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侠》 第1章 大同,稠州 (故事背景在简介的楔子里,若不在意直接阅读即可。) 早秋,稠州这座江南小城的城外绿意仍不减。 城外山脚下,整洁的官道一侧延伸出一条石子铺就的林间小径。 径口望去,林深路窄,蜿蜒曲折。 沿着石子路深入,估摸着行了几里地便能看到几道竹篱笆竖在小道尽头,在深林之内辟开一方平旷土地,围成了一处院落。 三根光洁的木桩拼凑架起的大门倒是像模像样,上面的横梁上挂着块漆色未干的木牌,板正的刻着“胡宅”二字。 院内,两间新起的土屋未经风雨,顶上的茅草仍略显蓬松。 日落西山,其中一间屋子的烟囱正升着袅袅炊烟。 院中地上的杂草还没除净,便已立上了与人同高,插着两根枝丫的人形木桩。 夕照余烈,一名过了束发年纪的少年扎着头巾,双手正抓着一根手腕般粗细的木棍,颇有节奏地上下来回敲打着木桩。 木桩上下被敲打的两个部位对应到人的大致位置也很好辨认,上面是脖颈,下面是股髀。 若是将木棍换做锐器,少年每挥动一次,便能带走一条人命。 可少年此刻并未想到这些,动作尽管仍旧干练,实则双目耷拉着眼皮,就差没睁着眼睛睡着了。 枯燥的练习早已让他提不起兴趣,挥刀时的动作力度也已融入骨血,根本不需要他留心注意。 木桩的上下两个位置原先画着定位的标记,早已在往日一次次的敲击被磨去,逐渐形成凹陷。 尽管如此,少年仍旧默默地练着。 直到汗水从他麦色的脸颊缓缓滑落,一点点浸透灰黄色布衣,勾勒出干练健硕的身形,随后便被更为迅捷的动作带动洒落于尘泥中。 少年手中木棍不停,发出的破风声伴着归巢的鸟鸣不绝于耳。 ...... 没过多久日头也落下山腰,天空染上夜色。 升着炊烟的屋子里走出一名面相冷峻,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冲着院子里喊道:“越儿,手上架势又塌了?” 少年握着木棍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嘴上抱怨道:“老钟头!还没开饭吗?” “练功就好好练,我哪天饿着你小子了?今日的一千次挥刀练完就收拾收拾进屋!有你最爱的鱼汤。” “好耶!” 少年兴奋地将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抛,解开头巾,双手扶着院中水缸的缸沿将脑袋攒入水里。 简单的在水中将自己的脑袋晃荡了几圈,冲去脸上的汗渍。 少年将脑袋从水中拔出,随手拧了拧还未蓄长的黑发,用布带潦草地束在脑后便一溜烟地便窜回了屋子里,坐在了摆好三菜一汤的桌上。 煎蛋的油润,野菜的清苦,腊肠的咸香,鱼汤的鲜美,味道一如往常的熟悉。 这一桌的手艺,虽说简朴到有些潦草,但他从小吃到大却从未觉着腻味。 走出厨房,中年人将署了胡钟和胡越二人姓名的镖单往桌上一排。 “吃完了自个儿把屋子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城里把这几个月送完的镖单给你徐伯伯送去。” 随后,‘胡钟’施施然地坐在门沿旁的一张靠椅上,一手摇着蒲扇呼呼作响,一脸惬意地吩咐着:“过完这个月的生辰你也满十六了,你既打定主意习武,我也遂了你的愿。” 说起这个,埋头苦吃的胡越一抬脸更是满眼兴奋:“哦!你总算肯认真教我了?”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许久。 尽管早些年里自己被“老钟头”逼着去城里的学堂私塾念了几年书,但奈何枯燥的课堂锁不住少年躁动的心。 那些年里,就算是这稠州城里资历最老的私塾先生对于胡越这个学生也是无可奈何。 像是平日里无故缺课,独自一人在城里游手好闲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 要是正经到了学堂上课,才是真正的麻烦! 课上插科打诨,目无尊长;课下拉帮结伙,游街穿巷。 时不时还要和先生唱反调,仗着自己从四处走镖的“老钟头”口中听得的那不算宽广的见识和自行体悟的‘歪理’,在课上和先生驳嘴,往往一争就是一整天。 结果就是三年不到的功夫,胡越就被稠州城里绝大多数的私塾拒之门外,加之他自己本身对读书也没兴趣,自打习武之后便离开了那唯一一间能留住他的学堂。 不过短暂的“学术生涯”,倒是让胡越有了读史听书这个爱好! 虽说他出生时大同朝已经开国建号,但在自己出生前那段外族袭扰和内乱分裂中挣扎了数十年之久的历史之中,可谓是英雄辈出。 当年关中李氏,能够在那般波诡云谲局势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仅以短短十载光阴平息乱象,直至如今维系着这太平世道。 这期间,更有无数的英雄故事通过各种方式流传于民间。 加之开国之初法令不全,多年以来增增补补,至今也未完善。 以至于盗贼匪类常有滋生,所以自打大同朝开国以来,民间习武风气不能说是深入骨髓,至少也是武德充沛了。 胡越跟着“老钟头”走过单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就是听着那些个传奇故事长大的。 耳濡目染下,对于习武,胡越可以说这不仅仅只是出于兴趣而已。 ‘胡钟’看到胡越那股子兴奋劲儿,也是会心一笑:“瞧你这话说的!敢情我这几年没用心教你?就说你这几招在镖局里有几个人能稳稳接下来的?” 而说起这个,胡越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屋子墙角的那个半人多高的楠木盒子开始质问。 “得了!老钟头,你可别想诓我!你教我学拳掌用刀兵,自个儿却是使枪的,走镖的时候我可见过你的本事!哪有老子对自己儿子还藏拙的?” ‘胡钟’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是用着以往的说辞:“我这身本事教你不合适!再说你这使刀的本事虽说粗浅,但胜在根基扎实。只要不是碰上什么高门大派的入门弟子,对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了。” 胡越不想多说,这套说辞他都不知道听了几次,仍是一脸的不服不忿。 老钟头也知道自己这个义子在想什么。 “当然有心气也是好事。哝,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胡钟”从从怀里掏出一块古朴木牌。 木牌正面刻着「白鹿」二字,背面则是刻着个「九」字。 (关于地理背景,基本上就是按照实际地图来,城市名字取自古代地名,在此稍作解释后续的地名基本上都可以参考对应的古地名,至于辖区治所什么的,不要细究,毕竟是架空朝代,偶尔会有魔改,还望理解dogo) 第2章 夜来人 “白......白鹿令?!” 胡越结巴过后,一声惊呼。 这东西他自然认得,自己听书多年,对于这大同江湖上的各大门派可是如数家珍。 这可是东越白鹿城那号称「天下无二」的凌云阁分发的信物。 虽说这凌云阁是在大同朝一统天下后方才创立。至今不过区区十数年,历两代阁主,照理说本不该有如此名声。 可架不住一连两任阁主都在江湖上难逢敌手,独领风骚。 自打成立以来,阁中出师的每一位弟子皆是名满江湖的侠士。 不说在各大门派中声誉极佳,哪怕是寻常百姓,只要受过恩惠的,对其也无不是交口称赞。 更何况,那开山祖师欧沧海本就是大同初年,功绩足以名留青史的开朝名将,也曾一度官拜洛都「天策右卫」,统领洛都半数禁军。 而当年更是不忍黎民受分疆裂土之苦,毅然挂印辞官。 以一己之力组建义军,助那乱世中方才统一中原,无力南下的大同朝廷收复大江以南的国土,其实力更是毋庸置疑。 所以凌云阁就是在朝廷中那也是能说上话的势力,这个「天下无二」的名号当之无愧。 而有了这个「白鹿令」,别说习武,待到今年凌云阁三年一度的开山收徒,拜入山门都不算难事! 胡越脸上此刻满是不可置信的兴奋,伸手就要去抓,而“胡钟”则是一把将他的手按了下来。 胡越讪笑道:“义父啊~这是从哪搞来的?” “啧!你小子,怎么?看到这稀罕玩意了就知道改口叫义父?” ‘胡钟’见自家小子这副德行更是直摇头,说话间摆起了架子。 “你义父我呢,以前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是这些年收了你这么个义子,怕仇家上门才隐姓埋名。和那凌云阁讨个名额也不算是什么难事。要是以后你习武勤力,我再让那凌云阁阁主亲自教你也未尝不可。” 没有抢到令牌的胡越回过头,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也不忘数落一番。 “得了吧,您多大脸我不知道?走镖哪趟我没跟着,遇上麻烦不是装腔作势,就是花钱了事,要不然这么些年的钱攒下来,我们也不至于还住在这破地方。而且上次,你居然拿我跟那些个劫匪讲情。” 说着,胡越还学了自己义父的口音来了一句。 “您那话怎么说来着?‘上有老下有小,大哥们都行行好’。还挺顺口是吧!?” “你懂个屁,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拖油瓶,要是就我一人还用低声下气?” “胡钟”见儿子没个正形伸手就要打。 胡越也是早已料到自己义父的脾气,闪身躲过那朝着自己屁股挥来粗糙的手掌。 “啊对对对,要没我在,您也可以放开腿脚跑路了,自然也不用低声下气的。话说您那逃跑的轻功倒是真不赖,改天教教我呗。” “不教!臭小子,要学了偏门本事指定不干好事。” 胡越立刻耷拉下脸来:“别呀,当初你教我练刀的时候不是已经约法三章了吗?不滥杀无辜,不恃强凌弱,不偷奸耍滑。我也没犯过这些事吧!再说了,这以后你儿子我可是孤身入江湖,多一技傍身也好活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你老了谁来给你送终?” “他妈的,能不能说点中听的话?赶紧吃完把桌子收拾了回去睡觉!” 一顿晚饭的时间就在父子二人笑骂中度过。 ———————— 夜深,黑云压月,入夜无风。 对于江湖人而言,夜永远意味着危险, 晦暗月色下,林中隐隐泛起一丝雾气。 ‘胡钟’独自立于院落之中,单臂伸出,手掌抓住枪杆末端,丈长的杆子被端的平直。 伴随着风起,‘胡钟’的身子也在随着枪头的抖动而隐隐发力,整个架势却看不出凌乱之意,如大风拂过大湖水面的浪波似静似动,一切浑然天成,看不出丝毫破绽。 乍看下似是纹丝不动,久观方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半个时辰下来,除了额头缓缓渗出的汗珠,这端枪的架势依然如旧。 待到子时,夜风也染上几分肃寒,夜空中黑云流转彻底遮住了月光,黑暗中一道寒芒划破寂静。 飞刀破空,只见‘胡钟’手中那长枪的枪尖倏然一抖,白缨翻滚的刹那便将飞刀卷入其中抹去了其锋芒,使其悄然落地。 而后各式暗器更是借着夜色轮番击出,如骤雨打叶,连绵不绝。 掷箭,长针,投镖,蝗石......只要是暗器一应俱全,手法也是各有不同。 那一杆长枪亦是随之起舞,随之发散而出深灰色气劲如同海中旋涡,鲸吞着那如雨幕般来袭的暗器。 就连在寂静的黑夜中也不曾发出丝毫金铁相击之声,只有在隐隐的破空声散去后,各式暗器如缤纷落英一般洒了满地。 随着一柄和开始一模一样的飞刀在半空中划出尖啸,舞动的长枪亦是陡然加速。 当一切重归平静时,只见那杆长枪立于院中,一柄飞刀钉在枪尖下二寸的枪杆之上。 刀刃没入其中,险些将枪杆扎个对穿。 夜风中的较量戛然而止,人影也在云开雾散的月光下显现出其轮廓。 “胡前辈......不对,是钟之岳前辈,晚辈久仰大名,这一手「千钧枪」久未在江湖上露面,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此等散花手法,来者可是「千手」李玉郎?” “正是晚辈。” 人影走近,一个看上去年仅二十出头的清瘦青年一身花青长衫,立于院门口微微躬身行礼。 钟之岳见其身形微微起伏,呼吸粗重,便知先前的较量此人已是尽力。 “看来杨恒晨眼光不错,你这般年纪就能被朝廷「良家子」赐号,确实有过人之处。” “还是不及前辈三分。方才若是再比下去,晚辈怕是只能落荒而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钟之岳才算是放下了戒心。 见他掌中气劲一推,将身前地上的暗器扫开,收起架势和长枪引着这位“晚辈”到院子里的磨盘上坐下后,问道:“说吧,为何而来?” 李玉郎清了清嗓子,说道:“为我们大帅的一位故人之子而来。”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而钟之岳神色一凝,决然道:“你回去告诉杨恒晨,没门!” 见钟之岳如此态度,李玉郎即使多说无益,但还是多劝了几句。 毕竟任务在身,不论事成不成,若是自己不尽力就往上报,日后论起可就说不清了。 “前辈莫要意气用事。当年洛川侯死后,遗书里交代将子嗣托付于大帅,是您暗地里强行带他出走的。眼下朝中局势诡谲莫测,江湖各大门派也和一些朝廷势力纠缠不清。此时您若再带着他行走江湖,万一出了事,让大帅将来有何颜面再去面对洛川侯的灵位!” “胡越回去能做什么?形同软禁般地被留在你们「良家子」的衙门里,给皇帝作为牵制军队的棋子吗?” “前辈多虑了,尽管洛川侯生前的声望义传三军,但如今也已身死十数年。声望如流沙,若无人将其紧握,那在光阴的长河里一冲就散了。大帅此举只是为了故人血脉的安全考虑。” “那就更无需你们大帅操心了,我钟之岳本事不大,护胡越周全还是能做到的。” 说着,钟之岳握着枪杆的手又紧了紧。 见对方软硬不吃,李玉郎自知已然尽力,只得作罢,起身再行了一礼:“那恕晚辈今夜叨扰了,告辞。” “不送!” 钟之岳没给丝毫好脸色,转头便回了屋子。 到此刻,夜色下才又缓缓显现出另一个身影,柔软的女声恬静淡然,令人心境平和:“不和他说明已经有人盯上他和胡越了?” “这好不容易才搭上了线,道明原委我怕只会让他们跑得更远。大帅的意思很清楚,他只要我们找人,并在尽可能不出手正面干涉的情况下保证胡越的安全,至于钟之岳......” 说到这儿,李玉郎那张略显文弱的面庞显现出一丝阴鸷:“死有余辜!” 说罢,细雨落下,消瘦的身形没入了夜色。 雨丝打湿长衫勾勒出玲珑曲线,女子看着这满地的狼藉不住地摇头,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了土屋。 第3章 平丰镖局 稠州位于江南东道中部为数不多的平原上,较之更南边温州的八山一水一分田,耕地算得上是相当充足了。 土地能养活的人多了,加之商贸算不上繁荣,从商的环境不算优渥,这里自然就成了整个江南道出仕人的好地方。 虽其地位不及设有白鹿学监和凌云阁所在的江南道治所——越州,商贸不及钱洛运河所过的苏州,但按登记造册记录的户口和商贸估量,稠州绝对算得上是繁华之地,排在第三这个位置当之无愧。 可治所乌孝县城内,风光远不及苏杭那般浮夸,两侧清一色的白墙青瓦略显压抑。 天方入秋,半夜落的细雨久久未干。 胡越踩着湿腻的青石板路闲庭信步,初秋的阴郁并未掩盖他的喜悦,只因他的腰间坠着的那块古朴木牌。 进城没走几步路,胡越转身进了小巷,七拐八弯寻得一家茶馆。 刚一落座,伸手往那古朴木桌上拍下四枚铜板,嘴上吆喝了起来。 “伙计,上茶!” “呦,小胡爷来了,稀客啊!” “是有一个月没来了,这都成稀客了,你也不知道意思意思?” “那就再‘赊’盘瓜子?” “这还差不多。” 眨眼,东西上齐,胡越也开始了他平日进城的“忙里偷闲”——以前念书时自己从私塾逃课出来,这间茶馆便是自己最爱的去处。 这倒不是自己喜欢喝茶。 虽说自己嘴上常常数落老钟头,但他这些年没少跟着老钟头在外走镖,心里也深知义父的养家不易。 自己兜里没几个子儿也没敢去烟花柳巷,毕竟那里的清倌人一开口可就是几两纹银。 而茶馆里一个位置,一壶茶再随便加点填肚子的吃食,自己在这儿坐上一天也不过是几块铜板大钱,最要紧还有这茶馆外拐角弄堂里那位坐堂的说书人,只要忍着不投赏钱,自己那可就是白听的。 今天,拍案的说书人正讲着近些年经典的桥段——《墨剑扬沙》。 桥段的出处是十年前凌云阁少阁主领弟子在平西都护府下辖的碎叶城外大败叛军的事迹: 却道当年,凌云少阁主,欧平笙,年仅廿一,初出茅庐,领阁中弟子驰援都护府。 沿途各大门派无不响应其义举,纷纷遣人相助。 一行人抵达西域,已成声势颇大的一股义军。 那场战役,援军与敌军的决战发生在碎叶城外的戈壁上。 当时碎叶城遭围困已有半月之久,欧平笙当机立断,率领义军于侧翼冲杀围城的敌军,助城内守军突围。 此一役,仅他一人便斩敌数百,麾下阁中弟子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战功。 战报传回洛都,这位凌云阁如今的阁主自那时起,名动江湖。 胡越每每听到此处,不免心生憧憬。 大丈夫当如是之! 不过自己家那位义父只教了些使刀的基本功夫和一套连名字都没有的吐纳功法。 虽说这两年半练下来,尽管胡越也能感受到自己不少的进步,但想起自己陪着走镖时唯一一次见识到义父的那枪法以后,他便清晰的认识到,自己这点本事要真独自去走江湖,怕是要让他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里听着说书人嘴里的抑扬顿挫,身后的弄堂里却是传来了嘈杂声响。 远远地听着那晃荡的木鞘响声,胡越便知道是估计是巡街的官家人来了。 也就那帮人会成天挎着把刀在城里游街串巷,寻常人走江湖,哪有人敢把兵器大喇喇摆在别人眼底下。 要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有真本事的。 至于巡街的差役为什么会逛到这小巷里,胡越这么一个常客自然也清楚。 茶馆开张要在衙门登记,算是在册的商户。 除了每年的坐税,寻常日子差役自然也不会找他们麻烦。 可这位说书先生就不一样了,虽说除了客人们的赏钱,他还会在茶馆里领一份坐堂钱,算起来该算是茶馆里的人,但如今这说书的案板是摆在了茶馆外面的弄堂里,这可就不合规矩了。 至于这缘由嘛,看着茶馆里那位掌柜的此刻正趴在柜台后,胡越也大概知道了。 起身踩墙一跃,胡越便跨过葛铁嘴那张桌案,堆笑迎着那队挤进弄堂的差役走了过去。 “躲开,衙门办事!” 没等胡越开口,为首的小吏便伸手要将他推开,可手按在了胡越肩上,却死活也无法推动半分。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吏,胡越也知道,这种愣头青最是难缠。 胡越稍稍吸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和:“官爷,这天都凉下来了,您这火气还这么大?” “你他妈谁啊!” 话音落,小吏也是懒得多嘴,一手抓住自己的腰刀正要往外抽,手腕却被胡越死死按住。 看来自己这趟还真是出来久了,城里新来的差人居然都不识得自己。 “撒手!没长眼的!上赶着吃牢饭啊?” 小吏明显是急了,但身后出来的人倒是让胡越心头一喜。 “吴侃大哥,好久不见,今天也得空来喝杯茶?” 打头的被唤作“吴侃大哥”那位板正差役见着胡越,神色有些尴尬,本就是趁着没熟人才来办事儿的,却叫这厮给撞上了。 “胡越小子?有个把月没见了,这出镖刚回来就是来这儿,有点正事儿没?” 胡越也是懒得管自己身前的小吏,一把推开,将身子凑到了吴侃身前:“这不是马上就又要走了,赶着来听葛铁嘴最近新编的段子嘛!” 胡越脸上堆笑同时,也从和荷包里抠出一块碎银悄摸着塞到了吴侃的手上。 “最近手头宽裕,眼下暑气未消,赶巧遇上大哥,我也请弟兄们喝一顿茶,去去火。” 吴侃自然晓得这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长大的小子是什么心思,手指一用力,将碎银又抠成了两块,送回去了一半:“你小子还是找点正事做吧!平丰镖局给的银子再多也不够你这么花的。” “知道,知道,小弟保证是最后一次!” 巷口这动静虽说的不大,可见了官差,任谁都想躲着点。 一转头的功夫,听书的人也就散了大半。 胡越打着哈哈,将人送走,扭头看向拍案谢幕的葛铁嘴,只得叹了口气:“老葛,看来得换东家了。” 葛铁嘴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境地,一脸淡然地收拾着自己这一桌行头:“罢了,罢了,这么些年了,这稠州城也待的够久了,就是难得了你这么个好主顾。” “没事,反正这么些年的编的书我听了也有几轮了,就差会背了。下次要再见,可得有新书说与我听咯!” “自然自然!” 见得葛铁嘴离去的如此安然,胡越心下刚松了口气,忽的间一只手便又搭在了他的肩上。 “胡大侠,可是好久没见着你人了!” 练武的本能让胡越浑身顿时一紧,回头却是只看到一位清秀俊朗、纶巾束发的白面小书生正摇着白纸扇一脸坏笑地打趣自己。 胡越转身一拱手,嬉皮笑脸道:“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东阳书院徐凤平‘大当家’。” 徐凤平也是毫不客气,一坐下,手里的纸扇就要往胡越的脑袋上敲:“尽说胡话!听我爹说今天是你来送镖单,特意摆了桌午饭,结果愣是没等到人。我一听就知道你小子指定是正事不干来这儿听葛铁嘴说书了。” 胡越偏头一躲,嘴上阴阳怪气“那倒是劳烦您亲自来找我了。” 见胡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德行,徐凤平伸手就向他脸上拧去:“你小子不会是忘了明天就是我启程去白鹿城的日子吧。” “哦?学堂那老头居然舍得放你走。” “他老人家在洛都教了一辈子书,这种别离见多好吗?再说白鹿学监在越州,离这儿又不远,我要回来也简单。倒是你,自打离了学堂这天南海北的跑,那才是真见不着了。我看老师他还是挺喜欢你的。” “喜欢有啥用,我又不是你,还真就不是读书那块料。老头儿说的道理我都懂,就是真要我提笔作文章,还真就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要再在学堂里待着,我是真怕那老头哪天会被我气死。” 真要说气人,还得是说人比人,这位和胡越从小一起在私塾逃课厮混的发小在上个月的乡试已经考了个解元,接到了那公认“天下第二学”的白鹿学监的名帖,随时可以入学。 “再说了,别以为你进了白鹿学监我就找不上你了,要是给我碰上了可别怪弟弟我手黑!” 徐凤平一惊:“怎么,到时候你还有空专程去白鹿城寻我呐?” “你看这是什么?” 胡越将徐凤平的手拍掉,脸上挂起得意的笑,摘下腰间的木牌放在了桌上。 “白鹿令!哪搞来的?”徐凤平看到木牌只觉着一惊,随后神色即刻恢复了正常。 “老钟头给的。再过半旬就是凌云阁就要开山,到时候我也得去入阁报到啦。” “我说今天我爹怎么特意摆了一桌宴,敢情是你也要去白鹿城了。胡伯伯手上门路还真不少,这白鹿令居然也能搞到手。” 提起这个,胡越又想起了自己义父昨天晚上那张臭屁的嘴脸,摆着手立刻辩驳道:“他能有多大脸呐,指不定又是走镖的时候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摸来的。” “可别小瞧了伯伯,我爹每次说起他的本事来,那都是赞不绝口,只要是他押镖就没失手过。” 就是措辞夸张了些,搞得好像我们局里剩下的镖师都是吃干饭的,但就是这么说镖局里的那些个叔父辈的老镖师那是一个还口的都没有。” 胡越听着这话耳朵就发痒,但自知词穷无力反驳便赶紧打断了话语:“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时候也不早了,镖单我还得给你爹送去。小弟提前以茶代酒敬我的好大哥徐凤平,提前祝您一路好走!”随后端起面前的茶碗一口饮尽。 “胡越日你老母啊!” 两人一如往常打闹着追出了茶馆,为这古朴老城添了分生气。 ---------------- 平丰镖局的大门朝向稠州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稠州作为整个江南道东的中心地域,南北往来的商客颇多。不少岭南道的商号北上都要路过这里,过路的商客一多,镖局的生意就好做。 而能在这样一座城里,做到一家独大的镖局自然是有些门道。 不说别的,就仅凭这位镖局当家的徐明能对着稠州刺史喊一声小舅子,这个关系摆在这里就足够。 但在地方官府里的关系并不足以让一家江湖镖局怠慢今天这位来客。 别说是镖局里一般的镖师,就连徐明这个当家的也得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不敢落座。 如果是江湖上有什么势力能做到和直属于皇帝指挥的监察衙门——「良家子」平起平坐,怕是只有那白鹿城的凌云阁了。 徐明躬身拱了拱手,招呼道:“李百户今日光临,是我镖局的荣幸,大人今日来此可是有物需委托我等押运?” 「良家子」内,只要是受了封号的成员,朝廷自动受封百户军职,尽管眼前这位李玉郎的年纪看着比自己还小的一轮有余,徐明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人”。 李玉郎也是拱手做了做样子:“别介!徐当家这声‘大人’是在折煞晚辈了,还是先坐下聊聊吧。” “老四看茶!” 徐明吩咐了一声,眼神中带着一丝惶恐,但好歹有些年江湖阅历,脸上倒是一点都不露怯。 手上功夫差点不打紧,这脸上的功夫才算是走镖这行当最拿手的。 不紧不慢等着茶水上桌后,徐明才开口继续问道:“不知百户今日来访,是有何吩咐?” 李玉郎也不打官腔,言语耿直:“我们「良家子」向来不吸纳官家子弟,论起来也算是半个江湖势力,什么规矩自然是懂的。我今天来为的是一个人。” “但说无妨。” 李玉郎端起茶杯微微一抿,问道:“胡越,一会儿该来了吧?” 这一问让徐明有些发愣,顿时汗毛直立,端茶的手也微微发颤,同时他脑子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反问道:“大人,您说的这位胡越是谁?” 神色细微的变化自是逃不过李玉郎的眼睛,但于他而言,徐明的忧心并不是件坏事。 “前辈不必如此紧张,我不是来索命的。我来只是想请你今晚把他留在你们镖局。” “为何?” “他今夜若是归家,只怕是凶多吉少。” 此话一出,徐明心头一惊,胡越家里那位的本事他可太清楚了,有他在都应付不了的局面,那自己这个镖局要是遭受牵连岂不是只能认命了。 “但徐当家也请放心,有我在,你这镖局还是护得住的,但可别动其他心思。” “大人所托,草民自当尽心尽力,但可否......” 李玉郎伸手示意噤声,打断了徐明:“前辈,莫问太多。那些人你惹不起,这些年兢兢业业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若是因此一朝散尽了可不值当。今日事毕,往后你这镖局以后若是有何难处大可来「良家子」衙门报我的名号。在下不才,定当相助。” “那将来就多谢大人关照。” 对此,二人心照不宣,李玉郎也是懒得再逗留,留下一封名剌后转身在镖局一众人的注视下出门离去。 徐明转头看到那一桌为胡越和儿子准备的菜肴,此刻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但除了叹息,他又能做什么呢? 一旁管家的老四更是慌乱,毕竟这个镖局里几乎所有的镖师都受过那位“胡大哥”的恩,那是过命的交情,这事要是在镖局里传开只怕是人心难聚。 “当家的,这怎么办?小越儿和胡大哥他们......” “管好嘴,刚刚听到看到的永远烂在肚子里,牵扯到官家就没好事。”徐明训斥了几声,“让老六今天先别出镖了,留下来我有安排,今天不能让胡越小子回去。” “好。” 第4章 留人 “徐叔!” “爹!” 镖局的大门应声推开,徐明听到身后传来两名少年亲昵的呼喊。 尽管徐明此刻做足了准备,心中仍是生出了愧疚。 这种苦涩滋味他已有多年未曾品尝。 可转头,徐明的脸上只能硬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越儿,你小子吊儿郎当也得有个限度,胡大哥给我打了招呼!叔叔我就早早备了一桌子的酒菜等你,现在倒好,全凉透了。” 胡越看着大堂里还有不少镖师都落了座,他也不自觉地将性子收敛了些。 拉着徐凤平赶忙坐下,胡越挠着头,打起了哈哈:“所以这不是被凤平哥逮着了嘛!” 可徐凤平从小在镖局里长大,眼力见不知比胡越高到哪里去了。 看着这阵仗,怎么的都不是镖局平日里的气氛。 而且他记得今天六叔这一队人马不是安排出镖,此刻怎么还在桌前。 况且还有他爹在一旁各种眼神暗示,徐凤平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打起了圆场:“爹,今天有什么安排来着......” “我特地让你六叔留下来来给胡越观体,让你胡伯伯自掏腰包请人,他可舍不得。这以后进了凌云阁能学的本事可杂了。得把功体气海给摸清楚,不然以后走了歪路可得不偿失。” 徐明隐晦的给自己的儿子打了个手势以示赞许。 “真的?六叔还有这种本事?” 胡越更是惊喜,虽说还未修炼什么正经武学心法,但功课先做足了总不会有错。 “嘿嘿,我朱清功夫虽然三脚猫,但这观体的本事可是家传的。” 朱清的笑容有些苦哈哈的,毕竟观体这种差事极费心神,可不是人人都愿意做的,但想到胡钟曾经走镖时救过自己性命,今日替他儿子观体怕是还还不清份恩情。 “反正还没到饭菜凉了,让人再去热热。来,小越你跟我进屋坐下。” 胡越看这人来都来了,也不好不承这个情,只得老老实实地跟进了房间,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怀着些许的忐忑,胡越还是坐在了客房内的榻上:“那就麻烦六叔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一同坐下的朱清微微一笑伸手搭脉,闭目运气后一丝丝气劲从指间透出渗入胡越的筋脉之中。 顿时胡越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暖意游离在体内,让他生出了些许困意。 “有正经习练过内功吗?”朱清问道。 “我爹他教过我一些简单的吐纳法。” “自己运气走一次,切记如有阻塞不可强冲。” “好。” 客房外,从窗缝里看到两人闭目入定后,徐明才小心翼翼地点起了一根线香插进了窗纸。 一旁的徐凤平见状心中的疑惑倍增,随即开口发问:“爹,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只是摆了桌酒给我送行吗?” 徐明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俩回来前,刚有「良家子」的人来找胡越。” “「良家子」?找胡越?为什么?” 徐明自知瞒不住自己这个儿子,便将先前与李玉郎的交谈和盘托出。 但把话听完,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徐凤平也立刻炸了锅:“为何不提早安排人护着胡伯伯?或者将他接到镖局来也好啊!如此不管不顾,传出去岂不是失了镖局的名声?” 显然,这旋即一连串发问,也现在徐明的意料之内。 自己儿子这般年纪,面对江湖纷争还是显得过于稚嫩。 若真是来寻仇,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正主,只要认准了门户,便是满门屠尽。 最后再添把火,付诸一炬,能让官府查到一点痕迹都算是他们心慈手软了。 “凤平,你‘胡伯伯’的身手,镖局里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莫说车轮连战,就是大伙儿结阵由他来闯,那也是毫无胜算。「良家子」来人明说此事,就是认定了他难逃此劫,仅凭我们一个镖局的人手又能有什么用?” “那我们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吗?” “世事无常,人在江湖这都是早晚的事情。而且「良家子」亲自派人上门,说不准这次还有官家的人介入。我们既然无能为力,能做的也就是替他料理好身后事,也不枉他这么多年在镖局的尽心尽力。” 对于“胡钟”的真实身份,徐明没有对自己的儿子多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胡越要是知道此事......” “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免不了生出些怨恨。但他怎么想,我们管不着,能关照便尽心关照。若他对自己的性命也是不管不顾,你我也无需多说半句。儿子,你记住人长大了,总要学会对自己负责,你也是。” 父子之间的交谈无需长篇大论,寥寥几句话让徐凤平脑子里多了这世道的几分真切和残酷。 而看着屋内运气入定的二人,徐家父子也不敢有所懈怠,提心吊胆地守在大堂之中,直至傍晚两人才有了动静。 “六叔,胡越还没醒吧?”徐凤平关心则乱,听到声响便立刻奔向了屋子。 睁眼的是负责观气的朱清,不过此刻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运功这一轮小周天还没走完,大概还要小半个时辰,再加上「清风酥」至少要到今夜三更才能醒。” 说完,朱清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徐明松了口气跟了上去,同时回头抬了抬眉毛,给了自己儿子一个眼色示意他放心。 镖局之外,朱清坐在街沿的石台上,此时的他不仅是愁容满面,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跟出来的徐明递上一杯茶水:“老六,这才一支香的药性,不至于吧?” 朱清接过茶杯,扶着发昏的脑袋一口灌入,嘴里苦笑:“让大哥看笑话了,我这一次观体下来有些力竭,不是熏香导致的。” “可是胡越的功体有奇异之处?” “观体时阴阳不分,五行不见其一。我怕遗漏,多运了几回气,费时太久才会这么累。也是小弟我见识少,辨不出是何功体,难料祸福。不过他既然要去凌云阁,以那里的武学收藏习一门合适的心法想来是没有太大问题。” “尽力便好,也算对得起他义父这些年对镖局的荫蔽。” “大哥,我说句不中听的。不论今日胡前辈能否渡过今日之劫,镖局以后还是少牵涉点官家事务。虽说嫂子那边分派的差事钱多事少,我们镖局起家也是凭着这难得的渠道。但坐大到如今这个规模,觊觎之人绝不在少数,想想前些年风光无两的南石船帮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我才没让凤平习武,入了白鹿学监往后等到他出仕,我们这帮老骨头也可以退隐,安享天年了。” “这些年北疆战事不歇,南边如今也不太平,万事小心。” —————————— 嵊州外的一处草屋中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没有飞鸟,甚至没有风声。 稀疏的阳光穿过林叶,透过帷幔,隐约照亮了满地发黑的血迹。 草屋里的一切物件却如往常一样摆着,只有上面的森森血斑诉说着须臾之前的杀戮。 地板上的躺着的两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已经不成人形,肿胀腐烂的肉块在白色的粉末腐蚀下滋滋冒着奶黄色的气泡,而后渐渐消散直至彻底消失。 而另一具尸体上还留着一个算是完整的人头,只不过已经有蝇虫在上面安家。 那扭曲的五官仿佛正在诉说着他的主人在落地的前一刻经历的痛苦。 而一名黑衣少女跪坐在那具尸体旁,一双明眸闪烁,眉眼间的冷峻淡漠,伪装之下已让人难以分辨男女 面无表情的她正用手中那柄带着锯齿的小刀,将四肢一一锯开。 这样一会儿再用药粉的时候,尸体才会“化”的更快。 可手中小刀的每一次抽拉带出的血腥都让少女为之一顿,腹中的酸水如翻江倒海,强忍着呕意的她仍旧面不改色,只有脸颊上的泪痕在诉说着她心中的苦楚。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经历了八个年头,可这不是绝望的。 更绝望的是自己的余生可能都将在这样的是日子里度过。 “这二人昨日就死了,为何今日你才来?” 听到身后传来质问声,少女转过身,也顾不上地上的血污,依旧叩首行礼。 “楼主......” 而此刻,她面前之人,眉眼细长凌厉,阴柔之中隐隐透着丝丝狠劲,那一身金缕玄衣站在这草屋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官府找上门,暴露楼中门客踪迹不说,你打算怎么跑?投案自首吗?颜轻雪,难不成忘了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吗?” “楼主恩养,轻雪不敢忘。” “不敢忘,但敢做!不是吗?” “......”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玄衣女子细眉一横,威严自显,“枉我多年对你如此照顾,你的三位‘姐姐’私底下都说我这个做楼主的偏心。你倒好,自打今年起,哪次手令你没出岔子?现在倒好,连我的命令都敢不听!颜轻雪就打算这么报答我?” “轻雪不敢,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觉着恶心?” “没有!” “用不着在我面前狡辩,无心楼里,我这「欢」字楼做的就是毁尸灭迹的活儿。不用你自己说,我也知道你的手有多脏。但跟楼中其他门客比起来,你的处境够好了!难不成你也想跟着「死」字楼的人一样朝不保夕吗?” 颜轻雪无言,只是俯首跪拜,将头埋得更深了。 玄衣女子犹豫再三,始终未能抽出腰间的细剑。 “罢了,谁让我当初心软收留你。不过,既然你不愿再去扫尾,无心楼也不养闲人。给你两个选择:一,做一个永远保守秘密的人;第二,今日再去毁尸一次,若还能活着回来,我便给你一条出路。” 颜轻雪心头一紧,她很清楚这第一个选择的后果——要么服用楼中秘药,终身留在楼内做个没有思想的奴仆,要么做一个死人。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至于这第二......颜轻雪知道,自己没得选。 “谢楼主大恩,轻雪无以为报!” “稠州城外的一处草庐,今日会有人死在那里,你去处理后事。若是失手,我亲自送你一程。” “是!” “事后,待我传信,” 第5章 夜雨 “唉~这么好的苗子若是打小生在「良家」,栽培得当必成大器,可惜了。” 镖局客房中,一名身着家仆布衣的女子卸下脸上的伪装,正斜坐在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摩挲着那古朴的白鹿令,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同坐在榻上的胡越。 此刻,结束了观气的胡越在熏香的作用下昏昏沉沉。 尽管体内气劲已经按照功法走完了一个小周天,但只感觉全身无力,像是失去了知觉,连眼皮都只能勉强抬起一道缝,听得耳边朦朦胧胧的细语,鼻间闻到一股清香后才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是......是谁?” “哦?居然这就有力气说话?看来这平丰镖局的「清风酥」也就是名头大,这一整根下去居然连个孩子都迷不倒。来,唤声姐姐听听。” “你他......他....妈的谁啊!” 胡越顾不上没了知觉的四肢,想要强撑着身子站起,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怎得如此无礼!” 女子见状也是双指轻点,将胡越的穴道封住令其动弹不得,倒不是因为胡越的愠骂而恼怒,只是此刻的胡越方才解开迷药,气血不通。 若是妄动,难免要伤到筋脉。 “这「清风酥」可是平丰镖局的独门秘方,你该想想他们为何要对你用药才对吧。我帮你解了这药,你怎的还骂上我了!” “「清风酥」?” 胡越尽管不愿相信,但尽力转动眼珠后却始终没有在房中看到朱六叔的身影心中还是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随之而来是无尽的疑惑。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有一个事实我必须和你说清楚——过了今晚,你就再也见不到你那义父了,至于是走是留,全凭你自己决定。” “我凭什么信你?” 见胡越此刻神智逐渐清醒,女子弹指,将他的穴道解开:“那你大可不信,反正死的不是我爹。” 这一句打消了胡越此刻心中的所有疑虑。 今天的气氛确实诡异! 并不是说往日里平丰镖局薄待了他们父子二人,但胡越也没见过徐明这个当家的对自己如今日这般关切。显然是心虚,此刻必定有事相瞒。 而且,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胡越硬撑着身体站起来,双脚着地,却是一阵酥麻,从脚底沿着大小筋脉从下至上一阵阵地传遍了全身,愣是让他咬着牙缓了一阵才转过身向女子拱手诚谢。 “多谢前辈提醒,可否告知名讳,若日后有所差遣晚辈与家父必当回报!” “礼数倒是不落下,不过还是等你活过今日再说吧。以后会有机会再见的。” 见胡越这般年纪却难得的识时务,女子颇感欣慰,越想心中的便越觉着可惜。 可怜这大好少年郎难逃一劫。 话说完,女子不动声色的走出了客房,消失在了院内,等到胡越缓过劲,起身追出去时廊道里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管不了这么多,自己身上的迷香刚刚解开,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眼下天色入夜,虽然不知道睡了多久,但胡越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想到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此刻有生命危险,心里的不安恐惧已经悄然滋生,但还远没有到盖住他冲动的程度。 顺着廊道走到中庭,此时的大堂中镖局中的人已尽数散去,只剩下徐明两父子坐在桌前吃饭。 徐明立刻发现了站在门外的胡越,心神一惊但面色不改,嘴上还是热情地招呼道:“小越醒啦!正好坐来下吃顿晚饭吧!凤平,去厨房再拿副碗筷来。” 看着徐凤平起身进屋,尽管心里不痛快,胡越此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立刻发作,坐下后强压着表情地问了一句:“徐叔,今天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何出此言?” “您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嬉笑怒骂皆露于形,对于亲近之人不需遮掩,方才是交友之道。’——这是您教凤平的,也是他教会我的。” 胡越语气凝重,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散漫。 对于这位收留了他们父子二人的镖局当家,胡越向来敬重。 “但您现在的模样,我看不出一丝的真切。” “......也是,你打小就机灵,匆忙安排很难不让你起疑。”徐明犹豫片刻,不免叹了一声,“对,是我没本事,护不住胡大哥。小越,你不会怪叔叔吧?” 胡越闭眼隐隐咬牙吸气,再睁眼时却是起身退了几步, 中庭之中,少年的发梢被夜风吹得乱舞。 徐凤平从厨房里走出感觉气氛不对,再到桌前时,只见自己的发小伏地叩首高声称谢。 “这些年,多谢徐当家和镖局的各位对我父子二人的照顾!” “小越......” 徐明听着这话,心中也是不忍,可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胡越的言语却是更为决绝。 “徐当家,这是义父让我带回的镖单,请您清点。酬金且代家父寄存,若他还能回来再结清吧。” “心意已决,叔叔我也不再多说了,你自己保重!” 徐明从胡越隐隐颤抖的手中接过镖单,只见眼前的少年再躬身后,随手从中庭的木架上抽出一柄长刀扬长而去。 徐凤平扔下手中碗筷,欲将少年追回,却被自己的父亲拦了下来。 “爹......” “心意已定,便随他去吧!今晚为父亲自值夜。” —————————— 草庐之中,钟之岳静坐桌前,长枪立于身后。 桌上四盏浊酒已空了两盏。 屋外骤雨,雷光之下窗中映出人影憧憧,顷刻间却又只剩下一人。 钟之岳又斟满一盏,高声传话:“故人来访,连杯酒都不肯坐下喝吗?” 一人应声走入草庐,脱去蓑衣,显露出本就宽阔的身形。 一柄阔刀靠在了桌沿,粗壮的手掌抄起酒盏便一饮而尽。 “故都的新丰酒,你倒是念旧。” “这些年大江南北的晃悠,顺道路过一次新丰,有位老人仍在那儿经营一处酒坊,也算照顾下生意。” “也对,若不是你大江南北的跑,我也不至于今天才找到你。” “找我干嘛?来索命么?” “大帅的死,你得偿命。” “笑话,我尽我分内之事,要我偿命?” “当年你若是肯助力,如今那洛都龙椅之上坐着的就是大帅!” “仇楼,你一个叛出「吾林卫」的通缉犯,还好意思在我面前称他为‘大帅’,胡秉业要是知道你还没死估计都能气活过来。你以为当初他真的是替我去死吗?还不是为了你!” 说话间,钟之岳的目光也扫向了窗外,“为了你们!” “你放屁!” “伪造令文,让我手下兵士开关引路的,难道不是你么?当年我若与秉业易位而处,我死,但你也活不到今日!” “当年大帅率领我等将士浴血厮杀,关中李贼才得以东出函谷,入主中原。结果呢,到头来那贼子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解了大帅的兵权,仅仅封了个什么狗屁洛川侯!叫我等将士如何不心寒!” “飞鸟尽,良弓藏。人家至少没做兔死狗烹之事!当年秉业他自己都未曾有过一句怨言,你们这群下属却莫名生得满腔愤懑,着实可笑。看来他教你的,你是一点都没记住。” “任你怎么说,反正你活不过今日。” 钟之岳听着窗外的雨,转眼脸上便已染上了肃杀之意:“话也说完了,再不动手我可要送客了。” “......” “果然,若真是来杀我,何必与我多费口舌。你们来索的,不是我的命吧。” “我说他今日怎么不在,看来你也是早有准备。” 两人相视,目光交汇顿时剑拔弩张。 “仇楼,胡越不会跟你走。” “他若知道他将害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称之为‘义父’,你觉得他还会向着你吗?” 钟之岳嘴角微微抽搐,正如其所言,他没有绝对的把握。 这些年他教了胡越许多做人的道理,有段时间强逼着他读书也是怕他误入歧途。 虽不知其中用意听进去了几分,但现在的胡越终归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情绪更是难以自控。 自己当年带他离家时也已开始记事,对于他自己的身世,说胡越心里一点疑惑都没有是绝无可能的。 看来昨夜,荀小白的那番话确实没错。 决不能让胡越见到此人。 霎时,长缨舞,刀光寒。 今夜注定见血! 兵器一击即离,二人相持间却只听得一声号令。 “天命不仁,万民当归!众人听令,随我诛杀逆贼钟之岳!” “杀!杀!杀!” 第6章 雨一直下 稠州城墙上,宿卫的士兵正到了换岗时间,城楼里李玉郎踱步不停,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而他抱怨的对象正是先前在镖局中替胡越解了「清风酥」的女子。 此时的李玉郎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凌厉,耷拉着眉眼,目光甚至不敢直视自己抱怨的对象。 “小白姐,有事就不能和我打个商量吗?你这样让胡越出去只会给我添麻烦。你也知道我这手功夫不适合正面应敌的。” “还不是你自己懒散,给平丰镖局留了句话就走了。你就敢确定如果我不插手就一定没有其他变数?今天就当是给你个教训。还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外出任务的时候要称职务!” “知道了,荀令使!” “城外情况如何?” “听动静是动上手了,估计等胡越赶到看到的就只剩尸体了。” “谁问你这个?我问的胡越回家的这条路上情况如何?” “这......” “你,不会没做排查吧?” “这不是也好拖延一下胡越吗?万一撞上那帮人,他脑子一抽要拼命岂不是......” “质疑令使命令,今年门内考核扣两分!” “别啊!小白姐!再扣我又得回衙门重修了!” 荀小白懒得多说,放下茶盏起身直奔城外,现在她没空教训这个后辈。 若是任务不利,「良家子」里自有规矩处置,轮不到她多嘴。 但眼下计划要是出了岔子,不仅是大帅要责怪,自己这个曾经敬仰「洛川侯」之人如今却护不住他的后人,荀小白她心里也过不去。 ———————————— 夜风夹雨,归人心切,声声渐烦。 但纵使这般风急雨烈,也盖不住路边深林中的窸窣声。 一个活人换三两黄金! 此等买卖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上的! 这个数字就是让这一行的数十人平分赏钱也够往后十几年里衣食无忧了,更何况怎么平分还得看有几人能有命活着去领赏钱。 当绊马索上的铃铛混入这嘈杂的雨声中时,所有人如饿虎扑食般冲出了林子,但目光所及却见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匹在泥泞中挣扎的骏马。 “狗日的,小子还真机灵!” “搜!格老子的!没了马,我倒要看看那小子脚力如何!” “不对!地上没脚印!” 当即有人便意识到了不对,但也为时已晚。 霎时,十数枚磨得发亮的飞蝗石破空而出。 尽管一众杀手反应迅速,纷纷以手里的兵器护身,但在几声凄厉的惨叫声中已有半数人手应声倒下,手中的兵器更是尽数断裂。 众人惶恐之下,其中为首者还算较为冷静,定下心神,开口求饶:“不知我们一众人何处得罪了前辈,若有冒犯之处前辈尽管言语,我们必当言听计从!” 见攻势暂缓,又有几人拔腿就跑, 可话音刚落,紧随而来的钢针悄无声息,瞬息间又带走了几人性命。 随后一个低沉的女声才从林间传出:“何方宵小?” “在下无心楼「死楼」门客,今日领了楼中任务,还请前辈看在楼主的面子上......” 不等亮出腰牌的杀手将话说完,几柄飞刀划过带走了剩下几人的呼吸。 两人走出暗处,李玉郎不免有些困惑:“小白姐,怎么会是无心楼的人?就不问下再杀吗?” 荀小白捡起腰牌,端详一番:“不用问,这腰牌是不假,但「死」字楼在此处的分舵门客在我这儿都记着呢。既然都已经越界,被杀了就是他们楼主来了也没话说。” “看来今夜来此地的不可能只有这一队人,眼下的情况我们要不要把胡越带回......” “不用,时机未到,把那些喽啰赶走,然后盯紧点。必要时保住胡越性命即可。我去会会那不速之客。” 李玉郎微微点头,没再多说,转身没入夜色。 —————————— 而就在林外不远处,眼前突然出现的灰衣道人,拦在了胡越归家的必经之路上。 斗笠下露出的那双淡泊一切的眼眸让胡越的的身体本能地战栗着。 这些年虽说没经历过生死危机,但走镖难免会和人交手,积累的些许经验催促着本能不停向胡越的大脑发出警告: 赶紧跑,眼前这人自己绝不是对手。 但此刻道人沉默不语,却始终站在路中盯着胡越。 而胡越此刻没有别的选择,有个教他养他的亲人生命遭受威胁。 今日即使自己注定要与他共死也是理所应当。 长刀出鞘,胡越双手握刀,压低身子,脚掌在泥泞的地面上踩出了一处浅坑,摆好了殊死一搏的架势。 “让开!” 道人毫不在意胡越的示威,手中铜钱摇晃,掷出最后一爻,看着手中铜线显现的卦象,微微叹气。 下震上乾,天雷无妄,看来天意难违。 “小友,听贫道句劝:此行有失,不可妄行。唯守本心,方可解此劫。” “前辈既然不肯让路,晚辈失礼了!” 没有一句多说,胡越紧了紧握着长刀的手,一个箭步近身长刀便是照脸劈去。 而道人却是轻描淡写地挥一挥长袖,气劲溢出卷起雨滴如同石子一般砸向胡越,雨滴一滴滴破裂,蕴含的劲力迸发而出,将劈向他的长刀连同胡越的身子荡开。 看着倒在泥水里的少年,道人捋了捋微微泛白的山羊胡子,轻叹一声:“尚且有些功夫,可惜根基不深,你过不了我的。” 此刻胡越已听不进任何言语,杵着长刀撑起身子,并未退缩。 “让路!” 见胡越再次挥刀,道人也只是微微侧身躲过,手指顺势勾住胡越的衣服边角,轻飘飘地一拽便又将其扔回了原地。 鲜血渐渐渗出口鼻,胡越勉强爬起,仍要向前。 “啧......” 道人微微咋舌,本不想伤人,眼下见胡越这般情形心中更为纠结。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地拉扯着,恍惚间,胡越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被扔回泥潭。 抬手挥刀从起初的周身震痛,直至身体彻底麻木。 又一次的倒地起身,胡越已不知脸上混着的是泥水、雨水、血水还是泪水,只觉眼前发昏一片模糊,他举起刀再一次凭着感觉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看着少年再次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跟前,道人也不再出手,只是一手扶住他的肩膀,问道:“何苦执着?” “他......是我父亲!” 道人眉眼微颤,身后远处的院落中杂乱声渐隐,同时察觉到了不远处两道隐秘的气机。 见少年仍然不改心意,道人心下自觉时候已到,拂袖侧身让开道路。同时伸手从雨中捻出一抹水于掌中凝固,甩手飞出一枚冰砾没入了少年的后颈。 “罢了,故人遗福泽,贫道也算帮小友一次。” 伴着一声短叹,道人的身形也隐没在了雨夜之中。 少年归家,带着满身的泥腥和伤痛。 可终究是晚了。 院落破败,土屋残毁,只见得秋夜的泥泞裹着血水渗入大地,待到天明时也已不着踪迹,酝酿出的只有人心中的愁与恨。 见得一人立于雨中,手中还倒着那毁尸灭迹的毒水,以及那人跟前的残肢断臂。 愤怒,这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唯二与野兽无异的情绪,此刻在胡越的心中蹿升。 复仇,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 第7章 白鹿城 “越儿,近来功夫练得如何了?” “越儿,今天晚上有你最爱的鱼汤,别练得太晚!” “越儿,哪日等你把这本事练好,我再教些别的给你。” “越儿,不管到哪,都要记得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忘初心,不违本心,不负真心。越儿,勿忘自己为何习武!” “越儿......快走!” 脑海中的话语止不住的回响,过往的回忆伴随着幻想出来的梦魇一幕幕重现,还夹杂着一些记忆中毫无印象的幻觉。 睡梦中,胡越的躯体骤然抽搐。 大梦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滑落,背后的冷汗混杂着黎明前的露水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身上的灰布麻衣也被汗水浸透贴在了脊背之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倒是让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 或许是先前在梦中没有知觉,先前剧烈的抽搐从骨子散出的酥麻感直到少年清醒后才感觉到,再加上内伤和这些天不断的奔走带来的酸痛,让他一时间连坐起来都显得过于吃力。 但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犹豫,胡越只能是尽力杵着身旁的套筒强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拍去飘落在身上的落叶,带着一身的土腥味便迈开双腿,朝着昨天入睡前做好标记的方向走去。 再往前便是白鹿城的地界,那里可不是能随便杀人的地方了。 ————————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白鹿城东,龙湫岭上,汩汩山泉顺着山间石壁汇聚成一条透彻的涧溪,涧溪旁翠竹丛生,其间有一草堂。 草堂中,一清秀男子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尽管如今三十有一,方过而立之年,但眉眼之间仍带着少年般的锐气。 一身宽袖白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披散着几缕丝发略显邋遢,脸上还有一道道的红印被身后那一片竹林衬得颇为明显,想来是枕书酣睡时,书线在脸上留下的印记。 而堂下却只有一少女正端坐在桌前,一手握狼毫,一笔一画地誊抄着诗文,另一手提着一柄三尺木剑比划着剑招,凭空舞出了一道道虚影。 见堂上之人彻底清醒后才缓缓放下剑和笔,起身微微鞠了一躬,随后才上前收拾起桌上的散乱的书籍纸张。 “师父,今早早课您就这么一直睡,要是老先生还在,知道了肯定又得数落您一顿。” “怜心啊,你师父我这半年大江南北各大门派跑了个遍,回来多睡儿怎么了嘛!再说了,下半年的修业还没正式安排,你看看这早课有人上?况且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信书里面这些空话。” “圣贤之言岂能有错?以后出去,坏的可是我们凌云阁的名声!” “好徒儿啊,名声重要还是命重要?真要是哪天遇上事儿了,为师要是不在你身边,我可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少女眉头紧蹙,气鼓鼓的小脸涨红,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却没有发脾气。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重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立刻转移话题:“额……你师兄呢?是不是他撺掇着其他人和他一起逃课了!” “您这位「清平先生」的作风我们凌云阁里哪个人不知道?得知今年的早课是您当班,估计他们昨晚就已经想好今早玩乐的地方了。想来又是下山跑市集里凑热闹去了。” 说到这儿,少女的脸上露出轻笑,“路轩师兄自然是跟着去了。”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道:“唉,这么大个人,怎么还是收不住心性呢?等过完今年,我倒要看看他明年怎么出师!不说了,你师父我今个儿也下山耍耍。” 转眼,男子拎起一壶还未饮尽的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唤作“怜心”的少女此刻属实不知该如何说辞:到底是谁收不住心性啊! 看着他桌底下东倒西歪的酒瓮,只能抿着嘴,尽量保持笑容,直到那位消失在视线之中。 毕竟这是她师父,该给的面子还得留一点。 —————————— 正值八月月初,越州地界今年难得是个丰年,往年每月一次的集市都变成了每月两次。 凌云阁每月的休沐原先只有一天,不过近日新来的弟子大多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送来修习的年轻子弟,哪能忍得几多寂寞,逮着下山的机会,那跑得是一个赛一个得快。 十几个人穿着阁中刚发放的练功服在石阶山道上狂奔的场景让上山的樵夫和猎户也忍不住驻足伸腰,嘴里还要感叹一句岁月催人。 随着轻风扫过落叶,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弟子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而走在最后的少年身边却是众星捧月,想跑也跑不了了。 “路师兄,你带着我们下山,先生不会生气吧!” “来,师兄,喝口水!” “今天见到的几位师傅,他们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知道你逃课,他……他们不会打罚于你吧!” “好可怕啊!不像我们,我们只会心疼师兄!” 少年剑眉星目,神容俊朗带着几分女相,眉眼中流露出如夜空皓月般清冷出世的气质。 常年习武也让他多添了几分英武,只是目前的窘境让他的眉眼稍紧,面容略显忧郁惆怅。 本来师父外出久游归来,自己这个阁内首徒本该多加陪伴,奈何同门一个个都不是耐得住性子。几番撺掇下来,自己这个当大师兄的也拿他们没辙。 为了安全起见,没法子只能一起跟着下山以防意外。 只是他倒是漏算了今天也是今年新弟子们入阁的日子,新来的“师妹”们在身边围了整整一圈,连道能够让他挤开的缝都没留。 虽然这样的情形,每逢阁里开山迎新时都免不了来一回,但是他还是非常不解。 大家脸上都是耳鼻口目眉,五官俱全,自己也没多长些什么东西,师姐师妹们却总是喜欢围着他。 小时候自己那师父还总说以后有机会早晚要带自己一起去趟秦淮河上的画舫,准能白白喝上一晚上的花酒。 而自己当时只是奇怪,师父是什么时候去过那种地方的。 说起来,自己以前还不小心在老先生面前说漏了嘴,结果师父就躺了半个月的床。 不行,眼下还是得先想个法子脱身。 路轩停下脚步,拱手郑重地说道:“各位师妹,今天是你们入阁的日子,一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的。回去晚了,凌风师傅回来可是要你们罚抄阁规的,凌云阁里的几位师傅,招惹谁都没关系,就是不能惹这位师傅不开心。”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听得一个英气十足的嗓音传来。 “路轩,你又当着新弟子的面编排我!” 路轩循声看去,一名长发及腰的女子双手环抱站在山下牌楼上,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双唇之间露出一排雪白细牙,挂在腰间的雁翎刀搭上天缥色的翻领长袍显得颇为飒爽。 “凌风师傅!你不是午后才回来吗?” 路轩反应也是很快,运起气,扯嗓便喊,整个山道上都响着他的回音。 柳凌风见状也是哼笑一声:“臭小子,看着也就老实,等我先收拾了你那个混蛋师父再来收拾你!” 话音未落,牌楼之上只剩下了几片落叶。 路轩回头看了看山腰上的云雾翻涌,不禁暗自咋舌,师父今天会不会遭罪就得看造化了,自己这个做徒弟的已经尽力。 眼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师妹们,入阁第一件大事便是「体察」,虽说只是对于身体素质的检查和考核,阁中的规定也不会在这项上做过高的门槛,但还是会「体察」的评分有所筛选,各门的师傅也会对此有所关注,从而因材施教。所以各位还是今天还是尽量做好准备,以便明天的发挥,” “师兄,你当初的成绩如何?” “也算是名列前茅吧。不过凌云阁向来卧虎藏龙,还是多做准备的好。”路轩微笑着地答道。 “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也是,万一......” “就是!就是!师门可是选了好久才把我们送来的,要是入不了阁就回去,以后还怎么过呀。”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如清晨雀鸣一般,路轩也不烦躁,至少他很快就可以脱身了。 “反正师兄到时候也在阁里,以后我们再来找你可以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缄口看向路轩。 “……自然。” 说完,便是一阵欢呼,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们三三两两抱团各自上山了。 路轩则是长舒了口气,毕竟面不改色的说谎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易事。 就刚刚这群人,以他观之,明天「体察」至少得筛去半数以上。 但他并不在意,一个闪身奔往山下,但脸上的愁容却是丝毫不减。 每逢凌云阁开山,三教九流汇集,往年白鹿城在这几日里可就没有太平过。 阁里这些涉世未深的弟子或许不了解,他这位阁主首徒心里可是门清,这南越白鹿城可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自从那位宣王入主东宫后,皇帝对于江湖势力的管控可以说是日渐严厉,甚至于主职监察百官的「良家子」也在皇帝的授意下也兼任了监管江湖势力的职责。 这监管也还只是面子上的说法,而里子显然不可能只有这么点手段。 白鹿城凌云阁因为自身实力在江湖上的超然存在,以及开国时的特殊功绩,朝廷还没有太多动作针对。 然山雨欲来,自己未动,江湖却在动。 近年来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门派都被朝廷暗地里下了桎梏,唯独你白鹿城安然无事,自然是要被些许宵小之徒针对。 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此等世态,必有争端! 至少今日,不算太平。 第8章 入城 午时三刻 胡越已经在白鹿城的大街上兜转了好几圈,虽然在越州这已经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但城中建筑的朴素之风让人丝毫看不出江南的富庶之处,比起稠州城都显得过于单调。 木屋石街,路边角落的青苔映衬着江南不晴不雨的阴云,就是让画师照着临摹一卷图景怕是也用不上几种色彩。 不过画中的人倒有着不合景的热情,胡越三两句的问话总能被路人扯着聊到天南海北,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一处看上去还算热闹的酒楼。 常年奔波让他从自己的义父身上学到了很多。 比如大部分人为了避免追踪,进了城就会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所以胡越进城以后一路上都是主动的向着人流而动。 从稠州一路至此,尽管摸不清楚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是何水平。 但自己这点本事,再怎么心急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况且,这还是在白鹿城。 就算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无心楼的门客在这儿杀人也得先去凌云阁通报一声。 眼下饥寒交迫,腹中的抽搐不停催促着自己去寻觅食物,但眼下胡越可不敢随便在街边摊贩上落座。 路边这酒楼的招牌虽然是朴素的三个大字——「同福楼」,但门上的楹联写着「食通南北同福味,客自四方天涯往」,也着实是有些浮夸。 胡越倒不是刻意挑这儿,主要是看中酒楼的热闹。 这几天来的追杀,自己与那人已经不知打了几个照面,对方显然没有能力摆脱自己。 眼下因为身上的伤,晚了半个时辰入城,此后便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若想要一劳永逸,怕是要在暗处动手,这时候挑人多的酒楼,那人就是想用些腌臜手段也得先过了店家那关。 胡越迈步跨过门槛,酒楼大堂座无虚席。 却见跑堂都没有工夫来招呼他,端着碗碟,脚下生风,见有客人来只能是扭过头高声喊了句:“客官,里边请!” 柜台里的账房只顾着低头记账,一手打着算盘,另一手还捧着本封面都破了半截的书卷,嘴里嗡嗡地念叨着。 而身旁立着块木牌,写着「左转上楼」。 上到二楼,这儿倒是比一楼宽敞了一倍有余,看着像是并了隔壁屋子的二楼扩建的,但胡越的目光还是扫了一圈才勉强寻到张空出来的桌子。 放下背着的套筒,胡越刚要开口招呼人,一身白衣的跑堂已经撸着袖子搓着手站在了桌旁。 “客官要来点什么?” 胡越望了望四周,也没看到墙上桌边有菜牌,只得开口问道:“你这有什么?” “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们同福楼大厨的手艺放在整个江南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就没有他做不来的菜。” 说话间,跑堂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胡越身上扫了几圈,衣物边角破烂,鞋底满是泥泞,指节粗大,虎口上有明显的厚茧。 如果是一寻常酒楼的跑堂看一眼估计就认定这是个从城外进来的泥腿子,但这位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怠慢,脸上依旧带着和善的微笑。 “那你看看这里够吃多少,上点管饱的吃食,再温上半斤龙山花雕,一定要是你们这儿最好的。”说着,胡越从怀里摸出了二十枚品相较好的大钱给了跑堂。 “好嘞,那就酱肉一盘,小菜两碟,米饭管够!客官稍等。” 小二也没再多问,取钱吆喝上菜后便转身招呼其他食客。 很快酒菜上齐,没有过多拖沓,胡越习惯性地斟上了两碗温好的黄酒,自己饮一碗,另一碗则是摆在了对面。 看着碗中澄黄的酒液泛起涟漪,胡越有些失神。 胡越端起酒碗闻了闻,并无异味,随后酒液一滴不剩地滑入腹中,一股暖意自丹田气海蔓延全身,长时间露宿积攒在体内的寒气也被醇厚的温酒逼出些许,甘甜醇厚的酒液入喉,整个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凭这酒,看来这同福楼门口那副楹联也算得上名副其实。 再用自带的银针悄摸的一一试过桌上的饭菜后,胡越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 伴着阁楼上说书人那不时激昂的语调,胡越将菜肴一一塞入口中,随后又要了几份小菜和半斤酒慢慢悠悠地品着 这一路以来难得有个可以让他安心环境,可以让他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 而此刻说书人正讲着桥段胡越很熟悉,《雪谷红衣》——讲述的则是当年凌云阁的老阁主只身前往悲欢谷救出自己徒孙的事迹。 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当时年近五旬的欧沧海一人一剑生生杀进了无心楼「死」字楼总舵所在的悲欢雪谷。 “一身白衣进谷,半裳红袍出”,那可不是夸大其词。 据说当时还将无心楼的“生死悲欢”四位楼主中的其中都给收拾了一遍,才带着人扬长而去,甚至事后人家还得老老实实地亲自来白鹿城登门赔罪。 就冲这等事迹,尽管是在老阁主仙逝后依旧没人会忘。 可自己如今却要在这白鹿城里追杀仇人。 —————— 白鹿城北。 衙门的地牢之内此刻灯火通明,光线却是朦朦胧胧的,空气中满是四周木架上的刑具经年累月落的灰。 虽说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但白鹿城有凌云阁的关照,这地牢里的这些东西一年也不见动过几次。 但今天倒是来了位“稀客”,那阵仗可得摆足。 除了今日分配到巡街差事的衙役,几乎整个衙门的差役都聚在了地牢里,而为首位的女子正一脚搭在椅子上,一手拿着一块腰牌细细摩挲着。 换做平日,白鹿城遇到这位怕是没有半点畏惧,只会亲切地唤一声“欧妹子”,但是外面的江湖人见到这位就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了。 毕竟这位明面上在朝廷里挂了正三品的「良家子」特派稽查的职位,这可比监察道府的「良家子」令使职位还要高上一级。 而江湖上的人哪个没惹过事,要是被这位逮到了把柄,那恐怕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 当然,逃也是可以的。 但是要比轻功,能「白鹿飞燕」——欧平筝跑得还快的人,当世之上也不过十指之数。 而她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被五花大绑在石柱上的人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哼笑一声,问道:“怎么?无心楼的人都是哑巴不成?说吧,是哪位楼主麾下的,难道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人不语。 “让我想想,在同福楼的后厨里面下药,这手法该是林悲楼主的作风,他这都一把老骨头了,还想再被教训一顿不成!” “……”那人仍不语。 “我他妈的!!!老娘不发火,真当我欧平筝是泥做的!” “冷静!师叔!冷静!这几日城主休沐回家探亲去了,这呈报上去的案文还没批复,可不能用私刑。” 见对方一直没有反应,欧平筝火气顿时涌上了头,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直接甩了出去。 也亏得周围的衙役反应够快及时拉着,而飞刀脱手也只是钉入了那人身后的砖墙上,不然这一刀打准了估计就得废一条胳膊了。 “算了,人既然是路轩抓回来的,等他回来再说。这臭小子,抓完人就往衙门门口一丢就跑了。做事情也不考虑考虑影响,这几天凌云阁开山,到处都是探子,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外面怎么造我们的谣。” “路师兄做事一向周到,这次处理得这么草率,会不会是城里还有别的问题?我见他走的时候顺便把武易哥也捎上了。” 得知此事后,欧平筝问道:“这人身上验过没有?” “验过,脖颈上的新伤应该是路师弟动手的时候留下的,不过这人身上至少还有七处近期留下的外伤,内伤得等批文下来再验。不过看她面相颇为憔悴,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真是烦人!散了吧,今天城里估计不安生,你们各自巡街去,这人我亲自看守。” 欧平筝伸手一抓,墙上短刀被隔空吸回手中,刀入鞘她便重新躺回了一旁的摇椅上。 第9章 同福楼 同福楼前,路轩正拽着一身穿衙役官服,满脸困意的少年进门。 “师兄,这一大早的喊我出来吃酒是不是有点奢靡了。” “你清醒一点,午时都快过了。就算昨晚是你值夜,这会儿也该醒了。”路轩提起气劲于手心,凝聚成一股热气在武易的脸上拍了拍,“还有,这趟不是来喝酒的!” “不喝酒?不喝酒来酒楼干嘛,让人闻着了味儿还不让喝,这难不成是平筝师叔想出来折磨人的新招?” 武易挎着个脸,熬夜过后暗沉的脸色,配上本就显老的三角眼,此刻看上去像只几天没找到吃食的野猫一样丧。 “今早下山时看到有无心楼的人进城,就一直跟着到了这里。看着他悄悄进了后厨,我感觉有问题就出手把他打昏送到衙门去了。” 听到有案子,武易立刻来了精神,双眼眼角倒吊起来,立刻泛起了光亮:“师兄既然来找我,想来是有什么未解之惑,有哪些疑点和我讲讲?” “那人没带兵器,随身的只有一根小臂一半长,两指粗细的木棍,而且轻功不错。至于用的什么药就不清楚了,被我撞见的时候已经下在酒里了,事出突然,那人机警得很,直接把酒给倒了,没能留些下来。” “那木棍现在在哪?” “在我这儿。” 说着,路轩从怀中掏出木棍,递了出去。 武易接过手,仔细观摩了一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后答道:“这是滇州雪谷中寒松的树芯风干后制成的,无毒,质地坚硬,刮下来的粉末放久了以后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只有先天嗅觉灵敏或者长期服用特殊药物的人才能闻出来,而且就算是吃下肚子也会让人的身体在一段时日里散发出这种气味。一般都是些飞贼踩点子的时候给人做标记用的。” 而武易后又问道:“你确定是无心楼的人?” 路轩肯定地点了点头:“确定,用的是无心楼的招式,内息也是一个路子,不过无心楼的《摘星手》还没练到家,没走过两招就被我擒住了。” 武易咂了咂舌,就无心楼那外家功夫,真练到家了也在这位凌云阁首徒手上也过不了五招。 “那估计只是个「生字楼」的探子,想来是没胆子在白鹿城杀人,只是用这玩意儿做好记号方便日后追踪。但我倒是很好奇,有人被无心楼盯上了是怎么有机会逃到白鹿城的?” 武易的疑问并不是臆想,无心楼豢养的杀手不说个顶个的好手,至少半数人的水平都和寻常门派弟子持平,而且照往常的行迹来看,只要事先情报无误,那出手必然是斩尽杀绝。 如今却有人能一路逃到白鹿城,属实神奇。 “要不,帮一把?”武易挠了挠头问道。 “无心楼出手多为江湖仇杀。虽说此为他人私事,我们不便插手,但生杀予夺岂能任凭人之一己私欲?如此何其不公!我等凌云阁弟子不可袖手旁观!” “确实,师兄向来如此。”武易会心一笑,对于这位大师兄,他可太了解了,“循着这味儿,看来还未出酒楼,走,我们进去瞧瞧。” 两人走进酒楼,武易在大堂中来回扫视了一圈,便拉着路轩上了楼。刚落脚,跑堂的已经站在了跟前,搓着手笑脸迎客。 “呦,这不是路少侠和小武爷吗?稀客啊!今儿来点什么吃食?” 路轩也是笑脸回应:“白哥,今日有事,不是来吃酒的。来寻人,可否行个方便?” “这……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掌柜那儿不好交代呀!” 说着跑堂的偷摸着搓了搓手指,武易也是不耐烦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塞进了跑堂的腰带里。 “小武爷就是痛快,里边请!”随后跑堂还低声地提了一句,“这事儿可别传到掌柜耳朵里,不然晚上我可就不好受了。” 武易却是四处张望着,开口随意地呛了一句:“放心吧,白哥。以后我们又不是不来了,要是说漏了嘴,大不了你下次多算我们几个酒钱。” “说笑,说笑,两位就自便吧。”话音刚落,人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 “武易,人好歹也是前辈,虽然现在退隐后在这里做了跑堂,但是我们做后辈该有的尊重也不能少。”路轩皱了皱眉,提醒道。 “好啦师兄,还是先别说教了。哝,那位应该就我们找的人!” 顺着武易的视线看去,窗边一名少年正端着宽口陶碗如鲸吞一般往自己的嘴里灌酒,脸上却丝毫不显醉意。 路轩又重新看了一圈四周,才问道:“你没找错吧?” 武易却是满脸的自信:“这平日里经常在白鹿城里走动的人,我见过的都记在脑子里。况且同福楼里多是老主顾,这人我还是头次见到。至于到底是不是,我去一探便知。” “别惹事,有话就好好说。” “我你还不放心?” 待到将酒一饮而尽,胡越放下碗时,武易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位小兄弟,一个人喝酒不闷吗?正好现在也没座了,和你拼一桌不介意吧?” “「枭眼」武易?在白鹿城当差还真是清闲,这大白天的,居然有空来喝酒?” “哦?我这名号在江湖上传得有这么响吗?”武易嘴角一歪,眼角眯成了一道缝,毫不掩盖自己的轻佻得意。 “从凌云阁出来的,哪个名字不响?都是青云榜上的高手,丹青先生妙笔生花,留在榜上的画像看过了没几个人能忘。也跑了几年江湖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那边站着的该是「清不平」路轩吧?”说着,胡越还指了指躲在柱子边上假装找不着座位的食客的路轩。 武易一拍脑门,倒是忘了那收录了江湖青年一辈消息的青云榜上自己也是露了相的,不过这就让他更好奇了:“如此洞察力,想来修为不错,这般嘈杂的环境竟还能察觉到我们。” “哪有什么修为,不过是和家里人学过几年武,功法简陋,强身健体倒是没感觉到,只是五感要比常人更敏锐些罢了。” “这么说,我们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的。”胡越也只能叹了口气,但下一刻眼神中尽露锋芒,“不过,今天谁也别想拦我!” 武易刚把话听完,就只见胡越拿起身旁的套筒便砸向自己,突如其来的发难让他有些无措,只是本能地抬手将砸来的东西挡开。 而路轩更是提前察觉到了异样,武易挡开这一击重砸时,他也上前夺过套筒,刚要开口劝阻,却只见胡越顺势从套筒另一头中取出两截黑色枪杆后便直接破窗而去。 “什么情况?”路轩面对这突变有些茫然,但也立刻飞身追了出去,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想要把话说清楚,至少得把人先控制住听他把话说完。 “我这刚上来还在嘘寒问暖的,怎么就......”武易自言自语正抱怨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先前这位的话里确实有问题。 “拦他?那他是打算干什么?” “那个,小武爷,这窗......” “哦...哦!抱歉了白哥,我赔。” 一旁跑堂的询问立刻将武易的思绪拉了回来,正打算掏钱时,看到桌上已经摆着二十个大钱。而且上面浮起了几颗水珠,同时先前少年喝剩下的酒也在碗中结起了一层凝霜。 顿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刻夺窗而去。 第10章 怒火 “说说吧?我倒是好奇,是哪家人敢动无心楼的门客?” 白鹿城衙门地牢内,待到众人离开,欧平筝便再次询问起了那位“犯人”,但称呼却从「杀手」换作了「门客」。 现在她是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在和对方交流。 “杀人者人恒杀之。” 颜轻雪开口,尽管无心楼有掩盖人音色的药物,但需长期服用一定年月后方能完全生效,显然她还没到年纪。 而此刻欧平筝也听出了面前这人该是个女子,尽管她的面貌还用易容术盖着,但只看骨相也能瞧出年纪不大。 “生死悲欢,无心无法。能被轩儿逮到,你这身手该只是「欢」「生」这俩楼的门客,还没有资格杀人。” “......我是「欢」字楼的人。不过处理尸体,掩埋证据,在别人眼里和杀人没有多大区别,况且「死」字楼的人下手也有漏网之鱼,死在我们「欢」字楼手上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大多人寻仇也只敢冲着我们来。” “那你就没有想过,这次你被人追杀就没有人帮你脱身呢?无心楼纵然手段阴狠,但还是会罩着手下门客的。这点我们白鹿城比你们这些‘刀子’更清楚。” “这我知道,但我只依令行事。” “依令行事?怕不是在楼内得罪了什么人,被当做弃子了吧。不然也不至于被追杀至此。” “我又不是「死」字楼那帮疯子,杀人都要抢着去,哪有......” 说到这儿,颜轻雪的神色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浑浊的瞳孔中露出一丝感伤。 欧平筝虽然还不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但也大概猜到为何前些天在稠州城会有「良家子」令使的踪迹了。 欧平筝把玩着手中的短刀,神色凝重,在她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不过我更奇怪的是,你是怎么落得如此下场的?「欢」字楼的功夫多以轻功为主,再加上独门的易容伪装,想要逃跑除非是负责内务的「悲」字楼门人出手,碰上寻常仇家怕是没有多少性命之忧。” 颜轻雪言语间犹豫再三,还是缓缓道出了事情的经过:“我不知道,那天在稠州城外,我领命处理完尸体以后撞上了一男的,十几岁的样子,应该是被我处理的那具尸体的儿子。 和他照面时便交了手,实力虽然不强,但劲力绵长,我一时拿他不下便施计脱身了。 可是那小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能知道我的踪迹,路上也被追上过,交手了几次,下手一次比一次狠,我没办法才一路跑到白鹿城,想着能避一避。但那人还是追到了城里,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才找着机会,趁机在酒楼里的后厨下药的。” “这千里追凶,还真是有够执着的。”对这般遭遇,欧平筝有些惊奇,“不过你倒是心善,这一路追杀且哪怕就是在路上使点绊子那人也怕是得把命丢了。” “「欢」字楼的规矩,凡是楼中人,手上不可沾染活人。” 说到这儿,颜轻雪心中不免泛起这阵恶心,每次看着尸体在眼前化作血水,这与杀人又有何异。 “规矩倒是记得清楚,不过你这样怕是也回不去无心楼了,有兴趣来凌云阁吗?至少能保全你性命。” 颜轻雪听到这话神情一怔,但也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凌云阁有朝廷背景,应该不欢迎我这样的人。” 欧平筝却是摇了摇头:“愿意归正为何不欢迎?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凌云阁里,入阁前手上沾血的人不在少数,你这又算什么? 看看如今的凌云阁里的八位门主,当年未入阁前在江湖上哪个不是恶名远扬。不管其中有多少误解,但他们都为过去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和偿还,哪还有什么当年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境况。 善恶界定只取决于为人所行之事,岂可由身份定性?江湖上多数人自认为我凌云阁就是个受着朝廷庇护的门派,才坐大至今。却不知当年老头为何下野,大多江湖中人对于我们的看法还是过于片面了。” “我......真的可以吗?” 颜轻雪神色有些动容,这世上又有谁不愿意活在太阳下面。 见不得光的日子纵使衣食无忧,但对于内心而言终究是一层重压。 “好!” 欧平筝一喜,用行动给出了答案,短刀出手,麻绳应声而断。 “今日起,你就是我欧平筝门下首徒!来,徒儿,告诉师父你的名字。” 颜轻雪沉默良久,双眸中再聚神采,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嗓音,柔声轻唤出了自己的名字。 “颜轻雪。” 但两人话音刚落,一名衙役便冲进了地牢:“师叔!有人在衙门门口堵人!” 欧平筝并未被惊到,嘴上只是感叹了一句:“这人还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颜轻雪咬了咬牙,心中已有决意:“看来是躲不过的。平筝师父,我既要入阁,就该先了去尘事。人虽非我所杀,但是毁尸的确是我所为,既然如此我也该尽力争取那位少年的原谅。”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中流露出决然的坚毅。 “很好,有这觉悟,看来我没看错人。” 两人说罢出地牢,走到大门口,见不到任何多余的人。也多亏了平日里白鹿城中几乎见不着衙门开堂,不然此时大门外恐怕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而此刻台阶之下两座石狮中间,一杆玄色镔铁枪立在了面无血色的少年身旁,白色长缨随风而动。 胡越抬头看去,看到了那张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身形,而此刻那人身上却没有任何的枷锁镣铐,甚至手里还能拿着一柄剑。 “这世道还真是荒唐!在这白鹿城,无心楼的杀手居然还能手握兵器从衙门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少侠,她现在已经不是无心楼的人了,希望你能够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欧平筝说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什么时候官府也开始护着这些干死人勾当的渣滓了?” “可这位却未曾杀过人!”欧平筝也是硬气回答道。 但此时颜轻雪却走下台阶,缓缓下跪,一柄剑双手平举在身前:“少侠,我颜轻雪可以发誓,那日只是受了楼中命令毁去了您父亲的尸体,人并非我所杀。无心楼的规矩江湖人都清楚,我身上还有「欢」字楼的腰牌可以证明。诚然,我对令尊尸体不敬,这点毋庸置疑,在下愿尽力偿还,以解少侠心头之恨!” 胡越看着放在那双手上的长剑,心里隐隐颤动,似是猜到了什么,但仍旧红着眼,抽出长剑便向面前之人的脖颈挥去,怒吼声中透露出歇斯底里的癫狂:“该死!那你也是无心楼的人,那夜的人都该死!” 第11章 凝魄冰 当!!! 霎时,胡越眼前一道白影闪过,伴着炽烈浑厚的气劲扑面而来,一身白衣的路轩疾奔而来一掌劈出,手中长剑应声崩断。 胡越被汹涌的气浪逼得连退了十几步,幸亏及时抓住枪杆抵住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子没被当场掀翻。 “杀人者既为他人,为何拔剑向弱者?此非侠义之人所为!” 在换了口气后,胡越神色愈发狰狞,丢下断剑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着的白鹿令摔在了一旁:“看来凌云阁也不如江湖上传闻那般公正,既然你们要保她,可以!那就来个人把我废了,不然就算这人躲上了白鹿山,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既然如此......那我来!少侠,如何称呼?” 路轩叹了口气,抬手将颜轻雪挡开,站在了胡越的面前,浑厚的气劲让他此刻发散出的气势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立于天地一般将两人隔开。 “胡越,无门无派,一介江湖散人而已。” “路轩,请赐教了。” 若是换做往常,胡越知道自己有机会和「清不平」路轩——这位凌云阁的首徒交手,心中定然满是欣喜,而如今有的却只有满腔怒火。 两人抱拳行礼,而此时原先清冷的官衙大街上也开始聚拢起了一批看客。 白鹿城虽地处江南,但大多城中居民都是当年随义军南下的军人,哪怕比起边关,白鹿城的尚武之风也犹过不及,像是别处城里的歌乐台,在这儿都能给摆成比武的擂台。 人群中不时还有三三两两穿着凌云阁白衣的弟子和白鹿学监的学子。 “这不是你们阁里的路师兄吗?你们一起下的山,他怎的和人打起来了?” “废话,人家要搏出名头当然是找最厉害的打啊,难道找我啊?打赢了还要嫌我没名气。” “不过这年头真的有人脑子抽抽了来找大师兄挑战啊!阁里面别说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就算是一些已经出师了的前辈回来估计都要给打趴下。据说阁里门中的师傅也不敢说能稳稳拿下我们大师兄,” “先看看吧,比武动手难免会有把握不住的时候,万一师兄的拳收不住手,我们也好一起拉着点,要真出人命可就麻烦了。” “哦?居然有人在衙门门口前面开打,够胆。” “阁......阁主?” ...... 看着两人拉开十步之距,胡越依旧是将长枪立于身旁,并未打算使用,深吸一口气后摆开架势,一掌前伸,一掌下压于腰间,双腿屈膝微扣,一个非常扎实的三体桩。 路轩对此也并不意外,因为这种拳法脱胎于枪术,在军中流传甚广。 因此不少军户都学过,退伍后也时常习练,在民间流传极广,甚至不少帮派的拳法也是从其中演变出来的。 看到随身的那杆大枪,路轩心里也有个数,此人用拳应该不是什么门外汉。 路轩侧身一个马步拉开了架子,左手单手立掌,如一柄刀竖在身前,同时右手落于腰间蓄势,气劲没有丝毫的外放,凝于各个关节处,整个人作守势。 随后下颌轻抬,示意对方进攻。 胡越两眼一红,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双拳挥舞如炮锤般轰出。 路轩则是收拳出肘,不退反进。 胡越接连几拳打出,要么未尽其力,打不出十足的力量;要么就是打在了手肘之上,被死死防住。 拳脚招式上,肘对拳,本就要刚猛上几分。 几招对下来,胡越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双拳隐隐作痛。 而这一点经验充足的路轩更是心知肚明。 几招过后见对方吃痛,立即转守为攻,右掌挡开一拳后,提步挤进,左手化拳打在胡越的胸口之上。 可这一拳却不带着一丝气劲,旁人见了也知道路轩明显有所留手。 以他的修为,这一拳若是尽了全力,少说也得断去几根肋骨。 胡越顿时吃痛,但仅用了一步后撤卸力,若是正常切磋,比到这儿胜负已有分晓。可胡越却是硬顶着体内紊乱的气劲,立刻蹚进半步,一声低吼全力出手便是崩拳。 但这半步的发力空间对于胡越而言已是极为勉强,这一拳本该如崩山裂地的气势也发挥不出五成。 路轩立刻提膝顶在了这一拳上,吃力收腿的同时顺势进步侧身贴近,周身气劲发散,眼看就是一击靠撞。 此时胡越早已中门大开,意识到了实力的悬殊之后,也没有丝毫躲避之意,此刻的他只为求死而已。 而路轩意识到时,想要收招也已为时已晚。 “闪开!” 路轩一声怒吼,胡越不为所动。 如此局面让围观的所有人心中一紧,不少弟子也看出了情势危机,但如此贴身的较量,想要插手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转瞬间,一道清风拂过,路轩身上本就已经有些收敛的气劲骤然消失,身形也是为之一滞。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欧平筝入场轻飘飘的一脚侧踢将胡越从原本的位置踹开,而另一个从人群中窜出的白衣男子一手挡下了路轩的这一招,免得他强行收招伤着自己。 待到平复好内息之后,路轩咽了口唾沫,缓缓躬身行礼道:“师父.....” 男子却是毫不客气,反手一扣指敲在了路轩的脑门上:“听怜心说你小子下山找乐子居然不带上我?啊!害得我被柳凌风那臭娘儿们追着跑了半个白鹿城,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赔我!” 路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直言:“师父,我没找乐子,您别什么都听师妹瞎讲?” 白衣男子两眼一闭,嘴巴一歪:“我不管,你就说怎么赔吧!” “......您自己说吧。” “好,明年出师了,你得让我带着你去扬州游花船!” “咳咳!师父,这么多人呢!” 听路轩这么一说,男子才想起来,转身行礼:“抱歉,让各位父老乡亲见笑了。天色不早,大伙儿有事还早点各回各家哈。” 见事情落幕,没了乐子可看的人群便渐渐散去。 毕竟有凌云阁的阁主都已经出面,也不会再有什么乱子了。 男子看了看这场面,余光更是瞟到了一旁石砖上先前被胡越摔碎的白鹿令,以及立在一旁的那杆长枪,嘴上还不忘抱怨一句:“今年又是个烂摊子。” 而后他的目光便停在了那被自己妹妹一脚踹飞的少年身上。 胡越此刻被路轩扶起后依旧昏迷未醒,面色苍白如同垂死之人。 “师父!你快过来看看!” 男子上前俯下身去,将手放在了胡越的心脉之处,一丝气劲从指尖涌出,渗入胡越的身。 气劲沿着筋脉逐渐探查,男子脸上的五官也渐渐扭曲了起来,但又透露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 “欧平筝!你刚刚这脚动了几分气劲?” “欧平笙,你傻吧?我要是动用气劲这人早就散架了!”欧平筝用小拇指抠了抠鼻子,对于自己的这位哥哥流露出的是满脸的不屑。 “怎么了,师父?”路轩急切地问道。 “这小子体内有一股寒气在冲击心脉,看着并不是本源气劲,应该一种玄阴心法凝练出来的。如果不是平筝打进去的,应该是先前就已经在他体内了,想来原先是用什么法子压制着,不过和你动手的时候被你的纯阳气劲给激发出来了。” 欧平笙收回气劲,“先带人去药庐!” 人命关天,路轩此刻也定不住心神,连忙问道:“很严重吗?” “我先替他把这股气劲压制住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的体质特殊,常人如果是这种情况倒没什么,帮他把气劲逼出体外便是了。他倒好,直接和自身的气劲卷在了一起,现在想要区分开都难。” 听着自己师父的描述,熟知各类武学的路轩立刻就想到了会有这种现象的功体。 “是「归元气海」?” “错不了,这种难搞的体质,我也是没见过几次。” 而路轩并不在意这个,追问道:“可他不来寻仇的吗?身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严重的伤?” “师兄,那是因为也有人在追他,他也是没有时间调息!只能强压这股气劲。”武易喘着粗气缓缓跑来,喊道。 “武家小子,看来还是你脑子活络。” 武易站定后恭敬地行了个礼,回答道:“阁主,打入他气海中的这股气劲我特地去查过了,是道家衍天宗的《凝魄冰》。至于是何方势力在一直追他,尚不得而知。” 欧平笙微微摇头,眯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后说道:“不说这个了,现在这小子生死未卜,先带上山调养吧。凌风那娘儿们估计还在到处找我,下午开山仪典估计也给耽搁了,后面还要重新安排。麻烦呐!真是麻烦!” 而后他又看向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颜轻雪,眉宇间却露出少见的踌躇,“至于你嘛......” “阁主,我和平筝师父说好了,入阁前会要了却尘事,这位少侠心中的愤怨不平,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不必如此拘谨,这位少侠的事情我会亲自处理,你诚心归正自然是好事。” 听到这话,颜轻雪心中的担忧放下了大半,但紧接着的话却又再次提起了她的心。 “但入阁还得考虑考虑。” “为何?” “你这身份麻烦,若只是寻常收徒也就罢了,欧平筝她自己的事情,我管不到。但这凌云阁不是她说了算的。不仅仅是名声问题,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说罢,欧平笙拎起胡越和那杆枪便往白鹿山门走去。 颜轻雪转头看向欧平筝:“师父......” 欧平筝倒是浅浅一笑,对于自己这个哥哥可太熟悉了,只要话没说死那就是还有机会。 “莫慌,很快会有答案的。不过像你这样的背景,入阁多少还要有点条件。到时候你且听,如果实在是接受不了,我也会出面和他掰扯掰扯。” “劳烦师父通告阁主,不论是何条件,弟子都愿意领受!” 第12章 我可以死吗? 夜深,白鹿山上的一处庭院中,晚风轻拂。 院中池塘上闪烁着点点萤火,与星空交相辉映,较之皓月虽略乏明亮,亦有一份别样盎然生机。 胡越坐在阁栏走道上,长枪横在身侧,怔怔地望着水池里泛起的涟漪,空洞的双眼寂如死水。 “醒了?” 欧平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依旧是一袭白袍。 “这么多年,我游历江湖,寻死觅活的人我见多了,但大多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有时我在想因果的转变是否因我插手所致,但后来才意识到大多数人在寻死时其实并没有真正去死的勇气。你倒好,年纪轻轻今日却是真正断了生念。” 胡越没有转头,只是无力地低声问道:“既然您看出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我还有事要问你,不然一心寻死之人救了也是白救,也就达摩院的那些老秃驴才会为了所谓的‘功德’滥发善心,强加于人。” “那问完,我可以死吗?” “随你。” “那您问吧。” 见胡越没有太过抵触,欧平笙便坐在了他身旁,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不然自己这可就白忙活了。 “那些追杀你的人,你知道多少?” “我没和他们交过手,当时夜深大雨,我从家中出来后觉察到了他们脚印,所以躲过了埋伏,后续追杀我的人也一直没露面,估计是没找到好机会。那日我从稠州城回住处时,便看到那女人毁我义父尸体。她既然是无心楼的人,那追杀我的人也该是一样。” 见胡越放不下执念,欧平笙也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无心楼,他们可不会任人追杀自己手下门客,而且他们从不随便杀人,至少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依我所见,追你的人并不是要取你性命,否则以你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活着走到白鹿城。 而且和杀你义父的人应该不是一伙的。 还有一点,你身上有一股外来的气劲,是衍天宗用的《凝魄冰》留在你体内的,无心楼那帮人练的都是外家功夫,学不来这个。” 胡越稍加回忆,答道:“那日有一道人,可衍天宗我从未听过,又何曾招惹过他们?” “就是一帮关中的道士,和朝廷关系比较密切,毕竟只要是坐上了那至高之位的人对长生之道总有些追求。不过百姓向来反感此事,皇帝老儿也不敢明目张胆为他们造势宣传。所以他们近年来也开始了在民间的传教,但比起达摩院和真武门这一南一北的两大宗而言,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 欧平笙望了望夜空中的银河,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说说你知道的吧,比如你自己的身世,或者你的那位义父,你了解多少?” 听到这话,胡越看了看眼前这位凌云阁的阁主,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他只是在看来这只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询问。 “我......其实不大清楚,打从我记事开始就已经跟着他了。他也没和我提过我的身世和他以前的事情,我喊他义父也只是因为当初有旁人问起时他随口一答的,后来我也就这么叫了。后来他当了镖师,虽然我经常跟着他大江南北地跑,但是至少日子过得开心安稳,那时起我便开始习武了。” 欧平笙坐下,端起那杆玄色长枪细细观摩起来,问道:“我看你对付轩儿的时候没用这玩意儿,这是你义父的?” “嗯,他没教我用枪,学的都是些简单的拳法,兵器也只是学了几招的刀法。追出来时,没带装具,背着明晃晃的刀在路上怕引人注意,只能随便找个当铺当了。” 当时自己赶到时屋子早已破败崩塌 ,自己带着的是当时从平丰镖局随手抽来的刀,刀面上也有明确的署名,胡越虽然要报仇,但不想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心思倒是细,你那位义父还是教了你不少东西,不过这杆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长枪。 白缨玄铁,用它的人该是安平三年领了「吾林卫」都统之位的「千钧枪」——钟之岳,‘玄铁白缨断沧浪’,当年他带着部下数十人挑翻整个河东沧浪坞在江湖上也留下了赫赫威名的。” 想起曾经的事,欧平笙不禁有些神往,但最后落在他脸上却是一脸的惋惜之情:“可惜,安平六年,叛乱过后整个「吾林卫」都被彻底打散,可怜了不少数代恩养的军户,十之八九都被贬去了偏远之地。” 胡越茫然道:“他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些。” “自然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当年也深陷叛乱,甚至可以说那场叛乱的形成也有他的一份。” 胡越双眼回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欧平笙,内里一片空白的脑袋止不住地摇着。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大丈夫生于天地,当以家国为重,你我四海漂泊,无家但却有国。如今你习了功夫,待到学成之后我也老了,到时候做什么我也管不了你,但记住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和同胞,要明白何为国!何为家!」 这句话在他开始习武时义父给他的告诫,他不相信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曾经有过叛逆之举。 欧平笙只是平静地念着:“「安平三年,春,魏王于河北举兵十万,连同京畿「吾林卫」都统钟之岳率麾下兵士里应外合意图谋反,幸得秦王率部于洛水大破敌军,历时三年,叛乱乃平。」 这些事记在了《大同年纪》之中,当年我虽然才刚刚出师,但是也是跟着老头去过前线的。” 胡越双唇颤抖着,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双眼噙着泪水,口中呢喃着「不可能」三个字。 “不过他人之口,犹不可信,何况是记于史书上的文字?当年,我也只是领江湖之众,协助保卫前线后勤而已,事情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你自幼伴他左右,他如何为人为事,你该是最清楚的。” “当然清楚!” 简单四个字让胡越说得歇斯底里。 “如若他知你今日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欧平笙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 而胡越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院中水池倒映着的星河,双眼也渐渐找到了神采。但心口骤然剧痛,整个人身上不断向外发散着寒气,不出一句话的功夫,他便没了意识。 “嘶~~~见鬼了!”欧平笙看到这情况,不禁吸了口凉气,再次提起胡越便向着山上药庐所在的方向奔去。 第13章 钦定 稠州城中的府衙内此时灯火通明,身为刺史的严铮正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即使眼下已是入秋的时节,但他额头上的汗珠依旧止不住地冒出。 而大堂主座上,一神容清秀,观面色辨不出年纪的男子正捏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吹去杯子里的热气:“严刺史,莫急,莫急。一乳臭未干的小崽儿,能跑到哪里去?” “高总管,这事儿可马虎不得,那人的下落太子命我们追查已十年有余。钟之岳死不死都无所谓,反正他名声早就臭了,就算他那一身的武力还在也不过是匹夫之勇。 但这小子可是胡秉业的子嗣,这跑了后患无穷啊!那两个「良家子」的差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这都能让人跑了!这回我又不知道得和上面花多久时日解释。” 高总管抿了口茶,仿佛此事毫不关己,神色平静:“小辈而已,就是有后患那时与你我又有何关系。再说当年之事至今都未平反,如今圣上已过知命之年,再过些年月哪怕事发了也怪不到你等头上。” “大人!别说了,您这话要是传到「良家子」耳朵里......” 话未尽,一道黑影便闪入大堂之中。 “刺史大人,「良家子」令使回报,那人入了白鹿城,他们不敢入城拿人,在城外盯梢时被「破风刀」柳凌风发现,当场就给轰走了。” “嘶~~” 听到这个消息,严铮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栽倒过去。 而被称为「高总管」的男子却是饶有兴趣地喝了口茶,嘴角忍不住地露出了一道弧线:“看来「清平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管闲事。依我看,你还是老实点吧,白鹿凌云阁可不是你说查就查的。” 严铮一脸的不服不忿:“一帮凭着祖上余荫在江湖上拉帮结派的武夫,若不是当年圣上不顾群臣反对,为其亲设的白鹿学监,如今岂敢如此嚣张!” 看着严铮气急败坏,清秀男子只是面挂笑容,他可清楚白鹿学监的影响力可不只是涉足江湖。 从这一方城里出来的士人可一点不比京都国子监要差,虽算不上桃李天下,但入仕为官的无一例外都是名声在外的人物。 何况,这凌云阁对于陛下而言也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势力。 “放心,宫里边咱家替你挡着,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瞧着,现在北面又闹起来了,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边患又开始没个消停。只要殿下交代的事情做的够漂亮,把税收齐了,替殿下在朝堂上,陛下面前争回些脸面,想必殿下那边不会为这点事儿来为难你的。” “谢高总管!” ———————— 凌云阁的草堂之中,夜色中闪烁着点点火光。 此时,满脸倦意的欧平笙正仔细地审视着今年入阁的弟子名单。 当然深夜在此这并非他自愿,如果不是现在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自己从胡越那里出来时,就该躺床上睡觉了。 “凌风呀,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不为我考虑,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吧?熬夜旺肝火,要是哪天早上起来脸上生痘可太难看了。” “去你妈的!每年入阁迎新本来就是你这个阁主该干的事情,明天「体察」你自己去,老娘不奉陪了!” “好啦,依你就是了。看来以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早课的教书先生为好,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得找些后辈来处理了。再说,这不是今天有特殊情况嘛!” 说起这个,柳凌风手里的刀便贴得更紧了。 “怎么,你是说白天的时候城外有‘客人’要去接待,结果就我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整天,对付了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喽啰,你自己却在衙门门口凑热闹看戏?若不是那两个「良家子」的令使还算讲理,我这会儿还在城外和他们纠缠呢!” 欧平笙却是放下笔拍着桌子辩解道:“诶,不是!怎么能叫看戏呢?你想,外面的人为何而来?不就是冲着胡越吗?我要是不搞清楚,怎么知道他们的意图呢?” “那你现在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了?” “不好说,衍天宗、良家子都已露面,但却都未对胡越下杀手,说明杀钟之岳不是这两伙人。那就是还有一方势力躲在暗处,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前两者露面胡越才能活着到白鹿城。” 柳凌风无奈道:“真乱。” “胡越义父是当年的「吾林卫」都统钟之岳,被「良家子」盯上再正常不过了。但当年之事到如今都没个说法,而钟之岳能活到了现在,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不过都派了「良家子」令使同行,也没直接冲进城拿人,也算是给我们凌云阁面子。” 柳凌风收刀在堂下踱了几圈,问道:“要不要准备一下?” 欧平笙摇了摇头:“不至于,胡越才多大?总不可能参与当年的叛乱吧?况且当年钟之岳也没被判株连之罪,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而且又没什么犯律法铁条,除非有人拿着州府的文书来,否则他们朝廷凭什么明着抓人?” 柳凌风心头的疑问仍未解开:“可胡越的身份我觉着也有问题,钟之岳明知自己肯定会被朝廷的人盯上,为什么还要收义子给自己添累赘?” “这点我也想到了,已经让人去查了。你不用多管。”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天塌下来有你这高个儿顶着。”柳凌风又问道,“那胡越日后,你打算怎安排?” 欧平笙提笔在桌上的名单上特地改用红墨加上了胡越的名字:“该说的都说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了。人只能靠自己,受他人引导将来多少都会偏离本心。可一颗苗子要是就这么白白折了,难免会觉得可惜。” 柳凌风却是忍俊不禁:“你这样会不会有种钦定的感觉?” “可笑!我堂堂凌云阁阁主,白鹿城我懒得管,这山门上我还管不了了?” “你不要脸面,凌云阁的招牌可是要的。” “再说了,这小子身上也确实带着白鹿令。规矩摆在那里,这也不是什么出格之事,再不行大不了过个把月,我重新定一份新的规矩!” 说罢,欧平笙把笔往桌子上一拍,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草堂,嘴里哼着不着曲调的东越民谣,背影没入夜色之中。 第14章 孺子还算可教 清晨,晨钟响彻山谷,千鸟齐飞,引起一片脆鸣。 胡越从床上睁眼便看到床头摆着的一套叠好的灰布长衫,一旁一位未曾谋面的少女正坐在桌前,不知疲倦地使劲捣着石臼里的草药,整个房间中溢满刺鼻的气味。 “这......位姑娘?” “你醒啦!不对,这么久也该醒了。师父说要是第三天还没醒说明你差不多要嗝屁了,那麻烦就大了。” 这般言语,胡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好好一清秀姑娘怎么就偏偏无端生了张嘴。 一阵木然后,胡越缓过劲还是开口问道:“额......不知姑娘为何与我一同房中?” “当然是照看你呀!前天夜里你昏倒以后,轻雪师妹守了你一天一夜,今天她还要参加入阁的「体察」,实在累得够呛,所以我就来替她一天。” 说着,少女直接上手拉起胡越的小臂,搭上了脉,良久后才松手。 “这衍天宗的《凝魄冰》确实有些门道,虽说本是以水凝冰做的暗器,但若不是有它在你的体内发散气劲,以你的原本功力应该不可能从稠州城千里追凶至此。 可惜前天与我师兄交手时却撞上了他的纯阳内力,这好好的玄阴气劲受了刺激竟化作了寒毒攻心,结果是越是压制,后面发作时也越痛苦。我看在睡梦中脸色发白了,嘴里还一直在吐寒气。 好在我师父和药庐的先生先前已经找到办法将入侵心脉的寒气引出,不然你现在估计已经离死不远了。” 一连串的解释说的胡越有些头晕,而说罢少女见他没了反应,更是直接坐到床沿伸手贴在了胡越的额头上。 “现在好点了,至少身子比夜里要暖和。” 胡越身子一缩,嘴上连忙谢道:“谢姑娘照顾,暂无大碍,还请放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怜心,沈怜心。不过你倒是不用谢我,我只是闲来无事在这儿捣药,你该谢的是轻雪师妹。” “寒毒攻心,那可是要以我们药庐阎师傅独门的「血继法」将受了寒毒的坏血放出来的,换入活血。我当时也在边上,换出来的坏血装了都有小半盆。这换的可都是她的血。” 听着这话,胡越却是心下一怔,噙着嘴也没开口,双眼闪烁,眉梢颤抖,极力躲避着自己内心的异样感。 尽管如今冷静下来后自己也理清了其中的缘由,但十几岁的年纪让他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沈怜心的观察细致入微,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心事。 “你的事呢,我也听师父说了。确实,做儿子的,连义父的尸体都无法收殓,心里一时间确实难以接受。可尘世之中谁又没有难处呢?轻雪师妹未入阁前是无心楼的收尸人,执行命令,也是迫不得已,事后还被你追杀。现在事情清楚了,你倒不如留着力气去找那些真正害了你义父的人。” “怜心姑娘教训的是。” 嘴上这么说,胡越脸上却越来越挂不住。 因为当时在官衙门口动手前,自己明明已经能够想到凶手另有其人,但偏偏失了理智,强行动手才会让自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结果自己受了伤,还得让人家换血才保下这条命来。 他实在不清楚此时自己心中这滋味是羞愧还是怨怼。 “这才对嘛!有道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又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哪有解不开的结呢?” 沈怜心拍了拍胡越肩膀,脸上露出的爽朗地大笑道:“一会儿出门要是见到师妹记得道歉!男人嘛!得大度一点,要一直这么小心眼,以后连媳妇儿都找不到。” 沈怜心这一串话下来,说的胡越有些脸上有些发烫,从小和义父在外奔波的生活让他很少有机会能这样和人交流,少年的血气方刚哪抵得住少女这般的调侃。 而欧平笙并不知屋内情形,直接推门而入:“咳咳!怜心,我不是和你说了,胡越醒了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师父,您可拉倒吧!自己睡过头就别赖别人!难怪每次凌风师傅都跟我抱怨,说你就跟个小孩似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路轩师兄的,看着都比你老成。” “不敬师尊!回去,把阁规抄好,然后发给今年的新生!” “嘁,就会使唤人!” 沈怜心嘴上嘘了一声,对着欧平笙做了个鬼脸,便抱着石臼小跑出了房间。 欧平笙摇着头,笑叹了一声,对自己这位小徒弟他是真没什么好法子管教,坐下后,一掌凝气,便将屋里的怪味儿通通扫了出去。 “看来身子骨还有些底子,这寒毒若是放在正常人身上估计早就死了。得亏是我带着你去的药庐,不然阎老头非得把你给剖了研究研究。” 胡越起身坐在床沿,但还是勉强俯下身子,算作是鞠了一躬:“谢阁主搭救,晚辈先行谢过!” 欧平笙没有回绝,本来也他也没少出力,自然受得起。 “还是好好休息吧,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有没有听进去?既然捡回条命,想好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吗?” “报仇!然后查清当年的真相,为我义父平反!” “还行,算是个过得去的理由。”欧平笙没有往下说,而是意味深长地上下扫视着眼前的少年。 胡越先是一怔,又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随后在身上摸了摸,怯生生地问道:“清平先生,我现在还可以入凌云阁吗?” “你是在找这个?” 欧平笙从袖中掏出先前被胡越砸坏的白鹿令,此时已经被他用鱼胶拼了回去。 “当时是我鲁莽了,阁主我......” “这里是个出世之地。” 欧平笙没有给眼前的少年答复,只是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可来这里的人,日后又有几人没有入世呢?” “难得,这般年纪看得比常人要透。” 想到胡越近日的遭遇,欧平笙并不觉得意外,反倒这般坦诚的态度让他倒是多了几分欣赏。 “既然想入阁可以,但规矩不能坏。你既不是各大门派送来的弟子,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鹿令也砸坏了,没能在昨日入阁报道。若要留在这里也只能先做个记名弟子,至于正式入阁就得等到看什么时候安排考校了。” 胡越脸上一喜:“无妨,能学到本事即可!” “倒是想得开,在凌云阁里,想学什么都成。就算不是正式弟子,万方楼里那些基础的心法和武学可以任意借阅。虽说是基础,但也不是什么粗浅的俗物,不然不可能入万方楼那书呆子的法眼。” 话虽如此,欧平笙还得立个规矩,毕竟这些年来阁里也没有过记名弟子,规矩也只能现编。 “平日里除了日常的功课以外,旁听其他的课程只要不占用正式弟子的位置即可。至于几位授业师傅的绝学,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毕竟那些功夫本来就是他们的,要是想教,我也拦不住。” “还能这样的吗?” 这等随性的规矩,着实是让胡越有些惊讶。如今江湖上的门派之别那可谓是根深蒂固,就连一些门派内部都会有各个山头。 欧平笙转身推窗,任阳光洒在身上,透过手中流转的气劲映射出七彩流光,但照在那一席白袍之上仍旧是原本的白。 “侠者,千人千面;侠道,唯有一道!志同道合者,又岂会有武学流派之芥蒂。” “弟子......明白!” “你小子......明白个屁!等你那日想好报仇以后打算干什么,届时我再问你一次,也算是做个约定。所以现在先好好活着,至少得活的像个人样。不然等到以后正式入阁,你还是这副死人模样我可不收!” “谢阁主!” 见状,欧平笙仰天大笑推门而去:“孺子还算可教!明日辰时早课,莫要迟到。” —————————— 白鹿城北,一处毛竹林中有一崭新竹屋,颜轻雪如当日在嵊州城的住处时一般,跪坐在地上,而她面前依旧是那个身着金缕玄衣的女人。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想不到这么些年我倒是看不出你竟有如此演技能骗过那欧平笙。” “楼主谬赞,这些正派人手自诩清高,属下只是借势而行。” “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欧平笙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女人很清楚面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渴望什么。 “如今我还你自由,给你找了条出路,也算是仁至义尽。但有一点我要你记住,你还是我的人。若是生了异心......” 颜轻雪脸色苍白,连忙俯身磕头:“轻雪不敢,楼主收养授艺,没齿难忘!只是轻雪有一事不明,无心楼向来与凌云阁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要让我入阁潜伏?” 自那日毁尸之后,颜轻雪便收到传信,要她引着胡越往这白鹿城跑,甚至还要自己入阁。 “不该你问的事少问。入了阁给我盯紧胡越,任何动向进展都要记录,定时向我汇报,直到他出师为止。如中途他遇到危险,你若在旁,我要你护他周全。” 颜轻雪心下一惊,楼主亲自下令保人,这还是她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听到,迟疑了片刻仍旧答应了下来:“明白,请楼主赐印,往后一有动向我会第一时间把消息交给分舵的人。” 玄衣女子看向颜轻雪,眼中杂揉着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感:“不是向楼中汇报,而是向我一个人。” “可总舵远在......” “无妨,往后每隔三月我都会来这儿一次,你当面与我汇报。而且从今日起你也不再是「欢」字楼的门客,只用对我一人负责。”说着,女子丢下一道令牌,“往后在外若是遇到麻烦,可用这道令牌就近去请你那四位‘姐妹’,她们自会出手。” “轻雪谢过楼主!” “走吧,在这儿待久了容易暴露。” 颜轻雪躬身,缓缓退出竹屋。 而正当玄衣女子看着屋外的背影远去正准备起身离去时,身着「良家子」花青长衫的荀小白悄然站在了木屋之前行了个万福。 “还以为殿下早已无世人情感,想不到今日竟还能见到如此温情的场面。” 女子对于来者似乎是意料之中,神色平静地说道:“好久没人称呼我为殿下,荀大人倒是真会挖苦我。不过你们「良家子」的狗鼻子挺灵,白鹿城里的味儿也能闻到?” “这是哪的话,平筝姐姐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我做晚辈的,替她查查底细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未曾想到竟然是殿下亲临,照理该通知平笙兄这个做阁主的好好招待才是。” “别装模作样了,对于胡越,他杨恒晨不是更关心吗?” 荀小白也是摆出一脸的苦笑:“是啊,若不是大帅挂心,不然我也不用一路从稠州尾随至此。但属下很好奇,那群叛徒都没有一人能进得了这白鹿城,而您为何会在此?” 毕竟杀人与毁尸,执行这两件事的人,在荀小白看来本应是同一个立场。 眼下看来,她可能猜错了。 女子双眼微眯,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恨意:“谁说想杀钟之岳的人就只有那群叛臣。” “也是,您是洛川侯的至亲,侯爷当年之死,您心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这借刀杀人也确实符合「欢」字楼的风格。不过眼下,胡越已经入了凌云阁。洛宁郡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你猜。” 荀小白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猜您是想等胡越将来的选择。” 而女子也是毫不掩饰地拍手赞道:“不愧是「镜心」荀小白,果真是神思敏捷,洞若观火。” “不敢当,小女子只是将心比心而已。毕竟当年洛川侯若是有心,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而您就该是长公主殿下了。” 女子神色一滞,心中只升起无尽的伤感。 谁稀得那位置,如果可以,我只要他活着! 不过此番心思倒不用与他人言说,女子照着方才的话头反呛了一句:“你倒是比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敢说多。” “属下人微言轻,再怎么说都没用。您可就不一样了。” “我怎么就不一样了,被赐李姓,封了个郡主,这天下又有几人会听我说的话呢?” “所以才要等将来,让胡越站出来说,对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胡越毕竟是我外甥,那群叛臣要做的事我不会让胡越去做,但将来他若是自己有了主意,我李泠定然倾力支持。” 荀小白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松了口气,退到门口,深躬作揖:“郡主殿下深明大义,属下代大帅先行谢过。” “嘁,装模做样。一会儿还有事不?” “胡越既已安全,属下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休息一晚,明日便回京复命。” “那正好,晚上陪我去白鹿城喝两杯。” “殿下......倒是好兴致。” 第15章 早课 翌日清晨,秋雨洗晴空,凉爽的秋意自然是拦不住凌云阁中的闹腾。 新生的早课,草堂中也比往日热闹几分,但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倒在桌案上埋头苦睡的「清平先生」。 正如世间所有的课堂一样,只要先生不管,座位上就没有几个屁股是能够坐住的。 门口那写着「不得喧哗」的木牌也只能是当个装饰罢了。 没过多久,原先坐满了六十人的草堂中也就剩下寥寥十数人。 待到人散得差不多,站在草堂外的胡越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拍了拍脸,尽量让脑子忘掉些回忆片段,假装自己还是之前那个在稠州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刚一掀竹帘,迎面而来的一尊小胖子,双手递上了一块精致的紫檀木牌。 胡越没敢伸手去接,只看到上面用银粉写着一行大字——「南北商行·拾叁——万千」。 虽说这位的身形神采看着憨态可掬,但名剌上面的名号着实让胡越倒吸了一口凉气,收下木牌后也是忙拱了拱手:“在下胡越,想不到万家公子也来凌云阁进修?” 胡越自己虽然年纪不大,但从跟着义父走镖开始涉世也算有些年头了。 这万氏南北商行的名头不说是江湖人士,就是放在朝堂上,不少六部官员也得礼敬三分——毕竟当今皇太后就出身于他们万家。 有这层关系在,这南北商行里不论是什么兵器名药,朝贡岁礼,只要不违反大同律法,就没有玩不通的行当。 不过最让胡越敬佩的是当代商行掌柜的为人,开国以来几次天灾都是南北商行带头捐款赈灾,大小店铺也是遍布南北,在民间的声望极佳。 而此时万千脸上却挤着笑脸,满脸尴尬地说道:“兄弟可别抬举我了,我一个十三房的庶出,家里人懒得管我而已。” “懒得管不是正好,免得将来还得继承家业,徒增烦恼。” “哦?看来胡兄深知我心!在下来此修业图的便是一个自在逍遥。” “那何故要在此分发名剌?让人知晓了你的来历,怕是难免要顾忌家里的面子了。” “这不是被昨天的体察搞怕了嘛,昨天我才想到,自己是既没练过武,也没怎么正经读过书,入了阁以后还不得受欺负啊!” 胡越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眼前这位还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啊! 而万千说着又把手中的名剌推到胡越面前:“所以这不是趁着刚入阁,把关系先打点到位,免得日后说话生分嘛。” 胡越勉强接过小心收好,问道:“我这一个记名弟子还用得着打点吗?” “哪不一样?做生意,讲的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子。我最烦的就是家里面那些个纨绔,成天装出一公子哥儿的范儿,躺在老头子的功劳簿上,三天两头尽是在巴结那些王公子弟。” “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早早收了名剌,以后阁里面要是有人欺负万兄,尽管差遣便是。能不能打赢另说,至少得给你撑撑场子!” “嘿嘿,那最好还是别有那天吧。”万千讪讪笑道,脸上的褶子却是更深了几分。 “师弟~师弟~快过来!” 两人正闲聊,沈怜心转过身正跪在后排的座位上摇着手招呼胡越过去。 而坐在沈怜心身旁的,正是卸去了伪装的颜轻雪。 听着一旁师姐兴奋的呼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将脸埋在了书中。 秋日明媚,少女清冷的眉眼中此时却浮起了一抹浓愁。 楼主派她入阁监视胡越,虽说不知意欲何为,但她还是不想与这位少年有太多的接触,毕竟自己手上沾染过他亲人的血。 “师姐,你喊他来干嘛,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不是给他找不愉快吗?” “师妹,你和他同时现在是凌云阁的弟子,今后总会见面的。我和师父都已经劝过他了,他要是真的介意,现在也不会留在这里。” “不成,我还是躲远点吧。” 颜轻雪刚要起身,胡越和万千两人已经跟前。 而胡越的目光更是久久地停在了眼前这位清冷少女的身上,先前在草堂外做的一切准备都成了徒劳。 装束变了,身形也变了,甚至因为换血导致此刻面纱下的脸色有些病态的惨白,但她似乎却忘了身上寒松树芯的木香还未散去。 “咳咳!胡师弟,虽然我们凌云阁里不禁男女之情,但是你也得注意点影响。”坐在一旁的沈怜心见有好戏可看,故意开口打趣道。 万千落座后却是立刻为自己刚交上的朋友说起了好话:“沈师姐,您这话就不对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闭嘴,小胖子!没事别乱插话!” “......” 胡越站定在桌前,拱手深鞠了一躬:“轻雪姑娘,我的伤......” 颜轻雪不敢对视也为微微低头:“胡少侠不必多谢,本该是我应尽之事。” “先前是我冲动了。” “身份所致,我怨不得胡少侠。” “轻雪姑娘......家父死前可曾留遗言?”说到这儿,胡越脸也渐渐沉了下来,沉默良久还是把话问了出口。 “少侠,节哀。” 胡越红了眼,鼻头涌上一股酸意,怔怔地看着,却也不知看着什么,脑海里想到的只有那夜自己在废墟中看到的那一地残渣血水。 或许在他心里只有当眼前这人亲口说出这话以后他才愿意相信,那个养他教他的义父真的死了。 片刻后强忍着悲伤的胡越让自己的脸上挂上了笑,尽管那笑看着比哭还难看,然后拱手道谢,言语间都还有些颤抖。 “罢了,不想这些,还是多谢姑娘为我换血疗伤。” “不用了,你我两不相欠。” 随后他与万千两人落座,胡越也很快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自己这三两句话就让原先嘈杂的草堂都静了几分,时不时还投来些许带着敌意的目光。 很快,讲台上的「清平先生」一句话便让先前酝酿的气氛瞬间引爆。 “今日早课尚无课题,大家既然已经入阁往后都是同门,入阁弟子的名单也都派发,今日大伙儿就都先熟悉熟悉,我这个做阁主的也就不碍大家伙的眼了。” 说罢,欧平笙便拎着酒壶吹着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堂。 此刻胡越才发现身前桌案上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今年入阁每一个弟子的来历。 而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颜轻雪——「无心楼」。 「无心楼」,这三个字传进任何江湖人耳朵里都能刺激到他们敏感的神经,更何况在座的多数人都出身于名门大宗,跟无心楼的冲突由来甚久。 此刻,甚至在已经有人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了杀意,一手按在了随身的兵器之上。 “看来还真不是什么谣言,不曾想还真有「无心楼」的败类敢来这里。” “妈的,叔父当年就是死在这帮人手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这帮畜生和他们的同伙都他妈的该死!” 其中的两人起身当场发难,其中一个身形健硕,背着一柄宽大朴刀的男子更是指着颜轻雪便破口大骂。 胡越听得这话,转身便要迎上去,不过此刻他身上还有暗伤,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 颜轻雪则是按住了胡越,压低声音说道:“我用不着你替我出头!” “胡兄,那个背着一对阴阳剑的是真武教四代弟子——云笑,也是真武门第四代里唯一的亲传弟子;另一个是南石船帮的少当家,北斗帮主的胞弟——北魁,昨天「体察」他是头名。搞得定吗?” 一旁的万千躲在桌子后面没敢阻拦,只是低声地给胡越报着对方的来历。 但见胡越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万千立刻转头问道:“怜心师姐,要不你劝劝他们?” “劝?怎么劝?” “师姐,在这儿的就您比我们大一辈了,对付他们总该是轻轻松松吧?” “哦?谁和你说我会武功的?”沈怜心却笑眯眯地反问道。 “纳尼?!” 沈怜心笑着拍了拍万千那已经彻底僵硬的脸颊,笑道:“小胖子,你这扶桑话学的倒挺像。” 而胡越怕吗?当然怕,且不说自己原先的本事较之这些江湖门派的弟子如何。如今伤势未愈,真动起手输的只会更难看。 但他也不怕,自己答应过阁主,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换做是以前的自己,只会对自己说一句话——这要是能怂,做人都别人矮一截。 所以纵使毫无底气,胡越仍挡在颜轻雪身前劝道:“两位,不论过往如何,如今既已入阁,往后都是同门,可比苦苦相逼......” 那个叫云笑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立着。 而北魁仍旧没有收敛的意思:“小子让开,无心楼这些个杀人越货的渣滓不配入阁!” 胡越心里微微发怵,但嘴上也是不输阵:“入阁自有阁主许可,何时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一些观望的人也开始起哄,四人剑拔弩张,已然是骑虎难下。 第16章 条件 僵持之下,北魁自认就算是以一敌二也不在话下,率先动手发难。 却见他脚下一钩,将一旁的木桌掀起挡住了胡越的视线,自己一个闪身伸手作爪直扑颜轻雪的面门。 突如其来的发难没让胡越乱了阵脚,一手挡住桌板的同时,手指扣住桌角,尽力一甩便砸向北魁。 见那迎面而来的桌板,北魁立刻化爪做掌,紫色的气劲凝聚其上,一掌落下便将桌板劈作两半,而后则是一改方向,扑向了护在颜轻雪身侧的胡越。 方才的发力身上的暗伤刺骨隐隐作痛也没让胡越后退,重新摆好架势,但北魁那一抓后发先置已到眼前。 却见颜轻雪那一双皓白的手掌捏住北魁的手腕看似微微一拧,虽说北魁脸上仍旧不为所动,但被掐住腕脉后手掌上消散的气劲却骗不了人,只得转身卸力,连退了数步。 一来一回,二人的争执立刻点燃了草堂中的火药味,原先袖手旁观的人也纷纷起身。 颜轻雪看着眼下情形,面纱下看不出神色:“他们是冲我来的,与你无关。” “仗势欺人,岂能不管?” 而坐在一旁的沈怜心却是笑吟吟地旁观着。 正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而且年轻人嘛,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在事情逐渐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时,有一柄剑出鞘了。 二尺半长,二指半宽,剑身漆黑,锋刃不露半毫锋芒,方形剑镡铸流水纹,柄尾佩白玉,上刻有二字——「白鹿」。 在大同,这柄剑算不上是人尽皆知,但在江湖上凡是混过几年也都知晓这「墨剑」的主人是谁。 而此刻这柄剑就钉在了四人之间那破碎的桌案之上。 随后,欧平笙压着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在座的各位既来了凌云阁,那就劳烦忘了江湖事。如果执意要寻仇,等你们下了白鹿山再说。想在这里动手,那就先考虑好准备身后事。今天的早课结束,既然书读不进去,也不肯与同门好好相处就去演武场集合,想打架就在那里打!” 北魁回过神,收起了架势。 而胡越才发现自己因为暗伤带来的刺痛,一双手还在不住地暗暗发颤,但他仍旧寸步不让, 两人看着被胡越护着的颜轻雪,眼下也没了办法。 没有动手的云笑拱了拱手,径直走向堂外,与胡越擦身而过时不忘撂了句话:“你今日有伤。等伤好,我再来找你。” 云笑这话有些不明所里,胡越只当是他随口一说,拱了拱手答道:“恭候阁下赐教。” “小子,算你有种!” 北魁则是扛着朴刀,撂下狠话便大喇喇的迈步离去,出了草堂还回过头往颜轻雪跟前啐了口唾沫。 北魁那略带匪气的挑衅胡越从小见多了,自然受的住,忍着性子没有发作。 直到众人散去,万千才拍了拍胸脯,总算是松了口气。 “呼~还好没打起来。” “我倒是觉得这会儿还是打一架好点,这以后又得没完没了了。”沈怜心撇了撇嘴,对着门外大声道,“师父,干嘛吓他们!以后轻雪师妹在阁里还不得到处被找麻烦!” 颜轻雪俯身用手帕擦去跟前的秽物,劝道:“算了师姐,胡少侠也谢谢你,但今后如果再有这种情况也不必再为我出头,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虽然她不知为何楼主会如此关心胡越,但楼主下了令要自己在阁内这期间监视他,也要保证他的安全。眼下若是因为自己让胡越受了伤,楼主知道了自己往后怕是连回「欢」字楼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越问道:“可为什么要公开来历,这岂不是徒生事端?怜心师姐以前阁中也如此吗?” 沈怜心摇了摇头,对此她也并不知情。 “你莫管,这是我与阁主的契约。” 说罢,颜轻雪走出了草堂。 胡越刚要去追,欧平笙才从草堂外的柱子后现出身形,打着哈欠拦住了胡越:“由她去,心结只有自己能解,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胡越不语,而一旁的沈怜心却是皱着眉头抱怨:“师父,为什么?且不说轻雪师妹自己怎么想,如此开诚布公对我们凌云阁的声誉......” 欧平笙微微摇了摇头:“瞒不住的,那天胡越在城里衙门前闹这么大,挑明是早晚的。我们凌云阁立派以来也从不在乎这点闲言碎语。轻雪她有归回正道的心不假,但必须得正视自己的过去。该受到的偏见,该偿还的血债,都得有她自己承担。公开自己的来历,让所有人都知道,然后她再考虑是走是留。这是我给她开出的入阁条件。” 欧平笙心里明白欧平筝当时的好心,但眼下时局收无心楼门客入阁确实是个麻烦。当时换作是他自己,顶多助颜轻雪摆脱胡越和无心楼的追杀,入阁就得先考量一番了。 胡越紧接着追问:“可是她就这样出去,要是那些人真的不顾阁规,暗地里下手的话怎么办?” 沈怜心伸手戳了戳胡越的脑袋:“哼哼~师弟呀,你这话说的就太小瞧我们凌云阁了。要是他们敢在阁内暗地里下手,自然会有人出马到他们的门派算账的。” 欧平笙将「墨剑」收回了鞘中,藏回了桌下:“好了,该去演武场了。今天是授业武学的择课,从刀枪剑拳到短兵暗器每门功夫的师傅都会在。 虽然教的只是些入门功夫,但饭也得一口口吃,基础打得牢才能厚积薄发。到了年底,各个师傅会对自己门内的学生进行考校,只有通过了才能算是正式入门修业。剩下的要么去白鹿学监里上课读书,要么打道回府。 胡越,你是记名弟子,今年还不用太紧张,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先学着就可以了。万千,你就不一样了,大老远跑这里来,总得学点东西,在这里混日子可没你在家里舒服。表现好了,我也好跟万老爷子交代。” “嘿嘿,阁主放心,我心里有数。”万千笑了笑,伸手便把胳膊搭在了胡越肩上,“胡兄,虽说凌云阁的各位师傅都是个把好手。不说是教咱们,就算是出去开宗立派那也都是绰绰有余,不过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总有个先后高低,这可得选个好师傅才行。” “我倒也不用挑,原本就练过几年刀法,没必要再重新转修其他兵器。你呢?你这身子怕是要好好考虑考虑。” 胡越也是毫不客气,也一手搭在了万千肩上。 两人便这么勾肩搭背的,一同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而听到胡越这话,一旁沈怜心的身子同时后仰。 欧平笙虽然已经猜到了胡越的目标,但还是忍不住耷拉着嘴不住地摇头,满脸都是替这位刚入阁的小年轻感到悲哀——拜在柳凌风的门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第17章 八门 凌云阁内的演武场位于另一处被削平了的山峰之上,筑灰墙作同心圆,内圆做阴阳鱼图为主教场,而外圆分八卦,每一卦便代指一门类武学,共分八门。 而此时,授业的师傅仅有四人在主教场上等着所有的新弟子到齐。 近百人聚在演武场上,哪怕是一人一句也难免会有些嘈杂。 胡越站在人群的末尾,也和身旁的万千念叨着:“凌云阁这每年都有这么多弟子入阁的吗?我听闻至今从阁里出师的也不过寥寥十几人。” “胡兄有所不知了吧。去年自「清平先生」接任阁主之后,凌云阁发派的白鹿令翻了一倍不止,慕名而来的人自然不少,何况还有许多江湖门派的份额,但你猜猜能撑过「体察」的人有多少?” “三分之二?” “据我估计,半数不到。” “入门「体察」而已,怎会如此?” “你真以为就是检查身体啊,「体察」可是要和往年的师兄师姐们过招的。通过切磋,知其心性。当然最基础的底子还是要有的,不然也受不住阁里的修行。而且各自门内的修习和每年的校考都会劝退一批人,当然这也不是阁里强制的,据说是因为修炼和校考的内容过于变态,不少人扛不住就走了。你看着,过几个月,我们在这里见到人估计十不存一。” 听万千的描述,胡越审视了下面前这小胖子,心里更想不通了。 “「体察」?那你这能......” 万千也毫不在意胡越的质疑还是亮了亮他的名剌:“不懂了吧,江湖可不是打打杀杀。” 胡越也是眉眼一抬,心中了然。 “这事儿可得保密,万一让阁主知道了去,我丢脸还不要紧,我爷爷那可丢不起脸。” “这是自然,万兄尽管放心。” 万千也是会心一笑,也不吝啬自己的口舌,介绍起了教场上的四位师傅,也让胡越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凌云阁无人僭越的江湖地位是从何而来的。 “那位渔夫打扮,手里拿着根吊杆的老先生是「坤门」门主,年轻的时候可是和老阁主齐名的高手,年轻时人称「浊浪枪」的崔江前辈。 站中间穿着黑白长袍的那位是「艮门」门主——创出了《八卦寸心掌》的宫旌前辈,乃是凌云阁出身,这白鹿山下首批入阁的弟子,手上的拳掌功夫拿捏得极其细致,江湖人称其为「寸心寸意」,对于内功气劲的拿捏掌控可谓是当世一绝。 右臂上纹着花臂的那位是曾经「龙虎帮」的帮主「纹龙画虎」杜狼毫——「巽门」门主。这位的故事怕是不好说,当年「龙虎帮」是被朝廷亲自派兵剿灭的。不过凭他那日行八百里的功夫,当年朝廷里的高手也没法子抓住他。至于是怎么脱罪进的凌云阁,那就江湖上也是百口不一,要想知道真相估计只有阁主和他自己知道了。 在他左边那个戴着白色面具遮住半边脸的是名震辽东的侠盗——风皓霜,金盆洗手之前在除了盗财以外,也专杀贪官污吏。过往行事时总喜欢穿雪貂裘,黑道上的人都称他为「白裘客」,执掌「坎门」,他的暗器功夫可是真正的无声夺命!” “那万兄,你打算学哪门功夫?” “嘿嘿,当然是暗器啦。这门功夫最安全,打起来也只用躲着放放冷箭就可以了,也不用自己见血。” “那我倒是觉得学毒术不是更方便?” 万千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别,虽然凌云阁里不忌讳这些,但是在外面用毒先不说是好是坏,反正江湖公认是阴险的手段。我虽然就是一小辈,但南北商行的名声还是要的。况且风险太大了,而且「兑门」还有规矩,用毒首先要自己以身试毒,我可不想哪天躺着被抬出凌云阁。” “也有道理。” 待到清点完人数,宫旌左脚跺地,一声闷响才让教场上唧唧喳喳的弟子安静下来:“各位,请稍安毋躁。这里是演武场,不是什么讲茶大堂。既然来了凌云阁,那就是来学真本事的,我当年也是。不过想学真本事就得吃苦,不然人人都当这里是善堂了。” “别以为通过了昨天的「体察」就算完了。各类武学皆有所长,人与人亦有差距,一会你们入了各门,我们做师傅的自然要考校一下每门功夫的基础。如果连基础都不过关,我看也可以老实点回家睡觉,别出来给自己门派丢人。” 在场的所有弟子都被这毫无余地的话给镇住了,半天没有人开口说话。 回过神的胡越倒是有些意外,这话居然是看上去最年轻和善的宫旌嘴里说出来。 “宫旌,说话注意点分寸,老阁主当年教你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么大小声了。” 很快,崔江捋着灰色山羊胡接过了话茬:“小子们也别太过紧张,今天只是简单入门考校,不会过于苛刻的。老头子我话也不多说了,先讲讲这演武场吧。毕竟这里将会是你们接下来几年里挥洒汗水的地方。 此地以八卦为形,分作八门。其中乾为剑,巽为腿法轻功,坎为暗器,艮为拳掌,坤为棍枪,震为奇门短兵,离为刀,兑为毒蛊医术。稍后,你们便照着自己想学的门类各自去对应的门中报到登记即可。” “恩,没错......” 风皓霜半睁着眼,随意地跟了句话。杜狼毫更是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 说罢四位师傅便退入了各自对应的卦门之中。 校场上的弟子们也迅速找到自己所要修习的武学门类所在的卦门,开始排队报到。 ...... “胡兄,看来我还真是走大运了,你看「坎门」那边,全是些清秀可人的妹子!” “哦?真是稀了奇了。” 胡越有些讶异,因为所有兵器里面除了枪和一些偏门短兵以外,最难练的就数暗器。这不仅仅是因为暗器的种类繁多,不同暗器对应的手法和力道也要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能掌握。 万千解释道:“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匿身诀》是风皓霜前辈的独门内功,这门功法不仅能够隐蔽身形,延长内息,重要是的有驻颜之效,练到高深之处甚至能够变换容貌。这种本事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的呢?其他的什么暗器本事倒还是其次。” “那倒也是,看着也是寻常江湖帮派的弟子居多。” “那又如何?我找的就这种,要真是什么江湖里的高门大派,规矩一大堆,我可消受不起。好啦,我先走一步,胡兄来日再见!” 看着万千在人流中闪转腾挪的圆润姿态,胡越却越发觉得这位在凌云阁里是个难得的妙人。 第18章 「离门」 看着万千远去,胡越也随着人流迈步走进「离门」。 可刚一进门,一只宽大的手掌压住了他的肩膀。 “小子,你也要进「离门」?真他妈的晦气!” 胡越暗自叹了口气,反手将肩上的手掌打掉,转头看到来人正是先前在草堂和他交过手的北魁。 “北兄,既然你我已入了凌云阁,但你最好还是改下口。虽然我只是记名弟子。” “不改,你又能怎样!” 胡越迈开步子走进大门,边走边说道:“我从小就跟着长辈走江湖,你们南石船帮的北斗大当家本人我虽没见过,但我也跟家父走镖时也跟你们的船队打过交道,也知道南石船帮在江湖上向来是以信义着称。至少我以为,里面的汉子至少不会像你这般蛮横无理!” 北魁几个大步越到了前面拦住去路,抽出背上的朴刀在手里掂了掂:“你懂个屁,那都是靠实力打出来的!想让我尊重你?行啊!问问我的刀再说。” 胡越脸上微微抽动,不耐烦地暗暗咬牙,握成拳的双手上关节也隐隐发出声响,身子也隐隐下沉。 打不打的赢且另说,只要北魁这会儿敢动手,自己出手绝对比他要快,怎么的都能让他挂点彩。 嗯,这鼻子不错,火气正旺,给一拳也好可以放点血,下下火。 一时间两人再次延续了早上在草堂里的剑拔弩张,但这次出手的可不是「清平先生」了。 “很好,脾气倒是都不小,就是不知道本事怎么样?接我一刀试试!” 话音刚落,一道天缥色的身影跃入围墙,在二人眼前闪过。 腰间一柄柳叶弯刀出鞘,柳凌风单手一挥,凌厉的刀光直接将两人隔开。 北魁心中顿时一凛,连退了三步,而身前三步的石板应声断裂,留下了一寸深浅的沟壑。 “呵,人家好言相劝,你小子却咄咄逼人。怎么现在见了我霹雳堂的刀你就又怕了?” “可是霹雳堂柳凌风前辈?在帮里时姐姐就常与我提起你,是小弟失礼了!”北魁反应了过来,立刻躬身拱手行礼。 “北斗妹子怎么就有你这么个怂包弟弟呢?”柳凌风却是丝毫面子都没给,反手一刀便拍在了北魁的小腿肚上:“躲什么躲?我这一刀下去还能砍到你不成?你看看他,我这一刀过来,他连身子都没有抖一下。两个人都给我消停点,过去坐下。” 北魁把嘴一撇,也只能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教场的台阶上,揉了揉自己被拍红的小腿肚。 胡越没说话,只是在微微行礼后,默默地站在了刀架旁。 柳凌风将手中的柳叶刀归鞘,走过胡越身侧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为何只是站着?” 胡越拱手答道:“阁主先前交代过,我还只是记名弟子,只能旁听。” “那我问你,刚刚为何不躲?我刚才这一刀要真劈下去,能活着的人可不多。” “刀兵,谓之杀伐之器;戮人,必有杀伐之意。若无杀意如何伤人?”胡越笑了笑,“柳师傅,我说没错吧?” “看来还念过几年书,《兵器总要》背得倒是挺熟,叫什么?” “胡越。” 柳凌风喜色露于言表,往年门中的男弟子各个都带着一身的草莽气,今年倒是难得来了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弟子。 “恩,我听平笙说起过你的情况。不过放心,我门下向来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只要你表现得好,能教你的东西,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多谢柳师傅。” 两人一阵寒暄,一旁的北魁自是感觉气氛不对,赶忙插嘴:“柳师傅,我们这学刀的人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这一记名弟子倒是挺会来事,这柳师傅要是另眼相看,以后在门内自己还怎么找他麻烦。 胡越看了看,除去自己和北魁,教场上只坐着十来个人。 要知道先前在外面的演武场上的新生有近百人,而刀又不是什么暗器短兵这类偏门兵器,这人确实有些少了。 柳凌风倒是不在意这些。 “正常,刀法简单,习练者以江湖草莽居多,对于高深的武学自然有没有多大兴趣。能分配到凌云阁名额的江湖门派中专修刀法的也没几家,而如今不似当年乱世,年轻小辈大多用剑,无非是自诩风雅之辈,亦或是在效仿当年沧海前辈的英姿罢了,又有几人真能成一代剑侠宗师?多是些既无天赋,又无决心的庸才罢了。” “哦?那阁主他算不算自诩风雅之辈?”北魁也是不记打,随口接茬道。 “北魁小子,这里是凌云阁的演武场,不是你们南石帮的漕船甲板,欧平笙的剑轮得到你来评头论足?你要是再敢这么说话,明天就是北斗妹子亲自上门求情,我也要把你轰出山门去!” 北魁也是很自觉地捂住了嘴,脑袋点得跟只啄木鸟似的。 “好了,我这也懒得废话了,入门的第一课先给你们安排上。” 说着,柳凌风伸手催动气劲随手虚抓,一根与常人一般高矮粗细的木桩便一旁杂物堆里拽了出来,立在了众人面前。 “我给你们的基础修业很简单,一个字‘劈’!” “劈砍,是用刀最基础的手段,也是最重要的手段。接下来的三旬里面,你们至少要练到能够一刀劈断这根木桩。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那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柳凌风嘴里的轻描淡写传到弟子的耳朵里换来的则是阵阵哀嚎。 “啊!?” “不是吧?” “师傅,这哪做得到啊!” 柳凌风话音刚落,便传出一片哀嚎,很快就有人提出了质疑。 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弟子起身行礼,举手投足间颇具英气,随后问道:“师傅,霹雳堂柳霖声有一事想请教。” “霖声,不必客气,直接说。”对于本家同门子弟,柳凌风态度和善了些许。 “这种木桩,若是用朴刀或者阔刀此类双手重刀,一刀劈断木桩与我而言不算难事。但若是换做我们门内常用的腰刀,亦或是横刀此类单手刀,别说是三旬,就算用上一整年恐怕都不够。” 北魁也是立马跟上了一句:“就是啊!柳前辈,别说刀种不同,男女更是有别,如果对霖声师妹和我们男子一般要求,未免过于苛刻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霹雳堂的两位脸色难看了起来,就连旁听的胡越都忍不住用手指抠了抠眉毛。 本来以为这人只是有点记仇加小心眼,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了。 是真的憨! 至于两位正主会是什么反应也如胡越心中所料。 柳霖声转头便愤声道:“北魁,你若是瞧不起我,出门便就是演武场,没必要这般拐弯抹角地嘲弄!我不介意先和你较量一场!” “误会,误会......”北魁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反应,立刻举手告饶。 “北魁,事不过三,再有下次的话你就给我滚蛋。” 此刻别说是其他人,就连北魁自己都能听出来柳凌风说这句话时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了。 “既然霖声有疑问,那在场的各位有谁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 众人哑然,纵然对此各人有各自的理解,但此刻前辈授业,这时候在众人面前也没人愿意丢人现眼。 柳凌风见状心里也是直摇头,对于小辈那点心思她自然也清楚,但往后要是行走江湖,脸面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目光巡视一周后,柳凌风随后将目光转到胡越身上。 突然的四目对视,胡越脑袋一歪,也是颇感无奈,自己也不是什么大门派的弟子,切磋套招他自是不怵,但更多凭的是往日和义父对练时的本能,哪还在意里面的门道。 不过如今只是记名弟子,既然有机会表现,他可不会退缩。 嘴上说不来,那就用做的。 胡越从一旁的刀架上抽出一柄和他先前用着差不多长短的齐胸长刀,掂量了一下重量后走到木桩前,深吸了口气才挥出全力一刀。 而结果显而易见,木桩并未应声斩断,刀刃行进到了木桩的中线便停了下来,深深的嵌在其中。 “柳师傅,若是对敌之时,我这一刀的力度应该能勉强做到将人直接腰斩?” “若无防护足以,但若披甲或以兵器阻隔,还不够。不过长刀用法注重劈刺并用,能有这个力度已经很不错了。”柳凌风笑了笑,再次问道,“那你觉得我提出的要求高吗?” 胡越将嵌在木桩里的长刀拔出,答道:“先前师傅所言甚是刀法简单,所以江湖上善刀者颇多。虽然不同的刀自然也有不同的用法,但到了以命相搏之时,皆以杀伤为要点,任何武学招式都不离其宗。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能找到机会,就一刀毙命,绝不留力气到下一刀上。” “很好!”柳凌风笑道:“刀兵相争,生死往往便在一招之间。不管兵器形制如何,若寻得了机会无法做到一击毙命,陷入缠斗只会徒增风险。所以,你们要明白,对于任何兵器而言,力量作为基础便是要做到这一点。至于刀兵形制不同,对应的招式路数以及功法亦有不同,这点我以后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情况来传授功法和武学招式。” “明白了,师傅。”众人齐声答道。 “那好,既然都明白了,那今天的授业就先练这一招‘劈’,每人可以去旁边的刀架上各领一把顺手的刀,当然自己有的话就用自己的,免得以后在外时换刀还得适应。今天是第一天,各自拿上木桩,自己找好的位置,接下来自由练习,我就先不多做要求了。 以后每隔两天早上来一次演武场集合,平日里练习的时间是午时至亥时,剩下的时间自己安排吧。” 说罢,柳凌风直到走出大门后,所有人才松了口气,但也没立刻开始修炼,倒是一个个自报家门,你来我往地套起了近乎。 胡越在这儿没有熟人,而且照先前万千的说法,估计不到半年在场的十几人里也剩不了几个,自己也用不着都去一一结交。收好刀就打算直接去搬了那根已经被自己砍过了的木桩。虽然身上还有暗伤,但活动活动筋骨也还能受得住。 而柳霖声却起身站到胡越面前拱手道谢:“胡师兄,多谢指教!” “师兄?” “达者为师,霖声自问不及,称一声‘师兄’总没错吧。” 柳霖声脸上微微带笑,胡越也清楚这无非是客套话,但为了以后不造成误会还是要纠正的。 “在下胡越,如今只是记名弟子,还不算正式入阁,等正式入阁以后才是该喊你一声师姐。你我以姓名互称足以。而且方才也算不上指教,也只是些经验之谈。” “经验之谈?你莫非真的和人真刀真枪地动过手?” 这句话就让柳霖声更好奇了,在霹雳堂的同辈里她年纪最小,大伙儿就算是平日里修习切磋大多也是让着她,更别说和她动真格了。 “我无门无派,从小就跟着家人跑江湖,遇上些话说不清楚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胡越挠了挠头,脸颊微微发烫,因为这话说的确实有些夸大。自己这几招对付一般的山贼流寇虽然不成问题,但真遇上‘硬茬’老钟头跑得比他都快,他还哪敢跟人家动手。 “那你,可以和我切磋两招吗?” “这......我身上还有伤,不太方便。” “刚刚你还在草堂和北魁动手,莫不是见我是女子,放不开手脚吧?” 胡越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自己的身体情况也不敢尽全力。刚刚他才见识过柳霖声那超乎常人的自尊心,这时候要是再坚持拒绝或者切磋时让她看出自己有所收力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 “霖声师妹,你还是别为难他了。这家伙前几天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这会儿估计伤都还没好。而且这家伙空手和路轩师兄都能过上几招,真要是打起来,你就是想偷师怕也学不了多少。” 正当胡越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搪塞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却及时地出现了。 “怜心姑娘,你怎么......” “叫师姐!来给你送药的!”说着沈怜心抛来了一只盛满药汤的葫芦,“早上的时候和你聊天都聊忘了,你身上的寒毒虽然已经除根,但是终归还是有所残留。如果不排除干净,过些时日又得留下病根了。阎师傅说了,这药正午和子时分别喝一次,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停了。” “你和路轩师兄交过手?!” 而柳霖声听这话的重点根本不是胡越身上有伤,能跟路轩过招,她已经不是好奇,而是吃惊了。 “动过手,不过可不算是过招,我在路师兄手上连三招也没走过。” “得了吧,这话谁信!”三人说话间,阴魂不散的北魁又插了一嘴,“他路轩也就比我们大两年,就算是从小在凌云阁长大,拿了两届论剑的首名,实力也没这么夸张吧。” 听到这话,沈怜心眼神立刻犀利了起来:“呵,半桶水搁这儿响叮当,有本事今年你去拿个校考首名,不行就别在这逼逼赖赖!” “我......”一句回怼,北魁顿时哑然,随即又指着胡越说道,“那我和路轩师兄对上肯定能多过上几招,至少比他强!” 胡越听这话有点想笑。 刚醒来时他曾回想了一下当时路轩赶来救人时的情景,光是迸发出来的气劲都能直接把剑给崩断了,和自己动手的时候显然是留手了。 要是用全力,北魁恐怕也是走不过一招。 第19章 万方楼 而有时候,一切来的就是这么的刚好。 嘴越硬,打脸时刻往往也来得越快。 “北魁师弟,若你真的有兴趣,在下可以与你过过招,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北斗帮主自创的《捉浪刀》的玄妙之处。” 看着路轩穿着一身已经微微泛黄的白色练功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站到胡越身旁甚至连架势都不用摆开,随手侧身一拳便将那块被胡越劈了一刀的木桩拦腰轰断。 北魁顿时人就傻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转身抱起自己的木桩便逃到了教场的另一边。 柳霖声看着路轩的面容有些出了神,而沈怜心则是自语道:“嘁,怂包一个,看来这南石帮以后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 “师妹,我是让你来领人的,不是让你来看热闹的。而且说话也注意点分寸,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还有别老是在阁中弟子之间拱火,刚刚两人要是真动手了,胡越师弟身上还有伤,肯定讨不了好的。” “哼!就会说教,坏我一场好戏!有我在一旁指导,那臭小子不出三招就能被胡越放倒!” “就会胡闹,师父要我们领胡越师弟去万方楼,刀法有凌风师傅教,但是还需要一门合适的内功心法。他又不是门派弟子,我看现在用的还是家传的吐纳法。如果不早点练内功,等到刀法定型后就很难再转修其他内功了。” “路轩师兄,会有适合我目前身体状况的心法吗?” 胡越立刻问道,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寒毒未祛除,且不说功体的问题,万一内功心法刺激到寒毒是肯定会加重伤情的。 “放心,万方楼里的藏书众多,总有适合的。而且内功修行要早,基础才能牢固,这对于招式的修行也是相当有助益的。” “好吧。” 听完路轩的话,胡越心里也明白,人家就差没把“你基础太差”这话直接说出口了。 而路轩此刻却是更加心急,显然胡越还不了解自己「归元气海」这种体质的特性,但他却是清楚的,照书中所说如果不尽早修习内功将气劲定性,在习武交手时会无形中不断吸收周围人外来的气劲用于填补其真空。 一旦体内气劲过分驳杂,那对于后续的内功修习将会造成极大的阻力。以至于到最后彻底无法掌控自己体内的气劲,一旦强行调动必然先致内伤,这种情况用药庐阎先生的说法就是——一个长命百岁的废人! 到时候若无天赐的机遇,习武是别想了,更别说还要是报仇。 胡越虽然不懂这些,但是对于这位还未出师便已在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大师兄自然是信服的。 “那走吧,要是拖太久就耽误午饭了。霖声姑娘,今天我还有事,日后你若想还讨教一番,待我伤势痊愈定当奉陪。” “嗯?哦!那就来日再请教了!” 柳霖声的目光从路轩脸上抽回,也自然不敢强留,拱手点了点头后,目送了三人出门下山了。 ————————— 白鹿群山之东有一岭,纵贯整个群岭的数十条山涧中在此汇聚,在此处陡峭的断崖山壁上挂成瀑布,名曰:飞流瀑。 洁白的水幕溅起的水花在岩壁之上映出一串虹光,细看之下,光影之间隐隐绰绰,岩壁之间藏着一条由内凿出的通道。 而山道尽头的山洞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盘坐其中缓缓抚琴,而与之对坐的,正是一身白衣的欧平笙。 “平笙,可想好了?” “机会难得,值得一试!” “以己之夙愿强加于他人,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此并非强加,我只是多给了他一条可以选的路。虽然如今事情还未浮出水面,但已经可以确定钟之岳前辈并非死于朝廷追捕。我们凌云阁没有介入的理由,走寻常路子怕是不行。往后胡越若是想要查明真相,若无足够的实力,就如蚍蜉撼树,毫无意义。至于师兄你的武学传承,算是顺便而已,不强求。” “谨记,朝廷之事你别牵扯太深。跟那帮人玩,你玩不起的。” “我只是从小散漫惯了,但从来不喜欢玩。世道不公,自有人提剑证道,当年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当年的行差踏错,以至于如今枯坐于此,实属无奈罢了。可你莫忘了,这世道的改变不在你我二人之间,而是在万民心中。要这世间天下的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这才是当年师父创立白鹿城的初衷。” 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映入脑海欧平笙脑海的却是连绵的战火。 他生于武朝末年,大同初年父亲从军征战。 彼时年幼的自己跟着父亲见识过太多的人间惨剧。 其中多少是天灾,多少是人祸,随着欧平笙心智的成长,如今回忆起来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再到年少时,初入江湖,仗剑走天下。 魏王叛乱,他在护卫粮道的路上杀了不知多少来犯的流寇,可那些是流寇吗? 那是被强征口粮,断绝生路的饥民。 碎叶起兵,他在城外大漠中陷阵冲锋,手中的墨剑斩了不知多少的敌军,可那些是敌军吗? 那是曾经与皇帝签下契约,助之复国的碎叶军队,而那座碎叶城本该是他们的都城。 这些事在史书中无非只是寥寥一笔带过,史家连多一个字都不愿解释! 经历此间种种,当欧平笙接过凌云阁阁主这个位置的那天起,他已经坚定自己的余生要做的事情。 “不曾忘,也不敢忘!” “那便由你吧,反正我这也已是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是时候动一动了。” “去年这会儿你还能和我对上百招。” “人老了嘛,记性总会差点。” 很快,山洞中失去了人声,留下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流水击打那坚硬到看似永远无法磨损的岩壁而发出的噪声。 ———————— 万方楼位于白鹿城东,起初由凌云阁建立,收录天下武学。后因白鹿学监的设立,不少文人史家也将各自的着作送往此处,以便流传推广。 而不同于其他门派的收藏之所那般冷清。 在这里,只要是无作奸犯科之人,来这里都能够任意借阅书籍,还提供了专门的场所用于誊抄转载,四周也有足够大的空地用于练习,若是运气够好甚至还能找到正在凌云阁中进修的弟子充当陪练。 当然,场地和陪练也可以是专门安排的,无非是加两个钱的事情。 看着周围人来人往,胡越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和震撼,嘴上不禁轻声感叹:“那些世人视若珍宝的秘籍着作,就在这座楼中如同寻常杂书任人翻阅。初创之时得多大的魄力才能够做出如此惊人之举?” 讲起这个,路轩也有些神往:“确实。我生在白鹿城,当年凌云阁初立,虽年纪不够还未入阁但也在场。开山大典时,师祖便和到场的所有江湖门派声明了他要创立此楼。几乎所有人都表示反对,尤其是那些大门派反应更为激烈,有的甚至直接联合各派借势压人。” 沈怜心则是满脸的骄傲:“哼!那其实是因为他们当时并不知道,有很多普通人在修习其中收录的武学后大多都会投身于其原本的门派之中。而且万方楼大部分收录的都是基础入门的武学,后来老阁主也立了规矩:弟子若想要继续修习其他门派的高深武学可以自行改投门派。现在倒好,江湖上的门派都巴不得往我们这里送人,结果我们还得限定每年每个门派的名额。” “虽说多年下来此举利弊众说纷纭,但我始终坚信师祖的决定没错。” “得了吧,师兄,有些人被送进来练着阁里的功夫时,嘴上说着其中弊端;等到他们出了师各回各家,你看哪个人后来见到阁中弟子不羡慕的?” “好了,先不说这个,进去吧。” 迈进朱色的大门,与外面的热闹不同,楼内倒是安静了许多,放眼望去能看到的人几乎都捧着书籍在埋头苦读,偶尔能听到几句关于书籍上的争论,但也只有寥寥几句。 而先本正在柜台打着瞌睡的文弱少年看到三人也是立刻来了精神:“路师兄?真是稀客啊,我这万方楼还值得你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万方楼的少楼主,也是药庐阎罗先生的亲传弟子——寻建若。虽然医术还比不上阎先生,但是对于江湖中各类内功医典可以说是如数家珍,这白鹿城除了他爹以外应该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万方楼了。如今万楼主四处云游,万方楼也是由他代为管理的。” 介绍完,路轩继续说道:“建若,这位是胡越师弟,今天来是替他寻个合适的内功心法。” “哦吼?他找个功法也需要你亲自来吗?” 对于这位师弟这种一问到底的性格,路轩也见怪不怪了,没个答案估计是别想过他这关,于是便压低了声音说道:“胡师弟如今体内有寒毒残留,但又是「归元气海」这种体质,现下想找到合适的功法恐怕还是要花点功夫的。” “难办啊!”寻建若挤着眼睛,挠了挠头。 “少楼主,难办才能体现出你的厉害啊。”沈怜心倒是笑嘻嘻的。 “沈师妹,你还是管好你的嘴吧,再难也没你难。不就是「归元气海」吗?又不是没有见过。”寻建若翻出柜台,伸手走到胡越身旁,“来,师弟伸手!让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从握起胡越的手腕号脉后,寻建若的神色从开始的好奇逐渐到疑惑,最后变成无奈。 “「阴阳归一,气海如渊」,果然如此。看来师父出手的时候已经调理好了,只有些许寒气残留,待到日后寒气散去便无生命之忧。” 听到自己的伤势不重,胡越心中一喜:“师兄可有功法推荐?” “只可惜师父当时为保你性命,需以「血继法」换血,无法及时抽离两股外来的气劲,换血后眼下体内阴阳之气交融,难以梳理。而天下内功皆有阴阳之分,你一旦开始修习内功,你体内的平衡必然要被打破。若要修炼,恐怕需要同时修习阴阳两种不同的武学。” 话听着麻烦,但胡越的回答很干脆:“这点困难无妨。” 见胡越并未知难而退,寻建若索性也不再遮掩了:“师弟,你这不是困不困难的问题。这等做法事倍功半不说,更难的是需要在修炼时刻注意体内阴阳气劲的平衡,如若控制不得当,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暴毙。而且你自己应该有所感受,如今气海之中的气劲驳杂,难以调动。” “......是的。” 寻建若的神色很淡然,言语间没有任何余地,在他看来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必要再让胡越心存期望了,而沈怜心和路轩也是沉默不语。 胡越亦是一怔,一瞬间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咬着牙低下了头。 但再抬眼时,他的目光中仍然无丝毫犹豫,只是问道:“寻师兄,我现在拜投「离门」,万方楼可有合适的刀法武学?” “上三楼,右拐第四个书架,六层,从左往右第五本——《北风刀》。原「吾林卫」中长刀卫的刀法,其附带的心法性中平,对于你的体质不会有冲突,前半部的招式无需气劲亦可修习,不过后半部分的招式若无气劲加持威力要大打折扣。不过寒毒未散,看看就行,若要上手练习估计还得有一个月时间调养。若真要阴阳同修,你再来找我寻功法。” “多谢寻师兄提醒,”胡越拱手谢道,“路师兄,怜心师姐,你们先回去吧。” “胡越,别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沈怜心抿了抿嘴,勉强挤出个笑脸。 胡越倒显得安然许多:“怜心师姐不必担心,我都算得上是死过一次的人,这点事我还受得住。” 看着胡越上楼,路轩心中颇感自责,因为胡越体内的纯阳之气正是他失手打进去的。 “走,师妹!我们找师父再想想办法。他要是没有办法,以他的性子怎么都不会让胡越师弟留下来入阁的。” “就是,一定有办法!” 看着这对师兄妹离去,寻建若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伏案苦读,「归元气海」若要修习内家武学本要阴阳同修,胡越自己都不嫌麻烦,这俩人急啥。 而且修炼的风险虽然有,但总有办法找补。 阴阳不调而已,阴阳采补这种缺德事干不出来,大不了就找人双修嘛。 可眼下真正要命的情况,寻建若刚刚并未明说。 若只是需平衡自身体内阴阳这一个缺点,「归元气海」的优点对于习武之人算的上是天下难得的体质之一。 可绝大多数人皆如胡越一般,起初修习气劲时不得要领,无法巩固气海。 到最后,或外力所致,或修炼不当,使得体内气劲阴阳相争,气海屏障被破。 若是常人气海被破无非就是再也无法积攒气劲,从此与内功武学告别。 而归元气海的屏障被破并不会使气海中的气劲散去,只会扩大气劲吸收的速度,这意味着往后只要与人交手,对方体内溢出的气劲不论阴阳都会被自身气海吸入。 到时候气海之中的气劲只会越发驳杂积重,直到再也无法调动其分毫。 仅以寻建若所知,这世间还无修补气海屏障之法。 而胡越却是因机缘巧合,被迫灌入阴阳两股气劲,以致于屏障却未破,便已有积重的气劲。 所以修炼之路只会更繁复。 之所以并未明说,是因为就在刚刚那短短的一个照面后,寻建若便觉察到了胡越的那份决然,不让他试试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好自己再辛苦辛苦,今日就在楼里多待会儿。 看那一股执拗劲儿,自己还真的多照看一下。 第20章 风起 上了三楼,按着寻建若的指示,胡越很快就找到了《北风刀》的秘籍。 找到位置刚要坐下,寻建若已经坐在的胡越的身前。 “寻师兄,还有何事吗?” “看着你,免得你整活儿,万一死楼里了,晦气。” “寻师兄请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得了吧,看你脑袋也不太灵光,你真的知道阴阳同修的难度吗?” “大概,知道。” 寻建若心里更没底了。 “什么叫大概知道?!” “《武经》有载:「天地自分阴阳五行,万物皆有,人为万物之灵长,藏五行于其身,融气劲而分阴阳」。 所谓习武修身,亦是激发自身蕴藏的气劲,并加以锻炼。而‘藏五行于其身’说明功体乃是每个人先天自带的,而后天修习的功法不同则会分出阴阳。 习武到了后期欲达大成,则夺天地气蕴以引出五行功体。那淬炼出来的气劲也会因修习者的功体而生出五行之意。” 背完了《武经》,胡越挠了挠头,答道:“大概就知道这些吧。” “果然,也就仅此而已。” 寻建若撇了撇嘴。 “《武经》的说法确实没错,但也仅限于刚入门的人。因为人本就是阴阳同体,无需像五行那样做出区分。” “不知师兄有何指教?”胡越问道。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各有不同。先天阴阳之比例自有差别。若你本就是九阴之体,偏要学纯阳武学,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我倒是不曾听过,那我这「归元气海」依您先前所说是「阴阳归一」,若要阴阳同修,其中门道还请寻师兄赐教!” “赐教论不上,毕竟我也没见过「归元气海」练成过的人,也只是按着过往经验给你点意见。” 胡越自然满心欢喜,眼下他也不敢奢求太多:“请赐教!” 见这位师弟如此热切,寻建若倒也是起了兴致。 “眼下你体内如今阴阳归一,修习不可操之过急,应当从偏中性的功法开始修习。 通过一阴一阳,两种功法在气海内另起炉灶,凝聚出阴阳两种偏向的本源。 而不同气劲之间,同性相吸。每次运功,两个本源气劲就会将你原本阴阳驳杂的气劲在流转的过程中一点点区分抽离出来,使阴阳之气在体内做到泾渭分明。然后再转修阴阳各自的高深功法,以巩固气海,到那时应该才算是趋于稳定。” 这法子听着麻烦,但胡越眼下也已别无选择。 “多谢寻师兄!” “诶,先别急着谢!这方法我也是只在推论,具体效果我可不敢打包票!基础的功法,书架上都有标注,楼里也都有指示牌,你自己找吧。” 寻建若虽然好为人师,但可不想担什么责任。 “还有,等人少的时候再试,不然出了岔子,我可不管!” “是!” ...... 入夜,风起。 清秋夜风刺骨,即使身处江南也偶感萧索。 胡越见桌上的油灯火光闪烁,只得起身关窗。 为了等楼中无人之时,胡越在万方楼中的查阅了整整一天,这下才确信欧平笙这位阁主先前所言非虚。 任何能进万方楼的武学绝不是什么俗物,一本《北风刀》他从中午看到晚上,来来回回翻了不下十遍。 其中各个招式看似简单,但每一招如何运劲发力,出招的目的,招式的变化运用,还有体内气劲运行的图样,甚至曾经修炼过此刀法的人还在书中批注,补充了对敌时对于各式兵器的策略。 加之《北风刀》的招式颇为朴实,可以在有前人的批注过后,这本刀法教的已经不是一个个具体的招式,而是教一个人该怎么正确的用刀。 而关好窗后,回到桌前的胡越看着面前自己按照寻建若的建议而找来的那两本功法秘籍。 兴奋之余却又有一丝恐惧。 可无论如何他也要试试,就算有风险,但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若要真要阴阳同修,那便同修,总比没得修要好。 “小友,难得这么晚了还有人在万方楼。” 正当胡越越看越入迷时,思绪翻涌之间,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问候,回头四下张望却看不到任何人影。等他回过头时,继续翻书时,老人正抚须立于身侧。 “我去!” 那火光下照映出的鹤发童颜颇为诡异,胡越抓着书籍,险些吓得跳了起来。 待得心态平复,胡越才把话问了出口:“前辈轻功如此了得,何必吓唬晚辈?” “见你看书入神,不吓吓你,怕你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老人也毫不客气,抽过胡越撂在一旁的书随意的翻了几下,“《北风刀》?放在军中推行给那些没拿过兵器的壮丁练练还算合适,就是招式粗浅了些,对于气劲的运用也没有门派武学那般精妙。” “前辈说的在理,但目前这本刀法对晚辈而言已经足够了,再深奥一点的刀法我怕是也用不出几分威力。” 老人笑道:“就因为你体内的「归元气海」?此等体质若能辅以适合的功法以致大成,能化用他人气劲为己所用,交手之间此消彼长,世间难得,有的人怕是求都求不过来。” 胡越自嘲道:“若真是如此,为何这典藏天下武学的万方楼就没有一套适合我的内功心法呢?” “寻建若那毛头小子能知道多少,仗着自己打小就在这楼中长大,多读了些书罢了。可江湖之大又岂是一处楼阁就能锁住?我这倒是有一本,小子想试试吗?” 胡越看着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本崭新的书册摆在了自己面前,书册的封面上连心法的名字都没有。 嘴角一抽,心下当即判断,眼前这老头指定是个老顽童,大晚上闲的没事来逗自己玩儿。 “不想试。” “你连看都没看呢?” “不想看。” “难道你还真想强行阴阳同修?” “不想,但得试试。” “嘶——” “老前辈,我看你也一把年纪了,要不还是早些回去睡吧。” 说罢,胡越捧起原先备好的两本功法秘籍准备换个位置开始修习。 老人脸一黑,也不说话,当即遁走。 而不知何处的一阵风将那本书册吹开,胡越尽管嘴上说着不想,但眼色还是不自觉地瞟了一眼。 果然!那书上是一个字也没有! 胡越心里即使生气,却也为自己心中那幸存的一丝侥幸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暗骂:果然是个老骗子。 但此刻,胡越也懒得拆穿这位“前辈”。 毕竟时间宝贵,他不想浪费一分一毫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找到一处备好蒲团的座位避开老者后,他便将两本功法铺开,准备开始尝试。 第一本心法名为《乾天功》,是武朝末年时,皇室向当时尚未创立真武门的三阳真人求得的武学功法,因三阳真人年少时出身达摩院外门,自创内功其性至刚至阳,常人修习颇为困难,恐传王室子弟后难有成效,怕人怪罪,遂改总纲,以玄门道家之法以阴调阳,勉强得这少阳之功。 第二本名为《泽身术》,这则是一本古时医书中附带的吐纳法,本是用以让过补之人调和体内气血的法门,但不知为何,运功时会在气海生成厥阴之气自行锻体,后得益于一位神医悬壶济世游历江湖,久而久之便被人察觉出了其中的玄妙之处,便于江湖流传至今。 待到胡越入定,躲在暗处的老者又走了出来拿出了那本空白的书册,一页页地翻着,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臭小子,你这两本功法选的倒是不错,但你当真以为阴阳同修仅仅只是麻烦而已吗?” 胡越听到了,但没有懒得回答。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体内气海流转,先是按照原先义父教他的吐纳法运行,气劲由气海穴向周身延展至四肢,再原路返回气海。 寒毒遗症和预料的一样,一次吐纳胡越感受到四肢冰冷。 长久运行若是换做常人可根据自身功法将寒毒消化,或为阴性功法滋补,或以阳性功法将其逼出体外,自然无恙。 但先前寻建若说的很清楚,他的归元气海如今难以调动气劲,别说是将其逼出体外,就连将气劲流转至四肢筋脉都极为困难。 所以胡越明白有寒毒在,不可能完全照着寻建若的法子来。 他的想法是在凝聚本源气劲的同时,先通过《乾天功》凝练出多余的阳气,再用《泽身术》将这股寒毒化作阴性气劲为补上体内平衡的空缺,然后再开始运转气劲,区分抽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虽说胡越能够感受到体内凝聚出的气劲,却始终无法凝聚本源,而且他还发现此时的气海愈加难以调动。尽管到最后寒毒在预料之中被尽数化去,但此时他的气海亦如一潭死水再难起波澜。 在觉察到这一情况后,胡越顿时被急出一身冷汗,立刻停止了运气。 “你看你,不听老人言,练到死胡同里了吧。” 听到老者言语,胡越再睁眼时那本空无一字所谓的“秘籍”此刻已经摆在了自己的面前,原先空白的纸张上此刻画着两个圆,而两个圆又在他的注视下各自延伸出了两根线,最后将两个圆包含在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之中。 “前辈,你......” “闭嘴吧你!” 听到这四个字,胡越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动弹不得,嘴叭叭张着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而那本原先空白的书册上一页页翻过,其中浮现出的每一个焦黑的文字,都在发出如同暮鼓晨钟一般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地循环回荡,却又无比的清晰。 而后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胡越的视线中,一个个原先焦黑的文字此刻闪烁着皓白光芒从那本被翻开的书册上飘出,在眼前不断地飞舞。 随后一字一词地砸向自己的眼睛,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词句。 而随着每一个字砸入眼眶,胡越便能感受到头痛欲裂,但此时他自己别说是反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甚至闭上眼睛都无法做到。 罢了,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自己人都已经是这样了,也吃不了什么亏。 「行功归元,明三才至六合,为筑基之本。 任脉为阴,其入气海;督脉为阳,其出灵台;劲出百穴,皆为太极。 为阳者天,天者:精气神、身心意,为基、为本。 为阴者地,地者:神行意、气力功,为体、为枢。 为太极者人,人者:意气形、劲技法,为用、为法。 三纲定位,阴阳相生,六合融盈,内外兼修。」 直到书册上的最后一个文字冲入脑海,胡越便能感受到一股外来的气劲从自己的气海穴中将残留的阳气一丝丝牵扯而出,伴随而来的则是一阵阵剧烈的绞痛。 而后,那股阳气便分作两股沿着任脉上下同时开始冲穴。 那一道气劲每冲过一个任督二脉上的穴位,胡越便能感受到一次由内至外,如同铁锤重砸般的沉闷锤击,阵痛蔓延全身。 到底有多痛?胡越无法言表。 但从小到大,天南海北一路跟随着义父走过,他什么外伤都受过,就没有比这次更痛的。 但痛又算什么?比起心中的委屈、悲哀、羞愤,胡越最难忍受的是自己的无能!至亲身死,自己却毫无作为,事后追杀一个无关紧要的无辜之人,看似一心复仇,实则为己泄愤罢了。 这样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胡越就这样咬着牙,浑身青筋虬结暴起,皮肤泛红,强忍着喉咙之中的腥甜。 虽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非人的折磨,但于他而言,若是能强大,纵使这痛再痛上千倍百倍又如何。 剧痛之中,胡越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两股气劲在背后交汇,体内凝练出来积压在气海内的磅礴之气顿时从督脉上的灵台穴化作一道罡气倾泻而出,整个楼层也为之一震,弥漫起了薄薄的一层尘埃。 老人见到此状,眉眼微抬,眼神更是难以掩饰那如获至宝般的喜悦。 这世间「归元气海」并不难寻,每年各大门派都会有因此一两个类体质而被迫离去的弟子,但能有胡越这般境遇这般心性,忍受此法传功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随着体内气劲的流转,胡越也渐渐觉察到了自己体内的变化。 按照先前预定的做法,是在气海之内凝聚两处本源气劲,可这样难免会交集过深,难以把控。 如今按照这硬塞进脑子里的功法所写,自己是在灵台穴处再开辟出一处空间,用以容纳阳气本源,气海中只留下阴气,而以任督二脉为桥梁,进行周身流转,做到阴阳平衡。 待到体内的气劲按心法的路线以及那股外力的引导下走过一整个大周天后,胡越才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现在的他也没了动弹的力气。 在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胡越立刻明白了面前这位老者所说并非空话。 可他强撑起身时老者已不在面前,只有洞开的窗门,和远处那一声声狂笑。 “哈哈哈!道路阻且长,然吾道不孤!” 胡越环顾四周,强撑着身体面朝窗门双膝跪立,俯身连叩三首。 “谢前辈再造之恩!!!” 再起身时,桌上书册空白的纸页上留下的只有重新生成的焦黑色图样和文字,但封面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而在扉页上,却有着一段以气劲作锋,刻下的话: 「今授汝《六合诀》乃吾自创之心法。 天下武学皆有阴阳之别外,所生之气亦有所性。因人生而不同,以阴阳而分,称之为五性:玄阴、厥阴、中平、少阳、纯阳。归元气海本无性,皆可纳控其为己所用,可谓五性合而无形,此乃‘六合’。 此功共六重,今日老夫与你有缘,授你总纲心法。此书中刀法亦是契合此心法所创,有别于天下刀法,共分六式,每一式皆可自成一系刀法,且配合心法方可修习,一式为一重,切不可心急盲进。 望好生修习,勿忘初心。日后若有精进,老夫自会再来。」 第21章 《六合诀》 后半夜,虫鸣已止。 胡越的房间中,沈怜心和路轩两人已经拉着欧平笙在这里坐了大半夜,桌上饭菜也早已失去了温度。 欧平笙坐在桌前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能吃晚饭了吗?” “师父,你当初劝胡越的时候有考虑过他如今身体的情况吗?他不会不回来了吧?”沈怜心托着下巴,同样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是他自己说要入阁的,我总不能拦着吧。” “给予希望,又再次失去。师父,诛心之举不过如此!”路轩也是难得对着自己师父呛了一句。 欧平笙耷拉着脸,摆在面前的饭都没的吃,还要被自己这俩徒弟数落,反问道:“怎么说得像是我救人还救错了一样?” “师父!我和师兄哪有这个意思,但就是感觉胡越这样好难受。虽然不知道师弟自己是什么感受,光是看着他当时失神的样子,我都觉得好揪心。” 沈怜心一想起胡越听到寻建若那番话时极力掩饰心中绝望时的神情就觉得莫名的心痛。 “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也会心疼人?” 路轩也叹了口气:“师父,别说是师妹,我也觉得胡越师弟的遭遇实在太无奈了。这般年纪便没了依靠,受了这么重的伤,活着为的就是想着自己去查明义父的死因。但现在这个情况......太难了。” 欧平笙看着自己这两个徒弟,心里满是欣慰。或许两人现在的能力还不够,但这份心才是最难能可贵的,也不枉自己多年的教导。 “寻死那小子该是不会了。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会再想走一次的,至于练功还得看他怎么选路。所以我能吃饭了吗?” “不行!” 见两人还是不肯放过自己,欧平笙也只能是认栽,也是一手托腮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明月,他现在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作为这世间为数不多见识过《六合诀》的人,欧平笙自是了解其功法原理。 虽说这功法其效神奇,能够通过在督脉上再造一个能够容纳气劲的穴位,同时通过两个穴位之间的气劲流转不断来达成体内气劲的阴阳平衡,使其能够做到泾渭分明。 但缺点也很明显,因为体内的气劲需要随时通过两个穴位之间的筋脉调整阴阳平衡,因此修习的目的不似寻常功法拓展气海以容纳更多气劲,而是需要拓宽连接两个穴位的经脉,筋脉越宽,越坚韧,才能够容纳更多的气劲,《六合诀》这功法的威力才能得到精进。 但筋脉的拓宽需要一次次的调动体内气劲冲击筋脉,但自行修炼时的冲击筋脉的力道终究是有限度的。就像人难以空手把自己打死一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外力去推动,修炼的进度会极其缓慢。而风险也极大,自己的师兄作为开创者,当年为了完善心法可是付出了巨大代价。 而且胡越现在的情况还不止是这一点,照药庐那位的说法,他现在可能连气海中的气劲都难以调动。 嘎吱~~ 正当欧平笙苦恼之时,房间的木门被推开。 入夜的凉风见缝插针似的挤入房间,而满身汗水的胡越浑身正散发着热气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屋内的三人。 路轩见人平安归来,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而欧平笙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错愕,瞬身到胡越身侧,抓起他的手便搭上了脉,一番过后脸上错愕之意更浓了,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情况?” “额......我先前在万方楼查阅武学的时候心血来潮,便回演武场练了会刀法。” 路轩也提出了疑惑:“寻师弟不是说现在还不能练功吗?” 胡越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六合诀》的事情告诉他们,可是想到阁主正把着自己的脉,怕是想瞒也瞒不住。但又想到那位老前辈的本事,自己要是随意告知,就算自己身在这凌云阁中,以那老前辈的实力怕不是分分钟就能清理门户。 这种情况决不能说假话,但也不能把话说全。 “寻师兄是怕我练功体内阴阳难调,但我还是想试试运行两种功法来实现平衡。” “成功了?”沈怜心听这话就觉着离谱。 “恩,现在气海已经能做到阴阳平衡了,而且《泽身术》的缘故,体内的寒毒也消化的差不多了。见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想着能不能先练下刀法。” “师弟还真是否极泰来。” 对于这般机遇,路轩自然是高兴,心中的愧疚也少了几分。 而深知各类武学要点的沈怜心此刻却是沉浸在疑惑中。 不过,欧平笙这个做阁主的倒是先骂了起来:“哼!毛毛躁躁,自以为是地瞎折腾,医嘱都不听是吧!要不是这次运气好,一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死也死远点,死这里还要毁我「凌云阁」的招牌。” 胡越有些意外,但是连忙认错:“阁主教训的是,是弟子疏忽了。” “幸亏《北风刀》的心法不算复杂,练一练也不至于有大碍。搞得我这俩徒弟拉着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下次要是真出了什么情况,你自己出阁下山去!” “弟子明白!” 路轩也是察觉到自己的师父是真的动气了,连忙打圆场:“没事,师父,师弟没事就好。” 欧平笙看了看这俩瞎操心的徒弟,依旧装模做样地发着牢骚:“你们俩也管好自己,别人的事少操心,胡越的事我会处理的,今夜都早些休息吧。” “是!” 三人走出胡越的房间,看着两个徒弟渐渐走远,欧平笙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嘴上还不忘发牢骚:“妈的晚饭都没得吃。” 是的,他确实动气了,但他气的可不是胡越! —————— 长夜无云,月光却照不进奔流的瀑布,只能留下几道隐隐绰绰的光亮。在欧平笙的注视下,老者长呼了一口气,神容亦是英姿不再,原先饱满如壮年的脸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沟壑,脸型如同被利刃切削过一般消瘦。 “师兄,不是说好只传心法吗?你干了什么?!” “只是消耗过度而已,基本未损,过几天就恢复了,别搁这儿大惊小怪的。” “老子信你个鬼!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胡越身上的气劲外放是个什么情况?”欧平笙很清楚,这种现象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初练内功的毛头小子身上。 “不得不说,《凝魄冰》和路轩那小子的纯阳气劲果然厉害。” “解释解释,胡越身上是什么情况?” “不过好在我养了这么多年,实力还没退步的厉害。” “我要你解释给我听,胡越身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妈了个巴子的,有完没完了!老子又不是死了,你搁着跟谁俩呢!我做什么事情用得着你指指点点吗?” “他妈的给我解释清楚!” “我*********!” 两人说话间言语愈加粗鄙。 沈离此时脑门上青筋虬露,要不是现在是打不过自己这个师弟,换做十年前,自己早就拔刀了。 “我传你妈了个巴子!刚刚只是我自己用气劲作引导,帮胡越完整的运行了一次《六合诀》,顺便调理他的气海。不然以他之现在的身体情况,想要自己进行一个小周天的运功至少还要一年。气劲外放只是招式修炼的时候冲穴造成的,估计我走后他自己练了会儿刀,我以前练的时候你不是见过的吗?” “你连那套刀法都传给他了?那刀法不是还不完整吗?揠苗助长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沈离顺了顺气,答道:“放心,已经看过了,他现在身体是什么情况,我比你清楚。再说了,我以前收的徒弟死绝了,怜心又没法习武,这套《离刀》总是要传人的。” “草率了,这功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 “无妨,后面再看看。武学本就如此,越是高深越难传承,我早就看开了。我也不像你,有时间有精力千挑万选了路轩这么个小子,到头来连剑都不愿学。我倒没这么高要求,看对眼了就教,学成什么模样全看他自己。那小子性子直,脾气也一样的倔,处事却比路轩多分圆滑,但是骨子里都是一类人。再说了,他现在就在阁里,要是将来教坏了也是你的责任。” 听自己师兄说起路轩,欧平笙也是直挠头:“不和你说这个了,《六合诀》你打算让胡越怎么练,在阁里想有过命的捶打怕是有些困难,而且这功夫越往后越难,若想要大成没你这般机遇怕是难如登天!” “这小子天资不错,他今天冲穴时其实已经将筋脉拓到了可以修炼《六合诀》第二重的宽度。平日里的阁里碰上什么麻烦事也可以让他小筝那里去打打下手。再说每年不都有校考吗?给他安排点带劲儿的不就完了。日常的功课你就让凌风妹子多关照关照,她的手段可比我多。” “平筝和凌风那边没问题,但是校考不成,这讲的是个公平,不能搞特殊!” “哼,不知变通!我的意思是给这一整届都安排上。正好也让一些新来的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们长长见识什么是江湖险恶。我观眼下时局往后几年里怕是要有变故,若再如往常那般散漫,将来如何应对?” 欧平笙深思片刻,脸上露出了颇具玩味儿的笑容:“也不是不可以,正好我也想趁这机会改改阁规。” 第22章 青云榜 凌云阁中的平静让人忘却时间,每日的勤练让人无暇顾他,转眼便到了月末。 清晨,凌云阁宿舍外的告示牌上便围满了人。 虽说凌云阁对于弟子个人并不像其他门派一样有着教条般的要求,但违反阁规的惩罚执行起来绝对是一等一的严格——轻则清理出阁,重则废其修为,每条规矩都是毫无还价余地的。 不过不少人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这位刚接任一年的阁主新拟定的阁规,破天荒地给出了不少奖励条款,其中引人瞩目的便是这一条:「自本届弟子起,为加强阁中各门学员交流,往后每一届新生入阁及校考后的一月的最后一天便是八门新生擂台,擂台夺冠者会有一次入万方楼秘阁的机会——本届擂台就在今日午后。」 而对于那秘阁所藏,江湖上众说纷纭,有说里面收藏着曾经已失传的绝学,也有说藏着的不是武学,而是当年沧海祖师挑战各大门派得来的神兵。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但凡入过秘阁的凌云阁弟子,在出师之后近乎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 对此,上一届的弟子虽说对此丰厚的奖励颇有微词,但多数人则是坐等着看好戏,毕竟白鹿山上修行,日子难免清苦无趣,打擂台这种热闹可着实是头一回。 人群之外,沈怜心靠在远处一个院落的门沿上,皱起了眉:“师兄,你说师父他又是哪根筋搭错了,让新生入秘阁?那玩意儿是能随便让人看的吗?况且刚入阁,连人是什么品行都不清楚,万一混进去个坏胚学了本事也是个麻烦。” 而院门内,路轩站桩练拳,一边平静地说道:“无妨,学了本事往后几年也在阁内,处理起来不算麻烦。” “你可收着点吧!师父说过让你尽量不要在阁内动手,忘啦?” 路轩却是满脸的不在意,甚至回想起一些曾经同门的不堪往事,那张俊秀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煞气:“我动手处理的人那是咎由自取,若是等他们出了师,在外换了平筝师叔动手只怕是下场更惨。” “也是希望你能少树敌,师叔领了朝廷官职和寻常门派结仇,他们也只会记恨朝廷。你可不一样,凌云阁首徒不是因为你是师父教出来的,而是将来你要接师父班。” 听着自己师妹孜孜不倦地念叨,换做几年前路轩也只会打几句哈哈敷衍过去,此时的他再有半年便要出师,心中早已是有了答案。 一拳轰出,拳风震耳,路轩长出口浊气,用麻布抹去脸上的汗水,笑道:“无妨的,老阁主仙去,眼下时局就是得立威才能镇得住这些江湖之辈。师父今年接任,压着我不让提前出师,无非就是想看看今年这届弟子有没有新的出头鸟。等我出山了,这白鹿山上总得有个新的‘凌云阁首徒’。” 说罢路轩便转身进了里屋,一会儿擂台上他得换身干净衣服。 而看着告示板前散去的人群,沈怜心肚子里也是直犯嘀咕: 这阁里就没一年安生过。 ————————— 上午的功课结束,便有近乎半数尚在阁内的弟子都聚在了演武场上,同时欧平笙和宫旌两人正坐在外围以防一会儿出现意外。 而沈怜心作为阁内唯一一个不用上课的“闲人”,没等擂台搭起来就拉着胡越占了一个最前排的位置。 而此时胡越正抱着长刀,刚吃完午饭的他此刻正一脸的困意:“师姐,我只是记名弟子,应该参加这个吧?有这功夫在这儿看着,我还是去多练一会儿吧。凌风师傅的要求太变态了,昨天就因为北魁那个夯货和另外一个师兄出招姿势不对,硬生生让两人沿着白鹿城跑了整整三圈。我以后还不想遭那罪。” “莫急,修行要张弛有度循序渐进,而且看别人比武也能从其中悟出心得,一瞬的顿悟往往比得上十几年的苦功。而且谁说记名弟子就不能上台的?” 实际上沈怜心就是想让胡越动手,趁机看看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对于胡越此刻身上的功法,她尤为在意。那天晚上的说辞,她还是不置可否,毕竟任何功法是一点点试错试出来的,她可不相信胡越是什么天生的武学奇才。 而第三个落座的便是早早下了课的万千,一坐下便反驳道:“师姐,您就是单纯想看热闹吧?” 沈怜心下巴一歪,狠狠瞪了一眼:“小胖子!以后呢,有些事情就算猜到了也给我咽进肚子里,不然以后别给我逮到机会揭你老底!” 万千小胖脸一垮,也只能捂上自己的嘴巴老老实实坐着。 待到新生全部到齐,路轩起身走到演武场中央引起不少女弟子的一阵欢呼。 “咳咳,规则很简单,擂台赛,一对一,主动告负或者需我出手制止方为负,兵器自选,无需留手但不得恶意伤人。违规者逐出凌云阁!” 话说到最后一句时,路轩特意运气提高了声量作为警示。 虽然新弟子中颜轻雪这样背景的人不多,但一些江湖上的门派恩怨难免会让弟子们针锋相对。别说是新生,就连路轩的同辈中以往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况,所以事先提醒很有必要。 此时看着场下小年轻们一个个兴趣缺缺,坐在围墙上的宫旌也难得泛起了倦意:“师叔,要不再添彩头,这些小辈对自己实力也是门清,上场估计也就是走个过场,现在的江湖人一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教出来的后辈也都是一个德行。” 显然,「清平先生」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立刻运起气劲扩音传声,给这次摸底的擂台加了加码:“最后守擂成功者,青云榜上来年提名青云榜!” 此话一出,别说是新生,就连在场观战的老弟子也都躁动了起来。 青云榜关乎每个人将来出师时的评价,能上榜的,在江湖中无一不是受人敬仰的侠者。 而青云榜上的评估都是阁内门主和阁主讨论决定的,并无明确的规定和上榜途径,但考虑到凌云阁自身在武林中的地位,这份榜单的分量仍旧是实打实的。 日后出了凌云阁,明面上的名声带来的好处有时候可是比起武学秘籍而言更为直接。 “您还真敢说!这打个擂台也能上青云榜?” “无妨,提个名而已,在榜上写清楚入榜原因充其量也就是作为鼓励而已。入了榜,以后出去得了好处,才知道做实事的好处,不是成天倒在阁里练功。就这些年阁里出去的庸才还少吗?倒是李师兄那白鹿学监里出了几个能看得上眼的,做出的成绩也颇具影响,但有些事情最终还是要武力支撑的。” 宫旌也是无奈地笑了笑:“那只能说师伯的水平比您高,虽说不精武道,但要比教书育人您可差远了。” 欧平笙也无奈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小宫旌,你觉得这次的头名会是谁?” 宫旌听着这个称呼,心中不禁一阵恶寒,毕竟欧平笙这个师叔也就比他大不到一轮的年纪。 “不清楚,至少不会是我手底下的那几个小子。拳掌本只是习武根基之法,若用于兵器实战难免短板过多。这么多年了,「艮门」有本事入了秘阁的也就我和路轩小子。至少这几天我还没看出有什么天资出众的人。” “天资归天资,实战的考量不止这一点。” 宫旌对于这点倒是并不在意,继续分析道:“「乾门」新来的那个真武道的云笑底子不错,虽然龙虎山上的那些道士神神叨叨的,但是三阳真人那般夺天造化的绝世之才创出的门派,里子的本事估计是差不到哪里去的。云笑入阁前在门中同辈里已是魁首,到了阁中这一届中的实力能比肩他的人想来超不过三指之数。” 而欧平笙也不以为然:“所谓实力不是什么论资排辈,讲名声大不大。他本事如何得试过才知道,若真无瑕疵,你觉得三阳真人有必要把他送我这儿来?入凌云阁本是出世之举,他来的反而更像是入世。前些日子早课时,在得知了颜轻雪的身份后是他和北魁一起挑事。此等行事风格着实不像是真武门教出来的。” “这就不好说了,实战最讲究的就是心态。那您觉得会是谁?”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所有人的水平,我也不用坐在这里看了。” 宫旌可太了解自己这位师叔了,他要是不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来这一趟:“那总会有你看好的人吧?不然也不用坐在这里看,等怜心的汇报不就完了。” “哝,那个坐在怜心旁边的那小子,这几天下来,凌风对他的评价不错。前些天「离门」第一门课同届里就他一人算是勉强合格的。” 宫旌挠了挠头:“「离门」吗?柳前辈虽然实力强劲,但为人师的水平嘛,只能说和您半斤八两。近年来「离门」的就没几个正常人,还是当年沈师伯执教时的「离门」人才辈出。可惜因为那件事情如今已没有多少人活着了。” “都是为己愿而死之人,没什么可惜的,后来者自当铭记心中而后效。且看看今年这届弟子中领头的会是谁吧?” 第23章 《捉浪刀》 眼看着擂台中的比试开打。 尽管方才身为阁主的欧平笙已经给出了足够丰厚的奖励,但显然大多数人仍有自知之明,都清楚对于有能力拿下这首名奖励的无外乎就这么几人。 剩下的人也就是上场凑凑热闹走个过场。 在十来场没有多少看点的比试过后,北魁心里自认已经大概摸清了自己这一届同门的水平后便上了擂台,仅凭《捉浪刀》中的一招「沉鱼式」便连败三人,一时间内无人敢上台挑战。 沈怜心在台下看着北魁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气得牙直痒痒:“这么简单的一招都没人能破?胡越,我给你撑腰,你上去把他给我打下去。” 胡越一脸为难地揉了揉鼻子,一旁万千倒是先开了口:“师姐,你也别为难胡兄了,前些天都才刚闹过一次,再说北魁同为「离门」弟子,两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伤了和气多尴尬。你说是不是,胡兄?” “怜心师姐难得说句中听的。换我,我也想揍他一顿。” 胡越刚想开口,硬生生从后排挤到过来的寻建若也开口附和一句,当然他倒是不至于和一个小辈置气,顺着自己师姐的话茬说下去无非也是想着一起拱火罢了。 这位沈怜心师姐这几天因为胡越功法的问题,大白天的亲自到万方楼当着一群人的面把他一顿数落, 可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确实是毫无印象,对于这位师弟阴阳同修的心法路数,他自然也相当的好奇。 而胡越倒是无所谓,反正照北魁这个脾气以后还得找他麻烦,倒不如现在给他打服了,而且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这《六合诀》到底练到什么水平了。 但胡越正要起身时,伴着一阵清风,已经有个身影快他一步飞身进了擂台。 “北魁兄,颜轻雪讨教了!” “好啊,这可是你自找的!” 擂台上,原本一脸得意的北魁神色顿时阴云密布,原本随意握着朴刀的双手也摆开了架势。 正在观战的人甚至能明显感觉到隐隐的杀意,场下的氛围也顿时冷了下来,尽管大部分人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有些人还是压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冷笑,鄙夷,讥讽,或皆有之。 先前早课上的争端大多数人都知道,而阁主也是开诚布公,明示此女出自无心楼。 路轩尽管有些担心,但见远处的欧平笙仍旧老神在在的模样,也就没有开口制止,只是在喊出“开始”二字后,背在身后的双手开始默默地绕上了缠手,准备随时入场。 而看着北魁战意正浓,颜轻雪拔出两柄短剑,丝毫不打算留手,却见她气劲凝于脚掌之下,迸发之时只留下了一道残影,双刃拉出的一线锋芒让观战的众人心中一寒。 ...... “《飞燕》的「踏风留影」?这可是平筝师叔的绝学,这才入阁多久就练成第一重了。” 此招一出,宫旌不由得一惊,脑中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毕竟欧平筝在自创这门功夫时,就是拿他来练手的。 而欧平笙则不以为意,显然是不太喜欢自己妹妹创出的这门功夫:“也就那样吧,虽能先发制人但机变不足,出招后就没了变招的余地。爆发的力量越大,收招也就越吃力,也就趁人不备偷袭时可以用用。” “也是,不过这门功法一旦大成,那速度堪称当世一绝。”宫旌说道。 “确实,”对于这点,欧平笙也不得不承认,“但是对上《捉浪刀》只能说倒霉,这门功夫对付的就是围攻和偷袭。只要做好防备,若主攻者的实力不够,做到一击破防,那便没了机会。” ...... 擂台中,只见提前横刀摆好架势的北魁周身气劲流转,形成了一圈模糊的气罩。 颜轻雪手中的双剑刺穿气罩时瞬间被迟滞,但再次发力突进时,朴刀也拦在了双剑前方。 二者尚未触碰,颜轻雪就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双手如同被卷入了旋涡一般难以控制,甚至突进的身形直接被扯在了原地。 而当双肩接触到刀身时,北魁刀势一改,横过刀身猛然挥出。 颜轻雪见状也是立刻变招,架剑挡刀,可整个身子都被这看似迟缓的一刀地挑飞。 少女的身形在半空中连翻几圈卸力后才在落地后稳住身形,但双脚触地的同时立刻再次发力,几乎是同样的速度再一次的冲向了北魁,意图趁着北魁挥刀过后架势未稳时一招制敌。 “不错的应对。”看到这一幕,欧平笙嘴里才出现一句淡淡的赞扬,不过仅此而已,“但力度更弱了,还是破不了「沉鱼式」。” 不出欧平笙所料,这次双剑甚至连朴刀的刀身都没有碰到便被浑厚的气劲荡了开来,险些脱手。 而颜轻雪这次也没法再同刚才一样接连出招,只能重新调整好架势防止对方追击。 因为刚刚第二次强行发力时,她自己的内息就已经乱了。 “哼!就这?” 而北魁在第二次挡开颜轻雪攻击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立刻改变了架势,双手紧握朴刀,开始聚力。 原先环绕在身边的无形气劲也聚拢于刀身,甚至隐隐模糊了周围的空间,在刀身上泛出微弱青紫雷光。 “功体化形?” 尽管骤然拔高的气势让在场的不少人都心中一惊,而对此尚不了解的胡越则是问出了一个让一旁的沈怜心哭笑不得的问题。 “师姐,功体化形是什么意思?” “入阁前没人替你观体过吗?” “有啊,不过没啥结果。” “哦,也是,你是「归元气海」,不含五行之意。”沈怜心稍作停顿,理了理措辞,“但常人的功体皆有五行之分,而功体化形,言简意赅就是通过对应的功法引出自身的五行属性,而后使自身的气劲蕴含五行的特性。” “哦,明白了。这样是不是还能以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在对决之时占据上风?” “呦?还会举一反三,脑子挺灵泛的嘛。” 而沈怜心刚夸完,胡越又问出了个让她有些无语的问题。 “那北魁这带着雷光的气劲,也是五行里的属性?” “你小子,回去好好读读《八卦》!雷为震,震卦属木,当然在五行之中!” 见沈怜心被问的急赤白脸,胡越也是挠着头,憨憨一笑。 但这般水平,欧平笙却是不以为意,一旁的宫旌看到这一幕更是直摇头:“啧啧啧,这年纪就能练出此般斫雷的气劲也是难得,不过北斗要知道「破浪式」在自己这弟弟手里是这么用的话,估计要把这小子丢海跟她养的大鲛玩玩。” 而这其中的缘由欧平笙看的则更透彻。 “这种招式讲求的是意,而这小鬼只重于形。《捉浪刀》用在别人手上和北斗还是差了那一丝面临绝境之时的果决和毅然。仅此一丝便是天壤之别。我教路轩用剑也是如此,但那小子悟性好,学了不到一个月就说‘再怎么练也做不到师傅的境界’,索性就不练了。” 然而这仅仅是站在这两人的视角,场下的大多弟子哪见过这般场面,平日里和同门的练习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擂台中的路轩也提前聚气于掌,一旦发生意外,或者一方投降他能够立刻介入。 随着闪烁着隐隐雷光的朴刀劈落,快如霹雳。 蕴藏奔雷之力的气劲从刀刃倾泻而出,待到飞涌的沙石散去,却只看到了地上一道半掌宽的裂口。 而一双带着焦痕的手掌握着两柄短剑已经抵在了北魁的后颈上。 “你输了。” 三个字从颜轻雪嘴里飘出,北魁握刀的双手都开始不住地颤抖,因为就在方才的一瞬,他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恐惧、震惊、耻辱,情绪的交杂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但很快一只散发着炽烈气息的手掌、一个背着剑匣的身影和视线里飘过的一柄长刀让他上脑的热血瞬间凉了下来。 “真武门,云笑,前来讨教!” “讨教不敢当,胡越愿领高招!” 待到北魁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路轩拉出了擂台,而场上形势突变。云笑起身入场的同时,胡越也已提着长刀,挡在了颜轻雪的身前。 “你干嘛?” “打擂台啊,不然呢?”胡越回头瞥了一眼颜轻雪那发黑的双手,说道,“我都闻到焦味了。” 颜轻雪下意识地将双手往身后藏了藏。 “那你就打得过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打不过,大不了就是再去趟药庐。你要是打不过,就得看路轩师兄来不来得及救你性命。” “可是......” “可什么可,一会儿我要真被干倒了,你送我去药庐!” 说着胡越反手一顶,便将颜轻雪推出了擂台。 第24章 云笑 看着擂台中的二人摆开架势,由于先前欧平笙的提醒,宫旌也把注意力放在了胡越身上。 “这三尺二寸长刀倒是别致,江湖上很少见有人用这种形制的长刀。” 欧平笙说道:“他义父是钟之岳,前「吾林卫」都统教他用刀,想来也只能是军制长刀,而且军中高手也不比江湖上少,寻常士卒能练好了一本完整的《北风刀》足够打发江湖上那些所谓的二流高手了。” 这话从自己师叔嘴里说出来,宫旌不免觉着好笑:“嘁,二流就二流,还什么高手?” ...... 但就在两人闲聊之间,擂台周围的氛围也躁动了起来。 云笑,真武门的四代弟子中唯一得到了三阳真人亲传的弟子,光是这样一个名头就足以让在场不少的弟子敬畏三分,更何况这人在入阁之前江湖上便有传闻——其曾经领同门弟子剿灭龙虎山周遭盗匪山寨,名动荆楚,是个手上实实在在沾过人命的少年豪侠。 而在擂台开打之前,在大部分人心中这次擂台头名的位置基本上就已经是被这位预定了。 云笑抬了抬眉毛,算是打了声招呼:“伤好利索了?” “够你打了!” 狠话撂完,胡越沉肩运气,握刀的双手也因许久未战而隐隐战栗。 只见云笑轻拍剑匣,白色剑柄的阳剑在气劲的操纵下从剑匣之中弹出飘然入手,却见他连架势都没摆开,单手持剑便毫无预兆地向胡越刺去,剑刃所过之处发散出隐隐的雾气,身形亦如云雾飘散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速度极快。 如此出其不意的进攻让胡越有些意外,往常走镖时自己见到匪类基本也都是这样的做派,没曾想入了凌云阁,在擂台上还能碰到这样的人。 对于云笑而言,不论切磋论武,还是生死相搏,胜者才能说话。 至于怎么取胜,他不在乎。 而这样的自信自然是有缘由的,就这一剑,云笑的速度已然快到让在远处观战谈笑的欧平笙也有所惊诧,微微皱眉眯起了眼睛。 主动发散气劲使其笼罩周身,尽可能地来消除周身的气阻,使得这等速度下剑锋不见丝毫迟滞,甚至连声响都传不出来。 这等年纪便有如此浑厚的气劲,不得不说真武门的内功确实有独到之处。而且那呈现出云雾状发散而出的气劲,可见这位真武门的三代弟子甚至无需蓄势便能够做到功体化形,内功修为比起先前的北魁不止高出了一个档次。 看这功体也是属木,但引以八卦分支则为「巽」,也是就是风。 而以纯阳气劲牵引功体属性,所以他的气劲便成了云雾状。 但感叹归感叹,可在欧平笙这样的剑术大家看来,云笑这使剑招着实耿直,看得他直摇头。 《真武剑法》,其本蕴为阴阳道法,作为三阳真人首创的武学尚未经过后人简化,其深奥所在便是不分五行,不论阴阳。讲究的是绵长久远的气劲力道和难以捉摸的缥缈招式,就这毫无留手、突如其来的刺击着实毫无变幻可言。 而紧随的一声金属的脆响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 只见勉强反应过来的胡越并无退却之意,侧过长刀,用刀锋抵住剑刃擦过,稳住身形后勉强挡开锋芒。二人错身而过,云笑落地看似轻踏,却见其脚下地砖受力后碎而不裂,还未回头便是又是一剑向胡越刺来。 衔接如此紧密的出招着实让胡越有些意外,较之方才颜轻雪的勉强,云笑的出招可谓是风轻云淡。 但在他看来这两招剑路并无区别,与先前一样架刀挡剑,可这回刀与剑则是一触即离,却见剑尖触碰到刀刃的那一刻,胡越骤然推刀将云笑的剑路偏移之后,一手反握刀把,一刀重劈砍在了剑脊上。 两仪阳剑和那柄无名的长刀相击,伴着一声刺耳脆鸣,长刀应声崩断,阳剑脱手而出,落下擂台。 “噗!用《北风刀》的「截枪式」拦剑,还真是个天才!” 场外的宫旌没绷住脸直接笑出了声,言语中流露出些微讶异。 而成功将云笑缴械的胡越却是愣在原地,急促的喘着粗气,背后冷汗直流,看着手里的断刀,感受着自己此刻飞速的心跳。 这既有紧张和惊喜,同时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不顺。 按照《北风刀》的讲解,这招是用来在军阵中截断枪杆用的,当然对敌不同用法也不同。而第一次实战用这招对上云笑这一剑便能做到缴械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剑和枪的长度就不一样,以云笑刚刚的速度,自己这反手一劈若是晚个几分出手,估计就直接照着大臂或者脖颈砍下去了。 至于断刀,只能说自己在「离门」随便挑的一把刀,能砍断人家的神兵就有鬼了。 让胡越意外的是他居然能感受到云笑这一剑的速度,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的速度。 初习《六合诀》,这是第一次实战。 胡越并不习惯这门心法的运劲路线,方才云笑出招毫无预兆,本能反应下他还是以原先义父传给他的那套吐纳法运气反击。 可这次的感受与以往截然不同——速度是快了,但这吐纳法似乎与《六合诀》有冲突,运气发散到四肢的气劲回流时有明显的阻力,以至于现在自己连呼吸都极为困难。 而旁观的欧平笙也觉察到了这点,但他疑惑的是,说是换做前些日子的胡越,以他在白鹿城与路轩交手的情况来看,今日云笑出招的速度,他挥刀缴械绝无可能如此精准地后发先至。 如果胡越对自己毫无保留,那显然就是他那位义父对那所谓的“吐纳法”有所隐瞒了。 而此刻离擂台最近的颜轻雪也是察觉到了胡越异样,立刻冲入擂台,想将胡越拉出。 “别硬撑了!” “......无碍。” 片刻的调息,胡越勉强能说出话来,拱手道:“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等来日领了新刀,再向云兄讨教一番。” 说完胡越便捡起了地上的刀身收回刀鞘后,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被颜轻雪搀扶着走出了演武场。 “看来下面的比试是没什么看头了。师叔,我就先走了,下午还有些事要处理。至于这位......那就是你的工作了。”宫旌打了个哈欠,说完便飞身离去。 擂台上,云笑看着落下擂台的剑,感受着虎口上裂开的豁口传来阵阵的刺痛,面容错愕。 而欧平笙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就云笑这么用招的路子,吃瘪是早晚的事。 以前对付对付山匪这种招式绰绰有余,而入阁同届的弟子估计也没几个能是他的一合之敌。若是一直这么下去,真遇上了无法以实力碾压的敌人,下场也就和今天一样被胡越一招制敌。 不过那时的代价是死。现在被胡越这一番阴差阳错的打击下来,往后云笑怕是还得说声谢谢。 况且在他输这一招也不算多丢人。 《北风刀》是军中刀法,招式本就吸纳各派武学,取其精髓,一招一式皆以实用为先。 兵器对攻之法在经历过军中长年累月的更替改进,也绝不比一些高门大派的绝学粗浅,其中讲解皆有实例可依,措辞浅显易懂,变招应对也颇为详尽。尤其是像胡越这样本身就有基础的人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云笑的剑是快,若是场上是实力次一等的对手,纵使知道如何应对,也绝无跟上这剑速度的可能。但在《六合诀》作用下调节好了归元气海的胡越,至少在基础实力层面上,两人是并无明显差距。 而云笑的意图却过于明显,妄图一招制敌,且还不知变通。但凡在这一剑中途变招,甚至稍稍卸力,胡越速度再快也不至于被一刀缴械。 想来也是轻敌所致,这么看来心态也是个问题。 这般年纪的内功修为,即使有真武门的内功加持,这等天资根骨自然算得上是逸群之才,但就是这脑袋......估计就是顽石一块了。 也难怪三阳真人不顾门内众多弟子的劝阻也要把自家这位亲传的徒孙送凌云阁来。 往年都是派个末流弟子来走个过场,看来曾经那几位“末流弟子”回去的那几位也做了不少思想工作。 欧平笙飞身入场,捡起被打落场外的两仪阳剑,走入擂台将其塞回了剑匣,问道:“怎么?真武门教出来的,就这点心性?” “......” “轻敌,自大,莽撞。这些年,道士见了不少,像你这样的,我还真是头次见。莫不是觉得能入我凌云阁的人有无能之辈不成?还是说三阳真人教你的就这些?” “......” “今日过后回去想想,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真的想不明白,你还是回真武山的道观吧,没必要在白鹿城浪费时间。” 云笑不语,抬头时却是喜悦溢于言表,微微拱手转身离去。 是的,此刻他的心中是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一招!就一招!甚至自己在听到剑身落地的声响才反应过来! 这凌云阁里就这么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子,拦下自己的剑就只用一刀?自己果然没来错地方! 欧平笙看着也是一愣,这反应仿佛自己刚刚的一番劝解与他毫无关系。 但看着云笑走远,欧平笙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悻悻退出擂台,心中暗骂: 妈的,被骗了! 第25章 药庐 药庐中,花草飘香,各类药材溢散混合而成的气味带着些许宁神的功效。 原先被颜轻雪扶着下了擂台的胡越此刻却是拽着她的手进门。 迎面看到的便是一壮汉,满脸的疤痕,穿着一身灰色马褂,满手是血,顶着个锃光瓦亮的秃顶脑袋就绕着两人转圈,一双不自觉间透露着煞气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不断地上下扫视着。 “哟呵,这小子恢复得挺好,来的时候躺床上还一脸要死的模样,这会儿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颜轻雪已经见过这位,也是恭敬地行礼:“阎师傅好。” “您......就是阎师傅?” 胡越有些难以适应,不光是这位阎师傅面相凶狠自带煞气,而因为胡越能感觉到他并不是用看人的眼光看自己。 怎么说呢? 他像是在看一具非常有研究价值的肉身。 “不然呢?难不成这儿还有其他人叫阎罗?” 阎罗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怪异,轻笑着打趣儿道,顺便走到一旁的水池里洗去了手上的血迹:“忘了忘了,因为受你之前那次治疗的启发,我刚在做改良血继法的研究,所以找了几个刚入「兑」门的小子来试验了一下,别在意。” 听了这解释,胡越脸上更是一抽,不过心里勉强算是松了口气:“阎师傅,轻雪姑娘手上受了伤所以找您来看看。” “来,手伸出来让我瞅瞅。” 颜轻雪不情愿地伸出双手,而见到手上那一道道焦痕之后,阎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很严重吗?”胡越急着问道。 “伤在人家身上,你急什么?”阎罗反怼了一句,随后问颜轻雪,“手上现在还觉着痛吗?” “没,就是有点麻痒。” 阎罗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然后从一旁的药柜中掏出了几味浸泡许久药材放在石臼里捣碎,在纱布上铺好后缠在了颜轻雪的手上,吩咐道:“没什么,对方的气劲还没练到家,这伤也就比一般的烫伤严重点,敷几次药就好了。不过这些痕迹会留疤,得过上几个月才会消,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胡越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颜轻雪躲着胡越的视线,话语从面纱下冷冷地传出。 “胡越,那天我话说的够清楚了,在阁里不需要你来帮我。我曾是无心楼的人,如今能有这样的待遇够知足了。他人有再多的成见我也会用行动自证,用不着你为我犯险。” 但胡越却是不依不饶:“因为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了,不能让别人因为同样的缘由再伤害到你,这是对我自己原则的践行,换做他人我亦相帮。” “冥顽不灵!”颜轻雪明白和这人说不通,当初追杀自己的时候就是如此,眼下自己是不可能动手了,也只能嘴上骂道,“阎师傅,你还是给他治治脑子吧。”随后缠好纱布,转身就走。 一旁的阎罗清理着药渣,听着这俩小年轻的争吵,倒是觉得好笑:“嘿嘿,小子,吃力不讨好吧。人家无意,何苦执着?你这护花还得被刺蜇。” “她于我有换血之恩,这是我胡越欠她的,不论有意无意。”一番调侃并未让胡越的脸上流露出不悦,只是问道,“阎师傅,您觉得人能够摆脱因为曾经的过错而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吗?” 阎罗收起笑颜,板起那张满是伤疤的脸,沉声反问:“小子,这世间没有白来的善意,何况是有错在先。人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像我,如若不做出偿还,单是出身罗刹军这一条就够被欧平笙那小子送去见真阎王了。” 这话说出口,胡越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罗刹军,那可是十年前勾结突厥,血洗了北部边境数十个军塞的叛军,里面的只要是个人手上都沾了几十条人命的。 后来在朝廷的支持下,由凌云阁的老阁主出面剿灭的。里面的人几乎都是死罪加身,在这凌云阁中能见到活着的着实有些难以置信。 对这小年轻的反应,阎罗倒是见怪不怪,比这反应更大的人多了去了,转眼又是喜笑颜开。 “怎么?吓到了?” “啊?嗯....” 胡越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答道:“确实有点,不过想想凌云阁确实与众不同。” “哼,‘众’?不也都是人吗?只是被一些不当人的人逼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所以只能躲着他们点了。” 说起往事,阎罗没有避讳,至少在他看来,当年的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不过胡越还是听出了其言语中的神伤,也没再敢问下去。 “往事莫提。小子伸手,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阎罗捏着胡越手腕,两条眉毛不自觉地挤在了一起。 “啧,内息这么乱,刚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虽然‘血继法’我不是第一次在人身上用,但是你当时身上的寒毒颇深,险些攻心,大量的换血总归会有损基本。” 阎罗又伸手按在了胡越的小腹之上探查内息,并没有询问他「归元气海」的情况。 涉及到内功方面的问题除非真的到了影响未来或者生命的情况,阎罗这个做大夫的自然知道要回避:“现在估计是你新学的功法和原来的运气方式有点冲突。这才第一次总会有些勉强,缓一缓就过来了,问题不大。” 胡越微微耸起的肩膀也是一松:“那就好。” “往后修行,是将两种功法修改结合,还是将其一弃之不用,你自己决定。维持现状肯定是不成的。” 阎罗提醒后,一双手又在胡越身上的各处要穴按捏,看胡越脸上没什么大反应,这才又坐了下来:“身子骨看来还行,你往后每隔一个月里找一天空,晚上来一趟这里。平日里练功难免会有隐伤,万一寒毒没清干净有所牵动,你那「归元气海」早晚得出事情。” 胡越摸着头憨憨地笑了笑:“那是每个月不止一天空呢?” 而阎罗自然是晓得这小子的想法,也跟着轻笑了一声:“随你,反正我这平日里也清闲,顺便也教你点东西,以后真忙起来还能让你来打打下手。像你这样无门无派,没啥背景的,自己懂点药理,学点医术,以后跑江湖的时候也可以少受点罪。” ———— 另一头,颜轻雪离开药庐后,回到自己分到的弟子宿舍,顾不上清理被写满了污秽言语的木门和外墙,便匆匆进门。 欧平筝已经在房中等候了许久。 “师父。” “有几个小子刚刚在你屋外乱涂乱画,被我打发了,以后有这种事直接和怜心说,那妮子有的是手段。要是拉不下脸,我去。” “不用麻烦您和怜心师姐的,他们来几次也就腻了。阁中苦闷,这样也算是帮他们找到舒缓情绪的办法了。” 见颜轻雪如此说辞,欧平筝也不知该如何言语,索性论起了今日擂台之事。 “今天和北魁动手了?” “恩,赢了。” “现在赢有什么用?我和你说过《飞燕》修炼到三重以后才算入门。前期使用过度,万一伤到筋骨以后也不用习武了。” 对于一步步创出这门功夫的欧平筝来说,她太清楚其原理以及危害,超乎寻常武学认知的速度是有代价的。 “师父息怒,北魁挑衅在前,我是忍不下去了才动手的。而且如果能上青云榜,对我也重要。” “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既不想再和胡越有牵扯,怕有所亏欠。单是靠自己,你现在有这个实力吗?这时候多个人帮你,总归比你一个人扛着要好。”欧平筝看着窗外的清云,神色若有所思。 原先颜轻雪还在想该怎么解释,眼下自己这个师父倒是把理由给她想好了,心中自是松了口气,仍旧固执己见:“师父,我想我自己能解决。” “态度倒是坚定,虽然这里是凌云阁的地界,但有些人也会不讲规矩。欧平笙本事再大,但在这白鹿山里他这个做阁主的也不可能事无巨细的管。” 欧平筝叹了口气,“等你伤好了就跟着我下山吧,阁里面一些事儿眼不见心不烦。当初,老爹放开口子让那些门派子弟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反正那些基础的修业我一样能教,欧平笙那边我打声招呼就是了。” 颜轻雪一惊,连忙推脱:“小事不麻烦师父!这是我和阁主的约定。” “哼,不识好歹,”欧平筝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这个徒弟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顺了她的意,“既然要自找苦吃那为师也帮不了你。明日我下山出行,一个月后回来考你功课!” 第26章 擂台 -演武场- 虽然此刻不少弟子因为先前擂台的沉闷气氛已经散去,但随着先前云笑与胡越的短暂交锋似乎是激起了其余弟子的好胜心,擂台下的氛围为之一振,此刻反倒更为热烈。 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力挫江湖豪门大派的核心弟子。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事情吗? 虽说「凌云阁中无平庸之辈」这个江湖常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但纵使天赋再高,总会因入阁前所处的门派而有所差距。且不说各大门派武学上精妙程度上的差异,一些寻常门派光是在财力这一项上就已经落了一头。 能拜入大门派的弟子原先的家境不说是大富大贵,至少日常的吃穿用度不用担心的。 在完成每天的功课后就能够投入武学,核心弟子甚至在入门的那一刻起便全身心地将精力放在武学上。 而江湖上的小门小派本身并不富裕,大多都需要弟子作为劳力来供养门派。而那些门派中的底层弟子说得好听一些叫拜师学艺,照实话说那就是在门派手下讨生活,门派为了手下的人能撑起场面,顺便再学两招不入流的功夫而已。 这种情况下,两者之间就存在着这世道强加于人的差距。 但胡越那一刀,就仿佛一个证明,证明了这种差距是可以弥补的。 就是在这白鹿城,凌云阁提供了一个弥补这个差距的绝佳环境。 往后三年修业的全身心投入修行,等到出师之日,不说超越,至少也能缩小甚至抹平与那些大派弟子的差距,况且还不算期间个人自身的机遇。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正视自这一差距,确立好往后的目标。 所以今日的每个人从踏入擂台的那一刻起,挑战的并非是对手,是自己。 而从药庐归来,重新回到擂台外观战的胡越见到这样的气氛也是颇感讶异。 胡越找到原先的座位坐下后,低声问道:“师姐,情况如何了?” “已经打了好几轮了,虽然都没啥门道,但气氛烘托得倒是不错。至少没再像刚开始那样一个个装模做样地放不开手脚。” 有乐子看,沈怜心心中自然愉悦,不过一旁的寻建若却像只没什么精神的兔子耷拉了着脸,看着擂台上那一个个不见红不下台的架势,明天自己估计都得被老阎头拉到药庐里当苦力。 回忆起自己还在药庐当学徒那会儿...... 啧啧,那日子过的,就像个被赶的僵尸一样,根本不是人过的。 不过此时可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位师兄的感受。 ...... 随着擂台上,柳霖声已经第三次将「坤门」的挑战者手中的长棍劈断,擂台外也是嘘声一片。 枪棍对上刀兵,天生就有优势。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在没有气劲加持,单论招式的情况下什么单刀进枪也就是一些门外汉嘴里的谈资,反正被捅成筛子的也不是那些张嘴吹牛的人。 占了如此优势,打不过本已经是非常丢人了,更何况「坤门」之中的弟子佛寺,军户出身占了多数,如今却被他们眼中的一介女流力压三场,这压力可想而知。 “这位柳师妹下手还真狠,胡越你说「霹雳堂」的不会都是这脾性吧?”万千问道。 胡越挠了挠头,想想近日来在「离门」的经历,柳霖声除了经常找门中的其他弟子对练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没吧,我感觉柳师妹挺好相处的。” 寻建若对这并不感兴趣,只是对着「霹雳堂」的武功评价了一番:“柳师妹这实力着实不俗,胡越刚刚用过的招式,她看过一遍就能用个八九不离十。不过「霹雳堂」入门的内功心法还是太粗浅了。这类心法运气方式狂放,收放用度极难把握,本就不太适合连战,眼下她能连战三场体力也该是极限了。下一场,「坤门」那边怕是要上底牌了,再不扳回点颜面,回去也不好和崔老交代。” 当所有人都期待下一场「坤门」要上谁的时候,擂台下结结巴巴地传来两个生涩的字。 “请赐......教!” 众人瞩目之下,一个小沙弥拎着一根比他人还高了半个身子的长棍入了擂台。 而观战的人群中却不知从何处传出了不满的声音。 “小秃驴!你们出家人上场都不用先报法号的吗?” “得了吧,就这,怕是毛都还没长齐吧!” 三三两两地粗鄙之语听得众人有些难受,胡越正欲起身寻人,寻建若却是按住了他的肩膀。 “冷静点,干嘛这么激动?” “寻师兄,这都是同门弟子,这般污言秽语是否太过了!” 寻建若一时有些诧异,但脸上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爱管闲事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大毛病,不过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这往后三年都在这凌云阁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有人真会这么说。” “可......” “曲和峰,别躲着了!” 寻建若催动气劲,凝聚于右手,随后在半空中虚抓,一个人影就从围观台的最外围给扯了进来,摔在了两人的跟前。 青年揉了揉屁股,起身指着寻建若的鼻子骂道:“烂木头,我做事用得着你管?” 胡越惊恐地看着他那左右两边完全不同的两张面孔说不出话。 沈怜心掏出随身的手帕在他脸上抹去了易容的妆粉,才勉强看上去像个人脸。 “姓曲的,白鹿城里哪次有人上擂台没有你在拱火的?真想看热闹你下山到城里找去。在风师傅那边你是一点好都没学到啊!放着好好的功夫不学,尽学些易容变声的法子。” 曲和峰连忙辩解道:“怜心啊,你也好意思训我?这和你比起来能叫拱火吗?我明明是在烘托气氛嘛!这一个个进了擂台还你一拳他一脚的,有什么看头?这刚刚才有了点感觉......” 寻建若立刻打断道:“得了吧,以前每次出事不还得我和老师擦的屁股,不然就这些小年轻真动气了,下手没轻没重,得弄残多少人!” 曲和峰半捂着脸,故作深沉地说道:“擂台中,不以生死磨炼意志的决斗将毫无意义!” “好啊,来!今天新生也不用打了,你跟我下去打!我得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师兄的本事!” “我向来是拒绝这种野蛮手段的,但作为寻乐之处倒是不错。” 眼看着两人越说越起劲儿,一旁托腮的沈怜心也是看不下去了,眉头颦蹙一个回眸便让两人心领神会地扭头离场。 只要在这凌云阁里待过一年就会知道,老阁主离世后,除了平日里那位散漫邋遢的阁主和几位授业师傅以外,就属她最大。 至于为什么,可不是凭她师父是欧平笙。 凌云阁内的人数虽说比起寻常门派颇为精简,但其中人员成分复杂,而且还和朝廷多有往来。这其间能做到大小事务无一不通晓,各方人脉关系也是信手拈来,足以体现沈怜心的缜密心思。 以至于什么澡堂放炮,食堂下药这种整治小辈的事情,那她一样都没落下。比起平日里只会摸鱼偷懒的阁主,沈怜心这位“永远”的师姐对于他们的杀伤力显然更强。 而两人前脚刚走,擂台里的较量已经分出了胜负,沙弥微抬手中的长棍,抵住了柳霖声的锁骨,轻描淡写地便拦下她的进攻。 但诡异的是,全程仔细地盯着两人交手的胡越回想起交手的过程,甚至没法想起那小沙弥何时抬起的棍子。 照理说,是柳霖声先出的手,出刀时他都能隐约听到刀刃的破空声。那小沙弥甚至连架势都没摆开,手中的长棍却是后发先至,速度快到连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怕是比先前云笑的那一剑更为夸张的速度了。 看来不说是老一辈,哪怕是新生,阁中亦是藏龙卧虎,更莫要说是茫茫江湖。 自己这点水平还不够看的。 “多谢赐教。” 柳霖声落败后表现得颇为平静,躬身行礼。「霹雳堂」的出身让她很清楚自己和那些高门大派的差距,何况对方还是佛门中人,自当礼敬几分。 “不......不谢,明己告......告退。” 小沙弥涨红着脸,颔首回礼后连接下来还要接受挑战规则都忘了,匆匆出了擂台。 擂台外,欧平笙看着却是直摇头。 尘心未断,难怪这小小年纪的就急着把人送来了,不曾想也有那些老秃驴们搞不定的人,再加上之前那个云笑,看来这年轻一辈里,道、佛二门送来的人都是奇葩。 不过此次擂台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让这位阁主颇感满意,武道一途本就在于磨砺自身,艰苦,伤痛,失败都只能算是修行的必经之事,真正要警惕的是迷茫。一旦失去了目标,没了压力,天资再高也是无处施展,大多数人所谓的“天才”最终只会落得与常人无异。 而随着两人退场,风向又是一转,一时间无人再上擂台。 所有人都想要那一个进入「秘阁」的机会,但规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只有最后一个站在擂台上的人才有那个资格。 胡越的一战让他们看到了希望,那柳霖声这一战却是让他们冲动的热血也冷静了下来。 但盏茶时间过后,一名俊雅少年提着剑,一手摇着纸扇慢悠悠地走进了擂台。 “既然各位都不肯入场,那在下就勉为其难的出来现个丑了。有谁自认能够接下来在这擂台中一站到底的,大可入场与我一战。” 场外的人面面相觑,但过了许久仍然是没有人能自认可以在擂台中站到最后。 “哦?既然无人入场,那这个名额我可就笑纳了。” 第27章 落幕 擂台中的情形有些出乎意料,作为裁判的路轩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裁定。 但正当少年拱手行礼时,一把剑鞘便戳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柴珏,你多少本事,我不知道?趁着几位实力不俗的师弟纷纷退场就出来虚张声势,入「秘阁」你还不配。” 沉声低语,气势肃杀如塞外寒风。 擂台中突然出现的黑衣青年笔挺着身子,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如常年耸立山尖的砬石。 柴珏不禁咽了口口水,勉强挤出个笑脸:“秦师兄,这可是阁主说的,最后一人可入「秘阁」,出尔反尔可不像他的作风。况且路轩师兄也在,结果该由他来裁定吧。” 青年看了看路轩,而路轩则是撇了撇嘴,指明了欧平笙这个做阁主所在的方向。 “「秘阁」人选关系重大,「乾门」弟子秦修恳请阁主收回成命。” 青年收剑单膝下跪,拱手请求,语气极为坚定。 报出这个名字,擂台外是一片哗然。 路轩和秦修,一个是从小在凌云阁中的亲传弟子,一个是即将接替欧平笙继位「乾门」的首席。 这两人可以说是江湖上公认凌云阁三代弟子中将来最有可能继承阁主之位的人选。 “秦修,起来说话,跟你说了多少次这里不是军营,别跟我搞这套。”见自己曾经门下的首席都出来了,欧平笙自然也不能安稳坐着,飞身入场。 “今天这擂台规矩定的也确实是草率了,但这「秘阁」的名额并非一时兴起。既然我说出了口,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让我想想,那就定给今年新生的冬校头名吧。至于提名青云榜的彩头,也一并放在冬校。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准备,望在场的年轻弟子们可不要错过!今天就散了吧!” 擂台外的人群一片欢腾,离去的弟子们脸上多是兴奋。 毕竟擂台比武并不是适用于所有弟子,毕竟阁中还有「坎门」和「兑门」这样的存在,一个耍暗器,一个用毒药,总不能也让他们在擂台上用他们的家伙事儿吧。 而冬校考核则极为不同,大多数的课题都是去对付一些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败类,那时候可就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了。而且对于个人而言的考验是全方面的,同时变数也要更多。 更重要的是有时间,从今天起到冬校至少还有三个月。 到了那时,鹿死谁手可就说不定了! “路轩,这一天下来你也辛苦了,可以回去歇着了。” 听到自己师父发话,路轩才算是出了口大气,行礼告辞。 待到众人散去,柴珏才缓缓收起折扇拱手问道:“阁主,方才所言当真?” “自然,明天这事便会贴在演武场的通告栏上。” “那弟子柴珏就先谢过阁主了!” 欧平笙问道:“谢什么?” “自然是这「秘阁」名额。” “你小子倒是志在必得,狂傲的很,柴老爷子出将入相,老来得子是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阁主,您这话可有失偏颇,我怎就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整天的擂台打下来,这一届弟子实力如何,想必您比我清楚。” 欧平笙没有回答,对于聪明人,他向来不需要多说,但同时他也不喜欢话多的聪明人,因为这种人往往就是死于话多。 “回吧,这一天下来,你不累我还累呢!” “弟子遵命。” 看着柴珏闲庭信步地离去,欧平笙才忍不住笑了一声。 一旁的秦修问道:“师父为何发笑?” “只觉得有趣罢了,他们柴家一个外姓王府的世子国子监不去,白鹿学监也不去,无缘无故入我这凌云阁,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师父倒是不必多虑,柴珏这小子在京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人风流傲气,但向来不喜朝政。这次出来虽然还没与我说明缘由,但估摸着就是为了躲他那老爹。如今陛下近年来多病,柴王爷受陛下旨意有辅政之责,但也已年事已高,而且还是武职入朝,肯定需后辈助力。这位柴大公子估计是怕被自己老爹拉去入仕当官吧。” 欧平笙听着自己这徒弟的话直摇头,苦笑道:“你啊,武人心思。得亏没回去接你老爹的班,不然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要给人下多少绊子。柴老爷子虽然是行伍出身,但也是通读史书,从军期间更有名师教导,文韬武略心思之细腻可一点不比朝堂上那些文人差。” “是弟子孤陋寡闻了。” “只可惜香火不盛,老来得子。于庙堂孤军奋战,难免力不从心。” 欧平笙也是感叹,有时候命这玩意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 “读史可不能只往远了读,那些尚且在世的前辈留下的事迹将来一样是历史,有时候他们所做之事可比史书上一些看似流芳百世的人物要伟大得多。有些事情,没有流于纸面,那是如今有人不愿去想。或许要等到百年之后,那时的人再想起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弟子谨记!” “既然这位柴公子在你门中,不论有何心思,你照看着点就好。” 欧平笙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这位曾经的「乾门」大弟子,他一向不用过多说教。 “好了,也别这么拘着,过了今年,「乾门」就由你正式接手了。要是再让弟子们每次都看到你在我面前这孬样,那可就要威信扫地了。前些天让你去查证的消息已经确认了?” 秦修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份纸条递给了欧平笙。 “事情太过久远,许多细节无从考证,所以还没法坐实。 当年洛川候死前,膝下确实育有一子,曾经因洛川候离世时引发的侯府动乱失踪过一段时间后又被找回,如今的侯府世子就是当年被找回的那个孩子。但疑点是当年洛川夫人难产,产子后便离世了。 而洛川候其堂弟胡秉承暂领侯府后便将府中的老奴尽数殉葬。而当初世子尚幼,见过他的外人也是寥寥无几,除了当初与洛川候极为亲近之人,便再无几人知道那被寻回来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原来的世子了。” “哼!英雄无冢,竖子当道!” 欧平笙瞟了一眼,二指一掐便将纸条抹成齑粉,心中对于整个事情和胡越的身份有了基本的猜测。 “无妨,早晚会有人给出答案的。这几天也辛苦你了,正好过几天城里要新开一爿酒馆,抽空我俩没事的时候,去尝尝味道如何?同福楼里那掺了水的老酒都喝腻了。” “师父有请,弟子自当奉陪!” 第28章 寻仇 白鹿城西北,有一不高不矮的山,山势奇异,山麓自东向西缓如平地,于一溪流泾道处骤然拔高,遥望孤岭如鸾凤抬头,从而得名:凤鸣岭。 而这凤鸣岭平缓的东坡便是白鹿学监所在。 与洛都那大气磅礴的建筑风格相较,同属大同朝皇帝亲设的学府,白鹿学监的环境可谓是朴素至极,乃至于在不少外人看来已经到略显潦草的地步。 绕着凤鸣岭的东坡开垦了一圈田舍,便是学子们日常的住所。来此求学者,依照学监的规矩,除了休沐期间可用家中带来的余财,其余时间的所有吃穿用度都要靠着学监分配的田地产出供给。 而学监府邸开辟在凤鸣岭西面的半山腰上,虽说各项建筑多是照搬的国子监样式仿制,可用料上色处处透着节俭,再加之建成以来未曾翻新,以至于二者皆为天子学府,气派却大相径庭。 不过石板过道、屋瓦墙沿皆不见尘泥落叶,看上去也还算得个利落。 正值入学初试结束,被锁在棘闱里半月之久的学子们也如同饿虎出笼,急切地需要放松放松。 趁着华灯初上,带上同乡几个,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凑对,急切地涌向白鹿城里的酒楼寻乐子。 但人流中总有不合群者。 此刻的徐凤平走在石板路上两眼无神,自打那夜胡越离开镖局,他的心便始终放不下,但自己又无法错过白鹿学监的入学。 愧疚夹杂着担忧,两种情绪拧巴在一块儿,让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块行尸走肉,散发出来的氛围让旁人看着就想躲远一些,远处看去人流中以他为圆心直接空出一块区域。 好消息是自己刚出棘闱就收到父亲的来信,经过稠州官府查验,那夜之后城外的小院中没有发现尸体。 坏消息是自己入学前托人打听今年凌云阁的入阁弟子名单上并没有胡越的名字。 眼下了无音讯,大同这么大,自己往后要是再想见到这个发小怕是难如登天了。 踌躇间,徐凤平已经到了一爿新开的酒家,坐在二层阁楼的角落之中。 觥筹间,人声鼎沸。 谈笑间,唯他寂寥。 一个人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尽管心里再怎么有准备,少年离家心中难免有着莫名的感伤。 在稠州时,父亲严禁自己及冠前饮酒,到了这里,谁还管得着!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小二在桌前搓着双手,学监初试刚刚结束,像这样失意的学子借酒消愁正是他们最为中意的食客。 当然白鹿学监可不似国子监,里面都是王公贵胄,上菜前可得试探一番,不然这开张第一天就白白被吃了一顿霸王餐,掌柜的免不了要找他开刀。 “这位公子,要来点什么?” “小二,我要你们店里最好,最烈的酒!” “公子,您方入学怕是不知。白鹿城历来就有规定,城中酒楼不得学监子弟酗酒,别的您要什么都有,唯独这酒啊,没有最烈的。” 徐凤平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索性腰带一解,只穿着一身汗衫,然后从硕大的钱袋掏出一锭银子。 “我这样总没人知道了我是学监子弟了吧?上酒!不少你赏钱!” “得嘞,酒菜马上就来!” 小二接过银子,眼睛就如磁石一般吸在了上面,答应一声转身便是一路小跑。 不一会儿酒菜上齐,徐凤平刚一筷子下去,楼梯拐口便有两人骂骂咧咧地争吵着走上阁楼。 “嗨呀,你看,磨磨唧唧的,现在连个座位都没啦!” “不是您......你非要换身行头才肯出门才耽误了时辰吗?” “不然呢,我准备准备,给人看到偷摸着出来喝酒,那姓柳的娘们儿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 两人争吵了几句便已走到了自己的桌前。 “小兄弟,介意拼桌不?” 两人中那名神色随和的男子有意识的拉近距离,半弓着腰问道。 徐凤平看了看四周,皆是座无虚席,就他一人独占一桌,因此也不好意思拒绝。 “只要不打扰我喝酒就好。” “小兄弟大气,老秦来声谢谢!” 另一位面容冷峻男显然也是绷不住,对于同伴的没脸没皮,表情也只能拧巴成苦瓜状,但还是递出了一枚银锭:“多谢小兄弟,这桌酒算我们请你的。” 徐凤平也懒得纠结,既然有人请吃酒自然乐的省钱,毫不犹豫接过银锭的同时将刚上的酒推给了这二人。 心情郁闷的他只是看着这二人觥筹交错,送上桌的酒一壶接着一壶都进了二人的肚子,喝得精光。 直到后半夜,这二人才堪堪醉倒在桌底下。而他们嘴里讨论些什么,徐凤平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一碗碗闷酒下肚,没一会儿就倒在了桌上。 耳边嘈杂声起起落落,被这酒劲顶着脑袋的徐凤平也沉醉在这半梦半醒的迷离之中,心中的郁闷似乎确实缓解了不少。 就在这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但当徐凤平的耳边忽的传入两个字,他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踩好点了,那......人今个儿下午......城北的竹林里,我已......安排...” “舵主,这......会不会...出事啊?” “......被问起来就说是我们......来寻仇,反正无心楼门客就该死......在城外......欧平笙亲自来......不理亏。” “就是就是!如今......凌云阁居然还收无心楼的人......看来......接任以后也不行!” “我在学监里也听......前几天凌云阁里面打擂台,居然还有护......女人,叫什么......胡什么越,直接在擂台上把真武门的云笑给打愣住了。而且和少帮主还同为「离门」弟子,要不我们顺手也把他废了?” “搞清楚,和我们有仇的是无心楼,若人家只是想在擂台上出个风头呢?你这一顺手就要废了人家,那才真是自找麻烦!不过他若真是有意为之,自找上门来,那也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这事要不要和少帮主说一声?” “不急,等事成再通报。他如今入阁,不好牵扯他。北斗大姐争取这个名额可不容易。” “是,舵主。” 几轮话头转过,一桌子的人也已走空。 此时,坐在角落里的徐凤平才敢把头从桌上抬起来,一看窗外旭日方露,连外衣都未套好便赶忙起身。 他也不顾自己那胀得发痛的脑袋,赶忙冲出了酒楼,直奔城东白鹿山。 而这位心系发小的少年郎前脚刚走,两位醉倒在桌下的“路人”也探出了头脑。 一晚上过去,脸上的妆和贴上的胡子也掉光了,若此刻有人看见,指定的来句问候——清平先生,您怎么把自己喝到桌子底下了? 欧平笙晃了晃自己手里还捏着的酒壶,听不到一点水声,于是问道:“老秦呐,都听到了?” 秦修倒是利索,转眼便已经坐回了桌上,还不忘往嘴里送点已经凉透的饭菜,听到自己师父的问话也只应了一声。 “恩。” “看来北斗帮主这本事也不太行,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我这做阁主的至少还没人敢对着我阳奉阴违。” “至少她不用躲着柳凌风,喝个酒还把自己喝到桌子底下去。” 欧平笙起身拍着身上的尘土:“我要是以后听到有人提起这事,第一个先收拾你!” “放心,您还不知道我?还是说说刚刚这事儿吧。怎么说,要我去把人给拦下来吗?” “不必,那位小兄弟不是已经替我们去传话了吗?” 秦修抬头看了自己师父一眼:“真不打算管?” “要管也不是我管,你去给柳凌风传句话,自己门里徒弟招惹来的麻烦,让她自己去管。” “学监里要不要跟李师伯传个话,毕竟有学子也参与其中。” “需要我们传话吗?” 秦修正欲发问,余光正瞥见一位俊朗青年正欲走下楼梯,虽说相貌算不上出众,但丝毫无法掩盖其与生俱来的威严。 “殿......师伯!” 青年见偷溜不成,轻叹一声又挺着腰杆,若无其事地折了回来,站在了欧平笙跟前。 俩人大眼瞪小眼,沉默持续了盏茶功夫,便见得二人伸手指向一旁的秦修,异口同声地说道:“今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 秦修被指得一愣,随后便见二人拍着桌子开始大笑。 “阁主师弟可还有事?” “想请祭酒师兄再喝上几杯可否?” “当真是不管那城外纷争?” “无妨,迟点再让秦修去找那姓柳的娘们!若是这点事情弟子也要劳烦阁中助力,也太小题大做了。你看我是闲得慌吗?” “笑看风云,那我李不二先敬阁主一杯!” “处变不惊,我欧平笙也当敬祭酒一杯!” 见二人谈笑依旧,秦修这个“晚辈”也只能老老实实坐下,两手将酒杯一举自饮一杯。 第29章 重逢 演武场里,已经习惯了每日加练的胡越今日却早早完成了柳师傅安排给他的功课,连日常《六合诀》的行功炼气都没顾得上。 因为已经算好了的日子——今天是白鹿学监休沐。 自那夜出走,或是因为赌气,他便再未联系过平丰镖局。 但事后想来,那时镖局置身事外之举让他心中一直有所芥蒂,且事后细细想来,那一日蹊跷之处颇多——比如那日为何徐明会知道义父将要遇害,这些自己早晚得去问清楚。 自己与徐凤平从小长大情谊仍在,至少以目前看来义父之死与他无关。 不过今日胡越的运气倒是不太好,刚出演武场的大门,便看到云笑背着剑匣,静静地靠在了山道一旁的翠松下守着他。 胡越本打算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开,而云笑见状也是立刻起身,紧跟在了他身后。 于是不少路过的弟子便看到前些天还在擂台上势同水火的二人“结伴出游”,心中只叹世事无常。 而胡越在山道上绕了半晌功夫,却始终甩不开这个“尾巴”,只能喘着气坐在石阶上问道:“你到底要干嘛?” 云笑指了指胡越身旁的刀:“这次的刀够硬吗?” 胡越也懒得再和这人兜圈子:“云兄,有事不妨直说。” “来,再比一场。” “你们「乾门」没有功课的吗?” “有,但秦门主今日不知所踪,没留功课。” “可我还有事,要切磋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不成,等门主回来,我没空。而且你说的,领了刀就再比过。” 胡越用手捂住自己拧做一团的五官,当时擂台上也就是这么客气一句,不曾想这云笑还当真了。 见胡越有些犹豫,云笑也开出了条件:“只要今日切磋过后,算我欠你个情。我看得出你很在乎颜轻雪,以后我不找她麻烦便是。”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找她麻烦?就因为她是无心楼的人?” “对。” “你和无心楼又有什么仇?” “没有,我只听师父说无心楼的杀手实力都很不错,我想变强,与强者交手是进步最快的办法。” 云笑的逻辑让胡越哭笑不得。 这真武山上的道士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 “无心楼的门客又不全是杀手,她就是一个收尸的,连我她都不一定打不过。” 虽然知道这话并不符实,但是为了云笑能打消念头,胡越也不在意日后打脸。 “所以现在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嘶!!!” 胡越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正当他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答时,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如今太平世道,吏治严明,阁下何不想想为何而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云笑问得愣在原地,他自幼长在真武山上,修道习武皆是常事,自己却从未想过缘由几何。 而看着胡越那如今隐隐瘦了一圈的身形和更显棱角的面容,爬了许久山道台阶的少年尽管疲惫,但心中欢喜难以言喻,眼角含泪,嘴里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臭小子,走了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要是你与伯父真死了,我也好给你们立个牌位吧!” 胡越坐在石阶上看了一眼缓缓走近的老友,想起近日种种,心中委屈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双手抱膝将脸深埋在了环臂之间,可再怎么掩饰,无法制止身躯的颤动。 义父之死多说无益,既然凤平没问起,自己再说多少有些责怪意味在其中。 等到胡越再抬头时情绪收敛,只在眼眶上留下了些许微红。 “这不是等你初试结束就下山找你了吗?” “哼!真要有这心就好了,”徐凤平话里还是有些怨气,“说话你人都在这儿了,为什么今年入阁名单上没你名字?要不是今早我在酒楼里听到有人提起你,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进凌云阁了。” “提起我?谁?” “南石船帮的人,我可是听说你在擂台上‘英雄救美’的事情了。我要是一直没找到你,是不是等过个几年都能听到有小子喊我叫伯伯了?” “我去你的吧!你确定是南石船帮的人?” 鉴于北魁的这幅德行,胡越现在对于南石船帮的看法与以往已经是大相径庭,印象是非常之差,从镖局里的老一辈人那里听来的名头说到底也不如亲眼所见。 徐凤平信誓旦旦道:“我亲耳听到的,还听他们说下午要去城北找个无心楼的女人,要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啧,麻烦了!”胡越立刻反应过来,那些人就是去找颜轻雪麻烦的。 抬头眼看日头偏西,此刻即使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和老友多唠叨几句,但胡越并未踌躇,起身提起长刀便往山下奔去:“徐大当家的,迟些再找你叙旧,我先去看看情况。” “喂,不会真是你相好的吧?” 见胡越如此急切,徐凤平扯着嗓子问道,可回应他的只有渐渐远去的背影。 徐凤平微张着嘴,抬头望天,心中遗憾却又带着酸臭,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既怕兄弟过不好,又怕兄弟过太好。 “大概是,胡越很在乎那人。” 正当他感慨时,身后冷不丁传来的几个字让徐凤平心更凉了,正想着发泄一番,旋即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人。 “咳咳!失态失态,想必阁下也是凌云阁中的弟子,不知如何称呼?” “云笑。” “在下平丰镖局,徐凤平。” 徐凤平回想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名字他听过:“就是你被胡越给打傻了的那个真武门的云笑?” “?” 云笑正纳闷这谣言如何而来,便听得徐凤平又问道:“你和胡越交过手,这小子现在本事如何?就这么一个人过去不会出事吧?” 云笑答道:“听你言语,看来是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怕是凶多吉少。” “那你刚刚不拦着他?” “拦他作甚,我与他非亲非故,你为何不拦?” 徐凤平咬了咬嘴唇,自己在白鹿城里没一个认识的人,要找帮手估计只能去城里衙门通报。眼下胡越已经冲出去了,等自己拉到帮手赶往城北只怕是来不及,得想办法让眼前这位去助胡越一把。 有道是:二人为从,三人为众。多一个人对方便忌惮一分。 徐凤平一拍脑袋,旋即有了对策,阴下脸来,沉声问道:“云笑兄,在下方才问你‘为何而强’,你此刻可有答案?” 云笑自知达者为师,一改风轻云淡的神情,立刻拱手行礼:“不知,请解惑。” “为强者,当宜识其端而止其恶。吏治再如何严明,对于人心而言只有威慑,一旦事发即使在事后能有所弥补,但终究只是亡羊补刀。所以强身,是为了防止自己被施以恶行,也为了阻止他人被施以恶行。不知在下的一家之言,是否能帮到云笑兄?” “了然。” 无心解惑人,笑自云间生。 云笑沉思片刻后,微微一笑,背起剑匣,留下二字,飘然远去。 见状,徐凤平也是直奔下山,心中松了口气,单看这位的轻功身法比起胡越来是高明不少,要真动起手也好拖延时间。 第30章 燕归巢 白鹿城北翠竹丛生连绵数里,山风于其间过叶而鸣,声如细语。 林间人影身姿如燕,脚步轻踏穿梭于林海之中,正是颜轻雪在此独自进行《飞燕》的锻体修行。 虽说入凌云阁后,按照修习兵器的类别来说,她该在「震」门中修炼,可对于自己身份在他人眼中的看法,她清楚那些他人成见不可能消弭。 眼下既然有自己师父传授武学,自己大可不必去「震」门中自讨没趣,除了专门的修业课程和日常的考核必须去报道,其他时间她自己便是在这竹林中修炼倒也是落得个清净。 正巧这《飞燕》作为欧平筝自创的武学,其特殊之处也不好在他人面前展露。 而这特殊之处就是其颇为极端的锻体方式。 寻常内功功法的修炼,讲究循序渐进,先练气,后锻体。 而锻体的步骤也应是由内至外。 虽说不同功法不同武学的侧重无法完全一致,但大致都是通过运行气劲时对全身进行周而复始的锤炼,直到最后大成。 而《飞燕》却是将四肢躯干分而视之,通过特殊的运气方式对身体各个部位单独行锻体之法,可以在修习入门时便做到特定的身体部分部位能够达到锻体大成时的强度。 只不过由于开创仅历一代,如今颜轻雪只能按照欧平筝当初修炼的老路进行,也就是从双腿自下而上开始锻体。 这门武学之所以被称之为《飞燕》只是因为欧平筝多年作为「良家子」稽查出没于江湖,名动之时便以那如穿林飞燕般的迅捷身法而闻名,所以不少江湖人士根据修习者的特征给这门功夫起了个看似贴切的名字。 竹林中,短剑从颜轻雪手中全力掷出,同时气劲下沉充盈双腿,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短剑刺入竹节前捉住剑柄。 尽管在旁人看来速度极快,但颜轻雪清楚这速度比起先前在擂台对付北魁时要慢上几分。 寻常的锻体之法皆是在日常修习之中潜移默化中完成的,而《飞燕》以特殊的行气之法强行推进其过程必然会有极大阻碍。但她能感觉到从擂台那次全力出招以后,自那以后的每一次锻体都颇为吃力,以至于到今日甚至都能感受到几分异样的痛楚。 收招之后,大汗淋漓的颜轻雪坐在落叶堆上,双掌轻微而又急促地拍打着已经酸胀到有些红肿的小腿肚,再联想师父走之前的话语,她自己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 是自己先前的爆发留了隐伤。 毕竟《飞燕》的第一重的锻体范围只到小腿,当时强行发动全力,未经过锻体的大腿却承受了同样的压力,眼下该是经脉淤塞导致的胀痛。 而此刻困扰着她的不只是肉体上的痛楚,内心的纠结于她而言更是无人可言。 如今入了凌云阁,楼主也算是信守了她的承诺,让自己也算是脱离了无心楼。可前段时间在城外竹屋中,楼主的那一番话却让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以后在阁中,自己仍为楼主效力,那自己不还是依然受制于无心楼的羁绊。 苦思良久,仍无结果。 待到自己腿上胀痛稍有缓解,起身欲走时,几道极快的破风声传入耳中。 在「欢」字楼中练就的《摘星手》如同本能般使出,握住飞来之物的同时便已悄然化开了其上所含的力道。 可虽如此,颜轻雪的手上还是传来一阵刺痛,定睛一瞧,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掌中握着的是三根没了箭羽的短矢。 “《摘星手》练的如此娴熟,看来是你了,无心楼的渣滓。” 话语夹杂着林间的风声,听不清从何处传来。 “谁?” 看着阳光投入竹林影影绰绰,颜轻雪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但有一点她能肯定——来者不善。而且三根箭矢几乎是同时射出,来的绝不止一人。 “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骗那欧平笙让你入凌云阁,但我可看不惯「无心楼」的畜生能在光天化日下逍遥快活。” “废话连篇。” 颜轻雪淡淡说道,她自是不会受这辱骂言语影响,或者说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口气不小,但你这身条命留不留得住,就且看你功夫练得到不到家了。” 话音刚落便又是几轮箭矢射出,可这次却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连绵的攻势不由得颜轻雪丝毫喘息,接连催动气劲,可双腿传来的疼痛让她的速度较之方才更慢了。 尽管勉强躲过,但几根箭矢也紧贴着衣物擦过留下几道豁口。 双腿的疼痛愈演愈烈,颜轻雪明白自己能躲过一次,两次的齐射,但不把人揪出来就永远会有下次。 索性心下一狠,方向一转,几根锋矢在她身上擦出几抹血色,却见颜轻雪运气踏上竹杆,借助竹子的韧性,咬着牙冲着箭矢飞来的方向迸射而出。 飞燕般的身姿在竹林间肆意穿梭,激起阵阵叶浪,群青色的长衣在流光婆娑间留下阵阵残影。手中短剑渐露锋芒,只此一招必要一招制敌。 “舵主,这人速度太快,根本看不见她。” “无妨,快才好。让弟兄们把网张开。” 而闪转腾挪间,极快的速度让颜轻雪眼中的景象十分模糊,这也是初习《飞燕》的弊端之一。 此刻的她只能看清正前方的一小块区域,而在这已经模糊的视野中她还是锁定了目标,但无法觉察一张大网已经在刚刚展开。 一剑刺出却直接一头扎入了一张大网之中。 再回头时,身后网口已然收缩,而眼前这半臂粗细的网绳直接断了颜轻雪挣脱的念想,林中深影里走出一人,此刻她才看清了这人的样貌——和往常一样,也不认识。 而看着眼前网中的颜轻雪那双颤抖的眼眸和战栗的双腿,那位被称为“舵主”的人手中提刀,脸上的笑容狰狞着,嘴里说的话却仿佛是在安慰:“看来还是很怕,也是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哪有不怕的。无妨,很快你就再也不会颤抖了。” 闭上眼,此刻颜轻雪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 儿时的颠沛、楼中的冷漠,还有一张张死在她面前那些原本或是鲜活、或是惊恐、亦或是凄厉的面孔。 明明自己在世间没有多少留恋,却为何还会害怕? 是楼主不经意间的恻隐温情?是地牢中初见师父时听到的贴心问候?还是那个在草堂中尽管红着眼,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在药庐里看着自己那双焦黑手掌一脸忧容的少年? 黑暗中伴着树叶婆娑的声响,只听得一声清脆。 再睁眼,眼前少年紧咬牙关,脸上的怒颜一如那雨夜,可耳边传来的话语中却听不到那时的冷漠。 这一刻,颜轻雪仿佛知道了自己为何怕死。 第31章 为强者,云笑 胡越从阁中山道一路狂奔而来,虽然还没正式习练过轻功身法,但《六合诀》带来的绵长气劲足以支持他的一路狂奔。 待到冲入竹林寻得踪迹之时,他已来不及出刀阻拦,只得奋力一冲,背对着劈向颜轻雪的刀锋,半抽出身背的长刀将这夺命一击堪堪挡下。 一路狂奔而来,周身积攒的气劲随着出鞘的刀锋奔涌而出,拔刀之时外放而出的磅礴气劲生生将身后之人震开,狼狈地踉跄了几步才稳下身子。 胡越借着对方这一刀劈落的力道顺势翻身,一手拽着被缚在网中的颜轻雪与这人拉开距离转身将其护在身后。 在顺了口气后,胡越半侧着身子打量起周遭情形以防他人偷袭,可视线扫过却还是只见到方才那一人。 “这人为何要杀你?” 网中的颜轻雪也闲着,用短剑将网绳割出一道口子,勉强从其中钻出:“不知道,你认识?” “不认识,但知道,是南石船帮的人。无心楼跟他们也有仇?” “不知道。这些年找「欢」字楼门客寻仇的人多了去,谁没事记这个。” 颜轻雪神色依旧,嘴上也是提醒道:“小心,方才射来的都是短箭,该是有弩。” “军弩?”胡越惊讶的同时,脸上也多了几分严肃。 大同律法严禁民间制甲藏弩,要是被官府查到发配边疆都算是轻罚,严重一点夷三族都是有可能的。 几句轻声的对答间,颜轻雪也拉着胡越的衣服,二人缓缓的后撤,方才她已摸清了箭来的方向,现在多挪动一分,一会儿动起手对方进攻的方向也就少一分。 “不是,箭杆很短,应该是可以藏身的手弩,”颜轻雪回想了方才被自己接下的箭矢的样式,“你不会一个人就来了吧。” “......嗯。” 胡越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林子里藏着的人怕是有点多。 “你!” 颜轻雪细眉一颦,但也多说不出哪怕一个责怪的字眼,若胡越真是寻人求助再来,方才再晚上几分自己只怕已是身首异处,只得先说明自己的情况。 “我腿上有伤,要点时间才能缓过来。” 胡越回想起当初与她一路追杀至白鹿城,嘴上不自觉地调侃了一句:“我说你怎么跑不动了?” 颜轻雪无言,白了胡越一眼,便开始运气调息。 二人言语间,对面领头之人便缓过神来,重新藏回了竹影之中,这回下达的命令更是直接。 “不留活口!放箭!” 在白鹿城外动手风险本就极大,眼下既有人横插一手,那也由不得他手软了。 一声令下,十几架手弩同时上弦击发,短矢如细雨般袭来。 而胡越手中那一杆长刀亦是舞得密不透风。 无形的气劲自刀刃划过的轨迹隐隐散出,织成一道道密网。 虽说这样的气刃所蕴含的力道远不到能够伤敌的程度,但也足以消解这些短小箭矢的力道,使其轨迹偏离。 一轮齐射过后,胡越缓过劲,看着落了一地的箭矢心惊的同时也不免庆幸这只是手弩。 凡是换做大同标准军制的踏张弩,就凭自己这点功力怕是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眼下不知颜轻雪调息需要多久,但胡越不信他们的箭矢无穷无尽,总会有用完的时候! “放!” 随着竹林中传出第二声号令,弩机上弦弓弦紧绷的声音传入耳朵,听得胡越头皮发麻,再次运气挥刀阻挡。 这回击发的箭矢却比方才少了,但紧接着就是第二轮,第三轮。 胡越也很快察觉到这一变化立刻做出了调整,尽管将每次挥刀所耗费的气劲都把控得当,可如此连绵不绝的攻势,让他愈发难以招架。 连续的挥刀根本没有重新聚气的时间,刀势渐弱,一根根箭矢也开始划过他的衣角、脸颊。 以至于眼见有几根射向他身后之人的箭矢来不及用刀挡开,直接被他用手臂挡开。 箭矢擦过血肉,鲜血从伤口中丝丝渗出染红了那身朴素的练功服。 听着下一轮弩箭上弦的声音,胡越却是脚下生根,不肯挪动一步。 “呵,这么多人?” 剑光随声而到在林间一闪而过。 云笑背着剑匣的身影飘逸如仙,剑光如无声细雨般在竹林之间飘洒。 转眼间一根根毛竹应声倾倒,藏在阴影的人此刻也藏无可藏,十几人手中的弩机也是在这一阵剑光之中被尽数截断了弓臂。而后收势背剑,立于两方人马之间。 为首的男人察觉到了异样,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 “真武门,云笑。” 男人听到这名字,顿时后槽牙一紧,心里直道点背。 这位要是在这里出事,别说是凌云阁要找麻烦,真武门那老道士要是出山,自己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而且眼下弓弩尽毁,他还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此人。 “原来是三阳真人的弟子,在下南石船帮越州分舵舵主黎彦。” 云笑不做声,手指轻轻拂去剑刃上的木屑,将那阳剑收回了剑匣,连正眼都懒得去瞧那些人。 黎彦见状,手中刀柄伸出指向胡越身后的颜轻雪,说道:“今日寻得一无心楼门客,我帮与此等败类积怨已久,云少侠在龙虎山的义举在下佩服,想来也是嫉恶如仇。今日还望云少侠莫要阻拦,事后在下必有重谢!” “寻仇还要仗着人多势众?偌大一个南石船帮却不曾想仅有那北斗帮主一人算得上豪杰!” “无心楼杀我帮众之时,又何尝不是仗着人多势众?” 云笑低眉思索,也想不出什么说法,最后只是脑袋一仰从嘴里憋出五个字。 “也是,那随你。” “弟兄们,上!” 黎彦见状心中自是一喜,大手一挥却又见云笑走到胡越身侧,面朝自己打开了剑匣,赶忙又挥手示意手下止步, 却见云笑又从木匣中取出了一把深灰的无锋重剑。 “云少侠,这是何意?” 云笑一掌抚剑,漠然道:“我有说过,我要旁观吗?” 黎彦身侧的帮众看着此时的情况,在一旁低声劝道:“舵主,要不今天还是......” “就两个人还怕打不过?女的杀了,这俩人留条性命就够,事后若是凌云阁找上门来,老子一人担下便是!给我上!” 舵主下令,众人自是有了底气,纷纷拔刀。 云笑转头问道:“胡越,你能应付几个?” “不知道,但那个领头的该是有点本事。云笑兄此番相助已是大恩......” 没等胡越把话说完,云笑闭着眼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一阵畅爽,此刻他才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习武的意义所在。 “为强者,当宜识其端而止其恶。难得有如此体悟。” 感慨之余,云笑也心中考量了下,想到先前在山上胡越甩不开自己,淡然道:“领头的你搞定了先带人走,剩下的,我一人可擒。” “有劳云兄!” “等回阁,我俩可得过上两招!” “随时恭候。” 第32章 回阁 话毕,云笑拖着重剑划出一道弧线冲向敌阵侧面,在地上留下一道深邃剑痕,霎时气劲激荡扬起一阵碎叶尘泥。 黎彦正欲回身相助,迎面便是一柄长刀劈落,连忙抬刀格挡却也被震得生生退了几步,心中不得不感叹这凌云阁里的弟子果真有两把刷子。 胡越双手持刀,压低身子,形似山岳,摆开「北风刀」的架势,毫不收敛地挑衅:“不是要报仇吗?来!” “小子,要真活腻歪了,老子不介意送你一程!” 黎彦仅剩的耐心也被消磨的所剩无几,体内气劲奔涌,手上刀亦不止,一杆朴刀挥落直冲胡越的面门,犹如劈山之势。 朴刀力沉,招式往往重意重势,而势成则不可挡。 自打从北魁在「离门」中对自己露出过敌意后,胡越便在有意无意地暗中考量如何对付这类刀法,如今对上此人也算是未雨绸缪。 却见胡越侧身推刀直接迎了上去,主动贴近距离,让其刀锋提前接触使力道还未完全成势前使其消解。 但黎彦没有因此而乱阵脚,一刀被挡开,没等胡越趁势反击便又是一刀劈出。 挥刀不快,力道不重,但刀势如潮起潮落连绵不绝,让人感到面对浪潮时的无力——这便是《捉浪刀》的精髓所在。 胡越找不到丝毫空隙回击,接连几招只得架刀硬接,凭着《六合诀》不断催动着归元气海攫取周围溢散而出气劲,以维持架势不散。 一刀刀劈落,火星闪烁。 胡越也看到了手中长刀上的接连不断出现的豁口,朴刀势大力沉,自己再怎么以气劲御刀也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劈砍。 又挡过一刀过后,下一刀慢了半分,胡越立刻意识到对方在提气蓄势——下一招不可再挡! 但手上方才吃力没缓过劲,索性借着上一刀劈来的力道长刀猛地将插入地面,抓着刀柄为杆,以自己那爆发力十足的“吐纳法”强行运气侧过身子接连两脚猛蹬在了对方的胸口,断其蓄势。 黎彦退了半步,却也是顶着错乱的内息强行出刀,刀刃贴着胡越的脊背擦过,即使没有几分气力也在背上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眼见身后吃痛,胡越也提不起反击的力气,只能凭刀借力,一个翻身半跪在地上滑出了半丈有余,而黎彦也是被这两脚踢得硬生生退了几步。 二人又拉开了距离。 胡越蜷着身子大口喘气,方才用义父传的“吐纳法”强行发力,已然乱了自己内息。好在背上挨这一刀只是剐蹭,没伤到脊骨,自己还能动弹。 却见那黎彦拍去胸口的泥砾,只见得左手在腰间掏出不知何物往嘴里塞了进去,眼中的杀意愈发疯狂,身子也迅速涨红,嘴里念叨着:“该死!该死啊!” 见着对方气势突变,胡越尽管有所察觉,但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恍惚间,对方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 情急之下,胡越来不及摆开架势,只得身子后仰压刀上挑,插在土中的刀刃掀起泥土直接糊在了黎彦的脸上,但此刻的黎彦如失了理智的野兽,毫无收招之意。 对方既下死手,胡越也顾不得许多,心下一狠,立起长刀直直刺向其心口。 朴刀重劈对上长刀直刺,同为刀兵,招式路数却是大相径庭。 此刻显然是胡越的出招更为致命。 然而片刻之后并未见血,却听得一声闷响,黎彦突然身子侧倾,倒在了自己的身旁。 而在他身后的正是颜轻雪。 “人没死吧?”做好了杀人觉悟的胡越此刻算是松了口气,问道。 “剑柄砸不死人的。”颜轻雪话还没说完,双腿便是一软,趔趄坐倒在地,“你先把那人捆好,我刚刚那一下没用多少力气。” 看着远处林中云笑那边处于上风,胡越也放下心来起身捡起原先被割了个口子的麻绳网一边将人捆了个严实,一边问道:“无心楼跟南石船帮到底什么仇?” “说过了,不知道。「死」字楼接的单子,那帮疯子做事杀人从来不顾手段不计后果,结什么仇都有可能。一张单子送进楼去都不知要死多少人。” 颜轻雪想到这里微微蹙眉,心里觉着一阵恶心。 “但现在这些都与你无关,一群人的债不可能由你一个人来还。”说着胡越走到颜轻雪身旁,不由分说地将其架了起来,“走吧,看来今天又得麻烦阎师傅了。” “你干嘛?” “背你去药庐。” “我有脚,会走路!” 胡越也意识到有些失礼,但尽管脸上的红晕都漫到耳根了也没把人放下,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那你现在走两步我看看?” 颜轻雪倒是没接这茬,一只手伸到胡越背后,照着伤口就按了下去。 “疼疼疼!” 胡越吃痛,也是立刻就把人给放下了。 “自己什么伤,心里没数吗?真要是背着我上山,伤口裂开一路上还不知道要流多少血。我这有金创药,你先敷上吧。” 二人一阵忙活,上好伤药后,胡越便背起颜轻雪向着龙湫岭走去。 当徐凤平带着差役赶到竹林时,只看到了满身泥尘但一脸风轻云淡的云笑坐在剑匣上,以及身旁倒了一地的人。 “呦!凤平兄!来得正好,刚收拾完。” “胡越人呢?” “带人回阁了。” 说着,云笑伸手还指了指竹林外渐行渐远,已经只剩下一个黑点的身影。 “他奶奶的,这小子真就是见色忘义啊!” “人之常情。” 听着这话,徐凤平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但缓过劲还是向云笑拱了拱手:“今日多谢云兄相助了。” “无妨,毕竟救人要紧。” 看着跟来的差役将这些人一一抬走,云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欢喜,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笑得很开心,可以说今天是他习武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这是从前在真武门里,跟着师兄下山剿匪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而徐凤平虽然今日见着了胡越,但还真就应了那句话:怕兄弟日子过得苦,又怕兄弟锦衣食足。 只可惜事态仓促,有些话自己只能等到下次再问了。 此刻心中苦闷,只得以酒相邀。 “云兄,同去城中小酌几杯否?” “徐兄有请自当奉陪。” 第33章 悸动 龙湫岭的山道上,夕阳晚照,山风暂歇,让这入秋的天气剩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颜轻雪伏在少年那不算宽阔的肩膀上一路无言,只是看着路过的弟子对二人皆是侧目观之,她看到的那些眼神中或是鄙夷,或是惊讶,或是不解,或是愠怒。 她只能重新戴上面纱,将脸埋得更深一些。 或许只要别人认不出自己,投来的目光就会不一样。她自己对此早已习惯,但至少这些人不该这么看胡越。 胡越也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脚下却也更慢了几分。 “不走快些吗?” 颜轻雪轻声问着,回应她的却依旧是那一声浅笑。 “没事,正好适应适应。” “非要自找麻烦?”颜轻雪嗔道,言语之间带着隐隐的幽怨。 “我要是真怕麻烦,那日在草堂中我就不会帮你。”胡越自是满不在意,笑了笑,也仿佛是在自嘲。 “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了无心楼的门客,我听说老钟头说起过,那里面的门客多数都走投无路的市井之徒和身背命案的罪犯为寻得庇护才不得已加入的,我看你年纪和我也差不多大,总不能也是......” “胡越,你今年几岁?” “刚满十六,怎么了?” “比我小两年,记事的时候叛乱已平,自然没见过战乱之中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可我却记得很清楚。” “战乱吗?” 打小天南海北跟着走镖的胡越自认还算是见多识广,路过不少地方确实会偶遇动乱,但切实的战乱他也未曾真的见到过。 “我五岁那年战乱突发,就是那所谓的「魏王之乱」。那时的家前线很近,阿爹因为是猎户,被路过的军队不分青红皂白地拉去带路,然后就被强征当了叛军。娘为了避战乱带着我从河北之地开始一路南逃。” 听着颜轻雪的自述,胡越不知该说什么。 对于自己原本的家,他的印象里只有被义父带离时的那一场大火,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虽说后来自己跟着义父四处漂泊,但终归是有人庇护,受些委屈也只是与人口头之争,甚至凭着义父的本事很快便跟着偶遇的镖队到了稠州,有了安身之处。 如此命运,胡越自认还算颠沛,却不曾想与颜轻雪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时流民队伍里就我一个小孩,只要路过我们母女俩的人都会都看上一眼。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在那些人的眼里,我和我娘算不上是个人,充其量就是会走的肉。等到他们哪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是他们保命的吃食。 起初的时候还没什么,路上饥一顿饱一顿,勉强还能忍住。后来流民队里人越来越多,一路上能找到的吃食也越来越少。 阿娘她不得已委身他人才勉强自顾,而我却记不得那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唯一能记得的感觉只剩下饿。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有个不知哪儿来的人牙子到了流民堆里。我被我娘送了过去,换了几袋大饼。那天我被关在竹笼子里,啃着那个人牙子给我的面饼,看到笼子外面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那几袋大饼够他们撑着走很远,那时就不用再吃树皮和野草了。” 胡越忽的一怔,鬼使神差地一问:“你恨她吗?” “不恨,人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当年那情形我还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命硬了。”颜轻雪摇了摇头,淡然道。 “那后来那你又是怎么到无心楼去了?” “那人牙子本是把我们送去扬州的,这批三人皆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现在想来多半是要送进青楼教坊中。是半路上撞上了楼主把我们救了出来,收留我们进了无心楼。或许是逃荒路上死人见惯了,练武的天赋也不出众,所以楼主才会让我来去收尾毁尸的。” “看来,那位楼主也算是你的再造恩人了。” “各取所需罢了,无心楼收养我们这些战乱孤儿多年,为的也不过是壮大势力。这些年做的事虽见不得光,但我也自认是心甘情愿,就当是在还楼主的养育恩情。” “这恩情也是够难还的。”胡越苦笑一声,自喃道。 “胡越,今日此话我只与你一人说......” “恩,放心。” 胡越自然知道,没有人会自愿被人怜悯:“但你也答应我,往后在阁中尽量不要独来独往。虽说有阁主在那儿镇着,但难免有人使小动作。今天若不是有云笑相助,你我二人怕是真要死在竹林里。” 此刻想起来,胡越还有些后怕,嘴上也不停地唠叨着:“若是定要外出,多少也找个伴。其他人我不好说,但怜心师姐为人热心,足智多谋,人缘也好,在白鹿城内你在她左右肯定没人敢动手。而路轩师兄也是侠义心肠,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要实在拉不下脸,找我也行,虽然本事不大,至少可以互相照应,真出了事多少还能有个陪葬的......” “嘶!轻雪姑娘?” 说着说着,胡越忽的感到肩上传来一股温热,伤口贴着被浸湿的衣物传来火辣辣的痛,传入耳中的啜泣亦是揪住了他的心。 “胡越,我不值得......” 颜轻雪的话语轻微到近乎难以入耳,理性告诉她自己应该立刻拒绝少年的好意,但仅仅这六个字仿佛就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药庐之外。 “就是我欠你的。”胡越停在了药庐门外,看着天边升起的明月,言语也轻柔了下来,“那日你不计前嫌换血救我,今日我再救你,看似两不相欠,但可能吗?我现在身上流着你的血,只要活着一天永远都是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颜轻雪见平日里大大咧咧,有些莽撞的少年此刻吐露出心声,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成了他人心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心中悸动,泪难自禁。 自己这样人还能在一辈子,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能奢望呢。 “还一辈子?” 宵色夜空下,胡越从城外一路走来,第一次回头看向背上的少女。 她摘下了面纱,放在他肩头,泛红的眼眶中那双漆黑的眼眸闪烁着,这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是什么? 期待,害怕,甚至带着丝丝乞求。 可背负的血仇还没有了结,亲人的污名等着他去洗刷,此刻的自己凭什么用一辈子去给出许诺呢? 可少年在犹豫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将那拒绝的话语说出口了。 沉默中,蟪蛄低鸣。 少年能听到的除了耳边浅浅的呼吸,便是二人各自悸动如鼓的心跳。 而药庐内的人再也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幽怨的骂声。 “你俩到底进不进来,再不进来老子睡觉去了!” 第34章 夜不静 夜深蝉声渐静,但人心却不静。 自从擂台那日过后,每日子时之前,白鹿山上的演武场便再无寂静之刻,年少时的发奋永远带着使不尽的活力。 而肉眼可见的精进和同门之间的鞭策,让这些刚入阁的弟子即使结束了修业,照样流连于此直至夜半。 而注视着这一切的并不只有林中的夜枭。 “师兄,你看看,这凌云阁和寻常江湖门派就是不一样,这都大半夜了,一堆人还在练功。”女子手中把玩着随手折来的一支笐子梢,斜躺在山涧中的松树枝干上,夜行却着半身胭脂紫裳,眉眼间含着世间万千的风情,连块掩面的轻纱都没戴上。 另一男子身着朴素的灰布长袍,脚步微踮起,飘然立于枝头,身轻似无物。 “师妹,你早些年要是和这些人一般勤力,三年前你就该接任「圣女」之位了。” 女子嗔道:“哼!师兄,当年对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男子却是轻声叹道:“今非昔比,比起你,她终归是差远了。况且人各有志,她有她自己必须要去背负的东西,分道扬镳也在所难免。如今她虽然东归海岛,对教中之事知之甚少,但仍能为教中尽几分力,已是相当难得了。” “算了不提那女人,说起来就来气,要不是她突然离开,我也不用担这个位置。”女子黛眉微颦,脸上却更添几分娇俏,“你确定我们要的人就在这里?” “消息很准确,应该不会有错。” “可这山上至少有十名青云榜前百的高手,就算得手,你我两人如何脱身?” “别傻了师妹,真当这凌云阁在江湖上的名声是白来的吗?若是硬闯,怕是换做一营宫中禁军前来也入不了这最后一道山门。但敌明我暗,当徐徐图之。” “哼!又要我去?”女子撅起朱唇,柳眉紧蹙,身子一侧环抱住灰衣人的手臂,身前的波澜挤出一道深邃的沟壑,“都怪那日「良家子」横插一手,也是没料到走漏了消息,那日右护法竟私自派人亲自动手要取那钟之岳性命,不然这人早就带回总舵了。” “莫要骄横,虽说右护法近年来与教主师父理念不合,但入教以来的劳苦功高大伙儿都有目共睹。” “那又如何,他手底下的武夫视教规于无物,几次三番犯禁。若不是看在教主爹爹的面上,我才懒得替他擦屁股!再说了,师兄你怎么不去!” “护法近年来多番筹划,如今报了当年洛川候之仇,虽说有违教规,也算是如愿以偿了。但愿往后能有所收敛。而且你也知道,师兄我这个左护法干的是情报,这身皮囊在江湖上是露不得相。近日岭南道的形势莫测,教主那边还有更要紧的任务安排给我了。如今朝廷已经盯上我们了,形势大变,你带回来的这人就是往后行动里最重要的一步棋。” “教主爹爹事务繁忙,怕是我把‘棋子’带回来,就又要叫护法劫去。” “后面的事情另说,至少我们得是执棋者!” 见灰衣道人语气果决,女子两手一放,神情立刻垮了下来,没再推脱:“好吧,那我也得花时间准备准备,不然机会来了把握不住可就白瞎了。” “记住,切莫心急。哪怕多花些时间筹划也别失手,只要把人带到岭南,剩下的交给师父筹划便是。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也不是你我二人能够决定的。” “净说些不吉利的!”女子笑骂,“教主爹爹还能有他没算到的?至于这人,既然是我出手你就放心吧。” 男子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二人身形隐入夜色之中。 ———————— 江南的轻风还带着些许暖意,塞北的秋风却已带着一丝刮骨的刺痛。 大同北疆边境的松漠都护府外,枯枝上的白霜临近正午才逐渐消去,紧接着盖上来的便是马蹄扬起的尘沙。 一身玄色甲衣的少女正站在城头,稍显稚嫩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初临战阵的胆怯,看着城外逐渐靠近的大队胡虏骑兵,只是将手中的长刀握得更紧了几分。 倒是一旁宽额细眼的面善军官此刻是一脸的惶恐:“小姐!回去吧!您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回去怎么和护军大人交代?” 少女怒嗔道:“不回!本就说好,等我岁满十五便入凌云阁,雪家兄之耻!如今却出尔反尔,秦策天他枉为人父!司徒叔叔,莫要再劝。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说罢少女头也不回,飞身跃下城墙,骑上城下早已放出的黑马,领着从城门内鱼贯而出的骑兵向着敌阵冲杀而去。 见到这情形,城楼上的司徒青此刻是头皮发麻,但先前脸上的惶恐之意也是烟消云散。 不愧是自己那位老上司的女儿,俩人的臭脾气真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这都调职戍边这么多年了,不成想时隔多年还要受这罪。 得亏自己城内骑兵也不少,多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对付一小队刺探情报的胡虏蛮子当是绰绰有余了。 “年轻人就是气盛啊。” “确实,这些年是我太惯着她了。不过我秦策天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低沉的嗓音从司徒青的身后传来,城楼中走出的人脸上千沟百壑,满是伤疤,让司徒青心中不禁感叹这岁月不饶人,但那双眼中依旧有着当年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和那秦氏将门与生俱来,睥睨天下的傲气。 而司徒青毕竟是老部下了,对于自己的老上司,他很知道这时候该怎么说话才能有用。 于是只见他回过头,搓着手,脸上挂起的笑容中透露出满满的无奈:“将军,您这家中之事不好带到军中吧。” “疏弦也是兵部登记在册,领了武职编制的校官,受你借调带兵出战不算有违军规,就是她的性子着实没有一个军人的样子。” 一番说辞直接将责任尽数推到了司徒青的身上,不过司徒青也奈何不得,毕竟这位手上也捏着不少自己的黑料。 “就事论事嘛,这也确实是您的家事。不过这儿是我的地盘,不怕走漏消息,没人会借此在朝堂上参您一本的。就是不知道我这个当年的小参谋不知道能不能再替您参谋一回?” 秦策天瞥了一眼,说道:“胡家的后人有消息了。” “胡家后人?不是一直在那洛川侯府里吗?” “你就别装傻充愣了,那人若是洛川候的儿子,你猜猜「良家子」为什么这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怪,如此不还是瞒不过您?不过您既然提起这事儿,那疏弦的亲事岂不是......” “我打算退了。” “那可是陛下赐婚,太子的亲事您也敢退?” “当年接下这桩婚事就是因为我知道那洛川侯府里的不是正主,我总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窝囊废的儿子。但眼下正主有了消息,就不一样了。况且太子何意我也清楚,无非是想多个助力,但眼下时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也难怪,就太子那德行,估计也不行。不过您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没拦着疏弦去凌云阁?” “消息就是凌云阁里出来的,我拦她干嘛?只不过是前些天我和疏弦提了一嘴这事,结果话还没说清楚,她就以为我不打算让她去凌云阁了。当天连夜出逃,我就知道是躲你这儿来了。” 司徒青恍然大悟:“了然,不过小姐正在气头上,您出面只会更麻烦。不如让我假装做个顺水人情放她南下即可。而且您大可不必和小姐提及她的亲事。反正人都在凌云阁,您托人多上点心创造机会不就好了吗?属下没猜错的话,这消息难道不是正要接任「乾门」首席的秦修少爷给您的吗?” 秦策天嘴角一咧,笑的比哭还难看:“你小子,鬼主意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多,就这么办!” 第35章 一月有余 自那日城外的竹林风波过去,胡越也回归了日常的生活。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便过去了一月有余。 这段时间,胡越每日除了「离门」中的日常修习,还时不时到阁内各门中旁听,剩下的时间里晚上就在屋里练功,白天剩下的时间就是在万方楼里查阅典籍。 从史书到经典,基本是挑到什么就读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不是读书这块料,但也清楚,想要给自己的义父翻案,单单靠武力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至于其他的经典,虽然没有名师指导,但至少有个读书能读到白鹿学监里的好兄弟从旁指点,也不至于走歪路。 虽说在行动上,胡越每日看似都过的相当充实,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天心中总是空落落的。 自打那天将颜轻雪送到药庐后,胡越后来一直想进药庐再找她把话说清楚,却都被阎罗拒绝了。 说是伤势及骨,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那天出手相救,胡越也回想不起当时的本意,脑袋一热也顾不上缘由,但自己说的欠一辈子也确实是心里话。因为往后不论遇到多少次这样的事情,自己肯定还会出手,而且说实话自己也不图她什么。 可现在回想起来,胡越忍不住想抽自己嘴巴子,这张破嘴怎么就他妈地非要把这些话说出口! 而且的是那日在药庐门外,本来很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无非就是‘不行’二字,拒绝了事。 可怎么偏偏说不出口,更气人的是这些天看着那日被落在自己肩上的面纱,脑海里无数次回想那个眼神,重复当时的场景,他的心中仿佛就认定了一个事实。 自己好像真的拒绝不了! 可为什么拒绝不了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期间胡越也想过各种排解心绪的办法,半月时间里甚至偷偷去找了几次徐凤平出来喝酒,一吐为快。 可每次话到嘴边又给塞了回去——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纠结的思绪以至于他这些天的情绪极度不稳定,再加上近日修习《六合诀》时不如先前那般顺畅,也就导致了很多问题,比如暴躁。 尽管他还不至于到无法自控的地步,但难免影响日常的心情,简而言之就是暴躁。 而这一情绪的具体表现便是此时的胡越也不再如初入阁中时的那般克制,尤其是在门内对于北魁的挑衅。 本身「离门」有柳凌风这个做师傅的就已经够折磨了。 日常安排的操练极为枯燥繁重,招式演练动不动就是半天下来没个歇息的时间,已经很磨人的耐性了。再加上他自己修习《六合诀》拓宽筋脉需要不断以气劲冲击,一天在门中的折磨过后,还能够强撑到完成一次行功已经是逼近胡越忍耐的极限了。 可偏偏那北魁还要在课后找他麻烦。 加上先前竹林发生的那事儿,一直没个说法,胡越自然也不是泥人脾气,懒得再忍便直接动手了。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光是这一月时日里,他和北魁已经三次进了药庐。 两人区别就在于他自己是走进去找阎师傅配药,北魁是被「离门」的其他师兄弟抬进去的。 而本着事不过三的原则,柳凌风罚了北魁七天的禁闭,而胡越也是被缴了刀,罚到山门扫地思过。 在远处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许淤伤的少年扫地时不时拿着扫帚当做长刀挥舞的身影,此刻藏于暗处,作为老师的柳凌风对于他近日来的异样自然是看在了眼里。 “平笙,你说这小子是吃错什么药了吗?北魁寄回的那封家书,我也问过北斗妹子了。里面只是写了点他在阁里的见闻,对于你妹收无心楼弟子这事儿也只是顺嘴提了一句,黎彦这次带着手下来找事纯粹是个人行为。结果这些天北魁每次想找他解释,话都没说出口就是一顿暴打。” 而提起这事,欧平笙就想到自己去药庐找阎罗了解情况时看到的那副模样,大抵也是受了点刺激。 想想也是好笑,打光棍到了这把年纪,不曾想居然还被俩小年轻给扎了次心。 “倒不是,大概是单纯的有些恼,有些事情不如意自然会有情绪。年轻人嘛,年纪到了,心性又多少有些不成熟,在这白鹿山上没什么排解的手段,没到处惹事就算不错了。他平日练功时身体上没有出现问题吧?” “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了。等到这个月的功课练完,我再考虑让他学一些高深的刀法。《北风刀》虽然实用全面,但是对于气劲的使用还是过于粗浅了。虽然有些揠苗助长,但他毕竟没有其他门派武学的底子,越往后差距会被渐渐拉开的。” 柳凌风话语间透露着些许无奈,在她看来自己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师傅。 欧平笙倒是不担心,毕竟有自己师兄传授的《离刀》,这是在他所知里当世对气劲运用最为详尽的武学了。 不过以北魁先前三次进药庐的伤势来看,胡越要么还没有开始正式修习《离刀》里的招式,要么就是手下留情了。 “放心,揠苗也得看是什么苗子,这小子既然想翻他义父的案子,就清楚自己得有多少本事。你大可以使得更狠些,现在他才受多少苦头,比起当年老头子教我的时候可差远了。” “不说这个,我这有封秦修给我的推荐信,他说自己不方便亲自给你,要我转交,你看看吧!” 欧平笙看到信封上这个大大的“秦”字顿时哈欠连天。 护军府的推荐信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人已经在路上了?” “嗯,从塞北到江南,一个月多月,听秦修的意思说是快到了。” “啧,一个秦修当初就够麻烦的,现在又来一个。” —————— 山门前,胡越忙活了一早上,才算是把这一路的落叶都扫干净,此刻的他心也渐渐静了下来,满面愁容勉强散去,肚子也开始不安生,自从进了「离门」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食量是越来越大了。 赶巧,沈怜心和路轩二人也掐着时间赶来送饭了。 放下饭盒,沈怜心自然是一脸的欢喜,搭着胡越的肩膀说道:“小子可以呀,听说你昨天又和北魁打了一架?” 胡越连忙解释:“他先在课上挑衅的,柳师傅安排我们对练。我不认为在练习招式的时候要用铁刀。虽然没有开锋,但铁器对练终归是有风险的。当然如果他觉着有阎师傅兜底,这没有什么,那就当我过于敏感了。况且他要是适可而止我也就忍了,课下还来找麻烦,我实在是没工夫和他纠缠......” 路轩听着这牵强的理由,皱着眉头苦笑道:“那也不至于直接让人话都没讲出口就躺着进药庐吧?那天你和轻雪师妹在城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黎彦舵主寻仇跟北魁没关系,而且北魁后来去衙门领人时也行了‘帮法’。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 沈怜心则是一脸正气地帮腔道:“活该!这种人就得打几顿才长记性!” “师妹,身处同门,有些事总得说清楚的。” 对于路轩的说教,沈怜心向来有充足的角度进行反驳,摇着头地说道:“得了吧,师兄您当年干的大事可比胡师弟要更离谱。” “哦?” 察觉到胡越好奇的目光,路轩自然不屑于隐瞒:“两件事性质不一样。那时是校考,本意是通过任务检验自身,原则上弟子之间行事必须是一致对外的。可那人在校考时给同门弟子上手段也就算了,用的阴毒手段就算是放在江湖上的那些黑道中人怕是也为之所不齿,甚至让不少同届弟子身上都留下了暗伤。所以我在同年年底的「江湖论剑」前,私下和他切磋时才会下手废他内功。” 对于同门弟子,武功说废就废。 胡越听着路轩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心中一凛,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师兄,这......是不是太狠了点?” 说起这个,路轩也有些无奈:“起初也只想着教训他一顿,让他带点伤,吃点苦头,无法参加论剑就好了,毕竟「江湖论剑」是对外的,要是在那种场合闹出幺蛾子,麻烦就大了。” “那后来呢?” “动手呗,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那人。因为在之前的校考中纵使那人诡计百出,依旧被我夺下了头名,所以在切磋时他也对起了我下阴招的想法,甚至提前给我下了药。” 紧接着,路轩叹了口气,“结果就是因为这药,动手时我没能收住招,下手过了些。因为这件事,我也被罚了半年的禁闭。虽说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怨气,但换做是现在的我一样会做这件事。” 沈怜心连忙插了一句:“这点我得澄清一下,被关禁闭那是因为那人是「乾门」弟子,当时师父也准备动手了,结果你个‘外人’却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没有就直接动手,坏了规矩。要不然顶翻天也就是训你两句。” “确实,不过也都是为了维护声誉,毕竟这种事情说出去会让人觉得凌云阁里不讲公平。师父和师祖最在意的就是这「公平」二字。” 胡越憨笑着挠了挠头:“我还以为是阁主太小心眼呢。” 沈怜心翻了个白眼:“哝,这就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先生和李师伯在世管事的时候,师父还有所收敛,现在他领了阁主以后反倒越来越没个当师父的样子了。” “那如今那位师兄如何了,不会怀恨在心吧?” “你倒怎么关心起来了?”沈怜心反问道。 “因为师兄不是说这位是「乾门」弟子吗?我最近也经常去找云笑切磋,也没听门中的弟子提起这事儿啊。” 路轩倒是不介意提这些旧事:“擂台那日你见过那人,是明年就要接手「乾门」的秦修师弟。” 胡越有些诧异:“啊?秦师兄?” 沈怜心倒是捂着嘴发笑:“所以嘛,「乾门」才没人敢议论这事。” “我感觉他为人还是挺刚直的呀。” 路轩继续答道:“是的,那件事后师父和我也了解过,虽然出身将门,但这种行事作风属实诡异。后才明白,他自打记事起便跟着父亲在军营中长大,用的那些手段也多是在军中学来用于对付敌寇,只不过因为军中的环境也没让他学会正常与人相处。 所以当年入阁以后,行事仍如军中一般,或许在当时的他看来,在校考时对付我们也该如对付敌寇一般用尽手段,本质上并不是什么阴险诡谲之徒。所以后来师父开导以后还是留在了阁中重新习武,而且进展反倒是个更为迅速。” 沈怜心跟着抱怨了道:“不过性子还是没变多少,自从任了「乾门」首席,整个乾门就被他整得跟个军营似的,除了练剑,其他兵器也不落下,甚至早课读的都是兵书,军阵演练、战法推演也是一天到头没个消停,简直无趣到了极点!这以后要接过门主位置,鬼知道得成什么样。” 这倒是让胡越来了兴趣,有空可得去观摩一番。 而路轩对于自己师妹对于如今「乾门」的评价却不置可否。 “怜心,话不能这么说。师父继任阁主之位后,「乾门」无主,这几年若无秦师弟坐镇,往后一代的弟子怕是要走不少弯路。再说师父这个做阁主的都没什么意见,我们也无需多言。” “唉,你就惯着他吧!” 而这个“他”,却不知是指秦修,还是欧平笙。 沈怜心这幅嗔样,路轩也只是笑笑,早已见惯不怪:“好了,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然被师父逮到又得挨训。” 胡越接过饭盒笑道:“那师弟我就不送。” “吃你的饭去吧!”沈怜心嗔笑道。 胡越搓了搓鼻子,但还是目送二人远去后,他才拍了拍屁台阶上的灰坐下。 第36章 秦疏弦 目送二人离开后,胡越才揭开饭盒,可他这刚低头扒拉了两口尚有余温的白饭,却被一声急促的马嘶打断,刚才送进嘴里的米饭也只能是皱着眉头随便嚼了几口匆匆下咽。 胡越重新盖上饭盒正要起身时,不料飞驰而过的快马在他脸上铺了一层飞扬的土灰,而后一头栽进了先前被他扫成了一堆的枯枝败叶之中,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又起身飞奔离去。 捧着饭盒一脸茫然的胡越走上前去才只见得一身红衣革甲的少女背着一柄近乎齐肩的斩马刀狼狈地从落叶堆中爬了出来。 “呸呸呸!什么情况,刚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发起狂来了?” “这位姑娘,来的路上难道没看到路牌上写着禁止纵马吗?” 对于凌云阁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胡越如今也大概知道个七七八八,对于其中的重点,阁主还特地抽了节早课的时间提醒过,他自然也记得。 少女撇撇嘴,反问道:“这路修这么宽,怎的还不让跑马?” “若是申时以后,辰时以前自然可以跑马。但现在方才午时,阁中「坎门」的弟子正在林子休息,多余的杂声会影响到他们的。不过放心,白鹿城的官差会城外附近巡逻,看到了你的马自然会把它送到白鹿城的驿站,你有空去登记一下就可以领回来了。不过一会儿风师傅来了,你赔个不是即可。” “风师傅?莫不是名震辽东的「白裘客」风皓霜?!” 话刚说完,便传来一道细微的破风声,胡越揭开饭盒的盖子,抬手替少女挡住了面门。 随后耳边便传出来了木头崩裂的脆响,盒盖应声断裂。 胡越放下饭盒,朝着林子躬身行礼:“风师傅,来者是客,可不能让我们凌云阁落得个待客不周的话柄。” 随后探头见林中没再出现异样,胡越心里才放下了心。 “姑娘,谨言慎行。虽然不知道你什么身份,在凌云阁,尽量不要随意提起师傅们以前走江湖时用的诨名,不然后果很严重。” “让人起,还不让人说了?”少女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胡越入阁后每天不是练功,就是趁着各门中开课过去旁听。 虽说只是混个脸熟,但各门师傅也多少为应弟子们的好奇讲讲以前的事情,所以他也清楚不少他们身上与江湖传闻相悖的真相。 “这些诨名多是江湖上的闲言碎语拼凑而成,本就有所夸大曲解,况且还有些是故意编排出来抹黑他们的。在外也就算了,在这白鹿城还是需要注意的。” 但话音刚落,一只温润的手掌已经掐住了胡越的后颈,可发散而出的气令他不寒而栗,如此切实的刺骨杀意,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虽然这股杀意并不是对自己的,但也足够激起本能让他身上的汗毛倒竖。 “胡越小子,你一记名弟子说话也小心点。我不管欧平笙那老小子是哪根筋搭歪了收你入阁,下次再有外人多嘴,无需多言直接动手就行!” “......风师傅?” “老阁主愿意收留我们,受到的非议岂是你能够想象的?我等愿十几年如一日,守这一隅白鹿城,是为偿还当年老阁主的恩情。那些满是劣迹的诨号我不允许有人再在这地界提起!” “风师傅...毕竟来者是客嘛。” 见胡越并没有认同自己的做法,风皓霜摇了摇头,掐着后颈的手也松了开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言语中带着一丝玩味:“那算你自找的。” 同时面具下的黑瞳在少女身上扫了一眼,看到露出半边的腰牌确认身份后便消失在了二人面前,只在风中撂下了一段话。 “姓秦的,这里不是边军,白鹿城有白鹿城的规矩。就算是你老子来了对着山门的牌匾也得礼敬三分,你同族的秦修他当年狂妄有他狂妄的本事,你有什么我倒是一点没看出来。” “姑娘是秦师兄的族人?”胡越勉强松了口气,问了一句,也没忘记端起手中的饭盒赶紧地往嘴里扒两口饭。 秦疏弦被怼的心中正难受,胡越这一问直接炸了锅:“关你什么事?” 嘴里塞着饭的胡越也不忘问道:“这次来可是有要紧事?如果只是路过探亲,我可以上山通报秦师兄下山找你。” “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吗?本小姐要上山!” 胡越放下已经被扒空了的饭盒,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眉头渐渐紧锁。 凌云阁名声在外,凡是路过白鹿城,想要上山的人多了去了,但凌云阁平日里的封山对内,也是对外的。 虽说来者皆为客,但真要一个个招待过来,着实麻烦。 看守山门这几日胡越也碰上不少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除非是有什么正经事儿,其他的大多自己三言两语推脱掉也就完事了,这么难搞的这还是头一个。 “今日我值守山门,这事自然归我管。秦姑娘若无故来闯,我可是要冒犯的。” 胡越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话间也已悄然腾挪身位,挡在了山门台阶之前。 虽然被缴了刀,但平日里他也没少练拳脚招式,况且凌云阁内并不反对各门之间的互相学习,对于自己所选的门类只要能够完成修习考核即可。这些天里他也去「艮门」旁观了一招半式的拳掌,对付这位想来也是足够了。 “怎么,还想动手?我倒要看看你们凌云阁的弟子能有多少本事!” 说着两人摆开架势,《六合诀》的气劲流转胡越全身,而秦疏弦的周身也激荡起微微的气浪。 “住手!” 伴着一声响彻山林的大喝,震慑人心的同时厚重的气劲铺天盖地紧随而来,如同山岳一般压在两人的肩头,让他们不得动弹丝毫。 胡越顶着重压,勉强转过头,只见一身着玄黑袍衫的男子从台阶上缓步走来,魁梧的身形甚至遮住了背上的双手长剑,眉目之间杀伐之气尽显,但话语间却满是笑意。 “秦疏弦,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私闯白鹿山山门,按大同律,视作私闯军营,守山弟子可依律就地诛杀!你这才出了家门就赶着去投胎不成?” “哥!” 第37章 入阁条件 山门外,对比胡越的胆颤,少女此时却是毫无怯意,一个飞扑跃进山门扑向了秦修,而迎接她的也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秦师兄.....”感到压制住自己的气劲散去,胡越也算是松了口气,转身抱拳行礼。 “胡师弟不必多礼,是舍妹唐突了。” 秦修把身上这位扒拉下来,拱手向胡越回了个礼,随后转头向秦疏弦质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要闯山门?叔父给你的推荐信呢?” “路上丢了。”秦疏弦别过头,吹着口哨敷衍道,故意避开了自己这位堂兄的视线。 秦修见到这副德行,也摇着指头点了点自己这位堂妹:“胡师弟,按规矩你说该怎么办?”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胡越有些发懵。 虽然入阁许久,自己和这位「乾门」首席也算是见过几面,但也没有过什么交流,再加上先前沈师姐的描述,总感觉眼前这位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不过既然说了按规矩来,那胡越也就懒得再顾忌什么了。 “秦姑娘既然没了推荐信,那只能当做未经阁主许可,要上山我得先把人带去见阁主。但这山门还得有人看着,可能就要麻烦秦师兄你了。” “好,那舍妹就劳烦胡师弟引路了。” “客气了,师兄。” “对了!师弟,现在守这山门可有什么新规矩?” “没有吧,阁主就交代我,未经许可,若无要紧事尽管打发走就行。” “好,包在我身上了!” ———————— 草堂中,从山门回来的欧平笙今日难得没了山外的传信,有了半日闲憩的功夫,方才让刚回来的沈怜心温好了一盅酒,可瓷杯才刚送到嘴边,就听得草堂外传来争吵之声。 “师父,要我去看看吗?”沈怜心起身,抬着眉毛一脸兴奋地问道。 “坐下!把阁规先写抄完!反正都要来我这儿,再说了,你过去不一样是个吵?这要再加上个你,这好好的凌云阁不成菜市场了!” “哦!”沈怜心只能瘪起个嘴重新坐下。 半杯温酒入喉,没一会儿功夫两人便已经到了草堂桌前。 “秦姑娘,路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 “不就是看了几眼吗?况且我来就是要入阁学艺的,早点熟悉熟悉怎么了!” “规矩就是规矩,你好歹是军中出身,该明白这个道理。” “屁!我要是在军营里谁敢拦我!” ...... 听着两人边走边争,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入草堂。 欧平笙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军中那些将官还不都是给你父亲面子?” “阁主,沈师姐。” “世叔!沈姐姐!” 两人连忙行礼,欧平笙则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招呼两人坐下。 “疏弦,都这么大了,怎么这性子还和小孩子似的?” 欧平笙将沈怜心倒好的酒推到了秦疏弦面前,“近来天色转寒,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还是世叔懂我!” 秦疏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虽说自己年纪不大,但常年混迹军旅,哪能不会喝酒。 随后她解释道:“军中的叔叔伯伯都是自己人,我也不会瞎说什么,您这白鹿山上又不是有什么军事机密,多看几眼怎么了?” 对于这强辩,欧平笙懒得说教,和他先前预料的一样,护军府出来的,就是这副德行。 胡越更是懒得辩驳,自顾自地倒上了一杯热茶,喝了起来。 一旁的沈怜心手上抄着阁规,倒是眼睛都没抬一下,开口便反驳道:“秦妹妹,你领了朝廷武职,进了军营自然是自己人。可你现在还未入阁学艺,在白鹿山上就是客人,客随主便,难不成这点礼数都明白吗?” “也是......” “再说了,你虽已满十五,但今年入阁的时候已经过了。你现在留在阁内和胡师弟一样也是记名弟子,讲道理你该唤他师兄才是。这位可是阁中难得的闲人,你日后少不了要他帮忙的地方。” 话一出口,胡越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就喷了出来。 还帮忙?帮个屁! 心里虽然这么骂,但面对沈怜心,胡越也只敢抱怨两句。 “咳咳!师姐,记名弟子年末一样要考校的,就算我不像其他人一样平日有阁中各门师傅专门安排的课程,但柳师傅那个脾气你也了解,该做的功课,我可是一样没少。” “好啦,知道你忙,不过至少你不用准备每月的修业考试吧?抽点时间怎么了?” “行吧,你说是就是吧。” 面对这位师姐开口,胡越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敢反对沈师姐的决定,自己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两人来往几句倒是秦疏弦的脾气勾起来了。 “嘁,谁稀得他帮忙?我来这儿就是来学艺修行的!堂哥当年被路轩打得重修内功,随后领了你们凌云阁那什么「乾门」首席以后便不肯归家,父亲他理解,我自然也没话说。可那一败,在朝中堕的可是秦氏一门的脸面,我来这儿,待到学成,拿下这凌云阁首席!要那些喜欢看笑话的人知道,他们才是个笑话!” “嗯,不错,有点志气!” 欧平笙话锋一转:“不过疏弦,凌云阁可不是什么江湖是非之地,要入阁至少得懂规矩。在这里规矩最大!” 说完,沈怜心落笔,欧平笙将一沓纸拍在了秦疏弦面前。 “好,既然阁主都这么说,弟子自当遵从。” “改口倒是挺快的。好了,头一天来,少不了要打理的东西。我也不耽误你了,之后就让胡越领你熟悉一下阁里的环境吧。” “多谢阁主,弟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弟子可否提前正式入阁?” “在凌云阁,记名和正式弟子区别不大,你又何必纠结于此?” “我想尽早完成修业,若是明年再正式入阁,又要多花一年的光阴。” “那就按规矩来,今年下半年的校考你也得参加,合格了便让你入阁。” 听到这话,沈怜心都微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校考的安排她可是清楚地很,那危险程度都是要让阁中各门师傅全程陪同暗中监督的考试。 一个人去,丢了命那都是平常事。 而得到机会的秦疏弦顾不上这些,迫切的要把这个承诺坐实:“可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阁主可莫要反悔。”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欧平笙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道,“好了,没别的事就走吧,别坏我喝酒的兴致。” 看着两人又是一路争吵着走远,沈怜心也是放下了师姐的架子,把话问出了口。 “师父,真的没问题吗?” 在她看来,这秦疏弦的本事,自己师父这个做了这么久的“天下第一”,这眼力看得绝对是一清二楚的。 “以你观之,疏弦为人怎么样?” “本性不坏。” “确实如此。”欧平笙微微抿了口杯中的酒,“将门之后,大是大非上肯定是有底线的。而且她的本事还是有的,你想想从塞北边关一路到这儿,一路上的麻烦任何一个人来,应付起来怕是也有些勉强吧?” 沈怜心思索一番,答道:“确实。千里之行,纵使千般规划,终有意外之事。没点本事,怕是走不完这路的。” “年轻人,有傲气,所以才要给她来点下马威! 好让她收敛收敛这我行我素的脾性, 想想胡越那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离门」里除了北魁那混小子因为颜轻雪的事能惹到他,也没见他如今日这般失礼。两人这才刚见面就能一路吵过来,估计也是给他气得够呛。 人生在世数十载,疏弦这样的身份配上如今的性格难免会遭旁人厌恶记恨,也易生事端,早些收敛才不会吃大亏。多点磨砺方可成器。” 说着,欧平笙放下酒杯,“这也算是我给他们秦家去个‘隐患’吧。至于怎么安排,届时再说,且容我想想。” 第38章 青丝雪 对于越州大多数百姓而言,所谓「白鹿山」是对白鹿城周围群岭的总称,但实际上只有身居其中的山民和凌云阁的弟子才知道这一座座山具体的名字,而白鹿群山大体算不上险峻,作为丘陵山势平缓,也是大多弟子的居所。 当然也有不少潜修的弟子选择一些无人的山岭居住,唯独东边在五年前被设为禁地的飞流瀑和万方楼「秘阁」所在的柱山禁止进入。 而这些,胡越用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走完,才勉强让自己这位“师妹”听了进去。 直到日头已经贴在西边的山脊上时,两人在山林中兜兜转转绕了好久才准备回阁中弟子的住处。 “你叫胡越是吧?”秦疏弦突然问道。 胡越抬起已经有些疲倦的眼皮,连正眼都懒得看她,嘴里微微吐出个字:“嗯......” 一下午的奔走肉体上的疲倦倒算不得什么,身旁这位肆意妄为的性子已经将他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磨完了,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练几次《六合诀》。 秦疏弦见胡越给她摆脸色,嗔道:“你这一脸不情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既然你肯陪我走这么久,本小姐也不会亏待你。等我过了考验正式入阁,我来罩着你。” 这一句话算是压垮胡越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己方才说的,这人是一点没进去。 “秦姑娘,沈师姐写的阁规我建议你还是仔细多看几遍。至少也得知道,这里是凌云阁,不是什么市井流氓的地头帮派。其他人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入阁为的只是锻炼自己,与他人井水不犯河水,无需什么靠山护着。” 秦疏弦伸手戳向胡越脸上隐约的淤青,同时问道:“得了吧,那你这脸上的淤伤哪来的?总不会是有人潜入阁中,特地把你打了一顿就走了吧。” “不劳姑娘操心,这伤算是我自找的。而且准确来说,是我先动的手。”胡越将伸来的手指挡开。 “嘁,摆张臭脸搞得跟死了爹似的。” 听到这话,胡越的眼神一闪,心中怒意逐渐升腾,但很快便收了回来,加快了脚步。 他算是明白了,惹不起这位,躲还是躲得起的,这要再多说几句,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这拳头能不能忍得住。 “喂!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话音刚落,一道隐隐的破空声挑动了胡越的神经,比起先前山门前的风师傅那随手甩出的石子凌厉了不止一分,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反应让他回头将秦疏弦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一声难以觉察的闷响并未逃出二人的耳朵。 转头寻声看去,原先秦疏弦身后的树干留下了一丝白芒,一根发丝般粗细的银针将一片树叶钉在树皮上的缝隙之中,微微颤动的针尾可见其力道之强。 秦疏弦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下意识地正要拔刀,却被胡越一把扯过,钻进了山路旁侧的树林之中。 两人拉扯之间在林中跑了好一段路后,秦疏弦才挣开了胡越的手。 胡越缓了口气,皱着眉回头骂着问道:“你他妈的要干嘛!” “有人出手,当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 胡越愣了一下,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大小姐说话了,但身后传来树枝摩擦的响声让他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两人。 “凌云阁阁规严禁私下斗殴,就算是切磋也得有第三人在旁监视,更别说这种用暗器偷袭。来者不善,绝非阁中弟子。” 胡越抬头看了看周遭的山势,确认了目前所在的方位,继续说道,“这儿离山门还有段路,得去白鹿城求援,秦姑娘,你去传信。从这一直往西跑,从东门入城就能直接看到衙门。武易师兄在那当差,衙门中的差役大多也是师兄前辈,你找他们说明情况,这人我来拖住他!” “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为何不一同走?” “先前的飞针是冲着你来的,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惹来的冤家,但此人能潜入至此,别的不说,轻功必定不凡,再加上刚刚那一手暗器功夫,你我同行怕是更加难以脱身。 但既然对方出手偷袭,看来并无帮手,你我分头行动,我可以尽力与他周旋,此间林木丛生,想抓我还得费些功夫。” 胡越看了看周围,抽出了秦疏弦随身的斩马刀:“借刀一用,等我跑远了,你再运功离去。记住速去速回,我自然无恙。” 没等秦疏弦多做辩驳,胡越已经朝着东面的深林里跑去。少女也只能是一咬银牙,等到胡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后才向西飞身而去。 ...... 晚日照林,山风渐起,原本静谧的山林中却不安宁。 气劲飞速流转,在胡越的周身卷起层层落叶,刀光闪烁间横生的林木枝丫也随之倾倒,惊起阵阵鸟鸣。 此刻胡越在林间飞奔引起的动静极大。 入阁不足俩月,胡越平日光是应付门中柳师傅那近乎惨无人道的修习和修炼「六合诀」就已经是浑身解数了,空余的时间大多也是在药庐找阎师傅调理身子,顺便学一些药理或是到其他门内观课,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学习一些行走江湖实用的保命手段。 况且这是在白鹿城,胡越也没想到在这个地界还能跟人对上的时候。 但此刻不容胡越考虑太多,他能做的就是尽全力不让对方追上。而他也清楚将全身的气劲都用于奔跑消耗极大,哪怕林间时不时横生的枝叶难以闪躲他也不敢停下。 可这样的速度终究无法与有专门功法心诀的轻功相比。 此时的胡越只能同时挥舞着手中借来的斩马刀,不断劈断周围的树木给身后的道路制造一些障碍,避免对手的暗器再次出手。 他在赌,赌对方并不打算下死手。 先不论原因如何,若要杀人,就凭能够将银针打入树干的这个力道,换做寻常暗器要取他们二人的性命估计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况且用的还是不是什么正经的暗器,看上去也只是类似针灸打穴用的银针。 在胡越想来,对方既然不肯露面显然是另有所图,就单凭秦疏弦的身份来看,大概是绑架。 可在白鹿城的地界绑人,手脚就得干净,否则那就是绑到了人也没机会把人带走,所以就更别说动手杀人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胡越是赌对了。 那之后他要做的就是拖,拖出足够的时间让秦疏弦把人喊来。 密林间拉锯奔走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胡越已然精疲力竭,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要不是这些天修习《六合诀》使得他的行气通畅,较之前更为悠久绵长,早一刻钟他就该累趴下了。 但身后一连串骤然的破空声,瞬间又让胡越激出了一身冷汗,咬着牙逼着已经没了知觉的小腿猛然发劲。 就是这一瞬让他抓住了机会飞扑到了一棵还算壮实的树干后做遮挡。六道银光如影随形,白芒擦过胡越的衣袖,但留下的痕迹却如刀锋所至。 “呼~~~” 却只听得身后的三道闷响,而另外三根银针结结实实地打在胡越的左肩头,整只左臂如同挨了一拳重锤,顿时使不上劲,没了力气。 胡越身子一歪,立刻拔出银针,调息减缓体内气劲的紊乱。 握刀的右掌心渗出丝丝热汗,虽然是偷袭,但目前状况已经让胡越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正在一点点逼近。 看来已经没有性子再和自己纠缠了。 听到身后在迅速逼近的林叶摩擦声,胡越额头上紧张地直冒冷汗,他知道已经没有可以拖延时间的机会了。 接下来,自己再露出破绽必死无疑。 胡越咽了咽有些发甜的唾沫,尽可能地调动起自己还能够控制的气劲聚于刀刃之上,就像是猎物一样哪怕在死前也得挣扎一下。 万一还有一线生机呢?他还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 可身体的本能还是欺骗不了自己,忍不住发抖的双臂让胡越不禁怀疑一会儿自己还能不能好好地劈出一刀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胡越也已做好了准备提刀搏命。 但紧随而来的笑声却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呦呵!万民教的「青丝雪」,没曾想居然还有这等人物造访我们白鹿城。晚辈武易不曾发觉,若此等事迹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让江湖上的人嘲笑我们凌云阁待客不周!” 话音刚到,便是清风一阵,浅青色的气劲包裹住了胡越,让他瞬间感受到一阵酥爽,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意识也渐渐迷失。 眼睛闭上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同福楼的酒桌前见到的那一副轻佻嘴脸。 “前辈,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呢?”武易守在已经不省人事的胡越身旁警惕地环顾四周,而左手轻轻搭脉,确认这位师弟的情况,神色凌厉开口问道,“若是有什么误会都是可以说清楚的,要下手可得掂量掂量我们凌云阁的分量。” 此时林中除了树叶摩挲的声音,再无其他异响。 但守着胡越,武易依旧警惕,不敢轻举妄动。等再有动静时,是先前赶路时被他甩下的秦疏弦从林子中摸了出来。 “师兄!” 武易眉头一皱,立刻举手示意噤声,然后压低着声音问道:“你来的路上没有动静?” “没有。” “呵,看来开溜了!在白鹿城的地界不可能没顾忌,估计他清楚和我动手想不把人招来估计是没可能的。”武易松了口气,说着架起昏迷的胡越招呼道,“来搭把手,「青丝雪」上有轻量的迷药,胡越一时半会人醒不过来,你来背他回去。” “我......我背?!”秦疏弦惊道。 武易嘴巴撇了撇,他可没有胡越平日里的那般温和,脾气瞬间上来了,反问道:“不然你来警戒?对方若是去而复返,你要是再撞上了还能活着来找我?胡越小子豁了命救你,现在让你背他回山都不肯?真他妈是瞎了眼!” 秦疏弦看了一眼昏迷的胡越和他脸上那一道道在林间飞速奔跑被枝叶划过留下的血痕没再多说。 拾起落在一旁的斩马刀,走上前去从武易肩上接过胡越开始向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迈去。 第39章 鱼龙混杂 胡越被带回阁中宿舍已是深夜,但他的那一方小屋中仍旧灯火通明。 一身白衣的欧平笙此时散着发,靠坐在竹椅上,侧着头看了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胡越,左手边的白瓷杯里热气久久未散。 秦疏弦看着下午还一脸的散漫嬉笑,此刻平静的脸上透露出的却是身为凌云阁阁主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心中不由得发憷 欧平笙嘴中呢喃着,似是自嘲:“「青丝雪」,万民教......武易,你说说今年这是怎么了?” 武易对此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对于这江湖上的门道,他总是有超乎同辈弟子的透彻:“您又不是不知道,老阁主在世的时候阁中大小事务是他老人家照看。 而您游历江湖,那些想找事的人真想在白鹿山的地界里搞事情,就算有本事在他老人家眼下得手,也得考虑考虑事后有没有本事对付您。 如今您被阁中事务缠身,路轩师兄也未出师,平筝师叔领了朝廷官职不好明着出面应付江湖事,有些宵小没了顾忌自然做事也就越不像个事儿。” “这大同朝到如今才过去几年呐!”欧平笙也丝毫不顾一旁站着的是出身将门,在朝中已有职位的秦疏弦,抿了口茶,连连摇头感叹着。 呵,开国以来不都这样。 当然这话也只是武易在腹中嘀咕,可不敢接这话茬多说。 阁主不怕的事情,不意味着他不怕。 领了官职还肆意妄言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指不定哪天就有「良家子」的人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到了那时候,后面等着他的可就是江湖上最憋屈的死法了。 但该怎么做,武易是知道的。 “要派人彻查吗?我怀疑是衙门里的人泄露的消息。对方来的很巧,今日若不是正巧我换班晚了一刻,秦师妹到衙门时我还在,不然换做衙门其他弟兄的速度,胡越怕是难逃此劫。” 欧平笙阴着脸,语言间毫不含糊。 “当然要查!而且有门派背景、可疑行迹的人都要查,正好敲山震虎,让一些人做事有所收敛。” 武易闻此言,立刻拱手请令:“那就请阁主派人吧。虽然这种事由阁里的后辈做起来难免会有些投鼠忌器,但白鹿山好歹是我们的地界,也该好好管管。对于他们,有些事情早点接触总比将来入了江湖遇上要好。” 欧平笙听着这话,心中咂摸出了哪里不对劲,厉声问道:“不对吧,这种事情还要让阁中的后辈去查,是不是该先算算你的失职之过?” 武易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索幸这位阁主行事风格他是也习惯了,装模做样地开始解释。 “阁主,这锅可不能乱甩,我得和您理清楚。我现在领的是白鹿城衙门的差事,平日里就是巡街查案。况且您说这东越白鹿山这么大一片山岭就算是把衙门里的弟兄都拉上,一天走一圈都不一定能走得完,更别说巡查。” “你看看,我就说说而已。放心,这事儿阁里会有安排的,到时候你们衙门里配合一下。” “得嘞,那就听您吩咐了。” 和武易交代完事情,看着还杵在一旁的秦疏弦,欧平笙也懒得多说:“疏弦,你也先回去吧,你的住处我让怜心整理好了。” 秦疏弦不解:“世叔,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欧平笙两手一摊重新靠在竹椅上摇了起来:“有什么好问的,「万民教」的教众多在岭南到荆楚一带,你们秦家数代戍北,连当年开国后的南下平叛时都不曾离开,他们和你能有什么恩怨。今天这事儿倒是我的疏忽,这些年光顾着小辈们的修业,对于这些‘暗箭’过于轻视了。” 欧平笙话里虽然始终有着些许的怒意,但是脸上的悠然依旧。 眼下唯一的不解是,这万民教与自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这毫无征兆的闹事,欧平笙还未明其缘由。 ———————— 往后的三天里,平时看似闲逸的凌云阁破天荒的笼罩上了几丝肃杀。 虽然新入阁的弟子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光是各门的师傅同时轮休就已经能察觉到不少问题。 而暗地里,这三日时间里由「乾门」秦修主管,风皓霜带领「坎门」核心弟子先开始了对于阁内和白鹿城的“秘密清扫”——在不干扰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几乎将整座城翻了个底朝天。 但这时最忙最累的却不是「坎门」的弟子,而是白鹿城衙门的差役和捕快们。 被逮到的“耗子”总得有人处理,白鹿城的衙门也乐得效力,白捡的功劳谁不要啊。 况且白鹿城衙门里的多数人也是蒙受了阁中教导的。 平日里也闲着也是闲着,也难得找到点事儿做。 原本各个门派派人常驻在白鹿城以观察凌云阁动向本就是正常行为,毕竟自家送来的弟子偶尔也需要本家同门的照应。 往日里一些越界的行为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真正让身为凌云阁阁主的欧平笙感到气愤的消息是负责衙门和凌云阁物资的人手中查出了贩卖消息的情况。 尽管根据目前审讯出来的口供看来都不是些什么要紧的消息,只是一些日常的物资数目和运送时间。 但情报工作就是从有限性的信息中提取重要情报的能力,知道了数目便可推算人手,得知了时间方可规划行动。 关于这点,「坤门」崔江对其钻研颇深,在辈分上作为叔父,他自然也提醒了欧平笙。 随着一封封飞鸽传书被送进草堂,从草堂中传出的一句句骂声伴随的也是一连串瓶罐破碎的声音。 负责整理情报的杜狼毫正靠在堂外的石灯上仰着脖子吹口哨,时不时地还打趣一下路过的女弟子。 “老杜,什么年纪了都,还以为自己风采不减当年呐?” 杜狼毫看着大白天还裹着一身黑袍的风皓霜走来,嘴上自然也不会落下风:“你小子好意思打趣我?也不瞅瞅,在阁里你和路轩小子两个只要一露面就众星捧月的后面跟着一串人。以前没入阁时,你和欧平笙玩的有多花别以为我不知道。” “咳咳!我的事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平笙的事你还是把嘴管好,要不然哪天身子凉了都没人晓得,他下手可黑。” 杜狼毫伸着脖子往草堂瞧了一眼,也是直摇头:“切,不扯这个了,没点意思。说说吧,现在城里什么情况了?” 风皓霜从长袍下递出一张信纸:“‘耗子’逮的差不多了,衙门地牢难得塞得满满当当,现在就等他们的主子过来赎人了。我刚在地牢里点完人头过来才交名单的。” 拆开信封,杜狼毫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眼角也不由得一抽。 因为不少门派弟子都因每年凌云阁所分派的名额不足无法入阁进修。 遂有不少门派的二流弟子聚于城中,借由万方楼中的收藏来修行自身,而这本就是当初老阁主设立此楼的初心。 可初心是好,人一多难免鱼龙混杂,干的事儿也逐渐离谱了起来。 除去之前在城外闹过风波的南石船帮。 山东的坤地门在城中私设赌坊。 而蜀中的唐氏则是借着这处赌坊私售火药暗器。 就连医家的青囊派在城中设立的药堂都打起不少阁中弟子的主意,卖起了一些号称能精进功力的假药。 最最最为离谱的是一名达摩院的外门弟子誊抄万方楼中收藏的武学心法和百家典籍,这倒是没什么,但他却将抄录的文籍尽数转卖。 至于都卖给了谁?在武易和一众衙役那所谓的“记忆恢复术”,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全吐噜了个干净。扶桑和国、西域吐蕃、漠北突厥、南洋诸国,反正只要是和大同沾边的,他都卖。 这一条条细数下来,看的杜狼毫是头皮发麻。 “他奶奶的,这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一口一个仁义道德,干起事来一个比一个下作。” “现在几个大门派里也就真武门还算是有点规矩,唯一被查到的一名俗家弟子还是因为年纪超限,在襄州入不了山门,勉强在龙虎山下领了个外门弟子的字帖,没了法子只能来万方楼学些粗浅本事,平日里手脚倒算是干净。” 对于那帮道士和尚,杜狼毫向来没有多少好感:“也就是三阳真人还在世,座下的‘真武三侠’资历也都还镇得住,所以那些弟子没敢出来作妖罢了。你看看嵩山的达摩院里,传了十几代下来如今还能有几个真心诵经礼佛的......” 嘴里的苦水还没吐完,草堂里欧平笙的发泄也结束了。 “好了,你俩闲聊好歹注意下场合!进来,有事商量!” 两人对视苦笑一声,转身走了进去。 第40章 出发 “阁里和白鹿城查的都差不多了,还有啥指示,阁主?” 草堂内,风皓霜打着哈欠,一声「阁主」称呼在欧平笙听来也只觉着阴阳怪气。 “这三天辛苦了,剩下的就是白鹿城管辖下的村镇还有附近县城的一些疑点有待清查了,接下来的这些就让狼毫安排弟子们去查吧。” 杜狼毫递出手里的名单,问道:“被查出来的门派可不少,今年他们刚送来的弟子也要同行吗?” “安排,而且必须安排。”欧平笙话说的斩钉截铁。 “可别闹出什么乱子。” 杜狼毫嘴上说的也只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种事儿哪有不出乱子的。 欧平笙自然也清楚其中的麻烦,但他要的就是这些麻烦来锻炼锻炼后辈。 “那就四人一组,一老带仨小的,这样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也安全,就是这样人手可能比较紧,要多花些时间。把秦疏弦和胡越也算上,正好可以当做给他们俩的考校了。” 风皓霜点了点头,说道:“胡越那小子性子不错,不过秦家姑娘那脾气估计没几个人能受得了的,真不知道他们将门里是怎么教出来的。我看得把路轩搭上才镇得住。” 杜狼毫却是不以为意,反驳道:“那就没意义了,路轩小子做事估计没有这俩后辈插手的余地,这样也算不得是考校了。再说了,管她性子如何,真要想入阁就是憋也得憋着。” 欧平笙表示赞同:“确实,不过既然事情交给你安排了,你也可以拿捏拿捏。这届弟子的本事不算差,但一个个也傲气得很,总得找块‘石头’磨一磨。也让他们看看自己宗门里的前辈都干了些什么,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得嘞。” 杜狼毫听到这话,自然也就懂了欧平笙的意思,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渗人的微笑,缓缓退出了草堂。 阁主既然都发话了,那自己这个做下属的自然没有理由糊弄,反正有他这个“天下第一”兜底,出不了多大岔子。 风皓霜看着身侧之人那不怀好意的表情,不免有些担心地问道:“平笙啊,老杜不会做得太过火吧。” 欧平笙则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过火?这才哪到哪?这么些年下来,各大门派也有学精了,这届被派来的门派弟子大多都是从小便生长在宗门之中,门派思想根深蒂固。但这个年纪的人在怎么成熟,心性也都还未定,不下点狠劲那才是错失良机。” “就怕顶不住,诛心之举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得给凌云阁的招牌砸了。” “不破不立,想想当年你不也一样吗?” “停停停!打住!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先撤了!” 提起往事,风皓霜也是连忙举手投降,撂下句话便匆匆离去。 “啧,咋还急眼了呢。” 草堂中,欧平笙依旧不紧不慢地抿着茶,等着他真正在等的人。 你找别家吧清风拂过,欧平筝缓缓从他身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 “哥......” “怎么样,这几天有消息了?” “朝廷有动作了。” “早晚的,北边不是早就闹起来了,不过这回朝廷的的动作比我预料的还要早。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吗?” “还不清楚,只知道是「良家子」领命办事可以调兵,大帅也给我发了令,怕是圣上亲自下旨。” “看来皇帝老儿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咳咳!没我事的话就先走了。” “好,那自己多注意点,别阴沟里翻船了。” “乌鸦嘴!” 欧平筝骂了句,但还是叮嘱了一句:“这次估计是南边的事儿,眼下岭南道不太平,万一没控制住,江南道首当其冲,你自己也注意些!” 而欧平笙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成帝在当年魏王之乱中受过重伤,暗伤难愈,如今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是天下人皆知,可太子摄政多年却迟迟未传位。 看来朝堂上的声音也是越来越难听了。 况且问题还不止在庙堂之上,按眼下的情形就怕庙堂上的事端扩散开来,那样往后几年里江湖上怕是安生不了。 ———————— 半旬日子换做日常的修炼转瞬即至,但对于躺在床上的胡越而言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虽说这几天的养伤期间自己也没有感觉有任何异样,但在阎师傅的叮嘱还是让他没敢提前出门,足足在屋里了待了七天。 然而等到七天已满,自己穿好衣服,拎着刀到演武场报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多躺几天比较好。 这刚进门他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北魁和秦疏弦! 尤其是秦疏弦,北魁再烦人也只是性格上不合再加上因为颜轻雪有些矛盾,但这位光是先前半天的相处就已经让胡越难以忍受了。 傲慢?冲动?任性?虽说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每样都沾一点就很让人难以相处。 “怎么这么迟才来!” “嘶——” 果然这一开口,直接就让胡越气血上涌,忙抚了抚额头。 “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上课,我怎么迟了?再说,我迟点来关你什么事!” “上课?胡越,杜师傅没通知你吗?” 北魁今天罕见的没刁难他,而胡越这一个多月在「离门」里的相处也总结出了这家伙的行为逻辑——在女人面前喜欢表现自己,这样的场面他一向很有自制力,只不过这种时候他这脑子确实是不好使。 “什么通知?这几天一直是阎师傅在给我疗伤,没见过别人,除了正常的医嘱,他没和我说起别的事情。” “你和疏弦师妹提前入阁的考校已经安排好了,我和秦修师兄同行以防万一。” 秦修跟在胡越身后走进演武场做出了解释:“这是对你俩能力的考校,具体行程如何安排你俩商量。” “秦修师兄......和你同行陪护?”胡越听着这话满脸的疑惑,不过看着北魁在那连忙挤眉弄眼的样子估计也是瞎传话想在女人面前撑撑面子。 再看看这空无一人的演武场,猜到一二的胡越也不再多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师兄,这次的内容是什么?” 秦疏弦抢过话,答道:“去白鹿城东边的一个叫碣石村的渔村,有情报说那村子附近沿岸有贼寇出没,让我们去村子里处理一下。” “啊?”一听这话,胡越更疑惑了。 北魁听着这话也有点不对味,连忙解释道:“不是处理,是去村子里了解情况,这次过去就我们四人。我和秦师兄只是保证你们的安全,再说了也就只有四人,原则上秦师兄不能出手,我们三人如何上手处理的?我刚刚领了「白鹿令」,这会儿我们要下山进城准备些路上用的东西,所以才在这里等你。” “这么说就明白了。”胡越一脸假意的恍然大悟,随后问道,“什么时候走?” 秦疏弦答道:“白天采买,傍晚出发。路程时间算过了,最快后天中午就能抵达村子,我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胡越入阁以来孑然一身,也无需多带东西:“行吧,反正我没什么东西要准备的,那就直接下山吧。” 第41章 山雨欲来 另一头,安排完这次弟子们分组的杜狼毫正惬意的在自己屋中摆起了茶阵。 却见路轩推门而入便将手中的信纸往杜狼毫面前的桌上一拍,厉声发问。 “杜师叔,这合适吗?” 这一拍让杜狼毫的心都不免颤了颤,倒不是怕路轩这位“首席弟子”发脾气,心疼的这桌子可是他花了大价钱才讨来的,这才刚从琼州运过来就被来了这么一下。 不过看平日里路轩哪会这样和自己说话,这次确实有些意料之外,他杜狼毫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脸上自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开口反问道:“怎么,有什么意见吗?” “那有可能是和寇,不是什么市井小蟊贼!一小小渔村里能出现疑似和寇的踪迹却是至今才知晓情报,其中必有蹊跷。此等事态怎会只是派北魁、胡越两位师弟和秦师妹前去调查呢?我不同意!” “这事儿该找你师父说,虽说是我全权安排这次的任务分配,但这俩是作为考校,出题人只能是他这个做阁主的。” 路轩没多想,抓起信纸转身便走。 杜狼毫心疼地抹了抹桌上的掌印却没抹掉,嘴碎劝道:“得了吧,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师父出尔反尔的。再说只是调查,这不还安排了秦修跟着嘛。出不了岔子。” “不行,我也得去!而且考校一回事,但也不该只派他们三人去,事关重大岂能这般轻率?” 显然路轩气愤的并不是担心这一行人的安全。 论实力,对于即将接任「乾门」的秦修,他毋庸置疑,但真正让路轩放不下的是那渔村的真实情况。 杜狼毫也明白,但依旧坚持劝说:“路轩,这次是针对他们的考校,不是针对你的。别忘了,今年过完你就出师了,以你师父的作风,眼下若是再违他心意,等到时候免不了要再受些考验。” 路轩没再多说,收起信纸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门。 对于他而言,考验什么的无所谓,反正他这个做师父的没明说,那也不能怪自己这个徒弟不守规矩了。 —————— 白鹿城内今日是异常的热闹,街上的商贩络绎不绝,就是比起每月一次市集那是只多不少。 凌云阁弟子只要是大规模地领命下山,城中百姓大多都会提前几天得到城中官府的消息以便准备物资以供弟子自行采买。 而对此城内衙门往往会对此加以限制,并在事后对盈余的货物进行统一收购。不然大量货物涌进城,对周边村庄的民生多少都会有些影响。要管理一座城池,官府办差的人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但这次却与往常截然不同,因为就在前些日子凌云阁刚刚将白鹿城里“清扫”了一遍。如今这般人潮涌入城内,保不齐就又有人借此机会混入城中。 所以此时也正是衙门差役最为紧张的时刻。 比如武易,此时本应守在城门的他脱去了吏服,正坐在街边的茶铺里举着空杯,视线时不时地瞟向不远处一个身着锦缎的商人。 虽说一个穿着花哨的商人放在平日里的白鹿城也不算是少见。毕竟除去凌云阁的名声,这里还是越州东南出海的必经之路,江南道这一片除了北边的宁海港以外也就剩白鹿城东南边的洞湾设有大型海港了。 但是看看眼前这位,面相看着有个三十五往上,身形却是极为匀称,就连武易这个凌云阁出来的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按正常人来说这个年纪身材已经开始走样了,更别说平日里缺乏锻炼的商人。而且正常商人入城无非就是领着队伍采买物资或者找个客栈落脚,但这位自入城便脱离了商队,对于这一整条街道上的店铺都毫无兴趣,东张西望的似是在寻人。 如果是正常的寻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路人问问,但看这位神色急切诚惶诚恐的,一路上却丝毫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有问题! 武易也不再多想,紧随其后,趁着这人走到了一处尚且僻静的地段后,在路人一众诧异的目光中,飞身一脚便将其踹进了巷道之中。 不过这是在白鹿城,发生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街边和城中差役熟络的老商贩在诧异之后甚至还会搭腔打趣儿。 “小武爷,您这不穿吏服我差点没认出来,今个儿又逮到什么犯人了?” “老刘头,别啥事儿都打听,下次我带兄弟们来给您捧个场。” 武易也没端着架子,笑着打了声招呼。 老刘头也识趣儿应了一声:“得嘞,那到时候我可得准备准备,您先忙。” 武易在桌上留下俩铜板,便立刻起身窜进巷道,照面一个擒拿手便将那人压在了墙上。 “老实交代,哪的人?别让我带你到衙门,白鹿城的地牢可不比京城的天牢舒服。” “衙......衙门?你是谁?” “你管得着吗?说不说!” “说什么呀我说!我腰上钱袋里有块牌子,你看看再说话!” 武易有些惊奇,这人说话底气这么足,还真不像是以往那些被他逮到的细作。但他也并未放松警惕,从原先一手掐脖一手压肩的姿势慢慢换成单肘,空出一手向这人的腰间摸去。 但在手伸进钱袋摸到那块牌子后,武易脸上的疑惑渐渐成了尬笑,压人的手肘也松了几分力气。 一块雕刻方胜纹的木牌不算什么,但是一旦这块木牌上还嵌上了玉石雕琢的数字时,那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这样的名剌在大同朝,是仅有南北商行的执事独一份儿的。 “这......这个,晚辈武易失礼了。” 武易松开手,连忙退了几步后躬身行礼。 “算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力见!” 武易难得收起平日里的散漫随意,挠着头讪讪笑道:“您万十三先生平日不常露面,为人也低调,我们这做小辈的也很难记得住呀。” “志不在此嘛!” “那今天光临白鹿城是......?” “和你聊着差点把正事忘了,我来找我儿子的!” “令郎?您是说万千师弟?” “对!那小子现在人呢?我得告诉他这几天不要出城!” “为何?十三先生,前些天阁主已经安排了弟子出城巡查,今天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欧平笙那混蛋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咳咳!注意措辞,十三先生为何此等失态?” “朝廷御北的军队年底开拔,岭南的道府为了保证军饷供应,临时增税,搞得是民不聊生。近日来再加上万民教的煽动,都已经有难民流寇窜到泉州地界了,旁边稠州城现在已经是全城戒严。据说「良家子」的大帅都在那里坐镇了。别家弟子我管不着,我万十三面子没这么大让他凌云阁阁主收回成命,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武易有些诧异,这种事情以往不是没有,最近南边的情形他也从来往行商的口中有所耳闻。 但也远没到万十三口中这般严重,况且一般的动乱,灾民们的第一目标往往就是当地州府。如今别说是加急的通报,甚至连当地府兵都丝毫未动,怎么会有灾民进到江南道的地界? “十三先生,此等事端阁内并未通告弟子。若确有其事,我领你上山通报阁主。我们凌云阁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可以以南北商行的信誉做担保,走!” 第42章 平海镇 从白鹿城到碣石村,两天一夜的路程不算紧迫。 这一路上,除去作为监护的秦修一路走在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余三人并未有过多的交流。唯一一次还是因为秦疏弦对于北魁的预定路线起了争执。 理由很简单,出发后的第二天下了场雨,路上耽搁了小半天的时日,无法按照预定的时间抵达渔村。所以秦疏弦要求当天晚上连夜赶路。 虽然露宿赶路对于北魁而言算不得什么吃不得的苦,但就是在这一次的交流中,让北魁明白了和一个极度自我的人沟通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北魁的心中甚至因此对胡越都生出了一丝同情,就在前几天他居然会为了这种人差点把命给丢了。 但秦疏弦和一旁的胡越倒是不太在意这个。 在秦疏弦看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从小长在军营里,这种事情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点小情绪。况且对于她而言,北魁还算不上值得她需要花力气去交好的人,那她也没有必要为此而收敛自己的脾气。 而胡越的注意力则根本不在这两人之间的矛盾上,因为这一路上的情况在他这个曾经常年走镖的人看来颇为反常。 通往渔村的官道只有一条,然而从清晨走到正午,往来的官道上除了些许行人,胡越至今都没见到过一辆马车。 太奇怪了。 不过看着秦疏弦和北魁这两人现在的情况,胡越也不指望能三言两语就和这俩人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于是他扭过头,视线看向了一直尾随,却冷眼旁观的秦修。 “秦师兄,前面岔路可以到平海镇了,我们今晚可以先找间客栈住下吧,也好安排一下后面该怎么进行调查。” 秦疏弦问道:“这才什么时辰就要住店?到村子也就剩半天脚程,晚点直接到村子里借宿不就好了。” 对于秦疏弦的提议,胡越不知是习惯了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无视,只是面无表情地咬了咬牙,甚至连眼睛都没转一下。 而一旁的北魁倒是来了劲:“我同意胡越的意见,眼下村子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你说进去就进去,万一村子里面的人有问题直接对我们动手,你能保证我们全身而退?我这辈子还没活够呢!不想被人丢海里喂鲛鲨。” “哥!” 三人的争吵也让胯下的马儿迟缓了步伐,渐渐的,秦修从队伍的最后也变成了与三人并行。 作为此行的监护人,只需要保证考校安全进行的秦修对于三人的争吵本无需置喙,但听着秦疏弦这一声,却是让他也不由得皱眉。 对于几人的性格他也有所了解。而自己这位堂妹他是最清楚的,这会儿要再不介入干预,事情只会更麻烦。 秦修双腿夹了夹马腹,便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先去镇上吧。” 终于在胡越和北魁的“强烈要求”下,四人还是先绕道在最近的平海镇上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 ———————— 入了镇,临近申时,四人才找到了一处颇为冷清的客栈要了四间客房,此时正聚在其中一个较大的房间里吃着晚饭。 一道道临海特产的菜肴飘着香味摆在桌上,秦疏弦心里却依旧气不过,迟迟无法落筷,而且看着另外两人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胡越,你给我一个不直接去渔村的理由!” 没等胡越开口,一旁的北魁却是先搭上了腔:“大小姐,我知道你心急。但我们这不是在行军打仗,也不是赶着去杀人灭口!有你这么收集情报的吗?再说,就算阁里真的是要我们去处理村里的贼寇,你有那本事吗?” 可以见得对于秦疏弦,北魁也实在忍不了了,难得和胡越站在了同一阵线。 胡越本倒是没想开口说话,自顾自地埋头吃饭。 就这一路上的情况,这位大小姐要是还没有察觉出异样,他甚至要考虑考虑接下来是不是要向秦修师兄申请自己单独调查了。 “你......” “北魁没说错,收集情报本该低调。虽说时间不多,无法徐徐图之,但至少也得有个靠谱的办法。打草惊蛇得来的消息也没价值。你认为这只是一次校考,但有没有想过得来的情报对于我们凌云阁一样重要?” 胡越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开口相劝,现在在他心中,自己与北魁和这位初来阁中的将门小姐并不是一路人。 而一旁的秦修却是默默颔首,对胡越的说法表示了认可。 随后胡越转头问道:“北魁,来的路上我观察过沿途的情况,往渔村的那条官道上几乎没有车辙的痕迹。你们南石帮经营船队,对这块应该比较熟悉,临海的村镇走货应该不会全部走水路吧?” “你不说我也注意到了。现在入秋已久,海鱼正肥,靠海的村子一年里就指着这些个时日过活,一般都会趁着这个时间把捕上来的水货送到镇上出售或者联系行商去取货,水里的东西不用车子,仅凭人力运输可不现实,但一路上怎么会一辆车都没有?” 听到这儿,秦疏弦立刻来了兴致:“有问题!” “不然呢?肯定是......”话还没说完,北魁用筷子从桌上的盘中拆下块鱼肉送进了嘴里,开口便喊道,“小二!” 只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店小二肩上搭着抹布便进了门:“来嘞!客官,有什么吩咐?” 北魁用筷子指着桌上那盘红烧鱼:“眼看着都要入冬了,这时节了还用冻货,你这店招牌还要不要了?” 小二脸上也是犯难,但嘴上还是赶忙解释,言语间也显出了些许的不耐烦:“客官还请谅解,这已经是我们店里最新鲜的了,今年入冬的鲜货在路上还没送到呢!” 北魁一听这话就更奇怪了,追问道:“路上?从这儿到海边也没几步路吧?今年越州临海风调雨顺的,也没听说有啥大灾大祸,派点人去渔村还怕收不上货?” “哎呦,这您有所不知,前年这会儿还好好的,但从去年年中开始我们掌柜再去的时候这东边的碣石村就收不上货了,村子里也没说明是个什么由头,反正我们掌柜也没追问了。其他临海的村子又太远了,没办法只能是从行商那里买了。今年因为这个,店里的生意也受了不少影响......” 小二也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儿地倒苦水。 “行吧,都不容易,那我也就不追究了。”北魁连忙丢出几枚大钱,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好嘞,您要是再有什么吩咐的尽管喊我。” 木门啪的一声关上,北魁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得意。 “怎么样,这种事情问问不就完了。” 显然,秦疏弦见不得这副嘴脸,立刻反驳道:“得了吧,这就是一店小二,说的话有几分真假都不知道?” 北魁也没了先前的克制,开口便阴阳怪气地回了句嘴:“呦呵,你这人咋的啥话都要杠上两句!” “我只是表示怀疑,胡越你说呢?” 胡越思忖了一小会儿说道:“人家一店小二没理由说谎,对他而言我们只是过路客,若想推脱,大可以随便找个寻常理由,不用和我们扯这么大一段。” “就是,一寻常百姓,能有什么心思?”对于这点北魁深表认同,同时也生出了几分担忧,“不过照他这么说的话,这碣石村该是碰上‘贵人’了。” 秦疏弦问道:“什么意思?” 北魁笑了笑,反问道:“一邻海的渔村既不能种田也种不了桑,不去打渔的话那一村子的人吃什么用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养着这个村子?” “没错,像我南石帮这么大的船队每年出航,一路上的补给时不时地就要从沿岸采买的,特殊情况也会临时停靠整修。这整支船队的补给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渔村就能够解决的,所以这临海一个个补给点那都是帮里出钱供养的,不然谁会白白替你干活?” “不过越东这地界怕是没有你们的点吧?” “废话,我们船帮从建州出海,到越州才多少路程?用不着。” “那总是多多益善嘛,海上这大风大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他妈的咒我们帮里的船队出海翻船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在考虑万一呢?” “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北魁,按你的说法来看这渔村肯定有问题,明天我俩先做点伪装,可以打扮成行商去探探情况,”看着两人又要开杠,胡越此时也不得不开口打圆场,而后看向了秦疏弦:“至于你,就先和秦师兄在镇上待着吧。” “为什么?” 北魁反问:“你要一起也行,扮男装,易容我会,你会变声吗?” “不会。” “那还说个屁。” “怎么就不行了?非得扮男装吗?” 秦修也实在是憋不住了,开口提醒了一句:“你自己想想,他俩大男人扮作出远门的行脚商人,路上却只带了一个女人?合理吗?” “......行吧。” 一顿饭的功夫三人把话说开,一路上的矛盾也稍稍缓和,三两筷清空桌上已经半凉的饭菜。 第43章 贯空 入夜,四人分了两间房。 同屋的北魁早早的上床入睡,而胡越并未入眠,习惯性地坐在床上入定行气。 看着窗外月色清明,胡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到镇外找了块视野开阔的空地。 自那日习得《六合诀》后他未曾有一日停歇。 但在那日竹林一战过前,自己再怎么花时间修习,始终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每次行气,气劲游转周身筋脉,如同置于泥浆中前行迟滞不前。 功效从起初半天运行整个经脉大周天到七天才能完整运行一次。 每次运气修行对于经脉都是一次淬炼,只有完整地完成淬炼才会有切实的效果。而淬炼速度的迟缓也就意味着自身实力的停滞。 可在遇袭后的七天里,尽管只是躺在床上养伤,但体内气劲却是在自发的运行,而且恢复到了起初的速度,直到现在速度稳定在了一天一次。 按照被灌进脑子里的《六合诀》里的描述,这才算是勉强练到了第二重中所描述的“气贯任督,流转自如”,此时才能够正式开始修习《离刀》。 如今在外,不知明天会遇到什么情形,能多一招傍身不说是万无一失,也算是能让心里多一分底气。 但当胡越翻开随身带着的那本崭新的秘籍时,而每次翻阅,他都觉得这本《离刀》可能根本算不上是“刀法”。 书册上没有总纲,没有口诀,第一页上只有寥寥八个字:离刀一式——贯空。 随后便是一连数页的经脉图以及每个穴位的注释和气劲走向。 而实际的意义也颇为简单,胡越自己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气劲离体。 这几个字听着简单,却往往困难。 《武经》有载:气劲源于体肌骨血,人皆有之。其非常人所能用,不得其要领者用之,轻则伤及筋骨,重则自绝经脉。 在「清平先生」那每日“通俗易通”的早课上,胡越开始明白了武学修炼中最为重要的三种要素——神蕴、气劲、体魄。 三者在修炼上可谓是相辅相成,气劲运转需要强健的筋脉方可承载;肉体强健,气血充足才能滋养神蕴;神蕴强大,方可凝练并控制更多的气劲。 而各类武学心法说白了就是通过自身神蕴操控气劲在体内有着特定的输送方式,从而做到特殊的发力以提升招式威力。 气劲于常人而言却是虚无缥缈的,一旦失去了肉体作为依托,再强大的力量也会无处可使,其威力十不存一,转瞬间便会凭空消散。 劲力充足且运用得当者能使其流于体表,或灌注于兵刃之上,做到功体化形,但终究无法脱离实物。 如是先前路轩在白鹿城衙门前拦下他的那一掌,若不是灌注了气劲,仅凭血肉绝不可能开石断金;擂台上,云笑那一剑刺出,逸散气劲,破开阻力以至极速。 这就是不同武学对于气劲的运用。 一些高深的武学,随着修习者日积月累的修行,体内的气劲会在不经意间有所调动,而后渐渐熟练才能运用气劲于招式之中。 往往要到了后期功法大成,经过锤炼的神蕴足够强大方操控体内的气劲离体伤人。 而寻常武学对于气劲的运用大多只停留在强健自身体魄,加强筋骨力道,足以让肉体承载更多的气劲。届时虽刀剑可伤,但能够做到搬运气血,若非伤及要害,寻常外伤已难以致命。 此谓之:锻体。 到了那时,肉体已经在气劲的淬炼下几乎到了正常情况下的极致,专修外功的武学往后便是针对各自武学的要点进行强化训练。 而内功武学至此之后,往往会转而侧重于对于招式中的气劲运用,并加以锤炼。 此谓之:炼气。 二者于修行者而言,实际并不是境界的递进,而是并行。区别只是在于不同功法对二者的侧重不同。 毕竟天下功法何其多也,甚至也有不少武学需要内外兼修。但像《离刀》这第一式要做到的便是气劲离体着实夸张。 然待到胡越看完所有的经脉图后,终于确定这本书里确实没有详细的招式套路,仅在末尾写了句:出招每有贯空之势,隔空伤敌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再往后翻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和胡越满脸的错愕与怀疑。 凭胡越现在的本事,他也有着自知之明。 一套完整的武学凝聚的是一个宗师的一生甚至一个门派几代人留下的经验和智慧,自己一介小辈还没有资格来质疑。 至少《六合诀》练到如今也没见有什么害处,归元气海也被调理的没有再出现过问题。 而这《离刀》的门槛既然如此之高,此刻反倒是让胡越更有了些挑战的欲望。 既然没有描述详细的招式,那就先试试最简单的。 月下,胡越闭目双手持刀,按照经脉图上的指示,先将全身气劲凝于气海,再分出三分气劲下沉流转于下肢各穴。而后待到充盈双腿筋脉后将全身大多穴位封闭,仅留双臂天井、四渎、外关、阳池以及手掌各穴,随后气海发劲冲穴。 挥刀的那一刻,胡越便能感受到体内的气劲在沿着未封闭的穴道形成的通道奔涌而出,阴阳两股气劲缠绕在了手中的长刀之上,笔直的刀身在月光映照下此刻显得有些扭曲。 一刀全力挥出。 沿着刀尖划过的方向,无形的气劲化作刀刃顺势劈出,不远处的一颗碗口粗细的枣树传来一声脆响,随后听得几声鸟鸣之后轰然倒下。 而胡越也是两眼一黑直接坐倒在地。 约摸着半刻钟的功夫,胡越才缓过劲儿来睁开眼睛,勉强让眼中的景象逐渐从朦胧变作清晰,脸上却又是一片茫然。 此时的他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浑身都使不上劲,只得瘫坐在泥地上。同时脑袋也发昏,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也有数道重影也在不停地打转,手里握着的长刀躺在身侧,深夜无风,刀身此刻却还在微微发颤。 这是什么情况? 事先在胡越脑海中的想象有很多种,或是神蕴不足无法催动足够的气劲,或是气劲离体便瞬间消散。 但这《离刀》所谓的“第一重”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和夸张了。 隔空一刀劈断一棵半腰粗细的活木,就算是拿真刀上去砍这一刀,自己估计还得练个半载估计才能做到吧! 兴奋之余,背后不断渗出的汗水带来的寒意也让胡越清醒了几分。 不错,这气劲化作的“刀刃”威力确实远超他自身的身体力量,而且学习的门槛也不高,准确的说按照寻常武学的理解而言,这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气劲离体,毕竟这离体后的气劲形成的刀光自己并不能用神蕴去控制。 但是目前来看缺点同样有很多。 起手太慢——自己从凝聚气劲到发力挥刀就需要十几息的功夫,这还是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真要是打起来怕是没有多少机会用这招。 再就是光是在体内凝聚气劲对于自己神蕴的消耗和后劲太大——这才一刀出去自己就已经累趴下了,甚至感觉用力再过一点自己就有可能会昏厥,往后真要用这招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怕是没胆子用的。 不过招式的缺点可以在往后的时间里逐渐打磨精进,毕竟第一次用,没有旁人指点,说实话胡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摸索的运气方式有没有问题。 眼下自己的《六合诀》才堪堪入门第二重就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力,手里能多一个一锤定音的杀招他就已经知足了。 第44章 渔村 次日,天方破晓,晨光映着清露铺满略显湿泞的泥路,土味混着草香才让路上迷糊的行人勉强多了分清醒。 寻常渔村里的人,若要日子过得稳当,平日里这个日头就已做好准备出海了。 可碣石村中此刻一片安宁。 村子边缘的一间石屋中,林纾躺在石屋中的木床上,眼睛如以往一样本能地准时睁开。 从小长在这碣石村,这十几年里养成的习惯他还一直改不掉。 从床上爬起走到屋外门旁的水缸前捧了把水泼在脸上,林纾的困意也随着脸颊上的水滴一点点滑落。 回头望向不远处那片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沙滩上如今垒满石块,心里免不得惆怅。 过几天等村里的蜃灰烧好盖上去再晾个把月这渡口就算是建成了。 再等到通船的时候,自己对于这座村子可能就再也没有什么留恋了。 那时自会有官家的人来接手,村里的人便再不需要供养他这个不入流的武夫来充充门面,护着村子了。 而想想自己,除了水性不错,再加上会点一点枪棒功夫以外也没别的本事。 或许到时候等哪家路过的贵人看上这身本事,自己就要上船去风浪里讨生活了。 当然,现在自然是没有这种好事。 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如今自己闲人一个,除了每天跟个孤魂野鬼在村子周围游荡以外,其实没什么事情能干的。 如往日一样,自己和稻草人在村口站着,依旧无所事事,时不时拿起一旁已经无用的船桨耍几招把式,累了就蹲下来玩弄着脚边的虫子。 听着村子里其他人做工时不断传出的吆喝,伴随着远处的海浪声,心中总是有些寂寞。 好在一声如风铃般清脆的话语传入他的耳朵,将他的神思从远处拉了回来。 “林纾哥,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替你多做一份!” 回过神的他才发现,少女挎着装满了菜株的竹篮,正弯腰站在他身侧。 尽管只是灰布麻衣,但仍遮盖不住少女日渐成熟的身姿,勒出的曲线让远处旁人的目光都难以挪动。 而林纾只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视线不敢停在身旁的少女脸上。 “阿梓,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的,我有手有脚怎么的也不至于饿死吧。而且你爹一直看我不顺眼,上你家蹭饭不是找不自在吗?” “放心,我爹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能说几句而已。当年林叔怕贼人侵扰留在了村子,也因此才去世的。爹爹他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少女的盛情邀请,难以回绝,为了不再引旁人注目,林纾只能草草应下。 “行吧。” “什么行吧?一定要来!” “好好好,一定来!” ......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林纾还是无所事事。 倒是临天黑时,平日里清冷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两匹驮着几袋麻布袋的瘦马。 硕大的麻袋对比着那两匹骨瘦嶙峋、不堪重负的老马看得林纾心有不忍,倒是前头牵着缰绳的两名行商丝毫不见倦意。 “喂!两位,莫要再往前了,再往前走就到海里了!” 出于好心,林纾远远地开口提醒。 家里长辈走得早,打小起他就明白善意在人际交往中的重要性。 其中个子较小的男人应答道:“小哥!这越州的林子绕着晕头,我俩已经三天没找着落脚的地方了,这日头都已经沉下海面。附近也没找到可以投宿的店家,若是方便,我俩今日可否到村中借宿一晚?” 林纾有些迟疑,虽说他本不是什么多疑之人,但自从村中不再以捕鱼为生后,除开每月一次运送物料的队伍以外,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这里了。 但毕竟来者是客,到了这个时间林纾尽管知道如今村中对外人有所顾忌也不忍回绝, “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家中没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两位如若不嫌弃,那便留下住一宿吧。” 一旁的高大男子喜出望外,连忙说道:“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老胡啊,越州这鸟地方下次要是再来,咱说什么也不走陆路了!” “你自己出馊主意,想挣银子免不了要受苦。” 听到这样的抱怨,林纾在一旁也是无奈地赔笑了一声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草棚。 “那边是以前留下的马棚,虽然有些破旧,但也勉强算有个庇护,两位先把自己的鞍马安置一下吧。一会儿进了村子别乱跑,也别说话。” 两人点头,卸下麻布袋,拴好缰绳后,三人一同入村。 “林纾小子,这俩谁啊?” “外地亲戚,今天碰巧路过正好留下来叙叙旧。” 路上不时有人发问,被林纾以亲戚探亲为由挡了回去。 到了林纾家中,陌生的三人自然是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家徒四壁的林纾也没找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两位临时的客人。 桌上也只有风干的咸鱼和几株还算新鲜的野菜可以勉强下饭。 “两位大哥怎么称呼?我独身居家,也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即便林纾平日里毫不在意他人目光,但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姓胡,他姓北。” 精瘦男子言语略显冷淡。 大块头商人倒是豪爽得很,反倒是劝慰道:“不打紧,是我们贸然叨扰,也不奢求什么。这年头像我们跑商道的泥腿子什么苦没吃过,能有口热饭下肚就不错了。” “确实,不过可惜明天还得上路。小兄弟,这村里有什么物产,我们兄弟俩身上正好还有些盘缠,明日备上一些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我们这一渔村能有什么,现在村民们不出海,各家也没什么东西多出来可以卖。” 魁梧商人看了看窗外,海岸上即便日落依旧是灯火通明便问道:“我看这岸边是不是在修码头吗?可是地方官府出钱兴修的?” “是的,一年前就在修了。” “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通船了,那到时候可是有大把的机会。小兄弟这么年轻,也好给自个儿谋个前程,要不然以后怕是婆娘都找不到喽!”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趣,林纾很不适应,话到嘴边都有些不利索了。 “咳......咳...大哥说笑了,当年我也是随家父外迁此地,只会点把式功夫。在此除了一间屋子外,是既无地产也无余财,若要安身立命将来怕是还得出走闯荡一番。” “也说不准,世事无常。” 三人就这么你一句他一嘴地闲扯着,简陋木屋中的尴尬气氛缓和了不少,但这世间往往不如人意,点背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屋外响起清脆的女声,林纾才想起白天的话,今天估计自己命里犯冲。 “林纾!说好的晚饭来我家吃的!都什么时辰啦!再等下去阿爹可得抽棍子来找你!” “等等啊!马上!”林纾揉了揉脑袋,“那两位......” “放心去吧,这天都黑了,我们俩也不敢乱跑。” “是小弟我招待不周了。” “不打紧,人家姑娘都找上门了,那可不是什么小事。”魁梧商人打趣道。 “......” 林纾脸上微微涨红一时语塞,但想到阿梓还在外面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出门了。 第45章 贼寇船影 待到两人出门走远,石屋中的精瘦男子突然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嗓音也不再低沉。 “北魁,你这易容功夫都跟谁学的?” 北魁拍了拍胸脯,自夸道:“哼哼,我们南石帮不说是广纳良才,那也是人才济济。 能入帮的那都是在江湖上多年摸爬滚打,刀口舔血过来的。绝世神功什么的那是没有,但手头上保命的本事那是多少会一些的。我好歹也是一少帮主,要学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胡越点了点头,对于北魁的印象又好转了几分,可惜就是话太多。 “这村子显然不简单,得亏这位小兄弟心思不深。” 北魁心中也是不免庆幸行动如此顺利。 “至少人不坏,不是什么狡黠之徒。不过这渡口实在太奇怪了,看这规模可不小,寻常地方官府哪有这个本事。 但若是州府规划,这渔村也不至于如此冷清,知道内幕消息的商行早该来踩点布局了。 况且,这是一年前就已经开始建造的,以我们船帮的消息网看来,我在帮里时可没听说过越州沿海有新建渡口的计划。” “出资的另有其人?” 胡越夹了一根苦菜送进嘴里,皱着眉问了句,不知是被口中的菜苦到了,还是忧心所致。 “嗯,而且怕是来头不小。” “趁天黑出去探探?” “肯定得去呀,要是回去晚了那秦大小姐的性子拖上几个时辰都够她唠叨了。” 一句话同时勾起两人不好的回忆,手脚马上利索了起来,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夜行衣套上。 胡越在手腕上绑了圈香线点燃用以计时。 “一会儿线香烧完我们便走,直接出村,免得到时候还得到时候和那位小兄弟解释。” “可以。”北魁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块成色不错的碎银摆在了桌上用碗扣盖着,“以后有机会再见得好好答谢一番,今日留份饭钱也好。” 说罢,两人飞身出门融入夜色之中。 ——————————— 未建成的渡口上灯火昏黄,海边的天气无常。 白日里还算是晴朗,入夜后天上便已密云丛生。 夜里寻常人只能借助手中火源,勉强看得清前路,但若是有些眼力之人此时站在渡口便能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逐渐靠近的巨大黑影。 一名身形干练,童子容颜的男子此时正在站渡口眺望海面,神色颇为凝重。 直到夜色中的黑影渐渐浮现出清晰的舰船轮廓,顶端的桅杆上亮起一丝模糊的火光,男人才算勉强松了口气。 男人下跪三叩首,高声喊道,喉咙里发出细长尖锐的声音:“恭迎龙主!” 几声脚步落地,没等男子抬头,刀刃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耳边低沉的女声伴着冷风传入耳中。 “信王近日春风得意,吾等还以为王爷已经将曾经的契约抛诸脑后了。” 男子抬头看向那雍容身姿,对于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兵露不出丝毫胆怯。 “近日王爷军务缠身,北疆贼寇来犯,实在抽不出空与您一叙,所以特派在下前来请罪,还请龙主见谅。” “罢了,吾若事事指望王爷,只怕万事休矣。说,此次召集吾等前来所为何事?” “谢龙主体谅。您也看到了,这渡口即将竣工,届时来往物资均为机密,自然是不能让这些渔民继续居住,但若是举村搬迁必然引起州府注意,所以还需龙主手下的弟兄们帮把手。” 细长的嗓音在女子听来阴阳怪气,言语间也颇为平淡,但这提出的要求却是丧天良。 帮把手?无非是杀人灭口罢了。 一阵沉默过后,女子方才开口:“既然王爷有求,吾等自然愿意效劳,这次回去你得向你们家主子转告一声,吾辈的时间不多了。” “龙主放心,如今形势未定,来日王爷若是入主东宫,您的大业自然也会得到我们大同的鼎力支持,今日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男子不敢抬头,弯着身子一步步退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 “主人,这太监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女子身后的侍女面露难色,对于先前的话语颇有微词。 “信也好,不信也罢。于吾等而言可还有其他选择?既来之便莫多想,做好伪装,待后续船只抵达就带人把这村子处理了。记住,事情做干净点,别留下痕迹。” “是!” —————————— 深夜月色中,两道黑影在村道间穿梭而过,引起几声犬吠。直到逼近渡口,两人才渐渐缓下脚步,跳上附近一处海草石屋的顶棚上俯身隐蔽以防打草惊蛇。 放眼望去,尚未完工的渡口正有一艘舰船停靠在岸边,不少人正举着火把持刀巡逻,虽看着衣着皆属中原服饰,但怪异的举止却处处透露着莫名的异样。 而在巡视四周时,胡越也察觉到了身侧北魁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了?有别的发现吗?” “应该是......和寇!” 说出最后两个字,北魁此时的脸色极为难看。 《大同地要志》记载:和国,于大同朝开国三年纳贡称臣,建国于东北海之扶桑洲。地势险要,国小而民寡。昔日来使洛都,鸿胪寺少卿邹晏出面礼待,后奏告曰:和人不宜善待,其民知小礼而无大义,畏威势而不怀德。次年其国内大乱,时有流寇出海窜行于越州、建州沿海,行盗窃掳掠之举,沿海百姓多谓之曰:和寇。 虽以前胡越便有所耳闻,但这些天在万方楼翻阅书籍时,他得知的这二字的由来。 但眼下北魁提起,胡越出于小心,还是再重新确认了一次。 “你能肯定吗?” “十有八九,大同的船坞造出来的船不是种风格,而且看着也不像寻常商船。” 对于北魁而言,和寇二字,可不是这一段文字就能够说明的。 “胡越,我话说在前头,如果这村子和和寇有所勾连,我......” “怕了?”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当年我叔父就是死在这帮人手里的,知道我们南石帮帮规第三条是什么吗?” “不知。” “不接扶桑货物,遇出海如遇和寇,必杀之!不死不休!” “不对,你之前说你叔父不是死在无心楼手下吗?” “一个杀手组织在江湖人的眼里只是把刀,真正可恨的是用刀的人。 毕竟都是在这世道混口饭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上他们的时候。但和寇与无心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年我七岁,第一次随船出海,船队就碰上了和寇的贼船。 叔父死了,死在了无心楼和贼寇的手上,他们为了拦下那批送往幽州的物资,以数倍的船只围杀。 我记得很清楚!是「死」字楼楼主邙从亲自先登,突袭船队主舰。” 提及往事,北魁握拳的双手忍不住发颤。 “主舰沉了,姐姐带着我和剩下的帮众跳海游到了船队末尾的一艘空置的木舟上才勉强逃离。那一次我们折了一半的弟兄,运送的物资更是一点没留下。 若是寻常的江湖仇杀,我倒也认了。当年南石帮这么大一个帮派,建立多年,得罪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帮里所有人过日子,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打小就清楚,也有都准备。 但那次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仇杀,那批物资是当时受了朝廷委派紧急送往幽州支援前线的。因为数量过多,走不了运河,所以才委派给了我们南石帮走海路。那可是前线数万将士急需的物资!” 对此,胡越更为吃惊:“无心楼还收钱干这种事?” “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实如此。 毕竟无心楼平日所做之事有违律法,手段在江湖上也算不得光彩,但也是拿钱办事,所行之事无非只是江湖仇杀,无亏大义。 可联合外寇可是叛国!可惜当时船毁人亡没留下证据,上报官府,罪名也只能扣在和寇头上,虽然一时间加大了剿寇的力度,可无心楼却是安然无事。” 胡越恍然大悟:“难怪......” “自那年起,船帮的声望便一落千丈,若不是姐姐苦苦支撑,船帮早就散了。无心楼以我现在的本事还管不着,但这村子若是真是受和寇供养......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冷静一点。” 见北魁的情绪失控,胡越伸手压在他的肩上以防万一,同时低声劝解。 “北魁,我身为旁人,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但我必须提醒你,眼下切不可鲁莽行事!今日仅你我二人,量力而行!况且还有阁中任务在身,事情还未查明前,不着急下定论。” “打算怎么办?” 胡越沉思片刻,说道:“找村子里管事的人问问清楚这里到底有什么猫腻。先去找林纾亮明身份打听一下,虽说不一定有用,但他看起来至少不像是不明事理之人。” “确实,那小子人还不错。” 北魁即使无奈,对此也颇为认同,微微点头。 胡越看了眼手腕上绑着的线香,两人飞身上房,穿行在夜色之中。 第46章 证据 村中一处木屋中的灯火格外明亮,屋内四方桌前,林纾紧张拘谨地端坐着,不敢动筷。 与他对坐的中年人是这一方渔村里的一村之长,自打他记事以来,村里除了父亲以外,他便是自己最熟悉的长辈。 虽说自己父亲过世后,被阿梓拉来家里蹭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林纾也早该习惯,但今日这阵仗显然不像平日里那般轻松。 尤其是当他看到一碗酒被推到自己面前时,中年人眼中那份期盼,林纾心中就更多了几分紧张。 “林纾啊,叔父从小看着你长大,今天我也不和你多说废话,你觉得我家阿梓怎么样?” “咳咳咳!!!” 林纾正端起酒碗浅抿一口,调整着心态,这话问出口顿时呛了口酒,辛辣的酒水冲上鼻头,让他连连咳嗽,脸上涨得通红。 不过瞥见阿梓在一旁那娇羞的神情,看来这话问的可不是平日里的玩笑话。 捋顺了气息,林纾看了看一旁的阿梓,再看向面前碗中的涟漪。 思忖良久后,他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柳叔,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待在村子里这么多年,虽说算不上什么泼皮无赖,但我自认总归少了些志气。我怕......” “怕什么?怕不能照顾好她?” 少年的心思,中年人一猜便知,将手中的陶碗往桌上一砸,酒水洒了半张桌子:“从小到大就是这副孬样,跟你爹一个德行。这些年练的功夫都练到鱼肚子里去了?” “柳叔,给我一些时间,阿梓如今还不到十六呢,您也正值壮年不用这么急。等今年渡口建成通商,我会出去闯几年。如果等我回来,阿梓仍还愿意,我自然非她不娶!” 中年人眉头一皱,脸上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急切:“不成!就现在,你给个准话,就说娶还是不娶吧?等渡口建成就晚了!” “叔父这是何意?这与渡口有何关系?” “小孩子不懂里面的门道,反正今天你必须给我的准话!” “阿爹......” 看着林纾面露难色,尽管此刻阿梓脸上绯然,知道自己说不上话却仍是开口相劝。 但话刚起头,木门吱呀一声便有两人从屋外冲了进来,一记手刀将她击晕。 北魁大手揽过,便将阿梓推给了林纾。 “咳咳!林纾小兄弟,我看你还是别推辞了。若真是有意,不妨现在就把人带走。” “是你们?!” 北魁对着林纾挤出满脸的笑意,一柄朴刀横在了仨人中间。 而另一位则是一把拽过中年人,一手箍住了双腕,另一手则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压在了木桌上。 “失礼了。” 胡越此时的声音显得格外冰冷。 海风在窗外作的呼呼响,木门也应声砸了回来,惊得村内的老狗一阵急吠。胡越抄起桌上的竹筷,用在「坎门」旁观学来的手法,手腕一抖,一招「甩手封喉」便令其噤声。 “两位大哥究竟是何方人士?意欲何为?” 感受着身后的压力,林纾也知道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得连连发问。 “方才你们的话我俩都听着呢,看来这位对于这渡口颇为了解,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这小小碣石村何来的资金修建渡口?” 北魁没有直接回应,对着中年人开始问话,手中的刀则是往林纾的怀中人的脖颈上贴了几分。 “想好了再说,官家拨款的蹩脚理由可别拿来诳我!私建渡口,我可是亲眼看到了疑似和寇的船只靠岸。就这罪名,别说你,整个村子都脱不开干系。大同朝开国对和寇从未姑息,私通贼寇者一律以叛国罪论处。到时候株连之罪降下来,受刑的可不止你一人!” “......” 一时间屋内寂静,北魁这突兀的一问没有任何回应。 胡越手上感受到的反抗更是多了几分,显然这人并不在乎北魁的威胁,毕竟建造渡口都已经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况且细细想来,渡口这般规模,筹划者怕是身份不低,寻常官府怕是奈何不得。 “北魁,想多了。依我看这渡口若是顺利建成,无需等到官府降罪,也将是全村命丧之时。” “怎么说?” “如今的大同律法虽算不得完善,但条条桩桩,只要证据确凿,执行起来还是极为严明。纵使是皇家犯法亦是与庶民同罪,这开国已有先例。” 随后胡越看向了身下之人:“这位方才匆匆要林纾应允,怕是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些人通寇的证据,待到事成,怕是性命难保。我说的没错吧?” 说着胡越稍稍放开了手上的力道也不见有所反抗,便给北魁使了个眼色。 北魁轻轻点头后,胡越才再次开口。 “你若是有所受制于人,大可将事情原委告知我等二人。待我们回去向阁主禀明缘由,若能是及时行动,凌云阁还有机会护这村子周全。或者,在这等死。两条路,您自己选。” “你们是凌云阁的弟子?”中年人将信将疑地问道。 “还能有假?” 北魁亮出藏在身上的白玉方牌,其内里镶金,烛火照射下映出「白鹿」二字,仅凭这般工艺便让江湖中无人能够伪造。 不过胡越现在还只是记名弟子,自然是没有这信物。 看着令牌,中年人陷入了沉默,北魁刚欲开口施压却在胡越的示意下勉强堵住了自己的嘴。 “莫急。” 比起从小生活在帮派中有长辈照看的北魁,跟着自己义父大江南北走镖的胡越更懂寻常人心。 利害述明,提供保护,这已经是他们能做的一切,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待到夜风渐凉,中年人还是开了口。 “两位少侠,你们出自凌云阁,既然查到了此地,凌云阁内想必也不会姑息,我柳海生也不敢有所隐瞒。那船上的人我真不知是何处来人,但出资筹建这渡口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县府、州府。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们,只能和你们透露一点,那位金主和当今皇家有关系。” 柳海生此话一出,胡越两眼微眯,说实话他不敢太相信。 但考虑了这么久,一开口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不像是这人随口编了个名头唬人。 胡越没有心急,接着问道:“证据呢?” “卧房柜子下面的地砖里有这些年建造渡口所用的物料清单,里面一些东西都是官家私营的东西。要没皇家背景,里面一些东西可拿不出来。” 北魁将林纾的手脚一绑便进了里屋,没过多久便拿出了一沓被翻得有些破烂的册子。 胡越将柳海生也绑好,两人将册子摊在桌上迅速的翻看着。 北魁还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 原本索要证据还只是心存侥幸,其实在去过渡口时他心里其实就有了不安的预感。 且不说建设渡口所需的大量石料、木材从何而来,就光是一年供村民日常所需的盐铁用量,他就明白其金主的实力,这真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北魁的神情也是渐渐凝重,双眼早已是有些失神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于这些数字,他比胡越敏感得多,身为南石帮的少帮主,当年南石帮创立背后支持的金主也是皇家。 说的更准确一些,是在大同朝开国前的诸侯乱战时期,由当时的陇西李家四子提议后出资创立的,而这位第四子正是前些年离世的吴王。 但原以为这件事顶多牵扯一些达官贵人,眼下的证据涉及皇家,可以说是直接捅破天了。 而林纾看着二人的神色变化,他看向柳海生问话时,舌头一时间都捋不直:“叔父,真...真是皇......皇家?!” “是的。” 第47章 离去 听到中年人的再次确认,胡越也不得不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来缓解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但此刻他的头脑还算是冷静,眼下船只靠岸入村,必然事出有因。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村子里平白无故多出了两个外人,他和北魁必死无疑。 理清思路,胡越将账册用布包好,揣进怀里起身便要走:“大叔,眼下船只已经靠港,我们二人怕是无法久留,但恕我冒昧,此次离去我们需要你同行一趟。有些事,回阁再说!” 胡越刚要拉起柳海生,北魁便将他按下:“不妥!眼下船只入港,他若失踪,那这全村人必受牵连。” 胡越犹豫片刻,还是给出了条件:“......大叔你可以留下,但我需要带着你女儿一同回阁!” 北魁也是立刻松绑,然后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北魁以南石帮少帮主和凌云阁离门弟子的身份向你保证你女儿的安全!若是不放心,我想林纾小兄弟应该很愿意同行来当个‘护花使者’。” 看着远处渐渐靠近的火光,柳海生并未犹豫,有两名凌云阁的弟子护送,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柳海生起身后,退了两步深深地躬身作揖:“两位少侠,柳海生在此就万分拜托了!” “自当不负所托!”北魁也懂礼数,拉着胡越一起回了个礼。 “叔父,你当真要他们带我们走?”林纾眼眶泛红,面对骤然变故,茫然问道。 “林纾,两位少侠说的不错,这件事不是寻常官府能管的,凌云阁受陛下荫蔽,就算他们要斩草除根也不敢找凌云阁麻烦。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到时候你可要把阿梓平平安安的带回来!我还等着你小子给我敬茶呢!” 柳海生此刻已然释怀,话到最后打趣了一句。 林纾看着怀中昏睡的少女,也没了先前的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一定!” ———————— 时间不过几炷香,几人前脚出村,后脚柳海生的屋内又来了两位“熟客”。 尽管这位客人没有了往日的和善,但此刻的柳海生看着屋子里这一地的狼藉,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墙沿。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猜到可能会有一天了。 但人啊,就是经不起诱惑,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任谁来都难以拒绝。 今日找林纾来,也是以防万一。为的就是让他带着阿梓远走,这凌云阁的两人也算是歪打正着。 这一刻大概是他这一年多来最轻松的时候,因为在那两位陌生的少年郎走后的第一时间,他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和这些年的记忆写下,藏回了那个块石砖底下。 而封砖的那一刻,他已经能够预料到此刻会有一把长弯刀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柳海生,你女儿和住在村口的那个小子呢?全村人都在,怎的就少了他们俩。”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柳海生此刻也没了平日里的敬畏,张口便打起了哈哈:“嘿嘿,龙主,这小人可真不知道,这俩小崽子成天腻在一起,说不定这会躲着我出村去厮混了。” “柳海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一句废话,我便杀一人!” “龙主,你听过白鹿城凌云阁吗?” 话刚出口,但没等柳海生收起脸上那硬挤出来的笑,喉间便感受到了一股凉意,再想说话时,嘴里却只有不断涌出的血沫。 这女人一如往常,冷血果决。 往日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里面有前半生里无尽的血光,也有这几年里难得的天伦。 后悔了吗? 柳海生双手死死的掐住喉咙上的刀口,想要压住喷涌的血柱,双脚不断地挣扎着,此时脑海里重复着问着这四个字。 这人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还是没活明白,当初自己和林纾他爹逃到村子的时候就该想明白了,自己这辈子就该好好隐姓埋名地过完下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脑袋一热一只脚踩在沟里了。 自己就这点本钱还想着攀龙附凤,确实是异想天开了。 还好,阿梓已经被带走了,但愿那两位真的是凌云阁的弟子吧。 随着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柳海生那双死死望着大门的眼睛还是失去了神色。 “龙主,新来的那个了头看到西边的官道上跑出去两匹马,而且还放了传令箭,看来不是什么寻常探子。” 听到侍女的报告,女子甩去刀刃上的鲜血,紧皱眉头抚了抚额前挂下来的一撮黑发,看来那柳海生这些年居然还有长进,知道留了个后手。 “我亲自去寻!吩咐下去,今夜不杀人,把村子里的人处理干净等我回来。” “是!” ———————— 深夜,两匹瘦马三个人影,披着月色沿着官道一路向西。 “林纾小兄弟,这趟是有阁内事务在身,而且事态紧急,是我和胡越仓促了,并非有意欺瞒于你。来日有空,我北魁请你去白鹿城最好的酒楼给你赔礼。” 北魁的话虽如此,但那位叫阿梓的姑娘此时还在昏迷中,和他在同一马背上。 嘴上的道歉、解释是一回事,而行动的戒心防备则是另一回事。 “倒不必,我能理解。” 一路的夜风让林纾的脑袋冷静了不少,现在想来若非胡越和柳叔讲明利害,自己怕是真要等到渡口建成后和整村的人一起死的不明不白。 “留胡大哥他一个人殿后不会有问题吧?” “总比起一走,最后一个都走不了的要好。说起来还有点丢人,但论手上功夫,我确实不如他这个未入阁的记名弟子。而且我们出发时已经安排好了,放出令箭会有人来接应的。那可是凌云阁的八位门主之一,不会有事的!” 北魁并未有过多忧心,毕竟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出发前,二人便向秦修做好了约定。 而秦修此次只是不介入校考,安全总归是有保证的。 况且要是真动起手,自己在旁边说不定还真是个累赘。 想到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是许多江湖人士憧憬之地,林纾不免紧张。 “凌云阁里是什么样子的?” 看着林纾那有些神往的表情,北魁的脑子里却是「清平先生」每天早课时那邋遢模样和在「离门」被柳师傅每天操练完后那冷嘲热讽的嘴脸,以及每天课后加练的痛苦,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兄弟,有些事你想想就好,白鹿山上没点觉悟怕是半月都熬不下来。” 第48章 殿后 虽说已经放出了令箭,但殿后的胡越面对的情况显然没有北魁想象中的那般轻松。 夜色中从海上吹来的秋风带着一股特别的咸腥,皎洁的月光映出的身形此时正在他身后远处的道路上飞奔而来。 就单凭这毫不逊于马匹速度的轻功身法,胡越心里就明白,这个人绝不是他能够对付的,甚至这气势比起秦修师兄所带来的压迫感也毫不逊色。 约好的子时来接应,但照眼下这个速度,没一刻钟的功夫估计就会追上北魁,等秦修师兄赶到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把人唬住,至少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看着前方官道延伸进了一片林子,胡越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深夜,地面开始凝起一层薄雾,夜空中的月色也开始朦胧,透过枝杈射入林子的月光影影绰绰。 林间,胡越下马,抽出长刀拍了拍马腿,一声嘶鸣后,瘦马便飞奔离去。 而胡越则是深吸了口气,体内气劲迅速流转,按照前一天晚上走过一次的筋脉路线运行,随后朝着紧随着入林的身影尽力克制地挥出一刀。 无形的气刃轻松地划过林中横生的枝杈,在这月下漆黑的林中擦出另一道清冷的‘月光’。 而他自己此刻则是顾不上一旁那些刺人的枝叶,趁着长刀挥出的破空声一头窜进了路旁的灌木林中,以免暴露自己的位置。 前方的林中突发异状,女子察觉后也只是眉眼轻抬,脚下踏地挪移了身形,可不见形体的刀刃速度极快,贴着腰腹闪过,扯出一道血丝,在她身上染上一抹猩红。 痛觉的刺激让她收起了先前在自己船队里的肆意。 女人也意识到了这里是什么地界。 东越凌云阁,明面上虽说只是一江湖势力,但因其的一贯爱管闲事的作风在江湖上流传极广,乃至整个越州的江湖人士效仿尤甚,像她的身份要是被扯上怕是免不了要被追讨一番。 不过眼下的情况,她并未生忧,心中倒是升起了一丝其他想法。 随后躲在灌木中的胡越便听得林子外传来一句颇具气势的女声。 “不知是哪位江湖好汉路过,在下此刻有急事在身,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请留下姓名,卫岚来日登门赔罪。” 卫岚? 胡越立刻咬破手指,在上衣的内衬里将这个名字暗暗记下。 “无名小辈,不配知道老夫名号!不想自讨苦吃就老实点哪来的回哪去!” 胡越压着嗓子,尽可能地模仿出老态,运起气劲将声音传出林子。 先前的一刀胡越尽管收力,但仍然没能够完全控制住气劲的消耗。 一句话说完,他已然没了力气,只能缓缓地挪着步子与原先的方向错开走去。先前一刀示威已经耗去了自己九分气劲,再说多半句话自己绝对要穿帮。 现在胡越就是趁着对方不明虚实,投鼠忌器之时尽快脱身。 衣物沾着夜晚方才凝起的露滴混合着汗水,胡越此刻只能听到自己在林中穿行发出的窸窣声和四面八方不间断响起的虫鸣。 但当他的即将走出林子时,朦胧月光中映出白刃,带着一丝血腥味的挑刀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将自己仅剩的力气用来抽出长刀试图用体重压住下前方撩来的刀刃。 两刀相拼,原本就无多少气力的胡越如同断了绳的沙包一般被掀翻在地。 “呵,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卫岚见到胡越青涩的面孔和那双眼中的恐惧和愤怒,嘴里却是略显失望地暗暗啧了一声,但挥刀的手却是毫无凝滞。 “住手!” 卫岚听得林中传出另外的人声,手中的刀甚至更快了一分。 而胡越则是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阵寒气,只见一柄未出鞘的斩马长刀从身侧刺出截下白刃。 气劲四散而出形成的一阵气浪将整片树林涤荡了一遍,等胡越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时,秦疏弦提着的刀已经出鞘,正护在他的身前。 但胡越也能看出方才这一刀接的也是颇为勉强,眼前秦疏弦那持刀的右手正隐隐发颤。 “怎么,还有人要赶着来做亡命鸳鸯是吧?” 那女人话音刚落,胡越便看到她身后身背长剑的秦修飘然出现,一手运起剑指便是一套如骤雨打叶般的指法连点。 “还有帮手?” 卫岚眉头一皱,运起周身罡气护住穴位,脚下气劲流转踏空接力一个闪身挪移躲开的同时也与三人拉开了距离。 “在下凌云阁「乾门」秦修,不知我家师弟是何处得罪了您,竟要对晚辈下如此狠手?” 秦修一脸平静的拱了拱手,言语间不怒自威。 卫岚表面神色惊讶,但心中却不由得生出几丝欣喜。 凌云阁找上门于她而言,这自然是眼下最好的局面,至少这些人不会把消息传的满大街都知道,自己只要将村子里的痕迹处理干净便可脱身,甚至自己还可以借此契机做好两手打算。 卫岚后退的同时长袖一抖,顿时一股白烟从袖口涌出,弥漫起一阵刺鼻味道,她也随之抽身离去。 秦修反应极快,立刻运气,一掌将烟雾打散,以防有诈。 但就是这短短片刻间,那鬼魅般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三人视线之中。 “好快的身法。”秦修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句,随即问道,“胡越,身子可有异样?” “没什么,只是有些脱力。”胡越也是缓了口气,随后才发现了疑点,立刻发问,“师兄,你不会从我们出发后就一直跟着了吧?” “没错,这是入门考核我不好插手,但对方既然下死手了,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多谢......” 胡越正要开口答谢,却被秦疏弦打断了:“客套话没意思,有力气了就站起来迈开脚,今晚我还不想睡在树上。” 方才那一刀离体气劲,方才藏在暗处的秦疏弦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 如此实力,之前却那样一般孬样,和自己两相对比,仿佛就是在故意看她笑话一般。 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胡越带着倦意的错愕,秦修倒是在脸上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然后立刻恢复了原状:“疏弦,要不你背他回去,反正上次你也背过了。” 自己方才接了那女人一刀,手上也已没多少余力,秦疏弦更是恼火。 “我才不要!上次那是还人情!这次是他欠我的!” 话音刚落,秦疏弦便已跑远,秦修也只能苦笑着摇头,看来自己那位叔父所说的一个“小忙”还是任重道远。 “还是我背你回去吧,这也算不上违规,顺便路上正好能休息一下。等到了客栈你和北魁给我说说那村子里是个什么情况。” 说罢,秦修便俯身将胡越的双手搭在了肩上,托起身子在月光下飞奔。 “别在意,疏弦从小就要强,家里也骄纵惯了,像你这样处处都压她一头,难免不适应。” “大小姐脾气嘛,我又不是没见过。” “放心,等她适应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49章 再探 平海镇中夜半无人,街道里只听得打更人敲起的阵阵竹梆子声。 而镇上仅有的火光除了他手里提着的灯笼,也只剩下镇上唯一的客栈客房中还亮着。 秦修将林纾和柳梓安排在自己的房中落脚后,叫上北魁和秦疏弦,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胡越则是靠在床沿勉强保持着自己清醒。 烛火闪烁间,在胡越的补充下,二人听着北魁将今天在碣石村的所见一一描述清楚后,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有了各自的推测。 而最先开口质问的仍是秦疏弦。 “和寇?胡越,要真是那海岛蛮夷发觉事迹败露,你觉得他们只会派一人来追杀你们?况且这事还牵扯皇家,你不觉得这事听着就离谱吗?” 满脸倦意的胡越沉默了片刻,他也想不通其中缘由。 “这点我也很奇怪,因为从船上下来的人少说也有数十人,当时我和北魁是亲眼看到的。而且牵扯皇家的情况也是那村子的村长亲口告知,他女儿现在就在隔壁睡着。” 而秦疏弦则是换了个思路:“先不说那位村长所言涉及皇家的事情可不可信。北魁,你们南石帮对海上的情况更了解,你说说看。” “寻常出海的商船都有正规凭证的,江东道沿海去宁海港或者洞港是最为方便的。而这一小渔村受人供养,私建渡口,停这里的不是和寇还能是什么?” 秦修双指扣了扣桌面,警示道:“盲目推测不可取,证据呢?” 北魁被这一句怼得无言,撇了撇嘴答道:“没有,这得当面对质,况且和寇里也有不少懂官话,混作寻常商队也不是没可能。以我来看,和寇的概率最大。” 胡越也是提了一嘴:“师兄,记得那人手里的刀吗?” “那刀怎么了?” “从形制来看似倭刀。” 胡越的提醒让秦修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细细回忆了一番,也是轻轻点了点头。 细长,怪异的装饰,微微外弧的刀身,有着明确分层纹理的刀刃,确实有很多倭刀的特征。 “先不急下结论,沿海各州受和寇侵扰多年,那些贼寇善用倭刀,但越州仿制其形制的武人亦有不少。” 秦疏弦开了口:“不管怎样,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哥,要不我们现在就动身杀回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话一说出口,胡越身子直接往后一仰倒头假寐,北魁也是哈欠连连,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见秦疏弦要发作,秦修也是马上开口打圆场:“咳咳!疏弦,胡越他们已经把村子里的情况说的很清楚了。况且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确认那些人的身份和目的,胡越他们入村被发现就已经打草惊蛇了,你此时再动手,要么扑空,要么是自投罗网。” “可错过了这次,以后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秦修对于秦疏弦此刻的内心也能理解,毕竟本次校考本应由她出力才是,结果现在只是在村外站了一天的哨便要结束,心中自然觉得不满。 将门子弟,自然是有些心气。 曾经的秦修也是如此,所以他也是颇为耐心地解释道:“这势力既然有财力出资让渔村建造渡口,那么就不会在这碣石村孤注一掷。像北魁他们的南石帮在南洋的地界上就出资设了七个补给点,用于保证平日的航行所需物资。所以像这碣石村的情况,大同这东南的沿海应该还有类似的,而且胡越带回来的账册上的物料很清晰,往后便可以从中确认方向着手调查。而且最后该怎么处置,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的。” 秦疏弦问道:“所以我们的任务这就算完成了?” “没错,任务基本完成。明日就可以启程回阁了。” “可我这还什么事儿都没干呢?阁主会让我提前入阁吗?” 秦修心中叹气,实在是拗不过自己这个妹妹。 “这样吧,明早你去趟衙门带个人一起,我们再去趟碣石村,有些事情我想亲自确认。”秦修思索了片刻,对着假寐的胡越吩咐道,“明天你和北魁就待在镇上休息一天,权当是休假了。” “多谢师兄!”胡越对着天花板抱拳,随即倒头便睡。 说完,秦修送走秦疏弦后了熄灯,静静地靠在胡越房中的坐塌上闭目养神。 伴着熟睡响起的轻微鼾声,小小一间客房转眼便融入了小镇的静谧夜色之中。 —————————— 翌日清晨 浓雾对于长期临海生活的人而言也算是见怪不怪,但此刻时辰约摸着午时过半,本该日头正顶在脑门上的时候,此时却仍旧浓雾漫天。 虽说秦疏弦对于这些未曾见过的天象颇感好奇,但这第一次的考校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少的紧张感,一路上眉头紧皱并未有太多言语。 同时她也知道了为何碣石村这渡口建了将近一年之久官府却丝毫没有察觉的原因。 就在几个时辰前,身边这个哈欠连天、满面油光的捕头就是秦疏弦在自己亮明身份后提着刀冲进班房,将他从卧榻上强拽起来的。试想一个镇上的捕头都是这副德行,就更别说她冲进衙门看到的废弛景象,试问这样的官府如何能够管好治下百姓? 而带上平海镇这个叫顾顺的捕头,三人骑着马已经沿着官道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雾中看到碣石村那影影绰绰的轮廓。 等几人走近那渔村,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心中一惊。 照胡越和北魁的描述和眼下的目测来说,这是一个少说有个近百人大小的渔村,此刻见不到一个人影! 浓雾之下的渔村静的可怕,房屋间的土路在入秋后海风吹拂带来的湿气下变得颇为泥泞,各家朝南的屋墙上还都铺晾着还未收回的渔具。不远处沙滩上的一块矮礁旁还有艘尚未完工的木舟,丝毫没有荒废迹象。 海风吹过各家各户门上挂着的螺铃,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但听在秦疏弦的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声急促的抽泣。 “这真的有人吗?” 秦疏弦不太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来的路上她做过很多心理准备,但唯独没有料到这样的场面。 秦修也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将同行的捕快和秦疏弦拉到了自己身边:“先进村,来了就要查个清楚。疏弦,我们先去看看胡越他们说的那个渡口!” “好!” “秦......大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顾顺虽说在平海镇捕头这个位置上多年尸位素餐,但能混上捕快这个职位,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眼下情形诡异,他再木讷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秦修没有多做解释:“话别多,跟着就是了!” 第50章 急令 顾顺点了点头,虽然对于这三人没有他没有任何信任可言,让他信服的是「白鹿城」这个名号。 三人将马拴好,沿着入村的土路缓步前行。 没走多久,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起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肉腐臭气味,而且越往里走,味道更浓烈。 等到了一座虚掩着门的木屋前,秦修已经可以确认这里便是气味发散的源头。 而顾顺虽身为捕头,但这种味道可打从他生来就没遇见过,此刻已经扒着墙边的篱笆呕吐不止。 见到这一幕秦疏弦的肚子也被“传染”似的开始翻涌。 她出身将门,年纪虽小,也经历过战场厮杀,寻常的血腥腐味她倒也是不至于如此。 但此刻过度的紧张让她的脑袋有些充血,沉重的晕眩感和脑袋里不断联想的画面让她也止不住扶着墙干呕了几声。 “别紧张,四周没有其他动静,应该没什么危险。”秦修拍了拍秦疏弦,安慰道。 秦疏弦强忍着不适问道:“这么重的尸臭!这才一晚,人不会死光了吧?” “不至于,如果真是死了一村的人,绝不可能处理的如此干净。” 秦修依旧保持着冷静,以至于在秦疏弦眼里这种冷静显得颇为残酷。 但对于他而言这样的场面还不够扰乱他的心境,往年例行的校考碰到的情况只会比这更棘手。 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秦修先迈入了那间木屋。 秦疏弦和顾顺紧随其后,木门被破开的瞬间,木屋中鱼腥中夹杂着无法形容的浓烈腐臭扑面而来。 “这......什么情况?” “哕......” 心里做好了准备的秦疏弦捂着鼻子还能勉强问出句话来,走在她身后的顾顺连门都没进,转头又扶着门外的篱笆呕了出来。 秦修蹲下身子,双眼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同时让鼻子尽可能的贴紧气味的源头,在确认无疑后才起身开了口:“是无心楼的化骨毒,看到地板上那一大摊浅色的木板了吗?人就死在那里,不过尸体已经没了。” “无心楼?胡越他们说的不是和寇吗?” 秦修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确实古怪,虽是用了化骨毒,但处理尸体的不是无心楼的人。 用的毒量不够多,这种毒药只要足量,甚至足够将血水都一并抹去,任何气味都留不下来。 而且杀人的手法也不干净,这柱子、桌腿上的黑点应该是杀人的时候人血喷溅留下的,「死」字楼的门客可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不过既然用了化骨毒,看来北魁说的那些和无心楼有瓜葛的‘和寇’看来是真的。” 门外勉强缓过劲儿的顾顺走了进来,扶着门框的手还有些发颤,但还是急忙说道:“和寇?秦大侠,也不是我信不过你,但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属实还是请州府的人来处理吧。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 秦修自然也明白,随手从屋内找了一张竹椅坐下思索了良久,直到他看到竹椅的握把上那一处焦黑的指印时,他紧锁的眉头才渐渐松开。 “顾捕头,接下来不用麻烦了,你直接回衙门即可。但今天你在这村子里看到一切都要守口如瓶,不能泄露一字一句,否则招致杀身之祸我们也爱莫能助。等到事情已经查清时如有需要,我们凌云阁会来找你的。这期间也请顾捕头放心,你的安全我来保证。” 顾顺圆脸上的神色此刻颇为犹豫,但再三思索还是应承了下来:“......行,那就有劳秦大侠多关照了。” 说罢,顾顺拎着刀,头也不回的直奔归路。 而得到答复,秦修也是松了口气。 此事与官府和朝廷牵涉颇深,虽说凌云阁作为江湖势力在越州有朝廷特许的部分职能权力,但是阁内对于弟子平日行事的要求还是力求一个「隐」字,也就是低调。 毕竟随意揭露的丑事万一在市井中传开了,打的往往是官家的脸面。 一年之中,只有一些难以解决的事件会被身为「天下稽查」的「良家子」转交给阁中,由凌云阁协助处理。 而这些事件也往往成为了阁中每年给弟子安排的考校试题,这也是为什么每批校考的人员都需要师长和同门的师兄陪同。 因为处理这些事件是真的有可能会出人命的。 “哥,就这么让他回去吗?” “无妨,在官家当差,自然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趟在他口中无非是有些私事旷了半天的工罢了。走,去海岸上的渡口看看。” 二人出门,一路向东,依旧没有见到丝毫人烟,等到海上天色渐明,四周只剩下了层薄雾。 呈现在秦修眼前的渡口也确实让他能够理解北魁为何会如此坚定的认为是和寇在资助这碣石村。 村子向东沿海的这一段滩涂上铺满了细碎石料,垒砌的高度足以应付日常的潮起潮落,其中有一半已经用蜃灰完成了浇筑。 从堤岸延伸出去的栈道比起寻常海港更为宽阔,目测的宽度能通过十人以上,但其数量较之却又少,仅有两条栈道。可见这处渡口建设的目的并非用于货物贸易。 而此刻,秦修二人在渡口仍旧没有搜寻到丝毫的人影。 “哥,搜过了,确实没人。” “一整个村子的人,一夜间集体失踪,不像是和寇的行事作风。”秦修一路上也想了许久,依旧想不通,于是高声发问,“路轩,你既然来了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没什么见解,你若是昨夜及时查探说不定我还能见识见识你的「寒宵剑」精进的如何了。” 薄雾伴随着远处走来的人影渐渐散开,一身白衣略显凌乱的路轩也站在了二人面前。 “路轩师兄!” 相较于秦疏弦的惊讶,秦修却是早已预料到的平静:“见你如此狼狈,想必昨晚是一场苦战。” “收获不少,不算白来一趟。” “既然你亲自出手,想来三个小辈的推测也无需验证了。” “回阁后,让他们三人各自独立撰写情报以及后续的调查方向,我会来根据情报与实际情况的贴近程度以及方案的可行性给他们这次校考评分。顺便给我那个白痴师父看看,这次的任务到底有多危险!” 秦疏弦捂着鼻子,忍不住嘟囔:“很危险吗?我就觉着有些恶心人。” 秦修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此刻脸上却是一改平日里的严肃,讪讪地打趣:“阁主一直是这样,几个晚辈这一趟无人受伤已经做的不错了。走,一道回白鹿城!” “不了,阁中发了急令,我这是私自外出要先赶回去。” 阁中急令? 听到这话,秦修同样是神色一紧,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路轩手中甩出一细小竹筒,随后冲着秦疏弦给他使了个眼色。 “镇上还有个我请来的人,你一并带回去。而且胡越虽说没有受伤,但是力竭对于他的体质一样很危险,好在收获颇多,也给他点时间好好消化一下吧。” 路轩这话显然不是说给秦修听的,毕竟他的视线从刚才起就一直停在秦疏弦身上。 眼看自家妹妹又要呛声,对于路轩的脾气有亲身体会的秦修,赶忙接话:“好了好了,知道了。既然给我留了惊喜,那我就不送你了。” “哼!” 路轩也没多说,闷哼着摇了摇头,随后飞身离去。 “都还是记名弟子,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而对于路轩的特殊关照,秦疏弦有些不忿,“哥,你说那胡越有啥来头,路师兄干嘛这么关心?” “凌云阁从不在乎弟子是什么来头,在乎的是弟子需要什么。在路轩看来,你一个将门出身的小姐并不需要他关照。比起胡越,你的日子过的还是太舒坦了。” “我是没看出来。” “「归元气海」听说过吗?以胡越的体质,入阁修行本就有颇多桎梏,我和路轩当师兄的自然要关照。而且阎师傅也是在胡越身上做了次难得的试验,为此他可是煞费苦心。这要是出来一趟就让胡越成了废人,以后再想问他求药可就难了。” “那位阁主心太大了。” “若只因些许困难便断了他人念想,凌云阁立于江湖岂能长久?虽说你入阁只是为了当年祖父与老阁主的意气之争,但我还是希望在阁里的这两年你能多学多看。” “好吧好吧,别念了!大不了回阁路上我来放风嘛!” 秦疏弦一如往常,迈开脚步的同时用确信的言语给出回应。 但听着这话的秦修却是一愣,随后也紧跟上去。 眼前的少女仿佛还是曾经在自己孩童时给压抑的秦氏将门中平添亮色的希望,如今却也不得不背上家族的重担。 秦修叹道:“我说的不只武学兵法,在这里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在边陲看不见、听不到的。” “知道啦!”对于长辈的说教,秦疏弦倒是不抗拒,而且有些事她自己也想问清楚。 谈完正事,多年未见的兄妹分享着近年各自的趣闻,一路说笑着返回了那个不起眼的滨海小镇。 第51章 卫岚 而秦家这对堂兄妹准备从碣石村返回时,留在平海镇客栈中的胡越方才醒来。 当胡越从床上爬起时,脑袋却仍旧昏昏沉沉的,看着阳光照进窗来的方向该是才到午时。 经过两次施展「离刀」气刃技法的经历后,胡越也已意识到这个刀法因气劲使用过度对于身体的负担是其次,消耗最大的还是神蕴,而且实战本就比练习更为紧张,神蕴损耗便更为严重。 这要是一旦枯竭,别说气劲了,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而这不是什么寻常杂食就能补回来的,养神的补品较之其他药物更是颇为珍稀。 所以对于胡越这种入阁以后连镖单都还没空回稠州的结清的穷光蛋,多睡些时间便是最简单高效的办法了。 至于确认《离刀》是这么个用法以后,胡越昨夜入睡前就已经打算等回了白鹿城再去「万方楼」寻个专门滋养神蕴的法门。 同时他还发现自己对于气劲在练习和实战之间的掌控差距过大。 练习时使一次「离刀」自己仅仅只是力竭,实战中可没有休息的机会,如果像之前一样无法一招制敌,往后每多走一步都是对身体的透支。 但收获同样不可谓不大,眼下他的《六合诀》催动的气劲流转已经极为顺畅,正式步入第二重的关口。 不过眼下的情况他已经没有什么功夫去想后面的事情。 因为此刻这间小镇客栈的房间里还多了个陌生人。 这副面孔昨夜虽只是在月下惊鸿一瞥,但也刻在了胡越的脑子里。 “你....你...你!” “这才一晚上不见,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昨晚挥那一刀骗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话结巴。” 低沉,浑厚的女音潺潺似水般温软,但听在胡越耳朵里只让他心头发慌。 昨天那一刀此刻胡越仍心有余悸,但他此刻的头脑还算是清醒,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毕竟自己睡着的时候对方都没有下手,这人不是来寻仇的。 “你为何在此?” “啧!你们凌云阁的人说话都这么难听吗?瞧你样貌不过十六七八,我虽才廿五,但行走江湖再怎么也该喊我前辈!至于我为何在此?要不是昨晚你那一刀,再加上你们凌云阁首徒亲自‘邀请’,我又怎么会在这儿呢?” 说着,卫岚将背身的双手伸出,带起一连串的金铁之声。 见着凌云阁中特制镣铐亮了出来,胡越心中才勉强松了口气。 这玩意戴上了可是能直接封住其部位的筋脉,眼线只要这女人体内气劲有分毫流转至手掌,那手掌部位的筋脉便会尽数断裂,以致残疾。 而能让路轩师兄亲自出手,胡越也立刻意识到,昨晚碣石村里的事态绝不止他和北魁看到的那般简单。 再加上昨天照面时的情形,胡越立刻想到些不好的事情,旋即问道:“你和你手下昨晚在村子里干了什么?” 卫岚有些诧异,从昨天的临机应对和那一道离体气刃的威力来看着实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但此刻他刨根问底的确实像是个涉世未深的雏儿才会干出来的事。 “小子,有时候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的,就你现在这身本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胡越丝毫没有理会对方的劝说,只管继续问道:“昨晚你的刀上有血腥味,你在村子里杀人了。是谁?” 卫岚撇过视线,没有给出直接回答,而尽管胡越仍有心中疑惑,但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以当时的情形分析,这女人下船不会无缘无故追出村子,显然是察觉了村中少了两人,那身为出逃人员中一人的父亲同时也是碣石村的村长,只有他是最有可能出事的。 所以刀上的血最可能就是柳海生的。 卫岚也懒得多说,她没有必要对一个小辈掏心掏肺的解释来龙去脉。 在她看来,柳海生这一个藏匿多年的大同通缉犯,杀便杀了。 何况让他苟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是赚够本了。一个弑兄之人,若不是看他利欲熏心便于控制,早一年就该死了。 而这一番话下来,不仅让胡越的脑袋更清醒了,门外的人更是热血上头。 “北大哥,你别拦我!” “妹子,冷静点!林纾兄弟,你也帮我拦一下!” “这话还没问清楚呢!你......” 胡越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也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给了自己嘴巴一巴掌,没多想便撑起身子揽过倚靠在床头的长刀,站到门板后面以防万一。 卫岚见胡越这般举止只觉着好笑,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而胡越则是待到门外的声响彻底远去后才松了口气,又坐回了榻上。 “你是路轩师兄‘请’回来的,至少不能让你还没上白鹿山就死在这里。” “呵,这会儿脑袋倒是清楚。看来凌云阁‘育人’的本事还真是一如江湖传闻一般的。” 阴阳怪气的嘲讽胡越也懒得搭理,心中只是懊悔刚才的冲动多嘴。本来带回白鹿城审问和现在自己问清楚也没什么区别,现在几句话就凭空多了个麻烦。 很快,见北魁便进了房间,胡越叹道:“我还以为会是你先闹起来。” “路师兄带回来的人,我再怎么犯浑也也不至于动手,你昨天那番话我也是听进去了的。”北魁打量了一下房中的女人,又问道,“你呢?话问清楚了?” 虽说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但胡越还是低着头一脸的懊丧:“不管这些了,刚刚外面是什么情况?” “阿梓妹子听见你的问话,抓起剪子都要往里冲。我拦着她,她见进不来就扭头冲出去了。只能让林纾也跟去,在镇上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估计发泄一通一会儿消气冷静下来就回来了。” 卫岚在一旁倒是事不关己似的调侃:“凌云阁的人护着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觉得人家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会怎么想?” 听这话时,胡越也是拳头一紧,看向卫岚的眼神也多了分凶狠。 对此,卫岚就更不在意了,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这些年多了去了。 “北魁,我这不用照看,你先去把那两人带回来。既然柳大叔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再让他两个后辈出意外。” “行吧,那你自己小心点。” 北魁有些犹豫,但看到镣铐,转念一想自己留下没有什么意义,微微点头便应了下来,急吼吼地离开了房间。 卫岚伸了个懒腰,嘤咛一声:“嗯~总算是清净了。小子,还有什么要问的?” 胡越回榻上入定养神,眼下事情不明不白,他也不愿多费口舌。 “没了,剩下的回阁再问也来得及。” 第52章 良家帅 -凌云阁·龙湫岭- 在几日前安排完所有弟子外出的任务,平日里嘈杂的草堂讲桌前此刻也只剩下了三人。 欧平笙作为阁主自然是坐在主位,一身白衣如旧,面带微笑。 而对坐的中年男子一身花青色长袍,内衬一副简装护身甲,半边身子配上了精铁制的肩甲,护臂胫甲也是一应俱全,甚至连腰间的直刀都未卸下,俨然一副奔赴战场前线的造型。 一副寻常表情,眉眼中也隐隐带着几分煞气。 二人对弈饮酒,作为弟子的沈怜心则是安静地为两人斟满酒碗。 欧平笙先饮,开口挑起话头:“杨大帅排场就是大,来我这白鹿山怎么还全副武装?” 杨恒晨也端碗回敬:“南下处理些琐碎事,顺道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万民教作乱也能算琐碎事?” “你这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前些天若不是万十三先生忧心儿子安危,火急火燎地前来通知,我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事。你们官家消息封锁的够严实的。” “比起北疆敌酋,一帮蛊惑人心的教徒算不得什么,不然陛下也不会只让我来。” “得了吧,您这位贵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就说。这里又不是京师六部,用不着和我在这里打官腔兜圈子,都这么多年交情了。” “借人。” “呐!刚还说是琐碎事呢!” “没办法,岭南道太大了。「良家子」的人虽然不少,但多数也只是暗处行事,大同朝这么大,每个道州府匀下来也就都散了。这回南边能调动的也就几十号人,这都还在路上没到齐。” “啧,就直接说,难不成非得我指名道姓?” 沈怜心再次将酒碗斟满,但欧平笙却是将其推到桌角,双眼直直地盯着杨恒晨。 眼前这人,他可太了解了,说话做事永远不可能只是表面一层。 「良家子」自打组建以来便归大同皇帝直属。其中人手虽少,但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皆是各领一方的能人。此次集结南下,这堂堂「良家帅」对付个万民教还需要找自己这凌云阁要人? “这批人里得有胡越。” 欧平笙一拍大腿:“果然。” “你知道他的身份了?” “原先只是猜测,今日你来便了然了。”欧平笙再饮,接着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既然知道如今侯府中的那人身份有假,以你和那位的关系,这胡家二房竟然能活到今日?” “他们活着,胡越在外才安全。” 欧平笙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以洛川侯当年的声望,这唯一的血脉若是被一些有心人摆弄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这也解释了为何钟之岳会带着胡越隐于江湖,或许在他看来,眼前这位「良家帅」同样不值得信任。 “人可以跟你走一趟,但得记得还回来。到时候大帅要是想不起来,我也不介意去你那「良家子」衙门走一趟。” “什么意思?你也要跟我抢人?” 欧平笙再饮一碗:“不是我要抢人,是这位。” 说罢一道凌厉的刀气应声袭来,杨恒晨回手一掌将其打散,顺着指缝看去了草堂大门外,正背手立着一位白发人。 曾经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凌云二子中的「隐刀」沈离,他杨恒晨自是忘不了其名号。 “沈兄,这是何意?” 沈离一个大踏步,瞬间便到了杨恒晨身侧:“胡越习我《六合诀》,好不容易收个徒弟,难不成我这个做师父还能眼看着你把他带走?” 而对于沈离的功法,杨恒晨虽不知其原理,但多少也有所耳闻:“沈兄,你这身本事胡越能学?” “这小子的命比我当年还惨,你说他能不能学?” “那小弟可就得先行谢过沈兄了。” 杨恒晨端起酒碗,正欲敬酒,沈离却伸手扣住他手中的碗沿,将这酒从他嘴边拉开。 “别说这些屁话,只要我在一天,功法大成前,胡越便走不了。” 杨恒晨抬眼眉头一皱,眼前这位可没有欧平笙这个做阁主的好说话了。 两人各扣着酒碗两端,气劲迸发,相持之间碗中黄酒虽是毫无涟漪,但整个草堂却是被这磅礴的气劲搅弄风雨飘摇。 见两人相持不下,也见一旁一脸事不关己,看乐子的心态的师父,沈怜心一咬牙,从棋盘上捡起一颗棋子弹指射出。 虽无力,但酒碗应声破碎。 “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胡越师弟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见着沈怜心那张气呼呼的小脸,沈离也是懒得管那「良家子」大帅,赶忙附和道:“就是!这会儿胡越小子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明日就该到了。那就等他回来,让他自己选。” “我不同意!” 沈离两手一摊,似是嘲弄地反问:“大帅,你是不是没认清楚情况?这里是白鹿城,不是你「良家子」衙门。让胡越自己选已经够意思了,不然你是想和我打还是想和欧平笙打?” 杨恒晨看向欧平笙,得来的只有四个字。 “听师兄的。” “......行,我等胡越回来。在那之前,欧平笙,你先把其他人准备好,走了。” 「隐刀」沈离的霸道作风,他自是领教过,但不曾想欧平笙这个做阁主的这回居然也会和自己唱反调。 但眼下还没有必要和这两人撕破脸,杨恒晨只能起身便走。 见这位「良家帅」离去,沈怜心悬着的心才勉强放下。 “老头,你都成这样了,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怜心宝贝说的在理,爹爹鲁莽了。”沈离也是见不得女儿蹙眉,迎上去就要来个熊抱。 沈怜心自是不吃这一套,伸手就朝着沈离松垮的老腰肉拧去:“我说胡越师弟怎么能这么快就调理好「归元气海」,原来是你臭老头给人开小灶!” “难得遇上个好苗子嘛!你是不知道我这身本事想找个传人可不容易。” 沈怜心手上的劲儿更大了:“啊对对对,跟自己女儿还藏着掖着,我要知道你有这本事还带师弟去万方楼干嘛!害我和师兄那日白白难过一场。” “当日他若不留在那万方楼,自寻破解之法,岂能有如此机缘?” 沈离此话并不假,当日若非胡越自行阴阳同修,在气海积攒了大量本源气劲可供调配,仅仅自己外力干预想要帮他重塑气海,再造灵台怕是要把自己半辈子的功力搭进去。 正所谓自助者天助之。 “可胡越师弟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会让这「良家帅」亲自上门?” 沈离也是摆了摆手:“这得问你师父。” 两人看向欧平笙,哪怕一直酒杯堵口,该坦白的还得坦白。 “他义父是钟之岳,他亲爹是胡秉业。” 第53章 凤鸣岭 “胡秉业?” 光听到名字,沈怜心还有些发懵,思忖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惊愕道:“他是洛川侯的儿子?” 虽说洛川侯本人已经过世十几年,但在史书中和民间的评价对其向来是不乏溢美之词。 从武朝末年国祚崩坏,李家起事以来,次子秦王统兵,每次大捷的战报上必然会出现两个名字,一个是胡秉业,另一个就是欧沧海。 一人年轻,行事却稳持厚重,一人年长,作风却锐意进取,两种截然不同的领兵风格却都在战场上屡战屡胜,鲜有败绩,就如当时军中的两根擎天柱。 论起沧海祖师最大的功绩多数是在开国后力排众议南下平叛,夯实了如今大同国土版图的基业。 而较之年轻的胡秉业却成名更早,当年在武朝末年的乱世中起事的群雄,他便是其中之一。 白手起家,聚拢整个河北之地的人心,后来率河北之众与当时在晋西起兵的李氏达成盟约,与李氏统军的秦王共克洛都,终结了武朝在中原的统治。 战后,胡秉业迎娶李氏幺女,一时风头无两的秦王亲自请命赐封「洛川」,封侯的领地都得安排在都城边上。 往后便领兵抵御漠北突厥,一直守着大同西北的门户,期间亦是战功无数。 直到在大同三年河东平叛,战后洛川候为保数万因错信军令的「吾林卫」将士甘愿赴死,落得个自刎替罪的下场。 沈怜心通读史书,单论那本《大同年纪》里的人物,真正打心眼里佩服的除了凌云阁的开山祖师欧沧海就是这位洛川候与当年的秦王。 沈离对这身份却毫不在意,言语间甚至还有些嫌弃:“照杨恒晨说的,胡越小子也不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世子,毕竟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事儿。” 欧平笙也知道自己师兄那傲上悯下的脾气,但也不得不把话挑明:“有「良家帅」的背书,再加之杨恒晨与洛川候当年的关系,想坐实胡越的世子身份很简单。而且胡越入阁不久,心性未定。若是世子身份有利于他替钟之岳平反,怕是很难拒绝。” “要不咱俩打个赌?你不一直想让我重新回「离门」教徒弟吗?你赢我去,你输了就把你那套秘法传给胡越如何?” “不赌。” “一赔二!我教两年!” “你哪次不赖账?” “这次。” “还是回你那洞里好好待着吧!” 欧平笙游历江湖那些年帮「良家子」做过不少事,对于杨恒晨相当了解。 自打他接手「良家子」后,做事只看结果,从不在乎手段如何,这回指不定要出什么招。 就怕仅凭胡越自身意愿拦不住这位作风独断的「良家帅」,看来这事儿还得找个说话够分量的人震慑一下才行,至少得让杨恒晨有所顾忌。 —————— 从凌云阁上下来后,杨恒晨悠哉悠哉地白鹿城里逛了一天,直到入夜方才前往白鹿学监的所在。等到了凤鸣岭学监棘闱的门外,正值夜半。 大门外迎接他的也只有一位看上去精神矍铄的值夜老者。 “何人深夜来访?” “程兄,别来无恙?” 杨恒晨走到老者跟前,微微躬身。 “恒晨小弟?真是许久不见,不出声我还真认不出你。” 杨恒晨弯下腰审视了一番,问道:“您这眼睛还没治好?” “治不好了,天一黑就摸瞎。前些天还去凌云阁的药庐看过,「鬼医」阎罗钦定了无药可治。”老者毫不在意,言语间甚至还带着点自豪。 杨恒晨一改在凌云阁里时的霸道,对于同为军中出身的程节,脸上多了几分关切。 “秦王殿下还是真是狠心,人都这样了,还让你值夜?” “老王爷已薨多年,我程节到了这这把年纪还能为小秦王值守营帐,够了。今日你来是找他的?” “恩,有大事找他。” “跟我来吧。” 老者推门引路,虽说已是半瞎,但穿行在学监楼阁间仍是健步如飞。 两人一路快走,七拐八弯便到了一处偏屋。 临进门前,程节还不忘唠叨一嘴:“殿下就在里面,最近因为南边的事情烦躁的很,搞得饭都不好好吃。我老了,舍不得。正好你来,也好有人训他两句。” 杨恒晨苦笑道:“程兄也好休息下,这是白鹿城外,没人会来找不痛快。” “习惯了。” 程节没答应,只是继续快步照着原路返回。 杨恒晨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推门进屋。 只见一青年板正地坐在木桌前,尽管此刻已是夜半时分,火光照耀的面容却丝毫不见倦意。 不见青年回头,却已开口:“杨叔,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挑程伯毛病?” “不二,我和他都是劳碌命,这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您不一样。” “我李不二也一样,不就是姓李吗?从十三岁开始,我跟着父亲在这里教了这么多年书,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比来比去也没比出我有何不同。” 青年放下笔,转头放眼窗外星夜银河:“今日来,该是陛下有旨,杨叔你就直说吧。” “陛下未曾下旨,只传口谕:‘凤鸣久矣,当归朝。’” “既未明旨下令,我就当没听见。今年新一届学子方才入学,我现在回去算几个意思?这白鹿学监没了祭酒还叫那些学子学些什么?” 李不二很清楚自己这大爷是什么心思。 太子和信王这些年的党争愈演愈烈,眼看着自己一把年纪快压不住俩儿子了,柴老王爷只是个外姓王,管不得皇家宗室之事,所以就把主意打自己侄子身上了。 但在这白鹿城,自己是闲云野鹤惯了,如今若回那朝堂,不过是自讨苦吃。 “好吧,等来日回京,我便回报陛下,就说‘秦王殿下志不在朝堂’。” “今日来不只是为陛下传话吧?” 而杨恒晨却看到了桌案上那张岭南道的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和标记,心里有了大概,于是顺着话头讲了下去:“如今岭南道乱象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而裴先如今正在岭南道节度使的任上。” “裴先?难怪会来找我。”听到这个名字,李不二有些失神,这是他父亲曾经的旧部,“近日可有平乱的战报?” “没有,若不是乱民外溢到其他道府,我今日怕是还在洛都。” “你对万民教了解多少?” “江湖中名门大派我都派了人监视,但此类教派入教颇为严格,我手下的人只能旁敲侧击,只知道个大概规模。” “我倒是听我爹提起过,彼时欧老阁主率江湖之众南征,正逢万民教于雷州初创,却并未与欧老阁主起冲突,甚至当年收复岭南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事后二老曾与我论说过,其内的核心教众皆是平头百姓出身,欲治理只需国泰民安,时日一久自然不攻自解。可如今天下尽归大同,这万民教的势力却从一州之地扩大至整个岭南道,为何?” 杨恒晨微眯眼缝,思索了许久,眼前这位秦王的脑子可比洛都那俩清醒的多。 “所以您觉得这次动乱是因万民教内有居心叵测者在操弄?” “此乃其一,居心叵测者未可知否,但万民教坐大至今必然有人维系其中利益关系。 其二便是这如今的大同朝于民而言仍不算安泰。岭南道山地居多,且今年开春较之往年雨水偏少,以致产粮骤减。我看过年初的奏章,灾情早已上报钦天监。 虽说边塞御敌临时突增赋税本属情理之中。但加税也该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可如今征收的数目却与中原富庶之地的数量无二。 裴先身为节度使不敢违命,仍依令向各州征赋按时上缴,换做你是岭南道的百姓,你打算怎么活? 裴先如今坐视动乱却袖手旁观,自然是因为清楚如今洛都的形势,盲目上报求援只怕是会被迫站队。但形势所迫,他不能眼看着百姓饿死,为了这些事情能够上达天听,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恒晨也清楚这位秦王的意思了。 “户部的人这些年的皇粮算是白吃了。殿下......” 李不二没让杨恒晨把话说完,一挥手便要送客。 “所以就有劳「良家帅」再忙些时日尽快平乱。夜深了,在下也乏了,这趟就不远送了。” “殿下放心,待我走过岭南一遭,立即便向陛下禀明。” 杨恒晨拱手行礼,缓缓退出屋子,背过身后原先脸上的欣喜转眼间就变回了冷漠。 说实话,今天的结果让他着实没有料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位秦王竟然还不打算离开白鹿学监。 眼下庙堂时局秦王早该清楚,已经没可能在这里闲云野鹤教书育人一辈子。 杨恒晨想不通,但眼下的事还得自己去做,几步飞身便匆匆离去。 ...... 而屋内,烛火仍未灭,直至天明。 “殿下,这都一夜了!” 李不二此刻正拿着一把古朴算盘拨弄着,听闻窗外忧声,方才发觉已至拂晓。 “忘了忘了!程叔,我那府库还剩多少?” “这些年朝廷的俸例和陛下的赏赐都还存着,学监您也没计划翻修,拨下来的款自然都还没用。” “您去府库里照这张纸上的数额调款,不够的话再用学监翻修的工款,向南北商行采买粮食。顺便去凌云阁通报一声,今日晚些时候,我亲自去请欧阁主派遣阁内弟子相助。” 程节接过纸张,嘴上责道:“您还先睡一觉吧!” 李不二顶着俩黑眼圈,苦笑一声,心里叹着自己这精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知道了,那就再劳烦您通报学监弟子,今日休沐。” 第54章 鸣镝 从黎明到日上三竿,一股脑儿的事压在心上让李不二这位学监祭酒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从上床闭眼到起床洗漱也就堪堪两个时辰。 尚未过午时,李不二便已经赶到龙湫岭的草堂内找到了那位阁主。 而欧平笙看着眼前这位秦王殿下发髻束得松松垮垮,眼里满是血丝,也知道今天肯定也是有事求到门上来了。 就是这坐下才喝了两杯,李不二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让欧平笙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二师兄,你这是......” 当年秦王舍了关中封地,南下立白鹿学监,也算是与自己那老爹臭味相投。 二人结拜,自家那老头非要认小了他一轮的秦王为义兄。 然,如今时过境迁,上一代的人都已逝去,但欧平笙面对这位同样小自己一轮的小秦王还是愿意喊一声“师兄”。 “一整夜没吃东西,入城的时候发现忘带荷包了,只能先饿着肚子上山,眼下腹中实在有些难受。” 欧平笙听着也是嘴角一抽,赶紧把桌上的酒杯揽到自己身前,都这样了刚坐下就是一杯酒,看来今天这事儿还有点大。 “今日这酒还是先不喝了吧。有什么麻烦,师兄只管与我说来,我这个做师弟出点力算不得事。” “有批粮食想托阁主师弟派阁内弟子助我押运到岭南。” 欧平笙则是愁眉舒展,露出这几天来难得的欣喜:“怎么也是来借人的?” “虽说这些粮食是打算沿途发放用以赈灾,但是毕竟不是朝廷赈灾,我也不好向官府调用官兵。眼下岭南的情形混乱,我怕有人从中作梗,也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想找阁主师弟要个保险。” “正好,其实师兄今日若不来,我本也打算去趟凤鸣岭找你替我帮个忙。” 李不二自是心领神会,杨恒晨既然来白鹿城肯定是又给凌云阁派任务了。 “杨叔这次来又为难你了?” “倒不是为难我,只不过这次他想从我阁中带走一个弟子。” 李不二有些好奇:“能让凌云阁阁主开口求我留人,想必这位弟子天资过人。” “天资倒是其次,但是身世实在是曲折,想带人走,总得尊重别人意愿吧。说起来还和你们李家有点关系。” “哦?与我说说。” 两人坐在桌前,就着酒菜三言两语,欧平笙便将胡越的身世和经历尽数给这位秦王殿下讲了一遍。 酒过三巡,二人皆是微醺。 李不二嘴上讲着不喜朝政,但作为旁观者心里其实门清:“其实不怪杨叔,他的命就是洛川候镇守边关时从大漠里救回来的。当年若不是他主动请缨接掌了「良家子」,沧海师叔当年辞官之后,本该是他继任「吾林卫」都统之位的。” 欧平笙听着这话属实觉着可笑:“所以他觉得当年如果是他在那个位置上,叛乱就不会发生?” “或许是他自己的执念吧。毕竟我们也不知道当年的我那三叔是否留了后手。但就凭那场叛乱的规模,即使钟之岳没有开关放行使兵锋直指洛都,那也是河北震动,半壁反叛......” 话至此,李不二也已是红了眼眶,尽管他自己未曾上到前线,但回想起那段时日里自己父亲的憔悴,他也能想到战事的激烈。 “若迁延日久,战事只会更为惨烈。而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唉,说不清的。” 见李不二伤感,欧平笙也是赶忙把话头扯了回来:“算了,不管当年之事,今天就先说胡越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自己选,不是要强留吧?” 欧平笙抿了抿杯中酒:“凌云阁的规矩你也知道,若「良家子」给出的条件更好,胡越决意要走,强留也无用,任凭他自决。但我也不希望看到届时「良家帅」造势逼人,万一真的搞得两边都下不来台,往后怕是不好合作了。” 欧平笙的担心,李不二也能够理解,自然没有理由推脱。 “阁主放心,且不说洛川侯昔日于国有功,就凭他在武朝崩坏的年岁里于河北起事护一方百姓,我李不二由衷钦佩。当年之事是我李家便有愧于他,今日他的后人若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我也是愧对当年胡将军那份大义。况且论起辈分,胡越生母是我姑姑,我也算是胡越的表哥。” 欧平笙举酒杯,一笑道:“秦王殿下大义!” 李不二自是厚不起这个脸皮,赶忙把酒杯按下:“你看你,就会挖苦我。那说好了,我替胡越在杨叔面前撑腰,但你也得真借人给我,岭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多拖一天都是会死不少人的。” “肯定得借,就是师兄不提,我也会派阁中弟子前往相助。前些天阁内就发了急令,等人到齐,我亲自替你把关选人。” 二人正欲再饮,却见武易一身缁衣连通报一声都顾不上便冲进了草堂,双手递上了一支鸣镝。 “阁主,城外出事了!” —————————————— 骤雨来时伴风急,雨落散雾半日腥。 车轱辘碾过聚集水气的淤泥坑,马车里坐着的是胡越、林纾和阿梓。 北魁负责驾车。 剩下的三匹马,秦疏弦领头带路,剩余二人,秦修骑着马的同时牵着另外一匹马驮着卫岚跟着车尾殿后。 此时校考结束,回阁路上秦修也不用再如出发时那般束手束脚,出发时只配了一柄长剑,此刻归程甚至背上一张角弓。 眼下还多了三位“客人”,秦修知道回程路上更是要谨慎,甚至为了以防照顾不周,他还自掏腰包从「乾门」本就不多的经费中扣了几两银子租了辆马车,好在马匹本就够用,不用额外再添钱进去。 只是这人一多,脚程就不快。 出发时一天一夜的路,归程估摸得要个两天多。 到了正午,烈日晒在泥路上蒸起水汽,即使已入深秋还是惹得北魁一阵燥热,“秦妹子,你说阿梓小妹应该没啥事吧。那天我和林纾把她追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几天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秦疏弦反讽一句:“人家有林纾照顾,你瞎关心什么?” “可林兄弟看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就怕没到白鹿城这两人先熬不住了。” 秦疏弦只回头给了个白眼。 “你还是把这乌鸦嘴闭上吧!” 这么些天,北魁也算是习惯了,嘴上只是抱怨着:“唉!这算什么事儿嘛?路师兄也是,人他自己领回去不就好了,现在搞得我和胡越里外不是人。要换我坐车里,我是受不了。” “路轩师兄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倒是奇怪阁内是有何急令,要他这么着急忙慌地回去。” 北魁却是身子一仰,伸了个懒腰:“管他什么事呢?反正我们小辈想管也管不着。任务圆满完成,回去以后你俩也该能提前入阁了,是不是该到白鹿城了请我和秦修师兄一顿酒。” “脸皮够厚的!” “也算是给林纾小兄弟尽下地主之谊,不然岂不是给人看我们凌云阁的笑话。” “不也该是你请吗?” 第55章 释疑 听着车外两人整天就这么你一言他一嘴的吵着,坐在车里的胡越就没有这么好受了。 一整个上午,他都在闭目运气。 在同乘一车的林纾眼中,此刻的胡越浑身青筋凸起,皮肤涨红,身体各处不间断传来的疼痛使得他面目狰狞。 而冷汗直流的胡越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表情管理,自己只能感受到眼下他体内的气劲正不受控制的照着《六合诀》的心法路线运行。 体内的气劲生成流转之时,每经过一处分支的经脉时都会照着老钟头教给自己的“吐纳法”对各处经脉进行一次冲击,直至经脉末端方才慢慢回流。 照理说,自己在完成《六合诀》第二重的“气贯任督”后,第三重本该是通过积蓄气劲,让自身的气海和灵台逐渐扩张使其到达极限,以便容纳更多的气劲,这样方可进行更为持久的修炼和战斗。 这正对应着其他正常内功前期筑基时流程,不过正常体质只需要扩张气海,而《六合诀》还需要扩张灵台。 可眼下的情况是气劲在冲击筋脉,这已经是直接开始了《六合诀》第四重时才会练到的锻体。 二者并行已经相当折磨,而更让胡越无奈的是:这锻体的流程也不是《六合诀》中描述的内容。 任何功法,无一例外都是从任督主脉开始锤炼,从而提升经脉韧性,尽可能的提升气劲在经脉中运转的速度,既是对实力的迅速提升,也是为各自功法不同侧重的修炼打下基础。 而对于细枝末节的经脉别说锻体锤炼,哪怕是极为精妙的功法,也只是对于部分经脉进行锻体,寻常武学就连提都不会提一嘴。 但眼下他无力自控,只能强撑着冲击筋脉的剧痛,尽量将回流气劲纳入灵台之中用于扩张。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随着灵台的扩张,胡越体内那不受控制的气劲才勉强平息下来。 而睁开眼,他便看到林纾惊恐地侧坐在一旁,下意识将一脸惊恐失神的阿梓护在了身后。 见胡越睁眼,林纾才敢怯生生地开口:“胡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练功出了点岔子。”胡越顺了顺气。 “可刚刚你样子很吓人,胡大哥你这功法不会有问题吧?” 意外的关心让胡越的神色也平和了下来,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苦笑道:“没办法,我现在没得选,不奢求更多了。” “凌云阁能人这么多也没办法?” “凌云阁里的是人,不是天上谪仙,很多事情也只能靠自己去改变。” 听到胡越的说法,想到仇人此刻正好好的跟在车后,林纾的脸上也染上了愁苦。 “自己改变?我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见林纾又开始自怨自艾,胡越也只能尽可能的劝解。 “我知道,外面那人是阿梓的杀父仇人,但村子里还有很多疑点柳大叔生前没来得及告知,必须要从那人的嘴里知道整个事情的样貌。” “所以就不杀她了?” 对于林纾,胡越自然同情,但事关重大,他也只能耐心劝解。 “带她回阁,是要知道她做了什么?渡口为何而建?受谁指派?何人参与?村民下落?这些都还没问清楚,现在就这么把她杀了,难道问题就解决了?她背后的势力还会找到下一个人继续做同样的事情,那到时候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和阿梓。” “那阿梓的仇呢?如果那女人把恶行都交代了就完事了?” “如果她有心归正,对自己所行之事做出了弥补,凌云阁也不干过河拆桥之事。但你们与她的私仇同样也不会有人干预,想复仇,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胡越又犹豫了片刻,思量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林纾,强行去做任何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最后受伤的往往只会是自己。想复仇,你现在还没这个实力。” 林纾听到这儿眼中发狠,瞪向胡越。 “说的轻巧!” “轻巧吗?你以为我没有尝过你现在的滋味吗?冲动,鲁莽就能复仇?这只会让事情更加麻烦!若非我足够幸运,指不定已经死在路边喂野狗了。” 胡越也不惯着他,自己这个“过来人”最能感同身受,对于眼前这对苦命人,胡越不想他们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车轮滚动,看着林纾神色丝毫没有动摇,胡越也微微叹气,只能将自己的遭遇一一向林纾诉说。 话开了头,胡越越说心里是越难受,若不是真没了办法,他也不想拿自己说事。 而且意识到自己况且如此,真的很难想象,轻雪那如此要强的性子那天向自己倾诉衷肠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林纾,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认清楚方向,再走好眼前的路。做人要懂得屈伸!” 等胡越把自己这点事说完,林纾低着头陷入了沉默,而身后阿梓更是直直地盯着自己。 眼见多少起了点作用,胡越也把话说到头了,掀开帘子出了车厢。 北魁还是一样话没个停,但在车外听得最为真切,转头便问:“聊完了?” 胡越双臂枕着脑袋,靠在车厢两侧的木轸上,长出了口气:“尽力了,至于他们怎么想也由不得我。” “对了,那天城外竹林,你和颜轻雪遇袭的事......” “路轩师兄和我说过了。” 胡越没有多说,北魁也明白了他的态度,脸上的神色也好看许多:“你也别怪黎彦大哥,自当年被和寇袭击之后,姐姐那一辈死的死,隐退的隐退,他是为数不多还愿意留在帮内的人了,对于船帮肯定是有感情在的。” “你姐姐那一辈?实力这么差吗?和我一对一到最后还得嗑药?” 胡越也是疑惑,那天最后若不是颜轻雪出手,黎彦冲动之下只怕是要一头撞死在自己的刀尖上。 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地,黎彦这个辈分摆在那儿,即使功法有差距,只要循规蹈矩地修行,光是多年精炼气劲的爆发力,起初自己替颜轻雪挡的那一刀就该死了。 “原本黎彦大哥天赋可谓出众,可自那次和寇袭击以后就留了暗伤,实力自然也是一落千丈。好像是前几年路过岭南时受过诏疆里一位高人的救治,得了一方奇药才得以继续练武的。这些年那药一直没断,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奇药?” 听着北魁的描述,胡越是越想越奇怪。 自打入阁以后,他也跟着阎罗师傅学了不少药理知识。 若人根基有损,辅以药物调理,要等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开始重新修炼内功——这一点阎罗曾与他提起过,早些年在秦修师兄的身上证实过。但黎彦在修炼过程中却从未停药,这种调理方式实在诡异。 不过北魁愿意把话讲开了,胡越自然也没有必要对这个疑惑藏着掖着:“北魁,有机会你让黎彦舵主来阁里一趟,他的药可能有问题。” 北魁是又喜又疑:“这......可阎师傅不是不替外人治病吗?” 胡越笑了笑,自己三天两头往药庐里跑,可太了解那位的古怪脾气了:“但那药他会感兴趣,阎师傅也就看着面凶,真来了兴头,治病也就是顺手的事。” 第56章 劫人 较于前方马车的轻松氛围,车后的两人之间的气氛截然不同。 路轩临走时给秦修的竹筒里正是阁中发出的急令——岭南道,万民教鼓动难民教众群起作乱,眼下已经有部分万民教的教众流入越州地界,具体原因和人员都还未查明。 这一消息让秦修一路上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万民教与其他江湖势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且他身边这个叫卫岚的女人身上疑点多多,此刻同样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路轩的实力毋庸置疑,但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境地秦修也是知根知底——独自一人面对一支寻常的船队与之周旋并全身而退,对于路轩而言不算难事。 但自己和卫岚打过一个照面,其护体罡气能毫发无伤地挡下自己的剑指,可见其内力深厚。何况当时还有整船的人可以作掩护,再怎么也不至于不被路轩生擒。 所以很有可能,这女人是自愿被抓的! 见着身侧的秦修不时扫视四周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卫岚只觉着好笑:“这都快到白鹿城了,还如此警惕吗?” 但秦修没有分神,只是嘴上看似随意的反问了一句:“教你大同官话的是岭南人?” “有话不妨直说。” 秦修嘴巴一撇:“没什么,就是口音有点重。” 见卫岚没有否认,秦修此刻多少也猜到了些眉目。正当他梳理脑海中的信息时,身侧之人却突然发难,左手强行运气奋力将右手手腕上的镣铐打碎,从秦修马鞍侧边的箭筒中抽出一只鸣镝,灌注气劲掷向天空。 一串尖啸声伴着箭羽响彻天际。 被打断了思绪的秦修反应过来,立刻高声急吼:“所有人,全速进城!” 没等还反应过来,胡越回头望去便看到来不及拔剑的秦修下达命令的同时,双指作剑直刺向卫岚。 而刚刚挣脱了枷锁的卫岚此刻尽管左掌发紫已然残废,但右手却毫无影响,提气便一掌。 二人在气劲对峙之间双双坠马,缠斗在了一块。 此刻,回过神的北魁才发现前方官道两侧的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一片土坑,其中人头攒动。不一会儿便一群人便横在道路中央,从土坑中搬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桩开始搭建拒马。 而走在最前头的秦疏弦早已有了准备,鸣镝一响往往是做好埋伏后统一行动的信号! 官道设伏,此刻鸣镝已响却未放箭,很显然来者不为杀人,是来劫人的。 至于是劫谁,显而易见! 只不过这声号令似乎来的有点早,那些搭建拒马的人手忙脚乱的,动作相当缓慢,若是马车以目前的速度前进,根本来不及阻挡。 “北魁,胡越!护好车驾!” 但眼下想不了这么多,秦疏弦话音刚落,道路前方便有四骑快马冲入官道,马上四人各持一条长柄朴刀迎面而来。 胡越飞身跃上原先驮着卫岚的那匹马,扯过缰绳,接替了秦疏弦的原先的位置。而秦疏弦则是抽刀拍马,随着胯下的骏马一阵嘶鸣,飞驰而出。 只见秦疏弦单手提着她那齐肩长刀,一个照面,便将迎面而来的先锋一刀斩落,挑飞的脑袋勾连着血浆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才堪堪落地。 而后紧跟着的两骑立刻对其进行包夹,可只见秦疏弦在马背上极为娴熟地翻飞腾挪,身子倒过一侧,一脚勾着马镫一手拽着缰绳,躲开迎面而来的刀刃,同时另一只手上的长刀探出,紧贴着另一侧挥来的朴刀将其稳稳拦下,轻松写意化解了一轮攻势。 三马错身而过,最后那人显然没想到攻势来的如此凶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挥刀之时手连刀柄都没握稳。 却见秦疏弦持刀的手臂向出一探,手腕翻转,长刀借着冲锋的速度在半空拉出一道鲜红的弧线,便看到那人应声落马,倒向官道一侧,一手捂着血涌如柱肩膀不断地哭喊着,而另一只手插在了官道另一侧的泥地里。 红甲少女轻吁一声,手上的缰绳一紧,胯下的骏马似通灵一般没等先前错身躲过的二人调转马头便已提前转向再次发起了冲锋。 而胡越也没闲工夫欣赏前方红甲少女的英姿,他从小长在南方,自是没有似秦疏弦这般娴熟的马术,只是双腿夹着马腹一紧,摆起架势运气正挥一刀。 却只见迎面而来的二人之一见那长刀划出的无形气刃袭来,横刀阻拦,可方一接触便觉察到异样,当机立断,即刻弃刀纵身跃马。 却只见那气刃极快,而飞扑出去的人形也被削去了双腿,顿时血涌如柱,失血过多躺倒在了路边昏死过去。 若是胡越挥刀施加的气劲再少上几分,快速出刀,怕是连跳马求生的机会都没有,要连人带马都要被这一刀劈作两半。 而仅剩的一人见到这种场面已然斗志全无,可红甲少女并未给他开口求饶的机会,弃刀投降时只看到自己的心口刺出的刀尖带着鲜血。 鲜血溅在少女的脸颊上,衬出那如塞外冰霜般皑白的面色,眉眼间煞气肆意。 虽然先前遭遇的两次袭击秦疏弦都在场,但今日胡越还是第一次见她真正出手,也见识到了她那份在军旅之中练就的杀伐果决。 此刻胡越才意识到秦疏弦这位将门之后确实是真正经历过疆场厮杀。 而胡越这一刀同样让回过头目睹了一切的秦疏弦心中一惊。 离体气劲!从小在军中长大的她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秦修这位堂兄用过类似的招式,这个和自己同样身为记名弟子的胡越到底是什么来头? 至于驾车的北魁。 此刻他只是庆幸自己当初没真和胡越成死对头,不然往后同门几年,自己怕是要住在药庐里了。 马车跟上前方放慢了速度的秦疏弦,北魁近距离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心中更是一凛:“该留个活口问问的。” “不用,我哥一会儿将那女人逮回来再问不是更好?”秦疏弦平淡的神色中隐隐带着一丝傲气,转头看向胡越,“你这招怎么使的?你一个记名弟子的内功修为总不能已经开始炼气了吧?有机会也教教我呗!” 胡越紧闭着眼睛,缓了缓昏沉的脑袋,眼下自己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已经能够勉强控制每次挥刀的气劲消耗,但短时间内用的如此频繁,神蕴的消耗着实有些难以为继。 不过他是真不晓得这位将门大小姐哪来这么大脸,这功夫哪能说教就教。 “你的功体若也是「归元气海」,我倒是不介意收你当徒弟!” “不教就不教!小气鬼!” 谈笑间,马车眼看就要冲过路障,却见秦疏弦身子一软,眼看就要翻身落马,好在胡越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拉住。 借着正午的烈日,胡越立刻便觉察到秦疏弦的左肩上闪烁着丝丝寒芒,细看才发现三根银针正扎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是「青丝雪」! 同时身后车厢的木门却随着一声脆响轰然碎裂,胡越回过头才发现北魁也同样倒在了一旁。正当他扫视四周时,车厢内却传来一句陌生的声音。 “放下刀,停车下马,不然这小子人头落地。” 只见原先被林纾护在身后的“阿梓”此刻手里正捏着一把匕首横在了已经晕厥的林纾的咽喉之上。 显然,眼前的这个“阿梓”被掉包了。 “吁!!” 眼看着前方道路上的伏兵渐近,胡越知道眼下一旦被合围,若不凭借马匹想要突围怕是异想天开。 但胡越还是下了马,置同伴性命于不顾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安抚好马匹后,胡越将秦疏弦从马背上抱下放回车上。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对方几乎毫无反应,此刻胡越基本可以确定,他们不敢在这白鹿城外杀人。 “阁下已经是第二次在白鹿城外犯禁,不知为何而来?还请不要伤及无辜,若有吩咐,大可言语差遣。我胡越愿意效劳。” 胡越紧了紧手中的刀,他只需要一个回答。 若是自己做不到,大不了便是鱼死网破。先前在山林中遭遇,对方能凭着高超的轻功和地利隐匿身形,自己拿她毫无办法,但现在这情况若是再想逃,轻功再快能快的过「离刀」的气刃? 而车上的少女只是拍了拍手掌,合围之众中便扔出一副与先前卫岚戴着的极为相似的镣铐:“劳烦少侠与我走一趟,有人要见你。” 胡越一惊,这些人不是来救卫岚的。 可鸣镝却又是卫岚放的,这是为何? “你伪装的这位姑娘,她本人现在身在何处?” 但眼下胡越想不得许多,微微拱手多问了一句,同时借着动作,将自己原先写在内衬上的血字抠出,顺势扔在了车辙旁。 少女晃了晃手中的匕首,指向林纾的脖颈:“跟我走,你会见到她的。放心,我可以保证你这些同门的安危,万民教从不滥杀无辜。” “看来我是没得选了。”胡越深吸了口气,还是抛下手中的长刀,捡起镣铐给自己戴上:“现在可以放人了吗?” “少侠倒是颇识时务。” 没等胡越回话,又是一针「青丝雪」打在了胡越的脖颈上。 少女飞身上马,同时将昏倒的胡越拽上马背,随后手中马鞭一抽,留下命令后扬长而去:“所有人,不得作乱,收殓尸首后即刻撤离!回头教中领赏!” “恭送圣女!” 第57章 岭南疑点 白鹿城外,待到欧平笙赶到也已过午时,附近官道已经被今日当差的衙役们封了路开始盘查,而此刻马车前已经站着一位身着花青长袍的男子。 “光天化日下拦路劫人,好一个万民教!”杨恒晨背手而立,转头看向欧平笙,“欧阁主,你说该怎么办?” 看着马车上躺着的三人,加上武易一路上的报告,欧平笙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怒火:“武易,多久能查到去向?” “最多三天!” 对于一个案件,这是一个极为紧迫的时限,但看着有外人在场,武易还是硬着头皮把案子接下,并给出了他认为的最短时限。 杨恒晨仍是不语。 而欧平笙看着远处衣着凌乱的秦修扛着已经昏迷的卫岚,一脸懊丧地缓缓走来:“师父,弟子失算了。” “这是何人?” “那资助碣石村的船队魁首,方才的偷袭就是她夺了我的鸣镝发的令。” 欧平笙再看了看马车上躺着的三人,给武易更新了一个更短的时间。 “后天!我就要知道答案,”随后他看向身旁这位「良家帅」,“江湖争斗,今日在大帅面前出丑,在下惭愧。” 杨恒晨淡然道:“江湖争斗我懒得管,但现在既然见不到胡越,他的去留便暂且搁下。索性对方只是劫人,并非害命,我也会派人确保他的安全。当务之急乃是岭南之事,请阁主多上心。待到我手下「良家子」到齐便来和你讨要人手,届时你我再商讨事宜。” “凌云阁自当尽力!关于岭南道之事,不妨请大帅先到阁内一叙,秦王有请。” 这点欧平笙倒不担心,万民教虽说时常与朝廷作对,因此在江湖上的风评也算不上多好,但至少滥杀无辜这种为人不耻之事这些年是从未听说过。而且鉴于胡越的身世,欧平笙甚至觉得此次万民教的举动有可能就是冲着胡越来的。 而杨恒晨有些错愕,自己昨夜亲自上门都没请动这位秦王殿下,今日倒是主动到了凌云阁。 “也好,殿下相邀,自当从命。” ...... 草堂内清冷依旧。 城外变故显然让平日里懒散的「清平先生」脸上多了几分肃意,倒是「良家帅」那张铁面冷漠如故。 二人对坐于堂前,而此时坐着主位的则是李不二这位担任白鹿学监祭酒一职的秦王殿下。 眼下三人各有心思,自然也就没了先前的客套,不过见着李不二挂在脸上的拘谨,杨恒晨这半个做长辈还是替他把话头先挑起:“殿下今日有请,可有指教?” 李不二也不兜圈子,直言问道:“前日杨叔你走后,我也翻阅过近日来的情报,有些愚见不知杨叔愿不愿意听?” “殿下但说无妨。” “这次岭南道作乱起事的规划相当缜密,情报虽说记录颇为详细,但其中仍有疑点。” “不知殿下有何看法。” “以我观之,疑点有二。其一,万民教一江湖教派如何知晓当地州府的武备情况?如此大的起事范围每一处皆成摧枯拉朽之势,如若是各地州府皆有其教民内应,说实话我不太信;其二,即使有详尽的情报支持,但万民教中教徒多为寻常百姓,何来武力能够将地方州府那些武备齐全的府兵打得连手都还不了。” 听着李不二的分析,杨恒晨则是连连点头,更是给出了其中一个疑点的答案:“确实,透露情报的人在更高层。” “杨叔,是查出什么了?” “昨日在岭南的探子有消息送到,岭南节度使裴先其子——裴匡暗中在万民教中领客卿职位,渊源颇深。以此看来,莫说岭南各州府的武备情报,就是以节度使之名下令各州府禁止抵抗这都是有可能的。” 后半句话,李不二听着却是连连摇头:“不太可能。政令出洛,各道节度使尚不能一一执行,何况是下属州府?” 听着二人分析的欧平笙却给出了个更危险的想法:“裴先欲反?” 杨恒晨摇了摇头:“这点我先前与殿下讨论过,眼下万民教作乱虽可能是裴先放任而为之,但他本人应该与万民教无关,不然以他的手段,不应该会任由万民教作乱,导致提前暴露。” “不过照殿下的意思,我先前有些低估万民教的实力,这边调人怕是又要添些时日。” 李不二一脸愁容:“动刀兵只是最后的无奈之选,师兄,凌云阁高手如云,可否助力,将那贼首一战擒拿?” 欧平笙犹豫道:“传教多年,深耕人心,只怕......” 杨恒晨的回答更为直接:“贼首可擒,但人心靠杀是杀不绝的!” 对此,堂下二人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但人心并非不可转变,我筹措银钱粮草领人去赈灾,尽可能争取民心。”说着,李不二起身北望,“朝局不稳,北方边疆动荡,南边若再起刀兵,难免有人从中作梗,届时社稷危矣!二位还请勉之!” “秦王大义,凌云阁定当全力相助!” 欧平笙痛快应答,而杨恒晨心中更是欣喜。 其志不在朝堂,而在民心,为君者当如是乎! 看来这番南下,自己还得使点手段了。 “「良家子」定候差遣!” —————————— 待到二人离去,也将入夜。 欧平笙在草堂中停驻良久,才算是等到了秦修。 此刻没有杨恒晨外人,欧平笙也懒得再摆出那副只属于凌云阁阁主的威严,淡然问道:“人呢,都没事儿吧?” 秦修答道:“阎师傅看过了,北魁和疏弦问题不大,只是中了「青丝雪」,暂时昏迷。” “「青丝雪」,和上次胡越一样?我不找上门,他们倒是先来找我了。” “是弟子疏忽了,被那贼寇找到机会挣脱枷锁。眼下胡越师弟和阿梓姑娘被劫走,弟子请阁内下令立刻出发将二人救回!” “别逞强,他们只是劫人,北魁和疏弦也未遇害。我印象里的万民教不是如今这样的,至于他们劫人意欲何为,就且看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欧平笙一如既往地冷静,“你带回来的那人呢?” “在衙门的地牢里。对了,路轩没和您提起过吗?这人是他让我带回来的。” 提起自己这个大徒弟,欧平笙气就不打一处来:“回来就被我关禁闭了。目无尊长,擅自行动,该治治他了。” 秦修正欲开口求情,却见欧平笙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过路轩既然让你带人回来肯定有他的理由。此次渔村一行的情报写了吗?” “恩,胡越在回来的路上便把他这次校考的记录给我了。疏弦和北魁还在昏迷,他们的估计要过几天才会有。” 说起这个,秦修还不忘夸赞一句:“这回「离门」是难得出了个好苗子!” “胡越的事迟些再说,册子给我吧。给武易点时间,明天跟我去地牢会会那位路轩‘请来’的贵人。” 第58章 地牢 时至三更,白鹿城的地牢里昏暗如旧,几盏油灯许久不用,落得满是灰尘,使得灯芯上火光忽明忽暗。 武易走到牢房门口,拽了拽垂在门外的麻绳后,牢门内的天花板上便开了个天窗。 时值入冬,寒风倒灌入天窗,让牢房内沉闷的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武易坐在牢门外的板凳上一句话也没有,静静的看着栅门内被锁在木椅上已有一天的女人。 而被寒风激灵过后,卫岚半睁着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问道:“呵,你们这白鹿城的牢房倒是别致,这些个刑具上一点血腥味都没有。怎么,不打算用点手段从我嘴里问点什么出来吗?” 倒不是卫岚找事,自打昨天被秦修扔进这里以后,这头顶的寒风就未曾停过,往来的狱卒不是敲锣就是打鼓,自己一合上眼耳边便有巨响,就这么被熬了一天一夜。 直到这人进来才有了这片刻的安宁。 卫岚不想与无关之人浪费口舌,显然,这位才是这牢狱中能说上话的正主。 “怎么,还指望着我对你动肉刑吗?” 武易倒是很清楚,这一天一夜下来,此人的精神也已经临近极限,再动肉刑直接昏厥猝死都是有可能。 “那倒不必,你让你们阁主来,我会告诉他,你们想知道的事情。” “说见就见?那你倒是先说点有用的消息出来,我再考虑考虑。” “劫人的是万民教。” “我知道,早些天已经见过他们的手段。那你呢?也是万民教的人?” 武易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勘察劫人现场时他便发现了车辙旁写着血字的布条,细想就猜到该是胡越留下的提醒。而照秦修与他所言,是她扔的鸣镝让那些教徒提前暴露,却又在那之后与秦修动手纠缠。 其中逻辑实在让这位白鹿城神捕感到费解,但他可以确定,此人应该是解开这些疑惑的钥匙。 “我只是求自保,万民教的人若是知道我和你们有联系,只怕矛头就要往你们白鹿城指了。” 这话说出口,武易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接下来的话不能由他来问了。 而此刻地牢出口的铁门传来一声闷响,欧平笙一身白衣走入地牢:“如此说来,这回只让他们劫走了胡越,我凌云阁还得谢谢你?” 武易起身行礼让路:“阁主!” “来,看看胡越写的记录,跟你当年有的一比。一会儿我问的话你也给记上。” 欧平笙说着将一封经折递给武易,自己则站到了牢房外的栅门前,神色淡然,身上带着无形的威压。 卫岚也没露怯,反问道:“欧阁主自是不怕,你的实力冠绝当世,若要保命自然简单。但这白鹿城的百姓,凌云阁里众多弟子,凭你一人又能护住多少?” 欧平笙眉头一挑,双眸中杀意尽显。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敢挑衅自己的人。 牢房中卫岚不自觉地躲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却只是瞥见欧平笙腰间长剑微微出鞘,自己那放在木椅扶手上已经发黑的左手便已齐腕断去。 没有血流如注,没有钻心痛楚,卫岚此刻的脑海里只有那双漆黑的双眸,以及伤口处传来的丝丝寒意。 “论杀人,那万民教还次了些,当年洛都皇宫和漠北金帐我都闯过一回,还在乎这个?今晚你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万民教现在在岭南势力很大。” “我知道。” “地方官府已经管不住他们了。” “我也知道。” “他们发放给百姓的钱粮和武装教众的兵甲都是我的船队在运送。” “钱粮兵甲哪来?” “万民教出的钱买的。” “收香火钱的,荷包肯定鼓。我问的是从谁那买的?” “信王府。不过最近停了。” 欧平笙这下知道胡越写的情报里提到船队和皇家有关的原因了。 “为何在越州新建渡口?” “这是给万民教输送物资的船队设立的补给点。” “刚不说已经停了吗?” “我哪知道?说不定信王信不过我等,要换船队了。” 见话问到头,欧平笙也知道不必再深究了。 “那你,是什么身份?” “留虬子民。” 听到这「留虬」二字,欧平笙一时满脸的疑惑,武易在一旁提醒了一嘴:“是东海上的岛国,前武朝时曾向朝廷称臣纳贡,前朝社稷崩坏时被扶桑和国入侵,现在应该算是亡国了。” 话语仿佛戳中了痛点,卫岚扭头瞪向武易:“只要我还活着便不算亡国。” 欧平笙的疑惑自然不是在于「留虬」二字,旋即继续问道:“你一个留虬人和万民教怎么扯上关系的?” “因为万民教里有不少人想要复辟前朝,而我母亲当年为向武朝借兵抵御和寇,曾委身于武朝皇帝,我身上也算是流着一半前朝皇室的血,估计就因为这个,之前万民教才会立我为圣女来收拢人心。” 听着这层身份背景,欧平笙的神色也流出一丝惊诧:“原来是当年‘东海公主’卫璜的后人。” 而卫岚见得这位凌云阁的阁主如此轻易便联想出自己的身份,便知道自己赌对了——母亲与凌云阁有过交集。 “你果然认识!” “不是我,是我爹认识。当年是他救的你娘。但这也是上一辈人的事了。你既是万民教圣女,为何这次不趁着机会跟随教众逃出生天?” 卫岚抬头正视那双眼睛,答道:“现在我已经是前任圣女了。万民教复辟之举与我无关,当初接任圣女也不过是为了能与信王牵上线,以求其助我复国。” “所以你在这里也是为复国做打算?” “不错!” 听着这话,欧平笙却是心生疑窦,眼下大同北有边患,南有内忧,根本无暇顾及这一个番邦小国。 凌云阁也不过是一介江湖势力,又有什么值得投靠的...... 欧平笙想到这儿,他也猜到了卫岚的来意:“怎么,想让我将你引见给秦王?” “对!这些年在信王李成德手下,我替他干了不少腌臜事,也算是把他看透了,此等言而无信之人非良栖之所。而宣王李成道身为太子,监国亦有数年,但于大同而言却毫无建树,亦非雄主。以秦王的身份,将来虽无继位可能,但这些年执掌白鹿学监,其中治世之才辈出。大同若要长久昌盛,将来朝中那两位不论谁继位必要重用这位堂亲。待到大同国力强盛,届时留虬要复国也就是这位秦王一句话的事情。” 欧平笙看着眼前的囚徒,脑海中却是庙堂上风云诡谲。 这好好的世道也让这些人生生搅烂了。 至于卫岚的生死去留,他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最后一个问题,碣石村的人哪去了?” “我留虬复国亦需人力。除了泄密的柳海生,剩下的人我让部下带回留虬了,大同的信王既然容不下他们,自然顺势收之。” “还算有点人性,秦王那边日后我有机会再替你引见。”欧平笙松了口气,若是那一村的人都被屠戮殆尽,即使这女人嘴里的情报再有价值,自己也留不得她。 “武易,可以解铐了,把人带去药庐。剩下的一些事,明日你到阁里再说。” 三人离开地牢,随即分头而行。 第59章 阁中三友 离开地牢,欧平笙回阁时,漫步于山道,不免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于己而言,虽说事情暂且算是尘埃落定,但师兄那里还少个交代。这才一趟阁中派遣,便让他的徒弟有去无回实在说不过去。 眼下他要是知道了胡越被万民教的人劫走,虽说性命无忧,但以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天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思绪至此,欧平笙忧上心头,而夜风吹拂,他也知道自己念想中的人已经来了。 “师兄,胡越他......” 见欧平笙言语迟缓,沈离不想为难自己的师弟:“我知道,其实从钟之岳死的那天起,他的身世就已经瞒不住了。” 欧平笙一惊:“那师兄愿意听我的传他心法......” 沈离苦笑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模做样了,让我传他《六合诀》的本意并不是要他传承我的衣钵,而是希望能够让他有能力去亲自查清当年的实情,不是吗?” “还是瞒不过你啊。” “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了,这点路轩还真就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到自己师兄毫不留情戳穿自己的心思,欧平笙脸上也是挂不住。 “可我现在又有些后悔,这事儿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这是先前柳凌风的担忧,此刻却出现在了欧平笙的心头。 “这就得看胡越他自己了。本事已经学去了,自己能走多远的路就要看他自己的命了。现在胡越在万民教手上,杨恒晨也肯定会借此机会派人招揽他,若是此次遭遇过后他仍愿归来,我这《离刀》也能放心教给他了。到时候还得你替我去和柳妹子打声招呼,这届「离门」弟子,我得和她一起教了。” “感情你那天说要和我赌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替怜心想一想吗?她可就你这么一个血亲了。” 沈离感叹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自己知道,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趁着还能动弹也得多做点事才是。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怜心只能让你替我找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随你吧,反正也没人劝得住你。” 沈离听到欧平笙松口,心中也是难得欣喜:“老来有后,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我看你就是闲不住......” 听得自己师兄依旧是这副没心没肺的嘴脸,欧平笙开口就要骂人。 不远处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脚步,沈离也是警觉,转过身便隐入夜色。 没等欧平笙开口,恍惚间山道上却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人,而前方出现的几人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颜轻雪、云笑、万千,三人正各自背着包袱迎面而来。 至于三人为何此时会在阁内,欧平笙也知道其中缘由——颜轻雪先前有伤此次未被外派,云笑领命外派一日却是便完成任务归来,万千则是在万十三亲自上门的撒泼自己不得不亲自下令让他提前回阁。 欧平笙背手立于山道上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咳咳!你们仨这是要去哪?” 颜轻雪:“救人!” 云笑:“帮忙。” 万千:“开溜......” 仨人各有各的理由。 虽说各自初心不尽相同,但欧平笙也知道这是为了谁——颜轻雪担心胡越的安危;云笑为人侠义,也算是胡越入阁以来为数不多的朋友;至于万千嘛......这位少爷估计是怕被他老爹给逮回家去,而且和胡越也有些交情。 先前城外这么大动静,想瞒肯定是瞒不住的。 眼下这三人只能说有这份心确实值得一番称赞,但禁止擅自下山也是凌云阁的规矩。 “胡闹!”欧平笙驳斥道。 三人中,颜轻雪最为急切,而且既然行动了,理由自然也是早已想好。 “阁主,虽说胡越只是记名弟子,但那也是凌云阁的弟子,岂能任由那万民教将人劫去!弟子愿意......” “谁说我不打算救人?凡事得有个安排,就光派你们仨去,真当那万民教的地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嘴上的话虽如此,但颜轻雪所言也确实戳中了欧平笙的痛点。 这人是必须得救,可眼下还有两件事摆在救人这件事的前面。 不过看着眼前这三人不依不饶的样子,他的脑子中突然有了个相当不错的安排——派去相助自己那位秦王师兄赈灾的人选倒是可以定下了。 “救人自然是不会只让你们几个小辈去,但眼下我正好需要一队人前往岭南道办事,就当是你们今年的冬校考试了。沿途你们也可以收集一些情报,后续救人就得看事态发展,随机应变了。你们觉得如何?” “轻雪愿往!”听到欧平笙松口,颜轻雪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阁主有令,云笑便去。” “能下山就行......” “那现在就都给我回去好好睡一觉,养好了精神再出发!” 见三人都无异议,欧平笙也是了却了一桩事,心绪开朗了几分,感受着后辈的朝气和情义,或许这就是当初自己的父亲甘愿在此了结余生的缘由吧。 第60章 管窥往事 白鹿城中人犹愁,少年不知身何置。 黑暗之中,胡越不知自己这是昏迷了多久。 待到他能够勉强睁开眼时,浑身上下能只有两个感觉——渴,口中无津,嗓子眼每动一下犹如膏药牵连撕扯;饿,两眼昏花,一旁火光照出的床架影子,在他眼中都不知分出几道影儿来。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这种感受,切身体会,再回想那日颜轻雪口中所述自己年幼逃荒时的感受果真一点都不假。 胡越勉强转动脖子环顾,四处无窗,不见日光。 借着一盏油灯闪烁着的微弱火光只能看到此间四面皆是棱角分明的山石墙壁、加固石壁的木架以及一扇铁门。 他大概能确定自己现在身处于一处山洞之中。 只听得一声铁门上的风窗滑动传来声响,随后门外远远飘来几句模糊的人声。 “护法,人醒了。” 听着门外的动静,胡越立即精神了起来,可没了气力,影城起身子也只是翻了个,让自己背朝铁门,假寐示人。 “好,去洞口守着,没我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人是圣女带回来的,要不要......” “不用知会她。” “是!” 随着一串刺耳的尖锐声响在胡越耳中震动,铁门打开。 高大男人走入屋内,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端出放在了桌上。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昏了已经有七天,再不吃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吗?” 见胡越没有反应,那人更是直接上手将胡越的身子翻了过来,看着那仍紧闭着的双眼。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想问,先吃,吃完你再问。” 言语间措辞虽严厉,但语气却格外柔和,不像是对待囚徒。 而胡越微眯着的眼睛看到那张脸上透着狠劲,但一双含煞的眼中却满是担忧,不见敌意。 虽然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真的很饿。 嗅着米香入鼻,胡越也顾不得许多,撑起身坐到桌前,埋头苦吃。 而一桌子配的吃食也相当讲究,一碗加了蛋花的白米粥配上清爽的青江菜,半锅鸡肉炖的软烂如泥,锅里的配汤也毫不油腻,补虚却又不至于过补不受。 看着胡越狼吞虎咽的模样,男人的脸上不自觉地透露出心疼模样。 “舞儿做事也太粗心了,要她将人带回来,就这么敷衍我。幸亏从越州到雷州走水路行船够快,不然再饿上几天这怕是要落下点伤病。” “舞儿?是那女人的名字?” “她叫宇文舞,是我教中的圣女。” “大同朝如今还有人敢用这个姓?” 胡越虽然现在脑子还是不太清醒,但「宇文」这个姓确实非常特殊——这是前武朝的国姓。 “她是前朝皇孙,自然能用这个姓,”说完男人盯着胡越看了许久,随后说道:“其实,你父亲胡秉业当年若是没有举事反了武朝,也可以姓宇文。” 胡越抬头,嘴角挂着粘稠的米粥,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也料到了胡越的反应。 “你父亲祖上并非宇文氏,但武朝末年自宇文氏昏聩无道,受赐国姓者不少,胡秉业平定河北暴动,若肯归顺之,少说也得封个王爵。 可当年武朝宇文氏倒施逆行,以致神州分裂,天下人共诛之。你父亲为反武朝暴政,率众举义于河北。当年,我也是你父亲的追随者之一。” 武朝末年的乱世,史书有记载,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的胡越自然知道。 说实话,胡越凭着自己幼时记忆里那模糊的片段景象,再加之那些年群雄并起的背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这么一个身份虽是意料之外,但也算是勉强还是情理之中。 不过从小以来的经历让他对于自己的出身也没有多在意,而入了凌云阁以后就更加无所谓了。 可让他真正无法接受的——是将胡秉业和钟之岳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因为若《大同年纪》的记载无误,自己的义父是导致自己亲生父亲之死的罪魁! “呵,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世,你这张口就来,如何取信?” “若非如此,钟之岳这个逆犯之身为何要将你带在身边!索幸我已经亲手杀了钟之岳这个挟持了你十数年的贼人!若不是围杀前有人通风报信,而当日又遭阻挠,那后来也无需圣女出手将你带回来。” 前半句话说出口,胡越若不是此时完全没了气力,自己怕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体要和眼前这人拼命,而眼下气海空虚,本能催动的气劲却只是让全身上下不由得传出一阵酸痛。 而这一痛,也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胡越咬着后槽牙,面不改色,几乎是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所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只是为了见故人之子一面就在白鹿城外大动干戈?”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见胡越缓缓地讲述着记忆中的往事。 “那年,你父亲率军于河北一路南下,与向关中李氏称臣,图得合作,两路大军一同围攻洛都。你的父亲领军率先破城,大振人心,为李氏入主洛都扫平河东清理了几乎所有障碍。 结果李氏立国,他却仅仅封了一个「洛川侯」,领凌云府天策左卫一职,下辖天策左军及拱卫洛都西侧的「吾林卫」,随后便被派往西北大漠驻守边疆。 期间抵御漠北突厥战功赫赫,但直到了大同李氏对内一统神州,你父亲功成身退之时,同为开国功臣的他人皆已位极人臣,可唯独你父亲,不仅爵位官职毫无变化,甚至还被那李氏卸去了兵权。 如此冷遇,侯爷不免心寒,辞官隐退,我等军中将士对此亦是愤恨不平。恰逢魏王举事,军中河东之士无不响应。” “你等?” 胡越此时也无心吃饭,随手再扒了一口粥后便放下碗筷。 勉强冷静下来后,胡越也明白,眼前之人既然与自己说起此事想必也是当年的亲历者,必然知道一些那“惜字如金”的史书上不曾记载事情。 “是的,李氏如此薄待侯爷,河北军中不少人都是侯爷乱世起兵时的旧部,心中自是愤懑难平。可惜,举义之事,功败垂成。当年随魏王举事的众将士虽留得性命,但也被发配至四境边疆。我万民教中的教众不少人也是当年被流放的军户。” “所以呢,这些事情与我何干?” “当年之事功败垂成,那时李家根基健全,秦王主兵当世无人能敌,且天下方定,就连侯爷本人也无心思战。 可如今不同,李家换代,二世平庸,已是垂垂老矣。下一代的继任之人更是毫无作为。 加之北境动乱愈演愈烈,凌云阁欧沧海也已仙去。南方灾年朝中却无人问津,人心思变,此时岂不是举义起事的大好时机! 在下「吾林卫」副将——仇楼恳请世子接任教中圣子之位,趁此良机举旗反李,不出十年定能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男子起身,俯身跪拜,行君臣礼。 而俯视着跪拜之人,言至语尽之时,胡越都能觉察到几丝癫狂。 胡越心中也不由得添上一丝不解,执念深重者他见过,甚至自己也有过亲身体会,但能带着执念在万民教中坐到如此高位,看来这万民教里抱着这种想法之人不在少数。 好在眼下情形自己至少是不会死于非命了。 而阿梓妹子被掉包是宇文舞所为,想来也与万民教脱不了关系,况且万民教中的教众也有不少当年叛乱的亲历者,正好如何脱身还得花时间仔细策划,这段时间自己也有机会在这万民教中好好探查一番。 “方才听到外面的人称你为护法,看来这儿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我要见你们教主!” 胡越的言语既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甚至态度上也没敢透露出丝毫抗拒。 仇楼见状,喜色露于言表,连声应允,言语之间已有称臣之意:“近日岭南起事之地颇多,属下还有许多事务要去处理,正好世子您身体抱恙,还请静养几日,待属下归来便立刻为您引见教主。若还有差遣,门外便有侍从常驻,大可吩咐。” 胡越淡然道:“不用了,你先出去,我想静静。” 第61章 雷州 雷州,作为万民教的总舵所在,成了在岭南乱局发生后第一座被万民教接管的州府。 深夜,城中一处官邸里的偏房书屋内,一位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端坐在长桌前,娟秀笔锋在纸上流转,绘着一张精致的人脸画像。 而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卸下了伪装,一身胭脂紫衣的万民教圣女——宇文舞。 “教主爹爹~~,这人我都带回来了,您为何还是如此忧心?是舞儿哪里做的不好,您直说就是了。” “当然不是因为你。这一趟引凌云阁注意,带胡越归来,做的都很不错。我忧的是仇楼。”言语间,男子面色不改,一手笔锋不停,只是这纸上人脸的眉眼中却隐隐透出几分怒意,另一手则是抛出一沓折子。 宇文舞接过后展开,上面全是近段时日里,关于右护法仇楼下辖的红巾卫在岭南各地惹出的乱子: 潮州港口,有人扣押劫掠靠港官船; 韶州城内,有人将本地无法安置的灾民通过人牙子卖到临近其他州府,换取钱粮; 桂州的红巾卫将手伸到江南西道去圈地围田,胁迫地主交钱; 甚至临近西南诏疆的宜州,都有人因为和乌蛮化外民私相斗争抢夺土地,以至于和安南府的边疆驻军起了冲突。 而所有乱子上报以后,仇楼给出的理由拢共只有八个字——钱粮不足,唯有自给。 短短八个字,看得宇文舞这位圣女涨红了脸颊,浑身颤抖,七窍生烟,止不住的破口大骂。 “他妈的!能干出这些事,他仇楼眼中还有没有教规?有没有天理? 我与师兄谈论过几次了,这位右护法与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这次行动也算是成果不少,各州县大多数百姓都得以度过灾年,但他的做法也太过分了! 且不说这些被祸害的人也是百姓。 单说教中事务,当时光是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没有经过遴选就要入教,让不少品行不端的人混了进来,到头来监察管控都成了个大麻烦。 一些刚入教的教众连教规都记不全就派出去做事,走漏了消息,这下已经被「良家子」盯上了。 我倒要看看这位右护法的本事能不能斗过那位「良家帅」!” 看着圣女发完牢骚,缓过劲,桌前的男人缓缓收笔,叹了一句。 “我又何尝不知呢?但若没有他的号召,短时间内那些被流放至此的军户也不会追随我们,反倒会成为地方州府的助力。这些年我教实力的壮大也有他的功劳。” 宇文舞是越说越气愤,绕到桌前,一只手拍在了桌案上:“这也不是他那些手下可以顶着我们万民教名号肆意妄为的理由。爹爹,他都这样了为何还让我将胡越交给他,这不是正顺了他的心意吗?” “人不交给他,他也迟早会来找我要的。舞儿,这次在越州,你和胡越见过几次?” “两次。” “你感觉他为人如何?” 宇文舞手指绕着袖口,细细想着,娓娓道来:“头回寻到他时试探了一番,听他言语,观其所为。居然能为一个刚认识的同门豁出性命将我引开,也算是个性情中人,要不然凌云阁也不会收他。第二次我略施小计,他更是为了救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旁人,甘愿束手就擒,不然带他来雷州怕是还要费些功夫。可见是个仁义之士!” 男人听着这话,眼角微微挤出几道横纹,自家这位圣女的眼光可高,「仁义之士」这四个字用在胡越身上,看来这个评价是错不了。 “所以你觉得他会愿意听从仇楼的安排吗?” “那自然是不会,仇楼在稠州没接触到胡越,不了解他的性子。若是胡越知道是仇楼杀了自己的义父,他怕是......” 话说一半,宇文舞茅塞顿开,喜上眉梢,“所以贸然拉拢很有可能会招致胡越的厌恶。而我们事后见他招揽,就会更加顺利。以胡越的身份正好可以聚拢右护法这些年吸引而来的教众的人心。” “不错,如今那些被贬的大多数军户追随的并不是我们万民教,也不是仇楼这个曾经的「吾林卫」副将,而是当年为他们和他们父辈而死的洛川侯。” “还是教主爹爹考虑的周全!虽说世子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声望显然要比那位副将更能聚拢人心,但要如何让那些教众认可这位世子呢?” “这事不用我们想,最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是我们的右护法,眼下他被我以镇压动乱的差事调去宜州了,这段时间倒是该想想如何让这位世子站在我们这边。”说着,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便将视线停在了宇文舞身上。 “哦?教主爹爹是打算让我去吗?” 宇文舞立刻来了兴致,身子一侧靠在了男人身上,搂着手臂贴了上去。 “怎么?这回教里来位新面孔你就如此积极?如今也是圣女了,可得矜持着点!” 宇文舞娇嗔道:“教主爹爹想哪去了!他人先是被我用「青丝雪」扎晕了,还要被我以同伴性命相要挟,才被我‘请’来岭南,这会儿待不待见我都是个问题。不过眼下您还得想办法应付即将南下的「良家子」,舞儿这不是想给您分忧嘛!” “让你去可以,但切记不要逞强!这会儿可出不得差错!” 男子言语间阴沉着脸,心中虽有所顾忌,但眼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还是应允了宇文舞的要求。 如今的情形,他能真正信得过的人不多了。 “放心,凭我的本事,拿下他轻而易举!” “莫急,” 喊住正雀跃着出门的宇文舞,男子抛出一块令牌, “让鸽房替我传教令,近期各州分舵不用看得太紧。只要不触犯底线,「良家子」要查,就让他们的人查个够。 这岭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万民教的作为又不是禁不起考验。 有些话若是出于我口,到了那位良家帅的耳朵里也疑信参半,自证清白,不如不证。” 第62章 向南行 龙湫岭上如今风声鹤唳。 虽说此时不少的弟子已经返回,但在外见过、也经历过险恶之后内心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而这一回阁,沈怜心便安排他们在接下来为校考准备的生死状上一一签字,再加上先前城外发生劫人的事情已经传开,更是加重了弟子们心中的忧惧,甚至还有不少弟子因此抗议。 欧平笙这个当阁主自然也见过这阵仗。 做法也是简单粗暴——抗议的弟子直接遣送出阁,然后给剩下的弟子安排了几日休沐,等到在所有外出弟子回阁再准备。 而待到几日后所有弟子悉数归来,不少人安抚好心绪之后,却在早课开始前见到一队身着花青长袍的官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山门,聚在草堂之中。 为首正是身着象征「良家帅」身份的文武袍的杨恒晨。 此刻他正坐在草堂的左位上,身后十数人整整齐齐地列队在其后。 但此刻最先觉察到异样的应该是此刻在草堂中的万千,他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况,就在几天前自己和颜轻雪、云笑向阁主提出要去救胡越之后,阁主始终没有做出安排。 直到今天一早自己被沈师姐‘请到’草堂,坐在了阁主身后。 而有这“待遇”的自然还有当天同行的颜轻雪与云笑,以及身为凌云阁首徒的路轩师兄。 看着堂下「良家子」那清一色的花青长袍,路轩满面愁容,云笑神色淡然,而颜轻雪曾经作为「无心楼」的门客心中不自觉地有着些许惧意。 但万千作为南北商行的少爷,很清楚这些人出现在凌云阁中意味着什么——今年的校考麻烦大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除了「良家子」的人以外,草堂中右位上还坐着一位年轻人,这位白鹿学监的秦王殿下,万千作为南北商行的少爷可是认得的。 杨恒晨开口便问道:“阁主,人可都到齐了?” 欧平笙掌风轻抚,送出一册写着字迹不一姓名的簿子,正是归来弟子们先前签字的生死状。 “册上有名者皆可调用。” 杨恒晨接过名册没有细看,反倒是递出了一份岭南道的地图,以及几卷文书。 “这是此次南下「良家子」在各州预计采取的行动和各项行动的执行人。” 欧平笙接过后看了个大概,不得不感叹「良家子」的情报工作效率相当之高,岭南如此局势下短短几天便将万民教旗下势力的大概情报整理了出来,看来已经其手下已经有人深入岭南了。 恐怕更细致的情报已经在路上了,不过那些自然是不会透露给自己这外人的。 “就这么放心交给我们吗?” “无妨,负责执行计划的主导是我手下的令使,分派出去给阁里弟子的任务也都只是辅助性质的,岭南如今的局势很复杂,行动的风险算不上有多难,可能还要涉及官军,这不是你阁里这样的江湖人士可以单独处理的。” 说着,杨恒晨放下手中的名册,又将其递了回去。 “凌云阁的情况我不熟,行动的计划你也有了。需要校考的弟子,你自己安排,不过负责随行的各门门主需要由我调遣,以免打草惊蛇。” “行,反正人你都认识,等会让他们和你碰个头。” 如此大的阵仗,二人三言两语却把话说到了头,可谓是相当效率了,但一旁的李不二仍是愈发的急切。 “咳咳,我说二位,我之前拜托的人手呢?” 尽管事关重大,但欧平笙见着这位秦王殿下如此失态,也是缓了口气,勉强压住了即将爬上脸颊的笑意,这从小到大自己还真没见过这位师兄如此模样。 “师兄莫急,你要的人我可是精挑细选,这不是连人都带过来让你先掌掌眼。 云笑,真武门出身,虽说今年刚入阁,但单说武艺已经不亚于一些已经出师的弟子了; 颜轻雪,平筝门下的‘高徒’,别的不说,轻功一流,万一真遇上棘手的麻烦她可以带着师兄你开溜; 万千,南北商行的少爷,若是师兄准备用于赈灾的钱粮不够可以直接让他就近从南北商行的库房里调取,以备不时之需。 而带队的是路轩小子,你看这总放心了吧?” “恩,有劳师弟挂心了。”李不二转头看向另一人,“杨叔,那你这儿的人呢?” “自然有的。”杨恒晨手指轻点桌案,身后的队伍中走出一名气质温婉的女人停在李不二面前缓缓施礼。 “江南东道令使——荀小白见过秦王殿下。” 欧平笙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眼角一抽,而身为秦王的李不二却是赶忙起身还礼:“原来是荀姐姐,叔父归乡时,我还去拜访过一次,他现在应该还在稠州教书吧?近来身体可好?” 荀小白微笑回答:“承蒙殿下关心,家父身子骨还很健朗。” “荀老先生也是我的启蒙恩师,关心是应当,就是接手学监以后少有空闲,不曾有机会去见他。那往后一段时间就要劳烦荀姐姐相助小弟了。”对于「良家子」仅派出一人,李不二有些失望,但有总比没有要好,眼下的情况他也没得挑,“平笙师弟,那人我就先带走了,物资已经备好,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师兄请便。” 分配好人手,三方为首之人也都懒得客套,按照先前的安排分作两队离开了草堂。 下山的路上,李不二的目光时不时瞥向身后的五人,往后一段时间里自己便要朝与之夕相处,他也不想碍于自己的身份显得过于生分,还得想点办法拉近与几人的关系。 当然几人中亦有人不在乎这些,而最为活跃的自然是终于摆脱牢笼的万千,此时跟在这位秦王殿下的屁股后面不停地发问。 “殿下,阁主先前的意思是您打算去岭南道赈灾?” “我于王公之位食民之禄,大同黎民蒙难,自当竭尽全力相助之。” 万千也是讪笑着拱了拱手:“秦王殿下大义,草民万千佩服。” “慎言,此本就是应尽之事。” “唉,要是族中结交的官人都如您这般该多好,老头子也不用年过花甲还为商行的事情操心了。” 李不二不解道:“万小兄弟此话何意?” 说起这个,万千那自带喜感的脸也顿时耷拉了下来。 “您也知道,我家南北商行生意做这么大,往来多少官家来谈合作,但行事从未有所逾矩皆因有老爷子亲自管束。而百姓最怕的就是官商勾结,陛下最怕的就是商贾乱政,要是老爷子走了只怕是大厦将倾。” 李不二沉默了,这些事情他自然也知道,只是庙堂党争愈发激烈,自己是既不愿参与,也无能为力。 而万千也察觉到了异样赶忙话里打岔:“不知殿下此番赈灾,钱粮备了多少?” “除去安排人手的杂钱,用于购粮也有万余两白银。” “怕是少了,不过殿下放心,南北商行本就有规矩,大同逢灾,族中子弟凡有亲历者皆可调遣物资,无需请示。我虽说只是个十三房的庶出,分到的配额不多,但近些年私房钱还是存了不少,若届时殿下有难处,尽管差遣便是。” 万千说这话理由也很简单,虽说一同南下是为了摆脱自己父亲的束缚,但他也知道自己本事的斤两。 自己在「坎门」里学的暗器、手法也就是躲在人后放放冷箭。 要真遇上险情,自己怕是连逃命都跑不过其他人,干脆破财消灾。自己出钱赈灾,在这队伍里算不上主心骨,好歹也算是个副手了。 而且一万两白银,用于整个岭南道的赈灾,精于术数的万千草草心算也知道确实捉襟见肘。 “殿下放心,万民教虽说起事作乱,起初确也是真心为民。先前多数州县的灾情在他们手中已经平息,不至于看到饿殍遍野的景象。” 对于岭南道情形更为了解的荀小白也出言宽慰, “但万民教中如今生变,想来是这手下的势力坐大,那位教主也难以管束。其中混杂谋私者作乱,乃至灾情复生。这些地方我们「良家子」的情报也已写明,殿下对于那些地方重点照顾一下即可。” 而旁听的云笑倒是有些意外:“万民教之举我也曾听说过,初心不错,但用的手段着实无法接受。依前辈所言,此番南下怕是还得和那些作乱的万民教众起冲突。” “怕是免不了的,”荀小白浅浅笑道:“不过云笑小兄弟,这世间不是人人都与秦王殿下一般,见着灾情先想到的是散财救人,趁火打劫借机敛财这才是大多数,万民教起初若是手段不狠那便是除恶不尽。不信你问问你路轩师兄,往日凌云阁的校考那次做的不是一样的事情?” “说起来也是朝廷律法不修、吏治不勤所致,皆是人祸罢了。” 话头给到路轩,他说话更是一针见血,丝毫不顾及还走在前头的这位秦王。 但亲自教过他的李不二听到路轩能说出这番话心中自是理解。 不过路轩也不愿多提自己的见解,他知道这一趟的目的可不止是除恶赈灾:“对了,师伯,此次负责押运物资的人你从哪找的?” “学监里有名学生,他家中在稠州经营镖局,在当地也算是有些名气。此行毕竟不算是朝廷下令赈灾,我若是调遣官兵也不合法理。托他请人来押运,权当是走趟镖了。” 云笑一愣,想起了一个熟人:“哦?殿下所说的可是凤平兄家里经营的平丰镖局?” “不错,你们认识?” “认识,先前他替我解惑,我请他喝酒,也算是朋友了。看来他也是放心不下胡越才想着去岭南道走这一趟的。” “也?” 李不二一怔,随后回想起了几日前来找自己这位阁主师弟时他所提的要求,很快便联想到了其中缘由。 “看来你们这一趟也不只是为了护送赈灾物资的。” 路轩答道:“师伯莫要忧心,此番护送之事为主,寻胡师弟下落只当是顺便。若此番无果,想来沈师伯自己也坐不住,定会亲自动身去万民教中要人的。” “无妨,你们江湖人重情义,我理解。只要不耽误行程,我也不多做羁绊。” “不勉强,若是沿途有胡师弟的下落,我们稍加留意,待到事后我们再去寻他便是。” 荀小白也是忧心道:“被万民教劫走,只怕是他们别有用心。” 一路无言的颜轻雪此刻却道:“管他手段几何?我只要他安全!” 第63章 宇文舞 雷州,那日仇楼离去,胡越无所事事,每日除了三餐洗漱照常供应,门都迈不出去。 山洞之内不见天日,一时间也分不清时刻,干脆熄灭油盏,静下心来于洞中行功运气。 虽说眼下前路不明,但至少此番离阁一趟,自己身上这《六合诀》的修为也精进不少。 目前的《六合诀》运行起来与义父教授的“吐纳法”仍有冲突,但在每次运功时胡越也开始尽力小心地调整二者的行气线路。 虽然胡越也知道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这样做风险极大,但总比每次行气运功都在活受罪来的强。 而且先前身上本就没有外伤,几顿饭便将这几日被饿得虚脱的身子养了回来。 这于他而言只有这一个好消息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开。 难题还是在于神蕴难补,再加上是先前仇楼的那一番言语信息实在过多,每每回想起来就让他现在的脑袋胀得厉害。 过往身世,义父之死,岭南举事,还有关于当年叛乱的一面之词。 洛川侯之子,自己这样的身世,胡越想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滋味,遗憾、可惜、无奈? 想想都有点,但也都不是。 对他更重要是的,杀义父的仇人已经现身了。 其实胡越在知道了自己义父的身份之后,也明白当年的事情没查清楚,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 自打经历过颜轻雪的事情之后,胡越心中对于自己曾经的睚眦必报也有所抵触。 本想着凶手知晓其中因果之后有所悔意,自己也狠不下心去复仇。 可这人身为当年军中的旧识,不仅亲口承认杀了自己的义父,甚至声称自己是被挟持在义父身边的。 丝毫没有过问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养育恩情,上来便俯首称臣,一口一个借机举事,俨然一副癫狂模样,看来是要把自己作为收拢他手下人心的工具。 大同如今虽说略有疲弊之象,但这么些年下来至少还算是国泰民安,并无暴行。 而如今外敌强盛,虎视眈眈,若借此天灾时机收拢人心起事,只怕又将是一场浩劫。 如此行径,视人命如草芥,就算不是为了报仇,这人他也必须得杀! 至于眼下万民教内的情形,自己恐怕还得找另外一个人问问。 不想太多,胡越合上眼,又《六合诀》催动着气劲走完一个小周天,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不过听到人声后倒是让胡越心中感叹,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自己在这万民教里唯一还见过的便是当时将他“劫”来此处的圣女了。 “圣女,圣子还未醒来,请勿打扰!” “好呀!教主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成圣子了?” “右护法他......” “右你妈了个头的护法!让开!” “圣女,还请不要为难,我们兄弟二人也只是奉命看守,右护法的脾气你也知道......” “怎么?看我好欺负,不敢得罪右护法就敢得罪我?你俩的命不也是我救的?” “可是......” 几句话毕,便听得屋外两声闷响,随后胡越便看到铁门被一脚踹开。 借着屋外隐约的火光,却见一女子晃着身子缓缓走来,莲足轻踏,紫衣轻舞,双眸莹然,如白羊脂玉般的凝脂肌肤似乎能掐出水来。 从门口到床前几步路的距离,在胡越眼中时间如同被定格一般,心中隐隐酥麻,直到她那似笑非笑的绛唇轻启。 “胡少侠,你这么看着本姑娘我,是要把我活剥生吞的不成?” 啧,可惜长了嘴。 轻浮的话语瞬间将那谪仙般的气质扫去,胡越的目光逐渐下移,缓缓撇过头,只能说这位“小女子”算不得小。 宇文舞也注意到了胡越的视线,嗔骂道:“说话!” “阿梓姑娘人在哪?” 本以为那张嘴里说出的会是什么轻佻话,结果却听得胡越张口便如此发问,宇文舞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轻哼一声:“也在雷州,不过她应该不是很想见你。” 听到这个消息胡越顿时神色愁然,宇文舞也是赶忙解释:“诶!干嘛这副表情!放心,她现在好得很,你不会真信那些江湖传闻,以为我们万民教是什么歪门邪道吧?” “不然呢?” “靠,凡事怎么能只看表面,你以为岭南道这么多百姓为何愿意信奉我教?还不是庙堂之上那些人为官不仁!不说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就说今年闹灾,朝廷不减税赈灾也就算了,还加了三成田赋。要不是教主爹得让我们动武,去逼那些富商地主开仓放粮,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何以见得?” 人心隔肚皮,仅凭这位圣女的一面之词,胡越自是不会轻易听信,他又不是什么没见过江湖险恶的毛头小子。 “好!今天我就让你看看!” “带路吧。” 胡越还正愁没机会出去,有圣女带路,这可是难得的良机。 见胡越如此痛快的答应,宇文舞一时间有些诧异:“你就没别的要问的吗?” 胡越苦笑道:“问啥?这里全都是你们的人,我还有权力拒绝不成?” “也是,”说着,宇文舞将倒在门外的一人拖进屋内,从他脖颈上扯下来一方绣着「廿五」两字的红巾,“戴上这个,换身衣服,免得让其他教徒怀疑。” 胡越接过方巾,往脸上一盖遮住口鼻:“就这么带我出去,不怕我半路开溜吗?” 宇文舞浅笑道:“无妨,反正阿梓姑娘还在教中。再说了,就你那轻功跑得过我吗?” 胡越从其中一名守卫身上扒下外衣套上,抖了抖有些松垮的边角,嘴里嘟囔着:“刚才还说自己不是歪门邪道?” “这种手段那些名门正派用的可比我们熟练多了。” 胡越无奈苦笑,只能跟着宇文舞走出山洞才知已是深夜。 岭南十月如春渐回,月明星稀,南风妍暖。 在山道上,远眺望城,灯火点点,如地上星河。 作为大同境内最南端的海港,繁华之景丝毫不亚于富庶的江南。 宇文舞微抬下巴,一脸的骄傲:“再过几天便是下元节,这会儿城里的大伙儿兴致都很高,你看这般景致如何?” 胡越没有搭茬,只问:“接下来去哪?” “无趣。”宇文舞嘴巴一撇,扭头便走,“跟紧了,慢了可就赶不上好戏咯!” 第64章 你爹死了没? 月下飞奔,行至山下,二人却并未进城,而是朝着北郊而去。 跨过城外一片片已经种上油菜的良田,二人能看到不远处的矮山下有一处用灰白石墙围起来的庄子。 那石墙单是远远望去,估摸着就有二丈余高,俨然如一座小型要塞矗立在平地上。 而此刻的石墙之下立着一根根火把,石墙之外又是一道又一道的人墙堵在了庄子的正门之外。 嘈杂的人声即使胡越二人离庄子还有一里地仍能入耳。 而在此地原先安排了事宜的宇文舞却是眉头紧锁,眼下的情形并非是她预料之中的。 此刻她只能先拉着胡越躲在了田垄上立着的一棵老树后面。 树荫之中走出一人,熟悉的面孔险些让胡越喊出声。 但宇文舞手上的动作更快,二指在胡越脖颈处连点,封住了他的哑穴。 月光照拂,少女的脸上映出几分常年被海风吹拂下才有的麦色,但她此刻的脸上却没了胡越和北魁那天进碣石村时所见的天真。 阿梓见到宇文舞,微微屈膝行礼:“见过圣女姐姐。” “阿梓,这阵仗是什么情况?前些天不是和这庄子附近的人商量好了今日派粮分地,怎么现在把门给堵上了?” “不清楚,白天本来与滕庄主已经商量好了,庄子里的农户也签好了地契。可临近黄昏,裴匡客卿却来了,不知是做了什么,来分地的农户们就不知为何闹了起来,人越聚越多,眼下里面是什么情况实在难以查明。” “裴匡?他一个客卿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不知道,可眼下庄子外边......” “走,进庄子!再闹下去早晚得出事!” 宇文舞动身,胡越虽刚刚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紧跟了上去。 阿梓也注意到了圣女身侧那个身形看着颇为熟悉的人,借着月光细看几眼之后尽管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但却也不愿开口多问。 三人走近堵门的人群,宇文舞也没了私下里轻佻面貌,运气提声:“莫要喧哗!为何闹事?让你们领头的出来!” 话语响彻田垄,嘈杂的人群很快便静了下来。 众人回首,很快便从人群中挤出了一名身材匀称的白面青年,一身粗布衣,乍看上去颇为朴素,但拱手行礼时胡越却见其双手光洁,而且方才这门外如此喧闹,此刻这人发髻高束也丝毫不见凌乱,想来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在这里“体验生活”。 “小生裴匡不知圣女已至,失礼了。” “万民教不拘礼,我这个圣女亦不过是个办差职位,裴客卿这般大礼小女子受之有愧,”宇文舞笑脸相迎,一套客气话说完,脸色骤变,“你还是先说说眼下农户究竟为何闹事?” “这话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老孙,你自己来说说,这滕家庄是怎么给你分地的。” 说罢,又从人群中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男子颤颤巍巍地瘫坐在藤椅上被几人抬了出来。 常年日晒风吹下的容貌看上去如一老汉,蜡黄的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是沟壑纵横,而此刻最显眼的还是他那左眼眶上那一圈乌青。 “孙义见过圣女......” 却见藤椅落地,坐在其上的孙义话刚起头便是泪眼婆娑,满脸的委屈。 雷州城周边分地事宜都是宇文舞亲自安排的,这人她自然见过,而这阵仗她也自是不怵,张口先把话头抢了过来:“孙大叔,你这伤是从何而来?” “回圣女,是这滕家庄的庄主,那个天杀的滕青派人动的手!就因为......” 没等话说完,宇文舞便是一脸怒意地转头问道:“裴客卿,此次来可是要为孙大叔讨个公道!” 顺着话头,裴匡嘴里也毫不留情:“不错!那丧心病狂的滕青就在庄子里!” “那好!把路让开,我亲自派人擒滕青来对峙!” 宇文舞给身侧的胡越使了使眼色,而人群此刻也适时地让开一条道来。 看着尽头的那一处坚实门板,胡越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感情是拉自己来当劳力的。 走到门前,胡越出掌连拍三下,只听得三声震耳欲聋的闷响之后,那扇足有一拳厚度的门板生生地塌了半边。 门后露出的是滕家庄众人那或是惊讶或是恐惧的眼神。 但为首的青年一双细眸辨不清其中颜色,在胡越眼中还是能觉察出那眼中隐隐透着怒意。 却见青年移步一手扶住了那即将倾倒的大门,将其虚掩在了门框上,随后一步不退地立在胡越身前,如门神挡在了大门前,但视线见到宇文舞也是强压下了心中怒意:“用不着圣女动手!滕青在此,只管来问便是!” 胡越见状便退回宇文舞身侧,余光微微瞥向门内,一众人皆是寻常的布衣,而滕青这位庄主看上去也没富贵到哪儿去,甚至还能在衣角瞥见几处补丁。 这滕家庄除了这一堵高墙隔阂,看着也不像是什么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 而且这一手扶门的手劲绝对是习过武,起码是能过凌云阁的「体测」的水平,要是还会点轻功,一会儿真要动起手来可不是那客卿免不了吃一顿苦头。 不过这毕竟是万民教的事情,此刻也轮不到自己置喙,旁观便是。 裴匡见人露面,立刻说道:“孙大叔,现在人也在了,有什么话敞开说,让大家伙儿都听听!” 孙义有人撑腰,自是一股脑儿的吐起了苦水。 “他!滕青欺人太甚!依着圣女大人之前与我们说好的,分田是要照这庄子里的人数定的,每人露田四十亩,桑田十亩。可他仗着自己主持分地,给自己的妹妹和一些亲近的族人每人多分了四亩良田!我这个外姓人分到的却都是荒田烂地。这也就算了,我不过是在分田画押时瞅见了那几份不一样的地契,多嘴了几句,就换来一顿毒打......” “滕庄主,可有此事?” 滕青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等到宇文舞问话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只是听着孙义言语,心中不免神伤。 他从小长在这庄子里,眼前这位半百之人过去是什么样,他自然清楚。 此次万民教下令派粮分田都是滕青自己这个做庄主的挨家挨户去通知,给他们解释这其中条例的公平和带来的好处,而孙义能说出这话,显然是没有记清条例,甚至还被人刻意曲解带偏了。 “客卿,圣女,此事并非分田不均,我只是将依照教规分到我名下的田地转让给了庄里人丁较多的几户族人。” 说着滕青亮出一张只记了一亩地的地契,“至于孙叔的这身伤......” 没等话说完,裴匡又紧接着开口追问:“滕青,我听在场的不少乡亲都说亲眼看见前天你在分田时对着孙大叔打了一拳,有这事吧?” 滕青倒是也不扭捏:“不错,他脸上的伤确实是我打的,汤药费我也赔了。” “若是打人只用赔汤药费,是不是其他人只要有钱也能随意打人了?” “是他当日出口侮辱先父在先......” “口头上这点刺激就让你不由分说地动手,我不得不怀疑孙大叔身上其他的伤就是你事后找人下手出气的。” “你......” “你什么你,要是自己清白,非得等到圣女来了才肯露面?” “裴客卿,你这次来总不是来斗嘴的吧?滕庄主做事一向严谨,所以我才放心将滕家庄派粮分地这事委任于他,他转让自己分得的土地也没碍着别人,这事也算是解释清楚了。既然于公无损,大家也都散了吧。” 听着二人争辩,宇文舞也实在听不下去,开口帮腔,“至于孙大叔被打一事于此无关,这事算起来该归教中法堂审查,客卿此番聚众闹事此举是否有越权之过?” 其实先前滕青亮出自己那张地契时,不少参与围庄的人就已经明白了情况已经离去,眼下圣女亲口给了说法,剩下的人自然也没了起哄的兴趣皆是悻悻离去,最后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圣女此言差矣。教主亲口说过派粮分地可是教中头等大事,滕家庄又是这雷州城治下占地最大的一个庄子,岂能让此等性情暴烈之徒来主持?” 裴匡却是不依不饶,身为岭南道节度使的儿子,他愿意来这万民教做这个客卿,除了自己背后那位的交代,在私心里有些许是为的眼前这位圣女。 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此绝色,何不试试? 况且这个姓滕的近日来与其走得如此之近,就算不为了这位圣女,自己也得这位年轻的庄主好好上一课,日后想在教中说话,自己也好把控。 而裴匡此话一出,再加上人群散去后剩下的几人皆是些生面孔,宇文舞就是再不愿相信,也知道裴匡今日是来故意找茬。 可偏偏这个客卿近日刚刚凭着自己的身份替教里做了大贡献,自己身为圣女再怎么气愤也不能对他不敬,不然放在别人眼里只会让人觉得万民教刻薄寡恩。 三人争执间,胡越在一旁自然也是看得明白其中症结,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选择了沉默。 反倒是一旁的阿梓看得颇为揪心,虽然很不情愿向外人求助,但还是开了口。 “胡大哥,你去帮帮圣女姐姐吧。” 这话一出口倒是让胡越又惊又喜,方才自己还正愁不知该怎么和阿梓了解她的情况,贸然相认若是她心中对当日客栈之事仍有抵触,只怕是又要闹失踪了。 而阿梓先开了口,被封了哑穴的胡越却说不出话,急得他直接拉起阿梓的手,用手指在手心上比划出了几个字。 「为什么你在万民教」 “胡大哥,你帮圣女姐姐把事情摆平了,迟些时候我会和你解释的。” 听到答复,胡越也是放下了心,转身走向三人,并挡在了宇文舞的身前,指了指自己咽喉上的哑穴。 宇文舞也明白胡越的意思,无奈下也只能伸手轻点解穴。 “你谁啊?” 而裴匡见此人横插进来,本就热血上冲头的他看到这人似乎和宇文舞更为亲近,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了几度。 红巾遮面下,胡越回首瞥了一眼,心中只有不屑。 开口回应,红巾之下也蹦出了五个字。 “你爹死了没?” 第65章 脱身 胡越转身看向裴匡,不屑的眼神中透露着故意伪装出来的疑惑,其中嘲讽之意更盛。 宇文舞那憋笑的脸颊也是微微一抽。 而裴匡本就因宇文舞的轻视而恼怒,眼下再被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出言羞辱,顿时怒火中烧,拔剑便刺向胡越。 而这般贸然的动手,胡越心中早已料及。 瞅准了剑来的方向,只见他伸出以气劲护持的二指,便将长剑剑脊死死夹住,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要说他的内功修为还赶不上路轩师兄那般以血肉之躯开金裂石,但凭着些许技巧制住这种门外汉挥出的剑自然是不在话下。 “哝,对子骂父焉能不怒?这位滕少庄主当时不过是一时愤懑,还了一拳给这位大叔,眼下你都直接拔剑欲刺还有脸要求他人?” “本客卿与圣女议事,你个小小的红巾卫也配插嘴?” 胡越也懒得驳嘴,这些个公子哥欺软怕硬的本性当年他在稠州的学堂时早已见惯。 现在他要是多说一句辩解的话都算是那些年的‘书’白读了。 现在反正不在阁里,自己也没有领命在身,做事自然也用不着束手束脚。 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但暴力却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却见胡越手上双指一紧,弯曲做钳状,猛然一拧。 裴匡持剑的手吃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骤然吃痛只得撒手。 胡越见状立刻进步夺剑,一手作爪,顺势虚放在了裴匡的肩上,只要一旁的人轻举妄动,他抬手便能锁喉。 而另一手接过长剑便指向了躺在竹椅上的孙义,质问道:“今天谁让你来的?想好了再说。” 知道大势已去的孙义也没了念想,何况剑就差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可看着裴匡那吃人的眼神,自己若是全交代了,事后报复自己才真无处喊冤。 “军爷,是......是小人自己一时间鬼迷了心窍,编了些胡话,做了一身假伤来诓骗裴公子,小人该死!该死!” 说着孙义也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一个劲儿抽自己嘴巴子。 可胡越见裴匡眼中怒意丝毫不减,若此事就这么了结,只怕今日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孙义这个人了。 遂即手中长剑一抖,剑锋擦过孙义手背,只听得一声惨叫传来,孙义翻倒在地的同时一根沾着血的小指插在了一旁泥地上。 “削你一指是你构陷污蔑滕庄主的惩罚。先前你辱滕庄主先父,照这位裴匡客卿的标准,滕庄主也只是打了你一拳,算是下手轻了。你该还他一声谢谢才是。” “谢滕庄主不杀之恩!谢滕庄主不杀之恩!” 孙义此刻也顾不上断指带来的钻心剧痛,声泪俱下连忙叩拜。 孙义的为人滕青也清楚,算不得老实但至少还有底线。 此番出面污蔑自己估计也是受了这位客卿胁迫,至于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是这位客卿出手,滕青心里也有了猜测。而眼下孙义也已受了惩戒,这般卑微模样看得他也是于心不忍,赶忙俯身去扶。 “往日家父对待你们多有苛责,你怀恨在心我能理解。如今你骂也骂了,伤也伤了,日子还得过去下,你若是觉得以后见着我心里添堵,大可换一处地方谋生,你分到的地我自己出两倍的价收回。庄子里还有些治外伤的药材,我先领你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面对滕青的以德报怨,孙义也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被架起时眼神直直地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裴先也知道现下形势不对,赶忙改了口风:“滕庄主大量,小弟今日受人蒙蔽,待我明日备些薄礼再登门赔罪!” “滕某明日定当恭候客卿!” 滕青架着孙义连头都没回,只在进门前留了句话。 看着二人进了庄门,闹剧收场,胡越算是松了口气。 只要进了庄子,裴匡就算心中怨气再大也没本事进去要人。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与他这个外人无关了,于是便退到了宇文舞的身侧,将手中长剑递出。 而宇文舞拂袖一挥,长剑飘然归鞘,言语间带了几分敲打的意味:“裴公子,剑且还你。你于教有功,右护法看重于你委以重任,但这客卿一职也只是教中的座上宾,手别伸太长,要是不小心挨了刀子,我们教主也不好和裴先大人交代。” “圣女大量,今日裴匡受小人蒙骗,日后定当谨记。” “好了,时候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宇文舞也不想多做牵扯,转身欲走。 “圣女且留步!” “还有何事?” “你身旁这位红巾卫号数是「廿五」,是右护法的亲卫,按教规你是无权调动的。” 裴匡走近几步说道,“当然,以你与右护法的关系,私下借调一名亲卫,他自然不会怪罪于你,但这位亲卫擅离职守之罪难逃,请让我将人带给右护法。” “姓裴的,不要得寸进尺!” “圣女你也该看出来了,在场的几位也都是红巾卫的弟兄,教规不严,恐难服众。” 话毕,周围的人趁势围了上来。 几次三番的找茬,宇文舞纵使压着性子忍耐也有极限的,手中银针已经隐隐闪现出寒芒。 红巾卫作为教中武职,持护教之责,可在这个裴匡的调遣下犹如私兵,看来卫队之中已有不少人与之同流合污了。 眼看事情要没完没了,胡越也懒得再听这位公子哥在耳边聒噪,二人说话间运起全身的气劲汇于掌心。 一掌拍在了脚下,霎时烟尘四起,盖住了四周的火光。 宇文舞也是心领神会,拉起阿梓,三人飞身离去。 待到烟尘散去,裴匡的脸上也没了先前的气愤,但却是阴沉到了极点。 “还真是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少爷,你没事吧?” 裴匡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疤脸侍卫问道:“人呢?” 疤脸侍卫环顾了一圈,答道:“已经没影了。一个小小的红巾卫罢了,少爷日后和右护法说一声,好好整治一番便是。” 刚才的质疑裴匡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对于自己的记忆有着相当的自信:“仇楼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身边跟着的就是这个「廿五」,他声音我记得,今日此人绝非其本人。近来教中可有外来人员?” “外人?也有,虽然还未全教通报,但右护法已经在红巾卫里声明,说是教中圣子即将归位,往后「红巾卫」估计是要交由那位圣子节制了。” “圣子?圣女就已经是前朝余孽了,这个圣子的来头问题肯定也不小。” “要不要让弟兄们提前做些声势,眼下万民教声望极高,再不加以遏制......” “不必了,父亲借万民教之手惩治豪强,以度灾年。如今时日已久,况且如此声望仅凭三言两语撼不动他们在百姓心里形象。”裴匡思索片刻后有了主意,“你立刻回一趟广州府,替我接个人来,正好我也趁着时间备份厚礼,软的不成,就来硬的......” “明白,少爷。” 第66章 夜谈 三人飞奔入城后脚步慢了下来,如常人一般漫步在街巷之间。 主要也是因为胡越没正经练过轻功,为了能够跟上宇文舞不得不全力催动气劲奔跑才能不被落下,加上先前的消耗,能紧跟着进城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雷州城说大不大,比起白鹿城也要小上一圈。 但海港所在,青砖步道的宽度却也是二乘有余,城中高楼不多,至多不过三四层,此时街边张灯结彩,铺面不闭,叫卖不断。街上的民众一个个朴素衣着,却也是兴致勃勃,不知是在准备什么庆祝时节,丝毫没有荒年败落的景象。 虽说此处不是岭南道治所内,但就仅以今夜观之,可见百姓安泰。 看着身旁的胡越因消耗过度内息紊乱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宇文舞失笑道:“你们凌云阁不教轻功的吗?” “没空,我入阁才多久,也没曾想会碰上这么多麻烦。” “要不本姑娘教你两手?” “无功不受禄,你用不着拿这些东西试探我,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 今日旁观事态,是年大灾,万民教出手牵头,滕家庄庄主持派粮分地,所做之事既除近忧,亦解远虑。虽说眼下不知为何官府如此放纵,但此举确为利民。 如此事实摆在眼前,胡越就是心存抗拒,嘴上也没有理由辩驳。 “想让你去见见我们教主。” “在这地界,万民教教主要见我还需要我同意?” “不一样,你去和他来意义不同。而且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如今教中并非上下一心,教主暂时还不想和右护法起冲突。” 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实际上的形势宇文舞是清楚的,「圣子归位」没经过教内商议便传发教令,甚至自己将胡越带出山洞前门外那两位红巾卫已经直接改口,以‘圣子’称呼胡越。 “看来矛盾还不小,前些天醒来,我就和仇楼要求见你们教主了。今天要不是你带我出来,还真不知道要在那山洞里待多久。” 言语间,三人已经到了一处寻常民宅院外,宇文舞也将阿梓拉到身前,对胡越说道:“此处是阿梓妹子在城里的住所,也是教中鸽房,临时安排只能先将就一下了。今日你且在这里住下,既然已经相认,估计你和阿梓妹子也有很多话要问,我就不打扰了。” “那就多谢圣女了。” 胡越进门,院落颇大,但胡越此时也无心考量,径直走进侧室客房点亮桌上油灯便落座,而阿梓站在院门前仍是有些犹豫:“圣女,要是胡大哥问到一些敏感的话题,我也要说吗?” 阿梓虽然入教不久,但万民教的教规对于教务保密的要求可是相当严苛的。 “无妨,他问什么你就答,不用回避什么。不过叙旧也不要太久,今晚好好休息,明日的行动还得麻烦妹子你呢。” 阿梓点了点头:“一定不负圣女的期望。” 宇文舞没再多说,松开了拉着阿梓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耳边吩咐一句后便转身离去。 ...... 屋内胡越望着屋中鹰架上的那只玉爪白羽的禽兽,一人一鸟对视,没一会儿鸟儿便晃了晃它那圆润脑袋,把头缩了回去,不跟眼前的陌生人较劲。 胡越却是独坐思忖良久,看着院中厨房的火光,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开口。 没一会儿,阿梓端上几碟凉菜,一壶温酒陪坐一旁:“胡大哥,雷州临海夜寒,若晚眠可小酌些许暖身。” “稀了奇了,这海东青怎么会飞到这岭南地界来?” “幼鸟失亲,没了方向,南徙时一股脑儿飞过了头,力竭便从天上栽了下来。是我来雷州时在路边捡到,便请教同路的镖师,学着熬鹰,它还小,经不住我不住熬它便从了。入教后圣女让我平日里看管鸽房,我想再养它些时日也能传信,索性就一直养在身旁。今日算好了,没飞来赶人,估计它也能看出胡大哥不是什么坏人。” 胡越也听出了言语中借物喻己的无奈,开口问道:“之前我提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阿梓却是反问道:“胡大哥,万民教行事如何你也见到了,现在对你而言,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胡越神色坚定道:“有,如今柳大叔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我也得履行诺言。况且林纾他还在白鹿城等你,把事情问清楚,这样我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至少还能有脸开口说话。” “没什么,事情也很简单,我一个轻生之人受圣女姐姐搭救,起初只是自愿追随服侍左右以还恩情。但从越州一路南下,一路所见所闻我也知道了我教这‘为万民立命’的愿景,而后也是自愿入教的。” “那宇文舞有没有说过她借用你的身份......” “我知道,我从被救回来的那天,圣女姐姐就和我交托了她的谋划,而且我做好了再次面对你的准备。” 此等行事作风有些出乎了胡越的意料,也确实天衣无缝。 若在以往胡越只会认为宇文舞这位圣女对于人心的把控十分到位,但今日自己也已见过她的言行举止,对此亦有所改观。 “这么说你是没打算离开万民教了?柳大叔的仇怎么办?林纾......” “爹爹遇害,现在回去我也是孤家寡人。此刻除了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了。林纾哥哥还年轻,我不想把他拴在自己身边。至于爹爹的仇不劳胡大哥你费心了。和林纾哥要说的话,我已经写好了书信,届时若是有机会还要劳烦胡大哥替我转交与他。” “罢了,你自己既然已经有打算,我一个外人也无需置喙。”看着阿梓将信封递给自己,胡越沉默良久之后还是将其收下,自顾自地斟上一杯酒,“你到雷州比我早,能与我说说现在万民教是什么情况吗?” 阿梓苦笑道:“我入教时间也没多久,胡大哥方才何不问圣女姐姐?” 胡越摇了摇头:“你刚入教,牵涉不深,旁观诸事即使不知其缘由细节,但大局上肯定比那已经身在局中的宇文圣女看得清。你也不用担心说错话,她自己也知道,我初来乍到信你更信过她。让我今夜在此留宿,为的就是借你之口与我说明万民教中的情况。” “好吧,确实是圣女姐姐的作风。”对于宇文舞的性子,阿梓更了解,自然也是认同胡越的说法。 “但说实话,对于教中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接触过,很多事情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 “无妨,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如今我教教众颇多,遍布整个岭南道,我才入教,不曾细数。但在总舵雷州,其实我感觉真正说话管用的人只有右护法和圣女姐姐二人。教主常年隐居只是偶尔现身,我也仅见过一面,经常是由圣女姐姐来替他传达指示处理教务。而左护法常年在外,身份比起教主更为神秘。而右护法统领「红巾卫」,为教中整训武备,虽然无法直接对教务提出意见,但他往往是执行教务的人。所以......” “岭南四十五州,每个州都有「红巾卫」?” “都有,不过眼下岭南道节度使躲在广州府,那里的教众被打压的厉害,基本都退了出来。而安南都护府有边军驻扎,教主严令,不许当地的教众闹事。” “人数呢?” “各州几百到千余不等吧。这个我也不清楚,像雷州总舵里在册的红巾卫就有三千左右。” 听着这话胡越暗暗啧舌,就照阿梓这个说法,这万民教常驻武备人员少说也有近三万人,已经和寻常道府能调遣的军队人数接近。 再加上北边近些年边疆动荡,一旦起事朝廷难以驰援,所以仇楼才有如此自信,急着想要复辟前朝。 而那位教主如今要见自己的原因,胡越也清楚了。 大概是借自己的名义收拢仇楼这位右护法的权力,但从今日之事看来,这红巾卫中也不全是听命于仇楼这位右护法的。 于是胡越又问道:“那今天见到的裴匡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位客卿大人,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是岭南道节度使之子,因为信奉我教教义,多次入教未果。直到今年年初起事时为教中立了大功,才破格入教安排了客卿这么一个虚职,眼下暂时安排在了右护法手下做事。” 虚职? 就今天这阵仗看着是一点也不像,而且裴匡这样一位节度使之子,如今帮着民间教派造自己老子的反,就是放在说书话本里也是够离谱的剧情了。 胡越长出了口气叹道:“看来我还真得和你们教主见面,好好盘道盘道,不然天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凌云阁。估计那位圣女现在还没睡,麻烦阿梓妹子跑一趟,就说我明天就去见教主。” “好呀,圣女姐姐一定会很开心的。” 见着阿梓飞奔出去,鹰架上的海东青也兴奋地咯咯叫,两只爪子不断蹦跶,似是与自己的主人同乐。 气氛舒缓,胡越也起了玩心,将桌上的盘筷收拾好后,特地去厨房剐了片生肉递过去,却见那鹰小心翼翼试探了一番才张开玉喙将肉叼走,掉了个头屁股朝着自己。 “啧,怎么跟你主人一个样!” 胡越轻声笑骂了一句,伸手戳了戳那鹰的小脑袋。 见其恼怒,也是连忙抽回手指转身便上床闭目入定。 第67章 万民昌生 又是一夜的入定行气,胡越睁眼望着窗外,天边朝霞氤氲着紫气,身心自觉一阵舒爽。 不知为何,自打这趟外出以来,胡越发现《六合诀》的运转愈发顺畅。 功法修炼入了第二重后,气海和灵台二穴的扩张虽然很快,但他也清楚筑基之法只要不是什么偏门邪功,寻常功法若无灵丹妙药辅助,不可速成。 可眼下自己的气海和灵台二穴尚未定型,每番行气修炼,体内仍有一部分的气劲会依旧沿着从前义父教给自己的“吐纳法”不受控制地冲击四肢百骸。 自打从碣石村出来后,这样的情况就一直存在,不过到如今自己都已经快习以为常了。 同时也在尽力去调整“吐纳法”与《六合诀》的行气冲突。 虽说行气路线依照经脉有迹可循,但体内经脉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实际上的每一次调整都是在赌。 不过好在自己在药庐受过阎罗师傅的教导,加上日常里在万方楼里寻找医书加以印证。 再加之自己还有《乾天功》作为基础保护筋脉的同时,还有《泽身术》潜移默化的修补滋养。 尽管调整功法偶有出错,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胡越有时也在心中暗自庆幸,那天自己在偌大的万方楼偏偏找到了这么两本如此契合自身现状的功法,以后若是有机会看看能不能将这两本功法再精进一番。 《六合诀》固然精妙,但本质上只是调和自身体内阴阳气劲的法门,许多细枝末节之处的气劲掌控往往不够精细,没有像其他一些功法那样有着各自特殊的功效。 先前初学时自己可能还没有体会,但一旦和其他功法作比较便能察觉到。 这几门功法比较下来,对于气劲掌控最为精细的反倒是自己义父教给自己的“吐纳法”。 敛气收功,回过神后胡越才发现门窗紧闭的屋内已经立着一位相貌平平无奇,一身书生长袍的中年人。 “胡少侠,天资过人亦能如此勤力,在下佩服。” 胡越自然也能猜到来者何人,立刻起身还礼:“教主亲自动身来见我,该是晚辈受宠若惊才对。早知如此,昨夜我就该请圣女带我去见您才是。不知晚辈该如何称呼教主?” 一套恭维的官腔说的胡越有些反胃。 没办法,寄人篱下,嘴上就得舍得花力气,对什么样的人就得说什么样的话,当初自己在稠州的学堂里也天天瞧着这些装模作样的虚礼,就会看也看会了。 “在下姓张,立教以来自名昌生,万民昌生。” “晚辈昨日听圣女所言,张教主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少侠昨夜想问的、该问的都问过阿梓姑娘了吧?” “恩,教中之事晚辈也已有所耳闻。” “有何想法?” 胡越见对方言语直接,自己也懒得绕弯子,这位张教主要是想听恭维话也用不着来问自己,而他给的答案也是言简意赅。 “乱。” “用这字形容倒是不错,自从岭南起事以来,教内事务确实很乱。 奈何,此等乱象却无法避免,此乱生于人心。 从我打算凭借本教之力胁迫本地豪强以助岭南百姓渡过如今的灾祸时,便是埋下了乱象根源。所以胡少侠,你正是如今破局的一把钥匙,若是能接任圣子之位......” “张教主,我对贵教的教义知之甚少,恐怕难当此任。” 胡越倒不是说不愿意帮忙,尽管以昨日所见,万民教如今的所作所为确确实实为这岭南道的百姓谋得了一条生路,但这毕竟是在与朝廷作对。 况且这是万民教中内部的权力斗争,仅凭心中的这点钦佩之意便舍身相助,胡越自问自己还没有如此大义。 更遑论仇楼还是杀死自己的义父,要说面前这位教主不知道此事是绝不可能的。 “圣子不过一个虚职而已。胡少侠拜师凌云阁有所顾忌,我也清楚。但还请放心,据我所知,凌云阁对于弟子们的来历和去处向来不做限制。再不济,日后在下亲自上白鹿山和「清平先生」见上一面,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若是信得过,少侠仅需稍作配合,助我从仇楼手中收回对红巾卫的掌控,绝不让你为难。事后我自会送你回阁。” “这也不是不行,要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越也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推辞,既然推不动,那就只能提条件了。 这可话刚一开口,就见到这位张教主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古朴的书册,封皮上《天涯行》三字都快被磨得不成型了。 “这是在下恩师留下的轻功秘籍,听舞儿说少侠未曾习过轻功,不嫌弃可以先练练,以后走江湖还是用得上的。还有兵器我这儿倒是没有合适的,不过等你接任圣子,仇楼估计也不会藏着掖着,红巾卫武备库的收藏还是不错的。” “张教主,这些东西于我皆为身外之物。”胡越将递来的书册按下,沉肩抬眉,眼中缓缓爬上了血丝,透着隐隐的煞气,“不知教主认为仇楼护法所言之事是否可行?” “我教以民为本,妄起刀兵实乃右护法一家之言,不知少侠有见解?” “见解不敢有,但解除仇楼对红巾卫的掌控办法有很多种,晚辈想知道,其中包不包括——让他死!” 张昌生神色依旧,甚至回应胡越这份果决时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欣赏:“若少侠有更好的办法不妨赐教。” “当真?” 胡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可是万民教中的右护法,虽说夺权杀人之行在一些江湖门派里也不算少见,且不说万民教组织庞大,右护法一职位高权重牵扯甚广,光是自己对这教派的所见所闻也料不到这位教主能面不改色地表示愿意下此狠手。 而张昌生则不紧不慢地道出了自己的条件和理由。 “你义父的死,我也责任,若不是起初的放纵,仇楼绝不敢带人围杀。而自从稠州之事发生之后,我才意识到形势严重。眼下我这个教主的号令几乎无法调动仇楼这个右护法,不然教中「红巾卫」不可能外出岭南行事。所以只要不影响我教声誉,死一位背离教义的右护法于我算不上损失,反倒是件好事。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百姓的安稳和教派的延续。” 见这位教主毫不避讳自己的目的,胡越这才是放下了心防,将他手中那本书册接了过来,也是默认答应了这次合作。 “教主就不怕我学了轻功以后就此脱身吗?” 张昌生微笑道:“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否则你我二人各自猜忌,纵使百般筹划终归是会有意外的。唯有一心同力,方不惧这世间万般无常。” 一番言语,胡越再无半句辩驳,先前的恭敬只能算是无奈奉承,那此刻起身拱手的他,心中只有敬意。 “晚辈受教了。” “圣子,客气了。”张昌生长袖拂过,屋门应声而开,“舞儿,进来吧。胡少侠肯接任圣子之位,你这做圣女的以后可得同心同力呀。” 宇文舞微红着脸调笑道:“教主爹爹就是会瞎起哄,照你这话里的意思今天这门上就得贴个「囍」字?” “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个几年,我也是到做爷爷的年纪咯。” 胡越听着二人的几句来回,心底也是一慌,他还不想莫名其妙多个爹出来。 “爹爹?张教主,不会我领了圣子这个身份跟你也得改口吧?” “诶,不至于,打趣而已。舞儿那是当初是我收的义女所以才喊的。” “那她的身世?” “看来仇楼也和你提过。不过也确实是真的,但那时万民教都还没有创立。当年武朝覆灭之时,宇文皇室偏安岭南,没过多久欧沧海前辈便率领义军南下,平定南疆。 她母亲那时流落民间与我相识,临终才将仍在襁褓之中的舞儿托付给我,那时我也不过是雷州城里一介小小布衣书生罢了。” 宇文舞言语间对于这点更为敏感。 “起初教中也没什么圣女圣子这种身份位置,但雷州怎么说也是开埠大港,常有番邦人士往来带了些他们的文化,久而久之才有了这么个‘圣女’的尊称。而且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圣女,是因为前任圣女离教,我这些年又常为教中做事,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接任这个位置的。至于仇楼口中什么前朝复辟的愿景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通解释,胡越也无意较真,万民教内部的渊源与他这个外人无关。 “那就好,既然约定已成,那晚辈就等着教主差遣了。” 张昌生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一块雕着一簇麦穗的乌木令牌以及一根竹筒。 “不急,这是我教的教规和万民令牌。既然你愿意合作,在约定完成之前该做的事自然得做到位。竹筒是教中传令特制的响箭,算是我专用的,你若是需要临时调动人手,放出响箭,看到烟火的教众皆会响应。仇楼今日应该已经回来了,你且先回去告诉他,你已接任「圣子」之位,花些时日配合他在红巾卫中树立声望。过程我不干预,任你发挥。等到时机成熟,我会让舞儿找你的。” “好,那晚辈静候佳音。” 看着胡越收起书册走出院落,宇文舞才敢将心中的担忧道出:“爹爹,右护法任职多年,胡越想要后来居上怕是很难。” “不错,所以还得等,等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仇楼错误的契机。「红巾卫」中的隐患可不止他仇楼一人。” “这契机......岂不是要生内乱?” 宇文舞很清楚张昌生所说的是谁。 “仇楼其心为己不为民,若生变数必有异动,以致人心动乱。届时只要胡越积累了足够声望,竖起救民大旗,稍加诱导即可使之多年积攒的威望一朝崩塌。至于届时如何处置,那就任那位胡少侠自行决断了。”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昌生看着窗外升起的旭日,淡然笑道:“不知,但眼下形势,估计快了。若是真等不到,待到仇楼和手下的「红巾卫」为祸一方,无需你我,自有天收。” “可是真要到那时候,我们万民教不就......” “无妨,经此一遭,教义深植人心。即使日后万民教不复存在,但随着世事更迭,将来还会有人将它拾起,并付诸于行。或许是你,或许也会是别人,但眼下我可以有能力护这岭南一地百姓的安泰已经足够了。为生民立命,有些人读了一辈子的书,为的也不过这个五个字。” “往后胡越那边我继续观察,但爹爹,他毕竟是个外人,有些事是不是要有所避讳?先前我只是领他去城外滕家庄走了一趟,您也知道以滕庄主的为人我们自是不会上什么手段的,可其他人......” 张昌生摇了摇头,心中早有安排:“不必,教中的混乱他已经看到了,也要让他看看我们对付那些贪官恶徒的手段,看看我教为民所做的牺牲,更让他看看如今的这个大同的弊病之根。这位怎么说也是凌云阁教出来的,大义是非总是拎得清的。若是他也如常人一般麻木迂腐,那当初沧海前辈的苦心怕是已然付诸东流了。” 第68章 兄弟 第二日的正午,但山洞石屋中依旧昏暗冰冷,一壮一瘦的二人跪在面色阴沉的仇楼面前,长时间的昏厥让身体如同筛糠一般隐隐的颤抖。 其中大个儿的「廿五」被胡越扒了衣服,眼下只穿了一件单衣,抖得更为厉害。 “廿五、廿六,你俩长本事了,我这出去一趟,回来世子就失踪了?” 「廿六」答道:“护法息怒,是......圣女来要人,我俩拦不住她。” 仇楼依旧默然,抽出腰间的刀扔到二人面前:“我自然知道你们拦不住圣女,但你们连醒着跑出来给我传信都做不到,留着又有何用?去手,领了抚恤后自行退教吧。” 此话一出,「廿五」的脸立刻被变得毫无血色,没了力气。 而较瘦的「廿六」颤抖着捡起长刀,他知道不听这位右护法之令的后果,但他更清楚要是废了只手就算退教也没了生计,仅凭抚恤往后的日子更没法过。 况且自己当初入教,为的也不是他仇楼! 但当他握刀的手不再颤抖时却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地按住了,回头一看将他摁住的正是戴着「廿五」红巾的「圣子」。 胡越的另一只手中正是刚刚张昌生给他的教规。 “仇楼护法,我不记得教规里有允许教中护法可以动用私刑的条例,难道教主给我的这份教规和你的不一样?” “这二人看守不力,受罚也是应该的,算不得私刑。” “受罚也该先去刑堂量刑裁罪,而不是护法你一句言语便让二人自行了断吧。护法这般行事,不怕落人口实,坏了我教声誉?” 胡越从「廿六」手中夺过长刀,走上前将它缓缓塞回了仇楼腰间的刀鞘之中,“况且这万民教的地界,我这个圣子难不成连这扇门都不准出去?” 听着胡越以「圣子」自称,仇楼心中又惊又喜:“世子殿下已经答应教主入教了?” 胡越亮出万民令牌:“护法你既已经替我铺好了路,我又为何要拒绝?当年父亲舍弃了如此之多换来的太平,他们李家却丝毫不珍惜。那我如今便要拿回那些本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从嘴里说出的理由是胡越在回来路上才编排出的。虽然胡越自认为从小到大是没学过好,谎话也说过不少,但从未有过违心之举,仅此一句话间的煎熬唯有经历过后才懂。 “世子行事果决,属下佩服。” “眼下还得劳烦护法你清点一下各地红巾卫的兵员情况。既然要起事,我也该知道自己手上有多少人可以用,有哪些人值得用。” 胡越开口并未直接要权,虽说仇楼先前言语之间确有奉他为主之意,但他也不敢用力过猛。 真正牵涉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会是何种情况,谁也说不准。 “当然,世子有意,属下定当誓死追随。如今岭南四十五州各州红巾卫皆有分舵统领,人数颇多,还请允些日子,属下便安排各地舵主回总舵向圣子述职。” “这倒不必。眼下形势非常,贸然调动易生事端。你将我接任圣子的通告发派各地舵主,我准备几天便去巡查各州教务,顺便上门拜访一下他们。” “世子......真是有心了。” 仇楼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和眼神中的漠然,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的自己也是胡越的这般年纪时。 第一次在自己长大的那个破败村子里见到那个不苟言笑却又始终待人以诚的男人。 他挎着刀,一手提着为祸乡里的恶霸的头颅,自己一身连铁片都没有的布甲,领着一队衣衫褴褛,斩木为兵的队伍,对着自己说:“小子,这日子要是过不下去了就跟着走,我活着,就饿不着你。” 而这一走,就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胡越继续说道:“这二人就先留在我身边吧,现在教中职务哪儿都需要用人,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分配给我。至于他们失职一事也有我干预的原因,护法若真要责罚这二人,不如先说说我要圣女先前将我带离这山洞是犯了哪条教规?” 仇楼还琢磨不透胡越的性子,但且不论缘由,既然他已经愿意留下,那他自当尽忠听命。 “世子言重了,方才是我昏了头。世子仁义,愿留此二人在身边,属下不敢妄言。” 胡越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先前他还捏不准仇楼对于自己这身份究竟能有多少制约,眼下来看至少这些表面上的事情自己还是能够说了算的。 “依规行事罢了,劳请护法回去后将各地舵主的名单编撰成册给我,巡查之事拖不得。” 仇楼听完胡越吩咐,不敢怠慢,转身欲走:“世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仇楼,我再问你件事。” 见仇楼如此恭敬,胡越片刻犹豫过后,还是将话问出了口,“当年魏王作......起兵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他想要确认,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在那场叛乱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时,侯爷已经隐居避世,莫说是我,就连其族亲都难见上一面。但侯爷的堂弟,也就是你堂叔,他借着在兵部任职的职务之由一年中才与侯爷堪堪见得几面。要不是有他的探听,我等可能至死都不知侯爷心中苦闷。” “明白了,你的事要紧,先去办吧。” “是,属下先行告退。” 看着铁门被关上,在桌前坐下的胡越却越发的困惑,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大同年纪》里并没有他关于参与当年叛乱的记载,可魏王那方不少追随的将士也都是因为他,说他与叛乱毫无关联几乎是绝无可能的。 但若真是他在叛乱的背后助推,当年叛乱已平,人亦身死,数万军民被流放。 朝廷只要彻查,毫无阻力和顾忌,必然会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 可史书中叛乱的罪名为何却只安在了魏王和自己义父的头上。 而目前据自己所知的情况,其中矛盾点则落在自己父亲的堂弟——这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身上。 沉思之中,胡越忘了身侧还有二人正毕恭毕敬地跪着,直到「廿六」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多谢圣子出言替我二人劝解护法!” 说着一手也按下了一旁「廿五」的脑袋,脑门磕在地上的闷响胡越听着都觉着肉疼。 胡越赶忙俯身将二人扶起,褪去自己从人家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还给「廿五」套上。 “没事,入了教就是一家人,先前是我心急鲁莽了。这事情因我而起,总不能连累你们受罚。二位大哥如何称呼?” 「廿六」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红巾:“我们红巾卫里都有编号,圣子大人若有事吩咐,直接唤这号数即可。” “这也是右护法定的规矩?教规里我也没见过这条。”胡越问道。 这话问得「廿六」微微一愣,自己以往好像也从未注意这点,但更让他意外的却是这位世子的言语间似乎有些针对右护法。 既然今日躲过一劫,自己还得留在「红巾卫」里做事,「廿六」的言语间也替右护法稍稍开脱。 “教中武备皆依右护法之意行事,也确有许多规矩没有列入教规之中。本意是好的,我们也就都习惯了。” “都是有名有姓之人,为何要以号数相称?本教以民为本,坐端行正,又不是做着见得不得人的勾当。” 胡越一番话直接模糊了这二人心中「红巾卫」的职责。 其实若万民教的目的真是复辟前朝,在世人看来确实是见不得人,但事实上并不是。 所以胡越以教规作为理由,就是让他们二人清楚,身为「红巾卫」,在万民教中没有必要为仇楼马首是瞻。 显然这一番话是戳在了在「廿五」的心头。 “大哥!世子说的在理!我郭义自打入教以来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隐姓埋名?” 对于胡越较之方才的态度转变,「廿六」心中颇为警觉:“你冷静点!” 郭义知道自己没有大哥的心思缜密,不懂得人心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但他能感受到谁是真心对自己好! “当年出事的时候娘还怀着三妹,是洛川侯爷大义赴死,才留得我们一家五口性命。他仇楼也和爹一样,都是当年「吾林卫」的旧部,无非就是官当得大了点。这些年我们在他身边,看他做的烂事还少吗?如今世子就在我们面前,愿意庇护你我,既然都是要报答侯爷如今凭什么还要听他的?” “报答?要报答侯爷,就该遵循当初侯爷的那份大义!你受了这仇楼的一次骗,还不够吗?” 「廿六」看向胡越,在他心中自然清楚「红巾卫」为了扩大万民教的势力背地里做了多少脏事。 但他却不清楚,眼前的这位世子看似人畜无害,这一张口,字句间却偏偏夹枪带棒。 里子难保不是和右护法仇楼一样,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 说到底,「廿六」还不想看着自己这个傻兄弟为了父辈的恩情,又一次白白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而听这对兄弟所言,胡越心中不免庆幸,他们并非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信了仇楼所谓的“复辟”。 前者,需要利诱,自己没有本钱;后者,只能威逼,亦是有违本心。 而且他不可能留在万民教。 所以要的是留住人心,而不是简单的站队自己。 胡越站到「廿六」身前,拱手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不敢受世子大礼,在下郭理。” “算不得大礼,这世子的身份我也才知道几天而已,要说在这世上的前十几年,我也不过是一寻常百姓罢了。听郭大哥方才所言,看来对于右护法所想复辟之事并无兴趣,其实我也一样。” “此话何意?” 胡越此番一改口风,让郭理更是摸不清头绪,眉眼间露出几分戒心。 “在下敬佩教主的为民之心,奉教主之命入教,为的只为替教主收回右护法手中的兵权,并无起刀兵之意。想必郭大哥入教也抱救民之心,还请相助在下!” 几番言语下来,郭理对于胡越彻底没了信任的基础。 “我怎知你此话不是信口雌黄?” 胡越也知仅凭言语要想取信本无可能。 但多说无益,胡越此刻只能神情诚恳地看着郭理。 他知道此刻郭理还未离去,便说明他认可自己所说之事,自己只需要等他开口。 沉思了许久,心思缜密的郭理多少也猜到了眼前这位世子如此干脆的交底是何用意。 但他还是难以放心:“空口无凭,世子既有救民之心,劳烦今日与我走一趟。” 而胡越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当奉陪!” 第69章 滕青 雷州城外 一天过去,闹剧的余波还在滕家庄里弥漫,原先朝气蓬勃的庄子,此刻却死气沉沉。 就连路过的宗亲也只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免得落人口舌。 但滕青身为庄主,此时却来不及关照庄内族人的心绪。 庄子内的一处大宅院中,日光透过天井映在院里井池之中,隐隐映出池底的水草以及几尾黑鲤。裴匡带来的随从正从院外将摞成一座小山一般的木箱搬入院中。 裴匡与滕青二人则是并坐于两把交椅之上,从其间茶案上端起的瓷杯还散着烟煴。 “滕庄主,不知今日这份礼可满意否?” “裴客卿,客气了。若只是赔礼,未免过于厚重了?” “诶,这赔礼也不只是为了昨夜的闹剧,先前是我有眼不识荆山玉,加上小人诬陷才对滕庄主有所误解。” “身外之名而已,在下也是读过几年圣贤书,虽说这么多年都没能考取功名,但如今能造福自己所见之百姓也是知足。” 言语间,滕青也透露出些许怨气。 裴匡更是直接顺杆爬,把话扯开:“庄主谦逊了,当年你头回乡试便是解元,大名在整个岭南道也是响当当的。若不是滕家庄的祖辈是因当年魏王之乱而被流放,以至于庄主你虽有功名,却无官可做,不然如今也该是岭南一州地的父母官了。如此人才却只能归乡理事,那是朝廷的遗憾。我爹那死脑筋若是能开窍,这岭南一地也不至于要落得如今的局面。” “诋毁朝廷的言语多说无益,眼下能苟全于此,在下也已心满意足。今日这些财礼还请客卿收回,滕青受之有愧......” 滕青端茶转头看了裴匡一眼,透露出无奈之意,言语间起身拱手准备送客,却见裴匡低眉吹开杯中叶渣,一句厉声言语。 “庄主仕途坎坷,不想换一条路试试吗?” “......不知客卿何意?” 裴匡不语,待到滕青重新坐下后方才开口:“今夜雷州港,轻烟舫有贵客相请。” 滕青听到「轻烟舫」三字心下一惊。 这听着像是一处画舫,实际上是由曾经东南水师中的楼船改造,那还真不是什么寻常富商能用得起的。至于为何以“舫”做称呼,用脚想都知道这船上是做什么的。万民教在教规中明令禁止娼盗之事,这轻烟舫还能在这雷州城中运作,如此看来便是这位身为教中之人的客卿在从中作梗。 但心中的惊讶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滕青脸上仍是面不改色:“看来还真是贵客。” “这是请柬,那今晚小弟恭候庄主。” 裴匡也没有等滕青回准话,留下请帖,屋外堆成小山的木箱此时也已全数搬完,拱手之后便带着人缓缓退出了内院。 此刻,身后的石墙发出几声闷响,暗门打开,其中缓缓走出了一个精干老翁。 仍坐在交椅上的滕青一只手摩挲着那封黑纸金字请帖,眼中颇有玩味之意:“三叔,你说我这刚回来,还没下钩鱼儿就自己入网了。不会是有诈吧?” “不像,这小子心思浅薄,不过万事小心,要不要再观望一下。” “机会难得,通知郭大哥,今晚一同探探虚实!” “您直接当面告知吧,他人已经在暗室里候着了。” “他自己来?可是有急事?”意料之外的事接连发生,滕青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请来了位客人。想请您过目,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我去看看,这些送来的礼品劳请三叔清点一下,圣女对这些赃物会很感兴趣的。还有通知她一声,她最近在查的事情今天我也会替她去看看。” 说罢,滕青起身,走进了暗门。 —————————— 胡越被郭理带出山洞以后在城外的另一座矮山脚下进了一条地道,随后便到了眼下的暗室之中。 好在出发前,郭义把他的刀借给了自己,看来自己至少还是争取到了俩兄弟其中一人的人心。 而郭理也并未劝阻,也看出他确实没有打算害自己的意思。 但眼下胡越已经在这空无一物的暗室里坐了不知有多久,心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郭大哥,我们这是在等谁?” “......” 见郭理抱着根包铁长棍,没有回应,胡越赶忙解释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万一一会儿要动手,我也好有个准备。” “不知道动不动手,我带你来见个人。要你一起帮个忙。” “要是不答应,不会是打算杀人灭口?”胡越说着还掂了掂郭义给他的刀。 没等郭理开口,暗室的另一头带入一股冷风,话音也随着风传入胡越的耳朵。 “灭口倒不至于,就是要请你在这密道里多待上些时日了。” 昏黄的火光下胡越也是认出了来者。 “滕庄主?” 而滕青听清了声音以后却是更为意外:“你是......圣女带着的那名「红巾卫」?” 郭理道:“看来滕庄主昨夜见过他。” “昨天要不是这位的出面,昨夜之事怕是难以善了。看来能与郭兄弟相识之人多是义士。” “我也是今日才与他相识。倒不必以义士相称,不过他的身份可不是「红巾卫」。” “难怪昨日敢如此与裴客卿那般作对,敢为这位少侠......” “在下胡越,刚刚接任教中圣子一职。” 听到胡越报出身份,滕青尽管意外,但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毕竟「红巾卫」前些日子早已把消息传开,他心中多少也有准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原来是洛川候世子,是我失礼了。郭大哥既然愿意将你带来的,看来你我二人算不上是敌人。就是不知道目标是否有了。” “目标算不上,眼下教主正要我从右护法手中收回教中兵权,以防不测。” 胡越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说辞,郭理能带着自己来见他,可以肯定不是仇楼那边的人。 “初心不一却倒也是殊途同归,以如今万民教的实力必定经不住朝廷的镇压,但教义亦是深入民心,一旦刀兵所至,仇楼若仍执掌「红巾卫」必然是群起反抗。想来教主也不愿看到将来血淹人间的惨象吧。” 此时的滕青心中也在暗暗感叹,先前万民教的强势干预,让岭南道的百姓堪堪顶住天灾,如此人心所向之时,那位张教主此举中却有急流勇退之意,不可谓不知机。 胡越反问道:“我已经全部交代完了,滕庄主不打算与我说说你的情况?” “过了今夜,世子自然明了。” “好吧。” 胡越也明白自己如今的分量算不得有多大,至于要做什么,他也不多问,毕竟来都来了,总不会只是说两句这么简单。 “对了,世子,关于收回兵权一事,你有什么打算?” 胡越苦笑道:“这个还得从长计议。现在我连身边这位郭大哥都没说动。” 滕青倒是提了个建议:“昨夜的裴匡客卿,他在「红巾卫」中也能说上话。正巧邀在下今夜去轻烟舫一聚,世子不妨同往。” “庄主有请,在下自当奉陪。收权一事,还是不要牵扯到这位官家子弟为好。” 不光其实是身份问题,单单是昨日的照面,胡越就看得出宇文舞和他不对付,此刻他自然不想和那位公子哥有太多牵扯。 滕青微微一笑:“此人既然于世子处无用,那我便放心了,此番正要探探他的虚实。世子难道不好奇,这位身为节度使之子的客卿背地里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此话一出,胡越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也不只是这滕家庄的庄主了。 看来得准备准备了。 第70章 轻烟舫 离开暗室,三人顺着地道回到了滕家庄的内院。 为了不引人注目,胡越和郭理还需换身行头。 脱去自己在凌云阁中修行那颇为随性的练功服,换上滕青让家仆带来的一套侍卫装束,原先隐藏在宽袍下常年习武练就精壮的身材在一身翻领胡服的衬托下顿时凸显出来。 加上胡服用的一身鸦青布料,让此刻的胡越看上去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虽说人靠衣装确实如此,但这一身衣服走起路来,胡越一时也不习惯这身服饰带来的紧致。总感觉身上刺挠发痒,伸手去抓却又摸不准位置,只得不断说话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滕庄主,话说这轻烟舫是什么地方,听着不太正经。” “扬州花船,和那地方一样。就是大了点,而且在海上。” 滕青也是毫不避讳地给出了个完美的类比。 而半天时间,胡越也已熟读教规,转头问向郭理:“教中不是禁止狎妓吗?我还以为这种地方妓院什么的在雷州都该绝迹了。” 这点郭理自然清楚:“这雷州城地界上确实绝迹了。” 滕青接嘴道:“但出了雷州港,那海上你说还有人管得到吗?这轻烟舫沿着大同东南海岸流窜,打着海运客舟的幌子,据说还有和寇护航。这船就是到了江南道,那里的地方官府也奈何不得。” 胡越苦笑,大同水军向来积弱,以往走镖时在内河江道里还能有官军管管,等出了海确实算不得什么。想起北魁说当年他们船帮的遭遇,想来也是因此所导致的。 “所以这次上船是什么打算。” 郭理答道:“自打这轻烟舫上次靠岸过后,最近城中已经有十三名妇女失踪了,估计和这地方脱不了干系。” “圣女前些天也来庄子里问过我有没有这类情况,估计她已经在着手安排如何处置了。” 滕青无奈苦笑,“对于这种腌臜地方,以她性子只要能够确认了轻烟舫的位置,那估计就是走舸围船,一把火烧个干净。但这玩意儿既然有人出钱就必然有利可图,那能有第一艘就能有第二艘。无非就是以后不敢再停驻雷州而已,其他州府的百姓一样遭罪,不弄清楚这船背后的金主,怕是难绝后患。” 胡越疑惑道:“那何不事先商量?” 滕青摇了摇头:“我的身份现在还不方便让圣女知道,而且也不曾想今夜客卿突然相请。想来船上必是有大人物在。” 郭理道:“其实就算裴客卿不请你,今日也得动手了。” “何意?” 郭理道:“我听城里的弟兄传的消息,昨夜圣女临时调了一队「红巾卫」,而且还向港口的鱼贩们征用渔船,估计就是趁着船舫靠岸这几天要动手的。” “啧,麻烦。” 嘴上虽这么说,但滕青依旧面不改色,看着天色将暗,眼下已经没时间去找宇文舞沟通了。 “且不管这个,纵使遇上最坏的情况,我们也得在圣女行动之前把船上的那位大人物扣下来。路上我与你们说说一会儿上船后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以及要注意的地方。记住,只要我未下令,还请世子不要轻举妄动。” 明确目标,胡越点了点头,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只要不是要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仗义相助本就是凌云阁中不少弟子的信条之一,就算自己只是个记名弟子也一样。 ...... 几番言语间,三人快步穿过雷州城内抵达渡口,只见几叶扁舟随波晃动,就连摆渡的船夫也是一身的黑衣,捂得严严实实。 “何人?” 滕青递出请柬。 船夫招呼来一艘稍宽一些的小舟吩咐道:“滕青,带侍从两名,入寒水楼。莫讨赏钱,莫要耽误。” 踏上小舟,船橹轻摇,胡越望着岸上的灯火渐渐蒙上了海上的雾气直至消失,尽管朗月当空,可在海雾弥漫之下也是晦暗异常。 周身的漆黑仿佛没有尽头,胡越心中不免发怵。 这样的环境下,除了海上寒风外,丝毫感受不到时间与位置的变化,直到火光又再次出现在了视线中时也不知是过了有多久。 望着那灯火映出船艄上的女墙,以及每堵墙上那露出火光的开口,胡越算是知道为何滕青会说这船的来历不简单,这轻烟舫的骨架要是民间船坞能造出来,怕是要把和国那些近海番邦吓哭出来,这玩意儿分明就是大同水师的军用楼船改造的,其身后之人在官府里必然有门路。 船体上原先用于置浆的舱室也有半数被蒙上了各色绸布,被其中的烛火映出不同的光色,甚至看得细致些还能瞅见其中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至于船上的楼阁,胡越只是远远数出了有五层,待到近处时已是被船体所遮挡,瞧不见细致模样。 扁舟停靠在船尾,船夫一声指哨,上方的一处舱室便抛下一串绳梯。 “几位请上船。舫主恭候多时了。” ———————— 夜半未至,轻烟舫中歌舞未起,寒水楼顶层最为装饰华贵的雀室之中已早早摆起了数十方长宴桌。 门内屏风竖立,方长桌宴上也是备好了酒水,待到宾客齐置便可开宴。 富态的中年男人坐在主座上,施施然的模样早已相当熟悉这样的氛围。 而一旁客座上身为宴会副陪的裴匡半杯清酒下肚,勾吊起些许胆气,方才敢开口说上话。 “八叔,果真好手笔,这轻烟舫的景致可比上次要入眼得多了。” 这位裴匡口中的「八叔」倒也是不端架子,随口问道:“裴家小子,上次我没随船同来,我可是听说你给我这一船的人都备了礼。怎么?打算改投门庭,不在万民教里做事了?” “八叔,就是会打趣。我在这万民教里做事,为的都是信王殿下,您不也一样?上回是因您不在,念着弟兄们辛苦,所以才想着替您慰劳慰劳他们。” 裴匡赔上笑脸,这位“八叔”的喜好他也是上回在船上打听到了,不然这回可不敢请这位‘大神’亲来雷州, “这回我可只给您备了礼,要知道这雷州城里被那张昌生治理的那是民风淳朴,这回带上船来的那些个女娃娃也都各个未经世事,把玩起来可比扬州那烟尘之地的女子更有情趣。” 「八叔」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还是你小子会做人!这么多年不见,学得如此油腔滑调,你爹当年可不这样。” 见对方打趣,裴匡心中顿时得意了起来,声色犬马之辈皆是如此,自己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对此拿捏的自然到位。 “八叔,这我可要与您说道说道了,要是我爹有我一半的圆滑,这岭南道节度使也不至于当得如此憋屈。遇上这种事情,还要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想法子。” 「八叔」一杯酒下肚,嘴上推诿道:“这官呢,我也没当过。你爹怎么做,我不考量。不过若不是承蒙信王殿下抬举,你八叔我才有了今日。如你父亲甚至为了回避如今的局势就连天灾都请不动他往洛都走一趟。你小子说你有法子让这岭南道的势力收归信王之手,我信了,也来了,现下该与我说说了。” “这次天灾,我爹与万民教的合作算是心照不宣。原先是要那万民教教主照着殿下的意思出资救灾,然后借势逼我爹就范站队。结果二人私下盘算,岭南道的情形是熬过天灾一切照旧,可见此番信王殿下的支持在那张昌生是一点都没放在心里。” “至少是真金白银出资购粮,从生意上来说你情我愿罢了,一番交易下来,里外里我还帮信王殿下里赚了些。” “可您也知道,信王殿下不在乎这些蝇头小利。他想以这万民教做嫁衣,换得我爹的支持。到头来却是这两位的沆瀣一气。” “所以嘛,几月前,你那一封信送至洛都,信王殿下也当即停了供给。” “不错,所以如今的万民教只能从地方士绅的府库之中压榨钱粮,除此外的购粮的渠道也被您尽数掌握,所购钱粮皆高于市价。以至于那右护法不得不扩招教中武备用以扩大压榨力度,而这雷州的扩招事宜便是由我操办。” 说着,裴匡的神色渐渐发狠, “眼下雷州城内的「红巾卫」我能掌控部分,加上你这轻烟舫上的几百死士。今夜只要煽动雷州地方的士绅相助,拿下雷州城,擒住张昌生,剩下一个杳无音信的左护法以及那一心复辟的右护法,信王殿下稍加许诺,我再从中运作一番,便可彻底掌控万民教。届时我爹就算再不愿,也得不得站在殿下的麾下了。” “你小子,看来准备的相当周全。那我也放心了,先去见见你送来的大礼!” 见这中年男人如此猴急,裴匡也知道不方便坏了人家的‘雅兴’。 “八叔谬赞,今夜我便是将这雷州城外有名有姓的士绅都请来了。至于如何拿下,尽管放心,且看我的手段了。” 第71章 贵人 海风凛冽,入夜的深秋纵使身处岭南依旧寒意不减。 船舫的另一头,夜色掩盖下一群少女们被领进了船舱,此刻正不知被领向何处。 少女们个个高髻束发,纱罗罩身,隐隐可见其下仅有一圈绛色高腰长裙。 火光下绮罗纤缕,肌肤可见,私部以披帛稍加盖饰,随着海上的波荡摆动,拘谨中带着一丝丝撩人的诱惑。 “人带来了?” “嗯。” 四名侍从将人引出船舱,分作两批,一批引去寒水楼,而其中面容姣好的另一批便被带到一处船庐之前。 两名侍从的其中一人见周遭没了旁人,腹中憋了许久的话便也脱口而出。 “头,正点!” “用你说,客卿亲自安排,能入他眼定有妙处。人家生在节度使府上,见过的绝色怕是不比都城的王公贵胄少。一会待八爷选完,你我今夜说不准还能挑个剩下的。” “你说八爷会挑几个?” “你小子!这嘴是真欠......估摸也就一个吧,都是些未经世事的雏儿,性子都烈的很,八爷那身子骨一个估计都难顶。” 听着领头侍从的对话,身后的少女们惶恐得开始打颤,尽管不少人都知道上了这条船意味着什么,但心里有再多的准备,真到了临门一脚时,心中也多是悔意。 可看着身边另外两名侍从手中那条明晃晃的长刀,她们没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在心中祈祷,自己别被选到。 而群芳之中,有一人此刻神色淡然,只是紧了紧藏在披帛里的匕首,尽管此刻浓妆艳抹,隐去了脸上的些许特征,但换做平日里熟悉之人站在她跟前多半得唤一声:阿梓妹子。 但此刻阿梓已经想不到许多,看着夜空中盘旋已久的海东青,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日里恩人对自己的言语: “阿梓,你刚入教,很多事情真的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其他姐妹也不会怪你的。” “圣女姐姐,我教最重要的教义是什么?” “......公平。” “对呀,既然是抽签定的人选,抽到我了却不上,对于其他姐妹不是更不公平?” “毕竟你的年岁最小,入教时间也最短。此番上船只是为我们后续的船队引路,一些姐姐身手好,上了船还能有机会出来,可你......” “圣女姐姐,你没发现阿梓其实是最合适的人吗?爹爹已经死了,没有了家人,心中便没有牵挂。如今入教,昨夜与胡大哥交代清楚以后,他也没了带我走的理由。即使这一遭我出事了,你只要不与他说,等他回去时,带去的那一封信送到林纾哥哥手里,他也安心。日子一长,等他忘了我,届时便不会为我伤心。这样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去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今夜我要整条船的人给你陪葬!” 思绪回转,天际的白羽没入夜色,而自己也被带入船庐,站在一名身着华服的油腻中年人跟前。 “来,给爷我舞一曲!” “我舞你大爷!” —————————— 轻烟舫另一头,三人顺着绳梯上了船,没等开口问话,在船上的侍从便给他们戴上了头套。 “三位见谅,眼下轻烟舫上宾客众多,此举是为了保证各位的隐私。” 这种情况滕青也有所预料,在先前的预演中也与另外二人说起。 侍从领着三人快步穿过舱室,黑暗之中胡越有些意外的是一路上并未听到有什么靡靡之音,这可不像是寻常的烟花之所。渐渐地,能听到的脚步声逐渐变多变杂,隐隐还多了些人声。最后听到几声木门转响,即使隔着黑布头套,胡越能够感受到周遭灯光的变化。 揭开黑布时,滕青已经站在了一方长桌前,看这位置该是厅中左位,而胡越和郭理则是被安排坐在了其身后一侧的矮桌。 待到滕青落座,伴着偏厅内一众乐师拨弦,众人皆是低声窃语。 除了正对着自己已经坐在右位上的裴匡,滕青细眸扫过剩下那一张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都有,转念间他便想通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个一样的身份——雷州城地界上如今或曾经的士绅。 胡越端起酒盏放在鼻前嗅了嗅,笑道:“郭大哥,你看这‘鸿门宴’摆得还有模有样的。” 郭理微微一怔:“鸿门宴?” 胡越环顾四周,看到尚未紧闭的厅门外的景象再加上自己以往走镖时见过的一些大船,稍加联想就推断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这宴厅所在是楼船上的雀室,只要派一队人堵住下楼的出路,要想脱身怕是只能跳海了。而且刚刚进门时我闻到了些许铁锈味道,外头的女墙估计也立着一队人,要没点本事,只要出门就是刀兵加身了。” 郭理反问道:“怕了?” “怕啥,一会儿要真出事了,我去把那位裴匡客卿劫来,用他自己的命换我们三人,到时候估计他还觉着自己赚了。” 话虽如此,实际上胡越对于桌上侍女一一端上的佳肴毫无兴趣,手上正翻着先前张教主给他的那本《天涯行》,心里只觉懊悔当初在万方楼怎么就没想着找本轻功学学,现在只能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了。 二人背后的碎碎闲语被曲乐声所掩盖,不曾有他人听得,待到厅堂闭门落锁,裴匡起身看着堂下座无虚席,端起酒樽,开始了他的慷慨陈词: “承蒙在座的各位抬爱,不负今夜相请。在下裴匡身为万民教的客卿,自知自我教起事以来在座诸位所受之困苦,其因便是现任教主之谬行。尽管在座往年一年四次的‘岁贡’较之平民多出数倍,至少也算是保了份平安。但如今的「分田派粮」与其说是为了他张昌生口中的公平,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从中牟利,以填补教中「红巾卫」造成的损失!” 众人皆举杯,嘴上纷纷附和,或是哀叹,或是愤慨,大意无非就是说这话在理。 但与之对坐的滕青半杯酒下肚,愣是没憋出半句话来。 因为「分田派粮」起因是在今年闹灾后期,有地方豪绅以底价收购土地所致,这才逼得万民教不得不出此下策,以保全民众。 而从中牟利也是没有可能——早在年初,信奉教义的百姓便已交了‘岁贡’,等分田过后倒是今年士绅后几季的‘岁贡’少交了。至于说是为了填补「红巾卫」造成的损失这个理由就更扯了,因为此番起事为的就是分田! 至于在座之人为何纷纷附和?不过是万民教之举伤的是他们罢了。 “裴客卿,今日请我等前来,为的该不是让我们在此长吁短叹,感怀世事吧?” 嘈杂声随着一声质问戛然而止,众人视线再次凝聚。 而听得堂下发问,裴匡也不再掩藏自己的目的。 “实不相瞒,为解诸君愁思,在下请了一位贵人相助!” 话毕,奏乐。 一名侍女推开堂上主座前的白玉屏风,中年男子端坐于上。 如此刻意的安排,让坐在席位上的胡越脚趾差点没在地板上抠出印子来,而且那个坐在主位上脸色发白的胖子,自己看着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正当他端起瓷杯准备润喉之时,富态男人报出名号,就让他一口茶水噎在喉头。 “鄙人南北商行执事——万八见过各位!” 第72章 威逼利诱 这般颇为做作的登场,加上南北商行的名头,尽管在场的人即使没法证实万八的身份,仅凭裴匡亲自为其站台也足以证实其真实性。 但身份是一回事,提出的办法可不可行却是另一回事。 在场的不说见过多大世面,至少族中殷实,能作为本家的代表上到这轻烟舫的也都是机敏之人,随便给个空头许诺可是没法拉拢的。 宴厅中当即就有人发问:“万先生,裴客卿所说之法不知为何?可否事先交托?” 万八懒得起身,只是揉了揉手腕:“不瞒各位,万民教在岭南道已然成势,想要一举推翻难如登天,但经过裴客卿分析,我也得知教中此刻人心不齐。只要换一个各位信得过的人坐在教主之位上,不就什么都解决了?比如在我看来,他自己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万先生委实高看我们了,如今万民教势大。在座之人如今已囊中空虚,手下人手大多也因那分地之举人心离散,如何行废立之事?” 万八能坐在这儿,自然有他的底气。 “钱,我有的是。人,也少不了。” 话音刚落,雀室两处侧门齐声洞开,暖色纱幔伴着深夜的海风翻飞乱舞,近百名披着半身铁甲的侍从涌入宴厅,风丝不透地围起了一道人墙。 “这船上,像这样的侍从一共五百名,再加上裴客卿先前在城中安插的暗桩。 拿下雷州城这种妄言我自然是说不出口,但制造混乱突入城中,让那位张教主暴毙当场却也不是难事。至于事成之后自然是让各位推举裴客卿来执掌大权? 虽说教中所占之田地虽然要不回来,但那些百姓分到田地后而多交的岁贡自然是如数奉还给在座的各位,较之以往更为简便。” 此言一出,人群躁动。 这船上的五百人说多不多,但以这位万先生的财力武装过后,就算比不上都城宿卫,比起那边疆驻军,战力也不遑多让。 而那些「红巾卫」在万民教攻下雷州城时所有人都知道,无非就是一帮军户出身的平民,没有那位右护法指挥根本凑不成什么战力。 加之城中已有内应,万民教如今之所以能够占据大半个岭南道的州府,正是因为那位裴客卿提供的情报支持。 如此看来,这个斩首计划,可以说把握十足。 但利弊已经陈述完了,仍旧没有人敢率先表态,毕竟这其中的收益还没有大到可以填补风险。 如今虽然日子过的‘清苦’了许多,但分完田地后由于宗族依旧存在,在场之人实际能够掌控的土地财产仍旧不少。万一失败,万民教下令分田时的雷霆手段,他们也都是见识过的。 而这样的局面显然也是在裴匡和万八的预料之中,按照原本的计划是要许以重利的,但好在今日那位圣女大人亲自给了自己一个可以把在场所有人逼上了绝路的理由。 “看来各位还是信不过在下。”万八缓缓起身,声音也逐渐抬高:“来,把人抬进来!” 大门敞开,两名力士扛着钢棍架着一漆黑的铁笼放至宴厅之中。 刚一落地,伴着胭脂香粉和腥臭,地上的毛毯便被铁笼印上了一道道血痕,少女披头散发,四肢被丝带捆着,颤抖着蜷缩躺倒在布满铁刺横生的笼中,衣衫褴褛近乎赤裸,身上仅剩了几块浸透了血渍的碎布。肌肤上几道触目惊心的豁口上尚未完全结痂,仍有隐隐血丝在身子的颤抖下渗出。 裴匡见状,故作疑惑,起身发问道:“万先生,这是?” “裴客卿,这位你该是认识的,不妨走近看看?” 众人还是都不解眼下是何情况,但坐在左位之后的胡越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裴匡走到铁笼之前,拨开挡住容颜的发丝,连连退了几步,惊恐道:“柳梓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当然,裴匡的神色只是伪装,无非就是为了道出这个名字。雷州城外周遭的分地事宜皆由圣女操办,她前些日子外出后,对于这位圣女近日来得力的随从侍女,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有过照面。 “圣女大人倒是警觉得很,我这轻烟舫还未开张,便派人上船了。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今日宴席本可以好聚好散的。” 话毕,宴厅大门轰然紧闭,万八脸上也收起了先前的和气,浑圆的脸颊此刻看上去硬如石卵。 “如今情形明了,这位柳梓姑娘既然上船。裴客卿,那看来圣女那边也有了消息。” 裴匡一脸愁容:“不错,以她的机敏,柳梓姑娘即使没有将消息传递出去,只要没能安然归去,必然引起她的警觉。以万民教的情报能力,各位的行踪难保不会被她发现。” 万八眉眼稍低,短叹一声后,丢出先前差点捅穿自己的匕首:“也不是在下信不过诸位,在座的虽说都是遭了万民教的迫害,但也难保有人为了一时苟且走漏消息。这位阿梓姑娘既然已经被识破身份,不妨请在座的各位一人一刀了结了性命也算落得个痛快。日后若是起事失败,圣女论起来在座的各位也好替我担些罪名。若是实在不愿,那在下就只能杀人了。” 此刻,围着宴厅的侍从一齐立刀震声,附和着主子的命令。 “杀!” 图穷匕见,郭理手中长棍抬头,先前胡越所言也算是再一次的提醒,他自然知道今夜是场鸿门宴。 一侧的胡越早已是忍无可忍,从那铁笼被架上来的那一刻,腰间刀就已经拔出了一半,可颤抖的手却始终被滕青反手死死按住。 “还不撒手?!” 见胡越此时的强忍愤怒,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滕青也没多做解释:“动手可以,待我把话问清楚,而且动手可以,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 “那两人能不杀就不杀!” “我知道!” 二人窃语间,裴匡见这般恩威并施之下仍没人肯站出来,心里也明白眼下左位上的那位不开口,剩下的人怕是连个屁都不会放。 “滕庄主,今日夜宴难不成你打算就这么一言不发吗?” 第73章 放!人! 滕青缓缓起身,只是问道:“万先生,您想让我们以性命交托,但您身为一介商贾却愿意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就不打算向我们透个底,您倚仗之人究竟是何身份?” 见滕青被特地安排在了左位,显然也是这次宴会的主客,万八也不忘问了一嘴:“哦?裴客卿,我都忘了问了这位上宾是?” 滕青漠然道:“上宾算不得,在下一书生罢了。” “滕庄主谦虚了,”裴匡并未觉察到此刻几人的情绪变化,向万八介绍起了滕青的来历。 “万先生,这位就是我先前与您提到过的,三年前的雷州解元——滕青。” 万八多少也听过这名声,连连拱手道:“原来是滕解元,久仰大名。” 滕青心中不屑,但嘴上还得把话问清楚:“客套话也不多说,我就问一个问题。” 万八依旧面带微笑:“请讲!” 滕青道:“万先生,你身为一方巨贾,岭南如此情形,本该明哲保身才是。眼下既然敢亲自来这儿来,大可与我们说清楚你身后之人的身份,这样我等也更添一份信心。” “滕解元果真是洞若观火,想必你若肯效力,将来信王殿下对你的恩宠怕是要胜过这位裴公子了。” 万八的言语间虽不着痕迹,但这「信王」二字可是让在场众人真真切切地听在耳朵里的,霎时间在座众人皆是议论纷纷。 而滕青终于是松了口气,今晚也不算是白走这一趟。 滕青端起一杯酒,送入腹中,声音骤然拔高:“怎么?如今这大同朝是不姓李了吗?他李成德的信王府需要把手伸到这大同最南的岭南道来?” “你!滕庄主慎言,怎可直呼信王殿下名讳!” 裴匡开口告诫,心中也隐隐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滕青仍旧没有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地冷笑道:“怎么,他连太子都不是,这三个字怎就说不得?这《大同律》也没说不能直呼皇子名讳吧?就是不知陛下知道自己如此信任的皇子却是如今岭南道乱局的始作俑者,不知该做如何感想。” 万八勃然大怒:“裴公子,这位狂悖之徒便是你请来的这位上宾?” 裴匡也是没想到会来这一出,脑子飞转,立刻找了个理由。 “滕庄主,在下知道你仕途不顺的心中郁闷,但只要你愿意效劳,想必信王殿下定不会亏待于你!” 滕青听着这话也是直摇头:“裴匡,这么多年了,裴先大人的言传身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学到!” “来人!给我拿下......” 万八见劝说无果,一道杀令还未出口,却见一道深色残影从自己的视线中划过,伴着鼻中嗅到的血腥,脖颈之上传来一股寒意。 锋刃划过汗毛,血红的目光直视着自己如芒在背,耳边响起了如鬼蜮罗刹之所传来的低语。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姓万的,你得付出代价!” 郭理身为「红巾卫」,自然见过这正是平日里圣女所用的轻功。看着眼中划出三道的残象顷刻消失,正是《天涯行》中三步见敌的要领! 不过方才的步法颇为生涩,他也能看出这轻功胡越也才堪堪入门,至于为何能有如此神速? 只能说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或许是有其他功法的加持吧。 而且同样是杀人,圣女的身法灵动,步法飘逸,颇具幻惑之意,而胡越这三步杀意尽显,如饿虎扑食! 但眼下不是讲究这么多的时候,既然已经动手,自当立即戒备,郭理也立刻提棍,摆开架势,照应滕青胡越的侧背,三人互为犄角。 “姓万的,现在再想想那位信王殿下救得了你吗?” 此刻的滕青也不再伪装,收起了那身为「庄主」时那副好好先生的嘴脸,“放人下船,然后把你知道的事情都交代清楚,或许我还会看在南北商行的面子上饶你一命。” “不放又如何?船上都是我的人,就凭你们三人,你以为逃得掉吗?” 南北商行的规矩——勾结王公,宗室除名。 万八知道自己所犯家法唯有一死,此刻索性心下一狠:“听令!今夜不得放一人下船!坏了大事,殿下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异变突生,被请来的士绅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起身离席,躲在了宴厅外围,而侍从们尽管犹豫,但还是开始缓缓结阵合围。 当然,这种情况先慌的自然是居中摇摆不定者,立刻就有一面善老者出面劝和:“腾庄主冷静,此番各位都是来谈合作的,何必刀兵相向?” 其他人也是赶忙附和:“就是,就是!滕庄主和气生财嘛!” 万八见人心动摇,立刻加码:“只要愿意合作的,安坐厅内,待侍从杀了此等暴徒,有裴公子在他一样可以......啊!!!” 胡越没等自己身前的胖子把话说完,也不等滕青自己开口。 此刻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反手一刀削去万八的半边脚掌。 “可笑,若是今日铁笼之中是你的子女,我倒要看看尔等又会是何作态?” 说罢,胡越将人推倒在一旁,双手握刀朝着自己的头顶上方连挥三刀。 气劲破空,随着木板瓦块的轰然坠落,一声巨响过后雀室顶盖便被劈开了一道豁口。 随后,胡越从怀中掏出一根细小竹筒拉开引信,火光乍现。 楼船之上,星空之下,矛隼长鸣,焰火轰响。 一名侍从救主心切,抬着长枪冲向三人。 滕青拔剑侧身挡开枪尖,擦过侍从的脚踝,当即削去一足,但手中长枪仍直直地向前刺去。 而一侧的郭理抬腿便将刺来的长枪一脚踩断,手中的一杆铁棍挑起飞扑而来的侍从猛然甩了出。 胡越却是脚尖一挑,抓起地上剩下的半截枪朝着一旁正趴在地上蛄蛹着身子向外匍匐的万八扎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一只肥硕手掌被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之上。 胡越走上前去,一脚踩着枪杆,枪头更是深入地板几分。 少年双目血红,只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放!人!” 第74章 「赤心」 烟火在夜空中散开,绚丽的火光与漆黑海面上的星星火光遥相呼应。 海雾之中,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走舸随波摇晃,此刻已将整艘轻烟舫包了个圆。 宇文舞茕茕立在为首的大船船头,瞳孔中倒映着夜空飞焰的火光,紧蹙眉头间的疑惑带着丝丝不安。 “圣女,船上好像有动静!是教主的飞火号箭!” “我知道!” 宇文舞自然知晓教中能用这号箭的人没几个。 算上她自己一个,左右护法也各算一个,但这二人显然此刻都不该出现在这轻烟舫上,而这雷州城里就只剩下那位刚刚答应合作的「圣子」了。 但原先安排上船的阿梓久久没能报信,海东青的急鸣,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号箭,所有人都能猜到此刻船上的情况非同一般。 宇文舞当机立断,高声道:“传令!所有人,准备登船!待我再发号箭方可使火油!” “是!” 一声令下,所有站在船头准备就绪的教徒纷纷甩出手中的铁爪飞索。 闷响连绵是铁爪飞出深嵌于木发出的动静,船头的教徒将飞索绳尾捆上重物,甩给相邻的船只,他人接过后迅速将尾绳绑于各自船头。 一时间,飞索长绳互相交错,结成了一张张勉强能够落足的大网。 轻功较好的教徒提气起跳,踩着网绳一跃而上,冲入船舱。 身为圣女的宇文舞更是身姿飘然,提着一柄细剑率先登船。 船舱内,玉体横陈,污秽不堪,声声低吟抽泣,落入耳中如锥心刺骨。 舱中男子此时已是精虫上脑,神色迷离间望见宇文舞那谪仙般的面容,伸手就要拉拽:“哟,哪里的小娘子,这是要与我一起共度......” 剑出鞘,刃封喉,血雾散,紫衣落红,面色漠然,圣女仍是一尘不染。 至少她的心从未落尘。 —————————— 下方船舱内的乱象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雀室之外。 宴厅之内,胡越三人互相背身而立,刀、剑、棍各自面向一处。 而一众侍卫尽管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但显然并未受过特殊的训练,不懂结阵,至于弓箭就更不敢用了,自己的主子都还在人脚底下。 单凭散兵游勇,一时半会儿自然拿不下三人。 几番攻势过后,脚下铺就的地毯连带着下方的地板已经被血彻底浸透,每踩一脚都会发出湿腻的水声,飞溅的血液洒满了视线所及,整个宴厅已然是一片猩红。 而此刻站在铁笼前的裴匡神色凝重,他在万民教中待了许久,方才胡越放出的号箭他自然认得。 虽然轻烟舫离渡口还有些距离,但深夜中再小的火光也是极为明显的。就以驻守雷州港口「红巾卫」的纪律性而言,要想指望没人发现那才是心存侥幸。 此刻,雀室之下逐渐靠近的喊杀声,他已没了心思去理会,不用猜他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这船上说是有五百带甲侍从,但遭遇夜袭,半数人还在迷梦之中,就是再训练有素也没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究竟是哪里走漏的风声裴匡已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眼下要做的不仅要保全自身,更要防止更多的情报被泄露。 “住手!” 一声令下,裴匡推开大门,船舱中的争斗已经蔓延至甲板,刀兵止,合围三人的十数名侍从也缓缓散开。 洞开的大门,勾起了龟缩在宴厅一角的人们心中的求生欲,顿时鱼贯而出,丝毫没了方才劝说滕青收手的道貌岸然。 “今夜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裴匡走回铁笼旁将锁链打开,命侍从将阿梓送到的三人身前。 胡越接过人,立刻解下外衣盖在了阿梓身上,手指搭在脖颈上只能够到脉搏微弱的跳动,这一身的惨状让他难以想象她在这万八手里遭受了什么,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念头。 “我他妈宰了你!” 咚! 一声闷响,没等胡越暴起发难,已然觉察到异样的郭理无奈之下只得背后一棍将其敲晕。围攻之下能撑到人来救援已经不易,剩下的这十几名侍从是裴匡撤离的保障。 这再动手,那就是鱼死网破,彻底断了活路。 裴匡道:“滕庄主,人我已经放了。阿梓姑娘的情况,我很抱歉,毕竟万先生那点癖好我也不好规劝。今日是我栽了,没看出你我竟非一路人。” 滕青擦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默然道:“我还以为今晚听到信王大名的人都死在这船上呢。” 今日的意外让裴匡的脸上没了平日里恭维的假笑:“小弟我还没活够,跟着信王做事无非是搏个前途,犯不上把命搭上。” “走了歪路,若不回头何来前途?”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滕庄主操心。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那位圣女吧!比起我,她应该对你更感兴趣。” “多谢裴公子提醒,那我也帮你一个忙吧。”说罢,面如铁色的滕青转手一剑破开了正趴在自己脚边的万八的喉咙,剑刃上没有留下丝毫血迹。 “今日失利,裴公子毫发无伤,万先生却损失惨重,难免心怀怨怼。如今他已身死,今夜之事传到信王耳朵里时就全凭阁下编故事的本事如何了,想必往后岭南之事他依旧会重用于你。” “那还真该谢谢滕庄主的好意了!” 裴匡自然知道滕青这一剑泄愤的成分更多,但此举好歹于自己有利,微微拱手后才带着人夺门离去。 看着空无一人的宴厅中一地狼藉,滕青算是松了口气,长剑归鞘,随手抽了一张桌子推开上面早已凉透的菜肴,大喇喇地瘫坐在了上面,大口喘着粗气道:“郭大哥,世子没事吧?” “无碍,气血冲头罢了,我那一棍下手没有多重。庄主你呢?不打算躲躲?” 看着门外的乱象,郭理也能猜到圣女此刻多半已经在船上了。 滕青看着阿梓那满是血污的身子和倒在一旁的胡越,隐隐有些神伤:“就这场面,我这要是走了,就剩你还醒着,圣女就算再信任你,在世子醒来之前也难免得怀疑到你头上来。难不成你还想试试万民教刑堂的手段?” “那就不怕你自己身份暴露吗?” 郭理这话刚说完,紫衣女子已经出现了宴厅门口,手握细剑缓步走近,身子微微起伏,在火光映射下带着煞气的身姿宛如说书话本中的出世灵蛇般妖异。 “腾庄主是何身份,不妨与小女子说说?” 看着说完话已经搭在自己脖子上的细剑,滕青没有闪躲,只是身子后靠仰着脑袋,淡然笑道:“不敢相瞒,上个月「良家子」岭南道令使因病亡故,其职务由我临时接任。” “原来教主爹爹得到的情报里,那个名号「赤心」的令使原来是你?好好的书不读,进「良家子」作甚?” “就是因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在下有很多想做的事。奈何仕途无门,只有「良家子」有皇帝的恩赐特许,每年都有任意擢用的份额。” “正好,和我走一趟吧。今夜发生的事情,还望滕令使不要有所隐瞒。” “自当相随,不过在下还希望今夜能见见张教主。大帅的人马已经启程,最晚年前就会进岭南。我奉命侦查,眼下已经查出究竟是谁在借着你们万民教的名号在岭南道挑事,想来张教主应该不介意和我们「良家子」互通有无。不然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毁在我们手里,对于他,对于你们,对于岭南道的百姓都得不偿失。” “我会让你见他的。” “那就多谢圣女。” ...... 是夜,海风不止,火油烈烈,楼船一炬,唯余焦木。 第75章 未明 “仇楼,宜州一行有何收获?” 白日已经归来的仇楼身为右护法直到此刻才开始向教主汇报。 而坐在渡口木箱上的仇楼垂着脑袋。 一旁张昌生立在海风中,立身如苍松劲竹。 “教主,您要我请来的客人也已接来了。宜州一地作乱元凶已经伏诛,如您所料,是裴匡安排的人。回来之前我已对他先前安排在教中的人手有所调查。隐患显现,趁「良家子」尚未动手,此时正是一扫阴霾的时候。” 张昌生反问道:“「良家子」人还没见到,你又怎知他们是来对付我们的?” “李氏暗地里养的一群野狗罢了,北方战事未定便匆匆南下,除了朝我们吠叫外还能对付谁?此番处理完教务,待圣子威望积攒足便可起事,当年大帅丢掉的江山,我这次要亲自替他拿回来!” 仇楼的这番言语并未让张昌生动怒,只是低眉望海——宜州之乱牵涉外族,外患比起内忧更为重要。 他此次特意派仇楼去处理,为的就是借机看看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可如今归来却仍旧一意孤行执意起事...... 海风拂鬓,张昌生不知此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是怜悯还是无奈,但闭上眼,想起过往种种,片刻过后再睁眼时已是下了决心。 “正好,此次各地的乱象让圣子亲自处理,待到他熟悉教务之后,估计也到时候了。” 仇楼抬头,看向那背影的神色相当讶异:“当真!?” “怎么?舍不得你如今护法的实权?” “教主说笑了!圣子若真有此鸿鹄之志,在下就是死,也算是瞑目了!” “呵,你倒是想的简单。” 这位临时的圣子有何志向且不说,但到了那时候——仇楼,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看着远处渐渐明晰的火光,张昌生转身离去时笑了,眼中的泪光隐隐闪烁出的是几年前初次见到身后这个人的样貌。 意气风发,壮心不已。 可惜,或许人是会变的,亦或是他当初就看错了。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为了教派的延续,当初心背离,手里的刀兵就得对着自己,早挨一刀得个轻伤总比晚挨一刀直接送命来的好。 —————————— 三更,雷州城夜阑人静,胡越睁开眼便觉着后脑上传来阵阵钝痛,可身上使不动气力,一时间只是不住的颤抖。 而床头古朴的木架上,海东青见床上发出动静,发出兴奋的尖鸣。 胡越懒得去管,意识到自己被带回了鸽房小院里,勉强缓过劲儿,撑起身子连外衣都没来得及套上便往屋外冲,迎头便撞上了听到屋内动静进门查看的郭义。 郭义赶忙伸手将胡越扶起,拍去身上的尘土:“圣子有什么事吩咐属下即可,莫要激动。” 而此刻的胡越还带着昏迷前怒火的余劲。 “谁带我回来的?阿梓呢?她伤势如何?” 郭义回想起昨天自己接到人时看到的惨状,眼神不由得闪烁:“圣子放心,教主已经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医治,暂时性命无虞,但是从船上到城里一些伤势有所拖延,大夫也说难免要留下暗疾。” 听得性命无虞,胡越也冷静下来被郭义扶着坐回了屋内,捂着肿胀的脑袋:“我要见你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用见了。” 仇楼走进院中,背手站在门前。 “眼下教主已经通报各地分舵——裴匡叛教。既然目的暴露,他必然会调遣先前安排在教中的人在各州作乱。世子,教主下令,此次由你来巡视各州分舵,处置‘内务’,圣女辅之。世子此番正是您在教中立威的机会。” 虽然头疼,但胡越此刻的脑子还算清醒:“那你呢?我没记错,裴匡是你找来的吧?” 仇楼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承蒙世子关心,教主他对此未多做责备,命我在‘内务’处置结束前留守总舵筹备调配物资,以作起事打算。” 起事!起事!眼前这人心心念念的仍旧是起事! 胡越强忍着怒意,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心里也明白这番说辞也就是那位张教主的缓兵之计,正好可以借此收回号令「红巾卫」的权柄。 而自己也可以趁着这次再好好审视这万民教一番,这几日仅是这雷州一隅,他已经见识过了。偌大个岭南道,各州皆有分舵,其中行事之人总有好坏之分。 而且身为凌云阁弟子,来之已见不平,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行,我先缓缓,这几日准备准备。” “无需世子劳心,东西属下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仇楼朝着院外招了招手,一名红巾卫便抬着一口胡越颇为眼熟却没了锁头的木箱进了屋子。 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胡越打开了箱子开始翻找,甲衣、雨具、水囊、盘缠,里面物件的样式胡越是越看越眼熟,位置也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直到在木箱底部的夹层抽出一条收在乌木刀鞘里的长刀。 刀长四尺八,黑牛皮绳缠柄,两端包铜,镂流云纹,柄尾扁球,雕双凤纹。 拔出刀,刀身尾部未开刃的部分同样有着黄铜包边,看着灯火在光洁的刀身上却只能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团。 胡越确信,这个木箱就是自己的。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那天杀完钟之岳,我让人从那草屋里带回来的,这把「未明」是大帅当年用的刀,我自然不会落下。” “......还真是让右护法费心了!” 胡越笑了,心中苦涩异常。 尽管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绝不是眼前这人对手,但此刻听到仇人说起那个名字,他握刀的手真的很想砍人。可岭南的形势还未落定,至少仇楼身为万民教的右护法现在还不能死,所以他只能又一次说着违心的话。 “若是还有其他需要,还请世子吩咐。” “不用,累了。我再去睡会儿。” “那属下就告退了。” 见仇楼胡越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躺回了床上。 见仇楼这位右护法就这么被打发走,郭义也是松了口气:“圣子你先好好休息,我继续守夜。” 而仇楼一走,胡越又坐了起来,今天他还未行功修炼:“这里很安全,不用守夜,你也休息吧。明天替我把你哥叫来,我有话问他。” “圣子,明天是下元,教中休沐。这样吧,要不明天你到我们家里,正好一起过节,不然你一个人待着也......” 看着半个身子探进屋里的郭义,胡越沉默了良久,最后只憋出了一个字。 “行。” 第76章 下元 北上的轻舟在海上漂荡了一夜,直到天际拂晓方才靠岸。 看着广州府这熟悉的海港,裴匡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登上渡口,而在此迎接他的则是先前被他派往广州府的疤脸侍卫。 “莫声,辛苦了。” 船上远远的一声招呼,坐在马车上的莫声这等了一整个后半夜的功夫也算是有了收获,赶忙上前将裴匡扶上车:“少爷,昨夜匆忙传信,莫不是雷州是出事了?” “被一个局外人摆了一道,计划已经暴露了,昨天信里交给你的事情安排了吗?” “急令已经连夜发出,虽然行事匆忙,但趁红巾卫没反应过来,能潜伏下来的人估计不少。至于雷州城内的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无妨,也就是吸引他们注意而已。我爹那边有透露什么吗?” “这次回来,老爷已经开始有些提防我了。不过消息还是有的,但朝廷那边倒是没啥动静,是白鹿城来消息了!” “凌云阁要动手?” 裴匡有些意外,若是凌云阁南下,虽说无关大局,但他自己多少还是有些担心。那帮武夫别的本事没有,搞刺杀斩首,这江湖上估计也没几家势力能防得住。 “不是,是白鹿学监的秦王带人来岭南赈灾。但钱粮都是从江南道各地采买的,并非官府分拨下来的,估计是那位秦王殿下对于朝廷的不作为看不下去了,调用自家府库来赈灾了。” “秦王......摸清他们的路线,务必要我们的人先于万民教与他们接触,最好是我亲自去见他们。” “少爷放心,南下的路线大致就几条,沿途人手也已经安排好了。” 马车一路向着城外驶去,并未在如今这风声鹤唳的广州府中多做停留。 裴匡看着如今这死气沉沉的街道,较之雷州城那勃勃生机,知晓岭南各地的局势对自己不利,仅凭自己这段时间在万民教里培养招揽来的人手怕是难以成事。 “昨天信里要你找的人消息了嘛?” “已经联系上「无心楼」的分舵了,不过雷州的消息要是传开了,那帮人后面怕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就怕拿了钱事儿没办好。再说一帮亡命徒罢了,银钱对于他们而言多了也无用,等信王令书到位,他们会知道‘无罪之身’比起钱更重要!” 莫声叹道:“少爷......这岂不是要信王殿下动刑部那边的关系了。” “老皇帝已经没几年日子了,若是在那之前信王殿下还扳不倒太子,情况只会更糟糕。一个分舵的人而已,不多,刑部的人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裴匡神情阴鸷,一次出乎意料的失败不至于摧毁他的傲气,等到将来权力到手,今夜的耻辱必要这万民教千百倍的偿还。 “教中消息呢?” “教令已发出,圣子之位已有人接任。” “可有画像?” “右护法将人带回来时,我们安排在雷州的眼线有人见过他,这是他给的草图。” 画纸之上笔锋潦草,但面貌神态却是描绘的却是颇为传神,裴匡接过后画像观摩一番后自然是认出了画中之人。 “胡越......就是这小子?”裴匡立刻联想到了今夜之事的异样:“我说滕青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原来早就是他们的人了。” “而且依教令的意思,以后这位圣子怕是要接过右护法手中掌管的「红巾卫」,我们安插在里面的人怕是......” “传令,让弟兄们撤出来,既然秦王殿下打算亲自来赈灾,我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一路上我也得用人。” “是。” ———————— 或许是轻烟舫一夜过于紧张,胡越入定行功仿佛都在半梦半醒之中,再睁眼时才发觉已是快到了傍晚,而正趴在屋内的桌上休息的郭义也是赶忙起身去接水。 “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要回去晚了指定要被阿娘臭骂一顿。我都打算留张纸条先回去了。” 胡越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起身,抓起床边的抹布沾水在脸上抹了一下。 “晚了怎么不直接叫我?” “你入定后早上圣女来过一趟,见你在练功,就吩咐我不要打断你。我见圣女好像很在意,圣子这功法想来也是颇为深奥。” 宇文舞?胡越思索良久才意识到之前回白鹿城的马车上她伪装成阿梓时,自己曾在她面前运过一次《六合诀》。 当时《六合诀》和自己的吐纳法才刚刚开始融汇,其中异样或许她也看在眼里了。 “她倒是有心。” 胡越笑了笑,也不在意,去厨房随手割了块肉放在鹰架上的食盘里后,才到木箱里取出了自己从前和义父走镖穿的灰布甲衣。虽说入凌云阁后自己身子也长了些个头,好在当初做这套衣服的时候也是尺寸也是往大了做的,如今穿在身上,这长度甚至都还有富余。 “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直接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估计是为了方便调度,城中教众分配到的院舍都非常接近。 出门穿过几条小街,拐过一个路口,只见一扇木门里探出一副开朗的少女笑颜,随后便听到一声清脆利落的招呼。 “娘!二哥回来了,还有位客人!” 话虽然是朝着屋里喊的,可人却是急匆匆的扑向了胡越身旁的郭义,直接来了个熊抱。 少女看着还未及笄,估摸着只有十岁出头的模样,看样子被两位兄长照顾得颇为仔细,经历过此地灾情却仍不懂收敛心绪。 “仁儿,不要胡闹!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 “在下一江湖镖人,流落至此,拜入万民教,承蒙两位郭兄弟照顾。” 少女抬起埋在郭义肩头的脸,一脸好奇:“镖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说话这么文绉绉的镖人,我叫郭仁!你呢?” 胡越似是有些被这份天真感染到,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胡越。” “好了!人回来了就进屋!” 听着屋里那有些怨气的声音,郭义也是心里一颤,嘴上赶忙答应:“诶,这就来!” 三人进屋,一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妇人正从灶上端出一大盘蒸鱼,郭义也是赶忙放下抱着的郭仁,上去将盘子接了过去。 “娘,大哥呢,你上次腰伤都还没好利索,怎么又......” “知道你还不早点回来,你大哥时辰到了在屋里祭祖,这鱼架在锅上要再不端出来就老了。” “这不是教里还有事情嘛?” “今天下元,能有什么大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什么都想着外人,先把自家顾好!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的心思,我也放心了。娘不是对万民教有意见,是怕你吃亏,当初就是因为你爹跟你一样,我们一家子才莫名其妙的到了岭南,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把你们拉扯,我......” 妇人嘴里嘟囔着,尽管尽是抱怨,端着鱼盘的郭义在一旁也听得只能点头,连连道是。 没办法,自家老娘的唠叨,自己这个儿子也没法还嘴,只能借着胡越开脱。 “娘,客人还在呢,少说几句。” “怎么?孩子大了就说不得了!客人来的正好,给我评评理,我这个当老娘的教训儿子还有错了?” 胡越正站在一旁吃瓜看戏,这突然一问也有些发懵。 怎么说呢,自己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娘。 不过自己还有事,可不能让这位“女豪杰”再念叨下去了。 “错是没错,不过这么一直念叨也费口舌,阿姨不妨找位教书先生编份家训,想起来时便让郭义兄自己背诵即可。” “这......能管用吗?” 见自己母亲似乎还较上真了,郭义也是赶忙打岔,边说边把人往厨房里推:“咳咳!娘,这位来是有事找大哥的,您这事儿就别让人家看笑话了!灶上还是有什么要忙的,我帮您搭把手!” 笑着看母子二人推搡着进了厨房,胡越自然也没忘了正事:“妹子,你大哥在哪儿,我这次来是找他的。” “小哥哥,你和大哥认识?他没与我说过呀?” “刚认识不久,我现在和他一起给教里做事。” “大哥他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这样说?” “大哥昨夜回来身上有脂粉味!换下来的衣服也脏的要命。” 脂粉?估计是为了盖住昨夜身上的血腥,半夜别的没法子,估计是直接在轻烟舫上就地取材了。 不过这事儿也不好直说,胡越只能尴尬苦笑,编了个理由:“是小哥哥我的错,昨夜在酒楼喝多了,估计是麻烦郭大哥带我回去的时候沾染的。” 郭仁盯着胡越那张朝气十足还带着些许青涩的面庞看了许久,找不出一点声色犬马的痕迹:“你这看着也不像啊?小哥哥骗人!” 胡越挠了挠脸,自己说谎的本事果然很差。 “仁儿,别闹了,让客人进屋!” 屋内中气十足的声音让郭仁那娇小身躯一震,脸上的明媚神色也骤然黯淡:“哦!” “小哥哥,我带你进屋吧!” “不用了,今天过节要开心哦,迟点小哥哥带你去放河灯。” 胡越揉了揉眼前那圆乎乎的脑袋,循着声音进了一处堂屋。 进屋反手关门,昏暗的堂屋内的郭理正捻着三株细香跪在木龛前,而龛中供奉的牌位有二。 其中刻了字灵牌应该是其父,而另一个块却是个无字牌位。 “世子,你可知这无字牌位祭拜的是谁吗?” “不知。” “那位为我等父辈牺牲的......英雄!” 胡越站在一侧,在桌案上捻起三支香,放在烛火中烧了许久:“这么说,我今天也该拜一拜他咯?” “随你。” “自然得拜,若没他这点血脉,这世间也就没我这个人了。” 胡越双掌合十,夹住香尾,鞠了一躬。 插上香,胡越退了一步,再三叩首。这一拜是敬的不是自己的父亲,敬的是当年为护生灵甘愿牺牲的洛川候——胡秉业。 这个在记忆中缺失的父亲,胡越的心中对他并未有多少感情,但看着如今这天南海北仍有人记着他,为他供奉香火,说明当年他这条命没有白死。 起身后,胡越靠在门框边的柱子上:“郭大哥,裴匡如今暴露了,估计往后一段时间不会太平。我准备要去岭南各地处理教务,及时止乱。别人我暂时信不过,希望你或者你们能帮我!” “世子,我没记错,来这儿之前,你是凌云阁弟子吧?” “恩,记名弟子,今年入阁没赶上。” “这些天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为何入教?” 胡越低着眉头,漆黑的瞳孔在昏黄的火光下左右摇摆着,但还是决定对于这位未来的‘自己人’坦白,既要取人心,那自己便不可有违心之举。 “其实我这不算入教,算是与张教主合作吧。至于目的,我有很多,救人、查案、报仇,多少都有点。你想知道哪个?” “报仇?世子,你若要是复仇,岂不是要遂了右护法的意起事反了那李氏朝廷?” “生父之死,我未查清其中缘由,还不到时候,但我义父之死,仇人就在眼前!” “义父?”郭理猛然回头:“你要杀的是右护法?教主知道吗?” “张教主知道,而且我早晚要走,节制教中的「红巾卫」,这是最有效的办法。如今的情形他既然能想到断臂求生,估计情况有多严重他这个当教主的比我清楚。至于怎么留退路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我管不着。” “教主策事,向来无遗,我等尽力去做便是。”郭理抿了抿嘴,直直地看向那无字牌位,而后转过身,猛然向着胡越行礼叩首:“郭理愿从世子行事,不论生死!还望世子不辱先辈之名!” “大可不必,往后行事之时若有所疑虑,大可穷原竟委,不愿从事你可自离去,我不强留。”胡越赶忙将人扶起:“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位滕庄主的身份了吧。” “他是「良家子」令使,赐号「赤心」。” 胡越有些意外:“官家的人?看来已经盯上岭南了,那你之前还这么信任他?” “这我也是昨夜方才知道。这轻烟舫以往每次靠港,城中便会有良家女子失踪,当时是滕青从那些人手里救下了仁儿,您也知道的,这要是被带上轻烟舫......” “为何不通告教内?” “之前轻烟舫停靠雷州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教内真着力严查,早就能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怀疑教中有内鬼。” “起初我也不愿相信,但事实胜于雄辩。昨夜若不是我们三人在船上大闹了一番,仅凭圣女策划的行动只不过是毁了那一艘楼船了。裴匡不会暴露,罪魁不会身死,楼船再造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万八死了?” “恩,滕青杀的,一剑封喉生机已断。现在尸体估计在海里喂鱼。” “妈的便宜他了!”想到昨夜阿梓在铁笼中的惨状,胡越嘴角一抽,恨恨道:“那现在滕青他人呢?” “昨夜他被圣女带去见教主了。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圣女应该不会为难于他。至于教主......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他露面了。” 胡越没再多问,对于那位张教主的盘算,他也没有头绪。 如今既无外援,又打算借自己的手断去教中最为重要的臂膀,很难想象他究竟有何底牌来对付即将到来的「良家子」。 “里面两位,再不出来饭都要凉啦!!!” 少女清脆的嗓音打断了沉思,郭理无奈地摇了摇头,与胡越二人相视一笑便推门而出。 “来嘞!” 第77章 闲人 二人走出堂屋,月色明媚,照在小院内,一张不大不小的四方木桌围着几张矮凳。 今日过节,虽说有万民教帮衬,但遭逢大灾,雷州城中的寻常人家依旧算不上有多富裕,除了方才进屋时从灶上端出的那一尾鱼,剩下的菜算不上丰盛。 但作为一家主母的郭大娘并未有多少抱怨,街坊邻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如今的雷州城里家家户户的生计都差不多。遭逢灾年,换做以往饿死人都是寻常事,哪还能挑挑拣拣。 能看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现下一家人还能其乐融融的团聚桌前,大娘心中又忍不住唠叨。 “二郎,你慢点吃,这几天休沐娘替你物色了几家好姑娘,可得仔细挑挑。” “咳咳!” “仁儿,你现在长身体呢!必须吃完,家里又不是没粮了。过几天等你大哥二哥领了这个月的月俸,过完年就送你进学堂,再过几年你也是到嫁人的年纪了,也好准备了!” “知道啦!” “大郎你也是的,这亲都定下了,非得等人家守完孝。你娘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听着郭大娘这话就跟连珠炮似的,这寡淡的饭菜进了嘴里胡越也觉着别有一番滋味。 “小胡啊,你在这儿没亲没故的,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家,看你比我们二郎小些年岁,但也到年纪了。要是哪天看上这雷州城里的姑娘了就和大娘说,大娘带你上门提亲去!” 突如其来的关心和三句不离婚嫁的架势着实让胡越体会到了自己这个年纪寻常人家的烦恼。但在这份热情的感染下,该怎么回答却难住了胡越,人家这也是一番好意,总不能三言两句回绝,生生浇盆冷水上去。 两难之际,院外的言语倒是替他解了围。 “郭大娘,还是如此热心,不知何日能替我物色物色?” “圣女姐姐!来的正好,一会儿带我去放灯吧,阿娘念得我头疼死了!” 郭仁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奔向院门将宇文舞引进院中,拉着她一只玉手仿佛是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郭大娘也是赶忙起身行礼:“圣女大人说笑了。妇人我嘴碎,您莫放在心上。” 宇文舞微笑柔声道:“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大家心里都知道,不过话说多了难免心生厌烦,大娘也要懂得适可而止才是,免得自家人为此生了嫌隙。” “圣女大人说的是。” “郭大娘不必拘谨,今日我来也不是为了说教。城中出了急事,只能临时来这儿找帮手了。” “圣女若有差遣尽管吩咐。”郭义放下碗筷,立刻起身。 “今日难得休沐,不劳烦二位。”宇文舞淡淡一笑,微眯着眼看向一旁,“圣子,走吧。” 胡越确实不好意思再坐着,也顾不上碗中还未吃完的米饭。先前既然答应相助,自然得履行职责。而且自己也好趁机打听打听情况,考虑一下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走吧。” 而郭仁却是不管不顾,仍抱着宇文舞的手臂不住地摇着。 宇文舞也是拿她没办法,俯身揉了揉那粉嫩的脸蛋:“仁儿乖,舞儿姐姐就先走了,晚些时候,在老地方等你一起去放灯!” “一定哦!” “恩,舞儿姐姐说话一向算数!” 郭仁放开紧抱着的手臂,看着二人离去,扭头便兴致冲冲回屋里准备东西了。 而郭大娘听着宇文舞的话茫然一怔:“大郎,我没听错吧?刚刚圣女大人是不是唤小胡叫‘圣子’啊?你现在跟着他做事?” “恩,他现在是圣子。”郭理继续吃着饭,“不过我跟他做事,是因为他是侯爷的儿子。” “侯爷?”郭大娘反应过来,脸上的红晕顿时漫到了耳根,抓着筷子起身便要往郭理脑门上敲:“你这倒霉孩子,怎么不早说!诚心拿你娘我看笑话是吧!” 郭义在一旁则是赶忙将抬起的手按下:“娘,放心吧,圣子没这么小心眼。闲话家常罢了,我看他还挺开心的。” 冷静下来的郭大娘没了食欲,放下筷子,直接走进堂屋跪在了那无字牌位之前。 而郭理和郭义只看到了一滴泪水落在木桌上,浸出一片深色的泪痕。 ...... 走出小院,宇文舞收起脸上的笑意,将靠在门外的那柄「未明」抛给了胡越,随后跃上屋顶。 “跟上。” 胡越照着《天涯行》的心法运气轻身,跃步紧跟了上去。 “怎么,这是要考考我的轻功吗?” 两个身影在月下飞速穿梭,不时有几道黑影追上想来是同行的教众,但也没用多久便被甩在了二人身后。 胡越也不知道《天涯行》这轻功身法到底算是何等水平的功夫,自己学起来确实不难,但这效果不像是寻常粗浅的轻功能够做到的。 而宇文舞则是心中暗暗吃惊于胡越轻功的进步,尽管自己此刻虽然并未施展全力,但看胡越这游刃有余的样子实在不像初学轻功的模样。不过她并未理会胡越嘴上的调侃:“有件事情得通知你,「良家子」已经做好准备南下了,有你们凌云阁的弟子协助。” 听到「良家子」三字,胡越立刻反应了过来:“滕青说的?” “是的。看来郭理很信任你,倒是没隐瞒。” “教主要我收拢「红巾卫」的人心,这么几天下来总得有点成效。况且他们俩兄弟也都没什么歪心思,就当是多交些朋友了。”胡越笑了笑,“不过照你的意思,张教主是打算与「良家子」合作了?” “没这么大的脸面,只是请那位「良家帅」给我们一个自决的机会,人答不答应还是两说。” “可你们如今势力这么庞大,也不受朝廷节制,教主就不怕自断一臂平定内乱后「良家子」过河拆桥。” “不知道,教主爹爹的心思我摸不透,眼下只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胡越也猜到了圣女心中的忧虑,说道:“放心,教主交托之事,我会尽力去做。灾年之下事乱情急,能有你们助力,也是岭南百姓的福气。如遇上同门我也与他们说道说道,就算无济于事起码能留个好名声。” 宇文舞苦笑:“那我倒是要提前和你道谢了。” “倒是不必,还是顾好眼前事吧。匆匆忙忙来找我总不是来找我闲谈交心的吧?” “若真是,难道不可吗?” “若真是你拿我的刀来作甚?” 宇文舞白眼一翻,心中微嗔:啧,真是不解风情。 不过她还是道明了缘由:“罢了,不与你斗嘴。城里的「红巾卫」回报,裴匡安排在城里的人趁着下元休沐劫了我们请来的客人,眼下找不到闲人帮忙,所以就来请你了。” 胡越戏谑道:“感情我是闲人呗。” “你我也算是朋友了吧,帮个忙怎么了?” 胡越耷拉着脸:“那就快些吧,也别让郭仁妹子等太久。” “前面就是了。” 第78章 郑三 宇文舞一个大踏步停在一处屋脊之上,伸手指向一处不远处正在搬运货物的宅院。 夜空中矛隼盘旋,见人来一个俯冲便停在了胡越的肩上,用小脑袋蹭着他的耳朵。 “阿梓养的这海东青与你倒是熟络,我要是不带点吃食,它是连翅膀都懒得扇一下。” 胡越也不知是何缘由,揉着那毛茸茸的脑袋,只嘴里问道:“就院子里这些人?怎么说,直接动手?” “和他们没什么好商量的,等人到齐就动手,下手记得留个活口。” 胡越看了看身后远处还在上上下下跃动而来的教众身影,又看了看这狭窄的小院,这要是一拥而上动起手来,对方见不见血不知道,自己这边挤作一团,指定得见血。 “不用,我一人足矣。” 放鹰归空,拔刀跃入院内,正在抬着木箱的几人惊呼还未出口,胡越脚下踏风,手中亮刀,刀影所过,见血封喉。 沉重的木箱砸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一声轰响,随后隔着木箱便传出一连串不知所谓的沉闷喊叫,似是人声。 胡越听不懂这连珠炮似的口音是哪方语言,估摸着里面的人嘴里正在问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 但此刻他没空理会,只听得内屋淅淅索索的动静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双铁掌推窗而出。 胡越一刀挑开飞来的窗板。 而窗板之后黑色的人影借着胡越视线被遮挡的一瞬,双掌作爪,一前一后直取胡越的面门。 这一招「双星拱月」出招极快,可并未让胡越措手不及,毕竟《摘星手》这门功夫他是见过。手腕一翻,单手反握长刀,横转刀身,护住小臂,以灌注气劲的刀身将袭来的前手硬生生拦住。 对方后手变招之际,胡越的左手则是后发先至,掐住了对方的腕脉。 这人手上的动作虽不及颜轻雪迅捷,但力道却要强上几分,让这一掐险些脱手,显然这手上功夫是练到家了。 但当胡越的拇指扣住他手腕筋脉的那一刻胜负已分,胡越的指尖稍一用力便是一声惨叫,半跪在地。 而此时院外放风的人也招来了帮手,急匆匆将院门推开,却只见银针闪过,紧接着身后黑影闪过,连叫喊都未发出,几人便已倒地昏厥,被紧随而来的教众拖走。 见尘埃转瞬落定,宇文舞也立刻从屋顶跃下,翩翩落地后立刻将木箱打开,其中爬出一名服饰迥异,贵气中透着几分泼辣的青年妇人,抓起一旁散落在地上的佩刀便要向胡越手上压制之人砍去。 好在宇文舞眼疾手快,将那女人拉住,嘴里一连串胡越听不懂的异族言语勉强是将人劝了下来。 而此刻被胡越制住的那人才缓过神,弱弱地问了一声:“圣女?” 宇文舞神色漠然,冷语道:“既然认得我,那我也不为难你,交代清楚你们在城里剩下的人,送你个痛快。” “不知道。” “胡越,杀了吧。” “圣女,我真不知啊!” 胡越刚一抬手,却见半跪着的那人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叹了口气也就把刀放下了。 “无心楼接的都是杀人的活,「死」字楼的人没见着,你一个「欢」字楼的跑来万民教的地界劫人是几个意思?把你知道的事情说清楚,我再给你个机会。” “这位少侠明鉴,我真不知其中缘由,分舵昨夜传信要我们配合主顾做事,事成便能有个清白之身。你方才破我的招,认得《摘星手》,想必也知我们无心楼里的大多都是戴罪之身,这样的条件我......” “看来你们那位主顾还是真是舍得下血本。”胡越不用问也知道那主顾就是裴匡,随即松手话锋一转,“你入楼前犯的是什么罪?” “......倒不是什么大罪,就是小偷小摸,只不过一次时候得罪了当地的官家,被安了个莫名的重罪,没办法才去的无心楼,领了个收尸的差事。” “万民教教规:窃贼首犯,当断三指,奉还财物;再犯者,面额刺字,苦役三年。你若是愿意受刑,便当作你入教,万民教一样能护你周全。” 那人有些发懵,左右晃着脑袋,他不认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何人,于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宇文舞:“这话......作数吗?” “他是圣子,你说这话作数不?” 话音刚落,那人转头便拜:“小人郑三谢......” “诶,不急着谢。”胡越抿着嘴,挤出一道圆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郑三看着这副模样正疑惑,快刀闪过,只觉手上一阵冰凉过后,痛苦直刺心头。 “伤口你自己找大夫去,还有刺字呢。我没这手艺,明个儿一早到教中刑堂再给你办了。至于苦役,入教后就先跟着我做事,如何?” “多......多谢圣子。” “走吧。” 将人放走后,宇文舞看着胡越擦去刀上的血,如此擅作主张她本该制止,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迟迟说不出口。 胡越见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能反问道:“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在这儿我听你的。” “算了,迟些再与你说。” 宇文舞轻声叹着气,倒是一边被救出的青年妇人操着一口别扭的口音,笨手笨脚地向胡越行礼道谢:“小兄弟好身手,孟箐谢过。” “孟姑娘客气,在雷州城出这样的事,该是我们赔不是才对。” 胡越收刀回礼,不过面前女子的视线毫不遮掩地在他身上上下扫视,看得他汗毛直立。 “就是瘦了些,不过神采倒是比我族的汉子英武。宇文妹子,可否忍痛割爱将此人借我到族里留种?” 此话一出,胡越就是再冷静也收不住脸上的惊恐,脚下退了半步,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孟姐姐就别打趣他了,这回请你来还是想商量一下往后你部族和我教的领地问题,教主爹爹还在等你去见他呢。” “正好,最近部族边上最近闹腾得很,也好找他聊聊。”说着孟箐又瞥了一眼胡越,也只能笑叹了一句:“唉,张公子也是个妙人,可惜老娘我晚生了几年。” 人声远去,胡越才勉强放下戒备,长出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什么人啊这是!” 第79章 灯火 宇文舞倒是习以为常,一边指挥着下属收拾残局,一边解释道:“乌蛮部族的大首领,大同西南的诏疆大山里氏族部落山头林立,隔阂颇深。孟姐姐所在的乌蛮部族里有好些个人丁兴旺的氏族,实力不俗。因为领地与岭南接壤,算是盟友,所以平日里也多少帮衬着。而且孟姐姐和教主爹爹有交情,所以比较合得来的。如今天灾方过,诏疆内部里又闹了起来,日子也不好过。” 胡越显然还未消气:“这一族大首领出门连个护卫都没有吗?” 宇文舞谑笑道:“小瞧人了吧!乌蛮部族所属乃是诏疆蛊寨。孟姐姐身为一族首领可是会蛊术的。” 胡越用手指搓了搓胡茬,说道:“也没见她有多厉害。” “手上功夫自然不多,但她要真不管不顾,那一身蛊毒本事,杀这一城的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功夫。只不过城里人多,不忍出手而已,要是到了城外就不一样了。不过她是客人,出了这种事,我们要是还能让人把她带出城那可就真的丢脸了。” “蛊术吗?我还真没见过。” 宇文舞看了看胡越,甩手一根银针便打在了他的小腿上。 “哎呦!你干嘛......” 胡越一惊,拔针之时却见针头正钉着一只半指大小都不到,样貌浑圆的虫豸:“我去,什么玩意!” 宇文舞接过银针,脸上也绷不住,俳笑着走出门外,留下言语:“痹蛊,不会要人命的,只是待在身上久了会四肢麻痹,直至动弹不得。说不定孟姐姐还真看上你了,自求多福吧。” “?” 胡越瞪着眼睛脑袋一歪,不可置信的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回过神后立刻追了上去。 “不是,这可不能说笑......” 宇文舞回首莞尔,露出少女神态:“当然玩笑话啦,估计是她刚刚给那个无心楼的人放的蛊,你擒住他的时候爬到你身上了。走,去夜市吧,仁儿还等着我们呢。” 胡越倒是还记得先前的异样,紧跟上去,问道:“方才我收下郑三,你欲言又止,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提起这个,宇文舞的神色又黯淡了下来:“入教还需要遴选的,你刚刚的做法和仇楼又有什么区别。” “可无心楼已经掺和进来了,那些人的手段我见识过,不可不防。而且这人不是「死」字楼养出来的死士,身上的罪过也不大,留下来往后多少会有些用处,无非是许他些好处。你要是真不放心,这段时间他由我节制。” 宇文舞苦笑道:“这话说的,倒是不像仇楼,反倒是更像教主爹爹。当初他接纳仇楼入教时也是这么说的。” “没办法,问题总会有,得一点点去解决,过了眼前的难关才有机会去想以后,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宇文舞低眉长考,胡越见她落在了身后还是不放心,于是放缓了脚步,说道:“大不了明日我与他说明,受刑只是除罪,让他跟着我做事。等我了结仇怨回去,留不留他,你到时候再考量一番便是,毕竟人总是会变的。” “终究要回去吗?” “回去”二字仿佛触痛了宇文舞的神经,低声呢喃引得胡越回头,那眼神中的无力仿佛在诉说着少女内心的疲倦。 “你这是何意?” “教主爹爹见过滕青后,他的想法就算不与我说,也能猜到几分。过几天他便要去广州府与「良家子」谈条件,跟那帮人打交道,代价肯定少不了。他若是离去,届时右护法伏法,左护法隐遁,就剩下我一人处理教务了。” 胡越没有多看宇文舞一眼,只是望着远处夜市的人声鼎沸,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看张教主也不怎么管事,你看,这雷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你打理的不是很好吗?” “可我怕,他要是走了,我怕我会做不好。” 说到这儿,宇文舞如玉琢般的面容上更是难掩隐隐伤悲,酸楚盈鼻,红了眼眶。 此时胡越仿佛才意识到,这位圣女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年纪,身上早已承担了许多。 想到以后没有了坚实的依靠,心生忧惧在所难免。 胡越也经历过,也曾怀疑过自己,可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去面对。 认定了方向,前进道路上所遇到的事会变成磨砺自己的砥石,志同道合的人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自己起初为了复仇,勉强接受了教主的合作,直到近日的深入了解,他也认同了万民教的所作所为,心中敬佩方才倾力相助。 但他也清楚,凌云阁他要回去,当年的真相还没查清,他必须不断精进实力,自己的脚步不可能永远停驻在岭南一地。 对于眼前之人,胡越只能尽力宽慰:“且走且看吧,结果尚未分晓便如此悲观,这不像你。要真走到了那一步,以后遇上麻烦了,让阿梓妹子给白鹿城传信。相识一场,能帮上忙的,我尽力相助便是。” 宇文舞一抹眼眶红肿骤消,抬头看着胡越,方才还梨花带雨的脸庞转瞬浮起一片嫣然:“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让阿梓找上门,你可不能赖账!” 说罢,远处的廊桥桥头,郭仁正骑在她二哥的肩上欢呼着朝着二人招手,宇文舞见状也是小跑着迎了上去。 “要放河灯了!快来!” 可那双明眸中的失落,胡越看在了眼里,当断则断,话说在前头,总要好过事后伤人。听着郭仁急切的呼喊,他只能无奈苦笑一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廊桥眺望,小河穿城而过,不见丝毫波荡。沿着河岸,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点起手中的烛火,一齐放入那夜色中墨黑的流水,点点河灯漂荡其上如繁星闪烁。 如此盛景,置身其中的胡越却始终兴致缺缺。 放完河灯,几人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之上,难得的节日,城中的商户也是摆出压箱底的好货,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两旁不遗余力地叫卖。时至年尾,不少人也开始为一年的最后做准备。 但胡越却融入不进这般欢乐祥和的氛围,默默地跟在几人身后。 郭仁放缓了雀跃的脚步,走在胡越身旁:“小哥哥,不高兴吗?” “倒不是......” “你又说谎。” “有这么明显吗?” “当然明显啦,小哥哥,你这张脸是藏不住一点事儿。说嘛,有心事说出来就好了。” “算了,你不懂。心里愧疚,缓缓就好。” “嘁,仁儿又不是三岁小孩!” “那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不被你看出心思?” 郭仁那明媚的大眼珠子一转,走到街边,伸手从木架上摘下一副笑脸面具,微微一跃套在了胡越的头上。 “把脸遮住不就好了?真笨!” 胡越摘下面具,端详了一番,模仿着面具上雕刻的笑容挤了挤脸上的肌肉,诡异的表情让周围的行人不自觉的避让了几分。 “仁儿确实聪明!” “那是!” “就是这面具丑了些。” 第80章 潮州 即将入冬,岭南地界虽不似大江之北絮雪已落,但连绵的阴雨却是甚为刺骨。 一队车马自越州出发,大量的辎重和人手在官道上拉扯将近半月有余才堪堪抵达潮州这个岭南道的边界州府。 城郭之外,良田无人,芒草丛生;土墙之内,街巷破败,鸡犬不闻。 放眼望去人迹难寻,这般萧瑟模样已有许久。 走得动路的青壮为了避祸求生,早已背井离乡,余下的老幼病残只能在这破败小城之中艰难苟活。 马蹄声将聚在路边焦骨上成群的渡鸦惊起,在半空中不住盘旋,发出阵阵鸣叫,似是把遗留在这座城中的人当做了自己的盘中餐。 挂着平丰镖局镖旗的车队缓缓驶入城中已过晌午。 大路两侧,目及所至,几乎所有民房的门窗屋顶都已经被烧得没了形状,只留下几根被倾倒的焦黑梁柱还立在原地,烈火灼烧过的断口上已经隐隐生出了青苔。 入城没过多久,原先在车队前头先行探路的路轩已经策马赶回,跟在了李不二的身后。 “师伯,前面有一处祠堂还算完整,先在那里安顿一夜吧。” 对于踏入岭南道感受到的环境骤变,李不二还未适应。 摘下斗笠,细雨绵绵,落在发丝之间似是繁霜满鬓,但他并未有所踌躇。 对于自己今日的安身之所,李不二更在意另一件事:“路轩,可否有寻得还在城中的百姓踪迹?” 路轩此刻神色黯淡:“人已经找到些许,不过沟通有些困难。” “有何难处?” “对于这城中的变故,余下之人都是闭口不言。” “这是为何?” “不清楚,方才我寻得几户人家问路,皆是缄默,神情漠然。好不容易遇到个孩子送了些干粮才问得前路。” 初来便遇到如此情景,李不二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扫去一路以来的困顿。 “凤平,让镖局的弟兄再辛苦一下,搭好棚帐后稍作休息,便开始施粮吧。” “是,老师。”徐凤平行礼应下,回头吩咐道:“六叔,你先去前头的祠堂吧。” 这么点路程对于平丰镖局的镖师们而言算不得有多累,平日都是在风雨里讨生活的。而这一城的惨状不少人也是头一回见,难免将心中生出的怜悯化作动力。 带队的朱清坐在车头扬鞭策马,几声嘶鸣过后,镖局车队便已远远跑在了前头。 李不二问道:“路轩,你那三位后辈呢?” “都在城内勘察,至少得找到愿意说话的人说明眼下的情况,我们才好确认接下来的方向。照「良家子」给的情报潮州的灾情不至于如此严重,但我们出发到现在也有十余日,情报难免有所迟滞。” 李不二转头又问:“荀姐姐,你怎么看?” 荀小白面不改色道:“等凌云阁弟子们的消息吧。若明日仍无收获,我与路轩再出手。” 路轩眉头微皱:“荀令使,此事不应作为对晚辈的考校。” “自己的师弟师妹,你也信不过吗?”荀小白说道,“况且若是你我离去,殿下的安全如何保障,平丰镖局名气虽大,但手段如何你难道没有数?” “行。” 路轩对于这位「良家子」令使的态度虽有不忿,但话说没错,他不做辩论,默默地跟着。 李不二觉察到了路轩的不对劲,于是便对徐凤平说道:“凤平,你先去祠堂安顿好事务。我与二位再在城中走走看看。” “是。” 看着徐凤平走远,李不二再次开口问道:“荀姐姐,有什么要说的,此刻也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荀小白神色依旧平静:“殿下,依我所见,这潮州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人祸......难不成是万民教所为?” “一问便知。” 路轩此刻也不再收敛,一掌横拍,掌风卷起细雨,街边破败的客栈仅存的一扇焦黑的大门就只剩下了几段碎木块散落在石砖地上。 门中衣衫褴褛的青年错愕的神情落在三人眼中,李不二当即问道:“何人?” “岭南道节度使之子裴匡见过秦王殿下!” 听得李不二发问,裴匡也是回过神,快步走出客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不二见来者身份,心中一喜:“可是裴使相之子,裴匡?” “正是。” “来的正好,方才正说到万民教!。” 裴匡不敢抬头,依旧俯着身子:“殿下就不要为难在下了,如今我已不是那万民教中的客卿了。” 荀小白问道:“入城以后你便一直跟着我们,既然已脱离万民教,为何不早早现身?” 裴匡答道:“在下离开万民教后,万民教便派人肃清叛教之人,以防有诈直到方才我确认殿下的身份后才敢现身。” 李不二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翻身下马将人扶起:“这潮州城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听到问话,裴匡深吸了口气,双目通红,口中言语娓娓道来。 “回殿下,我受父亲之命,领了这客卿一职监察这万民教。恰巧年初逢灾,父亲借我这身份,借用万民教之力打压士绅,好让重税之下的百姓能少受些苦难。 但期间放纵太过,万民教起了贼心,教中举事之声愈发猖獗,我身为客卿尽管极力制止,却被那教主视为眼中钉,逐出了万民教。 在那之前我也借着客卿的身份在教中招揽了不少愿意为朝廷效命的义士,安排在各州分舵以防万一。 不曾想他们因得知我被逐出教中,索性纷纷就地起事反抗,这潮州城便在这乱象之中被付之一炬。父亲得知殿下您南下的消息,所以便命我在城中接应......” 看着裴匡捶胸顿足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李不二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接受,兀自呢喃:“一教内斗,竟至于此?” 路轩见状接过话问道:“辛苦裴公子来报信,不知接下来可有去处?” “如今,广州府被万民教严防死守,父亲困守孤城,我已经回不去了。本想着再过几日等不到殿下,便北上去江南道求援......” 李不二说道:“裴公子莫要担心,「良家子」已然奉陛下旨意南下处理此事,我只是不忍见百姓受难,方才率先南下赈灾。” 裴匡感叹道:“殿下大义!” 见到裴匡如此积极,李不二此刻心中也颇感欣慰:“既然没有去处,不妨随我们同行,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殿下!” 第81章 信鸦 同样在潮州城中,先行入城的颜轻雪、云笑、万千三人此时刚刚走出一处破屋,停下了搜寻的脚步。 万千坐在街边的石阶上喘着粗气,虽说「坎门」里对于轻功的修行非常重视,万千的天分也不算差,心法要诀领悟的颇有心得。 可奈何这打小就富养的身子气血旺盛不假,但也颇为虚浮,基础不行。 这入阁堪堪两月的修行时间就他要跟上云笑与颜轻雪的速度,着实是有些为难这位南北商行的公子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万千不得不向着此刻身为领队的云笑提出建议。 “云笑,要不我们分开再找找有没有愿意配合的百姓?这都问好几批了,给钱给粮也都闭口不言,这得什么时候才能问出有用的消息?” “不急。”云笑淡然道,看向不远处的颜轻雪,“这情况,我看再多找些人,问来的结果也差不多。” “我们问的人也够多了,这些留在城里的老弱看来不知实情。” 颜轻雪的语气颇为笃定。 灾情之下,人都要饿死了,为了那口救命的吃食是没有底线可言的。 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回想起方才遇到的那些人眼中的惧怕和茫然,显然这城中的变故来的极为突然,而造势者怕是已将知情之人赶尽杀绝了。 看着半空中盘旋的渡鸦,颜轻雪有些困惑。 潮州城如今破败,曝尸不少,引来此类禽兽很正常,但这一只却久久不落地觅食,这就不合常理了。 想到这儿,颜轻雪联想到了其中的缘由,随即尝试着吹响了自己许久未用过的指哨。 不出意外,盘旋的渡鸦听见哨声,即刻俯冲而下,落在了她的臂弯上。 “轻雪姑娘,这是?” 突然的变化让万千又惊又喜,这要是再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城里乱窜他是真的受不了。 “是无心楼养的信鸦。” 云笑立刻警惕了起来,不过言语中透露着一丝丝兴奋:“哦?城里有无心楼的门客?” “肯定的,无心楼内禁止门客私下联络,任何消息只能通过信鸦传递,事毕归档。” 颜轻雪对此也颇感疑惑,她在无心楼的时候,岭南道的分舵并非设立在潮州,而若是给门客传令,信鸦不该如此久久盘旋。 她从信鸦爪子上取下竹管,取出其中布帛: 「贼子入循州数日,「生」门下属死伤惨重,所有人潮州相聚再做打算。」 如她所料,这是门客给分舵送回的传信。 虽说这信鸦能出现在这潮州城的原因尚不明了,但危墙不立,还是躲着点为好。 颜轻雪将布帛塞回竹管,放飞信鸦说道:“先回去通报吧,这潮州城怕是不安全。” 云笑问:“怎么了?” “眼下这城里的无心楼门客不少。” 听颜轻雪说出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云笑神色一惊,反手便将起身欲跑的万千按住,接着又问:“所以说,百姓皆不语与此有关?” “不确定,无心楼的规矩不允许门客在明面上做事,凡是见过门客之人都得死,而露过面相的门客只要还想受楼中庇护,轻则换脸,重则毁容。而且门客大多戴罪之身,若是大规模暴露更是会招惹来官府的追查。” 万千依旧挣扎着想要起身开溜,嘴里哭嚎着:“别啊!你看这地方像是有官府的样子吗?是真不能再待着了!我现在就要走!” 云笑心中不惧,自然理解不了万千的心情,只是少年心性,一双手死死的按住了这个身形比他宽厚许多的同门,嘴上调笑着。 “别嚎了,真把人给喊来了我可不想带着你跑。” 万千反应过来,反手便抱住了云笑的大腿:“别啊,云道长!啊不,云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二人打闹,一旁的颜轻雪也只是无奈摇头,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稚嫩无力的童音。 “大姐姐,天在下雨,你们在街上干什么?不找地方躲雨吗?” 穿着一身破烂衣裳的女孩,怀里抱着一袋用白布包着的干粮,上面还用红泥印着一个「路」字。 是路轩师兄的布包。 而这半天难得听到一个外人说话的声音,颜轻雪也是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蹲下身子,捋了捋女孩脸颊上凌乱的发丝问道:“小妹妹,你见过这个布包的主人?” “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吗?” 见女孩回话,颜轻雪心中一喜,这个形容倒是相当质朴贴切。 “你与他说过话?” 女孩不存戒心,见颜轻雪亲和,虽然没有多少力气,但仍孜孜不倦地说着:“恩,他让小五指路,我说城里还有座祠堂,他就给了我好多吃的。他还问了许多,可是小五不知道......” “小五,别说了!” 女孩的话头刚起,颜轻雪身后屋中便冲出了个少年捂住了女孩的嘴,抱起来便往不远处的巷道里钻。 三人相视,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可算是又见到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了,三人立刻跟了上去,到了那巷道拐口才发现是条死路。 两间破屋之间几块拼接的老旧木板将巷道隔断。巷道朝北,外窄内宽,另一头用破布堵住木板上漏风的缝隙,地上用几根木棍将门板架起,在上面铺上稻草和枯叶,上方再支起一顶遮雨的草棚。虽说还算不上是间屋子,至少防寒遮雨做得相当不错。 加上巷道狭窄,不见光亮,若不是亲眼见人走了进去,几人还真注意不到里面的模样。 颜轻雪说道:“你们先在外边守着,我进去问问。” 见颜轻雪自发奋勇,万千不免有些担心:“要不我们先去找师兄来?” 云笑则是直接取下剑匣立在一旁,冷声道:“有情况直接喊一声。” 颜轻雪微微颔首,转身挤进巷道。 无路可走的少年见那陌生女子紧跟而来,只得从稻草中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扭曲的形状看不出是从什么东西上取下来的,只是其中一角被磨得发亮。 他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像是一只护食的幼兽。 可在颜轻雪眼中他就像被捏在指尖的蜜蜂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尾针。 就他手上这玩意别说是用来杀人,就是稍微用力在自己手上蹭破点皮,只要见了血估计他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 但就是这样,他依旧死死地将小五护在了身后。 颜轻雪心中无奈,眼下怕是自己说再多,这小孩也听不进去。 脚尖点地,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轻盈的残影。 而少年回过神,只觉得手腕一紧,手里的“利器”便已无影无踪,被制住的双手也被一根布条紧紧捆死。 颜轻雪俯下身子,轻声道:“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第82章 余兴 少年言语硬气,小小年纪,言语之间却透露不知何处得来的傲气:“与你说甚?要杀便杀!圣女和圣子来了,自会替我等报仇!” 颜轻雪问道:“我为何要杀你?” “就是你们在城里杀人!我刚刚亲眼看着你招来那乌鸦,你和那天杀我师父的人就是一伙的!城里的火也都是你们放的!人也是你们杀的!” 「无心楼」分舵命手下门客屠杀平民? 颜轻雪眉头一紧,这情况自己在楼中十年是闻所未闻。 消息要是传回总舵,那「悲」字楼的楼主怕不是要亲临岭南锄奸。 不过眼前的少年此刻的状态显然是惊吓过度,连思考的基本能力都已经没了。 而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小五却并未被吓到,抱住了颜轻雪的小腿,抬头怯生生地说道:“大姐姐,你不要杀我哥哥。” “不会的,姐姐不是坏人。” 颜轻雪苦笑着揉了揉小五的脑袋,尽可能的柔声说道,随后从腰包中掏出一截安神香,放在火折子上点燃,没一会儿看到少年眼中的戾气渐渐散去,她才继续开口询问:“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无能暴怒过后带来的无力和屈辱感充斥着少年的脑海,顿时涕泪俱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凌云阁,颜轻雪,来救人的。” “救人?那你为什么能唤来那只乌鸦?” “杀你师父之人,与我曾是同门。他们使得,我自然也使得。” “所以,你不是杀来杀我们万民教的,对吧?” “我说了,我们是来救人的。”看到少年终于放下戒心,颜轻雪也是松了口气,解开了捆着少年的布带,问道:“你这年纪就能进万民教当教徒了?” “不能......但我爹是,等以后我长大了也是要入教为大家做事的。” 小五揉着哥哥那被捆的发紫的手腕,红着眼说道:“恩,我爹人可好了,城里大家都很喜欢他的!” 看着蓬头垢面的兄妹俩,颜轻雪回想起了幼时逃荒时的自己,不免有些心疼:“小五,还记得你见过的那位大哥哥吗?他是我的师兄,同行来的还有很多人,大家都带了很多吃的用的来救人。要是信得过,就跟我走,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好啊......” “不行!”小五话还没说完,便被少年打断:“你们进城肯定已经被那些人盯上了,我们兄妹俩躲在这里更安全。” 颜轻雪明白少年的顾忌,也不强求:“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刚刚说的圣子和圣女是谁?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会来潮州。” “报信的信鸽是我亲手放的。而且贼人作乱,圣子领命肃清的教令早已发出,他们早晚会到这儿。” 少年门板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教令,颜轻雪接过后扫视一番,上面所写之事与他口述相差无几。 泛黄的纸张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一副怒目鬼脸的青灰色面具。 “这是什么?” “圣子怒颜,只要见到戴着这个面具的人,他便是圣子。” 少年的坦诚让颜轻雪颇感欣慰,但他所述的情况并不乐观。 “飞鸽传书......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上飞的渡鸦是做什么的?” “......不知。” “和鸽子一样,报信用的。不过它吃肉,尤其是和它一样在天上飞的。事发之后传信,你的鸽子是飞不出这城的。” “这......” 看着少年渐渐失去神采,颜轻雪叹道:“罢了,我们接下来还要在岭南待上许久。要是遇上了,我找机会与那位圣子说说这潮州城的情况。” “骆南谢过女侠!” ...... 巷道中的问话并未持续多久,颜轻雪离去时又留下些随身的药罐。 她先前受伤在药庐虽然没有办法练功,但闲来无事只能和阎师傅学了不少药理,为此这一趟身上也带了不少自己配置的药物。 三人照着小五指路的方向,很快便找到了城中的祠堂。 祠堂作为地方宗族大姓心中最为神圣的场所,即使经历动乱,当地人也不敢有丝毫冒犯僭越之举。 院落里此刻即使无人打理,青灰蒙盖,环堵萧然,但此处也已是一路这城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了。 镖局的人手抵达后,简单清扫了一番,搭棚生火动作井井有条,李不二跟上后又指挥镖队分出的部分人手到城外取水打柴,不然这么多人要生火取暖,指不定又得拆几座屋子当柴火。 所有人都忙得无暇自顾,只不过让换上一身干净衣物的裴匡被晾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过这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说明那位秦王殿下并未对自己起疑。只要自己能留在他的队伍里,后面的计划才好继续进行。 而且很快,裴匡就有了一个新的小目标。 “路轩师兄,我们回来了。” 刚踏入祠堂,万千也顾不上汇报,打了声招呼便赶忙跑到方才升起的火堆旁脱下被雨淋的半湿外衣。 云笑作为领队,则是直接进到内院给正在休憩的李不二报告。 暂时得闲的颜轻雪此刻正静静地靠在院门一侧的墙边,怀抱短剑,细眉微蹙,时刻警戒着四周情况。 在已经得知城中有无心楼门客的动向后,哪怕有身为凌云阁首徒的路轩坐镇,她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裴匡缓步走到跟前,拱手相问:“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颜轻雪。” 裴匡赞叹道:“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当真是人如其名。” 颜轻雪归队时便注意到镖队中多了这一号陌生人,路上也向路轩询问过此人来历,既然是万民教里出来的,那正好有些事可以问问。 “裴公子,有些许问题不知可否替在下解惑?” “哦?不知轻雪姑娘想问什么?” “你在雷州待过,可知道那万民教曾派人在越州白鹿城外劫过一次人?” “我离开前,那教中妖女曾外出,去过一次越州,应该与你所说之事有关。” 颜轻雪眉头一挑,又问道:“那自那以后,万民教中可有多出人来?” 这一问倒是让裴匡意识到了,那名圣子就是在宇文舞那次外出归来之后才在教中出现的,而且趁自己不备接连两次坏了自己的事。 这下倒好,攻守易形,自己只要争取到这位秦王的支持,趁着「良家子」南下,不愁拿不下万民教。 到时候什么宇文舞、张昌生?都得给自己跪下当狗!甚至还有机会将这位秦王和那凌云阁也拉到信王殿下的麾下。若是将来大事竟成,那自己就该是从龙首功! 不过此刻,也不耽误自己把握眼前的佳人。 “倒是也有,而且来头甚大。” “望公子直言。” “自那妖女归教以后,不出几日便有教令传出,有人接任教中圣子之位。” “圣子?”听到这二字,颜轻雪抱剑的双臂一紧,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了捂怀中的那纸教令。 “不错,据说是那洛川侯的遗孤,不过对此在下也未曾查证。” 但探听完消息的颜轻雪已能大致确认其身份,遂拱手称谢:“多谢裴公子解惑。” “轻雪姑娘,如今潮州城内情况不明,若有用得上裴某之处尽可差遣,定当......” 没等话说完,颜轻雪已经动身走向内院。 裴匡见状也并未死缠烂打,毕竟这位态度比起那宇文舞已经好太多了。 这年头所谓的侠士也就那样。 清冷侠女,有点个性那是自然,既然接触上了,正好这潮州城中还有自己的人手在,待到夜里召集一番,日后安排点江湖上常见的攒劲桥段,也好让自己再表现一番。 当然,这也不过是“余兴配菜”而已。 裴匡看着从袖中摸出的那一张纸条,神色中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无心楼的消息果然很快,今夜的“主菜”现在已经在西边从循州赶来此处的路上了。 自己要是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 第83章 东行 循州,海丰县东,身着铁甲红巾的一队十数骑的人马正在官道之上一路向东,纵马狂奔。 马蹄踏着湿泞的道路溅起泥砾,半空之上,海东青扇动皓白的羽翼,发出阵阵鸣叫为队伍指路。 马队领头者面戴青灰怒颜面具,身后的随从稀稀拉拉地拖成一条长队,显然是行程仓促。 身在队伍中的郭义心中不免忧心,如此行军若是半路遇袭怕是毫无反抗之力,于是策马直追而上问道:“世子,方才郑三带来的信说了什么?循州方才平定,为何又如此急行?” 面具下传出胡越冰冷的声音:“教令发出已有数日,潮州分舵迟迟没有答复,今日在循州城与我们动手那些无心楼中「生」字楼的探子曾放出信鸦,正是往潮州方向飞去。” 郭义神色一凝:“过去如此之久,分舵教众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方才郑三又在韶州方向截获了无心楼信件。 照信上所言,潮州城里眼下有凌云阁的人入城落脚,发信之人就是裴匡本人。那作乱之徒既然已经先于我们与凌云阁先行接触,难免要搅弄一番是非。必须尽快澄清,不然万民教所行之事因裴匡那一张嘴叫人生了误会,往后要再做辩解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先前既已得知「良家子」已经准备对岭南道动手,那此时阁内派人南下,胡越清楚肯定是存着试探之意。 真要是让阁里派出的人信了那裴匡的胡言,别说以后对上了尴尬,万一是引得阁中任何一门的门主出手,都怕是要死不少人。 得知了胡越的用意,郭义也是点了点头,随后稍稍放慢了马速,对身后同行教徒一一解释,很快队伍便整顿齐整,紧跟在了胡越的身后。 “世子,可否要传信加派人手,身后几人虽说都是好手,但万一真动起手来......” 对于凌云阁弟子在江湖上的事迹,从小习武的郭义也是有所耳闻,心中难免发憷。 “放心,我已回信,让那边圣女先不去韶州了,带着郭大哥和「武堂」的弟兄一同赶往潮州。” 「武堂」——胡越接任圣子后,便安排郭理在教中召集可信的教众,经过各个分舵遴选后的好手便成立了这「武堂」。 “这回人越少越好,免得走漏风声,引起裴匡防备。我比你更清楚凌云阁的分量。到了那儿如果真要对付他们,还得策划一番。” 郭理不解道:“世子,你也是凌云阁出来的,直接亮出身份与他们明说不就好了吗?何必如此防备?” 胡越稍稍犹豫,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凌云阁的人我当然不用防备,可那队人里还有秦王和「良家子」的人。就算阁里派来的人我都熟识,肯信我,秦王和「良家子」可就拿不准了。毕竟都是朝廷的人,要是因为我而让凌云阁遭受牵连,于心难安。” “可一上来就动手岂不是伤了和气。” 面具下一声轻哼,胡越说道:“二哥,和人平等对话的前提是你的拳头够大。在凌云阁里虽然对自己人不讲这套,但那是有阁主在上头镇着,在外可就不一定了。” 说着,胡越又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高声喊道:“所有人全速紧跟!今夜入潮州!” “是!世子!” 自打离开雷州以后,郭义看着胡越的行事愈发果决利落,心中不免钦佩。从他留下郑三掌握了敌方情报开始,到雷州周边的肃清行动,直至前几日突袭循州,围剿无心楼在岭南的「生」字分舵,无不是一击即中。 期间胡越对于自己领导的下属也不隐瞒自己只是临时接任圣子的事实,甚至是刻意交代,以免误会。 但他的身体力行也让追随的教众知道了这位世子与教主合作是出于真心的认可——认可了他们这些人,这么多年在这大同岭南所做的事情。 而这来自一名“外人”的认可对于过来人便是内心最好的慰藉,是支撑着所有人前行的动力。 有这么一瞬间,郭义似乎体会到了曾经自己的父辈对于洛川侯那誓死追随的信念是从何而来的。 ———————— 入冬以后日头渐短,镖队的人没忙活多久,太阳便已落山。 入夜,祠堂内院,几人分作几组,围在几处火堆旁,席地而睡。 半干的湿柴在篝火中燃烧,升起淡淡的黑烟弥漫在空气中。 而负责守夜的路轩此时在大堂中守着火堆,凝视着颜轻雪带回来的那一纸万民教教令,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声的问候。 “辛苦师侄了。” 初冬寒凉,李不二从内院走出,披着被子坐在了路轩身旁。 路轩赶忙收起了教令,问道:“快子时了,师伯还不睡吗?明天还有得忙呢。” “睡不着,这又是万民教,又是无心楼的,着实叫人头疼。” 李不二搓着白天拉扯缰绳而发白的手,嘴里哈着白气。 路轩则是一手搭在他的背上,气劲灌出,以祛除寒气。 李不二随口一问:“路轩,对于万民教打算举事,你有什么看法?” 路轩摇了摇头:“如今朝廷积弱,加之天灾,难免生出异心,但若真要起事,潮州却因区区内斗便招致覆灭怕是也难以成事。” “依我看那裴匡不过是片面之词,难以取信,怕是有所图谋。” “师伯忧心,可派人监视即可。” “留下他,我怕招致万民教的敌视。” “师伯莫管他们便是,有我与荀令使在,谅他们不敢造次。” 看着路轩那一脸强装出的自信,李不二只是摇头道:“我知道你们此行担心的不止这个,虽说我本不该多问,但若真的无事,你也不会枯坐于此。如此忧心,为的可是胡越?” 被指出心结,路轩不由得挠了挠头。 “如今万民教的情况,师父与我大致讲过,怜心也与我说过胡师弟的身世。万民教此番牵涉,我怕再次见到他时,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但师伯放心,不管他是被迫还是自愿,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既事实摆在眼前,师伯你行事也不用有所顾忌。” 胡越可以说就是因他才被领入那白鹿山山门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身为凌云阁首徒的他心里有数——自己应当负起责任。 而且想到无心楼此次也搅和在了里面,路轩的眼中火光闪动,手中木枝挑动火堆时也不免控制不住,撩起阵阵火星。 “毕竟有过同门之谊,自己心里多少会有些偏向。有些事我经历过,虽然我愿意相信胡师弟此举有苦衷,但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也无非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不二坐在一旁是直摇头,听着路轩这话,还是心软。 正要开口驳斥,却见路轩手中木棍飞出,将祠堂一侧的木窗捅出了一个窟窿。 细雨不歇,地面积水稍稍抹去脚下的声响,但风过留声,终究难以隐藏。 而对于路轩那臻至化境的内功修为加持之下,周身环境一点点异动都难以躲过他的感知。 “冬雨寒凉,各位不打算进屋躲躲?” 第84章 悲心刺 “凌云阁首徒果真名不虚传。” 屋外寒风鼓动,堂内火光映照,窗外的影子由虚转实,路轩起身隐隐蓄势,压着声音给身旁的李不二传话:“师伯,进内堂唤大家起来!” 李不二明白眼下情形,没多说,披着被子便冲进了内院。 黑影渐渐收缩,眼中所现在那一副在篝火映照之下光影闪烁的怒目鬼面与那一纸教令上完全重合,已然认出了来者的路轩此刻岿然不动。 “来得正好,正与秦王殿下说起万民教......” 话音未落,长刀出鞘,铁面人挥舞之间掠出一道道无形的月牙气刃。 磅礴气劲缠绕在路轩那一双温润如玉的双手之上,一掌扫过,引得周身气流奔涌。 掌风一抖,气刃散落,身侧柴薪火尽灰飞,只留下黯淡火光星星点点,方才被照得明亮如昼的大堂顿时融入夜色。 听着屋外愈发嘈杂的脚步声,路轩没有给来者多言的机会。 随着脚下青砖迸碎,黑夜之中雷音乍响,积攒的罡气散出一道黯淡精光,映出了人形。 一拳轰出,没有诡谲多变的招式转变,没有隐于其内的阴狠暗劲,有的只是那如泰山崩于眼前的气势和出拳后有去无回的绝意。 然而如此一拳,待到那掀起热浪的拳风拂过那副铁面时,却如江流入海,没去了方才积攒的所有劲力。 火堆死灰复燃,焰光映出银针闪烁出的寒芒。 铁面之下,已是冷汗直流。 虽然知道路轩师兄身为凌云阁首徒,实力极为强悍,可就这单单全力催动内功后拍掌之间便将自己挥出的刀光打落的实力,胡越只能庆幸自己来这一趟前准备的足够周到。 收回自己点在其肋下的剑指,戴着铁面的胡越退了一步,对着已经无法动弹的路轩拱手行了一礼。 “还望见谅。” 随后胡越抬手一摆,坐下调息。院外黑影鱼贯而入,几人架起路轩立刻用韧性极强的牛筋绳将其五花大绑。 郭义更是跃上屋顶带人守住了内院四周。 为了让「青丝雪」能够打穿路轩的护体罡气,宇文舞也是施展了全力,此刻微微调息后才缓缓踏入院内。 “秦王殿下不用再晃他们了,他们可不像这位路少侠功力如此深厚,我这亲手调配的「醉心」迷药够他们睡到明夜了。” 被绑住手脚的路轩此时也已清醒,强悍的纯阳内力护身几乎让这类迷药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加大用量也只是勉强能够使他短暂失去意识。 但见到来者并未下毒手,被绑上的路轩并未立刻发难,只是稍作挣扎后问道:“你们怎么下的毒?” 路轩想不通,整支镖队的人手也都是老江湖了,况且这潮州城的情况,队伍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带的,外人根本就没有下毒的机会,就算是趁着天黑放迷烟也该有踪迹才是。 宇文舞则是从火堆中掏出一根未干的湿柴,在路轩眼前晃了晃。 “那还得多谢秦王殿下,你若是让人在城内取柴,这些门板梁柱我这药可不好伪装。”面纱染荷藕,见路轩仍在挣扎,宇文舞俯身撩开面纱,绛唇轻启又是一股迷烟盖在了他的脸上,说着看向一旁坐在不远处调息的胡越,“老实点,伤着你,我可不好交代。” 李不二也很快认清了形势,套上外衣长袍从内院走了出来:“想必这位姑娘便是万民教圣女了吧。” “宇文舞见过秦王殿下。” “不知今夜如此大张旗鼓,来此是为何?” “得知殿下远道而来,我等本该尽一份地主之谊。可惜,眼下时局动荡,接风洗尘只能等来日了。今夜搜寻城中叛党,还请殿下不要出这院门,免得血溅到您身上,污了您这凤子龙孙的皮囊。” 李不二忍怒质问:“如今潮州都已经成了这样,何来你那万民教叛党?” 话刚说完,郭义回到大堂,俯身在宇文舞耳边低语几句后便退了出去。 宇文舞又看了眼还在调息的胡越,只能勉强维持脸上那份似笑非笑的和善,隐隐咬牙说道:“看来殿下对于那位叛教的客卿倒是颇为信任,他之所言若无虚假,劳请您请他出来当面对质可否?” 说起这个,李不二此刻方才回想起,自己刚刚进内院喊人时,并未看见那位裴公子,看来自己确实是被摆了一道。 但眼前之人是何立场,他心里也没有把握,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只能赌一把了。 “宇文圣女,此番前来,在下只为接济灾民,无意介入你们教派内斗。但若是因为内斗而残害百姓,我等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是杀是放,你看着办。” “师伯!” “呵..哼哼....哈哈哈!” 听着李不二如此言语,路轩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听得一旁的铁面之下传来一阵胡越的狂笑。 同是王室贵胄,这位秦王与那位信王两相对比,真可谓讽刺至极。 一个身处庙堂,搅弄风雨;一个隐居山林,心系天下。 “秦王殿下如此年纪便隐居白鹿城,还以为是为了躲着那庙堂风雨,明哲保身,不曾想您竟也如此不惜命。” 胡越起身拍掌,便有几名「红巾卫」将衣衫褴褛的两人押入祠堂,揭开黑布罩头,解开了束缚。 “那您倒是瞧仔细了,这潮州城中到底有多少你口中的‘百姓’。” 铁面之下的低语听得李不二心中发怵。 长刀再次出鞘,映射出的寒芒扫过那二人的脸颊。 被缚在一旁的路轩认出了被带进来的二人,都是白日里自己探路时询问过的“百姓”,心中立刻就明白胡越的用意,而且他也已经觉察出了那二人的异样。 “小心!” 一刀挥出,不见落红,倒是两股梭型短刺一左一右将长刀死死架住。 宇文舞反应过来抽出腰间细剑,路轩更是猛然暴起,硬生生挣断了身上的牛筋绳。 二人见状深知不可久斗,脚下同力而出,胡越也是双手扶刀也竭力拦下二人手中那寒芒闪烁的锐器。 “低头!” 内院中一声低喝,传入胡越耳中,此刻他才发现这两股短刺顶部不似寻常兵器,毫无锋锐,有的只是两口微小的洞眼。 三人角力相持之间,胡越眼看着那短刺顶部那洞眼中如花蕊般的细丝金针迸射而出,犹如花苞绽放,直直刺向铁面上那漆黑的眼洞。 胡越没了主意,本能的听从方才传入耳中的熟悉声音,金针打在冰冷面具响起一串脆鸣。 二人见胡越分神,手中短刺一同挡开长刀,下一刺直扑心口。 然一切晚矣,背后细剑缠臂,侧身短刃封喉,一人倒地失声,一人断手昏厥,青紫身影交织之间,沾染上鲜血的胡越反手挥出夺命一刀。 血色铁面,俨然而立。 「未明」归鞘,胡越捡起落在地上的短刺,递给了身侧的颜轻雪:“姑娘,认得不?” 颜轻雪死死地盯着一眼那面具下的双眸,嘴角一抽,只给了个简短的回应。 “是「悲心刺」。” 胡越又捡起另一枚,仔细端详了一番:“听这名字就像是这「悲」字楼用的?” “恩,造这个东西的人我认识,正常用法是要将刺尖捅入体内后再催动机关放出金针,伤口虽然极小,但针上的剧毒可顷刻夺人性命。而短刺上面有防止尸体腐败的药物,「悲」字楼门客专杀楼中叛徒。清理门户,用这兵器杀人可留全尸,美曰其名:不见血。” “这看来还是独门短兵,我们才入城逮着俩人问路,怎么就碰上了碰上无心楼的门客了呢?” 胡越走到李不二跟前躬身,将那「悲心刺」双手奉上。 言语中满口的戏谑。 “殿下,看来这‘群众’里面确实有坏人呐!” 第85章 做戏 祠堂内的交锋尘埃落定。 宇文舞看着身侧的颜轻雪从刚才视线一直停在胡越身上,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悦。但这众目睽睽下她也不好发作,只得悻悻出门,领着郭家两位兄弟和带来的「红巾卫」在祠堂外警戒。 胡越此刻却仍未缓过劲,稍一提气胸口便为之一紧,而后不得不用颈上红巾抹去了面具下嘴角的血丝。 片刻沉默过后,还是胡越压着嗓子开了口,言语似是戏谑:“路少侠,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功力,在下佩服。” 见胡越没亮明自己的身份,路轩虽不知其缘由,但还是选择了默默配合。 “方才是鲁莽了,手上失了分寸,还望圣子见谅。且待我去取药来。” 听到路轩唤自己作「圣子」,胡越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稍稍愣了一会儿才说道:“看来你们消息还挺灵通的。” 见气氛缓和了下来,胡越也顾不得许多,大喇喇瘫坐在火堆旁:“不必了,你那一拳的纯阳气劲太过刚猛,乱了内息而已。” 路轩此刻几乎已经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此刻心中不免有些后怕:“要不是这要不是阁下提前下药加上我中了那位的「青丝雪」,手上才一时没了准头,那一拳打在实处岂不是......” 带着面具的胡越却反问道:“可方才在下若只身前来与裴匡言语对峙。路少侠与这位秦王殿下各自平心而论,能信我几分?” 路轩默然。 李不二心生愧意,但自欺欺人的话他说不出,只能另做言语:“如今局面,我们只能小心为上。” “所以嘛,在下才不得不多花了些心思,不是吗?” 面对胡越的阴阳怪气,李不二也只是眉眼微抬,尽可能地克制自己。 僵持之下,荀小白却是从内院中缓缓走出,柔声问道:“那么请问圣子,能否与我们讲讲如今岭南道的局面呢?” 李不二听得身后的声响,不由得一惊:“荀姐姐,你怎么......” “怎么,真当我这些年的「良家子」令使白当的吗?这点药性可迷不倒我。” 而此刻更为吃惊的却是面具之下的胡越,他可没有忘记那天就是这女人在平丰镖局中解了自己身上的「清风酥」。 她也是「良家子」? 这么看来,那日义父之死,他们也是早有预料! 「良家子」意欲何为,胡越想不明白,但在如今已经得知自己与义父的身份之后,他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早就被他们盯上了。 也正常,作为监察机构,要说「良家子」没有对当年叛乱之事进行调查估计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但更奇怪的,滕青同为「良家子」令使已知裴匡的立场,为何有这个女人跟在身旁,这位秦王殿下却对裴匡丝毫不设防。 “圣子缄默不语,难不成还是信不过我们?” 面具遮盖了胡越沉思时呆滞的表情,倒是让荀小白会错了意。 回过神的胡越答道:“在下偶然得了秦王殿下的踪迹。特地赶来此处先打个照面,也只是为了消解其中误会,免得日后相遇引起争端。至于其他只是教内事务,不劳他人费心。” 李不二反问:“圣子,你等万民教初心既与我一致,皆为百姓。何不让在下也出一份力,早些平息动乱?” 荀小白看向李不二,眼神中透露出淡淡喜色。 胡越扶着面具思索了一番:“我想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荀小白提醒道道:“圣子可曾想过,那裴匡今日方才入队,若想取得信任本该安定几日才是。可你们今夜入城却扑了个空,难道你没有觉察到诡异之处?怕是那裴公子已经召集人手,正在守株待兔呢。” 一番言语,立刻将其中症结点明,胡越明白裴匡显然是提前得知了自己这边的动向,看来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位“客卿”的本事。 不过合作也是有前提得,胡越问道:“合作也可以,但在下有一事先问问,秦王殿下可知如今岭南动乱之根源?。” 李不二答道:“不知,劳烦圣子明示在下。” “那位裴公子,是信王李成德的人。敢问殿下,这位的身份你敢动?” 李不二心下一惊,立刻追问:“这......有何证据?” “这位荀令使可认识「赤心」滕青?” 荀小白答道:“认识,他刚刚几个月前才刚领了‘令使’之职。” “信王命裴匡搅动岭南之事,还是他带着我查出来的。” 听着这位圣子亲口指出滕青的赐号,荀小白的怀疑也就彻底消散了:“了然,原来是自己人。” “算不上,帮过他忙而已,”胡越可不想和「良家子」成自己人,转头立即追问,“那秦王殿下,我再问一次——信王,你敢动吗?” 一句问话振聋发聩,李不二默然。 他知道,自己在往前走一步就是片不知深浅的泥潭,沾染上一点就再也不得脱身了。 夜风打过,雨云飘散,仅剩的一滴雨水落在大堂屋顶的残破瓦片上的积水中,激起涟漪仿佛打破了本就有些摇晃的瓦片艰难维持的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同着几片残瓦一同直直地落入了祠堂。 脆响过后,明月从阴云中探出光亮,顺着瓦片滑落后显现的缝隙映入大堂。 李不二深深提气,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他皇子又如何?庙堂上的争权夺势我懒得管,但伤及百姓,我李不二第一个不答应!” 铁面下的眼眸为之一亮,胡越言语中也带着一丝喜悦:“那就说定了,你我合力,今日便要剁了那信王李成德在岭南他的‘爪子’。” “不可!” 见二人言语奋激,一旁路轩赶忙泼冷水,让人稍作冷静,“眼下还不清楚裴匡手下到底有多少人,圣子此行以我观之,麾下不过十数人,贸然动手非明智之举!” 听得路轩这个大师兄都如此发话,胡越一时上头的热血也渐渐凉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便从长计议,来日再说,期间我们互通有无。” “不过此事既定,那圣子先不急着走,”李不二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不妨请圣子配合在下演一场戏,如何?” “演戏?给谁看?” “当然是给今晚不在祠堂内的人看。方才你与路轩交手,动静过大,裴匡在外定有觉察。不过如今还未出手,显然是底气不足。” “可以。” 三人言语之间定下了计划,胡越又瞥了一眼地上两具横尸,一旁的颜轻雪自是心领神会,无奈掏出一罐药粉干起了老行当。 毒粉化骨,几息之间,方才这祠堂之内发生的一切便被悄然抹去。 第86章 风紧,扯呼! 祠堂远处,疤脸男子缩回从焦黑方柱后面探出的脑袋,压着声音说道:“公子,人都已经安排好了。院里没动静了,怎么说,要不要动手?” 面对凌云阁的首徒,裴匡此刻必须万分谨慎,一再确认道:“不至于吧,凌云阁的人才撑了这么会儿时间?那路轩好歹也是凌云阁首徒,莫非是个银样镴枪头?莫声,你再看看?” 莫声又探出头张望了一番,回头说道:“公子,那贼子与凌云阁有旧,那帮武夫不会对人不对事吧?” 夜雨已然歇下,不安在裴匡心中缓缓升起。 “不该啊,有秦王在,怎么也不至于和万民教沆瀣一气......啧!立刻动手,不管什么情况,今天必须把万民教这伙人留下!” 命令刚刚从裴匡口中说出,祠堂的院墙便在一声巨响之中轰然倒塌。 一声满含正气的怒骂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振聋发聩 “休得再言!我凌云阁岂可与你万民教同流合污!” “冥顽不灵!” 废墟之上,铁面上寒光闪烁,胡越倚刀挺立,而路轩却已半跪在了祠堂内门前。 原先院外的暗哨见状,顿时亮起火把,将整座祠堂大院照得如昼般明亮。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路轩,我敬你们凌云阁「清平先生」的名望才肯与你商量,真当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吗?” 胡越拔刀,缓步向前,“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说出裴匡下落,带着秦王与我走一同趟雷州,要么我自己带着他回去。” “用不着!有种的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沙哑的怒吼没有得到回应,得来的只有迎面而来的刀锋。 “住手!” 伴着一声怒喝,双刃破风,飞燕轻舞。 胡越抬手横刀,拦下颜轻雪手中的双剑,相持之下,当面前的剑刃上倒映出裴匡的身影时,他才算是放下了心。 “轻雪姑娘,我来助你!” 裴匡拔剑指向胡越,身后的属下一拥而上。 此时的裴匡只恨自己这半路出家的功夫也就能对付对付一些不入流的混混,万一被绞到他们的缠斗里不死也得落个残废。 一剑封喉,飘然而去,抱得美人归的画面也就在自己脑子里想想就可以了。 “嘁!风紧!扯呼!” 胡越见四周无心楼的门客隐隐有了合围之势,自然也是见好就收,给颜轻雪使了个眼色,挑开双剑,甩出一块面纱盖住了双眼。 而后催动《天涯行》,飞身腾挪之间一把白灰从他的袖口中抛出,撒得漫天白雾,引得众人连退了几步,捂住口鼻不敢睁眼。 黑暗中,只能听到胡越抛下一句江湖上颇为烂俗的狠话。 “裴匡,今日算你命大,回去洗干净脖子给我等着!” 夜风凛然,白雾弥散,如此大的动静也让原先内院里沉睡的众人渐渐苏醒。 剑匣骤启,无锋重剑猛然掷出,带起的剑风生生将院外的白雾撕出一道豁口。 “妈的,居然中招了。” 云笑脸上此刻已没了笑意,骂骂咧咧地走出内院将半跪在地上的路轩扶起,只是这手指拂过其脉搏时,心中疑窦丛生:“师兄,你这......” “无碍,且待我调息片刻。”没等云笑的话问出口,路轩上手搭肩狠狠地捏了一把,嘴上立刻打断之,“今夜多谢裴公子相助。” “都是曾经我安排在潮州分舵的内应,万民教内斗时他们也隐于城内,在下今夜私自外出召集之举还请路少侠与秦王殿下见谅。” 李不二身形起伏,虽然一副紧张过度的模样,但仍赶忙接话:“裴公子这是哪里话,若今夜无你这援手,岂不是要叫那帮贼徒将我劫了去?” “殿下受惊,是在下无能了。贼人已走,恐还复来,今夜且让在下亲自带人值夜。” “那就先行谢过裴公子了。” 几轮寒暄过后李不二带着人进屋,颜轻雪捡起落在地上的面纱,虽说沾了尘泥,但她还是认得出,这是那天在药庐前落在胡越肩上的那块。 ———————— 潮州城楼下,破败的大门已经只剩下了半边。 这门洞之下,骆南带着小五自入夜后便一直守在半扇大门后面。 黑夜中两人不敢生火取暖,小五抱着一捆稻草,勉强护着身子仅存的一点温度。 望着眼前的漆黑,小五巍颤颤地从口中抖出了几个字。 “哥,我冷......” “小五,再忍忍,刚刚祠堂那边的动静已经小了,很快就会有人出城了。” 话虽这么说,骆南此时的身子也已在不住的颤抖,但他的手仍旧不住的搓揉着妹妹的肩膀,试图带来几丝暖意。 在这潮州城里苟活至今,骆南他自己倒还能顶得住,但小五这个年纪要是再这样下去,身子早晚得落下病根,他必须得抓住任何有可能的机会回到万民教中。 马蹄声渐近,停在残垣上的海东青扑棱起翅膀,随着一声哨声传来,它并未展翅落向自己的主人,只是回应了一声脆鸣。 “吁!有人?” 面具下发出带着疲惫的疑问,这一夜胡越已经够累了。 “应该是藏在城里的教众,”宇文舞心中一喜:“骆舵主可否露面一叙?” “潮州分舵骆望北之子——骆南见过圣女......圣子!” 骆南小跑着走出城楼门洞,但由于体力虚浮,脚下没了力气险些一个趔趄倒在马蹄之前。而小五已经只能抱着稻草颤颤巍巍地勉强迈开双脚。 “还有一个是谁?”胡越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我妹妹。” 见到骆南如此狼狈,宇文舞也知道无望再见到这城中的故人:“此地不宜久留,有话上马再说!” 将二人拉上马背,四人向着来时的循州方向疾驰。 马蹄声声中的沉默让宇文舞还是将话问出了口:“骆舵主是怎么死的?” 她必须知道潮州城发生了什么。 “爹爹……爹爹他知道潮州远离总舵,难以驰援。在收到裴匡叛教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让我通知教中弟兄们分头带着百姓准备出城隐匿。可那些人来得太快了,他传令的第二天潮州城便被围了。为了护百姓出城,分舵大伙无人幸存,就连城里的大家也死了大半......圣女,我...我们无能啊!” “那剩下被护出城去的人都去哪了?” “散开......安置在周边的......村子里,都和他们说好了......等城里升起祭台烟火就回来。” 马背上的骆南垂着脑袋娓娓道来。 言语道出了那一日眼睁睁看着那些贼徒挥舞屠刀的无力,道出了自身弱小的恐惧懦弱,道出了近日来如过街老鼠般委曲求全。 而最后却已泣不成声。 面具之下,胡越神情黯然,但也不顾上马背的颠簸,掏出行囊笔,扯出一段布条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后,便让停在肩头的海东青将消息传回潮州城内。 看着已经倒在宇文舞怀里睡去的女孩,胡越收起笔,一手扶着骆南的肩膀,缓缓地运气替这个苦命的孩子驱寒。 “你做的很好了,至少这眼泪你没在敌人面前流。” 骆南感受到背上的暖意,泪眼朦胧之中生出倦意,强撑着精神发问:“圣子.....你......会替我们报仇......吗?” “放心,一定会的!” 得到了承诺,骆南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趴在马背上沉沉睡去。 而胡越的心情却又凝重了几分。 “圣女,潮州城的武备与教中其他分舵较之如何?” 宇文舞答道:“潮州分舵防备的就是离得最近的凌云阁,除去总舵,实力自然是数一数二的。舵主骆望北在仇楼入教前就是曾提名担任右护法,实力不俗,起初「红巾卫」正是由他向教主爹爹提议成立的。” 想到这个,胡越不禁有些后怕。 “「死」「悲」字楼的门客一同围攻,加上内部还被安插了细作,竟将这一城内的教徒近乎赶尽杀绝。如此看来,方才没有直接和裴匡动手是对的,我们还是低估无心楼这一处分舵的实力。” “而且他们始终躲在暗处,看来你当初留下郑三还是个明智的决定。” “明智倒也未必,当时没什么其他选择罢了,不过现在就有了。” “你真打算让那队人去替我们收集情报?”宇文舞看着胡越那张冰冷的面具,不禁质问,“万一他们出了什么岔子,裴匡再在「良家子」那些人面前捏造一般,岂不是要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那可真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有路轩师兄在,裴匡手下只掌握了无心楼的一处分舵,真要动手,他肯定能撑到我们驰援的。” 这话不仅仅是出于安慰,胡越对路轩是真的有信心。 就方才在祠堂里的那一拳,单单那拳风,自己凭着《六合诀》中和吸纳其中的气劲都险些将气海、灵台二穴撑炸,更别说身上的筋脉承受着那气劲骤然膨胀的压力,让他此刻身上还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若是换做他人即使修炼寻常内功,哪怕修为能做到罡气护体,估计也要被震伤脏腑。 至于那一拳若真落到了实处能有多大的杀伤,胡越还真的想象不出来,肯定比自己入门那日柳师傅所展示的那一刀要强悍。 所以说,阁里不少上届的师兄们都在传路轩身为阁内首徒,实力比起各门的授业师傅都要强上几分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在「良家子」明确态度之前,自己也不好让路轩师兄来替万民教做太多事情。 “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宇文舞问道。 “让原先安排前往韶州的人先潜藏起来,时刻监视他们的动向。” 胡越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又反问道:“你说「良家子」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说话间宇文舞远处营地的火光微亮,也放下了心,思绪便静了下来。 “「良家子」......说到底也只是朝廷的鹰犬罢了。胡越,你不要对他们抱太大的期望。裴匡背后之人是那信王李成德,他虽不可能亲至,但随便派一名手下的一名大员来此,那都是天大的压力。万一那秦王镇不住,保不准「良家子」不会颠倒黑白,到时候只怕是他自己都......” “放心,那位秦王要真是怕这个,不会大老远从白鹿城赶过来的。”胡越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信心,“至于「良家子」那边,就要看教主的本事了。” “不好说,教主爹爹去广州府前安排了很多后事,我有不好的预感。” 第87章 昔日谋主 广州府,那实木铁封的城门上满是岁月的痕迹。 连绵的细雨将将停歇,石砖夯土砌做的城墙根下青苔丛生不曾沾染过战火。 天将破晓,晨曦下的蓑衣快马趁着城门微启直奔入内,精神抖擞的卫兵并未有丝毫的阻拦。 这个时节,能在城门前的官道上畅行无阻的人必然也已过了城外重重暗哨的盘查。 不过由于得到消息,万民教内生乱象,当差的衙役此时也已被列入军营充当战力,只留下部分巡街,以维持平日里街道上的秩序,使得这城中风声鹤唳。 好在广州作为岭南治所,在裴先这位节度使的多年励精图治下深得民心,加之又与万民教密约在先,二者秋毫无犯,才守得今日太平。 城中府衙门户大开,庭中此刻立着的却满是身着花青长袍的「良家子」。 内堂主座上,消瘦男子穿着已经有些不合身的常服正襟危坐,尽管满脸憔悴,但在这位面前,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杨恒晨早早静坐侧位,一杯粗茶在手中端了许久热气也不见散去。 “裴先生,多年未见,怎的如此消瘦?想当年你在秦王帐下时那可是意气风发。” 裴先没心情争辩:“忧民费神,自生白鬓。哪像良家帅,离了洛川侯,倒是越加风光气派了。今日大驾,可不是来此与我拌嘴吧?” “若是与你,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今日我请来的客人与你倒是颇为熟络。” “莫不是又从洛都请来了哪家故人?大帅不必多此一举,在下身处岭南,山高路远,就算是改朝换代也无非让我在上书时换个年号罢了。” “又?看来太子和信王手脚倒是勤快,不知是哪位手下的人已经来过了?” “进一步便是至尊,这二位谁不想呢。”裴先见杨恒晨主动提起这二人,大致也猜到了其来意,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太子碍于面子,只是送来封书信旁敲侧击,信王的手伸的可就远了。” 杨恒晨轻蔑一笑:“那可不,令尊如今东奔西走,不就是在为信王造势吗?但依先生观之,如今大同将来由谁主宰更为合适?” 对于这突兀一问,裴先愕然,妄议天数可是死罪。 杨恒晨微微抿茶:“先生放心,你也知道「良家子」向来不涉朝政,今日你我言语若有泄露,陛下第一个问罪的便是我。” “......太子。” “为何?” “太子嫡出,继承大统本就合乎礼法。当年陛下也是如此。” “但信王领兵多年,信王府里也出来好几位六部要员,近年来他在朝中威望不减反增。且不说文治如何,单论武功,太子较之可是差远了。” “不论功劳如何,太子无过,如何废立?当年先帝轻言废立的教训已经够了。” “教训?当年之事,至今未明,是非未定,有何教训?” “此乃国本!杨恒晨,你......” 二人相执不下,却有人提着一身简陋蓑衣缓缓走进府衙内堂,洒落的雨水都带着几分土腥味。 “一国之主,为何至尊?致安之本,唯在人心。裴大人当知其意。” “张教......先生?你怎么......” 见裴先话都说不利索了,杨恒晨自然也不必再伪装,说道:“是我请张教主来的。” 张昌生摘下斗笠,拱手道:“在下张昌生,见过良家帅。” 杨恒晨也是微微拱手还礼:“张教主多礼了,能如约而至,是我该谢你才是。不知滕青此行,可有失礼之处?” “滕庄主为人热心,也来雷州后也帮了我教不少忙,大帅的用意他与在下论过。得知大帅有请,今日之辩在下自然是要直抒己见。” 见二人如此寒暄,裴先也是立刻理清了现状,看来「良家子」是早就盯着岭南的情况了。 再隐瞒自己这点事儿,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最后一人落座,三人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 杨恒晨开口直指重点:“依张教主方才所言,信王如今在朝中拥护者众多,这难道不是得人心吗?” “大同天下,众生芸芸。庙堂之上有人心,江湖之远就没有?” 裴先道:“所言不错。长幼有序,这是礼法,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若无故废长立幼,更失人心。信王既一心为国,不肯做个富贵闲王,将来太子继位大可委以重任。” “裴大人此言不失为良方,可方才所言‘太子无过’,我看未必。” 张昌生也抿了抿茶,言语重了几分。 “太子李成道,位居东宫涉政十年有余,朝中六部事务皆有涉猎。不说他过往作为功过如何,看今朝岭南灾事,便可见一斑。” 而杨恒晨这个「良家帅」此刻更是不装了,言语间图穷匕见:“那依张先生之见,二者皆非良选。那谁可当之?” “大位传承,父传子,叔传侄,兄传弟亦可。在前武朝年间就不止一例。而如今这李氏皇家之中亦不止这二位是良选。今有贤王亲至于此,二位视而不见又是何意?” 二人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 杨恒晨:“秦王!” 裴先:“秦王?” 看着杨恒晨的脸上不动声色,却始终不生疑窦,裴先也是在官场混了如此多年的人精,仅凭语气态度便足以断定今日这二人该是早已串通一气了。 他意外的是,连陛下如此倚重的「良家帅」都心生此意,显然对于洛都的那二位是彻底失望了。 裴先也知道此刻再要装傻是混不过去了。 这门外可全是「良家子」的人。 至于秦王......在他心中最不愿牵扯的便是这位。 裴先给出了自己的顾虑:“秦王殿下隐居多年,若真有此志,何不早做准备?” 张昌生答道:“裴大人,为君者眼中若只有庙堂之事,那受苦的可就是苍生黎民了。” “可如今信王朝中势大,太子占着礼法,秦王于朝中是既无声望,也无靠山,若想成此事无异于登天之举。” 言语间,裴先的声音也弱了下去,丝毫没有了方才辩论时的底气。 说到底,对于如今最有可能继位的两个人选,裴先心底始终不曾认同,自然也就无法说服自己。 “呵,裴先,不曾想你这位老秦王的昔日谋主也会受眼界所困。” 第88章 内鬼 杨恒晨冷哼一声,话语中只剩下挖苦之意。 “在这广州府里,你能看到的太少了。你只见信王在朝中的势力步步扩张,不曾想想单单是这岭南四十五州内就有多少白鹿学监里出来的士人?你见那太子凭着礼法论事,可知那位执宰相权的岐王柴俭和多数宗亲同你一样从未偏向任何一位皇子?” 张昌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裴大人,试想将来这大同天下落入那二位任意一位的手里,又会是一副何等局面?届时,怕是在下的万民教真的要举兵谋反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连番言语轰炸让裴先也心生悸动,但曾经身为幕僚谋士的本能总是让他保持理智。 他清楚,这件事情的关键并不在于这屋里的任何一人 “可秦王殿下若无雄心,我等在此多费口舌,又有何用?” 见其心智松动,杨恒晨立刻说道:“不二他,有治世之才,亦有爱民之心,缺的只有一个念头。但有些东西不亲身所历,他永远体会不到。走完这一趟,他若仍不愿入局执棋,这李氏大同我也没法再效力了。” 说着这话,杨恒晨的目光始终停在眼前这位张教主身上。 若是真走到了他口中的这一步,那这位万民教教主日后的用处可就大了。 裴先深思良久后,问道:“说吧,打算要我怎么做?” 此话一出,答案已无需多问。 杨恒晨道:“还没到你出力的时候,让殿下入局的不会是我们,只有他自己。只要他肯入局,你和张教主就是往后秦王刺向信王的一把利刃。” 张昌生说道:“看来大帅想的倒是长远,” 杨恒晨身子后仰,环臂抱胸道:“「良家子」从不做无谋之举。张教主,不知让你那边安排的人准备的如何了?” “消息我来时便已收到,信王的人快到韶州了。” “啧啧啧,真快啊,身在北疆还有心思管这里的事,以前倒是没看出来李成德这小子如此急性,”杨恒晨将杯中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那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手下事儿多,不奉陪了。” 看着杨恒晨这位「良家帅」挎着刀快步离去,裴先一泄劲,仰倒在座椅上,可他悬着的心却未放下。 张昌生也是缓过劲儿后,才缓缓开口:“裴大人,令尊......” “张先生,不必多言,那不肖子做了什么事我心里有数。家门不幸,当年送他入京念书时,不曾多加留意他的变化,是我管教不严。时至今日,他已利欲熏心,难以自拔。既然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也清楚。” 裴先神色黯然,又叹道,“你呢?和那良家帅做了什么交易?就算你如今投效秦王,岭南动乱,「良家子」那边总得对朝廷和陛下有个交代。信王镇守北方,声望不减,就算查实有他麾下之人参与,可终究牵涉不到他本人。我无非就是罢官被贬,可万民教是你一生的心血!” 张昌生沉默良久。 “教义自在人心,如今我也只能相信那位「良家帅」的许诺。若有届时牵连,在下无非是行当年洛川侯旧事,舍生取义耳。” 裴先软下身子,轻叹道:“祈祷秦王殿下能顺利入局吧。只有那样,以他的性子定当不会对你坐视不管,他有王位在身,还有先帝赐留的钱镠铁券,或许还有转机。” “没事,我已尽力筹划。你我也都不年轻,小辈们个个冲在前头,最后让我们来替他们擦屁股,也是应该的。” 见老友如此豁达,裴先也只能苦着脸赔笑,宽慰的言语在腹中憋了许久被这一句生生堵住,出了口的只有三个字。 “来,喝茶。上回说好请我喝你珍藏的凤凰单枞,茶呢?” “也是,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 同样是一日天明,潮州城内破败依旧,多亏前夜里收到了飞鹰传信,李不二立刻命人在城中祭台此刻升起了袅袅青烟,在白茫茫一片的天色里抹上一道墨色。 果然如昨夜信中胡越所说,不到正午时分便有零散的百姓从城外涌入,让这残破城墙也是新添几分生气。 祠堂外搭了一半的粥棚在昨夜的“闹剧”中并未幸免于难,竹竿篷布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好在镖队的物资一点没少。恰逢停雨,尽管少了些遮挡也不影响,朱清此时正领着镖局的弟兄们生火熬粥,所有人干得热火朝天,而那些被裴匡伪装成护卫的无心楼门客此时却不得不在院外维持秩序。 云笑、万千、徐凤平三人对于这些事自然插不上手,此刻这几人被拉到僻静处,听完颜轻雪交代完昨夜发生之事后,正在整理各自的思绪。 最先爆发情绪的就关心则乱的徐凤平。 “所以说胡越那臭小子现在真就在万民教里当了那什么狗屁圣子?不打算回凌云阁了嘛?” 颜轻雪平静地答道:“他没交代。” “凤平兄莫急,就方才所述,万民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邪门歪道,阁里也不限制弟子去留的。”万千安慰道:“而且胡越昨夜既然冒险来找我们,肯定还当我们是自己人。轻雪姑娘,我奇怪的是为何告知我们后,却又要我们瞒着秦王殿下?” “昨夜胡越知道我与路师兄已将他认出,言语间却依旧刻意隐瞒,看来是不想让秦王殿下和那位令使知道他的身份。毕竟现在他是在为万民教做事,肯定怕牵扯到我们,引那「良家子」猜忌。” 万千点头道:“嗯,也是。” 颜轻雪冷冷道:“不管目的如何,我相信他,路师兄也一样,至于你们......” 徐凤平不假思索,嘴上骂骂咧咧地絮叨着:“我当然信他!妈的,这臭小子,人还没见到,倒是先被他下了药!” 说起来,也是一报还一报,当初在镖局自己还是亲眼看着父亲给他下迷药的。 “胡兄我自然信得过,他可是我在阁里的第一个朋友!”万千笑道。 而一旁沉默的云笑此时才回过神,微微一笑,嘴里吐出简短的二字:“我信。” 几人表明态度后,徐凤平心中隐隐生出几丝不安。 “轻雪姑娘,你是无心楼出来的,对于这此地分舵的势力可了解?” “无心楼各楼各舵各司其职,每次有任务,门客全凭一纸令文各行其事,若无意外往往同门的面都见不到。” “这......” “无妨,此处分舵,我还是有熟人的。” “可你也说了,照昨夜的情形,此地分舵的舵主都已听从裴匡调配,哪还有门客肯透露信息给我们?” 颜轻雪那万年冰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莞尔:“万民教里能有内鬼,无心楼就没有?” 第89章 肥羊 颜轻雪话音刚落,一阵破空声传入云笑耳中,甩出背上剑匣循声拦挡,却见几丝金针没入剑匣表面,只露出一股针尾。 头顶一个娇小的黑影闪过,云笑轻拍剑匣,阳剑出鞘,持剑立于几人身前,对着四周厉声问话。 “何人?” “唉,开个玩笑,别这么凶嘛!” 身形娇小的少女背着跟她身子几乎一样高的木匣跃下屋檐,身子落地摇摇晃晃方才稳住,脚下却不见丝毫声响, 眼看着少女大摇大摆地走到几人面前,不等问话,开口便对着颜轻雪抱怨。 “雪儿姐,我这哪能算是内鬼?我们入楼向来不都是只以楼主的命令做事,岭南分舵擅自行事。我好心露面欲助你,你倒是这般埋汰我。你离了楼主,怎的还是如此薄情?” 对于这小题大做的言语,颜轻雪只是心生喜悦,转头就开始介绍:“唐纤云......跟我同岁,算是我妹妹吧。” 认清来者身份,云笑也收回了长剑,从开始的平视到走近后转为俯视,但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保持警惕。 “看什么看,长得高了不起是吧?”唐纤云嘀咕道。 云笑向来不与外人讲情面,反问道:“轻功不错,方才我听了许久才辨认出你的脚步声,但刚才那几针的力道肯定不是你打的,还有谁?” 唐纤云敲了敲背后的木匣,一连串轻微的机簧响动,但这次射出的不是飞针,而是几枚硕大的核钉,不动声色间便直接将一旁的土墙打了个对穿。 “你说还有谁?” 云笑眉眼一抬,看着木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屑:“这玩意机簧声太大,发射速度也不够快,碰上高手,很难奏效。” 唐纤云白眼一翻:“呦,还变着法夸自己呢?” 倒是一旁的万千,看着唐纤云背后那硕大的木匣,两眼直放光。 “纤云姑娘,这机匣是你自己做的?” “干嘛?本姑娘跟你很熟吗?” “小弟我对机巧之道颇感兴趣,不知有没有机会......” “哦?原来是同道中人,那就照规矩来。” “自然!” 万千没多想,直接从兜里掏出了一小锭银子垫着自己的名剌放在了木匣上,看得唐纤云同样是两眼直放光,一双纤细的小手捧起来便放在嘴边用自己那一口大白牙验了验成色。 “万老板大气啊!以后有机会多合作呀!我这儿的货量大管饱,结实耐用。要是坏了还管材料回收,减价换货,物美价廉,绝对童叟无欺......” “咳咳!先办正事!” 眼看着场面画风一转,颜轻雪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唐纤云话语间还是不着四六:“雪儿姐,你这都是哪儿找的财主,介绍一下?” 见自己这姐妹这副德行,颜轻雪扶着脑门,也是颇感无奈:“都是凌云阁的同门,你真想认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要的东西呢?” “「生」字楼在岭南分舵设在循州,前几天刚被那位「圣子」带人连窝端了,基础的情报他们那边估计都有,不过这几天已经换了批人来传消息了。” 唐纤云撅起小嘴,从木匣的暗格里掏出一捆竹筒,忿忿道:“哝,这是这几天里分舵各处的传信。你知道的,就凭我这手艺,楼里那些每天刀口舔血的门客巴不得把我供起来也不用干什么活就给他们造保命的机关道具。所以这些消息我收到了也没功夫看,要什么情报你自己找吧。” “行了,做你的生意去吧。” “好嘞!” 唐纤云脸上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再次投入和万千的讨价还价中。 徐凤平看着这位所谓的「内鬼」如此不着调的模样,着实难以安心:“轻雪姑娘,这人靠谱吗?” “纤云当年与我一同蒙难,幸得楼主相救,算得上是我的家人。” 听着这话,正和万千聊得火热的唐纤云也忍不住空出嘴来,插了一句:“咦!干嘛说得如此肉麻?雪儿姐,你以前可不这样。” 颜轻雪没有回答,手上不停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封还算有用的书信。 「十一初三,王府特使将至韶州分舵。」 看来这就是目前无心楼分舵的大本营了。 ...... “老板,试试这个臂弩,别看它就手掌大小,出箭无声,十丈之内,皆可杀伤。操作简单,就是上弦有点麻烦,一次最多装三发,连发齐射皆可。若是换上特质的铁丸,配上火药,虽说多了些响动,但威力打穿铁甲衣都不在话下,本姑娘可是专门测试过的。不过那样就是不好修理,可能要多备几个。第一单生意,我也不要你多,一口价五十两一架,万老板,怎么说?” “好说,好说!给我整上两套!一套要带火药的!” “好眼光,承蒙惠顾!” 唐纤云又接过了万千手中两枚硕大的银锭,随手掂了掂重量便揣进了怀里,从自己的木匣里又掏出了一双麂皮靴。 “来来来!我这双......” “纤云,先不急做他的生意,我这儿还有差事要你安排一下。” “行吧,你说。” “往后需要你来替我们与万民教传信。” “姐,这时候差事的花销可不小,我这才刚赚点外快,不能让我全搭进去吧!” “传个信能花几个钱?” “姐姐,传信是不花钱,我要是随便找个流民,用袋白面都够了,要不试试?明天就让裴匡那小白脸把你们一伙儿都给软禁咯!” 颜轻雪还是知道自己这位姐妹的性子,话讲的难听,但至少从不骗自己。 眼看唐纤云嘴角耷拉下来,一双明眸顿时眼泪汪汪的装出一副可怜相,可紧接着耳畔传来的言语和那圆润的手掌中又多一枚崭新的银锭让她再次一转伤悲。 “纤云姑娘,这哪能让你破费,传信打点的费用还是我来出吧。” 抬眼看到那略显肥硕的身躯裹着披袄,几个月在凌云阁的日子丝毫不见消瘦,倒是阁里那不限量的吃食将这位南北商行的少爷养的更具富态。 这副模样,在商贩口中往往都有一个专属贴切的比喻——肥羊。 那语气中的轻描淡写更让这位混迹在无心楼里炙手可热的门客心里打定了主意。 这头肥羊,她吃定了! 第90章 设局 另一头,见到城中烽火,潮州刺史——夏允中自然也跟着百姓一同回城。 此刻正在祠堂内院的里屋中向李不二述职。 只不过,一旁自然还有裴匡“陪同”。 篝火覆土,余温不散。 三人围在一旁席地而坐,眼下光景自然也不讲什么排场和礼节。 而身为潮州刺史,夏允中这辈子除了科考时在洛都见过几回大官,往后的日子便一头扎在了这岭南地界,从潮州界下的一方县令兢兢业业十数年方才是成了一州刺史。 与之打交道的,职位最高也不过是那广州府中的节度使,而且整年下来也有堪堪几面罢了。 此刻,夏允中看着就在眼前的秦王李不二,又看着自己这一身的破破烂烂的朝服,心中不由得自觉惭愧,目光闪躲,不知该如何言语。 眼看着对方不起话头,李不二只好自己先开口了。 “夏大人不必拘谨,这一城惨状,你深受其害,我没理由追究你的责任。如今还活着的百姓既已归城,往后的日子还得过,有困难尽管与我言语。在下在朝中人微言轻,但为了百姓,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还得尽力去做才是。” “夏某先替这一城的百姓谢过殿下,好在有那日万民教中有不少......” 话说到一半,夏允中才想起一旁还坐着裴匡,便立刻改口,“毕竟万民教是我们自己招来的。现在他们内部起了内乱,牵连百姓。在下难辞其咎。” 裴匡驳斥道:“诶,夏大人此言差矣!若无我父亲默许,你们州府又怎敢擅自行事?事先我也是听我父亲行事,可后来我在那万民教中觉察出异样后,频频警告与他。是他的熟视无睹酿成了今日的灾祸。” “可裴大人毕竟是为了百姓着想......” 夏允中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大变,赶忙辩解。 可话还没说完,却被裴匡开口打断:“为民着想是一回事,纵民作乱是另一回事。夏大人,如今秦王殿下亲临,你可不要有所隐瞒。” 夏允中面色为难,犹豫之间,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秦王。 四目对视,李不二目光不闪不躲,却也默不作声, 为官十数载,从大小县令做到一州刺史,裴匡的言语,夏允中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眼下秦王都已亲至,想来乱局即将终了。 裴先身为节度使虽罪不至死,但这个位置肯定是坐不住了,大可把此次的罪责一并揽下。裴匡身为其子,奔走各方,借此契机结下善缘,为的便是日后他裴家还能入局,无非是换人执棋罢了。 换做平日,夏允中又何尝不知这是授人以柄?是他裴家以退为进的手段? 但今日不同,有秦王在。 这裴先当年可就是老秦王麾下的幕僚,言下之意显然就是要投靠眼前的这位。 他自己虽不愿结党,可哪怕这位闲散王爷日后有意入仕,此刻正是在拉拢自己,那其势力也比他裴家更为牢靠,往后不失为一条更好的进取之路。 “裴公子的意思,夏某明白了。届时上报的文书中我会在其中陈明利害,至于潮州所需我也会请秦王殿下过目后再上报。” 裴匡立刻起身作谢:“那就有劳夏大人了。” 眼看着二人又要开始套官话,李不二赶忙打住:“好了,二位谈完正事,在下也好休息了。昨夜贼徒袭扰,闹得我一夜不曾安眠。” “殿下辛苦!” 二人异口同声地致歉,随后退出了祠堂。 李不二看着房门关上后才长出了口气,没睡好算什么,听着两人说话那才叫真的累! 而一直藏在隔壁屋内警戒的路轩也进了屋。 “师伯,我看你昨夜睡得挺好的。” 李不二叹道:“你不懂,这两人把话说完,我才是真睡不着了。” “裴匡打算借你收拢人心,这我听懂了,但师伯为何还要接受呢?就算是他们人多,但这种事情你直接拒绝他也拿你没办法不是?” “你看吧,我就说你不懂。” 李不二为何愿意出面作保? 裴先作为长辈,他是了解的。 求援万民教——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要这节度使的官位了。但岭南四十五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关系民生,若是事后尽数替换只会闹得更厉害。 那对于一些有能力,却不愿站队的官员,他自然要尽可能的提供庇护。 方才夏允中的犹豫便是信号。 裴匡打算以潮州之事作为对于其他各州官员的警示,今日之后放出消息便可借由自己的身份来一步步收拢各地的人心。 作为维稳的手段自然无可厚非。 但在得知那位圣子向自己透露裴匡已经投在信王门下后,李不二猜测,裴匡的最后一步便是要说服自己在朝堂之上给自己那位表哥站队了。 至于是用什么方式,李不二懒得猜,无非是威逼利诱。 但「先则制人,后则为人所制」的道理,李不二自然明白。 自己这边有万民教作为援手,可不会等着这位裴公子一步步造势。 “路轩师侄,去请荀姐姐和轻雪师侄过来,这位裴公子不是想要拉拢人心吗?不妨再帮他一把。” —————— 循州,万民教分舵之中,摆在胡越面前的两封书信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来送信的郑三也是一脸局促,要知道这消息可从那位唐小姐手中传来的。 在分舵里,那位唐小姐虽不似「死」字楼的那位舵主掌握实权,但这可是「欢」字楼楼主亲自安排的人,所有的消息都会过她的眼,应该不会有假才是。 但在无心楼里,郑三自己还是第一次对接上如此高位之人里,不知其秉性,心中自然没底。 况且这两封信的内容,他自己看过后也相当费解。 第一封倒是没什么,只是指明了接下来裴匡可能得动向——韶州。 可第二封信中的内容却是秦王命圣子集结岭南各州人马,佯攻广州府。 一旁一同议事的郭理说道:“世子,这安排恐怕不妥!眼下各分舵的情况不明,如此草率行事,更容易惹出事端。而且圣女怕是也不会答应。” 而胡越看完信中的安排时,对于那位秦王殿下的计划,他心中也有了大致的猜测。 “郭大哥,既然只是要求佯攻,那便不必尽数调遣,只需各州舵主各领亲信精锐前来集结即可。劳你代我修书传信了。” 将两封书信投入一旁的炭炉中付之一炬,胡越微微一笑。 “秦王殿下以身作局,我们若不配合岂不是辜负好意了吗?” 第91章 入局 潮州城的重建道阻且长,李不二的队伍只能说是赈灾,终归是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帮得了一时,却不得长久。 好在还有万千这位小财神爷发挥的空间。 一封书信在平丰镖局的快马镖师手中,不出一个昼夜便送至江南东道南北商行最近的分号内,运粮再算上采购的时间,最多不过半旬时日第一批救济粮便陆陆续续会送达潮州,正好够赶上目前镖队里的消耗。 同时还会差遣工匠来继续主持城中的重建。 当然,南北商行不是善堂,救济粮食不是免费,雇佣工匠也需要酬金。 待到来年日后,都是要从城中税收一点点分批要回来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收利息,这也是当初万老掌柜定下的规矩。若是不还,那以商行的势力,怕是地方刺史是没打算要自己的乌纱帽了。 救济之事有了着落,镖队自然也要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前进方向。 而在赈灾的这段时日里,裴匡那儿等来一个个消息也让他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 白日里,祠堂内的人不多,裴匡更是精挑细选了个四下无人的时间找到了李不二。 “殿下,关于接下来的去向在下有个建议。” 李不二心中一喜,他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哦?裴公子不妨直言。” 裴匡满面愁容地说道:“刚刚收到情报,万民教召集在各州分舵内的「红巾卫」,已有多数人被抽调至广州府以西的四会县,看样子是想要打算一举拿下广州府。” “这是何意?难不成他们当真要造反?” 李不二不由得惊呼,但并不是被这情报吓到,而是没想到万民教那边的配合竟然能如此迅速到位。 裴匡面露难色,犹豫了些许时间方才答道:“或许是受不了我的人在暗中阻挠,那位圣子气急败坏,打算撕破脸皮,打进广州府,以我父亲相要挟逼我露面。” 李不二的言语间更是满腔的义愤填膺:“这岂能坐视不理?裴公子若有难处,我带来的几位凌云阁弟子你大可差遣。” 面对李不二突然的愤慨,裴匡并未起疑,近日的相处下来他自认已经摸清了这位秦王殿下——智略有余,急公好义。 说白了就是有点脑子,但不多,而且急性。也不奇怪,毕竟能和凌云阁那帮武夫混在一块的,基本都这样。 不过他有他自己的计划。“殿下不可,万民教势大,此番兴师动众必然有所防备,仅凭个人勇武怕是难以成事。” “那依裴公子所见,当如何破解?” “自您到潮州广行义举,消息传的很快,我安插在教中的探子也都联络上了各州刺史,眼下万民教大举调动,不少分舵的武备都已尽数抽空。我们借此契机,联络各州刺史集中兵力,一举剿灭万民教!” “事不宜迟!裴公子有何安排?” 裴匡见状,这才将计划娓娓道出:“我会遣探子通报各州集结兵马至清远县,那里位于四会浈江上游,我等可先行前往,贼人若进攻广州,可趁机袭其侧背。若掉头来打则可沿水路而上,退至韶州以待增援。” 李不二叹了口气,赞道:“裴公子足智多谋,颇有当年裴叔父的风采啊。” 裴匡微微拱手:“殿下谬赞了。若可依此策,在下愿带人乘快马先行,为殿下开路!” “那还等什么?即刻出发以免耽误!” 一阵言语攻势下,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远超裴匡的预料。 随着李不二的一声令下,在潮州停留了近十日的队伍即刻开拔。 得到了消息的城中百姓此时也纷纷走出临时搭建的棚屋,聚在了城门口。 言语神情之间或是感激,或是不舍,或是哀愁,或是担忧,但对于这般雪中送炭的义举始终抱有人心中最深刻的感动。 他们归来时,墙内一片丘墟;他们离去时,城中灯火安然。 最重要是的他们留下了明天的希望。 镖队里的镖师对于这些本非分内之事同样尽心出力。因为他们也是普通人,风来雨去,世态炎凉,每次出镖的见闻都让他们早早就知道生活的艰难险阻。 裴匡迫于无奈也不得不让手下那些无心楼的门客也参与其中,不然要是引来猜忌,自己所做的努力也付诸东流。 毕竟演戏,总得演到底。 而那些无心楼的门客也知道自己在演戏,但时间久了,其中少许人也不免共情。毕竟这些人中也不全是行过恶事的逃犯,少数人只是因穷苦出身,入楼着实是走投无路为求庇护,讨份生计罢了。 一座城的人心所向,骑在那瘦马上的李不二居于队伍中央,将其尽收眼底。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偏偏就是这些老实本分之人,如今为何还要为一份温饱而挣扎?而自己生来就拥有了他们不曾拥有的一切? 渐渐的,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尽管他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潮州城外,身后满布青苔的城墙根堆着日积月累的尘泥,白菊与野草扎根于此,它兀自生长却未盛放,为的是让那冷风寒雨带不走花苞里的香。 ...... 但换到另一边,裴匡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他赶在众人前头出了潮州城,领着三名亲卫快马先行。 回望身后不见人影后,裴匡便在一处官道的岔路扯住缰绳,吩咐道:“分二人继续向清远方向走,给大队引路,路上任何情况皆要写信回传通报队伍。莫声,你跟我往北!” “是!” 一声令下四人分作两队,一队继续朝着原定的西方前进。 而裴匡则是调转马头,扬鞭一路向北。他眼下的目的地可不是清远县城,而是被称之为“岭南门户”所在的关隘——梅关。 自己作为信王势力在岭南的马前卒,前有万民教的拒绝配合,后又私自调动轻烟舫导致被毁。 消息已经传回洛都,如今信王特使亲至,他可不敢再怠慢了。 要是这一关过不去,自己就算争取到了秦王,往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第92章 梅关 岭南北部丘陵纵横,由南向北地势不断拔高。 时值入冬,广州府此时还偶有暖风,而北边的山岭之间已是飘起细雪。 青砖卵石铺就的驿道两侧山崖层峦叠嶂,树木葱郁,其中多为梅树,故称:梅岭。 驿道两侧万树花开,裴匡却没有功夫欣赏此等美景,昨日出发从潮州至梅关,一天一夜的疾行,抵达山道时已是人困马乏。再往前,驿道坡度陡增,自己胯下这匹马肯定受不住,只得翻身下马步行。 急匆匆步行至关下,关楼之上的瓦房内,已经有个身影久候多时了。 裴匡也顾不得酸痛的双腿,一路小跑奔上关楼,深吸口气平复好心绪后才敢推门入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便低声行礼:“卑职安排不周,让刘拓先生久候了。” 瓦房内,几名侍从烧炭的烧炭,沏茶的沏茶,揉肩的揉肩,仿佛就没看见有裴匡这个人。 一旁的角落里还蹲着一面色惨白,一脸苦相的矬子。 一个布衣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长凳上,放下手中还氤氲着水汽的茶盏,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淡然道:“不算久,我也是刚从诏疆回来,你这趟也辛苦了,过来坐。” 干瘪的嗓音刺进耳朵,让裴匡心头一紧,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才让他松了口气,方才敢起身落座。 刘拓也没多做寒暄,再添一盏热茶推至裴匡面前,问道:“眼下进展如何了?” 捧过茶杯的裴匡听到问话,也顾不上此刻喉咙的干痒难耐,立即开口直言。 “卑职已经借着秦王殿下的名头召集岭南各州官员共讨万民教,此次机会可以拉拢到不少人。待到乱事结束,我父亲也保不住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只要朝堂上有了决断,就有办法换上我们的人,届时就算万民教仍有势力也不能像如今这般猖狂。岭南之地也算是归至信王殿下的麾下了。” 刘拓微抿口茶,对于具体的计划他不多过问,只是其中两个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王?先前来信求援时怎不见你在信中提起?” 裴匡惶恐道:“原先卑职没有把握,如今事成了一半,这才敢与您言语。” “倒是机灵......” 刘拓喉间稍稍哼气,并未出声。而对于这个“意外之喜”,他也不得不好好考量一番。 毕竟那位身后那白鹿学监和凌云阁的分量可比这岭南之地重多了。 “秦王殿下现在在哪?” 裴匡不敢有所隐瞒,便将先前得到的情报和眼下做好的安排全盘托出。 刘拓眉头一挑,当即觉察到了其中的异样,从怀中掏出了几份盖着「良家子」印戳的信纸。 “你的情报只知万民教各地分舵向广州集结,乃至各州人手空虚。而「良家子」那边给我消息实则不然,万民教此次集结抽调的人手虽是精锐,但却不多,绝无攻下广州府的可能。” 裴匡一脸震惊的看着那信纸,讷讷道:“「良家子」里您也有人?陛下如若知晓,这可是要诛......” “信王殿下的布局自然要做万全准备。” 接过信纸,裴匡一番扫视下来,心头疑窦顿开:“那此次集结岂不是......” “很明显,这就是要引你上钩。” “还好刘先生及时点破,在下感激不尽!” 裴匡连忙要起身称谢,却被刘拓一手轻轻按住。 “正好,你回去后就带队伍北上,不得拖延,以免被万民教的人发觉截住。我要面见秦王,若是他也能助力信王殿下,那太子的势力也就不足为惧了。” 裴匡脸上露出了为难之意:“刘先生,如此贸然行动,若是万民教觉察之后,也跟着北上来犯该如何应对?广州府他们拿不下,但就我们这些人,仅仅依托韶州城怕是防不住他们。” “莫慌,算上地方官兵和你现在手上那无心楼的一处分舵人手,万民教就这点人敢贸然死磕必然迁延日久,真要北上,肯定还需要时间集结更多人手。我即刻写信求援,正巧江南西道有一方江湖势力归附王府,正好也验一验他们有几分实力。况且,我这次也带了一名不错的帮手,能用好他这身本事,韶州城一时半会儿破不了。” 「帮手」二字落入裴匡耳中,他的目光也随着刘拓的手指移到了那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矬子。 “这位是诏疆毒寨,大蛊师门下的大弟子——禾铎。” “诏疆毒寨?能让刘先生亲自南下争取的势力,定当是有过人之处。” 听着裴匡的吹捧,刘拓不以为意,只是操着一嘴奇怪的口音招呼道:“禾铎,过来!” 见熟悉的口音,禾铎这才反应过来,缓缓从角落里站起,走到二人跟前,呆愣愣地用中原话问:“有,什么,事?” “禾铎,你老师既接受我的提议,要你随我北上。不妨在那之前先让我们见识见识你们毒寨的本事?” “本事?炼,蛊吗?” “对,就是之前你老师给我展示过的那个蛊术,你不是也会的。” “嗯,就是,没老师,厉害。” 禾铎点了点头,说完便要从腰包里往外掏东西。 “唉!停停停!不是现在!”刘拓赶忙把禾铎的手压住,然后指了指身旁的裴匡:“那等我走了,你就听这个人的话,他让你用蛊,你再用!有什么要求也和他说。” “明,白。” 说完,禾铎又悄无声息地躲回墙角。 裴匡虽然不懂什么蛊术,但见这位刘先生如此自信,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而刘拓也觉察到了裴匡心态的变化,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匡,万八先生的死我替你先压着,在南北商行的关系就被你这么折在岭南,殿下要是知晓,那我这次就是来索命的。等事成之后,我再和捷报一同上报,也算是将功折罪,殿下一高兴,兴许就不追究了。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呢。” 而裴匡也是心领神会:“先生教诲,裴匡没齿难忘!” 二人也都是明白人,利益交换这种事儿,寥寥一句提点便可。 第93章 四会 四会县,岭南西江、北江、绥江和龙江,四江汇聚于此而由此得名。 本是一处静谧的水乡泽国,此刻却因「红巾卫」的集结,使得这么个冬日热闹非凡。 只要是这些年久居岭南的本地人都知道万民教的作风,虽说只是江湖教派,但所过之处多行善举。 眼下驻扎于此,除了安营扎寨占了县城外正空着的荒地,对于当地的百姓自然是秋毫无犯,倒是让本地那些个的地痞流氓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冬日难得的暖阳晒得人心旷神怡。小河流淌,粼粼波光映得矮桥上也是影影绰绰。 上阳下阴,二者协调,正是修习《六合诀》的好地方。 坐在桥上的胡越结束了一早的运气修炼,正值晌午,充当亲卫的郭义也火急火燎地送来了备好了午饭。 胡越起身,两人走到河岸边的茅亭里吃起了午饭,顺便问起了今日的情形:“早上又到了几队人?” 郭义道:“除了安南边境几州的人手没有动,其他分舵已尽数抵达。” 胡越问道:“圣女还在发牢骚?” 郭义苦笑一声:“可不嘛?上次郑三的消息一到,你便要她传信让各分舵舵主带着亲信精锐尽数集结,这阵仗圣女自己估计也是头一回见。世子,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总不会真的跟那放出去的消息一样去攻广州府啊?” “当然不会,无非是做个诱饵罢了。 一是为了保证各分舵主力的安全,来之前就已经吩咐各分舵其余教徒暂时隐匿断绝联系,免得有内鬼趁机挑事,重演潮州的惨状,至于地方官府怎么做都无所谓。人存而地失,那便是人地皆存。 二是为了造势,虽然攻广州只是幌子,但我们集结重兵相当于给裴匡画个一个靶子,容不得他不来。他既要来,必定也是倾巢而出,我们只需要待到他们也集结完毕便可一举拿下。这总比走遍岭南一州一地这样清扫来的快。” 听到胡越交代完计划,郭义感叹:“圣子,你这脑子是什么做的,能想出这主意?” 胡越一愣,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法子是那位秦王殿下想的,我也只在执行的时候稍作了些微改动。‘集结造势,诱敌齐聚而一举攻之’,而且还有他本人在裴匡身边‘指点迷津’提供情报,确实是个不错的计划 。我们就在这儿等着裴匡入套就好了。” 郭义仍放心不下:“但你真不打算各地的舵主说明计划吗?虽说此地有右护法调遣补给,吃喝不愁,可总是无所事事,就算是圣女坐镇,时间久了怕是也压不住。而且一些支持右护法激进想法的人也趁此机会挑拨,我怕......” 听着这话,胡越当即神色一凝:“二哥,别忘了,我们先前去潮州时暴露了行踪,消息是如何走漏可都还没查清楚呢!” 郭义一拍脑门:“嘶,差点忘了这茬了!” 胡越用筷子挑起几节菜梗在桌面上摆弄,来表达情报传递的路径,这几天他除了练功便是在整理着其中的门道。 “消息走漏,无非三处——发出,传递,接收。 当时我是从郑三那里收到情报后才临时选人出发的,若是我身边有内鬼,传的再快裴匡那边也应该迟于我们,他们应当没有时间事先准备。 而郑三那边,我虽然不知道他的情报是从哪来的,但至少都准确无误,雷州周边无心楼的据点,循州的围攻都没出过差错,也没有泄露的迹象。他本人我也验过,没什么大问题。 那剩下的就是消息来源,说明当时是裴匡那边有人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而这儿才是最奇怪的一点。” 郭义也很快觉察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对啊!既然他们故意引我们上钩,当时我们赶到潮州时才寥寥几十人,他们有了情报若是提早埋伏,那日我们该是连秦王的面都见不到才是。” “恩,甚至当时在祠堂合围的人手也没成绝对优势,显然是情报有误。” 郭义此刻是越想越迷糊,胡越想到了却是那个跟在镖队里的「良家子」。 跟这帮人扯上关系,再简单的事情也绝对不简单。 “所以这次必须封锁消息,至于营中挑拨之人,在行动之前会拔除的。这也是替教主收拢人心的一次机会。” 亭中二人对着已空的饭盒大眼瞪小眼时,骆南却是火急火燎地从河对岸飞身而来,边跑边喊:“圣子!圣子!营中有人闹事!” 急促的话语打断了思绪,胡越回过神,嘴里划出一道不着痕迹的弧线。 放下筷子,戴上面具,胡越闷哼了一声。 而一旁的郭义也是厉声喝止:“把嘴闭上!骆南,说了几次了,有消息用不着大喊大叫的!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骆南也立刻意识到不妥,赶忙捂着嘴,小跑到茅亭中。 看着少年小脸涨红,面具下也只是一声轻叹:“下不为例,说说什么情况?” “钦州分舵舵主戚川方才抵达,圣女为他接风洗尘,可接风宴上他和带来几名亲卫突然狂性大发,打伤了圣女和不少弟兄,郭理大哥现在正在与他对峙,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 郭义心下一惊,问道:“大哥手下的「武堂」里这么多好手也拿他不下?” “都是教中兄弟,大家也不敢下死手......” 胡越却冷静依旧,反而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接风宴上还有谁?” 骆南如实答道:“还有两位舵主,分别是邕州的穆克和宾州的吴天。三位舵主都是这几天里前后脚到营地的,算是最后一批抵达的人马,所以圣女就为他们一同接风。” 郭义问道:“他们没出事?” “没注意,但圣女吩咐我来找你的时候,我没看到他们在。” “啧,这档子事来得倒是巧了。郭义,你带上人跟我走,先找他们去!骆南,回去报信,戚舵主那边让郭大哥先应付着,实在不行动真格的也行。后果我担着!” 胡越冷笑一声,施展《天涯行》提刀便走,郭义和骆南也紧随其后。 第94章 明己 荒田上的万民教营地内,木栅竖立,围作四方。 其中,一排排的布帐俨然陈列,除了外围值守的哨兵尚未离岗,其他地方不见一个人影。 营地中央的主帐此刻已经倒塌,四周路口此刻也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严阵以待,对于突围的发狂者严防死守,但却始终没敢主动出击。 而被动局面下,不时能看到有受伤的红巾卫被抬出人群。 宇文舞用细布绑着半边肩膀,起初接风宴上的突然发难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之中尽管身法再好也不免中招,原先直取心口的一记铁掌没能完全躲开,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左肩。 眼下她纵然心急也无力插手。 与戚川一同发狂的贴身亲卫倒是好办,郭理带着教中「武堂」的好手一番纠缠,无需杀伤,时间一久便自己力竭昏厥过去。 而这位戚川舵主才是麻烦了,本就是行伍出身,一身横练外功配上一杆大枪,不说寻常的「红巾卫」,就连一些分舵的舵主想要近身也是颇为吃力。 况且还有不少不赞同此次行动的舵主还躲在营帐之内作壁上观,等着事后发难。 但宇文舞也不敢上其他手段,「青丝雪」她现在没法施展,寻常弓矢暗器却又怕杀伤过重。万一失手伤到戚川的性命可不光是白白折了一大战力,事后她也没法和他下辖分舵的弟兄交代。 没办法,在胡越来之前,只能让「武堂」的人先顶着了。 而一旁「武堂」的队伍中,姗姗来迟的郭理身后正站着两个陌生的人影。 身形瘦小的少年头戴一顶乌毡帽,手中那缠着裹布的长棍足足高出他一头,乍一看略显木讷。 而另一清瘦男子看似文弱,但神色尖锐,隐隐带着几分傲气。 “郭理,这二人是?”宇文舞问道。 “回圣女,方才接风宴上骤变,我带人赶来时在营外遇上的这二位,说是能制止戚舵主。” 没等宇文舞发问,清瘦男子便拱手道:“在下「良家子」李玉郎,滕令使告知在下贵教舵主齐聚于此,遂不请自来,还望圣女见谅。” “又是「良家子」,看来你们还真是喜欢找郭堂主的麻烦。但取信于人总得有点本事,不然你真当我万民教的营地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宇文舞的言语中没有好气,原先滕青那事儿和自己教主爹爹的妥协她就颇为不爽,现在没人制约,面对「良家子」她也懒得收敛脾气。 李玉郎看了看宇文舞身上的伤势,答道:“失智,发狂,功力骤升,还好这位练的只是外家功夫,若是内修了气劲,圣女恐怕就不只是伤处肩骨了。此人劲力非常,最好不要近身缠斗。” 说话间,李玉郎那双如凝脂玉般手指捻起一颗飞蝗石掷向缠斗中的几人,不偏不倚打在了戚川的膝盖一侧。 宇文舞眼前一亮,她也通晓暗器手法,眼前这人手上的本事比起自己怕是只高不低,旋即问道:“那李公子,戚舵主此症可解否?” 李玉郎道:“那你该问问这位明己小师傅才是,毕竟是他带的消息。” 宇文舞转头看向明己,却见他一手施礼,一手执棍,怯生生道:“女......女施主,或...可让小僧出手?” 宇文舞见其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婉言回绝:“小师傅,此乃教内之事,不该寻求外人。若是伤到你可就难办了。” 要是换做几个月前刚入阁时,这位小沙弥见到宇文舞怕是连话都说不出口便要落荒而逃。 而此时明己勉强还能磕磕巴巴的把话说清楚。 “要...要解此症,需...需击打周身各要穴,施...施主,你手下可...可有精通打穴之法的能人?或者...能将其制住?” 闻此言,宇文舞又看向身侧的郭理。 而郭理一时说不出话,「武堂」里好手不少,但大多数教中弟子也都是半路习武,对于医书武经自然不甚了解,自然不能贸然动手。 可要说将其制住,看着手下缠斗之间渐落下风,郭理实在忍不了,拱手求助:“那就拜托小师傅,还请放心,若有意外,在下一并承担。” 明己微微颔首,提着还未解开裹布的长棍,走向戚川。 「武堂」的人见后方郭理给他们打手势,也纷纷摆脱开始与戚川的纠缠。 枪对棍,二者皆为长兵,枪多一丝锋芒,气势锐利;棍则用法更为多变,多几分厚重。二者对上并无优劣之分。 虽说明己那尚未长开的身子较之戚川那一身横练的筋骨看着让人忧心,有点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佛、道二门中人,凡是习武者都不可小觑。 因为习武,表为锻体,实为练心,心平方能专注。 世俗门派中,弟子为生计奔波,掌门受名利拖累。其中有所成就者,或为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或是门派传人,倾门派之力栽培,但此类皆为少数。 出世门派却不然,只要拜入门中,习武必定是心无旁骛,纵使天资不佳亦可有所成就。 而当世,能有这样环境的,仅有两处——真武门、达摩院。 就连凌云阁都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出世门派。 缠斗之间,随着撤离的人越多,戚川手中长枪的攻势越猛,一记突兀的横挥径直扫向最后一名准备撤退「武堂」弟子。 眼看就要被拦腰打中,明己手中长棍飞掷而出,死死钉在了枪杆必经之处。杆棍相击,横扫的力道也被韧性十足的木棍卸去了大半,使得「武堂」弟子只是腰腹处被微微枪尖扫过,受了些皮外伤。 明己自己则是如影随形,长棍落地他已一手抓住了棍头,翻身抽棍,贴身进步的同时,手中的木棍带着凌厉的劲风砸向了戚川那端枪的双臂。 可发狂中的戚川满身青筋虬露,肤如铁石,手臂上硬吃了两棍却仍面不改色。 只见他脚下不退反进,单单是侧身撞靠便将明己顶出了二丈余远。 紧跟着,一手抓枪连连刺向明己心口,浑身劲力汇聚于一点之上,枪杆如游龙摆动,枪尖锋芒更是捉摸不定。 小沙弥身法腾挪,一手持棍左右摆动接连将刺来的枪头挑开。眼看退无可退,明己纵身跃起,借着刺来的枪杆助力,一个跟斗便翻到了戚川身后。 然而发了狂的戚川反应极快,明己前脚落地,转身枪尖寒芒已然蓄势。 旁观者阵阵惊呼中,明己神色依旧淡然,后脚尚未落地,便拧转腰身,手中长棍冷不丁便回头捣了出去,棍头则是直直顶在了戚川的鸠尾穴上,顿时便让戚川的动作停滞在了原地。 而二人纠缠间也已互换了位置,此刻戚川正背对着李玉郎。 却听得风声破空,几颗被磨得浑圆的石丸脱手而出,精准地打在戚川肩背上的各处要穴。 原先戚川充血肿胀的身躯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筏一般肉眼可见的缩了一整圈,人也直接躺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明己俯身把了把脉,微微点头示意后郭理才派人将戚川抬入帐中。 一番干脆利落的身手让宇文舞心中感叹着凌云阁弟子的实力,但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所以,李公子知道这‘疯病’的由来?” “还没确定,只有个猜测,关于这‘疯病’我与明己小师傅来此为也是受人所托查明此事。” “何人?” “凌云阁——阎罗。” 第95章 三人围炉 营地内的一处偏帐之中,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垒起半边砖石,上面架起一陶锅打起了边炉。 精壮男子从陶锅中夹起一片薄肉,送入口中,脸上似是被带起的汤汁烫着,挤出一道道沟壑,苦恼道:“老卓,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那宇文妮子好歹是教主的心头肉,教中圣女。小川那一掌可不轻。” 一侧的矮小中年一口烧酒下肚,愤愤道:“管她娘的是谁,还圣女?他张昌生如今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雷州,大小事都交给这么个女子做主,他还算是教主吗?仇大哥现在也被绑在了雷州脱不开身,当初我们就该反他丫的!吴天,你小子这会儿不会是怕了吧?” 名为吴天的精壮男子此刻神情闪烁,他做这事儿可不是为了仇楼这个右护法。 而另一名身穿异族服饰的男子没有动筷,只是看着那一锅蒸腾而起的水汽:“卓韦,你这话过分了!昌生兄的为人我还是敬佩的,圣女在教中行事也是尽心尽力,今日伤人属实意料之外。可这一纸令文,就要我等听一个素未谋面的后生使唤,如今远道而来,接风宴上他却连面都不露,我穆克是咽不下这口气。” 名为卓韦的矮小中年懒得多做争辩:“穆老弟,说话你这药还真夸张!戚川的本事你我都领教过,刚猛是肯定的,但可远没方才接风宴上那般霸道。” 穆克淡然道:“这一方诏疆秘药在我这一脉旁支传下来的,已是残方。药效也就是方才那般了,若是配上蛊术,弄蛊摄心,叫人唯命是从也不在话下。似这般心智全失,果实在难以成事。” 吴天还是放心不下,越吃越心里紧张,而手里的筷子便动的越勤快:“圣女要真带着人来问罪,如何处之?” 卓韦筷子一拍,顿起高声:“怕甚,又没证据,你俩好歹也是一方舵主,依照教规她圣女也只能算同级而已。真要追究起来,我卓韦反正没留什么把柄,届时护你们出走!天大地大,何处容不得你们?” “恩,这肉不错,你们自带的?” ...... 帐内突然传来陌生的嗓音让三人顿时哑然失声。 只听得砖石炉灶中,柴火劈啪作响,陶锅中泛白的汤汁咕嘟咕嘟涌出细泡,翻成白浪,卷出了锅底细碎的残羹碎渣。 少年取下面具将它别在手臂上,昏暗的火光下映出森森青光,言语间虽无他意,但三人皆知来者不善。 至于为何知道?刀在颈项,哪还能不知道! 而在寂静之中,帐外不时传入的嘈杂叫骂更是让三人心惊。 胡越嗅了嗅味儿,自顾自的捉起一双竹箸伸入那陶锅搅动了一番,口中问道:“三位舵主都在这儿吃着,看来圣女安排的接风宴很不合几位的胃口嘛。” 穆克没有回头看自己身后站着的「红巾卫」,只是反问:“你就是刚接任的圣子?” 胡越从锅中夹一片薄肉送入口中:“算是吧。” 话音刚落,帐外的嘈杂便已消弭,几息之间便连连传来丁零当啷的掷地金声,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带来的亲卫已被缴械。 穆克咬牙深吸了口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我们三人方才言语你也都听到了,任凭处置吧。” 胡越又夹了一株嫩绿的菜芯嚼了嚼:“依照教规,暗害同僚者,当诛。” 穆克看不透眼前的陌生少年,吴天怒目圆睁,瞪着胡越问道:“杀我们可以,外面的弟兄不知此事,你难道也要杀?” 胡越最后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浓汤轻轻嘬了一口:“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他们了?” 卓韦见状心中一喜,脸色骤变,看来这位圣子还是有所顾忌,立刻收起方才的嚣张气焰,侧目谄笑问道:“那圣子的意思是......” 言语未尽,「未明」出鞘,一刀封喉。 刀很快,头未落地,身后的「红巾卫」已经收刀,用革布裹好尸体抛出帐外。 “杀主谋一人,足矣。” 看着飞溅的红色洒在陶锅即将烧干的剩汤中,即使是边军出身的吴天也是心头一颤。 而穆克反倒是平静依旧:“怎么,杀鸡儆猴么?” 眼下各州舵主齐聚,加之不明原因,自然心存疑窦。 要想聚拢人心,确实该唬一唬人群里的“猴”,但胡越清楚万民教的规矩,而且有些事不该他来做。 胡越擦去刀上的血迹便收了回去:“穆舵主,你不是‘猴’,我也不是在杀‘鸡’。依照教规,刑条十三:主谋当诛,从犯当罚。我不管你服不服我,要是还想留在教中效命,刑堂的人就在外面,自己去领刑。” 可依照刑堂的手段,这一回不说别的,撤职都算是轻罚了。 挖眼拔舌之类的肉刑,吴天可都是见过的,当即开口求情:“圣子,不可!” “吴天舵主,你还是想想自己吧。我还没算你的账呢!你该庆幸圣女身手敏捷没什么大碍,若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仨全都得抵命。” “圣子,且慢!” 说话间,听得帐外又起骚乱,传来熟悉的喊话声,胡越立刻将面具戴上。 帐幕被掀开,赶来的正是李玉郎和郭理。 李玉郎见到面前之人戴着面具,也知道其身份,微微拱手行礼:“在下「良家子」李玉郎见过圣子。” 胡越听着这仨字就心烦:“又是「良家子」,说吧,什么事?” “在下受凌云阁所托,调查诏疆秘药之事,圣子何不手下留情,此人若是肯详细交代,不妨从轻处理。” “此事与我教何干?” “据我所知,那裴匡此次已经向信王寻求增援,其中便有诏疆毒寨之人,圣子亦可早做准备。而且信王在江南西道的势力也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估计很快就有援兵大举南下。” 见对方这般说辞,胡越也知道这是个台阶,毕竟他也没没打算真的处置这二人,被人引导所做之恶在没有造成实质损害之前做出弥补都不算晚。 但此事的直接受害者并不是他。 “要谅解就去找圣女,受伤的是她。” 面具下的冷漠眼神看得穆克有些发毛,心中却有丝丝庆幸,他庆幸教主这次并未看错人——这位圣子,不是第二个仇楼。 第96章 白蛮蛊术 重新支起的主帐内,宇文舞坐在几案前衣裳半解,露出白如凝脂的肩背。 明己则在她肩上快速地默默裹布上药,忽然见帐外有动静,便立刻收回自己本就已经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扯过一旁的毛毡盖在了宇文舞那半边裸露隐隐发紫的肩上。 “圣...圣女且...且宽心,伤不...不及骨,静...静养几日自会痊...痊愈。” 一句话几个字磕磕巴巴地卡在嘴里念了半天,明己那涨红的脸蛋如同烧红的铁锅一般。 平日在阁里,他倒是习惯了同门弟子间的随性,一些师姐的言语调笑他都还能遭得住,但今天这“场面”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刺激了! 对于这位显然涉世未深的小师傅,宇文舞倒是颇为“体谅”,有意在他那修行路上再添些困难。 “今日营中伤者颇多,劳烦小师傅替小女子探查伤势了。医者仁心,小师傅不必介怀。” 绛唇轻启,柔声入耳,直接让本就心乱如麻的明己背过身抓起念珠就开始低诵清心咒。 如此举动,看的宇文舞捂着肚子,笑不可仰。 这凌云阁里真是什么怪胎都有! “咳咳!圣女,卓韦策动穆克、吴天二位舵主给戚川施药引发狂症。主谋已诛,剩下二人我已带来听候发落。” 见胡越和郭理、郭义两兄弟领着牵连此次乱象的人入帐,宇文舞也没止住笑容。 “好了,别端着了,都是自己人。” 胡越一手扶着脑袋直摇头:“好歹做全套吧?” 两人一番话,引得几人在场几人皆是陷入困顿,郭理隐隐猜到了几分,而郭义却是直言:“圣子,这是何意啊?” 胡越和宇文舞笑而不语,反倒是跪在地上的吴天起身,缚住双手的麻绳也是悄然松脱。 揉了揉被麻绳束得发紫的手腕,吴天似乎也缓过了神:“看来圣子和圣女瞒得够深的,居然身边亲信都没透露消息,吴天佩服。” 宇文舞闻此言,也是忍不住吐露实情:“得了吧,吴舵主。你刚入营就以舵主身份便利克扣军资未遂,被我抓到后供出背后指使者卓韦,最后以自己作饵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要是让郭义逮到,怕不是连「刑堂」都不用进,直接让「武堂」的弟兄给你就地正法了吧。” 吴天低着头,一边军出身的汉子此刻却没丝毫往常的的傲气:“这我自然没话说,但您受伤一事并非我本意......” 宇文舞也不打算追究:“意外罢了,我也没打算怪你,所以前面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多谢圣女。” 吴天躬身称谢,正要走时却被胡越一把按住了肩膀,虽说这只手掌上没使多少力道,但铁面下那双眼眸带来的压力却让他的双脚迈不开半步。 “圣子,你这是......咳咳...” 吴天刚要说话,一口唾沫到了喉头死活咽不下去,还把自己呛到了。 “令文发出前,宾州分舵内便有几位堂主一同发难,州府之内损失惨重,如今你又被抽调至此,想要谋点物资回去以渡难关,也是常情。” 言语间,胡越从腰间掏出了一纸盖着教主印戳的调粮令,“你入教也有些时日了,有事就直说,哪能像以前在军队里那样畏畏缩缩的。” 吴天接过令文,不曾想年过不惑,自己的鼻头还能久违地泛起几丝酸楚,却分不清此刻的内心是愧疚还是喜悦。 “在下吴天替宾州的百姓谢过圣子!” 铁面遮盖下看不出胡越此刻的表情,但手掌却从肩膀移到了后背轻拍。 将人送出营帐,胡越回过头,视线看向了一旁的穆克,言语依旧冷漠。 “所以,穆舵主,现在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提。” 跪在地上的穆克此时心服口服,低头答道:“圣子仁义,穆克佩服。” 胡越见状也是抽刀解绳,伸手请这位异族舵主上座:“既然没有意见,那就与我们说说这诏疆秘药吧。” “有何可说?圣子方才你也听到了,我手里的是残方。” “既然是残方,为何还有如此效力?” “虽说此药能使人功力大增,但也因为用药者调动气劲时会因气血紊乱从而发狂失智,须配以诏疆秘法养出的蛊虫加以操纵,否则陷入狂乱后,用药者会直至力竭,所以才说是残方。” 宇文舞质问道:“你用此药,就没想过戚川舵主的安危吗?” 穆克答道:“圣女宽心,既然有方自然配有的解药,这次用量不大,我也曾调配过用药更少的方子给分舵的教徒精进实力,而且也不影响神志。” 宇文舞又问:“这秘药是何来历?我可没听孟箐族长提起过乌蛮部族之中还有这种东西。” “我穆姓祖先出身毒寨白蛮,和蛊寨的乌蛮部族向来是对头,他们族中自然是没有的。” “毒寨白蛮......” 听到这个名字,再想到方才李玉郎所言,胡越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若是裴匡此刻麾下之人真有这般手段,万民教这一营的精锐莫将其说全歼,能不能打的过都是个问题。 而且路轩师兄他们此刻还在裴匡的队伍里...... 胡越问道:“穆舵主,这解药要如何使用?” “因为用药后失智狂乱,无法口服解药,正常是要以药液喂养蛊虫,令其钻入口中强行吞服。当然,若是用药者昏厥,那直接强行灌药亦可。” “看来正常情况没法直接解......” 胡越兀自呢喃着,随后掏出随身的纸笔写下几段字后塞入竹筒,随后吩咐道:“郭大哥,你带穆舵主去把解药药方都抄一份出来。劳烦明己小师傅尽快将药方送回凌云阁,顺便帮我带封信给凌云阁中的那位「清平先生」,可否?” 明己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越的铁面,生怕眼睛里多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嘴里说话倒是不结巴了。 “当然可以。” 明己接过竹筒,胡越叮嘱了一句,言语颇为郑重:“还请即刻出发,千万不可耽误了。” 明己疑惑地看了看眼前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虽无法窥得此人全貌,但以眼观心,他也能看出面前之人此刻的几分用意:“请放心。” 几番言语,郭理带着人出了营帐。 胡越稍加思索后又吩咐道:“二哥,你先出去,守着营帐,没有我允许不准人靠近。” “世子,是有什么......” “出去!” 胡越突兀的吩咐让郭义一愣,瞥见一旁裹着毛毡的圣女,他也是眉头一抬,露出一脸会意的神情。世子也没小自己几岁,虽说关心则乱,可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奔放的吗? 唉,没办法,辛苦点就辛苦点吧。 郭义眉头皱作一团,憋着笑地答了一声,飞步出了帐幕。 “是!” 第97章 舞儿姑娘 人走茶凉,宇文舞靠在长椅上扶着腮帮,一脸兴致缺缺地看着胡越:“有必要吗?就不怕人误会。” 胡越冷哼一声:“放心,给二哥几个胆子他也不敢乱说。” “那说吧,干嘛这么紧张兮兮的。” 胡越摘下面具,擦去里侧凝结的水滴,在桌案前来回踱步,一番考虑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得对裴匡提前动手了,信王那边引来了诏疆的增援,孟箐姑娘既然是自己人,那对方显然就是另一个部族了。” “所以你是觉得白蛮也有可能会插手此事?” 胡越双眼微眯:“八九不离十,不然「良家子」没有必要特地来提醒。” 宇文舞的脸色难得露出一抹阴沉:“可胡越,要知道除恶务尽,纵使让他们等来了增援,这一战再难打,我万民教可不怕牺牲。裴匡那边集结人手还要一段时间,但各州官府都已经做出了行动,我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如今这么好的局面” “我知道!可秦王还在他们手上。” 宇文舞眉头一挑:“哦?之前也没看出来你这么在乎那位秦王殿下,而且不是说有你那路轩师兄在,无需惧那些阴损手段吗?” “现在情况不一样,鬼知道那毒寨有什么手段!” 见劝不动宇文舞,胡越心急,双手重重地拍着桌案,两道眉毛都要锁到一块去了。 他当然知道以路轩的功力,寻常毒蛊对他起不了太大作用,云笑有玄门道家的内功或许也不用担心,可同行的其他人怎么办? 徐凤平一介书生,说是六艺精通,说白了只会几招花把式,也就是平日里用以强健体魄而已,人学儒家的!总不能和那些发了狂的人讲道理吧。 万千有几斤几两他也清楚,「坎门」的功夫也不是以正面应对见长。 而以颜轻雪的性子,遇上麻烦也肯定不会避走退让的。 何况队伍里还有平丰镖局的一众镖师,他们本不该参与进此事的。 自己让明己带着那封求援信回凌云阁救助。就算脚程再快,这一来一回也需要不少时间,能不能赶上尚不可知。 届时战端一启,整支队伍不说全身而退,还能不能苟活都是个问题! “冷静点,”宇文舞起身拍了拍胡越的肩膀,柔声道:“事关重大,都得先向教主爹爹先通报一声吧。真要动手,雷州那边右护法安排的物资补给也得跟上,这都要时间。” “抱歉,是我失态了。” 冷静下来的胡越在几案前坐下,开始动笔给教主写信。 “我知道,师出同门之人危在旦夕,而且那支队伍中还有对你很重要的人。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胡越沉默了片刻“......算是吧,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傻子,那天夜里,那位姑娘看你的眼神,我可都看的可都是一清二楚。隔着面具,一两句话的功夫就认出你来了,你要是不承认,那我就是真的看不起你了!” 说到这个,宇文舞还故意,闭上眼好好回想了一番:“啧啧,那身段气质,真看不出来你这个呆愣小子哪来的艳福。” 听到宇文舞言语间的调笑,胡越也只能兀自苦笑:“算是共患难吧,我欠她条命,这辈子是还不完了。” 听到这话,宇文舞眉梢微垂,目光倏然涣散,兀自神伤:“难怪,下元那天我请你留下,你却是说什么也不肯。” 胡越放下笔,赶忙辩解:“圣女,这与她无关。” “我知道,你有你自己要去做的事。” 还说如此,胡越这下意识的袒护让宇文舞不由得是双眉一蹙,黯然神伤,笑叹声中带着自嘲和羡慕。 “真好啊,无所羁绊,她就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像我得管着这么大一个万民教,脱身不得。要不是这儿放心不下,我也想跟你上凌云阁去。” 胡越摇了摇头,又提笔继续写信:“圣女说笑了,真让你选,你会走?” 宇文舞却是不假思索道:“不会,我可不想成天待在山里做山民!” “我猜也是。” “看来你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嘛!” 宇文舞看着眼前的少年从相识以来的渐渐成熟,脑中不免幻想,要是二人能早些遇见,是不是自己在他心里占的位置是否能更大一些。 宇文舞突兀地问道:“胡越,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了吧?” 胡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恩,当然是。” “以后私下就别老是唤我‘圣女’听着就别扭。” 胡越手中纸笔不停,他不是不知道眼前佳人的心意,而下元当日他既已表明了心意,自然不会动摇,一个称呼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那叫什么?你说一个,我听你的。” 宇文舞趴在桌前,一手托着腮帮,一双明眸看着胡越:“我也没大你几岁,叫姐也不太合适,都喊老了。不如你和爹爹一样,喊我‘舞儿’怎么样?反正前面那个姓我也不稀罕!” 她宇文舞可不是什么轻言放弃的人。 而胡越听着这话,手中笔锋一顿,言语间故意流露出了不常见的不耐烦。 “好好好,舞儿姑娘。” 见胡越这般故意敷衍,宇文舞脾气也是上来了,倒竖起眉毛:“不是舞儿姑娘!就叫舞儿!” 胡越抬眼,见自己敷衍不过去,瘪了瘪嘴,只好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不称姑娘,难不成还喊你公子?” “姓胡的!你他妈......” ...... 营帐外,郭义正尽忠职守地放哨,紧绷的五官微微抽搐,让他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滑稽,但他已经尽量让自己保持着他自认为若无其事的神情了。 此刻他的心中正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默念着: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火急火燎赶来的郑三。 “二哥?二哥?圣子在里面不?喂?......他妈的!” 急不可耐的郑三也不清楚眼下是何情况,索性将帐幕一掀,而映入眼帘的则是衣衫不整、面若桃花的宇文舞带着一脸的怪笑,将胡越压在了营帐的几案上。 眼前的场景让郑三的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圣女形象彻底崩塌了。 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他根本没注意到其他多余细节,半步都未踏入营帐,扭头就走。 第98章 变数 营帐外,郑三两眼无神望着渐暗的天色,瘫坐着靠在过道旁堆积的草垛上,嘴里还唧唧哝哝地反复念叨着。 “完了......完了,完了!” 而此刻就站在帐幕前的郭义终究还是没胆子进去一看究竟,悄摸的探出个脑袋,压着嗓子问道:“老郑,看到什么了这是?” 郑三依旧是低头自喃:“这事儿让我撞见,圣女不会杀我灭口吧?” 郭义回头看了看营帐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也是耐不住心痒,追问道:“你先说啥事儿?我也好帮你打个圆场。” “我刚看见圣女把圣子压几案上了!” 听到这消息,郭义那一天下来本来有些发昏的脑袋顿时跟被泼了盆冷水一般立马清醒了,一个小跳步蹲在了郑三的跟前,壮硕的身躯缩成一团跟个小山包似的。 “我靠,这么劲爆!你别是眼花看错了吧!” 郑三伸出手掌四指朝天,信誓旦旦道:“我发誓,真没!” “啧啧啧,早就看出圣女对圣子有意思了,不曾想竟如此饥渴,今日受了伤居然还能霸王硬上弓!圣子这艳福,我辈真是望尘莫及。”郭义闭上眼不禁感叹,“老郑,你也放宽心,我们可是有教规在的。好歹都是自己人,你就自己认个错领个罚,圣女不会下死手的。” 郑三却是欲哭无泪:“你说的轻巧,要真论起来我现在还只是圣子手下的苦役呢!圣女本来看我就不顺眼,她会把我当自己人吗?!” 说起这个,郑三更绝望了。 郭义也清楚这情况,一时有些嘴拙:“啊这......你要这么想,现在你还有用处,干完这趟至少能比裴匡那臭小子活得久!” “奶奶的!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而办完事儿的郭理正要入营帐给胡越答复时也看到了猫在一旁的二人。 “你俩窝在这儿干嘛?郑三,你这次回来没消息要带给圣子吗?” 郭义讪笑道:“哥,老郑现在估计要考虑怎么跑路比较安全了。” “跑路?好端端的为何要跑路?” 见郭理一头雾水,郭义也只能强忍着笑意把郑三看到的情况转述了一番,话都讲到了最后愣是没憋住,转过身子在一旁扶着一张闲置着的板车大笑不止。 看着自己弟弟这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郭理也是见惯了,懒得多嘴。不过这事儿确实太荒诞了,自己只得先去安慰“受害者”。 “老郑,你也别太担心,说到底这也就是他俩的私事。你和圣子有约在先,他会护你周全的。先和我进去把事儿给交代清楚再说,免得耽误。” 郑三此刻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任由郭理将他扶起,架进了营帐。 再次入帐,此刻的前胡越已经带起了他那副铁色面具,正襟危坐在几案前,而宇文舞则是坐在侧位笑吟吟地看着入帐的二人。 这下郭理是更摸不着头脑了,眼下没有自己人,世子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再加上一旁的宇文舞一双明眸盯得自己浑身发毛,郭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一时间气氛尬住了,胡越也不想就这么憋下去,只能先开口吱声:“咳咳,郭大哥先说你的事。” 郭理回过神:“嗯?哦!那个,穆克舵主的解药药方已经写好,交由明己小师傅带去凌云阁了。我也已经派人去县城里的药铺照着方子在配药,想问下圣子这解药要不要多备些?” 胡越点头称是:“是要多备些药物,既然明知裴匡那边有诏疆毒寨的增援,不可不防。还有,让穆克手下用过这个药的人都先吃份解药,免得到时候临阵出了毛病。通知他,以后手下的教众禁止再用此药。” “是!” 宇文舞也跟了一句:“最好再写封信请孟姐姐带人来一趟,白蛮毒寨的手段可不止这一种,有她亲临照应,我们也好防着点。” “行。”胡越随手记下一笔,旋即又问,“郑三,你呢?秦王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圣子,我......我不想死啊!” 这没头没尾的突兀要求让胡越不知如何作答,郑三见人没反应立刻辩解:“我发誓,我刚刚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随即郑三也顾不上几人的疑惑,四下张望,抓起搭建营帐剩下的木棍递给了一旁的郭理:“来!郭大哥,照着后脑的玉枕穴给我来一棍,我要失忆!不过别太重啊!不然我怕醒不过来了!” 胡越问道:“郭理,到底是什么情况?” 郭理看着郑三如此歇斯底里,只得把刚刚在帐外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 一番话下来听得宇文舞实在是忍俊不禁,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身子花枝乱颤,浟湙潋滟。 “胡越,要不你还是把面具摘了吧,不然我看这话是说不清了!” “你还好意思笑!” 胡越摘下面具,原先麦色的肤色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颇为粉嫩,此刻那瘪着嘴,一脸愤懑的神色在腮红映衬下甚至还透出几丝娇羞,单看那张浓眉大眼的模样颇有邻家姑娘的气质。 郭理和郑三二人则是死死屏住了呼吸,脸上憋得通红,生怕一多出口气自己就忍不住了。 至于原本在帐外探了颗脑袋进来看热闹的郭义,此刻已经在帐外的泥地上不知打了多少个滚了。 宇文舞假意笑叹了一声:“唉,可惜没有合适的女装,不然好好打扮一番,我这圣女的位置要不让你来当好了。” “别开玩笑了!看你身上有伤,懒得跟你计较。”胡越急得直接用衣袖从脸上抹下整片白色,也不管脸上的妆花成了什么模样,“好了,郑三,现在总可以放心了吧!” “......噗嗤!”郑三看着胡越那张花脸,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眼含笑泪,“圣子,你要不还是给我来一棍吧!” 胡越强忍着没发脾气,呵斥道:“要敲你自己敲去,懒得跟你开玩笑,先说有什么消息!” 郑三赶紧揉了揉脸,收拾好表情:“回圣子,刚得到消息,裴匡的队伍在抵达清远县城后,突然被北上往韶州方向集结。” “原因呢?” “尚未知晓。对了,圣子,我跟那边的线人要了个东西,到时候有消息就能够直接传给你了。” 说着郑三从怀里摸出一块漆黑的磁石,放在了胡越面前的几案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趟去收信,有很多门客在沿途设卡,他们已经开始有意在提防了。圣子,下次要是再去,只怕我是有命去没命回了......” 胡越也知道郑三的意思,说道:“既然有了新手段,接下来你就先留在四会县里,听圣女安排吧。” “多谢圣子!”郑三躬身致谢,缓缓退出了营帐。 而在帐幕落下后,经过思索片刻,胡越心头升起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朝着帐外高声道:“二哥!你和大哥先去安排「武堂」的人手,今夜我们就出发北上!” “是!” 帐外,郭义也是朗声应答,郭理也转身出帐。 几案前,胡越双眼眯做一道细缝,扶着发胀的脑袋陷入了沉思。 宇文舞脸上再没了先前的戏谑,隐隐之间透着些许决然:“胡越,看来你的担心的没错,这下可由不得我们迟疑了,我即刻就让骆南连夜回雷州总舵报信。” “舞儿姑娘,我出发后还请调配好教中人手。一旦有消息,随时出发,北上韶州。” “你也小心。你性子急,遇事先和郭家兄弟商量一下,切不可鲁莽!” “放心,我有分寸。” 第99章 宝林寺 从清远县沿着北江一路逆流而上,便是自梅关入岭南后的第一个州府——韶州。 此处三面环山,西北为武江,船只可顺着水道穿山而过,直通城内,反倒是陆路难行;东北为梅岭,其间有一条古人南下拓荒时所开辟的古道,至今仍是从江南道南下入岭南的必经之地。 而当四会县城内万民教中还在调动人手,与此同时的韶州城中,城北一处绿瓦红柱的寺庙则迎来了自遭灾以来久违的参拜者。 其身份甚至让本该早已避世的主持——如悔也不得不亲自出面知客。 ...... 暮色透过木窗缝隙,映照在大雄宝殿内那满是尘埃的佛像金身上。 大殿两侧烛台上的火光时隐时现,上面仅存的几只红烛也已被烧的所剩无几,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层积蜡,可见这庙宇曾几何时也享受过的鼎盛香火。 祭台前,枯槁身形、皓须苍颜的老僧盘坐于前,面前正有一青年跪坐在蒲团之上,口中磕磕绊绊地念诵着他并不熟悉的佛经。 一段佛经在李不二口中被艰难的念完,主持如悔方才开口:“李施主,看来你本不懂佛理,能有此心也是难得。” “今日叨扰主持了,不二惭愧,惭愧。” “李施主今日来此可是心有所求?” “算是为自己,也为这城中的百姓祈福吧。” “灾年将过,此刻祈福怕是为时已晚。” “天灾易过,人祸难躲。” 提到“人祸”时,李不二唇齿微微颤动,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愧疚。 寺院墙外不同于以往的明亮和远远传来的嘈杂人声,如悔也觉察到了异样之处,尽管心存疑窦但也明白了何谓“人祸”。 如悔澹然道:“李施主此番有心了。如今寺中空寂,若要久留城中,不妨就此下榻。这宝林寺陈旧,但依山而建,也算是僻静之所。虽逢灾年,寺中武僧久未操练,但高墙深院,借着地势,应付些寻常人也还算绰绰有余。” 李不二双手合十,叩首拜谢:“多谢主持。” 待到他起身,推门出殿,裴匡则是早早地守在了朱门之外。 “殿下就选定此处留宿?” “嗯,我这儿随行人数不少,眼下入冬,若是寻民居落脚,难免要给人家麻烦。宝林寺平日无人供奉香火,倒也僻静。” 裴匡看了看寺院周围,微微点头:“恩,确实是个好地方。” “不过寺中还有僧人,容不下太多人,那些追随裴公子的‘义士’恐怕是照顾不到了。” 裴匡微微迟疑后立刻找补道:“无妨,许多义士也是草莽出身,这点苦还是受得住的。若让他们这些粗人入住古刹,有扰佛门清净,也是罪过。” 李不二见此刻裴匡依旧保持着恭敬态度,且不说自己与那圣子所谋是否已被发现,起码对于自己的身份,对方还是有所忌惮的。 就此,李不二索性直言问道:“裴公子,照先前的计划,我们本应在清远县以待万民教那边的动静,为何突然北上?我这边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殿下莫急,在下也是先行抵达清远县城才收到的消息。万民教此次集结看似是进攻广州,实则是引诱我等前往。想来是他们捏准了殿下您的仁义,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才设此诡计。” “这......来源可靠吗?若是他们当真是要攻打广州,裴大人岂不是......” “殿下且随我来,见过此人,你便知道此言非虚。” “......带路!” 计划的突变让李不二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但若此刻也已经由不得他再露怯了。 ...... 宝林寺西,乱石残垣林立,其间矗立着成片的古朴石塔。 裴匡领着李不二行走于其中,地上堆积的落叶甚至能够盖过脚背。 “叶落浮屠寂,烛残映禅心。” 天色将黑,身后的院中响起寺僧敲响的晚钟,同时耳边也传来一句五言律。 而那干瘪的嗓音牵动记忆,李不二也立刻认出了那站在一座无名石塔旁的男人。 在见到他之前,对于透露消息之人,李不二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真怕自己遭遇不测,或是单纯的局外之人。 可偏偏是这个人让他心中萌生出几分绝望。 “刘叔?” 刘拓回过神,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不二倒是好记性,多年不见居然还记得我。” 李不二不忘拱手行礼:“不敢忘,父王弥留之际,您是为数不多还来看望他的人。您也还是老样子。” “当年我追随洛川侯时,也曾有幸在你父王帐下效力过,见过他英姿之人即使过去再久也会记得的。”刘拓拍了拍停在身上的落叶,“裴匡,我与秦王殿下要说些私话,你先回避一下吧。” “是,刘先生。” 见裴匡躬身离去,如此的言听计从,那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但李不二等到裴匡走远之后还是仿佛自欺欺人般地发问。 “所以裴匡的消息,是你带来的?” “不错。” “刘叔,我没记错的话你担任太子少傅也有不少年了吧?裴匡是何人门下你难道不清楚?” 刘拓倒是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立场:“我当然清楚,像他这样——地方要员的后辈,信王门下近年来收了不少。裴匡算是比较能干的一个。” 此话一出,李不二也不用猜了,这位此刻的态度就是摆明了说自己是信王的人。 “告诉我,你的消息从何而来,还有裴匡的目的是什么?” “很简单,万民教这个江湖势力受了信王扶持一步步坐大,如今却不愿意受信王掌控,裴匡只是清理门户罢了。” 言语之淡然让李不二心中顿时升起了火气,咬牙质问:“这么做对他李成德有什么好处!要不是有他们万民教在,你知道岭南今年的天灾会死多少人吗?!” 刘拓的言语淡然依旧:“一帮乡野莽夫罢了,若无信王殿下给万民教提供采买赈灾粮的渠道,他们如何救灾?况且信王要的也不多,只是让他们替殿下收拢的人心而已。” 第100章 人祸 对于刘拓的说法,李不二更是嗤之以鼻。 “只是收拢人心,何须假借他手?如若真心系黎民,为何岭南增收的税款与其他道府无二?这明明只需要他李成德在朝堂上的一句话就能解决!刘叔,不就是因为身为节度使的裴先不是他的‘自己人’,而提出增税方案的户部本就是太子门下?” 李不二知道裴匡只不过是被人操弄的一颗棋子罢了,就算他先前所说皆出自真心,此刻也没有必要去相信了。 因为这个“真心”只是对于裴匡他自己而言,信王身为执棋之人没有必要和一颗棋子说真话。 所以李不二只相信自己的推断。 放任地方的矛盾激化,自己从中牟取利益人心;假借他人之过,以作自身功绩。 这种手段对于那信王李成德自然是信手拈来。 而听着这一字一句间的铿锵正气,落入刘拓耳中,他知道自己口中再多掩饰的言语于眼前这位秦王而言都毫无意义,只得拍手称快,一笑而过。 而对于李不二质问,刘拓露出的只有欣喜之色:“不愧是秦王殿下,当真是洞隐烛微。若是能得您助力,信王殿下大事可成矣!” “大事?此乃悖逆之举!” 刘拓的脸色倏的阴沉下来,言语之间愈发犀利。 “悖逆?!殿下,你这两位堂兄,何人德配其位,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少傅比你清楚! 逢灾减税,没他李成道从中作梗,你以为户部那帮人精会不知道吗?要么是人微言轻,不敢跟太子作对;要么就是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枉他们一个个饱读圣贤书。 如今朝中将相凋零,眼看着北方突厥势大,屡屡进犯,太子何曾踏出过洛都半步?是信王在军中勉力支撑守得中原安宁。待他日陛下宾天,这天下若无雄主,难不成你想看着史书中那北蛮乱华的惨象重演吗? 不二,如今信王手下不缺武勋,但朝堂上终究是文人说了算。你在白鹿学监潜修多年,门下士人颇多,此刻是能投效信王,往后事成,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抓住这次机会,你难不成打算一辈子躲在那白鹿山上,步你父王的后尘吗?” 听完面前之人这一番“慷慨陈词”,李不二心中五味杂陈:“父王的后尘......当年削权他若是不从,只会重蹈魏王之乱的覆辙。若真如你所愿,那当年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才算完?” 刘拓背过身去,仰头嗤笑,一声盖过一声,在那仅存的暮日之下渐行渐远。 “可笑,你们父子,还有他胡秉业,一个比一个可笑!” 行到远处,刘拓的回眸之中再无温情,只剩下了几分阴鸷:“不二,时间不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 守在石林外的裴匡已在冬日的山风中伫立许久,已是饥寒难耐,看到刘拓便赶忙迎了上去。 但不见那位秦王一同跟来,他心中自然明白拉拢的计划已然落空,索性不再多问,默默地跟在刘拓身后。 二人行至寺院门外,刘拓望着紧闭的寺门停驻片刻后,吩咐道:“立刻让人盯紧这宝林寺,断了李不二与外界的联系,不许他和他带来的人出这寺院半步,其他给养一律照旧。” “可各州的官员都在来的路上了,他们到了要是问起来......” 刘拓冷声道:“等他们到了,你直接亮明身份就行,不愿为信王效命的人就和秦王一起禁足城内。一帮子腐儒书生罢了,骨头硬不到哪儿去。不过,如今局势愿意前来投效的人也不会是来投效秦王的。” 而裴匡也有他担心:“卑职只是怕万一秦王殿下宁死不从......” “你知道禾铎的本事,还问这个?他若不从,便逼他吃下这个!” 刘拓带着些许的愠怒从怀中掏出一古朴的木质药瓶。 “这里面的药丸之中有诏疆的蛊虫,只要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再让禾铎以诏疆秘术催动,他便只能任我们摆布了。虽然到时候他口不能言,但只要他秦王的身份还在,对于信王殿下而言那也是有价值的。至于剩下的人......就让他们全都死于‘乱民’之手即可。” 裴匡接过药瓶,不禁赞叹:“竟有如此神术,看来还是刘先生想的周到。只是......” “还只是什么?” 刘拓的语气愈发沉重,但也见其并不恼怒,裴匡便直言了自己的忧虑:“万民教来犯,卑职自小也学着读了不少兵书,凭着这一方城墙倒是尚能应付。但万一把秦王殿下逼急了,他身边那些凌云阁弟子里应外合,卑职怕就算有无心楼和禾铎的助力也无法阻挡,到时候怕是制不住秦王,也难回洛都复命了......” “凌云阁这群武夫确实是个麻烦......”刘拓思忖良久,想到了一人:“待我写一封信,你托无心楼里的好手给送出去,看到内容,他自会前来助你。” “谁?” “万民教右护法,仇楼。” 裴匡心下一惊:“他?真能劝得动吗?在下日前在万民教中也曾与之照会一二,他对朝廷的恨意怕是难以劝说。” 刘拓却是摇了摇头:“当年魏王之乱之前,我与他也算是‘战友’。有些事,你不懂。他如今在万民教中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复辟前朝,无非就是他放不下当年顺帝对于洛川侯的不公,心中怀恨罢了。” “请先生教我,该如何规劝他?” “届时你告诉他,若愿效力信王,日后登基便为胡秉业平反。反正都是一个死人了,只要不损害活着人的利益,给多少名头都无所谓。这可比他如今在这个鬼地方造反简单的多。有他在,凌云阁那帮人奈何不了你的。” “是。” “我这边的书信已发出,眼下便去梅关接应,待到请来援兵,岭南大局可定。” “刘先生,这......” 裴匡见刘拓言语之意似乎欲走,刚要开口却见得刘拓回眸间露出几分寒意。 “裴匡,这次的代价已经够大了,要是这样你还不能成事,后果你知道的。” 轻飘飘的半句话,落在裴匡的耳朵里犹如千斤坠石。 裴匡心中也清楚,眼前这位是不可能与自己一同在这韶州城中死守。那样即便最后功亏一篑,事后在信王面前无非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便可把罪责甩给自己。 至于自己?裴匡知道,走上在这条路,他已经没得选了。 “卑职明白。” 第101章 求援 李不二兜兜绕绕走出石林,回到寺内时天色已彻底入夜。 宝林寺内空余的房舍不多,镖队一行人干脆就和平日里野营一样在寺院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生起篝火,也幸好先前在潮州等到南北商行的物资运到时也从其中匀了一些出来,现在还不至于跟着寺里的和尚一起吃斋饭。 但寺院外的异动,别说瞒过凌云阁的弟子,就连镖队里有些年头的镖师都能觉察到。 晚饭匆匆对付一番,镖师们便立刻照着朱清这位镖头的安排,到了寺院的各个要处值夜,以防万一。 而剩下几位主心骨则是围坐在篝火旁,听着李不二将眼下的情况讲了一遍。 毕竟事情到了这个局面,往后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会出人命,李不二自然也得听听每个人的意见才好做决定。 最先有主意的便是万千。 “事已至此,不妨趁着夜色遁去,有我们在,至少也能将您护送出去吧。” 话语中提到“我们”二字,万千的目光也不自觉地瞥向路轩,真要动手,光他自己嘴上说说可没用。 “突围?” “对,宝林寺北面靠山,他们难以盯防,加上寺中僧人引路,我们从这方向出发只能顺着梅关古道走,一夜便可出梅关入江南道。” 对于这个计划,万千从入寺后便有了想法,琢磨了一下午已把事情想的颇为妥当。 路轩轻叹一声,问道:“万师弟,那你觉得他们在梅关没有设防的可能性是多少?” 一句话让万千顿时哑口无言。 路轩此刻的言语中也没有了先前一往无前的自信。 “如今别人占着天险,强行冲关,换师父来倒是可以试试。” 若是在潮州时便心生退意,只要李不二开口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可眼下对方已有防备。明知没有把握的事情,路轩不可能去做。 听到身为首席弟子的师兄都把阁主搬出来了,万千自然也没了说法:“这......那当我没说。” 而李不二的考虑却不在此:“路轩说的没错,哪怕是有胜算也不可取,那样的牺牲也太大了。况且我与那圣子有约在先,就是要趁此机会将裴匡和岭南道有可能投靠信王的势力一网打尽,我一走了之岂不是误了大事!” 徐凤平立刻反驳道:“老师,事已至此,原先的计划想要万无一失肯定是不可能了。留在这里,临到最后也不能保证裴匡不会对我们下手。万一届时万民教势大,逼得他走投无路,为求一线生机定会以你为质,届时怕是牺牲更大。” “那凤平,你的意思是?” “可否传信于万民教圣子让其提前行动?虽没法将有嫌疑的人一网打尽,但至少裴匡这个主谋跑不了。没了他,剩下的一些宵小就算有投效信王的念头,也没有门路可走。” “是个办法。” “但也得先知道裴匡他的手下实力究竟如何,不然让圣子贸然前来......” 话说到这儿,徐凤平还是考虑到了胡越的安危。 李不二也明白其中顾虑,不敢轻易下决定,而一直沉默不语的云笑则想到了一个人。 “颜轻雪,那个人应该知道不少,可以让她再去传个信。” 徐凤平和万千异口同声道:“唐姑娘?” “不错。” “可以试试,但估计有难度......” 颜轻雪点头示意,可嘴里话还没说完,殊不知唐纤云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放下背上那硕大的木匣,坐在了篝火旁边扑闪着她那双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道:“难度?哪有什么难度?不就是搞情报嘛!只要钱管够,就没什么能难倒本姑娘的事儿!” 看着李不二一脸惊奇的模样,颜轻雪又只能耐着性子介绍道:“师伯,介绍一下,这位是和我一起在无心楼长大的姊妹——唐纤云。” 李不二当即拱手施礼。 “在下李不二,见过唐姑娘。” “秦王殿下倒是真客气。” “哪里,唐姑娘若是肯出手相助,李某感激不尽。” “不急着感激,先说,要我做什么?” “李某想请唐姑娘查清如今城中究竟有多少人手,并传信给万民教,让他们前来相救。” 唐纤云一双大眼此刻已然眯得只剩下了一道缝隙,嘴角微微翘起,生怕旁人看不出她脸上的狡黠:“不好搞哦,现在分舵里查得严,我得花点时间。” “还请姑娘尽力而为,李某必有重谢!” 唐纤云上下扫视着眼前的青年,靠在木匣上的身子不自觉的向后仰去,又看了看颜轻雪,随后在心中默默决定好了这笔生意的价码。 “行!这单生意我接了。至于酬金嘛......秦王殿下的面子我可不能不给!” 李不二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这一寺众人的安危:“日后若唐姑娘有所相求,李某定当全力相助。” “好,那就说定了。” 唐纤云自然不会光说不练,应下差事后,当即起身提起木匣,正要离去方才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秦王殿下,我听说那个姓裴的今日身边多了个诏疆来的矬子,你留居寺中,可要小心。” “多谢唐姑娘提醒。” 见人离去,李不二也知道眼下形势严峻,既然已经打算求援了,自己这点“面子”也没必要在乎了。 “荀姐姐,你们「良家子」那边人手调集也有些时日了,既然都是为了解决岭南之事,能否也出点力?” 荀小白也是细眉微蹙,一脸的无奈:“殿下,我们改道韶州的消息在路上我就已经发出,至于大帅要怎么安排,我也不敢妄言。” “......” 李不二无话可说,虽说都是自己父亲曾经的部下,但是比起刘拓那种利欲熏心之徒,杨恒晨这位「良家帅」他自认至今都未曾看透。 要说能力,当年乱世纷争,能跟着父亲和洛川侯一同征战疆场的人,在诘戎治兵这方面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可如今大同朝边患积重,偏偏就是这么个能人,放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机会不去把握,却把自己藏在了暗处,领着「良家子」,做的都是些没世无闻的差事。 以至于除了和官家有牵连的势力和江湖上那些有名有姓的帮派,寻常百姓哪还听说过朝廷还有这么个衙门在。 而且此次入岭南是他自己的决定,「良家子」只听天命调遣,本就不用为自己的性命做保证。 但荀小白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说道:“若殿下实在放心不下,我可以暗中出城就近通知其他令使,但尚不敢确定他们能不能赶得上。而且您的安全......” “有路轩师侄在,大可放心,还请荀姐姐尽快出城求援!” 第102章 「天下劫」 相较韶州的风声鹤唳,雷州城在海风吹拂下一切澹然如常。 各处分舵的消息传入城中时,一如计划中的有条不紊。换做以往,坐镇总舵的仇楼都可以开始准备迎接教众归来的庆功宴了。 可一封北方来信和一个不期而至的来者却打乱了这位右护法的心绪。 还是那处城外的山洞,洞室内的布局还和胡越刚来时一样。 昏黄灯火下,灰衣道人一手捋着泛白的山羊胡子,一手空握,有意无意地晃荡着手中的钱币,直至相邀之人入门后方才停下。 铜钱在桌上的陶碗滚动翻转,直至声响消弭,最后一爻显现,卦象已定。 上坤下离,地火明夷。 眼看仇楼推门而入,惹起石室中的尘埃,道人面带笑意,如逢老友。 “仇楼将军,行事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而仇楼看着眼前那张未曾有过丝毫变化的面容,言语间却带着一丝警惕道:“袁天师不也是一如往常?十几年前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天道恒常,人亦如此。” 仇楼懒得和这位神神叨叨的道士打哑谜,索性开门见山:“袁乾老道,你不好好受着衍天宗的供养,大老远的从关中跑到岭南来作甚?” “衍天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衍天宗,皇家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一把年纪了,我可不想留在宗门之内虚度光阴。” 袁乾从怀中摸出一张已经满是折痕羊皮纸,边角也已满是缺口,上面潦草地画着的一点一线,各自相连构建成了一幅极为复杂的星象图。 “将军,可还记得这个吗?” 仇楼对于上面所画之物一窍不通,但这羊皮纸的样式他自然记得。 “当然记得,这是当年你以「河图」观星所得的卦象。大帅退隐之前,曾以秦王令让我去请的你。” “「紫微易,七杀出,贪狼显,乃生天下劫。破军隐,武曲陷,廉贞化禄,方平世间乱」——当年的卦象也于当年一一应验,帝位交替,秦王削权,魏王作乱,天下纷乱三载有余。而今,此卦重现。” “所以呢?这事儿你不该去找洛都王宫里的那位说说?在下可不在乎他这大同江山。” “仇楼,‘武曲陷’......当年推算的几人之中,只有他是死于非命的。” 见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架势,仇楼想到方才的来信,当即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妖道!这次又是以何人作为推算的!” 袁乾并未因仇楼的出言不逊而恼怒,“妖道”这个名号这些年他可听过太多次了。 “当年之人死的都差不多了,自然是以其后人填补空位进行推演。然卦象不变,可见当年的‘劫’至今未解。” 仇楼目光闪动,当即明白了其中意思:“我得让胡越回来!” “太迟了,‘紫微’‘武曲’会照,此劫已生。你能唤得动他?” 虽然那一日在稠州城外,自己只见过胡越一面,可印象却颇为深刻——一心救父,见其生死不为所动。 所以袁乾很清楚,就凭眼前之人,还没有能力劝他回头。 “不可...不可!天下劫数正是阶梯,他岂能于此止步!” “天道不可违......” “放你娘的狗屁!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对!有办法......” 骂完,仇楼嘴里念叨着飞奔离去,而袁乾则是稳坐洞中,静待后面的两位来客。 没过多久,洞外便传来张昌生的笑声。 “袁乾天师,这等谪仙风范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张教主说笑了,我这名头哪儿称得上是‘百闻’?老夫云游四方,只是恰巧路过此地罢了。不曾想这位「良家帅」倒是盯得紧,这也能得知我的行踪。” 杨恒晨毫不隐瞒自己的做法:“你起卦问路,虽说飘忽不定,但终归会有痕迹。况且我「良家子」内闲人不少,派出一位日夜相随也不是什么难事。” “诶,大帅何必如此,我这云游四方多个人相伴倒也无妨,何苦操劳他人。不妨让那位闲人现身跟随,你若有事尽管言语便是。” “当初你一声不吭就出了关中,我这也是没办法。毕竟我又不跟你似的,能未卜先知。” 袁乾却摇了摇头:“唉,未卜先知乃鬼神之说,不可轻信。我可起卦卜算,而后才知的,” 张昌生捡起陶碗中那古朴的铜钱在手中摆弄着,露出淡淡的苦笑:“我倒是不曾想到,右护法他竟会笃信鬼神之说。这在我教中可是大忌。” 杨恒晨却道:“换个人他自然是不信的。但这位天师你可别看他名头不大,但占卜推演出的结果可从未错过。要不然也不会被衍天宗的人尊奉为祖师了。” 袁乾却摇了摇头,极力否认:“诶,我可不认这名头。” 嘴上这么说,但袁乾捋了捋自己那山羊胡,嘴角微提,脸上露出隐隐的傲气。 这副顽童模样,张昌生倒是会心一笑,反正他不信鬼神,开口反问调笑道:“那照天师卜算之结果,胡越此次岂不是在劫难逃?” “怎的?不信?” 张昌生淡然答道:“在下平生不信鬼神,只问苍生。” “有点意思,”袁乾从张昌生手中夺过钱币塞回囊中,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后,晃着身子地走出了山洞,“小子,离你身边这位「良家帅」远点,‘文曲破军,众水朝东’,我算的卦还没错过呐!” 对此等警告,张昌生脸上依旧笑盈盈地送客。 “天师慢走啊!” 杨恒晨却是一脸的无奈,说道:“看来这位天师与你挺投缘,我还没见过他主动替人解卦。” 张昌生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叹道:“我和胡越谈好了,要将仇楼交由他处置,倒没想到你还能用这种办法把人给送过去。” 他人感叹之际,杨恒晨却是隐忧于心。 一如袁乾所言,他的卜算从未出错,此次卦象再现,莫不是这大同还要再来一次当年的「天下劫」? 思绪至此,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离去:“还有事,我就不留了。” ...... 雷州城外,灰衣道人躺在路边正在啃草的青牛背上,手中翻着一卷破旧不堪的曲谱看得入迷。 手中竹笛声未起,杨恒晨已经站在了身侧。 袁乾看着人影遮住了日头,轻叹一声:“来的可真快啊。” 杨恒晨一脸急切地问道:“天师,当年解卦,你只与秦王一人言明,为何今日重提往事对我却毫不避讳?” “当年之劫,我亦在其中,以我观之自然无解。老秦王身在其中,为保全众人,已然竭尽全力。今日之劫,我已避世十余载,不曾牵连其中,方能观得些许消解之法。” “多谢天师!” “有何可谢?云游多年,也不见有人谢过当年的秦王,倒是在这岭南一地见到了不少为胡秉业所立的无字牌位,他才是当年真正的得民心者。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师的最后一次卜算。” “李老天师的卜算?” “是的。当年先帝初登大统,曾将那偶得的天书之一——「河图」交予先师,请他为大同卜算国祚。” 杨恒晨一惊,「河图」与「洛书」号称“天地之象”,其蕴万事万物,取其一而作卜,当万无一失。 “竟有此等逸闻,敢问天师是何结果?” “那次卜算,结果自然是国祚绵长。但当时天下尚未统一,风云未定,所以时隔一年,顺帝建都洛阳一统河北后,先师再次受命,于临终前二次卜算,得来的却是个极为荒谬的结果......” “何等荒谬?” “李氏窃运,天命不佑。” 这八字传入耳中,哪怕对于卜算之术不甚了解的杨恒晨也被惊得退了一步,陷入了凝思。 这个结果确实荒谬,时隔短短一年时间的两次卜算,结果竟能截然不同。 缓过神的杨恒晨一声苦笑,似乎解开了心中许多疑惑,但话说出口也只是对于眼前之人的调侃。 “居然能得出这个结果,以先帝的性子居然没把您这一门直接屠了,也算是仁慈。” 袁乾面无表情地答道:“错了,那日先师推演出结果时当场便惊厥暴毙了,是我瞒下了卜算结果方才活到今日。所以才说,当年之劫,我亦在其中。” 听得此言,杨恒晨目光闪动。 “敢问天师,此「天下劫」当如何解之?” “双劫环扣,若不解当年之劫,今日之劫亦无解。” “多谢天师指点迷津!” 杨恒晨躬身拜谢,袁乾也不再多言,竹鞭轻轻抽打座下的青牛,一声低鸣后便沿着官道缓缓远去。 第103章 沙盘 同样是沿着北江而上,胡越带着「武堂」里的数百来号人停在了与韶州城一水之隔的曲江县中。 虽说也是一方县城,但由于韶州近日的变故,不少百姓也觉察到了异样,或是出走他乡,或是隐遁山野。 正午时分的县城中比起平日里冷清不少,曾经由分舵掌管的一处坊市已无车水马龙的盛况,如今不少商铺闲置着,里面也已积起灰尘。 好在大多数铺面都还完好,等到百姓商户归来还能重新开张。 而这一处的坊市正是万民教在韶州的分舵据点,据点以“黑市钱庄”的名头做掩护安排在了坊市深处。 胡越坐在钱庄大堂内,手旁的桌面上放着数只小巧精致的木鸢。 木鸢腹部已被掏空,此刻的胡越正在整理抵达此处后收集到的情报。 而没过一会儿,郭义便找来了一张丈宽有余的牌桌。郭理则是在其之上以骰盅为城,筹码为人,彩绳为水,矮凳为山,随手摆出了一幅极为抽象的韶州地势“沙盘”。 胡越倒是没说什么,倒是把一旁的郭义看得脑壳发昏:“大哥,你摆的这玩意儿,你自己看得懂吗?” “条件有限,先将就着吧。” 说着,郭理又一手捡起一根拨筹码的小木耙子,开始在“沙盘”上讲解现况。 “世子,目前韶州城外还没有看到大队人马的踪迹,只有个别零散的行商或者镖队出入。但按照分舵留守的教众汇报的情况,接连几日里,每日出城的人数比入城的人要少很多。” “留下的应该就是各州受裴匡召集而来的官兵队伍,而且还都是做了伪装的。” “看来先前你与那位秦王商议的计划应该是泄露了。” 郭理的一通讲解,基本上把眼下的形势挑明。 而时至今日,胡越还是想不明白当初和秦王合作的消息到底是从哪里走漏的,但是如今两边都已表明态度,接下来也就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了:“无妨,既然暗中不成,就直接摆明了跟他们了打。” 郭义扶着脑袋,虽然在心里很敬重世子,但临出发前圣女可是交代过自己要拦着点这位。 所以眼下他也不得不回驳几句:“可现在韶州城里现在有多少裴匡的人我们还不知道。要想摸清楚,要花不少时间,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人比我们多!” 而胡越则是给郭义投去一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心想:到底是我脑子不好使,还是你脑子不好使? “谁跟你说我打算直接攻城?打也可以有很多办法。” 郭义还是一脸的为难:“就不能等圣女集结好人手再动手吗?” “二哥,你看看那韶州这地形,东南面向循州的路被滑石山阻隔;西面又有瑶山和蔚岭,只有一条逆流的武江水路可走;而陆路再往北就是江南道的虔州了,裴匡要是强行秦王北上,带着集结的官员和兵士去那里,怕是得先和当地的官兵干一仗......” 听着胡越厘清了裴匡如今的处境,郭义明不明白不知道,但郭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所以我们只需要做出围城之势,裴匡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一是依托城防,背水一战,以待援兵;二是规劝秦王,一同突围,北上出逃。” “郭大哥,‘规劝’这词用的还是轻了,想想他在轻烟舫上是怎么逼雷州那些士绅就范的。而且「良家子」已经来人提醒他们有诏疆毒寨的手段。我怕的是,就算有路轩师兄坐镇,也护不住秦王。” “难怪世子这次才会如此心急。”郭义这时也咂摸出味儿了。 而胡越也缓下了语气:“不过急归急,但我们也没资格来硬的。” “世子,有什么打算?” “造势!造一个让他觉着求援无望的局势!” 胡越从郭理手中要过木耙,指向了牌桌上的一条红绳所模拟的河流。 “先截住武江这条水道,一是可以防止他们由此方向借道连州向西而去,二是先前「良家子」所说的已经在路上的援兵,他们从西面走这条水路入韶州也是最快的路线,封住这里他们便只能绕道东面的山路,以此我们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郭理听完脑海中立刻策划出了具体的方案,一手指着桌上红绳被两张矮凳夹着的那一段。 “可以在这里设防。武江中游是山地河段,多为浅水滩涂,可将河堤上的碎石引入河道这样大船就不得过,再以数道铁索横穿水面,要想穿行只得泅渡后转走陆路。所以这一路只需在两侧的河岸上处埋伏少量人马,以「武堂」弟兄的本事,配以足量的弓矢便可固守河道。” 对于自己这次从「武堂」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教众,郭理有着相当自信。 这点胡越也不得不承认,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人的身手有多强,论起单兵,也就是学过些把式的精壮成年。 之所以自信,是因为带出来的这近五百人有半数都是配了全身甲胄的。 精良的铁制甲胄,再配上「武堂」的好手,放在大同的边军中那也是足以陷阵却敌的精锐,要是能结成军阵,以一当百那都是小瞧了,在这岭南之地也就安南府麾下才会有这样的配置。 虽说私藏甲胄视为重罪,不过眼下的形势也由不得他们有太多顾忌。 “嗯,就这么办,不过这面的人不用配甲,”胡越颔首示意,随后手中木耙点了点桌上的另一张矮凳,“重点在东面。” 郭义有些不明所以:“东面?” 郭理此刻也是立刻跟上了胡越的思路。 “韶州城的城防不如广州府,整个岭南的兵力如今大多集中于广州。裴匡手下能从各地调集的官兵数量有限,多数还是「无心楼」在岭南分舵的人,守城虽说简单,但也得对城中的守备要点和器械足够熟悉,他们初来乍到,指望无心楼那帮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肯定是没戏。” “所以他们要分兵城外,等到我们集结完毕开始攻城,便可从后包抄。” “而且若是隐匿在城外村庄无法避开村民,我们稍加探查必然会被发现,最好的潜伏地点便是这里——滑石山!” 听完郭理的分析,胡越也是不得不佩服其思维敏捷:“不错,内线传来的消息,无心楼分舵「悲欢」二楼的门客就在此处。 二哥,你领两百甲兵,立刻出发,到山下的村子里寻猎户打听情况。如有异状无需回信,直接领兵上山清扫。要是当日没有进展,就直接放火烧山,绝了后患。 郭大哥,剩下的人绕到北面去,虚张声势,佯装要截裴匡退路,并在沿途设阻,等二哥那边完事赶来汇合!” 郭理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这么些人手,真要动起手来,只怕是拦不住。” “尽力一试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逃走。” 郭义问道:“世子,那你呢?” “我找机会进城里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刚说完,胡越便看到郭义一脸的怨气,立刻保证道,“放心,不会乱来的。我这条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行吧。” 郭义犹豫片刻,轻叹一声,将信将疑地出发了。 正当胡越心里松了口气后,郭理却突然开口:“有什么要交代的现在就交代清楚吧,留封信还浪费笔墨呢。” 胡越心中只得感叹:比起郭义,郭理这个做兄长的看事情可就深刻多了。 胡越从怀中掏出那块传信用的漆黑磁石:“郭大哥,接下来队伍你来带。” “一定要去?” “我们的行动开始后,裴匡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到时候他就只有第二条路可走,城里一定出乱子的。一旦在里面交上手了,恐怕很难脱身。教主要我收拢「红巾卫」中偏离的人心,如今也差不多了。组建「武堂」,有你们兄弟俩在,往后也出不了大乱子。” 郭理考虑良久,还是只说了五个字。 “请世子保重。” 胡越戴上面具,转过身,摆了摆手,提起长刀推门而去。 “恩,知道。万一真到了紧急时刻,我会第一时间传信给你。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你可得提醒教主,记得履行约定。” 郭理看着渐渐远去之人,心中不免失落。 郭理的心中认定了他是洛川侯的世子,是万民教的圣子,但或许在他自己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凌云阁的弟子,正巧被圣女‘掳’来。 嘴上说是与教主做了交易,其实做了这么多事儿,也只是出自本心,仗义相助罢了。 到最后尘埃落定,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第104章 夜奔 年已入冬,时至五更,天仍未亮。 韶州城北,一人翻身下马,披黑衣,着内甲,背阔刀,手举火把,踏着夜风,沿着官道大路一步步走向那一方城池。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和那数丈高的城墙,仇楼的眼中满是不屑。 时隔多年,此刻的仇楼仿佛还是曾经洛川侯手下那攻无不克的先锋。 仇楼抬头看了看天色,黑云蔽月,此等天时,入城最为隐蔽。 猛然掷出火把,昏暗的火光映照下,仇楼将城墙石砖的每一道缝隙一一刻入脑海。 火把落在城墙之上,一时间墙垛之后人头攒动。 随后他拔出身后的阔刀,刀柄尾部的圆环扣着一串漆黑铁链,延伸而出的链条也不知在他的腰间缠了几圈。 只见仇楼扯着铁链将那足有半身宽的阔刀在头顶抡起,掀起阵阵狂风。 而后铁链倏然脱手,旋转的阔刀犹如刮起的一道黑风,随着一声清脆的金石声响,刀刃在墙砖上擦出一道火花,而后死死地嵌入墙砖之中。 看着城墙上被火光映出的人影,仇楼手扯铁链,飞身而上,中途踩着嵌入墙砖的阔刀借了一道力。 仅仅两步重踏,只见一道黑影奔着火光扶摇直上,一眨眼的功夫便已越上城墙。 而在墙垛之后等待着他的是一根根闪着寒光的矛头。 仇楼冷笑一声,扯动连接着腰身的铁链,深嵌在墙砖中的阔刀便已回到了他的手中。 正所谓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岭南之地历朝历代向来少受兵祸,城中的士兵又何曾见过如此悍不畏死之人,虽已结阵,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 而早已见惯了疆场厮杀的仇楼挥出一刀却无片刻犹豫。 气劲所至,刀枪无不寸断,士兵无不倾倒。 倏忽之间,城楼之上的人墙撕出了一道豁口,血雨洒落,仇楼踏着满地腥腻,直奔城楼,扬长而去。 ...... 韶州城楼内,收到回信的裴匡却也是早已恭候多时。 看着身前之人的满身煞气,裴匡摆了摆手,示意围在城楼四周的士兵散去。只留下了禾铎和一名和仇楼看着一般年纪的短发男人。 一脚踏进楼门,仇楼二话不说,随手一刀挥出,血色刀罡所过之处,木石俱碎。 短发男人聚起漆黑的罡气护住双手,双掌伸出护在裴匡身前,对着袭来的罡气奋力扯过,才勉强将其撕开。 短发男人深吸了口气,感叹道:“不愧是当年洛川候麾下的「血雨满楼」,这等刀法修为却只在万民教当一名护法,屈才了!” 仇楼瞥了一眼男人那双看上去毫无血色的手,问道:“你又是谁?” 男子抱拳道:“在下无心楼「死」字楼——连山。” “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悲欢谷的守门小童,听说你接了沧海将军居然一剑没死,你小子命很大。” 「沧海将军」自然是指当年一人杀入无心楼总舵所在的欧沧海。 说书人口中的段子虽然演绎居多,但凌云阁一代阁主的实力,仇楼也是亲眼见过的。 说这位连山命大,仇楼并非叫嚣。 仇楼轻蔑一笑:“无心楼还给朝廷的人做事?坏了规矩,就不怕邙从那个疯子找你算账?” 连山微微咬牙,脸上却仍是讪讪笑道:“待此事结束,我也是信王殿下的人了,邙从楼主就是再霸道,也不至于找他的麻烦。” 阔刀归鞘,仇楼也收拢了身上的煞气,坐在左位,环顾之后视线最终停在了裴匡身上。 “刘拓人呢?给我传信,自己却不露面,何意?” 裴匡无奈道:“那位替代了您统领「红巾卫」的那位圣子如今步步紧逼,刘先生不得不去江南道召集援兵以防不测。我也是依照刘先生的建议,才给您传信的。” “现在教中武事与我无关,阁下寻我来看来是寻错人了。” “仇护法,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尽管眼下北疆战事告急。但你可知在那万民教如今所行之事,已经不为朝廷所容,若此次「良家子」仍未妥善处置,那接下来必定是大军压境。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仅凭岭南一地,胜算几何,你该清楚。” “那又如何?当年大同李氏有负于我等将士,若是死前还能在李氏天下的身上剐一刀,那也算值了。” “可洛川侯呢?到时候你和万民教的所做作为只会是在英名上抹黑!” 话毕,仇楼陷入了沉默。 而裴匡知道,现在就该亮出条件了。 “若仇楼护法能带领万民教相助信王上位,届时你身上的一切罪名都会洗脱,洛川侯当年的功绩也会尽数奉还,铭记在史书之中,甚至当年因战乱而被牵连而流放的军户也能重归故里。” “......要我做什么?” “解决宝林寺内,秦王身边的那几个凌云阁弟子。” “呵,秦王你们也敢动?” “没办法,秦王殿下避世已久,看不清朝中形势也没办法。眼下情急,不得不用些手段。” “圣子已经带兵到了曲江,就算现在拿下了秦王,你有命活着离开韶州吗?” 裴匡抿了口杯中的茶水,笑道:“区区几百人,眼下如何攻城?只要你肯相助,待到后续部队抵达,我也早已拿下秦王,远走遁去!” 仇楼倒是不以为然,轻声笑问:“走?你现在走得了吗?” 没等裴匡发问,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莫声举着一封信,连滚带爬的冲到了裴匡面前。 看着莫声递来的报告,裴匡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捏碎,碎屑扎入手掌却仍不自知。 “安排在滑石山上的人都死完了?” “少爷,昨日派出的探子刚刚回报,他亲眼看到万民教数百人马各个披坚执锐堵住了山道,围山纵火。开始山上有人试着突围,但是实在躲不过那帮人的围剿。等到万民教撤围,探子再进山时,山上的营地里剩下的只有焦尸了。” “无妨......无妨,才这么些人。有城墙阻隔,他们没有器械,不敢攻城。还有时间!” 裴匡一时间语塞,待到缓过劲又问道,“援兵呢?有消息吗?” “还没有收到刘先生的传信......” 走出城楼,裴匡北望便是梅岭。 但此刻夜色未散,沿着山道寻去,始终寻不到那座梅关,反倒是细看,关下古道之间已尽是火光。 仇楼跟在其后缓缓走出:“这么看来,接替我的那位圣子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些人在城外阻截确实不太够用。” “依护法所见,如此精锐结阵阻拦。仅凭我城中的人手可还有突破的可能?” “陷阵,我一人足矣。” “护法可愿助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能让秦王听你的。万一没能成事,岂不是还要招惹凌云阁,我虽自认有些本事,但还没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在欧平笙手上脱身。” 见仇楼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为了一丝的希望,裴匡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既然如此,拿下秦王前,无需护法主动出手,只需保证在下的安全即可。若未成事,护法可自行离去。如何?” “那在下静候佳音。” 得到明确的答复,裴匡脑中立刻有了主意,只要人留下了,哪里还怕不能为他所用。 却见裴匡高声道:“莫声,传我命令!今日过后酉时,严守城门,只进不出!” “是!” “连山,禾铎,你们随我来!”说罢,裴匡便径直走下了城楼。 看着三人走下城墙,仇楼立在城楼门前,看着正写着告示的疤面男人,缓缓说道:“莫声,你这名字取的倒是贴切。” 而莫声手中的笔也是停了下来:“你不该来的。” “为了他,我必须来!” 仇楼知道,依那袁乾老道所言,劫数既已生,自然避无可避。 可于那「紫微」「武曲」双星而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第105章 围攻 日落月升,又是一天的过去,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韶州城门口,一纸封城的告示贴满街巷,不少商贩农户也顾不得今早运进城中还未售罄的货物,挑着担,驾着车,挤在城门口连夜出城。 如此事态下,不少本就生活在城中的百姓也心生忧惧,备好细软,跟风而去。 为城门口本就不堪重负的卫兵们又添了一份堵,直到最后一纸命令传来,堆土封门,彻底断了所有人出城的念头。 韶州城中此刻人心惶惶,偏偏城中的一处酒楼直至深夜大堂里还依旧亮着灯,掌柜站在柜台里默默地翻着账本,而一身素色便衣的胡越坐在大堂等着早已约好的人,身前的方桌上放着一只精致小巧的木鸢。 “奶奶的!大晚上的连个打牙祭的地方都难找。”少女放下身后的木匣,一脚踩在胡越坐着的长凳上高声道,“掌柜的!来壶好酒暖暖身子!” 虽然胡越自己很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位特立独行的少女就是这些天一直替秦王给自己传信的人,但是既然此时此刻她出现在了这间酒楼里,想来是不会错的。 “咳咳,唐姑娘,有酒了。还有两盘菜一会儿上,正好吃点。” “看来安排的还挺周到,谢了!” 等着上菜的间隙,胡越摆弄着桌上木鸢两只已经软趴趴的翅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还能用这玩意儿传信。倒是奇了怪,无心楼里居然还有像你这样能造出如此精巧道具的工匠。” “要不是靠这个家传的手艺,我估计得和雪儿姐一样,去「欢」字楼给人收尸。”唐纤云将木鸢收回了她身侧的那个巨大的木匣之中。 没一会儿酒菜上齐,胡越自然是没心情吃,只是看着唐纤云大快朵颐。 待到酒足饭饱,胡越才开始询问:“今日入城我看人心惶惶,怕人起疑没敢多问,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 “城里的铁匠和木匠都已经被征调,现在正在加固工事和城防。” “大致有多少兵力?” “不多,这些天其他州府官员带来的亲卫官兵再算上无心楼分舵的人手,充其量也就千人出头。估计他还从城里临时征来了不少壮丁。” “看样子是打算死守了。” 这个人数与郭理事先估算也差不多,胡越并不意外:“其他情况呢?今日封城,城中百姓难道没有闹事?” “怎么可能没闹,就连我们无心楼里也有不少门客也在发牢骚。不过入夜前裴匡给那些滞留的百姓分发了物资和粮食,这才把民愤给压了下来。” 胡越诧异道:“分发物资?既已打算死守,怎么还会分发物资?” 其实胡越的话并未说完,因为以如今韶州城中的情势,一杀立威,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虽说这样的想法过于残酷,但是如此困守孤城的情形,万方楼收藏的那些兵家史书上都有不少类似的记载,就是到兵士相食这种地步的例子也有过。 胡越可不信裴匡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会突然良心发现。 “我也很奇怪,所以还特地去看了看。分发的物资除了米、水、干柴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想到这儿,唐纤云还从腰包里掏出了一颗紫色的药丸,“还有这个,楼里的门客和士兵都给发了这个,要所有人只要动起手就立刻吃下去,说是能临时提升战力的。不知圣子可认得是何灵丹妙药?” 听到“提升战力”四个字,胡越立刻明白了眼前的这是什么东西。 从唐纤云手中拿过药丸,胡越轻轻两指一碾,药丸外面的包衣化作齑粉,而剩下的药粉之中包裹是一只尚未被唤醒的蛊虫。 “什么啊!这是......” 细看之下,那蛊虫蜷缩着的节肢还在微微颤动。一想到居然要把这玩意吞进肚子,唐纤云顿时腹中酸水翻涌,险些把刚刚吃的一股脑儿都给吐了出来。 “蛊虫,裴匡今日难道没有动作?” 说着,胡越随手将其扔在地上,用脚践踏碾碎之。 “不可能啊,刚刚我都盯着呢!” 正好唐纤云疑惑之际,一只信鸦从大门飞入酒楼,停在了她的脚边。从信鸦脚上的信筒中取出纸张,她看到上面的字后神情骤然一变。 「城北集合,围攻宝林寺」 唐纤云一拍桌子:“糟了,他们要对秦王动手!” 胡越心下一慌,但回过神还是立刻冷静了下来。 就如此来看,裴匡给那些被困在城里的百姓分发物资也绝非是好心。 可眼下胡越也没法深究,只能是当即写下一串小字,拿出了万民令盖好信印,交给了唐纤云。 “唐姑娘,你想办法拿这封信给城北的教众,让他们立刻集结围城,严守城门,禁止出入!” ...... 韶州城内此刻人心惶惶,而宝林寺外却无丝毫喧闹。 数十名黑衣人此刻已将寺院包围,这便是眼下无心楼岭南道分舵中投靠了裴匡的「死」字楼门客——岭南地处偏远。虽地大,但人少,可调用的门客自然也要少于其他道府。 可无心楼对于门客的要求,讲究的不在多,而在精。 分派任务的原则往往是能用一个人解决的事情,绝不用派第二个、 但这条规矩在有些情况下并不适用。 第一是钱给的够多,出钱的客户有特殊要求,往往很难拒绝,而且过高的赏金也容易让手下的门客之间心生异心。 岭南分舵最近就有过一次,结果派出去的一队人几乎都折在了稠州。 第二则是关乎生死,这种时候也就没有人再去在乎什么规矩。 身为岭南分舵的舵主,在「死」字楼里“兢兢业业”杀了一辈子人的连山却在今夜同时遇到了两种情况。 宝林寺的院内,众人早早地就觉察到了异样。 天刚入夜,所有人便齐聚在大雄宝殿之内,做好死守的打算。 一众寺中的武僧手持长棍,立于殿外,严阵以待。 大殿之内木窗虚掩半开,其后站着的则是已经将箭矢搭上弓弦的镖师们,细看就连徐凤平也在其列。 干他们镖局这个行当的,不一定要身手好,纪律和执行力才是关键,这点倒是与军队有些类似。平日里押镖,对付多是河盗山匪,而对付这类人最有效,同时损失最小的方式便是结阵防守。 所以在镖局里能当上镖头的,武功高低是一方面的考量,而懂得如何管束手下的镖师才是最为核心的竞争力。 至于如何利用手上仅有的人手依托建筑摆好阵型,这对于朱清这位平丰镖局中走镖多年,大小场面经历无数的镖头而言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可虽然一切布置的井然有序,但朱清扪心自问,对于今夜一战,他已经做好了有所牺牲的准备。 毕竟山匪只会拿着斧头冲上来乱砍,河盗只会拿着鱼叉从水里凿船,而无心楼......曾经他在接应镖局里的一队兄弟时曾亲眼看到他们在几名「死」字楼的门客围攻下尽数殒命。 而今夜,岭南分舵的门客倾巢而出,而仅剩一线生机,便是悬在了殿外那位凌云阁的首徒身上。 第106章 一夫当关 宝林寺的庭院之中,路轩闭目而立。 周身发散的气劲都足以压着地上的枯叶难以被夜风吹起。 院墙外,一支暗箭直直向着路轩射来,飞至半空却见箭矢如同陷入泥沼一般突然凝滞不前,最后直直地落在了地上。 而看到这位凌云阁的首徒在此,即使是身为「死」字楼岭南分舵的舵主——连山也不敢心存丝毫侥幸,起身走入院中。 “路少侠,裴公子请秦王殿下出面一叙,不知可否通报一声。” “这种时候还有必要装模作样吗?你们无心楼什么时候还是学会和人谈判了。他裴匡要是无路可走,大可束手就擒,兴许还能留条性命,余生流放北疆。” “路少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人就算再能打,我分舵手下人手你还能都防住不成?” “不妨试试!” 连山紧握拳头,指节发白,整只手臂隐隐发颤。 因为当年欧沧海一人一剑打进悲欢谷的时候,他就接过那人一剑,自那以后他便再也忘不了当年那名老者视自己如蝼蚁一般的眼神。 而现在对上如今的凌云阁首徒,他连山知道凌云阁中人的厉害,要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那才是自欺欺人。 “「死」字楼听令,今夜宝林寺中,除了秦王,不得留下一个活口!” 得到命令,院外数十名杀手当即吞下事先发放的药丸。 片刻过后,寺院外便充斥着凄厉的嚎叫,惊起一片飞鸟。 黯淡的月色之下,原先剑拔弩张的门客一个接一个的笔挺倒下,空气陷入了寂静。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夜箫声缓缓吹响,一名门客的四肢扭曲着摆弄着,仿佛如方才落地的初生牛犊一般踉踉跄跄地支撑起身体站起。 很快,那名门客凭空一跃便翻过了那足有二人高的院墙,抽出腰间的短刀直直扑向了路轩。 是的,不是挥刀砍去,而是直愣愣地扑了上去。 路轩并未因此而掉以轻心,一手迅速擒住门客握刀的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把扯过,只听得寂夜中响起一声脆响。 扑向路轩的门客已经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手掌死死握着刀柄,小臂已经在路轩拉扯下被拧成了麻花状。 但片刻过后,箫声再起,有一名门客翻墙而入,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扑向路轩。 对此路轩依旧是同样的应对方式,但先前那名已经倒地的持刀门客如同诈尸一般拔地而起,扭曲的手臂仍能举起刀刃向路轩刺去。 突生变故,引得守在大殿中的众人暗自惊呼。 路轩则是以极快的反应挪动脚步,同时将持剑门客拉到自己身前加以阻拦,刀尖穿透了持剑门客的身躯,仅仅只是擦过路轩的腰腹,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伴随着的是磅礴的气劲,路轩回手便是一拳轰出,强大的力道直接将这两名被叠在一起的门客轰出了数丈距离。同样是几声脆响,但这次断的就已经是脊柱了。 但在那诡异箫声的驱使下,本该是两具尸体的门客,此刻上半身仍旧在不停的蠕动。 虽然一时间分辨不出这箫声是用何种手段操控着他人,但是要对付这种操弄他人的把戏,路轩选择了最简单应对之法——将被操控者彻底打到无法行动。 见这两具躯体彻底报废,远处箫声骤起,原本低沉的音色顿时加快了旋律的节奏。 与此同时,飞身入院的门客已经加到了五名,亮出各自的武器对路轩展开围攻。 但几番闪烁腾挪过后,被操控着的门客们的攻势并未持续多久。 随着路轩状态的渐入佳境,他每一次出拳,皆是尘土扬,落叶散,四周空气为之一震。 而每出六招,从路轩体内倾泻而出的气劲就愈发浓郁,立刻拔高一个层次,发散出撼天动地一般的气势。 此等刚猛的拳法和内功皆出于路轩的自创,虽然他自己没想过给这门武学一个署名,但自他在三年前的「江湖论剑」中展露锋芒过后,这拳法连带着他所修习的内功便有了名字,其曰:《天罡六式》。 夜色下,此刻立于院中的路轩周身气劲流转,隐隐形成一层金色的屏障,宛如一尊护法金刚。 能够将护体罡气凝聚后以实体显现出来,这等的实力对于一般的门客确实是难以企及,但也并未出乎连山的意外,要是身为凌云阁的首徒若是没有此等实力那才叫奇怪。 但当连山看到路轩腰间那道在罡气包裹下的伤口仍在向外渗出血丝,而夜空之中黑云也已渐渐压住了皎月的光亮,他心中自觉已然胜券在握。 “凌云阁首徒那又如何!让我来会会你!” 连山挥手示意,远处的夜箫声骤然高亢,此刻涌入的门客动作更为敏捷,而且目标也已不再是站在院中的路轩,而是他身后的大雄宝殿。 但此刻路轩却不敢轻举妄动,眼看着站在门外的那「死」字楼舵主催动气劲,同样是护体罡气,连山身上显现出的则是墨青色,气劲流转犹如阴影环绕周身,让他的身形都模糊了几分。 等到连山亮出手上套着的铁爪,搅动气劲,他那如鬼魅般的身形彻底隐入了漆黑的夜色。 残影划过,路轩的眼眸转动,紧盯着为了寻找破绽而不断在周围游走的连山所露出的蛛丝马迹,而身后不时传来喊杀声和惨叫愈发凄厉,搅扰着他的心神。 路轩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视线之中模糊的黑影已然彻底消失,双眼余光中的亮色也在渐渐黯淡,腰间传来的抽痛让他立刻反应过来——刚刚那刀上有毒。 “不愧是凌云阁首徒,如此事态下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但你觉得你身后那些宝林寺的武僧能撑多久?镖队的镖师能撑多久?还有你同门的师弟师妹,他们又能撑多久?” 攻心的言语传入路轩的耳朵,在毒药的作用下仿佛那声音就来自耳边。 路轩意识虽然清醒,但视线之中已经分不清颜色,他知道拖不得了! 就在路轩收拢周身罡气全力护住伤口,回过头转变架势的一瞬间,漆黑的夜色之中,杀机尽显。 抓住破绽的连山一爪直扑路轩的后心要害。 殊不知路轩的回头为的就是诱他出手,下身早已调整了步伐,待到连山逼近之时却见他身子猛然拧转,紧握的右拳早已蓄势待发。 拧身回头,右拳上本已消散的罡气乍现,以一个旁人看来极为勉强的角度迅速打出。 路轩自然知道这回身的一拳难以发力,刚刚之所以收拢罡气可不是为了控制伤口的气血流动,而为求一击毙命,不得不将全身罡气集于右拳之上,让这看似极为勉强且绵软无力的一拳却带着一股极大贯穿力。 这一灌注了他全身罡气的一拳,结结实实地连山的腰腹之上,一声闷响过后陷入寂静,犹如沙场上的战鼓骤停。 连山的身子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被抛飞,鲜血伴随着些许血块从口鼻间喷出洒了一地。 而路轩也付出了代价,左肩后侧被迫结结实实的挨了一爪,若是有罡气护体,方才连山那一爪无非只是皮外伤,可眼下却是生生被撕下了一块,伤口处血肉模糊。 “咳......不愧是,不愧是凌云阁首徒......哈哈哈!很痛对不对!后面还有...更痛的!欧沧海!你再厉害,你的徒孙.....也得死在我手上!” 躺在石砖地上的连山口中还在不断地向外涌出鲜血,但模糊的言语间已尽是癫狂,此刻感受到自己生机已断,索性毫不犹豫地将那一粒药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塞进了嘴里。 伴随着夜箫声响,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凹陷进去的连山又一次站了起来。 路轩并不明白,此人死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感觉肩上的伤口愈发疼痛,而原先腰间的那一道浅浅的刀口此刻没了罡气保护仍在隐隐作痛。 但战斗还未结束,路轩看着身后还在苦战的众人,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在这里倒下。 可当连山又一次扑向自己,路轩再次催动气劲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随着远处传来的夜箫声已渐渐麻木。 正当路轩分心全力催动气劲,再次撑起护体罡气时,漆黑的铁爪已彻底遮住了他的视线,正如此刻那黑云蔽月的天色。 可眨眼间,寒风扫过,将那遮月黑云扫去半边。 月光洒落,眼前的刀挂着血,映出森森寒光。身后重剑出手,如天坠之石将他眼前那具本该是尸体的敌酋彻底砸碎。 夜云半遮月。 此刻,那重剑如云,刀光似月。 看着那青灰色的怒目铁面,云笑的情绪也仿佛受到了感染,第一次流露出隐隐的怒意。 “你来迟了。” 看着大殿中仍在厮杀的镖师和武僧,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 “再多说几句才是真迟了。” 第107章 刀犹腥 兵戈乍起,被蛊术操控的躯骸直愣愣地涌向大雄宝殿与一众武僧镖师杀做一团。 颜轻雪与万千此刻各执兵器,却并未加入战局,而是守在大殿佛像旁的一处暗门之前。 暗门之内便是禅室,此刻这二人不仅要击退突入至此的无心楼门客,而且要在发现局面失控时立刻带着藏身在禅室中的李不二突围。 此刻,禅室中,闭目冥想的李不二额头渗出丝丝冷汗,耳边厮杀声不断。 主持如悔于一旁盘坐,低诵佛经,以平其心境。 此刻置身于黑暗之中,李不二的脑海中却萦绕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有潮州的百姓,有学监的弟子,有寺院的武僧。 可此刻他们脸上沾满了鲜血,此刻他们怒目睁眉,直直地盯着自己仿佛是在死前发出一声声诘问。 佩剑在手,他为何畏首畏尾地居于暗处。 纵使眼不见,但心岂能瞎? 昏暗的禅室中,寒锋隐隐出鞘。 如悔睁开眼,问道:“李施主可是已有决意?”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不平者平,慈育魔伏。不二自作聪明方才招致祸端,自当有我一人担之。招祸至此,扰古刹清净,还请主持宽恕。” 言语间,李不二眉眼之间生平第一次流露出了杀意。 一念之差,如悔似乎看到了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中的决意,娓娓念道:“他人作恶业,吾等若不受,自有世人受。施主汝为苦主,又何罪可恕?他人业报已生,一切自有定数。” 李不二缓缓起身,拱手深躬:“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 混战之下,寺院墙内已是一片狼藉。 这些被操控的皆是「死」字楼的门客,背后施蛊之人虽不通武艺,但这些被控制后的门客那近乎永不停歇的攻击,着实难缠。 随行的镖师平日里少不了锻炼,或许支撑片刻,但寺中的武僧就难以招架了。 眨眼的功夫便有几人躺倒在血泊之中。 赶来的胡越手中的长刀没有片刻的停歇。 那青灰铁面之上,杀意凛然。 《天涯行》配合着他手中「未明」肆意挥舞,一步一斩。 刀光所过犹如风卷残云,腥气久久不散。 那一具具早已没了生机的躯体转瞬之间尽数腰斩,半截身子落在血泊中只能在箫声的操控下不断挣扎,直到蛊虫从断口的血液中缓缓爬出,暴露在刺骨夜风中不断地蠕动颤抖。 而云笑护着中毒的路轩,手中两仪阳剑更为迅捷。 剑影如风,气劲如雾,飘逸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便有一阵血雾洒落。 来袭之敌皆是去手,断足,落头。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二人已将残兵杀尽。 见胡越赶到,颜轻雪也稍稍松了口气,看着这满地的残肢断臂,以防万一便将大殿前散落的尸块扫堆到一起,铺盖在倾倒的烛台之上。 一地黏腻的猩红隐隐散发着恶臭,似乎勾起了她不愿记起的回忆,找来灯油付之一炬。 待到尘埃落定,万千才从暗门之前走开,冲出殿门之外匆匆将路轩扶起,架回大雄宝殿内。 “师兄,伤势如何?” 路轩盘坐在蒲团之上,金色的罡气在皮肤上流转,包裹在原先还在不断淌血的伤口之上,渗出的血液立刻停止了流动。 “皮外伤而已,就是这毒有些麻烦,逼出来要点时间。” 颜轻雪作为「欢」字楼曾经的收尸人,见过无数次「死」字楼的门客是如何杀人的,更清楚这是什么毒以及路轩此刻的情况。 “师兄莫要逞强,这是「渺心毒」,起初中毒会从双眼开始侵蚀五感,你的至阳内功深厚,足以护体,这毒要不了命,但若遗毒不除难免会留有暗伤,尤其是眼睛。” “轻雪师妹有心了,但眼下不是要考虑这个时候。” 即使以罡气掩盖住了伤口,但正如颜轻雪所说,路轩自然能意识到自己目前的视线模糊,但仍是转过头,朝着暗室的方向高喊。 “师伯,那裴匡既已决意动手,必定不会手下留情。方才这巫蛊之术您也看到了,若是您落入他手,那才是真的‘身不由己’。如今还没有荀令使的消息,坐等「良家子」驰援希望渺茫。既圣子已至,我们多一助力,不妨即刻突围......” 没等路轩的话说完,暗室的石门缓缓开启。 李不二从漆黑的暗室中走出,目光死死盯着此刻戴着面具的胡越,开口只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圣子,我等若今日离去,日后你有几分把握擒住那裴匡。” “今日他既已撕破脸皮,若再无收获,信王那边怕是也饶不了他,唯有远遁山林了。我的人手虽设伏于城外,但要说将拦下他的十足把握,我没有......” 铁面下传来一句冷语,其中的默然在李不二耳中仿佛是一句质问。 “他若一朝遁走,朝廷赈灾失策的责任又由谁来承担?!那潮州半城百姓的血债由谁来偿还?!” 满腔悲愤的两句自问,已经道明了李不二此刻的决心。 火光映射出寺院的大门前的几道身影,裴匡已外恭候多时。 “秦王殿下,可否出面与在下一叙?” “师伯!不可!” 路轩直言劝道,无心楼的门客虽已被杀尽,可眼下天知道裴匡还留了什么后手。 但此刻的李不二心意已决,腰挎护身的长剑径直向着寺门走去。 一旁戴着面具的胡越则是默不作声的紧随其后。 云笑见状,转头向路轩颔首示意其安心,一手抽出剑匣的阳剑,一手拔出插在连山尸体之上的阴剑,跟上了前方二人的脚步。 “轻雪师妹,你也去盯着,万一出了岔子好搭把手。” “行!” “万师弟,你......” 万千对于自己的实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师兄,你可别为难我,这几个月我就学了一门飞针暗器。眼下对付这些门客,我可都用完干,这要是过去真动起手来也是添乱的。你先运功排毒吧,我来替你放风。” “这次回去可得努力了。” “好好好,知道了。” 话虽如此,但出了大殿,万千还是捡起了地上几根残余的飞针,塞入自己从唐纤云那儿买来的臂弩,撑着自己较之从前已经瘦了足足一整圈的身子爬上寺院的院墙,紧紧趴在砖瓦之上隐蔽身形。 这样既可以等到最佳的出手时机,而且出手也不至于被立刻发现,还有开溜的机会。 虽然万千知道这样的想法确实很丢脸,可既然没有足够的实力,那就得知进退。 只是看着远处那两个各持刀剑的身影,和自己那躁动不已的心,眼中难免生出几分落寞和遗憾。 “呵,确实得努力了。” 第108章 黑风显 宝林寺外,见李不二应声走来,裴匡依旧尽可能的保持克制,恭敬行礼。 跟在他身旁的禾铎见状,也是呆愣愣地模仿着他的动作。 “在下无能,殿下受惊了。圣子倒是好久不见,当初在教中你就坏了我一次好事,这次你与秦王演的一出好戏又是险些把在下骗到了。” 胡越不为所动:“只可惜棋差一着,不然也轮不到你现在站在这儿说话。” 李不二更是直接开口劝降:“裴匡,现在束手就擒,来日在大理寺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或许还能以将功折罪之名恳请陛下饶你性命,再往前可就是死路了。” 这条件换做以往,裴匡或许还有几分心动,可眼下自己早就没有退路可言。 “连山这无心楼的一方舵主竟都未将你们拿下,几位凌云阁的高徒的确是实力强劲。但殿下,我还是要恳请您为信王效命,毕竟你也不想待我一声令下,这一城的百姓都变成方才那些无心楼门客的模样吧?” 此番言语,在李不二此刻听来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一城之人?你觉得我会信吗?” 裴匡轻蔑一笑,神色中满是挑衅意味:“容我介绍一番,这位是诏疆毒寨寨门内的大弟子——禾铎,方才你们所见的门客皆是中了他所炼制的蛊虫所致。 至于这一城之人,我也是出于不忍,特地等到入夜前夕才派人封城,在他们死前还能饱餐一顿已经是我对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而那些被下了蛊虫的物资早已被他们一抢而空,殿下若是不信,大可问问您身边这位圣子是否属实。” 裴匡能说出这话,李不二也明白此时不需要和胡越求证,急火攻心之下直骂:“你敢!” “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若您执意不从,那为了信王殿下的未来大计着想,今日,裴匡只能请你赴死了。” 言语之间,裴匡的神情愈发癫狂。 “殿下还请宽心,届时我与这一城的百姓都会给你陪葬,起码路上不寂寞。” 话音刚落,云笑二话没说,一剑刺出,急如星火,手中的阳剑缠绕着化形雾气,直指禾铎的眉心。 就连一侧的胡越都还没反应过来。 可剑锋方至,却见一抹血色扫过,云笑那如飞梭般的身形戛然而止。 一柄满是血斑的阔刀挡在阳剑的白刃之前,岿然不动。 持刀者煞气冲天,光是他周身的血色气劲骤然溢散,一时间就能将云笑震出一丈有余的距离,方才半跪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形。 待到血色散去,胡越也已认出了持刀之人。 正是仇楼。 难怪这裴匡如此境地仍能如此嚣张。 “右护法,你这是何意?你身后那人可是如今教中通缉的叛徒!” 仇楼不语,只是面不改色地立于裴匡的身前,看着眼前眉眼与故人颇有几分神似的李不二,心里只觉得好笑。 秦王?这骨子里的懦弱倒还真是一脉相承! 见胡越的发问没有得到回应,云笑起身,走到他身侧问道:“怎么,你认识?” “万民教右护法,但我还未见他出过手。你刚刚试过招,怎么说?你我联手,胜算几何?” 云笑看了一眼还在犹豫的李不二,即使没有底气,但也是心下一狠。 “不知道,但总得试试。” 得到答复,胡越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长刀。 同样是见另一侧的李不二与裴匡僵持不下,仇楼见这二人跃跃欲试,倒也是来了兴致。 “圣子,现在走还来得及,裴匡之事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用不着!你现在回头一刀就是最好的交代!” “可以,但我也要借这位秦王的头颅一用,正好可以为我等将举的大事祭旗!” “......” 胡越咬牙,握着长刀的双手又是紧了几分。 仇楼眼中带着丝丝无奈:如袁乾老道所言,当年的秦王李贞与胡秉业二人正是因为所谓的“志同道合”,才显现出了那大凶的卦象。 若想破局,如今自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自己要做的就是将胡越从这位秦王身边推离,越远越好! 而杀之,以绝后患,这是最为彻底的解决办法。 可见胡越不言,仇楼明白,今天是没法善了了。 沉默之中,三人顿时剑拔弩张。 胡越稍稍使了个眼色,向云笑示意由自己主攻。 在凌云阁中时常对练的二人默契十足,云笑心领神会,阳剑背手藏于身后,另一只手中那势大力沉的阴剑同样直刺而出。 原先如云雾般缭绕的飘逸气劲,眨眼便化作一道道阴郁黑风倾泻而出,让原先本就粗犷的重剑看上去如同一座漆黑山岳,更添几分压迫感。 而对于这招的表述,再用“刺”这个字眼似乎已经是过于文雅了,说是用“砸”或许更为准确。 方才对方仅仅只靠周身爆发的气劲便能将他刺出的阳剑震飞,虽说不知是用了几成气劲,但既然再次出手,云笑必然得全力以赴。 不出所料,面对这气劲如此凝练的一剑,仇楼并未如方才那般硬接,不打算出刀,只是侧身闪躲。 而这擦身的一瞬,杀招显现,藏在云笑身后的阳剑顺势挥出。 但仇楼反应极快,躲过阴剑发散出的气劲时,手中的阔刀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已然挡在了阳剑的剑路之上。 叮!! 刀剑相击,顿时火花四溅。 而主攻的胡越早已蓄势待发。 凌厉的气劲裹在刀刃之上模糊了视线,月色照映下,刀身若隐若现。 在常人看来,纯阳气劲其性刚猛且厚重,而至阴气劲反之,内敛且凌厉。二者极难相融。 因此,世间绝大数功法所修炼出的气劲皆有阴阳之分。 云笑那身玄门功法已经颇为奇特,能将自身的气劲在阴阳二者之间随意转换。 而胡越更是得益于修炼了《六合诀》后逐渐趋于稳定的「归元气海」,能够同时施展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气劲。 不过由于他的起步较晚,气劲还没凝练到像云笑和路轩师兄那般足以功体化形,使其带上五行的属性以增添威势。 好在他此刻同时拥有阴阳两种性质的气劲,手中所施展招式的杀伤力足以追平,甚至超越没有功体属性带来的差距。 但胡越此刻不敢用《离刀》中的那招「贯空」。 万一一招落空,那自己就很难再有余力追击了。 况且,眼下自己摸索出来的这种用法,其威力也未必就比「贯空」弱。 二人夹击之下,长刀劈落,刀刃裹缠着气劲,带出一阵急促的呼啸,其声势落在仇楼眼中,都显现出几分震惊之色。 第109章 力敌 可震惊也只在瞬息之间,多年在战场上练就出的本能让仇楼极为迅速地做出了应对。 阔刀刀柄上连接的铁链猛然荡起,犹如一条盘卷的黑蟒缠上了那劈向自己的长刀,同时下身一记鞭腿毫不犹豫地向另一侧的云笑扫去。 以双剑胁身的云笑只觉有一根粗壮的木桩砸在自己的腰腹上。 即使仗着体内充盈的气劲强撑,也只觉腹中一阵翻涌,而后便是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躺倒在地,一时间难以调息。 而在胡越的气劲加持下的「未明」长刀纵然凌厉,但终归是有极限的, 一刀接连斩断了三层铁链的阻拦后已是强弩之末。 见锋芒受阻,仇楼操控着残余的铁链立刻缠上长刀。 胡越见状也并未停下攻势,脚下挺进一步,一手力推刀尾,当即改劈为刺。 就在刀尖已经刺破仇楼周身的罡气屏障,隐隐刺入其的心口之时,铁链已经死死缠住了他手中的「未明」,寸进不得。 而摆脱云笑的仇楼那握着阔刀的右手此刻空了出来,举刀便向胡越横拍而去。 看着那裹着血色气劲的阔刀迫近,手中长刀一时挣脱不开铁链的胡越只得扯过刀身挡在身侧,随后收敛气劲勉强格挡。 这势大力沉的挥击犹如山岳一般砸在了长刀之上。 即使藏在刀后的胡越做好了准备,但仍旧没有稳住身形,不堪重负地半跪在地。 倾泻而出的血色气劲肆意地扫过他的身体,同时在「归元气海」的自行攫取下猛然涌入气海,让他根本来不及催动《六合诀》来维持体内气劲的阴阳平衡,猝然打乱了内息。 气血翻涌之下,胡越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筋脉都像是被用铁锤重重地捶打了一番。 随后只听得一声闷哼,胡越身子微颤,面具之下便已挂落一道鲜血。 这一幕让原先躲在暗处的颜轻雪再也无法忍耐顿时暴起。 自从在药庐中修养过后,双腿已经完成了锻体的她,此刻《飞燕》也已步入了二重境界。 尽管以欧平筝的说法,此刻的她仍旧不算入门,但此刻她已管不了许多。 而经由《飞燕》锻体至二重境界的颜轻雪所全力爆发的速度甚至比云笑更为夸张,以至于在这般急速之下,她周身一瞬间被激起的气流都已经是肉眼可见。 凝聚气劲的双剑之上隐隐泛起寒霜。 《飞燕》本无阴阳之分,或许是自身功体缘由,颜轻雪所凝练的气劲隐隐带着几分阴寒,即使是仇楼此刻凝聚气劲屏障也无法挡住这极具穿透力的一击。 三人联手的攻势尽管出乎了仇楼的意料,但于他而言仍不算致命,右手松开阔刀,抬手依托着手上的臂甲生生拦下了双剑。 锐利的剑刃刺穿臂甲,但触及肉身之时迟滞了下来,不得深入半分。 仇楼的多年修行,锻体的境界早已大成,加之他那本就操控气血的内功,更是让他的肉身局部在调集气血,使其充盈凝滞后硬度足以媲美金石。 即使是颜轻雪的全力一击,也仅仅只能将短剑刺入血肉,莫说想要截断手臂,想要刺穿都难以做到。 带着血色的气劲从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处涌出,仇楼只是轻描淡写挥一挥手,便将那扎入手臂上的双剑荡开。 而颜轻雪那握着短剑的双手在自己这超乎常理的速度被生生阻拦后被震得麻木,没了知觉。 短剑脱手之后,颜轻雪的双臂只能绵软无力地垂在躯干两侧,发力过猛的双腿尽管受过锻体的淬炼暂无大碍,但没了气劲的支撑,她此刻也只能半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仇楼看着伤口上残留的阴寒气劲,叹道:“有点本事,可惜你那双臂还未锻体,不然以你的速度不该只有这点力道。太嫩了,在练几年吧。” 调息过后的云笑此时虽能起身,但也只余他一人,不得不收敛锋芒。 此刻以他一人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 而仇楼也并未乘胜追击,收起阔刀,只是盯着三人,以防再次发难。 见战斗转眼之间尘埃落定,仇楼展现的实力让李不二只觉到深深的无力。 裴匡看向李不二的眼色愈发欣喜,心中已是胜券在握,手腕一翻,一颗朱紫色的药丸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殿下,考虑好了吗?您也不要怪我疑心重,只要那你吃下这颗药丸,那么这宝林寺的僧人、凌云阁的弟子以及全城的百姓皆可安然无恙。” 看着递上的药丸,李不二一只手微微抬起,听得胡越一声急促喊声唤回了他的心神。 “殿下,不可!那是药里有蛊虫!” 胡越压着气海内紊乱的内息,此刻的声音沙哑且微弱。 李不二伸出的手颤抖着在半空中悬着,想到寺中那一地的焦黑尸骸,就是因为这蛊虫所致,看向裴匡的眼神愈发的坚定。 可在裴匡看来,这位秦王犹如一只败犬,想要他发起狠劲咬人都高看了。 “看来殿下还是没认清现实,想必方才在寺中,您也是躲在人后,未曾见到那些无心楼门客的模样,既然如此,不妨就让这几位再给您演示一遍吧。到时候你就知道如果拒绝我,这全城百姓的后果了。” 说着裴匡的视线在三人面前划过,最终停在了颜轻雪的身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丝邪念。 “可惜了,事到如今,要想再与轻雪姑娘如初见那般是没可能了。禾铎,就她了吧。” “好。” 夜箫声起,数十只通体漆黑,团缩成一块的蛊虫地从禾铎的裤脚内滚落而出。 而落地的蛊虫头上的触角随着箫声的牵引而颤动,立刻苏醒了过来。 片刻之后便锁定了颜轻雪的位置,鞘翅张开,扇起薄翼,犹如一坨黑雾迅速向其飞扑而去。 云笑撑着身子以仅剩的气劲奋力运起手中重剑猛然掷出,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可重剑扫过黑雾,也只是堪堪将其打落半片。轰然落地掀起的尘埃不过是稍作阻隔,收效甚微。 胡越见状更是直接撒开了被仇楼用锁链捆住的长刀,张开双臂将颜轻雪死死地护在身下,打算以自己的肉身作为屏障。 尽管颜轻雪奋力挣扎,但仅凭现在的她已经无力将胡越推开。 看着那成片如黑雾一般的蛊虫扑来,她眼角的泪水中映出了一抹深邃血色。 第110章 血满楼 气劲随刀刃所过而涌出,带出一阵腥风掠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冲向胡越的那成片的蛊虫来不及闪躲,尽数淹没其中,顷刻间便已倒毙。 裴匡见此状并不意外,微微蹙眉,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一旁淡然发问。 “仇楼护法,你这是何意?” 仇楼漠然答道:“我先前与你说的很清楚了。事成之前,只保证你不被凌云阁的弟子所伤。这位可是我教圣子,岂能受你手下的巫蛊之术所操纵?” “哎呀呀!看来你还是从前那个冥顽不灵的护法,既然你不让我的人动手,那就只能劳请你亲自出刀了。” 闻此言,仇楼那片刻迟疑之间,才觉察到自己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举起了方才挥出的阔刀,挥向了身旁的胡越。 好在仇楼立刻觉察到了异样,神蕴一动,稍稍迟滞了这不算快的动作。 寻常招式不似那蛊虫难以回避,胡越顾不上自己和颜轻雪身上的伤势,护着她滚倒在地,险险的躲开了这一刀。 仇楼见阔刀劈落陷入地砖之中,周身的血色陡然气劲涌现,急速汇集在了右臂之上。 只见那手臂骤然涨大,其上的青筋暴起猛然破裂,勉强迟滞了右臂拔刀的动作。 筋脉迸出的血液中还带着几只蛊虫的残骸。 仇楼也看到了方才颜轻雪用双剑刺出的伤口上又钻入了几只蛊虫。 显然这玩蛊的矬子是早有裴匡的授意,对自己图谋已久。 见到有人自残而破解了蛊虫的控制,禾铎震惊的神色带着更多的兴奋。 “气血,逆流?那就,多来,几只!” 箫声再起,蛊虫从禾铎身下涌出之时,他那本就不算高大的身形霎时间又枯瘦了几分。 仇楼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 以他观之,这矬子御蛊之术还不算精妙,分心二用之法还颇为生疏,自己以罡气护住手臂上伤口后,勉强还能防住蛊虫的入侵。 但自己失了一臂的同时还要护着胡越的他也是自顾不暇。 而见禾铎这边占了上风,裴匡似乎是吃准了李不二这位秦王对于这韶州百姓的恻隐之心,仍以言语攻心。 “还在犹豫什么,殿下?难不成还真要等到这些人和城里的百姓在你的面前一一变作蛊尸,才肯答应?” “还是说你也打算尝一尝被强行化作蛊尸的滋味?” “感受那些蛊虫从你的口,耳,鼻钻入,然后强忍着它们爬遍四肢百骸的瘙痒,最后感受着一点一点失去你控制自己这副躯体的权利后,任我摆布?” 可那裴匡深陷癫狂之中,已然觉察不到,此刻李不二身上的杀气愈发浓烈。 片刻的迷茫过后,李不二便已经认清了事实。 若不接受,莫说无法保全自己和此次的同行之人能安然离去。以此人之癫狂,恐怕今夜留于此方城垛之内的所有人恐怕都得死于非命。 若受之,自己便会成为那信王李成德的傀儡,且不说还能否保有自由之身,单是让他人掌控了白鹿学监,届时天下又不知有几人遭殃几人受难。 既然眼前此人已背上了潮州半城百姓的血债,那为了永绝后患,让自己也背上这一城的人命,换取日后之太平,又有何不可?! 放下原本要接过药丸的手,李不二垂头缓缓退了一步。 “看来是殿下是想好了!那么就休怪我......” 话音未落,却见李不二抬眼。 二人四目相视,裴匡在那李不二那充血双目之中看出了悲,看出了恨,还有......冲天的怒。 月下,李不二再次抬手,但这次只有彻天的剑鸣。 那柄长剑终归还是出鞘了,虽已尘封多年,可仍带着跟随昔日主人驰骋沙场时的锋芒。 其名曰:龙渊。 剑铓贯虹,穿心而过。 此一人之死,李不二眼中所见却是血染山河。 而裴匡的眼中尽是错愕、绝望以及同样的......怒! 剧烈的疼痛并未使裴匡有过多的挣扎,反而是迎着长剑刺来的方向挺进,双手死死地箍住了李不二的身躯。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给禾铎留下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杀!” 禾铎口中那支夜箫传出的声响声猝然高亢,受其控制的蛊虫亦是愈发狂暴。 久攻之下,纵使是仇楼也气竭形枯,再也拦不住那蛊虫侵入体内,尽管身体极力反抗,但还是举着阔刀一步一步走向了胡越。 可正当箫声方才响彻天际,下一瞬却又戛然而止。 月色下一道白芒闪过,银针穿喉而过,其形如青丝,速如贼星,正是万民教的独门暗器——「青丝雪」。 而院墙顶上也闪过一个圆润的身形,一道破空声从半跪着的胡越身后传来。 只见数根半指粗细的飞针猝然射出,打在了仇楼右臂一连串的要穴之上,让那柄挥向胡越的阔刀迟迟未能落下。 趁着体内的蛊虫失去控制还未因本能而发狂的瞬间,仇楼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调动起最后一丝气劲,游走全身,一声声血肉之下传出沉重闷响,仇楼凭着极为霸道的气劲生生将体内的蛊虫尽数绞杀。 而换来的则是一副筋脉寸断,了无生机的躯体。 阔刀脱手落地,轰然掀起一阵黑尘。 瘫软在地上的仇楼看着不远处急匆匆,带着帮手奔走而来的那位疤脸男子,他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再抬眼,看着胡越那惊恐过后错愕的神情,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哪儿呢? 过往的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渐渐的,两副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在他已经渐渐模糊的视线中重合。 对了,正是自己在当年魏王之乱结束之时,自己在大理寺中对于“罪行”供认不讳时,侯爷从旁陪审时,看向自己也是这副神情。 可那日侯爷什么都没说,而自己亦不知侯爷为何惊恐,为何错愕。 此刻回想,以自己对侯爷的了解,仇楼扪心自问: 当真不知吗? 惊恐于叛乱竟起于下属忧上之心,错愕于自己直至叛乱终结方才知晓,大抵就是如此吧。 钟之岳所言不假。 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从未回首想过,始终在自欺欺人而已。 可仇楼最心痛是,他此刻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懂他。 身下的血液缓缓淌出,浸入大地,一行浊泪划过满是血污的脸颊,微弱的声音随着隐隐的颤抖从他的喉咙中发出。 传到胡越耳中之时,只剩下了一句模糊的言语。 “世子...对不起......是我糊涂...瞒着钟大哥开了关门......是我害了侯爷。” 第111章 莫声现 异变突生,几人错愕之间,却见禾铎一手捂着不断渗血的喉咙,一手捏着夜箫奋力吹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夜萧落地,其音贯彻夜空,却不见这韶州城中有丝毫回应,依旧灯火安然。 莫声快步奔来,赶忙扶起了胡越。 而紧随在他身后之人的面相较之莫声的那张疤脸更为恐怖,但在凌云阁的几人看来却是习惯了。 捡起地上的夜萧,阎罗叹道:“诏疆御蛊,本是祖辈先民为了抵御毒虫侵扰所练就的生存之术。你这一脉却使得如此阴毒,用我们中原话讲,也当得起‘欺师灭祖’这四个字了。” 莫声在一旁说道:“阎罗先生,这人话本就说不利索,还被我用针穿了咽喉,您也不用说教了。” “罢了,那便死吧。” 阎罗挠了挠脸颊,显露出一丝尴尬,朝着禾铎的脑袋一抓,极为干脆的将他的头拧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而后他看着已经晕厥倒地的云笑,上前试试脉搏后将其扛起,转头对着躺倒在地的颜轻雪露出了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看来都还留着命,挺好。” 颜轻雪气若游丝,勉强出声:“阎师傅,你怎么会来?” 说起这个,阎罗倒是“还记得之前在白鹿城外想要要杀你的黎彦吗?” “北魁那小子回来以后便与我说起他的情况,心血来潮索性替他治治。” “这才发现他一直用以维持功力的药是用蛊药的方子改的。这本该是诏疆早已封存的秘术,既然能流传出来,说明肯定有人在用这玩意儿,于是就托人来查探了一番。” “结果人回来了,还带了药方和一封信,要我帮个小忙。那小子面子大,我就来了。” 说着,阎罗还四处张望了一番,“对了,路轩小子呢?” “师兄中了无心楼的「渺心毒」,在寺里调息。” 阎罗又看一眼已经将裴匡挣开,此刻怔在原地丢了魂的李不二,也没多说什么。 第一次亲手杀人,确实得缓缓。 “我们先进去吧。” 颜轻雪看了看仍戴着面具,同样失神胡越,忧心道:“阎师傅,他的伤......” “你啊,顾好自己吧。上次是腿,这次是手,下次打算伤哪儿?” 话虽这么说,可阎罗还是抛给了胡越一瓶药丸,“小子,吃一颗,然后等气海发热,运气走一个小周天。往后三天,早晚各一颗。行功的时候小心,别出岔子!” 回过神的胡越伸手接过,不忘拱了拱手:“多谢阎先生赐药。” 阎罗扛着云笑,一手扶着颜轻雪缓缓走入寺内,边走嘴里边嘀咕着:“还他妈的先生?这小子演上瘾了是吧。” 颜轻雪开口解释道:“他此番是以万民教的名义行事,也怕是万一出了什么错,给阁里抹黑吧。” “得了吧,他就是一记名弟子,还抹黑?给凌云阁抹最多黑就是他欧平笙这个当阁主的!年轻人,就是爱出风头。” ...... 胡越强忍着不适,吞下药丸,借着发散的药性运气调息,方才将体内狂暴的血色气劲逐渐压制,直至体内气劲再次恢复阴阳平衡。 自己体内原先气海穴内的气劲本是无形,此番却在经过这一轮外来的气劲冲刷之后也被染上了一抹血色。 虽不知是福是祸,但至少眼下身体并无大碍。 胡越缓缓睁眼,看着面前的疤面男子,回想许久才记起来之前入潮州城时,脱身之时曾在裴匡身侧扫到过这张脸。 而此刻这张脸上流露出的担忧也是打消了胡越心中的警惕。 “圣子,可还安好吧?” 胡越拱手:“多谢阁下最后出手相助,不知阁下名讳?” “在下莫声,暂代教中左护法一职。” 听到对方报出这个身份,胡越先是一怔,而后惨然失笑。 “看来教主还真是深谋远虑,这裴匡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居然还有个细作。” 莫声微微摇头:“先前裴匡在教中扶植亲信时,教主便有所察觉,于是命我潜伏至今。反正我这个左护法别的不会,易容变声什么的,也还算得上精通。” 胡越苦笑,这位左护法倒是自谦。 当卧底可不是换张脸就能干好的活儿。 此刻胡越也是理清楚了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 打从自己被宇文舞掳来岭南后,这一路的交易、入教、与裴匡的纠缠,几乎都在那位张教主的掌控之内。 难怪潮州过后,自己一直查不出万民教里透漏情报的内鬼。 那些的情报应该也是通过这位的左护法有意无意地故意透露出去了一部分,才将事情一步步引导到了今日的境地。 不过张教主此番所图谋的应该不会是自己,毕竟那日夜谈,也不会如此了当与自己挑明了做交易。 想想这次乱象中牵涉到的人,这位秦王殿下才是此番设局谋划的真正目标。 而这裴匡也不过是一只撼树之蚍蜉,受人操弄的棋子而已。 有这位左护法在,要他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想到这儿,胡越看向一旁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或许只有仇楼这位执掌兵权的右护法才是张教主从始至终有所忌惮的人。 可这样的人如今却会为了不伤害自己而选择的自裁,足以见得他对自己那位亲生父亲的忠诚毋庸置疑,只是当年身为局中人,走错了路。 临死前的那声道歉,或许他是真的有所悔悟吧。 胡越缓缓起身,拿起阔刀在这宝林寺的院墙外铲出一方土坑,莫声自然也明白其用意,将那具残破的躯体拖入坑中。 黄土覆躯,阔刀为碑,满是锈迹的刀身上镌刻着「血雨」二字,一名曾经在乱世疆场叱咤的战将,如今葬在了南国古刹之外。 两人夯实了墓坑上的最后一培土,身后却燃起了一丝火光。 方才失神的李不二默不作声地亲自从寺中提出一桶香油,倾倒裴匡与禾铎的尸体上,一把火付之一炬。 映照着火光的那双眼眸之中,此刻多了几分沧桑。 待到烟火消散,李不二收拢思绪,长叹一声:“二位,可否入寺一叙。” 第112章 圣子会的挺多 梅岭关隘寒意浓,寒宵剑气摧兵锋。 月色映衬的梅关之下,秦修带着秦疏弦、北魁仨人堵在了关楼之前。 几具被死在寒宵剑气下的尸体伤口处没有丝毫血液流出,残肢犹如久置冰窖之中,直挺挺地躺在了三人山道的石阶之上。 望着关下山道那用一根根火把接起停滞不前的长龙,秦疏弦眼神迷离,不时打着哈欠。 “哥,楼上还没谈完吗?要真不行打过再说,反正都是群乌合之众,见点血估计人就散了。” 北魁也是第一次应对如此大场面,心里难免犯怵,不免打起哈哈:“秦师妹莫要急躁,虽说我们凭着地利,这些人一时半会儿攻不动关楼,时间一长难免会要出岔子。” 这次秦修心中倒是颇为赞同秦疏弦的意见,但也没主动出手,而尽力保持着克制:“杨前辈没下令,不要旁生枝节。疏弦,你也在军中待过,要懂得听从命令!” 毕竟万一动起手来,死的人太多,那位「良家帅」日后也不好和朝廷交代。 而关楼上的瓦房内,刘拓看着面前那身花青长袍,面对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神色淡然。 杨恒晨推出一盏茶,说道:“刘大人不好好在东宫待着,大老远的到这偏远南国来,倒是颇有闲情雅致啊!” “大帅,如今岭南形势不明,在下此番也只是想替陛下和太子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我这次南下,受陛下钦点,照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呢?还是信不过陛下?” “在下不敢!” 当年都是胡秉业麾下之人,刘拓那点心气,杨恒晨自然清楚。 “不敢?不敢那就滚吧。回去以后告诉你那主子,以后做事机灵一点。陛下不忍降罪,不代表这罪不会罚到他头上。布衣之怒,也不过是血溅五步而已。你倒是猜猜到时候这天下有多少人愿意为他身披缟素。” “大帅的忠告,在下铭记在心,回去后定当一五一十地转达给殿下。” 刘拓咬着牙,悻悻退出了瓦房,山道上寒风拂面,心中决心已下。 良家帅?无非就是那成帝李息的一只狗罢了。待到来日,定要废了这「良家子」衙门,一雪今日之耻。 ...... 将人送走,看着关隘下的人潮渐渐褪去,秦修算是松了口气。 “杨前辈,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韶州,见见这次行动的功臣!” 几人翻身上马,披星戴月,奔赴那山下灯火闪烁的城池。 ----------------- 宝林寺内,空漠寂然。 一众人受伤的受伤,昏迷的昏迷,只有寺中的几位禅师口中嗡嗡地传出诵经之声,抚平众人的心神。 奔走在伤员之前的阎罗纵使听着心烦,但也没有开口抱怨,好歹也是人家一片心意。 虽然没什么用。 ...... 大殿的火盆前,几人围坐,一夜惊魂,此刻众人顾不上困意,讨论起了眼下的局势。 而看着这韶州城中更是一片静谧,李不二也猜出了些许端倪。 “看来左护法姗姗来迟,已将城中百姓安置妥当了。” 莫声摆了摆手,不敢邀功:“也是多亏了凌云阁这位阎罗先生,若无他带来的解药,这城里中了蛊毒的人怕是难逃一劫。” 从一旁走过的阎罗倒是也不愿领这个功:“你还是谢谢你们家圣子吧。” “要不是他早早的传信求援,我这会儿估计还在药庐里打哈欠呢。而且准备的还挺周全,连解蛊的人都安排好了。” “不然去韶州城里挨家挨户地把这解药送进百姓嘴里也要耽误不少时间,这一耽误难保不会出人命。” 听到阎罗说起这个,胡越也明白该是宇文舞带着孟箐寨主已经到了城外。 “阎先生谬赞,若不是您遣明己他们南下追寻这蛊药的踪迹,我还真想不到请您下山。” 得知百姓无虞,李不二才算是放下了心,接下来就是要找官家的麻烦了。 “左护法,那些被裴匡拉拢的官员可知他们身在何处?” 莫声摇了摇:“这个您得问另一位大人了。” “嗯?” 李不二思绪一转,立刻明白莫声所提之人是谁,而此刻她已默默地走进了寺庙大殿。 荀小白柔声道:“殿下几日不见,看着又沧桑了几分。” 李不二苦笑一声:“荀姐姐就不要打趣我了。眼下城中形势如何?” “殿下放心,城中那些前来投效的官员多数已经认罪乞降,有些不长眼的也已尽数伏诛。至于他们带来的那些士卒也已经被万民教那位圣女大人和带来的教众镇压了,至少今夜殿下您可以安然入眠了。” 荀小白转过头倒是试探性地问道:“圣子,不打算去主持大局吗?” “不了,他们做事不用问我。” 想到这儿,胡越又提醒了一句:“前辈,先前曾有「良家子」在四会县告知在下,裴匡已向外求援,他们在江南西道的势力有所行动,若是需要抵御援兵,还需早做准备。” 听戴着面具的胡越仍唤她作前辈,荀小白倒是会心一笑。 “放心,你那一封信,请来的可不止阎罗先生,「良家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梅岭上的那堵城墙虽算不上雄关,但有我们大帅与凌云阁「乾门」门主亲自镇守,也可算的上是万夫莫开了。” “秦修也来了?” 将体内的毒血逼出大半后,此刻的路轩面色有些苍白,不过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凝重的神色也舒展了开来。 此刻一直躲在暗处的万千,见风波已平,此刻才施施然地走回了大殿之中:“看来今夜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阎罗却是一把将万千薅了过去:“你小子来的正好,刚刚外面没见你出力,现在过来给我打打下手。” 万千却是嘿嘿一笑,只要不让他拼命,什么都好说。 “阎罗前辈来得晚,自然没看清。万兄他方才的飞针打穴不可谓不精准,在下可得好好谢过才是。” 而方才战斗中的那一针,胡越可没有看漏,仇楼那一刀要是落下来,自己也怕是不太可能安然坐在此处了。 “打穴?你小子还看来在「坎门」也学了些东西,”阎罗脸上一喜,扯着万千便往暗室走去。 “来来来,这些和尚念得我心烦,手下不稳!你来给轻雪那妮子的手施针!” “可男女授受不亲啊!” 万千心下一惊,但惊恐的原因可不是嘴上说的这点。 阎罗依旧不依不饶,眼神中满是玩味。 “这是救人!医者仁心懂不懂!什么亲不亲的!” “别呀,阎师傅,这杀人和救人是两码事儿!万一失手,有人会打死我的!” “怕甚!会认穴就行,再说你这皮糙肉厚的,挨那小子一刀也没事!” 两人拉扯间,言语渐渐盖过了诵经声。 虽未指名道姓,但一旁的胡越知道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阎罗先生,还是我来吧!包扎施针在下还是会点的,总比这位万公子手下有分寸。” 但说不担心也是骗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戴着面具的他还是跟了上去,顺手把半个身子钻进暗室的万千提溜了出来。 几人会心一笑,只有李不二看得云里雾里的。 “看来这位圣子会的还挺多啊。” 第113章 旧人见 夜深,宝林寺内几人安睡,几人愁。 至少胡越今夜是睡不着。 此刻正站在殿外,倚着石柱,吹着冰冷的夜风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虽说施针时,颜轻雪只是背对着自己,可单看那褪去衣衫的轮廓,脑子里不免浮想联翩。 不过还好,这次只是双臂和肩膀上的伤,上次可是双腿。 也难怪先前那次阎师傅不让自己去药庐里探望。 负责守夜的荀小白百无聊赖,问道:“圣子,夜不能寐,看来是有心事啊?” 胡越将脑子里那些旖旎画面统统扫除,开门见山反问道:“荀令使,你们那位良家帅可有说过事后如何处置万民教吗?” “大帅的心思不是我等能够揣测的,不过以你的身份,倒是可以当面问他。” “我?我什么身份?” 荀小白浅笑一声:“洛川侯后人这身份还不够?算起来,也是大帅的子侄辈,他对你可上心得很。” “我还以为自己伪装的挺好的。”胡越说道。 “是还可以。若是换把刀,或许我就认不出来了。” 如此一提,胡越倒是有些意外。 「未明」这把刀自己自习武起便一直在用,除了不怎么生锈和磨不亮以外,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回想起往事,荀小白那眼眸之中更是满含柔情。 “这把「未明」当年救过我的命。如今尽管少了些装饰,但只要形状未改,我一眼便能认出。” 胡越思忖片刻,还是吐露了心中的疑虑。 “既然良家帅与我生父相识,自然也与义父有旧。他遇害那日,你来提醒我,自己却为何袖手旁观?” 荀小白对此早已想好了说辞。 “胡越,「良家子」虽有监管江湖门派之职,可无大帅下令,不得牵涉江湖纷争的。” “那日本就事发突然,仇楼的本事,你今日也有所领教。那日他手下还有无心楼与万民教的人手相助,凭我一人,根本拿不下他。” “本想借平丰镖局之手将你护下,可我良心难安,几番纠结才决定告知于你的。事后只得于暗中相助,方才护你一路行至白鹿城。” 话毕胡越沉默良久,难怪自己追杀颜轻雪时明明感觉“追兵”却迟迟未动手,如今细细想来,这其间缘由确是情有可原。 尽管他此刻将信将疑,但还是拱手称谢。 二人谈话间,院外马蹄声渐近。 杨恒晨下马,正了正因马上颠簸而有些凌乱的装束,拂去衣物上的浮尘,深吸了口气,推门入院。 虽说这些年自己一直在暗中观察胡越的成长,甚至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派人重新临摹他的画像,对他的关注犹如子侄一般。 但今日第一次见他却突然有股莫名的紧张。 大风大浪见多了的杨恒晨此刻也是自觉好笑。 荀小白认清来者,立刻躬身行礼:“大帅辛苦了。” “刚还在梅关上喝茶,有人压阵,劝退他们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算不得辛苦。” 杨恒晨看向仍戴着面具的胡越,犹豫片刻,苦笑道:“大晚上还戴面具,欲盖弥彰是不是有点过了?摘了说话!” 胡越心中有些发怵,毕竟身份和实力的差距摆在这儿,要说他一点都不露怯是不可能的。 好在此刻面具还脸上,看不见表情。 此刻胡越微微仰头,在荀小白这个旁人看来,气势倒是丝毫没落下。 “请大帅告知在下打算如何处置万民教。” 杨恒晨也明白了胡越的小心思,无非是怕自己秋后算账,事后有所牵连。 “处置,处置什么?不过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平民百姓,我若还要动用「良家子」出面镇压是嫌事情不够大吗?现在要的是平息事端!” “大帅的意思是......” “裴匡伏诛,先前来此城中投效的官员肯定是不能再用的。现在我麾下的「良家子」正带着凌云阁的弟子去各州衙门暂时接管,以免再生乱象。等到朝廷新任命的官员上任前,这段时日的治理怕是还得倚仗那位张教主的万民教。” 言语间,杨恒晨那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容上,刻意流露出了些许无奈。 至于这情感流露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胡越也稍稍心安,摘下面具,拱手了手:“那在下胡越先替万民教的弟兄们谢过大帅了。” 因为方才受过伤,此刻胡越的面色在月光映照下带着些许沧桑,看上去比起前些时日成熟了许多。 看着这张和自己画像中十分有九分相似的面庞,杨恒晨那凌厉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他们是安排好了,你呢?” “大帅何意?” 杨恒晨也不端着架子,拉着胡越坐在了大殿前的台阶上。 “听欧平笙说,你入他凌云阁习武是想查清当年魏王之乱的隐情,给钟之岳翻案?” 胡越点了点头:“不错,义父多年教养,我不信他会谋反!当年之事,史料中含糊其辞,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看来你也不信吗?” “自然不信!”胡越一惊,“大帅的意思是您也不信?” “我?我不好说,上一个与我说不信此事的人,是你那亲生父亲。” “我父亲?您当时难道也不相信我义父吗?” “当年魏王之乱时,我也只不过是一才不到三十的守边小将。直到魏王发兵洛都时,老秦王和洛川侯才将我从边境调回。当时的那些大人物们之间有何恩怨纠葛,哪是我能知道的。” 听到「良家帅」亲口所言,胡越更是激愤! “可一切明明都未曾查明!翻遍了史籍,仅有寥寥几字,对此讳莫如深。涉及魏王叛乱,大理寺审理案件,却不公开卷宗,如何取信于人?「良家子」成立这么多年,您没有怀疑过当年的事实吗?” 见胡越言语间愈发激动,杨恒晨此刻却面如铁色。 “那又如何?胡越你记住,我与钟之岳虽有同袍之谊,但斯人已逝,凡事论迹不论心。当年,魏王叛乱,就是因为他把守的汜水关不战而降,从而致使其兵锋直指洛都,此乃事实。” “可是那是仇楼伪造的印信令文,他才开关放行的......” 第114章 迷茫 一句话将胡越的气焰压下,杨恒晨却也没打算把话说死。 “你说你义父是受人蒙蔽,那便去寻那蛛丝马迹,刨根问底,最后呢?你想要平反,当年害人之人可还活着?若是事实结果不顺你心,又该如何?” 胡越渐渐失声,眼前这人的一番话几乎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尽数否定,自己却根本无力反驳。 这种无力感仿佛是将他推下了万丈深渊,周身空无一物,寻不到任何可以凭依之物。 看着眼前的少年坠入迷茫,杨恒晨也不愿再多做苛责,只是柔声劝解。 “钟之岳当初有没有犯错,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乱局过后,他也留得性命,凭他的能耐和手段,若想查寻真相绝对比你来的简单。你可曾想过,他这样的人还是选择了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胡越默然,戴上面具,提起长刀,缓缓地走出宝林寺。 无需多言,答案他自然知晓。 因为有人以命换命。 从自己父亲选择自裁时,换得性命的钟之岳背负的责任就不再是自己,也要背负起那胡秉业为人父的职责。 他要守护当年那个为了甘愿以命换命的洛川侯在这世上的唯一一点血脉。 因此才会悉心教导,因此宁可忍气吞声,因此甘愿寂寂无名。 荀小白紧盯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大帅,要不要我跟着?” “随你,不过不要露面,有些事让他自己想清楚。” 待到杨恒晨首肯,荀小白立刻飞身跟了上去。 ...... “杨叔,这样说是不是太伤他了。” 殿外,二人怅然,褪去沾染血迹外衣的李不二此刻只穿着一身白衣内衬走出了大殿。 “面对故人之子,难免关心则乱,是我失态了。”杨恒晨转眼便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神色也在回头行礼的顷刻间骤然锐利,“方才可是叨扰到了殿下?” “算不上,本来就正等着你呢,不过看来你还是更关心我这位表弟。” 关于胡越的圣子的身份,先前李不二就早已发现了几位凌云阁弟子的异状,但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不愿多问罢了。 现在更有杨恒晨这位「良家帅」盖棺定论,自己也无需再去多说。 “殿下说笑了。” “既然事情结束,关于裴大人的处置,杨叔您有何打算?” “「良家子」只负责抓人。裴先御下不力,以致灾情反复。陛下此次命我南下,正是因为御史台上书弹劾。眼下身为主谋之一的裴匡虽然身死,但他毕竟也是他裴先的儿子,想躲是躲不过了。” 御史台?太子的人。 李不二虽然不喜朝政,但有些事情一看就明白,旋即问道:“若我出面作保呢?” 杨恒晨微微抬眼,心中不禁喜叹,眼前这人总算肯在朝堂里露面了。 既已入局,往后的路可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裴先本就是地方要员,罪过再大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命应该是能保住的,但那乌纱帽肯定得摘了,否则众口铄金,人心难平。” 李不二听到这话也就放心了。 “足矣。当初做出此等抉择,裴大人自知会有今日。事情既已过去,便着眼将来。如今这大同朝凋敝之象已现,若我等再不努力,再过几年,或许就真能看见当初父辈们所见到的乱世景象了。” 潮州城的破败景象,李不二已经见识过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如此悲惨的景象,放在诗篇中亦不过是区区十个字而已,若要放在过往那些在史书中更不过是草草几笔。 几滴浓墨中又含了多少血泪,盖着多少白骨。 想到这儿,李不二也不得不发出警告:“杨叔,还请下次别玩这种把戏了。今日局面若是稍有行差踏错,这韶州百姓岂不是无辜遭殃?” “殿下既已有觉悟,那此番就权当是在下自作聪明。下不为例!” 李不二没有多做反驳,这人祸要真论起来,也有自己的这一份。 自作聪明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还差不多。 “好了,其余官员的处置我不掺和,大理寺那边替我关照一下,案件审查期间,不要为难裴先。不过关于万民教的处置,你方才与胡越所言怕是有九分假话吧?” 见这话锋一转,杨恒晨无奈笑叹:“果然是瞒不过殿下。” 李不二冷哼一声:“一处寻常的江湖教派,却是近乎成了整个岭南一地的人心所向。这要是让我那位大爷知道了,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吧?” 李不二对于当朝天子的不敬,杨恒晨也是司空见惯,懒得深究,只是给了个保证。 “殿下放心,至少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万民教中不会因此事而再死一人。” 李不二听着这话也无话可说,毕竟「良家子」行事,太子都不得过问,自己也就是凭着与这位「良家帅」的熟络才敢多说几句而已。 “既然大帅不打算杀人,不知可否替我引荐一番?我倒是很想见见那位万民教的张教主。” “可以,不过等你见到他,就不用再称他为教主了。” 李不二稍稍愣神,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便是你与他的交易?” 论起这个,杨恒晨的语气如同顿时坠入冰窖:“不管他是得民心也好,弄权术也罢,万民教终归只是一江湖教派。就算那张昌生我信得过,保不齐日后继任之人不会有非分之想。人性从来不值得信任,这些年在「良家子」衙门待久了,我见过太多开国忠良的后人行差踏错,这裴匡不就是个摆在眼前的例子吗?” 说罢,杨恒晨转身欲走,李不二也是做了最后的吩咐:“回去后也和我那位大爷说一声,岭南这边我先替他盯着,让他早些安排节度使人选。” 这话里的意思杨恒晨心领神会,信王在岭南的此举几乎就差把事情摆上台面了。 但任凭如何平衡朝堂局势,太子和信王,终归是要选一个的。 这下一任岭南节度使的人选,皇帝若是仍旧要和稀泥,怕是只会激化矛盾。 “知道!” 第115章 说书人 出了宝林寺,于迷茫中的胡越在城中游荡了一夜。 困顿之下实在熬不住了便靠在了一处背风的客栈门板下,埋着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睁眼已是艳阳高照。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真的太累了,耳边还传来了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客官?客官?醒醒,我这今日要开张了!” 胡越猛然抬头,用他那满是血色的双眼望去,面前的那张脸倒是格外的熟悉,熟悉的甚至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算了,在梦里就在梦里吧,总比醒来好。 一瞬间,胡越又仿佛变回了那个一有空就在稠州城中走街串巷,多管闲事的少年,尽管疲惫未消,可还是强撑起笑脸,张口便问道:“呵,葛铁嘴,今日又有什么新段子啊?” “胡少侠,你这是出镖到此啊?” 少年抬头,那人方才看清楚胡越的面容。他乡遇故知,葛铁嘴的脸上更是欢喜,赶忙把人扶进了客栈,嘴上也是立马招呼着。 “掌柜的,来点吃食,从我的坐钱里扣。” 掌柜的却是一顿唠叨:“我说这小伙子怎的一早就守在门外,感情是你朋友,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胡越自知理亏,随口编了个由头。 “昨日封城,闹得人心惶惶的,各家关门闭户,我也是一时找不到住处。” 葛铁嘴叹道:“唉,好在万民教的人来得快,今早就开城门了。你这送躺镖要是耽误上几天免不了徐当家的唠叨。” 见葛铁嘴还以为自己在平丰镖局里走单镖,胡越也没多解释。 昨日变故,客栈里的伙计也都还没上工,只得让掌柜亲自端菜,放下菜碟,嘴上还不忘念叨。 “老葛,新段子你倒是编好了没?再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可不留你了!” 胡越对此也是感到久违的熟悉,不过眼前这位掌柜比起稠州的那位可是和气不少,索性他跟着一起起哄:“就是,稠州一别,说好了再见得有新书说与我听。” “掌柜的您还别说,新段子真有了材料,瞧我给您现编一段!麻烦老主顾帮我记一记。” 胡越倒是乐意,立刻掏出纸笔,以前在稠州时自己就经常替他抄文。 “先生且说。” 而说起这个,葛铁嘴就来劲儿了,开口就要来上一段。 “今早出门,遇上个万民教的小伙,听说他们教里不止有位英明能干的圣女,最近还出了个圣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听完这一句,拿着笔的胡越一脸的错愕,吃瓜怎的还吃到自己身上了。 “不知各位听过雷州那轻烟舫不?那叫个金碧辉煌,穷奢极欲。那船楼的门窗得是金丝楠,门窗上的锁扣也得铜镶玉。” 胡越一愣,自己当初上轻烟舫的时候蒙着眼,还真没注意这个。 “船上的女子各个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据说都是船上那些个为富不仁的商贾大户在江南、岭南二地沿海诓骗来的良家女子。” 那日女子倒是没见到多少,见到的全是雷州的士绅。 想起这个,胡越也不免担心阿梓现在的情况如何了,虽说只受了外伤,但遇上这种事心里肯定不好受。 “那舫主名号也是响亮,唤作万八。没猜错,正是那南北商行的那个‘万’字。有此等人物撑腰,轻烟舫行事更是肆无忌惮,甚至敢在万民教总舵所在的雷州靠港接客。于是,万民教中的那一对璧人决定捣了那海上销金窟。” 壁人?妈的,自己怎么又和圣女成一对璧人?看来郭二哥和郑三那两张嘴果然不老实! “是夜,圣女装作优伶身份登上舫船,却叫那万八识破,霎时那花天酒地的画舫之上刀兵骤起。而圣子早已率领教众,架大小走舸数十,执火围船。” 得,这身份反了,情节还要往别人身上套? 胡越现在严重怀疑教内有人在刻意造谣,而且造谣的人知道的内情还不少! “眼看那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将遭辣手摧花。鹰鸣乍响,一声令下,霎时火箭流星,漫天飞舞。万民教一众好汉身披火光,踏着飞索,跳帮袭杀。那万八眼见手下不敌,无路可走,便以圣女为质相要挟,圣子救人心切,只得只身上船。” 胡越无语了。 万八要挟宇文舞,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剧情,没被反手一剑捅死就不错了。 “雕花木鞘现寒光,且见那圣子飞身踏上甲板,手中长刀凌凌,面上煞气森森,吓得那万八丢魂失魄。 一众侍卫上前阻拦,却见那圣子横刀而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而那一柄无名快刀是锐不可当,是来手砍手,伸脚剁脚,杀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待他走到万八老贼的跟前,手中的刀已经足足砍出八十刀,那「九九归一」的最后一刀不偏不倚就落在了万千那比脑袋还粗的脖子上。” 胡越扶着脑袋,满脸的尴尬:八十一刀?那天就算自己能一刀砍死一个,那也不够数啊!而且那天船上的郭理和滕青这俩人哪儿去了? “血色火光混作一团,圣女望见来者,眉目如水,千娇百媚;圣子铁面下更是硬汉柔情......” “停!停!停!” 胡越把笔往桌上一拍。 再往下讲,别人听得下去,他可就遭不住了,而且这话出来基本上也知道是哪个呆子在造谣了。 “葛铁嘴,你这书编的也太扯了!” 葛铁嘴接过胡越记好段子的册子,寻思了半天也没瞧出哪儿不对劲。 “主顾,这可是我亲耳听万民教的教徒所述。虽然添过油,加过醋,但可比我以前编那几篇靠谱多了。” 胡越不知该如何作答,比如《墨剑扬沙》那篇里,阁主都是以剑驭气,直接力劈城门,现在想来也着实夸张了些。 倒是自己以前还真就是爱听这段,改天得空还真想问问阁主当时是什么个情形。 不过,反正也就是说书,也没指名道姓,管他怎么编排。 回头想想,自己这趟在岭南也算是做了不少好事吧。 自己当初吵着要和义父习武,为不就是这个吗? “看来老主顾的口味也会变,我抽空再润色润色。”说着,葛铁嘴拿起纸笔开始苦思冥想。 胡越已然开怀:“罢了,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怎么精彩怎么编,我看掌柜的就听得挺入神,看来还是壮心不已。” 掌柜莫名被点到,也是老脸一红:“诶,老夫也就是好这一口,要不然就老葛这口条,换别家还真不愿意花钱养着。不过眼下还有不少万民教的人在城里,老葛,我看你还是多去取取经才是!” “对头。” 两人谈笑间,胡越也是得空往嘴里扑了几口饭菜,掏出几枚大钱拍在桌上。 随后他便起身说道:“葛铁嘴,以前在稠州听你说书,我那是一个子儿的赏钱都没出过。今日再要你请客可就是罪过了。以后也四处走走,这样编书的材料才多嘛!” “那就承你吉言了。” 挎着腰间的长刀,胡越扭过头,开怀一笑。 前脚刚踏出客栈门槛迎面就撞上了在城里寻人的郭义。 “世子啊,可让我们好找!左护法不见你人,可急坏了!哟,这不是早上城门口那老先生......” 胡越脸色一变,伸手勾住郭义的脖子,对着肚子就是一顿爆锤。 “妈的,就你造的谣是吧!船上的事儿又听谁说的!你那天又不在!” 郭义也是捂着肚子,任打任骂,满脸止不住的笑意。 “大哥说你不是要回凌云阁了吗?传出去也不打紧。再说了,也没报您名字,怎么算造谣呢?这也就算是胡编。” “没事,等着说书段子传到圣女耳朵里,倒要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 看着二人在打闹中渐渐走远,客栈掌柜也看清了胡越腰间的那把刀。 刀鞘上的鎏金已经被磨得没了痕迹,只剩了隐隐的几处雕花。 “老葛啊,你说我们不会是见到正主了吧?” 葛铁嘴只顾着埋头改书,却只是淡然道:“或许吧,这位主顾打小爱管闲事。” “倒也是,这瞧见了你书写的不好都想管。” 第116章 二人见 回到宝林寺,郭理正一脸愁容地守在了门外,见到胡越走来,顿时脸色一变,面露喜色地迎上去,拉扯着要检查伤势。 “世子,你还好吧。” 胡越赶忙将那双手拦住,这好好的被个男人上下其手也太别扭了。 “没事,在城里遇到个老朋友,跟他叙叙旧而已。” 郭理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一早赶来就听到你失踪了,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 胡越听着这话不太对劲,又觉察到宝林寺外此刻站着几处暗哨,试探着问道:“能出什么事儿?” “你不知道吗?” “昨夜圣女带着孟箐族长赶到韶州便被你那位派来传信的姑娘告知城里的百姓都中了蛊毒。 我们为了解这蛊毒,忙活了整整一宿,那位姑娘愣是到了最后才将无心楼围困宝林寺的事情告知我们。 结果我到了寺里,左护法又说你失踪了,圣女知道后,连片刻都不肯歇息便直奔宝林寺来了。 我还以为你提前收到消息想着出去避避了。” 敢情是宇文舞来了,难怪寺外还安排了站岗放哨的红巾卫。 不过对于郭理的说法,胡越甚为疑惑。 “避?避啥?” 见胡越毫不知情,郭理一抿嘴,也只能给出一个忠告:“那您还是先别进去吧,里面现在可闹腾呢。” 此刻胡越懒得听劝:“先进去吧。” 说着胡越正要戴面具,一旁的郭义脸上却是难掩笑意:“世子,这会儿就不用掩饰了,今早圣女入寺寻人的时候,寺里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圣子了。” 胡越一想也是,反正「良家子」都已经明说不打算清算万民教,那位「良家帅」亲自打了包票。 那自己也没必要再做遮掩,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寺院院门。 ...... “你这位万民教圣女倒是好大的排场!不知道还以为这天下还是姓宇文的呢?” “秦姑娘,城中换防之事,是受了「良家子」授意的,无需你来多言。” “换防之事自然用不着我说,可你这都嘴上说是来寻人还派人围寺,有何意图?” “就这几个人也叫‘围’,秦姑娘,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直说。” 大雄宝殿之内,宇文舞与秦疏弦两位素不相识的人争执不下,但始终无人出面圆场: 李不二此刻正和杨恒晨在禅房里议事。 秦修则是帮着路轩运功排毒。 云笑内伤还没完全好,还只能躺在院舍里休养。 阎罗则是要为这一整座寺院里的伤员诊治,忙的不可开交,以至于要替颜轻雪施针都没工夫。 至于万千和徐凤平? 本来他俩倒是想说上几句,却被和秦疏弦一同前来的北魁拦下了。 虽说北魁与这二人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凡事推己及人,自己以前吃过的亏也不想别人在自己面前再吃一次。 三人索性就在一旁看着,只要这俩人别打起来,一切好说。 而在颜轻雪听来,二人毫无由来的争吵她只觉聒噪,干脆闭目运气调理自己的伤势,缓解疼痛。 渐渐地二人从就事论事,开始上升到人身攻击。 秦疏弦阴阳怪气道:“这都一上午过去了,这韶州城也就屁点大,胡越这么大一个活人都找不到,我看你这万民教也不行。” 宇文舞也是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丝不耐烦,口中言语也懒得再有遮拦。 “城门既然没有消息,那他就在城内,你急什么?况且眼下乱象方定,各州带来滞留的兵马需要人看押,这种时候你还要我分出人手搜城寻人,万一出了事儿,你来负责吗?凌云阁还真是‘有教无类’,你这样的人也收?” 远在龙湫岭上的欧平笙突然觉着一阵恶寒。 “我也现在只是个记名弟子,别把这事儿往凌云阁身上扯!” “那看来确实,胡越也是记名弟子,看着你比可靠多了,你......不会是走后门的吧?” 但显然,这一回是宇文舞占了上风,一句话直接踩着了秦疏弦的“尾巴”。 秦疏弦本就没有白鹿令,凭着护军府的推荐入阁,严格上来说可不就是走后门的吗? “你!你!你!” 眼看着秦疏弦被急红了眼,北魁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刀柄上了,万千见状手里也是备好了飞针。 好在一句话及时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吵完了吗?” 胡越推门便看到二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挑的头。 见来了熟人,秦疏弦立刻找到了“出气孔”。 “胡越,本小姐大老远的从白鹿城前来驰援,你见到人,连谢谢都没吗?” 自从碣石村走过一遭以后,短暂的相处也让胡越明白要怎么应付这位将门的大小姐。 顺着话说,加上态度端正,反正就是别给她挑毛病的机会。 所以胡越此刻板起脸,一脸真诚地道了一声:“谢谢。” 这态度的突然转变让秦疏弦微微愕然,过后倒是冷静了下来,方才想起了自己的失态。 不过要她服软是不可能的,就是耳根子都红了,嘴上还是依旧不饶人:“这还差不多!” 说罢,也就不再纠缠。 宇文舞此刻在胡越面前更不愿端着架子,眼神中虽有愠怒,可言语间只有关切:“多大了还玩失踪?” “人嘛,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知舞儿姑娘,眼下造访是有何事?” 舞儿......姑娘。 听着胡越的称呼,宇文舞暗自苦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那夜的要求他明明记得,却还是选择了疏远。 “右护法他......” “葬在了寺外,坟头是他的刀,很好认。” “恩,那你......” 见气氛有些微妙,胡越也不打算给面前之人回应,索性耍起了宝,言语间也开始带着刻意的轻佻。 “教主不会是觉得我在糊弄他,日后准备来掘坟验尸吧?” 宇文舞话说到一半,便被噎了回去。 “不至于,还有我师兄这个左护法作证呢。” “那就好。” 胡越装模做样的松了口气,然后从怀中掏出了自己这些天一直戴着的面具以及那枚万民令。 “既然右护法身死,那万民教眼下就不需要‘圣子’了,舞儿姑娘还是把这些信物交还给张教主吧。” “面具我收了,现在郭理手下的「武堂」都认得这个面具,要是哪天你丢了,给人捡着乱用可得出麻烦。万民令还是留着吧,以后万一路过岭南,教众也认这信物,你行事也方便。反正教主爹爹应该不会有意见。” 见胡越如此态度,宇文舞也不愿多言,但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 “那就劳烦舞儿姑娘日后替我和张教主道谢了。” 胡越说罢,转过头便坐在了颜轻雪的身后,双手抚背,助她行气,关切道:“伤好点了吗?” 颜轻雪强忍着痛,淡淡道:“还行。” 宇文舞见状轻掐右手腕脉,颜轻雪便觉整只右臂又是一阵刺痛传来,眉头直蹙起。 “这也叫还行?筋脉堵塞,这手没废都算好的了,手上明明行过针的痕迹,已有好转的迹象怎的今日却又停了?” 胡越神色急切:“阎师傅今天还没行过针吗?” “没来得及。「死」字楼的门客出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昨夜虽是蛊虫控制,许多手段没用出来,但是单单是兵器造成的创口就很难处理,寺中武僧受的都是无妄之灾,李师伯特地吩咐阎师傅要尽全力医治,不能留下隐疾。我这伤就是痛而已,晚一点也没事。” “走,先去暗室,昨天行针的穴位顺序我也记得,你现在自己也能行气。” “好......” 胡越正要扶人起身,宇文舞却一把将胡越从颜轻雪身边扯开,自己接过手将人扶起。 “要干嘛?行针要褪去衣物,你个大男人凑活什么劲?” 胡越一时语塞:“我......” 话还没出口,宇文舞回头瞪了一眼胡越,眼中似乎都能冒出火来:“你什么你?暗室在哪儿,我帮她行针!” 如此情形,颜轻雪那清冷的面庞也染上了丝许嫣然,淡然答道:“在佛像后面。” “行针穴位你该记得吧?” “记得。” “那就好。” 第117章 终明志 眼看着二人进了暗室,立在原地的胡越手足无措,环臂抱胸,陷入沉思。 一旁,徐凤平此刻还能有所克制,勉强压住了嘴角的上扬。 可北魁和万千脸上的笑意却是毫不掩饰,俗称:绷不住了。 两人围住胡越,北魁更是一把搂过了胡越的肩膀,开始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胡越,你小子看着一脸怂样,倒是魅力不小啊!” 万千立刻搭腔:“就是,就是!这岭南一行,这位圣女如此天人之姿,你都勾搭上了。看来替万民教做事收获颇丰啊。” 胡越的思绪被撤了回来,提醒道:“万兄,我替万民教做事,是敬佩他们的义行,请注意言辞。” 万千此刻却是露出一脸深意的笑:“我当然知道以胡兄你的为人,不过我看你肯定不懂‘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的道理。” 秦疏弦倒是没有一点顾忌,也凑近插了一嘴:“得了吧,小胖子!万民教圣女,还姓宇文,换我,我也‘不取’。胡越,要不要我进去帮忙,顺便替你探探口风?万一她俩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看着秦疏弦那打转的眼珠子,只能说八卦确实是女人的天性。 胡越扶着脑门,叹息道:“你们要闲得慌就去给阎师傅帮忙。” 秦疏弦撇了撇嘴:“嘁,不识好人心,以后肯定找不到婆娘!” “诶!这话在理。”北魁也是难得和这位大小姐意见统一。 胡越一脸无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徐凤平,不过换来的却是更离谱的一句话:“我站轻雪姑娘,昨天身子你都看过了,你小子可不能始乱终弃!” 胡越也是忍无可忍,伸手便作势要打。 “你他妈瞎凑什么热闹!?” 几人打闹调笑间,荀小白走入了大殿。 “胡越,去禅房,大帅找你。” ...... 暗室中,一根根银针对照手臂上的各处穴道缓缓扎进肌肤,颜轻雪脸上的痛苦也缓解了几分。 体内的气劲透过银针定位带着手臂上凝滞的淤血缓缓溢出,借着这股流动的劲力将一双臂膀上错乱的筋脉尽数矫正回原本的位置。 宇文舞原先把脉时只能勉强觉察出症结,却不曾想面前之人的伤势竟然如此严重。 待到运气结束,颜轻雪将衣物披回到了身上,起身拱手称谢:“多谢宇文姑娘相助。” “谢就不必了,这算万民教欠他的情,一时半儿还不完。还不知姑娘姓名呢?” “颜轻雪。” “你这伤是为了救他受的?” 这个“他”,宇文舞没有说,颜轻雪也知道是指谁。 “三人对敌,同生共死的情形,也算不上救不救的。” “你们是同门,他失踪了,你一点也不担心?” “倒是不担心他寻死觅活,毕竟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人就是这样,遇上事一时想不通,等过段时间自己就想明白了。” 说起这个,光是听自己师兄的转述昨夜的情形,宇文舞都不禁感慨:“是啊,想要报仇,杀父仇人却愿意为他而死;日后追寻真相,只怕到头来会是一场空。” “但总会挺过来的,需要等他想明白就好了。” 说到这儿,颜轻雪目光中那份自带的凌厉和淡漠却也渐渐柔和了下来,而宇文舞自然也是观察入微。 “看来与你的关系也不止是同门嘛。” “我无心楼出身,入凌云阁时,除了师父以外,他是第一个愿意站在我身前的人。” “或许他心怀愧疚,亦或是见不得他人恃强凌弱。我与他诉说身世,他虽同情,可也替我着想,始终为我保密。” “所以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也知道他要走的路很长,很难,但只要是在他身边,我才觉得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 说罢,颜轻雪穿好外衣,推门走出了暗室。 宇文舞看着门外照进的光亮,哑口无言。 心里只是恨,恨自己不像她,这么无牵无挂。 ...... 禅房内,杨恒晨与李不二枯坐许久。 岭南之事二人昨夜商量好了,自然不无需多议,在此是为了等一个答案。 “殿下,大帅。” 胡越进门,在这二人面前,没了伪装,此刻的他还真有紧张。 杨恒晨开口问道:“怎么样,既然回来了,那就是想清楚了?” 胡越目光坚定,答道:“恩,魏王叛乱的真相必须查清!” “为何?” “如大帅所言,义父当年失职不假,但叛乱绝非他一人铸成。彼时,军中颇有怨言,但依仇楼所言当时我父亲已经退居幕后,久不见客,仇楼自己都未曾见过他本人,所以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确实,当时侯爷退居幕后是因为向先帝请旨组建「良家子」。这种事情自然是没空去参与的。” “而仇楼当时如何能有伪造的印信,这点我也有迹可寻。” 杨恒晨没有被胡越的言语牵着走,反问道:“所以呢,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那个问题,若是结果不顺你心,又该如何?” “结果不重要,真相才重要!若有佞臣弄权,我便替天行道!真是双亲之过,那我来替父偿还!那场乱局中受牵连的军户,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比我更需要这个真相!” 此刻,胡越的言语坚定非常——作乱的军户是因为当年的不公,黎民的苦难仍需要有人偿还。 胡越要他自己往后的所作所为,能让这世间再少出现一个“自己”,再少一个“颜轻雪”。 啪!啪!啪! 李不二连连鼓掌:“不愧是洛川侯的后人,也不枉钟将军这些年的教导。杨叔,你看我没说错吧。” 杨恒晨眼中也满是欣慰:“你既有决意,不妨入我「良家子」,我会尽全力支持你彻查此案。” 胡越一惊:“加入「良家子」?” 杨恒晨点了点头:“不错,这本就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组织,当年他急流勇退,为的就是替大同造这一把惩奸除恶的利剑。你也是忠烈之后,入这衙门也算是委屈了。” 一旁李不二笑道:“杨大帅,你这是已经开始物色接班人了?” “殿下,这是以后的事,请不要妄言。但待到胡越有这份能力后有了这个念头,我自会铺路。” 话虽如此,杨恒晨确有此意,此前对于胡越的态度他还有所忧心,但此刻见他未露抵触情绪,他眉眼间都添上了几分明媚。 可只见胡越怯生生发问。 “大帅,那啥,等查我完案子,还能退出吗?” 第118章 归去兮 这紧接着的一句话传入耳中,杨恒晨那稍带欣喜的神色瞬间垮塌,眉眼一皱,露出几分不多见的急切。 “既入了衙门,为何还要退出?” “您这「良家子」毕竟是朝廷的衙门,在里面做事桎梏颇多,处理的还都是大事要事。我散漫惯了,做事不受约束。待久了肯定得出乱子,日后惹出是非,总不能次次都让大帅网开一面。要不......还是先算了?” 若是自己能留在凌云阁里,然后借用「良家子」的职能查案,这样最好。 不过如此想法未免有些得寸进尺。 胡越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所以也没敢说出口。 而见胡越对自己的性子有如此确切的预判,杨恒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一旁的李不二倒是在隐隐窃笑,自己那位阁主师弟先前与他的吩咐看来是多虑了。 “那就算了,你自己想办法去查吧!以后要是改主意了,随时来找我!” 杨恒晨忿忿道,说完丢给胡越一块令牌便起身摔门离去。 而在李不二看来这最后半句也是废话,只要「良家子」还是朝廷的衙门,想要胡越进门都是难事。 “殿下,我这样说是不是太直接了。” “你要是更直接点,杨叔他都不至于这么气。” “好吧,我也不想的。” 李不二看着面前的青涩少年,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还真是英雄出少年。看来今年欧阁主算是捡到宝了。” 胡越微微拱手道:“殿下说笑了,我现在还只是记名弟子,除了门里日常的修行,授业课上只能旁听,遇上难处只能照着门内师傅给其他弟子的指点跟练。这回能让阁主给个正式弟子的名头就不错了。” 在与仇楼交手过后,胡越愈发认识到了自己实力的不足。 内功虽然有《六合诀》支撑不至于被落下,但自己这才刚刚起步,还需要时间精进。 而很多刀法上的细节说实话若无人指点,要想稳步提高就很难了。 《北风刀》虽然全面,但也很浅显,难以将自己的气劲尽数施展。 至于《离刀》的技法太过抽象了,自己现在的水平,根本无法在实战中做到收放自如。 “必须的,等几天养好伤就回去管他要!要不给,我可得亲自上山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李不二大笑道,“不过方才这话可不是说笑,这岭南一行,论起来你是首功。就是我那师弟估计又要恼火了。” “为何?” 李不二反问道:“他本以为这次南下是要应对万民教,杨叔手下「良家子」派遣出去都安排了阁中弟子随从,却不料你这个记名弟子成了万民教圣子,眼下局势平定,还有什么考验可言?” “要不让他们也别闲着,我和圣女打个商量,不说维稳派粮这种小事,上山剿匪、羁押贼徒这种事儿应该还能用的上。” 看着胡越那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李不二看得出他是在认真考虑,但却不知从哪品出一股蔫儿坏劲。 “倒是也行,前提是别让他们知道。” —————————— 几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有阎罗这位凌云阁“药庐圣手”的亲自调理,平丰镖局的众人如此伤筋动骨在他的照看下也不过是需要几日的休养。 虽说不少人在那一夜都或多或少受了外伤,但幸好没人丢了性命。 这一趟重伤者不少,「死」字楼门客的兵器都颇为阴毒,挨上一下不说缺胳膊少腿,剜块烂肉都是常事,但好在这趟活儿是那位秦王殿下兜底。 就算只是伤员,发放的抚恤都够他们在稠州的县城里置办产业,这太平世道只要小心经营也够一家子这一世过活了。 而凌云阁一众人,胡越虽说被仇楼的血煞气劲侵入体内,但暂时还没觉察出有什么异样。 云笑的内伤需要慢慢调理,有一众人帮忙关照倒是不麻烦。 颜轻雪的双臂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胡越倒不是不愿意,就是每次行针晚上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根本无法入睡。 但要让秦疏弦上手施针,别说阎罗这个当大夫的,光是胡越这一关就过不了。 不过好在归途上又多了一名同行人。 车队此刻停在韶州城门口。 车厢内,唐纤云从颜轻雪的手臂上取下银针,擦净血迹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布包。 “雪儿姐,我跟着你们去凌云阁,那位阁主会收我吗?” “不好说,我当初入阁也是师父推荐,你这次虽然跟李师伯求了一封推荐信,但估计也得和阁主约法三章。不过这回有我们这么多人给阁主吹风,他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不管了,大不了我就再跟秦王殿下要点资金,在白鹿城里盘个铺面接着做生意。” 唐纤云也不强求什么,反正于她而言,自由最重要。 现在岭南分舵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名义上还是死在了朝廷手里。消息就算传回总舵估计也是吃哑巴亏,哪还敢追究。 但颜轻雪倒是不忘提醒:“随你,不过楼主偶尔会来白鹿城,你自己躲着点。” “无所谓啦,反正你都能脱离无心楼,我这个名义上的‘死人’,遇上了也不怕。” “那倒是。” “唉,就是不知道另外两位‘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不清楚,我自打入了凌云阁就断了联系,你也没有消息吗?” “奴儿姐她在「生」字楼,又有背景,倒是不担心。就是庞姐姐,她那脾气一点也不像「死」字楼里的人,前段时间和你一样违抗命令,被禁足数月。最近一次听说是去了北疆......” “北边?” 听到这个消息,颜轻雪不免意外。 唐纤云却是娓娓道来:“你想,眼下边关告急,「良家子」和凌云阁又齐聚岭南,其他江湖门派可不会随便让弟子上战场拼命,估计也是觉得「死」字楼的人用起来方便。” “但愿平安吧。” ...... 车队将行,胡越在城中告别万民教众人。 没什么好说,教中熟识之人都知道此事过后,这位「圣子」就会离去。 而身为「圣女」的宇文舞干脆连面都不愿露,不知是仍在怄气,还是怕临走动情失态。 在城门口送行之人却是同行而来的徐凤平。 “真打算留在这儿?”胡越骑在马上看着已经启程的镖队,向身旁的老友问道。 “我不是留在这儿,而要是跟着老师。反正在学监教的东西,在老师身边一样能学。留下来,也好多见些世面。” “也是,以你的本事,过个几年参加礼部试,就算没让天子钦定个「秀才」,次一点也得是个「进士」吧?” 胡越这番恭维,徐凤平并未反驳,他既已随秦王求学,自然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 “你小子说的倒是轻巧。白鹿学监的出身,照惯例吏部分派往往要去地方任职,少有留京任命的,到时候你要是想再见我,天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 “无妨,要真是遇上事儿就传信给凌云阁,我随叫随到!” 话虽如此,但徐凤平也已经从李不二那里得知了胡越的想法,往事牵扯过深,只怕是前路坎坷。 “你也是,下次再见你,总得当得起我喊你一声‘大侠’了吧?” “这话说得,你要是现在喊,我也能接受。” 胡越的调侃,徐凤平并未如往常一般发笑,言语间颇为郑重:“胡越,你自己多保重!” 胡越更是见不得矫情的人,手中的缰绳一抖,驱马朝着镖队的方向而去,半空的风中只留下了四个字。 “你也一样!” 第119章 马邑 朔州·马邑 城楼里的刻漏流沙不断,看眼着已到正午,而此刻城楼外却是被泼天大雪蒙住了深灰的天。 城垛后,一名身披铁甲的魁梧青年,面露愁容,望着一河之隔外的一个个白色篷包中不时亮出火光。 不远处的台阶上传来一串急促的盔甲碰撞声,身为副官的符岗大踏步急匆匆走来,带着一脸的焦急。 “信王殿下,此番漠北举兵来势汹汹,云、蔚二州已失,眼下突厥两路进军合围,雁门守将的传信刚到,他们那边也快守不住了。眼下大雪,士气低迷,但敌军也不敢肆意妄动。当断则断,再不走后路一断可就无力回天了。” 李成德不为所动,漠然问道:“其他地方呢?” “不清楚,感觉此次突厥是专攻河东道,先前丰州敌情似乎只是幌子,河北幽州那边有秦策天亲自坐镇前线,那边的突厥出师不利,根本不敢动弹。入冬以后大雪封路,幽州方向虽已无忧,但指望他们调兵来援是没戏了。” “妈的!难怪此次兵力如此雄厚!” 听到消息,李成德尽管气血上涌,但也仅仅只是骂叹了一声,从垛墙上抓起一把积雪搓了搓发热的脸颊,脑袋迅速冷静了下来。 “让斥候传令,要雁门那边不论如何也要再撑五日,得让朔州城的百姓有时间撤出!” 一阵寒风吹过,本已融化的霜雪又立刻结成冰砾,盖在李成德的发丝眉毛上,一时间看上去仿佛须发皆白。 多年军旅早已磨平了他脸上的棱角。 尽管年纪与李不二相仿,不过二十有五,但此刻紧皱着眉头的他看上去却像是已过而立,与一旁年近不惑的符岗看上去像是同辈。 “兵部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可有调遣援军?” 符岗道:“没有,近几日只是派粮,并未派兵增援。” “李成道,这狗娘养的,还在使绊子!” 李成德阴沉着脸骂出了声,这种事不用过脑子都知道是谁干的。 随后他又看了看天,确认这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随后便进了身后的城楼。 “刘先生何日归来?” 符岗递出一纸书信:“刘先生曾有来信,说南边已经尘埃落定,万民教那边肯定指望不上了,秦王殿下带人插手了。” 李成德眉头一挑,略显惊讶:“不二?还是跟以前一样爱管闲事!不过既然肯出手,看来这小子也不是跟朝臣们说的那样与世无争。有他在,裴家那小子自然是拿不下岭南的。” 符岗铁青着脸,摇头道:“主要是没想到万民教居然准备的如此充足,看来打一开始那张昌生就未曾忠心于您。而且那裴匡也已身死,看来您先前确实是高估他了。” “无妨,死了也好,省得我还得擦屁股。” 说话间,李成德拍去了盔甲上的积雪,“这回只要能搞掉他老子就好。仗着自己是二朝老臣,这么多年了还不选边站,这种墙头草就该事先拔掉。免得日后临时反水。” 符岗搭手帮着李成德卸去外甲,放回在了木架上,嘴里嘀咕着:“可听说这回陛下还派了「良家子」前去,看来是有意警告于您。” 李成德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望着屋内墙上挂着的地图。 “那老不死的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但他只要还敢让我掌兵,就不会有什么大动作。除非他不想要这大同天下。” 符岗也是立刻在一旁执盏照明。 “秦王那边要不要休书与他解释一番。刘先生信里说,他在岭南时想替您招揽他,但是失败了。” 李成德眉头一皱,隐隐生出一丝不满。 “哼,这刘拓也没机灵到哪儿去!李不二这些年躲在白鹿城光知道教书,可白鹿学监设立十数年,朝中我那已故叔父的门生不少,大小事务只要他想知道也就是一封信的事情。党争之事,他这个书生向来厌恶,直接招揽能成才怪。” 符岗面露难色:“可这党争也非您的本意,还是及早澄清为好......” “以后有的是机会与他当面讲,书信告知过于草率了。” “殿下英明!” 李成德打量着地图,心中估算了一番,很快就给出了指示。 “军中留下足食七日的兵粮,余下的全数发放给民夫运回太原。传令雁门: 「令,今日起,坚守雁门五日,五日后佯装大败,迅速回撤至唐林县整军设防,严阵以待。撤出时将雁门县内的金银财物带出,沿途散落诱敌深入。若敌军尾随紧跟,待楼烦关烽火传来,北上出击!」” “得令!” “我要请来的那些人现在可在营中?” “恩,已经到了,都是无心楼总舵派来的好手。” 眼下此处马邑要坚守,但死守消耗太大。 所以李成德选择主动派人刺杀。 这样既可以扰敌军心,若是好运还有意外收获,而且真的要死,死的也不是自家军士。 “好!都派出去。传我的令,除了正常调遣的佣金,此番出手,杀兵卒一人,赏一金!杀军官一人,赏百金!若能绞杀敌将,赏千金,销罪籍,我亲自邀入信王府为客卿!符卿,你把桌上的追杀令给所有无心楼门客都发一份!” 不等话音散去,城楼的大门便被轰然推开。 门外,白衣女子横刀而立,红巾束发,扎起的马尾在寒风鼓吹下散作千丝,眉眼之间正气凌然,铁甲藏身,满是英武气概。 “何人?” 副官一手按着腰间的剑柄,一手伸出将李成德挡在了自己的身后,言语之间满是警惕。 与之相比,女子岿然不动,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魄。 “「死」字楼十席,庞飞娥。” 听到这个名号,李成德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对于江湖上的势力,他身为皇子自然不甚了解。 但一旁的符岗本就是草莽出身,做了几年的流寇被诏安进了军队。对于这江湖人士的名声他不说是略有耳闻,最起码也是如数家珍。 在无心楼中,「死」字楼门客最多,大同境内根据各州人口,招收门客二至十人,其中不少还兼着「生」字楼收集情报的任务。 但绝大多数人要说真想干这一行的几乎没有,无非是寻求庇护和贪图其丰厚赏金。 所以除了大同十四道各设有分舵,用以监管门客,舵主一般由总舵四大楼主的心腹出任。 而无心楼总舵节制各道舵主的手段便是坐镇「死」字楼总舵的那十四席位。 这十四席上的人武学造诣或许不及那些高门大派中的核心弟子,但论起杀人的手段,有些门派就算是把全派弟子都绑上都不及其中一人。 不过这些人同样归属于「死」字楼,也是可以和其他底层门客一样,接任务来赚赏金。 但见到这位如此的身段气质,符岗口中的称呼也不由得带了一丝敬畏:“这位女侠也是来杀贼寇,赚赏钱的?” 庞飞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进屋,而后关上屋门,目光始终停在李成德身上。 “你方才说的话可算数?” 木门隔绝了屋外的风霜,城楼之中炭火劈啪作响。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李成德便笑道:“我李成德做了这么多年的信王,还未曾食言过。” “其他的规矩我不管。什么罪籍,客不客卿的,我也不在乎。赏钱翻倍就行。” “好说,只要杀得够多,赏钱管够!” “好。” 庞飞娥飞刀掷出,桌上那一沓上画满了突厥人相貌的追杀令应风而起,其中数张令文被死死地钉在了李成德身后的那幅地图之上。 符岗费了些气力才将那飞刀拔出,而庞飞娥一个闪身,便将即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泛黄的纸张尽数收走。 庞飞娥扫了一眼手上的画像,淡然道:“就这几个了。先付定钱,三日之后人头奉上。” 而李成德看着庞飞娥手中的追杀令上不少都是那突厥阵中的将官,自然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转身打开了屋内的木箱。 瞧也没瞧,随手抓起几枚金锭便扔给了庞飞娥。 “女侠豪气,那本王也不吝啬,若是真能杀尽贼寇,就是搬空王府也值得。” “等着吧。” 第120章 岭南来客 从岭南至江南,归途不算远,沿途的山川虽不及五岳宏伟,但胜在连绵不绝。 一路上没了出发时的紧张急切,也没了阁中的枯燥苦闷,如此美景于心也是一种放松。 抵达白鹿城时,已是腊月时节。 这等时日,即使是平日里抱素怀朴的白鹿城也染上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而龙湫岭上,提前收到消息的欧平笙更是早早的坐在草堂里等着人回来。 这些天翻阅那些一条条回传的情报,他这个做阁主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 而秦修刚一进门,却是火急火燎的将一纸书信拍在了欧平笙面前的桌案上。 “师父,您没开玩笑吧?校考完怎么就直接让弟子们休沐归家?往常这不都是第二年才放人的吗?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江湖论剑」,「乾门」的人选我都定好了。况且这届弟子的心性都还没定下来就放人岂不是......” 欧平笙依旧是杯酒下肚,一脸的无所谓。 “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 “岭南一行,该见得都见过了,该听得也都听过了,虽然因为胡越的缘故可能体会不够深刻,但也足够了。” “如果因此明了习武的意义,两个月后,该回来的自然会回来。没回来的,我们也不必强留。” “况且我在信里也说明了,冬校的成绩需要来年再公布,也算是变相的挽留吧。”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秦修无可辩驳,只是叹息。 欧平笙见状,放下酒盏,调笑反问:“怎么,你小子不会是因为你「乾门」人最多,走的也多,所以生我的气吧?” 秦修只是摇了摇头:“弟子不敢,如今入阁弟子茫然不知者甚多,这我自然明了。师父所做也没错,只是「乾门」中不少弟子虽仍未开悟,但将来也都是可塑之才。是我施教无方,不免惋惜而已。” 欧平笙宽慰道:“这些时日你既教过他们,必然在他们心中留下那侠义的‘种子’,待到来日时机成熟自会萌动。要懂得人各有命,不可强求的道理。” “多谢师父开解。” “对了,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剩下的人都不打算与我这个阁主说说他们在岭南干的这出大事儿?” 秦修收拢情绪,答道:“胡越他们三个去看望林纾了;颜轻雪和万千在城里给自己的朋友物色住处;阎师傅带着路轩和云笑去药庐检查有没有隐伤了。” 欧平笙一脸失落的叹道:“唉,都忙,忙点好啊!” “不过还是有位来客的,您要不还是见见他?” 不过这话出口,秦修却是面露难色。 “说。” “万民教教主——张昌生。” “秦门主说笑,在下已不是什么万民教教主了。”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布巾裹发,佩剑青衫,欧平笙望见其身影后,只三步便已行至桌案之前。 欧平笙心下好奇:“《天涯行》?听说张先生是一介书生,倒是不曾想还学过如此高深的轻功?” 张昌生稍稍拱手:“早年游学,总得有点保命的本事。但和「清平先生」论武,在下可不敢。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先生请坐,不知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张昌生并未立即落座,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纯金鱼符,放在了桌案上。 “裴先伏法,已被「良家子」押往洛都,秦王殿下暂管岭南政务。在下受殿下所托,入白鹿学监,暂行祭酒职责。以防学子不从,待到来年开学,还望「清平先生」替在下壮壮声势。” 此话一出,一旁的秦修显然是早已知道此事,现在只能假装四处张望。 欧平笙面露惊色,而后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发问。 言语间,神色也是一改平日的轻浮,就连对于自己那位“师兄”的称呼都为之一变。 “殿下他......打算入局了?” “「清平先生」何为入局?若天下为局,莫说殿下,你不也身在局中?” “用不着跟我扯皮,他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 “阁主莫急,送走阁中的弟子后,他特地来雷州寻我。那日秉烛夜谈,殿下虽未曾与我表明意图,可心中所思所想皆与我志同道合。当真是相见恨晚。” “殿下所思何事?” “天下,大同!” 欧平笙微张着嘴,双眼直直地向前望着,目光闪烁之间却始终没有在一方事物上停驻。 天下大同......这四个字所含之意,他自然明白。 但这么多年了,能将这四个字从口中说出的却只有那位老秦王,连自己那位“天下第一”的父亲在他面前都只敢自称师弟的秦王——李贞。 待到神思回归,欧平笙那微张着的嘴缓缓翘起,浮出一丝掩盖不住的笑容。 “如此说来,张先生现在也算是秦王殿下的幕僚了?” “倒是也没错。” “既然殿下说了由你暂代祭酒一职,有秦王令在,那些学子也不敢找你麻烦。有什么其他要求,我凌云阁自当相助。” 张昌生自然明白,但问题不在于此:“阁主,但不知可否让那些学子也入你这凌云阁中修习武艺呢?” “这......不合适吧?” “礼乐书数,文能明人心志;御射执兵,武能壮其体魄。如今白鹿学监的门生众多,太平之时,治世足矣;若图天下,武不可废!” 张昌生顾不上他人如何想,身为曾经的一教之主,他很清楚武力对于一方势力的重要性。 虽说眼下尚未知晓究竟要走到哪一步,但必须未雨绸缪。 “看来这回我那位师兄还真是请了位‘大神’回来!” 说着这话,欧平笙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 而一旁的秦修听着心里却是直打怵。 凌云阁说到底那也只是江湖势力,虽然朝廷的事也没少管,但也都是听从「良家子」的命令调遣人手,到底还是受那至高皇权所节制的。 此事若是随口应承,那凌云阁日后可就是秦王殿下生死与共了。 在张昌生的注视下,欧平笙淡然一笑,答道:“可我不允。” 张昌生一怔,在他的构想中,这凌云阁的一方助力,于大计而言可是举足轻重的。 “欧阁主,你这是......” “老头子把衣钵传到我上才几年呢?再说了,封王拜相,非我所求,犯不着上赶着趟把命搭进去。万一功败垂成,可不值得。” “啧......” 一番言语找不出丝毫破绽,张昌生一时也犯了难,正欲开口再劝,欧平笙却没让他把话说出口。 “不过,这白鹿山龙湫岭也不是什么兵家要地。若是有客来访,我自会尽地主之谊。再说了,我这‘小小’凌云阁在江湖也有些名望,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没有八十也有一百,我可没空一一究其由来。” 见这位凌云阁阁主言语之间如此欲盖弥彰,张昌生自然也是心领神会,拱手告退。 “那来日若有‘客’来访,阁主可不要吝啬。” “自然。” 第121章 纾归梓 白鹿城的街巷内,先前派往碣石村三人寻得一处寻常民居。 望着院内一片颓废模样,胡越没有多想,跟着东家直接迈进门槛。 而秦疏弦与北魁此刻正停在院门外踌躇。 街巷里的寒风比起大街要急促的多,时间一久,吹得北魁有些发颤。 “胡越真要这时候将那封信给他吗?会不会太伤他了,我怕他寻短见啊。” “别胡扯,不就是分隔两地吗?哪至于寻死觅活,现在告诉林纾还来得及,扯谎要是日后被揭穿了,耽误了他,岂不是要怨到我们头上?” 北魁不以为意:“得了吧,痴儿一个,你拿得准他?你没听胡越说吗?是阿梓妹子自己不愿林纾去寻她的。” 秦疏弦只得摇头:“阿梓妹子既然让胡越带这封信回来,说明心里还有林纾这个人。要是林纾一点表示都没有,那以后才是真的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了。” “还是先进去吧,冷死了!” ...... 入院,推门进屋,厢房内晦暗。 胡越掏出火折子掌上灯,桌椅瓢盆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不少物件上也是积灰已久。床沿尽是已空的酒瓮瓦罐,还有些破碎的陶片 看着蜷缩在床角的林纾,毫无反应,胡越也大致能猜到是个什么情况。 退出厢房,胡越向立在门外的老妪问道:“东家,他这样已经有多久了?” “起初几日还好,偶尔还会帮我张罗张罗院里的活儿,但渐渐的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你今天要是不来,等到了年前我可是要逐客的。” 胡越没有责怪,这些时日的照看,已经是仁至义尽,换做寻常人家哪还容得下这样的客人。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小枚银锭,塞进了老妪手中,自己从凤平那儿要来往年镖费不少,不缺这点钱。 “孩子,这也太多了!” “多得算是感谢东家的照料,还望笑纳。” “说起来屋里这小子今日的午食还未准备,孩子,你先进屋,我去厨房准备准备。” “劳烦东家了。” 胡越再次进屋,将倾倒的桌椅摆回原位,一掌气劲吹出,将屋内的尘埃尽数扫除。 坐定后,端起茶壶倒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后,胡越才将那一封书信拍在了桌上。 “阿梓妹子当日出走后,岭南再见时那般坚强,你倒好,几日不见竟颓丧至此。” 听得“阿梓”二字,缩在床角的林纾浑身一颤,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了桌前。 颤抖着的手拿起信封,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林纾亲启」,热泪在林纾满是污垢的脸颊上划出两道白斑,他又何尝不知自己如今的颓丧。 可这一走,几人便杳无音讯。 他不知该去问谁,也不知能做什么。 时间越久他越害怕,哪怕是片刻的清醒都会让他陷入恐惧,到最后能做的只有不停地灌醉自己。 看完书信,此刻的林纾重新开口说话,都是费尽全力。 “对......不起,阿梓.....对不,起,胡大哥......” 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少年,胡越感触良多,但他也知道不必多说什么,出门在院中接了盆水放在了林纾面前。 “还是先对得起自己吧。” 一番洗漱过后,林纾变回了初见的少年模样,只是稀稀拉拉的胡茬和脸颊上的沟壑让他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再也不见曾经的明媚。 见屋内事态稳定,待到林纾平复心绪,北魁和秦疏弦方才进屋。 “林兄弟,眼下人已寻得,你也该放心了吧。”北魁倒是老样子,一如既往没个正型。 秦疏弦的心倒是比林纾还急:“放心个锤子!林纾,我要是你,现在就启程往岭南走!” 林纾没有答复,只是俯身重重的跪谢。 “三位大恩,小弟无以为报。” “柳大叔的仇,你打算怎么办?” 胡越将人扶起,又递出了一封书信,这上面写的则是他结合万民教方面的情报和秦修提供的卫岚自己的供词得出的来龙去脉。 而说到底,事情的根本还是出在那位信王身上。 皇子间的争权夺势往往牵扯巨大,碣石村牵扯其中,最后只死一人而了结,事后来看这样的结局算是善终,卫岚身为留虬人,如此行事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 可是这样莫名的血仇和一村人的背井离乡本不该发生,所谓的“善终”也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说辞罢了。 林纾是走是留,胡越管不住,毕竟腿长在人家自己身上。 “我会亲自去问阿梓,这封信我也会一并给她。” 再次见到林纾难得的冷静,胡越心中颇感欣慰,而后递出了一块木牌。 “这是万民令,你拿着,到了岭南地界,遇上万民教的教徒,他们会帮你的。” “多谢胡大哥!” ———————— 洛都·紫微宫 九州池中,凝华殿大门紧闭。 自打太子李成道监国以来,身为大同的一国之君,成帝李息隐居此殿,不再上朝。 殿内,暖香飘烟,雾蒙蒙恍若仙境。 一身阴阳道袍加身的成帝李息久违的伏案,一字一句的审查着河东道前线传回的战报。 身为太子的李成道着一身朱紫常服,侍立于侧,双眸紧盯着自己的父皇,直到那阴晴不定的面色渐缓方才稍稍安心。 “好!好!好......咳咳!” 放下写满战报的奏折,一连三个“好”字,从李息口中蹦出,虽激动有余,中气却显不足。 轻咳一声后,脸色煞白。 李成道慌而不乱,赶忙从一旁的木架上掏出一盒丹丸送入成帝口中。 咽下药丸,缓过气,李息才缓缓仰身靠在了椅上。 “你也看看奏折,成德果真骁勇,一万兵马面对数万敌军,仍能聚而歼之,自打你二叔走后,我李氏宗族之中可真是难得一将才。” 拾起奏折,李成道粗看一番,也是连连点头:“二弟此番功绩,着实难得。” 李息看了看自己这位太子,又问道:“有此大功,日后再议军国之事,朝堂之上也可少受那些武夫掣肘。成道,你说说,这回朕该如何赏他?” 第122章 「洛书」 见成帝大喜,李成道低头,不见脸上神色之晦明。 “为国征战本是皇室分内之责,成德身为皇子,既已封王,也无需再封。” “这回出征,他也征调了不少自己麾下的王府内卫,府库也耗费不少,不妨多加赏赐以作犒劳。” “其麾下立军功者尽可封赏,如此方能稳定军心,来日仍能再用。对那些战死的士卒更要多加抚恤......” 听着自己的这位太子言语间仍旧针锋相对,李息的脸上也只有无奈。 “那就让户部和兵部拟定依功封赏。” “父皇圣明。” 赏赐之事说完,接下来就该问责了。 李息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了案上:“朕听说先前兵部调兵有所延误,你可曾核查其缘由?” “回父皇,兵部尚书一职自胡秉承上书请辞后便一直空挂,侍郎也是一再更换,吏部那边也难以决断。如今在任的侍郎——任修更是今年年中方才调任,对部内事务尚不娴熟,因此才有所耽误。” 李息问道:“秉承吗?这年纪就开始思退,可不像他。你可曾找他谈过?” “是谈过,但......” “不曾交心是吧?” 李息自然知道,哪是不曾交心?这老狐狸不过是知道局势未明,膝下只有一子,洛川侯府没法和以前一样两头下注了。 看着自己父亲骤然阴沉的神色,李成道立刻请罪:“儿臣无能!” 见儿子如此惶恐,李息也并未多加责怪:“不怪你,当年先帝薄待了洛川侯。他身为堂亲,也难免会有情绪。如今你监国理政,他也算是肱股之臣,不可怠慢。” 李成道心中只觉可笑。 话说的冠冕堂皇,其中缘由有谁不知呢?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李息伸手拿起木杖敲了敲身旁的铜謦。 殿门应声轻启,一息之间,杨恒晨已在桌案前跪叩行礼。 “杨卿,这一趟也辛苦你了。” “分内之责,臣不辛苦。” “你与胡秉承是军中旧识,他此番请辞是何缘由?可有消息?” “臣与洛川侯府断绝往来已有多年,他怎么想,臣不知。但缘由,臣依照手下的「良家子」得到的情报,多少能猜到一些。” “说说。” “陛下可知,自从洛川侯离世,如今那位侯府世子的身份一直存疑?” “不错,洛都里风言风语,一直传个没停。” “此番南行,「良家子」江南道令使意外找到了那洛川侯的正主,人就在凌云阁中。” 听着君臣二人一问一答,旁边的李成道一惊,追问道:“证据确凿?” 杨恒晨没有回话,而李息则是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个儿子的眼神,如殿外九州池上浮起的薄冰一般阴冷刺骨。 李成道,脚下一软,俯身请罪:“儿臣失言,请父皇责罚!” “「良家子」做事不该你问,仔细听着就是,你以后早晚会用到的。” “儿臣谢父皇开恩。” 杨恒晨继续说道:“如今侯府中的那位世子是胡秉承他自家的长子,之所以思退,估计也是因为收到了风声,他胡秉承知道事情瞒不住。” “唉,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侯府延续,这些年在兵部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哪能因此就多加怪罪?” “但追究起来那也是欺君,必然惶恐。” 李息给了命令:“眼下朝中正缺人,你想个办法,让他回来。爵位承袭是他们自家的事,朕不插手。” 杨恒晨也是微微一笑,递上一封书信。 “漠北密报,楼烦关下一战,信王显威。突厥王庭里已经有了议和的声音,不妨趁着漠北遣使,借此做做文章,给胡秉承一个立功的机会,这样就算日后朝中有质疑声,也可以借此压下。” “嗯,还是杨卿想得周到。” 李息接过密报,思忖一番后,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子李成道。 “成德在战场上浴血,你这个做太子在后面如此安逸难免叫人不服。这件事儿交给你去办,促成议和之事,鸿胪寺那边可都是你的人了,也盯紧点!” “儿臣遵命。” “你退下吧!” “是!” 李成道缓缓躬身拜退,眼神中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阴鸷,直到身影消失在凝华殿门之后,李息才再次开口。 “恒晨,南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禀陛下,裴先之子裴匡搅弄人心,臣寻得他踪迹时,人已经死于秦王剑下。虽未论罪,但也早晚是一死。” 说着杨恒晨又递出了一封写着岭南现状的奏折。 “至于万民教,到底也只是百姓为了求生而抱薪救火罢了,陛下不必忧心。其魁首已被我的人控制,内部我也安插了人手。况且目前秦王殿下坐镇岭南,这些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这是秦王殿下上报的奏折,您一看便知。” “你的安排我信得过,我想问的是不二那边是什么态度?” 对于自己这个侄子,李不二越是不求名利,李息就越是心生猜忌。 他李不二区区一位从三品的学监祭酒却听调不听宣,说出去自己这个一国之君脸上都挂不住。 况且白鹿学监的这些年的声誉越传越响,在朝堂六部之中暂时无人主事,地方州郡之中却门生众多,这些人以后有了功绩,早晚都是要升上来的。 过些年要是再整出来个不听话的「秦王党」,朝中自己俩儿子不得闹了翻天。 早些节制,日后才无隐患。 而杨恒晨更清楚眼前之人的想法,话中隐隐为李不二开脱:“秦王殿下在学监里长大,从小也是闲云野鹤惯了,自然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这么说,他还是不肯?” 杨恒晨说道:“陛下放心,殿下并非不明事理,这次也与我谈好了。待到岭南事情平息,大理寺审理裴先之时,他亲自进京,只要人来了,届时陛下您所忧之事自会迎刃而解。” 李息听到这话,心里也是放下心了。 只要人来,自然有办法叫他回不去。 “呵,这小子居然还敢和你谈条件。” “别说和属下谈条件,那日在学监内,他当着我的面都直接管您要圣旨了。” “不像话!都是一家人,还要请圣旨,传出去是要让世人以为王室不和吗?” 见气氛缓和,杨恒晨笑着摇了摇头:“还不是陛下您从小给他惯坏了吗?” “罢了,正好眼下朕也没空管岭南的事情,让他暂时替朕看着南边。不管善后做得如何,今年之内,你就是绑也要把他绑进这紫微宫!” 摸清了自己这位“主子”的态度,杨恒晨也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臣遵旨。” “还有,我让你找的东西,有下落了吗?” “「洛书」遗失已久,多年失踪没有踪迹,臣实在不知从何查起......” 相传「河图」「洛书」蕴世间万法,当年的顺帝正是获此二物,得了天命,才凭此立国。 开国后,此二物便供奉在衍天宗的上衍宫内,以镇山河。 当年魏王之乱,洛都震动,「洛书」遗失。 杨恒晨虽未亲眼见过此二物,可大同立国之根本,统领「良家子」多年的他比谁都清楚。 而此刻李息言语间已无丝毫帝王的威严。 “杨卿,我时间不多了。只想在闭眼之前能见此二物归位,才好瞑目。” “陛下忧心,臣之过也。” “还来得及!要快!” 第123章 胡秉承 随着凌云阁内的休沐通知发出,白鹿山上也是难得清静。 而胡越不敢因此而松懈,反正他出了凌云阁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休沐期间便留在阁中照常修行。 同样留在阁内的人并不多,各门门主自然也不会继续授业。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里,胡越也是闭门谢客,刻意将自己置身于空寂之中。 早上练刀,演武场内空无一人,木桩之前,手中长刀只管挥,刺,抹,劈,周而复始。 下午阅读,万方楼里的书籍,取之不尽,不论招式秘籍,亦或史籍百家,随手挑一本总能看完。 晚上腆着脸去药庐缠着阎师傅学药理医术。 深夜回屋便开始行气练功,夙夜不怠。 宝林寺一战,在见识过路轩全力出手的强悍以及切身体会过仇楼那霸道的气劲之后,胡越很清楚如今自己这点实力放在江湖上还不足为他人道。 而和仇楼交手过后,胡越也发现了,自己这「归元气海」的阴阳平衡隐患还没彻底解决。 有兵法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虽然自己修习的《六合诀》当世罕见,可若不精进,早晚也得泯于众人。 眼下自己不仅距离第三重大成还有些距离,而且还得彻底解决家传“吐纳法”与《六合诀》之间的行气路线的冲突。 不然日后与人交手,关键时刻出了毛病,丢的可就是自己的命了。 好在自己先前在岭南时已经有所进展。 摸到了调整行气的窍门,那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日复一日,没了阁中门主师傅们的教导,没了同门弟子之间的切磋。 有的只剩寒风、霜雪、细雨、落叶。 ...... 正月初一,白鹿城刚经历过一夜欢庆。 照着白鹿城修建前此地山民古来传下的规矩,初一晌午前不出门。 但此刻寂寥的凌云阁中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让路轩与沈怜心不得不一早守在草堂外。 而草堂之内,一名与欧平笙年纪相仿的男子此刻正与凌云阁的主人对视而坐,一袭枣色红袍,气质颇为英武。 “欧阁主,在下不请自来,还望见谅。小小薄礼,还望笑纳。” 男子指着身后被抬进堂内的几个敞开的红木箱子,里头躺着的是礼金和赠品 礼金是铸好的官银,赠品更是上品的绸缎。 虽此人此刻未穿官服,可若是寻常地方官看到那腰间铁牌上的「洛川」二字,怎么说也得行个叩拜之礼。 而欧平笙却只是坐着,连起身行礼都懒得,甚至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轻蔑,开口便是剑拔弩张。 “胡秉承,我听说近日边关告急,虽说这些年你不受重用,但陛下敕封你为「云麾将军」,主事兵部,身为朝廷的三品武职也当得太清闲了吧?这「洛川」二字袭承到你的头上,当真是辱没了当年胡秉业的威名。” 胡秉承对于讥讽显得相当克制,嘴角一抽,没有多做争辩。 “看来在这山野之间,消息确实比较慢。年前,信王殿下率兵退守太原,于楼烦关下围杀数万突厥大军,敌军将领都死了有一轮,如今那帮蛮子前锋顿挫,据「良家子」谍探回报的消息,突厥王庭那边已经打算传书议和了。” 欧平笙懒得听这个,反问道:“哦?看来阁下时运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这回又不用被调上前线了?” 胡秉承也是回呛了一句。 “欧阁主何必咄咄逼人?当年碎叶城下,我也曾率兵突围,救你于乱军之中。就算不念及故旧,对于朝廷的武职将官,你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可一说起这个,欧平笙就来气,当初在秦修面前提到此人,称之为“竖子”自然是有所由来的。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这个?当年一个早已约定的复国盟约在你的搅弄下成了镇压叛乱,没有你在从中作梗,碎叶镇守使又岂能举兵造反?” “那又如何,若不是当年趁机设立大漠都护府,如今又岂能震慑住西域诸国?” “震慑?本可以共赢之策,却闹得刀兵相向。胡秉承,你可知此乃祸根深种!” 二人对当年之事各执一词,胡秉承还是先松了口。 “过去之事,我懒得跟你争辩,”胡秉承仍旧是一脸淡然,扔出了一封请帖。 “「良家子」敲定,今年的「江湖论剑」定在我洛川侯府。” “因年尾的战事,去年的朝贡推迟至今年年中。北边战事僵持,漠北估计也会派人试探。三者时间相冲,届时怕是有不少番邦异士也要参会论武。” “太子有令,为彰显我大同天朝之威,此次「江湖论剑」的头名必须为我大同人士!欧阁主,你这凌云阁号称「天下无二」,不知有没有这个自信?” 忍着性子把话听完,欧平笙反问道:“此本为江湖门派之间的意气之争,却叫你们如此闹得牵连上家国脸面。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子的?” 朝廷内双王派系党争经过岭南一事,欧平笙也在自己那位秦王师兄回信中得知不少。 心中只要有了芥蒂,就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想。 “不是我。” 胡秉业只说了三个字。 对于眼前这位「洛川侯」如今的立场,欧平笙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既然是事关朝廷颜面,我凌云阁自会尽力。但阁中弟子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遣送至此,委任阁中教导而已,论起来算不得我阁中弟子。” “你回去告诉太子,年轻一辈的较量,头名肯定会是中原门派。但要我阁中弟子拿下头名这种承诺,恕我无法保证。” “至于门派魁首之间的会武,有我在,大可放心。” 胡秉承脸上生出笑容:“那行,不过这次我洛川侯府身为东家,自然也得出人出力,不知届时阁主可否允许我那犬子入阁修习精进武艺?” 欧平笙自然是不答应:“你当我凌云阁是什么地方......” 没等话说完,胡秉承抛出了一枚古朴木牌,与当初胡越入城时带着的那块一模一样,而背面的序号则是「二」! “时过境迁,这枚白鹿令在欧阁主这儿是否还算作数?” 第124章 练功 亮出令牌,胡秉承的笑容越是狡黠得意,而欧平笙的神情越是无可奈何。 身为「凌云阁」阁主,欧平笙当然知晓这木制令牌的意义。 这是当初自己父亲萌生退意前便制好的第一批白鹿令。 一共只有十块。 这十块令牌不仅仅是允其后人入阁的承诺,而且只要持有令牌之人,有任何不违道义之事求到门上,凌云阁中人就不得推脱。 而这个「二」字令牌,正是当年父亲赠与洛川侯的那块,如今却到了这人的手里。 一个字在欧平笙隐隐颤抖的嘴唇下憋了半天才算说出口。 “行!” 放下木牌,胡秉承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犬子主意多,我也拿不准他,过几日休沐结束,估计自己就来了。这段时日里,还请阁主不要将对我的成见加在后人身上,不说关照,一视同仁便可。” “滚!” 欧平笙很想喊出这个字,但却始终没有出口,死死地把一口气憋在了喉头。 「一视同仁」四个字算是捏住了欧平笙的死穴。 胡秉承见对方涨红了脸,自不多说,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待到人影远去,欧平笙看着桌上的令牌一掌落下。 闷声响起,直至心中火气散去,掌下的白鹿令也已化为齑粉。 这辈子,唯独这人,最能勾动欧平笙心中的嗔毒。 此刻屋外的路轩才敢入门说话:“师父,这些东西要不给退回去......” 沈怜心两眼一瞪,扯着嗓子朝着门外喊着:“退什么退,拜师学艺,束修数条那是应该的!而且是他求到门上的,堂堂洛川侯府,就送这么些东西,我还嫌少呢!” 见沈怜心顺着自己的火气故意撒泼耍性,欧平笙的脸色也稍有缓和。 “路轩,把这些东西入库就回去休息吧。大年初一就遇上这种事儿,真他妈晦气!” ——————— 冬去春来,已记不清休沐还剩几日。 一早,胡越一如往常,踏入演武场。 看向空空荡荡的主教场地上那副阴阳鱼图案,胡越深吸了一口气。 四肢百骸筋脉中的气劲照着完成融合的“吐纳法”流转周身,最后冲过任督二脉的穴位,猛然聚集在气海与灵台。 阴阳两股气劲各自汇集,在身体一前一后这处凝成两点时,体内隐隐传出一阵雷音。 随后胡越缓缓吐气。 凝聚在气海和灵台中被压缩成一点的气劲在骤然散开,胡越能够清晰的觉察到自己的灵台所容纳的阳性气劲又多了几分,再睁眼时已是欣喜若狂。 经过这段不知时日的沉淀过后,功法的层次虽未精进,但他体内的气劲更为浑厚。 眼下自己的气海所容纳的阴性气劲已经勉强达到《六合诀》第三重的层次,但那是因为自己先前本就有在修习义父传给自己的吐纳法,潜移默化间本就已经扩过一次了。 而「灵台」则是自从修习《六合诀》后天凭空造出来的。 尽管有任督二脉连接二者,可以临时容纳气劲作为缓冲,不至于阴阳失衡。 但若是迟迟没有与「气海」同步,这就意味实力的停滞。 而就在刚刚的验证过后,感受着东方旭日升起带来的暖意,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胡越坐在阴阳鱼图案的正中,开始缓缓运气。 虽仍旧无法功体化形,但有《乾天功》为基础,此时《六合诀》运转起来,无形的阴阳气劲流转之间流光变幻,看上去可谓大气磅礴,仅仅是运功时气劲所形成的气场足以阻隔四周凌冽的山风。 而此刻胡越周身的气劲发而不散,就如同北魁《捉浪刀》的沉鱼式一般,在八卦图案中形成了一个足有四丈宽的气罩禁锢住了想要溢散的阳性气劲。 同时座下生根,将体内多余的阴性气劲沿着下身的穴位缓缓溢出渗入大地,以此来保证体内及周身的阴阳平衡。 而休沐期间,百无聊赖的沈怜心也是照常拉着路轩来照看胡越练功。 既然知道了这位师弟受了自己父亲的传承,她这个做师姐的,不免要多加上心。 不过上心的也不止这二位,每当他们到演武场时,颜轻雪和秦修总能快他们一步。 路轩见到此刻坐在演武场中的胡越,不免埋怨道:“明日休沐就结束了,他真就停不下来半分。不是练功,就是天天在万方楼里看书,张弛有度的道理是一点没懂。” “师兄,笨鸟就地先飞,胡越可不比你。” 说着沈怜心的目光倒是移到秦修身上,毕竟这位的勤奋程度比起胡越有过之而不及。 秦修自是不以为意:“跟我以前是挺像,不过路轩,胡越这内功是不是有点太邪乎了?内修的功夫偏偏要把气劲全部散出来,这是在干嘛?” 说话间,气罩之内的无形气劲已经浓郁到扭曲四周的景象,而流转速度从原先的潺湲逐渐化作了一股股激流。 路轩对此更为困惑,但就这动静绝不简单。 “你们看着点,我去叫师父过来!这小子看着不对劲!” 没等路轩动身,颜轻雪已经觉察到了踪迹:“人已经来了。” 欧平笙的感识则更为敏感,远在山道上便已觉察到了异样,遂即快步赶来,急匆匆地推开大门,立刻问道:“怜心,你爹不在?” “没,他这几天也在闭关,没见着他。” 欧平笙隐隐暗骂,随后吩咐道:“路轩,你去飞流瀑喊人。轻雪!你去把你们「震门」的‘木头’给我拽出来!实在来不及得用他的《震字诀》把胡越周身的气机给断掉!秦修!你试试用飞针能不能穿透气罩封住他的灵台!” 得到指示,二人飞身而去。 秦修也从腰间捻出一根细针甩手掷出,可仅凭手劲,别说封穴,就连刺入气罩都成了问题。 可眼下秦修可不敢动用气劲。 “这气劲竟如此凝练?胡越这修的是什么内功?” 感受到了此刻胡越身下深入大地沿着演武场八卦图四散的阴性气劲,欧平笙也不敢擅自动手。 这时候一旦有外力破坏了平衡,胡越死不死不知道,但绝没有好下场。 不过看着坐在阴阳鱼中央的胡越气定神闲的模样,欧平笙也有些拿不准。 师兄以前练《六合诀》的时候可没这动静,这小子不会真是天赋异禀,自己在试着改良《六合诀》这门功法吧? 飞流瀑离这演武场有段距离,而欧平笙口中的那个“木头”虽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但为了方便自己,他的居所可就在这演武场一旁的「震」门之中。 就是想把他叫出来有些费劲。 眼看着颜轻雪推开「震」卦大门,放眼望去,木墙林立,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个“木头”门主在鼓捣什么奇门阵法。 但现在颜轻雪可没心情解谜,拔出双剑,双脚蹬墙,带着霜气的剑刃所过之处,木墙如同薄冰一般触之即碎。 一月有余的休沐时间,以将《飞燕》练至第三重的颜轻雪此刻施展起来也毫无顾忌,身法虽无欧平筝那穿林飞燕般潇洒恣意,但有着一股追风赶月之意。 顷刻间,一道道木墙应声破碎,只剩了一地的废木残渣。 废墟深处,一名披头散发、留着两撮八字短须的邋遢男人仍坐在桌案前孜孜不倦地敲打着手里的木材。 看到自己设置的机关木墙被尽数摧毁,男人抖去身上的木屑,抬眼看向来者。 颜轻雪,欧平筝的亲传弟子。 惹不起。 所以他也是只是冷声道:“你赔!还有,阵法不是这么解的,这要是换做带刀的石砖墙,你早死了。” 颜轻雪也懒得多说,飞身而入,从背后扯着腰带就将人拎起直接抛出了门外。 而还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在半空中看到演武场中那翻涌的气劲,顿时清醒了过来,双脚稳稳的落在了欧平笙的身侧。 “阁主,这坐着的是哪门的天才,竟能同修阴阳气劲?还懂得御气化阵!” “天才?那还得看他有没有命,你看得出这小子想干嘛吗?” “阴气下沉早已溢满,阳气悬空尚未充盈。这小子体内的阴阳气劲虽然已经平衡,可单看这外溢的程度,显然阳气偏少,看来是先修的阴,而后生阳。这会儿估计是想到了法子来平衡这个问题吧。” 沈怜心问道:“穆童师傅,用你的《震字诀》应该可以直接切断他周身的气机,迫使他停下吧?” “我先试试。” 第125章 洛川胡承 随着凌云阁休沐通知发出,龙湫岭上也是难得清静。 胡越却不敢因此而松懈。 反正出了凌云阁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休沐期间干脆就留在阁中照常修行。 而留阁的人并不多,各门门主自然也不会继续开课授业。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里,他也是闭门谢客,刻意将自己置身于空寂之中。 早上练刀,主校场内空无一人。 ——木桩之前,手中长刀只管挥,刺,抹,劈,周而复始。 下午阅读,万方楼里的书籍,取之不尽。 ——不论招式秘籍,亦或史籍百家,随手挑一本总能看完。 晚上腆着脸去药庐缠着罗师傅学药理医术。 深夜回屋便开始行气练功,夙夜不怠。 见识过季轩和仇娄展露势力,胡越很清楚如今自己放在江湖上还不足为他人道。 而和仇娄交手过后导致的气劲入体,他也知道自己这「归元气海」的阴阳平衡隐患还没彻底解决。 有兵法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自己习得的功法虽是当世罕见,可若迟迟不得不精进,早晚也得泯于众人。 眼下自己不仅距离《六合诀》第三重大成还有些距离,而且还得彻底解决与《势坤要诀》行气路线之间的冲突。 不然日后与人交手,关键时刻出了毛病,丢的可就是自己的命了。 好在二者的调和之法,自己受仇娄指点已有不小进展。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日复一日,没了阁中门主师傅们的教导,没了同门弟子之间的切磋。 有的只剩寒风、霜雪、细雨、落叶。 ...... 正月初一,白鹿城刚经历过一夜欢庆。 照着白鹿城修建前此地山民古来传下的规矩,初一晌午前是不出门的。 但此刻寂寥的凌云阁中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季轩与沈怜心二人作为弟子也不得不一早守在草堂外。 而草堂之内,一名与白笙年纪相仿的英武男子正与凌云阁的主人对视而坐,一袭枣色红袍,二者气势相当。 “白阁主,在下不请自来,还望见谅。小小薄礼,还望笑纳。” 男子指着身后被抬进堂内的几个敞开的红木箱子,里头躺着的是礼金和赠品 礼金是铸好的官银,赠品更是上品的绸缎。 此人此刻虽未穿官服,可若是寻常地方官看到那腰间铁牌上的「洛川」二字,怎么说也得行个叩拜之礼。 而白笙就只是坐着,连起身行礼都懒得,甚至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轻蔑。 “胡承,如今边关告急,虽说这些年你不受重用,但先帝敕封「云麾将军」,陛下命你主事兵部。身为朝廷的三品武职也当得太清闲了吧?这「洛川」二字袭承到你的头上,当真是辱没了当年胡开的威名。” 胡承对于讥讽显得相当克制,嘴角一抽,没有多做争辩。 “看来在这山野之间,消息确实比较慢。年前,信王殿下率兵退守太原,于楼烦关下围杀数万突厥大军,敌军将领都死了有一轮,如今那帮蛮子前锋顿挫,据「良家子」谍探回报的消息,突厥王庭那边已经打算传书议和了。” 白笙懒得听这个,反问道:“哦?看来阁下时运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这回又不用被调上前线了?” 胡承也是回呛了一句。 “阁主何必咄咄逼人?当年碎叶城下,我也曾率兵突围,救你于乱军之中。就算不念及故旧,对于朝廷的武职将官,你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可一说起这个,白笙就来气,当初在秦修面前提到此人,称之为“竖子”自然是有所由来的。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这个?当年一个早已定好的复国盟约在你的搅弄下成了镇压叛乱,没有你在从中作梗,碎叶镇守使又岂能举兵造反?” “那又如何,若不是当年趁机设立大漠都护府,如今又岂能震慑住西域诸国?” “震慑?本可以共赢之策,却闹得刀兵相向。胡承,你可知此乃祸根深种!” 二人对当年之事各执一词,胡承还是先松了口。 “过去之事,我懒得跟你争辩,”胡承仍旧是一脸淡然,扔出了一封请帖。 “「良家子」敲定,今年的「江湖论剑」定在我洛川侯府。” “因年尾的战事,去年的朝贡推迟至今年年中。北边战事僵持,漠北估计也会派人试探。三者时间相冲,届时怕是有不少番邦异士也要参会论武。” “太子有令,为彰显我大同天朝之威,此次「江湖论剑」的头名必须为我大同人士!白阁主,你这凌云阁号称「天下无二」,不知有没有这个自信?” 白笙忍着性子把话听完,随后反问:“此本为江湖门派之间的意气之争,却叫你们如此闹得牵连上家国脸面。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子的?” 朝廷内双王派系党争经过岭南一事,白笙也在自己那位秦王师兄回信中得知不少。 心中只要有了芥蒂,就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想。 “不知道。”胡承只说了三个字。 对于眼前这位「洛川侯」如今的立场,白笙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既然是事关朝廷颜面,我凌云阁自会尽力。但阁中弟子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遣送至此,委任阁中教导而已,论起来算不得我阁中弟子。” “你回去告诉太子,年轻一辈的较量,头名定是中原门派。但要我阁中弟子拿下头名这种承诺,恕我无法保证。” “至于门派会武,有我在,大可放心。” 胡承脸上生出笑容:“那行,不过这次我洛川侯府身为东家,自然也得出人出力,不知届时阁主可否允许我那犬子入阁修习精进武艺?” 白笙:“你当我凌云阁是什么地方?” 没等话说完,胡承抛出了一枚古朴木牌,其材质形状与当初胡越入城时带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而背面的序号则是「十二」! “时过境迁,这枚「凌云令」在阁主这儿是否还算作数?” 胡承的笑容越是狡黠得意,而白笙的神情越是无可奈何。 一个字在他隐隐颤抖的嘴唇下憋了半天才算说出口。 “行!” 放下木牌,胡承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犬子主意多,我也拿不准他,过几日休沐结束,估计自己就来了。这段时日里,还请阁主不要将对我的成见加在后人身上,不说关照,一视同仁便可。” 「一视同仁」四个字算是捏住了白笙的死穴。 胡承自是淡然一笑:“对了,最近皇帝老儿又在催杨辰那小子加紧搜寻「洛书」下落,听闻「良家子」近日四散情报,欲将「洛书现世」之消息传遍江湖,以求寻其踪迹,阁主可要好自为之。” “滚!” 见白笙额角青筋骤显,胡承毫不慌乱,晃晃悠悠地走出了草堂。 待到人影远去,白笙看着桌上的令牌一掌落下,直至心中火气散去,掌中的令牌也已化为齑粉。 这辈子,唯独此人,最能勾动他心中的嗔毒。 待到人去,屋外的季轩才敢入门说话:“师父,这些东西要不给退回去......” 沈怜心两眼一瞪,扯着嗓子朝着门外喊着:“退什么退,拜师学艺,束修数条那是应该的!而且是他求到门上的,堂堂洛川侯府,就送这么些东西,我还嫌少呢!” 见沈怜心顺着自己的火气故意撒泼耍性,白笙的脸色也稍有缓和。 自己这性子遇上这人实在是压不住脾气。 “季轩,把这些东西入库就回去休息吧。大年初一就遇上这种事儿,真他妈晦气!” 季轩没急着离去,缓声发问:“师父,这次「江湖论剑」......” 万方楼的秘阁有自己师父亲自坐镇,季轩明白自然轮不到他多嘴过问,但此番「江湖论剑」之声势怕是远超以往,他单是想想都有些心动。 对于自家徒弟,白笙也明白其心思:“年过完,你就算出师了。届时真要上擂台也轮不到你。” 季轩撇了撇嘴:“好吧。” “你这是信不过阁里的后辈?” 季轩点了点头:“毕竟关乎国事,弟子认为还是郑重对待为好。” “放心,情况要是真不对劲,会有你出手的机会。” 第126章 沉阴浮阳 冬去春来,记不清休沐结束的正月十五还剩几日。 一早,胡越一如往常,踏入校场。 看向空空荡荡的主教场地上那阴阳鱼图案,胡越深吸了一口气。 四肢百骸筋脉中的气劲照着完成融合的《势坤要诀》流转周身,最后冲过任督二脉的穴位,猛然聚集在气海与灵台。 阴阳两股气劲各自汇集,在身体一前一后这处凝成两点时,体内隐隐传出一阵雷音。 随后胡越缓缓吐气。 凝聚在气海和灵台中被压缩成一点的气劲在骤然散开,胡越能够清晰的觉察到自己的灵台所容纳的阳性气劲又多了几分,再睁眼时已是欣喜若狂。 经过这段不知时日的沉淀过后,功法的层次虽未精进,但他体内的气劲更为浑厚。 眼下自己的气海所容纳的阴性气劲已经勉强达到《六合诀》第三重的层次,但那是因为自己先前本就有在修习《势坤要诀》。 潜移默化间本就已经扩过一次了。 而灵台则是自从修习《六合诀》后天凭空造出来的,尽管有任督二脉作为缓冲,不至于阴阳失衡,但若是迟迟没有与气海同步,这就意味实力的停滞。 而就在刚刚的验证过后,感受着东方旭日升起带来的暖意,他萌生想法的同时,脑海中洛北的声音也是立即响起。 【喂,小子!你不会真打算来硬的吧?】 胡越在阴阳鱼图案的正中从容盘坐:【前些天还问你,不是说可以一试吗?】 【大哥,话能不能别只听半句?前面那“真要是想死”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可你也说了,等灵台循序渐进扩张,起码还要大半年的时间吗?我不想等。】 心声未完,他开始缓缓运气。 虽仍旧无法功体化形,但《六合诀》运转起来,无形的阴阳气劲流转之间流光变幻,放眼观之可谓大气磅礴。 仅仅是运功时气劲所形成的气场足以阻隔四周凌冽的山风。 见其心意已决,洛北索性也不再劝阻:【沉阴浮阳,溢而不散,不可操之过急!】 胡越自是明白其用意,周身的气劲此刻就如同北魁施展《捉浪刀》的沉鱼式一般,在八卦图案中形成了一个足有四丈宽的气罩禁锢住了想要溢散的阳性气劲。 同时座下生根,将体内多余的阴性气劲沿着下身的穴位缓缓溢出渗入大地,以此来保证体内及周身的阴阳平衡。 而休沐期间,百无聊赖的沈怜心也是照常拉着季轩来照看胡越练功。 知道了这位师弟受了自己父亲的传承,她这个做师姐的,不免要多加上心。 不过上心的也不止这二位,每当他们到校场时,颜轻雪和秦修总能快他们一步。 季轩见状也是不免埋怨道:“明日休沐就结束了,他真就停不下来半分。不是练功,就是天天在万方楼里看书,也是不知道这张弛有度的道理。” “师兄,笨鸟就得先飞,胡师弟可不比你。” 说着沈怜心的目光倒是移到秦修身上,毕竟这位的勤奋程度比起胡越有过之而不及。 秦修自是不以为意:“跟我以前是挺像,不过季轩,往之这内功是不是有点太邪乎了?内修炼气的功夫偏偏要把气劲全部散出来,这是在干嘛?” 说话间,气罩之内的无形气劲已经浓郁到扭曲四周的景象,而流转速度从原先的潺湲逐渐化作了一股股激流。 季轩对此更为困惑,但就这动静绝不简单。 “你们看着点,我去叫师父过来!这情况不对劲!” 没等季轩动身,颜轻雪已经觉察到了踪迹:“人已经来了。” 白笙的感识则更为敏感,远在山道上便已觉察到了异样,遂即快步赶来,急匆匆地推开校场大门,立刻问道:“怜心,你爹不在?” “没,他这几天也在闭关,没见着他。” 白笙隐隐暗骂,随后吩咐道:“季轩,你去飞流瀑喊人。轻雪!你是「震门」的弟子,去把那根‘木头’给我拽出来!实在来不及得用他的《震字诀》把胡越周身的气机给断掉!秦修!你试试用飞针能不能穿透气罩封住他的灵台!” 得到指示,二人飞身而去,秦修也从腰间捻出一根钢针全力甩手掷出。 但别说封穴,就连刺入气罩都成了问题。 “这气劲竟如此凝练?胡越这修的是什么内功?” 感受到了此刻胡越身下深入大地沿着校场八卦图四散的阴性气劲,白笙也不敢擅自动手。 一旦有外力破坏了平衡,人死不死不知道,但绝没好下场。 不过看着他坐在阴阳鱼中央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白笙也有些拿不准。 师兄以前练《六合诀》的时候可没这动静,这小子不会真是天赋异禀,自己在试着改良《六合诀》这门功法吧? 飞流瀑离这校场有段距离,而白笙口中的那个“木头”虽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但为了方便自己,他的居所可就在这一旁的「震」门之中。 就是想把他叫出来有些费劲。 眼看着颜轻雪推开「震」卦大门,放眼望去,木墙林立,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个“木头”门主在鼓捣什么奇门阵法。 但现在颜轻雪可没心情解谜,拔出双剑,双脚蹬墙,带着霜气的剑刃所过之处,木墙如同薄冰一般触之即碎。 一月有余的休沐时间,以将《飞燕》练至第三重的颜轻雪此刻施展起来也已经无需太多顾忌,身法虽无白鸢那穿林飞燕般潇洒恣意,但有着一股追风赶月之意。 顷刻间,一道道木墙应声破碎,只剩了一地的废木残渣。 废墟深处,一名披头散发、留着两撮八字短须的邋遢男人仍坐在桌案前孜孜不倦地敲打着木材。 看到自己设置的机关木墙被尽数摧毁,男人抖去身上的木屑,抬眼看向来者——颜轻雪,白鸢的亲传弟子。 惹不起。 因此他也是只是冷声一声:“你赔!还有,阵法不是这么解的,这要是换做带刀的石砖墙,你早死了。” 颜轻雪也懒得多说,飞身而入,从背后扯着腰带就将人拎起直接抛出了门外。 而还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在半空中看到校场中那翻涌的气劲,顿时清醒了过来,双脚稳稳的落在了白笙的身侧。 “阁主,这坐着的是哪门的天才,同修阴阳就算了,居然还懂得御气化阵!” “天才?那还得看他有没有命,你看得出这小子想干嘛吗?” “下沉的阴气早已溢满,阳气悬空尚未充盈。可单看这外溢的程度,显然阳气偏少,看来是先修的阴,而后生阳。这小子估计是用了特殊的法子来平衡阴阳。” 沈怜心问道:“穆童师傅,可否用你的《震字诀》应该可以直接切断他周身的气机,迫使他停下?” “我先试试。” 第127章 震入灵台 穆童没敢给确切的回答,但手上动作仍旧利落。 八根判官铁笔从他的衣袖中抖出,丝毫不差地落在了阴阳鱼所对应的八卦方位之上。 又从腰间扯出一根一指粗细的麻绳,操起巧劲倏然一甩,便将八根判官笔穿在了一起。 可待他扯起麻绳的一头,凝神聚气之时,沈离踩着风狂奔而来,以手作刀,磅礴气劲倾泻而出。 凌厉的气刃吓得穆童连忙缩手躲在了白笙的身后。 “你怎么出来了!” “你个‘烂木头’!别啥也不懂就瞎搞!” 穆童探出个脑袋,梗着脖子反问:“干嘛?又没碍着你!” “这小子算是我半个徒弟!如此机缘要是就这么给你打断了,我可得找你算账!” 穆童没话说了。 可白笙没见过之前《六合诀》的修炼有这步骤,自然不信。 “机缘?师兄你确定?” 而沈离站在校场的看台上,望着那悬空凝聚的阳气化作奔涌的激流一道道灌入胡越的灵台,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这小子想将在身外积蓄的气劲作为外力,灌入灵台强行扩张。 “这个行气线路是谁教他的?” 白笙答道:“看着像是他未入阁前时用的那套‘吐纳’功夫,钟之岳教的。不过看着也有点不一样。” “哦?倒是可以放心。” 沈离就怕是胡越心急,这一下子自己瞎琢磨。 毕竟只要不是习武起初就开始修炼《六合诀》,哪怕未曾修习内功,开拓出灵台后能容纳的气劲也会比气海小。 因此第三重中扩张气海的同时,在扩张灵台上所花费的时日也较之其他内功近乎要翻倍。 心急也在所难免,自己当年初创时,跨过这个阶段可是足足耗了一整年的时间。 当然,好处是少不了的。 在第三重大成以后,「归元气海」在运转内功凝练或吸收外来气劲时,除非能一次性将气海灵台二穴以及任督二脉灌满,否则便无法影响到体内的阴阳平衡。 也就意味,可以往后胡越基本上就可以杜绝一切气劲所造成的内伤。 眼看着随着时间推移,胡越周身的气劲不断积攒,已经达到了能够功体化形的浓度。 隐隐浮在周身空气中的气劲将气罩染上了淡淡的金光,季轩便认出了这是他的五行功体——戊土。 这是二人在白鹿城中初见时,自己失手打进胡越体内的。 而胡越身下的地面此刻也升起了寒意,四周凝结的雾气中也泛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眼看就要阴阳失衡,沈离当即给出了解法。 “阴盛阳衰!‘烂木头’,用你的《震字诀》压一下!” 穆童没露头,只是在白笙身后扯着嗓子喊道:“这可是你说的!万一把人弄死了我可不负责!” “要你上就上!而且是压,不是劈!” “知道,不用你教!” 穆童虽不情愿听从沈离的指示,但也知道人命关天,一手抓起方才丢弃的麻绳,灌入气劲,插在地上的八根判官笔上瞬间闪烁起青色雷光。 待到雷光充盈,穆童又从衣袖中甩出一根更为粗大的铁笔,抛向了胡越周身气罩的顶端。 只见那铁笔并未落下,而是牵动着四周八根判官笔上充盈的电光,摇摇晃晃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那闪烁的青紫电光犹如一根根丝线,结成一张硕大的电网。 而其中隐隐烁烁的正是一个「震」字。 穆童攥着麻绳的手稍稍一紧。 轰! 那青紫色的「震」字就如同天塌一般砸在了胡越周身的气罩之上,不仅生生将气罩压得小了一圈,也将他身下升起的阴气轰散。 ...... 【卧槽!什么情况!】 雷声震耳,胡越只觉肩上的重压骤增,肩背之间只觉一阵臌胀之感,背上直冒冷汗。 洛北叹道:【运气不错,看来有人在助你。】 【有这样助人的吗?我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气劲!】 【呆子,你自己行气过头,差点阴阳失衡了都不知道!要不是刚刚这一下,可要功亏一篑了。】 被这一骂,胡越也是回过了神。 感受着虽已减缓,但仍在滋长的阴性气劲,他心中不免后怕。看来仅这一下,并不能一劳永逸。 【还继续?】 【这会儿知道怕了?既然有外力相助,那就放手去做。能有如此助力,灵台的扩张可比《势坤要诀》的吐纳进展快多了。】 ...... 再次催动《六合诀》,胡越身下的阴气再度溢散。 静观其变的沈离给出的指示也很简单 ——再「震」! 尽管看着气罩内的胡越已经冷汗涔涔,但亲手帮他引导过气劲冲穴的沈离很清楚自己这个“徒弟”的极限在哪里。 这点压力比起当初冲穴遇到的阻力可没有多大。 只不过可就苦了出力的穆童。 气劲离体若无特殊法门本就极耗神蕴,而且他还得特意收着力道。 一来一回,一收一放。 就算功力深厚如他,也经不起这么造的! 在连「震」九次过后,穆童也是遭不住,两眼一翻,险些瘫倒在地。 颜轻雪眼疾手快,飞身将半空中落下的铁笔取回,而一旁的秦修也是一把扶住了穆童。 而攥着麻绳的穆童吊着最后一口气,散乱发丝下的目光坚定,嘴里吐出四个字:“记得!赔我!木阵!” 秦修无奈的摇了摇头,赶忙把麻绳扯断,将人扛在了肩上。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是先睡吧!” 众人看着原先胡越周身的气罩内的阳气被《震字诀》尽数压进了体内,而运气时身下不再有阴气溢散,而围观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沈离清楚尚未功成,灵台的骤然扩张需要时间适应,胡越行功至少得到午后。 他走下校场,亲自为胡越护法。 见尘埃落定,白笙自然也得做好善后,这好好一个记名弟子得出动这么多人来照看,自己当年都没这待遇。 “秦修,你和轻雪带穆童去药庐,他这一遭估计累的够呛。” 扛着穆童的秦修看向「震」门中那一片狼藉,有些不知所措。 “师父,这机关阵......” “一时情急,他那些玩意儿,我再想办法吧。” 以穆童的性子,这要和他打马虎眼,怕是糊弄不过去,指不定还得大闹一场。 虽说阁里对每位门主都有恩情,但长年累月的相处,彼此之间的相互尊重最为重要。 不过白笙也头疼,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懂机关的人呢? 季轩自然明白自己师父的难处,和颜轻雪对视一眼后,立刻瞅准了机会 “师父,我倒是认识位懂机关的好手,不妨让她试试。” “哦?那还不赶紧让人上山......”话还没说完,白笙有些不放心:“这人够水平吗?” 季轩也不好形容,颜轻雪只是放出了事先准备传信用的木鸢。 “阁主,您看看这个够不够水平。” 白笙顿时被吊起了兴趣:“嗯?有点意思。” 见阁主没有意见,颜轻雪也算放下件心事,跟着秦修带人往药庐方向去了。 但随后白笙转念一想,觉察到不对劲,季轩从小长在白鹿城,他以前认识的人自己基本上也都认识,怎么凭空多了个懂机关的好手。 见季轩神色露出难得一见的狡黠,他这个做师父的一眼就猜到了徒弟的念想。 “季轩,你说的这位不会是在岭南认识的吧?” “恩。” “人家总不会来做义工的。说吧,要开啥条件?” “之前岭南一行她出了不少力,想向您求一枚「凌云令」而且李师伯那边也写了推荐信的。” “哦?这么大面子,能让我的好师兄和好徒儿同时推荐。让我猜猜,不会是万民教出身的吧?” 说出这话,其实白笙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毕竟在他看来万民教也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季轩盈盈笑道:“倒不是,和轻雪师妹一样,无心楼的。” “......” 白笙看向颜轻雪远去的背影,沉默一如风雨前的水面,但紧接着的迎接季轩的便是破口大骂和飞来的唾沫。 “他妈的!还来是吧!” “反正岭南分舵的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其实她如今也算不得是无心楼的人。而且师父,你难道忘了吗?想想以前师祖没留神,把穆师傅的第一个作品玩坏是什么下场?” 提起这个,白笙收回指着季轩脑袋的手指,抱胸托腮。 当年那事儿可是记忆犹新——说起自家那老头别的爱好没有,除了练剑,独爱垂钓,还不只是当做闲来无事的消遣。 尤其是在创立凌云阁后,他与崔老爷子学得垂钓精髓后,得空时二人更是时常较劲,自己院里那池塘现在还养着不少老头的“战利品”。 不过那也只是老头收藏的冰山一角,早年大部分的收藏早已进了当年各位弟子的腹中。 自己每每回想起那条金鳞龙鱼的滋味,还是不免口中生津。 “你想想你藏在山里的酒窖?再想想宁师傅的烟火库?那护门用的机关可都是穆师傅建的。万一......” 季轩轻声低语,说话间两只手暗搓搓地比了个爆炸的动作。 白笙顿时捂起脑袋,冷汗直流。 “别说了,我给!给还不行吗?” 第128章 拜师入阁 时至正午,阳气最盛。 随着灵台与气海之间的阴阳平衡也趋于稳定,胡越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由急促渐渐平缓。 习惯了《势坤要诀》和《六合诀》杂糅过后的行气线路,眼下的他已经感受不到运气窒碍。 只不过发力时冲击筋脉细枝末节的刺痛感仍在。 好在虱子多了不怕咬,这种程度的刺痛对于他而言除了特定部位外,其他时候和挠痒痒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而一旁的沈离在从头到尾观察了胡越的运气过程后,困惑是越来越多了。 他自己的「归元气海」运功时周身气劲汇聚时基本上都是从任督二脉才开始显现出。 这就好比一幅山川图上的河流。 现实中大同境内大小水网密布,但缩小到放在一张图纸的尺度,在地图上能明显标注出来的也只有北河与南江。 可眼前这小子凝聚气劲却在十二正经处便已显现,而且似乎还有向细枝末节延伸的趋势。 《六合诀》是沈离自己创出的,他敢肯定没这个功效的。 可那日万方楼中,胡越用于筑基的《震来诀》和《泽身术》他也都有所了解,也不曾有此功效,想来也就是钟之岳传他的那套吐纳之法的缘故。 可惜,斯人已逝,想要究其原因怕是没有机会了。 ...... 午时一过,日头偏西,胡越方才结束了行气,可一睁眼却看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不免困惑拘束。 而站的最近的沈离对于胡越而言最为陌生,思索了许久脑子里才将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和那日在万方楼里昏暗火光下的面容重合。 “前辈?阁主......你们认识?” 看着周围几人各个面露喜色,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自己好像一直被蒙在鼓里。 白笙笑道:“他是我师兄。” “那为何前辈为何当初不告知在下姓名。” “当初传你功法,只当是投机押宝,验验你的成色,毕竟你该清楚这功法寻得传人着实费劲。而且你的身世摆在那儿,「良家子」迟早要找上门。” “我的身世你们也......” 正当胡越纳闷时,白笙反问道:“这层身世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负担?” “那您也该告知于我吧。” 胡越撇了撇嘴,没有直接回答,对于阁主的用意他心中多少也明了。 “现在不是说了吗?彼时的时机尚不成熟,依照阁里的规矩,不可以外因动摇弟子本心,你若单纯是为了复仇查案,入「良家子」是最快的办法,但如今却还在我这白鹿山上,显然与他们不是同路人。” “阁主,你的意思是......” 望着胡越那期待的眼神,白笙知道,自己当初没有看错这小子,随手抛出了一套凌云阁的练功服。 接过衣物的同时,胡越也摸到了一块硬物。 掀开一看,正是那本被自己摔碎,而此刻已经被拼接好的「凌云令」。 沈离笑道:“往之,现在你才算是正式入阁了。” “多谢阁主!多谢前辈!” 胡越欣喜若狂,但也压抑着自己身体的动作。 俯身行礼时,身子却因此而不住颤抖。 白笙将胡越扶起,说道:“对我你随意称呼,但对我师兄还喊前辈未免生分了。来,给你正式介绍一下——沈离,前任「离门」门主。” “说错了。我现在不是前任,既然这小子回来了,那照之前的赌约,我也该回「离门」再教两年。” 沈离拍去胡越衣物上的汗渍和尘泥说道:“而且往之,我既授你功法,该唤声师父才是!” 胡越压抑不住脸上的喜悦,再次躬身行礼:“多谢师父!” “这才对,这一早也忙活够了。今日且过,明日十五,休沐结束。再入「离门」,我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那弟子拭目以待!” 两人言语过后,看着胡越远去,沈离刚从后继有人的欣慰中回过神,便看到一旁的沈怜心那双眼中满是怨气。 “疯了?还打算任教?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 可他扭过头,微笑答道:“知道。” “随你!” 沈怜心也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性,只得抛下二字,快步离去。 “她是真生气了。” 白笙观察入微,对于自己这徒弟,他这个当师傅的怕是比沈离当爹的更为了解。 沈离叹道:“得失我命,何须啰嗦!?” “你至少该跟她说清楚......” “管不了许多,与其多留念想,不如当断则断,这么些年我也没尽过人父之责,以后你多照管便是。” 沈离无奈的神色中透出一丝决然。 而白笙脸上的愁此刻却如江南烟雨天,怎么抹也抹不开。 “你自己注意点,罗阎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有空多去药庐看看。” “知道啦。” ————— 次日。 平静了一月有余的白鹿城随着休沐结束再次洋溢起了盎然活力,但较之几个月前冷清了几分。 白鹿山山门前,归来的弟子们也是一片哀嚎不断。 原因无他,只因冬校成绩今日于山门放榜。 “啧啧,这凌云阁就是不一样,头名是无心楼出身也就罢了,竟还能压真武教的云笑一头?” “嘿!万家哥哥居然也在榜上?我当初还真是看走眼了。” “禅宗、南石帮、坤地门、霹雳堂、天绝山庄......柴珏哥也不行嘛,前些日子还修书与我说头年冬校的首名定是他,这才到哪?” 一名长发少年骑着毛驴,翘着腿,横在山门前的木墙。 手上揭了榜文,每来一名弟子询问,他便将榜上其人的冬校表现以及阁主的评语都给朗声细数了一遍,丝毫不顾其颜面。 要不是他身后有秦疏弦护着,估计山门前免不了一场大战。 弟子们的一腔怨怼只能化作声声无奈的哀嚎。 直到送走最后一位上前询问的弟子,秦疏弦总算是松了口气,还好这是在凌云阁的山门,哪怕是换做在白鹿城里,自己身前这小子指定要挨顿打。 “胡洛,以后要是在阁里有人找上门,我可不给你擦屁股!” “当然用不着,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是要看看这江湖,我还愁别人不找上门呢?要不是近来被那「洛书现世」的谣言惹得各处势力蠢蠢欲动,我也没打算来凌云阁投奔二姐你。不过二姐,你为何没在榜上?不会没入人家白阁主的眼吧?” 胡洛漫不经心地解释的同时回过头还不忘发问,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 “你要是现在就皮痒了可以直说,从小到大你也不少我这一顿揍。” 嘴上的威胁之时,秦疏弦还不忘解释。 “那是因为我去年还是记名弟子!不然这榜上前十怎么的都能有我一席!” 实际上究其缘由,主要是白笙这个做阁主的不想将胡越在岭南所行之事公开。 正好鉴于胡越和秦疏弦当时同为记名弟子,自然也就没有将其列在榜上。 胡洛听这话直摇头,这位秦家二小姐入阁也有小半年了,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记名弟子?那不就是没入眼?” 秦疏弦知道自己占不着理,赶忙扯开话题:“话说你见阁主时,有说要进哪门吗?” 胡洛露出亲昵的笑容:“当然是和二姐你同入「离门」呀,以后可得关照关照我。在凌云阁,学啥不是学?” “也是,反正城里有万方楼,想学别的去那儿就是了。” “走吧,也没人了,把我的小毛驴送去驿站,然后就上山!” 第129章 双刀争锋 秦修事先的担忧确实没错,突如其来的两个月归家休沐,消磨了不少人的意志,如今「乾门」中的弟子较之年前足足少了半数。 其他各门也大多如此。 不过场面上的人反倒多了。 依照张昌生这位临时的学监祭酒的安排,正观太学的学子们也要入阁来旁观。 秦修的「乾门」平日里讲演兵法,便成了大多数学子的首选,其次便是教授药理的「兑门」。 而「离门」倒是影响不大。 原先的弟子大抵是由于宁如风的风格过于严厉,那些个受不住她的操练的弟子早在冬校开始前就已经开溜了。 至于学监的学子若要学兵器,大多也是从那号称「百兵之君」的剑学起,其次便是「坤门」的枪棍,哪可能来这「离门」学刀。 ...... 秦疏弦带着胡洛一早进到「离门」校场。 她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却不料已有人正在门中习练。 精壮的身型配上练功服颇为干练。 那人手中长刀所行刀势极为利落,招式虽仍有《北风刀》的影子,但气势意境却也大为不同。 虚招出手,尽走偏锋,带着几分轻灵剑意。 实招落下,似山如岳,溢出满是沉猛煞气。 “胡越!” 一声招呼,漠然空洞的双眼骤然有了光亮,胡越也从忘我的状态中拉扯而出。 长刀归鞘,闭眼回神,他平息气劲后,将思绪收回。 “秦姑娘,下次见别人练功还请不要咋咋呼呼的惊扰。万一吓出毛病,你可曾想过该如何处置?” 见胡越又要唠叨,秦疏弦赶忙狡辩:“你又没动气劲,怎么会出毛病?再说了......” “那下次你练功的时候,我找人来试试?” “我看谁敢!” 口气虽然嚣张,但看着胡越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秦疏弦心里也知道有错,耳根发红,撇了撇嘴假装四处张望。 而这副模样,打小和秦疏弦玩闹长大的胡洛还是头一遭见着,一时不由得心生敬意。 “这位师兄,不知如何称呼?师从何派?” “凌云阁,胡越。” 胡越转头看向胡洛,虽是素未谋面,却只觉亲切,而且奇怪的是自己刚开口,心口处居然久违地感受到了洛北散出的温热。 有空得问问是什么情况了。 胡洛也是带笑还礼:“哦?竟还是本家人?洛川侯府——胡洛,今日入阁修习,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呀。” 听到「洛川侯府」四个字,胡越也是眉头一颤。 好在自己的定力较之往日强了不少,没有显露过多异样。 “师兄,我刚看你的刀路颇有军中刀法的影子,不知在下可否赐教?” 胡越摇了摇头,他可不好为人师。 “赐教可不敢,再说了,我这刀法也不过是多家杂糅,上不了台面。秦姑娘出身将门,你不妨让她指教指教。” “那既然如此,不如让秦姐与师兄你较量一番?我便从旁观战,二者兼得,可否?” 眼前这位本家姓氏的师兄,胡洛拿不准性子,但秦疏弦他可太了解了。 “好!” 秦疏弦可是等这机会很久了。 虽说入阁已有小半年,但自己始终对于阁中弟子的实力不甚了解,她入阁的目标可是奔着坐上阁中首席,给秦家雪耻的。 眼看着秦疏弦情绪高昂,胡越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事前上个保险。 况且自己也好验一验自己自打休沐以来勤练的成果。 “怎么个切磋法?” “自然是全力以赴!” 胡越也料到了会是这么个说法,将手中的「未明」放在一旁,取来两柄与二人佩刀形制接近但未开锋的钢刀。 “那将就用这个,真失手伤到也不至于太严重。” 秦疏弦轻声嘟囔着:“至于吗?” “小心为好。” 胡越的谨慎,秦疏弦习以为常。 接过钢刀,她掂量后便立刻与胡越拉开距离,双手握刀立于身前,弓步压身,摆开了架势。 而同样是双手持刀,胡越后撤一步,架势紧缩,原本比秦疏弦的斩马阔刀长上几分的刀身,摆好架势看上去却好似相差无几。 一双手掌握刀方向却是一阴一阳——即右手在前,反握刀柄,左手在后,正握柄首。 自己的刀型修长,对方的刀厚重,双刀角力,哪怕是有气劲加持,力道上是肯定比不过的。 阴手持刀难以顾及左右,根据在《北风刀》中的描述,乃是在军中结阵时所用的技法,在灵巧上难免有所牺牲,但这种刀势出手的力道比正常握刀要强悍不少,也足以弥补兵器形制上的差距。 “《北风刀》?我倒是要看看你学到家了没!” 秦疏弦微微一笑,脚下重踏,飞身而来,更是顺势腰胯拧转,带动?全身的气力挥出手中的刀刃。 刀刃横挥之气势就如单骑陷阵,不破不回。 如果是《北风刀》在大同军阵中的步战之法,那秦疏弦用刀便是骑兵的战法。 上马对冲,在马匹速度的加持下,一切防守都显得毫无意义,所以衍生而出的刀法自然大开大合。 讲求的就是快、准、狠!其势狂放刚猛,刀锋触之即死。 胡越见状推刀斜挡,刀刃相接一瞬,火花迸射。 紧握长刀的双手感受着这一刀的力道,如刀尖坠着一块千斤重石。 侧刀转身,将刀上的力道卸去,脚步腾挪,两人擦身而过。 挡下这一刀的胡越在转身卸力的同时也清楚秦疏弦发起主攻自然无法收力。 尽管双手被震得发麻,还是抓住对方背身的空当,刀柄作捶在秦疏弦的后心窝上顶了一记。 秦疏弦吃了这一下,一个趔趄顺势扑倒,翻身卸力,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再次出击,她显然也记着这一下的亏,挥刀不敢再尽力,骤雨般的劈砍挥抹,硬生生的将那寛刃陌刀耍出了单刀般的迅疾。 随着自身的状态渐入佳境,秦疏弦每次出招,刀刃所过,白芒流转,隐隐带着一丝刺骨的朔气。 这可不似当初北魁在擂台上需要积蓄气劲才能凝聚的斫雷气劲。 出招之间习若自然,气劲发散由内至外,显然是锻体已至「铁骨」大成的表现了。 但这刀口白芒一旦碰上了胡越那疲于防守的刀身便迅速消散,始终难以蓄势,相击之下只留出一道道豁口。 再往后难进寸步。 双方过招,看似眼花缭乱,但一旁的胡洛还是觉察到了秦疏弦的疲态。 而二人酣战之时,却不知「离门」之中的弟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眼看着又是一刀被胡越挡开,二人错身而过时,秦疏弦心下一狠,也不再回首顾盼,直接强行反手出刀。 而几乎就是这一刀发劲的同时,胡越也觉察到变招。 错身过后竭力压低身子,脚下进步卸力的同时,步伐急促却不乱,几步轻踏拉开距离,腰身齐力拧过身子,一手抓着未开锋的刀刃,摆好架势,以刀做枪。 就在这回马一刺已然蓄势,可就在吐纳呼吸之间,他紧握柄首的左手猛然压低,竖起刀身,换做了守势来挡这一刀。 眼看着带着白芒的气劲再次接触刀身后被尽数消散,两把已经满是豁口的长刀再也承受不住折磨。 叮! 脆声一响,双刀旋即崩断。 作为旁观者,胡洛自然觉察出其中的端倪,眼前一亮,嘴角轻挑,心下嘀咕。 ——有点儿意思! 而看着光亮的断口从自己眼前擦过,胡越长出了口气,脚下一松,一屁股坐倒在地,颇为狼狈。 “小输半招,最后这一招就算不断刀,也要脱手。秦姑娘,毕竟只是切磋,以后与同门较量可要收着点。” 而回过头的秦疏弦也是担心自己方才这一刀是否过重,见对方无碍才安下心来。 “抱歉。” “无妨,你是上过战场的人,第一次切磋,手上不留招也是正常。” 胡越自然也没记仇,像秦疏弦这样的身份,在家或者在军中真找找人切磋也得让着, 真尽全力,要想收招谈何容易。 二人客套时,才发觉「离门」的弟子已是尽数到场。 宁霖声性情随和,也深谙人情世故,先开口将话头挑起,以免场面尴尬:“秦师妹不愧是将门英杰,在下宁霖声,往后请多多指教。” 秦疏弦明媚一笑,赶忙拱手回礼:“宁师姐谬赞,疏弦蒙阁主关照临时入阁,自然落下不少功课。若门中师傅有所要求,还望各位提醒,不必迁就在下。” “就凭你这本事,宁师傅自然不会迁就,”一旁的北魁倒是一如既往的叫苦:“只怕是以后要是以你为标杆来鞭策我们,那可就要吃苦头咯。” 丧气话刚说完,便远远地传来洪亮的飒爽女声。 “北魁你小子倒是说对了!” 第130章 竹杖芒鞋 宁如风挎着刀款款走来,而口中言语听得北魁顿时就像那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脸上的懊丧隐隐生出了几分悔恨。 要早知道,还不如不说。 但紧接着的话却是让他悲中生喜。 “不过今年不是我来任教,算你走大运!师兄,您看要不还是自我介绍一下?” 说罢,宁如风侧过身子。 而一身布衣的沈离踏芒鞋,擎竹杖,晃晃荡荡地走到了一众弟子面前。 似乎这初春时节的寒意与单衣裹身的他毫无瓜葛。 沈离伸手作揖,卷起袖口显露出的小臂瘦骨嶙峋,青筋虬露。一头白发,开口说话气息虚浮,若是不看那张光洁如玉的面庞,乍一眼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年近古稀的糟老头子。 可偏偏是开口说出的那几个字,让在场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老夫凌云阁,沈离。” 胡越倒是并不意外,缘由也很好理解。 ——就好比宁如风,虽身处凌云阁,为「离门」门主,但不论是对内对外,自报家门永远是本家的「霹雳堂」。 因为这是她的出身,习武之初受的是霹雳堂的师承。 哪怕是曾经入阁修习过,但只要出了师,那日后在江湖上自报家门还得用回本家的名头。 看似多此一举,实则也是为凌云阁本身免去了不少麻烦。 而能在当今能以「凌云阁」为本家师承自居的,在江湖人口中能报的出名号的,仅有四人——阁主白笙、其妹白鸢、「艮门」宫旌以及身为当代首徒的季轩。 不过日后可能还会有位名为胡越的刀客。 这当然不是凌云阁人才凋零,只是如今凌云阁中与季轩同辈已经出师的弟子并非各个都似这位首徒天赋异禀。 如今还未到他们显露峥嵘的年纪。 而上一辈中,沧浪祖师也有授艺,但当时凌云阁尚未成立。 且那些弟子无一不是身从军旅,乱世之下,死伤极大,如今能剩下的不过寥寥。 眼前这位“老者”竟能自报「凌云阁」,一众弟子就算不认识,也可见其来历非凡。 顿挫过后,此刻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宁霖声,而是胡越。 “沈师父,先前宁师傅已经教过我们「出刀力尽」的道理,习练也有小半年了,不知今年教什么?” “「出刀力尽」?你小子倒是会总结。” 见胡越替自己开头,沈离也欣慰喜然。 年轻一辈大多不曾经历厮杀,先前宁如风的教导在他看来倒也合情合理。 “那既知出刀应尽力,杀伐当果决。那今天你们就来答一个问题——知对敌之时,应何时出刀?” 这一问,问住了所有人。 江湖上各家武学皆有所长,如今在阁中,仍拘泥于一招一式的讲解于多数弟子而言并无益处。 就好比「离门」之内,霹雳堂的内功和刀法,重杀伐,以攻为主,讲求的只有二字,一曰:快,二曰:狠。 而南石船帮的《捉浪刀》却讲求后发制人,好比海上浮舟,遇着风雨,得保证自己的船不沉。总结其要义也是一个字:稳。 但二者皆能制敌,又岂有优劣之分? 无非是用法不同罢了。 所以各门之内的授课内容颇为笼统,门中授课,求的便是其中本质,越接近本质就越是殊途同归。 而秦疏弦给出了最为简单的答案:“知必胜,便可出刀;无退路,亦可!” “说得好,那我再问。当如何出刀?” 宁霖声答:“动者,当果决心细,招式攻伐间,循循诱之,疲敌心力,造势而借势,一击制敌!” 北魁答:“做守势,不可骄躁,不可乱心,静待时机,察其破绽而取之。” 沈离捋着白须,颔首笑道:“嗯,不错,不错,你们二人说的都对,但也都错。” 二人错愕间,沈离手中的竹杖点了点第一个回答的宁霖声:“来,妮子!起来与老夫过两招。” 见这位新来的师傅要亲自喂招,宁霖声心中大喜:“劳烦师傅了。” 起身后她又问:“沈师傅,您的刀......” “不用,切磋不使气劲,你且尽管攻来。” “那晚辈多有得罪!” 话音刚落,没得众弟子回过神,方才还拱手还礼的宁霖声倏然腰刀出鞘,一记跨步撩刀照着面门扫去。 沈离嘴角微斜,脚下急退三步,身形堪堪躲过这一刀。 可却见刀身行至一半,宁霖声脚下紧追一步,手中腰刀转撩为刺,此刻的刀尖如蝎尾毒针一般刁钻隐蔽,直取咽喉。 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一击制敌,无非就是如此。 眼下说是喂招,但见弟子出招之间便可见其手段心性。 这妮子年纪不大,出手却如此狠辣,「霹雳堂」的刀一如既往的凌厉。 但还是太急。 方才撩刀之时,他手中的竹杖已是虚位以待。 眼见刀尖刺来,却不等宁霖声手上发力,光洁的竹杖在众人眼中只留下的几道残影, 啪!啪!啪! 每一声,都是竹杖敲打在宁霖声持刀的右手上发出的脆响。 小臂,腕脉,手背,三处要穴各一下。 看似飘然无力,但却见宁霖声紧实的手臂骤然肿胀,五指曲张。 见腰刀脱手,宁霖声仍无退意,左手迅速接过腰刀借势拧腰,步伐紧跟继续挺进,刀势如风扫落叶,席卷而来,一刀刀劈头盖脸接连挥向沈离。 这出其不意的的换手出招看得众弟子心中一惊。 一旁的宁如风看着自家晚辈如此,也是连连摇头。 舍弃利手,除非有过长时间的专门习练,否则在出招的速度和力道上都是一大缺陷。往往是死战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 而正如众人所料,几刀挥落,沈离手中的竹杖每每指出如蜻蜓点水般,虽无气劲,但也能将落下的刀刃荡偏,润物无声之间便化解宁霖声那一连串急如烈火的招式。 而宁霖声的气势也随着一刀刀的落空而减弱,渐入死势。 直到最后一刀力尽,沈离的竹杖已经横在了宁霖声的肩上。 若是换做利器,下一招便是枭首。 宁霖声一时间有些发懵,本以为不使气劲,没了内功修为的差距,再怎么也至于半招都胜不了。 “交手之间,先攻试探,望出奇而制胜,此并非败笔。但要厘清利弊,谋定而后动。你的前两招还算可圈可点,但一击不中,我未失势,为何再追?” 说罢,捂着发胀的右臂,宁霖声耳根一红,迟迟不愿开口。 而沈离也就是这么看着,神情严肃。 这一问的答案虽然简单,但他也不急着开口指点,得让弟子懂得自省才算成功。 沉默过后,宁霖声在众弟子的注视下还是开了口。 “是弟子心急,失了分寸。《霹雳刀》含金火之法,主攻。招式以动破静,牵制为上。若力有不逮,一击不中,当借巧而退,伏藏杀招,待势再动,不可强求。沈师傅,弟子所言可有误?” “对咯!” 沈离释然一笑,竹杖在宁霖声的肩臂再次轻点,手臂的肿胀顿时消去了大半。 “多谢沈师傅赐教!” 沈离也是讪笑:“今日只是招式上的较量,实际对敌,考量无法面面俱到,且杀伐之间,生死转瞬可定,稍有分心便是灭顶之灾。” “因此,思索考量仅是在动手之前。警惕,观察,推测,试探,心中每多算一分,手上便多分胜算。” “至于出招后的应变之道,关乎经验,关乎心态,关乎天赋,其中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一点点实战的磨炼之后方能体悟。” 一番言语,在座的弟子皆是心服口服。 “谢沈师傅指点!” 见众弟子起身拜谢,沈离也是赶忙摆了摆手。 “好了,用不着这么客套。下课!” “今年起换了人,规矩自然也得变动变动。你们宁师傅先前定下的规矩就不做数了。往后授业期间的十日间隔里,你们除了出城要跟阁中报备,其余时间自行安排。十日后,我再来验一验你们的成色,要能入得了眼,到时候教你们点厉害的!” 一番言语,激起弟子的欢呼。 过后则是弟子们之间殷切的交流。 “秦师妹,方才师傅这一通话如醍醐灌顶,可否陪我过过招?” “北魁,宁师妹那刀法以动为主,要不也给我们见见你的《捉浪刀》?” “霖声,来!刚刚师傅这招我知道怎么解!” 沈离欣然转身,一如他来时那般缓缓离去,宁如风也是紧紧跟了上去。 这两年内照看沈师兄的身体——这是白笙给她的任务。 而看着门中的热烈之情,沈离不禁感叹:“如风,看来这届弟子都是好苗子啊。” “确实,可惜我这施教之法远不及师兄,要是真让我教到了出师那天,难免要误人子弟。” “不急,凡事都要慢慢来。「离门」如今虽人丁不盛,但其中弟子皆是性情中人,彼此相互依托,总会有人继明而照四方。你也会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的。” “嗯,师妹明白。” “走,去望海院,那位白阁主还等着我们去议事呢。” 第131章 江湖论剑 龙湫岭顶,望海院。 大堂内,凌云阁中的八位门主难得齐聚。 八人虽性格不同,可一同聚在在白笙这位阁主面前也都不自觉的正襟危坐。 这望海院本来只是老阁主的居所,但这些年来每次齐聚于此时,必是大事。 而且在座之人也都清楚今日要论的是什么事情。 白笙此刻脸上也没了平日里的稀松散漫。 “诸位,今年的「江湖论剑」太子亲自主持,看来麻烦不小,都说说什么看法吧?” 杜狼毫最先开口,凡事牵涉朝廷他向来不给好脸色, “管他呢?还是和之前一样,各门之中选一人,通告其师承门派,另选他人参加。其余弟子,要参加只要不挂我们凌云阁的名头,也不用拦着。” 风皓霜淡然道:“同意。” 秦修问道:“师父,人选出来以后这半年是不是要安排他们加紧锻炼锻炼?” 崔江驳斥道:“不可!秦修,这是对其他弟子的不公平!” 穆童倒是给了个取巧的法子:“要真不放心,把上届出师的弟子给请回来也行。反正也就是和那些门派说一声的事情。” 罗阎不语,这种事儿向来与他的「兑门」无关,上了擂台,总不能指望他的弟子当面给人下毒。 而宫旌给了个更为取巧办法:“师叔,季轩是上一届的头名,今年他的年纪也未过二十五的年限,是不是可以晚点出师......” 「艮门」确实没什么人才,这些年全由季轩一人撑着场面,宫旌这个做门主的也是颇感无奈。 但白笙没有接茬,直接给自己这个不要脸的师侄甩了个白眼。 “我不是在问你们要怎么选人,年轻一辈的比试,各自门下爱怎么选就怎么选。我的意思是,这次估计会有番邦来朝,论剑时的「门派会武」,你们几个谁要和我一起去?” 杜狼毫更是直摇头:“哼,没事找事,堂堂军国大事却要搬到江湖里来争斗。可笑!幼稚!” 风皓霜依旧淡然道:“不去。” 而秦修见前面两位这般说辞,脸上也是挂不住:“二位,太子命令事小!但关乎战事,若一场‘论剑’便能让北疆局势有所缓和,也是大义之举,凌云阁中人自当全力以赴!” 宫旌附和道:“小秦说的在理。” 崔江捋了捋长须:“确实,可惜老夫年迈,争勇斗狠怕是有心无力。” 穆童打了个哈欠:“我随意。” 几人谈论间,目光都顺着白笙看去的方向投给了坐在末席上最迟来的两位。 沈离的沉默,白笙自然理解。 眼下在凌云阁里要说和当今朝廷不对付的,自己这位师兄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要是换做「良家子」来传话,那是代表陛下自然无所谓,以往也有自己老爹定下的规矩,可那胡承偏偏是奉太子之命来的。 这其中的意味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如风摆了摆手:“我听平笙的。” “师兄,你呢?” “国事为重。” 见自己师兄都没有意见,白笙也就放心了。 “好,那十日后各位挑出自己门下参加‘论剑’的弟子上报,日常的修业照旧。至于「门派会武」的人选,我再想想。” “是!” 得到白笙的保证,几位门主自然没有怨言,同声回应后各自离席,退出了大堂。 只有末席的沈离仍坐在位子上。 “说说吧,什么想法?他们李家的人从不无的放矢,既然敢牵扯上了我们,李成道那小子肯定还有后手。” 而白笙只是摇头:“北边的消息,我妹那儿也传回来了,说法和胡承的基本一致。信王在朔州打了场漂亮仗,太子估计想在议和这件事上做点文章,好扳回一城。” 沈离缓缓摇头:“那就怕没这么简单,若战事真的已经打到准备议和的情况,信王在前线顶了这么久,如今为何还会在太原固守,不肯换防?” “你的意思是「良家子」的情报有误?”白笙反问。 沈离轻叹,对于里面的弯弯绕,他也是一窍不通:“不好说,杨辰到底什么打算,你我都不知。眼下依照这两位皇子争斗的形势,我们不能只以战局作为考量。” 白笙神色郁然:“好吧,我也给李师兄传过消息,但他的回信也没给出建议......只能且走且看了。” 而沈离在意的并非在此。 “那「洛书」之事你打算如何应对?听胡承的说法,李息那老小子怕是真急了。” 白笙苦笑道:“「良家子」那头还好说,有白鸢在其中给我传递情报,这么多年真要有要是怀疑到我们头上早就着手调查了,但最近江湖被那「洛书现世」的消息惹得风声鹤唳的,显然是那皇帝老儿还有暗中后手。” “看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 授课结束,「离门」内的气氛却依旧火热,一改往常被宁如风操练的哀怨。 胡越却并未如其他弟子一样,彼此切磋试招。 借着方才与秦疏弦切磋过的理由推却几人的邀请后,他摆好木桩开始练习劈砍。 实际上他已内敛神识,而脑海中那道名为「洛北」的黑影随着自己凝神的愈发熟练,身型愈发清晰。 【洛北,你刚刚是什么情况?我可好久没见你的本体有动静了。】 胡越口中的本体自然是指那块龟甲。 【那个胡洛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味道!】 【你要找的东西在他身上?】 胡越不太相信,虽说自己不清楚洛北到底是什么来头,但看它能够通晓武学要义,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洛川侯府若是也有此物,该是知道其中玄妙,当由如今的家主亲自保管才对。 【也不一定,但最起码我能肯定,他接触我的残片。】 想到义父曾说自己生来就带着这龟甲,加之自己的身世,想来此物与自己那曾身为洛川侯的亲生父亲必有关联。 【替你问问?】 【你自己现在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不急,小心为上。】 一刀一刀不停挥出,但刀刃始终未落在实处。 只是贴着木桩擦过,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细小的刀痕。 自打灵台和气海逐渐稳固之后,胡越能感觉到自己对于气劲的掌控稍稍变得得心应手。 可他也清楚,《六合诀》第四重的锻体步骤已经在《势坤要诀》的影响下偏离了原本的进度,提前抵至「石肤」大成。 再往后可就要凝练神识,为日后炼气冲击「临渊」境做准备,他也不敢胡来。 【眼下这情况我也不敢冒进,可有头绪?】 【我看也没啥大碍,只管接着练呗。再说你炼气才稳固在「河海」境没多久,离「临渊」还早着呢。】 胡越无奈摇头,洛北这番话不置可否,看来等有空找师父好好探究一番。 不过既然内功暂时停滞,精进实力自然得从外功招式入手。 看着眼前木桩上那深浅不一的刀痕,可见那一手《离刀》他至今都未能纯熟,对于气劲的掌控始终拿捏不准。 可这也只能凭自身感觉,怨不得他人。 大概只能说自己的天分确实不足。 而就在他习练招式时,胡洛却自始至终在一旁紧盯着他。 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只得先停下。 “师弟,可是有事找我?” 胡洛望了望远处秦疏弦正与其他弟子打得火热,四下无人,他说话自然也不用藏着掖着,笑吟吟地问道:“师兄,方才你与我那二姐切磋时,最后那一刺为何收刀?” 胡越一怔,心下倒是奇怪:“秦姑娘自己都没来问,你何必深究?” “我听二姐说去年你与她一同参与考校得以提前入阁,今又见你如此让招,好奇而已。” 胡越淡然问道:“那你觉得,我先前那一刀若是刺出去,她有几成把握可以躲开?” 胡洛稍加回想,给了个极为肯定的结果。 “......必中。” 胡越点了点头,而后收起长刀。 “我也这么觉得,那钢刀虽未开锋,但落在实处也是要见血的,而刺伤难免伤及内里。只是切磋,自然没有必要为了分个高低上下而伤人。” “这我当然知道,可你摆开架势后骤然改招,内息不会有所影响吗?” “内息......” 此话入耳,胡越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内息,自打将自己开始习武后,哪怕是在伤重追杀的那会儿不曾出现问题。 难道这也是《势坤要诀》的功效? 难怪自己前段时间修习了《六合诀》后才会出现些许窒碍。 而且他虽不知这功法的由来,想到自己的身世,这功法怕是在如今的洛川侯府中也有流传。 待到他回过神,却只见胡洛浅笑着退了几步,抽出腰间的双刀,猛然冲向自己。 可胡越并未觉察到杀意,只是直直立在原地。 而同样是一吐一纳之间,双刀锋芒也是稳稳地停在了胡越的眼前,而后才缓缓收回了鞘中。 “看来,师兄你还真是‘本家人’?如此说来,我该喊你声堂哥才是。” “那看来,你入阁也不是来学本事的。” “此言差矣,要是没找到你,我自然还是要学些本事回去的。不然我爹那儿可不好交差。” “交甚差?” “你不会不知道今年年中的「江湖论剑」是我们洛川侯府做东吧?” 第132章 兄弟相识 二人一番试探过,也算是摆明了身份。 可兄弟相认的场面并无想象中的那般感人,带给胡越的只有更多疑惑。 他只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要我替你们侯府参加「江湖论剑」?” “哥,什么叫‘你们’侯府?这爵位当初可是先帝封给大伯的,我爹不过是兄终弟及,暂时照看而已。真要论起来,待你行冠礼后,只要亮明身份,洛川侯位就还是你的。” “就这?谁信啊?”胡越摇头浅笑,神情淡然。 说实在,对于这个侯爵职位,他不稀罕也不在意。 “嘿嘿,有所不知了吧?年前「良家帅」从岭南回京述职。一封信送进皇宫,没隔几天圣旨就到了府上,紧跟着太子的教令也来了。这又是赏,又是赐,几乎是把事挑明。只要陛下和太子信了,你猜别人不信?” 胡越心中仍无波澜。 “那又如何,我也与你明说,对这爵位我没兴趣。就算真要去参加「江湖论剑」,我也只会以师门的名义参加。” “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想借此机会问问我爹当年的事情?” 胡洛沉下脸来,眼中露出一抹狡黠。 这倒是让胡越多了几分困惑。 “他就没与你讲过?” 胡洛嬉皮笑脸地答道:“没,我又不傻,这种事儿知道的越多,越麻烦!他就是主动说,我也不听!” 这般无赖模样,胡越也是会心一笑。 “那你就不怕我问出了事,到时候牵连侯府?” “有什么好怕的,你既然已经在查,总不能非要等到你把刀架在我爹脖子上才说吧?你现在就去问,要真出了事儿,那也是我爹一人顶着。我一个‘不知者’,自然不能多加怪罪,大不了到时候我爹被削去爵位,以后我就跟你这个堂哥混了。” 胡越眼角一抽,属实是不知该如何回话。 这“父辞子笑”的言论当真是令人汗颜,可笑的是自己竟还找不出由头反驳。 可话虽如此,能否取信还另说。 “哝,我来之前,我爹就备了书信给你,真要拒绝,你也等看过后再说。” 胡越接过信封,也是略带玩味随口一问:“要不一起看看?” “别!哥,你可别害我!以前那些破事,在事发之前我是一点也不想知道!” “行吧,那等我再想想,反正「论剑」要等到年中。” 胡洛也只是心领神会。 没拒绝就是还有机会,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那先不聊这个,哥你这身内功怎么看着还跟我的有点不一样,不会是大伯父当年藏私了吧?” “估计不是,我因为功体的缘故,中途习练别的功法起了冲突,不得已才将《势坤要诀》做了修改。” “难怪,不过看样子功效倒是没怎么变。就你刚刚那两下,换做常人怎么都得岔气。” 说话间,胡洛还伸出手不停比划着动作。 “这样,再这样!啧,帅!” 见自己这堂弟这般关切,胡越也说不上他这是奉承还是真心,至少这种感觉并不坏。 “哥,这堂课完了,接下来该去哪?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给指点指点。” “指点可以,‘哥’就别在阁中乱叫了,当不起。你我现在都是「离门」的弟子,一声师兄足矣。” “好嘞,哥!” 胡越无奈地搓了搓额头,轻叹道:“先去饭堂吃饭,下午我再带你去万方楼逛逛。” “好耶!终于不用跟在秦二姐屁股后面受气咯!” 说话间,两人拉拉扯扯着走出「离门」。 ...... 结束休沐的第一天,饭堂内的氛围却是格外热烈。 阁中弟子人数较之往日骤减,但多了正观太学送上山来的学子,再加上弟子之间数月不见,门中课上不方便说话,总会在课后找补。 进了大门,胡洛定睛一看,便在一张张的方桌长凳之间瞧见了熟人。 “柴珏哥!” 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中的柴珏听到喊声,抬头一看便望见不远处的胡洛冲着自己挥舞手臂缓缓走来。 “你小子怎么也来了?” “这不是来步着你的后尘就来了嘛,不过就是晚了些,现在还只能在门内记个名。” 胡洛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柴珏对面。 “怎么,你就这么干坐着也没见有人送饭来,还摆你那世子爷的架子呐?” 话音刚落,柴珏身后便走来一名如铁塔般魁梧,背着根粗大梢棒的壮汉将餐盘放在了桌上,嘴上还不忘呵斥胡洛。 “胡家小子,说话注意点!” 一番警告显然是没落入胡洛耳中。 “尉迟叔?柴珏哥,这凌云阁里还能带侍从的吗?你信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没,荣叔这次来是有事,顺便来看看我而已。” 见到尉迟荣出声吸引来的目光,不免让柴珏脸上难堪。 本来信心满满的冬校到最后只落得个前十。 虽说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成绩,但想到自己先前在擂台上的那副现眼模样,多少也让他能感觉阁中其他弟子言语中在明里暗里的讥讽。 好在见到同样是打好饭菜走来的胡越,柴珏嘴上也丝毫不让,“胡洛,你又比我好到哪去?” “哪能一样?这是同门师兄的照顾!” 见胡洛这般没脸没皮,柴珏也只当是他嘴上耍赖。 胡越懒得多嘴,自己刚一落座准备吃饭,云笑就已经背着剑匣,坐在了他的对面。 云笑眉头一抬,便觉察到对坐之人的内息已是大有不同。 “近日又有精进?” “还行,内息的毛病解决了,步入「河海」算是精进吧。” 说着胡越也不忘往嘴里塞着食物,吃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奔放。 “那下午练练?” “今天不了,吃完还要带这位去万方楼观摩观摩。” 云笑瞥了眼胡洛:“他内功跟你的很像。” 这话说得倒是让一旁的胡洛颇感讶异:“哦?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云笑不语,而一旁柴珏同为「乾门」弟子也自然打探过云笑的本事。 “这位修习的内功可是在三阳真人独创的《真武心法》。以他的修为,觉察气劲流向,一眼便可观之。” 胡洛当即反应了过来:“三阳真人......原来是真武门的云笑师兄?在下洛川侯府,胡洛。” “客气。” 云笑拱了拱手,看着胡洛说道:“万方楼就在城里,最高那座便是,里面也有人引路,用不着专人领着,耽误时间。” 见云笑这般模样,胡越也能猜到这休沐期间在真武山上的静修都快把他给憋坏了。 “诶,我与胡师兄一见如故,难得叙情。云师兄何不找同门弟子练练手?” 胡洛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说着还瞥了一旁的柴珏一眼。 云笑直言道:“都练剑,没意思。与之对练,难有长进。” 言语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柴珏只得苦笑一声,并未解释,也算是默认了。 但有人可听不得这话。 尉迟荣那猛然拍落的手掌早已落入云笑眼中。 正欲闪躲之际,胡越已经起身,抬手举刀拦在了大臂下,颇为轻松地断了这一掌的力道。 “这位,凌云阁内切勿妄动!” 尉迟荣没有多言,以掌作刀,扫向胡越面门。 一旁的胡洛见状也是丝毫不留颜面,一拍桌子,借着力道飞身一脚将尉迟荣踹的连退几步。 “尉迟荣!给你面子才叫你声‘叔’,不识好歹也得有个限度!” “我岐王府颜面岂容一山野之徒羞辱?” 眼看着骚动让饭堂中其他弟子的视线集中过来,柴珏也忍不住呵斥道:“尉迟荣,现在羞辱王府颜面的是你!” “世子......” 不等尉迟荣多做辩解,柴珏已经起身行礼:“在下替家叔向二位致歉。” 胡越自然不愿多生事端,见云笑没有表态回应,只得自己开口:“柴兄多礼,在下受之有愧。” “我愧你妈的头!骂咱们‘山野之徒’,一句话就算了?他柴家的岐王府要脸面,我凌云阁难道就不要了?” “就是!就是!” “山野之徒总比做朝廷的鹰犬走狗强!” “他奶奶的......” 只听得人群中一声叫嚣,将本已压下的场面顿时引燃。 听到领头的这声音,胡越心中暗骂不妙。 循声望去,披着一身皮裘的杜狼毫正端着散着热气的酒碗,吹去上面的浮沫。 阁内所有师傅,据胡越所知,就数这位和官家最不对付。 而尉迟荣的话语中露出丝丝火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龙虎帮」的流寇头子!” 胡越两眼一翻。 ——完咯,这俩人还有旧怨。 第133章 藏器于身 “你就好到哪儿去了?混了这么多年,混成了个岐王府的下人,真他妈越活越回去了。” 杜狼毫嘴上也是毫不留情。 “他云笑去年的冬校榜眼,瞧不起他十名开外的柴珏天经地义。在凌云阁,要么做事让人心服,要本事让人口服。搁这儿摆世子的架子,给谁看呢?” “姓杜的,有本事你我过过招。” “行啊,十年前我能打得你抱头鼠窜,如今也一样!” 话至此,二人已是睚眦欲裂,各自卷起袖子摩拳擦掌。 “够了!”柴珏厉声喝止,而后又向着杜狼毫躬身行礼,“依杜师傅所见,弟子当如何?” “简单,你身后那位不是替你鸣不平吗?那你就和云笑较量较量,让他见识见识你们之间的差距,看看云笑所言是否有误。” 尉迟荣再欲发难,没等开口便看到柴珏回眸时眼中的怒意。 “那便依杜师傅所言!” 而后一声轻吟,青锋出鞘。 “云兄,请赐教!” 而饭堂之中,围观的弟子也自觉地让出了一方空地。 有热闹看,谁不乐意呢? 见事已至此,云笑这个事主也是颇感无奈,扶着剑匣起身却又被胡越按住了身子。 “我来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岭南受的伤害没好利索,可别在最后几天出了岔子。” 云笑一愣。 而胡越心里当然不是担心云笑的身子,真武山道家法门的养伤功效不需要他来质疑。 但他知道以云笑的性子,只要出手绝不留情。 要是交手之间打出了火气,柴珏身后那位指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就在两人一句话的功夫,隔壁桌上甚至连赌局都已经摆上了。 开盘之人也是老面孔,自然是在阁中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曲和峰。 不过阁中禁止滥赌,所谓的盘口也不过是竹筷作筹码,赌注则是替他人洗濯几日的衣物。 甚至不少太学门生也是一时兴起参与其中。 挑事的杜狼毫更是懒得理会阁规,走到赌桌上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金豆拍在了一堆竹筷筹码之间:“我赌他柴珏赢不了!” 胡越没有理会,正欲拔刀,尉迟荣却再次开口发难。 “云笑是冬校榜眼,自然有资格和世子交手,你又是谁?” 这次是轮到胡洛坐不住了,直接亮出了洛川侯府的腰牌。 “他我大哥!怎的?我洛川侯府就算如今没啥势力,但也不是你岐王府能随意折辱的!” 此话一出,惊起饭堂中的阵阵惊呼。 在江湖中人可不看你在朝官职几品,爵位几等。 口耳相传的事迹永远是在他人心中的通行证。 虽说岐王柴俭与开国之初同样是战功卓着,但较之能与白沧浪并称,稳坐大同开国第一功臣的胡开,始终是落了下乘。 如今的洛川侯府虽不及当年显赫,但其门楣在世人心中也远比岐王府“高大”。 胡越虽然暂时没打算认侯府世子这个身份,但此刻也只是默默拔刀,不置可否。 而在认出了那柄黯淡无光的「未明」长刀之后,尉迟荣也没了动静。 只是神色也从原先惊诧隐隐透出了一丝杀意。 柴珏只是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胡兄,请赐教。” 柴珏平举长剑,与胡越迎面而立。 见那剑,宽一指半,刃长三尺二寸,剑身圆润如梭,刃口不显锋芒,唯独那剑尖泛出隐隐锈色。 胡越望之,心中只是暗叹:是把好剑,可惜人却不珍惜。 剑尖染锈,多是沾血未净所致。 然剑身不染,说明此剑伤敌多以刺挑。 仅此一眼,胡越便大致可知对手的剑招路数。 “看刀!” 胡越轻喝一声,挥刀便直劈柴珏面门。 而这喝声唬的柴珏一激灵,侧身闪避,青锋还刺一剑。 胡越当即回刀挡剑,却见刀剑相击,刀刃敲击长剑剑身毫无金铁之刚性,如弱柳扶风般一触即弯。 带着锈色的剑尖借着胡越回刀的力道,逆着长刀挥来的方向反刺。 “是剑柳山庄的《柳剑》!” “如此剑招,果真奇异。” “好歹岐王也是军武出身,儿子怎么学的是娘家的剑法?” “真要有心从军,那还来凌云阁作甚?” 不少「乾门」外的弟子也认出了这剑招的来历。 在江湖上像这般独树一帜的招式,稍微有点见识的弟子都有所耳闻。 胡越脸上一惊,但心下早有准备,赶忙退开一步,险险躲过这诡异的一刺。 泛黄的剑尖只是在他的胸前衣物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击不中,趁着胡越心有余悸之时,柴珏也是紧随而上。 他手中的长剑剑身犹如雨条烟叶,剑影朦胧,却又看得旁人眼花缭乱。 所谓剑道至极,无外乎「行云流水,任意所至」。 而柴珏这剑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凭着兵器诡异,招招皆在意料之外。 纵使胡越反应极快,你来我往之间,身上的衣物也不由得多添了几处缺口,丝毫没有了先前的气势。 好在几番拆招下来,始终未能伤到实处,他也开始逐渐适应这诡异剑招的路数。 起初的惊险让一旁的胡洛看得颇为揪心。 直到局势稳住后,他便伙同一些弟子不住的在一旁给柴珏喝倒彩。 身处其中的柴珏并未受到干扰,只觉得自己的剑法这一招比一招难攻。 而云笑却是看得极为透彻。 方才开战时的那一声轻喝就不是胡越平日里切磋的风格。 在他眼中,胡越的刀法风格是极致的朴素。 招无花招,式无虚式。 有的只是各类武学之间的杂糅变化,如同「乾门」所授兵法之中的「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看似讨巧,实际上凡是出手皆是明招,就如无解阳谋。 这才是自己平日里喜欢和胡越切磋的缘由所在。 眼下对阵柴珏,就这几招诡异剑路,只要见过一次就会有所防备,比起自己的快剑要防起来可简单的多。 云笑不敢说胡越胜券在握,以他的实力起码不会是现在这般狼狈。 看来是藏拙了。 但看破不说破,云笑此刻也只是在默默旁观。 盏茶功夫,二人已酣斗十数回合,虽柴珏气势有所回落,但仍处于攻势。 而随着胡越趁着他一招过后空当,又是一声轻喝,蓄势一刺,骤然转守为攻。 仍有余力的柴珏,丝毫不退,反倒是舞动手中的长剑以作应对。 刀剑对刺,柴珏手腕猛然一抖,剑路收缩,剑身如柳条缠上了刀身,交错之间擦出了一串刺耳的金石之音 胡越却丝毫不做退让,长刀一挑。 柴珏手上吃力,软剑骤然脱手。 胡越是同样适时收力,放开刀柄,任由手中长刀与长剑纠缠,以防剑锋回弹伤及无辜。 而旁人观之,却只是见得刀剑相交之间二人双双脱手,看似堪堪打平而已。 没等柴珏反应过来,胡越用脚勾起长刀收回刀鞘,拱手道了一句:“承让了。” 而柴珏就是再迟钝,也已咂摸出不对劲了,可待到拾起长剑,话到嘴边,出口的却成了一句:“彼此彼此。” 但杜狼毫看的更为明了,话语中几乎已然挑明:“尉迟荣,看来你们岐王府还是落了下乘。” “一介武夫罢了......” 尉迟荣仍旧嘴硬,而柴珏却是立刻打断了二人。 “杜师傅,您与荣叔也是老相识了,往日恩怨晚辈虽不了解,但今日唐突还请见谅。若日后有求,您尽管来寻晚辈便是。” “呵,求谁也不会求到你岐王府上的。” 杜狼毫冷哼一声,转身走向一旁的「赌桌」,抓起那些押胡越会输的那些竹筷筹码,一手搭着曲和峰的肩膀。 “哼哼!今年我算是不用自己动手洗衣了。和峰,你小子还是会来事!” “要不然怎么当你徒弟?” 「巽门」这师徒俩志得意满,一唱一和地走出了饭堂。 一战落幕,众人看完热闹,也是吃饱喝足,草草散场。 胡越和云笑自然也是没心情吃饭,起身各自离去。 只留下柴珏还在桌前静静地吃着已经凉透的饭菜,而口中的言语透着几分寒意。 “荣叔,你今天是怎的?往常可不见你如此。” 尉迟荣身形微颤,岐王府的「家法」他心里自是有数:“世子,是属下鲁莽了。王爷交代的事情没办好,心绪有些烦躁。此番冒昧还请世子责罚。” 柴珏得知缘由,又想到此番交手也没折王府颜面,语气也就缓和了几分:“责罚就不必了。以后这种事就直说,你出面办事都不成,想必不是什么易事,届时我会替你和父亲求情的。” “......多谢世子。” 第134章 隐刀再现 是夜,胡越将参观完万方楼的胡洛送回城中临时的住处后已是晚灯将熄。 好在白鹿城的宵禁管得不严,哪怕是出入城门只用和值守偏门的官差打声招呼,明确身份即可。 被胡洛拽着逛遍了整个白鹿城后,眼下他总算是得了片刻的安生。 不过这一遭自己并未像先前替秦疏弦引路那般的恼火。 同样是待人处事,自己这位堂弟虽然是一样的雀跃聒噪,但至少不惹自己厌烦,也不知是血亲的缘故,还是当时秦疏弦给自己留的第一印象过于跋扈。 到了城门下,看守的两名官差一人持一杆长枪立在偏门门洞之前,见有来人便将长枪一横,将他拦下。 胡越先是一愣,但还是照着规矩报上名号。 “凌云阁,胡越。” 见其中一名官差将火把举到自己面前,热气加焦烟逼得胡越退了两步,而在那人端详了一番后方才将长枪再次立起。 “嗯,走吧!” “多谢。” 胡越挎着腰间的长刀晃晃荡荡地踏入门洞,却听得隐隐异响在身后回荡。 【往之!不对劲!】 异样突显,洛北出声警告,他亦有预警,自然心领神会。 腰间「未明」没有丝毫犹豫,倏然出鞘。 回身抬手落刀,反手刀柄顶锤。 瞬息之间,一人血溅五步,一人则被刀柄砸中风池穴当即晕厥。 方才与这二人照面时,胡越就已经觉着不对劲。 自打他入阁以后,时常在万方楼里看书看到废寝忘食,宵禁后才出城更是常事,一个月里没有十回也有八回。 城门值守的官差他几乎都认识,就算碰巧今日赶上新人换班,那也该是一老一新的排班。 怎的两人会都不认识自己。 回过头时,退出门洞时,城楼之上的灯火闪动,隐隐间几道身影摇晃而过,紧接着便有隐隐的一声无力呼喊传入胡越耳中。 夜风透着肃杀。 【看来是奔着你来的,不走吗?】 【不成,出了城那才是叫天天不应。】 胡越抓起落在地上的火把,催动「天涯行」,脚下气劲奔涌,轻身直上城楼。 “何人?” “呵,本想等你出了城,再悄么声儿地把你做了。没曾想你小子竟然如此警觉?” 二人隔门对峙,喊话声音却十分清晰,可见对方的内功修为不浅。 而且这声音,胡越很耳熟。 说话间,他又试探着挪了几个身位。 见屋内那高大人影虽在随意走动,但脚下无丝毫声响传出,这身法胡越自认不如。 思量间,屋中灯火骤灭。 耳中听得几道破风声,胡越侧身闪过袭来的弩箭,破门而入的同时掷出手中的火把,照亮整间四周。 屋内没有多少打斗的痕迹,只有两名官差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他俯下身子探了探躺倒在地的两名官差的鼻息,确认只是被封了穴道没出人命后,勉强松了口气。 可不等他解穴,暗处的一点寒芒刺出,黑衣人手中的长枪舞起红缨直刺面门。 胡越仰身后翻,险险躲过这一刺。 回过神后胡越也不多问,既然对方冲着取他性命而来,那他自然也无需多做留手。 趁着那一枪扎出破绽,站定后立刻反手出刀。 而黑衣人的反应也极为迅速,枪杆一抖便将长刀挑开。 交锋过后,二人稳住架势。 借着微弱的火光,胡越也认出了眼前之人。 “怎么?晚辈应该不曾得罪过你们岐王府吧?尉迟前辈!” “若今日胡洛小子所言非虚,那你就该死!” 烛光下,尉迟荣双目尽显凶光,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油然自生,单是这一点就能令寻常江湖人士见之胆寒。 此等气势,胡越不是没见过。 但他也能感受到,比起仇娄那彻骨透心的杀意,眼前尉迟荣这等水准还是难望项背。 而且这话听得他也是云里雾里:“什么所言非虚?” “胡开的子嗣,就是我今日不杀你,以后走上江湖一样会有大把人杀。你该庆幸遇上的是我,看在洛川侯的面子上,我起码能给你个痛快,留个全尸。到时候将你带回洛川与你父亲合葬。” 听到此举与自己生父有关,胡越心中暗自感叹,当初义父隐姓埋名还真是没错。 自己都才知道没多久,这会儿连岐王府都想要自己的命了。 “那还是真是抱歉......” 听得对方如此说死言生如此随意,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意,厉声呵斥的同时,一脚勾起身侧的长凳猛然踢出。 “我还没活够呢!” 尉迟荣一枪挑开,枪杆上翻涌的气劲当即将长凳截成了两段。 木屑飞散之间,一双黑眸中精芒闪烁,手中刀出影随,扯出一串尖啸。 已经摆好架势的尉迟荣没曾想胡越竟会主动进攻,更没想到这一刀的攻势来得如此迅猛。 阴阳气劲流转下的刀刃让本就晦暗的刀刃愈发模糊,难以目视其长短。 纵使尉迟荣经验老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以枪杆直接拦挡,只能先退步避让。 而这脚下一退,身上先前积蓄的气势便已散去大半,紧随而来的便是胡越的步步紧逼。 刀枪相对,诚然寸长寸强的道理亘古不变。 但也有个前提——不被贴身。 不说于这城楼室内动手,长枪施展不开,不及长刀灵活,单单是被近身后长枪更是难以发力。 且制式的长刀刀身后段并不开刃,「未明」更是包铜护刃一尺之长。 使用之人便可以前握刀身,长刀做短刀,发力更为充分。 可面对胡越那狂风骤雨般的进攻,尉迟荣并未露出惶恐之色。 尽管横棍拦刀时不得不运足气劲加以护持,以免被截断枪杆。但稳住局势后,他也立刻寻到了反击的机会。 眼见尉迟荣脚下步法慢了几分,胡越也是毫不犹豫,贴身一刀擦过其臂膀,连衣带皮,生生削去一层皮肉。 但尉迟荣却是以枪作棍,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趁着他出刀的空当挥出。 胡越不得不回刀格挡,但枪杆上那极其霸道的气劲带出的力道顿时震得他双臂发麻。 好在有《六合诀》护体,消弭了气劲带来的冲击,加上近日的潜修气劲充沛。 这势大力沉的一杆扫来也才堪堪让他退了几步。 趁着二人拉开了距离,尉迟荣也不顾上臂膀上的伤痛,当即紧追,手中长枪连连刺出,专挑中路,极难遮架。 其势来去如箭,其形刚猛如龙。 锋芒隐现之间,攻守易形。 胡越只得且守且退,堪堪招架几个回合便难以为继,一只脚已经退到了门框之外。 兵器没有优势,眼下先机已失。 这要是再出了屋子,失去地利,那也没有必要再在招式上多做纠缠了。 尉迟荣同样了然其中道理,顿时气势大盛,当即乘胜追击。 “受死!” 又是飞身一枪扎来,胡越单手捉刀,连退带挡。 可这一击攻势太猛,被挡开的枪尖虽只是擦过眉头,却也生生在他的左额上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但他心中却是窃喜,自己刚刚空出的那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柄飞刀猛然掷出。 霎时,一道寒芒直取对手的面门。 而尉迟荣方才扎出这一枪,二人一进一退之间,此刻他的身子正卡在门框之中,左右躲闪不得,犹如一个人型靶子。 这刚出一枪来不及收招,尉迟荣只得高抬枪杆挡开飞刃。 就是这一挡,让出了足够的时间。 抬枪之时,尉迟荣自身的视线被枪杆与手臂遮挡。 而此刻屋内亮,屋外暗,光线骤变更是让其难以目视。 胡越站定脚跟,平举长刀,一呼一吸之间便已完成蓄势。 在《六合诀》修炼至第三重后,胡越调动全身的气劲也不过是一息功夫,本就明暗不分的长刀此刻与朦胧的月光融为一体,隐入夜色。 而挡开飞刀后的尉迟荣再次端起长枪,只见昏暗月光下的漆黑人影将手高举过头,手中的长刀不见踪影。 此刻,他才意识到,白日里这小子和自家世子交手之时到底放了多少的水。 而且这般诡异的气劲,他见过! 「二气交融,隐没无形。」 这小子不仅炼气已至「河海」,甚至是阴阳同修! “「隐刀」?是谁教......” 惊呼未过,一刀落下,奔涌而出的气劲在城墙的地砖上擦出一道半尺深的刀痕。 气刃裹挟着飞溅的碎屑和砖石之间的尘埃隐隐显出形状。 此刻仍站在门框正中的尉迟荣左右避无可避,只得稍退一步运起气劲,勉强撑起护体的罡气,架枪硬挡。 可蕴含着阴阳二气的气刃破开长枪的硬杆犹如剖瓜切菜。 三刀过后,尉迟荣手中的长枪早已断成了数截,衣物也在瞬间被气刃扯得稀烂。 所谓「出刀力尽」,已是决胜之时,胡越更是不再留手。 气海与灵台二穴内气劲奔流不息,数道气刃接连斩出。 尉迟荣那「铁骨」境界下的血肉之躯在罡气护持下虽能将化解气刃的锋芒,但身体所受的冲击却是一点都免不了,每抗下一道气刃就如一道重鞭猛抽在身上。 尉迟荣皮表未见血,可肌肤之上满是重击过后留下的一道道深紫血印。 到最后,尉迟荣只能双臂护身,硬撼袭来的气刃,可纵使的气劲再雄厚也架不住如此攻势。 胡越见状,最后一刀也稍稍收势,留下一分余力,而气刃也并未从刀刃而出,转从刀身横挥,形成一道气浪。 一声闷响过后,尉迟荣那魁梧的身体被抛飞在地,已经不省人事。 胡越也是撑着最后几丝气力走进屋内,掐了掐对方的脉搏。 确认人没死后,他才在屋内寻出一段绳索将人来了个五花大绑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嘁,岐王府......就这?” 随后拾起火把,点燃城头的烽火,彻底放下心后他也是腿下一软,瘫坐在地。 第135章 再往碣石 待到城中官差披星戴月地赶来,当班的武毅登上城墙时,远远便望到城楼一侧的大门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了一面残垣断壁。 武毅吩咐其他人封锁现场,自己则是俯身先给尉迟荣验伤。 双臂折骨,皮不见血,内息紊乱,还被五花大绑。 得亏这人气血充盈,但凡身子骨弱一点,估计这会儿已经咽气了。 武毅赶忙解开绳子,安排下手把人送去城中素问馆医治,而自己独自走到胡越身前,一声苦笑。 “师弟,这本事可真是突飞猛进啊。上回是万民教,这回怎么还轮到岐王府了?” 看着武毅那一脸天生丧气的脸,胡越心里明白这次的麻烦有多大。 “师兄,城墙偏门还有俩冒充官差的,留了个活口,记得问问。” “不用问,看过了,都是岐王府的人。” 武毅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同僚。 “不过以岐王的规矩,要想从他手下的口中问出话来估计是没什么机会。而且是王府中人,我们地方衙门也不好多管。” 胡越无力答道:“恩,知道。” 武毅看着胡越额头那片已经发黑的血痂,不免担心,也是搭手号了号脉:“身子不打紧,有哪里觉着难受吗?要不要送你去药庐。” 胡越摆了摆手:“没大碍,都是皮外伤,就是用力过猛了些。” 武毅想到进屋前看到的那面破碎的墙壁,不由得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猛。 “那人就先交给师兄你了,我先回阁。” “要我跟着吗?” “不了,自打上回出事后,「坎门」的人在山下值夜警戒都成习惯了。要不然尉迟荣也不用安排在城门口这段路上动手。” “也是。” 武毅想到半年前自己还出手救过的这位师弟,如今实力突飞猛进,只能在心中感叹着后生可畏。 缓过劲儿的胡越起身,可转念一想,立刻掏出胡洛带给自己的那封信,站定后仔仔细细地看完。 随后他转头问道:“师兄,衙门的卷宗可以借我看看吗?” 武毅有些为难:“这不合适吧?” 胡越自然清楚其中难处,但有些事他必须知道:“柳海生,我得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 次日,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在门中遭受宁师傅的非人折磨后,不少「离门」的弟子开始各处找事做。 有人在门中和其他弟子继续深入交流,互换心得; 有人下了山在万方楼的擂台大打出手,积累经验; 有人则是一切照旧,继续折磨自己的身体,锻炼意志。 而胡洛这位初来乍到的记名弟子显然还没法立刻适应阁中的生活,本打算今日继续缠着胡越。 可今日自己人还没到演武场,却看到昨日印象里颇为谦逊的堂兄此刻堵在了必经的山道上生生拦下了柴珏。 眼看着二人又要动手了,他也是赶忙奔上前去拉架。 “哥,你俩这又是怎么了?你额头的伤......” “不怎么,只想让柴兄我跟走一趟。” 柴珏也不是泥人脾气,王府出身让他天生带着几分傲气。 “胡越,昨日之事是荣叔心急生的误会,你要是怨气难平,今日我亲自再给你赔个不是总行了吧?” 胡洛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柴珏这番说辞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压得够低了。 昨天那事确实是尉迟荣做的不对,他认了,但他本人可不能任人摆布。 毕竟要是传出去了,丢的是岐王府的脸面。 胡越懒得惯他,搓了搓额头发痒的伤口,压着火气反问道:“要不你去城里的素问馆问问躺在那里的尉迟荣昨夜做了什么?” “素问馆?” 柴珏知道那是白鹿城中的医馆。 “荣叔他怎么了?!” “放心,人还没死,就是跟我干了一架而已。” 二人话语间的一来一回,倒是一旁的胡洛惊了。 那尉迟荣虽说只是岐王府的侍卫教头,但好歹也是六品武勋的校尉出身。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手上功夫那都是能稳压江湖上一些寻常门派的魁首。 知道情况的柴珏也能猜到是自己理亏,嘴上只能服软:“我们借一步说话!” “用不着,我就一句,这事牵涉你们王府,你跟不跟我走这一趟?” 对于胡越这般说辞,柴珏虽意外,但也不敢不重视。 “去哪?” “碣石村!” “我得去门内和秦师兄说一声通告一声。” “行,东门外等你,午时之后出发,若是不来,我懒得等你,届时后果自负。” 柴珏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直奔「乾门」校场。 而胡洛开口问道:“哥,当真是岐王府要杀你?” “不知道,但昨夜尉迟荣出手了,而且就是来要我命的。” “那今天你还自找麻烦?” 胡越叹道:“我不是在找他麻烦,是麻烦自己找上门的。” “何出此言?” 经过昨夜在衙门后看过卷宗后的长思,胡越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 尉迟荣下杀手,也没必要说假话。 而动手的原因就只是因为自己生父的身份,那说明岐王柴俭也和当年的魏王之乱有所牵连。 而且事出突然,如果早有预谋也不至于准备的如此仓促。 所以必然和近日所生之事情有关。 在洛都,唯一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就是洛川侯府。 近来皇帝和太子同时弄出了动静,以岐王府的手段,必然能从中探听到些许端倪,所以才会派尉迟荣来确认消息。 而昨日白天,胡洛的那番话让尉迟荣得以确认自己的身份。 至于为什么急于动手,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昨日白天里和柴珏过招的时候藏拙,被他当做软柿子看待了吧。 想到这儿,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尉迟荣怀疑自己已经有了牵扯到他们王府的线索。 而近日来,自己在阁中唯一的变数便是眼下自己身边的这位堂弟。 “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 胡越掏出了那封昨日胡洛交给自己的信。 胡洛赶忙把胡越手中的信纸推开:“别别别!我说了我不看的!” 胡越笑道:“放心,看了你也不懂。” 胡洛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纸,上面的内容简练,仅有一句话——「仇娄开关,所需信印皆是伪造。造假者,化名柳海生,其物仍在,查之可解惑。」 果不其然,胡洛看到这个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也是一头雾水:“柳海生?谁啊?” “一个死人。” 其实当胡越自己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颇感意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之事会牵扯到这个小小滨海渔村。 为了确认这个信息,胡越还特地去翻了翻卫岚留在衙门的供词。 ——她亲口承认,人已经死了,但她并没有毁坏村庄。 那如果不出意外,那些印信的确应该都还在。 “啧,看来麻烦不小。哥,这有一就有二,你现在在凌云阁里还算安全,要出去了岂不是.....” 胡洛虽不了解事情缘由,但警觉性一点不差。 胡越叹道:“所以才得拉上柴珏一起,现在出手的是岐王府,昨夜我能打退一个尉迟荣已是极为勉强,要是多来几位高手全身而退都是难事。带着他们的世子爷同行,真遇上硬点子,也好有个分量十足的人质。” “额......有必要这么直接吗?” “岐王府现在既然能想到对我下手,说明已经起疑,迟早也会查到碣石村。” 此番胡越也是无奈之举。 未来阻力重重,眼下在阁中提升自己自然是万全之策,但这次涉及到当年的开关令文,如此重要的物证又岂能拱手让人。 胡洛也不阻拦,起身就要同行:“那就出发吧,越快越好。” 胡越轻斥道:“别闹,你现在还算是侯府世子,别被牵扯进来!” 而胡洛脸上一改昨日的轻浮,侃然正色饶是让胡越瞧着有些陌生:“哥......以前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但现在人家已经动手,我们躲不掉的。” 第136章 门主来访 白鹿城北,毛竹林。 一个月的休沐期间,竹林掩映中的僻静幽然突兀地多出了两间屋子,平白无故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这自然不是颜轻雪的意愿。 对于自己衣食住行她向来没太多讲究。 可眼下新添了唐纤云这位“顽主”,平日里鼓捣机关术总得有个工坊才方便。 虽说占地无需过大,但所需的物件也得一应俱全。 好在有万千这位冤大头掏腰包。 即便是恰逢年关,也架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 没有人能拒绝酬劳加倍的诱惑,二倍不够就三倍,三倍不够就五倍! 只有没到位的价码,没有办不成的活计。 不出几日,一座崭新的工坊便在那片先前被云笑用剑气削平的空地上铺开。 颜轻雪照常一早起床,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开始练功,而是早早的将屋子整理了一番,静静地坐在桌前静待。 依照约定,年前楼主会来探望一次,可是当时自己正在岭南,所以只留了一封书信。 信上约好再见的时间便是今日。 趁着空当,颜轻雪一如当初在无心楼中时那样习惯性地记录自己的行踪,只不过相比以往,字句间又多了一个人的踪影。 起初的记录,她无非将胡越的行踪一一转抄于纸上。 时间、地点、人物、行为,要素样样齐全,但也没多写一个字。 但渐渐地,一丝不知名的情绪渗入笔墨,借着白纸黑字露于纸上。 竹林遇袭受伤,自己躺在药庐,因期待而忐忑。 得知城外万民教劫人时,心中的急切与担忧。 潮州城中,再见时的欣喜和信任。 宝林寺外,险境中的决然与依托。 他不曾说过什么,也不曾有过许诺。 可她都知道。 颜轻雪不敢奢望,也不能奢望,他还有他的路要走。 自己要做的,便是待他走完前路,再去求一个答案。 届时如果这份情意未变,往后不论隐遁江湖,还是策马天下,自己只求生死相随。 一纸写满休沐期间的记录,听到屋外林中惊起一阵雀鸣,颜轻雪也是草草收笔,推门而出。 工坊里,听着动静的唐纤云也探出了她那圆圆的脑袋。 朦胧雾气之间,李泠依旧是一身玄色华服立于林间。 而她身后跟着的那名陌生的女子眼眸圆融,大气温婉,口鼻娇俏,发丝微垂随云髻。 天缥色的长衣看似朴素,细看也能觉察出其质地上乘,腰间的一柄细剑,使其温婉中添了几分英武。 可偏是如此气质的女子身上,眉眼间漫出的却是冲天杀意。 颜轻雪心头一紧,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短剑之上。 “门主!” “别紧张,这人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李泠淡然轻语。 “苏小姐,你出身剑柳山庄,给的报价自然不怕你出不起,但「死」字门的人不肯接这单子也情有可原。” “凌云阁的弟子,人少了拿他不下,人多也易暴露,白笙若是报复,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起的。” “你既打算亲自动手,我「欢」字门能给你配一位善后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却见那女子扫了一眼颜轻雪,神色困惑:“李门主,莫要诓我,这位可不像你「欢」字门的门客。” 李泠看了眼此刻的颜轻雪面色不改,往日眉眼间的浓愁和迷茫已悄然散去,心中也是生出几分欣喜。 看来在白鹿城,她日子过的不错。 李泠索性呛声道:“谁说我手下就一定是无心楼之人?” 那女子没敢回嘴,她知道「欢」字门虽不对外主杀伐,但也不是好惹的。 “放心,有她善后,凌云阁找不上你的。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能在白鹿城外定居久住?” 得到保证后,才见那女子逐渐收敛气势:“多谢门主,那不知何时能出发?” “不急,你要是想杀完人还活着回去,最好等我的人做好安排。起码要等胡越出了白鹿城再动手。” 听到门主提到胡越的名字,颜轻雪心下既惊又怒,面色未变,但眼睛却是直直看向李泠。 却见背手而立的李泠手上隐蔽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雪,你自己和这位商量一下具体事宜。之前我交代你的事儿也别忘了,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你知道的。” “是。” 听到李泠的刻意提醒,颜轻雪拱手回应,心中大致明了,门主想要的结果。 胡越肯定要保护,至于这位能不能活着回去就得看命数了。 李泠走入屋内,拿起了颜轻雪方才写好的记录,又提醒了一句:“点子扎手,你自己注意点。” “明白。” 得到答复,李泠微微一笑,握着一沓信纸又缓缓走向了工坊。 “纤云,别躲了,知道你在。” 窗沿下,唐纤云缓缓露出脑袋,一脸窘样:“门主......” “干嘛?楼里无常簿上你都是个死人了,还怕我逮你回去。” 看着如此模样,颜轻雪眼角流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但目光回到那陌生女子身上时却不得不恢复往日的默然。 “苏小姐,先进屋坐会儿吧。” 女子依旧站在林中,颜轻雪从那双眼中看出了久违的鄙夷之意。 而此刻她却早已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不了,门主与我说,凌云阁中所有的弟子都是你在收集行踪,带我去找一个叫胡越的弟子即可。你只需等着收尸善后即可。” 颜轻雪面色不改地端上一杯热茶:“不急,阁中弟子每日行踪不一,此番任务门主并未提前告知,在下总得先打听一番。” “午时之前,我要答案。” “好。” ———————— 另一头,胡越一行人的动作极为利落。 下山,租马,出城,向东。 这次不用想着收集情报,不用担心打草惊蛇,等到柴珏前来,官道上三人策马狂奔,直奔碣石村。 一早出发加上连夜赶路,这次行程没有受天气阻延,第二日抵达平海镇后,稍加休整,正午时分,几人便已入了碣石村。 映入眼帘的破败景象,让胡越又想起了那夜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 “哥,这村子也不小啊,就我们仨,要从哪开始找起。” “那儿。” 胡越伸手指向远处巨石下方那大门洞开的房屋,正是柳海生曾经的住处。 依照卫岚留下的供词卷宗所述——那日夜里,自己和北魁带着人前脚刚走,后脚柳海生就在这间屋中死于她的刀下,加上秦修和季轩两位师兄所查的证据,可以确认供词无误。 就这短短一点时间差,如果柳海生死前要掩藏东西,应该没有时间去其他地方。 胡越不清楚自己那位堂叔是怎么知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会在柳海生手里,也不清楚他给自己写这封信的用意。 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不想这东西再重见天日。 目前来看,岐王府那边算是一个。 而此刻最为急切的还不是胡越,反倒是柴珏。 在东行的这一路上,听完胡越讲完了来龙去脉后对于岐王府的推测,柴珏尽管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参与了那场叛乱,但证据已经被人指出,由不得自己自欺欺人。 要想自证王府的清白,那就刨根问底,查清真相,这便是最直接的办法。 就哪怕真的有所牵连,最起码自己得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 那样真到了不得已的情况,自己也好命人彻底斩断追溯根源的线索。 柴珏一咬牙,目光一沉,走进了屋子。 “进屋,搜!” 第137章 来人似伊 木屋的摆设一切照旧,和胡越当日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此刻盖了一层浮土。 而木屋中也不过一间被木板隔开两个床铺的卧室,一张木桌,和一处砖石堆砌的灶台和厨案,看不出有什么玄机。 屋外的院子也只是竖着晾衣木架和晒鱼的竹筛,也并无异样。 三人一通翻找,除了将屋内的浮尘扬起盖到了自己身上,也没有其他收获。 胡洛四仰八叉的躺在桌上,看着满屋的尘埃,叹道:“哥,你不会被我爹诓了吧?” “要是你爹诓我,那他就是怕我回去继承爵位,想要借刀杀人。” 尽管眼下事情没了进展,可胡越面对自己这个堂弟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恶狠狠地假意威胁:“这次要是没着落,找空我拿刀架你脖子上去洛川侯府要挟一番,说不定更有用。” 胡洛仰头起身,脸上写满了兴奋:“嘿!你还别说,我爹最疼我了。咱俩演一出,说不定还真管用。” 这话不仅是把胡越讲无语了,一旁的柴珏更是难以接受。 “胡尚书当年也算战场雄杰,侯府怎么还能出你这么个不肖子?” 胡洛甩给柴珏一个白眼。 “得了吧,你不一样是来查你父亲的毛病。” “那也是被逼的,哪有跟你似的,赶着要坑自己亲爹的?反正我不信父王当年会干这种事情。” 胡洛也理解此刻柴珏的心情,岐王这个外姓王爷在大同朝廷里也是独一份。 能在朝堂上屹立三十年不倒,光靠能力,坐得一时,但坐不稳一世。 能位极人臣,靠的不仅是能力和手腕,其德行必定也是相当深厚。 洛都大兴殿上,每日早朝的官员里不说所有,至少有九成都盯着他身下的位置。 这样的人但凡有一点差错都会被人死死揪住不放,更何况是牵涉到当初的魏王之乱。 胡洛扭头问道:“哥,怎么说?还要继续搜吗?” 胡越看了眼柴珏,但并未得到答案:“听你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一间间无主的房屋,无奈道:“再在村子里找找吧,日落之前若是没收获就先回平海镇落脚。” 几人踌躇之际,杀机显现。 淡雅身影如一阵清风破窗而入,手提长剑从斜刺里杀出,直取胡越后心口。 “哥,小心!” 突如其来的杀招让胡越猝不及防,这一剑之快,别说抽刀回身,就连躲闪都稍显勉强。 好在躺在桌上的胡洛反应及时,挺身一脚,踢在剑身之上,拦下了杀招。 可却见那长剑剑身被这一脚踢得骤弯,剑尖挑过胡洛的小腿肚,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 见到这熟悉的《柳剑》,胡洛心下一惊,可他小腿中剑吃痛,脚下不稳只得狼狈落地。 好在情急之下,他并未慌乱,提起气劲一掌拍在地砖之上,扬起了层层飞灰遮住其视线。 而落掌之处的地砖却成了一堆碎石,齑粉之下露出了藏匿其中铁盒的一角。 胡越不敢大意,出刀毫不收力,刀刃气劲卷起尘埃,犹如颓风扫过。 素衣女子见此刀势不可当,侧身急退。 气劲贯空,夯土木墙轰然崩塌。 屋外海风灌入吹散了些许泥尘,而正欲拔剑刺去的柴珏此刻才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握剑的手却在隐隐颤抖。 “苏似伊!怎会是你?” “柴珏,有话迟些再说,先助我杀了此人!” 说罢又是一剑刺出,柴珏也是立刻出剑拦挡,二人剑法同门,虽说功力柴珏不及对方,但凭着对于剑法的熟悉也能僵持一二。 胡越荡去尘埃,持刀而立,紧盯着二人手中的剑。 胡洛看见堂兄眼中的疑惑,提醒道:“哥,这位是剑柳山庄的大小姐,她二姑父便是岐王,也就是柴珏的表姐。” 胡越自然听说过岐王府和剑柳山庄的关系,只是不曾想会来的这么快。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对上尉迟荣且需讨巧,而这位剑柳山庄的传人胡越在万方楼中自然有所耳闻。 她在上一届的「江湖论剑」中虽说名次不高,但那是因为分组之时早早地遇上了季轩师兄,二人当时的实力几乎是平分秋色,只是最后一招被伤到了要害,以至于后续几场不得以全盛之姿应敌而败下阵。 如今季轩的实力,胡越亲眼见识过,眼下对上当年与之齐名的苏似伊,想从她手中全身而退,怕是机会渺茫。 缠斗的二人虽说实力悬殊,但苏似伊面对自己的表弟也不忍下重手,缠斗仅用几招便挑开了柴珏手中的长剑,转身便要杀向胡越。 柴珏也不管不顾,弃剑不顾,飞身挡在了胡越身前。 “闪开!” “表姐!事情未曾查明,不可滥杀!” “呆子!你还真想让此人将姑父也扯进来吗?” “父王当真有错?” “他身为大同的柱石之臣自然无错!错的是我们苏家!现在报应上门了。不杀他,我剑柳山庄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这和你们剑柳山庄又有何干系?” 二人言语之间,胡洛已经从粉碎的地砖中掏出铁盒,除去一本看不懂的账册以外,其他的书信自然也是一字不落的入了他的眼睛。 “自然是有关系!” 思绪只在脑海中闪过片刻,他便将其中原委尽数厘清。 “彼时,魏王叛乱,那一封致使汜水关兵士弃守关塞的洛川侯信印正是这‘柳海生’伙同他的兄弟伪造的。” 柴珏立马质问:“这与剑柳山庄有何瓜葛?!” “昔日的剑柳山庄在江湖上号称「剑笔双绝」。而‘柳海生’本姓苏,名桑,其兄长正是当年剑柳山庄中那「剑笔双绝」中那支‘笔’的分家长子,时任中书侍郎的苏让。” “而能命这二人做出伪造印信此等悖逆之事的人恐怕也只有当年山庄中的主事之人了。” 看着胡洛亮出从铁盒中取出的信印,苏似伊也再不得有所顾忌,一脚踹开拦在身前的柴珏。 胡越也是挥刀挺进,后发而先至。 先前在阁中他已经见识过了柴珏的《柳剑》,优点很明显,凭借着软剑的轻盈,出招迅捷。配上诡异的剑路更是出其不意。 其势主攻,首招伤人,次招索命,凡过三招必要见血。 而缺点就更明显了。 ——灵巧有余,刚劲不足,难作守势。 刀剑相持,内功的差距只有在角力之时最能显现。 纵使他手中的长刀势大力沉,但人家附着在剑身上的气劲凝练到足以使刀兵不可破,那又为之奈何? 可胡越眼下不敢收招蓄势,一旦让对方缓过劲,自己就彻底没有胜算了。 而在《六合诀》配合着「归元气海」?吸纳溢散气劲用以为继的情况下,他的持续进攻甚至让苏似伊在心中也不得不暗叹凌云阁弟子的实力之强劲。 但攻势再强,终究是再而衰,三而竭。 只要破不了招,相持之下主攻方自然显现败相。 看着自己手中长刀一次次挥落,力道虽不减,可攻势渐缓。 胡越也明白,再拖下去,自己也耗不起。 眼看着苏似伊缓过劲后刺来的剑尖,他假意挥刀,要去拦挡。 实际一手收拳开始蓄势,而身子挺进的同时仅仅微微偏斜,做出些微躲闪避开要害。 刀刃击触剑身,弯曲的长剑剑路一改,剑尖刺向胡越那已经没有了防备的躯干。 忽听得耳畔破风,一柄雕镂着梅花的短剑擦过苏似伊手中的长剑。 胡越侧着身子让原本夺命的剑招仅仅只是扎在了肩头,但这一剑的力道还是让剑锋深入血肉,甚至能够感受剑刃擦着骨头产生的顿挫。 但剧痛没有让他丧失理智,手中蓄势的一拳借着挺进后留下的最后半步空当着力而出。 一记崩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苏似伊的小腹之上。 “哥!” 胡洛红着眼惊呼一声,拄着刀撑起身子,可腿上的伤口也只能让他单脚而立。 “放心,还是死不了。” 而另一边,尽管在出剑后,苏似伊已经觉察到了胡越的用意,提前调动气劲撑起罡气,护住了气海,但猛烈的冲击还是让她浑身为之一颤,连退了几步后方才稳住身形。 看着胡越死死捂住肩头伤口却也止不住那汩汩涌出的鲜血,也已无力再战。 至此本该胜负已定,可此刻同样有一柄短剑顶在了自己的后腰,三根手指死死地钳住了自己的咽喉。 前后夹攻,苏似伊知道,自己也别想再有还手余地了。 她侧过头,忿忿问道:“你们无心楼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颜轻雪回应的语气毫无生气。 “我何曾说过我是无心楼的人?” 而那双此刻略带怒意的明眸看向胡越时,他却对着颜轻雪摇了摇头。 于是她撇了撇嘴,扭头对着不远处的柴珏说道:“要是不想这女人再发疯,就过来给她绑上。” 柴珏被这轻声一喝喊的周身一颤,从屋中随手寻得一根麻绳,将苏似伊的双手捆上,随后才敢问道:“表姐,当年之事真如这封信上所说,苏氏族叔也有参与?” 苏似伊没有回应,只是点头默认。 而正在手忙脚乱地替胡越包扎的胡洛却更为不解了。 “那为何要杀我哥?消息是我爹传出来的,你们剑柳山庄要真想瞒天过海,不也该先杀他吗?” 苏似伊说道:“当年之事他胡承也脱不了干系!真要论罪,他怕是要死在我们苏家前头,自然不敢说。但是此人没有这些顾忌,事关父仇,没人拿的准他是什么心思!所以必须得死!” 胡越并未恼怒,心中只有不屑:“敢问这伪造信印之事,理由为何?牵扯几人?受人指使还是为己图谋?这些你都知道吗?” “......不知。” 苏似伊言语暗弱,她哪管的这些,自打懂事以来,从小习武为的就是山庄存续,名扬江湖。 于她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我观父亲日夜忧心,姑母来信,字句间亦可见她心生忧惧,日日不得安神。此等陈年往事我也是近日偷看他们往来书信方才得知。剑柳山庄与岐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已至此,只能江湖事江湖了!” 胡越摇了摇头:“伪造信印的事主已然身死。我要查的只是真相,就算日后清算,除了幕后主谋,牵扯之人只要能悔过相助,我都可以不追究!” 听着这话,苏似伊只想发笑:“笑话!你不追究?朝廷里面难道就不追究了?” 这次轮到胡越无话可说,但一旁的胡洛倒是一翻白眼:“那啥,苏姑娘,你不会不知道我们侯府有先帝赐下的钱缪铁券吧?” “那又如何?那东西可保你们一家的性命,可我们苏家呢?” “也对,这不怪你不知道,继承侯府爵位的是我哥。就凭我那堂伯当年的功勋,我爹死不死还不一定,最起码是不会株连的。” “那老东西要死就死,我哥也不会管他。当年的涉事之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岐王那边我们管不着,但到时候用这钱缪铁券保你们一个江湖山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胡越听着这话是一脸的无奈:自己那位堂叔有这么个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而且自己什么时候有说过要继承爵位了? 而苏似伊则是一脸讶异的望着眼前的这个看上去有些内敛的少年:“此话当真?” 胡越言语自然也是斩钉截铁:“只要有办法,在下绝不牵连剑柳山庄。凌云阁弟子言出必行。” 苏似伊也稍稍安下心来,凌云阁的信誉还是信得过的。 至于洛川侯府,毕竟这么多年相安无事都过来了,真要出卖早就卖了。 “......今日是我鲁莽了,还望胡公子见谅。” “轻雪,放人吧。” 颜轻雪听到胡越的话,双指连点,封住苏似伊身上的几处要穴后方才俯身捡起先前掷出的短剑,将她手上的麻绳割断,也是难得的出声回了句话:“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在下凌云阁颜轻雪。” “你也是凌云阁的人?” 挣扎了一番的苏似伊更纳闷了,眼前这位可是「无心楼」中那「欢」字门门主这回亲自挑选的门客。 见苏似伊并不老实,颜轻雪提醒了一句:“苏姑娘,此封穴法乃家师秘传,请勿妄动气劲,若是伤着自己我可不负责。” 苏似伊不信邪,催动气劲尝试了一番,可换来的却是阵阵隐痛,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你师父是谁?” 颜轻雪也不掩饰,报上了自己的师门:“家师白鸢。” “这......” 苏似伊正欲追问,却见颜轻雪背对着其他人,对着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骤然冷峻,压着声音说道:“莫要多问,与你无关。” 苏似伊也有分寸,牵扯到无心楼内部的事情,她可不想知道。 况且这人不仅和那「欢」字门门主有关系,还是那位「白鹿飞燕」的弟子。 而胡越并不在意这些,勉强包扎一番后,起身走到了苏似伊的跟前:“苏姑娘,方才你说贵庄庄主和岐王妃皆知此间内情,不知可否引见?若能早日查清真相,也算是了却我们各自心头的忧虑。” “自然。” 听到这话,胡越放下心来,可肩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身子不由得发颤。 “先回白鹿城,这剑伤怕是需几日疗养,而且我回阁里与师父交代一下。劳烦苏姑娘先在城里留些时日。” 散去杀意的苏似伊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婉,眼中带着丝丝愧疚。 “那就有劳胡少侠了。” 第138章 挫骨决心 两日后,药庐 苗圃中,感受到春意的药草刚刚抽出一丝绿意,却被罗阎那粗糙的手指折下嫩芽,放在了石臼中尽数捣碎,挤出鲜嫩的汁水。 而另一只手则是捏着一柄小刀和细针,在油灯上炙烤着刀刃,嘴里郑重其事地问着趴在床上的胡越。 “小子,真不用上麻药吗?” 而他的脸上有着两分纠结,剩下的全是抗拒:“可别了,都被「青丝雪」扎晕两次了,别再来了!” 那种感受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而且用上麻药,这一睡起码就是几天时日,眼下自己可没有这么多时间。 “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 罗阎也不勉强,递出一大碗带着几分药味儿的烈酒:“哝,那就用这个将就将就。” 胡越接过木碗一饮而尽,顿时脸颊涨得通红。 而罗阎不急于动手,待到酒意上头,胡越目光渐渐涣散后,他才将小刀细针从灯火上取下,置入烈酒中冷却,而后递出一卷麻布,提醒了一句:“咬住,忍着点。” 胡越接过后塞进嘴里,撇过头,闭上眼,趴在木台上。 一切准备妥当,罗阎点头示意。 而颜轻雪细眉紧皱,一点点解开胡越身上的纱布,扯动血痂带来的抽痛让胡越不由得嘴角抽气。 但一旁的罗阎却是早已见惯了这场面,没等胡越这一阵的痛意过去,一刀将伤口重新划开,然后沿着伤口边缘迅速割下已经发黑的死肉。 尽管罗阎手上的动作极快,可剜肉除疮,岂能不痛? 颜轻雪在一旁打下手,同样是一脸淡然,毕竟在无心楼时她见过比这更残忍的场面,但此刻躺着的是胡越,不免心疼。 胡越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可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口中的麻布,嘴里没有发出声响,而在烈酒带来的醉意也只能帮着他,不让身子过分的颤抖。 而割去了死肉还不算完,剑伤入骨,骨头上的缺口还得磨平。 不然等日后长好了肉,万一骨缝缺口处牵扯血肉,到时候还得破开伤口再来一次。 胡越听着耳边锉刀过骨,悉悉有声,眼看着肩上流出的血一点点在身下的水盆中积攒,起初的疼痛也开始渐渐麻木。 直到罗阎用桑皮线将伤口缝好敷上石臼中捣好的药草,他已经在木台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罗师傅,他......” “算这小子命大,还知道一回来就找我。要是晚些时日,这伤就不是流点血就能处置好的。来搭把手!” 罗阎喊上颜轻雪一起将人从木台移至床上,盖上棉被后罗阎才算是松了口气。 “看这小子不肯用麻药,这是要赶着去剑柳山庄?” “嗯,如今他的身份瞒不住了,如今还只是岐王府找上门,说不准还会牵扯到什么人,越拖风险越大。” “呵,做事还算机敏。” 罗阎擦去手上的血迹,将石臼中剩下的药草装在盒中给了颜轻雪,吩咐道:“伤口上的药三天换一次,拆线要到一旬以后,拆线当日要重新上药,七日后方可痊愈沾水。” 颜轻雪接过药瓶微微躬身:“是,多谢师傅。” “这小子死脑筋,你也不劝劝?杀他义父的仇人已经死了,旧事如烟,就非得求这么个真相?顺其自然又不是什么坏事。” 罗阎也是过来人,自然能理解胡越的动机,但不认同他如今的做法。 颜轻雪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罗师傅,他要是能从你我言语,他也就不叫胡越了。” “唉......” —————— 翌日,飞流瀑 江南早春的枯水期让此处颇为壮观的白瀑化作了山壁上的潺潺细流。 沈怜心领着胡越沿着岩壁后的通道缓缓而行。 走到尽头,胡越却只看到一个堪堪能让一人通行的石壁豁口。 不知是何缘由,此地湿气厚重,豁口处却连青苔都不生不长,一眼看去颇为扎眼。 二人侧着身子挤入豁口。 石室四周凿渠蓄水,灯火长明,却丝毫不觉闷热。 石台居中,白笙和沈离此刻各执黑白,正在一块刻出棋盘的方石上对弈。 沈怜心和胡越也不打扰,站在二人身后默默观棋。 不过棋局却并不胶灼,几乎就是执黑子的白笙在大杀四方,只不过到了最后,沈离的几手落子接连吃去几片黑子,让白笙一时肉疼。 可惜,大局已定,一手庸棋落位,看得沈怜心一时难忍,出声提醒。 “爹,又下错了。” “错就错了,还让你们一直等着不成?” 见自己女儿憋不住了,沈离索性弃子认输,“你师父就是没事找事,李师兄如今不在太学教书,这小子实在找不着人对弈,都找到我这个臭棋篓子这儿来了。” 将棋子收回棋篓,白笙也不惯着自己师兄:“前几天你拉着我听你那新编的曲子,我还没嫌你吵呢!” “得得得,对弈跟听琴能是一回事儿?你也别跟我吵,小辈都还有事,你这个做阁主的别耽误!” 见沈离又开始耍赖,白笙也能摇头轻叹:“说吧,啥事?” 沈怜心递上胡越从碣石村带回的铁盒:“这里面是柳海生留下的碣石村私建渡口物料往来的账本,往之给带回来了。验过了,应该没错。” “哦?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白笙看向胡越的神色一喜,前些天自己那位秦王师兄还来信提及此事,要自己找找相关的证据。 胡越答道:“岭南之事告一段落,秦王殿下留守善后,估计也是要查找信王的罪证。这账本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数据详实,可作为辅证。” “有心了,”白笙接过铁盒,拿在手中晃了晃,又问道,“你这趟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想请阁主准许弟子下山一趟。” “怎么?有事?” “所寻之事有了些眉目,得去剑柳山庄求证一番。” 听到「剑柳山庄」这个地方,白笙神色一凝:“操之过急可不好。” “只怕是来不及。” 白笙也不多问,岭南一事过后,对于胡越的品性他信得过,只是看了眼一旁的沈离。 “你的事就问你自己的师父吧,我不多嘴。只要记得出门在外别堕了我们凌云阁的名声就是。” “多谢阁主!” 白笙拿着铁盒,背手离去,走到豁口处一个闪身便消失在石室之中。 他可不会给弟子看到自己从豁口里一点点挤出去的糗样。 沈怜心看着也是直摇头。 胡越则是行礼说道:“师父,弟子此次下山要耗费不少时日,「离门」的授业怕是要落下了。” 沈离并未责怪,反问道:“往之,对于《北风刀》你有什么看法?” 第139章 好刀快磨 说起这个,胡越明白这是师父对于自己的考校,一时有些犹豫。 而一旁的沈怜心见这师徒二人论及武学,也不久留,正要离开却被身后传来柔声喊住。 “怜心,不用回避,先坐。” 沈怜心有些意外,自己天生绝脉,所以父亲也从来不让自己看他练功,今日怎么的突然转了性子。 “你从你师父那儿学了多少?” “爹,我......” “不用瞒我,你日夜跟随在他身侧,不偷招?” 说起这个,沈怜心一脸的失魂落魄:“偷来又有什么用,我练不出气劲,就算招式再高明,碰上些强硬的功夫也破不了。” “不用你练,今日指导指导你师弟,也把我说的要诀记一下。你师弟这样日后收徒都是个未知数,万一有个闪失,衣钵传承可就得你来接手了。” “嗯。” 见自己父亲如此郑重,沈怜心也收起了平日里的任性,乖乖坐下。 而沈离看到一旁的胡越仍在深思,微微笑道:“放心,只管说。” 这一番宽慰,胡越也不再犹豫,直言道:“外粗内细,于初学者最佳,但不宜久练。” 沈离眉眼一抬,笑道:“哦?为何不宜久练?” “军阵刀法,讲求实用。可这‘实用’二字也是限于军阵之中。而且其中行气之法确实粗浅。” 胡越话出口并没有留余地。 尤其是在习练《离刀》之后,他如今对于气劲的运用早已超出了《北风刀》境界。 “确实,但为师也习刀,知道当初授你《六合诀》时,为何不一同授你刀法吗?” “请师父明言。” “因为技巧的传授不在于一招一式,正如我前些日子所讲:「用法万千,终为其一」。懂得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哪怕是最粗浅的武学,一样好用。” 对于这个结论,胡越没有辩驳。 “休沐时你既然懂得凝气冲穴,想必也已觉察到《六合诀》较之寻常内功的不同之处。” “寻常武学的一招一式,都是根据内功修炼的程度循序渐进。但《六合诀》并非寻常内功,自然也就不用遵循这个规矩。” 经这一通点拨,胡越自然明晓:“师父,照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学其他的刀法,可以略去枝节,只取其中要义?” “是的,《北风刀》虽粗浅,却可凭其演化万招,毕竟任何招式靠看、听、想,是学不会的。只有上手不断练习、实践方可熟练、精进招式。你掌握了其中奥妙,日后修习其他招式自然先人一步。” 这一点,胡越近日更是深有体会。 随着体内的气劲不断积累,每次练习招式不仅是在凝练气劲,同时也在锤炼神蕴。 眼下的自己已经不再像初学「贯空」这一式时,那般无法掌控气劲的消耗。 那夜和尉迟荣交手时,最后那制胜的一连串气刃若是换做初习《离刀》的自己,怕是只能挥出一刀。 听着沈离的讲解,胡越先前的疑惑虽已开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可照您如此说法,一法通万招,那岂不是人人习之皆有所成?” “这般说法,未免太过小瞧天下武学了。” 沈离也不怪怨胡越,毕竟此前他的武道之上无人引路,得来的见识也只是他自己的一点点积累罢了。 “仅以我眼界观之,这世间武学可分四个阶段: 知晓一招一式间的行气动作,习练模仿之,算得其「形」; 懂得不同招式的应对之法,应敌见招拆招,方用其「技」; 悟得招式所含意象,用其所长,不拘形迹,可融于「意」; 总结各类武学意象,感悟于心,融汇贯通,才通其「法」。 这总结出来的感悟至关重要,才是真正‘一法通万法通’缘由所在。你可明白?” 沈离这一通解释,听得胡越头皮发麻,前面的「形」「技」所述的内容他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后面的「意」「法」两项,着实抽象。 可眼下自己虽然不明晓,但此刻偏偏又有种别样的体悟。 就......就有种要长脑子的感觉。 看着自己徒弟直抠脑袋,沈离脸上并未急躁,自己当年摸到这个境界的时候亦是如此。 但总结过一次,便会明晓其中逻辑,这同样是《北风刀》这门武学所蕴含的「法」。 胡越作为一个实践派,光靠想肯定想不明白。 可这时候洛北也不似往常那般出声指点,他也就索性拔出长刀开始练习招式。 在万方楼日日不辍的翻阅查找,各类刀法典籍的要领胡越几乎都有印象,却因无人指导而不曾尝试,真正习练过的只有那一本《北风刀》。 而看着自己徒弟选择的最为笨拙的方式进行体悟,沈离这个做师父的自然也是心领神会,拾起身侧的竹杖,开始与他套招。 一刀一杖,一来一回,招招相似,却招招不同。 一些明明是胡越初次习练的招数,单凭记忆,此刻也能在他的手上也施展出来。 虽然因为身上的伤势未愈而出招缓慢,出招之时雕琢痕迹也颇为刻意。 但体内行气,手上刀路毫无滞涩,仿佛已有千百次的习练。 而那些招式,每使出一次,下一次便会比上次更为流畅,更为自然,更为强劲。 渐渐地,他的目光从迷茫到澄澈,而后停下手中的刀,长出一口气。 沈离也一脸欣慰的问道:“现在明白了吗?” “以弟子拙见,「以简驭繁」该是通习一切招式的「法」。是能够一步步摸清其他招式之「形」、「技」、「意」的一种法门。” 胡越又讷讷道:“不过其意象弟子仍有不解。” 而沈离却是大喜过望:“你要是只感悟了这其中之一,便可自悟其意,那还有我这个师父何用?” 胡越见状便知自己想法没错,笑问道:“还请师父明示!” “我问你,如今你可知不同人施展招式的区别在哪?” 换做以前,胡越或许会从招式用法,应敌思路这些方面展开长篇大论,但现在的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见这临门一脚就是迈不开,沈离也是无可奈何地一拍脑门,自己这徒弟对于这个「拙」字的理解已经外显了吗? 而一旁的沈怜心对于自己父亲的用意早已了然于心。 要单论悟性,那季轩这个凌云阁首徒的名号可得分沈怜心的一半, “往之,其中区别在于「意」。 季轩的《天罡六式》,气吞山河,攫戾执猛,为「刚」; 云笑的《拨云剑诀》,宁一思进,莫一思停,为「动」; 北魁的《捉浪刀》,后发制人,借力打力,为「静」; 剑柳山庄的《柳剑》,指东打西,以虚御实,为「巧」; 而你的《北风刀》,以简驭繁,大巧不工,则为「拙」。” 话还未完,沈怜心一手搭着沈离手中的竹杖杖首,猛然抽出藏在竹杖之中的直刀刺向胡越右肩。 胡越思绪沉在方才的话语之中尚未抽离,来不及反应。 而沈怜心并无气劲在身,虽然出招突然,可速度太慢。 他只是随意地挥刀,便能将这一刺轻松拦下,但双刃相交之时,他手上的刀却感受不到丝毫阻滞,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而沈怜心手中的直刀并未被荡开,而是紧紧贴着挥来的长刀,借着力道,一转攻势,最后直刀轻轻地点在了他的左肩之上。 见其一脸茫然,沈怜心也是莞尔笑道:“沾连粘随,似有若无。爹,这一招所含之意该是「柔」吧?” “不错。” 见到自己女儿如此悟性,却因天生绝脉而无法习武,沈离心中只觉着可惜。 沈怜心接着说道:“但只要修炼到高深之处,招式所含之「意」,也就不在武学本身,而在于出招之人对招式不同理解。是人赋予了招式所含之「意」,而不同的「意」也决定了人在应敌之时的表现不同。” 而这一点胡越其实深有感悟,方才沈怜心这一刀就是最为简单的借力回击,但同样是回击,方式却人人不同。 动者,雷厉风行,前招方收,后招已至。 刚者,收力蓄势,下一招势头更为沉猛。 巧者,落刀求变,飘忽不定,炫人耳目。 拙者,不妄不动,不露破绽,稳中求胜。 静者,待机而变,借敌回手,后发先至。 但以上几种「意」用于反击之上,都不如这一个借力打力、四两而拨千斤的「柔」来的合适。 思绪至此,他方才算是恍然大悟。 “多谢师姐解惑。” 沈离拿回直刀,而后用气御刀,一刀挥出便将石室一侧凹凸不平的岩壁抹平。 而那漆黑的石壁之上刻着风格迥异的三个大字。 「刚」字苍劲、「拙」字质朴、「静」字平整。 每个字下镂刻着八个暗格,共有二十四个。上面所写对应着每种「意」所对应的八点感悟。 细看之下,「拙」字下方石壁,刻着“以简驭繁”下方的暗格已被凿开,其中空无一物。 “往之,天下武学,千招万式所含之意,无外乎刚、拙、静、柔、巧、动。” 看着石壁上的刻字,沈离感叹着。 “寻常武学,取其一而穷尽,已是颇为高深。但我的刀无招无式,习的是「法」——体悟招式意象之法。石壁上这三个大字,二十四点感悟便是为师穷尽一生总结而出的。” 同样感叹的还有胡越。 “师父,您尚且如此,当年师祖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不知,你师祖到了晚年已极少出手。他自己曾言:这六字真意,已知其五,此境界当世不出二人之数。当年我在万方楼的「秘阁」之中悟出这三字真意之时,与他讨教一番。也是不出百招,便已落败。” “您的刀法是在「秘阁」中悟出的?” “不错,不过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入「秘阁」,记得先把这石壁上的东西学全了再去。你也算是师承于我,不用在意那些约束外人的阁规。日后若有精进,更上一层,也算是不辱我的名头。” 胡越有些讶异:“师父,那「秘阁」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离只是摇头:“这你得去问白笙,他是阁主,有些事只能他来说。”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柄透明小刀,在三个刻字下各取一方暗格凿开,取出其中三本崭新的书册。 但这次,书中的内容早已书写。 胡越接过书册,翻开第一本从「静」字下方取出的书册。 只见二字:「听风」 沈离答道:“还记得休沐时你为了扩张灵台所撑起的气罩吗?这一式的修习方法和那个差不多。” 胡越以为自己无师自通,心中当即一喜:“当时弟子只是突发奇想。” 沈离神色不改,只是问道:“你当时闭目行功,可否感受周遭环境?” 胡越回忆了一番:“弟子沉浸其中,没有感觉。只有最后穆师傅开始对我施压时才有所知觉。” “不错,那是因为周身积攒的气劲过于浓郁。别说小动静,就连寻常飞针都打不穿气劲屏障。你又如何感知?「风未动蝉先觉」,所谓杀招,往往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要的就是避开五感的觉察。” 沈离言语中听不出喜怒,胡越不敢打岔,只是默默听着。 “这「听风」说是风,实为气。以微薄的气劲作为身体的延伸,只有这样才能让周身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你的《六合诀》经过修改,修炼这一式时不必照搬书上的行气路线,只要最后对应的穴位无误即可。当你练到不刻意关注周身行气时也能在周身维持气罩存在,就算是入门了。” 胡越心下一惊,此等用法的消耗怕是只能凭着「归元气海」会自行吸纳周身气劲的特点才能承受。 沈离最后还是强调了一番:“要将这本事锻炼到化作身体本能,才算功成。至于如何臻至化境,得其感悟,只能靠你自己。” “弟子明白,不过这后面两本?” 说着胡越脸上浮出几分颇为少见的狡黠。 沈离微微一笑,也不做约束。 “以你的基础,此番远行,怕是半路就已悟透「听风」这一式,后面两本你也算是见过、练过。就当是并到一块儿学了。至于具体到一招一式,那我就不教,合适自己便可。” 胡越一如当日在万方楼中,三连叩首拜谢:“多谢师父教导。” 沈离笑着将他扶起:“几点感悟罢了,每次都要这样谢,为师可受不起。” “师父恩重,弟子自当铭记。” 沈离颇感欣慰,可又是一声长叹:“可惜啊,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撑到何日?” 随后便将手中的透明小刀递给了沈怜心。 “这柄金刚小刀就让你师姐收着,日后这石壁上的感悟,你要取用,找她就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也懂,无需我多言。” “爹......” 接过刀的沈怜心神色黯然。 沈离伸手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脑袋,柔声道:“好了,不说这些伤感的话。” 没等一旁胡越开口,沈离又问道:“往之,今年年中的「江湖论剑」有兴趣代表「离门」走一趟吗?” “弟子习武不求虚名。此番下山,不知归期,届时有所耽误可不好。” 沈离摇了摇头,轻声道:“有道理。今日唠叨够了,该做啥做啥,江湖路远,你自己小心着点,现在就让老头我清静清静。” “弟子告退。” 胡越觉察到了自己师父的心境,有些话无需多言,兀自退出了石室,下山离去。 沈怜心还是不免担忧:“爹,你就让师弟这样下山,会不会太草率了。” 而沈离的眼中却难得显现出几分锐气。 “不会,好刀就是越磨,才越快!” 第140章 乌柳染血 素问馆内,尉迟荣躺在床上,眼前的烟气缭绕纠结起他那对粗眉,平日里带着戾狠凶光的双目中只剩下了几分担忧。 看着坐在一旁的苏似伊默不作声,他只得主动开口发问:“你要带人回去的事情,给庄里传信了吗?” 苏似伊摇了摇头:“没有,下月初二便是二姑的寿辰,她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回山庄暂住些时日,柴珏这回就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话问清楚。” 得知自家少主的意图,尉迟荣的手也只能无力捶着床板。 “糊涂!似伊,你这是引火烧身!” 苏似伊仍被颜轻雪封着穴,哪怕不愿相从,也有心无力,短叹一声,反问道:“尉迟叔,当年之事您难道一点不知?” “不知。” “那你此番在白鹿城袭杀他人是为何?” 尉迟荣喟叹:“我虽效忠岐王,但当年主母与我也有救命之恩,多年不敢相忘,此番是受她所托。” 苏似伊神色一紧:“当真是二姑她要杀那胡越?姑父并未参与此事?” “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 苏似伊抚着胸脯,捋平了气息。 “胡越以凌云阁弟子的身份与我许了承诺。他只要真相,绝不追究我山庄之责。若日后朝廷真的找上门,他也愿以洛川侯府的钱缪铁券为我山庄的罪行开脱。只要姑父未曾插手,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事情本可以永远埋着,待到人死道消,一切都会过去。你与世子这番妄举......唉,天真!” 对于尉迟荣的劝诫,苏似伊无话可说。 她不清楚自己此番作为是否正确,只是做肆意杀人这等违心之举,难免心中有愧。 而门外,将二人所言尽收耳中的柴珏推门而入。 “尉迟叔,这仇既然已经结下,若是不解开,只会越结越深。” “姑且不论是非对错,您那夜贸然之举没杀了胡越。我若不与他同道,不说以后我在凌云阁中还有没有立身之处,保不准日后胡越就会借凌云阁的势力插手此事?” “别忘了,他们身后还有「良家子」站着。” 听到此话,尉迟荣虽愁容不解,但好歹稍许放心。 而一旁的苏似伊看着这位比自己要小上几年的表弟,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 “世子,你的意思是,眼下只是权宜之计,等胡越离了这越州......” 柴珏摇了摇头。 “尉迟叔,一旦被仇恨的锁链缠上,那将永无宁日。可杀人虽是个办法,但总归是下策。” 说着,柴珏拿起桌上医馆大夫常备的纸笔,边写边说。 “眼下让胡越去查,就算真查出了泼天大案,只要没有走漏消息,那都还有斡旋余地。等你伤好回王府后,把我的信带给父王,此事缘由若连他也不知,那就更要查清楚了。” 柴珏明白自己父亲如今是何等处境。 若是在那样一桩旧案之上留有污点而不自知,一旦事发,那对于岐王府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属下遵命!” ———————— 微子山上,轻风柔拂丝绦,却不见春色娇。 古朴的山庄内满园碧色,庄内数十名仆人正为自家二主母几日后的寿宴前后奔波妆点门面。 正堂之内人声鼎沸,侧庭别院此刻却是料峭清寒。 院内,身着草绿素袍的儒雅男子举着一支狼毫提斗,在一块平整的石砖之上缓缓落笔。 遥想当年剑柳山庄的一剑一笔天下闻名。 《柳剑》虽不及江湖上那些泰斗人物的高度,但凭着这独门软剑之中那一个「巧」字,就足以跻身宗师之列。 至于那一字落笔,就连皇帝都曾亲自登门来此求过字帖的。 此刻这儒雅男子笔下之字,正是剑柳山庄那独有的柳体楷书。 笔触看似如若风扶柳,可柔美之余隐隐带着一丝剑气的凌厉。 可惜,这柔中带刚的意境尚未臻至化境。 而他身侧坐着的那妇人一身云紫锦缎,金簪红妆,贵气逼人,只是现下眉眼微垂,愁容隐显。 男子提笔收尾,开口问道:“二姐,你说我这字有二叔当年的水平吗?” 妇人看着石板上写着自己名字,兴致缺缺。 “二叔不习武,你这当庄主的打小习剑,手上的力道可比他深厚。” “倒也是,可惜这「苏」字没了正形,「茗」字也陈了年。自打做了那事儿以后,我们这剑柳山庄何时还能有正气?” 苏茗怨怼道:“苏攀,如今何必再提此事?” 苏攀放下提斗,看着院外来来往往的人影,眼中满是无奈。 “当年要不是你自作主张,我如今用得着如此提心吊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你倒好,不仅把大姐给赔进去了,还要拖整个苏家下水。二叔家如今都已绝后了。” 苏茗一脸的不服不忿:“若不是大姐夭亡,未曾替陛下留下子嗣,不然如今这太子之位就该有一半我们苏家血脉。谁敢动我们?” “二姐,你当真不明白?当年乱象结束,大同已经失了一位洛川侯,陛下不能再失了姐夫手中的兵权,所以活着的才会是你。” 苏茗不语,只是神色阴晴不定。 而苏攀在自家人面前,嘴上也没什么好遮掩。 “那人是天下至尊,哪能容许身上哪怕有丝毫污点?大姐的死,除了是给你我一个警告外,无非就是给洛川侯府剩下的人一个交代,让那胡承把嘴闭上罢了。可如今那侯府正主还有后人活着,我们又拿什么去堵他的嘴?” 苏攀没有把话说清楚,但姐弟二人心中都和明镜似的。 如今于皇帝而言,岐王已经没有了拉拢的必要。 而岭南一事却也是彰显了当年的洛川侯在军中和民间的信义犹存,最少还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才能消弭。 孰轻孰重,没人比龙椅上的那位更清楚。 “我当然知道,所以之前侯府里的消息出来以后,我不是立刻让尉迟荣去凌云阁去拔了那祸根吗?”苏茗红着眼眶,抱屈道。 “似伊呢?这次来怎么不见她?” “一样,也去凌云阁了。尉迟荣是什么货色我知道,似伊出手我才放心。这会儿估计还在回来的路上。” “这......你还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她自小就心细,瞒不住的。” 苏攀想到忠良之后可能要死在他的女儿手上,也只能长叹。 苏茗也只能神伤,心中只想:但愿祸根就此断绝,此后的苏家人再也不用背着这副枷锁。 感慨之际,一声尖细的声音传入了二人的耳朵。 “哟吼吼,看来人都到齐了!” “何方宵小?胆敢......” 看着房顶那麻杆状的诡谲人影,黑红相间的道家长袍衬着一杆灰黑拂尘,俨然一副道士模样。 可脸上一张五官狭长,面容扭曲狰狞的黑色面具看着叫人不寒而栗,不似道门中人。 而他另一只手提着的那颗人头。 苏攀认得,那是自己安排在山庄后山侍卫。 拦下一旁的苏茗的质问,苏攀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问道。 “不知阁下师门何方?我剑柳山庄与江湖上各门各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曾有得罪之处还请明言。” “啊哈哈哈!” 却见那诡异道人身影不问不答,手中的黑白拂尘一抖,从他长袍之下又蹿出一披头散发,同样穿着道家长袍的稚童,带着尖锐的癫狂笑声向着苏攀扑去。 见来者不善,苏攀给过一次机会,既然不说话那他也不必再留什么脸面。 乌柳长剑出鞘,直刺向那袭来的身影,可却见稚童见此锋芒不闪不避,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充盈罡气笼罩在那矮小的身子上,对着刺来的长剑一爪擒住。 眼见那如游龙一般的剑身在那粗短的手臂拧转几圈之后,仍破不开那周身缠绕着的罡气,苏攀手中的软剑一瞬间便已绷到了极限。 随着那稚童挺近后趁着苏攀震惊之余,当空一掌拍向他左肩之上。 磅礴的罡气涌出,纵使苏攀早已调动气劲凝作罡气护体,却也只听得血肉之下传出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散去了气劲加持的软剑也不复韧性,随手一扯便断作了细碎的铁片,伴着苏攀倒飞的身形留下的鲜血撒了一地。 稚童借着这一掌的力道退回房顶钻回长袍之内,而一旁的诡异道人戏谑一声:“嘿嘿,这剑柳山庄不过尔尔。” 苏攀一手撑起身子,被劲力震透左肩连带着整只左手没了知觉,整个身体也在余劲之下不住地颤抖。 身为剑柳山庄的庄主,他自己何等修为自然清楚。 虽这些年疏于习武,实战已不及自己的女儿,但多年的阅历仍在,自己的炼气修为也是实实在在触及「河海」大成。 这些年在江湖上他不是没见过劲力刚猛之辈,可还没有人能仅凭护体罡气就能防住自己手中的《柳剑》。 可偏偏如此刚猛的气劲,此人的掌力却不透骨,要不然自己挨着一掌此刻不可能还醒着,但这如此诡异的劲力他还是头一次见。 “阁下......究竟何人?” 眼看着那稚童又要蓄势动手,诡异道人拂尘一抖便将其捆了个严严实实。 “就这等武学水准,看来「洛书」与你这山庄也是无缘。” 「洛书」? 这般奇物,苏攀自是听过其名,而苏氏数代入仕,那些个鬼神占卜之说,他自身不信。 只是早年乱世群雄的争夺和李氏的承袭天命的结局为此物添了几分传奇之彩,加之一些江湖传闻难免挑动后人之心。 而听闻道人提起此物,苏攀也不算意外,毕竟近日来江湖上「洛书现世」的传闻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阁下若只是听信传闻,尽管发问便是,何故寻衅?!” “寻物是一回事,找你自然还有别的......” 道人轻语,而一旁稚童那娇小的身躯在拂尘捆缚下蠕动,嘴里仍旧癫狂地叫喊着。 “哥!哥!我还要玩!刚刚那个人一点都不经玩!” 诡异道人撩开稚童盖在脸上的长发,望着清秀的面庞,眼神中满是宠溺:“忍着点,弟弟。府主要我们来传信,别失了分寸,大不了事成,叫这位苏庄主挑几个人给你玩玩。” “好好好!不对,哥,这苏庄主要是不听话怎么办?我能玩他吗?” “不成,不成,他那只手可金贵着呢。可要是不从,留着也无用。” 道人飘然跃下房顶,一纸书信落在了一旁苏茗的跟前。 “来,岐王妃,庄主行动不便。就请你与他一同过目吧。” 苏茗接过信纸并未直接打开,似是隐隐觉察到了什么,怔怔问道:“这位道长,可否让我带我弟弟进屋,伤势在身,要是再受了凉怕是......” “去吧去吧,反正也没处跑!” “多谢” 二人搀扶着走进了屋,看着上面书写的内容,眼神从震惊逐渐到绝望。 放下书信,苏茗从书房的柜子里取出药箱,正打算给自己弟弟包扎,却被一把推开。 但坐倒在地的苏茗却没有了方才的气焰,只是双目失神的望着进屋那条路上流了一地的鲜血,嘴里怔怔念叨。 “这次我们还能赌吗?” 而苏攀那面无血色的脸上只有一抹惨笑。 “二姐,当初谋反的是魏王。我们这剑柳山庄都不过是在乱象中被人利用的棋子,就算功败垂成,尚且还有苟活的余地。今日若是你也答应,这可是谋反。若是功成,你我皆是污点。届时莫说你我,就是姐夫怕是在劫难逃。” 听到自己弟弟话语中的绝意,苏茗取下自己那把挂在墙上,尘封已久的长剑。 回想起儿时姐弟三人与族人一同在这山庄中的嬉戏、二叔教他们读书练字、父亲带着他们一同习武。 可就是这一次的行差踏错,真就是万劫不复。 苏茗拔剑,剑尖指向自己的弟弟的心口之时,泪水缓缓滴落。 “三弟,你这手字,似伊她应该没练过吧?” “没,她和我一样,打小就静不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苏茗口中不停念叨着,将手中的长剑送入了自己弟弟的心口。 殷红带着温热从深邃的伤口中涌出,沾满了那双光洁的手。 血色中仅存的暖意却似乎驱散了初春的清寒,让她的手不再颤抖。 她的夫君顶天立地,她的孩子倜傥伶俐,如今的岐王府似乎少她一人也无妨。 既然可以选择了无牵挂的走,自己还能有多少强求呢? 念落,一剑断然封喉。 屋外那诡异道人挑拣着拂尘上血痂,稚童带着一身的血渍噘着嘴,仿佛没了心爱的玩具,一脸落寞的坐在了他的身旁。 “哥哥,你好像不开心,我是不是又搞砸了?” 道人揉了揉稚童的脸:“没事,我们与府主约好了。等他功成就有办法治你的病了。” “又没的玩了......哥哥,身上痒。” 稚童言语微颤,一双手在身上不住地抓挠。 尽管指甲早已被一一拔除,可愈发用力的手指还是硬生生在身子上抠出一道道血印。 “去吧,去吧。记住,留全尸,哥哥有用。不然下次可不带你出来了。” “好!” 道人打发稚童出了院子,自己转身走入书房,看着两具倒在血泊中尚有余温的尸体,面具下那古井无波的双眸中露出一丝少见的玩味。 屋中寂静,只听得道人自言自语。 “二位就这么了结自己,怕是便宜了。不妨让在下再试试手?如何?” 第141章 船至微子 从碣石村归来,一行人当即做好了准备一齐北上。 起初由陆路行至余杭,而后至此改走水路。 顺着前朝开通的那条纵贯南北的大运河一路北上,一走就是十日,昼夜不歇。 待到客舟从狭窄的水道行至广袤的微子湖泽时,已是二月初春。 然湖水清冷,纵使正午暖阳,也不过将将照透那微子湖面上氤氲的水雾,倒映出的粼粼波光在雾气中散作一片朦胧。 白雾之间,客舟缓缓驶在平静的湖面上。 船上的舱室用木板隔成一前一后两个舱室,正好够让男女分作两组。 立在船尾的精瘦艄公慢悠悠地摇着船橹,喉间哼着不知名的船谣。 坐在船头的柴珏望着眼前这一片雾气中那不断靠近的微子山口中低声吟着。 “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碧染,山色渐清。这微子湖许久不来,仍是这幅绝美画景。” 而在他身后的几人却没有这份诗意闲情。 昨晚值夜的颜轻雪此刻正在坐在床铺上闭目养神。 而被封着周身要穴的苏似伊也没法运功修行,闲来无事便将被水汽浸染有些发蔫的干粮放在炭炉边上,搅动炭堆着散出热气想要快点烘干。 船舱中的胡洛坐在炭炉边,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从船家那儿借来的鱼竿,百无聊赖的等着湖里的傻鱼上钩,那双紧盯着鱼线的双眼中满是不服气。 而他不服气的对象——胡越正坐在船舱顶上,静静望着湖面,手中捻着一根梭状直钩,尾部绑着蚕丝鱼线。 无形气劲自他周身缓缓散出,约摸三丈有余,形成的气罩看似无影无形,实则若有人旁观便会发现客船周边的雾气已被气罩远远地隔开,四周一片清明。 一时间船夫摇橹,柴珏轻吟,炭炉搅动,轻雪微鼾,周遭的一切虽未目视,但胡越了然于心。 而渗下水底的气劲虽浅,但也有足半丈深。 “来了来了!” 胡洛感受到手中的鱼竿有了动静,心中暗喜,嘴里念念有词。 眼看着杆头颤动,胡洛耐不住性子猛然起竿,却只是空欢喜一场。 而这突生的异动惊起水下骚动,鱼尾摆动激起水流却躲不过胡越的感知。 手中的直钩便倏然掷出,听得一声清脆水声。 鱼钩入水,惊起一阵骚动,浮出隐隐血色。待到血色散去,拽着鱼线的胡越手上猛然一扯,一尾肥硕的鳜鱼便被牵出了水。 这种捕鱼方式起初还只是胡越的偶有收获。 直到最近几天,这一幕几乎每日都要上演。 以至于苏似伊从起初的惊讶到如今都已经毫无波澜,虽然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且进步神速的,但对于凌云阁中的弟子,向来不能以常理推度。 而这一路的时间,「听风」一式胡越自认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毕竟武学一向实战以为重未曾实战,他自己也说不准目前这个水平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如今对上苏似伊,他自认在气劲上仍略逊一筹。 但习得这一招「听风」,起码招式上不会落下风。 他甚至还有自信能凭着「归元气海」的持久劲力与之鏖战。 如若真能撑到百招以外,他自认能有七成胜算。 至于另外二式,他近日虽也有所研究,但涉及具体招式,这小客船上实在没他施展招式的地方。 “哥!别每次都这么大动静行吗?好不容易有鱼咬钩了!” 胡洛丧着脸,一如既往的不服气,开口便是恶人先告状。 自打他从艄公那里借来这鱼竿以后,一只鱼都未曾上钩。 胡越懒得辩解,提着鱼翻身跃下舱顶,真要说动静也明明他自己先起竿的。 “等你钓到鱼,我们这午饭倒是不用吃了。” 艄公放下船撸,接过鳜鱼:“少侠辛苦了。” 胡洛嘴硬道:“呸呸呸!头几天你扎上来的鱼胆汁全破了,要不是船家手艺好,那还真不如吃干粮!我的说是吧,船家?” 艄公脸上挤出一道道深邃的皱纹,对着胡洛讪笑道:“公子谬赞咯!” 胡越自然也尝过那鱼的滋味,脸上有些难堪:“太久没练了,手上准头不行。” 毕竟这掷物的手法还是他在「坎门」旁听时偷的招,看来自己有时间得找万千讨教讨教。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 照着目前这个速度,到了傍晚这艘船就该停靠在那剑柳山庄所在的微子山渡口,自己该想想怎么面对那山庄之中的主人。 毕竟这里是别人自家地界,胡越也没了在凌云阁时的底气。 不过有洛川侯府和岐王府的两位世子在,倒不至于担心丢了性命。 ...... 天将入夜,在静谧湖面上映出天穹宵色。 客船在湖上行了整整半天,而船上的几人也能明显觉察到周遭气氛却越来越不对。 微子湖位于贯通南北的运河中段,行船量大倒也寻常。可眼看就要入夜,自北往南的船只仍是络绎不绝,不曾停留。 不说从小这湖边长大的苏似伊,就连行船的艄公都能发现。 临了客船快到微子山的渡口,远远望去却不见栈道的灯杆上挂起引路的灯笼。 客船一点点靠近渡口,船艄贴近栈道。 望着微子山上出奇的寂静,艄公心里发怵,嘴上不由得多问一句:“几位客官,这还要上微子山吗?” “去!” 苏似伊走出船舱一声轻喝,不顾身上被封住的穴位,强行提气,飞身跃上了栈道。 柴珏也是准备好了照明用的灯笼,紧随其后。 胡越则是从怀中掏出一小枚银锭塞进了艄公手中。 “船家,麻烦就停靠这一夜。一旦碰上麻烦,或者明早我们一行没人回来,劳烦立刻到县衙里面给报个案。” 艄公捧着银锭,迟迟不敢收下,满脸写着为难。 “少侠,这微子山上的剑柳山庄里那可是皇亲国戚,这真要出了事儿,报官有什么用?” “于我们自然无用,不过那样至少有官府的人照看你,或许还能免于追杀。胡洛,你和船家一起待在船上,万一出事还能接应接应。” 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胡越没有在言语上指责,可此行凶险,总得留好后路。 “哥,这不合适吧。这要传出去以后我还有脸见人了?” 胡越嘴一撇,懒得多说,提刀跳上栈道。 胡洛还想再开口,最后上岸的颜轻雪回头却给了他一句最扎心的忠告。 “没脸总比没命好,你这点本事,逞强跟来只会扯后腿。你要是不愿听他的话,我不介意先对付你。” 听着那犹如坚冰般的言语,即使此刻无风,胡洛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对于这位在去年冬校拿下头名,上了凌云榜的“颜师姐”,他的心中只有敬畏。 甚至在言语中还能品出她与自己堂兄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感。 “明白!师姐!” 第142章 血染青山 踏上湖岛,微子山只在夜色中留下影影绰绰的一道轮廓。 待到四人行至上山的山道口时,已是黑夜。 按着山庄的规矩,这山道沿途的石台都有巡夜的族人照看灯火。 四人驻足在石阶之前,望着漆黑的山道,苏似伊和柴珏已经认定山庄里出了变故。 而在颜轻雪更是敏感,山风凌冽,即使天气寒凉,气味难以散开,可哪怕是一点点血腥味逃不过她的鼻子。 颜轻雪跟在胡越身侧,提醒道:“小心点,这山上死了不少人。这动静,像是灭门了。还是等天亮稳妥些......” 没等她还说完,苏似伊厉声道:“这是我自家的事,你俩要怕死,就别跟来。我要上山,给我解穴!” 颜轻雪没给答复,只是望了一眼身侧胡越。 “苏姑娘,我要真打算退缩,刚刚在船上就开口了。” 见胡越开口,颜轻雪也没意见双指连点,解开了苏似伊身上的要穴。 而苏似伊顾不上解穴后的气血淤塞,催动气劲,拉起柴珏沿着山道直奔而上。 “要出事。” 颜轻雪轻叹,走到这儿就是再迟钝也该瞧出端倪了。 “这情况,任谁都劝不住这两人的。” 胡越并未多做怨怼,眼下的情况一如自己在稠州时的遭遇,深有体会。 他也只能迈开了步伐,径直跟了上去:“眼下抱团行动总比分散来的安全。真要有危险,总不能看着这二人送死。” 颜轻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紧随其后:“恩,听你的。” ...... 柴珏提着的灯笼照亮了昏暗的山道,这一路蒙上夜色的景象于他而言一如往常的熟悉,可始终无法掩盖心中的不安。 临到了山庄正门,哪怕是一个普通人站在这儿,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也能感受浓厚的血腥味从那朱门之间的缝隙中透出。 望着夜色中被火光照亮的那用金粉誊写的「剑柳」二字正气凛然,不安和恐惧在他们二人的心头交织。 而胡越和颜轻雪,一个刚学的的「听风」,一个从小受无心楼的磨炼,二人五识更为敏锐,甚至能听到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胡越压着嗓子,提醒道:“里面有人!” 而这些声响在颜轻雪的耳中更为清晰:“不止一个,这脚步声板正生硬......不像是活人。” 苏似伊眼中,怒意早已被点燃,腰间长剑已然出鞘。 “苏姑娘,冷静点。” 胡越的劝说毫无意义,黑夜中剑光闪过。 一声巨响过后,山庄那厚重的大门便只剩下了半边。 看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进大门,他也只能在心中暗骂。 “轻雪,你上墙,先藏在暗处。” “行!” 颜轻雪自是心领神会,身影倏然消失。 夜风中,胡越轻叹一声,只得默默拔刀。 ...... 山庄前院内,稚童坐在尸堆之上,抬头望着天上的弦月,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尸堆旁,那足有二丈宽的鱼池之中此刻注满鲜血,正中浮起一具面无血色的尸体,心口的骨肉已被剜去,一颗大小与本主体型明显不符的心脏被安置在那躯壳之中。 道人立在池前,黑白拂尘随着气劲散出在他的手中无风自动。 鱼池之内,鲜血浪涌,一沉一浮之间,池中的血液正逆流而上,缓缓注入那具本已惨白的尸体。 渐渐地,那具尸体的肌肤之上血色开始充盈,直到血池的深度不再沉降,涌动的鲜血才逐渐平息。 道人甩动拂尘,几根细如发丝的兽毛在气劲的支撑下绷得笔直,刺入那恢复了血色的尸体。 霎时,拂尘一抖,气劲涌动,道人那颤抖的双唇中传出轻喝一声。 “起!” 眼看着那具尸体缓缓从血池中爬出,浑浊的一双眼眸望着道人那诡异的面具,浑浑噩噩之间唇齿微动,却始终没有出声。 稚童一脸失落道:“哥哥,又失败了?” “别急!” 道人此刻冷汗直流,自己花了这么大功夫,要是打了水漂可真就叫个郁闷,心下难免有些急躁。 “父亲!” 山庄大门的一声巨响,远远看着血池中爬出的熟悉身影,苏似伊的顿时红了眼。 而那凄厉的二字传入苏攀的耳中,颤动的身体带着咽喉发出了声音,竭尽全力喊出了两个字。 “快......走!” 可道人似乎丝毫不在意那来者的愤怒,眼神中的喜悦透露出一丝丝癫狂。 原来如此!原来得用血亲方能成! 而一旁的稚童更是站在尸堆之上欢呼雀跃,高呼着:“哥哥!成了!哥哥!成了!” 看着自己父亲如今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苏似伊哪还听得见他人言语,长剑破风,一点寒芒如飞星逐月,直刺向站在自己父亲身旁的那道诡异人影。 道人手中拂尘一抖,一根细丝如飞针一般刺入苏攀的后脑,原先颤抖的身躯骤然停止,而后拔剑挡下了苏似伊那飞来一剑。 “你做了什么!” 见到面无血色的苏攀挡在自己的面前,苏似伊心中愤恨更盛。 道人眼中却只有癫狂的喜悦,自己为了试成这还魂之法已有数日未歇过,可眼下有人送上门,他还是想看看,这具躯壳的极限到底在哪。 催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气劲,灌注在拂尘细丝之上。 苏攀手中的长剑也愈发凌厉,纵使苏似伊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可眼下却也只能拔剑相向。 而一旁的柴珏看到自己的母亲已经被挖开了心口,躺在尸堆中被那稚童踩在脚下,原先较之苏似伊还稍有克制的他也是不管不顾拔剑向着那白面稚童刺去。 “哥哥!我又有的玩了?” “去吧,去吧。” 得到道人的应允,稚童的笑颜逐渐扭曲,回身一掌便向着柴珏拍去。 而当紧随二人进门的胡越觉察那稚童的手掌接触到自己「听风」的气罩之时,当即便意识到异状,全力催动《天涯行》连踏数步。 手中的「未明」裹着气劲,后发却先至,赶在柴珏之前劈在了那稚童的手掌之上。 运足了气劲的一掌将将挡下了这奔袭而来的一刀,稚童只觉双臂发麻,身子借力,怪叫着倒飞了出去。 而那满含暗劲的阴寒掌力沿着刀身传到胡越手上,同样迟滞了他的动作,不得不费力催动《六合诀》消解几分。 他心中不由得暗叹,这稚童这般年纪具有此等外功掌力,换做是季轩师兄怕是都做不到。 可在胡越勉强挡开这一掌后,柴珏出剑并未收手,紧随其后,直挺挺地刺在那稚童的小腹之上。 只见那剑尖犹如钉在钢板之上,哪怕有气劲支撑,长剑依旧寸进不得。 柴珏眼看着手中的长剑有弯曲之势,自知剑上的气劲难以为继,当即退走。 胡越眼角一颤,心下一惊:【这一稚童竟能有如此强横霸道的罡气护体!】 洛北立刻觉察到其中诡异之处:【呆子,护体的罡气和手掌灌出的劲力差距如此之大,显然不符合常理。】 【试着多用用「听风」,难道你就没觉察到什么异样?】 攻势稍停,得到洛北提示的胡越也是立刻觉察到那稚童身上的气势骤然减弱。 这护体的罡气很显然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可这罡气从何而来? 胡越将目光瞥向一侧,苏似伊还在与那具名为苏攀的尸体缠斗。 她手中的剑虽凌厉依旧,招却犹豫不决。 偶有几招刺穿了苏攀的护体罡气,却也只是伤及皮毛。 黑洞洞的伤口上没有丝毫的鲜血流出,较之在宝林寺那些被蛊虫控制的「死」字门门客,眼下的苏攀才是真的可以用「行尸走肉」这四个字来形容。 而那带着诡异面具的道人仍旧抱着手中的拂尘静静地站在血池旁,淡然地旁观着一切。 见着月光映照出墙檐上颜轻雪那矫健身影,胡越紧了紧手中的长刀,左右晃了晃刀尖,示意先别动手。 眼下那道人还未动手,不知其实力深浅,有人躲在暗处,若实在无力对抗,起码还能作为后手在脱身时偷袭拖延片刻。 颜轻雪也是心领神会,手中的短剑也收敛锋芒。 而稚童拍了拍柴珏用剑尖在衣裳上划出的缺口,白皙的皮肤上渗出隐隐血珠,当即玩性大发。 “哥哥!这俩人好玩,我还要玩!” 第143章 倏忽零落 “好好好!知道啦。” 道人虽有些不耐烦,但言语中仍满是宠溺。 话音刚落,胡越在「听风」的加持下清清楚楚地觉察到那道人的方向有三缕凝练成细丝的阳性气劲从灌入了稚童的灵台穴。 难怪这道人始终没有亲自动手,如此看来那具尸体也是他在背后以气劲操纵,一心二用,怕也是分身乏术。 想通了这一点,看着另一边苏似伊一时间难分胜负,胡越心下便有了决断。 “柴珏,此人劲力诡异,你这剑法不好应付,待我消去他的护体罡气,你看准时机,以刚力破之。” 缓过劲的柴珏不禁有些后怕:“有把握吗?” “二十多日的习练,这人正好够我试招。” 见胡越此等自信,柴珏不免想到自己以前在阁中显露的傲气是何等的可笑。 而那稚童在他那位“哥哥”的气劲加持下化掌做刀,向着胡越劈来,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柴珏。 稚童的一招看似举止癫狂,实则思路明了。 既明知柴珏的剑无法攻破自身的护体罡气,当然不用在意。 于他而言,胡越那沉猛的刀劲正好与他旗鼓相当,这样子“玩”起来才有意思! 胡越体内的阳劲灌入手中的「未明」,直直迎上那阴风缠绕的掌刀。 掌风与刀刃相击,虽无金铁之声刺耳,可那一声声沉闷的低响犹如鼓槌震地撼天。 劲力相持之间,施展全力的胡越早已将「以简驭繁」这一感悟理解通透。 刀掌对攻,他的招式无非也是直劈横挥,周而复始。 溢散的气劲在「归元气海」的攫取下尽数归入胡越的气海之中,再借着《六合诀》阴阳转换,他身上的气势是一刀胜过一刀,逐渐稳居上风。 稚童虽力有不逮,愈发窘迫,但凭借鬼魅身法始终不曾让胡越伤及分毫,兴致更是愈发旺盛。 “好玩!好玩!” 眼看又是一掌劈来,可稚童也玩了起了小心思,掌刀化刺,意图以点破面。 胡越也是立即觉察到了变招,当即换手,反握刀柄,侧刀护身进步,避开了稚童这一刺的力点。 自己这一刀刀积攒的气势也将至巅峰,这最后一招可不能浪费在这稚童身上。 「未明」的刀刃几乎贴着稚童的侧掌和手臂抹过,却不见丝毫伤口。他也不得不暗叹,此等护体罡气若想以力破之,只怕自己还得在凌云阁里练上几年。 叹归叹,手中的长刀却未停滞。 错身之间,他伸手一把扯住稚童的背身,一刀拖拽,利落的斩断了连接着那稚童灵台穴上的气劲游丝。 “动手!” 听到胡越的呼喊,早已在旁侧蓄势的柴珏身影飞来,平日里他手中长剑的柔软可用柳枝相喻,那此刻这剑的锋锐犹如这庭院外散落的柳叶。 看着稚童那一脸的惊恐,尽管这是第一次与人生死相搏,他的心中却没有犹豫。 飞来一剑,穿身而过。 长剑没入胸口,没有丝毫猩红流出,稚童脸上的五官挤作一团,倾泻而出的气劲直接将柴珏连人震开。 而他胸口插着剑,却是愣站在原地不做动弹,嘴里哭嚎着:“哥哥!疼!!” “弟弟!” 道人看着这一幕亦是惊呼。 可心一乱,便会有破绽。 藏在暗处的颜轻雪见到斩断气劲游丝的胡越已然蓄势,对于他的谋划自然是心领神会。 双剑脱鞘,直取咽喉,爆发出的极速在夜空中拉出一声尖啸,这是《飞燕》三重锻体过后的颜轻雪第一次施展全力。 道人觉察到时,只能是匆忙甩过手中的拂尘,气劲催动着麈尾乍散开来,化作一层巨大的网。 在颜轻雪手中的双剑接触到那飞散出来的丝毛时便立刻被其缠卷而上。哪怕手中双刃早已被她磨得吹毛断发,可依旧寸进不得,只得收力。 一侧胡越见那稚童没了威胁,飞身一刀同样是劈向了那道人。 道人却并未以手中的拂尘做抵挡,聚拢罡气用以护体,抬手便将那劈来的长刀拦下。 “不自量力!” 周身发劲,随之调动起气劲的道人一掌便将胡越连人带刀拍飞,俯倒在了那一方血池之中。 道人嗤笑一声,随即立刻转守为攻,对着颜轻雪穷追不舍,于他而言,此女子的速度才是他所忌惮的。 进退之间,一次次双剑挥舞留下翻飞的残影和那黑白相间的拂尘互相交错,舞动的丝毛就是轻轻擦过皮肤,都会在颜轻雪的身上割出一道血痕,无声却又致命。 可此刻,哪怕是颜轻雪意识到了敌我之间实力的差距,也未当即遁走,仍旧勉力支撑。 原因无他,同生共死! 在她心中早有决意。 被拍飞的胡越体会过这道人的实力,对于双剑的颓势他也了然于心,可纵使心中千般焦急,但他依旧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刚刚的示弱就是为的就是让其麻痹大意。 但下一招自己必须一击即中,伤其根本。 剑有双刃,或劈,或刺,或撩,或挑,或剐,或削,或点。 只要灌以气劲,肉体凡胎,凡是接敌,触之即伤,伤则必死。 这也是为何剑柳山庄的剑法独重「巧」与「动」二门技法的缘由。 但刀仅一刃,形制虽多,但主攻之用却唯四法——竖劈,横扫,直刺,斜撩而已。 毕竟再愚钝的人下手杀人时也不会用刀背砍人的。 或许是傍上了王府皇家,多年不曾经历过江湖厮杀,《柳剑》的「巧」和「动」这两种意象固然精妙,却唯独失去了足以一锤定音的杀招。 而在胡越的记忆中,不说洛北教给他的《离刀》,也不说在「离门」之中以往的日夜习练,单单是他义父钟之岳第一次教他用刀时,他便知这门被称为「百兵之胆」的兵器,永远绕不开一个字。 「刚」! 这一趟出发之前,胡越从沈离那里得到的三式其一便有这「刚」字的感悟。 ——忘生破死,肆刀竭力,借势而行,无所不用其极,正所谓「气吞山河」。 这样的意境,若是换做初学刀兵的自己,仅凭言传或许难以意会。 可就在不久之前,仇娄那夜的刀让他见识到了,何为壮烈! 自己现下的实力尚不及那般的境界,但可借势而为! 神念一动,胡越将经脉中的阳劲尽数收敛,充盈灵台,相当于仅在周身筋脉之中留下一分阳气。 而没了气劲填充的经脉在「归元气海」的作用下有损补余,肆意攫取着周遭的阴煞之气,化为九阴。 天,时日入夜,阳气殆尽,为阴; 地,染血山庄,阴煞之所,为阴; 人,血衣满身,煞气入体,为阴。 该借的势,他都已借取。 月下,长刀浸血,少年起身,那要做的便是挥出那决生死的一刀。 手中的「未明」裹着那鱼池里带出腥臭的血浆,原本黯淡的刀刃却第一次显露出一丝的锋芒。 它本就是杀人的刀,就这点血腥气,哪赶得上曾经乱世疆场上的尸山血海! 胡越冷静非常,没有用《离刀》「贯空」作为致命杀招。 颜轻雪还在与那道人缠斗,气劲一旦离体便无法控制,绝不可冒险。 为了万无一失,他必须要确保这一刀只能劈在那道人身上。 一步《天涯行》,徒留血印。 而如此凌厉的杀招造成的异状,在胡越踏出第一步时,道人便已觉察,拂尘猛然一扫,使尽全力将纠缠着自己的颜轻雪荡开。 可这一发力也断了他闪躲的机会,使得他不得不仓促回头应对。 余光瞥见此刻胡越身上发散的气势,道人只觉心头一颤,这一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挡下的。 手中的拂尘骤然收拢,麈尾拧成一束,灌注身上剩下的全数气劲,使之犹如金铁。 而胡越在看到了道人做出了防备后,依旧没有丝毫变招。 《天涯行》那「三步见敌」要领中的最后一步,胡越纵身一跃,为这一刀添上了最后一分有死无生的决然。 长刀劈落,血舞漫天。 阵阵气刃犹如曼珠沙华倏忽盛开,倏忽零落。 第144章 往事一炬 刀光卷着血色,如同夜空灾星划落。 黑白拂尘碰上摧金断玉的利刃,凭借着霸道的罡气加持却仍旧能拦挡几分。 可凭借着血煞之气,二者相持之下,面对胡越的刀势,道人丝毫撼动不得,不得不将散出的气劲尽数回拢。 看着手中的麈尾丝丝断落,已然少去了半截。 “狗日的,哪来的小鬼这般难缠!” 觉察到体内气劲的迅速消弭,眼看自己就要阴沟翻船。 道人心中不由得暗骂,也已经无法分心再去操控苏攀的那具尸身。 可这一旦没了阻碍,苏似伊那边自然也就空出了手。 这再要僵持下去,自己只怕是要死在这剑柳山庄里。 反正自己要的答案有了结果,回去也有了交代。 道人索性心下一狠,眼含怒意,收拢罡气,侧身倒退,任由那血刀斩落。 「未明」显露的锋芒凌厉异常,纵使道人自认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想好了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伤。 但他还是没预料到,那晦暗的刃口划破他的身躯后,那寸深的刀口那从肩膀直到小腹,足有三尺长。 可身上亘着如此一道伤口却也只是稍稍让道人的道服沾染上了些微血腥。 胡越知道,眼前之人的锻体与季轩师兄一样,已达「金血」之境。 此等外伤观之虽重,但还无法危及性命。 而那道人心中清楚,真正要命的是灌入经脉的血煞之气。 胡越这一刀落下也再无余力,没了双脚支撑,整个人止不住地倾倒。 颜轻雪心急,扑身搂住他死死护住,奈何这飞身一刀的冲劲太大,二人在石板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堪堪稳住身形。 不过如此狼狈仍由不得道人稍作喘息。 一旁的苏似伊和柴珏见其重伤,早已蓄势待发。 二人双双提剑刺来。 道人甩过手中的拂尘,只剩下半截的麈尾裹缠着他体内仅存几分罡气,撒开化作巨网遮挡众人视线。 任凭苏似伊和柴珏手中长剑劈舞,始终越不过这道屏障。 道人边挡边退,勉力提起气劲,一个飞身抱起那被柴珏一剑穿身的稚童狼狈逃窜。 拂尘上的丝毛落了一地,待到那张巨网撤去,仅剩几撮黑白相间的麈尾骤然乍四包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杆悬在半空中,而道人和那稚童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一战落幕,人伤,心寒。 苏似伊切实地感受到这处山庄中满盈的血腥,怔在原地彻底丢了魂,握剑的手起初只是颤抖,可无力感渐渐侵染全身。 当看到一脸无神的柴珏回身去收殓尸身时,她心中仅剩着的一根弦骤然崩断,泪珠混着血污缓缓滑落。 长剑落地,此刻她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不断挥手扇在自己脸上,可脸上的刺痛只是让她愈发清醒,麻木的手掌愈发的无力。 自己的实力虽不及那道人,可父亲姑姑遇害之时自己若是在场,怎的也能护着二人周全。 可如今,却是追悔莫及。 另一边,胡越躺在石砖地板上,无力地喘着粗气。 望着夜空中高挂的月亮,他虽耗尽气力,可思绪却始终没能停下。 颜轻雪则是坐在他的身旁,一边用随身的水囊冲洗伤口上药,一边等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待到稍稍缓过劲,胡越勉强撑起身子,无力地问道:“有什么头绪吗?” 回想方才道人操控尸体如臂使指,颜轻雪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就算是无心楼里也没有这么邪门的功夫。” “看来得回阁里问问了。我感觉这事不止是与当年旧事有关。” 胡越望着不远处二人的身影,只得长叹着起身,走到了正在收殓尸身的柴珏身边。 “节哀。” 柴珏没有理会胡越,将火油洒满面前的尸山,兀自敲打着手中的燧石。 火光乍现,没过多久,浓烈的焦臭味裹着血腥扑面而来。 柴珏这位王府世子缓缓回过头,平日那散漫的眼眸中第一次闪现出几分凶戾。 他咬牙颤抖着,死死地盯着胡越。 还没开口,但胡越也明白他要说什么。 复仇! 可虽如此,胡越心里更明白,此等诡异手段,绝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争斗。 而且又偏偏在这个时候盯上了这剑柳山庄。 但此间的联系仅凭眼下这点信息,毫无头绪,根本理不清。 纵使心急,也不可妄动。 今日一战,以四敌二尚且如此吃力,下次遇上对方有所准备,只怕是全身而退都成了问题。 “柴珏,缘由尚不明了,眼下我们先回阁通报。屠灭山庄,亵渎遗骸,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 沉思之间,身后传来幽幽低语,苏似伊的声音沙哑。 “胡少侠,你身边这位就是无心楼出身,要现成的情报,「生」字门可比凌云阁灵通。” 在她看来,颜轻雪就是那「欢」字门门主的心腹之人,自然能从无心楼的门路里弄到情报。 此刻,她顾不得他人感受和自己的脸面。 可胡越在乎。 “苏姑娘,轻雪如今已经离了那地方,何必为难?” 苏似伊不依不饶,既然先前刻意隐瞒肯定是有所顾忌,不妨以此相要挟! “要不你亲自问问她那日是如何......” 没让苏似伊把话说完,颜轻雪当即应允:“无妨,我在楼中还有些人脉,有位故人倒是可以卖我个面子。” “轻雪,你这......” 见胡越困惑的目光传来,颜轻雪也只是微微摇头:“一来一回,难免耽误,不妨托人回阁传信。我们如今在外,正好也有时间搜寻线索。” 胡越只得轻叹一声:“那就让胡洛那小子回去,既然只是搜集情报,多他一个不多。” “行。” “嗯,二位,我们先下山通知胡洛和船家,今夜先找最近的镇子落脚吧。至于这里......” “我们会处理。” 苏似伊开口,言语却毫无生气,犹如行尸走肉。 纵使胡越忧心,想要相劝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扶起颜轻雪,一同走下山去。 二人出了山庄大门,走在山道之上,只听得几声重物倒塌的巨响。 回身望去,只见冲天的火光迅速蔓延,直至将整座山庄的房屋瓦舍尽数引燃,似乎要将整片夜空都给点亮。 日后江湖人再论起这微子山上的剑柳山庄。 其结局只能是在一场不知缘由的大火中被付之一炬,数代的传承只余下苏似伊一人。 火光映照大门内那二人的身影。 惨红的夜空下,他们佝偻着,颤抖着,恸哭着。 第145章 荥阳广武 这满目疮痍的景象,胡越不忍多看,转头向颜轻雪问道:“你何必答应她呢?” 突如其来的一问,颜轻雪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她也很快明白了胡越的意思。 他不傻。 打从在岭南,自己能拜托当时还在分舵「悲」字门的唐纤云给他传信时,他就知道自己与无心楼中还有人脉联系。 可如今既然已经离了那里,他该是不想看到自己因为与过往还有所牵连。 话说的声音也不自觉的低了几分。 但没等胡越再开口,颜轻雪立刻反问:“我做错了?” 看着那双幽怨的双眸,胡越被问得一愣,心中苦笑:都是义举,哪还分什么方式不成。 他摇了摇头:“不是,这事儿牵扯很深,还与我要查的旧案有关,不该动用你的这些人脉。” 听到这话,颜轻雪被勾起了几分火气。 “你我有必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胡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待回过神,跟前的身影早已走远。 他立刻快步跟了上去,言语间带着几分无奈,毕竟是出于好意,自己这般确实不妥,还不如顺着话头借着问下去。 “轻雪,你说的那位‘故人’要去哪儿找?” “金陵!” —————— 洛都以西,荥阳城外的一水之隔。 二丈高墙沿着河道拔地而起,紧贴着荥泽水道围出一处大院。 立于高处放眼望去,此处院落就如同城墙之外修筑了一方矮小瓮城。 其中民居商户一应俱全,房屋鳞次栉比,连结而起,犹如一方玄妙阵法。 但居于其中的却并非荥阳的平民百姓,哪怕是荥阳守军觉察到其中的异状,也先和府衙报备才可入内探查, 眼下这城中巡夜的缁衣捕役,只能在高门外,等通报之人唤来正主打探一二。 可看着眼前这位二十有六的健硕青年和他头顶那书着「广武院」三个金字的匾额,缁衣捕役面露难色。 “少院主,方才城墙上值夜的岗哨鸣警,可是院中出了事儿?” 青年朗声答道:“只是院内一处屋舍走水,眼下已被院中弟子出手平息,所以方才有些嘈杂。然一切安好,如此关心,郑骁先谢过了。” 可听这话,捕役的面色更难看了。 值夜哨兵上报的消息里确实有走水的情况,可问题是起火地方可是院主府。 而且,救火怎么会有刀兵声和喊杀声!?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不敢多问。 他知道「广武院」在江湖上虽然名气不大,又以武学驳杂出名,有意无意试图照仿「凌云阁」的路子。 可这里面出来的弟子多半都是「良家子」的人。 仅凭一点,就足以让江湖中人不敢轻视。 自己确实能以公事为由硬闯,但万一自己被眼前这位公子爷记恨上了,指不定以后会有什么手段招呼到自己身上。 “那就烦请少院主写个条,留个凭证,小的也好跟刺史大人通告......” 捕役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身前这位公子眼中警示后藏着的杀意,心中不免发怵。 喉结一番滚动过后,只得将手中正欲掏出的纸笔又给塞了回去。 “那在下先行告退,平息事端后也请少院主派人给刺史大人带句话。” “自然,回去且安心,就当今夜不曾来过。” 郑骁也不为难面前之人。 一底层小吏说白了也是混口饭吃,今夜敢来这儿,说明还有责任心,留着于百姓也是件好事。 捕役拱手告退,直到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他才缓缓退入身后的大门。 只听得一声沙哑无力的声音于夜风中传来。 “骁儿应对的不错。看来再有几年,你爹我也能功成身退了。” “父亲正值壮年,莫要胡言。” 郑骁将大门后的木销挂上才回身行礼。 看着那曾经英武的身姿如今佝偻在轮椅之上,想到自己父亲的军伍出身,身上藏了多少暗伤隐疾都是有可能的,这话恐怕并非胡言。 但眼下可不是该考虑这事的时候。 “哑奴,可将那夜袭的贼人留下?” 郑骁看向他父亲身后推着轮椅的仆人问道,言语之间并无责备之意。 主仆二人从小长一起,虽说只是仆人,但他一向宽厚以待。 哑奴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轮椅之上的人也只是叹了一声:“此人不仅轻功了得,而且隐匿之法同样精妙。莫说四方岗哨,不少院内弟子一同围剿也撵不上他。” 郑骁不免困惑,当世的身法要术:论快,当属「白鹿飞燕」白鸢;论隐,该是那「白裘客」风皓霜。 但要想在自家这广武院的阵法内全身而退,这二人恐怕都难以做到。 “江湖上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号人物?” “如今世道不太平,别看信王在北境上打了个胜仗,大同朝就可以安枕无忧了。若是行差踏错,日后只怕是要祸起萧墙。” 见自己父亲答非所问,郑骁问道:“父亲莫不是猜到了什么?” 郑骁此问并无质疑之意。 毕竟自己的父亲于大同开国之前便已起于行伍,说起「黑云骑」郑望安的名号,就连漠北的蛮子都得胆寒三分。 如若当年没有因故急流勇退,如今怎么也是统领边境军镇的一方大将。 他清楚自己与父亲的眼界格局有着天堑鸿沟。 所以多问,总归不会出错。 郑望安陷入沉思,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来回摩挲:“「洛书现世」的流言甚广,此番袭击多是为此而来。为父要你亲自去查查看近期江湖上有哪些势力也遇了袭击。” “「洛书」?怎会找到我们这儿来?” 郑骁不解,这还是父亲近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这则传言,况且他也想不到自家这广武院跟那「洛书」能有何瓜葛。 “当年你尚在襁褓,或有耳闻,但非亲身经历自然不信此物之神奇。昔日乱世,不知有多少豪杰因「河图」「洛书」而兴起。如今国祚方兴,不说改朝换代之事,得之可为一方江湖巨擘也是极为诱人的。” 话至此处,郑望安的脸上也是晦暗难分,“只怕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了。” “父亲放心,我今夜就动身去「良家子」衙门。” 郑望安漠然摇头:“不可。” “为何?” “眼下朝局不定,不可妄动。” 说罢,郑望安对着身旁的哑奴吩咐道:“稍后传我令:今夜参与围剿的,凡是「良家子」中遣来学艺的,近期一律禁足,不得外出,截留其信件!” “父亲,这是何意?” “我怀疑这些个传言就是「良家子」传出去的,你再去问只会被他们盯上。” “可那样您就不怕杨大帅......” “无妨,等杨辰那小子真找上门来再说。” 郑骁明白自己父亲对于那位「良家帅」的不敬由来已久,也不多问:“那我该去哪儿获取情报?” “哑奴,去休门。” 哑奴听罢,推着郑望安,引着郑骁在院墙内的楼阁之中快步穿梭。 街道小巷七拐八弯,绕得打小就在广武院里长大的郑骁一时都有些头昏。 三人足足转了有一刻钟的时间,郑望安才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民房前,对着木窗颇有节奏地连敲了四下。 片刻过后,木窗轻启,一张纸条递出。 上书五字——「金陵,乌衣楼」 “金陵?” 郑骁不解,金陵这地方出来文人墨客不少,达官显贵也是寻常。 毕竟曾经前朝战乱中,中原南渡的高门望族不少都在定居在金陵城之中,底蕴深厚。 像是「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就名列其中,但这两大世家在多年战乱过后便已没落,如今只在史书中留了个名而已。 而这「乌衣楼」...... 郑望安看着字条,稍稍颔首:“原来在这儿吗?” 郑骁问道:“这地方有点耳熟,我怎么想不起是什么地方?” “你去过,耳熟是自然的,换个说法你就知道了,”郑望安淡然道, “无心楼——「生」字门总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