去。”宫女领命而去,清瑜坐回位子打算用膳,宫女已打了汤布好菜,清瑜喝了一口汤,夹了一筷菜却觉得有些心绪不宁。此时宫女前来回报鸡丝汤面已经备好,清瑜看一眼那些菜,吩咐她们把几样陈枚爱吃的菜收拾起来,放进食盒里自己带着人亲自送去。 皇帝议事的宣室殿灯火通明,宦官头领带着人守在外面,瞧见清瑜过来急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娘娘。”清瑜并没停下脚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宦官头领急忙拦住她:“娘娘,还是待奴婢往里面通传一声。” 清瑜浅浅一笑:“不必。”宦官头领见清瑜径自往里面走,额头上顿时有汗出来,这前朝后宫泾渭分明,以前纵有后妃亲自送来什么东西,必要乖乖守在外面等候通传,哪有清瑜这样不待通传?可真要拦的话,自己不过是一个宦官,清瑜可是皇后,左右为难之时,清瑜已经走进宣室殿。 宣室殿内众人正议论纷纷,清瑜走进时候秦秋正在说话,看见清瑜竟忘了合拢嘴巴,倒是陈枫他们毫不在意,继续等着秦秋说话,等了会儿等不到秦秋往下说,陈枫皱眉问道:“秦相您的话才说了一半。” 秦秋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清瑜已经对陈枫笑着道:“议了这半日的事,想必都饿了,我让膳房预备了鸡丝汤面,你们吃完了再继续议。”说着清瑜示意宫女往每人面前都放一碗,自己提着食盒来到陈枚面前从里面拿出几样吃的。 陈枚用手抹一下脸道:“我不饿。”清瑜轻轻拍他肩膀一下:“不饿也要吃,你不吃,大臣们也都不吃,空着肚子,议出来的事说不定哪里就出纰漏了。”陈枫本已端了碗面吃了一口,听到清瑜这样说又把面碗放下,眼巴巴地看着陈枚。 陈枚看见弟弟这样,笑了笑:“都吃,都吃,皇后说的对,吃饱了才好议事。一碗不够的话再多上几碗。”陈枫把面碗重新端起往嘴里塞了口面条才道:“这面条的确不错,就是少了些,嫂嫂,再让他们下几碗吧。” 这话打破了方才殿内凝重的气氛,清瑜笑的眉眼弯弯:“这就让他们去下,都吃饱了才好议事。”鸡丝汤面的确味道不错,但秦秋只是沉默着把碗里的面吃完又喝了一口汤就放下碗,和石熙交换了个眼神,皇后亲自来送饭按说该是很大的恩惠,可是瞧这礼仪,实在是……。 这边都收拾好了清瑜才带着人离去,离去之前只对陈枚说让他什么都别担心,他们十几年夫妻,陈枚自然明白这短短一句后面代表着什么,看着妻子离去手一挥就道:“继续。”众人都能感觉到陈枚这句话比起方才又多几分豪气。 秦秋的眼不由往清瑜离去的方向看去,眉微微一皱接着就换上笑脸继续商议。 也许是几碗鸡丝汤面的力量,很快就有了决定。次日早朝宣布由陈枫领兵往剑南去,余达翰等人跟随,知道这个消息的窦翊大为不满,他一直想上战场杀敌,特别是去剑南,可是陈枚以他年纪还轻为由让他留下。 既然说服不了舅舅,那就去说服舅母,刚散朝窦翊就往后宫去求见清瑜,此时的清瑜正在太液池边和陈柳赏景,纯淑等人也在,听说窦翊求见,清瑜知道所为何来,吩咐宫女传他进来,对陈柳笑着道:“翊外甥想上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儿一早没让他去剑南,他定是寻陛下没说通,就跑来寻我了。” 陈柳也笑了:“翊侄是阿姊爱子,阿姊爱之如命,上次在凉州受伤阿姊已十分惊慌,怎会再让他上战场。”耳边已经响起窦翊的声音:“三姨您这话就不对了,做男儿的该上战场拼死,受点伤是常见的事,哪能只在家里享福?” 陈柳起身笑道:“就知道不该在背后说你,一说你你就听见,我先带着你妹妹们去那边瞧瞧,你和娘娘说会儿话。”说着陈柳带着纯淑她们下去,清瑜拍拍旁边的椅子:“坐吧,你的来意连你三姨都猜到,你也就不必再说了。但我还是和你舅舅一样,不许去。” 窦翊那俊俏的脸上顿时写满苦涩:“舅母,外甥我……”清瑜抬起一支手:“你啊,难道以为只有剑南才能建功立业,在京城就一事无成,这样想的就是傻子。”清瑜很少这样直接,窦翊一张脸还是和平日不一样:“舅母,这京城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和在凉州时候不一样,外甥这不是就想上战场为舅舅分忧。” 清瑜往窦翊那边把茶杯推一推:“你啊,为你舅舅分忧也能在京城啊,比方说,你小舅舅往前线去了,拱卫京畿的二十万大军该由谁掌管?”这个?窦翊轻轻地摸一下下巴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吭哧吭哧地道:“不是还有炎表哥和宋家舅舅吗?” 清瑜点头:“你炎表哥比你大不了两三岁,你宋家舅舅年纪也不是那么很大,就他们两个你觉得够吗?翊儿,男儿建功立业不止在战场,你是你舅舅的亲外甥,不相信你要相信谁?留你在京城,一来能让你娘放心,二来京畿那二十万大军又多了人掌管你舅舅也放心。这不就是两全其美的事。” 窦翊乖乖地由清瑜说着,等清瑜说完才嗯了一声,清瑜这才笑了:“再说腾出空来,也该给你完婚了,我听说你娘给你找媳妇也快定下来了,这样算来岂不是三全其美?”听到给自己找媳妇,窦翊的脸有些红,嗫嚅着又说了两句就告辞,这次临走之前没有忘记去和陈柳告辞。 等窦翊走了陈柳才坐回来对清瑜笑道:“一转眼翊儿都这么大了,算起来,他比我大儿子也就……”陈柳停口不说,清瑜看一下外面天色,把手里茶杯放下:“你进宫后不久,我已派人去你府邸了。杨家要被赶走是肯定的,至于那两个外甥,何去何从就由你定。” 今早进宫时候陈柳已经想到了,听到清瑜肯定说出时候陈柳眼里不觉有泪,抬头望去太液池边垂柳下面,月雅正在那和纯漫她们玩耍,阳光照在月雅脸上,这让陈柳想起自己的丈夫。 十年夫妻,一朝离别,当日接休书出门时候,并不见丈夫身影。直到安置下来,才有个丈夫的小厮寻来,给自己送来十来两银子和一封信,信上十分苦痛,说并没有休妻意思,只是拗不过家中长辈,还称已被公婆关在家里无法出门,要自己千万别怪他。 丈夫对公婆从无一丝违抗之心陈柳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如此。那一刻的陈柳是失望的,失望于丈夫的从不维护,回凉州的路上,听着小女儿偶尔问起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哥哥和爹爹,陈柳几乎无言以对。 那时的陈柳还觉得,或许是杨家胆小怕事才休了自己,毕竟造反起兵这样能被连累的事情自然要远远避开,可从数日之前杨家的人进京时陈柳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荣华富贵对他们来说,有着太大的吸引力了。 轻叹了一声,陈柳的眼眸里已经染上坚定:“那两个孩子,终究是姓杨。”清瑜了然点头:“那月雅呢?”陈柳再次看向女儿:“月雅当日是和我一起被逐出杨家的,自然是我的孩子,要跟我的姓。” 这样最好,清瑜握住陈柳的手:“等这些事完了,该给你寻门亲事才是要紧。”这是清瑜头一次提起陈柳再嫁的事,陈柳细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接着那丝绯红就消失,当日结发之时,曾以为那就是一辈子,谁知再多的誓言也抵不过父母之命,没了就是没了。 接到清瑜命令出宫做这件事的是褚女官,虽然褚女官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兴师动众,对这种攀附之人只用一顿乱棍打出去,然后再不许入京就是,可是既然清瑜下令褚女官也只得依言行事。 马车到了公主府前,已经能看到府前有几个人站在那,瞧去是三男两女,他们身后还有一辆马车,或许是杨家老夫人和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褚女官心里下着判断,等马车一停下这才从车里走出。 杨家来的人除了杨老夫人和那两个孩子,等在外面的自然是陈柳前夫杨三郎和他的一个兄长,另外那几个都是曾服侍过陈柳的下人。瞧见这辆马车停下,来京城这些日子,杨三郎也知道这种马车是宫中所制,眼里不由一亮,难道说是宫中知道特遣人来接?到时就算是被那位皇帝舅兄痛骂一场也好过在这公主府前不得其门而入的困境。 帘子掀起,杨三郎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褚女官被扶下车看都没看杨三郎一眼就喝道:“来人,把这几个招摇撞骗之徒给我打出去。”杨三郎虽慕荣华富贵,也想过会被痛责,但来京这些时日,公主府的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并不驱赶,乍一听这话不由变了神色:“你是何人?我是安国长公主的夫君,还不快些带我进宫去见当今陛下。” 褚女官只当没听见一样,手一挥已有人上前,杨三郎见棍棒将要着身更是大叫起来,褚女官眼皮这才一抬:“夫君?我从没听过护不住自己妻子的人有脸自称夫君的。”杨三郎的脸顿时红了,马车里已传出声音:“这位女官,岂不闻毁人姻缘罪过极大吗?” 111、母子 这样的话对褚女官半分作用都不起,她用手拢一下袖口就对人道:“还不赶紧赶走,公主府前岂能容人喧哗。”坐在车内的杨老夫人见自己的话没人招架,此时也顾不得摆架子一手牵着一个孙子下来,对褚女官道:“我们倒也罢了,这两个孩子可是公主所生,难道要他们母子分离?” 褚女官的凤眼微微一眯看向那两个孩子,大那个大概十二三岁,小那个看来也有十岁。都皱眉看着褚女官,杨老夫人拉紧孙子看向褚女官:“这位女官,让公主母子分离的罪名你能担的起吗?” 褚女官来之前已有清瑜的话,微微一怔就道:“杨老夫人,当日是你杨家休妻,休妻之日,毁人姻缘的就是你杨家。也是你杨家留下这两个孩子,致公主母子分离的人是你杨家并不是旁人,此时你口口声声指责着我,真是不怕人笑话。” 杨老夫人的脸连红都没红一下,把孙子再往自己怀里搂紧一些:“是,当日我杨家是做错了,此后也晓得自己做错十分懊悔,你不信问问这两孩子,我可曾日日哭泣叹息?”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褚女官的眉微微皱一下,当日是怎么选的,竟选了这么一家? 猛然想到自己腹诽之人是谁,褚女官忙收敛心神瞧向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的眉头还是紧紧皱着,算起来陈柳被休的时候他们比现在还小一些。褚女官的唇微微一扬就道:“这极简单,我让人问问就是。” 说着一挥手走上来一个宫女,褚女官对她道:“你带这两位小郎君到后面好好问问,可别吓到他们。”宫女应是就走到杨老夫人面前对那两个孩子道:“两位小郎君请随奴婢往后面来。”杨老夫人怎能把这两个孙子放开,这两个孙子可是打动陈柳让杨家从此飞黄腾达的最重人物,把这两个孩子搂的更紧些,嘴里就道:“难道你们要抢我孙子?” 褚女官在旁冷笑一声:“杨老夫人,您当这是什么地方?能容你撒泼不成?”已有两个宦官上来垂手站在杨老夫人身边,杨老夫人见机不妙,只得把这两个孩子放开,由宫女带着他们到后面,但还不忘对那两个孩子喊道:“祖母教你们的话,你们千万要记得。” 褚女官听了这话没有说话,唇边的冷笑更深,杨三郎已被挡在人群后面,见自己的娘虽没被动手,但瞧这势头已然不好,喊道:“当日的事是我拦不住,此时要杀要剐就全冲我来,柳娘,我对不起你。”说着杨三郎已经哭了出来,杨老夫人恶狠狠地瞪自己儿子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褚女官在宫女们放的椅子上坐下来,慢慢地等着宫女在后面问话,过了会儿宫女走了过来,那两孩子也跟着过来,却不像方才一样回到杨老夫人身边,只是离杨老夫人两步站着。 杨老夫人想唤两个孙子过来,但看一眼褚女官又不敢开口,只是恨恨地想,陈柳心肠最软,等见到她哭泣忏悔一番陈柳定会回心转意,那时这个女官可有什么骄傲的本钱?宫女在褚女官耳边附耳说了几句,褚女官看向杨老夫人就道:“好一个日日哭泣忏悔的老夫人,原来你杨家竟已经预备另娶,另娶不说,还让下人对这两个孩子不好。这等心肠我倒闻所未闻。” 杨老夫人狠狠瞪了那俩孩子一眼才道:“下人们有那不懂事的,对这两个孩子怠慢是有的,但我听说了都责罚过,毕竟这俩孩子是杨家血脉我又怎会……”褚女官扬起一支手:“好一个杨家血脉,你只记得孙子是你杨家血脉怎么不记得你孙女也是杨家血脉?” 杨老夫人被问住,此时杨三郎嚷了出来:“月雅是女孩,当日我娘想着柳娘被休心里定十分难过,这才让月雅跟她去。”褚女官只当没听见一样,看见一边站着的两个孩子心里叹一声有这样趋炎附势的祖母和那么个明显昏聩的父亲,这两孩子要真留在杨家日后定会被教歪掉,这倒是件大事。 身后有马蹄声,很快那马就来到面前,马上的小宦官下马后先给褚女官行礼后才对褚女官道:“长公主说了,夫妻已经缘断,当日各自分离,休再提夫妻二字。两个孩子既然姓杨,自是杨家血脉,带着一起回京吧。” 在府门前等了数天,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杨老夫人怎能甘心,冲过去把那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就道:“骗人、骗人,她不会这样说,她历来都是那么温和,定是你们骗我。”褚女官见那两个孩子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恻隐,但现在先把杨家这家子人打发了才是,起身招呼众人去驱赶杨家众人,嘴里已经道:“既那么温和又生有儿女,律上也没有追究出嫁女的,你杨家就这样急急忙忙休妻出门怕受牵连,此时又来叙什么交情,赶紧走。不然再过些日子就不是这样了。” 杨老夫人怎么肯走,只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哭起来:“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宦官们毕竟碍于那两个孩子不敢去拉扯杨老夫人,于是只有杨老夫人没被赶离。褚女官的眼一眯就叫过方才问话那个宫女说起来。 宫女会心点头上前对杨老夫人道:“你此时死死抱着这两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公主方才已经说过,这两孩子是杨家血脉由你们带走,你此时纠缠又有何用?”杨老夫人顿时悲从心来,把这两个孩子往人群里一推就道:“好你个没良心的,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天……” 不等她说完,宦官们是早做熟的套路,麻利地往杨老夫人嘴里塞了个布团,杨老夫人顿时喊不出来,宦官们一拥而上把杨老夫人往杨家马车上一丢,又把杨三郎等人也往马车上丢去,杨家的车夫早被赶了下去,宦官们上车就赶着车走。 转眼间杨家的人全都不见,褚女官呼出口气,刚要转身就看见马车后车窗的帘子被掀起,露出一个孩子的脸来,这脸上神情十分冷漠。 这样冷漠的神情让褚女官心里有些触动,低头想了想叫过一个宦官和他说了一句这才上车离去。 看见褚女官走过来,清瑜知道这是事情办好的意思,轻轻拍拍陈柳的手:“那些都是往事,杨家这样趋炎附势,真沾上了那可真是甩都甩不掉。”褚女官已走近,行礼后听到清瑜这句话微一思量才道:“娘娘这话说的是,只是臣心里还有个念头,不知该不该讲出来。” 清瑜瞧向她,褚女官又瞧一眼陈柳方道:“娘娘方才也说了,杨家这样趋炎附势家教定是不好,两位小郎君虽是杨家血脉,在杨家本是正理,可是这杨家只怕会把两位小郎君养歪,到时公主心里岂不更伤心。” 清瑜看向陈柳,陈柳的手指放在桌上已经有些发白,不让两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是为了让杨家再无借口接近自己,可是怎么就忘了那两个孩子在杨家那样环境怎会被教好?陈柳觉得有些无法呼吸,面上神色有些苦痛,清瑜瞧着她方道:“既这样,那俩外甥也接回来,就不用杨姓,从此改姓陈好不好?” 这一声如同天籁把陈柳从这样处境拉出来,看着清瑜陈柳已说不出个好字,褚女官上前一步道:“臣已经吩咐宦官,让他们出城之后把那两位小郎君抱下来,之后再一路送他们回江南,等回到江南之后从宗谱上把两位小郎君的名字去掉。” 清瑜唇边有笑浮现:“很好,你做的很好。”褚女官被清瑜赞扬面上神色还是没变:“臣原本没想那么多,只是瞧见小郎君的神色,让臣想起一些往事。”谁都有过往,清瑜自然不会刨根问底。 陈柳听到自己的儿子能回来,眼神顿时发亮,清瑜见她这么一副坐不住的样子笑着道:“你也想儿子,带着外甥女出宫去吧。”陈柳行礼退下清瑜让人送她们出去才对褚女官道:“你今日辛苦了,早些下去歇着吧。” 褚女官应是后才道:“臣还要谢过娘娘的不追究。”清瑜微微一笑:“那两个孩子总是三妹妹的心结,但她为人克己,又担心杨家借这两个孩子来寻是非。自然不会主动提出让那两个孩子留在京城,才会忍着心疼说出让那两个孩子依旧在杨家的话。你能主动做出这事,不但让她母子团圆还解开她心结,我又怎会追究你?” 原来如此,褚女官长吁一口气:“两位长公主有娘娘这位嫂嫂,真是福气。”这话不是敷衍,清瑜也笑了:“皇家皇家,天下人只记得皇字却记不得家字,却不知道这两字相辅相成,缺了哪个都不成。”褚女官再次行礼:“臣谨遵娘娘教诲。” 清瑜用手抚一下额头:“瞧瞧,和你顺口说两句,你就又这样了。你去歇歇吧,我再坐一会儿。”褚女官退下去,亭内只有清瑜一人,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远处巍峨的宫殿,皇家皇家,有多少人只记得一个皇字记不得这个家字呢?但自己绝不能忘记。 杨家的到来和离去并没掀起多少波澜,对公主府内多出来的两个孩子也很淡然,陈枫带着大军已经出征,京城内似乎永远都这样平静繁华,皇宫内就更平静。 纯淑的婚期已经定下,这不是头一次嫁女儿,却是陈枚第一次嫁公主,礼仪比起纯凌出嫁时繁琐的多。忙碌之中楚二舅求见,对这位舅舅的婚事清瑜一直很挂心,但毕竟是晚辈不能越过做主,瞧见舅舅满脸红光的样子清瑜不由笑道:“舅舅可是给我寻到舅母,要我去吃酒?” 楚二舅搓搓手才道:“看是看中了,但不晓得肯不肯嫁我。”说着楚二舅清清嗓子:“清瑜啊,舅舅觉得你身边的褚尚仪很好。” 112、战报 楚二舅声音并不大,原本就安静的殿内在他这句话后更安静了几分。清瑜用手拢一下发好让自己镇定下来,怎么也没想到舅舅会看上褚女官。不过仔细想想,楚二舅忙着寻媳妇这段时日,能接触到的也就是宫人和媒婆,而褚女官今年刚满三十,在宫中十来年看起来要比宫外同样年龄的人年轻很多,能干有礼比起那些太过年轻的闺中少女,或者更适合楚二舅。 清瑜在思忖,楚二舅的脸已经红了,又搓搓手:“清瑜啊,我这么粗鲁出身又低,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上我,所以才来找你。你要实在难做,那就当我没说、没说。”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舅舅,我不是难做,我只是好奇舅舅也只见过几次褚尚仪,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就?” 楚二舅脸上更红,清清嗓子道:“不就是那天,那天她出宫,我在路上看见于是跟着去了公主府,远远看见她的风采,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从没见过这样好看。”说完楚二舅觉得不对看向清瑜,眨眨眼道:“我,你也知道我不大会说话。可是你想想,我已经快四十了,真要寻个十六的,那是当闺女呢还是当媳妇?要再大些,那就只有寻二嫁的,可是这样一来只怕你不高兴。算来算去,褚尚仪这样的是最好的。” 家世清白又没嫁过,褚女官的确是很适合嫁到楚家,看着楚二舅的神情,清瑜又笑了:“舅舅,我知道,不过成亲这种事情总要两厢情愿,您先在这等着,我让人把褚尚仪请来,问问她可愿意。” 听到这句楚二舅的神色这才重新恢复正常:“那成,我去外面等着,你去问吧,要快些问。”清瑜瞧一眼众宫女,纵然这些宫女都受过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训练,此时面色也有些绷不住,清瑜让人把楚二舅带出去这才让人去请褚女官。 褚女官在宫中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到清瑜传唤时候心竟然跳快一下,那位楚二舅此时虽然算得上极贵,但正经论起来,二十年前还是乡下种田的,从龙之后也不过以军功得位。休说褚女官这些年从没想过嫁人,就算要嫁人也从没想过嫁这么一个人。 看见褚女官只是皱眉不说话,来请她的宫女唤了声:“褚尚仪,走吧,娘娘还在等着呢。”褚女官应了声往外迈了一步突然道:“若娘娘真的下诏要我嫁给楚将军,我……”宫女和褚女官也已很熟,听到她突然说出这句皱了半天的眉才道:“尚仪,一入宫门似我等已经不由己身,即便如尚仪等人,也要仰仗娘娘。您若回绝是可以的,只是惹恼了娘娘的话,到时尚仪在宫中定不能再似从前。” 褚女官的眉也蹙起,跟着宫女往昭阳殿来,此时已经是三月天气,京城上方有柳絮飞扬,太液池边的柳树早已抽出青青枝条。再往前遇到一队宫女,这些宫女都是被列在出宫名单上的,被遣出宫也不是同一日,而是根据在哪个殿做事和地位来安排哪天出宫。看见褚女官,宫女们停下行礼。 看着宫女中有几个已经白了头,褚女官再看向那青青杨柳,算起来自己进宫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春日,转眼已经过去十五年。十五年,当初的豆蔻少女已经消失,剩下的是个进退得宜不差分毫的女官,当日进宫就没想到出宫,而今日这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宫女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这些日子众人也知道清瑜和宋家称不上亲厚,不然也不会有不封林氏这种事情出现,而对楚家清瑜明显更偏向些,若褚女官真嫁了楚二舅,身份地位和现在就全不一样,此时让清瑜稍等一会儿又怕什么呢? 走的再慢也看见了昭阳殿,进殿之前褚女官回头一看,能看见楚二舅从偏殿那里探出个脑袋在看,看见褚女官回头,楚二舅的脑袋立即缩回去。这举动让褚女官的眼微微垂下,接着迈进殿内。 清瑜一点都没有久等的不悦,而是笑着道:“褚尚仪请坐,今日寻褚尚仪来,为的是一件家事。”褚女官的眼这才抬起,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唇边,不知怎么楚二舅那个飞快缩回去的脑袋会突然浮现在眼前,褚女官把心中由此而起的诧异压下,轻声道:“公主出降礼仪繁琐,臣身为尚仪自然不敢有失,若有别事还请娘娘过后再说。” 这不是不许也不是肯定,清瑜哦了一声并没催促,过会儿方道:“婚姻必要两情相悦,你若不肯我也不会强迫。”褚女官起身行礼:“臣多谢娘娘体谅下情,只是……”说着褚女官看见清瑜的眼把后面的话咽下:“臣先告退。” 清瑜坐在那儿瞧着褚女官退下去,给自己找个好舅母,这事还真有些难办,楚二舅的声音已经又响起了:“这个,她不肯吗?不过也是,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又没读过多少书,她不愿意也很平常。” 清瑜抬头看向楚二舅,楚二舅虽然极力说不在意,但脸上还是露出失望神色。清瑜轻轻咳嗽一声才道:“舅舅,方才褚尚仪并没完全回绝,只是说这几日要忙纯淑的婚事,礼仪繁琐她不能出错,所以隔几天再说。” 楚二舅又叹了一声,清瑜瞟他一眼:“舅舅,淑儿怎么说也是您外甥孙女,现在要出嫁,你也要预备礼物,怎么,给我寻不到舅母就连礼物都不肯预备了?”楚二舅回神过来直接伸手就往怀里摸:“我早准备好了,不对,放在家里了,等下次进宫时拿进来,我就先走。”说着楚二舅站起身也不说告辞就往外走,此时清瑜当然不会追究他的失礼,只让宫女送他出去。 既然褚女官没有明确拒绝,也只有继续等待,现在对清瑜来说最大的事是纯淑出嫁,公主府已预备好了,纯淑的婆家也进了京,钦天监已选好了吉日,只等吉日一到,驸马进宫娶亲。 清瑜把纯淑出嫁的仪式都放到陈枚面前:“我知道你最近前朝事很忙,可是再忙这嫁女儿你也得出来。”陈枚接过瞧了:“哎,怎么比起凌儿出嫁繁琐多了。”清瑜弯腰给丈夫把靴子换掉:“这已经是我和褚赵两位尚仪所想出来最简单的公主出降礼仪了。听说当日永宁公主下降四叔时候,那礼仪更是繁琐无边。” 永宁公主就是嫁给陈枫的那位前朝公主,陈枫离开京城再到凉州起兵这些日子,永宁公主虽没受到多少冲击,日子却没有原先过的好。等陈枚进了京,永宁公主和陈枫见了面,夫妻虽团聚但地位却有了天壤之别。 此后新朝建立,公主虽没被褫夺封号,但陈枫却从旧朝驸马变成新朝的襄王,这位公主也成为襄王妃,但这位公主一直称病,连襄王妃的册封都是草草了事,更没进过宫。听到清瑜提起这位公主,陈枚微微迟疑一下才道:“四弟在外面征战,你是做大嫂的,公主就算不进宫,你也该让人多去关心一下才是。” 清瑜伸手给丈夫捏着肩膀:“这个我自然知道,怎么现在和我说话也要我跪下说妾遵旨吗?”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把脑袋埋在清瑜肩窝:“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这些日子好累,这朝中之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打算。” 清瑜摸摸丈夫的发:“我知道,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陈枚抬头用手抹一把脸:“是啊,没回头路了,剑南那边现在是拥幼主,何昭仪称太后,口口声声要恢复旧朝。不知道安乐侯晓得自己被完全忽视,心里会怎么想?” 安乐侯在离京五百里的地方居住,虽被称奉养其实更多的像软禁,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位当日被废的前贵妃王氏。新朝立,王氏做为贞嘉皇后的堂妹,本可以离开安乐侯回到母家另嫁的,但王氏没有选择另嫁而是跟随安乐侯去了居住之地。顺安皇后住在宫内虽衣食无缺,可母子分离再加心情不好日子怎会过的好? 清瑜把下巴放在丈夫肩上:“既无法回头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的。子修,你我……”听到妻子喊出很少喊出的自己的字,陈枚拍拍妻子的后背:“等煊儿长大,我就把皇位给他,那时你我就可忘记这些沉甸甸的责任,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话只是安慰,清瑜还是点头:“当然好,到时别忘了带上樾妹妹,她嚷嚷着去江南已经很久了。”陈枚脸上露出笑容,仿佛能看到夫妻携手共游天下的情形,宫女急促的声音打断这种平静:“陛下,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陈枚已经跳起来,连身上的衣衫掉地都顾不上拾。清瑜忙追出去给他把衣衫披好陈枚就上了肩舆往外行去。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是从凉州来的还是剑南方向?甚至,是幽州?清瑜的眉头皱的很紧,看着丈夫远去的身影,宫女上前道:“娘娘,外面风大,还是进殿去吧。”清瑜应了却没转身,宫女不敢催促,过了会儿才听到清瑜道:“做皇后,日子真是不会太平静。”宫女不解,清瑜已转身大踏步走进殿内,不管是哪边来的军报,先忙着嫁女儿才要紧。 清瑜的脚步刚踏进殿,就有宫女进来:“娘娘,前边来了消息,余驸马在阵前,”说着宫女看一眼清瑜的神色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殁了。” 113、亲征 殁了?清瑜的身子晃了下,宫女忙上前扶了一下,清瑜把宫女的胳膊抓的很紧:“你再说一遍。”宫女有些害怕,但还是道:“军报上说,余驸马殁在阵前。”清瑜缓缓地把手放开,余达翰憨厚的笑容似乎又在眼前,还有陈樾答应余达翰求婚时面上的娇羞。 还有胖胖的炀儿,他比纯淼就大那么几个月,现在他没有爹了。清瑜长出一口气,宫女们并不敢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等候。天色渐渐黑了,宫女们点上灯,清瑜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做,茫然地坐在那里。 余达翰虽说只是小姑子的丈夫,但在凉州这十几年,彼此之间情谊极深,清瑜过了很久才想开口,抬头看见赵女官已等在那里。是了,余达翰去世,宫中该致以哀悼的,提到这个,清瑜就觉得心里十分疼:“淑儿的婚事要往后退,还有煊儿他们也要服丧。” 已嫁姑姑去世,按制该有九个月的大功,可是对姑父没有这个要求,更何况陈煊是太子。赵女官惊讶抬头,清瑜摸一下脸,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感觉到自己喉咙有些疼,清瑜的声音都已有些嘶哑:“余驸马对陛下来说,不仅是一个妹夫,其中情谊更似兄弟,虽说姑父去世内侄没有丧期,但陛下……” 说到这清瑜感到说不下去,赵女官在这宫中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短暂的惊讶之后就躬身道:“是,臣明白了,臣这就下去安排。”宫女们已经不待清瑜吩咐就把一些东西收起来,清瑜坐在那看着她们的动作,不知道陈樾会何等伤心,要不要把她接回京城来? 重重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清瑜并没起身相迎只是看着丈夫,陈枚面上满是疲惫和悲伤。余达翰很小的时候就被鱼恩收养,在凉州长大的他对陈枚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弟弟,能够把妹妹嫁给他陈枚也很高兴,看着他们夫妻恩爱,陈枚更是高兴。 可是现在,那冷冰冰的战报上的几行字就宣告了那桩美好婚姻的终结。踉跄坐在妻子身边,陈枚已经说不出话了,清瑜伸手握住他的手:“我已经让煊儿为余叔叔服丧,淑儿的婚事也往后推了一个月。” 陈枚反握住妻子的手:“余兄弟的灵柩,原本该回京来安葬的,但我觉得樾妹妹一定不会肯,我只有,只有……”陈枚声音抖的说不下去,清瑜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不让他再说下去,终于陈枚埋在清瑜肩窝里的头发出一声底泣。 陈节度使去世时候,陈枚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凉州的局势,况且陈节度使年纪已大。小陈将军死在箭下,陈枚当时心中除了难过更多的是对朝廷的失望。只有余达翰,这个在自己登基之后死在阵前的妹夫,让陈枚觉得,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掌控一切。 清瑜轻轻地拍着陈枚的后背,宫女们已经全都退下,偌大一个殿内就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或许是有些累了,清瑜把头和丈夫的头靠在一起。皇权也好,别的什么都好,都无法再让他们分开。 次日早朝,陈枚命礼部拟旨,亲谥余达翰为忠武,又下令太子陈煊服九个月的大功,余达翰下葬之日京城停止宴饮一日,缀朝三日以示哀悼。 身为礼部尚书的石熙已经听的额头满是汗,顾不得许多就道:“陛下,臣深知您对余驸马殁于阵前十分哀伤,可是太子为之服丧并不合礼制,哀荣过重,并不是人臣可受。”陈枚抬眼看着下面的群臣,沉声道:“余驸马虽名为朕的妹夫,其中情义却如同朕的兄弟,朕为体制所关,不能为其服丧,太子身为人子,代父尽劳是本等。况且,” 陈枚的手在宝座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朕的兄弟们,已经越来越少了。”声音虽不高,却传遍殿内,跟随陈枚起兵的那些人面上不由有喜色蔓延,而秦秋等人却微微皱眉。 虽则新朝建立之后,陈枚为了安抚旧朝世家们的心并没大封跟随自己起兵的将士,可是军权是牢牢握在这些将士身上,中间的平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破。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石熙没有再反对而是遵旨。余达翰死于党夏人的大举进攻中,党夏以三十万大军进攻凉州,虽边境没失,但边境守军折损已经大半,派兵增援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但派谁去,要怎么对待党夏又成了一个问题,秦秋想了想才开口道:“臣以为,此时剑南未平,党夏人以大军压境的原因所在,不外就是想多在这边讨些好处,若适当答应他们,他们必会撤军。” 秦秋这话自然有人赞同,宋渊已经开口:“秦相这主意虽好,但前朝对党夏不也经常封赏,结果不外就是党夏人胃口越来越大,对边境骚扰更多。直到高祖陛下镇守凉州,很打了几仗才把党夏牢牢挡于边境之外,臣以为,虽则剑南不稳,但就该趁党夏以为我们必会妥协之时派兵增援,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不敢再骚扰我边境。” 说着宋渊往前踏一步:“臣愿领兵出战。”户部尚书王世藩也出列道:“宋将军愿领兵出战足见将军一片赤诚,可是剑南那边已经动兵,若凉州这边再派兵增援,户部的库已然一空,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拿什么去打?” 宋渊瞧着王世藩笑了:“方才秦相可是说过,许给党夏一些岁币,这岁币能拿出来,怎么这打战的钱粮就拿不出来?”王世藩并没生气:“宋将军,党夏的岁币可以慢慢给,但这军饷粮草可是立马就要拿出来。” 噗嗤一声,发笑的却是昔日的赵校尉今日的赵将军,他本来就是粗人,做了将军在这朝上觉得甚束缚,平日都要端着,此时不能再端了:“原来前朝就是这样骗党夏人,难怪要到主上才能出兵。” 王世藩一张脸顿时红了,陈枚已经道:“好了,都别争了,要出兵是肯定的,户部库里当真没有多少银子了?”王世藩张嘴就答:“虽有一些但过些日子就是公主出嫁,还有各处的封赏。” 再说下去估计这位户部尚书就该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枚把手一摆:“出兵是大事,公主出嫁可以俭省,实在不行,公主出嫁的银子全从内库拿出,等退朝朕再回去和皇后商议,问问内库还可挪出多少银子。朕绝不能再让党夏人拿什么岁币。” 皇帝一锤定音,众臣齐声应是,宋渊已经道:“臣愿领兵增援。”陈枚浅笑一下:“你虽上过战场,年纪还是轻了些,至于别人。”陈枚的眼往朝中众人脸上扫去,算来算去,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托付,终于陈枚开口道:“父亲曾和党夏对峙数十年,朕是他的儿子怎能不去,这次,就由朕亲自领兵。” 众人面色顿时惊慌,秦秋首先就道:“陛下,一个党夏,还不劳陛下御驾亲征。”陈枚说出那句话之后觉得全身都放松了,秦秋的阻拦也是理所当然的,陈枚屈起一个手指:“朝中有诸大臣,后宫内有皇后做镇,太子虽才十一岁,却已明理懂事。朕领兵出去时候,就由太子监国,皇后在旁协助,诸大臣必要尽力为朝办事。” 陈枚这话一出口就是再无回转余地,众人只得高呼遵旨。散朝罢陈枚直接回了昭阳殿,清瑜已经听说前朝发生的事,接住丈夫只是让他休息一会儿,并没说别的。 陈枚换了衣衫喝了茶才瞧着妻子道:“怎么,你不劝我不该御驾亲征?”清瑜看着丈夫的脸,成亲到现在已经十三年,当日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鬓边已经有了白发,额上早已都了皱纹。虽在众人面前依旧威风,但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会露出疲惫的一面。 清瑜摇头:“我不会劝你不该出去,况且你这次不仅是为余叔叔报仇,或者也想瞧瞧朝中众人的举措吧?”陈枚放下茶杯握住妻子的手,下意识地玩着她的手指头,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那细细软软的手指头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下变的有些僵硬不复当初的柔软,可只有握住这双手,陈枚才能觉得内心安宁。 过了会儿陈枚才道:“是,当日京城虽是兵不血刃拿下,但是旧朝众多的世家对新朝持什么态度还是有些暧昧,况且还有,”陈枚瞧着妻子缓缓地道:“还有幽州,这次剑南起兵,党夏进攻倒是个大好机会。只是会辛苦了你。” 清瑜微微一笑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淑儿出嫁,看来只有我主持了,你去吧,我会守住京城,守住我们的基业。只是你要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的回来。”陈枚嗯了一声就抬起妻子的下巴:“我若有个万一,你岂不正好当太后?” 清瑜牙咬住下唇往他身上重重掐去:“什么皇后什么太后,我只要做你的妻子。”陈枚把妻子抱紧一些,嗅着她的发微微闭上眼,为了你我也会让自己好好的。 军情紧急,陈枚在十天后就亲自带领人马出征,留在京城的还有宋渊纯炎等人。窦翊依旧不得上战场,这次他倒没有去和清瑜求情,只有和纯炎等人一起去送陈枚出征,纯炎取笑他恨不得把小兵的衣衫剥下来穿上跟着他窦翊也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看着远征的人。 清瑜坐在皇后銮驾之中,拍一下身边陈煊的手:“煊儿,这副担子,你父亲是提前交给你了。”陈煊身上为余达翰服丧的丧服都还没去掉,点头道:“娘,我不会辜负父亲的。”清瑜看向远方,但愿所有事情都如丈夫所想的一样。 114、亲情 陈枚出征太子监国,一大清早清瑜就起身,来到陈煊居住的侧殿。陈煊已经起身,徐畅正带着宫女们服侍他穿衣服,徐畅是三天前被清瑜下令来到陈煊身边的。接到这个命令让徐畅有些惊讶,毕竟旧朝后族不被牵连已是好事,能得重用几乎是闻所未闻。 看着徐畅的惊讶,清瑜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用人,只以此人品格心性,若一味只以出身论人,则不知天下多少人会为此受屈。”听到清瑜这话徐畅反倒觉得自己太过拘泥,这位皇后能成为皇后,果然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 看见清瑜进来,陈煊抬头看一眼自己的娘,眼里既有兴奋又有几分不确定,还有一点点察觉不到的害怕。清瑜止住众人的行礼来到儿子面前,面前的少年头戴金冠身着紫袍,个子都快有清瑜那么高了。 清瑜的手放到儿子肩上,替他理一下衣衫:“瞧,你都快有娘高了,再过些年就要比娘还高,那时就该搬离昭阳殿前往东宫了。”陈煊垂下眼,一直觉得自己还是爹娘膝下的孩童,怎么转眼之间就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到了此刻陈煊才真切明白太子这两个字后面代表着什么。 抬头看着清瑜,陈煊的眼十分清亮:“母亲,儿子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托付。”清瑜展颜一笑,终于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一抱很短暂,短到陈煊只能闻到母亲的发香就被放开。看着儿子的眼,清瑜伸手摸上陈煊的脸:“煊儿,就算娘再不情愿,现在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今日是你监国第一日,娘只有一句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先是你父亲的儿子,和你的弟弟姊姊妹妹们都是你父亲所生,然后才是太子,将来还是皇帝。所谓天家无情,娘希望娘活着一日永远听不到你在我耳边说这四个字。” 这是清瑜的教导,陈煊点头,点头之后又对清瑜行礼:“儿子记住了。”清瑜又笑了:“你总是会长大的,去吧。”陈煊行礼往外走,宫女宦官簇拥着他出去,清瑜站在殿内,很快就看不到儿子的身影。 徐畅并没跟随陈煊出去,此时方才开口:“娘娘所言,臣竟似从没听过,天家天家,即便是父子兄弟,也要先论地位再论亲情。”清瑜转头看着她:“所以天家必要无情吗?说起来,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为了权柄不停地算计着,却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这样的日子,即便真的站到最高处,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而我,不愿意这样做。” 徐畅的唇微微张开,接着就笑了,这才是这位皇后能说出的话,微微侧一下头徐畅方道:“娘娘此话竟有让人醍醐灌顶之感,人常说天家无情,却忘了不是天家无情,而是我们都忘了天家也是人。于是进了这道宫墙的人,自己的孩子都不是孩子,而是争宠用的工具,顺安皇后也好,臣曾见过的旧朝嫔妃也罢,不都被这些迷了眼?” 于是养于后宫妇人之手的那些孩子们,一样地学会冷酷无情,忘了和自己争夺的是自己的兄弟,清瑜想到这里,觉得浑身都打了个冷战,过了会儿才道:“你是顺安皇后的侄媳,若要去见顺安皇后,无需来回我。” 徐畅恭敬应是,清瑜再没说什么就走出殿,目送着清瑜身影消失,徐畅唇边有笑容闪现,这位皇后会让这个皇宫不一样吧?这个皇宫在此时徐畅的眼里不再是那个藏污纳垢冷冰冰毫无热情让人想逃开的地方,和这个皇后在一起,教出个不那么冷冰冰的皇帝出来,会是件很有趣的事吧? 清瑜回到正殿,褚赵两人已经等候在那里,看见清瑜进来,赵女官开口道:“娘娘,陛下出征在外,二公主的婚事是不是再往后推一推?”清瑜皱眉算了算,纯淑的婚事在余达翰死讯传来的时候已经往后推了一个月,若再往后推,岂不要到明年去了? 清瑜手一挥道:“不用推了,就照上次定下的日子。”赵女官应是,但还是又加一句:“可是陛下不在,按制该由陛下为公主下封号的。”清瑜挑眉:“陛下不在可我还在,这个封号就由我来定。” 赵女官虽然已经习惯受惊,可听到清瑜这话还是差点又被她吓到,还待继续开口时候,褚女官已经道:“由娘娘来定封号虽说原先制度上没有,但娘娘曾说过,规矩是人定的,陛下既在外征战,公主封号由娘娘来定也不算什么。” 赵女官奇怪地看一眼褚女官,这个搭档现在是越来越摸不透了,难道她真的有心想嫁那位楚将军?虽说他是皇后的舅舅,此时看起来极贵,但一不风雅二不英俊,这样的人怎堪为配? 赵女官心中的嘀咕并不敢说出来,清瑜已经说起另一件事:“陛下昨日传令,二公主出嫁的所有银子都从内库所出,我算了算,内库所产并不算少,况且此时还要用兵。传令,从今日起,合宫所有月例削减三成,我的供给削减一半。” 不等褚赵两人应是,清瑜已经又道:“顺安皇后那里就无需削减,一切照旧。还有,削减月例期间,定有人仗势欺人,两位尚仪遇到这种事情,定要杀一儆百。”褚赵两人从清瑜这话里听出一股萧萧寒意来,急忙跪下应是。 清瑜很满意赵女官没有再以皇家体统的理由来反对自己这话,这些日子翻宫中账本,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以前清瑜以为皇宫的开销全都是由天下纳贡得来,此时才知道并非如此。 天下各处都有皇庄,这些皇庄都是上万亩地的大庄子,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店铺,这些出产都归于皇宫内库,以备宫中月例之用。宫中内库除了这些还有各地纳贡,库中之物清瑜也曾见过,各种东西都极其充盈,甚至有些好东西就放在那里任其腐烂。宫中收入每年都那么高,而何昭仪一年还要花那么多的脂粉钱,不知她是要撒娇呢还是要和王贵妃比谁更得安乐侯宠爱? 清瑜当时只当叹了声,此时才想到,如果不是何昭仪把手都动到户部的赋税里面,天下只怕不会这么沸反盈天。 清瑜想的久了,竟忘记褚赵两人还跪在那里,抬头才看到,忙道:“你们起来吧,其实别说削减三成,就算再减半已经足够奢华。说来说去,不外是众人都当天家豪富,没一人不想托福的。” 这话说的有些蹊跷,赵女官愣了下,清瑜已经道:“我是做过主母的人,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方才不过是顺口叹了一句。”赵女官觉得手心里捏了把汗,倒忘了凉州城内的节度使府邸也是人口众多,能做十几年主母的人,又怎是那种庸碌之人。 人都下去了,清瑜又处理了几件事,刚想问宫女陈煊下朝没有,已有宫女进来:“娘娘,英国公在外求见。”父亲?清瑜的眉皱起,自从回到京城,宋桐也曾求见过,不过都被清瑜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了,今日要不要也打发了? 宫女见清瑜沉吟已经道:“奴婢本想回绝了,但英国公说,和娘娘分别十数年,对娘娘甚是想念,还望娘娘赐他一面。”宋桐这样的话倒是清瑜没想过的,沉吟一下清瑜就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不知这位父亲来见自己是要做什么?嫌只有这么个空爵不行吗?还是要为宋昂求情,对那位异母弟弟清瑜其实记得并不是太深了,只记得他英俊潇洒颇有宋桐的风采。宋昂是有才的,陈枚也曾说过,或者再过些时候还会重新起用宋昂,毕竟宋昂还是秦家的女婿。 宋桐听到宦官说清瑜要见自己的时候,用手理一下衣衫,毕竟是亲父女,就算她再怎么愤怒,也要先给爵位后见自己。下巴对宦官点一点,宋桐跟着宦官往里走。 宫廷的奢华一点点呈现在面前,宋桐已经渐渐忘掉女儿对自己的冷淡,而是有些热泪盈眶,终于等到这一日,能够踏足只有整个皇朝最顶层的人才能踏足的这座宫殿,而自己的女儿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这一切都是自己带给女儿的,如果不是自己把她从乡下接到京城,她又怎能得到眼前这一切? 当高大的昭阳殿出现在宋桐眼前,宋桐唇边的得意更深,一步步往殿内迈去,已能看到端坐在上方的女儿。十几年没见,那个微带有稚气的少女已消失不见,出现在宋桐眼前的一个高贵典雅的贵妇人。 宋桐知道自己见到女儿会很得意,可从没想到会得意的说不出话来,宫女带着宋桐往前行,在离清瑜三步之远处停下来。宋桐知道此时该行礼,跪下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十几年不见,那个当日意气风发的男子已经老了,能看到他鬓边的白发,也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清瑜坐在上方看着宋桐跪地行礼,终究侧过身子道:“英国公不必多礼,请起来吧。” 分别数年,不知道别的父女是不是会抱头痛哭,但清瑜知道自己和宋桐之间不会如此,宫女搬过凳子,宋桐谢过座坐下,殿内竟一片静默,过了会儿还是宋桐开口:“臣得娘娘庇佑,得赐爵位,深感欢喜。” 这样的话让清瑜回神过来,怎么忘了这个人当日的目的呢?看着宋桐,清瑜唇边不由带上一丝嘲讽的笑:“你生我一场,我还你一个爵位,也算两清。” 115、周家 正在斟酌该说什么话的宋桐听到两清这句,猛然抬头,面上是一片不可思议。清瑜看着他,并没说话,宋桐长叹一口气才道:“娘娘,您对臣有怨气臣知道,只是你我总是骨肉至亲,娘娘又何必让天下人笑话?” 骨肉至亲?这样的骨肉至亲比陌生人还糟糕一些,最起码陌生人不会伤的你无话可说,清瑜唇边有嘲讽笑容:“英国公倒说说我是怎么让天下人笑话?我有不尊你吗?若我真不尊你,你此时怎会有这样的爵位?还是我对异母弟不好?渊弟和我之间姊弟情深天下皆知。” 宋桐猛地抬头看着清瑜唇边的嘲讽笑容,声音有些虚弱地开口:“昂儿他也是你弟弟。”清瑜又勾唇一笑:“宋昂是安乐侯近臣,安乐侯近臣在前朝覆灭时候都是什么下场英国公是知道的。宋昂到了现在依旧住在京城,无人看不起他,英国公难道以为是白来的吗?” 安乐侯近臣,宋桐苦笑一下,当日有多欢喜,今日就有多伤心。但宋家的荣耀哪能只在自己这一代就终结,宋桐再次开口:“娘娘慈悲臣知道,但娘娘,昂儿他还有孩子,日后孩子们……” 清瑜已经打断他的话:“孩子们成就如何,全要靠孩子们自己日后努力,若想凭出身后族就轻而易举得高官厚禄,这要置天下苦读的学子以何处?英国公当日也是苦读才得一第,难道全忘了吗?” 宋桐的双肩垂下,看着清瑜说不出话来,清瑜已经道:“英国公若无什么事还请出去,此是内宫,英国公长久在此未免有些不妥。”宋桐有些茫然地站起身,走出一步才转头瞧着清瑜:“清瑜,难道你对我之间,无半分亲情?” 清瑜想放声大笑,但终于没笑出来,只是轻声道:“亲情?父亲,在你当日口口声声为自己负心辩解对我娘没半分追忆,话里只是嫌弃她挡住你青云路的时候我已全都绝望,怎还会对你有半分亲情。父亲,你今日所受的,都是你当日种下的因。你,” 清瑜说到这不觉眼里已有泪:“我宁愿我没有父亲,也不愿我的父亲是那么一个贪图荣华、爱慕富贵,趋利避害、背信弃义的小人。”清瑜的泪随着头的轻轻摆动流下,看着宋桐,清瑜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我说过,你生我一场,我还你一个爵位,从此两清。宋家旁的人,想要荣华富贵就请自己努力,我,绝不会因为他们姓宋,有那么一点点血缘就许他们高官厚禄。” 这话说的已经再清楚明白不过,宋桐叹了声才道:“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要明白,做天下母并不是……”清瑜已经笑了:“英国公认为这个皇后位是我运气很好从天上掉下来的?于是想送人进来替我固宠?还是要让宋家人在朝中替我帮衬些?” 宋桐被清瑜再次问住,清瑜站起身:“英国公该知道陛下的诏令是什么?太子监国、皇后协助,英国公当真以为我是那种靠运气和家世才成为皇后的人吗?”宋桐看着面前的女儿,只觉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升起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恐惧,这个女儿,没惹怒她倒罢了,若惹怒了她,宋桐不敢再想下去,只有再次行礼打算退下。 清瑜站在那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大殿,这个父亲,初见时就十分英俊潇洒。到了今日,虽然英俊依旧,潇洒依然,但此时在清瑜的眼中,这个人却显得那么矮小猥琐。 宋桐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再次转身:“娘娘,陛下有诏令,寻找周家后人,可是清露的两个孩子虽被寻到但没被报上来,臣不知这是出自谁的授意,但不管如何,两个孩子不过十岁,大人的恩怨不该落到他们身上。” 追封周远,寻找周家后人的事一直都有人在做,清瑜并没关心,听到这话不由眉微微一扬方道:“我没有迁怒无知孩童的习惯,若真寻到清露的两个孩子,定会带回他们。”宋桐想再说句娘娘慈爱,却觉说不出口只是又叹一声才走。 周秦两家原本就有恩怨,清露又是林氏所出,不管是讨好秦秋还是讨好自己,那些寻人的不把清露的孩子报上来都属平常,只是他们未免把自己看的太小肚鸡肠了。清瑜微一思忖就命人去问问清露的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有人打着讨好的主意把那两个孩子瞒下来,倒是陈枚一片好心办了坏事。 宋桐出宫这一路都是恍惚的,没有进宫时的那些欢喜,脑中浮现的竟是殿门口转身时看到的清瑜,那时风吹着她的裙裾,她站在那里,竟似什么都打不垮一样。宋桐叹了口气,胳膊已经被人扶住:“国公,该上车了。” 宋桐这才恍然自己已经到了宫门口,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拉地上了车,看着宫墙离自己越来越远,宋桐闭上眼睛,曾经那么美好的未来,就这样在面前变成泡沫,一吹就消失。 车到宋府,宋桐下车进府,英国公府邸早不是原来宋家那所四进宅院,旁边两家的宅子也围了进来,比原来气派豪华,下人也要更多。这些原本让宋桐十分欢喜,可是原来这样的得意也能一戳就散,宋桐觉得头十分晕,恍恍惚惚地走进府邸,清露已经迎上来,满面地焦灼:“父亲,皇后怎么说?她有没有答应把那两个孩子带回来。” 得不到宋桐的回答,清露更加焦急:“是不是没答应?不过也是,当日……”想到当日清露住口不说,当日林氏母女视清瑜为外室女,主人如此,下人也是那样相待,今日她已登上世间女子能够登上的最高点。若换了自己是她,怎会不借机报复,况且寻不到人这也是常事。 想着清露眼角就有泪出来,后退一步道:“我不该让父亲进去求她的。”宋桐叹气道:“娘娘说,她从无迁怒无辜孩童的习惯,听这话,那两个外孙只怕很快就能回来。”真的?清露的眼已经发亮,拉住宋桐的胳膊:“父亲,皇后真的这样说吗?”宋桐点头,脸上的若有所思之态更重,或者,所有的人都猜错了。 到了下午时分,宫中来了消息,宣周家长媳宋氏和她长女进宫。听到宣诏,最紧张的反而是林氏,她几乎是紧紧抓住清露的手:“清露,不要去,皇后那么恨我,她怎会对你有好脸色。”清露也十分担心,进宫比不得在府内,到时若清瑜变了神色,稍微指一个错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秦氏见她们母女徘徊,上前安慰道:“阿姊无需担心,我听我母亲说,娘娘十分慈爱,况且今日不光是宣诏你,还有外甥女,只怕是要理周家的后事。”林氏已经啐了秦氏一口:“你懂什么?你母亲是命妇,你父亲深得帝心,皇后当然要青眼,你阿姊现在早已没有了诰封,皇后要怎样不就怎样?况且带外孙女进去,谁知道是不是借此连根拔起。” 林氏在这里拉住清露不让走,宫中前来宣诏的人又催了数次,清露知道今日是不得不去,只得别了母亲,换了衣衫带着女儿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宫。 马车是宫中派来的,比平日所用马车舒适很多,清露的女儿坐在清露面前:“娘,女儿听说,当今皇后是我的姨母,是不是真的?”清露心事重重哪还有心思回答女儿的话,只嗯了一声,小姑娘的眼睛睁圆:“那为什么除了小姨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姨母?是不是因为她不是外祖母生的女儿所以没人提起?一个庶出为什么可以做皇后?” 清露深吸一口气才把女儿抱进怀里:“你也算经过一些事了,这些话怎么可以说?再说你姨母也不是什么庶出?”小姑娘的眉皱紧:“她既不是庶出,那为什么不是外祖母生的,难道……”清露已经把女儿的嘴巴捂住:“这些话你小女孩家不需要知道,只要记得今日进宫要乖乖的,不许捣乱。” 小姑娘被吓到,连连点头,清露看着宫墙,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从乡间来的少女会有一日成为这所宫殿的主人,所有人都要仰她的鼻息。若是自己?清露苦笑一声,牵着女儿的手走下车,在那等候的宫女上前行礼引领她们往里走。 越走越深,宫道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也走不到底,清露紧紧拉住女儿的手,此时小姑娘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跟随母亲往里走。转过汉白玉铺的宫道,一座宫殿出现在众人面前,昭阳殿、皇后殿,世间地位最高的女子所居的地方。 清露看着这座宫殿,安乐侯一直没有立后,宫中事务都交由王贵妃打点,清露也曾跟随婆母进宫朝见过王贵妃,当时已经惊叹王贵妃所住的漪澜殿十分精美,可是今日看到昭阳殿,清露才知道,为什么宫中女子会想住进昭阳殿了,不仅是这所宫殿更大,而是身后所代表的权力。 宫女带着清露进到侧殿等候,虽然有茶水点心,但清露怎能吃得下去,一心只在那里算为何清瑜会召见自己。小姑娘突然啊了一声,清露刚要让女儿噤声,抬头就看见外面进来一个老妇,这妇人虽面色憔悴但精神还好。清露也满面惊讶,这竟是周远的夫人,自己的婆婆,看见婆婆出现在自己面前,清露已经惊诧无比,自从离开牢房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婆婆。 周夫人面色依旧端庄,看见清露并没清露一样惊讶,小姑娘已经跑过去行礼喊祖母。周夫人用手摸一摸小姑娘的头对清露道:“媳妇许久都没见了。” 116、姊妹 这句话让清露从震惊中醒过来,忙拉过小姑娘给周夫人行礼:“媳妇见过婆婆,婆婆安好。”周夫人的唇微微抿了抿才示意她们起来:“安,能安吗?”这话里有些许怨气,清露低头不语,只是恭敬地站在旁边,如同当年还在周家时一样。 周夫人看见清露这样,又叹一口气:“罢了,你坐下吧,当日大难临头,能逃的命已算运气。”清露轻声说了声是这才在一边坐下,周夫人又问几句清露在娘家情形,清露捡些不紧要的话说了,反而是小姑娘在旁问东问西,孩童的声音让周夫人唇边终于露出笑容,轻轻拍一下小姑娘的脸:“当日周家满堂儿孙,到现在竟只有你们……” 话没说完又有宫女领着人进来,瞧见后面进来的人,周夫人的镇定顿时消失,急走两步上前,仔细看了看拉住那人的手,这双手伤痕累累,周夫人的泪顿时下来:“涓儿,我的涓儿,你受苦了。”周涓是周远最小的女儿,虽不是周夫人所生,却因出生时生母身子不好被抱到周夫人身边抚养,那时周夫人年纪渐长,这些争风吃醋的事也渐渐淡忘,对她是真心疼爱。 周涓姨娘没拖几年就去世了,周夫人对周涓更好,视同亲生一般。周家出事前周涓已在准备出嫁,离出嫁前还有一个多月周家出事,周夫人曾想把周涓快些嫁出去好让她脱身,谁知那家见势不妙怎肯接纳,周涓跟着一起下了狱,之后被没为奴,这样年轻美貌女子自然卖的也要快些,还来不及别一句周涓已被人买走,算来已有两年没相见。 周夫人被曾受过周远恩惠的人家带走,这些日子倒也没受多少苦楚。可是周涓就不同了,面前女子面色憔悴神色呆滞,被周夫人握住双手也没多少欢喜,周夫人的泪流的更急,心似被针扎了一样,竟不知道她在那家受了多少的苦,才让那个记忆中活泼俏丽的少女变成现在这样死气沉沉毫无活力。 跟着周涓进来的妇人已经笑了:“婆婆果然是偏心的,一进门就只拉着九妹妹哭个不停,竟似从没见过我们一样。”说着那妇人的眼已经扫向清露:“大嫂,我说的可是?”这是周夫人的二儿媳,周家女眷被没为奴,她的爹娘去寻了人情把她带回了家,在娘家总比在别处好,只是当时她的儿子还小,又在牢里过了病气,不等人来救就已没了。 清露听到这妇人的话,神色有些恍惚,如同当年在周家时,妯娌小姑丫鬟婆子们坐满一堂,哄着周夫人说笑,那时和妯娌们多是面和心不和,还要防备着下人们。周夫人想也想到了当年,收一下泪拉着周涓坐下,周涓只抬眼看一眼殿内摆设那眼又低下来。 周夫人见她身上没有一点活泛劲儿,叹了声道:“当日人全聚起来,这殿内都坐不下,现在也只有你们几个了。”周二娘子已经没有再笑,想是想起自己的那几个孩子,当日清露一胎而得双子,周二娘子心里未必没有要和她别苗头多生几个儿子,可是生了又有什么用?自己的那几个孩子还不是在牢里没了? 周二娘子抹一下脸上的泪,强笑道:“还不知道皇后娘娘传召我们是有什么事,今日宫中来人倒吓了我爹娘一跳,还当宫中认为我爹仅只罢官是不够的,还要……”说着周二娘子顿一顿:“不提了,这毕竟是在宫中。” 周夫人满面慈爱地瞧着周涓,听到周二娘子这话才道:“陛下前些日子传下诏令,遍寻周家后人,还说要封赏周家后人。我早在那时就被接了出来,只是迟迟没被宣进宫。其实能活的一条命,日后安稳度日已经够好,什么封赏,什么荣华富贵,经过了这么一大难,才晓得那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周二娘子笑了笑:“我们倒罢了,只是大嫂定会依旧荣华富贵不绝的,皇后之妹又怎会过的差?只是大嫂既做了皇后之妹,也该提携下家人,又何必等到九妹妹已被折磨成这样才被寻到?”说着周二娘子还故意滴两滴泪:“亏得当日大嫂还口口声声把九妹妹当亲妹妹。做了皇后的妹子,却连旧日的小姑都不肯伸一下手。” 这夹枪带棒的话让清露无法解释,旁边一直没动作的周涓突然流下泪,周夫人望向她,周涓抬头看向清露,眼里分明有些怨恨,别人倒罢了,清露是有救人之力的。亏当日听说成为皇后的是大嫂的长姊自己还十分期盼,期盼大嫂能念在当日的旧情伸一把手,可是呢?自己不过是又多受了一年多的苦,还被那家的主母说自己不受规矩,痛责一顿后打发到柴房做事,劈柴烧火挑水,那家任谁都可以欺辱自己,嘲笑自己还当是世家千金吗?不过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泥。 周涓的手紧紧握成拳,恨不得打清露一巴掌,她的虚情假意,为何自己要到那时候才明白?周夫人经的事多,早已看破。况且清露总是皇后之妹,日后只怕还要仰仗清露,伸手握紧周涓的手:“过去了,都过去了,涓儿,以后你和娘一起住,以后娘定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周涓的泪流的更急,哽咽地叫了声母亲,周夫人轻轻拍着她,叹了一声。清露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若周家真的重新被封赏,那自己就不可能再住在娘家而要回婆家居住,可是现在经过覆灭这件事,劫后余生的人定和原先是两样。 宫女又走了进来,这次没有带人进来,只是走到周夫人面前恭敬地道:“娘娘宣诏周家家眷。”周夫人紧紧握住周涓起身,周二娘子跟在她后面,清露走的很慢,慢到小女儿过来牵她:“娘,您快些走,我想瞧瞧皇后姨母长的什么样。” 前头的周二娘子听到小姑娘这句皇后姨母,回头瞧了清露一眼:“果然大嫂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这话呕的清露差点吐血,京城中消息稍微灵通些的谁不知道清瑜是怎么对待宋家的,可是这些人还口口声声不忘提醒。 小姑娘可没想这么多,只是快步往前走,正殿已到宫女停下脚步请她们稍待这才走进去,很快就出来另一个宫女示意她们一起进正殿。 踏上汉白玉的台阶,清露觉得自己的腿都在发抖,方才在侧殿的那些只怕清瑜早知道了,那等会儿见面,不知她会怎样羞辱自己?毕竟两人的处境已是一天一地。 今日是正式召见,清瑜着了正式礼服,蟒袍玉带金钗十二树,端庄坐在上方,宫女宦官呈雁翅站在下方。此情此景让人的脚步放的更轻,整个人不免端庄起来,宫女带着周夫人等人在离清瑜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下。 周夫人已经带着众人跪下:“妾等参见皇后娘娘。”清瑜的手微微一动,已有宫女上前把周夫人扶起把她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清瑜这才对剩下的人道:“都起来吧,赐座。” 周夫人重又站起谢座众人这才各自坐下,清露坐在那里看着十多年没见过的清瑜,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只让她显得更加自信,一举一动也尽显优雅,举手投足尽显淡然。再不是当日那个初见时倔强但还能瞧出有些许手足无措的乡下姑娘,从容的就像生来就能掌握天下一般。 清露的手指甲已经掐进肉里,当日看见清瑜的第一眼时是有不屑的,一个乡下外室所生的女儿,林氏能接她进京已经是十分大度了,可她还说些什么,说不能认林氏为母,还拒绝自己的示好。这样的人怎能在那样宅门生存? 即便后来知道真相,清露依旧选择听从自己娘的话,毕竟嫡庶之间是有差别的,名分早定,再不满又如何呢?清瑜出嫁后那次见面清露还记得,此时竟是历历在目,名分早定又何必倔强? 清露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面,没有听到清瑜和周夫人之间的问答,还是小姑娘没有耐心问了出来:“听说你是我的姨母,是真的吗?”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周夫人的眉微微皱紧,周二娘子却是一脸瞧好戏的模样,清露惊慌地伸手去捂女儿的嘴,发现这样不行后又拉着女儿跪下:“娘娘,妾的女儿年幼不知事,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这些年林氏母女还真是没变过,清瑜对清露道:“起来吧,这话何错之有?要知道,历来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清露听了后面这句,原本要站起来那膝盖竟然又软下来,还是宫女上前扶了一把才把清露搀起。 清瑜并没在意清露如何,而是对小姑娘道:“是,我是你的姨母,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的大眼闪了闪才道:“啊,原来是真的,我还一直以为她们骗我呢?我叫辞雅。”辞雅?清瑜面上的笑容加深一些,招手让她过来:“真是个好名字,你要记得,你有个好名字定不能辜负它。” 辞雅努力点头,清瑜笑了,唤过个宫女来:“带她下去,拿好吃好玩地哄着,我还在这里和周家家眷们说几句。”宫女应是牵着辞雅下去,清露看见女儿开开心心下去,想叫住女儿,毕竟女人的心思谁能猜出来?万一现在是女儿活蹦乱跳地去了,回来的是具尸体? 清露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清瑜看着她面上神情,轻声道:“我说过,我没有迁怒无知孩童的习惯。”这话里含有些许怒气,清露已经起身跪下:“娘娘慈悲妾深知,只是宫规繁重,妾怕小孩子不知道宫规冲撞了什么贵人,到时……” 清露有些说不下去,清瑜瞧着她淡淡地道:“宋清露,你和你娘除了算计阴谋,还知道些什么?” 117、权势 跪在地上的清露抬头往清瑜看去,端坐在上方的女子神色如常,甚至唇边还有丝浅浅笑容,但就是这样的平静让清露更加害怕,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等待着落到自己头上的惩罚。 周夫人早带着人起身,正待开口说话清瑜已经道:“都坐下吧,今日本是招周家家眷进宫一叙,并没别的意思。”周夫人这才松一口气,周二娘子微微有些失望,虽说都是周家的媳妇,可是经过这么一回之后,周二娘子还是有些希望清露倒霉的,被皇后厌弃甚至被皇后惩罚这样才能让周二娘子出一口气。 周夫人看见周二娘子的眼神,眉头微微一皱对周二娘子很轻地摇了摇头,周二娘子看出婆婆眼里分明是警告,这才回神过来重新坐下。宫女上前把清露扶起,清露几乎是瘫坐在地上,第一次没被宫女扶起来,第二次才被扶了起来坐在椅上。 清瑜淡淡看清露一眼就和周夫人继续说起来,此时的清露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清瑜,突然苦笑一下,原来只有自己耿耿于怀,对方竟没有把自己母女放在眼里。不过想来也是,她当日毫无所依尚能如此,今日又怎会把自己母女当一回事? 可笑,可笑自己还成日担惊受怕,害怕招来无尽的报复。清露的手紧紧握成拳,看向坐在上方的清瑜。清瑜还是在那和周夫人继续说话,眼角都没梢清露一眼,如同清露只是一个陪婆婆进宫一起觐见皇后的普通女子一样。 至于清露眼里的嫉妒愤恨和不甘清瑜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在意,宋家仅有一个空爵位没有实权,至于周家,清瑜对周夫人笑道:“遭此大难,难得夫人依旧心平气和,真是让我等惭愧。”这虽是客气话周夫人也忙口称不敢。 清瑜环视一下面前众人才道:“虽竭力寻找,也不过就寻得夫人的三个孙子,算来周家此时已没有成年男子。日后周家竟要靠夫人独力支撑,那几个孩子还望夫人多加训诫,休辜负了陛下这番美意。” 听到寻得自己的三个孙子,周夫人眼里又要有泪,生生把泪忍回眼眶起身道:“妾谨遵娘娘教诲,定会好生教导三个孙儿,定不会让娘娘失望。”清瑜抬手示意周夫人坐下:“周家延绵数百年,家教口碑历来不差,只是经此大难,未免会有人想左了,故此才请诸位进宫一叙。见夫人您依旧这样明理,果然不愧是经过无数风浪的。” 周夫人这次没有起身:“娘娘赞誉妾不敢受,只是当日没出阁前堂上父母曾有言,人生在世哪有一辈子平顺的,总要心放平些才能过的好。”清瑜点头赞道:“夫人果然久娴庭训,那几个孩子有夫人这样祖母亲自教导,定会成器到时周家门庭重新光耀,全是夫人您的功劳。” 由祖母教导?清露惊讶地啊了一声,周夫人淡淡地看了清露一眼就对清瑜道:“娘娘这话妾并不敢当。”清瑜笑着看向周家剩下的那几位道:“居家过日子,最紧要地是和和睦睦互相帮衬。我知道大家子的后院难免人多口杂,中间下人们互相挑唆的也不少。日子久了平白少了骨肉亲情,现在周家既逢过了大难又好容易聚在一起,就该心往一处使才对。” 周夫人忙带着儿媳女儿们起身,齐声道:“妾等谨遵娘娘教诲。”清瑜又是浅浅一笑:“教诲不敢当,只是你们几人都熬过了苦痛才到今日,若住在一个宅子里只管像原先一样,那倒成了陛下的不是了。” 清瑜敢这样说陈枚,周夫人怎敢接,跪下道:“陛下一番美意,妾身为周家家长,若不能体谅上意,竟是万死都不能辞。”周二娘子等人也跪下,清瑜请她们起来才道:“说了这么久,想来你们也该乏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能为陛下教出几个有用人才就是周家的大功劳了。” 说着清瑜唤过宫女,让她们带着周夫人等人去侧殿领宴。周夫人又谢过清瑜赐宴这才跟着宫女下去,侧殿那里已经摆了宴席,陪客的是褚女官,当日周夫人常出入宫廷,和褚女官也见过数面,未免要互相道一些各自情形又叹息了一番。辞雅已经被宫女带了过来,清露看见女儿忙紧紧搂到怀里,用手摸了摸觉得女儿一切如常才松了口气,这举动让周夫人再次皱眉,当日清露嫁过来时,也不是这样小气,怎的今日全无半点大方? 褚女官却跟没看见清露这样,只对周夫人笑道:“几位小公子是被太子殿下留在前面,算起来,有两位还和太子殿下是姨表兄弟,娘娘特地叮嘱他们别拘束。”这话给周夫人吃了颗定心丸,客客气气地和褚女官说了几句这才入席。 这边宴席一完,那边清瑜的赏赐也下来了,周夫人一份,周二娘子和清露的一样,周涓和辞雅的又是相同,这是完全把清露当做周家媳妇而不是宋家女儿。周夫人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失望,毕竟和皇家有联系好过毫无联系,可是看清瑜这样子,是不会和清露叙什么姊妹之情了。 领完宴周夫人又带着媳妇女儿们去清瑜面前谢恩谢赏,清瑜还是那么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就把她们送出宫。出了宫门,宋家的马车早等在那里,清露不好直接上车而去,只是对周夫人道:“婆婆和二婶婶住在什么地方,先把你们各自送回去吧。” 周夫人瞧着清露过了会儿才道:“方才娘娘的话你也听到了,要记得你是周家媳妇不是宋家女儿。”这话让清露的头一低,轻声应是,周夫人叹一声:“陛下已经给周家赐了宅子,择个日子一起搬过去吧。娘娘的话都听到了,以后大家都安分守己过日子,切记再像原先。 周夫人没说下去,周二娘子已经开口了:“婆婆,您的话媳妇自然记住,只是大嫂总是皇后妹妹,若……”周夫人对周二娘子狠狠瞪一眼:“你也知道你大嫂是皇后妹妹?那你就该知道怎么做?” 周二娘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满,周夫人牵着辞雅的手上车,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再怎么不和,姊妹毕竟是姊妹,她可以对妹子视而不见但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对她妹子百般作践。”这话是说给周二娘子听的,周二娘子咬一下唇这才上车,周涓眼里似乎比方才又活泛些,默默无语地跟着上车。 倒是清露久久站在车下,跟车的婆子不敢催,过了很久清露才像醒过来一样上车离去。所有的算计在权势跟前,如同用沙捏的人偶,一推就散。 褚女官对清瑜禀告宴席上周家众人的举动,清瑜听完用手柱着头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只想着算计,难道不知道此时要拧成一股绳才好过日子吗?”褚女官淡淡一笑:“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祖宗创业时候,自然是有智谋的,慢慢地繁衍开来,渐渐就忘了智谋只记得算计,甚至把算计当做了智谋,久了自然就习惯了。不到大难临头时候,又怎会记得算计和智谋本不是一回事呢?” 清瑜瞧着褚女官笑了:“果然是个有谋算的人,只可惜这样的人,不肯做我舅母。”提到这事褚女官的脸就通红:“娘娘又取笑臣了,况且公主下降在即,总要等到忙完公主的婚事才能提这些。” 清瑜的眉一扬:“哦,等我嫁了女儿是不是该有舅母了?”褚女官这张脸再绷不住,起身道:“臣还要去看她们预备的怎样,请容臣告退。”清瑜并没挽留,只是看着送过来礼部拟好的诏书,这是追封周远的诏书,同时还有封周夫人的诏书。 清瑜的指头在这两封诏书上点了点,清露今日进宫时候的神色又浮现在清瑜面前,真当自己是和那对母女一样小鸡肚肠?清瑜笑了笑就招来宫女:“请赵尚仪来,周家总是大族,光封周夫人一人难免有些不足。” 宫女应声退下去请赵女官,于是当诏书送到周夫人暂居之地时候,还有一封诏书同时被送到宋府,指定清露接诏,上面没有多少话,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周家长媳宋氏赐封为节义夫人。 听完这道诏书林氏整个人惊讶地看向清露,等清露伸手要去接诏书的时候她猛地冲过去:“不要接,节义夫人,这是要堵了你再嫁的路,露儿,她好狠的心。”清露的眉微微一皱前来宣诏的宦官已经开口:“您这话差了,皇后娘娘只是感念周家诸妇不易,哪能只靠周夫人一人撑持,这才特地赐封宋氏,毕竟不仅是长媳也是宋家女儿。” 清露笑的有些凄凉:“娘,到了这个时候,您还以为我们有可挣扎之机?”说着清露起身接过诏书接着重新跪下:“妾恭领圣谕。”林氏的泪流下,喃喃地道:“她的心竟然这么狠?” 清露看着自己的娘:“娘,您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她若真心狠,你我包括昂弟早已死了几百次了,而不是依旧在这府里过日子。”林氏闭口不语,眼里一片荒凉。 四月十八,历书上说是上好日子,适合嫁女,婚期被延续数次的纯淑在这日出嫁,出嫁前照例有册封公主的仪式。大雍秉前朝旧例,公主于出嫁当日或前日行册封礼,得封号封地。不算已在陈枚登基前出嫁的纯凌,这是大雍第一次举行未嫁公主册封礼。 陈枚不在京城,纯淑的册封礼是由清瑜主持的,看着身着礼服走向自己的纯淑,清瑜露出微笑,礼官已经宣读诏书,定封号为莱阳,那座早已造好但还没名字的公主府也被称为莱阳公主府。 118、第 118 章 虽则陈枚不在京城,整个册封仪式依旧十分隆重,一丝不苟在殿上做完所有流程,身着厚重礼服的清瑜已经觉得汗流浃背,而纯淑虽竭力支撑,但还是能看到面上偶尔露出的疲惫。 可是事情没有完,册封礼过清瑜还要在昭阳殿内接受纯淑的拜见,同时还要训诫一番,之后还有赐宴,一想到这些繁琐礼仪清瑜就有些头疼,但还是先行回昭阳殿等候纯淑。 不久就看见纯淑在内外命妇们的簇拥下走进昭阳殿,纯淑一步步上前走到清瑜跟前行礼跪下,膝盖刚落地清瑜就笑道:“也不用再拜了,每日都见的,过来我们母女好好说说话才是正经。” 照理,公主拜见皇后时候皇后总是要说几句训诫的话,清瑜这话一出口倒让命妇们都愣住,短暂的静默让如娘往前走了一步笑着开口:“娘娘说的是,娘娘平日对公主们十分慈爱、日日教诲,公主也是久经慈训,这训诫免了也是。”清瑜已招手让纯淑走到自己面前,听到如娘这话对纯淑笑道:“你刘姨可一直心疼你,记得你小时候也在她身边住了几年,出嫁之后可要记得常回宫来瞧瞧。” 纯淑低头抿唇一笑这才开口:“若是母亲和刘姨不嫌女儿烦,女儿巴不得日日能回来。”清瑜瞧着纯淑笑了:“只怕那时和驸马恩爱,就舍不得回宫来瞧我们了。”这话让纯淑含羞低头。 这让众命妇们也笑了,石夫人已经笑道:“娘娘和公主母女情深,自要好好说说话,倒是妾们不该在这里打扰娘娘和公主才是。”清瑜笑着瞧石夫人一眼:“就知道众位夫人也累了,还请先到侧殿歇息一会儿,只是去歇也就罢了,可不能说我这个主母待客不周。” 诸位夫人自然口称不敢行礼退下,殿内就留下如娘陈杞她们陪着清瑜母女。众命妇们进了侧殿,今日来的有几位国夫人,品级年纪辈分都差不多,大家谦让了好一时也就各自坐下。清露既得了诰命,今日也在观礼之列,只是品级年纪辈分都摆在那里,只默默坐在下面。 那几位国夫人谦让之后让贞嘉皇后生母王夫人坐到首座,秦夫人在她下面,第三位就是周夫人。周远得了大将军的追封,周家虽没得到爵位,周夫人却同时得到梁国夫人的诰命,再加上清露这位节义夫人,周家有两位诰命,孙儿们也被送进太学读书。 现在几个孙儿还小,等孙儿长大,皇帝看在周大将军面上也会看顾一二,在外人看来,周家已渐渐恢复元气,直等时间流逝。由此周涓的婚事又重新摆上台面,只是周涓自从回来之后脾性有了很大改变,每日沉默不语,夜里很难入睡,入睡后又时时被噩梦吓醒。 周涓的状况周夫人瞧在眼里十分心疼,虽想给她寻个好归宿,可是当日周涓的那门亲事不也照样挑了又挑,结果如何?一出事对方家还不是急三火四撇清关系,周家又不是养不起女儿,又何必把女儿嫁到别人家再受气? 所以前来议亲的人家都被周夫人以周涓身体不好再养养回绝了,此时众人坐到一起,难免会说些儿女亲事,石夫人已经笑道:“周夫人家的九姑娘也该带出来给我们见见才是,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想到何家已经覆灭,石夫人咽下何家的话,只笑着道:“已经两年多了,九姑娘还不知出脱的有多好呢。” 上面的王夫人笑了:“石夫人今儿特特提起,是不是有门亲事要说?”石夫人抿唇一笑:“果然瞒不过夫人您,我娘家有个族侄,上个月来京来拜我,许多年没见了,没想到生的好不说,还彬彬有礼。偏偏我家里那两个女儿前些日子又定了亲,不然这不是上好一门婚事。这些日子都寻摸着还有哪家有合适的闺女,今儿见了周夫人想起九姑娘来这不正合适吗?” 若是平时,周夫人也会问问那人的情形,可是现在?周夫人只微微一笑:“多谢石夫人的好意,只是我家女儿今时比不得往日,这婚事不提也罢。”今日殿中都是京城中的贵妇,周夫人这话等于告诉全京城的人女儿不再嫁人而是留在家中。 众人都沉默了,过了些时王夫人才叹息:“虽说落了难做了奴婢,可是我们哪家不是对奴婢和颜悦色的,哪似那样暴发户人家,竟那样折磨。”周涓的遭遇周夫人并不敢细问,只能偶尔从周涓噩梦中惊醒时候知道点细枝末叶,此时听到王夫人这话并没接话,手已经握紧,那家早已全家离开原来住的地方,就算去追究,当时周涓确是被卖为奴,主□□顶多就是旁人说一句,律条上又没有不许主□□的,也只有放下。 殿内又安静下来,旁边久久没开口的秦夫人轻轻拍一下周夫人的手:“亲家母,那些事都过去了,九姑娘再养些年也好,只是女儿家怎能不出嫁呢?”周夫人看着秦夫人那张和蔼笑着的脸,过了很久面上才露出笑容:“亲家母说的是,再等些日子就是,那两年都熬过来了,还怕现在吗?” 秦夫人笑的依旧恰到好处:“亲家母果然经的比我们多,现在通透许多。”周夫人垂下眼:“经过了些事,不敢不通透。”她们这样的对话外人也能猜出几分玄机,只是既没撕破脸,又有谁会说破。 清露坐在下手看着上方那些人说话,王夫人面上的笑容不时出现,清露微微低头,如果娘能得封,那么今日坐在首座的就该是自己的娘,而不是别人。毕竟贞嘉皇后已经去世很久,现任皇后的母亲在这种场合才该坐上首座。 可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设想,清露轻轻叹了声,想到那个从不妥协的女子,原本只觉得她倔强的可笑,可是现在倒显得可笑的是自己。 清露觉得有些坐不住,此时离赐宴还早,悄悄起身往殿外走,宫女看见忙跟在后面。宫中繁琐,命妇进宫等候期间有什么事都要宫女跟随的,清露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院中看向昭阳殿正殿。 蓝天白云之下,正殿两侧的五彩琉璃瓦现出耀眼的光,能住进这所宫殿的女子,不是好运气三个字可以形容吧?身后的宫女已经开口:“夫人也被昭阳殿迷住了?奴婢初进宫的时候,看见昭阳殿吓的都快走不动路了,这样的宫殿定是神仙造出来的。” 宫女的话让清露微微一笑,到了这时还不认命有什么法子?默默转身往侧殿走去,进侧殿前又回头看了眼正殿,眼底闪过一丝艳羡就走进殿内,要记得自己是周家妇。 清瑜和纯淑说了会儿话,陈杞是做姑姑的,这种场合自然要说几句为妇的道理。说完陈杞就用手微微按住头:“倒是我糊涂了,当日我们出嫁是节度使的女儿,侄女可是公主,公主出嫁和我们的体统是不一样的。” 清瑜笑了:“小姑这话就说错了,虽是公主,可为人妇的道理还是要知道些,不然怎么和驸马做夫妻?”如娘也笑了,她自成为贤妃,身上的畏缩慢慢消失,遇到这种场合也敢说上几句。笑完才道:“娘娘说的对,别的不说,公主也一样有嫁妆,只是嫁妆要比别家多一些。” 清瑜转头瞧她:“瞧你说的,是不是要为凌儿讨足嫁妆?果然是亲母女,怎么都舍不得自己女儿吃亏。”陈枚登基后,册封纯凌为新安公主,只是纯凌远在幽州,国库又紧,也没起造公主府这些,只是送去了八个宫女八个宦官。 如娘是晓得清瑜说笑话的,摇头道:“二公主出嫁就把娘娘的库房给搬空了,若是再给凌儿补,娘娘的月例银子都凑不出来,那还不是妾的罪过?”这话说的众人又是一笑,宫女已经来禀报宴席已经齐备,请娘娘移驾。 清瑜牵着纯淑的手站起身,对如娘道:“既这样,你一会儿在席上就为凌儿多吃几口。”如娘笑着应了,跟在清瑜身后,刚走出几步就有宫女迎上来:“娘娘,方才定国公主府的人前来寻定国公主,说有急事相报。” 今日纯淑行册封礼,窦窦e她们都进了宫,虽不能来观礼,但还是在纯漫那边和她们姐妹玩耍,府中主人都不在,出了什么大事要府中人急得前来相报?陈杞的眉已经皱紧,清瑜并不在意,只对宫女道:“定国公主府中出什么事了?两位县主不都在宫中吗?” 宫女恭恭敬敬地道:“前面传话的小黄门说来的是公主府的大管家,说是窦公子不见了。”啊?陈杞捂一下胸口,往后踉跄一步,倒是陈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对宫女道:“你只怕听岔了,翊外甥今儿也来观礼的。” 宫女已经跪下:“奴婢并没听错,说是殿上礼仪一完,各人散去,小厮却没看见窦公子出来,先还以为是留在宫中,谁知就看见戚王世子,都知道世子和窦公子感情甚好,小厮忙过去一问,世子说窦公子老早就离开宫中了。小厮这才着急回去告诉大管家。” 这宫女口齿简便,清瑜知道了原委,又瞧见陈杞深受打击的样子,忙让宫女去赐宴的地方说要晚到一会儿,安慰陈杞道:“京城就这么大,先在宫内寻,宫中寻不到就在京城寻。一个大活人,总不能突然不见了。” 陈杞喘一口气才道:“不用寻了,只让他们往去凉州的方向追去就是,这逆子,这些日子不念叨上战场我还当他已经忘了,谁知竟悄悄走了。” 119、肺腑 去凉州?清瑜的眉皱起,陈杞说完后就什么都不管地往宴席方向去。陈柳微微啊了一声想说什么,清瑜已经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回头对赵女官吩咐一句,让她安排人出去寻,这才走上前对陈杞道:“既然小姑说不用去寻,那就不去寻。我们还是去赴宴吧。” 陈杞听到清瑜这样说,点头道:“就该如此,不然他还真以为我这个做娘的万事顺着他,让他养成今日这种性子。”陈柳在背后掩口一笑,清瑜没有再说什么就继续带着众人前行。 宴席早已摆好,众命妇也在那里等候,看见清瑜进来,命妇们下跪行礼,清瑜让众人起来后坐到上方,今日是纯淑的册封礼,纯淑就坐于清瑜左侧,如娘坐于清瑜右边下手位置。 剩下的人按品级地位年龄各自坐下,两位长公主之下就是王夫人,看着坐在上方的如娘,王夫人的眼神黯了一下,陈枚登基后也举行宫宴次数寥寥。王夫人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如娘出现在宫宴上,即便早已知道宫中贤妃就是当日自己女儿的陪嫁丫鬟,记得当时还和身边人笑言,没想到如娘竟有这么好的福气,竟成为一品妃。 当时的身边人是怎么答的,说全是陛下对贞嘉皇后情深意重,对她的身边人自然也要高看一眼。那时的自己是欣欣然的,可今日看见昔日丫鬟坐在皇后下侧而居于命妇之上心里总是有些许的不舒服,即便知道按体统这样安排并没有错。 王夫人还在思量,已到了该给公主敬贺的时候,两位长公主已经起身执杯道贺,王夫人忙收敛心神走上前执杯恭贺纯淑。纯淑起身做答,两边都说了些套话王夫人就退下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秦夫人等人依次向前恭贺纯淑。 看着一身礼服笑的端庄的纯淑,王夫人的眉微微皱紧,说起来纯淑的生母也不过是一个舞姬,若是自己的女儿还活着,若是陈家没有成为皇族,这么一个小庶女怎会被众命妇放在眼里? 恭贺完毕的秦夫人坐回自己位子,看见王夫人望向上方,轻轻一笑就道:“倒忘了夫人还是莱阳公主的外祖母,看来也是舍不得公主出嫁?” 王夫人从思绪里出来,微微一笑道:“记得这孩子出世后没满周岁我女儿就没了,当时是先夫和我大儿去办的丧事,回来后提起过她,那时怎会知道这孩子是个有福的。”秦夫人又是一笑:“夫人是贞嘉皇后的母家,被泽庇的人可不少,不说别的,贤妃娘娘不就是被贞嘉皇后泽庇到的?” 王夫人抬头望去,正看到如娘敬了清瑜一杯酒,清瑜饮尽后和如娘笑着说了两句,如娘掩口一笑就看向下面。王夫人的眉不由微微一皱,秦夫人已经轻声道:“皇后仁慈,前些日子已经放出许多宫女,若照惯例,再过些日子该选女子入宫,可是谁又甘心居于一个侍婢之下?” 王夫人听到这话看向秦夫人的眼有些冷,秦夫人毫不在意地道:“陛下和皇后体谅旧情,况且又看在新安公主面上,许以高位本是平常,可是九嫔已足,四妃之位仅次皇后,说起来,还是我们这位皇后少人襄助才让这样的事出现。” 秦夫人这话已搔中王夫人的痒处,虽说贞嘉皇后得到追封,但是不管是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没有一个人身上流有王家的血,这样的恩宠势必会随着年华的流逝变的稀少。若能再送一个女儿进宫,生下一男半女,王家的地位只会更稳固。 王夫人端起酒杯喝干杯中的酒才淡淡地道:“这是宫中大事,你我岂能妄议?”王夫人这话并没让秦夫人泄气,这样的夫人说话都是半吞半吐,打着玄机,谁会似那些市井人家直直地说出来?秦夫人又是一笑:“夫人是贞嘉皇后生母,陛下见了您还要口称岳母自认晚辈,关心一下女婿家的事怎就成了妄议?” 王夫人唇边带上笑容,瞧着秦夫人道:“这样的话我怎敢当,夫人若有什么话说,不如等宴会散了,你我同车回家如何?”秦夫人的眉扬起:“夫人既有差遣,我怎敢不从?”说着秦夫人已端起酒杯对王夫人做了个敬的手势才一口饮干。 王夫人的眼看向上方,清瑜的笑容依旧端庄,举动无可挑剔,这样的举动不可避免地让王夫人想到早逝的女儿,若她还活着,又何必再谋划送女儿入宫呢? 虽说陈杞嘴里说不在意窦翊前去凉州,可是那手中的酒是一杯连一杯的往嘴里倒。服侍的宫女看见忙走到清瑜身边悄声禀告,听到陈杞已经喝完三壶酒,清瑜的眉皱起,在宫女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宫女忙走到陈柳身边传达了。 陈柳虽知道陈杞酒量好,可是连喝三壶也会醉,正打算劝劝就听到宫女来身边说,抬头见清瑜对自己微微点头,陈柳了然点头,对陈杞道:“阿姊,今儿天有些闷,我们还是出去外面走走吧。” 陈杞一双醉眼看着陈柳,身边的宫女已上前扶起陈杞,陈柳在旁帮了一把两姊妹就一起出去。看着她们姊妹走出去,清瑜叹气,这种宴席只有做主人的不能逃席,瞧瞧,最后面坐着的那些已经悄悄出去不少。 陈杞被陈柳带到偏殿,宫女已经端上热茶,陈柳瞧着陈杞喝完一杯茶才坐下道:“阿姊您这是何必呢?强撑着有什么好?”陈杞的泪已经出来:“三妹,我不撑着怎么办呢?我这一辈子,原本是有好爹好娘好兄长,还嫁的好丈夫,生的好儿女,人人都羡慕的。可是转眼之间什么都没了,我的所托只有这个儿子,可他偏偏不听我的。让他别去战场他偏要去,他若有个万一,我这颗当娘的心要怎么办?” 说着陈杞就痛哭起来,陈柳拍着她:“阿姊,晓得您心里苦闷,可是那些都熬过来了,以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翊侄儿要去战场,这也是男儿的本性,拦不住的。”陈杞的泪一颗颗滴落:“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拦不住,所以更伤心。我这一辈子,那些让人人都羡慕的东西,其实全都是我保不住也留不住的。三妹,有时我还有些羡慕你,虽被那家休回来,可是你竟能宠辱不惊。” 陈柳唇边有丝笑容:“阿姊,我不似你,从出生到出嫁都是阿父的掌上明珠,阿父的性子我做女儿的怎会不清楚呢,他是英雄,但他绝不会儿女情长。我娘死的早,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主母,她绝不会少了我的吃穿,也不会让下人欺负我。可是别的母亲就不能似对你一般对我。这样长大,怎会为一点点小事就伤心难过呢?阿姊你说你羡慕我,羡慕我宠辱不惊,可我更羡慕你,从小就羡慕你,羡慕你可以为一件衣衫做的不好和母亲撒娇,羡慕你可以和阿父谈笑,而不是像我一样只能站在一边。甚至在你认为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婆家被娘家带兵剿灭时依旧羡慕你。阿父因为这件事直到去世前都觉得对不起你。阿姊,如果能有选择,我宁愿当你也不愿意当这个宠辱不惊的我。” 陈杞的唇张大,从来都没人和她说这样的话,陈柳说完心里的话这才抬头看着陈杞:“阿姊,人生下来没有谁天生对不起谁,你得到的太多所以才不容许失去。翊儿已经长大,阿姊,放他走吧。”陈杞长长叹息之后闭眼点头,泪又流下,陈柳长舒一口气,声音变的温柔一些:“阿姊想来也累了,就不必回宴席上,先回家歇着吧。我让人把两个侄女都叫来陪你回去。” 陈杞没有说话,陈柳唤来宫女让她去席上和清瑜禀报一声,再寻来窦e姊妹陪着陈杞回去,自己这才回到宴席上,清瑜见到她问了陈杞几句宴会也就继续。 冗长的宴席结束已经入夜,忙碌一日的清瑜总算能够回到昭阳殿歇息了,刚走进殿门,纯淼噌一下就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她面前:“娘,娘,我等了你足足一日。” 清瑜再是疲惫看见女儿也要把她抱起来捏捏小鼻子:“不是说两个表姊都进宫陪你和三姊玩了,你还嫌没人陪?”纯淼已经七岁,看见清瑜抱自己抱的有些重就滑了下来,嘴里嘟囔地道:“几个表姊都说我是小孩子不陪我玩,她们几个凑在那里说什么她们大姑娘的事,连三姊都不陪我。” 帘子掀起来,纯漫从帘后的榻上坐起身,对清瑜笑道:“瞧瞧,四妹还学会告状了,不就是我们在那说e表姊的针线活做的好,要学。四妹不喜欢做这些就说我们不陪她了。其实今儿主要是月雅妹妹没进宫来,要她进宫了,四妹才不会理我们呢。” 纯淼吐一下舌就走到纯漫身边用手拉着她的手摇:“哎呀,三姊姊你平常最护着我了,怎么今儿就不护着我了?”纯漫点一下她的额头:“谁要你见了月雅妹妹就忘了我这个姊姊?” 纯漫听了这话摇的更厉害了,清瑜已换下厚厚的礼服,掩口打个哈欠:“原来是吃起月雅的醋来了,今日月雅为何没有进宫?”纯漫哄好了纯淼,听到清瑜的问话就道:“也不知道月雅妹妹怎么了,说不学文要学武,要像五姑姑一样,今儿没进来是得了匹好马去学骑马去了。” 纯淼听到骑马立即就道:“哎呀,三姊,我也要学骑马,我还记得在凉州的时候,五姑姑带着我们一起去骑马,哪像在这宫里,跑快一些都有人说要慢慢走,小心摔倒。”纯淼的抱怨让清瑜想到当年在凉州的日子,那时虽然有时会担心皇帝什么时候会翻脸,可是闲来去城外哪有那么多限制,现在出个宫那是极大的一件麻烦事,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规矩,即便宫规已经被改的不那么繁琐,可是比起普通人家还是不一样。 120、诏书 真有些想凉州啊,特别是想已经到凉州的丈夫,不知他要怎么排军布阵?思念一开了头,清瑜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要被思念淹没,这样的思念还不能在女儿们面前表现出来,只是笑着拍拍小女儿的脸:“好了,你要想学骑马,等你哥哥们去学的时候你跟着去,只是要记住,平日的功课也不许拉下。天下哪有不识字的公主?” 纯淼点头的幅度很大,大的就跟小一些清瑜就会反悔一样,清瑜看着女儿又笑了,对纯漫道:“带你妹妹下去吧,明儿是你二姊出嫁的好日子,可要早早起了不许赖床。”纯漫应是后和纯淼行了一礼就离去。 清瑜用手按下额头,看着周围一切,再想凉州又如何,已经回不去了,只有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唇边又带上笑容,唤来宫女服侍自己卸妆,明早还要忙碌纯淑出嫁的事,公主出嫁礼仪繁琐,剩不了多少时间感慨。 纯淑出嫁,清瑜亲自送她到宫门口,看着她上车离去,由陈煊送姊姊出嫁。太子送嫁,这样的规格在公主出嫁中是足够高的,清瑜看着仪仗渐渐离开,回头对如娘道:“一年年的,这就老了,凌儿的长子都已四岁了吧?” 提到女儿如娘面上露出思念之色,从小养大的孩子,虽说早知道她会出嫁,可是远嫁和嫁在身边是两回事。清瑜看着如娘面上神色,轻轻一笑:“等一些事情完了,凌儿就该回京来了。” 如娘面上闪过一丝恍惚:“可是她的婆家是在幽州。”清瑜只轻轻一笑就转身往宫内走,身后的陈柳听到清瑜的话,眉微微一挑,幽州啊,清瑜话里的意思并不是纯凌独自回京那么简单。 回到昭阳殿,今日宫中没有设宴,众命妇只是又参拜了皇后就告退出宫,好去纯淑的公主府领宴席。陈柳并没和命妇们一起出宫,只是在昭阳殿陪着清瑜说话,此时的清瑜已宽掉了外面的礼服,摘掉发上的首饰,穿着家常服歪在榻上在那摇着扇子:“哎,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这样放松,若有尚仪看见,大概又会说我没有个皇后样子。” 陈柳也摇着扇子笑了:“有些规矩,纯是弄来束人手脚的,这在私下都不能放松一些而要一直顾惜礼仪,真有些让人难受。”话虽这样说,陈柳还是坐的端庄,身子半点都不歪,当日陈柳姊妹,除了陈樾之外,礼仪都由人指导过的。这些指导已经深入到陈杞她们的骨髓里面,即便是在没人时候,动作一样端庄典雅。 清瑜看着陈柳的坐姿也没坐正身子,只是轻笑道:“或者在那些世家贵妇们的眼里,婆婆和贞嘉皇后那样的,才配做这个皇后,而不是我这样的。”陈柳面色有些惊讶,看着清瑜道:“嫂嫂,那些不过是有人难免发酸说的,哪能当真呢?” 清瑜坐起身,用手玩着扇柄上的流苏,眼看向陈柳,唇边有笑闪现却没说话。陈柳低垂下眼:“嫂嫂,你此时已是皇后,在万人之上必然会受非议,身为皇后是要受得住赞誉和非议的。” 清瑜的眉一挑:“小姑的话说的有理,只是有些非议我是怎么都不肯受的。不过呢?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觉得这后宫空虚,我是不是该顺了他们的意?”这话让陈柳差点跳起来:“嫂嫂……” 清瑜看着惊讶起身的陈柳,轻轻拍她肩头一下:“你当我闲着没事要给你哥哥选一堆女人进宫来给我自己添堵?”陈柳拍一拍胸才道:“其实当年还小的时候,曾经听过下人们私下议论过阿父的那些姬妾的,说她们……” 陈柳停了口,姬妾争宠所用手段极多,特别是那些家伎之间,她们最渴望的就是摆脱这种被送来送去的命运,那么能够多在宴会上出现,就多一分机会。不然窈娘的腿怎么会断?想到往事,陈柳的眉紧紧皱住,清瑜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道:“公公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无法评说,只是我顺他们的意是另有打算,并不是真要给你哥哥选什么妃子。” 陈柳呼出一口气才对清瑜道:“嫂嫂一向有主见,怎会为了别人的几句非议就改了初衷,倒是我着相了。”清瑜笑了:“你方才那样子定是想到一些往事了,公公姬妾众多,不是每一个都安分守己。” 陈柳这次的笑有几分浅:“是啊,我想到当年窈娘腿断时的情形,那时她是阿父面前最得宠的一个舞姬,我那时常悄悄地跑去看她们练舞。有一日就见到有个舞姬在台子上做些什么,看见我的时候她脸上先是闪出惊慌神色,接着又说是在玩游戏,让我不要说出来。我当时当真是以为玩游戏,第二日就听说窈娘在练新舞的时候摔下来,摔断一条腿。那时以阿父的性子,这样的人定是要送出府的,但很奇怪的阿父没有把她送出府,而是留在府中。我要很久以后才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也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仅是阿姊和我不一样,下人之间也都是不一样的。” 说出这些久远的往事,陈柳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昨日阿姊说,羡慕我的宠辱不惊,可是我真想像阿姊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杨家当日休我时候,我心里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嫁到杨家数年,公婆妯娌叔伯弟兄,家里大小事务,每个人都称赞我做的很好,可只有我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想做的不那么好。” 陈柳低下头,清瑜看着她美好的侧面,握住她的手道:“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可以做的不那么好,我和你哥哥绝不会说什么。别忘了,我们是你兄嫂,不需要你刻意小心讨好。”陈柳的泪流下,接着就用手擦一下,清瑜笑了:“瞧,刚说你不需这样小心,你就又这样了。” 陈柳笑一笑,活了三十多年,中间有很多时候都是谨慎小心的,此时听到不需要这样小心时候,可以像陈杞她们肆意些时,竟有些不习惯了。 清瑜知道陈柳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习惯的,拉着她坐下:“也不知大小姑瞧见翊外甥会怎么说?”窦翊昨傍晚已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被寻到,但窦翊死犟着不肯回京。寻人的不敢强行把他绑回去,只得去请示陈杞,陈杞虽嘴里说着让儿子自己去凉州,但心里还是挂念的,带着人连夜出城去找儿子了,至于侄女的出嫁早被抛到脑后。 陈柳用手按下头:“大概阿姊这次,会放外甥去凉州吧?”话刚说完已有宫女进来报:“娘娘,定国长公主到了。”陈杞姊妹因是陈枚的妹妹,进宫是不受限制的,除了进殿还需要传报别的时候都不需要。 清瑜刚说了个请,就看见陈杞走了进来,没看见她身后跟着不情愿的窦翊,清瑜倒有些惊讶。陈杞进来后行礼坐下方道:“今日本该先来参加二侄女的婚礼的,只是嫂嫂也知道我那个逆子跑出去了,嫂嫂莫要怪我。” 清瑜倒迟疑一下才道:“方才还和三小姑说到呢,还在猜会不会把翊外甥给带回来。谁知小姑就到了,这倒真巧。”陈杞笑容里有几分苦涩还有一些释然:“我现在是知道了,这孩子长大了再不能拘住他了,昨儿夜里见着他,见面只有一句,一定要上战场。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我知道再拗不过他了,也只有送他走了,不过我也只有一句,没建什么功业的话就别给我回来丢脸。” 清瑜和陈柳相视一笑才道:“小姑能这样想很好,翊侄儿今年也十七了,这个年龄也该去磨练,再说总是跟在他舅舅身边。”陈杞应是,可眼里有怎么都挡不住的挂念。 纯淑婚礼过后,回门这日清瑜见那位驸马也是个谦谦君子,纯淑面上笑容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也算放心下来。而此时各勋贵家里被一道宫中传召又掀起风浪,这道传召很简单,择于五月初三,请京中四品以上命妇带上家中十四到十六的未嫁女儿到宫□□赏端午。 若在旧朝时候,这种传召也很正常,一来皇家要给皇帝或者皇子宗室子选妃,总要先相看一番,二来若没被皇家看上,各家夫人也能互相看看这些女儿们,品择着哪家女儿适合嫁给自家儿子。 而自新朝建立,这还是头一次宣诏,各家夫人开始忙碌起来,宫中可只有一后一妃,其它位置全都空着。还有戚王世子和窦翊他们这些年轻人都尚未娶妻,连皇后的母舅也是单身,若能结亲也是好姻缘。最好就是一个女儿进宫,另一个女儿嫁新贵这才最稳妥。 宋府没有命妇,这道传召自然形同虚设,清霜的生母陈姨娘听到这道传召,心思活络起来,清霜今年怎么说都十五该寻婆家了,可林氏自从不被封之后就再不出门,这不出门怎么给清霜寻婆家? 难道要这个皇后妹妹的名声就白担了?陈姨娘思前想后这事不能去求林氏,林氏没有了诰封,听到自己女儿想进宫岂不会把自己活活撕了,于是陈姨娘直接找上宋桐。 听到陈姨娘想让女儿去参加宫中的端午赏,宋桐的眉头皱紧:“这府里没命妇,她一个小姑娘谁带她去?至于婚事不是还有我?”陈姨娘见宋桐不答应,那泪顿时下来:“知道老爷一直不大看得上二姑娘,可是我就这么点骨血,况且县君不能带她进宫,还有节义夫人啊,带妹妹进宫又有什么?” 陈姨娘这几声哭让宋桐有些心烦,叹了声:“好了,我去和清露说一声,只是不晓得她会不会答应。”陈姨娘听了忙又对宋桐谢了又谢,宋桐倒也不耽误,让人去周府直接和清露说,清露听到要让自己带清霜入宫,本是不想答应的,可猛地想到另一件事就道:“你回去对父亲说,到那日我带二妹进宫就是。” 121、宴会(上) 转眼就是五月初三,众命妇们都早早起来,带着打扮好的女儿进宫,坐车来到宫门前下车,宫中早已安排好宫女宦官在那等候迎接。周夫人虽也在进宫之列,但周家没有适龄女子,又不耐于人应酬,称病辞了。 周家就来了清露带着清霜,车到宫门前两姊妹下车,等候在那的宫女宦官上前对清露行礼,清露含笑让她们起来,一来一往间,已把个塞满银锭的荷包放到宫女手心。宫女拿了荷包也不见脸上有什么变化,只是恭敬地请两姊妹入宫。 一踏进宫门,清霜看着皇宫双腿不由微微有些发抖,她从没进过宫,旧朝到后期已宣诏甚少,林氏品级不高自然不在被召行列里面。走在她旁边的清露伸手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担心,我第一次进宫时候也是这样的,等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清霜脸上那浅浅绯红并没消失,眼睛睁大一些看着清露:“姊姊也是这样吗?我还怕,怕只有我如此,太过小家子气了。”清露面上的笑容更加甜蜜:“谁都有第一次,况且,”清露加重语气:“你别忘了,你是皇后的妹妹,来这宫里不就跟走亲戚一样?” 清霜也笑了:“姊姊说的是,倒是我忘记了,忘记了我也是皇后的妹妹。”即便不是一母所出,可和别人比起来,自己和皇后之间总是有血脉的,想到这里清霜收起那小小的自卑,头微微抬起,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更为自然,轻快地走在宫道上。 看见清霜的这个举动,清露露出满意笑容,若被皇宫威势震住,又怎么进行下一步呢?在宫女引领下,姊妹两人来到这次举行宴会的缀锦阁,此阁位于太液池中蓬莱岛上,阁高三层,四周都是竹帘,一卷起就能望到外面的水,此时满池荷花尚未开放,却已是碧浪满池,入眼一片新绿。 阁中已有先到命妇等候,有熟识的也相携看水,指点着远处阳光下的宫殿。看见清露姊妹进来,熟识的人和清露打着招呼,不管怎么说,各家这些面子做的不错。也有人见过清霜,笑着问那么一两句,初见清霜的难免要拿出些见面礼,不外是戒指手镯耳环这些女孩子常用到的首饰。 转一圈下来,清霜的荷包已经装满,当然清露也给出不少见面礼,大家说笑一会儿,也有走到四周看景的,没有一人面有不耐之色。清露和几位夫人坐在那谈笑,有人看着在一边和几位同龄女子坐在那说笑的清霜对清露道:“一向晓得宋府有这么一位姑娘,只是原来年纪小很没见过,后来你娘又不爱出门应酬就更没见过,谁知今儿一见,竟是这么个端庄少女,论脾性也有几分像皇后,竟不知道定过亲没?” 这递的话清露还有不明白的?只是淡淡一笑:“家父就因这事才叮嘱我带着二妹进宫来,一来呢皇后出嫁时候二妹还小,都快记不得这个姊姊,二来呢现在二妹已经长大该结亲了,也有想让皇后看看,可有什么合适人家。” 这话倒十分合情理,毕竟家里有位皇后,弟弟妹妹们的婚事问过她也是正理,皇后点头的婚事说起来那是多么光耀?已有人提起别话:“听说楚将军定在下月二十八成亲,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先头说话那个笑了:“你自家表妹怎么忘了?楚将军娶的是你表妹,说起来,以后见了皇后,你竟还长了一辈呢。”表妹?问话那个倒奇了:“我外祖家远在千里之外,几个表妹都已婚配,唯有褚家表妹却在宫中。” 说话者声音渐渐低下去,已明白前因后果,过了半响才道:“原来竟是褚家表妹嫁给那位楚将军,难怪我不知道。”有人在旁边笑了声:“听说还是楚将军到皇后面前求的,说来褚尚仪虽芳华不再,但论出身教养,又在宫中待了那么些年,确不是那些年轻少女能比的。楚将军果然不愧是皇后的舅舅,眼力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这样的话听的清露嘴里有些发苦,特别是众人纷纷赞同。清露不由看着这阁内,来往的人似乎还是那么一些,可是清露知道,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经过这么大的变化,剩下的人家也就这些了。 还有,清露看向另外一边坐着的那些人,这些人打扮虽然和这边的差不多,但礼仪举动就差了很多,特别是有几个,那说话的声音明显要大。这些都是跟随陈枚起兵的从凉州带来的旧将家眷,她们一边,京中人一边,泾渭是那样分明。 纵然凉州人中有曾从京中嫁过去的女儿,但是这样被家族远嫁的都是那些不得重视的女子,和留在京城里的本家女子出身何啻云泥,此时双方坐在同一个地方未免会让人生出感慨。 凉州那边突然有人笑起来,这笑声在这阁内显得格外刺耳,京中人都往发出笑声的地方看去。发笑的人是朱娘子,她的夫君已因有功成为将军,她也得封夫人,随夫进京定居,只是虽然被封为夫人,也能出入应酬,这位夫人的脾性终是改不了,爱说爱笑。 此时看见她这样失礼的动作,京中众人的眉皱的更紧,但面上神色还算平静。未嫁少女们没有这样的城府,已有人面露鄙夷之色,这位朱夫人的出身早被人打听的清楚,不过是游商的女儿,游商之女在这些人眼里比奴仆还要低下一些,毕竟奴仆还要学礼仪识规矩,可是游商之女从小随父漂泊,哪里能学礼仪规矩? 这样的人竟能参加皇家的宴会,而且不知收敛,真是。这样诡异的静默让朱夫人面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也有人乐见朱夫人出丑,摇着扇子唇边带着笑容,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这样的静默没人打破,京中人是不会得罪自己同伴的,至于凉州这边,有人轻轻摇着扇子,料她们也不会有人知道怎么打破这种尴尬,到时皇后到了,就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不能改变的。 朱夫人面上露出不知所措之色,想开口辩解竟不知道怎么辩解,毕竟凉州这边的人少,而京城众人众多。稍远之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皇后来了吗?怎么你们大家都不说话?”京城中人往说话的人看去,说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虽没完全长成却已生的很美,她身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王夫人看见这妇人唇微微一抿道:“原来是赵夫人,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方才不见你?”赵夫人就是当年的月娘,她已为昔日的赵校尉今日的赵将军生下两儿一女,得了雍朝的诰命,和原先在节度使府时完全不一样。 月娘的唇边笑容一直都很美:“方才才进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到你们突然停下来,还当是皇后来了,我这女儿不懂事就问出来。”少女已经又开口了:“原来娘娘还没到。”月娘轻轻拍女儿一下:“这是在皇宫,你啊,以后不许这么淘气。” 少女点头应是,静默就这样被打破,月娘的女儿已经跑去寻同伴,月娘也和人略微攀谈几句,对这位众人有些无法言说,毕竟以姬妾成为别人正妻的例子有,都会被当做一段传奇来演绎。可是当传奇出现在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月娘对那些复杂眼神并没多做理会,她的出身比起朱夫人还要不如,父母不知,懂事起就做人家伎,在陈节度使身边最得宠时候什么眼神没有看过,后来嫁了赵校尉,也是慢慢和同僚们的妻子混熟,进京前就知道必然会遇到难堪事情,可是丈夫都不计较不在乎,自己又何必计较在乎? 月娘这样的大方倒让京城众人无话可说,只得又重新各自攀谈起来。朱夫人对月娘露出感激笑容:“哎,早想着要斯文些,可我已经很斯文了。”月娘轻轻一笑:“没什么,在宫中,只要皇后娘娘不怪罪你,就什么都不怕。” 朱夫人面上露出释然神色:“是啊,夫人为人最好。”宦官的传报声传来:“皇后娘娘驾到。”众人忙停下说笑,由王夫人带领,起身排好,清瑜进来时候众人下跪行礼:“恭迎娘娘。” 清瑜的脚步停下,让宫女把面前跪着的几位年高之人扶起,笑着道:“都起来吧,不过是我看端午将至,想着自从进京之后一直事忙,都没和大家好好聚聚,这才下了帖子请大家进来,可千万别拘礼。” 王夫人忙代众人说不敢,今日如娘纯漫窦家两个女儿全在,等清瑜坐好后她们也依次坐好。清瑜又让众人各自归座,含笑道:“你们也不用等我说什么训诫的话,只一句,可别拘着礼,不然对着美景各自拘礼,那不成庙里的泥菩萨了?” 清瑜这话让众人都露出笑容,已有人顺着清瑜的话笑了:“娘娘果然宽厚仁德,既如此,我们也该让女儿们来拜见娘娘才是。” 清瑜唇边的笑容一点没变:“瞧瞧,这是来和我要见面礼了,不过这些娇花软玉样的少女,倒让我生出几许感慨,这时光就流的这样快。”那人已起身带着女儿来到清瑜面前,听到清瑜这话也笑了:“娘娘要这样说,倒让妾羞愧死。” 清瑜已仔细瞧过她家女儿,笑着问几句,于是依着地位,众人都把女儿介绍给清瑜。轮到清霜时候,清霜的心难免怦怦乱跳,照着宫规行礼,不等叩见娘娘的话说出,清瑜已经开口:“你就是清霜,记得我出嫁时候你还不到四岁,谁知转眼就这么大了。” 122、宴会(下) 清瑜语气温和,这话里怎么听都像是久别重逢不是那么很熟的姊妹之间该说的。这和清霜原来想的并不一样,清霜不由抬头往清瑜面上看去,见清瑜笑容温和,眼里也没有别的神情。清霜的眼不由微微垂了下声音有些低:“娘娘还记得妾,妾这些年……” 清霜的话没有说下去,清瑜勾唇一笑:“这些年我并不在京中,你年纪又小,没有太多来往也是平常事,你何必放在心上?”清霜觉得手心开始有汗冒出,深吸一口气才道:“娘娘教诲,妾知道了。” 清瑜的眉微微一挑才道:“什么教诲不教诲,说来我们也是姊妹,又何必这么生分?”清霜低低应是,清瑜看了她一眼才又道:“你和我不算熟,渊弟你该记得,若平日闲着无事,可多去寻他,毕竟是一父所生。” 清霜抬头说了句:“二哥吗?”猛地想到什么又低头应是,清瑜这次的笑有些许嘲讽:“他的确是父亲的二子不假,你又何必改口?”看着清霜和清瑜对答,但不知道她们说什么,清露的心有些许提紧,身边的徐夫人已经对清露道:“毕竟都是姊妹,虽非一母所出,娘娘却对宋二姑娘青眼有加,和别人一点也不一样。这样瞧来,只怕是当日有人从中作梗才让姊妹弟兄之间生分了。” 这话不是明明白白说着从中作梗的是林氏?清露瞧徐夫人一眼,徐夫人面上笑容不变,清露冷静下来,这是在皇宫,难道能说是清瑜故意和姊妹弟兄们之间生分?况且清瑜此时已为天下母,再不是那个孤女,所有人的眼都会望向她。 再一次的,清露察觉到权势的强悍和自己的无能为力,口中发干地对等待在那里的徐夫人道:“是,娘娘仁厚。”说完清露就把嘴巴闭紧,此时此刻竟无法为娘辩解一句。徐夫人也笑了:“节义夫人果然聪明。” 聪明吗?清露望向上方,此时的清霜已经和清瑜说完话和别的姑娘一样在她身边坐下,只是清霜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清瑜下手第一个。就这么轻轻几句,就能把清霜拉到她身边,清露在袖子里握紧的手松开,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聪明在此时竟显得那么单薄可笑。 身边的秦夫人开口说话,清露听了两遍才听出秦夫人是问自己婆母的病,忙按原来说的回答了。秦夫人不过找由头说话,听到周夫人挂心的是周涓,轻轻一叹道:“九姑娘我也很喜欢,可惜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儿子,不然还能再结一门亲。” 秦夫人的话很轻描淡写,清露却想到当初周秦两家是怎么交恶的,袖子里的手有些颤抖起来。秦夫人对清露的神色变化瞧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只淡淡地道:“宋二姑娘还没定亲吧?说来前几日王夫人还和我说,京城中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少,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合适的郎君已经越来越少,还想求皇后在百忙之中能为各家千金择婿,免得京城多怨女。” 秦夫人话里的意思清露听得出来,看着秦夫人没说话,秦夫人微微一笑:“宋二姑娘是皇后的妹妹,皇后是长姊,定自己妹妹的去向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清露咬一下唇:“夫人的意思?” 秦夫人眼里闪了下才道:“宫中只有一后一妃,若没有合适的夫君,送女入宫这种事……”不等秦夫人把也是有的这句话说出来,突然传来宫侍的通报:“顺安皇后到。” 这声让阁内顿时安静下来,秦夫人那张脸上也不由现出一丝慌乱,清瑜只微讶异一下就笑道:“昨日曾请过顺安皇后的。”说着清瑜起身到门口迎接,虽则现在清瑜才是皇宫的主人,但顺安皇后封号依旧在,年龄又长于清瑜,起身相迎才合乎礼仪。 顺安皇后何氏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来,她今年还不到五十,原本也是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一头乌发赢得多少贵妇的称赞。而仅仅一年,当初一头乌发现在已经看不到一根黑的,面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看起来竟老了二十年。 看见清瑜带着众命妇们恭敬行礼,何氏的唇微微一勾就道:“皇后多礼了,怎敢当皇后的迎接?”清瑜直起身扶她一把:“大夏天的,在殿内也是闷的慌,这水边要凉快些,我才约了众家夫人带了女儿聚一聚。” 何氏微微点头,眼看向众命妇们,凉州的人她不熟悉,但京中那些是她认得的,当看见清露的时候眉微微一皱,接着就道:“我倒忘了,你是皇后的妹妹,你们宋家倒是两不相误。” 何氏的话再不好听,清露也只得受着,更何况是这样的话,只轻声道:“顺安皇后记性不错,妾的确是皇后的妹妹。”顺安皇后,这个称呼让何氏唇边又出现嘲讽的笑,看向那些眼熟的人。 何氏挨个看过去,秦夫人抬头挺胸,当日既已做了就不怕,王夫人的眉微微皱起,不是这人护着何家,王家也不会变成这样,更何况,当日王侍中的女儿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嫁进皇家。 徐夫人和石夫人几人有些不自然地把脸转过去,何氏悄无声息地叹了声,走向上方坐下。何氏既来,那位子就有变化,在清瑜一侧又放下一张座椅,别人的位子依次往下放。 清瑜等众人坐好才轻声道:“开席吧。”一声令下等候已久的宫人们把早准备好的菜肴摆上,夏日多以凉菜为主,每到一样清瑜都先奉于何氏,若何氏点头才留下。 何氏看着清瑜的举动,轻叹了一声:“若我是你,我定不会对你如此相待。”清瑜唇边的笑并没有变:“所以你我今日定不会易地而处。娘娘从一个宫女成为太后,堪称传奇。可惜娘娘的智谋全在如何争斗上,却忘了于人留一线。” 何氏看向下面的人,那些命妇们的笑容何氏很熟悉,当日她们都是这样对自己笑的,而今日,这样的笑是对清瑜的。此时宫人奉上一盘新藕,藕切的很薄,薄的能看到下面铺的冰块,清瑜把这盘藕放到何氏面前:“此时新藕也算应景,娘娘先用两片。” 何氏拿起筷子,手还没碰到藕手一软那筷子就掉地,宫女上前把筷子捡出去,何氏看着清瑜道:“纵再如何,以臣欺君这是怎样的罪名?况且……”清瑜打断她的话:“娘娘忘了,此时我才是君。至于剑南那边,襄王定会料理。” 何氏的眼垂下,刚进来时身上那股气已经不见了,清瑜的声音还是很轻:“娘娘在宫中数十年,难道连一个愿赌服输的道理都忘了吗?”何氏抬起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起身离去,众人都起身恭送她出去,何氏走到秦夫人面前时候,看着秦夫人道:“背主之人怎能得到好报?” 秦夫人面上神色一点没变,依旧垂首,何氏回头看着清瑜,见清瑜神色不变,手微微挥了下就放下,输了就输了,再说别的都那么多余。 看着何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清瑜这才重新坐下:“干坐毫无意味,不如谁寻个好玩的酒令,我们来行酒令?”清瑜话音方落,已有少女笑道:“不如击鼓传花?” 说话的是朱将军的女儿,她已十五,从小在凉州长大,进了京城也改不了这天真烂漫的性子。已有人反对:“击鼓传花未免太过简单。”见有人反对,朱家千金不由眼一眨:“不击鼓传花,难道要豁拳吗?” 这一声出口,京城中人已有人憋不住脸上的笑,朱家千金觉察出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对,不由微微撅嘴。清瑜看向京城众人:“离开京城久了,还不知道京城流行些什么酒令,只是击鼓传花也好。”已有人起身道:“娘娘说的是,不如今儿就改一例,谁传到了,就出个谜,然后下个来猜,猜对了就先一个喝酒,猜不对了就猜者饮酒,娘娘以为如何?” 这少女言笑晏晏,清瑜不由笑道:“这主意好,还缺个令官,那儿你就做了令官,再让她们采朵荷花来。”宫人应声而去,不一时已采了一支红荷过来,窦先饮了门杯,就轻轻敲起手中小鼓。 这种酒令都是年轻人玩的,谁也不会真让荷花落在尊长们的手中。清瑜在那瞧着那荷花在少女们手中传来传去,不时有人发出笑声,用手扶着额头也笑了。 王夫人已来到清瑜身边:“娘娘,妾有一事相求。”王夫人是贞嘉皇后生母,清瑜在她面前并不太拿大,只笑着道:“夫人有事还请直说。”王夫人瞧着那边欢乐玩耍的少女们,对清瑜道:“妾有一个最小的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前些年受家里连累没有定亲,现在虽说家业复原,但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并不愿再把女儿嫁进去,妾想着,娘娘一双慧眼定能分得出忠奸,还望娘娘替妾寻个好女婿。” 窦e坐的稍微近些,听到这样的话眉头皱了皱,清瑜的眼微微垂下,王夫人这话背后的意思实在太清楚了,今日这个宴会本就是个由头,清瑜笑着道:“这好,我记得京中还有几家女儿没有结亲,不如先让她们住进宫中,我瞧着她们个人性子,然后再好好为她们挑个好女婿,你看如何?” 清瑜答应的这样干脆,倒是王夫人没想到的,面上不由露出惊喜之色,对清瑜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是她们的大造化了,妾先谢过娘娘。”清瑜端起杯中的酒饮干,面上的笑容没有变:“我既为天下母,自当让人间少些旷女怨男。” 123、宫人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好像和自己心里所想的并不一样,刚要答话的时候清瑜已经笑了:“今日一聚,见各家没出阁女儿都似娇花软玉一般。如此美质岂能湮灭,况且宫中人也少了些,等我挑选几个让她们端午节后三日一起住进宫吧。” 王夫人松一口气,虽没有很肯定女儿成为宫妃,但这在前朝也是常见的事。先住进宫中,然后慢慢瞧品性,等过些时日再行定夺,即便不是宫妃,也往往能嫁入宗室。王夫人和清瑜的对话众位夫人都听见了,面色各自不同,喜悦懊恼还有不赞同的都有。 秦夫人面上并不似王夫人一般喜悦,只是微微皱眉看向清瑜,接着很快就收回眼神,为何短短时日清瑜就似变了个人?是她终于屈服在京城的规则下面还是另有打算?毕竟这些日子陈枚不在京城,纵有太子监国,更多地要依赖朝臣们。 秦夫人越想越觉得心乱似麻,不由再次抬头看向清瑜,坐在上方的清瑜只含笑看向那边玩击鼓传花的女孩子们,面上笑容看不出半丝不甘愿。察觉到秦夫人的眼,清瑜已经看向秦夫人:“夫人想来也是追念自己的青春年华?看着这些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欢笑,我才觉得,我的青春已经消失。” 秦夫人怎么敢接清瑜这话,只是恭敬地道:“娘娘春秋正盛,怎似妾等已然老迈。”春秋正盛?清瑜勾唇一笑:“我早已做了外祖母,怎敢称春秋正盛?倒是陛下正年富力强。”众人都知道陈枚大了清瑜十五年,这话让秦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好在清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又把眼望向别处。 秦夫人的眼垂下,似乎这次世家女子们入宫,和众人想的并不一样。可是只有让世家女子入宫,让皇家的血脉里流有世家女子们的血,才是最快地和皇权结合在一起的方法。要知道,历朝改朝换代,经过一段平静之后总有世家被清洗的。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毕竟朝中局势变幻莫测,哪有永远不衰的世家?尽管送女入宫未必能在之后逃过清洗,但总是多了一张保命的符,秦夫人轻声叹息。 宴会结束,每位千金都得了清瑜的赏赐,清霜也不例外,上车之后她高兴地对清露道:“姊姊,方才宦官来传赏赐的时候,我和秦相家的女儿得的赏赐是一样的。”清露看着欢喜不胜的清霜浅浅一笑:“真是个孩子,这么点东西就让你高兴成这样?你该说,秦相家女儿得的赏赐和你得的是一样的,要知道你是娘娘的妹妹,身份是不一样的。” 清霜把快到嘴边那句,可我不是和娘娘一母所出的话咽下去,垂下眼道:“是,姊姊说的是,倒显得我没见识了。”清露轻轻叹了声拍一下清霜的肩:“这也怪不得你,娘这两年不大出门,你也一直都在家里,不然这个年纪是该被娘带出去多交际交际,好寻个好婆家的。” 这话让清霜顿时红了脸,清露又笑了:“女大当嫁,只是原来还好,现在你总是皇后的妹妹,这亲事颇有几分高不成低不就的。”清霜微微嗯了一声,清露看着她道:“今日宴会上娘娘也说了,要选几个女子进宫陪伴,倒不如你也进宫去。” 清霜的身子晃了晃,她是明白进宫陪伴是什么意思的,清露看着她缓缓地道:“你的婚事在外面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倒不如进宫去,一来呢娘娘是你姊姊,地位和别人不一样。二来你还小不知道,这后宫之中,有多少人盯着后宫之主的位子?娘娘现在纵然地位稳固,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男人总是会生点别的心思。更何况娘娘嫁的是天下主。现在我们家未雨绸缪把你送进去襄助娘娘,好过数年之后别家把女儿送进去分薄恩爱。” 清露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清霜垂下眼什么都没说,清露握住她的手:“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娥皇女英自古有之,况且陛下乃天下主,岂是那些俗人可比。”清霜这才抬头看向清露,过了很久才慢慢点头。 看见她点头,清露更把她的手握紧些:“我知道你心里不大愿意,可是当日娘娘和爹的恩怨你也是知道的,爹这些年尽力弥补娘娘也不愿多说一个字。你进去了,也能在娘娘面前说一些爹的好处,到时他们父女打消旧日恩怨,你岂不是头功?” 提到宋桐,清霜再次点头,爹对自己虽算不上十分疼爱,可也没曾亏欠了自己,毕竟自己不是男儿。清露看着清霜点头,知道这话有效,等到清霜入宫后慢慢站稳脚跟再说那些别的,毕竟时日还长,也不急在一时。 当褚女官听到清瑜下令让王秦诸家那几位少女入宫时候,不由微微怔住,虽然没有明示,但这入宫的含义是什么褚女官太清楚不过了。清瑜的态度为何变化这么大,是终于抗不住了吗? 心事有些沉重的褚女官走在太液池边,已经传来徐畅的声音:“褚尚仪怎么一人在此,还忧心忡忡,难道是对婚事有些不喜欢?”抬头看见徐畅褚女官笑一笑:“并非对婚事有些不喜,只是那日宴会之后,就听到娘娘招世家女儿入宫,我总觉得……” 徐畅笑了:“你当娘娘变了吗?”褚女官没有这么大胆只是不说话。徐畅手扶着太液池边的栏杆,看向远方:“我却觉得娘娘没有变,既然总有人想送女入宫,倒不如索性遂了他们的意。”褚女官惊讶地叫了一声,徐畅又笑了:“你我都出身世家,自然知道世家女儿受的是什么教导。娘娘虽出身乡村,但聪明过人又在凉州历练了那么多年,那些人家未免看轻了她,娘娘这个就叫将计就计,很快就会有个出乎人意的结果了。” 褚女官了然点头:“我在娘娘身边比你日子还要长些,这些竟没有你看得透。”徐畅看着远方那似乎永远不变的水面,轻声叹息,不是看得透,而是经过的事要多些,这位皇后,能够辅佐陛下登上皇位,岂是那些被算计蒙了眼的后宅女子可比? 或者,并不是她们不明白,只是太自信这些年的风雨不变,于是要挑战这位娘娘?看着徐畅面上时晴时阴的脸色,褚女官刚要开口的时候徐畅已经笑了:“你都是要做娘娘长辈的人了,还不快些回去忙着准备嫁妆,这些事都不用再管了。” 纵然已过了花信年华,褚女官面上还是露出羞涩之色,毕竟从没嫁过。徐畅心里又生出几分羡慕,但很快这种羡慕就消失了,经过那么多事,能到今日的地位已经足够,再想别的未免太不知足,况且太子聪明果断,能够照顾出一位好皇帝,所有别的俗世幸福都比不上。 端午节后三日,经过挑选的世家女子们奉诏进宫,王秦徐石各有一位女儿,还有来自另外两家的女儿,再加清霜共有八人。清霜入宫是宋桐又去求见清瑜,称既然娘娘要让世家女儿入宫,为何不让清霜也跟着入宫,毕竟能得娘娘指点胜过别人教导。 清瑜知道自己父亲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心里再次腹诽,这位父亲果然只是只爱自己不爱别人的人,不管是他曾娇宠过的清露还是曾被他视为光耀的宋渊,全都比不过他自己。做父亲如此,做丈夫依旧薄情,当日自己的娘真是白白为他送了一条命,而林氏那二十多年的谋划算计,同样也是镜花水月一样。 既然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清瑜也就应了下来,毕竟让自己出面总好过宋桐又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把清霜胡乱许人。纵对清霜没多少印象,但这人也从没做过什么错事。当日的问话,更多地是不知情所问。 八位少女同日入宫,各自的爹娘在她们入宫之前都叮嘱了又叮嘱,至于叮嘱的是什么内容,外人也不得而知。清霜自然也被宋桐叮嘱一番,只是这番叮嘱和清露当日在车上所说差不多,就是要尽力襄助清瑜,让宋家的皇后位置极其稳当。 当宫墙在望,清霜掀起帘子看向那宫墙时候,心里的忐忑变的越来越重,虽然皇后是自己的亲姊姊,可是这个姊姊只见过数面,脾性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看起来和蔼,可是这世上的笑面虎不要太多,毕竟不管说的再怎么好听,自己都算是和她来分丈夫恩爱的。 宫女们依旧等在宫门口接她们,清霜这次进宫手里银钱不少,自然先打赏了带路的宫女,这宫女笑的也要更甜些:“姑娘是娘娘的妹妹,奴婢们自然是要仰仗姑娘的。”这话让清霜心里的忐忑变轻一些,纵不熟又如何,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后的妹妹这是怎么都不会变的。 一路来到昭阳殿,还没进殿就听到传来女童的笑声,引路宫女笑道:“定是四公主睡醒午觉了。”清霜知道清瑜还有个亲生女,今年不过七岁,已有宫人出来带清霜进去。 清瑜今日的乌发随意挽做个髻,用根玉簪绾了,身上只穿了蜜合色的袄,下面的白绫群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在那笑吟吟地看着纯淼和月雅玩耍。除外陈杞陈柳也在殿中,两姊妹偶尔说两句。 看见清霜进来,不等她行礼清瑜就轻轻地拍一下纯淼的背:“还这么淘气,小姨进来你也不知道叫人。”小姨?纯淼的眼顿时瞪大:“娘,你从没说过我有小姨啊?”清瑜望着女儿:“可是舅舅和你说过,舅舅和你说过不就像我和你说过吗?” 124、暗涌 纯淼笑弯一双眼:“是啊,舅舅说过,可我记不得了。”清瑜点一下女儿的额头:“现在记得了?”纯淼点头,起身走到刚给清瑜行完礼后站起身的清霜面前行礼:“见过小姨,小姨好。”纯淼的行礼让清霜有些手足无措,急忙还礼道:“公主何需如此多礼,妾毕竟……” 清瑜已经笑了:“按年纪按辈分你都能受她一礼,又何需如此拘泥?况且小姨就是小姨,难道还会变吗?”清霜心里的忐忑更深,只低低应了声:“娘娘说的有理,妾拘泥了。”清瑜掩口一笑,对陈柳道:“瞧瞧,做皇后就是这样不好,连自家妹子都要这么拘礼。” 陈柳也笑了:“毕竟宋姑娘和娘娘十来年没见面,现在又有规矩礼仪拘束着,拘礼也是正常。”清霜听着她们的对话,又瞧向已跑回清瑜身边趴在清瑜膝上睁着一双大眼看向自己的纯淼,清霜觉得自己的这种种忐忑实在有些太小气了,怎么说自己和清瑜也是一父所出。这姊妹关系是怎么都改不了的,而且清瑜也曾说过,没有迁怒无知孩童的习惯,此刻清霜是真的能感觉到清瑜那句话的含义了。 清瑜和陈柳说完见清霜还站在那,让宫女搬过椅子来:“坐下吧,这又不在外面。”清霜谢过座,又给两位长公主行过礼这才坐了下来。陈杞瞧清霜一眼,笑着对清瑜道:“嫂嫂的妹妹今日初见,我们竟没备见面礼。”清瑜斜靠在榻上,用手支着下巴,斜瞟陈杞一眼:“你们俩可都是财主,这见面礼可怎么都不能薄了去。” 这样的说笑让清霜面上渐渐多了些笑容,仿佛不是置身于皇宫,而是坐在家里听来访的人和主母说笑,只是这主母不是清霜熟悉的嫡母林氏,而是不大熟悉的皇后。看向清瑜,再想到清瑜方才那句,小姨就是小姨,也许,入宫之前父亲和姊姊说的都是错的,这样一位皇后,怎么需要自己来帮着固宠。 那么,自己该做的就是很平静地在宫里渡过这段日子,然后由这位皇后姊姊给自己挑一门合适的婚事。这也是自己姨娘的愿望,让自己寻门好亲事,然后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毕竟,以清霜对林氏的了解,纵然她嘴里说的再对自己和清露一视同仁,自己的婚事也不会像清露一样让林氏那样操心,况且现在林氏已经完全被屏出京城贵妇的交际圈,这样的林氏又怎能为自己寻一门可心的婚事呢? 清瑜虽和陈杞她们在说笑,但眼偶尔也会扫过清霜的脸,当看见清霜脸色变化时候,清瑜勾唇一笑,这个妹妹只要她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么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这样的举手之劳是完全能做到的。 宫女已进来禀报贤妃到了,如娘今日的打扮和清瑜的淡雅完全不同,着了大红织锦的外衫,内里衬的是缂丝小袄,下面的裙子上满是金线,发上端正戴了一支五凤钗,最大的那支钗风嘴上衔了整串珍珠,最下面那颗珍珠足有拇指大小,悬在额前。 清瑜看见如娘这副打扮,不由眨眨眼:“今儿不过是家常来见见,贤妃这样严妆倒吓我一跳。”如娘行礼后起身坐到清瑜身边,听到清瑜这样问话面上不由微微红了下:“方才针线房送来新衣衫,妾想着正好让娘娘见见,并不是特意严妆。” 如娘那点小心思清瑜怎么不知道,不过也不点破,只和陈杞她们品说这衣衫做的怎么样,清霜也凑在里面说几句。如娘虽面上和平日一样随她们说东说西,但那紧握的手已经泄露了一切,清瑜勾唇一笑,此时宫女走了进来,说出今日众人等候已久的话:“诸位姑娘已经奉诏入宫,在殿外侯着。” 清瑜坐正身子,纯淼两人被带下去,陈杞姊妹也端庄坐好,见状清霜站起身。清瑜对她一笑:“你坐着吧,毕竟你是我妹妹。”清霜不敢不从,却只敢坐一点点椅子边缘。 那七位姑娘是两位一排走进殿内的,原本该是四排,只是清霜先行进殿,最后一位单独进来的是秦家的女儿,众姑娘进来后就看见清霜已坐在清瑜身边,眼神有些许变化,但还是上前对清瑜行礼如仪态。 清瑜面上笑容十分甜美:“我昨儿还和贤妃说,这宫里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人,你们进来也能陪我们说说笑笑。”王家千金名唤珍容,年纪也是最大的,听到清瑜这样说就笑道:“妾等什么都不知道,入宫来还要全靠娘娘指点,哪敢陪娘娘说笑?” 清瑜面上笑容更大一些:“胡说,你是贞嘉皇后的妹妹,王家家教众人都知道是极好的,哪还要靠我指点。”王珍容又是一笑,脸颊上的小梨涡时隐时现,更添几分美貌。 清瑜看着面前这群少女,又说两句方道:“这宫里人不多,贤妃也在此,你们也去见见贤妃。”提到见贤妃,王珍容面上闪过一丝异色,这丝异色很快就消失,带着那几位姑娘转向如娘:“见过贤妃。” 如娘看着面前这群花一般的少女,笑着唤她们起身,又对清瑜道:“看着她们,才觉自己年华已逝。”清瑜含笑看如娘一眼:“凌儿的长子已经三岁,你我又怎能让青春不逝?”如娘面上露出微笑深以为然。 诸女站在那里,个个面色如常,但暗地里都在私下打量。王珍容觉得自己鼻尖已经冒出汗珠,此次进宫之前王夫人再三叮嘱,虽则有贞嘉皇后,但皇室后代里面早没有了王家血脉,为王家长久之计定要生下有王家血脉的孩子。 王珍容的眼微微看向如娘,如娘不过是长姊的侍婢,现在已经成为皇后之下第一人,自己这个王家女儿难道还能弱于她? 不觉王珍容的手已经握紧,暗自思量着和自己同进宫的另外七个人来。清霜是清瑜的妹妹,地位超然,剩下那六个里面,徐家女儿和另外三个都是来凑数的,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秦家和石家的女儿。特别是秦家千金,虽不是秦夫人所生,但从小被秦夫人养在身边,父亲又是当朝宰相,只有她才是自己最强的对手,而不是其他人。 王珍容在那思量,别的少女虽低头似乎在聆听清瑜的话,却也暗自在心中思量。清瑜看着面前如花少女,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要被自己的父母送进宫来,希图争夺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宠爱好让家族保持更大的荣光。这是何等自私的想法?清瑜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借着喝茶的机会低头把那抹厉色抹去抬头已经笑了:“你们这一路进来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贤妃,你让她们安排好住处没有?” 如娘恭敬答道:“妾问过几位女官,都说宣华殿不错,既离娘娘的昭阳殿不远可时时过来聆听娘娘教诲,又离太液池近,闷了可到池边散心。妾已经照娘娘吩咐,每位千金安排了两名宫女两个小宦官服侍。” 清瑜点头:“你做的很好,清霜就不必随她们一起住了,就和我住在一起,你们把后面的偏殿收拾出来吧。”宫女们应声而去,众姑娘看向清霜的眼明显多了异色,有嫉妒有羡慕有淡然。清霜心里掠过一阵狂喜,起身对清瑜道:“妾……”清瑜抬起一支手让她别说下面的话:“你我是姊妹,来探姊姊哪能住到别处去。” 这话让王珍容等人的神色变好看些,来探姊姊,也就是说,和自己这些的目的是不一样的,少了一个潜在的有利对手,王珍容不自觉地松一口气,转头看向秦家女儿,秦家女儿面色比王珍容淡然多了,察觉到王珍容看向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看在王珍容眼里却是十足的挑衅。 王珍容要呼气吸气数次才能把心中的怒气给压下去,这些坐在上方的清瑜看的很清楚,眉不由微微皱了皱,让女儿们学会这些,到底是爱她们还是害她们?唤来宫女让她们带着这些少女下去,连清霜都被带下去清瑜才叹了声,对如娘道:“方才你都瞧见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何当年你会这样说了。” 提起当年如娘面上有些愧色,轻叹一声才道:“娘娘当年光明磊落,倒是妾当日想左了,让娘娘费尽心机才把妾的这些念头纠过来。其实后来细想一想,若是一家子都在那算着你吃了我,我恨着你,这样人家又怎会长盛不衰呢?做人家,必要全家心和在一起,劲往一处使才能有好日子。” 清瑜也笑了:“你瞧,你现在想明白了,但是有些人还是不明白呢。”清瑜话里指的是谁如娘是知道的,瞧一下陈杞姊妹才对清瑜低声道:“妾不明白,娘娘召这些少女进宫,难道真的要为陛下选妃马?若果真如此,这后宫中只怕日子没那么太平。” 陈杞已经笑出声:“如娘也亏的是你,若是别人这样说我还当她们是嫉妒之语。”陈柳也接了长姊的话:“娘娘做事当然有娘娘的考量,再说当日这些世家们,大哥丧妻后求亲屡次不许,现在又把女儿送进宫来希图博一个富贵,这样的人家不给他们些教训,他们当真以为这些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如娘笑一笑:“原来如此,还害我在那思量好几日,当娘娘转性了呢。”清瑜斜瞟她一眼:“所以你今儿就特意穿着新衣戴了新首饰来了?都和你说过好多遍,现在和原先不一样,你还是这样谨慎到时凌儿回京还当我欺负了你。” 125、算计 提到女儿如娘面上笑容更深,幽州那边已经有了消息,纯凌将于下月进京省亲。这对数年没见到女儿的如娘来说,没有比这个消息更好的消息了。只是对清瑜轻轻一笑:“娘娘素来慈爱,凌儿也是知道的,她怎会当娘娘欺负了我?只会当做没在我身边尽孝。” 陈柳笑出声:“贤妃在这宫里久了,现在说话也有架势了。”如娘面不由微微一红:“这全是娘娘慈爱之故,况且此时身份和原来不一样,若一味再似原先,倒要别人以为娘娘苛责。”清瑜又是一笑,纯漫已经带着纯淼和月雅等一起进来,瞧见纯漫,陈杞她们的话题自然转到该给她挑个什么样的驸马身上。 提到这个,纯漫一张脸顿时变的红彤彤的,用手转着纯淼衣衫上的一颗珍珠扣子,低头只是不说话。清瑜看见她这样就笑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总要你点头才好。再说e儿儿也该寻女婿了。” 陈杞皱一下眉:“说到这个还真是头疼,没给女儿寻女婿前,真是看谁都是好,现在一要给女儿挑女婿,竟觉得谁都不好,怕女儿进了他们家门受气。”陈柳噗嗤一声笑出来:“姊姊这话说的,今时不同往日。e儿她们又有谁会欺负呢?”宫女已进来禀告众位千金都安置好了,各位千金还说多谢娘娘盛情。 清瑜勾唇一笑,如娘她们并没再说什么,不过继续说着家常,过了会儿也就散了。 众家姑娘进宫,原本照了旧例,歇息一两日后该有女官过来教导宫中礼仪的,但过的三四日,并无女官过来教导,除了每日到昭阳殿问安一次之外,并没别的事情。 这样的对待让少女们心里都很纳闷,难道说这次召她们入宫并不是为应宫妃之选?可若说为宗室挑选妻子,也该教导宫中礼仪,再说宗室之中,除了一位戚王世子尚未婚配,别的就没什么人了。 最先沉不下气的是徐家千金,当王珍容听到徐家千金在太液池边偶遇如娘,并且相谈甚欢时候那眉不由皱紧,虽则现在如娘的地位已经发生改变,但在王珍容心里,总是难以视她为宫妃的。 告诉王珍容这话的是岳姓少女,她看见王珍容那紧皱的眉头不由故意叹道:“虽则贤妃娘娘现在地位极高,但真论起出身,毕竟不过是姊姊家……”说到这岳姓少女用手掩一下口:“哎呀,瞧妹妹我这么口无遮拦,倒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王珍容虽然心里有些恼徐千金不知自重,但毕竟晓得利害关系,低低地道:“贤妃娘娘的往事岂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现在比不得往日,总是要敬着她。”岳姓少女见王珍容这样说,忙道:“这不过是做妹妹的一点为姊姊打抱不平罢了。说起来,姊姊是贞嘉皇后妹妹,虽不是同母却也是一父所生,论起地位来,比宋家姊姊还要更高一些,可是姊姊现在只能和我们混在一起。” 这话戳种王珍容的心,她搅着手里的帕子道:“我长姊终究早逝,若不然……”说到这句王珍容看向还等着自己说下去的岳姓少女:“那些都是往事,不要再提,只是现在要怎样才能得到娘娘青眼?” 似徐千金一样希图通过如娘这条路,王珍容是想都不会去想的,如娘地位再高,王珍容都不会在私下向她屈膝。岳姓少女见数次都没挑起王珍容的愤怒,再听到这句不由更加意兴阑珊:“若我知道也不会来问姊姊您了。” 王珍容也只微微哦了一声,突然想到清霜,不由道:“不如我们去拜访清霜妹妹如何?”岳姓少女今日来此的目的本不为此,听到王珍容这提议也只应一声,王珍容已经叫进宫女,让她们帮自己收拾一下,兴兴头头地准备去拜访清霜。 清霜住在昭阳殿正殿后面的一座侧殿里面,虽是侧殿,却带了个小花园,王珍容和岳姓少女来到此处时候,已看见外面有宫女等候,细细瞧去,竟是服侍秦徐诸人的宫女。王珍容不由心内暗自怪自己不该只想着皇后这边,竟忘了还有个清霜。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王珍容还是带着笑容缓步进屋,屋内徐千金正和秦家女儿在瞧清霜做针线,不时在那品赞做的好。听到脚步声清霜抬起头,王珍容已经含笑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秦姊姊徐妹妹都在,我也想着过来清霜妹妹这里,没想到你们倒抢了先。” 清霜让宫女去倒茶,又各自行礼坐下,岳姓少女刚坐下就对徐千金道:“方才还听宫女说,姊姊在太液池边偶遇贤妃娘娘相谈甚欢,怎么这会儿就又到宋姊姊这边了?果然脚程比我们快些。”说着掩住口就笑起来,徐千金没料到和如娘在太液池边见到已让众人都知晓,只浅浅一笑就道:“不过是和贤妃娘娘偶然相遇,说了几句而已,哪来的相谈甚欢,倒是妹妹今儿是跟着王姊姊一起来的,想来你们二位才是相谈甚欢吧?” 岳姓少女被将住,面上顿时露出不悦,一直没开口的秦家女儿笑了:“岳妹妹在我们中年纪最小,听风就是雨,徐妹妹你也该担待些。”徐千金对秦家女儿点一点头:“秦姊姊说的是,倒是我糊涂了。” 这样的明枪暗箭清霜是熟悉的,只是她一向是明哲保身的,端了茶在旁边吃,一声也不吭。秦家女儿说话之后,场面有稍许的安静,王珍容这才重新开口:“清霜妹妹这间屋子倒和我们住的不大一样,我早说要来瞧瞧,只是初进宫那几日不敢出门,今日才得空。说来,全赖皇后娘娘慈爱不拘着我们,不然哪能来拜访妹妹。” 清霜的眼帘微微垂下,这几日也见过清瑜几面,虽不似清露般待自己亲热,可清霜觉着,和清露那满面笑容不一样,清瑜说的话虽有距离也是为自己打算的,清瑜也说过,陈枚不会再纳妃,更不会让什么妹妹进来襄助。 当时清瑜说话时的神情还在清霜眼前,那样透着自信,似乎嫁的并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男子。接着清瑜说了,我嫁他时,他连凉州节度使都不是,此时纵当了皇帝,难道还能骄傲妻子,让我向他低头,为他纳什么妃以示我的贤良吗? 那时清霜才明白,或者只有这样的勇气和胸襟,才能真正配上帝皇,而不是像曾听说过的,后宫中需以各种手段来得宠,来固宠。这样就算登上皇后之位,最后大概就像顺安皇后一样,目光短浅到以为只有何家才是可靠的,从而信赖何家,让朝中大乱,天下易主。 此时看着众位少女在那明枪暗箭,面上还一团和气,清霜只觉得何等可笑,争来争去、算来算去,想得到的东西不过是别人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点点,而别人若不愿意漏,那就永远都争不到。 生平头一次,清霜对曾深信不疑的林氏的教导起了疑心,若到处都是算计,不肯抛出一丝丝的真心,那么换来的,算计来的,是不是也是算计,不是真心。那这样的话,算计来又有什么用? 清霜不觉皱起眉头,旁边秦千金瞧见,笑着道:“清霜妹妹想是不爱听我们说话,也是,我们是来做客的,怎么能忘了主人在这里只顾着自己说笑呢?”清霜的眉头松开:“我并不是在怪你们,只是想着,下月新安公主就要回京,我这个做小姨的该送什么东西给她,新安公主是陛下和娘娘爱女,自然什么都不缺,想来想去只有做几样针线,可是该选什么花样就难了。” 提起针线这是各人本等,清霜话音刚落,众少女就开始七嘴八舌出起主意来,清霜松了口气,若再像方才一样,全是些什么明枪暗箭的话,还真是有些受不了。 众少女的举动如娘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捡些要紧的和清瑜回了,清瑜听完就笑了声。如娘忙道:“这些孩子们还小,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再说这后宫之中,原本就有这些算计。”清瑜嗯了一声才道:“好端端的花骨朵一样的少女们,为了家里大人那点难以说出口的小心思,就要被送进宫来,算计这些荣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如娘默然一下才道:“娘娘这话虽是正理,但人多就会争,妾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若非遇到娘娘,而是换了另外一个主母,似妾这样的,能留得一口气就是好的。更糟的还有呢。”清瑜轻轻拍一下她的手:“那都是往事,况且立威这种事,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只是现在有些人,竟是不得不立威了。” 清瑜后面那句声音很低,如娘心里叹了声,把女儿们送进宫来,也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弃子吧?用来试探清瑜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左不过一个女儿,又不是能顶门立户的男子。即便是儿子又如何,世家大族里,为家族牺牲的儿子又少了吗? 宫中日子还是和平日一样,似乎那些少女们并没进宫。各家夫人坐不住,但各家主人还是坐的住的,现在陈枚还在外征战,这些事总要等着他回来再定。现在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新朝的头一次会试,原本是定在这年二月的,但因陈枚出征而取消。 秦秋是希望这会试晚一些再晚一些,毕竟开科取士,天下士子的心就会归于皇室。再晚个那么三四年,各方已经稳定下来,那时再开科取士也不怕有变动,看着太子宫中传出的,来年二月开科的诏令,秦秋的眉紧紧皱起。 126、皇后 薄薄的诏书上短短数行字,只要再盖上宰相的印章,由人誊写转发,就可传诏天下。秦秋点着上面的日子,怎么也没想到竟以明年二月为开科之期,若再晚些日子那也无妨,心思一转秦秋就对旁边侯着的人道:“这诏书先别发放,我先去求见太子。” 说着秦秋就径自往东宫去,虽则清瑜说过孩子们都住在昭阳殿,但陈枚出征,太子监国,为方便朝臣议事,陈煊还是在不久就搬进东宫居住。好在昭阳殿和东宫之中本就有直通大道,这也是前朝那些皇后顾惜年少儿子独居东宫特意开辟的。清瑜往来东宫并不费力,不然要真绕过整个后宫才能见到东宫的话,清瑜每日来往东宫就会花很多时间。 秦秋求见太子时候,陈煊正在做功课,每半日理朝政,半日和弟弟们一起念书,这些日子陈煊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当听到宰相求见时候,陈煊的眉头微微皱起起身对老师行礼:“先生,容学生先告辞。” 皇子们的老师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儒,这位也不例外,见太子很守礼法,满意地点头让陈煊先走。 陈煊一路来到大殿,秦秋已坐在那里等候,看见陈煊进来,秦秋起身迎道:“臣见过殿下。”陈煊挥手坐下方道:“秦相无需多礼,究竟有何要事要秦相这时求见?”秦秋抬头看着陈煊,童稚的脸微微板着,金冠上的一颗珍珠在那微微颤动,看着也有些威严而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秦秋打量过方道:“殿下方才命人传出一道诏令,明年二月开科取士。”陈煊微微颌首:“确有此事,这些日子先生闲暇时候常说,天下士子以科举为进身之阶,前朝因王何之党争,已停了一次科举,我朝承天下,自当开科取士让天下士子有地进身。” 秦秋当然不是来听这些套话的,微微一笑道:“殿下说的确有道理,只是开科取士不是只传诏令那么简单,点考官出试题,这些都要想得周到,况且此时陛下在凉州用兵,剑南也不平静,国库之中也已空虚。这时开科取士未免有些太仓促了。” 陈煊的眉头不由皱起,秦秋见陈煊眉头皱起,又一笑道:“殿下承陛下诏令得以监国,自想做些成绩出来给陛下瞧瞧,以示陛下托付并无错误,只是殿下年纪尚幼,想的不周到些也是有的。依臣之见,开科取士可以暂缓,等局势平静,国库充盈再行开科取士方好。”陈煊的眉头这下皱的更紧,是不是自己想的不周到,只想到为自己的名声而没想到别的。 秦秋看着陈煊面色,知道他已差不多被自己说服,刚要再开口,就听到传来一个女子清冽的声音:“依秦相所言,我儿子是只为自己名声而没想到天下百姓的糊涂人吗?”陈煊已经起身相迎:“母亲何时到此?” 秦秋的眉不为人所知的皱了皱才迎上去见礼:“臣参见娘娘。”清瑜携着儿子在上方坐下这才看向秦秋:“秦相日夜为国事操劳,无需如此多礼,还是照原先坐下。”秦秋应了才对清瑜道:“殿下宅心仁厚,能想到不阻止天下士子进身之阶,只是开科取士牵涉甚多,殿下思虑不周也是有的。” 清瑜轻轻拍了下陈煊让他不要开口这才对秦秋道:“照秦相所言,那何时才是开科取士之时?等陛下凉州用兵结束?等天下全都平静,那要多少年?”清瑜的反问让秦秋微微皱眉才道:“娘娘久居深宫,自是不知道此时因凉州和剑南用兵,国库已然空虚,朝中大臣日夜思虑如何开源节流,若此时再开科举,难免捉襟见肘花用不及。” 清瑜看向秦秋,面上笑容没变:“照秦相所言,此时不开科全是为了天下?”清瑜虽声音柔和,但秦秋本就是老狐狸一流,这话自然能听出不同味道,若不应,清瑜身为皇后,做臣子的怎能不回答,只得勉强答道:“臣得陛下重用,此身自然全都为国。” 清瑜点头:“秦相果不愧为众臣之首,只是秦相既为国,自当知道天下士子,除了科举一途,别的进身之阶极少,即便有征辟各途,毕竟不如三年一次开科能够网罗人才。屈指算来,从前朝王何之争到此时,天下竟有十年不得开科取士。天下士子盼开科,如久渴望雨。而陛下望天下人才也求之若渴。国库再空虚,也有轻重缓急之举。陛下得天下也自当安天下人心,开科取士迫在眉睫。” 秦秋的眉头也皱紧:“娘娘为天下思虑,臣自知不及,只是陛下在外,此事总要奏过陛下。”清瑜唇边现出笑容:“不必奏过陛下,此事是我的意思,而我的意思,”清瑜微微一顿,后面说出的那句如同一个惊雷在秦秋耳边炸响:“我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我和陛下结缡十四年,夫妻早已一体,不分彼此。” 饶是秦秋镇定,也被清瑜这话说的差点坐不住:“娘娘……”清瑜的眉挑起,打断了秦秋的话,眼里有不容置疑的光:“秦相是想说什么牝鸡司晨吗?陛下当日亲征曾留下诏书,太子监国,皇后辅佐。秦相难道忘了吗?” 秦秋额头上不自觉冒出汗:“臣,自然不敢忘当日陛下所说。”只是这些日子清瑜从没有关于政事发表过任何意见,如同每一个皇后一样。秦秋只当那句皇后辅佐是句空话,此时清瑜提起,秦秋才猛然想起这位皇后不提并不代表这句话不存在。清瑜唇边又勾起笑:“难道秦相当我是那种久居深宫,只知道妇人间事情的深宫平凡妇人吗?” 这话说的着实诛心,秦秋在座位上坐不稳,起身道:“娘娘勿怪,只是前朝……”清瑜再次接住他的话:“前朝亡于妇人之手,于是秦相就认为我也是那样妇人?秦相有经天纬地之才,难道忘了天下妇人就和男子一样,有贤有愚。有那等愚蠢妇人自然也有贤良妇人。” 这话堵的秦秋无话以对,只得应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开科取士,总要钱粮跟上,还有边关用兵。”清瑜已经道:“国库这些日子空虚我已尽知,方才我过来时,已让人把后宫这些日子削减开支节约下的银钱全都算了一番。除往边关发数万套棉衣之外,尚有五万余银,这些虽算不上什么大银钱,但对国库不无小补。” 话都说到这份上,秦秋若再阻止就是自找没趣,秦秋只有再次行礼:“娘娘仁厚天下皆知,既如此,臣这就告退,和同僚们商议要如何开科。”清瑜含笑道:“如此甚好,秦相自便。”秦秋走出大殿,那眉头方才松开,这么一位皇后,倒是自己小看了。有这么一位皇后坐镇后宫,女儿进宫只怕也讨不了什么好。 秦秋心中思量谋划,殿内的陈煊已闷闷地对清瑜道:“娘,是不是儿子方才说的不好?”清瑜拍拍儿子的脸,让宫人端过点心:“你才十二岁,能如此答已属不易。”真的?陈煊眼里闪出欢喜,清瑜笑了:“娘什么时候骗过你,煊儿,你从小和我们在凉州,做太子和做公子,要受的教育是不一样的。” 陈煊很努力地点头:“娘,儿子知道,所以先生讲的,儿子很努力地在听,可是有时候还是会答不出来。”说着陈煊用手挠挠后脑勺有些怀念地道:“要是钟叔公在多好,可惜他要带着阿义哥哥回江南,怎么都不肯留。我看我们先生很多时候都没钟叔公讲的好。” 提到阿义,清瑜涌上一股思念,这个养在自己身边十年的孩子,就这样被他亲外祖父带去江南了,虽然常有信来,当地官员的奏报上也提到他们祖孙很好,可是哪有亲眼所见来的好?算下来阿义已经十四了,该长成个高大俊朗的少年。 陈煊感觉到清瑜的沉默,咳嗽一声才道:“是儿子不好,不该提起阿义哥哥,先生说过,做人君者,必要懂得约束自己欲|望,不然就是天下人的苦难。儿子再想阿义哥哥,也知道钟叔公不愿留在京城受束缚。” 清瑜轻轻拍儿子脸一下:“懂得就好,你是娘和你爹的长子,现在的太子,以后的天下主,你肩上担子很重。”陈煊再次点头:“娘,儿子知道,儿子就算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照顾弟弟妹妹们的。”清瑜这下真的笑了:“好了,你弟弟们也该下学了,我让人带他们过来一起吃点心再一起用晚膳,自从你搬到东宫,和你一起用晚膳都极难。” 陈煊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那让三姊和四妹也过来,我很想四妹。”只有这样才让清瑜觉得,儿子还是那个小娃娃。清瑜不由搂紧儿子,再舍不得儿子,他也会长大,会离开自己怀抱。只愿他们兄弟长大后不要生分,天家无情这样的话真的不想再提起。看着走进殿内的纯煜和小儿子,清瑜露出笑容,别的皇家不知道,但自己在的皇宫,是不许出现这种情形的。 用完晚膳,又和儿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清瑜才带着儿女们离开东宫,看着陈煊依依不舍的眼,清瑜拍拍儿子的脸让他进去,这些日子渐渐开始凉了,别让他吹到风。 车驾刚到昭阳殿,宫女迎上来道:“娘娘,方才外面传进来,秦夫人求见。”秦夫人?清瑜的眉挑起,看向那将晚的天色,这么晚求见,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纯漫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去,清瑜稍一思量就让宫女传秦夫人进来。 127、皇权 秦夫人进来时,清瑜已换了家常衣衫,看见秦夫人清瑜笑道:“此时已快入夜,夫人休嫌我轻慢。”秦夫人恭敬行礼后才道:“妾也知道此时已快入夜,前来打扰娘娘多有不便,只是家里有急事。” 清瑜看着秦夫人:“急事,要什么样的急事才让夫人您什么都不顾地进宫来?”秦夫人面上神色依旧端庄:“娘娘,妾的婆婆今日用过晚饭后就腹痛不止,连声唤妾幼女,此情此景让妾心如刀绞,小女进宫虽是天大恩德,却让小女与家人隔别,致使老母伤心,妾这才厚颜进宫,恳请娘娘许小女出宫与家人团聚。” 说完秦夫人就重新行礼,一副至诚模样。清瑜面上毫无所动,唤来宫女:“传我的话,让太医院院判带着两名太医去秦府为秦老夫人看病。”宫女应声而去,秦夫人额头上有汗珠冒出:“娘娘,妾只愿小女出宫与家人团聚,并不敢有劳太医。” 清瑜看着秦夫人,眼里有浓浓的嘲讽:“秦老夫人身体康健,则令千金在宫中也能安心,怎么,秦夫人认为我说的不对?”秦夫人看着清瑜,唇抖了抖方道:“娘娘为天下母慈爱仁厚,自当体恤母女分别之苦,恳请娘娘让妾一家得以团聚。”清瑜哈了一声:“秦夫人,当日可是你秦家主动提出要把女儿送进后宫,今日你又要女儿出宫。你当这后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秦夫人俯在下面,听到清瑜这句,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脊背上已冒出冷汗竟答不出话。宫女已走了进来:“娘娘,太医院院判已遵旨前去。”清瑜嗯了一声看向秦夫人:“夫人请起,你既说秦老夫人腹痛不止,就回府侍疾去吧。” 秦夫人看着清瑜,今日秦秋回府时候,秦夫人还当秦秋是言过其实,再怎样原先也不过是后院妇人,可此时听到清瑜这几句话,秦夫人知道,秦秋说的是对的。可笑还因她非出身世家而轻视她,认为她不过是运气好得到这个皇后位置,甚至对这个皇后之位起了觊觎之心。 清瑜看着秦夫人,没再让她起来,只是轻声道:“怎么,秦夫人不愿回府侍疾吗?”秦夫人再次抬头看向清瑜:“娘娘恩德妾知道,只是小女素来是婆婆心中最爱,为小女进宫已埋怨了我们夫妻许久,若看见小女,岂不胜无数药石?” 清瑜的唇微微抿起:“这极好办,等会儿我让宫女陪你回去一并探望老夫人,老夫人知道令千金在宫中安好,自然就会康健起来。”秦夫人有些绝望地闭一闭眼才道:“娘娘恩德,妾不敢不领,只是求娘娘看在妾的婆母年事已高,让小女出宫吧?” 秦夫人这番话说的可谓情真意切而且还带着祈求,只是怎能打动清瑜?清瑜面上的笑还是带有些嘲讽:“怎么,你们送女入宫时候,难道不知道老夫人年事已高?”秦夫人再也寻不出理由,只是默默跪在那里。 清瑜站起身:“来啊,送秦夫人出去。”宫女走到秦夫人面前扶起她,秦夫人抬头看向清瑜:“娘娘,小女从小娇生惯养,不堪入侍娘娘,还请娘娘容许小女出宫。”清瑜抬眼看着秦夫人,眼里有股寒意,这样的寒意让秦夫人遍体生寒,过了会儿清瑜才道:“不堪入侍?令千金进宫以来,和同日进宫的那几位千金相谈甚欢,常相约一起品茶刺绣,如此美才,流落民间岂不可惜?” 清瑜赞一句,秦夫人心抖一下,清瑜仿佛没看到秦夫人的神一样:“况且令千金素承庭训,聪慧异常,这些日子通过她,我晓得了不少事情,这样的人不堪入侍?”清瑜句句反讽,秦夫人哪敢接一句,只有紧咬下唇不说一个字。 清瑜轻轻拍一拍座位:“送进宫的这几位千金,不光个个聪慧异常,还人人智谋百出,京城世家名门的家教果然极好。”这话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嘲讽,秦夫人绝望地闭紧双眼后睁开:“妾,妾等……” 清瑜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夫人到此时还当我是无知无觉,不晓得你们为何要送女入宫吗?皇后的位置的确是很诱人。”秦夫人的心开始慌乱起来,看向清瑜眼陡地睁大,清瑜唇边的笑没变:“秦家素来识时务,不然也不会在最要紧一刻投奔陛下。这样识时务的家族,自然要为后辈打算。而让女儿入宫得宠生下子女,以图看待是必定的。” 清瑜的声音越温和,秦夫人的心越慌乱,唇紧紧闭住不敢说一个字。世家们果然看错了,还当这个皇后是那种不通时务,随心所欲之人,仅靠陈枚宠爱登上后位。通时务的就该给林氏诰命,免遭后人讥笑。而随心所欲在这宫中历来是走不长的,可怎么忘了,当踏足最高点的时候,就有了随心所欲的权利。 清瑜看向秦夫人:“等你们女儿真得宠了,下一步该是什么呢?是要联合群臣说我这个皇后不堪为天子之配,还是说太子懦弱,不能为人君,好让出皇后宝座。这样你们家族就可长长久久。秦夫人,我有说错吗?” 秦夫人抬头看向清瑜,殿内已经点起烛,烛光之下,素服的清瑜站在案前,头微微抬起,有一种俾睨天下的傲气。这是当朝皇后,她能成为皇后就已占尽先机,什么算计,什么打算,都敌不过一句,她是这后宫实实在在的主人。 秦夫人颓然低头:“妾,妾不敢说娘娘说的全是错的,也不敢说妾送女入宫并不是毫无打算。只是妾……”清瑜走到秦夫人面前蹲下,看着秦夫人道:“此时你们觉得不对头,所以想罢手想认输想结束了吗?可是你难道忘了我方才说的,你当这后宫是什么地方,由你们想送女儿就送女儿,想让女儿走就让女儿走吗?你们当初送女入宫,为的是家族,现在想让她出宫,为的也是怕出什么事连累家族,好好的女儿家,就被你们当做棋子送来送去。好好的女儿家,就被你们教的一肚皮算计,其心,” 清瑜看着秦夫人,缓缓吐出两个字:“可诛。”秦夫人跌坐在地上,冷汗已经沁透了里衣,清瑜站起身:“回去吧。”秦夫人茫然地爬起来,走了一步突然道:“娘娘方才所说之话虽对,只是做天子的,总是要有人扶持的。此时朝廷在外用兵,娘娘您……” 清瑜看向秦夫人的眼里全是轻蔑:“我既无外家襄助,儿子又小,自然不能得罪世家,免得不稳是吗?夫人您做了秦家三十多年的主母,难道眼界还只在四方宅院里?我虽无外家襄助,却有凉州旧臣,太子年纪虽幼,夫人难道不知孩童早慧不是什么稀罕事吗?夫人以为女子在这深宫立足,只能靠外家襄助陛下宠爱?我所靠的,从头到尾都不是陛下的宠爱外家的襄助,而是能替陛下守住这万里河山。不然夫人以为,陛下凭什么安然在外征战,而对此不操半点心?” 秦夫人颓然地垂下头,脚步已经有些不稳,清瑜缓缓地又道:“夫人方才说我不能得罪世家,那我想问夫人一句,世家可怕得罪我这个皇后?”秦夫人的脚被门槛一绊,差点绊倒在地,回头看着清瑜,烛光之下清瑜容颜竟有种不可侵犯之感,话很短,一字字却像敲在秦夫人心上:“夫人,世家们其实全都忘了,在皇朝之中,皇权最高。” 皇权最高,秦夫人定定地看着清瑜,怎么就忘了皇权最高?世家们送女入宫,所谋的自然不是宠妃之位,而是那最高的后位。世家们对这位皇后确实是轻视了,没有外家襄助,举动不合规矩又如何,她已是皇朝地位最高的女人,地位也不像世家们所想的那样岌岌可危,而是牢不可破。 秦夫人叹了声转身走进殿内,重新给清瑜行礼:“娘娘一番话,让妾有如醍醐灌顶。妾承认妾等糊涂,生出不该生的念头。还望娘娘望在妾一家对大雍功劳份上,” 清瑜看着秦夫人,秦夫人说了两句就停下口,这样的话怎么听着感觉不对。清瑜已经笑了:“秦夫人请起,本朝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陛下也不会屠戮功臣寒众人的心。只要众臣子都为本朝好,襄助陛下,君臣自然是和睦的。” 如果反过来,对皇朝有威胁,那么就会走上另一条路。秦夫人怎么听不出清瑜话外的意思,看着清瑜的笑容秦夫人那如同一团乱麻的心已经沉静下来,俯首认输:“娘娘所言极是,妾回府之后,自会把娘娘的意思对妾的夫君讲。” 清瑜微微一笑:“还有句话,秦夫人身为宰相夫人,当为众命妇之首,空闲时候可请凉州旧臣的夫人们过府相聚。将相和了这朝廷也才安稳。”凉州旧臣们的圈子和世家们的圈子是不一样的,清瑜此话,是要世家们把圈子打开,接纳凉州旧臣,而不是依旧高高在上,看不上凉州旧臣们。 秦夫人到的此时,只有应是而已,清瑜挥下袖子:“夜深了,你出宫回府不便,我让人持我的诏令送你出宫回府吧。赵将军的长子,今年十四小了令千金一岁,男小女一岁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们两家就做个亲家吧。” 赵将军?他的夫人不过是个歌姬出身,若在平日秦夫人定当自家受了无尽的羞辱,可在此时,秦夫人只有躬身应道:“妾谨遵娘娘旨意。”清瑜勾唇一笑:“赵将军和秦宰相同朝为官,这门婚事也算不上不般配。” 128、灵柩 警告还是警告,秦夫人到了此刻已经有些麻木,只有应是的份,清瑜唤来宫女,让她们领着秦夫人出去。秦夫人再次恭敬谢过清瑜跟随宫女们走出去,两边宫灯高挂,照着秦夫人的去路,秦夫人沉默地走出昭阳殿,当走完台阶时候,秦夫人回头去看昭阳殿,灯光辉映之下,昭阳殿显得十分壮丽。 这样的宫殿已经有了足够配得上的女主人,此时唯有臣服,心甘情愿的臣服。秦夫人轻叹一声,转过身往外走去,除了臣服,还能再做别的什么? 这一夜,注定秦府的人彻夜难眠,而京城有些人家同样彻夜难眠。第二日一大早,月娘就被召入宫,秦夫人得到消息时候知道大概等月娘出宫时候,就该有媒人上门了。下手坐着的妇人看着秦夫人的面色,叹了一声不说话。 秦夫人望着这个妇人道:“说起来,赵将军也是陛下重臣,这门亲事并不算他家高攀,等鸾儿从宫里回家待嫁,要多教她好的。”那妇人低低应了声是:“奴是夫人的人,自然是夫人怎么说就怎么听。只是八姑娘虽说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从小到大都养在夫人身边,千般伶俐百般聪明,赵将军虽说是陛下重臣,但他那位夫人……” 秦夫人冷冷地看着这妇人:“噤声,你难道不晓得今非昔比?况且今日赵夫人已受过朝廷诰封,纵我见了还要口称一声赵夫人。日后结了亲,也是我去称她为亲家母,我尚未说话,你在这委屈什么?”那妇人抱怨的话全被压进肚里,起身道:“夫人说的是,是奴见识不够。” 秦夫人的眼神依旧很冷:“知道就好,老爷一向宠你,可也不能失了分寸,等鸾儿从宫里回来,你和她住一日,你们好好说说话。”妇人面上露出喜色:“奴谢夫人大恩。”秦夫人摆手:“下去吧,到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个心里有数。” 妇人行礼退下,秦夫人望向皇宫的方向,也不知赵家出宫之后什么时候派媒人过来?不管怎样这边都该准备起来,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此时月娘正和清瑜两人坐在太液池边,看着宫女们在湖上荡舟采莲,笑声不时传到岸上。月娘不由笑了:“这情形,倒有些江南风味,在凉州哪能看到这样的?”清瑜点头:“说到江南,樾妹妹是最向往江南的,只可惜到现在都没到过江南。” 月娘眼里有追忆:“太妃下个月也要到京了,说起来,太妃养了个好女儿。”陈枚登基之后,尊远在凉州的琴娘为太妃,余达翰殉国之后,琴娘决定回京到先帝陵前守陵,陈枚他们劝阻不成只有随她,琴娘是跟余达翰的灵柩一起回来的,而陈樾,还在凉州和陈枚并肩作战。 清瑜轻轻一叹才道:“太妃有好女儿,夫人你不也有好儿子?记得你和赵将军的长子将要十四了?”清瑜从不是无缘无故说这话的人,月娘瞧着清瑜:“难道娘娘想做媒?”清瑜指向湖上采莲的少女:“那个着红的姑娘,是秦相最幼女,秦夫人昨日进宫,把婚事托付给我,我就想起你长子来了,虽然大了一岁,两家都还般配。” 月娘顺着清瑜所指方向看去,虽然离的远,也能看出秦家千金长的出挑,月娘收回眼对清瑜道:“娘娘这话,是旨意呢还是建议?”清瑜的眉微微一挑:“娶妻娶贤,虽然这些世家们都有些骄傲,但我不得不说,他们的家教都不错。” 月娘当年跟了陈节度使十来年,再后来又被嫁给赵将军,眼界自然不止这四方天地。清瑜只说了一句她就明白过来:“要打破世家们的骄傲,最快的就是联姻。只是秦宰相夫妇那里,会不会?”清瑜笑的很笃定:“结亲不是结仇,都是亲家,谁还能因出身什么骄傲于你?” 月娘垂下眼盈盈下拜:“如此,妾多谢娘娘,为妾物色这么个好儿媳。”清瑜扶起她:“有什么可谢的,到时让我得杯喜酒吃就成。”月娘抬头笑了:“这是自然。”清瑜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通透人,记得我那句话,结亲不是结仇。” 月娘再次应了,此时宫女们已划着小舟回到岸边,几位千金手里抱着荷花说笑着往清瑜她们这边走来。清瑜让宫女们给她们设了椅子,评点着谁摘的荷花最多最艳,秦家千金不出所料得了头彩。 清瑜笑着道:“得了头彩孰为不易,我今儿又没带东西,竟不知道赏什么好?”秦家千金轻声道:“娘娘慈爱,妾能在娘娘身边得沾化雨已大欢喜,哪还敢望着什么赏。”清瑜拊掌笑道:“这巧嘴,倒不舍得把你放出宫去,不过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赵夫人,这姑娘做你媳妇可好?” 秦千金面上的笑容被清瑜这突然的说话给惊的全部消失,竟忘了宫规抬头直直看向清瑜,当听到月娘含笑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不晓得秦宰相可看得上我们这样人家?”这绝不是戏言,秦千金听到这句就明白了,这话半点戏言的意思都没有。 王珍容眼里不由露出幸灾乐祸眼神,这个最大的对手去掉,自己的路就更好走一些。不过很快王珍容就让眼神变的很平日一样,低垂着头站在那里。 清瑜也笑了:“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就让人请秦夫人进来,若能做了这门亲事,倒也算我有做媒的潜质。”月娘抿唇一笑,清瑜已让宫女去请秦夫人进来,少女们坐在那里,这样的话题她们是不好插口的,只有默默听着的份。 清瑜说完才像想起这些少女们一样,哎呀了一声就道:“这些话你们年轻人定不爱听,先下去吧。”少女们行礼退下,秦千金此时已回神过来,但面色还是有些恍惚。赵夫人?一个歌姬,不过是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的人,竟要做自己的婆婆?王珍容见秦千金频频回头看向月娘,掩口一笑道:“还没恭喜秦姊姊呢,怎么也没想到你是我们中间最先定亲的人。” 徐家女儿和秦千金历来交好,听到王珍容这话未免有些不悦,唇一嘟就道:“皇后亲自为媒,这样的体面又有几个有?还不知道王姊姊定亲时候有没有这样的体面呢?”这话提醒了秦千金,皇后为媒,自然容不得自己拒绝,而看在别人眼里也是莫大的恩宠,秦千金深吸一口气这才勾唇一笑:“多谢王妹妹了,只是不知道妹妹的姻缘又落在何处?” 王珍容的欢喜被这一句话完全打破,陛下久久不归宫,再得皇后的青眼又如何,终究还是白搭。秦千金说完这句话就往自己住处走去,此时她心中明镜一般,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何不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免得到时被人讥笑恋栈宫廷。 秦夫人被召入宫,清瑜的问话不过是例行公事,话刚说完,秦夫人就已对月娘福下去,口称亲家:“还望亲家休嫌小女娇痴。”月娘倒没想到秦夫人答应的这么爽快毫无芥蒂,急忙还礼:“小儿得娶贵府女儿,怎敢轻慢。” 清瑜见她们互相行礼,抿唇一笑:“倒是我做个现成媒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谢媒酒吃?”月娘也笑着道:“本该还要请媒人去秦府下聘的,只是娘娘这尊大佛请不动。”秦夫人也含笑帮衬两句,场面顿时和乐融融,清瑜已让人去请秦千金:“那些都是你们按礼去做的,我先让秦家千金出来,赵夫人你这个做婆婆的下了定,这亲事就算成了。” 说笑之间,秦千金已被请过来,她远远就看到秦赵两位夫人和清瑜在那说笑,知道自己的婚事已成,微微叹了声面上就带上笑容上前依次行礼。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此时月娘才得细细瞧她,见她行动大方、姿容俏丽,心里也点一下头,从发上拔下一支钗送到秦千金手里:“这支钗是当年我嫁给你公公时候,你公公说是你祖婆婆留给他,要他给自己媳妇的。今日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以后再传给你儿媳。” 这支钗不过鎏金而已,做工还有些粗糙,一看就是那种乡下匠人手艺,但秦千金怎敢轻视这支钗,跪下再拜道:“媳妇谨遵婆婆的话。”月娘把秦千金扶起,到得此时,秦千金也只有含羞带怯,做一个标准的闺秀初定亲了。 谈笑了一会儿,秦夫人就带秦千金告退,月娘也要回府去预备请媒人等各项事。太液池边只剩下清瑜一个,她起身走到水边,那荷花已渐渐有些残了,不知丈夫要什么时候才能归来? 秦赵两家的结亲不啻一个巨大炸弹在京城爆开,而此时,京城各世家门前也多了些来求亲的人,都是凉州旧臣来为子求亲。若照原来,各世家都是婉转谢绝,可是现在有秦赵两家结亲先例在前,这谢绝的话竟说不出口。 清瑜知道这些事都要慢慢来,现在已经打开了一个口子,会有人跟上的,并没像对秦赵两家结亲那样出手干预。 时光是极容易过的,褚女官已经出嫁,她的空缺由一个姓杜的宫女补上。而余达翰的灵柩在缓慢前行之后,也在八月初三到达京城。 这日陈煊带着百官着了素袍出城相迎,凡经过之处,都挂了白布。余达翰的灵柩将在余府停灵三月后陪葬在鱼恩墓边。原本陈枚的意思是让余达翰陪葬帝陵,被陈樾拒绝了,生不能送鱼恩入葬,那就死后相依。 送余达翰灵柩进京的,是年方七岁的余炀,当清瑜看到浑身缟素的余炀被宫人们迎进来时,不等他行礼就上前抱住他,未及开言泪已如泉涌。 129、教子 清瑜这一落泪,服侍的宫人们也个个跟着垂泪,一时殿中沉浸在哀伤中。跟着进殿的琴娘长叹一声走到清瑜身边:“娘娘,先坐下再说吧。”清瑜听到琴娘的声音才想到她被晾在一边,抬头看向她。一年多不见,琴娘如同老了十岁,看着憔悴衰老的她,眼前闪过初见时那个丰韵犹然和陈樾似姊妹的妇人,清瑜又想叹息了,只有起身拭一下泪:“竟忘了太妃也在,先请坐吧。” 说着清瑜看着宫人们个个垂泪的样,嗓子有些嘶哑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小郎君还有太妃好好说说话。”宫人们行礼退下。清瑜这才去瞧余炀,分别这一年多,余炀比原先长高长大好些,虽然眼圈也是红红的,但脸上有一股清瑜没见过的倔强。 清瑜不由拍拍余炀的脸:“炀儿,你要好好的,你的娘只有你了。”琴娘在旁觉得眼中一涩,那久违的泪又要落下。清瑜伸手拉住琴娘的手,琴娘一双手也如同枯槁一般,清瑜忍住泪想说话,可是唇抖了好几次竟没说出一句。 倒是琴娘擦掉眼角的泪,笑一笑道:“论礼,这一身重孝是不能来拜见娘娘的。”怎能着凶服见至尊?清瑜低头看着自己今日着的素服,泪缓缓落下:“余叔叔在陛下心中,如同弟兄一般,不能为其服丧已心中有憾,怎能让炀儿换吉来见呢?” 余炀那紧绷的小脸这时终于抖了下,泪水一下涌出来,趴到清瑜怀里:“舅母,我好想你们。”清瑜紧紧抱住余炀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琴娘虽不忍打扰他们但还是开口道:“原本樾儿舍不得让炀儿回京,但是凉州那边现在也不安稳,他一个孩子家总不够安全,这才让他回京。”凉州,那曾是一大家子人安稳所居之地,此时竟然变的不那么安稳。清瑜看着余炀,也许是一路上太辛劳,也许是看见清瑜终于可以安心,余炀已经趴在清瑜膝上闭着眼睛,清瑜拍着他的手拍的更加轻柔,如同发誓一样地道:“这次,定要让党夏有来无去。” 琴娘微微应了一声就道:“陛下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可怜我们炀儿,才六岁就没了爹。”清瑜的手抚上余炀的脸,所摸到的只是一手泪,孩子终究是孩子。 重新唤来宫人让她们把余炀抱下去先安置了,清瑜这才洗过脸和琴娘说一些别后的话。该知道的清瑜都知道了,最关心的自然是陈樾。提到女儿,琴娘那已经有些干枯的眼闪出骄傲:“我原先一直有些遗憾,觉得没有为主上生一个儿子。可是余姑爷过世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女儿并不比儿子差。” 看着琴娘,清瑜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太妃为了樾妹妹也要好好保重。”琴娘的唇微微一抿:“我会的,主上去世时候,我恨不得追随他而去,活着一日就同行尸走肉一样。”清瑜握紧她的手,琴娘唇边露出一丝有些许苦涩的笑:“樾儿和余姑爷之间,比起我对主上更加情深意重,可是樾儿能很快走出来,随即为余姑爷复仇。我是她的亲娘,为何不能呢?” 琴娘的声音说到后来已经很低,清瑜微微点头,陈家的女人,不坚强起来,怎么活的下去? 虽然孩子们久没见面,中间横亘着的却是余达翰的殉国。纯漫他们来见余炀时候,也少了些欢笑多了些沉重,清瑜坐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在那里一板一拍地安慰着余炀,心里升起的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还是兼而有之。 陈煊走了进来,纯煜和小儿子看见喊了声太子哥哥,余炀听到太子哥哥这一句,终于想起这已不再是在凉州,舅舅和舅母包括表兄的身份都已不同,眨了眨眼走到陈煊面前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陈煊刚要和余炀说话就看见余炀对自己行礼,不由轻叹一声扶起他:“表弟,这是在娘宫内,无需这么多礼。”余炀低头应是。清瑜已经走到他们弟兄面前,对余炀道:“你先在这里和你二表兄他们玩耍,舅母要和你大兄说话。” 说着清瑜已经不等陈煊说话就牵起陈煊的手,和他来到侧殿。陈煊面上有些迟疑地问:“娘要和儿子说什么,为何不在众人面前说?”清瑜看着长子,诸弟兄之间,陈煊最肖陈枚,年纪最长的他已经渐渐脱离孩童的稚气,将要长成俊俏少年郎。 特别是此时紫衣金冠,带着弟兄们都没有的一股威严,陈煊被清瑜这样仔细看的有些害羞,头微微一低:“娘,您别这样看着儿子。”清瑜伸手拉住儿子的手:“煊儿,你已长大了。这些日子监国,你有些什么感想呢?” 陈煊没料到自己的娘会问自己这话,眼不由眨一眨才道:“儿子,儿子就觉得,做监国责任重大。”清瑜轻轻一笑:“还有呢?”陈煊没想到自己的答案娘并不满意,皱眉细想起来,清瑜已经代他说话了:“做监国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无上的荣耀。方才你进来时,你表弟向你行礼我才知道了另一件事,煊儿,你和弟弟们是不一样的。日后你会登上帝位,你的弟弟们将在你的脚下称臣。那时,你有了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利。” 清瑜的声音很平静,但听在陈煊耳里,却不啻惊雷,他几乎是惊叫出声:“娘,儿子从没想过对弟弟们不利的。”清瑜拍下儿子的头:“我亲手教养出来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呢?只是时光是最易改变一个人了。煊儿,娘一想到等你长大之后,群臣各自为各自心中所思,会慢慢地撺掇你做出些或者连你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娘就会忧心。” 群臣?陈煊的眉皱一下,监国这么几个月,陈煊当然知道群臣中各自怀有心思的很多,只是帝王之术是什么?陈煊不觉问出来:“那娘,该怎么对群臣呢?还有,什么是帝王之术?” 清瑜看着儿子缓缓道:“煊儿,娘所思所想都只是自己所思所想,照娘素日瞧来的,做皇帝的要广纳谏,肯听言。而做臣子的,要不结党。多少前朝亡于党争,就连刚刚被我们替代的前朝,不也一样因为四处都已乱,朝中大臣尚在党争不休。” 陈煊的眉紧紧皱起:“可是儿子也听说,让大臣们互相结党,做皇帝的自然可以从中取利。”清瑜笑容里带上讽刺:“这是小术而非大才,若皇帝只能从党争之中取利,任由群臣斗争不休,这江山可还怎么守?唐时党争之风最盛,外有藩镇内有党争,帝王几乎成为空架子。煊儿,你想做这样的皇帝吗?” 陈煊低头,接着摇头。清瑜拉起儿子的手:“党争本就是双刃剑,当帝王要用党争来玩弄所谓帝王心术时候,这江山也就该到易主时候了。”陈煊知道,除了自己的娘不会再有别人和自己说这样的话,点点头有些含糊地问:“可是娘,群臣之中彼此联姻,这是不是也是结党?” 清瑜笑了:“姻亲,是最快速地拉拢关系的做法,可是姻亲,也是最靠不住的一种关系。当初何王周秦徐林家家联络有亲,看似同气和枝,可是真到有事情临头时候,最先考虑的自然是自家的身家性命,又有几个肯把亲家家的事当做自己家的事来做?况且姻亲多是锦上添花,甚少雪中送炭。” 清瑜一番话让陈煊茅塞顿开,哎呀了一声:“那儿子以谁家和谁家是亲家这种方法来区分,是不是就不对。”清瑜摇头:“也对也不对,人际关系是极复杂的,但儿子你要记住,血亲才是最牢不可破的。这个世间,纵有坑害亲人的禽兽,但归根到底,一个大家,怎样都是同气连枝的。” 陈煊点头:“不然三姑姑也不会被休回来,娘,是不是这个意思?”清瑜这下是真的笑了:“是啊,煊儿,如果这个世间,连自己的骨血亲人都不能相信,做人还有什么意思?”陈煊依偎到清瑜身边:“娘,儿子知道了,儿子要对弟弟们好,但是……” 清瑜等着儿子的但是,听到儿子但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摸一下他的发:“但是弟弟们会觊觎你的帝位时怎么办?你是不是想这样说?”陈煊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清瑜笑了:“你难道没听过玄宗弟兄大被同眠的故事?煊儿,帝王之家,多少嫌疑是因各怀心思而来?要知道,天天把别人当做贼一样防,到头来可不是兄弟之间情分薄了这么简单。” 而是,真的会防出个贼来,陈煊看着自己的娘:“娘,这就是您为什么不许那些宫人们对我们太过谄媚的道理?”清瑜点头:“煊儿,娘苦心孤诣,只愿你们弟兄同心,而不是别人常说的天家无情。” 陈煊起身,十分郑重地对清瑜行礼:“娘的教导,儿子记下了。”清瑜拉起他:“娘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煊儿,近侍只能视为小人,近则不逊远则怨,所以只能不远不近相待。”陈煊再次点头,清瑜拉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出去吧,你表弟今日方到,这路上也十分辛劳,等会儿还要回府去为你姑父守灵。真是辛苦他了。” 陈煊跟着清瑜出去,突然又道:“娘,您说对近侍不能过于亲近,是不是做皇帝的也要赏罚分明?”清瑜笑了:“这是自然,只是实际里面,难免还需要些妥协,不过这些老师会教你的。” 回到正殿,孩子们还聚在那里,只是那种很浓的感伤之情已经少了些。陈煊进去之后就拉起余炀的手:“表弟,我送你回府吧。” 130、请求 以储君之尊送余炀回府,这是一种恩宠,也是一种态度,此时余炀年纪还小不明白,清瑜对陈煊赞许的点头一笑,陈煊对清瑜行礼后带着余炀离去。 一直没说话的纯漫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感觉大弟弟,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一种……”纯漫还在想合适的词,纯淼已经接话:“大哥方才的样子,很有些像爹爹。”清瑜看着眨着大眼有些懵懂的纯煜,还有一旁更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儿子,毕竟女孩比男孩要醒的早些。 清瑜轻轻拍下纯淼的脸:“想爹爹了?”纯淼点头,纯煜也在旁边凑过来:“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儿子也骑马上战场?”纯漫瞧弟弟一眼,大为惊讶地说:“啊,你还想的起爹爹?我一直以为,你只记得小叶子呢。” 纯煜的脸顿时红成一片,对姊姊嘟囔道:“三姊你乱讲,谁只记得那个小叶子了?我只是,我只是……”纯漫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瞧着纯煜唇边促狭的笑容更深:“只是什么?”纯煜见姊姊不肯放过自己,记得抓住清瑜的袖子大喊:“娘,三姊欺负我。” 清瑜已经放声大笑,拍拍儿子的脸:“你啊,现在还小,等到长大了,小叶子要嫁给别人了怎么办?”这个,纯煜并没想到娘会这样说,顿时愣在那里,纯漫好整无暇地笑了:“你还说我欺负你,你看,娘也这样问你。” 纯煜的脸顿时鼓起来,有些气呼呼地道:“你们都欺负我,我不和你们说了。”说着就转身跑出去,旁边正在解九连环玩的小儿子忙把手里东西一丢就追着出去:“二哥你等等我。” 小儿子人长的胖一些,腿又短,走出两步就滚成一个小球,纯煜听到宫人的喊声忙回身去看,不等宫人上前搀扶就拉起弟弟,嘴里还在数落:“你啊,人矮又胖,还来追我,看,就摔了吧。”虽然在数落着,但纯煜还是很好地牵着弟弟的手走出去。 清瑜看着他们弟兄走出去抿唇一笑才对纯漫道:“你也将十六了,该给你挑驸马了,喜欢文的还是武的,说给我,我给你留心着。只是这婚事,还要等你爹回来才能办。”纯漫一张脸顿时通红,纯淼抿着唇在旁边笑,纯漫抬头看见妹妹在笑,伸手捏她脸一下:“你别笑,你比我小不了几岁,等我的事一完就轮到你了。” 孩子们就这样渐渐长大,然后各种嫁娶,离开自己的保护。清瑜看着面前说笑着的姊妹,心里竟生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又欢喜又骄傲又忧伤。 余达翰的灵柩停在余府,满朝官员都去吊丧,要停足七七四十九天后才下葬。余炀年纪还小,清瑜生怕他撑不住,命宫中去的人务必要照顾好他。宫人回报都说余炀年纪虽小却行事有章法,并不再像懵懂孩童。清瑜听的又是一声叹息,很多时候,孩童就是在这样的事情里长成大人。余炀越懂事,清瑜心里越难受,除了让派去的宫人们劝着余炀要偷空闲着之外,竟再无别的可为余炀所做的。 纯凌在八月初九回到京城,她的到来冲淡一些京城里的哀伤。除了在外出征的人,皇家的人全都进宫团聚,平王妃带着自己的儿女过来,陈柳陈杞带着女儿们,纯淑和驸马回宫,纯淑的驸马和纯凌的夫婿和陈煊纯煜他们在东宫相聚。一时昭阳殿内热闹非常,人人欢喜。 最欢喜的莫过于如娘,抱着纯凌的长子怎么都舍不得放手。这孩子已经三岁多,嘴甜似蜜,对如娘一口一个外祖母,听的如娘只觉此生此世再没有比这刻更幸福的事。转身又挨个叫去,外祖母外叔祖母姑婆舅舅二姨三姨没一个叫错的,众人更是欢喜无限,送出无数的见面礼,都塞在他小袖子里,塞的小袖子都沉甸甸的。 小儿子一向是这宫里最小的孩子,看见多了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娃,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纯凌的长子也回瞪着看。小儿子不由伸手戳了戳这娃的脸,这娃的脸被戳,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慌得宫人们忙过来哄,正在那里和纯淑她们叙别情的纯凌忙走过来把自己儿子的脸擦一下:“方才娘说的话忘了吗?这是小舅舅,要叫人。哪能哭?” 小舅舅?孩子的脸紧紧皱起,有这样欺负人的小舅舅吗?平王妃把自己的小儿子纯炽从身后拉出来,笑着对孩子道:“这也是你小舅舅哦,快叫小舅舅。”京城里怎么这么多的小舅舅?小孩的脸这下皱的更紧,虽不能再哭出声,却紧紧偎依到纯凌怀里。 纯炽见这小外甥不叫自己,小嘴撅一下就对清瑜的小儿子道:“阿弟,我们去找大哥他们玩,不和这群女人和孩子在一起。”女人和孩子?纯漫的眉一下挑起,对纯炽道:“喂,你也是小孩好吧?” 纯炽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可比阿弟大,当然不是小孩。”纯炽这故作老气横秋的话让众人笑的前仰后合。 纯炽已经牵起小儿子的手往外走,小儿子才走了一步就回身对小叶子道:“小叶子姊姊,你和我们一起去吧。二哥肯定想找你。”正和纯漫她们说话的小叶子一愣:“我为什么要去?”纯炽已经笑嘻嘻地说:“大哥说过了,你会成为我们二嫂的,所以,二哥一定会想来找你的。” 小叶子一张脸顿时通红,跺脚不依:“谁要当你们二嫂,你乱说。”纯炽惊讶地啊了一声:“大哥说的啊,难道大哥说的话不对?”小儿子也在旁插嘴:“嗯,太子哥哥也这样对二哥说的,小叶子姊姊,那我以后是叫你二嫂呢还是叫你姊姊?” 这对话已经吸引了殿内所有人,投来的眼神也各种都有。小叶子看大家不说话只看着她,脸更加红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和你们说了。”就转身往殿外跑去,宫女忙追上。 纯炽用手摸摸头:“小叶子姊姊怎么了?”平王妃敲一下儿子的脑门:“你啊,这样的话哪能说?”纯炽咦了一声:“可是大哥也说啊。”平王妃捏一下儿子的耳朵:“你大哥那里,我去教训他,现在去找你太子哥哥玩吧。” 纯炽很快就把这些甩到脑后,和小儿子手牵手出去。陈杞已经笑了:“不知不觉间,这些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记得当年我比纯淼还小那么一两岁,也就炽侄儿这么大的时候,在京城见到……” 说着陈杞眼里的亮光慢慢暗下去,那时窦陈两家都还只是将军,尚不是一方诸侯,同时进京,在应酬时相遇。两家小儿女,见面后玩耍在一起。众人见他们投缘,年龄也差不多,撺掇着结了亲,之后就是出嫁,再到生儿育女,原本以为一生就是如此,谁会想到还有后面这许多事。 看见陈杞眼里的亮光暗下,陈柳忙道:“二嫂,说起来炎侄儿已满了孝,你寻的媳妇到现在都没寻到。”平王妃笑着道:“你这侄子啊,就是这点不好,问他谁家的女儿合适,他说都好。都好难道我还能把人都娶进门不成?让他妹妹问,他妹妹又嫌麻烦。” 纯溪在旁边撅起嘴:“娘,您不是说我这个没定亲的,这些事不要问吗?怎么现在又说我了?”陈柳拍拍侄女:“是啊,你也该嫁了,眼瞅着,一个个都嫁了娶了,我们啊,也就都老了。”纯溪笑着道:“三姑姑不老,前几日,宫中的褚尚仪不是嫁给楚家舅公了?算来,褚尚仪也只小三姑姑两岁而已。” 这话说的陈柳伸手拧侄女一下:“这胡说的,难道你还想要你姑姑我再嫁人?都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纯溪被拧了一下只笑嘻嘻不说话,此时小叶子已被宫女重新带进来,小叶子面上的红色虽没褪掉,但脸上神色还算正常。纯溪上前拉着她的手:“他们男孩子在一起,就是喜欢乱说,快别生气了,不然等回去,大哥会被娘教训的。” 小叶子瞧一眼平王妃,平王妃的眉一挑:“我是真的会打人的。”小叶子已跑到平王妃身边:“姑姑,只要大哥以后不乱说就是,你别打他。”平王妃摸摸小叶子的头:“这孩子,就是比溪儿乖巧,我怎不疼她?” 纯溪听见又上前撒娇,众人说笑了好一时,宫人来报宴席已经整备好,清瑜带着众人入席,刚拿起筷子就有宫人来报:“襄王妃求见。”这让众人都愣了下,襄王妃,那位前朝的永宁公主,历来都是大门紧闭不出门的,今日怎么会来求见? 清瑜只愣了一下就笑着对如娘道:“贤妃你替我做好主人,我先去见见襄王妃。”没人敢说请襄王妃一起来赴宴,连席中最小的纯淼都闭紧嘴巴不说话。 清瑜回到正殿,襄王妃已坐在那里等候,看见清瑜走进来,她上前亭亭拜下:“妾参见娘娘。”前朝公主没有一个长的不出色的,更何况这位公主的生母还是以美貌出名,就生的更美一些,光论相貌,她和陈枫真是天生一对。 清瑜扶起她:“三弟妹无需如此多礼,进了昭阳殿,大家都是妯娌,说起来都是一家子。”一家子?襄王妃的眼微微一垂,只是轻声道:“礼不可废。” 这在清瑜意料之中请她坐下才道:“长久都不见三弟妹了,今日来此所为何事。”襄王妃这才抬起头看着清瑜,接着起身跪下:“妾无儿无女,不敢久居王妃一位,还请娘娘恩准妾出家为尼。” 131、去处 襄王妃的声音很平静,清瑜却受了极大震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过了很久才让自己平静开口:“你和三叔叔结发夫妻,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并不是……”结发夫妻吗?襄王妃唇边有一丝嘲讽的笑,抬头看着清瑜:“娘娘应该明白,我和襄王之间已是相敬如冰,况且,原先他没有心上人,我占着这王妃一位也罢。现在他已有了心上人,我与其等到夫妻反目,受尽冷落成为京城众人的笑柄,倒不如就此离开王府出家为尼,也能保住我,” 说到这襄王妃微微停顿一下,清瑜没有开口催促,只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襄王妃过了会儿才重新开口:“不过是最后一点体面罢了。娘娘,我再如何,也曾是皇家女儿,皇家女儿,岂能委曲求全?” 襄王妃虽跪在地上,但清瑜却觉得这一刻襄王妃有一股傲气,一股别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傲气。清瑜看着面前的少妇,轻叹一声:“你和三叔叔的事,我们虽是做兄嫂的也不好插口。只是这件事,我不能答应。”襄王妃的眉微微皱起,清瑜扶起她:“你们是夫妻,纵是名存实亡也罢,相敬如冰也好,外人总是不能插口的。你不想做这个王妃也好,想出家为尼也罢,这件事,都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 襄王妃的眉皱的更紧,对清瑜道:“他不会答应的。”不会答应?清瑜的眉挑起:“不答应岂不更好,你们总是结发夫妻,就算三叔叔再纳别人,生下儿女不还是……”襄王妃苦笑一下:“不会的,娘娘,他不会的。我和他之间,一开始就错了,现在我不过是想把这个错纠正,让他去娶他想娶的人,而不是和我相对无言。” 这话说的让清瑜也无法再开解,拍拍襄王妃的手:“你啊,总是十年夫妻,这些话你都不对他说吗?我知道,经过这些变化你的心境和原先有了不同,可再如何你们也是夫妻,夫妻是难得的缘分,你又何必非要让这份缘分就这样断了呢。” 襄王妃低下头,清瑜只能看到她织金缎子下一抹雪白,这对夫妻,真是难以言说。过了好一会儿清瑜才开口:“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晓得你的心境,但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人来到世上,不管怎样都要努力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而不是冷眼旁观,像过的不是你自己的日子一样。” 襄王妃抬起头,清瑜看到她眼角已经有泪,抬起袖子襄王妃把眼角的泪擦掉才放下袖子对清瑜道:“娘娘说的有理,可我已不想再好好过了,我的好日子,在嫁给他的时候就已过完了。”这一声带着些许哀怨,清瑜垂下眼,看着襄王妃那交握的双手,这双手依旧洁白细腻,不沾半分尘土。 也只有这样从小被娇养长大,从来想要得到的东西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才会走不出来自己的心结。清瑜轻声道:“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劝,只是这件事,总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若三叔叔肯应,那我就答应,若不能,我也没有法子。” 襄王妃那双美丽的眼看向清瑜,接着起身又行礼下去:“妾拜谢娘娘。”清瑜扶起她,竟不好再多说,襄王妃既说完了话,也不多停留就要告退,看着她的背影,清瑜不由道:“弟妹久没进宫,何不去看看顺安皇后?” 襄王妃的身影微微停住,接着转身笑容有几分嘲讽:“去看看?不过是多受些埋怨罢了。”清瑜了然点头看着襄王妃离去,政权更替看似对她毫无改变,但很多变化是在心底而不是在表面上。 清瑜重新回到宴席上时,纯凌已经喝了几杯酒,绯红满面,看见清瑜过来忙笑道:“母亲快来帮我喝两杯,妹妹们全在灌我的酒。” 纯漫笑嘻嘻地道:“大姊姊,你也别找母亲帮忙,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不多喝几杯怎么成?”说着纯淼就已端过酒,纯漫接过就往纯凌嘴边送。她们姊妹笑成一团,清瑜也笑了:“瞧这样子,你们姊妹们都在这闹,干脆我们就离开,让你们姊妹们多玩笑玩笑。” 如娘抱着纯凌的孩子在那笑着说:“娘娘这话说的对,方才她们姊妹在这笑闹,倒让妾和长公主她们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纯凌又被灌了一杯,双颊已经通红,听到清瑜和如娘这样说,眼瞧向清瑜就道:“原来母亲有了外孙子,就不把女儿放在心上了。” 清瑜接过如娘怀里的孩子亲了亲这才对纯凌道:“那是,隔辈亲隔辈亲,我当然要对外孙更亲些。”纯凌故意啊了一声才拍着纯淑道:“二妹你听到没有,你也要赶紧给母亲添个外孙,这样才亲。”纯淑本来在对窦e说话,听了这话脸就红了:“大姊,怎能说到我头上?” 说笑之中,宫女们已在另一侧重新摆好席面,清瑜带着如娘她们到另一侧坐席,这里就留给小辈们。纯漫已对纯淑笑道:“二姊,难道你不焦急?”纯淑这下脸更红些,伸手掐住纯漫的脸:“怎么连你也跟着大姊学?” 说着纯淑对纯淼道:“四妹,你可不能跟大姊她们一样。”纯淼的眼眨一眨:“呀,二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纯凌拍拍纯淼的头:“她才七岁,能听懂才奇怪。”姊妹们说笑一会儿,喝几杯酒,又说些离别之后的事。笑声一直不绝于耳。 在里面的如娘不由对清瑜笑道:“终究还是年轻些好,她们一进来,这宫里都要热闹许多。”清瑜微微一笑才道:“你宫内不是常有那几家女儿去坐坐,她们也是年轻人。”如娘用手按一下头:“娘娘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臊我,这些人的目的难道真的是去陪我的?还不是希图我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 说着如娘就叹气:“年纪小小,出身又是这么着,竟做出这种事,真不像大家闺秀的举动。”清瑜只是微微一笑,陈杞已经道:“妾们争宠不都如此?说起来,今儿三弟妹是为什么进宫?” 清瑜想到襄王妃进宫的目的,斟酌一下只捡几句紧要的说了。陈柳的眉已经皱紧:“怎会如此?三弟算是十分出色的男子,这次变化对三弟妹又毫无改变,为何三弟妹还想出家?”陈杞勾唇一笑:“就是毫无改变,才让她兴起出家念头。她毕竟曾是公主,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的。” 席上又沉浸下来,清瑜咳嗽一声:“这件事,我们知道就好了,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等我写封信去问问三叔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柳也笑了:“说的是,夫妻之间的事顶好就是就是他们夫妻之间解决,外人怎好插口?” 席散掉,纯凌今晚歇在如娘那里,驸马就去东宫安歇,清瑜等只剩的自己时就提笔给陈枫写了封信,信上大概讲了襄王妃要出家的事,最后就是问陈枫怎么办? 信送出去,清瑜也就当这件事已经了结的差不多,陈枫和襄王妃毕竟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事自然要夫妻解决。襄王妃那里的情形也有人回报,襄王妃早已开始在府里清修,每日处理完家事之后就孤身一人进佛堂念经。那日从宫中回去之后,她把所有的账册钥匙都交给一个得用的管家娘子,连家事都不理,每日都关在佛堂念经,也不许人近身服侍。 这竟是一副执意出家的样子,并不是说说而已,夫妻到了这个地步,又能分得清谁对谁错?清瑜也只能叮嘱宫人们还是照以前一样对待襄王府那边,一切等陈枫回信再说。 算着时日,陈枫回信总还要个把月,也只有先把襄王府这边的事放下。只是襄王妃在府中清修的事早已传的众人皆知,虽没有人在清瑜面前说,但还是能听到有人议论。而如果襄王妃真的出家为尼,那么谁来当这个襄王妃就要提到日程上? 当清瑜察觉到各家诰命入宫问安的次数增多时,终于想到这个问题,好在回复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把陈枫搬出来就可以了。毕竟陈枫现在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他就算要重新纳妃,也要他点头同意才成,哪有做嫂嫂的越俎代庖的道理? 这样的风吹出去,各家诰命哪里不明白,于是宫中又恢复的和原来一样。只是,清瑜看着剩下的这几位千金,她们进宫已经五月有余,品性如何也能看出来,是时候对她们做个了断了。 清瑜刚准备请几位千金来殿中一叙,就听到宫人传报,宋桐求见。对这位父亲,清瑜历来都没什么好感,眉一皱就吩咐宫人挡驾。宫人应是离去,清瑜让人去请诸位千金过来。宫女才离开就看见清霜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这几个月姊妹之间比起原来要亲热多了。 清瑜含笑招手让清霜走过来:“你最近不是有些忙吗?怎么今儿有空过来?”清霜行礼后才坐下,瞧着清瑜道:“她们说要约着赏菊,想请姊姊也过去呢。”清瑜瞧着清霜:“我也正好寻她们有事,说起来,她们进宫也有五个来月,该安置去处了。” 清霜哦了一声就看向清瑜:“姊姊真的要让她们做妃子吗?”清瑜看一眼妹妹:“你说呢。”清霜的额头出现皱褶:“我觉得,姊姊做出的决定总是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清瑜笑了:“你啊,也会恭维姊姊了?”宫女走了进来:“娘娘,英国公说,既然娘娘不肯见他,就想见一见宋二姑娘。” 132、谈话 爹要见自己?清霜的眉皱的更紧,看向清瑜,清瑜在短暂的诧异后已经恢复平静,对清霜道:“你也许久没见英国公了,见见也没什么,只是,”不等清瑜说完,清霜已经急忙道:“姊姊放心,父亲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这下清瑜是真的笑了:“你还没见到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吗?”清霜的脸红一红,虽然和清瑜之间比原先要亲热些,但清霜并没有把进宫之前宋桐和自己说的话对清瑜说出。清瑜只浅浅一笑:“好了,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去见他吧。” 清霜行礼退下,走出正殿的时候已经看见少女们走过来。阳光之下,少女们打扮的有素雅有富贵,但不管做何打扮,都是笑容如花,面容如玉。清霜不由放慢一些脚步,如果她们知道各自的去向,这笑容是依旧甜蜜呢还是各有变化。 领头的王珍容已经看到清霜,停下脚步道:“宋姊姊好,姊姊这是要去哪里?”清霜还了一礼:“家父今日进宫,我去见见家父。”王珍容轻笑一声,清霜离开她们继续前行,已经听到有人说,毕竟是皇后的妹妹。 清霜的脚步还是那么缓慢平静,但已定下的心再也不改。皇后的妹妹可比英国公的女儿要好一些。毕竟,这些日子谁都能看得出来,英国公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宋桐已在那里等的十分焦急,看见清霜走进来就道:“你姊姊还是不肯见我,都是父女,这又何必?”清霜行礼后才起身:“姊姊事务繁忙,只怕是没空。”宋桐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冷笑道:“进宫这几个月就忘记你姓什么了?” 清霜急忙跪下:“女儿不敢,只是父亲,皇后娘娘是个有主见的人,父亲又何必和她生硬顶撞。”宋桐摸一下下巴上的胡子,示意清霜起来:“你起来吧,我也不是和她顶撞,只是她总是我的女儿,若连面子都不肯做一下,也未免有损她的声誉。” 清霜起身后侍立在旁,听到有损清瑜声誉这话眉不由微微一抬,这位皇后,可是根本不怕这些的人。况且,声誉最先受损的不是面前的父亲吗?清瑜身为天下母,又有几个会议论她的私事? 宋桐说完见清霜只站立一旁并不说话,叹了口气才道:“你先坐下吧,你娘很想你,让我带句话,说只要你在宫里好好的,她就会放心。”清霜的手在袖中握紧,看向宋桐道:“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父亲您的意思。”宋桐的眉皱起,怎么这个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女儿也要不听自己的了? 但这毕竟是在宫中,不是自己府内,宋桐咳嗽一声才道:“清霜,你我是一家人,又何必分的这么清楚,再说你在宫中襄助你姊姊,这对我们宋家是有利的。”清霜的眼已经重新变得清明:“父亲,您觉得像皇后娘娘这样的人,需要襄助吗?” 宋桐被女儿噎住,眉皱的更紧,清霜看着宋桐:“皇后娘娘有将要成年的太子,三个皇子都是娘娘所生,四位公主不管是她所生还是不是她所生,都敬她为母。休说皇后娘娘不想为陛下置嫔妃,就算置了嫔妃,再等嫔妃们生下儿子,儿子慢慢长大也要许多年,父亲以为,娘娘这样清明的人会在这许多年间变的昏庸吗?” 宋桐这下是十分不满了:“你不想进宫?要知道,你不过是我的庶出女儿,嫁去别家又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但宫妃不一样,即便是个才人,也是五品诰命。况且你是皇后的妹妹,又怎会只是个才人。霜儿,你听父亲的,你在宫中襄助你姊姊,总好过别家女儿得宠。” 清霜站起身:“父亲,你也记得我不止是你的女儿,还是皇后的妹妹,有皇后做主,我怎会被胡乱嫁掉?”宋桐的脸色变了几次,虽然宋桐在清瑜面前抬不起头,可在这几个儿女面前,也是历来说一不二的,忍了又忍才道:“你别忘了,宋家才是你的娘家,你真的由皇后做主出嫁了,遇到什么事情还不是要宋家撑腰。” 清霜勾唇一笑,这笑的竟有些清瑜的意思,接着宋桐就听到自己这个一向乖巧的小女儿轻声道:“父亲,宋家不是只有长兄的,父亲难道忘了还有二哥?二哥素来得皇后和陛下青眼,和太子殿下之间甥舅相得。况且二哥和我一样都是宋家的庶出子,娘娘让二哥照顾我一二,难道二哥会拒绝吗?” 宋桐这下气的双手都直抖,没想到一个个都不听自己的了。过了好一会儿宋桐才道:“好,好一个皇后妹妹,只是你别忘了,你姨娘还在府中,难道你真的就不顾她的死活了吗?”清霜的眼陡地瞪大,接着就轻声道:“父亲,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从不牵连无辜之人,连我这个没见过数面的异母妹妹都多有看顾,父亲又何必再和娘娘置气,再生枝节呢?” 宋桐的眼神变的黯淡,他承认清霜说的有道理,清霜见状方道:“父亲若再无别话,女儿就先告退。”宋桐的声音很低:“毕竟,她和我也已结缡三十年,还有你长兄和长姊,我可以不念着她,但我无法不念着你长兄啊。” 这个她就是林氏了,清霜还是头一次在宋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脚步不由停下,过了会儿方道:“娘娘并没让父亲您出妻,此时宋府主中馈的还是母亲。父亲您又何必耿耿于怀诰命之事?” 宋桐长吐出一口气,清霜的声音又响起:“父亲,这数月下来,女儿觉得娘娘并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父亲若安分守己没有非分之求,则已能富贵一生,父亲又何必强求别的东西?”宋桐这下彻底闭了口,知道清霜再也不是那个乖巧的任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女儿了,挥手让清霜离去。 清霜行礼退出,走出门口时不由回身往殿内望去,也不知自己说的话父亲能听进去多少,但愿自己的话能让姨娘在宋府的处境变好一些。清霜一路想着来到昭阳殿外,宫女看见她忙上前行礼:“宋二姑娘,娘娘还在这几位姑娘说话,姑娘不如去偏殿等一等。” 清霜点头应是,刚要举步往偏殿走,已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姨也在这里?”宫女们已经行礼下去,清霜回身对说话的纯凌行礼道:“见过三位公主。”纯凌已请她起来,笑着还礼下去:“小姨何必如此多礼,这里总不过是家里人。” 清霜忙扶住她,纯凌身后的纯漫已经道:“小姨已经来了,索性我们一起进去。”说着纯漫提起裙子就要往里走,宫女忙阻止她:“三公主,娘娘在里面和几位姑娘商量事情。”商量事?纯漫的眼一闪一闪看向宫女,宫女可不敢敷衍她们:“三位公主还是在偏殿等候吧。” 纯凌已经拉住清霜的手:“既如此,小姨何不随我们一起到太液池边散散?”纯漫已经拍手:“好啊,我还可以让人拔荷叶玩。”纯凌瞥纯漫一眼:“怎么这么调皮,比四妹还要调皮一些。” 纯漫拉住纯淼的手:“四妹,你说我比你调皮吗?”纯淼看一眼纯凌又瞧一眼纯漫这才开口:“我不晓得三姊是不是比我调皮,只是我昨儿听谁的女官说,从没见过比猴儿还要顽皮几分的公主。” 这话让纯漫顿时涨红脸,纯凌上前敲着纯漫的肩膀:“你要去拔荷叶就快一些,不然再等一会儿,那荷叶都被小宦官拔完了。” 身后跟着的宫女也轻轻开口:“只怕御花园管事知道三公主要去拔荷叶,还要催小宦官拔的更快些,不然还不被人说拿了俸禄不做事?”纯漫跺脚不依,众人放声大笑,说笑中已到了太液池边,纯漫坐了一小会儿就约着纯淼去拔荷叶玩,宫女们忙撑出小舟小心服侍她们姊妹俩上船。 池边只剩下纯凌和清霜两人,纯凌笑着看向清霜:“我们姊妹历来笑闹惯了,小姨可千万别笑。”清霜忙道:“姊妹和乐,这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怎会笑话?”纯凌点头道:“原先我也以为本该如此的,后来才晓得这样福气是别家求不来的。说来说去,都是和母亲有关。若是母亲是那样眼界不高,只看着自己儿女的人,我也不会有这样福气。小姨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纯凌面上笑的很亲切,周围的风也吹的很好,但清霜还是觉得身上有股寒意,起身行礼道:“妾并无进宫的意思。”纯凌面上笑容没变,扶起清霜道:“我并没有说小姨,小姨又何必如此?只是父亲现在地位变了,自然有想法的人多了。可是他们怎么也不想想,纵然母亲愿让人进宫,我们又怎会愿意多几位庶母呢?” 清霜看得到纯凌眼里偶尔露出的寒意,手心微微有汗出来,果然长女和那些没成年的小女儿是不一样的。纯凌已伸手握住清霜的手:“小姨想必会怪为何我一个女儿管起这样的事来?只是我嫁了人才知道,母亲的坚持有多难,这样一个母亲,我一个做女儿的,又怎忍心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 清霜看着纯凌道:“到此时,我才明白,娘娘的底气从何而来。”纯凌勾唇一笑,刚要再说时候,宫女已经走过来禀报:“大公主,娘娘那里事情已经完了,请几位公主过去呢。”纯凌笑着对清霜道:“小姨,我们一起去吧。” 清霜跟在她们姊妹后面,看着那池渐渐变的有些空旷的太液池水,这样一位姊姊,还真是难以超越。 133、回音 纯凌等人踏进昭阳殿时,殿内除了清瑜还有一个少女在内,这少女眼有些红肿,似乎刚刚才哭过。清霜认出她姓朱,父亲是个四品官,和出自世家的千金们相比,她性格温柔的有些懦弱,甚至背地里被人欺负也不敢吭声。 此时为何只有她在清瑜跟前?清霜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纯凌她们也一样有些奇怪,但还是逐一上前行礼,朱姓少女低垂着头侍立在旁。清瑜让众人坐下才对纯凌笑道:“难得你回来省亲,只是现在比不得平日,我倒是想多留你在宫中住几日,又怕你担心驸马。” 纯凌面上早已没了羞涩:“女儿见到母亲的日子少,见到驸马的日子多,就让驸马在外多住几日又怕什么?”清瑜拍拍纯凌的手,正待再说,宫女已经迎着如娘进来。 如娘这一进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行礼,等重新坐下清瑜就对如娘道:“你宫中我记得还缺一个女官。”如娘进来之后,自然也对朱姓少女打量一二,方才过来时候已经知道清瑜今日要给这些少女们各自一个去处,听到清瑜这话就明白了,笑着道:“劳烦娘娘记得,按说妾那里是该要配两个女官的,只是宫中前些日子遣散了不少人,妾那里少了几个人服侍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清瑜点点头道:“这些女孩子们进宫来日子也久了,各自品性我也知道。也该给她们个去处,镇守京畿二十万大军人中,尚有年轻将士没有婚配的。我想着就做了这个媒,今日问过了,她们都说任由我做主。只是这位朱姑娘,说既不愿嫁人也不愿出宫,只愿求我收留。她总是官宦千金,不能当做一般宫女看待,想着你那里还缺一个女官,你就带了她去,好生调|教。” 说话时候那朱姑娘已经走到如娘面前下跪行礼,如娘并没唤她起来,只是仔细看着这个少女。如娘眼神并不凌厉,但朱姑娘的身子还是微微一抖,如娘笑着对清瑜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眼生。” 清霜在旁笑了:“我记得朱妹妹性子恬淡,并不爱出外的,每日就是在屋里坐着绣花,倒是一手好针线。”如娘嗯了一声对清瑜道:“既是一手好针线,又是娘娘的好意,妾就把她带回去吧。”朱姑娘又行一礼这才起身,起身后站到如娘一边。 纯凌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如娘又说几句话就带着朱姑娘离开,等如娘走后纯凌才道:“母亲为何要把人留下,带着这些目的进宫的女子,都该远远嫁了才是。”清霜不由面上一红,忙端起茶杯以做掩饰,清瑜轻笑一声:“她们说起来也是爹娘的主意,年轻小姑娘们,都只晓得那锦片样的说话,那想到过别的?” 清霜放下手中茶杯道:“姊姊说的是,若不是姊姊和我说过,只怕今日我还在做梦呢。”嫁给至尊,享受的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能给家族带来荣光,这是少女们进宫之前父母对她们说的,至于隐藏在后面的,爹娘或许会说,或许不会说。 宫女已经来报:“各家夫人都应诏到来,在殿外候着。”清瑜让纯凌带着姊妹们下去,这才请各家夫人进来。这些日子各家夫人们都在嘀咕女儿们的去处,看清瑜这样,似乎也不想给陈枚置办嫔妃,但要让她们像秦家一样,和凉州军中旧将们结亲,又有些不悦。 各自都在等待着清瑜的举动,今日宫中传召,一时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各自心中忐忑不已。进来后各自行礼坐下,清瑜已经开口:“各家千金进宫来也五个来月了,都是花信年华,不忍她们年华凋谢。我记得镇守京畿二十万大军之中,尚有数位年轻将士未曾婚配,我就做了这个媒,恭喜各位夫人添了几个好女婿。” 这话出口,让夫人们面面相觑,这已不是面色煞白的问题,而是汗如雨下。镇守京畿大军中的将士,又有几个是世家子出身?难道自己的女儿就嫁给那种武夫?王夫人年纪最长、地位最高,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小女娇痴,不能……” 清瑜面色虽依旧平静声音也很平淡但话里的意味却和平日不一样:“不能怎样?王夫人,当初你们几位把女儿送进宫的时候,可是说过的,京中合适的男子甚少,愿我青眼看顾,为几位千金挑选好男儿。军中男子又有什么配不上你们各位女儿的?” 王夫人被斥责,那汗已如雨下,慌忙中跪地道:“娘娘,妾这些日子已经挑中了一门,正待……” “晚了。”清瑜淡淡打断她的话:“你们当真以为这后宫是什么地方?我这个皇后是什么人?任由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吗?王夫人,你是贞嘉皇后之母,我一直以长辈敬你,可是有些事,你也不要太糊涂。” 此时跪下的已经不止是王夫人,众位夫人都跪下,清瑜看着她们:“我知道,你们必是想说,娘娘难道就不怕世家们的怨恨和愤怒吗?可是当日你们送女入宫算计于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众位夫人没有一个敢反驳的,只是伏在地上静静听着。 清瑜的眼冷冷扫过她们才淡淡地道:“我给各位千金挑的,也不是什么武夫,都是校尉之上的少年将士,年纪也都没超过三十。各位千金嫁过去,也都是朝廷诰命,难道这样的人,比不上那些世家里无所事事的男儿?还是众位夫人觉得,自己的女儿都有皇后命,都必要嫁皇帝?还觉得这皇后位不该是我这么个人能坐上的,所以想换自家人做?我倒想问问各位夫人,妄图夺嫡,这是什么罪名?我更想问问各位夫人,又有哪个皇后,对试图夺嫡的动作毫无反击?” 这样的话更加没人敢答,殿内陷入沉默,清瑜坐在那里,仪态和平日并无二致。王夫人过了很久才抬头看向清瑜,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妾、妾、妾,”连说三个妾,王夫人却说不出一句整句,终于颓然低下头。 王夫人身后跪着的石夫人闭上眼睛,想错了,全都想错了。徐夫人怯怯开口:“娘娘,妾并无让女儿成为皇后的意思,只是……” “只是想看看,女儿进宫能不能得到宠爱,但凡能生出一男半女,也能保住家族安康吗?徐夫人,你把你的女儿到底当成了什么?要家族安康,何不让男子们在科举上得中一榜,何不让男子们去战场上拼杀。靠送女入宫保住家族安康,这种举动,和,”清瑜顿一顿,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只道:“有什么区别,好好的女儿家,都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亏你还有徐尚宫那样的小姑子。” 众家夫人汗如雨下,清瑜看她们一眼:“都起来吧,你们的女儿都收拾好了,就在外面等候,你们带回去准备一份嫁妆。三天后是大吉之日,她们就都在这日出嫁。”宫女们上前扶起已站不起来的各位夫人,王夫人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清瑜看着她们缓缓地道:“记住,是你们的女儿出嫁,我可不想听到什么暴毙什么不肯嫁。” 王夫人的双手抖了下才道:“娘娘,妾要嫁女儿,还请娘娘告诉妾,到底是谁要娶妾的女儿?”清瑜点头:“这是自然,明日他们会上你们各家拜见。”王夫人打算再次行礼,可是觉得腿都软了,只是点头道:“妾等谨遵娘娘旨意。” 看着她们走出去,清瑜叹了声:“你们啊,竟只有一个人问女儿要嫁给谁,天下有你们这样做母亲的吗?”这声不高,却让众家夫人觉得面上更红,匆匆走出正殿。众家少女都等在那里,站在最前面的是王珍容,她看见王夫人出来眼里有泪,叫了声母亲就再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上前拉起女儿的手,什么话都没说,王珍容身后的宫女已经道:“娘娘还有旨意,说奴婢们既然已经服侍了姑娘们数日,就让我们跟随姑娘们出嫁,并且每位姑娘赐珠钗一股,金臂钏一对以做添妆。” 众位夫人看向昭阳殿,恩威并施,这种手段并不陌生,每位夫人都是用惯的了。可当今日这种手段加诸自身的时候,众位夫人才明白,这个女子所处的皇后之位,并不是侥幸得来,她能得到这个皇后位,也能坐好这个皇后位。 王夫人过了很久才道:“妾等叩谢娘娘恩典。”说着跪下面向昭阳殿行礼,昭阳殿内很快走出宫女请各位起身回去。王夫人起身后拉住王珍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王珍容看向昭阳殿,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跟着自己的娘离开。 婚事一定,京城内就变得喜气洋洋,一时各家府内都忙着嫁女儿,这些世家都是从女儿没出生就开始预备嫁妆,陪嫁的人也准备好。虽说女婿们门户低微,但这个时候还有谁敢抱怨一声,只是秉承旨意办事。 陈枫那边的信传了回来,清瑜打开信,上面写的很简略,只有数行。公主乃结发之妻,不能出家。这并不出清瑜所料,陈枫是个最典型不过的世家子,对他来说,正妻和心上人并不一致是很平常的事。而且,襄王妃的娘家已不存在,他又怎会在此时答应她的出家?这对夫妻,清瑜轻叹一声,吩咐宫女去请襄王妃进宫。 襄王妃现在的打扮更加素淡,当清瑜把陈枫的信递到她面前的时候,襄王妃的手有些发抖,而看见信上所说,襄王妃面上神色更是难以形容,清瑜正要开口时候襄王妃突然大笑起来,状似疯癫。 134、纠结 这笑声传出昭阳殿,殿外侍立的宫女有年长的面上不由露出诧异神色,这种笑声其实并不陌生,曾经听到数位失宠的嫔妃在深夜发出过,可在这昭阳殿内,竟从来没有听过。宫女们互相对看一眼,有年长的宫女决定还是进殿内看看。 脚步刚踏进昭阳殿内,宫女们就看见襄王妃坐在椅上,虽坐姿不变,脸上神情着实难以形容,那种让人有些心惊的笑就是从她嘴里发出,而眼边还有泪。唇边有怪异笑容眼角有泪,这种情形竟是最老道的宫女都没见过,让宫女们个个心惊胆战,那脚步也不自觉停住,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退出。 襄王妃这时已看见宫女们进来,厉声道:“出去。”这声喊透着浓浓寒意和一种威严,毕竟是曾在这后宫里备受娇宠的公主,宫女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看向清瑜。清瑜心里微叹一声才对宫女们道:“你们出去吧,没有召唤不得入内。” 宫女们应是,但还是看向襄王妃,清瑜的眉微微一皱:“王妃不会怎样的,记住,今日之事不许外传。”没有清瑜提醒,宫女们也知道该怎么做,毕竟在宫廷内,想活的长久些,最紧要的就是注意眼睛和嘴巴。 宫女们退出去,还有人把殿门关上,殿内顿时变得暗沉一些。襄王妃的笑已经停止,那泪不停往下流,清瑜到此时才走上前抚着她的肩头:“三弟妹,既然三弟不肯,你也……”襄王妃摸一把泪,脸上露出笑,这笑无比凄凉:“他竟是要生生拖死我,他是男子,可以左拥右抱,尽情辱我。可我呢?我纵是国败家亡,也曾是帝皇之女,曾为皇妹,岂能受这样侮辱?” 这声音十分高亢,清瑜心里顿觉不好,还没来得及,襄王妃已从发上拔下一股银钗,这钗顶端极其锋利,襄王妃手一翻就把这钗往喉咙口送去。清瑜惊叫一声来人,手已经去打襄王妃的手,想抢下银钗。 襄王妃既存了死志,又怎能让清瑜握住她的手,手肘一变就顶住清瑜的胸口把她一下推开,那手还是捏住银钗往喉咙口送去。清瑜虽被她推开但另一支手依旧去扯她的胳膊。清瑜手搭上襄王妃肩头时候,襄王妃的银钗已经到了喉咙口,清瑜的手上一使力,虽没让襄王妃脱手也让她手上力气分出一些,那银钗并没插进多深就直直地顺着脖子滑过去,滑出长长一道血痕。 此时宫女们已经进来,看见这样情形已顾不上发出尖叫就齐齐涌上前去抢襄王妃手上的银钗,这一混乱倒让清瑜被推倒在地。襄王妃被七八个宫女围住,就算想二次把银钗往喉咙口送去也无能为力,手上的银钗已被人抢走,手脚也被按住。 宫女们这才发现清瑜被推倒在地,此时方觉慌张,不等宫女去扶清瑜已自己站了起来,用手理一理衣服道:“传太医吧。”清瑜的淡然倒让这些宫女心里的紧张消失一些,有宫女呢喃的道:“奴婢等……” 清瑜厉声道:“此时哪还是计较这些时候?”清瑜甚少厉声,宫女忙住了口,出殿传太医。又有宫女上前来为清瑜整理衣衫,清瑜挥退她们看着襄王妃。 此时襄王妃被紧紧按坐在椅上,脖子上的血痕看的让人心惊,衣衫上也滴了几滴血。此时襄王妃眼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只是茫然看向远方,见她受伤不重,清瑜这才松了口气,对宫女们道:“先拿药粉来给她撒上,再放开她。” 宫女们虽应是但不敢放开,清瑜冷冷地道:“放开她,她现在想死也死不了,更何况,只怕也没有求死之心了。”宫女们依言放开,又有宫女拿着药上前给襄王妃点在脖子上。襄王妃听到清瑜的话,身子微微抖一抖,突然又笑起来:“我连死都不能了吗?娘娘果真不愧为这宫中的主人,竟还要……” 清瑜打断她的话:“住口,你只记得你是皇家女儿,身份高贵,那你可记得你还是陈氏儿妇?永宁公主,自古公主下降,却也不是不行家礼的,你可曾有一日在公公面前执过儿妇之礼?” 永宁公主,这个称呼很久都没人提起,襄王妃的身子抖了抖,想要反质回去,可竟不知该怎么质问回去,只是低垂下眼。清瑜看着她:“今日我不已皇后身份,也不已当日的君臣身份,我只以长嫂身份问你,三弟妹以为,夫妻之间,相敬如冰以致众人侧目,只有一人所致吗?这种不死不休之局,三弟妹以为,只以三叔叔一人所想就能达到吗?” 襄王妃那睁大的眼微微闭上,别过头不肯听,清瑜的声音更高一些:“骄傲,谁都有,只是一味骄傲而不反省自身,纵然公主还是公主,驸马依旧是驸马,难道公主就认为,一定会夫妻和乐不生枝节吗?” 襄王妃用手捂住耳朵,一副不肯听不愿听的样子,清瑜的眼还是没离开:“我陈家人若真的要堕了公主的骄傲,公主今日也不会安稳坐在此地了。”有宫女走了进来,见状不敢开口说话,清瑜的眼扫过,宫女吓的竟软瘫在地。 还是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这宫女才改瘫为跪:“娘娘,太医来了。”清瑜做个宣的手势,宫女这才爬起来往殿外走去。 昭阳殿宣诏,前来的是太医院院判,这位院判是前朝太医院留任人员,对襄王妃并不是不熟悉的,见状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素来谨慎,哪里会多嘴问一句,行礼后就走上前给襄王妃号一号脉。 号完后才恭敬地对清瑜道:“娘娘,王妃的外伤并不算重,等臣为她包扎好,过个两三天就好了,只是王妃平日思绪常常郁结,又经这次失血,需好生调养。”说着院判看一眼襄王妃这才又道:“臣等会儿开两个方子,让王妃调养。”这和清瑜猜的也差不了多少,点头让院判下去开方。 院判离去前又不由看了眼襄王妃,别人不知道,这院判曾多次见过还是永宁公主时候的襄王妃,虽装扮差不多,但襄王妃做公主时候眉间的那股傲气已经荡然无存。院判心里不由叹了声,襄王和王妃,其实也算一对璧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到这一步。 院判开好方子,又重新为襄王妃包扎好也就告退,宫女拿着方子去给襄王妃抓药熬药。清瑜这才对久久没说话的襄王妃道:“公主,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全靠自己怎么去想。旁人我不知道,但襄王我还是知道的,他是京城里最常见不过的世家子,断不会做出故意侮辱发妻的事。” 襄王妃还是不说话,清瑜长叹一声:“公主,难道十年夫妻,给公主留下的只有恨吗?”襄王妃似有所触动,手微微抖了抖,少年夫妻时候,当然也有过软语温存,携手私语,可是那样的温存记得越清楚,襄王妃就越恨自己,这个男子,是让自己娘家覆灭的罪魁之一。 一时之间,襄王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备受宠爱得配佳婿的永宁公主,还是王府之中人们口中的王妃?这十年究竟是梦是真,襄王妃竟不知道,更不明白自己对襄王,或者说是陈驸马,到底是爱是恨? 清瑜看着襄王妃,召来宫女让她们用肩舆送襄王妃回去,并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她。这叮嘱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宫女们怎会不知,连连应是就扶着襄王妃离去。 此时残阳如血,襄王妃被扶出去时清瑜只觉得她浑身都被那似血的残阳笼罩,清瑜的目不由炫了下,闭眼再睁开时候,已看不见襄王妃的身影,夫妻若此,问谁对谁错,竟似如刀割心,分不出真假对错。 清瑜低头,看见地上还有几滴血迹,这是方才宫女们没来得及擦拭掉的,清瑜也没叫人,只是弯腰用手抹了下那血迹,血迹被拉出长长一条。或者,他们夫妻之间,本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只是总有人要想多了,这才变出许多事来? 宫女忙端水过来擦拭,清瑜站起身由她们去,决定给陈枫再去一封信,毕竟这是他的妻子。 尚未让人准备好笔墨纸砚,宫女已经传报贤妃到,清瑜方说一个请字,如娘已走了进来,面上有惊慌之色,见清瑜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这才松口气行礼:“妾听闻娘娘这里出了点小意外,问她们出什么事她们又不肯说,思前想后这才无诏前来,娘娘休要责怪。” 清瑜示意她起来:“你我也这么十多年了,你是个什么样人难道我还不清楚?这事也不用瞒你,方才不过是襄王妃在这里。”襄王妃?如娘的眉微微皱起接着就松开,长叹一声道:“其实只要想得开,又有什么呢?毕竟也是结发夫妻。” 清瑜点头,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只是轻声道:“算起来纯凌还有数日就要离京了,我做母亲的总要送些东西给她,贤妃你来的正好,我们一起给她挑一挑。”如娘又怎舍得纯凌离开,听到清瑜这话眼圈不由又红了,强忍住道:“虽知道女儿嫁人就不是娘家的人了,可怎么舍得她离开?” 清瑜轻轻拍拍她的手,如娘感伤一会儿也就和清瑜看着该挑选些什么东西赐给纯凌。襄王妃那日离开皇宫的情形是有人知道的,此后襄王妃又称病不出,京城中想打听襄王妃究竟出了什么事的人自然不少,可是任凭怎么打听都听不到详细情形。 而此时的清瑜已经又收到陈枫送来的信,上面只有数句,结发夫妻、怎忍仳离,一切待弟返京再议。 135、赐婚 结发夫妻怎忍仳离,清瑜看着这八个字,夫妻之间的事自然不是外人能够多唇舌的。想了许久清瑜才叫来宫女,让她们到襄王府一趟,把这封信面交襄王妃。宫女们领命而去,清瑜坐在案前,打开一个小抽斗,里面装着的都是这数年陈枚出外时候和清瑜之间的来往信件。 每封信都很简单,不外就是到了哪里,今天又做了什么,还会问孩子们好不好。每封信清瑜都看的很仔细,回复的也很简单,孩子们都好,家里也都好,他们也很想你,你在外面要一切自己注意。 鸿雁往返,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即便知道下次写来的信和上次写来的差不多,可看不到这信件,就觉得缺了什么。清瑜的手在这些信件上缓缓拂过,还真是十分思念丈夫,特别是收到陈枫这封信之后。清瑜觉得,自己能和丈夫走到今日,真是双方的幸运。 什么天下江山谋算在此刻都被抛去,现在的清瑜只是个思念丈夫的妻子,手指从丈夫熟悉的笔迹上慢慢滑过,仿佛触摸到丈夫那带有胡茬的下巴。出征已经一年,丈夫面上的风霜是不是又多了?是不是会不耐烦侍从们的照顾? 脚步声打断清瑜的思绪,把小抽斗关好,抬头时候清瑜已经又是那个江山尽握手中的皇后:“有事?”宫女面有喜色地道:“莱阳公主府里有人来报,公主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算来纯淑出嫁已经有半年了,此时怀孕也正当时。 清瑜面上漾开笑容:“这是喜事,你去太医院传我旨意,着两个太医在公主府驻守,再挑两个有经验的人去服侍公主,还有,”清瑜想了想才又道:“再去贤妃宫里,让贤妃亲自带人去公主府探望公主。” 宫女领命而去,刚走到殿门口就有宫女进来报:“娘娘,贤妃娘娘求见。”说着就听到如娘的笑声,人已经走了进来,笑着行礼:“妾刚刚知道喜讯,就前来给娘娘道喜。”清瑜上前扶起她:“同喜同喜。我方才还想着,纯凌嫁的远,她生孩子时候你不得在她身边照看,现在淑儿有喜,倒要劳你这位贤妃多看顾才是。” 如娘一听大喜,忙要行礼道谢,清瑜扶住她:“你我也这么多年了,这又没外人,做这些虚套子给谁瞧呢。”如娘这才重新坐下:“娘娘说的是,只是凌儿这次原本可以在的久些,偏偏小孙女没跟了来,一心挂着那边的小孙女也就匆忙回去。这做了娘的女儿,总是要多挂念着自己的儿女。” 清瑜点头一笑才道:“这也是人之常情,等淑儿生下孩子,你不照样有孙子抱?”如娘连连点头,点到一半才道:“说来妾还要多谢娘娘,若不是娘娘嫁过来,妾怎会有今日之地位?”清瑜拍拍她的手:“你又和我客气了,你我之间,你不负我,我又怎会对你不好?” 如娘用帕子点一下眼里的泪才笑道:“这点就最难得了,要知道天下有多少不管别人怎么不辜负,他都要辜负别人的人。而且还容不得被辜负的人说半个不字。”清瑜面上笑容一滞,如娘讲完才哎呀一声:“都是妾的不是,怎么讲这样的话。” 清瑜回神过来,面上笑容重新和缓:“你讲的对,天下这样的人不少,只要认清就是。”如娘面上有局促之色,竟不知道怎么安慰清瑜,毕竟那个辜负她们母女还认为自己没错的人,是她的生身父亲。 过了些时清瑜才笑一笑:“你也不用这样局促,若连你们都不能对我讲实话,又有多少意思。”虽然如此,妻妾之别终究如同天地,如娘已站起身打算告罪,清瑜轻叹一声:“只是这个人人皆知的道理,为何他不懂,或者,他不肯懂,不愿懂。” 如娘不敢接清瑜的话,只有小心在旁侍立,清瑜说完就停下,接着笑了:“不去想他了,只要他不再妄图什么荣华富贵就是。我们还是打点好,怎么做外祖母吧。”如娘笑了:“娘娘这副样子,走出去别人还当是三公主是姊妹,怎会相信就要做外祖母?” 清瑜掩口一笑,殿内气氛又和平日一样,宫女已来报都准备好了,如娘辞了清瑜就出宫往纯淑府邸行去。方才如娘说的话让清瑜想到宋桐,现在该给清霜寻门亲事了,清瑜收起思绪命人把清霜找来。 清霜进殿就笑道:“方才知道莱阳公主有了身孕,还该恭喜姊姊呢。”清瑜示意她坐下才道:“都是同喜,我做外祖母,你不也一样要做姨婆?”姨婆?清霜的眉皱起,清瑜拍拍她的手:“其实你早已做了姨婆。”清霜啊了一声就笑了。 等她笑声至了清瑜才道:“你过了年就十七了,这个年纪已不算小了,前些日子给众千金寻女婿的时候我本想连你的亲事也一起定了,但你毕竟是我妹妹,我就存了份私心把你单独留下来。这又过了几个月,这里有几家,你瞧瞧,哪家合适了你就点头。” 说到亲事,世间闺阁女儿少有不脸红的,清霜虽有心理准备,还是面上绯红。清瑜笑了笑拿出一张纸来:“这几家都是你二哥和我挑选过的,据你二哥说,人品相貌都是上上的。只是有一点,他们并不是世家子,都是从军的。” 清霜一张脸已经红得滴血,声音也变的很小:“既然是姊姊和二哥定的,妹妹我也只有听。”清瑜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你点头。还有就是,你姨娘那里,想来也是盼你嫁个世家子的,但世家子虽风光,终究……” 清瑜没往下说,清霜已经了然一笑:“姊姊的意思我明白,这嫁人可不能只有面上的风光,总还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况且我虽顶了个皇后妹妹的名头,京城里却都知道我是姨娘养的。皇后之妹怎好去嫁庶子?嫁进世家做嫡子媳妇,婆婆只怕就先不喜欢了,倒不如像姊姊和二哥想的那样。” 既然清霜也这样说,清瑜也就放心:“既如此,你瞧瞧这些,都是二十上下,立过功劳后得到晋升的。你二哥还说,有一两个还是他袍泽好友,妹妹嫁过去定不会受欺负。”这下清霜的脸更是红的不能看了,只是低声道:“二哥既特意说有他的袍泽好友,那就不用选了。” 清瑜勾唇一笑,指着这个名字:“从六品的将军,今年二十三岁,姓梁名唤安瑞。你既肯了,那我这就让人去国公府传旨,毕竟你总是要从国公府嫁出去的。”清霜声音很小地应了,清瑜瞧她一眼:“要不要再让你二哥寻个法子让你们见上一面。” 清霜这下害羞的坐不住了,起身就道:“姊姊你取笑我。”清瑜伸手把她拉了坐下:“什么取笑你,见一面总要知道合不合眼缘。”清霜这下不害羞了:“合不合眼缘又有什么要紧,日子是自己在过,只要不想着把日子过的那么糟糕,任嫁谁不都能过的好。” 这样的话倒也新鲜,清瑜笑了:“你既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这就让人去国公府传旨。”清霜嗯了声才想到一件事:“二哥算起来,已经二十有四,为何到现在都还不肯成亲?”皇后弟弟,当朝新贵,想嫁他的人也能算得上如过江之鲫。 清瑜笑了笑才道:“你二哥可是个有志向的,说要给他姨娘争一道诰命才肯成亲,免得娶回来的媳妇不孝敬姨娘。”名分是清霜和宋渊之间心中永远的痛,清霜嗯了一声才道:“但母亲那里,毕竟是嫡母。” 按例,都是先封嫡母后封生母的,清瑜顿了顿才道:“若你二哥愿意为林氏请封也就由他去,毕竟她做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嫡母。况且她所做的,和别家嫡母做的也差不多。你二哥的诰命,她也能受得起。” 这样做,也是为宋渊名声考虑,毕竟他和清瑜是不一样的,清霜想明白了就轻声道:“姊姊,你真的很好。”清瑜勾唇一笑:“是我的,我就拿回来,那些她应该得的,我也不会从中阻挠。”这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不同,清霜眼里闪出亮光,自己也要像姊姊一样,眼不能只看向这四方墙壁框出来的院子。 内侍到英国公府传诏,当宋桐听到清霜被许配给了一个从六品武官时候,那脸色可十分难看。内侍已经得了清瑜的吩咐,只是拱手道:“给国公道喜,娘娘还说,男女都年纪不小了,该早日成亲。” 宋桐面色铁青:“我要去见娘娘。”内侍早有准备:“娘娘说国公您年纪已长,这预备婚事还要花些时候,还是留在府内好生预备婚事,不需进去谢恩了。”宋桐眼中差点喷出火来,林氏倒十分高兴,若清霜真能嫁到世家为妇,那林氏会活活怄死,一个庶出女儿哪能嫁的比自己女儿还好。而现在不过是嫁给一个毫无根基的六品武官,这门婚事才是清霜这样的庶出女儿该得的。 见宋桐还在那和内侍僵持,林氏忙笑道:“您辛苦,这旨意我们接了,还请回宫转禀娘娘,定会好好预备婚事的。”内侍也笑了:“二姑娘只怕还有四五日就出宫回府,府里也要准备准备。”林氏口里说着一定一定,内侍告退。 林氏还待回头劝宋桐,陈姨娘已经欢欢喜喜走进来:“听说娘娘降旨许婚,是哪家侯府还是公府,或者是王府?”林氏声音提高一些:“正打算让人去告诉你,不是侯府也不是公府更不是王府,是个六品武官,二姑娘这嫁过去就有了诰命,真是门合适的婚事。” 136、嫡庶 什么?陈姨娘脸上的欢喜顿时消失,眉头微微皱起,看向宋桐道:“老爷,您不是说?”见陈姨娘不理会自己,林氏的眉皱紧,声音也变的有些冰冷:“这是娘娘旨意,怎么,你要抗旨吗?” 林氏没有得到诰命并不许进宫之后,权威在这府内有些下降,但毕竟做了三十年的主母,积威尚存,陈姨娘也不敢还口,只是去瞧宋桐:“老爷,奴并不是要抗旨,只是二姑娘现在身份毕竟和原来不一样,况且……”这话让林氏心中更加恼怒,她转身看着陈姨娘:“怎么,有什么不同?再是皇后的妹妹也不过是个庶出,难道还能变成嫡出不成?” 陈姨娘的眼中有泪闪现,看向宋桐的眼带上几许哀怨的光:“老爷,奴并没有说别的,只是夫人……”这样的举动表现让林氏心中的怒火已经烧的不能再烧,冷冷地道:“你这样矫情是做什么?要记住,我才是这府里的主母。皇后,怎么说都是出嫁女,管不到这府内的事。” 陈姨娘眼里的泪积的更多,伸手去扯宋桐的衣衫:“老爷,奴并没说什么,夫人怎又?”宋桐叹了口气,对林氏道:“好了,你既是嫡母,就下去好好为霜儿准备嫁妆吧。我们家现在是后族,霜儿的嫁妆就算不能越过露儿去,也不能比露儿差。” 听到这话,林氏的额头上青筋都快露出了:“老爷,怎么说……”宋桐挥手:“此一时彼一时,快去预备嫁妆吧。”林氏看着陈姨娘那眼中闪过的得意,若是原先就该把这陈姨娘教训一顿才是,可是现在林氏已经没有这种底气了。一个被京城交际圈抛弃了的贵妇,也只有关上门来过日子了,只有低声道:“老爷既这样说,那我就下去预备,只怕二姑爷很快就要上门,还要备出酒席来。” 宋桐点头:“就该如此,你管家我历来放心的,再让昂儿出来帮我招待新女婿。得空你也去多劝着昂儿,赋闲的人多了,常出外走动走动,日子久了慢慢就好了。”听到宋桐这番话,林氏才觉得心平气和一些,看一眼陈姨娘,再得宠又如何,自己才是这府内的主母,自己的儿子才是宋桐一心栽培的人。 心内虽这样想,林氏走出门不远就听到宋桐发出的笑声,依旧不由握一下拳头,很快放开拳头对身边的丫鬟道:“把管家娘子们都寻来,二姑娘的婚事,定要好生操办。”到那日,定会有许多人上门道贺的,再是风光,也不会让陈姨娘上前应酬。这就是妻妾之别,怎么都越不过去。 清霜在三日后出宫,宋桐见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几句常说的出嫁后要好好侍奉丈夫的话就让她进后宅去见林氏。林氏对这个庶出女儿从来面上都是亲切的,现在也不例外,先问过清霜在宫内过的可好,又拿出嫁妆单子来,笑着道:“我们家现在毕竟和原先不一样了,你的嫁妆和当日你大姊姊出嫁时候的嫁妆也没什么分别,我又给你预备了四个陪嫁丫鬟,两房下人陪嫁。” 清霜谢过林氏才道:“劳烦母亲费心,出宫之时,娘娘还命两个宫女随女儿一起出嫁。”林氏已经知道这件事,但还是笑道:“这虽是娘娘好意,但我是做母亲的,这些都该预备了,你虽不是我生的,却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母亲,再说,你出嫁之后还是我去做外祖母。”清霜又再次谢过,看着林氏面上亲切笑容,想到清瑜曾说过的话,对林氏越发礼貌起来,却少了原来进宫之前的那种亲近。 林氏又怎会察觉不出来清霜对自己的礼貌中带有疏远,也不点破,又说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你进宫这么多日子,你姨娘也想你,去瞧瞧她吧。”清霜行礼退下,林氏已经把脸沉下,把手上的东西重重放到桌上。 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宋渊如此,清霜也如此,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儿女可靠,可是他们又被清瑜这个皇后压制的死死的。服侍的丫鬟们这些日子早已习惯林氏的突然发火,没人敢说什么,只是上前来把东西收拾下去。看着面前丫鬟们的沉默,想到原来自己休说这样发火,只要眉皱一皱,就有丫鬟来替自己开解,真是无限怀念。林氏闭一下眼,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满是疲惫,这一生,大抵也就如此。 陈姨娘见了清霜,既欢喜又难过,只是丫鬟们都在旁侍立,她不好和女儿说些亲热话,只看着女儿。见状清霜挥退左右,只剩的陈姨娘母女两人。 陈姨娘见状才擦一下眼角的泪,带着些笑意道:“总算熬了这么多年,县君她,”说着陈姨娘又觉得不对:“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就心疼你,原本还望着你嫁个公府侯府,也好给我面上光辉光辉,谁知竟嫁了这么个人,县君她还说什么嫡庶之别。呸,她一个连诰命都没有,宫都不许入的人也只有和我说什么嫡庶之别,在娘娘面前她敢吗?” 清霜知道陈姨娘在林氏手下过了那么多年,有些怨气是难免的,握住她的手道:“姨娘,我晓得你的心。只是女儿进宫这么久,受了娘娘的教导,知道不能因为别人做了坏事就自己跟着去做。”陈姨娘忙住了口:“你说的是,我也不过是白抱怨几句。” 清霜这才展开笑容,伏到陈姨娘怀中:“姨娘,女儿就要出嫁了,姨娘一定要自己保重。”陈姨娘拍拍女儿的背:“现在府中也没人敢对我怎么样,我儿只要好过就好。”清霜嗯了一声直起身,陈姨娘摸着女儿的脸,叹了口气:“原本我还觉得你不能嫁公府侯府我心里不高兴,可是前儿女婿来,我悄悄地去瞧了,别的不知道,光长相是比周姑爷好多了。真称得上相貌堂堂。” 清霜能听出陈姨娘话里的难过和欣喜,心中有所触动,不由差点也落泪,但又怕陈姨娘伤心,只是笑着道:“姨娘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欢喜。”丈母娘?陈姨娘叹了口气:“我有什么资格做丈母娘呢,只要你好好的。” 清霜握住她的手:“等我出嫁了,回门时候,让他悄悄地过来给姨娘磕头可好?”陈姨娘眼里顿时露出惊喜:“真的吗?会不会对你不好?”清霜心里觉得一阵心酸,转头把眼里的泪弹掉才对陈姨娘道:“怎么说姨娘也生了我一场,受个我夫婿的礼还是受得起的。” 陈姨娘此时已经惊喜难以言状了,清霜见状又笑了:“若我真的嫁了侯府公府,他们又怎肯来给姨娘磕头呢?这嫁个没根基的武官,也有这个好处。”陈姨娘的泪这下如同滚珠一样落下:“我的儿,亏你这样宽慰我。姨娘这辈子也没什么好盼的,那些宠爱不宠爱也不去想它,只要你过的好好的,我闭眼也安心。” 清霜绽开笑容:“会的,姨娘,我一定会过的好好的。”这一刻的清霜似乎特别美,陈姨娘看着女儿十分欣慰:“好,好,你也出去吧,在我这待久了总是不好。”清霜站起身恭敬给陈姨娘行礼:“姨娘,您放心,女儿一定会过的很好。” 陈姨娘扶起女儿,心里是又欣慰又骄傲,当日生下来就被抱走的这个小小的粉团,今日就已长大成人,再过数日就要出嫁,还说要让她的女婿过来给自己磕头,这辈子,能有女儿这句话,值了。 清霜的婚期定在冬月初八,毕竟宋家现在出了个皇后,虽是个庶出女儿出嫁,合京官员都来道贺。这也是宋桐封爵后宋府的第一件喜事,人来人往,恭贺声不绝于耳。 林氏虽没诰命,却也是这府内主母,自然出来应酬,众熟人见了她也不好提那些往事,个个打着哈哈在那互相应酬一番。林氏坐在那日,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自己还是能和别家夫人应酬,伤心的是自己已很多日子没有接到帖子,只能听到她们在那说谁家又出了什么新鲜事,竟不能插嘴。 众人正在谈笑,丫鬟满是欢喜地走进来,对林氏道:“夫人,方才二郎君带了娘娘旨意来,娘娘赐给二姑娘一副珠冠、四样首饰当做添妆。老爷说请您备五百两银子出去好赏二郎君带来的人。”二郎君,宋渊,这个离开京城就再没回来过这所宅院的庶子,今日倒大大方方以这种方式回来。林氏又觉得胸口发闷,但还是道:“这是喜事,你拿着对牌去找人支银子出去。” 丫鬟离开后众位夫人开始说着恭喜,又有人笑道:“咱们这位皇后,可真是个爱护弟弟妹妹的。府上大姑娘若不是皇后的妹妹,又怎会得到节义夫人的诰命?今儿二姑娘出嫁,又特意赐物添妆。这等友爱真不愧是皇后。” 有人点头赞成:“这话说的是,娘娘这样做,倒让我心里惭愧,平日我对家中庶出的那些子女,总是不大好。却忘了他们虽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却也是我夫君的亲子,我既是嫡母,怎能只记得嫡庶,不记得母子之情?” 这是明明白白说林氏当日对清瑜不好,才让清瑜愤怒到不肯认林氏,不肯给林氏诰命了。林氏觉得头晕目眩,喉头竟有腥气,旁边秦氏见到忙扶起她:“婆婆,方才媳妇听说有几支钗不大好,婆婆您再去瞧瞧。” 林氏勉强和众人别过在丫鬟搀扶下走出去,刚走出厅就听到众人笑声,林氏这股气再忍不住,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丫鬟惊叫起来,林氏止住她,这一辈子怎么都没想到会沦落到别人的笑柄,可是实实在在发生了。 137、弟兄 既然成了笑柄,林氏顿时兴味索然,并没再回宴席上,而是回房称心口有些疼,不好再出外坐席。秦氏和清露得了报信,忙进房来问候。 问了几句,知道林氏没什么大碍,秦氏就告退出去外面席上招呼。屋内只剩的清露林氏两人,林氏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清露握住林氏的手道:“娘您又何必呢?总是二妹的喜日子,您这样做,到时宫中听见了,对您又没好处。” 林氏把女儿的手一推:“连你也这样说,难道你没听见外面她们的话。”清露沉默了会儿才道:“娘,情势逼人,爹又是这样,娘您真的要让这容身之所都失去吗?”林氏眼睛猛地睁大看向女儿,接着就颓然地倒在枕上,闭上眼有泪流出,喃喃地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何所有的错都要我来受?” 清露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外面,林氏的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后又抓向清露:“我不甘心啊。”清露把林氏的手放到被子里面:“娘,不甘心也只有认了,不然,您要女儿和阿弟怎么办?”林氏的泪流的更急,清露叫进丫鬟来给她洗脸,轻声道:“娘,您为了女儿和阿弟好,认了吧。况且那日我听二妹说,二弟有意为朱姨娘请诰命,在此之前,总要先封嫡母的。娘,到时您有了二弟这封诰命,出外又有谁会说您?” 不一样的,林氏心里叫着,但看着女儿神色,终于还是闭眼不说。清露见林氏安静下来,叮嘱丫鬟们照顾好林氏,也就离开这里往外面去应酬。林氏的手紧紧抓住枕头边缘,过了很久终于颓然放开,认了吧认了吧,谁让自己命苦? 宋渊传了清瑜的诏令就入内宅去看朱姨娘,宋桐本想亲自陪着儿子去看朱姨娘,被宋渊拒绝了,说今儿事忙,让他在外应酬就好。宋桐也不太以为然,叫过个管家婆子来带宋渊进去。 对这所宅子宋渊很熟悉,脚步匆匆地往朱姨娘住所走,管家婆子就笑了:“二郎君你走错了,姨娘现在住这边,不住原来那地方。”宋渊顺着管家婆子所指,见所指的竟是自己当日的旧居,倒笑了笑:“没想到姨娘还搬到那里去了。” 管家婆子笑嘻嘻地道:“这是老爷特地交代的,说这样也能让姨娘少些思儿之心。”自己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生母了,宋渊的脚步有些停了停,接着就快速往前走,管家婆子见宋渊不接自己的话,原本还想等宋渊接话时候趁机把宋桐交代的话说了,此时也只有赶紧跟上。 两人拐过一个弯,看见迎面过来的宋昂,宋渊急忙停下脚步:“大哥许多日子不见。”宋昂没料到会看见宋渊,面上有错愕神色,但很快就恢复平静:“没想到二弟,宋将军还肯踏进这所宅院。” 虽然宋渊回过数次这所宅院来探望朱姨娘,但每次都没遇到宋昂,算来这竟是弟兄们这么多年头一次见面。宋渊看着很多年都没见到的兄长,记得离开京城时候,兄长气宇轩昂,天子近臣又新结婚姻,人生似再无可遗憾之事,和在众人眼里被嫡母排斥黯然离京的自己是两回事。但现在的宋昂虽相貌依旧,但眉间的那股锐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种颓废之气。 特别是方才那声二弟已然出口又换成宋将军时的疏离,这还是当日那个在自己眼中人中龙凤的长兄吗?宋渊在那思索,宋昂也打量着弟弟,当年有些怯生生的神色现在在他脸上半点都看不到,朝中新贵,当朝国舅,数年之间,两人的处境生生转了个,不对,现在自己的处境或许还不如他。 听到宋昂的叹息,宋渊踏前一步:“大哥何需这么客气,你我终究是兄弟,况且当日大哥对我这个弟弟也多有照顾,我们,自然当似原来一样。”宋昂的眉不由一挑,眼里有异色,宋渊笑一笑:“大哥当我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人吗?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兄弟。若大哥得闲时候,就去我那里喝一杯,只要大哥不嫌弃我在军中数年没原先那么文雅就是。” 宋昂的眉慢慢松开,看着面前的弟弟,在他脸上确实没看到什么嘲笑神色,有的,只有当日两人在这所宅子时,他流露出的弟弟对兄长的神情。宋昂沉吟一下才道:“可我是安乐侯的旧臣,若去你那里,会不会给你惹下麻烦?” 宋渊露出一笑:“当朝宰相尚且是安乐侯旧臣,大哥你又担心什么?”宋昂微微嗯了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长久缠绕在身上的一些东西好像在渐渐离去。看着宋昂眼里渐渐有的亮色,宋渊舒一口气,毕竟这个兄长并没欺负过他,也没仗着嫡出长兄的身份看不起自己,他那么好的才华,若不为天子所用,着实可惜了。 看着宋渊离去背影,宋昂握一下拳头,自己这些日子的颓废等,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况且自己还有孩子,难道就要他们看见一个颓废至极的父亲吗?宋昂唇边现出一丝笑容,此时的脚步和方才有了不同,不再是轻飘飘没有力气,而是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宋渊见过朱姨娘,朱姨娘自然是哭了一会儿又笑一会儿,除了嘱咐宋渊快些寻个媳妇之外,就再没别的嘱咐。宋渊点头应了,看着时候差不多,朱姨娘反倒催宋渊快些出去:“今日外面席面上应酬肯定很多,你就不要再挂念着我,你爹现在对我很好。” 宋渊嗯了一声,握住朱姨娘的手:“姨娘,您要自己保重,我走了。”朱姨娘的泪又下来,终于还是拍拍儿子看着儿子出去。丫鬟扶了她一把:“姨娘,您一直挂心二郎君,二郎君现在已经自己有宅子,您倒不如和老爷说说,搬出去和二郎君一起住。” 朱姨娘痴痴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了半日才叹气:“这不好,怎么说我也不过是个妾,老爷尚在,我又怎能搬出去和儿子一起住呢?这要传出去,老爷和他不都被笑话死。”这一生,只要儿子平平安安就好,自己生出他,不能给他个好地位已经对不起他了,又怎能再让他因为这件事受人非议? 宋渊探过朱姨娘,也没坐席就直接进宫去见清瑜。看见宋渊踏进昭阳殿,小儿子就跑上前抱住宋渊的腿:“舅舅,你答应给我带的糖呢?”宋渊把外甥抱起来,在手里掂了惦:“哎,又重了,成日想着吃糖,难怪你牙不好。” 纯淼在旁边笑了:“舅舅,您可不能给他吃糖,娘说他的牙都吃坏了,嘱咐宫女们谁都不许给他吃糖,他才变着法见人就要讨糖吃。” 小儿子不依起来:“四姊,我才没有这样,再说我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连糖都没得吃?”清瑜示意宋渊把小儿子放下来:“都是阿弟你惯的他们,见了你,一个个什么都忘了。连礼都不会行,还要要糖吃。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皇子,哪有成日想着要糖吃的皇子?”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小儿子听的,小儿子的唇立即嘟起:“娘,我……”清瑜摸摸他的发:“你什么你,过几日就该去上学了,你哥哥们都是五岁就开蒙了,只有你,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 小儿子的脸上顿时现出苦色,纯淼笑了:“阿弟,你要乖乖上学,每日回来我就给你做点心好不好?每日都要变着花样。”小儿子想一想点头:“不过一定要四姊姊你自己做的,不要宫女代你做的。” 纯淼笑着答应,清瑜把纯淼拉过来,捏一下她的鼻子:“哪有这么惯着他的?等你爹回来,岂不把你阿弟惯成个混世魔王?”纯淼偎向清瑜:“阿弟很乖,娘不许他吃糖他也就忍着。再说女儿才学做点心,正好让阿弟来试试。” 清瑜拍一下女儿的背:“你啊,就是个鬼灵精,带你弟弟出去玩吧。”纯淼嗯了声就上前牵着弟弟的手出去。 清瑜让宋渊坐下:“今儿辛苦你了,让你连酒都不得去吃。”宋渊连连喝干两杯茶才笑了:“清霜也是我妹妹,这是给她挣面子的事,怎么说辛苦呢?阿姊你也来和我客气。”清瑜笑着拍拍他的手:“等你成亲,我定要亲自去道贺,你看好不好?” 宋渊低头一笑:“到时若阿姊你不去,我以后就再不进宫了,不过这事还早,想和你说说大哥的事。”清瑜的唇抿成一条线:“宋昂吗?我记得他才学还好。”宋渊点头:“说来大哥算是有爹的才学和长相,没有爹的那种……” 宋渊停下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不好说他的过错,清瑜笑了笑:“这我知道,不过朝中有宰相,推选贤能是宰相的事。况且,他也是秦家女婿。”话说到这份,宋渊已经明白了,笑着道:“阿姊你从来不把有些事放在心上的,可笑那么多人偏偏就当你死揪着不放,自己在那吓自己。” 清瑜所求的,只是当日那被颠倒湮没的自己娘该得的名分,至于别的,不屑也不愿再去追究。清瑜摆一下手:“那些都不用去说它,你难得进来,我们还是说说你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又说到这个,宋渊立即站起身:“我还是去看看淼儿他们好了。”清瑜这次没叫住他,只是轻轻说了句:“你不愿意,那我就随便给你挑一户了。”宋渊听到这话跑的更快些,清瑜低头一笑,看着方才送进来的战报。 剑南那边的战事已经到了尾声,仅只剩下最后盘踞的那座城没有被攻下了,而何昭仪就带着小皇子在那里。宫女走了进来:“娘娘,顺安皇后求见。” 她也该来了,毕竟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的尽人皆知,清瑜坐正身子,看着走进来的何氏。今日的何氏素服无妆,步履竟有些蹒跚,走到离清瑜三步之处就跪下:“妾恳求娘娘,留我孙儿一命。” 138、求死 清瑜看着何氏,示意宫女上前搀扶她起来,但何氏依旧不起,只是跪在那里,重复方才的话:“妾已老迈,嫡亲孙儿只有这个,还求娘娘留我孙儿一命。”清瑜看着何氏,轻声道:“顺安皇后怎么忘了?安乐侯久无子嗣,这些日子来,已上奏陛下,请在远支中择一品行端良为嗣。” 何氏闭眼,清瑜话外的意思何氏怎么听不出来,只是那毕竟是自己嫡亲孙子,清瑜示意宫女把何氏扶下去,何氏本已懵懂站起,突然又跪下道:“妾已风烛残年,只求留孙儿一命,并不……” 清瑜已经打断她的话:“不能,顺安皇后你也曾掌权柄,难道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处置吗?”何氏眼中一片茫然,声音有些哽咽:“可他,他只有不到十四岁……”清瑜的声音十分清晰:“当日王周诸家,年过十岁的男丁,全都被斩杀。顺安皇后,你曾掌皇朝权柄,难道不知道愿赌服输这话?当日若……” 说着清瑜停下口,看着面前的何氏,何氏已经有些颓然,低下头久久不语,过了许久宫女想上前扶她下去,何氏已经挥退宫女站直身子对清瑜道:“好一个愿赌服输,当日我既输了就该认输,今日之事,娘娘就当我并没来过。至于什么择子承嗣,就让这支绝了罢。前朝废帝,本该殉社稷的,苟延残喘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先祖?更别提什么宗嗣延续。就此告辞。” 说着何氏也不行礼大踏步就走出去,脊背挺的很直,如同当日还是这昭阳殿主人时一样。清瑜看着何氏的背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何氏这话,更像是诀别。清瑜的手抖了下,唤过身边的宫女:“你去叮嘱顺安皇后身边的人,让她们日夜都不要离开。” 宫女在这宫里的日子久,自然知道清瑜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应是后就赶紧去寻人。清瑜缓缓坐下,如果当日陈枚失利,自己只怕也会带着孩子们从容自尽而不是留在这世间。但何氏如果此时赴死,那对自家是不利的,清瑜突然笑了笑,自己是真的不一样了。 宫女已经走回来:“娘娘,奴婢已经和顺安皇后的身边人说过,并让她们小心服侍着顺安皇后,若有差错,”宫女顿了顿,声音变的有些低:“娘娘,若有差错,要不要?” 这停下来的意思清瑜很明白,清瑜的眼垂下:“不必了,有些事是防止不了的。”还有种自尽方法是怎么都防不住的,绝食而死。 宫女了然退下,清瑜坐在大殿上方,整个大殿都很安静,连吹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久居宫廷,这种无边无际的寂寞才会让人的心变得越来越硬吧?清瑜叹了一声,命宫女去把陈煊请来。 陈煊到的很快,看见清瑜面上就绽开笑容,但还是按照礼仪行礼下去,清瑜挽起儿子,问了几句儿子的起居,朝堂上的事情后才对陈煊道:“方才顺安皇后来寻我,我看出她有死志,你要怎么办?” 陈煊的眼顿时瞪大:“母亲,顺安皇后她在宫中不是过的很好吗?”清瑜摇头:“对有些人来说,失去江山怎能过的好?”陈煊的小眉头又皱紧:“可是,她并不是刚刚才失去江山的。” 清瑜看着儿子不说话,陈煊的眉终于放开:“因为剑南那边的失利吗?所以失去了希望,才要在这时候赴死?”身为帝王,迟早都要面对这些死亡,而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 清瑜摸着儿子的头:“顺安皇后在此时想赴死,只怕是为了安乐侯。”人都有恻隐之心,用自己的死换取儿子得到善待,这也是何氏在赌,陈煊的眉再次皱紧:“可是我们对安乐侯,并没有侮辱。” 越是礼遇,只怕看在安乐侯的眼里却越是侮辱,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刘阿斗,可以乐不思蜀。清瑜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过了很久清瑜才对陈煊道:“下诏招安乐侯回京吧。”陈煊又是一脸糊涂,清瑜拍拍儿子的脸,声音有些冰冷:“何氏若真要赴死,也该让他们母子见见面,但安乐侯现在还不能死。” 现在朝中尚有安乐侯旧臣,这些人的心里有几分是真的对新朝忠心?留着安乐侯,也可以让他们安心。清瑜觉得身上有一些发冷,此时多么希望丈夫能够赶紧回来,但凉州那边战事还没平定,只有用尽全部气力维护住朝中安稳。 陈煊也没说话,伸手握住清瑜的手,稍微带点变声的孩童声音此时却透着一股坚韧:“母亲,我知道,我一定会把父亲的江山守好的。”清瑜轻轻拍一下儿子的脑袋,自己要和儿子一起等着丈夫回来。 第二日早早的就有何氏身边宫女前来报信,说何氏从昨日离开昭阳殿后就不吃不喝,换了礼服坐在殿内中央,任人怎么劝说都拒不开口。服侍她的人已经跪满整个院子恳求她张口吃喝但何氏依旧坐在那不动。 这并没出清瑜的意料,清瑜只是长叹一声,并没起身去看何氏,吩咐让宫人八个一轮班每过三个时辰换一次跪在何氏面前,别的就什么都没说。 这竟是要看着何氏去死了,宫女心里一紧,但知道规矩的她晓得自己和同伴们的性命无忧,只有遵命退下。 清瑜等人都退下后走到殿门口,不知不觉已到了深秋,昭阳殿外种植的高大树木被风一吹,落的满地黄叶。这些树木已在此数百年,如同这所昭阳殿一样,看着它的主人来来去去,而它们依旧这样沉默站立,随四时不断变换。 不知曾有多少人站在这个地方看着这些树木,或者有一日这些树木这些宫殿也会被砍伐被烧毁,那时又有谁记得曾站立在这里的人?清瑜收回思绪,唇微微一抿:“去把襄王妃请进宫吧,毕竟顺安皇后是她嫡母。” 那封陈枫的信已送到襄王妃的案头,襄王妃看过那封信后依旧什么都没说,一切似乎照旧,等待着陈枫的回来。 襄王妃来到昭阳殿的时候看见清瑜坐在上方,一切似乎都没发生,后宫之中似乎也没有个一心求死的顺安皇后。襄王妃这一路而来,心中的烦闷也渐渐消失,上前行礼后就坐到一边,清瑜抬头看一眼她:“何氏毕竟是你嫡母,你去瞧瞧她,安乐侯将在两日后到京,到时你们兄妹也能团聚几日。” 襄王妃应是,接着抬头看向清瑜:“若我执意去死,那又为何?”清瑜侧头看着她,接着轻声道:“你不会的,你已是陈氏儿妇,为李家江山去死,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公主你并没想过去死。至于你们夫妻之间,” 清瑜停下说话,接着才缓缓道:“当日结亲时候,不管怎么说,当时的陛下是为辖制陈家才下的诏令,公主认为自己是被牺牲,他又何尝不是?再到今日,公主又何必把那些恩怨全都算到他头上。” 襄王妃的眼垂下,起身道:“妾先去探望顺安皇后。”看着襄王妃一步步走出去,夫妻之间牵扯了这么多的国仇家恨,怎一个乱字了得。清瑜轻轻抽出一张战报,这是昨日那张战报的后续,今日早晨才送到。最后的那座城已经被攻破,何昭仪已携皇子自尽。 这意识着剑南战争已经结束,陈枫将在数月后回来,可是这样一个王妃,他又该如何面对?而襄王妃,又怎么面对掐掉李氏王朝最后一点希望的丈夫? 宫人来报过数次,何氏看见襄王妃前来依旧不开口,襄王妃进殿后行礼后默默对坐一会儿,就径自出宫。 剑南战争结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没有了这最后一支忠于李氏的军队,顺安皇后此时的求死之志,在众人看来就显得十分正常。安乐侯的车驾在三日后到达京城,并没停歇就进宫参见清瑜和陈煊。 安乐侯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一年多的幽禁生涯,倒让他发胖一些,陪在他身边的是昔日的贵妃王氏,两夫妻行礼后清瑜照样问了几句起居,陈煊也训示几句,就让安乐侯夫妇前去见何氏。 他们夫妻走后,陈煊叹了口气:“母亲,为何要这样做?”清瑜这次回答的很快:“要让后世的史书上,都记下我们的宽厚仁德。” 看见安乐侯到来,已经数日没食的何氏眼里终于有了泪,但依旧没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等待死亡前来。安乐侯在旁苦苦劝说,但何氏依旧不开口。 第五日时,太医说何氏也就在这一两日内。陈煊在这时候下了诏令,命昔日旧朝的旧臣,如石熙等人前去何氏面前叩别。 何氏在绝食第六日后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她的眼里有亮光闪过,看着面前跪着的儿子和旧臣们,说了一句:“我去见先帝了,诸位好自为之。” 然后那眼就闭上,再没有一句话说,宫人们放声大哭,这哭声都能传到昭阳殿中。清瑜听到消息后提笔写了个思字,把这张纸递给宫人:“传谕礼部,旧朝皇后何氏谥为思,一切仪注照皇后之礼办。。”追悔前过曰思,这个谥号比起别的,更适合何氏。 陈煊下诏罢朝三日,礼部奉诏办理何氏丧事,一切都依照皇后的礼仪,除了没有以国丧待之,停灵日满后何氏葬入旧朝安陵。这是旧朝皇后最后的荣耀,也是旧朝最后的一点光亮,剑南被灭,何氏为旧朝江山殉,从此之后这万里江山才真正真正尽由陈家掌握。 139、家事 何氏入葬安陵的第三日,久在外的陈枫也回到京城,此次大胜而归,陈煊带着满朝官员出城十里迎接,陈枫进城这一路上,京城众百姓都来观看大胜而归的陈枫,毕竟对京城百姓来说,剑南的覆灭,远胜过凉州那边的战事。 欢呼声似乎连昭阳殿内都听得到,今日还将有盛宴款待众位将士,清瑜笑着对周围宫女道:“按理,回来了该让他们各自回府才是,这时候又进宫赴宴,倒让他们要晚团聚一会儿。”有伶俐的宫人回话:“这是娘娘和殿下的恩典,况且娘娘已经传旨,让各位出征将士的夫人一起进宫赴宴,岂能称不团聚呢?” 宫女们的回话果然都很伶俐,清瑜笑一笑,听的多了,会不会沉迷之中?宫人已经报平王妃到了,看见平王妃,清瑜起身相迎:“你今儿到的早,我还当你这个耐不住性子的,会出去看三叔叔回来呢。” 平王妃坐下就笑了:“四叔叔那张脸,早看到不想看了,炎儿倒是去了,我瞧他那样,是巴不得也上战场,只是翊外甥那样跑了,他不敢跑。”清瑜也笑了,宫人已进来报各家夫人此时已到了宴会举行的地方,平王妃听着这些名单,不由皱一下眉:“怎么襄王妃没有来?” 清瑜摇头:“襄王妃说,算来她还在孝期,自然不能前来赴宴。”何氏是襄王妃嫡母,出嫁女该为嫡母守孝一年,只是身为皇家媳妇,真要不遵守也顶多就是有人在背后嘀咕几句。 平王妃的头微微垂下,过了会儿才叹道:“襄王和襄王妃这样,真是不好说,而且,”提到这个平王妃眼睛亮起来,推一下身边的小叶子:“你出去寻姊姊们玩。”小叶子本来很乖地依偎在平王妃身边,但听到这话知道自己的养母要讲些小女孩不能听的事,乖巧地行礼后就跟着宫女出去。 平王妃这才凑到清瑜耳边:“还有那位新宠。”新宠?清瑜的眉皱起,虽然隐约知道陈枫有一位新宠,但他既没上表朝廷请求册封,也没带回京城来,清瑜也只当这人不存在,可听平王妃说的话,这位新宠这次是跟随前来了? 清瑜眼里的不赞成平王妃看的很清楚,瞧一瞧周围的宫女才又道:“原先四叔叔远在剑南,这些消息他要瞒自然瞒的住。可是现在他班师回京,这一路上总是有风声。昨儿朱夫人来我家和我闲话,偶然间说起,还说已经传的满城风雨。” 清瑜的眉皱紧,但还是道:“毕竟你我只是嫂嫂,这种事不好问的,若四叔叔真的喜欢,襄王妃那边对这种事也同意,就大大方方封个孺子,这样不明不白的算怎么一回事?”平王妃笑了:“若是清清白白的人,襄王自然会这样,但这位,竟是那位何节度使的宠姬。”宠姬?清瑜这下眉也跟着皱紧,城破之后,那些昔日的姬妾都会被分发一空,但身为主帅,公然把昔日节度使的宠姬带在身边,这样的举动,实在是让清瑜说不出来,也能想到襄王妃为何这样愤怒。 平王妃想的和清瑜想的一样,但还是加了句:“也不知道那位宠姬,是何等国色天香的倾城色,竟能让襄王这样的也神魂颠倒,甚至不顾非议把她带在身边。”要知道陈枫可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出身于节度使府,见过的美人如云一般。后来又娶了公主,永宁公主的美貌也是首屈一指。 清瑜压下心中的怒气道:“等襄王进宫,我倒要好好问问。”话音刚落,宫女就进来报:“太子和襄王到了。”清瑜长喘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这才让宫人传陈煊和陈枫进来。 陈枫身上还穿了戎装,面上神采飞扬,似乎还是那个清瑜初见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俊俏小郎君,只是行礼时候已透着一股稳重。 清瑜唤起他,说了几句辛苦就命宫女给他搬来椅子:“四叔叔这一路辛苦,不愧为国之柱石。”清瑜这样客气的话倒让陈枫一愣,用手下意识地抓一抓脑后,清瑜已经对陈煊道:“此时是在我这里,你就是你四叔的侄子,要行家礼才可。” 陈煊应声后上前就要给陈枫行礼,陈枫忙站起身紧紧扶住陈煊:“大嫂,虽则是叔侄,只是太子乃国本,小弟怎敢托大让太子为小弟行礼。”清瑜拂一下袖子:“四叔叔这番话说的,的确是讲理知情的人,煊儿你先坐下。” 陈煊还是给陈枫作了一揖这才走到旁边坐下,清瑜看着陈枫:“你方才唤我嫂嫂,如同当年还在凉州时候,那我现在和你二嫂要问问你,你的新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虽是你的事情,但我们和四婶婶是妯娌,妯娌之间互相关心一下本也是常事。” 陈枫的脸十分罕见地红起来:“大嫂二嫂,这件事本是件小事,到时小弟把人送回府,永宁素来,”贤惠一词是无法形容公主的,陈枫的口一滑就把这话滑掉:“小弟定会处置好的。”处置的好?清瑜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四弟,这说来是你家事,但我们陈家已不同原先,况且襄王妃曾数次说过要出家为尼,因的就是这名女子,你执意不肯,” 平王妃已经打断陈枫的话:“四弟,你大嫂自从当了皇后,这说话也变的开始绕弯了,其实就一句,你的家事你要处理好,不管是襄王妃还是那名新宠,相安无事最好,若因了那名新宠而闹出什么乱子来。四弟,你是晓得其中利害的。” 两位嫂嫂说的话让陈枫坐立不安起来,眉也皱紧:“嫂嫂,我知道这事是小弟做的不对,可是你们不知道柳姬有多可怜,那样的可怜我从没见过。但嫂嫂你们放心,永宁是我结发妻,她现在已无归处,我定会好好待她。” 说着陈枫忍不住嘀咕一句:“再说男子家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这个,清瑜看一眼陈煊,平王妃白陈枫一眼:“是,男子家三妻四妾是平常事,可也没有你这样的,人都还没到京就闹的满城风雨,甚至有很多人想着襄王妃的位子。” 清瑜摸摸陈煊的脑袋:“煊儿,你要记得,男子家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尚未齐,谈何其它?更何况你以后是天子,天子若连家事都管不好,又谈什么治国?”陈煊点头,陈枫的脸更红了:“大嫂,我不过,你也不用拿我来做例子吧?” 平王妃咳嗽一声:“四弟,兄弟姊妹之中,只有你的家事是乱成一团的。”这个那个?陈枫再不好说话,清瑜已经起身:“时辰差不多了,外面的宴席想必已经备好,四弟,这事你还是仔细考虑。” 陈枫嗯了一声,跟着起身,小叶子从外面跑进来,跑的双颊红红,看见清瑜就嚷道:“大伯母,大伯母,我看见我哥哥了。”陈枫从没见过小叶子,但也知道平王妃身边多了这么个人,又听到小叶子喊的是大伯母,眉头不由一皱:“原来你就是那个新小侄女,来,四叔给你好玩的。” 说着陈枫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东西来,那是把小金叶子,小叶子看都不看陈枫,整个人都快扑到清瑜怀里:“大伯母,我看见哥哥了,哥哥做了侍卫,大伯母,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平王妃上前拉住养女:“小叶子,你好好告诉我,你在哪里看见你哥哥,还有你哥哥怎么会做了侍卫?” 小叶子这才觉得自己莽撞,停下脚步说起来,原来小叶子和宫女们走出去,并没去寻纯漫她们,而是和宫女一起悄悄到举行宴会的地方去看那些进宫的人,小叶子对这些是不大感兴趣的,但宫女看侍卫们看的兴致勃勃,偶尔还会说几句这侍卫长的英武这样的话。 小叶子正准备让宫女带自己回去,就听到宫女啊了一声:“这侍卫怎么这么年轻。”小叶子抬头望去,就看见大树下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相貌看起来很熟悉,小叶子还在想,她们动静这么大已经惊动了那少年郎,看见这面是宫女打扮的,少年郎只扫了一眼就要回避,可这眼扫过去就再放不开。 宫女还当自己是被这侍卫看中了,心顿时扑通跳起来,若真被侍卫看中,到时……,宫女心里还在打算,已经听到少年郎很惊讶地问:“小叶子,你是小叶子吗?” 这熟悉的声音让小叶子想到很多,再仔细看去,那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是哥哥,是哥哥呀,是五年前分开就再没见到的哥哥。见小叶子要往那侍卫处奔去,宫女忙拦住她:“姑娘,还是去和娘娘说一声吧。” 小叶子也知道这样贸然出来会连累宫女,只得对哥哥说了声你等我就飞快地往昭阳殿奔来。平王妃听完小叶子断断续续的叙述,对陈枫道:“你还把小叶子的哥哥带回来,那就算你有功劳。”陈枫听的也十分吃惊,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叶子发往军前充军的兄长会在剑南,在剑南也就算了,竟然没有死在战争之中,而是被自己看中做了侍卫还带回京城。 想到这陈枫笑了:“二嫂,我可不是只会做坏事。”清瑜已让人把小叶子的兄长带来,让他们兄妹相聚,听到陈枫这话就叹:“毕竟四叔叔是幼子,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才能说出来。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先去赴宴吧。” 宴席之上最重要的就是宣读各种赏赐的诏令,襄王是陈枚幼弟,所得待遇已经十分优厚,此次又赏赐下黄金千两,别院一座。 140、家事(下) 各种赏赐颁下,宴席之上到处是笑语欢声,出征过的将士喝起酒来就比那些文官们喝的更豪爽些,只是碍于清瑜母子尚在,喝的没那么尽兴。清瑜见状正打算带着陈煊离开,把这场宴席留给他们,就听到有人笑着道:“襄王这次得了一所别院,又携美回来,正好做了金屋藏娇之所。听的那所别院春日景色甚美,也不知来年三月,能否到的一游?” 京城之中,也有人把姬妾不放在府内,而是在外置办宅院安放,好招待些不便往家里带的客人。清瑜不由顿了脚步,打算听听陈枫会怎样应对,陈枫把放到唇边的酒杯拿下来,冷冷地道:“石尚书,想必是这酒太好,您多喝了几杯。” 陈枫这样的应对让席面上出现个短暂的静默,众人都没料到陈枫会这样回答,毕竟石熙问的,是非常平常的事。陈枫接着看向清瑜,眼又转回石熙身上:“况且娘娘太子都在此处,石尚书这话问的未免有些太过……” 这话就更让人想不到,众人有些面面相觑,毕竟男人们用姬妾开玩笑是常见的,姬妾是什么?不过是玩意样的东西,即便有人对姬妾有几分喜欢,也不会因别人拿姬妾开玩笑而发怒,清瑜看着这静默的席面,沉声道:“石尚书既已醉了,就让人送他到侧殿歇息。” 两个小宦官应是走到石熙面前,既然皇后都说自己醉了,石熙也就做个醉的样子。清瑜等石熙被扶出去才道:“太子年岁尚幼,我先带他离席,众位继续。”说着清瑜带着陈煊走出,众人恭送清瑜离开。 清瑜离开这边宴席,让人送陈煊回东宫,这才命人把平王妃寻来。平王妃在宴席上正十分欢洽,听到清瑜相唤倒吃了一惊,宫女是晓得平王妃和清瑜之间关系的,忙悄悄把方才外面宴席上发生的事轻声说了。 听到陈枫竟这样,平王妃的眉头不由皱紧,宠个把姬妾是常见的,可是连外人都不许说,这种事情却是没听过的。平王妃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那柳姬到底长成什么样?” 这声音很小原本下面的人是听不到的,偏偏这时坐的比较远的朱夫人正在和人攀谈,她说话声音本来就大,高声道:“还有什么,狐媚子呗?我和你说,对这些女人就不该手软,就该打出去,什么襄王赏的不好推脱,他就是花心,今儿襄王赏,明儿只怕就要上别家讨了。这头一次不把他打服,让那狐媚子卷包走了。下一次他就能把那狐媚子宠到天上去,那时哪还有我们站的位置?” 狐媚子,倒真是个狐媚子,平王妃望去,见朱夫人在和一个妇人说话,这个妇人的丈夫也是跟襄王一起出征的,这些事,男人做了倒要让女人来收拾。平王妃站起身,那个和朱夫人说话的妇人悄悄指了指平王妃。 朱夫人说的正兴起,看见平王妃没住嘴反而道:“王妃您来评一评,当初嫁他们时候,一个个都不过是小兵,年纪一大把,长的又丑,赚的也少,不是我们在那相帮着过日子。现在好容易有什么从龙之功一个个做了官,就开始嫌弃妻子年老,要往家里拉姬妾,还说什么做正房的要对姬妾和蔼可亲,不能恶言相向。呸,真当他们那几根白胡须是白糖拌的?那些女人不就看中他们现在又有银子又有地位,个个撒娇撒痴花钱如流水,还有为了这些人把原配冷落的,这些就该好好收拾一顿才是。” 说着朱夫人就卷起袖子,咕嘟嘟拿起桌上的酒壶就把酒一口喝干,恨恨地道:“不给他个厉害尝尝,他们就不晓得东南西北。我和你说啊,”说着朱夫人就又转向原先那个妇人,平王妃还待再听听,身后的宫女已经提醒:“王妃,娘娘还在等着您。” 平王妃这才往外走,走到殿外方对宫女道:“方才朱夫人的话,你感觉怎样?”宫女不料平王妃有这一问,迟疑些时才道:“朱夫人的话,未免有些太过粗鲁,休说男子家三妻四妾是本等,还有……”平王妃的眉微微皱一皱才道:“是啊,三妻四妾是本等,但宠妾灭妻呢?这又是什么?” 宫女思索下才道:“姬妾总是姬妾,视妻子为主母,哪有做出这样事的?”平王妃没有再问,只是和宫女走进昭阳殿,清瑜已卸掉妆容,瞧见平王妃走进来叹道:“方才在席上襄王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原本以为只是个普通姬妾,时日久了,只怕也就厌了,可是现在瞧来,襄王对这个柳姬竟是不一样,到时若真出个什么事,那才叫不可收拾。” 平王妃坐下,用手撑着下巴:“襄王别的都好,就这不好,方才在里面我还听了听,这次他把何家的那些姬妾全都分发下去,本来这也是常事。是那世家女出身的夫人倒也罢了,她们从出生就学怎么辖制姬妾,可是那从凉州来的,还被她们夫君吓唬,说什么襄王赏的,必要对那些姬妾和气,气的她们没法,可是这又怎么办?” 清瑜摇头:“宠妾灭妻这是不许的,既然赏了也就赏了,二婶你在宫外比不得我在宫内,到时你打听着各家府邸的事,若真有宠妾灭妻这种,就该传进宫来训斥一番才是,哪有任由姬妾□□正室的?”平王妃笑了:“嫂嫂你这话原本是说的好的,可是那些经过大难尚且保的不死的女子,哪是平常普通姬妾可论的?她们的手段只怕更高,不然,怎么会把见惯美人的襄王也给迷惑住,甚至襄王差点为她和大臣翻脸?” 话是这么说,但别人家的家事,总不能宫中下旨把那些姬妾全都撵走,真要这么做,只怕被人笑话死,清瑜的眉微微皱紧,再次体会到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的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清瑜才开口:“不管怎么说,要紧的是襄王这边,柳姬是个什么样人也由她去,反正我们能认的襄王妃只有那一位。只是襄王妃那性子,真是让人有些不好言说。”平王妃嗯了一声:“这也怪不得她,帝女哪有不骄傲的?偏偏四弟也是个骄傲性子,要怪就怪当初月老栓错红绳。” 清瑜笑一声:“他栓错红绳,结果就让我们烦忧?”平王妃也笑了,毕竟那些妻妾的事,总归是各家自己的事。两人又说一会儿家常,这会儿说的就是儿女亲事,纯溪已经过了十七,平王妃新近给她挑了门亲事,说到这个平王妃不由叹息:“原本舍不得她嫁的,可是女孩家怎么都要出门的,左拖右拖就拖到了今日,那韩家,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却是书香门第,女婿又是个秀才,嫁过去也不会受气。” 清瑜笑了:“堂堂郡主嫁过去怎会受气?对了,溪儿的封号,礼部已经选出几个,你看看,更喜欢哪一个?”那几个封号早送到过戚王府处,平王妃笑一笑:“东阳就好,说起来,等溪儿出嫁,再给炎儿完婚,这一辈子好像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清瑜这下是真的笑了:“怎么会没有别的事可做呢?还要看着孙儿们长大,若你活的足够长,说不定到时就成了众人的老祖宗。”平王妃笑了:“想那么远做什么?当日我也,”平王妃顿一顿没再说话,清瑜知道她是想起戚王,当日在凉州时候,也是满堂的兄弟姊妹,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剩下的人中又多是寡妇。襄王的家事在此时就格外引人注目,毕竟除了陈枚夫妻,弟兄姊妹们还成双成对的就只有杜桉夫妻和他这一对了。 那位柳姬并没被送进别院,而是直接进了襄王府,听说她要去拜见襄王妃,但被襄王妃挡驾了,听说她并没单独住在一所小院,而是和襄王住在一起,每日同寝同食,如同普通夫妻一般。还听说王府上下的人待她都如主母,这样的举动已经让京城的人侧目了,宠妾很常见,可宠到这种地步的就很少见。 甚至有人因为不相信襄王真的这么宠这位柳姬,曾经在襄王府的宴会上要求这位柳姬出来跳舞而被襄王当场赶出府。这种种听说,已经传进宫中,而襄王妃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还是在自己院内每日诵经,纵外面闹的天翻地覆也不管不问。 一时这京中各种议论纷纷。自然也有人让自家夫人向襄王妃学着点,闭上眼不管府中事,任由丈夫和姬妾怎么过。有人肯听,自然也有人不肯听。 这日清瑜刚命人把过年时的赏赐分发下去,就听到宫女传报,说汪县君求见。清瑜还想了想才想起这位汪县君的丈夫是个四品武官,也是从凉州就跟着陈枚起事的,对这些人的求见清瑜从来都是准的,吩咐宫女把人请进来。 等待时候清瑜依旧处置一些事情,刚写完一张贺贴,就听到殿外传来哭声,间或还夹杂着宫女的劝慰声,这倒稀奇,清瑜把笔放下就看见那位汪县君被宫女搀扶着进来,样子吓了清瑜一跳,发上的首饰似乎被人扯掉,身上的命服也有些皱褶,就跟刚和人打了一架一样。 不等清瑜相询,汪县君已经跪下大哭起来:“妾求娘娘做主,他要休我,说我不贤惠,还说我没有容人之量,还拦着我不许进宫。”汪县君这放声大哭吓得宫女们忙上前劝,示意汪县君不要再哭,这可不是什么可以随意哭闹的地方。 这种情形清瑜已经很久没见,不由皱眉问道:“你先坐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向我道来。” 141、戏 宫女们搬来椅子,这汪县君才收一收泪:“还不是因为那狐媚子,自从得了她,就再没进我的房也罢了。这不是过年吗?那狐媚子说要做几件新衣衫,我刚说个不字,他就冲上来骂我,于是我忍不住吵起来,结果他就要休我,娘娘,娘娘,我是从苦处跟他过来的,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兵,手足都有厚厚老茧,都没嫌弃过。现在,才进京没几年,他就要因个狐媚子休我,娘娘,娘娘。” 说着汪县君又痛哭起来,宫女准备上前劝,清瑜示意宫女端杯茶过来,亲自走到汪县君面前把茶递给她:“先喝口茶歇歇吧。”汪县君接过茶又抽泣起来:“娘娘,妾知道您是别人不一样,这才进宫来的,况且妾的诰命是娘娘您亲自给的,他要休了我,也要问问娘娘答应不答应。” 汪县君轻轻拍一下汪县君的肩,眉头微微一皱就道:“这男子家喜新厌旧是该骂,可是宠妾灭妻这种事,按了……”清瑜没说完汪县君就把茶一口喝干,想把茶杯递给宫女,见宫女没上前就手中拿着茶杯道:“他这样的,倒不如回家种田,省的他成日在那耀武扬威,我还怕他出个什么事,连累了我和孩子们。” 清瑜让宫女把茶杯接过去才眉微微一挑:“气话可不能说。”汪县君身子往清瑜处挪一下:“娘娘,我这可不是气话,方才我是气急攻心,可是进来这会儿我想清楚明白了。他除了会打仗什么都不会,可是这仗还能打一辈子吗?常听人说,这做官也是有风险的,这些日子他的举动,倒提醒了我,现在为个女人要休结发妻,以后说不定就冲撞了什么贵人,到那时候不是全家都倒霉?倒不如趁他现在只有这个苗头,把他扭回乡下去。” 清瑜这下笑了:“县君果然是贤妻。”汪县君吸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过是个粗人,在娘娘跟前连礼仪都忘了,还要娘娘听我唠叨这么多,实在是……”说着汪县君就要起身行礼,清瑜按住她的肩膀,对身后宫女道:“传我旨意,去汪府请汪将军入宫。” 宫女应是后并没动身:“娘娘,方才外面来报,汪将军已在宫门口求见。”清瑜哦了一声后突然想起一事:“这样,就去汪府宣汪将军新得的宠妾。”这?别说汪县君疑惑,宫女更是站在那里不敢动,宣宠妾入宫,这种事情还真是很少见。 清瑜示意宫女径自去宣,这里对汪县君说了几句,汪县君听了之后眼里的泪又下来,起身跪下道:“娘娘大恩,妾没齿难忘。”清瑜扶她起来了:“最近京城里这样事想必不少,也有人家没发作出来的,这种风气总要清一清,不然你们陪他们吃了这么多的辛苦,哪能刚过几日好日子就被各种冷落,任由那些外头来的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 汪县君又滴下几滴泪,清瑜除了去宣汪将军的宠妾,又让人去请陈枫、陈柳等人进宫。一切安排定,这才命人传午膳,汪县君见清瑜如此相待,那泪又不停往下掉:“妾还当妾进宫来,最好就是被娘娘骂一顿,然后和男人仳离,谁晓得竟得娘娘这样相待,难怪朱夫人说,有娘娘这样的,就算当时死了也知足。” 清瑜按住她的手:“胡说,你今年算起来还不到四十,儿女都还没成亲,好日子还在后头,哪能说这时死。”汪县君这才擦了泪入席一起吃饭。 等用完午膳,倒是陈柳先到,清瑜和她说了,陈柳也安慰汪县君几句,又商量下等人来该怎么做,这时宫女报陈枫到了,清瑜让陈柳带着汪县君下去,这才让陈枫进来。 陈枫进殿先行了礼这才笑道:“娘娘今儿为什么要让小弟进宫?”清瑜笑着让他坐下:“你这些日子的所为我也听说了。”开门见山就说这句,陈枫的脸不由红一下,但还是道:“宠妾总是难免的,况且小弟虽宠柳姬,但府内还是公主为主母,只是公主不肯见柳姬而已。”清瑜嗯了一声:“你那日说,男子家三妻四妾也是本等,我仔细想了,这说的也对,做女子的,就该贤良淑德,为丈夫广纳姬妾才是。” 陈枫没想到清瑜会这样说,眉都快飞起来:“是啊,娘娘你说的对,男子在外辛苦,做妻子的,就该管好内院,爱丈夫所爱才是。”清瑜也点头:“对,今日寻你来,是为的一件事,方才汪将军的妻子闯宫要见我,说是丈夫为了宠妾要休她,她气不过就进宫来了,依襄王的意思,这该怎么处置?” 陈枫想都不想就道:“做妻子的该贤惠才是,既是丈夫要休她也该忍下才是,哪能闯宫把这家事宣扬于您之前,依小弟所见,这样妇人就该痛责才是。” 清瑜哦了一声,对宫女说了几句,已有宫女进来:“娘娘,汪将军和他宠妾都到了。”清瑜让他们进来,接着对陈枫道:“你既这样说,看来不痛责是不对了。”汪将军和宠妾刚走进殿内就听到这句,宠妾的心怦怦跳,不知道这痛责的是谁,那脚步停了一停,汪将军倒径自上前参见清瑜。 清瑜让他起身才道:“方才你的妻子进宫对我哭诉,这种事情我从没见过的,于是请了襄王来问个究竟,襄王说这种事,该痛责你妻子才对。”啊?汪将军的眼顿时睁大,十分迷茫地看向陈枫。 陈枫已经哼了声:“做男子的,该说一不二才是,哪有任妻子把家事往外宣扬的?况且闯宫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有人学。汪将军,难道你还要护着你妻子?”汪将军的脸红一红,那宠妾自进了殿内就不敢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听到汪县君要被痛责,面上顿时露出喜色,但那喜色很快就收去,只是依旧低眉顺眼站在那。 清瑜扫一眼就对汪将军道:“方才襄王这样说了,我已让人去杖责了,汪将军,她是你的妻子,你看要责多少板?”汪将军没想到清瑜直接问出,想了想才道:“娘娘,她毕竟是臣结发妻,就责十板吧。” 清瑜唇边露出一丝讽刺笑容,但这丝笑容很快就收了,对汪将军很平静地道:“才十板?汪将军,我可听说……”汪将军的手握成拳很快放开:“娘娘,拙荆在家也辛苦……”不等汪将军说完,已有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娘娘、娘娘,不好了,汪县君才着了九板,就气绝身亡了。”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陈枫一脸惊诧,汪将军举步就要往后面走,但方走出几步就被人拦下,那宠妾喜悦满面,但很快就换成悲戚之色。 清瑜故意哎呀一声:“这可不成,汪县君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妇,怎么就气绝身亡了?”宫女面上的惊慌神色更深,跪下道:“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责打的人许久没动刑,手生了。”汪将军眼里已有泪流下,跪到清瑜面前:“臣妻虽有错,但此时人已身亡,还请娘娘把臣妻的……” 清瑜脸色已经沉下:“不行,今日这事既是你妻子引起,你这个丈夫也该受责,你治家不严,从此罢官吧。”汪将军跪在那不说话,宠妾已经忍不住跪下道:“娘娘,妾知道这事妾不能发声,可是这事全是县君惹出的祸,娘娘既已责罚过她,将军就该无罪才是。” 清瑜看向那宠妾:“哦,你倒有几分胆色,不过这事哪是这么轻易算了?”说着清瑜故意皱眉,宠妾的牙一咬就对清瑜道:“娘娘,人常说父债子还,县君虽已过世,但她的儿女还在。” 清瑜倒没想到这宠妾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脸色一下变了,汪将军已经呵斥宠妾:“你胡说什么,哪能把儿女给出去?”宠妾抬起一张脸,对汪将军道:“将军,奴晓得您舍不得儿女,可是这事都是县君惹出来的,此时娘娘怒气未消,难道将军要全家都搭进去吗?况且奴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汪将军听到宠妾抬出这个,嘴巴一下闭上,这时连陈枫都忍不住了,对清瑜道:“大嫂,既然汪县君已经没了,这事就这样算了吧,毕竟妇人家不贤,也是自己惹出的祸。”清瑜的眼定定地看着宠妾,勾唇一笑:“算了?只怕我肯算了,别人不肯算。” 说着清瑜对宠妾道:“这汪县君没了,你就该扶正了,扶正之后只怕那几个小的也逃不过你的手,不如这样,你既是妾就该殉主,来啊,把这拖出去给汪县君殉葬。”宫人们应是,就走进几个宦官来拉这宠妾。 这变故吓的宠妾魂飞魄散:“将军、将军,求您救救奴。”汪将军面上大惊:“娘娘,这,她并没这样说?”没这样说?清瑜唇边讽刺的笑容更深:“没这样说,方才是谁要把汪县君的儿女送进来让我消气的?” 宠妾悲悲切切地喊起来:“娘娘,娘娘,奴是无心的。”清瑜站起身,面如寒霜:“无心的都能顺嘴就把主母的儿女拿出来,若真有心,只怕就要打杀了。”宠妾一张脸顿时红红白白,但还是强撑着:“娘娘,娘娘,县君闯宫那是县君的事,并不关奴的事。” 清瑜轻蔑地看她一眼:“不关你的事,汪将军,你今儿是为什么要休结发妻?”汪将军迟疑一下才道:“都是她不贤惠。”清瑜冷笑:“陪你患难的结发妻不贤惠要休她,此时一个不过进你府中数月的美姬就是贤良淑德样样有,甚至为她求情,汪将军,你真是做的好啊。” 142、处 这话是个人都能听出不好来,汪将军涨红一张脸跪下道:“臣,臣并无……”陈枫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对清瑜道:“娘娘,这是汪将军的家事。”清瑜回身看他一眼:“家事?这家事都传到我面前来,原配夫人都到我面前哭求,你还一口一个家事吗?我知道你是男子,觉得男子家纳妾平常,可这再纳妾也没有宠妾宠到要休了正室的道理。” 陈枫被清瑜这几句话说的脸一红,清瑜已经转身对汪将军道:“我不是个爱碌娜耍鸵痪洌馐率且蚰愠桄萜奕浅隼吹摹=饩鲋分挥辛教酰皇前颜飧鲦以对洞蚍17耍拐赵凑庋6谴拍阏饷梨丶业闭遥夤倌阋膊槐刈隽恕! 汪将军皱一皱眉,看一看自己的宠妾就道:“臣反正也是种地出身的,就回家种地呗。”说着汪将军还对那个宠妾道:“我家可好了,青山绿水的,你跟我回去,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多好。” 回家种地?宠妾的眼一下瞪大,看着清瑜想说又不敢说,横下心对清瑜道:“奴知道奴错了,奴宁愿进宫来当丫鬟,也不愿……”这话让汪将军大惊:“你放心,我会护住你的。”说着就来拉宠妾。 宠妾怎肯回家乡去种地,双眼一挤就有泪出来:“娘娘,奴……”清瑜打断她的话:“你随汪将军回去,可就是正室了,怎么,不愿意吗?”当正室当然愿意,可是谁愿意当一个乡下老农的正室?宠妾哭哭啼啼地跪下道:“奴知道奴错了,娘娘,奴甘愿进宫当丫鬟赎奴的罪过,也不能跟随将军而去。” 清瑜看着这个宠妾:“真的吗?你真的要进宫来赎你的罪过?要知道汪将军可是认为你半点罪都没有。”宠妾哭的更厉害,汪将军忍不住上前拉住那宠妾的胳膊:“进宫当丫鬟有什么好,还是随我去吧。”宠妾有些厌恶地把汪将军的手打掉,但嘴上还是说的十分可怜:“将军,县君是因奴才没有的,这不是奴的罪过吗?” 汪将军更加认为宠妾为自己所想,又拉住她的胳膊:“都这样了,那我们更该回家乡一起过日子。”宠妾怎肯,清瑜看一眼陈枫,见陈枫张大嘴,知道他也看出里面的不对来,不由微笑一下就道:“你真的不肯随汪将军回去?乡下的日子虽苦,但到时你好歹也是正室,谁也不敢欺负你。” 谁高兴去过苦日子?宠妾哭的更是梨花带雨一般:“娘娘,奴……”清瑜已经看着汪将军:“你真以为她是自觉有罪才不肯跟你回家乡吗?我三番四次在这里说,她随你回家乡可是做正室的,但她都不肯,只愿留在这里。你,到现在都没明白吗?”汪将军的眼顿时瞪的有铜铃样大,看向宠妾,宠妾只在那掩着面哭不说话。 汪将军十分不相信地问宠妾:“你,你真的是怕苦才不愿随我回家乡?”宠妾不说话只是哭,屏风后面已经响起笑声:“呸,你到今日才知道吗?除了我这个你嫌弃的老婆子,谁肯随你回家乡。”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汪县君已经被打死了吗?汪将军看向清瑜十分吃惊,清瑜勾唇一笑:“你当我和你一样糊涂,分不清是非好坏吗?县君不到十分不得已的时候怎么会闯宫?不是被你逼的无路可去怎么会闯宫?汪将军,县君从你微时跟随,到现在你有了职务有了产业,纳妾也就罢了。可你为了宠妾甚至要休妻,汪将军,你,可还有心吗?” 汪将军被说的面红耳赤,汪县君已从屏风处走出来,上前扯住汪将军的耳朵:“你还真当这些女人娇滴滴的,那颗心也是一心向着你?呸,除了老娘,又有谁愿意陪你吃苦。这还是你最心爱的妾侍,等回去你挨个问问那些最近你的心爱人,可有谁愿意跟你回家种田?” 汪将军的面一黑:“但凡你温柔一些……”汪县君的泪又流下来:“呸,你还有脸说这个?哪个女的不愿对丈夫温温柔柔,可我能吗?刚嫁你时,你在外面一走就大半年,那点银子连糊口都不够,还要养儿女,为争一个半个铜板就和人争半日。你现在倒怪我不温柔,我倒要问问你,初嫁你的时候,我是这样吗?跟着你,吃没好吃穿没好穿,现在你倒嫌弃我手粗脸老。” 说着汪县君指向还在跪着的宠妾:“我要像她一样,从小就没沾过阳春水,更没出外去种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学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爷儿们欢喜的事,我还不一样也是柳条腰,不一样是温柔笑,你这个没良心的。” 汪将军的脸顿时红起来:“我,这是家事,你又何必说出,的确是我做的不对,以后这官也没得做,回家种地吧。”汪县君把泪收一下:“好,我跟你回家种地。”说着汪县君想起什么,又看向清瑜:“娘娘,真要回家种地,就给我们三十亩地,再一所小屋,什么下人都不用带,让他好好洗洗心。” 清瑜不由一笑,但还是点头,汪将军用手摸摸脑袋:“娘娘,臣晓得臣错了,可是臣……” 陈枫也在旁道:“汪将军出生入死,也立下汗马功劳。”清瑜看他们一眼才道:“襄王到现在都认为,只有汪将军在外出生入死,没有县君在后为他孝敬双亲、生儿育女的功劳吗?今日为了个美妾可以把自己功劳极大的妻子休掉,明日呢?襄王,今日处置汪将军并不止是为他宠妾灭妻一事。更是为现在有些功臣自认居功甚伟,今日可以接受别人送来的侍女,明日就能因好色而去抢京城的民女。” 陈枫听到这番话,脸顿时红起来,清瑜看向汪将军:“汪将军,这些日子京城有些不大太平,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汪将军缓缓跪下:“臣,臣御下实在有些不严,甘愿受罚。” 清瑜微微颌首:“唯因是非不分才导致御下不严,汪将军,你先免职回家思过吧。这个宠妾,”宠妾到现在怎么不明白这其实只是场戏,内心有绝望漫上来,抬头看着清瑜:“奴,奴命苦……” 清瑜已经打断她的话:“你命苦,但这并不是因了命苦就要践踏别人的理由。更何况,你想要践踏的还是你的主母。你再命苦,难道没学过主奴?你既要做这宫里的丫鬟,我就成全你,去永巷舂米去吧。” 宠妾啊地大叫一声,清瑜手微微一抬,已有宦官进来把宠妾拖走,清瑜淡淡地道:“别嫌舂米苦,这回家种地,可比这舂米还苦。”宠妾这次没有哭叫,随人拖出去,汪县君见宠妾被拖出去,心里十分欢喜,上前对清瑜行礼:“多谢娘娘,妾这就和夫君回家种地去。” 清瑜不由一笑示意他们夫妻退下,又让人去告诉陈煊,要将汪将军免职。陈枫不由奇怪道:“娘娘,这不过是家事,怎么还要免职?”清瑜重新坐下:“四弟,难道到了此时,你还认为这不过是家事吗?家庭之中,妻妾之别如同云泥,因宠妾而灭妻,这样的事若在这里,算是怎么一件事?” 陈枫的脸微微一沉:“娘娘处置汪将军,是特地给我看的吧?”清瑜点头:“是,襄王,若你依旧还是节度使的幼子,还是那个凉州城里的小郎君,纵是你宠妾,旁人顶多说的一句你胡闹,说一句你家教不好,再无别辞。我是你的嫂嫂,那时顶多也只能劝着四弟妹怎么拿捏那个宠妾,可现在,你不是。” 陈枫的脸色渐渐变了,屏风后又传来环佩声音,陈柳走了出来,见陈枫如此开口道:“四弟,嫂嫂所说,也是为你好。”陈枫嗯了一声才看向清瑜:“嫂嫂,我并没有让柳姬……”清瑜打断他的话:“你对柳姬如何,全京城人都知道,你此时是手握重兵,有御下之责的襄王,难道你真以为,这不过是你的家事。若真只是你的家事,今日怎会有汪县君这件事?你别和我说只有这桩,京城里现在已经有数家宠妾闹的家宅不宁的事了,只是别家夫人没有像汪县君一样到我面前哭诉罢了。” 陈枫的头被清瑜说的往下一低,但很快就抬头:“嫂嫂这话是有道理,可是当日太妃也曾执掌家事。”清瑜哈地笑了一声:“你拿这个来比?当时婆婆已经去世,连贞嘉皇后都已去世,五妹妹还小,你二哥二嫂远在京城,你倒给我寻出来一个能够当家的人来。今日你的襄王妃还在,你宠爱妾室倒也罢了,宠到让众下人视你的王妃如无物,宠到让全京城那些要宠妾的人家都以你为榜样。你竟然还认为你自己所为没错?” 陈枫不由摸一摸鼻子,陈柳柔柔开口:“四弟,母亲在世时候的事我是明白的,父亲纵有宠姬,但没有一个宠姬能和父亲同吃同住一个院子,更没有下人奉承宠姬而视母亲为无物,合家上下有序,今日你府中是如此吗?” 被姊姊一说,陈枫的头又低一下,清瑜叹一声:“四弟,你既不欢喜你的王妃,当时公主要出家的时候你为何不肯,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性子,必要把她圈在身边,看她没有脸被人欺侮你才高兴?四弟,若公公知道你和公主成为怨偶,我想,就算是拼了老命,他也不愿自己最小的儿子和妻子成为怨偶。” 提到已逝的父亲,陈枫的眼圈不由红了:“我,我当时只想为阿父分忧。” 143、转变 “可是,公公若知道你今日如此,他定不愿你这样为他分忧的。”清瑜的声音带着叹息,陈枫用手捂住脸,不让众人看见他的神情。陈柳不由轻叹一声,这个弟弟,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弟弟,从来都是鲜衣怒马,从来都是那么的骄傲。 过了很久陈枫才把双手放下,看着清瑜道:“嫂嫂,我明白,有些事的确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陈柳伸手拍陈枫的肩膀一下:“四弟,你也不要怨大嫂,大哥出征在外,虽说太子监国,可是侄儿毕竟才那么点点大。朝中宫内,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大嫂身上,你又在那闹这么一出,这不是添乱吗?” 陈枫点头:“我知道,三姊,我知道,可是柳姬的确……”清瑜疲惫地用手按一下额头:“你也不必说柳姬这样的人身不由己如浮萍般飘零的话。你要宠她,我们做嫂嫂的也不能管你的房中事,只是你宠爱是宠爱,规矩是规矩。你既不愿让公主出家让你背上一个无情无义的名头,又何必要那样只顾自己心意做事?四弟,你不小了,都到而立之年,不再是那个凉州城内的小郎君少公子了。” 陈枫的手握成拳,把手放在下巴上。陈柳也道:“四弟,你也不用为柳姬说什么名分上的委屈不委屈的,她做何家宠妾时候,难道就名分上占着了?”陈枫放下手,正待要开口,清瑜已经又来一句:“况且,公主不一样身不由己吗?不管是嫁你还是现在,难道公主就有选择吗?四弟,你怨恨公主的骄傲,可是你,不也一样用骄傲来对待公主吗?” 这一句如同重鼓一样敲在陈枫的心上,十年夫妻,其实,也曾有过笑语欢颜的日子,只是太短太少,久之就是越来越深的冷淡了。深到已经变成怨恨,变成不愿放她走。此中是非,到底是怨恨多些还是别的多些,还是,愿她似当年初嫁时一样,有美丽笑靥温柔笑语,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冰冷。 陈枫从思绪里回神过来,看着面前的姊姊和嫂嫂,拱手行礼道:“嫂嫂和三姊的良苦用心,我知道了,回府,我就命人……”说着陈枫又顿住,清瑜的眉一扬:“你是要让王妃出家呢还是?” 陈枫笑了,笑的十分爽快,这样的笑让清瑜觉得,陈枫还是当年那个凉州城里的小郎君。接着陈枫就道:“嫂嫂,我明白我该做什么了,你放心,我是阿父的儿子,不会给阿父丢脸的。”说完陈枫再次行礼就退下。 看着他的背影,陈柳不由回头对清瑜一笑:“但愿四弟真的能听进去了。”清瑜的眉却没有松开:“毕竟是他的家事,他若真不听,竟也是别无办法。可是这样的风气不刹住,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陈柳明白清瑜最恨那些抛妻弃子的行为,伸手拍一拍她的肩:“富贵荣华原本就是极诱人的,许多人跟随大哥起兵,为的不就是博个封妻荫子?”而贪慕荣华想攀附富贵的人更是多,清瑜唇边的笑带上了几丝嘲讽,用手摸一下额头:“横竖要让他们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不然真让那些玩意得意,这岂不是按下葫芦又起了瓢?” 罢免汪将军,让他的宠妾进宫里服舂米之役,为的就是杀鸡儆猴,只是还要看陈枫那边的举动。如果连陈枫那边都收敛了,众人自然也有样学样,如果不能,难免会有人觉得,柿子只敢捡软的捏。 襄王妃是第三日前来求见的,听到宫女的传报,清瑜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吩咐请进。襄王妃的面色和平日还是毫无二致,身上的服饰依旧素淡,行礼之后清瑜就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府内也正该忙,倒还记得进来瞧我。” 襄王妃浅浅一笑就道:“娘娘,妾知道您是不爱曲里拐弯的人,妾就说实话吧,虽则娘娘为妾的家事费尽心机,可是妾的心早已冷了。妾和襄王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和那些和丈夫一起吃苦的糟糠妻并不同,还请娘娘……” 清瑜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襄王妃:“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一岁,今年还不到三十。”襄王妃不由一愣,但还是微微点头。清瑜轻叹一声:“不到三十,这个年龄从此就要去青灯古佛,再不念人间世事,你觉得,这是你要的吗?” 襄王妃的头微微侧了一下才缓缓地道:“娘娘,当日年少时候,我也想过以后日子,可从没想过是这样的。”清瑜的声音很平静:“公主,难道你因为李氏天下因陈家取代而怨恨陈家吗?可我还以为,公主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也不是寻常只知宅院的妇人了。而且,当日李氏天下因何而亡,不就是因何王之争各自为党吗?而何王为何起了争执?公主想必更清楚。” 何王起争执的原因就是为了皇后位,太子妃不得成为皇后,而何昭仪得宠生子,对皇后位也虎视眈眈。襄王妃的笑有几分嘲讽,过了会儿才缓缓地道:“可有些事是忘不了的,娘娘,我所求的,不过是个能和我平稳过一生的男子,当初我以为驸马是这样的,但后来才知道我错了,没有了公主的荣光,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可我虽然不再是公主,也有皇家的骄傲。” 说着襄王妃又摇了摇头,当年陈枫抛下她径自去往凉州的时候,何太后曾逼她另嫁的,那时还记得夫妻之间的话,抗命不嫁,可等到的又是什么?是丈夫的冷淡。清瑜握住襄王妃的手:“有些话,你不该对我说,而该对他说,你们毕竟是夫妻,所有的话都该摊开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猜我猜大家猜。” 可以吗?襄王妃的眼里闪出亮光,清瑜拍拍她的手:“回去吧,再有几日就要过年了,该好好过个年,而不是两边怨怅。夫妻,不该是这样的。”襄王妃的眉松开又微微聚拢,终究再没说什么就行礼退下。 清瑜看着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各种账目,拿起笔又放下,现在最想念的是丈夫,这种时候,该是和丈夫在生了热火炉的屋内说着话,再小酌一杯,看着孩子们在外玩雪,而不是分隔两地互相思念。 出了会儿神,清瑜才唤过宫女:“你知道襄王府最近发生什么了吗?”宫女睁圆眼睛,但很快就道:“奴婢并不知道,娘娘要查的话,奴婢等去问问。” “不必了。”殿外已经传来平王妃的声音,临近过年,平王妃穿的也有几分喜气洋洋,发上竟罕见地带上一朵大红堆纱宫花。清瑜看着平王妃坐下才笑着道:“都快做婆婆的人了,还戴这么朵大红花,让人看见不笑话你?” 平王妃顺手把发上的大红宫花拿下来笑着道:“还不是小叶子和纯溪笑闹,两人说做花玩儿,就给我头上也戴上了。这俩孩子,还是早日嫁出去让我省心。”清瑜瞟她一眼:“你舍得?” 平王妃也笑了:“舍不得也要舍得,不过横竖是在这京城,去瞧着也方便。”说着平王妃突然瞧着清瑜又是一笑,清瑜不由挑眉:“你笑什么?”平王妃咳嗽一声:“好歹我出府是方便的,倒是你,这出宫可是件大事,嫁了女儿也不能经常召见。” 想到女儿们一个个都嫁了,清瑜不由一阵心慌,摇头道:“漫儿还在寻婆家呢,淼儿更小,再说我多留她们几年也没人说什么。”平王妃笑了:“是,是,什么都是你有理。我和你说,方才还在外面就听到你提襄王府内的事,方才我进宫时候,还遇到襄王妃出宫,当时我就奇怪,怎么这襄王竟转了性子,原来你们前几日在这宫里唱戏都不叫我,着实让我着恼。” 清瑜用手拍一下额头:“你这个性子,我怎敢带你来唱戏,倒是三妹妹素来沉静,这才请了她来。不然请了你来,只怕你还没汪县君忍得住,当场就要把那宠妾打死,那这戏还怎么唱?这戏不唱下去,四弟也不会有所领悟。” 平王妃抿唇一笑:“好,好,果然现在当了娘娘,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我就说呢,襄王怎么前儿从宫里一出来,就命人把那个柳姬安放到别的院子去了,还去了王妃住处和王妃说了好大一会儿话,还让柳姬平日要对王妃晨昏定省,至于王妃见不见她,那是王妃自己高兴。” 说完平王妃觉得口干,也不劳烦宫女,自己倒了杯茶:“我还听说出了汪家这件事,现在京中有些做的过分的人家,也开始收敛了,毕竟要再闹出像汪县君这样到你面前哭诉的,到时只怕就不止是像汪将军这样丢官这么简单。”这也是清瑜的目的之一,清瑜的眉一挑:“我瞧啊,你那个儿媳妇该早日进门,给你生个孙子抱,省的你成日无事可做,谁家的事都打听。” 平王妃把茶杯放下,瞧着清瑜眉也高高挑起:“诶,我这不是怕你成日在这宫中寂寞,才特地进宫来陪你说笑免你寂寞的,谁知没得到赏赐反被你嫌弃,我这也叫……”清瑜斜眼看她:“叫什么?你说啊?” 平王妃握起拳头作势要打,但终于没打下去,外面有宫人走进来,面上有惊慌之色:“娘娘,方才传来紧急军报。”说着双手呈上,紧急军报?平王妃收起嬉笑,清瑜顾不得许多就把这军报拆开,看着这军报声音都几乎变调:“快,快去传太子。” 平王妃不由握住清瑜的手,清瑜收敛一下心神才道:“陛下,快要班师了。” 144、回来 平王妃眼里也露出欢喜神色:“当真?”清瑜笑了:“这事我怎会不当真,只是这军报上只说了陛下要在下月班师回京,并没详细说明。”平王妃还待再开句玩笑,宫女已报陈煊到了。 知道他们母子要说正事,平王妃也不多逗留就告退回府,走出昭阳殿的时候,看着身边宫女们脸上的欢喜神色,平王妃不由微微一笑,终究这座后宫还是需要男子在此才会欢喜。 陈枚将于下月班师回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这个年过的也比前两年要欢快些。只是不知道陈樾会不会同时回京,算来她和余炀分别也快一年了,这一年来余炀在这京中安心守孝,虽清瑜经常把他召进宫来,但没有亲娘在身边,清瑜还是看的有些于心不忍。 除夕夜宫中有家宴,既是家宴,余炀无法推辞也来了,虽着了素服但面上神色还好。清瑜见状就让余炀坐到自己身边来,见这样小儿子不高兴了,清瑜身边的位置除了陈煊就是他的,小嘴嘟的好高。 见小儿子这样,清瑜让小儿子走到自己面前,用手个他理一下衣衫:“你表哥的娘不在身边,娘多照顾下你表哥你就不高兴了?要知道,昨儿你还让你表哥给你做竹蜻蜓。”小儿子的嘴还是嘟着,但看向余炀的眼没有那么不高兴了,纯煜忙从自己位子上走过来把小儿子拉过来:“弟弟,娘是怎么教你的,要敬老爱幼,平常你在这宫里是最小的,自然个个都让着你,可是炀表弟比你年纪大,进宫来你就要尊重他,怎么能让炀表弟也让着你?” 小儿子被说的头一低,纯淼也笑了:“阿弟,快些坐下吧,你看炀表哥都坐不住了,做人怎么能不讲礼貌?”清瑜伸手把打算起身的余炀按下,看着小儿子:“怎么还不高兴吗?你姑父已经去世,你姑母也不在你表哥身边,娘平日也和你说过,娘多照顾下表哥很正常,怎么今儿就不肯听了?” 清瑜后面的话已经有些严厉了,小儿子眼里的泪转了几转没掉下来,声音很小地说:“可是娘会不会不喜欢我?”这下不光是清瑜,平王妃她们都笑了起来,平王妃边笑边把小儿子往自己这边拉:“原来是怕嫂嫂不喜欢你,你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怎会没人喜欢你?来,和二婶一块坐下,你大哥大姊是不会说什么的。” 到这时候,小儿子已经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不对,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平王妃身边,清瑜摇一摇头对陈杞道:“数他小,生他时候又艰难些,未免养娇了,等你们大哥回来,就该让他多出外摔打摔打。” 本来已乖乖坐在那儿的小儿子听到清瑜这话,站起身就冲到清瑜面前用手去捂她的嘴不让她说。清瑜顺势把儿子搂到怀里拍他小屁股几下才让他回去坐好,之前还不忘说一句:“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亏的今儿全是家人在这里,要是有外人,还不笑话你?” 小儿子脸红红地坐回位子上,纯溪已经给他夹一块肉:“小弟,这给你。”小儿子夹起那块肉小口小口地吃。清瑜见状又笑了,席上算来都是家人,又有陈枚将要回京的喜讯,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清瑜看一眼安静坐在自己身边的余炀,伸手摸摸他的发,但愿陈樾也能一同回京,让他们母子团聚。 陈枚大军到京时候已是新年三月,这个时候,新朝的第一次开科取士刚刚结束。共取进士一百二十名,新朝的第一名状元也在这次考试中诞生,一名来自江南,姓刘名兆胜的三十二岁男子。 这个年龄得中头名状元,可以称得上年少有为,剩下的一百一十九名进士也各自排好名次,只等陈枚一到京,对他们进行授职。 陈枚到京那日,陈煊率领文武百官出外三十里相迎,那一百二十名新科进士也跟在后面,当天际边出现大军身影时候,陈煊感到肩上的担子终于放下,长长地吐了口气,监国虽位高权重,可这一年多的监国做下来,陈煊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太傅教的那么简单。 文武百官各自面上也有欢喜神色,马蹄一声比一声急,当代表着皇权的杏黄色大纛出现时候,在陈煊的带领下众人下跪迎接。 陈枚并没坐在车驾上而是骑马而行,这一年多的风霜,让他比离京前要老一些,看见儿子迎着马头跪下,陈枚并没让身边的侍从去扶起陈煊,而是亲自下马来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扶起来,仔细看了看儿子,这才伸手拍住他的肩膀:“好,做的不错,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就放心了。” 身后的文武百官也站起来,离得最近的是秦秋,陈枚父子间的对话他听的很清楚,秦秋竟不知道此时心中该是何心情。陈枚赞过了儿子也走到秦秋面前,秦秋急忙低头拱手,陈枚扶起秦秋:“我在外,诸事劳累秦宰相。” 秦秋忙道不敢,陈枚也再没多说,翻身重新上马,招呼儿子:“来,跟我一起骑马进京。”侍从已经牵过一匹骏马,陈煊刚把脚搭上,陈枚已一扯就把儿子放到马鞍上,接着陈枚看向周遭人道:“我有佳儿,则此生无憾。” 陈枚的声音很大,顿时人群之中高呼万岁,声音响彻天际,陈煊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升起一股骄傲,自己是父亲的儿子,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 陈枚父子在前,百官在后,大军殿后的行列重新往京城行去。看着跟在最后面衣饰鲜明的新科进士们,陈枚问儿子:“这些就是开科取的新进士?”陈煊让心里的激动平静一下才道:“是,共有一百二十名,状元今年三十二。” 陈枚的眉一扬:“好,这朝中,的确该有些年轻人了。”秦秋就在陈枚父子后面,听到陈枚这句,秦秋不由往身后那些新进士看了眼,这新进士里面,也不知有多少能为自己所用? 陈枚问过就再没问别的,看一下周围:“你娘怎么也不来接我?”陈煊没料到父亲问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关于自己的娘,迟疑一下才道:“娘在昭阳殿等您。”陈枚笑了:“我知道你娘怎么想的,还不是你四叔那点事闹的,也不想想,你爹我年近五旬,已将老了。” 陈煊不由一笑:“爹还正当年呢。”陈枚轻轻抽打一下□□的马匹:“不服不行了,对了,那个新状元,叫什么兆胜的?是特意应兆的吧?”陈煊没说话只笑一笑当做默认,陈枚笑了:“一定是你娘的主意,其实呢,叫什么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有好学问。” 这点陈煊急忙点头:“娘说学问也是顶好的,再说能进前三甲的人,哪有学问不好的?”这些对话,家事之中夹着国事,显得父子十分亲热,秦秋身后的石熙轻声对秦秋道:“秦相,双龙和睦,乃大吉之相。” 秦秋嗯了一声就对石熙道:“天佑我朝。”这样的对话已经被陈枚听见,陈枚只是笑笑,父子天性总在这里,若为了权利连父子天性都泯灭了,做人又有什么意思?想到妻子定会这样说,陈枚眼里露出柔情,离开这么久,是真的想她了。 而且,陈枚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能把这朝中稳下来,清瑜费了多少力气,果然娶妻要娶贤才能安心。此时已经进入京城,经过的地方到处张灯结彩,早已净水洒街、黄土垫路。周围的老百姓看见当先的马队,早已下跪山呼万岁。 陈枚跨在马上,心中不由有豪情,这是自己的天下,这个江山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和自己携手共度。想到此陈枚想让马走的快些,好让自己早点见到清瑜,可是这要经过的人群太多,这要走的路太长。而且回到宫里之后,还有很多仪式要举行,陈枚不由轻叹一声,当了皇帝,连远归回来见自己的妻子都要耐心等候。 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陈枚被群臣簇拥进大殿,重新坐到暌违已久的宝座上,象征性地讲了几句感谢群臣、勉励群臣的话,也就按着仪式进行赐宴,好在赐宴之前总算可以回到后宫稍事歇息。 依旧是前呼后拥,不过这时候陈枚的脚步就可以急一些,当走到半路的时候陈枚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走来的清瑜,脸上露出喜悦笑容。 清瑜也笑了,这笑容显得格外开心,也停下脚步看着丈夫:“怎么,还要我走过去吗?”陈枚张开嘴笑的更加欢喜,一步步走上前走到妻子面前,清瑜抬头看着他,轻叹一声:“在外面就是没人照顾好你,看看,这胡子又长长了。” 陈枚顺势把妻子的手握住,丈夫手心的老茧刺的清瑜的手心有些发疼,但清瑜连一丝一毫放开他手的想法都没有,任他握紧自己的手往昭阳殿走去。 此时是三月时分,道路两边都有鲜花开放,清瑜和陈枚都没说话,只是偶尔对视一眼露出甜蜜微笑,这样的默契让身后跟随的宫人们都当做没看见,只是齐齐看向天,不错,今日天气很好。 进昭阳殿洗脸换下那身戎装,接过妻子亲自端上的茶,陈枚这才坐下来长喘一口气:“一年多了,我就这一刻最舒服最轻松。清瑜,以后再打仗,你陪我一起去吧。”清瑜伸手点他额头一下:“我陪你去,那这家谁看?倒不如等煊儿再大些,你禅位给他,我们一起去游天下更好。” 陈枚伸手就把妻子抱在怀里:“好,我们一起去游天下,把这担子交给煊儿。” 145、家常 清瑜把下巴搁在丈夫的肩膀上,突然笑了起来,陈枚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笑什么?是不是这几年没见,你笑我已有了白发,人已老了?”清瑜的双手圈住丈夫的腰,在他肩上摇头:“这副担子还交不了煊儿,你别想让我们儿子受罪。” 陈枚的手离开妻子的下巴抚上她的肩膀,听到她这话笑了一声:“很多人都以为当皇帝是全天下最得意的事情,你倒好,还说我们儿子现在受罪。”清瑜抬头看着他:“什么天下最得意的事情?那么多的规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朝中后宫,哪一件不要想的很清楚明白?” 提到朝中事务,陈枚的下巴微微收紧陷入沉默,虽在外征战,但两人之间书信来往很紧密。现在战事虽平,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多,要让群臣之间和睦,要让这天下重新太平,还有,现在已经算很迫在眉睫的事情,尚拥兵在外的幽州。这副担子着实不算轻,现在就算陈煊已经长大,陈枚也不能把这副担子放心的交给儿子。 清瑜明白丈夫的沉默,直起身看向他:“我明白,那么多的难事我们都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呢?”陈枚也笑了:“是,那么困难的事都做完了,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别人没有的名分。” 清瑜拍拍他的肩:“我会一直跟着你的,樾妹妹,为何这次没跟你一起回来?留得炀外甥一人在京,瞧着也实在……”提到陈樾,陈枚说出的话既欣慰又带有一些难过:“我让她随我回来,她不肯,说要在凉州替我守着边关,她还说,阿父和余兄弟都是死在凉州,她觉得,离开了凉州他们会很孤单。” 清瑜的唇微微抖了下才叹息:“樾妹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想要去江南玩耍的小姑娘,也不再是那个只看得到凉州的女子。她已能为陈枚分忧,陈枚嗯了一声:“若樾妹妹是个男儿该多好?” 宫女已在殿外恭敬地问:“陛下、娘娘,饮宴的时候到了,请陛下和娘娘移驾。”清瑜扬声道:“进来服侍陛下穿衣吧。”说着清瑜走到一边拿起龙袍往丈夫身上套:“你啊,太贪心不足,要换我,就该想着宁愿樾妹妹像平常女子一样,会伤心会哭泣,会回京城,或者以后悲伤慢慢褪去,还会另嫁。” 陈枚张开双手,好让宫女给自己挂上玉佩,听了清瑜这话愣了下道:“是啊,你说的才对,樾妹妹才二十七,还可另嫁。” 清瑜轻叹一声:“其实三妹妹也可另嫁的,毕竟刚过三十,这个年龄在男子那还算壮年,在女儿家怎么就成年老了?”陈柳?陈枚的眉微微皱起才道:“只怕她不愿意。” 毕竟只是小姑,清瑜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别的,看着陈枚换好衣衫就和他一起出门前去赴宴,踏上车驾的时候,旁边的宦官小心地扶着陈枚上车,陈枚的眉一皱才道:“在军中久了,这样竟不习惯了。” 清瑜坐到他身边,车驾缓缓前行,清瑜才笑道:“不然他们要做什么呢?前些日子,我和赵尚仪商议着再放出宫些人,赵尚仪那么个人都差点和我吵起来,说现在宫中宫女不足千人,连上宦官也不过两千来人,若再放出宫些人,又没有补的人,这宫中未免太过空旷。这才没做。” 听出清瑜话里的遗憾,陈枚握住她的手:“别人都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自然也要后宫三千才够服侍,可是我只有你一人,这宫中难免有些冷清。”清瑜斜斜看丈夫一眼:“怎么,前头我才把那几位千金送出宫许了人,你这就不高兴?是不是让我给你封上几位妃子,你才嫌不冷清?” 清瑜的话里半带娇嗔,还要把自己的手从陈枚手中抽出,陈枚握紧妻子的手:“自然不敢,在这后宫里,我都要听你的,再说美人恩我又不是没消受过,现在怎敢再消受?”清瑜又笑了,猛地想起陈枫夫妻,不由叹了声:“可有人正在消受美人恩消受的不亦乐乎,前些日子京中的事你都知道了吧?若不再行整治,只怕会闹出大乱子。” 陈枚当然知道事情从何而起,轻叹一声道:“四弟他,也不是没见过人的,那个柳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此时已经到宴会举行的地方,车驾停下,宦官请他们夫妻下车,清瑜掀起帘子道:“什么可怜?这种女子和平常女子并不一样,不然怎会如此?” 当日节度使府邸里,也有过这样的女子,陈枚伸手让宦官扶自己下车,眉还是皱一下:“能让四弟如此,只怕也是他的劫。” 似乎只能这么解释,但清瑜在下车后还是低声说了句:“只怕在四弟心里,这是他的缘。”陈枚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和她并肩走进举行宴会的大殿,轻声道:“你肯定是我的缘不是我的劫。” 清瑜的唇不由往上扬,长久的相思在此时完全消去,和丈夫并肩进入殿内,等候已久的群臣看见他们进来已经起身行礼,高呼万岁。清瑜不由长出一口气,丈夫在身边的感觉和丈夫不在身边的感觉真是完全不一样。 陈枚起初回来这几日都十分繁忙,要询问陈煊对政事的处理原因,要和秦秋等人商议新进士的授官。这是新朝的第一次开科,对这批新进士的授官陈枚十分重视,虽然殿试已过名次已定,还是又一个个传到殿上重新询问,而不是像旧朝只传前三甲进殿。 和陈枚的繁忙相比,清瑜就轻松很多,无需再看奏折,不需再和陈煊商议政事怎么处理,只需把精力都放在后宫内,而后宫中除了如娘一个妃子再没有别人。 能操心的竟是儿女们的婚事,纯漫的婚事已该提到日程上,她已过了十七,该给她寻个驸马,再耽误下去就年纪太大了。清瑜召来赵女官和她商议要给纯漫挑个驸马。 听到清瑜召自己来是为的这事,赵女官笑了:“其实不止三公主,按说,太子殿下的太子妃,也该冷眼挑着了。”陈煊?清瑜不由一愣:“他才刚过了十二。”赵女官的笑依旧很得体:“平常人家,给长子挑媳妇都要择个数年,更何况太子乃国本,他的妻子将是未来的皇后,国母之尊,自然更要精挑细选才是。” 何况还有理由赵女官没有说出来,历代挑皇后都会在世家官宦之女中选择,若是陈煊迟迟不择太子妃,难免会耽误了适龄女孩的婚姻。 清瑜顿一顿才道:“是我忽视了,竟忘了这么一件大事。”说着清瑜用手扶一下额头:“哎,怎么连煊儿都要寻妻子了,我还一直以为我还年轻。”赵女官这下是真笑了:“娘娘也不过刚过三十,常有富家主母四十之后还生产的,这样算来,娘娘的确还年轻。” 生产?清瑜的手不由摸一下小腹,当年生小儿子时候是难产,当时医官在生产后来诊脉就对清瑜直言,说她以后只怕不能生育了。当时清瑜并不在意,已有了三子一女,再多生育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且能免了生育之苦,也算好事一件。 现在赵女官这十分无意的一句话,倒勾起清瑜的这个念头来了,不过清瑜很快就笑了:“我做外祖母已经数年,再说若真似你说的,选太子妃,那再过几年就做祖母了,做祖母的年纪还生儿育女,那真是没脸见人。”赵女官也只当清瑜说笑:“娘娘和陛下伉俪情深,这是天大的喜事,若再诞下个小皇子或是小公主,那就更是万千之喜。” 清瑜瞧赵女官一眼:“上个月舅舅那边说舅母有了身孕,是不是赵尚仪你也动了嫁人之念,若真如此,你看中了谁就告诉我,我亲自给你说媒。”这话让赵女官面上顿时飞起红霞:“臣怎能有褚夫人那样好的运气,况且若嫁了个不好的人,他三妻四妾的,我这把年纪,哪还去受这些气,倒不如在这宫中陪着娘娘理一些事情,说说笑笑,这日子也就过去了。” 说着赵女官想到襄王妃,当日的永宁公主虽非嫡出公主,却是金尊玉贵样长大,还记得她在宫中待嫁时的风采,而现在,仅仅一个谁都不看在眼里的下|贱婢妾,就让她这样黯淡无光。 清瑜轻叹一声:“我也只能管好我身边的了,好在公主出嫁,按例驸马是不能纳妾的,还是让礼部去操办这件事,等挑出合适的人,再定下就是。”赵女官应是退下,清瑜的眉皱起又松开,人生的事,总是不能事事周全。 晚间陈枚回来的还是很晚,当陈枚进殿时候,清瑜已经换过衣衫,伏在几案上睡着了。陈枚见妻子等着自己,挥手示意宫人走出去,这才缓步上前,刚要去剪烛花就看见清瑜打着哈欠直起身:“我怎么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精力短了。” 陈枚也连连打着哈欠:“是啊,原来还不觉得,可这次回来才发现,精力不足了,竟是我先乏了才让他们回去的。”清瑜站起身走到床前歪下去:“今儿赵女官说了,不光是要给漫儿择婿,煊儿的太子妃也要冷眼择着,还记得他生下来时就那么一点点大,怎么就要娶妻了?” 陈枚自己宽掉外面的衣衫躺在妻子身边,屈起一个胳膊看着妻子:“这日子过的快,不过要给煊儿择太子妃,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我登基头尾算起来,也有三年了,跟随我的旧臣依旧没有封爵,这件事也该办了。” 清瑜的眼睁开:“封爵,那这朝中?”陈枚闭着眼拍拍妻子:“朝中,自然是要有所变化的。” 146、择婿 清瑜哦了一声,陈枚已经又拍下她的胳膊:“别担心,朝中的事情我自有分寸。”清瑜笑了,往丈夫身边偎紧一些:“我知道,到时我只用担心哪个女儿嫁到谁家,哪个儿子要娶谁,看他们生儿育女,我含饴弄孙就好。” 陈枚睁开眼看着妻子,伸手摸向她的脸:“好。”清瑜露出笑容,伸手抱住丈夫的脖子,陈枚轻轻拍拍她的背,不管明日朝中会有什么样的风浪,现在妻子就在自己身边,而只要和她在一起,再多的风浪也不怕。 当众臣听到陈枚有心封爵时候,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不一样的。旧家和新臣,势必会起冲突,而皇帝要倚重哪边,哪边所得到的利益就会更大一些。陈枚说完后等了许久没有人接话才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就……” 秦秋躬身道:“陛下,封爵可不仅是一句空话,封爵之人,还要有封赏,除此还有每年俸禄,现在战事方平,国库已空,还拿什么封赏群臣?”陈枚微微颌首:“秦相果然心忧天下。” “不过,”陈枚话锋一转,已对户部尚书道:“叶尚书,朕记得曾见过有数家宅院、田地,甚至奴仆,是当年安乐侯时,抄没大臣所留下的,这些因不是现银无法变卖,尚在册上?” 户部叶尚书是前朝进士出身 ,勤勤恳恳做了三十多年终于升上侍郎,因他对天下钱财了如指掌,陈枚登基之后并没让他告老,在王世藩告老之后反而就将叶尚书补上去。 听到陈枚垂问,叶尚书几乎不假思索就道:“陛下所记甚是,当日安乐侯时,抄没各家家产尽多,陛下登基之后,虽拿出封赏了一些,但还有大部分都还在册上。只是有些宅院年代久远,未免有些失修,但总比建造新宅子花费的少。 说着叶尚书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帐页:“这些宅院田地奴仆,臣一直想问陛下怎么处理,所以名单都随身携带,请陛下御览。”宦官走下来接了帐页送到陈枚手中,陈枚打开看了看,上面所记自然是粗略的,但依旧被那些数目吓了一跳,没想到安乐侯当日抄没大臣,抄下的家产竟这样多。 陈枚用手点了点这帐页,对叶尚书道:“叶尚书,你这些日子就把这上面的所有全都再查一遍,再把这些宅院田地奴仆原本是怎样的,都写详细些再给我一遍。”叶尚书躬身领旨,秦秋倒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份产业在户部册子上,一大封之后朝中局势定和原来不一样了。 看着跟随陈枚起事的那些将军们面上的喜悦神色,秦秋的眉微微皱起,这朝中局势,已经飞快地往陈枚那方滑去,难道自己就为别人做了嫁衣? 要封爵并不是一句空话,总要论功行赏,给什么样的爵位,配什么样的宅院,赠什么样的田地,还有奴仆等。这可不是一家的事,除兵部和刑部外,其余四部都忙碌起来,户部盘点那些产业有多少能用的,礼部和吏部拟定爵位,工部要把那些年久失修的宅院重新修缮好。 这是新朝的第一次大封爵,京城中喜悦的气氛越来越浓。后宫中也同样如此,礼部虽然忙乱于封爵的大事,但是纯漫选驸马的事情也不敢怠慢,已挑选出十名年纪家世相貌学识都堪为驸马之选的少年,呈送到清瑜的案头。 按例公主的驸马都是在官宦之家选择,这次也不例外,清瑜看着这些少年名字后面的记载,清一色十六到十八,都是家世清白,相貌出众,礼仪娴熟,学识出色的男子。 清瑜看的眼晕,这是纯漫的大事,唤宫女去把如娘和纯漫请来。纯漫走进昭阳殿的时候看见如娘和清瑜坐在那里点着一张名单议论什么,面上顿时飞起红霞,想必这些名单里面有一个就是自己的夫君。 清瑜看见纯漫面上的红霞,笑着道:“咱们的三公主怎么变的这样害羞,当年的大方劲去哪儿了?”纯漫搅着手上的帕子不说话,如娘在旁边笑了:“女孩儿家遇到这种事情怎能不害羞呢,想当年,妾也……” 说着如娘就住口,当年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陪着姑娘出嫁是什么意思,可还是希望能被放出去,而不是做姑爷的妾,毕竟在那大宅院待那么些年,做妾的下场如何,如娘是深知的。可知道又如何?如娘看着清瑜笑一笑:“妾一想起往事就有些收不住口,娘娘休恼。” 待嫁女儿的羞涩和喜悦,清瑜是从没有过的,当年林氏那样对待自己,知道给自己的婚事也不会是什么好婚事,既少了期待,心里倒更平静。此时听到如娘这样说,笑一笑:“女儿家难免害羞,漫儿,我和贤妃在这挑了半日,真是眼都挑花了。” 这是要让自己也瞧瞧,纯漫面上的红色更红,咬一下唇才开口:“母亲,女儿想着,不如,”说着纯漫抬头看一眼清瑜,头又低低垂下,声音更小:“女儿想着,不如见上一面,也能,”越到后面纯漫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蝇了。 清瑜笑着拉起纯漫的手:“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现在是皇家女儿,要挑个驸马见上一面也是平常事,只是我想着,这十个也未免太多,才想把你叫来商议,挑出三四个来,传进宫来见见。” 原来如此,纯漫的心又安定下来,望那张名单上望一眼道:“反正,幼子不能要,还有,父亲纳妾很多的人家也不能要。”清瑜拿起那张名单,把上面两家幼子去掉又听到后面一句:“这父亲纳妾很多的人家,只怕儿子学样,那这幼子呢?” 纯漫的唇微微翘起:“四叔不就是幼子?幼子难免在家过宠,行事有些乖张。其实照女儿瞧来,最好就是次子。”清瑜的眼没离开这张名单,听了纯漫这话对如娘笑了:“瞧瞧,咱们还在这费尽心思,结果我们三公主自己就有主见,当日就该先问过三公主,让礼部照着这标准去选。” 如娘也笑了,纯漫的脸还是红红的,声音有些急了:“母亲您又取笑我,这不是您问我吗?人家好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你又笑话我。”清瑜拍拍纯漫的手:“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们三公主别生气了。还有,以后可要管紧你三弟,不然等长大了,没人愿意做我的小儿媳妇。” 纯漫羞的用帕子遮住脸,嘴里只叫着母亲,清瑜已放声大笑,如娘也微微颌首。剔掉家中幼子,去掉父亲纳妾过多的人家,剩下的竟还有六个。 这六个清瑜和如娘看着上面的描述,真是觉得哪个都好,又把陈柳和陈杞请进宫,四个女人议论了半日。毕竟陈杞和陈柳两人住在宫外,把风评稍微不好的两个又否决了,剩下四个都是上上之选,陈杞啧啧地道:“这四个,别说嫂嫂想招做女婿,就算是我,也想为e儿定下来。” 清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你要真喜欢,你看中哪个,就先挑给e儿,漫儿是e儿的姊姊,难道还和妹妹争这个?”陈杞的眼往这四个名字上又看了看,摇头道:“这不好,礼部挑驸马,这些人其实还是能听到些风声的,原本要娶公主,结果却娶了郡主,谁知他们心里会怎样想?虽说不敢欺负e儿,可这日子久了,面上难免会带出来,到时岂不是让他们夫妻不欢喜?” 清瑜知道这个小姑历来想的要多,况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微微一笑没说话,陈柳在旁笑道:“大姊姊疼女儿,真是想的周到,等漫侄儿亲事定了,那时嫂嫂再为e儿挑一个好的。” 如娘也在旁凑趣两句,商量下来,这挑女婿就交给陈枚,让他把这四个男子都传进来。陈枚在前面问,清瑜和纯漫在后头隔着帘子瞧。 等陈枚一回昭阳殿,清瑜就对陈枚说了这事,陈枚的眉不由皱一下:“哪有这么麻烦,当初凌儿淑儿择婿,我都没去看过女婿。”清瑜给他换着衣衫:“那不一样,当时你还是将军,可是现在你是陛下,公主挑驸马哪有这么简单。” 陈枚打个哈欠就往榻上一躺:“好,好,就依你。你说怎样就怎样。”清瑜拍他一下:“知道你辛苦,但有些事你势必要辛苦的。虽说我也能出面见他们,可那就打了看女婿的名头,他们未免拘谨,再说那些人里,若有个把有才之人,就算做不了驸马,你也得一才子,这多好。” 陈枚闭着眼睛不说话,清瑜上前捏下他的鼻子,陈枚这才睁眼:“好了,我明儿下了朝就让他们进宫。”说着陈枚坐起身:“礼部给渊弟拟了南阳侯的爵位,照说,除封他的生母之外,还该封他嫡母的。” 嫡母就是林氏,清瑜叹了声:“二弟和我毕竟不一样的,二弟是叫了林氏这十多年的母亲。”不封林氏,朝中难免会对宋渊有些非议,陈枚拍拍妻子的手:“我是怕你不高兴。”清瑜笑一笑:“有什么不高兴的?她的诰命并不是因我而得,再说就算得了诰命,她也永远不能入宫。” 当宦官前往英国公府宣诰封林氏的圣旨时,让宋桐松了口气,若清瑜不授意,这道诰命是下不来的。接了诰命林氏正要说话,来传旨的宦官已经道:“夫人,陛下另有口谕,夫人年纪已高,无需进宫谢恩。” 林氏的脚步不由后退,宋桐在旁看见生怕林氏又闹,上前拉一下林氏就道:“知道了,还请出外奉茶。”宦官点一点头就对林氏身后的朱姨娘:“还请夫人随奴婢进宫谢恩。” 147、封赏 朱姨娘的双手顿时开始颤抖起来,声音都已变调:“我,我能进宫谢恩?”宦官微微一笑,态度更加谦卑:“得诰命者,按例都该入宫谢恩,只有,”宦官往林氏那看了眼才缓缓地道:“似林夫人这样,娘娘体恤,无需进宫谢恩的也有。” 这宦官不愧久在禁中之人,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宋桐才不管林氏面上的怒色,而是哈哈一笑:“今儿是我们家的好日子,吩咐下去,以后就没有什么朱姨娘,只有朱夫人,你们快些服侍朱夫人换装好让她进宫谢恩。” 管家们应一声是,有几个上前恭贺朱夫人,丫鬟们起身后就要扶着朱姨娘去后面换装,林氏这才醒悟过来,今日先是狂喜后是狂怒,此时再听到这声朱夫人,林氏已经愤怒不已,喝住丫鬟道:“什么朱夫人,不过是一个妾,即便是得了诰命,她也是个妾,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夫人?没我的话,她怎能出门?” 说着林氏的头高高抬起,看向朱姨娘眼里有厉色:“还不快些推辞了?”朱姨娘吓得差点就跪下,刚要开口的事实宦官已经笑了:“林夫人,妾因子得诰命,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入宫谢恩也是娘娘旨意,您还是别难为奴婢了。” 林氏转身看向宦官冷笑:“娘娘不是常要分妻妾嫡庶尊卑吗?此时怎么自己亲自下诏,让妾盖过妻了?”宋桐的眉皱起,宦官已经淡淡一笑:“林夫人这话错了,您诰封一品,朱夫人诰封二品,这不就是妻妾之别?况且,娘娘只是让朱夫人入宫谢恩,而体恤夫人年老,让夫人您留在府内,这不是尊卑之分?娘娘一片好意,怎么到了林夫人您嘴里就变成这样?再说,” 宦官看下宋桐才又道:“这府内怎么称呼,全是这府内自己的事,娘娘既没下诏怎么就成了娘娘不分妻妾嫡庶尊卑?林夫人,您对娘娘难免有些怨气,但娘娘大量从没说过一个字,您又何必闹个不休,失了体统。” 宦官说话时候面上一直都带着笑容,但这样更显得他话里带刺,林氏后退一步,宋桐已经笑了:“是啊是啊,娘娘从来都分妻妾嫡庶尊卑,你们快些把夫人扶下去,服侍朱夫人换装进宫谢恩,来,到外面喝茶等候。” 纵清瑜对宋桐再冷淡,宦官也不敢在宋桐面前托大,后退两步请宋桐先行,这才跟着他往外走。丫鬟们分成两拨,一拨扶林氏下去,另一拨上前扶朱姨娘下去换装。林氏的手被扶住,突然伸手往朱姨娘面上打了一耳光,接着很快收回手冷冷地道:“记住,在这府内,你永远不过是妾。” 丫鬟们正待惊呼,林氏已经昂起头往后面走,朱姨娘用手摸一下脸,低低地道了声是,丫鬟们面面相觑,只有扶着朱姨娘下去。 朱姨娘下车时候,看见那延绵不断的宫墙,脚步不由停了下,这心更加忐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走进这道宫门。宦官看见朱姨娘这样,笑一笑道:“夫人乃南阳侯生母,得到诰封进宫是平常事,至于以后,那全靠夫人您。” 朱姨娘用手按一下胸口,好像这样才能让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按下去,努力学着曾见过的样子:“多谢您。”宦官已经把朱姨娘交代给来迎接的宫女,面上的笑半点没变:“夫人无需自我菲薄,您有南阳侯这个好儿子,以后的福气还大着呢。” 好儿子,自己的确有个好儿子,朱姨娘的心一会儿跳的快一会儿跳的慢,顺着宫道一步步往里走,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连话都不敢和宫女说,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偶尔伸手摸摸自己发上的首饰,生怕有那么一点点不对。 她这样的举动宫女已经见的多了,并没有发笑,只是引着朱姨娘到了一座侧殿里面:“请您在此稍侯,娘娘等会儿再传召。”朱姨娘刚坐下就听到宫女这样说,急忙又站起身,宫女这下忍不住掩口一笑准备退出。 朱姨娘见她要走出去,这才想到自己袖子里带着的那几个荷包,忙递了过去,宫女并没推辞,只是道谢退下。 只剩的朱姨娘一个人,她这才长出一口气,端起旁边的茶喝,又拿了块小点心放进嘴里,但又怕被宫人看见笑话,忙放下。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又有宫女引着几位夫人进来,瞧见朱姨娘在这也不吃惊,各自按照品级坐下,等宫女走后此时殿内地位最尊的靖安侯夫人月娘才问道:“这位夫人瞧着有些眼生,还不知您是哪府的?” 朱夫人今日也进宫谢恩,她夫君得了个新安伯的封号,虽只是伯夫人,但她脾气直爽,听到月娘问就插话:“瞧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是哪位侯爷在乡下的,”说着朱夫人不觉吐下舌头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原配?” 朱姨娘还在踌躇该怎么回答这话,听到朱夫人这话倒皱一下眉,月娘身边昔日的秦千金,今日因着赵将军封侯同时封了长子为世子的靖安侯世子夫人已经开口:“婆婆,这位女眷是,南阳侯的生母。媳妇姊姊嫁进英国公府,媳妇昔日也曾见过这位女眷的。” 南阳侯的生母,月娘了然点头,朱姨娘毕竟习惯了,已起身对秦千金道:“您在这,我……”秦千金已快走一步上前按住朱姨娘的肩膀:“您是长辈,还请坐着吧。”月娘笑容有些复杂,自然是明白朱姨娘为何如此。 朱夫人素来口快,已经开口道:“说来,这因生了个好儿子而封诰命是应当的,可是总有什么嫡庶之别,不讲又不行,照我说,就该不许男子纳妾才是。省的什么嫡嫡庶庶妻妻妾妾一大堆麻烦事。虽说有嫡庶之别,可凭良心说,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因为不是一个娘生的就不许这不许那?根里来说,就是男子纳妾惹得祸。” 朱夫人这番话让月娘微微一笑,秦千金脸上不由有浅浅红色,见到自己儿媳这样,月娘笑着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不许男子纳妾了,我又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媳?”秦千金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打圆场,低头不语。 朱夫人也只呵呵一笑,对朱姨娘道:“我这人说话历来粗,你别在意别在意。”朱姨娘倒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也只低头一笑。 陆续又来了几位夫人,她们都是互相认识的,打过招呼各自坐下轻声说笑,也有人问朱姨娘,朱姨娘此时积蓄了点勇气,说自己是宋渊的母亲。英国公府这段烂帐全京城人都知道的,听了后各人心知肚明,也没像平常一样招呼朱姨娘去自家府邸做客。 这样的对待已经让朱姨娘十分欢喜,毕竟没有想象中的鄙视或者讽刺已经极好。又等了会儿,宫女来请诸位夫人到正殿去。 众人这时按照品级而行,鱼贯进到正殿,清瑜已身着礼服端坐在上方。各位夫人依照品级年龄依次上前行礼谢恩,清瑜温言问几句,轮到秦千金时清瑜笑一笑:“你们上月成亲时候,我因事忙竟没想起,今日见到你才想到了。” 说着清瑜看向宫女,宫女已上前一步:“比目玉佩一对。”秦千金急忙谢赏,清瑜微微一笑:“这不过讨个好彩头罢了,你拿去玩吧。”秦千金接过玉佩恭敬谢恩。 站在下方的朱姨娘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由赞叹,当年那个年方十三就不怕林氏的少女,难怪会有这样大的福气呢。宫女已经提醒论到朱姨娘,朱姨娘忙走上前去行礼谢恩,清瑜等她起身才道:“姨娘许多年不见,国礼所关,还请姨娘勿怪。” 朱姨娘忙道:“多谢娘娘惦记,国体所关,妾怎敢怪罪娘娘。”清瑜嗯了一声方道:“方才南阳侯进来,还和我说了,说念你一个人在英国公府内,想把你接去南阳侯府内居住,问我可行,这虽是家事,但……” 说着清瑜停下看着朱姨娘,自己儿子竟有这样一份心,朱姨娘觉得眼里的泪都快涌出来,但她知道清瑜这时当面问自己,就是不赞成这件事,毕竟自己是妾的命运早已定下。为自己请封说不定已经受到非议,若再让自己出府居住,只怕更会让儿子受到侧目。 把眼里的泪忍回去朱姨娘才道:“南阳侯有这么一份心,妾深感欣慰,只是妾夫尚存,妾不能让他背不孝之名。”说着朱姨娘重新跪下行礼:“还请娘娘规劝南阳侯,无需惦记着妾。”清瑜看着朱姨娘,长叹了一声,取下手腕中戴的珠串递给她:“你有这分心,难怪会养出南阳侯这样的儿子,这珠串你拿去,就当我在你身边代他尽一份孝。” 得到贴身物件的赏赐,又有这句话,这样的恩宠在今日是头一份,朱姨娘双手几乎是颤抖地接过珠串,再次磕头谢恩。 宫女已引她到一边,让后面的人依次上前行礼谢恩。行礼已过,领过赐宴,各家夫人被送出宫,朱姨娘坐上车时用手摸着这串珠串,轻叹一声,怎么能不想和儿子住在一起,可是自己毕竟只是宋桐的妾,儿子能为自己请的诰封已经是万千之喜,再想别的就是强人所难。 朱姨娘看着外面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已经顺着眼眶落下,儿子,娘知足了,再盼别的就不该了。 第一批封爵只有一公三侯四伯,这远远低于众人的期许,同样也让陈枚有些恼怒,圣旨发到外面,也要宰相等人重新盖印才能明发天下。而陈枚原先定下的,本是三公五侯八伯。 148、相府(上) 最终名单出来之后,陈枚看着这张名单手微微点了点上面的名字,眉头开始皱紧。虽然大臣反对的理由都很充分,国库内目前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养这么多的人,有些人的功劳不足以封爵,只需赏金银宅子即可。 但陈枚知道,其实还是以秦秋为首的旧臣不愿看见太多的新贵,这封下去的不仅是爵位,还有朝廷内的势力转换。陈枚长叹一声,眉头皱的更紧,手往那张单子上又点了点,旧臣新贵,不管怎么平衡,带来的都会是争斗。 虽说清瑜上次示意旧臣和新贵之间互相联姻增加他们之间的联系,可是合适的子女就那么多,况且就算嫁娶了,也不是对对都是好姻缘。 陈枚叹了一声,难道真的要在根基尚未十分稳固的时候行雷霆之举?可是若不行,再过些年,那就会成尾大不掉之势。到那时,真的要丢一个烂摊子给自己的儿子吗?陈枚沉浸在思索中,竟没听到宦官报皇后娘娘到了,更没听到清瑜的脚步声,直到手上的名单被清瑜抽走他才回神过来,抬头看着妻子:“你什么时候到的?” 清瑜已低头去看那张单子,听了丈夫的话也没抬头:“你啊,宫人那么大声的传报都没听到,幸好是我进来,若是别人,只怕你会被算计了。”妻子的到来总是能让陈枚安心,他走回桌后坐下,用手拍着龙椅扶手:“这个位子,坐上去之后才知道,要费无数精神。” 陈枚话里的意思清瑜又怎会听不出来,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名单放下,看着丈夫道:“我们去趟秦相家吧?”陈枚的眉微微一挑看着妻子,清瑜站在那没有动:“帝后幸相府,这是怎样的佳话?” 陈枚哦了一声:“娘娘打算雪夜访普?”清瑜微微一笑:“不,是陛下,妾不过是陪着陛下去罢了。”夫妻十多年,陈枚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妻子的意思,起身道:“好,让他们传晚膳,用完晚膳,咱们就出宫走走消食。” 清瑜看丈夫一眼笑道:“咱们去相府扰一顿如何?”陈枚用大拇指摸一下唇边的髭须方道:“原来你在等我,既如此,那就去扰相府一顿。” 按制帝后出宫,所动用的仪仗车驾是十分繁复的,之前还要净土洒街、黄土垫街。陈枚一来不愿扰民,二来也想微行,只吩咐预备了一辆车就好。再带上数名侍卫,夫妻俩等车而去,也没走前门,而是从皇宫后门出去。 当驶出宫门的时候,清瑜挑起车帘看着外面景色。陈枚见她瞧个不停反倒笑了:“当年你和樾妹妹两人逛这京城还没逛够?”清瑜的眼没离开车窗:“你还能出宫,我可是自从离开凉州来到这里,就像被关进笼子里一样,这还是头一遭出门。” 陈枚也凑到窗前:“哦,原来不是要传为佳话,而是借机想出来逛逛。”清瑜伸手扭他胳膊内侧一把:“难道不许?我都多少日子没出来逛过?”陈枚被妻子扭的已经很习惯了,只是笑着道:“当然许当然许,等以后你娶了儿媳妇,就能把家业交给儿媳妇,然后我陪着你,天天出来逛,直到你逛腻。” 清瑜白了丈夫一眼,继续看着窗外,此时已近黄昏,街上行人并不多,买东卖西的人也在收拾店铺打算关门回家吃晚饭,整个京城开始慢慢变得安静,这是自己和丈夫的天下。清瑜勾唇一笑,伸手把丈夫的手拉过来握紧。陈枚没有说话,反握住妻子的手。 相府离皇宫并不算远,驶过两条大街后就能看见相府,秦家在前朝就已是大族,整个府邸占了半条街。门口守门的小厮也是眼很厉的,看见侍卫宦官们簇拥着一辆宫车过来,已有人飞速进府去报,领头的早已迎上前对打头的宦官道:“是不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宦官很满意秦府的反应,不然若是帝后被拦在秦府外面,那才叫没了脸面。宦官跳下马:“快开中门,陛下驾到。”陛下?领头的觉得腿肚子都软了,急忙让人赶紧去把中门打开,接着就迎着车驾跪下,声音有些颤抖:“小的,小的……” 见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陈枚在车内一笑,对宦官道:“别难为他,让他起来吧,本是微行,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听到传说中的皇帝说话的声音,守门人这才又恭敬地磕了个头,但还是不敢起身。 此时秦秋已赶到大门口,原先小厮报的时候他只以为是不是宫中有什么旨意传来,正打算换衣服出来迎接,谁知听到第二个来报的竟然是陛下驾临,登时连衣衫都来不及换,毕竟让传旨的宦官等无所谓,可让陛下等,那就是大事。 急匆匆让人去告诉秦夫人,让她赶紧召集好全家出来到门口迎接。秦府人口又多,召集齐总要小半个时辰,边走边系着衣带,还是先把陈枚请进来才正经。 秦秋赶到大门口看见中门大开,又看见陈枚贴身宦官站在车下满脸笑眯眯,心里放松一些,想来这不是什么坏事。疾步上前来到车前跪下:“臣恭迎陛下。” 陈枚的笑声从车里传来:“秦相不必多礼,快请起来。”宦官上前扶起秦秋,秦秋恭立一边,清瑜已经掀起帘子笑道:“听说秦相府上厨子整治的好菜肴,天天在宫中吃那些吃的都腻味了,我和陛下这才想到秦相府上叨扰一顿。” 陈枚已下车和秦秋站在一起,听到清瑜这话就对秦秋笑了:“要说手艺,皇后的手艺也极好,只是现在当了皇后,不肯再为我下厨。”没想到是帝后同至,秦秋饶是镇定也觉得额头上有汗,正要行礼参见清瑜,清瑜已伸出一支手示意秦秋免礼,又对陈枚笑道:“还不是事情太多,才没空下厨,不然你让淼儿也学下厨,等她学会了,你也就不用再让我做了。” 陈枚哈哈一笑,对秦秋道:“我想吃口不一样的,现在也只有出宫来你家寻了。”不管帝后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能在自己面前说这样家常的话,都证明了自己的不同。秦秋躬身道:“如此,还请陛下和娘娘请进寒舍一叙。” 陈枚伸出一支手:“今日是微行,你只当我是来你府上做客的普通人,秦相请。”秦秋怎敢先行,更加恭敬地请陈枚先行,两人互相让着进了府门,清瑜跟在后面。 直到大门重新关上,守门的重新聚在一起议论,能够亲眼看到皇帝皇后,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未免要议论一下,可再看看旁边还有两个侍卫守着,只得稍微讲两句就停下。此时才有人道:“怎么不见杨大叔?” 有个眼尖的咦了一声:“杨大叔怎么还在那跪着?”有两个忙上前去扶杨大叔,还取笑他两句,杨大叔这才回神过来:“小兔崽子们,取笑我?你们可有谁亲耳听到陛下对你们说话了?娘娘下车时候还对我笑了笑,这么大的福气,我就不信你们不会吓的腿软?” 真的?小厮们立即想要杨大叔再说几句,杨大叔说完这话才得意地重新系一下腰带:“好了,都回去守门,别让人笑话相府的人没见识。”小厮们窃笑几声,又各自归位。 相府外和平常一样,但相府内十分热闹,秦夫人听说皇帝到了,急忙命人服侍自己换衣,又让下人赶紧把全家都召集起来,还在忙乱时候,就又有人来传话:“陛下说今日不过微行,请夫人家常装饰出去就好,还说下人们就不用去磕头,依旧各行其是,只让郎君们出去就好。” 听到这秦夫人把穿了一半的命服脱下,捡了件平日常穿的衣服重新换上,这才带着人匆匆出去。刚走到一半就看见秦大娘子走过来,见到秦夫人秦大娘子忙停下脚步:“婆婆,要不要让孩子们也准备好?陛下驾临,若万一?毕竟太子等人都尚未定亲。” 秦夫人原本脚步匆匆,听到这话停下脚步皱一皱眉方道:“陛下没有旨意,谁敢擅专,不过你也让孩子们准备好,这万一陛下高兴了要见见孩子们,也是他们的福气。”秦大娘子自然领命而去。 秦夫人依旧脚步匆匆地往前面去,绕过长廊,转过园子,刚走过拐角就听到传来陈枚的笑声:“真想不到秦相府内还有这样精致的地方,此时百花盛开,在此桃树下坐着饮酒,真是风雅极了。” 听来陈枚兴致很好,秦夫人按捺住狂跳的心,毕竟天子幸大臣私第,这是何等的荣宠,只是不知这荣宠给自己家带来的,是福还是祸。心里虽这样想,秦夫人的脚步却依旧平静,当看见陈枚夫妻时候恭敬上前行礼,陈枚已起身扶她起来:“都说了是私事,夫人何必如此多礼,真要说起来,夫人还是我的长辈。当年若非令爱芳华早逝,也要称夫人一声岳母。” 提到那个早逝的女儿,秦夫人不由眼中一酸,这话听在秦秋耳里却和秦夫人耳里不一样,不由望清瑜一眼,却见清瑜依旧笑吟吟,似乎这话很平常。 秦秋的心不由提了下才上前道:“当年的事早已过去,陛下还是休提当年,只论现在。”陈枚就势坐下,笑道:“是我不好,提起当年的事,又惹夫人难过了,自当罚酒一杯。”清瑜已端过一杯酒送到陈枚唇边,陈枚接过一饮而尽,倒也省了秦秋夫妇说不敢的功夫。 此时秦璋带着弟弟们过来拜见帝后,除了秦璋,秦秋尚有五子,陈枚依次赞几声,数了数问道:“秦相不是有六子吗?怎的这里只有五个?” 149、相府(下) 秦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秦秋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臣的第三子,身有残疾,”秦家的第三子就是当初和周家联姻的那位,提起这件事,陈枚的眉微微攒了下,清瑜已经开口道:“父母之爱子,视自己儿女为宝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哪有视别人家儿女为草,以致结亲反成结仇。” 秦夫人面上顿时通红,秦秋已经恭敬地道:“娘娘说的有理。”清瑜淡淡一笑:“我只是顺口说说罢了,到相府这样地位,结的亲家都是身份不凡,有时若太把自家儿女当宝,难免会起龃龉,那时就不是一家的事了。” 秦秋又恭敬应是,秦夫人一直没说话,面上已经红的不能看了。清瑜说完又笑了:“瞧我,怎么就说了这么多呢?不过是来相府闲坐。你们也赶紧坐下,哪有客人坐着主人站着的,倒不成个礼。” 秦秋还待再次行礼,陈枚伸出手:“别再谢来谢去,这里你是主人,我们也就客随主便,这晚饭可得快些上来,今儿中午用膳用的早,到现在已经饿了。”清瑜看一眼他:“怎么,我让人送去的点心你没用?”陈枚用手一拍额头:“忘了。” 秦夫人这才从方才那种尴尬中回神过来,吸一口气恭敬地道:“方才陛下到时,正准备用晚饭,只是都是些家常便饭,妾正吩咐厨房让他们再给陛下另备一份。”陈枚摸下肚子:“家产便饭最好、最好。” 秦秋已经让人去传饭,自己坐下道:“既如此,臣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除了秦璋之外,秦家别的儿子都退出去。晚饭很快就送了上来,摆设在那里,秦夫人亲自执壶给陈枚和清瑜斟酒,秦秋拿起筷子给他们布菜,秦璋也在那相帮父母。 清瑜接过酒才道:“秦相和夫人已经做了公婆,何不让大公子的妻子出来?不然让长辈们在这布菜,倒让人有些难以下咽。”秦璋年纪也不小了,听到清瑜这话就让丫鬟去清秦大娘子出来,嘴里笑道:“若是再过数年,陛下驾临,那时只怕臣也做了公公。” 秦秋放下筷子看儿子一眼:“休得胡说。”陈枚饮尽杯中酒笑了:“大公子说的极好,这才是来做客互相说些家常的样子。秦相还请继续坐着,若是再这样,像在庙里供菩萨,这可不是来做客的样子。”清瑜也请秦夫人把手中的壶放下。 秦秋和夫人虽然遵旨坐下,可是帝后越温煦,他们夫妻之间越打鼓,毕竟恩宠背后就突然翻脸的情况听说的太多。此时秦大娘子已经走了进来,正要跪行大礼,陈枚已经止住她:“今日只当是来相府做客,大娘子还请行常礼就可。” 秦夫人已经道:“初次来的客人,自然也要行大礼的。”清瑜掩口一笑:“夫人这样说,岂不是还要和我们夫妻要见面礼?”既然帝后都这样说,索性放开怀抱,秦秋摸一下下巴道:“大儿媳,那就以平常参见陛下娘娘吧。” 秦大娘子恭敬应是后这才上前行礼,起身后坐于秦璋下手。晚饭又继续开始进行,陈枚兴致很高,和清瑜不时评点下这些菜味道做的如何,秦秋也跟着附和,秦夫人心思重重,倒是秦大娘子在旁边说几句这菜是怎么做的。 席上气氛倒也还算欢喜,酒过三巡,菜上数道,清瑜已放下筷子,只偶尔用几个小点心。见状秦大娘子忙让丫鬟去切了盘桃子过来,含笑对清瑜道:“这桃是自家院里种的,开花时候孩子们爱看花,等结了果子,有几个孩子,更是调皮的日日去瞧那桃子熟了没有,偏偏今年桃子还少,这么几个还是管园的竭力护下的,味倒好,往年结的多时常分送亲友的。” 秦璋也在旁边道:“往年结的虽多,这桃子却不大,今年结的不多,每个都有碗口大,依臣看来,定是这桃树也晓得陛下和娘娘将驾临,特地结的比往年大些恭候陛下和娘娘。”清瑜已拿了一片入口,听了这话笑道:“既如此,就不能不多吃几口。” 细细嚼了点头赞道:“的确味不错。”把盘子往陈枚那边推一下:“你尝尝,这新从树上摘下的桃子,在凉州时候可吃不到。”陈枚已喝了数杯酒有些微微晕了,听这话就把酒杯放下拿起几片吃了,点头也赞了。清瑜又把方才秦璋说的话说了,陈枚拍下脑门:“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今儿没见到什么人,原来是没见到秦相的孙儿们。” 秦大娘子方才那句孩子的话就是想引陈枚下令让孩子们出来见见,听到陈枚这样说,唇紧紧抿了下,心开始有点乱跳,若是有个女儿能被看中,嫁入皇室,那么这未来三十年内秦家的地位都不愁了。 秦夫人心中也有这样想法,可是秦夫人直觉认为,陈枚他们并不会让秦家女儿嫁进皇家,秦夫人希望自己这种直觉出错,看向上方依旧语笑晏晏的帝后,秦夫人不由握紧手,这种直觉只怕没有出错。 秦秋这时也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两人目光中有同样的忧虑,此时孩子们已经被叫出来,七男四女,并不是秦秋的所有孙儿。按年龄高低,男左女右排成一排,向帝后行礼。 陈枚见他们行礼有序,点头赞道:“毕竟是相府教导的好,这些孩子,年纪小小就行礼有序,不骄不躁,极好极好。”清瑜也笑了:“今儿出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这受了礼不还礼可怎么办?” 秦大娘子得了这么几句赞,笑着道:“能得陛下和娘娘的赞扬,比什么礼都好。”清瑜笑了:“虽这样说,我心里却过意不去。”说着清瑜的眼又往女孩身上看去,见清瑜看女孩们看的很仔细,秦大娘子的心不由提起,自己的长女今年刚刚十二。 宰相孙女,门第足够,而且自己的长女教养品格都是很好的,若能得配太子,那就是未来的国母。秦大娘子面色十分镇定,但手不由自主握紧。秦夫人看见自己儿媳的举动,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能嫁太子当然好,可是谁又知道上位者的心思呢? 清瑜这时已经对年龄最小的女孩子招手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怎么会是二弟家的女儿?秦大娘子不由有些失望,但这总是让全族增光的事,已经笑着道:“这是妾的二叔叔家的大女儿,今年七岁,名唤叶龄。” 叶龄虽然小,从小在相府长大的人,这些是见惯的,见清瑜招呼她就走前一步对清瑜行礼。清瑜起身挽住她,仔仔细细看了她才道:“方才还说没带礼物,不如我做个媒可好?”做媒?那就不是为皇子预备的了,秦大娘子此时心内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欢喜,面上笑容不变,秦夫人心内和秦大娘子也差不多想法,但面上笑的很欢喜:“娘娘金尊玉贵,请都请不来的媒人,怎敢推辞。” 清瑜笑着摸一摸叶龄的头:“我见她一双大眼十分灵活,倒和余家外甥十分相像,这才想为他们做个媒。” 陈枚望向这边:“嗯,炀儿八岁,这姑娘七岁,长的还真有点像,好,就让他们结亲。”叶龄小姑娘一双眼忽闪忽闪,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此刻定下,心内不知是悲是喜,清瑜已经道:“你愿意吗?” 这声打断叶龄的思绪,忙行礼道:“娘娘,我……”清瑜褪下腕上戴的金镯给她:“拿好了,就是我的外甥媳妇,可不能变了。”叶龄看一眼秦夫人,见秦夫人点头这才接过,刚又叫了声娘娘,清瑜已笑道:“炀儿素来都唤我舅母,你和他定了亲,也该唤我舅母才是。”叶龄从善如流改口唤清瑜舅母。陈枚在旁一笑:“没想到今儿一行,竟为炀儿寻了个好媳妇。” 秦秋心中飞快衡量起这门婚事来,余炀是陈樾独子,父亲又为国死在阵前,日后定会有封爵。又是御口亲赐,这门婚事是十分光耀和有面子的。秦秋衡量定了就笑道:“陛下盛爱,臣竟是辞无可辞。” 陈枚用手摸一下下巴的胡子就道:“今日先定下,明日我让媒人上门来正式下聘。”秦秋笑着正要应,陈枚又道:“秦相现在面前儿子孙子都满眼,我记得你已年过六旬,这个年龄,其实也该含饴弄孙了。” 这话背后的意思让秦秋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原来这才是今日帝后来此的目的。暗示自己从宰相之位退下来,若不退呢?秦秋看下自己的大儿子,秦璋的眉也紧紧皱起,若父亲真的从宰相位退下来,秦府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光,毕竟自己也不过一个四品官,而弟弟们,除三弟外,能帮上忙的也少。 先示恩宠再进行暗示,这就是帝王之心吗?秦璋看向陈枚,陈枚仿佛没说过这句话一样,已把筷子放下对清瑜道:“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宫了。”清瑜把叶龄的手放开,伸手拍下陈枚的脸:“瞧你,又喝多了,该喝杯茶再走。” 秦夫人这才回神过来,命丫鬟倒茶,亲自奉给陈枚,陈枚连喝了两杯,没再说话直接起身往外走,秦秋带着家人在外送他们,当陈枚上车时候,秦秋看着陈枚,终究道:“陛下,臣已……” 陈枚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朕说过,卿不负朕,朕定不负卿。”说着就上了车。看着帝后车驾离开,秦秋叹了声,秦夫人这才上前:“老爷,方才陛下那句话?”秦秋摇头后皱眉:“当年,若你早些知道,女儿能救回来就好。” 150、博弈 这一句让秦夫人的泪顿时落下,当年,当年的事已过去那么多年。看见自己夫人眼中的泪,秦秋伸出手轻抚她的肩一下:“这件事,我知道也不能怪你,这婚事当初是我定下的,谁会知道有人会在女儿面前说东道西,还把凉州说的如同龙潭虎穴一般。” 秦夫人忍住眼中的泪,想说全是自己的错,才没发现女儿心事重重,等到发现时候已经女儿已经重病不起,药石无效。事后虽处置了服侍女儿的下人们,又把秦秋那两个乱说话的侍妾杖责致死。 当时不过是有些遗憾没和凉州结成这么一门亲,可今日就更加懊悔了,皇后之尊,这是怎样的荣耀?秦秋的双手摆了下:“罢了,这只怕也是我们家的命,好在大儿能干,等着吧,陛下只怕还会有旨意。” 说完秦秋就进府,秦夫人被这话说的一愣,跟着丈夫进府。有旨意,这旨意是好是坏?自家该如何应对都该问清楚,可不管秦夫人怎么问,秦秋都不发一言,只是进了书房,把秦璋叫了来,两父子秘密说了半夜,秦璋离开书房时候眼有些红,似乎是哭肿的,没人敢问也不能问。 次日宫中果然有旨意来,秦府从上到下都有赏赐,秦秋带着家人领旨。念完诏书,宦官就对秦秋道:“陛下还有口谕,今儿这些赏赐都是补昨日来秦府打扰的礼,叫老相公不用进宫谢恩,若如此,就生分了。” 秦秋恭敬听完才对宦官道:“陛下天恩,臣也只有厚颜接下。”那宦官哈哈一笑:“老相公乃陛下肱骨之臣,陛下极其倚重,这些算得了什么?”说着宦官又低声道:“还要恭喜老相公,娘娘已经请了安国长公主和福国夫人两位来做媒人,来说昨日的亲事呢。老相公您还是快些准备,好迎接媒人吧。” 恩宠越多,秦秋心里越不安稳,面上还要做出平静神色,谢过宦官后就让秦夫人赶紧准备,又让二儿媳妇把叶翠装扮好。府中上上下下都面带喜色忙碌。 过不了半个时辰,陈柳和王夫人果然来到相府。这桩婚事既有陈枚亲口许下,秦家也不会多争议什么,把两位迎进府,秦夫人亲自接进来,分宾主坐下,说几句家常,把双方贴子换下。 然后就由秦二娘子带着叶翠出来,陈柳亲自把一块玉佩栓在叶翠腰间,王夫人在旁说几句吉利话。叶翠又在自己娘的教导下行礼参拜谢过两位媒人,这桩婚事就此定下。 秦府已备了酒席谢媒,有知道的人也吩咐送礼道贺,一时相府十分热闹。陈柳饮了两杯酒就告辞,说要进宫回禀清瑜,她身份在此,秦夫人也没有留,只送到门口看着她车驾远去这才折身回去招待王夫人。 陈柳车驾直接入宫,进了宫门下车往昭阳殿行去,刚走进殿门就听到清瑜的笑声:“这相府的酒看来不错,小姑你脚步都有些飘了。”陈柳的脚步的确有些趔趄,宫女这一路都扶着她,来到清瑜面前刚要行礼清瑜就止住她:“罢了,赶紧坐下。你们快给公主熬碗醒酒汤来。” 已有宫女送上热茶,陈柳端起喝了一口就皱眉:“怎么这么苦?”宫女急忙道:“公主您多喝了两杯,这茶自然要浓些才好醒酒。”清瑜已对陈柳道:“别管这个,赶紧喝了,我们好说话。” 陈柳喝完一杯浓茶觉得好受些,用手掩住口打个哈欠:“既然娘娘不嫌弃我满是酒味,那我也就说说话。”清瑜敲她手一下:“这时候和我说这个,该不该打?”宫女又端来一碗醒酒汤,陈柳一口饮尽才笑道:“嗯,我这不是怕失宠吗?” 惹的清瑜噗嗤一声笑了,宫女知道两人要说话,已经相约着退出去,只有殿门口留的两人守在那里。陈柳这才靠向清瑜,把今日去秦府的经过叙了一遍,最后方道:“秦府和平日差不多,嫂嫂,陛下为何不直接下旨?”清瑜瞧着陈柳:“若直接下旨,旧臣们的心只会更快偏向秦家,到时又出大乱子了。再说秦家的确对朝有功。” 清瑜停住没继续往下说,陈柳嗯了一声没有再问。朝政这些,当年在闺中时候,总觉得离自己那么远,自己的一生就该和嫡母一样,出嫁后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安稳度过这一辈子。可是现在就算自己想离朝政远一些,身为皇帝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朝政的一部分。 清瑜轻轻拍下陈柳的手:“你也不用太烦心,知道你要给两个外甥寻媳妇,看中哪家的就说,罪又不及出嫁女,以后有个什么万一,难道你哥哥还会拆散恩爱夫妻?”陈柳回神一笑:“这倒是我想多了,大姊姊刚娶了儿媳妇,现在又要忙着嫁女儿,倒很少进宫了。” 窦翊比陈枚晚了半个月到京,到京之后就被陈杞一通怒骂,接着不等窦翊说什么就张罗婚事。窦翊知道自己擅自往边境去这件事惹怒自己的娘,也乖乖地不敢说什么,任由陈杞张罗婚事,毕竟不管娶什么样的,都差不多。 陈杞见儿子这样听话,心中的怒气才算消掉一些,窦翊回京半个月就娶了妻子,入了洞房。倒让平王妃直叹息,早晓得擅自去一趟凉州就这么听话,就该让纯炎也悄悄地去趟凉州,免得他总对自己选择的女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到现在都没定下来,眼瞅着都快二十,这个年纪再不娶就未免年纪太大。 陈柳这话让清瑜想起这些事,也不由笑了:“大小姑娶回来的那房媳妇,那日进宫来,我见很有福气的样子,说话做事也落落大方,就是和翊外甥在一起,容貌有些……”清瑜顿一顿就没往下说,陈柳也笑:“翊外甥长的,比当年四弟还要俊俏三分,别说这京城,我想着,就他的容貌,这全天下也找不到能配得上他。”男子家生的太俏也是件不大好的事,窦翊从军只怕为的也是把那张脸晒的黑一些添上些男儿气,可惜不管怎样,他那张脸都还是像擦了粉一样白。 接着陈柳就又道:“好在我寻儿媳妇的时候,没有这个困扰,只要姑娘长相清秀过得去就成了。”寻媳妇?还要为纯煊选太子妃呢。按前朝的例子,都是皇后经常邀请各家夫人带着女儿进宫来,冷眼慢慢择去,若有能入眼的,就接进宫来小住十来天,让宫女贴身服侍着观察。这十来天下来,怎么不好的小脾气都藏不住。 可这样要去应酬,真心麻烦,做皇后的在场面上,说话可是要想了又想。清瑜用手拍下额头,陈柳已经笑了:“嫂嫂也要为太子选妃了吧?怎么觉得这日子就是为孩子们择婿挑媳妇,等婚事一完,又盼着他们生儿育女,再看着孙儿们渐渐长大,自己也就老了。” 这样的话清瑜并不是第一次听,勾唇一笑没有接话,两人又说几句家常,陈柳的酒虽渐渐散去,但困倦已经涌上来,告辞回府去了。清瑜看着她的背影,人这辈子,真是极其容易过。 秦余两家的结亲,在外人看来似乎让秦家和皇家的联系更紧密了,但在朝中,秦秋已经感觉到了压力,有几次提拔官员的提议并没通过。而起用的有几个人中,就有范良的幼子,当日范良没有逃过斩杀,几个儿子也跟着被杀死,只有这个幼子在书院读书,听到消息后提前逃走逃过一劫。 新朝建立之后这人回到京城,想寻进身之阶,当时秦秋出于私心,并没报上陈枚。这人在京城待了数年,今年开科也落第,此人一怒之下,把自己文章贴在曲江池旁,直言谁能指出一词之错,就甘心为奴。 这话让京城之人嗤之以鼻,自然有人前往,当时秦秋也曾微服去看,见凡是提出的人皆被这人驳斥。秦秋看了两日,觉得此人才学尽有,但年轻人性子太过强烈,未免有些不堪大用。陈枚回京之后,自然有人上奏了这件异事,陈枚听的后就着有司传来,当时秦秋就道,为臣者,不仅只有才学,也要知道些人情世故,锋芒太过,未免有时会刺到同僚。 陈枚却不以为然地道:群臣之中,总要各种各样性格的人有才好。依旧召见了范家幼子,这人生在凉州,也曾见过陈枚,在御前收起了些锋芒。陈枚考问了他学问,不由赞了又赞,叹这样美质,该为国所用才是。赐此人进士出身,又特别让他进了御史台。而负责这次开科的主考等人,也得了处分。 当时陈枚在外,太子监国,这主考是秦秋亲自定的,陈枚这样做,无疑往秦秋面上打了一巴掌。也许,该急流勇退才是上策,秦秋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在最后一刻投靠陈枚,博一个全家的富贵。只是,这富贵已到手,又怎舍得轻易放掉。 秦秋在思虑重重中过了数月,此时早已从春变为秋,秦秋看着自己又被驳回来的奏折,用手轻轻拍一下奏折,陈枚这些日子的倚重已经慢慢往别人那边去了。 秦秋正在思量,外面已经有管家声音:“老爷,宫中有旨意下来。”难道是终于决定罢相?秦秋的脸沉一下就出外接旨,来传旨的宦官是常见的,见到秦秋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老相公的恩宠,真是源源不断。” 秦秋心里疑惑,但还是听宦官念出旨意,竟是赐了秦璋银青光禄大夫,又赐秦秋的二儿子一个五品郎中的职务。这样的喜事,让秦璋和秦二郎都十分欢喜,秦秋握着圣旨良久才道:“吩咐他们预备笔墨吧。” 秦璋不明所以地道:“父亲要写谢恩奏折吗?”秦秋摇头:“圣恩难切,我年纪已老,该辞去相位,颐养天年才是。” 151、改变 辞去相位?秦璋如被雷击,谁都知道整个秦家都依托秦秋一人,如果辞去相位,这意味着?秦璋往前走了一步:“父亲,秦家……”秦秋只是伸手拍下儿子的肩膀:“大儿,你将近不惑,长子也已十六,明年就要完婚。这个家,你该撑起来了。” 秦璋眼中有泪,扑通一声跪在自己父亲面前:“父亲,儿子……”秦秋的手挥了挥:“多的话不要再说了,我此时退去,陛下他还能念几分旧情,对秦家多有照顾。我秦家总能再保住几代的荣华。若此时不退,时日久了。到时只怕连秦家都保不住。” 秦璋喉咙哽咽一下,停下不说,连秦璋都劝不下来,别的人更不敢上前,只站在一边。此时下人已送来笔墨纸砚,秦秋把圣旨放在一边,提起笔往纸上写去。 这消息已长翅膀样传到后面,原本还打算设庆祝宴席的秦夫人有些惊慌地往外走试图劝阻。走到前面见秦璋跪在地上,秦秋已提笔欲写,不由失声喊出一声老爷。 突然听得秦夫人一声老爷,秦秋笔尖上的墨凝了一下,滴在纸上,秦秋伸手把这张纸撇在一边重新换了一张继续写起来。秦夫人见自己得不到回应,哭了出声,她这一哭,女眷们也跟着哭起来,秦秋一点也不为这哭声所扰,很平静地写完奏折才看向自己的夫人:“哭什么?我年事已高,荣归是极平常的事,再说你不是老说想去庄子上住些时候,等我辞了相位,我们就能长住庄子了。” 秦夫人这眼泪越发忍不住,秦秋吹一下笔尖:“好了,还有这满堂儿孙呢,你哭什么?”此时堂上已经多了不少人,算下来差不多全家都到了。秦秋见状对众人道:“现在,也该把家分一分。”儿子们面面相觑,秦璋抬头:“父亲,儿子……” 秦秋的手摆了摆:“树大分枝是常事,我从不说什么永不分家的虚话,这人一多,热闹是热闹,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现在趁鼎盛时候分了家,也是一桩好事。”见秦璋还跪着,秦秋示意他起来:“起来吧,以后你就是这秦家一族的当家人,可不能动不动就这样。”秦璋又行一礼起身。 秦秋看着面前的满堂家人,稍微思索一下就道:“大儿,你是这家的长子,这家就留给你,老二是你亲弟弟,也住在里面。你们弟兄俩现在都是有官职的人,必要齐心协力。”秦璋和二郎双双跪下应是。 秦秋让他们兄弟起来后又道:“老三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再娶妻生子了,就随我们老两口去庄子上住。老四老五老六,你们也都各自娶妻生子,也该自立门户,各自分一股家财出去过日子吧。” 那三个儿子听到这话,也下跪行礼,秦秋并没让他们立即起来而是对秦璋道:“你这三个弟弟,和你并非一母,却是同父,他们搬出去后,你这个做长兄的可要多加照顾。”秦璋忙躬身应是,秦秋这才让对这三个儿子道:“你们也当拜一拜你们长兄,日后我不在这京中,凡事要他多照顾。” 三个儿子听到后齐齐转向秦璋行礼,秦璋忙还了一礼,等他们都起来后秦秋才对秦夫人道:“你带着几个儿媳把这产业都理出来,六个儿子总是一样分法,不要偏袒。”秦夫人应了,秦秋这才挥手:“好了,都下去吧,各自去忙各自的,等会儿定会有人上门道贺,别失了礼数。” 众人应是后退去,秦秋此时心中反而一片平静,长久以来在肩上的担子消失不见。耳边传来一个有点怯生生的声音:“公公,三伯躺在床上已快十年了,身边两个通房也没有消息,公公不如趁现在做主为三伯立嗣。” 秦夫人见是五媳妇,眉头一皱就要制止,秦秋唔了一声就道:“这是个好主意,方才倒是我忘了。你们先回去吧,这要立嗣总要好好挑一挑。”五媳妇被秦夫人一瞪本已害怕,听到秦秋的赞同面上现出喜色,忙又行一礼就离开。 秦夫人话里不免带上抱怨:“老五家的,一直就想把自己儿子过继给老三,可是老三虽然躺在床上这么多年,但,”秦夫人虽嫁了秦秋这许多年,不过现在孙子都一堆,说这话未免有点臊,忍了忍才道:“尚能御女,若是他那两个通房有一个得了消息,生个孙儿,又何需立嗣?” 秦秋等夫人抱怨完了才摸一下胡子:“太医说过,老三虽能御女,但当初伤了下面,已很难再有孩子。立嗣是早晚的,早点立到时把孩子送到老三身边,相处久了日后也能孝敬老三。” 秦夫人叹了一声,秦秋又道:“我晓得你还不甘心,可是当日对周家,”说着秦秋挥手:“都过去了,现在周家虽被寻了回来,也没爵位只有几个人,不过苟延残喘,再大的恩怨也该放下了。毕竟,周家那位节义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虽非一母却是同父,秦夫人久久没有说话,两夫妻对立堂中,直到管家来报已有人上门道贺,秦夫人这才离开出外去迎接客人。秦秋见妻子离去,换了官服入宫求见去了。 这日秦秋入宫,陈枚召见他后说了很久,等回到昭阳殿时清瑜已等了许久。看见丈夫疲惫脸上的欢喜,清瑜知道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迎了他就笑道:“回来的越来越晚,好在我知道你在这宫中没有别人,不然我就……” 陈枚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你就怎样?有河东狮在旁,我怎敢再去寻别人?娘子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再有吃醋之举。”清瑜弯腰为他换靴,听他这话含笑抬头:“嗯,后世的史书上,定会说我是吃醋成性的妒后。” 陈枚放声大笑:“好,好,你是妒后,那我就是怕皇后的胆小天子,正好天生一对。”清瑜也笑了。两人双手交握,过了许久清瑜才道:“你快些把朝政理好,到时我们就把担子交给煊儿,一起去游天下。” 陈枚应了才道:“你选的儿媳妇选的怎么样了?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摆了好几次宴席,什么赏花宴,什么贤妃的千秋宴,什么……”清瑜哎呀一声用手扶住额头:“这选个太子妃,可真是难做,这些日子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的姑娘家,可是看来看去,不管说的多天花乱坠的姑娘,看在眼里总是有这有那的瑕疵。实在难办啊。” 说着清瑜没得到陈枚的回应,伸出手肘去拐丈夫,但传来的是丈夫的呼噜,这样都能睡着。清瑜摇头一笑,起身唤来宫女让她们把陈枚搬到床上,自己也收拾睡觉。躺下时候陈枚还是睡的那样香,清瑜心疼地把他的手再放进被子里,这些日子也累着了,就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秦秋要辞去相位,而陈枚已经接受了他的奏折,这个消息并不亚于上次剑南的起兵,毕竟在众人看来,不管朝中局势怎么变化,秦秋的相位却坚若磐石,而恩旨也是一道连一道,在这个时候秦秋辞去相位,岂不让人心大乱? 秦府门前贺客尚未散去,又多了一群前来求见打听消息打算劝阻的,秦秋此时却闭门不纳,说要趁机料理料理家计,为归隐山林做打算。话都说到这分上,众人知道秦秋辞去相位的事情已经无法再逆转,也只有说两句能急流勇退,颇有古贤人之风。 而秦秋辞位,谁代替他就成众人最关心的事。选的是前朝旧臣还是天子从龙之臣,所代表的是天子的所向。 以至于当秦秋辞去相位的奏折被陈枚准了,同时陈枚又赐下五百亩田地和一所庄子千两黄金为他养老之资时候,秦府门前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贺客盈门,即便有,也不像原来一样各家亲自上门,而仅仅是派了些下人来送礼。 这种情形秦秋早已料到,只淡淡一笑就放下了,此时家里的各项事宜都安排好,家产已经分好,那三个儿子也都搬进各自的新家。给三儿子挑了他四弟家一个庶出刚满月的孩子为嗣子,这孩子已被抱到三儿子院子里抚养。 跟随秦秋夫妇去庄上养老的人也已挑好,行李都收拾好,随时可以起程,也有亲戚约着要来送一送,秦秋全都推辞了,在一个深秋的清晨,带着秦夫人和三儿子一家离开京城,从此远离朝政。二十年后去世,礼部拟定谥号为恭悫,上奏之后,被清瑜亲自改为文僖。 秦秋的离去并没让人叹息很久,众人最关心的是相位落在何处,在经过一个月的沉寂之后,陈枚发出上谕,当初设立宰相,本为新朝初建之权益之计,今天下已初定,则当废宰相而设内阁,承载本该由宰相所担当的一些权责。 除了设内阁之外,重新设立翰林院,日后草诏,皆由翰林院所行。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众人都没想到的旨意,剑南、凉州将不再设节度使,另设总督一职,总领当地军务。地方事务则派驻知府管理。 这道诏书一发,才让众人想到,剑南凉州不再设节度使后,那唯一还存在的幽州节度使将何去何从? 清瑜还在殿内就听到殿外有声音,接着就看见如娘奔了进来,自从如娘成为贤妃,清瑜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刚要开口问就听到如娘几乎是丧魂失魄样道:“娘娘,方才妾听的他们议论说陛下撤了剑南和凉州的节度使,那下一步就该是对幽州,凌儿还在幽州,到时会不会有危险?” 152、秘密 清瑜的眉皱起看向如娘,如娘看见清瑜神色变化,腿一软就道:“妾知道妇人不该妄议朝政,只是,只是,那是妾唯一的女儿。”说着如娘想哭可又不敢哭出来,只是抬头看着清瑜,清瑜轻叹一声:“那是你的女儿,可也是陛下的长女。” 这话让如娘抓到救命稻草,顾不得什么伸手去抓清瑜的手:“娘娘,也就是说,凌儿一定会没事了?”清瑜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这才道:“还有一月就是三公主出嫁的日子,你啊,还是先忙这头吧。”如娘低声应是,可是这心还是牵挂着纯凌那边,清瑜怎会看不出她面上神色,眉微微皱了皱才道:“凌儿会回来参加她妹妹的婚礼,你不必挂怀。” 纯漫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三,纯凌很早之前就说过要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如娘一直在操办纯漫的婚礼,方才也是从纯漫那边直接过来的。听到清瑜这样说,如娘的心这才全都放下,脸微微红了:“方才妾那样从三公主这边过来,只怕吓到了三公主,真是不应当。” 清瑜勾唇一笑:“你也是担心凌儿,只怕漫儿也挂着她姐姐,你回去可要好好安慰漫儿。”如娘应是退下,看着如娘走出大殿,清瑜面上的笑慢慢收起,虽然安慰住了如娘,可是实际情况又怎会如方才说的那么简单。 纯凌此时应该已经离开了幽州,毕竟从幽州到京城也要一段时间。清瑜用手按一下头,刚转身就看见陈枚站在她身后,清瑜用手拍一下胸才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出个声,差点吓到人了。” 陈枚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出言安慰,只是皱着眉道:“我方才,已经让人出去传召,诏,”说着陈枚似乎鼓足勇气才能把话说出来:“诏幽州节度使卢隆进京。”清瑜后退一步,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陈枚,剑南和凉州从此不再设节度使的诏书刚才发出去,此时陈枚再招幽州节度使入京,是个人都能猜出他的想法。 陈枚上前一步刚要说话,清瑜已经开口:“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说好的,幽州那边慢慢来,总要等到凌儿全家到京,再过个一两年,你此刻发出诏书,这要有个万一,你要如娘怎么办?她跟了你快三十年,所有的,唯独这一个女儿。” 陈枚用手按了下胸口,面色有些变,清瑜刚要唤宫女进来,陈枚阻止她:“清瑜,我没多少时候了,幽州总是大患。煊儿过了年才十三,我要在,要在他登基之前把这些都做好。清瑜,纯凌是我女儿,可是煊儿也是我的儿子。” 这话听的清瑜大惊,伸手扶住丈夫的胳膊:“你这说的什么话?那去游天下,你六十以后再去也不迟。现在你离六十,还有十来年呢。”陈枚看着妻子,轻轻说了一句:“若我活不到六十呢?只有四五年好活呢?又当如何。” 清瑜大惊,手一推就把陈枚险些推倒在地,陈枚的身子动了动,清瑜使劲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不相信,公公活到快八十,婆婆去世时候也年近六十,你怎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陈枚再次按住胸口,声音还是那样轻柔:“清瑜,你总还记得我这次去凉州的时候曾经受过伤。” 记得,这清瑜怎么会忘记,当时的军报上称陈枚仅仅是手臂上中了一箭,随行军医已经处理好了并无影响。尽管这样轻描淡写地写了,清瑜还是担心了好一阵,直到下一次的军报,陈枚亲自写了信回来清瑜才安心,但就算这样,清瑜还是让人送去很多药材补品。 此时陈枚提起这件事,那当初的受伤并不是轻伤。陈枚拍下胸口:“当初中箭的地方并不是胳膊而是胸口,而且,箭上有毒。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才说出中箭在胳膊。” 清瑜震惊的泪都没有:“你,为何你连我都瞒?”陈枚笑一笑:“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樾妹妹和随行军医罢了,而且,随行军医已经被,”清瑜模糊记得跟随陈枚出征的军医在回京之前由于一场意外坠马而亡,陈枚当时还下令加厚抚恤军医家人,荫军医一子为七品官,剩下所有的儿子都入太学读书。 当时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心上好过些,清瑜想到陈樾,抬头看向陈枚:“樾妹妹,在这几年是不是不能回京了?”陈枚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表现了一切。清瑜觉得手心处有些发凉,低头不去看丈夫,毕竟,有些事还是不一样了,纵然自己想和原先一模一样,但此时已经成为天家,所考虑的事牵涉到的太多,并不只是单纯的兄弟姊妹和夫妻了。 清瑜低垂着头,陈枚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这时不满,可是清瑜,我们现在,已不是凉州城里的那对夫妻了。况且,我会尽一切对炀儿好的,再等几日,我会给炀儿吴国公的封爵,炀儿这一生都会过的平安富贵的。” 清瑜这才抬起头,看着丈夫已经泪盈满筐:“陛下,此刻我才知道陛下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为何不告诉我?难道……”说着清瑜别过头不去看丈夫,陈枚拉起清瑜的手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这里,你已看不出什么,但那日军医说的很清楚,那箭擦着了肺,箭头上的毒虽已经解了,但那毒十分阴损,我的寿元是不多了。” 陈枚的声音很低很平静,清瑜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告诉我?”陈枚把妻子搂进怀里:“我以为会好的,可是这几个月,我早上起来时候,总是有些咳,我曾出外寻访过名医,他们都说这是当初受伤后没修养好,一到冬日就会复发。清瑜,京城已经入冬了。” 说着陈枚咳嗽几声,清瑜放开捂住双耳的手,看向自己的丈夫:“所以你知道瞒不过我了,这才告诉我。你怕自己时日不多,所以这些日子步伐越来越急,想用雷霆手段把局势迅速稳下来。可是你竟忘了我,竟不相信我。阿枚,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坚强。” 陈枚伸手摸上妻子的脸:“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我丢下个烂摊子给你们,要你们孤儿寡母受欺负。清瑜,你嫁了我这么多年,有多辛苦难道我不知道?我出外征战的时候,都是你在家打理着一切,我愿你在我死后,做个安安心心在后宫中享荣华的太后,而不是还要操心朝政。清瑜,我不是怕你干政,我是舍不得,舍不得你还去操心。” 清瑜的泪已经流的满脸,看着丈夫声音有些哽咽:“你舍不得我去操心,那你认为,我舍得你瞒着我做这些事吗?我们是夫妻,从我嫁你,你同意我话的那日起,我就把这颗心全给了你,也要你的你这颗心全给我,从此两颗心就是一颗,再不分离,再不猜忌。你难道不晓得你这样,我会更伤心更痛?” 陈枚的手掌上已经全是清瑜的泪,看着妻子他竟说不出话来,都想为对方好,可有的时候为对方想的太周到,竟然会无意伤害到对方。倒是清瑜先擦掉脸上的泪才对陈枚道:“好了,你的事我全知道了,现在我该说说你这样做错在哪里了。” 陈枚双手搓了搓才道:“好,我知道,我不该骗你,不该不信任你。”清瑜摇头:“不止是这些,猜忌一生,这猜忌就很难消失了,况且你受伤不肯把实情告诉群臣,为的也是稳住局势。可你怎么忘了,你把这事紧紧瞒住,你的伤又怎么能调治的好呢?” 陈枚的唇张了张才道:“我一直让太医开方的,而且是几个太医分开开方。”清瑜瞪他一眼,陈枚又不说话了。清瑜这才缓缓地道:“以后遇到事情,不许不告诉我,不许自己悄悄地就做主。而且,对局势,我知道你想用雷霆手段把局势很快稳住。但是雷霆手段虽然短时有效,时日长了反弹更厉害。别忘了前朝因何而亡。幽州节度使召回来就召吧,等进了京再说,若不进京,先下封爵旨意吧。” 还是先施以怀柔,陈枚的眉皱一皱打算反对,清瑜抬头看着他:“你啊,想的太多有时就会不对,先封爵再慢慢把军队拿过来。”陈枚的眉还是没有松开,清瑜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我知道,你怕的是尾大不掉,可是名分名分,我们现在占着的是名分还有群臣的心。前朝党争一事,今时今日定不能再上演。” 陈枚的眉这才松开:“好,我听你的。以后什么事都不再瞒你。”清瑜想笑一笑,可这颗心却怎么也放不开,手按住丈夫的胸口,果然听到陈枚咳嗽了几声,清瑜在心里长叹一声才抬头看丈夫:“让人暗地里寻访名医吧,就算耽误了,慢慢调理还是能调理回来的。” 陈枚嗯了一声才道:“寻访名医?还有谁可信?”清瑜用手拍下额头,什么时候丈夫竟生出这么多的疑心来?陈枚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叹了一声:“若是二弟还活着就好了。四弟他,毕竟有些不稳当。” 清瑜抿一下唇:“还有两个小姑,再不行还有我弟弟,这么多的人,你为何就当没人可以信任了。阿枚,我知道做皇帝难免会生疑心,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陈枚点头,清瑜看着丈夫,心中慢慢生起一些哀伤,却没说出口,只是抱紧丈夫。 纯凌离京还有三日时候,幽州那边传来消息,卢隆以近年关的借口拒绝了皇帝的召见。众大臣都等着陈枚的发怒时候,陈枚却让人往幽州去传第二份诏书,封卢隆为魏国公。 153、喜事 这道诏书的传发,让众臣子的眼都盯向幽州,许以厚待,接下来的自然是解除兵权,这是历代帝王常见的手段,只是帝王是这样想,臣子未必一定肯自愿放弃兵权。 到时若幽州有事,这刚平稳下来的局势只怕又会混乱,就在众臣猜测的时候,纯凌的车驾来到京城,这次纯凌进京,并不像上次一样只带了驸马和长子,连年纪还小的一双子女也带了进京,再加上服侍的人,算得上举家入京。 昭阳殿内顿时又热闹起来,最欢喜的是如娘,不但见到了久别的女儿,这颗心可以放下,还见到了从没见到的外孙女和小外孙,抱着孩子在那笑得合不拢嘴。她已年纪五十,鬓边的白发已生,纯凌看着自己生母鬓边的白发,眉微微皱了皱看向清瑜,清瑜正转过脸来,看见纯凌看自己就笑道:“凌儿这次回京无需再住在宫内或者你二妹府内,上次你回去之后,你父亲就下令在你二妹府旁边,给你建造公主府,上次建成之后你大弟弟去看过,还和我说有些地方不够好。” 为自己建造公主府的事情,纯凌在来往信件上已经知道了,但还是笑着道:“原本还想着,再赖在母亲宫里住几日,今日瞧来也不成了。”听到她们这边笑谈,如娘不由抱紧怀里的小外孙,清瑜看一眼如娘就笑着说:“贤妃若心疼凌儿,就出宫去和女儿住几日也没什么要紧。” 如娘听说这话面上顿时现出喜色,宫中毕竟拘束,如娘又谨守本分,和女儿就算要亲热也要忍着些。但这出宫去公主府住那就不一样了,那可就是正经的去女儿家做岳母。 纯凌刚要说话,清瑜已经拍了拍她的手:“其实呢,以后你长在京城住,你进宫也好,贤妃出宫也罢,都是个容易的事。”纯凌此时早不是当年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嫁去幽州十多年,她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对朝中事务也有自己的一些见解,听到清瑜这话不由一愣正待相问。 清瑜又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一笑,纯凌把将要问出口的话咽下去,转而和旁边的纯淼说起话。直等到用完膳,孩子们各自打着哈欠,纯凌才让人把孩子们先送到如娘宫中,等会儿好一起回府。 如娘要收拾东西去女儿家,自然先抱着孩子们走了,纯淼他们也各自告退出去。纯凌这才笑着对清瑜道:“许久没和母亲见面,还不知道母亲这里可有什么东西赏女儿的?”殿内此时只剩的清瑜纯凌两人,清瑜笑一笑:“你啊,不知不觉就长这么大了,现在又做了娘,早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纯凌眼里的泪微微一闪就道:“父亲现在已经是天子,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若父亲有什么想法,其实也不必碍着女儿。”说着纯凌低头,泪滴在手掌上,清瑜伸手握住纯凌的手,碰到她手掌上的泪,不由叹了声道:“你总是你父亲的女儿,凌儿,这次来了就别回幽州了,公主住在京城也是常见的。” 纯凌的泪流的更急,清瑜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纯凌才直起身:“母亲,我嫁卢家的时候并不是公主,自然不能以公主待我,等三妹的婚礼结束,我还是回幽州吧。”清瑜的眉紧紧皱起:“你怎能如此,若有个万一?” 纯凌用手擦掉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母亲,我是卢家的媳妇,若我长时留在京城,在此时此刻,传给幽州的会是什么?况且大伯为人,本有些优柔寡断,当日如此,现在也好不了多少。我回幽州,大伯对父亲会更放心一些,毕竟,此时大伯押上的是整个卢家的身家性命。” 清瑜的眼角不由也有泪:“凌儿,贤妃只有你一个女儿,方才你也瞧见了,她抱着孩子们笑的那么开心。”纯凌点头,接着又绽开一个笑容:“可我,不止是我娘一人的女儿,还是父亲的女儿,当日窦家起兵时候,祖父不也同样左右为难?母亲,我早已经不仅是陈家的女儿了,再说,若大伯真下了狠心,我留在京城不过是徒增理由罢了。” 清瑜闭一闭眼,泪已落到地上,纯凌伸手接住她的泪:“母亲,您不必担心,我也不是那种只会关在闺中刺绣的女子,我从远嫁时候就知道了,要做个像您一样,不仅什么都不怕,还能为父亲分忧的人。” 清瑜睁开眼,透过泪眼看着面前女子,她身量比自己还高,头又微微昂起,早不是当年来到自己面前还带着些怯意和不信任的少女。清瑜觉得心中很暖,可是身上又一阵阵寒起来,做天子的,总是要牺牲掉很多东西的,伸出手清瑜握紧纯凌的手:“凌儿,没有什么万一,我也不许你有什么万一,你这次回去幽州,我会让三百护卫随你回去。” 纯凌眨下眼,接着点头,门外已经响起宫女的声音:“娘娘,贤妃那边说已经收拾好了,请公主过去呢。”清瑜握住纯凌的手:“走吧,我送你过去。”纯凌对清瑜漾出笑容,见她们出来,宫女弓身行礼,一路行去,路上遇到的宦官宫女见她们过来都避让路边行礼。 看着路边的草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清瑜轻叹一声,纯凌已转头过来对清瑜一笑,笑里带着坚定和温暖。两人已走到如娘殿前,如娘已坐在车驾内,看见清瑜亲自送纯凌过来,忙走出车驾对清瑜行礼,清瑜对如娘叮嘱两句,又让她在公主府多住几日,不要太拘束。 如娘恭敬遵命又谢过清瑜,这才带着纯凌上车而去,清瑜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车驾远去,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一阵朔风吹过,随着朔风飘下的并不是雨点而是雪花,宫女忙上前来给给清瑜披斗篷,又让清瑜快些上步辇回昭阳殿:“娘娘,这风大,还下雪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清瑜拢一下斗篷,并没上步辇而是步行回去:“这京城的雪并不算很大,当年在凉州时候,有一年雪下的比人还高,那时陛下还是将军,一大早起来就去军营,担心军营被压倒了。现在这点雪,算什么呢?” 清瑜要走路,宫女们也只有跟随她慢慢走,听到清瑜这样说就道:“比人高的雪,也不知道……”话没说完,宫女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清瑜回头看不光是这个宫女,别的宫女似乎也在憋,脚步加快些:“我倒忘了你们从没去过凉州,等会儿让膳房的人给全宫上下都熬一大碗姜汤去去寒气,各人屋里的炭炉子也点起来。” 宫女们都抿唇一笑,有宫女已经道:“娘娘为人慈爱,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想的周到,奴婢们能服侍娘娘真是福气。”清瑜看着她们又是一笑:“你们远离家乡,不得在父母面前,年纪又小,我稍微为你们着想一些也算不得什么慈爱。” 说着已到了昭阳殿外,等在殿外的宫女看见清瑜过来忙上前行礼:“娘娘,陛下已经回来了。”清瑜嗯了一声推开殿内走进去,殿内四角都点了火盆,又焚了香,一走进去就是暖融融的,踏上厚厚的地衣,顿时只觉春暖花开而不是外面寒风刺骨的冬日。而陈枚,还是像从前一样,伏在案上看着奏折。 清瑜把身上的斗篷脱了走到陈枚面前:“方才你没过来,凌儿的小儿子还说没见过外祖父,嚷着要去见你,还是拿糖才哄住了。”陈枚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又是一阵咳嗽,清瑜忙端过一杯水让他喝两口,又用手拍着,等他咳嗽定了才道:“这寻访来的名医,竟没有一个更好的吗?” 陈枚的眉微微皱了皱反过来安慰清瑜:“当日已经是那样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只要能把这局势全稳下来,交到煊儿手里我就放心了。对了,方才你还说凌儿的小儿子,以后她长住京城,见面的时候有的是。” 陈枚说完后又低头继续去看奏折,得不到清瑜的回答抬头去看她,清瑜把手里的水杯放下:“凌儿她,说她已是卢家媳妇,不肯长住京城。”陈枚的眉这下紧紧皱起:“胡闹,你就随着她?要知道……” 说着陈枚又是一阵咳嗽,这阵咳嗽来的太猛烈,连殿外的宫女都走进殿来,清瑜让她们在殿中放一盆清水再撤掉一个火盆:“这火盆点的太多,都有点憋了。你们出去吧,听到召唤再进来。” 宫女们应是退下,清瑜这才对陈枚道:“话没说完你就动气,不是说过,这最忌动气?凌儿她说的也有道理,一留她在京城,幽州那边就算原本没想法,也会有想法,倒不如她回幽州去,还能安定下幽州的心。” 陈枚等清瑜说完才对清瑜道:“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在怨我?”清瑜靠上他的肩头:“你是我的丈夫,我又怎会怨你,从我选了你那日起,我就没有后悔过。”陈枚握住清瑜的手轻拍一下,门外传来宫女有些急促的声音:“陛下、娘娘,襄王在外求见,好像有急事。” 襄王?这个时候都快入夜,他有什么急事需要这时求见?陈枚沉声让人请他进来,只过了一瞬,就看见陈枫大踏步走进来,面上喜悦满面,看见陈枚来不及行礼就道:“大哥,今日做兄弟的有大喜事,做兄弟的要当爹了。” 陈枫早已年过三十,他的子嗣陈枚还是惦记的,只是陈枫和襄王妃之间总是淡淡的,那个柳姬陈枚又着实不欢喜,也赐过美人给陈枫,听到这话刚要道喜就听到清瑜开口问:“怀孕的,是王妃呢还是柳姬还是别的美人?” 154、嫌隙 陈枫面上的喜色顿时一滞,对清瑜道:“嫂嫂,只要兄弟有了后人,嫂嫂又何必纠结于是谁生的?况且谁生的都要认王妃为嫡母。”说着陈枫又转向陈枚:“大哥,兄弟府里的,除了王妃之外都没封诰,不如趁这个喜事时候,把府内的人都……” 清瑜已经开口:“这是好事,但是,”清瑜这声但是让陈枫的脸色顿时转暗,他看向清瑜,声音已经有些低沉:“嫂嫂,柳姬归我这一年多,并无一丝一毫的不到处,大哥赐下美人,她任我去宠幸,并没说过一个字,对王妃,她也恭恭敬敬,嫂嫂……” 清瑜已经打断了陈枫:“这不过是她的本分,吃醋捻酸,她的地位,配吗?四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知道你盼这个孩子盼了许久,可是别人可以生的,柳姬万万不能生。”这是陈枫的逆鳞,陈枫紧握拳头,面上怒气勃然,看着清瑜一字一句地道:“嫂嫂这话,是要让做兄弟的绝后吗?” 清瑜怎会怕他的这点怒气,眉挑起就道:“你口口声声柳姬可怜为人恭顺,四弟,柳姬她当真可怜恭顺吗?你大哥往你府中赐下四个美人,今日还在几个?”陈枫被清瑜问住,站在那里很小声地说:“那四个,都爱冲撞我,我才把她们送出去了。” 冲撞?清瑜勾唇一笑:“四弟,这样话你也只有拿出来骗骗三岁小孩。宫中出来的女子,又经精挑细选,怎会冲撞你?四弟,我知道这是你家事我们做哥哥嫂嫂的不能管,可是年头的风波才刚平息,现在你又要封柳姬。是,我知道你身为亲王,除王妃外,还该有孺子等人,可是别人可以,柳姬不行。” 陈枫转而看向陈枚:“大哥,这是兄弟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清瑜又笑了:“四弟,四个月前,陛下赐到你府中的张氏曾有孕,怎么四弟你就忘了吗?” 四个月前,陈枫当然记得,当时虽然觉得不是柳姬有孕,但年过三旬,能有这么个孩子还是十分欢喜的,正准备进宫来报喜,同时被赐下的刘氏等人就和张氏吵起来,张氏小产,而盛怒下的陈枫把这些美人全都送出府去,好落个清静。 陈枫惊讶地看向清瑜:“嫂嫂,这事你怎么知道?”清瑜又是一笑:“四弟,你的府邸也好,这宫中也罢,不都有无数双眼盯着吗?你仔细想一想,张氏刚怀上身孕,刘氏她们就去找她吵嚷,不但让张氏孩子掉了,还让你为此生厌她们数人,把她们全都赶出府,这些事怎会这么巧?”陈枫抹一下脸不说话,面色有些沮丧。 总是自己的亲弟弟,陈枚看着弟弟脸上的沮丧,心还是软了,对清瑜道:“不过是个孺子,任凭怎样都翻不了天,四弟他还是晓得分寸的。”陈枫听到陈枚这样说,又点头:“是,大哥说的对,自从嫂嫂上回说了我,我已经很尊重王妃了,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 说到结发夫妻时,陈枫话里带上几分叹息。清瑜不由跟着叹气,想到陈枫当初是为了什么娶了襄王妃,陈枚的心更加沉甸甸,这一路走来,弟兄们都十分艰难,按说该同意他这个请求,可是陈枚和陈枫想的不一样,这个柳姬,绝不是这么简单的可怜女子。 清瑜的话也带着叹息:“结发夫妻,四弟,你也知道你们是结发夫妻,所以不让她出家为尼,可是四弟,王妃现在和出家为尼又有多少区别?柳姬此时有孕,以后只怕也只有她能生下你的孩子,然后呢?就是柳姬在你府中做大,等你百年之后,她的孩子成为王府主人,那时你要王妃往哪里去?这个孩子,柳姬要生,当然可以生,但生下之后,留子去母。” 清瑜最后四个字说出来,陈枫只觉耳边轰的一声,什么都没听见,暴怒地跳起来到清瑜跟前,伸手捏住清瑜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吗?你再说一遍。”陈枚喝了一声就要阻止陈枫,陈枫根本没有听到陈枚的阻止,捏住清瑜的力气更大,清瑜连慌乱都没有:“留子去母,四弟,你要保住这个孩子,只有这样,否则,我现在就让人去你府中赐药。” 清瑜这句话陈枫听的很清楚,陈枚的声音也传到他耳里,陈枫这才意识到自己捏住的是当今皇后的肩膀,缓缓放开道:“为什么?柳姬她这么好,一点也不争一点也不抢,总是笑的那么美,为什么你们就容不下她?嫂嫂,难道我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那我做什么亲王?” 清瑜还是站在那不动:“四弟,当日节度使府中,歌姬满行时候,你难道真的一无所知?我问你一句,柳姬她真的是那么清白无辜,那么好吗?你和王妃失和,你又不肯放人家出家为尼,想护住你的脸面,那王妃呢?你可曾为她想过,她也一样有脸面,一样是个活人而不是个泥塑木雕。四弟,你问柳姬做错了什么,那王妃又做错了什么?还是她最大的错就是嫁了你?四弟,我还是那句,你要让柳姬生下这个孩子,那就去子留母,若不然,我这就让人去你府中赐药。至于什么让柳姬生下孩子还留在你府内这样的话,提都不要提。四弟,我和你大哥,已经不仅是你的哥哥嫂嫂,还是皇帝皇后。想的不仅是你这一府之内的事,你好好想想吧。” 说着清瑜高声唤宫女,方才殿内有吵闹声时,宫女们就想进来,但又怕进来被清瑜呵斥,此时听到清瑜高声唤人,宫女们这才战战兢兢进来,见陈枫面色,宫女们顿时有些害怕,清瑜已经对宫女道:“把襄王送回去。” 宫女们忙上前去扶陈枫,陈枫把手甩掉:“好嫂嫂,不,皇后娘娘,臣明白了。”说着陈枫就大踏步往外走,宫女们急忙跟上,陈枚叹了口气抚上清瑜的肩:“清瑜,其实,四弟要给柳姬请诰封,封了就是,不过一个五品孺子,翻不起什么浪。” 清瑜长吐一口气,闭一下眼,睁开眼时眼里已经重新清明:“是啊,若是平常人,封了就是,可是柳姬不能,四弟宠她已经宠的众人侧目,我听的,常因柳姬的一点点小不痛快,四弟就换丫鬟小厮,甚至连王妃身边的侍女都差点背更换。这样女子,这样的心智手段,若再顺着四弟,只会让襄王府变的乌烟瘴气。而襄王是你位高权重的弟弟。官员中有样学样的又少了吗?” 陈枚了然点头,清瑜眼里已经有泪:“你说过,你没有多少年了,在去之前要把这局势稳下来,那我,也只能尽力帮你了。”陈枚没再说话,只是把妻子拥进怀中。 陈枫当日怒气冲冲离去,连日称病不来上朝,陈枚知道这个弟弟在犯脾气,摇头叹气之外也只命太医院遣人好生医治,又赐给襄王府一些药材。清瑜知道也只是遣人去问候了襄王,陈柳也去襄王府亲自看过,看过之后回来对清瑜叹道:“四弟的脾气还是那样,这几日称病,全力看顾柳姬肚子里那个呢。说来,那个柳姬的模样倒不算十分出众,但那娇娇怯怯的姿态,还有不时眼中就有泪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清瑜用手按一下额头:“这件事真是难办啊,虽说去子留母,可若襄王不愿意,摆出一幅要美人不要其它的姿态来,难道还能冲进襄王府把柳姬拖出来杀了。这不是让众人瞧笑话吗?” 陈柳也笑了:“是,这事本是小事,可一阻止,就成了大事,可真要四弟什么都没有,柳姬难道还会跟着四弟?”清瑜也叹气:“不一样的,三妹,四弟是陛下的亲弟弟,和别的臣子不一样的,难道陛下还能看着自己弟弟没吃没穿吗?陛下这是投鼠忌器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襄王妃的无动于衷,这对夫妻,不管说什么都已没用,夫妻至此,真不如当初各自分开的好。可是陈枫的脾气,清瑜又摇头,陈柳想的和清瑜想的差不多,也摇头一笑问道:“现在三公主也要嫁了,太子妃的人选可挑出来了?” 这是大事,清瑜的眉微微一挑:“眼都挑花了,横竖还小,再冷眼择个一两年吧。况且除了京城里的,也常有进京述职的官员,到时让他们把女儿也带来瞧瞧。” 挑太子妃虽只是秘密进行,可京城中人哪有瞧不出来的,这些日子,打首饰的匠人、卖布匹的布庄,生意都要多好一些,可是这宴会举行过好几次,清瑜还是难以定下来。毕竟,光自己喜欢不行,还要儿子看上眼。而后者,才是最为难的。 陈柳也知道这些事难定下来,笑着道:“也别想那么多,先忙着嫁女儿是正经,哎,又嫁了一个,难怪我们都老了。”清瑜看着天上的白云,日子过的越快,心就越发紧,可是这话对谁都不能说出,只有压在心里,努力地把自己的事做好。 转眼纯漫出嫁之期已到,照例是内外命妇们都齐聚恭贺,许久没出面的襄王妃也出现在众人面前,看见她走进来,命妇们面上各自精彩,不少人的眼中有一丝怜悯,毕竟地位再高可是和自己的丈夫形同陌路,这样的命运还是让人心生怜悯。 襄王妃如同没看到这些眼神一样,径自走到平王妃旁边坐下,平王妃对她一笑:“弟妹来了,前几日听说四弟病了,我让炎儿去瞧过,他说的也不清不楚,原本想亲自去瞧瞧,偏偏事多又抽不出身。”襄王妃浅浅一笑,很平静地回答过平王妃的问话,这才抬眼去看众人。 155、骄傲 见襄王妃抬眼,本望向她的众人忙转了眼神,再怎么说襄王妃也是皇帝弟媳,就算她和丈夫形同陌路冷若冰霜,这该有的尊荣也不会少了半分,轮不到这些人来进行怜悯。襄王妃依次看过众人,这才垂下眼,众人心里在想什么襄王妃怎么会不明白,可是再怎样日子也要过下去。 襄王妃轻叹一声,刚要抬头手已经被平王妃轻轻拍了下:“四弟的病,有太医调理着,过些日子就会好,弟妹你也不用太操心。”襄王妃应了声是,平王妃已经对坐在下面的人道:“今儿望着有几位眼生的,还不知道是哪家夫人?” 左手边第三位的那个妇人已经笑着道:“妾的夫君是新任的大理寺卿,以前一直外任,这进了京也不认识人,各家都没去拜访过,难怪王妃觉得眼生。今儿进宫来,才觉得妾这样行事实在是有些不应当。”虽然这位妇人嘴里说的谦虚,但看她应对,并不是那种不懂应酬的人,只是夫君身为大理寺卿,要自重不肯与人多加往来也是平常。 平王妃也笑着和她说了两句,另外还有一位是范良的儿媳,平王妃听到这位是范良儿媳不由叹了声:“当日范副使和公公在凉州二十余年,相处甚融洽,我在京中时候,和你几位嫂嫂也来往过,想起往事也只有唏嘘。” 内中一大半人都是打那段时候过来的,平王妃这话就同敲到她们心上一样,相顾互看一眼,虽然依旧在这座宫殿内,甚至这座宫殿的摆设都没多少变化,可是身边的人真真切切变化很大。而这不止是年龄变化,还包括心境。 石夫人喃喃地道:“经过了这么多,有些事真是该淡了,争来争去做什么呢?争的再多,没了这口气就什么都没了。”平王妃这话,触动最大的是襄王妃,当日出入这座宫廷,是公主,是万众瞩目的人。而今日,是王妃。公主驸马和王爷王妃,虽同样是夫妻,但并不一样。 襄王妃心里长叹一声,平王妃已经笑了:“瞧我,说这话做什么?白白地惹大家伤心,今儿可是我们三公主出嫁的好日子,可要多说些吉利话才是。”赵夫人笑了:“王妃这话说的对,人这辈子,谁能想到遇到些什么事?还不是心放平些,难受时咬牙熬一熬也就熬过去了。” 襄王妃已经对赵夫人开口:“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是熬不过去的。”赵夫人面上的笑滞了滞,接着才道:“王妃,天下有什么事是熬不过去的呢?” 是吗?襄王妃还是看着赵夫人,朱夫人历来口快,此时也忍不住了:“王妃,赵夫人这话说的对,天下怎么会有熬不过去的事?当年我不到八岁就要跟着我爹出外行商,这一路别说好吃好喝,能喝口热水都是天保佑了。还不是咬牙过了,等大些,我爹就把我嫁给老朱。别看老朱现在是什么西平伯,当初不仅年纪比我大,赚的钱也不多,我生头一个时,生前还在做饭,生后第二日就要挣扎起来做饭,不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那时哪能想到有今日,还不是过来了。” 已有人拉一下朱夫人的袖子:“嫂子,这样的粗话,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哪能当着王妃的面说呢?襄王妃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朱夫人哂笑一声:“说的是,我素来和你们直说直往说惯了,今儿倒忘了还有襄王妃在这里呢,王妃您可千万别怪我。” 朱夫人说的这话,襄王妃是真的从没听过,毕竟就算是王府里最低等的下人,也不会在生孩子第二天就起床做饭,更别提高高在上的主人们了。人间,还有这样的事吗?襄王妃有些不信,但看着朱夫人的眼睛,襄王妃觉得朱夫人并没骗自己,只是微微一笑就没说话。 众人此时又开始议论些别的,平王妃趁一个间隙低头对襄王妃道:“天下的人,各有各的无奈和可怜。弟妹又何必只纠结于其中一件事不肯走出来呢?”若是原先,襄王妃该觉得平王妃这话说的,该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可是今日听到朱夫人说的话,又抬头看见朱夫人笑的依旧开心,襄王妃的眉不由皱起,有些事,是不是自己太过纠结不肯放开? 笑声之中,陈杞她们走了进来,众人起身相迎,陈杞坐下才对平王妃笑道:“弟妹倒来的早。”陈柳不等平王妃开口就道:“大姊姊操心外甥媳妇的身孕才来的晚,此时倒说我们来早了。” 窦翊的媳妇有孕了?平王妃不由哦了一声问陈杞:“怎么,外甥媳妇就有喜了?怎么都不知道?”陈杞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欢喜:“她本要随我来的,结果刚起来就觉得头晕,丫鬟急忙告诉我了,我又听她还有些想吐,这不像病倒像喜,又细细问过她贴身服侍的人,寻了太医来诊脉,确实是喜。只是这么一忙乱就误了进宫的时辰。” 殿内众人早说起恭喜来,陈杞是照单全收一个也不漏,平王妃叹了口气:“哎,翊外甥都要当爹了,我家那小子,到现在都没人肯嫁,眼看他妹妹们都嫁了,就他还一个也不急,难道还要个天仙不成?” 为给纯炎寻媳妇,平王妃也是一家家的女儿们细细看过腿都跑细的,只是纯炎这个也不喜欢,那个还嫌弃。平王妃又不敢太逼他,这襄王和襄王妃这对夫妻例子还摆在眼前,怕真的娶回来一个他不欢喜,到时害的可不是一个人,只得耐着性子慢慢为他挑。 陈杞听了平王妃这抱怨,也笑着道:“这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什么都到了。二弟妹也不要太着急。”平王妃摇头:“怎么不着急,他都二十了,姊姊你都要抱孙子了。”襄王妃坐在一边,看着她们说笑,这原本就是平日襄王妃进宫时和众人相处的模式。以前襄王妃只会觉得,纵是满殿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明白和理解自己,可此时看着这满殿的人说笑欢喜,襄王妃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事错过了或者想左了?才会久久没有走出来? 宫女已经走进来请各位诰命往昭阳殿内观礼,陈杞在前,平王妃在后,陈柳站起身,见襄王妃还坐在那,伸手道:“四弟妹快走吧。”襄王妃这才从思绪里走出来,随她们一起前往正殿。 见襄王妃今日有些魂不守舍自顾自想和平日那种不容人亲近的神情不一样,陈柳低声道:“四弟妹,晓得你自认受了许多委屈,可是陛下也好,娘娘也罢,都只认你为弟媳妇,纵是谁也越不过你,翻不过天去,你又何必只闷在心里?”襄王妃的眉微微一皱才道:“三姊,我要的,不是这些。” 陈柳笑了:“我知道,你要的是夫君疼爱、夫妻恩爱。可是弟妹,我就想问一句,这夫妻恩爱,难道就靠你自个在这憋着,对四弟的示好也罢、发怒也好,都那么淡淡的,能得来的?你别说我护着自个弟弟,这夫妻夫妻,走到这冷冰冰不理不睬这一步,不是一个人的错。” 这话让襄王妃心里的委屈泛上:“可……”陈柳已打断了她的话:“可你也有公主的骄傲?四弟妹,骄傲一道用在夫妻之间,除了你死我活时候,其它时候真是不该拿出来。你骄傲你不屑,难道你还指望四弟在你这里受了冷遇,依旧一趟趟来寻你盼你露出个笑脸吗?休提他身边还有别的女子,纵然没有别的女子,这冷遇一久,心自然也就冷了。四弟妹,我知道你公主出身,骄傲众人。可是你也是四弟的妻子,妻子对丈夫,那能永远高傲骄傲。” 襄王妃咬一下唇才道:“可是他,他不也一样骄傲?”陈柳笑了:“四弟骄傲自然是他不对,自然有我们去说他。做男子的不能骄傲妻子,反过来也是一样。夫妻哪能因为互相骄傲就过的和仇人一样?” 襄王妃似有所触动,此时已到昭阳殿内,陈柳停下说话走进殿内,以陈杞为首的众命妇对清瑜行三跪九叩礼,起身后又对站在清瑜身边的纯漫行礼道贺。陈柳她们是长辈,只站着观礼,之后又由陈杞送上贺礼,纯漫回拜。 纯漫已于昨日被封为南阳公主,盛装之下的她面色有些紧张又带有喜悦,这样的神情让襄王妃想到很久之前,同样是在昭阳殿内,自己辞别何氏出嫁时的神情,那时心中除了喜悦什么都没有。 天家女儿,嫁给谁就是谁的荣耀,哪会担心丈夫好不好相处?这种骄傲已经生了根发了芽,别人很难把这种骄傲拔掉。可是今日陈柳这番话才让襄王妃有些知道,或许一开始自己想的就想错了,做夫妻,该有做夫妻的方法。 襄王妃在想的时候,该行的礼已经行完,纯漫走到清瑜跟前跪下,由清瑜叮咛几句为妇之道,以前襄王妃都认为这不过是个过场,可今日听着清瑜说的这番话,襄王妃却觉得很有道理。 夫妻和顺,和睦顺利,不和睦哪来顺利?而和睦是要两个人一起。襄王妃想到陈枫,当年那个唇边含笑的男子,当初自己也曾倾心于他,两人也曾有过笑语欢颜。这变化是先从他开始还是从自己开始?襄王妃有些理不清。 宫女来报吉时已到,清瑜扶起纯漫,众命妇簇拥着她们送纯漫到殿外,看着纯漫坐上车,侍从们簇拥着她离开,清瑜不由叹道:“哎,又嫁了一个,等全嫁完了,我也就该老了。”簇拥着清瑜的命妇们自然笑着宽慰她。 命妇们观礼结束,要去领宴,在宫女们带领下往领宴的地方去。襄王妃这才走到清瑜身边道:“娘娘,我觉得,或者我可以再试一次。” 156、156章 这话说的有些突然,清瑜惊讶地看向襄王妃,襄王妃的眉还是微微蹙着,见清瑜满面惊讶看向自己。襄王妃唇边有微微笑意浮现:“娘娘不必太过惊讶,娘娘也好,二嫂也罢,几位姊姊也好,都曾劝过我,说我毕竟和襄王是结发夫妻,可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襄王负我辱我,却没想过,襄王也曾对我示好过。夫妻夫妻,” 襄王妃喃喃地念了两遍,终于没有说完,唇边的笑容有几分苦涩:“竟从没人告诉过我,做夫妻该怎么做?”公主和普通女子是不一样的,从来都是骄傲的,自矜的,受到百般奉承的,是被针戳到手指也会让人大惊小怪的。 清瑜的头微微低了下才轻轻抚上襄王妃的肩:“其实,怪不得你。”襄王妃嗯了一声才道:“三十岁才来学怎么做个普通人,会不会太晚?”清瑜唇边也绽开笑容:“不晚,其实普通人也好,皇家的人也罢,都有各自的不得已。公主要和四弟做平凡普通的夫妻,就要用平凡普通人的过法。” 襄王妃的眼微微一敛:“其实,我早已经不是公主了,娘娘又何必以公主称呼?”清瑜摇头:“不一样的,只要做过一日的公主就是公主。”宫女走近一些:“娘娘,宴席快开了。” 清瑜伸出手:“走吧,我们去赴宴。”襄王妃后退半步,看见她这个举动,清瑜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当年公公去世,四弟千里奔丧,曾想让你一起回来,但你拒绝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襄王妃不料清瑜会突然问这个,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也变成她和襄王之间的一道巨大鸿沟。想了想襄王妃才轻声道:“当日如果我随他走,他还没走出京城就会被皇兄下令杀死。”果真如此,这是压在清瑜心里很久的一个谜,清瑜长舒一口气才道:“那襄王知道吗?” 襄王妃轻轻摇头,接着就道:“但我想,他那么聪明,应该想的到。”清瑜笑了:“该说你们俩谁傻呢?一个生了那么多年的气,另一个明明知道为什么生气就是不说,指望着他主动知道。夫妻之间,连这些话都不能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襄王妃面上露出罕见的羞涩来,接着想到什么:“后来,他出征又有了柳姬,我就想,我是白为他操心了,倒不如青灯古佛过一生。”柳姬,提到这个名字,清瑜的眉微微皱起,接着就道:“柳姬算个什么?纵然她得四弟宠爱哪又算个什么?” 是算不得什么,但若那个人是自己丈夫心中所爱,又全不一样了,想到柳姬,襄王妃不由握一下拳才道:“我和他,毕竟不是十几年前了,若这次我的示好没有结果,还求……” 清瑜已经直接接口:“我答应你,若这次四弟依旧如此,你们夫妻还是这样,我不管四弟怎么反对,都会让你离开襄王府,至于你是要去依安乐侯居住还是出家,任由你选择。”襄王妃面上绽开笑容盈盈拜下:“多谢娘娘。” 清瑜扶她起来:“总是妯娌一场,我怎忍心看着你这么年轻就伴青灯古佛?只是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外人总不好置喙。”襄王妃昂起头,如同还是当年这宫廷之中骄傲的公主,而不是王府中那个冷漠无语的王妃:“是啊,夫妻之间的事就要夫妻之间解决,原先我想的太简单了。” 看着她眼中清瑜从没见过的那种神采,清瑜不由笑了:“你能这样想就好,至于四弟,我会让你大哥劝着他些,总是结发夫妻。”襄王妃垂下眼,清瑜牵起她的手:“快些进去吧,再晚了,就让众命妇饿肚子了。” 襄王妃面上又露出笑容,跟在清瑜身后进去。众命妇起身相迎,看见襄王妃面上神色和方才有些不一样,陈柳的眉微微一挑,只和平王妃交换一个眼神就各自坐下。 纯漫婚礼结束,纯凌就前来辞行,要赶回幽州过年,虽然清瑜心里十分担心,但纯凌既已决定,清瑜也不能再多说,只让她过完年再回去。纯凌摇头:“母亲,我知道您舍不得我,害怕我出什么事。可是女儿已经说过了,况且大伯那里,这样两道诏书发下去,只怕他会有别的念头,女儿赶回去,也能劝大伯。” 清瑜伸手摸上纯凌的脸:“可是孩子们还小。”纯凌的眼垂下:“母亲,大伯怎么说也是孩子们的伯父,如果他丧心病狂起来,”说着纯凌就抬起眼,面上的神情十分刚毅:“母亲,你放心吧,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已有自己的儿女,会保护自己的孩子。”清瑜伸手把纯凌拥入怀中,很快就放开:“那五百护卫已经挑好了,他们会听你号令而且只会听你号令。” 纯凌点头,清瑜拍拍她:“去和你娘辞别吧,她才欢喜了几天就又要和你分开了。你和我说的话一定要应。”纯凌后退一步给清瑜行礼,起身后往殿外走。清瑜看着她的背影,孩子们就这样一个个长大,总有一日会这样离开自己,而到时丈夫就已不在自己身边。 清瑜低头,泪掉落在地衣上,很快就消失不见,这殿内的火盆似乎点的太多了。清瑜直起身,眼中的泪已经消失不见,唤来宫女撤掉一个火盆,接着就是宦官进来呈上赏赐给纯凌夫妻的礼物,清瑜看都没看单子,直接就道:“按上面的所有再加重三成。” 宦官的舌头都有些打结:“可是娘娘,这份单子已经比赏赐给别的公主们都重了。”清瑜这才抬眼看宦官:“新安公主是陛下长女,也是唯一一个不在陛下身边的女儿,加重赏赐以安陛下之心,难道别的公主们会有不满吗?” 清瑜甚少疾言厉色,宦官额头有些汗生,忙拿起单子道:“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让人重新拟定。”清瑜这才挥手让宦官下去,再多的赏赐也不过是身外物,掩盖不住纯凌这次回幽州和原先几次的不一样。 清瑜觉得头有点疼,用手揉一下额头耳边已经传来陈枚的声音:“凌儿,去如娘宫里了?”清瑜往后一靠,刚好靠到丈夫胸口,她也没回头而是用脸蹭着陈枚的胳膊:“是,她和如娘,想来有很多话说。你这个当爹的,还是不肯见她?” 陈枚转到清瑜面前,话语里带着追忆:“我,我不知道进到凌儿怎么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候阿父十分欢喜,抱着她说,陈家的女儿,一定会有荣华顺遂的一生。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荣华顺遂的一生,有多不容易。即便你我身为帝后,可牵绊也太多。” 清瑜抬头看着丈夫,伸手去摸他的脸:“纵使贵为帝后,也不是事事随心所欲的。不过,你该庆幸的,因为你还有我。”陈枚笑着拉住妻子的手:“是,我该庆幸,我还有你。”清瑜的手来到陈枚的胸口处,天气越冷,陈枚的咳疾越重,已经诏了好几次太医,太医开的药总是十分温和,只要过了冬就好。 陈枚的眼随着妻子的手来到自己胸口,笑着道:“别担心,我还有好几年呢。”清瑜的眼眨了眨,好让泪水不出来:“可我,怎忍心看你受苦,我宁愿自己受苦。”陈枚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但我更不愿你受苦,你是我这一生最珍爱的人。” 清瑜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羞涩,直起身看着丈夫:“好不害羞,都做外祖父许久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陈枚恋恋不舍地望着妻子,如果能选择,真的愿意和她就此归隐山林,可是不能,还要把这摊子都理顺了,然后才能安心离去。 清瑜被他眼里的不舍望的面上绯红:“其实,他们说的对,我年齿已长……”清瑜的口被陈枚掩住:“他们说的不对,纵使你白发苍苍,在我眼里,也是当年那个杏树下的少女。我多想看你白发苍苍的样子,但是等不到了。” 清瑜把眼里的泪悄悄抹掉:“好了,说这些做什么,说了只会垂头丧气,你有一日就要活的开心一日。快过年了,是不是再宣召一些命妇带着女儿们进宫,好好地挑个太子妃出来?”陈枚握住她的手:“你是皇后,这事,全听你的。” 清瑜的眉一挑:“哎,可是也是你娶儿媳妇。难道你就全不操心?”陈枚瞧她一眼:“但娶儿媳妇回来是侍奉你啊,我可要离儿媳妇远点,省的到时候你吃无名醋。”清瑜伸手往丈夫身上扭一下,只愿丈夫在自己身边一日,就开心一日。 纯凌夫妻选在十一月初十离开京城,随行的行李比起上京时候要重了四五倍,除了赏赐给他们夫妇的,还有赏赐给卢隆全家的,这些赏赐都比往年加倍。再加上奉命护送纯凌回幽州的五百护卫,算得上浩浩荡荡一群。 对女儿离去,如娘是最伤心的一个,清瑜让宫女们比平日更小心地服侍她,正好宫中梅花盛开,又降下一阵雪,清瑜在梅林之中摆赏梅宴,让把如娘也请来,好让她说笑欢喜。 这次邀请来的命妇并不多,不过十来个人,这赴了差不多一年的宴席,众命妇随着这越来越少的人数,知道未来太子妃只怕就要在这几位次次出席的闺秀中产生了。 而来赴宴的闺秀们慢慢摸清清瑜的脾气,知道她不喜人太过拘束,那种精心装束也渐渐消失,代之的都是比家常装扮稍微端庄一些的打扮。清瑜见闺秀们每次来赴宴和上次打扮都不大一样,而且慢慢和自己喜欢的打扮相近,倒真心叹服,这样的察言观色,自己真是学一辈子都学不到。 157、赏梅 梅林之中原本就有专门为赏花而建的楼阁,楼高两层,赏花宴自然摆在楼上,此楼四周都有窗户,可依窗赏梅也可走到楼外玩雪赏梅。 今日来的都是闺秀们,清瑜和她们说了会儿话就笑着道:“外面梅花开的正好,你们在这里面也拘束的很,去外面看花吧。”少女们应声退下,不一时梅林之中除了梅花,还多了少女们的身影,她们或三五成群,指点着那树花开的好,或独自一人靠着梅树,口中喃喃念诵,似乎是在吟哦诗词。 白雪红梅本就让人赏心悦目,再加上少女们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娘不由叹了口气:“难怪人都爱喜新厌旧,看了面前这些少女们活泼灵动,笑语欢声,倒显得宫女们一个个太过循规蹈矩。” 清瑜只一笑没有回答,身边侍立的杜女官已经道:“贤妃娘娘素来仁厚,待宫女们也极好,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宫女们谨守宫规是本等。若太放任活泼,到时难免会冲撞了人。”,如娘听杜女官这样说也笑了:“瞧瞧,我不过就这么叹一句,尚仪你就说这么一大套出来。罢了,我还是细细瞧瞧这些少女。” 清瑜转过眼对如娘道:“尚仪掌宫中礼仪,若纵容宫女,那不就成失职?其实贤妃你也不用太叹息,等淑儿的女儿大些,到时让她进宫陪着你,不就一样活泼灵动?”纯淑十月生下一个女儿,到今日还没满月,宫中虽赐下各种药材,又让女官在纯淑身边照顾,但毕竟比不得平常人家,能亲自去看望女儿。 清瑜倒罢了,如娘平日没多少事,此时就盼着能有个小孩在自己面前承欢。可毕竟纯淑不是如娘亲生女,如娘也不好越俎代庖说要去探望纯淑,听到清瑜这话,如娘笑道:“这是娘娘体恤妾,不过到那时候,只怕淑儿和驸马就舍不得了。” 说着如娘不免想到纯凌,不由叹了一声,清瑜拍拍如娘的手:“凌儿还在回幽州的路上,你这一天就念她数次,到时若念的多了,天气有冷,她着了风寒可怎么办?”清瑜甚少开玩笑,如娘不由敛眉一笑,这才抬头继续看着梅树下的少女们。 此时天上彤云密布,接着就是一阵风吹过,天有些暗沉,看来又要下雪了。宫女们忙把清瑜和如娘面前的火盆重新压上几块炭,又把窗关上几扇。清瑜见她们把窗都要关完,笑着道:“不必全关完,这屋里暖和,吹点风进来人也清静些,倒是请姑娘们都来阁内坐着,大家一起看雪喝酒。” 话刚说完就听见楼梯响,两个少女跑了上来,头前那个还用手捂着耳朵:“外面一下就冷起来,好在我跑的快,不然就淋了雪。”清瑜已让宫女给她们倒杯热酒:“喝杯热酒暖暖身子,是我的不是,只想着让你们去看梅花,倒忘了外面一时就冷起来。” 这少女是兵部尚书姜裳之女,已来赴过数次宴席,对清瑜已十分熟稔,笑眯眯地把酒喝完才笑道:“若不是娘娘让妾们出去,怎会看到这么好的梅花?妾家里虽也有几棵梅花,却没宫中开的这么好,也没这么多。” 另一个少女是她表姐张莹莹,此时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才笑道:“表妹你们家的那几棵梅花已算很好的,似我家里,种树种花总种不好。”此时其余的少女们这才走回阁内,看见张姜两女在和清瑜谈笑,有几人面上微微变了变。 这变色并没逃过杜女官的眼,她暗地里记下,清瑜已让宫女们给这些少女也倒酒驱寒。此时窗外的风越发大起来,一阵小雪珠随风落下,这阵小雪珠之后,就有雪花飘下。 已有人道:“昔日谢家谈诗,曾有撒盐不如飘絮一说。可今日瞧这阵雪,该是撒盐之后方飘絮。” 清瑜顺着说话声望去,见是礼部侍郎朱怀之女朱颜,她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对这个才华出众的少女,清瑜一直举棋不定,是该把她放在名单上呢还是任她在宫外?此时听到朱颜这话,清瑜决定还是放她在宫外,毕竟这宫中太过拘束,这样的女子该为她择一个能互相唱和的好郎君,而不是让她进宫中来。 清瑜思忖时候已有人笑道:“朱姊姊果然不愧才女之名,此时梅花盛开,姊妹们齐聚,朱姊姊何不吟诗一首以记其事?”清瑜见说话的是王夫人长子的女儿王萼,再看见她眼虽然睁的很大,仿佛只是个普通提议,但双手却不自觉握紧。 清瑜的眉不由微微一攒,前几次来赴宴这姑娘还大大方方的,怎么今日就这样急迫,贞嘉皇后的侄女,怎么竟如此浅薄?朱颜没料到自己一句竟被人将了一军,眉也微微一皱,王萼身边的少女已经开口:“表妹你太淘气了,梅花入诗极难,你还要把我们都入诗,这不是出难题吗?” 王萼还待开口,这少女已经对朱颜道:“朱姊姊,沁灵在此代我表妹赔罪。”如娘已在清瑜耳边道:“这到底是故意做好的套呢还是当真解围?”清瑜只瞧如娘一眼:“数你心眼多。”但如娘说的话已经进到清瑜心里,见朱颜有些进退两难,清瑜微微一笑:“朱姑娘,历代吟梅花诗极多,你今日就做一首吧,只是有一点,今日虽全是闺阁女子,这诗却不能带出闺阁之字来。” 这和方才王萼说的背道而驰,王萼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已抬头去看她表姊,她表姊原本面上已带上一派大方的笑,听到清瑜这话那笑不由滞了滞才对清瑜道:“娘娘果然和旁人不一样,妾等叹服。” 清瑜面上笑容不变:“历代女子做诗词,都往往为自身所限,或吟哦自身或悲伤自己身世,故此女子诗词少似男子诗词一样被四处传唱。但我认为,天地既生男女,一样秉灵气所钟,为何女子做诗词就定要带出闺阁字眼才叫女儿做的呢?” 众少女默默听着,尚无人说话时候,朱颜突然击一下掌:“娘娘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说着朱颜起身走到清瑜面前行礼道:“君臣有别,妾不敢认娘娘为师,这番话却让妾明白许多。天地这么宽广,人间如此大,妾为何非要拘泥于这四壁之中?学什么东西都不过是为博人称赞,却忘了自己本心在何处?” 说着朱颜不等清瑜说话就起身端起酒壶为清瑜满满斟了一杯酒端到清瑜跟前道:“这杯就当妾多谢娘娘一语解掉妾长久来的困惑,史上曹大家谢道韫皆能不以夫闻名,为何妾不能如此?” 方才朱颜起身时候,杜女官就想出言,但见清瑜没说话,也就停在那里,此时见朱颜说出这样的话,面上有些焦急,清瑜却已站起身接过朱颜手中的酒道:“好,朱姑娘果然和别人不同,我唯祝朱姑娘得偿所愿。” 朱颜的眉挑起,清瑜饮干杯中的酒朱颜又是一拜才退回到自己座位那里。方才朱颜起身时候,众少女们都不明白她要去做什么,等到朱颜回到座位,才有几个人长出一口气,从清瑜的话里判断,这太子妃的选择,朱颜已经彻底退出。 清瑜坐下方道:“我今日极欢喜,没想到天下灵气,竟不独钟于男子。”说着清瑜就唤宫女:“取我常用的笔墨一套送给朱姑娘。”每赴宴必有赏赐,但像这样用常用物品来赏赐的,次数是极少的,朱颜又起身谢过,清瑜让她坐下才道:“这送了你笔墨,你可要好好做首梅花诗给我听听,不然,这笔墨啊,我就要送别人了。” 朱颜敛眉一笑,此时宫女已取来清瑜常用的那套文房四宝,清瑜亲自送到朱颜手上才道:“你去暖阁里边写吧,我和她们再说说话。” 朱颜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出去,座中众人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松了口气或者是别的极复杂的情绪。清瑜已经又开口了:“方才见你们在这园中赏梅,我突然想起一事,你们中有些也是经过当初那场大变的。我想问问,前朝因何而亡?” 清瑜这话让少女们面色大惊,都是大不到十五的姑娘,这样的话又不属于姑娘们可以议论的范畴。清瑜见少女们个个变色,眉挑一下才道:“唐太宗有云,以史为鉴,可以正衣冠。今日我们就当议论一桩旧闻,我绝不会迁怒于你们中任何一个。” 虽然清瑜这样说,座中少女还是一个也不敢开口,清瑜见状眉又挑起:“其实,要真说起来,不过是起于当时的何王之争罢了。可何王为何相争?”终于有个坐在最边上的少女很迟疑地开口:“照妾看来,只怕是一点不甘心。” 清瑜看向说话少女,记得她好像姓潘,但叫什么名字给忘了,之所以列她进这次赴宴的名单之中,是因为她是唯一的一个外官之女。见清瑜看向自己,潘姓少女面上微微有些赧色:“当日王氏本为昭告天下的太子妃,但安乐侯即位后,因何氏为顺安皇后亲侄,顺安皇后不甘心后位旁落别家,竟不以太子妃为皇后。按礼法上来说,太子妃为妻,贵妃为妾,以妻为妾已不合礼法,众大臣竟无一人出来劝谏,而只知道谄上,此乃……” 潘姓少女见座中众人都看着自己,面色不由更红,顿一顿方道:“普通人的不甘心,尚且还能家破人亡,更何况顺安皇后当时为太后,她的不甘心就危害更大。照妾瞧来,娘娘问这个,只怕是想告诉我们,有时,一些不甘心就不该出现。” 清瑜面上浮起赞许的笑:“你说的不错,但是人总有私心,若连私心都没了,岂不无趣?” 158、品定 潘姓少女毕竟年纪还小,听到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眨了眨,清瑜很耐心地等着她,中间还不忘和如娘说一句今日的炙肉不错。如娘也笑吟吟应了,顺着清瑜的眼看向潘姓少女,此时座中各少女虽已不看向潘姓少女,各自低头对着面前食物,但个人神色都不一。 如娘扫过一圈又回到清瑜这里,此时潘姓少女重又开口:“娘娘说的是,做人总有私心,但做人总要分个轻重缓急,若在危急时候还以私心为重罔顾大局,那就会误事甚至,”潘姓少女顿一顿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甚至让自身灭亡。” 说完潘姓少女已觉得浑身是汗,喉咙中十分干涩,清瑜面上的赞许越来越深:“你今年多大了?”潘姓少女有些奇怪,但还是恭敬答道:“妾今年七月刚满十二。”清瑜点一点头:“十二的少女就能明白这些道理,很不错。” 得到这个评价,潘姓少女这才长出一口气行礼道:“妾……”清瑜让她坐下:“说了不过是闲聊,你坐下吧。”众少女在听到清瑜赞扬时候,已有人心提紧,是不是这太子妃之选就落在潘家?可听到清瑜后面的话少女们又松一口气。 少女们的神色清瑜看的很明白,微微一笑就道:“诸位都来自各户高门,从小都被教育要做名门淑女,日后各自定亲,嫁的也是一样的人家。方才潘姑娘的那几句话虽则稚嫩,却有可取之处,做人总是各有私心,这也无可厚非。但要记得,在大是大非面前,只提私心甚至认为人有私心是很平常的,却忘了私心之外尚有大局。于家则有乱家之相,于国,”清瑜的声音顿一下才道:“于国,则是灭国之局。” 后面一句话说的众少女不由汗出,但依旧起身行礼:“妾等谨遵娘娘教诲。”清瑜让她们坐下:“什么教诲,不过是和你们说几句闲话罢了。历代人们只当这一家一户的富贵尊荣要男子去博来,却不知道若家里妻子不好,不会教育孩儿,让家中争闹不休,所谓富贵尊荣也不得长久。你们久居京中,这些事想来听的不少,不需我再多说。” 王萼的表姊已经起身:“娘娘这话,对妾等无愧醍醐灌顶。”清瑜看着面前少女,此时因天色暗已经掌起灯,少女姿容俏丽,笑意盈盈,能够很快醒悟也不是笨人,可惜自己心意已决。 不过清瑜面上并没表现出来,只是轻声道:“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所谓响鼓不用重捶。”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赞扬,这姑娘心里不由有些失望,但还是坐下。 清瑜看一眼外面,此时已近傍晚,宫女们已趁着下雪时候往梅花上挂了角灯,从高处望去,树上角灯星星点点,映的梅花越发好看。 清瑜不由笑道:“也不知朱姑娘的诗写好没有,趁这个时候,天上飘着小雪,出去赏梅花再吟诗,是十分舒畅的事。”话音刚落,朱颜就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呈上写就的诗,还笑着道:“妾因方才王妹妹的话,深恐四言八句不够描写,故此吟的古风一篇。” 清瑜接过这张纸往上面看起来,看完点一点头:“果然写的好,只是方才你还说,全为自娱。”朱颜面上不由一红,轻声道:“是,妾着相了。”清瑜又淡淡一笑:“小女孩家,好胜些也是常事,走吧,我们就出去外面赏梅,顺便让你吟诵下这首诗。” 朱颜敛袂一礼,清瑜起身,众少女依次跟在她身后,刚踏出楼阁,一阵寒风吹来,清瑜伸出手:“这一阵风吹来,倒让人轻松一些。朱姑娘,我们就从这里,绕这园子一周如何?”朱颜遵旨随清瑜而去。 王萼看着前面朱颜和清瑜相携而行,面上有些微微的红。她表姊却很淡然地对一边的潘姓少女道:“妹妹辩才极佳,可惜少了些文才,不然此时娘娘身边的该是妹妹才是。”潘姓少女正看向红梅,听到只浅浅一笑:“无妨,我于诗词一道的确没多少天分。你听朱姊姊这首诗,确实好的很。” 王萼的表姊见潘姓少女没有发怒,眼往她手上看去,见她手也没发抖,刚要再说,耳边已经响起徐畅的声音:“你们只在这闲聊,娘娘已经往前面去了。”看见徐畅,王萼的表姊不由喊了声姑姑,接着才道:“我在这和潘妹妹说话,倒没注意娘娘往前面去了。” 徐畅的眼往自己侄女身上扫了眼,又看向潘姓少女对比一下才道,难怪娘娘会看中潘姓少女,十二岁的少女就能这样恬静大方,这样一比,自家侄女倒有些落于下乘。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徐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徐家,对太子妃的渴望,徐家更甚于别人家。 只可惜,太过渴望往往就容易失望。王萼的表姊已经又问:“姑姑今儿怎么不在东宫?”徐畅藏起心里泛起的那丝感伤,笑着道:“殿下说今日下雪,梅花应开的极好,知道娘娘今儿开赏梅宴,他吩咐只来摘几枝梅花就是。我想着许久没见你了,就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才一进园子就看见了。” 太子,徐姑娘的唇不由微微张开,见潘姓少女已往前面去,徐姑娘攀下一支梅花:“姑姑,你看这枝梅花如何?”徐畅从身后的宫女手上拿过剪刀把那枝梅花剪下:“是不错,可是还有别的更好。”徐姑娘不由咬一下唇,叫声姑姑,话里已经带上委屈,虽然这个侄女出生时候徐畅已经出嫁,和她并不算太亲热,但总是徐家人,徐畅轻轻拍一下她的肩,没发一言就带着宫女继续往前去寻梅花。 徐姑娘的眼圈顿时红了,叫了声:“姑姑,您可是我亲姑姑。”徐畅已经又剪下一枝梅花:“正因为你是我亲侄女我才提醒你,娘娘曾经说过,想要荣华富贵,就该男子们在外苦挣,靠别的,算什么?”徐姑娘低头不语,只有跟在徐畅身后继续在这梅林中穿行。 耳边已经传来清瑜的声音:“徐尚宫当日在闺中时,也有才女之名,方才我听了朱姑娘的好诗,还想请徐尚宫也和上一首。”徐畅把剪刀递给宫女才上前行礼:“什么才女,不过是姊妹们说笑罢了,方才进园时候,正好听到朱姑娘后面两句,真是让臣叹息江郎才尽。” 清瑜笑道:“徐尚宫又自谦了。今日梅花也赏了,酒也够了,诗也听了,就该趁兴而返,免得兴致过了,就徒叹奈何了。”众少女们忙行礼告退,清瑜唤来宫女送她们回去,这才对徐畅道:“你让她们把梅花送回去吧,我和你好好说说话。” 徐畅遵命,陪着清瑜往昭阳殿那边走,走了一段清瑜才开口问:“如何?”徐畅知道她问的是谁:“不错,只是娘娘,只怕群臣会嫌门第低了些。”清瑜踏上汉白玉的阶梯,回头看着徐畅:“天下门第可有高过天子的?” 自然没有,徐畅展眉一笑,清瑜站在昭阳殿门外看向远方,昭阳殿位置高看的也远。想到丈夫的伤,若在平日,选择一个门第高的皇后也无可厚非,但凡事都有两面,门第太高,身后的人就更多,短时间或者能让太子得到帮助,但时日一长,未免会有尾大不掉之势。 潘父此时不过五品官,能教出这么一个女儿,潘父想来也不错。清白家教好身后没有庞大家族,在这个时候,是太子妃的上好选择。 清瑜主意一定,就和陈枚说了,陈枚在这件事上是听从妻子的,既然妻子这样说那就点头。不过清瑜并没让陈枚立即下诏聘太子妃,而是要等两月之后。陈枚知道妻子还要耐心观察,自然允许。 京中本以为清瑜赏梅宴一过就能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但是等了一日又一日,聘太子妃的诏书并没下达,宫中也没有任何风声透出来,仿佛从来没有过选择太子妃这件事。这样的平静让人以为是不是皇后对这些少女都不满意,如果这样的话,或许等到二月一到,就会下诏让官宦之家尚没定亲的年龄相当的女儿入京应选了。 不过现在要紧的还是过年,算起来,这也是陈枚登基之后没有战事的第一个年,现在幽州那边没有任何异动。纯凌早已到达幽州也传回消息,称一切都好。 京城上下宫里宫外,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大年初一众命妇们入宫朝贺,清瑜见到了好几个月没入宫的襄王妃,襄王妃还是和平日差不多,但清瑜能感到她面上的那层冷漠似乎渐渐消失。 清瑜原本还怕看错,等众命妇散了之后才把自己两个妯娌留下:“我们三妯娌也许久没见了,该说说话才是。”平王妃掩口一笑:“嫂嫂只怕是想和四弟妹说话吧?说起来还有件喜事呢,我家那小子,总算要娶媳妇了。” 这是清瑜没想到的,不由哦了一声:“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之前都没听过?”平王妃笑了:“这叫哪里来的缘分?还是个熟人,就是杜家弟妹娘家的侄女。嫂嫂你还记得杜家弟妹原来常说,要樾妹妹嫁她的娘家弟弟?就是他家的女儿,今年十五了,也是那日在街上遇到说起。可惜杜家弟妹没了,不然我早该想起还有这门亲。” 杜娘子在陈枚登基不久就因病过世,她去世后和她娘家几乎就没了来往。清瑜听到提起杜娘子,不由微微一叹:“不知不觉,就剩下我们这些了。”平王妃也不由微微一叹,但还是拍一下襄王妃的肩:“这外甥侄子都一个个成亲了,四弟妹你呢?” 159、定 襄王妃的眉微微拢一下并没回答平王妃的话,清瑜在旁看见刚要解围,襄王妃已经开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很深的隔阂,不过,”襄王妃的头微微一侧才笑了:“有些事,不迈出第一步,怎么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呢?” 清瑜重新坐直身子,平王妃的唇微微张了张才道:“要依了我的性子,那个什么柳姬,就该拖出去打一顿,哪有仗着宠爱就不把主母放在眼里的妾侍?”襄王妃微笑一下才道:“没有柳姬,也会有朱姬王姬,我和襄王之间,并不是因为某一姬妾才出现这种隔阂,而是早在之前就有隔阂。”平王妃叹一声,清瑜刚要开口说话,襄王妃已经又道:“况且,柳姬的那些手段,比起这宫中人所用的手段,实在是太……” 这宫中,从来都不缺少渴望一朝飞上枝头成凤凰的,其中所用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清瑜和平王妃都看向襄王妃,襄王妃微微顿一下才道:“况且还有名分,没有名分的宠爱,什么都不是。”襄王妃声音清冷,清瑜和平王妃都不由愣了下,过了会儿平王妃才开口:“四弟妹,我们并不愿你和四弟之间成为怨偶。” 襄王妃这才抬眼看向平王妃笑了:“二嫂,我知道,我也不会和他成为怨偶的,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清瑜握一下襄王妃的手:“我们并不是要你……”襄王妃已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我所求的,也不过是和他做一对普通夫妻,而不是各自冷落相对,既做普通夫妻,那普通夫妻该面对的,该遇到的,我都要想到。” 平王妃叹了声,清瑜嗯了一声就对襄王妃道:“那个柳姬现在有孕,若……”襄王妃笑了:“嫂嫂,这种事何必担心,就算是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出子,如果女儿那就更好。”听着襄王妃这轻描淡写的话,清瑜和平王妃对看一眼,襄王妃长久的沉默倒让大家都忘记了,她也是从小生长在这京内的女子。 襄王妃已经又笑了:“嫂嫂,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种话,可是我不是嫂嫂,襄王也不是大哥二哥,天下千万对夫妻就有许多千万种相处之道,我不过是在寻一种最合适的相处之道罢了。”清瑜看着襄王妃过了很久才道:“不管是哪种相处之道,四弟妹,我只愿你不要受委屈。” 襄王妃笑了:“这是自然,我是皇家女儿,又是皇家媳妇,怎会让自己受委屈?”接着襄王妃话锋一转:“况且,我还有两位嫂嫂护着我,比起别人来已幸运许多。”平王妃还想再说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襄王妃面上的笑容没变:“真的,两位嫂嫂,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们无需操心,我和他,当初在一起算个错误,但我不会让结束的时候变成另一个错误。既嫁了,既遇到,又何必再让自己困在一些事情里面呢?” 清瑜深吸一口气才道:“既如此,我和你二嫂倒再无可劝你的话。四弟妹,我们是愿你和四弟之间虽不能举案齐眉,也要和和美美,夫妻恩爱才好。”襄王妃点头:“我知道,嫂嫂,我晓得之前我错在哪里,现在就该让襄王知道错在哪里了。” 清瑜没再说话,平王妃已经拍一下襄王妃的手:“哎,到了今日,才觉得四弟妹是真正真正我们的妯娌了。”此话中的深意襄王妃怎不明白,低眉一笑没有再说话。清瑜也笑了,或者数年之后,也只有这几位妯娌和那几位小姑能陪伴说话了。 想到小姑,清瑜就想起陈樾了,不知在外孤身一人过年的她,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失去丈夫儿子远在京城,甚至连琴娘都离她远去。即便陈枚往凉州赏赐的财物再多,也弥补不了多少。但清瑜又知道,这件事无法怨陈枚,唯一可做安慰的,只是凉州还算陈樾的故乡。 年很快就过完,正月十六这日,陈枚下诏,聘潘家女儿为太子妃,令当朝首辅和礼部尚书为正副使前往潘府行聘妃礼。这道诏书也免去了京中众人对太子妃人选的猜测,不过在前往潘府恭贺时候,还是有人十分好奇,潘氏性情相貌家世在进宫的十数位少女之中,都不算是突出的,为何花落他家?当然实际原因,很多人都猜不出。 清瑜正在宫中接待潘夫人,潘氏的相貌和潘夫人有七八分像,而且潘夫人看来也是个十分从容的人。清瑜仔细打量过才笑道:“难怪有其母,才有这么好的女儿。”潘夫人又行一礼:“娘娘谬赞了。” 清瑜抬起手请潘夫人在一边坐下;“说起来我们是亲家,夫人还是别太拘泥于礼仪,不然这亲家就不好做了。”潘夫人笑了:“娘娘果然是妾从没见过的宽厚慈和。”清瑜掩口一笑:“什么宽厚慈和,打量我不晓得,现在宫外都有人笑话陛下是怕婆天子。还编了无数的笑话呢,我闲了时还让她们学给我听呢。” 潘夫人此时的笑容才算从心里发出的:“帝后恩爱本是社稷之福,妾的女儿此时得配储君,惟愿妾的女儿和殿下之间,也能似娘娘和陛下一样恩爱。”清瑜点头一笑:“天下做母亲的,都是这样想的。” 宫女已走上前:“殿下到了。”说话时候陈煊就走进来,潘夫人忙起身侍立,清瑜等陈煊给自己行完礼才招呼他:“煊儿,你也该拜见你的岳母。”陈煊早知道潘夫人此时进宫,过来昭阳殿也是要来见见自己的岳母,听说女儿都肖母,如果岳母不错,自然妻子也是不错的。 听到清瑜这话,陈煊已上前一步给潘夫人行礼,潘夫人后退一步道:“妾怎敢当殿下的礼?”清瑜已让宫女紧紧扶住潘夫人:“当得当得,你生了个女儿,好容易教养大就嫁人,难道不能当得你女婿的一拜。” 潘夫人被宫女紧紧扶住,没法再推辞,只得受了陈煊一礼。陈煊起身之后就仔细往潘夫人面上看了看,岳母长的不差,那自己的妻子定也不难看。而且行事也很大方,那妻子的教养也会很好。 清瑜看着陈煊悄悄地打量着潘夫人,又想笑出来,但碍着潘夫人在此并没笑出来。等陈煊离开,清瑜又和潘夫人说了些家常,潘夫人也就告退。 等潘夫人离开,清瑜就让宫女把陈煊叫来,但宫女才应是还没转身就看见陈煊走进来。清瑜看着儿子露出笑容:“就知道你跑不远?方才去哪儿了?”陈煊径自走到清瑜旁边坐下:“方才去看了弟弟妹妹们,还被二弟开玩笑,他再这样,以后不让他娶小叶子。” 清瑜见长子这一瞬间就变成孩童样,伸手拍拍他的脸:“过了年已经十三了,现在定了亲,再过几年就娶媳妇了,以后还要承继你父亲的天下,还这么孩子气?” 陈煊伸手抓住清瑜的袖子:“母亲,儿子只有在您面前才这么孩子气,在弟弟妹妹们面前,我可是大哥。”说着陈煊挺一下胸脯,自从陈枚回京,已经在有意识地加速培养陈煊,陈煊所要学的东西远远超过弟弟们,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清瑜看着儿子抓向自己袖子的手,伸手拍一拍:“煊儿,娘会陪着你的。”陈煊嗯了一声接着就道:“父亲还春秋正盛,其实儿子还可以再多学几年。”,清瑜在这一刻很想告诉长子,他的父亲已经没几年好活的了,但告诉儿子这件事,不过就是徒增他的烦恼,只是轻轻一笑。 陈煊突然道:“娘,儿子都已经选妃了,阿义哥哥比我大两岁呢,怎么娘不为他挑一个?”阿义自从跟钟修回到江南,每年清瑜都派人送去礼物,阿义也有信来,地方官的奏折上有时也会提到阿义的近况。 虽然不管是给清瑜的信也好,还是地方官的奏折上都说阿义很好,祖孙两隐居的山上也无人敢去打扰。但清瑜的心里还是十分挂念这个在自己身边长了十年的孩子,但当日是答应过钟修,终阿义这一世,都不入仕,也不能诏他入京,再多的思念也只能埋在心里。 听到陈煊这一问,清瑜努力压下心中的思念才道:“阿义有他外祖父,他的婚事自然是钟先生做主。”陈煊叹了一声,清瑜拍拍他的脑袋:“你想你阿义哥哥了?”陈煊点头,清瑜低头看着儿子:“煊儿,即便是帝王,有些事都不能做的。当初母亲是答应过钟先生,终阿义一世,都不能让他入仕也不能诏他入京。” 陈煊已不再是凉州的那个孩子,清瑜这话里的意思他很快醒悟,接着就抬头:“但钟先生也没说过您不能去看阿义哥哥啊,等以后儿子可以微服私访,到时娘就可以去看阿义哥哥了。” 清瑜敲他脑门一下:“还微服私访,你戏文看多了?”陈煊摸下脑袋:“不是戏文看多了,娘,是每次出门所花的银子太多了。”清瑜这下是真笑了:“户部尚书又在你父亲面前哭穷了?” 陈煊点头,接着就道:“不过仔细想想,宫中的花费的确不少,再说圣人也说为人要节俭,所以儿子要厉行节俭,不能浪费。”清瑜看着儿子浅浅一笑:“好,等你媳妇过了门,你再和她说说这番道理。” 又提到自己那位未来太子妃,陈煊不由有些害羞,母子俩说会儿话,陈煊也就告辞回东宫,孩子总是会长大,到那时就要把这一切都交给他和他的妻子。 而那时的丈夫已经……,想到丈夫的伤,清瑜不敢再往下想,而是擦掉眼角的泪重新站直,不管怎样,日子都要努力过下去。 160、兄妹 从发下诏书那刻起,潘氏的身份就发生改变,和别的待嫁女儿不一样,她身边多了两个女官和八个宫女,这十个精挑细选的人是宫中专门送来教导服侍她的。虽然特诏潘氏依旧住在府内,父母兄弟姊妹也如常相聚。 但身份的改变很快让潘氏感到父母对待自己时和平日有些许区别,兄弟姊妹的日常相聚亲热中也带上恭敬,至于平日随母亲出门做客或者家里有客上门这种事情,就此和潘氏绝了踪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除了礼仪规矩要从头再学,针线厨艺这些被停止之外。宫中还赐下大批书籍,除了常见的女戒之类,竟有不少的经、史。这样的书单让潘氏隐约感觉到为何清瑜要选相貌才学都不算最出色的自己为儿媳。 看着清瑜写下的书单,陈枚笑着道:“你是想培养出个德才兼备能做宰相的皇后吗?”清瑜放下笔,看着自己丈夫十分认真地道:“一个好皇后,远胜过一个好宰相。”若论才华美貌,胜过潘氏的人很多,但在清瑜看来,这些美貌才华远胜过潘氏的女子,拘泥于自身是女子,见识多不超过那四方墙。做主母是够了,但做皇后还缺一点心胸手腕,做皇后,要有能容下天下人的心胸,要有大事杀伐决断的手腕,而不是拘泥于一家一人的得失,如此才能做皇后。 当日清瑜在席上问何王之争,为的就是如此,查验她们的心胸和胆量,这是比美貌和贤良,更能让一个皇后做好的品质。 陈枚听到清瑜这话,伸手把清瑜的手包在自己手心:“得你,我胜得一良相。”清瑜看着丈夫刚要说话,陈枚就又咳嗽起来,清瑜忙起身给他捶背又端过水让他喝了两口,陈枚喝了水才道:“今年春来的好像有些晚,都快进二月了,这天还这样寒。” 清瑜低头,不是今年春来的晚,而是丈夫的身子慢慢开始坏了。陈枚说完话又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还有好几年呢,我和你还能看到儿子娶太子妃,要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到孙子,我这条命已经是捡回来的,能多活一日就是多捡得一日?” 清瑜嗯了一声才抬头:“既知道这个,那每日的雪耳百合汤你都不喝,昨儿我还瞧见你逼内侍把这汤给喝了,就那么小的一碗,你至于吗?”陈枚的眼眨了眨,接着就无奈地道:“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清瑜白他一眼:“不喜欢吃甜的,你也要喝,这润肺,免得你又怪今年春来晚。”陈枚咳嗽两声,但这次的咳嗽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尴尬,看着丈夫这样,清瑜无奈地摇头,唤进宫女把拟就的书单拿走让他们预备好了送到潘府,这才对丈夫道:“做错了还不许我说?要不是我昨儿恰好看见,还不晓得这每日的雪耳百合,竟没有进你肚子。” 陈枚拉住妻子的袖子摇了摇:“头两日我还是喝的,可到后面着实喝腻了,你换个成不成?”清瑜的头也摇了:“不成,太医说了,这个润肺最好,不然我就让膳房给你每日煮那个油腻腻的猪肺汤,你自己选。” 陈枚的脸色变的愁苦,清瑜见他这脸色又笑了:“不就是一碗汤吗?我让他们少放些糖就是。”陈枚脸色这才变好看一些,清瑜迟疑一下才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樾妹妹和炀儿这样长久分开也不好,你选吧,要不把炀儿送回凉州,不然就让樾妹妹回京城。” 陈枚的下巴抽紧,看向妻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清瑜的眉一挑:“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忘了,樾妹妹是你亲妹妹,二十多年来,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脾性吗?你难道还要用防臣子的手段防她吗?” 清瑜的反问让陈枚说不出话,他索性转身要走出昭阳殿,清瑜一步踏过就站在他面前:“阿枚,你是个男人,承认自己做错了有什么难?炀儿还不到九岁,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所国公府里。是,你的确可以吩咐保姆下人服侍好他,也可以让我经常诏他进宫,可他还是个孩子,我对他再好也比不上他的母亲。阿枚,那是你的亲妹妹你的亲外甥,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他们母子分离?” 陈枚的下巴再次抽紧,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妻子索性绕过清瑜要走出去,清瑜已经先行一步走到殿前把门关上,接着就站在门口看着丈夫。这下陈枚再也走不出去,索性走回桌子那里坐着不说话。 他不说话,清瑜也不开口,殿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过了会儿陈枚才闷闷地开口:“清瑜,你对樾妹妹太好了。”清瑜差点又笑了,但这一笑就落入丈夫的圈套,清瑜的声音还是和平日一样:“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我对你好,才会对她好,若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又怎会对她那么好?” 这话让陈枚的眼多了些亮光看向妻子:“真的?”清瑜握住他的手:“当然是真的,阿枚,我嫁了你,是你的妻子,你的弟弟妹妹也是我的弟弟妹妹,怎忍心看着他们母子分离?我知道,你此时已经是皇帝,可是天家也要有情。况且,” 清瑜的声音放低一些:“况且,若樾妹妹真要对你有什么怨气,一个炀儿,能够阻止住她吗?你是知道樾妹妹这样脾气,才敢这样对她。可是你这样对她,可想过对她公不公平?你的弟弟妹妹本来就不多,大妹妹三妹妹都在你身边,四弟更是恣意妄为,为什么要最辛苦的那个母子分离?” 陈枚沉默不语,只是坐在椅上,清瑜站起身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不肯承认你错了,那好,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一体那我就来认错。过两日把炀儿送回凉州吧。”陈枚点头同时却用双手捂住脸,清瑜张开手臂抱住丈夫的肩膀,能够感到丈夫肩膀的耸动,他在哭泣,清瑜知道这个结果但并没有开口劝他,有时候,男人也需要哭一哭。 余炀要离开京城回凉州,陈煊并没说什么,纯煜却跑来找清瑜:“娘,表弟要回凉州?那我也跟他回去。”清瑜用手按下额头:“你跟你表弟回去做什么?现在爹娘哥哥弟弟妹妹全在京城。” 纯煜的眼珠转一下就道:“那是故乡啊,娘,先生不是常说人要思念故乡?那我思念凉州也是很平常的。”清瑜伸手点儿子的额头一下:“什么思念故乡,就是想出去玩。不许去,这么老远,等到了那里还要麻烦你五姑姑派人送你回来,这折腾的。” 纯煜的小嘴撅起:“可是这宫里当真不好玩,连骑马都不能好好地骑,哪像在凉州的时候。”儿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清瑜又笑了:“你啊,也不小了,下面有弟弟有妹妹的,怎么不像你大哥一样稳重?再说你弟弟也没说这宫里不好。” 纯煜摇头:“那不一样,弟弟进京的时候还小,还在吃奶呢,更不会骑马,哪会记得凉州?”清瑜这下笑的更厉害:“还编排你弟弟,他那时都两岁了,早不吃奶了。就你这么调皮,真拿你没办法。”纯煜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爬到自己娘的膝上坐好,只有赖在她身边:“难道娘不想凉州?” 清瑜拍儿子的肩一下:“想啊,当然很想,可是娘嫁给了你爹,他在的地方就是娘的家。等你以后娶了媳妇,你和媳妇在一起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家。”纯煜嗯了一声才小心翼翼地问:“那姑父葬在京城,为什么姑姑不回京城呢?” 这背后的原因清瑜是不会告诉儿子的,只是捏一下他的脸:“你姑姑从小在凉州长大,嫁了人也没离开凉州,那你觉得,是京城是她的家还是凉州是她的家?”纯煜不吭声了,清瑜拍他一下:“你表弟还有几日就走了,我许你出宫去和他住几日,免得以后老想着。” 纯煜发出一声欢呼就冲了出去,清瑜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无忧无虑。 很快纯煜身边的女官就前来求见清瑜,听到女官列出的纯煜出宫要带的东西,清瑜倒愣住了:“不过是去小住几日,况且国公府里什么都有,也不过就是带个衣服包再让两个小宦官跟过去服侍就是,你还要连笔墨纸砚都带上?” 女官恭恭敬敬地道:“娘娘,二皇子身份贵重,国公府的有些东西定是不够他用的,所以臣才要带这么些东西。”清瑜这下眉皱的更厉害了:“什么那些东西不够他用,到处讲排场,难怪连太子都说,出门一趟就是花钱如水。罢了,你也别排什么仪仗了,让人送煜儿去国公府,带个衣服包和两个小宦官就好。” 女官顿时目瞪口呆:“可是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若二皇子在国公府里出了点差错,臣怎么有脸来见娘娘?”真拢彖び窒敕龆睿故悄妥判宰拥溃骸八褪侨ジ銮灼菁遥匀徊挥么笳牌旃模偎狄灿腥烁嬗植皇枪律硪蝗嘶古鲁鍪裁词拢烤驼瘴宜档娜プ觥! 女官还想再劝两句,可也知道清瑜的性子,只得行礼退下。清瑜呼出一口气,难怪会说皇家人出个门就花钱如水,这到哪里都要讲礼仪讲排场的话,那也只有乖乖在宫里待着了。 定一定心清瑜继续看着要余炀带去给陈樾的东西,可惜没有新茶,不然就让余炀带些回去。清瑜还在思索,宫女已进来道:“娘娘,陛下那边传来消息,说魏国公将携家眷入京,娘娘这里必是要诏魏国公夫人进宫的,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161、花宴 清瑜的眼微微抬起,接着就重新垂下眼淡淡地道:“知道了。”宫女愣在那里,原本还想等着清瑜继续问呢,见清瑜还在那看着单子,宫女不由很小心很小声地开口:“陛下还说,新安公主此次虽没一起入京,但在幽州一切都好。” 清瑜唇边现出笑容:“这话,你还不赶紧去告诉贤妃?”宫女迟疑一下接着就回神过来,行礼退出。清瑜仔细看过单子,觉得再没什么遗漏这才把笔放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幽州卢隆进京,那证明卢隆已经接受撤销幽州节度使的诏书。那幽州军队也将会被渐渐收编过来,再不是卢家私兵。没有了各节度使的肘襟,这天下到此时才算初定。 纯煜已经跑进来,匆匆行了个礼就道:“娘,我这就走了。”说完起身就往外跑,清瑜捏一下他的脸:“你啊,这样匆匆忙忙往外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多拘着你。”纯煜一双眼咕噜噜一转:“娘,难道你在这宫中不拘束吗?” 拘束,怎么不拘束?不过时候长了也就好了,清瑜牵起儿子的手,对已经跟着进来的女官道:“你陪着他一起去,也别太拘束了,他们小表弟兄们在一起,打闹玩笑是很平常的。”女官恭敬应是,就上前要牵纯煜的手,纯煜把手一甩:“不用,我自己能走。” 说着挺起小胸脯往外走。 女官面色稍微尴尬地对清瑜行礼后就跟出去,纯煜刚走到门口就停住脚步,陈枚已经走进来:“走,你要走去哪里?”纯煜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娘才对陈枚道:“爹,娘说让我去表弟府上住几日,还说……” 清瑜已经起身迎着陈枚,听了纯煜这话就道:“去你表弟府上住几日就是,还说什么了,赶紧去吧,不然天色就晚了。”纯煜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欢呼,很快就又规矩地给陈枚行礼,然后规规矩矩走了几步,刚走下昭阳殿的台阶就飞快地往前面跑,宫女们忙追在他身后。 清瑜站在殿门口看的真切,瞟了自己丈夫一眼:“都是你儿子,怎么每次见到煜儿,你就这么一本正经的?真是爹疼老大,还好我这个娘没有只疼老小,不然煜儿不极可怜?”陈枚被妻子说的面色一红,接着很快就道:“我平日事情多,见了儿子总要教育几句才不失当父亲的职责,哪像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他见了我,难免就害怕。” 清瑜又瞟丈夫一眼:“偏心就偏心,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陈枚轻咳一声,面上的红色更重,但还是强撑着道:“严父慈母吗,对了,老小你可不能太宠了,不然像他四叔一样,连家里的事都管不好,那怎么成?” 清瑜的眉微微一皱:“怎么,四弟家里又出什么事了?”陈枚摇头:“没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起来说一句。”柳姬怀孕已经六个来月,陈枫最关心的还是柳姬的肚子,纵使陈枚有些不满自己弟弟对柳姬的态度,但还是赐下很多药材补品。 清瑜仔细看了丈夫的脸,见他脸色和平常差不多,这才笑着道:“原来呢是四弟妹不肯管,现在四弟妹和以前不一样了,有她在旁边劝着四弟,四弟再恣意妄为也有顾忌。”陈枚点头:“你说的对,所以这娶媳妇一定要娶好,现在太子妃是定了,还有老二老小他们的媳妇呢。” 清瑜瞧着丈夫:“老二今年不过十一,老小更小,才刚过六岁,你就望着给他们把媳妇定下?未免也太急了。”陈枚用手摸下胡子:“什么叫急?我都快五十了,今早起来的时候不光是胡子,鬓边也生了白发。若是……” 陈枚说了这两个字就顿住不往下说,清瑜明白他的心思,握一下他的手才道:“别说这些了。方才说卢隆全家都要入京,幽州这边的节度使一撤,天下算是粗定了。”陈枚回握住妻子的手:“这次凌儿立了大功,我要赏她个什么呢?竟不知道要赏她什么才好,可惜这次她不进京,要再等上数月。” 陈枚欢喜,清瑜也高兴,侧一下头才道:“要赏,就赏她长子一个爵位吧,那也是你的大外孙。”陈枚拍拍清瑜的手:“你说的对,那是我的大外孙,就封个爵位吧。也让如娘高兴高兴。她这一辈子,也只有凌儿这一个女儿。”陈枚话里带着一些叹息,清瑜点头称是,接着道:“如娘,的确是个好女人。” 陈枚重重拍一下清瑜的手:“你也是个极好的女子。我这一生,最得意的竟不是做了皇帝,而是娶了两个好妻子,特别是你,还给我生了那么几个好孩子。”清瑜想笑一笑,但眼角却有了泪,终于还是把手抚在丈夫手上,靠向丈夫什么都没说。 魏国公卢隆离京城还有一百来里,就得到消息,封新安公主长子为新平伯,卢隆听着众人恭喜卢家又多一个爵位,笑了笑没说话。虽说加恩的是新安公主一脉,但在外人瞧来,公主的儿女也是姓卢而非姓陈,想到此卢隆心里重新平静,当年父亲为的不就是家族荣耀?现在天下已定,再行逐鹿之念只怕天下也没人拥护,倒不如借此换个富贵。 想到那位公主弟媳说的话,卢隆又是一笑,公主果然不愧是皇家女儿,几句话能直达人心,心底最后一丝不甘散去。 卢隆夫妻进京时候恰逢京城百花盛开,满城飘满柳絮时候,卢隆去前朝参见陈枚,卢夫人也去后宫拜见皇后。 卢夫人今年三十来岁,笑容甜美礼仪周到,清瑜亲手扶起她,笑着道:“说来还是亲戚,这竟是头一次见面。我这人最怕规矩拘束,你在这里就当像去别人家中做客一样,休想着这是在皇宫之中。” 卢夫人恭敬应下方道:“娘娘慈爱妾是久知的,只是这规矩礼仪妾怎敢放松?往私来说,娘娘您是弟妹的嫡母,与妾是长辈,往公来说,娘娘身为国母,妾是臣子。”清瑜笑着拍拍她的手:“这样,你只要记得我是你弟媳妇的母亲就是,别的全不要记得。” 卢夫人又是一笑,这才坐在清瑜下方,清瑜先说几句家常,卢夫人也应和两句,渐渐两人说的融洽,清瑜这才笑道:“方才说你是我们晚辈,贤妃一直挂念新安公主,很想知道她的近况,我让贤妃过来可好?” 清瑜语气和缓,卢夫人自然应是,接着道:“新安公主也很挂念贤妃娘娘,只是事情忙,不然公主也会和妾等一道进京。”说话时候,如娘已经到来,卢夫人又重新起身行礼三人各自坐下。 卢夫人说些纯凌的近况,如娘细细询问几句,清瑜偶尔问一两句。看着面前后妃两人的和蔼笑容,卢夫人知道这是皇家的示好,自然全都记下,等三人用过午膳,卢夫人这才告辞退下。 清瑜命人把给卢夫人的赏赐送来,又备好步辇送卢夫人出宫,卢夫人虽谢了数次,还是推辞不了,只得上步辇离去。等卢夫人走后如娘才道:“凌儿这个大嫂为人着实不错,我这颗心啊,到现在才放下来。” 清瑜屈指一算:“凌儿出嫁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难道这十年你都在担心她和妯娌们相处不好?”如娘的脸微微一红:“并不是这样说,只是她毕竟嫁的那么远,虽带去下人们,总和在身边不一样。不过现在凌儿当了公主,我又亲自见过她大嫂,这颗心从此才算真正安定。” 清瑜听出她话里全是对纯凌的思念之情,过了些许时候才道:“这时日过的越来越快,等到孩子们都各自成亲了,竟只有你可以和我说说话了。”如娘的笑还是那么恭敬:“能陪娘娘说说话,已是妾的福气了。也不怕娘娘笑话,妾当年也曾怨过娘娘的,可是后来妾细想想,能得娘娘这样看顾,妾已算十分有福气了。” 清瑜拍下如娘的肩:“好了,你也别再说过去了,现在你有女儿有外孙,我看啊,你赶紧想想过几日的赏花宴上要备些什么菜是正经事,这宴会上的菜,每次都想的我头疼。”说着清瑜揉一下额头,如娘吃惊地问:“不是已经给太子选定妃子,怎么还要办赏花宴?” 清瑜放开手,双手微微一摊:“可京中还有许多没嫁出去的少女,赵尚仪那日和我说,以前宫中举行赏花宴,可不止是为皇子们挑妻子,还带了让众命妇细细看下未嫁女儿们,如果有合适的席散后就去求亲。正好卢夫人也来了,就当招待她。” 如娘哦了一声才道:“娘娘是晓得妾的出身的,这种事之前确实不大明白。”清瑜又拍下她的肩:“也别再提从前了,快帮我想想吧,好在这次是赏牡丹,不然又要作诗填词什么的,我可从来不擅长这个。” 如娘自然领命为清瑜出主意筹划席上是些什么菜,到了二月初九那日,众命妇们带着女儿们前来参加赏花宴,这不是平日节庆的专门朝参皇后,命妇和少女们也直接被带到举行宴会的牡丹园。 宫中的牡丹品种繁多,姚黄魏紫各呈芳华,命妇们按照次序各自坐下,已有宫女来传诏:“娘娘说今日是来赏花的,各位千金不要拘束,各自在这园内四处走动。”为首的几位夫人恭敬应是,等宫女走了才对少女们道:“娘娘既这样说,你们就四处走走,只要守规矩就不怕。” 少女们早巴不得这声,已经各自结伴往牡丹花丛中行去,石夫人见状不由叹了声:“想到少女时随母亲进宫赴宴还在眼前,现在啊,已经是带孙女来了。”刚有人要接话,就听到皇后到了的传报,众人忙起身相迎,见清瑜身后跟着的卢夫人,自然有人打量这个陌生人。 162、媒婆媒公 卢夫人在幽州虽有婆婆,但她婆婆很早就开始吃斋念佛不理家政,算起来卢夫人在幽州也是唯我独尊的,猛地收到这样多的目光,卢夫人的眉不由微微皱起。清瑜已让众人起身重新坐下才道:“这位是魏国公夫人,她久居幽州,大家不很相熟。” 能得皇后亲自介绍,这是很大面子,卢夫人忙站起身,清瑜让她坐下:“今儿不过是我看牡丹花开的正好,特地请众位带着女儿来闲坐看花,顺便为你接风,你也算得半个主人,别太拘束了。” 虽然清瑜这样说,卢夫人还是和面前的几位夫人各自行礼见过,清瑜用手扶一下额:“瞧瞧,你们啊,一个个都这样礼数周到,倒显得我这个做主人的毫不懂礼了。”石夫人已经接口:“娘娘能和妾们说笑,已经十分慈爱了,怎敢再挑娘娘的不是?” 清瑜也笑了,众人开始说笑起来,卢夫人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主母,短暂的不适消失之后,也就和石楚赵等诸位夫人开始说笑。不一会儿陈柳姊妹也携手而来,清瑜等她们行礼才笑道:“你们到的这么晚,该罚酒一杯才是。” 陈柳已经笑了:“妾一大早就到了大姊府中,谁知外甥媳妇今早起来就有些不受用,大姊担心她的宝贝孙子出什么事可不好,又看着人服侍好了才和妾一起出来,要罚,也该罚大姊才是。” 陈杞斜斜瞟陈柳一眼:“你还说我?若不是月雅的一支绢花不对,你带着她在那儿找了半日,也不会晚了这么多。”清瑜已经笑了:“好了,好了,既这样,也就不罚了,免得罚了你们谁都说我偏心。” 下手坐着的王夫人已经对陈杞道:“窦夫人年纪小,又是头胎,有些不安稳是一定的,亏得长公主您细心安抚,都似长公主您这样做婆婆,天下后院之中定十分安静。”陈杞莞尔一笑,旁边的石夫人已经道:“若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我拼了女家提亲也要和公主结这门亲家。” 陈杞伸手拍一下陈柳的手:“我虽没有儿子了,但我这妹妹可还有两个儿子呢,她可一定是个好婆婆。”虽则杨家被撵出京城,但陈柳的两个儿子原本姓杨是众所周知的,谁知道杨家会不会不死心,毕竟夫妻情分已绝,这父子可是断不了的,等陈柳的两个儿子娶妻后各自自立门户,谁知道杨家会不会再寻来到时赖上?这可是个极大后患。 纵然陈柳挟长公主之尊,可是杨家寻儿子也是天经地义。故此陈杞一说这话,座中沉默了一会儿。清瑜的眉微微皱起,接着就道:“三妹妹为人,绝对是个极好的婆婆,女儿家嫁人,有了这么个好婆婆,可胜过许多。” 连皇后都出来为陈柳做保,石夫人勉强笑道:“两位长公主家教都是十分好的,只可惜妾的小孙女年岁不大合适,不然就`颜和长公主结这门亲了。”说着石夫人面上还露出惋惜之情,仿佛是真的不合适。 清瑜看向牡丹花丛中,赏花之所地势都高,可以清楚看到少女们的笑靥,清瑜的眼微微一眯才笑道:“石夫人家的孙女虽然年岁不大合适,但今日适龄少女不少,三妹妹可仔细瞧来。”陈柳怎么不明白这些夫人的意思?只浅浅一笑:“姻缘天定,嫂嫂你那两个外甥的婚事,谁知道会落到何处,我不急。” 陈杞的性子没有陈柳那样平静恬淡,况且她怎会把杨家放在眼里?不过是脸面丢尽的一家人,难道天家外甥还怕了那么一家子?听到陈柳这话就笑道:“也不知那些看不上妹妹孩子的人家,这眼光要有多高?” 这话说的有些重,席面上顿时安静下来,石夫人的脸顿时红起来,清瑜轻咳一声:“大妹妹还是这么爱护三妹妹,这结亲总要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不然结的一对怨偶,到时还不是戴了顶愁帽?” 清瑜的话自然有人附和,陈柳拍拍陈杞的手,示意不必生气,当初把这两个儿子带回自己身边时,陈柳就知道要挑媳妇不能像陈杞一样任意选择了。陈杞的头不由轻轻摇下,这个妹妹啊,现在已不是节度使的女儿,而是皇帝的妹妹了,她还这样,真是。 卢夫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一株魏紫旁边的红衣少女道:“这姑娘是谁家的?满园子的女儿们,只有她最出色。”赵夫人顺着卢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笑了:“这是节义夫人家的千金,今年十一了吧?” 宫中每次宴饮,周府都会接到贴子,或由周夫人,或由清露带着女儿过来。只是清露还是不爱说话,每次也坐在末座,这次也不例外,末座的清露听到提起自己女儿,这才开口说话:“是,是我的女儿,今年十一了。”清瑜对卢夫人笑道:“是我妹妹家的外甥,不知不觉间,她都长这么大了。” 清瑜和宋家的那些事,虽算不上天下皆知,但卢夫人是有些耳闻的,听清瑜这样说倒叹了一声:“这样算来辈数不合了,我大儿子今年十四,还没定亲呢。”纯凌和辞雅是名义上的表姊妹,这辈分自然是不合适的。 昔日的褚女官今日的楚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屈指一算:“哎哟,这样一来,我家儿子的辈数不太高了,以后结亲时候可怎么挑?”这话让清瑜忍俊不禁:“舅母,表弟才刚一岁,您就着急他结亲了?” 楚夫人摇头:“不是我着急,你舅舅也十分着急。”众人又谈笑起来,清露看着远处的女儿,说起来儿女也是皇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弟表妹,可是儿女们的婚事一直是清露的心头刺。看得上的人家是晓得周家底细,哪肯和自家结亲?那些肯结亲的,清露又未必看得上。 清露的手不由在袖中握紧,看着还和众人谈笑的清瑜终于开口道:“长姊,做妹妹的有件事相求。”清瑜的眉挑起,这么多年来,清露这差不多是头一次自称妹妹,清露的手在袖中握的越来越紧,终于把话说出:“妹妹想求姊姊,若妹妹有为儿女们看中了人,到时还求姊姊您做主。” 清露说完这话觉得浑身汗都出来,若不是为了儿女,也不肯这样相求,席上众人安静下来,清瑜点头:“好。”但清瑜很快又道:“不过我还是那句,结亲不是结仇,若对方不愿,也不能强求的。” 清露把手松开,觉得掌心已被指甲划伤,听到清瑜这话点头:“妹妹知道。妹妹定不会让姊姊为难的。”叫过了第一次姊姊,第二次就不是那么难过了,清瑜点头一笑:“我知道妹妹一向是通情达理的。” 既然清瑜都这样说,席上的众位夫人也要对清露随声称赞几句,这样的应酬清露原本是十分熟稔的,可这么些年来,清露早不是当日那个骄傲的女子了,只和众人微微应答几句就看向清瑜。清瑜并不见骄傲,但浑身散发着的,是一股从内而外的自信。清露再看向牡丹花丛中的女儿,愿她这一生都安康快乐,别的就再也不求了。 夫人们聚在一起,最常谈的自然是各人的婚事,这时也不例外。既有清露和清瑜说话,就有人提起宋渊,当日宋渊说的是,朱姨娘不得诰封他不成家,现在宋渊得以封侯,朱姨娘也得了诰封,宋渊也于去年成亲。 今日的赏花宴说白了各家夫人互相相看各家女儿的宴会,宋渊那位夫人就没进宫,提起她的是朱夫人,朱夫人历来豪爽,此时也不例外,笑着道:“方才石夫人赞长公主是好婆婆,我要说娘娘的弟媳也是位好儿媳,虽说不合府而居,又有两位婆婆,南阳侯夫人每逢节庆都亲自去英国公府拜见两位婆婆,还亲自为她们下厨做饭。换了别个,这种各府别居,节庆时候只去走一趟,哪还这么恭敬?” 马上有人接:“这都是娘娘教的好,谁不知道南阳侯不到十五就去凉州从军,娘娘悉心教导。”这话说的清露的面顿时热起来,清瑜瞧清露一眼才道:“夸我弟媳妇倒算了,怎么又夸到我身上了?我瞧着啊,这天下啊,总要各家宅院都安静了,就和睦了。” 这话自然人人称是,众人各自谈笑,坐的闷的又去牡丹花丛中散散,等到各人尽兴而归,已到金乌西坠。清瑜回转昭阳殿时已看到陈枚坐在那里,清瑜用手揉着后脖颈:“坐那里谈笑一日还真累,不过呢,嫁出去了几个姑娘。” 陈枚把手中书放下看着妻子:“怎么说的你就和做了许多人的媒婆一样?”清瑜把外衣宽掉首饰取掉才坐到丈夫身边:“不是媒婆还是什么?有看中的,和对方说了就来请我开口赞好,似乎得一个我的肯定是无上的荣耀?” 陈枚握住妻子的手:“你是媒婆,那我就是媒公?昨儿卢隆还请我龙目看顾,为他长子择一佳妇。这不是逼我做媒公?”清瑜不由伏在丈夫肩头笑了:“卢夫人还看中辞雅呢,只是后来说辈数不合才作罢了。” 陈枚的眉不由一耸:“那我有主意了,就从王氏一族中挑个女孩嫁到卢家,我瞧着,就封个县主吧。”王氏怎么说也算后族,而且家族庞大,找出一个合适的女孩是非常简单的。清瑜嗯了一声趴在丈夫肩头不说话,陈枚环住她的肩,笑一下依旧去看奏折。 清瑜召王夫人入宫,传达了陈枚的意思,听得自己族里能出一个县主嫁入卢家,王夫人自然点头,很快就挑出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算来是贞嘉皇后的侄孙女。 163、苦头 光王家挑出来还不算,总是卢王两家结亲。清瑜又办了一次赏花宴请卢王两家进宫一见。卢夫人对这个少女的教养相貌都很满意,更何况这是帝后做的主,点头同意这门亲事。清瑜这才下诏册封这位王姓少女为寿阳县主,赐嫁魏国公长子,只是双方年纪都不大,婚期要定在两年后。 为长子定下婚事的卢隆夫妻并没返回幽州,而是长住京城。很快陈枚就下达诏书,撤掉幽州节度使,除卢隆为魏国公外,他的次子也得到六品官的荫封,只是年纪还小,要待成年后才得实职,幼子入太学读书。赏赐田庄金银奴仆更是无数。 而幽州的军队也一分为三,先挑出五万精兵依旧驻在幽州,也由卢家人统领,只是统领之人从卢隆变成纯凌的丈夫。剩下军队又一分为二,一半去了雍城,另一部分到了凉州。至此,能拥藩镇威胁朝廷的节度使全都消失,天下,这才算真正被陈家所掌握。 用一种最和平的方式解决掉了幽州这个心腹大患,免得天下又动刀兵,付出的不过是爵位和金钱,这对皇家也好,群臣也罢,都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清瑜已经不用再像原来一样关心朝中形势,如同昭阳殿任何一任主人一样,掌管宫务,教导儿女,闲来开宴游园。 转眼到了六月,太液池荷花盛开,这样好的景色自然要寻人来赏荷消暑。这次的宴会设在船上,请的人也不多,都是陈家的妯娌姊妹,还有几位很有体面的命妇。众人来往的熟,也少了许多礼仪多了很多欢笑。 襄王妃现在再不像从前一样只在王府里独坐,和她几位妯娌姑子们也有来往,褪去那种冷冰冰不可接近,才知道她是个颇有情趣的女子,吟诗作画弹琴无所不能,谈吐更是风雅无比。 席面上有了她,欢笑声也更多一些,众人正在欢喜时候,有宫女走进来悄悄地对清瑜道:“襄王来了,他说想见娘娘,还说,请娘娘不要惊动。”襄王?眼看向窗外的清瑜哦了一声,既然陈枫说不要惊动,那就悄悄出去,放下手中酒杯清瑜连襄王妃那边都没看一眼就起身走出。 小舟很快来到岸边,陈枫等待在岸上的一座亭内,看见清瑜忙上前行礼:“此时荷花开的正好,臣本不该打扰娘娘的,只是……”清瑜只浅浅看他一眼就走进亭内坐下,看着陈枫道:“那些马虎眼也别和我打了,今日来寻我,是为柳姬吧?” 算起来柳姬下个月就十月满足,太医们的回话都是虽是头胎,但这胎很稳。陈枫的脸红一下,但很快就道:“娘娘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清瑜看着他,陈枫的话卡在喉咙里,用手摸下脸继续开口:“娘娘,稚子无辜,难道您就这样忍心看着刚出生的孩子没了亲娘?” 清瑜看向亭外,能够看到那艘大船依旧在太液池上游荡,偶尔还能听到传来笑声。远处红白荷花和碧叶交映,湖边还有清风袭来,让夏日的燥热一扫而空。陈枫选在此时开口为柳姬求情,未必没有怀有以景打动清瑜的心思。 陈枫正待再开口,清瑜已经转头看向他,声音有些低沉:“四弟,让它没亲娘的,是你,不是我。”陈枫面上顿时大惊,踏前一步:“娘娘这话说的,当日说留子去母的是娘娘,怎会推到臣身上?” 清瑜面上出现一丝嘲讽:“我无凭无据会说这句话吗?京城之中只有你府内有妾侍吗?你,可曾想过自己做过什么?”陈枫后退一步:“娘娘,即便是臣的错,可是这和柳姬又有什么关系?宠爱她的是臣,并不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清瑜冷冷地看陈枫一眼并没说话,陈枫没得到回应继续道:“况且,臣就算宠她,也没忘了分寸。”清瑜冷笑一声,陈枫用手揉一下脸:“是,臣是失了一些分寸,可这全是臣的错,为何不罚在臣的身上而是要罚她?” 清瑜这下开口说话了:“因为你是陛下的幼弟,若不然,你怎能这样恣意妄为?四弟,我知道你从小被疼宠长大,随心所欲惯了,可是对柳姬,你做的,太过分了。今日之事,罚了她其实也是告诉你,有些事能做,有些,” 清瑜的声音恢复平静:“有些不能。”陈枫面上有哀伤出现:“可是娘娘,柳姬她犯了什么错?” “你真以为她到今时今日就真没错吗?四弟,是你被蒙了心还是故意不知道?”清瑜那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让陈枫觉得心里开始发冷,但强自争辩:“可是,那些事,不过是妇人家常见的手段,况且也没人出什么事。” 妇人家常见的手段,清瑜的声音更冷一些:“她归你有多少日子?就做出这么许多的事,等到日后她生下孩子有了依仗,你以为,她会不觊觎王妃之位?况且,王妃之位你不肯许她。那世子之位呢?四弟,你以为那不过是妇人争宠常见的手段,是不是还为那种手段沾沾自喜乐在其中,可你知不知道,这些妇人争宠的手段,既能覆灭前朝,灭了你一个王府也是很轻易的。” 陈枫的面色有些煞白,双手握成拳,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清瑜已经又道:“你别拿当年公公如何宠爱太妃她们来说话。当年婆婆已经不在了,而最重要的是,不管她们再得宠,她们从没失过本分,公公也从没让她们放肆过。四弟,你有过吗?” 柳姬那双微微带着泪水的秋水眼又出现在陈枫面前,陈枫勉强开口:“可是,可是”清瑜再次打断他:“没什么可是,四弟,不管是谁,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今日你付出的是你宠妾的命。而明日,你若再执迷不悟,或者付出的就更多些。” 话里蕴含着警告,陈枫却似没有听到样看向清瑜:“嫂嫂,没有挽回了吗?嫂嫂,您为人一向慈爱,对我们这些姊妹弟兄也很好。难道您就忍看着我失去心中所爱?嫂嫂。”清瑜叹气,看向陈枫的眼满是叹息:“你此时说柳姬是你心中所爱,那王妃呢?难道你对王妃就没有半分情分?若如此,当年你为何拦着她不让她出家为尼?那时你放了她,也免得生出这许多事端。” 陈枫已道:“王妃自然是能容下柳姬的,而柳姬,也是能恭敬王妃的。妻妾和睦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清瑜长叹一声:“是吗?四弟,王妃能容下柳姬这是肯定的,可是柳姬能恭敬王妃,我不信。” 最后三个字彻底打垮了陈枫,他颓然坐下用双手捂住脸,太液池上的大船渐行渐远,已听不到船上传来的笑声。清瑜看着陈枫又是一叹:“四弟,你如果真的把柳姬当做心中所爱,又怎会如此对她呢?你所谓的心中所爱,不过是她正巧入了你的眼,合了你的心,又和王妃赌气。四弟,你不再是孩子了,怎么行事还像个无所顾忌的孩子呢?给一个宠妾以妻子的待遇,你真以为这是爱她而不是害她吗?” 陈枫把双手放下看着清瑜,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清瑜拍拍他的肩:“四弟,留下柳姬,你让别人怎么看呢?别家的任何姬妾都会有样学样,可以不尊重主母,可以不守任何规矩,可以谗言惑主,只要生下孩子就可以保持住地位。如果生下的是个儿子,那更可觊觎世子之位,十多年后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如此一来不全乱套了。四弟,你和我易地而处,你会怎样?” 当然是把柳姬当做鸡给杀了以儆众猴,这句话到了陈枫口边,陈枫知道,说什么都挽回不了柳姬的性命,自己,真的是用那种超出寻常的宠爱把她一步步推向绝境。陈枫长叹一声,有泪从眼里流出,清瑜拍拍他的肩:“其实,如果柳姬是个普通妾侍,我或者可以留她一命把她送到庵里,可是她不是,她曾是何逆的爱妾。身侍二主,又谗言惑主,这样的人,留不得。” 陈枫恍恍惚惚站起身,低头对清瑜道:“嫂嫂说的话我知道了。原来,最错的人竟是我自己。”清瑜看着他:“四弟,陛下的弟兄们已经不多了,或者有一日,你会成为皇叔,会被倚重。那时的一言一行更会被众人看在眼里,那时你还能似现在一样吗?” 陈枫点头,走出去的脚步有些沉重,直到走出亭子才又转身对清瑜道:“嫂嫂,今日我来过的事,别和她说。”这个她,就该是襄王妃了,清瑜又叹一声,这是何苦,但做人,是必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的。而柳姬,并不是那么无辜,或者真正无辜的,只有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不管这孩子是男还是女,它的一生,都将因生母不名誉的死去蒙上一层阴影。 陈枚知道陈枫今日进宫的目的后,只说了句没想到四弟还十分长情,清瑜笑一笑:“他不是长情,只是不甘。”不甘?陈枚笑一笑:“做人,又有几个能真正甘心?”清瑜摇头:“可也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四弟他就是太顺利没吃过苦头。” 陈枚拍拍妻子的手:“你说的对,四弟啊,也该正经吃下苦头了。” 七月初七,襄王府来报,柳姬产下一个女儿,只是生产时间拖的太长,又加上柳姬身子虚弱大出血不止,生下孩子两天后就香消玉殒。陈枫为她讨来一道圣旨,追封她为孺子,将她葬在城外山上,而那个女儿就被抱到王妃那里抚养。 164、不甘 风吹起清瑜的衣角,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太液池上的残荷已经尽数拔去,虽没有下雪,但能看到近岸处有冰凝结。清瑜皱了下眉就对身边的宫女道:“要提醒陛下身边服侍的人,汤药都要陛下亲自服下,可不能忘记。”宫女恭敬应是,接着就道:“其实娘娘不用叮嘱,他们也知道。” 这些年每到冬日,陈枚的咳嗽就越来越厉害。太医院的药方都以温润补肺为主,但清瑜和陈枚心里都知道,这是当年未清的余毒在肆虐,就算请来神医,也不过是延命而不能根治。每到冬日来临,清瑜的心都像被猫抓一样不得安宁,总要等到来年春天,陈枚的咳嗽好一些这颗心才能放下。 算下来,从当年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年,陈枚虽然常笑说这条命算是苟延残喘到现在,但清瑜知道他内心是不甘的,可是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清瑜把心里的叹息咽下去才对宫女道:“我知道,可是总要亲自嘱咐一声才好。”宫女们在清瑜身边服侍的日子久,知道清瑜的脾气,互相笑望一眼才有人笑道:“娘娘和陛下琴瑟和鸣、夫妻恩爱,这是社稷和天下百姓的福气呢。” 清瑜笑着望向说话的宫女:“这是做妻子的责任,到了你们嘴里就变的不一样了,连社稷和天下百姓都搬出来了。”已有宫女连连摇头:“娘娘这话就错了,奴婢们虽然进宫时候年纪还小,可也见过些人,天下夫妻恩爱的尽多,可是似娘娘和陛下这般,奴婢们真是从没见过。” 清瑜展眉一笑:“都晓得要过年了,这嘴跟抹了蜜似的,想多讨些过年钱吗?”这句话更惹得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让清瑜多赏些过年钱,正说的热闹,已有宫女前来报信:“娘娘,太子妃带着小郡主到了,正在殿内等候。” 陈煊于两年前大婚,潘氏并没辜负清瑜的期望,把东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并在半年前生下一个女儿。虽然是孙女不是陈枚盼望的孙子,但陈枚依旧十分欢喜,亲赐名为彤,又册其为凤阳郡主,并重赏朝内群臣。 听到自己孙女来了,清瑜转身往昭阳殿走去,刚踏上昭阳殿的台阶,就听到纯煜的笑声:“来,好侄女,给二叔笑一个。”这个纯煜,清瑜摇一下头走进殿内,潘氏站在殿中央,和身边的宫女一样面带无奈之色看向纯煜,纯煜怀里抱着陈彤正在那逗弄,脸上洋溢着喜悦神色,倒是陈彤的奶娘一脸紧张地望着他们。 清瑜几步走上前从纯煜怀里接过孩子,白自己儿子一眼:“喜欢孩子就赶紧把媳妇娶回家,自己生一个去,这样小的孩子,你也不怕吓着她?”纯煜的眉毛都已经快飞起来:“娘,我倒是想快点娶,可是钦天监的吉日都在明年,还在三月之后,能不能想个法子提前?” 纯煜的王妃定下的就是小叶子,两年前小叶子的哥哥以军功得以封侯,她和纯煜的亲事也就得以定下,纯煜长久以来的心愿也得到了结。此时听到纯煜的话,清瑜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成亲必是要挑吉时吉日的,哪有你这样慌张?” 潘氏也笑了:“儿媳来就是为的这件事,原本钦天监回过儿媳,儿媳和二弟说了,谁知二弟就大为不满,儿媳也只有来让母后决定了。”纯煜已经拉着清瑜的袖子:“娘,儿子已经等了很多年了,难道还要再等这些日子?” 清瑜把袖子从纯煜的手心扯出来:“你都做叔叔的人了,少和我撒娇,太子妃,钦天监择的是哪几个日子?”潘氏应是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钦天监择了明年三月初九、四月十五和五月十七这三个日子。本来钦天监说四月十五这个日子最好,可瞧二弟这样,只怕等不得那日。” 说着潘氏不由一笑,清瑜正待定下,纯煜已经道:“嫂嫂,钦天监还说今年冬月二十八这个日子也是好日子,怎么嫂嫂你这时就不说。”潘氏十分无奈地看着纯煜:“二弟,钦天监这个日子是你去算出来的,而且,钦天监还说,虽然这日也宜嫁娶,可是,” 说着潘氏瞧一眼纯煜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钦天监说了,这个日子过门,难免家里会有些口舌,妇人还会不贤。”纯煜咳了一声:“嫂嫂,我知道口舌是什么,至于贤不贤,小叶子我从下看着长大的,还不晓得她是什么性子?况且就算她真是个母老虎,我也认了。” 这话让殿内所有的人都笑起来,陈彤手里本来在抓着个布偶在玩,听到殿内众人大笑,她睁圆又大又黑的眼睛,也跟着咯咯笑起来。清瑜忍不住往孙女脸上亲了两口,纯煜已经道:“娘,您瞧连乖侄女都同意了,您就点头吧。” 潘氏眼里也带上笑容,清瑜看着面前的儿子,声音拖的有些长:“娶个母老虎,你真不后悔?”纯煜拍一下胸口:“我这辈子到现在就喜欢小叶子一个人,只要有她就好。”看着面前十分认真的儿子,清瑜面上的笑容很温和但还是没说话,纯煜还要再求,清瑜已经对潘氏道:“冬月二十八,离现在不过一个半月,来得及吗?” 纯煜顿时大喜,潘氏笑着道:“其实诸项事宜都已经准备妥当,来是肯定来得及。”清瑜沉吟一下:“既这样,就随了老二吧,冬月二十八,咱们家娶二皇子妃。”这件事清瑜是交给潘氏操办的,也是考验一下潘氏的办事能力,听到清瑜这话,潘氏看一眼纯煜才对清瑜道:“母后既这样说,那儿媳就定下这个日子。” 纯煜面上已经满是欢喜,对潘氏连连点头:“好嫂嫂,您可一定要快些办,办妥当。”既然他们母子都没反对,潘氏又再次行礼退下,只是女儿留在昭阳殿。 等潘氏走了清瑜拍拍怀里的孙女才对纯煜道:“你啊,这话传出去,还不惹人笑话?”纯煜面上满是喜悦地道:“只要能娶了小叶子,被人笑话就笑话呗。”这孩子,清瑜嗔怪地看他一眼,等到纯煜走后清瑜抱着怀里的孩子有些发愣,明年三月初九,要是陈枚熬不过去,那就又要等三年了。 或许是抱的紧了些,怀里的孩子发出不舒服的咕噜声,还用小手去扯清瑜的头发,清瑜重新调整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轻声道:“只有你最无忧无虑,你要快些长大,等长大了,让你父亲给你挑一个最出色的驸马。” 陈彤听不懂清瑜说什么,但是知道清瑜说的话定是为自己好,又是嘻嘻一笑,身边的奶娘笑着道:“娘娘这话说的未免早了些,四公主都没挑驸马呢,更何况小郡主。”清瑜点着孙女的鼻子:“不早,当年四公主刚生下的时候,也只是那么小的一点点,现在就快挑驸马了。” 耳边已经传来纯淼的声音:“娘您又在说什么挑驸马,女儿我不想嫁,要留在爹娘身边一辈子。”清瑜瞧女儿一眼:“得,你两个姊姊都说过,还不是欢欢喜喜嫁了?”纯淼面上有些羞涩地坐到清瑜身边,接过陈彤抱在怀里逗了会儿:“娘,姊姊们是姊姊们,女儿是女儿。” 清瑜伸手捏下女儿的脸:“好好,我算是骗我的我也爱听,只是你不嫁,你爹啊,会头大。”纯淼又是一笑才道:“方才女儿见宫女们给爹爹送药,爹爹的咳嗽又犯了?”这是清瑜心中最深的秘密,到此时也不能说出,只对女儿道:“是啊,又犯了,你也不多关心关心他?” 纯淼脸上一红:“娘,女儿又不是太医,只能多去陪爹爹说说话。”再要讲下去,清瑜又要忧伤了,但这种忧伤清瑜不愿表现在女儿面前,只是对她道:“你先把你侄女送回你嫂嫂那里,我去瞧瞧你爹。” 纯淼抱紧陈彤点头称是,清瑜已站起身往昭阳殿外走,殿外的风吹的没方才那么大,太阳照在人身上有些发暖,清瑜索性没乘步辇,只是一路往前走。 到前面时陈枚却没在殿中,而是站在殿前台阶上抬头看天,瞧见清瑜过来就笑道:“你瞧,今儿太阳这么好,我们在这晒晒太阳说说话?”清瑜自然称好,吩咐宫女去拿褥垫过来,陈枚已经坐到台阶上:“这台阶每日都有人打扫,也不算脏,我们就这样坐着吧。” 清瑜坐到他身边,陈枚还扶了她一把,看着天下的至尊就像老农一样坐在台阶上,宫女宦官们都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 陈枚并没说话,过了很久才道:“当年出征的时候,常看见有老农在冬日坐在地上晒太阳,我总奇怪为何不坐椅子,今日才晓得能和老妻一起坐在这晒会儿太阳,人生也算圆满。” 清瑜嗯了一声:“你要愿意,以后我年年都陪你在这晒太阳,这里很多人瞧,那就去昭阳殿,还有太液池。”陈枚笑了笑:“我也想,可是不行了,清瑜,今年这个冬天我只怕熬不过去了。” 陈枚的声音很平静,清瑜努力让心中的难过咽下去:“尽说这种话,没有了你,我在这宫中又有什么意思?”陈枚握紧妻子的手,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那是条帕子,纯淼绣的云纹之上,有一点鲜艳的红让清瑜说不出话来,那是血。 清瑜面色慌张地看向陈枚,陈枚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是今早咳嗽出来的,身边人还不知道。清瑜,太子这些年颇能干,有他在,我很放心。” 165、第 165 章 清瑜的泪终于滴落:“那我呢,你就这么放心?”陈枚伸手摸上妻子的脸,用拇指把她的泪擦掉:“有你在,我就更放心。”清瑜把头埋在陈枚的肩窝处,无声地开始抽泣起来,这个怀抱在不久之后,就再也靠不上去。 陈枚轻轻拍着她的肩,不远处的宫人没听不到他们夫妻说话,只能看到他们相偎依,风吹过卷起他们的衣角,蓝天白云暖阳之下,这幅景象竟美好的像画一样,没人忍心打扰。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有个小宦官匆匆过来打算回话,被宫女摇手制止,小宦官看向帝后偎依的方向,停下脚步耐心等候。 清瑜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看向丈夫的眼,丈夫眼里分明有着不舍和依恋,可是更多的还是释然,被残毒折磨了这么多年,每到入冬之后就开始咳嗽不安,甚至夜夜不得安枕,他撑了这么多年也很累吧? 想到这清瑜伸手把丈夫的衣襟整理一下:“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陈枚握住妻子的手:“我也舍不得你,想和你一起同游天下,永远不能实现了。”这话让清瑜的泪险些又要流下来,但很快清瑜就忍住眼里的泪让脸上露出笑容:“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连你的份一起活着,绝不让你的苦心白费。” 陈枚轻轻低头吻向妻子的手,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这种亲昵的小动作已经许久都没做过,清瑜眼神温柔地看着丈夫,能和他做夫妻,这是最大的幸运,至于成为皇后,不过是锦上添花。 宫人们等了许久见帝后还是没动静,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数步,隔了两层台阶在那轻声道:“陛下,翰林院方才遣人来报,说前朝史书已经修订完成,要呈送御览。” 这一声打破了宁静,宫人说完之后额上就冒出一层汗等候责罚。但编纂前朝史书是大事,自从五年前陈枚下诏命人编纂史书之后,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宫人又怎能不出声提醒?陈枚把清瑜的手放下,这才站起身沉声道:“知道了,传他们进来吧。” 说着陈枚伸手拉清瑜起来:“堂堂一国之后,坐在台阶上像什么样?”这个时候又是这天下的帝后了,清瑜把手放到丈夫手心,轻轻一笑道:“方才是谁也坐在台阶上了?起身就忘了?”陈枚握一下妻子的手才把她的手放开:“我知道,你先回去吧,药我会按时吃的。” 即便这药不能治他的命,也让陈枚多了些时候,清瑜嗯了一声看着丈夫往殿内走去,丈夫的身姿依旧挺拔,他的脆弱和无奈,只会展现在自己面前。 宫女已经上前:“娘娘,此时就回宫吗?”清瑜没说话,宫女不敢再催促,只是陪在旁边,过了很长时间,再看不到陈枚的身影,清瑜才低声道:“走吧。” 宫女忙上前搀扶,清瑜心中转的念头很多,要让纯煜赶紧成亲,好在一个半月很快就过。还要为纯淼选一个合适的驸马,即便不能立即出嫁,也要让陈枚看到女儿有归宿。小儿子还小,倒不用这么急。 还有,清瑜回身望去,那一片宫殿之外,就是京城,陈枚会安排好一切,但是还有个人,她该回京了。没有见到她已有十年,樾妹妹你可好?清瑜轻叹一声,陈枚虽然从没说过,但清瑜知道他很想念这个妹妹,只是当日陈枚和陈樾肯定发生过冲突,他既然不愿低头,那就自己把陈樾召回京吧。 清瑜抬头一笑,脚步稍微有些急,看见前面已经来了几个人,瞧见清瑜那几位忙上前行礼:“臣等见过娘娘。”清瑜看着小宦官手上捧着的书稿,想来这就是编纂修订好的前朝史书,不由点头道:“这就是编纂好的前朝史书,诸位辛苦了。” 领头的是此次编纂史书的总裁,翰林院掌院,听到清瑜这话忙道:“臣等得陛下青眼,行此青史留名之事,怎敢称辛苦?”清瑜微微颌首:“陛下还在等待诸位,请诸位先行。”皇后都这样说了,众人又谢过才继续前行。 宋昂在人群之中看着清瑜,当年那个初进宅院时,倔强冷漠的少女此时笑容温和淡然地站在那里让众人先行,身上的气度似乎天生就是如此。宋昂的眼不由微微低下,虽是同一个父亲,但他们之间到此时是真正的不同。 看见宋昂经过,清瑜对他点下头:“宋太史好。”谦和平静,十分符合众臣对皇后的印象。宋昂还礼道:“娘娘安好。”抬头看着清瑜终于忍不住道:“家父,英国公,甚是思念娘娘。”清瑜微微地哦了一声就道:“英国公年近六旬,膝下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真是让人羡慕。” 这个回答并没出宋昂的意料,面前女子仪态端庄面容高贵,依旧微笑看着自己,宋昂的眉微微拢一下才松开:“是臣逾矩了,还请娘娘……”清瑜已经打断他的话:“英国公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是他的福气,你为他说话也是你的本心,何必说这些。他们已经去得远了,宋太史还是请继续前行。” 宋昂又拱一拱手这才快步去追自己的同伴,清瑜继续往前走,宋桐也好,林氏也罢,他们的儿女也好,都已经不在乎了。至于他们在乎不在乎,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宋昂已经走回到同伴之中,有人已经开口:“宋翰林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娘娘对你特别青眼还说了几句,不知等会儿进到殿内,陛下会如何青眼?”宋昂并没理会这样的话,当日被起用来跟众人一起编纂史书,就引起了不满,毕竟编纂史书是翰林院人人都想去的。 站在前头的翰林院掌院有些不满地看了眼方才说话的人:“噤声,此是什么地方,还容得你们喧哗?”这一声很有效,众人都安静下来,宋昂往清瑜离去的方向望去,已看不到清瑜的身影,这个姊姊,永远都离宋家人那么远,除了宋渊。 那位自己曾经不那么注意的庶出弟弟,此时已经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爵封南阳侯,和襄王一起,共掌拱卫京畿的二十万大军。而让朝中群臣都无法反对的是,他并不是因皇后弟弟得到这些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军功。 对比起他来,自己这个当年的才子输的是一塌糊涂,宋昂面上露出自嘲笑容,到此时,终于可以承认,宋渊其实远胜过自己。 陈枚召见编纂史书的众人,对前朝史书大加称赞,参与编纂的人都迁官一级,得到厚重赏赐。这消息让陈枚很兴奋,回到昭阳殿时还特意把这部书带回去,指着上面的传对清瑜道:“以史为鉴,能保平安。” 陈枚高兴清瑜也跟着笑,陈枚拿着书讲了一会儿突然叹道:“不知后世史书上要怎么讲我?”清瑜含笑道:“你吗,定是雄才大略,我就不行了,史书上一定会说我是不贤之人。”陈枚摇头:“不,史书上定会说你是奇女子,能让雄才大略的我,为你遣散姬妾。” 清瑜唇边有温柔笑容闪现,陈枚刚要再说话,又开始一阵猛烈的咳嗽,这次不用帕子,清瑜已经看见陈枚唇边有血。陈枚用手摸一下唇笑了:“看来,我的病,发作的更快了。”宫女听到咳嗽声进来,见陈枚唇边有血有人不由慌张地叫出声,清瑜扶住陈枚抬头看了眼宫女们,宫女们顿时安静下来。 清瑜用衣袖擦了下陈枚的唇才道:“传御医吧。”已到这个时候,病情的加重无需再瞒住众人了,陈枚握住妻子的手,对她点一点头,清瑜眼神坚定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宫女们照以往的做。 太医很快传来,和原先那几位一样,说的也是陈枚咳疾加重,只能慢慢用药养着,等到春暖花开就会好转。服下按方抓好的药后陈枚安心睡去,清瑜看着丈夫的睡容,他唇边的血已被擦去,但清瑜永远忘不了方才看到丈夫咳血时的心情,那种深得望不到底的绝望,让清瑜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不过,清瑜再次抚上丈夫的脸,这次会有很多人和自己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失去母亲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 陈枚咳疾加重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各种猜测开始产生,但这种种猜测在纯煜的婚事照常举行的消息里消失,毕竟在众人看来,如果陈枚真是病重不起,纯煜又怎会心情平静地操办自己的婚事? 天越来越冷了,陈枚躺了数日之后又重新临朝,端坐在御座上的他精神有些不好,甚至数次因咳嗽打断众人的说话,但他能上朝就是个信号,群臣的心也安定下来。 转眼就是冬月二十八,纯煜于此日成婚,成婚之前,陈枚下诏册纯煜为潞王,出宫建府居住,新任潞王欢欢喜喜到侯府迎娶潞王妃。 清瑜坐在昭阳殿内对进宫朝贺的众命妇笑道:“都说是娶媳妇,可我这个媳妇,还要明日才能见到。”早有人笑着为潞王说两句,正在说笑时候宫女进来道:“陛下来了。”众命妇面现惊讶之色,这是从没有过的,清瑜让宫女带着众命妇到侧殿歇息,众命妇刚走出,陈枚就走进来,面沉如水地问道:“方才我接到通报,说陈樾离京不到百里,是谁下令让她回京的?” 陈枚的怒气清瑜从来不害怕,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楚:“当然是我,你发作那晚,我就命人星夜赶去凉州召她回京。” 166、见 这样的平静有一种安慰人的作用,这次也不例外,陈枚叹了声才问:“为什么?”清瑜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你不想见她吗?”怎么会不想呢?陈枚的下巴微微收紧,虽然不同母,但陈樾是几个妹妹里面和陈枚最亲近的,可是若她回来?自己又怎么面对? 陈枚用双手捂住脸,清瑜伸手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用手拍着他,仿佛他并不是天下至尊,而是需要安慰的孩子。陈枚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双手放下,声音暗哑地说:“我怎会不想见她呢?她是我最疼的妹妹啊。可我,做了什么呢?”说好要护着她,照顾她,可是还是没有护住她,连她的丈夫都殁在了阵前。 甚至,在自己受伤之后,陈枚觉得不能再想下去,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但这次陈枚强忍住没有咳嗽,用手按向胸口,似乎想知道这疼,到底是肺疼还是心在疼。 清瑜把陈枚抱的更紧,轻轻摸向他已雪白的鬓边:“见她吧,不然等你去了地下,去见公公的时候,当公公问起樾妹妹,你,要怎么想?”当清瑜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清瑜觉得眼中的泪也要夺眶而出了,陈枚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接着长长地叹了声。 清瑜这才放开他,笑道:“不知道樾妹妹现在怎样了,说起来,我有十年没见过她了。”陈枚看向远方,七年了,有七年没见过这个妹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怨自己,一旦决定了要见陈樾,此时陈枚的心更急迫,离京城百里,明日这个时候就该到京城了。 卫国长公主陈樾到达京城这日,天气十分晴朗,前几日降下的小雪已经化掉,整座京城在蓝天白云阳光下显得分外巍峨。陈樾并没有乘坐车而是骑在马上,当看见京城那高大城墙的时候不由勾唇一笑,身边的余炀已经催促她:“娘,怎么停下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陈樾转过头看着儿子:“怎么,你想早点见到你小媳妇?”余炀已不是当日离开京城时那个孩童,坐在一匹枣红马上的他几乎和陈樾一样高,阳光之下一口白牙闪闪发亮。听到自己的娘这样说脸不由红了:“我又不是二表哥,成日只看得见小叶子。” 说着余炀摸摸后脑勺:“我只是,只是有些想舅母了。”陈樾看着儿子脸上的红色,并没再问儿子,轻轻夹下马腹就打算进城,此时城内突然出来一队侍卫,陈樾的眉扬起,这队侍卫径自来到陈樾面前,领头的已经下马行礼:“臣等参见公主。” 这阵势,陈樾还没说话城内已经又出来一队车驾,看见这队车驾,侍卫们重新上马分列两边做出迎接姿态。车驾已经来到陈樾队伍面前,侍女们掀起帘子,露出的是清瑜的脸,她扬起头看向陈樾微微笑道:“樾妹妹好久不见。” 竟然是清瑜亲自来迎接,陈樾心里生出惊喜,余炀已下马行礼,看见余炀下马,陈樾才想到此时该行君臣之礼,翻身下马还没跪下,清瑜已经走下车挽住陈樾的手:“你我这么多年没见,此时叙君臣之礼,不是生分了?” 陈樾顺着清瑜的搀扶站起身,仔细打量过清瑜一番才笑道:“多年没见,嫂嫂果然还是嫂嫂。”清瑜的眼里闪出笑意:“樾妹妹不还一样是樾妹妹吗?”余炀在旁听到清瑜和陈樾的对话,觉得十分有趣就笑出声。 清瑜看向余炀,见面前少年比自己还要高大,不由笑着道:“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成这么大了,叶翠这些年经常进宫,我也看着她从孩童长成少女。你二表哥都已成亲了,再过两三年,你也该成亲了。” 余炀的脸顿时如同火一样烧起来,用手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我还小呢。”清瑜笑的越发温婉:“还小?都过了十五快十六了,你大表哥十七就成亲了。”这下余炀更加不好意思,想寻个地方躲都寻不到地方,只得紧紧拉着缰绳。 清瑜已经携着陈樾上了自己的车驾,看着窗外的京城,陈樾有些感慨地道:“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才十三岁,现在,我儿子都快十六了。”清瑜嗯了一声:“当日嫌弃你不肯和你做亲的那些人,不知后来有多后悔呢。” 想起往事,陈樾唇边有温柔笑容:“还好他们嫌弃了,不然我怎么知道,我嫁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清瑜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余叔叔若知道,一定很欣慰。”陈樾点头,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都能想到丈夫的笑,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丈夫。 车声辘辘,虽然街上没人,但皇后的车驾依旧行驶的很慢,皇宫还离的有些远。陈樾动一下腿才道:“很久都没坐车,我竟有些不习惯了。”清瑜拍拍她的手:“这毕竟不是凉州,出外都要乘车,今日你回来,你哥哥很高兴。” 提起陈枚,陈樾的眼低垂,清瑜能感到陈樾的手指有一时的凉,正待开口劝解时,陈樾已经道:“大哥他,是不是残毒再次发作?说起来,当日那军医说大哥只有四五年,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想来是太医的功劳。” 陈樾虽竭力平静,但清瑜还是听出一丝丝不悦,不由伸手拍拍她的肩:“你大哥……”陈樾已经笑了:“嫂嫂不用再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大哥现在是天子,是天子就总会担心,况且从外面人看起来,我还是那个他最疼爱最信任的妹妹。” 果然兄妹之间的心结只有兄妹之间才能解开,清瑜看着陈樾微微摇头:“樾妹妹,你这样说难道不知道我会为你伤心?”这一句十分温柔,陈樾面上的平静终于有些崩溃,有水汽在她眼中慢慢氤氲。 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委屈呢?只是在外人面前,还要当做若无其事。清瑜揽住陈樾的肩头,轻轻拍抚,如同拍着婴儿一样:“樾妹妹,我们是家人,有什么委屈你和我说。”陈樾没有说话,清瑜只能感到自己肩头有微微的湿。 把她再揽紧一些,清瑜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当日炀外甥在这京里的府邸,其实就是你的公主府,这些年一直有人看顾打扫。如果你不愿意住的话,琴姨住在宫里,你和她住也行。” 陈樾听出清瑜用的是琴姨而不是太妃,头这才抬起:“娘不是在为阿父守陵吗?”清瑜见她眼圈微红但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才道:“陵墓那边虽也有宫人服侍,但毕竟离京城太远,两年前琴姨就搬回宫中,你侄女她们的孩子,常到宫中陪伴她。” 陈樾吸一下鼻子:“大哥定不会想的这么多,定是嫂嫂你想的。大哥做了我那么多年的哥哥,可是这细心处还是不如嫂嫂。”这样的话才让清瑜感觉到面前的人真的是陈樾,眼里不由带上笑意:“你哥哥是男人,想的和我想的地方不一样。” 陈樾又吸吸鼻子:“如果是嫂嫂,怎会不相信我,怎会让我一个人在凉州那么久?如果不是把炀儿给我送过去,我真是寂寞死了。”清瑜眼里的笑意更浓,拍下陈樾的手:“等见了面,你骂他。” 陈樾点头,突然又笑了:“嗯,能让公主去骂天子的,大概也只有嫂嫂了。”清瑜的眉挑起:“当日我嫁他时,他还不是天子你也不是公主,今日又怎能以天子相待?”陈樾面上的笑这才真正从心里发出,车已经停下,宫女上前掀起帘子,清瑜和陈樾携手下车。 这是陈樾第一次进宫,不由打量一下,清瑜携着她的手往前面走:“这是昭阳殿,为了恢弘大气庄严,并没有更多的花木。过几日梅花开了,我们去梅林那里赏花饮酒。你大侄子媳妇,就是从梅林里选出来的。” 陈樾点头和清瑜跨进昭阳殿,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坐在案后的陈枚抬起头,陈樾并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就能看见陈枚,不由站在那里不往前走。清瑜已经拉着她继续往前,等来到陈枚面前才停下脚步对陈枚道:“怎么,你不认得樾妹妹了?” 陈枚这才站起身,看向许多年没看见的妹妹,羞愧欢喜还有别的神色都从陈枚眼里掠过,但最后只有一句:“你回来了。”这一声让陈樾的泪顿时决堤,低头用手捂住脸,陈枚有些慌乱地从案后转出来,抚上她的肩头打算安慰,但是陈樾哭的还是那么厉害。 清瑜轻叹一声退出大殿,他们兄妹见面,定有许多话说,这个时候还是不打扰的好。余炀没有进殿而是站在殿外,看见清瑜走出来上前问:“舅母,我娘她?”清瑜轻轻地拍下他的肩:“你娘和你舅舅说话呢,我们别打扰他们。” 说着清瑜就又道:“今早你二表哥夫妇进宫来了,我特意嘱咐你大表哥把他们夫妻留在东宫,我们现在就去东宫,不光能见到你二表哥他们,还能见到你小侄女呢。”余炀历来听从清瑜,这时也不例外,清瑜吩咐宫女们在外小心服侍,有什么就去东宫报信,这才带着余炀往东宫来。 陈煊夫妇迎出来,看见余炀,陈煊面上露出喜悦神色:“表弟今日到京,我本来想去迎接,可是娘要我招待二弟夫妇,这才没出去迎接,表弟莫怪。” 余炀正待老实跪下给太子夫妇和潞王夫妇行礼,并没回答陈煊的话,见状潘氏忙上前扶住余炀:“表弟休要如此,你远道而来,此时只该叙家礼道别情才对。”这个儿媳妇的应对清瑜十分满意,各自见礼过,让奶娘把孩子抱出来,众人正在说笑时候,宫女已经来报:“陛下来了。” 167、太后 清瑜正待带着众人迎出去,陈枚已经走了进来,陈樾跟在身后,见他进来,陈煊忙带着众人跪下行礼,陈枚已经止住儿子:“这是你家,今日你姑姑回来,咱们只论父子家人,不去论君臣。” 潘氏还在迟疑想行礼,清瑜已经笑着道:“你们父亲这样说,就各自坐下吧。”陈枚看着妻子,眼里笑意很深,既这样,潘氏才没有行礼而是站到清瑜身后。陈枚坐定才对陈煊道:“你很多年都没见过你五姑姑了,又娶了媳妇,该好好地见过你五姑姑才是。” 这是要行家礼了,陈煊应是,携着潘氏起身,又从清瑜怀里接过陈彤,走到陈樾面前,双膝下跪行礼,这让陈樾站起身看向陈枚:“大哥,侄子终是储君,这……”清瑜把陈樾拉了坐下,双手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动。 陈枚看着儿子道:“你五姑姑这么些年十分辛苦,今日让你为她行礼是要记住,以后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儿子,你姑姑们的侄子,是晚辈,切不可以君臣之别骄人。”陈煊先转向陈枚:“是,儿子知道。” 然后才转向陈樾,带着妻儿规规矩矩行礼,等他们夫妻行完礼,陈樾亲手扶起陈煊夫妻,一手拉着陈煊,另一手携着潘氏,细细看了又看才对陈枚赞道:“佳儿佳妇,大哥果真好福气。” 潘氏被赞,又行一礼道:“侄妇陋质,不敢当姑姑称赞。”陈樾已放开牵着陈煊的手双手把潘氏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都说了是家人,怎的现在又开始和我客气?赶紧坐下吧。”潘氏轻声应是,众人方才各自坐下。 一直在和纯煜说话的余炀这才道:“娘,二表哥二表嫂也是佳儿佳妇呢。”清瑜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把抱在怀里的陈彤放到余炀怀里:“和几年前真是不一样了,还会说这样的话。”余炀的脸不由带上些红,好在陈彤十分乖,被递到余炀怀里也只睁着大眼睛不说话。清瑜见了这幕,对陈樾道:“你那媳妇我经常让人接进宫来,也是佳妇,等明日我就让人招她们母女进宫,你也和你亲家见个面,这结亲也好几年了。” 陈樾应了才用手去摸鬓边:“昨日发现鬓边有根白发,还在叹了许久,怎么就老了,可听了嫂嫂这话才知道,炀儿都快娶媳妇了,我又怎会不老?”余炀正在那和纯煜逗着孩子,听了陈樾这话,纯煜对余炀促狭一笑,偏偏潘氏还接了句:“秦家那位姑娘,长相气度真是没话说。” 小叶子嗯了一声就道:“到时妯娌们在一起,只有我是最没气度的,也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后悔?”纯煜哎呀一声就道:“什么后悔,气度算个什么,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娶你。”这话让清瑜笑出来,陈樾也有些叹息,眼神变的微微有些暗,这样的话当日也曾有人和她说过的,不过现在,陈樾看向儿子,眼神十分温柔,有了这个儿子别的也就由它去吧。 陈枚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过了会儿才示意陈煊和自己起身走到一边,陈煊有些茫然,但还是起身和陈枚来到一边,陈枚看着陈煊道:“煊儿,你是太子,又是长兄,以后这个家,这个天下,就都交给你了。”这话让陈煊心里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但还是开口道:“父亲春秋正盛……”陈枚抬起手止住他:“你我父子无需说这些套话,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煊儿,你要孝敬你的母亲,尊重你的姑姑们,善待你的弟弟们。明辨是非,知人善用。” 陈枚这样的话,听在陈煊耳里就像交代后事,他的唇抖了抖:“父亲,儿子……”陈枚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唇前摇了摇:“煊儿,你是我的儿子,是至亲。”陈煊看着父亲,惊觉父亲这些日子已经苍老很多,衣服竟不似是穿在身上而是挂在身上。 陈枚把陈煊的手重重地拍下拍,看向旁边说笑的人,眼神有些深:“煊儿,当年你祖父就是这样把这个家交给了我,现在,也该轮到你了。你已成婚,又做了父亲,这几年处置政事,也十分稳重。你虽还年轻,可我很放心。” 陈煊眼中快有泪流出,陈枚拍下他的肩:“方才你姑姑说你们是佳儿佳妇,煊儿,但愿你和儿媳能琴瑟和鸣。”陈煊要待行礼,陈枚止住他,看着面前英气勃勃的男子,陈枚用手按一下胸口,阻止新一轮的咳嗽袭来,有这样一个继承人,自己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转头看向清瑜,清瑜也正抬头看向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当年答应她的话实现不了,清瑜和他这么多年夫妻下来,一个眼神已经明白,眼看向陈煊这才转到陈枚这边,微微点一点头。 如此,就可完全放心了,看着纯煜面上飞扬的笑容,自己养出来的儿子又怎会不明白呢?他们兄弟定会好好的。 过得一时,几位长公主公主也带着儿女们进宫,陈枫夫妻也随即进宫,这么多年,陈枫膝下依旧只有一女,纵有别的姬妾也没有再生育的,有时看着陈枫夫妻的笑容,清瑜不知道,当年襄王妃的选择是对还是错,毕竟,这不是自己这个大嫂能置喙的。 到的今日,陈家才算重新团聚,众人齐聚一堂,欢声笑语。琴娘拉着数年没见的女儿的手,竟不知道要说什么,琴娘的一头乌发已经变白,而陈樾,已是要娶儿媳的年龄。 宴会上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大大小小也有十来个孩子,男孩一堆,女孩一群,聚在那里玩耍,不时传来他们笑声。陈枚和清瑜坐在那看着孩子们玩耍,笑的如同最普通的祖父母。 陈樾在宫里住了几日,这几日见过了叶翠,和清瑜也长谈过一两次。每到此时,清瑜都会感叹,陈樾真的早不是当日少女,她在某些程度上,比起陈枚更像当年的陈节度使。当然,最多的时候陈樾还是和陈枚说话,陈枚这次并没厚赏陈樾,兄妹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用那些身外物来进行补偿。 陈枚的咳疾在太医看来是时好时坏,但陈枚自己清楚,其实是越来越坏,但怎样也要拖过年去,不然就是让天下人都过不好年。 陈枚的药饵清瑜早已不假手他人,每日看着陈枚喝药,为他捶背替他添衣。如同这世上最平常的夫妻一样,陈枚并没阻止清瑜的这些举动,相处的日子多一日也是少一日。 两人常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说着当年在凉州的事情,直到陈枚困倦睡去,每到这时,清瑜都要先探下他的鼻息,害怕丈夫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去。 新年已过,京城的春日渐渐来到,陈枚重病的消息开始不是秘密,这在群臣中并没引起恐慌。陈煊已做了近十年的太子,这些年也常跟谁陈枚临朝听政,在群臣之中威信早立。太子和弟兄们手足极为融洽,朝中内外,都没有一个能威胁陈煊接掌大宝的人。 而陈枚也下诏由太子监国,自己名正言顺养起病来,但不管是太医也好,群臣推荐的名医也好,没有一个人能挽救陈枚日益衰落的身体。这让太医院的人手心捏了把汗,毕竟这几年都是春日一到陈枚的咳疾开始好转,但这次春日已经到了许久,陈枚的咳疾反而加重。会不会追究当日为陈枚诊脉的人? 不过陈枚并没追究,每日还是照常服药,只是那药就像泼到石头上一样毫无效果。二月已过进入暮春时节,陈枚病重,宫中自然没有各种赏花宴,宫人们虽换上春装,却不敢像往年一样往脸上浅浅打上脂粉甚至戴上几朵鲜花应景。 昭阳殿内更是如此,这日清瑜看着陈枚服了药睡下,自己也靠在榻边歇息一会儿,正在朦朦胧胧之间,感到自己身上被人披上什么东西。睁开眼清瑜看见来人是丈夫,坐起身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不继续在床上躺着?” 陈枚的脚步有些虚浮,但还是道:“今儿我觉得好一些,记得那边有一棵大杏树,想来花已经开了,我们去那边看花吧。”清瑜本想反对,看着丈夫的眼怎么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轻声应是,起身和他往外走,宫人看见急忙跟在后面。 陈枚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脚步有些慢,清瑜缓缓地和他往那棵杏树行去,远远就能看见那杏花开的像一片粉色云彩浮在那里。陈枚停住脚步:“我那日在杏花下遇见你,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 提到往事,清瑜唇边有温柔笑容:“是,二十二年了,我从来不知道,那日的相遇会这样重要。”陈枚低头看着妻子,喃喃地念了两声,二十二年了,时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清瑜想到远在江南的阿义,轻声道:“阿义也二十二岁了,听说他已经定亲了,钟先生这个人,也不知道怎样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他的眼。不如,让阿义来探你的病吧。”陈枚笑一笑:“不必了,此时诏他,未免会有人有想法,况且,我也等不到了。” 清瑜心头有股悲伤生起,伸手握住丈夫的胳膊,这曾结实有力的胳膊已经变得皮包着骨,清瑜摩挲着他的胳膊:“不会的,或许……”陈枚止住她:“别安慰我了,清瑜,我知道。我这一生,能创这么一份基业,也算无憾。唯一有憾的,是不能陪你白头。对不起。” 清瑜的泪终于夺眶:“能嫁你,是我一生最好的事。”陈枚低头看着妻子,刚要再笑一笑身形就晃了晃,清瑜顿时变色,宫人们看见急忙冲上来扶住陈枚,但直到被送回昭阳殿陈枚的手都一直没松开握住清瑜的手。 很快陈煊得到消息赶来,清瑜让宫人去诏重臣进宫。阁臣全都来到,在陈枚床前跪了一地,但陈枚的眼只在入夜时睁开过一次,定定看着陈煊就再次合拢,陈煊顿时放声大哭,清瑜心中已经没有别的念头,只是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身边响起的哭声似乎都没入她的耳。 直到宫人上前:“娘娘,陛下已经驾崩,奴婢们要为陛下的法身……”驾崩,这两个字让清瑜又是一阵难过,眼前越来越模糊,想说话却觉得喉头被东西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丈夫,就此远去了。 宫人们不敢再说话,陈煊半跪在清瑜身边:“娘,父亲已经去了,您要保重,儿子会……”首辅也道:“还请娘娘保重,大行皇帝身后事还要娘娘主持。”去了,他真的去了,清瑜的泪这才落下来,松开紧握住陈枚的手。 宫人们抬起陈枚的尸身,要给陈枚擦洗换衣,然后入殓。清瑜这次没追上去,只是跪坐在地上。潘氏的声音也响起:“你们先扶娘娘到侧殿歇息。”宫人们恭敬称是,上前扶起清瑜,潘氏面上满是悲戚之色,见清瑜被扶起方道:“儿媳还请娘娘收起哀伤,毕竟……”清瑜闭一下眼,看向陈煊,把潘氏的手拉过来:“记得你们父亲的话,这天下,从此就交给你们夫妻了。我,” 后面的话清瑜竟说不出来,只站在那里,陈煊带着潘氏下跪:“娘的教诲儿子永记,还望娘勿悲伤过度,好让儿长久尽孝心。”清瑜点头:“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说着就推开宫人往外走,宫人们忙跟出去,清瑜走下台阶,竟不知往何处去,只是站在院中。 前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抱着陈彤过来的奶娘看见清瑜站在这里忙行礼道:“奴婢参见娘娘。”清瑜却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抱孩子:“这么晚,你抱着小郡主来做什么?”奶娘迟疑一下才道:“娘娘,已是公主了。” 陈枚驾崩,太子接位,陈彤也将成为公主,清瑜不由把陈彤抱紧一些亲一下她的脸:“我们的彤儿已经是公主了,那就不要再哭了。”陈彤已将一岁正在学说话,听到清瑜这样说,止住哭泣道:“不哭,不哭。” 孩子的稚嫩声音让清瑜露出一丝微笑,伸手点一下她的脸就把她抱紧一些:“彤儿不哭,祖母也不哭,你祖父说,要我好好活着。就要把他的那一份也要一起活下来。祖母还要看着彤儿长大,寻个最好的驸马。” 奶娘心里焦急但不敢上前去接孩子,只是站在一边,潘氏接到宫人传报出来看见又听到清瑜的话,心里竟松了一口气,上前对清瑜道:“娘娘说的是,您要看着彤儿长大寻驸马,还要为四公主寻驸马。您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孙儿。” 清瑜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是啊,你说的对。怎样都要活下去。”说着清瑜才把陈彤交给奶娘,奶娘抱着陈彤长舒了一口气行礼退下。 清瑜看着潘氏,拍一下她的手:“以后你就是皇后了,你是我亲自挑出来的,这两年你的举动我也瞧在眼里。这后宫,以后就交给你了。”潘氏恭敬行礼应是。 清瑜看向灯火通明的昭阳殿,那里再不会走出微笑着的丈夫,从此自己将以太后的身份在这座后宫继续生活。可是太后真不是自己要的,自己要的不过是和丈夫共白头。 清瑜没有动,潘氏她们也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清瑜才勾唇一笑:“好了,你们去忙吧,去办,”清瑜顿一下,将要说的话如同在剜清瑜的心:“去办你公公的丧事,以后还会很忙,你要保重自己。” 潘氏再次应是,但并没有移动步子,清瑜只低头微微思索就明白潘氏意思,开口道:“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你们去吧。我做了这么多年皇后,还不知道做太后是什么感觉,怎么会出事呢?” 潘氏这才带着人离开,清瑜看着潘氏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从此这后宫将迎来它新的主人,而自己,该是颐养天年了。 陈枚的灵柩停了七七四十九日后,陈煊在灵前登基,此年改元。为陈枚上庙号为□□,清瑜被尊为太后,徽号宁安。终陈煊一世,对宁安太后恭敬孝顺,爱护弟弟,尊敬几位姑姑。 宁安太后宋氏在□□陈枚驾崩后二十六年后崩逝,与陈枚一起合葬。宋太后驾崩后三十六年,皇帝暴崩,由于皇子年幼,群臣中有议立大行皇帝弟弟恒王即位的提议,遭到以罗皇后为首的人反对,由此引发朝中大乱,牵连皇族宗室群臣甚广,当时的潞王因支持恒王被夺爵流放。 事情最后由罗皇后抱幼子登基,临朝称制。此次被称为己巳之变的事件,彻底打破了当日宁安太后对子孙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