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赋之香神冥祭》 第1章 神冥之战 神界与冥界迟早一战,不过是为了争夺对于人界的统治权罢了。 自混沌化世以来,宇宙洪荒被踏光而来的天地众生灵划分为六界百世。这六界便是神界、冥界、魔界、人界、妖界、灵界,而百世则为六界空间之外的百万山川湖泽时间空间,其中灵元混杂,风俗迥异。 人界,作为六界之中灵泽最为薄弱的一界,生死轮回根源于冥界,脱离轮转之法仰赖于神界。两相侍奉之下,神界为一统三界,自然将冥界视为敌对。 两界不和久已,然至使神冥两界最终开战的原因,追根溯源不过是夜幽在东皇太一的百茶宴上,失手打碎了一只普普通通的茶盏尔尔。 相传百年前,东皇携自己唯一的女徒弟古已操办了一场盛大茶宴,邀六界众灵齐乐。夜幽醉茶,一时不慎失手打碎茶盏。东皇正襟端坐于云台之上,面色却端的阴郁难堪。 一滴汗自夜幽额角滴落…… 清风拂玉露的时间里,古已起身愤然拂袖而去,东皇手中的紫砂彩釉杯盏肉眼可见的绽开一道裂痕……夜幽忽然突兀的跪于大殿正中,中气不稳道:“神尊,吾只是失手,失手碎了它,愿自请领罚谢罪!” 东皇魅紫深邃的眸子从原先的灰败转而疑惑继而升腾起浅浅怒意,威仪庄严的嗓音自大殿之上响起:“罢了!杯盏而已,罢了!” 此后不过数月,又传司水神君府中一扫洒小仙,法号有茬的,因凡心偶炽欲下世历劫,不慎在轮回途中历劫失败,身死道消。因其洒扫之事做的颇有些章法,司水神君得知后,哭天抹泪数日,将此事尽数算在了冥界的头上,上奏天帝千字檄文,誓要冥司大帝抵命。 天帝玉笔亲批:允!便派青帝太昊率百万神兵大举进攻冥界。 夜幽震怒,不过一小仙尔,竟要冥司帝君抵命,怒从心生,大笔一挥:战!便拨千万鬼军抗敌。 兵戈铁马,血流成河,神冥大战就这样延续百年无休无止。 直至前日,上元佳节,人界河灯通明,烟火绚丽,喜庆之声不绝于耳,而冥界却败的一塌涂地。百万神兵铁骑步履整齐划一,队伍浩浩汤汤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踏过鬼门关隘,直抵漓水之滨南畔安营扎寨,隔岸叫嚣。 领头的一位神君,青靛铠甲,光辉熠熠,一席皓月银辉织就的披风随战火风烟凌空摆动,威风凛凛。他背手立于漓水之上,漆黑的长发随风凌乱,仿佛在勾勒战役的沧桑与凄凉,而棱角分明的脸颊却白皙素净,不染半丝血污,不沾半点风霜。神君剑宇星眉,英气逼人,眸子似深沉的湖水刚毅笃定,凉薄的唇瓣启启合合清雅的就似那白中绽粉的莲瓣,言辞之中却是字字催命:“三日!三日后,吾望收到尔等降帖,亦或是踏平冥界,尸横遍野!” 漓江立于漓水之滨以北的一座怪峰上,面若深潭的远了这一切。昔年钟爱的神君青帝,如今依旧风姿奕奕,绝美的有些落寞,有些哀伤。五百年未见,不曾想再见已是互为敌对。 其实她早已料到这般结局。身为冥司的帝君,夜幽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便是在百茶宴之中失了为君的威仪。一个可以为了卑劣杯盏跪地告饶的冥君,是多么的软弱可欺,他治理的冥界焉能不败? 可这一切于她而言又有甚关系?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民。父亲因多年前无意救过夜幽一命,占着这份稀薄的恩情,一家三口无所事事便能在司冥司过上还算阔绰的生活。那些嘲讽她的风言风语,可以如清风过耳,落花的那句:“不过是吾父君养的犬彘罢了!”却是让漓江永生难忘…… 穿过一路的哀鸿遍野,战火硝烟,直抵司冥大殿。离冥界城破不过三日,漓江想再最后探上一探曾经占着帝女身份对着自己百般折辱的夜幽之女:花落。 三百年前,她自人界归来,一身的血衣,身心具疲。 是夜,寒风习习,月色澄明,天书阁外竹影凄凄。帝女花落一袭玄衣,英姿飒爽,手中的九龙鞭更是舞的毒辣,一道道猝不及防的就打在了她的身上,剥皮削肉,碎骨嗜髓。 漓江的天资极差,即便是去到了神界的积石山学艺,打架抗揍的本事还是倒数榜上,数一数二。 三十鞭……足足受了花落三十鞭,千年不到的修为被毁于一旦。她奄奄一息的趴到在血泊之中,耳边才恍惚听见帝女花落淬了毒的嗓音阴狠响起:“将这贱人拖下去,拔舌、腰斩、凌迟、油炸……十八层地狱里的所有刑罚都让她受上一遍。” “少君,可要留她性命?”一个侍女问。 “留!粘补好形魂再送到司刑司去,吾可用她试毒。” “为……为什么……”漓江拼尽全力只细若无声的问出这么一句话,便失去了意识。 …… 第2章 帝女花落 接下来的三百年里,漓江不是被野兽啃噬身体,就是被利刃划破胸膛,甚至和毒虫鼠疫豢养在一起…… 千重刑罚万般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周身。在这之前,漓江怕虫怕疼怕见血,最怕的还是对所执之人求而不得的心疼;在这之后,漓江才明白,这世间的诸般痛苦,只要受下了,便什么也不怕了。 一月前,她终于被花落像丢弃废物一样的丢出了司刑司。 瓢泼的大雨带着初夏的暑气热腾腾的打落在漓江身上,她的脚筋断骨都未长好,只能咬牙爬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路。爬到老槐底下,她倚靠着树干,气若游丝的失去了知觉。 …… 三日后,漓江自老槐树下苏醒了过来,星星点点的槐花落了她一身,血上散着白,十分华美好看。她的身子还是疼痛虚弱的,但勉勉强强动弹的已经不很吃力了。她就这样,吃了甜香的花蜜,吹着和风,有在树底下养了两日的神魂。 第五日,她积攒了些许的气力,到漓水边边捡了一些无主散钱,给自己换置了一身旧布短衣。虽破旧粗糙却干净整洁。 她安静的蹲坐在天书阁外寒凉的石阶上,身子虚软的倚靠着一旁的石柱,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发怔,波澜不惊的脸上还是有细密的虚汗渗出。 皮开肉绽千刀万剐的生活一捱就是三百年,现如今的她自由了,伤口也在缓慢愈合。但是,似是早已习惯了终日的疼痛,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反而蹉跎的漓江,连骨头带血肉都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刁钻痛痒所侵蚀折磨。 忍耐……又是忍耐……她的五指就快将胳膊隔着粗布抓出血来。 …… 远处火光冲天,神冥厮杀的声音时远时近的响彻了整个司冥城。 司冥城是冥界的都城,前面还有漓水、黄泉、鬼木林、荒野、恶峡、鬼门关……认真算算,漓江被囚司刑司时,战火燃起;如今她被放了出来,这战也差不多打到了尾声。 不出一月,只要都城一破,这大千莲华世界就再无冥界鬼族。六界百世也会被神界的史官提笔,改写成“五界百世”吧。 漓江心境复杂,不禁喃喃:“神兵的主帅,还是青帝太昊吧……” …… 却听得不远处,几个侍女对着战火震天的方向,吃着沙地的葡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今日在大殿之上,夜幽大帝与帝女决裂,击掌为誓恩断义绝了呢!”一侍女道。 “大帝向来宠爱帝女,这……怎么可能啊?”另一侍女不可置信。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听说,帝女在魔界学艺的时候,就与魔君之弟文辛殿下私定了终身。虽说这个文辛殿下,无论是家族势力,还是身份仪表,都丝毫不逊色于丹穴山的燃冰少主,但帝女毕竟是先和燃冰少主定的亲的。” “这个燃冰少主我是听说过的,生的也是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又是灵界凤凰一脉大族中的少主。”那一侍女的声音里满是慕羡,“况且两相登对的配法,何其的多;凡事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嘛!” “谁说不是呢!既已买了熊掌,就不该又惦记起鱼脍。何况夜幽大帝又最是重诺保守……”这个侍女也有些唏嘘。 “然后呢?”那个又问。 “我也是听说。”声音越发小了下去,“我听说……这三百年里,文辛殿下与帝女就频有私会,只是都不曾被夜幽大帝撞上。那个被帝女鞭打虐待的那个女子,你晓得么?” “你是说司刑司密室里关着的那个?” “嘘!你小点声。”这个的声音更低,“不是她,还能是谁?听说……她就是因着撞见帝女和文辛殿下的丑事……” “不是说坏了帝女和文辛殿下的好事么?”那个纠正。 “一样,一样!”这个又道。 …… 漓江却歪在木头柱子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几时撞破了花落同文辛的私通? 她捂着涨疼的脑袋将有关花落的所有记忆费力的过了一过……都是些小时候,联合其它贵族鬼霸凌她的记忆,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又听见侍女道:“偏就这一次,被夜幽大帝撞了个正着。随行的小厮同我说,大帝发了好大的火,还扬言要将文辛殿下剥皮抽筋丢出冥界,帝女也被挨了好几鞭,闹到与大帝击掌为誓恩断义绝的地步。而且,我还听说……”声音越发的小了下去。 “听说什么?” “听说帝女当着大帝的面质问:‘莫不是父君因自己生为魔界中人,却在混沌初开之日被魔族舍弃,又被六界强行划入冥界,感到不悦?父君迁怒于文辛?父君怎么就不想想?那日,就您为躲清闲,待在海底垂钓至创世庆宴末了,才有失仪容的从深海狼狈爬出。魔族如何想认?’” “真是口无遮拦!”侍女压着嗓子惊呼,“大帝视之为耻辱,六界无人敢提!” “嘘!我还听说,夜幽大帝当场扇了帝女一耳光。” “那可不嘛!这事放在人界,可是忤逆。”那侍女又是吃瓜的兴奋,又是这瓜之大的骇然,惊魂定了一定,又感慨道:“帝女与大帝关系闹得这样的僵,恐怕即便嫁到了魔界,日子也未必好过咯!” “可不是呢!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算算日子……差不多还有二十日。想来,帝女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被夜幽大帝视若掌上明珠,临出嫁了,竟落得个无人送亲,一方小轿不声不响地送出冥界……也是凄凉。” “你说出嫁都这般,若是父君又变了心,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以后?漓江的嘴角有气无力的挂上了戏谑的笑意。 鬼族若是都覆灭了,花落这个鬼族的少君,还能相安的嫁到哪去? …… 第3章 帝女出嫁 那时的下月初八,便是今夜。 ——帝女出嫁的日子。 三日前,文辛同冥兵共进退,战死沙场;相继战死的还有夜幽大帝,正正死于青帝太昊的九阴剑下。丈夫、父君同一日战死,漓江倒想看看,这昔日的仇人如今的嘴脸。 司刑殿内,昏暗压抑,只留一盏微黄的烛火映照着大殿中的两人。 文辛玄衣华服静谧的躺在冰棺之中,面颊上还留有一道浅浅的剑痕。那是被青帝九阴的剑气所伤,现下虽已无血可渗,却为素日眉清目秀的俊脸平添了几分成熟与邪气。一旁立着一位锦绣华服,明艳动人的女子,昏黄的红烛将她精致的五官映衬的我见犹怜,可惜冰棺里的郎君再也无法睁眼看见。 “他死了,在与你新婚的前三日,便战死了。天气这般炎热,大概尸体已经发臭了。”漓江冷冷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快意。 “他说既要做吾的夫君,就要与吾一同承担帝女的责任,他做到了。”花落的眼眶溢出晶莹的泪珠,冰凉的打落在鸾凤徐飞的华服之上。“吾与阿辛的婚宴,没想到最后……到场的只是你。” “听说不怎么喜庆,便想来看看会是如何的悲戚。”本着语不戳人死不休的原则,漓江句句答得都很不合时宜。 “你一定很恨吾吧。不分青红皂白苦苦地折磨了你三百年。”花落抬脸看了漓江一眼,曾经灵气逼人的眸子现下恍若死珠:“可是,吾对你的恨意是你的千倍,万倍!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求死不得!” 花落疯了一样咬牙咒骂:“如果不是你放走了沐淋,我和文辛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可他迟早要回灵族的。”漓江不解。 “是么?” 漓江沉默。 …… 神冥之间的关系,不睦久远。 久远到什么时候呢? 久远到,漓江自记事以来,六界的酒馆瓦舍就已炉火纯青的掌握了编排神冥矛盾的叙事技法。夜幽诓骗灵族的凤凰少君来冥界学艺,又将自己的爱女花落,送去魔界学本事,牢靠的将三界绑定在了一条船上。 神界也不甘示弱,广播得道成仙的法子给人界培养后备友好力量,还撮合了好几桩人皇和妖女的美满姻缘,也将另三界结实的绑定在了一起。 两界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对立着,直至夜幽在东皇的百茶宴上碎了盏,灵界开始吵吵嚷嚷着,想将沐淋——也就是凤凰的下一任族长,接回丹穴山。 夜幽死扣着人,漓江却在背后开了小道…… 灵族得了少君,转而去和魔界攀关系……夜幽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将花落再留在魔界了。 这些弯弯绕绕,漓江都没绕明白,花落却洞悉的清楚。 可她洞悉了清楚,不去思考解救之法,却耽误在了与文辛的私情上面,漓江对此表示……赞骂不得。 …… “你恨我毁了冥界?”漓江问。 “吾恨你耽误了吾与阿辛。”谈及此处,花落心如死灰,再也不似先时的飞扬跋扈。 她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走吧。吾恨你只是因为阿辛还活着,现如今他都不在了,你的死活又于我有什么所谓呢?” 说实话,这一刻,漓江打心眼里是有点钦佩花落的。 她因一念之仁,莽莽撞撞的害了冥界,也坏了花落的姻缘,而后文辛死了,花落竟就放了她?将心比心,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管所执之人死没死,漓江都是要将坏了自己好事的人给炖了的! 这样一想,花落的胸襟还是比她宽广上许多。 “你就没想过,冥界的帝女应当与臣民一同战死,而不是耽于情爱,全然不顾及全族之灵的性命?”漓江又问。 她觉得,就凭花落这副不计前嫌的心胸,她都应当好言规劝,辅佐辅佐这位冥界未来的女君。 “没有!”花落想都没想,答的相当利落。 寒音刺骨,响彻司刑:“古往今来,成王败寇。这是死局,困兽之斗罢了。” …… 第4章 鬼山血月 没了夜幽大帝与帝女花落的坐镇,偌大的冥界乱得七零八碎的,恍若一锅烧糊的滚粥。 漓江神情涣散的穿行其间,目之所及遍野哀鸿…… 她依稀记得,冥界之中那些唯花落马首是瞻的贵族子弟们,从不曾给过她半颗好果子吃,为了讨好花落,他们极尽所能的欺凌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学会了独来独往,不去信赖任何,也不去攀附任何。 但她也记得,冥界有清凉的槐荫,婆娑的叶影。 月亮底下,槐瓣灼华,那些从阳寿尽头回归的小鬼们对着夜空借酒浇愁,同她哭诉着世事的无常,遭际的凄凉;还有些含冤而死的小鬼们,冤屈难平,终日奇形怪状地自怨自艾着,却会为着她的失意难过,而做些滑稽的事情逗她开心,用着独属于他们冤鬼的方式安慰陪伴着她…… 大抵在这世间,越是懂得苦楚之人,越是温柔善良。 冥界,是这些小鬼们的最终归宿,也是她生之长之的地方。如果冥界不复存在了,她还能相安于何处? 想到此处,漓江木讷的面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悲悯的神色。 周遭依旧乱哄哄的,曾经栖居在冥界安逸惯了的冥鬼们现如今只能此起彼伏的嘤嘤啼哭着。 他们之中有些哭累了的,投轮回井的投轮回井,溺毙漓水的溺毙漓水,爬起来继续修建城池临水一战的临水一战……却未有一个想要投降。 不曾想,夜幽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了上万年,竟会养出了这般忠君傲骨的臣民。 凛冽的寒风,带着猩红的血气,仍在无休无止的呼啸着。隔着漓水,可以清楚的看到对岸神族营地篝火通明、神兵将士们把酒言欢的场景;也可以听到那一声声“看看他们,犹如丧家之犬一样!”的恶毒言语。 而漓水的这一侧,一个不过百岁的稚童临风洒泪,对着成千上万伤痕累累的鬼魄悲壮宣言,“即便是化作阴灵浸润大地,冥界的子民宁愿全族覆灭,也不会向神界屈服!” 明明是个肿胀的水鬼,在长年的战乱之下,身子早已瘦弱的仿若被掀去了皮囊的画皮骨鬼。 “城在民在,城亡我亡!”的宣言似旷野星火一般,蔓延整座冥司城。 鬼魄们难能可贵的团结一心,迎接的却是一个上古灵族的全体覆灭…… …… 冥煞山中,阴气沉郁,拨空难见月。 漓江孤身一人,着一袭雪白衣裳,如同鬼魅一般,行走在这荒寂骇人的鬼山之中。 在冥司城中,口口流传着这么一则传闻:若是在月圆之夜进入冥煞山,得灵界冥煞青眼与其结成血契,便能借得冥煞半身修为三日。三日后,形魂永坠无间地狱,不得往生。 此传闻的源头早已年代久远无迹可考,然其间的内容还是清楚分明的。 不过,也只能到“清楚分明”为止了,愿意来此尝试此术之鬼还是寥寥的。毕竟,在夜幽几万年昏聩并安乐的治理下,着实没有什么鬼魄饱受地狱摧残,消了罪业以后,还会愿意到此走一遭,感受一下永不超生的滋味? 可漓江是在地狱过惯了的人,三百年是过,永不超生也是过。若是可以为冥界献上绵薄的一份力量,也算是对冥界尽上了一份仁至义尽的交代。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愿望?”一个鬼魅的声音自冥煞山顶峰径直而下的万丈深渊中响起,难辨牝牡。 “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么?”漓江茫然道。 咯咯咯的怪笑响彻渊底。 “只要你能付得起这份代价,什么愿望都可以。”诡谲的怪笑抑扬顿挫的自谷底传出,刺耳难听,“这世间之事,左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等价交换,你想得到什么,就要支付对应的昂贵代价。” 阴风的呼啸也愈发的肆虐猖獗,暴躁地犹如兵刃交接的远古战场,刮沙走石间吹散了浓稠密布的乌云。 正此时,一轮鲜红的血月便明晃晃地自乌云的背后显现了出来,高挂中天……借着如血的光辉,漓江看到万丈深渊之下,尽是鬼面撕咬与枯骨挣扎…… 她畏惧地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好几大步,只觉天旋地转,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的打颤。 “代价?”她的面色煞白,配着素衣,显得格外憔悴渗人,“我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代价?” “永不超生?咯咯咯……在欲海里挣扎,执着,求也不得,放而不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渊底的声音愈发的狰狞,“为了一样如此想要的东西?同我做交换。” 红光掩映间,愁云层层叠叠,绀緅红紫的自天空绽下,寒风萧瑟。 漓江的心下一片寒凉,原以为经历了过往种种,又临族灭之难,她早已将生死看淡。不曾想,见识到了这一幕,她在家国大义之事上,竟能又拔高了些许的了悟。 约摸着,苦痛是分为两种的吧,一种被动,一种主动。所谓被动,譬如花落加诸在她身上的酷刑,绵绵无绝期也长进不了分毫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平白的受着,左不过就是提升了自己的抗击打能力。 而所谓的主动,便是为着一个极为重要的愿望,去承担得到愿望相应要支付的代价,虽然疼痛依旧,但在痛苦之上,还是可以被世人硬解读出些许的意义,聊以自慰。提升了抗击打能力不说,还能提升一下无所畏惧的精神力! ——这,大概就是迎接苦痛的终极奥义了吧! 思及此处,她举头看着空中高挂的血月,临风洒泪地豪情悲壮道:“我想守住冥司城!” 第5章 结契冥煞 “什么?!护住冥司城?”渊底冥煞的声音流露出了鄙夷,“我也想守住冥司城,我还想当幽冥大帝!想一统六界呢!这年头,许愿都是全凭胆量的么?” “不……不是说什么愿望都可以么?”漓江小声嗫嚅道,“我……是我太高估你的能力了。” 似是被戳住了什么痛处,渊底又肆虐了好一会儿的狂风,吹的漓江像一面挂杆的旗。瘦弱的小身板不知被飘摇了多久,张狂的寒风才不情不愿的止息。 薄云惨淡的背后,终于露出了素狡的血月于中天。 渊底的声音散漫道,“你这破烂的身体,劣等的修为,别说护住冥司城了,屠戮一万的神兵,都是痴心妄想。你能拿什么和我换?” 漓江被问的不吱声了…… 她的修为早就被花落剥离干净,魂灵也被缝缝补补破烂的彻底,行走坐卧无时无刻不再忍受着渗入骨髓的痛痒,这样残破的自己,寿命更不用提…… 她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是拿得出手的? 渊底哀叹了一声,语色怜悯道,“滴一滴血下来,和我结了契,我借三层修为给你。” 漓江闻言,喜极而泣。 又揣摩,这么不划算的生意,底下的东西都能忍的下来……它八成是生意惨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既得了寸,不妨再占一尺! “半身!”漓江又雁过拔毛地道:“半身修为!” “你……”渊底咕噜噜响了好一阵子,恶狠狠道:“成交。再多就滚。” 漓江有些后悔了,她刚刚应该开价要所有修为的?可惜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哭哭啼啼也再没什么作用了。 她方小心翼翼挨到悬崖边边,咽了咽干涩的喉,准备滴血。 …… 漓江紧闭了双眼,发了狠的对着自己地食指咬了一口。 疼出泪来……愣是半点没出血…… 她看着自己被咬的乌青充血的指腹,牙印清晰,又是肉疼又是伤感……来冥煞山求血契,却没带割手的刀,确然是她大意了! 原来,江梦话本子里,什么“见此邪祟,九叔二话不说咬破手指,画符施术……”的桥段,竟是在胡诌! 有道是鬼都不能将自己的食指咬破,何况是人! 她有些局促,小声地唐突道:“那个……嗯……你能借我把刀么?” 几只值夜班的乌鸦自崖顶“啊——啊——”飞过,四下死寂的渗鬼,唯诡异的月色依旧突兀的红出了天际。 “或者……银针也行……”漓江咽了口唾沫,厚颜生硬道。 渊底的冥煞确然是无语了的,要是可以选择,它也不想和如此蠢笨之人结成血契。讨价还价不说,居然还想再占赠品的便宜? 它只恨啊,这百年间生意不好做,冥鬼都是不好忽悠的。而今好容易来了一个活的,挑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随即,一道红光终于自深渊底下飞出,精准无误的划破了漓江的食指。 “哎呦”一声,一滴鲜红的血便擦着歪风的正正落入到了渊底…… …… “想守住冥司城?” 深渊底下的东西得了血滴后,语调变得凝重了起来。 “如果不行的话,我……”漓江一边肉疼的捂着自己的食指呼呼,一边继续和渊底的冥煞交涉。 “你不是冥鬼……也不是其余五界之灵……你是什么……什么东西?”渊底的声音诧异,“寿命与天齐平,灵泽源源不竭,奇诡怪异……有这能耐,何须与我结为血契?” “我,不是……六界的生灵?”漓江也愣怔在了原地,无措地耷拉着脑袋,“可我……从来学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行……” 她不是家中的孩子,她只是父亲在漓水之畔捡回来的女婴,因生于漓水,故取名漓江。 在这千年的修炼生涯中,她学什么废什么,原以为根源在于她天资极差……毕竟,这世间有红花争艳,就当有绿叶陪衬。她既做不了红花,总要学着去适应绿叶的法则。 而所谓的天道不公?从来都是纸上谈兵的,欲念都有深浅,遑论降生于尘世的底色? “那是因为你修习错了方法。”渊底的声音道,“我们灵族,大多灵都是灵力高强而天寿不永。若你愿意将一半的寿元送我,我便将我看守的宝贝送你,届时不用说是保住冥司城了,踏平神界一统六界,也不在话下!” “我只想护住冥界。”漓江却道。 “一统了六界,冥界自然也是你的!”冥煞纠正道。 “我只要冥界。”漓江却偏执坚持道,“江梦的话本子对神君一统六界之事多有着墨,我却觉得荒唐无趣的很。硝烟动荡了百世,也不过是一张嘴吃一碗饭,既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令时光逆流,费神又费里尔尔。” “真是胸无大志的废材!强大的灵泽竟长费在了你的身上!”冥煞唏嘘,“党同伐异,晓得不?就好比你不喜战火肆虐,而神界进犯,所谓一以贯之,你就统一了神界?若是以此方法一统了六界,海晏河清方是真的海晏河清!” “嗯……”漓江思忖了半晌,坚定道,“你说的,我貌似懂了!那我就要冥界海晏河清便好!” “……”冥煞是相当的无语。 “也罢!千万岁寿元如何?”它有些沮丧道。 但转念想想,愿望这种东西,有一就会有二;一个得到了实现,就会奢求第二个也能被满足,人是如此,鬼也是如此。若是自己能终年累月的纠缠在漓江的身侧苦力推销,换取寿元之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好!”漓江道。 “那么……契约已成!” 第6章 冥煞大人 随着渊底的声音兴奋嚷道,四周的飓风骤起,浩浩汤汤恍若恶鬼哀嚎。 渊底有一团阴柔幽深的黑气,凌空而起直抵云天。霎时间,血月失色,惊雷紫电落下。 一阵地惊天动地之后,那黑气越团越小……越团越小…… 竟雷声大雨点小的团成了个巴掌大小的灰色刺球,乘着闪电踏着乌云散财童子似的,滚圆滚圆地落到了漓江的掌心之中…… 漓江秀眉紧蹙,惊呼:“刺猬!未成年的小刺猬?!” 却见那小刺球,小小一只蜷缩在漓江的手掌中,灰白光泽的刺猬毛根根分明,无论是从视觉上还是从触觉上分析,都像是不怎么尖锐的样子。大抵是幼小到连毛都没怎么长好。 它的身子柔软而微烫,粉雕玉琢的肥糯,煞是可爱。肉嘟嘟的小爪在漓江的掌心来回踩踏,奈何体态太过的丰腴,想要凭借着两只小腿蹄子站立的妄念,终是化成了泡影。 “你看不起谁?”显出了原型以后,冥煞的声音也不似先前的喑哑成熟了。它傲慢的昂头,奶声奶气道:“我们灵族,都是天生地养的精灵,刺猬精灵没见过?”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漓江的嘴角抽抽了几下,蹙眉道:“小东西,你就没有什么其它比较魁梧的同伙?” “我可是很厉害的!因醉酒劈糊了大半的昆灵山,被西王母贬斥在此看守宝贝的!”冥煞撅着还未长结实的倒刺,辩驳道。许是声情并茂地太过用力,粉嘟嘟的小腚一个没兜住,竟从毛刺壳子中漏了出来…… 漓江看着它的德性,有些无奈,又有些沮丧。一个灵族的幼崽,指望它帮自己拯救冥界?是……怂恿它变成一颗硕大的刺球将青帝压死?那得先确认一下所向披靡的九阴剑能不能穿透这颗柔软刺球,才可以进行下一步压死的动作!或者……有没有可能,刺球会自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那种? “你在想什么?!”冥煞怒不可遏,“同归于尽?你以为本大人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一次性东西么?侮辱我?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漓江讶异。 “我们已经结成血契了,你所有腹诽我的话,我都知道!”冥煞捏起两只小拳头,气呼呼的警告道。 “所以……你那些骗鬼的操作,都是为了让鬼魄同你结成血契?因为……你被西王母羁押在这个深渊下面,需要通过结契的方式脱身?”漓江单手托腮,分析着猜测道,“但却因审美不行,头脑也不行,传出去的谣言和阴阳怪气的虚张声势,反倒吓跑了无数的鬼魄……并且你长得也不行,所以即便有些能容忍你审美和头脑的小鬼来此,在见识到你的模样以后,也拔腿撤退了?” 冥煞听闻此言,整个刺猬的呆住……怪不得那些小鬼都不愿意同它做交易,前几日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明明一切都谈妥。那女子见到它真容后,直接反悔…… 最后,还是它求爷爷告奶奶的,方从那女子手中勉勉强强地讨到了不过百余年的屯粮。 趁着冥煞被打击愣神之际,漓江先是捋了捋它的刺猬毛,又戳了戳他柔软的小肚子,最后蹂躏着它肉嘟嘟的粉色小腚,安慰道:“不过……煞煞,你也别灰心。比之那些天生残缺,缺胳膊少腿的灵物,你长得这么齐整,已经很好了!” 冥煞抹了一把辛酸泪,咬牙气呼呼的怒喝道:“请叫我‘冥、煞、大、人’!还有!别碰我!” “那你要不要同我做交易嘛?”漓江又问。 她其实也是嫌弃冥煞模样太过像宠物,一看就不大有用的样子。但仔细想了想,自己其实更没用,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收起了挑剔冥煞刺猬的心思。 听漓江如此说,冥煞又一次,整个刺猬的呆住。过了这村,很可能就真没这店了…… “你……揉轻点,我……怕痒。”它含糊嘀咕道。 “成交!”漓江笑呵呵道。 …… 第7章 神冥再战 漫长而又短暂的三日里,冥司城上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持续不退,而漓水之滨南畔的神兵铁骑则一副怡然自得,静待时机的模样。面对着一城的老弱病残,屠杀起来,太过容易,容易的就连誊记神冥大战的正史仙君也把“冥界为祸五界,众叛亲离,后被神界神兵为护正道,一举歼灭”的光辉战果早早的载入《史典》。 三日后,意料之中的大获全胜却迟迟没有得到应验,取而代之的是冥界出了一位奇女子,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炉名为“桃之夭夭”的燃香,折损了神界七十万神兵…… 那日,青帝威风凛凛的立于漓水之上,沉声问道:“尔等降否?” 忽闻一阵袅袅桃香,醇正清幽,令人心神舒畅。众神兵正迟疑桃香的来由,便见天空不知何时竟又逸散出了袅娜的轻烟,一缕缕一道道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壮丽的恍若灵动俊逸的极光,绚烂夺目。正迟疑间,又有漫天桃瓣花雨飞落,洋洋洒洒,或疏或密,好似千树万树桃花盛开的景象,粉白辉映,灿若飞雪…… 如此盛景,令所处众灵心向往之;他们陶醉其间,却不知由桃香化轻烟再到落瓣徐飞,须臾三步,阵法已成。 齐齐整整的神兵队伍不由一阵骚动,有风恰是时宜的吹来,席卷了一地的落英缤纷,更是搅乱了漫天缭绕的轻烟,红粉四溢;空气中的桃香也愈发的浓冶…… 眨眼之间,漓江竟已无声无息的立于青帝跟前,语调平缓道:“退兵、议和,如何?” 六界之中原没几人能在青帝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接近其身,漓江从前可是连遁地术这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术法都学不明白,如今为何……青帝不禁为之一怔,“是你?” 只一刻,一道刁钻的戾气自青帝神识中闪过,快如闪电,稍纵即逝。继而十万神兵仅在一瞬之间,齐齐丧命。死状皆为桃瓣割喉,鲜红温热的血液飞溅而出,散落在还在徐徐飘飞的粉白桃瓣上,红艳欲滴,哀美的就像一首凄厉的邪诗。浓烈的血腥气味顷刻间便被更为清冽的桃香洗涤,触目惊心。 “退兵、议和,如何?”漓江的语色恍若淬了寒冰。 青帝为眼前的一幕所震惊,那个从前活泼爱笑,良善洒脱的女子,为何会变做此等模样。十万神兵的性命,须臾覆灭,眼都不眨一下。出手之快之狠……竟连自己也无法觉察里头暗藏的玄机。 又是一道刁钻的戾气闪过,比之先前的更为微不可察,也更为神速。二十万神兵也只在一瞬,齐齐殒命。这一次仍旧是桃瓣,精准无误的穿破胸膛,刺透心脏。鲜血如柱喷洒,漓水之滨南畔血流成河,红色的血河一小股一小股汇聚到漓水之中,晕染的半条河水都挂了彩,媚若烟霞。与此同时,另有一片桃瓣划破青帝的面颊,一滴血自青帝棱角分明的面颊滑落…… 这一次依旧觉察不出里头暗藏的玄机,青帝的脸色愈发的阴沉了下去,僵直的立在原地。 “接下来会是四十万。”漓江冷声说道,眸子冰寒犹如深潭,面上毫无半丝哀悯之色。 “你从前并非这个样子。”青帝冷冷开口,手中的九阴剑直指漓江咽喉,然而比剑更快的却是似雪纷飞的桃瓣…… 四十万神兵瞬间倒地,这一次连戾气都不曾闪现,待青帝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几缕碎发已如漫天袅袅的轻烟一般稀疏的轻盈的临风轻扬,那片桃瓣削落的不单单是青帝的碎发,更划伤了他的脖颈。 “我来这并非为与你叙旧。”漓江沉声道:“疼吗?七十万大军远不及冥界千万阴灵。青帝太昊,接下来便是八十万了。” “退兵!”青帝喝道,瓷净好听的声音响彻整个冥界。“议和之事吾需上报天帝,届时再派仙君叨扰。” “静候佳音。” 百年不死不休的战役,只在漓江一炉“桃之夭夭”的燃香中沉沉谢幕。原先视死如归宁死不降的鬼魄们翘首以望着这一幕,热泪盈眶。经此一役,冥界上下都尊称漓江为?(神)女,意为鬼中神灵。 只有漓江自己晓得,这近乎千百年里,她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与青帝之间的情谊,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支离破碎了…… 煞煞将以香克敌的术法教给她时,她有想过屠杀的过程当如何的和缓,自己的态度当如何的无奈。最后一日,她对着河中的倒影排练了不下百遍自己身不由己的神情……可如若不能一招制敌,神界只会认为冥界虚张声势;如若因主帅是青帝,便与他来回拉扯,手下留情,一败涂地的只会是冥界。 毕竟,青帝太昊他……从不曾喜欢过自己。 …… 第8章 议和锦书 冥界新上任的女帝仅凭一人之力须臾间斩杀神界七十万精锐神兵的消息犹如一颗扶摇直上的烟火,璀璨的在六界百世中炸裂开来,夺目的众生灵皆震撼瞻仰。 混沌初开至今,虽局部摩擦频频,但上得了台面的大战几近寥寥。六界百世,终归是太平和乐的,和乐的就连军中的将帅都快要下岗歇业,沿街乞讨。吟诗作对,笑谈人生的文儒雅士们更是身心愉悦的对着武将狠狠踩踏。危急存亡的关头,冥界竟出了一位这样骁勇的大帝,何止是鬼魄,其余五界众灵也在心中暗暗将漓江奉若神只。 那短短的一场战役,也被百世之中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的传了又传,有说?(神)女漓江薅秃了青帝的墨发,谢顶之仇不共戴天的,甚至连青帝现下一直都是戴着假发也传的有鼻子有眼。有说?(神)女漓江与青帝彼此恋慕,只叹?(神)女以宏图霸业为重,算计了青帝,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最为荒唐也最多人信服的传言却是?(神)女恣意风流,敢爱敢恨,当着鬼魄神兵的面直接轻薄了青帝,那脸颊脖颈上的伤痕便是铁一样的佐证。 故事虽已传的面目全非,但对于冥界女帝飒爽英姿的赞颂却是只增不减。吃瓜群众从漫天的传言中,极力畅想女帝的风姿;啧啧称奇这则风月事故的同时,也为这些流言蜚语相当卖力的再次添油加醋润色了一把!当然,哪里有支持者,哪里就有反对者。 对于女帝不利的传言也悄无声息的散落六界——左右不过是冥界族人还真是傲骨的清奇。第一任冥君夜幽大帝,实则是魔界中灵,这第二任冥君漓江女帝,虽不知出身何界,但也绝非冥界土长。一个偌大的冥族,统管众灵之君前前后后竟皆非族中之人,偏偏神界来犯,便要死要活的抵抗,真是滑稽可笑。 在这众多传言之中,有关冥界族人傲骨的清奇这一则传言传播的最是惨淡,都说谣言止于智者,漓江没有想到六界百世的智者竟如此之多。 …… 司冥司的大殿正中,漓江一袭红衣歪坐于夜幽从前端坐的玉椅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在她左手边一位气势逼人的神君正拿着一卷长长的锦书语色傲慢的颂诵:“自混沌之灵圣兮,纷至沓如朝彩;解愁眉之清明兮,随流光而寂无;尊六道以和乐兮,情款款难却忘;叹有茬之消陨兮,涕零若雨而难已;神众灵之止戈兮,陨夜幽得安所;修福源之相宜兮,燃杜衡已结殇;颤巍巍之?(神)女兮,永结好诺无怨;巍峨峨之神冥兮,乐融融天地共久安。” 锦书诵毕,神君身姿挺拔的踱步至漓江跟前,魁梧的影子落在漓江瘦削的身上,仿若昆仑山外陆吾盛气凌人欺凌朏朏的模样。 漓江索性身子一歪,睡得更为甜香。 “女帝,神界这诚意本君已尽数传达,请女帝受锦书!”浑厚的声音自漓江头顶轰隆隆的响起,惊的漓江身子一颤,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笑眯眯道:“神君辛苦了!辛苦了!近日冥界之中事务繁多,吾确实有些疲乏。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挺拔的神君脊背也跟着拔了一拔,他微微皱眉略显不快道:“锦书是神界赐予冥界议和的诚意,还请女帝收下!” “所以……”漓江故作疑惑的咬了咬指甲,又邪魅一笑:“锦书里写了什么?烦请神君昭告。” 进殿添茶的小吏好巧不巧正迎头撞见这一幕——他们心心念念视若神只的女帝对着威武的神君抿嘴微笑,明艳的恍若天上的朝阳。不负众望,神君情难自抑,后背也微不可察的抖了抖…… 小吏颇为感慨:看来女帝的风流同她莫测的灵泽一样,从不被品类所束缚! 可惜那位小吏并未看明,威武神君的正脸却是青紫的难看。他握着锦书的手用力的攥成拳头,手背上早已青筋暴起。几番心理建设后,神君字字铿锵的再次念诵道:“自混沌之灵圣兮,纷至沓如朝彩;解愁……” “这是在说混沌初开,众生灵踏光而来的风采?”女帝挑着身旁一秉红烛的烛心,恹恹的问道。 “是。”神君咬牙,“解愁眉之清明兮,随流光而寂无;尊……” “这是在说创世一问与创世一答的故事?相传混沌初开,踏光而来的生灵面面相觑的问道:‘吾从何而来’,天帝亚父道:‘吾等踏光而来,随虚空而去。’”漓江又道。 “是。尊六道以和乐兮,情款款难却忘。” 良久,漓江道,“继续呀。” “叹有茬之消陨兮,涕零若雨而难已;神……” “神众灵之止戈兮,陨夜幽得安所。”漓江挑眉,缓缓喝了一口茶,面若桃花色的望着面前的神君,“六道是否和乐,吾不知。但无论是找茬还是有茬,他的殒命只是命途使然。冥界司生灵轮转,却并不掌神灵命盘。不过……如若司水神君伤心欲绝,难以看开,吾倒是可以助上一助。至于止戈的事宜,夜幽大帝尸骨未寒,何以安所?即便是有茬从轮回井中诈尸,再次赴死,也寒不了夜幽大帝的尊躯及冥界上下千万阴魂之心。显圣神君,你们神界的诚意吾看不见,你们神界的锦帛写的太过复杂,吾也听不懂。下次若再来议和,凡请告知神帝,还是以吾冥界的喜好来吧。” “你什么意思?”神君目光如炬的死死盯着漓江,似要将她撕碎,“你以为神界不敢再战吗?一个差点灭亡的灵族……” “一个差点灭亡的灵族还不是须臾间灭了神界七十万神兵?显圣,要么吾惺惺作态勉强殷切的送你出去,要么吾将你扒光了丢出去。”漓江厉声呵道,而神君的腰带竟不知何时断作两节,哐当当的掉落在了地上。 显圣神君的脸彻彻底底的黑了下去,咬牙戏谑道,“一个腰带,你想留便留吧。”话毕,也不腾云,也不驾雾,索性一个飞身诀直接遁形到了自己的寝殿。 …… 第9章 香神祭典 屏风后头看戏正看的入迷的几个小鬼们,见议和的神君走了,才推推攘攘的簇拥到了漓江跟前。 马面忍不住,最先开了口,“女帝,他们一点诚意都没有。你看派来议和的神君,眼睛都长到脑门上了!简直是目中无人!” “目中无人!”阿傍附议。 “诚意是没有的,不过讨厌归讨厌,怎么能够升级到人身攻击呢?什么叫眼睛长在脑门上?这是人家显圣神君天生的隐疾。马面,阿傍,你们过分了!”漓江一本正经的批评道。 “过分了!”阿傍附议。 “女帝,咱们帮着神界这样抹黑自己,是不是不大好。”杨判官忐忑道。 “四处散播‘冥界之灵个个傲骨的清奇’之类的谣言吗?这些谣言散播的如何了?” 杨判官捋着胡须艰难的斟酌了一会,方道:“不能说是风雨无阻沸沸扬扬,至少……热锅冒泡山重水复吧。” “那你得加把劲了!拿人手短,神界战败妄图抹黑我们的生意,其余四界都不愿有过多的牵扯。这也变相的导致了这桩生意的价格水涨船高,既然他们出的起价,脸面这种东西偶尔丢一丢又有何妨!把控好力度就行。”漓江欣慰的拍了拍杨判官的肩膀,“没有他们的挥金如土,冥界哪能恢复的如此神速。” “女帝威武!”马面兴奋的喝彩道。 “威武!威武!”阿傍附议。 漓江宠溺的摸了摸阿傍毛绒雪白的牛脑袋,又对着杨判官道:“杨判,整理冥界鬼魄命簿的事,进展的如何了?” “还算顺利,经过这些时日,差不多修正完毕。只是出现了两则奇事。”杨判官捋了捋胡须,面露难色道:“这一则,人界和冥界皆发现上百名鬼魄丧失了过往的一切记忆,现如今痴痴傻傻状若行尸,巫医也不知是何缘由。这二则,半月前,离泽枫城数十户人家被灭满门,可是竟无鬼魄来冥司画押。” “可有头绪?” “暂无。” “还有旁的事吗?” “这……再有两月便是十年一度的香神祭典。这是六界百世初立以来众生灵共同协定的唯一一个节日,届时众灵将齐聚人界庆贺。以往,我们都是提前三月就开始着手筹备参加庆典的节目、服饰、面具的?”杨判官心虚的看了眼漓江,忐忑道:“只是……如今同神界议和之事进展的……” “不妨碍,若是想去便去吧。”漓江道。 “庆典!庆典!”闻言,阿傍乐呵呵的欢呼。 …… 香神祭,祭如其名,众灵以燃香为祭品慰藉苍灵。 自混沌化世后的百来个年岁里,陆续有生灵发现,六界百世之灵虽形体灵泽参差不齐,然五感却是相通的。音律调伏情丝,色彩迷幻心智,灵泽成毁形神,而燃香集三家之所长,最是难以驾驭。 有史记载,调香之道:初级——熏炉之中调炼奇香,烟斜雾横,幽香四溢;幻化万物,疗愈生灵,微妙非常。中级——以灵泽炼香,慧通心神,洞悉闻香者所有心绪过往,更有甚者将其心中所思所想借由冉冉熏烟情境再现。而真正驾驭调香至炉火纯青地步的调香师,能以天地为炉,万物炼形,气味源远流长;化形万物,以假乱真不说,还能杀伐随心,伤人于无形。 至于对调香之道的修习法门,神秘的就如同远古旧神的残骸,支离破碎,晦涩虚缈。行云流水的憧憬一大堆,脚踏实地的修习者却是寥寥无几,以至于即便是机缘巧合撞见了杀伐随心的调香师,也只是对面不识。 本着和乐千秋,举灵同欢的原则,能最全面的共情,且几乎不被众灵驾驭的燃香,自此便成为了继茶、酒之末天地众生灵互通情谊必不可少的风雅之流。一时之间,燃香雅趣风靡百世,香神祭也因此孕育而成。 不同于七月中旬的冥界独乐乐,在普天同庆的六界众乐乐当天,万物生灵皆以面具覆面,行走游玩于琳琅满目的热闹街市之间。 街市两旁大红灯笼高挂,灯火阑珊;此起彼伏的烟火自众星拱月的天幕炸裂,灿若星河;绵延十里长街,彻夜星火通明,亮如白昼。闹市两旁,商贩衣着各异,摊子上罗列各色奇珍佳肴,有光着屁股的萝卜精、没壳的王八、长不大的茶杯麒麟、奶凶奶凶的折角穷奇;还有馄饨、牛丸、松子鱼、豆浆、豆奶、豆腐脑;甚至于仙术灵法各族秘辛,龙羽凤鳞麒麟小角……花式叫卖,热闹非常。 长街烟柳画桥、说书故事;羌管弄晴、华彩乐章;夭夭十里燃香…… 待到午夜子时烟火谢幕之际,和风吹动炉火,星光漫天,卸去前期的繁盛,取而代之的是中期的璀璨——长街正中相继奏起更为悠扬的丝竹繁乐,无忧花香四溢,有缥缈的熏烟随星子绚烂天际。清风徐徐,灵潮翻涌,喝声鼎沸,一个个彩衣华服锦绣霞帔的仙灵欢脱灵动的表演着一出出创世初开及今《史典》所载的精彩大戏。 仙子舞姿窈窕,神君英姿飒飒,老者道骨仙风;有瑞兽祈福,仙泽泽被万物;神器斗法,仙乐洗涤浊息;万花灼灼,燃香安神静心…… 至翌日卯时,祭典方缓缓谢幕。 天地休沐一日。 …… 第10章 积石学艺 据《六界随笔》记载,最初的香神祭庆典上,众生灵并不需要佩戴面具。只叹造物主想象力之贫瘠,至使踏光而来的一众生灵虽生的千奇百怪,林林总总算起来,撞脸的竟也不少。譬如鸣蛇与肥遗、乌龟与玄武、朱獳与獙獙、人鬼与……虽外貌酷似,然灵泽相斥。 祭奠举办之初,跨越种族的不伦结合,频频皆系与此。这结合的好了,为天地之间培育出新的灵物,也无伤大雅,左不过就是九头十尾,三足四翼,像虎像蛇又像犬……这些在《山海异闻录》多有记载;神兽们种类繁多,数量却稀缺,配偶难求遂郁郁而终;勉勉强强也算是险中求稳。然这结合的不好了,灵泽相斥,如中奇毒,最后竟是双双殒命的下场。 事故发生的多了,便有了解决的条理法则。自此而后,在香神祭那日,众生灵皆需佩戴绘有各自灵族身份的面具,彰显所系部族的同时也大大降低了情之所起一见倾心的频率。 起初各家的面具还都是清一色的素净,只留一个醒目的身份印记光秃秃的印于额间。渐渐的由人界起头,根据各人的喜好,在自己佩戴的面具上绘制出彩色的纹样以作装饰。其余众灵见此有趣,也都纷纷相继效仿;又因各族的审美喜好皆相距甚远,至使市面上的面具也就跟着变得五花八门的邪门了起来。有的滑稽可爱,有的诡异可怖,还有的艳丽俗气……甚至到了中后期,面具的形状材质都变得花样诡异,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印于额间位置醒目的灵族印记。 面具的发展史从起初的仁慈转而离奇,最终多姿,近于艺术。同时升华的还有面具背后的含义,从纯粹的坦诚、彰显与真诚转变为后世的诡谲、隐瞒与藏匿。 …… 还未被派去积石山修习时的漓江曾威逼利诱沐淋助自己逃出冥界,来人界欢庆香神祭典。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祭会,目光所及皆为新奇。临近谢幕之时,她还将在祭典上的所见所喜皆收录到奇奇道人赠与她的“白蕊香”之中…… 说到这奇奇道人,说来也奇。漓江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与之偶遇,老道鹤发童颜神神叨叨的拦住漓江的去路,硬是要塞给她一个绣工别致的“白蕊香”香囊;又说什么,日后必定用得到,可将所喜所爱之景收录其中云云。 漓江却很警醒,并未被眼前的便宜蒙蔽心智,只是抽身想要离去。 奇奇道人又道:“收了吧,收了吧!一念生机,一念死意。你既这么喜欢香花香草,与燃香有缘,与它亦有缘。” 话虽不多,但遮遮掩掩的意味却驾驭的火候得宜。漓江本想深问几句,以逻辑游说逻辑,好探究老道最后的逻辑;却见嶙峋的石壁上只留这枚香囊,哪还有什么老道的踪迹…… 细算日子,竟已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漓江一定不会相信,几千年后的自己会修习燃香之道;更不会相信自己能在神冥最后的那场战役上,凭借煞煞的点拨,辅以自身特异的灵泽,用最为高级的调香之术尽灭神界七十万神兵…… 被派去积石山修习的时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班次里,漓江被排在了洪字班。要说有多优秀,显然是有些困难的,但若要说有多差劲,倒也不至于垫底,于是乎……漓江觉得这个安排还挺受用。 起初,她痴迷于天字班的赤帝神农,在积石山修习的灵众有哪个不痴迷神农的?调香炼药、耕耘谷物、外泄的灵泽龙息腾腾,纤尘不染的锦衣药草香香,灼灼华彩就似天地初开时大圣的神光。为了在神农神光的普照下,自己也能有所长进,漓江千方百计的勾搭上了他的挚友,地字班的东方青帝,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蹊径。 可惜漓江高估了赤帝大圣的神光,亦或是低估了青帝温吞的月光,她毫无出息的见异思迁了…… 青帝太昊说他不曾有机会见识香神祭的盛况,漓江便毫不犹豫的把收录了香神祭盛况的“白蕊香”赠与他。白帝少昊言青帝钟爱《山海异闻录》,因向往里头三头六臂的神兽模样;这些,她都曾见过,便不辞辛苦的一一绘制,亲赠与他。她又听闻,这世间能觅获四叶酸浆之灵少之又少,得此仙草便能福泽永昌,便费尽心机的将仙草寻来,风干做签,满心欢喜的赠与他。后来,又听闻青帝酷爱仓颉手书,机缘巧合得了本仓颉亲手誊抄的《洛书》,再次欢天喜地的赠与他…… 这样细细想来,她竟是一本正经的想要用自己的心意打动他的。 当然,这样费心也非毫无收获。她记得他也曾赠予过她东西。收到《山海异闻录》画册时,他很是欢喜,便回赠了自己一篮的蟠桃……她素来好吃,但只爱吃肉。收到蟠桃的时候,漓江满脸皆为惊愕。虽嘴上说着略略嫌弃的话,心里却还是顶顶开心的,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赠与她东西。许是在神仙的眼里,神界盛产的蟠桃就是顶好的东西,食物是素了些,也还是他比较耿直的心意。 她还记得,她还酷爱半夏,爱它的花开一半,素美带毒,爱的深刻、恨的彻底。他途径百世凡尘时有幸遇到,想她向来喜爱新奇之物,便顺手采了带来,要亲赠予她…… 漓江颇为踌躇感怀的看着他手中的那株半夏,那句疏离的“有心了”在她的嗓音中千回百转了一回,最终脱口而出却是更为疏远的:“多谢。” …… 第11章 东方青帝 一日前,天朗气清,流水潺湲,漓江记得分明。她笑意浓浓的看着青帝,道:“青帝太昊,我喜欢你。” “我知道。” “嗯……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接受我了,一定不要是因为感动。如果是因为感动……那我宁愿,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漓江小心翼翼道。 她想,她喜欢着他,就总是要他最是纵情恣意的。至于自己,即便是永永远远的得不到他的回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喜欢一个人,从来只是一个人的事。是她要喜欢他的……一直都是她想要去喜欢……仅此而已。 “嗯。”青帝淡淡应道。 “虽然……其实不大想知道。”漓江有些忐忑,她深吸了口气,破釜沉舟道:“我知道不应该问的,却还是想知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啊!以后……以后……有没有可能,你会喜欢上我?” “为什么这么问?” “忽然……很想知道。” “不会。”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漓江却意料之外的落了泪,胸口似被针扎了一般。 一向温润如玉的青帝太昊,鲜少会如此直接了当的回答一件事。可,他却用了“不会”二字,干净利落地……竟像一把锋利的弯刀。 平日里,她其实及看不起遇到些许小挫折,就啪嗒掉泪的姑娘。也不知道娇滴滴的给谁看,矫揉造作的模样,见了就心烦。而那一刻,她虽嘴角淡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低声应了句:“嗯。”转过身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住的掉了下了。 原来,啪嗒掉眼泪,并不是想娇滴滴的给谁看,而是心有时候挺脆弱的,太疼了,就会下意识的让眼睛出汗,怎么阻止也阻止不住。 她攥紧了拳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反反复复苛刻的告诫自己:不能因为人家不喜欢你,你就这样装可怜。喜欢一个人,是要有骨气的!这份骨气就在于,要让别人平等的也恰恰好喜欢上你,而不是哭唧唧的捆绑着别人,让他……不忍心拒绝你。 ……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样的地步了,依照寻常人的做法,就此割袍断义,立誓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正经。 接到此花的时候,她应该有骨气的说一句,“你的花我不要!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或许,见她如此强横果决,他还会高看她一眼。 可漓江清醒的晓得,她就是舍不得离开他……既舍不得捆绑他,也舍不得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她只能温顺的接过花,安慰自己,他还愿意送她东西,说明他并没想过同自己断绝来往,至少作为友人这个身份,她还是被他珍重的。 被喜欢的人,从来都不会有错。因为他既没有义务要去回应,也没有理由要将喜欢自己之人记挂于心。 因为……他一直都是被喜欢的那个…… 后来,漓江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笃定,青帝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那些她所认为的对她的好,不过是他的礼貌与教养和她自以为是的妄想而已。 …… 当太阳普照万物的时候,槐树也受其惠。享受着温腻的关照,槐树瞻仰着太阳,热爱他的明媚与炙热……可是,太阳怎么会爱上槐树呢?他自出生起,便是山河星月的,便是浩瀚苍穹的。 …… 拉回飞远的思绪,漓江静默的蹲在一棵槐树底下,卖力的挖土。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如水的月光浸染无边的夜色,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 煞煞从漓江的发上坠落,化作小巧肥糯的小刺猬,他“墩墩墩”的蹬着q弹的后腿蹄子,吃力的爬到漓江正对面,饶有兴致的望着小坑问道:“你在挖什么呢?” “挖坑啊。” 煞煞的小脸一皱,用肥嘟嘟的前蹄子擦了擦面上的汗渍,再次好奇的往坑里张望:“坑里有什么?” “有土啊。” “嗯……”煞煞显然有些恼了,又不死心的问:“那你挖它做什么?” “埋东西。” “埋什么?” “埋坑。” 煞煞:“嗯……” 就这么一直挖着,直到有凉凉的小夜风自漓江的面颊拂过,带起丝丝碎发,就似那时青帝被斩落的碎发一样,稀薄的,淡淡的,吹散着…… 她才微微抬头,看向辽阔的天幕。墨色中天,有明晃晃的月孤高的挂于苍穹,皎皎灼灼。皓皓的冷辉在周遭云彩层层叠叠的包裹中,形成了五彩的光晕,明净璀璨,却又显得那样寂寥。 周围不知何时响起了悦耳的虫鸣,时远时近。漓江又看向自己满是泥泞的双手,还有面前佝偻的残影,有些愕然。暗叹,自己这副做戏的模样又是在做给谁看?不由垂头讪笑…… “你又在笑什么?埋到宝贝啦?”煞煞依旧傻乎乎的杵在坑旁向里张望。 漓江温柔的抚了抚煞煞滚圆的小脑袋,柔声道:“没什么。” 而后,她又将疏松的土壤重新的掩埋,还在上头放上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鹅卵石。 ——过去的事情,总是要学着让它过去。将记忆掩埋立冢,能忘的,便一定能忘。 漓江又一把将瓷实的煞煞捞起,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你又结实了不少?煞煞,有没有可能,你珠圆玉润的体态实则和伙食没有半点关系?和物种有关!” “阿漓,你敢再说一遍?”煞煞费力的挥动着四只短蹄子,做张牙舞爪状,奈何腿短个小。 “咱们走吧。” “诶?这就好啦?” “好了。” “不是应该把宝贝埋在土里?你把宝贝放土上,不怕被灵捡走?” “怎么会有灵敢捡呢?多晦气呀!”漓江苦笑。 “晦气吗?” “嗯,晦气。” …… 第12章 地狱提联 七月流火,九月气爽,八月椒兰萋萋。 漓江在地狱司正门左侧安置了一方古朴的木质案几,圈圈层层的年轮疏密盘桓的在几面上绽开,抛了光,又打了蜜蜡,错落有致,意趣非常。一方半新不旧的青铜香炉正立于案几左侧,斑驳的铜绿浑然天成的布散炉身,为红衰翠减的初秋平添了些许的古意。 漓江歪坐在蒲团上,身子支着案几,正颇为惬意的喝茶看书晒太阳。身侧的熏烟自铜炉中溢出,还带着殷红的灵泽,正笔直的升向天际。汇成一片片氤氲的云彩,又悠然的、清芬的朝远处扩散开来,比之落日的余霞颜色要淡上许多,却也同样大片的浸沐了几乎整个冥界。空气里满是焚椒兰的香气,以及一种更为浅淡的异香,不似草本,闻之忘忧。 这炉“枕霞椒芬”是漓江用今秋首轮采摘的椒兰合着自己的鲜血炼化而成的。有舒缓心神、扶持灵泽,缝合形神、净化戾气的效用。如果在神冥大战中逝去的阴魂,还能有形神较为完整的,借着这炉燃香,从混沌中复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 欲念蒙蔽着本心,滋生出侵占与掠夺的歹意,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无辜死伤的生灵总是要数量越少越好。 …… 恬静的阳光穿透稀薄的烟粉舒惬的散落下来,温暖和煦。一片枯黄的槐叶啪嗒掉落在书页稀疏的几行小字上:“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漓江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煞煞一个机灵又从漓江漆黑的发上跑了出来,笨拙的扒拉在一侧的书延上好奇的往里探看,“你在笑什么?” 漓江笑脸盈盈的顺了顺煞煞的刺毛,“你看,喜鹊有了巢穴,鸠鸟占据了它,新郎迎新娘归家,用百辆车队相迎。这是一首借用鹊鸠关系来颂咏新婚的歌谣。可是鸠占鹊巢却并不指其乐融融的生活呀,而是物竞天择的掠夺。我笑编撰这首歌谣的人,腹黑的可爱。” 煞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漓江的身侧问道:“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对子?” 漓江朝身侧一瞥,却见一方石碑拱门巍峨的直入云霄,横匾上书“地狱司”三个大字,两侧石柱由右至左题道:生不生种豆得瓜瓜生豆;死求死非人未鬼鬼死人。 “年轻的时候,和一个故人胡闹刻上去的。那时还觉得这个对子微妙玄通,再看却只是物是人非罢了。”漓江放下诗册,颇为感伤的沏了一壶白寿眉,“要不要尝一尝?” “什么故人?同我讲讲。”煞煞侧卧在铜炉旁,喝着茶汤一副悠然惬意听故事的做派。 …… 大约在三千年前,六界还很祥和,神冥之间的关系也勉勉强强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操着拜师学艺的高尚情操,丹穴山的金发老者醍醐不远万里飞至冥界,将本族濒临稀有的金羽火凤寄养在了夜幽大帝名下,打的是技多不压身且名师出高徒的如意算盘。 可能是天赋异禀的缘故吧,同漓江插科打诨招猫逗狗的同时,沐淋依旧争气,每次都能超额且优异的完成夜幽交代给他的繁重课业。 课业之余,沐淋则在漓江的嚯嚯下,到霍山活捉朏朏,研究豢养它是否真的可以无忧;到阳山斩杀化蛇,阻止了周边村镇的水患;到牛首山采摘鬼草,油炸凉拌一连吃了三日…… 在这漫长的三日里,鬼草是否可以化解忧愁已很难求证,但每日到了饭点看着桌面上花式烹饪的鬼草,漓江与沐淋确实都很忧愁。因着这份忧愁,二人终于老实本分了月余,业余活动也从实操回归到了理论。 经过新一轮对《山海异闻录》专心致志的研读之后,漓江以失眠多梦为由,再次怂恿沐淋上翼望山捕捉一种三首六尾名叫鵸?(奇图)的怪鸟。沐淋思索再三,以自己也是鸟类为由,最终将食谱替换成了英鞮山的冉遗鱼。而后……煲汤、油炸、清蒸,他们又一连吃了七八日的鱼……梦魇是否得以疗愈难以求证,但在这一连七八日冉遗鱼的滋补下,漓江与沐淋夜夜饱受开饭时配菜只有冉遗鱼的噩梦惊扰…… 果然,天妒英才,沐淋的天资聪颖从来都在不该用对的地方用对了,比方说挖草,比方说捉鱼,还比方说名字…… “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名字有些奇怪?”漓江道,“一只金羽火凤,起了个水汪汪的名字……沐淋,墓淋,你是如何得罪了给你起名的那位尊长的?又或是……你小的时候不好生养?” 沐淋却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个名字可是我族中长老特请人界的一位年过半百的算命先生为我占卜测算的,花了足足有两片金叶呢!算命先生说了,我属火命,奈何命中缺木,没有了木便不能生火;又说我命中还缺水,没有了水便又不能生木。几经周转得出结论,我的名字需得有水有木,且水不得多余木。” “所以……就叫沐淋了?”漓江颇为嫌弃的看着沐淋。 “那是因为你没有听过更难听的。阖族上下不眠不休的为我起名,并积极投票;仅一票之差,我差点就被叫做水木木了!现下这样,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沐淋很以为然道。 漓江蹙眉,鄙夷的看了一眼沐淋,“额……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凡人口中的活神仙要找凡人算命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单名一个‘淋’字。你对你名字的底线是不是略低了些?” “要你管!” “又或者……我只需半片金叶,妥妥的为你备齐十余个瑞气腾腾的好名字!怎么样?” “滚!” …… 第13章 沐淋往事 自此,漓江果然爽快的“滚”了足足有月余,再次找上沐淋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心无旁骛的研究毛豆的十种烹调妙法。 许是终日研究课业有些疲乏,沐淋竟破天荒的觉着漓江的这项研究比之先前,意义重大。遂特特翘了课,带漓江一同到人界的一处凡世中,向一位毛豆东施学习毛豆的烹饪技法。 至于地狱司门前的提联,也是那个时候二人兴致使然,一拍即合提刻上去的。 听完这个故事,煞煞沉默了……空气恍若静止了一般,只有袅袅的熏香在空中徐徐扩散。 良久……煞煞看了眼漓江,干涩的张了张口,又咽了咽口水,终是闭上了。只是将身旁一饮而尽的茶盏往公道杯旁推了推,示意漓江续茶…… “你这什么表情?” 煞煞斟酌了半晌,硬着头皮答:“额……只是觉得,你们的品味还真是……罕见。哈哈。”干笑了几声,转而又问:“后来呢?怎么没见你们有所来往?” “后来……就没再联系了。” \"凤族长老的女儿昔颜来冥界小住,生的端庄娴静,温婉可人……是我此生也学不来的样子。起初,我们相处的倒还过得去,后来她便总喜欢在我面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阿漓喜欢的东西,我就莫名的讨厌。就像阿沐,我原本很喜欢他,因为阿漓喜欢,所以我便也开始讨厌起他了。这几日,都不大想理睬他。’,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阿漓和别的灵不一样,阿漓真的很奇怪。’之类的话。” “啊?你就没有回过去‘那正好,我和阿沐玩的时候,也不是很想捎带上你。’这样的话么?”煞煞吧唧着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欠揍模样,问道。 “那时候老实的有些脓包,为这话七分膈应,三分委屈了几日,又寻思伤及了沐淋同他青梅之间的情谊,也不大磊落,便傻乎乎的找到沐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同他说了一遍。”漓江平静道。 “所以他就疏远你了?”煞煞有些醉茶,顶着两腮的红晕,捶胸深叹,“那你也太脓包了!” “谁说不是呢!”漓江也扼腕深叹,“沐淋听了我的话,只是说,‘没事的,可能是你想多了,昔颜性格那样的好。那些,或许是误会,或许是她随口说说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其实很生气的。原本的设想是,不承望他会与我同仇敌忾,只希望,他能平静的道一声,知道了,再私下妥善的处理好这层关系。说到底,我被昔颜那样说,最根源的问题,出在了他的身上。 可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心眼的坏人。” “于是,你们就割袍断义了?”煞煞眯眼问道。 “有些失望,想着胡闹了如此之久的友谊,廉价到被他认为,昔颜是性子好的,我是多心听错的。这和拐着弯的骂我污蔑她,有什么区别!”漓江咬牙,一拳头捶碎了一个杯盏。 而后,她若无其事的收拾好残渣碎块,远了了一眼远处昏红的天幕,继续云淡风轻地为自己满斟了一杯茶汤,拂了拂汤面上的碎沫子,笑眯眯地细细品鉴了起来。 煞煞打了个哆嗦,心下暗叹:果然是可怕的女人! “你说谁可怕?”漓江低垂着眼眸,抬手扣了一下煞煞的脑门,又兀自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道“煞煞,我始终觉得,一个灵若是真的在意另一个灵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藏不住的。大事上或可深思熟虑一番,而言行不一;但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很多时候便都是发自本能。感情如此,友情亦然。所以,我既高看了与他的友谊,舍弃掉又有何妨?” 煞煞只觉后脊发寒,手中的热茶不知何时,也结了一层薄冰。是了!结了血契以后,它能通晓漓江的所思所想,同样的,漓江也能通晓它的。 刚刚居然在心里骂她可怕?它太大意了! 漓江放下杯盏,合上诗册,平静的伏在案几上,一只手自下巴底下移了出来,指尖轻沾散落在案几上的茶渍,又缓缓的移到面前的空杯上,湿润的指腹沿着茶盏杯口平稳的画着圈。 一圈……两圈……有清脆的咿嗡声随着画圈的缓急忽高忽低的鸣响…… 寒蝉凋败,唯初秋的晚风还弥留浅浅暑意,正凉薄温淡的拂过,带起漓江身上酥酥麻麻的痛痒。老槐树的枯叶簌簌凋零,落在地上,案几上,漓江的身上……凌乱的就似难以捉摸的愁绪,越是梳理越是庞杂…… 漓江记得,香神祭后,沐淋特特送给了她一盆幽昙,还留言道:“听闻女子皆喜花花草草,这个便相赠于你吧。” 而后那盆幽昙在漓江千辛万苦费尽心思的照料下,十分艰难的苦撑了十五日,终于病势已成花叶凋败命悬一线……为此,沐淋郑重其事道:“是我大意了,你哪里是一般的女子。”遂将其收回,养在了自己满是奇花异草的小院中,悉心照料了三年,终于在第四年长出了花苞。 好巧不巧,那时漓江又在钻研《六界珍馐集锦》,里头正正好有这么一道菜品:金风玉露盏。主要食材:幽昙。 据书中记载:午夜子时,将盛开的幽昙从枝头剪下,裹上蛋液淀粉油温七成下锅,炸至定型,捞出放凉,再放入滚油中复炸至金黄酥脆捞出,淋上仙露醇浆调的稠汁,配上外酥里嫩的醋肉摆盘,红白相映晶莹剔透,幽香四溢,当居珍馐榜首。 不出意外,漓江便盯上了这盆幽昙。沐淋先是抵死不愿的,两人就这般来来回回拉拉扯扯斗智斗勇了月余,直至幽昙焕然绽放……沐淋终是半推半就的从了她。漓江掌勺,沐淋摆盘,除了幽昙炸的有些焦糊以外,整道菜马马虎虎还算可口。 那夜,沐淋一面临风洒泪借酒抒情,一面吃的香甜,连花蒂与碎渣都吞干抹净。 …… 第14章 情断中元 漓江还记得,中元节那日,两人相约到人界听故事。 回来的途中,正巧撞见乔生与玲娘诀别的场面,便默契的蹲了一回墙角。沐淋还知趣的拿出了一盆卤煮毛豆。 漓江一边啃着毛豆,一边皱眉道:“这毛豆盐放少了!我不是同你说过煮毛豆加点梅子酒,透着酒香更好吃吗?” “有就不错了!” 那夜,月明星稀,有蛐蛐蟋蟀此起彼伏的相思长鸣。 “乔生,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我,或是放不下你的亡妻。七年了……即使你厌烦我,一句话的事。你知我是好不容易逃婚出来的,你竟把我的行踪传信告知给我的父亲?”玲娘悲痛欲绝道,滚烫的热泪不住的顺着脸颊划落。 “哇!深情女错遇负心郎!这故事有点精彩!”沐淋明显兴奋了起来。 “玲娘,对不起。”乔生无力道。 “对不起?这七年,我为你改变那么多,早已把对你的喜欢变做本能。我甚至不奢望你会真的娶我……可是,乔生啊,这么久了,即便是石头也该焐热了。七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我难道是为了等你背叛我之后,轻描淡写的对我说一句对不起?”玲娘苦笑,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出水芙蓉。 “我想了很久,这里终究还是不适合你的。你……还是回去吧。”乔生平静道,平时宛若天籁的好嗓音在此时此刻凄冷的夜色中,竟似冰刀锐利。 空空荡荡的小巷还是安静了下去,徒留玲娘一人衣着单薄的蹲坐在地上。许久……许久……才又清醒了过来,清醒的迷茫着,迷茫这七年里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她缓缓起身,语声惨淡的囔囔道:“不过是听了一场不很尽兴的戏罢了。不过是……红白喜事一起办罢了。”声音越发的小了下去……似是自嘲,似是安抚。 而后,她便沉稳着步子头也不回的离去了,正如散场后每一位离去的看客。 …… 漓江深叹了一口气,边挠着被蚊虫叮咬的包,边问沐淋道:“都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你说玲娘现在这个样子是绕在了求不得里?还是在放不下里呢?” 沐淋看着漓江身上的几颗殷红肿包,摇了摇头,不声不响的点上一盘驱蚊香…… 青白的轻烟冉冉升起,拢的两尊蹲墙角的人云里雾里,活脱脱像极了香火鼎盛的神庙里端坐的土地神公与土地神婆。 妖妖娆娆的小烟一缕浓过一缕,也蒸腾的掩映出了巷子上空排列齐整的一众隐身的仙灵……仙灵们看戏正看的兴到浓时猝不及防被这青烟一呛,皆心有灵犀的齐齐朝漓江沐淋二人望去。 被天上这么多双眼睛密密麻麻的盯着,漓江向来有底的心第一次觉得相当没底,她僵硬且惭愧的对着头顶上的一干眼睛们报以一个尴尬且歉意的微笑,心虚道:“还请同道中灵们,稍安勿躁!见谅!见谅!”又回瞪沐淋道:“你在干什么?” “驱蚊子啊。” “驱……驱蚊子?你点什么香?” “驱蚊香啊。” “……”漓江扶额,“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点香?” “不点香怎么驱蚊子?” “我们是神仙,神仙!你掐个诀不就好了吗?” “你也晓得我们是神仙?”那一刻的沐淋嗓音沉沉,熟悉又陌生。 那时并不晓得这句话的用意,只记恨沐淋让自己在漫天的眼睛中丢了颜面。而后的几千年里,这句话却常常被漓江忆起,“原来,我们是神仙,不是凡人……” 漫长的岁月里,爱一个人可以长长久久,怨一个人也可以长长久久;那些求不得的,放不下的虚妄亦复如是。比之凡人,无休无止,更为苦痛。 凡人穷其一生历经苦难都无法参悟的事情,漫长而如一的神生又如何参透的了?前者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执拗,后者却有大把的时间与能力去执拗。所以,越是神灵,才越是容易执拗,为了让漫长的神生过的安稳顺遂一些,才有了后世的修道法则:不囿于情,不困于心,少私寡欲方得大自在! …… “花落和我做交易的时候,我探看过她的记忆……你后来是不是还帮过他?”煞煞推了推茶盏,示意漓江续茶,“因为帮了他,所以被花落用六界百世搜罗来的各种刑罚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你现在身上是不是还时不时的痛痒难耐?” 漓江不答,只是端起茶汤,散了散茶气,容色淡淡地小抿了一口,远眺昏红的天际渐渐暗沉,凋零的枯叶层层叠叠…… “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漓江冷冷道。 燃香尽,熏烟散,天地之间唯有椒兰似有若无的余香还在浅浅盘桓。 …… 第15章 无头女尸 在燃香一连四十九日的持续净化下,陆陆续续有阴灵从混沌中复生,虽冥界总体的灵口基数比之战前还是耗减过半,但历经战火幸存下来的灵魄们一改逞强好斗你死我活的心思,反倒为最新修建起来的城镇营造起宁静整洁、一团和气的氛围。 燃香净化的名头一经宣扬,就引得魔、妖、灵三界无数的贵族富户驻足围观,度假旅游。大波游客的涌入又变相的带动了冥界几欲腐朽的经济体制。 不到两月,冥界就从战时的一片死寂恢复到先时的热闹繁华,战后的灵魄们也渐续过上了还算安乐祥和的日子。 平坦康庄的青石道路一侧是楼阁商铺、酒肆人家,另一侧则是笔直参天的老槐树林。这项清新脱俗的城镇布局规划,还是漓江亲笔设计连夜绘制的,就连需要移植的老槐树也是漓江不远万里精挑细选差点薅秃了神界好几处仙山寻觅回来的。万幸,冥司城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并没让一众鬼魄失望。 时值初秋,宽阔整洁的青石路上满是枯黄凋败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漓江特调了地狱司所犯罪孽较轻的小鬼们负责道路的洒扫清洁工作,每一里再另设两个鬼吏督工;总体而言,冥界有?女(神女)漓江坐镇,便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洒扫完落叶的小鬼们,扎堆盘腿坐在地上,防着燃烧的枯叶被风吹散的同时,闹哄哄的就“冥界有?(神)女大帝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一话题展开激烈的探讨。 一个新死了不久的大头小鬼道:“放眼六界,就咱?(神)女擅制奇香,前七日是“枕霞椒兰”,而后每一日的香味都不尽相同,金菊、玉桂、蘅芷、碧螺春、白寿眉、竹叶青、苦艾酒……还有些不知道名堂的,将咱们冥司城的晦气,戾气一洗而净。每日看着这些熏香红黄蓝绿变戏法似的蒸腾,就觉得非常自豪。” 花衣女鬼道:“何止,俺家那鬼丈夫就是第七日复生滴!不打战好啊,谁能护着俺们,俺们就认谁做大帝。” 无头鬼用手语比划着附和:“对!还是清清爽爽的日子好。” …… 天色就在小鬼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感触生活之美好中渐渐昏暗了下去。 新死鬼将手往身后一撑,正欲起身,忽感手上仿佛触到什么冰凉的,滚圆的,滑溜溜的东西;他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手掌,像是粘上了什么腐烂的带着皮的肉,吓得腿一软蹲坐在地上,又僵直着脖子木讷的往身后瞥,余光正正扫到了一个腐烂生蛆的头颅上,头颅的面颊上破皮凹陷的烂肉不正是自己手掌上粘着的这一块吗? 新死鬼忍不住“哇”的干呕了几声,暴躁的骂道:“无头鬼!你脑壳壳不要的到处吓人!鬼头不就在这嘛?为什么不收好!” 已经离开了有一小段脚程的几个小鬼听闻骂声皆回过头来,花衣女鬼推了推无头鬼道:“还不去瞅瞅,你的头。” 无头鬼乱七八糟的比划一通,具体在表达什么,却是没人看懂。 一个陆姓鬼爷飘了过来,严肃的问道:“发生何事?” 这个鬼爷原名陆之道,汴州暂撰人氏,因在人界时,为人太过清廉耿介,做了三年的县令,竟连一副治风寒的药草都抓不起,故而年纪轻轻的,就翘了辫子。魂入幽冥,漓江念其模样生的俊俏,当然为人也很正直,便破格提拔他做了地狱的掌司。 这个陆姓掌司任职不过半载,处理起家长里短的冤假错案来,公允且神速,所掌小吏无有不服他的。日子一久,小鬼们便都亲切的尊称他一声:陆爷 花衣女鬼道:“没啥事,就是无头鬼的鬼头落在那,把新死的大头小鬼吓的不轻。” “什么头不头?他的头不是今晨落在了七层地狱吗?”陆之道目光锐利道:“到底怎么了?” 几只小鬼皆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因腿软仍旧盘坐在无名鬼头旁的新死鬼闻言,鼻涕眼泪横飞,尖着嗓子哭嚎道:“陆爷!陆爷!救……救命!救命!鬼啊!这里有鬼……” 其余小鬼:“……” 陆之道:“……” …… 天色已经彻底的暗了下去,而漓江的竹林小屋还灯火通明。 “阿傍,再过几日就是香神祭了,准备好自己的面具了吗?”漓江边收拾东西边问道。 “我和阿傍今年想互换身份试试,他的是我亲手绘制的马头面具,我的是他亲手绘制的牛头面具。”马面温驯的答道。 “马头面具!”阿傍附和道。 “最近怎么不见杨判?是不是吾交代给他的事情太多了?”漓江道,又和煞煞挑选起珠宝盒中的首饰。 “杨判他……”马面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一月前,就失魂落魄的来找我俩,好像是他的妻子和他赌气出走,后来失踪了……直至今日都还没被找到,杨判官茶饭无思,前几日便病倒了。” “病倒了。”阿傍附议。 “他怎么没告诉吾?”漓江关切的问。 “他说不想因个人的私事耽误了女帝的正事。”马面道。 “去看看他!看看他!”阿傍道。 漓江欣慰的摸了摸阿傍毛茸雪白的脑袋,点了点头。“煞煞,吾先去看看老杨,剩下的……应该也差不多了,就都交给你了,权当减肥。” 煞煞不满的鼓着腮帮子道:“明日还去枫城吗?” “先收拾吧,不出意外,还是会去的。”漓江左脚才跨出门槛,就听到负责街市面貌的鬼吏来报:“女帝,傍晚申时,有小鬼在涌泉居对面的槐树林中发现一具灵泽散尽的女尸……” “马面,你先去看看吧。吾与阿傍一会儿就到。” “杨判官已经去看了,这会子他们应该都还在司冥大殿中。”陆之道不知何时,竟拦在了漓江的去路前,躬身禀报道。 漓江背手,定睛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的鬼吏,轻叹道:“陆之道,带路吧。” 陆之道迟疑:“女帝认得我?” …… 第16章 司冥殿中 大殿正中,月余不见的杨判官早已瘦的皮包骨头,他双膝跪地,佝偻着背伏尸痛哭。 漓江指尖化诀,瞬息化形于大殿之上;红袖一拂,有无忧花香冉冉升起。殿中的烛火皆被点燃,先时还森然阴暗的大殿在火光的照映下变得宽敞明亮。 “杨判,这是怎么回事?” “女帝……”杨判官热泪纵横,悲戚道:“一月前,我与内子发生了点口角,她说她要回娘家。我那时想,或许我们确该彼此冷静冷静。不曾想那夜之后她其实并未到岳丈家去,我找了她一月,万万没想到再见时她竟会变成一具尸首。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她回去啊!” “杨判……”漓江垂眸,“你怎么知晓她没有回去?” “我是后来从妻弟口中得知。”杨判官哽咽道,额上布满细密的汗滴。 漓江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痛惋惜之色,她缄口不言,只缓步到了玉椅跟前,理了理仪容,方不紧不慢的坐了上去。女帝没有发话,众鬼们也不敢出声,大殿之中寂静的可怕,唯留炭盆中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约莫静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她才缓缓开口:“杨判,除非你不曾受过‘枕霞椒芬’的泽被,也不曾知晓天地间的调香之道。吾的冥界,容得下十恶不赦的罪鬼,却独独容不下妄图欺瞒于吾之鬼。”她语声威严寡淡,不着一丝同情,“吾再问你一遍,这是怎么回事?” 阿傍和马面两兄弟面面相觑,皆不明白女帝说这一番话的用意。唯有半个身子都隐匿在大殿石柱黑影中的陆之道嘴角淡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快意。 杨判官只觉一阵的天旋地转……体力不支的跌坐在地上,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也终是凝成一股,随着泪水一齐自面颊旁滑落。调香之道,他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 中级的调香之术,以灵泽炼香,慧通心神,便能识破闻香者的所思所想,过往生平。何况女帝的香道…… 杨判官形如枯槁的歪坐在地上,面如死灰道:“这个谎我再也编不下去了……是我杀了她。” 阿傍马面皆愕然…… 杨判仰头看天,眸中满是深情与向往,“我还记得阿津嫁于我那日,她穿着新嫁娘的喜服,红艳艳的,在大红喜烛的映照下,很是好看。她绯红了脸颊,含羞带怯的对着我道:‘奴把自己交予夫君,愿君珍重!’那时的她,美好的就似冬日的血梅,清丽动人,令我永生难忘。” 思及此处,杨判官的面上满是隐忍之色,修长的指甲刺破掌心,有殷红的血液自紧握的拳中溢出,滴答滴答的滴落在洁净的石地上。“神冥大战的时候,我身受重伤,时日无多。她到外头寻药,母亲却将我们唯一五岁半的孩儿丢进丹炉炼成丹丸喂我服下……” “这……这是禁术!”马面骇然。 “太可怕了!”阿傍附议。 “我当然知道这是禁术!”杨判官咆哮道,“可她是我的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老母亲!在外行军的那几年,我心心念念的是阿津、我的孩儿,最后才是我的母亲。印象中的她永远是一个刚毅的,偏执的,干练的妇人。那次从病痛中醒来,看到的她却是瘦弱的,憔悴的,无助的,白发苍苍的……我甚至不知那些白发是何时替下了她的青丝。她哀怨的看着我,对我说:‘儿啊,你痛惜你的孩儿,可奴也痛惜我的孩儿。神冥大战,奴让你不要去,不要去!你不听,如今快死了,难道还要责怪为娘的不该把你救活吗?’” 提及此处,杨判更是狰狞的痛苦。他将脸死死的埋在遮盖着妻子尸身的白布上,蜷作一团的瘦弱身子还在不住的瑟缩发抖。 冥司重建的这半年里,杨判的确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憔悴了…… 漓江垂眸看他,有些心有不忍。 一道冰冷的嗓音却在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突兀响起:“所以你就杀了她?” ——陆之道面若寒霜的望着这一切。 杨判闻言,先是恍然大悟的抬头,悲痛出口:“是你!”具体是你什么,他又不再言语了,只是一味哀痛哭诉着:“我告诉过阿津,我们的孩子贪玩走失了。战火纷飞的年岁,走失了,死了,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就一直这样相信下去,不是很好吗?可是一月前,她竟知道了事情的全貌。我知道她向来聪慧,但我不知她竟那么聪慧,她既那么的聪慧了,却又不肯原谅我的母亲。无论我如何哀求,她铁了心要到地狱司告发,要我的母亲她的婆婆给她的孩儿偿命!” “那也是你的孩儿!”陆之道厉声骂道。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到了晚年还要忍受那么多的苦难。除了在孩子这件事上,她对阿津那样的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是她先狠心的……是她在逼我!”杨判也厉声回怼了回去,形容几近癫狂:“纵使我爱她胜过爱我的生命,她也不能!她不能!我只能用这双手……我用我这双血淋淋的手……化去她的灵泽……但我从没想过要杀死他,从来没有。是她太吵了!太吵了!我只是想让她永永远远的安静下来……我从来不知,灵泽被化尽了,灵居然就会衰竭死去……我从来不知,我……我最后会杀了她。” “可你终究是杀了她。”漓江哀叹。 第17章 杨判所犯 “是你……”听到陆之道的声音,杨判恍然大悟。 他沉了良久,无力悲痛的道:“我告诉过阿津的,我们的孩子只是贪玩走失了,只是丢了。战火纷飞的年岁,走失了,死了,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她就一直这样相信下去,难道不是很好吗?可是一月前,她竟知道了事情的全貌。我知道她向来聪慧,但我不知她竟那么聪慧,她既那么的聪慧了,却又不肯体谅我的用意,原谅我的母亲。无论我如何哀求,她铁了心要到地狱司告发,要我的母亲她的婆婆给她的孩儿偿命!” “那也是你的孩儿!”陆之道厉声骂道。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到了晚年还要忍受那么多的苦难。除了在孩子这件事上,她对阿津那样的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是她先狠心的……是她在逼我!”杨判也厉声回怼了回去,形容几近癫狂:“纵使我爱她胜过爱我的生命,她也不能!她不能!我只能用这双手……我用我这双血淋淋的手……化去她的灵泽……但我从没想过要杀死他,从来没有。是她太吵了!太吵了!我只是想让她永永远远的安静下来……我从来不知,灵泽被化尽了,灵居然就会衰竭死去……我从来不知,我……我最后会杀了她。” “可你终究是杀了她。”漓江哀叹。 “杨判,放眼整个冥界,你向来是吾最放心的。什么事情交由你去办,你都能处理的周全妥帖;什么事他人未思及念及,你都能未雨绸缪料理妥当。可今日……今日,你令吾太失望了。既事已至此,吾也便再难留用你了。”漓江的语声飘飘然,猜不透里头的情绪:“你可明白?” “下官……下官令您失望了……”杨判止了哭,僵直着身子理了理仪容,板板正正的对着座上的女君行了个既规范又虔诚的跪拜大礼后,他略显沧桑的瘫坐在了地上,形如一滩烂泥道:“明白了,下官明白了。” 地上的斑斑血迹,映照着杨判的狼狈与颓败,他紧握的双拳仍在涓涓的往外渗血。 “回去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到地狱司领罚。”漓江无奈摆手,“去吧。” “女帝,怎么可以!”陆之道愕然,“难道……你要包庇他?” 漓江拆穿了杨判的谎言,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他的失望,甚至是忍痛做了处置……可陆之道知道,这些所谓的处置,实际上就像一种虚妄的泡影,说一说而已,却很难落入实处。 他的妹妹,在人间就同他一起受苦,先他五年便魂归幽冥。那时,他没有照顾好她,想着做了鬼掌司,终于可以弥补她了,未料几月前,却忽然失踪了。 他不眠不休的追查了十几日,又布了这样大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将杨判绳之以法。没想到到头来,竟换得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结果。他如何甘心? “陆之道,这炉‘霞影生犀’你拿回去,对着尸首连燃七日不灭,她的灵泽便能悉数恢复。”漓江揉了揉睛明穴,很是头痛的望向陆之道道。 “尸身都这般……也能恢复?”陆之道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漓江。 “吾之冥司,最恨欺瞒。这样的事情,你其实可以直接禀告于我的,凡人因能力有限,凡是都讲求个证据。但咱们毕竟是鬼神,何须那些弯弯绕绕?”漓江长吁了一口气,又道,“吾知你觉得这个裁定,有失公允。但……他毕竟为冥司做了那么多的事,这是他的功德。做神鬼的呢,善恶参半,很多事情哪那么容易泾渭分明清楚?若是令妹能醒来,杨判的罚你就自己酌情定了吧。而这空出的判官职衔,从今也由你接替罢。现下,还有异议否?” “没有了。”陆之道点头应道。 …… 是夜,月黑风高,有槐荫幽幽,槐花阵阵。 漓江一手提酒壶,一手枕着后脑勺,姿态慵懒的醉卧在老槐树的粗壮树干上,自饮自酌……她的面前,视野辽阔,有灯火通明的司冥大街,山重水复的掩映在茂盛的木林之间;有在神冥之战中被烧秃了的旷野平原,还在昼夜加急的灾后重建。 冥界虽不比神界琼楼玉宇,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福地洞天。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土地上,有巍峨林立的险峻奇峰,峰上寸草不生,多是金铜?琈(图玉);有密不透风的神秘丛林,林间遍布毒藤灵草,古树走兽;还有衰草连天的阴森峡谷,可极为妥帖的用作地狱司的规划扩建;还有一条宽广的长河,自天河的尽头流出,一路蜿蜒向前,途经黄泉、忘川等地,最终没入地狱。 “正因冥界丛林辽阔,地貌崎岖罕见,青帝在攻打冥界的时候,才会不假思索的选择火攻,毫不吝惜的烧秃了一半的森林城村吧?”漓江歪歪斜斜的打了个酒嗝,苦大仇深的看着已由森林变草原的半数疆土愣神。 第18章 积石仙山 “所以……然后呢?”煞煞啃着一片腌了酒的西瓜,吧唧着嘴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或许,青帝还是手下留情了。”漓江托腮:“不然怎么能只单单选用火攻呢?如若,他将制作爆竹的材料灌入竹筒之中,制成特大爆竹,加以三昧真火进攻,大战到了中局再令山鬼布散迷瘴毒气,辅以水攻,何须两百八十一年?一百年,冥界便能浮尸遍野。 《战神破局术》里头就曾记载过这样一场精妙绝伦的战役:大火在森林里焚烧了三天三夜,英雄们夜以继日的拼杀战斗,河神怂恿惊涛骇浪妄图将大火熄灭,然而汹涌的河水在森林之火的炙烤下沸腾蒸发,不分敌我的烫死了一片战士。 都说水能克火,但烈火成势与水抗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若神冥的那场战役,青帝在大战的中局,火势旺盛、毒气肆虐之际引入天河之水……他还是轻敌了。” 煞煞认真想了想,又姿态销魂的在漓江怀中翻了个身,吐了一嘴的西瓜子后,抖着两只小耳朵感慨道:“青帝还是不及你恶毒啊——” 漓江搓了搓煞煞粉嫩嫩的小腚,拢了拢衣襟继续道:“不行,我得将鬼门关隘的那片丛林移上一移,移到被烧秃的这片疆土上,好在那辟出一片战场。日后便都在那里抗敌吧,好为着火攻做一个缓冲。”她一面构思着,便一面掐诀挪移,冥界上下一阵的地动山摇,“还得挪几片险峻的石峰林于黄泉之后,妙啊!这回火攻是妥妥的行不通了。” 好在漓江酒意渐浓,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的施法竟将自己也从树杆上直愣愣的摔了下去,待到狼狈不堪的从土坑中爬出之时,改革冥界地理构造的想法已然被她尽数抛诸脑后了。 她吃痛的“哎呦”了好一阵子,又费力的攀上了槐树高高的枝干,背靠着粗壮的主杆曲膝坐稳,狠狠的灌了自己一坛子烈酒。 这壶海棠酒是漓江从积石山刚回冥司时亲手酿制的,埋在天书阁门前的老槐树底下,大约也有三百多年了。 漓江从不爱花,只爱芣苢草、酸浆草、苦艾草,狼尾草……煞煞说这是她的慕强之心作祟,但她却不这么认为。如果真的是慕强,她就不会同情弱者了? “花有什么好的,虽生的美艳,但寿命短浅。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还要专人悉心养护,华而不实的东西罢了。”这是漓江对花最直观的感受。 “倒也没那么脆弱,还是有很多花耐得住风霜雪雨的。”煞煞辩驳道。 “而且它们喜欢争奇斗艳,花里胡哨。倒不如叶子来的实际,踏踏实实。草本没了叶子还能活吗?可若是没了花,也没多大影响。” “那你为什么不酿叶子酒,竹叶青什么的,却酿了海棠酒?”煞煞问。 “因为曾经看过一本叫做《花叶志》的小册子,上面说:海棠无香。因海棠有意而流水无心,故而隐去其香,将心事封存。我见过绚烂的海棠花海,却果真未闻其香。便想着,若是将它的无滋无味入了酒,海棠酒是否就能消得了愁?”漓江略有些感伤的呻吟道。 …… 那个时候,她就要从积石山上学成归来。被派去求学时,还是千万个不愿意,待要离开了……竟也有了不舍之人。 “就要离开这个神仙之地了,如今神冥关系这般不景气,虽为小民也很是为难。”漓江叼着狼尾巴草,心情复杂的倚靠着悬崖上的一方怪石,歪歪扭扭的用流光笔在悬崖上空写写画画与白帝交换心情。 为了与赤帝神农套近乎,漓江结识了东方青帝;东方青帝不耐漓江的终日聒噪,又将白帝少昊推了出去,而后,白帝少昊为青帝分担了不少漓江喋喋不休的火力。 “倒也不至于吧,听说结业之时,青帝也会莅临。”末了,白帝还在文字下方画了个端正清秀的鬼脸。 “可他没有告诉我……我们已经有小半年没再联系了。”漓江丧气道。 “呦呵!小半年,你居然能忍得住。”白帝揶揄道。 “嗯。”漓江丧气道。 小半年前,漓江问青帝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却依旧对自己友善。当时,青帝的回答是:“你说过,这世间的缘分向来寡淡。大多时候我不联系你,你也不联系我,或许两人之间的情谊便会就此烟消云散。可能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会觉得可惜吧。” 能得到青帝的认同,漓江的心底是窃喜的。加之在一个个前仆后继表达爱意的仙子都陆续惨败的前车之鉴下,自己还能和东方青帝处成朋友,漓江的心底是雀跃的。但这份难得的窃喜与雀跃终究是敌不过自己卖力喜欢之人原来只想与自己处朋友的惨淡。 漓江难得的硬气了一回,她长篇大论道:“我天天变着法的找你,难道是因为我缺朋友?就算是我缺朋友,也不至于卑微到要用喜欢不到的人充数。青帝太昊,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或许我真的就要放弃了!以后咱们也对面不识吧。” 就这样,小半年过去了……自己泼出去的话就像嫁出去的女儿一样,收回是不能够了。漓江也不是没有研究过该怎么收回,但好胜心作祟,她还是想等等,等等看青帝会不会主动的找上自己,勉勉强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然而,青帝果然欣欣然结结实实的接受了漓江提出的“对面不识”这个决定。 …… “以吾对他的了解,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已结业一年,便不会轻易再到积石山来。”白帝道。 白帝是想告诉漓江,青帝来积石山其实是别有目的。而漓江很可能就是这个目的。 打趣的心思何等歹毒…… 漓江咬牙,她其实是无比清楚,三日前,钟山山神的儿子鼓与天神葆江打架斗殴惨败,一时不服气,便与看葆江同样不顺眼的天神钦?(丕)密谋,将葆江杀害。帝得知此事,将鼓与钦?(丕)一并诛杀于钟山以东的瑶崖之上。 是日午夜,钦?(丕)化为黑纹白首、赤喙虎爪的大鸟鹗,鼓则化为黄纹白首、直喙赤足的恶鸟鵕;两鸟不忿,相约围攻积石山泄愤。 天帝遂派青帝前来平息此案。 …… 第19章 海棠花海 “所以……那两只鸟很厉害吗?”漓江写道。 “什么?什么鸟?哈哈,你听说了啊!嗯……也没有很厉害,马马虎虎吧。就是兆头不大好,见鹗有大兵,见鵕有大旱。” “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漓江唏嘘道。 对这类不让人省心的灵兽,漓江从来都抱有一种欣赏并憧憬之情。沐淋曾评价过漓江:“你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之灵的表率。” “胡说!这难道不是崇尚坚持不懈不畏强权的正直博爱之灵的表率?”漓江辩解道。 那时“饕餮贪吃,将自己的身子吞食,只留一个头颅”之事轰动了六界,众灵都道饕餮凶残贪婪,唯漓江却愤愤的为饕餮抱不平,认为它憨厚可爱,心思澄明;想吃就吃,坦荡率真。 同样的,今时“鼓与钦?(丕)双双化鸟,为祸积石仙山”之事一出,众灵皆恨不能将其杀之灭之而后快,唯漓江却对此报以赞赏并崇敬的态度。在她看来,“鼓与钦?(丕)双双化鸟,仍坚持不懈的告诫世灵:密谋杀害葆江,我们无错,我们不悔!”之事与“精卫溺毙与东海,便成天的往海里丢石子”之事大同小异。两情若是久长时而殉情的小情侣尚且能够化为比翼鸟而对对飞?鼓与钦?(丕),不过是兄弟之情略略深厚了些,虽好逞强斗狠结伴胡闹,但也未必就要到了对其赶尽杀绝而后快的地步呀。 …… 此后,漓江怀着忐忑的心情,一直熬到了结业当天。 当天,她果真见到了东方青帝,以及跟过来看热闹的白帝少昊…… 是夜,渺渺书院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众学子都在焚烧艾结草以祝贺神界神君兵不血刃斩杀恶鸟。唯漓江一人,借口不适逃离了觥筹交错篝火通明的欢庆宴。 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散步到了渺渺书院后山的一处僻静悬崖上,意料之外竟撞见皓月银辉下的青帝。 还在书院求学之时,他便时常独自一人来此瞻仰星辰,想不到今次在他的庆功宴上,他还能缺席,来此缅怀旧景。 漓江不由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喧嚣之声在此刻也仿佛愈渐地缥缈了起来,最终被浓重静谧的夜色所浸没。清风明月下,是神君恍若谪仙的纤长背影;流萤点点间,那如绸美发垂髫而下,随清风撩拨泛起银白星光。 她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竟无知无觉的升腾起愈演愈烈的悲怯。 有风拂面,鼻尖是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淡淡冷梅清香。专司春季万物生长的神只,为何身上却终年不变的沾染着只有冬季才会绽放的寒梅冷香? ——是了,他总是和众灵眼中所以为的神君模样有所不同。 直至流萤蛰伏过半,漓江方攥紧拳头,咬咬牙,几个健步迈到了离青帝几米开外的草地上,坐了下去…… 她状似波澜不惊,实则心口惊涛翻涌,咚咚乱窜。 她想隐晦的告诉青帝:你看,今日竟这么巧,我们在这里遇见。你喜欢这处悬崖上的星河,我也喜欢。由此可见,我们还是很登对的! 可是……她没有那样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碰瓷的痕迹太过灼烈,巧遇就显得不那么光彩。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闻到味就往上贴的苍蝇……是啊,花骨朵儿都喜欢蝴蝶,倒是没什么花喜欢苍蝇的。形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花骨朵儿要铆足劲的花枝招展,才能招蝴蝶,而苍蝇……给一点甜头,千里之外都能凑上来,赶都赶不走。 如此一想,漓江噌的一下,又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惊的青帝也不由对她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目光。漓江其实是收到了那样的目光,但架不住腿脚已经不听使唤的拔草引风着嗖嗖几下跑的老远…… 月色澄净如水,山风唏嘘胡吹,巨石哐当落池塘,惊取蛙声一片…… …… 渺渺书院的厢房里,漓江觉得自己把自己有的没的所有的颜面都丢尽了……更要命的是,她捋了半晌,竟还是没捋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丢的。 她将头埋在松软的锦被之中,扼腕叹息,连耳垂都发烫。 半个时辰后,她方从床上坐起,勇敢地拿起流光笔写道:“今日过后,我就结业了。可能……可能再难踏足神界。” 笔尖一划,金色小字化作一道流光往青帝的方向飞去。 一刻钟后,几行小字在漓江身前显现:“蓬莱仙山的白海棠开的正盛,看完花海,吾送你到鬼门关隘。” “没有即刻回去复命,真的没关系吗?” “后日便回去。” …… 漓江看着空中的几行小字,怎么看怎么字迹端芳,欣喜的终于失眠了! 她想,他还愿意带她去看海棠花海?还愿意送她到鬼门关隘?这是否说明,自己的坚持不懈还是得到了回报? 记得白帝曾告诉过她,东方青帝最爱之一便是这海棠花海。考虑到白帝靠谱的时刻着实是少的有些可怜,她还是谨慎起见拐着弯儿的向东方青帝求证了一下。 按照青帝的说法,他也曾看过一本奇书,书中讲述了两个苦恋之人因异地的关系,人生轨迹渐行渐远,最终两地各生了欢喜。奇书还对海棠花海多有着墨,以花喻人,且还出了一句旷世绝句:“如果,海棠凋零的速度是须臾五黍粟,两颗心需要多久才能靠近,我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才能与你相遇?” 虽这本奇书,字数繁多;情感细腻到漓江看的直想打瞌睡,但对于这句旷世绝句,她还是感触颇深的。 看完奇书的第二日,漓江便用流光笔给青帝传递过去这样一句话:“我刚刚看了你说的那本奇书。” “嗯。” “太昊,如果海棠凋零的速度是须臾五黍粟,那我要以怎样的速度才能走进你的心里?” “谁知道呢?” …… 第20章 蓬莱花海 漓江曾有幸见过神界的仙子向东方青帝倾诉衷肠的场景,仙子一身桃粉的纱裙,仙气飘飘,白皙光滑的面颊羞的嫣红,她娇滴滴情脉脉的看着青帝道:“帝君,我喜欢你。” 而东方青帝呢?他只淡淡答道:“喜欢我很辛苦的。” 气质如兰的仙子愣怔在原地,手指紧紧的握着衣角,粼粼的泪水萦绕在眼眶并未滴落,她咬紧唇瓣低着头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倔强道:“不辛苦。” 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漓江便问青帝,“仙子都这么说了,你就不打算再回复她些什么?” “要回复什么?”青帝淡淡的问。 “比如……你回答她一个‘嗯’字?你不是最喜欢说‘嗯’的么?再不济几个标点符号也是可以的!我记得你也很喜欢标点符号。”漓江思忖道,“总之,就是不能让这话撂地上。因为撂地上的话……会很伤人。” 青帝没有回答。 后来,她便隔三差五的同青帝说喜欢。得到的大多是些“嗯”、“为什么?”、甚至几颗标点符号。她便觉得,较之那个仙子,她已经很幸运了。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和被拒绝的人比幸运呢?她从来都没有同被喜欢被接受的人比幸运。 “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漓江又问。 “没有了。” “为什么?她这就放弃了?她……太没有恒心了!”漓江感叹。 “一般很少像你这样的。”青帝则道,分辨不出情绪,“她们大多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也再不会主动同我纠缠。被拒绝后还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你了。” “这样的么?”漓江一时之间不知是要自豪自己的与众不同,还是要反思青帝是不是拐着弯的骂她皮厚。 “嗯。”青帝答的依旧淡淡,“第一次见。” 漓江不禁忆起第一次同青帝表白的情形。那时候,她还没有现在的皮糙肉厚。一句“太昊,对不起……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你。”说的吞吞吐吐,面红耳赤。小心翼翼的甚至还道了个歉,大概是觉得这份喜欢,都很唐突冒昧。 “没关系。”青帝顿了一顿,道:“没事的。若是日后遇到什么难事,还可以向吾开口。” 那时候……她觉得他很温柔,可是温柔的拒绝,原来也让人难过…… 不过,他既说了日后……想必,他们还是有日后的! 后来画风就不知怎么的邪性了起来,她会隔三差五的告诉青帝,她喜欢他。繁琐的频率,就好比焚香祷告。 而青帝对她的答复,也千奇百怪的邪性。譬如我知道,譬如为什么?譬如三个句号,譬如什么是喜欢,而后漓江真的写了千字小文,和他讨论什么是喜欢。 也譬如这次……当她问道“海棠凋零的速度……”时,他淡淡的答:“谁知道呢?” …… 蓬莱仙山上福泽深厚,漓江才一踏入,便顿感身心舒畅。目光所及尽是洁白绵密的云与清爽蔚蓝的天,和煦的阳光穿透云层散落下来,照耀的纯白绚烂的花海也愈发的广阔无边。零碎的瓣自枝头凋零,飘飘然就似灵动的细小粉蝶,忽闪忽闪着落到了青帝的肩头。 漓江用食指戳了戳身侧的白帝,示意他帮忙把那片碎瓣拿掉。 白帝摇摇头,有意的将身子远了远,示意漓江自己动手。 那一刻,漓江才发现,她说了那样多喜欢他的言语,到头来竟连帮他摘掉飘零在他肩头的碎瓣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竟如此的疏离…… 她惆怅的跟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想:一片碎瓣而已,就让它停在那里好了。 又一阵清风吹过,卷起了一地白冷的落花。纯白的、透粉的眼花缭乱的飞扬至天际,又大片大片的飘零而下,像腊月纷纷扬扬的飞雪,像六月温柔细腻的碎雨…… 纷繁间,是青帝舒惬的笑意,烙印在花海里,岁月静好的样子。兴之所至,他伸手去接飘零在空中的碎瓣,漓江又将目光移到了那片碎瓣上,只见它千回百转了一遭,灵巧的从他的掌心擦过……他又几个健步追了上去,终是与其失之交臂。 她也下意识地缓缓伸出手去,一片花瓣正好巧不巧地稳稳落在了她的掌心,雅致的,小巧的,好看的。 她慌乱的将落瓣收好,生怕被人看见…… 那一刻,她在想:她接住了他不曾抓住的瓣,她与他一同看了海棠花海,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放松的笑……这些,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如果神界与冥界开战,主帅会是你吗?”漓江问。 “会吧。” “可是战争从来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或许吧。但是攻下冥界,神、冥、人三界便能长治久安。” “攻下冥界吗?”漓江怔怔的看着青帝,“那……我也还是要喜欢你的。” 青帝怔了怔,依旧不答,只是自顾往花海深处行去。 明媚的花朵开满枝头,散落在天地间,铺天盖地的绚烂,却果真未曾闻见一丝半点的芬芳…… 漓江忧愁的想:是不是喜欢说的多了,就变得不那么值得被理睬。 …… 第21章 鬼门一别 晚间,星河漫天。白帝借口有事,乘着坐骑提前回到了他的领地。 青帝则送漓江至鬼门关隘。 来来回回的小鬼络绎不绝,把暗夜也渲染的颇为热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漓江与青帝道:“又是一同殉了情,来冥司报到的吧?” “不是。”漓江听闻此言有些惊慌,对于心中骤然升腾起来的羞耻感与失落感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刻,她深切的感受到,面对这份喜欢,她还是心存妄念的。如果今夜,青帝同她真是一道殉情的情侣,该有多好。 可她不敢不解释,不解释是否就等同于默认?将自己硬生生的栽到他的头上,定会惹他厌烦的吧。 她用余光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青帝,他依旧淡淡的立在她的身旁……近在咫尺,却遥遥而不可及。 正如他对她的态度一样,温柔又疏离…… 而她?原也如此的卑微。 “不是,只有我一人要去冥司报到。”漓江有些心虚的含糊道。 “你一个人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显然,没有听到自己心目中预期的答案,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些失望。 “嗯……今日的天气真是好啊!”漓江打起了马虎眼儿…… 她对青帝,还是眼红了…… 许是海棠花海太过绚烂,许是那一日的青帝与自己难得的和睦,那一刻,她卑鄙的一点也不想……不想承认,他们原不过是“我喜欢着他,而他对我只是泛泛之交”的关系。 “进去吧。”青帝道,听不清言语中的情绪。 漓江把头埋的低低的,点了点头。 冥界,是她生活了足足有一千多年的地方,里面承载了太多她少时的回忆。 五百年了,终于回来了……然而想象中的近乡情怯却没有如期而至。 她迈入鬼门关隘的时候,心中翻涌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没来由的酸涩与沉重。沮丧回头时,无意窥见他逆流人群远去的背影,竟连一次的回头都没有…… 他的身影那样颀长,烨烨然散出的却是寒芒,长长的漆发如绸垂泻,泛着点点刺目的碎光,仿佛悲伤的泪光一样…… 一道声音哀伤的在漓江的脑海中回荡:这可能是你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 流萤做了个星河漫天的美梦,梦里它与一颗明星成了好友。梦醒了,环顾四周别具风味的南瓜藤地,再瞻仰星空,穷极一生萤火也化不成星落…… 有泪止不住的自眼眶流出,她发现,流泪是因为心疼,心疼是因为真的不舍,却全然没有办法握住。 她终于可以哭丧着脸,蹲下身子痛痛快快的呜咽起来。 …… 翌日,风光无限,槐花飘香。 漓江吃过早饭,揉了揉微肿的眼,从袖兜中掏出流光笔,犹豫再三后提笔道:“东方太昊,如果我说……我好像……好像,还是很喜欢你呢?” 一道寒凉的银光在半空中显现:“怎么会。” “如果是真的呢?” 许久,都没再收到青帝的任何消息。 …… 又过了一日,天气和暖,淡薄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稀松斑驳的散落下来。漓江蜷坐在槐荫底下发呆,任由洁白幽香的槐花簌簌地往她脑门上砸。 直至深夜,一地的槐瓣被冷月照亮。 她揉了揉鼻尖,打了个喷嚏,自袖兜中再次掏出流光笔,一笔一划道:“帝君,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一道凉薄的银光自半空中浮现:“嗯。” …… 沐淋其实说的不对,越是神仙,越是有求不得和放不下的时候。 ——因为他们最不缺等待的时间,只能反复的告诉自己,很多东西不是靠等,就能等的到的。 …… “阿漓,你身上起了好多的红疹子!你不能喝酒吗?”煞煞的声音在漓江的耳侧响起,打断了她愈渐飞远的思绪。 经由煞煞一提醒,漓江也感头痛欲裂,浑身刺痒难耐。 “我帮你把酒气化去吧。”煞煞又道。 “不必了,即便不是头疼,也会有其它的疼。最恐惧的那次,花落灌了我一壶的断肠草提炼的毒汁,又将我开膛破肚……说是想看看断肠草是不是真能断肠。” 漓江的嘴角又挂上了那抹半真半假的笑意,她举起手中的酒壶,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一壶酒而已,算不得什么。” “阿漓,你醉成这样,明天还去离泽么?” “去,肯定要去!”漓江笃定道:“明日,天帝会派白帝来冥界与我商谈停战议和的事宜,他们是好友……我就算是醉死,都得醉死在前往离泽的路上。” 一面说着,她又开始在槐树底下专心致志的刨土。 “你是在做坟冢吗?”煞煞奶声奶气的问道。 “嗯。”漓江细若蚊蝇道。 “我们灵族有一个传说,如果接住凋零的海棠花瓣,最初的恋慕就能有一个好的结果。”煞煞有些心疼的看着漓江,“也不知是告诉你好一些,还是不告诉你好一些……” 漓江埋土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她强作镇定的拂了拂额前的碎发,苦笑道:“煞煞,你们灵族的人都这么迷信的吗?连传说都信?” “阿漓!你……你是不是讨打?”煞煞涨红了脸,捏起肉嘟嘟的小拳头。 话落之时,一颗五彩剔透的鹅卵石已然垒在了那座小小新冢上。 …… 第22章 离泽枫城 离泽原名大荒坑,素有“一坑荒芜一坑沙”的戏称。不曾想天地初开不到百年,忽的一座赤红火山从天而降,正正就砸在了这个大坑之中……自此往后,方圆千里的灵物皆受其离火灵泽的滋养,久而久之这在大荒坑之中竟渐渐生出了些许的人气,冒出了六个火系部族。部族之间又往来生意,便就形成了六个城邦。 六城邦地势延绵,状若桃花,自南向北罗列开来,依次为墨城、儒城、垚城、枫城、泽城与巫城。 今次,杨判上奏“数十户人家皆被屠门,可是竟无鬼魄来冥司画押。”的涉事之城,便正是这桃瓣的花蕊部分,六城之首的枫城。其地理环境三面环山而一面抱湖,磅礴的离火灵泽自三山尖尖处涓流而下,几近半数都汇聚到了枫城的地界。城中火泽深厚,又有莲华水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水泽加持,天长地久,竟养成了一个福地洞天。 福地洞天里头盛产得道仙君与才子佳人,其余城民虽在修仙论道上再难精进,但在美学的造诣上也早已是登峰造极。无论是古玩字画、琉璃玉盏,还是华服熏香、插画品茶,但凡是和风雅沾了点点子边边的事情,枫城上下也是无一不精的。 然,枫城享誉六城最为标志性的优势却不是在于它拔高的审美,而是它那三座红枫古树林。据传,每至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之时,成片成片的火红古枫与万丈红芒在氤氲的山雾灵泽中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是被西天云彩萦绕护佑着的海市蜃楼一般。此时此刻的枫城也被叫做“朝影红城”,是一个集万千美景与一身,能与九天宫阙论长短的极为瑰丽的人间仙境。 …… 漓江临窗而坐,点过酒菜后,她便摆出一副慵懒闲散的姿态,一面喝茶赏景,一面听着邻桌的两位仙君闲谈。 “阿翎,我听闻离泽前身是个火山,若是火山,自然得供奉火神。可我一路观察下来,这五瓣六城怎么供奉的都是水君?”青衣小仙喝完一盏热茶后,单手托腮,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身前的白衣仙君,慢悠悠道。 “那……你可知这六城供奉的分别是哪几位水君?”那个叫阿翎的白衣仙君仙袂飘飘,额间的仙钿在夕阳金色余晖的映照下时隐时现,还泛着淡淡的银光。仙钿是三瓣刺桐的纹样,这种纹样漓江也曾在沐淋的额间见到过,只不过沐淋的是赤金色,而白衣仙君的是银白色。 假若金色为火凤的话,那么这个白衣仙君有八成的可能是个水凤,漓江揣测道。 “知道的,枫城由莲华水君掌管,墨城为广陵水君坐镇,巫城敬奉山鬼为祖,泽城供奉四方喜神,垚城和儒城……皆迎水神古已扶持。对吧?原以为古已最爱山光水色,定会挑选枫城作为自己的属地。没想到她竟选了个遍地黑土的垚城,还捎带了个贫困交加的儒城。你说奇不奇怪?”青衣小仙眯眼揶揄道,复将自己面前的热茶再次饮尽。 “古已水神的事情,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她可是东皇太一的爱徒。”说罢,白衣仙君更是压低了嗓音,凑到青衣小仙的耳边谨慎提点:“我曾听过一则秘闻,出自尊神宫中洒扫的仙婢。秘闻传神冥交战前夕的那场茶道会,原不是因着夜幽大帝碎了尊神心爱的茶盏,而是尊神的爱徒古已水神因着一件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事情,和尊神闹脾气,中途就从茶道会上退了出来。听闻此后的尊神颇为神伤,从来喝茶的他那次喝了一夜的酒。唉……这种事情,至使神冥两界交战了两百余年,那位水神的事,还是私底下也不要妄议的好。” 神冥交战,原不是因着夜幽大帝碎了尊神心爱的茶盏?——漓江的神思在这句话上绕了又绕……最后终于绕到了尊神为了这个女徒弟灌了自己一夜酒的事情上。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令这位高高在上的尊神如此的偏袒他的爱徒,又是怎样极为重要的事情,令这位爱徒对她的师父发那样失仪的脾气? 虽说这男女之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不过是爱与不爱的关系,但在这爱与不爱里头,却又是极有讲究的。可惜,那样高位的尊神的风月故事,于她而言,的确是太过遥远了,怕是难有路子将其完完整整的研读完毕。这样想着,漓江的脸上又不由的浮出了淡淡的哀伤之色,在斜阳余晖的照耀下,复添了几许凄凄切切将欲临风洒泪的苗头…… 待这苗头被窗外归家的大雁扑哧带过了之后,两位小仙君已然开始融洽的交流起接下来的行程问题了。 “巫城隐藏在丛林之中,林间遍布毒草瘴气,又多虫蚁猛兽,我们还是别去那了吧。” “怎么可以?我听说巫城人皆擅药理,精通观星占卜之术,还会培育蛊虫。原本就想到了巫城,请他们为我们算上一挂,再然后……我还想买个蛊虫玩玩。咱们真的不去那了吗?”青衣小仙唏嘘道,复灌了自己一杯热茶。 “还是别去了吧,太危险了,我不放心。况且他们极少愿意出城,自然也不会欢迎我们进去的。”阿翎将青衣小仙面前的空茶盏续满热茶后,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安慰道:“不如我们先去泽城吧,听说那里白玉为镇、流珠照明,有水晶为配、金银点缀,满城上下珠光宝气五彩辉煌,应该是个极尽奢华的地方。如何?” “不要!你没听说过‘泽城人,责诚人,一土一沙皆买卖,琼楼玉宇贸中来。’的童谣吗?泽城人最市侩了,单纯如你我,过去后肯定会被他们骗光了所有的金叶子的。”青衣小仙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身前满满当当的热茶往阿翎身侧挪了挪。 “好,听你的。”阿翎嗓音沉沉,体贴的又将那杯热茶给推了回去,略略心疼道:“你的伤还未好全,跟着我又走了那许多的路,想来现下一定疲累的紧,今晚就早些休息罢。” “不累的。”青衣小仙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在脸上堆出了一个可人的笑意,视若无睹道:“阿翎,明天我们就去墨城吧!等盘缠花光了,再去儒城,如何?” 第23章 龙凤呈祥 “好。”阿翎容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喝茶。” 青衣小仙可人的笑意霎时暗淡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面前的热茶愣怔了好一会儿,终是咬了咬牙,将其一饮而尽了。 “我听说儒城人皆善音律喜诗词,谦和知礼而博古通今,即便箪食瓢饮于陋室,也能自得其乐。你素来仰慕高风亮节之人,一定会喜欢那里的。而且……在那里,我们应该花不了多少金叶子。” 阿翎噗嗤一笑,白皙的肌肤霎时间泛起了浅浅的红晕,他满眼宠溺的看着眼前的青衣小仙,嗓音愈发的温柔:“不怕,小虺。金叶子用完了,我可以再挣。” 说罢,从容不迫的从袖兜中掏出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道:“这个给你,方才,我见你喜欢,就偷偷将它买了下来。” 青衣小虺见此,又惊又喜的红了眼眶,轻颤着嗓音回应道:“阿翎,谢谢你。这个……我很喜欢。” “喝茶。”话落,阿翎又将一杯澄明的热茶妥帖的递到了青衣小虺的面前,边递边道:“要多喝热水。” “呃……”犹豫再三,小虺终是接过热茶,将其一饮而尽,方道:“我还听说,墨城善造机扩活物,能工巧匠世家比比皆是。百里小城,除鹅卵石铺路以外,皆是用的红枫木建造。城中,街头巷尾四通八达,有木牛流马、飞鸟人偶等物穿行其间,或载或驮与人并走。更有甚者,十丈高楼拔地起,不费一铆一钉固定,唯有一处命门,将其拆下,整座高楼便能顷刻间化作齑粉。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找到那个命门。阿翎,你知我素来喜爱机扩物什,离泽有我喜欢的墨城,也有你喜欢的儒城,如果可以,我们就在此定居吧?”” “可这儿的灵泽于你的修行无益。”阿翎垂眸无奈道,又为小虺新添了一杯满当的热茶。 “好吧,那我们再找找罢。”小虺叹道。他看了看热茶,又看了看阿翎……再次咬了咬牙,咕嘟咕嘟的将其一饮而尽。 “我昨日听到了一则关于墨城与垚城的趣闻,你想不想知道?”阿翎道。 “是什么?”小虺目光灼灼的看着阿翎,显然是对这则趣闻来了兴致。直到他发现面前的杯盏不知何时,又被蓄满了热茶…… 第八杯……已经是第八杯热茶了!他灼灼的目光略显水肿的黯淡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却不见阿翎开口,小虺只得装傻道:“你怎么不说了?是什么趣闻?” “把水喝了。”阿翎淡淡道。 看着面前的第八杯热茶,小虺鼓着肚皮呕出了一口茶水……本想找个锅盆之类的来盛,余光一个不留神偏偏瞥见了阿翎颜色铁青的脸,他幽怨的眨巴眨巴眼,只得委屈巴巴的将那口呕出的茶水又咽了回去。而后,小虺颤抖着手,端起了盛放在面前的第八杯热茶…… 见此惨状,漓江将身子更往后的靠了靠,喉咙也不自觉的跟着滚了几滚…… “你看清小虺的真身了么?” 煞煞伏在漓江的耳畔,极为小声的解释道:“那是条毒蛇。都说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龙五百年化角龙而千年化应龙。可无论怎么化,他始终都是水生动物。这条小虺先前受了伤,现下待在这火气腾腾的地方,于自身而言也是有很大的损耗的。他身旁的那个……那个……那是什么东西来着?” 煞煞揉搓着眼睛看了又看,结结巴巴想了半晌,终是不能认出个所以然来,又思及即便自己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什么的仙君,也不妨碍自己接下来需要表达的意思,便继续道:“那个白色衣服的仙君,看似是在不通情理的给他灌水,实则是在给他补身子。” “水也能补身子?”漓江想道。 “那不是普通的水,那是他们自带的天河之水。”煞煞探了探漓江的思绪后,低声解释道。 漓江点点头,补充道:“那个白衣的仙君,据我猜测,应该是只水系凤鸟。你看不出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身上存着某种能够修掩真身的厉害法器。” “凤鸟?那等小虺化龙之时,恰好龙凤呈祥。他们这样倒也般配。”煞煞赞叹道。 “是呀,这世间能有几对的高山流水,又能有几对的管鲍之交。他们这样,真让人羡慕。”漓江望着远处愈渐昏暗的山色,也颇为感慨的赞叹道。 煞煞闻言,粉嫩的小脸猝然皱作一坨,它长“嘶”了一声,难以置信道:“阿漓,你确定……他们只是朋友?” “不是吗?”漓江把飘忽的目光从层层叠叠的山峦移到了煞煞皱巴巴的小脸上,疑惑又震惊道:“可他们也不可能是主仆的关系呀!” 煞煞有些傻眼的沉默了…… 漓江蹙了蹙眉,又思忖了片刻,方了悟:“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他们实则是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弟!” “他们……”,煞煞的嘴张了又张,终是闭上了。 夕阳的余晖也终于在煞煞异样的眼神中褪尽,店小二端来了二人翘首以盼了整个黄昏的热乎酒菜。伴随着楼道间时远时近的脚步声,阿翎小虺的对话也终于进入到了尾声…… “垚城土地富庶,是其余五城的粮食供给之城。城内百姓皆好农桑,耕耘之余还爱钻研土壤的成分配比。比方说,多少配比的土壤可以长成盆大的窝窝头,又比方说,多少配比的土壤可以种出金豆子。一月前,垚城以北的庄园中,有一佃户在研究土壤配比时偷偷烤了西瓜,后来不知怎的就爆炸了。爆炸引发了火灾,烧毁了菜园果树不提,火势又借着风势一路向北,直烧到了与之比邻的墨城。” “天呀!墨城,那不得举城灰飞烟灭?”小虺满面愁容的惊呼道。 “小虺,别急。”阿翎不紧不慢的继续:“好在一片歪云自枫城上空一路浮到了墨城的头顶,又恰是时宜的顷刻化雨,好巧不巧的堪堪解了此忧。经此一难后,墨城上下掀起了一场抵制垚城在种地的时候烤西瓜的活动。我们明日去墨城,估计还能踩上活动的尾巴。” “真的呀?嗯……那垚城那边是个什么说法?他们还烤西瓜吗?如果不烤西瓜,可以烤土豆吗?”小虺眨巴着澄澈的眼睛,听得分外认真。 …… 第24章 久别重逢 “哐当”一声,漓江拿筷子的手不由一颤,银色的筷子顺着桌沿一路滚到了地上…… 她眼皮跳了跳,轻咳了几声,弯腰拾筷子的时候,还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轻瞟了一眼小虺,可能是瞟的太过用力了些,余光竟不合时宜的落在了自己右前方的那方酒桌上。酒桌上的神君长发玄衣,正提着茶壶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东方青帝!他怎么也在这里? 漓江脑袋一空,刚刚拾起的银筷子一个没握稳当,再次“哐当”落地,擦过桌子腿,一路滚到了青帝所就坐的酒桌下…… 以前,在积石山的时候,一月也难能见青帝几次,那时的她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能与青帝扯上关系。如若能有像今日这样“掉筷子”的好运气,她怕是能身心舒畅上好几天了吧。 而今想要躲清闲,却是怕什么来什么……漓江略感酸楚的舔了舔唇瓣,有些狼狈的从桌底下钻了出来。她低着头,拿起了身侧的勺子挖菜吃。 “你筷子呢?”煞煞道。 “脏了。”漓江道。 煞煞略显无奈的伸出肥腻腻的小手在半空中捞了捞,又捞了捞……竟意外的扑了个空……它又咬着鸡腿抬眼看了看扑空的地方,吧唧着嘴道:“真奇怪,这家店的筷子怎么藏得这样严实,要不……你去问问店小二。” “用筷子吃东西费劲,还是勺子好用。” “你确定……”煞煞看着那盘被捣的稀烂的松子鱼,陷入了沉思…… “煞煞,我们换个位置。”漓江低声道。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个位置更好赏景吗?等等,我怎么觉得……”煞煞话还未说完,就被漓江一个提溜,天旋地转的被迫换了位置。它刚想举起爪子抗议,一个不留神也正正对上了东方青帝灼灼的目光…… “阿漓……那个!那个!那个不是东方青帝吗?” “煞煞,你看错了。”漓江淡然答道。 “是吗?可是他……” “是的!六界这么大,偶有几个相似的人,也是悉数平常的。你和刺猬不就长得一样吗?而且,据我所知,东方青帝从不穿玄色衣裳,你看到的这个一定是和他长得颇为相像的其他人。”漓江笃定的忽悠道。 于是乎,随着一盘盘诗情画意的珍馐佳肴流水一样的被端了上来,漓江与煞煞都吃的相当畅快。漓江吃的畅快是因为她眼不见为净,而煞煞吃的畅快却是因为它稀里糊涂的对面不识。 饭至中旬,衣带翩翩的谦谦神君终于自发的儒雅的坐到了漓江的面前,也就是煞煞的身侧…… 煞煞身子一紧,一颗花生正正的卡在了它的嗓子眼里头,咳的那叫一个面红耳赤,苦不堪言。漓江自顾不暇,也只能寒酸的向它投去了一个同情并加油鼓气的目光,以做安抚。 “好久不见。”青帝淡淡道。 相识以来,这还是青帝第一次主动的同她打招呼,漓江有些怅然的低头扒了好一会儿的饭,方冷冷答道:“兄台,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青帝冷笑了一声,道:“少昊前脚进了冥司,女帝后脚便离开了。真是巧的很。” “所以……这是又追到了枫城?” “枫城无辜枉死百余鬼魄,吾是奉命下来办案的。” 夜色渐起,店中的小二贴心的端来了照明的烛火。几只缠绵悱恻的飞蚊相互盘桓着,盘桓着,穿过半敞的木窗迂回的飞了进来,其中一只还正正的落到了漓江的手背上。 “啪——”漓江极为凶残的拍了下去…… 青帝眼皮跳了跳,信手造出了一个光幕,将飞虫与飞蛾统统阻隔在外。 店小二呆立在一侧,瞠目结舌道:“客……客……客官,要……要……要关窗么?” “不必。”青帝摆手道,又示意小二另上了一套茶具并……一副筷子。 …… 漓江闻言,握勺的手顿了顿。她干涩的眨巴着眼睛思忖良久:如果现下,自己还如五百年前一样,有些悲伤、有些难过、又颇为认真的告诉他:“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我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还有可能……”心中的苦涩感瞬息层层叠叠的涌了出来,比之身体里自带的痛痒,更为的新奇,也更为的难捱…… 她苦苦的笑了,如果真的那样问出口的话,应该会太过失仪,太过……卑微了吧。 其实,在一段感情里头,她并不在乎自己的颜面,也并不很计较自己是不是“卑微”的一方。她向来看不上神界的那些好拿架子的仙君们,在她看来,这世间的诸般事中,只要能够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颜面立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就好比涿鹿之战,明明侵略的一方是黄帝,但只要他胜了,人界之灵便都会对他歌功颂德,没有人会去计较他该不该战,也没有人会因为是他先发动的战争而看不起他。这也好比一个仙子仰慕一位神君,她可以昭告六界她是如何的仰慕那位神君的;她也可以终日跪倒在神君的家门口,又是栽花又是献舞;她甚至可以四处造谣,说自己已然成为了神君最最心仪之人……她可以全然不顾及颜面不顾及身份立场的做任何靠近神君的事情,只要他们最终能够两情相悦,这中间的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她并非不愿卑微,也并非不愿努力。她知道,即便今日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丢了这样的颜面,东方青帝他……也不会喜欢自己。 漓江清楚的明白,无所不用其极可以,但是得不偿失不可以! 她收了收神,复归于从容道:“议和之事,如果不能按照冥界的要求推进,即便是白帝莅临,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避而不见的好。” 出乎意料的,青帝只草草应了声“嗯”,便不再言语。 他容色淡淡的洗杯烹茶,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攀上刻有龙纹提花的深棕色茶柄之时,很是好看。 还未彻底滚沸的甘露自壶嘴倒出,漫起稀薄的水雾,又被微凉的小夜风那么轻轻吹散,飘飘缈缈间夜色都变得散漫…… 第25章 空山新雨 一泡状如黄雀翎羽的新茶被置入公道杯中,青帝采用的是凤凰三点头的冲泡手法,半沸未沸的甘露还是顺着公道杯的内壁缓缓流入。——冲泡新茶的每一步,青帝都做的颇为讲究。怎样的水,烧至怎样的滚沸程度,配上什么样的茶具,是否要温杯,是否要洗茶,烫水当如何的浸没茶叶,浸没后又要泡上多久才是最佳的入口时机…… 可是这些,漓江从来不懂,要不是早年囫囵读过《茶经》,她甚至不会知道“凤凰三点头”是表示敬茶并欢迎友人品茶的意思。青帝多半明白她不懂这些,可即便明白她不懂,他仍是礼数周全的自顾自的做了。 是呀!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看似温文儒雅,实则不偏不倚,无论你如何歇斯底里的靠近他,他就是那样无动于衷的只做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 “这是什么茶?怎么从前没有闻过?” “空山新雨。”他嗓音沉沉,听不出其间的情绪,精致的五官在曳曳烛火的描摹下,变得恬适温柔。 一杯澄黄透亮的热茶被递到漓江的面前,汤面上还浮着悠悠的茶烟。漓江愣怔了好一会儿,方举杯微抿了一口,浅淡的茶香自口齿间蔓延开来,舒淡无痕。 “喝茶的时候,‘嘬’比‘抿’更能品鉴出茶之精髓。”青帝端起茶汤小嘬了一口,又拂袖变出了一叠雅致的糕点,神色淡漠道:“甜配绿,酸配红,咸口配乌龙。你尝尝这个桂花糕,里头添加了今年新收的琵琶蜜,搭配空山新雨正合适。” “你从前不是一向爱喝乌龙的吗?” “乌龙性热,适合冬日饮用,积石山终年严寒,乌龙便喝的多了些。” “嗯。”漓江轻轻答应了一声,垂眸望着眼前的糕点,有些愣神,“后来,我听过六界百世中的许多秘辛,传闻南无山上的紫英上神,最擅做糕,尤其是混入了各色花蜜的桂花糕。你说……巧不巧?” 青帝并未接过这个话头,他仍旧神态闲容,一手扶住自己的广袖,一手拿起桌上的银剪,兴致勃勃的剪起了蜡焰中的烛心。 夜色渐浓,光幕外的蚊虫少了许多,但扑火飞蛾的数量却在拖家带口的只增不减。它们或粉或灰,身宽体胖的往光幕上撞去,霎时间光幕之上密布星星点点的银辉,以及噼里啪啦碳烤流油的响声。 “你看那些飞蛾,因长得简陋,我素来讨厌被它们靠近。若是换做姹紫嫣红里,翩翩斑斓的粉蝶,我大概会簪花戴朵的邀请它们落在我的身上吧。”这样说着,仿佛眼前真的飞来了成群结阵的缤纷粉蝶。漓江笑意莞莞,在煞煞颇为钦佩的目光下,端起了原先还未喝完的咸味鱼汤,咕嘟咕嘟的猛灌了几大口下去,又将面前略微放凉的“空山新雨”一口闷掉。 青帝皱了皱眉,面色有些难看。 “其实……”其实,她有些想问,自己于他而言,究竟是飞蛾还是极为普通的粉蝶,可她终是没敢再问下去。 “其实……鬼魄枉死之事,说到底,毕竟是冥界的家事。帝尊若是特特前来为我助上一力,或许……或许我会格外的感念;可……如若你是特特前来抢我饭碗的,我们不妨就在这里打上一架!” “你的修为,何须我来助?”青帝哂笑道。 “这么说,你是来同我打架的?” “来看戏的。” …… “噗——”闻此言论,煞煞一个没稳住,卡在喉咙里头的花生才吐了出来没多久,现下又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 漓江别过脸,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煞煞,老话说:‘喝水被呛,霉运沾身。’你过来,我帮你治治。”说罢,漓江一把将敦实的煞煞提溜到了自己的怀中,她指腹轻拍了它的额头三次,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呼噜呼噜——不怕,不怕——霉运统统飞走掉!” “这样真的有效吗?”煞煞抬头,一脸疑惑的看着漓江。 “嗯……差不多吧。我看人界白发苍苍的老者都是这样带孙子的。” 煞煞:“阿漓!” 青帝闻言,猝不及防的也被一口茶水呛到,他涨红了脸剧烈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 “你也要试一试这个法子吗?”漓江托腮道。 “不必!”青帝铁青着脸条件反射的将身子往后移了移,瞠目道。见漓江并没有要拍自己额头的意思,就又安心地低声小咳了一把,方喑哑着嗓子继续道:“听闻,枫城的那个东西能够吞噬灵魄。” “你是说,枫城……出了一只恶鬼?” “何为恶鬼?” “嗯……”漓江单手托腮,颇为玩味的看着青帝,“你可知神冥之战中,为什么冥界败的那样容易?” 青帝不答。 “都说冥界乃鬼族地界,但时至今日真正的鬼族又有多少?许是安逸的日子过惯了吧,原先的鬼族竟都陆陆续续变成了冥界的过客。那些囫囵于轮回井中的鬼魄,并不能算作冥界真正意义上的鬼。而神族之所以能够打败鬼族,也是因着这层缘故。”漓江冷笑了一声,颇为顺手的提起青帝面前的茶壶,为自己续了茶,也为煞煞添了一杯热茶,方继续道:“真正的鬼分为:怨、恶、厉、凶四类。怨鬼,因心中执念难以放下而犯上作乱,只要执念一日不消,便一日难入轮回,此为冥鬼最为基本的形态。恶鬼,生性恶毒,喜霍命噬魂以增进自身修为,行踪诡谲;与其它冥鬼不同的是,恶鬼自化生之日起,便拥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命盘,它也是冥界真正意义上的鬼。厉鬼,往往是身前经受滔天冤屈,怨气难除而终日浑浑所化,这类鬼行踪隐秘,不轻易现身,关于他们具体的记载,也只寥寥。最后便是凶鬼了,具《冥典》记载,凶,本就占有一份天机,可左右阴阳六象中的凶相。凶鬼大多出自夭折的神胎与魔胎,枉死的天神及魔灵。普通冥鬼若是想要晋升为凶鬼,则是难上加难的。” “霍命噬魂?你是说,枫城的这个……极有可能是只恶鬼?”青帝放下手中的杯盏,面色凝重道。 “是。”漓江道。 第26章 百草雅居 “枫城毕竟是莲华水君的地界,出了这样的大事,水君上书神界,神界不能不管。”青帝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襟严肃道。 “你想怎么管?” “联手,如何?” “你先时不是还说看戏的吗?”漓江低垂了眉眼,沉声道。 正此时,皓皓的月光从窗外倾泻了进来,散落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之中,清冷萧条。 漓江恍然,她竟无知无觉的同他从黄昏聊到了深夜…… 她愈显疲累的单手支着脑袋琢磨:今日,若是遇见除他以外的其他神君,譬如……显圣真君就很不错!那样的话,她定然升上一炉熏香,将其狠狠的欺辱了事。 可,偏偏是他…… 思及此次,她眉眼微挑,一手捂茶,一手托腮,眸色深深地看着青帝玄色长袍上傲雪寒梅的绣样愣神。 “到底枫城不是冥界。”青帝又道。 “紫英夫人在刺绣上的技艺,也算是造诣颇高了。六界都在传,她将会成为你未来的帝后。”漓江玩味道。 “你就是这样执掌冥界的?”青帝沉声问。 漓江哼笑了一声,明净的眸中竟泛起了盈盈的水光,她很以为意的应承道:“嗯。差不多吧,牵三挂四……是我一贯的作风。” 见青帝并未接话,她又颇为顺手的提过青帝面前的茶壶,为自己再续了一杯热茶,“太昊,届时……你千万别给吾送上喜帖。吾并不很想目睹你与她人的幸福。” “就是这个东西,让你修为精进的吧?”青帝略微斜眼瞥了瞥伏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煞煞,话锋一转,意味深长。 霎时,煞煞葡萄干似的小尾巴抖然翘了翘,肉嘟嘟的小腚往尖刺里一团,颇为扎手的对着青帝就是一通的龇牙咧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就是这个东西’?” 话音刚落,一道青光便直直的落到了煞煞的脑门上,它被揍的是眼冒金星,圆滚滚的在桌面上转悠了两圈后,一头栽到了红亮亮油腻腻的水煮肉片汤中…… 漓江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蹙,一向逆来顺受的她第一次动了怒,可是腾腾的怒火在对上青帝冷峻的面容时,又生生的熄灭了……踌躇了半晌,她方踌躇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不该提她的。” 顿了顿,复又嗓音凉凉道:“你原是这般的……讨厌我。” …… 翌日的午后,天高云淡,秋风萧瑟。 百草居雅间一位身着绫罗绸缎,皮肤白皙,长相风流的贵公子正斜倚在卧榻上,一面听着丝竹管弦之乐,秀气的手指还搭在膝盖上随着乐曲打着拍子;一面听着座下三五好友谈及这枫城最近发生的怪事。 头戴翡翠发冠,一身绿衣的男子斜支着身子说道:“最近新出了一则恶鬼杀人的案件,你们可曾听闻?” “是玉家那个失踪的小公子吗?” “非也,玉家那小公子七日前就已被人寻到,尸首被发现的时候,正摇摇晃晃的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风干的像颗炸眼的红刺球一样。我远远瞥了一眼,啧啧啧……死相极惨,浑身上下被无数根头发丝儿那般细的银针穿透了,鲜血就那样顺着银针渗透出来又干涸凝固的附着在银针上面,乌红乌红的令人作呕。也不知道是疼死的,还是吓死的,或是血竭而亡耗死的。”蓝袍男子龇着嘴啧啧道。见一旁给他倒酒的白面小生生的俊俏,对着那小生便是一通胡摸,上下其手…… 枫城有两大风月场所,其一是沁芳花楼,里头满是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做的自然是皮肉上的生意;其二便是沁芳花楼正对门的百草居,与花相对,百草居里头皆为朗月清风的俊美男子,接待的都是六城之中有特殊癖好的世家子弟、城邦贵族。 绿衣轻笑着将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饶有兴致的继续道:“这次的事也算是玉家公子的后续了;仵作竟在他的腹中刨出了半颗脑袋,先不说这半颗脑袋是怎么到了这个玉公子的肚子里头,就单说这……没了半颗脑袋的人,他还能活吗?” “这……这可是真的?那脑袋的主人找到了吗?”一个身披狐裘的男子怯弱的问道。这人本名史赖,因嫌自己的名字不甚风雅,故对人只说自己叫史风雅。他是枫城有名的破落户墙头草,哪家出手阔绰请他吃酒,他就唯哪家是从;又因其颇有几分才情,模样也还算周正,还懂得些周旋于男子之间的谄媚侍奉的手段,故而他总不缺下家,更是成了百草居隐藏的头牌。 上座的贵公子眼皮抬了抬,自史风雅的身上扫过;昨夜的缱绻娇喘,以及一些露骨的画面忽的涌上了他的脑海……贵公子微微红润了脸颊,清了清嗓音温声道:“找到了,这便是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恶鬼杀人案。那半颗脑袋的主人正是秋雪居的头牌戏子——湘官。” “湘官?是那个玉小公子每次来百草居都会带上的湘官吗?”史风雅软着嗓音有些害怕的问。 “是,而且……那玉小公子的尸首是在七日前发现的,而湘官是在前日当着秋雪居一干众人的面上,活生生的顶着没了半颗脑袋的头颅走入自己的房中,而后在床榻上凄惨狰狞了半个时辰方血竭而亡的。”贵公子说到此处不禁拢了拢衣襟,不再言语。 史风雅哆哆嗦嗦的愣怔在席位上,迷茫的看着面前的酒盏,也默不作声…… “然后呢?”蓝袍男子问。 “哪有什么然后,然后就是官府的人到了呗,一推开门,湘官刚好在床上咽气罢了。”绿衣男子局促道。 “咱们枫城一向太平,民风随和。怎么就……这……究竟是为何竟变做这般?”史风雅痛心疾首的问道,他原本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作乱,又怕这样失敬的称呼会开罪了那个东西,反给自己招来厄运,遂改口道究竟为何变做这般。 “为何?唉!这要怎么说起才好呢?”绿衣男子叹道。 第27章 枫城惨案 众人一听,便知这绿衣定知内情,又都纷纷催促他快说。座上的贵公子也开了口:“你只快说!” “这件事还得从我们的前任城主枫雾说起。枫雾城主为人耿介,一心爱护城民,可惜他娶了个善妒的妇人,他娶了这样的一位放在家中也就罢了,竟还敢纳起好几房的小妾。他又时常不在家,小妾自是隔三差五的受那恶毒妇人的气。这事情就是从这里起的头!想来也是命运弄人,前城主的妾室虽多,竟没有一位是能生的。眼见着到了半百的年纪,许是求子无望了,不曾想他的那个恶毒正室夫人却意外的有了喜了,还诞下了一个儿子!枫雾大喜,将其视若珍宝并给他起名枫荫,取荫积儿孙之意。” “这不是好事吗?”蓝袍男子道。 “你别急,故事才将将开始,且说在枫雾的众多妾室中,有一位性子最烈的,她早已对那恶毒妇人恨之入骨,正愁没有地方暗下阴手,便趁着那恶毒妇人临盆之际买通稳婆,用沁芳花楼一个落魄花娘诞下的杂种把她的亲儿子给替了……这件事一瞒就瞒了十八年,直至假枫荫生辰之日,那妾室才疯疯癫癫的把事情的原委当众说了出来。枫夫人闻言,当即急痛痰迷,晕死了过去。翌日清晨,真枫荫也终于被认了回来。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彼时,自己的亲生儿子早已是个从小流落花楼,与一众花娘厮混,做些皮肉勾当的白面小生。而府中的这个,文韬武略、诗书礼仪无一不精。你让枫城主怎么选?”绿衣重重的敲了敲桌子,痛心疾首道。 “就得看是亲骨血重要,还是这十几年的相处之情重要了!”贵公子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盏,一副飘然于世外的模样,洋洋得意道。 “正是这个理!且说自小在花楼长大的那个真枫荫,人人都喊他阿颜,认回后冠上枫姓,也懒得另起名字,便草草的以枫颜之名入了族谱。起初几天,前城主和城主夫人还是对他关爱有加的,毕竟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血,但好景不长。想着枫颜的出生环境,又对比枫荫的为人做派,日子一长,枫雾便越发的嫌弃现下找回的这个儿子脏!但毕竟是亲生的,又不好苛责什么。眼见着枫荫用自己教给他的谋略次次用计置枫颜于死地,他也只是觉得心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最后,草草打发枫颜到城外的庄子里养病。其实哪有什么病啊,说白了不过是最终选择了枫荫而已。” “荒唐!他嫌枫颜脏?怎么就不想想枫荫的出生就不脏了?那沁芳花楼是什么地方?里头的花娘又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使点银子,什么腌臜货色都能上得了手的!谁知道怎么的就有了那个野种,不过是后来交了个好运得了个成长的好环境罢了!”史风雅愤愤不平的咒骂道。想起自己平生的境遇,对比枫颜的遭遇,便怨妒起枫荫的好运气,一时痛上心头,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他勉力起身,灌了自己好几杯烈酒,方步履飘摇的挪移至书桌旁,研了墨铺了纸,挽袖提笔: 枫颜 离泽枫火庆满城,奈何花事落泥尘。 软香醉尽颜无色,却入幽冥定是非。 待写完,史风雅又照着念诵了一遍,不禁潸然泪下。贵公子见状,迎身过去将他搂入怀中,其余几人见此也默不作声,逢迎着一同悲戚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绿衣男子吃了几口小菜,略有不快的继续道:“若是感叹枫颜公子的平生遭际,照我说那大可不必!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想来他的可怜必然是为了成就他日后的极端可恶罢了!纵然枫家后来薄待了他,但还是隔着骨肉至亲的呀!……你们可知,后来的枫颜竟屠了枫城主家满门!满门!全族满门!血流成河,死状凄惨……你们说说,若是没寻回他,枫城主一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呀!” “你胡说!”史风雅在贵公子的怀中,原本还哭的恳切,一听这话又是伤痛又是恼怒的,待要急急的反驳,不料却被自己的唾沫给噎着了……想要开口辩驳奈何嗓子又痒,便更为剧烈的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颊也涨的绯红。 贵公子看着史风雅这副形容,不禁觉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口水,也跟着绯红了脸颊…… 直咳了好一阵,史风雅才颤哑着嗓音道:“这段我略有耳闻,分明是枫颜公子先废了枫荫的一条腿,又断了他的……他的子孙缘……”说着史风雅再次涨红了脸,握着拳头道:“无论如何说,枫颜公子也只是做到了这个地步……后来枫荫带了亲兵,要将枫颜公子给活活打死!枫城主竟装聋作哑任由枫荫闹去。后来便是枫颜公子跳窗出逃,自缢于红枫树林中……既然枫颜公子早已惨死,又何来的屠枫家满门之说?” …… “阿漓,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恶鬼就是枫颜?”煞煞伏在漓江的肩头,低声问道。它的头上还顶着一颗吹弹可破的包,正是昨日被青帝大圣的青光给砸出来的。 漓江则专心致志的伏在百草居的屋顶上,透过挪开的瓦片津津有味的看着雅间里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八卦,听到兴正浓时,喟然叹道:“此时此地,若是能有一叠子的卤煮毛豆,该有多好。” “阿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漓江略显不耐的摸了摸煞煞的小包,恍然道,“原来,阿翎与小虺……竟是那种关系!” “这……”煞煞扶额,略显无奈道:“眼下,枫颜的事是不是更重要些?” “枫颜什么事?” “当然是——”煞煞环顾了一下四周,将嗓音又低了低道:“枫颜是否就是那个恶鬼的事啊!” “嗯……”漓江有些恋恋的收回了神,“那就到他吊死的地方去看看吧。” “今晚就行动吗?今晚可是香神祭典诶!”煞煞提醒道。 “那又怎么了?” “本大人想逛香街,看神奠!” “不行!”漓江义正言辞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忽然,自漓江的头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28章 议和条件 她错愕的抬起头,正正对上了青帝清冷的目光。 煞煞也一个机灵,瞬息化成了一支精致的刺猬簪子,重新的簪回到漓江的发上。 “查案。”漓江压下心上的惊慌,故作镇定的站起身道:“百草居可是专门接待有特殊癖好的客人的,青帝又为何会在这里?” “你向前走几步不就知道了?”青帝冷冷道。 “向前?”漓江小心翼翼的探出脚,踏着琉璃瓦向前稳稳当当的迈出了八步,第九步时却意外踩空,连人带煞直直地落到了一张蒲团上。蒲团的斜侧面,白帝正一脸幸灾乐祸的喝着茶水。他见漓江自屋顶掉了下来,也不吃惊,只是邪魅一笑:“呦!怎么不走正门?” “你们给过我走正门的机会了吗?”漓江咬紧后槽牙道。 “倒是没有。”白帝悠悠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即便是给了你走正门的机会,你就真的会走?” “诚然,不会!”漓江皮笑肉不笑,又略略挑眉,意味深长的看着白帝,“不过……他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们在百草居里……” “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冷茶烫嘴,白帝轻咳了几声放下杯盏,“早知你会来这,我就该一路跟着太昊,省的绕道冥司城,白白折损了我两日的脚程。” “你在冥司城过的不也很是遂意吗?”青帝步履悠然的从雅间的正门进入。 借着屋内明净的烛光,漓江这才看清青帝此刻的模样。今夜的他,卸去了往昔咄咄逼人的青光铠甲和疏离淡漠的一身玄裳。他身着一袭温文儒雅的水绿长衫,丰神俊郎,又添袖口几支寒梅点缀,皓皓恍若云天之上的皎月。漓江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又是那股熟悉的寒梅冷香…… 青帝兀自坐到了白帝对面的蒲团上,斟了一杯茶,小嘬了一口;复又礼貌性的为漓江也满斟了一杯,仿佛昨日的不欢而散并未发生过一样。他目光和缓的看着漓江,揶揄道:“你头顶上的月色倒是别致的很。” 漓江茫然抬头,正对上屋顶大洞外天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 “议和之事,你到底打算怎样?”白帝轻咳了一声,放下手中杯盏,看着漓江问道。 “无论谁来,做错了事情便总是要认的。其一,神界应当严惩司水神君;其二,神界当下罪几诏宣告六界;其三,从今往后,人族之事吾不轻易横加干涉,鬼族之事也请神界莫要多管闲事。”漓江垂眸想了想又认真的补充道,“否则……你告诉天帝亚父,如若两族再次开战,就不知道失守的会是鬼门关隘还是天河了。” “你倒是变了不少。”白帝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却森冷了些许。 “确实是变了不少。”漓江平静答道,复又微笑颔首道:“那便不打搅青白二帝的闲情雅致了。” 也不及二人反应,她便匆匆掐诀,化作一道殷红的流光跃窗溜走了。 后头是白帝郎朗的笑声:“溜得倒快。” …… “漓江,咱们还去红枫林吗?”煞煞又从漓江的发间窜了出来,试探性的问道。 “不去了,没心情。”漓江面色阴郁,略显失魂的沿着长街一路向前。 街市的两旁灯笼高挂,耀眼非常;有时不时炸裂的烟火,凄美的就像百花凋败的哀歌;有川流不息的行人,吵吵嚷嚷的喧嚣不绝;还有各色玩物,香囊香包……可漓江的鼻尖却仍旧残存着那抹淡淡的冷香。 她随手化出两个较为简陋的面具,一个戴在煞煞的脸上,另一个戴在了自己的脸上。“煞煞,你不是说想要逛香街,看神祭嘛?今日我就勉为其难的带你长长见识。” 煞煞别过头,很不以为然的腹诽道:明明是你,见到苦恋了好几百年都恋不到的神君,道心不稳,急需拉人作陪,还要把话讲的那样好听。 “今夜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真的?”煞煞小眼一亮,难以置信的看着漓江,“话一出口,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不许反悔!” “嗯……你也要给我适可而止些。”漓江威逼道。 煞煞冷哼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嚷道:“我要吃那个!油炸幽昙。” “行。”漓江满意的点了点头,搂着煞煞行至小摊前,点了一份油炸幽昙并两碗仙草豆腐花,就欣欣然入了座。 二灵前脚刚入座,后脚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垢的孱弱小童就跌跌撞撞的摔在了小摊铺的边边上。他吃力的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小手扶在小摊支棚庐的木柱上,惨白着面色有气无力道:“老板,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点……就一点的吃食。” 老板五官扭做一团,骂骂咧咧驱赶道:“走,走,走!走开!到别地去,要死也别死在我的铺子前,我还要做生意呢!” 小童见状,本就了无生气的目光更是淡了又淡。他进气不及出气的喘息了片刻,又跌跌撞撞的往下一个小摊行去……奈何身子太过的虚弱,没走几步远就腿脚一软,奄奄一息的瘫倒在了漓江的身侧。 “呃……救不救?”煞煞问。 “你见过哪个做阎王的,给人的寿命本子里头添岁数的?” “那……我们在这再多待一会儿?没准还能遇上来这收魂的阿傍,顺道让他把这账给结了。”煞煞春风得意的盘算道。 “倒也不至于,估摸着,他还能撑上三天。”漓江搓着下巴,思索着,“还是说……我们帮他提前提前?” 与此同时,隔壁桌一个仪止亭亭的白衣女子忽地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走到了小童跟前。她体贴周到的给他灌了少许的糖水,又解下自己的雪白斗篷为他披上…… 漓江定定的看了眼那个雪白的斗篷——那可是用白鸾的羽翼织就的,面上还依稀透着水系的灵泽。心下暗暗赞叹:“可真是大手笔!” 第29章 行善积德 白衣女子仪态翩翩,极为小心的将小童抱至自己的怀中,又几步回到了先前的座上,嗓音甜甜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念。”小童憔悴道,“爹娘恩爱,每每爹下地干活,娘料理完家里琐事后,都会坐在院门口,数着相思树上簌簌下落的红豆。故而阿姊小名阿思,我小名阿念。” “那你父母呢?” “死了。”阿念平静道:“阿姊同我讲,我出生的那日,几道天火落到了后院,他们皆双双葬身火海。” “那……你阿姊呢?” “前些时日病死了。”阿念的脸上浮出了几缕哀痛之色。 白衣女子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对着身旁仪度翩翩的公子道:“你看他多可怜啊!”随后,又转过头对阿念道:“你想吃些什么?” 阿念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的桌案,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就都来一些吧。”白衣女子从袖兜掏出了一颗金珠,递到摊铺老板跟前。 “姑娘真是人美心善!”老板殷切的夸赞道。 …… “阿漓,关于刚刚的念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可耻,有点羞愧?”煞煞一针见血道。 “煞煞,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好事呢,也不能只看眼前。”漓江冷哼哼了几声,安抚道:“表面上呢?你见我没去救他,那个姑娘却去救了他,就肤浅的以为我在慈悲之心上的造诣略略的低了她一筹。可你没有看到,那个小童的命盘波谲云诡的紧,基本上是与“福气”二字划清了界限。今次,我给他删减命数,实则是好心好意的要收留他。你知道为着这份收留,冥界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嘛?原本就是刀山火海走钢丝的事情,晦气还不讨好。我脑子也就难得的这么不清明了一次,那个白衣姑娘就来截胡?我倒是可以反悔的洒脱,你且看他吧,今次得救以后,又得熬上几年的苦果!” “先前,也没见你对这种行善积德的名声这么上心呀?”煞煞诧异道。 “名声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不能全丢。”漓江摸了摸煞煞的脑袋。 她又别过头,目光闪烁的去看热闹的街市,感慨道:“煞煞,你知道么?江梦先生的话本子里,向来都是谦谦君子配佳人,佳人人美心善,君子举世无双。两人并肩而坐,恍若一对璧人,然后就是晦涩的诗文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怎一个般配二字了得’。” 煞煞似懂非懂的“噢——”了一声,接过汤铺老板端上来的油炸幽昙与仙草豆腐花,滋溜滋溜的大快朵颐了起来。 …… 斜对桌,人美心善的白衣女子,目光灼灼的望着身侧的翩翩公子,道:“阿沐,等他伤好了我们再回去,可好?” “哐当”一声,漓江手中的汤勺一个不稳当,掉进了仙草豆腐花里头,曜黑瓷白的溅了煞煞一身。 “阿漓……”隔壁桌的翩翩公子颤声唤道,“真的是你?” 白衣女子也为之一怔,复又极快的放稳了心境,转身对着漓江谦和的笑道:“漓江,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是冥界的女君了,我们知道的时候,都很为你高兴。有时间的话可以来丹穴山坐坐,和阿沐定亲以来,他总时常记挂着你,还和我说起很多关于你们在冥界的趣事,令我羡慕不已。” “你们怎么会来枫城?”漓江扯了扯嘴角,问道。 “许是在山中待的久了,有些腻烦。阿沐便提议一起来这看看香神祭典。”昔颜道。 沐淋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昔颜,复端着几碟子糕点挪到了漓江所在的位置,嗓音沉沉道:“你还记得燃冰吗?” “阿沐!”昔颜有些震惊的呵止道,又颇为无奈的抱着阿念跟了过来。 “记得。”对于突如其来的拥挤,漓江觉得有些别扭,她容色淡淡道:“丹穴山盛产梧桐。每每到了秋季,成片成片的梧桐木林,落叶纷飞;景色虽美,打理起来却颇费功夫。好在,自天地化形以来,于丹穴山秋季涅盘的火凤凰数量是一年高过一年。涅盘之时,火凤凰翎羽间所带出的赤火恰恰能在不伤及梧桐木本身的情况下,将其满树满地的枯叶烧光,高效的化解了丹穴山的燃眉之急。凭借着这个大功德,火凤凰一族比之其它的凤凰,也更受族中长老的爱护。燃冰便是这火凤凰一族下一任的主人。” “是呀,没想到你还记得。”沐淋颇为感慨的长叹了一声,语声袅袅道:“一月前,他……私奔了。” “阿沐!”昔颜更为严肃的呵止道。 “无妨。”沐淋拍了拍昔颜的肩,又望向漓江继续道:“据鸟族分散在人界的探子来报,三日前,他与那条虺蛇一同进到了离泽的境内。” 煞煞闻言,身子一抖,一口滑嫩的豆腐未及咀嚼就“滋溜”一下,滑顺的从它的嗓子眼一路囫囵到了胃里……它捂着微堵的小腹,一面剧烈的咳咳,一面略显心忧的偷瞄了漓江一眼。 “你是说,他同虺……一起私了奔?虺不是龙的前身吗?龙与凤……不能结合吗?”漓江则是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 “若……”沐淋的眸色深了深,无奈笑道:“若那条虺是个姑娘,倒也无妨。可惜……他是个男子。” 这回换漓江心虚且震惊的剧烈咳嗽了起来…… “你很震惊吧?我也很震惊。我们凤凰一族一向保守,真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情感。”沐淋一脸愁容道。 “那……若是他们被抓了回去,会被怎么样?”漓江试探性的问道。 “自然是棒打鸳鸯!”沐淋不假思索道,思及自己的措辞似乎草率了些,便又重新解释道:“呃……不是鸳鸯,我的意思是,他们多半会被分开,永不相见的那种。” 漓江点了点头,思忖着问道:“你说的那个燃冰……他还有别的名字没有?” “别的名字……”沐淋狐疑的看了看漓江,道:“你是说……阿翎吗?” “阿翎?阿翎又是谁?”漓江更为心虚的装傻问道。 第30章 长街话游 “凤凰一族多为“柏”姓,譬如我叫柏沐,字沐淋。阿翎他全名叫做柏翎,字燃冰。”沐淋解释道。 “啊?原来……你全名叫做‘柏沐’?”漓江恍然,颇为震惊道:“所以……阿沐的‘沐’并非取自沐淋,而是取自‘柏沐’?” 怪不得那个时候,昔颜总喜欢在她的面前,一口一个“阿沐”的叫唤。若是阿沐的“沐”字取自柏沐的“沐”,他们的关系也确是比她与沐淋的更为亲近些。 然而……昔颜却怎么也不会料到,她竟连这也一无所知,来来回回的楞是没有听出来这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 嗐!昔颜还是太过委婉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比起正儿八经的名字,‘沐淋’二字,我听着倒是觉得更为顺耳些。” “你在名姓上的癖好,向来都比较的特别。”漓江堪堪道。 “你……”沐淋的手抬了抬,又在漓江讶异目光的注视下,略显尴尬的放下了。 他原本想要敲一敲漓江的脑袋,就像一千年前在冥界时候的一样。可是,当他瞥见她沉静如水的眸子时,他才终于明白,一千年了,他们都回不去了。 “漓江,这个事情呢……毕竟是我们凤凰一族的家丑。今日,你知道了,可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呀。”昔颜一把握住漓江的手,眸光点点道。 “你放心。”漓江并未去接昔颜楚楚的目光,而是端起瓷碗喝了几口仙草豆腐花。即便她和沐淋已然生疏,也即便她早已将先前的事情释怀,但她还是不能原谅昔颜,甚至可以说,比之从前,她现在更为清清楚楚的讨厌她。 “昔颜……我能和漓江单独说会儿话吗?”沐淋道。 “你们?”昔颜柔和的笑意一时之间僵在了嘴角,“好……好啊。” 沐淋缓缓起身,略显突兀的立在了漓江的跟前,他嗓音发紧,有些怯懦道:“阿漓,随我走走吧。就当……叙叙旧。” …… 长街两侧烟火璀璨,七彩的光束就这样绚烂多姿的散落在眼前的这个青年身上。他背着光,漓江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捏紧衣角的举止之中不难猜出他内心的忐忑。 一千年了,往昔的少年终于是长大了,不再似从前的荒唐不羁,他早已出落成风度谦谦沉稳持重的一方上君。只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相对无言罢了。 漓江点了点头,也站起了身,缓步跟在了沐淋的身侧…… “阿漓,燃冰是我的挚友,其实我并不想将他带回。会到这来,只是因为听到了恶鬼屠门的传言,你既已为冥界女帝,我想,到这儿没准能再见你。”沐淋斟酌了许久,方略显局促的开了口。 街道上,人潮涌动喧闹非常;唯沐淋,周身上下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嗯。你和昔颜过的还好吗?” 一千年的时间,可以经历很多,更可以改变很多。不单单是沐淋,漓江也卸去了过往张牙舞爪的锋芒。 沐淋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比之从前,生的越发的明艳照人。只是,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竟疏离的如同陌生人一般。曾经的他们,只要一凑到一起,不是密谋惹祸就是吵吵闹闹,隔三差五间还会绞尽脑汁的给对方使绊子。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回丹穴山了,他也要将她带走…… 现在,她就这样行必矩步的跟在他的身侧,他反而有些难过。他向来知晓她,在越是亲近之人的面前,她越是无所忌惮;只有在无关痛痒的陌生人面前,她才会端的这般正经规矩。 “还好。”沐淋消沉道:“你呢?” “也挺好的。”漓江答。 从前,只从他人口中听过“寒暄”二字;今次,一句“挺好”让他切身体悟到了何为“寒暄”。 沐淋只轻轻应了一声“嗯。”勉力笑了笑。 无言许久,他方抬手指了指街边的一个饰品摊子,温言道:“送我一支簪子吧?” “簪子?为什么?”漓江有些茫然。 “有些想要。” “好。”漓江虽觉有些奇怪,却也懒得深问,索性一口答应了。 “这个怎么样?”她挑着簪子问道。 “可以。”沐淋点了点头,默默的立在漓江身后,微笑着看她向铺子里的老板询问价钱、交付金珠……那一刻,他的眸子尽是温柔。 他从漓江手中接过簪子的时候,还郑重其事道:“阿漓,这个,我一定会一直一直的带在身边的。” 漓江的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也就不明所以的释然了。她想,其实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些荒唐的少时情谊被另一些无关小事给蹉跎淡却了而已。可,他们之间终归还是应当存着些当年稀薄的情份的,这就好比现下,他既如此的伤感了,她也应当顺着他的心意好生安抚才是。 虽然,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东西是一直一直的,且他是否真的会这样一直一直的,与她而言,又有什么所谓呢?只是今次,若没有好好顺着他的心意应上一声“好”,倒显得她小肚鸡肠而万分不近人情了。 “好。”漓江道。 …… 香神祭奠过后,又是一起杀人案轰动了整个枫城。百草居雅间里的四个公子,惨死了三个,失踪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回隔壁间的屋顶还被人用一种神奇的力量凿出了一个大洞,且这洞凿的还颇为讲究,它正好对应着天上满月的位置…… 有人说,或许是这个恶鬼原本想对隔壁间的人动手,不曾想他们已经人走茶凉了,遂临时改变了主意;又有人说,或许是这个恶鬼在屋顶上赏月亮,忽然凶性大发,通过那个洞迂回到雅间把人给杀害了。 破案的师爷总结的倒是很有两把刷子,他摇头晃脑道:“许是先有恶鬼杀人,再有对家伺机报复,凿了百草居的屋顶想要栽赃给那个恶鬼。这次的事情,可做两件官司立案。” 于是全城又开始热热闹闹的戒严,衙役一面揪伺机报复的小人,一面戒备神出鬼没的恶鬼…… …… 第31章 清露香泽 “都是你这个小短腿,要看什么祭奠,又死人了吧。”漓江骂骂咧咧的揪着煞煞的一只小腿蹄子,数落道。 “明明是你忽然没了心情的!”煞煞头脚倒悬的挣扎道。 “明明是你!”漓江说着,极为恶劣的戳了戳煞煞脑门上还未消肿的小包。 一灵一宠就这般吵吵嚷嚷的溜入了案发现场,映入眼帘的是一屋子的狼藉,还有扑鼻的血腥恶臭。煞煞伏在漓江的肩膀上干呕了几声,晕头转向的就要跌落下来。漓江顺势,眼疾手快地一手接住了底盘不稳的煞煞,一手又将袖摆一扬,以自身灵泽做引,在屋内燃起了一炉名唤“清露”的熏香。 “清露”一起,屋内的血腥之气渐渐的消退了下来,淡淡的合着空中浮浮沉沉的翠色熏烟,化成一幅浩瀚如烟海的卷轴,卷轴中开始浮现死者生前被残忍屠戮的景象。 原来,枫城今晨惨死之人正是昨日漓江趴房顶时见到的那帮人。 昨夜,漓江化作红光溜走之后没多久,青白二帝也相继离开了百草居。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夜色渐浓,窗外刮起了一阵妖风,晃的雅间紧闭着的木门咯咯作响,里侧书桌上的空白熟宣也被妖风一带,满屋子的乱飞,像极了丧礼上飞撒的冥币。 “谁开的窗子?”史风雅警惕的问道。 “没人开窗呀?刚刚不是闭着的吗?”蓝袍男子东倒西歪地答道。 四人还不及反应,就听的“啊——”的一声惨叫,定睛一看,那绿衣男子不知何时离座,早已枉死在画有少女春睡图的紫檀香木屏风后。猩红的鲜血喷洒在少女春睡图上,星星点点的晕开,好似冬日盛放的血梅。屏风后头,他的尸首被一条白绫缚着,如檐下的风铃一般摇晃在半空,凌乱的长发披盖在脸上,黑漆漆的一片连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衫,血迹斑斑,凄美可怖。远远的望去,竟还生出了些许“朵朵花开淡墨痕”的山水意境。 “咯——咯——咯——”是那吊挂着的绿衣男子脊骨断裂后摇晃磨蹭所发出的声响…… 白衣贵公子瞧见这场面,吓得腿脚发软迈不开步子,连爬带滚的同史风雅一齐蜷缩着挤躲进了雅室里侧的书桌底下…… “极端可恶?”房内响起了一个少年清朗娇媚的嗓音,难辨方位,“那便更是要让你们好好领略领略了。” …… 随即,血色的霜枫漫天飞散,一个身披锦绣华服的红衣少年手执一柄雪白折扇,神采奕奕自高空而下,带起了阵阵香枫荡漾。他那晦如凉夜的墨色长发被下落时的清风一扬,微微舒展开来,同大红锦缎交相映衬,华彩天成。剑眉娟秀,有隐隐愁怨自眉间带开,眉下是一双顾盼风流的凤眼;肤若凝霜脂,面如桃花色,凉薄的朱唇轻挑,是满心满面的春风得意,陌上烟霞。 史风雅不由看呆,心下暗暗赞叹:眼前的少年光彩耀耀,妩媚风流之态不输女子,俊朗飘逸之姿又为大多男子所不及,顾盼含笑兮似千树香花逐照水,秀眉微扬兮似青松云海湿朝阳;香枫红装,如霞光红雨映清天,仪表烨烨,若徐徐清风拂水莲。妙啊! 却见红衣少年踏着一地的红叶香枫,步履怡怡行止至绿衣男子跟前。他折扇半开,抽出尸首里头痛苦哀嚎的魂灵,高鼻轻嗅,将其吸吞入腹…… 见此惨状,史风雅方狼狈的回过味来,垂涎之情也在霎时间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所淹没。他惊恐无状地往书桌底下缩了又缩,脑壳嗡嗡间,耳畔尽是贵气公子手盘菩提子而嘀咕念咒的声响:“阿弥陀佛!南无释迦牟尼佛,鸠摩罗多?佛——三藐三菩提,急急如律令——律令,恶灵退散!散!退散啊!阿门?” 一滴冷汗自史风雅的额角 “吧嗒”滚落,他喉咙发紧,生硬地咽了一口唾沫,自觉那颗滚烫的热心现下已然是凉了大半…… 却听见红衣少年双手环胸,姿态妖娆的摇头赞叹:“这死相美则美矣,可惜不够阴凄。”淬毒的言语自那张绝美容颜口中话出,令人毛骨悚然。 “罢!罢!”红衣少年复又轻蔑一笑,嗓音婉转道:“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话音方落,便听“啪”的一声,又一具血肉模糊的新鲜尸首自高处砸下,落在了史风雅与贵公子的眼前。尸体的主人正是那个因惊吓过度而就地晕厥的蓝袍男子,他的面皮被生生剥离,徒留一具血淋淋的肉骨伏在地上痛苦的抖动挣扎,时不时还发出低哑的怪叫,好一会儿才终于力竭身亡,不再动弹。 浓稠的血水带着滚滚腥气自鲜红的尸身之中溢了出来,汇成了一片五瓣丹枫的模样。 贵公子见此,胃中一阵翻涌,竟将晚间吃进的酒水菜品尽数呕了出来…… “背后道人是非,可是不好的呢!”红衣少年容色淡淡,闲步坐到了一方金丝楠木椅上。他姿态慵懒的裁剪着那张新鲜剥落而不沾半丝血污的面皮,语带笑意道:“正好,我还缺一张人皮扇面。” 屋外寒风肃肃,窗上树影凄凄。雅间里烛火通明,却是一派死寂,唯有剪子一开一合,裁剪面皮的声响。不多时,一副面皮废料就被正正丢弃到了史风雅与贵公子面前,他们身子一僵,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的,只一味磕头告饶。 “是!是!我,错了,小人错了!小人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求您,求求您!”贵公子绕过面皮,率先涕泪横飞地跪到了少年跟前,抽抽噎噎地磕头央求道:“求求您!不……不要!不要……”声音却因恐惧,变得刺耳难听。 红衣少年并不理睬,只将折扇一摊,小心翼翼的将裁下的面皮妥善贴覆到了雪白的扇面之上,后又施了个怪异的血阵加持,方称心如意的举起折扇挨着烛火细细欣赏把玩。 “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他,他,他死!我!我活。”贵公子激动道。 “哦?”红衣少年笑意更深,眸色却变得的暗淡:“因为你想活,就要他死?” “我,我不想死,不想……” 第32章 香屑不烬 话未说完,却听得折扇一合,一颗头颅“咕咚”一声自贵公子的颈上滚落,一路血沫横飞的滚到了史风雅的跟前。此时的史风雅早已被吓得唇齿打颤而口不能言,被这头颅一激,更是惊惧交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遂身下一湿而两眼一抹黑,痰迷心窍地抽抽了过去…… “无趣!”红衣少年收了生魂,又厌憎的白了他一眼,便推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史风雅晕死的身体忽地腾空炸裂,化做细密的血雨齑粉,均匀的布散在整个雅室之内。 …… 一炉“清露”燃尽。煞煞捂着鼻子又干呕了几声,抱怨道:“怪不得一室的血腥恶臭。阿漓,快离开这里,我想泡……呕!” “诶诶!你悠着点,别吐到我身上啊。”漓江欲哭无泪道。 忽的,一阵清风将房门破开,青帝不知何时早已立于回廊之上。一向温文儒雅的他此时此刻却是满脸的铁青,他嗓音沉沉道:“手段着实狠辣。” “审美却是不错的,放在冥界任一司鬼王,也不算屈才。”漓江戏谑道,听话音,竟是对这个少年颇为满意的意思。 青帝被漓江的话一呛,面色难得的又难看了几分。“你就是这样执掌冥界的?” “不然呢?”漓江眨巴着纯澈的杏眼,眉眼含笑道。 “其实,神界战败之时,我并未败的清楚。此后,六界盛传,你调的一手好香,不曾想……竟是真的。” “那你今日可清楚了?” “在积石山的时候,你只是终日的聒噪玩笑,学业不算精进,为人倒还愤世嫉俗。那些模样难道都是伪装?”青帝哼笑了一声,复又意味深长的看着漓江,“还是说,这几百年里,你竟变成了这样?” “嗯。”漓江低声应道。 她不是不想像先时那样伶牙俐齿的拿话堵他,她只是不受控制的嗓子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可她又想,即便是输人也不能输阵啊,这声“嗯”也算担得起她最后的倔强。 其实,若要认真论起,青帝的这些话本也不是什么重话。话里话外既没有要声讨她的意思,也没想辱骂她的意思,就连不尊重也是谈不上的。可是……于她而言,却是名副其实的一把双刃剑,既刺伤了从前的她,也刺痛了现在的她…… 三百年了,她总以为自己早已洒脱放下,即便偶有那么几下子的风动起念,也只是个拂一拂就能过去的念头。为此,私底下,她还很是钦佩自己的。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灵能够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感情用事的?又有几个灵能够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的?可她做到了,她还成为了福泽一方的女帝,看着冥界的那些淳朴小鬼们,她很是受用。 可……若她真的放下了,今次就不该被他的话伤着。原来,她还是在意的,在意他对她的看法。她也从来不知,他从前竟是这样的看她——终日聒噪而学艺不精? 现下……他甚至怀疑她在伪装,并用了“这样”来云淡风轻地形容她。 果然,捧着一颗真心去捂石头的人,都是很蠢笨的。捂石头的人始终不明白,石头纵使再好看,也应该去匹配另一块石头;只有在棋逢对手之下,两颗石头才能卸下外表的壳子,露出内里最为柔软的部分,并且那个部分属于谁也不会属于想要焐石头的人。既然没有石头的能耐,还要妄图招揽石头的活计,不是石板烧肉滋滋流油,又是什么? 事情在脑海里这般严丝合缝的过了一遍,漓江顿觉自己通透了不少;遂侧过身子,假装看景的将自己眼眶的湿意化去。不曾想,刚刚心绪不稳之时,竟不经意间造出了一缕熹微的香泽,香泽随风扩散,又被“清露”袅袅的余烟点燃,竟自悟自觉的化成了残碎的桃瓣,若隐若现的浮动于回廊之上。 与此同时,一道冷厉的青光祭出,将残碎的香泽尽数湮灭殆尽。 “看来……你没少下功夫,竟这般兴师动众的提防着我。”漓江垂眸看着廊下,若无其事道。扶着廊延的双手却不被察觉的紧上了几分,她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略显无奈道:“如果我说,这次是不小心的,它们实则没有什么威胁,你信吗?” 话才说到一半,她又略略哽咽的住了口。 良久,却并未见青帝接话。 她又笑说道:“若我是你,也是不信!早该知道的,你从来……都看不上我。” 话虽说的洒脱,内心却萦绕着一团愁苦。可她从来不爱那些自怜自艾,以死相逼的戏码,她终归还是更看重“骨气”些。所谓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要不到的或可还有要的到的;可“骨气”它就只是一口气,泄了就真泄了,没了也就真的没了,那时就真的是什么也要不起了。这样算来,要不到的,即便是不要,也是没有什么好哭天抹泪的。 蓄满了气力,她又挺直了身板,在脸上挤出一个顽劣的笑意,颇为嚣张道:“提防着也好,省的哪天我攻上神界,把你抓去冥界,做……” 一句话行云流水到了尾声,却生生的断在了“做我的冥界帝后!”那里。她终是抹不开情面也狠不下心,在他的面前说些惹他厌烦的混账话来…… 她又灰溜溜的别过头去,若无其事的去看廊下的风景。状似看风景,实则却用余光偷瞄青帝的反应。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原是那么的在意他对她的看法。 借着余光,她隐约窥见,青帝正目不斜视的看着远处的红枫木林。他的面色很是难看,也不知是因着厌烦自己的聒噪而难看,还是因着红衣少年的残忍而难看,但无论是何种原因,终归都不是一件不那么伤人的好原因。 思及此处,漓江心口上的那根弦终是不明所以的松动了,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远方,柔声道:“太昊,其实我……真的……” 第33章 枫林旧忆 自鬼门关隘一别,她便再没唤过他“太昊”……然而,那句“真的很喜欢你。”却终是没再说出口。 这样的漓江被煞煞尽收眼底,它洞悉完漓江一连串的思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重重哀叹了一声。这声重重的哀叹,勉勉强强也可算作它成为刺猬以来最为石破天惊的一次,就连天边都为此打了个闷闷的旱雷。 “什么?”青帝面沉如水的问道。 “没什么。”漓江终是收敛了心神,复归于从容:“去红枫林看看罢。” 她想这几百年都过来了,日子也就还能再过下去;那些反反复复早已被验证了无数次的不可能,其实也真的没必要再徒添一次验证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不想做。 …… 红枫古树林里,树荫密布,红黄相间的霜叶自枝头舒展,层层叠叠延伸萦绕,就似天边祥和斑斓的云彩。时至正午,热烈的阳光自林荫上空穿透下来,洒金的光束照耀在湿冷的潮气上,显得阴森荒凉。空气中也不闻舒心的木质清香,四下皆是浓郁的霉木朽烂之气。 一炉熏烟正此时,飘飘渺渺兜兜绕绕随着森然的阴气升腾而起……继而,一阵冉冉的香泽靓丽升起,与阴森林荫相互抗衡,空中满是相抗而迸发出的斑斓灵光。灵光所及,形成一层薄薄的圆形结界,护住了悬踏在半空的漓江青帝一行人。 漓江杏眼微阖,思绪随着浮动的香泽氤氲在枫林间,所思所及皆为这枫林之主枫颜的记忆。 …… 记忆中,出现了一个长相精致的六岁小童,小童衣衫破旧,孤身一人小小一只柔柔软软的蹲坐在冬日萧索的院子里。他的身旁停放着一具冰凉的尸首,那是自他出生起就形影不离无微不至照料他的嬷嬷。 院子里的老姑娘都在传,这个嬷嬷原本是要丢下他和一个老汉私奔的,奈何老汉骗走了她所有的钱财,却残忍的将她抛下,她一时羞愤难当,方上吊死的。 可,小童不管这些,也不懂这些。他只是瑟缩在尸首一旁,一动不动的看着漫天的飞雪,心下暗暗思索着:原来,惨白的冬季,竟是这样的好看。 看了好半天,许是身子有些受不住。他哆哆嗦嗦的起身,想要去握那个嬷嬷的手……却是意外的僵冷。看着尸身上同飞雪一样凄凉的白布,他方有些明白了过来,何为人死灯灭。 …… 自那以后,他的境遇便急转直下,最为拖累还是那副可爱的好皮囊。 他生得好看,只要稍作打扮,就能像一只白白净净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没了老姑娘的照拂,他需要自己出来找活糊口。 他想着法子的讨好花楼里的妈妈姑娘们,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成为四处流浪的小乞丐,在街头陋巷饿死。 日子一久,嘴甜卖乖、洗衣拖地、招呼客人、端碟烧饭……不过八岁的他,竟都学透了个七七八八…… 凡是可以干的活计他都干,不能干的活计也在努力的学着能干。能够日日有口饱饭,在他看来,便是这世上顶顶幸运的事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他也与沁芳花楼里的姑娘们熟络了起来,得的赏赐多,温饱的同时还能有几个贝币的余闲。 那日,他得了客人赏的一个鸡腿,虽说是一个掉地上的鸡腿,于他而言也是新鲜幸运的。稚嫩的小脸头一次露出了无拘的笑容。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天也是他有生以来最不愿想起的一天,是他此生都难以磨灭的噩梦。 他在路过一个雅间的时候,被一双粗鲁的手拖曳了进去,手中的鸡腿掉落在了地上……屋中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油腻男人。男人将他曳进房中,几个囫囵就是一些让他不适甚至感到羞耻惊恐的行为…… 八岁上的年纪,他第一次明白了,原来人不是只要温饱的活着,就可以被称之为幸运。 他还需要尊严,骨气,还需要像个人样的活着。 …… 看到此处,漓江的脸上也难得浮现出了一抹难为情的哀闵神色。 ——不小心窥探了枫颜如此难以启齿的隐痛,她深感抱歉。 “这是枫颜?”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漓江的身后侧响起。 “你?!怎么是你?”漓江清了清差一点哽咽的嗓音,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淡然的道,“煞煞呢?” “在结界外。”青帝答。 “他的心智还没长全,就要经历这些,未免残忍。”漓江颇为感慨的看了一眼小枫颜,“这样的事,我们擅自窥探的很不地道,最好装作什么也没瞧见。” “不过一场历练罢了,了悟了便得了道,你看神界周天的仙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你也是吗?”漓江震惊的上下打量起青帝,匪夷所思道,“被人占过便宜,所以性格才会如此寡言么?” 青帝面色一沉,清了清嗓音,没好气道:“自混沌初开以来,不乏有天生地长的仙灵,他们所行之‘道’自然也与凡人修仙得的‘道’不同。夫子在讲《论苍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漓江在不辞辛苦的绘制《山海异闻录》里头各种凶兽的小像,再有一月便是青帝的生辰,她得赶着在那之前,把里头的凶兽小像绘完,再把册子包裹齐整,在他生辰当日亲赠予他。 “许是……在打瞌睡吧。”漓江笑道:“不知东方青帝可曾想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做神仙。也有好些人,宁愿不吃这样‘历练悟道’的苦头,只求一世无忧,一世安稳。那些天生地长的神仙可以做的好神仙一职,为什么凡人便就不能做好贪图享乐的凡人一职呢?神界自诩护卫苍灵,护卫人族,日日受着人族的香火供奉,不保他们求仁得仁,却偏偏要教化他们吃苦是一种修行?其实,你说的那个课业,我也听了一耳朵,只是觉得尽是些无稽之谈,另外一耳朵便就没再听下去了。” “你很该听完。听完了,就不会有今日这诸多的抱怨。”青帝淡淡道。 漓江颔首,也不再接茬。二人相对无言,遂继续探看起枫颜的记忆。 …… 第34章 春意挽挽 画面早已切换至一年后,短短一年的时间,枫颜的境况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年前,他白白嫩嫩软软糯糯,惹人怜爱。一年后,他瘦小胆怯的恍若一只羸弱的困兽,走起路来或瘸或拐,浑身上下也常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沁芳花楼的姑娘们给他吃的,他便吃;同他讲话,他却只是闷不作声的低头做事,日子一久,大家又都唤他作“小哑巴”。 那天夜里,玉家公子再次把他拖曳至房中……房间的门忽的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姐姐。那个姐姐一身绫罗绸缎,手撑一秉玉烛,淡淡的烛光将锁骨的弧度勾勒的很是漂亮。她凌波微步踏着香风飞花而来,浓密的发丝松松散散自白皙的肩头散开,衬的茜纱窗下花影摇曳,粉屋暖帐烛火幽然。 小枫颜认得这个姐姐,她是沁芳花楼的头号戏子,叫什么挽挽的。因歌声婉转,舞姿灵动,花楼里的姐姐妈妈们待她都是极为敬重的,还时常劝说她道:“姑娘若是愿意,做了这沁芳花楼里的花魁娘子,前途定是不可限量的。” 每每听闻这样的言论,她便总是冷冷哼笑:“花魁能有什么前途?” 小枫颜并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卖艺不卖身又是什么,他只觉得:大约,人只有站在了高处,才能有选择的机会吧。 他又忆起前些天,花楼里的老姑娘们在后院晒太阳嗑瓜子的场景,一碟的瓜子,她们嗑的是津津有味;一个话题,他们反反复复聊得也是津津有味。 有说:“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戏子,就是那个叫柳挽挽的,前些日子被钟家的老爷子给……啧啧啧,听妈妈身边的风杏姑娘说,一推开门。满地的碎衣落红,身上都没一处是好的。” 有说:“钟家那老爷子的胃口,越老越刁钻,我年轻时就接过他的活,养了好些日子,现在想想都……” 又有说:“先前还劝她做花魁来着,人家那叫一个清高的!嗐!不曾想,竟落到这般境地,怕是不值钱了!” 又有说:“听说,虽不能以花魁的名号上牌子,若养好了,妈妈也还是会给她个极好的位置的,毕竟垂涎她的大有人在。” 最后说:“唉!那又有什么用,只要是人,都会有人老珠黄的时候的!” 不多时,又来了个老姑娘,她挑了个空位坐下,抓了一小撮瓜子,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有道:“你还没听说吗?就是那个戏子,那个叫……” …… 当是时,小枫颜在厨房做帮工,来来回回听着她们念叨了这个事情一下午。虽说,她们聊得这些,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他云里雾里愣是没有琢磨明白,但听着这话里话外的语气,他大抵还是能悟上那么一星半点的。 在他看来,她们讲了那许多,大致意思是:那个姐姐被姓钟的老爷子给欺负了,可是能力有限,只得忍气吞声。她们又综合那个姐姐的能力分析,即便是被欺负了,日后的日子也不至于会很差。 可小枫颜却不这么想,他认为,那个姐姐和他一样,不过都是在命运里头随波逐流的人罢了。如果被欺负了还能有能力报复回去的话,又有谁会愿意选择忍气吞声呢? …… 随着一记狠狠的耳光重重落下,小枫颜的思绪被从记忆深处拽到了现实。他迷茫的看着眼前袅袅娜娜的漂亮姐姐,看着她极为蔑视的掐着自己的小脸,指着自己的鼻尖,嗓音婉婉的骂道:“见不得人的小东西,有什么好嚷嚷的?玉公子心里疼爱你,请你来吃点子糕饼,你倒不乐意了?冲撞了沁芳花楼里的贵客,今后,你看楼里的姐姐妹妹们还留你不留?” 说罢,她又巧笑嫣然的柔身跌坐到玉公子的怀中,软若无骨的身子熨帖在玉公子的身上,撩拨的他很是春风得意。 柳挽挽扭头,对小枫颜继续皱眉啐道:“滚!到后院洗衣服去,没洗完不许吃饭!” “你和这个小东西计较什么?若真饿死了、病死了,还得脏了沁芳花楼的地,不值当!”玉公子一手揉着柳挽挽的细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软语温存道。 “总是要给点子教训的,才好向您交代不是?”柳挽挽吐气幽兰道。 “好!好!交代好!”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 翌日晌午,天气回暖。小枫颜疲惫的被下人拎到柳挽挽的房中,像丢阿猫阿狗一样的丢在了地上。随着木门被重重的关上,他条件反射地从地上爬起来,瑟缩着躲到了凳子的后头,小小的身子缩做一团,正好与木凳齐平。 他的目光一直炯炯的向四周打量着,先是警惕地停留在了对镜梳妆的柳挽挽身上,见她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遂慢慢的放下戒心,又将目光移到了离几步远的那碟精致糕点上……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九岁大的孩子,洗了一夜的衣服,累的又冷又饿的,这个时候只要是能有口吃的,自然大意的卸下了防备。 “你喜欢?”与昨夜不同,这一次,挽挽的声音格外轻柔。 小枫颜咽了咽口水,红着鼻子警惕的点了点头。 “吃吧。”柳挽挽柔声笑道,又缓缓弯下身,想要伸手去抱他。 小枫颜吓得,身子抖了抖,又往桌底下退了退……手里却仍旧握着糕点。 “快吃吧,这是城东那家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出的新品。今晨天微亮,我就打发人排队去买了,据说买的时候正好赶上它新出笼屉。小厮买下糕点,一骑红尘送至我的手中。我隔着包裹的厚油纸,竟还能感受到里头微烫的热乎劲呢!”柳挽挽将盛糕点的碟子往小枫颜的跟前推了推,娓娓话道。 “热乎着的糕更好吃吗?”小枫颜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疑惑的问道。 “自然是更好吃的。这糕点啊,就要趁着刚出笼屉还冒着热气的时候,那么一口咬下去,烫的满嘴呼哧呼哧也冒着热气的时候,才是最好吃的!”说罢,柳挽挽缓缓起身,沏了一杯热茶,将其极为小心的放在了枫颜的跟前。 “为什么烫的满嘴呼哧呼哧也冒着热气的时候,才是最好吃的?”小枫颜又问,眼中满是羡慕憧憬之色。 第35章 落玉相隔 “因为那个时候的糕,最是香甜软糯的。人也一样,凡是最新鲜的东西,大抵……都是最好的吧。”柳挽挽忽的又有了些许失落。 房中静谧无声,徒留玫瑰清露的淳淳余香袅袅扩散…… 直至,一碟子糕点就快要见了底的时候,柳挽挽再次抬手……这一次,小枫颜竟没再躲闪她,而是任由她爱抚着自己的脑袋。柳挽挽满是愁色的面上也跟着再次浮出了一丝和缓的笑意。她道了声:“乖!”,并将他一把揉入怀中,“慢点吃,若喜欢,以后还会有的。” “真的吗?”枫颜讶异的看着柳挽挽。 “是,姐姐不骗你。”柳挽挽细心的揩去了枫颜嘴角的碎渣,道:“你有名字没有?” “那是什么?”枫颜问。 “嗯……就像楼里的每一个姐姐都有自己的花牌,你唤到她们的花牌名,她们便知道是在叫自己了。” “那,我也要有花牌了吗?”枫颜又问。 “常人都不会有那个晦气的东西,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人都该有自己的名字的。你生得这样好看,以后我就唤你阿颜,可好?” “嗯!”枫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阿颜,吃完饭,我先帮你准备热水,洗个澡。”柳挽挽道。 “嗯。” “阿颜,身上的伤上完了药,就都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 “阿颜,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过去的事情也就都过去了。” “嗯!” “阿颜别怕,有姐姐在。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了,噩梦也就过去了。” “嗯!”小枫颜又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虽不很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但却莫名觉得温暖。 挽挽一遍一遍的唤他作“阿颜”,他觉得这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颜,以后你就跟我,楼里的风杏姐姐怎么服侍妈妈,你就怎么服侍我。若是我房中来了客人,你就躲到后厨里去,明白了吗?” 小枫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小小的鼻子红红的,又可怜又可爱。 “姐姐的弟弟病死了,以后……姐姐都不会再有弟弟了。”话及此处,挽挽的嗓音带了些许的哽咽,她泪光点点的爱抚着小枫颜道:“阿颜,从今往后,你便唤我一声阿姐,做我的干弟弟,可好?” “好!”小枫颜重重的点头。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她人的温暖。这种温暖同冬日里晴朗的阳光不同,这种温暖自心口化开,圈圈层层荡漾开来,令人痴迷,令人心安。 …… 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改变着。接下来的几年里,无论识字书法、吟诗作画,还是焚香插花、点茶酿酒,甚至于弹琴唱曲、簪花制衣,只要是她会的,极尽风雅奢靡之事,她都一一细细的教给了枫颜。 挽挽生的美,枫颜的容色也是绝佳,空闲之余,二人对镜互理容妆,绝美的恍若一对璧人。 可柳挽挽却时常念叨:“阿颜,你不会以为我们可以这样永永远远的生活下去吧?” “难道不能吗?”枫颜道。 “没有谁,可以永永远远陪着你的。听阿姐的,要学会多给自己留条后路。” 终于,一语成谶,分离的日子还是来临了…… 那日正午,阴雨绵绵。城主府的管事带来了几十个随从,气势浩大的将沁芳花楼层层叠叠的围住。花楼里的妈妈闻讯,惊慌失措的迎了出来,路过门槛的时候,还差一点摔了个面着地。 管事的手拿一秉木棍,歪头附在妈妈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又塞给了她一锭金子,就用一方小轿将枫颜接走了。 那时,他才十五岁。 …… 傍晚时分,春寒更为料峭。 挽挽一身薄纱,倚在阁楼的栏杆上,有些恍惚的吹着冷风,俯瞰着阁楼之下寂寞深深的庭院。那对白皙好看的锁骨也在春意的撩拨下,愈发的妩媚可人。 忽闻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她语带娇娇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春意难得好看,一时就忘了要披件披风。这话你都来来回回说了有几个春秋了,今日就且放过我一回,莫要再说了罢!” 冷风斜细雨,她青丝松散,额间的花钿却精致非常,这是枫颜一早给她画的。 小童子捧着一盆热汤,几步跪在了挽挽的身后。他有些瑟缩的抬头,望着她曼妙的背影道:“挽……挽挽姐,妈妈让我今后跟着您。” 挽挽眉头一蹙,道:“阿颜呢?” “他们说,他被城主大人接走了,说……说他的身份不简单,日后……”小童磕磕巴巴道,正寻思着该不该继续往后说,却听见挽挽道:“日后什么?” “日后……日后定是非富即贵。” 复听“啪”的一声脆响,原本好好戴在挽挽手中的那只羊脂血玉镯子今日不知怎的,竟从她的手腕脱落,直直地落到了庭院之中的苍翠石阶上,碎了。她的眸光有些松动,默了良久,方道:“也好!也好!” 美人垂目,未施粉黛,却素的温婉——以为只是一场生人之间的离别,谁又会想到,竟成了生死之间的别离? …… 且说,枫颜被接回城主府后,管事的派人将他梳洗打理了一番,只含糊撂下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公子乃枫城主唯一嫡子,今被寻回,实属万幸。城主及城主夫人已在正厅等候公子多时,公子若整理妥当,便就快些随女史前去正厅相见罢。”半晌,一个下人对他道。 枫颜听如此言,一个“不”字也不敢去答。只是局促的随着女史往正厅的方向行去。 来到正厅,生身父母雍容华贵的坐堂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坐侧椅。他浑浑噩噩的对着堂上的父母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又糊里糊涂的对着侧椅上的少年作了个揖,温顺地唤他:“枫荫兄长。” …… “你说,此刻的阿颜会不会对枫荫心怀怨恨?”漓江啧啧叹道。 “恨?” “是呀,在他饱受苦难的时候,枫荫却占着他的名字,享用着他的荣华;在他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的摇尾乞怜时候,枫荫却顶替着他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同样的生辰,不同的命运,就连认祖归宗了,还要唤他一声兄长。而自己,寥寥冠以枫姓,归家了也是受到如此冷遇。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怀恨,才屠了枫家满门的?”漓江揣测道。 “现在,你还想任他做一司的鬼王么?”青帝揶揄道。 “为什么不呢?” “你……”青帝的面上微微腾出了一抹愠色,却只片刻,又复归于和颜,道:“且看下去吧。” …… 第36章 初入枫府 用饭时,枫荫借口城中事务繁多,提前离场。 面对着一桌的珍馐佳肴,正厅中的三人只能面面相觑。 无言了许久,枫夫人方生硬开口:“来,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枫颜闻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局促不安的起身,又习惯性的拿起了酒壶要为他的一双父母斟酒…… 可是,长年承欢与各色宾客之间的敏锐,让他觉察出自己提起酒壶时,枫雾略显不悦的神色。枫颜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手中的酒壶放也不是,斟酒也不是;为难的连带着立在这一桌珍馐面前的自己都显得突兀唐突。 “到你母亲身侧坐着,这些事让下人来!”枫城主冷声道。 枫颜一怔……放下了酒壶,默默挨着枫夫人坐了。 饭间,正厅静的压抑,除碗碟碰撞的“叮当”声响,四下竟无别的动静。 “可识得字?”枫夫人问。 “识得的。”一向八面玲珑的他,此刻竟变得笨口拙舌了起来,他怯懦懦道。 枫雾的脸上似是浮出了一抹欣慰之色,他问道,“读过《大荒经》没有?” “不曾。”枫颜又道。 枫雾面上难得浮出的喜色,一时间就黑沉了下去。 枫颜不禁涨红了面颊…… 从前,他在沁芳花楼的时候,每每做错了事情,便总是要笑的。那里是个不喜人哭天抹泪或面沉如水的地方,越是难过就越是要笑的浓艳。这样的笑,早已根深蒂固的刻在了他的骨髓里头。 现下,面对着内心的不知所措,他再次笑的桃色芳菲。 “你笑什么?”枫雾更为不悦。 “我……”,枫颜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止了笑意,道:“没……没什么。” 枫雾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枫颜,沉默了半晌,方叹道:“罢!罢!慢慢来吧!你既回来了,就多跟着你哥哥好好学规矩,你哥哥他……” 枫夫人忽的干咳了几声,夹起一颗白灼菜心放到了枫雾的碗中,道:“吃菜。” 枫雾顿了顿,遂改口道:“日后也好为我分担分担。” “是。” 饭桌上的一切,枫颜尽收眼底,他更为卖力地低头扒饭,连带着夹菜的动作都变得拘谨。 “阿颜很喜欢这碟翡翠豆腐么?”枫夫人关切道。 枫颜正欲伸筷子夹翡翠豆腐的手落在了半空,他又强颜粉饰太平地继续夹了一块,道:“喜欢,味道挺好。” 其实,他并不喜欢翡翠豆腐,他喜欢荷花酥、蜜汁烧鸡,还喜欢喝竹叶青;最爱的还是挽挽姐姐最拿手的那道糖醋松子鱼……至于翡翠豆腐,不过是因着在饭桌上,它离自己最近罢了。 “如果喜欢,明日我让厨房再做这道菜。桌上其余的都应品尝过才是。”枫夫人又道。 “好。” 又是沉默…… 直到城主夫妇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下人端来了净手的热汤……枫颜也匆匆放下筷子,有样学样地用身边的热汤净手。身侧的下人又上了一盅粗茶,枫颜举止生硬的端起茶杯,正欲微抿几口敷衍了事……却见枫雾将纳入口中的茶汤漱了漱,又吐了出来…… 枫颜又涨红了面颊,复抿了一大口照样的漱了漱,吐了出来…… …… 数日后,枫颜便听到守门的小厮拿他的事做谈资。 “你们知道么?那个新来的二公子,竟把过口的粗茶一口闷了!” “不会吧?如此鄙陋?城主不得气死?” “可不是么。” …… 枫颜没想过,流言会传的这般快,说的如此难听。为了不被耻笑,他少不得要将自己先前的习惯一一改正。大如房间陈设、衣着用品,小如待人接事、说话语调云云。 十几年的习惯岂是一朝一夕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但只要能让自己的父亲母亲高兴,他就愿意一一改正。 枫颜想,先前学着穿花戴朵,擦脂抹粉,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贵人;如今一一改了,正是为了要讨好自己的双亲。这世间的爱恨本就不是没有原因的。 正因为自己需要被爱,才需要用到“讨好”这个法子。 在城主府的三年里,枫颜处处刻苦钻研,用心更正。日子过的……虽相安无事的少,被枫荫和府中下人花式使绊子的多,课业繁重,城主夫妇对他也极为严苛……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只要他努力的朝着他们所期待的方向去改变,终有一日,父亲、母亲、兄长都会接纳他的。 …… 直至三日前,他终是觉得疲累了,偷偷躲到了一棵红枫古树上小憩,树下是府里下人断断续续地窃窃交谈之声…… “你听说了吗?沁芳花楼红遍六城的花娘,那个叫柳挽挽的,在上元佳节之夜被钟家那对父子凌虐致死了!听闻,翌日天微亮,一具浑身是伤惨不忍睹的冰冷尸首就被抬进了沁芳花楼的后院。花楼里的妈妈见状,刚想愤愤然为其鸣不平,就被劈头盖脸砸来的金子给打伤了。”一个道。 “你说我什么时候也能遇到被金子打伤的好事?哈哈哈——”一个笑道。 “还是本分些吧,那种钱,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呢!”又一个道。 良久…… “钟家人也是霸道的狠。据说,送尸体的人端得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说什么‘别说我家老爷子不过是打死了一个弄伤了公子的下流胚子,就算是老爷子今日来,玩死了你们院里大半的姑娘,你又能如何?’。你瞅瞅这话说的,啧啧……”又有人道。 “只可惜,那样好的妙人,就这般香消玉殒了。”另一人答道。 “有什么可惜啊,像我们这种人,死了都是一样!哪有什么人会为你我书篆立碑的?无论是我们还是她们,说到底都是下人身份,活着或许还能挣上一挣。死了?谁不是落得个被丢入西郊乱葬岗的下场?”那个又抱怨道。 “也是。届时,我们寻寻她去,没准还能做个风流鬼。哈哈哈——”另一个又笑道。 …… 第37章 枫言枫语 自那之后,一连几日里,枫颜恍若行尸般直挺挺的躺在自己的房中。 在城主府的三年里,他面对了诸多的不公,他没有后悔;而此刻,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后悔了。若是他没有离开那里,若是哪怕最终拼的个头破血流,他也要留在沁芳花楼,挽挽阿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句“不怕,以后有姐姐在。”还言犹在耳,他明知道在这世上,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还是离开了她?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房顶木板上的圈圈年轮深浅不一地层层化开,有泪自他的眸中浑浊了又清明,清明了又浑浊……可他的面上,浮现的却是那抹久违的妖冶的笑容…… …… 门外两小厮的交谈声还在有一句没一句的传入枫颜的耳中,就像往常一样,说的还是那些贬低他的风言风语。 “你竟不知?!那个颜少爷曾经也是沁芳花楼里出来的,你怎会不知道呢?这可是府里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诶!”一小厮大惊失色道。 “枫城主的儿子怎会出自那种地方?莫不是花娘生的?这位哥哥,我是新来的,的确不知你们颜少爷之前的来历。烦您松松口,就告诉我吧!等明儿得了空儿,我请您吃酒!只要哥哥肯告诉我,您放心,我就算是被打死,也断不会胡乱往外说的!”另一小厮做小伏低毒誓问道。 “这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要说出去也是无妨的。他就是城主夫人所生的。说来也是他命不好,一出生,就被人拐到那种地方去了。”小厮道。 “一出生就……”另一小厮仿佛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差点就惊呼出声……幸得身旁的小厮眼疾手快,将他的口捂严实。 那小厮稳了稳心神,方继续问道:“那……想必,花楼里调教出来的,定然是才情无双了吧?” “呵!才情无双?他可是连《大荒经》都没有读过的,还才情无双?”那个小厮极为不屑地冷笑道:“就算是你我,也略略知晓《大荒经》里头的开篇首句,他却是全然不知哩!可见是何等鄙陋。” “那有什么稀奇的,想想沁芳花楼是什么样的地方?像这种正儿八经的书文他哪有机会碰得。”另一小厮倒也天赋异禀,颇为上道的加入到了嘲讽的阵营。 “我听说他在那的时候,并不缺为他神魂颠倒的公子哥儿,幼年的时候就被诸多公子给……哎呀,我都臊得慌……”先前的小厮道。 “给怎么了?”另个问道。 “你不知道么?当然是百草居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啦!哈哈哈——我们这种人家的公子呢!怪不得城主和城主夫人也看他不上。”那个答道。 “可不是嘛!这样的儿子,可不就是废了嘛!唉!也难怪明明是亲生的,却比不过……诶嗐!这么不自重,可不是让人看不上嘛!”另个又道。 “我听说他在花楼的时候,就爱穿花戴朵的,城里的妇人都骂他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哎呦呦,那些话说的可难听了。”那个又道。 “他现在,看着虽有些娘气,不是还挺清俊的嘛?”另个又问。 “你懂什么,你以为换了一身白就干净了?要知道一个人干不干净是骨子里头的事情滴!”那个又道。 …… 一个人干不干净,竟是骨子里头的事情。所以这三年,他做了那许多事,原来只是一场卑劣的笑话?——似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向心宽而无动于衷的枫颜,这次却对此话有了反应……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惊恐的瞪大了双眼……嘴角的笑意却是越发的浓艳渗人。 是不是一个人做了不好的事情,连带着骨头都会变得肮脏下贱?说什么洗个澡,过去的事情就能过去?原不过是挽挽阿姐安慰自己的谎话?原来,有些事情,洗个澡它不能干净,穿了白衣它也不能干净,无论他想如何的逃避,它们始终在那…… 所以,他终归是不干净的…… 他们骂他肮脏下贱,竟也没有骂错…… …… 自那日起,枫颜重新变回了先前的“沁芳第一公子”,穿粉着绿、红袖添香,或找人吟诗喝酒,或为花楼的姑娘擦脂画眉…… 枫雾气的几乎想将他赶出家门,又思及枫荫的出身,才勉强作罢,只是将他远远的打发到城郊的一处僻静庄子上去。 又三月,枫颜查到,中元夜那日,挽挽阿姐受邀进了钟府,竟是为了寻仇?她始终不能放下早年钟老爷子对她犯下的罪孽…… 而后,枫颜用了一年的时间布了一个局:一年后,适逢枫雾六十寿诞。趁此时机,他先是提前三月将自己辛苦寻获的?草几经周转的送到了钟家老爷子的手中,又将“数月前,钟老爷子机缘巧合之下寻获一株大騩山的?草,书中有载:得此仙草者,久服可益寿延年。”的传闻在街头巷尾间传开…… 枫荫为给其父祝寿,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想要获此仙草,奈何即便他开出再高的价格,钟老爷子也不为所动。 枫颜又暗做手脚,将“钟家老爷子看上了沁芳花楼一名唤絮絮的卖唱女子。然,那女子只卖艺不卖身,钟老爷子前前后后使了几次手段,竟都被枫颜半道截胡而难以得偿所愿。”的消息一波三折的传递到了枫荫的耳中。 更有甚者,还传枫颜与该女子郎有情妾有意,只是顾及枫雾,才未将事情挑明。钟老爷子为了此事,明里暗里下了不少黑手,现下竟已到了食不知肉味的程度…… 想着,若这桩事做成,自己既能恶心枫颜,又能令父亲高兴,何乐而不为?当夜,枫荫便就派人将那名唤絮絮的女子悄悄绑了,塞进一方小轿,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入钟府,换得了那半株?草。 三日后,钟老爷子怪病缠身,又七日后,驾鹤西归…… 钟小公子虽不好色,却是个蛮横粗野的,他自觉事发蹊跷,待要拿人时却发现那个名唤絮絮的女子早已不知所踪……一气之下,趁着月黑风高夜,打折了枫荫的一条腿。 …… 第38章 血浸霜枫 养腿的日子里,枫荫终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后捋顺。待到腿脚一好,便勾结了钟家旁系及城防士卒,誓是要将枫颜置之死地…… 以枫城主的城府,他不会不知晓此事,可他终是没有阻止…… 这一次,枫颜终于彻彻底底的清醒了。他躲过了一行人的捉拿,自缢于红枫树林之中。 子夜的红枫林异常的阴森可怖,凉薄的风席卷蓁蓁的叶,发出稀稀沙沙怪异的声响。虽是满月,浓密的树荫却挡住了所有的月光,林中一片阴冷黑暗,就像枫颜原该生长的地方一样。 那具清瘦的尸首裹着红衣系着秤砣在老枫树底下来回晃荡,晃的红枫树的枝丫也随着摆动的尸首一颤一颤的,惊的几只老鸦从林中飞起,“啊——啊——”叫唤…… 枫颜的一生也终于在这一片红殷中惨淡落幕…… 七日后,枫家满门被灭…… 十五日后,钟家旁支,玉家……所有曾经伤害过枫颜的人家,一一被灭了门…… 漓江深叹了口气,最后掐了个诀,为她新调的“血浸霜枫”香做了个收尾。 …… “窥探他人隐私可是不好的,怎么?你爹妈没教过你吗?”一道森冷淬毒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袭来,随即而来的是大片的冷红雾气以及似霜刀锋利的红枫叶。 这一次的枫颜是真的怒了,连续几月恶毒的屠戮里头,他总是云淡风轻朱唇含笑的模样,从没有过一次像今日这般音声里浸满杀意。 小的时候,他没有父母,后来……他的父母也未曾护他半分,那些戳着他的脊梁骨啐他“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之类的话在他看来,大抵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话了。今次,他也要用这样恶毒的话来讥讽令他不悦的人。 “不好意思,误入!误入!还请阿颜见谅。”漓江顺手捞起在落叶堆里被敲晕的煞煞,赔笑道。 “怎么?一句误入,就想敷衍了事了?”枫颜邪魅一笑,似火热烈的衣裳随风摆动,美的不可方物。 漓江不禁有些看呆,怪道那些好色之徒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枫颜这样好的颜色,只要瞅上一眼,别说是让自己做鬼了?哪怕是硬生生被神界扣下个神位,她也会浑浑噩噩的满口应承的吧。 思及此处,漓江眉头轻挑,心中盘算道:这样的尤物,断不能让神界抢走,好刀就得握在自己的手上! 随即,她一挥衣袖,收敛了香气,再次赔笑道:“怎么会?阿颜生的如此好看,何必张口闭口的打打杀杀?吾乃冥司女帝漓江,这次来,是特特来……不……是特特亲自来诏安的!” 话到“亲自”二字之时,她还特意重音着重的强调了一下。 “阿漓,你能有点出息吗?”此话一出,连煞煞都觉万分丢面子。它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瑟瑟发抖的蹲坐在悬崖峭壁上开口向它借刀的少女。 “诏安?”枫颜邪魅一笑,“前几日见香神祭上的孔明灯甚是有趣,不如这样,你将你的一身皮子留给我做灯笼,若还有命的话,我不妨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也好,若是只留一副……你看我身边这位俊俏郎君的皮子如何?”漓江笑道。 “漓江!”青帝咬牙呵斥道,转头又对枫颜沉声道,“你先后屠杀人界上百余人,手段何其歹毒,而后更是对其噬魂夺魄,天理难容!即便冥司可以坐视不理,吾神界也必然将你就地正法!” “不是这样的,太……”那句太昊终是没有唤出口,漓江干涩的咽了咽口水,改口道:“青帝,那些恶人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你们冥司自有十八层地狱的法度,何至于落到魂灵俱灭的地步?漓江,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青帝太昊皱眉责问道,语气里满是怒怪之意。 说罢,便祭出九阴剑与枫颜打了起来。澄青的神光与红艳的鬼气相互缠斗,辉映的红枫林上空云霞翻涌。随着青帝的剑气越发的凌厉,枫颜的笑意渐浓,红艳的鬼气也变得晦暗阴郁,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绽开…… 煞煞窝在漓江的怀中,倒是看的津津有味,“阿漓,你学坏了!要不是我与你心意相通,我都猜不出来,你竟想当螳螂捕蝉里的黄雀!怪道,一开始你没脸没皮只一个劲的赔笑脸。”煞煞满脸喜色的抬头,却正正撞见漓江错愕灰败的神情…… 大概是被青帝毫不掩饰的怒意魇住了,漓江怔怔的立在原地,竟有些伤感。 他刚才是生气了吧?相识这么久,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生气,即便是……即便是她用“桃之夭夭”斩了他的碎发,伤了他的面颊与脖颈,他也不曾…… 可他刚刚分明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呢?难道是对自己失望了? 想到这,漓江不禁嘲讽的笑出声。 他……怎么可能对自己怀有期望? 所以他会生气,大概只是出于憎恶之情吧……她惨淡的想。 “阿漓!”煞煞目光死死地盯着漓江的眸子,恨铁不成钢的问道:“你刚刚又在想什么了?你……真的还好吗?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总绕不开他?你思绪这般不稳,莫不是忘了修习香道最重要的是什么了?” “我……”漓江低头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心虚的道:“我没有。”又若无其事地拂了拂松散的碎发,自嘴角绽出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道:“一时不察,竟被思绪魇住了,许是最近调香调的频繁了些。” “你心里有数便好。”煞煞冷语警告道。 “有数,当然有数。”漓江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却变得有些哽咽,“阿颜估计撑不了太久,不过,他能逼得青帝动用五分神力与之相抗,还是不错的。日后若是多加修习……” “日后?你真想收他?”煞煞讶异。 “你不觉得,阿颜很适合掌管十八层地狱吗?”漓江面沉如水道。 “他?诶?那不是说好给我的地盘嘛?”煞煞惶恐,护犊子道。 “小刺猬要什么大地盘,你三天两头随我到处云游,何必占着茅坑呢?乖啦!” 煞煞:“……” …… 第39章 阵下留鬼 这头看的恣意,另一头打斗的快意。 仅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枫颜的招式愈发的迟钝了下来,步伐身形也漏洞频出……仅一念之间,青帝双手掐诀,以九阴剑为阵眼,顷刻便在枫颜头顶苍穹祭出一道赤金的诛邪法阵……法阵稳如泰山般,势如破竹的朝他镇压而下……刺眼的金光化作数万利刃,如长蛇吐信般齐齐下落,须臾间尽碎了枫颜周身氤氲的鬼气。 仅咫尺,便要将其斩灭…… 枫颜却忽的颓然罢手,微微仰面直视法阵,做安然赴死状。 生死之际,他悲凉的想:终是要结束了吗?……这一次,他总能彻彻底底地干净了吧。 可是,意料之中的法阵却迟迟没有降到自己的身上。他诧异抬眼,却见头顶上方一片红色的枫叶如曼妙翩然的舞蝶,酥酥麻麻的停落在了他的鼻尖。他眸光松动,刚想抬手触碰,那片好看的红叶便又在转瞬间幻灭,化作血色的红蝶翩然飞升,随风布散华彩…… 天地之间,瞬息被笼上一层薄薄的红气。红泽之上是零碎的金光,红泽之下是化去血腥之气的枫香。 “青帝,阵下留鬼!”漓江几个箭步赶到了法阵的边界处,满脸堆笑道:“多谢神君相助,将阿颜伏法。不过……他好歹也是吾冥界之灵,后面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你果真要留他?”青帝一怔,不可置信的问。 许是他从未想过,她居然会利用他;又许是她本就如此,只是自己大意的习惯不去料想她的刁钻,不去防范她的诡谲……究竟,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冥界执掌六界轮回,而非四时运作,天地法则。故而,那些不识人间疾苦而耿介板正之魂从来都不在阴吏的考核范围之内。冥界要的是,饱受八苦煎熬,痛定思痛而得悟鬼道之魂。在这一点上,枫颜就很不错。还请青帝高抬贵手,别在干涉冥界的内政了。如何?” 漓江本可以不做过多解释的。她既已挡下了青帝的诛邪法阵,接下来的事宜本就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 可她还是解释了……她只是不愿,不愿青帝对她的憎恶继续愈演愈烈下去。 “罢了!那就这样吧。”青帝冷声答道,便头也不回地回天复命去了。 …… “一向守礼的他,这一次,竟连道别都省了。煞煞,我近日是不是频频在触他的霉头?”漓江苦笑道:“看来,比之从前,我可是长进了不少,竟能牵动起他的脾性来。毕竟,这天上地下,还真没几个人,能让他屡屡失态失仪。” “阿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在意他?”煞煞无精打采道。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那么的努力,现在也变的挺厉害的,就连他……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可他为什么还是看不上我呢?我虽知,这世间的喜欢同不喜欢或许是一样的,他就是不喜欢我了,捅破天也不会喜欢我了。可……从积石山开始,我贪恋了他数百年,这份执着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垒成的?这样的买力了,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磨灭的?”漓江无奈的揉了揉眼,捂着发酸的胸口继续道:“不过,比之从前的无知无觉,他现在定然是恨透了我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你今后,再卖力些,让他恨狠了你,恨的他牙痒痒。至少这样,我们和冥界也不至于被你卖给他。”煞煞盖棺定论道。 “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把你们卖了?我只是……有些不忿吧。只是太想要得到,却偏偏得不到吧。” “要不……你把他绑回冥界?”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漓江长吁短叹道。 “矫情!”煞煞也跟着长吁短叹道:“正事你到底办不办了?” “办的!” 话落,四周不知何时吹起一阵带着暑气的凉风,舒惬的、温顺的拂去了布散在这漫山遍野红枫树林之中森冷肃杀的鬼气。地上湿烂的腐叶也在肉眼可见的干燥起来,云霞相接间,朦胧的红晕也变得纯澈明净,甚至于空气都变得松软香甜…… 一方红枫木制造的古朴木椅霎时凭空化形,漓江整顿好情绪,揉着煞煞慵懒的斜歪在了木椅上……她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悬浮于身前的琉璃香炉,道:“阿颜,可愿和我回去?” 还沉浸在听墙角听的起劲的枫颜,骤然一惊。 他微微抬头,见顶上的红光不知何时早已散尽,只觉心下一阵松快,便理了理仪容,冷冷清清斟酌道:“你居然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你。我败给了他,又没败……” 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震碎枫叶几许,又惊起了林间归家的怪鸟扑腾乱飞…… 仅仅一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回过神来,枫颜惊觉自己早已单膝跪地,两只手也本能反应地强撑在了地上。他的身体无一处不在颤抖,强势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向他倾轧下来,令他连抬头探究的勇气都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枫颜难以置信的想着,额间的冷汗沿着面颊滑落至鼻尖,再一滴一滴的滴落到地上…… 不对!是血!枫颜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出了成千上万道细腻的口子,口子不大却深,沿着肌肉的纹理深入骨头……现时,只要他敢动弹半分,便能感受到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被撕裂牵扯的疼痛…… 四下静的可怕,徒留肆无忌惮的恐惧感夹杂着死气紧密的笼罩在枫颜周身。不多时,鲜血才慢半拍的从细腻的刀口涓涓涌出,印染的原本鲜红妩媚的长衣愈发的红艳欲滴,周遭地面也尽数被鲜血染红…… 疼,浑身上下疼痛的他既想触碰缓解,却又不敢再移动分毫。 “你……”枫颜错愕道,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 可叹,先前他还总觉着自己是这安乐六界中最为心狠手辣的一个,殊不知什么才叫做狠辣。 第40章 恶鬼始祖 与青帝在时不同,现下这个女人简直是彻彻底底换了一副嘴脸,她面若寒霜而不容质疑道:“阿颜,佛语总言,做神灵的应当要教化众生。呵!可吾的眼中从不见众生。年少时,吾也是个天真憨傻的主,不犯傻的事……竟是半分都不屑于去做的。” 她自顾自的说着,就像在同什么熟悉的老友一道唠家常,那身红衣艳的危险,那如墨的青丝也黑的刺眼…… “未经受磨难前,吾也不喜你复仇的手段,如今……却觉刚好。可……终归,吾还是有着那么一段憨傻良善的过往……你的这份罚便就来源于此了。你可明白?”高高在上的女帝冷冷垂眸,寒声问道。 “明……咳咳……明……白……”枫颜强撑着身体有气无力道。 “先前之过,吾今日便算是罚完了。这样的伤,死?怕是不能;养?倒是要费上好一番功夫的。世人总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阿颜,你就……就着这伤,一步一步地走回冥司吧。” 走?枫颜的心底一片骇然,额间的汗渍化着血水涓涓滴落。 可……不走,他又能如何呢? “是。”枫颜牙齿打颤道。 “冥司不比神界,向来苦头多过甜头,毕竟……吾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今日这伤是罚也是赏,你可喜欢?” “还可。”枫颜疼的几经昏厥,他想要起身,至少换一个不那么费力的姿势听训,可惜牵一发而动全身,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深至骨头的刀口,他只要轻轻发力,便是求死不能的痛楚…… 她是如何做到如此平静的讲出那么恶毒的话的?这个女人……枫颜不禁后脊发凉。 “那便好。”漓江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既是为吾之冥司办事,就得守住冥司的规矩。只此往后,非十恶不赦之鬼魄,你可不能在恣意吞噬了。否则……便不是今日这样的皮肉小伤就能敷衍了事的。你可听清了?” “听……听清……” “很好。吾向来铁石心肠,你今日既看清了,日后便习惯着多多包涵吧。到了冥司,择一块福地做你的居所,从今往后你便是冥界的恶鬼始祖——冥司司颜司之鬼王,掌管十八层地狱刑典罪罚并轮回往生之灵的容貌颜色。吾觉着,这十八层地狱里的陈设布置已经太过老旧了,那就劳烦你多费心了。” “好。” “嗯。阿颜,你生的好看,吾第一眼见你便觉得心里欢喜,今后……可别令吾失望呀。” “不敢。” …… 正此时,一道清风夹微雨向着这边袭来,轰隆隆还伴着阵阵的电闪雷鸣。 “冥司女帝?冥司女帝莫走!小君乃离泽莲华水君也。不知女帝亲临此处,有失远迎。” 漓江抬头,却见莲华水君脚踏云雾,一只手举着拂尘不停的挥舞,另一只手还不间断的揩着额上的汗,遥遥的向自己这边赶来。 “诶诶!女帝,可是女帝为小君解了这枫城之患?小君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漓江闻言,收起香炉,散去枫颜周身的血气,单手递去一支木杖问道“可还站得住?” “我……可……可以……”枫颜强忍着周身的疼痛,颤巍巍的起身,每动一步拉扯周身肌肉,疼痛刁钻。他拄着木杖强撑着立于漓江身后,惨白的面色血色尽无,如同尘封在棺椁里的千年睡美人一般。 漓江依旧淡淡,转身向莲华水君笑道:“好说好说,归根结底这还是冥界之事。” “呃……哈哈……”莲华水君闻言,面色或青或白了好一阵子,才缓和了下来,又尴尬赔笑道:“只是……小君这……这还有一事……额……这……竟不知从何说起……这……” “不妨直说。” 莲华水君闻言,收起了故作为难的神色,板正且庄重的对着漓江行了个大礼,捋着美髯笑道:“女帝可知这……聚灵丹?” 说罢,莲华水君在自己的怀中掏了又掏,掏了又掏……终于,掏出了一只千年紫檀雕刻而成的木盒子,他又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里头竟盛放有一颗通体银辉珠光熠熠的神丹。 “倒是未曾听说,不知水君何意?”漓江道。 “啊……这聚灵丹,乃是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灵丹。相传,以同等灵泽做引,即便是用在羽化了万万年的古神身上,也可助其起死回生。然,小神修为有限,不说能否驾驭它,只这……聚灵丹伴随小神以来,小神周身的仙泽皆尽数被此丹吞噬异化……百年间,小君迟迟不得飞升晋神,皆因拜其所赐啊。”莲华水君再次拂了拂额角的汗渍,倚老卖老的感怀道,“虽是宝物,聚灵丹与小君而言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女帝灵泽磅礴,今,将其转赠于女帝,一来是为聊表谢意,这二来……宝刀配英雄,也希望它在女帝这能够物尽其用罢。” “女……女帝……”枫颜费力制止道。 “水君这是想……借用此丹化去吾周身的仙泽?”漓江笑道。 “不不不!女帝误会,女帝误会!” 莲华水君闻言,摆手解释道,“小君乃是天地孕化的仙者,自诞生以来,便有了识人灵泽的能力。这……无论是神、人、冥、灵、魔,还是凡人修习升仙、世人业力聚化成仙、仙者修习晋神、神者堕魔……小君皆可窥探其灵泽颜色而了然其源。只可惜……当年小君参不透这聚灵丹承载的灵泽,亦如此刻小君亦参不透女帝周身的灵泽一般。想来此物与女帝定然是有所渊源的,如今小君不过是将其物归原主罢了。只求女帝成全,小君再不想待在此处任一小小水君了”话毕,莲华水君竟老泪纵横悲悲戚戚的哀哭了起来。 “……”漓江。 观其架势,漓江一阵头疼……心下想道:这水君大概是想寻死觅活的把这颗灵丹硬塞给我吧。若是此刻将他敲晕,断了他的念想,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第41章 莲华托珠 “何止是硬塞呀,他还指望着边塞边卖给你一个人情,你看他字字句句都在表示‘这宝物是小君赠予你的’呢!”煞煞在漓江耳边一个劲的喁喁补刀。 那便直接把他敲晕吧!给人找不痛快的事我向来擅长,漓江在心下又暗暗思忖道。 “还是收了吧,为了莲华水君的这份心明眼亮慧眼识英雄,我们也应当呈下这深情的。况且……估摸着……还真是只有你能镇得住它,有这样的杀伤性武器在手,日后我们要想嚯嚯谁还怕嚯嚯不成吗?”煞煞又嘀嘀咕咕道。 “女帝?女帝?”莲华水君见漓江不接话,又思及自己从一个翩翩少年硬生生的被这颗神丹蹉跎成了白发老者,近日连骨头都愈发的酥脆了,若是这丹脱不了手…… 他心中一痛,便更为悲戚的告求道:“女帝,女帝,这些年来小君是将它丢也丢过,塞也塞过,奈何这六界百世灵风淳朴至斯,总能感恩戴德的将它完璧归赵了回来。今日,若是您不收下此物,就请您给小君一个痛快,小君愿被您就地击杀!” 水君手起刀落间满是想要寻死觅活视死如归的毅然。 漓江的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何至于此,一个珠子罢了,那……便收下吧。” “谢女帝成全!”莲华水君一面抹着泪,一面感恩戴德陪笑道,“还有这……这则信帖……” “什么信帖?”漓江警惕道。 “这……信帖,这……本欲亲自送往冥司,既然女帝在此,诶……”说着,莲华水君在自己的袖兜里又掏啊掏……掏啊掏……半晌,掏出了一张杏色云纹兜底,四周金银嵌边的帖子递到漓江手中,信帖封面用金文板正印下“聘任书帖”四字——帖内密密麻麻一堆小字错落有致道: “自万丈尘世化形已千年有余,然六界百世众灵皆耽于享乐。情难自抑有之,孤寡无后亦有之;灵道中落有之,鼠目寸光亦有之;礼乐崩坏有之,怠惰愚昧亦有之;不得章法有之,百世糟乱甚之。 至,靡靡之气渐成,及濯濯之息日盛;阳气竭竭而渐伏,阴气蠢蠢而欲升;六界众神而辗转,百世魂灵而衰微;天地不得法门,亘古何以长安? 时,东皇莅临昆灵。见福泽氤氲延绵,灵物仙株纵横,古神之志余存。故,结六界百世遗志,合众灵仙长德馨;创拨乱反正学堂,化芸芸天赋众生。 今,特立此帖为盟,于昆灵山创办 “百味书斋”是也,东皇太一任教,伶伦、仓颉、伏羲、共工扶协。 特聘冥界女帝?女(神女)漓江任香道之祖,授业六界学子。特呈金叶十片做礼,于东皇一千七百四十一年七月廿一日开堂授课。 敬承冥界之君亲启!” “这是……东皇太一创立的私塾?”漓江被这晦涩的金文闹的头晕眼花。 “正是。”莲华水君再次板正且庄严的对漓江行了个大礼。 “聘任书帖吾收下了。”漓江敷衍道。 她见莲华水君还欲说些什么,有些不胜其烦,便索性指尖掐诀火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徒留枫颜、莲华水君、煞煞三者面面相觑…… 莲华水君:“啊……这……” 煞煞:“呵呵……嗯……女帝她……这个……冥界出了要紧的事……” 枫颜:“要……要紧……的事?把你……把你也丢下了?” 煞煞:“一贯如此,至于这次……大概是想让我看着你吧。” 莲华水君:“那这十片金叶?并这些土特产?” 枫颜:“我!” 煞煞:“给我!” 莲华水君:“……” …… 自离泽至冥界,原本只需一个瞬移诀一盏茶的功夫便可抵达……漓江为图便利,也正是用了这挪移诀早早的回了冥界。只是却毫不客气的独独丢下了冥煞与枫颜二灵一路跋山涉水相依为命。 深挖下去,冥煞虽使不利索瞬移诀,但好歹也是灵界邪灵之首,迂回一下,将自己滚圆的真身腾挪至冥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恨就可恨在身旁多了个拖油瓶——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名震六界的冥司鬼王枫颜,现下却灵力尽失,弱小的连个普通小鬼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同自己一道腾挪回冥界……毕竟是漓江亲自操刀下的口子,每一道都精准无误的下在了枫颜运转灵泽的筋脉命门上,现如今的他,连动一动手指头都疼的龇牙咧嘴,遑论运行灵力? 冥煞不是没想过舍弃这个拖油瓶一走了之的,细细算来自己叱咤六界上百年间,什么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活计没干过,今日即便是抛下了个地狱恶鬼…… 可叹又可叹在,今日若真抛下了这个地狱恶鬼,且这地狱恶鬼又好巧不巧的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和漓江的那份便宜情谊怕是也要早早的就这样便宜的到头了…… …… 夜色渐浓,枫颜拄着木杖艰难的腾挪着自己的身子,有几次疼的晕死了过去,都被煞煞残忍的踹醒,继续被迫前行。 “我算是明白了,冥界到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枫颜已然渐渐习惯了自己身上的这份刺骨的疼痛。 “冥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煞煞漫不经心附和道。 “与地狱无异吧,先时还是我不够狠辣了!”枫颜道。 “你是在怪我不懂怜香惜玉地踹醒了疼死过去的你?可是,像我们这些做神灵的,是轻易死不了的,不过就是疼疼而已。何况,即便是休息,你不也一样会疼的寻死觅活嘛,赶赶路转移一下注意力,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你看啊,你试着抽离这份痛觉,换个思路想想,它其实不过就是些小伤而已嘛。”煞煞有些心虚的胡诌道,它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踹醒枫颜不过是为了能早点回到冥界享福。 沉默了片刻,煞煞见枫颜依旧满脸的怒意,又清了清嗓音好言补充解释了一番:“冥界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地狱嘛,大概……你只是见了我和阿漓的做派,片面的认定了冥界处处皆是苦。其实吧……冥界最恶毒的也不过只是阿漓了,怪只能怪在你有幸见着了罢了。” “阿漓?” 第42章 他乡遇故 “她一贯不喜冥界中人称她女帝的。”煞煞说完,眼珠子一提溜看了枫颜一眼,又故作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她,她还不是女帝的时候,是最怕疼的,即便是现在破了个口子都得哭天抹泪上几个时辰。不过……她若真想狠起来,竟是对自己也不会手下留情半分的。那时她被丢入十八层地狱……而后,又被捉去炼蛊试药了百年,支离破碎的灵魄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现如今行走坐卧无时无刻不在被疼痛撕咬。这些,只是你我看不出来罢了。” “我这样的刑罚,若放在十八层地狱里头,算得上第几层?”枫颜问,面色难得的缓和了,再怎么妖艳心狠,归根结底他也不过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而已。 “不过是疼痛而已,比之拔舌油煎,阿漓可是真的很疼惜你的这副好皮囊的。”煞煞又道。 沉默良久…… “你口中的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枫颜方冷声道,比之先前,却是少了一半的敌意。 随着枫颜话落,远处的山崖上传来了几声狼叫,衬的不远处锄头敲击泥土的声音变得格外的清晰诡异。冥煞看了眼枫颜,示意他别出声,又忽然大发善心地扶他到了不远处的土堆一旁倚靠休息…… “怎……” “嘘!别说话,看会儿子戏再走。”煞煞凑到枫颜耳边小声低语,语调难得的温和。 正值午夜,原本无风亦无月的天空赫然出现了一轮明月,狡黠的光倾泻下来,将土堆不远处的景象映照的清晰明了,枫颜讶异的看了一眼肩头与自己一路胡说八道的小刺猬,脑门冒汗…… 那个女人和这个小东西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这个小东西它怎么会……怎么会做到拨云见月的? “想什么呢?说谁小东西呢?”煞煞在枫颜耳边咬牙道。 “你能……” “嘘!认真看!”煞煞严肃道,目光早已津津有味的注视着前方。 许是被突然出现的月光吓到,不远处的那个少女警惕的抬头看了看天,又环顾了几回四周,心下讶异:昨日还是上弦月的,今日怎么就成了满月了? 可现下的光景容不得她思考这许多,她摇摇头又慌慌张张的拿起了锄头,继续刨土…… 土坑的旁边是一个双手被麻绳紧缚的老者。他躺在血泊之中,花白了头发,身形佝偻,皮包骨头,胸腔还在微微起伏着,看样子还有一息尚存。 “救不救?”枫颜试探性地低声问道。 他依稀记得,按照神界灵界的法典,遇到残害生灵之事,好像是得救上一救并罚上一罚的。自己的身子被切割成这副模样,不正是因着犯了灭人满门的罪过嘛。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煞煞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白了枫颜一眼。 枫颜:“……” “我们可是冥司!冥司诶!管的就是死人,况且……近来冥界的鬼魄数量着实是稀少,没加大勾魂的力度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你先时干的那些勾当不会都是假的吧?”煞煞难以置信的质疑道。 枫颜:“……” …… 又是冗长且枯燥的沉默。 在这份沉默中,两双眼珠子就这样一眨不眨的有节奏的跟着那个褴褛少女手中刨土挖坑的铲子一道,一动一动的…… 几声凄厉的狼嚎惊起了几只潜睡的秃鹰,枫颜下意识的想要动一动身子,才发觉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自己身上的伤竟不知何时的好了大半。现下,这样一动不动的,那半愈未愈的伤口又刺又痒的,挠也不能,不挠也不得,酥酥软软没入血肉深处,连骨头都在打颤。 ——这真的只是小伤而已吗? 枫颜就这样咬牙切齿的挨了半个时辰,终于挨到了那个神情恍惚的少女活埋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者。 一个朽木碑,两支烛火奄奄的白蜡,再添三根香,寥寥草草的新坟就这么累成了。 一阵阴风吹过,吹散了残破的黄色纸钱,也撩起了少女遮于面前的碎发。那是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虽还未长开,却已能称之为绝色了。 连枫颜都震惊的颜色,自然是好的。 少女的鼻尖、面上满是泥尘,两行依稀可见的泪痕令人忍不住的想要探究缘由,心生爱怜。她瘦小的身子跪于坟前,还在瑟瑟发抖,单薄的令人想要伸手用心呵护……声音却凉薄冰冷:“父亲,若是我有母亲,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我记得十二岁前,还是很想念母亲的。每每被你泄愤殴打的时候,被邻居的那些孩子欺负的时候,我还是很想念她的……可是……你说,你和我说,‘你就那么想跟她,你知不知道她生你没多久,就想跑了,还是我求她留下来的。你知不知道,她连你都不要,她根本就不想要你!’” 少女形状几近癫狂,她咯咯的笑着,笑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又是笑,渗人的发笑:“我没有亲人了,来这世上走一遭,原本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不要我,那个女人不要我……可你,你说张公子不适合我,我们是良民,给人做妾丢人……是你!是你给我选了那户猎户的!你说猎户能挑能抗能打猎,顿顿有肉吃。那时,你说什么,我总是愿意听的。大概……我从未想过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吧。可是,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拳打脚踢,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更不用说骂我的那些糟烂话了。明明,明明这个婚事是你给我定的啊?为什么你决定了我的余生,却又不管我了?那几次,我就快要被打死了,冷冷的风夹着细雨打在我的脸上,我看到屋外的桃枝抽出绿芽……原来生命可以那样的喜人,也可以如我一般,这样的苟延残喘一文不值。” “帝女花落?”煞煞突然面色铁青地呢喃道。 “谁?”枫颜问。 却见小刺猬难得的流露出凝重的神色,不似先时的可爱。 他又狐疑的朝那女子看去,只见她形色癫狂的跪坐在墓碑前,恶毒发笑。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神情……同自己屠杀枫家满门时的一模一样。枫颜不免心下一惊,更为耐心的听了下去。 第43章 冥城是非 “你让我做小伏低,让我不要和他起冲突,让我哄着他顺着他……什么父母之爱子?”少女忽而咆哮,忽而低语,“原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不是生来就血肉相连的呀,这世间哪有没有来由的爱?你让我忍着,无非你从未疼惜过我。是呀,生下我与疼惜我从来都是两码事,这十六年来的孤苦无倚,你的拳打脚踢与他的拳打脚踢,加之你最后的不管不顾……你说你老了,你老了……你该做的都做了,养育了我一场,嫁人了,成人啦,就别在斤斤计较,事事都回来哭诉?可当初!当初是你定下的这门亲事呀!逃跑了,你帮忙找回去,被休弃了,你任我自生自灭,夜间宿在荒废的神庙里头,我心中的神灵便早已经死了。如今,有媒人来说亲了,你又来寻我?” 少女冷笑着摇摇晃晃的起身,“你不知道,我从见血就慌到亲手开膛破肚了一只恶狼,内脏和肠子就那样黏黏糊糊的漏了出来……我的手?我的手上满是血污。这些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有多狠。就好比今日,我也是那样的一刀,刺在了你的身上。天诛地灭就天诛地灭吧!我们的因果缘分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了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我负我;从今往后,我也再不会祈求神灵的庇护。” 少女刚毅发狠的说了这番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真是活久见,想不到这六界百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故都有。可惜阿漓不在,如果她在,肯定叮嘱陆判多多留意着。日后,等她死了,给她加官进爵。”煞煞感慨道。 “冥界很喜欢收容这样欲壑难平故而怨憎分明的人吗?”枫颜道。 “阿漓喜欢,再说,遇上这些乌糟事而死不瞑目的,若还能看开释怀一心向道,不是普度众生去了,就是羽化升仙去了,哪还有咱们冥司什么事呀。冥界,也是需要人才的嘛……” “你是说……退而求其次的捡漏。”枫颜的嘴角抽了抽……原来自己也是那个“漏”?转念一想,也是,要不是漓江有捡漏的癖好,青帝的那个诛邪阵早就令他神形俱灭了。 “也不用这么妄自菲薄嘛。升仙有升仙的好处,冥界也是有冥界的好处呀。神界的神灵们因一念之差堕入魔道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可见善恶是非皆归轮回,理不清的。”煞煞解释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好像……是这个样子。”枫颜敷衍道。 “我和阿漓没事时,就爱在六界闲逛,蹲蹲墙角听听故事什么的。然后,再把它写成话本子,挪到司冥城的是非楼里头演说,任众鬼评议。想当初,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失意,所以才总爱泡在这样的故事里头,不愿出来……大概,留在冥界的灵,都是囫囵在八苦里头难觅出路的吧。日后,你回了冥界,也可为自己打造一个自己喜欢的阁楼司殿,偌大的冥界现下只有一个司冥司,还是太冷清了些。” “女帝……我是说漓江,她囫囵在了哪一苦里?”枫颜忽然停下了步伐,淡淡的问了一句。摇晃的树影将他的面容深藏在夜色里,难辨情绪。 “唉嗐!她?求不得……放不下吧。”煞煞摇头叹道。 “莫不是……青……” “嘘!不可说,不可说。”煞煞故弄玄虚道。 …… 就这样磕磕碰碰磨磨蹭蹭了月余,枫颜与冥煞才终于磨蹭到了鬼门关隘。 负责登记往来生灵的小鬼,头也不抬的厉声问道:“姓名?” “枫颜。”煞煞道。 小鬼闻言,一个机灵,麻溜的从咯吱作响的藤椅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对着枫颜作揖:“小鬼不识,竟是司颜鬼王大人到了,您请!” 枫颜见状,愣怔在原地,无论是在沁芳花楼还是在红枫树林,他从未想过还有灵能对自己这样的客气恭敬…… “陆大人交代过,说女帝亲封了司颜鬼王大人,掌十八层地狱刑罚,管轮回生灵容貌颜色。还说,待颜鬼王一到,即刻备好酒菜居所,为您接风洗尘。冥界各处可任您随意挑选封地修建府司。”小鬼恭恭敬敬的弓着身子道。 “阿漓现在何处?”煞煞问。 “这个……”小鬼有些难为情,肿胀着一张鬼脸,只一个劲的立在一旁扭捏作态。 “我们进去吧!”煞煞无奈摇头,又在枫颜的肩上蹦跶了几下。 尖利的刺猬毛扎的枫颜的眉头直皱,他稀里糊涂的随着煞煞行了黄泉路,乘了幽冥船,又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处山岩峭壁平原丘壑,再穿过一片槐树林,映入眼帘的竟是热闹繁华、整齐洁净的冥司长街。 长街盘绕漓水槐林,一路蜿蜒向前,一侧是生意红火的酒肆茶楼、店铺人家,一侧或是高拔的槐木林立,槐花飘香;或是澄澈的漓水支流,碧波微漾。街市上小鬼形态各异,有无头女尸踱步,画皮骨鬼慢行,大头鬼摇头晃脑,吊死鬼来回飘荡……其间还零星穿插了一些戴着面具的六界生灵。 “这是冥界?”枫颜讶异道。 “这是阿漓的司冥街。怎么样?想好怎么建造你日后的居所了吗?”煞煞一脸喜色道,“如果你喜欢离泽的那片红枫林,只要和阿漓说一声,也不是不能把它们全都挖过来。你看这些槐木,就是阿漓神不知鬼不觉薅秃了神界的好几座仙山福地移植的。” 听闻此等言论,枫颜的嘴角不由再次抽了抽。 果然,那个女人和这个刺猬都很奇怪! “大多时候,阿漓都在长街的尽头司冥司的司冥殿里。这会儿,陆判想必也在那,你的接风洗尘宴想必也会在那。”煞煞道。 枫颜这才意识到,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他身上的伤早已好的利落。那个女人竟让自己风尘仆仆餐风露宿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头,没有灵泽的滋养,他的妆花了,脂粉卸了,肌肤干燥衰老了,就连这一头漂亮的漆发都枯黄暗淡了。 第44章 因果循环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浑身上下一丝美感也没有的?这么想着,枫颜指尖掐诀,源源不竭的灵泽再次熟悉的贯通了他周身的经络,奇怪的是,那股力量比之受伤前更为的精纯浑厚。 仅一念之间,枫颜便带着煞煞移步到了司冥殿中。 …… 司冥殿中,烛火通明,不见漓江,却见大殿正中停放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女尸。昔日耿介刻板的陆之道陆判官,此刻正神色悲戚的跪于女尸身侧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木刻的死物。 直到红艳似火的香枫撞开殿门,萧萧散落,陆判才微微抬眼,生硬道:“恭迎司颜鬼王,本判已命小鬼在殿外另设了接风喜宴,还请鬼王移步。近日,本判家中小妹故去,就不便作陪了,还请见谅。” “那炉‘霞影生犀’难道没有效用?”煞煞诧异道。 “她回来了,只是三日前,她又走了。”陆判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这几日,本判总在想,想这有些事,看着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道一声命运弄人也不为过,实则皆是命定?难道真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女帝言,每个灵皆有所执之事,沧海桑田时过境迁,都不会改变。原先,本判还不信;今次,却容不得本判不信了。”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执念,你先起来。”枫颜安抚道。 “是嘛?本判的这个妹妹啊,印象中她总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即便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同我知会一声。那时的人冥两界比不得现在太平,本判对她终归是亏欠的多,弥补的少。如今……依旧是亏欠的多,弥补的少了。罢!罢!”说罢,陆判摆摆手,磕磕绊绊的站起身,形容很是憔悴。 他有气无力的对着枫颜行了一个礼,鬓角的发肉眼可见的由青转白:“司颜鬼王,请!” 自此,冥界再无丰神俊逸杀伐果决的少年陆判。那些从轮回里头复归的,竞相到冥司报到意图再睹一睹陆判英姿的小鬼们,再次跪于殿前,见到的却已是年近四十鬓间生白发的老者。 …… 事情还要从一月前说起,当时陆之道的的确确用了‘霞影生犀’救活了自己的妹妹。对于失而复得的亲人,他看的比什么都珍重。平日里不是在司冥偏殿处理公务,就是在家照看着这个妹妹。 奈何,冥界在鬼魄轮回之事上积弊已久。——冥界之灵入了轮回,投生人界,总能保留投生前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乱辈之事频发。加之冥界先前经历了一场恶战,那些趁乱从地狱之中逃出而私跳轮回井的恶鬼们,更是在人界大肆宣传冥界的可怖残忍,搅和的人族生灵终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他们结做一团一味地求神拜佛祈求长生,薅秃了数座仙山灵株不说,还搅扰的其余四界生灵的栖所门庭若市纷争不断。 陆判无可奈何,只得亲率三千鬼兵前往人界,将那些带头挑事之徒一一勾魂下狱。 也就在这个勾魂的档口,不知之前想通了情爱的妹妹,怎么的就又想不通了她与杨判之间的夫妻情缘。 二人就像失忆了一般,对先时所发生的事情全无记忆。一来二去之间,再次上演了一出大义灭亲为母杀妻的大戏。 相比从前,这一次的杨判倒是有点长进,只可惜有长进但不多。他散了妻子的灵泽,碎了妻子的魂魄以后,将自己幽闭于房中五日…… 五日后,他带着妻子的尸首,跪于漓江的跟前,悲恸自首。 当是时,漓江高卧于冥司大殿之上,猝不及防被这杨判壮士断腕般的悲情一惊,滚烫的汤水洒了一身。 “什么?你……你又把你的夫人给……给结果了?” …… 陆之道闻讯,风尘仆仆的赶回冥司大殿。 一进门就见杨判跪于大殿正中,伤心欲绝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到了晚年,还要忍受那么多的苦难。除了在孩子这件事上,她对阿津那样的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是她先狠心的……是她在逼我!” 杨判声色并茂的哭诉着,和那日在大殿中所说之话一字不差。 陆之道怒火中烧,拿起刀就要往杨判的身上砍去…… 直至,漓江以一炉“槐中殇”演绎了事情的全貌。陆之道亲见自己的妹妹是如何的再次的寻上了杨判,而后又是如何愤然的要告发杨判之母妄用禁术杀害其子的……旧账被重新按部就班的翻了一遍,杨判也一如往昔的做了同样的割舍…… “吾令你闭门反省,你反省了月余,竟只是反省出了一个‘自首’?”漓江摆手哀叹道。 杨判却是一脸茫然的看着漓江,先时的事情他是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你可知你杀了她两次?”陆之道一拳打在杨判的脸上,却正好瞧见他迷茫空洞的目光…… 是了,他不记得了…… 阿津,她也不记得了…… 他疼惜妹妹,而这个混账只是疼惜自己的母亲胜过阿津…… ——同自己一样的……陆之道想。 “罢了,罢了!杨判代母受罚,入七层冰山地狱,刑期三百年。陆判,你觉得如何?”漓江闭目,眉间似是续了天大的愠色。 她能清楚的洞悉,自己的心里始终是偏向杨判的。神冥大战刚刚结束的那段日子里,冥界上下一片狼藉百废待兴,是杨判一人夜以继日的辅佐自己,而后才有了司冥长街乃至冥界现在的繁荣。 奈何……奈何,原本揭过的事情又被别有用心之人重新翻了出来,同样的错一而再的犯,这一次她又怎么能包庇的了? “这一次,她的魂都碎了……‘霞影生犀’还能复活阿津吗?”陆判的眸中尽是渴求。 “回天乏术了。”漓江无奈摆了摆手。 “那就随便吧!”陆之道无力道。比之上次的歇斯底里,这一次的他却好似看开了许多。 他步履虚浮到女尸跟前,长身跪下,只囔囔问了一句:“女帝,你信命吗?是否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不过是命运使然。即便是知道了结果,也是避无可避?我的这个妹妹啊,我对她终归是亏欠的多,弥补的少了。” “或许只要有了所执之事,即便是沧海桑田,也很难移性吧。不过宇宙轮转,因缘际会,若是有缘,总会有聚首的一天的。” 这场闹剧也便只能在这样云里雾里的对话之中潦草收尾。 翌日,漓江便离了冥界,说是要去亲自缉拿什么犯人。 …… 第45章 无忧小镇 无忧镇是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小镇,小镇占地方圆不过一千八百里,镇中青石铺路,白墙青瓦,小桥流水,景色别致非常。 漓江初到此地之时,正值无忧镇的冬季,一两点雪沫子如同春季的毛毛细雨一般,稀疏浅淡的飘散下来,还未落地,就化成点点细雨,湿湿潮潮了一片。 她手执一柄绘了三两只桃枝的杏色油纸伞,又用了淡淡的法力加持,也阻隔不净这绵密微寒的湿气。 小镇中满栽杨柳松竹等植,在这缠绵悱恻的小雪泽被下,叶片枝丫皆挂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冰晶透明雪白参半,又衬的杨柳松竹等植愈发的苍翠欲滴。若不是小镇中的青瓦碧阶还附着有寡淡的雪渍,勾栏院落里也还有几支傲雪寒梅或浓烈或素雅的绽放,道一声春寒料峭也不算是不合时宜的。 走了许多的路,漓江择了一处名唤“孟氏汤铺”的小铺歇脚。点了一壶“君山银针”、几碟子零食果脯并一碗热腾腾的年糕红豆汤,便托着腮闭目养神等待上菜。 高台上,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手拿一柄降色纸扇,正绘声绘色的说着宦娘与乔生的爱情故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乔生与宦娘在香神祭庆典上一见钟情,矢志不渝。却因着彼此身份悬殊,这段爱情,注定为世俗所不容。即便之后,两人历经了这世间的千难万难,也终是无法撼动,这世俗眼光分毫……最终,二人相约在上元佳节之时,双双服毒酒殉情。当夜,街市上,行人往来熙熙,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城中,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们皆相约一起,手提一支精巧莲花灯,出双入对于湖边放灯祈福。唯有乔生的‘乔氏书斋’冷冷清清,四下竟都挂了白。二人皆着一身红衣,执手泪眼,相约共赴黄泉。” 白发老者顿了顿,感慨道:“可叹一朝倩影香消落,寡恩薄情乔氏郎。两人手执毒酒,相交而饮,一盏下肚,殒命的却唯有满腹才情的宦氏女!她的落魄残魂孤苦无依地到了冥司,领了‘擅自了解性命’的罪罚,下了苦水地狱百年。百年间,她在地狱饱受苦楚,一袭嫁衣浸满血色,直至刑罚了结,她也未曾等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乔生。”话毕,白发老者垂眸做哀思状,凄凄惨惨的将宦娘在地狱的苦楚抑扬顿挫的又吟唱了一遭后,不慌不忙的端起右手边的茶碗,慢吞吞地拂起了茶沫子…… …… 在这“一盏茶”的沉默中,坐下的客人皆面露哀叹之色。 有的说:造化弄人,冥司那么大,定是无缘错过了,原来在人界无缘的两个人,即便是做了鬼,也是做不成夫妻的。 有的说:定是乔生贪生怕死辜负了宦娘子,可叹那样玲珑蕙质的妙人,竟为了这样的人折了性命。 还有的说:许是乔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此后,他们必定能解开疑团冰释前嫌,欢欢喜喜的在一起的。所谓矢志不渝的爱情,总是要经历些蹉跎与波折的。非如此,方才能彰显情爱的弥足珍贵! …… 不多时,惊木一敲,白发老者清了清嗓音,继续道:“且说百年之后,宦娘离了十八层炼狱,便在冥界与人界四处打探乔生的消息。三五年下来,拼拼凑凑方大致勾勒出事情的全貌。殉情当日,宦娘前脚一去,乔生后脚便被过路的东方青帝给救了回来。遥想,东方青帝征战四方、杀伐决断,司春回大地、万物轮转,却从未听闻他还有救死扶伤的癖好。可偏偏就是在中元那日,他就是救下了本应殒命的乔生。乔生醒后,对着身侧宦娘的尸首,痛哭了一夜。翌日,天微亮,乔生便神色恍惚的张罗起安葬宦娘的事宜。待到宦娘下了葬,他又生起了大病,一来二去间,竟硬生生地将再次殉情的计划给彻彻底底的耽搁了,且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七年。在这七年里,乔生虽自暴自弃醉生梦死,身旁却多了一位爱她护他的贵家小姐。贵家小姐玲娘为了乔生与家人决裂,贵家小姐玲娘为了乔生蹉跎了年华,贵家小姐为了乔生情愿以死明志……问一句:如花美眷相随,安能坐怀不乱?叹一句:深情厚谊如何辜负?情之所起如何能藏?果不其然,乔生玲娘终在人界喜结连理,而后更是育有一儿一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焉!’此言也正是从那时兴起。” “这乔生真是艳福不浅啊!”一俊俏公子唏嘘道。 “艳福?哼!薄情寡恩之人,就该千刀万剐。宦娘也真是瞎了眼!”白衣女子怒斥道,杯子一摔,茶水溅落了一地。 俊俏公子被碎盏一惊,不悦的辩驳道:“姑娘此言差矣,乔生待宦娘是真情,为了宦娘他何曾畏惧过生死?乔生对玲娘也是真情,难不成他要狠心辜负了玲娘,眼睁睁看着她也香消玉殒了,才算是情深义重?你们女子,对这世间的郎君,总是太过的苛刻了!” “就是!我若是宦娘,既是自己喜欢的,自然也是乐意郎君在人界能另觅佳人,顺遂一生的。既都愿意同自己一道殉情了?何必斤斤计较?”桃衣女子附和道,举手投足尽是一派的清高淡漠。 俊俏公子闻言,乐滋滋赞道:“是了,他们之所以错过,不过是命运弄人罢了。乔生前前后后皆捧着一颗真心对待,何错之有!” 白衣女子闻言,看了看那桃衣女子,又看了看身侧的俊俏公子,气的双眼泛红,怒骂道:“你们!你们!你,同为女子,却一心讨好男子,你附和他的话,就以为得了天底下所有男子的赞护了?殊不知越是顺其心意,越是被看的轻贱!你!你们!哼!你们将‘情’字看的这样的轻浅,呵,最好你们永远不要是被辜负的那方!” “她居然急了?”桃衣女子挑眉,幸灾乐祸嘲讽道:“起初我还不信,竟真有人脑瓜子这样的浅,性子这样的——天真?” 白衣女子听如此说,更是气的身子打颤。 …… 第46章 孟氏汤铺 漓江将这些尽收眼底,不免轻笑出声。 她灌了自己一大杯茶水,朦胧的想,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情爱故事呢?“情”之一字,大多不都是轻浅的吗? 但是她又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同于以往的心绪变化,以往的她总是很相信情爱的……此刻,不免自觉心下一片寒凉。 她冷眼抬头,深深一瞥那个早已气的面红耳赤的白衣女子。今次,她为了乔生宦娘之事气的那般失言失态;三年后,又是她用一柄长剑没入那个俊俏男子的心脏……结的还是她辜负那男子的姻缘案子。 可见当下的有感而发,也不过是一时意气而已,脚下的路子还是得靠“命途使然”一步一步地趟出来。 想到此处,小菜正好上齐。小二殷勤道:“客官,小店的规矩,故事结束时再上那碗年糕红豆汤,还望见谅!” 漓江点了点头,示意小二下去。她一手慵懒的提起泡有“君山银针”茶汤的紫砂茶壶,为自己满斟了一杯,方觉煞煞不在身边,连吃茶都变得没滋没味。 …… 百年前,漓江和沐淋偷溜出冥界,到人界过香神祭庆典之时,好巧不巧的在漫天神灵一双双如炬慧眼的见证下,看了一场乔生与玲娘感人肺腑的诀别故事。 玲娘的那句:“不过是听了一场不很尽兴的戏罢了。不过是……红白喜事一起办罢了。”还言犹在耳。 那时,深巷的角落里满是蜇人的毒蚊,沐淋特特体贴地点了一盘驱蚊香,闹得自己云里雾里的受尽了满天的白眼…… ——“都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你说玲娘现在这个样子是在求不得?还是在放不下?想想都苦。” ——“我们是神仙!神仙!” …… 沐淋:“你也知道我们是神仙?” …… 突如其来的伤感,让漓江有些心绪不稳。 百年间,她没想到乔生与玲娘的背后,原还站着一个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宦娘。她没有想到少时最要好的玩伴,后来会变得那般疏离。她更没有想到,原来,像她这样做神仙的,执着上了一件事情,可以那般的长久…… 惊木一拍,斩断了众人的思绪。 白发老者纸上一摇,不知何时已话到了故事的尾声。他受着冷风,打了个寒颤道:“凡人界之灵,不过是因果轮回里头的过客而已。他们的生命在生老病死的加持下,算得上是有始有终的漫长;但比之其余五界生灵,又是何其的短暂?短暂的来不及去执着与一件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乔生另觅佳人恩爱一生,至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可谓圆满。魂归冥界后,乔生迟迟不去投胎,苦等了宦娘两百多年,又彼此寻觅了百年,最终才得聚首。在这场情爱里,乔生的所作所为,也可称之为圆满了。二人月下红衣,冰释前嫌,约定来生再续前缘!” 老者惊木再拍,最后道:“各位客官,今日的故事便讲到这儿。关于二人投生之后,又是如何因这国仇家恨未成佳偶,待到明日,小老儿再与各位细细说来。” …… 众人闻言,意犹未尽连声叹:“罢”。 一碗热气腾腾的年糕红豆汤,也恰到时宜的被端了上来。 漓江瞥了一眼面前的红汤,瓷白软糯的年糕陷在红亮浓稠的汤里,还冒着滚滚热气,卖相诱人。四周皆是叮叮当当碗勺碰撞的声响以及窸窸窣窣喝汤的声音。 既然众人喝的都这般的酣畅,想必这汤一定可口。她这样想着,也迫不及待的端起了汤碗…… 未料,一只纤细有力的玉手正此时的紧紧箍上了她的手腕,耳边也传来的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嗓音:“你不知道它叫无忧汤吗?喝下去,前程往事净忘。” “尽忘吗?”漓江目光怔怔地垂眸看着红汤里青帝的倒影,情绪难明…… 几百年前,她还是很喜欢他的,喜欢的行走坐卧无不思及他,喜欢的连靠近他都发慌。 那次,她寻了个合情合理的由头,蹭他的茶汤喝。他们才相对而坐就被白帝撞见了,白帝对他们也只稍作打趣,她便惊慌失措的逃离了现场。 还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才撞见正要外出办差的他,为了同他顺路,她就各种扯谎。他走的很快,她只能紧张无措的快步紧跟着,一面心乱如麻,一面还要故作无事地找话茬同他攀谈。 后来,他们一起去看海棠花海,那片落在他肩头的小小桃瓣才终于让她意识到,何为他们之间真正的距离。 ——因为怕他厌烦,她竟连触碰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百年,谁承想今次,他箍上她的手,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 她摇头,苦涩一笑,扯回自己飞远的思绪后,端起汤碗,毫不迟疑地将碗里的红汤一饮而尽。 “这汤……果然好喝。”她笑眯眯道。 “你疯了?”青帝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你怎会来无忧镇?”漓江放下空碗,歪着头眉眼含笑的看着青帝。 “紫英上神误食了无忧汤,我来这给她找解药。”青帝温吞道,又几步坐到了漓江的正对面。 “紫英上神?你的未婚妻子?”凉风夹着小雪透过残破的小窗吹了进来,吹得炉火烧的更旺,茶壶里的水也在此刻“咕噜咕噜”的沸腾了起来……沸水漫过壶嘴,滚烫的浇在了烧红的木炭上,又被滋滋作响的烘干。漓江似是出神的看着炭火,随口一问,又漫不经心地提壶为青帝添了一盏新茶。 “嗯。”青帝端起茶盏,细品了一口,狐疑道:“那碗红汤对你无用?” 漓江惨淡一笑,“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篡改我的记忆。冥司在鬼魄轮回之事上,积弊已久。小鬼们身前之事忘不了,就算是跳了轮回井再多次,也是枉然。那时候,帝女花落也曾在这事上下功夫,灌了我无数的怪药,又是剖开脑子查看,又是在里头灌水灌铅,后来索性将脑浆子捣碎……”说到此处,漓江拢了拢衣襟,现在的她仿佛只要拢一拢衣襟,就能阻隔根植于骨髓深处的疼痛。 第47章 冥司法度 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她又重新换上那抹疏离而凉薄的笑意,淡淡道:“时至今日,冥司的做法依旧是将往生之人投入苦水地狱,那些底子浅薄的勉勉强强……也还是能将记忆洗去的。” “那时……你犯了何事?”青帝皱眉,阴沉着脸严肃道。 “扰了她的姻缘吧。”漓江不以为意道,复为青帝再续了热茶。 “这刑罚未免太重了些。”青帝冷语道,他的面上难得的显露出了稀薄的愠色。 “嗯,的确重了些。”漓江附和着,也给自己灌了一杯热茶。 喝茶的时候,她状似无意的用余光偷瞄了一眼青帝,心下暗想:原来,她与他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品茶交谈的。 这样想着,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发觉,她的嘴角竟不禁泛起浅浅的笑意。 片刻,店小二捧来了一支素白瓷瓶,瓶中插着一支苍劲曲折绽放浓烈的冷梅。小二道:“这是掌柜特特吩咐,务必要赠与您的。” 漓江原本还浮着的笑意在瓷瓶落桌的一刹那便森冷了下来……她只略略拂了拂鬓角,莫名升起的寒意便将瓷瓶绽开了几道细长的裂纹。 “得罪吾,有什么好处?”漓江抬眼,面若寒潭的凝望着店小二,一缕残烟也缥缈缈的向着店小二散去。 “退下吧。”伴随一道清风的吹散,青帝的嗓音清冷响起。 “什么意思?”漓江的面色很是难看。 “债有主。”青帝淡淡道。 …… 其间,小二虽不明所以,但身为生灵的直觉告诉他,他刚才大抵是躲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下意识的揩了揩自己额间的汗渍,正寻思着自己究竟躲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见窗外小雪纷飞,翠竹苍苍,桌上炉火温熏,红梅炙艳欲滴。明明这盛世如他所见般安稳,又何来的大事错过? 小二憨憨的挠了挠头,追问道:“客官,是否需要小人回个话?” 一个“滚”字在漓江九曲回肠的语言系统里千回百转的润色了好几把,最终化成巧笑嫣然的和气:“你可以麻溜的消失了。” …… “你在他身上下了地狱的印记?”青帝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心眼?”漓江反问。 她侧着身子慵懒地倚靠着窗沿,一手撑额,另一手拿着一支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碟子里的残羹冷炙,若有所思道:“坐镇东方的青帝总是高高在上的住在自己的神殿里,受着凡人的香火供奉,满口的六界生灵。即便征战过四方,也肯定不曾见过冥司的十八层地狱吧。在那里,只要是犯了错的人,什么样的刑罚没有受过?油炸、拔舌、剥皮、碎骨、剖心、冰冻、刀山火海……花样百出,令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好几处,还是花落在我身上来来回回试了又试,方称心如意的增添进去的。立于地狱司的正门,就算是在正午时分,也可以清楚的听见来自里头最深层处声嘶力竭的哀嚎。这些染血的酷刑,青帝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你就没想过革新冥界的严刑峻法?”青帝问道。 “没有。”漓江的眸色也冷了下来,她颇为不悦的瞥了眼身侧的红梅,冷酷道:“人界不同于神界,冥界也不同于神界,被那些浊息欲念乱了心智,做错了事的,就得承受这样的苦果。正因为冥司那样的苦,若有来生,他们才懂的珍惜。” “可……你也受过罚。你也‘感同身受’过。”青帝淡然道,零碎的睫毛微微垂落如圣洁的翎羽好看,神情悲悯而寂寥。 他指腹轻触那只红梅,还未完全绽放的红色花苞瞬息尽数绽放,一阵小风绕过小窗不知所起,勾得又几缕残红星星点点顺势飘零到了残破的桌案上。 漓江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深夜,青帝一人坐在积石山的石崖上欣赏漫天星辰的孤寂背影。鼻尖仿佛再次升起那抹熟悉的似有若无的寒梅冷香…… 她有些心烦意乱的蹙了蹙眉头。 明明是专司春季万物轮转复苏的神君,青帝却偏总爱冬季傲雪的寒梅。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那个时候自己不厌其烦的缠着他,乐此不疲的扰着他,那个时候,他的身上就总带着这样的梅香…… 煞煞不在,又忍不住的胡思乱想了,嗅着这样熟悉的香气,漓江的脸色变得愈发的难看。 她贪恋,贪恋过去的自己能够欢欢喜喜无所顾忌的恋慕着一个人;她烦躁,烦躁百年后的自己再见到他,依旧是方寸大乱。 她想,将一个人从心头剜去?本不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的积攒,有些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何况,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星河的对面从未有过等待,流萤又为何需要远行呢? …… 为了证明自己的不在乎,她有些失仪的支着身子往青帝跟前凑了凑,戏谑道:“闻说东方青帝皎若明月,我瞅着倒也不至于面若银盆吧?” “你醉茶了?”青帝冷语相讥道。 “怎么会?”漓江皮笑肉不笑道:“倒是你,相识了这么久,吾竟不知青帝还有干涉别界内政的癖好。这个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多关心关心你的紫英上神吗?” 话毕,漓江明显捕捉到青帝面上那抹稍纵即逝的恼意。虽只一刹,于她而言,却是那样的刺眼。 不过,终究只是一刹罢了,毕竟是霞姿月韵的神君,那份自持身份的沉稳早已根深蒂固于平时的一言一行之中。 漓江轻叹了一口气,到底将眼底之事放下了。她秀眉微挑,喝了一口茶汤后,很是受用的转了话锋:“听闻神界有一种花,叫曼陀罗华,生长在天河的尽头。每每到了花期,成片成片婀娜曼妙的雪白,很是好看。你赠吾两支,无忧汤的解药定当奉上。” 青帝依旧不答。 “不急,解药你可以自己慢慢找。找不到了再来寻吾要,吾等得起。”漓江笑道,又不经意的瞥了眼红梅,“不过这里……有冥界要缉拿的犯人,青帝现下也很不该出现在这里。虽说神界的议和诏书迟迟未下,你与……我之间也未必就得一团和气。青帝不妨试试搅扰冥司的公事,吾不介意在天河之滨另设一个战场。” “你一定要这样讲话吗?”青帝有些不厌其烦道。 漓江窥见木桌底下,青帝舒张的手掌不知何时握紧,她知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或许……她现在已然成功的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这样……其实也挺好。 …… 第48章 江梦先生 她总是喜欢有意无意的去想,想她于他而言是如何的卑微如蝼蚁,想他们是如何的水火不容,想她是如何的不在意他,变着法子的用卑劣的手段贬低他、威慑他、惹怒他。 她总是喜欢这样的去想,这样刻意的想,日积月累的甚至养成了一种习惯。 如果……不能靠近他,如果做不到落落大方的疏远他,这样举棋不定地给他添堵,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煞煞说过的,“你总是要学会清醒的看待问题。” …… 这场偶遇最终在青帝愤怒的拂袖而去中,利落地落幕了。 青帝前脚一走,漓江后脚也离了“孟氏汤铺”,兀自撑着伞,一路赏着小雪,难得的身心舒畅。 遥想七万五千年前,天地万物不过是一团清浊难辨的混沌气泽,随着一束刺眼白光的普照,降本流末,便有了这六界百世。没有人知道在这束刺眼白光普照之前,洪荒宇宙是个什么模样,可在这束刺眼白光普照之后,无论是神界、冥界、妖界还是人界、魔界、灵界,追根溯源不过都是掺杂在这滚滚欲念之中的生灵而已。 既着欲念而生,便遁不了空门?既入欲海沉浮,安能喜乐无忧? 直至两百四十三年前,人界中的一世凭空冒出了个叫做无忧镇的地方。 小镇仅在一夜垒成,环境清幽,景色怡人,做的是茶楼说书和旅游度假的生意。一碗招牌汤更是将小镇的名气远播六界。 众灵皆传,小镇的铺子卖不卖无忧汤,全凭背后主人的心情,若是有幸购得此汤,喝上一碗,便能乐以忘忧;若是再有幸点,遇见此灵,得他亲手为自己特调药汤,效果更甚。 彼时,漓江还在司刑司受着花落呕心沥血设计出的刑罚,监刑的小鬼就坐在旁边一面剥着花生,一面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这件奇事。 一把淬了毒的利刃径直刺入漓江的右眼,红光乍现之间她还在想,若是能侥幸逃脱,定是要去那个无忧镇逛逛。没想到百年后的今天,她竟果真到了这个传奇的小镇。 散的去刚刚汤铺里头那支红梅的暖香,散不尽青石路两旁偶尔栽种的寒梅冷香。因着恋慕青帝的经历,这传奇的小镇却也不及当年受刑时自己脑海中所构想出来的传奇。 漓江有些恍惚的轻抚自己的右眼,却见不远处的凉亭上,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个看起来人淡如菊的黄衣姑娘。姑娘身侧的石桌上还摆放了各色肉脯点心并几壶好酒。 漓江下意识的摸了摸干瘪的小腹,方意识到自己想事情想的入神,竟不知不觉在雪中走了好几个时辰。 她打着小伞几步婉转到了亭廊,满脸堆笑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未曾。”黄衣女子转过身来,冷冷清清的回完话后,便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对着漓江行了个叩拜女帝的大礼。 漓江见此,不禁手抖,才收好的伞倚着亭柱子没放稳当,哐当一声倒下石阶,一连几个滚“啪啪啪——”的摔落到了几步开外的青石地上。她事先打好的搭讪腹稿,什么“虽不曾见过,然吾见你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今日只道是久别重逢。”什么“既你我有缘,一同享用酒水如何?”之类骗吃骗喝的鬼话,也愣是卡在了喉咙里头。 “女帝请坐。”黄衣女子示意漓江坐下,并给她斟了一杯热茶。 “你是特意在此等吾的?”漓江诧异道。 她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女子,只见她周身灵泽翻涌,依稀间有金光浮动,是个可以飞升的仙人。既可以飞升成仙,她却迟迟没有飞升,故而翻涌的灵泽周边又笼罩了许多淡淡的殷红的气泽。她的身姿绰约,眉眼如画,生的大气端庄,与神界那些含羞带惬的女仙相比,别具一番美态。 女子低眉颔首,静立于石桌一侧,婉婉有仪道:“妾就是江梦先生。妾想向女帝求一个前程。” “原来是你?”漓江冷笑,“晌午的那支红梅,也是你送的?” 冥司重建以后,漓江动了百八十个心眼子想诱骗煞煞陪同自己一道来无忧镇度假,无奈琐事缠身,魂牵梦绕的度假迟迟无法付诸行动。今次,她终于来到这个小镇,谁曾想为的却不是度假,而是办案。 那日,杨判跪地痛哭之时,漓江用香道对其探了又探,查了又查,最终才在他衣角的汤渍中探查出了些许端倪。原来,二人的记忆错漏重蹈覆辙皆是因为他们误食了一碗年糕红豆汤所致。而这背后的送汤之人,正是无忧镇的主人——江梦先生。 说起这江梦先生,六界百世倒是将他传的神乎其神。时至今日,愣是没有灵知道他的身份、样貌、年纪,甚至是性别。众灵只知晓他家资颇丰,生意遍及六界。声名远扬的无忧镇是他一手建造的,畅销六界的话本子是他亲自编撰的,除此之外,他还兼六界暗杀的买卖,经营着一家小道消息暗网。 许是他太过富贵能干,又叫江梦先生,六界一致猜测他至少也是个男子。可谁能料到,她竟是个容貌绝艳的女子。 “妾知道那瓶中的红梅是女帝的逆鳞,妾还知道女帝还未称帝之时,女帝的父亲凭借着偶然救过幽冥大帝的那一点恩情,心安理得的寄居在司冥司的偏殿中,享受着幽冥大帝给予的富贵。然帝女花落却不及其父慷慨,所以女帝年少时没少受她的欺凌。后来,幽冥大帝令女帝代替花落到积石山学艺之时,女帝情思萌动,喜欢上了当世的东方青帝,太昊神君。或许是捧了颗真心去求,也求不来那一星半点的缘分,神君身上万年如一日的梅香……甚至是神君喜爱的梅枝都成了女帝的禁忌。女帝不喜它们,更不喜有人像妾这般直白了当地道出其中的缘由。女帝其实还未能放下过往重重罢?”江梦先生一面镇定自若的剖析漓江的心思,一面为漓江温酒。 她玉指纤纤提起碳火中的紫砂陶壶,将烧的滚沸的雪水倒入到一个白净的陶瓷碗中,袅袅的白气腾腾升起,模糊了江梦玉立的身形。水至陶碗的三分之二处止,她又稳当的将紫砂陶壶重新放在了碳火上烤,同时还不忘周到地往壶里复添几勺雪水进去。继而,她将一壶芳香四溢的佳酿自翠色的酒坛倒入绯色的琵琶酒尊之中,一手拢着衣袖,一手拿起琵琶酒樽置于陶碗中,小心妥帖的沿着碗延晃荡了三圈再放下,以确保樽中的美酒受热均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仪静体娴,倒是令漓江看的赏心悦目。 第49章 投诚冥司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早已成为了那个六界眼中战无不胜、嚣张霸道的冥司女帝。她也习惯了嚣张霸道。从前的她是讲不清道理,后来的她是能不讲理就不讲理,全凭着实力与本心独断的碾压众灵。她这样行事着,时间久了,甚至连自己都差一点以为自己原本就该是这个模样。 现在,听到江梦如此准确的谈及自己的过往,漓江是伤怀的。她看不惯父亲心安理得的寄居在司冥大殿偏殿,她选择了沉默;被花落那样奚落与欺负,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便也选择了沉默;过去,有太多事情,她眼睁睁的看着,却只能选择沉默。 直到遇见青帝,她才开始变得聒噪,变得喋喋不休忘乎所以。青帝就像是一束光,那个时候,她总以为自己也可以是向着光坚韧生长的葵花…… 事到如今,她才恍然,自己不是葵花,荆棘丛里头也开不出葵花。 冥界是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她的行事只能独断狠绝…… “妾还知道……知道女帝私放了妖界凤族的少主沐淋之后……又在人界逗留了几年……还被一个纨绔子弟给骗了……骗了……” “够了!”未及江梦说完,漓江就恼怒地厉声喝止。 那大概是她最羞愤的过往了吧。 一个爱上了梅的女子,买不起梅,也可以被烂桃枝作践,惹了一身膻后,回过头来,还怎么心安理得的仰慕起梅枝? “妾知道,女帝连动手都嫌脏。得知此事后,妾就将其挫骨扬灰了,连带着魂灵也被折磨的灰飞烟灭了。” 亭外的风雪渐渐大了,江梦玉手轻挥,一道透明的光幕将四面透风的亭子罩的严严实实的,四下霎时间就温暖了起来。 江梦又手法娴熟的从竹罐中夹出几片粉白桃瓣,将其放入瓷白泛金的釉色杯盏中,调以刚刚温好的香醇佳酿。她双手托盏,将其小心翼翼地呈予漓江,柔声道:“这酒,妾用了隆冬时节松针上最洁净的积雪与金秋桂树上开的最艳的血桂酿造,埋与梨树底下七载有余。今日启封,辅以早春开的最灿的桃瓣,女帝尝尝,可还喜欢?” 漓江接过酒盏,仔细赏玩。只见泛着浅浅桃粉的佳酿在白盏粼粼金丝的衬托下,流光溢彩,再兼几片桃瓣点缀,雅致非常。 她不由有些感慨,像江梦这样才貌出众精明强干的女子,想要什么样的前程不能有,偏偏要向她求讨?便道:“你想在吾这,讨一个什么样的前程?” 江梦闻言,难掩惊喜之色道:“妾感女帝之所感,自认可为女帝之知音人。”她有些伤怀的扑通跪地,目光灼灼的望着漓江继续道,“妾愿将自己的一切权势资产悉数上缴冥界,只求女帝许给妾这个前程。” 话落,她又郑重其事地对着漓江拜了三拜,言语恳切道:“妾听闻一月前女帝诏安了离泽枫城的一个恶鬼,为冥界的司颜鬼王。不知妾是否有资格向女帝讨得一个鬼王的职衔?” “你想入冥司?” “是!” 漓江挑眉,单手扶起江梦,示意她坐下。而后,她也不急着答复,只淡淡然端起先前放下的酒盏,一口一口的喝了起来。似有若无的青松香气自她的唇齿之间蔓延开来,渐渐化为血桂的甜香,她鼻尖微嗅,又有浅浅的酒香揉桃香。 “好酒!”漓江赞许道。 “女帝?”江梦有些心焦,又补充道:“妾还听闻,冥界在‘鬼魄轮回却难断前程’之事上积弊已久,妾还可为此献上无忧汤的药方。” “江梦,为何想入吾冥司?”漓江无奈叹道:“你周身灵泽翻涌,金光浮动,是随时随地都可得道飞升的光景。你可知,凡人想要修仙,得有多难?单是人世间的苦楚都要历经几世起步。况且,神冥两界素来不和,你一旦入了鬼道,再想回头可就难了。再者,冥界之灵大多被妄念缠身,终日沉浮与欲海之中的。它们的日子,有时候过的并不清闲。你既已得了仙缘,何苦又要入吾冥司呢?” “女帝问妾为什么?女帝就不打算为妾调一炉燃香么?妾听闻,女帝在离泽枫城的时候,可是亲自为司颜鬼王调了一炉名唤‘血浸霜枫’的燃香。”江梦怅然问道。 “香道霸道,少用为妙。”漓江轻描淡写道。 调香控香仰赖的是调香者坚定的意志,煞煞不在身边,这几日漓江又总是心绪不宁,她怎敢轻易用香。 江梦闻言,略显遗憾的点了点头,为漓江续添了一盏温酒,笑问道:“女帝可有兴致,听一听妾的故事?” “请讲。”漓江秀眉微扬,托腮去看亭外错落有致的颓败残荷,凉薄道。 …… “晌午铺子里的说书先生说了宦娘与乔生的故事。妾第一世的名字便叫宦娘。在地狱受罚的两百年里,妾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他,即便是后来知道了他于玲娘的情爱纠葛。妾想,这世间诸般事,大约都不能尽如人意,妾既已与他阴阳相隔,有些事便更不能太过执着。妾也并非是一个斤斤计较,爱钻牛角尖之人。”江梦拂了拂额角的云鬓,强做镇定道:“第二世他投生到了百世之中一个叫做孤竹国的小国,为孤竹君次子任虺。妾是个下过苦水地狱的人,自然不能有他那样好的出生。在轮回殿竭力斡旋,才得了个献候独女的身份。老献候无权无财,不过是凭着祖辈的荣光占了个候位,妾做为他的女儿,断然是配不上任虺的。好在我们都还有前世的记忆,他说,这一世便只是为了能与妾厮守,旁的事就都不重要了。” 江梦讪笑道:“多可笑?妾居然相信了。看着他千辛万苦求得的赐婚锦书,妾还为此感动的落了一夜的泪。相信一个人,竟能这样的容易?” “他后来如何负你的?”看着湖畔沿岸的翠竹残雪,漓江陷入了沉思:一个男人愿意遵守承诺,愿意费尽心思的为着一个女子去求一个前程,已是相当的不易了。 在孤竹国的故事里,没有了玲娘的介入,任虺又这样努力的打破他与江梦的悬殊身份,即便日后的相处有再大的磕绊,江梦都不应该忘记他捧着赐婚锦书说爱她的样子吧。 至少,还没有人这样用心的对待过自己。 第50章 两世蹉跎 “大婚的前三日,老献侯病逝。妾需服孝二十七个月,方能与任虺完婚。两年后,山戎国大举进攻燕国。那段时间,立于孤竹国边境的断崖边,总能听到远方的战鼓声,士兵的厮杀声。孤竹国从来软弱,依附于山戎,山戎要粮草,孤竹国就派使者送粮草;山戎要战车,孤竹国就派工匠造战车。战火连续了数月,那段时间,妾总不见任虺。他们说他在忙着指挥匠人造战车。可奇怪的是,兵戈交接的声音并没有随着战事的大捷而止息,反倒是越来越近。从山戎国逃亡过来的流民说,燕国求助了齐国,齐国一路势如破竹攻入了山戎国的国都……” “他战死了?”漓江问。 “他想把妾献给齐国国君。多可笑啊?明明说好了,这一世他只是为了要与妾厮守,旁的事就都不重要了。那夜,他竟对妾讲起了家国大义?他说,山戎国攻打燕国,孤竹国没少在背后发力,齐国灭了山戎之后,一定也会将它的附属国孤竹歼灭。他说,好在齐国国君好色,父君无女,多方权衡下来,最终决议将妾作为礼物献给齐国国君。他说,他在战场上看到无数士兵流血牺牲,平民流离失所,于心不忍。既身为孤竹国国君的儿子,理所应当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孤竹国的子民。他还说,为了妾,他可以去死,但是为了孤竹国的子民,他只能舍弃妾?呵!多么可笑啊?” 江梦痴痴的笑着起身,状若癫狂道:“明明我们都有前世的记忆,明明他都明白!什么家国大义?百年之后还不是尽归尘土!那些小国寡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即便是死了,不过也只是在冥司的人口簿子上多添上几笔罢了,待到轮回之后,管他是燕国人、楚国人,还是山戎国人、孤竹国人?谁还会记得此刻亡国的哀痛?可是他……他偏偏要舍弃妾!把妾献给齐国的国君?” 炭火上的水滚了又滚,漓江喝尽最后一盏酒后,将白瓷碗中的凉水倒尽,换上滚水。她随手挑了坛美酒启封,香醇的琼液自天青色的酒坛倒入琵琶酒樽里头,又就着白瓷碗中的热水温了起来。 余下的半壶滚水依旧沸腾,她又随手添了几勺雪水进去,用这冰寒将那滚沸彻底浇熄。 江梦终在歇斯底里中没了气力。她颓唐的倚坐在亭廊上,伸手要去接廊外的飞雪,神色很是落寞:“第一世,他便辜负了妾。第二世,没有难以逾越的悬殊身份,也没有玲娘的盛情难却,他却还是辜负了妾。在他的眼中,什么都是那样的重要,情重要,义也重要,所以妾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漓江初见江梦的时候,她一袭黄裳,立于凉亭赏雪,一副人淡如菊的形容。白皙修长的玉手伸至半空接雪的模样,美好的就如冰雕玉砌的神女,能远观却不能亵玩。后来,她对着自己行叩拜大礼,从容不迫的为煮水温酒,举止娴雅温煦,那张丰神秀逸的面容却仍旧寡淡疏离。若是借用某种花来形容江梦的话,一树“皓皓知难污,尘飞漫自红”的白山茶再合适不过了。 漓江又怎会想到,那样心如止水的一个人,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后来呢?为了他的国,确切的说,也是你的国,你把自己献给齐国了吗?”漓江问。 “没有。一方小轿将妾抬出了孤竹,然妾死在了通往齐国的路上。魂归冥司的时候,因为是轻生的惯犯,妾被罚入十三层地狱,血池地狱,整整三百年。”江梦眯眼道,“那样蚀骨的痛,妾至今还能清楚记得。” “据吾所知,依照冥司那时的法典,你若舍身入齐,定是大功德一件。可……你宁愿自寻短见入地狱受罚,也不愿为了孤竹国入齐?”漓江咂舌。心下暗暗赞叹,果真是个狠人。 “他说,这一世我们没有缘分。下一世……下一世还可以再在一起。那时,妾就在想,会不会到了下一世,他还会告诉妾,还有下下一世?” “可如若轮回是循环往复的,总执着于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吾少时恋慕过一个人,行走坐卧都想着他,他若欢喜,吾便也会欢喜。至于有没有在一起,真的有很大的关系吗?”漓江道。 “那只能说明你并没有那么喜欢他。若是很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够不想要得到呢?”江梦问。 “那如果……如果……得不到呢?” 漓江有些怅然若失。 “若是绝无可能得到的,又为什么还会想要去沾染?”江梦一针见血道,“若非……” “若非什么?”漓江追问。 “若非,心中其实还是存有希冀的。” “是嘛?”漓江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哀痛之色。 神界与冥界已经这样的水火不容了,大概往后他们能够遇见的机会也会愈渐减少…… 然,只要日子过的够久,什么也都可以被时间冲刷干净的吧。 “你和他后来怎么样了?”漓江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任虺等了妾三百年,他告诉妾孤竹国还是被灭国了。孤竹人与燕人相互融洽的生活在了一起,后来燕国也被灭国了,又后来齐国也被灭国了……他向妾忏悔自己的残忍,他说他尊重妾那时的决定。我们便相约第三世的时候,总是要在一起的。女帝,你瞧,因为第一世的错过,一次一次的下到地狱,妾还是那么的执着。为什么呢?”江梦苦笑道,“妾是真想看一看,看一看到了第三世,他会不会再对妾说还有下一世。” “他说了吗?” “没有。第三世,他连‘下一世’都不愿意说了。”江梦的嗓音变得喑哑,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第三世,他成了落魄道士的关门弟子,妾则投生到了神农村。神农村属赤帝一脉,故村民大多姜姓,妾为族中长老之长女,村中上下便都称呼妾做孟姜。江梦便是取第三世的称呼改的笔名。神农村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村民皆善药理。村中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阡陌纵横,遍栽桑竹药草。如今想来,一开始在神农村的十年竟是最无忧快意的十年。” “第三世,你竟是赤帝神农一脉?所以,无忧汤也是那个时候配的?”漓江骇然。 第51章 凉亭煮酒 “族人皆善用药,各有所长,妾不过是偶然,偶然研制了那种汤。”江梦平淡道。 “你继续。”漓江面颊通红,有些微醺,手脚也放开了许多。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又去挑第三坛好酒,宽松的红袖从手腕滑落至手肘,漏出了里头遍布红疹的手臂。 “女帝,你的手……”江梦震惊道。 “人界管这叫‘酒病’,无妨,待酒气散了,它也就消失了。你继续。” 看着那些红疹子,江梦还是担忧的。她来来回回踌躇了半晌,转念一想,女帝毕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真心敬仰的?女(神女),总不可能因为喝了几坛子酒就一命呜呼吧?遂,稳了稳心绪,不再执着于漓江手臂上红疹子的事情。 她继续道:“神农村以北三里的地方有一个荒废的土神庙,落魄道士和他的关门弟子青裳就住在那里。” “还记得,‘青裳’这个名字,还是妾给他起的。落魄道士六十岁的时候捡到他,又手忙脚乱的将他养活到大,便大意的未给他起什么称呼道号。妾是在十岁的时候遇见他的,彼时他已是十三岁的少年。妾送他‘青裳’二字,只因青裳又名合欢,是一种能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的神药。说到底,妾终是希望……希望能与他哪怕是只有一世,只一世是合欢无忧的。可叹妾通晓那么多的药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青裳——青裳——它竟也是了断前缘忘情忘忧的良药……多可笑啊!没想到还真是应了那个名字。” 江梦咬牙:“这些事情在妾的脑子里滚了又滚。原来,乔生、任虺、青裳每一世的转变,都只为了积攒他的仙缘。十六岁的青裳在道心上,已然是青出于蓝而有所大成。妾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看着他周身磅礴的灵泽日益精纯。他说,他可以助妾修炼;他说,待彼此飞升成仙,就可以不用再受轮回之苦。他……又要弃了妾……弃了妾成仙去了。” “神界的律法讲的明白,飞升的仙者是不能再动情愫的。”漓江道。 “所以,那一夜,我们大吵了一架。他劝说妾,彼此结为道侣,不也可以日日相伴,相互扶携。他责问妾: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在一起?为了眼下短暂的欢愉,舍弃永恒的正道,不是目光短浅又是什么?自此,我们再未相见。” 这件事已然过去百年,江梦以为泼天的富贵和庞大的权势足以令她对青裳释怀。她却怎么也不会相信,即便再次提及,她还是会不受控制的泪湿眼眶。 她狞笑道:“到头来,妾在这三世里头越陷越深;而他?在这三世的消磨下,奔着他的前程去了。” “现如今,他在哪?”漓江问。 江梦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轻蔑哂笑着,倾吐胸口难以抒怀的郁结:“得道啦,飞升了,任月老手下牵红绳的小官了。你说可不可笑?妾听闻,月老赞他是懂爱的。一个背弃了自己姻缘的人,去为别的人牵线搭桥……他们竟说,他是懂爱的?” 她的语气转而森冷狠厉了起来:“可见,这天下之事,哪有什么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即便是再难放下的情缘,只要在这轮回里头囫囵滚上几遭,都不过是物是人非罢了。什么矢志不渝?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那样纤细孱弱的红绳能捆的住什么?也只是一碗无忧汤下肚,能忘的、不能忘的,都尽数丢尽了罢了?那些喝过汤的,您是没见着,你看啊——他们是有多快乐多惬意呀!” 漓江长叹了一口气,惋惜道:“所到底,你还是想入吾冥司?” 她知道,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江梦愿意,他们就可以在神界长长久久的相伴在一起。可是,她也知道,往后如若江梦想开了,又想谈谈情说说爱了,她会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却再也不可能会和青裳在一起了。 “还望女帝成全!”江梦言辞诚恳道。 “外面的风雪多大呀!”漓江不接前言,只是垂眸,专心致志地拨弄着一旁烧的正旺的碳火。 这段三世纠葛,一言以蔽之:江梦也是个可怜人,且还是个受了很重情伤的可怜人。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江梦可以恣意地伤害她的人。 在这稀里糊涂的六界百世之中,芸芸众生皆是这场因缘际会的主人。也正因着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六界百世才能自空空混沌中化形,长长久久的立于洪荒宇宙而岁月无恙。原本就是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事故,里头的生灵又何来的善恶有报?漓江既这样的认定,在她的心目中,杨判也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罪有应得之人;恰恰相反,冥司重建的时候,杨判一人夜以继日为她分去诸多的烦忧,与她而言,他就是有用之人,就是“好”的人。 江梦既动了她的人,便总是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的。 约莫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她才不失威仪的开口:“你查了吾那许多的事,也同吾说了你的许多事。现在的江梦先生,名声在外,酿的酒好,做的无忧汤也好……”她又顿了顿,继续道:“吾只问你一句,杨判之事是你做的吗?” “女帝?”江梦讶异的瞪大眸子。 她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引起漓江的注意,甚至说是看重。同时,她也想借此机会,试探一番冥界女帝的虚实。 原本,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其他不那么极端的法子。起初,她在鬼门关外施汤,设法消去了上百鬼魄的记忆。可是,冥司的女帝却并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暗中将孩子的事捅给了阿津,至使阿津被杀。结果呢?漓江只是动身前往那个比自己所犯之案还要狠辣上许多的枫城。 她实在是等不了了,她只能出此下策,让原本揭过去的案子再次重演…… “是?否?”漓江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了下去。 “是。”江梦伏地,惶恐的辩解道:“原本……原本阿津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孩子的事情。是……是妾。” 第52章 司情鬼王 初见漓江的时候,江梦的心中是有那么些许失望的。 那样慵懒随和的女子,怎么会是传闻中以一灵之力屠戮神界七十万神兵的女帝呢?直到此刻,她面色阴郁的质问自己是否就是杨判之案的罪魁祸首时,那样收放自如且迫人心弦的帝女气度比之传闻中那位杀伐随心、冷情冷意的冥司女帝,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一滴汗自江梦的鬓角滴落,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颤声辩解道:“后来……也是妾做的。可……可如若杨判是真心爱慕着阿津的话,便就不会舍弃她了。他哭的那样悲戚,他看着他的手,眼神是那样的慌乱……妾只是想知道,他做出这副痛苦模样,是否是后悔了。女帝,他因私害死了他的妻,可是他并没有后悔呀!即便是再来一次,他不也还是做了同样的抉择了吗?妾……妾只是揭开了埋藏在他们感情中的隐患而已,妾只不过是让他们更为坦诚的看到彼此而已,那些……那些都是他们的选择呀!” “神冥大战结束后,于冥司重建上,杨判是立了大功的。你可知,因你的一己之私,自以为是的真相揭露,至使阿津无辜惨死,杨判被罚入苦水地狱,陆判也痛失了胞妹。当知,混沌有混沌的妙用,愚昧有愚昧的好处。万事万物,天地生灵,难得糊涂;有些事,何必非要做的那么清楚明白?” “糊涂?”这是江梦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糊涂”之人,若她能够糊涂些,不去计较她在青裳心目中的分量,懂得细细盘算权衡他们之间最有利也最有可能的将来,那么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或许他们真能在神界长长久久的止于道侣吧。 可恨亦可叹,滚滚生灵自轮回井里去了又归,归了又去,又有谁能捧着一颗血淋淋的真心对着谁一次又一次地生死契阔呢?又有谁就能对着谁长长久久地长相厮守呢? 江梦如梦初醒般踉跄立起,又跪坐在了地上。一缕碎发幽怨缠绵的自她的云鬓散落,略显狼狈的遮于她的眼前,那是一双噙着热泪的眸子。她目光痴痴略显幽怨的看着漓江,“糊涂?世人何曾糊涂?他们皆蝇营狗苟的奔着前程去了。只是妾,只有妾……可妾偏偏就是要守着那么一个死理!既然情爱之事本就如水中月影、镜中枯花,只能令世人一味地蹉跎枯等,那么自今日起,妾偏就要搅断这世间所有的姻缘前定!” 此言一出,无忧小镇瞬时黯然失色,明亮的天色变得晦暗了下来,翠竹青松也瞬息枯黄,甚至于傲雪的寒梅也凋萎败落。江梦的身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绀緅阴黑之气,黑气越渐浓密,竟将原本飞升的圣光一并遮挡吞噬。 “江梦?”漓江震惊。 早前在《众生轮转录》里头就看到过这样一则论述:上古神灵居于混沌之中,驾驭各色灵泽,各司其职,掌不同术法。混沌二万七千年,因古神泠月一念之祸,招致红尘滚滚之恶莲盛开,古神尽数陨落。白光乍现间,六界百世生。故天地生灵皆古神神识碎片所化,同宗同源,亦可随其心性转化灵根。 后来,该书也因此言论,被六界长老一致评定为禁书,焚毁干净。漓江运气好,在焚书之前侥幸拾得一本,将其看完。不过,也只是看完而已,并未入心。六界生灵可随心性转化灵根的说法,就如同野史所诉古神泠月与古神泫冥的风月故事一般,浮华的只能沦为上古的传说。 然则,这样的一通论述,今次却应在了江梦的身上。她从一身仙泽的得道之人,因一念之差,堕入冥界怨鬼之道。由人身仙泽,化入冥界鬼族。 漓江哀叹道:“你可后悔?” “不悔。”随着一声“不悔”如美玉碎地一般清铃响起,江梦一袭黄裳也在瞬息之间化为幽青之色。 “既如此,从今往后,你便为冥司司情鬼王,司冥鬼轮回往生之事,断魂魄恩怨情仇悬案,就……入主怨鬼道吧。”漓江拂袖,将黯淡失色的无忧小镇又恢复成先时的模样,施法之时还顺手将小镇栽种的梅树换成了桃树。桃树畏寒,徒留光秃秃的桃枝凌寒料峭,一星半点的花骨朵儿都不得见,原本绿粉相绕的小镇霎时翠的清寒。 “这个小镇不错,可搬到冥司去,至于……你这个花——需得加紧培育出能在冰天雪地绽放的桃树。” “是。”江梦有些为难,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岔开话题道:“女帝,杨判之事……若是他肯来寻仇,妾自当任凭他处置绝无二话。如果女帝还觉得不够……” “就这样吧。”漓江慵懒答道,又变成先时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若是哪天你后悔了,想要重返仙道了,吾倒是可以助你一助。” “不悔。”江梦倔强道。 …… 江梦先生之事,终于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凉亭中圆满解决,漓江喜不自胜。 无事一身轻,她又可以终日浑浑噩噩的虚耗在这个漫长的光阴里。 考虑到冥司的官司已有陆判执理,即便现在回去了,自己不是像大头鬼一般无聊的在司冥大街游荡闲逛,就是像镇殿之宝一般端坐于司冥大殿正中,着实无趣,便当机决定厚颜龟缩在这无忧镇的正南一隅度假。 江梦也恢复到先时的寡淡自持。一连数月下来,她被迁居冥界之事折腾的是头脚倒悬。 一方面,她不仅要张罗着将自己的暗网以及各大产业的人手替换成冥司鬼魄;还要到冥界实地考察,挑选司情司日后的封地。另一方面,她不仅要来来回回监管资产的挪移;还要绞尽脑汁研究培育耐寒抗冻的桃树品种。再一方面,她不仅要操持着漓水之畔小桥边边轮回井之入口“孟氏汤铺”的开业事宜;还要时不时的过问一下这位冥司女帝的生活起居…… 第53章 花树培植 待事宜已经被料理的七七八八之时,无忧镇已到了荼蘼开尽更无花的时节。 漓江歪坐在书几之前,咬着上好的狼毫笔叹道:“你这桃树培育的奇,冬季倒是能开花,可它一经入春,怎么就抽芽了?恩……这桃树的花期还得再调上一调,最好能从寒冬延长至春末,至于夏季……夏季可考虑除去几颗松竹改种金桂。顺道将金桂的花期也延上一延,提前从盛夏一路开到深秋……” 江梦握盏的手不由颤上一颤,上好的冰裂纹天青瓷盏自她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碎落在了地上。她怔怔的看着地上碎做三瓣的瓷盏,只觉胸口堵得慌,心疼的思考着待会儿要如何的拼补,方能显得浑然天成。又惊觉,现下并不是个肉疼瓷盏的好时机,方慌慌忙忙地从雕刻着一支梨花压海棠的金丝楠木椅上站起,恭恭敬敬对着漓江行了个礼,道:“妾听闻神界的神兽玄武同龙王六子霸下长相无异,又听闻他们二者的模样与人界的王八外形别无二致,想来造物主在造物的时候,也是存在着想象力贫瘠而疏忽大意的情况。造物主尚且如此,何况与妾?还望女帝能体谅一二,妾在花树培植的造诣上着实是没有什么天赋的。这大千世界,物种品貌繁多,还请女帝高抬贵手,就在已有的植株品种中再挑选一二罢?” 漓江闻言,露出一副沮丧的神色,刚想开口,便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放眼冥司,也就只有你愿意将她的稀奇想法认认真真的落实下去。我们这位女帝呀,你在她的面前是断不能表现的太过能干的。若是你事事都做得成,她便能缠着你做事事;若是你事事都做的快,她丢给你的事事便只增不减;等你慢下来稳下来了,又会发现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多非做不可之事。”煞煞迈着小短腿,亟不可待的朝着漓江怀中蹦跶而去,边蹦跶还不忘边上下打量江梦,“阿漓,她是谁?” “新收的司情鬼王,如何?”漓江挑眉,沾沾自喜道。 “不错,阿颜知道的话,定然欢喜。”煞煞抖了抖身子,四仰八叉的躺在了漓江的怀里,一副很是享受的神情。 漓江爱抚的揉着煞煞的小肚子,有些心疼道:“我怎么觉得,你瘦了?手感欠佳。” 煞煞的脸登时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绿,他傲娇的背过身子,用后背倒刺齐刷刷地对着漓江。翻身的时候,竟有些恍然的觉得,这个动作做起来比之先时的确是容易了许多……难道是自己的身子的的确确的轻盈了?便更为恼怒的蜷成一个刺团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撇下我一人逍遥快活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本大人会被饿瘦?” 江梦亭亭立于一旁,被煞煞的话一逗,不禁笑出了声。想不到在冥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冥煞与颇受六界敬重的女帝私底下的相处竟是这副主人与宠物的模样。 在这份诧异目光的凝视下,漓江也有些难为情,她抽着嘴角瞥了一眼江梦,摆手道:“日后唤吾阿漓便好,你先下去吧。” “是。” 许是一连三世都出身于礼仪昌隆的门户,江梦的言行举止处处娴雅得体,令人见得是赏心悦目。她不卑不亢地对着漓江做了个揖,便有礼有节的退下了。 “阿漓,陆判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冥司出了件忒新奇的案子,他特特留给了你打发时间。”闹了好一会儿,煞煞终于从漓江的怀中艰难的扒拉出脑袋,黑曜石一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漓江。 “快了,再过几日江梦就要开始推进无忧镇的搬迁事宜。现下……我还是先培育培育那个能够花开半载的金桂……” “来时,路过青要山,听说那的山神长的及其明艳灵动,本想上门去拜访几日好一睹她的尊容。又听说那附近的村民在张罗着什么祭祀,还要用什么活生生的童子。可叹本大人纵横六界这许多年,听说过用五谷美玉祭山神的,也听说过用牝牡牲畜祭山神的,却独独没有听说过要用什么幼童生祭山神的。本大人便在那花了点精力,逗留了些时日,你猜怎么着?” “继续。” “原来,一连数月,与青要山临近的村子不知为何,是噩耗频生而人心惶惶。村长携村民几经商谈之后,出了大价钱请来了城镇中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巫师卜算。据说卜算当日,原本风轻云淡的天色瞬时风云骤变日月无光,卦象之上惊现出大凶的征兆,那名巫师也在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慌慌张张地撤出了村子。三日后,巫师派弟子上门送帕帛,并换取了十根金条。帕帛上书:‘青要山之山神近来食欲欠佳,需献上童男一名并粟米五斗,以平山神口欲。以此,可保来年风调雨顺。’阿漓,我们这次回冥司,也顺道去那见一见那个会吃人的绝色山神罢?”煞煞扯着漓江的袖子央求了几下,又被桌案上传来的食物香气转移了注意力。 他麻利地蹬着小短腿,沿着桌腿一路攀延至案上,留着口水伸手去够那琉璃盏上黑紫色的水晶葡萄。 “我也有些好奇……”考虑到煞煞瘦身后的手感,漓江难得贴心的顺手挑了个最甜最大的水晶葡萄喂到他的口中,边喂还边鼓动道:“多吃点,多吃点。这个好吃!那个也不错,那个大,先吃那个!” …… 三日后,除了无忧镇,江梦已将自己的其余产业尽数料理利落。独独这座无忧小镇,不知何时起,竟是处处布满了浓浓的忧愁。若是照她以往的作风,凡是迈不过去的坎,索性用一碗无忧汤草草了事——所谓,这世间有诸般事,能忘记的,便都不是什么非如此不可的大事。 奈何,漓江天生骨骼惊奇,她的升级再升级版无忧汤无忧酒愣是对漓江的记忆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荼蘼已在早夏微热的气泽中彻彻底底的败下阵来,满镇子的新植桃树更是欢欢喜喜的提前结出了青桃。 江梦满腹愁容的看着这一切呆了几个时辰……最后,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很是颓然的扛着一把锄头求到了煞煞的门下…… 第54章 青要神山 “冥煞大人,听说您是这泱泱冥界最懂女帝心思的大人。这……女帝在对花树的培植上总是显得异于常人的执着。妾有愧,妾的能力着实是有限的,不知大人可否替妾劝一劝女帝。”江梦语声哀凄,声泪俱下,似一汪无人问津的空谷清泉,令人怎么不心生爱怜。 何况,冥司重建至今,有哪个鬼王鬼魄能做到这般殷切地尊称自己一声“冥煞大人”?又有哪个鬼王鬼魄能够一语道破自己是这“泱泱冥界最懂女帝心思的大人”。看来,漓江任性妄为且潦草残破的眼光在这无忧小镇的将养下,也难得的升华了许多,竟能招得如此一位蕙质兰心、慧眼识英雄的妙人儿任冥界鬼王。 经江梦这一番软糯糯的吹捧,煞煞又自发添油加醋的脑补起自己过往的伟岸。此时此刻,他自觉是飘飘然很是受用。一盏香茶下肚,他便清了清嗓音故弄玄虚道:“放心,树的事你先略过。有本大人在,估摸着,待阿漓回到冥司,这件事也就能被她遗忘的个七七八八了。” “忘?”江梦一脸的难以置信。 “此忘非彼忘也!”煞煞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 当日下午,天朗气清,风光正好。 依依杨柳撩拨的漓江的心情很是舒惬,她松散散的歪坐在凉亭的廊椅上,就着一湖碧色的小荷,用长长的竹竿网兜去兜湖面上三三两两的蜻蜓。身侧玉色石桌上,还密密麻麻地铺着绘有嫁接桃桂步骤的设计图稿,凉风一吹,又被七七八八的散落在了地上。 煞煞蹬着小短腿,扑腾扑腾地朝漓江这边赶来,“阿漓,种树有什么意趣,咱们还是去看一看青要山那个会吃人的绝色山神吧。” 漓江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腿,懒懒答道:“种树有意思,吃人的山神也有意思,不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可我听说,那个祭祀明日就结束了……” “明日?你怎么不早说!”不等煞煞反应,仅须臾,漓江便已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囊,扯着冥煞的后腿蹄子,踩着赤色的云彩往青要山的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江梦正在书房抓耳挠腮的绘制嫁接花树的图稿,猝不及防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就歪歪扭扭打着旋地掉落到了她的案前,上面还歪歪扭扭如小鸡啄米般书写着几个小字:“余下事宜,皆由你自行酌情料理。” 江梦那个激动的,提笔的手不禁轻颤,一滴墨渍便正正落在了她玄青色的外裳上……这可是她前日新做好的衣裳呀! 又是一阵的心悸肉疼…… …… 青要山地处敖岸山以东十里处,又东十里与騩山相邻,往南则与墠渚对望,传闻大禹之父鲧便是在墠渚化为黄熊的。青要山中盛产鴢鸟荀草,由山神武罗镇守。传言武罗小神小腰白齿,美艳灵动,双耳饰有金银器,嗓音如环佩撞击一般清脆动听。终日赤足漫步于山林间,或歌或舞,以朝露为饮,以荀草为食。在一众山川鬼神之中,颇负盛名。 如此正派的一位山神,漓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千百年的素食她既吃得,近几月里,她又为何偏偏要开了荤腥? “煞煞,你确定你说的是武罗?”漓江还是不愿相信。 “我不知什么武罗,不过……绝对是青要山的山神!”煞煞信誓旦旦保证道。 待行至青要山山脚,却见传闻中的城村富饶之地而今已是一片狼藉,村口处那颗生长百年的老槐木也被雷电生生劈焦了大半。 “阿漓,你看那一树的海棠果,红艳欲滴,一定很是香甜!”煞煞欢欢喜喜从漓江的肩头跳至那颗违和的海棠树上,一把扯住一颗鲜红的果实,拂去上头的细灰,就准备上口……正此时,一只秃鹫“呀——呀——”的路过,霸道的夺下了煞煞怀中的红果,一口下去,当场七窍生烟魂归大地…… 煞煞如水晶葡萄般的大眼,黑溜溜的由恼怒转而震惊,又由庆幸转为悲悯……千回百转地提溜了一圈后,又神色凝重地望向漓江。 漓江也是满面愁容,她蹲下身子,略显哀愁的检查了一遍秃鹫的身子,安慰道:“我瞧着,应该是可以食用的品种。你觉得是将它炖了好些,还是烤了好些?” “半炖半烤吧!”煞煞不假思索道。 …… 冥界重建那会儿,冥鬼穷,冥司的女帝更穷,众鬼的生计费银子,重建冥司也费银子。为此,漓江没少耗费心神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族众灵皆陆陆续续做了同样的怪梦,梦里一位风度卓绝的冥君一手拿着簿子,一手握着笔,扮着鬼脸恐吓道:“冥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至五更?既为轮回往生之灵,还不速速焚烧金银钱箔来,以示供奉?” 怪梦一连缠绵了人族梦榻数月,众人先是焚书拜神以求高枕无忧。怎奈神族刚刚战败,哪还什么气力再蹚冥界这趟浑水。众人见庇护无望,求拜无门,只得改变策略,上书人皇,又是修筑庙宇,又是不吝烧去成篓成篓的财物,适才堪堪解了此忧。 自此,人界便有了在中元佳节这一日放水灯,烧冥币,追悼故人的传统。 漓江收了人界的钱财,便开始大兴土木,着手司冥城的重建事宜。工程推至大半,搜罗来的财物也已所剩无几,漓江再次恢复到先时的辗转反侧。直至半月后,她翻阅古籍想出了第二条生财的路子——大力发展旅游业以及倒卖仙山古树…… 在那些与煞煞一同倒卖古树的峥嵘岁月里,漓江没少食不果腹,五界之中可以食用的奇珍异兽也就没少失踪走丢。 日子一久,漓江与煞煞也就培养出了一种并不很值得夸耀的默契。这个默契只需彼此简单的一个对视,烧柴打水、褪毛烹煮……二灵是手到擒来,三下五除二便是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肉食佳肴。 亦如此时此刻,锅里炖着秃鹫汤,竹棍上烤着秃鹫肉,篝火前蹲着饥肠辘辘的漓江与煞煞。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场面……正此时,一只骨瘦如柴的野狼路过,在漓江二灵未及反应的目光下,一口抢过烤的半生不熟的秃鹫肉,又在二灵恶狠狠目光的追击下,没跑几步远,竟摇摇晃晃的躺尸了…… 第55章 山神武罗 由于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漓江煞煞一人一宠面面相觑了许久。他们心中的火噌的一下就起来了!然后又噌的一下就熄灭了…… 静默了半晌,二灵心中的怒火又再次蹭的一下着了起来,他们怒气冲冲地一口气攀上了青要山的顶峰,立于山神武罗的居所之前……漓江碍于身份,抹不开情面,便指使煞煞隔门叫嚣。 煞煞也碍于冥煞大人的身份不好发作,便又回给了漓江一个幽深哀怨的眼神。 正在二灵眼神推搡至难舍难分的档口,一阵山风夹着草木的甜香好巧不巧的在此时刮过,掀起四周脆嫩的叶在树上沙沙作响。又一道明晃晃的亮光伴着轻微的电闪雷鸣从武罗所居住的洞穴深处传来,紧随其后的是环佩碰击的脆响。 不多时,山神武罗睡眼惺忪的从洞中迎了出来,一头秀丽的长发与碧色的藤蔓相互交织缠绕至脚踝,卷曲的细藤上还星星点点的开着几朵幼白娇嫩的小花。她赤着足踏着层层叠叠在跟前铺展开来的绿叶朝着漓江这边走来,一双细长澄澈的丹凤眼水波流转,灵动非常;长长的睫毛上还缀有小巧的嫩芽和闪闪的亮片,一派的生机盎然。樱桃大小的唇瓣,粉里透着朱红,如同树上红润诱人的果实一样,甘醇可人。只是丰润的手臂上爬满了玄金相间的豹纹,又被细萝与漆发小心仔细的盘绕遮挡,反而明显的有些欲盖弥彰。 武罗对着漓江行了一个神族对冥族应行的礼,又对着漓江怀中的煞煞行了一个神族对灵族应行的礼,方不紧不慢的开口:“小神曾有幸在脱销六界的绘本中一睹冥界女帝与灵族冥煞的尊容,虽画像与实际着实是有些……有些的南辕北辙……不过,小神凭借自身机敏的直觉,仍是可以辨认出二位。不知二位今次怒意腾腾的莅临小神简居,所为何事?” 武罗温良恭俭的做派犹如一桶冰水,毫不留情面的对着漓江与冥煞兜头浇下,浇的他们是火也熄了,气势也焉了。灰溜溜的杵在原地,四顾茫然。煞煞见状,怂怂的一溜烟化作一支刺猬簪子簪到了漓江的发上…… 漓江嘴角抽了抽,勉强镇定的对着武罗回了个礼,“本帝途经此处,本想稍作整顿休息,吃个果儿鸟儿之类的,充充饥解解馋,可好端端的食物统统带了毒,这是何意?” 武罗闻言,神色惶恐道:“女帝觉得是小神动的手脚?女帝有何证据就料定是小神动的手脚?数月前,小神的领地来了个没有眼力见的小瘟神,给小神带来了成筐的麻烦,天君不信任小神,训责小神,难道连女帝也要不信任小神,要训责小神么?小神的命为何这般的苦?人在家中坐,祸从它处来。” 说罢,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漓江的右眼皮不住的跳了又跳,她呆立在原地吹风半晌,才恢复了些许的生气,陪笑道:“怎么就到了不信任的地步呢?在一众山神中,唯武罗最是人美心善了。这不,吾与煞煞初来乍到的,又被莫名投毒,一时疏忽没把握好颜色,也是有的。呃……原本是想令你协理办案,揪出幕后之人,至于信不信任,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女帝,你是信任武罗的,对不对?你是想让武罗帮你揪出下毒之人的,对不对?女帝——”武罗哭的更欢,尾音颇为讲究地落在了一个“帝”字上头,还抑扬顿挫的拉了老长。 在这声长长凄厉的呜咽中,漓江的心也跟着被揉做了一团。长“嘶——”之下,漓江的脑瓜子转了又转,之前杨判说,在人界晚辈若是受了委屈,凄凄哭诉,长辈应当如何来着? “应当送去好吃的好喝的,聊以安抚。”煞煞很自觉的在漓江的耳侧小声提醒。 “诶,武罗,你也别如此伤心了,吾从来都是信你的。这不,吾听闻你好吃男童,虽说这口味脾性是罕见了些,但……在吾冥司吧,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癖好。像阿颜啊,长得那般花容月色的,也是吃得鬼魄的。近日,他道心渐稳,连恶鬼都吃得。你也别太伤心了,过些时日,吾便让他挑些童子给你送来,如何?” 武罗闻言,面色骤然又难看了几分,发间难得开出的幼白小花也在肉眼可见的枯萎凋零,她有些埋怨的看着漓江,楚楚可怜道:“小神好歹也是个良善的弱质女神,怎么会做出吃人这样的事情?那些村民不知沾染了什么邪祟,至使村中怪事频生,竟相信什么糊涂巫师的鬼话,要给小神硬塞什么童子……可叹小神吃了那许多年的素,一世英名竟毁在了一群村民的手里。” 豆大的泪滴自她澄澈的眸中簌簌滴落,她一面抱怨着村民,一面悲悲切切的擦拭着眼角晶莹的泪珠,很有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意境。 “你仍在坚持吃素?”漓江大惊道。 “女帝说的是什么话?”武罗的鼻子抽了抽,泪光点点的继续:“前几日,天君还特意拨了天兵来小神的洞府查探幼童的尸首……天可怜见,这尸首确然是没有找到的,但这好吃男童的名声却是在神界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了来,与小神比邻而居的敖岸山山神熏池都送来绢帛誓要与小神恩断义绝。” 她的神色更加的阴郁,伴随着山风的呼啸,雷电的嘶鸣,连带着声音都哽咽的不成样子,“这几日,小神处处碰壁,郁郁寡欢难以入眠。衣带渐宽,宽成这副模样,难道女帝也想来探听小神吃童子的虚实吗?”话一出口,武罗干脆伏地做寻死觅活状。 又是一声冗长的长“嘶——”,漓江哆哆嗦嗦的退后了几步。有生以来,她打过架,挨过疼,没脸没皮的恋过上神,但……对着这样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戚戚的架势,她着实是应付不来的。 “你……好生休息吧。吾……改日,改日再来探望。就此别过!”一道神光普照之下,漓江逃离这等修罗场的速度,堪比风驰电掣。 第56章 阿念小童 想先前,遇见青帝之时,她没有用此诀逃脱;前往枫叶林之时,她也没有用此诀赶赴;被莲华水君絮絮叨叨托孤半晌之时,她仍没有用此诀离开…… 就连半日前要来此处拜访吃人山神,漓江都没有用此诀拼脚程……好歹也是飞升上神时渡劫般的神力,要惊动最高级别天雷的法诀,上任幽冥大帝横扫千军时才用的斗转星移诀,漓江今日竟兴师动众的用了。 “天呀!阿漓,你做了什么?”煞煞一脸震惊的看着这神速的雷火攀岩焦木地冒着电光,一路曲折前冲,途中还烤熟了几只加夜班过路的仙鹤,只觉脑壳嗡嗡。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八字一经出口,便一溜烟的从煞煞耳侧吹过,凑成了一道打着颤的尾音。尾音“呲溜”了一下,像是劈着了什么东西一样,而后便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微弱的“诶呦——”声。 原来,此时此刻,在这茂盛而不见皎月的树林深处,恰好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在一本正经的扯着绳索上吊。事情的进展本该是相当的顺利,绳索在歪脖子树上已然是结结实实的扎了个死结的,小小只瘦巴巴的身子在绳索上也已是挂的稳稳当当恰到好处的,脚下的石头过了“要蹬”的步骤,挂在枝头来回扑腾的男孩也到了翻着白眼就要过去的时刻……偏偏这道邪乎的颤音,说巧不巧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呲溜”了那么一下子,将这份安逸和美的氛围生生给破坏了。 小男孩从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爬了起来,吃痛的摸了摸自己落地时被树根划破的手臂,有些悲凉的叹道:“难道连冥界也不愿收留我?” …… 男孩小名阿念,正是那个在枫城被昔颜救济的稚童,也是个千年万年都难得一遇的顶顶稀有的不祥之人。 如何的不祥呢?据传,比之阿念,那些天煞孤星命与杀破狼命的简直是小打小闹,瑞气至极。 阿念的不祥,借用其姐阿思的话来讲,便是自初生之日起算,竟已是登峰造极而绵绵无绝期的势头了。 阿念出生那日,就有好几道天雷勾着地火正正落在了生他的那间茅草屋上,是夜,其父母便都双双亡故。之后,村子里头也开始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转成寸草不生、干旱无雨。 在村民的驱逐下,大他十岁的姐姐阿思只得带着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离开了村落,一路漫无目的向西行去。 闻说,西方极乐有书《佛本行集经》,里头有诉:莲花上佛初生时,两足蹈地,其地处处皆生莲花。面行七步,东南西北所践之处,悉有莲花,故号此佛为莲花上佛。 阿思就想,西方有佛,自出生之日起,步步生莲花而福泽四方。若是她和弟弟能行至西方,受佛光的庇佑,便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阿思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的稳妥与睿智了,只可惜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弟弟的破坏力。佛是步步生莲花,而舍弟阿念竟是个步步传播厄运的灾星。凡是他所到之处,处处灾祸连连,厄运不绝。即便收留他们的人家再怎么的福德深厚似海,也抵不过这滚滚厄运的倾轧,不消一日的时间,便都驾鹤归了西。 就这样磕磕绊绊的苦熬了五年,阿思也终于的魂归故里。没了姐姐的庇护,周遭的村民更是视这个灾星为年兽除夕,只要听到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的风声,便都纷纷毫不吝啬的拿出自家珍藏的爆竹火种燃放驱逐。即便是做到了这个份上,被阿念沾过边的村庄城镇依旧难逃落败的命运。 几经辗转,阿念被青要山山下的村民收留。这些村民鲜少与周遭村子往来,自然不知道阿念这个灾星的名号,对这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还是有颇多照拂的。然,上苍不会因着谁人的心地善良,谁人的处境可怜,就手下留情,该发生的事情终归还是要发生的。数月间,村中怪事似恶疾一般肆虐地扩散开来,起初只是有人莫名的死在水井里头,田垄之上;而后更是干旱,火灾,雷电等劫层出不穷。村民也陆陆续续开始揣测,难道是收留了阿念的缘故?谣言四起,加之那个要命巫师的留字:用男童献祭山神。大伙儿当即决定,就用阿念祭山神。 关于献祭之事,阿念是心甘情愿喜不自胜的。他想,这许多年来,终于自己也能救人于水火了一回,就算要被生杀献祭,又有何妨? 吉日挑定,万事俱备,事情却又横生枝节急转直下。就在祭祀前夜,白胡子佝偻背的老村长忽然做了一个噩梦。他惊醒后召集村民,便开始了自己为时一炷香不到的感人演讲:“大伙可知,灾星到了一定境界的,可是打也打不得,供也供不得的。明日我等若将这个不祥之物献祭给山神,那便是要将这份倒霉的衰气硬生生的栽在山神武罗的头顶上的。触怒了山神,难道我等还有活命的机会?老朽思来想去,终觉此法不妥,不如大伙弃村,举家搬迁,如何?” …… 思及此处,阿念幼小的心灵又开始隐隐作疼了起来:“阿姊总说,物以稀为贵,我这样的命在这六界百世之中也算得上是相当稀缺罕见的了。或许,阿姊真的错了,物贵不贵还是得看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今次,他们连祭山神那样可怕的事情,都不愿用我;寻个死,还能被退货……想来,我果真是贱如烂屡了。” 阿念长叹了一口气,干涩的眨了眨眼,正寻思着接下来要用个怎样稳妥的死法,好厚着脸皮将自己硬塞到冥界,就听见不远处一个女子骂骂咧咧道:“割断了就割断了,做什么回来看?也没准是你听错了?你难道不知那个武罗有多么的吓人?” “她哪吓人了?而且,本大人的耳力是绝不会错的,你刚刚真的是将什么东西打掉了下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回道。 “掉下来就掉下来啦,他若是个活物,不还能自己再爬回去么?做什么就要回头查看了?”那女声颇为不悦的抱怨道。 声音由远及近,阿念警惕的背靠树桩,目光紧紧的盯着来人的方向…… 穿林拨叶间,漓江见一小童衣衫褴褛的立于一个树桩前,身侧还有一根被割断的草绳。小童五官端正,模样秀气,想必待他长开后,定是个模样的周正俊俏的公子。 他双手握拳,极为警惕的注视着漓江,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怎么又是你?你想寻死?你……这么小年纪就想寻死?”漓江惊异道。 面前的小童正是她在枫城办案时,被昔颜做好事救下的那个名唤阿念的羸弱小孩。想不到数月不见,他竟真能狼狈至斯…… “虽说年纪小……不过你这绳子也还是太细了些。安全起见,换根粗点的,吊起来的时候才能更为稳当。” 说罢,漓江又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困顿不堪的阿念,笑眯眯地朝他撇了撇嘴后,二话不说地拾起了地面上断做两截的草绳,并顺手将其化做了一根粗麻绳。十 “换这根,这根结实!”她十分热情的将粗麻绳递到了阿念的手中,殷切道。 第57章 犁牛之子 阿念顿时瞪大了双眼,茫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姐姐,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不劝我?阿姊说凡人看见他人寻死,都会劝生的。因为擅自了断了自己性命的,即便是到了冥界也是要吃苦头的。” “你阿姊说的不错,的确得吃苦头。尤其是你这种还未长齐全的小孩,到了地狱更是要被罚的再重些的。首先,得放到冰天雪地里头冻成雕塑,其次,在泡到滚水里头化开,而后,再放到冰天雪地里头冻起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你晓得不?无知无觉是不能够的,得要你时时刻刻清清楚楚的感受着这样的痛苦。” “不过……”漓江话头一转。 “不过什么?” “不过……既然你都想好了要吊死,我这开门做生意的,也不好将你冒然驳回,你说是不?”漓江眨巴眨巴眼,一脸无邪的看着面前这个脏兮兮的男孩。 话罢,她又小动香道,悄悄地探查了一番男孩的过往生平。 ——究竟是遇到什么样想不开的事情,让他小小的年纪竟也如此的想不开? 未料,香还未调炼齐整,漓江便已后脊发寒,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如此不降之人,若是真到了冥界,她的地狱司,她的司冥司,她的还需完善的冥界不得在一夜之间回归到先前的废墟一片嘛?这般威力巨大的杀伤性武器,比之凶鬼都还利索,不将他留在人界劝其修仙,都对不起自己这副没心没肺的铁石心肠了。 与此同时,小童只是无奈摇头,揩去了自己面颊上的咸咸泪渍,接过麻绳往歪脖树干上一抛,做上吊状…… “等会儿!”漓江赶忙制止,她心虚的挠了挠头,倒吸了一口寒气道:“小家伙,你看你这样去了冥界,着实不是个衣锦还乡的好选择。且冥界有冥界的难处,活着有活着的好处。都说物以稀为贵,越是稀有的东西,福泽向来便越是深厚的。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要不你再努努力,咬咬牙,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我见你骨骼惊奇道骨仙风,是个好苗子!只要你愿意修仙,本女帝出于爱才,定然无所不用其极的助你飞升!” 末了,她又补充道:“不瞒你说,吾乃冥司女帝是也。” “你要助我修仙?”阿念瞪大了深邃的眸子,略略惊喜的看着漓江,“这……这……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本女帝的眼光绝对不会错,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咦——”煞煞颇为鄙视的对着漓江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分明是你见他命里带凶,投几个轮回也矫枉不正,便想将他推去神界嚯嚯。既做了这样见不得光的勾当,还要给自己立一个大公无私的牌坊?阿漓,你午夜梦回之时,良心就不会痛吗?” “为什么?”阿念沉思了片刻,又将自己眸中异样的光彩渐渐收拢,警惕道:“你……是不是因为我不吉利,不想我去祸害冥界,就想把我推给神界?前几日,老村长还说要用我祭祀山神,结果也反悔了。这世间之人皆言我晦气,大概比之相柳,也莫过于此了罢。” 阿念说到此处,颇为伤感,那双如同星辰灿烂般的眼睛愈渐的暗如深潭。 子夜,山中的冷风呼呼的在林间穿行,撩起锋利的叶沙沙作响,如同鬼魅的呓语一般。阴寒的湿气,刁钻的朝着漓江这边袭来,寒的她变出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 树影摇晃间,有朦胧的月光洒下,镀得漓江一身的银辉熠熠皓皓,狡黠的似一位出尘绝艳的仙人。 阿念彼时被此景一怔,呆愣良久,方回过神来。他沮丧的发现,阴风愿意撩拨起面前这位姐姐头顶的树影,赐予她皎皎的月光,是上苍对她的垂爱。而自己呢,连湿寒的冷风都对自己绕道而行。 “阿姊说,老天爷既生养了我,便总会施舍给我些许的用处。一年前,我躲在破旧道观里头,听路过的修仙之人论道,小道言:‘庄君曾曰:天下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师父,徒弟敢问,何为无用之用?’约莫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老道答:‘老君之言早已提及,老君曰: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可见无有可为无用,也可作为它用。老君又曰:故知,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可见相较之“有”,“无”有时能成大用。’”阿念倔强的揉搓了会儿自己的眼睛,继续道:“起初,我还不解其‘有无’的含义,此刻却是明白的清楚了。原就是‘无之以为用’的事情,我没办法凭空的化为乌有,此生就都不要妄想能有什么作用。天底下终归不是有了便就好了的,我这样讨嫌的存在着,便就是用来任人日日驱赶践踏的。”阿念冷冷清清的做了这番言论,八九岁稚童的脸上,却流露出一派老成持重面如死灰的神色。 许是男孩破烂的衣服里头漏出的青紫瘀痕太过的刺眼,又许是当晚的夜色和冥煞山时的太过相似,漓江几十年没有动过的恻隐之心竟难得的在此时此刻萌发了一回。 她温柔的揉了揉阿念乱糟糟的垢发,沉声安慰道:“小念,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阿念摇头。 “你很聪慧,小小年纪便能拥有这样沉稳的性子,这般通透的悟性,勉勉强强也算的上是上苍赠与你的礼物了吧。那句话的意思是,耕地的犁牛生了个与祭祀山神所用之牛外貌无异的小牛,虽然大家都想用这只小牛来祭祀,却还是舍弃了它。因为它终归是犁牛的孩子。可是,祭祀的人舍弃了它,这山川神明乃至天地洪宇难道就会真的舍弃了它吗?阿念,你既生于天地之间,存在便就是有意义的。只要你不放弃,总能寻到自己的作用。换一个角度想想,当年大禹为杀相柳,也得三过家门而不入。若换做是你,于相柳而言,却能成为他心惊胆颤避之不及的大麻烦。这勉勉强强也算的上是一份无上的荣光了吧。”漓江勉力干笑了几声,又拍了拍阿念的肩膀,“终归……你还是要好好的活着吧,活着就是希望。” 阿念闻言,颇为感动的点了点头,深邃如幽潭的眼眸再次迸发出如星辰般璀璨的光彩。 “阿漓,太忽悠了!你明明是掂量着他若是自戕,依冥司的规矩还得在地狱里头搁置个几百年;若是意外身亡了,就能一切从简,借用轮回井再给他硬塞回人界。阿漓,你看了那许多的杂书,到头来居然连个稚子都不放过?”煞煞双手抱胸,摇头晃脑的暗叹道。 “少攀诬我!这可是为了冥界上万口鬼魄的生计着想。”漓江暗搓搓的腹议道。 …… 第58章 回到冥界 离了阿念,出了青要山,漓江煞煞一路向西,前行有一万三千里,又途径洛水海市,最终抵达酆都。 酆都城中,行人断魂络绎穿行,棺材铺子、纸扎小店、冥币钱庄比比皆是。作坊小巷,皆青石铺路,僻静而四通八达,唯由一条宽敞的长街一以贯通。长街两侧满挂画有玄色符咒的大白灯笼,有黄白纸币漫天飞洒,每百步设有白烛白饭并三根燃香为路祭,家家户户门前皆左挂艾草蒲柳,右设斗笠蓑衣并一节槐木棍、一柄烛火暗淡的小纸灯笼。再延长街一路蜿蜒四里至尽头处,有巍峨大门肃穆定立,上方石匾大书“鬼门关隘”四字,那便是通往冥界唯一的入口。 鬼门关前,一桌一凳,两个小鬼并一碟瓜子、一壶热茶。青头蓬发鬼坐于板凳上,一手研着墨,一手喝着茶,怡然自得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换岗了。今日入冥界报到的鬼魄比昨日少了许多。” 另一长舌赤脸鬼提溜着一柄红灯笼,点了点头,有些倦怠的顺了一小撮瓜子,嗑了起来,懒懒散散打着哈欠道:“那我还得一个时辰后才能换岗。你在司颜大人的香枫阁中定好雅间,千万要记着给我留个座,我再过半个时辰也能过去的。” “雅间难定的很的,届时……我尽量,尽量。”青头蓬发鬼应付道。 “别呀,这次我可是会带上好东西过去的。”长舌赤脸鬼急成了斗鸡眼,吐着瓜子皮央求道。 “什么好东西?” “无忧居里新出的那款好酒。” “你买到啦?好好!你放心,有你的坐。” “那可不,排了三天三夜的队,眼都熬红了。”长舌赤脸鬼沾沾自得道。 情到深处,两小鬼撸起袖子,更加兴奋的交头接耳了起来。却见,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红衣的女子,青头蓬发鬼刚想搭把手将其拖入聊天的阵营当中,抬眼一看,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冥司女帝漓江,一手托着软乎乎肉嘟嘟的冥煞大人,一手抱胸,颇为玩味的直勾勾看着他们。“你们在干什么呢?” “是女帝,女帝!”两小鬼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各回各位后,恭恭敬敬的对着漓江深鞠一躬,心虚答道:“没,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守个关还能插科打诨,这几日陆判总向我告状,说鬼门关隘的小吏们,登记往来灵魄时,服务态度极差。传下去,再浑水摸鱼,就把你们交给阿颜管理。”说罢,漓江又瞠目看了眼酆都长街,转身进门时随手也抓了一撮瓜子。 身后是两小鬼瑟瑟缩缩的保证:“不敢,不敢!” 煞煞一把扑进瓜子里头,挑了个最大的,嗑了起来,呱唧呱唧的问:“你没事干嘛老吓他们。”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冥界这些淳朴的小鬼们该怎么办啊?”漓江深叹了口气,看着方圆焦灼的战场,静默徜徉的漓水,目光闪烁。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的寿命可是与天齐平,灵泽也是源源不竭的。只要不和那些陨落惨死的古神有什么牵扯,怎么可能会不在呢?”煞煞从一撮瓜子里头探出脑袋,瞪着黑曜石一般好看的眼睛,嗔怪道。 “也是。”漓江悻悻道。 …… 乘一叶小舟一路往北,行过荒凉贫瘠的焦土,穿过怪峰林力的峡道,下了舟又步行三四里路,便到了孟姜的地界。不远处,小桥流水边,孟姜身着黄裳,绾着一头乌发,正立于一座崭新的“孟氏汤浦”小楼中,远远地就朝着漓江煞煞这边频频招手了。 “妾的孟氏汤浦比之无忧镇里的,如何?”待到漓江临近,她笑眼盈盈的迎了上去,问道。 “诶?你的无忧镇哪去了?”漓江环顾四周,有些沮丧。 孟姜指了指漓水以北,湍急瀑布的上游,“无忧镇在那个地方,原本孟氏汤浦也要设立在那里。前几日女帝来信,要妾调配出一种能了断前尘的汤药,并定下往生小鬼务必服用的死律。汤药一经配好,便大规模投入食用。只是小鬼们喝了汤,皆在忘川上游睡死了过去,折腾醒来也是不认轮回井的去路,总不好一车一车的将他们从忘川瀑布上抛尸而下吧。妾与陆判商议再三,只得将小镇中的铺子迁址到了这个离轮回井最近的地方。这香糯糯热腾腾的红豆年糕汤,正好就用作他们的送行饭了。” “忘川?这个名字起的好。”漓江点头称赞,又问:“这桥可有名字?” “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后来陆判给它题了字,叫做奈何桥。”孟姜道。 “像他会题的字。”漓江背手赞道,又问:“听说阿颜也建了座什么香枫阁的,你可知在哪?” 孟姜又指了指漓水下游司冥大街以南的方位,赞叹道:“那里,方圆千里,雕梁画栋灯火通明,贵气又热闹,抢走了司冥大街尽数的生意。” “尽数的生意吗?”漓江难以置信问道。 “是。”孟姜颔首。 漓江五味杂陈的张了张口,终是闭上了。 …… 行至司冥大街,西风萧萧卷枯叶,梁上结满蛛丝圈。虽说依旧槐树笔挺,槐花香飘十里,然街边的铺子却户户大门紧闭,整洁的道路冷冷清清,萧条的连一只耗子也懒得经过。 但话又说了回来,冥界从来就不会有什么耗子…… 隔着丛林与漓水,对岸是轻纱彩锦火树银花,漫天的孔明灯星星点点,璨若星河。 百尺高楼拔地起,上有舞娘的轻歌曼舞,乐师的丝竹管弦,伶人的咿咿呀呀。繁音袅袅不绝于耳,比之创世神曲,也是无有不及的。高楼之下遍布银杏丹枫,错落五大赌坊,坊间处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而人声鼎沸,有推牌九掷色子、传花鼓对词联、划拳劝酒扯八卦之声,此起彼伏竟已浸没了大半个冥界。 方圆千里,喧嚣繁华的不分昼夜,吵吵闹闹似是要与司冥大街隔水叫嚣。 相比之下,漓江苦心经营的司冥大街,半年前还算是人声鼎沸车马骈阗,现如今就只剩下一些失意落魄之鬼并摇头晃脑之大头鬼驻足。他们或三五成队或孤身一人,在大街上下来来回回闲步游荡,为司冥大街徒添了些许森冷凄清之意。尤其子夜,林荫之中鬼影飘飘,阴风嘤嘤,在对岸欢声笑语的托衬下,愈发显得鬼魅冷僻。 第59章 红衣少年 漓江与煞煞一灵一宠立在空旷萧条的长街上,呆呆的看着香枫阁的方向,皆陷入了沉思…… “阿漓,这……街市?怕是不能够了;鬼市,还真真是应了景。”煞煞指了指一览无余的空寂,补刀道。 “你说,怎么就没什么鬼去向陆判投诉,他们子夜扰民呢?”漓江一脸铁青,恶狠狠的揪着煞煞的小腿子,幽幽问道。 “咦——”煞煞无奈拔腿,一脸窘迫的高声嚷嚷:“我离开时,它真不是这样的!” “真的?”漓江咬牙,不置可否的徒手劈晕了立在远处花楼顶上翩翩起舞的紫衣花魁,蹙眉道:“恍眼,她太恍眼了!” “真的!比真金还真!”煞煞见此,抖然一个哆嗦…… “闻说,无忧镇盛行说书话本小道八卦,那些深嵌在情爱仇怨里头不能自拔的小鬼们,都爱扎堆在那。他们或听故事,或写故事,或演故事。而那些情爱圆满终成眷侣的小鬼们,也爱扎堆在那,他们手牵手,闲情漫步,赏花赏雪又赏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自从小姜把无忧镇迁址到了冥界,那些个情情爱爱的活动更是变本加厉的厉害……也不算辱没了她司情司的大名。” “那还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啊。”煞煞点头附和。 漓江听这话风不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对着煞煞就是兜头一敲,一个粉嫩嫩的小包自煞煞的小脑瓜子上肉眼可见的冒了出来,还热热乎乎的冒着热气…… “想好了再回答。”漓江嗔怪道,又长叹了一口气,“你再看看这香枫阁!更是可恶至极的做起了花楼赌坊的勾当,阿颜吃准了那些做人做鬼的终是舍不得割下自己的欲望,便取了这点子的巧,偏偏那些小鬼还就是吃这一套!真是做的一手令人眼红的好生意。” “阿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的酸话么?” “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发愁,你说日后,咱们司冥大街若想从中脱颖而出……” 话到此处,她望穿秋水的眼中,竟然奇迹般的挤出了几点子的泪沫来。 “好歹我们也不能赔了本,不是?那些棵偷来的树呀,还有跑前跑后替神界抹黑自己赚的辛苦钱呀,可不能就这么搭了进去!”思及此处,煞煞黑耀石般水润的大眼中,也破天荒的滚出了几点子泪沫来。 …… 想当初,漓江还未修习香道时,虽说行事荒唐不羁了些,但若认真理论起来,也还算得上是在积石山上正儿八经的拜过师学过艺、受过神乐仙典熏陶了几近五百年的。纵使其间摸鱼晒网的多,参禅悟道的少,末了也只是评了个“及格”的成绩便就被草草放行……但白纸黑字工工整整写的“结业证书”是断断造不得假的,在对于逍遥自在道的运用上,也勉勉强强算是师承高处了。 时隔八百年,夫子的那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方能自在随心。”还言犹在耳。 自在随心……自在随心……可不就是纵情恣意,随欲而安么?今次,她终于在小姜与阿颜二人利用情欲成功创业的辉煌发家史下,幡然醒悟了。 原来,自在随心竟还有这般妙用。原就是自己太过老实巴交,才会被神界那套“高尚品德、箪食瓢饮”的刻板说辞给牢牢诓骗住了……果然,要想发家致富,神界的那一套还是太嫩了些! 在小夜风长吁短叹的一通打击下,她方如梦初醒的从百感交集里头掉头,直面了惨淡的现实:“你觉得……咱们倒卖珍玩古籍,山水字画如何?” “不够,再搞些点心铺子,各色小吃,日常用品什么的,比较好。”煞煞一手揉着自己头顶的小肉包,一手磕着还没嗑完的瓜子,吧唧着嘴道。 “嗯……”漓江咬唇,想了又想,“我觉得……咱们再在漓水边上设个参天老槐,供一众小鬼们求姻缘放水灯用。再……略略施个术法,好让人界中元节的水灯往这飘,这的水灯往天河飘,天河的水灯往人界飘,我就不信小鬼们不来这过节!” “那大街两旁的灯笼也要挑最好看最明亮的挂,香枫阁挂的是红灯笼,咱们这儿就挂明晃晃的白灯笼!”煞煞突然来了灵感,手舞足蹈的补充道。 “对!与日月同辉般的白灯笼!”漓江颇为满意的点头称赞!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悦耳的笑声,以及环佩有节不紊的撞击声。 “阿漓,我不知,你私底下竟铆足了劲的要和我比作生意?” 漓江诧异转身,却见一位红衣少年眉眼如画,满是笑意的看着自己。他的肌肤白皙胜雪,在夜色的衬托下,好似泛着隐隐柔光的澄明鲛珠。大红的锦服绣着玉竹丹枫,在玄色薄纱的披衬下,显得身姿影绰愈发的颀长。 凉风习习,树影幽幽,有洁白胜雪的槐花零星凋落。 少年低头浅笑,离漓江又近了几步,嗓音郎朗道:“你愣着看我做什么?” 他的凉唇启启合合,似三月里的桃色芳飞;浓密的青丝被微风吹散,松松散散自肩头铺展开来,比之泼墨山水还要的诗情画意。 “好看!”漓江不自觉的滚了滚喉咙,答道。 诏安枫颜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个绝色的妙人。可是,那时的他时运不济,眉眼间还夹带着浓愁的窘迫与沧桑。现如今,他心境大改,一副风流无挂碍的模样在华服美饰的映衬下,只会越发的夺目。 枫颜被这两字撩拨的笑意更浓,难得好心的为漓江摘去落在她发间的槐花碎瓣。 “阿颜,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漓江道。 “女帝丢下我,一去就是小半年,我的伤再不好,那就得流脓生疮了吧?”少年语带讥讽,一柄折扇摊的响亮,摇的好看。 “也是,那便好。”漓江讪讪道。 “你在我身上做出那许多的口子,又口口声声说是惩戒?其实,那些刀口无一多余,皆是用来纠治我因灵泽逆施而损毁不堪的周身脉络的,对不对?”枫颜顿了顿,自嘲道:“还以为自己的修为是如何如何的厉害,殊不知那将会自食怎样的苦果。” “阿颜,你别想太多。既入了冥司,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只要你今后不再不分青红皂白的欺负人,旁的事我不会轻易干涉的。”说罢,漓江一手扶上枫颜的肩,又颇费力气的踮起了自己的脚尖,勉勉强强以一副长者的姿态慈和的揉上了他的发,聊表安抚。 “你揉狗呢?”枫颜将自己的身子拔了拔,不耐道。 漓江:“……” 第60章 长街重建 是夜,有凉风拂过,带起阵阵幽香氤氲;树影摇曳间,是银白的月光洒落。 枫颜虽面上端的不耐,心下却是拘谨。他只略略垂了下眼眸,漓江明艳而又纯澈的笑颜便已尽收他眼底。他不禁有些看魔怔了,想来,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年纪,行事言辞却总爱扮的老成持重。这刺眼的红穿在她的身上,竟也是那般的合称。束发纤腰,明眸皓齿,不正经起来是个才思清奇的……不能称之为姑娘的女子;而这……正经起来,倒还真有点女帝的样子。 “阿漓,你腰挺细,就是……怎么没有胸?” “噗呲——”不知何时早已簪在发间困觉的煞煞,一个没忍住,笑的化出了本体…… 画风骤变间,漓江明显不悦。她安抚枫颜的手也顺势一偏,死死的揪住了他的耳朵,责备道:“倒霉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信不信我把你的花楼封了?” ……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漓江将自己困在司冥大殿的正殿,用着从枫颜那里搜刮来的钱财,苦心孤诣的计划着振兴司冥大街的大计。 煞煞伏在案几上,有些恹恹的,它不厌其烦道:“你本就是冥界的女帝,收一收司情司与司颜司两司不菲的岁供,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兢兢业业的做生意呢?若是真舍不下先时投资司冥大街的本金,就将它外包给小姜阿颜中的任何一个好了,这样不也能救回本么?为什么偏偏要自己下场呢?” “因为无事可做呀!”漓江一面翻着陆判晌午送给她的书卷,一面懒散应答。 “无所事事不好么?”煞煞优哉游哉的在案几上翻了个身,提溜着眼珠疑惑道。 “不好。”漓江道。 “为什么啊?”煞煞问。 “你看啊,在这天地之间,无论是做人做鬼,还是为神为魔,他们都有事做。就拿这仙者说起吧,他们顺着先祖的传承,守着自己的正道,护卫着芸芸众生,是不是在干活?平日里,又勤修苦练,努力飞升上神,是不是在找事做?你再看看这个为神的,他们要修心德赚香火,得了空了又要韬韬光养养晦,好在大难降临之时有个健康的体魄以身殉道护卫万灵,不也是在做事么?即便是人族,作为仙人的后续补给库,他们不也孜孜不倦地建功立业繁衍生息么?每一世他们都捧着一颗真心声情并茂地上演着朝代的更迭,一世过了,入冥司放放松度度假,了一了生前未了的案子,准备齐全了又奔着下一胎去了?可见,他们都在有事做呀,只要有了事做,就有了盼头,生灵方能生生不息的轮转下去。”漓江放下手中的书卷,一面拿起身侧的紫檀狼毫在自己的小本子里写写画画,一面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煞煞的问题。 “话虽如此说,那魔族呢?他们可是不务正业的一把好手。你又怎么说?”煞煞不服道。 “魔族更是如此的,他们每天不都在绞尽脑汁地为所欲为,呕心沥血地作恶多端着么?有道是头可断血可流,为非作歹不能停。要不是有他们的敬业,神界、仙界哪来的那么多大案子去处理?人界又哪来的那么多话本子去流传?”漓江道。 “所以说嘛,只要魔族不折腾,这六界百世就能骤减大半的工作量。”煞煞掐头去尾总结道。 “非也,非也!所谓‘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足见‘动’也是相当重要的嘛!这就好似生命轮转,生生不息;万古更迭,沧海桑田。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要有事做!”说罢,漓江放下狼毫,捧着自己的小本子对着煞煞道:“你看看我的这则招募文书写的怎么样?” “可这世间之事也不尽是秩序井然一一分配的,若是到了无事可做的地步呢?”煞煞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敷衍道:“很好,很好。” “所以,我不就是嘛?我就是在尽心竭力的找事做呀。”说完,漓江又将自己的小本子往煞煞的跟前凑了又凑,言辞恳切的问道:“你认真看看呀!” “你这千手观音是几个意思?”煞煞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原本平坦的脸便骤然皱做了一团,他有些痛苦的看着漓江问道。 “什么千手观音,那是配图,配图!多才多艺的能人的意思。”漓江龇牙解释道。 “那这个,发光的太阳又为什么画在了卷面的底下?”煞煞又问。 “那是写意的众灵!他们簇拥在一起相约面试,那些条纹不是光束,而是他们人声鼎沸的佐证!”漓江又解释道。 煞煞的嘴角明显的抽了抽,它沉默了良久,又问:“这个金子呢?这么直白么?” “这个是糕点!糕点!”漓江咬牙。 “嗯……那这……”话还未出口,煞煞明显觉察到了自己头顶的危机,遂改口道:“呀!我明白了!嗯,很好,那个……很好!你高兴就好——” 漓江:“……” …… 漓江耗费了三日绘制的招募文书最终也没被陆判张贴给一众小鬼鉴赏。他拿到那份别出心裁的文书之时,内心是忐忑的,且这份忐忑一忐忑就忐忑了三个时辰之久。后来,在煞煞的提醒下,他咬牙将文书送到了枫颜的案头,又一盏茶的功夫,经枫颜提笔润色的崭新文书就既简又雅的重新递到了陆判的手中。 目睹整个事件经过的马面捏了一把汗,叹道:“咱们女帝的形象终是保住了,好险,好险!” “保住了!保住了!”阿傍附议。 翌日,来司冥正殿面试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兜兜转转排到了司冥司的大门外。队伍里头有会做果脯、糕点、小吃、佳肴的庖厨;有会捏糖人、折纸人、做胭脂头油的手艺人;还有倒卖字画纸扇之类的小商贩;更有甚者,胸口碎大石、口中喷火球之类的杂艺竞技者,皆不在话下。 按照漓江的思路,人界最繁华的都城什么样,未来的司冥大街就得什么样! 这场声势浩大的面试,正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大殿的正中却忽的飞来一片殷红的枫叶,叶上还附着几个烫金小字道:“青帝,速来!” 漓江满脸黑线,一面意犹未尽地安排起煞煞继续面试的事宜,一面慌乱无措地往枫颜的香枫殿赶去,心下还在暗暗复盘:近来,见青帝的面是否见的勤了些?上一回青帝就想就地诛灭枫颜,这一次他们仇人见面,是不是已经闹到了分外眼红的地步?若二人在香枫阁内动用阵法,她得亏损多少的银子啊! 思绪纷乱了一路,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 第61章 白帝来访 至香枫阁正殿,凉风卷纱幔,手可摘星辰。殿中一红一银两人竟在席上把酒言欢,交谈甚欢?和谐的,仿佛她只是作为一个舞女过来登台献艺用的…… 漓江清了清嗓音,道:“你们?” “女帝。”枫颜笑意淡淡的起身,对着漓江微微俯身做礼。 在外人面前,冥界的法度不能废,表面功夫还是要到位的——这是陆判的原话,枫颜记得。 “白帝?”漓江疑惑道。 “若不这么说,恐怕女帝这会儿子还伏在司冥殿中欣赏才艺表演呢。”枫颜收起折扇,笑道:“女帝既来了,本王便去巡视我那五大赌坊罢,就不作陪了。” 说罢,他一个纵身,头也不回的自香枫殿西面的廊檐一跃而下,遁入到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枫颜性格孤傲,癖好也刁钻。因此,比之司冥大殿的中规中矩,香枫殿自然是怪的清奇的。 正殿设于最高阁楼之顶层,四面镂空而挂轻纱彩幔遮掩,为阻风雨又设淡淡仙帐加持。位置高耸入云,却无阶梯连通;故而,枫颜走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纵身一跃的好姿态;而想要踏足之人,不是得有着这一身的好灵力,就是得有着这一手飞檐爬楼的好耐力。 “这就是在莲华那出现的吃人恶鬼?”白帝端着酒杯,淡笑道:“品味倒是不错。这楼设的妙,这茶酒酿的也妙!” “今日,你怎会突然来访?”漓江挑了个赏景的好位置,直接入座,案几上霎时幻化出诸多酒品佳肴。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话落,白帝拿出了一方长条的紫檀木盒。 漓江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置的是两株根茎完好的曼陀罗华。 “他让你来,就是为了送这个?”她虽了然,却不免还是想多问一句。 “他说,你知道的。”白帝道。 “是了,我知道的。”说罢,她自袖兜掏出一柄紫水晶制的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划。殷红的血滴顺着利刃齐齐地滴落在曼陀罗华的洁白细瓣上,随着一道淡光的闪出,木盒中的两株雪白花株皆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紫英上神的事,他向来不喜假手他人。可巧,天君派我入了冥。不然,他定是要亲来的。”白帝喝光了一壶茶酒,又添一壶,继续道:“这颜鬼王倒是有意思的很。我说我喝惯了佳茗,不喜喝酒。他跟我说,这是茶酒。说果子能酿酒,谷物能酿酒,茶应该也能。我又跟他说,可本君喝茶是为了养生,这酒容易乱性伤身。他小小年纪,居然告诉我,这茶酒既能伤身又能养生,小小一杯皆是权衡,乾坤无极,是他特创的招牌酒。你说有不有意思?” 说到兴头上,白帝又满斟了一杯,杯空见月道:“可惜被你收了,我看着,他很不错,是个人才。” 白帝自斟自酌,自说自话,漓江却脑袋嗡嗡,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还在闷声琢磨着那句“紫英上神的事,他向来不喜假手他人。” 这大概就是看重,就是在意了吧。他在对他看重的人温柔,而那些温柔,自己自始至终也无缘得见。 她低着头浅笑着想:紫英上神一定很美吧,美的灵动婉约;她也一定秉性好,善良正直,还很温柔。甚至于,她的声音也是婉转动听的,让他一听,就能如沐春风。加之,她母族的势力与声望又是那样的不容小觑,这样好的背景,她却没有恃宠而骄,而是性情达雅贤淑,心怀大爱。 相较之下,自己成日里不是招猫逗狗,就是打打杀杀;甚至没东西吃的时候,还和煞煞一起烤过魔兽…… 所以,青帝的眼光那样的好,从来都不会差的,他那样的喜欢着她而看不上自己,自然也是很理所应当。 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对紫英上神也就有了一丝慕羡之情。 她从来都晓得,在这浩浩洪宇之中,本就没有什么灵是出尘绝艳而顶顶最好的。有人那样的完美,就有人是那拖后腿的。今次,这个后腿落在了她的身上,是一种运气,也是一种自然,确然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谁让在积石山上的她偏偏就看中青帝了呢?若是没有这档子的事,其实,她也未必就比紫英差了。毕竟,她能狠狠的打架,紫英就不能;她能知道人呀鬼呀这些奇奇怪怪的小道八卦,紫英就不能;她能精通这六界百世的话本子,紫英就不能;她还能把冥界治理的这般荒唐快活,紫英也不能。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她应当早些看开,从青帝的事情里头抽身出来。 “这几次见他,我都是三言两语把他气的不轻,能做到这个份上,我觉得我还是挺能干的。不过……他应该是厌极了我,且万分不想再见到我了吧。这次,才会托你来,向我讨要无忧汤的解药。”漓江扮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描淡写道。 “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一向不会去置气的。”白帝淡淡道。 “也是,我搅了他侵占冥界的大计,他对我,自然是上心的。”漓江又道。 她有些心疼的止住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又拿起木盒里的两支血色曼陀罗华,来来回回的挑选。最终,她在两株生的都很美的花株中选了一支偏丑的放入木盒,又将木盒封好,送到了白帝的面前。 “这个,你带回去吧。让紫英上神嗅一嗅这花上的香气,过往种种就都可再次忆起。” 看了那样多的话本子,漓江早已对毁人姻缘的女配角深恶痛绝。坏人姻缘的事情,她不会做,她的脾性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可她的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些许的疙瘩,所以这花,当然是要挑选丑的送。 白帝轻笑了一声,又道:“他想不想见你,我也不甚清楚。这次,神界的月老祠出了案子,他走不开。” “自你知晓我对他存着一份心思开始,对于他待我的冷淡,你总能从中找出一个比较戏剧化的切入点。曾经,与我而言,也是莫大的支持了。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漓江低头浅笑,目光定定的看着手中的茶酒发怔,又道:“你先前说,枫颜是个人才。你可知,这个人才的双手沾满生灵性命,差一点就被你的知己好友诛灭了。” “冥界和神界从来都是很不一样的。”白帝道。 “可惜,你不爱喝酒,冥界的司情鬼王孟姜可是酿的一手好酒,若你哪天对酒感兴趣了,只要不以神界白帝的身份来,我定管让你喝个痛快。”漓江又道。 “这就是天君派我来的第二件事了。”白帝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道,“月老手下牵红绳的小官,前段时间被一把利刃穿透了心脏,碎了仙骨,形魂俱灭了。青帝正是在月老祠料理此事而抽不开身的。原本,这案子做的滴水不漏,是很难探查出为何人所为的。偏偏那日……偏偏那日,一过路的小蜘蛛被小官胸口溅出的仙血打中,加之小蜘蛛前几世的福德也积攒的很是不错,竟就这般得道升仙了。那小蜘蛛到了天界,稀里糊涂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天君这么一说,领的还是月老手下牵红绳的小官一职。你说扯不扯?” “你说这些,莫不会……只是想要同我扯闲吧?”漓江问。 第62章 曼珠沙华 白帝被这话一噎,虚咳了几声,继续道:“照小蜘蛛的话讲,那小仙临死之前颇为神伤的看着凶手,口中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孟姜。月老也探查过那小仙升仙之前的种种过往,确认无疑,凶手定是冥界的司情鬼王,孟姜。天君让吾向女帝讨要个说法。” 漓江手中的空杯一放,心下也顿时明朗了几分。 原来,孟姜千方百计的想要入冥司任鬼王,是在为她暗杀乔生之事做铺垫。 乔生?这一世应当称之为青裳才对。还以为,孟姜只是恨透了他,要断情绝爱忘了他,却没想到是做了斩草除根的打算。 “你知,陆判每日案头上的卷子有多少?他手底下的小吏又有多少?我同他讲过很多次,如果没时间,可让阿颜帮他在别处辟出一个殿宇,可他竟是连挪动地方的时间都没有。现如今,他依旧窝在我的司冥司里头。”漓江抬手,隔空为白帝斟了一杯茶酒。 “冥界掌六界轮回,事务自然是多的。”白帝道。 “其中,关于情杀的,没有上万也有成千了。那些受辜负之魂索了辜负之人的命,我们向来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这样能省下好大一部分的精力不说,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无虞。”漓江再抬手,又为白帝斟了一杯酒。 “所以?”白帝端起酒盏,狐疑道。 “所以,本就是青裳辜负了孟姜的事,何至于上升到神冥二界的关系上头。青裳既负了孟姜三世,他们你情我愿结了案子,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旁人又何必趟这浑水?况且,情爱之事最是麻烦,又怎么能屡的清楚?”漓江再为白帝斟了一杯酒后,淡淡道:“若是亚父觉得这个说法太过敷衍,你就同他说,小姜是吾的人,谁也动不得。那个有茬之事,到现在也没个定论,添一个青裳,冥界也受得住。只是神界两次碰瓷冥界,让其余四界看着,未免面上无光了些。” 白帝被这一番抢白,又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 他心下暗暗思忖:怪道,一提及漓江,青帝就是满面一言难尽的形容,原来竟是因着这个缘故。不过……神界以有茬栽赃幽冥大帝之事,做的委实是卑鄙了些。但……青裳之事,冥界直接耍起了无赖,行了个明知不罚、打死不认的路子,也未免是不要脸了些……总之,终归都是滩浑水,不趟也罢。 心下料定,白帝遂改口,无奈赔笑道:“唉!既这么着,我大概也知晓你的意思了。那便就……不打扰了。” “这就走么?不留下来小住几日,看看阿颜的五大赌坊?”漓江客套道,“听闻,他的五大赌坊,现已做到了名震六界的规模。什么……南宫坊,专玩推牌九、掷色子、赌六博之类。北商坊,又有投壶、马球、蹴鞠等类做赌。西角厢,更有相扑、舞剑、杂耍云云。还有东徵厢,是你喜欢的对弈、杀棋、聊八卦。最后……就是那个极尽风雅的中羽居了,什么接花鼓、对词联、吟诗作赋,不胜枚举。阿颜这宫商角徵羽五大赌坊,照她的话讲,可谓是囊括了六界百世所有可玩可赌之事。若是你感兴趣,不妨留下来看看。” “这……”白帝长吟了片刻,道:“收费么?是什么杀猪盘之类新奇案件么?” “怎么可能?”漓江笑道。 “那……颜鬼王作陪么?”白帝捏着酒杯,嘴角含笑的问。 “这……”漓江略显拧巴地挠了挠头,为难道:“虽说我是她的顶头上司,但……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强不强求的来……” “那就小住几天吧。”白帝嘻嘻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可以试着强求一下。” “嘶……”漓江轻咳了几声,妄图补救道:“我记得,紫英上神还在病榻里缠绵,就等着这株曼陀罗华回去救命呢。要不你先……” “你果然还是关心小青的事的,对不对?”白帝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不过,倒也无妨。过几日康复和明日就康复,在这漫长的神生岁月里头,实则是没什么区别的。我倒是对颜鬼王的五大赌坊颇为感兴趣。” 漓江只得自抽嘴巴,心下骂娘。 …… 翌日清晨,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漓江肩系锦帛,一副下地插秧的势头,在漓水之畔集结了上千鬼吏准备种花。 只见她将一株血色的曼陀罗华放在了地上,术法一施,变做了两株;她又将那两株血色的曼陀罗华分开放好,术法一施,变做了四株;她又将那四株曼陀罗华放好,施法一施,变做了八株……她就这样弯腰直腰,弯腰直腰的辛苦耕耘了一个多时辰。 立在一旁同样做一副下地插秧状的马面看了一个多时辰的来回后,忍不住问道:“女帝,我们为什么不把它种到土壤里再施法,而是要将他先施法再刨坑,一株一株的重新栽种?” 阿傍道:“一株一株,一株一株!” “许是先栽种到土壤里再施法,恐其余的花株栽种的不牢靠,又恐没避开地底下的小石子,伤了花株的根茎。由此可见,阿漓是何其喜爱这血色的曼陀罗华啊!” “叫它曼珠沙华吧!颜色都换了,名字也换一换吧。”漓江直起身,双手叉腰道:“冥界的日子愈发的殷实了,吾是看阿傍最近圆润了不少。故而给你们找些锻炼身体的差事耍耍。你们就沿着这条漓水,一株花株一个坑的给吾密密栽种起来吧。咱们这种寿命延绵的灵族,不比他们人族争分夺秒。故而,吾只求你们一个‘慢工出细活’。” 在众鬼魄的面色都由白转绿,又由绿转黑的过程中,阿傍极为不合时宜的附和道:“出细活!出细活!” 恰时,一长发白衣的女鬼,飘飘然从漓水的彼岸飘到了漓水的此岸。她在此案上上下下转悠了两三回,最终大汗淋漓地对着沿河一片乌泱泱的小鬼们,颔首示意道:“你们可曾见到过女帝?” “那个弯腰做插秧状的,不正是女帝本人么?”一小鬼答道。 长发白衣鬼扭头看了眼距离自己百米开外,那个一身粗布短衫正兢兢业业的种植曼珠沙华的女子,先是一怔。心想:自己仰慕了这许多年,高高在上而威严不容亵渎的女帝,怎么会这么的……接地气? “女帝,女帝!”长发白衣鬼向着漓江的方向飘了过去,“女帝,陆判正派我们四处寻您呢,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您商议。” “再重要的事情,也得一个一个的来,你先等我把这些任务安排清楚,再说其它。”漓江不紧不慢的答道,依旧处在一堆堆的花丛中,弯腰起身、弯腰起身的施着叠增诀。 “那些喝了无忧汤往生的小鬼们,回归冥界,定然是什么也不记得的。吾听闻神界天河的曼陀罗华花气悠远而摄人心弦,今次便将它改良了一把。日后,复归于冥界的小鬼们途径此处闻此花香,定能恢复三世的记忆。这便于了悟,也便于修行。” “阿漓所思周全。”孟姜道。 又几个时辰过去了,漓水远处此起彼伏的山峦也不知何时皆被红日洒下了点点星辉染成胭红。漓江斜眯着眼,若有所思地了望着远处良久,方停下手中的活计,扛着锄头略显不舍的随着那个白衣女鬼一步三回头地前往司冥大殿。 …… 第63章 昆灵任教 “女帝可是忘了,您收了莲华水君的帖子?”才一进司冥殿,就见陆判黑着一张脸,头也不抬的在那批阅案卷,没好气的问道。 “你寻吾来,就是为了这事?”漓江很不为意道。 随即,她便找了个普普通通的空座,歪歪斜斜懒懒散散的靠下了。 “女帝,再有三日,您就当赴邀至昆灵山任教。不知您打算教授些什么课程?教案是否备好了?行李又准备何时打点呢?”陆判冷语问道。 “三日?”漓江惊呼,只觉天灵盖忽的被一道闷雷劈中,脑瓜子嗡嗡的,直冒冷汗。 在积石山学艺的时候,她就最怕开学。假期苦短,每每到了开学季,她的假期课业总是不能被拼凑齐全。在开学的前一个月里头,她还总是被夫子抽问而答不上题,不是被罚抄、就是被罚跪…… 那个时候,开学季于她而言就像是一种既定的灾难:一年之中总是有那么几天,食不知味而烈火灼心。 故而,她时常偷溜出山,到凡界的青帝庙里,对着青帝的神像祷告:愿终有一日,我也能成为夫子。若我真成了夫子,便定是要做一个既不爱抽查课业,也不爱布置课业,更不会约束学生的好夫子。 原以为神生中的有些念想,不过是阶段性的想想;神生中的有些愿望,也就只是愿望一下。谁能想到,有一天,它竟成了真?谁又能想到,原来做夫子的,内心也依旧恐惧开学季。 陆判见漓江脸色铁青的呆愣在座椅上,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女帝的行囊,下官已为您准备妥当。只是……有些事……即便是僭越了,也还是想同女帝讲讲。” “你不妨直说。”漓江心如死灰的回过神来,呆愣愣的道。 “这其一,女帝可有想好,给他们授些什么课程?这香道,毕竟关系到冥界的生死存亡,下官以为,断不可轻易传授。神界素来智谋深远,道一句诡滑,也是不为过的。何况,这议和文书时至今日,也还了无音讯。保不准,这一次的什么邀约授课,就是神界为着这第二次大战做的准备。这其二,下官知道女帝心中放着一个所执之人,可女帝,你也是知晓我那妹妹的下场的。杨判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您不是还颇为欣赏他的么?可我那妹妹……女帝,有些事既过了那么久,还是放下好些。神界与冥界自古势同水火,您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君……能够相安?都已算难事了。还是放下罢,下官只怕……若您有了什么闪失,这泱泱司冥,由谁来护?” “香道之事,纵使是学,他们也没法超越吾。陆判,你尽管放心,吾心里有数。”漓江低眉道。 “那……那位神界的事呢?”陆判又问。 “他?”漓江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 从积石山学艺开始,竟也过去了八百余年了。这么算来?她竟恋慕了他八百余年,他也拒绝了她八百余年…… 八百余年啊,这都够凡人经历九个轮回的了,可她?还在原地不曾出来…… 她记得,意识到自己喜欢青帝的时候,是他身披银白铠甲,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 那时的他,剑眉星目,风采卓绝;漆黑的发高高束起,随着凌冽的风铺展飞扬,恍若神兵天降。他自高空从容落下,带起冷冷梅香的扑鼻,周遭的学子仙娥们都在为他欢呼呐喊。可他,只是容色淡淡地对着一干仙师们风度仪仪的颔首做礼,温润的就像一块无瑕美玉。 那时,他们在石崖的那一头欢呼雀跃,而自己在石崖的这一侧临风远了。她以为,欢喝之后,还有夜宴;夜宴之后,还有小宴……这几天,青帝都会被追捧的毫无闲暇。出乎意料的是,当夜,她就见他身着一袭松散的天青色长袍,袖上还绣有几点红梅点缀,很是惬意。他步履松散的行至石崖边上,寻了方青石坐下;如绸的发松散垂下,任小夜风扬开,草丛间是点点泛黄的萤火,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的是漫天银白的星火。 她歪头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方闹开动静,踱步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不在席宴之上?” “你希望我在那?”他只是平静的答话,并没有回头。 她喜欢他身上清冷疏离的气质,喜欢他不发一言的模样,也喜欢他身上终年带着的那抹冷梅香气,还也喜欢他闲散舒惬仰望星空的背影。 那一刻,流萤升起,星河漫天,她只觉心口有些酥麻,似是什么东西开始变得松动紧张。 后来……他们分分合合有好多的后来……可无论是哪一次的后来,都是漓江一个人寂寞的看着他,寂寞的喜欢他,寂寞的远离他。 有很多时候她都在想,明明他也是孤身一个人呀……可他与她却始终不能成为“我们”。 思绪翻山越岭,又被陆判挥袖点燃的烛火拉回。 漓江的脸色终是缓和了下来,她沉声道:“吾不去追究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你也放心,吾会护好冥界的。” “女帝……”陆判面露哀叹之色。 漓江则视若无睹,只是去斟案几上新添的热茶。滚烫的茶汤洒在她如水葱般的指尖上,燎起了几颗粉色的小泡,她也不觉疼,而是歪头冲着陆判嫣然笑道:“你看,吾也在告诉自己,不能被这茶水灼伤,可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总是要起了茧子,才能揭的过去。当日,吾既护下了冥界,往后,便不会辜负那些臣民了。” 闻言,陆判方略显心宽的点了点头,又道:“当日特特留了个案子,好给女帝打发时间,现在看来,怕是来不及了。” “什么案子?”漓江问。 “其实也是没什么好稀奇的。就是一小鬼,自轮回井投生,便夭折了。又投生,又夭折。也不知是粘的什么怪运气,来来回回竟也投生了十几个来回……下官拿到他的时候,怨念极重,已在人界伤了十几户人家。”陆判道。 “是像阿颜那样,成了恶鬼么?”漓江的眸子亮了。 “那道没有,毕竟还未成形便就反反复复的夭折了,灵泽又弱,心智又不健全,也只能小打小闹罢了。现将他押在苦水地狱里头,等候女帝发落。” “嗯……也是倒霉了些,我是没时间去观光了。要不……你给他安排个富贵人家的胎投投吧,最好是那种有龙气的地方。这一来,能镇一镇他的煞气;这二来,既这么的倒霉,也还是酌情给个补偿吧。”漓江叹道。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陆判应承道,“那便做个钟吾国的世子吧。” “都行。” …… 第64章 水神古已 据《山海异闻录》所载,这六界百世中有无数的仙山神兽,神奇部族;它们品类纷繁而浩如烟海。然,将这些纷繁的品类细分至具体的仙山部族之中,又会意外的发现,在每一山每一部落的品类竟又是那样的匮乏稀缺。 在这匮乏稀缺之中,唯有两处仙山是个例外。其一,便是这积石山。积石山虽在《山海异闻录》之中所占篇幅不多,但一言以蔽之,是为“应有且尽有”。百年前,它就被神界选中,天君亚父更是拨巨资在那创办了渺渺书院而广纳六界学子。 其二,便是这昆灵山了。昆灵山灵泽充沛,遍植仙株仙草;神怪居之,仙兽长之,更有诸多神秘洞穴山谷云云,是一个比之积石山更为神秘且富庶的仙山。 天君亚父不是没有想过要打它的主意,奈何这座仙山的主人是掌管不死仙药,罚恶神,预示天灾的长生女神西王母,她的丈夫又是分管众仙神官职的东王公。有这两座大山撑着,天君亚父也只得作罢。 那么,东皇太一是如何成功的在这座仙山之上设立私塾“百味书斋”的呢?这件事还得从古已说起。 相传六界平定之后,东皇太一就携其部下七位战神一齐退隐于北辰宫之中。自此,北辰宫恍若一个闭塞而荒芜的废宫,宫门终年紧闭,里头的人也再未传出任何消息。 时间一久,六界众生也就渐渐将这位天地之间最高的尊神忘却。直至……一千年前,北辰宫锈迹斑斑的宫门竟意外的从里头打开了,东皇太一一身幽蓝锦袍从里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霎时,六界轰动,稍微有些能耐的灵君们都齐齐捏诀,聚集到了宫门之外,以等候东皇太一的示下。 不料,这位神君眼都不斜一下的,化作一阵清风,直直的吹入人间。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威仪的神君怀抱着一位瘦削憔悴的女子,头也不回的又进入了宫殿之中。 “砰——”随着利落的关门声再次响起,徒留一众灵君们面面相觑。 原以为,这件事只是这绵长岁月中的一小段极为不和弦的插曲。既然神尊都紧闭了宫门,那么众仙灵也自觉的不再议论起此事了。 可,离奇的是,自那女子被打横抱入这北辰宫后,东皇竟开始三天两头的大开宫门,又是办茶宴,又是设法会的,最终连那扇锈迹斑斑掉漆严重的宫门都特特安排当值小仙重新粉刷修饰了一番。 那日,神尊携那女子一同前往东华帝君的法会讲学,竟意外的遇到了一柄无主的上古冰弓作乱。那冰弓灵泽精纯而满含戾气,它高悬中天并散发着锐利冷光,光芒所到之处玉石尽碎,花草枯萎。 东皇神尊只袖袍一扬,便轻易的幻化出了一道幽蓝的仙罩,护住了在场的众位。 那些与光芒拼死相抗的神君们相互狼狈扶持的站稳了身形后,都不禁感慨:不愧是天上地下顶顶尊贵的神尊,天地初开平定六界的东皇,这一身强大的修为,岂是后起之辈可以比拟的? 只是……这冰弓又当如何处置呢? 正此时,一位浅紫纱裙的女子从容不迫的从东皇太一的身后走了出来,神色涣散的向着那把上古冰弓行去…… “古已!回来!”东皇嗓音轻颤,神色也变的慌乱了起来。 那名唤古已的少女,恍若无闻的继续向着冰弓行去。锐利的光芒密集的朝着她的身体刺去,却奇迹般的被她的身子吸收了进去。她身形愈渐的透明并散发出柔和的紫色光芒。 冰弓的光芒也在愈渐暗淡,最终安稳的落到了她的手中。 少女霎时双目圆睁,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泫冥,吾来陪你!”便身子一软,不省人事。 三日后,紫衣少女古已被东王公授封为神界水神。又五日后,东王公将一信物呈递给东皇太一,说是得此信物便能得获他的一个承诺。有人说,这一连串的福祉都是古已央着神尊向东王公讨要的;也有人说,是东王公感念神尊解救众仙灵于危难之间,而亲自赠予的。具体是心甘情愿多一些,还是被强权压迫多一些,这就如漓江在漓水之滨对战青帝时的情形一般,早已被众说纷纭的面目全非了。 …… 漓江带着煞煞,一灵一宠风尘仆仆了一日,终于抵达了昆灵山创办的“百味书斋”结界入口。他们二灵相视一笑,寻了个僻静的小石桌,状如烂泥一般的趴坐了上去。 桔红色的凌霄花如爆竹一般沉甸甸的开了一串又一串,红红火火的掩映住了他们身旁的菩提树。一朵喜庆的花苞才将将裂开了一个小口,里头竟钻出了一只赤金色的小蜜蜂,蜜蜂拖着沉甸甸的香蜜,晃晃悠悠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沉沉的落到了煞煞的头顶。煞煞正累的抬不起眼,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巴掌“啪”了上去。 却听“哎呦”了一声,它的脑门上再次肿起了一个粉嘟嘟的肉包。 赤金色的小蜜蜂也被那个小巴掌拍到了桌面上,它奄奄一息的拖着香蜜攀爬了几步,就一命呜呼了。 此时,凌霄花藤的另一头,传出了两个少女清亮动听的嗓音。 “听说这次讲学,冥界的那个妖女也会到。”一个道。 “他们和我们神界闹的势同水火,竟还有脸来?”另一个道。 “我倒是要看看,那个自称女帝的妖女是何模样,有什么厉害的。六界都说她会调香,会调香就缠着青帝不放?呵!不过就是个做香粉的杂灵货色罢了。”那个又心高气傲道。 漓江秀眉轻挑,倒是来了兴致。 她一手捏住煞煞的嘴,示意它不要再“哎哎呦呦”的惊扰了那些仙子,一手又极为粗暴地替它去挑包上的毒刺。疼的煞煞眼角含泪,心如死灰地无声扑腾着,浑身上下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渍。 画面极度和谐,冉冉的菩提香也正此时的随着微风升起,里头还清晰的浮现出了凌霄花藤另一头的场景。 第65章 祸起霄墙 心高气傲的女子一袭淡青色的衣裳曳地,看着并不像小仙娥的扮相。她明眸皓齿,容色俏丽,手中的浅桔色长鞭更是在花色的衬托下散着熠熠寒光。 她的身旁挨着个容色略略下等一些的紫衣小仙,小仙手扶青菀,附和道:“那个妖女任的还是我们香道课的学究,届时可就有她好看的。” “是呀。”青衣少女双手抱胸,慵懒道:“小角色罢了。我听说,古已上神也来了昆灵山,不知是任夫子之职,还是做个什么粗蠢的学子。” “古已上神向来爱贴着神尊,自然会来的。”那紫衣小仙道:“不过……蔷糜,她毕竟是神尊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徒弟。我们还是别去招惹她了吧。” “怎么?你怕了?哼!”蔷糜轻笑道:“也是,一个小小青菀花仙,不胆小如鼠一些又怎能活的长久?” “蔷糜……”青菀怯弱道。 “怎么?不对么?”蔷糜冷笑,“我们婴勺一脉,自天地初开起,就居于攻离之山修习,是现世遗留不多的上古仙兽。我的父亲哥哥更是深得天君看重。她一个古已能有什么?是有着徒有其表的水神之职?还是有着什么都靠偷来的小偷能耐么?” “蔷糜,别说了。”青菀压低嗓音,摇头道。 “你怕是不知道吧,掌管凡人命格的仙君都同我说了,那个古已在凡界的时候,就是个魅惑君主、祸国殃民的妖孽货色!你看她现在是一个容色貌美的九尾仙狐,就以为她同我一样,也是一只得道的仙兽?哼!其实啊,她原先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水蛇罢了。那身皮子修为是她偷来的,那双灵动的眼睛也是她从人界王后那里偷来的,还有那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玲珑七窍心,都是她偷来的。一个彻头彻尾的鼠辈罢了。现在又用着人界的那一套卑劣手段,去蒙蔽何等尊贵的尊神?我只盼着她早日本性暴露,不得善终才好。” “你是在咒我吗?”古已立于蔷糜身后,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如水晶一般好看,正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蔷糜闻言也是心惊的,可她作为婴勺一脉天资最为出众的神女,她不能心虚退缩。 “怎么?我是咒了你,你又能如何?” “嗯……也不如何。想必因着我碍着你的道了,你嫉恨我,所以才要咒我。开阳说,这种咒恨也是很折损我的福德的,不过太一如果知道了,又会把我的福德补回来。这样想想,与我而言也没什么所谓。”古已歪头看着蔷糜笑说道。她的笑颜天真而美好,就像昆灵之顶圣洁的雪莲。 漓江在凌霄花藤的这一头看着,不禁咂舌笑叹。一直听说东皇太一十分疼爱他的这个小徒弟,还以为不过以讹传讹罢了。今次,看到古已的这身做派,估摸怕是没个成百上千年的恃宠而骄都教不出这样的棉里藏刀吧?还真是令人羡慕呐! “不知羞耻!”蔷糜愤愤道,“在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一丝半点的纲常伦理了?神尊好歹是你的师父,你竟直呼他的名字?我听说,你还对他存着那样龌龊的妄念,现在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想要了吗?” “即便他是我的师父,我又为何不能提他的名字?即便我对他存了那样的心思,又为何需要遮羞?太一与我并非血亲呀?”古已上前几步,凑到蔷糜的跟前,歪头问道。 “你!”蔷糜被气的直跺脚,破口骂道,“不知羞耻的贱人!” “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师父?”古已洋洋得意道。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就是喜欢青帝了?”古已又道。 “你少胡说八道了!贱人!” “开阳的话本子里头描述,恶毒又漂亮的女人总爱背地里道人是非。其根源还是在于,不甘自己觊觎的男子被别的女子得了去。你前前后后骂了冥界女帝和我,若不是你只觊觎太一或是青帝,那便就是两个都觊觎了?”古已笑意浅浅的看着蔷糜,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又美好的事物一样。 “你!我要撕烂你的嘴!”似是被揪到了自己的小辫子一样,蔷糜怒气冲冲的挥鞭向着古已抽去,口中还骂道:“贱人!今日,我便要让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代价!” 古已却将身子一跃,轻轻松松的躲过了密集下落的鞭笞。在鞭子最后一次落下的时候,她徒手抓住了鞭绳的末尾,只略略往前一带,便将蔷糜重重地拖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嗓音朗朗道:“你的鞭子很漂亮,原身雪白的羽毛也很漂亮。我都喜欢。” 说罢,她微微蹲下身子,伸手掐住蔷糜的脖颈,像拖曳什么垂死挣扎的猎物一样将她拖曳至自己的跟前。她细细端详她娇美的面容好一会儿,才瞪着明亮的杏眼天真无邪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很漂亮,是我喜欢的样子。今次,你把你的皮子送给我;回头,我为你猎一只小灰兔的皮子换上,我们就算扯平了。如何?” “你敢!”蔷糜万分惊恐的挣扎道:“我父亲和哥哥都在天君的麾下任职,你若敢动我,婴勺一脉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哥哥在天君的麾下任职么?我看你真身还未成年,的确是小了些。他的皮子有你的好看么?”古已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奇道。 “你这个毒妇!贼子!”蔷糜垂死抓起散落在自己手边的神鞭,再次恶狠狠的向着古已抽去…… 不料,这一次,古已却没能躲开。她雪白的肌肤被神鞭一抽,绽开了好大的一块口子,鲜红的热血从里头涓涓流出,不消片刻就浸红了大半的袖衿…… 古已吃痛的摔倒在地,眼含热泪的向后退了几步,柔弱又惊恐地告饶道:“你,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 娇弱的令人一度以为,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少女。 漓江漫不经心嗑瓜子的动作也不由停了下来,她蹙眉向着燃着凌霄花藤另一侧场景的镜像又凑得更近了些,狐疑道:“煞煞,你说……她这是闹哪出?” 第66章 东皇太一 “阿漓,你看她多可怜啊,我们快去帮帮她吧!”煞煞被这楚楚可怜的好颜色晃了眼,竟也心头滴血似的催促起漓江赶快救人。 漓江则满脸黑线,无语凝噎。 同样疑惑且震惊的还有咬牙切齿准备伺机报复的蔷糜,她被自己神效的一面唬的摸不着头脑,只是狐疑的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半晌,她方回过神来。 ——无论如何说,她们婴勺一脉遇事,也没有中途退让的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刚才不是很能说么?继续啊!”她略显嚣张的地恶狠狠斥道。 又是几道狠辣的鞭子向着古已的身上落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幽蓝的神光自她的身后绽放,将这套齐整的鞭子又尽数反弹到了蔷糜自己的身上。修炼了这许多年,平生还是第一次吃到自己鞭子的苦头,蔷糜满脸的难以置信。 数道神鞭齐齐发难,将她重重摔到了凌霄花藤织就的花墙之上。荆棘为骨的花墙顷刻间稀里哗啦的倒塌一片,露出花墙另一头看戏正看得热闹的漓江。 却见她颇为尴尬的起身赔了个笑脸,支离破碎的菩提香泽里头还在星星点点的倒映着古已柔弱倒地的景象…… “你……这是在蹲墙角吗?”古已失血过多,惨白着一张脸,好奇的问道。 “呃……怎么会!”漓江干笑了几声,扯谎道:“听她先前在念叨我的不是,就停下来多听了几耳朵。原本是想跃过这花墙给你支援的,只是……这花墙着实牢固了些!一般人还真是挺难劈开的。” “改天蹲墙角叫上我啊!”古已笑嘻嘻道。 “这……”漓江吸了吸鼻子,有些尴尬地朝着她的身后看去。 “古已!”东皇太一不知何时早已立在了她的身后,正黑沉着一张脸,不悦的喝道。 漓江震惊的发现,古已的面色竟在顷刻间变得更为惨白憔悴。她眼角噙泪,楚楚可怜的扶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臂,虚咳了几声,气息奄奄道:“师……师父,疼……好疼!” “你怎么伤成这样?”东皇太一的脸色愈发的铁青难看了。 “是她,她……那个婴勺精,她还骂我是贱人,骂我不知羞耻。她还说我觊觎您,说我……”说到此处,她话一噎,水光灵动的眸中竟滚出了几滴热泪来。见东皇太一更为心疼的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查看血流不止的伤口,她便更为虚弱的晃了晃身子,似晕未晕语带惊恐地道:“她还想要教训我,想要我的命。” “是这样的吗?”东皇太一的脸彻底阴沉了下去,他扭头看着漓江问道。 漓江木讷的点了点头,内心一片的惊涛骇浪。难道……传闻中的古已,真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你起来,我帮你疗伤。以后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也不能让自己受伤,知道了吗?”东皇太一压低了嗓音,心疼并命令道,“就算是破了一块油皮,也不可以!” 古已乖巧的点了点头,又问:“太一,那……欺负我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若抹不开情面,以后我少出来,不给你惹祸就是了。” 才从一堆乱糟糟的凌霄花藤中扑腾出来的蔷糜,一脸震惊的看着面前只挨了一鞭子就娇滴滴柔弱弱的女子,恨不能将她撕碎。一旁的青菀看她冒出了头,则慌慌张张的迎了上去,将她从一堆散架带刺的凌霄花藤中拉扯了出来,怯怯问道:“蔷糜,你还好吧?” “滚开!”蔷糜带着哭腔小声骂道。 她的身上被神鞭反噬了数道血淋淋的红痕,脸也脏了,衣裳也破了,头上的金簪也歪了,浑身上下还多了许多凌霄花叶点缀。那叫一个,怎“狼狈”二字了得。 “神尊,这个女人,是她!都是她装的!您莫要被她蒙蔽了!”蔷糜指着古已骂道。 “啪!”的一声耳光亮如洪钟响起,蔷糜的左脸霎时红肿了一片,鲜红的血自嘴角渗出,一滴一滴的滴落在了破烂肮脏的衣裙上。她还想开口,抬出自己的家族做最后的挣扎,却发现这一巴掌将她的舌根都彻底震麻,哪怕是动一动唇瓣都剧痛难忍。 “小已,你想怎么罚她?”东皇太一对待古已,却是温柔的将她护在自己的怀中,柔声问道。 古已歪头,嘴角含笑的看着蔷糜,挑衅道:“我想要她的那身皮子,她的那身皮子很好看!” 蔷糜闻言,跌坐在地,又惊又惧的看着面前的神尊以及他怀抱中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看了。再添上羽毛,会很奇怪的。”东皇太一扶额,为难的看着古已。他可不想自己的徒弟……自己好看的徒弟,有着蛇的灵魄,狐狸的真身,将来还会长出鸟的羽毛。 “可是……她说我的东西都是偷来的,我虽答应了阿辛,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情。可……她知道了我的秘密,就该为此付出代价!”古已嗓音淬冰,面色也变得阴鸷起来。 “那就废去内丹修为,从昆灵山丢出去,如何?” “真的不能拿走她的皮子么?”古已眨巴着如一汪春水妩媚的杏眼,娇切而不舍的望向东皇问道。 “不能!” “好吧,好吧!那就这样吧!”古已面带失落的再次缩回到东皇的怀中,继续扮演起那个做小伏低的弱女子角色。她时不时的还十分应景地抽噎几下,抹抹眼角的小泪。 东皇则毫无怜悯之心的用一道术法废去蔷糜刻苦修习了千年的修为,并将她从昆灵山利落地打了出去…… 漓江将这一幕看完,那叫一个头皮发麻,感情这两口子都是一丘之貉呀!怪道,这六界之灵都说,离了古已,东皇是刚正不阿的神尊;挨着古已,那古已便是他心尖尖上的嫩肉。 心上的嫩肉,其实什么人都能窥探触碰的么?如今,自己这般招摇的蹲了他心爱之人的墙角,怕是再难从中囫囵个儿的抽身了吧……但终归也不该上升到对打的境地,虽然若真打起来,她也不是完全打不过。 只是……不怕事和到处惹事还是两码事滴。 第67章 陵游幺妹 她干笑了几声,又心虚的后退了几步,表态度道:“蔷糜这样……的确太不像话了,口无遮拦、出口伤人不说,还盛气凌人的中伤了古已上神,得此恶果也是应当。本君……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 话才说完,人便就早已没影了…… 古已摇头轻笑了一声,攀着东皇太一的肩,从他的怀中微微坐起,笑脸盈盈道:“你怎知我在演戏?” “你的演技,骗骗开阳还可。” “看来,我还得再多逛逛无忧镇才好。”她一脸得意的看着东皇,伸手轻捏他的下巴,撩拨道:“太一,刚刚你这般偏心,莫不是喜欢我?” “小已……”东皇太一的幽瞳松了松。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美目流盼的少女,看着她眉眼含笑的望着自己,那如绸的青丝自她的肩头披散到他的肩头,轻柔而酥痒……他不禁喉咙滚了滚,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地张了张口,却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古已见此,又挑眉轻笑了一声,道:“你真喜欢我?” 东皇太一一把捏住古已的手,将它从自己的下巴处挪开,冷声道:“小已,别胡闹!” “究竟……是我在胡闹,还是师父在胡闹呢?”古已再次歪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东皇,软语温存道:“师父,您莫要忘了,我可是没有情丝的。” 她又巧笑倩兮地立起身子,用自己的额头熨贴东皇的额头,语声带娇地继续道:“那么……师父今夜,可要与我双修?” “古已!”东皇蹙眉嗔怒道。 少女闻言,又是一笑。 “我知道,我知道。”她容颜清丽,笑的妖冶,“师父既不好意思,那今日,我便继续去藏经阁誊抄《女诫》好了。” 说罢,她从容起身,身形招摇的朝着菩提林荫深处扬长而去。 一颗菩提子正正的打在了东皇太一的脑门上,他有些恍惚又有些哀伤的拾起那颗菩提子,定定的看着古已离去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其实,你是有情丝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可……这些话,他只能说给风听,说给雨听,却始终都不能说给她听。 …… 且说漓江提溜着煞煞,风风火火了一路。见后头的东皇太一未曾追赶上来,方松散着筋骨哀叹:“好险,真不知道古已是善是恶,会不会对我们杀人灭口。” “若论起恶性,阿漓,我觉着你倒是不输古已的。”煞煞双手抱胸,调侃道。 漓江不再接话,而是将目光落到了昆灵山峭崖畔的云海之中。 却见滚滚云海,霞光万丈,有赤足白羽的仙鹤穿行。仙雾缭绕间,一神树穿透云层苍劲嶙峋地拔天地而生,它的盘根末节紧箍于山崖峭壁的石缝之间,粗细错落,俨然天成。神树每十片绿叶中含着一片红叶点缀,朱翠交叠之间又有赤金果实生长,奇异而瑞气腾腾地引来了无数如极光般绚丽的彩蝶驻足,反又映衬的神树周身金粉四溢,流光华彩。 “那个……应该很好吃吧?”漓江指着那一树的赤金果实,扭头看向煞煞道。 “那不是传说中的洛神果么?”煞煞惊呼出声:“闻说即便是神形损毁的上神,只要还有一缕残破存留于世,吃了这个果实,也能重塑金身,修为大增的。” “这么神奇么?”漓江两眼放光道:“偷回去,能卖不少钱吧。” “阿漓,这世间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才能采摘到此果。你?我觉得……恐怕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煞煞咂舌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今日,我是没这口福了。” “这又是什么?”漓江又指了指离自己几步远的悬崖边。 “这是酸浆果诶!”煞煞看着那碧绿藤蔓交相缠绕间摇摇欲坠的赤红果实,再次惊呼出声:“虽没什么特殊的功效,但胜在非常的……好吃。” “呃……”漓江蹙眉,有些失落的放下了高抬的手臂,感叹道:“神界仙山好吃的真多,要不……我们尝一尝这个?” 说罢,她竟也不嫌地脏,将身子往泥地上一趴,就要伸手去够石崖下红艳欲滴的酸浆果。正采摘到兴头之时,后背便猝不及防地传来了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是一道犀利的仙泽将她的后背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她吃痛的闷哼了一声,略显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妖,酸浆果也是你能吃得的么?”身后的嗓音威仪响起,来人正是陵游之幺妹——梓衣。 相传,天龙一脉修习万年,只得陵游这一条应龙。她自破神之后,不到百年,便被东华帝君亲封为万水之君;又因其灵泽敦厚而身披七彩鳞甲,复为仙兽之祖。 约莫五千年前,又传天龙一族与神尊东皇喜结连理,陵游为东皇太一未来之帝后。此事在六界百世之中沸沸扬扬地扬了有上千年之久,本以为是热火浇油瓜熟蒂落的事情了;不曾想,古已的出现,竟又将其无限绵长的搁置。 在这件事情里头,陵游到底是作何感想的,又是如何行动的?好事的众仙灵聚精会神的窥探了两千年,愣是连一点风声油水也捞不着。唯一可靠的传闻便是,陵游因感念与东皇昔日的情谊,不愿为这小事同他间生嫌隙,遂含泪闭关自省于北辰宫以西的一处仙殿中。 在这两千年的委屈闭关里头,除了陵游的幺妹梓衣之外,就连东皇太一也无法再踏足其仙殿半步。天龙身份尊贵,梓衣又是陵游唯一疼爱的幺妹,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而耀武扬威了起来。 漓江施法为自己止了血,又拍去身前的尘土,刚想恶狠狠地将她教训一顿,却听梓衣身侧的婢女卑膝道:“梓衣上神,就是她!就是她和古已联手,将蔷糜陷害出昆灵山的!” 梓衣的面色明显又阴鸷了几分,她极为鄙夷的将漓江上下打量了一番,骂道:“你和那个贱人什么关系?” 第68章 为君之仪 “贱人?”漓江挑眉。 “你以为你傍上古已那个贱人,我就会怕了你了?”瞬息间,梓衣带毒的利爪便扼上了漓江的脖颈:“你说,若是今日我将你的这张脸刮花了,那个贱人会为你做到何种程度?” “阿漓,揍她!”煞煞在漓江的耳畔小声嘟囔道:“以你的修为,被她掐住,着实很不应该啊!” 漓江的注意力却只落在了梓衣额间那抹银色的仙佃上。 银色的仙佃…… 她是土系术法,额间的仙佃是银色的。之前在枫城茶楼里遇见的阿翎,他额间的仙佃也是银色的,可阿翎身为火凤使的是火系术法呀!难道,仙佃的色泽与灵泽的属性实际上全无半点关系? 那么……为什么沐淋的仙佃是赤金色,而阿翎的仙佃却是银白色? “阿漓,这个时候你还在想什么仙佃?身为冥司女帝,被这样掐脖子,你不要面子的吗?”煞煞在漓江的耳边狠狠的吹了口气,继续聒噪道。 漓江方缩了缩脖子,以思绪回应道:太久没被人扼住命运的咽喉,忽然还有些享受呢。抱歉,抱歉! 她清了清嗓音,极为应付地对梓衣道:“吾乃冥界中人,仙子,还请放尊重些的好!” 梓衣闻言,笑的愈发轻狂。她斜眯着眼,一个甩手,狠狠地给了漓江一个耳光后,居高临下道:“即便是神界阶品最小的仙君,出入仙山也有少许仙侍跟随。你?算个什么东西?以为傍上了古已那个贱人,又出自冥界那个蛮夷之地,就能在这相安无事的盗取仙果了?” “那你想怎样?”漓江面露杀意。 “说了这么多,忽然渴了。”梓衣黑眸一转,轻笑着坐到了离她几步远的石凳上。 她身后一粉衣小仙闻言,得意一笑,捧着茶壶杯盏立于漓江跟前,示意她给梓衣敬茶。 漓江也不恼怒,淡定地满斟了一杯热茶,呈于梓衣跟前。 梓衣笑意更甚,她长袖一扬,将茶水溅了漓江一身,不屑道:“太烫!” 漓江依旧不恼,只另斟了一杯热茶,施术将其过温后,单手递到她的面前。 “太凉!”梓衣骂道,“没人告诉你,敬茶时要像哈巴儿狗一样跪着么?” “阿漓,你有自虐倾向吗?”煞煞咬牙骂道。 “自是对被羞辱然后逆袭的套路有点上瘾,想着这种桥段大多发生在孟姜的话本子里,好不容易遇到了真的,不由自我代入了一回。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是不是神界高高在上的女上神都是这副模样?若顺着她们的模样,她们能张狂到何种地步。” “阿漓,你不会是不敢窥探紫英上神,又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吧?”煞煞一针见血道。 “谁知道呢……” “那也不能失了为君之仪呀!”煞煞恨铁不成钢道。 “那就……直接灭口!”漓江打定主意道。 煞煞:“……” 漓江心念微动牵引灵泽,正欲调香施术将梓衣的修为尽数废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青帝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太昊哥哥,几日不见,你教我的剑法我又增进不少了呢,你要不要检查检查?”梓衣笑意嫣然地小跑了几步,凑到了青帝的跟前。 漓江端杯的手不禁一抖,上好的和田血玉杯盏“啪”的一声,碎落在地。 原来这样的梓衣,竟能如此亲昵的称呼青帝作:太昊哥哥? 一直以为,只有凡人才会庸俗的讲求圈子,譬如皇子只和贵族玩,贫农多和摊贩玩,什么阶层的人就和什么阶层的人打交道,形成一个个闭环的团。没想到……到了神界,竟也是如此。他们做上神的,大抵彼此都是相互熟识的吧,东皇和梓衣之间有陵游牵扯,梓衣和紫英之间又有青帝牵扯,蔷糜与梓衣之间还有天君牵扯。总之,这些身份尊贵的上神之间,都是紧密联系的,他们同生同长形成了一个牢靠的圈子。而青帝他……本就是这个圈子里头最为牢靠的一环,他就是在神界的人情世故里成长长大的。 可,这样的一个圈子,漓江理解不了,也融入不进去,又遑论随便结交呢? 那么,这么久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究竟在执着着什么妄念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青帝彬彬有礼的对着梓衣点了点头,几步站到了漓江的身后。 漓江有些慌乱地转身站好,结巴道:“倒,倒,倒茶啊。” “以你的身份,倒茶?你觉得合适吗?”青帝咄咄逼人道。 如果她说,她只是想观察一下神界的上神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不大合适? 漓江目光幽幽地擦过青帝的鬓角,遥遥地注视着远处腾云驾雾的仙鹤,心下掂量着:大概,比起做了端茶倒水的事情,在他的面前承认一句“的确不合适”才是最下颜面的事情吧。 “你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才知道面子二字怎么写。”煞煞伏在漓江耳边挖苦道。 “谁说不是呢,大多时候,有了里子,还要什么面子呢?”漓江苦笑着想,“可惜,我在他的面前,总是没了里子,连面子也很难保全的。” 她定定神,自嘴角勾起了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刚想开口道一句,“合适啊。”便听见青帝快她一步,黑脸凝视着她道:“你若敢答一句‘合适’试试?” 漓江:“……” “怎么?太昊哥哥,你们认识?”梓衣瓷净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厌色。 “不认识。”漓江抢先道。 与此同时,她仿佛在青帝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诧异失落之色。 他怎么会失落呢? 漓江想道:煞煞总说,自己除了能力惊人且非常抗打以外,一无是处。这种一无是处尤其表现在揣度他人的心意上面。 这么说来……应该是自己对待青帝所思所感上的理解还存在着某种非常严重的偏差吧。换言之,那抹失落之色,大概又是自己的无病呻吟作祟。 “她就是冥司女帝。”青帝向着众人淡淡解释道。 “她?冥司女帝?”梓衣流露出七分戏谑三分诧异的神情。 第69章 好自为之 漓江却并不理会他们的对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缥缈的云雾间。 那层层叠叠辉映着七彩霞光的云雾,或稀薄或浓烈,斑斓的如同闺阁女儿梳妆台前的彩色脂粉。一团如朝霞般绚丽的红云自悬崖峭壁的拐角处跌跌撞撞的飘来,迎头撞上了一朵湖蓝色的薄云;霎时,云间碰撞出细长而赤金的闪电。电光之后,两团艳色的云层被融化成了一朵硕大的粉紫云彩。 忽地,一只身姿婀娜的仙鹤冒冒失失的从这粉紫云彩中穿出,扑腾着洁白的羽翼在长空华丽丽的回旋了几圈,咻的一下如箭一般向着洛神果树的方向俯冲而去……鲜红的长喙稳稳的叼住了一颗赤金色的果实,它用力将头一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仙果在脱离神树的刹那,就化作七彩的梦幻泡影随风飞散了。 那只婀娜的仙鹤猝不及防猛吞了一肚子的水气,晃晃悠悠的狠咳了几声,吐出了几朵棉花状的橘色小云后,便一跟头栽进了一朵青靛色的云朵里头,消失不见了。 漓江斜眯着眼,有些惆怅的看着这一幕,大概是这赤金色的洛神果太过刺眼,也大概是这仙鹤太过勇猛了吧。以致……她的眸子才会有些刺疼,有些湿润。 她颇为感慨的垂下了头,状似平静地拂了拂鬓角上整齐的无需再打理的乌发,又抬头勉力的缓和了容色。 一时地兴之所至罢了,借着梓衣探究了一下神界上神们素日里的跋扈程度而已。是因为自己动了灭口的心思罢?他竟毫不留情面的揭了她的短? “所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救她命的?”漓江也毫不客气地望向青帝,冷冷发问。 “你!”梓衣曳着青帝的胳膊,撒娇道:“太昊哥哥,你看看她,毫无教养可言!想不到,身为一界女帝,言行和衣着可以这般鄙陋。我们还是快走吧,那种蛮夷僻壤之地来的灵,见一面都很败坏我们的身份的。” 话音刚落,一道凄厉哀嚎比之鹤唳更为尖锐的刺破云霄,响彻天际…… “我的腿,我的腿!” 仅须臾,梓衣的膝盖就被不知名的利器碎的稀烂。她痛苦万分地跪倒在地,伤口还在涓涓地往外渗着鲜血。她惊恐的尖声哭叫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满挂的泪珠,仿若一朵残败的血色牡丹。 “漓江!”青帝怒喝一声,警惕地祭出了他的九阴剑护在梓衣的跟前。 “先前呢……不过是陪她玩玩。现在嘛?既然,她不知对着一界女帝应该如何的屈膝尊敬,吾便教教她好了。”她亭身玉立于悬崖边上,满心满眼的挑衅。血红的衣裳临风摆动,威风凛凛,如同夏日炙热的烈焰一般好看。 “你可知她的身份?你难道想引得五界皆与冥界为敌吗?”青帝质问道。 “身份?呵!原本,只是想小惩大诫一番的。可惜,你来了,助长了她的气焰。”漓江学着孟姜话本子里恶毒女配的口吻,故意恶劣地回答道。 她想,输人不输阵。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能将自己的软弱展现在青帝面前。毕竟……在这个世上,她也只会对他心软了。因此,她便越是要在他的面前表现的恶劣,表现的不可一世,表现的为所欲为。而他?最好对自己弃之如弃敝履,避之又唯恐避之不及才好。 “你我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吗?”青帝彻底怒了。 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又怎么了? 漓江歪头,有些呼吸艰难地看了青帝好一会儿,方颓败的如同一只落水的凤鸡一般,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人都已经昏死过去了,你要救,便救吧。” “你……”青帝冷瞥了一眼漓江,停顿了许久,方沉声叹道:“你好自为之罢!” 话一说完,便抱着梓衣腾云离去了。 好自为之?漓江哑然。 四下又寂静萧条了下来,徒留她一人呆若木鸡般的立在原地,神情无措。 几百年前,花落拿着一把利刃剖开自己的胸膛,剜出里头蓬勃跳动的心脏之时,她疼的浑身打颤,晕死后又疼醒,疼醒后又晕死……那样的痛楚,比之现在,更为难熬。可是,即便是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现下,这一点点的心口痛,怎么就熬出了泪来呢? 难道是先时太过的痛苦,就实诚的忘记了哭泣;她的反射弧又素来很长,拖个三五百年,终于在今时今日发作了? 思及此处,她苦笑了一声,笨拙地蹲下身子,眨巴着眼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护住。 ——只要拢一拢衣襟,心脏就不会疼痛了。 地面上,青帝离开时留下的浅浅鞋印子正完好的显在她的跟前。上面是精致的寒梅样式,被云海翻滚的清风一带,肉眼可见的消散殆尽…… 她有些痴地伸手去触寒凉的石地,轻声呢喃道:“是呀。我和他……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样?像两只刺猬一样,不死不休的,竟也成为习惯。” 她终于不受控制的提起了从前,涓涓的泪自她灰败的眸中吧嗒而下,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那个时候,我是真喜欢他啊!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她有些伤感的哽咽道:“看着他与友人煮茶谈心、高谈阔论的时候,心下就忽然地很难过。我总在想,为什么他生长在神界,而我却要生长在冥界?他的那些我不曾参与的岁月,白帝晓得,梓衣晓得,神界的上神都晓得,可是……只有我,要用尽那么大的力气,才能晓得那么一星半点。” 她小小的抽噎了一下,又道:“我也下定过决心,别在拖泥带水的纠缠过去了,那些心事便就此撩开罢。可是……一见他,我还是那样没出息的不受控制起来。” “阿漓——”煞煞用肉嘟嘟的小爪子轻拍漓江的后背,安抚道。 “煞煞,你说,究竟什么是喜欢呢?有没有可能,我其实从未喜欢过他,我对他的那些,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贪念罢了。他生来就受万人敬仰,生来就象征着光明,六界称呼他一声帝君,他就能堂堂正正的活在众人钦仰的目光下。就像是……天山上神圣而不染纤尘的雪莲,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愤世嫉俗,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以顺应着自己正直的本心向光而行。可是……我不可以。我在冥界的时候,总是卑微的不敢见人,花落欺辱我,那些灵也学着花落的模样欺辱我。那个时候,我一点错也不敢犯,犯了错就会被欺辱的更厉害。可是……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我总是犯错,犯了错就总是要被欺辱……后来啊,我就装傻,只要足够的愚昧无知,就不会再心疼了。” 第70章 燃香之道 “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你是威震六界的冥司女君!”煞煞安慰道。 “过去?当真就能过得去吗?”漓江嘴中发苦,咽了口唾沫,略显疲乏继续道:“我难得日子过的松快些,是在花落去了魔界而沐淋来了冥界的时候。然而,须臾不过百年,昔颜就出现了。后来……我就去了积石山,那段时间,我的意志最是消沉,终日浑浑噩噩的,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有了清楚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青帝了。现在想想,这样的喜欢,像不像是一场贪恋?说什么难以放下,不过是贪念的久了,渐渐就改变了模样,最后竟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贪恋多一些?还是喜爱多一些?” “阿漓,七情六欲本就是灵与生俱来的能力,因为有情,方能感知世界。你若真喜欢他,其实不必这样费尽心思的找借口否认的。”煞煞心疼道。 “是嘛?可要是喜欢不起,又该怎么办呢?把冥界送给他?可能么?如若不然,向古神祷告?想我此生就向上天祈求这么一件事……可我不敢开口,因为求了也求不到的话,又该怎么办呢?我应该要晓得,他是真的……真的,很不喜欢我的。” 漓江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但她不能,不能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她从来知道,即便哭死过去,不成的事情还是不成。所以,最后一丝的体面,必须得挂得住。 在这个世上,可以有那么多绮丽好看的色彩,可以有那样多美好的事物。其实……不单单只有伤痛的,对吧? 情爱也一样,就像少时吃不到的糖果,过了就过了,原也不值得伤心执着的,对吧? 她平复了心情,略带哽咽道:“我只记得,在积石山休假的日子里,他回到了天界,而我只能孤零零的待在渺渺书院中。我对那,一点也不熟悉。可是,一想到回了冥界,和沐淋……又成了那个样子;那些和花落交好的,也不很待见我……好像,待在渺渺书院,也是挺不错的。至少,这里有青帝……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偌大的积石山,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只觉得恐惧和寂寥。” “阿漓,你别这样。”煞煞揉搓了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吸着鼻涕强调道:“你先前那样,不是做的很好吗?你们如今立场不同,他也不喜欢你,其实早些划清界限,于你于他而言,不都是一件好事么?” “是吧。”漓江笑的讪讪。她也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将自己又护的更紧了些。 “你说,我与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 三日后,天气晴好,风光无限。 漓江将香道课从板正的室内挪移到了凉风徐徐的室外。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裳,但比之初来乍到时的清减,现下的却是更为的华丽仙气,甚至还繁琐的添了个曳地的裙摆。 她漆发微盘,顺着血色的玉簪一路垂坠至腰间,两侧的碎发还就着红绳编制成了两股松散的麻花辫,俏皮的轻垂于胸前。 “燃香之道,在于神,在于意,也在于器。”漓江双手背后,语声朗朗道:“所谓神者,灵泽也;以己之灵泽炼香,香远而神明。所谓意者,欲念也;或欲而沦为香器,或念而牵境达意。所谓器者,燃香之引也,又分炼香之皿及焚香之物。练香之皿,以己之魂炼器为佳,以天地化炉次之,以灵石灵器铸就者,又次之。燃香之引,则不胜枚举,譬如:白芷、芍药、牡丹、石英、杜衡……甚至于冷泉、玉石、鲛珠、鲜血……理论上来讲,这天地之间有存之物,皆可作为燃香之引。往后,只要你们香道精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学生有疑!”一书生模样的少年抬起手臂,高声问道:“学生名唤摩迦叶,对夫子所讲有疑。” 漓江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眉心结着一点朱砂印子的清俊少年,少年一袭云袖长杉,下摆处还纹饰有淡如墨痕的文竹点缀。他一手挠着头,略显羞涩地继续道:“以天地化炉,是否意味着,调香之人可以全凭心念炼化万物?” “炼化万物吗?”漓江皱眉道:“吾还说过,燃香之道在于神,也在与意。换言之,除非你有不竭的灵泽和坚定的心念,方能以天地为炉炼化万物。” “百无禁忌么?”摩迦叶又问。 “你可知上古神族是如何被覆灭的?” “上古神族?”另一个水绿色衣裳的灵族精怪震惊道:“天地不是因着那道创世白光而诞生的吗?上古神族又是什么时期的事情?” “一本野史上看到的,你们就当听个乐子吧。书中所载,创世白光之前,天地混沌,唯古神居之。古神魂灭,而天地初开。” 座下一片哗然,直到一阵清风卷着“清露”化作漫天的风香花雨,众灵才在漓江香道的调幅下,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一魔族女子,抬了抬手,腕间的铃铛“叮铃”直响,牵魂动魄。她抚着自己胸前的暗紫色长发,问道:“那么,上古的神族又为何魂灭呢?” “违逆天道者,天地必诛之。”漓江冷冷道。 “无稽之谈,夫子怎么确定那本野史所说之事,就全然是真呢?”神界一喇叭花仙双手抱胸的辩驳道。 “所以,吾先前说过,你们就当听个乐子好了。”漓江挥袖,将袅袅的“清露”一收,转向摩迦叶道:“还有疑问么?” “有的,有的。”摩迦叶又是撞到桌子,又是推翻椅子的站起身来,继续道:“虽不能做到百无禁忌,但夫子也说过了,只要能以天地化炉,大致就能炼化万物了。炼化万物不厉害么?夫子又为何要讲‘以自身魂灵炼器为佳,而以天地化炉者,次之’?” “这就是‘不为’与‘有为’的区别了。大意上来讲,就是以已为祭,便可向天道讨要一个结果;而以天地为祭,则是势必要依循道法之自然。” “以己为祭,讨要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可以的么?”摩迦叶又问。 “据吾所知,大抵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可讨要到的。” 座下又是一片哗然,各族仙灵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有骇然抨击香道是歪门邪道的,有两眼放光决定日后刻苦研习的,还有一笑了之不予置评的。 第71章 前尘往事 煞煞被座下闹哄哄的动静搅扰的有些厌烦,它身形一晃,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刺猬,伏在漓江的肩头,妖娆地翻身道:“你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之前给你看那本杂书古籍,也不是让你将它发扬光大的呀!” 漓江心念微动,暗暗答道:“香道这般的玄妙,不该埋没在我的手里。何况……你不是说过,我灵泽不竭而寿元无极,是最宜炼香的么?” “我那时那样说……也不假吧。”煞煞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心虚的打着哈哈道:“所以……那又如何?” 它才不要告诉漓江,那些话都是自己用来诱骗她寿元的。至于……三日后就能学成那本古籍之类的鬼话,它也就只有一成的把握而已。 “没准,借着调香之道,我还能在昆灵山上,寻到与我同根同源之人呢?” 煞煞更显尴尬的咧了咧嘴。 …… 漓江清了清嗓音,继续道:“接下来,咱们就再说说这香道的妙用吧。香道的修习,大致可分为三级;初级调香师,以灵石灵器辅以仙药仙草调香,香气四溢间,可幻化万物,疗愈生灵。中级调香师,以天地为炉,顺天道而化万物;慧通心神间,洞悉一切闻香者所有心绪过往,更有甚者可将其借由冉冉香烟情境再现。高级调香师,可以天地为炉调香,也可以己之魂炼香;香道若成,万物形毁皆凭一念之间,杀伐随心而能伤人于无形。” “那么,夫子现下到了第几级了呢?”那只神界小喇叭花仙高声问道。 “这就要你们自行体会了。”漓江轻拂袖摆,信手在堂前的紫檀木案上化出了一只三足梵文的青铜炉鼎,道:“吾倒是可以凭借一缕灵泽,判出其主人的过去未来。你们谁愿一试?” 原本还略显躁动的仙灵们听闻此言,一派的寂静无声…… 他们各自提溜着眼珠,心怀鬼胎的扭头看向别人。面面相觑间,又略显尴尬的扭头避开。 毕竟,又有谁愿意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呢?想来,在这漫长而又荒唐的生命里头,谁还没做过几个见不得人的黑心糟乱勾当?既然,这黑心糟乱勾当,是你也做过的,我也做过的;大家都做过了,相互抖落出来,就也不该是什么大事件才对。但事情奇就奇在,大家既都做了那样难以启齿之糟乱勾当,却是你也藏着,我也掖着,都晓得是自己不对却又都执迷不悟;久而久之,便闹到了谁将此事做的不严实、不隐蔽,谁就该遭受众人唾弃的地步。 “我来吧。”一月牙色水袖长衫的少女抬了抬手,大大方方的走到漓江的跟前,道:“夫子,学生名唤月如逝,学生想试试。” “将灵泽注入这青铜鼎中,即可。” “是!”月如逝干脆道。 随着一缕稀薄的淡金带银的冷辉缥缈的钻入铜绿色的炉鼎中,堂上霎时间四散袭人的银桂浅香。四下的清风渐渐止息,天色也愈发的暗淡,有星星点点如水珠如气泡的东西浮浮沉沉的显现,而后又是星光璀璨,氤氲雾海朝阳。幻象中那若隐若现的远山,还开出了闻所未闻的奇异仙葩。 众灵见此,无不沉醉其间,瞠目赞叹香道的玄妙瑰丽。待尾香卷着浅粉的灵泽渐渐漫入天际之时,他们才略略醒神,警惕地看着立于青铜炉鼎一侧的少女,议论纷纷道:“你们可知她是谁?源自哪一族的?” “不知道呀,她……究竟是何来历?”一个道。 “诶?那个好像是什么……什么王舍城捡到的弃婴,她是个凡人!”一只草本精灵惊呼道。 “你确定她只是个凡人?”另一红狐妖族诧异道。 …… “夫子可知,我究竟是何来历?”月如逝诚恳揖礼道。 “大概是棵神树吧。”漓江一手环胸,一手搓着下巴思索道:“看样子,是个生长在福地洞天的神树,也许是……桂树鼻祖。据燃香所化之象来看,有人在你的身上注入了太多的情思心念,它们星星点点化作相思引缠绕在你的身旁。” “我的前身原来……是棵树。”月如逝惆怅道,“应该是棵很孤独的树吧……” 漓江笑道:“这个,吾就不得而知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棵树啊!”喇叭花仙轻蔑道。 “是树怎么了?”摩迦叶不服道:“你一个藤蔓系的喇叭花有什么资格嘲笑神树呢?” “她现在不就只是个凡人?我可是神界的仙子,怎么就不能嘲笑她了?”喇叭花仙也不甘示弱道。 “哦?是吗?”摩迦叶站起身子,居高临下道:“那作为神界尊贵的喇叭花仙,你可曾去过那样仙气缭绕的地方?又可曾得见那远山上的稀贵仙株?依我看呐,人家就是来历非凡的!你这种连枝干都没有的小喇叭花懂什么?” “你!”喇叭花仙被这话激的肩上、发上、都不由自主的开出了好几朵幽蓝色的喇叭花;她露怯的绯红了脸颊,手足无措的用自己的袖摆去遮挡那开败了凋零了又生长出来的幽暗花朵。 众灵见此,不由捂嘴偷笑。 …… 漓江广袖再起,一炉名唤“苦艾酒”的燃香瞬息被她调炼了出来。 “苦艾酒”的燃香之引,采用了苦艾草、奈何草、断魂草等凝神镇气之药草配制,又辅以百世鬼泪调和;千愁万绪郁结于此香之中,令在场的众灵皆平息了逞强斗嘴之心,而仰面哀戚了起来。 在一众学子的哭天抹泪之中,漓江双手一合,极为满意道:“好了,今日便就到这里吧。” 她再一拂袖,熄了炉火,收了香炉,踩着点儿下了学堂。 煞煞也很合时宜的在此刻伸了个舒惬的懒腰,挠着自己的小腚,打着呵欠道:“都结束了么?” “差不多吧。”漓江顺了顺煞煞的小刺,答道。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煞煞两眼放光,建议道:“据说,昆灵山中有许多的神秘洞穴,还有奇兽异草,香花灵果。我们要不要……” 第72章 瑶池小叙 “不要!”漓江无情的斩断了煞煞的妄想。她可不愿当着六界粉丝尤其是青帝及青帝的恋慕者的面,再做一次偷鸡摸狗炭烤仙兽的勾当。 她双手环胸,思忖了片刻,提议道:“不如……我们到昆灵山的瑶池仙境转转吧?” “那也不错!”煞煞表现的极为反常,它难得的对漓江的提议没有深问,也没有反对,而是红着一张小脸一口答应。 漓江狐疑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方如梦初醒的惊叹道:“煞煞,原来……你是个男孩子呀!” “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我……本大人没有!没有那个意思!”煞煞叫嚣道,脸颊却红的越发明显,活像一颗娇粉欲滴的水蜜桃。 “是嘛!”漓江揶揄:“听说,那水是可以洗去浊息的。我瞅着,你从灵泽到内心,都不像是很清明的样子。若我将你放到那水里涮上一涮,是否能当得上一个如冰得水?” “怎么讲?”煞煞挠着红的发紫小秃头,冒着腾腾傻气问道。 “就是……化的连骨头渣滓都没有了?”漓江哈哈大笑,还时不时的伸手逗弄煞煞肉乎乎软嫩嫩的小脸。 “哼!”冥煞扭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再次化成了一支簪子,簪回到了漓江的发上。 …… 行至瑶池仙境,一派仙气缭绕。如镜空明的瑶池水面上,长年氤氲着道道轻纱仙帐般轻盈缥缈的仙雾,它们或舒或卷的自瑶水的这一头层层叠叠的推展至瑶水的那一头;沾花拂水间,带起池面涟漪轻漾。 在这富庶仙泽的滋养下,环绕瑶池的神树仙藤也姿态奕奕的舒展开来,五彩的叶伴着极光的蝶绚烂绽放着,更有莹洁的瓣细小的散落在清幽的石子路上,苍翠的小草地上,泛着淡淡冷光的池面上。 一只肥头大尾的池鱼,扭动着橘白相间的身子,跃身去够池面上的零星香屑碎瓣,惊的林间的仙鹤嘶鸣,呼扇着洁白的羽翼向着长空云海飞去。 几个仙子见状,相视一笑,继续戏水打闹。 “听说冥界大败神界不过百年,综合实力就已恢复到了大战前的状态。”一发间簪着几朵细碎柰花的貌美女仙一本正经道。 “我也听说了。”桔梗花仙几步游到了头饰柰花的仙子身侧,继续道:“听说还收了几个了不得的鬼王。” “是呀!那个司情鬼王的无忧镇就很有意思,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有,比话本子演说的还要精彩!”另一灵族琵琶精也赞不绝口的附和道。 “我倒是觉得司颜鬼王的香枫阁有意思些。传闻,司颜鬼王容色貌美不输女子,气质俊逸又为大多男子所不及,可惜无缘一见。”桔梗花仙喟然叹道。 “你呀!”头饰柰花的仙子摇头笑道,“你前些天不还在赞叹东皇神尊的容色俊美,说什么只见了他那么一眼,竟三日不知肉味了?” 此话一出,引得周遭约莫七八个仙子捧腹大笑。 “哎呦,姐姐莫要再取笑我了。”桔梗仙子绯红了脸颊,“神尊的事情,我可不敢妄议,就连想想,也是不敢的了。且不说他的那个厉害的未婚妻陵游上神,就说他的那个小徒弟古已上神也不是省油的灯!可叹,一世英名的神尊,前前后后竟有两个这般厉害的红颜盯着,我们最好还是离神尊远一些安全。” “你说古已上神,我尚可理解,可那名不副实的未婚妻子陵游上神,又是怎么个厉害法子?”一才将将化形的绿衣芣苢歪过头,好奇的凑前问道。 琵琶精灵咳嗽了几声,含糊道:“一千年前,听说是因着陵游上神的一句话,还是怎的?古已上神竟只身一人闯入了碎星渊中,说是什么……要补星星。那时,神尊正和天君商谈神冥大战的事宜,开阳冒冒失失的打伤了好几个天兵天将,闯入云霄大殿,将此事告知了神尊。本以为神尊会治他一个扰乱天界、不识礼数之罪,再将他拖下不理,好继续与天君洽谈后面的事宜。” “难道不是吗?”芣苢小仙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的问道。 “大抵……天君也这么以为吧。”桔梗花仙摇头道:“然而,神尊闻言,手中的茶盏凌空一松,杯盏还未打翻在案的档口,神尊却已火速赶到了碎星渊之中。后来,他更是向天君要来了药神为古已上神医治,药神赶到的时候,捏汗感叹:‘若是晚到一步,恐怕古已上神就已灰飞烟灭。’由此可见,陵游上神轻飘飘的一句话,说的是何等的心思深重。为着古已上神碎星渊补星星的一遭,东皇神尊不眠不休夜以继日了数十年,网罗来天材地宝奇珍妙药无数,供药神炼制……古已水神也辗转于病榻近乎百年,方养回了大半的神魂。那几十年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神界没了药神,众仙君一有个头昏脑热的,都得自己熬着,熬不过去病死的每个月都能凑出那么几十来个。也是从那时起,六界百世方知,这个叫古已的女弟子对神尊是何等的重要。” “陵游上神能在这样事情里头抽身出来,她的能耐也是可见一斑的。”头饰柰花的仙子沉声补充道:“约莫四五百年前,霞光一族的女君最为疼爱的女儿云湘仙子暗害古已上神未遂,被褫夺封号,剔除仙骨,永困与不周山内。三百年前,我奉命到不周山采摘仙药,遇到了那位……云湘。她同我说,其实,古已与她并无冲突,她在这不周山的深谷中风餐露宿地思考了两百年。她之所以那样的憎恶古已,不过是因着她心中仰慕东皇神尊;这份仰慕本也没多少炙烈,少不经事罢了。是陵游上神隔三差五的同她说起东皇神尊与古已的事情,又夸她灵慧貌美,言辞之中颇有提拔她为侧妃的意味。这两百年里,她在脑子里将这事过了又过,认真计较起来,她陵游能不能当上东皇神尊的帝后都未可知,自己竟就那样毫无保留的相信她?未免可笑。” “姐姐们是说,陵游上神的贤淑大度都是装出来的?”芣苢小仙震惊不已。 第73章 青帝秩事 “嘘!这种话可别乱说。我们不过是在聊些往昔的秩闻罢了,怎敢妄议上神?”妖族的小兔妖制止道。 “这般计较下来,倒是那专司春季万物轮长的东方青帝,松快些!”桔梗仙子自池畔采下了一颗石榴鲜果,纳入瑶池水中激荡清洗了一番,又略施小术将其一分为二。如红宝石一样盈润深邃的石榴籽饱满而齐整的拥挤在橙黄透粉的薄薄壳子里头,晶莹剔透中还泛着点点水光,只看样子就十分的生津可口。 桔梗仙子手捧了半颗幽红泛黑的石榴,推波转身的背靠在瑶池边上,吃着石榴籽继续道:“在后来顺光而生的神君之中,东方青帝算是里头的佼佼者了。他剑眉星目,气质儒雅,待人接物更是风度仪然,也是很令我三日不知石榴味的。” 琵琶精灵哂笑道:“可惜英年早婚了。” “他?他也定亲了?定了谁?”小兔妖难以置信地瞠目问道。 “定了紫英上神。”头饰柰花的仙子则表现的淡淡,“据说是一位心系苍生,平易近人的上神。” “可惜了!”芣苢仙子撇嘴感怀,“六界之中,谁人不思慕神界的这位威风凛凛正气凛然的战神东方青帝呢?他的这桩婚事得寒了多少女子的心呐,又是一笔道不明理不清的泪债唷!” “我倒是在魔族听得这么一则秘闻,说是冥界新立的那个女君漓江,也很思慕青帝。”头饰柰花的仙子压低了嗓音看向周遭的仙子精灵们窃窃道。 “就是那个香道课的女学究吗?”芣苢仙子闻言,唏嘘不已。 “我也觉着!”琵琶精灵点了点头,兴致斐然的笑说道:“虽说这则传闻在无忧镇甚至于香枫阁之中,一直被无情的抨击。但依我拙见,很多事情越是被抵死不认,就越是形迹可疑!” …… 几位仙灵又继续嘀嘀咕咕的议论着其它的六界秩闻,漓江却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她脑袋嗡嗡的想:原来,自己小心翼翼深藏的那样隐蔽的心事,竟早已成了六界众灵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原来,枫颜与孟姜私底下这般的为着自己着想,却都没告诉她…… “喂!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青帝呀!”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在漓江的耳畔响起。 漓江有些迷茫的扭过头去,却看见古已不知何时正立于她的身后,笑眯眯的看着她。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漓江压低嗓音惊呼道。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后呀!”古已歪头眯眼,颇为玩味地看向漓江,嘻笑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蹲墙角的吗?” “我们什么时候约好了?”漓江反驳。 “就是你我合力仗势欺凌了婴勺鸟族一脉的那次呀!现在,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古已笑的愈渐的妩媚。 “那流言是你放出去的!难怪……”漓江咬牙,眉宇间浮出了一丝细不可察的愠色,“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你放心,我也没想怎么样啦!”古已托腮,青紫色的纱裙自她的腕上滑落,露出了一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她颇为诚恳地提议道:“我只是觉得,你凭借着自己调香的本事,备受六界忌惮;我则凭借着太一的宠爱,备受六界忌惮。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我们若不结交结交,都可惜了造物主的慷慨馈赠。” “你想同我结交?为什么?”漓江被古已的这番操作一闹,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方面,六界都在说古已行事乖张,心狠手辣,全然不讲求武德道义。这事,她在见识了古已想要剥下蔷糜的皮子后,就已确认无疑了。另一方面,她也见识了东皇太一对古已的偏爱。不到非如此不可的地步,她其实没必要和东皇古已这两者发生正面冲突的。因此,古已这厢的示好,目的为何,她想不明白;几分真几分假,她亦猜不透;要不要接招,怎么接招,她只能四顾茫然。 “不如回我的长生殿,我们也一起泡池子扯闲罢?”古已目光灼灼的提议道:“太一在那为我栽种了四季常开的银桂树,又引了瑶池水到我的浴池,还在六界百世中搜罗了许许多多珍馐佳肴,玩意儿摆件……对了,其中大半都来自你们冥界。” “你是说四季常开的银桂树吗?”漓江眼红道。 闻说,天地初开,四季骤分;此后,万物便顺四时节气生长,春季吐新,夏季茁壮,秋季结果,冬季凋败。唯有一世外仙谷,仙株灵兽层出,植株亘古恒新。 又听闻,此谷位置隐蔽而地势凶险,里头的神奇凶兽更是伤人打架的一把好手。且,它们挨个的战斗力已经十分的惊人了,偏偏还喜欢三五成群的组队打群架。 就连漓江都没有把握进了山谷还能囫囵个儿的出来,东皇太一又是怎么做到的呢?难道,这么多年,他都在隐藏自己的实力?又或者因为去了那山谷,他的实力才衰微至斯? “你很眼红那棵树么?”古已像是看穿了漓江的心思,解释道:“从那山谷出来,太一就被折去大半的修为了,前段时间才闭关养好些。他说,这银桂树,这瑶池水,都有助于我的修行。” “你对他,定然是很重要的!”漓江讪讪道。 “小江啊,其实……在这六界之中,我认识的人并不太多。不过……我一见你,便觉得想要亲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今次,你就陪我到那长生殿的池子里泡泡澡,如何?” “这……”漓江有些为难地立在原地。 其实,她见到古已的时候,也有一种似曾相识想要亲近之感。那时,她还以为这是古已与生俱来的魅惑术法…… “如何?”见漓江不答,古已一手扯上她的袖摆,一手环住她的腰,又用自己的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的望着她。 “那就……改日?”漓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正好退到了盘根错节垒成的花墙上。 虽说古已的这副模样的确十分的惹人怜爱,她楚楚动人的神态也令人不忍拒绝;可要是万一……万一自己和她去了长生殿,发现,她已在殿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原就是想要吃自己的肉呢?究竟,古已并不如她看上去的那样的简单。 “阿漓……我觉得兴许是你想多了吧。她若真吃肉,六界百世就不会这么太平了。何况……你是不是太低估自己的实力了?”煞煞附在漓江的耳边小心纠正道。 第74章 长生池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防人之心不可无!”漓江以思绪回应煞煞。 古已见漓江还不点头答应,眼珠一转,双手径直地捧上了漓江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了起来……那双玉手也在悄无声息之中探入她的脖颈,环上她的肩…… “开阳同我说过,这世间的大多数‘改日’,往往都是‘后会无期’的意思。”古已道。 她笑意嫣然,红润的面颊如春日娇艳的粉桃;唇红齿白吐气幽兰间,牙齿轻咬漓江的耳畔,软语糯糯道:“就陪我一陪吧!” 少女的漆发如绸缎般自她的身侧洒落到漓江的身侧,与她的漆发交织纠缠到了一起。两相玉立的身形掩映在斑斓的花束间,引得彩蝶翩翩,仙泽旎旖。温润如暖玉的体温带着古已浅浅的体香丝丝缕缕的熨帖在漓江的身上,同为女子,她竟也觉身子酥软,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干涩的喉咙,绯红了脸颊…… “古已……你离我远些……”漓江略显不自在的低声提醒道:“我也没说不同你去长生殿泡池子。” “所以你是答应了?”古已眼波流转,自漓江的身上退了下来,挑眉道:“果然,这招到哪都管用!” “这招?”漓江好不容易被古已撩拨起来的暧昧不明的心绪,霎时间被这句话给毫不留情地浇熄了。 “对啊!”古已得意洋洋道:“瑶光同我说,师父最怕同人亲近,尤其是同我亲近。我若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只管试一试这一招,保准百试百灵,令他对我无有不依。起初我还不信,后来试了试,果真如此!今次,也在你的身上试了试,也果真如此!虽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实用就好。” 漓江扶额,内心那叫一个五味杂陈,惊涛骇浪。 她忽然有些同情起东皇太一来了,前有两面三刀的未婚妻不提,后还收了个这么不省心的小徒弟。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不仅容色貌美,撩拨起人来还是一把好手。东皇太一天天和古已待在一起,这把持自固的道心唷,着实是厉害啊! “那个……古已啊,除了我和东皇太一,你还对谁用过这个法子?”漓江笑问道。 “瑶光啊!”古已笑道。 “嗯……那除了瑶光呢?” “倒是没有了,这六界百世也没几个人值得我大费心力到这个地步了吧。” “也是。”漓江又讪讪劝道:“只是……小已啊,以后万不可再对什么男仙、男神、男妖之类的使用这一招了。如果使了,也千万别告诉东皇太一……就是,也千万别告诉你师父。” “那……男魔呢?”古已打趣道。 “也不行!凡是雄性物种,除了你师父以外,最好都别用。” 古已哂笑:“你真可爱!瑶光也是这样同我说的。或许你见了她,也会觉得很投缘吧!这样算来,你和我们北辰宫的人,还当真是有缘的!” 漓江僵硬地干笑了几声,张了张口,终是合上了…… 她揩了揩额间的冷汗,心下不禁暗暗将瑶光奉为他们北辰宫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女壮士了。 …… 在古已的软磨硬泡之下,漓江终于十分配合的答应同她一同到长生殿泡温泉。 虽说女孩子之间相约听个小曲啊,逛个戏楼呀,定做个衣裙啊什么的,一向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当然,这也包括了坦胸露乳地赤诚相见。可是,漓江自幼的生活是蔽塞的,蔽塞到从未和任何人有过略显亲密的接触…… 在她的世界里,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地宽衣解带是极其开放且冒昧的;尤其还要带上一个雄性的煞煞…… 但她又换了个角度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若是能也体验一把六界的尊神东皇太一不辞辛苦打造的瑶池汤浴,顺道还能在废了他半数修为挖来的银桂树荫下纳纳凉……宽一回衣,解一回带,信一回古已的话,又有何妨? 行至长生殿正门,两瓣纹饰洒金莲纹的木门略显俏皮的映入眼前,牌匾上书“长生殿”三个字,用的是西方时兴的梵文字体。 “这?”漓江呆立在殿外,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古已,等待着她为自己独树一帜的品味做注。 “怎么样?独特吧?”古已十分欣喜的指着自己殿中的匾额,夸耀道:“都说禅心修到了燃灯如来的境地,就能六根清净。今次,我用了他们的符文,往后也能万缘俱寂吧!” 漓江扯了扯嘴角,心下再次为东皇太一心疼了一把。 迈入殿门,沿着曲折回廊又行五十步远,曲径通幽处是一方满布青苔、缀满五彩小花的古井。井内泉水涓涓,缓慢的沿着井口外溢出来,在周遭汇成了一片澄澈而明净的小水洼,水洼之中又有精致且细小的游鱼穿行,鲜丽并吐着气泡的螃蟹栖居,野趣非常。 “这是?”漓江又问。 “这是我饲养的宠物。”古已道。 绕过古井,行过小桥,又穿过一座古朴雅致的院子,来到小院的后庭,庭中桂香悠然,香草纷芬,奇花异株上还有星光点点的灵泽泽被。桂树下是一方幽深的潭水,潭水之中又开了几朵幽蓝青紫的睡莲。 “这个就是引瑶池水为我做的浴池了,潭水寒凉,故而太一在上面栽种了金莲,好借由金莲的火气化去瑶池水的寒气。” “据我所知,蓝紫色的睡莲同瑶池水一样,都是属水系的。” “别人那里,或许是这样的。只是,我不大喜欢赤金的颜色,他便又为我培育出了幽蓝青紫色的火系睡莲。”古已平静道。 漓江发现,古已每每谈及东皇太一对她的用心时,表现的总是那么的自然,仿佛东皇太一本就该这样费尽心力的待她好。 漓江还发现,古已很少称东皇太一做“师父”;她总爱直呼他的名讳“太一”。 光这两点,就很令她很羡慕。 那个六界敬仰的尊神,爱她爱到了骨子里。为了她,重开北辰宫门;为了她,得罪婴勺一族;为了她,耗费半身修为;为了她,培植幽蓝火莲……他待她,是全然不顾惜自己性命的好。 可自己呢?费尽心思喜欢了几百年的青帝,也不曾正眼喜欢上自己分毫…… 第75章 幽潭夜话 “你是不是又在想青帝的事情了?”古已凑近到漓江的面前,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似是能够洞悉她内心的所有所思所感。她的眸中是那样的纯澈透亮,如婴儿之未孩一般不染纤尘。 “我只是有些羡慕你。”漓江警醒的收了收神,轻描淡写道。 “你骗不了我的。”古已眨眼笑笑,话却说的笃定。 她举起自己浓密而油亮的长发,缓步深入到潭水之中。细密的发在浸入水中的刹那,随着微不可察的水流轻盈散开,就似傍晚天边稀薄的云彩。 夜色渐浓,点点的星光晦明变幻着倒映在幽潭之中,映着谭下的秀发愈发的斑斓静谧。 漓江痴痴的看着这一幕,心下暗叹,这般的容姿,由不得东皇不百般疼惜,万般的爱护。 “你方才流露的目光,与我而言太过熟悉了。那次,我悄悄地溜出北辰宫,到人界……到人界游玩的时候,开阳告诉我,他不眠不休的寻了我七日七夜。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目光同你的很像。”古已戏谑的笑了笑,伸手去拨浮在潭水之上半开未开的青紫幽莲。 那寂寞又疏淡的形容,落在温泽的水中,莫名的泛起淡淡的哀伤。 “他大概是害怕……害怕把你弄丢吧!”漓江安慰道,也松了衣裳,下到了深潭之中。 意料之外的,潭水并不像看着的那般冰寒,反而温热的恰到好处。那浮在潭水之上的幽莲在夜色的笼罩下,泛着淡淡的金辉,花瓣却又生的青紫,两种色泽交相辉映间,在周遭稀薄的水雾中勾勒出了极光一般的绮丽光带。 温热的灵泽自幽莲的赤金花蕊中源源不绝的升腾而出,激漾起潭面氤氲的水气布散,如梦似幻。 “他是怕我不再回来。”古已笑说道。 “那……你喜欢他吗?”漓江试探性地问道。 “喜欢?什么是喜欢?”古已拨弄潭水,随口道。 漓江被这话一噎,又环顾四下的夜色,也有些迷茫起来。 ——是呀!什么是喜欢? 东皇喜欢古已,所以就为了她做了那么许多的事情。自己喜欢青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孟姜喜欢青裳,所以苦心孤诣的等了她三世,悲悲戚戚了又许多年。 都说是喜欢,所以才会乐此不疲的付出;都说是喜欢,所以才会为了另外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黯然神伤。那些悲欢,那些沉沦,反反复复的上演,深处其间的人,都说是在刻骨铭心的喜欢。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喜欢呢?欢愉是喜欢,还是伤痛是喜欢?矢志不渝是喜欢,还是承诺是喜欢?又或者,不求回报的付出是喜欢? 漓江怔怔地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当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厌烦自己的时候,心口就会不受控制的泛起难捱的酸涩苦闷。” “是嘛?”古已挨着漓江更近了些,“可是,为什么你总觉得他厌烦你,不喜欢你呢?” 漓江被古已的话再次呛住。她的心也不受控制的悄悄松动了一下,转瞬又即刻绷紧了。 “我还能怎么想他呢?想他是极有可能喜欢上我的,想我要如何的继续打动他?呵!几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就又能了吗?又或者,我不应该执着于他的表态,想没准他也是喜欢着我的,只是我们之间隔着立场与身份,他不得不表现的不那样喜欢我?”漓江轻笑道:“你说,这可能吗?” “究竟是不可能,还是不敢呢?”古已戏谑。 “都有吧。”漓江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些颓败:“你知道,在汪洋中泅水太久的人,是万不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一根浮木上的。从前,我偏执了那么久,无法左右逢源,就是无法左右逢源。现在,如果还要执迷不悟下去,那不就是往死路上走么?” “可你最终的做法,也不见得有多明智。” “比起纠缠,也就只能是憎恶了吧……”漓江似是而非道。 “有理。”古已笑道,也有些感慨起来:“好歹,你还能觉知自己的情绪,还需要控制自己的情感。不像我,没有情丝,从来都不能像一个正常的灵物一样去感知这世间的悲欢情爱。” “六界生灵怎么会没有情丝?那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是呀,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却偏偏没有。”古已望着水中虚无的倒影,有些陶醉:“其实蔷糜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小偷。在人界的时候,偷了九尾白狐的皮子和妖丹,才有了这副绝世的容颜,和这一身深厚的修为。” 说罢,古已将自己修长白净的手高高的举起,又细细的把玩了好一会儿,方不紧不慢道:“后来,我又发现我的眼睛不辨颜色,所以……就剜了阿辛王后的眼睛……” “那……你的心呢?”漓江小心翼翼道。 “心吗?”古已轻笑,疏淡的面上难得的流露出了一缕哀痛之色,“原以为用了那颗七窍玲珑心,我就能体验一回人世间的爱憎悲欢。没想到,这一切只是我的妄念罢了。替上了这颗心,也不过是让我的身子有了脉搏,有了正常人的体温,能感受到四时寒凉的变换而已。” 古已抚着自己胸口的位置,厌弃道:“就连你们觉得稀松平常的落泪,这颗心也未曾给予到我。” 漓江看着古已抚胸的位置,一道粉粉的刀疤淡淡的显现在瓷白的肌肤上,伤疤上还刺有一朵赤红色的并蒂莲。 “你很想拥有人的情感吗?”漓江顺着古已的话继续道。 “以前想,后来……” 有风徐来,撩起几朵零碎的银桂小花簌簌的洒落在古已的发上、深邃的谭面上,带起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桂香,合着清幽的莲香,神秘悠远,沁人心脾。 漓江伸手,为古已摘去布在她乌青发髻上的银桂,问道:“后来什么?” “也没什么,后来便没什么所谓了。终归也是用不到的东西。”古已惨淡一笑,略显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轻柔伸手,自漓江的身后将她的身子紧紧环住。漓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惊,有些惊慌地扭头,想要同古已拉开些许距离。不料,自己的双肩竟早已被古已死死箍住,前后挣动不得。 第76章 古神梦影 “古已,你离我远些。”漓江略显羞涩的涨红了脸颊。 她不自在的扭头望向古已,想要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不经意间,却在碧波微漾的谭面上窥见到她额间正隐隐浮现的赤金莲纹花钿。 “古已,你不是水神吗?为什么仙钿也是赤金色的?”漓江诧异道。 “这个啊,嗯……只有尝过沛然覆雨的仙灵,额间的仙钿才会是银色的。你不知道吗?”古已轻描淡写道。 “那蔷糜她……未曾听说过她已许了哪位灵君呀!” “小江,别动。”古已将漓江的身子往自己的怀中又拥的更紧了些,她细语呢喃。温热的气泽轻呼在漓江的耳后根上,酥酥痒痒,惹的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霎时,凝脂一般细腻的脸上滴血似的绽开了更为浓烈的红晕。 古已见此,面上露出更为满意的颜色。她微微低头,下巴磕上她的锁骨,软语蛊惑道:“小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不爱青帝了,往后余生或许会好过许多?” “小已,我……”随着周边涌动的金光愈渐明晰,漓江的目光开始渐渐暗淡了下去…… “我说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哦!”古已温柔的挽起漓江的手,二人白皙的手腕自潭水之中裸露了出来,还泛着晶莹的水光,娇妍的就像初春新绽的纯白山茶。 “你看,我们的灵泽多么的相似呀!”古已嗓音甜美而舒缓。她们手腕之间萦着,除了来自潭水中温热的气泽,更有那细不可察的奇异灵光。 “这是?”漓江的目光愈发的空洞,她恍若提线木偶一般痴痴问道。身子也无力的酥软了下来,几乎完全倚靠在了古已的身上。 “这是我们的灵泽,我们不同于神冥、灵人、魔妖的灵泽。小江,这个是只属于我们的灵泽。”古已进一步蛊惑道。 “我们的……灵泽?”她木讷讷地附和道,“我们又是什么呢?” “到了梦里,你就能知道我们又是什么了。” “我们……”漓江眼皮坠坠,终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随着“扑通”的一声轻响,她整个身子都没入到了幽幽深潭之中,并一直下沉了下去…… …… 梦里,漓江看到了一个一半霞光万丈,一半繁星璀璨的地方。 琼楼玉宇浮浮沉沉错落有致于混沌之中,有凤凰飞洒祥辉,游龙在星云尘霭间穿行,布散赤金幽紫的闪电。 巍峨的大殿正中,一众神灵光采奕奕于自己的法阵间;或流火、水雾,或风沙、晶石,或花蔓、彩光……斑斓延绵至彩云星河里,壮丽辽阔。 神灵们仪态翩翩,仙袂飘飘,似是在议论着什么颇为严肃的事情。 泠月的荼蘼域仙葩密布,栖居了无数的仙灵精怪。近日,在荼蘼域的万籁池边,生长出了一朵倾世苦莲。苦莲颜色淡淡,亭亭净直于七彩澄澈的池水中,香远益清而临风舞动。 一浑身繁饰仙草仙藤,脚踝系着摄人心魄的金银铃铛的神灵预言道:“那株苦莲生于罪业,灭于欲念。它是我们的催命符!泠月,这混沌洪宇,唯你一人可生它灭它。还不速速将她毁去罢!” 众神灵闻言,皆齐齐开口:“灭了它罢!” 泠月则黯然神伤的瞥了一眼立在她斜对面银辉铠甲加身的清冷神君,忐忑道:“落锁,你也这般觉得?” “泠月,灭了它罢!” 古神落锁眉眼微阖,庄严而悲悯的俯瞰着大殿之下寿命浅短的神造之人。 泠月的眸中泛起了星河绚烂般的泪光,她倔强地向众神道:“可,那株苦莲与吾之神脉相连,实乃吾心所化呀!” 如水晶般的泪珠顷刻间晶莹剔透地溢散在了她的周身,渐渐的凝结成异彩的碎钻,坠落到了地上,掷地无声…… “泠月,这关系到一个神族的兴衰,灭了它;无欲无求于这波澜洪宇间,不好么?”有波谲云诡的行星盘绕在身侧,青丝微扬,极光波动的神灵拨弄着星盘,劝慰道。 “罢了,罢了……”泠月摇头,一柄赤金幽紫相间色彩绮丽而难以言说的冰弓乍然显现于了她的身后。她衣袂飞绽,曼妙转身,一个反手搭弓引箭向着天际,“砰”的一声,一支霞红的灵箭化作流光朝着她的荼蘼神域射去…… 大殿之中的香炉顶上,赫然升起袅袅轻烟,香气舒卷间,波动浮现出了窟灵箭所到之处的景象——霞红长箭似流火一般蓄力直射入倾世苦莲的花冠之中,天地霎时浓云涌动,电闪雷鸣。凤凰长唳,游龙潜云,星辰极光也随之晦暗光明的变幻失色,不知过了多久,有清气轻盈上升,化去浊息沉沉,混沌洪宇再一次的显现出了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 再看那株倾世苦莲,早已被窟灵箭射穿,支离破碎地萎谢凋零了一地…… …… 一百年后,泠月的荼蘼域仙葩凋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唯倾世苦莲日渐繁盛,凄美的开遍了整个荼蘼神域。 苦莲或并蒂或三生,粉雕玉砌,盈润鲜妍。它们香气悠扬,含苞待放,偶有荷叶田田点缀,将神界的混沌之气杂糅化珠,缓慢吞纳殆尽。 这百年间,泠月封闭了自己的神域,对外只道是损了神脉,闭关调养。浑浑噩噩间,神界怪事频发,虽说追根溯源都是些底子浅薄的精怪小魔挑事生非,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愈演愈烈,多如牛毛;竟闹到了要不得不调解的地步。 可……又要如何调解呢?神灵们都已自顾不暇了。 魔神叛出神界,誓要做神灵之尊;普光之神调戏星蕴之神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一连又牵扯出了好几尊高高在上的尊神相互挤兑争执;四处神域混沌之气衰微,而清浊二气渐分。 身披藤萝的预言之神惊慌失色地喃喃呓语道:“一日后,诸神灭!一日后,诸神灭!泠月,你妇人之仁救下倾世苦莲,招致间接屠戮众神,将永世不得善果!” 翌日,也就是混沌神界存在于世的最后一日,天气晴好,彩云萦绕,璀璨的星河神秘宁静。一颗颗星子自苍穹之巅拖着长尾稳稳坠落,在幽暗的空中划开道道流光溢彩的口子。 星落凝成的星雨自半边星河天划至半边彩云天,引得整个神界华彩万千,瑰丽的仿若置身于七彩水晶雕琢的万花筒内。 一道微风自天外吹来,异香扑鼻,乱神心魄。 泠月荼蘼域的倾世苦莲一夜之间竞相绽放,那奇异而浓烈的香便是由这苦莲倾吐而出的。 “泠月,灭了它!” “灭了它!” 往昔威仪持重的古神,如同地狱妖魔一般,披头散发形神涣散。他们苦苦哀嚎着向泠月求救道:“为何心神如此难受?是罪业!一定是罪业之火在炙烤着我们。泠月,还不快灭了那倾世苦莲!” “快!速速灭了那倾世苦莲!” …… 第77章 灭世苦莲 泠月慌乱的搭弓引箭向着苦莲射去,分身乏术地游荡于混沌洪宇之间。 她的额上沁满了细密的汗渍,嘴角也渗出鲜红的血来。可那苦莲竟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个混沌神宇,数量之密之多……仅凭她一人之力,再也无法遏制分毫…… 就在她焦头烂额之际,眼前出现了一位威仪而华美的神君,神君手持利剑,威风凛凛于群魔乱舞的诸神之间。他的目光冷厉而尖锐,饱含着灼灼的戾气。长剑一挥,刀光剑影浮动间,星蕴之神的脖颈被他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宝蓝色的鲜血自伤口中喷涌而出,飞溅到了他的脸上,衣摆上,又与原先的赤金血渍相融,化成了星星点点的锈绿。 泠月见此,心下一紧,心绪大乱,重重的从云端之上跌落了下来。 她狼狈而吃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空洞的眸中浮现出一丝焦躁与心疼。那个她仰慕了上万年的神君,那个……冷冷清清告诉她不识七情八苦的神君——落锁,竟也被诡谲的香气所扰,变成了他自己往昔最讨厌的模样…… 泠月见他步履稳健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行来,有些恍惚的开口道:“落锁,你……” 一把利剑猝不及防冰凉地刺穿了她的胸膛……一口鲜血苦涩的自她的胸中咳出,还带着新鲜纯净的灵力,如国色牡丹一般大片大片的晕染在她浅月色的纱裙之上,触目惊心。 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神脉也在这一刻骤然破碎,化作了昏暗天地间最后的一抹流彩。 落锁见此,仍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道了一声:“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所滋养的苦莲不应该是这样的。”泠月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不死心的哭诉道。 她勉力抬手,指尖掐诀,念着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冷僻而晦涩的咒语,只听得一声:“破!” 落锁的眸中再次恢复到了初时的清明。他错愕的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眸光松动了一下,一股难捱的酸涩之感如滴水石穿般自他的胸口蔓延开来,流窜至四肢百骸。 原来……这就是于心不忍,这就是……喜欢。 落锁惊慌的接住翩然倒地的女子,不知所措的望向她,喃喃道:“吾……吾伤了你……” 他心疼不已的看着怀中的女子,讶异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她竟是这般的好看……这般的……令他心醉神迷…… “泠月,吾好像有些明白了,你同我说的那种如嫩芽吐新般难以言状的情感。”他极尽温柔道。 泠月惨淡的扯了扯嘴角,一滴泪合着她眉宇间滚落的血珠一道,幻化成了盈润透泽的血泪滴子掉落在地。 “古神璞韵说的对,吾终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落锁……”泠月复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她身子打颤,有些吃痛的熬红了眼眶,虚浮道:“今次,吾救不了你了,也救不了昔日的同泽,更救不了这存在了上万年的混沌神宇。” 她悔恨的望向早已坍塌过半而神秘莫测的苍穹,眼中滚出了大滴大滴痛苦而不甘的泪珠。这些神泪如透明的水晶一般悬浮在她与落锁的周身,还散着淡淡的紫光,星星点点灿若星河。 “那苦莲又吐新芽之时,吾就被那花的香气蛊惑,而后更是尽心竭力的养护起它来。如今悔不当初,却是为时晚矣了……” 哀言至此,天地失色,幽紫天雷齐齐落下,沉重的劈在了一众神灵的身上…… “怎么会?”泠月轻颤着嗓音道:“你们……你们在自相残杀……这弑神的雷罚比之剔骨还要疼痛万分。神界?神界竟这般……这般的毁灭了吗?” 她痛心疾首,身子更为剧烈地瑟缩颤抖了起来:“对……对不起……对不起……” 神界一片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预言之神璞韵在最后一道灭神惊雷落下之前,面目狰狞地咆哮道:“古神泠月,你放纵倾世苦莲玷污神宇。妖花开而泫冥现,你们二神狼狈为奸至使诸神陨灭……莲花天下,娑婆成殇,吾诅咒你们永囚于宿命而不得往生极乐!” 众神闻言,相继献上自己的诅咒。 “泠月,吾诅咒你们痛失辨色之能!” “吾诅咒你们不生不死,厄运缠身!” “吾诅咒你们,求而不得,弃而不舍,郁郁而不得终!” “吾诅咒你们……” “诅咒你们……” “泫冥吗?”泠月无力的扯了扯苍白的嘴角,吃力的去够离自己几步远的窟灵弓,却听得怀抱着自己的落锁嗓音清冷道:“泠月……” 她的眸子松了松,倒吸了一口寒气,颤声问道:“落锁……连你……就连你,也要诅咒吾么?” “这诸神的诅咒你受不住的,就由吾来背负吧。”落锁目光幽幽的看着泠月,有些不舍又有些心疼的轻抚着她的脸颊。一个柔软又满浸哀伤的吻缠绵悱恻地落在了她的唇瓣上……霎时,他们的周边香雾缭绕,灵蝶蹁跹…… 俊美的神君眉宇舒展,身子也渐渐变得透明光亮,他笑意浅浅道:“泠月,吾将所有的神力都注入到了这个吻上,神之吻是祝福也是期许,它必会代我庇佑好你的。莲花世界还需要你的治理,记住,苦莲生于罪业,灭于欲念;这大千世界,不过娑婆幻影,往后切莫自苦。” “落锁,你去哪?别丢下我,落锁!”泠月哭声震天,伸手去握落锁的手,不料却扑了个空…… 那个她爱了上万年的神君,因一己之私伤害至斯的神君,到了诸神陨落之际耗尽所有神力护住她的神君……化作了暗淡的齑粉散落于苦莲所开的天地之间。 从此,再也不会有古神落锁了,他彻彻底底的不在了…… 泠月死死的捂着自己的胸口,捂着那个被他一箭穿心,又被他用吻救治完全的伤口,痛哭道:“不要殒命,不要……” “泫冥!对!泫冥,只要吾杀了他,你们就能回来了,对不对?” 第78章 老姜茶汤 却见一阵的天旋地转,星盘逆行,巍峨的神域尽数崩坏坍塌,消散于天地初开。古神们的身体也在混沌化清之际四分五裂,散漫于天地之间,化作星系尘埃。 而有那些残破不堪的神识灵力,聚散分合地汇成了一股灵泽充沛的河流,泽被于星系之间,流转于轮回之中,形毁成这六界百世三千大千世界的一众生灵。 当是时,残骸废墟各司其位,唯剩神之血泪最终凝结成阵,幻化成了流光华彩以装点照亮这苦莲所绽的崭新世界。 随着一道强烈而刺眼的白光普照,漓江顿感双眼刺疼。她惊惧的大喊出声,自床上坐起,却发现所见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什么众神的诅咒,苦莲的绽放,还有什么千军雷霆的天罚,泫冥的屠戮,落锁的身陨……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现今的六界百世,和乐融融,既无妖花祸乱,也无古神残志。 大概……那只是一场自己因困极了累极了而凭空捏造出来的虚幻梦景吧!不过……题材倒是新颖,回头可以同孟姜说道说道,将它汇编到无忧镇的说书故事里头,没准又能风靡六界一把。 思及此处,漓江的耳边恍若传来了盆满钵满金币入库的声响。她不禁咧嘴傻笑了起来,边傻笑还边感慨:古已不是一个挺精细的神吗?怎么客房布置的这般素简。一张硬邦邦的石玉床配上淡绿的檀木床架,清汤寡水;就连配套的锦被都是未饰纹样的浅月颜色,遑论仙帐的有无…… 这风格……若不是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昨日与古已泡温泉至夜深,稀里糊涂的睡到了池子里头;她甚至会怀疑,是否自己醉酒荒唐,蛮横霸道地宿到了青帝的房中。 “你醒了?”是青帝温润如玉的声音。 漓江大惊,一个不稳当从硬床板上跌滚到了地上,她揉着屁股诧异的问:“我昨天真的喝酒了?不会吧……难道,那潭水含着酒气?” “什么?”青帝微微蹙眉,将一碗浓的黄亮的姜汤递到了漓江的面前。 “古已呢?”漓江识趣的接过姜汤,咕咚了几口,腥辣之气自喉根烧起,直直烧通了她的天灵盖。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哑着嗓音问道:“你这汤怎么熬的这么的辣?” “姜汤哪有不辣的?”青帝冷哼了一声,颇为不悦的质问道:“你不知道古已在六界的名声么?还是你已狂妄到了不知死活的地步?她邀你去泡池子,你就真的去了?” “我……”漓江被这没来由的数落搞得晕头转向,加之先时的幻梦太过真实,她还没彻底醒过神来,反应上就难得的温吞了些。 她眨巴着眼睛呆愣愣的看了青帝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遂低了头去研究那碗熬得过浓连气泽都腥辣的姜汤。 “这个汤……你熬汤的时候,其实没必要放那许多的姜,差不多一盅水配上三四片厚姜就好了。这汤……你放了多少的姜片?” “没多少,一整颗吧。”青帝几步坐到了桌边的木椅上,斜眯着眼去看天边烧红了的落霞。 “一……”漓江回的太急,被自己的口水一噎,更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惊的院外打情骂俏的两只喜鹊扑腾着翅膀,落到了更远的梅树上歇息。 青帝则不睬她,只是自顾自地研究起他摆放在桌上的香粉香料。 白芷二钱,衡芜一钱,归无三钱半,再合荼蘼香凝练,投入香炉用桔梗草引燃……清幽的香气霎时充盈了整个屋子。 漓江嗅着这安神的香气,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偷瞄了青帝一眼。见他依旧仪态优雅的拨弄着面前剩余的香料,全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便悄悄地略显嫌弃地将那碗剩余一半的姜汤往桌边挪了挪,自己又重新挑了个离汤远远的落座。 她才要弯腰就坐的时候,便觉有道冷光正直勾勾的凝视着自己……她有些心虚的又偷瞄了一眼青帝,这一次竟撞上了他冒着寒气的幽幽眸光…… “嗯……半碗的功效也是一样的,姜喝多了终归是不好的。”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哆嗦道。 “把它喝了!”青帝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地冷冷命令道。 漓江闻言,又是一个哆嗦,欲哭无泪。 她是多么的想要抛下青帝就地开溜的呀,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开溜后,青帝会是如何的愤怒,她就有些心有余而力发虚。 “那个……煞煞呢?”漓江笑脸盈盈的装傻问道,却见青帝依旧冷着一张脸,缄口不言……她也跟着有些局促了起来。脑海里满是阿翎灌小虺茶水的画面…… 他们二人就这般沉默的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青帝放下了手中的香料,亲自端起了那碗姜汤,用灵泽将它热上一热,再一次不近人情地端到了漓江的跟前…… 一滴热泪啪嗒一声滚到了姜汤里头,不知道能不能将腥辣的汤水稀释一些。 漓江长叹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地将那碗用了整整一大颗老姜熬煮的汤色程亮的姜汤一口闷了…… “那个东西……嗯,那个刺猬在古已那。他们倒是挺投缘。”青帝方答道。 “那……我怎么会在你这?莫不是我昨天喝醉酒?”漓江敲着脑袋回忆着。 “你还是觉得你们泡池子是在昨天?”青帝反问道。 “不然呢?”漓江愈发的糊涂了。 “古已没有情丝的事,你知道否?”青帝拂袖,在桌上幻出了一套齐全的茶具,慢条斯理的煮水沏茶,心情难得的缓和了下来。 “这个,我知道。”漓江点头道。 “你与她的灵泽也极为的相似,这个事情她初见你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把玩着透彻的茶汤,小嘬了一口,继续道:“情丝是要受灵泽的滋养的,其他人的情丝换到古已的身上,并不能长久,但是你的……” 话及此处,青帝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瞥了眼漓江,方继续道:“你的,就不同了。你们灵泽相近,想必是有所渊源。古已约你去泡池子,是想借用瑶池之水与幽莲之泽遏制你体内的香道,再借由银桂神树的香气将你迷晕,好凝结法阵把你的情丝生生挖去,移植到她的身上。” 第79章 情丝风波 “这……可是,她也在池水之中呀?”漓江骇然,鬓角处也沁出了点点汗渍。 “你注意到那唯一的一朵不同于其它的青紫幽莲了吗?”青帝又问。 “她拨弄的那朵吗?”漓江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怵的唏嘘道:“那是阵眼?她在向阵眼施法,借此化去法阵对她的伤害!好细腻的心思呀……” “还不算太笨。”青帝放下茶盏,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信口暗讽了一句。 “那……我的情丝被挖去了吗?”漓江有些失落的看着远处愈渐昏暗的山色,迷茫问道:“我在这睡了多久?” 她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想要感受一下,自己还喜不喜欢青帝。 他们都说,若是自己不喜欢青帝了,后面的路就会好走上许多。可……若是自己不喜欢青帝了,现下又为什么还会贪恋坐在他的身侧,看他气质儒雅的煮茶烧水的短暂时光呢? 那清透的绿茶汤水,总是淡淡,就如同青帝周身的仙泽一般,淡淡的,清寒入骨……对了,没了情丝,她也还记得,青帝很喜欢腊月的寒梅,以后……是不是可以胸怀坦荡的用寒梅酿酒,年年都赠予他几坛呢? 他可能也和白帝一样,不喜欢喝酒,喜欢喝茶吧。 白寿眉取自白牡丹的牙尖渥茶,那寒梅也能取花苞制成花茶了?又或者是效仿茉莉花茶的制法,用还未绽放的冷梅花苞去窨君山银针……后期,她还可以同枫颜再讨教讨教,推陈出新,做出一款寒梅茶酒…… 原来,没了情丝,不再喜欢着他,自己还可以为他做那样多的事情啊!只是,那些都不再是出于喜欢的情谊了吧,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谊呢? “古已没有成功,因为……你也没有情丝。”青帝长叹了一口气,神色莫测的看着漓江,“我一直都不很明白,香道那般的高深难懂,甚至于可以说是……怪异,你又是如何将它运用的炉火纯青的?毕竟……它运行灵泽的方式以及施术的技法,都很晦涩莫测。即便是东皇那样的尊神,都不一定能在短短数栽间将它参透。原来……你与古已同出一脉,和我们,和六界生灵,都不一样。” “我……当真没有情丝?”漓江难以置信的看向青帝,待缓和了心境,她才继续质疑道:“可那些一直以来我觉知到的离合悲欢,难不成都是一种臆断吗?” “大概……你的本体就是由欲念所幻化的,所以有没有情丝,其实也没有什么那么所谓了。至于古已……或许只有东皇太一晓得她的来历吧。这次,她冒然施展秘术,差一点就要与你形神合一了。幸得东皇及时赶到,诏下雷劫将你们生生劈开。古已伤的更重些,怕是现在还未能转醒过来。这些,我也是恰好同东皇一道商议学子历练之事,其间他前脚匆匆忙忙的赶往长生殿;我出于好奇心作祟,后脚也紧随其后,便就只能将你顺带着带回安置了。” 青帝喝完一盏茶后,又补充道:“你也知道,东皇是不可能会去照看除古已之外的神女的。” 漓江浑浑然有些发懵地点了点头,以示理解。 若不是后脚跟着东皇,青帝也不可能愿意将她领回自己的神殿修养。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 “那……你见到东皇用雷罚劈开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在水里呢?还是在岸上呢?”漓江有些扭捏的凑到青帝跟前小声地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青帝不耐道。 “嗯……若是在水里,我们可能……就是……泡水的时候,似乎也不怎么需要穿衣服吧?”漓江打着哈哈,略显尴尬的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青帝的脸色愈发的铁青了下去,他虚咳了几声,挖苦道:“你的注意点还真是刁钻。” “这个……这难道不应该是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漓江歪头,瞪大了纯澈的双眼疑惑的看着青帝。 近几年她就发觉了,青帝遇上她的时候,火气较之平时都是比较大的。 她想,或许是自己出他意料的让他在将士面前下了面子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介入,让他没能达成神冥一统的心愿,被天君惩罚了;又或许是自己次次见他,不是拿话噎他,就是搅乱他的计划……他厌恶自己,却还得和自己共事,火气自然就越烧越旺了。 青帝仅斜睨了她一眼,并不接茬。 漓江只得轻叹了一口气,锲而不舍的心虚追问道:“那个时候……应该是穿好了衣服,在岸上吧?” “是瑶光女神捞的你。由于下沉的比较深,捞出来的时候几近半边身子都冻成了冰雕。我把你带回来后,一连强灌了七日二十一顿的姜汤,方才养出那么一点儿微弱的气息。” “这样啊,那……多谢你啦!改明儿,我让孟姜送你几篓子上好的新茶,聊表谢意吧。”漓江起身作揖谢道。 “嗯。”青帝一如往昔的颜色淡淡,他别过头继续探看香炉里的香料。 …… 数日后,东皇派人向漓江的香冥居送来了一封道歉书信,并一只被养的肥肥糯糯簪鲜花带绣球的报恩榴莲——煞煞。 漓江扶额,略显尴尬的对着开阳笑了笑,谢过了他们对煞煞的照拂之情后,亲自将开阳送出了自己的居所。 大门一关,二门不迈,漓江那前一刻还笑意和缓的脸,下一刻就变得阴晴难定。她单手叉腰,毫不客气的一个提溜,扯着煞煞的后腿蹄子将它高高的头脚倒悬了起来。 煞煞眼冒金星,扑腾着另一只后腿蹄子费力的挣扎道:“阿漓,你这个坏女人,你想对本大人做什么?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漓江怒道。 “你你你,从前,一直听说只有女孩子才会变脸,竟没想到你也会。”煞煞也不甘示弱的讽刺道。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漓江咬牙,幽幽的看着煞煞的粉嫩肚皮,道:“今日这顿毒打,你是逃不掉了!” “别!阿漓,那个……神界律法,不能残害小动物的!你别乱来……”煞煞更为卖力的张牙舞爪了起来。 却见漓江渗人的笑了笑,凭空化出了一只洁白的羽毛,她凭借着幻梦中的记忆,学着泠月的手势咒语施术,咒术竟在顷刻间达成了。 第80章 悠悠小时 柔软细腻的羽毛像是有了灵性一样,自觉且精准的挠在了煞煞的咯吱窝上,脚心上,鼻尖上,所有它怕痒的地方。惹的它鬼哭狼嚎的打着喷嚏,哈哈哈地叫苦连连。 漓江颇为满意的欣赏着这一幕,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恶狠狠的懒懒开口道:“居然敢丢下我自己去享福?你别忘了你是哪一头的!” “本大人没忘,没忘!你泡水的时候,我就想提醒你的来着,才一开口就睡昏了……我怎么知道,这年头人值钱,修为值钱,寿命值钱,这……就连人人都有的情丝也能变得这般值钱。”煞煞委屈巴巴的解释道,“至于后来……我醒来就在瑶光那了,她们见我模样好看,要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我也不能不识趣的拒绝不是?” “你才不好看呢!你丑死了!”漓江没好气的忽悠它道:“你看看你过去的几千年里,接到过哪怕是一单的生意没有?这就说明,你长的既不招财,也不魁梧。所以,煞煞,你生的一点也不好看。” “阿漓,你还想骗我。”煞煞颇为恼怒的拆穿道:“神界的女仙女神们,都很喜欢我这样的。她们会给我送好吃的好喝的,还会夸我可爱。我长的应该是很好看的!才不是你同我说的那样!” 煞煞一面手舞足蹈的和羽毛斗智斗勇,一面得意洋洋如沐春风。 漓江见此,恨的牙痒痒,寻思着老油条唬不住。往后,是克扣它几月的荤腥,还是强迫它给自己跑腿…… “不过……阿漓,其实在那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你呢!”煞煞探看到漓江内心的想法后,脊背一寒……它极力地在脸上堆出一个讨喜的笑来,卖好的关切道:“你的情丝到底被挖了没有?” “我没有情丝。”对煞煞态度上的大转变,漓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理了理凌乱的思绪后,指腹轻点绒羽,收了术,将煞煞放了下来。 “怎么会没有情丝呢?”煞煞又问。 漓江缄口不言,心事重重的坐到了就近的石凳上。她凝神蹙眉,搓着手指思考起那个在幻梦之中所经历的事情来…… 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里头的术法竟然是真的;里头的香道也同她现在运用的重叠,甚至更为玄妙……那么,里头的人呢?陨落的诸神,形神俱灭的落锁,幸存下来的泠月……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 若都是真的,她又为什么会在法阵的影响下,跌入到这个梦里? 若都是真的,她与古神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联系? 她究竟是什么?古已又是什么?古神泠月现在又身在何处? 这些问题如乱麻一样沉重的积压在漓江的心上。可是,除她以外,唯一与这件事情相关的古已,现下仍旧昏迷不醒。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了。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古已还是不见转醒,东皇太一急的焦头烂额,索性将维护百味书斋日常秩序的活计一股脑儿的尽数丢给了开阳。 开阳接手书斋后,也是惆怅心焦的很。他终日大把大把的掉着头发,年纪轻轻的,发量就比不过终日泡在生死簿前的中年陆判。 小伙子兢兢业业苦撑了一月有余,终是累垮了。他病恹恹的歪卧在睡榻上,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力,脑门发虚地计划起学子历练的一应事宜。 反正这事,神尊与青帝早有商议,这晚一日是练,早一日也是练的,既然都是要练,只要能救命,晚一日便就不如早一日好。 起草完历练三月的通告,打发了闹哄哄的学子,又给这些得罪不起的祖宗夫子们放了长假,开阳的病痛终于在三日之后奇迹般的康复了。 他生龙活虎的也给自己放了个长长的假期,又是采茶,又是收拾屋子的;还不辞辛苦的登上了昆灵之巅,撸了大半个月的神兽白泽……在这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滋养下,开阳的发量也在逐日的浓密起来。 …… 九月中,天气转凉,茂密的菩提树上偶有几颗菩提子簌簌掉落。 漓江靠坐在菩提树的枝干上,优哉游哉的荡着腿,嗑着枫颜耗巨资托人寄来的红烧肉味的瓜子,很是慵懒舒惬。 其实,她收到瓜子的时候,也是肉疼愤恨的紧。想着,那白花花的冥钱流水一样的被枫颜这般便宜地花了出去,她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许是才被漓江结结实实地教训了没多久,煞煞洞悉了她的想法后,难得贴心的安慰道:“阿漓,咱们冥界开店建楼的规章制度是怎么样的?” “当然是自负盈亏,按收益额比例赋税啦!即便这样,也得是冥界有所职务的小鬼,才能享此殊荣。”漓江道。 “这不就得了。你把枫颜孟姜当做自己人,便主观的认定他们的钱货也就等同于冥界的钱货。可是,治理冥界的是冥司呀,冥司的收益,笔笔有账可寻,无忧镇与香枫阁从来按时保量的上缴税款,从不拖欠。至于……那其余的冥钱,他们私底下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请你吃瓜子,不好吗?” “好是好……”漓江啃着指甲愁眉不展地思索了片刻,惊呼出声道:“煞煞,你小小一只,怎么会有这般的算计?不做费仲尤浑那样的奸佞,都可惜了!” 煞煞满头黑线回应道:“阿漓,你是不是又关注错重点了?” …… 一颗菩提子正此时“啪嗒”一声,掉落到漓江身侧的瓜子堆里。她想事情想的出神,也没小心留意,信手捻起了一个滚圆的东西,就往嘴里送,边送还边迟疑:这粒瓜子怎么长的和煞煞似的,营养过剩成这样…… “咔嚓”一嗑,她的牙床一阵发麻…… 未及漓江反应,又听见树下一小童神色慌张的抱着菩提树干,向着上头喊话道:“夫子!夫子!开阳神君让我喊你过去商讨要事。” 掩映在一片菩提林荫之中的漓江懒懒垂眼,应付道:“什么要事?还叫了其他人没有?” “听说是书斋里的一位女学子,用了恶毒的禁术害人……开阳神君说了,每一个夫子都得到灵瑶台上议事,少一个都不行。”小童子又颇为实诚的对着树上瓮声瓮气的喊道。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漓江点点头,淡然道。 …… 第81章 如是我闻 灵瑶台上,寒风凌冽,飞霜似刃;沉沉的天幕时不时的还会降下几道旱雷。 月如逝气息奄奄的被丢掷在灵瑶台的正中,恍若一件人人唾弃的物件一样。她的脖颈处、手腕处还有脚踝处都被拴上了冰冷而牢靠的锁链,白皙的肌肤上也被勒出了深深浅浅的青紫瘀痕。铁链上还贴满了红红黄黄来自各界的残酷符箓,符箓上的铭文在灰蒙蒙天色的映衬下,泛着淡淡的金光,深深浅浅似暗夜流萤一般,神秘烂漫。可是符箓金光的背后,没有烂漫,只有鲜血淋漓的伤害。 一道惊雷“轰隆隆”地自沉闷的穹顶落下,炸裂在了月如逝的脚踝边,她吃痛的闷哼了一声,双腿渐渐失去了幻化成人形的能力……鲜红的血液自她的脚踝渗出,渐渐的褪成了银粉。她的双足也变得透明了起来,最终幻成树木的根冠,瘫软的盘桓在灵瑶台的青石地上。 立在灵瑶台周遭吃瓜围观的莘莘学子们见此,皆惊恐万分地连连后退。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还对着她指指点点,破口辱骂。 当是时,一柄弯刀自人群中飞出,势如破竹地直直朝着月如逝的眉心劈去…… 她惶恐的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弯刀,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接,却触发到了锁链上的禁制。霎时,天雷引灌锁链,将月如逝电的连骨头都酥脆。这时,她才彻彻底底意识到,现下的自己不过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人会怜悯她,他们只会迫不及待的指点着屠夫,将她的性命如何更痛快地凌迟干净…… 月如逝凉唇轻颤,心如死灰的闭了眼,面色也肉眼可见的惨白了下去。生与死的关头,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那么一个念头:“完了……我再也不能同摩迦叶一起皈依佛门了。” 都说“人言可畏,不可不畏。”过去,她总很看不起这句话。 那时,她总认为,世人都爱随波逐流,那是他们没有本事。她就不一样,她一定可以坚持自己,遗世独立的。 那时的她一直都不很理解,什么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泪自她的眼角滑落,她伸舌舔了舔,真的很苦…… 可预期要向她劈下的弯刀却迟迟没再落下,她迷茫睁眼,却见一道轻烟莹莹淡彩地布散在她的跟前,鼻尖是熟悉的金桂浅香。 “这是……冥界女君,漓江夫子么?”月如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珠,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她竟还愿救我一命?” …… “谁丢的?”漓江嗓音冷冷,恍若淬冰,一袭艳色的红衣临风舞动,似天火明丽。 她尽态极妍地立于月如逝的身前,一手背腰,一手托举,手掌之上悬浮着一鼎精巧玲珑的紫铜香炉。 一众学子被漓江的架势喝住,皆低头垂眸不敢言语。 “吾再问一遍,是谁丢的?”她语色又冷了几分。 围观的学子依旧低头垂眸,无一人站出承认。 “神界天南星何在?”漓江沉声,威仪质问道。 “夫子……”一身着绿衣的学子自众灵堆堆中探出头来,目光闪躲地看向漓江,辩解道:“她是个怪物。” “你怎知她是个怪物?难不成她施术杀人的时候,你亲眼目睹了?” “可……可历练的时候,我的挚友是同她一组的,现下他不明不白的死了!”天南星目光狠狠的盯着漓江身后的月如逝,眼眶泛红的好似一匹发现猎物的饿狼。 “这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怒火发泄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理由吗?”漓江又道。 “她……可她就是个怪物!”天南星噎了噎,涨红了脸强调道。 “怪物?什么是怪物?”漓江抬高声量怒意凌然的对着一众生灵学子道:“因为和我们不同,因为令我们畏惧,因为她的身上蕴含着不被我们知晓的力量,她就是个怪物了?即便,她是怪物;那么,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又有谁敢站出来同吾做保,怪物就是恶的,怪物就该被诛杀?” 月如逝闻言,更为诧异的仰头望向漓江。 六界盛传,冥司女帝漓江性子冷僻,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神界与之势同水火,奈何正道凋零而冥鬼猖獗。 三百年前,她仅用了一炉名唤“桃之夭夭”的燃香,顷刻尽灭神兵天将七十万,手段何其残忍? 那样杀伐随心的女帝,那样巍巍焕焕的女君……今次,她竟会愿意出手救她? 月如逝眼眶一红,酸涩的想:即便今次,自己就这般的死去了,也定不要忘记冥界的女君曾一袭红衣,力排众议的燃香护在她身前的样子。 “无论她是不是怪物,她有没有害人。吾希望你们都能明白一点,作为昆灵山的学子,你们要懂得明辨是非;要懂得坚持自己心目中的道义;更要懂得,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该人云亦云的意气用事!”漓江朗声道。 火红的衣裳被清风一扬,好似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开出的灼灼彼岸,浓墨重彩的为这昏暗的天色添上了一笔绚烂的生机。 “再者,万物有清有浊,有善有恶,清可化浊,恶可从善。老君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不单单是天道一视同仁的体现,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体现。天南星,你可有想过,今次这把弯刀下去,昔日的同窗很有可能就这般的灰飞烟灭,消失于世了。届时,就连吾之冥界也再难凝聚她的神魂。” “我……可,可她毕竟戕害同袍……”天南星有些心虚的争辩道。 “那吾就送你一句话:‘事实难断,务必万般思量。’以后,吾的课业,你也就不必再修了。” “夫子,你为了这个罪人这般待我,是否有失偏颇?”天南星愤愤道:“她毕竟是个罪人,幸存下来的学友皆言,她是个能吞灵不吐骨头的怪物。今日,你竟为了她,这般惩罚我?你不会不知,我若是缺了这门课业,根本无法从昆灵山顺利结业。” 第82章 蛟穴惨案 众学子闻言,也小声的议论起来,一学子高声道:“夫子,天南星也是为友报仇心切,虽做法莽撞了些,但毕竟是初犯,您就饶他一回吧。” “是呀!夫子,您就饶他这一回吧。”又一学子道。 “我可是青帝引荐的,夫子,今次你……”话还未曾说完,一把利刃就径直的朝着天南星的脑门飞去,他惊恐万分的后退几步,双腿一软,狼狈不堪的跌坐在了地上…… “今日,你这般形状,他若知道了也会非常的失望吧。”漓江冷笑一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 开阳揩了楷额上的细汗,对着座上的神君们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又清了清嗓子,语声洪亮道:“一月前,月如逝同书斋其余九名学子至恶蛟穴伏妖,而后五人惨死,尸骨无存;另有五人生还。其中,唯月如逝毫发无伤,剩余四位学子转醒后,皆称亲眼目睹其残害同门。小神深觉此案非同小可,故今次唐突请来诸位共同审理此案,以示公允,还望见谅。” 座上八位仙师齐齐颔首,抬手示意开阳继续。 开阳一个飞身,凛凛然立于一樽纹饰狴犴的玉柱上,背手严肃道:“月如逝,在此次历练中,有多名弟子指认,你使用禁术戕害同泽。你可认罪?” “不……我……我不认!”月如逝出气多进气少的瘫坐在地上,魔怔了一般喃喃道:“那个洞里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像是某种灵兽的骨架。语溪不知怎的,触碰到了封印灵兽骨架的法阵,那个骨架居然长出血肉,活了过来……” 说到这,月如逝黯淡无光的眸中流露出了更为惊恐的颜色,她抱头瑟缩作一团,大滴大滴的泪自她的眼中滚落下来。 “不要!不要!”她又惧又怕地嚷道,竭尽全力的往身后退去……仿佛她的面前出现了什么万分可怕的东西。紧缚她的锁链也因她的剧烈挣扎,而越收越紧,她的手腕脚踝处也被勒出了森森的血痕。 “月如逝!”开阳的声音威严响起。 思绪被打断,月如逝的身子不由一颤。她茫然的环顾四周,方意识到,自己早已离开了那个叫恶蛟穴的地方。 “那个凶兽模样怪异,好食灵的……灵的脑髓。满洞穴的蛟龙残骸……我们都以为那里应该是藏着一条凶猛的蛟龙。原来,不是蛟龙,蛟龙只是它的食物。”话罢,月如逝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而后又是形近癫狂的笑,笑着笑着竟又哭了出来……情形很是可怖。 “你们知道吗?他们……他们都被那凶兽活生生的吸食了脑髓和灵力,最后化作血淋淋的枯骨死了。那样鲜活的生命……仅在一瞬,就失去了生机,鲜血淋漓的被丢弃在蛟龙的森森白骨之上,软烂如肉泥……他们临死之前还在撕心裂肺的告饶哀嚎,那样凄厉的吼声我永世难忘。昏暗的恶蛟穴,血腥肆虐,阴森可怖的就像一个大型的修罗场……”月如逝倒吸了一口寒气,神情恍惚的回忆道,她瘦小的身子还在不住的颤抖。 这段时间,她被锁在幽暗的地牢里,日日饱受噩梦的折磨。在那个梦里,泉水是猩红而温热的,空气是恶臭的,四周白骨遍布,妖冶的荆棘蔷薇稀疏的自白骨中绽放。接着便是凄厉的惨叫,她的同门一次又一次的死在她的面前…… “幸存的四位学子皆言,是你杀了他们,你又当如何解释?”开阳语色沉沉,步步紧逼。 “不是我,不是的……那些……那个怪物,那个可怕的东西,它吸食了语溪的脑髓后,变得更为嗜血。桑蜀师兄护在了我们的面前,我看到他握剑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可是他们四个,他们为了自己,将桑蜀师兄推了过去……还有小师妹杜芜!——妖族鬼目被恶蛟的残骸绊倒在地,杜芜本要去搀扶他的,却被他一掌推入凶兽的口中。”月如逝哭诉道。 灵瑶台四下一片哗然。 有灵窃窃道:“这么说,她没有害人,害人的是那四个?” 又一个道:“这……这怎么可能?他们四个明显伤的比她重。” 又一个道:“可是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呀。” 又一个道:“怎么不可能呢,人心隔肚皮!” 开阳立于玉柱之上,厉声喝道:“肃静!” 他狐疑的看了月如逝好一会儿,又问:“在幸存的五人之中,唯有你毫发无伤,对于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 “我……我不知道……”月如逝剧烈的摇头,“那染血的獠牙向我袭来的时候,我便失去知觉了,后来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了……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书斋正门,我们又是如何的出现在那,我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她在说谎!”妖灵鬼目气势汹汹的从灵群之中挤了出来,大义凛然道:“或许遍体鳞伤扮做柔弱是你最好的保护色,毕竟世人都爱同情弱者。可大家别忘了,她是个可吞纳生灵灵泽的怪物!” 说罢,鬼目对着在座的神君鞠了一礼,不紧不慢道:“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颠倒黑白至此!明明是她被那凶兽吓破了胆,失去了神智,变成了一株妖树。那只凶兽就像是遇到了故人一般,盘桓在她的周身,同她的原身交流起来。桑蜀师兄为了叫醒她,与那凶兽殊死缠斗,而她的藤蔓却刺穿了桑蜀师兄的腹部,吸食了他的血液与灵泽。那些同门皆惨死在她的手中。” “你胡说!明明是你……”被鬼目的话一激,月如逝气的面红耳赤,牙齿打颤。 “够了!”开阳怒斥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他转身,毕恭毕敬的看向八位神君,有些为难道:“他们虽各执一词,但都难辨端倪。不知众神君有何高见?” “听闻,冥司女帝在收服司颜鬼王的时候,用了一炉唤作‘清露’的燃香,此香不仅可以重塑过往情境,还能涤荡浊气。在下冒昧,若是冥司女帝愿意,再下可与女君一道前往恶蛟穴探查。到那时,只要清露一燃,真相自然能大白于众。只是不知……女君愿否?”一玄衣曳地的清朗神君优雅起身,摇着羽扇对着在座的一众神君轻笑道。 他气质儒雅,神态翩翩,手中的菩提念珠在他指腹温柔的摩挲下,正散着淡淡红光。 第83章 双刹燃香 漓江莫名被点,装死是不能够了。 她只能不很情愿地维持着那份少得可怜的礼仪,缓缓起身,推脱道:“也不是不愿意,前几月受了伤,现下还没养好。恶蛟穴那般凶险,若是再遇着什么意外,吾恐……吾恐护不了你。” “哈哈哈……”气质出尘的少年闻言,并不气恼,反倒是笑声爽朗:“不必!不必你护。吾魔族虽不理六界百世万年,平日的行事也大多怪诞,但……在修为的凝练上,倒也不至于如女君所想的那般差的。” 漓江嘴角抽了抽,心下思忖道:你当然可以说自己不差,但若要是真殒命在里头,我就算是长了千张嘴、万张嘴,这件事也再难解释清楚了吧。 “也不必如此麻烦。”她无奈道,遂化作一道赤红流火坠在了月如逝的身侧。 绕树三匝,她只得伸手去沾月如逝根系上的血汁。只见,浅浅透粉的血汁一经漓江的指腹,瞬息便有了活力,恢复成腥红艳丽的灵血模样。她又缓步到了鬼目的跟前,施法截下了他的一丝头发…… “燃香还有一道,名曰‘浮世幻影’。施术者只需以生灵周身气泽亦或是其身体的一部分作引,加以天地为炉调练,便能获悉此灵生前一应过往。” 漓江一手托着血汁,一手托着发丝,凝神运气,念动咒语……她的身子渐渐升起,周身上下也流溢出七彩的祥光。 有风自四面八方向着灵瑶台聚拢而来,拨云散雾,亮出一抹蔚蓝的天际。霎时,空气中满溢扑鼻异香,稀碎的青叶自天穹落下,清莹的疏散在瑶台之上,吐清化浊,散去了那些沉闷的烟瘴。 漓江微微合眼,肃穆道:“今日吾将浮世幻影略作改动,添了一味名唤忍冬的香植。忍冬散浊化清,花开并蒂。届时,天穹之上将可双双显现他们在恶蛟穴的所见所为。” 这回换座上的神君们一片哗然,他们交头接耳道:“想不到冥界已有如此实力,传闻中的香道果真霸道。” “从未听说过,简直是骇人听闻。若这等秘术落入到不怀好意之灵的手中,那可真是六界危矣!”灵族之君玉壶冰心警惕道。 掌天地术法修习的思行仙君闻言,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忙忙碌碌的在他的《鸿蒙遗志集》上奋笔疾书道:“燃香之道,威力甚大而暂无道法可衡制,特评为六界之禁术也。” 随着一炉清幽燃香徐徐升起,漓江的身子也随即稳稳落地。 色清澄明的苍穹之上霎时波动出五彩的浮光,斑斓绚丽的好似水中琉璃。光面上的影像随着燃香的积淀变得愈渐清晰,皆在激烈的演绎着他们二人在恶蛟穴时的情形。 “此香名为‘双刹’。”漓江道。她背手立于灵瑶台之上,不再多言。只是仰头认真地去探看月如逝在恶蛟穴的所见所行。 果不其然,桑蜀祭出一柄长剑,正义凛然的护在了八名学子之前,颤抖着嗓音道:“快……快……快逃!” 凶兽怒吼一声,倾吐长舌,似蛇舌细长灵动。舌尖处又叉开两道,带着弯钩倒刺,霸道地以破竹之势向着桑蜀射去。桑蜀被这气势一惊,竟僵直着身子呆呆立于原地…… “桑蜀师兄,快逃!”姒女祭出自己腰间的长鞭,也有些惊恐的对着桑蜀喊道。 桑蜀闻言,腿软的后退了几步,方迟疑的举起手中的利剑以做防御。 正此时,那鬼魅的长舌却突兀的停在了半空,早有预谋似的越过桑蜀,径直地向着姒女的方向射去…… 姒女惊慌失措的摔倒在地,吓得面白如纸,连连后退。被碎石磕破的伤口,还在不断的往外渗着血渍。极为浅淡的血腥之气微不可察的自伤口上扩散了出来,惹得凶兽更为亢奋的进攻。 长舌仅在一刹,绽出了密集的黑色毒钩,钩上还渗出森森黏腻的毒液,如蝎子的钳尾一般向着姒女的眉心处刺去……千钧一发之际,轻霖将桑蜀推了出去,那本该刺向姒女的舌矢便直直地刺入到了桑蜀的脊骨之中。 在场的其余学子皆为之一怔,连带着那个凶残的恶兽也跟着为之一怔…… 不出片刻,桑蜀洁白的脑髓以及源源的灵泽就被吸食殆尽。他的身子也由最初的痛苦抽搐,到形如烂泥一样毫无半丝还手余地的死物,最终被丢弃在森森白骨垒成的尸堆上,死不瞑目。 “轻霖……”姒女惊愕无措地看向轻霖,才要开口指责,就被凶兽以同样的方式残忍杀害。 剩余学子终于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中回过神来,他们一窝蜂的往洞穴外跑去,其间又有几个学子以同样的方式惨死…… 妖灵鬼目更是吓的双腿一软,摔倒在地。杜芜跑在鬼目前头,她听到后头的求救声后,便停下脚步,回身想要去搀他一把。不曾想,这一念的恻隐之心,竟成了她的死因……为了活命,鬼目本能的用她挡在了他的面前,那挂着同袍血渍的长舌便径直刺入杜芜的眉心…… 月如逝此时此刻正蜷缩在一块石壁的暗影中,瑟瑟发抖。她眼睁睁地看着鬼目与轻霖的所作所为,心下有惊又惧。可危机关头,又哪来的时间去计较仁义道德?逃生要紧,她只能强支着发软的身子往石壁的暗影处又挨了挨,疏忽间却踩碎了先时滚落在她脚边的蛟龙头骨。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那带勾的毒蛇便弃下杜芜的尸首,来势汹汹的向着月如逝的方向扑来…… 记忆戛然而止,又开始了最初的循环。 漓江蹙眉:没道理呀!她的香道能探看的远不止正主的记忆,她的香道能探看的本应是事情的始末。这一次,情境为何在月如逝的失去意识中截止了呢?难道在那个洞穴深处真有什么高于香道的禁制?这……怎么可能? 她按耐着性子,又面色凝重地扭头去探鬼目的记忆。 …… 记忆清晰明朗,却与月如逝的截然不同。 语溪被凶兽吸食脑髓后,月如逝挥剑上前,想要斩下那凶兽的长舌,不料却被它死死箍住了脖颈。她痛苦的挣扎着,身子竟变得轻盈透明了起来,最终彻彻底底化成了一棵流光华彩的月桂妖树。 第84章 蛟穴探险 妖树花开吐馨,枝丫乱颤,惹得原本还凶狠暴虐的恶兽竟也莫名的停止了屠戮。它身躯一震,温顺地盘桓在妖树的身侧,咕噜咕噜的低吟着什么很有意思的话语,形容很是激动。 余下学子见此,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刻,由桑蜀挑头,一柄利剑直直向着月如逝所化的桂树刺去;就在剑尖触到妖树树干的刹那,一条粗藤稳稳的将桑蜀的心脏刺穿,将他的灵泽血液当做养分吸食干净。 此后,又是一连串连滚带爬的逃亡景象,陆陆续续也死了有三个人…… 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吹拂,他们二人的记忆幻像变得愈发的稀薄浅淡……偌大的灵瑶台上一片死寂,众灵竟不知该如何审判。 终于,一位鹤发童颜的神君清了清口中的浓痰,最先打破了死寂:“冥司女君,一件事怎么能同时拥有两种过程呢?会不会是你的香道出了什么问题?” “是呀!亦或是那棵妖树用了什么手法蒙蔽了你?”玉壶冰心紧跟其后补充道。 “我的香道不会错。”漓江冷冷答道。 “可……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另一神君面露难色,武断道:“怎么可能同样的事情,同一时间能出现不同的经历。依本君看,这……探看记忆之法,虽传的神乎其神,但终归还是旁门左道。” “冥司女君,有没有可能,真是你的香道出了什么问题?”开阳也忍不住小心试问。 “没可能。”漓江仰头望着天穹出神良久,方狐疑道:“除非……那个洞穴另有玄机。” “这么说来,还是得到恶蛟穴探查一遭咯?”玄衣的魔君糜魇念珠一盘,语带笑意道。 “那吾便同你们一道前往吧!”观望许久的青帝也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 “你又凑什么热闹?”漓江不免心下一紧,失言道。待反应过来后,她又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冒失揭过……踌躇着又生硬的张了张口,终是闭上了。 开阳眸光犀利,透着深意:“既这么着,甚好!甚好!那就……有劳东方青帝,冥司女帝,魔域糜魇三位灵君了。小君宣布,月如逝押送地牢继续看押,其余涉事学子禁足于寝室内,待三位神君自恶蛟穴归来后再继续审断此案也是不迟。” 东方青帝与魔域糜魇相继颔首,唯漓江一头黑线…… 她什么时候答应他们要去恶蛟穴探险了? …… 翌日,香风扫黄叶,糜魇青帝并走。 漓江形单影只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一黑一银两人,肩并肩,影相连,恍若一对璧人。她的心中不由生出几番感慨:其实……神君若是长情,又何须仙子插足? “你们可知,西王母为何会同意东皇太一在这创办百味书斋?”糜魇最先开口,打破了这冗长的寂静。 “听闻昆灵开放以前,常有神兽仙灵无端失踪。自那之后,恶蛟穴就被划为昆灵禁地,直至书斋开学,这个洞穴才被解封。此事做的极为隐蔽,就连神界之灵也对此知之甚少。”青帝淡淡接茬道。 “西王母愿意借出昆灵山,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糜魇嘴角一勾,意味深长的看向青帝道:“就是解封恶蛟穴吧?” “嗯。”青帝答。 “这事……东皇太一知道吗?”漓江震惊。 “怎会不知道?”青帝停下脚步,深深的看了一眼漓江,依旧答的淡淡。 糜魇则是回过头来,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了漓江一眼。 这一眼有被冒犯到,漓江咬咬牙,默默记下了! …… 恶蛟穴中有能吞噬仙灵的凶兽,西王母知道。可,她为何不深入洞穴将那凶兽除之而后快,就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了。——她将昆灵山借给东皇太一建书斋,明知道恶蛟穴有问题,却强开禁地,想必是想借东皇太一的手替她涤除凶兽。 那么,东皇太一又为什么不进洞穴除凶呢?这又是另一个发人深省的事情了。——他广邀六界百世灵泽深厚的神君入百味书斋任夫子,而那些名旺德馨的仙灵们却是一个也没请,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可漓江还是不很明白,他们都知道那恶蛟穴是个险境,却为何都不曾提醒书斋的学子留意?难道说,他们其实都在等!在等学子历练落难,在等着一个把这穷凶极恶之地公之于众的契机? 甚至说,他们为了这个契机,早已做好了要牺牲数名学子性命的打算? 这些西王母与东皇太一知道,糜魇和青帝心照不宣。他们皆习以为常的心领神会,却没人愿去思考这隐藏在事情背后的合理性……终归锄强扶弱都是浮于表面的,因强者总归是寄生于弱者之中;他们无法脱离弱者而独立存在,他们必然依附于弱者而共生,故而才勉为其难的借由庇护弱者之名来安抚弱者。 但,弱肉强食毕竟是天道真理,没有一只兽可以不食生肉独活,没有一棵树能不垄断嫩草之阳光而茁壮;且,嫩草若不奋力扎根,也会被代替天道的大雨冲刷……屠戮,是必然的;杀意,也是必然的。 所以,强者就应当高高在上,以冰冷的姿态牺牲掉小部分的弱者,换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譬如恶蛟穴的事情,总需要那份契机,将暗面的事情变做明面,他们才能顺利的将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推脱给另一些神君接盘。无论他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事情总是需要有人去解决的。 若是按照这样的思路,那句“东皇太一知道吗?”就的确显得愚笨了。 …… “大概还是想试一试燃香之道的虚实,也算是一箭双雕了。”青帝看着近在咫尺的穴洞,冷不丁飘飘渺渺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箭双雕吗?漓江茫然的看着青帝的背影……他是在特意说给自己听的吗? ——自鬼门关隘一别,数百年之久。无论是她逃避否认着对他的喜欢,还是她忧伤隐忍着对他的喜欢,她真的再也没认认真真的审视过面前的这个少年了。 除了在她含糊不清的梦里…… 这次,恶蛟穴一行,他们想借自己的燃香之道除去里头的凶兽,顺道探一探冥界的虚实。可若是,自己就此死在洞穴里面呢?——他们是否也考虑过,若是凶兽不死,借着凶兽之手就此除去祸乱神界的冥司女帝的这个计策? 那么,绸缪这一切的有神族,有妖族……是不是还有告诉她这一切的青帝? 如果是,他刚刚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因为他掉以轻心的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么?怎么会呢?平日里,他的行事作风向来严丝合缝循规蹈矩,他怎么可能有掉以轻心的时候。 所以,他轻飘飘的那句“一箭双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第85章 双刹原貌 漓江的胸口一紧,思绪不稳牵动旧伤,她弯腰剧烈的咳嗽了好一阵。 煞煞终是装聋作哑不住了,从他的发间化出半个小脑袋,担忧道:“阿漓,你真的可以吗?” “无妨!”漓江偷偷掩去嘴角的血渍,轻描淡写道。 糜魇闻见身后的咳嗽声,也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要不……我和青帝先进去?” “不妨事,一起吧。”漓江逞强道。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便还是不舍得青帝涉险。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没有他了,自己连仰望何处都不知道了?那该多寂寞呀!所以,她宁愿他甚至以算计她、仇视她的姿态存在着…… 至少,她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想想那些虚妄而哀伤的过往,还能觉得不那么的寂寞…… …… 恶蛟穴,穴如其名。不单单是洞穴之中积满森森蛟龙骸骨,更是因着洞穴狭长曲折,形似蛟龙身体。 “怪不得这千百年间只有东皇太一的那个未婚妻,嘶……叫什么来着?陵游是吧?也只有她飞升成了应龙。敢情其余的都做了那牲畜的美餐了。”糜魇双手环胸,揶揄道。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这里似乎隐藏着某种诡异阵法,邪门的很。”青帝严肃提醒道。 漓江跟在青帝身后,长袖一扬,燃起了一炉“清露”。 昏暗的洞穴霎时间橙光点点,有淡黄光带圈圈层层的似涟漪般扩散;一道极清极雅的香气也在此时冉冉升起,散去了经年不化的血腥恶臭,布散了如清风拂面般的清爽气泽。 借着这绮丽的光晕,他们三人在洞穴的尽头处果真看到了月如逝口中的那个巨大凶兽骨架。骨架的头部尖嘴有角,牙齿细长锋利,四足长尾,模样十分的怪异渗人。它的周身有陈旧的铁链缠绕,身后的一面石墙上破败不堪的刻着一个晦涩难懂的上古阵法。 “这个……不就是獓因(彳敖彳因)的骨架么?”糜魇目光幽幽的看向那雪亮的骨架,略显亢奋道。 “你怎知那是獓因?”青帝祭出九阴剑,护在糜魇与漓江的身侧,警惕的环顾着四周,问道。 “我自小患有骨疾,寻遍六界医者,都不得良方。也是因着这层缘故,总对稀有生灵的骨架子感兴趣。我的魔居现下还积攒无数相关的典籍与实物呢!若是你们能从这里活着离开,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们去看看那些巧夺天工的珍品,如何?” “不必!”青帝疏离道。 “它身后的那个阵法……”漓江指着石墙上的阵法,警惕道。 那个阵法……她似乎在古神之梦里见到过…… 自从神界浊气渐长,而魔神叛出众神到了一个名唤了了渊的地方,他就时常头痛欲裂。而后,更是连神脉也渐渐枯萎扭曲。 就在神界凋零的前三年,泠月听闻,落锁将魔神封印,又将他的灵兽用法阵镇压在了一个名叫枯泽谷的地方。自那时起,泠月的手中就时常拿着一卷竹简,简上还隐隐画着一个法阵。 她不知道泠月想要做什么,但她依稀可以感受到,那就是落锁镇压魔神灵兽时所用的法阵。 “它怎么了?”青帝问。 “没什么,只是……这法阵看着诡异,我们行事需得小心些才好。”漓江道。 “现在方便起香么?”青帝问。 漓江点了点头,指尖捏诀,逆转“清露”。那灿若星河的橙黄光点便如流萤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这里聚集而来,最终形成了一面明亮的光幕。光幕上有模糊的残影闪现,变幻莫测;随着“清露”气泽的愈发清冽,那模糊的残影也跟着明朗显形。 ——正是月如逝一行人初入洞穴时的场景。 …… 语溪穿过一蛟龙骨架堆的时候,不慎划伤了手背,她的血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散漫在空气之中,触发了法阵的禁制。石墙上残败的法阵纹饰顷刻散出幽幽银白的光芒,光芒愈渐昏暗,又被后来居上的幽紫所压制…… 当整个法阵都变成幽紫色的时候,铁链囚禁的獓因骨架也开始肉眼可见的生肌化腐,并长出了如披蓑一般墨色的长毫。霎时,洞穴之内,地动山摇,时空破碎。那道道光阴如幻彩的琉璃一样,澄净的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将月如逝一行人困在其中。 食髓兽自时空的缝隙中挣脱了出来,青面獠牙的吐着长信,在时空的残影中来回的穿梭,吞噬着所困之人的脑髓。 正此时,月如逝瞳孔骤缩,意识逐渐涣散。她的身体如行尸般木讷的游移到了时空碎影的阵眼位置,并愈渐透明,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随着光芒的加剧,虚空频频坍缩,逆转成了神秘莫测的混沌星云。星云之间,又恍若有梵乐缥缈升起,悠扬婉转间勾勒出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世外盛景。 月如逝通体透亮,双目微阖,有灵动的光带自星云间穿出将她层层缠绕……随着万丈彩光的乍现,她的身体竟化成了一棵银白泛金的月桂古树。古树香远益清,蓁蓁玉叶间,还生长出了幽紫泛银的点点桂花。 古树显形后,那身披长毫的神兽獓因亦如在灵瑶台上鬼目记忆里所显现的一般,出乎意料的温顺。它敛起凶性,欣喜地伏在了古树的身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它,喉咙里还时不时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兽类低吟,似是叙旧,似是感怀。 在一树一兽的四周,环绕着诸多残碎的光影,它们一帧帧一幕幕都在反反复复地演绎着其余九位学子进入洞穴之中的各种不同经历。有彼此贪生怕死的相互推搡,最终尽数化为凶兽口中食物的;有团结一心搏击凶兽,最后皆被凶兽吞噬殆尽的;还有半数被吓昏了过去,无知无觉的成为了凶兽饱餐的…… 在这万千场景之中,唯有一处幻影,与别处不同。此处残影正是灵瑶台上“双刹”燃香所化出另一部分——关于月如逝所见所闻的记忆残影。 “难道,同一件事情真的可以同时拥有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结果?”糜魇狐疑道。 第86章 时空法阵 “快看!那是什么?”青帝祭出九阴剑护在糜魇与漓江的身前,一手指着光幕机警道。 糜魇漓江二人闻声看去,却见一道剑气从稀碎的残影中凌厉射出,划伤了桂树的主干。霎时,花树摇曳,馥郁怡人,如玉般无瑕的叶片相继纷纷扬扬地自桂树上凋零落下,伴随着“叮叮铃铃”的清响,惑人心弦。四周破碎的光影或明或暗,也随着桂树的受损而分崩离析,同样分崩离析的还有被囚困在光影之中惨死的一行学子。 在这漫空流光残骸汇成的流彩星环之中,唯有一处幻影例外,里头的鬼目、轻霖几灵因肉身不死而侥幸存活了下来。 他们才一逃出崩塌的残影,就灵泽衰竭的跌坐在了地上。 鬼目揉着自己犯迷糊的眼睛,想要看清在这个洞穴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却眼睁睁的看着化成桂树后的月如逝以一条长藤刺穿桑蜀心脏的情形…… 他正狐疑,桑蜀不是早已被轻霖害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被月如逝的长藤刺穿? “如逝,快醒醒,快!快醒过来……”桑蜀有气无力道,他的唇色正一点一点的惨白下去,身体也变得愈渐透明…… 同样身体变得轻透的还有姒女、杜芜,最终他们三人皆化作齑粉随点点光河一起消散于洞穴之中。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糜魇烦躁挠头道。 “那是关于时空的法阵,先前生肌化腐的骨架皆是法阵的阵眼……”漓江盯着那个残破的法阵,若有所思道。 在那个关于古神的梦里,魔神叛出众神而遁迹于了了渊后,就深患头疾的困扰。而后,落锁斩杀魔神,神兽不知所踪。古神泠月的手中也常年握上了一卷绘有时空法阵的竹简…… 当把这些零碎的小事串联起来,不难推出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 昔者,泠月放纵恶莲祸世,导致混沌之中遍布清浊二气,魔神受清气所扰得患脑疾。食髓凶兽大抵就是从他脑中滋生出来的。此后,落锁斩杀魔神,以其神兽之骸为阵眼,开启时空法阵,将食髓凶兽镇压…… 只是……泠月撬开光牢,又悄悄地在法阵中加持了一道神力,令凶兽活跃于缝隙之间,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漓江百思而不得其解。 原初,这些事情于她而言,不过就如雁过长空、水行渊谷;仅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罢了。他们上古神灵之间的纠葛,即便激烈,即便哀伤,也都会随着创世之光的绽放,而零落成泥碾作尘,彻底地消逝弥散于这天地间的。 就在刚刚,她才忽然有些醒悟,这大千世界中的诸般事故,有些或可消弭,然有些终归会化作执念与世长存的。 譬如,恶蛟穴之惨祸。——毕竟是混沌初开的残余神力,即便分崩离析,又岂能轻易磨灭? …… 她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方痛心疾首道:“一直以为做恶的凶兽是那副能生肉化腐的骨架子。原来,他们都被这法阵的时空碎片所蒙蔽。骨架子与法阵相辅相成,只是为了共同封印那个在残影之中吸食学子脑髓的食髓兽。” “那……那些零碎不堪的残影,又是怎么回事?”糜魇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狗尾巴草吊在嘴上,他略带痞气的环胸问道。 “是时空法阵衍生出来的东西。桂树周遭的每一片碎片,都是一个时空世界。嗯……也可以理解为,学子进入洞穴之后,会发生的所有可能。这些可能在时光的泽被中,化成了一个个不为人知的鲜活世界;它们并行于世,又随着法阵的崩塌,而逐一显现。”漓江顿了顿,又道:“而后,时空法阵因月如逝的介入,而彻底崩坏;那些鲜活的世界也相继枯萎消散。至于……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也就是鬼目他们四人,不过是某个小世界里头未被食髓凶兽杀害的残影而已,残影顶替正主,才有了我们后来见到的鬼目、轻霖、剪瞳、秋慕。” “也就是说,最后残存下来的四名学子,不过是他们魂灵中的恶念?”糜魇拍手定论道。 “差不多。”漓江道。 “这些古神神兽、时空法阵之类的,你又是从何得知的?”青帝则目光悠然,语色沉重的看向漓江问道。 “调香之道分三阶,其最高阶可以以天地为炉,灵泽炼形,神形俱妙,晓通天道。我知道这些,也就并不奇怪了。”漓江含糊道。 她绝不能告诉青帝,她知晓这些,仅仅是因着一个古怪的梦,且这个古怪的梦还与古已有关,与混沌的上古世界有关。 这一则,没必要得罪东皇太一的话,她还是不想那么轻易的就得罪了。这二则么,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也!”,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佛家又言:“不可说,不可说!开口即错。”——那这多余的弯弯绕绕,还是不舍近求远的一一拆解了吧! 煞煞埋在漓江的发里,听懂了她心中的小算盘,忍不住开口嚷嚷道:“阿漓,既往不咎是这样子用的吗?你确定那些先哲圣人的思想,你没有学岔劈了?” 许是吐槽的声音略略大了些,惹得青帝的太阳穴为之跳了一跳,他紧缩着眉头,三分冷意七分训诫的开口道:“积石山的那些课业,你果然都在划水。” 漓江闻言,两腮涨的微红,她讪讪道:“也没有划的很厉害……” …… 正此刻,那残破的法阵忽然彻底碎裂,獓因森森然的巨大白骨骨架也在一瞬轰然崩塌,化作一道狡黠流光,飞进了糜魇的身体里。 糜魇惊恐万分的环抱住自己,惊呼出声:“我不会被夺舍吧?” “你是不是江梦先生的话本子看多了?”漓江扶额,嘴角抽抽道。 自从孟姜看破红尘,专心熬汤以后,无忧镇还是那个风花雪月的无忧镇,江梦先生却不再是那个伤春悲秋的江梦先生了。她一改往昔的写作风格,不再写些春红柳绿撕心裂肺的风月话本,而是致力于鬼怪异志、升级打怪类的故事。这些故事背景基调大多神秘而幽怨,其间,着墨最多的便是这夺舍了。 “你也爱看江梦先生的话本?”糜魇万分激动道,“那我们很该私底下约个时间,好好讨教一番的!” 第87章 冷香破晓 “这个……也没有很爱,只是和江梦先生有些私交。”漓江的太阳穴不由的跳了跳,她推脱道。 “那就更好啦!”糜魇彻底来了兴致,“我身体素来不好,不得不终日里吃斋念佛、缠绵卧榻,因此也就培养出了两个癖好来。这其一,是研究众生灵的骨架子;这其二,便是翻看他的话本子。若是你当真与他有些私交,只要你助我与他结为异姓兄弟,我那珍藏了万年的宝贝骨架子可任你挑选!” “异性兄弟似乎并不难,不过……那些渗人的玩意儿,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吧。”漓江的嘴角也跟着抽了抽。 …… 才说着,糜魇忽觉自己的身子轻盈了不少,遂拂袖化出了一面明镜,对着镜子仔细的观赏起自己玉树临风的身姿了起来。 “诶?我怎么觉着,我身上的根骨隐疾似乎痊愈了,就连体态都……”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头吐着毒信的食髓兽就不知从何处快如闪电的朝着他奔来! 青帝反应及时,挥动九阴剑向着凶兽的身上狠狠劈出一道锋芒,随着幽蓝剑影的绽放,青帝竟被自己的剑气反弹着后退了好几步。食髓兽则是稳如泰山的攀附在山洞的崖壁上,对着青帝怒嚎了几声,吐出几口白茫茫的粗气后,继续找准时机穷凶极恶的向着糜魇的方向撕咬过来…… 糜魇一面吃力躲闪,一面口不择言的抱怨道:“冥头鬼你个奶奶腿!这怪物怎么老逮着我追?你们快想想办法呀!” “你说什么?” 听到糜魇的咒骂后,漓江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她语带威压的反问了一句后,索性心念一动,直接罢工!洞穴中残留的“清露”也在此刻逐渐的暗淡下去,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桔色氤氲,向着一小寸地方团聚成了一方卧榻。她动作刻意地打着哈哈,一屁股歪坐在卧榻之上,一手优哉游哉地喝着热茶,一手慵懒地支着脑袋,欣赏着糜魇被凶兽攻击的狼狈不堪的惨状,口中还不完调笑道:“那副骸骨可是到了你的身体里的?你想啊,它被獓因的骨架子镇压了近乎万年,现下好不容易自由了,出来了第一个不报复你,报复谁?” “我……”糜魇语塞,只一味的悲愤着脸对着漓江挤眉弄眼,妄图以此激起她那稀薄的不能再稀薄的善心能够就此再勃发勃发。 只这略微的分了一下神,他的面额处就不慎小心地被凶兽毒信上的倒刺划开了一道口子,黑色的血渍自伤口中渗出,还泛着微薄的黑气。他茫然的用手触了触挂了彩的伤口,略迟疑了一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的倾世容颜呦!” 漓江:“……” “当心!”青帝吃力的为糜魇挡下又一次的攻击后,有些力竭的拂岩叹息:“我们的攻击似乎对这个凶兽无效,糜魇魔君,我觉得……你……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只是……切不可再尝试与它做正面的缠斗了。” 糜魇闻言,还是有些感激的扭头看向青帝,以表谢意;却瞥见青帝不知何时,也端着一盏热茶漫不经心的细细品尝……那威风凛凛立在一方怪石上的姿态,同漓江的一样可恶! “你们!”他急了!他怒了!他吐着被风沙撺掇着吃进了口中的碎发,百转千回的腹诽了好一阵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咬牙告饶道:“我说,你们这对活祖宗呦!快给我想想办法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漓江被糜魇的“这对”二字撩拨的很是欢喜,她下意识地斜瞥了一眼青帝,又惭愧又羞愤地再次望向糜魇道:“以后还拿不拿冥司鬼魄作筏骂人了?” “哎嗐!原来你介意的是这个呀?” 糜魇恍然,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殷切地叫苦连天道:“不了!不了!不单单是我,我下令,从今往后只要是我魔界中人,再也不许拿鬼魄之事作筏咒人了!祖宗呦,你倒是快调调香呀!” 漓江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自顾自慢悠悠的收拾茶具、整理仪容的,拖拉磨蹭了好一阵,方才祭出一炉名唤“破晓”的冷香。 “这是?”青帝似乎觉出了些许端倪,语气有些不善。 “恶蛟穴所有陨命之灵的骸骨辅以糜魇鲜血调炼此香,再借由上古神兽灵力以及这些惨死之灵的恶怨煞气作引,总能制衡住这头凶兽了吧!”漓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淡淡答道。 糜魇则是看了看自己挂了彩的衣摆,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哀怨的注视着漓江好一会儿,见她死活都不往自己这头瞧,只得怒不敢言的歪坐到了一处石岩上歇息。 随着浓郁香气的升腾,数以万计的残骸顷刻如风中沙垒一般尽数化灰……狭小而悠长的恶蛟穴霎时间宽敞明朗了许多。那些以数以万计之白骨凝练而成的燃香散着浑浊的白光直上云霄,风起云涌间幻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骨龙。骨龙白骨森然,獠牙锐利,漆黑的眼窝中还透出幽红如鬼火般森魅的凶光。 它扬沙碎石的朝着食髓兽扑去,苍穹之上一时间浓云密布、电闪雷鸣,时不时还有比之惊雷更为的震耳欲聋的咆哮之音响起。瓢泼的大雨自穴顶的浓云中倾盆而下,兜头将糜魇浇的狼藉……他抹着面上的水渍,寒的打颤、气的发晕地指着依旧仙袂飘飘的青帝,扭头望向漓江愤愤不平道:“我们一行也就三个人!你也就算了,就连他,你都给设了防雨的仙罩?为什么独独就忘了我?” “抱歉!”漓江竟只敷衍了一句,依旧席地坐着,气定神闲的炼着香。 却听见顶端又是一阵轰鸣,恍惚间似金戈铁骑扬尘拼杀,云雾一层厚似一层,惊雷拖着闪电密集穿梭其间,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瓢泼的大雨终是淅沥沥的小了下来,随着最后几道雷电的绽裂,拨云见月间骨龙的脊骨处竟显现出了几道殷红的裂纹……空气中的香泽愈渐浅淡,漓江的面色也在肉眼可见的惨白了下去。 第88章 败下阵来 与此同时,一只精致的银簪泛起了淡淡的冷辉自她的发间掉落了下来,还未彻底触及地面,便又幻成了一只瓷实的小刺猬模样。刺猬难得稳健的站直了身板,颇为担忧的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已然面白如纸的少女,关切道:“阿漓,还撑得住吗?” 她只是有气无力的笑笑,缄口不言。 “阿漓?”煞煞明显更为的心焦,它扯着漓江的水袖,制止道:“阿漓,听我说!你快停下来!不要再继续了,快停下!” 自从它在无忧镇被青帝兜头揍出了一个小肉包,又晃晕晕地栽倒到了油腻腻的红油汤里后,它就极为地厌憎与青帝见面了。这种厌憎使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轻易不会现出真身的。 可,今次,怕死不行了……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哀鸣散尽浓云,响震天际;那巨大的骨龙被彻底击碎,化作无数齑粉纷纷下落…… 漓江自口中喷涌出一口浓稠的鲜血后,眼冒金星地强撑着歪倒在了地上。 “要不,我来!”煞煞捏紧了肉嘟嘟的拳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毅然。 “你不要去……”她气息奄奄,有气无力道:“你别去……你不行……太危险的……” “阿漓……”煞煞担忧喃喃,回过头却看见洞顶透下的月影正洒落在漓江全无血色的面上,惨白的一塌糊涂。她的额上遍布细密的汗渍,连唇瓣都白的渗人,强撑在地上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她依旧咬牙坚持道:“我……我可以的……可以的……” 煞煞心疼的鼻尖一酸,方要再说些什么,一道长鞭一样的东西就径直地朝着它劈来……漓江眼疾手快,竭力将小小的煞煞朝着糜魇处丢去。那鞭子一样的东西便热辣辣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撕皮扯肉的竟在她的后背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殷红的血自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涓涓而出,触目惊心。 她疼的几经昏厥,神智也渐渐错乱。这样的疼痛,她太过熟悉了……好似一切又回到了几百年前。 那个时候,她刚从人界回来,迎面就撞上了盛气凌人的帝女花落。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一截九龙鞭更是舞的出神入化,只那么一鞭子下去,便生生的刮去了她所有的修为……磅礴的灵泽被抽离出骨血的痛楚,直至今日都难以忘怀。 想到此处,她哆哆嗦嗦的将自己的身子蜷作一团,泪眼迷蒙的看向远方,嘴角擎笑的一遍又一遍的吟咏道:“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挨过去……挨过去就不疼了……不疼了……一点也不疼……” 几百年前,她还不懂得调香,更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花落狠狠的将她鞭刑,变着法子的对她处以极刑;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沐淋不会,青帝更不会……她还认识谁呢?没有人了…… 那个时候,花落每对她动用一种新的刑罚,都会和她细致的讲解一遍这个刑罚精妙绝伦的地方。她就那样被铁链高高挂着,身子还在不间断的往下渗血,耳边充斥着花落恶毒的嘲讽,却见不到一星半点的光。 那个时候,她其实恐惧极了,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向苍天告饶。可,刁钻刻骨的痛还是日日席卷她残漏的全身…… 于是,她惨淡的笑,也只能笑,笑着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活着,总要有个盼头,就连凡人也会有个七痛八灾的。听说凡人,还发明了一种叫做‘腰斩’的刑罚。从清晨起,对着犯人的腰上来一刀,上半身沿着光洁如镜的刀刃划至对侧,他能清楚的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下半身,他能活生生的感受着疼痛而难以即刻死去。就这样一直挨到傍晚时分,他才会在痛苦、恐惧、绝望、怨恨中断气。这样的灵来到冥界不过几十年,换个身份,依旧得去人界再经历下一次的生老病死,以此循环往复的始终没个尽头。大抵轮回的底色就是苦的吧,苦里掺着点甜,他们凡人管这叫做希望、欲念。是的!人一旦有了希望或是欲念,就会一直这么轮回下去。就像此刻的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只要能挨过一天,便能挨过一年,就这么挨着,总能有到头的时候。这样想想,生命何其漫长,眼下的疼也就算不得疼了……” 三百年间,她最常说过的话便是:“挨过去……挨过去就不疼了……不疼了……” …… 且说糜魇,他见漓江调出“破晓”后,便盘坐在地心安理得地养起神来。正当迷雾散尽,意识中涵养出靡靡仙乐与大圣的灵光时,一道声音自他耳侧炸开,声音里传达的意思大致是:“护住它!” “护住什么?”他一脸错愕的睁开双目,迎面就看见一个肉乎乎圆滚滚的东西正向着他的怀中扑来。那个东西纹理细密,柔中带钢,貌似挺值钱的样子! 他喜极而泣的上前一接,不曾想痛彻心扉的诡异感就结结实实的在他的手心处散开,一路散至天灵盖…… 他悔不当初的定睛瞧了瞧那个圆不溜湫的东西,哪里是什么海胆骨架,不过一只不值钱的小刺猬而已。刺猬毛尖锐而密集,还将他的手掌砸的千疮百孔、鲜血直流……他老泪纵横的将这个名唤煞煞的毒球狠狠丢开,自顾自又是心疼又是懊恼的对着手掌上排列整齐的小伤口直呼呼。 冥煞被脱了手后,也不计较自己被丢出去的力道,而是挣扎着向着漓江的方向爬去,口中还焦灼的嚷道:“阿漓,别被梦魇住了,快醒醒呀!” 漓江的睫毛好似颤了颤,但又很快的失去了光泽。她狼狈地蜷缩在血泊之中,瑟瑟发抖着……仿佛自己只是当年那个无助的任人欺辱的冥司小民…… 食髓兽的毒信再次蓄力,这一次它被彻底的激怒了,舌尖上的弯勾倒刺尽数展开,径直地就朝着漓江的眉心刺去…… “阿漓!”煞煞咆哮道,身子也在顷刻化成了魑魅魍魉的模样,拼尽全力地护在了她的身前……与此同时,青帝挥舞着长剑也向着食髓兽的毒信斩去…… …… 第89章 青铜香炉 一滴血“啪嗒”一声,如蜻蜓点水般滴落在了漓江的面颊之上,驱散了她愁云惨淡的噩梦。她下意识的嗅了嗅,鼻尖处是带着甜腥的寒梅冷香。她的眉头渐渐舒展,面色也开始恢复了些许的气泽。 “阿漓!快醒醒呀!你可不能就此折在这里呀!”煞煞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自她的头顶响起,如一把利刃般击碎她已然残破的梦境。她猛然睁眼,却见煞煞竟幻成了它最为凶残的形态拼死的护在自己的身前,与它一样拼死护在自己身前的还有不远处一身染血的青帝。 她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往下坠了坠…… 他在护着自己?到恶蛟穴来,他竟没想让自己死在此处?他竟还会为护自己一身染血? ——她从不知,他们还能有这样的情谊? “没事的。”漓江笑的很是惨淡寂寥。 “煞煞,没事的。”她又扭头看着冥煞,逞强道。 “你要用那个?阿漓,不要用那个!”煞煞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呵止道:“你可知用了那个的代价?阿漓,你不能用那个!” 漓江则面沉如水,充耳不闻。 瞬时,地动山摇,一道殷红的流光自她的眉心处穿出,凭空化成了另一个她的模样。那个由流光幻化的她,悬浮于半空之中,轻盈透明,血色的纱裙舒展开来如夜间绽放的睡莲,静谧诡谲。她的额间还依稀浮现出浅浅的残败难辨的神秘仙佃,仙佃银光流紫,莫测难明。 四下不知何时,散漫起氤氲的红气紫辉,有仙乐靡靡,彩云淡淡,银光灵动婉转地幻化成点点碎瓣,如梦幻泡影般起起伏伏与洞穴之间。 糜魇和青帝见此,不禁警惕的退到了洞穴的石壁上,双双警惕地祭出自己的武器。 “这个……好像是金桂的香气。”糜魇面色凝重的看向青帝道,“和那个树妖身上的,竟有些相似……” 青帝的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阿漓……”煞煞则神色复杂的看着漓江,眸中显出了一丝的不忍。 悬浮于半空中轻盈透明的少女双眸微阖好似入定……她的身子开始渐晰泛起浅浅的红辉,美好剔透的如同一颗纯澈仙灵的血珠。而那原本的身躯却在顷刻间分崩离析,恢复成了一个纹饰怪异的青铜香炉。香炉铜锈斑斑,色彩怪异,通体上下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上古符文。自炉顶处,还残留着“破晓”的余香。 “那不是传说中,天地初开时,混沌之气所化的邪物么?”糜魇指着青铜香炉惊骇道。 “她是何时没了身体的?”青帝则情绪复杂的看向漓江,似是在感慨又似在悲悯的道:“原来,她竟已变作了这般……” 大概是听到了青帝的喃喃,凌空的少女细长的睫毛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一下,周遭氤氲的红气也微不可察的黯淡了又清明…… 不多时,青铜香炉上稀薄地升腾起了冉冉的紫烟;烟雾缭绕间,又有混沌之息显现,四下霎时传来了凄厉的呓语和痛苦的悲鸣,壁穴上也渐晰显现出刀刃相接,魅影厮杀的景象…… 糜魇和青帝被这戾气波及,双双两腿一软,吃力地跪倒在地。他们紧捂着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漓江依旧衣袂翩翩的立于香炉的左侧,不为所动。她的双眸微阖,口中也在不自觉地喃喃起来,修长好看的手指在胸前生涩地比划出了一个怪异的咒诀来。顿时,空穴来风,飞沙走砾,邪异的香炉绽出莫测的灵泽,灵泽中心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黑洞,它万籁俱寂的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又倾吐着混沌的气泽。那凶恶的食髓兽见此,难得地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它哀嚎着挣扎着依旧难逃被那个可怖的力量拉扯撕碎,最终绝望地没入到那不见天光的黑洞之中。 青帝则僵在原地,愣怔的呆视着这一切,久久难以缓过神来。 “漓江?……”他骇然叹道。 她是何时将那上古邪物变做自己的肉身的?她又是如何学会这种邪恶术法的? 都是因为……那个东西吗?——那个灵族的刺猬? …… 四下的风沙渐渐止息,香炉也“哐当”落地…… 红衣的少女失去了意识,虚弱地化作一道流光再次遁入到青铜香炉之中,香炉的光芒也从原本的淡紫转成了妖冶的殷红。霎时间,穴间满是飞花缤纷,涤荡浊息;有异香扑鼻,伴着点点花雨红光四溢。一阵流光华彩后,那个香炉再次化成了漓江的模样。 她惨白着一张小脸,睡的深沉,残破的衣裙上布满血痕;卸下了那些故作强硬的外壳、色厉内荏的逞强后,她原不过只是一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而已。 …… ——魔神陨落那天,他的雪白坐骑獓因褪去了一身祥和的神光,皑皑如白雪般松软冰清的长毫瞬息暗淡如墨,阴郁不明。 它伏在魔神身陨的地方,呜呜咽咽着。一旁的落锁则掌心悬着数万冰针,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那冷月色的铠甲在幽蓝星火的点缀下,还泛着浅浅的寒辉…… 昔者,他们一同品茶酿酒,一同对弈长谈。魔君时常蹙眉歪卧,捻着手中的黑子,眸光幽幽。落锁则寡语少言,正襟端坐于一旁布散霞彩。他的神情虽略显冷僻,举手投足间的做派却也是松惬与自在的。 这些景象,如同画卷卷轴一般随着波动的灵泽晦明变化着,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这洪宇之间。 獓因猩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盯着落锁,鼻腔中还时不时的发出“咕噜噜”的哀声。它怎么也想不明白,往昔主人的挚友有一天竟也会对着他下此毒手。 可是,魔神弥留之际,还在千叮咛万嘱咐着它:“不许对落锁下手!” 随着卷轴的消逝,幽蓝光斑也跟着愈渐稀疏,淡如萤火。它们忽明忽暗的缓慢游移着,最终聚集到了一卷玉质的书卷之上,凝成了一只翩翩的粉蝶。 落锁斜睨了一眼粉蝶停驻着的书卷:《残识汇编》——那是魔神叛离神界之后编撰的叙志杂文。 他先是怔了怔,而后略迟疑地缓步到了书卷跟前,弯腰将其拾了起来…… 第90章 神只残梦 书卷上书:“洪宇天地,无而化有,有而还无,是为‘道’。 有问,何为‘有’,何为‘无’?上古有言:不可说。 又问,有为何化无,无为何化有,上古又言:不可溯。 混沌化物,先天地开,无便生有,乃至生万事,化万物;若无未生有,“无”即为“寂无”,则无有“何为有,何为无”之说;若洪宇长寂,则“无”即为“恒无”,而无有“有而化无,无而化有”之事。 据此,因无而有,由有存无,双双同生,而“无有”之说天成。 恍兮惚兮,唯道是从!不可说,不可探,不可溯;而可顺,可用,可思也。 ‘有无’相生间,有混沌之气布散洪宇,化形万物;有神识,通晓天理,无有不存,无有不知……奈何,动心起念;神识碎,化上古洪宇诸神。 诸神取泽于混沌,从来中往,往去中寂;无有悲喜而识悲喜,无有善恶而灭善恶……至泠月,以欲念生花,吐清纳浊,割分混沌,分善恶,生欲念…… 欲念既生,鸿蒙自开混沌化分,苦莲绽放;是以万丈浊世启,而神陨星落也。” 落锁看完书卷,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随着银白神火的升腾,那泛着幽蓝光芒的书卷顷刻被焚烧殆尽。 獓因对着落锁更为悲恸的怒吼了一声,目眦欲裂。极度的愤恨使它的眼白爬满了血丝,可是……它的主人已然不再,现在的它不过是一只无主的小兽,没有了往昔辉煌神力的加持,它又如何能够拼得过无上的神明呢? 落锁面沉如水的瞟了它一眼,不动声色的抬了抬手……霎时间,数万冰针泛着冷厉的寒光齐齐直指獓因,他的语声冷若寒霜:“獓因,你的主人已然不在了,你也……随他去吧。若是有缘……” 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若是有缘……”落锁缄口,微微握拳。寒光熠熠的冰针便向着獓因的方向齐齐射去……撕心裂肺的悲嚎响彻了了巨渊,洪宇神域顿时星辰暗淡,霞彩莫测…… 泠月的荼蘼域中,有一株根繁叶茂的月桂神树。神树灵泽充沛,莹叶蓁蓁,它似是感应到了同泽的逝去,一树幽紫的四瓣小桂如飞雪一般洋洋洒洒地飘散了一域,呛人的馥郁更是助长了苦莲的扩散…… “古银,獓因去了,你在为它难过么?”泠月手握一卷竹简,自月桂莹透粗壮的树干上坐起。她爱抚地扶着银桂的根系,嗓音轻软动听:“他来荼蘼域的时候,獓因也会伏在你这里小憩。你总是期盼着它来,对吗?可惜,那些古神没有欲念,他们根本无法体会你的情感!” …… “不是……不是这样的!” 因为觉得那些神明都错了,就擅自放任苦莲灭世的;因为恣意妄为,就公然与昔日同泽相抗;可她不知道,神域崩塌的那一刻,她是有多么的后悔……漓江心痛不已地挣扎制止道,不料却一步踏空,从床榻上惊坐了起来;四顾茫然,不知何时,她竟已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自己的香冥居中。 清风拂绿,微寒的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又将松软的锦被往自己的肩头处扯了扯;要不是手臂的动作牵扯到背部的伤势,她甚至会以为先前的种种不过是自己的噩梦一场。 她又轻轻抬手,为自己拭了拭鬓角的虚汗,低头正看见煞煞四仰八叉的伏在自己的枕侧呼呼大睡,一个吹弹可破的小气泡正从它粉嘟嘟的鼻尖处呼了出来,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忽然,“啪!”的一下,鼻涕泡泡被它的呼噜声震破了。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感伤的去掰扯它的四只脚蹄子。它的真身明明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弱小,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它竟不管不顾的摆出魑魅魍魉的凶恶模样,誓死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前。 说到底,他们相识也不过才三百年…… 寝殿正中,还燃着凝神静气的椒兰,袅袅的轻烟如世外仙境中的云雾一般,飘飘渺渺的升腾扩散。窗外的阳光透过木质清香的窗子倾斜进来,将书桌上的熟宣镀成了赤金的颜色,摇曳的竹影更是带着清爽的凉意在金黄的宣面上映衬出了疏漏有致的叶荫花样。 ——是了,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夫子!你终于醒了!”门外响起了一小童奶声奶气的敲门声。 煞煞似是被什么惊扰了一下,叽叽呱呱的翻了个身,继续雷打不动的吹泡泡。那粉嫩嫩的小爪子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去挠自己q弹粉嫩的小腚,奈何胳膊太短,愣是没有够着……它又翘起自己被包裹成了一颗小球的小腿蹄子去挠,还是没能够着……它蹙了蹙眉,有些心烦意乱的在枕头上滚了几滚,又贪恋的探头去蹭漓江温热的指腹。 “进!”漓江一面伸手安抚煞煞,一面小声回应道。待小童进门,她又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童会意的点了点脑袋,将药汤放到漓江的床侧后,屁颠屁颠的跑到书案前铺纸研墨道:“夫子,今日开阳神君召集了其余的七位夫子,要在灵瑶台上公审月如逝。你既醒了,古已上神命小仙问您,可要过去一观?” “我睡了多久了”漓江低声问道。 “不久,只一月有余。”小童偏头思忖了一会儿,歪歪扭扭写道。 他将纸递到漓江手中后,又自顾自的回到案前,提笔挥墨写写画画……漓江好奇的下了床,凑上前去看了看:“夫子昏睡间,糜魇魔君来了香冥居十七次,青帝神君来了三次,古已上神来了两次,白帝神君来了两次,开阳神君及其余各仙师各来了一次。夫子在昏睡间,喊了槿桑九次,落锁五次,泫溟三次,泠月两次。其间,夫子在糜魇魔君面前喊了槿桑七次,在青帝神君面前喊落锁五次,在古已水神面前喊玄溟两次,在……” “够了!”漓江看的很是头涨,她扶额下蹲道:“你过来!” 小童子见此,不明所以地放下纸笔,乖顺上前,抬起小脑袋来一愣一愣地望着漓江,作礼道:“夫子有何指教!” 漓江这才发现,这个小童正是那天在菩提树底下叨叨叨,要她前往灵瑶台参与公审的那个。真是个小古板啊!她没好气的揉搓起他粉嘟嘟的小脸蛋好一会儿,方皮笑肉不笑的撒了手,敷衍道:“知道啦!快回去吧!” …… 第91章 昆灵公审 灵瑶台上,开阳板介道:“万事万物都有其法度,据百味书斋法典所载,以残忍手段残害同门者,当废除修为,逐出昆灵之山;以残忍手段残害同门至其死亡者,当形魂损毁,永镇碎星渊底。此案虽形式复杂,但月如逝、鬼目、轻霖、剪瞳、秋慕五人皆有杀人之失,即便有四人侥幸未做成杀人之实,然究其根由,也应获罪。据此,月如逝,罚形魂损毁,永镇碎星渊底。鬼目、轻霖、剪瞳、秋慕四人,废除一切修为,逐出昆灵之山。” “就这样放过他们四人?在那些时空碎片里,他们可是将自己的同门残忍推入险境的。”玉壶冰心不悦道,“此等贪生怕死之辈,若是在吾灵族,可是要抽出生魂永封陨星之中的。唯有这样,令他们受尽风吹日晒之苦,直至生魂消灭才可罢休!” “冰心夫子所言极是,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依据法典,杀害语溪、桑蜀、杜芜、姒女等学子之灵,的的确确自始至终只有月如逝一人矣。他们虽是加害的一方,但就现实世界而言,的确找寻不到受害之人。今次,对鬼目四人的决判已然是僭越了的,还请冰心夫子谅解。”开阳恭恭敬敬对着玉壶冰心鞠了一礼,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玉壶冰心蹙了蹙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又环顾了一圈四邻,只得作罢。 开阳驻立在原地,静候了半晌,见玉壶冰心不再发表任何异议,便如释重负地长抒了一口积压在胸的郁结,就连示意行刑的动作也变得松快了许多。 灵瑶台下,五六个仙侍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曝晒了几个时辰,早已是汗流浃背。当他们见到行刑的指令时,脸上甚至露出了难掩的喜色。领头的那个手里拿着粗制的锁链,行止至月如逝跟前。他一把地扯住她的头,将被烈日炙烤的发烫的铁环粗鲁地戴在了她细长的脖颈上,那白皙的嫩肉霎时被灼的发红起泡,她却只是疼痛的皱了皱眉头。那绝望的目光还在不停的环顾着四周,似是在探寻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人一样。 紧随其后的一个跛脚仙侍则行止至月如逝的另一侧,他调动周身灵力亮出了一把青蓝发紫的弯刀。弯刀繁饰饕餮小像,利刃在天光的照耀下,更是泛着狠厉的冷芒。弯刀之下,悬着一颗赤色的珠子,珠子通体透亮,镌刻穷奇纹样,微芒波动间,还有细长的电光显现。 跛脚仙侍催动弯刀,一时间,风云骤变,漫天雷火席卷黑云皆向着弯刀之下的珠子聚拢……赤色的珠子愈渐膨大,像一颗诡谲的红球一样,它内里中空,不间断地自虚无中幻化出许多奇异的物质,众灵将这种物质称之为混沌之泽。 随着混沌之泽的愈渐密集,周遭风云失色,四季混乱更迭,甚至于苍穹之顶也时不时的显现出道道时空的裂痕……这样的异象大概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的止息。在座的仙师见此,皆瞠目结舌,乐师伶伦道:“这就是混沌化世以来,天地孕化的第一把神器,灭灵弯刀么?” “闻说灭灵弯刀被东皇神君得获,成为他最具收藏价值的藏品,当年亚夫开出几座神池的价格都未能成功将其拍下,今次居然能在这里见到!真是三生有幸呀!”糜魇魔君斜眯着眼,两眼放光的激动道。 “只是没有想到,灭灵弯刀的作用不是用来歼灭宵小、涤荡六界,而是用作……施惩罪戒的刑器?”玉壶冰心扼腕叹息道,眸中也同样流露出惊叹欣喜之色。 在众灵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赤珠之中的混沌之泽越团越小,最终团成了一团耀眼的白光,白光透过球体,如迅猛的白蛇一般向着月如逝直直射去…… 她无力的仿若一只羸弱待宰的羔羊,只能尽其所能的恐惧的连连后退,伤口被锁链牵扯的,甚至沁出点点鲜血来。 只这一刹,她的脑中略过无数的想像,有不甘的、怨恨的和悲哀的,但这一切的想法都被迎面而来的恐惧所击败。在大众意志的倾轧下,个人的所思所悟原不过就是一缕无足轻重的轻烟而已,风一吹就散了。那些事故之间的是非曲直,又有什么重要呢?没有人会顾及她是否真的蓄意伤人了,只要在座的仙师认定她害了人,只要……在座的仙师认定,她就是个异端祸害,被众灵意志所磨灭的事就迟早都会发生。 除非……她能站在高处,她能以一敌百、敌千、敌万……所以,在并不冗长的史典岁月之中,还有多少灵被他们这样悄无声息的抹去呢?那些被抹去之灵的公道又由谁来替他们审呢?月如逝惨淡的想。 又是谁说的,天地之间就应该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公道呢?今次,她殒命于此,便将永永远远的化成碎星渊微不可查的尘埃,直至天地覆灭。所谓的公道,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一滴热泪自她的眼角滴落,附在冰凉的唇上,无尽的苦涩…… 她……彻底完了…… 意料之外的,一道风墙自她的身后劈来,阻隔了她跟前的蛇形白光。她的鼻尖下意识的嗅了嗅,又是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香气…… 冥司女帝?她不是昏迷不醒,还在香冥居将养吗? “法由谁定?”一道清铃的声音响彻灵台,一道红光似流火般落到了七仙师身侧的一座空位上。 开阳微怔,又变得耿介拘谨了起来。他试了试额上的汗,对着漓江一揖,回答道:“仙灵之长。” “仙灵之长立的法典就是绝对公道的法典么?”漓江又问。 “自然不是,然,天地之间强者为尊,其间便衍生出了‘恶强’与‘善强’。所谓‘恶强’,所思所行,损毁万物,万物不得长生,至使寿短早夭,不可取也。所谓‘善强’,以己之力,泽被万物,万物长治而久安,则自身福德绵长,寿元无量。”东皇太一开口朗朗道。 第92章 逐出书斋 说话间,有一片细叶打着旋的落在了他放置茶杯的案几上。古已位居一旁,正笑颜明媚的托腮看着东皇。见此叶片这般的不识趣儿,她罥眉微挑,指尖捏诀不着痕迹地将其弹去,又细心的为他另添了一杯热茶。 东皇将这些尽收眼底,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很是受用。 他怡然端起那盏热茶,轻吹茶汤上悬浮的叶沫,小嘬了几大口后,继续道:“混沌一而化阴阳,灵识启而分善恶,二者同根同源而相互轮幻。仙灵之长或可居善地,而行恶因;或可遵法典,而段冤案。然,蜉蝣之于天地,灵识之于六界,不过沧海一粟耳。天道尚且恢恢,何况你我。” “若吾死咬此事不放呢?”漓江再问。 她不是听不懂东皇太一的言外之意,她从来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伸张所谓正义的主,只是今次……她必须救下月如逝。 在那个梦里,泠月将一颗“恨”的种子封在了月桂古树的身体里,那棵古树就是现在的月如逝。 自然,她并不在乎月如逝的来历为何,她也并不关心在那场诸神之难里头,月如逝是如何的逃出生天的;她只是还想和她的子民一起,好好的活着。 那颗“恨”的种子庇护着月如逝不受清浊气泽的滋扰,同样的,月如逝也在用自己的生命将其死死封存。今次,倘若她就此殒命……古神留下来的恨意,倾六界百世之力真能稳妥的将其消磨么? “你想救她?”东皇太一威仪问道。 “留下性命就好!”漓江沉声道。 “那种人,你要救那种人?你怕不是疯了吧?”玉壶冰心难以置信的开口质问道。 “恶蛟穴一战,你已伤及本源。今次,你又凭什么认为,你能救得了她?”东皇太一语带微压。 “今次,吾必须救下她!”说罢,漓江毅然决然的祭出了一鼎纹饰怪异的香炉残影。 四座见此,皆心生寒意。 神农伏羲骇然叹道:“那不是天地初开!天地初开时,混沌之泽所化的邪物么?闻说它能吞纳生魂,吸食灵泽,变化娑婆魍魉世界。创世以来,它不是被西王母封印在冥界了吗?” “是了!冥界!她不正是冥司女帝么?”玉壶冰心骇然鄙夷道。 “都说冥司女帝善炼奇香,慧通心神而化万物。原来……是借用了此等邪物的力量,这和邪魔歪道有什么区别?”乐师伶伦质问道。 “诶!你骂人就骂人,别扯上我们魔族,行不?我们生而为魔的,虽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强大了些,性子是洒脱不羁了些,术法是波谲云诡了些,模样……嗯……了些,但是内心还是质朴良善的很的!我们和‘邪’字,可是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的!”糜魇闻言,忙着急忙慌地辩解道。 “也……也不是空穴来风的。”神农伏羲则从旁幽幽提点道:“那些心生恶念渡劫不成的上神,每每堕落了,都是入的你们魔道的。吾这里有些了不起的修士,一个没修好,堕的也是你们魔道的。还有那人族、鬼族的案例,不计其数。再者说,一个灵族海纳百川也不能川成这个样子,就连那鬼王当道的冥界,这样的气度也是没有的呀……” “这……”糜魇语塞,白皙的面颊登时涨的绯红,他抿唇思忖了良久,方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套勉强还算合乎情理的说辞:“这说明,我们为魔的,是这天上地下最为良善的灵族了。别人不收的,我们都报以宽广的胸襟将其纳入麾下。并且,纳入以后,他们也没再作恶,这说明我们的教化能力也是很强的!” “呃……”漓江不禁在后头拉了个长长的尾音,以示抗议。 青帝则面沉如水的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算了吧,今次的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吧。”古已嫣然一笑,从石椅上站了起来,双手环胸一副好戏看尽玩世不恭的形容道:“原不过就是恶蛟穴有邪,众明灵竭力倾剿之的事情。他们四个因品行不端被逐出昆灵山,月如逝就也逐出昆灵山吧。至于诸位担忧的那些事情……什么月如逝的灵泽邪门,什么漓江怎么会有那个邪物之类的,不是还有太一在么。今日,我也乏了,事情就先这样了结吧。” 在座闻言,唏嘘了好一阵子,皆相继闭了口,不再言语。唯有玉壶冰心,攥紧了拳头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古已,这种事情……” 话才出口,她就觉察到有一双幽幽发狠的目光向着自己的后脊背投来,盯得她脊背发寒,心惊胆颤。她下意识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高亢的音调小小拉长了一把,逐渐转为低沉,归于平缓,最终无力…… “吾私下觉着……这……这还是不能太儿戏了吧?”玉壶冰心探问道。 “儿戏?”东皇眼风一瞥,不怒自威。 “怎会儿戏呢?”古已笑说道:“如果你觉着儿戏的话……事后,你同小江单独约架好了。” “吾……”玉壶冰心被这话一噎,几个踉跄退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终是灰头土脸的闭了口。 最终,公审大会随着古已的潇洒离场而尘埃落定。 七位仙师乘云离去的乘云离去,驾鹤西行的驾鹤西行,东皇随着古已离去,开阳又跟着东皇离去,喧嚣的的灵瑶台上一时间终于复归于死寂。 漓江则木然地呆立在灵瑶台正中的位置,欣赏着众人各显神通的离场本事,待场上只光秃秃剩她一人的时候,她才意犹未尽地择了一处僻静小道赏着小景悠悠然徒步离开。 小道杂草幽幽,白色的野菊开遍道路两旁,引来无数雪白的粉蝶翩翩起舞。草丛间时有榛树林立,树上枝繁叶茂,满挂累累带刺的榛果。 一枚绿中透着黄粉的熟透透榛果,自肚脐处肉眼可见地咧开了一道“十字纹”开口。它“啪嗒”一声自树丫掉落,扣在了凹凸不平的青石小路上,滚了几滚,裂做三瓣。一颗榛果自绽开的果腹中“啪叽”掉出,又“咕噜咕噜”地一路滚到了漓江的跟前。 望着这模样喜人的榛果,她抿了抿唇,终是没在嘴角处挤出一个和缓的笑意来…… 第93章 晓梦话别 她愣怔的对着躺在地上的榛果干涩地眨巴了几下眼,只是去扶身侧被彩色叶片盘绕的石墙。 此时,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象鼻虫从饱满的榛果中冒冒失失的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来,它警惕地向外看了又看,确认安全后才从蛀洞中麻利地爬了出来,四仰八叉的伏在果子上向漓江宣誓主权。 都说昆灵山的一花一木、一虫一物都是开了灵智的,漓江初闻此言的时候,满是惊愕。试想,若是万事万物都开了灵智,这个世界得多么的喧嚣繁琐?好在冥界除了亡魂鬼魄,别无它物,自然也不会受蜂围蝶阵、蛇虫鼠疫、蟑螂蚊子之类灵物的滋扰;较之其余五界,虽在物种的多样性上,显得寡淡无味了些,但若论宜室宜居,还是非常的安全遂意的。 不过今次,漓江在遇见了这个小小象鼻虫后,想法发生了改变。——或许,万事万物皆有灵智而生命之间相互敬畏,也未尝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至少,它能使情感的奇妙碰撞变得更加多元吧!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那个肉嘟嘟的刻板小童又屁颠屁颠的来寻漓江了。由于它跑的过急,到漓江跟前时一个没刹住,竟摇摇晃晃的磕绊的几个步伐,“扑通”一下一屁股坐在了那颗住了小象鼻虫的小榛果上面。 他哎呦了一声,略显寒碜的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道:“夫子,古已水神有请。” 漓江捂嘴轻咳了几声,又一脸担忧的蹲下身子,仔细探看了一番躲在蛀洞里头的小象鼻虫是否安好后,喑哑着嗓音无奈道,“你先下去吧。” 小童呆呆点头,又捏着小拳头“咚咚咚”的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四下终于寂静无人了,漓江这才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上头是新咳出的鲜红血迹。 为了剿灭恶蛟穴的食髓兽,她以青铜香炉相抗,伤了本源。那锈迹斑斑的炉子香炉上头,此时此刻还微微绽着一道裂痕。这样的伤,是她的元神用各种稀世奇珍将养再多的年头,也将养不回来的。 本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力来的灵瑶台,又逞强在众仙师面前强行唤出了本体,现下早已是伤上加伤。她从没想过,仗着一手调香做阵的好能力就能睥睨六界的自己,今次竟会在这里折了跟头…… 可,此时的冥界不宜发生战事。她,也不能在众灵面前露出破绽,绝不能! …… 晓梦亭中,茶香幽幽,青烟袅袅。古已衣着单薄的倚靠在亭廊上,烤着兔肉。她见漓江慢悠悠地向着自己走来,也不抬头,也不言语,只是右手微抬,示意她在亭下的石桌旁就座。 清风卷肉香,还夹杂些许樟树的气泽,向着漓江迎面扑来。她蹙眉又小咳了一把,将染血的绢帕往自己的袖兜里一塞,惨淡的笑了笑。 想她好歹也是坐镇一方的冥司女帝,昔日弹指一挥的光景,什么荒唐糊涂事,是她没有能力做不得的?当然,让青帝喜欢上自己这件事除外。可……如今,她竟要学起江梦先生话本子里头弱柳扶风的病西施模样,藏着绢帕咳着血?她是怎么的就得矫揉造作到了这步田地? 她又想,身为一位病西施美人,人家好歹还有多情公子空牵念的姻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祭言。而自己,有的又是些什么呢?阜平沙地里头,竹杖芒鞋一蓑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么? 总之,有什么都不会有关于那位青帝神君的任何。 “这个兔子是天璇送给我的,说是偷偷流进广寒宫顺走的一只仙兔。她觉得它可爱,养了数日,奈何广寒宫上上下下乱哄哄找仙兔的事情闹得神界是人尽皆知;天璇怕太一责罚,终是无福消受这只兔子,只能将它赠与我。”说罢,古已利落的扯下一只兔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她只知道我喜欢兔子,太一也时常从人间给我带兔子回来……唉,她却不知,我的喜欢从来都是要命的。她把它养的这样肥糯,这个口味还真是不错的,你要不要尝尝?” “你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分享兔肉的吧?”漓江问。 “你回去避避风头吧!”古已淡淡道:“你的事在六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太一同我说,这样的事他怕是盖不住了,也没理由费心费力的去盖住。那个炉子在他们眼中就是异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大家的公敌。这一次与神冥之战的那一次不同,你现在的这具身体啊……毕竟是六界最忌讳的东西。所以……小江,‘百味书斋’大概也不会需要你这样的夫子了。” 虽然这样的后果漓江早已料到,但今,亲耳听闻,她的胸口还是不自觉地被什么东西哽了一哽。 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么?可是“怪异”本身又有什么错? “知道了。”她尽可能的使自己表现的平静。 古已则略显玩味的瞟了一眼漓江,戏谑道:“还以为你会如何的歇斯底里一番呢。” “那倒不至于。”漓江又道:“只是,你为何要帮我?” “帮?”古已嗤笑道:“你在梦里看到了月如逝,看到了泠月,还有……落锁,你就不好奇,我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这样的事,即便知道了,于我而言又有什么益处呢?” “那倒是没有。”古已又扯下了一只兔腿,笑盈盈的看着漓江道,“只是与我有所渊源的人,从来就没几个,你是其中一个。” “渊源?” “是呀,作为泠月的一瓣元神,我自然能梦见你所梦之事。”说到此处,她的面上浮出了几丝苦涩,“因为只是碎片,我注定不能完整。没有情丝,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没有寿数,就连命格……都没有。” “你……很想要那些吗?” “想,为什么不呢?”古已感叹,那双空洞的幽瞳此刻终于闪过一丝属于六界生灵所拥有的情感,她微红了眼眶道:“我虽是她的一瓣元神,却并不喜她所喜爱之人。阿辛希望我能在这个世上好好的生活下去,但那些都是他的所思所想;我只想和他去同样的地方,哪怕神形俱灭也该灭在一处才是。可惜,我终究去不了他去的地方。我始终不是这个婆娑世界里头的生灵……” “当初你设计偷走我的情丝,也是因为这个?”漓江道。 “可,你不也没有么?”古已轻笑,“如今,我也只会帮你到此了。小江,余生珍重!” 话已至此,漓江自觉也的确没有什么再留下来的必要了。她略显吃力的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又忍不住虚咳了几声,现下她的五脏六腑透支的犹如被烈火炙烤,但她仍是咬牙稳下了气息,长身离去。 “小江!”才出凉亭,古已终是心有不忍的叫住了她:“泠月在落锁怀中含恨长眠的时候,有泪就着她的眉间血机缘之下落到了漓水之滨南畔。百年后,血泪凝炼成了一个女体。你……不是她,自然也无需背负她所应背负的东西。你……定会好好的,对吧?” “珍重!”漓江并未回答古已的话,只是有些迟钝的转过身来,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假参半的笑。 古已先是怔了怔,后又继续摆弄起烤的焦糊的兔肉,无奈道:“白养的那般肥嫩,竟还是大意废了过半……” 第94章 阿念之死 暗夜,皎皎的明月洒了一路的冷辉,道路两旁的丛林处,树影婆娑。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执弯刀利刃似暗夜独行的一匹恶狼般身形矫健的往林荫深处死命奔去,片片带起的叶似霜刀锋利在他的周身划出了道道血口。终于,他还是体力不支的单膝跪倒在地,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我?”他强撑着身子,勉力问道。 “就是你……杀了花可人,对吗?”红衣少年自皎月当空落下,手摇一把雪白折扇,语声慵懒,恍若天籁。 “你究竟是谁?”少年眉头深蹙,警惕道:“你不是人,也不会是仙,你究竟是谁?” 红衣少年悬浮于半空之中,支着头架着腿很是闲适的侧卧着,火红的衣摆凌风铺展开来,在冷月的衬托下,好似镀了冷霜的红枫好看。他斜睨着眼,只去欣赏自己骨节分明的纤长玉手,朱唇启合道:“本王再问一遍,花可人可是你杀的?” “你是……你是司颜鬼王?为什么?”衣衫褴褛的少年骇然:“她的心肠毒如蛇蝎,我只是用了弯刀利刃封了她的喉,这样的死法于她而言算是仁慈了。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杀了她,你就要杀我?” “不为什么,谁让你动了你不该动的人?”枫颜冷笑,眸中渐渐升腾起了快意,“自枫城一别之后,本王便再没有杀过人了。你说,今次本王应当如何了结你呢?想必,那定会是一件极其有意思的事情。” “你……你答应过冥司女帝,你答应过她不会再轻易杀人,更不会再轻易噬魂夺魄的!你怎么敢?”少年瞪大眼眸,面上满是惊恐之色。 自青要山一别以后,阿念便再没有动过轻生的念头了。这十几年里,他一直很努力的让自己活下去。世人都说他是灾星,灾到骨子里头,最后连同骨头都透着厄运的灾星;可是漓江告诉他“犁牛之子腥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他想,即便他灾到了骨子里头,可上苍还是长养了他;只要长养了出来,总归还是会有些用处的。 自此,他便开始四处收集凡界作恶之人的讯息,并设法接近那些恶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他们屡交恶难,最终一命呜呼。除了施罚于恶人之外,他还不忘修行,倒也不是为了漓江所说的羽化升仙。他听闻冥界已有两大鬼王坐镇,便一直很想成为这第三个鬼王,以追随漓江,偿还她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为此,他还收集了许多关于冥界的情报,并两大鬼王的喜好生平。 再有三年,只要再有三年,他就可以修成怨鬼之躯了。只要再三年……所以,现在的他还不能死! “本王可以不吞噬你的魂魄,不过……本王也不想再在冥界见到你。”枫颜面露阴狠之色,很是不屑道:“你可知人界还有一种死法,叫做什么来着……”他用指尖轻扣自己的额头,作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字一顿道:“叫做——地-缚-灵。” 说罢,他微微支起身子,折扇一摊,轻笑出声:“想来,将它用在你的身上,应该会更有趣吧。” “你想把我困死在这里?”阿念只觉后脊发寒,现在的他并不是枫颜的对手,可他也并不想就此困死于此。 “你可知,花可人在人界都做了什么?”他语带怒意地辩驳道:“你也曾被奸恶之人逼到走投无路过,今日,却要助纣为虐么?” “哦?”枫颜听闻此说,凤眼微挑,似是在逗弄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蚁一般,面若寒潭道:“那你倒是说说,她都做了什么?” “花可人出生名门世家,自小锦衣玉食,在上有父辈疼爱,在下有弟兄维护,又与东宫定有婚约,可以说是身份尊贵,命途顺遂了。可她,为了一己私欲,什么所谓的容颜永驻,自十五岁起便开始以妙龄女子的鲜血沐浴。每沐浴一次,便要搭进百人性命,而她每十日便要以人血沐浴一次。三年里,经她之手殒命的女子没有上万也有成千。我杀她,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你说的这些,可人在无间地狱已然受到了惩罚。现在,我们还是好好谈谈你的惩罚罢。”枫颜沉声答道。 话罢,一道磅礴的灵泽带着淡淡的枫香从正前方向着阿念袭来,将他狠狠托举又重重的摔在了一棵百年古树的粗壮树干之上。他的身子就如风中布偶一般,毫无招架之力的被任意抛甩,最终形如烂泥般地跌落在了泥地之上。 这样的一击,于凡人而言,怕是早已连同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大半。可阿念挣扎了几下,自口中吐出几大口鲜血后,竟还能强忍着五内俱焚的痛楚,从地上吃力的攀爬了起来。他强倚着树干,气息大乱道:“颜……颜鬼王是想徇私枉法,包庇……包庇她么?你这样做,就不怕女帝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的。”枫颜邪魅一笑,墨色的发随风轻起,一半没入夜色,一半衬着月光;那殷红的发带细而长的随着清风飞扬,为这沉静的夜色平添了一抹血色的杀意。 “倒是你,左一个女帝,右一个女帝的。你以为你抬出了阿漓,本王就会放过你么?”伴着一声轻蔑的“可笑”没入夜色之中,枫颜的眼底终是透出了一股杀念。他只略略抬手,长袖微扬间,几道血色的丝线便从袖兜飞出,将阿念结结实实的系挂在了古树之上。随即,一片红叶自古树的枝头凋落,透着寒芒落向了阿念的肩头…… “你既对冥界之事这般了解,便不会不知本王最爱收集人皮用作扇面。尤其,你这般模样俊俏好看的皮子。” 于此同时,一道隐忍而又凄厉的喊声响彻林雨,那片红叶竟将阿念的面皮完好无损的自后背起刀生生剥离。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的自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滴下,落在了腐叶堆叠的地上,缓缓晕开,似地狱盛开的彼岸鬼魅狰狞。被悬挂在古树之上的人还在微弱地挣扎着,浑身上下的嫩红经小夜风轻吹,比之凌迟还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枫颜见此,也不免喟然长叹:“从前的那些人,被本王活剥了生皮,没多久便就都死了。你竟还能坚持的这般久……” 第95章 餐风饮露 “也罢,不妨就告诉你,你的死因。”枫颜折扇一收,重新歪卧在了半空之中。那大红锦袍上的暗色云纹在皎皎月色的浸染下,变得更为繁复神秘。 “一月前,本王照例巡视无间地狱,打算在里头捞些顽固鬼魄上来,好试一试我那新研制的酷刑。不曾想,却在里头遇见了一位被无间鬼魄残害至遍体鳞伤的女子。那女子名唤花可人,有着与挽挽阿姊别无二致的容颜。原本,你这般能熬,放你一码也不是不可以。要怪就怪在你动谁不好,偏偏就杀了她。” “呸!”阿念愤然啐血道。 此时的他疼的早已面目扭曲,就连周身渗血的肌肉也跟着抖动抽搐,遑论还有什么多余的气力开口辩驳? 可是,他好恨!坚持了这么久,明明再有三年,就三年,他便能够以怨鬼的形态站在漓江的面前了。明明再有三年……只差那么一点点,他竟要为这个荒唐的理由丧命于此? 不!他不能死,绝不能死!他面目狰狞的死死盯着远方,不能闭眼……倘若真的闭了眼,就永远也无法离开这片死地了…… “你竟还想强撑?”枫颜的面色也由原先的淡然转为心寒,他冷厉道:“那便更是不能让你出现在冥司了!” 一时间,红气四起,古树一隅的翠叶也开始由绿染红,纷纷下落。它们似密集的刀雨一般冒着锐利的寒芒向着鲜血淋漓的阿念飞去,起起落落间,竟将他的血肉片片剜去…… 刮骨削肉的惨烈哀嚎响彻林荫,不寒而栗的惊起了一干熟睡的老鸦。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随着最后一片染血的叶自空中坠落,阿念原本还粉嫩染血的身体终于被削成了一副白色骨架子,了无生气的挂在枝头随风摇晃着。枫颜方略显心安地双手握诀,以古树为眼,方圆作阵,道:“十方恶灵,拘尔神魂,沥血为祭,地方缚之,阵起!” 咒语起效,一道细密的网透着斑驳的赤金铭文由古树的上空开始向着方圆之地延绵蔓延,最后在一道红芒的闪现下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的阻隔了阿念一切可能的生机…… 枫颜离去后,四下又复归于死寂。唯留萧萧木落,将含恨的血肉掩埋,那具森然的白骨架子依旧高悬半空,在阴冷夜风的舔舐下,显得愈发的惨淡凄凉。 …… 几乎在同一时期,枫颜前脚灭了阿念,漓江后脚便离了昆灵山。 她一路西行,带着煞煞餐风饮露,日间就沿着绿荫赶路,夜间又晒着月光修行。煞煞也不似先时那般闹腾,多数时候都是簪在她的发上小憩,偶尔变化出真身也只是懒懒地伏在她的肩头晒晒太阳。 就这样过了有五六日,煞煞终是憋不住了。它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口道:“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为什么不用术法遁回冥界?” “好不容易出来,留在人界看看山水,不也挺好?”漓江坐在一个简陋的汤铺边,喝着粗制的凉茶,等着热锅里的阳春面出锅。 “人界有什么好的。我们在昆灵山闹出那样的动静,不紧急回到冥界做备战,还要在这耽误时间么?”煞煞进一步提醒道:“以往,你不会想不到这些的。” “不着急,即便他们想合纵伐冥,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漓江答的很是淡然。 “为什么?”煞煞问。 “会在击杀月如逝之后。至少……玉壶冰心肯定最先坐不住。”漓江解释道。 “阿漓,你不会还想救她吧?从前,也不见你有这样好的心肠呀!那个阿念,你甚至还昧着良心忽悠他……”煞煞骂骂咧咧抗议道。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漓江捂着胸,眉间不经意的划过一抹哀痛之色。救?她倒是想救,可如今的她哪有那样的本事?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从全力相抗那道上古法阵以后,她的身子就垮的一塌糊涂了。 “救?你怎么会这样想?救她?我有什么好处?”漓江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与无奈,哂笑道。 “那便更应该回冥界将养身体才对!”煞煞盖棺定论道:“据我所感,你的伤是不是还没有好全?” 听闻此言,漓江又只是笑笑,仿佛这世间的所有道槛儿,都可以用云淡风轻的笑意所轻易掩盖。 煞煞觉得,受了伤,就应该回冥界修养,可漓江却并不这样认为。 当然,她也不是信不过冥界的一干鬼众,恰恰相反,她一直都很用心的把冥司当做自己的归所打造。 可是,信任不代表就要把性命交付。——为了做好冥司的女帝,她惩戒了太多的人。甚至于……她的司颜鬼王就是受她威慑,才对她俯首称臣的;她的司情鬼王更是因为仰慕她的强大,才来投奔依附的。现如今,她伤的这样重,很可能一个不留意,就会被他们推翻。到那时,丢进十八层地狱里头……是了,枫颜就是掌管十八层地狱的,这个差事还是她当初钦定的。 “煞煞,我们不能回去。若是他们想要反我,我大概很难翻身了。”漓江略显无奈的叹道。她的唇色惨白,形容憔悴,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沧桑。 “他们怎么会……”煞煞瞪着黑曜石般的大眼难以置信的看了漓江好一会儿,方诧异又心疼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谁知道呢?”漓江略显苦涩的自嘲道:“活了这大把的年纪,被各式各样的灵 明里暗里使着绊子折腾,我倒是经历了不少。然而,将后背交付给他人的经历,却是从未有过的。记得,有好几次,眼看着就到了生死攸关再难强撑的地步;四顾无人之下,也还是得咬紧牙关,拼了命的将其挺了过去。可见,那些所谓的生死攸关,也不过是自己软弱的以为罢了。那些难以忍受的苦挨,原本也没有那么的难。毕竟,我不就这样很好地挺过去了么?这么久了……久到将时时提防,事事未雨绸缪变做了本能。现如今,于我而言,于其担着被背叛的风险,亦或是希望落空的风险,去信任他人,倒不如自始至终都不要寄希望于任何人。那样的想法就像是蛇,即便无毒,也会蚕食我求生的意志;即便无毒,我又怎会容它啖食我的血肉呢?” 第96章 无启之国 “阿漓,他们不是蛇,他们是与你命运相连的伙伴。这么多年,冥界收留了多少命途坎坷被五界所不容之灵,他们没有退路了。何况,你将冥界治理的那样繁华热闹,或许,他们也早就习惯了你的统治,对你心悦诚服了呢?” “煞煞,你这是在宽慰我么?”漓江惨淡问道。 “我只是怕你太累了。”煞煞道。 “是么?”漓江放下手中的杯盏,嘴角带了几分笑意的扭头看向煞煞道:“你看,你也说了‘或许’,是‘或许’而非‘一定’。” “阿漓……”煞煞被漓江一点,心口也莫名的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酸的疼。它的眼睛红红的,看着漓江强颜欢笑的模样,只觉刺眼。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它太了解她了。每次,她明明很介意,心里发虚的要死,面上总会笑的云淡风轻。 或许从前经历了太多要靠自己硬着头皮扛,才能扛过的事情吧。不断的将希望打磨成一潭死水,所以现在防备心才会这么的重……可,灵要想不受伤害,都要学会心如磐石坚韧的呀。待到不会再轻易受伤的时候,要想放下痛苦,感受快乐,就必须再让那颗磐石之心融化。 “阿漓……我也想让你感受到快乐……”情绪酝酿的恰到好处,煞煞的眼眶也红到了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浅的时刻。话题正要再上层楼,往声泪俱下欲语还休上头引去。不曾想,这个汤铺老板却是个眼力见贫瘠的……无论煞煞怎么的使眼色,他竟浑然不觉不妥地端上了热面热菜。末了,还要尖着嗓子吆喝一声:“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一碟子酱牛肉。姑娘,菜已上齐,您吃好嘞!” “……” 煞煞被他过度的招待一噎,打好了腹稿的半截子掏心窝子的话竟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头,是晓之以情也不是,戛然而止也不能;气的他只得抽抽着白眼,牙痒痒的伏在桌面上发怔。 “他们愿意依附着我,就很好了。”漓江托腮,凉薄道,“快吃吧!” 说着,她先夹起了一把酱牛肉,就着汤面,津津有味的吸嗦了起来。 “那……我们还要在人界流浪多久?”煞煞也只得从风中凌乱里头缓过神来,沮丧地开口问道。 “快了,无启国在长股国以东,非徙步不能至。听闻那的人以甘草为食,世代长生;即便是人死了,埋在土里,心脏也能继续跳动。百年后,从土中爬出,恍若新生。故而,那里的人也将甘草称作长生草。”漓江一面吃着面条,一面含糊答道。 “所以……你想借助长生草的力量修复青铜炉身?可……一棵草怎么可能修复的了混沌遗留下来的神器?”煞煞不解道:“难不成你想试着将自己埋在土里,重塑肉身?” “说到长生,世人想到的都是甘草,可却没人留意,掩埋尸体的土壤。煞煞,你我混迹于古籍神话那许多年,难道你还参透不了它的基本套路吗?”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下肚,漓江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问道。 “你是说,凡涉古籍神话者,虽故事本身大多不可相信,但里头的线索却是弥足珍贵?”煞煞了悟道。 “我怀疑,那里的土质与息壤有关。”漓江猜测道。 “等我吃完这碟子的肉,我们再继续赶路吧!”煞煞也登时提起了兴致。 …… “女帝?” 伴着一声号丧,一个模样娇俏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松散着发髻,灰扑扑着面颊,咋咋呼呼地扑倒在了漓江的脚边,哭的那叫一个梨花一枝春带雨,凝睇自挂东南枝。 漓江的脑瓜子不由一嗡嗡,想她这叱咤红尘的成百上千年里头,为了摆脱这个“万缘俱寂”,可是废寝忘食地兢兢业业了几度春秋。怎奈,何止男女,甚至公母,她都未能得偿所愿的成功培育出哪怕是半朵的桃花!今次,怎么就如此荣信的……竟遇着了美人伏膝哭诉的好事了呢? 但见那女子又是抹泪,又是抽噎地道:“女帝,妾身凭借着您的画像以及这半片衣角,总算是寻到您了!您快回去看看司颜殿下吧,他受了那个妖女的蛊惑,现如今……现如今香枫阁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了!”说罢,她又继续悲悲戚戚的痛哭了起来。 “阿颜?”漓江的嘴角抽了抽。 原来,有生之年自己好容易沾染来的桃色纠葛,究其根本,竟不是长在自己的贫瘠园子里头。它不过是从枫颜那块肥沃园子里殃及过来的……漓江捶胸哀叹道:“你又是谁?你刚刚说他怎么了?” “女帝,小女名唤如酥,是香枫阁的前任掌事女官。”说罢,如酥对着漓江叩礼,再继续道:“月余以前,司颜殿下从无间地狱捞上来了一个名唤花可人的鬼魄。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些被捞上来的鬼魄多半是用来受些颜殿下新研制的酷刑,而后再打发到十八层地狱里头继续挨过。在这些鬼魄里头,被调至十层地狱的都几近寥寥,遑论赦免?可这一次,一切却不一样了。”话到此处,如酥的眸中再次蓄满了热泪,甚至还有几滴似断线的珠串般啪啪掉落。 她继续含恨道:“可那名唤花可人的鬼魄不仅被司颜殿下赦免了罪行,还被他提拔做了香枫阁的掌事女官。颜殿下时时不在阁中,她便趁此,对着我们各种的践踏凌虐。更有甚者,那些模样标志的姐妹甚至被她丢入滚油中烹炸。女帝,我等不是没有向颜殿下揭露告发过她的罪行,可她惯会装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惹得殿下次次心软放过。自此,她甚至变本加厉了起来。十日前,她还挑唆颜殿下到人界去虐杀一个叫什么……什么阿念的凡人……女帝,你若再不回去,香枫阁的一众姐妹怕是都要断送在那个恶毒妖女的手中了。” 接着,她又提着帕子嘤嘤啼啼了起来。 “谁?你说谁?”漓江震惊,“那个凡人叫什么?” 第97章 幽蓝流萤 “阿念。”如酥茫然道:“女帝,怎么了?” “不就是那个小灾星么?他现在差不多长成十八九岁的少年了吧?”煞煞激动的嚷嚷道。 “阿颜去动他做什么?”漓江问。 “妾身不知。”如酥略显迟疑道:“女帝,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妥。好了,你也别太伤心。吾还有要事要办,等这边的事情了结,吾定然回去为你们等讨回公道。”漓江轻拍如酥的香肩,以示安抚。 “是比香枫阁还重要的事么?”如酥泪眼迷蒙的望着漓江,有些失落的问道。 “比香枫阁还重要的事。”漓江肯定道,“你若是害怕回去,也可到陆判那里暂躲几日。” “女帝,是什么要紧事,妾身能否与您一道?”如酥仍是有些不放心,死拽着漓江的袖摆,舍不得撒手。 “不能。”漓江笃定道。 如酥闻言,便又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怯生生眼巴巴的看着漓江…… 漓江无奈叹息,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地补充道:“你且放宽心,短则不出半月,吾自当回去。” “女帝,你可千万要早些回来呀!”如酥这才有些释然,拭了拭面上的泪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来。 她眼角噙泪脉脉含情的看着漓江,杵在原地磨蹭了良久,见女帝仍旧没有要留她的意思,方一步三回头的迈着小碎步子离开了。 …… 无启国位于钟山西侧,长股国以东的位置。国中有一汪碧色的湖泊,深难测底,名唤冷月。冷月湖西畔寸草不生,却是族人的埋骨重生圣地。 为了不引起无启国人的注意,漓江难得的使用了一次术法,趁着夜色悄悄的潜行到了这片湖畔。可奇怪的是,月光之下,湖上氤氲起的不是充沛的灵泽,而是掺杂了混沌浊息的瘴气。湖下至清无鱼,湖畔生机断绝。 “阿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煞煞担忧道。 “没关系,总会找到办法的。”漓江沉声道。 萧萧寒意荒凉的肆虐在冷月湖周遭,死寂无生。漓江没有发觉,此时的她早已面白如纸,心底生出的冷意浸透指尖,明明薄唇都不受控制的轻颤,她依然在安慰着煞煞——总会找到办法。 可是万一呢?万一找不到修补青铜炉身的办法呢? 她会彻底废了。神界的铁骑会再次更为凶残的践踏冥界的领地,她也会被狼狈的处以极刑,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知道那个时候,践行这一切的人会不会还是青帝……漓江倒吸了一口寒气。 正当她僵在原地不断为自己找退路的时候,一只幽蓝的流萤似绝境渺茫的希望一般忽闪忽闪的落在了她的袖摆之上。 漓江怔怔的抬起胳膊,还在诧异这毒瘴重生的湖畔怎么会有一只活物?那幽蓝的流萤就又忽闪忽闪的飞了起来,忽高忽低地舞动着,似在给漓江引路。它时而兜圈在幽暗的空中,时而散落萤粉;领着漓江先是穿过了茂密的丛林,又是衡越一片荆棘花丛,最终来到了一个狭小的洞穴门口。 “又是山洞。”漓江顿觉不寒而栗。 为什么神秘的事物总爱隐藏在山洞之中呢?它们难道不知道山洞是很危险的么?上一次的恶蛟穴就让她折了半具真身在里头。现如今的她恍若一抔沸腾的水;承载水的容器破损了,她随时都可能支离破碎,成为一滩无形之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阿漓,我有预感,里面的东西会吃人。要不咱们还是别进去了吧。”煞煞警惕道。 “我也觉得,终归,我们先得活着,再言其它。”漓江认同道。 见漓江要离开,那只幽蓝的流萤着急了,它在半空中上蹿下跳,比划着奇奇怪怪的符文,想要将漓江留住。 “我手上有你需要的东西。”洞穴也里传出了一声女声。 “阿漓,你忘了古已是怎么骗你的吗?”煞煞提醒道。 流萤登时急了,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就往煞煞的脑门上撞。煞煞也不甘示弱的对着流萤龇牙咧嘴了起来。 漓江却没有理会在她的肩膀上斗的难舍难分的两个小家伙,只是望着洞口出神。若是调香之术还在的话,想要了解洞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可惜现在的她太虚弱了,虚弱的只能像一个凡人一样,行走坐卧都得脚踏实地的来。 她无法知道里面人的底细,然而里面的人却知道她想要什么。会不会,里面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如今是如何的不堪一击?如果冒然进去的话,折在里头,一切就都真的结束了…… 可一切还不能结束,神界对冥界这般虎视眈眈,还恨透了她,她不能放下冥界成千上万的子民。所以,一切还不能结束!她不能死在这里,可是她也不能离开这里,如果她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再找修补青铜香炉的办法呢?她也只有赌一把了。就算是真到了最差的地步,鱼死网破?总能为自己挣得一份生机的吧。 思忖再三,漓江终是迈着步子向着洞穴深处踏去。 洞穴道路狭窄曲折,但越是往深处前行越是明亮。穴洞四壁长满形态各异发着幽光的香花香草小蘑菇,它们有的姿态稳定,一动不动的,板正如磐石;有的却姿态灵动,如翩翩的蝶、深海的珊瑚水母。空中还遍布幽蓝流萤,或深或浅,如暗夜的星子一般,璀璨明晰。 煞煞也被周遭的景致吸引,将与流萤的斗争抛诸脑后。它一会儿伸着小爪子去捉空中飞舞的流萤,一会儿跳到一颗荷叶大的蘑菇上头,去戳上面泛着橙光的小泡泡。 漓江无奈摇头,一把捞起煞煞,继续行进了两百三十六步,便见一个蓝衣的少女被翠色的藤蔓四肢紧缚,悬挂于穴壁之上。她的肌肤白皙胜雪,面容姣好,一双水波灵动的大眼更是如三月消融的春水纯澈。 “是……冥司的女帝么?”少女问道。 “你是何人?是谁将你困在这里的?”漓江诧异道。 第98章 无启圣女 少女嘴角一勾,一头漂亮的卷发被没来由升起的风一撩,微微舒展开来,又牵动起发间缀着的银铃,铃铃铛铛轻响。 “我叫新雪。”她有些漫不经心的答道:“是无启国的圣女,被烛阴困在这个地方已有五百年了。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于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若是能让烛阴殒命……” 她轻笑一声,略显兴奋道:“那是我在这五百年以来,一直用心思索的问题。” “你说,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漓江冷声问道。 她和烛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漓江一点也不想知道。直觉告诉她,新雪和孟姜一样,无非是想给她讲些自己的风月故事,再然后……让她帮忙收拾一下自己惹下的烂摊子。可漓江虽爱听故事,却一点也不喜欢和故事扯上关系,尤其是那种爱恨交织的风月故事。 新雪笑道:“作为无启国的圣女,我一直都在守护着一样东西,那个东西就是无启人不病不死的关键。而今,我可以把那个东西送给你。流萤告诉我,冥司的女帝在昆灵山受伤后,就一直在寻找可以修补混沌青铜香炉的息壤。我守护的这样东西虽不及息壤强大,但修补凝聚元神,足够了。” “你把那个东西给了我,无启国的子民会怎么样?”漓江问道。 “自然是会失去长生不死的能力,在时间的长河里变做一个荒诞的传说,最终化为乌有。不过……你都这样了,还在关心这些无启人么?”新雪嘲讽道。 “你想要什么?”漓江又道。 “我想用它和你做一笔交易。”新雪作势挣了挣,那缠绕在她手中的藤蔓便又勒得深了几分。她似笑非笑道:“我先把那个东西给你一半,余下的……你带我出去,替我杀了烛阴,我再给你。” “因他将你囚禁于此,你就要杀了他?”漓江沉默良久,质疑道:“他可是钟山之神。闻说钟山之神烛阴能力通天,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是你们无启国的保护神,也是你们世世代代需要祭祀供奉的尊神。而今,你要我帮你杀了他?这不是一件小事。” “那么……你要拒绝我么?”新雪不置可否:“即便是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再想办法。对于长生不死的无启国人来说,时间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但是……没了那样东西,想要恢复元神?想要守护你的冥界?却是你亟待解决的一件大事。所以……你当真要拒绝我么?” “我只是想知道,作为无启圣女,你一直都是烛阴的使者,五百年前,你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事,让一向温和的他动怒至此?”漓江蹙眉平静道。 “错?什么是错?身为一介凡人,居然妄图爱上自己供奉的神明?这样的事算不算错?”新雪轻蔑一笑,轻颤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戏谑道:“他大概觉得,凡人就该匍匐在神明的脚下,谦卑的仰视他吧。可,自从他救了我之后,我就对他生出了情爱的心思。从此,我不再仰视他,不再谦卑的匍匐在他的脚下,而是抬头凝视他,将他看成我的心上之人。” 有泪掺杂着血渍自她的脸颊滑落,她黯淡的眸子因谈及过往而重新焕发出了生的光芒。 她恍惚道:“那日,天气晴好,林间充斥着馥郁草香。明媚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倾洒下来,是凉爽的金色,同我那时欣喜而冷静的心情一样。我带着他的小像,行走在钟山这座神山上,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向他表白心迹,那一日我只觉得我的灵识从未有过的清明。可他,仍是一副威严不容侵犯的模样,正襟端坐在神椅之上,垂眸冷眼看我,就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俯瞰凡界的蝼蚁一般。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眼里充满了错愕和鄙夷,甚至还夹杂着难言的怒意。”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似是在极力压抑着那些晦涩的情绪。漓江看见盘绕在她腰间与手臂上的藤蔓也在缓缓收紧,有好几处甚至嵌到了她的肉里,暗黑的血液浓稠的从伤口上渗了出来,还未落下就被骤冷的空气凝结成了暗色的冰晶,冒着寒气地贴附在了藤蔓之上。 “只要你一想他,那些藤蔓就会收紧么?”漓江问。 “差不多吧。他认为那是对他的亵渎,他认为我罪无可恕,他惩罚我不能思慕于他。”新雪苦笑:“他只是斜眼看我,质问道:‘知错否?’嗓音凉薄,冰寒彻骨。我摇头,反问他,‘爱有何错?’他没有回答,许是……不懈于回答吧。他闭目,我看到那凉爽泛金的阳光瞬息湮灭,取而代之的是飓风好呼啸和黑夜的死静。不知僵持了多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将我囚禁在这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日,天气晴好的景致?”新雪摇头,“不是。” “是那时,我自觉恋上他的自己”新雪再次摇头,“也不是。大概是得到吧。我想要得到他。” “可,这样的感情……就像冥鬼爱上了天神吗?”漓江喃喃道,“我居然忘了……青帝其实也是一位神明。” “什么?”新雪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她的眸色再次褪成了一滩死水。洞中的空气也跟着变得温暖了许多,藤蔓渐渐放松,浓稠的淤血也开始消融,滴答滴答的滴落在她身子下方的蔷薇花丛里。 漓江方意识到,那一片长势极好,娇艳欲滴的红粉蔷薇,竟是用新雪的鲜血浇灌滋养出的。 “你……后悔吗?”她有些于心不忍。 “悔?”新雪茫然,“爱上一个人,是可以选择的事情么?” “或许……能?”漓江答得有些心虚,“又或许……不能吧。” “那些我们以为的选择出的爱上,本就基于有爱上的可能这个前提。那些灵元契合的,无论如何走散,后又以何种形式遇见,会爱上的总会爱上的。而那些灵元相斥的,大多数时候,表面上再过合适,也终是敌不过那句:你是个好人。”新雪感慨道:“若有些事注定无法选择,又何来后悔一说呢?” “可他毕竟是你跪拜供奉的神明。”漓江提醒道。 第99章 新雪辄止 “所以……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新雪怔怔地看着漓江,“是不是神明做久了,都会这样认为?” “认为什么?”漓江不解。 “单方面的认为,人与神因为寿数、能力、思维高度的差异,人就应该匍匐在尘埃里,作为神的附属品?作为造物主造就的失败产物?难道,信徒与神明之间,就不能……”新雪的吐息开始不稳了起来,可她依旧挣扎着哽咽道:“就不能……拥有平等的身份了吗?” “你觉得,可能么?”漓江冷声反问道。 平等么?即便是作为一方掌管人族兴衰轮转的神,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事情,她也毫不犹豫的选择烛阴的立场。虽然她内心深处,还是被新雪的故事动容。 平等?她当然希望人与神是平等的,她甚至希望六界众生都是平等的。 但是……可能吗? ——如果可能,人又怎么会虐杀鸡豚狗彘呢?如果可能,十八重天的仙者又为什么要向三十二重天的亚父俯首行礼呢?她当然不忍欺凌,当然渴望平等。可她也是一方的女帝! 或许……做神明的,向来都是心冷无情吧。 同样的,青帝……他也是神明。 “或许呢?”新雪叹道。 “为什么一定要是烛阴?”漓江又问,“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遇上了,所以就是了。” “那倒也没有那么玄妙。”新雪浅笑。 有幽蓝的流萤落在她的鼻尖处,肩膀上,忽明忽暗的飞扑着翅膀,更有一些从新雪身下的蔷薇丛中飞出,星星点点的落在她的伤口处,吮吸着她的血液。 “大概是对美好之物的贪恋吧。”新雪沉默了半晌,继续道:“天地初开不久,无启国便存在了。作为无启的圣女,烛阴的使者,我也就存在了。如同日的东升西落,月的阴晴圆缺,我虽享受着永不凋零的青春,永不衰竭的生命,却也只能困死在这个国度里头,循规蹈矩地活着。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终结,像工具一样始终如一的践行着自己的使命。多么的乏味呀!在这无休无止周而复始的生命里,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消磨,什么东西都可以变得不再长久。我也一样,无所适从地,恍若行尸走肉一般,没有钟爱之物,没有执着之物,甚至无喜亦无悲。所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新雪空洞的想:“大概,我早就厌倦了这样望不到尽头的守护,这身味同嚼蜡的生命了吧。” “那一日,我本可以就那样无所顾忌地死去。在这之前,我尝试了那么多种死法,都没能成功。那一日,我遇到了蛊雕,它想生吞我。是他……搅扰了一切。他仪止如风,体带药草辛香,几个回合就将蛊雕驱离。他将我怀抱在怀的时候,耀眼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睫毛上,好似为他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山风吹起他额间的碎发,露出隐藏在碎发之下赤金的仙佃,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图腾,他正是我供奉了上千年的神明烛阴。上千年了……以为他会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不曾想竟是一位青丝如墨的少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生,原也可以是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事情。” 提及此事,新雪的眸中依然有光,她感慨道:“像他那样的神,亘古不变地守卫着钟山与无启,却从不会觉得厌烦。我喜欢他的眼睛,因为里面住满了星星,还有温柔的静谧的夜色,耀眼绚烂的晨光……而我?在这漫长岁月的消磨下,竟活成了一具死尸……” “而今,你却想毁了他。”漓江道。 “不是毁了,是占有。”新雪偏执地纠正道:“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钟爱的事物,此生只此一件,自然要不择手段地将它实现。” “可他并不喜欢你呀!”漓江提醒道:“有些事情总是会以遗憾收场的,毕竟,没有人可以强迫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爱上自己。” “是么?”新雪冷笑道:“他们不能,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而我此生倾尽全力只做这一件事,不论他的意志为何。何况,我要他的爱做什么?我只要他的人。既然,他不爱我,不愿意和我生着在一起,那便就随我一同赴死好了。想着,两个人在一起,活着,一定要不死不休、相互怨怼的话,不如安安静静的长埋地里干净。就这样相拥在黑暗里,不吵也不闹,也是很好的。总归,我此生只图谋这一件事情,将它实现了,就无憾了。” 她的笑容惨淡而癫狂,憔悴的身体在血的衬托下,就像扎根在累累白骨中的野蛮蔷薇。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放他自由,可以默默守望,可以自欺欺人,也可以固执的将它死死捆绑。在爱意落空以后,孟姜选择了杀意的报复,新雪选择了致死的占有……那么,自己呢?大概自己拿自己毫无办法,也拿青帝毫无办法吧。有些情感,说不定忽略着忽略着,就忘了;抵死不认着,抵死不认着,就另结新欢了?漓江牵强的想。 “他若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大概会后悔先前救了你。”漓江道。 “可惜,晚了。”新雪阴鸷的笑了,“你是不是觉得一介凡人胆敢觊觎解救自己的神明,是何等的狂妄而不自知?又是何等的忤逆而卑鄙?可那又如何呢?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了,从今往后,他就只能独属于我了。” “阿漓,这个事貌似有点缺德……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听了那许多,煞煞也有些疲乏,它扭捏到漓江耳畔小声抗议道。 漓江长叹了一口气,暗暗对着煞煞无奈道:“煞煞,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或许……”煞煞沉思了良久,只吞吞吐吐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新雪说的对,我别无选择了。”漓江直白道,“煞煞,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来无启国?息壤是何等宝物,我如今这个样子,哪有能力得到它?你说,这个事貌似有些缺德,考虑到烛阴的无辜,我便最好就此作罢?可,谁又会来考虑冥司的无辜呢?” 第100章 天君亚父 “阿漓……”煞煞有些心疼的抚了抚她的脸颊。 “当初,如果神界对冥界存有仁慈之心的话,有茬身死道消的事情就不会栽赃在夜幽的头上。现实终归不是孟姜的话本子,什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善良的对世界微笑,遇事就能逢凶化吉。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座,无论是亚父的,糜魇的,玉壶冰心的,甚至东皇太一的,哪一个没有染过血腥?要想不做缺德的事,首先我得有坚持心中道义的能力。可是,煞煞呀,这个能力我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和新雪完成这笔交易。” “但愿如此吧。”煞煞轻叹道。 漓江说的这些,它其实都明白的。 如果漓江没有了先前调香的能力,她其实什么也不是。古往今来,弱者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弱者甚至于只能依赖秩序自保。而所谓的仁慈,归根结底也是需要强大的力量去践行的。 西方梵语有颂,萨波达王割肉喂鹰,摩诃萨埵以身饲虎。世人便觉佛之大无畏是何等的无私伟大。可他们从未留意,那些杀身成仁的大慈悲都是由轮转在红尘的佛祖去践行的。而梵语的底层逻辑便是:凡践行大爱者在轮回往生中成佛。可如若众生之灵,死后尽归尘土呢?那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无差等慈悲,只会沦为一场虚妄的笑话。 从前,这些道理它都明白,在冥煞山上开门做生意的那些岁月里,它不是一直都这样践行着这份凉薄的道义的吗?现如今竟论起了道德?大抵是和漓江厮混久了,耀武扬威的有些水饱思邪淫了吧! 漓江似乎也觉察到煞煞长篇大论的心理活动,猝不及防被最后那句“水饱思邪淫”一噎,利落抬手,兜头就给煞煞重重的来了那么一下子。她正声道:“严肃点!” 煞煞吃痛的“哎呦”了一声,一脸茫然的抱头看着漓江。一颗热乎乎的小包正此时,也肉眼可见地从那被软嘟嘟小爪子捂住的地方冒了出来…… “可以。”漓江对着新雪坚定道,“你先付定金,我带你出去,替你杀死烛阴,你再把那个东西完完整整交给我。” …… 三日后,一只洁白羽翼淡金光辉的仙鹤俯身直上了云天,给形似莲苞的三十六重天带去了钟山山神烛阴形神陨灭的消息。 自混沌化物以来,神居于天,冥居于地,灵居于山川湖泊,人居于滚滚百世,妖居于海,魔居于渊;大伙儿各有各的居所,故而相安无事常年。但有普遍,就会有例外。在神灵之中,又存在着那么二十位古老尊神,他们神秘的隐居于百世的山林水泽之间,受着凡人的拜祭,任一方的山神。 其中灵体杂糅,以奇为美的有十一位,分别是:马身人面神,马身龙首神,龙身鸟首神,鸟身龙首神,鸟身人面神,彘身人面神,兽身人面神,蛇身人面神,人身龙首神,人身羊角神,和彘身八足蛇尾神。另九位灵体单一,稳中求妍的又为:泰逢神,于儿神,烛阴,武罗,帝江,羲和,陆吾,长乘,九凤。 烛阴位居前三,模样好,性格好,身份高崇,广受仙娥神女的喜爱。思慕他的人排着长长的队等着与他结亲,谁又能推演到,这位英俊的山神还未来得及留有后嗣,便英年早逝了…… 含于莲苞中心的三十六重大罗天礼貌性的降下示警,一颗红灿灿的流火自大罗天起,拖着长长的红尾划过了六界百世的长空,不知挣了多少貌美仙娥的眼泪。 此时,天君亚父却在一堆书籍竹简中佝偻着身子忘乎所以的挖呀挖,口中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唱着跑调严重的歌谣,丝毫不为这个惊天噩耗所动。 长尾的流火擦过他身旁的木窗子时,还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屁股扭动的韵律。一气之下,长尾流火打了个回旋弯,就将几点璀璨的火星子往屋内抛了进去。那几枚火星子在木质的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很知趣的就跌落在了亚父的脚边,“滋滋”地燎着他的衣角就往上烧。随着滚滚的浓烟越发的滚滚,亚父终于从书堆之中拔出了脑袋,四顾迷茫的吸了吸鼻子,扭头去查看自己焦灼感满满的臀部。好家伙,原本性感的臀部不知何时,居然被浓烟烈火给熏成了乌漆嘛黑的腌肉……他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从书堆里瘸腿站了起来,一挥金袖将一切连同他被灼焦的屁股一起恢复如常。 “四梵天到底是太过冷僻了,怪不得东皇宁愿搁置三十一重天的豪华居所,也要将府邸另设在二十八重天。”天君亚父长吁短叹地感慨道,作势抬手想要老气横秋地捋一捋他的花白长须——怎奈他没有花白长须。一个二十七出头的精神小伙儿奶油小生哪来的花白长须呢? 又是好一阵地长吁短叹,他方不情不愿地收起自导自演地闲情逸致,一本正经地背手遁到了二十八重天。 “阿青何在?”他嗓音威仪,似西方极乐的梵音。 “吾在。”随着一道青光的闪现,青帝一身银白铠甲自曲径通幽处显现了出来。他行止临风地立在了石阶下离亚父不远的位置。 二十八重天虽不及三十二重天灵气逼人,以念力化万物而清气精纯,但比之普世也是景致绝美了。寒凉的月华做阶,洒金的圣光为墙,有仙株仙藤的繁饰,水泽的涵养,就连遍布在四下的娇妍花朵都是由霞彩幻化。 亚父修剪这一支洁白的曼陀罗华,打着哈欠道:“你来啦?” “天君近日又沉迷于书卷了吧,黑眼圈尤重。”青帝道。 “可不嘛!上古遗留下来的古籍着实有意思。还想再研读几遍。”亚父挠头笑道。 “天君唤吾,是有何事?”青帝又问。 “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听了几句流言蜚语……这个……他们说那个冥女思慕你,本君也只是好奇,想听一听你的意思。”亚父挠头讪讪道,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第101章 曼陀罗华 “不喜欢。”青帝利落道,语色不带丝毫的迟疑。 “若是不讨厌的话,或许……”亚父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青帝打断了,“天君唤吾前来,就是为了这个小事么?” “哈哈!怎么会?”亚父有些尴尬的嗽了几声,又道:“也是,说到底,她不过冥界的一介小民意外得了通天的本事,你看不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紫英上神就很好,无论身世、模样、仪止……何况你们还有婚约,你看我,钻研古籍竟把自己给钻糊涂了!” 说罢,亚父又拿起剪子,对着身旁的曼陀罗华修修剪剪了起来,“这花的叶子倒是长得新奇,白白净净的,跟朵花似的。” “天君,你剪的那个,正是它的花……”青帝扶额,满头的黑线。 “诶?是嘛?那叶呢?”亚父的面色涨的通紫,更显尴尬的打着哈哈解释道:“自神冥大战以来,本君就很少下来了。二十八重天上,何时有了这花?诶……等会儿,它的叶子哪去了?” “似是受了天道的诅咒,此花缘生即灭,花叶两不相见,然,缘灭而不得散。”青帝道。 “你这么说,本君倒是有些印象了。这不就是开在天河之畔的那种白花么?是天界少有的非彩霞幻化的仙株。”亚父揉搓着下巴思忖道:“本君记得,它不是极难存活,开了不到百年,就枯败了一片了么?” “正是此花。最后,也只存活了两株。”青帝解释道:“百年前,为救误食了无忧汤的紫英,吾将仅剩的两株曼陀罗华赠予了冥司女帝。而后,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在短短几年内,让洁白的曼陀罗华变了颜色,殷红的开遍了冥界的漓水之滨。她还给它新起了名字以作区分,叫做什么……曼殊沙华。几年前,西方有佛途径漓水之滨,在那立了个石碑,提字‘忘川’,又带了几株血色的曼殊沙华移植至神界的天河。奇怪的是,这一次曼陀罗华不再枯败,而是意外的疯长,开遍了天河彼岸。” “可它又为何变做了纯白。”亚父攀折了一支,拿在手中饶有兴致的把玩。 “说是尊佛在趟忘川之水时,漓水将花的血色洗净了。”青帝感慨道:“只是没想到,去了一遭冥界,它的生命力竟变得这样顽强。” 亚父闻言,只用余光不动声色的轻瞥了一眼青帝,仍旧容色淡淡地修剪着手中纯白的花枝。 “阿青,钟山的烛阴死了,你认为是谁动的手?”他幽幽道。 作为众神之君,亚父先天便拥有了通晓天道的神通。小至在这百世某处犄角旮旯中的一粒尘埃是如何被清风扬起的细枝末流,大至六界之中的某一位尊灵辞世长眠的地点时机,只要他想,他都能窥明一二。何况是像烛阴之死这样不小不大的繁琐之事呢? “冥司女帝。”青帝小小斟酌了一把,平静道:“月余前,她离开了昆灵山,却并未回到冥界,而是带着煞灵一路游山玩水,去到了无启国。无启国居于钟山以东的方位,国中世代信奉的尊神恰巧是钟山之神烛阴。三日前,她动身离开了无启,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界传出了烛阴被杀的噩耗。” “那个冥女么?”亚父冷声道:“那便让冥界为此付出代价。” “还是让白帝去么?”青帝问道。 “阿青,付出代价并不是只有宣读神谕这一个法子,烛阴毕竟是混沌化世以来,为数不多的古老之神。”亚父哀叹道:“本就是稀缺至极的血脉,还没来得及传承,被她这么一杀,二十位古山神可就要硬生生地折成了十八位啦……此事非同小可,冥界这次付出的代价必定非染血不可。” “可这……怎么还缺了一个?”青帝蹙眉问道。 “阿青,你是不是觉得,神界千方百计的要吞并冥界,很是卑鄙?”亚父并未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将手中的花枝剪碎,又攀折了一支继续毫无章法的修剪。他的面色阴沉,恍若换了一个人似的,目光深邃地望向青帝,探问道。 青帝闻言,也变了脸色。他躬身恳切道:“只是有些费解。三十六重天难道不比十八层地狱好么?” “可是神的寿数命格怎么能交给冥鬼执掌呢?”亚父反问。 他放下手中镌刻龙纹的金色剪子,背过手仰着头,看着远山上的云彩哀叹。灵泽汇聚的微风如清冽的甘泉一般向着青帝与亚父拂来,一颗晶莹的泪珠自亚父的眼角掉落……他习惯性的抬手,再次想要去顺那子虚乌有的花白长须,奈何……这个,他着实是没有的。手掌凌空扑空了几下,他只得不耐的清了清嗓中的浓痰,略显拧巴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 “天君……”青帝诧异。 “众生灵都以为冥界的轮回之井只掌凡人的命盘往生,其实不然,轮回不只存在于人界,它还存在于其余四界,这也包括了七重天至二十八重天的色界,一重天至六重天的欲界。可,主宰天地的终归是神,而不是冥。本君能够看见,终有一天,冥界将并入神界管辖。”亚父笃定道。 “可,万一……万一神界错了呢?”青帝则略显担忧的探问道。 “不会的,神界是不会错!”亚父目光坚定的答道。 “为何?”青帝更为不解。 “因为未来是绝不可能出错的!在本君窥见的未来里,冥界必将归并于神界。”亚父不容置疑的解释道。 起初,青帝并不十分理解亚父的态度,也不很理解他说的这句话的含义。关于冥界归属问题的探讨,青帝只当是天君亚父心血来潮时的借景抒怀而已。甚至于后来,他被囚于般若菩提之下,他都没去细想天君话中的深意。直至很久很久之后,久远到漓江也已不在人世了许多年,他方浅浅意识到了曾几何时亚父这段话中的深意……终归,这世间之灵都难逃“命”、“理”二字罢! 第102章 青丝白发 “你想让吾如何做?带着圣谕同白帝一同去到冥界?”青帝又问,“亦或是……再次领兵攻伐冥界?” “都不是。”亚父摆了摆手,将那些被修剪稀碎的花枝尽数抖落到了地上。一地的纯白碎瓣,被灵泽聚化的清风一扬,随着异香一道消散的了无痕迹。亚父凝望着这一地就要消散的残白冷屑,语色淡淡道:“这一次,你和白帝一起,找准时机毁了她的本源,将她……就地诛杀了罢!” “你让我和少昊诛杀冥司的女帝?”青帝震惊。 “阿青,不止是你与小白哦,时机到了,还会有东皇。”亚父莫测地对着青帝邪魅一笑。 他终于能如释重负地瘫坐在琼阶之上,要紧的事情处理完毕,亚父整个人都松散了下来,现下的他如同一只炸毛的芦花鸡一般。他骂骂咧咧地又是脱鞋又是脱袜,边盘腿打坐还边喃喃地向青帝抱怨:“阿青,你不知道,做天君真的很累的。要把这些事料理清楚……唉嗐!本君也是很不容易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示意青帝仔细观察。 青帝无奈,只得意思意思的凑上前去扒拉……他的心中却是万分的抗拒的,他想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男神仙为什么要去扒拉另一位年纪轻轻的男神仙的头发? “看到了么?”亚父却丝毫没有觉察青帝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指着自己的头发兴奋道。 “呃……”青帝蹙眉,“天君是指,那一头青丝里头的几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发?” “什么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亚父义正言辞地抗议道:“这万丈浮世之中,每每有特殊身份的灵元陨落,本君的青丝就会有那么几小撮褪成白发。夜幽大帝那次是这样,蚩尤那次是这样,刑天是,夸父也是,真的是,没一个能让本君省心的!烛阴的这次还是这样!最可气的还要属上上那次,你刚刚不是在问,为什么二十位古山神陨了烛阴,就变成了十八位么?那是因为原本就少了一位帝江呀!” “他?” 青帝扶额,五味杂陈道,“闻说倏忽二帝为酬谢帝江的盛情款待,答应要为他完成一个心愿。帝江答:‘一众生灵皆有七窍,唯愚不得。’而后,倏忽绸缪,愿为他日凿一窍,至第七日,七窍成而帝江死……” “你说说!好好的混沌一气,非要什么七窍!本君先前就提醒过他了,不能要!不能要!他非得要!非得要!你说说,这种悖逆天性的事情是可以轻易尝试的么?”亚父越想越气,喋喋不休的亢奋抱怨着:“他尝试的倒是爽快,你瞅瞅本君这一撮的白发呦!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个个的!还有那个什么刑天,说到他……本君和你说呀……” “天君,若没有什么旁的事,吾就先退下了。”估摸着亚父又要将自己的话匣子大开,青帝赶忙心惊肉跳的出言制止。 十八重天的月老常说:“寡居久了的人呀,沉闷的时候比石头还沉闷,至少叩击石头还能听个响,可他们呢?像锯了嘴的葫芦,要个响都难。但到了话多的时候,也是真的话多,毕竟囤积了那许久的话总要找个地方倾框抖落出来吧?” 青帝那时正扯着红绳到月老的姻缘祠讨茶喝,听闻此言,便好奇地问了一句,“何出此言呀?” 月老瞬时来了兴致,一把鼻涕一抹泪的就拉着青帝哭诉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泪湿红衫道:“先时都怪老朽太过单纯,满心满眼都只透着青涩的愚蠢,才会着了天君的道。其实,我只是想着,既和天君对弈谈心了,怎么的也得走心吧?谁承想,老朽哪有什么机会走心呐!天君他仅凭一己之力竟承包了棋面上的所有话题点,那可谓是从天南地北海角天涯聊到了一千零一夜,聊得是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老朽的眼袋也一路黑到了面颊之上,滋补了一年都没好全呢!小青呐,整整一个月呀,天君拉着老朽絮叨了整整一个月呀,不分日夜的那种。真真是比之加班加点的牵红线还要辛苦!作为过来人,小青,老朽呕心沥血奉劝你一句,珍爱生命,远离天君!” “有那么夸张么?”青帝摇头轻笑道。 “怎么没有?”月老急了,郑重其事地感慨道:“怪道东皇神尊要带着水神古已栖居在二十八重天,四梵天果然不是正常尊神能久待的地方。” 青帝起初并不相信月老的血泪感言,毕竟越是有思想的能人,越是倾向于实践出真知。直到八百年前,一头扎进三十二重天闭关了三百年的天君亚父顶着厚重的黑圆圈笑嘻嘻地敲开了青帝的府门…… 十日后,青帝感叹道:“作为天地的君神,天君亚父哪哪都好,就是……有事没事的,话题稍微跳跃了些,情感稍微丰富了些,为人稍微热情了些,话吧……稍微多了些……” 此后,每每亚父开始作语重心长状,青帝都会毫不客气的将话题打碎,借口逃脱。 “也不是没什么旁的事,就是想和你说说本君这一撮的白发,它……”亚父伤感道。 “不巧,吾今日约了紫英一道赏梅,就不陪天君了。”青帝客气道。 “这,紫英上神么?这样呀……也好……”亚父有些意犹未尽,呻吟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依依不舍道:“那便去吧,那咱们改日再约呀?唉!只是,本君这里还有一句话:务必合力诛杀冥女,如若不然……” “如何?”青帝问。 “如若不然……”亚父揉着太阳穴,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于心不忍地继续道,“也罢,你去吧,还是与紫英上神的约定要紧。” “……” 青帝被天君的话头一挑拨,心绪复杂地怔在原地好半会儿,方咬牙转身快步离开。可没走几步远,他还是折了回来,对着天君行礼问道:“如若不然,又当如何?” 亚父见此也有些意外,他抬眼意味深长的将青帝看了又看,不紧不慢道:“其实也不如何,不过是她会死的更为彻底一些。” “什么意思?”青帝追问。 “本君只能言尽于此,天机不得再泄露!”亚父摆手,“去吧,还是与紫英上神的约定要紧。” …… 第103章 烛阴之死 看着苍穹之上的流火托着赤色的长尾坠入残红,漓江单手枕在老槐树上,嗅着洁白槐花的清香,显得很是平静。 “阿漓,这回我们和神界的梁子算是结大了。”煞煞感慨万千道。 “无妨。”漓江打了个喷嚏,安慰煞煞道:“终归我的能力恢复了。梁子多大,也不妨碍。” “不知道新雪现在如何了,还怪让人惦念的。”煞煞又道:“阿漓,我看她打击挺大的,不死也得疯魔。以后,你可不要像她一样啊。” “怎么会?”漓江讶异,“我才没有新雪那样的勇气,他也不会如烛阴,心思那样的柔软细腻。” 在新雪的眼中,烛阴是迎着旭日而生的璀璨星火;在新雪的认知里,烛阴对她是愤恨的,鄙夷的。所以她毅然决然地,不去探究他的想法,只是想要将其击杀,占为己有。 ——因为不爱,所以狠下了心肠。 可,烛阴临死的时候,却将事情的全貌都告诉了漓江。 自他降生以来,一个女子的背影就总会出现在他的梦里,望之咫尺,触之天涯。他看不清她是谁,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存在于这个三千莲花世界。但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皎皎寒意。 这个梦境困扰了他上千年,直至他遇见了新雪,一个幽瞳明净灵泽清冷的姑娘。 他自然是喜欢她的,不然,他也不会救她。他甚至常常懊恼,他们明明有那么多可能相识的机会;她作为他的使者,他却总是高高在上而漠视着无启的国民,以致他们就这样错过了上千年…… 后来,他的神生再也不是百无聊赖而索然无味的了。他会时常降临到她的身旁,俯身看她甜蜜的绘制着自己的小像。她笔锋一歪,将他的面颊画的尖了些,他也会隐在一旁跟着着急,见她又重新铺纸沉思,他又会笑意洋洋的继续看她蹙眉作画。 百年间,日日如此,他却丝毫不觉烦腻。不够,看不够,那样凝神伏案作画的她,他是怎么也看不够的。梦中之人有一天终于变作了身侧之人,信徒对神明的爱恋,他怎么会感知不到呢? 可好景不长,他会梦见她,原来不是因为他生来就应该恋慕着她。他会梦见她,只是因为他亏欠了她。 随着与她接触的时日愈渐变长,烛阴的身体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先是法力不稳、嗽血、年华逝去,到了后期,甚至连五脏六腑都逐渐溃烂。那日,新雪握着他的小像,忐忑不安的抬头告诉他,她喜欢他的时候,他甚至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了…… 烛阴的身体虽在不停的衰竭,那个梦境却变得愈发的清晰…… 他梦见,混沌之前他们的样子。他手持利刃屠戮了她一整个神域,那严寒的飞雪一夜之间由透明转而银白,泛着极为浅淡的青光。是的,上古的飞雪都是透明的色彩,在透明里开出结构复杂的裂纹,那是最贴近万物生长的模样。是古神寒衣的屠戮,令天幕的飘雪悉数染上了素银域全域神侍鲜血的颜色。 新雪奄奄一息的倒在血泊里,那是散着浅浅青光的银白血迹,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上瘾的血色异香。 她伸手,做出神明施咒的手势,她诅咒着他:“在这份背弃里头,你选择了落锁。诸神的战争一经燃起,便是要背负魂碎的代价。阿衣,从此往后,你我若是还有见时,便不必再相认了。吾若待你还有情谊,也必不得好死!至于你……” 她轻颤着深吸了一口气,更为冰冷决绝道:“吾要你永生永世不得忘我,不得忆我,如若不然万劫加身。这是你欠我的……” 这是他亏欠了她的。为了他的挚友落锁,他不惜背叛自己昔日的爱人。神明因灭世苦莲而战,新雪要以万里冰封之法禁锢泠月,他只能将她杀害……连带着新雪的素银域一道屠戮殆尽。 既然相逢终不能相识,不能相恋,寒衣欠新雪的,就让此世的自己偿还吧。 虽说,这本就是一份亏欠,亏欠了,就应该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去化解。明知道是自己亏欠了新雪那么的多,烛阴还是不愿,不愿他们就那样毫无瓜葛的咫尺天涯。他想了整整三个日夜,布了这样大的局,算计了无启、算计了寻找息壤的冥司女帝,更算计了新雪……他宁愿她恨他,亲手杀死他。 漓江在击杀烛阴的一刹那,彻底看到了他镌刻在自己灵魄深处的全盘计划。说实话,那一刻的漓江,也分外动容。她求之不得的两情相悦,即便代价尤为惨痛,过程如何刻骨,却也在新雪与烛阴的生命中应验了。这是她此生都很可能无法拥有的东西。 煞煞曾经问过漓江,现在的凡人,每一次的山盟海誓都可以和不同的对象一起。这天底下的神君那么多,着实没必要总觊觎青帝的。漓江对此深表认同,但也表无奈。她此生唯一想做的三件大事,其一,冥界国泰民安;其二,冥司金玉满堂;其三……她不敢去想,不敢想她渴求的与喜欢之人的一世长安。 那个人于她而言,就像冬日里的银骨碳,没有了它,漓江可以着厚衣,可以生炉火,甚至可以动用术法取暖……无非就是绕过它罢了,可是绕过是因为无法,而不是因为不喜欢……如果可能,她还是会依赖上银骨碳的吧。 “阿漓,其实你很没必要把烛阴的计划告诉新雪的。你是对烛阴有仇,还是对新雪有仇,你不觉得你的告诉很多此一举么?它同时打碎了两个灵的‘得偿所愿’。你真不是故意的么?”煞煞蜷作一个刺球,打着哆嗦道,“你这个女人,真可怕!” “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漓江白瞟了一眼煞煞,袖子一挥变出一坛霜降酒来。她咕嘟咕嘟的灌了自己好几口酒,方道:“只是觉得,无论真相如何的残忍,他们都应该知道。” “可是,他们现在都很痛苦!烛阴要是还有一口灵气不散的话,也会在地底下痛苦的!”煞煞道。 第104章 四叶酸浆 “说什么胡话!地底下的不就是我们嘛?”漓江嗔怪的看了一眼煞煞,感叹道:“在这娑婆世界里,哪有不苦的?不然怎么叫倾世苦莲开出的世界呢?或许古神不会痛苦,但也不会觉知幸福。有些事总是这样,不能既要又要的;说死了也没法子既要又要的东西,就是没法子既要又要。在天命面前,古神如是,现世之神也如是。” “什么?什么倾世苦莲?阿漓,你在说什么?”作为漓江身上的寄居者,她居然对它藏私?煞煞不可置信地大呼小叫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漓江震惊,也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道:“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没有!”煞煞幽怨地看着漓江道。 “阿嚏!”漓江再次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自己的鼻头,深吸了口气,问道:“说,是不是你在骂我?” “才没有呢!”煞煞扭头,气呼呼道,“阿漓,你太不够意思了!” “嗯……那就是……是阿颜在骂我?”漓江岔开了话题。 自从和煞煞达成灵契后,她的所有事煞煞都能洞悉明了。除非……她在动念之前下足了禁制,譬如当她要动一些难以启齿的念头时。但关于古神的事,她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对煞煞设防的,可它却洞悉不到。这只能说明在这世间确是有某种天定的命理,它们悄无声息地润化万物,因太过微妙玄通而隐遁于混沌之中,大象无形而大音希声,离于浊世所以无比强大。 一言以辟之: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 心下主意一定,漓江笑嘻嘻的折了两朵槐花,一朵斟满了霜降酒,递予煞煞小酌;一朵簪在煞煞的头上,以作装饰。 煞煞面上虽显得很不情愿,行为上却是乐意至极的。几杯小酒吧唧下肚以后,它有些微醺地飘飘欲仙了起来。 “不可能是阿颜的。如果是阿颜的话,你又岂止是今天才打喷嚏?”煞煞得意忘形地分析道,“据本大人推测,八成是你杀了烛阴,亚父正召集神界某个与你相熟神君一同的商讨,要怎么灭了你呢!” “与我相熟的?”漓江歪头,“为什么要是与我相熟的?” “不与你相熟的骂你,怎么会应验在你身上?”煞煞翻了个白眼道。 “那倒也是。”漓江略显沮丧的轻叹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便只有青帝了。经此一遭,我与他怕是再难相安于一室了。” “我觉得,‘敌人’这个词会更贴切些。”煞煞难掩兴奋的纠正道。 它不喜欢青帝,一直都不喜欢青帝。看着漓江那样的在意着他的想法,它便更觉青帝讨厌。 漓江的眸色深了深,在酒劲的熏染下,她变得比以往更近人,也比以往更柔软。 “煞煞,我又有点想刨坟了。”她笑道。 “可这棵槐树下,已经遍布你的小坟包了诶!如果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掩埋,以后你会空掉的。”煞煞极为享受地伏在一支强韧的枝丫上,打着哈哈的劝慰道。 “煞煞,我曾经送给他一页四叶酸浆做的书签,和我亲绘的《山海异闻录》绘本一起。最近常常想起,很是惦念。”漓江含糊不明地细语道。 四下静了下来,微凉的小夜风从林荫处钻出,带着巨大槐木倾吐的气泽,柔柔地抚上漓江的碎发,扯起她的衣袂,酥麻麻的很是舒惬。 她和煞煞也不再拌嘴,皆静静感受着这份凉意,枕着手腕仰望幕空上的星星。 冥界的天幕漓江看了上千年,与积石山不同的是这里的星光并不璀璨,它们稀稀疏疏的悬挂高空,衬的冥界的夜色也比其余五界的要凄凉森寒的多。更有意思的是,冥界的星子运行的时间也比其余五界短暂,差不多每落下一颗星子,就会有一个凡人寿终正寝或是死于非命。昨日夜里,冥界的天幕落下了三百八十一颗星子,陆判的案牍上便出现了三百八十一本小册。 星盘稀疏,却广袤无垠,里头还嵌着点点的明星。它们比星子璀璨,也比星子负重更多。每每有明星化作流火从夜空掉落,神、魔、冥三界便会传来某个大人物羽化的噩耗。 最为壮观的还要数星团的变色,当星云尘埃变幻色光的时候,就会有星子闪烁、明星升起。这是人界朝代更迭的天象,也是仙魄魔魂下饺子似的结伴往生的圣事。 “认真算算,我做这个冥司女帝不知不觉已有八百余载了,而认识他也已一千六百八十三年了。”漓江感慨道:“闻说,四叶酸浆是幸运的象征,不轻易得到的。我有幸也就只得了一株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想着也要送给他一株。自我灵智清明起,便对三十三重天的道德天尊敬仰的虔诚。又因他对我是重要的,我便眼巴巴的跑去道德天尊人界的庙宇跪拜,求得了一株生长在天尊圣德教化之下的四叶酸浆。那是一株很朴实,很漂亮,也很玄妙的四叶酸浆。” “然后……你就转手将它送了?就没想过要私藏?”煞煞双爪抱胸,惊为天人的看着漓江。 “当然不舍得呀!可后来又想,正因为不舍得,方能显出我的诚意。便就将它风干做签送给了他。”阿漓道。 “可……你就没想过,他那样的身份,要什么东西要不到?四叶酸浆说到底也不过一株杂草罢了。”煞煞有些眼红,酸话道。 “所以,最近才总是惦念。想着,是不是我把为数不多的好运气都送给他了,所以,后来的我境遇才会急转而下。可是,我也舍不得去想把它拿回来的事情。我舍不得他的运气变差,毕竟……我已经这个样子了。” “但,这都是你以为的。或许,那本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野草,于他而言更是。六界名不副实的东西向来多如牛毛,你不知道么?”煞煞直白道。 第105章 厉鬼踢馆 “那也是道德天尊那里求来的,它对我很重要。想着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很可能在他那蒙尘,心里就很难受。你可知一个事物是否珍贵,大多时候取决于它背后的主人对那个人来说是否特别。我自知我在他那很不受待见,连累我送的东西也就只能是个死物罢了。”漓江虽笑的云淡风轻,面色却并不显得松快,她蹙眉道:“不过,我已经开始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可见离放下他的日子不远了。” “是么?”煞煞质问。 “是呀!”漓江自喜:“前些天,我梦到他要背身远离我,转醒过来的时候,竟脱口而出了一句:‘晦气!’可见,他对我来说远没有过去重要了!” 煞煞略显欣慰的点了点头,拍了拍漓江的肩以示支持。 其实,类似这样的话语,她已说过很多次了,它也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从起初的相信到最后的麻木,它知道,这不过是漓江拖泥带水的自欺欺人罢了。既然,戳不戳破都不能改变任何,那就让这个谎言越团越严实,说不准哪天假的就真的能变成真的了呢? 话题一来一回到了尾声,漓江和煞煞皆默契的仰头望天,放松身子感受着槐花香气的浸润。纵使浮生的杂事繁重,此情此景之下,也能偷得须臾的闲适。说是须臾,竟也真真只是须臾,须臾过后,如酥就踩在一片小土堆上隔着一树的雪白槐花对着树上的人痛哭流涕道:“女帝,您终于回来了——” 漓江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也算是对树下之人的一种回应了吧。她懒懒散散的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卧姿,继续死尸一般的闭目养神着。 “女帝,那个……那个……厉鬼,黑色的厉鬼,他在香枫阁内大开杀戮,就连司颜殿下现下如何了,我们都不知道。您,您快去救救司颜殿下吧!妾身怕晚了,就来不及了!”如酥焦急的望着树上的漓江,湿红了眼眶,说话也变得抽抽噎噎。 “什么来不及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司鬼王,怎么就来不及了?”煞煞不情不愿的翻了个身,趴在树干上看着树下的如酥,饶有兴致道:“你再具体说说怎么个来不及了。” 如酥被这话一噎,踌躇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几日前,一身着黑色披风,戴着兜帽的神秘男子闯入香枫阁,仅仅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赢下了宫商角徵羽五大赌坊的产业。那时,司颜殿下正在香枫阁顶楼炒瓜子,听底下的小鬼来报,他换了一身利落的红装手执折扇就往南宫坊赶去。其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我赶到的时候也只看见一地的枯叶残枝,那柄司颜殿下爱不释手的雪白折扇也被撕的稀烂。”槐木林后,一身杏色薄纱金丝相衬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她惨白着唇,佝着玉背,一手扶着受伤见红的胳膊,一副憔悴吃力的模样立在了暗沉的林荫树下。 她抬头仰望着漓江,神色哀伤地继续道:“不止是我,香枫阁的姊妹也都去了,只是没想到厉鬼也会噬魂,去的姊妹皆被他生吞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厉鬼?”漓江闭目,只淡淡问了一句。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也能成为鬼王?就我看来,不费吹灰就能胜了司颜殿下的……他,总不能也只是个恶鬼吧?”杏色薄衫的女子解释道。 瑟缩在一隅的如酥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焦急地催促道:“恶鬼又如何,女帝尽灭神族七十万神兵也不过须臾之间。当务之急,还是快去救救司颜殿下吧!女帝,鬼若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的呀!” “他们现下在何处?”煞煞兴致勃勃道。 “这……那个厉鬼的老巢啊!”如酥发懵道。 “那……厉鬼的老巢又在哪呢?”煞煞又问。 “这……”如酥再次语塞。 司情鬼王的话本子里总说妖魔鬼怪掳了灵就会往他们的老巢藏,可“老巢”它终究不是一个地名,厉鬼的老巢又会在哪呢?如酥从来没有想过…… “在香枫阁。”杏衣女子打破了冗长的沉默,她柔柔弱弱道:“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从中羽坊一路赢到了南宫坊,用的法子奇诡莫测。司颜殿下说他是来砸场子的,他没有否认,而是发了狠的向司颜殿下索要一副从他那抢走的皮囊。他还说,作为利息,香枫阁从此以后便是他的产业了,司颜能做的鬼王他也能。所以,他应该还在那里。” “为什么厉鬼吞噬了她们的魂魄,却独独放了你?”漓江从树干上坐起,提着煞煞一个纵身,也落在了一片小坟堆上。 “殿下拼死救了我。”她缓缓答道。 风动影曳,凉薄的月色也摇摇晃晃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漓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身姿婀娜,肤白胜雪,一双纯澈的大眼落满了浩瀚的星辰。娟秀的眉似远山泼墨,盈润的唇瓣如海棠湿雨……岂止是神似,要不是有这错落的金丝流苏点缀,漓江甚至以为那个素净的柳挽挽又再次回到了枫颜的身边。 “女帝?”如酥按捺着自己的不安与焦急,再一次试探性的催促着。 漓江只略略点头,不知是在回应如酥的请求,还是在回应杏衣女子的回答。她作势要走,可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是恶鬼,对吧?花可人。” 花可人有些诧异的看向漓江,愣怔了好一会儿,方稳了稳心神含笑问道:“女帝知道我?” 漓江缄口。她平生最厌的便是虚与委蛇之流,花可人自现身起,一言一行皆在表演,虽不知怀的是怎样的目的,但直觉告诉漓江,那一定不是一个好目的。加之,枫颜素日里即便屡有行为欠妥的时候,但若说他一个鬼王好端端的跑到人界去虐杀一个凡人?若是背后没人教唆,他怎么可能有此闲情逸致。 想到这里,漓江不免抬眼又多看了花可人几眼。 第106章 香枫地界 只可惜,她偏偏就长着一张柳挽挽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活着的时候过的太苦,对枫颜又是那样的好……仅凭这张脸,漓江也不该染指香枫阁的内部事务。 “你好自为之吧。”漓江叹道。 花可人闻言,又是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先时从容伪饰的模样,道:“女帝,我伤的有些重,就不随您去救司颜殿下了。”她又娇娇的轻咳了几声,转向如酥继续道:“如酥姐姐,即便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同我在这儿等着司颜殿下归来,如何?” “女帝?”如酥再次看向漓江,探问道。 “你决定。”漓江只淡淡看了如酥一眼,沉声答道。 “可人伤的这样重,妾就留下来照顾她吧。”如酥道。 …… 一别百年,香枫阁的红枫树早已从曾经的参差小苗长成了现下的参天火树。几瓣绽开的血色枫叶还透着几点斑驳的金黄,任凭枝干有多壮大,叶片也只少女手掌般大小的精致。暗夜里,它兀自散着浅浅的枫香,在银黄灯笼的映照下,华光流彩的很是漂亮。 枫颜的审美一直都很卓越,就连在捯饬大片的树林上,他也能搞的这般风生水起、风流雅趣,也怪不得漓江花了大手笔搞了一条连通神、冥、人三界的花灯河在司冥大街里头,也分不去香枫阁丝毫的热闹。 想到这,漓江不禁感叹。这日子捱的慢,也有过的很快的时候,凡事总是要看去如何的计较的。一眨眼,便是几百年的光景,这几百年里枫颜竟已不知不觉地从一个十七八岁稚气阴霾的少年长成了冥司威吓六界的司颜鬼王。那些冥司鬼众、六界生灵,谁人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的尊称他一声颜鬼王?阿颜,阿颜,也就只有漓江还这样的唤他了。他的香枫阁甚至超过了神界的曼华天河,一度晋升成为了六界富贵繁华圣地之首……明明离开冥界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好看的红衣少年郎。 “阿漓,能将枫颜颜面扫地的,到底是一个怎样厉害的人物呢?”煞煞饶有兴致的衅笑道。 “没准……真是个厉鬼。”漓江沉思了片刻,拧巴着秀眉咬着指甲匪夷所思道:“我一直觉着,这六界终归是太平长安的,单看现世这六族六帝的德性,怎么的,也兵荒马乱不到哪里去才对。像枫颜那样含恨而死的已经是够稀有的了,你说,若真是个厉鬼,他为人的时候得有多惨啊?” 煞煞听这话有理,也跟着一同拧巴起眉头感慨道:“那得被世人唾弃驱逐,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守得云开,又被一遭踏进泥里。死的时候都难以瞑目,被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憋屈含恨的那种吧。” “咦……煞煞,我竟不知,你这么的黑心肠!”漓江听如此说,不禁原地打了个寒颤,哀叹道:“混沌才初初化世,六界还是友善和乐的多,哪就那样的悲惨了!” 二灵又是一阵的口舌吵闹,他们踏着一路的落叶暖红,不知不觉也已穿过了宫商角徵四大赌坊。出乎意料的是,这四大赌坊依旧喧嚣如常,丝毫没有经历什么浩劫的迹象。直至踏入中羽坊的地界,一道细密泛着浅浅黑色符文的结界森森然将一切的逍遥与纵情阻隔在外,结界里头是萧条的叶,死一般的静,陈旧的尘还有幽怨的风啼。 通往司颜殿的青石小道上虽有银黄灯笼的照亮,却依旧阴森晦暗。漓江见势,也下意识的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阿漓,你……可以吗?”煞煞有些担忧。 这次从无启国回来,漓江鲜少再使用香道了,她没有说起,煞煞也不再多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漓江有些讶异,停步想了想,又蔫蔫的解释道:“新雪的那个东西,是一缕神力,一缕不该存于现世的神力。它修补了损坏的铜炉,也聚敛了我的形魂。虽不比从前,但也足够了。” “可……这一路过来,你都没怎么用香了。”煞煞小心翼翼问道,它怕它的问题太过尖锐,刺伤了漓江。 “嗯。”漓江深吸了口气,“只是觉得,不能总依赖着本不属于我的东西。说到底,没了它,我什么也不是。先前那样的逞威风,着实是可笑。” 如果不是有那样少有的机缘作筏,她不过只是一个失了族人的丧家之犬,颠沛流离的挣扎谋生,谈何与青帝烹雪煮茶,拿不起放不下地用话揶揄他?说到底,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的遇到了煞煞,得了上古的青铜香炉,又得了调香的秘法,她其实……什么也不是。 “倒也未必,若换了别人,没有你这样的魂质,也是学不来香道的。”煞煞悻悻地安慰道,“阿漓,终归,铜炉是修好了的。放眼六界,哪有那么多如恶蛟穴那般险恶的事情呢。要我看呀,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这一次就是有惊无险的。” “也是。”漓江冷冷附和道。 ——终归,铜炉是修好了的。 铜炉,真的修好了么? 烛阴临死前,在漓江的香道中,告诉给她一件事实。 上古的往事,自混沌开天以后,结束的没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譬如,那鼎香炉,即便侥幸流转到了混沌之后,损毁了就是损毁了,或早或晚而已,即便是息壤也无法将其修复。毕竟,作为古神的东西,古神都已不在了,何来的修复它的神力呢?又譬如,冥冥之中的天定,那些上古强大的神灵都无法左右分毫,更何况后世的芸芸生灵呢? 新雪送的那缕神力不过是起到了延缓消逝的作用,也算是与冥冥的天道做的最后一次僵持了吧。由始至终,铜炉都并未被修复,若是再次遭受意外,它很可能会被破碎成齑粉。那缕神力能够确保的,也只是漓江肉身毁灭后,形魂的维持。 此后,她若还能有机缘再得一件神器做肉身……神器的威力有多大,香道就能有多霸道。否则,她便只能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凡鬼了。 第107章 墨绪之怨 “那不是苟延残喘么?”漓江记得,她得知真相后,惨淡的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苟延残喘。只要与古神沾亲带故的,在这个莲花世界里可不就是苟延残喘么。”最后一刻,烛阴对着漓江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意,“无论过去多么的强大,岁时伏腊后,旧物总也比不过新象。” “岁时伏腊,旧不如新……”漓江喃喃抬头,本想看一看冥界生生灭灭的星空,看到的却是密不透风的奇诡符文。符文歪歪扭扭,随着结界灵泽的运行而蠕动,偶有几道相缠,还能催生出好看的银白星火。 这样的景致似乎在哪见过……但,究竟是在哪呢?会那样的熟悉…… 漓江呆立在司颜殿正门,出神了良久,仍是捋不清任何头绪。她摇摇头,推开了大殿的正门…… …… 司颜殿是在漓帝七百九十三年初建造的,也就是十年前建成的崭新殿宇。枫颜初到冥界不过三百年的时候,得知了漓江常住司冥大殿、孟姜栖于无忧居,便也开始绸缪起自己精妙绝伦的殿宇。当是时,他绘制了成篓的设计图稿,来来回回筛选纠结,一蹉跎又是三百年的光阴。直至十年前,才摇摆不定地将不算很大的殿宇完工。 生前他虽死于林荫,死后却尤喜天光,故而建成的司颜殿就与先时未设梯子的香枫亭有了异曲同工的妙处。后者是四面镂空没了墙,前者是屏风就树卸了顶,而这大片的漏风便采用了仙帐补丁的方式抢救。殿内亭台楼阁、松石花草应有尽有,又引漓水潺潺涵养灵泽、栽高枫凛凛伴于床侧,更有四根镌刻鬼纹的参天木柱直通云霄,与仙帐霹雳盘绕支持、相辅相成。幽静、透亮、雅致,这是漓江对它的第一印象;冬寒夏炙,漏雨透光,偶尔还有毒瘴弥漫,便是漓江对它的第二印象。 枫颜却拍胸脯沾沾自喜的赞叹道:“阿漓,你的第二印象在本王强大的灵泽面前,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本王的殿宇,可是一个只适合灵力高强之灵居住,只接待灵力高强之灵客居的圣地。非如此,方能显示本王的天赋异禀!” 漓江的嘴角抽了抽,无奈道:“阿颜开心,便好。” 可谁又能料到,他小居在这圣地不过十年,十年后他引以为豪的老巢就被一个身着黑斗篷的厉鬼给端了…… “你的趣味倒是挺另辟蹊径的。”身着黑色斗篷的厉鬼欣赏着自己修长而白皙的指骨,略显得意的挖苦道:“在这里被处以极刑,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仁慈了吧,枫颜。” 枫颜的双手被粗黑的麻绳紧缚地动弹不得,那麻绳似乎被什么特殊血渍浸染,紧缚他的同时还完全地封住了他所有的灵力。枫颜只能一袭脏破的红衣,狼狈的,如檐下吊尸般被挂在他往昔床侧凛凛的高枫下,毫无抵抗的能力。 “墨绪大人……”厉鬼身侧一白衣高帽手执哭丧棒的无名鬼魄略显踌躇地小声唤道。 正此时,一阵阴风吹过,揭开了厉鬼的黑色兜帽,里头露出的是一副惨白的骷髅骨架。案几上俊俏面皮的剑眉也在此刻微不可察的动了动,骨架提笔的手一怔,又很快恢复如常地继续着描眉画皮的动作。 “她来了?”他低沉着嗓音问道。 鬼魄颔首,再次缄口立于墨绪身侧,等候他的示下。 墨绪没再答话,只是更为专心的绘制着案几的面皮,待到朱色的胭脂点上了嫩粉的唇瓣,他方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对着白衣高帽鬼道:“你去吧。” 白衣鬼得令,化作一道白烟便散去了。 “都说你的皮囊好看,你爱惜如命?”墨绪冷笑一声,袖袍内的指骨被他掰的“咔——咔——”作响,他低头好一会儿,方抬头,牙床启合道:“今日,我不动它,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因眼前的墨绪不过是一副白骨架子,枫颜未能看懂他低头的那好一会儿是在想着什么。或许只是故弄玄虚,或许是在组织措辞,也或许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罢……但无论是什么,枫颜也不屑于知道。一副生前连肉身都护不住的骨架子鬼罢了,连人形都没有的东西,就算死成了厉鬼,也不过是一个花架子的厉鬼。迟早有一天,他会将他碾为齑粉沤肥。 “你是不是还在幻想着日后要如何的报复我?”墨绪略显得意抬头,斜眯着眼目露凶光地看向枫颜,就似一匹饥肠辘辘的恶狼看着自己爪下垂死挣扎的猎物一般,他冷声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四下升起了几声邪魅的狞笑,案几上瓷白面皮上的朱唇也似是收到感念一般,上扬了嘴角。 墨绪一字一顿道:“吸食血肉的枯蝶。” “呸!”枫颜厌恶至极的垂眸看着墨绪,眉宇间皆是鄙夷。他的舌头早在昨日黄昏就被绞断,伤口处还被施了恶毒的诅咒,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言语的能力。 随着袖袍的轻扬,成千上万细小的枯蝶如落叶凝积的飓风一般向着枫颜袭去,它们密密麻麻的停落在枫颜的身上,两片翅膀优雅的开合着,凄美的恍若一首婉转的小诗。但暗处如蚕丝般纤细地獠牙却闪着寒芒深深地扎入到他的血肉之中,贪恋的吸食血液之余,还向里头释放着能够将鲜肉腐化成血水的毒液。 枯蝶覆盖之下,是微弱的闷哼,剧烈的挣扎…… 七百四十九年,他在冥界做鬼王已经七百多年了。那个时候,那个女人把他带到冥界,还曾拍着他的肩承诺说,“阿颜,你既入了冥司,日后便是吾的人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也不必再强颜欢笑,只要有吾在,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欺负你。所以,你也不许欺负别人呀。”果然,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信得过的,也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个同大多数人一样的自以为是的骗子罢了。不声不响地,说离开冥界,就真能心宽的抛下冥界两百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会再让人欺负他…… 第108章 画皮骨鬼 火辣辣的烧灼感遍布周身,枫颜疼痛的几经昏厥,他迷迷糊糊地将双目闭的更紧了些,脑海里还在断断续续的想:那个女人还曾笑嘻嘻地凝望着他,那样的高兴,那样的欢喜,说什么他的皮囊好看,审美也独到……骗子!他咬牙,不知道挽挽姐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憎恨着漓江一样的憎恨着自己? 憎恨——明明都做了约定,还是食言了,被抛弃了…… 他也曾食言过,所以也要被抛弃了么?——想到这里,枫颜渐渐地放弃了挣扎。 死?他会死在这里么?也好,枫城的仇,七百年前就已经报干净了,多出来的日子都是他额外挣来的,即便就这样结束了,也着实没什么可遗憾了吧…… “阿颜!” 就在枫颜的意识逐渐溃散的时候,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眼皮有些沉,却不难觉知到周身开始升腾起的和煦火光。他强撑着睁眼,一滴泪终于从他眼眶中落了下来,朦胧了眼前的景象,视线所及是一道闪烁着璀璨红光的模糊身形。 那个女人……是她? 是她!她站在了他的面前,还是那样一袭的红衣……枫颜的嘴角不自觉地绽开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却见,红色的烈火夹带着一股香甜的血腥异香将细密恶毒的枯蝶尽数化为灰烬,赤金的残屑灵动纷飞着散漫在整个司颜殿里,将静谧的夜色渲染成了微亮的黎明。 漓江一把接住自高空落下的枫颜,担忧问道:“阿颜,我来迟了。” 枫颜缄口,只是孩子气的冲着漓江摇了摇头,趁势有气无力的依偎在了她的怀中……随着二灵稳稳当当的落了地,漓江这才意识到,枫颜这是在趁机揩油! 她扶额,无语凝噎地推搡了几下怀中的枫颜,警告道:“小鬼,别装死,快给我起来!” 听闻此言,枫颜嘴角的笑意更浓。原本,他也的确打算如此这般的装死下去,怎奈漓江反应太快,摇晃他脑袋的手法也厉害,他苦苦强撑了好一会儿,终是败下了阵来。也只得恹恹的从她的怀中坐了起来,煞白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对着漓江温柔的笑。 “诶诶!你没事吧?魂还在不?干嘛这样不说话?怪吓人的……”漓江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枫颜,又是抬手去探他的额温,又是伸指去戳他微微肿胀的面颊,揶揄道:“居然被打成了这样?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枫颜仍旧无话。 想象中,此情此景之下,他应该会对着自己极尽恶言地怨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的歪坐在地上,对着自己一个劲的傻笑。见着枫颜这副形容,漓江只觉后脊发寒,心下有些发怵。 “他说不了话了。” 正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她的身后略显局促的响起,“姐姐,你……还能记得我么?” 枯骨不知何时披上了艳皮,墨绪轻颤着嗓音略显期待的上前了一步,顿了顿,又颤身向后退了几小步,踌躇无状的局促在原地。 ——他怕漓江厌弃他,毕竟他只是一只画皮骨鬼。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很久以后……在漓江都已身陨了的几千年以后,莲花世界里的画皮骨鬼地位一路飙升。他们因能力的强大、鼻祖的渊源,在冥界享有高崇的地位,甚至于在莲花世界绽放的中后期,他们晋升成为了百鬼之王的代表。 可这些在此时此地都是后话,在混沌初开的现世里,冥界最为低微的鬼种之一就是这画皮骨鬼了。正如枫颜所讥讽的那样,在这个太平和乐的世界里,一个鬼如果生前连自己的血肉都护不住,被人凌迟挫骨,那么他会是多么的废物,多么的晦气呀! 漓江茫然抬头,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眉眼干净,丰神俊逸的黑衣少年。他青丝如墨,飘逸的长至小腰;剑眉星目,肌肤若细雨打湿的粉杏。如果说枫颜之美是妖娆的,明艳的,就像至瘾至幻的虞美人;那么墨绪之美便是清减的、素净的,比之文竹柔和,较之幽兰娇妍。 “你是?”漓江歪头,冷声质问道:“他为什么说不了话了?” 话一脱口,一道冷利的掌风便向墨绪毫不留情面的劈了过去…… 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墨绪结结实实的挨下了这一掌,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后退数步,单手护着自己的心脉,蹙眉微咳了几声,讶异道:“姐姐……你就不问问我,他都做了些什么?” “阿颜,让我看看!”漓江却并不睬他,只是关切地用手去掰枫颜的嘴,“阿颜,别躲!快让我看看!” 原本还强颜欢笑的枫颜此刻却止住了笑意,他执拗的紧咬牙关,别过头去。许是咬的太过用力了,暗红浓愁的瘀血终是自枫颜的嘴角渗出,粘稠的滴落在了本就染血的红艳锦服之上。 被割舌的伤口太过难看,漓江素来觉得他养眼,这样不堪入目的伤势就不要让她看见了,平白污了她的眼。枫颜如是想到。 “姐姐……我……”墨绪百感交集的看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的坦露一抹妒意,“姐姐,我是……” “解了这咒术!”漓江猩红了眼眶,打断了墨绪接下来还要说的话,她恶狠狠的瞪着墨绪,一字一顿道:“我让你、解了、这、咒术!” “你当真不先问问我是谁么?”墨绪难以置信的看向漓江,身子又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漓江抬手,冷声警告道。 四下胭红的风象也变得愈发浓烈了起来,它们斑驳的在微亮的空中显形,是一柄柄锋利霜刀的模样…… 墨绪见状,明亮的眸色彻底暗淡了下去。他有些踉跄的又退了几步,颓败的跌坐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黑色的斗篷将他的周身罩地严严实实的,只留几缕墨色的碎发自兜帽的帽檐下稀松散落,随风微荡。兜帽之中,逃逸出来的不只有怨毒的恶泽,更有那难以言状的悲凉。 与此同时,一方刻有赤金铭文,三层格局,做工精妙的墨色罗盘在他的身侧渐渐显形,那是他鲜少在灵前显露的神秘法器。他仍旧颓唐地歪坐在地上,只略微抬手,一手三指托盘,一手五指拨动盘身,一边做着奇诡的手法,一边振振有词的口念咒语…… 第109章 山川舍诸? 不多时,一道道赤金的符文便似有了生命一般从罗盘之中飞逸而出,向着枫颜的方向飞去。符文散着幽光,怪异地蠕动变幻着,几相缠绕过后,直接消失在了他的周身。 随着最后一道细长符文的淡灭,枫颜猛地自口中吐出一口淤黑浓血。他缓缓开口,只含糊发出几点声响,又剧烈嗽了起来,好半晌方平缓了气息。 “阿颜?”漓江轻轻唤道。 却见他只是抬头,对着漓江浅浅笑了笑,被冷汗打湿的碎发散在额前,倒是为他平添了几缕支离破碎的美态。他喑哑着嗓音,有些含糊道:“本王说过,没有人可以驾驭这一身的红,除了我……红色穿在你的身上,也是很好看的。” “都被打到这副田地,还惦记着衣裳呢?”见枫颜能开口说话了,漓江方如释重负的接茬。 “那不然还要本王说什么?难道要本王说,哦?原来……你还知道回来?”枫颜小沉吟了一把,咬了咬牙笑怨道。 大概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这一次,他看向她的目光透着脉脉的温柔。 …… 墨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收起手中的罗盘,有些心酸又有些无力地喃喃道:“犁牛之子腥且角……果然,你又怎么会记得我?” 自打他出生起,他便是个灾到骨子里头的灾星,克死了自己的血亲不说,还要克死所有接触过他的人。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待见,被世人弃之若敝履……像他这样的人,身为冥界高高在上的女帝,不过百年前随手的一救,现如今忘却了,不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么? 墨绪,墨绪……自他从死地爬出,如墨色般一眼望不到头的愁绪就成了他的命局该有的底色。 自然,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什么好运气了。 ——这样想着,墨绪的嘴角竟又再次弯出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阿念?”漓江下意识轻声呢喃。 “你是阿念!”漓江讶异,难以置信的扭头看向身后被墨色包裹的少年,心疼道:“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被……” 漓江欲言又止。那句话,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除了百年前,那个厄运缠身的八岁稚童阿念。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想把他忽悠到神界好拉垮神族的运势,便呕心沥血地引经据典了这么一则道理。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只看了他一眼便知道,待他长开了,一定会是个不输阿颜的俊朗的少年郎。 没想到,时隔百年,她竟真就见到了他长大长开的模样。 听到漓江口中唤出了“阿念”的名字,墨绪的身子明显地颤了颤。他茫茫然抬头,只死死的凝望着漓江,就似一个虔诚的信徒凝望着正回应他的神明。 “你还……”他隐没在墨色里,有些哽咽道,“你还记得他?” 他甚至不敢正面的承认那个他就是现如今如此丑陋的自己。 “怎么会不记得呢?”漓江放下枫颜,缓步走到了他的跟前,微微蹲下身子,柔声探问,“难道他不希望我记得吗?” 而后,她修长的手指轻触他的兜帽,小心翼翼的将其掀开,皎黠的月擦过红枫也正正地落在了他精致朗廓的俊颜上,美好的就似月纱轻拢下的传世美瓷。 少年眸色深邃,剑眉轻蹙,朱红的唇瓣只略略松动,千愁万绪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百多年了,他历经千辛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的时候,她竟还能记起他? 这大概是上天赠予他的唯一好运气了吧。 “阿念,对不起。”漓江指尖轻触他的面颊,七分愧疚三分不忍地继续道:“那个时候……我自顾不暇,没有办法过去保护你。阿颜的手段,我是清楚的。阿念,真的对不起,你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姐姐……”墨绪闻言,恍惚喃喃道。 在人界备受欺凌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痛不痛苦,就连……就连他为了活下去,抢了两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炎炎夏日,他的手被烫的红肿起泡,摊铺的老板追上他,又将他狠狠毒打了一顿……傍晚时分,他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城外枯草连天的荒庙,姐姐阿思也没有问过他痛不痛苦。 阿思只是捂着肚子,木讷的看着天空归家的大雁,语声冰冷道:“阿念,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清楚,你还想要我护你到几时?嗯?” 墨绪的鼻子酸了酸,他配觉知痛苦么?他这么一个噩运缠身,晦气至极的人…… 在那些颠沛流离被世人驱逐的岁月里,生命本身仿佛因着世人的唾弃也失去了一切的意义。 他从来孤身,也只能孤身,行走在世态炎凉的世界里,东躲西藏,四处流离……直至,漓江的出现,他才开始渐渐意识到生命的重量,他的人生也才有了可以挣扎向前的方向。为此,他不分昼夜地刻苦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站在皎月下,做她钦点的鬼王。 “在人界的时候,就在很努力的修习了,总盼望着也能成为你的鬼王,站在你的身侧。闲暇的时候我总在想,这样体恤万鬼,将冥界长治久安的女帝究竟是如何的巍巍焕焕……”谈及此处,墨绪的神情很是心向往之。倏尔,他的面色又变得惴惴不安起来,“明明只差一点,只一点,我就能如司情鬼王一样了。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墨绪紧咬牙关,俯仰嗟叹地沉吟了好半会儿,才堪堪平复了心境。 “不过还好,终归是撑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他道。 话落,他凝望着她,一双漆黑的幽瞳竟在一瞬之间亮起了星光,就似见到了此生从未见到过的绝美景致一般。 “好在姐姐还能记得我。”他笑意深深道。 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不再只有苦痛与黑暗,里头还有漫天的赤金碎屑和摇曳的香枫红叶,以及一个一袭红裳的明丽少女就着皎皎的明月和淡淡的星河,眉眼含笑的立在那里。 第110章 罚恶鬼王 “你想做我的鬼王?”漓江诧异道。 “我知道的,我现在只是一只画皮骨鬼……但是,但是,好歹也是厉鬼的阶品。”阿念有些自惭形秽的放低了声量,商量道:“姐姐,我知你总是喜欢好看的……你看!我穿上了这身皮,就不会影响观瞻了。” 他的声量越来越小,最终,他像一只蔫了的雏菊一般,垂头丧气道:“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我……” “阿念……”漓江的眸子松了松,难得地泛起了浅浅的水光。她五味杂陈的长叹了一声,抬手揉上墨绪的头,沉默了许久,方道:“我其实是想说,你想做我的鬼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这样辛苦的承受了这么多,其实……不值得的……” 话及此处,她有些恍神。 为了一个人,这样心无旁骛的努力着,努力着连同疼痛也一并忽视……这是漓江最不愿看到的。 在人界,有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格局大开,可以为了自己活着,也可以为了很多人很多事而活着;而有些人,大概是从贫瘠中生长出来的吧,他们只会为了一个人而活着,最后……为了那个人死去。 心心念念的牵挂着一个人的经历,漓江也不是没有过,在她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喜欢上了青帝……自此,四季更迭是他,星辰万里也是他,海晏河清是他,地狱无间也是他。 她会为了他的一句话,欢欣雀跃上一整天;也会为了他的一句话,郁郁寡欢上一个月;他在她的世界里,是飓风、是酷暑、是骇浪、是飞雪…… 可,她在他的世界里,却只是一粒可以被风随时扬弃的尘…… 因为太过清楚“份量”一事该如何的去计较,她才不希望墨绪将自己看的那般的重要。 “阿念……不!现下该唤你做墨绪了。”漓江有些凉薄地提醒道:“须知,细尘到了要被扬弃的时候,昨日酥雨也能如冰刀锐利。记住,永远都不要做一个不被重要的人。” “姐姐……”墨绪自语道,有些不解其意。 “没什么。”漓江敛起思绪,只是对他轻轻笑了笑,“起初,小姜找上我,是为了避难;而阿颜呢,他是被我硬绑来的。墨绪,吾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也能装下其它的一些东西,至于做冥界的鬼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可是我……我很晦气的。”他无地自容道,“可能你还……” “嘘——”漓江食指捂上了阿念薄粉绽着朱红的唇,柔声道:“自今日起,你就是吾的人了,冥界,你可以随意择一处居所。来时,吾听无常讲,在人界的时候,你大多蛰伏在恶念深重之人身侧,为他们办事,他们也会因为你倒霉的特质,最终沦落到惨死的下场。墨绪,你觉得罚恶鬼王,怎么样?” “罚恶?”墨绪问道,眸光下意识的无意瞥到了枫颜那里。 枫颜白着一张脸,正歪在他的卧榻上调养生息,很有一副风流鬼王的模样。随着灵泽源源不绝的恢复,他只觉有一道眼风不知是何来意的朝着自己这边飞来,他凤眼微挑,斜睨着眼看着黑墨黑长衫白雪肌肤的墨绪,心下想到:刚刚那个东西是不是在挑衅我?他在挑衅我?对!他一定是在挑衅本王! 漓江的“墨瑟白蕊”香到了尾调还未散尽,薄如云烟的香气飘飘渺渺的涤荡在暗色的法阵里头,香气所及,慧通心神。当她探知到枫颜的所思所感后,站起的身子不禁颤巍巍的拔了一拔…… 墨绪不解的看了一眼漓江,而漓江正巧茫然转身,看了一眼枫颜…… 果然,姐姐还是在意司颜鬼王多一些的,就连允我做个空衔的罚恶鬼王,都要看枫颜的脸色,顾及他的心意。墨绪这样想着,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楚。 同样的,漓江也相当不情愿的觉知到了墨绪的所思所感,以及那哀伤失落的目光。她又有些僵硬的扭过头来,带了七分尴尬的给了墨绪一个安抚的微笑。 枫颜见漓江待墨绪那般的好,竟也有些恼了。他愤懑道:阿漓竟如此的看中这个东西?该死的贱骨头,当初我做都做了,怎么就没有想到再多做一步,将他挫骨扬灰了呢?本王倒是要看看,都磨成灰飞的贱骨头还能怎么的向我抢夺他的那张皮子! 那皮子哟……那可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挥霍了不少钱财,才养护打理出来的。骨头架子倒是占了个好大便宜,现下,竟还敢厚颜无耻的谋夺他的产业?果然没脸没皮的东西就是毫无下限!待本王养好神来,看他是怎么碎成渣滓的! 短短的几个眼神,竟涵盖了如此之多的信息量,漓江在脑袋扭成拨浪鼓的档口,也终于是跟着恼了! 她龇牙,笃定地又回过头去,这一次无论洞悉到什么,她都在心底下定决心,不转了!绝对不转了!只见她轻飘飘无厘头地叮嘱了枫颜这么一句:“阿颜,不许打架斗殴!你要是敢打破吾冥司内部的团结,仔细我扒了你的皮,转手送给墨绪做冬衣,你信不信?” 枫颜闻言,一个咯噔跌坐在了床头。他心内郁结悲愤道:那岂不是很没面子?真是一个令仇者快亲者痛的蛇蝎计谋啊。百年不见,这个女人这么久歹毒至斯?毒妇!真真的毒妇! 他咬了咬牙,半晌方从口中中气不稳地嘟囔出这么一句:“我那凌霜折扇被他给毁了,怎么团结的起来。” “女帝,是他先不分善恶的剥了我的皮,放了我的血,片了我的肉的。要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早把他毁容了!”墨绪同样咬牙,阴冷酸道,“姐姐还是来的早了,他该多吃些苦头的。” 未及漓江开口,枫颜又嫌恶地插话道:“阿漓,看到了吧!是谁?是谁破坏团结的?皇天后土,你看到了吧?他呀!是他!多么歹毒的坏东西!” …… 第111章 倾家荡产 漓江刚想开口训斥枫颜道:你就闭嘴吧!人家可是厉鬼的阶品,你一个恶鬼在这里豪横什么豪横?难道不知,就算我今日护下了你,改日他若真想对你下黑手,你那穿红戴朵儿的花皮子被碎成了稀烂时,你还在做梦呢!人皮扇面的警告,竟不曾看明白? 怎料还未来得及开口,墨绪的嗓音就在她的身后阴狠地后来居上了:“姐姐果真要护着他?我倒是觉得冥界只留两个鬼王就够了!” “不是,阿念,其实……”眼瞅着带仇的二鬼又要似爆竹般噼啪乱炸,漓江破釜沉舟地开了口…… 然,结果还是惊人的相似,她的话头还未能切入半分,身后枫颜的嗓门就更为洪亮的响起:“阿漓?你这是要卸磨杀驴么?” “驴?”漓江诧异。 “也是!我原该知道的,你这个女人向来恶毒?”枫颜语色淬寒道。 “不是……你小小年纪,怎么开口闭口的就是女人?”漓江正欲训斥枫颜,却见墨绪的嘴角微勾了一抹得意的笑,他幽幽举起了手中的罗盘,大概是想寻衅滋事后顺理成章的对枫颜痛下杀手了吧。 漓江顿觉满脑门的官司密密麻麻的,如马蜂一般都撞到同一时间发作,格外烦躁。 “咦惹……你们都给我闭嘴吧!”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的情绪失控。由于心绪的起伏过大,那浅浅的“墨瑟白蕊”也泛起了浅粉的光泽。 “你!回你的炕上坐着去,马上!”她目露凶光的看向枫颜骂道,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见枫颜前前后后被漓江连骂带吼了数次后,墨绪只觉春风得意。他左手背后,只右手托着那奥妙玄通的罗盘,正立在一旁啧啧忘形地欣赏着司颜鬼王吃瘪的模样,怎料漓江一个利落转身,看向他的目光同样幽怨锐利。 “还有你!”她道,“再举着那玩意儿暗搓搓的使坏,不见好就收的话,信不信我没(mo)了你的鬼王之位!” 墨绪听闻此说,只觉皮子一紧,手中的罗盘差点就一个没托稳当地哐哐坠地了……幸得他眼疾手快,左手扶右手的稳下了罗盘,僵硬的立在了原地。 正此时,一阵阴风借道,枫颜猝不及防地一声喷嚏打破了静夜的僵局,墨绪也趁势悄悄收了法器。他干巴地咽了口唾沫星子后,乖巧的端立在漓江的跟前听训。 “哈……啊……”就在枫颜还想继续他的第二个喷嚏时,漓江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憋着!” 窝在漓江发中的煞煞也被这没来由的一声训斥给惊扰了,它揉着迷蒙的睡眼,才从青丝中探出半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就听见漓江语气不善道:“还有你!人也揍了,窝也端了,皮也抢了,你还想要怎么样?他好歹也是我千刀万剐绑来的司颜鬼王,这几百年里,也把吾的十八层地狱料理的……的……” 漓江咬了咬唇,撇了撇嘴,唔……违心话她着实是有点说不出来啊。 “打理的……也就那样吧。嗯……那个,瓜子炒的好,茶酒也酿的好。墨绪,听话!把产业还他一半,从此,你们的恩怨也就如此作罢!” “不是!阿漓!什么叫还?本王的产业什么时候就被他抢走了?你这……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的产业怎么就还要割他一半了?”枫颜听闻自己辛苦打下的百年基业就要在今日被弄丢了大半,差点气晕过去。 “咦……不是说一路赢到了中羽坊么?”漓江不明所以的转头,一双杏眼无比真挚的望向枫颜,倒把枫颜给整不会了。 可,那些赌局怎么能算呢?他怎么知道墨绪生来就霉运缠身,他和他赌输,他怎么可能赌的过…… “可,规则也不可能都是他定呀?若是本王要和他赌赢呢?”枫颜不甘道。 “那就依女帝的吧,只要他惜命,我便不会再对他动手。”墨绪忽而冷冷插话,还特特在“惜命”二字上加了重音,他的脸上浮过了一丝快意,“至于那一半的产业嘛……这里,我要了,用做我的罚恶司属吧。至于那什么宫商徵羽的,也不是很懂,那就赌的产业归我,花楼的产业归他吧。” “我不同意!”枫颜肉疼地鬼叫道。 这哪里是他百年基业中的一半产业,这分明就是他的所有家当呀!宫商角徵羽五大赌坊向来做的都是“赌”的生意,他的花楼产业连续几十年的亏空都在靠着赌坊养着。墨绪他要了自己的阴宅,又割去了自己的赌坊生意,这可不就是拐着弯儿的没收他的家当么? “刚刚你说赌赢……”墨绪挑眉衅笑道,“打赢我,你试试?” “阿漓!”枫颜怒不可遏,又转向漓江求助。 “乖!咱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才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呢!”漓江安慰枫颜道:“你看,要不是你把他杀成那样,人家也不可能大费周章的找你寻仇啊?就算我今天帮了你,谁知道哪天,你会不会横死街头,我也不能时时刻刻总守着你,你说是不?阿颜,好歹别人就是比你高了一阶,你就当破财消灾,花钱买命了吧。你看啊,你的命不是还挺值钱的么?这样想是不是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这是抢!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枫颜憋屈道。 “好了,好了,好了!”漓江连声道了三个“好了”,又劝慰道:“那不是还有一个花楼嘛!能留一点是一点,我司冥钱庄也可以上不封顶的借贷给你去东山再起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柴没烧,毕竟……还是命宝贝些嘛!” “你……”枫颜气的发抖,他指着漓江鄙夷道:“你又何时有了钱庄?” “就刚刚啊!”漓江大言不惭道。 “借贷吃利么?”枫颜又问。 “傻孩子,我俩儿,谁跟谁?”漓江像看傻子似的看了枫颜一眼,答的相当爽快,“薄利三分,不议价!” “这么黑?”枫颜惊呼。 “你就说,你借不借吧?”漓江又道。 一时间,枫颜的脸竟涨成了猪肝色。 …… 第112章 无忧巧宗 自漓江离开昆灵后,五界众灵便自觉地不自觉的都与冥界割了席。 三百年间,昆灵山的“百味书斋”办得是越发的风生水起,神界与妖、灵二界的关系也变得愈发紧密。唯冥界,虽不势弱,有司颜、司情、罚恶三大鬼王坐镇,又有女帝漓江调香之术加持;然,现今之经济状况与六界威望却终是如昨日黄花一般日渐凋敝,往来冥界之灵抛开投井往生之流,也是几近于无。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墨绪的五大赌坊早已不复往日之辉煌,基本上都是关起门来做起自家的生意。只枫颜借贷新开的“红阁”竟还能呈收益缓慢之上升趋势,拉长战线的勉力壮大着…… 漓江歪在门庭伶仃的无忧小镇一隅,一面执笔誊抄经文,一面啧啧咂舌道:“阿颜虽胡闹了些,在艺术上的造诣还是登峰造极的令人妒羡的!” “阿漓,这话你都说了不下百来回了。”煞煞举着袖珍精巧的小镜,边探查着自己的小耳朵是否真生出了茧子,边提醒道。 “做生意的本事上,也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在如此萧条的经济环境下,在被没(mo)了赌坊巨产的状况下,他还能年年盈余颇丰……看来,当初图他颜色好看,将他掳来我冥司,的确是一个颇具建设性的决策!”漓江放下手中的紫檀,端起身侧的青瓷茶碗,用碗盖轻拂茉莉茶汤上的碎沫,漫不经心地小抿了几口,沾沾自喜道。 “他都将花楼产业开到了人、魔两界,办成了股权式跨界企业,自然资产不受神界‘禁冥令’的影响。”煞煞揉着鼓囊囊的粉肚子,颇为感慨道,“亏他想得出来。” “赶明儿,让他也多帮衬帮衬墨绪。”阿漓放下茶碗,继续提笔誊抄那晦涩的佛家经文:“阿难白佛言:我见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常自思惟,此相非是欲爱所生。何以故?……”一笔一划间,皆完美的避开了美学的范畴,小字儿时粗时细九曲回肠,颇有小鸡啄米的势头。 “阿漓,你让他来帮衬墨绪?你莫不是嫌阿颜的命太长了?”煞煞直言道。 “这……可墨绪既不会写话本,也不懂调汤品,暗网也从没听说他经营过……小姜所有操持产业的独家秘技于他而言皆无裨益……”她口中含糊答着,写字的手顿了约莫一时半刻后,决心道:“做生意可以雇佣手下打理,况……我冥界有两个会做生意的,已经很够了。墨绪较之阿颜,就很懂得些法典刑讼,倒不如去接手十八层地狱的裁断,也能分去些陆判肩上的担头罢。” “我看他对赌坊的经营,也是无心的。”煞煞也颇为认同地点头称是。 二灵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叙着冥界的事务,从清晨辰时起至傍晚宣时犹在,竟也消磨了大半的光阴。 河风浮动莲叶,送来浅浅清香,田田翠色间,白莲金蕊亭亭净植,粉荷红蕊娇艳欲滴,惹得三三两两由香道变幻出来的淡色蜻蜓缠绕。 小亭的对岸,杨柳依依,碧色微漾,只一株花开半树的粉白海棠点睛。 那海棠是去年被漓江移栽过去的,上月中旬开的花,算算日子,差不多前几日便该花事落幕。可近来不知怎的,它竟生出了回光返照的势头,尤其临水几簇,弯了枝傍了水,平白的在树荫中塌陷出了一个极不规则的大洞…… 漓江自凉亭这一侧,遥遥望向那口大洞,便能毫不费吹灰的一览无余于林荫内青石修葺的小路。这事细思下来,也算的上是冥界近来发生的一起较为隐晦的巧宗了。 而关于这则巧宗的促成,也算得上是千回百转,柳暗花明的。 ——事情还得从孟姜移居冥司后的两百年说起,那日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宜送礼,忌口舌,破土大吉。 枫颜提溜着一壶“乌龙酒”摇摇晃晃的自无忧镇往自己的香枫阁行去,途经一处僻静的青石小路时,正撞见了在路边狼狈破土栽柳的孟姜。两鬼王客客气气的见了一礼,相对伫立了半晌……无言。 大抵是都怕聊得深了,冒昧;聊得浅了,寡味;他们竟都默契的选择了干瞪眼…… 直至一阵凉风吹过,撩起了几片枫颜身上的红叶就着翠色的柳叶零落至微漾的河面上,红红绿绿地很是好看。枫颜方想起今晨匆匆的一瞥,黄历上绿纸红字写道:宜送礼,忌口舌,破土大吉。 他方笑了笑,冒失失拂袖赠了孟姜一方嶙峋怪石模样的石案,并一方并不规整的石凳。 都道司颜鬼王在美学上的造诣高雅,经他手设计的东西也是价值连城,孟姜对这突如其来的怪礼,自然是收的又欣又喜的。此后,她还常来此地,或倚石凳、或伏石案的编撰自己史家绝唱之话本。 至一月前,江梦先生新出了一本叫做什么《海上明月升》的散文体言情小文。小文一出,因其叙事手法另辟蹊径,而颇受小众书友的喜爱。可故事如火如荼更新到了中局,却平白无故地难产了足足有小半年的光景……在这小半年里,漓江正正好闲的发慌,就指望着这则小文过活。此文一停,她辗转反侧了百来个日夜,终是对孟姜的心理健康起了疑心。 后来,她便一反常态,频频溜达在无忧小镇的各处,以便直观地探查孟姜的写书现状。在她一通事无巨细的探查下,苍天不负苦心人,她竟意外发现了一则比之催更话本更为扣人心弦的“有意思”。 为了让这份含蓄的有意思转变为更为直观的新奇事,她甚至私下扰乱了时令,救活了半树的海棠花。 …… “今日的这则红线着实是难牵的,不知先生可愿助我一助,将其洗牌重来?”一朗月清风的仪仪神君拈着一支饱沾朱墨的羊毫,一脑袋扎在案几处平摊着的厚厚姻缘簿上,懊恼发问。 第113章 红绳小君 神君的模样很好,那一身崭新的装束更妙。——牙黄的绸缎长衫隐现浅浅的碧色叶纹,就着周遭几分盎然的翠意,显的清朗如皎月。襟口处的靛色云纹,点睛一样好看,辉映着腰间广袖上重彩的朱绳稀疏缠绕,朗朗清清,就似素冷底色上柔柔绽开的一抹春意。 孟姜倦意渐浓的抬了抬眉眼,慵懒问道:“这根红绳你都绕了有五六日了,还没理清晰么?” “师父性子冷僻,对于感情之事更是油盐不进,天君常常评价他的政绩道:‘桃色的故事里头总掺杂着一股焦糊的命理味!’三年前,天君自三十二重天出关,直接去到了师父的缘结阁。本是为了度假,未曾想他在那里只赏玩了不过半日,竟无端生出了一股恼意。自那的三日后,天君为师父新设了一个大司命的神位,调任师父过去全权负责凡人的命运纠葛。我作为师父唯一的徒弟,自然顺理成章的承袭了他的缘结神位。过去,众神灵唤他作月老,我作为晚辈,众神灵便都唤我一声月君。”伏案凝神细思的神君不过脑的向孟姜讲述了自己成为缘结神的过往。 他提笔,用笔头戳了戳自己的脑门,继续道:“但这月君其实并不好当的。这丝红绳两端的主人,隔着家仇。你说,他们隔着家仇,又必得结一个比翼连理的善果,我定他们私奔,怎么就被天君驳回了呢?” “你牵线,关他何事?真不知道你们那个天君,怎么就那么的闲了呢?”孟姜蔑视道:“阿漓就从不爱教手底下的人做事。” “可她不也很闲么?”月君无奈笑笑,抬头道,“依我之见,高位者大抵都是闲的,这与他们的处事风格并未有太大关系。” “你本名叫什么?”孟姜并未继续原先的话题,她觉得她着实没有必要去同月君在其反其道而行之的混乱逻辑里头缠绕,遂又将话茬重新地移接到了月君本君身上。 “柴道煌”月君道,“还未升仙时,我在凡界用的就是这个名。” “那就叫你小柴吧!”孟姜笑问道,“先前你说,天君驳回了你用私奔成就那段家仇姻缘的折子,那……你前几次,又是怎么的被他驳回了?” “第一次,我给她们编了个较为顺遂的相守方式:幼年时候,女主不慎……呃……女子!女子不慎走失,后被男主……男……男子!男子买入府中做了贴身丫鬟。二人朝夕相处,渐生情愫,加之男……男子!高堂都很开明,二人便和乐融融的喜结连理了。”小柴一面细细回答,一面研究起几案边孟姜才写了半卷的话本,感慨道,“多好啊,这是。后来……天君批复道:‘作为一方姻缘神君,切莫为了一己的私心拖累了一方的命运。’” “女主原本是个什么命运?”孟姜问。 “士大夫独女”小柴答。 “那男主呢?”孟姜又问。 “将军!”小柴略显兴奋道,“怎么样?这个组合创作空间很大吧?其实往悲剧上写,更能触人心弦的。” “可这……我们怎么就聊到小说上了?”孟姜歪头,揶揄道,“刚刚不是还在说牵红绳的事么?” 小柴适才恍然,白净的脸上竟涨红了一片,他急忙解释道:“是红绳!牵红绳!” “你明白便好。”孟姜又换了个卧姿,眉眼含笑的望着小柴,支着脑袋叹息道:“姻缘上的事务可不能依着话本故事的写法去编排的。所谓话本故事,是将这世间典型之典型之事单拎出来,添油加醋一番,再对其切磋琢磨的反复润色,使悲者更为悲伤,喜者更为欢喜,方装订成册高价售卖。而姻缘事务……左右也不过四个字。” “哪四字?”听到孟姜的语色露了悲切,小柴不禁停下了手中翻书的动作,抬头问道。 “不过尔尔。”孟姜淡淡道。 正此时,风动起念,那洒金晕红的斜阳透着层层稀疏摇晃的叶影落在了孟姜的身上,昏红柔美的,分外平静。 小柴意味深长的眯眼注视着这一幕,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不过尔尔”四字还意犹未尽的在他耳畔萦绕。他知道,佛家讲七情六欲如同洪水猛兽,非诵经参禅不能解患。可事实上,再刻骨铭心的情感,在艰难的生计面前,在漫长的寿数面前,在难以撼动的命途面前,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烟云过眼罢了。生而为人者,一生的悔恨、怨念,到了终局也总会归于平静。 所以……孟姜的平静又源自于哪里呢?源自于对那个负了她三世之人的无奈?失望?死心?还是源自于她对情之一字的鄙夷?看透?淡漠?大概无论是哪一种都无甚干系了吧,在她看来,凡世种种,早已成为了昔日燕过无痕的“尔尔”而已。最后,只唯他,还死死的纠结着她的过去不放;也只独他,其实并不希望她能有如今这般的了悟。 可他更知道,若是连这份了悟都没了,他们甚至不会遇见。 初为凡人的时候,由于先天不足,他的身子一直都很孱弱。十岁上至冠发止,他不是养于书房就是帮着父亲在家中一道料理生意。冠发后的一年,是春末叶蓁的日子,母亲很是欣慰的跑来告诉他,媒人给他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那时,他正凝神拨着算盘,屋内升腾起的寿眉茶香糯糯的,竟一时间变得格外清新好闻。 听说,她只比他略小一岁,秉性柔婉,模样标致,是当地有名书香世家的独女,小名叫做宦娘。他甚至都没见过她的样子,只是听母亲那么一说,便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三月里,他每天都是如沐春风的,听闻媒人又给他们合了八字,说是极好的时候,他在院中栽种花草;听闻宦娘喜好听书的时候,他派人请了城中大半的说书先生教他说书,一学就是月余;听闻两家俱已换了婚书的时候,他在听小厮来报城中哪些糕点铺子做的点心好吃,又哪些首饰铺子中的首饰精巧不落俗。 他虽未见过她,但他却是真心实意琢磨着将来要如何待她好…… 第114章 家仇姻亲 八月中旬,漫天萤火璀璨。 他一身红衣立于大门正中,八抬大轿却未能抬来他朝夕念慕的妻。 媒人满面愁容愧色的上前,附耳将宦娘乔生殉情之事轻声说于他听之时,院中宾客正觥筹满坐,热闹非常。 “公子……”媒人轻唤了他一声,欲言又止的踌躇在原地。 “无碍。”他容色淡淡道。四下红烛彩帐依旧,可他的心却仿佛在一瞬褪成了灰白。他略略抬手屏退了身侧的侍从,本能地转身,仍去应酬席间的宾客。 宴过三旬,他借口不胜酒力绕道到了后院。 身侧的小厮也面露悲悯的轻唤他:“公子……” “把它烧了吧!”他冷冷清清轻声下令道,“这件事明日再告诉老爷夫人。” “是。”小厮低声应道。 “新房的布置也都撤了吧。”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还有那院中的花草,明日也栽回松竹吧。” “是。”小厮更为低声的应了一声,遂拿起火把自绣着牡丹百合的轿帘起,将那顶红轿点燃。 他就那样,容色木然地看着面前喜庆明亮的大红火光灼灼艳艳,刺目的眯了眼。心口处不知何时起,竟爬满了细密的钝痛,就如钝刀剜肉一般…… 这样的钝痛,隐隐的……却再也不曾彻底消退。 直至,他被月老收做徒弟,牵了百八十年的红绳……直至,他提笔在姻缘簿子上添添减减的午后,一片枯叶落在了砚旁的茶盏之中……那一刻,他才恍惚地明白了过来…… ——原来,他从不想放下她。 …… 新婚后的一日,他吩咐全府撤了红,在正门外高挂起两只大白灯笼。他的双亲勃然大怒,誓要退亲。唯他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还鬼使神差的想去吊唁?想去吊唁一下,那个新婚之夜与情郎私定终身相约殉情的女子。 或许……他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看,看一看她究竟是何模样。 在去吊唁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家小厮说做糕点做的好吃的铺子。他在铺子外头伫足良久,方进去买了一盒蜜芙蓉花糕。出铺子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很是明媚,透着初秋稀薄的凉意打在他的身上,是那么的合宜。 明明城中一户以诗书传家的名门独女死了,天气为何还能这么的晴好?——剩下的半段路程,他便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就这样无悲亦无喜的,他就这样步行至宦娘的灵堂。待见到熟睡在棺椁里的她——果真是极标致的模样,比他心心念念想象中的还要好看上几分。他忽然的就有些明白了,原就是她得偿所愿,为心上之人赴了死,天气……自然没有什么理由不好的。 回到家中,他在书房不吃不喝的闷了整整一日。静坐在黑暗里,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心底渐渐升起的滔天妒意,那妒意似烈火灼烧般,炙烤着他惴惴下沉的真心。他还能感受到自己的懊悔与恼意,若是……若是他能再早一些的认识宦娘,那她是不是……是不是就会欢欢喜喜的嫁给他? 往后的三年里,他曾终日忙忙碌碌至脚不沾地,曾稀里糊涂的退了好几门亲事,也曾悄悄派人去打听关于宦娘生平的许多事……最后,他还是投缳随她去了。 轮回往生里,他辗转做过树木,做过游鱼,做过飞鸟,却不怎么愿意做人……再次为人已是五百多年后了。 那一世,他叫柴道煌,是姻缘庙中为人解签排忧的庙祝。后因他解签解的极妙,被上任月老破格点化入缘结阁,做了他唯一的徒弟。 从投缳至升仙,他便再没见过宦娘一次。 …… 三百年前,青裳死后,冥界的无忧汤生意做的是愈发鼎盛。 司情鬼王曾放言:“既然情爱之事本就如水中月影、镜中枯花,只能令世人一味地蹉跎枯等。他既做了那结缘的仙者,妾偏就要搅断这世间所有的姻缘前定!” 缘结阁也的的确确有大半的红线姻缘被那一碗何其歹毒的汤盅搅扰,他出于业绩压力自然得踏入无忧镇的地界。时隔一千三百多年,他终于再次的遇到了她。 这一次,她竟是冥界的司情鬼王孟姜。 …… 大约默了有大半盏茶的功夫,小柴方自持心绪,隐了闪烁的眸光继续先时的话题道:“后来……我又草拟了他俩的姻缘章程二点零版本,大抵是男子在野外遇伏受伤,被上山烧香的女子所救,二人渐生情愫私定终身。后来,男子受命行军打战,得胜回城后另立府邸。二人遥遥对望,泪眼迷蒙,女子遂下定决心诈死,悄无声息的嫁入男子新置办的将军府邸。自此二人举案齐眉,恩爱不移。” “天君如何说?”孟姜双手环胸,饶有兴致问道。 “起点不切实际,中局尚可,结尾太过复杂,再修改修改。”小柴生无可恋的望向孟姜道,“而后,我将起点改成了,女子路遇山匪为将军所救;二人宫宴相遇一见钟情,天君皆不满意。也是偶然的机会,听闻帝女是在到积石山求学的时候,恋慕上了早他一年结业的青帝,便灵机一动,拟定为女子求学若渴,女扮男装,与男子在私塾相遇相知相恋。没想到,竟得了天君的夸奖。他道:‘这个起点倒是颇具新意,对后世也很有启示性作用,有一定的人文社会价值及历史价值。甚妙!甚妙!’” “中局做了将军,得胜回城,那尾声呢?”孟姜听得倒也来了兴致,凑近了小柴几分,托腮问道。 小柴出气都变的小心了几分,他红涨着双颊不自然地挠了挠头,难为情道:“烦恼就烦恼在这个上头了。私奔不行,诈死复杂,强取豪夺又被骂的劈头盖脸,目下很是头秃。先生,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他既要简单的,你为什么不拟,将军请旨国君,下旨赐婚呢?”孟姜思忖道。 “可他们毕竟隔了家仇,公然在一起,势必会有所摩擦的。” “就拟,男子请旨赐婚,女子父亲不允。后,女子父亲为奸佞所害,男子极力助其昭雪。两家冰释前嫌,二人喜结连理恩爱两不疑。我能确定,天君听闻此结局,必得再夸赞你一番。”孟姜笑道。 第115章 莲华胎胞 “为何如此笃定?”小柴狐疑。 “示下意旨彰显为君者指点命局之权威,沉冤昭雪积怨化解又使故事的格局上升至权谋的高度,天君不向来都好这一口么?” “似乎有些道理……”小柴也托腮,思忖了半刻,大惊道,“原来这就是草拟奏折上呈天君的奥义!今次,先生将这精髓传教给我,他日必定相赠重礼以作答谢。” “重礼倒不必,只是神界近来可有发生什么时新轶事么?”孟姜自回石椅上坐下,自斟了一杯佳酿,咂咂喝了几小口,微红着脸颊问道。 小柴看着孟姜的这副形容,不禁有些出神。他的眸色幽幽闪动了几分,喉结滚了滚……终是低下头,只是去研半干未干的朱砂墨。 “确也有那么一桩的。”他嗓音略显喑哑,“两月前,莲华水君细心养护的麟儿不慎殒命了,为此他凄凄哀哀颓唐至今。最后,在吾师大司命的探望安抚下,才堪堪振作了起来。” “这也能称得上新闻?”孟姜嘴角微挑,眯眼笑问。 “贵就贵在这关系的千回百转曲折回肠。我想着,它在故事情节上对你的话本子也能有所助益吧!”小柴平静道。 “哦?”孟姜再次从石凳上坐起,绕过几簇红艳的彼岸,来到小柴的跟前。她微微弯腰,轻挑小柴的下巴,眉眼中的艳色浓烈的就似妩媚的鲜红牡丹。她鼻音沉沉,笑靥如花道,“那就……展开讲讲。” 小柴握笔的手不禁一抖,“啪嗒”一声,手中的紫檀滚落至案几,碎了几道重彩的红。他的面上虽依旧淡淡,双耳却红的发涨。 “公务之余,也是费了点气力,梳理了这枚仙胎的始末。”小柴略略挣扎了一把,将身子离孟姜远了远坐好,心脏却跳的厉害。他继续道,“莲华水君由地仙升为神君,已是头发半白的老者姿态了。看着神界的神君们大多靓丽俊俏,唯自己,仙龄最小,长得最老,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后来,他找准了一个时机,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得偿所愿的被贬落凡界历劫一世。前面也说了,他将所犯之事拿捏的很有分寸,在人界受罚的日子过的也是相当滋润的。唯一点,身为护卫之首的他,与钟吾国的王后有染,他死于刺客伏击,魂升三界之时,那王后刚好被查出有了三月身孕。” “让我来猜猜,那王后忧思终日,难产而死。莲华水君便将襁褓中的孩儿接入天界抚养?”孟姜闭目笑问。 “那怎么可以?将人族之子接入神界抚养,这可是触犯刑典的。”小柴摇头否认,又道,“王后虽做了给钟吾国君戴绿帽之事,却也还是有些良知,知道王室血脉非儿戏的。她暗暗将腹中才三月大的孩子落了。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了,我翻看过那孩子的命格,乃是福寿双全的天子之命,不该这样枉死的。” “你是说陆判给它定的命是福寿双全的天子命格?”孟姜讶异,“陆判少给往生之灵定如此顺遂的命格,不过……好像是有那么一次,阿漓去昆灵任教的时候,是有个一连胎死腹中十来回的倒霉婴灵,为了给阿漓看个新鲜,还被积压在苦水地狱几十年。后来为了化去他的怨念,投的便是钟吾国世子的胎。” “竟还有这一茬?”小柴不禁笑出声,“那它也太霉了些吧?这做世子,在娘胎不到三个月,就被舍弃了。后来,莲华水君一头漆发,俊美飘逸的回了天宫,惦念了那王后好些时辰,遂将那枚还未成形的胎胞带入神殿,养于神殿芙蓉池中的芙蓉花苞里头。池中锦鲤戏水,有时也会吃几片芙蓉瓣,一次莲华水君出远门听讲学,竟忘了给锦鲤预备下几天的鱼饲,那锦鲤也是饿的发昏,便将池中的芙蓉花吃了个精光,其中就包括了养育胎胞的花苞。” “所以……那胎胞就彻底的……灰飞烟灭了?”孟姜瞠目道。 “非也。”小柴也托腮,笑说道,“那只公锦鲤怀孕了,不过月余,肚子就鼓圆翻白了。” “他……生了?”孟姜结舌道。 “非也。”小柴摇了摇头,又是笑,“公锦鲤哪知道什么有孕没孕的,日子过的依旧闹腾。男孩子嘛,总好运动,总顽皮,竟稀里糊涂的落了胎。彼时,莲华水君正盯着芙蓉池,用纱网去兜他自以为会掉落的胎胞,不曾想,锦鲤所游之处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红。他疾痛迷心的差点没淹死在芙蓉池水里头。” “那这胎胞也着实是倒霉了些,和冥界新晋的罚恶鬼王倒是有的一拼。”孟姜感叹道。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小柴道,“罚恶鬼王倒起霉来,归根结底受难的是别人;而这个胎胞倒霉起来,受难的却一直都是他自己。” …… 漓江伫足远望这一对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掰扯,嘴角不禁淡出了一抹春意。 她还清楚的记得,孟姜人淡如菊的立于凉亭之中,眸色空空拜她,誓要堕入恶鬼道的模样;她也还清楚的记得,孟姜行不逾矩,开口闭口言“妾”的模样……短短几载岁月,她也能笑靥明媚,只论你我,不提妾身。 “开败了的粉桃薄杏竟还能有阳春三月的时候?”漓江喃喃笑说道。 “他自然是喜欢司情鬼王的,如今冥界门可罗雀,一派凋敝景象,五界之中又有谁灵愿踏足此地?也只有他,毫不避讳的一趟一趟往这跑。”青帝背手,立于漓江身后,嗓音若环佩清灵,“那个士大夫之女和将军的红绳虽牵的坎坷,但他前几日其实已然结案。他来这里,或许是钻研新的思路,或许是送消息,还或许……他只是没事找事的想来这里吧。” 漓江咬唇,咽了口唾沫。她不敢转身,只是兀自哂笑道:“五界中灵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他来了,是因为心念着司情鬼王。你竟也愿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第116章 碎瓣星辉 “你竟还是那样想?”青帝面露难以置信的神态。 漓江虽不曾看见青帝的神态,但从他的语色中也不难推断。她有些颓唐的呆立在原地,更是不敢转身,眸中空落落的,心上也空落落的。——玩笑话而已,却也能让她那样的无地自容…… “护下月如逝,暴露自己的真身,将香道之源公之于众,漓江,你可有悔?”青帝语色冰冷道,像在审判。 “既做了决定,谈何有悔?”漓江的语声也凉薄上了几分。 “那个凡人被逐出昆灵山后没多久,竟堕了魔。下月中,众仙灵将在魔界的娑婆谷将其围剿诛杀。至于你……”青帝略略抬眼看了看漓江,那晦暗不明的眸光与庙宇中神像垂目俯瞰众生的一模一样。他又轻叹了一口气道:“好自为之吧。” 漓江蹙眉,又是好自为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让她“好自为之”了。第一次,是在梓衣不敬她的尊位,她顺手废掉她的双膝的时候;今次,是在自己将上古铜炉暴露于众,冥界被其余五界孤立敌对的时候。 好自为之?她知,他素来对自己是淡漠的。他会开这样的尊口,必不可能是想苦口婆心的规劝自己;若不是规劝……他果然还是分外的看自己不顺眼的。漓江这样想着,心里惴惴地,却没来由的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你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她轻飘飘地顺势吱应了一声。 “来鬼门关隘的时候,途径凤凰一脉栖居的丹穴山,落脚歇息时,听邻坐扯闲了那么一时半刻。阿翎终究还是被抓了回去,再有三日,他就要大婚了,至于那条虺……他被逐出了丹穴山,至今下落不明。”青帝凝视着漓江,一字一顿道:“‘人言可畏,不可不畏。’这八字希望你能懂。” 四下不知何时,清风微扬,卷起黄绿参半的落叶飞散。那夹带着浅浅苦梅气息的燃香,丝丝缕缕若轻纱薄绢一般在虚空中时隐时现,泛着不均匀粉光的同时,来来回回地回拢拉长着,香远益淡,绮丽好看。 漓江转身,终于硬气了一回,将目光灼灼地投在了青帝的身上。她撇了撇嘴,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地道,“过去总想要个答案,明知道自己其实很差劲,未见得配得上你,可还是不死心想要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 她轻叹,终是问出了口,“就是不能心悦我呢?” 伴随着略显忐忑的呼吸声,清晰的拉长,又沉重的倾吐……她又自己安慰着自己道,“其实也没什么,紫英上神真的挺好的。死咬了一千多年的答案,也可以不再重要。” “是我的错,明明可以拒你以千里之外,却还是给了你些许的希望吧。明知道那样,你就更不会死心。其实……我挺卑鄙的。” 漓江没有想过,当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青帝喜欢的梅香之上,殷红的深沉的时候,他竟真会坦白的和自己告别。她也没有想过,当她愿意心无旁骛好好调一道关于梅的香道的时候,竟真会成为那最后一次调制梅香……天幕层层叠叠,是那样祥和的霞彩,目之所及树影摇曳,是那样好的一道风景,可心口处却为何还是颤颤的有些梗塞的生疼呢? 明明他什么重话也没说,明明他只是淡淡的给了她一个交代,明明……那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交代…… 大抵……她虽心心念念的觉着,他厌弃她,看不上她,却也只是心心念念的觉着。她其实还是有所期,有所欲的。她觉着他在危难的时刻帮了她,他在她得罪众灵的时候责怨她,他或许总还是有那么些许的心系她的吧。 如今,这个梦彻彻底底的碎了…… “其实……我知道的,知道你对我并没有那许多的意思。我这样……”她低头,“我其实对你也造成了某些困扰了吧。” 漓江干涩的眨巴眨巴眼,远眺那昏红的暮色。这样的暮色太过熟悉,初到枫城和煞煞邻窗而坐,品鉴佳肴的时候,青帝坐到了她的对面。他们听完了阿翎和小虺私奔的对话,商讨起如何揪出枫城恶鬼,青帝捏诀做了个阻挡蚊虫的光幕。那时的暮色也如今日的一般昏红。 漓江记得,青帝还特特交代了店小二换了套茶具,沏的是六界新出的品种“空山新雨”。漓江下意识的往距离她几步远的茶案看去,是空山新雨。没错了,她不知何时起,喝的茶悉数换成了空山新雨……只是,今次的茶汤有些凉了,颜色便不似那时的清丽。 “你不卑鄙,也无需介怀,更不必言歉。在一段感情中,被喜欢的一方向来没什么义务要去回馈这份喜欢,所以,你不喜欢我很正常。认真计较起来,本帝有幸喜欢过一位神君,他既没有义正言辞的拒绝吾,令吾下不来台;也没有借此徒生是非,算计利用;他甚至能温文儒雅的接受吾的示好,给了吾千年的时间来慢慢释怀……帝君不需要向吾言歉,恰恰相反,吾该感谢帝君的才是。” “是我处理不当的。”青帝坚持,他清冷道。 “没关系。”漓江轻声道,“现在……都说明白了,挺好的。” 青帝沉默了半晌,只正色道了声:“保重!”便化作一道银色的浮光,有些亮堂的划过着暗沉的天幕,离开了。 漓江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也静默了良久,适才软下身子,去坐那寒凉的石凳。她的眸子润润的,倒映着漫天的星河和一树的槐花海棠……这一次,只是润润的。 她犹记,鬼门关隘一别,她用流光笔问他:“如果我说……我好像……好像,还是很喜欢你呢?”许久,也是那样清冷又亮堂的银辉划过:“怎么会。” 怎么会?漓江轻笑。 原本就不是什么一语成谶的事故,原来只不过是命定尔尔。 …… 是夜,漓江在凉凳上呆坐了有大半个时辰,小夜风徐徐吹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凉。 第117章 红叶香枫 后来,她终是坐乏了,便又幻出了一方铺着褥子软硬适中的卧榻。她倚卧在上头,喝着海棠酒数着倒映在湖面上的星星。 这一次,她早已做好酩酊大醉的准备,喝的酒自然要比之先前的任何一次都多的多。奇怪的是,患有酒病的她,今次身上却既不见红肿,也不感刺痒,骨髓深处的碎骨之痛竟还在酒气的疏导下消减了几分。不过,她转念一想,凡间严师磨砺高徒的时候,都会让徒弟怕什么就去克服什么,说是克服着克服着就会克服出抗体,也就百毒不侵了。没想到,这些竟都是真的! 她打了个酒嗝,换了个姿势继续歪着。许是有些眼花,隐约间仿佛瞥见了什么树阴间的红色衣角…… 她笑了笑,又灌了自己一壶的酒。嘀咕道:“果真阿颜酿的酒就是比孟姜酿的烈,自然他的性子也是这冥界上下最烈的。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喝出了幻觉。亏得吾道心坚定,稳如磐石,这一次……这一次……是打死都清楚的。他与吾不过是锦鲤对木鱼,虽都是鱼,也不过是八竿子都够不着的关系。到底是该醒了……更不用说他会去而复返,着红衣,行偷窥吾是否黯然神伤之事。” 漓江摔了酒壶,为自己盖好被褥,又另启了一壶酒,“待醉晕了,可别让自己着凉呀……说到底,这里毕竟是冥界,树阴中是露了红了,还是飘了白了……嗯……若不是眼花,嘶……细想一想,还怪渗人的……”嘀咕着,她又下意识地将自己周身的被子掖的更紧实了些。 几片红枫就着白海棠花瓣“吧嗒”落入湖中,碎了几盏星辉……还以为受了此番打击,她得失眠上好几个日夜。没想到,在自己一声声酒后呢喃的“放下”里头,入睡也能如此这般的容易。 …… 翌日,天气晴好,晨光和煦。几点子玉露自洁白的槐花瓣中滴落,正中不知何时竟稀里糊涂的挂睡在枝丫上的煞煞的脑门,它应激的哆嗦几下,扑腾着在枝丫上想抽身,一个扑空却又敦实的摔到了地上…… 漓江则四仰八叉的睡回了自己的槐花小院。她睡眼惺忪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去捞昨夜喝剩下的半壶海棠酒。 一下……两下……三下……竟什么也没捞着…… 她揉了揉迷蒙的睡眼:这里是……槐花小院?她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睡了回来呢?难道……自己的意志确然比常人要坚韧!即便是遇上了如此诛心的磨难,埋藏在潜意识里头的理性还是能雷打不动的护她周全? “醒了?”门外,枫颜嗓音带娇,不咸不淡的问道。 “嗯?”漓江寻声望去,目光仍是迷茫的,“阿颜?你不在你的香枫阁里待着,怎么会来我的司冥殿?” 枫颜闻言只略略挑眉,动作更显招摇地轻摊折扇,化出了一桌的早点佳肴。他朱衣丹纹,阔背小腰,金链流苏张弛有度的点缀周身,俊逸贵气。 “真有钱?”漓江的双眸霎时间就金灿灿的亮了起来。她虚咳了几声,自持了几许为帝的威仪,“阿颜,这是来还钱的么?” “香枫阁?”枫颜皮笑肉不笑道。 “额……是了,你瞧我,瞧我,都醉糊涂了!”香枫阁不是被她做人情送给了墨绪么,目下之经营状况怎一个惨淡了得……她有些讪讪地赔笑道,“那个……那个给墨绪了,哈哈。你现在这个应该叫做……红……红楼香枫阁吧?” 枫颜斜眼瞅了瞅她,不再接茬,只是合了折扇,颇为顺手地搬了把梨花木精雕的木凳挨着漓江的床头坐下了。 他抬手,用手背轻贴漓江的额头,试了试温,关切道:“头疼吗?” 见此,漓江倒有些卧不住了。想她收服枫颜这七八百年里,他们相约坟头秉烛对饮,鬼木林中辩驳公事,地狱无间商议陈设……这些相谈甚欢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过是算上脚指头就能算清的君臣之谊罢了。如此不易的肝胆情谊,何时就发展成了你坐我炕头的关切模样了? 她瞠目盯了枫颜好半会儿,反复地确认了枫颜的的确确没有被什么脏东西附体后,才略感宽慰的关切道:“阿颜,这是……烧糊涂了?” 枫颜摇头,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脉脉含桃的望向漓江:“这里,我不能来么?” “额呵……”漓江霎时老脸一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摆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若是如你今日这般吃错药的形容,倒也是可以不能来的。” “为何?”枫颜诧异,急切追问。 “为何?”漓江不解,只觉阿颜这句“为何”问的就很“为何”。她不置可否道,“你想,在这六界之中,竟能有个什么东西让你一界恶鬼始祖,堂堂司颜鬼王转了性。你说渗人不?” “阿漓”枫颜恳切纠正道:“你不是东西!” “我怎么就不是……东……”嘴比脑快,亏得漓江及时在最后一个字上刹住了口,她咬了咬下唇瓣,有些恼了:“不是,你……你……” “你”了个半晌,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刚……她是怎么得就把“是不是东西”这个坑给掘了的?先前聊什么了,她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 彼时,煞煞脱臼了一只小腿蹄子,正一身凋叶碎瓣地瘸瘸拐拐攀爬至窗沿,才想破口呼叫道:“阿漓,救命!”,小耳朵却先听见了枫颜恳切道:“阿漓,你不是东西!” 它的小脸紫涨成了猪肝色,小脑瓜子也开始了高速的运转:“不是东西?”,莫不是司颜鬼王和冥司女帝闹掰了?可……为什么呀?就因为阿漓强逼阿颜高利息向她借贷吗?可……怎么可以闹掰呢?阿颜可是冥界吸金的一把好手呀!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它当即颤巍巍的伸出了一只小前爪子,想去意思意思地苦口婆心劝个架。可它后腿蹄子已经脱臼了一只,小前爪子又大意地离了窗沿在虚空瞎晃,肉嘟嘟的身子一时也没个支撑。只得“咕咚……”一声,好似蹴鞠临门一般,它颇为瓷实地自窗沿摔到了地上,并上下弹跳了好几个来回,“duang duang”的最终直直的滚到了枫颜的脚边…… 第118章 不愿不懂 “哎呦喂喂……”它龇牙咧嘴地叫唤,脑门上还摔秃噜皮了一小块,粉嫩嫩的,微肿无毛。 “煞煞?”漓江错愕道,“你这家伙!是何时不在我身边的?” 煞煞捂着脑袋瓜子咕噜,嘴跟不上脑:“你!我!我……你……” “我不是也没留意么。你竟挂在枝丫上了?卡住了吧?什么?这都能睡过去?那……这个,虽然迟,我不也还是发现你丢了么?”漓江有些心虚道。 在一堆大舌头直舌头的“支支吾吾”声中,漓江竟心领神会了它的意思,并很是自然的接了它的话茬……枫颜对此深感讶异,拎煞煞的手也不由抖了一抖…… 又听得一声“咕咚”落地声…… “啊哟喂,你!我喂唔……”煞煞撕心裂肺地翻滚在地,又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哎呦声。 见此,漓江有些抽抽的放下了想要去搀扶它的手,另换了一副不忍直视的哀痛神态,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眼,她旁观道:“诶!它……轻……点……” 枫颜:“啊……我……它滑……” “唔……煞煞,你……你还好吧?”漓江微微起身,另一手倚着床沿,眯眼透着指缝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煞煞,心有不忍道。 “本大人没……”为了面子,煞煞本想勉力逞强挽尊一把,怎料话还未及说完,就被枫颜利落的再次提溜了起来,直直的塞回了漓江的怀中。 跳过这则不合时宜的小插曲,枫颜清了清嗓音,正了正衣裳,柔声凝望着漓江道:“阿漓,那酒我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那些都是特特为你酿的。” “多谢?”漓江眨巴着眼,有些发懵。 “我还听说,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受了前冥帝之女三百年的恶毒刑罚,那个毒妇!何其歹毒!后来,你虽看似与常人无异,五脏六腑却早已烂的彻底,行走坐卧更是日日饱受深入骨髓的刁钻痛痒。”他心疼道,“阿漓,这酒你就暂且先喝着,我总会……不!我定会找到法子,将你的疼与病治好。” “阿颜?你怎么……”漓江听的越发懵了,她轻声喃喃道,“你……莫不是因着我在墨绪手上救了你,你心中感念,就有了今日这诸般的心血来潮?” 她又低眉垂首,哑然一笑,有些凉薄道:“却也不必如此的。我救你,本就是应当。你是我冥界的司颜鬼王嘛!何况,我也威逼了你在我这借贷,利钱还不低呢!我们就算扯平了吧。至于我身上的问题……”她的脑子又很快恢复了往昔的清明。 她有些疏离道,“吾不知你是从哪听闻的这个消息……不过,没用的。这些本就是吾该受的,何况这么多年,也早已经习惯了。纵使不习惯,痛的肝肠寸断,大敌当前,吾也能纵香施术杀伐随心。阿颜,你放心!” 煞煞闻言,揉着秃噜毛的粉肿小包,也心疼的支吾了起来。它暗暗传音给漓江道:“阿漓,你冠冕堂皇说的什么习惯、什么不必,其实……你只是不信阿颜,对吧?你说让他放心,什么大敌当前也能杀伐随心,实则是在告诫他,即便知道了这个秘密,这六界也没人能够胜的了你,伤的了你,他也不能。可,你为何总是要将自己这般的包裹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呢?是不是,就算青帝,也未必能得你真心全意的相信?” 漓江给煞煞顺毛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她的确无法相信,所以才时时警示身边之人,动了不该动的妄念会有怎样的下场。煞煞常感慨道:若不是你平日里看着,总是一副嘻嘻哈哈人畜无害的模样;若不是你说警示性的话习惯说的委婉;若不是这冥界众生灵又大多豪迈和乐……你早就成了人界话本子里头生性多疑的昏君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怎么能让自己放松警惕,怎么放心因为松懈,再被人伤到心窝?本就是空壳子一副,怎么敢再豪赌一场,连壳子都被捅破? “不过……”她还是缓和了颜色,“阿颜,今日你这般,吾记下了!多谢。” “那不是心血来潮。”枫颜哂笑一声,轻叹了口气,仍旧有些心疼的坚持道,“我记得,你最怕疼的。你信我,我会找到法子的。” 他那么的聪明,无论是在枫城的沁芳花楼里,还是在枫城主府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察言观色、洞悉人心……他怎么会听不懂漓江的言外之意,又怎么会看不透漓江心中的盘算,他甚至知道她是如何的看待他的…… 他哂笑,他在她心中原是那样的。可……就算那样了,又何妨? “是怕疼。不过,如果连煞煞都没有办法,就不必白费力气了。”漓江勉强笑笑,又拍了拍枫颜的肩膀以示安慰,“阿颜,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这样吧,你欠着我的那些利钱,利息我可以少收你一……少收你半分,如何?” “我的那些资产,你若想要,全都可以给你。”枫颜宠溺的揉了揉漓江的头,笑说道。 他这是在揉她的头?——漓江梗在了原处,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总觉得哪哪是不对,又哪哪都不好发作,心烦意乱下只能勾起心底一小团无名之火。她义正言辞道:“那怎么可以?亲兄弟必须明算账!何况你我的关系。苛待了你,以后还会有什么鬼王愿为我冥司效力?” “你觉得如何,都成。”枫颜似有些失落,却依旧笑的温柔。 小院风起,槐瓣纷扬,其间偶有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红枫夹带,红白相映。美虽美矣,却总透着一股怪异。 枫颜那样的笑,总让漓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别扭之感,她狐疑的盯着枫颜,“你确定,你没有被什么厉害的脏东西附身?” 听此言论,枫颜缄口,兀自默了有一小会儿,方颓然笑道:“阿漓,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我的意思?其实……你只是不愿懂,对不对?” 第119章 墨绪之泽 见漓江并未答话,他又道:“可,我虽是冥司鬼王,却并不只是你的鬼王。” 而那句“我也并非只想把你看做这冥司的女帝。”他终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她既想装傻充愣了,他若还巴巴地将那层牛皮窗户纸撕碎的太过难看,他与她的关系就是真真到了头了。他也知道,她甚至不曾信过他,心意表达的太满,适得其反过后,她只会觉得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被下了降头,做不得真。他还知道,她若是想逃避一件事,冷心冷肺起来,怕是任谁来讲和,也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但这些……于他而言,倒也无甚关系了。至少当下,他还是护着她的司颜鬼王。 一阵晨风携几缕袅袅的沁香扑开木窗,迎面吹散了遮于枫颜眸前的碎发。小风兜兜绕绕,又撩拨起几串朱色珠帘发出细微似环佩击叩的脆响。枫颜的眸色深了深,笃定的有些灼人;眸中自带的淡淡幽蓝光,似忧郁而广袤的星河,惹人探怜,引人沉沦…… 可她,却并不很愿意去看他的眸。 “阿颜,你瘦了。”漓江的目光略有闪躲,“要多吃些。你年纪还这么的小,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可不能亏待了自己。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偶尔的几分示好,机缘巧合的顺手搭救,是做不得两厢情愿的情债的。遑论带着目的的搭救。你可不能被几颗糖豆子给骗了去呀!” “是了!若要论起这做糖豆的手艺,谁能胜的过你?”微怔了片刻,枫颜揶揄道,“日后,就算有人想将我骗了去,拉你来替我把关,也不枉我被你冤的那两分半的利钱。” “这……我觉得还是另算的好,哈哈……”漓江打着哈哈道。 “再说吧!我还有事,你再休息会儿吧!”枫颜似是有些不耐。 “也好。”漓江也恰是时候的打起了哈欠,有些不支地揉着额,牢骚道,“宿醉,头昏。是要睡个回笼觉的!” 枫颜轻“嗯”了一声,便匆忙离开了。 “阿漓,他刚刚……他是不是喜……喜……哎哟唔……”未等“欢”字出口,煞煞秃噜皮的那块粉嫩嫩小伤口就被漓江用指骨叩了叩,疼的它龇牙咧嘴的叫唤,一时间竟忘了细细盘问这个惊天大瓜。 …… 枫颜离开后,漓江在床榻上装模作样的辗转了一盏茶的功夫,方伸了个懒腰,风风火火的起床洗漱。桌上的早点因枫颜施术的缘故,漓江和煞煞上桌时,仍是热气腾腾的。 “阿漓,今日我们还去无忧小镇看小江和小柴扯闲吗?”煞煞昨夜明显没休息好,又遭了今晨几次三番的重大挫折,目下很是狼狈困倦。它伏在一只肥糯糯的人参蒸鸡上面,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啃咬着。 “煞煞,这几日,我都不想去那了。”漓江淡淡道。 “为什么?”煞煞吧唧着油腻腻的小嘴,问道,“是和那个人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煞煞并不知道漓江和青帝都说了些什么,青帝出现没多久,它就被一道术法劈晕,睡到了司冥殿内的某棵老槐木的枝丫上了。不过它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新的不愉快。漓江总是这样的,明明已经很没必要与那人有瓜葛,她却总爱做出些出格的事情让瓜葛发生,哪怕那瓜葛何其的糟乱,何其的不入流。 她……总是这样的。 “煞煞,我们去看看阿翎吧!”漓江提议道,“或者……还可以去找找小虺呀?” “看他做什么?”煞煞愤愤不满道,“阿漓,你不知道,当初细致入微去爱的人是他,现在铁石心肠要抛弃的人也是他!冥界命簿上关于此类故事的记载多如牛毛,何必去看他?” 它虽错过了漓江与青帝的谈话,但关于他们后续的发展,几日前也是在枫颜那听了几耳朵的。 “好奇。”漓江搅弄着手中的白粥若有所思道,“就是想去看一看,现在决绝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也成!”煞煞心大,也没再深究“决绝的他”是什么意思。 它呱唧呱唧的吞下了好大一块鸡腿肉后,又摇摇晃晃的歪到了一盆甜汤旁,双手举着大木勺,要去捞里头的冰莲吃。手中在不协调的摆弄着木勺,煞煞的嘴上也没闲着,嘟嘟囔囔的感慨:“阿漓,你不觉得香枫阁放在墨绪手中,很是浪费么?阿颜做什么都周到,把地狱十八层装点的那么漂亮不说,还日日变着法的给我们送好吃的。” “你管阴森可怖叫漂亮?”漓江震惊,难以置信的看向煞煞。 “那……那,他还给我们送好看的衣服。还有,他字好看,人好看,品味好,口才好,除了说话难听些,心狠手辣些,竟什么都是顶顶好的!” “煞煞?”漓江黛眉微蹙,思忖道:“你觉不觉得,你现在特像供桌上酒足饭饱,被凡人贿赂的飘飘然晕乎乎的小道童。” “才没有!我只是……本大人只是……”煞煞支支吾吾的面红耳涨。 “只是……阿颜总送你好吃好喝的?”漓江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墨绪是如何从普通骨鬼到破除法阵、炼就轮回笔、修成厉鬼的?这些没有人知道。你太小看他了,煞煞。” “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煞煞又嘬了一大口甜汤,揉着鼓囊囊的肚子,团成一颗粉嘟嘟的肉球,小脸红扑扑的,眯着眼强打着精神问道。 “看不到什么,只能感受一二。那些过往压抑恐怖非局外人能够想象。”思及那些,漓江面上难得的微露了些许的惧色,“还有那气泽,竟能吞噬我的燃香,甚至……勾起世间生灵心神之中最为丑恶的思绪……” “阿漓,你……怕了?”煞煞顿觉手中的坚果不香了,它担忧道。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曾经做过一个关于上古神明的梦吗?”漓江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她很不喜那个梦,不喜那个世界,甚至……那个世界里的神明。仿佛它们无一不在提醒她,提醒着她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开始慢慢的苏醒。 …… 第120章 修成人形 可漓江心下觉知的到,那样悲壮凄惨的梦境揭示的命运,又能吉利到哪去呢? ——她觉得,那很晦气! “那样的气泽……倒不像是鬼气,倒像是……沾染了什么可怖的带着诅咒的神力。”她严肃道。 “那我们会被他鸠占鹊巢,扫地出门吗?”煞煞又问。 “不会!”漓江斩钉道,“我还不至于不中用到这个地步,煞煞。” 煞煞这才略放宽心,复归怡然道:“再有一年,我也可以幻化出人形。到时,本大人要和你……”它看了漓江一眼,显然有些嫌弃的摇了摇头,继续道:“和阿颜!要和阿颜一样的好看!” “煞煞,你也会化成人形?”漓江略显吃惊了一下,以示对这突如其来之怪事的尊重,而后也有些激动道,“一年?还真是有些期待。不过,煞煞,我们事先说好的,太丑了我可不要。” “不会的!”煞煞气的跳脚,她居然敢觉得它化形之后可能会难看!她真是目光短浅的狠了,没有格局的。 “这些年,我勇猛魁梧的美男子画册翻阅了不少,都说看什么像什么,一年后,我一定是六界之中既魁梧又勇猛的!你瞧不起谁?”煞煞红着脖子强调道。 “嗯……可这六界并不流行魁梧壮汉呀!还是等明日,我让小姜多给你寻一些六界之中最俊小白脸的彩色画像吧!你多瞅瞅,可不能长歪的。长歪了,那就是一辈子的大事故了!”漓江忧思的提醒道,“煞煞,你的审美一向跑偏,这个已经无力回天了。你放心,你的模样我会尽力让它不跑偏的,毕竟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帮你也是在救赎自己。” “阿漓!你!你信不信我若是化成人形了,第一个把你的嘴撕烂!”煞煞咬牙道。 漓江倒也不恼,安抚的顺了顺煞煞的圆脑袋,本是想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的,不曾想也是不小心,将它原本就秃噜毛的那块粉嫩嫩小伤口周遭的毛,又秃噜了一块…… 漓江的嘴角抽了抽,笑不出来,表情有些难看……她趁煞煞没发现,麻利的将那好大一撮毛扬了,没话找话道,“不过,煞煞啊,你也晓得你是一只雄性物种的,这……又快要化形,日日睡在我的枕头边边上,着实是不太妥当的?” “什么意思?”煞煞警惕道,“你想把我踢走?” “怎么会!”漓江忙解释道,“我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只是……艳绝六界的小白脸最避讳的事情,大抵就是丢了清白吧!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的,看来还是要抓紧些才好,在我的房中劈出一个刺猬窝给你!” 煞煞揉搓着下巴思忖了良久,它总觉的哪里怪怪的,是有些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好像一切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它又细想了一把:过去没有化人的苗头,清白一事于自己而言倒也的确是无碍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它可是要成为冠绝六界的男人,和漓江分床睡是必须的! 那……作为刺猬,住在刺猬窝里头,貌似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吧…… “那……本大人要用荀草做窝!”既然想不出哪里有问题,争取利益最大化便是它目下最重要的事情,它撒泼道,“我知道阿颜给了你不少的荀草,《山海异闻录》有言:‘青要有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若本大人用它搭了窝,日日睡着,受它灵泽滋养,化形成人一定会风华绝代、艳冠六界的!” “风华……绝代?”漓江蹙眉,“煞煞,这一年里,你还要多读读书。” 煞煞挠了挠头,它不大明白长得好看和读书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它总觉得自己头上的毛发似乎稀疏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它又双手一起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另辟蹊径道:“阿漓,若是要去看阿翎,我们就要去到灵界了。认真论起来,本大人也是灵族的灵物!这次赶上他的婚宴,我们吃酒出钱,可得把面子摆的阔阔的!要让阿傍多多给支出银钱来!” 漓江唉声叹道:“自从他做了钱货管事,在冥司财物支出上,我说话也不好使了。” 冥司原本是不需要什么财货管事的,夜幽大帝在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财货管事之说。司酒水的小鬼司酒水,做饭食的小鬼作饭食,供鲜果的小鬼供鲜果,仿佛冥界就是这么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风水宝地一般,各司其职的小鬼们总能想出办法搞到他们想搞到的东西,尽好他们应尽的职责。 可漓江在位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人界每至中元佳节,便会向阴司烧来不计其数的元宝香烛冥币云云,孟姜的无忧镇收益颇丰、枫颜的红阁财源广进、就连漓江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司冥大街也盈余不差,这些货币目下虽不是什么实在物什,但流通到了六界也是可以想要什么就换什么的,封箱入库自然就需要有人打理看守了。 冥界能干的人手本就不多,林林总总算起来,不是做了能赚钱的鬼王,就是做了能干实事的判官,漓江上上下下细盘了一圈下来,也只盘出了个阿傍和煞煞。前者跟着牛头,挤一挤还是可以挤出大把闲暇空余的时间来,后者……一言难尽不如不尽。 如此这般,百年前,便就让阿傍接手了冥司鬼族的财货管事之职。 茶足饭饱过后,漓江一把捞起煞煞一路踏着香槐悠哉游哉地散着步,前往阿傍的账房讨钱花。 “想支、多少?”阿傍一手翻着厚厚的账簿,一手神速地拨着算盘,眼都没抬一下的结舌道。 想不到说话缓慢而结巴的它,算起数术来,竟是这么的畅通无阻。漓江有些吃惊。 “百箱金叶子!”煞煞十分阔气的答道,“九十九箱金叶子,祝阿翎与他的夫人长长久久。阿傍,这是事关咱们冥司门面上的事情,务必!务必!空出一箱,本大人要和阿漓到人界吃喝嫖赌,好好放松一下,这是事关冥司女帝的门面问题,切忌!切忌!” 第121章 账房风波 “不可!不可!”阿傍放下手中的活计,喉结艰难的滚了滚,瞠目道:“来钱、不易。” “那你说,你肯给多少?”煞煞嘴角不知何时叼了根牙签,它痞里痞气地嚷嚷道,“爽快点!” 来之前,漓江就指点过它,所谓伸手讨钱,一要脸皮厚,二要底气足,三要直接了当深入主题,切不可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虽然这是漓江没要到任何财物后总结出来的并未实践过的经验,但终归,这套方法还是多少有点子经验在身上的。 不多时,阿傍果然爽快的从账房里支出了一颗个大饱满的南海上等珍珠……需知道,在这冥界,五颗个大饱满的南海上等珍珠堪堪能换取一片金叶…… “……”煞煞呆愣了有半晌,才反应过来,怒骂道,“阿傍,你打发谁呢?” “罚恶、不允,灵界、不去。这个、零花。不要、省钱。”阿傍两字一顿,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煞煞看了眼珍珠,又看了眼阿傍,又看了眼珍珠,红脸伸脖子的对着漓江抱怨道:“他这样小气的吗?说话说话不利索,给钱给钱不爽利,若是哪天遇到个暴脾气的,他一定会挨揍的!” “不会的。”漓江安慰煞煞道,“他还很能打。” “阿漓,你!”煞煞彻彻底底的怒了,它用眼刀深深的剜了漓江一眼,扭头打算继续投入到与阿傍的银钱掰扯中。却看见阿傍相当顺溜的将柜台上刚刚拿出的南海上等珍珠又收了回去…… “你干什么?”煞煞彻底急眼了,顶着个小肚子,双手叉腰腿脚也支楞了起来,活像市集上因为几文钱和商贩争的脸红脖子粗的老妇。它据理力争道:“刚刚不是还说这个零花,不要省钱吗?你现在又是在干嘛?” 漓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她更为心虚的用食指捅了捅煞煞的胳肢窝。 “你别拦我!”煞煞一甩手,作势要撸起那不存在的袖子大干一场。 “不是,煞煞……阿傍刚刚的意思是,这个是给我们零花用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够,不要的话,他就收回去了,反而还省钱……” “他是这样断句的吗?”煞煞的火气持高不下。 阿傍仍旧心平气和的在那掰弄着算盘,听漓江如此说,方颇为赞赏的抬头,朝着煞煞漓江的方向,点了点头。 煞煞顿觉当头棒喝,蹭蹭上流的火气一呼一吸间竟歇了火……但气势已经架到这里了,放下去就显得很没面子。它也只能端着,便拍桌嘟嘴道,“几时说不要的?你给我把它拿出来!”作势又要钻进账房里去抢。 可它不知道,这账房早已被阿颜、孟姜和漓江联手设了个生人勿近的结界……它哎呀了一声,弹性十足的从柜台上滚了下去,“吧唧”一声,掉到了地上…… 漓江的嘴角再次抽了抽……今晨开始,她的嘴角就一直抽抽个没完。 她有些惭愧,又有些无奈的捡起地上的煞煞,拍了拍灰,安慰道:“嗯……煞煞,单从这颗珍珠的战绩上来看呢,我在这套讨钱方法的大方向把控上,还是表现的相当睿智的。你是不知道,想要从那里要出点东西来,得有多难的!” “你不是还有个司冥大街吗?”煞煞被摔的有些恍然,它虚脱无力道,“你口袋不应该如此羞涩的!” “啊?你说那个啊?”漓江悻悻笑道,“前些年,嫌麻烦,加之……阿颜又总爱给我们送钱花,我就……就把它丢给马面打理了!” “什么?这和你直接送给阿傍有什么区别?”煞煞惊呼。 “法人,还是不一样的嘛……”漓江眼神有些闪躲,她心虚答道。 “那你现在在嘴角贴一小片白纸,又是什么意思?”煞煞鄙夷的看着漓江,对她如此不争气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保佑自己吃白食顺利嘛?” “今晨对我的打击接踵而至,嘴角抽抽的有些累。”她揉搓着自己的嘴角,感叹道,“我要让它白抽。” 煞煞:“……” 一灵一宠又和阿傍拉扯了几个来回,一个佯攻,一个议和,配合的还是挺默契。眼见着山边和沐的烟光自林荫起高挂中天,他们愣是没在阿傍身上讨到半点便宜…… “要不,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漓江无奈道,终是一手捞着煞煞,一手捏着那颗南海珍珠沮丧的离开了账房。 …… 一夜的微风潺湲,惹的长街一侧千树花开若星雨飘零。宝马雕车不知何时满铺一路,其间之灵络绎往来皆绫罗美服加身。他们或三或两、有说有笑,却是冥界萧条至今少有的热闹。 司冥正殿森寒肃穆,独属冥司女帝的主位空置。魔君糜魇姿态闲散地盘卧在侧坐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摩挲拨弄着的菩提念珠正散发着猩红鬼魅透着几缕淡淡墨色的幽光。 陆判背手立于糜魇跟前,举止端方,不卑不亢。他沉声婉拒道:“今日魔君说的交易,本判怕是无法轻易答复的。容本判上禀女帝,还请魔君稍作……” “不必了!”陆判话还未说完,却听一清朗嗓音三分傲慢七分淡漠道,“即便女帝来了,也不会入魔界用香救人的。至于那息壤……魔君还是自己留着吧。今日,就算是前冥君之女花落遇难将死,女帝也不会伸手搭救一二,何况魔君的爱妾?” “哦?”糜魇略略抬眼,薄唇微扬,手中的菩提念珠仅“啪嗒”脆响了一声。 一时间,风动帘响,墨绪略显吃力地倒退了几步,单手护住心脉,勉勉强强还算是稳住了身形。 “有意思。”糜魇冷笑:“什么时候开始,冥司的鬼王也能代冥君做决定了?” “那便就要问一问魔君了?到底是爱妾病了,还是居心叵测?”墨绪也跟着淡笑,只是藏于身后的手死死的握着由他肋骨集怨气炼化而成的轮回笔。因指骨握的狠了,那画皮之下的骨节便显露地尤为明显。 第122章 魔君所图 “这便是你们冥界的待客之道了?”糜魇的面上浮出了一丝愠色,他语带微压道。 顿时,司冥大殿的赤金烛火变得暗淡,甚至也散起了猩红沉郁的血光。血光似弱水一般,拉扯侵蚀所照生灵的神魂,直至其在痛苦之中疯魔寂灭。 几近同时,墨绪也祭出了他的轮回笔。那是由他肋骨煅造,辅以滔天怨泽淬炼而成的高阶法器。 自混沌化六界以来,天地之间相继现世的高阶法器并不算多,勉强算来也不过九件尔尔。其中位居榜首的当数东皇太一所藏之灭灵弯刀,其次便是青帝太昊的九阴剑、魔君糜魇的菩提丹珠、赤帝的神农鞭、枫颜的凌霜扇、墨绪的轮回笔、北辰宫的附灵镜、幽冥大帝的勾魂箫以及玉壶冰心的两仪伞。 还在人界的时候,阿念就煞星入命,被世人所驱逐不喜;魂归幽冥后,作为墨绪的他阴差阳错占了地狱司最为低阶的鬼种——画皮骨鬼,就连那霉到骨子里头的噩运,也如影随形至地从不曾在他的身上减缓分毫…… 身处在这样的境遇之下,他仍能修成厉鬼阶品,练就这六界第六的高阶法器。说他没多少过硬的本事在身上,漓江肯定是不信的。只可惜他这过硬的本事在赚钱这件小事上,竟没有发挥出多大的效用来。 如果当初……悔不当初!漓江那个恨啊!她呕心沥血、扼腕叹息,自己怎么就偏偏?偏偏让墨绪接手了枫颜的香枫阁了呢?每每念及此处,她那过硬的心肝在午夜魂牵梦绕的时候,都会间歇性地萎靡抽抽。 且说那轮回笔一经祭出,便由墨色的灵泽缠绕着,高悬于墨绪的掌中。它的笔身曜黑泛绿,繁饰有赤金的符文;符文晦明变幻着,又渐次流注于笔尖处,随即幻化成一道道曲折的金光逃逸而出,散入到这猩红而暗淡的烛光之中。 两种光泽在虚空中相互缠斗,惹得周遭风动帘响,嘈杂非常。随着猩红的烛火变得愈发肆虐云诡,轮回笔也开始层层剥落……好似一朵暗夜幽莲的怒放一样,待到那薄如蝉翼的墨色花瓣由舒展绽放到翻卷枯谢,一方纹饰精妙的墨色罗盘便赫赫然自花心处显现了出来。——那便是轮回笔的终极形态。 罗盘自上而下分为三层,最上层形似极光,诡变莫测,主生灵运理命数;居中一层镌刻干支,左右四时光阴的变化;最末一层设五行八卦位,断阵中之灵的生死吉凶之道。 金光散,罗盘显,而阵法成。 “很好。”糜魇的嘴角淡出了一抹嗜血的快意。 念珠“啪嗒”脆响了一声后,滑落至他的掌中。他拇指轻扣念珠,中指划诀,眸中也渐晰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杀意…… 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是一道缥缈的香屏霸道的斩碎了结界,剌剌地现于糜魇的跟前,将这染血的最后一诀彻底阻绝。 “何事?”殿外响起了漓江沉郁的脚步声,“自昆灵一别,吾不记得吾与魔君曾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交情。今日,魔君在吾司冥大殿这样的胡闹,着实是很不应该的。” 冥司女帝护短,在六界是出了名的。 杨判杀妻一案中,因其在冥司战后重建一事上立下了不小的汗马功劳,漓江对其的处罚总是高高举起,而又轻轻放下;在孟姜带着她的无忧小镇和成篓的江梦话本投奔冥界,领了个司情鬼王的闲职后,漓江便为其挡下了弑杀青裳神官的罪责;在墨绪还不是罚恶鬼王的时候,他寻仇将枫颜吊挂在一棵高高的老槐木上,也被漓江生生地劈下了一掌…… 这些,在冥界之形象还未因混沌铜炉的问世而彻底崩坏的时候,六界生灵都道:能得这样一位护短的君主,实乃冥灵之大幸也。而今,冥界为其余五界所不容,众生灵 又改口道:凡人寿数何其短暂,皆明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冥司统领着数以万计的冥灵鬼魄,非但未能将事事公允、不偏不倚之美德贯彻落实清楚,竟还将徇私枉法、因私废公之事做尽做绝。至使冥司鬼魄上行下效,乌泱泱浑然成了一个巨大的人情世故网。简直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六界蛮夷耳!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过去,漓江从未将这句话放在眼里,她觉得只要自己的燃香之道能一直如日中天下去,树敌又何妨,闲言碎语又何妨?直至万年以后,她才彻底醒悟,她之所以会走到那样的下场,与过往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份态度,是脱不了干系的。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墨绪既成了她的罚恶鬼王,她便就容不得旁人对其妄下杀手,哪怕是坐拥一界的魔君。 糜魇见此,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他不紧不慢的从袖兜中掏出一方古朴素简的黑檀木盒,恳切道:“天地初开至今,这是最后一份息壤了。即便你现在不需要,日后也是会用到的。只要你随我回魔界,救活我的爱妾。如何?” “这个,你花了很大的代价吧?” 漓江并未用正眼去看那方木盒,而是微怔的去看手托息壤的糜魇。她知道天地初开至今的最后一份息壤是何等珍贵,她更知道想要将这份息壤找到并纳为己用,即便是天君亚父出手,也是得剥掉一层皮的。 遥想在昆灵山的那些糊涂岁月里,糜魇虽为一界君主,实则也不过是一个面上文质彬彬,内里吊儿郎当的问题少年。一别不过五百年的光景,他竟成了一个会为了爱妾上刀山下油锅的深情郎君?漓江都不知道是该感叹爱情的离奇,还是该折服这世事无常的不可思议。 “六界之中,唯有你可以救她了。只要你帮了我这一回,从今往后,魔界愿与冥界结为盟军、共御神界,如何?”糜魇势在必得地加大注码道。 “救她会用到燃魂!阿姊,那可是会折损……”墨绪听闻此言关心则乱,便有些莽撞地要上前劝阻。 第123章 结下梁子 他才踏出一步,面前之路就被一道血光屏障阻隔。 “即便是燃魂,也就只此一次!”糜魇拔高音调抢白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世间也唯有你的香道可以救她一救了!” “吾帮不了你。”漓江叹道,“若是以前……” 她默了默,话锋一转,“可现在,你的息壤对吾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了。糜魇,吾帮不了你,抱歉!” 千年以前,神冥的第一场战火延绵了七百余年。那时的漓江才被花落丢出地狱司没多久,她浑浑噩噩的晃荡在哀鸿遍地的冥司城中,明明自己也快要死了,明明冥界于她而言,确然是没什么好留恋的,可她还是想要为了那可笑的“价值”,与冥煞签订魂契。 若不是她的魂质同六界中的任何一个生灵都不一样,她怕是早就同冥界一起覆灭在那千年以前的战役之中,微不足道如蝼蚁一般的从这六界之中被抹去,连护下冥司城都做不到。哪还有什么后来的对青帝的思慕,冥界的跋扈,冥司叱咤六界的三大鬼王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可她终归是长了个异于常人的魂质,承载不了煞煞丝毫的灵力。两相权衡下,她只能剑走偏锋,修习起了这个上古秘术:香祭。 香祭,顾名思义:便是用焚香之法上祭神明,下奠亡灵,以虔诚敬畏之心去追悼天行常法。漓江起“桃之夭夭”香阵尽灭神兵七十万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晓得修习香祭将要背负怎样的代价。要不是古已妄图挖取她的情丝,要不是古神残念断断续续的潜入她的梦境…… 原来,所谓香祭,实则是以自身形魄为引,以上古铜炉焚祭,一念阵起告慰亡神,阵中生灵皆为殉品。 当然,香祭逆施也可救人,但所要支付的代价远不止是一灵的性命。 如今,漓江的形魄残魂早已破败不堪,加之上古铜炉也受损严重,随时都有碎为齑粉的风险,她又如何能助得了糜魇,去救活他的爱妾呢? 烛阴曾告诫过她:所谓古神的遗物,铜炉也好、灭灵弯刀也罢,都会在契机来临之际彻彻底底地消陨。古神尚且如此,何况你我。现如今,你的铜炉既碎,即便有上古余泽相助,也是无法将其修补如初的。而息壤?那只是现世的至宝而已,若是想用它来修补上古铜炉,就好比杯水车薪,无用功罢了。 “若是息壤不行,古已宫中的那棵银桂,你觉得如何?”见漓江拒绝的如此干脆,糜魇有些慌了,他的语色几近哀求,“若是还不够,你要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你寻来。” 他已经错过她太多次了,他一次次的用魔族秘术助她轮回转生,又一次次的将她囚禁在他的身边,可她的性子总是刚烈的,一次次的负气自刎在他的怀中…… 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她的神魂损毁的太过严重。这最后一次,他甚至愿意放她自由,只要她能活下来,只要她不会彻底地消失在这六界之中。 为此,他不惜单枪匹马地潜入昆灵山,盗取西王母的息壤,得罪整个灵族。只要漓江开口,他还可以得罪东皇太一,去抢他被斩下半身修为才为古已寻来的那株银桂。他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只要这一次她能活过来…… “抱歉!”漓江的眸色似是松了一松,但泥菩萨到底是泥菩萨。她喉咙滚了又滚,终是扭头去看陆判,冷声示意道:“送客。” “漓江,你当真不再考虑?”糜魇被彻底激怒,许是连日的辛劳令他的精神状态变得极不稳定,现下的他眼白满布细密的血丝,似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恶狠狠的盯着漓江质问道。 陆判面露难色,微躬了身子,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魔君,若是冥司力所能及的事,女帝向来都是不吝助上一助的。这事确然是有些为难的,就……不耽误您另寻他法了。” “好!很好!”糜魇怒不可遏的注视着漓江,手中的念珠被摩挲的通体红亮,他立在司冥殿中良久……良久方缓和了些微的愠色,咬牙字字顿顿道:“你最好别后悔!” …… 糜魇离开后,司冥大殿的烛火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洒金一般自晦暗中绽放,阴郁又温暖。 漓江侧卧在司冥大殿的王座之上,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忧思,却见墨绪不知何时起,已然长身玉立于她的跟前。 他身形挺阔颀长,墨色华服点缀赤金软线,深邃如寒潭一般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那模样比之枫颜,也是未能逊色分毫的。 “阿姊可是在盘算,如何赴灵族柏翎的婚宴?”墨绪收起手中的罗盘,单手背后问道。 “赴宴?” 漓江的确是在相当入迷的盘算着什么,但那却并非是赴柏翎婚宴这样的玩事。她见糜魇为求一人生,竟变的如此失态,不免有所动容。她在盘算,如何能在保全冥界、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将糜魇心尖尖上的美人起死回生一回,好叫魔界的魔君欠她一个大大的人情。 事情想的入迷,耳边忽然传来什么奔赴婚宴的消息,她瞬间被提了兴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灵界凤凰一族的火凤少主成亲,乃是这天地间百年以来的头件喜事。冥界与灵界的关系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送上一份贺礼,占它一个席位喝杯酒,也是应该。” “只是,阿姊还是不要去的为好。”墨绪劝止道。 “为什么?”漓江心下一寒,快了……太快了……难道灵界也公然倒戈神界,连一份请柬的体面都不给冥界留了? 她诧异问道:“这场喜宴,冥界没收到请柬么?” “灵族还未正式向六界送出请柬。”墨绪压低声音,略显犹豫道,“我只是……只怕阿姊……会失望。” 他知道,漓江虽常常将“棒打鸳鸯”之类的顽话挂在嘴边,但她的内心实则比谁都更希望长情的两个灵能够长长久久的。 第124章 灵族秘辛 这次她想去观礼,无非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想着明明当初那么要好的两个灵,怎么就走到了要各自丧嫁的地步呢?万一……万一柏翎的婚宴存在着什么迫不得已的隐情,她总是能从旁协助一二的。 可叹,她虽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却总是参不透这世间的“命理定数”四字。 “再过不久,灵族便会昭告六界,火凤的下一任继位者柏翎身染恶疾,不幸离世。”墨绪继续道,“他的王位经由族中长老商议协定后,也将由他那未过门的妻——火凰白羽承袭。届时,白羽将会成为这六界之中的第三位女帝,婚宴也会改为白羽火凰的授封典礼。” “怎么会?”漓江狐疑,“一界灵兽火系凤鸟,怎么可能身染恶疾?莫不是他离开太久,一时不察沦为了内部权斗的牺牲品?” “他们凤凰一族,是最认灵泽血脉的。毕竟原本族群的数量就很稀缺,各司其职都尚有职位空缺人手不足的情况,哪会需要什么权斗?”墨绪摇头笑道,“若要说有,也必定是多只凤鸟恋慕上了同一只凰鸟,为了抢夺优先交配权,小规模的大打出手而已。” “你的意思……有凤鸟看上了白羽?”漓江饶有兴致的继续道,跟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碟子的水煮毛豆。 “总之!白羽虽将成为这六界之中的第三位女帝,阿姊!你在阿念心中,永远是这六界唯一的女帝。”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被漓江打岔而带跑偏了,他清了清嗓音,兀自没来由地将原本打算义正言辞表决心意的话语补充齐整。 漓江闻言,剥毛豆的手顿在半空中抖了一抖,还好他虚长了墨绪快两千岁的高龄,见的世面多了,这样的小突发事件,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所以……柏翎是被白羽的追求者给暗杀的吗?”漓江又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追问道。 “只是小道消息,阿姊听听便好。” 话落,墨绪几个大步踱到了大殿的侧椅上歪坐了下去,古井无波地去斟木桌旁的热茶。 他只稍稍用茶汤润了润唇,便蹙眉将其放下了。 “茶苦了?”漓江嘴中嚼着毛豆,单手支着脑袋,一颗好闻八卦的热心正沸腾的砰砰乱跳……却见墨绪对这套闲扯八卦的硬件设施似乎不大满意,便又有些忧虑了起来,“要不,我让煞煞给你重沏一壶?” 藏匿在漓江漆发上想要装死充愣的煞煞,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干活一惊,差点再次“咔嚓”落地。 “不苦。”墨绪淡淡回应道,不再做其余解释。 即便是茶泡的太苦,他又不是枫颜,怎么就矜贵到那般挑嘴的地步了?他不过是……只是……阿姊是从何时起,所到之处随手沏出的茶,都换成了空山新雨?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阿姊的鬼王……便只能揉揉自己突突的太阳穴,不紧不慢的向漓江继续讲述起那则灵界的小道秘辛。 “闻说,凤凰一脉的小少君,也就是未来的凤帝柏沐曾到离泽寻找私奔在外的火凤少主柏翎。可阿姊前脚收了枫颜,柏沐后脚便离了离泽。对内的说法是,柏翎不幸被枫颜击杀,神界青帝欲将其正法,怎料冥司的女帝却偏偏要偏袒包庇他,任他作冥界的鬼王。想来,神界在冥司女帝那都讨不到半点的便宜,灵族又何必再横生枝节呢?” “这是昔颜的提议?”漓江状似无心的问了一句,“又或许是沐淋。” “阿姊……”墨绪的眸色幽幽,又道:“好在灵族长老醍醐,倒是个明事理的。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柏翎与枫颜无冤无仇,枫颜缘何会杀了他?自此,他辗转了数日。数日后,他不辞辛苦的再次下到凡界,说是要去寻一位曾给他灵族金羽火凤柏沐推演过命数,提供过起名意见的算命先生的后人。后来,他又以高出市场价五片金叶的价格请那位算命先生的后人就这事再推演一把。说来,那位算命先生的后人,倒也是有意思的。他的先人原是以神棍发家,熟人一个拉一个的,生意便就越做越活络。随着家中的金银财货越积越多,他的良心竟开始不安了起来。为了安抚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安,他不惜斥巨资,到了一座世外仙山闭关,潜心研习起算命看相的真本事。醍醐长老的这一卦,便是他出山之后的第一卦。” “那个神棍怎么说?”漓江听得饶有滋味,小抿了一口茶汤,闭目悠然道。 “他竟算准了柏翎与青虺的藏身之所。”墨绪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面上莫名升起一层薄薄的愠色,“正是在他闭关修行的那座仙山的山顶上。阿姊,你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那个算命先生的后人若是寿终入冥了,便罚入拔舌地狱吧。”漓江吩咐道。 “拔舌,罚说谎多舌者的地狱?也好!”墨绪点头,又继续道,“后来,灵族又在六界追捕了他们上百年,其中种种就不一一赘述了,只说最后他们被双双捉回丹穴山后的事情吧。” 漓江颔首,示意继续。 “他们二灵被分开关押了数百年。最后还是柏沐讲和,族中长老方承诺,只要柏翎同白羽成婚接任火凤凰一族的帝位,凤凰一族可以放过青虺。” “柏翎答应了?”漓江有些惋惜道。 似乎她的情路坎坷以后,就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这世间情爱之事不过是温室娇花罢了,用绝佳的物质养着,它便明艳;放到极恶的环境下练上一练,它便萎谢枯败,竟是禁不起半点风霜雪雨的考验。 “是也不是。”墨绪道,“原本是,直到请柬成批的印好,就差挑一个吉时向六界发放。柏翎才意外得知,他们根本没有放过青虺。早在青虺被逐出丹穴山的三日后,他就被人暗中秘密杀害了。十几年他咬牙求生的希望在那一瞬被彻彻底底的幻灭了。” “所以,他就殉情了?”漓江问。 第125章 柏翎婚宴 “差不多吧。”墨绪放下手中的杯盏,继续道,“丹穴山中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神石,五彩剔透光辉熠熠,名曰姻缘石。他们凤凰一族的族人要想喜结连理,都有这么个仪式:在姻缘石前献上彼此的信物作为祭品。若是姻缘石接受了这份祭品,吸纳了信物上依附着的灵泽,就代表它愿意庇护这段姻缘三生三世。” “也就是说,柏翎原本想的是从长计议,先假意接受与白羽的婚约,待到献祭信物的时候,再偷龙转凤的将他与青虺的信物祭上……不对!这里应该是偷凰转龙。”漓江赞佩道,“届时,他们若受了那姻缘石的庇护,凤凰一族素来最敬神石,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放他们一码。若是……神石拒绝了他们的献祭,青虺思绪最重,不在场也不至于见此难过。而他的行为触怒了族人,势必会再被贬去受罚,这就变相的等同于,他又争取到了更为充裕的时间。有了时间,就可以蓄谋接下来的对策。” “阿姊果然心明眼亮,冰雪通透。”墨绪赞道。 突如其来的夸赞,令漓江的眼皮不自觉的跳了几跳,她其实不很喜欢被人夸赞的。 “可惜,他苦熬了十几年……青虺却早在十几年前就香消命殒了。”漓江抽刀断水了好一会儿,方蓦然问道,“那柏翎呢?他怕是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了。” “他?悲痛欲绝了一日一夜,而后仍旧是一副闲散自若的样子。其间还意外的和白羽多说了几回话。跟在他身侧监视他的侍从私底下都道是:‘那个祸害死了,燃冰少主果然收了心。现下,都愿意主动同少主夫人培养感情了。’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继续,直至献祭信物的那日,他一袭雍容华贵的赤金喜服,形色有些癫狂的立于姻缘石之前,先长老一步的将他与青虺的信物献祭给了姻缘石。” “他们毕竟同为男子。”漓江忧心道,“凤凰一族那么保守,又是最重子嗣绵延的。受凤凰一族祭拜的神石,承认他们了吗?” “姻缘石只鉴情谊,不考虑其它。它吸纳了柏翎与青虺信物上的灵泽,承认了他们。据说那天,还出现了百年难遇的龙凤呈祥的祥瑞景象。” “可惜了,青虺毕竟死了。”漓江惋惜道,“承不承认,他们也是无法再在一起了。” “虽如此,至少他向凤凰一族乃至六界证明了一点:两个灵若是足够的相爱,是可以突破生死,身份,甚至是性别,种族之间的桎梏的。”墨绪也叹惜,“这大概就是他如此行事的其中一个目的吧。” “其中一个目的?”漓江放下手中的毛豆,若有所思道,“难道……他想救活青虺?” “非也!”墨绪摆手否认道,“又不是人族,哪有那么多的起死回生的幸事?若是生死都是这么好跨越的,那么生死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咱们冥界,入了鬼门关、过了黄泉路、离了望乡台、来了此岸的,要想重返人界?也是需要再饮忘川水,斩断一切前缘宿命的。轮回以后,命格定数比之前世早已大相径庭,此人又怎么可能会还是彼人呢?” “大概是看多了江梦先生的话本子,都有些魔怔了吧!”漓江无奈的摇了摇头,忽想起一则关于小姜话本子的趣事,便有些激动的抖了抖身上的毛豆壳,往墨绪的方向挨了挨,啧啧八卦道:“你晓得,陆判向来是个不苟言笑只爱闷头做事的人,说他是没了嘴的闷葫芦都不为过的。自然,他不好八卦,也从不爱抱怨。但这百年里,我十次路过他的查察司,有七次,七次!都能听见他在批着折子抱怨。这难免不勾起我听想八卦的心思,后来……也就偶尔吧!偶尔的偶有逗留,听了那么几回墙的墙角。” 墨绪见漓江这架势,心下暗暗料定,她绝对是个听墙角的惯犯。又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相当重视颜面的!便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阿姊听见了什么?” “翻来覆去都在说同一件事情。说什么轮回往生的小鬼真是一波比一波荒唐之类的话,还有什么礼乐崩坏,沦丧至斯!她们竟不怕他。一个个的说什么自己修了这上百年的阴德,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就不必换那个阴司的公务来当了,只求陆判能到司颜鬼王那说说情,赐她们一副绝世好皮囊,还有什么……还要给安排个矢志不渝,爱的死去活来的情爱命盘!若是赶上神冥关系不紧张了,投一个神界的仙胎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只有关于仙家的爱情虐恋才配得上‘旷古奇谈’四字美誉。” 话及此处,漓江再次被这些言论逗笑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我觉得,陆判这会儿一定对小姜的意见最大!” “陆判后来怎么裁决的?”墨绪也趁势凑上前去,小声发问。 “不是安排去写书,就是安排去演戏,在人界美好愿景构建出的世界里神游,也算是不辱没她们的虔诚了。”漓江略显无奈的摇头又叹了叹,很是受用的喝了几口茶。 与此同时,陆判送完糜魇,捧着一摞超出自己脑袋半尺来高的账簿册子,稳稳当当的走了进来…… 只见那摞账册整整齐齐的垒着,每一本都被用牛皮薄纸包了书皮,彩色的便签错落有致的粘黏在特定的页面上,便签上还用小而精的篆字仔仔细细密密麻麻的写了批注。 “头疼——” 还不等陆判开口,漓江便抢先一步捂着脑壳吆喝了起来。 “阿姊,这是怎么了?”墨绪着急上前,担忧问道,“可是昨夜宿醉,还没缓过来?” “没准……还真是!”漓江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认同道。 听如此言,墨绪更觉心忧,又道:“我那新培育了一棵小青桔与大橙橘的杂交品种——柠檬。它千千年一开花,千千年结一次果,一次只结九十九,少一颗都不行,现下还有六十六颗。用它来切片泡水就着雪莲蜂蜜饮用,风味甚佳,也最是解酒!阿姊,你先忍一忍,我这就吩咐必安,去给你取来。” 第126章 天价核桃 “好,好!”漓江感动的热泪盈眶,一手扶着额,一手捂着胸,强撑着病体似的柔弱道:“也不必劳烦必安了,你既这么有心,吾亲自跑一趟去取就好。” “且慢!女帝正值壮年,神寿恒昌。几杯补酒而已,哪就到了会头疼难捱的地步。”说完,陆判将那厚厚一摞账簿掷地有声的放在了漓江的跟前,黑着脸毫不留情面的冷冷拆穿道。 说完漓江,他又扭头看向墨绪,冷语提点道:“罚恶鬼王才来冥司不久,怕是还不知道吧?我们的这位女帝啊,打架骗钱管闲事都是一把好手,唯有在做数术题这件事上,是能有多磨叽就有多磨叽。半日量的账本,一日都未必能看完,一会儿闹头疼,一会儿肚子饿,再一会儿要喝茶,喝了茶呢又要去如厕,竟是比领兵打仗还繁琐困难的多呢!” 见漓江被如此数落,墨绪的脸上倒有些挂不住了。他按耐着心中的怒火,才想开口为漓江辩驳上几句,“你怎么……” 却听见陆判的声音竟更为恼怒地强压了他一头,“即便是女帝揍人帮递刀的阿颜鬼王,在这件事上,也是不会纵着女帝胡来的。什么才是鬼王该有的样子,墨绪大人很该好好想想才是!” 什么?陆判竟拿枫颜那种庸脂俗物同自己比较?不就是让阿姊批个账目嘛?他竟还暗暗赞许他比自己更懂得要如何当这个鬼王? 墨绪急了,这次他彻底急了!他用眼神恶狠狠的剜了陆判一刀,愤然拂袖,冷哼了一声,又坐回到自己先前的位置,黑着脸不再作声。 “女帝?批吧!”陆判不容置疑的将一支沾饱了墨汁的笔递到了漓江手中,督促道。 “额……这墨稀了,太稀了,吾去找阿颜再给磨磨。”漓江看了会儿手中的笔,嫌弃道,“陆判,你不知道,这墨的浓淡也是很影响字迹的!加多少的水,挑什么样的墨,磨几圈,它都是有讲……” “究……”漓江欲放下笔离开…… “能看见字就行。”陆判沉声制止道,“何况……女帝的字,阿颜早有佐证。无论什么样的墨,都是无法磨灭女帝字迹里头‘见素抱朴’的特性的。” “也不能这么说嘛……”漓江讪讪的笑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音,又摆出了一副威仪严肃的做派,一本正经道:“那就……改日吧。今日,吾与墨绪正好有要事要商议,是事关六界苍生的大事。你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就先退下吧!” “上月女帝同阿颜在一处时,用的就是这个法子。”陆判又道,“还有上上月也是,这样算来,女帝三个月竟诓骗了老臣四次!” 又是枫颜!歪坐在一旁的墨绪听了,脸色彻彻底底的黑沉了下去…… “咔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酥脆的碎裂。 漓江暗戳戳地瞅了一眼声音的来源,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墨绪粉碎性骨折的指骨上,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寒气。 墨绪怕是不会帮她打掩护了,漓江哀怨的想。 她也只能老实巴交的随手抽出一本账目簿子来翻看。簿子的面上标记着“罚恶司”三个小字,那是近一年里,墨绪名下的流水。 “流水……”她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翻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她惊呼:“小绪,你的进账怎么比阿颜的还……还高出了不少?这……你接手香枫阁几近三分之二的产业后,香枫阁不是一直很稳定保持着亏损巨额的状态,一蹶不振么?” “阿姊……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墨绪一脸茫然的看了眼漓江,随手抽出枫颜的账目簿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 “女帝可知这亏损背后的隐情?”见漓江好歹是将账目看进去了一二,陆判的脸色这才有了稍许的缓和。 “背后还有隐情!”未及漓江开口,煞煞倒是先来了兴致。它的眼睛亮亮的,直勾勾的盯着天书一样晦涩难懂的账本,问道:“什么隐情?” “账簿上可有标明,是什么产业赚了?”陆判卖起了关子。 “是核桃!核……桃?”煞煞震惊,“别人按筐卖的核桃,他论个?天呐!一个核桃就抵了中羽宫大半年的收益,那个冤大头竟还买了俩儿?” “摩迦叶?”漓江也震惊,在昆仑山的时候,他还做过她几个月的学生,“什么时候的事?” 在煞煞和漓江的一通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惊呼声中,墨绪刚刚入口的热茶差点儿没被喷了出来,他被呛的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煞煞,你不是不识字嘛?”漓江抬手,揉了揉煞煞肥腻腻软乎乎的小腿蹄子,诧异道。 “我是不识字,但我认识钱呀!”煞煞简单粗暴的解释道。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小绪,你还好吧?”漓江关切的拍了拍墨绪的肩……自然顺理成章的放下了手中的笔,离开了那摞垒的高高的账目簿子。 “无……无碍……”墨绪紫涨着脸,哑着嗓子摆手道。 “所以,这是什么品种的核桃,这么金贵?”煞煞又问,“可以试吃几颗么?” “自然是六界独一份的核桃。”陆判笑道。 “什么意思?真的只是核桃吗?”漓江狐疑问道。 “自然不只是核桃。”听见漓江一语道破了里头的玄机,墨绪的眼中登时迸出了异样的光彩。 他难掩喜色的向漓江耐心解释道,“我不擅做生意,阿姊是知道的。接手香枫阁,我也没打算学着做生意。香枫阁面上看着是酒楼赌坊,实则的账目情况,阿姊也是知道的,我用它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招揽一些有特殊需求的客人。” “特殊需求?”煞煞小声重复道,肉乎乎的小脸还莫名的红了。 漓江赶忙将煞煞的小嘴捂住,难为情道,“继续。” “那一个核桃等同于一则消息,一则对当事人至关重要愿意用半数家产来交换的消息。”墨绪平静道。 第127章 思绪如墨 “天底下真有那样重要的消息吗?”煞煞扒拉开漓江的手,极不服气地质疑道。 “譬如,除了冥司的女帝,我这还有一个能够救回糜魇爱妾的法子;譬如,有一仙君久居十一重天不见升阶,我有个法子,可以令其在短时间内至少飞升至二十二重天;又譬如……如果我说,冥煞活不到化成人形的那一日,有一法可以避祸,阿姊可会动心?” “你你你!你这破小孩,怎么就这么坏呢?当初你吊在树林里,本大人可是同阿漓一起,一起!救得你的!”煞煞气鼓鼓地破口大骂道,“你诅咒谁!” “好啦!乖啦!”漓江狠狠的“rua”了一把煞煞软肤肤肉嘟嘟的小肚子,柔声安慰道。 又转向墨绪,略显担忧的问,“所以?你做的是六界百科全书的生意?那这些,可会折损你的气运?” “阿姊放心!”墨绪目光灼灼的看向漓江,鼻头泛起了浅浅的红。 他自出生起,就命途坎坷,所到之处尽为不祥。就连死了,做了厉鬼,糟糕的命数也丝毫不见好转。他的同胞姐姐阿思,在寿数的最后几年里,也几次三番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只有漓江,会将他当做一个正常灵来对待,会收留他,会关心他…… 想到此处,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即逝的哀色。 在墨绪的内心世界里,有太多太多关于漓江的如墨融水一般缠绵的思绪,以厉鬼的形式重生,他便给自己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他知道他不祥,知道他接近谁,谁就会倒霉。正如鬼王的职衔都与其自身最大的特点有关,孟姜司“情”、枫颜司轮回生灵的“颜色”,而他却是“罚恶”……罚恶!罚恶!他自然晓得,所以他只敢时不时地在远远的位置,偷偷的看着她。 如果自出生起,这个世界都在驱逐你,求生就会变成一件极为惨淡而无奈的事情。好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灵,那个灵让他觉得他的生命同其它灵的一样宝贵。他自然也晓得,因为自己经历的匮乏,才会将那份稀松平常看的格外珍重。但这并不妨碍,他愿将她的福祉,她的喜乐视作自己的福祉,自己的喜乐。 生,若是能够纯粹地只去追逐一道光前行,那便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然而这些,漓江却不曾了解。在她的世界里,事情其实原没有墨绪想的那般深沉,她所做的那些,不过是随手为之而已。 起初,她想一了百了的结果了六岁阿念的性命,却被昔颜半道截胡。后来,她救下了八岁自尽的阿念,鼓励他去修仙,只是为了让他带着自己的这份霉运去嚯嚯神界。得知他被枫颜残忍杀害,她自觉是冥界理亏,后又见他如此笃定的想当她的鬼王,冥界也的的确确正值用人之际,便就欣然的应允了。 她没有帮过他什么,从严格意义上讲,她其实并不热衷于做好事,也没对阿念做过什么像模像样的好事,她只是在做对自己对冥界有用的事。 …… 在陆判的一通注视下,最终,漓江还是很不情愿的回到了那摞账簿的跟前。她磨磨唧唧的对着它们挑挑拣拣、批批画画,心头却还是记挂着刚刚的谈话——刚刚,是不是还有什么话题没有探究充分? 约摸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在这一炷香里,司冥殿中满是漓江毫无章法翻弄账本的声响,窸窸窣窣地,躁乱非常……她又借口口渴,起身想去为自己续茶,一步下去,踩在了先前抖落到地上的毛豆壳子。 毛豆壳子……不对呀!刚刚明明说的是柏翎的婚宴,后面怎么就跑题了? 霎时,她的口也不渴了,心也不烦了,神清气爽地打破了四下的沉默,开口问道:“小绪,先前讲柏翎的婚宴,若他不是为了复活青虺,他还有什么目的?” 墨绪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果然,阿姊和他之前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他以为的阿姊,应该是严肃威仪,治理冥界公正严明的;而现实中的漓江,吃喝玩乐、酗酒斗殴、三分顽劣三分淡漠,还有四分的护短…… “伴随着异彩漫天,泽被凤凰的祥瑞降下,柏翎手持一柄长剑,屠杀了所有参与诛杀青虺的族人。一时间,凤凰嘶鸣,红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整片的姻缘台。血液的余温在祥瑞霞光的辉映下,还升起了淡淡的气泽,那是生命消逝的最后模样。凤凰花的馥郁与凤凰血的腥气交织在一起,难闻的令人作呕……”墨绪语声沉沉,那日的场景,他刚好亲眼目睹。 白羽从他的手中买了一颗核桃,求的是参与诛杀青虺的族人名单。据孟姜提供给他的情报可知,她从小就恋慕柏翎,但墨绪并不知,在就能与其结定婚契的前一天,她为何会帮他。 那日天微亮,他赶至丹穴山送完“核桃”本打算走,白羽提议:既然来了,可趁一席凤凰族特色的定亲喜宴尝尝,带些喜果再走。结果……竟无意的目睹了这样血腥、这样盛大的场面。 “作为火凤凰一族的继任凤君,他竟屠戮了同族……”单是听个新鲜,漓江都觉后脊发寒,她下意识的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襟,缓了缓,关注点再次打偏,“他的修为竟如此了得?怪不得族中长老死活要他即位火凤凰一脉的凤君。” “他的修为是不错的,但以一敌多还是没有胜算的。他在凤凰花的香气里头动了手脚。”墨绪耐心解释道,“被杀的凤凰里头,有五位主谋,二十三位的帮凶。他们有的是他的叔伯、老师,有的是他的表亲、玩伴,甚至还包括了在族中位高权重的四位长老。最后,他自刎于姻缘石前,血溅神石。凤凰一族元气大伤,长老之位也从原来的七位,凋零至如今的三位,醍醐长老拖着他那年迈的身子赶到时,气的凤毛炸立,有好几次都差点悲痛的昏死过去。” 第128章 勤晒日光 “你怎么说的和自己亲眼目睹了一样?”煞煞肥手叉腰,探出脑袋质问道。它的关注点,也很另辟蹊径。 “有幸观摩了全局。”墨绪从容自谦道。 “且看吧,用不了几年,凤凰史典里关于他的那一页记载,必定都是一些离经叛道、性格乖戾、弑杀亲族、罪大恶极之类的形容。”漓江双手托腮,有些恹恹地摆弄了好一会儿面前的烛火,感慨道:“虽不能同生死共白头,一方还背负了如此沉重的罪孽,不过……也算是情深入骨了。” “阿姊是在羡慕?”墨绪试探的轻声问了一句。 他想着,若是阿姊答了“羡慕”,把青帝绑入冥界,和孟姜密谋,对他下个只爱阿姊的降头,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样刻骨的情感……是有些眼红。”漓江叹息道,“佛讲,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五百次的擦肩,又换来一次同船渡的机会。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然,共枕眠里头又有多少是相知相许的,又有多少是相厌相弃的?可见情爱之事,也如同升级打怪、羽化飞升一样,既需要努力,也需要看机缘。” 话及此处,她不禁微红了眼眶,按耐住心下泛起的丝丝缕缕的酸楚,继续道:“我怕是从不曾做过那样的回眸,也修不了这份擦肩,自然就碰不到或这样、或那样的机缘了。求不得人世间最真挚圆满的姻缘,也是很正常的。” “不是的!”墨绪偏执道,“在我眼中,阿姊就是最好的。” “小绪,你以后会看的更远的。”漓江惨淡地笑了笑,拍了拍墨绪的肩。 …… 自从墨绪端了自己的老巢以后,枫颜便无心二次搭建他的福地洞天。加之,前几日的聊表心意,被漓江当成什么歪门邪说给拒了,现下的他很是萎靡,活像一只被斗败落了水的红毛孔雀。 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歪在地狱司正门一侧的石榻上晒太阳。 冥界原本是没有多少太阳的光芒的,天气最为晴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人界子夜皎月当空的光景。可漓江最喜明媚的日光,她觉得冥界上下的鬼魄原本就属阴气极重的灵体,魂质阴郁、性子阴郁,生活的环境再如此阴郁的话,心理压抑久了很容易变态扭曲的!因此,在冥司重建不久后,她就发起了一则名为“勤晒日光,争做开朗活泼好冥魂”的活动。该活动与打扫司冥大街一侧的满地槐花叶活动并驾齐驱,但参与的活跃度却是相差甚远。 经过陆判的多方调研,漓江发现,冥界中的鬼魄多多少少都会惧怕阳光之中蕴含着的一种叫做阳气的灵泽。悖逆了本性有伤鬼体的事情,冥界之灵就算是再拥护?(神)女,愿意勉力支持,也是无法做到高频率不间断地舍命陪君子的。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冥界的鬼魄都是面色惨白,神情恍惚的在冥界来回游荡,中元节去人家赏水灯的时候,还吓死了一批凡人…… 漓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一面感念着小鬼们对她的敬爱,一面研究了月余,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香道法阵。燃香连燃数月,在冥界的上空形成了一道极为薄透的结界。结界无色无形,引渡大半人界日光的同时,还能很好的阻隔日光中的阳气。 渐渐地,“勤晒日光”活动办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延绵发展至今,已然成为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晒着这以漓江手笔做下的和煦日光,枫颜的心中升起了些许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愁绪。他深叹了口气,随手接了一束温柔的光束,捻在指尖来回揉搓把玩。他的皮肤白皙,手指纤长,在光束的缠绕下,如脂如玉。一袭朱红锦衣潦潦草草地缠在他的身上,袒胸露腕地很是倾颓,但也丝毫不减他的风流美韵。 “来了?”他嗓音喑哑,带了几分倦意,懒懒道。 “枫……枫……”素衣男子跪伏在地上,三分胆怯两分欣喜地抬头去看枫颜,却正巧撞上他凌厉且着杀意的目光。他瑟瑟地低下了头,口中的话也被硬生生的咽回肚中,一滴冷汗自他的鼻尖“啪嗒”滴落…… 他想,枫颜鬼王既放过他,给他安排了一个颜色卓绝、顺风顺水的凡人命格,想必是不厌他的。可这次轮回归来,他既召了他,又为何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他汗湿里衣地苦思了半晌,方意识到:颜鬼王在还未被枫城主认回去的时候,就叫阿颜,那是柳挽挽给他起的名。后来,他被冠以了枫姓,在城主府中备受嘲讽欺凌,甚至到了后期,柳挽挽死了,他为了替她复仇被枫荫逼的,自缢于红枫林中…… 现如今,冥界上下乃至六界都唤他作司颜鬼王,就连冥司女帝,也只是唤他作阿颜……可见,这个“枫”字,是他的禁忌。 意识到这一点,素衣男子立即改口道,“颜……颜大人。” 枫颜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下来,他放开手中的光束,拿起案几上并未合严实的凌霜扇,慵懒的从石榻上坐起。修长的右腿随意地搭在石榻前突起的一方怪石上,有风徐徐,微晃衣脚,露出了里头用凤凰绒羽拈丝做绣的漂亮靴子来。 相较其余五界,灵族最散。单论族中的话事人,就不是按一族之长来定的。灵族上下粗略划分下来,共有十二支灵脉,他们分别为:渤海的应龙一脉、昆灵山的西王母一脉、丹穴山的凤凰一脉、青丘的九尾一脉,等等。而这凤凰一脉位居十二脉第三,地位之尊崇,是任谁也不敢轻易践踏的。遑论用它的绒羽拈丝做靴? 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随着人族智慧的空前拔高,美食业、建筑业、纺织业、林牧业的神速发展,贸易繁荣;他们逐渐与五界脱联,俨然成为了一支庞大的界外桃源。 第129章 轮回滋味 柏翎在弑杀族灵的时候,尤其将那四位凤凰长老的尸首抛入到了人界。说来也巧,同一时间,人族一个猎户正饿着肚子眯着眼睛聚精会神的弯弓射大雕,没想到竹箭失了准头,竟意外地射中了一只七彩火凤的新鲜尸体…… 他哪里知道这火凤尸体是恰好被他一箭射死了的,还是死了被他一箭射中了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又有什么所谓呢?终归那只凤鸟是串在了他射出去的竹箭上头的,竹箭身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回到家中,他当即将自己射杀凤鸟之事大肆宣扬了一番,收获了无数美名。之后的几日里,他又守株待兔的一连射中了两次凤鸟,一次凰鸟。四只凤凰毛色相当、命运也相当,滚水褪毛后,将拔下的凤凰毛以一片羽毛一金叶的价格悉数卖到了枫颜在人界开设的当铺里头。至于那肉,自己吃了一只,其余三只竹篓一装,打包卖给了人界皇城最大的一家酒楼…… 从此,那位猎人坐拥金山银山,顺利的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在柏翎的这件事上,墨绪卖核桃递名单、枫颜收羽毛吃回扣,二灵配合的天衣无缝,不吭不声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来,在六界之中,一件用凤凰羽毛制作的服饰,甚至还被炒到天价……而漓江呢?她正在被陆判摁在司冥司大殿里,抓耳挠腮地着批阅着那些积年累月的厚厚账本。 …… 枫颜很是妖娆地打了个哈欠,手肘撑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摆弄着手中的折扇,姿态极尽风流。 素衣男子揩了揩额间的汗,颤声道:“感谢颜大人不杀之恩。” “哦?”枫颜闻言,却是笑,“不杀,竟是恩?” 素衣男子听如此说,吓得更为恭敬的跪伏在地上,一言也不敢发。 “软香醉尽颜无色,却入幽冥定是非?史风雅,没想到还真是被你一语成谶了。”枫颜又道。 “颜大人……侥幸……那只是侥幸。”史风雅低声,更为怯怯地道。 近千年前,枫颜在百草居的雅间里大开杀戒,雅间中的四人,一人被吊死、一人被剥皮放血而死、那个贵公子被断头而死,他……也被撕碎成齑粉。后来,史风雅才意识到,虽都是被杀害,前三者的魂魄早已被枫颜吸吞入腹,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了。 只有他,枫颜并未吸食他的魂魄。 起初,他还以为是枫颜杀多了人,一时疏忽忘记了。他的残魂在人界躲躲藏藏,食不果腹地游荡了数百年,后来因饥饿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到判官庙中偷吃剩出来的就快要被丢掉的香烛碎屑,却被陆判逮了个正着…… 扭送地狱司后,史风雅再次遇到了枫颜,他一身朱红华服,明艳俊逸。时隔数百年之久,他成了一介半死不活的落魄孤鬼,他是冥界地位尊崇的一司鬼王…… 他想:这一次,为了那一口微末到甚至尝不出味儿的香烛碎屑,他竟将自己就这样的葬送了,他……彻底完了! 然而,料想的下场却并未发生,枫颜并不打算杀了他。他赏了他一副好皮囊,一世的好命运,让他到人界享福去了。 寿终归来,他依旧想不明白枫颜做这事的目的,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原是因着那首有感而发的酸诗…… “得了副好皮囊,有了个好家世,一份好运道,过上了锦衣玉食事事遂心的日子。史风雅,这一趟,你去的可还满意?”枫颜几步上前,用凌霜扇抵着起史风雅的下巴,笑意浓丽的问道。 史风雅顺势慌乱的抬起头来,正巧看上枫颜细腻若玉脂的肌肤与朱红温润的薄唇,他的心神不禁为之一震,连骨头都在酥软的打颤。 “少了……少受了上一世的苦,也做过、做过几回恃强凌、凌弱的事。”他的喉结不自觉的滚了滚,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满意、满意顺遂的。” “比之上一世期许的富贵,又如何?”枫颜长睫轻颤,无悲无喜地收了折扇,起身绕到了史风雅的背后,低声问道。 有那么一瞬,史风雅仿佛在枫颜的声音中听到了似有若无不易被察觉的感伤。莫不是颜大人在冥界的日子过的并不好?怎么可能呢?他很快的抛弃了自己的这个荒谬的猜测。 “却不是想象中的滋味……”他垂头,语色有些悲戚的答道,“在枫……上……上一世,觉得自己若也能有那样好的命运,便就是幸福。这一世……恍若一场美梦,我在美梦里做着……做着上一世我……我极其看不上,极不愿意做的事……” 话及此处,史风雅深吸了一口气,悲恸的闭了眼,自惭形秽道:“打骂奴仆,欺辱花娘,恃强凌弱,强取豪夺……那些上一世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公,我竟将它们悉数用在了别人的身上……” “本王的红楼正缺一位管事,即日起,就由你担着吧。” “颜大人?你怎么?”史风雅难以置信的抬头去看枫颜。 那样好看似烈火绚烂的妙人,竟会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怎么?你不愿?”枫颜的脸上瞬间冷了下来。 长得俏丽的人,都是有脾气的,何况是枫颜这般颠倒众生的,生气不就是理所应当的么?史风雅这样想着,当即虔诚又恳切的对着枫颜拜了三拜,道,“愿意!愿意!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我定会尽心竭力的做好!” 枫颜双手环胸,有些愤闷道,“那个贱骨头架子,身旁有一个白的掉粉的谢必安协助。谢必安。”枫颜又加重声量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人界新晋的吊死鬼,同我一个鬼种,尽愿意做了骨头架子的下属。” “我也略有耳闻,都说这谢大人,是勾魂断案的一把好手,前些日子,连陆判大人都夸他……”一想到自己,大概连画皮骨鬼的阶品都达不到,他死的时候,连骨头都碎了……话及谢必安,史风雅是自卑和怯懦的。 第130章 如酥之死 “冥界不像神界,不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阶品地位。本王的红楼也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活计。”枫颜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不就是一个屈居人下的长舌吊死鬼,还入不了我的眼。史风雅,你只要将管账算数的生意事做好,把本王交代给你的事情办漂亮,至于其它……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本王也懒得管!听明白了么?” 史风雅的嘴角不禁一抽……原来,他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命途,只是因为他缺了一个懂生意的管事…… “明白!明白!”史风雅连连点头称是道。 “很好!”枫颜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红楼的上一任管事,名唤如酥,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本王这几日都不曾见到过她。在那个混账骨头要谋害本王的时候,她曾不辞辛苦地为本王去求女帝帮忙。你找到她,把这个给她,就当是她出手助我的谢礼了。” 说罢,枫颜从袖兜中拿出了一方雕刻有幽兰文竹的梧桐木盒,递到了史风雅的手中。 史风雅接过梧桐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颗火凰的内丹……想这六界,一件用凤凰羽毛做的衣裳或是饰品,都已被炒到天价,何况是凝聚了本体所有灵泽修为的内丹……据传言,那日掉入人界的凤凰实则是三凤一凰,若传言属实的话,这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颗火凰内丹呀……枫颜一人就已如此富贵,冥界还有一个司情司的江梦先生,一个罚恶司的墨绪鬼王…… “才从人界回来,有幸远远的瞻仰过女帝的英姿几次。每一次都能见着她手捉一只刺猬,骂骂咧咧不知是在同谁抱怨,依稀记得抱怨的内容,‘自从神界的“禁冥令”一出,我们是一日穷上一日,太久没到人界下馆子吃酒了,少了那些珍馐佳肴的滋养,最近我是连味觉都退化了。’。初听之时,还以为冥界是穷的摆阔,现在才知道,竟是富的内敛……”史风雅不禁感慨道。 “阿漓又在抱怨没银子花了?”枫颜听此言论,脸上难得的浮出了一抹笑意,“你不懂。她没想明白,她的钱袋子就是整个司冥司钱库。她之所以天天嚷着没银两花,是因为她觉得,司冥司钱库里的银两,只能用作公用。” “这么说来,女帝竟从未用过冥司半分银钱?”史风雅惊掉下巴道。 “她靠接济。”枫颜摇头笑笑道,“算算日子,是该给她送些好吃好喝的了。” 话音才落,却听见林荫深处传来了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 “可人?”枫颜讶异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颜,你真要将那颗火凰内丹赠给如酥?”花可人怯生生地从林荫深处走了出来,用软糯的嗓音质问枫颜道。 她身披一件雪白色的狐裘披风,头簪一支血玉色的翡翠簪子;松了发髻,有几缕碎发自额边松散了下来,稀疏的遮于面颊两侧,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的精致娇小。 “如酥毕竟为香枫阁付出了那么多,还为我挨了谢必安一棒。可人,这个是她应得的。”枫颜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安慰道。 “可……那可是火凰长老的内丹呀!这六界之中只此一件。”花可人不甘心的再次反对道。 许是因委屈,也许是因恼怒,她的小脸被涨得通红,在雪色披风的映衬下,就似凌寒独绽的红梅。 史风雅借着余光,偷偷的看了一眼花可人。心下不禁暗暗赞叹:果然好看之人身边只会站着好看之人。这位名唤可人的姑娘,螓首蛾眉,口若含丹,粉雕玉垒的就似微雨打湿的娇妍海棠。她虽身子畏寒,被这狐裘披风遮挡,但单从这剪影来看,也不难推断出披风之下的身姿是何其的曼妙婀娜。也难怪颜大人会那么的宠爱她。 “可人,若是你也想要,我可派人再为你去寻。”枫颜打定了主意,坚持道。 “可……”花可人欲言又止了须臾,最终眼睛一闭,似是下定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决心一般,于心不忍道:“可是,她死了。” “什么意思?”枫颜的面色霎时间阴沉了下去。 “那个画皮骨鬼将你捉住以后,还是派了谢必安折返了回来。那日,香枫阁内的所有女子,也包括如酥,无一人幸免皆惨死在了他的哭丧棒下。”花可人单薄着身子娇滴滴情脉脉的杵在原地,一双纯澈明净的大眼噙着泪光,正楚楚可怜的直直盯着枫颜看。 见枫颜并未全信,她又小心翼翼地走到枫颜的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角,软语温言道:“阿颜,她死了,同香枫阁里的所有女子一样,命丧谢必安之手。我先前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是怕你会难过……” “你可知道欺骗我的后果?”枫颜冷声警告。 他虽讨厌墨绪,但那也只是因着,他将他吊在树上任意欺辱,下了他的颜面。可若是说他心胸狭隘,心狠手辣……他却是不信的。 毕竟,阿漓那样的保他……她看中的人,总归是不至于错的太离谱的。 “欺骗?为什么要欺骗?”花可人白着一张小脸,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抱怨道,“阿颜,你扒了他的皮,削了他的肉,他怎么可能不恨你?既然恨你,自然是见不得你好的。那日,如酥将我藏在了一幅画中,自己却惨死在了哭丧棒下。她形神消散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让我叮嘱你,千万不要为她报仇。可,你就真的甘心吗?他夺走了你的产业,还害死了香枫阁的一众姐姐们,现在,就连……就连女帝,也站在他的那边。阿颜,你就当真甘心一直这么息事宁人下去?” 枫颜眸色深深的看了花可人良久……最终只不咸不淡地冷冷应了句,“可人。当初,你不该瞒着我的。” “你怪我当初没有及时告诉你?”花可人难以置信的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苦笑道,“说了又能如何呢?你的性命都是靠冥司女帝保下的,就算我告诉了你,又能如何呢?” 第131章 脱离掌控 花可人哭的梨花带雨,她屈膝用披风将自己小心的护着,啜泣了好一会儿,方继续,“阿颜,你就当真以为,在罚恶鬼王的这件事上,女帝是公允的吗?” “你想说什么?”枫颜面若寒霜地冷声质问道,语色之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史枫颜见先时好端端的送礼话题现下不知怎的,竟已剑走偏锋至此,他吓得那叫一个魂不附体。在好奇心与小命之间踌躇了不过一瞬后,他咬牙果断地打叉道:“颜……颜大人,颜大人……要不,我还是先行告退吧。红楼还有好些账目,需要我一一去熟悉打理。” “滚!”枫颜对着史风雅的方向,劈头盖脸就是一声暴虐地怒吼。许是在花可人那里积压的怒意太多无处发泄,借着这个机会,他一股脑的都将其发泄到了史风雅的身上。 史风雅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一惊,结结实实的抖了几抖,但好在躲过了接下来不该听的私房话,他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是!是!”他躬着身子,极为配合地连连称“是”,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淡出了枫颜的视线。 这边他在积极地“滚”着,那边也不忘心下暗暗感慨:没想到如此光彩鲜妍,重视美学的颜鬼王,也会有如此暴躁失态的时候。暂且不论那姑娘是深情还是假意,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来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至于会如何的不好?他已经主动退场,恐怕是没什么机缘亲眼目睹了。 遥想当年,他在枫城吃百家饭的那些峥嵘岁月里头,虽常年食不果腹,但精神食粮却是十分的富足。时间一久,他便养成了一副好听八卦,好唠家常的模样。习惯了这精神食粮的滋养,那些原本并不松快的日子竟也奇迹般地变得松快了许多。 直至那次,长舌的话了一回枫颜的旧事,死的那是一个惨烈……后来,他终于深刻的认识到了“好奇心多了,真会害死猫。”这一句至理名言的终极奥义。 ——凡事,可以旁敲侧击的知道。但是!千万不能让别人觉得,你知道的太多。否则,被灭口是迟早的事。 …… “说吧!”见花可人许久不发一言,枫颜有些不耐烦的督促道。 花可人见枫颜竟是这个态度,也不由怔了怔。她拭了拭面上的泪渍,开口道,“女帝虽保下了你,却将你名下几近所有的财产都送给了他。这百年里,他将你的产业经营的一塌糊涂、亏损连连,女帝非但没有责怪他分毫,还常常同他商议冥司事宜。倒是你,阿颜。她没收了你的财产,又要你向她开的钱庄借贷银两,收的还是三分的利钱。据我所知,她的那个钱庄迄今为止,也就只做你一人的生意。现如今你还想着法儿的给她送银两花?阿颜,她的心思,你当真没看清么?” “她的心思?”枫颜的目光锐利似弯刀,他着重重复了这四个字,指骨分明的手不知何时也已箍在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你倒是说说,她的什么心思?”他如是问道,指尖只稍稍用力,锋利的指甲就刺破了她细腻的肌肤,深深地嵌进血肉。有殷红温热的血自伤口处缓缓渗出……不多时,染红了她一身的素白。 “花可人,冥司女帝也是你可以非议的?”枫颜语带微压地提醒道:“今后,你若再敢诋毁她半分,我不介意亲手将你送回地狱!” “你当真要如此待我?”花可人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寒芒,但很快的,她又恢复到了先时娇滴滴情切切的模样。 她护着受伤的脖颈,瘫坐在地上默了良久,方又泪光点点的伸手去挽枫颜的手,声情并茂地娇声向他哭诉:“当初,我贵为一国的郡主,金尊玉贵的长大。我承认,我是娇纵了些,可该受的不该受的惩罚,我不也都一一受过了么?阿颜,可是那个画皮骨鬼,他接近我,欺骗我……要不是他!我的家族怎么会被灭门?要不是他!骄傲如朗月的我怎么会沦落为娼妓?” 提及此事,屈辱的泪仍旧只增不减的从她的眼眶中簌簌滴落。她恨墨绪,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臣服于她,恨他竟敢毫不手软的害死了她。 为着这份恨意,她不惜讨好利用枫颜,不惜吞噬地狱司与香枫阁的那些劣等鬼魄……还有如酥那个贱人,若不是她多此一举的去找漓江,她早就顺理成章地继任了冥界的下一任司颜鬼王。 花可人又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迂回的继续挑拨道:“阿颜,我至今还记得,你将我从地狱司救出的情形。你给我吃司冥大街新出笼的热气腾腾的糕点,给我安排最好的住所,送我最华丽的衣裳和首饰……我一直都是感激你,爱你的。明明……明明,我们才是有着共同敌人的最亲近的人。如今,你却要为了女帝的意愿,一而再的龟缩忍让吗?你甚至……想那样残忍的对待我……” 看着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的花可人,枫颜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惨死在沁芳花楼里的挽挽阿姊。他有些失神的卸了手上的力道,放开花可人,重新的坐回到身后的石榻上。 “正因如此,我为你虐杀了阿念,甚至用法阵去禁锢他的魂魄。”他怜悯的看着花可人,平静地提醒道,“若不是因着这个,他本不是我的敌人。可人,你给我听好了,若你不想再回地狱司受罚的话,那些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再说,不该有的心思也不能再有。阿漓,不是你可以非议的。” “若是我说不呢?”花可人目光变得阴鸷起来,她心有不甘地逼问道,“将我也扒皮拆骨的丢回地狱么?就像当初,你为了枫家丢下柳挽挽一样的?这一次,你想为了司冥司,舍弃我吗?” 如果他对她的千依百顺,只是源于他对柳挽挽的愧疚的话,大不了就旧事重提,再试一试他的反应。若他还是想她息事宁人的话,他对她来说就再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 对于那些脱离掌控不听话的棋子,毁掉就好! 第132章 一碗毒汤 “但你不是她,冥司也不是枫家。”枫颜眉头微蹙,淡漠道,“可人,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意识到自己玩心术马失前蹄后,花可人怔坐在原地许久……看来,枫颜这颗棋子算是废了。 她一改先时柔弱可欺的模样,自草地上站了起来,还顺道施术为自己医好了脖颈处的伤。她又理了理自己散乱的碎发,垂眸冷笑道:“是要将你的骨血也一同送入地狱么?” “你什么意思?” 听到“骨血”二字,枫颜的脸上不禁绽出了一抹五彩斑斓的惊愕之色。六界九大神器之一的凌霜折扇,也被一个没拿稳当的“啪嗒”一声,掉在了泥地上…… 他怔怔的看了眼折扇,又抬头默不作声地去看花可人……可惜,她的脸上有嚣张的笑意,却没有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欺骗痕迹。 是了!一个月前,他曾邀请漓江陪他过生辰,他等了一日,她却爽约了。一气之下,他将她送来的一整坛霜枫酒对坛吹了个干净…… 翌日,当他头晕目眩的再从床上醒来时,花可人正衣衫不整的睡在他的身侧……他隐约记得,他醉死过去之前,嘴里还一直呢喃念叨着阿漓的名字…… 可即便如此,投壶尚有屡屡不中的时候;莲华水君耗费百年悉心养护个仙胎,也遇到了被鱼给吃掉的惨事,千年都难能一遇的鬼胎又岂是说怀上就能轻易怀上的? “花可人,你把话说清楚。”他一面强做镇静地去捡落在泥草地上的凌霜扇,一面用冰寒彻骨的语色字字顿顿地质问道。 “说清楚?还不够清楚么?”花可人一边用一方绢帕擦拭着自己脖颈上的鲜血,一边斜睨着眼睛看着枫颜,她玩味的笑道,“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敢记清楚?” 见枫颜缄口不答,她又上前了几步,立在离他咫尺的地方,躬下身段去捧他的脸,用只够他听见的声音得意的帮他回忆道,“一月前,女帝送了你一坛子的霜枫酒作为生辰贺礼,为此,你高兴的坐在太阳底下刻了一下午的木雕。可是,寒月中天,她也没来。你猜,她为什么没有来?” 枫颜不耐的甩开了花可人的手,反手捏住她的下颚,压抑着怒火道:“是不是过去,我太纵着你了?才养成你今日这般,不知死活的样子。” 花可人却笑的愈发猖狂,她不甘示弱的挑衅道,“不知道,是因为不愿知道。可事实就是,她抛下了你,陪同墨绪到人界赏河灯去了。” “住口!”枫颜厉声喝止道,竟失了往昔的风度仪态。 “好,我可以不提。”花可人更为放肆地单手抚上了枫颜的眉宇,“那夜,你醉了。我本想去照顾你的,可你……却将我错认成了她。这些,你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 话毕,她轻笑了一声,用颇为玩味的眼神看着他,“可是那些,我却都记得。要不是那一夜,我怎会知道,你对她……竟存了那样的心思。枫颜,你说若是她知道了……” “你想要什么?”枫颜阴沉着脸,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冷声发问。他白皙的手现下也因愤怒而隐隐地暴起了青筋。 “红楼和墨绪的命。”花可人直截了当的答道。 “红楼是不可能的!至于那个画皮鬼的命……”枫颜在这里着重了一下,反唇相讥道,“他的命就在那里,有本事你就自己去取。” “你这是在拒绝我?”见枫颜的态度,花可人也懒得同他继续虚与委蛇,她哂笑地看他,彻底撕破脸地威胁道,“也好,闲来无事,我竟开始期待,漓江知道了这个孩子的来历,知道……你对她存了那样龌龊的心思,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啧啧,那表情一定很丰富吧!” 似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疤痕被人鲜血淋淋地给揭露,这一次,枫颜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 他几步上前,再次死死的掐住了花可人的下颚,几个闪身,将她狠狠地抵在了一棵参天老槐上。他咬牙俯身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你若是敢嚼舌多说出去半个字,我便将你送入拔舌地狱。花可人,你给我听好了,待到孩子生下来,你就给我滚回人界去!我还可保你世世的荣华,如若不然……我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 “若我偏不呢?”花可人也不甘示弱,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挑眉道。 话毕,她背到身后的手也开始默默掐诀……枫颜,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愿为我所用,那就别怪我心狠,她心下想道。 但枫颜却先她一步,凭空变出了一碗汤药来。他微垂了眼眸,就像看待一只垂死挣扎的肉兔一样,极为不屑的冷眼看她。 “是不是过去本王太过纵着你了?才会让你觉得,本王同这副皮囊一般光彩鲜妍的不染罪业?你别忘了?地狱司的十八层炼狱悉数都由我来掌管。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你闭嘴,譬如这碗毒汤……从今往后,你若敢妄图说出半句不该说的话,肠穿肚烂、万蚁蚀骨的滋味就好好品尝吧。” “你以为你还能伤的了我?”花可人狞笑道。但很快的,她的笑就惨白地僵在了面上,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枫颜,就似地府深处受刑的小鬼仰视审判他们的神官一样。因为周身的灵泽都被枫颜所散出的强大鬼气给轻易压制,她开始乱了分寸地手脚并用地试图脱逃,可枫颜再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碗毒汤被枫颜不费吹灰地灌入她的腹中…… 她的目光从最初的惊讶到恶毒的怨恨,再到怒不可遏的不甘,最后陷入无休止尽的恐惧…… 这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如此强大?明明……明明她也修成了恶鬼的阶品;明明枫颜在枫城的时候,只噬魂夺魄了不过百余的鬼魄。这百年来,她背着枫颜在地狱司,吸食的可是上千的鬼魄,甚至于香枫阁的那些有些道行的女鬼,甚至于那个碍眼的如酥…… 她的修为应该远远超过他的才对……可,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 花可人心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绞尽脑汁的想着,究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第133章 魔冥对垒 三月后,糜魇亲率魔界十万魔军兵临鬼门关外,势要冥界交出?(神)女漓江,为其爱妾抵命。 往昔大白灯笼高挂、冥币飞洒漫天、棺材往来络绎的酆都,现如今卸下了那抹繁华的白,在悲风扬尘的肆虐下,竟显现出了枯草衰杨的意味。 糜魇一袭玄裳,颓废的盘卧于九尾白狐驱策的步辇之中,神情落满了哀伤。他的头发半散半系着,自瘦削若骨架的肩头凌乱披散,衬的那纤细洁白的绢纱发带随风飞扬的时候,是那么的轻盈灵动,又是那么的形单影只,无可奈何…… 寒风依旧飕飕,挑拨的步辇三面的乌纱青帐泛起了血色光辉,摇曳微微。纱帐尚有灵泽附着,阻隔寒风,帐外坠着的舍利流苏却是明晃晃,若战场上的枯骨风铃一般,震颤的厉害。 “你们以为她是冥司的女帝,殊不知一个趁着偌大的灵族群龙无首之时,鸠占鹊巢的贼子,有什么资格自称为帝?”乌纱青帐里传出了糜魇清冷决绝的嗓音。 随即,一双修长枯瘦的手捻着一串泛着莹莹血光的菩提丹珠自纱帐中缓缓地伸了出来,它在虚空中顿了顿,方拨动起掌中念珠,弹指一挥之间,一道浮光便布散在了鬼门关隘之上。 浮光红泽耀耀,偶有金粉跃现,上书剿文字字诛心催命道:“昔者,有亚父创世一问,奉为众生灵之长,而神族为尊。亚父又择贤者其余,分管五界,自此六族鼎立。夜幽大帝为冥界之尊,福泽冥族千余年久。虽在神冥之战中身陨,然,其女花落理应为下一任冥帝。漓江不过一趁虚而入鸠占鹊巢贼子也,修习邪术,崩坏礼乐,徒添杀戮,本应诛杀,遑论称帝?限三日内,冥界交出冥女正法,以平六界众生灵之心,告慰吾亡妾在天之灵。” 小字洋洋洒洒,散着诡异的血光,浮在城门之上的虚空中,一连就是七个日夜,关内小鬼往来侧目,皆能看清上书的内容。 漓江斜眯着眼立于城墙之上,双手环胸,满面愁容的俯瞰着眼前的一众魔军,若有所思的发怔。 马面立于漓江左侧,从鼻孔哼哼出了几圈白气后,歪着头看向漓江道:“女帝,他是在公然打你的脸啊!” 阿傍不知何时,也挪移到了马面的左身侧,对着手底下的一干小鬼嚷嚷了起来,“快快!撤下来!撤下来!” 小鬼们收到了翘首以盼的指令后,皆风风火火地拿来了加长版的兜蜻蜓的网兜,对着虚空中的浮光就是一通的乱兜。场面一度失控,混乱地竟有些滑稽起来…… 漓江见状,忙收回了心神,抬手示意小鬼们速速退下。 “快走!快走!”阿傍又嚷嚷道。 小鬼们闻言,又七零八落东倒西歪的拿着长网兜磕磕碰碰的退下了…… 看着这些心性纯良,好心办坏事的憨憨小鬼们,漓江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终究是不舍得去训诫他们的。她沉默了半刻,换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双手托腮撑在城墙上,感叹道,“你们说,那个爱妾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妙人儿?几月不见,他竟憔悴至此。” 正说着,又一道浮光金灿灿地自二十八重天乘着闪电示下,招摇的悬浮在糜魇所设的剿文一侧,上书道:“夜幽大帝乃六界钦定的冥界鬼帝,虽千余年前,神冥两族偶有龃龉,小战了几把,然他的尊位绝非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宵小之流可以觊觎的。冥女漓江从未受吾神族加冕,大逆不道,竟自封为帝。魔族既已寻回帝女花落,理应速速助其归位。其间,吾神族必鼎力相助!” “不愧是神界,倒是落得一井好石子!”伴随着一团绪状黑雾的聚散,一玄衣墨发的俊朗少年也恰是时机的地出现在了漓江的右侧,他容色清俊,语色轻蔑道。 “小绪,是你啊?”漓江微微侧过脸去,只瞥了眼墨绪,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他身后立着的山神武罗身上。她诧异道:“青要山的武罗?小绪啊,这是又要闹哪一出?” “还望女帝做主!”见漓江提及自己,武罗面色霎时变得难看了几分,她悲悲戚戚的小哭了几声道,“颜鬼王霸占了青要山,小神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来投奔罚恶鬼王了。” “阿颜?”漓江压低嗓音惊呼,“他?他他他……你是说,他抢了你的窝?” 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不见枫颜的身影。 “以往,他对上阵杀敌,总是冒尖逞强的很。今日,缺席的这样久,确是有些离奇。”漓江寻思道,“莫不是……他近期受了什么不小的刺激?” 听如此说,墨绪不禁冷哼出声,不屑的讥笑道:“那个吊死鬼?” 话一脱口,谢必安的身子不禁不自在地抖了一抖。他小捂了一把胸口,化去自己玉树临风白衣胜雪的人样,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勾魂摄魄的鬼样…… 青天白日的,乌云过顶的天幕尚有艳阳金光鳞开,可漓江怎么就是觉着,身后忽然涌来了一股阴森森凉嗖嗖的冷意? 她耸了耸肩,恹恹的回头,正撞见谢必安头顶一顶“一见发财”帽,手执一柄森白哭丧棒,白衣粉面,乌发血唇,红舌幽幽倾吐,足有一尺来长……正幽怨地立在墨绪的身后,直勾勾地望着他。 见惯了谢必安俊俏的人样,漓江这不经意的一瞥,没有翩鸿只有惊吓。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一个哆嗦地从城楼上一头栽倒下去。 唯簪在发间的煞煞,小脸一红,探着脑袋深情地赞美道,“哇!阿漓,快看!快看啊!没想到冥界竟有如此英气逼人的美男子!” “唔……”,漓江的脑壳又开始嗡嗡了起来…… 她揉着那脆弱的太阳穴,赧然地强调道:“若是没什么大事,冥司小鬼的仪容仪表,还是要尽量地……尽量地,保持低调。” “低调”二字,尤为着重。 第134章 城楼小议 谢必安见女帝如此发话,方收敛好形容,恢复到了先时如圭俊美的模样。 墨绪也才意识到,在这泱泱冥司,吊死鬼不过是一种鬼的品类。吊死的鬼,又岂止是他枫颜一个? 他的面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吃瘪的神情,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在虚空中踌躇了片刻,方郑重地拍在了谢必安的肩头,聊表歉意。 “不是说你。”他赧然,复又清了清嗓音,改口道:“那个……那个东西……” 话到东西二字,他又觉不妥。垂眸细思了半晌,才改口道,“妖孽!那个妖孽,三个月前就跑到人界闲逛了。打伤武罗不说,还霸占了人家的山头,后来更是大言不惭的宣称:青要山他要了,可作为他的避暑山庄。阿姊,前些天,他差史风雅给你送去成篓的荀草并几箱人界玩物时,你难道就一点儿没往这个事故上面去想么?” “妖孽?”在墨绪的一通愤慨输出下,漓江很懂的把握重点地捕捉到了“妖孽”二字。 她噗嗤笑赞道:“是了,妖孽这个词的确最衬他。” “阿姊!”墨绪恼意更甚,他喋喋嗔怪道,“他如此不成体统,你竟还有闲心笑?他……” “他以往不是最不喜人界吗?这次,怎么就偏偏往人界跑了?”漓江赶忙扶额,打断道。 她知他们素来不睦,但凡能找到让对方名正言顺倒大霉的机会,是绝没有不踩上一脚的道理。 “谁知道那妖孽如何想的。” 似是被戳中了什么难言的隐疾,原本还有些浮躁激进的墨绪,此刻竟涨红了一张精致的小脸,做扭捏小媳妇状。 他避开漓江的目光,略不自在地滚了滚喉结后,只是去看身后的谢必安。 对于墨绪这突如其来没什么来由的眼风,谢必安也显得很局促。就好似这份隐疾具有着什么莫测的传染性一般,他也哽了哽喉结,无措的将眼神游移开来…… “因为、你喜……唔……”阿傍在一旁看的十分心焦,便想热心肠的插上几嘴。不料,却被马面一巴掌囫囵地给捂住了口。那句“你喜、人界”也被马面给硬生生地倒灌回腹中。 “什么?”漓江诧异道,“阿傍,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唔……”阿傍挣扎…… “也只是听说,听说而已。”马面抢白道,“女帝知道的,这小道消息,最是不靠谱了。抛开那些空穴来风的不提,被添油加醋歪七扭八的也不在少数,保不准这则传闻早就被传的面目全非了。” “听唔……听说!”阿傍帮衬着强调道。 “你且说说。”见阿傍被捂的严实,大概也吱唔不出个什么名堂。漓江只好作罢,她继续懒懒地撑在城墙上,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恹恹道,“是不是他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荒唐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陆判不知何时,也从他的慎刑司赶到了鬼门关隘。他背手站在一干鬼王鬼吏身后,看向漓江解释道,“阿颜比之初来冥界时,已经很有个鬼王的模样了。” 漓江颔首,又示意马面快说。 “听说是为了躲什么桃花,就躲到人界去了。”马面有些心虚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见漓江仍旧容色淡淡,他方有些踌躇地继续道,“他楼中的那个可人姑娘,原本就很受宠,前些日子还传出……怀了阿颜的孩子。这本就是他们香枫、他们红楼的家务事,日日缱绻在一处,有了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况,鬼胎不常有,那还是司颜鬼王的鬼胎,这对冥界而言,也算是千年难遇的大喜事了。” “双喜临门!双喜临门!”阿傍喝道。 “也就是说,枫颜……要为人父了?”漓江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挑眉叹道。 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下意识的拢起了衣襟——那是胸口最深处无端散出了几缕怪异的酥麻,勾起她骨子里头的刁钻痛痒。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只能通过拢衣的办法来安慰自己,来驱散肉体之中如影随形却又无法剥离的难捱。 看来,枫颜的所作所为,果然同他的画作一般,时而错落有致,时而柳暗花明,总是能够给人以醍醐灌顶的震撼!亦如今日这般,震撼竟会成为疼痛的药引…… “人父是肯定的,只可惜人夫的话……还是有待商榷。”马面又道,“诚然,阿颜并非那种薄情寡义之灵,也并非那种只图肉体欢愉而厌恶子嗣绵延的肤浅之徒。他兴许……只是需要些时间缓缓。这抛妻弃子……也只是暂时的。” “抓回来!抓回来!”阿傍提议。 “就这事?”漓江几步走到了墨绪的跟前,歪头看他,笑问道:“他要升为人父了,你脸红个什么劲?小绪,莫不是……你也想升为人父,亦或是……人夫?” 墨绪闻言,眼皮子一跳,只是去扶墙,面红耳赤的剧烈嗽了起来。谢必安赶忙上前顺气,悻笑道,“女帝误会,墨大人只是今晨上妆,腮红打的厚了些而已。” “他……还用了腮红?阿颜都不用腮红许多年了。”一面说着,漓江也欲上前为墨绪顺气,“我看看!” 墨绪闻言,嗽的愈发厉害。漓江见此也愈发的担忧。谢必安哪敢让女帝靠近,便装作笨手笨脚的模样,极力地阻隔在二人之间,三人就这样推推搡搡…… 陆判立在他们身后,无言的看了小一会儿,摇了摇脑袋,捋着胡须直叹气道:“现如今,神界也来踩上一脚,女帝,你有何打算?” “嗯?打算?……且看吧,他们不是还没派兵前来围剿么?”漓江停下手中的动作,望了一眼虚空铭文后,无奈道:“夜幽大帝虽是冥司的大帝,但他实则出自魔界。这样算来……魔族也算是帝女花落的娘家人了。” “若说这娘家人,帝女花落的父亲是夜幽大帝,她母亲是谁?”孟姜不知何时,也离了她的孟氏汤铺,斜倚在城墙的边边上,双手环胸的看着他们胡闹。 第135章 糜魇怒了? 她身着一袭月华彩锦织就的霓裳,在黑云压城的衬托下,皎皎宛若天外谪仙,哪还有什么冥界怨鬼的幽怨模样。 “小姜。”漓江颔首道,“倒是不曾听闻夜幽大帝娶过妻,纳过妾,动过情,甚至……都不曾听闻,他捡过孩子。” “真是见到鬼了,那他怎么会有个女儿呢?”煞煞不知何时,也从簪子幻成了刺猬形,它伏在漓江的肩膀上,皱着眉严肃问道。 “这个我是知道的!”马面强压着心中的喜悦,激动道,“因见不得光,所以没人敢议论。久而久之,大家便只知道他有个女儿,却并不知道这女儿的来历。” “所以,她的来历是……?”谢必安凑上前,好奇道。 “夜幽大帝年少游历人界时,偶然救下了一名白衣女子。他见那女子容色绝艳,便对她一见倾心。只可惜,白衣女子早已心有所属,对大帝的追求,只是一再的避让。许是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又许是做惯了一界的王,便觉得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都必须归于自己囊中。他见那女子对自己抵死不从,便开始挟恩图报,威逼利诱了起来。最后,甚至不惜以她心上人的性命为筹码,强行逼迫她委身于自己……” “后来成了吗?”墨绪冷不丁问道。 他是真心实意的想知道,夜幽的这个强扭瓜法子,实不实用。 “算是成了吧,不然……怎么会有花落?”谢必安幽幽调侃道。 马面用余光饶有意味的瞥了眼墨绪,端起漓江刚刚拂袖变幻出的热茶,小嘬了几大口,啧啧感慨道:“只是没想到,那女子却并非一个任人揉圆捏扁的柿子饼,而是一位烈性女子。都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为了报这个仇,竟隐忍了整整五十年。这五十年里,她对大帝恩爱缠绵,极尽柔情密意,都只是为了让他彻底的爱上她,再失去她。她要让他自食得不到她又无法忘记她的苦果。” “大概在最爱的时候失去,才是最为挠心抓肝的吧。”漓江喟然叹惜道。 她摇头放下杯盏,欲再抓几撮毛豆吮上一吮,方发现才变幻出的几大碟子花生毛豆、果脯蜜饯,现下皆已见了底……她只得再灌自己几口茶汤,漱了漱口,不紧不慢地在袖兜里掏呀掏的,掏了好半会儿,叹了口气,悻悻地对着周遭的鬼友们摊了摊手…… “阿漓,原来你一拂袖,就能变幻出好些零嘴,只是因为你的袖兜里兜了那么多的零嘴呀?”似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闻一样,煞煞嚼着自己怀中的花生米,四仰八叉的躺在果盘上,惊呼道,“还以为那些都是你徒手变幻出来的。” 漓江垂眸瞟了煞煞一眼,没好气的从他怀中抢走了大半的花生米。 煞煞愣怔了片刻,正欲张牙舞爪…… “嘘!”孟姜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敷衍地揉了几下煞煞的小脑瓜子,顺势一把将它提溜进自己的怀中,捂住了它的小嘴。 “你继续。”她抬头看着马面道。 马面本想趁着煞煞插话的档口,歇歇嘴,吃点子的零嘴……可果脯点心早已被吃的精光,大伙又听的那般聚精会神,他只好咽了咽口水,暂且抛开私欲地继续道,“花落出生不过三日,她便留下血书,头也不回的跳轮回井往生去了。血书设有奇诡的术法,上誓曰:若是转世为人后,再遇夜幽大帝,自己必不得好死!” “应验了吗?”墨绪急切问道。 “起初,大帝并不信这些。为她悖逆了几回天道,搞得自己长年的遍体鳞伤。但无论他如何做,都无法改变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后,她就要遭受凌迟惨死的噩运。当看着心爱之人正值花季,便要血肉模糊的惨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终于选择了放手……“马面长吁了一口气后,无奈道,“堂堂地一界鬼王,想要什么得不到?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女子,如他的掌中钉心头刺一样,拨除不得,融入血肉不得……这大抵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品尝到什么是可遇不可得的滋味吧!自此,他的性子沉稳了许多。辗转的千年里,他虽还是对其念念不忘,却也并未再做什么强扭瓜的荒唐事了,也并未公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的每一世,他会微服到人界,会远远的看一看她;见她与别的凡人携手生子,相约白头……他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原是这样……”孟姜单手轻扣唇瓣,也有些许动容,“因一时的少年意气,搭上了自己的余生,默默地隐忍不发地守护着一个永远也无法触碰的人,守护着她与别人的一世长安……也不知,他战死在九阴剑下的时刻,心中最为惦念的会是什么?也不知自此往后,那女子在人世,再未有人守护,可会有须臾的怅然若失。” “我倒是觉得那女子如今大仇得报,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漓江托腮,硬着心肠感慨道,“也算是圆满了。” 若她,也能如那烈性女子那般硬心肠,立恶誓,或许……在这份千年的记挂里,黯然神伤的就不会是她了。自然,无论她如何,神伤的也不会是青帝。在一份感情纠葛里,总是谁更冷心冷肺,谁更逍遥自在的。 “情之一字,最怕牵扯。五十年的恩爱缱绻,只怕她不会不对夜幽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孟姜对此则显得担忧,“女帝,人心不比石头,多多少少总是会焐热的。” “是么?”漓江倚墙远眺,眸光似有闪烁,“小姜,铁石心肠又何尝不是一种修炼呢?” “若是阿姊喜欢听这个……”墨绪清了清嗓音,打断道,“我这,最近也有一则趣闻,是安插在神界的探子来报的。就也说来,给诸位听个热闹吧!” “快说,快说!”煞煞伏在孟姜的怀中,挣扎着嚷嚷道,“是什么样的趣事?” 第136章 雪雨霏霏 “神界百年前降生了个药仙。听闻,那药仙是集天地之灵气孕育而成的,天赋异禀,不过百年便修成了个女体。可她无悲无喜亦不懂情爱,神界之灵都称她作灵泽罐子。意为,徒有一副承载灵泽的空壳子,却无半分为灵的天性情。再后来,她平白得罪了梓衣……” “梓衣?就是那个被阿漓废了双腿的梓衣么?”煞煞问。 “是她!”墨绪点头,“青帝托赤帝神农用了百年的时间,将她的腿伤治好。自此以后,她便转了性。身边的侍者但凡犯错,轻则被她卸去双腿,重则直接就地杖杀。那药仙不过是路见不平,救下了她手底下的一个侍女,并同其争论了几句。争论的言辞也是中规中矩的,无外乎是些众生平等,弱水载舟之类的论调,却被她活活打回了原形,差一点就被丢到碳盆中焚化。” “在冥界,谁敢如此!”孟姜怒道。 “后来呢?”漓江蹙眉问道。 “说也奇怪,一个专司春季万物生发的神,平时一副各扫门前雪的寡淡模样,这一次竟难得的做了他漫长神生之中少见的第二件好事。——救下了那株药草,并将她移植到神界第一神树娑婆树的树底下休养生息。”墨绪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漓江,淡淡道。 “他很少主动做好事。”漓江喃喃附和。 三个月了,原来……她已经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她日日伏案做账,竟一次也没再想过他。 一次也没有想……再次听见他的消息,心口竟还是会惴惴地难以平静…… “可惜,他已有了紫英上神这一未婚妻子,不然神君与药仙的故事,还是很有创作空间的。”一向批改命簿,不问世事的陆判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漓江,也难得的评了一回话本。 “既是虚构的故事,原型身上是否已有婚约,倒也无妨。”孟姜笑道,“注明本故事纯属虚构便好。” …… 糜魇卧在乌纱青帐的步辇之中,凭借极好的耳力听着城楼上的冥界高层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六界时兴趣闻,他们提及了神界,提及了幽冥,提及了药仙,愣是没提这场战役一经开启,该要如何的止戈。 上万的魔众,脚骑鸣蛇、肩载蛮蛮、手执弯刀黑云压城的兵临司冥城下,蓄足了随时发难的气势!可她们呢?她们非但不慌,还时不时的朝着城楼底下丢上几粒花生碎子,毛豆壳子…… 可恶!冥界竟如此地不将魔族放在眼里! 糜魇心头的无名之火蹭的一下就上了脑,他拨开纱帐,对着漓江不忿道,“贼女,你莫要太嚣张!” “那不是见之有大旱的鸣蛇么?”孟姜磕着手中为数不多的瓜子,蓦然望了眼城下,方想起来现在可是个兵临城下的局势,“至于那个……肩上抗着的……见之有大水的蛮蛮?数量倒是刚好对抵,看来我们冥界接下来的上万年里,都将无涝无旱了呀。” 漓江扶额虚叹,也往城楼底下看去,略显无奈道:“糜魇,吾那日便已同你说的很明白了,吾之香道救不了她,吾也帮不了你。为一人,置十万魔军之性命为儿戏?这就是你身为魔君该有的为君之仪么?” “可,见死不救的,终归是你!”默了半晌,糜魇方面色阴沉地铿锵道出这番话来,“待神族集结完其余四界灵兵,冥界之危便会发展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漓江,我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是要同我死磕到底了?”漓江甚为不悦地质问道。 随即,晦暗的天幕浓云翻涌,似是黑海席卷的巨潮。巨潮翻涌间,又有血色的寒芒依稀显现……两相纠缠,就似无间地狱里头攒动的罗刹修罗……那是漓江的袅袅燃香与糜魇的阵法激烈相抗的景象。 周遭的空气也骤然森冷了下来,带出凛冽似霜刀的风,飞扬锐利的雪。 一众魔军依旧列队齐整、不为所动,吐息之间累起的层层白雾,却无一不在表明,这气候的恶劣。 “糜魇,这鬼门关隘,你们要困便困吧。”漓江语色森冷道。 话落,血色的寒芒顷刻刺透浓云,幻成了一道薄如蝉翼的粼粼天幕。天幕泛着淡粉,逸着丝丝黑泽,牢不可破的罩下了鬼门关外连绵千里的苍穹。飞雪也从零星点点凝成鹅毛纷扬,它们自虚空随霜风降下,壮丽的好似千树万树的夭夭海棠。 “君上,臣有一好友,尚在神界任职。听言,他曾参与过神冥千余年前的那场大战,且有幸活了下来。”一小魔隔着纱帐,拱手哈腰的对着帐中的糜魇魔君小声嘀咕,“他曾同我描述过那场“桃之夭夭”的燃香阵仗。依小的愚见,如今这般光景……虚空浮沉的虽不是桃瓣,但总归是浮沉着什么花里胡哨不大干净的东西。君上,我们不得不防!” 小魔躬身,在步辇侧侍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里头的魔君仍是一言不发。他只得略显心焦地搓了搓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哈着白气哆嗦回头,沮丧去探身后一众被冻的嘴唇发紫的魔兵…… “魔君?”又须臾,他仍是不能死心,便就更为心焦的轻声再唤。 …… 漓江接过孟姜递过来的雪白披风,笑道,“你怎知今日会下雪?” “想着女帝总是愿给魔君机会的。”孟姜矜笑淡淡。 这六界之灵都道漓江弑杀,可她却知道,她的女帝一点儿也不喜见血;同样的,也谈不上有多仁善。她不过是有些孩童心性罢了,看不过眼了,就偶发一下正义心肠,被踩着底线了,就翻脸施罚。因尝过了爱而不得的酸楚,便总会对深情之人多分出那么几许的照拂。 “你素来是懂我的。”漓江不咸不淡应道,“这么冻上几日,他们总会知难而退的。再者,这冰封千里的消息一经传扬,那其余四界点兵的速度也会随之有意无意的缓上一缓的。” 第137章 魔神靡音 “是么?”墨绪几步上前,立到了漓江的身侧。 他一手背后,一手祭出轮回笔,对着虚空就是一道怪异符禄批下。千里天幕下,霎时惊雷电闪四溢,半数大雪开始消融,自半空绵密化雨,再随风雪落下…… “阿姊,飘雪一经成势,便不足为惧,倒不如大雪中夹杂着湿潮的雨气来的磨人。”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在那样天寒地冻的气候里,衣物被褥乃至鞋袜被细雨润湿一片,再添大雪来冻,就连围炉烤火都会显得单薄的。”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魔兵丢下弯刀,直笔笔地迎面栽倒在石地上,昏死了过去。他的身上错落凝结着清透的冰花,在雨雪的肆虐下,肉眼可见的扩增成雪色的冰雕。随即,两个……三个……四个……最终竟栽倒成了一片,乌央乌央的,混乱如麻。 “魔君?”小魔语带哭腔的又对着帐内轻唤了一声。 糜魇眉尖微蹙,乌青交错的纱帐也在漫天雪雨的呼哧中徐徐升起,层层叠叠的飞绽,最终被舍利菩提做的珠帘捆束……步辇之中多日未见的俊朗少年,如今却是憔悴的可怕。 他的身形本就高挑削瘦,又经丧偶蹉跎……现下,那些原本就很合身的衣袍披在他身上,竟显的格外异常。 一阵凉风吹过,掀起他胸前处松垮垮的衣襟,露出里头干瘦如柴的肋骨。漓江看的不禁凉气倒吸,那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让糜魇疯魔至此,形容憔悴成一具枯骨…… 两族僵持又过了有半柱香,魔族大军受寒倒地数剧增至万千余人,糜魇方如梦初醒般松了眸子,喃喃了一句:“素银新雪……” ——他是魔族的帝君不假,但他也是上古魔神靡音的残魂。 自昆灵山恶蛟穴的那场困斗后,封印在獓因骨架中有关魔神靡音的那部分神力便机缘巧合的进入到了糜魇的体内。自此,他就好似得了什么嗜睡之症一般,无论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是月黑风高小院散步,甚至于为莘莘学子传道授业……都总会不分场合的睡死过去,且一睡都是两个时辰起步…… 此症恶化至中后期,甚至严重影响到了渺渺书院的教学质量。开阳坐不住了,他磨手擦掌惺惺作态了一时半晌,心虚道,“族不可一日无君,况魔族在追求艺术与自由上的造诣,堪称六界中的文化标杆。近些年,标杆的水准逐年下滑,东皇神尊的意思……还是要以六界苍灵的福祉为福祉的!魔君,要不这样……您先回您的魔界主持大局,这里……再派一位德高望重的魔族长老暂代师位就是了。” 糜魇是个热心肠的,是最讲究做事要从一而终的。他刚想开口,为这事再周旋一二,怎料好巧不巧就在此时睡死了过去……待到他再次醒来,一方荡悠悠的小轿早已将他抬回了魔界。 他怅然若失的想:定是神族厌弃他了,或许其余六界也同神族一般厌弃他了。想他兢兢业业传道授业了这许多年,从未有过半分的懈怠,他们竟团起伙儿来厌弃他? 他们究竟在厌弃他什么呢? 他茶饭不思了数日,方料定:定是厌弃他魔族的术法太过高深晦涩!所谓高处不胜寒,魔生来,注定都是孤独而强大的罢! 这样想着,他便更加变本加厉的郁郁寡欢起来,醒来的时间是一日短过一日。就在众魔以为,糜魇魔君就要得物圣魔道,长眠地里的时候,他竟从金丝楠木棺椁里爬了出来,恋上了轮回在人界的一个女子…… 只有糜魇自己晓得,他只是觉醒出了关于上古魔神靡音的那部分古神记忆。 ——记忆里,他爱喝茶,爱吹埙,爱着黑袍缀宝蓝,爱采一篓星石做棋子,乘着霞彩与挚友落锁手谈…… 神界的时间总是悠远绵长的,可以来回拉扯,可以往返追溯。他一个人的时候,会造册各神明的命局,会收录神域各式法则,会口诛笔伐运祉神令心又在哪造劫…… 獓因伏在他的身侧,懒洋洋的欣赏着古神域吹拂的阵阵靡靡之音,昏昏欲睡。可它的休息时长总是不够的,进而下眼睑的淤毒乌青发紫的厉害,这是缘植神无论如何医治也无法医治痊愈的。 靡靡之音如风动铃响般,舒爽的席卷而来,撩拨的小獓因睡意渐起;它迷迷糊糊的睡死过去,呼噜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连靡乐都震散…… 每每此时,魔神靡音誊录众古神命局的手便会凌空一顿,对着獓因的小脑袋就是一个兜头。“咚!”的一声,獓因被快准狠的当头棒喝了一下,霎时间灵台短暂性被迫清朗明了…… 直至誊录到古神泠乐的时候,靡音反复的入定确认,古神泠月的命局竟是空白的……那刻,他方知众神命局凄惨的枢纽究竟在哪。 他去到泠月的荼蘼域,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那棵姿态曼妙通体清透的神树月桂。月桂金蕊点点,异香浅浅,蓁蓁的叶脉络致雅,随风摇曳。碎花香叶零星飘零,在虚空打着旋儿的翩翩,是那么的欢快自在…… 他一眼,便爱上了这样的一棵静谧妙美的树。 后来,他常带着獓因到泠月的荼蘼域拜谒。即便泠月不在,他也可以就着漫天的霞彩在树下坐上几个时辰。拜谒的由头大同小异,明着为了神明的命局,荼蘼域的霞彩,神明的福祉……实则不过是想多见见那样美好的一棵神树。 …… “君上?”步辇边边的小魔改口个更为亲切的称谓,又低低的唤了一声。 糜魇的思绪终于收回。他看着漫天的飞雪,不禁狐疑,她是如何知晓古神新雪的冰封之法的?却是不曾记得古神域有她这样的一位神明……不过,既然她能用香道残破复原古神的法阵,便一定能修补好她的魂灵! ——他笃定的想。 “漓江,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别无选择!”他笃定喊道。 第138章 长鹰逐燕 “女帝,他简直就是……简直是……”阿傍气的抽抽着脸,比划着食指隔空骂道,“胡搅蛮缠!” “阿傍,你竟说了句整话!”孟姜诧异道。 糜魇咬牙,那锐利的目光就似凶兽盯死猎物一般,势在必得的盯着漓江。 他猖狂狞笑,抬起捏着菩提丹珠的枯手,对着虚空就是一道劲诀。霎时间,粉色的天幕直直降下了数以万计赤金朱红交缠的光束,光束深扎地面,长成不计其数的血树红梅。它们花开满枝,梅色芳菲,还源源不竭地对外散着温热的气泽,驱散了雪雨的寒凉与素白。 看着城下的一片绯色暖梅,漓江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愠色。她讨厌红梅,已经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了。只要是去过冥界的人,除了青帝,其余都会被告知,严禁夹带红梅及红梅纹样的饰品。这还是三大鬼王联合下达的死命令,糜魇他不可能会不知道。 “碍眼!”她如是说道。 霎时间,天幕红光更甚,雨雪纷扬也更甚,她冷眼碎了凌空的檄文,阴沉着脸一副兴致全无的模样,愤愤然拂袖离去了。 …… 小鬼们见女帝走了,也觉无甚趣味,就渐都做鸟兽状散去了。徒留几个鬼王,仍是一副悠哉游哉的闲散模样,意犹未尽的杵在原地。 “这会子还早,如何打发时间?”孟姜拍了拍手,慵懒托腮,看着满城的红梅,揶揄道,“难道……办一场茶道会,赏雪赏梅赏细雨?” “你莫不是嫌阴寿太长?”墨绪白了孟姜一眼,道。 “那就……拨款、砍树!拨款、砍树!”阿傍提议。 “阿傍,不能因为目下是你管着账目,就这般的不讲究章法行事。”马面拍了拍阿傍毛绒雪白的头,批评道。 “也不知女帝的账目批阅完没有,她批阅完的那些,本判瞧着……这数目……数目……竟没一笔是对得上的……”陆判则将话题另辟了个蹊径,哀叹道。 “毕竟,与你我不同,女帝的算术出自神界的渺渺书院。”马面解释道。 “那就是了!定是出在了教学质量的问题上。”陆判恍然悟道。 “噗……”墨绪摇头嗤笑,不咸不淡地收了轮回笔,作势要走,道:“阿姊大抵是去了红楼罢!” “红楼么?我也去瞧瞧!”孟姜笑语盈盈地紧跟其后,“放眼整个冥界的热闹,除了魔族的兵临城下,梅香十里……也就只剩枫颜的红楼香枫,长鹰逐燕了。” …… 自从宫商角徵羽五大赌坊被墨绪侵缴大半以后,枫颜就痛定思痛,挑灯夜读三个日夜,以求破以后立。他在司冥大街以西处另择了个山势险要地,栽植十里红枫,立碑红楼香枫,迁居落户了。 不过半百的光景,红楼香枫朱橙氤氲、黄绿缭绕,斑斓的恍若人间仙梦。沿着林荫曲径行至枫林深处,几度的山重水复后,现于眼前的是富丽风雅的红楼殿宇。殿宇朱门红墙,软玉铺路;内设院落几许,高屋建瓴,金碧辉煌。院与院之间,又设小桥流水亭阁回廊相连,奇花异草点缀,意趣非常。 一处院内,可人正顶着圆滚滚的肚子闲庭漫步,一侧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珍馐补药,而那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凰鸟内丹也终是被做成了项坠佩戴在了她的胸前。 “女帝可是来找阿颜的?”见不远处漓江托着煞煞一面赏景,一面径直往主院落去,可人赶忙端着一副女主人的模样遥遥的对着她们的方向喊道,“阿颜近几月都不会在红楼,大概是人界的生意太好,有些走不开。女帝是有什么急事么?” 漓江闻言,只是伫立原地,对着可人遥遥的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 未料,已是怀身七月的身子,可人的动作比之从前竟能迅猛更甚。她几个健步堵到漓江的跟前,福了福身子,笑说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女帝也可告知于我,我和阿颜是不分彼此的。” “他既不在,那便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漓江淡淡应道。 自见花可人的第一眼起,她便觉得,这个女人可不像柳挽挽那样,是个外柔内刚的善女子。仅用一月,就能怂恿枫颜到人界去凌迟处置阿念的人,怎么看来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 可……终究,她有着和柳挽挽一样的皮囊,即便是犯下了再怎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交由枫颜处置都会是最为稳妥的做法。漓江这样一想,便更不愿与她产生任何交集。 “既是不重要的事,就更可以告诉我了。等阿颜回来,我定会转告他的。”花可人顶着自己七月大的肚子,更显真诚的笑说道,“还是说,女帝与阿颜之间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那你认为,是什么事?你应该知道?”漓江反问。 “自然是磊落之事。”可人轻佻笑道,“不如我们到院子里喝杯茶,细讲讲?” “应该有很多事。”漓江目光锐利。 “什么?”花可人诧异。 “很多事,你都没必要知道!”漓江有些不耐,冷峻斥道,“花可人,将为人母,你还是安分些吧!至于你刚刚的几次僭越……阿颜若是回来,你让他到陆判那自领五十鞭刑罚,当做御内不严的教训。若是……他还愿见你的话。” “你……”花可人难以置信的瞪着漓江,她本想再开口质问些什么,但迎面而来渗人的杀意令她恐惧的身子僵直在原地,后面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它静止了叶片的凋零,流水的潺湲……约莫半盏茶过后,漓江方收起杀意,对着可人撂下了一句“适可而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漓江前脚刚走,可人后脚就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捂着小腹,梨花带雨的喊道:“肚子……肚子好疼,我的孩子……孩子……” “要生了?要生了?”隐匿在一处假山后的阿傍挠着牛脑袋,拍手激动道。 “应该……还没足月吧?”墨绪蹙眉思索道。 “那就是……早产儿?”谢必安问。 “我说……那个……它有没有可能是小产的症状?”孟姜鄙夷提醒道。 “小产?”马面难以置信道,“被女帝吓得……小产了?!” “啊?那该怎么判?”陆判大惊失色。 “不过……刚刚那杀意,的确瘆鬼!”孟姜认同道,“魂都差点吓丢了,何况是鬼胎。” “瘆鬼!瘆鬼!”阿傍双手环胸,也颇为认同。 “我说……你们堆着看的这般热闹,真不打算过去搭把手?”谢必安小声提醒,“现在过去,没准还能补救一下。” “救妖孽的孽障?”墨绪的脸上明显浮出几抹快意,“见死不救的话,算不算是我亲手扼杀了他的孩子?” “小绪,几百年都过去了,你竟还耿耿着阿颜凌迟你的那件事啊?”孟姜感叹道,“那若是坐实了她的孩子是被女帝给吓着没了的,是不是还能说明,是女帝与你联手扼杀了那孩子性命的?” “还是救上一救吧!”陆判决定道,“毕竟是咱冥司踏光以来的第一胞鬼胎!” “救胎!救胎!”阿傍附议。 “我这就去颜大人的地狱司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做过稳婆的恶鬼。”马面托腮思忖道,“杨大人,你也可在司冥司与司冥大街张贴悬赏公告。” “若这么说,我司情司前不久倒是团了个接生稳婆交流团……这……本王这去给她们配置无忧汤的解药!”孟姜讪笑道。 说罢,众鬼王鬼吏皆神速撤离。只留谢必安呆立在假山后,幽幽诧异,“还未足月……不是应该去请保胎的大夫么?” …… 第139章 枫颜归冥 混沌化世以来,有神冥、有妖魔、有人灵。人族为六灵之末流,因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脆弱。短暂到上神一滴热泪的时间,就是人灵的一生;脆弱到一场小小的病痛,一局妖魔翻手覆雨的灾难,就能断送他们所有的命途。 其中,也包括了分娩之难与小产无人救治之灾。 但是……这些对于早已化鬼的花可人来说,就早已不同了。她在小院整整忍痛哎呦了三个日夜,方被路过的史风雅史掌司发现…… 又三日,枫颜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距鬼门关隘八百里的一处营帐前,他一身招摇的红衣随着风雪舞动,鲜妍地就如雪地里绽放出的一朵红莲。凌霜折扇半摊在落雪之下,泛着冷厉的寒芒直抵敌方魔将的咽喉。 “延绵千里……”枫颜嗓音冷脆似玉碎,“魔族是要和冥界宣战么?” 周遭数十名魔兵齐齐举刀戒备,一魔兵颤音喊道:“是……是司颜……司颜鬼王!” “什么?执掌地狱司的司颜鬼王!”另一魔兵惊呼,手中的利刃差一点就一个不稳当地掉落在地。 被凌霜折扇抵住咽喉的魔将不禁惧怕的干咽了一下,鬓角淌下了几滴冰汗。 “他……他不是忙着外出做生意么?”副魔将不可置信道,“他……他回来了?!” 却听见咔嚓一声,魔将的首级竟已咕咚落地,凌霜折扇依旧洁白无垢。 “这天幕结界确是阿漓的手笔,竟还有……那个画皮的肮脏气息。”枫颜的脸色愈发黑沉。他手持折扇径直朝着副魔将的方向走去,“我说……你们还想厚着脸皮在这赖多久?” “快……快去……”副魔界瑟瑟道,“快去禀告魔……” “咕咚”一声,又一颗魔头热腾腾滚落…… 一夜风雪,一夜哀嚎。 …… 翌日,枫颜一柄折扇光洁素净,一袭红衣不染血渍的出现在了距离鬼门关隘百米不到的地方,他的身前是糜魇华丽尊贵的轿辇,他的身后是残肢断臂的长长血路。 “冥界三大鬼王之一的……司颜。”轿辇之中,糜魇冷笑,语气之中满是不屑的傲慢,“可惜,以后就只剩下两个了。” 话毕,纱帐之中缓缓探出一只枯手,枯手纤长,拨动念珠;拇指指腹在中指上寥寥了几下,一道幽蓝诀光便从指缝溢出,直指虚空。继而,虚空之中降下数以万计绀色利刃,势如破竹直抵枫颜而去。 刃影锐利,无形中划破了枫颜的几处血肉,凌霜折扇散着淡淡冷辉,扇面处也肉眼可见的绽开出了细密的裂痕。 “一界魔君也不过如此。”枫颜舔了一口面颊滑至嘴角的鲜血,面上难得的露出了恶虐而张狂的笑意。 皮相上的损毁,并未使他气恼,反而激起了他嗜血的杀气。 他的周身升腾起殷红透黑的气泽,黑泽愈演愈烈,似夜色一般鬼魅蔓延,支离破碎了虚空之中数以万计的利刃。黑泽之中,枫颜凌空飞起,原本枫红的衣裙由深转暗,随风雪飞绽开,透出了一种不明觉厉的压迫感。他的眉眼隐匿在披散的墨发中,虽不见眸色,却不难断出其间压制着的欲念与杀意。 血路两侧的魔兵瑟瑟如临大敌。他们警惕地退了几步,僵滞的咽了咽口水,紧握武器的双手也不自觉地又握紧了几分。 “是么?”糜魇的声音似梵音降下,辩不出情绪,“刚刚,吾只用了……一分力。” 魔兵闻言,皆轻吁了一口气,心下暗叹:不愧是我等魔尊! 枫颜的笑意无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视死的戾气。黑泽幽怨更甚,方圆之间瞬息充斥着鬼魅呜嚎的哀音,惊天泣鬼,令灵闻之惊惧以失魄,头昏脑涨而欲死。 轿辇的纱帐也正此时的被一道阴风劈开,凌霜折扇透着血光自黑泽祭出,疾如风掣如电的径直朝着糜魇的脑门劈去。 只一刹,一道魅蓝闪电自虚空降下,在距糜魇一步之遥的位置就将那柄位列六界九大神器之一的凌霜折扇的攻击斩断。 纱帐之中念珠再转,枯手施术间,又是一道诀光飞出,没入虚空。 “现下,吾只用了……不到三分力。”糜魇语尽淡漠。 紧跟其后,第二道魅蓝闪电也自虚空落下,化作无数刀光电影,朝着枫颜的方向劈去。电影火光四溢,缠绕在枫颜周身,将其裹覆成一颗刺眼的蓝色电球。 强烈的电光逐渐聚拢,无孔不入地钻透黑泽,越团越小。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枫颜的最后一道黑泽也给劈碎殆尽…… 万钧雷霆击透其身,直抵骨髓深处,电流的灼烈贯穿他的五脏六腑……“哇”的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以后,枫颜重重的栽倒在地,唯留一缕残识还在忽明忽暗的强撑…… “本不欲对你动手,你既屠戮了吾万余魔军……今日,就务必将性命了结于此罢!”糜魇轻踏虚空,长身玉立于距枫颜几步之遥的地方,一袭宽大的玄裳罩在身上,随风雪呼啸,干瘦更显颀长,就好似摇曳扶风的弱柳衰扬。 他双目微阖,立掌施术,掌心缓缓向下,死诀随着漫天幽蓝透金的梵音落下,千钧一发间就可将其性命彻底了结…… 寒风过脸,枫颜的那缕残识只够他强撑着睁眼,凌霜扇半折在离他十步之遥的位置。可是,他已经到了连弯曲动弹一根手指头也不得的地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道死诀落下…… 与一道奇诡的符箓一起…… 一起,碎裂在了距他咫尺的地方。 …… “啧啧啧……真是狼狈如死狗啊……” 耳边传来的是那个自己最为厌恶的,那个该死的……画皮骨鬼戏谑嘲讽的声音。 “喂!不会死透了吧?”墨绪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柄长枪,极尽厌弃地对着枫颜的后背就是好几个血窟窿的猛戳,他幽幽骂道,“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妖孽,你如果死了,我可怎么好向漓姐姐交代呀!” 什么?祸害?妖孽?漓姐姐?枫颜被气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额上也暴出了几根青筋…… “墨绪大人,动了!动了!他的眼珠动了!颜鬼王还有气!”谢必安白着脸,戴着高帽蹲在枫颜的跟前,长舌血口的报平安道,“看样子已经是命悬一线了,您这几个血窟窿戳的着实是断气风险加倍啊。” “必安?你确定那是我戳的?”墨绪警告道。 “自……自然不是!”谢必安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看着枫颜幽怨的目光安抚道,“枫颜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终归,小的还是要在墨绪大人的手底下过活。何况,听说您与糜魇魔头的缠斗占了下风,墨绪大人的生意都还没谈完呢!就匆匆的往鬼门关隘这边赶。从行为上来看,墨绪大人可是一到关隘,就执笔画符救下了您的命……” “轰”的一声,一道五雷符饱含杀意,擦着谢必安的高帽就是恶狠狠的劈下。谢必安眼疾手快,一个侧身,雷火最终燎着了枫颜的衣角…… “什么?”墨绪咬牙,森冷质问。 “大……大人……那可是打鬼的符箓呀……”谢必安瘦躯一颤,再次举袖拭了拭额角的冷汗,改口道,“就执笔画符救下了您的贱命!从动机上来讲,墨绪大人是特特赶来看您落魄狼狈如死狗般惨烈的热闹的!” 说罢,他举起哭丧棒对着枫颜就是一顿号丧,嗓音呕哑嘲哳千回百转,哭的那叫一个情意虚假,幽怨绵长。 …… 第140章 古神罪罚 “冥界三大鬼王之首……罚恶墨绪。”糜魇收回掌诀,一指停息雨雪,寒声问道,“冥界,这是打算应战了么?” 什么?鬼王之……之首?!枫颜手上的青筋也不由暴起。 “这个妖孽做了什么,本王是不认的,冥界也是不会认的。这个妖孽的所作所为,仅代表他的个人行为。”墨绪手拨轮回盘,笑说道:“不过,冥界司颜鬼王的命……还是要留下的。” “你以为,你护得住他?”糜魇单手立掌,只道:“无量!” 又是一道万钧雷霆随梵音降下,风驰电掣间泛着魅蓝诡异的强光,直抵墨绪的脖颈…… 墨绪连退几步,堪堪稳下身形。他口念敕令,吃力拨转轮回罗盘,一道道夹金的黑气若游丝一般自罗盘中飞出,化作奇诡的符文光罩,勉勉强强地将枫颜、必安与自己护在其间。 伴随着最后一句梵音的低吟,糜魇面色淡漠,双目微阖,掌心缓缓落下,似是超度又似是哀悼的道了一声:“无量!” …… “糜魇,你当真连面皮都不要了?就是要在这里死磕混赖到底么?”漓江一脸倦色,目下淤青地死死盯着糜魇,怒骂道。 自打三日前在花可人那里碰了几炷香的晦气,她就总是觉得自己脏了,浑身上下充斥着说不出的不爽利。这种烦躁寡欢的情绪一连发作了两日,直至昨日晚间,方有所好转。 昨夜天清月明,槐香怡人,她本欲提溜着煞煞在小院凉亭晒晒月光,以求拔毒除秽、休养生息,却不想偏偏就遇着了从司冥大殿加班夜归的陆判…… 于是乎!她就这样的……被陆判以吃夜宵为名,生拉硬拽到了司冥司,继续了后半夜的账目审批…… 真是福兮祸依,祸不单行;痛心疾首,急痛迷心呀! 糜魇闻声,微微抬眸,映入眼睑的是漓江嘴角的墨迹,幽怨的目光以及她只单手,就粗鲁捏碎他万钧雷霆的残暴模样。 ——他的晴明穴不自觉的跳了一跳,他只觉自己的灵台仿佛有那么一瞬变得有些不那么清明了…… “本尊说过,只要你救她……”糜魇揉着睛明穴略显头疼道。 “吾也说过,吾救不了她!”漓江咬牙。 “你不是救不了她,你只是不愿……”糜魇摇头苦笑,“不愿用自己的安危乃至整个冥界的安危去换她的性命。” “是!我是不愿。” “可是……我愿。甚至不惜牺牲整个魔族的性命来换取她的性命!” 糜魇语带悲悯,含怨唉斥道,“六界又如何?百世又如何?左不过我们只是被天道抛弃的……抛弃的……漓江,我的同泽都不在了。生灵一轮又一轮的更迭,即便是走向末路,又如何呢?我只不过是想要她能活着,只要她能活着……” “我只要她活!”糜魇如是发愿道。 “你疯了。”漓江喃喃,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糜魇。 “疯?”糜魇冷笑,“我是疯了,本尊是疯了。自降世以来,吾便修习佛法,以梵音度化魔众,自光明界乃至无等等界……可是,我却遇到了她。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就是爱慕她的,日日用饱含神泽的玉露浇灌她。差一点点,明明就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助她修成女体了……”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糜魇憎恨道,“要不是泠月!” “谁?”漓江震惊,“你说的是……谁?” “一世又一世,我找到她……阻止她……甚至不惜囚禁……可她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自刎在了我的面前。”提及此事,糜魇的眸色愈发的暗淡,他缓缓的蹲下如风中残烛一般瘦削的身子,泪湿衣襟道,“那样的六界百世,你若当真讨厌……早知道,我帮你毁掉就是了。” 他最初找到她时,还是在她的第一世。 那个时候,她的心智早已被世俗的偏见摧残的百孔千疮。她的身体里被古神泠月封印了上古诸神濒死时遗留下来的罪与罚。她说,她讨厌现世,讨厌六界百世里的一切与一切,她怨恨命运的不公,更怨恨……明明世界这样的可恶……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被迫守护? 为什么……偏偏是她?偏偏是她,还要生生世世的背负着古神惨死的罪业,还要生生世世的受着上古诸神罪与恶的拖累? 她说,她要毁掉这一切,她要释放身体里面封印着的罪业,她要这个现世与她一道同上古一样被残忍的、痛苦的毁灭。 可是,他却阻止了她,天真的劝她守住心中的善念,残忍的劝她放下心中的怨恨。他劝她放下过去,劝她同他一起普化世人…… 那样的鬼话,那样的鬼话……那个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出口?他明明知道,她一路走来很是心苦;他明明知道,神界、妖界、灵界皆当她是恶魔。甚至后来的人界,为了除掉她也献出了微薄的力量;甚至……他也一样…… 他和他们一样,为了阻止她,他甚至不惜亲手杀了她…… 思及此处,糜魇身子不住的颤抖,他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寒气,怔怔的、畏惧的看着自己修长似枯骨的手。他的双目狰狞,一道道浅粉热泪不住的、不住的自眼角淌出,顺着面颊滑至嘴角,聚集在削瘦的下巴,最后滴落到雪地里,凝成一颗颗透亮的冰珠。 他哽咽的舔了舔嘴角的泪渍,真的很苦……很苦…… 他记得有一世,她为了护住她的家国,与一千将士在一座孤城里苦守了三天三夜,而敌方的阵营是骁勇善战的一万铁骑。她的双目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战火中的硝烟灼伤,再也无法复明。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国还是败了。签署附属国条约的时候,家国将她作为国之罪人推了出去,以斩首之刑换取宗主国之怨。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奄奄的瘫倒在监狱的草垫子上,发着高烧。他把她带回魔界,找最好的巫医医治她的眼睛。即便是再也看不见了,他还是想让她快乐。他带她去听竹林的风声,山涧的水声;带她去品清晨的甘露,林间的野果。他在园子里种满了各色的花,他告诉她,待到来年,园子里会飞来各色的蝶,四季都会有不同的鲜花绽放,她可以嗅到不同的花香。 “好可惜……我看不见呢。”她捧着他的脸,笑的明媚温柔,“魇魇,听说眼泪不止是咸的,如果是幸福的泪,味道会是非常清甜的。” “如果不幸呢?”糜魇滚了滚喉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冷静。 “不知道呢。”她的笑意有所收敛,语气却依旧温柔,“可能……会是苦的吧。” 十日后,她骗他说想回去故国看看,她用计支开了他,她还是选择继续走向她命运的终局…… 就这样一世又一世的……他留不住她;一世又一世的,她都在重蹈备受诅咒的命途。 …… 糜魇颓败的看着天边的残阳,看着昏黄的光束落在他的掌心,穿过他的指缝,在雪地上投射出长长的暗影。 一世又一世……直到今世,她彻底不在了…… “漓江,第一世,为了阻止她,我就是用的这样一双手。这样的一双手,杀了她。”糜魇挫败而落寞道,“杀了……如逝。” “如……是?”漓江木讷的眨巴眨巴眼,不解道,“佛语……如是我闻?” “漓姐姐,你不知道么?”墨绪恰是时宜地小声提醒道,“糜魇的爱妾呀,就是……你曾经救过的那个,那个月如逝。” 第141章 冥魔之战 “什么?!”漓江惊呼,“她……他们两个怎么可能……怎么看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呀!爱……妾?!” “我调查了许久,也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究竟是何时何地、又是因何产生了这好些纠葛的?我也很想知道呢!”墨绪眉头微蹙,搓着下巴懊恼道,“这件事,怕是在六界之中,也没几个人知道。漓姐姐不知道,想来也是正常。” 漓……姐姐?!他什么时候起,竟能唤阿漓一声“漓——姐姐”? ——枫颜紧咬着后槽牙想。 他轻咳了几声,艰难地从雪地里挣扎了起来,“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虚弱的倚靠到了谢必安用哭丧棒变幻出的岩块上。他恶狠狠的朝着墨绪翻了一个白眼,随手团起一个蜜柚大小的雪球,就往墨绪的脑门上没好气地砸去。奈何身体的受损至使心有余而力不足,那颗枫颜使出浑身解数抛出的沉重雪球最终也只是蹭到了墨绪衣裳的下摆…… 墨绪低头看了看碎了一地的雪球冰渣,又偏头看了看半死不活的枫颜,面上竟公然浮出了不屑与挑衅的神色。他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衣裳下摆,抬手就是一道五雷符箓,动作干净利落还带着一丝的迫切之情。符箓再次从谢必安的高帽边边擦将过去,最终打着弯儿的劈落到了枫颜脚边…… “哭够了没?”墨绪阴沉着鬼脸,面向谢必安意有所指道,“我看他的身体很是健硕,根本不需要你耗费灵泽哭丧。本王不是提醒过你吗?对他,留条贱命就完全足够!” 枫颜听的脸都绿了,他盯死了墨绪,“tui!”的啐了一口血痰。想想还不解气,他又团了个更大的雪球,朝着墨绪的身上就是用尽全力的猛砸…… 墨绪见此,也不甘示弱,书写五雷符箓的手就没停过…… 漓江将他们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只得无奈地长吁短叹,摇头宠溺道,“我说你们两个,也给我适可而止些!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互相想掐死对方的心情,至少也给我表现的团结友爱一点啊!” 然而……他们斗得如火如荼,双双都没有将漓江的话听进去…… “谢必安,你倒是把你的主人拴住呀!阿颜他,好歹也是个伤患。”漓江扶额,只能寄希望寄托在谢必安的身上。 “女帝……可……我……”谢必安打落牙齿支吾道。 …… “糜魇。”漓江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糜魇道:“刚刚你说什么……什么泠月?” 她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然止了泪,重又恢复到了先时淡漠愤世的模样。 他的身体随风腾起,踏着脚下绽放的湛蓝妖莲,悬浮于虚空;衣袍临风飞扬开,有幽蓝流光四散闪现。随着天幕愈渐的昏暗,那些流光变得越发明晰,它们细长而灵巧,似游龙走蛇一般缠绕依附于糜魇的周身。定睛细看之下,所谓的流光并非流光,实则是一道道用灵泽写就的奇诡符文。符文首尾相连,结成一道长长的不似现世所有的强大法阵。法阵之中,集聚着众生灵的念力和阿修罗的业力。 他的眉眼微垂,左手结无畏印,却背向众生;右手执菩提丹珠,立掌于胸前。他的身后显现出威仪而肃穆的法相,法相一半是赤金浮光的佛尊,慈悲悯众;一半是幽深魅蓝的阿修罗王,鬼面狰狞。 “灭!”随着沉沉的嗓音降下。 漓江用燃香凝结成的粉色天幕结界,竟在瞬息之间崩离破碎,化为齑粉…… 燃香的残骸碎沫自穹顶稀疏的散落,还泛着惨淡的浅浅光辉,似残阳落雪一般落寞凄迷。穹顶之下,取而代之的是糜魇用法印结成的魅蓝霞彩与赤金流光,它们一瓣一瓣自天幕缓缓绽放而下,一方隐约显像的是诸佛端坐莲台持诵真经的残影,一方显像的是远古阿修罗战场上短戈相接的厮杀惨相。两方残影自穹顶布散至天际,分庭相抗,一则是为慈悲普度,一则是为掠夺厮杀。 “都说佛法度世人,往生西方极乐。本尊终极一生的修为,也始终无法度她喜乐。她不信佛法,不信世人,甚至……也不再信天道。”糜魇的声音似珈蓝的晚钟一般沉闷孤寂,“她曾与本尊提及,三十三重天上有三清化三尊,其道法玄妙惠及众生。她既从不信佛,本尊也可摒弃佛道,再不言君。只做不度世灵的魔尊!” “漓江,本尊说过,本尊只要她活!”糜魇如是发愿,掌心向下,施咒道:“燃魂也好,抵命也罢!本尊说过的,你——别无选择!” “你既从了佛法……竟堕入魔道?”漓江无奈叹道。 “阿漓,上古铜炉还撑得住么?”煞煞附耳,小声担忧道。 “不会有比燃魂更糟糕的事了。”漓江一面回答,一面吃力的躲闪着糜魇的攻势。几个回合下来,她的额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渍。 “本尊听闻,昔日,你以一炉桃夭,屠尽神族七十万神兵。今日,又当如何?”糜魇的声音随密集的法印示下。 天际的梵音也吟唱地愈发紧凑,“咿咿嗡嗡”的就似一场繁盛的法事,强横地压制着漓江的燃香术法。阿修罗战场上惨烈的厮杀之音也愈发的纷乱嘈杂,语色之中似是蓄满了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如泣如诉般低语咒骂着,以扰乱漓江的心智,蚕食她的心魂。 掌诀法印仍在不间断的落下,道道皆带着凌厉的雷罚与不吉的咒念。漓江只能费力的连连闪避退让,竟已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便战吧!”在躲过一道致命攻击后,她找了个能使自己受到伤害最小的位置,双手掐诀起阵,施术道:“吾今以血为祭,欲念苦寒作引,遍开钵头摩华,烨火升而地狱显——香起!” 一瞬之间,梵音喧嚣之下,尽是赤色烨莲开遍,延绵化作血色的地狱花海。 赤莲着寒地生发,随烨火焚烧怒放,花姿摇曳间又有血色火光溢散,灼灼华彩,气远而味香。莲海热浪翻涌,朵朵烨火赤莲随欲念野蛮生长,霸道地焚毁了糜魇自虚空频频降下的掌印法诀。那些因与掌诀相抗而碎裂至虚空的残香屑瓣,又随热风飞扬,星星点点的汇成一道道绮丽斑驳的血色极光,绚烂芳菲了大半个天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而化万物;万物结三千莲华世界而生生不息,又逢天福力雨泽被,便自虚空纷繁坠下五色五莲赐吉。世人都只道芬陀利华色白若银雪,光彩耀耀,体大香清,自洁而无垢无恼。吾独爱钵头摩华,自苦寒地狱经受严寒逼切而生发,化为灼灼烨火而怒放,色泽赤红胜血,所到之处焚烧吞噬一切怨念恶灵。”漓江轻踏莲瓣,悬于热海红莲之上,语色疏淡道。 掐诀起香阵的时候,她的左肩实打实的挨了糜魇的掌诀法印一下,伤口深可见骨。鲜红的血自此涓涓流出,肉眼可见地染湿了她的大半衣襟,血水又沿着她的左臂“嗒啪”滴落,最终湮没在了赤莲开遍的热海之中。 “你不似他温润,自然用不到桃夭。”她紧捂着左肩轻咳了几声,又用左手自虚空轻挽了一束烈火残红,递于糜魇的面前,冷语淡笑道,“此香名为:红莲炼狱。” 话音方落,道道火舌自红莲炼狱中喷涌而起,焚烧成更为广阔的火海。火海之中再开赤莲,层层叠叠自梵音天乃至阿修罗天开始烧起,一路扶摇直上蔓延至穹顶之下。 第142章 小本生意 天地之间就此连成一片如血色残阳一般昏红绚烂的烨火红莲花海,虚空之中随处可见赤色星火的残骸与绮丽极光的碎影。 “糜魇,收手吧!”漓江劝止道,“你赢不了吾。” “为什么?”糜魇的声音几近癫狂,“为什么?明明……你是可以救她的!” 他惨淡的扯着嘴角,发出病态的呻笑,四周霎时阴风肆虐。那些原本缠绕在糜魇周身的幽蓝流光也在此刻尽数断裂,分解成一道道邪异的咒术,溢着黑气的在红莲炼狱包裹着的空间四散流窜。 他止了笑,缓缓蹲下身子,盘腿端坐于开敷四布的湛蓝妖莲之上,拨动丹珠诵经起念,结伏魔印。 须臾间,远古战场上的阿修罗亡魂自虚空涌现,他们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仰天悲鸣,又齐齐目光含恨的朝着漓江的方向劈去。浑浊的气息源源不竭朝着烨火红莲的方向扑去,就像困兽妄图挣脱囚笼。赤色的莲在它们一道又一道紧锣密鼓的攻势下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最终结成一场盛大的赤雨腥风。 “没用的。”漓江摇了摇头,只是静静的护着她受伤的左肩,凌空立定道,“你既修习过佛法,便就应该晓得,钵头摩华着恶念而生,焚尽世间一切污秽。无论是阿修罗的罪与业,还是你的恨与怨,不过是助长它的烨火罢了。” “我当然知道……”糜魇颓丧道,“如果……连我都放弃她了,这世间便再没人想让她活。” 越是这样想着,他周身所缚的罪业就越发的深重,烨火赤莲对他的焚烧也就越发的猛烈…… “停下来!再这样下去,赤莲的烨火会将你焚烧殆尽的。”漓江扶额斥道,“就算是要殉情,也别赖在冥界的大门口殉情呀!你让其余四界以后都怎么看吾冥界?” “终究是你……见死不救的。”糜魇如是说道。 漓江:“……” 那一刻,煞煞很明显的预感到了,若是没有墨绪后面的阻止,漓江很可能会撸起袖子将他敲晕。然后再粗鲁地捆回冥界,进行一通乱七八糟的思想教育。 它遥想漓江兴复冥界的一千八百三十余年,遥想她对神界的那位青帝念念不忘的两千七百八十余年……它总感叹漓江用情太深,也总劝漓江干脆将青帝捆回冥界,做她的帝后……竟不曾料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蹉跎了如此之久!最终会是魔界的魔尊,成为她的第一位帝后! 煞煞的造谣吃瓜之情,激动地溢于言表! 它甚至涨红了小脸,在漓江的身侧附耳推波助澜道,“阿漓,我们的处境本就不容乐观。神界想吞并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要是死在我们家门口……而且,还是当着九万魔兵的面,你燃起的红莲炼狱还做了帮凶,这不是相当于将伤我们的利刃交到了神界的手里么?倒不如……我们先把他捆回冥界?再怎么说,嘴都是长在别人那里的。终归……他还是好好的活在我们手里。” 煞煞眉头一皱,握紧肉圆圆的小手,心下暗暗敲定了计划:只要漓江今日将糜魇捆回冥界。翌日清晨,冥魔二界喜结秦晋之好的消息便会如灼烈的赤莲烨火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热烈的烧遍六界百世。 可是,墨绪接下来的一席话,却阴差阳错的阻断了煞煞那不切实际的离谱念想。 “想要复活月如逝,也并非只有燃魂这一个办法。”墨绪一个飞身,凌空立到了漓江的身侧,对着糜魇不紧不慢道,“还有一法,可救她。” 糜魇诵经施诀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的心底不禁略过一丝五味杂陈的悲色,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道。 “那就这么说吧。”墨绪市侩的笑了笑,玄色的衣袍在赤红烨火的舔舐下,飞散出许多怪异若游丝一般的玄泽,“不知本王是否有幸,与魔尊做完这笔生意?” “你把她的命,当做是——生意?”糜魇虽面上含着愠色,先前所施的所有术法却都在这一瞬之间戛然止息。 “魔尊知道的,冥界的罚恶鬼王从不救命,只做生意。”墨绪摊了摊手,好似自己也没有办法一样,遗憾道,“毕竟是要仰仗着小本子买卖养家糊口的,不然谁会愿意终日干着刀尖舔血的活计?” 漓江听如此说,皮子不禁一紧,只觉的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墨绪一直在过的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日日刀尖舔血的日子…… 她觉得,她身为一界之帝的面子,在此刻碎了一地。她觉得,她小心护着的幼小的心灵,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她只能死咬着帕子,抽抽地怆涕道:“那个……小绪啊……冥界虽不富裕,但这几百年下来,也从未想过要克扣你的吃穿用度。如果……如果你看不上阿颜赚的银钱,那还有吾司冥大街的收益。总之……真的别太勉强自己……” “这么说来……”煞煞也在此时,很有眼力见的化成了刺猬的形态,它伏在漓江的肩头补刀道,“作为冥司的鬼王,也算是公职人员了。阿颜上供,小姜自给自足……阿漓!这千百年来,你好像真就没给他们发过什么例钱诶!” “煞煞……”漓江一口老血差一点点就这么喷了出来。 四周熊熊燃烧的烨火赤莲也在此刻,朵朵开败的节节后退到了血色的花海之中,花海还在消退,显露出了好几处洁白的雪地。都说香道与调香师的心境是相通的,而此刻的漓江…… ——她……彻底的……蔫了…… 见到此情此景,糜魇的面上难得的浮出了一抹快意的淡笑。 “是……一颗核桃就要了别人半副身家的小本生意么?”糜魇挑拨道,“几个魔族部落的少主,与冥界的司颜也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听到最多的,都是一些冥界如何如何穷困潦倒了,日子怎么怎么艰苦难捱了的话。后来,有个魔族少主还在酒醉的时候,拉着本尊的手感激涕零道,他们冥界的鬼王外表光鲜亮丽,居然……居然都是没有俸禄的!还好吾等投生在了魔族!” “什……什么……”漓江顿觉,先前死了的心又被打击的回光返照了过来,她紧捂着心口看着枫颜,哀痛道,“我们已经拮据至此了么?就连阿颜你也……也开始感慨本君的贫穷……” 漓江方才险险憋住的那口老血,终于是喷了出来…… ——她从来不知道,在神界变本加厉的封锁下,冥界竟变成了一个靠吃老本,四处求人做生意的花架子?这些年来,阿颜和墨绪都在如此艰难的强撑,竟谁也没有同她喊过苦…… “阿漓,不是……不是这样的……”枫颜一头黑线,支吾了半晌,方很是难为情的支吾出“生意人,场面话……都只是技巧……”这样一句话来。 可是在一连串的打击里,漓江回光返照的心算是彻彻底底的死了。她石化了一般的愣怔在半空中,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至少,在接下去的几个时辰里,她都需要好好的静静,做一做心理建设。 “那些话……其实大可不必说的。”墨绪看了眼漓江,就差把后槽牙咬碎。他扶额不悦道:“魔尊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眼子小啊。” “既然要谈生意,不请本尊到罚恶司吃吃茶?”糜魇又道。 “小本生意,哪来的银钱买……” 第143章 暂时止戈 察觉到漓江石化的眼珠在听到“银钱”二字的时候,似乎是松动了一动,糜魇立即麻利的改口笑道:“也没有那么的拮据,净收益情况较之往年一直都是在稳健增长的。如果中途没出现像魔尊今日这般冒昧地、毫无礼教可言地蹭茶的话,长势还会更好。” “以冥界的处境,对钱货上的执着的确是该到了一杯茶,一碟子点心,都要锱铢必较的地步。”糜魇单手搓着下巴,也不甘示弱的暗讽道。 “啪嗒”一声——广袖里头,墨绪气恼地将自己的骨头握碎…… “那么……魔尊,这边请!”墨绪笑的很是阴郁,他幽幽地指了指鬼门关隘的侧门,鬼声鬼气地招呼道,“今晨新进的一颗核桃,卖相罕见。本王确信,魔尊一定喜欢。” “那就走快些吧。”糜魇漫不经心道,“我说,罚恶鬼王。” “什么?”墨绪眯眼警告。 “笑的这么难看。不会笑,其实可以不用硬笑。”糜魇面上不挂任何表情的评价道。 “嗖——”的一下,又是一道五雷符箓从谢必安的高帽边边擦将过去,打着弯的再次劈上了枫颜的衣角…… 谢必安一面着急忙慌地灭火,一面心有余悸的哀叹,“墨绪大人,这个符箓可是用来打鬼的呀……” …… 鬼门关隘终于恢复到了先时的祥和模样。 ——皑皑的白雪就着光秃秃的梅枝连绵千里,一条还有零星残肢断臂的血路也在赤莲烨火“噼里啪啦”的清扫声中,变得干净整洁。和煦的阳光自稀薄的云层中倾洒下来,金灿灿的,晒的一众魔兵的身子也变得暖暖的。 “议和真好啊!”一魔将感慨道。 “是啊……”魔兵皆陆陆续续的松懈了下来,欣欣然感慨道。 晒了一会儿晨光,他们又陆陆续续的卸下了盔甲,打扫营帐的打扫营帐,洗衣做饭的洗衣做饭,晒被子晾衣服的晒被子晾衣服……事情都做完了,大伙又惬意的围成圈坐在雪地上烤着土豆地瓜,啃着兔肉,聊着天。 “要不是出征来冥界,我都不知道天上还会落下这种白色的,冻得人发寒的东西。”魔兵甲感慨道,“他们冥界管这叫雪。” “冷是真冷,就似成千上万漏风的冰虫子密密麻麻的往衣服里钻。”魔兵乙补充道。 “漏风的虫子,这是什么形容?”魔兵丙笑嘻嘻道。 这么说着,魔众们又呼啦呼啦的哄笑了起来。 “还有那个什么红莲炼狱,好看是好看……但是,要我说,还是我们魔尊的法相看起来更威仪厉害些!”年轻的魔兵怡然赞叹。 “是啊!是啊!魔族有魔尊真好!”魔众们又面面相对,连连点头称赞道,“这次来,见了这许多的大场面,真好呀!” “这次回去,我的魔道必能精进不少!”魔兵丙又道。 “我是魔界土着。你呢?你是因为什么入的魔?”魔兵戊看了看魔兵丙,好奇问道。 “在神界的时候,看到一个守园小仙,屡屡偷摘仙果吃,都没被管事的上仙发现。一次,我路过那里,因为太渴了,便想偷两颗来解解渴。平身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却被抓了个人赃俱获,判入恶鬼道三百年!”魔兵丙回忆道,“这也太不公平了!一气之下,我便入魔了。” “原来是你小子!”小魔庚撸起袖子气鼓鼓道,“我偷仙果的时候,都会在本子里记上一笔的!是我偷的,可以认,不是我偷的,抵死不认!都和管事的上仙说了,那个偷果贼偷的是两颗!两颗!管事的上仙偏偏说是一颗,还说什么我是有意借此次仙果失窃的机会,浑水摸鱼逃脱自己玩忽职守至使仙果丢失的罪责。甚至还要罚我五十的戒尺!” “所以……你也一时不忿,入魔了?”魔兵戊瞪大了眼珠,难以理解的询问。 “我是被冤枉的!”小魔庚大呼小叫的申辩。 “这么说来,你们俩个还怪有缘分的嘛!”年轻的魔兵挠头笑道。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入魔的?”魔兵甲问。 “因为……” “……” “话说回来,她还要在太阳底下立多久?”魔兵乙眯着眼望向苍穹之下依旧石化着的漓江,歪头问道,“不热么?” “谁知道呢……”魔众们又齐齐抬手护着眼,茫然地望向苍穹,嘟囔道。 …… 漓江依旧维持着心力交瘁的痴傻模样,石化了一般的踏着钵头摩华悬浮在虚空之上,一浮就是好几个时辰。 原来,冥界的生计,已然颓败凋敝到这种程度了?一大族子的小鬼要张口吃饭,还有那三个……那三个自己因一时脑热就收下的鬼王。鬼王的背后还有鬼吏,鬼吏的背后还有鬼卒,吏吏卒卒无穷尽也……还有陆判…… 她欠了他们整整一千八百三十七年九个月又二十一天的例钱…… 而且,近几百年,她的司冥大街生意都如此惨淡。 …… 待到漓江回过神来,天色早已昏暗。 鬼门关隘前,篝火通明,魔众们也已基本上窝回了自己的营帐。许是白天看戏看的疲惫,这会儿子,他们都紧裹着棉被呼呼大睡了。唯留几个哨兵守在营帐外围,也是拄着长矛摇摇晃晃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吱吖”了一声,鬼门关隘的正门被两个赤面独眼的小鬼推开。 墨绪笑吟吟的从里头走了出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对着身后的人叹息道,“怕是以后再难和你对弈品茶了。” “罚恶鬼王这是舍不得本尊么?”糜魇的脸上也难得挂上了释然的笑意。他走在墨绪的后头,腕上缠着菩提丹珠,手中盘着两颗水头顶好的大核桃,心满意足地揶揄道,“若是你有这份心思,倒不如考虑考虑,伸手要价的时候再慷慨一些。” “都白送了你一颗核桃,还不够慷慨?”墨绪斜睨了一眼糜魇手中的核桃,又开始肉疼的发起了牢骚道,“茶果点心也就算了,你知道我为了弄到这颗核桃,耗费了多少的真金白银么?唉……生意人,血汗钱……” “小绪……对不起……都怪吾太没用了……”漓江收起了赤莲,低垂着脑袋,半个身子隐没在夜色里,很是惭愧道。 “漓……漓姐姐?”墨绪的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的朝着漓江的方向看去,就好似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包一样,支支吾吾地局促了半晌,方有些回过魂来,“没……没……也没什么,漓姐姐多心了。不就是一个核桃么,我那还有一筐呢,哈哈……这有什么的。” “一筐?”糜魇揉搓着自己的下巴,看了看墨绪,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核桃,笑的很是爽朗。 ——这是月如逝不在以后,他第一次这么畅快的笑。 “不过……你们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漓江诧异道。 “哪有!哪有!大概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墨绪摆了摆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指了指身侧的糜魇。 “将死么?……”漓江有一瞬的失神,明明自己的伤比他的还要重,明明自己都没让赤莲烨火真正的燎伤他的半根头发丝,所以……是因为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如逝的命么…… “哪里的话,这么的咒人,还真是恶毒诶!”糜魇很是无奈的笑道,“就不怕折损阴德么?你们冥鬼不是最讲究这个的么?” “啊?原……原来是小绪你的美好愿景啊!”漓江这才松了口气,“还以为是要以命抵命呢。” …… 第144章 谣言四起 “好不容易恢复,我们就不谈这些了吧。”墨绪笑嘻嘻的迎到了漓江的跟前,关切道,“漓姐姐,你都不知道,今晨你备受打击的模样,有多让人忧心!我都怕你没个一年五载的,都缓不过来。怎么样?怎么样?你的伤口还疼么?血止住了么?要不要……我帮你包扎?” “已经不疼了。”漓江揉了揉墨绪的头,安慰道。 “那就好……”墨绪这才定下心来,“漓姐姐,你真的别太忧心。本王刚刚又谈下了一笔大单,糜魇的七成家私以后都归咱们冥界所有了!” “是么?”漓江笑的很是勉强,她又揉了揉墨绪的脑袋,心疼地安慰道,“小绪,你辛苦了。” 想她身为一界的女帝,都能贫穷至斯,可见为君者,未必就有多少的家私,何况是糜魇这种不着调的魔尊。小绪这么辛苦的挑核桃,卖核桃,养活冥界这一窝的小鬼,她还欠了他一千八百三十七年九个月又……已经是二十二天的例钱了…… ——她怎么能……不忧心呢? “漓江。”糜魇忽然变得正经了起来。 他郑重的拍了拍漓江受伤的左肩,严肃道:“虽然本尊和墨绪的这笔交易完成的既顺利又愉快,今后……大概也没什么理由会要攻打冥界了;但是,先前作势要攻打冥界的时候,面子人情赔出去不少,招惹了神族不说还弄出了个什么花落的。事态发展至此,本尊也很意外,只是……掌控的话,本尊一人也没有办法……” 他有些吞吐,又有些扭捏……他悄悄地看了一眼漓江——鬼气森森的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笑,甚是渗人! 他不禁干涩地咽了口唾沫,身子也自觉地向后挪移了几步,无赖道:“本尊也是很为难,但,真的是……的的确确收不了场了……” 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个聊表歉意的微笑,不知死活地继续推卸责任道:“小漓,本尊知道,你很强!何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接下来就只能劳你稍微费费心?见谅!见谅啊!”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微笑,在漓江的眼中看来,简直是刺眼又讨打,她的脸已经被气的冒出了幽幽的绿光…… “你的意思是……折腾出这些七七八八的幺蛾子,现在收不了场了?九万魔兵退不了?战书也反悔不了?现在想要撂挑子跑路?让冥界同他们好好打上一架,以帮你收拾残局?”漓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质问道。 “也……也不尽然吧……”见漓江这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的气势,糜魇莫名觉得头皮发麻,这晚秋的小夜风比之从前也愈发的阴寒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强颜硬着头皮道,“作为对冥界的赔礼,我不是还特特留了封密信……就在墨绪那里!至于那九万魔兵……本尊这就吩咐下去,若是真的开战了,能划水的划水,能装死的装死,能佯败的佯败,总之谁都不可以太过卖力。小漓,这已经是最大限度上……” “这是划不……这是卖不卖力的事情么?”漓江一拳头打碎了鬼门关正门城墙的一角,骂骂咧咧道,“这可是在六界眼中,魔界对冥界的立场问题!” 她越想越恼火,越恼火越想——在神界卑鄙的经济封锁下,这边已经贫穷到背负了一千八百三十七年九个月又二十二天的巨额债款了,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越过越难。怎么复苏司冥大街的经济已经令她很是头疼,还要分出精力去应付其余三界的刁难,还有这拖泥带水的战争,还有这方圆千里的九万魔兵…… “糜魇。”漓江的眸色幽幽,凶光毕现,她笑的很是阴森可怖,“诓吾去恶蛟穴,被食髓兽追杀时求吾救你,来冥界死乞白赖地逼吾救如逝,派魔兵围剿冥界、碰瓷冥界,让冥界帮你收拾这一堆烂摊子……你是不是觉得,吾一定不会把你怎么样?” “哪……哪有……”糜魇猛打了几个哆嗦,又大退了几步,讪讪道,“小漓怎么还这么见外……墨绪啊……那个,天色也不早……” “走?”漓江冷笑。 还未及糜魇反应,她便撸起袖子,猛地抄起赤面独眼小鬼手中的木棍,狠狠地朝着糜魇的身上敲去…… ——什么左肩的伤口、什么为君的气度,她全然不顾。 “坦白讲,你真的很欠抽!”她如是骂道,“封你灵泽穴!百汇、秉风、太乙、支正、神道、左冲阳、右交信、阴谷、命门!” 看着糜魇上蹿下跳龇牙咧嘴的模样,墨绪不由的把自己的身子也离他们远了一远,再远上一远……他有些于心不忍的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又好奇的透过指缝欣然感慨道,“比起审核账目,漓姐姐对穴位的了解真可谓是登峰造极啊……嘶……应该很痛吧?真是每一棍都下了死手啊……” 那一夜,九万魔兵都做了同样的一个梦,梦里他们敬爱的魔尊被一根木棍追着打了二里地,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那真可谓是鼻青脸肿,涕血横流。 “真是太可怕了!”魔众们吓得从地铺上惊坐了起来,面面相觑的张了张口…… ——毕竟是难以启齿的丢脸噩梦,还是不要交流了吧? 他们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相视尴尬的笑了笑,倒头酝酿起后半夜的美梦…… …… 冥界终于又恢复到往昔的慵懒散漫。 唯一不同的是,鬼门关外群聚了一坨又一坨的驻地魔兵,他们烤肉吃酒,八卦扯闲,一回生二回熟的……竟和冥鬼们融洽的处成了乡里乡亲。 漓江咬着笔,慵懒地倚靠在窗沿边边上,伸手去够窗外的累累金桂。微风把她头顶上的风铃吹的一晃一晃地,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煞煞抬了抬惺忪的睡眼,嘟嘟囔囔的抱怨道:“阿漓,廊檐下为什么要挂这个东西?一天到晚的瞎响,不吵么?” “怎么会吵呢?”漓江笑眯眯的顺了顺煞煞的刺猬毛,又抚了抚它热乎乎的毛脑袋,优哉游哉的抿了口桂花茶,炫耀道,“看到糜魇轿辇上的舍利流苏被风吹的咕咚直响,很是有趣的样子。我可是研究了整整五日,才研究出这个风铃的!” “风铃?你管这个叫风铃?”煞煞唏嘘道,“多渗人的东西……那个舍利流苏不就是得道高僧的骨头串子么。” “可以听见风的声音,所以叫做风铃。”漓江用了七分力道对着煞煞的脑袋叩了一下,并揪着它的小腿蹄子将它倒拎了起来,强迫共情道,“煞煞,能够这样吃着点心、吹着风、赏着花、发着呆……多好啊——” “放开我!放开我!”煞煞挣扎着三爪齐驱,嚷嚷道,“你既不喜欢战争,劝你一统六界,你又不愿意。真是的!本大人命令你!不许……不许再用你的蛮力欺负本大人了!” “一个冥界我都养不起,还一统六界?” 漓江一把将煞煞的后腿蹄子放开,任它团成刺球一头栽进她写写画画了一下午制造出的纸团堆堆里。 “冥界的日子这般清苦,振兴司冥大街的重任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赚钱……赚钱……”她托腮看着窗外的桂树槐木,痛苦呻吟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赚钱呢?虚耗了一个下午研究《货殖列传》,竟只看明白了六个字……六个字……” “哪六个字?”煞煞自废纸堆堆里挣扎出脑袋,好奇问道。 第145章 醉打泥鳅 “老死……不相往来?”漓江挑眉。 “噗……”一时没忍住,煞煞立即动作麻利地护住了头部——隔三差五的被漓江叩头,它的脑袋已然掉毛秃噜的很是严重,近来难得的冒出了几根新毛,对此它表现的是格外的珍惜爱护。 “把爪子放下来,我又不揍你。”漓江喝着桂花茶,眯着眼看着煞煞的滑稽可笑模样,没意思地散漫道。 “一整个下午,你一会儿喝茶,一会儿玩指甲;不是发呆,就是蹂躏我……” “嗯?”漓江色厉威逼道。 “嗯……”煞煞咬了咬手指头,小酝酿了一把,目光坚定道,“阿漓,要不……你还是别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不行啊……”漓江哀叹。 “会不会是你对冥界的经济状况,产生了某种奇奇怪怪的误会?”煞煞推测道。 “误会么?” “或……许……” “或许?” “大概。” “……” …… 在冥魔之战止息的两个月里,六界百世并不像漓江想象中的那样消停,大事没有,小事却是不大不小的发生了两桩。 大概,平静的日子虽然无灾无难,却也容易招致精神的匮乏;百无聊赖、清汤寡水的日子过惯了,六界生灵就开始团结一心的期盼着,能够冒出几个好事之徒来搅弄风云。 期盼着……期盼着……妖界就出了个怪事。 受妖界万妖敬仰的妖君玉壶冰心在一月之前忽地人间蒸发了,先是小妖们叽叽喳喳诚惶诚恐的满大海捞寻妖君;后是大妖们坐立不安,天上陆地的张贴寻君启事;到最后,甚至惊动了妖族文物级别的长老。 年迈的长老们拖着自己几近腐朽的身子,求到了灵族西王母的门下,不曾想,竟得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惊天巨闻…… 据传,拜访昆灵山西王母的时候,妖族长老去了有十二位,回妖族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七位了。少了的那五位长老,因年事太过的德高望重,在听到这个毁灭性的惊天巨闻后,一口气愣是没能顺的上来,当场就突发心梗撒手人寰了。 幸存的七位长老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地回到妖界,白事都来不及办一场,便就着急忙慌地召集一众大妖,斥巨资严密封锁消息:玉壶冰心因修炼邪功,被邪祟污秽之物所控;不仅盗取了北辰宫的银桂树,还重伤了古已水神。 然而,六界百世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妖界的巨资前脚才批下,妖君玉壶冰心不知死活得罪北辰宫的消息后脚就成了其余五界茶余饭后的谈资。 …… 那个时候,漓江正对着一碟子的炒泥鳅发愁:“阿颜,最近的生意很惨淡吧……其实,我吸食几个时辰的月之精华,也能饱的。” “噗……”枫颜笑道,“阿漓,你又在说胡话了。这个‘醉打金枝’可是我在六界酒楼新推出来的招牌菜。选的是上等的幼年黄鳝,以烈酒闷晕,在不伤及其外观的情况下挖除内脏骨头,再灌入鯈鱼肉醢,热油炸至外焦里嫩色泽金黄,最后与荀草一道加烈酒爆炒出锅。你尝尝,可还吃的习惯?” 他的眸子亮亮的,就似装满了漫天的璀璨星河一般,身上缠着的绷带,却是严严实实从额头面颊层层叠叠包裹至手指脚踝……由此可见,糜魇揍他的时候,是下了多狠的手…… 好在后来,她抄着木棍,也顺带着帮枫颜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了。 漓江还记得,史风雅将他抬回红楼香枫的时候,抽噎地那叫一个不成鬼样,就这样抽抽噎噎了半晌,方憋出这么一句话来:“颜大人他……颜大人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 原本以为,这么重的伤,不用灵丹妙药吊着,养他个一年半载的……都未必下得来床。没想到,不过几十日的功夫,他竟能活蹦乱跳地研究起招牌菜谱了。即便是要缠着一头的白绷带,他也能让自己的头发错落有致的透过绷带,极具美感的披散下来,还真是如墨绪所说的那样,身体健硕啊! “阿颜,你的伤,真的没事么?”漓江还是有些担忧的。 “比起初见阿漓时的千刀万剐,这个只是看着吓人。”枫颜摆了摆手,一副小事一桩不必在意的模样。 “……”漓江开始担忧起他的精神状况了…… “嗯……不错!不错!” 煞煞吧唧着小嘴,一副醉醺醺很是受用的模样,夸赞道,“这个‘醉打泥鳅’一口咬下去,外表酥脆,肉质鲜嫩多汁,还带着一股荀草独有的清香……真是妙啊……噢!还有回甘!” “是‘醉打金枝’!不是泥鳅!”枫颜托腮,义正言辞地纠正道。 他又抓起了身侧的算盘,“噼里啪啦”地熟练拨弄了几下,握拳垂掌拿定主意道,“一两金的确是便宜了些,也该考虑涨涨价了!” “一……一两金一道菜!?”漓江瞠目,哈喇子就快要滴至桌面。 她想,她大概是知道了……枫颜生意日渐惨淡的原因。 “是吧!阿漓也觉得一两金便宜!”枫颜的眼睛更亮了,他激动道,“阿漓什么时候也这么会做生意了?和你说啊——这鯈鱼,可是我派专鬼不远万里去到芘湖打捞的,翌日天微亮就被送往各界酒楼,送到的时候鯈鱼还能在木桶里活蹦乱跳呢!据说食此鱼者,可以止忧;还有那个荀草,久服可以美颜色。阿漓,你要多吃些才好。” “如果卖不出去……是不是得亏很多钱?”漓江咬碎了一根泥鳅,有些心虚地提醒道。 “做生意嘛!亏亏盈盈乃是商家常事!阿漓,放宽心。”枫颜笑道宽慰,“不过!一道菜竟能做到如此之全面,是该好好涨涨价!” 这句话听在漓江的耳朵里,是无论如何都让她宽心不起来了。 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糜魇居高临下很是嘚瑟的炫耀:“本尊的魔界小友都在私下议论,冥界的司颜是如何如何的穷困潦倒,揭不开锅了。”她又看了看枫颜,还是那副穿金饰玉穷开心穷开心的模样…… 她又想到墨绪愁容满面地对着糜魇道:“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愿意做着刀尖舔血的活计。” ——他们都这样了,她还欠着他们一千八百三十七年十一个月又三天的奉例…… “阿颜,要不……我还是把我先前诓你的三分利息,都还给你吧?”终于,漓江那颗已然昏睡了千百多年的良心,在今日难得的痛了一下。 “阿漓,你是不是对我的财力……有什么误会?”枫颜皱眉,若有所思道,“你这几天……都很奇怪!” …… “呦——吃饭呢?”墨绪端着一大盘的酱烧兽头,踏着一地的槐花冷屑,招招摇摇就往漓江枫颜这边走来,“听说这个妖孽能下地了,本王特地来欣赏一下,他是死了还是残了。” “画皮鬼么?这里不欢迎你。”枫颜双手环胸,满眼的嫌恶。 “看来恢复的不错嘛,吊死鬼。”墨绪笑眯着眼,一副人畜无害,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小绪,今天心情不错嘛?”漓江一把将煞煞提溜到怀里,又用袖摆扫了扫石凳上的槐花碎瓣,示意墨绪来坐。 “漓姐姐,这个是……咸鸭蛋炒泥鳅么?”墨绪就像见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新奇物件一样,他瞪大了眼珠,凑着那碟子“醉打金枝”端详了好半晌,又用干净的筷子在上面戳了几戳,一脸鄙夷的叹了口气道,“嘶……真是不可思议诶!” “咔嚓”一声,枫颜生生将自己的银筷子折成了两截…… 第146章 玉壶冰心 “漓姐姐,今日我又谈成了一笔大单,自然神清气爽。”墨绪笑脸盈盈的挽起了袖子,边说着,边理所当然地将那碟子咸鸭蛋炒泥鳅朝着枫颜的面前挪了挪,替成了自己的酱烧兽头。 他信心满满地道,“漓姐姐,我亲自猎的兽头,到人界寻最好的厨子烹饪的,你快尝尝,可不可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漓江只觉喉咙发紧,有些勉强的咽了口唾沫。她举起筷子在兽头上顿了顿,最终还是夹了一撮邻盘的绿豆苗,打着哈哈解释道,“我最近茹素……像什么泥鳅啊、兽头呀之类活物,还是下次吧。不过……小绪,你刚刚说什么大单?” “自然是六界近来最大的大单了。”看着饭桌上纹丝未动的酱烧兽头,墨绪托腮,陷入了沉思,“是这个兽头长得不够可爱,所以漓姐姐不喜欢么?” “噗……”煞煞的一口莼菜豆腐羹差点儿就喷到了枫颜的脸上,它嗽的泪流满面,抽抽着嘴角道,“都已经酱烧了……还要可爱,似乎不太好吧……” “那……下次换个魁梧的?”墨绪痛定思痛道。 “普通肉丸就成!”漓江用枫颜的筷子给煞煞夹了一大块的兽头肉后,又若无其事的盛了一碗莼菜豆腐羹,边喝边问道,“六界近来……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有那么一桩。妖界妖君玉壶冰心一月前失踪了,六界盛传她为了精进修为,长期以来都在偷习妖族的禁术。由于吞食同类的妖丹数量太过庞大,被附着在妖丹之上的怨念残识吞噬了心智,她竟沦为了被污秽邪祟之物操纵的傀儡。”枫颜凌霜扇一摊,撤掉了石桌上的残羹冷炙;凌霜扇再合,石桌上竟幻出了各色咸点坚果,并一壶果香樟韵的罗汉沉香。 ——然而,茶盏却只变幻出三个。 “放眼六界,身份地位最为尊崇的,不过北辰宫的那位东皇太一。不用说混沌初开了,就连海晏河清的现世,也没什么灵君敢去招惹他的,何况是见不得光的污秽邪祟呢。”枫颜小抿了一口茶汤,狐疑道,“奇怪的是,被污邪之物操纵的玉壶冰心却敢好死不死地盗走北辰宫的银桂古树,甚至还重伤了东皇太一放在心尖尖上的徒弟古已。我都不知,妖族的污邪之物,竟这么能打!” “就是那棵东皇为了爱徒古已,不惜涉险须弥谷,折损了自己半身的修为也要移植到长生殿的银桂古树么?”漓江唏嘘不已,“能够成功混进北辰宫,盗取银桂古树,重伤水神古已,妖族的污秽之物能力的确是强大!” “只怕是银桂古树失窃是小,水神古已重伤是大。”糜魇也祭出了自己的轮回笔,大笔一挥,灿金的流光自笔尖流溢,在空中勾画出一道奇诡的符箓。符光乍现后,石桌上又显现出了各色瓜果,并槐花酒三壶。 “啊呀呀——,似乎不够呢!”他挑衅的瞥了眼枫颜,又一脸惭愧无辜的模样望向漓江道,“漓姐姐,变幻酒杯之类的器皿,无论是四个还是五个,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只是……出门只带了三壶酒,着实没想过会多出一个吊死鬼。” “一时疏忽,竟不知画皮鬼也懂茶道?”枫颜也没好气的反讽道。 “我说你们两个,明明都是丰神俊逸的鬼王,就不能给我好好地握手言和么?”漓江长叹了一口气,用罗汉沉香茶兑槐花酒一口闷掉,瞪大了眸子,七分威胁三分规劝地质问道:“不可以么?” 墨绪深深的看了眼枫颜,似乎有在很认真的思考漓江的话,但也只是一瞬。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肉眼可见冒了出来的荨麻疹,蹙眉沉思了半晌,彻底将漓江的提议抛诸脑后。 枫颜见此,也别过头去,“诶呀——,舌头好像不小心吐出来了……” 漓江:“……” 糜魇继续道,“古已被东皇发现的时候,已然浑身是伤的倒在了血池之中。据北辰宫进进出出的医官们透露,她失血过多,还被生生剥去了大半的灵泽修为……东皇甚至不惜请来了西王母,也只是勉勉强强护下了她的性命。直至今日,北辰宫都未能传出,古已苏醒的消息。” “是想借古已的鲜血灵泽以及那棵银桂古树压制自己体内的邪祟污秽之物么?”漓江骇然。 “我倒觉得,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得了果报。”墨绪言辞犀利,眸中也难得的浮出了几缕杀气。 漓江怔怔的看着墨绪,有那么短暂的错觉,她觉得他似乎还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告诉她。 ——所以……所谓的得了果报,是指玉壶冰心?还是指古已?又或许是她多心,那只是墨绪的一种看法呢? “阿漓,如果你这么想知道,不妨用香道探一探他?”正专心致志沉浸在干饭吃茶饮酒的煞煞,难得的从一堆美食面前拔出了自己滚圆的小秃脑袋,暗暗传音给漓江道。 神冥大战的时候和煞煞做了交易,结了血契,他们的所思所想就变得可以共通,也可以不通。起初的几百年里,他们基本上都保持着一个共享共通的状态,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又都默契的改用成了对话的方式进行沟通。 这还是一千年以来的第一次,煞煞用这样的方式同她对话,真是又熟悉又陌生……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小刺猬竟已陪伴了自己一千八百多年了么…… 想到这里,漓江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阿漓还不知道吧,在从灵族西王母那获知此事以后,妖界想同北辰宫私了。成箱的灵物灵药流水一样送入北辰宫不说,他们还将玉壶冰心的名字自妖界的族谱上除名。最后拨巨资,求到了冥界画皮鬼王那里,要他将玉壶冰心开罪北辰宫的丑闻彻底地遮掩下去……”枫颜饶有兴致的瞥了眼墨绪的表情,心情舒畅的继续道,“妖族的尾款前脚刚结清,他后脚便接了个将此消息泄露出去的生意。那七个长老被卖的很是彻底嘛!” “诶?生意还能这么做的么?”漓江震惊道。 “谁知道呢!”枫颜继续煽风点火,“也不知道下次神冥交战的时候,妖界会不会夹带私仇。” “你霸占武罗的青要山,开赌坊出老千诓醍醐金叶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下次神冥再战,灵界会不会挟私报怨呢?”墨绪也不甘示弱的揭枫颜老底道。 “我说你们……要不打一架好了。”漓江扶额,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她游历人界的时候,偶然听到一个老妇同她的媳妇唠家常提到:女子之间的情谊大多从一份吃食、一件衣服、一个话题开始,而男子之间的情谊大多从痛痛快快的打一架开始。 她觉着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便忍不住附了老妇媳妇的身,问道:“那如果这两个男子没打架前,就已经积攒了许多的仇怨,成天想着怎么弄死对方呢?” 老妇人摆手,哈哈大笑道,“那就多打几架好了。总之,他们男子很是奇怪,再烂的关系,打着打着就打出了感情。” 漓江看了看枫颜,又看了看墨绪,多好看的两只鬼呀!不要说并肩作战了,哪怕只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都非常的养眼。当然,聚在一起互殴,也养眼! 煞煞透过漓江灼灼的目光,洞悉到她未曾说出口的想法后,身子不由地自上而下地打了个激灵。 “漓姐姐放宽心,这是他们妖界妖君的要求。”墨绪再次把漓江的提议给忽略掉了,他回忆道,“妖族的长老……后来也来过一次,当得知消息泄露是玉壶冰心的意思后,七个长老在回去的途中又殁了两个。” …… 第147章 不周小怪 比起堂堂一界妖君,竟被邪祟污秽之物操控,甚至罔顾妖灵二界的关系,开罪北辰宫这样的热闹,六界之中的另一则热闹就显得更为的温馨有趣。 就在水神古已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三十六重天上竟绽出了许多硕大金莲的倩影,它们有的泛着明媚的金光,有的泛着神秘的紫光,还有的泛着浓烈的红光……流光交相辉映中,还依稀浮现着斑斓浩渺的星河。 神奇的景象一连持续数日,六界的生灵也品茶望天,一连议论纷纷了数日,直至漫天的流光星辉化成璀璨的流火星落时,六界的生灵方潦草的得出了一个不大合理的合理推测——原来……三十六重天上的神明,也喜欢放烟火啊! 就在最后一道烟火华丽丽的落幕以后,须弥谷中飞出了一块通体幽紫的顽石。顽石上刻“荼蘼神域”四个大字,散着混沌的浊息,拖着长长的淡紫小尾,粗略的将六界百世该溜了一遍,最终陨落在了离泽以北的不周山谷之中。 不周山谷位于人界与神界的交汇之处,上清的澄净灵泽从这里泻下,人族的污混浊息自这里止步;两息交缠相斥间,便造就了谷内奇特的气候,孕养出了谷内的一众清奇小怪。 小怪们簇拥在玄紫的怪石周边,对着石上的大字指指点点。 “人非申土?”兔头人身的小怪叼着芣苢草,举起枯树枝指着石上的四个大字,牢骚道,“这是什么禁术么?人,本来就不是土吧!” “走开!走开!”半尺来高的人参萝卜小怪推开了面前的一众小怪,走到了顽石的跟前。他傲慢的双须握成小拳,叉腰道,“没文化,谁告诉你不懂的字读一半就对了?上面分明写的是:茶摩神或!” “茶摩神或?那是什么?”兔头人身的小怪挠了挠自己的小毛脑袋,又惊又喜道。 众小怪深觉它问的有理,也都跟着点头称赞,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 最后,一个半吊子羊毫小怪一笔定论道:“正是因为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方显的它高深玄妙。你们看,那个神字不就是神灵的意思么?神意怎么可能是我等小怪可以揣度明白的?” 众小怪沉默思考了片刻,又都觉得这次半吊子羊毫解释的非常有理,便都欣欣然点头称赞,把这块怪石定名为:茶摩神石。 怪石看过,石上的字也认全,茶摩神石的名字也愉快地敲定;众小怪又觉该围观的热闹俱已围观完全,不必再在神石上花费更多心思,便就都作鸟兽散了。 不周山谷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小怪们成日在谷间嬉戏玩闹,饿了就吃谷中的嘉果,渴了就饮谷中的山泉,最大的矛盾也不过是谁输了游戏,却不遵守约定。 ——是了,它们最重视的不是生死钱货,也不是地位能力,而是约定。 …… 三日后, 一乌发玄裳、幽瞳魅紫的少年出现在了不周山谷的谷口。他的面容呈现病态的憔悴,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散着仙者的贵气。 兔头人身的小怪最先发现的他,它隐匿在一株仙草的后头,警惕的驱赶道,“喂!那个长头发的凡人,就算到了不周山顶的禁谷,你也是去不了神界的。没有神灵的躯体,也没有强大的灵泽,你是找不到通往神界的入口的;即便是找到了,只要一靠近那里,你的肉身甚至魂魄都是会碎掉的。所以,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少年黯淡的眼眸稍稍动了动,他走到兔头人身的小怪面前,蹲下身子问道,“听说有一神石落到了不周山谷,你知道在哪里么?” “你不是想去神界?”兔头小怪绕着少年审视了几圈,狐疑道,“凡人,你找那块石头做什么?看你面色这么差,那块石头治不了你的病。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找不到神石,我是不会离开的。”少年说完,又起身继续往禁谷深处行去。 兔头小怪立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方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凡人,哼!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说是这么说,兔头小怪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毕竟不周山谷位于不周山顶巨石林立之地,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神界的神灵不屑于降临,人界的凡人又经不起万里飘雪的苦寒;久而久之,这里成为了一个被神人都遗忘的地方。 明明……它们之中有的也居住过凡人居住的地方,明明……它们之中有的也存在过神灵存在的地方;就因为被无情的遗忘,被轻易的抛弃,他们的精魂在这个清泽与浊息交汇的地方化成了六界之外的灵物,永永远远的不被世灵记起。 被遗忘、被抛弃的确是很寂寞的事情,可是大伙儿终日聚在一起,日子又渐渐变得温暖幸运了起来。 只是……它们再也看不到神灵,也再也遇不见凡人,他们只能成为不周山谷的土着,被世世代代的遗留在这里,永不入冥界轮回。 一直……一直地……直到刚刚,就在刚刚,竟有个少年穿过了万里的飘雪,闯入到他们的世界。 “我看到了一个虚弱的少年出现在山谷里,可能……是个凡人。”兔头小怪的眼中迸出了异样的光芒,“多可怕呀!他在山谷里乱逛,还说不找到茶摩神石,就不离去。万一……万一他要是掉入通往神界的入口,真是太危险了?我们要不去帮帮他?” “噢!凡人么?那样严寒的飘雪,他竟然能……真是不可思议啊!”枯叶小怪随着微风飘落了下来,火柴棍一样的小手托着自己的面颊,“哦”着嘴做出了一个很是震撼的表情。 “可是……他带走了神石以后……”一个身着桃花裙的鹅卵石小怪欲言又止的哀叹了口气…… “以后……我们还能看到那样的凡人么?”人参萝卜小怪也莫名的伤感了起来。 一众小怪听后,都耷拉着脑袋,沉默了…… “要不……我们将他永远的留在此地?”一堆涌动的小脑袋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又是冗长的沉默…… 它们自然想他永远的留在此地,至少这样,在他的身上,它们能够感受到些许来自人界的气息,哪怕……只是些许。 或许曾经向往过避世,但当遗忘成为永恒的时候,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还是会如甘霖一般,星星点点的落下,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地……最终连成一片,在心湖里泛起微恙的涟漪,绵绵而难以止息…… “可是,凡人的寿命那样的短暂,若是永远的留在这里,以后,他也会和我们一样……”兔头小怪挣扎道,“也会被六界遗忘,也会时不时的感觉到寂寞……” “那我们就和他做个约定吧!” 半吊子羊毫小怪提议道,“落到不周山谷的神石自然算是我们的东西。他要带走我们的东西,就要和我们做一个约定。一个他能做得到,于我们大家又都有益的约定!” 众小怪闻言,又交头接耳的议论了一番,最后一块古朴的瑕玉拿定主意道:“一年……不!半年!让他留在不周山谷陪我们半年!同我们讲讲六界的趣闻,人界和神界的变化。” “还可以让他讲讲,凡人会有寂寞的时候么?凡人寂寞的时候又会怎么办好呢?”一个人首蛇身的小怪自草丛中探出脑袋,绯红着脸颊,怯生生地道,“还有……为什么凡人和神灵都喜欢遗忘呢?” 第148章 焦梧之殇 “是呀!是呀!究竟是为什么呢?要遗忘我们,抛弃我们?”小怪们纷纷哀伤的低下了脑袋,先前欢快的氛围被一扫而空。 良久……兔头小怪打破了沉默,低声问道:“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呢?” “那就让他找不到茶摩神石好了。”人参萝卜小怪沉声答道。 …… 玄衣的少年在不周山谷日夜无休的找了三日,却仍是一无所获,那黯淡无光的紫眸中透出了浅浅杀气。 “出来吧!”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四周道,嗓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四周隐匿身形的小怪听清。 “喂!凡人,那个石头是我们的东西,你不能把它带走!”丛林深处,一小怪嚷嚷着回答道。 “你们想要什么?”少年冷声问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那只小怪尖着嗓音继续回答道:“要和我们做一个约定,你要在这里陪我们半年,半年后,你就可以带走那块神石了。” “做不到。”少年不带一丝迟疑的一口回绝了小怪的要求。 他目光锐利,只微微抬手,那只小怪就被他寻声捉住。 “告诉我,它在哪?”少年厉声问道。 被捉住的是一只枯叶小怪,它使尽全力的挥动自己火柴棍似的四肢,对着少年的手指拳打脚踢,它嘟囔着嘴立誓道:“就算你捉住了我,我也不可能告诉你!没有经过大家的允许,外来之人,休想知道我们不周山谷的秘密。” 少年的嗓音又冷厉了几分,“最后问你一遍,它在哪?” “不说!捏死我也……” 最后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枯叶小怪就被幽紫的火焰燃烧成了灰烬。袅袅的青烟自少年的指尖飞出,缥缈若游丝一般向着丛林的东南方位飘去。 那是一种古老的寻物秘术,将曾经接触过所寻之物的生灵生祭,便能很快的锁定所寻之物的方位。但由于术法本身太过残忍,六界之中已经很少有灵会用此法了。 可是这个凡人,竟毫不犹豫的施展这样血腥的秘术,他的眉眼微垂,容色淡淡,不带丝毫的怜悯与不忍,仿佛在他指间活生生挣扎的生灵不过只是一件随意使用的道具而已。 小怪们骇然的蜷缩在密林之中,瑟瑟发抖……千百年来,他们所向往的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般的残忍…… 没有一只小怪发出声音,直至少年离开了许久……许久…… 它们方迈着沉重的步子,怯懦懦地聚集到枯叶小怪化成灰烬的地方,默默淌泪。 …… ——没有经过大家的允许,外来之人,休想知道我们不周山谷的秘密。 ——不说!捏死我也…… 枯叶小怪的话久久的回荡在它们的耳边,因为弱小,所以畏惧;因为约定好了,要好好的生活在这片山谷中,缺一个也不行,所以反抗。 那一夜,不周山谷的小怪们集体暴走,它们蜂拥聚集在神石的周围,纤细的小手相互紧牵着,口中诵念着一种怪异的咒术,以自身的精魂为祭,誓死不让少年靠近神石半分。 一种奇特的不似现世所有的色彩,自它们的身体绽放而出,光辉焜耀了大半的云天。 少年也祭出身后背着的焦梧古琴,声声肃杀,以死力抗。 一道道强烈的光束夹杂着磅礴的灵泽似阿修罗手中的屠刀一般,锐利飞出,又在云天之中相互剧烈地碰撞缠斗,迸发出刺目的光亮,照亮了大半个神界以及人界。 二十八重天上的神灵皆停下了手中的棋局,垂眸望向不周山的方向感叹,“想不到那样一个僻静地,竟存有如此强大的灵物。” 人族抬头望天,也不禁感慨:“神、冥、灵、魔、妖五界,无论是谁与谁发动起战争来,都要比人族的内斗还不让人消停呢!” 那一夜,六界百世的生灵都看到了不周山谷小怪们身上所绽放出的异样光彩,它们不再是被六界彻底遗忘的存在,虽然……就只是短暂的一瞬。 …… 翌日的清晨,不周山谷的嘉果上挂满了甘甜的露珠,在晨光柔和的照耀下,散发出七彩的光芒。绿荫葳蕤,草色旖旎,四下却死寂的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更没有昔日小怪们品茶摘果的喧闹之音。 一颗熟透的嘉果自树上掉落,“咚”的一声,刚好砸在了少年的脑门上。紫眸的少年轻咳了几声,挣扎着挣开眼,刻有“荼蘼神域”四字的神石就正正地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吃力的站起身子,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的重伤,只是痴痴地挪移着步子,踉跄到神石的跟前。他双手掐诀,念动咒语,放任伤势进一步的恶化,拼尽了全力地摘取石心……临行的时候,还不忘带走几颗嘉果。 …… 少年回到北辰宫,见瑶光一行七人正东倒西歪地睡死在古已的房门前,他不禁扶额轻叹。 ——这些时日,为救古已,北辰宫上下早已乱做一团,他们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似是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开阳最先从睡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微肿的睡眼,却见东皇太一正一身染血的立在他的跟前……定是自己累懵了,睡出了幻觉!他又更为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睡眼,却见东皇太一仍是一身染血的立在他的跟前,难道……这不是幻觉? “神……神尊,你受伤了?”开阳大惊失色道。 “无碍。”东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小声吩咐道,“先前预备下的帖子可以发出。告诉亚父,他的提议本尊应允了。” “是!”开阳惊魂未定地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几乎只在一瞬便调整好了姿态,板正地立到东皇的身侧,诧异道,“六界之中竟有灵能将神尊重伤至此?” “古已还好么?”东皇动作轻柔地推开房门,看了眼纱帐中面色惨白的女子,颤声问道。 “我和瑶光、玉衡、天枢、天玑、天璇、天权已轮番给她输送过灵泽了,目下仍是昏迷。”开阳躬身答道。 第149章 小魔所盼 “知道了。”东皇只疲倦的摆了摆手,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袖兜中小心地掏出了几颗用洁净绢帕包裹着的粉色果实,递到开阳手里,落寞道,“这几颗嘉果,你妥善保管。先前,她总嚷嚷着要去不周山谷采摘嘉果,可本尊不喜她与人界之物扯上哪怕是半分的关系。”话及此处,他的紫眸似有水泽波动,他牵强的扯了扯嘴角,哑着嗓音道,“待她醒来,知道本尊去了那里,定然会吵着闹着地讨要嘉果吧。你先妥善存着,待她醒来见到,一定会很欢喜。” “是。”开阳也瞥了眼屋中虚弱不堪的女子,面露哀色的应道。 “下去吧。”东皇又道,“你让他们也下去休息吧,本尊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是。”开阳又道。 …… 起初,开阳是很不喜古已的,虽然也不喜陵游,但是他最不喜的还是古已。她们中的一人,因着与神尊立有婚约,就自恃比六界生灵尊崇一等,每每拜访北辰宫,也是令神尊各种为难;而另一人呢?恃宠而骄,四处闯祸,尤其是刚到北辰宫的前几百年里,隔三差五的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折损了神尊多少的灵泽修为。 可是,到了后来,他渐渐的接受了古已的存在。毕竟,陵游是暗地里使坏,防不胜防;而古已是明面上使坏,还有可防之机。 有时,他也会苦恼,为何与神尊结缘的两个女子,都那么的坏呢?究竟是神尊的眼光另类,还是天道使然? 他之所以还是接受了古已,无非是糟烂事里求省心,勉强而已。究其根本,她们都不是什么好的货色。 他也常常在想,陵游之后可以有古已,那么古已之后,是不是还能够有其他?有道是,铁树既然开了花,一朵是开,两朵是开,三朵为什么就不能再开了呢?如果开的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接下来的那位,定然要是个正直美丽善良的女子,不要再这么的坏了。 他不喜欢古已,天璇却很喜欢。 天璇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每次看到古已那样使坏,我都很是心疼。便想着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神尊和她以后就都不会那么痛了。” 每每这个时候,开阳都会愤愤然地反驳道:“大家对她还不够好么?神尊对她还不够上心么?每次她乐呵呵的闯完祸,都是神尊替她收拾烂摊子,要痛也就只有神尊痛吧?” “开阳啊,你可知她……也曾救过神尊。”天璇的语色很是哀伤。她说完此话,又立即对开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俏皮的眨了眨眼,道,“神尊在意之人,我等自然要和她好好相处的。” 自那之后,开阳只得更为努力的给自己洗脑。这世间的有些灵,只是看着坏,认真接触下来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用坚硬扎人的外壳去保护自己柔软善良的本心。他要对神尊的眼光有信心! 然后,他就发现了,古已可能是真的坏…… 不过,自打她进了北辰宫,神尊会开始奔走于各界的法会了,会开始研究起香花香草,会愤怒会嫉妒,也会发自内心的笑……他不再是那个心若磐石,无喜无悲,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化入虚无的神庙里供着的神灵了…… 于是乎,开阳终于发自内心的接受了古已。 …… 六界近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太平。 先有妖界妖君叛出族人,成为妖界之耻;后有北辰宫的东皇太一在不周山谷大杀四方;现下,魔界的魔尊也效仿起玉壶冰心,不声不响的就魔间蒸发了。 魔族不似妖族,还能有十二位风烛残年的长老坐镇,原本就是恶龙强压地头蛇的局势,现下窝里横的恶龙不在了,那些还有点本事的小魔头们,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之典范。他们今日去撬神族墙角,明日掳来人界姑娘,后日还怂恿起妖族的小辈们犯上作乱……竟是怎么能给天下添乱,就怎么卖力地给天下添乱。 想来,他们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了这百千年,终于可以无法无天、群魔乱舞的不亦乐乎了,谁还会想去寻找那个总爱事事规束着自己的魔尊呢? 自然,他们也会有怕的时候。与妖界不同,他们最怕的还是自己的魔尊没有做出比玉壶冰心还要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辱没了魔族十恶不赦的威名。 于是,他们开始望眼欲穿、翘首以盼起他们的魔尊,能在六界之中搅弄风云;只要闹事的苗头有那么一点冒尖的迹象,他们必定会一呼百应地誓死追随! 魔界大兴将近,众魔何必蛰伏? 然,魔界上下热情洋溢了近两个月,他们的魔尊还是半点儿祸事都没能闹出来……那些顶风作案的小魔头们便渐渐地收起了先时祸乱六界的心思,开始自卑的闭关反思,为何自己的尊上比不上别人的尊上威武风光呢? 想灵界的东皇,焦梧一出,大杀四方;想冥界的漓江,桃夭屠戮神兵七十万,赤莲炼狱与阿修罗法相相抗;想妖界的玉壶冰心,为邪祟污秽之物所控,盗取银桂古树,重伤东皇爱徒;就连冥界的司颜鬼王,都能孤身一人深入魔军阵营,一条血路杀至天明……究竟,谁才是这世间的魔头啊? 小魔头们潸然泪下的想……既然魔尊失踪的那样干净,自然是不可能活着的了! 毕竟……魔,怎么可能活着不整活呢? ——糜魇魔尊,定然是死透了的!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魔尊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距离鬼门关隘不到二里地的荒郊野岭。又恰好,那天有九万小魔做了同样的一个噩梦,梦里冥界的女君拿着胳膊粗的木棍,将魔界的魔尊打的那叫一个鼻青脸肿,涕血横流……定然是冥司的女帝暗害了魔族的魔尊! 因为……魔,就不可能活着不整活! …… 谣言自此纷飞,四界作壁上观。 漓江却终日里抱着她的槐木算盘,拨的“啪嗒”乱响。 “上排一颗是五,下排一颗是一,七添八,再进一个……进哪个来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处安放的手指在算盘珠上徘徊了又徘徊,半晌都徘徊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150章 陆判之愁 “不是上排,是前一位的下排,对!就是那个!后位再走一个。”陆判单手覆面,很是头疼,他记得这话他已经说了不下数十次了…… “走?走哪个?”漓江双目放空,又是一副谦卑好学的白纸模样,愚蠢的不染丝毫尘埃。 “哪一个都成,您想走哪个就哪个吧……”陆判仰天长叹,“冥界的账目本就糊涂,妄图在糊涂里头找清醒,是本判的错!是本判不该!” “这个……”漓江舔了舔她桃色的唇瓣,有些吃瘪的用食指搓了搓沾了墨渍的鼻头,鼓励陆判道,“你也别太灰心,终究比起先时,本尊是很愿意用心学习的。” “本判倒是觉着,您不用心起来远比用心的强。”又是一声长长地……沉重地……哀叹。 他有什么办法?他的白发甚至又激增了大半……漓江毕竟是冥司的女帝,他要敬重侍奉的女君,难道就因为教个算盘的用法不眠不休了一月,就能气急败坏的将她活活打死么? “诶……这个……是上月的进账么?”漓江忙随手抽出本账目,心虚转移话题道,“六界的通货膨胀已然发展的这么严重了么?冥界的银子这样的多,竟还那么的贫穷?” “穷?谁说的?”陆判微举公道杯的手不禁一颤,杯中上好的白寿眉首泡茶汤洒了个大半,他心疼的看着香气四溢的茶汤精华只在顷刻间就这么的付诸东流了…… 深吸了口气,洗盏煮水,还是换成凤凰水仙吧。 ——自打教了漓江一月的算盘,他的脾性心态较之从前,竟都不知不觉的稳重了数倍。 “若是女帝能独立审批账目不出错的话,便就不会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了!”陆判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慈父模样,很是无奈地唉声叹气道,“冥界怎么可能贫穷?向来都是富得流油。您就算看不懂账目,单看司颜鬼王身上的穿戴,罚恶鬼王吃的用的,本判喝的……更不用说司情鬼王平日里的败家做派,怎么看也不能看出贫穷的苗头呀!” “诶?”漓江顿觉五雷轰顶,她彻底地懵了,“可……本君都还没给你们发奉例呢!而且,阿颜说他穷困潦倒,还有小绪什么刀尖舔血的……上上月,司冥大街的收入还赤字了,本帝都被迫带着煞煞到神界掏鸟蛋了呢……” 一口凤凰水仙差点没从嘴里喷了出来,陆判似见了鬼一般,又惊又惧的看着漓江,眼冒绿光道:“什……什么?神界的鸟蛋岂是随随便便掏得的?我的女帝呦……” 他颤抖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惊魂未定的再次长吁了一口气,义正言辞道,“您管理冥界还成,做生意还是……唉!女帝,这么说吧,大部分时候,您还得靠鬼王们接济,指着您给我们发月银……这让我们于心何忍,情何以堪?” 对上陆判如此之真诚的目光,漓江只觉自己小心呵护着的幼小心脏,再一次的被无情敲碎了…… 原来,这世间能不着痕迹重伤人心的,未必只有情之一字;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与迟钝,有时候也是挺痛心的…… “阿漓,想不到兜兜绕绕到了最后,最穷的只是你诶!”煞煞恍然大悟,没头没脑的揭了漓江的伤疤,“噢!原来阿颜小绪他们隔三差五的给我们送吃喝,竟是在接济?!” “噗!”谢必安随墨绪恰好路过司冥司的殿门外,被迫听了这么一段,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墨绪回过头,严肃的白了谢必安一眼,沉声问道,“舌头是不想要了么?” 谢必安立即会意,他咬住血唇很是用心的憋住了笑,后退了几步,亮出“你也来了”的招魂幡,幽幽然化作一道白烟飘走了。 “漓姐姐,近来的谣言,你可有关注?”墨绪几步入座到司冥大殿的鬼王之位,很是自然的接过陆判递过来的凤凰水仙,小嘬了几口,满意的点头赞道,“这茶不错,我前几日给你的白寿眉,怎么不见你拿出来品一品?” “原定今日品鉴的……唉……”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仿佛只要和漓江独处超过半个时辰,这天上地下就没有一桩事是不亏欠他的,这六界百世中就没有一件事物的存在,是不为给他添堵。 “那茶被女帝的惊世之语给打翻了……下次吧。”陆判一副不中用的疲倦模样,对着墨绪摆摆手,提议道,“又或是……你也在生意上指点指点咱们女帝……” “本王并不想对漓姐姐生出什么不好的情绪。”陆判的话还未能说完,就被墨绪直截了当的否决了,“还是聊聊近来的谣言吧。” “近来的谣言很多嘛!”漓江也不计较墨绪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眯眯地去拍他的肩,一副如释重负的闲散模样。 意识到自己肩头关于挣钱的重担原不过是一场误会以后,她只觉天朗气清,身子骨都轻盈了不少。 “那些漓姐姐埋尸糜魇,漓姐姐金屋藏娇囚禁糜魇之类的小事,也没什么好提的。眼下倒是出了件及其紧要的大事,本王觉得,冥界还是应当拿出些许态度来的!”糜魇的话说凛然恳切,听在漓江的耳中却莫名觉得寒气飕飕。 她收回手,拢了拢衣襟,指着自己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问墨绪道,“小绪啊——我怎么觉得……你的话头拐到最尾,带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恨呢?” 多奇怪啊?她的谣言,他咬牙切齿恨个什么劲呢? “许是女帝的错觉吧。”陆判给漓江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 “不过金屋藏娇什么的,也不算是小事吧?!咱们冥界都没有公关的么?” “从来没有。”墨绪放下手中的茶盏,咬牙继续道,“六界近来都在热议,冥司女帝在风流一事上的造诣,发展至越老就越欲求不满,定然是与修习邪术脱不了干系的。想那玉壶冰心不也是因为修习邪术误入歧途的么?记得早些年,她还是走纯爱路线的,近些年,却是连一念入魔的魔尊也拐了,与自己的下属也纠缠不清楚了。听说,那下属的屋内还养着个娇滴滴的正室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们冥界世风堕落至此。堂堂一界女君,拈酸吃醋起来,明着面的就把人正室腹中的胎儿给害了。” “什么?”漓江刚嘬的一口热茶汤猝不及防就喷了出来。 第151章 谣言重心 “原话如此。”墨绪淡淡道。 他的模样很是怡然,一想到下一刻漓姐姐就会气呼呼的计较着如何辟清这些谣言,如何商议整治造谣之人,他就觉得这个世界都清明亮堂了不少。 “属实是过分!太不要脸!”漓江破口怒骂道,“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后生可畏?上苍给嘴的时候,底线都放的这么低了!” 墨绪小抿了一口茶汤,很是认同的重重点了点头。 “竟说我老?分明花骨儿一样的年纪?什么就老了?”漓江咬牙,她终于明白墨绪话尾的恨意是如何来的了,“且看千年以后,本君怎么青丝如碧光彩耀人的把他们这些皱皮白须的碎嘴子推入油炸拔舌地狱里去!” “漓姐姐——”墨绪有些受伤的愣怔在原处,不可思议道,“你是不是听错了重点?” “什么重点?”漓江道,“他们还说了什么更过分的事么?” “这……”墨绪揉了揉睛明穴,认真思考了片刻,耐心解释道,“漓姐姐,你可能是孟姜的话本子看多了,这个文章同语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做阅读理解的时候呢,段落和章节往往会遵循总分总的结构,基本上,首句子就是文或段的主旨意思。当然,这里并不涵盖比较少见的特殊情况。但是语言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它经常是漫无目的有感而发的,即便有时候被囿于目的之中,也会因跑题而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结果。大多数时候,一句话就是一个主旨。而且,语言是具有递进或是连贯的关系的。当然,这里也不涵盖那些比较少见的特殊情况。” “所以……”漓江不禁抬抬手,打断道。 “嗯!所以?”墨绪期待道。 墨绪是个聪颖好学的孩子。为人的时候,因着先天的晦气,不能与人产生久远的联系,他的学业也就一直荒废着。好在到了冥界,借着漓江调配的香囊以及轮回笔的压制,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和生灵成群结伴而不给他们带去严重的晦气。 自然,有墨绪在的地方,好运?向来都是想都不用想的奢侈品。 墨绪一直觉得,漓姐姐脑回路清奇,听人说事总抓错重点,都是因为说话之人词不达意、表述不周所导致的。为此,他常去地狱聆听地藏王菩萨的讲经,也常化作人身到人界的私塾求学。为的就是在这一刻,能够用清晰规范的语言来拓展漓姐姐的理解能力。 “所以……”漓江眨巴眨巴纯澈的大眼,一副虽然听的不大懂,但是还是很受教的模样,转向陆判道,“依小绪的意思,你有何想法?” “女帝,墨绪大人的意思是,他的后半句也很重要。”陆判直接了当,一针见血的捅破了漓江似懂非懂的伪装,换了一套更为清晰明了的措辞道:“六界盛传你和司颜鬼王有染。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你们在人界就有个私生子了。那个私生子后来长大成人,认祖归宗,成了现在的墨绪大人。数月前,您又妄图染指糜魇魔尊,颜大人不忿,屠杀魔兵不够,还让屋内的正室有了子嗣。原不过是想气气您,没想到您惦记着锅里的,还护着碗里的,拈酸吃醋起来,明着面的就把可人腹中的胎儿给害了。六界啧啧感怀着您风流韵事之曲折,尺度之大,私底下把您称做是:欲求不满的老女人,心思深沉的毒妇!事儿基本上就是这么个事儿,正向的风评也是有的,大抵是说‘有大能的人私生活大概都干净不到哪里去吧!’之类的论调,还有什么‘东皇神尊不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的论词。不过……近来这些谣言似乎影响到了小鬼们对您的拳拳敬戴之心,依本判之见,冥界的团结才是最最要紧的。” “诶?!东皇的私生活也不干净么?”漓江听此巨闻,将一连三日看账的疲乏彻底地抛之脑后。她精气神十足的凑到陆判跟前,眼袋上的眸子瞪地亮亮的,竟比午夜的南北极星还要耀眼,“是……如何的不干净!” “无非是他宠妾灭妻的那些事。”墨绪目光幽怨的盯着漓江道,“漓姐姐——你是不是又放错重点了……” “如果陵游是妻的话……古已就……虽有些牵强,不过好像也是这么个事儿。”漓江垂眸啃着食指思忖了片刻,方大惊失色道,“小鬼们现下是如何看我的?” “咔哧——”了一声脆响,墨绪……彻底的碎了…… 难道……漓姐姐一点也不在意和她传绯闻的鬼是枫颜么?难道漓姐姐真就一点不在意,谣言传他是他们的私生子的这件事么? 羸弱纤细的枯骨不支皮子与玄衣金饰的重量,如小酸浆草的灯笼状果实一般,只稍稍用手指那么轻触,就“噼里啪啦”如爆竹般四散炸裂了…… 陆判自若淡然的从墨绪碎成一坨一坨的森白枯骨中翻了翻,又翻了翻,方翻出一封赤金幽蓝相间的密信来。 “这是……糜魇那日说的密信么?”漓江问。 “女帝不妨看看。”陆判幽幽然道。 …… 第152章 地狱无间 魔尊糜魇生死不明,妖族长老蛰伏不出,剩下一些零碎魔军并妖族的好事亡命之徒终于在神界暗搓搓的资助鼓励下,历时两月,于冬至当日聚集到了鬼门关外。 领头一女子,一身玄青铠甲,手执长鞭立与妖魔跟前盟誓道:“吾乃昔日幽冥大帝之女,花落。昔者,冥界惨遭神界重创,有贼女漓江趁虚而入,将吾推入轮回井中,至使吾投生人界经百世不得正果,饱受六苦。贼女更是鸠占鹊巢,招摇于六界,厚颜自称为冥界新君?可怜吾鬼界子民不明其故,被奸人所欺,认贼作君千载。现今,贼女之恶劣品性已显露无疑,严刑峻法、恃强凌弱、罔顾天理、害人无数,乃至荒淫无度、残害鬼胎……今日,唯愿吾等鬼界子民尚念吾父往昔之恩泽,弃暗投明,相助孤女。也愿妖魔二界正义之师,不弃小女之孤苦,不泯心中之良善,讨伐贼女,助吾重登冥君之位。吾今立誓,必取贼女首级,以承吾父之死志!” 哀风卷枯叶,飞沙扬悲情。 花落一席话毕,惹得冥界小鬼们皆簇拥到鬼门关隘的城门内,捶胸顿足呜呜咽咽的痛哭流涕;妖魔界的兵将们也不经意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横眉冷目誓要在保住小命的情况下拨乱反正扬名六界! 至于……若是扬不了名,保不了命呢?妖兵魔将们始终清楚记得,从军的第一日诵背的第一套兵法,开篇首句便是:势不能敌,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为上计也! 自然,他们不是骄兵,他们也没什么伺机再战的毅力,他们只是能隐约预感到漓江对打架斗殴之事的热忱……而六界各主究竟为谁,血统纯正与否,于他们而言,其实是无甚关系的。 所谓为君者,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大意就是,身为一界之主,最好的莫过于,子民不知其存在而安居乐业;其次莫过于,子民亲近他称赞他;最末者,劳民伤财政令频发,故而子民皆畏惧之。冥界如今的女君,除了行事惹人话柄以外,细细想来,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太上”了。这样的一位君者,又何必要拼死力以消灭之呢? 然,以花落的处境,却必是要竭尽死力而将其灭之的。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为何会从夜幽大帝之女的尊贵身份沦落成为一介布衣凡人,她也不记得沦落以前,冥界和她都有着怎样的羁绊。她只记得,身为凡人的时候,她的母亲抛弃了她,他的父亲给她挑错了婆家,在一次次的挫折之下,她亲手弑杀了她在人界的父亲。 …… 凡人在人界犯了大错,死后魂归冥界,都会入十八层地狱受罚消业的,但其中存着着一些特定之罪,一经触犯,便会坠入地狱无间,求出无期。而她所犯之罪,正是那个一经触犯,就要堕入地狱无间,求出无期的。 她犯下那样不可赦免之罪的时候,就想好了逃避的法门。她的灵魄夺舍了一个又一个的凡人,顶替着他们的身份,享用着他们的业果,从起初的欣喜到最后的疲惫、厌倦甚至是怨恨…… 在一世又一世的逃亡中,她侵占着她人的肉身,被本不该爱上自己的人爱上,去贪恋本不属于自己的姻缘……直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却始终应不起哪怕是一句相约奈何的承诺…… 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鬼魄,不敢入冥界,不敢拜庙观,她只能东躲西藏,生生世世的流转附身在不同凡人的身上,临近命运的终局,再像一个胆小的懦夫一样逃避……她的生命永远都不得生与死的圆满。 与冥界赫赫有名的三大鬼王不同,同样是鬼,同样犯下杀业;三大鬼王生前都经历了人世极大的不公,在怨愤之下惨死,得悟了独属于自己的鬼道。可她……她是手持利刃犯下罪业之人,断绝了仙途,也修不得鬼道,冥司的女帝不会要她,她只能平庸的坠入地狱无间…… 即便,是那么的不甘心,想要报复所有不遂己意之人…… ——不甘心,却毫无办法。 …… 在没有光没有爱的环境下长大,在一次次只要选择退缩忍让就会招致欺辱责骂的畸形法则中求生,她早被磨砺成了一把只会为了更好的生存而不择手段的戾器。 她从来都知道,不是人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神灵的存在。 这世间有很多地方,它们如同圣洁而不可侵犯的神庙一样,美好的、至善的、其乐融融的、温暖的,可以用无数神圣的辞藻去颂扬,去称赞。生活在那里的人,都会拥有一种叫做侥幸的幸运,他们可以不识人间疾苦的斥责生灵,可以傲慢的藐视生命,也可以以善之名施舍小慧,甚至可以散尽自己与生俱来所拥有的一切福泽,去惠及其它……总之,他们什么都能做,他们做什么也都会是对的。 与此相对,在这世间自然会有很多地方,荒凉若沙漠,破烂如敝履,黑暗似彼岸。生活在那样地方的人,或许自诞生之日起,就不曾见过光的存在。在恶里汲取养分,结成一颗颗恶果,即便有不经意间萌生出善念的时刻,也会被周遭倾泻而下的恶念所吞咬撕碎。 那样污浊的他们,原不过就是为了用来成全善的明耀。因此,他们总是有那样多的力所不能及,他们无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最终都会被命运的齿轮蛊惑,在不经意间以血去践行他们命中注定的恶,以己之恶来成全彼之大善。 所以……花落最厌恶的就是,几世的好人,慈眉善目的开劝世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凭什么放下?” 她怨恨,嫉妒…… 在这世间,她遭受了那样多不公的待遇,凭什么她用血泪凝结的命途,即便是不堪,到头来却都是在给那些禅修之人做功德善业?凭什么她就该生于恶业,为神灵所抛弃,在阳世流浪而不得一丝果报?凭什么千百年了,她依旧求神无门,修鬼无法,自度而不得? 一直……一直……一直的怨恨着,怒火灼心。 虽身不在地狱,然心已入苦海。 直到,糜魇找到了她,告诉她,她实则是前冥界鬼王夜幽大帝唯一的女儿,冥司少主帝女花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这天上地下最好的救赎。 ——什么神冥的纠葛,什么夜幽的遗志,她都不在乎!只要……只要她顶替了漓江,站到了冥司女帝的位置上,什么地狱无间,什么永沉苦海,她都可以弹指之间轻易推翻。只要代替了漓江,她就可以成为这泱泱冥界规则的制定者,得到生与死的圆满,再也不需要去过那样流离失所的生活。 是了,她与漓江之间,可是隔着一道生死啊!她怎么能败? …… 第153章 树下对棋 鬼门关内,冥鬼们呜呜咽咽的哀嚎之音响彻九天,已经连绵持续了七个日夜。 前任的月老,现任的大司命用厚厚的软枕捂着脑袋,瞪着一双乌青凹陷的大眼,神经错乱道,“你还下不下了?木鱼脑袋似的磨磨唧唧,下颗棋都这么费劲!” 青帝白了大司命一眼,面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几分,他冷声应道,“一炷香前,就该你下了。” “诶?”大司命将他那双乌青凹陷的双眼瞪的更大了些,涨红了面皮强行推卸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落的子?落子神出鬼没的也就罢了,怎么都不懂得知会一声?等了这么久,木鱼脑袋似的!” “啪——”的一枚黑子就精准无误的砸到了大司命的脑门上,一颗吹弹可破的小包缓缓凸起…… “有本事,你再发一句牢骚试试?”青帝阴沉着脸道。 大司命颤巍巍的正正身板,喉结滚了滚,扯出了一个仙风道骨的微笑,“这天气是真的不错啊!只可惜冥界的小鬼哭闹的让人心焦,害得我下棋都分了神。小青啊……” “叫谁呢?”青帝咬字清晰地警告道。 大司命的喉结又不自觉的滚了滚,“太昊神君,嗯……听说……你和冥司的女帝是旧相识了,不去串个门,提醒提醒她噪音扰民什么的?” “我倒是没有干涉她人内政的癖好,你若是实在受不住,让你的小徒弟月君去拜访一下冥界的司情鬼王。”青帝冷着脸,没好气的回答。 他始终记得,在无忧镇偶遇漓江的时候,她红衣胜血,姿态倦怠的倚着木窗,眸中尽是对傲雪寒梅的厌恶之情。 她说起被帝女花落贬入十八层地狱饱受私刑折磨之事时,语态之中三分戏谑七分轻佻,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可笑趣闻一样。 他还记得,她轻而易举的就给他下了定论,用的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口吻,那样疏离淡漠的语调,说出那样狂悖的言论。 ——“坐镇东方的青帝总是高高在上的住在自己的神殿里,受着凡人的香火供奉,满口的六界生灵。即便征战过四方,也肯定不曾见过冥司的十八层地狱吧。在那里,只要是犯了错的人,什么样的刑罚没有受过?油炸、拔舌、剥皮、碎骨、剖心、冰冻、刀山火海……花样百出,令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好几处,还是花落在我身上来来回回试了又试,方称心如意的增添进去的。立于地狱司的正门,就算是在正午时分,也可以清楚的听见来自里头最深层处声嘶力竭的哀嚎。这些染血的酷刑,青帝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你就不想革新冥界的严刑峻法?”或许,他是有那么些许的大意了,才会没把握好分寸的……竟开口劝她从善? 她眉眼含笑,面上泛着浅浅的红晕,甚为失礼的凑到他的跟前,说他面若银盆?还说什么“相识了这么久,吾竟不知青帝还有干涉别界内政的癖好。” …… “太昊?太昊!”大司命举着命簿在青帝的眼前晃了又晃,嚷嚷道,“诶!想什么呢?该你落子了。” 正巧,一片桃瓣悠悠然飘落到了棋盘之上,白中透着浅浅的粉,鼻中似也嗅到了似有若无的桃香。 青帝执起一枚黑子,在棋局的“命”字位上稍稍徊了徊,最终在“伐”字位上落了子。 “我那徒弟的闲事,我可懒得管!倒是你,神冥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天君那里可有什么示下?要不……你先同我漏个底?” 大司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沮丧地看着下的满满当当的棋局,一时不察……一个执掌凡人命途吉凶、生死缘法的神君,按理来说在棋术的造诣上应当是高深莫测、登峰造极的,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的惨败至此了呢? “原是想套话?”青帝语色依旧淡淡,“快了。” “什么快了?”大司命诧异道,“是神冥大战的日子快了?还是天君的示下快了?” “离那个日子……快了。”青帝沉声应道。 百年前,天君亚父邀他一道在二十八重天上赏曼陀罗华时,就已经示了。 ——时机一到,东皇也会助力,他要和白帝少昊一起毁掉她本源,将她就地斩杀。亚父甚至还提醒他,务必要合力诛杀干净,如若不然……只不过她会死的更彻底一点。 青帝没有明白,就地斩杀又谈何如若不然会死的彻底?但明不明白的……眼下他听命行事便错不了。 …… 在这一通泣鬼惊天的号丧中,六界心焦,漓江也心焦。 她望着萎靡了一地的枯叶残枝,面上是说不出的凝重。 因为花落的一席谎话,小鬼们竟真动了恻隐花落之心,竟真的就对她失望了?他们对昔日之帝的遗孤还真是忠义爱重,爱重到恩义两难全,所以啼哭之声才会响彻天际吧? 听着这些刺耳地、焦灼地呜咽之声,她开始觉得自己费心尽力调的那炉“枕霞椒芬”,救活了冥司半数的鬼魄,就像个笑话一样;自己呕心沥血复兴冥司经济,又是修大街又是招鬼王的,简直像场闹剧;陷在办家家酒里太久,她竟都忘了自己最真实的身份。 ——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寄居在冥界的幽魂而已。 所以……旧主名正言顺的归来了,替代品就应当要识趣的退位了么? …… 第154章 槐林深深 槐林深处,两小鬼背着包袱,一前一后的,似是要往奈何桥的方向赶去。 后头的大头小鬼追赶的有些吃力,喘着粗气抱怨道,“走慢些!上上月女帝的赤莲炼狱还大败魔尊的阿修罗法相,冥界当真会如传言那样,发生大动荡?” “怎么不会?听老一辈的鬼魄们说,帝女花落回来了,夜幽大帝昔日的部下都在鬼门关内集结,谁知道什么时候真就大开城门了呢?”前头那个青面獠牙四手双头鬼苦着两张脸,抱怨道。 “弃了冥界投胎到人界躲清闲,怎么说都觉得有些不厚道……”大头小鬼声音越发的小下去了,说这样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没底。 “若是城门开了,这战得怎么打?” “这……”大头小鬼显然被问的有些局促,支支吾吾地,连赶路的脚步声也止息了。 “唉!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要我说啊,她们神仙打架,咱们小鬼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青面獠牙鬼低垂着脑袋,也停下了脚步,“况且,我们不过是冥界的新鬼!那些根深蒂固了这些许年头的,为了夜幽大帝就已经战死过一次的鬼吏们……唉唉!冥界是彻底乱了,暂且有的闹了!” “不是说?女是因为救冥界于危难之中,才被冥鬼推崇为女帝的么?勉强算来,也是名正言顺的新君……”大头小鬼掰着指头捋着这层关系,硕大的头颅沉重地挂在脖颈之上,摇摇欲坠的。 “你也说了是勉强。”青面獠牙鬼有些不耐地低声骂了一句,又握着拳头揍了一下他的脑袋,催促道,“现在帝女回来了,事情自然就复杂了。总之,和我们有甚关系?快走!快走!” “可……三大鬼王应该算是追随新君的。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奈何,干的是躲麻烦舍弃新君的勾当,喝的还是司情鬼王调的无忧汤……就是不知道她那里会否给我们放行。”大头小鬼捂着脑袋上的肿包,嗡声嗡气地扭捏道。 “也不能真去泡苦水地狱消记忆。”青面鬼安抚道,“前几日,我几个小友已经先去了,说是司情鬼王并未做过多的计较。” “可……可我还不想投胎……”大头小鬼呜咽了起来,“年前才消了上一世的罪过,还没休息够……” “难道我就想么?!”青面鬼咬牙打断道。 “可……我……” 两小鬼的交谈之声愈渐远小,只能隐约闻见青面鬼还在焦急地催促大头鬼快走,逃荒一样;后头的大头小鬼小跑了起来,一颠一颠地,踩得密林中的枯叶残枝“噼啪”直响。 …… 遍植槐木的密林中,漓江正隐在一棵千年老槐上愣神,听了几日往来小鬼们心绪不宁的议论,她似乎有些理解起当年枫颜躲在红枫树上,听着府中下人私下诋毁他时的心情了。 “阿漓……”煞煞从漓江的青丝中探出了小脑袋,关切唤道。 这些时日的煞煞格外的嗜睡,一日之中几乎有十个时辰都在昏昏沉沉的呼呼大睡。难得清醒过来时,不是在大口吃肉,也是在大碗喝酒。按照他的说法,刺猬也是需要闭关的,更何况是它这种天资过人的灵族尤物呢? 只要熬过这些嗜睡好吃的时日,它便就可以修成人形…… 漓江听如此说,也很上心,“煞煞,我的眼光可是很高的。如果你的人形还同你的刺猬身一样,一点也不颠倒众生,我就把你再次揍回刺猬身!” “本大人的人身肯定很是俊美的,说能稳胜阿颜和墨绪,也是不为过的!”煞煞信誓旦旦的叉着小肥水桶腰,保证道。 “这样啊——”漓江开始期待了起来,“冥界又会多出一个千娇百媚的鬼王了呢!” 煞煞的小身板一僵,“原来……你是这么看待阿颜和小绪的……” …… 冥界还会有第四位鬼王么? ——冥界,可能都不需要她了…… 徐徐的风携着槐木金桂的香气,从远山之巅升起,自漓江周身止息,惹了一路的叶影婆娑。 漓江右腕枕着自己的脑袋,左腕将眉眼轻轻遮盖,任凭香风将如墨的青丝拂散了又拂散……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槐木的枝干上,舒惬地就好似睡着了一样。 “阿漓……”煞煞再次轻唤了漓江一下。它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难得的温柔动听。 “干嘛?”漓江的唇瓣动了动,慵懒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她的声音极致冷淡,听不出里头掺杂的情绪。她的手腕依旧覆在眼上,也看不出此刻她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你花了那么大力气护下的冥界,花落何德何能?况且,我这还捏着她的血契,要不我们……” “煞煞,别做多余的事。”漓江的语调平静,就像一个老者在细数世态的炎凉一样,“只是觉得,如果没那么被欢迎,没那么被需要,抢过来也没什么意思。随便吧……” 煞煞眨了眨葡萄一样好看的眸子,有些无措的看了会儿漓江,最后轻手轻脚地蜷到了她的肚子上,静静地陪她待着。 它知道冥界小鬼的态度让漓江有些受伤,而且这一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这一次……她貌似非常的介怀。 冥界不像人界那样生机盎然,有飞鸟、有虫鱼、有蛇鼠、有猛禽,甚至还有蚊子与蟑螂……置身于荒野的丛林,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生灵,它们或大或小,或叫或咬,闹得人一时半刻也不得消停。 冥界作为六道之源,有的只是鬼魄。换言之,这里太过的死寂,密林之中不会有虫鸣,也不会有鸟叫,有的只会是微风拂叶的响动,故而方圆之内小鬼们交谈的声响,都能被清除的听见。 过去,漓江很喜欢歪在老槐木上,听四面八方传来的小鬼们喧嚣打闹的声响;现今,煞煞却不再知晓漓江还会否喜欢这里。毕竟,她在这棵老槐木上待了数日,那些小鬼们左右为难议论纷纷、相约跳井出逃的声音一直都在清楚明了的传入她的耳中…… 一刻也未曾止息。 …… 第155章 枫颜罢工 “原来,你在这里。”孟姜一身明黄的悬于半空,背手立在漓江身侧不远的位置。 漓江不答,仍是左腕轻搭在眉眼之上,一副一动不动好似睡熟的模样。 “那些跳井的小鬼们有半数都在唏嘘,女帝竟会为了颜鬼王,害了花落的鬼胎。”孟姜顿了顿,又道,“枫颜这会儿,正陪在小产的花落跟前,女帝不去看看么?” 漓江仍是一动不动地,没有答话。 “女帝莫不是怕了?”孟姜又道,“从来不知,女帝竟如此懦弱。既如此,不如束手就擒下罪己诏于六界,我与阿颜墨绪随您永堕地狱无间罢。” 又默了片刻,漓江方伸了伸懒腰,从树杈上坐了起来。她揉了揉微微泛红的双眼,打着哈欠牢骚道,“花落轻飘飘的一席话,竟给吾招来如此多的骂名,真是焦头烂额。连着失眠了好几日,都没想出个可行的对策,两个时辰前好不容易才睡下,又被你给扰醒。” “有些事,女帝想逃也是没用的。既然总是要解决,迟一日倒不如早一日的好。”孟姜双手环胸,落到了漓江跟前的槐枝上。她背靠着主干,长叹了口气,言辞恳切地抱怨道,“可人缠绵病榻也已两月有余,始终不见好转,且不说那些不利于女帝的留言,阿颜自从回了红楼香枫,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耗在里头,是死是活咱们也懒得知晓,他的甩手掌柜做的倒是当真漂亮!” “他从前是很晓得分寸的。”漓江不咸不淡道。 “晓不晓得的,再说吧!”孟姜无力的摆摆手,继续道,“冥界近来乱的很,各种不利于女帝的流言一抓一大把,加之那个花落又回来了,罢工的鬼吏、想要往生的鬼魄可谓是一日多过一日。女帝在这待了这样久,也当从流言蜚语中,拼出个事故的全貌了罢?” 漓江点了点头。 “冥司的人手一日不足一日的。我这边又要调汤,又要守井,还要顾及无忧镇原本的生意,还要替女帝公关,话本都停更了月余,已是分身乏术了。小绪那里也有他自己的生意要忙,还得照看着鬼门关内花落旧部的动向,盯着鬼门关外妖魔大军的风吹草动,还得分出精力细细盘查谣言的具体源头。勾魂罚恶的差事现下已然是彻彻底底的推给了谢必安,谢阴帅也是累的人界冥界两头跑,隔三差五的见不着人。陆判那忙的更是头角倒悬,成日里乌烟瘴气的。罢工的鬼吏大部分都罢在他那里了,案前一摞垒着一摞的凡人命簿要批,司冥司成篓成篓的账目要阅,现下还要分出心力掌管从阿颜那里卸过来的,地狱司的一应审罚事宜。虽说史掌司也在竭力分担,但时不时的又会被花可人调走使唤。最可怜的还是阿傍马面二鬼,忙的是脚不沾地,哪里缺人补哪里,前些日子,甚至还帮我熬了几个时辰的无忧汤呢!”孟姜揩了揩自己额间的汗,长吁了一口气道,“阿颜那,不知怎的,一整司的鬼吏要员就这么的废了。唉!女帝若是歇息够了,也该搭把手了!” 入夜,和风习习,撩拨的几缕发丝轻拂面颊,酥酥痒痒的,凉爽惬意。 漓江手捧着呼呼大睡的煞煞,躬身坐在槐枝上,静静的听着孟姜喋喋了大半个时辰的委屈,只觉胸口惴惴的,喉咙哽哽的,心绪却是大好了。 大家伙儿都这么的费心竭力,她怎么能够轻言舍弃呢?当听到就连阿傍马面都开始帮着孟姜熬煮无忧汤的时候,她甚至微哑着嗓子笑出了声…… “你还笑的出来?”孟姜被这笑声打断,更觉气恼。 “这几月,你们一定很辛苦吧!”漓江起身,笑吟吟地抚了抚孟姜的面颊,“年关将至,等处理完这些琐事,给你们发红包啊!” 孟姜的小脸霎时烧红了起来,她微怔在原地,一时失了神的眸中倒映出漓江明媚的笑颜,还有她身后被清风飞扬起的漫天雪白槐瓣……皎皎的就如同浩空银月一般澄莹好看。心口堆积了许久的焦灼恼意,仿佛只在顷刻之间就被如水一样的温柔之意缠绵化去…… ——漓江,她总是这样,把大事说成是小事,再不声不响的将小事一人解决。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在百千年以后,在漓江早已不在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在她一头白发替青丝,佝偻成老妪了以后,她时常都会忆起,多年以前槐林槐花胜雪,那个红衣少女立于槐树枝头,笑的明艳动人。 …… 红楼香枫里,小阁轩窗旁,可人正病恹恹的歪在木床上,信手逗弄着一只刺猬大小的亮银色水麒麟。 枫颜被可人身侧的侍婢三求四请的移步到了小阁,长身倚靠在门槛上,摇着折扇漫不经心道,“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不是有范无救给你去寻么?你又在闹腾什么呢?” “可是阿颜,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是被那个贱人害死的!为什么,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却丝毫不觉难过呢?”见枫颜来了,花可人哭的梨花带雨,削瘦的身子合着啜泣声一颤一颤的。她微抬干瘦的胳膊,去拭眼角滚落的热泪,单薄的袖纱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划落,不经意间露出了腕上带着的羊脂血玉镯来。 枫颜摇扇的手稍稍顿了顿,目光灼灼的,不知心下在想些什么。 “颜大人。”史风雅叩了叩门沿,礼数周到的将一盒糕点放到了小屋内的木桌上,“这是可人姑娘今晨命我去人界买的,说要同大人一道品尝,现下还是热乎的。” 枫颜挪了挪步子,坐到了桌旁的木椅上,他用折扇随意地拨了拨木盒上的盖子,冷声问道,“桂花糕么?” “一直想同阿颜再品一次这个糕点。”花可人又将身子支了支,有气无力到,“枫城的那个点心铺早已不在了,我让史掌司寻了好些地方,才终于找到口味与那时相似的。” 枫颜抬抬手道,“无救,你先下去吧。” 史风雅点了点头,退下了。 第156章 两难抉择 史风雅本名史赖,因觉这个名字不够风雅,便给自己擅自改名做史风雅。在枫城的时候,因聚众议论枫颜生前的私事,被他死后化作的恶鬼索命,身体碎了个干净。兜兜绕绕了上百年,又被枫颜给遇着,原本以为这回得死的彻底了,没想到枫颜不仅不罚他,还给了他个还算幸福圆满的命格到人界轮了那么一遭。因这一世的名字叫做范无咎,意在无灾无过之愿,故而颜大人总爱唤他做范无救,迎合了地狱司之旨:犯法营私者无救。 可是……摸着良心讲话,他还是觉得史风雅这个名字最为的风雅。但,冥司上下乃至女帝,都常称赞颜大人慧眼独具,对美学的追求堪称是出类拔萃无懈可击,无论是在衣饰陈设,装潢用具上,还是在地狱酷刑,下属的名字上。 ——近来,他越发的有些动摇了,是否史风雅这个名字其实也没那么的风雅……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待范无救走远了,枫颜方合上木盒,别过头看着窗外朱色的香枫问道。 “阿颜还是如此的讨厌我么?”花可人哽咽道,“讨厌我,讨厌这里,讨厌我们的……” “可人。”枫颜打断道,“我容许你任意差遣范无救,默许你指使鬼吏丢下地狱司事务不顾,对你差遣手下四处散播抹黑阿漓谣言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在墨绪暗查此事之事,还帮你遮掩了一二……这些应该够了。你就不能给我安分些么?” “安分?”花可人笑的狰狞,“那个女人害死了我们的……” “究竟是不是她,本王以为,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枫颜冷厉警告道,“最后再提醒你一遍,给我安分些!” 花可人似被唬住了一样,还要继续撒泼的动作也被硬生生地顿在了原地。 她红着脸憋了良久,方蔫蔫的应了句:“知道了。” 花落告诉过她“过则不及,不及则反”的道理,她现下已然拖住了枫颜,就务必要学会忍耐。只要等花落把那个女人击垮赶走,冥界归她,红楼香枫乃至地狱司自然都是自己的。到那时,枫颜也好,墨绪也罢,都只不过是自己闲暇之余移步地狱司时的玩物而已。 枫颜见花可人蔫了,惨白的面上绽出了浅浅的血色,脸色也稍稍地缓和了一二。 “你好生休息吧。”他不咸不淡的安抚一句,才一起身,便看见漓江不知何时,已然一袭红衣的立在屋外。 枫颜显然是有些慌了,刚刚他说的话,漓江听进去了多少?若是全听进去了,她会不会认为,他背叛了她?下地狱的话,会让她消气么?还是说……他让她失望了,失望到她甚至决定要将他驱逐? ——可是,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只想待在冥界。 …… 自挽挽阿姊走后,在这六界百世之中,他就再没有容身之处了。每每看着人界的凡人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他都会无端的感觉到寂寞。于是,无论是过去的香枫阁絮,还是现在的红楼香枫,千里红枫,大红灯笼,笙歌曼舞……他是一时半刻也容忍不了不热闹。 有时候,他真的很不懂漓江,为什么总爱一个人待在那样僻静的鬼林子里。多少次,他都想亲近她,但看到她一个人待在司冥大街旁悄无鬼烟的槐木林中……他远远的看了看,就只能失意地离开。 那样静悄悄的地方,总能让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有的没的的事情。 枫颜最不喜安静,因为四下一旦安静,他就会忍不住地去胡思乱想,想他是多么的寂寞,明明出生贵族,却被生身父母所厌弃,最终屠戮全族;想他是多么的肮脏下贱,流落在勾栏瓦舍之中,被多少的纨绔子弟侵犯;想他又是多么的鄙陋懦弱,竟舍下了唯一待自己好的挽挽阿姊。 明明都说好了的,要和她永永远远的在一起的;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可临到了最后……他却还是舍下了她。 他常常在想,她死的时候,会是有多痛苦,多绝望…… 因着这份背叛,他的命数终局凄惨,也是罪有应得的吧。 “要知道一个人干不干净,是骨子里头的事情的。”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枫颜内心最隐蔽的位置。即使现下的他早已是一司的鬼王了,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是会怕,会惊慌失措地被惊出一身的冷汗。 ——是了,他做了那样多肮脏的坏事,是脏到了骨子里头的恶鬼,还怎么敢奢求挽挽阿姊的原谅?还怎么可能得到救赎? …… 可是,漓江却敢在那样静悄悄的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很久……她的心应该是磊落明净的吧。 即便是受了那许多的苦,即便是生处在黑暗之中,即便是花落对她动用酷刑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到现在都未曾消退……她的内心应该是磊落明净的吧! 所以,她一丝一毫也不会畏惧僻静,她能那样惬意的挂在树上吹着和风,赏着槐花……她的心里从来都不会滋生出令她难以面对的复杂情绪。 ——因为磊落明净,所以无所恐惧。 静下来,有时候没有声音,就能听到心底邪恶的,亦或是善意的心声。静下来,有时候却都是声音,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几里之外小鬼们嚼舌说嘴,甚至是嘲笑谩骂的声音,都能被清楚地听见。 这些声音,对于漓江而言,也是存在的吧?可是,她却从来不觉的害怕。 渐渐地,枫颜只要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很是惬意的待在那里,他便觉得心安。渐渐地,枫颜觉得,这样的冥司真好!他越来越依赖这个地方。 然而,他却再一次的……成为了一个叛徒! ——就像当年,没能和挽挽阿姊站在一起那样;现在,他也没有站在漓江的身后…… “阿漓。”枫颜的小脸一时间血色全无,他木讷的启了启唇瓣,声音就像是从僵化了的喉咙里咕噜咕噜滚出来的一样,生涩钝拙。 第157章 清理门户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可人也从床榻上坐直了起来,警惕又带着敌意的注视着漓江。 漓江并未用正眼去看花可人,她只是径直走到了枫颜的跟前,踮着脚摸了摸枫颜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了口气,道,“你还要糊涂多久?” “阿漓……”枫颜有些诧异。 “大概是当真不舍得吧……”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今日,我就擅作主张替你料理了罢!下手或许没个轻重,日后,你别怪我才好。” “可是……”枫颜欲言又止,几步护在了花可人的身前,低声央求道,“她……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不会再让她乱来了。” 他煞白的小脸越发的煞白,竟和谢必安化作鬼身时的妆容别无二致。 漓江在脸上扯出了一抹极浅淡的笑意,想要再次伸手安抚,好让他宽心,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都在不住的颤抖。 她知道,他是极不愿与她为敌的,确切的说,他甚至不愿违逆她的任何意愿。可这一次,他有了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为着这样的一份苦衷,他甚至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能感受到枫颜内心的挣扎。 她忽然的就有些心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颜让开。”漓江柔声命令道。 枫颜把头垂的低低的,身子却依旧阻拦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漓江伸手,想要劝他将摊在半空的手臂放下,却发现他的手臂虽抖的厉害,却很是倔强的僵在那个高度,不愿做丝毫的退让。 他的声音几近哀求,“阿漓,下……下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不徇私。” “枫颜!让开!”漓江低声命令道。 她虽心疼枫颜,但看他为花可人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心头的无名之火还是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这个花可人背着枫颜,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竟还得他这样的护佑。 “阿漓……在枫城的时候,我就已经错过一次了。”枫颜的身子颤抖的更为剧烈,他扯着漓江的袖摆,将姿态放的更低,“就再饶她一次?” “阿颜,她不是柳挽挽。”漓江有些不忍的提醒道。 “她是!”枫颜却态度坚定,他墨色的眸子里泛出了柔和的水光,“阿漓,她真的是。” 漓江无法,摇了摇头,声音冰冷似利刃,不容置疑地字字顿顿道,“必安,你将她带到地狱司去。” 谢必安举着“你也来了”的招魂幡立在门外,听到漓江的命令,显然有些局促。 虽说办了颜鬼王心尖尖上的人,让他整宿整宿的不痛快,他们家的墨绪大人就能整宿整宿的很痛快。说不定午夜笑醒的时候,还会默默的在阴德簿上给他记上几笔大大的功劳。 但……那些终归还是鬼王之间的恩怨,小鬼难当啊!他做为一位尽心尽责的勾魂阴帅,成日里不是人界就是司冥殿、地狱司的转悠,有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哪天颜鬼王心里一个不爽利,将他给生吞了…… 女帝也不可能为了他,把一界鬼王给办了吧?更不用说他家的那位大人了,日日夜夜的盼着颜鬼王出门遭遇飞来横祸,说没了就能彻底没了。可这千年过去了,没有女帝的首肯,颜鬼王不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活在那里嘛!不对,应该说是死在那里。 也没听说过,被颜鬼王生吞下肚的鬼魄,还能再吐出来的道理…… “那个……女帝,她这身子,不知道下不下得来床。”谢必安躬着身,故作为难的推脱道。 “那就拖过去!”漓江拔高了一度音量,尤其在“拖——”字上还特意着重了音,毫不留情面地呵斥道。 花可人立坐在床榻上,被漓江的这个“拖——”字唬的,花容顷刻失色。她亮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饱含求救之情地,楚楚可怜地望着枫颜。可惜,枫颜正背对着她,什么也没看见。 漓江倒是看见了,但同性相斥,女子有时候还偏就更懂女子的那点子小心思;越是懂,才越是要为难一二。 “是。”谢必安揩了揩额间的汗渍,答道。 …… 地狱司内,鬼气森森,从第一层至地底深处第十八层,每一层皆由罗刹负责看守,夜叉负责行刑。整座司殿,形如巨环,内里中空;中空处额外悬设有上中下三层露天大殿;三大殿错落分布,相隔之间又由自由悬浮的石梯上下相连。 三大殿最下层殿名:典狱司,为鬼吏阴差交接事务,休憩放松之所;居中层殿名:掌卷司,为鬼吏阴差查掌案卷,存放罪鬼命簿名册及办公之所;最上层殿名:阎罗大殿,为鬼王鬼判行审罪鬼,择定刑罚罪期之地。 自地狱司正门入口进,途经第十层地狱缺口,便到了阎罗大殿。在阎罗大殿正门前,环顾四周,自上而下,可以清楚的看到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的行刑场景,可以清楚的听闻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的罪鬼哀嚎之音。 花可人被谢必安用铁链栓着,一路扭送至此,她的内心是畏惧的。毕竟也在这的第十六层地狱里待过,巨石碾身、血泥成河的痛楚,她还是能清楚的记得的。 她心怀侥幸地挣扎道,“再怎么算,我也是红楼香枫的掌事。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丢到无间地狱里去。”孟姜双手环胸,一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模样。也不斜眼看她,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从殿椅上站起,径直到了谢必安的跟前,交代道。 “这……不等颜鬼王来么?”谢必安低声提醒了一句。 “不必。”孟姜答的干脆,“这是女帝的意思。” 谢必安听如此说,托腮忖了忖:就连鲜有交集的司情鬼王都被牵扯进来了,事情总不能还怪在他的头上吧! 这样一捋,他那颗没底的心一时间竟又好像有了底。他相当爽快的点了点头! 话已传完,孟姜顿觉整个魂都清明了许多,也放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鼻子,嫌恶的瞄了眼地狱司周遭的环境,黑着脸抱怨道,“也亏得阿颜和小绪一趟一趟的往这跑……不过,怪不得身轻体瘦。这里,不膈应么?我在这待了不到一刻钟,便觉得膈应的发慌了。还是忘川奈何好哇!” “膈应是膈应的,但膈应久了,也就被膈习惯了。”谢必安世故的笑笑,挽了挽自己的白袖袍,将手中的铁链交到了迎上来的青衣夜叉鬼手上。 第158章 地狱燃香 “即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有为自己申述辩护的机会。何况,自枫颜将我带离地狱司的那一刻起,我已然是消业了的!”花可人见孟姜谢必安二鬼,如此草率散漫的就给自己判了罚,她的心是彻底慌了。 她挣扎着骂道:“堂堂一界的鬼王,胆敢做出这样滥用私刑的龌龊事?就不怕天道轮回、人言可畏么?就不怕枫颜秋后算账么?” “呀!倒是忘了……”孟姜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面色凝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心虚惭愧道。 花可人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言辞给点醒了,面上刚想绽出一个得意的笑,却见孟姜后半句有恃无恐道,“阿漓交代过我的,要先消去她的修为。诶呀呀!还好又记起来了。”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撸起袖子手起刀落地操起掐诀消道的动作…… 花可人身子一软,彻底的绝望了…… 谢必安立在一侧,看的也是一愣一愣的。这风风火火的做派,这挽袖揍人的姿态,还真是和女帝如出一辙啊! “孟姜,枫颜一定不、唔……”花可人不甘地还想再咒骂几句…… “把嘴堵上!”孟姜已然预判了她的预判,早一步的对着青衣夜叉鬼简明扼要发令道。 那个青衣夜叉鬼也是个爽快人,不声不响的就从兜里掏出了一颗还在“扑通”乱跳的黑心来,孟姜的四字小令才脱口出了三,那颗新鲜鲜的黑心就已滋滋渗血地塞在了花可人的嘴里。 浓重的血腥恶臭熏的可人苦胆汁、大小肠都快要呕到嗓子眼了,可她被黑心堵了嘴,想吐又吐不出来,想咽又咽不下去,脸上更是青一阵紫一阵的,竟是连作势瞪眼咒骂的精力都没有了。 但无间地狱到底是无间的,即便是想要昏死个一时半刻的也是不能得愿。千般煎熬,万般痛苦总会在可人由昏到死的节骨眼上精准无误地刹住脚,再反复的持续着由昏到未彻底昏死的过程。 …… 自混沌化世不过上千年的光景,六界终究是和乐的多,作奸犯科的少,地狱司自然也就显得空旷寂寥。这种寂寥尤其体现在,每一层罪鬼受罚尖叫之声都能贯穿一整个地狱司,甚至还会有两三波的回音来来回回地晃荡缭绕。真可谓是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就算是一日之中阳气最盛的正午,散步至地狱司的附近,也能清楚的听到里头此起彼伏毛骨悚然的吼叫,清楚的嗅到那种浓烈的鲜腐参半的血腥恶臭。 久而久之,地狱司寂寥的愈发森然,而森然的又加剧了地狱司的寂寥。 但凡是有点子正常在身上的鬼魄,谁也不会吃饱了噎着的想不开,来这种地方闲逛。就算是要逛……大概,也只会在女帝特特张贴榜文,广发请帖的情况下吧! 这些日子,小鬼们虽觉的自己无论是护着谁,都显得尴尬,不如一股脑儿的投胎了干净。但在看到销声匿迹已久了的女帝,忽然张贴起榜文告示,还王婆卖瓜的自夸道:“这定是一个大伙儿翘首以盼的大热闹!”,沉郁了许久的小鬼们竟都不期而至的沸腾了起来! 当天下午,半空的地狱司就鬼山鬼海的鬼满为患起来。漓江一袭红衣,拉着同为一袭红衣但被红绳捆的结实的枫颜,一前一后地立在了阎罗大殿的殿门前。 吮着毛豆的小鬼们伸直了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以为他们的女帝要逼着司颜司的鬼王在阎罗大殿正门前拜堂成亲呢!可他们带了毛豆瓜子、果脯拼盘,偏偏就没带上唢呐红烛、喜糖礼钱,也不知道这一叠又一叠的散装瓜子能否充当一回贺礼…… 幸得鬼海之中穿插了几点子阅历深厚的老鬼,他们捋着胡须抬手示意年轻的小鬼们莫慌,他们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咱们的女帝和司颜鬼王都是爱穿红的。今日,他们二人皆着红衣,想来也未必就是要拜堂。毕竟……在这种地方成亲,也很难称得上是烂漫美满吧……” 鬼潮中又是一片骚动,直至史风雅高声喊了句“肃静——”,小鬼们方拖拖拉拉的安静了下来。 “都说终日逐雁,反被雁啄;冥司自发家以来,借着造势舆论的活计占了多少六界的便宜?近日,反被舆论给算计了。”漓江背手,立于阎罗大殿的审判椅之前,慷慨激昂道,“又有道是做一天的冥帝,管你们一天的安宁;现下,吾既管着你们的安宁,有些事自然还是要解释清楚些。日后,是留是去,你们也无需介怀。” 话毕,她又走到了枫颜的跟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伤怀道,“你好好看看吧。原本想着,阿颜有一天能自己想清醒的;她的事,你亲手处置的话,总是会更好。可现今的情况,怕是等不了你自己处理了。阿颜,你心里有软弱的地方,所以才会被她趁虚而入。吾不知,你是否本就有意让自己被她这么骗着,但鬼和人有时候都是一样的,求不得、放不下、怨憎会、恨长久……这一点,你执掌着地狱司,很该比我更了解的才是。” 枫颜自被漓江用香道束着以后,整个魂都似碎掉了一般,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墨绪用铁杵粗的钉子朝着他的身上戳了好几个窟窿眼,也没成功的让他哼吱出一声。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太过失败,故而心力交瘁了吧。要保护的过去保护不成,要珍惜的现在也没有很好的珍惜住,两次都做了背叛者,两次都未能得偿所愿。但听漓江还愿这般语重心长的同他说话,他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感念。 可他……还有何颜面继续留在冥界呢? “阿颜。”漓江忽然面色凝重的望着他,恶狠狠的捏着他的俊脸,目露凶光地警告道,“不过……离任的事,你最好想都别想!” …… 第159章 不识故人 阎罗大殿的上空忽的有青靛色的烟雾款款落下,如松香老墨滴入清澈幽池一般,深深浅浅一朵淡似一朵的舒展绽散,最终化成袅娜的烟、轻透的纱、隐匿的香,星云一样好看的缭绕布散了整个虚空。 “那是女帝的燃香!”一个长发无脸鬼在涌动的鬼潮中冒出脑袋兴奋的惊呼道。 “青色的香!”无头鬼今次终于带上了头,他兴奋的将自己的头颅高高举起,赞叹道,“冥界初入太平的时候,燃的还是淡粉色的香,如今见到了青色的!” “那是香道烟雾的气泽。”小头蓑笠鬼将脑袋隐匿在宽大的斗笠下,鬼声鬼气道,“冥界初入太平的时候,不止是淡粉色的烟雾气泽,我还见过橙黄色的、蓝绿色的,还有莹黄色!” “又不是放烟火,你们激动个什么劲!”颈系粗麻绳,一身碎烂白衣的长发女鬼尖着嗓子傲慢道,“我还见过起死回生的燃香呢!” “噢?那是什么样子的?好看么?”一只圆头圆脑蓝紫斗篷兜身的婴灵鬼,伸出自己肥嫩嫩的肉爪子紧紧地抱住白衣长发女鬼的大腿,两窝漆黑深邃的眼窝里透出亮晶晶的碎光。它兴奋的环顾了一圈四周粗粗细细的鬼腿,又更为热烈地抬头望着白衣长发女鬼,激动道,“女鬼姐姐,我叫渊渊,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长发女鬼怔了怔,伸出枯树枝般干瘦惨白的鬼爪子抚了抚渊渊圆滚滚的鬼脑袋,讶异道,“这么小就死了呀?夭折的么?” 渊渊摇了摇头,肉嘟嘟的小脸勉力的堆出了一抹笑意,瓮声瓮气的答道,“说来话长,那些忧伤的过去,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长发女鬼又爱怜的抚了抚渊渊的小圆鬼脑袋,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见鬼潮之中再次掀起了一阵骚动。 …… 布散在虚空中的袅娜青烟御风绵延,淡青色寡的被星星点点的斑斓晕染,不多时便飘飘渺渺的勾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动态画卷。 燃香的景象是瑰丽的,然动态画卷中所示的内容却是残酷的。 花落自被枫颜接出十六层地狱后,就开始修炼诡术,也是一次的歪打正着,在吞噬了千万罪鬼的灵泽后,竟修成了半吊子的恶鬼。她借着墨绪踢馆的机会,吞噬了香枫阁中的一众夜叉女鬼,再在枫颜的面前搬弄是非,挑拨枫颜同漓江、墨绪之间的关系。 那日,槐木林中树影森森,漓江携着煞煞赶去中羽坊搭救被墨绪揍的半死的枫颜,如酥一人扶着花可人往司冥殿去。 “女帝过去了,颜大人就有救了!可人,你的伤还撑得住么?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那是如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一双锋利的爪子穿过她的胸膛,将她的心脏血淋淋的扯了出来。可人笑的很是得意,“你还不知道吧?他一直在寻找的柳挽挽的魂灵,其实就是你呢!” 如酥瞪大了双眸,死死的盯着花可人,她的眸中有惊讶、有疑惑、有恐惧,还有对冥界、对香枫阁、对枫颜深深的眷恋。大概她还想再挣扎着说些什么话吧,喉咙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动,殷红粘稠的鲜血自她的嘴角流出,还带出了几颗血红色的气泡。清冷的月辉透过摇曳的树影倒影在这些血色的气泡上,由温热转为凉薄,最终“啪”的一下,彻底的支离破碎…… 如酥作为普通鬼魄的生命在这一刻,也随着那不起眼的血色气泡一起,彻底的消融碎裂了。那样好看的一双眸子,倒映着月华星辉、倒映着绚烂的槐瓣,还倒映着对枫颜深深的不舍与眷恋,就在生命失去温度的一瞬,无知无觉地也黯淡若死灰。 花可人将如酥僵硬的鬼身粗鲁托起,轻声在她耳边低语道,“好险啊!也是一月前才知道的。凡人的时候,用巫蛊之术剥了你的皮,换上你的容颜,顶替了你的一生,没想到竟会在冥司再度遇见。要不是你忘记了自己的模样,顶着这副不稳定的鬼身,没准还真就让枫颜找到你了呢!不过……你放心,你也一样,他也一样,既然做了我的垫脚石,就一定会将你们物尽其用的!” 花可人离开之时,天微微亮,冰凉的晨曦透过浓密的槐林倾洒下来,氤氲起林荫之下积攒了一夜的鬼气。一团幽蓝色的鬼火也在此时熊熊地燃起,贪恋地、癫狂地吞噬着关于如酥的一切痕迹…… 枫颜后来也一时兴至的过问过如酥一次,但听可人说“她早就被谢必安用哭丧棒打散了形魂”这样的话,他便不再过问了,甚至还将她模糊的忘记。 虽然如酥陪了他近乎三百年,但在他的眼中,如酥不过是一个同香枫阁中任何一个女鬼夜叉一样的鬼魄。他为她们提供庇护的场所,疏离的唤她们一声“姐姐”,就像在沁芳花楼时的一样。 很可笑的!活着的时候,明明是那个地方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伤痛,明明是那个地方让他在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仍会被视作卑贱肮脏之物而抬不起头。明明是那样糟糕的地方,在他死后,却成为了他唯一眷恋着的地方。 于是,无论是过去的香枫阁絮,还是现在的红楼香枫,他都会把它们打造成沁芳花楼的模样;一月之中也会固定上一日,到楼中同那些姐姐们一道擦脂抹粉、插花带朵的胡闹。 毕竟……那里再过糟糕,是他生而为人时所有噩梦的开始;那里也有待她极好的挽挽阿姊,替他挡下了所有的秽暗。他常常在想,若是找到了挽挽阿姊,他定要极尽所能的去弥补,去忏悔……那个时候他不该成为那个最先离开之人。 所以,可人长得像柳挽挽,他就极尽可能的待她好;可人小产后,说出了许多只属于他和柳挽挽之间的秘密,他便深信她就是挽挽阿姊;即便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之从前,早已的面目全非了,他待她还是极尽的纵容…… 所以,如酥待他再过上心,不是柳挽挽,就只会是寄居在香枫阁中的众多女鬼夜叉之一,他待她们是怎样的疏离淡漠,待她也就是怎样的疏离淡漠。他会因着心中的感念而馈赠她价值不菲的物什,也会因着一句“她早就被谢必安用哭丧棒打散了形魂”而浅浅的叹息,就此遗忘…… 枫颜的心境仍旧停留在生前的那十年里,他的心里只装下了曾经的柳挽挽,和后来的阿漓。 …… 第160章 渊渊秋水 画卷还在舒展,越来越多关于花可人的罪行被公之于众。 ——勾结糜魇,背叛冥司;盗取冥界地形图,暗中泄密给花落;蛊惑冥司小鬼,散播抹黑漓江的不实谣言;甚至……还有一些与不同鬼种不堪入目的肉色画面…… “嗯……”漓江一掌心呼住了自己的双眸…… 她只是单纯的想平息事态,顺带着提点提点枫颜,用的还是花可人的头发丝儿和糜魇的密信之类的寻常物件。她能有什么坏心眼?无非就是考虑事情的时候,有那么些许的不大周全。 于是乎……一顶五彩斑斓的硕大绿帽就这么声势浩大的,当着冥界几近七成小鬼的面儿,绿油油地扣到了枫颜的脑门上。 ——嗯!还是在枫颜日常办公的地方!还冒着腾腾的绿光! “阿颜?你……还好吧?”漓江有些惭愧的摇了摇唇,又勉力在脸上堆出一个笑来,殷切的去解捆缚在枫颜身上的红绳。 “有时候,红配绿什么的……也可以很高级的嘛……”她打着哈哈的想缓和一下气氛,却见枫颜仍是一副生死看淡的形容,便又自觉没趣地扭头去看墨绪,讪讪挽尊道:“小绪,你说是吧?” “无知无觉的当了千百年的冤大头,审案定罪时面子上是会挂不住。”墨绪冷静陈述道。 也不知是不是墨绪的刺激起了作用,才摆脱红绳束缚的枫颜,一溜烟地就挪步到了墙根边边上,紧捂着胸口心如死灰地面着壁,静静淌泪…… ——上苍对他的打击是不是有些密集且巨大? 原来,花可人不是挽挽阿姊,她甚至还将挽挽阿姊残忍的害死,他却一直都在善待错了人…… 原来,如酥就是挽挽阿姊,他的挽挽阿姊一直都在他的身边,陪了他那样久,还是一如既往的待他好,可他却从未识得眼前人…… 是他,没有把握住他们再度重逢的机缘,没有护好他的挽挽阿姊,甚至间接导致自己彻底的失去了她。 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之下,全冥界的小鬼还都知道了他的愚蠢,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全冥司尤其是地狱司的小鬼们都知道了,他被那个恶毒的女人百般算计,甚至还被戴上了不计其数的绿帽而不自知…… 冥司,他当真还混得下去么? “墨大人,劳烦您再用几张五雷符箓,救一救颜大人即将枯萎濒死的心吧!”史风雅有些于心不忍的对着墨绪提议道。 “范——无——救——”枫颜的耳朵动了动,那个恨啊——,他挠墙咬牙道。 “相较正午时分的镇魂钉,颜大人这回还是有反应的。”谢必安一副深感欣慰的操心老父做派,安慰史风雅道,“放宽心,你们家大人也许能挺过去。那种符箓是用来劈鬼的,女帝早已提醒过墨绪大人了,少用为妙。” “镇魂钉不也是钉鬼的么?那几个血窟窿……唔……”谢必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史风雅的嘴。 “诶?小绪,那个也是用来钉鬼的么?你不是说那只是普通的钉子,于鬼有益么?”漓江一脸诧异的望向墨绪,骇然道,“我记得有一颗,你还是往阿颜的脑门上钉的……” “是有裨益的,怕他魂碎,故特地寻来此物,给他镇镇。”墨绪脸不红心不跳地鬼扯道。 “滋啦——”一声,又一块墙皮被枫颜的鬼爪给硬生生掰扯掉落了。 …… 这场盛大的燃香法阵,终在小鬼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声声议论中,缓缓的落下了帷幕。 白衣长发女鬼刚想化作一溜鬼烟,隐匿回她的鬼木林中去,却发觉自己的腿上仍被一双肉乎乎的小爪子扒拉着,不好动弹。她鬼里鬼气的低下脑袋,长长的发触到渊渊肉乎乎的小脸上,渊渊顺势将头一抬,隐匿在漆发里头的是一张惨白的、一半腐皮一半枯骨的鬼脸。 渊渊的面色不禁变得凝重了起来,像是被恶梦魇住了一样。他只觉身子酥酥麻麻,不大好动弹;耳边似是萦绕了时远时近的怨灵呓语与哀乐,还有魑魅魍魉张牙舞爪的暗影。在漆发密密麻麻的缠绕下,远方竟出现了一抹微弱的曦光。那抹微弱的曦光,如流萤一般忽闪忽闪的晃动着,轻盈的触上他的额间,长发女鬼的过往生平尽皆汹涌似潮水般涌入他的脑中。 那是两千七百年前,虞末陶初的事了。战乱纷飞的年代,乞一食的温饱,本就难如升天,遑论乞一家的温饱? 长发女鬼小名秋水,为郭县衙役幺女,年十六嫁于一教书先生为妻。新婚不过三月,虞陶的战火就一路烧至南面,文弱的夫君也被抓去充当了壮兵。 秋水照料着公婆一路北逃,野菜也挖过,潲食也吃过,日子却还是无法过下去。迫不得已,她与同行的痞赖同流,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秋水自知罪孽深重,流亡一年不到,便在家中处了位姿容中平的温婉女子剪瞳,并与公婆商定,若夫君有朝一日归家,自己便同夫君和离,入庙观伏罪;若夫君遭遇不测,自己便为他守寡尽孝。 寒来暑往,三年又是三年……时秋水二十有六,大陶初立,她的夫君也终于荣归故里。 早在一年前,秋水与公婆剪瞳就辗转回到了郭县,得知夫君即将归家的消息,婆婆乐的是合不拢嘴,同剪瞳一道又是挂红绸、又是买爆竹,公公则眯着眼躬着身到后院磨刀宰羊……一家子一团喜气,就等着秋水的夫君傍晚归来,互诉分离了多年的思念之情。 然而翌日,秋水却吊死在离家百步不到的老槐树上…… 渊渊肉乎乎的小脸不由沉了沉,他松开长发女鬼的腿,肉手扶了扶自己的大圆脑袋,似是很头疼的模样。可他没有眼睛,未足月就流掉的鬼胎自然还长不出眼睛,他只能学着大人眨眼的动作,合了合自己的眼皮,两窝深邃细黑的眼窝中有暗淡的碎光浮动。 “鬼姐姐,这么久了,你都没想过重新投胎么?”渊渊奶声奶气的问道。 第161章 秋水剪瞳 “渊渊不知道吧,自从冥界有了司情鬼王,不喝无忧汤的鬼,就不能轮回往生了。”长发女鬼意志消沉的从地上坐起身子,顺了顺自己散乱的头发,又将粉色的长舌卷好纳入口中后,在鬼脸上勉强的扯出了一抹若无其事的笑,答道。 她心下暗暗寻思,这个小鬼头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趁她意志松动的时候,窥探她的过往生平?燃香之道么?可他还不足月呀…… “我问的是神冥大战之前,那时候冥界没有这样的规矩。” “渊渊?是吧。”长发女鬼拍了拍渊渊的脑门,严肃警告道,“像我这种老鬼,多久投胎都是可以的,撑得住!倒是你,不足月就夭折,做鬼都是那种最憔悴虚弱的小鬼,你不快去奈何桥那寻司情大人讨汤投生去,还在这里贪玩胡闹?你叫我一声姐姐,老鬼姐姐便好心提醒你一句,他们为人的死了尚可成鬼,了的只是一段缘。咱们做鬼的,也是会死的哦!鬼如果死了,就是彻底的死了。” “秋水姐姐放心,我很强的!不会死!”渊渊又合了合他的两窝眼皮,缠问道,“秋水姐姐可是心中还有恨意,所以不愿投胎?” “郭县的县官乡绅都来了,在那棵老槐树下立碑题词,赞我是奇女子。我心中有什么好恨的?”秋水抬头望着巍峨的十八层地狱,强撑笑颜道,“他们都以为,我的夫君从军了,身为一介女流的我,只能出卖色相,倚门卖笑,用挣来的赏钱赡养公婆。我的丈夫荣归故里后,我因无言面见于他,便早早的给他娶了位贞洁的妻,自觉地自尽在老槐树下……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随着小鬼们陆续的四散,地狱司又恢复到了往昔的森然寂寥。立在第九层地狱的沿廊上,听着十八层地狱里头传出来的声嘶力竭的呜嚎,还有那打着颤的余波来来回回的晃荡,秋水的内心是毫无波澜的。 “渊渊啊,你知道人心有时候也会被所执之事所拖累,煎熬倍至,俨然在心中生成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地狱来。但这样的地狱还是会受阳寿与阴寿的限制,我私把它称之为小无间。”秋水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那秋水姐姐的心里,有这样的一座地狱么?”渊渊爬上铁栏,看了眼空旷的阎罗大殿和其余两个鬼头穿梭忙忙碌碌的小殿,扭头问道。 “后来……我也去到过那棵老槐树下几次。夫君和剪瞳成亲以后,每年忌日都会带上酒水贡品到那祭奠我。这样的结局……其实也挺好。”秋水又爱抚的摸了摸渊渊的大圆鬼脑袋,笑的温婉柔和。 “有恨的吧?”渊渊的两窝眼窝变的更为漆黑空洞,“在秋水姐姐的记忆里,我是感受到恨的哦!” 秋水枯瘦修长的手突然间顿住,长发白衣冒着绿光,周身上下散发着一团阴郁的鬼气。 这两千七百多年,她一直在冥界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不想过去也不问将来。不知道在逃避什么,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她只是本本分分的做好一只游魂野鬼,尽量不给凡人添麻烦的四处晃荡着。 “秋水姐姐,你真的是自尽而死的吗?”渊渊又问,神色也变得阴郁莫测。 “是啊!”秋水脱口而出,却又不禁愣怔在原地。 她清楚的记得,离家不过百里,她亲自找来了麻绳,亲自搬来了石头,不带丝毫对人世的留恋,将自己活活的吊死在树上…… 可是,想活!她一直都是想活的啊!明明想好了,和离之后,就到离郭县不远的阴庙里赎罪,以了残生的。可是为什么到了后面,她却那样轻易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呢? 秋水迟钝的捂住自己的脑袋,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逃避着不去想起的……她的死因,是她深爱着的夫君看向她时的目光。 “身处荒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做什么营生?我回来的时候都打听清楚了。对不起!这里边也有为夫的过错。只是……你既做了这样的事,一时间我真的不知该如何的面对。圣人有云:饿死是小,失节为大。何况,那些学生又当如何看我……”荣归故里的小兵将头深埋在掌中,悲恸地呜咽了起来…… 是了,她差点忘了,她的夫君曾经还是一位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秋水静静的看着眼前自己那样深爱的男子,出嫁的那日,她是又多么的欢喜!这些年,她一人苦苦支撑,那块他临行前送她的木头小雕被她摩挲了又摩挲……她看着昏黄的烛火将他的身影印在泛黄的石墙上,不知是烛火在摇晃,还是他的身子在震颤。 她想伸手去触他,却被他下意识的闪躲…… “我是做了许多不光彩的事情,坑蒙拐骗都做过的。可是,也只是如此了。”秋水无力的解释道。 她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如果她说了“如此而已”,他的夫君是否会抬起头,看向她质问道:“而已?” 然而,他的丈夫还是抬起了头,红着眼看向她,眸中有错愕、有质疑、有恼怒、有哀伤,还有失望…… “你不相信我?”秋水的身子也退了退。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从军这么多年,我怎会不知……” “你不信我?”两行清泪自秋水的眼眶掉落。 这些年,她的信仰,她的隐忍,她所有的信念,都在这样的目光里面,被彻彻底底的消磨破碎…… 她甚至还天真的以为,她的丈夫会抚上她的脸,含泪心疼的对她道一句辛苦;她甚至还天真的以为,她那样深爱着的丈夫,过去是她的信仰,以后也会是她的救赎,他会安慰她说“没关系的……”,即便是和离了,他也会常常去阴庙里看她…… ——她真的是……厚颜的想要的太多了。 “夫君,若是我真做了那样的事,你会希望我以死来成全你所谓的名节么?”秋水惨淡一笑,酸涩的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的丈夫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的含泪望向她,又是那样的目光——哀伤里掺杂着震惊、无助、彷徨、失望,以及懊恼…… ——却独独没有对她的怜爱与关怀。 …… 第162章 颜渊日常 “在逃避想起,逃避见到那样的目光,逃避着……逃避着……不知不觉,竟两千七百年就这样过去了。”秋水扶着攀在铁栏上的渊渊,有些感慨的望着幽深的天幕,悲悯道,“谁知道有没有恨呢?每每想起,他竟那样的看我,竟那样的不信任我……真不可思议。” “但是……浑浑噩噩的对这件事挂心了这样久的我……也不可思议啊……”秋水将思绪收回,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又换上了先时和善的笑意道,“我和你一个小鬼娃娃讲这些干嘛?你还是好好想想,下一世要往生到谁家比较好。渊渊,下一世……做我的孩子怎么样?” “秋水姐姐,这个不行的噢!”渊渊奶声奶气摇头地严肃道,“不过……下辈子你一定会过的美满顺遂。” 廊道中忽地就刮起了一阵阴风,渊渊小手轻点秋水的眉心,一道幽蓝泛青的鬼火一溜烟的钻入秋水的体内。那一瞬,她顿觉心中的无间在一点点的消融,散去……待回过神时,沿廊两侧早已空无一人。 …… 燃香散尽以后,罗刹便恢复到了正常的巡逻。他们两鬼结为一对,一个拿着更鼓,一个手执长矛,敲敲叩叩的驱赶着本就不属于地狱司的零星散鬼。 “三更已过,燃香尽散,走人!走人!”青面獠牙的双角罗刹鬼敲了一下更鼓,懒懒散散的打着哈欠嚷道。 随即,青面獠牙的独角罗刹鬼用长矛在铁石地上附和地叩了叩,别过头提醒双角罗刹鬼道,“新来的吧?还人呢?地狱司那有人?” 双角罗刹鬼深觉有理,忙点头赔笑,又清了清嗓音,阴阳怪气地驱赶道,“三更已过,燃香尽散,走鬼!走鬼!” “鬼差大哥——”秋水荡悠悠的飘到了两罗刹鬼的跟前,抬手打断,又小声礼貌的问道,“请问鬼差大哥,你们有否看到,刚刚攀在这铁栏上的夭折小鬼么?” “什么小鬼?”两罗刹鬼面面相觑的摇了摇头。 “一直都是你一鬼在这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神神叨叨的。”双角罗刹鬼傲娇道。 独角罗刹鬼点头道,“以为魔怔了!我们巡了几圈,却不大想打搅你。” “为何?”秋水不禁脱口。 “怕遇着脏东西!”双角罗刹鬼又很以为然的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笃定道。 “这……”秋水干张了张嘴,哑住了。 “既没什么事,就速速离开!”两罗刹鬼又同声驱赶道。 …… 待到地狱司的最后一只小鬼被罗刹鬼们无情的驱逐以后,史风雅终于可以如释重负的一吐胸中的郁结。果然,比起驱鬼,他还是更擅长捉鬼。 他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最后一本名册递到枫颜的手中,轻声提醒道,“颜大人,地狱司所押罪鬼皆已清点完毕,无一脱逃。” 枫颜抬头看眼史风雅,点了点头,又继续伏案审批卷宗。 史风雅如释重负的轻呼了一口气,立在一旁又是添茶又是倒水的,一副很是欣慰的模样。本以为,经过此等打击,颜大人怕是没个百八十年的,都缓不过来。没想到,不过睡了一觉,第二日清晨,他便没事人一样的坐镇阎罗大殿,司理其职了。 墨绪大人得此消息,也倍感稀奇。毕竟哪个男人,做了百千年的绿龟头,还是在一众深知内情的下属们面前,表现的如此镇定,恍若无事发生?大概,这天上地下,也只有坚强如司颜鬼王大人了吧! 墨绪大人百忙之中抽空,绝对是来看戏的!当口他身后谢勾魂的装束,就不像是来出公差的。“一见发财”的白色高帽也没安在脑袋上,“你也来了”的招魂幡也未随身携带,穿的虽是一身的白,手中托碟子的葡萄香蕉是怎么回事?墨绪大人就更是怪异,他竟一言不发的歪在一方几案前,时而勾唇闭目养神,时而勾唇盯着颜大人看,时而勾唇喝茶扒香蕉皮,一待就是五个时辰……他的心情就那么的愉悦么? “范无救,茶凉了。”枫颜冷眼瞥了一瞥砚台旁的茶盏,阴幽幽的对着史风雅提点道。 这还是颜大人从天朦胧亮到日薄西山,说的第一句话。史风雅得令,如获至宝般的欣喜,煮水烹茶的动作都变得轻盈松快了许多。可惜最近一次辞世,他是个水鬼,水鬼没有尾巴。不然,他定是要像典狱司里的罗刹鬼一样,摇着自己心爱的长尾以示心中克制不住的喜悦。 至于,他为什么就一念之差,与罗刹鬼失之交臂了?那还要从他年老无知,贪图一时之欢忆起。活至暮年,也是偶发了兴致,想要打伞临河赏落雨,不曾想雨势越下越大,竟伙同起上涨的河水,将他连人带伞的一并打包送走……他深深的记得在那个雨天,他天旋地转两眼抹黑了一下,待再次见到儿孙之时,自己已然成为了一具嗝了屁的尸首。 水鬼在鬼界,算得上是阴上加阴的鬼种,又被河水浸泡了那样久,鬼身便只能是黝黑肿胀的模样。要说与颜墨两位鬼王大人相比,自然是没什么可比性的,但就有碍瞻观来论,倒也谈不上。只是鬼身已定,便就再别想安条罗刹的尾巴,但比之从前连具鬼影都拼凑不能完整,如今这副水鬼模样,史风雅还是相当珍惜的! 走神的当口,茶水已沸。史风雅正欲提壶为枫颜更换茶汤,未料手就那么一滑,一壶滚沸的热壶“嗖——”的一下,竟径直朝着墨绪大人的方向飞了过去;墨绪稍稍抬眼,深沉的眸子微微一亮,那壶滚沸的热壶又打着旋的往枫颜的脑门上扣去…… 史风雅一个眼疾手快,精准狠的抓住了热壶茶柄,奇怪的是热壶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又拐了个弯的要往墨绪大人的俊脸上飞去,亏得史风雅拼尽了全力咬死不撒手,终是把那壶乱飞的热壶稳定了下来…… 第163章 范兄高人 “幸哉!幸哉!还好茶汤没洒出来。”他长吁了一口气,心惊胆颤地拍着自己的小心肝道,“地狱司果然阴的很,这也忒邪门了些!若是伤着了颜墨两位大人,该如何是好!” 谢必安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咽了口唾沫暗叹:范兄果然是高人中的高人啊! 凉茶撤下,热茶已上,枫颜伏案批卷的脸色却莫名的阴沉了下去,他不动声色道,“范无救,自去典狱司领十鞭罚!” 史风雅拨炭继续煮水的手不由抖了抖。一月前,也是因着手抖,他将颜大人最爱的那支白玉瓷瓶打碎,也没见颜大人对他摆过什么脸色,说要怎么的罚他。现在又是为何? 他蹙眉想了想……想必是他当着墨绪大人的面,一壶热茶都没握个稳当,相当失礼的惊扰了二位大人,颜大人一时拉不下脸,故而罚了他。 他尤为惭愧的对着枫颜躬了一躬,郑重地应了声:“是!”,临行前还不忘检讨保证,若有下次,当着外宾的面,这个茶壶他定然是会握的稳当! “罚二十鞭!”枫颜淡淡道。 他有些愕然,但又想着,或许是当着外宾的面才开始煮茶,也是一种失礼,便再次躬了躬身,更为郑重地应了声:“是!” 谢必安目送范无救远去的背影,再次咽了口唾沫,暗叹:范兄不仅仅是高人中的高人,他……还是个狠人! …… “看够了没有?”枫颜冷声问道,语色中还夹杂着一丝嫌恶。 墨绪也不恼,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欠揍模样,笑吟吟道,“丢了那样大的一张脸,觉得有意思,便不辞辛苦地过来近距离看看,当真是特别的有意思。晌午遇到了个脸冒绿光的小鬼路过地狱司,都知道先用锅灰敷面,好扮做无头鬼的模样。你说,是不是非常的有意思?” “镇魂钉的事,我还没找你清算,敢不敢出去打一架?”枫颜依旧伏案批卷,语气却更为的恶劣。 “不打。”墨绪笑吟吟地起身,颇为得意地伸了伸懒腰,意兴阑珊道,“休息了一日,也该回去处理处理正事了。漓姐姐可是特地拍着我的肩,千叮咛万嘱咐我,‘小绪啊——,不许再用五雷符箓欺负阿颜,也不许再用镇魂钉往他脑门上戳了。就算是手臂上起满了荨麻疹,也要冷静的和他好好相处。’哎呀呀,漓姐姐都这么说了,我才不去驳她的面子呢!知道你见我,心里也是堵得慌的,所以才特特来和你好好相处上一日。” 他又忽的故意放低了声量,嘀咕道,“怕是把接下来好几百年要见的面都一下子见完了吧!必安,咱们终于可以收工交差了。” “咔嚓——”一声,枫颜握在手中的那支紫金沉木兔毫笔,被他一个握拳碎做了三截。 “都说画皮阴诡,果真。”枫颜咬牙讥讽。 墨绪并未接话,只是领着谢必安,化作两溜鬼烟,遁了。 他走之后,那方被他落座了大半日的案几“哐当”了一声,被整整齐齐地切做两截,报废了…… 史风雅刚领完罚,前脚才踏入阎罗大殿,就看到那方由上等梨花木拼接制作的案几在他眼前损毁的场景。他扯了扯自己因无比震撼而要堪堪滑落的染血外衣,满脑门黑线地吩咐一侧的紫衣夜叉鬼道,“从公账上支出,换一方新的案几。” “范无救——,你是嫌罚的太轻了么?”枫颜鬼气森森地问。 “记……记罚恶鬼王账上!”史风雅终于顿悟了!颜大人是气他手滑的不够到位,那壶滚烫的热汤居然没有尽数洒漏在墨绪大人的头顶上! 颜大人他……当真是恨透了那位大人啊! …… 年关将至,冥司的气候变的愈发森寒冰凉,空气里飘散着许多拖着长尾的白色光亮。它们星星点点的向着天空的方向飞去,美好的就像星河中穿行的流星。 漓江管这种飞絮叫做“独属于冥界的冬日雪絮”。但那东西具体是什么,漓江也无从知晓。即便她深谙燃香术法,动辄窥探天机,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还是不会知道。 大抵,这个世间本就如此。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无论你去到何种远方、开阔了怎样的眼界,也无法洞悉明晓的吧!换言之,在这世间就是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无法窥探的秘密。 就像不周山谷已然消逝的小怪们一样,就像上古的古神遗迹一样,或因忆起便就消逝,或因出新势必推陈……无法示于人前的未知,才是真正的秘密。 ——这个世界,也存在这样的秘密。 神灵对于秘密的态度,从来是客观的记载,避而不谈深入。凡人却爱给这些秘密冠以美好的愿景。正因如此,混沌化六界,六界或和乐或争斗,神、冥、魔、灵、妖五界的生灵,都是那么的喜爱着凡人,十年一度的香神祭典也总是会隔三差五的选定在人族举办。因凡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就是编撰美好与烂漫的能力。 孟姜一袭黄衣,倚坐在石亭的石栏上,伸手去接亭外徐徐飞向天幕的莹莹雪絮。她的前方是彼岸开遍的悬崖,悬崖之下可以一览司颜司与罚恶司的千里鬼火,也可以依稀看到枫颜与墨绪在地狱司拌嘴的场景。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团温暖的圆滚滚的东西被温柔地塞进她的掌中,随即又是一件镶着绒绒狐裘的厚实披风将她包裹严实。 “月君,冥司的冬日虽比以往寒凉,却并不会下真的冬雪!”孟姜的嗓音清冷,“所以这些御寒的东西,着实是没必要的。” 她已经不再会像几月前那样戏称他做小柴了。虽然月君改变了她许多,同她分享有关神界的趣闻,开解她不再去执着于那些食古不化的礼教情爱……可她,不再会唤他做小柴了。 神冥的关系逐年不断恶化,他是待她好的,但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为止。 她其实是理解月君的,因为她同他一样,无论何时,她都不会背叛漓江,不会背叛有漓江在的冥司。或许最初,只是为着暗杀青裳后的退路考虑,她自荐了司情鬼王的职位,但渐渐的,她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的地方。 虽然鬼气森森,却总能纵着她为所欲为,无论捅出多大的篓子,收不了场了,只要和阿漓说一声,事情就好像总是会那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样。 第164章 冥冬雪絮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来的时候听过路的小鬼闲谈,说这是独属于冥界的冬日雪絮。想着只要是雪,总会是寒凉的吧。”柴道煌收了破烂的伞骨,狼狈的清理着身上的碎纸屑,讪讪道,“许久不见,你还是穿的那样单薄。小孟,年关将近,我……想来看看你。” 孟姜瞥了一眼身侧的月君,将裹在身上的披风松了松,继续伸手去接亭外的雪絮。 “也是有新鬼将它称做落雪的,但它却并不似人界的落雪,会沾染在生灵的身上,受热融化;会自天幕缓缓飘下,覆上一片银白。冥界的雪絮遇魂就避,又似风打芦花,从司冥的大地升起,飘向遥遥的天幕。你打着纸伞随意走动,不就像是在用纸伞去兜它们的去路么?它们戳碎纸伞也属正常。” “原是这样……”月君低沉着嗓音答道,却并不见他有丝毫的讶异。 “阿漓曾私下同我说起,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何来历。不过……我广施无忧汤的时候,却从一个老者鬼僧那里听到了一种说法。只是不知……是真的,还是新死之鬼对它的一种愿景。”孟姜又道。 “你且说与我听听,我帮你辨析一二。”月君挑了个离孟姜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了,单手托腮的看她。 “凡人一波一波的死,小鬼一批一批的生,冥界这个地方,逗留了太多介于人与鬼之间的遗憾、怨愤、执着、痛苦、无奈、思念……这些复杂的情绪凝结成记忆,日子一久,就会变得窒息压抑。老者说,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细小的情绪记忆,它们是由数亿万计生灵的执念所化,一旦如落雨归川百川入海,就会释放出无穷无尽不可估计的力量。所以,上古的神明虽然远逝,却很仁慈。他们将心中最后熹微的祝福定格在了这里。定格在冥界这个,既是姻缘聚散的源头又是生命开端与终结的地方。每每到了冬末飞雪之时,压抑了整一年的情绪记忆就会借着上古神明的力量,释然于虚无,得到永恒的安息”孟姜如是说着,眸中却透出了浅浅的失意。 ——冥冬雪絮,是为了消缘散业而存在的。所以,有缘聚就会有缘散么? 神冥的关系日益的恶化,鬼门关外集聚的妖魔之军日益庞大。她虽知道,如果是漓江的话,一切都不足为惧。但那日,漓江孤身一人待在槐木林中,以手腕轻覆眉眼的画面,却久久的停留在她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在他们的眼中,漓江永远是一个行事荒唐、大大咧咧、好拿女帝架子、也总喜乐呵呵以武服人的女子。 可她……大概也是会有疲累软弱的时候吧?只是这些,她和枫颜、墨绪都不能得知罢了。 而脆弱的事物,总是容易消逝,就像这场需要神力扶携的雪絮一样。 那么,女帝如果脆弱了呢? 是否,她……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会就此消散? “我也不知古神是否真实存在过,不过这样的雪絮,当真很特别。”月君挠了挠头,苦恼道,“拉着长尾散着微光消逝在天幕的样子,的确挺像一段缘分的落幕,一份执念的逝去。不过……我在神界司的是结缘的事宜,还真是不大能理解缘散这件事。” “那正好,本鬼王操的正是缘散的勾当,同你的完全相对。”孟姜古水无波的面上难得的挂上了一抹笑意,虽显疏离,妩媚依旧。 见孟姜笑了,月君也笑。 他不是听不懂孟姜的弦外之音,他只是觉得,神的寿命那样漫长,他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感化着孟姜,说不定哪天感化着感化着,孟姜就被他融化了呢? “师父大司命常说,天分阴阳,相生相克;生死是这样,缘聚缘散也是这样。我自己的路,终得我自己去趟。”月君平静道,“我一直觉得,相克也是相生,就像大司命掌死,少司命掌生,大少司命的关系却可以那样的好。死灵归于冥,生灵发于冥,生死最终不都在冥界轮转。小姜,我们也是一样的,分掌缘生缘灭又能如何呢?说不定还能比之其余,更为亲近。” 月君想着,只要能这样时不时地来看看孟姜,无论她的笑意里头含了几分的虚情又几分的假意,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欣慰。 “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吧。”孟姜则显淡然,“也或许,唯独分掌缘聚缘散的,会是一场意外。” “怎么会?”月君眨眼道。 …… 姜月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赏着雪絮纷扬,看着暮色暗淡……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彼岸开遍的峭崖下,忽然传来了一只赤面獠牙鬼“嘤嘤”的哀哭之声。不多时,是踩踏年久失修的木板栈道发出的“吱吖”声响,一个青眼无牙鬼举着长矛,正垂头丧气嘟嘟囔囔的向着赤面獠牙鬼靠近,“寻了你一日了!你在这鬼哭什么?” 那赤面獠牙鬼似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大着舌头抹着泪,嚼字模糊地一股脑哭诉道:“在地狱司当差,压力也忒——大了!已经死成这副鬼样,想是再死也没有多少拔高的机会。成天要看着比恐怖故事还要恐怖万分的场面也就罢了,范大人那边……范大人那边还特地交代我,什么上月置办案几的银钱,绝对不能从司颜司的公账上出,定是要从墨绪大人的私账上扣的。这样的事情……一想到这样的事情过我手积压了将近一月,我的心肝呦,就因恐惧而坠坠的生疼,整宿整宿的噩梦缠身!” 赤面獠牙鬼说完,还不忘扯起青眼无牙鬼的破烂袖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既让你从墨绪大人的私账上扣,那就遵命去罚恶司找谢大人平账去呀!”青眼无牙鬼拍了拍赤面獠牙鬼的后脑勺,很是头疼地催促道。 “这怎么可以?他可是墨绪大人啊!”赤面獠牙鬼瞪大了眼珠,将脑袋埋在掌心深深地,他痛苦道,“我听说,颜墨两位大人积怨颇深,这次的案几就是墨大人为了气颜大人故意做的,他会认账?只怕不用浪费五雷符箓,我就会被谢大人的哭丧棒活活打死……” “怎么会?你想太多啦!” 青眼无牙鬼很是无奈的重重捶了捶赤面獠牙鬼的后背,安抚道,“在冥界,女帝最忌讳鬼王打架小鬼遭殃的事情发生。况且,两位大人也只是挨在一块的时候爱斗上一斗,私底下负责对接账务的谢范两位大人,还是挺好讲理的。” 第165章 年关将至 “照这么说……这个女帝还是挺好相与的嘛!”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东西突然就夹在了两大鬼的中间,披着蓝紫色的小斗篷,黑着两窝空洞的眼窝,捏着小肉爪询问道。 “鬼哇!”两大鬼被吓的同步后退,大呼小叫地抢着唯一的长矛,以求自保。 “哇——,你们不就是么?”渊渊无精打采的扯了扯嘴角,语色平平道。 两小鬼听觉有理,愣怔在原地,小眼瞪大眼地用惊恐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小怪物。 “婴灵?它是夭折的婴灵诶!”两小鬼稀罕道,“第一次见……哇!长这样!原来长这样子!” 渊渊自木板栈道上幽幽地漂浮了起来,悬在同两大鬼同等高度的半空,大圆脑袋和细弱的四肢随意晃荡,活像一只阴暗的晴天娃娃。娃娃的一只小手从斗篷中探了出来,肉乎乎的指头轻点虚空中徐徐飞升的雪絮,被触及的雪絮似是同他产生了共鸣一般,发出比其它雪絮还要明亮的微光。它又俏皮的在渊渊的周身停停绕绕了好一会儿,方随着其余的雪絮一齐飞向遥远的天际。 “最讨厌冥界的冬雪了!”渊渊抱怨了一句,又捏着小拳头狐假虎威地恐吓面前的两只大鬼道,“我可是很厉害的婴灵哦!如果不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会被我无情的诅咒,十世饱受厄运缠身而不得解脱哦!” “嗯嗯!”两大鬼陡然打了个激灵,齐齐点头道。 “我问你们,司冥大街在哪个方向?”渊渊狡黠地笑问道。 两大鬼齐齐抬手指了指西南的方位,撂下长矛一溜烟撒欢一样地跑了…… 孟姜听悬崖下的话头不大对劲,便探头往底下认真瞅了好几眼。 “似是……又来了第三只小鬼,两小鬼被恐吓,战战兢兢地同第三只小鬼交代些什么……但,我并未见着年久失修的木头栈道上还有第三只鬼魄的身影呀?”她又别过头去,看向月君问道,“月君,崖下几只鬼讲话?” “两只,一只赤面白牙,一只青眼无牙。”月君疑惑道,“是刚刚他们的行为有些奇怪么?” “活像人界的中邪!”孟姜笃定道,又摇了摇头,“许是在地狱司当差,压力过大,精神失常了吧……回头,我提醒阿颜几句,下属的身心健康也是很重要的!” “小孟。”月君郑重唤道。 “嗯?”孟姜应答。 “只听常理说,凡人是看不见鬼魄的。在你们冥界,是不是所有的鬼魄都可以被所有的鬼魄看见?”月君若有所思道。 “啊?”孟姜哑然,“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 年关将至,这是漓江第一次意识到,过好一个年的重要性。 从审批账目中解脱出来以后,她豁然发现,所有的事情原来都可以那么的轻松,那么的容易被理解!所谓的轻松就是,她开始像模像样的自主张罗起司冥大街张灯挂彩的一应过节事宜,却丝毫不觉繁琐;所谓的容易理解就是,在青帝淡出她生活的日子里,她越来越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被他喜欢。 用人界的话来讲,有时候一个人遇上了另一个人,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就是那么的没什么道理可讲。一个人会喜欢上一个人时,可以是一见钟情,可以是相知相许,可以是长久的陪伴;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时……即便见上再多的面,也只能沦为相熟;即便青梅竹马,也只会是亲人;即便执着的捆绑,也会互生怨怼。 所以……他不喜欢自己,就是不喜欢自己而已,没什么道理可想,只是不喜欢……而已。 陆判端着几盒式样喜庆的糕点,走到漓江跟前,问道:“女帝,冥司大街的大红灯笼已然挂好,这几盒糕点,你挑挑?” “听说凡人过年很有意思,难得冥界的第一场年节,肯定是要办的热闹喜庆的!”漓江笑意洋洋道,“糕点可以捏成阿颜、小绪、煞煞、小姜、阿傍、马面、必安、风雅……嗯……不得不承认,还是无救好听一点!还有我和你的模样。还可以做成上下层阴阳两个礼盒,上层糕点是我们人身的模样,下层糕点是我们鬼身的模样。如果没有鬼身的话……就按照日常模样和打架时的模样好了!” “可是女帝……这么喜庆的日子,如果小鬼们买到礼盒一拆开,看到的不是曾经将他们扒皮抽筋的阿颜大人,就是把他们送入地狱司受苦的墨绪大人,甚至还有把他们的魂魄从人界生生拘来的谢范两位大人的话……这个年他们似乎会过的很是阴郁……”陆判规劝道。 “这样……”漓江放下手中剪窗花的金剪子,有些不舍道,“好吧……那把他们摘出去,放在限量版特别礼盒里。嗯……就送给那些罪鬼好了!” 陆判满头黑线,如果把这送给那些罪鬼们,大概起不了什么震慑作用吧!怕是他们日日夜夜巴不得把这几位大人生吞活剥了的妄念,反而就在年节得偿所愿的实现了。 陆判只得再调整措辞,费些唇舌道:“主要是……女帝,剩下的大人们只是没那么突出,我们在小鬼心目中的形象,其实算不得正面。毕竟是个喜庆的年,还是挑些正常式样的糕点吧。” “自然不要正面,要的就是想让他们居安思危的被恐吓那么一下!”漓江信誓旦旦道,“不过……如果是问心无愧的小鬼们吃到我们模样的糕点,想必会心情复杂的同时,没准还能同我们拉近些距离呢!” 陆判张了张嘴,在说服漓江的这件事上,虽然他已实战演练了不下千年,但……或许就如女帝研究不明白审批账本一样,他也始终没能明白怎么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对话中找准漓江的逻辑,切入漓江的逻辑,再掰正漓江的逻辑。不过,一想到在这种事情上,就连后来勤学苦练、博览群书的墨绪大人,也没能掌握出其一二分的精髓,陆判就莫名觉得很是欣慰。 第166章 北辰光景 陆判欣慰地点了点头,临行前,又递给漓江一折东皇太一寄来的拜帖。 “已经是第八折了吧!”漓江的好心情霎时萎靡了下来。 “女帝……可要回帖?”陆判道。 “再说吧……” …… 自古已被玉壶冰心重伤至昏迷,已过去了三月有余,差不多每隔十日,漓江都会收到一折来自东皇太一的拜帖。拜帖上的内容无非都是些,到北辰宫一叙,烦请尽份绵薄之力救治古已之类的话语。虽每一折帖子都再三的保证,只是过去搭把手,不会牵扯到燃魂,但漓江总觉得事情蹊跷里透着古怪,还是能拖上一日就拖上一日最好。 至于到底要拖到哪一日?漓江心中也没个具体定数。毕竟,做神鬼的,寿命那样的漫长,十年之后有百年,百年之后还有千年,又何必拘泥在这岁岁年年之间呢?她终究是没把拒绝的话说死,也算是一个极给东皇太一面子的做法了吧! 其实细想想,她偶尔也会觉得憋屈!想她一个执掌冥界的女君,干的本就是勾魂索命的勾当,手上沾染的人命没有亿亿也有亿万了吧?这朗朗乾坤的,居然总有灵死乞白赖的托她救命?救的还是这种起死回生类极有技术含量的命……也不怕沾染冥司的晦气! 何况……她若是真去救了这命,日后面见那些被她了结了性命的小鬼们,这俏脸该往哪处搁呦? …… 同是年关将至,北辰宫内却再不复往年的热闹。 东皇太一给阖宫上下施了强大的禁制,再不许任何灵随意地出入,以打扰到他和古已的清修。 天界同冥界一样,没有像人界那样美好素洁的冬雪。正如那位鬼僧老者所说的,古神仿佛独独只钟爱于凡人,照顾着他们死后的生死悲欢,把自己最为熹微的祝福之力也留给了他们;就连那些短暂而美好的气候,也只会出现在人界。 而北辰宫的今冬,却银装素裹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古已,看到了么?你最喜欢的雪。”东皇太一柔身呢喃道,“我特意请来雪神,为你下的。” 他的怀中躺着一位如同冰雪堆砌而成的瘦弱美人。美人玄发白衣,被一件柔软的雪白狐裘罩着,只露出一张精致而煞白的小脸。她的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舒展开来,沾上了几点子新落的雪沫子,衬的那娇美的容颜越发的清冷矜贵。 东皇看着落雪想了一会儿心事,垂眸看向古已的时候,方注意到她睫间缀着的那几点消融了大半的雪沫子。他有些慌了神,无措地抬手去施阻隔飘雪的术法。可……法印结到一半,修长的手指又硬生生地顿在了寒凉的虚空之中。 古已最喜人界的气候 ,无论是雨雪还是风霜。她常瞒着他,一个人偷溜到人界淋雨吹风、冒雪挨冻,不搞到一身狼狈喷嚏连连,就不肯溜回自己的长生殿。 有一次,他带古已到人界过生辰,适逢大雨,他随手施了个小术,打散了天幕的雨意。为此,古已同他闹了三日的脾气。那个生辰,他也没有给她过好…… 还有一次,他到人界去寻她回神界,却看到她将自己团作一团,白绒绒地蹲在雪地里,等着洞前的雪兔出窝。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她一头,他走到她身侧,心疼地想要施术去挡。她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恼羞成怒道,“我才不像你们神仙那般娇贵。” 思绪拉回,东皇将古已的身子又往自己的怀中拥了拥,她的身子真的冷,就像这漫天凉薄的风雪一样。他小心的为她摘去落在眉睫的雪沫,又不忍她日后醒来恼怒,恼怒他什么擅自尊大地破坏了她赏雪的雅兴;他只好用自己的身子为她去挡这漫天的飘雪。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东皇的一头青丝都被飘雪染成了银白,开阳方支起一柄素白伞面、几枝杏花做缀的油纸伞,为东皇遮挡那愈渐纷扬的落雪。 “神尊,这雪不同于凡界,您要是冻坏了身子,古已她……如若醒来,也定是会心疼的。”开阳劝慰道。 “她……会心疼么?”东皇嗓音清冷,凉薄的唇瓣早已被冻的青紫,“她大概……不会心疼吧。她那么的喜欢帝幸,喜欢到可以为他去死,又怎么会将我放在心上呢?” 东皇伸手,将开阳支在自己身上的纸伞往外侧推了推,沉声道,“她不喜欢打伞。” “会的,您毕竟是他的师尊。”开阳又将纸伞挪回到了东皇的头顶,心下没底道,“您看,这伞上的杏枝,还是前年您亲手教她绘的。” 其实,哪还有什么古已亲绘的杏枝伞,那些伞在仓库躺了不到三日,就被她一把火给烧干净了。现下开阳手中的这把,不过是天璇前几日偷了东皇与古已的画稿,研究了又研究,描摹了又描摹,最终仿造出来的赝品罢了。 “总不能让神尊一直就这么冻着吧?你把这伞打上,神尊一定不会拒绝!”天璇满脸墨彩,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开阳却觉的很悬,“神尊那样喜欢古已,不会看不出这不过就是个赝品的事实。” “看的出,是一回事;看得出却不一定会去拆穿,又是另一回事了。”天璇拍了拍开阳的肩,笃定道。 开阳张了张口,本还想辩驳些什么,但想到天璇拿捏起神尊和古已的心思,一向都一拿一个准。眼下自己也没什么其它更好的计策,无非就是此计败露了,多吃些无妄的皮肉苦头罢了,也就只好半推半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只可气那冥司的女帝,这么多折拜帖都送过去了,还一直搁那打太极。她是能拖一日便就拖一日的逍遥,害得他们北辰宫度日如年,古已若是再不醒来,只怕威震六界的神尊也得早早殒命。 东皇抬头看了眼浅粉杏花点缀的纸伞,幽紫的水眸不禁松了松,“冥界那边可有回帖?” “神尊,就……非那个冥女不可么?”开阳有些支吾,牢骚道。 “她回了什么?”东皇冷声问道。 第167章 拜贴不断 开阳又支吾了好一阵,方忐忑道,“说什么,冥司事忙,有积年的账目未审,又逢年节将至,新添了一应除秽纳新的事宜,且看什么时候空闲……” 东皇拍了拍古已披风下摆的落雪,将她打横抱起,绕过长亭杏树,一路朝着长生殿的方向行去。 开阳一面追着打伞,一面殷切问道:“神尊可是要带古已回去休息了?” 东皇未答。 开阳又边打着伞,边自顾自地提议道,“要我说,不如同魔界一起,出兵直抵鬼门关隘!照目下这个局势来看,妖族残部与魔族九万大军已然同时向她发难,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开罪了咱们北辰宫,她岂不是连着招惹了妖、魔、神、灵四界?即便手中占了个上古邪物,也未见得就敢如此嚣张了!” “开阳,胁迫而为,乃下下之举。”东皇道,“过三日,你再递拜帖。” “可神尊,她这分明就是在拒绝。哪有人府上的账目能积年未批,哪有人批个账目能批的这样辛苦。何况离年关实则还有两月,何至于就要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她竟连找借口,都找的这样不走心!当真就非她不可么?”开阳越想越气,越气越嘀咕。 “非她,不能救古已。”行至长生殿正房,东皇将古已平躺在床榻之上,垫好枕子,理好衣摆长发,又用棉被厚实地掖好。方执起枕边的蒲扇,轻扇熬煮在床侧的小药炉,眸色深沉道,“年后,将我书房桌案侧,紫金香檀盒子中存着的那折拜帖,亲交到她手中罢!” “怕她未必……” “下去吧。”东皇太一摆了摆手,命令道。 “是!”开阳还想开口说些什么,顿了顿也只好作罢。 他揖了揖身子,老实巴交地退下了。 …… 三日后,一折拜帖大摇大摆的横穿鬼门关外的几十万妖魔,安然无恙的送到了守门小鬼的手中,而后又是层层递交,最终落到陆判的手中。陆判不厌其烦的将来自北辰宫东皇太一的帖子呈递到漓江的桌案前,叹了口气;漓江将那份帖子收放进一方掐丝珐琅的木头箱子里,也深深的叹了口气。那时,她正在提笔修改谢范两位掌司鬼身糕点小样的设计图纸。 “这个……必安的哭丧棒固然形象独特,但不如手执招魂幡能与那顶‘一见发财’帽相得益彰。”漓江啧啧托腮道。 “那这哭丧棒放右手?”煞煞伏在案几上,一副没吃饱饭蔫了吧唧的形容,闭着一只眼,睁着另一只眼道。 “不好不好!如果两手都举着东西,反而花哨。不如……哭丧棒放到必安人身的白衣文弱公子手中,中和一下气场。”漓江又将谢必安的鬼身糕点小样设计图纸举过头顶,左摇右晃的眯眼打量了几番,点头道,“不错!不错!问题不大。只是这范无救鬼身的糕点小样设计图纸不怎么理想。” “不及必安的有特色么?”煞煞也托腮。 “是不能与必安登对!”漓江揉了揉煞煞新长了许多绒毛的小脑袋,揉掉了几根…… 她趁煞煞没留神的时候,悄悄掸了掸手中的细毛,抓起一支狼毫沾沾左手边的陈年老墨,若无其事地添添画画道,“也顶一顶黑帽,就写着……天下太平,嗯……手中再提个‘正在抓你’的白灯笼!简直太传神了!” “阿漓,你这样编排阿颜手底下的阴官,他非得气的断了我们的粮食供给。”煞煞好心提醒道,“你还用他送给你的掐丝珐琅木箱子收纳东皇太一寄给你的拜帖……” “没事!现在的我们阔气的很!而且……不是还有小绪和小姜的接济么?再者说,他脑门上的那抹绿泽都还没被清理干净,哪有时间和我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漓江笑呵呵的将两份糕点小样的设计图纸郑重地交到陆判手中,很是恳切道,“要务必捏的好看一些,做的好吃一点!” 陆判的指尖颤了颤,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回应些什么才好。 漓江却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陆判的异样。她垂头抬手,想要再揉揉煞煞的圆脑袋,但一想起刚刚那一手的毛,她的爪子落了一半,又及不自然的改道去抓砚台盘的瓜子…… “煞煞,你何时变幻出人身,若是赶在年前,就能添进这一盒糕点礼盒里去。” “即便能,本大人也不想!”煞煞态度坚决又傲娇的拒绝道,“不过……大抵在年后吧。最近还是觉得昏困。” “你这变幻人身的架势,怎么和毛毛虫结茧化蝶似的!真是磨唧又心焦。”漓江抱怨道。 …… 又十日,一折拜帖再次大摇大摆的照着先时的老路,递到了陆判的手中。陆判百忙之中,只得抽空再去了趟漓江的槐花小院,将那份措辞变着花样统一的拜帖递到了漓江的手中。 那时,漓江正张罗着司冥大街大大小小店面年末的开业事宜。 “女帝……”陆判双目无神,眼睑乌青的看着漓江,有些小飘光景道:“我这一年的命簿还有两大篓子没批完,小绪那就知道一个劲的给我添,阿颜那又派无救过来一日连催三回……还有要上呈给您的年终报告、月度小结,还有司冥司的年底打扫……这帖子,女帝下回自己个儿去鬼门关隘那亲取吧!” 漓江的嘴角抽抽,小声提点道,“陆判,你这月度小结,还带年底一次性结清的呀?” “先前倒是月底提交,女帝不也是到了年底才一次性囫囵批阅的么?”陆判目光幽怨的瞪着漓江,鬼气森森道。 “这个……诶……”漓江不好意思的干打了几个哈哈,“那不是……唔……这个……要不,今年事忙,你也的确是受累了,这次的月度就免了罢?” “女帝英明!”陆判闻言,才收回自己幽怨绵长的就快要拉丝的目光,却听见漓江后半句道:“年度总结报告字数加倍就可以了!” 他握拳,扯出了个阴郁的笑,继续一副萎靡不振的怨鬼形容,“日后再有这种帖子,女帝还是自个儿到鬼门关隘那亲取吧!” 漓江:“陆……” 陆判把话撂下以后,便头也不回地虚浮着脚步,唉声叹气撞树连连地飘溜走了。 漓江在原地呆了呆,想到人在琐事缠身、精神不佳的时候,脾性都会变的古怪,鬼也是一样,想来陆判这种死了百千年的大鬼,肯定更是如此了。她便也不再深想,是否是自己提议报告字数加倍一事,提的失了稳妥。 第168章 年节风波 漓江将手中的东皇的帖子摊开,粗略地瞄了一眼,亦如往常地叹了口气,继续将它丢进了那方掐丝珐琅的木箱子里。 “也难为那个开阳了,同件事情,竟能变幻出数十种说辞,还不带重样!”煞煞则是一脸看热闹神清气爽的欠揍模样,摊着小肚子感慨道,“由此可见,要想在神界考上个一官半职的,没点真本事,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你怎么不说,他们竟纠缠着一个断命的去救命!我、是有多么的不容易?”漓江摸着自己略略发撑的肚皮,夹起桌对面的那叠荠菜鲜肉丸子,咬了一小口,嚼了嚼咽了下去,打了个油亮亮的饱嗝,道,“这个菜品可以!我看看,这个……鬼目轩的。凑齐十个菜品,可以开张!接着还有……还有……什么?!九千八百道菜品要试吃!” 煞煞则驱着小短腿,到漓江划勾的那些菜品面前,风卷残云了一番,也打了个油亮亮的饱嗝,道:“要不是古已的声名远扬,小绪又及力的在控制这六界的舆论风向,不知情的八卦之徒非得以为,是东皇太一在坚持不懈的追求冥司女帝呢!” “咳——”漓江此时正品鉴着一碗甜软软的仙草豆泥羹,沙沙黏黏的红绿豆泥就着煞煞的虎狼之词,就猝不及防了那么一下……一下……竟正正好卡到了漓江的气管子里,呛的她是捶胸顿足,就连心肝脾胃肾都快要咳了出来…… …… 又十日,漓江掐着时辰,到鬼门关隘领了那折拜帖。 那时,她正和墨绪一起琢磨,年节的春联该用什么字体,书写些什么。 …… 又十日,漓江又掐着时辰,到鬼门关隘领了那折拜帖…… 那时,他正和枫颜研究,年节的烟火该炸裂成什么模样,能既不失鬼界的阴森哀戚,又不失节日的喜庆吉祥。 …… 又十日……漓江终于把这份艰巨的任务,推到了煞煞的身上…… 那时,他正和马面一同商议,年节当日,阖桌吃饭,该吃些什么菜品。 …… 北辰宫却是一成不变的沉寂,古已不醒一日,东皇便意志消沉一日。东皇意志消沉一日,宫内的大雪便就纷扬严寒上一日。宫内的大雪若纷扬严寒上一日,雪神便就要这样被迫的操劳上一日…… 她边施着术法,边掰着手指头痛苦盘算:若是古已不醒一日,怕是她这个年就无缘同风神、雨神、雷神、露神……他们一道热热闹闹地过了…… 想他们一年之中,也只就聚首这么一次……她的泪珠又不住地啪嗒往下掉落,空气也又变得愈发严寒恶劣。 …… 同样痛苦的还有开阳,他成日里抓耳挠腮的思考,怎么才能将一件事情变着法子的用数十种方式方法表述出来?苦想到后面,他甚至都有些魔怔了,看着南海上贡来的珊瑚摆件,他不叫它珊瑚摆件,却叫它什么钵摆娑福罗摆件。 亏得天璇实在看不过眼,便随口提醒他两句,“要不……你再试试用什么不同的语种去表述,比如说:梵语、魔语、妖语、人语……尤其是这人语,我听说他们凡人生活在不同的地域,还是用的不同的语言文字呢!” 于是乎,开阳又开始平心静气、屏气凝神,将心神调至高度集中、完满统一的境界,然后如狼似虎的学习不同的语种……短短几月,他的内涵修养竟拔高到了二十六重天的层次。 果然!学习使灵脱胎换骨! 就在第十三折拜帖照惯例寄出的同时,开阳还悄摸摸地寄出了一封鼓励花落出兵攻打冥界的密信。信中所书,笔风之遒劲、文辞之恳切、辞藻之华丽、用心之良苦……令早已心若磐石的花落看了,都不禁泫目。 由此可见,那十几折拜帖,当真是没有白写! …… 花落接到密信的第二日清晨,便开始排兵布阵;第三日傍晚,就开始大举进攻鬼门关了。 漓江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阿傍一起攀高贴着春联。虽说春联要年节当日贴,才算得上是真喜庆,但就冥界而言,几大鬼王领着手底下的一众小鬼们,仍统统一股脑儿地扎在年终事务的收尾工作上,死来活去地拔不出来;冥界又有四大鬼域、四大阴司、忘川、黄泉、奈何,外加一条长长的司冥大街,若不提前些把这些地方该贴的春联先贴上,怕是年节当日从晌午至翌日晌午,都会在贴春联中度过…… “女帝!女帝!花落亲率十几万妖魔大军,终于对我们开战啦!”一白衣夜叉鬼又是兴奋又是慌张,也不知究竟是兴奋多一些还是慌张多一些的仰头看着漓江,既兴奋又慌张道,“司情鬼王说,她忙着熬煮剔除了无忧药方的红豆年糕汤,没时间出去应敌;颜鬼王那边说,他着急了结手中积压了小半年的罪鬼命簿,还扣了范掌司做帮手,也没时间赶去应敌;再有就是陆判官,他……事情处理的倒是差不多了,就是……连着熬了几月的通宵,说是要在余下的十几日里把觉都给补上。” “小半年的命簿?!还有不到一月就年节了,阿颜他……来得及么?你记得提醒他,他的年终报告还没呈交给我呢!”漓江边下梯子,边骇然惊问道。 “这个……小的不敢……”白衣夜叉鬼咬着袖帕子的扭捏道,“听说……近一月,地狱司方圆十里都鬼叫鬼哭连天的,渗的鬼都头皮发麻,我们都不大敢靠近……” “那……小绪呢?”漓江又不紧不慢的将梯子挪了个地,示意阿傍扶好,“我这还有几沓子对联没贴呢!” 她又举着横幅,对阿傍道,“阿傍,这样可还正?” “偏左些、偏左些,偏左些、偏左些。”阿傍结巴道,“太左了……” “阿傍啊,如果你觉的要两个偏左的时候,只要说一次,就可以了!如果要一个偏左的话,你尽量只说半句话,就可以了!”漓江叹了口气。 她应该找马面陪她贴联子才对! 阿傍点了点头,道:“偏右些、偏右些,偏……唔……到了!到了!” 白衣女鬼呆愣愣地站在一旁,见漓江把横幅贴好,便继续道,“墨绪大人说,这种小事,女帝一人就能处理的很好,他那还有几笔大生意需要应酬。至于谢阴帅么……他手底下还有好些勾魂下狱的事务,都是墨绪大人丢给他的,恐怕罚恶司也支不出什么鬼吏鬼官的,到鬼门关隘指挥应敌……” “……”漓江单手支着脑门,很是头疼的又想要叹气,但想到陆判说,年节叹气容易把好运给叹走,便憋了憋,吸溜了一口气,道,“这大过节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呼……吸!你且去吧,我收了梯子就到!” …… 第169章 奇奇道人 第一次遇见奇奇道人的时候,还是在漓江偷溜到人界,第一次看香神祭奠的时候。 那是一个白发白髯道骨仙风的瘦削老者,拿着一柄拂尘,一见面就送给她一枚“白蕊香”制的香囊,还撂下一句奇奇怪怪的话语,什么“收了吧,收了吧,一念生机,一念死意,你既这么喜欢香花香草,与燃香有缘,与它亦有缘。” 奇奇道人不见以后,漓江曾打开过香囊细细的研究了一番,就香料气泽上来说,是独特的好闻的,但除此之外又无甚旁的特别。她便以此料断,所谓的奇奇道人,大抵是凡人的一种变戏法游戏。因凡人总爱将神鬼妖魔想象成既不食人间烟火又晓通万事法理的模样,出于对香神庆典的祈福赞颂之情,他们便找了人来扮演这样形象的道人,四处分发香囊纪念物。再后来,她又用这枚得到时特别,拆开后也无甚旁的特别的“白蕊香”香囊收录了那时她觉得最为盛大宏美的香祭场面,赋予了它名副其实的特别。最后,她将这枚名副其实特别的香囊妥帖的包好,送给了当时自己明着恋慕了许久的东方青帝赏玩。这个事便就彻彻底底的圆满翻篇了。 香神祭典有一个凄美的传说。传说混沌初开以前,天地是相合着的,有神域,也有古神。古神并非无所不能,他们只能在自己很能的领域做到无限的可能,却无法染指其它神众的大能。他们神圣华美,品性多姿,是有着大光明的,也是后世之灵如何穷极也无法想象、无法企及的完满。而后,因一位古神的背叛,种下了可怖的因,可怖的因便开花结出了可怖的果,至使所有的圣洁被邪祟侵染,一时之间众神惨死,神域覆灭。而那位背叛者,也受到了众神的诅咒,残留一缕灵魂苟延于这一个崭新的世界。 正统的《天地纪实录》里是没有这个说法的,但架不住混沌以后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推波,十年一度的香神祭典助燃,它也就成为了六界官方唯一承认的关于古神的传说。 传说还说了,即便是古神的残魂,力量也是不可估量的。作为诸神的叛徒,她虽身负恶诅而无法安息于天地,魂灵残存也永不能入轮回,但就现世而言,她却是造世神明一样的存在,是值得被后世所歌功颂扬的。以此,她也会每十年聚形一次,化作香神施以调香秘术,福泽六界苍灵。 但在漓江看来,这样的说法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她从来不觉得有大能者就必定会去做些福泽苍生的事情,这不过是众生灵因自身的弱小,而强加在大能者身上的美好愿景罢了!退万万步来讲,其实……他们不做毁天灭地的大事,愿意蜗居偏安一隅,已经算是大大的行善了,怎么还敢奢望其它呢? 如此想来,漓江恍若了悟了一件自己千百年前草草料断了的一件大事。 ——昔日所见的那位奇奇老者可能是凡人假扮的,也没准不是凡人假扮的,没准……他就是世灵口口相传的那个身负恶诅的香神?! “奇奇道人……?你是来投胎的么?” 对于百千年后,漓江竟在冥界看到了稍变年轻了一些的奇奇道人,很是意外。但她又立马意识到了,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处理,便指了指路旁的青石墩子道,“这会子我赶着去拉架,您先坐这等我一炷香的时辰。” “小女娃,你看——,时间,它在流逝么?”奇奇道人慈眉善目的笑道。 漓江环顾了一圈四周,一切事物都变的飘飘渺渺看不清本来的面貌,唯她和老道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永恒不变的空间之中。 “这是……帮着神界,找我干架?”漓江的身子推了推,警惕道。 “你可知,你所施的香术也可以冰封时间,甚至是倒退。‘桃夭’的时候,你不是无意之间施展过一次么?”奇奇道人又道。 漓江有些诧异,但细想想,顷刻间以四十万桃瓣封喉四十万神兵铁将,用的不是时间的滞固又是什么? “你是香神吧?”漓江又问。 “香神不就是你么?”奇奇道长扫了一扫拂尘,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 “怎么可能会是……”话到嘴边,她才反省过来,这六界百世之中,深谙燃香术法的还能有谁…… “小女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我说的话么?”奇奇道人又问。 “一念生机,一念死意……”漓江怔怔回想道。 “冥界有一样东西,其余五界都很眼热。当年六界帝君聚首商谈,就是因为此物,产生了分歧。而后才有的有茬身死之茬,东皇茶宴碎盏之事,以及后来的神冥大战。”老道打断漓江的话,道。 “什么东西?”漓江问。 “古神是没有寿数的,因为神域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但天分阴阳以后,神与人都有了自己的大限之期,只是长短的区别罢了。所有的生死都会在冥界的轮回井中被重新的生发,人也可以修来世成仙,神也能堕来世入魔,自混沌而生的那一批生灵在不断的凋零,不断的回归于轮回之中。因此,掌控轮回井才是神界屡次想要举兵宣战的真正原因。”奇奇道人道。 “掌控轮回……掌控的话,一切都可以凝滞。神永远都会是亘古长存的神,而人……也永远只能是人……难怪,神界总想着吞并冥界。”似是了然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漓江轻呼——又知趣的吸了一口气道,“你是来提醒我,要保护好轮回井的么?” 第170章 神荼郁垒 “我是来指给你两条路选的。小女娃,有的选其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那些生灵看似很有的选,最终不过是被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偶然推动着,走向了那条没得选的必然之路。所以,对于我给你的选择,希望你能慎之又慎,惜之再惜。”老道再一次轻扫拂尘,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漓江的跟前,他和蔼的拂了拂漓江的头顶,笑眯眯道,“其一,让一切回归至神冥之战的那日,你从未修习过香道,冥界早已被神界所吞并,而你……不过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生灵,大概投生于人界,过着清粥小菜的平淡日子。其二,继续你现在的道路,但前路定不会如你想的喜乐。” “如你所言,能够选择,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事。为什么……你会给我这样的机会?”漓江诧异。 苍天见的,她自漓水降生以来,孤家寡人过活了两千三百余载,无时不在重复着,驱车追逐在大光明的田野上,阴沟里翻了车……如今,竟能遇到这如此硕大的机缘果报?她有些受宠若惊。 “一则是,受人之托;再则是,长者对小辈的疼惜。”奇奇老道回答道。 “若是我选了从头来过,神界掌控了轮回井,真的没关系么?”漓江又问。 “上天有好生之德,事物并不是不往此道发展,就会枯萎凋败。彼道从来都在,只是少有人选罢了!”奇奇老道又言。 漓江沉默了…… 若是选择前者,大概在被花落丢出十八层地狱以后,她会在老槐之下奄奄一息上三个日夜,会听着吃葡萄的侍女细数花落的荒唐行径。会看着小鬼们垂头丧气的游离在冥司城中,跳井的跳井,誓死宣言的誓死宣言…… 她不会遇到煞煞他们,更不会遇到后来的诸多事故。 …… 青帝那也大概会很好交差吧!早早的统一了神冥两界,早早的回神界复命。 自海棠树海一别,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冷语相讥也好,刀剑相向也罢,甚至一起并肩斩杀食髓兽,甚至好几次她都让他吃瘪生气,一再的去感受他厌恶自己时的心情,甚至知晓他的未婚妻子紫英上神,甚至他们也曾在枫城秉烛夜谈品黄茶…… 如此想来,她竟不知她已向上天偷来了那么多的运气,多余和他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甚至到了最后,他们还能心平气和的把话说开,大概也不再会有往来…… 回到过去,所发生的种种都将不会存在;泡了苦水地狱,入了轮回,一切便都会被磨灭干净。她也终于可以卸去身上的琐事,乐得个安生! “就这样下去吧。”漓江淡道。 她面沉如水的看着远方不分明的树影,语色是听不出情绪的平静,“那样平淡的日子,好像一眼便能望到了终局。竟有些许想要去了解,无法如我所想的喜乐,是会有多么的不喜乐?虽然,铜炉已损,琐事一茬接着一茬的发生,确是有些疲于去应对……但忍不住的想,想讨一个始终,想去亲眼见见观礼过他大婚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奇奇老道深吸了一口气,轻吐道,“一切……便如你所愿吧!” …… 一阵淡紫的烟雾冉冉散去以后,漓江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于鬼门关隘的城楼之上。 城楼之下,大门早已敞开,妖魔冥鬼们混战作一团,难分伯仲;而城门之上,负责保家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却早已不知所踪。 漓江见此,心中不禁冒起一股子无名怒火来,她啐了一口痰,恼怒道:“简直是……无赖行径!无耻小人耳!受人香火,竟然玩忽职守、弃城而逃?神界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漓江骂的憋愤,神荼郁垒两门神逃的也十分的憋愤。 认真算来,他们毕竟是为凡人保家驱鬼的门神,保的是凡人的家,驱的自然是冥界的鬼。他们兄弟二人原本可以在人界家家户户的木门上,过着兄友弟恭的快乐生活,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做为人界的门神竟也会遇着自己的旦夕祸福…… 冥司的女帝微服出巡人界,视察百鬼有没有扰乱凡人生活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卖年画的摊子。摊子上有天君亚父的小像、冥界陆判的小像、神界灶神的小像、神界月老的小像……还有门神神荼郁垒的小像。 “老板,这个是什么呀?”漓江背着手、眯着眼,弯腰端详着神荼郁垒的小像道。 “说起这两位尊神,可是厉害灵验的紧嘞!销量都远超这幅财神小像了呢!只要将他们的画像左右张贴在家中的大门上,保准妖魔不侵,灾祸勿害!一家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摊上小贩堆起一张笑脸,热情洋溢地对着漓江推销道,“姑娘可要买一幅家去?现在买下,不要一百!不要五十!只要五枚海贝!额外还另赠魔尊糜魇小像一幅!” “怕是一界的魔尊堕魔失踪,形象受损,这些小像砸你手上不好脱销吧?”漓江噗嗤笑道,“不过……贴他们,当真能妖魔不侵么?” “那是自然!”摊铺小贩搓手笑道。 想着冥界的大门前,不正集结着一窝麻烦的妖魔作祟么?她也就相当爽快的掏钱买下了那两幅门神画像。 …… 神荼郁垒是怎么也不能想到,自己不过是在寥寥无人的小摊上疏忽大意地睡了个中觉,一睁眼就被贴到了鬼门关隘的城门之上!想他们堂堂驱鬼的神仙,有朝一日竟被鬼头头抓到了鬼窝里,差小鬼们圈养着,给他们看门?! ——他们的脸都绿了…… 这事要是传到神界同僚的耳朵里,他们还要不要面子?他们在神族还怎么混? 可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鬼……还是鬼……,有夜叉鬼、罗刹鬼、大头鬼、吊死鬼、双头鬼、青脸鬼、赤目鬼……还有一些他们在人界甚至都不曾见过的各种说不出名的鬼种,他们彻底的怂了……虽说,他们是驱鬼的门神,但无论是什么神,它好歹都有个上限不是?现在掉入了这个鬼窝,敌众我寡的……要是不夹起尾巴做神,那和英勇就义有何差别? 第171章 鬼门混战 就这样,他们被心不甘情不愿地困死在冥界鬼门关的大门上,日日饱受小鬼们的香火供奉,生生被圈养了一月有余……这一月有余里,他们也不尽是闲在门上的,有时也会想想法子,要如何的出逃;有时也会听听门前同为把门的小鬼们唠唠家常,顺带着给自己做一做思想工作。 毕竟,日子它……终归还是要和和乐乐的过下去嘛! “换一种思路,其实我们这是在看守人界的门户;为的是不让鬼门关内的小鬼随意出去,到人界吓人!”哥哥神荼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可……道行低的小鬼们其实并不吓人,倒是道行高的小鬼们,但他们无需走鬼门关这个正门,也能到人界吓人……”郁垒诚恳地反驳哥哥道。 神荼沉郁了多日,又想到了一则更有说服力的说法,“有道是,鬼还是死掉的人呢!我们这是在给死掉的人看门!那也是人的一种。” “哥,你要这样说……我会开始质疑我们这项职业存在的必要性的……”郁垒莫名有些担心起哥哥的精神状态了,“毕竟……我们从前的职业,不就是在给活着的人看门,驱赶死掉的人乱闯么……” “我们现在的职业,也应该是如此的……”神荼终于绷不住的潸然泪下了…… 但……秉承着“拿人香火,与人消灾”的原则,当花落一声令下率领妖魔一齐攻城的时候,神荼郁垒两兄弟其实也是有对鬼门关隘尽上半点子心的。他们给那两扇大门施了个厚厚实实的金钟罩,以确保即便是墙碎了,门也能毫发无伤的躺平在断壁残垣里。而后,他们便左手拉右手的,骂骂咧咧朝着自己自由且无羁的未来奔去,不带上一丝一毫留恋! …… 妖魔冥鬼的战事打的是愈发的焦灼。 阿飘们晃晃悠悠或哭或笑的乱舞在战场之上,有伸着红的、白的、黑的厉爪子,对着妖魔一通乱抓乱挠的;有伸着脑袋、吐着长舌头、掉着眼珠、扮着鬼脸吓人的;还有披头散发,一会儿长发,一会儿白绫,见到妖魔就是缠绞倒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更有甚者,满战场的找脑袋,找手臂,找脚指头,找眼珠子,找心脏脾胃的…… 小鬼们卖力,妖怪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有的变成半狼半人的模样,见鬼就咬,断臂残肢乱飞;有的则变成藤蔓巨花,吐着彩色的毒气毒粉,怪笑着见鬼就吞;还有的虽是人的形态,却是动物的习性,满战场上龇牙咧嘴地横冲直撞,见到鬼就扑将上去挤眉弄眼地抡拳头…… 有些半狼半人的小妖被鬼脸突脸,吓得直躲到了巨花后头,哆哆嗦嗦地哇哇乱叫;有些巨花巨植被头发、白绫绷着,重重的砸倒到地上,乌央乌央地压伤了一片还来不及挪地方装死的魔兵们;有的小鬼亮着红白黑的爪子满战场上乱飞的同时,撞上了同样是满战场上横冲直撞的人形妖怪,扭打间又被彩色的毒粉喷到,五彩缤纷了一身,吐着泡泡眼冒金星地从半空中重重跌落…… 魔族的兵士们则是装模作样的高举着桃木剑,念着些磕磕绊绊怎么背也背不明白的咒语,神神叨叨地对着虚空不是乱砍就是乱劈;黄纸红符撒冥币似的,烧着的没烧着的,满战场的乱飞;无差别的伤倒了一片妖鬼…… 谁让这些驱邪缚魅的道具,妖鬼皆惧,却独独对魔无用?这些魔兵们操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巴不得不分敌我的展开一场盛大的殊死大乱斗,他们好浑水观战,越浑越精彩! 战事到了中期,一大部分的魔兵甚至咒也不念了,木剑也不舞了,直接大剌剌地倒到地上装死。并且,他们在倒地前,还不忘要将正脸朝上,以便兴致勃勃的欣赏妖鬼之间的混乱决斗…… 漓江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俯瞰着城下的“哀鸿遍野”,也不知这遍野里的“哀鸿”是真的“哀鸿”,还是假的“哀鸿”……她只得耗费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更为仔细的去清算去辨认。 ——基本上,魔兵就占了九成……可见这些“哀鸿”里,滥竽充数的几乎占满。 她扶额,莫名地想起糜魇操着那副欠揍的嘴脸对着她恳切再三时的情形,“本尊这就吩咐下去,若是真开战了,能划水的划水,能装死的装死,能佯败的佯败,总之谁都不可以太过卖力!” 漓江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这些小魔头还真是同糜魇那个老魔头一个德性,向来只做搅屎的棍子、揍人的棒槌、煽风点火的蒲扇和滑不溜手的泥鳅,总之尽是些背不着黑锅的不安定混子! 这边,漓江一时气的入神,也就不曾去留意身侧猛然窜出的大头小鬼。那边,头重脚轻的大头小鬼顶着个沉甸甸的大脑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地抄起一块板砖,虎儿吧唧地就往一只窈窕狐妖的身上砸去,不带半分半毫的怜香惜玉之情。那狐妖虽生得一副花架子貌美的面皮,却也不是个吃素的!她也恶狠狠地拎起一桶黑狗血,铆足了劲地要往大头小鬼的身上泼…… 鬼属阴,黑狗血属阳,若是被这一桶子黑血泼到身上,大头小鬼怕是整个身子都得被灼烧的流脓起泡。他彻底怂了,一把扯住漓江的广袖,麻利地躲到了她的身后,哆哆嗦嗦的不愿意撒手。 漓江也才回过神,还想着要如何去安抚几下这个一把就往她身后扑的可怜大头娃娃,和善的笑意也刚自嘴角绽起……她忽觉“哗啦”了一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醍醐灌顶了一整下子…… ——什么?!她竟被兜头浇了一身的黑狗血?! 她脑子霎时一热,才想转身骂娘,又是几团子的怪东西在她的眼前炸开!她彻底的懵了,待缓过神来,昨日新换的衣裳早已被这场战事蹉跎的,红红黄黄蓝蓝紫紫了一身…… 大头小鬼亲眼见着他把自己敬爱的女帝嚯嚯成这样,更是哆哆嗦嗦的团在墙角里面壁,委屈巴巴地不敢再多吱一声,全然没有了刚刚要抄板砖揍人的气势。 第172章 来拿好了 漓江狼狈的打了个喷嚏,又被黑狗血呛的干呕的几声,抬眼见鬼门关隘里里外外一派五彩斑斓的妖鬼乱斗,她那根紧紧绷住的粗弦终于在这一刹那彻彻底底地绷断了。 她双手插腰,目露凶光,比之痛揍糜魇时的凶残模样,还要地有过之而无不及。黑脸夜叉似的,三下五除二就闪现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花落跟前,将其五花大绑回了鬼门关隘的城楼顶上,甚至都没用燃香的秘术…… 一众小妖见此局势,皆目瞪口呆地纷纷罢了手,傻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副兴尽意阑的模样;小鬼们见小妖罢手,自己的女帝又俘虏了敌方的主将,也都欢呼雀跃的罢了手;魔兵们见好戏散场,也就一个个的拍着身上的灰,鲤鱼打挺地从石板地上诈尸还魂了起来。 空气里满是黄的、白的、黑的、紫的、蓝的……粉尘乌烟瘴气地迎风乱飞;城墙上、石板地上也尽是些散着腥臭的黑狗血。漓江甚至还见着,几只鬼头魔脑正五颜六色着脸,捂嘴杵在那嘿嘿傻笑…… 简直闹剧一样的狼藉一片! “花落,我本不欲与你为难,毕竟往事已矣,咱们各自安好也就罢了!但你着实不该临近年关,还公然举兵胡闹。”漓江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双手插腰气急败坏道。 花落面露讶异之色,她们……竟是旧相熟?听这话茬,又好似谁亏欠了谁一样。 所以……究竟是谁亏欠了谁呢? 但很快的,她的神色又恢复如常。 “无论怎么说,君始终是君,臣也终归是臣。这里,本就该是我的家。”花落平静道。 她深谙冥司女帝的实力,那可是连神界的青帝与魔界的糜魇都无法与之匹敌的,遑论她一个藏匿了千年但是连恶鬼阶品都没有达到的鬼魄。但她也清楚的了解,自己并非是全无胜算的。一则,她占了个师出有名的头衔;二则,她在利用自己的身份,等待着一个强大的靠山。 今日在城楼之上,她特特提到了君臣,提到了“这里本该是我的家”,这些都是在变相的告诉在场的灵众,乃至六界百世,出师有名这个头衔,她花落占定占稳了!而无论漓江接下来是答,当初神冥之战,冥界是如何的兵败,她又是如何的力挽狂澜,停战止戈;亦或是答,这千百年来,她是如何苦心孤诣的治理好冥界,众鬼又是如何的爱戴她……归根结底,这些不过就像是,她在极力掩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霸占君位的一种说辞。 花落料定,只要漓江被坐实了名不正言不顺霸占君位一日,六界灵众便就都可以随时随意的举兵攻冥伐她。 “既是你的家,那么……你就来拿好了。”漓江淡淡道,“只要你有这个能耐的话。” 花落的小脸霎时煞白,她紧咬着唇瓣,难再发一言。 “回不回冥界受罚,随你。但我能抓住你一次,便就能再抓住你第二次。”漓江伸手,捏紧花落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冷声警告道,“花落,你要是再搅扰到冥司鬼众过年节的话……就休怪我不顾旧时恩怨,将你交给枫颜处置了。他执掌的地狱司,可是比你那时的,还要阴森可怖上百倍。” 花落挣扎着被漓江死死扼住的下巴,四目相对间,她清楚的看到漓江墨色瞳仁深处极力克制住的对她的滔天恨意。 她彻底的慌了…… 曾经,她和漓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她这样的怨恨着自己…… 漓江却全然不顾花落的复杂反应,警告完自己想要警告的事情后,她直接粗鲁地将花落像丢垃圾一样的丢开,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挟私报复的心情。她转头叉腰,又目光凌厉的对着城楼之下的一众妖魔,鬼里鬼气地恐吓道:“还有你们!若是不想到吾的地狱司作客……十日之内,麻利的!把吾的酆都城、鬼门关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城下的一众妖魔不禁虎躯一颤,直愣愣的立正了身子,连连点头称是。 …… 接下来的十日,也算是鬼门关和酆都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场面之一了。妖灵、魔灵、人灵、鬼魄乱做一团,有的打水洗地,有的扛着木头修屋子,还有的抱着巨石砌城墙…… 一只小妖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木桶里的水泼到了地上,沾着黑狗血溅到了一旁拿着棒槌修桌子的粉面独眼鬼手上。 粉面独眼鬼的手背霎时间被稀释了的黑狗血燎出了几颗晶莹透亮的小水泡,他气呼呼地丢了棒槌,对着小妖就是一阵破口大骂。那棒槌在虚空中转了几个回旋以后,砸到了一只端着茶碗过来,准备凑热闹的小魔身上。小魔气呼呼地摔了茶碗,动手就要去揍那只粉面独眼鬼。碎碗渣子飞溅开来,又好巧不巧地划破了因摔跤而四仰八叉趴在地上的那只打水小妖的脑门……稀里糊涂的,他们三只便撸起袖子团作一团混战了起来。滚来滚去的,又撞坏了好几张新修好的木桌子…… 就这样,这边掐着架,那边吵着架;修瓦的从屋顶上掉下来,坏了一间屋子不说,还和里头用鸡毛掸子弹灰的掐架了起来;到水井旁打水的,因着谁谁又插了谁谁的队,吵吵嚷嚷间,一个拉着一个下面条似的掉到了水井里头;砌城墙的又因着谁砸了谁的脚指头,谁刨了谁一脸子的灰,推推搡搡的,将几只小魔小鬼混着石头一起砌到了城墙里去。 …… 漓江托着一壶酒站在城楼顶上,看着底下的灵众吵吵嚷嚷,滚来滚去……脑子乱哄哄的,她忽然有些同情起糜魇和玉壶冰心了。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漓江气吼吼的嚎道。 众灵抬头,皆呆愣愣的看漓江一会儿,又心虚老实的掸了掸身上的灰,没事人似的继续忙活着手中的事宜…… “我说,怎么还有人族什么事?”漓江几个闪身,落到了一个正在把长尾巴小鬼和圆尾巴兔妖砌到石墙里头的蓝头发小魔身后,蹙眉问道。 第173章 无忧偶遇 “诶……”蓝头发小魔闻言,身子丝滑的哆嗦了一下,颤巍巍道,“那个是……是……妖族他们嫌干活辛苦,熬夜从人界抓来的宠物。” “宠……”漓江刚喝的一口桂花酒差点儿没喷出来,“谁?!谁告诉你们,可以随便抓凡人来当宠物了?你们的君帝没教你们,要和六界生灵友好平等的相处么?” “不是……不是我们……我们……我们魔族才不做这样拐卖人口的下流勾当。是……是他们妖族。”蓝头发小魔心虚的结巴道。 “你们就没有煽风点火,出馊主意了?”漓江质问。 蓝头发小魔支支吾吾了半晌,支吾在原地,不敢作声。 “传话下去,把抓回来的凡人给好生送回去,如若不然……”漓江阴沉着脸警告道,“犯事者,我打包拎到枫颜的地狱司去。” 蓝头发小魔蔫了吧唧地点了点头,好在他没有承认自己在这事上添了好大的一把火。 “对了!”漓江忽又回过身来,盯着他一字一顿着重提醒道,“教唆者同罪。” 蓝头发小魔的身子一颤,挖土石的铁锹“哐当——”一声,掉落到了地上,砸到了脚指头他也憋住没喊疼。 “还有!”漓江又道,“把那两只带尾巴的小东西给我从墙上挖出来,冲干净。你们仨儿,给我好好的把墙砌好,不许再在里面掺些除了石头砂砾以外的东西,尤其是活物!还有,不许再干架了!” 大半个身子都被嵌在城墙里头的一鬼一妖听闻女帝的话后,他们的尾巴应激的翘了一下。原本还想着趁夜从墙体里头挣扎出来,合力把蓝头发小魔给填埋进去,这会子怕是不能够了。他们只得老实巴交的配合着蓝头发小魔刨他们的动作,挣扎着从墙体里头自行脱离了出来。 …… 漓江离了鬼门关后,一路攀花赏竹的向着无忧小镇的方向去了。 自从孟姜归附冥界以后,无忧小镇就被迁居到了忘川之上,方圆占地也被扩了又扩。漓江曾经评价它为:“避暑度假的世外桃源”,然而自人界匆匆一别算起,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她却再未踏入无忧小镇半步。 今次,或许是城外的妖魔鬼怪闹的她脑仁子嗡疼,她终于想起来,年节将近,她也该找个神仙地舒坦地休息一下了。 穿过层层掩映鬼气缭绕的一片鬼竹林后,映入眼帘的是错落有致的桃花林。桃林正值桃瓣芳菲,天地间竟是红粉白玉之色,沿着铜绿松青的鹅卵石小路前行,沿路可见三三两两的小鬼,或手拉着手赏花谈情;或松散的落座在棋盘两侧,脉脉对弈;或隐匿在粉桃锦簇里,唇瓣紧贴着唇瓣,吧唧着嘴…… “腊月,桃花也能开的这般艳啊?”漓江啧啧赞叹道,“我该早些来这散散心的。” 意识到煞煞这会儿子可能还在为着幻化人身而作茧冬眠,不大可能会理会自己的感叹,她忽然之间感到了一丝的落寞。如果没有煞煞陪在她的身侧,她这样不分场合的自说自话,在外眼人看来会不会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怪人。 这样细细反省下来,她还是很依赖煞煞的陪伴吧。 她也终于有些明白,凡人为什么总喜欢养些猫啊、狗儿的做宠物,大概都是为了缓解寂寞吧。 “漓江,你骂谁是宠物呢!”煞煞睡的朦朦胧醒,隐隐听到漓江似乎在同它说话,本想着翻个身子继续装死睡觉……却觉知了漓江心中关于它的那套宠物谬论,气的它当即青筋暴起,睡意全无! “煞煞?”漓江错愕的唤了它一声,转瞬又觉得惊喜,拂了拂发间的刺猬簪子道,“这段时日,你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煞煞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当初是你对孟姜说,要培植一种桃树,从晚冬一路开花到盛夏。还说再培植一种金桂,从盛夏一直开花到冬初。这个时候,自然是无忧镇桃色芳菲的季节啦!” “你这么说,貌似……是有这么个事。”漓江凝眸想了想,笑吟吟道,“小姜的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 …… 穿过外围的桃林,就到了无忧镇的内部,依旧是青石铺路,翠竹添绿,三三两两的杏枝从小院内探出,缀着点点的细雨冰晶,冷艳动人。 漓江几步小跑至一个伞铺前,向一个长脖四手的老妪鬼买了把水墨色伞面、又缀几朵血色扶桑的纸伞,才将将撑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便“咕咚”一下撞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诧异地低头看去,却见一只大圆脑袋的婴灵鬼裹着一件蓝紫色的斗篷,正捂着自己大脑门上被撞出的小肉包,有些发懵地摔在了她的跟前。 漓江被这可爱狼狈的模样一逗,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她几步上前,单手叉腰为这只小鬼撑着伞,调侃道:“喂!小鬼!你的头怎么这般的硬呢?撞得我的膝盖生疼。” “分明是你的膝盖太硬!”渊渊揉了揉自己的大圆脑袋,下意识的捏紧了小拳头,气鼓鼓的抬头看向漓江道。 “嗯,也许吧!”漓江又缓缓蹲下身子,作势伸手要去搀扶他起来,“小鬼头,你这么小就夭折啦!你的娘亲呢?” 渊渊却一把将漓江的手打开,自己个儿从湿漉漉的石板地上爬了起来,还不忘拍拍小斗篷上的湿泥沙。 “我没有娘亲。”他冷冰冰答道。 “嗯……”漓江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纸伞塞到了他肉乎乎杏子大小的手上,笑眯眯道,“?!这个给你,拿得动么?就当是……我撞你的赔偿吧!” 渊渊有些愣神地接过了纸伞,又用两只细胳膊将大伞的伞杆费力抱住,抬头看着漓江道,“那你怎么办?” “当然是再买一把啦!”漓江轻叩小鬼的脑门,笑答道。 渊渊又低垂下脑袋,两窝黑洞洞的眼窝幽幽的望着石板地上的雨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具体在想些什么。他见漓江摇头笑笑,又自顾自地向伞铺老妪鬼那另买了一把松青细叶打底、淡黄粉杏作缀的纸伞,花样似乎比自己手上的好看,便又扯了扯漓江的衣摆道,“喂!我要你手里的那把。” 第174章 合卺伞铺 “叫声姐姐,我就同你换。”漓江得意的笑道。 渊渊闻言,两窝幽深的眼窝愈发的幽深,他的眼皮阖了阖,小脸似乎有被气到,微微的鼓了起来…… “算了,同你换吧!”漓江轻叹了口气,意识到年关将至,不能叹气,又立即的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还未撑开的纸伞递给了渊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渊渊一把接过青叶粉杏的纸伞,将其紧紧的抱在怀里,仍是气鼓鼓的模样,问道,“你知道司冥大街怎么走么?” “司冥大街?你去那里做什么?”漓江问。 “过年节啊!”渊渊道,“听说那里的年节很有意思的。” “?!你沿着这条青石路直走,一直走到忘川的上游……知道忘川在哪里吧?”漓江指着曲径通幽的石板小路,笑盈盈道。 渊渊点了点头。 “你到忘川的上游,向下看,这条河会劈叉到一片槐花开遍的地方,你穿过那片槐花林,见到一条长长的张灯挂彩的大街,就是你要找的司冥大街了。明白了么?”漓江又道。 渊渊蹙眉想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他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纸伞,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空洞着两窝漆黑的眼窝看向漓江,小声嘟囔了两个字:“渊渊。”便头也不回的往那条曲径通幽的石板小道那跑去。 “什么?”漓江有些诧异,她怔怔地看着小鬼头消失的方向,缓了半晌,方道,“是说……名字么?” “什么?什么?”煞煞变做小刺猬的模样,伏在漓江的肩头,挨着她的耳朵问道,“谁的名字?你刚刚都在同谁说话?” “没什么。”漓江摇头轻笑,“也不知他小小年纪,哪来的那么多气鼓鼓的事情!” …… “那样小的婴灵鬼,却拥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吧?”长脖四肢的老妪鬼,一面整理着摊铺前的纸伞,一面囔囔的兀自感慨道。 “诶?老人家,你能看得见他?”漓江诧异。 “什么?看见谁?”煞煞也诧异,伸长了短脖子左左右右的打量着纸伞铺子,“阿漓,你们在说什么?” 老妪鬼慈眉善目的笑道,“自然是看不见的,但从女帝的眸中,却能隐约瞥见一二。” “老人家知道我是——”漓江顿了顿,又问,“您方才说,他拥有着强大的力量,那是什么意思?” “女帝以为他是什么阶品?”老妪鬼探出长长的脖子,将头凑到漓江跟前,吐出长长的舌头,有些滑稽又有些吓人的笑问道。 “大概同小绪一样吧!是个厉鬼。”漓江左手撑伞,右腕搭在左臂上,漫不经心地感慨道,“怕是没一世能成功降生为人,才会那么的小就有那样深的道行。” 老妪鬼却干枯着嗓音“呵呵”的笑了几声,又将自己的脖子缩回纸伞铺子里头,继续用四肢干枯修长的手整理着铺子里头的纸伞,和蔼笑道:“依老朽愚见,他当是到了凶鬼的品阶。” “凶鬼么……”漓江凝眸细思,有些恍然。 “凶?什么凶?”煞煞的双眼迸出灼灼的光耀,“就是《冥典》所载,本就占着一份天机,可左右阴阳六象中凶相的凶鬼么?” 它激动地立起了全身的刺猬毛,又惊又骇道,“听闻这种鬼种都是由夭折的神胎、魔胎修炼而成的。可……未曾听说神界或是魔界有灵小产了呀!阿漓,你们说的该不会是……花落的儿子吧?” 被煞煞一点,漓江也颇为震惊,她惊呼道:“他……你是说……他是阿颜的儿子?!” 煞煞的小脸霎时黑了下去。若说是花落的儿子,这个话题好似还有可延展的空间,虽探讨会有些许的添堵,但也不妨碍给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一抹不大和谐的色彩。但……若是要说,他是枫颜的儿子……枫颜他一个簪花带朵的俊美红衣少年,竟荣升成了父亲?! ——煞煞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和漓江继续这个话题了! 其实,在这一点上,漓江与煞煞这一主一宠还的确是有些许的默契的。漓江也不大习惯,未来阿颜抱着一个奶娃娃走到她的跟前,摇着拨浪鼓对着那个娃娃说,“儿子,乖!你墨绪叔叔喊她做姐姐,你当恭恭敬敬的喊她一声:姑姑!” 煞煞洞悉了漓江的所思所想,吓得差点儿没骤缩成一颗刺球,从她的肩头滚落下去…… 漓江也觉察到煞煞那溢于言表的惊骇之色,她重重的拍了拍煞煞温热粉嫩的脑门,轻叹——转而深深地吸了口气,兀自赏着如酥的细雨,沿来时的小路折返了回去。 老妪鬼不禁叫住了漓江,搓着四只枯手劝道:“女帝……您就不打算再到小镇的其余地方去逛逛么?” “不了。”漓江有些沮丧,“还是回去研究凶鬼是个什么样的鬼种吧!顺道再给阿颜算算命……” “听说无忧居新排了一出折子戏,不讲风月、不论家国,演的是鬼异志怪之事,女帝不去听个新鲜再走么?”老妪鬼又更为卖力的挣扎着推销道。 …… 无忧居新推出了一款合卺酒,千金不卖,只赠有缘之人。据传两个相爱之人交杯喝下此酒,轮回三世都可以相爱白首,美满幸福。 老妪鬼生前爱上了邻家的一个患有腿疾、坐着木轮椅的少年。少年沉默寡言,却很温柔。老妪鬼日日背着家里,偷偷翻墙到少年的院子里,同他说话、练字、栽花、看书……一过就是几个春秋。 后来,因着父亲生意上的事情,她举家迁居到了别的地方。一年后,到了适婚的年纪,女儿家毕竟皮薄,她也就顺从了家里人的意思,嫁给了一位酒楼先生。 夫妻二人婚后相敬如宾,日子过的虽少了些许蜜里调油的浓情厚意,却也算是难得的朴实无华、平安和顺。 辗转几十年就这般过去了,她早已两鬓生霜。夫君已故,她随着大儿子四处游历散心,偶然又路过年少时与腿疾少年相遇的那个地方;适逢大雨修路,她便同大儿子客居了下来。 那个时候,她方知道,那少年拒绝了好几门亲事,直至咽气西归都未曾娶妻,说是在等一个会翻他家后院的姑娘。 …… 第175章 温峤燃犀 魂归幽冥的时候,她在黄泉路上又遇上了那个少年。彼此寒暄了几句,她向那个少年道了歉,并问他可曾后悔? 少年却摇了摇头,摸着脑袋笑说道,“大概知道后来之人,再如何做也代替不了你。我不想将就,不想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不过……春去秋来,打理着院中曾与你一同栽种的花草,翻翻我们那时一道看过的闲书,晒晒太阳;再老一些的时候,就教些孩童认字,这样日复一日的等你……一眨眼,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其实,也算是挺美好的一生。” 少年落寞离开的时候,一只黑发青衣、长相尤为吓人的女鬼一把扯住了她的袖摆,同她说,“黄泉路上来回穿行的,不单单只是新死的鬼,有一大部分都是在等人。像我,就是在等一个仇人,等他路过黄泉的时候,我能像当初他掐着我的脖子一般的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负我。我在这苦苦等了二十多年……而那个人,我见他在这徘徊了整整五年都不曾离开,想必是在等你吧!等着和你圆一场正式的告别。” 那一刻,老妪鬼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深深的扎了那么一下子……想着生前她的的确确欠了他一句告别,想着在黄泉告别过后,他们二人的缘便就会这样彻彻底底的了断…… 几日后,老妪鬼在孟氏汤铺的长长队伍前拦下了他。 “阿珩,你……还愿不愿等我?愿不愿意再等我一次?这一次,我新找了个无忧小镇卖伞的活计,待我攒够了银钱,便换得一份承诺送给你,如何?” “好啊!”少年爽朗的笑了,眉眼之间依旧温柔。 …… 老妪鬼与无忧居做了协议,若她通过卖伞为无忧居引荐一千四百万位客人,无忧居便赠予她那喝了就能同所爱之人相守三生三世的合卺酒,以作酬谢。 自此,少年在家中制作伞架子,描绘伞面花色;老妪鬼再将做好的纸伞风干收好,拿到无忧小镇的铺面上去售卖。夫妻二人搀搀扶扶,转眼竟已在冥司待了有三百多年之久。 随着伞铺的生意愈发的昌隆,夫妻二人还到枫颜的地界,双双给自己多接了一对巧手。老妪鬼也习惯成自然的,见鬼魄要离开无忧小镇,便会上前对着那鬼推销上一句,“不去无忧居转转?”之类的鬼话。 漓江显然有些被老妪鬼口中的折子戏打动,她在原地站了站,又笑嘻嘻的扶着肩头的煞煞往无忧居的方向去了。 “煞煞,看会儿子折子戏也不错。小姜那儿有栗子大的葡萄,南瓜子大的葵花籽,剔除了无忧配方的红豆年糕汤,酱肘子,翡翠饺子,菜丸子……都是你喜欢吃的。听听折子戏,迟些再帮阿颜认亲儿子,也不耽误这一时半刻的,对吧?” 煞煞难得的没和漓江犟嘴,也一个劲的点脑袋称是道,“谁说不是呢!” …… 穿过一路的翠竹杏枝、凉亭莲湖,便到了老妪鬼口中的无忧居。 无忧居是由先前的孟氏汤铺改建而成的,仍保留着路边汤铺的淳朴特色,但在气势与格调上,却是蹭蹭拔高了好几个层次。当然,这也离不开枫颜的出谋划策。 无忧居占地二十里,以假山亭榭、花树绿植间隔成大小不一的十八个区域。每一区域皆设一方戏台,台下参差错落的分散着石桌、案几、秋千、假石等,供看客自由落座。这些坐席有的安置在花树底下,品茶听戏的同时,若是有香风拂过,还能带出几点子花雨散落,别具雅意;有的安置在流水边边,落了几点子碎瓣的酒菜自水渠上游飘至下游,听戏赏景、吃菜饮酒的同时,耳畔还能传来流水潺湲的声音,野趣非常;有的安置在假石上、粗树枝上、秋千上,执一壶热酒,或倚靠或卧伏,一出戏便就就着这半梦半醒的光景稍纵而逝去,闲散且富有诗意……整一区域看来,就像是个小规模的庭院小宴一般;一批尽兴而去,另一批又趁兴而来,看官们来来去去,仿佛这场小宴永远也不会有散场的时候。 漓江择了个流水边边的席位落了座,她的前边是一只骨瘦如柴通体黝黑的木炭鬼。木炭鬼坐在一棵粉瓣飘零的花树底下,掰着菱角喝着凉茶,头上还簪着一朵白中透粉的芍药花。她的斜后方落座的则是一位通体冒着绿光的蜥蜴小妖,小妖伏在粗粗的歪脖子枯杨上,拎着一壶霜降酒,吐着粉中绽红的长舌头,醉醺醺的说着梦话。 一只三头六臂的小二鬼,三个长脖子上挂了三条白布。他递给漓江一份菜单,伸出其中一颗枯脑袋凑到漓江的跟前,殷勤的笑问道,“客官要点些什么?” 漓江见他招呼着自己的同时,另外两只脑袋又伸向了另外两桌的客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她不禁吞了口唾沫,目瞪口呆道,“你这……同时招呼三个的,就不怕出错么?” 三头六臂的小二鬼亮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膛,成竹在胸的保证道,“客官放心,准错不了!菜单上都标有桌号,您勾了什么菜,照着这个桌号,就给您上什么菜,是一碟子也错不了的!” 漓江赞叹的点了点头,垂眸勾选了十几道可口菜品后,长舒了一口气,意兴盎然的伏在凭几上,等着新折子戏的开场。 …… 戏台之上忽地传出了几声气势恢宏的鼓响,几个细胳膊细身子的小人鬼“咚咚咚”的踩着木戏台子,蹦蹦跳跳到了戏台中央,将那面自擂自响的大鼓抬至幕后。戏台上忽地升起一阵袅袅的轻烟,白色的静静徜徉着的似幽静的小河一般。一只戴着白色面具身着墨绿衣袍的痨病鬼从后台窜出,在戏台上简单的舞了几圈后,挨着白色轻烟汇成的“小河”咿咿呀呀地吟咏道,“鄙人温峤,行至牛渚矶,忽闻水底有音乐之声……” 第176章 年节拜帖 吟罢,他又抡起松垮垮的袖子,作势要踏入河中,几个半踏不踏的动作做完,又哭唧唧的对着烟河摆了摆手,唱道,“此河水深,峤不可测!” 他看了看在座看官,又扶了扶自己的白色面具,压低了声音,似是告密一般低诉道:“传言,水下多怪物,燃生犀可与鬼通!” 话罢,他竟真从兜中掏出了一小块生犀牛角,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吓得台下一众小鬼连连离席,落荒而退。 随着台上犀牛角的光耀渐渐透过轻烟散开,几只幽青身子的罗刹鬼当即化作幽蓝鬼火,满戏台的乱飘,后台的各色鬼种也窜到台前又是驱车,又是驾马,又是翻跟头,又是表演断头挖心的……吓的伏在枯杨上的蜥蜴小妖差点儿没从树上摔落下来。 一阵骚动过后,戏台复归冷清,那戴着白面具的痨病鬼盘腿坐于大鼓之上,吟唱道:“是夜,峤做一梦,河中鬼曰:‘本与君幽明道隔,何意来相照耶?’峤甚讶异,未几而卒。” “咚——”又是一声鼓响,一细胳膊细身子的小人鬼捧着个白色面具,对着台下看客深鞠了一躬,报幕道:“此折子戏出自《异苑》第七卷,温峤燃犀。借以教化鬼众,路遇生犀燃香,速逃!” “咚——”又是一声鼓响,以示谢幕。 …… 漓江看着台上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再看了看面前这一桌子还未上齐的菜色,满脑门的疑问。 “现在……都流行这种戏路了?” 一白发地仙捋着胡须,自来熟地坐到了漓江的正对面,略显自豪的介绍道,“本仙乃酆都土地,也常偷溜来此看戏。这出折子戏是近来小老儿同司情鬼王为响应冥界的复古运动,呕心沥血排的头一出,除了中途燃犀吓坏了诸位看客以外,小老儿觉着,反响还是不错的!” 漓江手中的槐木筷子一个没握稳当,掉了一支到水渠之中。她挽袖朝着水里捞了捞,捞到了一支金筷子;她随手将金筷子一丢,又伸手朝着水里捞了捞,这回是一只银筷子;她又将银筷子丢下,再捞了捞,终于!捞到了原先的那只槐木筷子。 “真是世风日下,怎么什么垃圾都往水渠里丢呢!”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用绢帕将那支捞起的槐木筷子擦拭干净,夹了只水晶饺子到煞煞的小饭盆里,向土地仙赔笑道:“的确……极具艺术性!” “女帝,今次来,小老儿却不只是为了看折子戏。”一杯小酒下肚,土地仙在自己的袖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两折帖子,递到了漓江手上。 漓江接过帖子,拿起叠在上层的那折,简单的端详了一番。 帖子金箔镶边,封面纸质中掺杂了些许幽蓝宝石的碎末子,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的很是华丽好看。帖子正文,恳切书写道:“冥司女君,安否?”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本君不见家中小儿,如隔万万万秋兮。” “本君乃昔日莲华水君也。吾昔有子,养于池塘莲苞之中,奈何锦鲤食之;锦鲤有子,实乃吾子,奈何其凫水而小产之。” “今,本君自少司命处获悉,吾子将现身于冥。劳请女君助吾寻子,将吾子速速归还。谢礼而后可再议!” 漓江的嘴角不禁抽了几抽,“这……莲华的儿子?” “是那只头铁的小鬼么?”煞煞嚷嚷道,“啊?差点儿以为那是枫颜的儿子呢!” “是啊!差点儿就给他秘密的办了场认亲小宴了呢……”漓江闷哼了一声,脑门冒汗道。 …… 她又很是无奈的拿起了另一折帖子,好奇的端详了一番。 这折帖子相较于莲华的,素洁又不失典雅,看着品相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与舒惬之感。 ——几片好看的枯叶子脉络清晰地嵌在洒金的纸浆上,还泛着深深浅浅的黄绿、青靛颜色,衬的拜帖透出了几抹质朴的古意。神界少有这样的纸质,定是写帖之人亲自制作的。单从封面的几片枯叶子就不难看出,写帖之人事无巨细严谨儒雅的个性。细嗅之下,鼻尖似是可闻若有若无的浅浅槐香,摊开拜帖,里头墨字端芳道:“年关将至,祈愿平安喜乐。——少昊字。” 落款不是青帝,不是帝君,而是……少昊…… 漓江的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是酥痒痒的刺疼,带毒却又很难不令人沉沦。 她轻颤的指尖不禁落在拜帖左下方的几支寒梅上……是了,正是他的风格做派。就像是从古籍中走出来的温润谦谦公子一样,用的、写的、制的、绘的……无一不在追求一个雅思无邪。即便是给一个无关紧要之人送去一折一仍旧贯的拜年帖,做工清丽的帖子上都不忘附上对方喜爱的清冷槐香,寥寥几行小字精简练达,就连布局也要恰到好处地雅正端芳,末了还不忘添上几支寒梅做点,一丝半毫也不能含糊懈怠。 正是因着他这样的个性,漓江才会觉得,那月华一般的温柔灼的人悲伤生疼。也正因为漓江深深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神君,才会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徘徊了又徘徊,像浑浑噩噩损伤了心魂的地缚鬼一般,生生挨着那样的心疼,却又不知所措…… 原以为,时隔了百年,她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早已将他遗忘的干净。却没想到,在接过拜帖的那一霎那,她便再次的贪恋上了这份舒惬的气息。她还是能够那样敏锐的觉知到他的,她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忆起有关他的种种,忆起他的所有喜好…… 可是,明明彼此都将话语说的那样露骨,露骨到刀刀见血,她以为他们或许再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可他,还愿在年节前夕,托人给她送来这样的年帖。而她……竟被这样一折简简单单的年帖,扰乱了心神。 她有时,极恨这样优柔寡断、自欺欺人的自己。 ——真是要命啊……却没有办法。 最后,她还是学着他的样子,亲制了一折类似的帖子,上书道:“年关将至,愿君安乐无忧。——漓江字。”又请来酆都的土地仙吃席喝酒,听了大半日的折子戏;方将那折回帖小心妥帖的交付到土地仙的手中,烦他方便的时候捎给青帝。 …… 第177章 冥界年节 新年当日,冥界上下一团喜气,除了在地狱司受罚的恶鬼,其余鬼魄皆可休沐过节。 司冥大街两侧,大红灯笼高挂,雪白槐花飞扬。小鬼们或戴鬼脸面具,或直接顶着一张鬼脸,来来回回的穿行于大街之中。 有的小鬼扎堆在一起,边研究着怎么制糖人,边自个儿做了糖人给自个儿吃。有的小鬼则围着馄饨摊子包馄饨,情到浓时,或将馄饨包成风车模样,或将馄饨包成炊饼的模样,或将馄饨包成了漓江的模样。还有的小鬼簇拥在一起,放烟火、点爆竹,开心过了头,甚至附身在烟火之中,将自己同烟火一并送上了天慕,炸的稀碎…… 大头小鬼结长串在槐木林的外围,捡槐花,捉迷藏;罗刹鬼或拿更鼓,或拿长矛,聚在漓水的中游,透着河中的倒影攀比谁的尾巴更长些;夜叉鬼则幻化成人身,手拉着手扎堆在脂粉摊子前,挑脂抹粉……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冥界的第一个年节,小鬼们过的都很忘乎所以的快乐。 …… 槐花小院四周,漓江燃了几堆篝火,照的小院亮如白昼。 大圆桌上煮着鸳鸯锅,摆着香枫阁和无忧居中热销的各色珍馐佳肴。漓江一袭红衣,发上簪了一支血玉簪子,有些微醺的单手托腮,撑在圆桌上看众鬼嬉戏打闹。 枫颜依旧着红,自不必提。 墨绪着玄衣,但腰间配饰,衣襟绣样也杂糅了降红。 范无救虽也同墨绪一样着了一身黑衣衫,但脖颈上挂的那条红色围巾却很喜庆。谢必安身着白衣,也挂了条红。 阿傍在两只牛角上系了红穗子,马面在鼻环上缠了红绳子。 孟姜披了件大红披风,戴了串血色的琉璃手串。 唯陆判昏昏然从睡梦中被人摇醒,慌里慌张地沐浴更衣赶到了槐花小院,穿的还是昔年的旧衣衫,藏蓝里透着板正。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瞥了一眼坐在他左身侧的阿傍,扯着他一只牛角上的红穗子,笑道:“阿傍,你都有两个了,借我一个?” 不曾想,呆头呆脑的阿傍摇了摇头,竟牛鼻子轰轰地喘着粗气拒绝他,“不要!不要!不对衬,不好看!” 他只得悻悻的瞥了眼坐在他右身侧的谢必安,扯着他脖颈上的红围巾,讨好道,“必安,你的红舌已经够喜庆的了,这个……借我一半,如何?” 不曾想,谢必安麻利地亮出了“你也来了”的招魂幡,幽怨怨地望了他一眼,也将他拒绝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拾起一朵掉落在残羹冷炙上的雪白槐花,并将它变幻成一大朵红花,簪在了自己的鬓角上。 …… 酒至中旬,众鬼的脸上又添几抹醉意。 枫颜和墨绪因着最后一颗糯米丸子而斗得厉害,直接从酒桌上缠斗到了泥地下,谢必安与范无救本想上前去拉架,不知怎的,也稀里糊涂的扭滚了进去,灰头土脸地打做了一团…… 阿傍趴在马面的身上说着含糊不清的醉话;孟姜不知何时竟和中途冒出来的月君肩并肩,坐到了一棵老槐树上,他们喝着闲酒,扯着八卦,相当的融洽。陆判则红着一张脸,醉醺醺地倒在圆桌上继续后半觉的呼呼大睡。 漓江移步到凉椅上,摇着蒲扇,揉着煞煞吃饱喝足的滚圆肚皮,看着众鬼东倒西歪不成体统的模样,哈哈大笑。 …… 这世间所有的团圆与美好,都不能完满而不留丝毫的缺口与遗憾。就像是灼灼烈日、艳阳普照之时,有面朝日光的赫赫炎炎,也会有背对日光的清静阴凉。 这个年,冥界上下过的是一团喜庆,玉壶冰心过的却如坠冰窖。 往年的她,当是坐在自己高高的妖君帝座之上,受着各族首领的朝拜。临近子夜,还要盛装立于海上,代表着妖众朝拜红月。 可如今,她却满面污垢的蜷缩在洞穴之中,狼狈的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她引以为豪的骄傲与荣耀,都被洞外的那个男人残暴踩碎。一介尊贵的女君,竟沦为了妖界喊打喊杀的罪人?身份被长老们褫夺,甚至连名字……也被从妖族的族谱中划去。 她不甘地面目狰狞着,眼白密布血丝,恶狠狠的模样如同无间地狱里头羁押已久的鬼魅,她的目光里满是憎恨与怨愤,恶毒地想将洞外的男人撕碎…… 糜魇一身玄衣,岁月静好一样玉立在月色之下。一只迷了路的流萤泛着微弱的绿芒,在幽密的丛林中浮浮沉沉了一阵,最终落到了他微微举起的干瘦指尖之上,略显虚弱地呼扇着翅膀。 望着这熹微的萤光,糜魇的目光满是宠溺,嘴角也不禁扬出了一抹难得的笑意。 糜魇虽是魔君,但心底最是仁慈。因他自小流落到人界,受的是寺里得道老僧的教诲。 老僧告诉他,凡人最是谨言。因他们认为,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总是蕴含着一份沉甸甸的生命力的。善意的言辞,是神灵的赐福,是可以给事物带去如意吉祥的;同样的,消极的、咒怨的言语,是邪灵所喜爱之物。所谓心之所动,方话从口出;话从口出,便是心力所愿。不好的愿,就是咒,说出去了,就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祸端、驱散福气。 而凡人的心力所致,力量还是比较微小的,需得长年累月的积累,方能显现端倪。但神灵的心力却是强大的,动一念,便就是一念的浩劫。故而,神灵需守住常心,也需处理好灵际关系。毕竟灯下黑,少得罪一灵,便就少担着一份没来由的危险。 糜魇在这样的教导中长大,自然非常的爱惜自己的羽翼。不要说得罪四界同僚了,就算是路过人界,被痞子踩了鞋,他都要含笑躬身,对痞子道一句谢。 然而,这样的他,今日对着玉壶冰心的恨意,却表现的无动于衷…… 第178章 妖君罪业 “糜魇!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玉壶冰心红着眼,像一个泼妇似的对着洞外咒骂道,“终有一天,我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好,我等着。”糜魇却只是将流萤轻散,垂眸悲悯的看她,就像是在俯瞰一只小小的蝼蚁。 玉壶冰心被他的目光一刺激,疯也似的朝着洞外糜魇的方向抓去……可就在快要抵达洞口的时候,她却重重的被摔将在了地上,糊了一脸的泥。身后是铁链沉闷叩击地面的声响,她的脚踝被铁链箍着,被这重重的一绊,折腾出了不少的鲜血。 “这么着急的么?”糜魇虚弱的轻咳了几声,嘴角挂着一抹难以琢磨的淡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气轻佻道,“本尊说过,再过几日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不过……” 他又缓缓蹲下身子,抬手紧紧捏住玉壶冰心的下巴,嘲讽道,“只怕到那时,你又不敢从这里走出去了。” 流萤在虚空中绕了绕,又卖巧得缓缓停落在了糜魇的肩头,绿芒闪烁。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玉壶冰心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她的手挣扎着伸向糜魇,眼珠突突的,就似被囚困在铁笼之中的凶狠饿狼。 ——想要从这里逃出去,她每日都在期盼着从这里逃出去……她想从这里逃出去,夺回她的两仪伞,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她要亲手杀了糜魇…… 看着玉壶冰心这副狼狈卑贱的模样,糜魇爽朗地轻笑了几声,又不住捂嘴小咳了一把。嗓子里似乎透出了一股甜腥,他借着月光略瞥了眼手心,是一滩略显粘稠的血渍…… 他有些意兴阑珊的站起了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他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又从袖兜中掏出了一方素洁的绢帕,却只将接触过玉壶冰心下巴的指尖擦了又擦,再极尽嫌恶地将那方绢帕焚毁。 “杀我?”他阴鸷地冷笑,又慵懒的戏谑道,“不过……也快了——,本尊会如你所愿。” 玉壶冰心挠地的手霎时愣怔在原处。 她伏在地上,泪水终于抑制不住的自眼眶中滑落,“为什么?”她痛苦地呻吟道,“为什么?你要毁了我……,你的仇人、你憎恨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漓江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要将我害到这步田地?” “为什么……么?”糜魇觉得玉壶冰心的这副丑态很是可笑,遂冷笑着反问道。 他的星眸微阖,了向漫天的星辰,周身散着地却是无休止尽冰冷的杀意…… 月如逝的第一世,是个上昆灵仙山求学修道的凡人。因着恶蛟穴的变故,她被锁链囚困在了灵瑶台上。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羸弱又无助的女子,在未来,将会与他产生那样深厚的羁绊。 他素来生性凉薄,将一切都看淡,仿佛现世中的所有不过是堆砌在眼前的无聊玩物罢了。他要做的便是让自己也同他们一样,也像一件中规中矩的玩物。 一切于他,不过泛泛。所谓不入轮回,不结因果,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所以……众学子对月如逝恶语相向的时候,他没有去阻止;灵瑶台上的众师灵长亦步亦趋,商议着要如何严惩月如逝的时候,他也没想为她辩解一言…… 唯有冥司女帝站了出来,为她探求真相,为她仗义执言,甚至不惜为她得罪了四界其余……护下了她的性命。 后来,她被逐出昆灵山,玉壶冰心率先在族内下达了对她的诛杀令…… 他是欠了月如逝,但地上的这个女人更是欠了月如逝的,他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 “我没有诬陷你。”糜魇又剧烈的嗽了几声,扶了扶墙,语色冰冷道,“自始至终,修炼邪术的是你,残害同族的是你,打伤古已、盗取银桂古树、开罪北辰宫的还是你。玉壶冰心,既都是出自你手,又谈何是本尊诬陷了你?” “可明明是你!是你!要不是你用邪术摄取了我的心魂、操控我,我怎么可能会去开罪北辰宫?”玉壶冰心伸手抓向糜魇,怒不可遏地挣扎道,“那个术法,我可以修习的很好,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被邪祟操控!是你!是你污蔑的我!为什么?我自问与你无冤无仇?你要救你的爱妾,你去找漓江啊!六界都晓得她会燃魂,她的‘霞影生犀’救回了多少的鬼魄?如今,见死不救的难道不应该是她么?你最恨的人,你攻伐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么?不应该么?” “你错了。买通墨绪,放出于你不利谣言的,还是你自己。自始至终,本尊的手都是干净的。”糜魇冷语提醒道,“你既知道本尊出兵伐冥,是为了如逝,就应当料到,你会有今日的下场。还是说……恶事做的多了,连会遭到的报应都忘了?” “可……可神界也出兵围剿了呀,最后……最后是你杀了……” 那个“她”字还未能说完,玉壶冰心的舌头就被糜魇祭出的一道寒芒给生生斩断。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她又惊又惧地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伸手去将自己还在不住往外涌血的嘴捂住…… “三百年前,你追杀一只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的鼠妖,是不是……还随手杀了一个凡人?”糜魇一脚踏在了玉壶冰心的断舌上,语声冰寒彻骨,“那一世,如逝亲缘断绝,一个人磕磕绊绊的长至十六岁。后来,她意外救下了一只鼠妖,与她相伴生活仅不过百日,便亲眼目睹那鼠妖被你活活的剖丹惨死。她随手抓起竹篓里的镰刀誓要与你拼命,也被你轻易的拧断了脖子……” 糜魇又咳了几声,额间已泛起了点点冷汗,他红了眼眶叹笑道:“她怎么这么傻?竟不知道蜉蝣撼树的道理?可她太孤单了……那只鼠妖是她那一世唯一的朋友,为了这唯一的朋友,她竟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 第179章 年后早饭 清晨,漓江从睡梦中清醒,身上竟莫名多出了一件杏色的小袄。 她环顾了一眼地上,枫颜墨绪他们睡得横七竖八,满头满身的槐花落瓣,不大像是会给自己添衣的模样。 于是,她低下头,很是欣慰的拂了拂煞煞的小秃脑袋,感动道,“快要修成人身了,就是不一样啊!竟懂得了更深露重的道理。” 煞煞被这一拂,头顶上难得长出的浮毛终于又被彻底的薅秃了。它抬了抬惺忪的睡眼,四顾茫然的看向漓江道,“阿漓,你自己盖了件小袄,怎么也不懂得要分我一点?” 漓江怔了怔,将刚刚手中爱抚下的几撮细毛又皮笑肉不笑地揉搓到了煞煞的身上! 披着蓝紫斗篷的渊渊腾空显出了身形,手中依旧抱着那把青叶粉杏的纸伞,一副小傲娇的模样道,“晨露深重,那是我给你添的。” 漓江看了眼手中的小袄,又看了眼渊渊怀中滴雨未沾的纸上,略有些心疼道,“渊渊,淋湿成这样,有伞怎么不用呢?” “它能助我修行,又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自然要好好的爱护。”渊渊一脸认真的看了看伞,很郑重的回答。 漓江缓缓伸手,见渊渊没有要躲开自己的意思,她便毫不客气的揉了揉他肥嫩嫩的小脸,过了把手瘾。她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封红信封,笑眯眯递到渊渊的跟前,“新年吉祥!给你红包。” 渊渊有些无措,两窝幽深的眼窝看向漓江,眨了眨。他又不好意思的把头低垂了下来,面颊羞的红润,肉嘟嘟的小手还是把红包接了。 “留下来吃早饭吧?年头的早饭最是可口,不尝一尝能后悔上一年呢!”漓江又道。 渊渊点了点头,将小脑袋又往杏花纸伞里头埋了再埋,模样煞是可爱。 漓江一面含笑,一面毫不含糊地敲着煞煞的脑袋,吩咐:“让大伙儿起来,一起吃饭吧!” 同样是可爱,凭什么这个婴灵鬼就能被漓江哄着收红包,凭什么它堂堂的冥煞大人,就得被敲着脑袋干活?煞煞觉得,久居了冥司一千八百余载,它一人之下的地位头一次受到了如此严峻的打击。 它不死心的在脑袋上簪了一朵小红花,又笑贴上去,问道,“阿漓,我这样不可爱么?” “等头顶上的毛长齐了,就更可爱了!”漓江敷衍的夸了夸煞煞,伸手推赶着它肉粉粉的小腚,督促道:“快去——” …… 年节的头一天,煞煞的心情就碰了灰。 于是乎……枫颜、墨绪、阿傍、马面等人皆是被它的小刺扎醒,每个鬼的不同手指头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 墨绪最先收拾齐整,把玩着手中的血玉扳指,兴致高涨地落了座。他看向一脸怨言摆着碗筷的煞煞,笑问道,“煞煞,十一个鬼,你摆十二只碗筷做什么?” 谢必安幽幽的飘到了墨绪的身侧落座,蔫坏蔫坏地调侃,“小人听闻,凡人家中若是撞了鬼,通常是会多摆出这么一副碗筷的。我们多摆,莫不是撞了人?” “谢长舌,不会讲话可以不要讲!”枫颜撩开帘子,擦着润手霜,火急火燎的坐到了墨绪的对侧,气鼓鼓道,“昨日你竟敢将我的桃木钉子丢出去。别以为没了那钉子,我就不能把这个画皮骨鬼怎么样!” “吊死鬼,我和你究竟谁更像画皮鬼一些?”墨绪斜睨了一眼枫颜,夹了块腐皮酿蟹肉,也不甘示弱地嘲讽道,“你那皮子,怕是再盘就盘包浆了吧?” “我说你们,怎么又打情骂俏起来了?”漓江端了一大盆酒酿丸子放到了圆桌正中央,她扭头对着枫颜道,“阿颜,你怎么能将桃木钉子往小绪的眉心上钉呢?” “是泡了红的,喜庆!”枫颜则很不以为然地淡淡解释道。 “喜庆!喜庆!”阿傍不明所以,顶着两条红穗子,附议道。 马面看了眼墨绪,忙捂住阿傍的嘴,讪讪陪笑,“孩子不懂事。见谅!见谅!” 史风雅终于在新的一年里,接受了“范无救”这个名字。他施施然提着个“正在捉你”的红灯笼,幽幽的飘到枫颜的身侧,落了坐。 漓江一面为众鬼盛着热腾腾甜糯糯的酒酿丸子,一面挨个的递红包,“新年吉祥!大吉大利!” “女帝,新年吉祥!”孟姜领着月君插了范无救与马面两椅子的缝,笑语盈盈道。 月君对着冥司女君拘谨的行了一礼,也毕恭毕敬的收了红包,接过甜汤坐下了。 待众鬼都领完了红包,正喝着酒酿丸子,陆判方姗姗赶到,夹了谢必安与阿傍的空,坐下了。今晨,他特特换了一身大红喜庆的官服,还熏了香,见阿傍依旧顶着两个红穗子,谢必安也仍是脖颈挂红,他显然很是得意,有意无意地就将自己的腰板挺上一挺。 “陆判,你的凳子是不是不大稳当?”漓江好心关切道。 这话问的,陆判的脸霎时涨的通红,他沉吟了半晌,方沉吟道,“菜太可口,有些激动……激动了——” “渊渊,这些菜,你觉得如何?”漓江又转向身侧,夹了一只牡丹花刀开的虾放到那只空碗里,笑眯眯的问道。 众鬼皆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范无救才夹起的芙蓉酥也“啪嗒”一声掉到了酒酿甜汤里。 他们是看不见渊渊的,在他们的眼中,漓江正对着身侧的空座殷勤说话,还夹了一只虾去供奉那只无人使用的空碗……若不是他们集体中邪的话,莫不是女帝被脏东西附身了? 阿傍和马面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只觉自己身后的阴风阵阵,寒飕飕的,不由齐齐打了个寒颤。 枫颜则抬手触了触漓江的额头,疑惑道,“也没发烧啊。” “渊渊,可以让大家都见见你么?”漓江又对着身侧的空座,温柔的贴着笑脸问道。 正沉浸在鲜甜莲子羹里头的渊渊,抬起自己硕大而沉重的脑袋看向漓江,乖巧的点了点头,抬手打了个暗指。 一时间,一个圆滚滚、糯乎乎的小婴灵赫然显现在了众鬼王的面前。 …… 第180章 枫颜认子 墨绪并未表现出多少的意外,只是淡淡感叹了句:“这么小……嗐!哥哥给你糖吃。” 渊渊接过糖,塞在嘴里,眼窝瞬间亮了起来,泛出了奕奕的光彩。 他认真的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哥哥,黑色的衣袍不显山不露水的,才不似对面那个着红衣的花枝招展;他不仅皮肤白皙,生的好看,还是个厉鬼的阶品,只比自己差了一阶…… 渊渊的小心脏扑腾腾地漏跳了半拍,他觉得,他似乎有点喜欢上这个给他糖吃的大哥哥了。 “谢谢墨绪哥哥!”他红着小脸,难得嘴甜的道。 这声谢道的,就连漓江听了,都有些发酸…… “你……”陆判则是一惊一乍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红光满面的脸登时落了灰,“你不就是那个……那个轮回了十几个来回,总是被先天夭折的倒霉婴灵么?” “你们认识?”漓江看了眼陆判,又看了眼渊渊,惊异道。 “就是那个……昆灵任教之前,陆判一直想留给你处置的那个。”孟姜小声提醒道。 “那个倒霉鬼啊!”煞煞则嚷嚷了出来,还在“倒霉”二字上尤其地着重了一把。它深觉自己的大仇终于得报,便更为神清气爽的继续捅刀子道,“不是说配了个皇子的命格往生去了么?不会还是没生出来吧?” 漓江手起刀落,又叩了煞煞的脑门一下。她扭头顺了顺渊渊的大圆脑袋,爱抚的安慰道,“你是何时被小产出来的?我去年新学了算命的把戏,可以替你算算运势。” “有些多。”渊渊面色凝重,掰着小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了又数,拧巴着淡淡泛红的小眉毛,道,“最近的一次是……冥漓一千八百三十七年十月中酉时三刻。” 话毕,“哐当”了两声,枫颜和范无救的筷子都没握稳,齐齐的砸在了桌面上。 范无救狐疑,这不正是花可人小产的日子么?这……颜大人就这么年纪轻轻的,喜当爹了? “儿子?”枫颜则抹着两行清泪,颤抖着手就要去顺渊渊的头,“儿子……我是你爹。” “哐当当……”许是大清早被煞煞扎了指头,众鬼王的手不知怎的,仿佛都不是那么的好使唤,筷子一支接着一支的掉落到了饭桌上。 “你占谁便宜?喊谁儿子呢?!”渊渊气恼道,“我还是你爹呢!” “怕是不能够吧……”漓江愣是没听出渊渊最后那句话是骂人的意思,她拧眉思索道,“他爹枫雾的魂,早在千百年前就被他吞了。也没听陆判说,那魂有重新囫囵的迹象。阿颜……吞了的魂,还能吐出来么?” 枫颜被漓江问的,脸色霎时间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揉了揉发麻的头皮,重新酝酿了一把父子相认的深情,红着眼眶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其实……也不大能接受,但你确确实实是我的儿子呀!” 渊渊气鼓鼓的看了眼枫颜,欲言又止的半晌,抱起靠在椅子旁的青叶杏花伞就想逃跑。奈何枫颜眼疾手快,死拽住他的斗篷,哭道,“儿啊!你还想去哪?” 渊渊咬着乳牙,奶凶奶凶骂道,“谁是你儿子!我说你,别扒拉我衣服,诶呀!很冒昧的!你撒手!撒手——” “儿子……”枫颜全然不顾渊渊的叫喊,只是自顾自地泪眼汪汪着,死活也不撒手。 “这些天,是为父对你疏于管教了!你放心,以后你就是鬼王世子。你爹我的位置,你想什么时候继承,咱就什么时候继承!想玩什么?和爹说,拨浪鼓还是布老虎?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抓过周……” “咔嚓”了一声…… 渊渊亮出它的鬼身,锋利的獠牙对着枫颜死拽不放的手就是血淋淋的一口。它快被枫颜气晕了过去,夭折这么多次,头次见有鬼寻死觅活地要当他爹,能够如此厚颜无赖地占尽他便宜!真是道德的沦丧啊! 二鬼正拉扯的难舍难分间,一道大圣的神光就斜斜照进了漓江的槐花小院。 神光彩云上,飘下了一位一表人才年纪轻轻的青衣神君。那神君道骨仙风,扫了扫拂尘,对着漓江就是礼貌的一礼。 “女君,好久不见。可有收到本君的拜年帖啊?” “好久不见……”漓江被这大圣的神光照的有些恍惚。她抽了自己一巴掌,意识到一切事情发生的虽然荒诞,但绝非是什么怪梦,便几步上前,笑问道,“你是?” “是小老儿我啊!莲华水君!”神君见漓江还立在原地搓手踌躇,便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道,提醒道,“在离泽的时候,我送了你一颗聚魂丹,还有东皇太一神尊的任教贴?女帝……可有印象?” “呀!是你!”漓江恍然大悟,“怎么百年不见,神君越发长的年轻了呢?” “若不是被聚灵丹耽搁,本君原本就是这般的年轻,又何必后来大费周章的犯错历劫,重新飞升?”莲华水君捂着胸口,心肝疼的哀叹。 漓江本想上前,客套的安慰上他几句,却见他抬手示意不必,眼珠子提溜了几下,就死死的落在了渊渊的身上…… “这是?”漓江问。 “女帝既寻回我孩儿,就该让本君将他带走!”莲华水君老泪纵横道。 饭桌上,众鬼王手中唯剩的一支筷子,也“哐当当——”齐齐地落了桌。 “不是……它不是……”漓江有些于心不忍的制止道。 “是!他就是!”莲华水君却分外的笃定,“少司命说过的,他就是!” “莲华老儿,你眼往哪看?谁是你孩儿了?”枫颜亮出凌霜扇,挡在了渊渊的身前,面沉如水没好气地警告道。 “渊渊。”莲华水君的目光却直接透过枫颜,深情的落在了被枫颜遮挡严实的渊渊身上。他颤声感伤道,“渊渊,我是你爹啊!” “噗——” 在众鬼专心致志吃瓜的档口,煞煞一直都在卖力的享用着美食,直至莲华水君的这一声“爹”响起,它终于是绷不住了,一口甜香的酒酿就这么喷了出来。 四处认爹的,它平时见过不少,但这到处被认儿子的,还是头回见啊。 ——煞煞气呼呼的咬着筷子,不服气道,“就你爹多,哼!” 第181章 莲华认子 见莲华水君不管不顾的就要朝着自己扑来,渊渊彻底的慌了。它露出鬼身,亮出獠牙,活像一只受了惊吓张牙舞爪的小兽。他几步跑到了漓江的身后,扯着她的裙摆,畏畏缩缩的躲着,只探出半颗脑袋。 莲华只觉自己的心被他的亲儿子给深深伤透了,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渊渊,我真是你爹。你还记得那个池塘,那支青莲,那条红鲤鱼么?你本是为父在人界同王后私通,掉了的皇子。为父回归神位后,就将你的残魂收集,也带回了神界,养在那支莲花苞里,日日精心的照料。每日辰时,为父还会给你读些六界搜罗来的睡前故事呢!奈何出了一趟远门,花被红鲤鱼吃了,红鲤鱼太闹腾小产了……这些,你当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么?” 渊渊凝眉,思索了半晌,方亮出两窝水汪汪的泪窝,飘到了莲华水君的跟前,小手揉了揉莲华年轻的俊脸,道了声“爹……” “诶!”莲华感动的无以复加,抚着渊渊的大脑袋,心疼哽咽道,“渊渊,是爹让你受苦了。” 一桌子的鬼王被莲华认儿的场面感动的稀里哗啦,唯有枫颜,半点儿伤感没有,滔天的怒意一堆!他深觉自己平白被人占了个天大的便宜,颜面扫地!凭什么他冥司鬼王的儿子,要喊莲华老儿一声爹呢? 他不甘地走到渊渊的跟前,泪眼婆娑道,“渊渊,我才是你的亲爹呀!你还记得红楼香枫?还记得小院池塘么,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要去抚渊渊的小脸,不曾想又被他毫不留情面地“咔嚓”了一下,又是一道血淋淋的咬痕。 “好!好!好!你很好!”枫颜又是委屈,又是气恼,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渊渊,还在不住的发抖,“你好样的!” “逆子啊!”他终于绷不住的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 漓江“嘶——”了一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拍了拍枫颜的肩,手忙脚乱的安慰道,“没……没事的,渊渊还小,还小么。” 她又挤眉弄眼的示意范无救给枫颜包扎好伤口,再顺道将他麻溜地给拉下去。 谢必安立在一旁,也有些看不下去,便上前搭了把手,同范无救一起将枫颜脚尖拖地的给拉了下去。 枫颜边被拖着,边摇着头,流着泪,抽抽噎噎地呢喃着,“逆子啊……这个逆子……” 忽然,他又似想到了什么,挣扎着小跑了回来,对着渊渊问道,“是不是你娘同你说了什么为父的坏话?又或者是……你恨为父未能护住你的娘亲?儿啊——是非对错,还是要懂得分辨的啊……” 渊渊则像看傻子一样的白了枫颜一眼,继续乖巧地拥入莲华水君的怀抱。 “那就是,你觉得他为你养花养鱼讲故事,为父为你做的不够多?”枫颜又道。 渊渊依旧没有理睬枫颜。 “拖下去……”漓江扶额,对着谢范二鬼命令道。 谢范二鬼也很为难,毕竟……他们哪有千年的鬼王力气大。 墨绪在旁一直默不作声,幸灾乐祸的看着热闹,直至见着自家的谢必安如此的犯难……更确切的说,其实是,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公报私仇的好机会。他二话不说,走到了枫颜的身后,一个手刀下去,将他给生生的劈晕。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完事后扯起一只腿,就这么残暴的往门外拖走…… 渊渊见此,心中不禁对墨绪又生出了强烈的钦佩仰慕之情。 ——看来墨绪哥哥不仅长得好看,很能打架,还很腹黑智慧! 漓江却遥遥追了几步,隔空对着墨绪喊话叮嘱道,“小绪啊!不能给阿颜捆绳子,钉钉子,五雷符也不行,黑狗血……更不可以!” 墨绪闻言,直接将枫颜丢在了半路上。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回到槐花小院里头,继续后半段还未尽兴的早膳。 谢范二鬼面面相觑了好半会儿,方默契地将四仰八叉在半路的枫颜捡起,继续将他脚尖拖地的往红楼香枫那送去…… 渊渊和莲华涕泪横飞了几个时辰后,渊渊表示只想待在冥界,不想回到神界。莲华苦口婆心的又劝了几个时辰,架不住自己的亲儿子到底是比自己执拗…… 他又赖在冥界小住了几日,终是回了神界忙公务去了。 …… 漓江觉着渊渊生的可爱,年纪那样的小,后台还很硬气,便乐呵呵忽悠道,“渊渊来做冥界的第四鬼王,如何?” 渊渊想也不想地就点了点头。 “就封个小府司赏善司给你,做一个赏善鬼王吧!日后若是见了喜欢的小鬼,给他们赐吉,让他们在人界的日子能过的顺遂些就成。”漓江道。 渊渊又点了点头。 “让……枫颜带你几月,熟悉一下冥府的事物?”漓江试探性地问了问。 她虽不晓得渊渊为何如此抵触枫颜,许是看他长得好看,不及莲华有男子气概?许是见他行为不大着调,感受不到父爱?又许是觉得,被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美哥哥认作儿子,着实太过冒犯? 总之,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缘有千千结,只要是结,就总会有解开的时候。让他们多相处相处,没准这个结就迎刃而解了呢? 渊渊一听枫颜,大脑袋摇的和成了精的拨浪鼓似的。 “不要他,太蠢。”他一针见血道,“我想要墨绪哥哥。” “呃,依你和阿颜的关系……渊渊,或许你得叫墨绪一声叔叔……”漓江小心纠正道,“不然,他可是会生气的哦!” “就是哥哥!”渊渊偏执道,两窝水汪汪的眼窝委屈巴巴的看向漓江。 漓江被这目光看的,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揉作了一团。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破罐子破摔道,“好了!好了!哥哥就哥哥吧。就让你的墨绪哥哥带着你。” …… 第182章 安全手册 冬去春初,冥界迎来万物生发的新气象。 阿傍卸了两角上的红穗子,面上依旧泛着喜庆。他举着一本《燃放烟花爆竹及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竹之使用并安全之说明手册》的小册子,指挥着众小鬼做好小心火烛的安全事宜。 范无救拎着一只“正在捉你”的大白灯笼,荡悠悠的自阿傍的面前飘过,又荡悠悠的原路飘了回来。他探着脖子打趣道,“阿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册子,书名这样的长?” “女帝撰的!撰的!”阿傍一本正经答道。 范无救闻言,提灯笼的手抖了一抖,抖的大白灯笼里的烛火也晃了一晃。他有些腿脚无力的虚浮了几步,麻溜的化作了一道黑烟,遁了…… 十日的年假里,小鬼们暂缓了公务,致使原本就很清闲的漓江愈发的清闲不住。她今日张贴绘着人物花草的公告,明日提笔排练匪夷所思的折子戏,后日又编排些晦涩拗口的悬赏令……闹得枫颜一面要忙着肝肠寸断,他的亲儿子为何不肯认他?一面还要忙着叮嘱范无救,“无救啊,自今日起,但凡是阿漓经手做出的东西,无论是否涉及到美学及美学相关,都需严防死守着。就先送到我这儿来过上一过吧!切记切记!宁可错抓,不可放过!明白了吗?” “因……女帝至情至性,有些事务一经下达,需得咱们先兜上一兜?”范无救弓着身子,求教道。 “你想多了!”枫颜擤了一把鼻涕,哑着嗓音抹泪道,“她审美不行,怕……有碍观瞻,也怕有损她威名。” “这……不擅书绘的灵君,放眼六界,还是很多的。”范无救轻笑着打圆儿道,“像那个什么……那个神族的大司命,不就是把兰花画成了螳螂,惹得同僚笑叹了几日么?不过,也就是几日的事情……” “无救啊——”枫颜一脸凝重的看着他,还有些抽噎的止住了泪,面色复杂地思考了一阵子,叹了口气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阿漓她的审美吧……一……” “一言难尽?”范无救想了想,试问道。 “一……”枫颜翘起食指,比划了个“一”,面上很是焦灼为难。 “那就是……一塌糊涂?”范无救的心有些没底了起来,他压着嗓音道。 “呃……”枫颜满头黑线,摇了摇脑袋道,“一败涂地!总之,你会见识到的。” 范无救点了点头,但心下却暗暗觉着,许是颜大人对美学的造诣太过拔高了,所以在看人看事上,总爱挑剔个不停,就连女帝也不得幸免。 直至刚刚……刚刚,他看到了阿傍手中那本册名长长长的小册子,忽然就有些念及颜大人平日里平易近鬼的好了。 可……有关女帝经手的东西,他到底是没有严防死守住!若是颜大人追究起来…… 他舔了舔发干发青的唇瓣,自我安慰道,“今晨肯定没遇上阿傍,自然也没见着那什么本啊册的呀!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大概……不知者从轻发落吧?” …… 阿傍看着眼前还未散热乎的黑烟,挠了挠自己的牛鼻子,纳闷道,“开工第一日,范掌司就这般的忙碌啦?” “罢了!”阿傍摇了摇脑袋,翻开那本《燃放烟花爆竹及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竹之使用并安全之说明手册》的小册子,细细研读道:“一,在燃放烟花爆竹之时燃放烟花爆竹,需准备上一桶用于浇灭因燃放烟花爆竹而不慎燃放烟花爆竹失火之水,以保证在燃放烟花爆竹时燃放烟花爆竹的安全。二,在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竹时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炸,需做到远离会至使未燃放之烟花爆竹燃放失火的火源,以确保在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竹时处理未燃放之烟花爆竹的安全。若不慎失火,需准备上一桶用于浇灭因燃放……因未燃放烟花……因未燃放之烟花爆竹……失火……燃放失火……的水……” 阿傍晕晕乎乎,两眼一瞎,直接直挺挺地砰然倒地了…… 司冥大街对侧的槐林深处,枯枝衰草,凉风阵阵,最宜失火。少了阿傍的安全指挥,小鬼们哆哆嗦嗦的来回磕碰着,无头苍蝇一样搬搬抢抢年节过后还未来得及燃放的烟火。罗刹鬼的角又扎到独眼鬼的后脑勺,独眼鬼的尾巴又绊倒了大头细身子鬼的细腿…… 一串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后,被火烧死的木炭鬼捂着自己肿胀的大脚趾头,气呼呼的咬舌骂道,“我骚不史你们!”骂罢,便化成了鬼身的模样…… 烧的炸毛的头发冒着火星,不小心点燃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地四散开来,满槐林的烟火闪烁。 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小鬼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有的喊“水鬼”救火,有的则吓得呆愣在了原地。 阿傍被这“噼里啪啦”的动静吵醒,咋咋呼呼的抹了嘴角的口水,掉了一句书袋道:“快!快!快去准备!用于浇灭未燃放之烟花爆竹燃放失火的水!” 一众小鬼面面相觑,更是梗揪在了原地。 …… 冥司大街对侧,槐木林里头,烟火炸的热闹;天幕之上流火道道,星辰也落的热闹。 红粉的天幕云霞浩渺,竟自西天泛出了一道浅青,水墨画似的铺绽开来,一路蔓延至中天,同红粉的霞彩分庭相抗。两色的云彩相互晕染,勾出道道电闪,刺目的宛若赤金的游龙。 坠落的星子也在一瞬沾染了颜色,海棠青碧的拖着长尾划过天际,齐齐向着魔界的方向陨落…… “糜魇殁了?!”漓江的面色严峻的难看,“他……这怎么可能?” 煞煞缩在漓江的怀里,翘着鼻子弓着背,抬头望向天幕,黑耀石般的眸子也暗了又暗,“六界之中,除了生命脆弱的凡人,神啊灵呀的,一抓一大把。唯有身份地位最是尊贵的,陨落了,方能引起这样奇诡的天象。那些星子齐齐坠落的方向是魔界,魔界……阿漓,能惊动这样天象的,除了糜魇,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可……半年前,他还声势浩大的闹着要进犯冥界,后来……我拿着大扫帚揍他,那身硬骨头震得我手疼。”漓江倒吸了一口寒气,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他……怎么可能呢?” …… 第183章 糜魇身陨 在这六界百世之中,除开三清化三尊之类不染尘务的尊灵不提,因他们的羽化或是仙逝都太过缥缈,缥缈的就似水月镜花一般,问天卜算弗及。将尊灵的尊位再往下略略放一放,身陨之时,若能惊动起如此奇诡天象的尊灵,也不过只有灵界东皇、神界亚父和魔界的糜魇了…… 漓江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天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但,六界之中最为尊贵的三个尊灵去了一个,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贱兮兮欠揍模样的糜魇……她的心不知怎么的,就像是被毒蛇咬住了一样,难受的揪涨着疼。 …… 神界的二十八重天上,青帝同少司命正端坐在一棵梧桐树下手谈,棋面正杀到难舍难分的时候,斜歪在一棵芭蕉树下摸鱼垂钓的大司命突兀的惊呼了一声,“咬钩了!咬钩了!想不到亚父的王八池子里,竟住了一条青皮泥鳅!” 少司命白了大司命一眼,继续凝神细思,棋局的后半场激烈厮杀究竟要从哪一字位开始呢? 大司命小心和缓地取下了那条青皮泥鳅嘴里的弯钩,将它又丢回到王八池子里,重新挂饵抛池下弯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亚父的帝王莲池就是用来养龟的,你在这钓了这条泥鳅十几个来回,不觉得无聊么?”青帝斜睨了大司命一眼,喝了口茶,摇头笑道。 “那有什么办法?”大司命抬手,自芭蕉树上扯下了一根夹生的芭蕉,施了个催熟诀,扒皮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亚父不同意我在一群王八里头放生锦鲤,不然谁愿意同泥鳅玩这么久?” “传言,龙百年化角龙而千年化应龙。泥鳅则是触犯了天道被贬入泥潭的堕龙,徒有龙骨、龙性、龙运,却无龙形、龙相、龙命。若是有幸遇得一人真心养护,它不仅会为了那人挡灾,在寿终正寝的时候,更是会将自己无法享用的一身龙运转接到那人身上。”少司命在满满当当的棋盘上怡然又落一子,云淡风轻道,“大司,你如此开罪于它,需知棒打了落水的凤凰,终有一日会被朝圣的百鸟群殴。” 大司命闻言,身子一颤,手中的半根芭蕉“扑通”一下,落到了帝王莲池里头。他正想挽袖去捞,澄澈的池水中却倒映出了青粉参半的天幕,散金的电闪与璀璨绚烂的星落…… 青帝手中的黑子也“啪嗒”一声,掉碎在棋盘之上,打散了一局的好棋。 “魔界的魔尊他……”少司命震惊失色。 “糜魇……陨了?”青帝冷声惊异,将少司命的后半句话给填了。 …… 奇诡的异象一连绽了两个多时辰,直至最后一颗落星隐没在了天际之边,分挂西东天的日月方一升一落的也散了场。 玉壶冰心眼含热泪地蜷缩在洞口,一身白衣沾满了泥垢,还新挂上了许多糜魇温热的血渍。她背靠着冰冷硌硬的岩壁,瑟缩了再瑟缩……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怜。 她的泪水似鲛人流珠一般,不住的滚落,瞪的大大的眸中透有疑惑、不甘,最多的还是恐惧。 她想起小时候,长老牵着她的手,将她推上妖君的帝座。他们都说她有着尊贵的血统,是妖族的骄傲,是他们的王。她也在很拼命的回馈着妖灵们的期待。 三百岁的时候,率领部下去收服狼妖一族,狼王锋利的爪子划在她的后背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咬牙撑过了那场战役,一滴眼泪也不曾掉落。 一千两百岁的时候,因勉强斩杀为祸一方的蝙蝠妖王,她被伤了根本,修为再难精进;同年八月,蝙蝠妖王的余孽闯宫报复,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为了救她,死在了她的面前…… 一千六百岁的时候,为了变强,她开始修习禁术,吞噬恶妖散妖的妖丹…… 她有什么错?明明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她的子民,明明她那么努力的去成为一位有能力保护众妖的君帝,明明他们匍匐在她的脚下拥戴她的时候,都在夸赞着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说不要她了,就可以真的不要她了? 为什么?不过一夜,他们便能谈她色变,弃之若敝履? 她是为了他们,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呀! …… 糜魇在她的身上施咒而后自刎,鲜红的热血泼洒了她一身,那一刻她知道,她彻底完了。 没有了舌头,她就没有了揭露真相的能力;一身无法遮掩的魔尊血迹,赤裸裸在向六界宣明,是她亲手杀害了魔界的魔尊。她的子民不会信她,更不会保护她……她倾尽一切去守护着的子民,只会驱逐她。 玉壶冰心心如死灰的望向晦暗的苍穹,泪水吧嗒吧嗒的滴落,她终于明白那日糜魇同她说的话,“只怕到那时,你又不敢从这里走出去了。” …… 糜魇死后不过三日,玉壶冰心残害魔界魔尊的谣言就如旷野星火一般,燎原了整个六界。到处都是玉壶冰心的海捕公告,各族皆派出一定的兵力作为支持拿人。 好事的魔众终于理解了他们的魔尊为何销声匿迹这般久,却不曾掀起一丝风浪。原来不是魔尊技不如人无法带领他们兴风作浪,而是魔尊被奸人残害,没有机会带领着他们兴风作浪。他们怒不可遏的扎堆在一处,签血书拟檄文上表神界亚父、灵界东皇以及冥界漓江,要求他们合力将妖界从六界中除名。 妖族闻言,惊跳了起来,慌乱愤慨地糊成了一锅滚粥。 仅剩的五位命硬的长老,心慌如麻地迫切向着神、灵、冥三界推诿。他们一再强调,玉壶冰心已不再是妖界中灵,所行所言自然同妖界全无半点关系。而意气用事的大妖们,则将势力盘结到了一处,誓要这些无知且无礼的魔众向他们妖族郑重的道歉,否则便大举兴兵攻魔。 第184章 除名妖界 一时之间,妖魔两界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倒是误打误撞的将四界伐冥的战事给掩盖了。 漓江窝在孟姜的无忧小镇里头,吃着西瓜赏着折子戏,休闲度假的好不畅快。墨绪则拎着两颗核桃并一方古朴的锦盒,大摇大摆地去了一趟二十八重天。 核桃是赠品,锦盒里的东西才是关键。——那是妖界舆图,详细记载了妖族所辖范围内的所有山形地势、要塞关卡,以及对应的攻克之法。 糜魇将锦盒并两颗核桃交到大司命的手中,深邃着星眸,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大司命道:“这个是魔尊托我交给你们天君的。他的意思,若天君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瞒下事情的始末,将魔界从这件事情里头摘干净,这东西便是天界的。至于妖族……他们如此大逆不道,很应当顺理成章的从六界除名,所辖之域尽归神界。” 大司命沉吟了半晌,也明白这事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大,容不得他有半点的懈怠。便从鱼塘里头挣扎出全副的精神头来,笑道:“罚恶鬼王不妨在我的宫中坐坐,钓会儿锦鲤什么的,一个时辰后,定然将确切的答复给到你。” 墨绪颔首,盘着两颗自带的核桃,笑道,“垂钓就不必了,给我备一方案几,准备好笔墨纸砚便可。” “你……这是要写诗练字?”大司命惶恐。 想不到鬼界中鬼,鲜少同六界来往,情操与修养竟陶冶的如此之高尚,就连打发时间用的娱乐项目,都是些写文练字之类的风雅之事。他不禁想起,前几日同青皮泥鳅玩耍的自己,便有些自愧弗如的低下了本就不很傲娇的脑袋。 “不是。”墨绪淡淡解释道,“事务有些繁忙,借贵宝地看看账本,审审命簿。” “啊……原是这样啊!”大司命搓手,松了一口气,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 翌日,墨绪又提了两颗核桃并一方雅致的锦盒去到了东皇太一的北辰宫。 新修的宫门因古已长期的昏迷又重新显现出了斑驳掉漆的无人问津模样。开阳迎墨绪到了偏殿的一处凉亭里,上了茶水果点后,方客气问道,“可是冥司女君愿意出手搭救古已了么?” “这次来,却不是受命于女君。”墨绪掂了掂长袖,将一双核桃并一方锦盒交到了开阳的手中,道,“这个是魔尊托我交给你们神尊的。为的是在妖魔纷争一事上,北辰可以站队魔界。昨日,类似的筹码也送了一份到天君亚父那里,神界的立场是允。” 开阳的面色霎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没有当即反驳墨绪的话,而是先打开了锦盒。锦盒里放的是一枚妖丹,一枚可以填补古已所失去修为大半的妖丹…… “这是?”开阳错愕,“玉壶冰心的妖丹?”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墨绪忙不迭摆了摆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双手抱胸道,“盒子里是什么,我也从来没打开看过。我只负责拿钱送信,其余一概不管。”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糜魇的意思是,收了锦盒,有些事便不能细细追究。既然妖君玉壶冰心作恶多端,诛杀魔尊,北辰应当同神界联手,助魔界一助。” 开阳神色凝重的呆立在原地半晌,才恢复了先时的形容,客套道,“罚恶鬼王可在凉亭赏一会儿小雪,我去去就来。” 墨绪颔首。 …… 妖众同魔众向来都是六界之中最好挑拨事端的主儿,如今两拨费油的灯互相掐起架来,动静闹的自是比当初的神冥之战还要混乱。 没有灵知道在此期间,冥界的罚恶鬼王也参与到其中。他分别拜访了神灵两界,贴着一副白面书生的质朴气质搅了一回六界的闲事。众生灵只知,妖魔如火如荼斗了一月有余,神、灵、魔、人四界忽然携手宣言,要将妖界从六界之中除名。 宣言当日,青、白二帝便同北辰的瑶光、天权两位武将各领了二十万精兵大举攻伐妖界,海上的惊涛、骇浪了三月有余……三个月后,一个上古的灵族就此陨落。 残留的小部分妖灵不成气候的逃匿到了人界,在人族一通按妖头论功行赏的号召之下,濒临成了更为零散的稀有物种。 玉壶冰心被东皇找到的时候,正一身脏臭的游荡在深山老林之中。她痴痴傻傻的转着圈儿,同林间的鸤鸠玩耍,那把昔日同她并肩作战的两仪伞,也高高的悬于她的头顶之上,为她遮蔽酷热的阳光。 神器是认主的,即便主人失了妖丹,再也无法驱策它;即便主人已然痴傻,再也无法认出它;它还是兀自泛着淡淡的冷辉,默默地守护在玉壶冰心的身旁。 东皇收下了糜魇托墨绪交给他的那枚妖丹,也就相当于做出了诛杀玉壶冰心的允诺。他祭出焦梧古琴,声声萧肃直指玉壶冰心而去,两仪伞凌空挡在中央,失去了主人的扶协,它被轻易的劈做两截,就此报废。 接下来,又是一声琴音响起,玉壶冰心的生命也终于在此走向了终结。 …… 出了这样大的大事,漓江依旧赖在孟姜的无忧小镇里头,听着折子戏消磨着聊赖的时光。 直至,连折子戏都开始排演起四界伐妖的事故,她方从珍馐琼浆里头拔出了半个脑袋,不情不愿地唏嘘道,“原来想要吞并冥界的,一直都只是天君亚父啊——” “这话怎么说?”煞煞蜷在漓江的怀中,懒懒的抬起一只眼,饶有兴致道。 “因为……若是四界真想伐冥,当初的那场神冥之战,就不会耗时三百多年之久了。”漓江干了一杯小酒,感怀道,“怕是天君亚父想要独占轮回井,其余灵君却选择了作壁上观。” “那这玉壶冰心犯的忌讳,可是真够大的呀!竟能激发起四界的团结友爱之心。”煞煞很是怡然地揶揄道。 “是不是她,还不一定呢。”漓江摇了摇头,又继续起后半场的醉生梦死。 …… 第185章 难以拒绝 其实这件事,玉壶冰心也是有些冤枉的,她虽为了提升修为,做了许多残害同族的糟烂事,但说糜魇是她杀的……栽赃地的的确确是有些可耻了。 若事与事可以割裂来看,玉壶冰心也算是半个苦主。她被糜魇操控着,做了不达目的的刀,受苦吃累不说,还名声扫了一地。以为自己最后会死在糜魇的手中,不曾想糜魇却先贼喊了捉贼,在她前面抹了脖子……连累她赔光了整个妖族,还要遭受千古的骂名。 这事,东皇不大清楚,亚父有点清楚,漓江猜了五分,墨绪一清二楚。 但……谁也没想替她多说一个字。 …… 妖界的风波平息以后,五界举杯和乐。 漓江仍旧蛰伏在孟姜的无忧小镇里头,不理四界。 她知道玉壶冰心冤枉,既是滔天的冤枉,也就不怎么好去落井下石一番了。可她打心眼里不大喜欢这位妖帝,既是别界的琐事,冥界自然就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了。 毕竟,自己还要守着一口井呢!何必再去牵扯其它? 万一嚣张太过,适得其反起来……这世界可是没有后悔药的。 …… 漓江很有自知之明的躲着清闲,开阳却很没有自知之明的搅扰了她的清闲。 他拿着一份不同以往的折子,从鬼门关、黄泉、司冥司,一路兜绕到了漓江所在的无忧小居。 “女帝,这是神尊命我亲交予你的。”他的嗓音朗朗清清,不卑不亢。 漓江从散乱了一地的酒壶里挣扎起身,抬了抬眼皮瞄了一眼帖子,“放那吧。宿醉使我头疼,脑子也不大好使唤。” “神尊的意思,女帝亲看完帖子,即刻给到答复。”开阳彬彬有礼的揖了揖身子,僵僵的立在一侧。 漓江有些不耐,还是接过了那则金灿灿的拜帖,上头的半夏小花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摊开帖子,是青帝端芳锦玉的字迹。客客气气,讲的是烦请漓江搭救古已的事宜。 她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 这是青帝第一次向她开口,要一个相助。 漓江以为,青帝厌极了她。嫌厌到,连同她说话都觉勉强,更不用说屈尊开口,要她相助一件事情。 “女帝?”开阳轻唤了一句,督促道。 漓江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现在,她的灵泽修为沉浮的很不稳定,上古铜炉自恶蛟穴大战以后,受了很大的损伤。漓江没有肉身,精魂寄居在这顶铜炉里,备受养护。若是总不知节制的招揽些刀尖舔血的活计,万一……万一哪天就马失前蹄了呢? 何况……还要半身的鲜血。 ——这些,她心里同明镜一样清楚。 可……她就是开不了口,说出半句拒绝青帝的话来。 …… 漓江沉默了许久,折子戏撤了,四下也静了,连风拂叶落的声响,都闹的发慌。 “五界初定,关系混乱的很,冥界并不想搅和在浑水里头。”孟姜不知何时,端着槐花做的糕饼,迎了上来,“女帝还是不出门了吧?” 开阳听这话头,有些不悦,眉尾微不可查的挑了挑,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到漓江有些落寞的开了口,“知道了,再过几日就过去。” “几日?”开阳追问。 “后日。”漓江道。 开阳得了满意的答复,躬身又客客气气的做了一礼,表示感谢。旋身化作一颗星子,遁了。 孟姜却有些愤愤不平,“阿漓何必答应他?” 漓江没有答话,自是煞有心事的自饮自酌,煞煞依旧拂在她的肩头打盹。 …… 五界的大能者其实有很多。 抛开冥司的女帝、灵界的东皇不论,还有天界的亚父,昆灵的西王母,紫府的东王公,甚至青白赤黄玄五帝。其中,赤帝神农就有着医死人肉白骨的精湛技艺。 若说,要让漓江一个司勾魂的帝君救命,倒不如找治病救人的神农靠谱。可是,在搭救古已的这件事上,东皇却的的确确没有找错人。 这件事情,却是非漓江不能的。 …… 事情还得从月如逝的身世说起。 混沌一分,上古神明凋亡的……确然是不剩下什么了。但毁尸灭迹,都还有难化的骨头,更何况是叱咤上古的混沌古神? 有多少破碎的残魂流落后世,无人知晓。糜魇从墨绪的轮回盘中,唯一探明的便是月如逝的身世。 她本是上古长在荼蘼域的银桂古树,泠月唤她做古银。 诸神哀怨惨死时,滋生出太多的浊息神力。为了不使这些浊息神力祸乱后世,古神泠月将它们封印到了古银的体内。 也是造化弄树,因着这份众神的神力,古银毫发无伤的避过了天劫,辗转扎根在须弥谷里休养生息。也是因着这份神力里的浊息,古银在太平和乐的五界百世里,饱受泼天的苦难。 东皇为了救治被碎星渊重创的古已,闯入须弥谷,带走了神树,却机缘巧合撕裂了古银的元神。自此,半棵树长在长生殿里,泽润古已;半棵树掉入轮回,成了月如逝。 长生殿里的神树,承载着神力;轮回里的月如逝,却深受浊息厄难的折磨。 在一次又一次的枉死和回轮里,月如逝消磨着自己的元神,去化解古神的哀怨,直化到最后的一缕残魂都将熄灭殆尽的时候,糜魇拘着她的魂沫子,得罪六界地要救她性命。 墨绪的法子是,要想救回月如逝,必得找到她的另半颗元神,用古神泠月的精血浇灌,待快要修成女体之时,劫得一位与她同等份量的灵尊以魂生祭,好向天道讨得一份法外的恩情。 “你可要想清楚。”墨绪劝道,“生祭的灵尊,死灭了;月如逝方可脱胎换骨的重生。这可是一条命换一条命的代价。” “本尊从未想过办不成了,该如何是好。何况……现今不是有法子了么?”糜魇则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汤,无悲无喜道。 “她毕竟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还好不是神,若是神,纵使是十个、百个的灵尊生祭,天道也不会容得半分的情份。新旧的更迭,旧的是必然要被磨灭的。”墨绪感叹,“但她也还是上古之物,需得……东皇、亚父、上清这样的灵尊魂祭,方能讨得这份恩情。可开罪他们哪一个,都是死路。” “是么?”糜魇只淡淡的添了半盏茶,拨弄着手中的棋子,思考着下一步要如何落子。 墨绪的幽眸转了转,警告道,“阿漓的主意,我劝你最好别打。否则……那半颗元神,你都别想顺利谋得。” 第186章 苗而不秀 “我不用她。”糜魇笑了笑,落了一子,长舒一口气道,“你输了。” “那?还能有谁?”墨绪有些心焦,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棋盘之上。 “本尊。”糜魇风轻云淡道。 他是真心希望,如逝魂归来兮时,可以永久的长安喜乐。 即便,这个代价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还有一事。”糜魇收了棋盘,又道。 “你说。”墨绪道。 “我不在以后,替我给神界和灵界各送份东西。妖界与玉壶冰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了。”糜魇动了杀意,“毕竟……我若不在,怕是没人再愿护着她。有些隐患,还是早些解决干净,比较稳妥。” ……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世间之事,有太多是看似全无干系,改变一件,就能勾出一连串的灾事祸乱。 月如逝被糜魇救活,作为古神泠月残留下来的一块生魂——古已,却变得半死不活。 又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糜魇救活了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得偿所愿;视古已如珠如宝的东皇,却憔悴的皮包了骨头。 东皇晓得,古已是古神泠月的一块生魂,失了大半的精血,要想补回来,天材地宝是不能够了。这五界百世,也没有第二棵银桂古树;这五界百世,却有一滴古神泠月的眉间血泪——漓江。 原本,东皇是贪图漓江性命的,贪图的原因亦如糜魇兵临冥界城下时的一样。 好巧不巧,古已重伤不醒,不周山谷就掉下了一方“荼蘼神域”的石碑。 东皇曾入过古已的梦境,在梦境里头见到过上古神域,也见到过这样的一方石碑。那是古神泠月荼蘼域大门前立着的一方石碑,蕴含着泠月的精纯神力。 有了荼蘼神域石碑的石心,玉壶冰心的妖丹,东皇终于不贪图冥界女帝漓江的性命了。他开始转而贪图起,漓江的燃香引与半身血。 这两样东西,虽然要不了漓江的一整条命,也还是会蹉跎去她的一层皮。 …… 漓江是万万也不能想到,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红颜长偏了,竟能惹下如此冤枉的杀身之祸。 平庸营苟如她,竟就长在了五界两大至上尊者所爱之灵的命根子上,以致每每美人薄命,被拿来开刀的……总是她。 所幸的是,事情兜来绕去,转圜了大半的余地,燃魂是彻彻底底的免了,半身血……咬咬牙,扒层皮,还是出得起的。 她哀叹,同是上古的余孽,待遇怎么就悬殊的如此之大?别人是娇开的花,冰洁的雪,处处被护着爱着,她怎么就混成了护花的泥? 青帝还对她下了劳请扒皮的帖? 煞煞则劝慰道,“古已么……难知难评。不过,那个月如逝……糜魇不是说过,历经了百世的凄苦。阿漓,你酷刑加身,也不过三百年尔尔,有些事情还是不比较的好。” 漓江思忖了一番,深觉有理。便又欣欣然准备起十全补血的大补汤了。 “煞煞,你究竟何时修成俊俏小生的模样,让我一饱眼福呢?” “快了。”煞煞敷衍道。 “快了是多快?”漓江追问,“需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呸呸呸!你骂谁开花了不结果呢?!”煞煞气呼呼淬道。 …… 两日后,北辰宫停了冬雪。暖阳金灿灿的泻下来,照的杏花湿雨娇艳欲滴,琉璃红瓦光辉熠熠。 雪神扶着自己累瘦了的小腰肢,虚脱的挪移回了洞府,栽头就睡,连瑞雪兆丰年的福泽都无力散播。 漓江裹着大红的斗篷,搓着冻得打颤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道,“五界都快花事荼蘼了,北辰怎么还这么的冷?” “托了女帝的洪福,神尊怕古已见不着今冬的雪色,这雪昨天才停。”开阳略埋怨道。 漓江打了个喷嚏,将煞煞搂在怀中,又食指搓了搓鼻尖,笑道,“既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为何由吾来救?” “那是……你们同宗……”开阳嘟囔。 “既是同宗,神冥有乱,神尊为何袖手?”漓江又道。 “那是天下事……” “我救古已,也未见得就是私事。”漓江打断。 开阳蔫了,霜打的茄子一般,双手揣着袖兜,一副受气小媳妇模样。 漓江一路赏景。 北辰同无忧小镇的小桥流水不一样,同红楼香枫的灯火阑珊也不一样,不似墨绪的雕梁画栋,更不似司冥的槐林清幽。曲折古意的小路连结,一方凉亭是一方凉亭,菩提石案是菩提石案,杏花成林是杏花成林……每一处景致布局的都很通透敞亮,每一方陈设架构的都很大气天成。 菩提小院内,栽种着一棵参天菩提。据说是古已喜欢,东皇特特从西天梵境移栽,费了好大的心力养活。 菩提树下是一方梨花木搭就的木床,微风一拂,满院落的菩提与梨木,香泽纠缠。 古已静静的睡在木床上,锦被上还缀了几点子的菩提子;长长的发,自床沿垂髫到石板地上,细腻如绸。她的小脸煞白如纸,双目微阖,长睫轻展,浅粉的唇瓣若掺了粉的白杏,冰清玉洁的透着似有若无的甜香。 古已生的美,是五界百世独一份的美。美到漓江每每见她,都舍不得移开眼;美到漓江每每痴迷着她的模样,都不免在心下赞叹:怪不得东皇会如此的爱护着她。 这样的一位美人,即便是知道她有傲雪经霜的能力,又怎么舍得让她受到一丝半点的风浪? 这样的美人…… 得到东皇无所不用其极的爱护,也属应当。 …… 东皇从床沿边边站起,虚力道,“劳烦女君起一炉香阵做引,将这枚石心同半身血引渡到古已的体内。至于催动香阵的灵泽香料,就用这枚妖丹吧。” “燃香引一经施展,中途不能被打断。”漓江道。 东皇颔首。 “还需神尊在香阵外,施一层厚厚的仙罩。毕竟,这香泽灵力最终都是要引渡到古已体内的,是容不得有半点的溢散。”漓江又道。 东皇又颔首,回头意有所指的吩咐开阳:“无论什么事情,都得缓缓再谈。需得确保阵法彻底施完。古已若是出了任何的闪失,谁动的手,本尊便灭了谁的族。” 话说的清冷霸气,颇有五界尊神的样子。 第187章 趁虚而灭 开阳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受气包一样欲言又止了一下,方应了声:“是!” “开阳,你留意守好,务必确保阵法完成。”东皇又重复交代。 开阳又道了声是。 漓江觉得,东皇的话里透着古怪,又说不出是哪里的古怪,但看开阳那副委屈受气的小媳妇模样,就越发觉着,今日哪哪都透着古怪。 她开了开口,又不知道应当问些什么,以打发了这份古怪。 揣度着……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提裙跑路吧? 漓江在原地踌躇了小半会儿,最后终是踌躇出了一句,“开始吧。” 后来的后来,漓江每每回想起这一日,都后悔的浑身打颤。 有些事情,就算积攒到了箭在弦上临门一脚的势头,在性命的面前,也是应当刹住脚的。 …… 东皇的结界金光四溢的凝成,还透着浅浅的紫气氤氲,莫测焜耀了整个菩提小院。 五界唯尊的灵泽法力,原来是这个路数,漓江大开眼界的感叹。若要认真论起来,她的燃香之道,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偏她总爱到处显摆,显摆着显摆着……反倒变成了不值钱的模样。 懊悔已无用。 吸取了千百年前冥煞山寻煞煞的教训,今次,漓江的身上是带了刀的。 刀刃被枫颜淬过麻药,据说割腕剜心起来,可以一点疼痛也感受不到。 手腕的鲜血涓涓而下,凝着香泽,浮沉在虚空之中,绽成了一朵硕大的粉杏。粉杏香引四散,花蕊处又升腾起袅娜的线烟,轻飘飘的随着香魂引路,向着古已的眉心飞去。 这样绮丽的景象,一连就持续了三个时辰。二十八重天上看不见朝阳,自然也没有昏红的霞阳,有的只是浮光涌动的河塘,自光耀至红绯,至明星璀璨…… 结界终于开始缩小,将粉杏线香一并缩小,最后,尽数落入到了古已的眉心。 漓江难得失态的当着众灵的面,歪倒在了石板地上。 她有些后悔,平日里无论去到哪里,都总是单枪匹马,从未想过要带个鬼呀魂儿什么的,相互依靠。今次,已经知道会搭上大半条命去,还是大意忘记了挑个鬼王一道儿。 现下好了,歪在地上,连个搭把手的魂儿都叫不出来。待会儿,说不定还得拄着棍棒,连爬带摔的囫囵回她的槐花小院。 正这样想着,煞煞却从她的袖兜里钻出了脑袋,有些不服气的抱怨:“阿漓,我不可依靠么?” 漓江恍然了一下,又哀叹:“你连个人形都没有,怎么搀扶于我?” 煞煞咬牙,那个恨呀! “动了!动了!”开阳惊喜嚷道,“神尊,古已的手指动了!” 东皇就似被泼天的富贵砸懵了脑袋一样,不敢相信的呆怔在原地,竟还变得结巴,“这……她,女帝,可是救下了?” 漓江虚脱的点了点头,面唇煞白如纸。 东皇这才放下心来,几步到古已的榻前,打横将她抱起,又回过头对漓江道,“荼蘼石碑在不周山谷的消息,摘取石心的方法,都是神君亚父透露给本尊的。这是……吾欠亚父的。” 漓江的身子失血过度,连带着脑子也不大清明。她不知道东皇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但毕竟人家说给自己听了,总不好连个响动都没有。 她有些吃力的点了点头。 “所以……本尊对你有愧。若是日后还有机缘,定当奉还。”东皇话一说完,也不等漓江再次费力的点头,直接带着开阳,麻利利地离开了菩提小院。 漓江彻底懵了!兀自歪倒在石板地上,一头的雾水。 自己好歹也是他东皇的救徒恩人,补血药汤什么的,暂且不提。一口热茶糕饼都没递上,竟就这样将她一人晾在石板地上,不管了? “东皇这卸磨杀驴做的……也太难看了吧?”漓江煞白的小脸被硬生生的气黑了…… “他说对你有愧?我都怀疑是欠你救命恩情的有愧,还是把你撂在石板地上的有愧。”煞煞目瞪口呆。 “怕就怕他为还亚父的人情,要和神界串通起来,对付我?”漓江咬牙,心下气的,就像咽了一只死苍蝇一般。 “一界的神尊,也忒小人了!忒!”煞煞骂骂咧咧的淬了一口,心里却莫名的惊慌了起来,刺猬毛也不受控制地根根竖起。 “他为了古已,什么事做不出来?煞煞,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漓江也觉莫名的心慌,利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了几下,差点儿又要摔倒。 可是……再也来不及了。 天幕之上已经落下了一方威势迫人的法阵。 法阵是伏羲八卦的结法,盘聚着神界五方五帝、青白赤黄玄的灵力。阵眼中的阴阳两仪散着刺目的金光,旋成四象的布局。五方随即落下雷霆,汇成一股结结实实地劈在了漓江的后脊。 漓江被这又是八卦又是四象的雷霆一劈,迷迷糊糊地吐了一口老血,再难支撑地趴在了地上。 她倔强撑起身子,拭了拭嘴角的血迹,骂道:“想不到天界的神灵,行事能够做到如此的卑鄙。趁人之危,传出去,不怕被五界轻看?”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在漓江的后脊破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轰隆隆的,还伴随着不可一世的神旨示下,“你屠神界七十万神兵的时候,何曾给过青帝半丝半毫喘息的机会?” 另一道声音又伴着惊雷落下,“即掌轮回,就应当知晓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今日这八道惊雷,就是为了将你诛杀在此!” 石板地上散着漓江新吐的四口鲜血,烨火赤莲一般的好看。 她的意识愈渐涣散,只能紧咬着牙关勉强撑着。 不能倒下……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冥界的那些小鬼们,还欢欢喜喜的等着她回去吃糕饼呢。 …… 第188章 冥煞之死 漓江的脑袋嗡嗡的,思绪乱成一团乱麻,可是……不捋清不行。 ——青白赤黄玄,亚父竟请动了五方五帝来灭她?这事,东皇是知道的,却放任行事不告诉她……这就是他卖给亚父的人情? 在她搭救完古已,最为虚弱的时候,让神界起法阵诛杀她? 法阵之上,说话的帝君,听声音、看性格……不会是青白二帝,也不可能是神农。 那就是……玄黄两帝? 可是……无论是哪一帝,法阵都需要五帝齐心协力才能结成。也就是说……青帝虽然没有发话,他就在法阵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切。铁了心的,同他的神界同僚一道,要将她置之死地…… 漓江忽然想到,搭救古已的最后一份拜帖,也是东方青帝的手笔。 “还有三道。”天幕之上,白帝也开了口。 这套伏羲八卦雷法,就是用于诛神的。 神界算无遗策,难道自己真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漓江又想起了奇奇道人给她的两条选择……就在前几月,她选择了不会如己所愿的死意。 ——只是,这死意未免来的太快。 “阿漓?还能燃香吗?哪怕是微末的一点点……”煞煞督促道。 漓江大吐了一口鲜血后,结出了一个小小的香道法阵。 那缥缈的烟,稀疏浅淡,就像神庙香炉里飘出的香雾一样,徒有虚形,却无半点杀伐之力。 “我替你!” “不行,你会死的!”漓江慌了,“煞煞,不行!这个雷霆和以往任何时候的都不一样,你真的会死的!” 煞煞没再理漓江的话,摇身幻做魑魅魍魉的模样,迎着雷劫冲去。 菩提小院里霎时充斥着鬼哭鬼叫的哀嚎,撕心裂肺,枯爪狰狞……亦如冥煞山中,初见煞煞时的那样。 浓烈的黑气,似飞沙,遮蔽天光,染红皎月,电光火石的朝着雷霆和法阵撞去,一次又一次地…… 漓江从来不知道,蛰伏在自己身边的煞煞,那个肉嘟嘟的小刺猬,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伏羲八卦像一面澄澈的镜子,被黑气缭绕的飞沙碎裂成几瓣,落到二十七重天,炸成了齑粉。 一只焦糊了的刺猬团子,冒着热烟也从天幕上掉落下来,漓江伸手去接,差了一步……焦糊的刺猬就重重摔在了染血的石板地上。 “煞煞?”漓江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或许是重伤昏迷了?或许还吊着一口气?又或许,就要破茧成为一位俊俏的公子? 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它就会幻成人形了。 它定是会耀武扬威的夸耀:“阿漓,本大人厉害吧?你要用什么好吃的犒劳我?” …… “煞煞?”漓江又轻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漓江彻底慌了,挣扎着匍匐过去,将冥煞抱起。小小的身子已然冰冰凉死的透透的了…… 煞煞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煞煞?我还欠你小半生的寿元呢?”漓江哽咽,偏执的提醒,“灵界的生灵,向来命短。不过……我还欠着你小半生的寿元呢?” …… 五方五帝自天幕神采飞扬的降下,分列五方站定。 玄帝手执落水剑,一句废话没有,直指漓江咽喉而去…… 正此时,一片晶莹的叶,锋锐似弯刀,打偏了落水剑的攻势。 剑影所晃之处,斩下漓江几寸碎发。 天幕忽的绽开成青蓝金粉两半,梵音声声,掌印结“卍”,莹润的叶,灿金的花,盈散了整个二十八重天。 “糜魇……”白帝诧异,“他不是死了吗?” “不是糜魇。”青帝蹙眉,只觉大事不妙。 “这是……”赤帝神农也有些慌了,“魔界除了糜魇……还能有谁?今日,我们的职责就是斩杀冥女,若是事生枝节……” 玄帝举起落水剑,狠狠朝着天幕之上一半佛面一半阿修罗的法相狠劈几下,万钧的剑气在莹莹桂叶间迎刃化雨。 玄帝再看自己的剑,剑上裂出了几个小口。 “妨碍神界执法,是要与五界为敌么?”玄帝对着悬浮在法相中央的白色身影骂道。 “漓江,没事吧?”一个身着莹莹皎皎白裙的女子自空中降下,扶起漓江,安慰道,“我带你回家。” 漓江泪痕红泫,游丝一样的意识忽明忽暗的闪烁,一半错愕一半哀伤:“月如逝……” “嗯,我回来了。”月如逝答,“当初,你救了我,这回,换我救你了。” “你不能走!”青帝却祭出九阴剑,挡在了月如逝的跟前,“她必须死!” “神界乃至曾经的四界是如何追杀我的,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从今往后,我就是魔界下一任的魔尊。今日,冥司女帝,本尊必须带走。” “不可能!”青帝咬牙,猩红了眼眶,挡着月如逝的去路,“今日,她必须死。” 天君亚父说过,“务必在那日诛杀冥女,否则……只不过是死的更彻底一些。” 青帝虽不明白这话的具体含义,但在这五界百世之中,能精准参破天机而不打诳语的,唯有天君一人。 故而今日,他必须在此诛杀漓江。 月如逝略略瞥了青帝一眼,尽是鄙夷,“她对你的贪恋,终究没有妨碍你半分;现如今,更是步步退避。你是何等狠心?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必须死。”青帝只冷冷清清回答。 四下瞬息绿植藤蔓盘绕,荆棘刺透冰叶,野蛮延伸;玄帝也来助力,冰雨穿过青蓝金粉的梵境阿修罗天,森寒落下;而后是赤帝的毒草瘴气,黄白二帝的刀光剑影…… 他们是铁了心,要将漓江的性命留下。 月如逝白衣仙袂,怀抱红衣的漓江,遁入天幕,凝神垂眸间,梵经铭文四起。 整个二十八重天,被五帝魔尊闹的地动天惊,摇摇晃晃…… 香梦沉酣的大司命从玉床上滚了下来,几咕噜滚到了帝王莲池里,被青皮泥鳅伙同王八戏弄啃咬了一番。沉迷棋谱的少司命从树上栽了下来,光洁的印堂磕出了一块血光。加班牵线的月君小柴也被红绳缠绕,挣脱拉扯间点乱了好几处的鸳鸯谱…… 声声梵音“卍”诀,月如逝终于祭出腕上缠绕三匝的菩提丹珠,那也是糜魇留给她的。 银白盈散的虚空霎时红粉逸散,青蓝的阿修罗变得紫青,金粉的佛陀变得赤金璨目…… 浩劫直抵二十九重天,阿修罗挥舞着屠刀,齐齐向着五帝劈去。 青赤二帝堪堪挡下攻势,其余三帝皆不同程度的挂了彩。 青帝还想不依不饶的磕缠到底,却被白帝拉住,“算了吧,照这架势,我们留不下她的性命。你打过大大小小数不尽的战役,今次怎么失了分寸?” 青帝怔了怔,还想上前。 但月如逝早已带着昏迷不醒的漓江,扬长而去。 …… 第189章 惨痛代价 漓江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不尽的佳肴琼浆,万树花开,却只是孤身一人。 “煞煞?煞煞?”她向着千奇百怪的小鬼们询问。 一个白衣鬼端来了一碟荤菜,混黑一团,俗名做:叫花鸡。 “煞煞,你看,又是人界新出的菜色。”漓江习惯性的拍了拍肩膀,空无一物。 白衣的小鬼操起一个小金锤子,将“叫花鸡”敲碎。 扒拉开掺了金粉的泥,里头乍然出现的……却是一只烤糊了的煞煞。 煞煞…… 是了……煞煞早就死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看着碟子里焦炭一样的刺猬,漓江不禁干呕了几大口。大概是呕的太过用力,挣扎醒来的时候,又将刚灌下去的汤药呕了个干净。 阿傍和马面围在漓江的床边,神色慌里慌张。 “吐了!吐了!”阿傍嚷嚷。 马面则对着屋外的小鬼们欢呼一通。 “醒了!醒了!太好了,女帝醒了!” 月如逝皎若银月,仪步仪芷地到了漓江的床榻前坐下,“好些了吗?” 漓江涨红着脸,茫然的环顾了一把四周,扯出一个难堪的笑意,回问道:“你呢?还好吗?” 月如逝顿住。 她知道漓江问的是糜魇。 魔界的魔尊陨了,她一个本该化灰的凡人却活了。但凡知道一点子内情的灵,都能猜到,糜魇是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一日前,转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灵泽翻涌,全是糜魇的气息;枕边还留着一串糜魇的法器——菩提丹珠;运功掐诀,脑海里都是糜魇的招数闪现…… 他留给她那样的多,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可是……她却无法再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记得你们冥界有一种花,叫曼殊沙华。花开不见叶,叶生难见花……我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那个时候,我很难过。但是,我想啊,他希望我能活下去,拼了命的去救我,到死前最后一刻,也不能见我活过来。他应该,也很难过吧?”月如逝拂了拂漓江的碎发,“漓江,和那花相比,我们好在没有背负什么诅咒,坏在即便我又死了,他也活不过来。可叹,天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去相信,去等他回来。” 漓江点了点头,“你还有人去等,即便遥遥无期,也很令我羡慕。我做错了事情,一直都在做错。” “他不值得。”月如逝安慰道。 “这世上诸多事,因为得不到,才用不值得来安慰。其实,我的任何想法,甚至值不值得,于他而言,都未免太过可笑。”漓江扯了扯嘴角,“可是我却糊涂的害了煞煞。” 月如逝轻叹。 漓江又转向阿傍,问道:“五界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神界、伐冥;帝女花落、攻入黄泉。”阿傍咬着舌头,尽量让自己不结巴。 “枫颜墨绪两位大人都到黄泉抗敌了,孟姜负责敌后小鬼安顿,渊渊在黄泉结下了一个凶阵,以削弱神兵实力。”马面补充道。 “漓江,你还能战吗?”月如逝又问。 漓江没有说话。 “魔族上下,也是混乱不堪的。我得回去料理一阵子,可能也……”月如逝的声量越发小了下去。 “我明白的。”漓江拍了拍月如逝的肩。 …… 月如逝离开以后,阿傍轻扯漓江衣角,“顶不住、几天;顶不住了……女帝。” 漓江宠溺的揉了揉阿傍毛绒雪白的牛脑袋,示意他退下。 神冥大战的声音亦如一千七百三十九年前的一样凶险,厮杀震天,生灵涂炭,漓江拖着沉重的病体,来到了当初一昏迷就是三日三夜的老槐树前。 没有侍女吃着沙地的葡萄,说着冥司城里的八卦。 骨子里难耐的痛痒,却是一如既往,疼着疼着就一千七百三十九年了。 漓江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到冥煞山找冥煞帮忙的情景。 她像一具麻木不仁的尸体,游游荡荡的去到了冥煞山。 山渊底下,空无一物,肥沃的土壤里长出了许多鲜红的硕果,植株茂密…… 漓江坐在山崖顶上,呜呜咽咽的哭泣。 什么叫做惨痛的代价,这就叫做惨痛的代价。 为了那折字迹端芳的帖子,她大发了一回善心,救了一回神尊的美人。 古已有的是什么?是这世间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以及东皇永不厌弃的、甚至没有底线的宠爱。她因着自己的私心,去救这样的一个人,中了别人的圈套,断送了冥界千万子民的性命,也断送了煞煞的性命…… 甚至,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废人。 什么叫做愚昧的无可救药? 漓江看着月辉下自己灰败的影子…… 心如刀绞。 …… 魔界的魔众,向来行事乖张。 糜魇说传位给谁,难道就可以传位给谁了吗?笑话!不服,就是生而为魔的人格魅力。 群魔殿,月如逝一袭月华白衣,恣意风流的倚卧在长椅王座上。 “今后,本尊就是你们的魔尊。可有不服?” “不服!”殿下的魔头们异口同声,喊出了军纪严明的气势。 一个老魔头捋着长须,吹胡子瞪眼地嚷嚷道:“魔尊他个性张扬,心性豁达,可以一念成魔,也可以一念成佛。祭出的法阵阔气霸道,模样还是顶顶好看!你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 “我打得过你们。”月如逝言简意赅。 第190章 魔尊归位 “打得过怎么样?打得过了不起么?魔尊说了,修佛之人不杀生,他揍我们,无非是修佛之后的衍生能力。”一小魔头挥动着两把生锈的斧头,嚣张道。 “就是!”另一小魔头帮腔,“魔尊极少揍我们的,大多时候都是和我们讲道理。明明一拳头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宁可耗费上一个时辰。这,就是他的魅力!” “对!” “魅力!” 一群小魔嚣张的附和。 “肃静——”白发老魔头下了一个风中残烛的腰,差点没断了气的喘了一口,指着月如逝骂道,“你何德何能,何以服众?” “凭魇魇将你们托付于本尊。也凭,我揍得过你们。”月如逝揉着太阳穴答道。 殿下的小魔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了半晌,各部落的小魔头们又冒出了脑袋,“做魔的,何惧挨揍?总之,谁也替代不了我们的糜魇魔尊!” “对!替代不了!” “对!我们不服!” …… 后来,月如逝祭出了天青金粉的法相,结了好多的小阿修罗,将一众小魔头们胖揍了一顿,有几个刺头还打掉了好几颗门牙…… “服不服?”月如逝的声音冷冷清清,颇具威严。 殿下鼻青脸肿的小魔们再不敢吱声。 “从今往后,你们要听话。没话听的时候,乱搞事情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掌握一个分寸。若是捅到了本尊这里……本尊不介意给开小灶修理你们。”月如逝单手撑着脑袋,恹恹训话道,“为魔的,要有为魔的风骨,玉壶冰心那样的事情不能做,上不得台面的卑鄙勾当也不能做。魔,之所以为魔,是因为胡作非为的手段比旁人大气,若是谁小家子气,丢了魔族的颜面,其余魔众皆可攻伐于他。” 殿下的小魔们又埋头议论了好一阵子,仍是不吱一声。 “魇魇若是回来,本尊定将你们好好的归还给他。”月如逝沉声又道。 “魔尊他……还会回来吗?”老魔头耷拉着脑袋,唉声问道。 “是呀!是呀!”几个小魔说话漏风的附和。 而后,大殿之下更加寂静。 “本尊会一直等他,直到他回来。”月如逝答,声音里听不出喜悲。 又是一阵漏风的叽叽喳喳…… “恭迎魔尊!”几个魔族头领单膝跪地,行礼道。 陆陆续续,小魔头们也跪倒了一片:“恭迎魔尊!” “起来吧。” “玉壶冰心胆敢伤害糜魇魔尊,尊上,请下令诛杀妖族余孽吧!”青发老魔头拄着拐,弓着背,向月如逝献策道。 “只有能力和寿元有限者,才讲求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魔族应当自勉,专注修行才是。至于妖族……玉壶冰心已然伏法,罪不至阖族。”月如逝训诫道。 “是。”老魔头点了点头,退下了。 小魔头冒着脑袋,又拔尖到了殿前,“魔界小族合计一千两百八十九部族,而今来了八百九十七部族,其余的可能会反。” “那就上魔界舆图,毕竟都是效忠过魇魇的,本尊尽量一一劝归。” …… 东皇两千八百七十九年,六界百世从太平和乐、民风淳朴……发展至五界百世,纷乱频频。 人界修仙修魔者如云,皆搁置修行,大肆追杀在逃散妖。逼的一众散妖破釜沉舟,死力相抗。 人妖之战,局势逐渐扭转,人界尊帝不得不上书,请求支援。 然而,两界哪还顾得上这样的琐事? 魔界忙着平息内斗,月如逝 平均每两天就要拜一次山头,四百多个搞事情的部族,她得一一亲自去说教度化。 神界则忙着攻打冥界。如何抵御渊渊的凶阵,如何化解墨绪的符箓,如何对抗枫颜的霜枫……神兵们夜以继日烤火加班,总结再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战场从黄泉一路打至忘川下游——漓水彼岸。 灵界则被东皇死死钳住,昭示隔岸观火,哪一界的祸事都不得参与。 …… 月如逝在收拾完最后一个死倔死倔的小魔头后,搁置人皇的求救帖,马不卸鞍就往神冥的战场上奔赴。 花落迎风飒飒,执长鞭对着小鬼们舞的不留丝毫情面。 空中枫叶落尽,又接墨绪的电闪金文;渊渊前几日发了高烧,现下还在孟姜的无忧居昏睡。 就在神冥斗的筋疲力竭,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团在地上撕咬掰扯之际,月如逝凌空落下,祭出梵音阿修罗天,下了死手与神兵相抗,局势再度扭转。 神冥的战场从漓水之滨再度拉扯回黄泉沿路。 神冥休战三日。 …… 三日后,神界请来了西方佛陀摩迦叶,以佛法对抗月如逝的果业。 兵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战场霎时变做斗禅论经的法会。 范无救嘀咕:“神界就爱这一套,真刀真枪干不过,又来比文化底蕴!哼!卑鄙!” 谢必安认同道:“明知道我们修的是上三清的路数,偏整这出打禅语……小人行径!” “神界、也是;也是、三清……唔……”阿傍的嘴再次被马面麻利的捂住。 “小孩子,不懂事。勿怪!勿怪!”马面迎上谢范两位大人的白眼,赔笑道。 …… “如逝,收手吧!”摩迦叶凌空于五十万神兵铁骑之上,顶着亮堂的脑门,银白袈裟洒金,单手立掌,阿弥陀佛规劝道。 月如逝怔了怔。 她没有想到,西方来的佛陀,会是摩迦叶…… 昔日,他们青梅竹马,说好一佛一道同修正果。后来,她被四界追杀,他亦参与其中,大言不惭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后来,她被糜魇诛杀,残魂流落轮回,饱受苦难;他却平步青云、莲花坐定…… 如今,他竟还能止水心境,站在她的对立面,劝她从善? 月如逝的眸中闪现出微弱的恨意。 “挡我者死!”她道。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既已修成了半身佛陀,又何必执着于阿修罗的罪业呢?”摩迦叶又道。 循循善诱的口吻,说出的话,落在神众的耳朵里,简直是绽放出慈悲的大光明。 然而,这样的话,落在月如逝的耳中,龌龊如糟粕敝履。 “这半身的佛陀,半身的阿修罗,何曾是我修来的?”她言,“糜魇精于禅道,功德无量,早可为佛陀。却为我,半身入阿修罗,由梵境天堕魔。摩迦叶,我们一同长大,一同修道,一同上昆灵山学艺,我执着了你那么久。四界合力绞杀我的时候,你着(zhuo)菩提悟道,得大光明。我去找你,你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后却屠刀对我?敢问,佛慈悲为怀,普度世人,你何曾普度过我?” 第191章 优昙钵华 “需知:苍生难度,唯自渡之。”摩迦叶慈眉垂目,悲悯众生道,“我佛讲缘法,讲果报。太多事,需得自行了悟,方可放下。他人的功德,终究是他人的功德;他人的了悟,也只是他人的了悟。糜魇魔尊,慧心明澈,功德无极,却难逃一念梦魇。所谓成佛,差一念,终成空。” “他用毕生功德,度化本尊一人,不成佛又如何?你慈悲悯众,不过吕尚钓鱼,成了佛又如何?”月如逝轻笑,“真慈悲,不可为而施为,不入佛门。假慈悲,见小善而颂扬,见大善而畏因果,反而修得佛心。” “诋毁三宝,难赎其罪!”摩迦叶又念阿弥陀佛,“当初,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你却说,这是小善?” “割肉喂鹰,救下白鸽,不过是一朝恩情。他日,猎鹰仍需猎食白鸽以糊口,又当如何?至于以身饲虎,若是养虎为患,危及山林动物,又是为的什么善?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大慈悲么?”月如逝冷笑,“今日,本尊断言:真慈悲,难成佛;假慈悲,却成佛。” “既如此,可愿与我赌上一赌?”摩迦叶慈眉善目,绽出神秘莫测的笑,“我佛慈悲,皆能成佛。” “好。”月如逝答应爽快,“若是本尊输了,便不插手神冥之事;若你输了,自佛陀永堕阿罗汉境,离开神冥战场。” “可。”摩迦叶道,“你要赌什么?” “佛有四大吉花,莲、昙、彼岸、山玉兰。今日,本尊就赌优昙钵华。”月如逝道。 “怎么个赌法?” “优昙钵华本是一日一开花的神界圣花,因与看护她的神界侍者相恋,被天君亚父贬斥。优昙入凡世,一年只可开一次花。神侍入空门,往生极乐,得名韦陀,永永远远的忘记了优昙花神。韦陀每年都会下山一次,优昙花神也只会在这一日绽放。年复一年,韦陀不记得花神,花神放不下韦陀。” 话罢,黄泉沿路与优昙盛开地交叠,辽阔的战场上隐约显现成片的优昙钵华。 神兵一阵躁动,一领头的小神君不禁唏嘘:“如今的魔尊,竟能不费吹灰,将三千莲华世界的任意两世界暂时交叠……这样的大能,怕是与当年的冥司女帝旗鼓相当了。” 花落白了一眼唏嘘的小神君,小神君摸了摸鼻子,自觉讪讪地闭了口。 “看你如何度化于她。”月如逝对摩迦叶道。 月如逝再施诀,操控光阴。优昙盛开地一载的时间,在冥界黄泉看来,不过一个时辰耳。众灵又惊又骇的同时,皆拭目以待这场魔界魔尊与神界佛陀的辩法对决。 摩迦叶派出弟子若干,莅临优昙盛开地,诵读佛典经文,以求水滴石穿度化之。 六个时辰过去了,花神仍就不愿现身,只是在韦陀下山的时候绽放。 众神冥开始觉得疲乏,皆陆续退场休息。炊事小兵兀自生火做饭,染血的士兵沐浴更衣,吃饭休息。月如逝坚持了大半个时辰,也犯困的打了个哈欠,回营睡觉了。唯摩迦叶,打坐入定当场,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翌日清晨,一个枯瘦的少年,非魔非神,出现在优昙盛开地。他问花神,“为何哀伤?” 优昙花神没有回答。 诵经不断。 又过两日,于优昙盛开地而言,大约四十年之久。枯瘦少年已然中年,再次询问花神:“为何哀伤?” 优昙花神依旧没有回答。 诵经还在持续。 又过两日,枯瘦的少年垂垂老矣,盘坐于优昙钵华侧,再次询问:“为何哀伤?” 优昙花神被枯瘦老者的诚心感动,将自己的遭遇尽数透露,并哀伤道:“你帮不了我的。” 随着最后一抹残阳的落下,枯瘦老者圆寂西归;临行一刻,他死死拽住优昙,带着她往生西方极乐。 西方梵境,韦陀再见优昙钵华,终于忆起与花神的种种过往,优昙也终得长久的喜乐圆满。 黄泉路一连七日的度化,优昙钵华之殇终于止息,众灵感慨万千。 “赢了!我们赢了!”神兵欢呼雀跃,“优昙花神终得度化,魔族之人滚出黄泉!” 唯有摩迦叶面色阴郁难堪。 “我输了。”他言。 “怎么会输?”花落不解。 “那老者聿明氏,是赌局中唯一的变数。”摩迦叶叹道,“他被优昙与韦陀的爱情所感,本可以往生西天圆满,却妄自破了优昙与韦陀的诅咒,以致触怒天威。被罚永世魂灵漂泊,不能修道飞升,不入西天净土,饱受轮回困顿。” “这又如何?”花落不甘问道,“优昙花神终得普度了呀!” “赌局自始至终赌的就不是度化优昙。”摩迦叶垂眸解释。 “那是?”神将们不解的问。 “聿明氏行慈悲心,助优昙花神远离颠倒痛苦,乃是大慈悲。然而,他不能修道飞升,不入西天净土……也就是说,他永世都成不了佛。”月如逝对着战场上的神冥高声解释,“反倒是如吕尚钓鱼者,诵经云云,皆佛门高僧。” “聿明氏是你的人?”摩迦叶问。 “迦叶,还记得年少时,被老僧罚跪于佛堂前,我问的那句话么?” “你说……佛见世人,为何垂目悲悯?”摩迦叶道。 “高坐钓鱼台,故而垂目悲悯。”月如逝答,“苍生难渡不假,但倾其所有度化一人,成不成佛,又有何妨?” 批阅命簿无数的陆判闻言,也颇为感伤,“世人皆知昙花一现为韦陀,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优昙圆满的背后,站着一个饱受天罚的聿明氏?” “聿明氏!聿明氏!”阿傍附议。 “你输了。”月如逝提醒。 摩迦叶当即践诺,散了大半的修为,就地堕为阿罗汉尊者,道了声“保重!”,便退守回西天梵境。 …… 第192章 花落隐退 花落有些惊慌,附耳对着身侧银白铠甲的副将私语交代了些什么,又凌空对月如逝道:“神冥之间的纷争,魔尊这是要死护到底了吗?” “那又如何?”月如逝霸气回应。 “整军一月再战。如何?”花落道。 她看得出冥兵疲乏,赏善鬼王渊渊累垮,冥司女帝重创。冥界一路死撑,亟需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个时候,她提休战,于冥界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她也明白,魔尊月如逝的能力丝毫不亚于一千七百年前冥司女帝的能力。若她不及时停战,在背后搞些动作,恐怕要不了多久,神兵又得退攻到鬼门关隘。 “处理完摩迦叶的事情,接下来就是你的了。”月如逝却道。 她丝毫没有要鸣鼓收兵的意思。 “那就是……要继续战了?” 花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神色凝重的举起了九龙鞭…… “花落,漓江托我将前尘往事告知于你。”月如逝将一颗红紫交缠的宝珠交予花落,“漓江说,本不想与你再生瓜葛,奈何你如此行径。服下宝珠,前尘往事便可忆起。对于冥界是攻是留,你再自行判断。” 几个小神兵慌了,“没准这宝珠有剧毒,将军,他们说能吃,就能吃了嘛?” “对!兵不厌诈,保不准就是毒杀主将的药丸。” “即便无毒,我也不会服下。”花落麻利的将宝珠丢了,“前尘往事与现在的我早已没有关系了。” “也罢。”月如逝挑眉,“她还说,丢了也是你的选择,不后悔就好。” …… 七日后,花落还是卸去神兵大将军的头衔,只身赴冥,领了冥界帝女的虚职,归隐了。 六界对花落归隐之事,猜测纷纭。 有认为她心口不一,面上说着不想忆起前尘往事,私底下又贪图,偷偷将宝珠找回吞服。有认为她招鬼算计,一时着了小鬼的道,被在汤汤水水里动了手脚。 但谁也没能想到,那承载着记忆的宝珠被花落随手丢进了兔窝。一只肥胖的小花兔就着萝卜吞服了宝珠。是夜,停战一月,神兵欢呼雀跃,磨刀宰兔…… 花落对月感怀,配着烈酒,吃了满一碟的炭烤兔肉。 大梦一场,稀里糊涂的……她就把前尘往事梦了回来。 漓江说她会后悔,原来诚不欺她。 当不当上冥司女君,于她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她吃了这些苦,原是因着和冥煞结契,为了换取与魔族二殿下文辛的再续前缘,她甘愿献上自己余生的喜乐。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回到冥界的时候,漓江问了一句:“为他作到如此境地,你可有后悔?” “若就一直那样想不起他,才是真的后悔。”花落答。 …… 北辰宫中,养病的古已听着替她梳头的婢子提及神冥战场上的热闹,很是神往。 “这么说来……她还是不舍前世的记忆?”古已问道。 “这……婢子就不知了。” 古已单手托腮,在首饰盒中挑挑拣拣了半晌,自窗外红杏树上顺了几朵半开的红杏戴上。 天璇托着一碟子嘉果,兴致淡淡的推门进来,打趣道,“少见你打扮的这样清减,是受了什么刺激?” 古已拿起身侧的团扇,漫不经心的坐到了天璇的身侧,“先时,我打扮的很花俏么?” 天璇有些语塞,讪讪笑了笑,“也不是,先时你扮的妖媚,像极了祸国殃民妖姬。而今清减的又像……一夜风雨后的白山茶。”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古已拈起一颗嘉果,啃了一大口,“甜的。” “神尊特特给你留的,你病的这些日子,他……” “天璇,他……去过不周山谷?”古已打断天璇的话。 “今日天气好,不若找少司命弈棋?”天璇机敏的岔开话题。 …… 五界的战乱渐次平息,只留下了神冥这一个战场。 生灵复归和乐,茶余饭后打发时间,只能热心的琢磨起黄泉沿路的风吹草动。 神界失了出师之名,休战的一月里战战兢兢,较之开战还不清闲。 大半月过去了,人界飞升了个天赋异禀的仙,承了有茬的洒扫之衔,上书凌霄宝殿,为神界伐冥又编排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不出三日,冥女漓江教唆散妖欺辱人族的罪行,就风雨欲来的添满了五界百世的茶桌酒肆。神界更是拿出了一封喜庆的红包,言这就是冥女收买散妖的罪证。 “这分明是年节前后,冥女为了酬谢我们修城墙,分给我们沾好运的压岁钱!” 小魔冒尖辩驳,舌战三界,奈何数量太少,背景单薄,不出半日便败下阵来。 见手底下的小魔吃瘪,如逝倒显得佛系。 她着一袭白衣,慵慵懒懒歪坐在漓江对侧,笑吟吟道:“神冥之战想打就打了,何必又搞出这些花俏的流言,皮里阳秋的。” 漓江身着红衣,散着一头的墨发,单手挽着广袖,颇为自在的碾茶烹茶,一言不发。 “神兵没了主帅……听墨绪说,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请来了灵界的应龙陵游。十日后的大战不好啃呐。”月如逝舔了舔干涩的唇,捻了一颗青枣啃了起来,催促道:“你这茶什么时候能好?” “茶道可是极风雅之事,半点不能急。”漓江给月如逝添了一杯清水,又道,“是……东皇的未婚妻么?” “对对!正是她。” “记得,紫英上神也是灵族的……”漓江眉眼低垂,将茶屑倒进陶壶里,调弄着碳火漫不经心道,“人界百世之中,新出了一种烹茶的手艺,小规模火热。说是将茶团碾碎,加沸水熬煮……这样的茶汤提神醒脑,补气健脾。” …… 第193章 古已来访 漓江一面津津乐道谈茶,一面又从桌案底下掏出一方小砧板,拍了半颗老姜,碎了几点子葱花,又剥起了桔子。 月如逝默了良久,试问道:“你这是想说……亚父必不会放心陵游单独领兵,他会派遣战神青帝督军。我们要是能合力绑了紫英上神,有青帝在的神兵大军不过是砧板上的葱姜?” 漓江哑然,神情复杂的看了眼月如逝,张了张口,竟不知从哪里吐槽起。 ——怪不得糜魇会爱她入骨,原来两口子的脑回路都是这么的清丽脱俗。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月如逝又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你这茶究竟什么时候能好?” 漓江沉吟了又沉吟,最后简洁明了的沉吟了四个字:“有点难评。” 她用绢帕擦了擦手,将剥好的橘皮、拍好的老姜、碎好的葱花一并倒入滚沸的茶汤里继续熬煮,盖上茶盖前,还添了半匙的盐,小半匙的胡椒面。 “陵游相助神界……大概是恼恨我救了古已的性命吧。” “也因你碎了她胞妹梓衣的膝盖骨。”月如逝补充。 “真是孽缘啊!”漓江感慨,盛了两盏茶汤。 一盏放在身侧,一盏递给月如逝:“尝尝我的手艺。” “这……能喝?”月如逝骇然发问。 “笑话!我研究了大半月。这可是时兴的茶道手艺!” 月如逝将信将疑的喝了一小口,喷了漓江一身…… “这……这什么东西?咸咸麻麻,比老鸦汤还离奇。你确定……是在做茶?!” “烹茶,新出的茶道。”漓江坚定规劝,“我知道,接受新鲜事物都是需要时间的。你多喝几口,多喝几口就会发现,它其实……怪好喝的。” 月如逝扯出了一个标准的假笑,推了推另一盏茶,道:“你先喝完。” “这是煞煞的。”漓江平静道,又埋头兀自检查烹茶的佐料,“我就不用了,先前尝过,知道它的味道不怎么正常。” 月如逝无言半晌,满斟了一盏清水解渴,又拈起漓江扒光了皮的桔子品尝。 “如逝,你……对战陵游,有几分把握?”漓江的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忐忑。 月如逝拧巴着一张小脸,吐出桔子,小呸了几下,若无其事道,“大概……七成不到。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漓江的面色愈发苍白,她咳了咳,又问,“桔子不怎么甜?” “桔子太酸。” “怪不得!怪不得你觉得我烹的茶不好,问题原是出在了酸桔皮身上!”漓江捶掌了悟。 “这……”月如逝几度欲言又止。 她踌躇,不知该说“桔子酸不酸也左右不了桔皮是辣的,只是……酸的桔皮更辣,却也不影响茶汤的咸麻。”;还是该说“还有些桔子,果肉愈酸桔皮愈甜,只是这桔皮甜不甜……倒也不影响茶汤的咸麻。” 组织了半晌语言,月如逝倒把自己先绕懵了。 末了,她只能神色复杂的看向漓江,闭了嘴。 “不对吗?”漓江问。 “嗯……很难评……” …… 夜深人静,宜追思,宜赏月,最宜的还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漓江躺在院外的凉椅上,淋着碎白的槐花,晒着月光,辗转难以入眠。 “大半个月了,煞煞也该幻成人形了吧。他们灵族一向都很好看。不说紫英、陵游,东皇那个俊逸的,就很难不让灵想入非非。”漓江透过指缝看向高天的银月,干涩的眨巴着杏眼,自言自语道,“煞煞,也会很好看的吧……却来不及看见了……” 她又别扭的翻了个身,摸索着去够矮桌上的茶壶;摸索着,摸索着,竟摸到了一寸光滑柔软微微发热的肌肤…… 操着晚节不保的心境,她一个激灵,从凉椅上坐立了起来。 “谁?”漓江对着玄色披风兜头罩到脚的黑影呵道,气势镇鬼。 黑影动了动,不紧不慢的站直了身子,将兜帽揭开,露出了里头小巧精致的脸。 是个……姑娘? 漓江状似见鬼,试探的叫了一句:“古已?” “自北辰逃脱,他们说再没见你在神冥战场上露脸。我以为你已半死,没想到……是变成了废人。”古已搬了一把小板凳,挨着漓江跟前的小方桌,自来熟的坐下了。 “你是来……?”漓江的脑瓜子转的飞快。 古已是来道谢的?不大可能。他们北辰宫的人,向来都是没什么良心的。 那就是来……探查冥界的虚实?也不大可能。虽说灵界的陵游站队神界,大概率大半个灵界也都会站队神界。东皇是灵界的,古已也只能是灵界的……但,古已和陵游向来都是不对付。 漓江觉得,自己的身上属实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让两个彼此都想整死对方的女人,放下私仇,先考虑如何的整死自己。 孟姜的话本子里,就清清楚楚的提到过:女人之间的仇恨,一但源自争夺同一个男人的时候,往往就不是那么好化解。除非,她们发现自己争来斗去了那么久,心爱的男人又去爱上了别的女人。而那个后来居上的女人,不仅成为了仇家们握手言和的良药,还成为了女人之间团结一心的活靶子。 这样离谱的事情,是定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漓江笃定的想,想着想着……她又莫名的心慌了起来。 曾几何时,她好像貌似和东皇产生了那么小许的瓜葛……现在,她的掐丝珐琅小木箱子里头,还搁着以北辰东皇名义寄给她的二十八份拜帖…… “你不会是来……要我命的吧?”漓江泪眼婆娑,“古已,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古已喝了口茶,又端了一杯,递给漓江,“你我之间,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个……”漓江啃住手指头,“那你是来?” “带了谢礼,找你帮忙。不过……”古已眸色深了深,“现如今,你都变成了一个废人,可能也帮不了我了。” 废人!废人!这段时间,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废人”两字。 “还不是托了你们北辰宫的福。我救了你,你们北辰却联手神界,背地给我使绊子。”漓江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森森寒,就似要杀人,“如果知道救你会害了煞煞,当时,我说什么也不会去救你。” 古已闻言,却没有恼意。 她拾起一片白色的碎瓣,借着月光在手把玩,“漓江,你的精魂养护在上古铜炉里,因为伏羲八卦阵法的六道雷劫,铜炉应该损毁的难以为继了吧?需得找到另一件上古遗留下来的器皿,去承载你的精魂。东皇的灭灵双刀,我倒是愿意给你,只是……那是把凶器,杀伐之气略重,唯恐伤了你。” “什么意思?”漓江啃了自己一口,疼的落泪…… 她,的确没在做梦。 第194章 月华冰弓 古已从袖袍里祭出了一柄月华冰弓,水晶一样剔透的弓柄吸纳着月华,碎光点点,又交相辉映着淡紫银辉。 “这弓,原本是要作为谢礼转送给你的,也不知能不能替代的了那方铜炉护你。虽然都是杀伐之器,不宜养神,但我用着,却觉得它很温顺。” “你是泠月的残魂,它本就该是你的。”漓江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古已。 在漓江的眼里,古已就是一个不顾他人死活,恣意妄为的妖姬。冥界同灵界没什么交集,自己同古已也没什么交集。若是硬要说交集,也不过就是两个灵的身世都与古神泠月扯上了那点星沫子的关系。可,依她对古已的了解,古已向来就不是个会注重那点子星沫关系的灵。 那么,古已又是为什么,反常的对她发了回不咸不淡的善心呢? “残魂而已,又不是泠月本神。”古已不懈的勾唇,“野史都传,混沌神域,上古的古神有多么多么的能耐,令现世的后生如何如何的瞻仰弗及。这份瞻仰的心情又被五界的说书话本添油加醋了几把,最终变得,但凡是沾染了古神身上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碎片痕迹,这个生灵就会是一个神脉血统如何了得、身份多么贵尊的存在。” “难道不是吗?”漓江诧异。 她不过是泠月眉间的一滴含恨血泪,就能练就调香的大能。最为鼎盛时期,甚至可以不费吹灰就唾手六界。即便是后来,身上的大能被折损了一大半,她也依然是令灵闻风丧胆的存在。 五界的灵众,因为惧她,所以恨她;也因为惧她,所以不敢轻易的动她。 一滴血尚且如此,何况是从古神身上生生撕裂下来的一抹碎魂? 古已形体无伤,无需上古神器的养护;得封高神,又有神尊东皇的守护……这是何等风光唯一的存在? “不是。”古已却神色凝重,落满哀伤,“我没有情丝。” “不过是情丝而已。”漓江不解,从初见古已开始,她就反复的执着着情丝一事,无情无爱不就无苦了吗?这是好事。 退一步讲,古已苦恼于自己没有情丝,但这份苦恼其实也算是情丝的一种。或许……她已然生出情丝?得偿所愿,这还是一件好事。 明明翻来覆去的切磋琢磨,都是一件好事,聪慧如古已,却为何还要反反复复的参磨不透呢? “没有情丝,说明我不是现世之灵。没有命局,没有来路,也不会有归处。生生世世都无法与阿辛同路。”古已小酌了一杯自沏的茶汤,望着杯中虚晃的月影道:“众神都陨灭了,不着一丝痕迹……你猜,为何古神泠月的神迹,却能如此完好的遗留于现今的大千莲华世界?” “她……触怒了众神?” “她是诸神的耻辱,是混沌神域的叛徒。对古神落锁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妄念如欲火,愈演愈烈,玷污了神域的圣洁。莲华世界是自淤泥浊息中生长出来的洁净,果的根源还是孽。所以,她被诸神唾弃,被诸神驱逐,也被诸神诅咒……就连死,她都无法死得其所。”古已言辞犀利,目光似是燃烧起了熊熊烈火,烈火翻腾里是无尽的哀鸿,挣扎与无望…… “可……世事更迭,她毕竟是创造现世的神只呀。”漓江骇然,轻拍古已的香肩安慰。 “神只又如何?法力无边的古神不也是神只?他们被天道消陨的时候,在恶莲开遍的世界里赴死的时候,场面是何等的惨烈。但是神陨以后,神魂归弥与天,形魄安息于地,也算得了一方的清静。唯独泠月,神魂被天道生生撕裂,形魄被昔日的同泽怨咒,永世动荡难安。”古已深叹了一口气,“我是她的一部分,自然也背负了少许那样的诅咒。帝辛原本是人界难得一遇,智勇双全的人皇,命里福星相护。因为我的出现,他国破身亡,遭受千古骂名……” “东皇他不会……” “他不会,是因为我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古已打断漓江的话,“这把冰弓也是如此,它是泠月的东西,却不是我的。送人又如何?” 漓江不禁重新审视起面前的这个倾国少女。 她说她从未将一界的神尊放在心上,她作践他对她的好,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她明明就浸泡在福气里边,幸运的令漓江嫉妒。 可是……嫉妒里面,又不禁生出了一丝的怜悯。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将东皇放在了心里,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了呢? 会像她口中的阿辛?还是…… 那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护着她? “古已……你究竟是故意不将他放在眼里,还是真就不将他放在眼里?”漓江眸色悠悠的问。 古已倒茶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呀!茶汤洒了。” 她神色自若的用月华编制了一块云锦,在溢了汤渍的小木桌上来回擦拭。 漓江握住古已擦桌子的手,“你说了这许多,却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古已抬头,释然的笑了,“我没有想帮你呀。我说过的,这柄月华冰弓本就是要作为谢礼,送你的。” “东皇欠我的,我自会找他兑现,无需你大老远的跑过来送弓。何况……这也不是一柄冰弓就能还的清楚的。”漓江冷冷道。 “没说是要酬谢你救我之事。”古已收回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是想请你帮我救一救不周山的小怪。” “它们?”漓江愕然,“为什么?” “有了月华冰弓相护,你就还能催动香道术法。昔年,据说我有一小友……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除了一张提醒的字条,上面写着‘不周山谷,遗忘之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能去知道。东皇为得荼蘼石心,灭尽了不周山的小怪。我希望你能帮助他们重聚形魂,转死回生。” “闻说,那里存着许多,被这五界百世所彻底遗忘之灵。若是你又记起关于他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模糊印象,山谷内所对应的那个小怪也会凭空消失。所以,为了救他,你将六界百世有关他的一切记忆都彻底抹除了……”漓江的眸色亮了起来。 没想到,救人,还能用这种方式。 第195章 生命重量 “所以……若是我将关于煞煞的所有记忆都忘记,他就能……” “他不能。”古已却斩钉截铁的否决了漓江的话,“只有在他死后的一炷香内,施展忘却之术。况且,是要抹除五界百世内所有有关他的记忆。你的煞煞,东方青帝记得,天君亚父听说过,就连昆灵的西王母也贬斥过他……这么多神尊的记忆,哪一个是好消除的?漓江,向天道偷得生机的事情,向来都是要敲碎骨头脱层皮的。你只看为了救活月如逝,魔尊糜魇所付出的代价,就应当要知晓的。” 被古已这么一点透,漓江恍然。 月如逝的复活,何止是搭进了魔尊糜魇的性命?妖君玉壶冰心的黑锅,一界上古灵族的死灭,还有北辰遭遇的灾难,古已的半条性命,甚至殃及到了自己,殃及到了煞煞,也殃及到了冥界…… 一条性命的重量何等沉重。就连大能如糜魇,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尚且要耗费如此惨重的代价,布下如此庞大的一个局,算计了四界的尊者…… “如糜魇那样的人……世间又能有几个……”漓江喃喃。 她坐拥生灵轮转,又怎会不知,起死回生之事是何等的困难。 若是容易,古已就不会心心念念她的阿辛而不得;月如逝也不必每每在夜深无人之际,醉生梦死…… 古已又道:“不周的小怪,大多都是天道使然,得了机缘才又复生在那里的。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个显现旨在安抚生前积攒了福缘,却无声无息消弭于世的可悲之人。但……上天也有不仁的时候,以性命为棋子。你的煞煞,求仁得仁,又在世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是去不到那个地方的。” “初定冥界的时候,冥司有一任判官,姓杨,对我乃至整个冥界帮扶贡献颇多。后来,他犯事杀了陆判的妹妹,我还为此徇私枉法了一回。那个时候,占着自己拥有凝补生魂的大能,从来没有细思过,一条性命若是殁了,就是难以回转的殁了。”漓江又开始不受控制的落泪,“其实那个大能,算不得什么起死回生的真大能。不过是占着鬼的生魂较为特殊,才碎不久的毕竟容易粘补聚拢而已。人死了,会变成鬼,鬼又会变成崭新的人,轮回不灭……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就觉得死死活活的,也不过是魂灵的消遣,没什么大不了的。直至,煞煞惨死在我的面前……焦炭一般,一句话都没机会留下。我甚至来不及问它,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还有什么遗憾和愿望没有?甚至……来不及对它说一句亏欠,看他化成人形的样子。那时,我方意识到,他总是陪着我的。不知不觉,他已形影不离的陪了我近乎两千年了。一朝身陨,以后就再不会有它,纵使我的香道再回巅峰,他也无法回到我的身边……原来,凡人总说的‘人死如灯灭’是这个意思。” “灯灭……”古已也有些恍然。 漓江深叹了一口气,用手腕轻覆眉眼,“明日黄昏前,不周山的小怪……我会尽力救活的。” “好。”古已起身,对着漓江郑重行礼,又道:“青帝发了狠的要诛杀你,其实是因为亚……” “他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漓江打断,平静地回绝。 …… 翌日,天初亮,漓江便留了一张阅后即焚的字条,只身前往了不周山谷。 月如逝看到字条的时候,很是担忧:“会不会又是神界的计谋,将漓江骗出去刺杀。” 墨绪单手背后,另单手拨弄着血墨相间的玉扳指,“未必,那人既有能耐潜入冥界,面见阿漓,若是真有什么坏心眼,就地刺杀不就好了,何必舍近求远。” 渊渊点了点自己沉重的大脑袋,目光崇拜:“墨绪哥哥说的有理。” “儿子,你当叫他叔叔……”枫颜略卑微的摸了摸渊渊的小脑袋。 “咔嚓——”一声,他的手指被幻成鬼身的渊渊咬了一口,鲜血直冒。 范无救紧张的在袖兜里翻找药物绷带,要给枫颜做包扎。最近,他的颜大人总是受伤,所谓“儿孙债、总难清”,范无救的袖兜里也就多带了些奇奇怪怪的治伤药物。 枫颜的慈父心肠,被渊渊打击消磨的一寸一寸的,精神也有些恍惚。他对着墨绪,得意道:“我儿子喜欢你又如何?他叫你哥哥,细细算来,你还比我略低了一辈,比我们所有人都低了一辈!” “哗啦——”一声,一道蓝色符箓祭出,枫颜被浇了个透心凉。 漓江早早就叮嘱过墨绪,不能用五雷符劈枫颜,也不能用带火的符箓去燎枫颜的衣角,还不能用桃木钉子往枫颜的眉心上撮……这些,墨绪都是牢牢记下的,谁让他是听好宝宝呢? 他翻阅古籍,闭关了几天,方悟到“金木水火土”,他还可以用冰水浇他,用热水烫他,用泥巴丢他,甚至用铁棍子敲他…… 比如这次,他就觉得用冰水醍醐灌顶最应景。 枫颜大呸了几口,饿虎扑食一样恶狠狠的看着墨绪,举起他的凌霜折扇,就想和墨绪开打…… “墨绪哥哥,别理他!饿了,我们走吧。”渊渊一把抱住墨绪的大腿,泪眼汪汪的,可怜可爱。 “今天想吃什么?”墨绪摸了摸渊渊的小脑袋。 “想吃……红烧肘子,还想喝草莓味的牛乳!” 墨绪一把将渊渊抱起,“大清早吃肘子,会不会太油腻?” “不会!” “那就红烧肘子吧,再吃点虎皮青椒,胡萝卜蔬菜饼,均衡一下。”墨绪又道,不容拒绝的语气。 渊渊小胳膊环住墨绪,不回答。 他可是最讨厌青椒和胡萝卜了。 …… 望着大小两鬼,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像极了父子,枫颜举着雪白的凌霜折扇,差一点石化在当场。 “颜大人,看开些,看开些,来日方长……大人。”范无救着急忙慌的给枫颜顺气,安慰道。 月如逝则忍不住,噗嗤的笑,“枫颜,你确定那是你儿子?会不会搞错了?” …… 第196章 不周所获 月华冰弓到底是杀伐之器,不比铜炉的效用来的温润,炼魂也养魂。 漓江借着冰弓的灵泽,施展香道,基本上就是,自身能受住多大的疼,就能施展出多大的能耐。只不过掐诀到不周山谷,她就差点儿疼晕过去几次。 不周山谷嘉果累累,草色碧碧,几月前的一片狼藉已然被后来居上的生机所覆盖。 漓江一袭红裳,坐在嘉果的树梢上,吃了几颗甜果,小憩了一阵,方施展起袅袅温吞的香泽,帮助惨死的小怪们重聚神魂。 不周本就是地上浊息与天界清泽交缠相汇的地方,原先生活着的小怪,说到底,也是天地之间的一抹抹精纯的精气,志怪的存在。自然复生起来,也是仰仗着气泽的作用,并不像人、妖、灵、魔那样,既要精魂还需要形魄。 晌午,小怪们就已悉数活了过来。 它们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天,警惕的抓起地上的枯树枝,齐齐对着漓江,喝道:“来者何人?” 漓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巨人,掉进了小人窝里头。 “救命恩人。”她垂眸,和善道。 小怪们则更为警惕的看着漓江。 “咕噜噜——”人参萝卜小怪的肚子叫了。 接二连三的,都是小怪们的肚子叫。它们才化形,身体太过虚弱,自然需要嘉果补充能量。 漓江轻巧的拍了拍手掌上的灰,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兔头小怪急了,小身板抱着嘉果,拦在漓江的面前,“你要去哪?” “救完了人,自然是需要离开的。”漓江眯眼笑道。她驾轻就熟地揉了揉兔头小怪的小脑袋,手指不禁顿住…… 这个习惯,太过熟悉,是她无数次蹂躏煞煞的动作。漓江喜欢短绒毛热乎乎的小动物,比如刺猬头,比如小兔头……可是煞煞走后,她就再不愿去触碰这些小动物了。这还是煞煞走后的第一次。 “我说你们,明明这样弱小,就不要见了来人,随便的搭讪了。这次亏得古已水神心慈,同我做了交易,来救你们。下一次,再这么大意,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漓江苦口婆心劝道。 鹅卵石小怪啃了几口嘉果,回应道:“我们太孤单了……外面的人,都抛弃了我们。” “怎么会呢?”漓江宽慰大家道:“在我们看来,你们的存在可是很难得的机缘。听说水神古已的一位故人,也生活在你们当中,她为了让那位故人活下来,不得已动用了忘却的力量。可见,存在总是有意义的。” 小怪们听如此说,一阵骚动。 “古已……”枯叶小怪有些扭捏的从小怪堆堆里面冒头出来,手指绕着手指,“那是一位怎样的大人。” “漂亮,幸运,被千呵万护住的大人。”漓江道,“所以……仅此教训,日后遇到生人,务必藏匿起来。” 一地的小怪都呆愣愣的点了点头。 枯叶小怪忽然扯了扯漓江的袖袍,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漓江将小怪托举起来,枯叶小怪跳至漓江的肩上,附耳道:“你没有形魄,精魂和我们一样,是碎的。如果待在这里,很适合将养神魂。” 漓江讶异的看了眼枯叶小怪,又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如果不依赖这里的气泽特性,你依赖的是身后背着的那个杀伐之器么?”枯叶小怪眨了眨纯澈的眼,好心提醒道:“谢谢你救了我们。你是古已水神的朋友么?” 漓江摇了摇头。 枯叶小怪又道:“你的身上明明有可以将养神魂的东西,为什么要用那把冰弓呢?” 漓江眸色幽深,她的身上……除了冰弓,就是残碎的铜炉,“你是说铜炉么?” “不是。”枯叶小怪严肃否定,“是你腰间挂着的那枚珠子。” “聚灵丹?” 这还是莲华水君当时要死要活硬塞给漓江的珠子,说是什么不祥之物,天上地下也就只有漓江的灵泽镇得住。漓江无奈收下,又怕若是没有自己形影不离的镇着,那珠子会给冥界带去灾祸。思量再三,还是煞煞出的主意,他们一灵一宠一道做了两日的手工品,将那枚珠子做成坠子,挂在身上。 枯叶小怪凝望着漓江,默了好一会儿。他不能将自己就是古已的故人一事告诉漓江,即便他的心里十分的想念着古已。 所谓存在,是因为彻底的忘却。漓江若是晓得他与古已之间的勾连,他很可能就会彻底消散。 但是,眼前之人是唯一,他能够触及到的,和古已有关的人了。 枯叶小怪附耳又对漓江道:“遇到生死关头,我们有一招魂祭之术,就是前不久我们身陨之时用的。它似乎和你所有的术法同宗,作为答谢,我把它传授给你吧。” 话罢,枯叶小怪的额间飞出一颗光亮的种子,种子飞入漓江的眉心,霎时,漓江通体泛起了淡淡的红光。 “多谢!”漓江放下枯叶小怪,又和其余小怪一一告别。 未至黄昏,她答应了古已之事,就已完成。 回去的路上,漓江周身还在冒着红光;到了冥司,亥时已过,漓江的周身仍然冒着红光。照的一路小道微微发亮,差点吓破好几只小鬼的鬼胆。 …… 当夜,漓江就吞了聚灵丹,铜炉彻底破碎,精魂同灵丹融为一体。 又添手上的冰弓,漓江竟因祸得福,香术灵泽更上层楼。 第197章 神冥战场 神冥之战二度战至漓水之滨,领兵的陵游架着青鸾彩驾,一副傲睨一世的模样,对着众鬼挑衅道:“本尊给你们一日商议的时间。一日后,若是你们愿意缴械投降,神灵二界可以既往不咎。否则……” 她目光灵力,战枪一舞,殷红的彼岸被她的金光生生毁去大半。 “这就是下场。” …… 漓江架着个小板凳在冥煞山的山崖巅巅上俯瞰这一切,吧唧嘴喝了几口热茶,对着身侧的阿傍道:“我想喝热腾腾的鸡汤。” 马面则拿着长长的卷轴同漓江讲解战况:“这场战役,比兵力,咱们冥界是不输神界的。他们两千年前,被女帝灭了七十万神兵,看样子现如今都还没有恢复过来。这次的战役,无论是前期的一路势如破竹,还是中期有如逝魔尊控场,神兵人数夸张估计,也没超过五十万。而咱们的鬼军,保守估计也有六七十万了。就算不够,从人界随便勾魂几批军士,鬼军的人数也能上涨。” “那就是差距在主将上?”漓江问。 “这个……神界陆续请来了四方四帝,还有灵族的应龙陵游……昨日,陵游和青帝联手,如逝魔尊勉为其难同他们打成平手。孟姜和陆判向来是更精通于冥界事务,负责后勤。渊渊布散凶阵,墨绪和枫颜两个鬼王对抗其余三个帝君,时不时自己还要内斗几下……” “哐当——”一声,漓江放下茶盏,揉着睛明穴叹气。 马面即刻补救道:“但两鬼王的情谊比之从前,还是好上了许多。” “你方才说的是四方四帝,是哪一方的帝君没有来?”漓江问。 “赤帝神农。”马面道。 漓江从果盘里扯下了一颗滚圆乌黑的葡萄,“煞煞,这个——” 她方才意识到,煞煞已然不在了。 漓江将那颗葡萄放在自己对侧的小碟子上,又在葡萄上插了三炷牙签大小的小香,叹了口气,转头问马面:“灵界只来了陵游么?” “灵族虽灵泽高强,但可惜数量稀少,灵寿不昌。没有派出灵兵,如逝魔尊这边同步也就暂且不调派魔兵了。不过灵界除开陵游,据传,再过几日,凤凰一脉、灵狐一脉都会下场。” 漓江眉间微触,有些伤怀:“认真算来,灵族也是煞煞的母族了。凤凰和灵狐两脉都来,这同神灵两界彻底联手有什么区别。” “北辰、好在、没来!没来!”阿傍端来鲜热的鸡汤,兴奋道:“女帝、鸡汤!” 漓江摸了摸阿傍毛绒雪白的牛脑袋,接过鲜热的鸡汤,喝了几口,又从袖兜里掏出了一份帖子,给到马面:“这个,你帮我交给北辰的古已。” “北辰之人,从来我行我素,那个水神古已更是风评不好。阿漓,她……能帮我们吗?”马面担忧道。 “你送了,不就知道了?”漓江道。 恢复了燃香的能力,漓江只要同月如逝联手,未必就会输给陵游和四方四帝。 可是……赢虽能赢,怎么赢却是有大学问的。 漓江不想拔刀对向煞煞昔日的亲族,也不希望鬼界的子民继续惨死。只有占据了压倒性的力量,这场战役才能赢的快,伤的少,停的也快。 “马面,明日为煞煞办一场丧礼吧。”漓江道。 “这个节骨眼上?”马面诧异。 “是。”漓江道:“战后,这些凶手也不会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办,才好让他们看一看自己所犯下的罪业。” …… 翌日,天初亮。 哨兵交接,一片白色的冥钱就直直糊上了哈欠连连的一个光头神兵的光头脑袋上。 光头神兵觉的自己的脑袋一热,一巴掌抓下来一张圆形方孔的纸,“这什么东西?” “冥钱?”睡饱了的神兵瞥了一眼纸币,道。 “真晦气!”光头神兵抱着自己沉重的头盔,又打了几个哈欠,骂骂咧咧的往营帐里走。 睡饱的神兵却揉了揉眼睛,定睛又看光头神兵的光头脑袋。 锃光瓦亮的脑袋上,赫赫然显着一个冥币一样的红印子。 天上的冥钱纷纷扬扬,落雪一样,越飘越多,掉到神兵的脸上,就在上面印上一个不痛不痒的红印子。 不出半个时辰,天色终于亮了。红日透过稀薄的烟瘴,向冥界洒下金粉的斜晖,也将神兵们身上的冥币印子照的金灿灿的。 …… 青帝和陵游披好战甲,正要点兵再战。 那个清晨轮岗,睡的挺饱的哨兵,盯着一脸的钱印子,一路小跑到青帝和陵游跟前,“报!冥界天微亮就开始挑衅生事。现今,所有兵士的身上都深深浅浅印满了冥界的钱印子,暂不知是何诡计。” “可能去除?”青帝问。 “暂时不知,用什么方法去除。”小兵答。 “那……可有什么异样?”青帝又问。 “没有!”小兵又答。 陵游则有些不耐,“何必管它,既没有任何的不适,先战再说。” “还是谨慎些……” 青帝话还未说完,就被陵游打断:“本尊听说,那个冥女深受重伤,连一丝半点的香沫子都燃不起来。神冥之间的大战,由一个外来的魔尊主事。现今不过几片花里胡哨的钱印子罢了,不足为惧。” “兵不厌诈。”青帝则道。 “那也要依情况而定。冥界都说她爱民如子,连日的战火,冥界死了那么多鬼,那个冥女还是龟缩。不是废了,还能是什么?”陵游驾上青鸾,催促道:“先敲战鼓再说。何况,与其无头苍蝇一样的研究这;不如直接开战,到时什么都明白了!” 青帝一听有理,便下令小兵,“快去敲响战鼓。” …… 神界战鼓敲响,青衣银甲的神兵高举长枪,列阵于漓水之滨南畔。 正此时,冥界却凭空幻出了一道光罩,将漓水以北的范围严实罩住。 战场之上,月如逝没有来,冥界的鬼王没有来,只有几只掉头的小鬼,摇头晃脑的在漓水之滨北畔捡装备。 “冥界可是怕了?”陵游隔着光罩喊话。 几只捡装备的小鬼被这粗嗓一喝,把头吓掉了…… 它们磕磕绊绊的摸索着,把头安回自己脖颈后,扶着头,抬头茫然的去看陵游。 陵游长枪一挥,风驰电掣的戾气向着光罩劈去,在光罩上绽出了一抹好看的金。 掉头小鬼的眼睛亮了一下,似是被这盛景震撼到了。它们又扶着脑袋低头,继续摇头晃脑的捡装备。 战场上鸦雀无声…… 陵游又羞又恼,下令道:“众神兵听令!” “是!” “破除结界!” “是!” 于是数以万计的神兵,举起长枪齐齐向着光罩劈来。 光罩之上霎时绽出无数的金光电闪,耀眼的恍若午时的艳阳。 掉头小鬼吓得咋咋呼呼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却见女帝背着手,闲情漫步到他们跟前,笑道:“没事,继续捡。” 掉头小鬼方觉心安,又扶着脑袋,摇头晃脑的捡装备。 陵游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生平最恨被人漠视,尤其恨当着众人的面被人漠视。而今,那个冥界的妖女,居然敢在五十多万神兵的面前,明目张胆的将她漠视。 陵游那个气的,差点儿将自己的舌头咬破。 …… 第198章 冥煞丧礼 雪白的冥币自天幕飞洒,密集的就好像封山的大雪,砸的神兵们那叫一个晕头转向,甚至连三尺以外的视野也无法辨视清楚。 四下又响起了二胡、唢呐的乐声,曲调凄凄哀哀,破坏力却堪比东方持国天王的魔音绕梁。 乐至高潮,大白灯笼、黑白布条也开始高高低低地悬浮于空,随着凌冽的风飘飘摇摇,飘摇地整个战场,就像是为煞煞专设的露天灵堂。 漓江曼妙侍立在光罩之下,双手揣着袖兜,一副我只是来战场上打酱油的慵懒模样。 “冥女,你还敢出来!”陵游盛气凌人的叫嚣道。 漓江却并不理睬,只是将目光投向遥遥的晦暗云天。 遥遥晦暗云天边,终于冒出了点点的光亮。那是古已驾着月亮车,自北辰来冥司参加煞煞的葬礼。皎若明镜一样的流光拖着长尾,柔和地向着漓江的方向降落…… 几个神兵举着长矛想要去阻挠,长矛触及月亮车的微光时,整个身子就已经被冻成了银白色的冰雕。 天罩还在因神兵密如雨点的攻势而泛着剧烈的电闪金光。 陵游嘴角微挑,她倒要看看,古已那个贱人当如何的打开光罩。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古已就这么大剌剌地透过光罩,进到了冥界的内部,容易地如雨入水一般…… “天底下竟然还有见人下菜碟的结界?”青帝喃喃。 陵游的心底也喃喃,这样灵巧的结界,究竟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明明魔尊月如逝只和自己打成了平手啊。 陵游身侧的一个副将不信邪,他向来都是信仰真心的;因他的机缘飞升也是托了那句“举头三尺有神灵”的福气。 “将军,会不会是我们存了攻打冥界的心思,所以才进不去这个光罩。若是我们把心思调整成……毕恭毕敬的参加葬礼,就能进去了?”那位副将诚心诚意的献策。 陵游意味深长的白了他一眼,这一眼的实际含义是:神界收神兵的时候,怎么门槛能这么的低? 然而,这个白眼落在副将眼里,却是:陵游主帅打心底地在赞许我。 他当即相当自信地,铆足了劲地往光罩上撞了上去,势如扑火的飞蛾,而后就是相当丝滑的被光罩给弹开了…… …… 古已到了漓江的跟前,下了月亮车,同漓江又是执手泪眼,又是相拥入怀的。寒暄了好一会儿,她方接过香,对着煞煞的牌位拜了三拜。必安随即毕恭毕敬地端上了一整只酥皮烤鸡,古已还没回过神来,三炷香已经被必安无缝衔接地插在了这只鸡的鸡屁股上。 “你这鸡……”古已诧异。 “煞煞喜欢吃鸡。”漓江解释道。 古已理着袖子点了点头,又笑问答道:“你是想此刻就开战,还是等丧事办完再开战?” 漓江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连日的死战,小鬼们都累了。待会儿就要开席了,你我都先入席吧,等吃饱喝足了,再战。” “你若这样说,我还不曾吃过你们冥界的席呢。”古已霎时来了兴致。 天璇听了,在古已身侧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人家是办丧事的席面,你表现的这么兴奋,是几个意思?” 话虽小声,还是落到了漓江的耳朵里,她轻叹了口气道:“不碍事,能来就好。你和煞煞情分不算深,自然也悲戚不起来。就连阿颜手下的修罗夜叉,吃席的时候都还在划拳呢。我只是……就是想为煞煞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丧礼,无光其它。” 天璇也向谢必安要来了三炷香,对着煞煞的牌位拜了三拜,郑重其事地插在了酥皮鸡的屁股上。 漓江躬了躬身子,表示感谢。随后就带着古已、天璇一前一后地入了席。 …… 宴席之上,月如逝同古已相对无言,兀自灌酒。 花落一袭青玄,也来吊唁。 阿傍和范无救喝了个烂醉。 酒过三巡,枫颜泪雨滂沱,抱着渊渊,又要认儿子。 枫颜生前,就是因为流落在外,被亲生父母厌弃,才饱受苦难至使走上绝路的。因此,当得知渊渊是自己的孩子以后,他对渊渊几乎是掏出了一整颗真心的对待,就害怕哪一天,这个早夭的亲儿子得不到足够的父爱,也走上同自己一样的路。 况且,他死的时候,虽只是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年郎,太过的稚嫩年轻;但身为鬼王以后,也是活了个一千百多年的。让渊渊喊自己一声爹,也并不算占了渊渊多大的便宜呀! 反倒是这个亲生的逆子,可以认莲华做爹,可以叫墨绪哥哥,对自己却始终是爱搭不理的,打死不愿认祖归宗。 郁结一久,这就变成了枫颜的心病。心病清醒的时候还好,每每喝醉酒了,就会开始不受控制地大耍酒疯。 漓江扶额,对范无救道:“把他拉下去——” 然而,今日的范无救也醉傻了过去,红光满面,摇头晃脑的,自己走直线都走不稳。 枫颜一把抱住渊渊,不顾他的嘶哑,就嚷嚷着:“儿子,你给我叫爹!” “你们这……”天璇笑问:“辈分这么混乱?” “小绪,把他给我拖下去……”漓江咬牙道。 墨绪起身,抖了抖袖子,不耐地打算去拉枫颜,却被枫颜一口咬在了手腕上。墨绪看着自己绝无仅有的一张皮子,多了两排牙印子,脸都青了,化出一根铁棒子,对着枫颜就想往死里敲…… “小绪,不能用那根打鬼的棒子敲阿颜,要敲换根普通的。”漓江发话了。 必安的长舌同步掉了出来……招魂幡上的“你也来了”幽幽然融化了一样。 渊渊彻底恼了,大骂:“你有没有儿子,自己心里没点数么?天天要死要活的抓我做儿子!” 一句话说完,前一刻还乱哄哄的一桌,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孟姜才夹起的酥肉咕咚一声,掉到了菜汤里,溅了陆判一身。 “儿……儿子,你……”枫颜的手一松,茫然问道:“你什么意思?” …… 第199章 席面秘辛 “你说我是你儿子,可有什么证据?”渊渊问。 枫颜的脸霎就涨的通红,“这……这有什么好证明的。总之,你就是我的儿子!” “我是莲华爹爹的儿子,那是因为,莲华爹爹被贬历劫的时候,同钟吾国的皇后通奸,那皇后有了我,又怕混淆了皇室血脉,故而三月不到,就把我给落了。”渊渊道。 枫颜一听渊渊叫莲华水君爹爹,越发的来气,他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 “如何?那不是得问你嘛。”渊渊也气,支支吾吾了半晌,方眼睛一闭,咬牙支吾出一句:“可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你心里很该要有数!” “有数?!”枫颜的脸越发的涨红了,甚至一路红到了脖子根根,“你……你什么意思?” 漓江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阿颜……这个,不会……连孩子都不是你的吧?” 月如逝托腮,发自内心的疑问:“这个……是不是你的,算日子你都算不明白的吗?” 墨绪风凉话道:“还真是青皮泥鳅吹拉弹唱,绿毛乌龟到家了。” 枫颜彻底石化,甩了墨绪一碟子翡翠菜心,有些没底的硬认亲道:“好!好!好!你很好!那……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我的儿子。” 渊渊撸起袖子,叉腰问道:“我且问你,你和可人是如何有的我的?” 话一出口,在一旁按兵不动喝酒看戏的孟姜,被酒水一呛,咳嗽连连。她喑哑着嗓音,挣扎道:“你们……咳咳……我说,你们聊这个……不好吧。” 天璇也点头认同道:“阿傍还是只牛宝宝呢,这个,太露骨了吧……” 古已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凑到漓江的身侧,附耳调侃道:“漓江,你这个冥司,真是比东皇的北辰有意思的多啊!” 漓江难为情的扯了扯就快耷拉下垂的嘴角,谦虚道,“保密,保密!” 古已又道:“你放心,我和天璇都不是爱散播八卦之人。何况,就算是散播了,这五界百世,又有谁敢传我们北辰宫流出去的八卦。” 漓江只得苦笑道:“吃菜,吃菜。” …… 这边忙着劝架,枫颜那边却还不肯认输,少年郎意气用事,他心下笃定:这个儿子,他还就非得认定了不可! 他不懈道:“成年人的事,我和你一个奶娃娃解释什么?” “奶娃娃?”渊渊冷笑,“本是好心不愿打击你,奈何你苦苦纠缠于我。你说,你和可人那夜,是不是只睡了一觉?” 枫颜恼了,“那又如何?哪个人家生娃娃不睡觉的!” “可你们分明是和着里衣,一起只睡了一觉的!”渊渊道。 这回换一桌子的人都愣住了。 漓江小心翼翼的问道:“阿颜……你只是和可人睡了一觉?” “那又如何?”枫颜红着脸,愤愤然信誓旦旦道。 “这个……和衣睡了一觉的话……”墨绪抿了抿唇,有些哭笑不得,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郑重其事道:“这种是不会有孩子的。” 枫颜震惊,“胡说!这都不会有,那你说,如何才会有?” “噗——”古已才入口的槐花酒也喷了出来。 “阿颜……你不是自小流连于沁芳花楼吗?这个……你不知道?”孟姜难以置信的问。 “知道什么?”阿颜又问。 “春宫图啊!”漓江道。 “什么图?”枫颜又问。 众人一片沉默,面上都流露出了只可意会不想言传的微妙表情。 渊渊跑到了墨绪的怀里,又对众人道:“我就说吧,他什么都不懂,还想认我做儿子。” “不过……渊渊,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只是和衣睡了一觉的?”漓江兴致盎然的问。 “我看见的呀!”渊渊略得意道:“那个时候,我在可人的肚子里,已经有两个大了。亲眼见着他和可人和衣睡了一夜。后来半月不到,可人告诉他,说自己怀有身孕,他眼都不眨一下的就信了!我当时就在想啊,得亏他不是我的父亲,这也太傻了点吧。” 枫颜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是他大概知道自己又丢人了,脸黑的玄铁一样。 百草居出身的范无救憋红了脸,怜悯的拍了拍枫颜的肩膀,“颜大人,那个渊渊,看来的确不是你的儿子。不过……以后,若是你在房事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枫颜却将杯盏捏碎,“范无救,你的骨头是不是痒了?” 范无救连连摇头,亮出一柄“正在捉你”的大白灯笼,知趣的晃悠悠隐退了。 …… 古已被这则趣闻撩拨的意兴阑珊,也大发了一回八卦的心肠。 “我这怀里,其实也揣了一则同你们冥界相关的秘事。只是时隔千年,东皇又不让我讲,一来二去,差点都忘了。” 天璇似乎猜到了古已要说的是什么,她扯了扯古已的袖摆,“你可是醉了?” 古已摇了摇头,又稳稳地点了点头,举止风流道,“五界都已经这样了,说一说,大抵也不妨碍。” 天璇凝眸细思了片刻,也就不再多做阻挠了。 古已道:“神冥第一次大战的时候,夜幽战死,闻说帝女花落为了魔界的二少君文辛,直接弃城不顾了。虽说那个时候,就算不弃城,没有后来的‘桃之夭夭’相助,战局也不可能被扭转。但是,我在东皇那里,却听到了一则有意思的八卦传闻。” “是什么?”漓江一脸凝重的问。 孟姜墨绪众鬼,则显得恹恹的。 毕竟他们都是冥界大胜神界以后,陆陆续续被漓江提拔上来的鬼王鬼吏。对他们来说,有漓江在的冥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在乎;没有了漓江的冥界,就算掩埋了再多的冤假错乱,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魔界被糜魇死死把持,文辛料定,自己若再不做些什么,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他伙同神界的青帝、灵界的柏沐一道,算计了夜幽。”古已淡淡道。 …… 第200章 冥界旧事 月如逝听到了糜魇的名字,不由停下了手中推杯换盏的动作。 花落听到了文辛,也从一棵老槐上拎着酒壶跳了下来。 “你是说……青帝、沐淋和文辛,三人合力算计了夜幽?”漓江的心下也不禁升起了一股寒凉之意。 “差不多。”古已喝了一杯小酒,吃了几口菜,又继续道:“柏沐最为熟悉冥界,回到丹穴山后,就将冥司的舆图绘制出来,献给了青帝。所以神界才能屡战屡胜。” “可,夜幽好歹也是他的师父……”漓江还是有些震惊,“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的话,也谈不上吧……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古已有些拧巴道:“凤凰一族其实早就同神界交好,柏沐的姐姐更是嫁到神界,继任了天后。所以认真算来,早在夜幽碎盏的前一百年里,灵界就和神界同盟了。对于柏沐来说,帮助神界对付冥界,只是他的分内之事。” “刚刚……你说……”花落忍不住开口:“你说……文辛?” 古已点了点头,“他主动找上神界,要同青帝合作。听东皇的意思,文辛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神界助他取代糜魇的位置。” “神界答应了?”漓江讶异。 “神界肯定答应了呀。”月如逝冷笑,“不是说了,那场神冥大战,文辛、柏沐和青帝联手了么。” “不是!”漓江改口道:“我的意思是,神界怎么就答应了?为什么答应。毕竟文辛连魔众都号令不起来。” “文辛说,他拿捏住了夜幽之女花落。” “哐当——”一声,花落手中的杯盏脱手摔碎,两行清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你胡说!” 漓江怔了怔,伸手想要去安抚花落,手才伸了过去,就被花落重重的打开了。 在座的小鬼们,又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默默的吃菜喝酒,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早已被漓江熏陶地,不关己事,面不改色。 “我没有胡说。”古已红着脸,单手撑额,道:“他还说,他可以同帝女密会,从中套出情报。你好好想想,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问过,神冥之间的战况,冥界打算如何御敌?” 花落紧咬着唇瓣,瞪大了眼睛,不发一言。 她仍旧倔强地坚持道:“你胡说!” 她怎么能够相信古已的话呢?她要如何面对文辛的背叛呢?她为了文辛,不惜忤逆自己的君父,和夜幽击掌为誓,一刀两断。 她为了救活他,同煞煞做交易。堂堂鬼帝的女儿,囫囵在轮回里头,过的还是六亲断绝的命局。甚至因此,在人界弑父,孤魂东躲西藏,饱受苦楚。甚至……甚至还被神界利用,成为了肤浅的、挥向冥界的刀刃…… 她明明是一个地位尊贵的鬼界少君,夜幽大帝唯一的女儿啊! 为了一个男人,被算计的,自讨苦吃到这样的境地…… 这……怎么可能? 绝不可能!她仅剩的骄傲,不允许她承认。 “他……可是他也死了……”花落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你说他为了糜魇的位置,算计我,算计冥界。可是,他总不可能为了那个位置,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吧?” “你的君父——夜幽大帝,是文辛和青帝合力诛杀的。”古已则不咸不淡的继续揭露道:“他也是假死的。本来想等冥界覆灭,他再伙同神界对付糜魇,没想到冥界却出了漓江这个变数。所以,他的事情被搁置了。后来,糜魇查到了文辛的动作,用佛印结枷,将他囚死在万丈深渊的渊底。” “原来……我那么早就在你们北辰挂了名啊!”漓江感慨。 “不然,你以为东皇昆灵设书斋的时候,为什么要托枫城的莲华水君,给你送上一份任命帖呢?”古已眉眼弯弯,笑道。 “那时,我也在纳闷,想着总不会是因为薅秃了青帝的墨发吧。”话及此处,漓江也有些伤感,想起青帝的同时,她更想起了煞煞。 她的喜欢里头,无奈里头,同青帝的距离里头,不单单隔着神冥之间的纠葛,更隔着一条活生生、血淋淋的性命。 漓江永远都不会忘记,煞煞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现在的这个席面,还是用以缅怀煞煞的。 “他还真是,搅屎棍子一般,但凡吞并冥界的勾当,他什么没有横插一脚。”漓江忍着心疼,感怀。 虽没有说名字,但在座的都知道,那个“他”是何人。 默了良久,花落方跌坐在地上,泪痕红泫道:“明明……他的尸首还在……” “那个应该是假的。”月如逝忽然道:“这次平定魔界内乱、熟悉魔界事务的时候,是有处理过一个叫文辛的小魔。当时……他钻了糜魇宾天的空子,从渊底逃了出来;还想联合他的母族造反。我用了几天不到的时间,就把他重新的关了回去。原本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只是听守门的说,这是糜魇的兄弟,故而留了些许的印象。” 花落无言了许久,缓缓站起身,摆了摆手道:“我累了,你们自便。” 看着花落落寞离去的背影,漓江有了些许的于心不忍。毕竟……单论耽于男色,屡屡坑了冥界的,她排第一,花落的情节,都够不上第二。 于是,漓江看向花落的背影,安慰道:“其实你的眼光也不算太差,毕竟……你名义上的那个未婚夫,那个燃冰,他其实是个断袖!不喜欢女人的。” 花落没有反应。 漓江想了想,又小喊着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嘛!终归,冥界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花落,你就别难过啦……” 花落背影摇晃且落寞,对漓江的话仍是无动于衷。 漓江垂头,又思索着,还有什么好消息,可以安慰上花落一二。 静默的档口,月如逝则道:“若是你还想见他,可随时来魔界找我。” 花落摇晃且落寞的背影顿了一顿,她点了点头。 …… 第201章 枯骨黄沙 席面连开了四个时辰,待众鬼酒足饭饱,又大睡了一觉,醉了酒又醒了酒,浑身是劲准备开战的时候,已然是申时了。 时值夏初,漓水两畔还攒着浅浅的暑热,难以尽散。 明晃晃的日头虽被漓江的结界驱散了阳气,但仍带了几许的燥热,洒将在漓水之上,波光粼粼的,刺眼夺目。 陵游手握金刚长枪,立于一只头上立了三根毛的青鸾的背上,闭目调息。那三毛青鸾奋力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在虚空悬飞了四个时辰,本就要透支大半的身体,身上还要再驮陵游这样的重物。它吐着长舌,喘着粗气,脑门不住的冒出热汗,整个身体红的就似煮熟的螃蟹一样。 与它共患难同进退的独毛青鸾飞在三毛青鸾的身侧,那叫一个着急心疼。它见三毛青鸾的螃蟹红,已从身子红到了长尾,还有三寸,就要彻彻底底的熟了。独毛青鸾彻底的急了,它长唳一声,扇动着翅膀就要去攻击陵游的脚。 陵游一个睁眼,狠厉的手起枪落,将独毛青鸾斩于枪下。 三毛青鸾见同伴死了,也崩溃了起来,燃烧着身子就往陵游的身上乱窜。玄帝也来助阵,长袖一甩,一巴掌将青鸾糊在了冥界所设的那层光罩上。 …… 说来也巧,早不卸去光罩,晚不卸去光罩,漓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卸去了光罩。 她的手诀才撤,一只火球一样的鸟物就往她的怀里扑了过来。枫颜眼疾手快举起了凌霜扇,比凌霜扇更快的是墨绪的轮回盘…… 然而,比轮回盘还要快的却是漓江的那双握酒壶的爪子。 也许是火球烧的像烤糊的煞煞,漓江一直耿耿,在煞煞死的那日,自己没能接住好它。这次看到火球,漓江想都不想的丢掉了酒壶,几步冲出,一把将那个火球抓住了。 ——基本上是,凡人怎么抓鸭子,漓江就是怎么抓住单毛青鸾的翅膀。 “怎么?眼凑着打不过,还送上一只自助烧烤的鸭子?”古已脚尖点地,飞踏在一朵幽紫的睡莲上,凌空悬着。 “贱人!不躲在你的北辰宫保命,就不怕我就地击杀了你!”陵游咬牙切齿的骂道。 “为何要怕?”古已轻笑:“你杀了我,东皇很可能会杀了你。但是……我若是杀了你……” 古已有意顿了一顿。 她粉唇微扬,眉如墨画,眼波潋滟地得意道:“师尊定不会向我过问一句。” 漓江仰头看着古已的自得形容,心下又是羡慕又是感叹:古已真真是把恃宠而骄发挥到了极致啊!徒弟被师娘迫害的桥段,孟姜的话本子里常有。这种徒弟硬喷正宫的…… 漓江扭头看向孟姜:“小孟啊,你的话本子又找到了新的进步空间了诶!” 孟姜颔首笑答:“谁说不是呢!” 漓江欣慰的点了点头,又意识到自己手中扑腾的鸟物还没有处理妥帖。 她举起鸟物,对向枫颜…… 枫颜摇了摇头,略嫌弃道:“我最讨厌尖嘴的东西了。” 她又举起鸟物,对向墨绪。 谢必安本想伸手去接,被墨绪一把扣住了腰带。 墨绪摇了摇头,“渊渊不喜欢长羽毛的东西。” 漓江垂眸思忖,孟姜是开酒楼的,陆判养只八哥都能养饿死,马面阿傍两兄弟过惯了二人世界,如逝又对养宠物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嘛……自己的心里住了一只刺猬宠物。 漓江想了一圈,索性将那只鸟物强塞到了花落的怀里,“拿去,给你出气解闷。” 花落:“欸……” …… 漓水北畔的战地上,漓江忙着分鸟。 漓水北畔的战空中,古已弹着焦梧古琴,同神兵神将对战。 古已弹的是《破军》,一支因曲谱过分的晦涩凄凉、难以掌握,而几近失传的曲子。她以灵泽倾注曲谱,一弦一音振聋发聩,三弦祭出,乌云密布;再一弦音,飞沙走石;再一弦音,金戈铁马…… 漓水之上,瞬息黄沙堆积成骷髅,骷髅举刀乘风,又成黄沙,一时之间虚虚实实,如凶灵索命一般铺天盖地向着神兵神将倾轧…… “列阵防御!”陵游下令道。 但一个人的声音终究是盖不过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 陵游暴怒,尽全力朝着黄沙骷髅连劈几枪,最后也只自己冲出了《破军》。 “你偷了你师父的焦梧?”陵游气势逼人的质问。 “那又如何?”古已依旧巧笑嫣然,挑衅道:“这曲子,还是东皇手把手教我的。有能耐,你就去他那告发我啊。” “你!”陵游长枪一挥,奋力朝着古已那划去一道。 精纯的修为凝在这一道上,掀起万丈的风墙,风墙里头游龙走蛇亮着利爪,吐着长信,接着坚如磐石的金印就向着古已冲去。 “今日,我就替你师父清理门户!”陵游的声音冷冷响起,不可一世的模样。 古已微抬眼帘,“砰——”地弹出一音抵挡。 “你以为你的修为……”陵游不懈。 正此时,天璇也一脚踏空,挥长枪立结界的护在了古已的身前。 《破军》的肃杀,加之天璇的死力相抗,陵游的攻势被二人合力彻底的化去了。 见到天璇,陵游又是惊愕又是愤恨,她淬道:“贱人!你以为你收买了东皇麾下的部将,就能做北辰宫的主人了?可笑。” “上神,还请慎言!”天璇冷脸警告道。 陵游不屑地轻佻一笑,拍掌三声道:“还不出来?” 话落,黄沙骷颅里破出了两队人马,一队是丹穴的凤凰一脉,一队是骊山的赤狐一脉,赤狐的堆堆里头还掺了一只红白杂色的九尾。想必是骊山同青丘在百年间,也结了亲家。 随着一声弦音落下,古已道:“赤狐、凤凰,你们确定要助纣为虐?” 一袭日华蜀锦,粉面玉颜的女子手持两柄短剑上前,落落大方道:“陵游上神是吾灵界的上神。既是同族相助,又何来的助纣为虐?” 漓江听这声音耳熟,遂抬手遮了飞沙金光,眯着眼细细辨了辨那位说话的凰女。这不辨还好,一辨认就显得尴尬。 原来那凰女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为了沐淋,对她阴阳怪气的昔颜。 漓江自觉有些为难了。上苍将这份报复昔颜的理由送上了门,她待会儿是揍她好呢?还是轻点儿揍她好呢? “同族?”衣袂飞扬间,古已冷笑着问道,“灵界的尊皇,乃至五界百世的尊神为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