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她重生了》 第1章 重生 嘉庆二十三年二月十七,正值春日,南湘的樱花开得沸沸扬扬,元冶亲手为封御清奉上了那碗鹤顶红。 火红的华服之上,金丝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即使沾上了污泥,也仍旧与四周早已沦为战场的宫殿格格不入。 “元谨之,七年了。这七年来,你对我当真一点真心也无吗?” “没有。从始至终。”元冶道。 “我的爱于你而言就这么可笑?” “殿下那扭曲的感情,也能被称之为爱吗?”元冶轻描淡写地反问。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这七年来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对我的羞辱。” 封御清笑起来。 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望向身前的人,好似望向一片虚无。忽然,她抬起手将头上的玉簪拔出,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是元冶送她的生辰礼,她宝贝了三年,现如今却只觉得讽刺至极。 “恭送殿下。”他说。 “元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封御清接过那碗鹤顶红一饮而尽。 噬心般的疼痛渐渐蔓延,封御清匍匐在地,如同一朵枯萎的花。她痛苦地喘息着,却再没有人能听见了。 —— 嘉庆十六年二月初七,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前来道贺的人将公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遍布全身的疼痛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封御清睫毛颤抖的厉害,皱眉盯着来往人群,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她……还活着? 封御清伸出手,任由阳光从指缝穿过,带来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她还活着。 她居然还活着! 封御清大喜过望,看着周围熟悉的院落,深吸了几口气,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成洛。”皇帝慈爱地唤道。 封御清回神,“儿臣在,父皇。” “今日宴会乃是为你挑选伴读,还是该由你自己来做主。” 封御清瞬间便反应过来。 老天有眼,她竟然重生到了自己及笄的这日,这一切悲惨的开始。 封御清在人群中搜寻起那人的身影。 上一世,她便是在这日对元冶一见钟情,点了他做自己的伴读。 “成洛?” “是。”封御清乖巧地点头,“父皇,儿臣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哦?成洛且说说看。” 封御清抬手朝树下指去,“他,儿臣想要他做我的伴读。” 斑驳的树影落在那人的身上,致使看不清他的面貌,不过封御清知道,那正是前世害的她国破家亡的好驸马——元冶。 前世,这场宴会的目的也是为了挑选伴读。说是挑选伴读,但若是挑出个男人,多半也就是未来的驸马。 这正是父皇的目的,封御清清楚得很。父皇要的,便是将这世家子弟,永远变成她公主名头后的附属品。 “哦?你可知那是元家的公子?” 皇帝面上不显,但封御清知晓他心中定然满意,毕竟他早就对元家诸多猜忌。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跪倒在了地上。是元大人—— “还请公主收回成命,元冶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现今不过刚有好转,如何能服侍殿下?” 皇帝身旁的尚书左仆射也连忙上前作揖,“陛下三思啊,元冶毕竟是元家独子,只怕是有些不妥的。” “谨之,你道如何?”皇帝总算又开了口,不过直接越过了左仆射和跪着的元大人,径直问元冶道。 距离有些远,封御清看不清元冶的神情,不过待到他走近时脸上正带着微笑。 从前,她便是被这纯良无害的笑容骗了个彻底。 “能侍奉殿下左右是臣的荣幸。” 元冶走到封御清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的神情庄重,眸子是极浅的琥珀色,瞧上去干净澄澈。 封御清移开视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道:“那就拜托元公子了。” 封御清本可以挑选旁人,以此来摆脱元冶,但她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 她必须把元冶牢牢绑在身边。 这一世,她不仅要让元冶的计谋落空,还要找出羽国帮助南湘里应外合的叛徒。 七日后。 东风,春水,起涟漪。 春日的风夹杂着一丝暖意,吹得人心头荡漾。像一根羽毛轻轻挠过,楚砚只觉鼻尖一痒,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要我说这成洛公主还真能折腾人,好好的宫里不待,非得来这公主府,害得我们来来回回地跑,平白给主子找罪受……”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楚砚小声嘀咕着,却发现坐在身旁的楚州正盯着他看。 “怎么了?” 楚州顿了顿,不疾不徐道:“祸从口出。” “诶,你——”楚砚欲反驳。 马车里传出一声嗤笑,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眉目如画的少年从其间走出,少年人的饰品不算多,除腰间一块通体温润的环形玉佩,竟未有半点彰显身份的凭证。 不过或许是神情过于淡漠疏离,让人被少年深受吸引的同时,竟平白生出几分不可逾越之感。 “下次这话,切勿再说了。”元冶淡淡开口,阻止了两人的争论。 “是,主子。”楚砚道。 元冶点头,在公主府前站定。 此处不与羽都别的王府相接,几乎是一脚踏入了整个羽都最繁华的地带,是那位小公主自己要求的,至于理由—— “我可不想和简王大人住一条街,父皇不知道丑会传染吗?” 据说当时简王的脸都黑了,君上却也只是笑笑,应了下来。宠爱,偏爱,或许说是溺爱也不为过,只此一点便能看出。 不久便有人来迎接他们,按说楚砚楚州应是随元冶出入的,不过见那宦官点明要元冶一人前往,于是他们也只能跟着公主府的侍从们去了别院。 元冶随那宦官一路走来,要说这公主府中最是让人一见难忘的,莫过于那大得令人嗔目的庭院,竟是比之宫中仍不遑多让,而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株樱花树。 “咱家唤作忆恩,意为永忆知遇之恩,是殿下取的名。”那宦官带着元冶从庭院小径穿过,边走边道,“元公子既入了公主府,有事吩咐便是。” “那便多谢公公了。”元冶眼中含笑,任谁看都觉得是个风度翩翩的腼腆少年,没有丝毫旁人面对宦官的轻贱之意。 忆恩本就颇为健谈,见他这副模样,彻底放下了戒备,“公子想必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花吧,叫什么樱花,娇贵的很,整个羽都恐怕也就小殿下这里有了。” 漫天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绕过人的发梢,似乎将风也染上些俏丽颜色。 “殿下喜欢樱花吗?” “可不是,殿下宝贝的紧。” 忆恩笑,以为他是在打听小殿下的喜好,越发觉得他未经世事得可爱。 元冶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然后没再接话了。 到了内殿,忆恩屈身向前,“殿下,人给您带来了。” “你且下去吧。”女孩脆生生地道,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太苦了,她皱了皱眉又放了回去。 封御清的眼尾微微上翘,并不似乍一看那般乖巧,但她的容貌实在俏丽之极,眉目流转间透露着一丝狡黠。 “元公子为何一言不发?可是对我有何意见?”封御清率先发难。 “怎么会。”元冶轻声反驳道,“殿下唤我谨之便是。” 和上辈子一样的台词啊。 封御清颇觉得有些无趣,偏偏不如他所愿,“不要,我唤你阿元可好?” “殿下喜欢便好。” “这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封御清支起下巴看向别处,前世百般迁就之人,现如今只待在同一个地方竟就让她觉得呼吸不畅。 她于是转移了话题,“阿元来时,看见庭前的樱花了吗?” “很美。”元冶由衷地赞叹道。 “我喜欢春天,阿元。”封御清这次开口前没有停顿,似乎努力用最平常的语气阐述这个事实,“是真的,我喜欢春天。” 她生于春日,死于春日。 她的笑容灿烂地让元冶觉得晃眼。 第2章 东宫 成洛公主被当今圣上宠坏了,刁蛮任性,行事乖张,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整个羽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说前段时间要强纳元家的公子做驸马,被大臣们鬼哭狼嚎地劝住了,这才让元家公子当了伴读。” “不止,依我看,她还想让陛下给她封个王呢!” “那可不,开府还非得在最繁华的地段,现如今那块地比死了人还安静!” “谁敢在她的地盘上张扬?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就连东厂督主林於都管不住她!作孽啊!” 酒楼里,一群书生吵吵嚷嚷,群情激愤,约莫是觉得羽国要完。 “我就说这成洛公主不是什么好人吧。”楚砚小声跟身旁的楚州咬耳朵。 楚州还没听完,便重重踩了他一脚。 楚砚正要发作,就看到角落里,刚才还在喝着酒的封御清正睁着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封御清问道。 楚砚霎时间紧张地汗流浃背,生怕一个不小心真被砍了脑袋,“回殿下,小的唤作楚砚。” “哦,楚砚。”封御清的尾音拖得很长,转头问身旁坐着的元冶,“阿元可听清了吗,楚砚刚才说的话?” “不曾。”元冶眼眸微动,笑了笑回道。 “是吗,我也没听清。”封御清笑眯眯地道,“不如楚砚你再说一遍。” 楚砚苦着一张脸,“殿下,小的刚才什么也没说。” “让你说你便说,如此扭扭捏捏做甚?好似我会吃人一般。”封御清撇撇嘴,“没意思,还是回去好了。” “回公主府吗?”元冶问道。 “是啊。”封御清凉凉地笑道,“反正父皇也不喜我到处乱跑,若是被认识的人逮到可就不好了。” 出了酒楼,封御清翻身上马,她一身男子装束,倒也潇洒得很。 “阿元听了那些人的话,可有什么感想吗?”她低下头来凑近元冶,问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元冶答道,眼底无波无澜。 他今日的装束不算华贵,但偏偏就是面如冠玉,身材出挑,俊美地不似凡人。 一见钟情,的确是个荒诞的词。 但就是发生了,无论前世今生封御清都得承认,她就是喜欢元冶这张脸,以及那个淡漠疏离的眼神。他越是滴水不漏,封御清就越想看他失了分寸的模样。 元冶也会真心爱一个人吗? 这点封御清不清楚,不过对于封御清这个人还有羽国,元冶必然恨之入骨。 只是如今不算什么大事了,毕竟现在他们之间的恨乃是相互的。 封御清哈哈笑了两声,扬鞭催马,一人一马扬尘而去。 不多时,元冶便追了上来,他骑着马与封御清并驾齐驱,“殿下。” 封御清转过头看他。 “楚砚他们呢?” “先行回府了。”元冶道,“不过,殿下您走的似乎不是回府的路?” “我改主意了。”封御清舔了舔殷红的唇,“忽然想起与皇兄有要事相商,还是去趟东宫的好。” 元冶是个有分寸的人,话说到这份上,他于是没再追问。 东宫前。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相对而立,正是靖王封御夜与太子封御君。 封御清径直走近了去,状似惊讶地啊了一声,“我来的真不巧,今日出门竟忘了算卦,只怕碍了靖王的眼。” “皇妹真是爱说笑。”封御夜眸色沉沉,目光越过封御清,定格在她身后的元冶身上,“不介绍一下吗?” “靖王想认识的人,哪里轮得到我来介绍?”封御清侧过身,挡住封御夜的视线。 “无理至极。”封御夜道,“左右本王又不是没见过你这伴读,嗯?本王与元公子也算相识。” 封御清转头看向元冶,只见元冶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封御夜这句话。 太子封御君适时插了进来,对封御夜道:“既然清儿来了,皇弟若是无什么要事,便先回吧。” 语罢,待封御夜上了马车,封御君这才要引着封御清和元冶入殿。 “阿元,且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封御清如此道。 元冶顺从地点头,站在原地未动。 封御君倒是早就料到了,没什么反应,迈步往殿内走。 “封御夜当真是惹人厌烦的紧,竟还好意思说我无礼。”封御清忿忿说着,随意坐在了矮几前的锦垫上。 “却也没说错。”封御君淡淡道,坐在了她的对面,抬手酙了两杯茶。 “皇兄还要帮他说话?”封御清不可置信地道,将茶杯握在手中,但没有下口。 封御君失笑,“你也知晓,他每月此时前来不过为了示威,何必理会?” “话虽如此……” 封御清还在想着封御夜方才的话—— 他与元冶也算相识。 也就是说,上一世的这时候他们也已经打过交道了……莫非,封御夜就是那个该死的叛国者? “在想什么?”封御君忽然问。 封御清被惊了一跳,“啊呀”一声,茶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她欲伸手去捡,却被碎片划伤了手指。 鲜红的血液从食指指尖溢出,封御清直起身叹了口气,“可惜这琉璃盏了。” “无妨,我这没什么御赐之物,碎了也就碎了。”封御君抿了口茶,抬手示意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倒是这龙井才可惜了。” “我又不喝。”封御清撇撇嘴,渐渐又有些走神。隔了一会儿,她问:“我上次同皇兄要的东西呢?皇兄可记着吧?” “没忘,只是放在城外,你若是着急,我改日便差人给你送去。” “不急,我自己来取便是。” 封御君嗤笑了一声,“你想用在谁的身上?元谨之?” 封御清笑得狡黠,“知道还问?” “也好,此物就是神仙来了也解不开。如此一来,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封御清支起下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皇兄可知道齐家现如今的住址么?”封御清问道,语气认真。 “齐家?”封御君神色停滞了一下,“你想要齐家现址做什么?” 封御君的生母齐修仪,正是齐家家主齐将军的庶女。齐将军乃是羽国的开国元勋,两年前被人中伤家道中落后,便带着整个齐家搬离了老宅。 不久齐将军死后,齐家更是坎坷,族人死的死散的散,现如今本家只剩下齐将军的小孙女一人。 封御清非得找到那女孩不可。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封御清没有说出来,“总之,皇兄若知道便告诉我可好?” “量你也干不了什么坏事。”封御君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纸笔,写了张字条揣进她的袖子里,“行事小心。” “皇兄和齐家人可有联系吗?” “不过逢年过节送些礼去。”封御君摇头,“家中小辈我一概不识。” 封御清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了。” “嗯?”封御清抬眸。 “春日宴时你托病在寝宫中,现今身体好了,早日入宫同皇后请安。”封御君道,“你不愿唤她一声母后也罢,礼数总得做周全,莫叫人挑了错处。” 闻言,封御清立即蔫了大半,“哎呀,知道了。皇兄真是啰嗦。” 封御清嘴上说着,心中却温暖极了。上一世,宫乱后皇兄便不知所踪,她还未见到皇兄最后一面便被元冶赐死。 她是如此庆幸,无论前世今生,皇兄永远这般值得依赖。 第3章 齐悦 “阿元你从前便认识封御夜吗?”临近公主府时,封御清开口问道。 “算不上熟悉。”元冶答道。 若是表现出怀疑,大概会打草惊蛇。封御清最终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回到公主府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建筑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封御清在门前踱步片刻,感慨道:“这公主府还是得再修修。” “殿下说的是。”前来迎接忆恩附和着,又问,“殿下可要用膳吗?” “没什么胃口,先沐浴吧。” “是,咱家这就让春桃准备。”忆恩贴心带着元冶离开,唤来了春桃伺候着。 封御清在汤池中泡的昏昏欲睡。 脑子里太乱了,她仰面靠在浴池壁上,在暖意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对元冶和封御夜的关系持怀疑态度,但不管怎么说,元冶要背叛自己都是后话了,而齐家那小孙女的事却是紧迫十分的。 说到齐家的小孙女齐悦,在上一世,齐悦在不久后便被有心人安插进了宫中,企图行刺未遂后被抓进了水牢。然而在严刑逼供之时,齐悦却将罪名指向了乔家,乔家辩驳无果,不得不反,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 乔家乃是封御清的母族,在羽国不可谓不根基深厚,顷刻间轰然倒塌,也为此后国家的动乱埋下了伏笔。 乔妃早死,封御清与乔家关系并不密切,封御清不是没想过乔家真的有心要反的可能,但此事太过蹊跷,要想知道真相,就只能先控制住齐悦。 而且,不能被元冶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也还是未知的。 汤池旁点了香,香气清而不浊,聚而不散,从前封御清最喜这味道,如今闻着却烦闷了些。 “殿下。”在帘后候着的春桃忽的动了动,开口唤道。 “可是有什么事?” “元公子来了,在外候着呢。”春桃道,“恐是有什么急事。” 元冶? 封御清凝了凝眸,将眼前的雾气拍散,“知道了,进来伺候我穿衣吧。” 不出半刻,封御清便走出了内室。 稀薄的月光打下来,摇曳的树影底下,正站着一人。 “阿元可是有什么要事找我?”封御清抬起眼,笑吟吟盯着他。 纯净的白色丝绸在她身上流泻,如同千山落雪。她平日里极少穿这种素色。 “不算什么要事。”元冶走近了些,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呼吸都变轻了。 “哦?” “来公主府时太过匆忙,遗漏了许多物件,不知殿下可否允我回趟元府?” 过了三日才想起的物件,能是什么重要玩意? 封御清暗自腹诽,却还是贴心询问:“什么时候回去?” “明日可好?”元冶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道,“寻物却只是借口。今日听闻家父病倒实在担忧,还望殿下应允。” 只怕探病也只是借口。 封御清心中不满,不过想着自己还要去处理齐悦的事,元冶不在也好,于是大方应了下来。 “多谢殿下。” 次日清晨。 “殿下,这如何使得!”春桃惊恐地跪倒在地,“倘若殿下在外出了什么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没那么夸张,出不了什么事。”封御清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拍了拍春桃的肩膀以示安抚,“总之,若是有人来问,你便说我昨夜没睡好,在屋中休息便是。” “殿下……” “可千万别露馅了。”封御清眨眨眼,也不管春桃还要说什么,取过一顶箬笠遮住脸便出了门去。 齐家现今的住址有些难找,封御清骑马骑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到了羽都城外一处僻静地方。 溪边,一个生得水灵灵的丫头正在浣衣,瞧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的模样。 封御清反复确认过自己的衣着,又将脸遮的严严实实,才下了马靠近。 要到近前时,封御清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树枝,轻微地吱呀了一声。许是她的打扮不像好人,那丫头吓得不轻,丢了手中的盆就要往屋里跑。 封御清眼疾手快抓住了她,在她叫出声之前堵住了她的嘴,压低声线,“齐悦?” 那丫头脸涨的通红,半晌才反应过来封御清根本没使什么力,拉开她的手问:“你是何人?找我家小姐有什么事?” “哦?你家小姐?”封御清知道自己找对人了,“问你个事儿。” 小丫头警惕地看着她,“你休想从我嘴里套话!” “不是套话,就想随便问问。”封御清笑眯眯地揪着她的衣裳后领,“你告诉我也没什么损失不是?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告诉你。”小丫头冷哼了一声。 “看着还是孩子,你何时开始跟着你家小姐的?”封御清继续问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小丫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忽然看到封御清身后的人,于是大声喊叫起来,“小姐,救我!” 封御清回过头看去。 高高的树枝轻微晃动,阳光下剪出个瘦高细长的人影来。 “你是何人?” 是个穿着明黄色衣裙的少女。听这丫头的话,应当就是这里的主人齐悦。 封御清慢吞吞地转过身。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思考现在将她制服带走的几率有多大。毕竟是齐将军的孙女,身手恐怕不会比她差。 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齐小姐,与我谈谈如何?”封御清压低声音开了口。 齐悦皱眉,站在原地与她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并让她进了屋。 “阁下究竟是何人?来找我有何目的?” 封御清与她相对而坐,由于身份不便暴露,因此并未取下箬笠。 “我……乃是当今太子的亲信。” “哦?”齐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太子殿下找我做甚?” 封御清意识到自己可能踩到了此人某根敏感的神经,但还是低声诱哄着说了下去,“齐家家道中落,齐小姐过得并不好吧?” “又如何?”齐悦笑意微敛。 “齐小姐不想为家族复仇吗?”封御清微微笑道,“倘若齐小姐愿意,林於就将付出代价。” 监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之事乃东厂专职,齐家没落的主导者之一,便是现今的东厂督主林於。 自然,以林於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封御清就算真的联合上自家皇兄,也是不能将他如何的。她如今不过是画了张又大又圆的饼,等着齐悦往里跳。毕竟只要齐悦进了公主府,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阁下的意思,可是要我到东宫当差?” 封御清没有开口。 齐悦嗤笑了一声,道:“林於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扳倒之人,复仇也非我所愿。何况齐府苟延残喘多年,并不急在这一时。” 封御清闻言秀眉微颦,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想要说服齐悦,绝非易事。 “齐小姐与太子殿下乃是表兄妹,我们东宫定不会苛待您。再说……” 封御清的话说到一半,院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第4章 意外 是刚才那丫头的叫声。 在这种时候,有谁还会来找齐悦? 封御清正觉得奇怪,见坐在对面的齐悦脸色发白,紧绷着脸瞪了自己一眼,便知道这祖宗又把自己当成坏人了。 冤枉。 她虽然是无耻了些,但最多也就是想将人绑架,绝没有要抓人质要挟的意思。 封御清兀自叹了口气,将箬笠压低些,跟在齐悦身后走到院中。 嗖! 封御清刚走出房门,一支冷箭便擦着她的耳梢飞了过去,钉在了门板上,箭尾还在微微晃动。 几乎是瞬间,封御清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虽从小跟着林於和阿兄习武,但毕竟是闺中女子,前世就连宫乱时也毫发无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那小丫头被缚住手脚绑在地上,而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上前拉住了齐悦的手臂,要强行带她离开。 那人身材高挑,但并不壮硕,脸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瞳孔。 熟悉的感觉。 封御清心中乱成一团,天人交战片刻,最终还是不想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于是抽出腰间软剑上前阻拦。 可那人实在是无耻得很,每当封御清想要近身时他便拉过齐悦挡在身前,致使封御清无法轻易行动。 齐悦应当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现如今被人当做人质,那张清丽可人的小脸上写满了耻辱。 封御清自知解救齐悦无望,于是收起了软剑,摸索着握紧了左边袖口处隐藏的刀片,思考了一下能将眼前蒙面男子一击毙命的可能性,然后默默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刀片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刀片卡在指尖的位置,轻轻一甩,那刀片便没入了男子的右侧大腿中。 封御清猜测这一下可能会激怒眼前的人,但是没有,那人只是回过头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便带着齐悦翻墙而去。 原本她是想要将齐悦灭口的,但最后改变了刀片的轨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就算死了一个齐悦,只怕幕后之人也还会推出无数个齐悦来。想要知道真相,就必须让齐悦好好地活着。 反正以后齐悦入宫也还有的是机会。 这样想着,封御清叹了口气,蹲下身查看被捆住那丫头的情况。 “你不是要找我家小姐吗?为何就这样看着那人带我家小姐走?”小丫头眼圈红红的,恶狠狠地质问。 封御清恍若未闻,替她将手上的绳子解开,“我能有什么办法?” 帮她挣脱束缚后,封御清没了留下的理由,便要从此处离去。 “阿笙!我叫做阿笙!” “告诉我做什么?”封御清疑惑。 “我家小姐因为你被抓走了!我现在无处可去,你必须得带我一起走!” “你——”封御清只觉得莫名其妙,试图与她讲道理,“那人和我又不是一伙的,你家小姐被抓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笙哼了一声,“我要跟你走!” 封御清拧着眉没吭声,还没等她慢吞吞吐出一个“不”字,毫无防备之际,阿笙一抬手却将她的箬笠给掀了下来。 阿笙一下子愣住了,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看,片刻后涨红了脸,小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封御清无言地看着她三秒,心情复杂。 见她眼神不善,阿笙瞬间警惕起来,跟个小兔子似的蹦起来,想要开溜,却被封御清再次揪住了后领。 “姐姐。”阿笙怯生生地道,半天吐出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是吗?” “是。”阿笙点头。 “现在你不想跟我回去也不行了。”封御清皮笑肉不笑地道。 元府。 顾兰贞摩挲着手中黑棋,迟迟没有落下,“你在公主府可还快活?” “好得很。”元冶道。 顾兰贞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如若是我被选中做那公主的伴读,肯定死也会推脱掉的。” “却是避无可避。元大人频频立功,就算圣上有意打压,位卑言轻也不过一时,长此以往难以服众。”元冶淡淡道,“是以拿我开刀才是最好的方法。” “话虽不错,不过成洛公主声名狼藉,你难免受到牵连。”冥思苦想片刻,顾兰贞总算是落下一子。 “再好不过。”元冶捻了一颗白子,不假思索落下,“圣上越是觉得她无药可救,便对我越是放心。” “你这……”顾兰贞垂眸看着棋局,再次陷入思考。 “和棋吧。”元冶道。 顾兰贞抬头,眼神不解,“天色尚早。” “她快回了。” “又不是要你贴身伺候着,你就是晚一时半刻又能如何?” 元冶摇了摇头。 见他态度坚决,顾兰贞于是没再劝,起身去马车上拿回一坛酒塞进他手中,“好东西,你没喝过的。” “顾掌柜的酒,哪有不好的?”元冶笑。 “这却不是我爹手上的酒。” “哦?”元冶难得来了些兴致,但最后还是放下了,“罢了,她恐怕不喜欢。” 顾兰贞不禁发笑,“你倒惯会装出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不是在装。”元冶温笑着笃定说。 元冶回到公主府时,正撞见封御清用额头抵着外墙发呆。 他没出声,缓步走近。 “殿下。” 封御清还在思索方才那黑衣男子,被他的声音一惊,连忙回过头来。 “阿元……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封御清扯出一个笑容,庆幸自己方才叫忆恩将阿笙送去了东宫,否则被撞见可不好解释。 “府中并无什么要事。”元冶微微一笑,好似未发觉她出神的模样。 “元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是,好多了。倒是殿下,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元冶说着走近了些。 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缩小,墙上的两道影子也因他的动作而重合。看着身前人红了耳垂,不自在地退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元冶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无妨。”封御清咳嗽一声,勉强抬起眸看他,“明日我要进宫同皇后请安,阿元你也一起吧。” 略有些刺眼的光透过树叶间的隙缝,笼在元冶棱角分明的脸上。 “好。我知晓了。”他应答道。 第5章 入宫 当今皇后是二皇子封御夜,也就是靖王的生母,年轻时同乔妃最不对付,后来乔妃没了,便只得将气撒在封御清的身上。 是以封御清每次前来拜见,总要被皇后刁难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成洛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封御清的声音不大,却至少在未央宫的整个前厅是绝不会听不见的。 然而皇后却没有理会,任由封御清跪在地上,依旧与身旁的德妃闲聊。封御清幼时在皇后这里吃了许多亏,后来被抱养给淑妃皇后才有所收敛,现如今其子封御夜风头大盛,她却是连面子上也懒得回护。 德妃不爱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反观殿中,坐得远些的那位倒是对皇后殷勤的很。 是个生面孔,皇后唤她温容华。 哦,温容华。 封御清稍稍挪了挪跪的有些麻木的膝盖,想起来忆恩曾与她说过,近来有个颇受宠的主子姓温,想来便是这位。 并没什么对此人的印象,想来上一世这位得宠的时间并不长久。 “娘娘……”德妃开了口,瞥了眼还跪在底下的封御清。 皇后这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瞧瞧本宫这记性,竟忘了成洛还跪着,成洛可千万莫怪本宫。” “成洛不敢。”封御清垂着眸。 “起身吧。”皇后掩面发出一声轻笑,吩咐宫人道,“还不快些赐座。公主如今大病初愈,若是怠慢了皇上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 封御清谢了恩,慢吞吞站起身,仔细扫那凳子两眼后才坐下。 “成洛身体可好些了?” “谢娘娘关心,已是好透了。” “那便好。”皇后点头,又对着德妃道,“所以说啊,这女儿家就是比儿子要贴心。成洛身体初愈便晓得来同本宫请安,不像夜儿,忙起来就不知来看望本宫。” “靖王受皇上器重,娘娘该高兴才是。”德妃应道。 “正是如此。”那温容华笑盈盈接话道,“皇后娘娘应当欢喜呢。靖王肖母,敏而好学,又聪明睿智,定是能实现大抱负的。” 这一番话听得封御清挑了眉,这温容华不过方才刚入宫为妃,至多比封御夜大两岁,且不提她是否真的见过封御夜,溜须怕马的功夫倒是不错。 “皇后娘娘这般聪慧的人,教出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差。” 这声音……是淑妃娘娘。 封御清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朝着门口瞧去。 淑妃只着一件略显素净的宫装,白皙面庞略施粉黛,却仍美得不可方物。 依封御清所见,淑妃娘娘才是这宫中最美的人儿,现今三十有四,却是比那年方二八的温容华还要娇俏。 “拜见母妃。” “清儿快起。怎么如今见了母妃还要行此大礼?”淑妃三两步走至身前,握住了封御清的手,“莫非出宫几日,便与母妃生分了不成?” 封御清还未开口,却见背对着皇后的淑妃莞尔一笑,知晓她又不知有了什么主意,于是乖乖闭嘴任她发挥。 “清儿走的突然,也怪母妃,竟是连及笄礼也不曾给你。”淑妃勾起唇角,“不过如皇后娘娘这般聪慧的人,定是不会忘的。前两日听闻未央宫中添了几扇福字琉璃窗,定是皇后娘娘想替你捯饬下公主府呢。” “淑妃倒是消息灵通。”皇后眸子眯起,面露不悦,但她未送及笄礼也是事实,最终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本宫正打算差人送到公主府去,成洛既然进了宫,便自行去拿也省事些。” “瞧瞧,皇后娘娘真是这后宫中最大方的人。清儿入宫请安尚未带礼,现如今怎么好从娘娘这里顺东西走?” 淑妃说着,将封御清向前推了推,“快,向皇后娘娘谢恩。” “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铁青着脸,笑而不语。 既然已经让皇后吃了哑巴亏,淑妃也不再多留,不出半刻便寻了个借口,拉着封御清要回兰林殿。 在未央宫外等待的元冶默默跟在后面。 淑妃笑得前仰后合,“那陈舒窈,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未央宫中还未设过如此贵重的琉璃窗,现如今拿来拱手让人。” 封御清对什么劳什子琉璃窗并不感兴趣,反倒是淑妃的恶趣味让她觉得有些无奈,“若是母妃被人这样架住,不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吗?” 淑妃一脸不赞同,“呸!我可不像她那般好面子,谁也别想从我手上拿东西走。” “是,母妃说的都对。”封御清无奈道。 待到二人坐在兰林殿内,淑妃这才注意到元冶的身影,于是询问:“你便是清儿的伴读,谨之吧?” “谨之见过淑妃娘娘。” “好孩子,快些起来吧。”淑妃瞧上去很是高兴,召他走近些,“说起来,我曾与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你母亲啊,真真是个极漂亮的精致人儿。” 说着,淑妃将元冶瞧了又瞧,最后笃定说:“你同你母亲实在是像极了。” 元冶笑而不语。 淑妃也不急着让他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以清儿的性子,定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作为她的母妃,却也管不了她,只得劳烦你多担待了。” “母妃……”封御清唤道。 “哪里,是谨之承蒙殿下照顾。” 元冶言辞温柔,眼底却深邃如同平静的湖面,掀不起一丝波澜。 “你这孩子……就连性格都与你母亲一般无二。”淑妃轻笑道,“幸亏是择了你留在清儿身边做伴读,我如今放心多了。” “娘娘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元冶道。 封御清听得想捂耳朵,于是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同淑妃聊起家长里短来。 “母妃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我回去后差人给你送进宫来。” “只要是清儿的心意,什么都好,母妃总归是不挑的。只怕你得准备两份。”淑妃一脸喜气洋洋,“听你父皇说,煊儿随军在归途路上,应当离羽都不远了。” “阿兄要回羽都来了?” 第6章 淋雨 三皇子封御煊是淑妃的孩子,两年前随军驻守边疆,现今已是西凉王的副将。 封御清震惊了一瞬,不过仔细想想,上一世封御煊打了胜仗回都城,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间。 看来这一世也并无什么变化。 午膳过后,封御清便被召去了御书房。自然,同行的还有元冶。 不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话是否真的能灵验,但冤家路窄倒是真的。 到御书房门口时,封御夜正从里出来。 晦气。 封御清扯了扯嘴角,直接无视了他,要带着元冶往御书房中去。 “皇妹这是何意?”封御夜脸色黑沉,冷声问道。 封御清见他这阴森煞气的模样,知道他没在父皇面前讨到好,也懒得继续刺激他。 “靖王且让让吧,别让父皇等急了。” 封御夜定定地看着他们,半晌才啧了一声,挪开一个身位让他们进去。 封御清这才注意到他似乎是有些腿脚不便,幸灾乐祸地开口询问:“靖王这是怎么了?若是不良于行,恐怕以后……” 她的话还未说完,封御夜已不再理会,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了。 “六顺公公,可知这是怎么了?”封御清问站在御书房前的六顺公公道。 他常年跟在皇帝身旁,消息灵通。 “回殿下的话,据说靖王大人前些日子从马背上摔下来,折了右腿。” “严重吗?” 六顺琢磨一会儿道:“应是不严重的。” 右腿……会是巧合吗? 封御夜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封御清默默收回了目光。 —— “父皇!” “谨之见过陛下。” 皇帝翻看奏折的动作被打断,却也不恼,示意元冶免礼,转而看向了封御清。 “现如今成洛见了朕,竟连礼也不知行一个?”皇帝问道。 “回父皇的话,入宫一趟委实费膝盖,儿臣实在不想跪了。”封御清理直气壮。 “你在未央宫时,怎不见像在朕面前这般嚣张?”皇帝笑道。 没想到皇帝这么快便听说了未央宫的事,封御清被噎了一下,片刻后才开口说话:“皇后娘娘的气度自然是不比父皇您的,儿臣得让着她些。” “哦?” “比起这个,未央宫的事,莫非又是林於告诉您的?”封御清撇了撇嘴,“他堂堂一个东厂督主,当真就这么闲?净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没规矩。”皇帝呵斥了一句,但并不见语气有多么强硬,“林掌印教你学识,授你武功,你不唤一声先生,竟还直呼其名?” “是是,儿臣知道错了。” 皇帝无奈,见元冶不动声色垂首站着,道:“你若是有谨之半分懂事知理,林掌印何至于盯你这样紧。” 继而又对元冶道:“跟在成洛身边倒是苦了你了。” “陛下言重了。”元冶面不改色。 封御清却很是不服气,说道:“父皇此言差矣,掌印他惯是会鸡蛋里挑骨头,是以儿臣做什么都不对。” “你倒会颠倒黑白。”皇帝道,“听闻你最近没去请教过林掌印?” “林掌印身任重职,日理万机,儿臣又没什么要紧事,自然不好轻易打搅。” 羽国的江山是皇帝尚年轻时亲手打下的,而他则身患顽疾多年未愈,现今越发力不从心,是以许多事都由林於代劳。 “此话有理。”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朕今日召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朕有心让你同谨之入重华宫进学。” “重华宫?”封御清愣了一下,随后连忙回绝,“父皇可万万不要如此!” 皇帝没有理会,“谨之意下如何?” 元冶垂眸,同样无视了在一旁同他使眼色的封御清,“全凭陛下做主。” 封御清气恼道:“父皇!那任少卿实实在在是个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儿臣不要去重华宫!再说,重华宫内全是男子,除了皇兄外,儿臣连说话之人都找不到!” “不还有谨之以及你的两位表兄?” “父皇……” “此事已定。”皇帝一锤定音,“要你入重华宫乃是两月以后,你慢慢准备便是。” “两月以后?” “是,到时候煊儿回来羽都,也省的你觉得孤单。” 说的倒是好听,无非是见阿兄如今成了西凉王的副将,想要收回他手中兵权罢了。 封御清在心中啐了一口,还想要讨价还价,“可是,儿臣如今住在宫外,要入重华宫进学实在不方便。” “搬回宫中便是,你那公主府空着便空着。”皇帝道。 见封御清又要开口,他慢悠悠补上一句,“不许抗旨。” 于是,刚大张旗鼓搬出宫不到十日的封御清,又只得默默搬了回来。 宫中戒备森严,又规矩繁多,实在无趣的很。但这都是其次,因为很快封御清便发现了住在宫中的又一坏处。 在公主府时,元冶住在别院,封御清平日里只要不召见他便很少碰见。然而宫中寝殿却实在小的很,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惹得她心烦意乱。 最后,封御清干脆以想念淑妃为借口住去了兰林殿,将元冶独自留在了自己寝殿。 宫中娱乐活动少得可怜,封御清只得看起书来,希望恶补一下自己的谋略。虽然林於作为先生还算尽责,但架不住她上一世实在懒散,因此什么都只学到皮毛。 “晦者如崖,易处而难守,惟以无事为美,无过为功……啧。” 封御清翻开书便看得直皱眉。 掖庭女官秦璇在一旁为她研墨,问道:“殿下既然不解,何不去寻林督主?” “哎哟,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封御清没好气的道,“我出宫后给他递了三张帖子,他竟每次都以公务繁忙回绝了。现如今我可不要再去找他。” “原是如此。”秦璇点了点头,片刻后再次真心实意地疑惑道,“可殿下不是点了元公子做伴读么?找他应当也是可以的。” “不可不可。”封御清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他这人实在娇生惯养的很,做不得伺候纸墨笔砚的事。” “就算殿下这样说,其实这些只是元公子份内之事吧?”秦璇道。 “唉,都说了他是……” 封御清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等等。这话说的有道理啊。 封御清怔愣片刻,将前世今生同元冶相处的片段串联起来。 她现在不再心悦于元冶,又有什么道理捧着他护着他?按理说元冶来做自己的伴读,本就应该是她当大爷的。 想通此处关节,封御清高兴地拉住秦璇道:“好阿璇,你果真是最最聪明,最会为我着想的人。” 秦璇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不如殿下赏我些银子?” “那是自然。”封御清亲昵地蹭了蹭她,将身上玉牌给了她,“你自去找忆恩拿。” “那现在?” 封御清扯了扯嘴角,笑道:“现在你去传个话,让元谨之来兰林殿一趟,便说是我有事要请教他。” “不好。”秦璇皱了皱眉,让开身位,让封御清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光景,“雨下的大,兰林殿离殿下寝殿有段距离,此时召元公子前来不妥。” “就是要下雨才好。”封御清神色认真道,“下的这样大,就是撑了伞也得淋湿。” 秦璇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没有搭腔。 “阿璇?”封御清唤她。 半晌,秦璇才指了指自己,幽幽道:“可是,我不想淋湿。” 第7章 折腾 最终,还是等雨停了,秦璇才去封御清寝宫中传了话。 一刻钟的时间,元冶才来到兰林殿。 “殿下找我何事?” “无什么要事。”封御清笑的灿烂,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只是一时兴起想要作画,所以请阿元来替我磨墨。” 元冶没什么反应,淡淡点头应下,便到近前来为她磨墨。他将封御清吩咐的事做完,待她作画完毕后又回了寝殿。 “殿下唤元公子来,就是为了这样?”秦璇不解道。 “自然不是。”封御清笑起来,眼中恶劣的精光一闪而过,“好阿璇,等过一刻钟,你再去唤他来。” 秦璇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木着一张脸道:“我可是哪里又得罪了殿下?” “怎么会?”封御清一脸严肃。 “那殿下为何要连着我一同折磨?” “你不想去?”封御清问。 秦璇敷衍地点了点头。 “一百两。” “……殿下放心,一刻钟后我肯定把人叫来。”秦璇这才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地谢了恩,随后照她的话去做。 只可怜了元冶,一日之内竟是来来回回跑了不下五次。 总算,在第不知多少次进行完毫无意义的对话后,元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着发问:“殿下确实无什么要事?” 封御清明知故问,神情无辜,“可是我唤阿元次数太多,阿元厌烦了?” “谨之不敢。殿下有什么事找我便是。”元冶垂下眸子,退出了内殿。 封御清仔细留意着,待外面没了动静,独自在内室中无声狂笑起来,笑得像个疯子。一想到元冶竟然也会有今日这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她便心情愉悦得很,笑得险些没直起腰。 待到笑够了,她抬手抹抹眼泪,拿起一块点心慢吞吞地啃着。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她便打算叫秦璇再去一趟寝殿,“阿璇——” 门几乎是瞬间便被从外推开。 “阿璇你……” “殿下有什么事,不如直接找我可好?” 封御清仓惶抬眼,就见元冶立于门前,清冷的眸子注视着她,看不出情绪。四目相接,微妙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开来。 他不会听见了吧? 不应该,她没发出声音啊。 “阿元……”封御清惊魂未定,一口点心差点将自己喉咙呛住,嘴也不太听使唤,“那个……” 天色已晚,屋内已经点起了灯。 元冶微微笑起来,光影交错,他偏了偏头,半张脸浸染在月色里,“殿下且说。” 封御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半晌才找了个借口,生硬开口道:“内室中有虫子,我想让阿璇帮我捉出去来着……” “有虫子?” 元冶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流连,片刻后他一步步走上前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他却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阿元……不用了。” “殿下不是要找人来捉虫子吗?” 元冶面不改色,封御清却总觉得他大概是生气了,于是坚决制止,及时止损道:“可能已经飞走了,真的不用了……” “真的……不用……” 封御清说着,却见元冶木着脸走到自己身前,随即扬起了手。 “阿元……” 她吓得闭上了眼。 半晌,殿中没有半点声音。 “可以了,殿下。” 元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封御清慢慢睁开眼,却见他左手虚虚握成拳,倒真像是捏住了什么东西。 “殿下说的不错,这殿中的确是有虫子。”他道。 “我就说吧……”封御清将信将疑地附和着,也懒得在意真假,连忙要将这尊大佛打发走,“既然虫子已经捉了,阿元你就先回去吧。天色不早,我也快要歇息了。” “还是不了,倘若殿下又生了什么是非,我留在兰林殿也好及时处理。” 元冶语气平静,但封御清就是莫名听出了其中的咬牙切齿。 “怎么会,夜间怎生得出什么是非。”封御清笃定道,“再说,阿元你待在兰林殿也有所不妥。” “是我逾矩了。”元冶道。 就在封御清以为他放弃这个想法,松了口气之时,他却又道:“既如此,我便去请求淑妃娘娘允我留下。殿下如此好学,不耻下问,想必淑妃娘娘是会应允的。” 不,绝对不行。 若是母妃知道了,不知会如何笑话她。 “阿元说的有理。”封御清强笑道,“想必一夜也无甚不妥,你且找阿璇在兰林殿替你寻个住处便是。” “那么明日?” “明日我便搬回寝殿住。” “是,我知道了。”元冶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语,默默退了出去。 疯了,真是疯了。 封御清拿过点心,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不久她便震惊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重活一世,竟然还是被元冶耍的团团转。 而此时,殿外。 元冶握着的左手微松,从其间落下一抹浅绿色来。 秦璇定睛看去,发现那被攥成一团的是兰林殿院中的银杏叶。 “元公子。”秦璇开口道。 元冶丝毫不避讳她的目光,微微笑起来。他白璧无瑕的脸在月下染上了淡淡的光晕,细碎的银色将他的眉梢眼角都勾勒出畅快的弧度。 “那就拜托秦尚宫了。” “哪里。公子且随我来吧。”秦璇道。 她望向庭院中那棵银杏树,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家小殿下,只怕是斗不过这位元公子的。 —— 总之,因元冶的诸多借口,封御清和他过上了形影不离的……学习生活。 “殿下,可是又在看闲书?” 元冶瞧她那晃着腿,两眼放光的模样,便知她又在偷懒。 “没有啊。我很认真的。”封御清信誓旦旦地道,偷摸将夹在书中的小册子揣进衣袖内袋里。 还没等她做完,就被元冶给逮了个正着,“殿下。” 封御清不老实地动了动,最终拗不过元冶松了手,低着头,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实则却微微勾起了唇角。 “……南湘游记?” 第8章 宴席 “殿下,好看吗?”元冶问道。 他安静地坐在烛光下,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表情晦暗不明。 “是,好看。南湘可真是个好地方。”封御清垂着眼,遮掩住眸中愉悦的笑意,“尤其是那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的樱花,我真想去看看。” 她是故意叫元冶看见的。 元冶面不改色,“殿下会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怎么会。”封御清收敛起笑容,“不过一介女流,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无论是八抬大轿去别国和亲,还是在王侯将相的门第里承欢,都是宿命罢了。” “出生后长在宫墙之中,嫁人后活在府门之内。” “我这辈子都出不去。” “所以说啊。”封御清歪了歪头,神情认真道,“阿元以后便替我去看看吧。” 元冶仔细想了想,笃定道:“殿下总有一日会亲眼看到的。” 这话听着实在讽刺。 封御清笑了下,没再说话。 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生长在金砖银瓦,雕栏玉砌之中,她的内心如此荒芜。这点元冶从前便很清楚。 他盯着封御清的侧脸看了许久,随后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时间过得很快,不久后便步入夏日。天气燥热的同时,树木也仿佛在无声的燃烧。 院外几个宫人低声交谈着。 “听闻了吗?西凉王昨日班师回朝了,据说是又打了胜仗呢。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当真是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虎父无犬子。燕平王若是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 夏日的蝉鸣伴着燥热的侵袭一声又一声,元冶站在窗前,用身子为封御清挡住透过树枝阴翳洒下的阳光。 他一手轻轻翻过书页,一手为趴在桌上小憩的封御清摇着羽扇。 成洛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以此来偷看他翻动书页的手。 “殿下醒了吧?”那只手的主人很快停下动作,转而倒了杯水递至她身前。 “多谢。”封御清接过抿了一口。 “其实殿下本可以再睡会儿,不过既然醒了便准备一下吧,还要去东宫那边。” 封御清“嗯”了一声。 此次是由皇兄做东,在东宫为万俟琛与阿兄举办的庆功宴,虽然不是什么大宴,但皇兄的面子总归是要给的。 她这两月待在宫中,一直没有见到皇兄,还有些东西得去拿。 而且,听闻皇兄没有邀封御夜前来。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封御清他们去的还算早,但宴请名单上的宾客大多已经来齐了——其中大多是冲着西凉王万俟琛来的。 手中握着兵权的少年将军,又身有爵位,任谁看都是前途无量,因而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 “清儿。”坐在主位上的封御君率先发现了封御清的到来,“来了便坐吧。” “是,多谢皇兄。” 封御清点头应下,抬眼看见了阿兄封御煊,正要坐到他身旁去,座下的第一个男子闻声却站了起来,随后走近。 是西凉王万俟琛。 他身姿颀长挺拔,似乎是为了今日宴席特意打扮过,然而白衣磊落,却仍遮不住一身桀骜不驯的匪气。 “阿琛方才还道舟车劳顿,十分困乏,如今见了清儿倒是精神了。”纪王封御煊玩味地转着手中杯盏,打趣道。 “煊兄真是半点不给我面子。”万俟琛道,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他的目光从封御清身上滑过,粗略打量了一旁的元冶,又重新回到封御清的身上。 “清儿,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将军。”封御清垂眸,一时间有些怅然。 万俟琛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假,但上一世羽国沦陷,也有他的不作为在其中。 “这次可会在羽都多待些时日?”封御清开口问道。 “是,军中已安排好了,我也乐的清闲。待上几月,等秋猎过后再回西疆,不急。”万俟琛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想如小时那般摸一摸封御清的发顶。 这动作实在逾矩得很。 元冶死死盯着他抬起的手,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哎呀——” 旁侧的宫女不知为何扭了脚,托盘中的杯子竟直直朝封御清的方向飞了过来。 事态发展地太快,封御清几乎愣在了原地,她的瞳孔猛然放大,还未做出反应,就已经被人牢牢护在了怀中。 滚烫的茶水全浇在了元冶的手臂上。 “……阿元。” 封御清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去掀他的袖子,想要查看他被烫伤的情况。 “不必,殿下。”元冶按住了她的手。 “殿下饶命!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知错了,殿下!”那宫女已是吓出了哭腔,声音颤抖着跪在地上求饶。 “你……”封御清咬了下牙。 若不是元冶在她面前演的是个忠心耿耿的角,那水就差点泼在自己身上了。一想到此处,封御清便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下去。”封御君早已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 他若是再不开口,事情还不知闹成什么样。以封御清那睚眦必报的狗德行,只怕要当场用水给那宫女泼回去。 封御清有些不满,但一向听自己皇兄的话,因此没有为难那宫女。 “谢太子殿下开恩!”那宫女高声道,连忙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这位公子,当真好身手。”万俟琛的神色意味不明。 他有些不悦此人的反应如此快速,合该再慢些,让他来替封御清挡了这盏茶。 “元谨之见过西凉王。”元冶道。 “原来是元公子。”万俟琛脸色沉沉,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不知元公子可有兴趣与我切磋一番。” 元冶对上此人灼灼的目光,眼神暗了暗。他不喜欢出头,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封御清却先行开了口。 “阿元不过一介书生,将军不要为难他了。”封御清道,转头看向元冶,“还是处理伤势要紧,阿元你去找间医馆瞧瞧,若是不行便以我的名义回宫寻太医令便是。” “多谢殿下。” “清儿……”万俟琛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一道声音却将他的话打断了。 “西凉王若是想找人切磋,不如同本王过过招?” 封御清皱起了眉。 正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此人语气中的自负倒也是独一份的。 第9章 不信 是封御夜。 明明不在受邀之列,为了拉拢西凉王这一助力,他竟也是巴巴地来了。 封御清看向默默品茶的封御煊,一时间觉得有些乏味。父皇宁可相信万俟琛这个外人,也不愿让兵权落在阿兄手中。 在这宫中无止境的争斗中,她是被殃及的池鱼,而阿兄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说不上自己和他哪一个更加可悲,这样的结论让封御清心烦意乱。 坐在主位的封御君,面对封御夜的到来却没什么反应,像是早就猜到了。 他笑着接话道:“皇弟武艺高超,在羽都中也算是佼佼者。既如此,切磋切磋也好。不知西凉王意下如何?” 太子都开了口,还能如何? 万俟琛见不好回绝,虽然看向元冶的目光心有不甘,但还是应了下来。 封御君于是让人在院中清出场地来。 封御夜的身手远没有封御君说得那样夸张,何况前段时间腿上才受过伤,就连行动都有些受限。但他实在自信,气势上完全不落下风。 再加上万俟琛有意相让,并未使出全力,因此两人长枪短兵相接,倒也算是激烈,引来席间叫好声不断。 封御清兴致缺缺,打发元冶去寻医馆过后,便随意来到了封御煊身侧坐下。 “清儿,近来可好?”封御煊见她坐过来很是高兴,问道。 “阿兄现在才来问我,却是晚了。”封御清狠狠瞪了他一眼,质问道,“分明知道我就在宫中,你昨夜去兰林殿看了母妃,竟就不来看我了?” “清儿,听我解释……”封御煊被她说得哭笑不得。 “不要。”封御清打断了他,语气哀怨,“清儿我啊,在阿兄心里,恐怕就连阿兄寝宫外的杂草都不如。” 封御煊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封御清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正疑惑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就见他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清儿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哪里。”封御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阿兄莫把人想得同自己一样蠢。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封御煊哈哈笑了两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席间人倒是少。” “不算少了。”封御清懒懒答道,“在羽都的世家子弟基本都来了。” 虽说世家子弟本就不多。 “有人未到。”封御煊肯定道。 “啊,是。”封御清环顾一周,随后点头应了他的说法。 她那被称作乔家双璧的两位表兄的确未到场。现如今,这羽都之中敢不给万俟琛面子的,倒也真是难得一见。 不过乔家现在如日中天,为向父皇表忠心疏远万俟琛也不稀奇。虽说最后全家上下还是被砍了个遍,并没什么作用就是了。 但阿兄竟能想得到这事。思及此处,封御清颇有些吾家有兄初长成的欣慰。 “他们二人向来清高得很。”她不急不缓地感慨一句。 封御煊十分赞同地点头:“是,她的确不喜欢攀附权贵。” “等等……谁?” 封御清突然从这话中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扯着嘴角道:“原来阿兄竟是在说那谢小姐——以及那谢小姐的弟弟?” 封御煊有些莫名,“清儿以为呢?” “不,我没以为。”封御清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一脸鄙视,“是我的问题,以为你真的在意这种事。” “我的确在意。”封御煊反驳。 “是,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可是在心中骂为兄?” “不敢。”封御清敷衍道,“你要是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封御煊一脸震惊。 这妹妹越大,实在越发伶牙俐齿了。 而另一边,偷偷从宴席上溜出来顾兰贞在街上溜达着,最终在一间医馆门口找到了处理完伤口的元冶。 “借一步说话吧,元公子?” 二人在私密性不错的酒楼隔间入座。 顾兰贞自顾自给元冶倒了酒,随后便叼着杯子打量元冶的手臂。 见那裹帘一直缠到了元冶掌心,他咧嘴一笑,嘴里咬着的杯子掉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他掌心。 “伤得不轻。”顾兰贞道。 “不正是你干的好事吗?”元冶无可奈何又有些烦躁地看向他,直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涌了上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冶面色未变,“若不是你将那宫女绊倒,那杯子还能自己飞起来?” 顾兰贞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儿,“我这可是在帮你。” 元冶挑眉。 “如此一来,不正是你表忠心的好机会吗?”顾兰贞笑出声来,“再说,我可是看你不乐意那西凉王伸手才路见不平的。” “胡言乱语。”元冶瘫着一张脸道。 “你当真没有丝毫不乐意?”顾兰贞问。 元冶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得,没有就没有呗。” “你就没想过,那茶水若真泼到她身上,又当如何?”元冶问道。 “哪能呢。”顾兰贞否认道,想了想又笑着补上一句,“就算没有你,不还有西凉王护着吗?” 见他不说话,顾兰贞又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真是好心没好报,也罢,就当是我错了吧。” 元冶拿起杯子砸他的手腕,“错了就是错了。” 顾兰贞被砸得不痛,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嘶了两声,被元冶盯得发怵才正色起来。 “所以说,那小殿下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叫你对她如此千依百顺?” “没说过什么。” “果真?” “嗯。”元冶看着手臂上缠着的裹帘道,“就算说了,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顾兰贞一时哑口。 半晌后,元冶问道:“下月你可是要回重华宫?” “是。纪王回去,我自然也要跟着。”顾兰贞仔细观察着元冶的神色,发现他有些走神,及时问道,“你可是在思考能利用重华宫做些什么?” “不是。”元冶诚实道,“我只是在想,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了,要不要给她带些吃的回去。” 第10章 铜币 切磋过后,封御夜便同万俟琛把酒言欢起来,万俟琛性格爽朗,见封御夜如此热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封御清很是鄙夷封御夜在东宫这般喧宾夺主的行为,但偏偏皇兄没有开口,她也只能压下了心气。 “清儿要走?”封御煊问道。 “是,我去同皇兄说一声。”封御清说着,起身往主位走去。 封御君见她上前,抬手让身旁的人退下,“清儿可有事找我?” “我打算回宫去了,想着两月未见皇兄,所以来与皇兄说说话。” 封御君闻言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是来寻我取那物件,便再留一会儿,去后院等我便是。” 封御清的目光在人群中环顾一周,最后回绝了,“不必,下次吧。” 她说完这话,又忽然想起别的事,于是问道:“上次我让忆恩送来那丫头,在东宫中可好?” “这两月跟在南乔身旁学了些规矩。”封御君想了想,道,“清儿若是想用她,我便寻个借口将她送往掖庭,你自去找秦尚宫提人便是。” “不,且让她留在东宫吧。我要提的另有其人。”封御清道,沉默了半晌,压低了声音问,“皇兄可听闻齐悦失踪的事?” “自然听闻了。”封御君眯起眼,“此事可是与清儿有关?” “难说。”封御清语焉不详,“有机会我再同皇兄解释吧,今日我便回了。” “也好。” “皇兄不送送我?” “不了。”封御君笑笑,一只手虚虚搭在右腿上,坐着未动,“你总不至于在我这东宫还迷路。” 万俟琛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随即得到了封御清的一个笑容,她微微颔首算是与万俟琛道过别。 —— 封御清刚上马车,便看到了不知在车里等了多久的元冶。 元冶似乎正在小憩,狭眸阖着,纤长的睫毛轻垂。他换了身衣裳,马车里的案几上还多了串紫葡萄。 封御清盯着他的睡颜,迟迟没有动静,直到驾车的人在外喊了一声“殿下”,她才开口吩咐回宫中去。 被声音吵醒,元冶睁眼看去,也不回避封御清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殿下,宴席可是结束了?” “没有。只是实在无趣的很,不想留了。”封御清占了最宽敞的坐塌,“身上伤可还好吗?” “已经无碍了。” 封御清点点头,又问:“阿元这是从哪里寻来的葡萄?” “从家中。”元冶答道,“去医馆时顺便回了一趟。” 这点封御清倒也猜到了。 “我想吃。”封御清道,直勾勾盯着那颗最大的紫葡萄,手上却没有动作。 元冶愣了两秒,随即会意,拽下那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起来。 封御清盯着他手中的葡萄,却也不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元冶主动将剥好的葡萄递了过来,她才微微勾起唇角。 “我那寝殿中,人手还是少了些。”封御清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从榻上起身,叼走了元冶手中的葡萄,还坏心眼地用唇蹭了下他的指腹。 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元冶顿了一下。 甜腻的汁水顺着修长的手指流淌,他微微蜷了下指尖,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封御清剥葡萄。 “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没有,暂时没有。”封御清含着葡萄在嘴里滚了两圈,“等到宫中添置宫人再说。” 这两月间她没少像今日这般刁难元冶,然而真的等到元冶顺着她的意照做了,她却又觉得心中郁结得紧。 “殿下。”元冶温和地笑,再次伸手。 封御清张嘴,咬住了他手中的葡萄。 她深知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元冶纯善面具下的冰山一角。一个可以在异国他乡蛰伏数十年的储君,他的心思深沉,难以窥探。 两日后。 清晨,不过卯时元冶便到了寝殿外等待封御清。 封御清不情不愿地被叫醒,在采苓的伺候下整戴好衣衫,才将他召了进来。 “今日是去重华宫的日子,殿下。”元冶见她还卧在榻上,开口提醒道。 “不想去。”封御清靠着软枕,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只是蔫答答地哼唧,“父皇只说是这月去,却又没说是哪一日。” 封御清的状态实在不佳,这便要说到她不愿去重华宫的另一缘由—— 自及笄那日过后,每到夜里她的头便疼得出奇,如同梦魇一般,疼得她手脚发抖,夜不能寐。 “这样不好,殿下。”元冶很坚持。 疼得很。 封御清一见他这面无表情的模样就烦躁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她皱了皱眉,在发疯和去重华宫之间纠结了一下,最终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一枚铜币来。 “殿下这是何意?”元冶问。 那铜币瞧上去油光水滑,一看便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 “扔一次。”封御清眨了下眼睛,道,“若是背面今日就去重华宫,若是正面就听我的,等月末再去。” 元冶没有说话,封御清便当他是默认了,拿拇指和食指细细比划了一下,随后将铜币向上一抛。 她将铜币盖在了左手手背。 元冶瞥了她一眼,她微微一笑,挪开右手,露出了铜币上的刻字,“你瞧,是正面,看来我们只能月末再去重华宫了。” 那铜币,两面都是正面。 元冶知道她在整什么幺蛾子,但也懒得拆穿她。 等到封御清翘着二郎腿又躺回榻上,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您,说是要亲自监督殿下上学。” 封御清震惊,差点没从榻上摔下来。 她一下子坐起身,“此等重要之事,你为何不早说?” “殿下没给我机会。”元冶淡淡道。 “可是……” 封御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有人推门进了来。 “谨之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这世上能在封御清寝殿中如此随意的,恐怕除了封御君再找不出几个,“清儿竟还想要怪罪于元公子?倘若本宫今日不来,你倒真想不去?” “哪能呢。”封御清心虚地移开目光。 “既去了重华宫,便别再同从前跟在林掌印身边似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皇兄就会数落我。”封御清撇嘴。 “随你怎么说。快些准备准备,别第一日就迟到了。”封御君轻笑了一声,从她手中顺走了那枚铜币。 “没收了。” 第11章 表兄 “顾兰贞见过小殿下。” 封御清上下打量着来人,他的模样十分清秀,穿着也很讲究,金丝银线,镶金戴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通俗来说,就是暴发户。 “我知道你。”封御清颔首。 羽都首富顾掌柜的独子,出身商贾却跻身于羽都四大才子之列,现如今是阿兄封御煊的伴读。 “从前便听闻殿下倾国倾城,现如今初见,果真是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恭维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封御清轻笑了一声,“何况你我并非初见,没记错的话,庆功宴那日顾公子应当也在场。” “殿下真是好记性。”顾兰贞被戳穿,却没有半分窘迫。 陆续又有瞧见封御清的世家公子上来问好,封御清于是没再同顾兰贞扯皮,一一与他们问好寒暄。 “清儿!”是封御煊的声音。 封御清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坐在他的身侧,“阿兄。” “为何一直盯着门口看?”封御煊问,“在等你乔家的两位表兄?” “我与他们可不熟。”封御清否认道。 她不过是在观察,看封御夜会不会趁她不在之时寻元冶说话。 然而两人之间距离还算远。封御夜被几个世家公子围在中间,而元冶则站在窗边,眉目懒散地同顾兰贞闲聊。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元冶的唇角掠过一抹无声而浅淡的笑容,宛若划过青石板路的水痕,带着些清凉的意味。 正想着,门口处传来了骚乱。 封御煊嗤笑了一声,“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话音未落,便有二人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乍看之下,两人相貌别无二致,同样是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但若是仔细些,便会感觉到明显差异,根本是两个极端。 前者眸色深沉,虽然一一与众人点头问好,但身上始终缭绕着一股叫人不适的阴冷气息;而后者却面带微笑,吊儿郎当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如同一只美丽高傲的孔雀,全不将面前众人放在眼中。 这便是被称作乔家双璧的乔承煜和乔亦舒,是封御清舅舅的双生子。 “要不怎么说清儿你出落得如此灵巧,乔家的血脉还真是惊人。”封御煊看向封御清,目光在她昳丽的脸上逡巡片刻,感叹道,“乔家人当真个个才惊貌绝。” “锋芒太露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封御清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看见封御夜迫不及待起身去同乔家兄弟搭话,才轻蔑笑了两声。 “风光毕竟只是一时的,我倒更羡慕阿兄你。”封御清道。 淑妃是西域贡女,为保持天子血脉纯正,其子不入东宫。如此一来,自然也就远离了权力纷争。 “那倒也是。”封御煊道,看向坐在偏僻角落中的封御君,“太子殿下应当是也羡慕我的,他向来淡泊名利,又醉心医术,储君之位于他而言无异于枷锁。” 封御清不置可否,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兄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将军不来重华宫吗?”封御清问。 “他那人……”封御煊抽了抽嘴角,轻嗤了一声,一副嫌弃的模样,“你指望他能乖乖坐着听课不成?” “阿兄此话差矣。”封御清不赞同道,“将军长得好看人还聪明,就算真的来听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元冶刚一走近,便听到了这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暗了暗。 “他若听到这话,只怕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封御煊一副被酸倒牙的神情。 封御清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 “殿下,时辰到了,快开始了。”元冶在旁轻声提醒了一句。 封御清点了点头,眼尖地瞥到任少卿从门外走进来,于是起身给顾兰贞让了座,同元冶坐到一处。 而乔承煜和乔亦舒,作为皇兄和封御夜的伴读,也分别落座。 说起这任少卿,虽在学术方面有一定建树,但讲话做事都一板一眼,没一会儿,封御清便无聊地直打哈欠。 所幸元冶还算靠谱,一直替她在任少卿面前打着掩护,甚至模仿着她的字迹在书上代写了笔记。 好容易熬到放课,封御清正想回寝宫中休息,却被封御君给叫住了,“清儿,今日若是有空,不妨随我去一趟东宫。” 皇兄开口,自然不可能不应。 封御清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和元冶说明情况后让他先行回了寝宫。 然而令封御清没想到的是,与她和皇兄同行的,还有乔承煜。 虽然对乔家人普遍没什么好感,但乔承煜算是个例外,他是皇兄的伴读,皇兄与他关系匪浅,因此封御清对他还算客气。 皇兄与乔承煜似乎是有要事相商,到了东宫后便进了内室,让她在客庭等待。 封御清倒是没觉得被冷落,她在东宫自在的很,唤来在东宫当差的南乔闲聊。 “殿下近日里来东宫的次数真是少。” “南乔可是想我了?”封御清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着道,“那我下次多来看看你。” “嘿嘿,那倒没有。”南乔在东宫待了多年,同封御清说话倒也随意,“殿下来的少,奴婢可轻松多了。上次打碎那琉璃盏还是奴婢收拾的呢。” “你这丫头……” 她们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阿笙,于是南乔提议道:“奴婢带殿下去瞧瞧她。” 封御清欣然同意,跟着她去了下人房。 隔着窗,封御清瞧见阿笙正吭哧吭哧地浣衣,竟是同自己初见她时一般无二,忍不住笑出声来。 “殿下很在意她?”南乔好奇问道。 “不是,其实没什么交情。”封御清诚实答道,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两句,“南乔可别因为我待她宽松了,毕竟是留在东宫伺候皇兄,还是严格一点教教才好。” “殿下放心,这世上再没人比奴婢更严厉的了。”南乔打了包票。 封御清点头,再回到客庭时,乔承煜已经从内室出来,应是同皇兄谈完了事宜。 她微微颔首,算是与乔承煜打过招呼,于是要进到内室中去。 “殿下请留步。”乔承煜道。 第12章 闯祸 “乔公子可有什么事么?”封御清停下脚步,问道。 乔承煜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半晌道:“宫中凶险,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向我开口。” 封御清轻嗤一声,“乔公子这是何意?” “殿下莫要在宫中被人欺负才好。” “……若不是林於,我早就死了。”封御清道,语气陡然阴沉狠厉,“你们乔家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死了母妃。这么多年来对我不管不问,任我在宫中摸爬滚打,现如今又来装什么好人?” 乔承煜喉结微动,观察着封御清的神色,最后道:“不是乔家。” 封御清抬眸。 “是以我个人的名义。”乔承煜道,“是我乔承煜,想要帮助殿下。” “……不好。”封御清垂下眼,声音有些哑,“我不需要。” 乔家。乔承煜。 无论哪一个都根本是自身难保,更遑论帮助她呢。 乔承煜见她心中抗拒,也没再坚持,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体己话便离去了。 封御清进了内室。 封御君抬眼,见她面色不虞,于是问:“可是与承煜聊了两句?” “皇兄就别问了。”封御清烦躁地用手指在桌上戳了戳。 “他不是坏人。”封御君道,冲她露出个温柔又好看的笑。 “我也知道,只是……” 窗外渐渐下起了小雨。封御清没动旁边升腾起袅袅热气的清茶,从碟子里拿了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 “承煜常问起你的事。”封御君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不会害你。只是乔家那边,他的确也无能为力。” 封御清没答话。 那点心不甜也不腻,她一连吃了好几个才停下,“皇兄是要将那东西给我?” “是。”封御君点头。 他自柜中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来,将那匣子上的锁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颗大小不一的药丸。 “子母蛊。”封御清喃喃道,用食指和中指捏起其中一颗。 “母亡子亡,子亡母存。”封御君道,“你手中拿的便是母蛊。” 封御清的目光渐渐不太对劲,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笑了一声,“皇兄,此物当真没有任何解法?” 封御君淡淡点头,“是,你想清楚。”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封御清说着,将那小匣子收了起来。 “你既然怀疑元谨之,及笄礼当日,又为何要留下他?”封御君问道。 “越危险的人,就越要留在身边。不是吗?”封御清道。 “林於教你的?” 封御清笑了下,没应,而是问道:“皇兄可有留意封御夜的动向吗?” 封御君瞥了她一眼,问:“你觉得他与元冶有联系?” “或许。” “可有什么证据?” 封御清想将在齐府发生的事以及封御夜的伤说出来,但话在喉咙边打了个转,还是收了回去。 “要是有那种东西,我就将元冶赶出去了。”封御清笑了笑,“只是猜测罢了。” “猜测吗?”封御君轻飘飘地重复。 “皇兄以为呢?” 封御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这世上,压迫会遭到反抗,怀疑会经受背叛,不可逆也。” “可是,不怀疑就不用经受背叛吗?”封御清反问道。 封御君没答话,只是微微阖上眼。 封御清极少会反驳皇兄说的话,她觉得有些恍惚,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已经黑了,雨却渐下渐大。忽的,一阵风吹来,将内室的窗户吹得关上,雨声被彻底隔绝在了窗外。 片刻后,封御君睁开了眼,见封御清仍盯着窗外走神,便唤了她一声,“时辰有些晚了。” 封御清趴在桌上,仰着头看他,“皇兄要催我回去了吗?” “该回去了。” “我真是不想回去。”封御清道,拉住了他的袖子,“若是我能时刻与皇兄在一起就好了,这样皇兄就能事事替我做主。” “你倒会挑些轻松的活法。”封御君将袖子从她手中拽了回来,抬手蹭了蹭她的面颊,“回去吧。” “好吧,好吧。皇兄反正是不会挽留我的。”封御清拉开他的手。 封御君失笑,用泛着凉意的指尖在她额头点了点,“乖乖的,别老是闯祸了。” 封御清眉梢微动,“我才不会闯祸。” 封御君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怀疑。 然而,事实证明这怀疑是对的,封御清闯祸这事同样不可逆。 “倘若真如先生所说的这般,为何不直接由国库出资修建学堂?如此一来,想读书之人便都能读书。”封御清问。 “小殿下以为这书是人人都读得的吗?”任少卿被迫停下讲课,反问道。 “我若读得,旁人为何读不得?” “殿下觉得自己与庶民等同?” 封御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顾公子出身商贾,却也同样与国公府的两位乔公子以及封……靖王并列为四大才子。” “既如此,依我看来,这世家公子与平民百姓也并无什么不同。”封御清自顾自得出了结论。 重华宫内一片哗然。 “好!说得好!”乔亦舒高声道,随后收起手中折扇转向封御夜,“小殿下当真是有趣得紧。” 至于封御夜,他明面上不好反驳乔亦舒的话,但他向来自视甚高,看不起顾兰贞之流,现如今被拿来与人相提并论,已是脸黑了个彻底。 “胡闹!”任少卿呵斥道。 封御清站起身,还要说话,却被元冶在桌下扯了下袖子,制止住了。 “荒谬!简直闻所未闻!”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重华宫如此放肆,任少卿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不出去站着!” 封御清哼了一声,转身便要出去。 “殿下。”元冶要随她一起,却被她按回了座位上。 “你留着吧。我一个人还自在些。” 说罢,封御清径直朝门口走去。 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封御清偏头看去,对上坐在窗边的乔亦舒的目光。乔亦舒挑了下眉,将折扇再次展开来,正巧露出了右手手腕。 手腕上挂着一个相当精巧的白玉坠。 无趣。 封御清收回视线,信步走了出去。 第13章 受罚 放课后,率先走出的是顾兰贞和元冶。 封御清正靠墙蹲着,借着屋檐挡点光。见元冶朝这边过来,她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流氓。 元冶失笑,“起来吧,殿下。” “依我看,这院中可比里面有趣多了。”封御清于是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裙摆道,“就是腿疼了些。” “殿下可还能走吗?” 封御清眼珠转了转,笑起来,“不能走的话,你要背我回去吗?” 元冶尚没有应答,封御煊也走了出来。 “娇气的很。”他张口就来。 “诶,阿兄你这人真是——” “你可别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封御煊揣起了袖子,笑眯眯道,“方才任少卿托我给你带话,叫你抄十遍女诫明天给他呢。” “女诫?”封御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神色略有些古怪,道,“你说他是不是——” 她指了指脑袋,封御煊心领神会,随即十分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真是莫名其妙。”封御清怒意未消,又偷偷在心里骂了那任少卿两句。 随后她不知想到什么,拉住了封御煊的袖子,“阿兄,你与我关系最好了对吧?” “停。”封御煊伸出食指,“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封御清,我堂堂七尺男儿,要我帮你抄女诫——绝不可能。” “那我也不抄。”封御清赌气道,又蹲回了地上。 “你就不怕他上报给父皇?” “说就说呗。” “说就说?”封御君轻嗤了一声。 几人见他前来,纷纷行礼。 “在重华宫还行什么大礼?”封御君招呼几人起来,又看向蹲在地上未动的封御清道,“罚你抄女诫是过分了些,可这事你也不占理。” “他不就是瞧不起我是个女子么?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叫父皇将我赶出重华宫?”封御清撇撇嘴,用小石头砸他的鞋,“皇兄还不帮我说话……” “我还能帮你说什么?”封御君抬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不是都已经说完了?” “皇兄不讲理。”封御清扔完石子,又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 封御君生生被逗笑了,道:“是,我是不讲理。乖乖回去将女诫抄了,不许假手于人,听见没?” “是,知道了。”封御清攥紧了另一只手的袖口。 封御君叹了口气,从阶上下来,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掰开了她的手指,将一封信塞进了她的掌心。 “这是什么?”封御清问。 “林督主给你的信,今日偶然碰见,他便托我带给你。” “我不想看。”封御清说,松手不接那信,“皇兄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封御君看着她疲惫的眼睛,将信纸折了起来重新塞回她手心,道:“那等你想看的时候再看。” 语罢,他转身离去了。 见封御清吃瘪,封御煊在旁幸灾乐祸了一会儿,看她没反应,又叮嘱她记得去看望母妃,然后也走了。 封御清用树枝在地上戳着。 让她来重华宫这主意,分明就是林於给父皇出的。林於讨厌,任少卿更讨厌。 她不想待在重华宫,其实任少卿若真是将她赶出重华宫,倒是顺了她的意。 顾兰贞站在一旁看戏,而元冶见那树枝在封御清手上断成一小节一小节,才终于开了口:“殿下,我背您回去吧。” “……好。”封御清吸了吸鼻子。 元冶微微弯下腰,封御清勾着他的脖子跳上去,脑袋往他肩膀上一耷拉就不动了。 元冶听着背上的人呼吸极轻,想她今日也是累了,迈步往寝殿去。 封御清的寝殿在另一头,途中要经过宫门,是以顾兰贞与他们同行。 “顾公子。”封御清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今日之事多有冒犯。” “哪里,言重了。”顾兰贞拱了拱手,“殿下不必如此客气,唤我兰贞便是。” “好,兰贞……”封御清应着,却感到元冶的脚步顿了下,于是在他耳边问道,“怎么了,阿元?”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畔,痒痒的。 元冶不禁呼吸一滞,“前面——” 封御清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抬眸看了过去。 宫门前,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向这边眺望,似乎是在等人。 “阿璇?”等元冶再走近些,封御清问道,“你怎么在此处?” “殿下……”秦璇的反应有些怔愣,似乎也是没想到会正好遇见封御清。 封御清见她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没再继续追问,道:“罢了,你的私事你自己处理好便是。” “多谢殿下。” 顾兰贞不知想到了什么,想对元冶使眼色,却瞥见了他微红的耳根。 是以元冶一转头便对上了他眼中的戏谑,随即十分不耐地眯起眼。 顾兰贞勾了下唇,对封御清道:“我便先告辞了,殿下。” 待到顾兰贞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元冶才又背着封御清往寝殿走。他的步伐缓慢且平稳,在他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阿元可有觉得,哪位公子有不对劲的地方吗?”封御清嘟囔着问道。 元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不知殿下指的,是何种不对劲?” 封御清方才在院中站了许久,这会儿累的够呛,她打了个哈欠,幽幽道:“你瞧阿璇那模样,在这重华宫里面啊,定是有她的相好在呢。” “原是如此。”元冶认真点头。 封御清趴在他背上笑起来,笑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 “阿元。”封御清声音渐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吃葡萄。” “好。”元冶轻笑了一声。 封御清又没了动静,温热的面颊贴着元冶冰凉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也没来得及思考今日怎么没有头疼,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封御清醒来时,已经月上枝头。 “水。”她道。 采苓于是端来了一杯茶,封御清渴得要命,猛地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她皱着眉头咂了咂嘴,彻底清醒。 “下次只倒水便行了。” “是。”采苓有些紧张道。她跟在封御清身边时间不长,对她的喜好并不清楚。 “元公子呢?” “在书房。”采苓道。 “我去看看。”封御清起身。 第14章 不该 书房里已经暗的点上了蜡烛,厚重的檀香在房中缭绕不散。 元冶身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薄袍,坐在书桌前,借着蜡烛的光不知写着什么。 宫中的香实在呛人。 “把香灭了吧。”封御清懒洋洋靠在门边,掩住口鼻道。 元冶抬眸看她,笑了一下,轻轻挑起香炉的盖子把香熄灭,又走了几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通风。 再转头时,封御清已经在他之前,抢先坐在了椅子上。 看清桌上的东西,封御清勾了勾唇角,“皇兄不是说不让假手于人吗?阿元就连太子令旨也敢抗?” “殿下会包庇我的吧?”元冶道,拽来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侧,继续抄写起来。 “是,是。”封御清敷衍道,她巴不得有人替她写。 封御清便支着下巴看他抄写女诫,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叹道:“这任少卿啊,实在是世上第一老古板。” “任少卿虽非治国之能臣,但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却是真的,殿下……” “你也觉得我今日不该如此?”封御清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该那不该的,我不该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说着,她伸手在桌上点了点,“这上面写的,不都是我不该做的事吗?” 元冶的笔尖顿住,他抬头看向封御清,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封御清虽生于宫中,却极少被繁复的宫规束缚,封建礼教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不是吗?”封御清问。 “不是。”他否认道,语气郑重,“殿下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封御清闭上眼,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又勉强睁开,“天色不早,我便先回了……这女诫若是抄不完就罢了,左右他也拿我没办法。” 回到寝殿中,封御清躺在榻上,盯着床帏上的流苏出神良久。 他说的话,不能相信。 封御清这样告诫自己,半晌慢吞吞地起身,唤来了采苓。 “殿下。”采苓跪在床边。 “唔。”封御清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道,“去掖庭寻秦尚宫,若是宫内添置宫人,让她来知会我一声。” —— 当然,最后元冶还是抄完了十遍,且字迹与封御清大差不差,难以辨认。 封御清交那女诫上去时,又被迫听那任少卿说了一堆云云者乎,冲着任少卿的背影做鬼脸还被皇兄逮了个正着,于是又被说教了一柱香的时间。 实在诸事不顺。 所幸天气炎热,重华宫的短假也随之多起来,她便寻了个时间去看望淑妃。 实在想不出要带什么礼物,于是封御清指挥着宫人,从御花园捞了两尾皇帝养的锦鲤送去兰林殿。 自然,淑妃是不会说教她的。就算她在兰林殿门口画个小王八,淑妃也会高高兴兴地迎接她并夸她画的好。 可以说,封御清变成如今的性子,淑妃起码要占一半的功劳。 她与淑妃高兴地聊了许久,午膳时间,封御煊也来了,于是几人一同用了午膳。 淑妃要去午间小憩,封御清便坐在院中,吃元冶不知从哪寻来的葡萄。元冶没让她动手,剥一个她吃一个。 封御煊在一旁看得牙酸,别开视线道:“我离开羽都时,你也是捞了尾锦鲤送到我府中。那御花园拢共就那么几尾锦鲤,迟早叫你捞完了去。” “哪那么容易?”封御清满不在乎道,又转向元冶,“阿元可想要吗?我叫人捞了送到元府去。” “这倒不必了,殿下。”元冶道。 那一串葡萄很快便被封御清吃了个干净,他接过宫人递来的湿手帕擦手。 封御煊招呼元冶也坐下,将两个茶杯分别推至二人身前。 封御清嫌弃地歪了歪头,“我不喝茶。” “水。”封御煊懒洋洋哼了一声。 封御清被他噎了一下,低笑道:“难为阿兄还记得,我以为你心里只剩下那不攀附权贵的谢小姐了呢。” “说什么胡话。”封御煊嗤笑道。 “还不承认?”封御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啊,我和母妃那般挽留你,你却偏要去西疆,还到谢府放话说,等到闯出一番天地就回来娶人家……” “都已经这样了,还提这种事做什么?”封御煊漫不经心道,颇有种生死成败都看淡的洒脱。 “你已经忘记那谢小姐了?” 封御煊蜷了蜷手指,没答话。 “既如此,前几日谢府搞什么比武招亲,你为何不去?”封御清问。 “我无权无势,不过空有个纪王的名头,有什么脸去娶她?”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封御清还是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依我所见,门当户对虽然重要,但若是你与她两情相悦,规矩伦常便不过是用来诓人的假话。这人啊,还是要自己过的舒心才是最好。” 封御煊苦笑道:“清儿你实在惯会面不改色地胡言乱语。” 封御清冷笑一声,道:“你不胡言乱语,自己心悦之人,就连争取都不敢,以后出了宫门莫说你与我认识。” 封御煊只是摇头。 见他神色坚决,封御清也终于不再戳他痛处,问道:“近日来,怎么没在宫中见到将军?他如今倒是坐的住。” “他哪里是坐的住?”封御煊瞥一眼元冶,见封御清神情坦荡毫不避讳,于是也就直说了,“父皇不许军队入都城,他便随军队驻扎在城外了。” “以父皇那多疑的性子,能让军队入都城那才真是见了鬼了。”封御清觉得奇怪,“如此显而易见之事,将军他当真想不到?” “想到了又能如何?” 封御清愣了一下,随后理所当然地道:“想到了,就留在西疆不回来了呗。” 封御煊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你当真不明白他为何回来?” 封御清没有丝毫心虚,淡定地对上他的目光,片刻后一脸无辜道:“自然不明白。还请阿兄指教。” “你……”封御煊看出她的心安理得,笑骂道,“封御清,你总有求而不得的那日。” 被如此直白地戳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封御清垂眸,盯着元冶的衣摆出神。 “阿兄你可莫要咒我了。” 她道。 第15章 过往 淑妃醒后,几人再次回到殿内。 招呼几人坐下后,淑妃将元冶唤到身前,拉着他的手与他闲聊。 封御煊偷偷同封御清咬耳朵,道:“母妃她只怕是认定元公子这个女婿了,而且还满意的很。” “那又如何?”封御清问。 封御煊一副震惊的神情,问她道:“你也愿意?” 封御清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对元冶的感情中掺杂了多少家国仇恨,又故作了多少在意与喜欢,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迟早的事。”封御清抬眸,正对上淑妃身侧元冶的目光,“不过,还是得听过元公子的想法。” 封御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于是唤淑妃陪他去内室下棋。 “就你那技术,还不如人君儿手下的小厮。”淑妃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还是拍拍元冶的手背,随封御煊去内室下棋了。 殿中于是只剩下封御清和元冶二人。 “外面好像下雨了,阿元。”封御清问,“一起去看雨吗?” 封御清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一座座巍峨恢宏的宫殿矗立在那里。空中飘着细雨,让景色越发朦胧起来。 元冶走至她的身侧,见她神色认真,轻嗤了一声道:“这便是殿下说的看雨?” “是啊。”封御清伸手去接,那点雨滴在她的指尖,微微发凉,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拢起了袖子。 元冶点点头,也看向窗外。 封御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然而隔着雨幕,什么也看不清。 “母妃方才与你说了些什么?”封御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说了些殿下的往事。”元冶笑了笑。 封御清挑了挑眉,问道:“比如?” “比如,殿下在皇后娘娘生辰时,摘了未央宫满池的荷花,送给皇后娘娘。” 封御清欲言又止,半晌才慢悠悠憋出一句,“母妃怎么什么都与你说?” “还有别的。”元冶往她身边挨了挨,压低声音道。 “什么?”封御清被他身上冷冽又好闻的气息扑了一脸,眨了下眼问。 元冶于是垂眸,低下头飞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封御清的脸瞬间红了个彻底,纠结半晌,她才哼哼了两声道:“那是小时候,我现在不会再如此了……” “我知道。”元冶勾唇,轻轻揭过。 封御清气闷,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问道:“母妃可是还说了别的?” “是。”元冶没什么情绪道,“提了殿下的婚事。” 封御清慢吞吞抬起头来,正对上元冶难以捉摸的目光,“哦?所以?” “臣不敢高攀殿下。”元冶道。 封御清沉默了两秒,嗤了一声,“你现在倒是知道自称臣了?” 元冶没有答话。 前世他们的婚事太过于顺理成章,以至于这一世封御清虽然不打算重蹈覆辙,也绝没想到他会拒绝。 封御清嘴角噙着的笑意变得有些冷淡,她问:“理由呢?” 元冶垂眸片刻,最后缓缓道:“不瞒殿下说,我有位心上人在羽都之外,我对她实在念念不忘。” 末了,他指着腰间的环形玉佩道:“这便是她赠予我的。” 封御清盯着那块玉佩沉默不语。 前世,她为了了解元冶曾调查过他,知晓他八岁时就到了羽都。 八岁以前的心上人。 封御清用手在身前虚虚比划了一下,也懒得拆穿他,“阿元的过往是什么样的?” 元冶撩起眼皮看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很普通的过去。” 普通? 国破家亡,背井离乡…… 封御清正想着,却听他问道:“殿下呢?殿下从前是什么样的?” 他前世从未问过这些。 “你不是听母妃说过了?”封御清问。 元冶再次沉默。 封御清双目微阖,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在左手衣袖的遮掩下,用指尖轻轻卡住刀片摩挲着,直到觉出疼痛才扯了扯嘴角。 说来好笑,她也正是八岁那年在冷宫前被林於救下,随后过继给淑妃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经历,不过是些难以启齿的耻辱过往,她不愿去回忆,更不可能与他人言说。 “以后若有机会,我再同阿元讲吧。” —— 封御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疼得喊出声来,清醒的瞬间她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白,耳朵嗡嗡作响。 她虚弱地喘着气,模糊间只看见采苓的身影,被采苓扶着喂了两口水,耳朵才堪堪能听见声音。 “殿下,还是去太医院看看吧。”采苓一脸担忧,“您夜夜头疼,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办法。” 封御清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无妨。” 采苓怔了片刻,到底还是将关心的话咽进了肚子里。这宫里的主子,各个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该管的。 封御清见她迟迟没有退下,垂着眼睛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是。”采苓答道,“尚宫清晨来寻了奴婢,说是宫内添置宫人,让殿下您有空去掖庭一趟呢。” “既如此,替我梳妆吧。” 采苓应下,于是上前替她绾发穿衣,难得得了她的夸赞,“你绾发的手艺很是不错,比春桃那丫头不知好上多少,往后我出宫定也要带上你。” 封御清说着,笑了笑道:“去了我那公主府,可比在宫中自在许多。” “殿下去哪,采苓便跟着去哪。”采苓笑着答道。 整戴完毕,封御清不紧不慢走出房门。院中略略扫了一圈,不见元冶的身影,她于是便带着采苓去了掖庭。 “殿下。”秦璇率先看见了她,走上前来同她交谈了两句,并将玉牌还给了她。 夏日阳光正好,就是刺目了些。 封御清接过玉牌,随意揣进了袖中,眯着眼看过去,后边正站着一排模样体态较好的宫人,而六顺公公此时竟也在掖庭。 估摸着是替皇帝身边选人,封御清也懒得理会,粗略将那些宫人们收入眼底,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出挑的身影。 齐家嫡女,世无其二。 正是齐悦。 “去,将那丫头带到我寝宫里去。”封御清指挥着采苓,“采苓你亲自教她。” 第16章 林於 “殿下看中了那丫头?”六顺陪着笑,凑上前来问封御清道。 封御清点头,“可有何不妥?” “殿下想要的人,咱家哪里敢说不妥。”六顺连忙否认,见她神色平静才又小心翼翼道,“只是这丫头啊,乃是皇上看中的人,殿下您……” 父皇看中的? 封御清顿了一下,忽然冒出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来——父皇会不会认得齐悦? 若是如此,齐悦很可能是父皇手中的人。不仅入宫是父皇一手安排的,甚至乔家被满门抄斩…… 封御清失了一瞬的心神,蹙了蹙眉,道:“我匆忙进宫,身边一时无得力之人,瞧这丫头灵巧,想必父皇也不会那样小气,六顺公公便将人给我吧。” “殿下……”六顺面露难色。 不管皇上小不小气,他定然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发生何事了?”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掖庭门口传来,六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督主!” 缓缓踱步走来那人肤色极白,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精致的鼻尖上却生了一颗小小的红痣,平添了几分艳丽。 封御清见他来,也不行礼,懒洋洋倚在掖庭的红漆柱子旁,嬉笑道:“林督主此等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掖庭晃悠?” “路过。”林於勾起唇角,“又是谁惹得殿下不高兴了?” “我却是才忘了,督主倒又来招我。”封御清瞪了他一眼,道,“这宫中最让我不高兴的,不就是督主吗?我几次三番邀约督主,却都被督主以事务繁忙回绝……我却是看不出督主繁忙。” “冤枉。”林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既如此,殿下想在这掖庭做什么,本督帮殿下办了,全当赔罪好了。” 封御清笑了,指着齐悦道:“那边那丫头,带到我宫中去吧。” “全凭殿下做主。”林於道。 “哎哟,督主。”六顺一脸苦兮兮地道,“这丫头乃是皇上看中的人,只怕……” “无妨。”林於目视着封御清,不急不缓道,“皇上那边本督亲自去说,你只管给殿下把人送去。” 六顺心中叫苦不迭,但林於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好反驳,只得吩咐手下人将齐悦送到封御清寝宫中去。 “殿下可还满意?”林於问道。 “督主不会就想这样把我打发了?”封御清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哪能呢。”林於似乎是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他道,“几月未见,正想请殿下到我府上一叙。” 知道封御清嗜甜,因此林於府上向来备有许多糕点。 封御清正欲答应,想到皇帝又皱了皱眉,纠结道:“不成不成,只怕父皇不会让我出宫。” “偷偷去。”林於面不改色。 “那怎么行。我这么多日安安分分在重华宫听那任少卿说废话,好不容易父皇对我的看管才放松了些,若是再被逮住……” “我府上有莲蓉糕。”林於忽然道。 封御清没忍住,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去不去?” “去!” —— “唉,不如督主你直接将府上的厨娘分我一个?”一碟莲蓉糕见底,封御清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林於没应,抬手摸她脑袋,“殿下近来食量见长。” “去。”封御清一下打开他的手,“督主惯会拿我取笑。” 林於也不恼,唇角微勾,“我托那位带给殿下的信,殿下可阅过了?” 封御清愣了一下,震惊地看向林於,就在林於以为她想起信中内容之时,封御清幽幽道:“我忘记了。” 林於:“……” 这着实怪不得封御清,那日她本就在院中站了许久,累得够呛不说,皇兄还不帮她说话,她实在委屈得很,又生林於的气,一来二去自然想不起这信的事。 “那信呢?”林於盯着她问。 封御清若有所思,默默掏起了自己左手衣袖的袖袋。 然后,林於看着她掏出了—— 一块玉牌,两颗石子,断成一节一节的树枝,以及刚好能夹在指尖的刀片。 林於黑了脸,“殿下,信呢?” 封御清讪笑了两声,道:“督主莫急,兴许是落在寝殿中也不一定……” “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林於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就连目光都和善许多,“既如此,殿下也莫急,等到本督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殿下。” “那却是不行的!”封御清垂头丧气地认错道,“我知道错了,督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究竟是有什么要事?” 林於长叹了一口气,问道:“殿下可听说封尘迎娶乔家女一事?” 二人沉默片刻。 “笑话,国公府何来适龄女子供他娶?”封御清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语气中些许迟疑,“……乔莺儿?” 是封御清生母乔妃的庶妹。林於默认了她的猜测,抬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说话。 封御清乖巧地坐下,露出不屑表情,“那简王世子还真是会自降身价,乔莺儿和他也算般配。” “殿下说的不对。”林於反驳,“封尘作为简王独子,的确要什么女人都有,不过要娶的话,还真只有乔莺儿一人。” “以家族为单位来说,羽都如今最鼎盛不过乔家。简王虽是君上唯一的兄弟,但不管怎么说也就是个废物王爷。” “现如今这简王世子虽然娶的是个庶女,可殿下您说,攀上了乔家,还有人敢同简王府的人叫嚣吗?”林於的小指在桌上划出圆,一圈又一圈,他思考时常这样做。 “乔家作为开国元勋,在羽都可谓根深蒂固。这一辈的乔承煜和乔亦舒更是出类拔萃,羽都四大才子乔家独占两个。” 封御清的睫毛颤了颤,有微光一瞬流转,“林督主叫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讨论国公府的兴衰?” “所以殿下觉得简王府想要的只是这样而已吗?”林於说完也不急,等着她反应。 “……简王的想法和你一样?” “辅佐靖王?我和他可不太一样。”林於嗤笑了一声,“不过这样说殿下大概就明白了吧?现如今两家通婚,未来亲上加亲也是有可能的,殿下可别被背后捅刀子了。” “乔承煜不是那样的人。”封御清道。 第17章 胁迫 乔承煜作为皇兄的伴读,沉稳内敛,安分守己,是她这些年唯一见面会打招呼的乔家人。 她相信乔承煜是绝不可能背刺皇兄,转而投靠皇后靖王一党的。 可人心,又哪是如此能看清的? “殿下。”林於抬手抚上封御清的头顶,“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在。” “我不会找你的。”封御清道。 “可是,殿下在宫中已经没有依靠了,不是吗?”林於问。 封御清只是笑,“怎么没有?父皇不是很喜欢我吗?” 林於意味不明的眼神未曾离开她半分,“可他喜欢的是未经世事,懵懂无知的女儿。殿下,你是吗?” “狡诈,算计,这样他也会喜欢吗?” 说不清为什么,但那一刻封御清没办法再假装无事下去,她忽然觉得十分难堪,于是没有言语。 “林督主不过是旁人。”封御清道,“你总不能一直护着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林於一字一顿地道,丝毫不忌惮封御清还有皇帝这个正牌父皇顶在头上,“我对殿下来说算旁人吗?” 封御清半天没有接话,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有那意思,督主。我不是把你当外人,只是我的事……” “我知道,殿下。”林於低低的笑了,“殿下怎么会舍得伤我的心呢?” 封御清垂下眸,将桌上的东西挑挑拣拣,又塞回了自己袖中,“还要劳烦督主您送我回宫。” “自然。秋猎在即,殿下可有准备?” “没什么可准备的。” “还有一事。”林於笑意微敛,“元冶可没有看上去那般好。若是对殿下不利就不好了,殿下可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知道了。”封御清这才乖巧地点了头。 上一世她就该听林於的。 —— 封御清回到寝宫中时,正巧碰见了在院中的元冶。 元冶见她便迎了上来,声音沙哑:“今日身体不适,是以晚起了些。殿下下次若有事,遣人来唤我便是。” “无妨。”封御清盯着他发红的眼睛,不禁放缓了声音,“你可见过今日从掖庭送来那丫头了?” “是。”元冶道,“交谈过两句。” 封御清注意到他腰间凭空多出的香囊,轻笑了一声,“看样子你与她相处的不错。” 元冶叹了口气,“殿下。” 他自袖间摸出了与腰间一模一样的香囊,主动递给封御清,道:“是兰林殿送来的,这是殿下的。” “……原是如此。” 封御清瞧着他无奈的神情,木着脸一时之间憋不出什么好话,只好看着他将那香囊搭在自己手上。 “上面有淑妃娘娘绣的图样。”元冶轻声道。 封御清盯着那香囊看了许久,还是看不出上面那一团彩色的线条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只好咳嗽了两声,正色道:“让采苓唤那丫头来一趟,我有话与她说。” “是。”元冶点头。 一炷香后,齐悦被唤来,殿中只剩下她与封御清二人一跪一坐,四目相对。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婢唤作阿悦。” 封御清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入宫如此嚣张,就连名字都不改一个。神色不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封御清才慢吞吞地招招手,让她再走近些。 “你说,你叫做阿悦?”她压低了声音。 齐悦走上前的动作微顿,封御清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翘起二郎腿,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过了许久,齐悦才道:“您就是那位,说自己来自东宫的贵人吧?” “齐小姐好聪明。”封御清满意地点头。 “殿下为何一定要让我为您所用?” “为什么?”封御清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对齐小姐很感兴趣。” 齐悦沉默着没有说话,移开了视线,似乎对一旁的屏风很感兴趣。 “比起这个我才更疑惑呢……”封御清伸出手指在她眼前勾了勾,“齐小姐,看我。” 齐悦冷飕飕地抬眼。 “你既然对复仇不感兴趣,又不愿与朝中势力有所牵连,为何要入宫?”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齐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底不见丝毫情绪,找不出实质的喜怒哀乐。 齐悦是块难啃的骨头,封御清明白。 “最后一个问题。”封御清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再次做出了退让,“你可是被胁迫入宫的?若是如此,说出来我或许……” “是。”这一次她的回答简短而明确,“但其余细节,恕我无可奉告。” “为何无可奉告?”封御清不悦的皱起眉,“是因深陷其中无法脱身,还是要做之事人人得而诛之?” 此话已是十分激进,但齐悦没什么反应,只是道:“殿下方才不是说,是最后一个问题?” 封御清不耐地啧了一声。 上次在齐悦在齐府被劫走不像是演的,因此她被人胁迫而入宫可能是真。 不过,若是齐悦自始至终都不愿交付信任,敞开心扉,她们就永远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是以矛盾会一直停留在第一步。 “殿下。”齐悦跪在地上道,“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奴婢便舍弃了齐悦的身份。殿下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会为了您尽心尽力。” 封御清揣摩了一下她的神情,没看出多少真心,只觉其中夹杂着警惕和戒备。 封御清眯了眯眼睛,心中有几分郁闷恼火,偏偏底下跪着那人一脸坦然,僵持片刻还是只能让人下去,眼不见心不烦了。 采苓不久后走进来,给她倒了杯温水。 封御清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忽然问道:“今日阿悦被送来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殿中寻我吗?” 采苓略微回忆了一下,道:“回殿下的话,只有兰林殿的文茵姑姑来过一次,是来送香囊给元公子的。” “倒是奇了怪。”封御清若有所思,半晌扯了扯嘴角道,“阿悦初来乍到,你仔细留意着她的动向,发生什么及时向我汇报。”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采苓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她白净清瘦的手腕。 “是,殿下。”采苓低下头道。 第18章 推迟 秋季是难得的好时节,温度同春季一般,对封御清来说正好。 她满心期待着秋猎时可以出宫透气,然而不久后便被林於告知,西疆再次发生暴动,西凉王率军前去镇压,因此秋猎只得延期到西凉王回来再举行。 封御清这才反应过来,上一世父皇被刺就是在冬猎之时,虽然不知齐悦来她宫中是不是变数,但她若还想动手,冬猎的确还是接近父皇的好机会。 无论这场刺杀是谁计划的,自己都不能让她得逞。 封御清于是每日必听采苓汇报齐悦的动向,然而一连两月都没有什么进展。 “殿下为何皱着眉头?”乔亦舒用扇柄在封御清桌上点了点,企图吸引她的注意。 自上次封御清在课中顶撞任少卿被罚后,这乔亦舒就像是赖上她了一般,有事没事都要在她面前晃。 “与乔公子无关。”封御清道。 “怎么会与我无关?”乔亦舒无视掉一旁元冶凌冽的目光,径直看向封御清道,“殿下同我说,不就与我有关了?” 封御清冷笑,每当这时她总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听闻简王世子成了乔公子您的姑父?” 乔亦舒几乎是瞬间黑了脸。 简王府迎娶乔家庶女进门之时,设宴十日,那叫一个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恨不得全羽都人都知道自己攀上了乔家。 世家公子,年少成名。 乔亦舒是何等高傲的人,现如今竟要被一个酒囊饭袋称作晚辈。 “嗯?”封御清一脸无辜地看他。 乔亦舒多少有些恼怒,但又不好同她发火,只得冷着脸从她身旁退下。 比起乔亦舒,乔承煜显然要难缠许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要脸。 陆续送来的东西被退回,乔承煜却没有丝毫收敛,仍然常常前来拜访封御清,并次次都送上难得一见的礼物。 感动……是不可能的。 正如今日,封御清一早知道了乔承煜要前来拜访,就带着元冶躲进了兰林殿。 恰逢淑妃被召去伴驾,他们二人于是和封御煊一起在院中嗑起了瓜子。 封御煊抓给他们一人一捧炒瓜子。 封御清不喜欢这种带皮带壳的食物,她嫌麻烦,于是将那瓜子全堆在元冶手心。 元冶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瓜子看了一会儿,试探性剥了一粒放在封御清唇边。 其实,她没有这个意思。 但看元冶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还是将那粒瓜子吃了,“谢谢。” 大概是觉得她默认了,于是元冶开始乐此不疲地给她剥瓜子,时不时就往她嘴里塞一粒瓜子。 “乔家人要巴结谄媚你,你接着不就好了?”封御煊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显然已经对他们之间的互动见怪不怪了。 封御清一边被动地嗑着瓜子,一边道:“我却是不想与他们乔家有任何关联。” 封御煊也知道封御清幼时与乔家的往事,因此听她这样说也没再劝她,只笑了两声,道:“我看你啊,只怕心已经飞到秋猎上去了。” “还是阿兄你懂我。”封御清也笑了,“不过啊,这次只能叫做冬猎了吧?” “那倒是。”封御煊点头,认同了她的想法,“清儿以为,这次冬猎的魁首会是谁?” 是万俟琛。 封御清心中知晓,但还是摇头,“阿兄你觉得呢?” 封御煊大笑三声,“那自然是……” “自然是威武霸气的纪王大人,是吧?”封御清没等他说完便捂住了他的嘴,看向他的眼神一言难尽,“我问错了。” 封御煊将她的手狠狠拍开,看向元冶问道:“不知元公子觉得,此次冬猎魁首会花落谁家?” 元冶轻笑了一声,道:“纪王大人武功盖世,英勇神武,夺得魁首不过如饮水。” 这马屁实在拍的封御煊身心通畅,他嘚瑟地冲封御清扬眉。 封御清只是笑。 封御煊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于是问道:“清儿这是在笑什么?” “我笑就连阿元说的话,你竟也当真。”封御清说着,扯了扯元冶的袖子,“倘若今日坐在这里的是靖王,你又当如何回话?” 元冶任她拉扯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靖王大人身手不凡,举世无双,自是夺得魁首的好人选。” 封御煊脸都绿了半截。 封御清却拉着元冶的袖子笑得更欢了。 元冶盯着她线条流畅的颈线,那泛着绯色的脖颈,脆弱地好像只要将手覆上去,稍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听说这次冬猎,谢小姐也会去?”封御清忽然道。 “那又如何?”封御煊微微笑道。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说出来让你听听罢了。”封御清眼波流转,“谢小姐应当去过我的及笄礼,不过那日来客多我没注意,所以我对她还是很好奇的。” 封御煊坐在椅子上未动,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了然道:“封御清,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眼神。” “看什么?”封御清疑惑问道,转向元冶用眼神询问他。 元冶耸了耸肩。 “看看你的眼睛里面是不是写满了阴谋诡计。”封御煊一脸正经道,“你可不要去招惹谢烬羽,听到没?” 为什么不能去? “阿兄你是不相信谢小姐,还是不相信自己?”封御清问。 “我是不相信你。” 封御清被他噎了一下,语气诚恳道:“既然阿兄不敢,那我便替阿兄去问个明白。结果不应该是你单方面宣布结束,至少要让谢小姐说出自己的想法。” 封御煊叹了口气,“我不需要。” “需要。”封御清沉声,用郑重的语气道,“阿兄什么也不用做,交给我就好了。” 封御煊一时哑口,“你还真是……” “真是个聪明懂事,善解人意的妹妹。”封御清接话道,“若是事成了呢,阿兄你也不用太感谢我,让嫂子多来宫中陪我玩玩就好了。” 封御煊满脸无奈,只得生硬转移了话题,“说真的,你觉得谁最有机会在冬猎中夺得魁首?” “自然是将军。”封御清想也没想地道。 元冶听了这话,盯着她白皙的脖颈,不禁眯起了眼。 第19话 谈话 封御煊阴恻恻道:“万俟琛哪点比你阿兄我厉害?不对劲,实在不对劲,你竟然能说出他是魁首这种话……你该不会真的和万俟琛有点什么?” “我与将军能有点什么?”封御清抽了抽嘴角,脸上写满了“人家哪里不比你强”,看得封御煊大为光火。 当然,究竟谁才能成为真正的魁首,只有等到冬猎时定胜负了。 —— 两月后,冬猎。 元冶起了个大早,走到院中却看到封御清正兴致勃勃地堆着雪人。 看封御清两只手在冰天雪地里冻的通红,元冶蹙了眉,却见她堆完雪人从袖中摸出一小节树枝,插在那雪人头上充作鼻子。 封御清抬头,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阿元,你瞧。” 元冶不禁失笑道:“殿下怎么什么都往袖子里塞?” “那是最后一根了。”封御清拍拍手站起来,指着门前道,“昨晚我堆了好多雪人呢,不过屋子里暖和,都化掉了。” 元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门前果真有几根散落在地上的树枝。 想到她大半夜不睡觉在此处堆雪人,元冶顿觉有些无奈,接过一旁采苓递来的手笼给她套上,道:“这个离得远,待到三日后殿下回来,定然也还在。” 封御清点点头,将那小雪人又往外挪了挪,语气欢快,“走吧走吧,该去冬猎啦。” 猎场设在羽都城外以北,此次冬猎规模比往年要大,夺得魁首将得到皇帝的嘉奖,因此世家子弟们个个摩拳擦掌,都期望能够拔得头筹。 封御清极少有能出来瞎逛的时候,因此对冬猎十分期待,不过想到要提防齐悦,兴致也不算太高。 谁知到了猎场,她刚一下车便撞见了位螓首蛾眉的红衣大美人。 “那是谢小姐和谢公子。”元冶在她耳边低声道。 封御清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那美人旁边还站了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二人正耳语交谈,模样很是亲昵。 “听闻谢小姐只是谢家的养女……”封御清顿了顿,“罢了,或许是我多想。阿元,待会儿你去将谢小姐带过来吧,我想与她聊一聊。” “好。”元冶应下,转身去了。 刺骨的寒风席卷,封御清睫毛颤了颤,目光扫过不少熟悉的身影。 乔家的马车。 她的目光定格,见乔承煜率先走出,而后那马车上又下来个娇小的身影,脸上带着面纱,看不清样貌。 “他那马车上为何有个女子?”封御清问一旁的采苓。 采苓不知,垂首没有开口。 “是简王的嫡女徽音郡主,因相貌有缺不便示人。”林於翻身下马,道,“听闻在路上出了些意外,所以坐了乔公子的马车。” 封御清闻言皱了皱眉,“孤男寡女共乘一车,成何体统?” 林於闭了闭眼,显然也是没想到还有封御清说别人的一天,半晌后问:“殿下可是要去靶场?” “是。”封御清点头,“父皇不许我去狩猎,只得在靶场玩玩了。” “也好。”林於道。 “督主可要一起?”封御清问。 “不了。”他微微笑着上了马,“我寻陛下去了,殿下自个玩吧。” —— 靶场。 天上晃晃悠悠飘起了小雪,不少人聚在一起,将封御清围在了中心,她正挽弓,预备一箭射出。 ‘咻——’ 正中靶心。 “好,皇妹当真是百步穿杨。”封御夜带头喝起彩来。 他之前受过腿伤,不想因此留下顽疾,所以此次没有去参与狩猎。 “靖王倒是会抬举人。”封御清出言讥讽道,瞥见元冶身后带来的一抹红色身影,道,“不如靖王瞧瞧,这是谁来了。” 封御夜前段时间想截阿兄的胡,去参加了谢小姐的比武招亲,却并未将人娶回来,她正欲找个机会嘲弄一番,现如今他却送上门来了。 语罢,众人目光齐齐落在谢小姐身上。 “见过靖王大人,见过成洛公主。”谢小姐低着头,躬身道。 “不必。”封御夜倒是若无其事,率先开口道,“谢小姐近来可好?” “谢靖王关心,甚好。” 瞧那谢小姐对封御夜态度冷淡,封御清心情都好上了不少,瞥封御夜一眼道:“毕竟是我请来的人,还是该由我来招待吧?靖王可别让我下不来台。” 封御夜嗤了一声,“皇妹说笑了,有谁能让你下不来台?” 他双目狭长,天生带着股傲慢,让封御清很是不爽。 “如此最好。”封御清轻哼一声,“谢小姐且随我入帐中说话吧。” 谢小姐乖巧点头,跟随封御清入了帐中,实则内心是忐忑的,她虽从未见过封御清,但这成洛公主却实在是臭名昭着。 她跪在地上,偷偷打量坐在近前的封御清,目光正巧撞进她的眼中。 “谢小姐……”封御清看见元冶也随其后进来,欲言又止。 元冶却没开口,只安静站在一侧。 总归要说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听闻谢小姐比武招亲之事,知晓封御夜与你有些渊源。” “虽说现在朝廷上支持封御夜的人数众多,但次子终究是次子,储君即位才是天经地义,谢小姐以为呢?” 谢小姐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 封御清叹了口气,道:“我阿兄是个胆小的,就连谢小姐的比武招亲也没敢去。但谢小姐与他相识多年,他对你的真心你应当最了解,还望谢小姐能给他一个机会。” 谢小姐的神情更加迟疑,她摇了摇头。 “谢小姐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封御清直起身子,尽量不让不耐出现在脸上,“只怕谢小姐不是真的不明白吧?” 那谢小姐跪着开了口,“……若换作以前我自然明白,可既然纪王大人如今已有心上人,那么与我之约不过只是少不更事,做不得数。只怕殿下是找错人了。” “心上人?” 阿兄何时又多出个心上人来? 封御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看向站在谢小姐身后的元冶,希望他能给自己答案。 第20章 永远 元冶轻咳了一声,“殿下,我确是从未听说过此事。” 封御煊有心上人之事,是他回羽都后和谢小姐第一次见面时,他亲口说的。谢小姐不知真假,但他们不可能成为夫妻恋人,他们甚至连朋友也做不了。 谢小姐垂着眸跪在地上,看不出悲喜,半晌后她道:“殿下,我是否可以回去了?” “是。”封御清瞧上去很是郁闷地摆摆手,“谢小姐且回去吧。” 元冶一路将人护送回马车,折返回帐中却见封御清以茶代酒,猛灌了三口茶下肚。 “殿下不是怕苦吗?”元冶夺过她手中茶杯,防止她激动了摔杯子。 “封御煊真是太窝囊了!可莫说他是我阿兄!”封御清气的鼓起嘴,“还心上人,他哪里来的心上人?他……” 封御清正说得起兴,嘴里却冷不丁被塞进个东西,在唇齿间甜滋滋的化开了,将方才口中浓茶的苦味席卷一空。 “殿下,甜吗?”罪魁祸首开口问道。 封御清含着那蜜饯没做声,将自己方才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甜而不腻,不是宫中的蜜饯。 “殿下?”元冶唤道。 封御清往后一仰,躺倒在软榻上,朝他伸手,“再给我一个。” 元冶笑了笑,“下次吧。” “小气!”封御清哼哼了两声,但还是没再拉下脸找他要了。 翌日清晨,不知为何起了不小的骚动。 封御清在四处转了一圈,才在营地中寻到了林於的身影,于是询问他:“可是有人捉住了不得了的猎物?” 林於故弄玄虚地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再靠近些。 封御清乖乖将耳朵凑了过去。 “陛下啊,在湖底抓住了真龙。” 封御清瞪大了眼睛,愣了两秒后注意到他勾起的唇角,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这样严寒的天气,再深的湖也早冻成坚冰了。 “督主,你真是……” “不逗你了。”林於正色道,“宫中来人通报,说那温容华有喜了。” “哦,有喜了……”封御清怔了一下,“什么?有喜了?” “千真万确。”林於笃定道。 封御清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刚怀上,竟也拿出来大肆宣扬?” 她前世没有什么弟弟妹妹,这一世自然也不可能有。 “自然,是如殿下所说。怀上又算得了什么本事呢?”林於轻飘飘道。 封御清知晓他意有所指,是在说德妃早夭的儿子,那可怜的四皇子。她于是只轻轻点一点头,没再继续开口。 她又何尝不是险些早夭的孩子? 封御清是圣上唯一的女儿,然而直到八岁以前,她都住在那堪比冷宫的椒风殿,皇后刁难,宫人苛待不过是常态。 按理说,她本应受到国公府的庇护,然而乔家人不认她,指责她克死了生母乔妃,因此她的处境更加糟糕。 是林於救了封御清的命。 他传她武功,传她谋略,教她如何救人水火,又教她如何杀人诛心。 他将她从椒风殿带出来,让圣上将她过继给淑妃,又为她求了封号。 封御清感激林於,只用感激二字几乎无法表达,如同自幼时便护着她的皇兄一般,她对他们有着天然的敬重与依赖。 她应该相信林於的,如果她相信林於说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被元冶蒙骗。 她如此想着,用鞋碾实了脚底的雪。 “殿下。” 元冶自远处唤了她一声,随后行至她身旁。他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我一直在找您,殿下。” 林於见状,也懒得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寻了个由头便离去了。 “你在担心我吗?”封御清笑起来。 元冶愣愣地盯着她突如其来的笑容,那笑容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是,殿下。”元冶道,“我很担心您。” 封御清下意识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指尖,“那么,阿元你只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不就行了?那就没什么好担心得了。” 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不行。”元冶拒绝了她的一时兴起。 “为什么不行?因为你那心上人?” “是,也不是。”元冶没想到她还记得心上人这茬。 “我不要听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我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封御清道,“不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上人?” “不是。” “那是为何?”封御清拉着他的袖子,不让其挣开,“不是因为心上人,又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为永远。”元冶任由她拉扯着自己的袖子,“我没办法说出永远在殿下身边这种话,我不确定。” “我不知道多长才能被称之为永远,也不知道永远能否实现。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明天早晨殿下您也依然能够看见我。” “你只是在转移话题。”封御清道。 “不是。”元冶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世上最无用莫过于承诺,殿下。” “我本也不是要寻求什么承诺。”封御清冷声道,转身要走。 然而转身的瞬间,她便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齐悦,她驾在马上往西而去。 那是——猎场的方向? 齐悦分明该在宫中,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这时候又还能去做什么? 刺杀皇帝。 完了,封御清脑子里再想不到别的事。 封御清于是牵过一旁的骏马,翻身上马欲追,却被元冶拉住了缰绳。 “不想死就松手。”封御清喝道。 “这是陛下的马,殿下。” “我知道。” “殿下要去哪?” “松手。”封御清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实则心里已乱成一团,“有急事。” 元冶略沉默了一会儿,“一起。” 他翻身上马,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道:“倘若陛下问起,殿下将罪责推给我便是。” 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封御清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没说什么,抬手指着齐悦离开的方向,“那边。” “好。”风有些大,元冶给她戴上了披风上的兜帽。 天上下起了小雪,一匹快马冲出营地,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第21章 思绪 羽都城外以北。 有雪落在了封御清染血的睫毛上。 额头上的血液裹着泪水淌下,带着苦涩的腥味,就连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唯有少年手掌的温度让她清醒。 他们遇见了雪山滑坡,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元冶冒死救了她。 他的伤应当更重。 “阿元……” 好冷,太冷了。 就连呼吸都变得如此艰涩。 “我在。”元冶将她牢牢护在了身下,“殿下,不要闭眼。” “我没想和你死在一起,元冶。”封御清断断续续说着,“……我恨死你了。”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元冶俯身贴近他的唇边,也无法完全听清。 “别闭眼,殿下。”元冶低声重复。 “别叫我殿下。”封御清死死攥着他的手,“叫我的名字。” “殿下……” “……再不快点,我就永远听不到了。” 封御清的呼吸愈发短促,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元冶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却再也听不见了。 —— 封御清再醒来时,正对上采苓泫然泪下的小脸。 “殿下!殿下您可算是醒了!”采苓红着眼圈,转身倒了杯温水慢慢喂给她,“您一连睡了七日,奴婢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封御清坐起身,顺着她的动作喝了两口润润喉,连忙问道:“元冶呢?” 见采苓犹豫,她追问道:“他没回来?” “不是。”采苓答道,“元公子昨日守了殿下一整夜,才回偏殿睡下呢。” 尽管知道元冶一死,南湘的事便算是一了百了了,但封御清还是为得知他没事的消息而松了口气。 “他不是也受了伤?” 采苓愣了一下,“奴婢不知。元公子回来后瞧上去没什么大碍……” “罢了。” 元冶是真的想救她也好,是假的苦肉计也罢,封御清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没能追上齐悦并阻止她的刺杀,这是不是代表—— “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采苓思索了一下,道:“陛下听说殿下失踪以后,便中断了冬猎,吩咐人找您的下落,还好谢小姐细心,所以……” “是谢小姐救了我和元冶?” “是。据元公子所说,是谢小姐发现您和他的,随后和谢公子一起将二位救了出来。”采苓答道,“陛下知道以后,将原本冬猎的奖赏都送到谢府去了。” 封御清点头,“你继续。” 采苓于是说了下去,“殿下您被救出来以后,西凉王大人上书想要进宫来看望殿下,不过却都被陛下回绝了。” “为何?” “奴婢不知。”采苓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这是大人临行前,托六顺公公带给您的,奴婢一直好好保管着。” 封御清接过那字条,字条上是万俟琛潦草狂放的字迹—— 归疆,勿念。 落款是一个琛字。 封御清看着那张字条沉默良久,最后放进了袖中,又问:“父皇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陛下一切安好。”采苓摇头。 一切安好? “在我和元冶身旁,可有寻到旁人?” “有的,在那处还发现了秦尚宫。”采苓补充说,“不过和您隔了一段距离,大概不能算作身旁。” “——你说谁?”封御清一脸不可置信,音量陡然拔高。 “是……秦尚宫。”采苓确认,“尚宫被发现时,手中握着个白玉坠……” “那齐……阿悦呢?” “阿悦?”采苓迟疑许久,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殿下去冬猎时,并没有带阿悦去。” 是啊,她没带齐悦去。 尽管知道齐悦背后有人,可她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宫中出去,又是如何到猎场的? 她当时看到的真的是齐悦吗?怎么会变成秦璇? 前世父皇被刺杀的发展被改变了,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乔家也会平安无事吗?她还要如从前那般监视齐悦吗? 无数情绪刹那间涌上心头,封御清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受了伤,又因为寒凉发着热,一时间难受地说不出话。 采苓见状,连忙又倒了温水,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好一会儿,封御清才缓过劲。 她勉强停止了咳嗽,开口问道:“阿璇现在在哪?” “秦尚宫……因为身上戴着与身份不相称的配饰,而且倒在殿下您不远处,所以暂时被看守起来了。元公子倒是替尚宫解释过,但尚宫出现在猎场本就……” 本就奇怪的很。 若不是像齐悦那般有所图,就只有一个原因,她有要去见的人。 封御清垂眸想了想,发觉自己遗漏了什么:“你方才说,她身上戴着什么?” “是白玉坠。”采苓道。 白玉坠……是乔亦舒? 所以上次秦璇才等在宫门前。 他们是情人吗? 不,不一定。 乔亦舒如此高傲之人,怎可能放下身段与宫人私通?封御清否认了这个想法。 国公嫡孙和掖庭女官,无论怎么想都是话本上才会出现的情节。或许,说他们是雇佣关系还更合理些。 但是,无论什么关系都无所谓。 就算有国公府的人阻拦,但乔亦舒这么久都没有想办法将秦璇从中摘出来,这说明秦璇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封御清在心中啐了一口,默默又给乔亦舒记上一笔。 “好采苓,麻烦你去东宫那边跑一趟。”封御清坐起身,随手将摆放在桌上的两个木雕小人递了一个给采苓。 “是找太子殿下吗?”采苓小心翼翼地接过,试探着问道。 “是。”封御清道,“你应当认得南乔,将这小人递给她,她便会带你去见皇兄。” 闻言,采苓拿着小人的手心微微冒汗。 反正乔家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封御清皱眉,又补充道:“秦璇从前是在东宫当过差,身上带有略显贵重的物品作为信物,也算合理。” 采苓理解到了封御清的用意,握紧手中的木雕小人,认真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封御清叹了口气。 这其实是兵行险招了,重华宫内难免不会有见过那玉坠的人,若是事情败露,届时皇兄也会被牵扯进去。 但秦璇是无辜的,她不能不管。 第22章 试探 “叩叩。” 封御清敲响房门后,在心里默数着。 五、四、三、二…… 房门很快被推开,元冶如往常一般衣冠齐楚,不过清瘦了些,面色也不算好看。 “殿下。”他唤了声。 封御清的眼睫动了动,抬眸,露出欣喜与内疚相得益彰的表情,道:“阿元没事便好,我昨日醒来时担心极了。” “我没事,殿下。” 封御清笑笑,意有所指地往他屋中瞥了眼,“阿元陪我用午膳吧?” 说是用午膳,实则封御清有别的心思。她并不饿,只吃了两口便没再吃了,全副心力观察元冶屋中的陈设。 见元冶也放了筷,她明知故问道:“阿元不再吃些吗?” “不必。” 元冶抬起眼帘,阳光透过窗落在他微凉而没有波澜的眸中。 “殿下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是有些。”封御清觉出自己的无聊,收回到处乱飘的目光。 她稍稍斟酌了一下,决定从较为温和的方向问起:“阿元还记得,那日我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吗?” “殿下想知道?”他问。 “好奇。” 元冶收回视线,语气不咸不淡:“殿下晕了以后,出现了神仙。” 封御清没仔细推敲这话的真假,相当配合地“哦”了一声,随后问:“遇见神仙的时候,谢小姐他们也在吗?” “是,他们也在。” “那神仙都说了什么呀?”封御清瓮声瓮气问,声音黏软。 元冶看她,她便摆出那副温润无害的神态,仿佛是真的很感兴趣。 “神仙说……”元冶顿了一下,神情认真,半点觉不出刻意,“殿下会长命百岁。” 这话刺痛了封御清。 不过她只是眨了眨眼,很快便接话道:“是。我也这么觉得呢。” “殿下应当活千岁的。”元冶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 封御清笑起来,碰掉了桌上的筷子。 饭菜。 木制桌椅。 青竹似的暗香。 不得不说,实在是很奇妙的组合。 封御清俯下身,弯腰去捡那筷子,趁机用鼻尖在元冶衣衫上嗅了嗅,彻底确定了这香气的来源。 但她还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阿元在冬猎时,有瞧见阿悦吗?” 元冶的指尖微微蜷了蜷,思考片刻后慢慢摇了摇头。 封御清凑近了些,元冶身上的气息便直往她鼻腔里钻,冷冽却不锋利。 “真的没有?”她以极近的距离细细打量着元冶,一寸一寸,从额头到下巴,再从下巴到脖颈,最后回到眼睛上。 “没有。”元冶的目光中没有丝毫动摇。 片刻后,他又沉又缓地给这件事下了结论,他说:“许是殿下看错了。” “我想也是。”封御清没同他争辩,坐直起来,把筷子妥善放回桌上,“阿元好好养伤,今日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好,殿下慢走。”元冶的语气同表情一般没有起伏,平平地道。 比起显而易见的情绪,往往是这种没有倾向的神情更让封御清恼怒。她强压着没有发作,冷静地起身离开。 元冶或许看出了她的不满,又或许没有,总之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次日,他仍旧如过去一般起早,来到封御清门前请安。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们的相处方式却确实变化了。 于元冶而言,他虽然仍旧对封御清百依百顺,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再同之前那般殷勤。 至于封御清,元冶的“冷淡”反倒让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殿下安,今日要在屋中读书吗?” 元冶站在门前问道。 封御清略一思考,随后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屋。 这样的对话每日一次,区别只在于“屋中读书”还是“御花园遛弯”。 因此,在封御清养病不去重华宫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平静生活着,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国公庶女,嫁给简王世子的乔莺儿。 读了半日的书,封御清吃过晚膳后便要拉着阿元去御花园休闲散步。 采苓奉令去了东宫,于是阿悦便顺理成章成为随行人员。封御清看见她不太高兴,但没怎么表示出来,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的假山。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元冶则沉默些,只偶尔回应几句。 忽地,假山那边传来宫人们的细语,封御清不由安静下来,试图听清假山后他们的谈笑声。 “纪王大人回来后便不走了?” “是啊,这次纪王大人没随西凉王大人一起去西疆,估计以后也不去了。” “那岂不是在宫内常能见到?” “何止时常能见到,纪王大人和小殿下关系好着呢。” 那宫女嘻嘻笑了两声。 宫中规矩森严,敢如此说话的,不必想也知道是封御清殿内的宫人。 封御清皱眉,正打算出去说些什么,却被人抢了先,“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世子妃今日要进宫吗?” 是简王府里的丫鬟,身后跟一娇媚女子,穿金戴银好不张扬。 为首的宫女见状走上前来,“奴婢们无意冲撞世子妃,还望世子妃莫要怪罪。” 那丫鬟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却是得理不饶人,开始对那三五个宫人横加指责。 “狗仗人势。”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那丫鬟气炸了,扬起手就要打人,却被一旁为他们领路的姑姑拦住了。 姑姑提醒道:“这几个宫人是小殿下宫里的,不合适。” 小殿下? 众人听闻成洛的名号皆噤了声,乔莺儿却娇娇地笑起来,“姐姐还真是命苦,这女儿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殿里宫人竟爬到主子头上。\" “世子妃……”那姑姑似是欲言又止。 旁听许久的封御清却已从另一侧绕了出来,“还当是谁如此放肆,原来是简王世子妃。成洛有失远迎,世子妃可要见谅。” 在场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封御清只摆摆手,让他们起来。 乔莺儿虽是没见过封御清,但刚刚说了那样的话,就被本人逮了个正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殿里宫人冲撞了世子妃,本宫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封御清笑着说道。 “哪里,只是小事罢了。”乔莺儿笑得有些僵硬,宫外关于封御清的传闻多如牛毛,她也不过听了个半真半假。 第23章 罚跪 “诶,世子妃可别这样说。”封御清旁若无人地坐在了一旁石凳上,转而询问身后的齐悦,\"阿悦可否倒杯茶来?\" \"好。\"齐悦应下,麻利转身。 “妄议故去妃嫔可算不上小事,不说说清楚本宫实在脸疼的很。世子妃以为呢?”封御清语速很慢,但咬字十分清晰。 乔妃说是难产去世,实则死的蹊跷,在这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敢明目张胆提起乔妃的,乔莺儿倒还是头一个。 更何况说的是这种话。 封御清再怎么和乔妃没感情,这口气也实在是咽不下去。 “殿下,我……” “如今倒晓得叫一声殿下了,方才怎不见你给本宫行礼?”她冷笑着一脚踹上了乔莺儿的膝盖。 待阿悦回来时,乔莺儿已跪在了封御清面前,她直觉有不好的事会发生,但站在封御清身侧的元冶神色平静。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杯刚泡好的热茶递给了封御清。 元冶阖上眼,片刻后睁开。 那茶果真被封御清劈头盖脸地泼了个十成十,乔莺儿的脸瞬间被烫的通红,哆嗦着惊叫起来。 元冶早有预料,拿过了她手中的杯子,试图阻止她进一步发作。 “哎哟,这又是怎么了?”六顺公公从御花园小径过了来,\"谁又惹的殿下发这么大的火气?\" “公公,公公救命啊!”乔莺儿捂着被热水烫过的脸,已顾不得那么多,哭着喊着便要去拉六顺的衣袖。 “六顺。”封御清唤了一声。 “诶,殿下,奴才在。”六顺边应着,一边躲着那地上的女人靠近。 “我最讨厌别人管我的闲事。” “是,奴才明白。”六顺面上笑着,实则早已在心里把那乔莺儿数落了百八十遍。本想着对小殿下献些殷勤,在林督主那边也能讨些好,谁知这女人一喊,他如今只恨不得脚底抹油。 “下去吧。”封御清半吊了眼稍,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出来的太久了,殿下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元冶关切地问道。 “是有些乏了。”封御清道,欲站起来。 “封御清!你简直是目中无人!”近处突然一声大喝,打破了片刻的寂静。 元冶侧身看过去,闺中的女人他不认得,男子却还是熟识的。 此人便是臭名昭着的简王世子。 封御清没在意来势汹汹的封尘,转而看向一旁的元冶,眼神中满是兴奋,“怎么办阿元,麻烦找上门来了。” 封尘见她仍不紧不慢跟元冶说话,气到发狂:“你简直目无尊长!” 元冶垂眸看向她。 “你会保护我吗?”她问。 元冶眨了下眼,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 乔莺儿颤颤巍巍地要往封尘脚边爬去。 “目无尊长?”封御清终于像是终于注意到封尘,转头看了过去,随后抬脚踩在了乔莺儿的手上,“她乔莺儿区区一介庶女,何能与我论尊卑?” 封御清眼中带着挑衅,一直到乔莺儿失态惨叫出声才松了脚,一副散漫模样,“让我来想想,是什么能让简王世子跑到御花园里来叫嚣?” “莫非……” 封御清起身走了两步,倒真像是遇见了什么颇为苦恼的难题。片刻后,她走到封尘身前站定,问道。 “莫非是凭你那个孱弱的老爹?” “凭简王?” 封尘的眼睛已是红的可怖,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打人,“父王虽无大功,却也无过,无论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你怎敢说出如此忤逆之话?” 但封御清丝毫没有收敛,她故意露出惊吓的表情,端的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啊呀,一时忘了,简王大人毕竟是成洛的长辈。阿元,你说我这话是不是不太妥当?” 元冶瞥她一眼。知道这话不是在问自己,因此没答话。 封御清留意着元冶的神态,见他没有丝毫反应,于是笑起来,她搭上元冶的肩,一直笑到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她才终于停下,对着封尘无声做了几个口型—— “简、王。” “他、也、配?” “你——”封尘瞬间被气炸,哪里顾得上礼仪体统,不管不顾地高举起右手,一巴掌要打在封御清脸上。 封御清却仍然笑着,笑的烂漫,如同暗夜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春日在悄然绽放。 她盯着那只手,眼睛眨也不眨。 三、二…… 一。 在距离封御清眉眼不过两三寸的位置。那只手被完全接住。 意料之中。 封尘还要挣扎,不过很快他就右肩一酸,后脖颈被卡着往前一按,脸牢牢扣在了旁边的树上。 “世子大人,冒犯了。”元冶在他身后阴沉沉地道。 “阿元好厉害。”封御清高兴道。 封尘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堂堂世子,却被人按在墙上这种情况,被气得发懵,抻着膀子又挣了挣,“你这个疯子!元冶!她疯了你也疯了吗!” “真没礼貌。”封御清淡淡开口。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封尘嘶吼着。 —— 当众冒犯简王世子,如此罪名扣在头上,自然没那么容易解决。 封御清要怎么闹都不过是在宫中撒娇耍混,但元冶却不同,以他的身份立场做出这种事,还是太过了。 天空灰蒙蒙的,树枝上挂着冰凌。寒意刺骨,刺骨的北风如同尖锐的利刃,几乎要划破元冶的肌肤。 他已在这掖庭跪了两个时辰。 至于封御清则被带到了御书房,估摸着是要被皇帝训斥一顿,不知现如今有没有回到寝殿。 明明可以撒手不管,但他就是莫名地,不想看见那一巴掌落在封御清的脸上。 她会哭吗? 元冶漫无目的地想着。 太冲动了,竟有些不像他。 天上开始下起了雪,但不算大,不知过了多久,元冶隐约看到雪中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在靠近。 他眯起眼,一只金丝勾勒而成的玉兔随着那人的靠近在雪中渐渐清晰——那是封御清最喜爱的斗篷。 封御清撑了一把油纸伞,施施然走过来蹲下,没有说话,只用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盯着他看。 第24章 气味 封御清手支着下巴,没有要给他撑伞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开口。 “回去吧,殿下。”元冶轻声道,“当心着凉。” “我才不怕冷。”封御清眨了下眼,“倒是你——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殿下想的话,我就会去做。” “让你冲到简王府中去,把简王再打一顿你也会去吗?”封御清开玩笑似的道。 “只要结果是殿下想要的。” 封御清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没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只道:“是吗。” 这本该是个疑问句。 封御清笑着,抬手慢条斯理地拨弄了一下元冶腰边的环形玉佩,又放下,“我不想要那些,阿元。” 元冶的视线轻飘飘游移到封御清脸上,很缓慢地定了定,随后轻轻眨了下眼。 “那你想要什么呢,殿下?”他问。 她抬眼看他,“我想要你的命,你愿意给我吗?” 封御清说着,从腰间抽出软剑,抵住了元冶的脖颈。 “殿下。”元冶的声音模糊不清。 他用脖颈往前顶了顶,血液从刀尖的位置流出,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将他的素色里衫染成了绯红。 封御清定在原地不动了。 夹着雪星的寒风往脸上一卷,刮的人直想眯眼。 “疯子。”封御清叹息似的说道。 她收回软剑,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在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一个人死实在太孤单了,阿元……而且很痛,非常痛。”封御清的指尖触上了元冶的唇,将一颗药丸强硬塞进了他口中。 “真有那么一天,你和我一起死吧。”她轻声说道。 药丸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元冶的喉结动了动,将那药咽了下去。 “这样,就能和殿下一起死了吗?” 元冶跪在地上,抬起眼,用那琥珀色眸子看向她。 “是。”她道。 封御清顺势将伞偏过来,“阿元,春天又快到了。” “是这样的,殿下。” 元冶罚跪结束后,便被召去御书房,不必想,定是要被皇帝训斥上两三时辰的。 封御清却没什么事做,在御书房溜达一圈后抱着自己的斗篷回了寝殿。 雪,青竹,檀香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却偏偏让封御清想起了元冶。 元冶的味道? 封御清将头埋在斗篷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了,是沾染上了元冶的味道。 封御清推开房门,她很困,实在是很想安稳睡上一觉,可是不想再头痛了。 一会儿,没关系吧?就一小会儿。 她如此想着,又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正对上从东宫刚回来的采苓的目光。 “保密。”她对采苓说,抱着斗篷进了元冶的屋中。 ——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也格外久。 屋内炉子烧得滋滋作响,封御清缓缓睁开眼,元冶正坐在昏暗不明的烛火旁,没有动作,且看不清神情。 还是被发现了。 也对,她刚刚似乎梦到元冶了。 梦到他如前世那般,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着自己,冰冷而没有温度。 封御清有些费神地想了想,但元冶在她梦中的模样似乎有些淡了,在她回忆中前世的模样也是如此。 尽管她活的不长,也不得不承认一辈子实在太久远了。 “殿下。”元冶的声音有些低,“太医令方才来过,您发热了。” 封御清这才后知后觉脑袋有些沉,但没有那么难受,她裹紧了身上被子,甚至还能分出闲心来想—— 他竟然没问自己为什么睡在他屋里? 不问也好。 “下次别再如此了,殿下。”元冶的脖颈上,被软剑划出的痕迹结了痂,看上去比白日里吓人些,“别自己去,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便是。” “还有下次?”封御清问。 元冶微微蹙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阿元,靠过来些。” 封御清微微偏着头看他,待他走近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他。 “不必了,殿下。”他的语气极轻,“一点擦伤罢了,不必用药。” “是冻伤药。”封御清道,但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带在身上,“这可是东宫那位手中的,天下仅此一瓶,珍贵着呢。” 封御清愿意将皇兄给自己的冻伤药拿出来,因为她的心情不错,或许是为自己的命数改变而高兴,人总不会想死—— 现在她终于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个人,再也没办法威胁她的性命了。 她会活下去。 至少不会再死在元冶手中。 元冶非但不能杀死自己,还得千方百计好好供养着,否则若是出了意外,他也只能跟着一命呜呼了。 想至此处,她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见封御清太过坚持,元冶最终还是收下了,他道:“殿下还是少劳烦太子殿下的好,人言可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封御清撇了撇嘴,坐起身来,“我自是知道,这羽都中看不惯皇兄醉心医术的大有人在。可依我看,会医术又不是什么坏事,何况皇兄绝非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现如今尚算太平,太子殿下虽无过,却也无功,朝臣有所不满也是常事。” “好一个无功者有过论。”封御清讽刺道,每每触及有关封御君的话题,她便像个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元冶有些无奈,思忖片刻扯开了话题,“我有别的事要与殿下说。” 封御清安静地看着他。 元冶微微垂眸,从一旁的柜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她。 封御清没接,只是挪了挪身子,同他靠的更近,耷着眼皮看他手中的信。 她身上有他的味道。 元冶因为她的动作猛然静止。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元冶不清楚是有多久,直到那股眩晕感渐渐淡去,他才控制着自己拉开了距离。 “是靖王大人的信。”他哑声道。 封御清没察觉到他的异常,沉默片刻后问:“他想要拉拢你?什么时候?” “殿下昏迷的那段时间。” 封御清盯着元冶,半晌没有动作。 元冶为什么要将这封信给自己? 第25章 相像 父皇多疑,最忌惮朝廷上拉帮结派,元冶将这封信给了她,相当于是亲自将封御夜的把柄递到了她的手中。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 是因为性命与她绑在了一起,所以要谋求她的信任,帮助她? 不对,他为此事谋划这么多年,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他推翻之前的计划。 除非—— 封御夜本就不是与他合谋之人。 封御清如此想着,将那封信接过。 “殿下如何打算?”元冶问。 “以后再说。” 末了,她没再说话,元冶也没有再问。 封御清觉得,现在她和元冶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古怪的默契。 他们都试探得越来越明显,然而每次试探之后,两人都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谁也不会主动提及之前发生的事。 由于陪着元冶罚跪,封御清发热在床上躺了几日,期间淑妃和封御煊来看望过,还带了些糕点,不过全进了封御煊的肚子。 除此以外,来的还有林於。 “难为督主了,这么忙还记得看望我。”封御清看见他来也挺高兴,遣走了宫人,想同他单独说说话。 “本不是为了你的病来的。”林於淡淡道,坐在她的床边,“做了那档子事,你是该难受难受。” 封御清哼哼了两声,“那督主是为了什么事?您且说吧。” 林於笑笑,“……秦璇?” 封御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坐起身来问他:“督主你知道了?可是……不对不对,此事可是已经解决了?” 林於故意让她着急了一会儿,半晌才点点头,道:“知道是你的人,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两句,没别的了。” “那也不错了。”封御清知道能让林於在父皇面前开口不容易,如此她已经满足了,“所以现在人去哪了?” “在东宫,不久该给你捎信来了。” “那就好。”封御清笑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盘算着病好了去东宫看秦璇。 林於又叮嘱了几句别的。 他不算唠叨,封御清乖巧听着,就是手不大规矩,用手指勾着床穗玩。 “说起来,不久后又是我的生辰了。”封御清忽然说了句。 这话封御清每年都在说,但林於不知为何对她的生辰并不在意,又或者说刻意在回避——他几乎从不出席封御清的生辰宴,也并不准备生辰礼。 林於是为数不多于她而言重要的人,初时封御清也抗议过,然而无论怎么撒泼打滚林於都不为所动,渐渐她也就看开了。 “我及笄时,督主竟也不来看我。” 封御清嘟囔着,见他迟迟没有开口,于是琢磨着要扯开话题,林於却忽然问:“殿下可记得我城南的钱庄么?” 封御清想了想,问:“和顾掌柜一起经营的那个?” “是,我买下来了。”林於道,“往后便挂在殿下名下,算作生辰礼了。” 封御清愣住了,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真的?” “嗯,真的。” 城南那钱庄位置好,人流大,颇具规模,林於买下来只怕出了不少血,现如今竟然送给了她。 封御清笑着伸手要拉他的袖子,“督主真好,我就知道督主是最最大方的了。” 林於“啧”了一声,抬手捉住她的手腕。 “现在却是知晓我的好了,平日不见你如此乖巧。”林於看她一眼,“你少给我惹些麻烦我便轻松多了。” “是,是,我定然会好好听话的。”封御清点头应了下来。 林於笑笑,没再接茬。 顾掌柜从一介平民百姓到如今的家财万贯,自然不是吃素的,他能从顾掌柜手中把这钱庄扣下来,的确是被敲了一笔。 不过封御清高兴,他给便给了。 本也是欠她的。 “我生辰宴的时候,督主会来吗?” 林於收回思绪,见封御清正偏过头,睁着那对漂亮的眼睛看他。 太像了。 林於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殿下希望我去吗?”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封御清蹭了蹭,不满道:“督主怎么总爱问这种话?” 封御清能感觉到林於的视线,那目光不是在看着她,而是看着她的生母—— 那早已故去多年的乔妃。 因为他现在的眼神,分明和皇帝每每看着她的眼神一样。 皇帝宠爱她,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女儿,更因为她的长相——封御清曾看过林於府中乔妃的画像——她实在同乔妃长得很像,越长大便越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对封御清来说是好事,因着这张脸,她才能在林於的帮助下,八岁时走出那如冷宫一般的椒风殿,得到如今的荣华富贵。 可她毕竟不是乔妃。 至少在林於面前,她不想扮演乔妃。 “督主。”封御清冲他呲了呲牙,乔妃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吧,来看我。” 林於笑了,收回手,“真到那时候再说吧,有空就来。” 封御清笑笑,知道他这话大抵就是默认了,“督主可不能耍赖。” “嗯,不会。”林於道,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乔承煜同殿下有联系么?” “没有……吧?”封御清不太确定,她不知道林於忽然提起乔承煜是什么意思,扭头看向他。 林於似乎也没什么意思,有风吹进来,他眯缝着眼睛看向窗外。 “没有就罢了。”林於的食指轻轻在她手背画了个圈,站起身,“听闻简王因他与徽音郡主同乘一事去过一趟国公府。” 这话宛若平地惊雷,封御清挑眉道:“他该不会是想撮合徽音和乔承煜?” “大抵是赖上国公府了。” 封御清皱起眉头,一脸鄙夷,“简王那厮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依我看,只怕徽音郡主的马车也是他们自己做的手脚。” “这话可不兴说。”林於轻笑,“殿下实在太过口无遮拦了。” 封御清“哎”了声,没再说什么。 “今日我便先走了,殿下且好好养着病吧。”林於道,转身离去。 “督主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记着呢。”林於笑笑没回头。 第26章 无缘 封御清去东宫之时,正逢封御君有事出去,她便随着南乔去后院厢房看望秦璇。 秦璇也在雪崩中伤得不轻,又在掖庭中关了近半月,因此还在卧床。 负责照顾她的是阿笙。 阿笙实在精力旺盛,一看见封御清便姐姐,姐姐地叫,拉着封御清撒娇,叽叽喳喳地特别热闹。 南乔说她没规矩,她便与南乔扯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得封御清笑个没完。 人一多,元冶便喜欢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观察封御清,以及封御清的四周。 和他并排走的还有齐悦。 “总会有用的到你的时候。”元冶提醒她道,“你该离得近些。” “有熟人。”齐悦道,她的声音很轻。 元冶顺着齐悦眼神指示的方向看过去,象征性地在阿笙身上上下瞧了瞧,最后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帮你把南乔支开。”元冶道,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淡。 “代价呢?”齐悦问。 元冶无声地凝视了她一阵,最后扔下一句“欠着”,自顾自越过了她。 —— “好阿璇,我来看你了。”封御清推开房门,独自进去。 屋内干净舒适,并没有太多繁杂的装饰,秦璇听见她的声音,于是从床上半卧起来看她。 秦璇瘦削的脸上带着一股苍白,身上只穿一件不太合身的薄衫,约莫是以前留在东宫的,她唤了一声“殿下”后便没再说话。 “哎哟,别如此蔫答答的了,我带了慰问礼来看你呢。”封御清说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瓷杯子递给她。 秦璇皱眉接过,见那杯子上还有条裂痕,眉头蹙得更紧。 “价值五百两。”封御清轻飘飘道。 秦璇闻言手上赶忙松了劲,小心翼翼拿着,在一旁的柜子上妥善放好,生怕给那小杯子磕着碰着。 “德行。”封御清笑骂道,“在东宫躺了好些日,骨子都躺软了吧?” 秦璇被说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泰然自若地收回手,问道:“不知,殿下什么时候能让我回宫中?” “回宫中继续做事?你也知道这次的事能解决不容易……总之最近肯定不行。”封御清像是觉得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何况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秦璇不答,估摸着是觉得不妥当,又将那小杯子放进柜中锁好。 封御清斜眼瞧了瞧秦璇,看了一眼那搭在右手手腕上的白玉坠,随即面无表情支手掩唇面向窗外。 “你真的还想回宫中?”她问。 柜子锁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秦璇抬起头看向她,“我从未想过宫外的生活,殿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你想的话,一直留在东宫也行。”封御清语罢,又觉得在东宫和在宫中区别不大,自己皱了皱眉头。 “你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了,阿璇……我不问你为何会出现在猎场,但有些事的确勉强不得,有些人……”封御清不想说得那么明显,她想表达的意思很多,渐渐有些语无伦次。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好好养伤,不必多想。”封御清否认道。 秦璇抿唇,略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封御清又强调了一遍,“若是能出宫,也是极好的。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阿璇。仅此而已。” “谢殿下。” 封御清同秦璇说了许多话,再回神时已是傍晚,封御君却还没回宫。 “殿下不若再在东宫留些时辰,等太子殿下回来?”南乔问道。 “不了,天色已晚,只怕皇兄回来又要说教我。”封御清想了想,还是回绝道。 她今日来除了看望秦璇,本是想将封御夜的信带给皇兄的,但封御夜的事左右算不上什么急事,下次再来也是一样的。 何况,她现在住在宫中,皇兄总有进宫的时候,机会多的是。 南乔闻言也没再提,送他们到东宫外。 回到寝殿中已是黄昏,封御清远远地便瞧见采苓等在寝宫外,一见她采苓便迎了上来,“殿下。” “何事?”封御清问。 采苓虚虚往殿内看了眼,“乔二公子前来拜访,您看?” 乔亦舒? 想到秦璇如今重伤或许与他有关,封御清便没了好脸色,“现如今这宫中倒是谁都能进来了。” “乔二公子毕竟是殿下的表兄,殿下前些时日抱病在身,来看望殿下也在情理之中,所以皇后娘娘……”采苓欲言又止。 只怕皇后不是觉得乔亦舒来看她合情合理,而是知道她素来与乔家人关系不洽,故意放乔亦舒进来膈应她罢了。 封御清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 “送客,不见。” “殿下。”元冶从后方三两步跨至她身前,小声道,“乔公子或许是为秦尚宫一事而来,还是去见见吧。” 封御清踢了踢旁边的石子,低声嘟囔道:“秦璇一事……” 她说着说着忽然打住,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抬眼劈头问道:“你怎会知道秦璇的事与他有关?” 元冶沉默了片刻,微微扬了扬自己的右手手腕,答非所问道:“若真是那样,殿下以为如何?” “哪样?”封御清明知故问道。 封御清心中清楚,国公府绝不可能同意乔亦舒迎娶一个宫人,因此秦璇和乔亦舒之间,绝无可能。 所以封御清今日才会问秦璇,她究竟想不想再回到宫中。但秦璇的态度坚定。 ……秦璇是对的。 即使她不再回到宫中,即使封御清给她清白的家世,即使国公府真的松了口,她也终究不过只是个妾。 前世的秦璇,也是如此绝望吗? 不,或许前世还要更糟糕吧……至少现在的乔家还完好无损,至少乔亦舒还活着,总有一日他们还能再次相见。 “殿下,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随己所欲的呢?”元冶的声音轻的像一捧烟。 “我去见他就是了。”封御清垂眸。 乔亦舒此人,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但这一次,他注定无法称心如意。 第27章 明月 前世,冬猎出事以后封御清便没有再见过乔家的人。 因此在她的记忆中,乔亦舒永远是那副年轻气盛的模样,他心中仿佛燃着一团火。 然而现在的他却变了。 这位本该风华正茂的乔公子现如今神情疲惫,可能连日来家族对他的逼问使他身心受挫。乔家那群老古板的威力封御清是领教过的,尤其是她的舅舅乔昇。 封御清没有立即开口,她想等着听乔亦舒想说什么,然而直到元冶从乔亦舒的后方走至自己身侧,乔亦舒都没有任何反应。 “乔公子为何事而来?” 封御清问道,声音清晰。 乔亦舒往上瞟了一眼,他的神情有些迟缓,半晌才道:“为……秦尚宫。” “为秦璇?”封御清故意用尖酸的语调问道,“你与她有什么关系,竟要为了她入宫来询问本宫?” 乔亦舒哑口无言。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折扇,自今日见到封御清以来,那折扇没有打开过一次。 “看来乔公子要想清楚的事还很多,不如等想清楚再来寻本宫。” 封御清想要从凳子上站起,却被元冶的手轻轻搭在肩膀上制止了,“殿下。” 封御清看了元冶一眼,没说话,拉开他的手起身,抬脚便要往门外走。 一直到走到门前,乔亦舒才终于出声:“我心悦于阿璇。” 封御清猝然停住了脚步。 “我想要娶她。”乔亦舒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求殿下告诉我阿璇的下落。” 压抑的气氛在殿中弥漫,封御清沉静了许久,才回过头,“你明知你不能。” 乔亦舒竟然真的想娶秦璇。 他那天真地近乎愚蠢的话,让封御清讽刺一笑。 这笑如同一根刺猛地扎进乔亦舒心里,他嘶声道:“殿下,求您告诉我。” 她不该听元冶的话来见乔亦舒。 封御清觉得无可奈何,抬脚又想走,但这一次,乔亦舒步伐凌乱地紧跟了上来,“殿下……” “别碰我——”封御清出声喝止,“乔亦舒,秦璇在雪崩中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被监禁起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如今你说什么想要娶她?” 窗口微敞着,夜风从狭缝中吹入,掀起了乔亦舒的衣角,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局促站着,神情很是难堪,“我……” “是,乔家人不让你站出来,他们当然不想让你和身份低贱的宫人扯上关系。”封御清语气平静,她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他们更不可能让你娶她。” “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乔亦舒。”封御清道,“如果你只是想让秦璇在你府上做个通房,那你还是放过她吧。” 乔亦舒垂了眸。 那股无法言喻的酸涩与痛楚始终弥漫在心头,他不明白他与秦璇怎么会走到今天。 —— 他与秦璇的初遇是在一次宫宴上。 乔亦舒那时不过十二,还不擅长应付那样的场合,所以溜出来在御花园闲逛,也正是这时遇见了秦璇。 彼时的秦璇刚入宫不久,因受了掖庭女官的刁难而躲在假山后哭泣。 “谁在那里?” 少女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她的声音还带着哽咽。 “我姓乔,字亦舒。”乔亦舒答道,“——你又是谁?为何在这里哭?” 对面没了声音。 乔亦舒疑心她已经离去,正想绕到假山后看看,少女却又开了口:“我叫做秦璇,是小殿下让我从东宫到掖庭中来的。” “小殿下?”乔亦舒重复了一遍。 这宫中能被叫做小殿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小姑的女儿,封御清。 乔家人人道是小殿下克死了他小姑,乔亦舒虽然心下存疑,但对这位表妹也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正想着,秦璇从假山后出来,哭着走到他的面前。 “殿下让我入宫,本是希望我能在掖庭好好干,未来帮殿下做事……可我什么也做不好,掖庭的姑姑不给我饭食。”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就快死了。” 秦璇的身上蹭了不少泥土,她哭着哭着又蜷缩到地上,露出手臂上大片的青紫。 乔亦舒被吓了一跳,本想骂她失礼逾矩,但看到她瘦得脱相的小脸又不禁心生怜悯,“你等我一下。” 乔亦舒说罢折返回席间,兄长乔承煜叫他他也不应,自顾自拿了几块糕点,便又回到御花园中。 “快吃吧。”他道。 秦璇豆大的泪珠瞬间落了下来,大概是饿得急了,也顾不得什么道谢,竟像是怕他后悔似的,边哭边狼吞虎咽吃着。 乔亦舒不愿如秦璇那般席地坐下,只靠在假山旁看着她吃。 他轻轻抿唇,想了片刻后问:“既然是小殿下让你进宫的,你受了委屈,为何不去找她?” 秦璇停下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待你不好?” “不,不是。”秦璇否认道,声音中还带着哽咽,“小殿下是待我最好的人了……殿下从前在椒风殿受了不少苦,现如今终于去了兰林殿,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乔亦舒看她红红的眼眶,低低叹口气,又从兜里摸了十文钱塞给她。 秦璇有些茫然,不明白眼前这个出身显贵的少年为何待她至此。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我会还给您的,大人。” 乔亦舒对上她的眼神,愣了一愣,随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别叫我大人,以后也不用还给我。” “……为何?” 少女的声音带上了些小心翼翼,乔亦舒疑心是这话伤到了她的自尊,于是清了清嗓子,将语气放缓解释,“因为这十文钱于我而言无足轻重,所以不还也没关系。” 秦璇握紧那十文钱,认真点了点头。 乔亦舒只觉眼前少女实在傻乎乎的,不禁莞尔道:“你要实在想还给我也行。” 秦璇抬起眼,只见天上明月,以及站在光亮处的俊俏少年。 “待到你将来在宫中谋个一官半职,也觉得十文钱无足轻重之时,我便来找你寻回来,可好?” 第28章 试试 这场闹剧,最后以乔承煜的到来为结果而告终。 强行带走了乔亦舒后,乔承煜在离开前回头看着封御清道:“让舍弟给殿下添麻烦了,我回去定会好好教导他的。” 封御清没有答话,她静静站在元冶身后,仿佛并不想正眼看到乔承煜。 乔承煜早已习惯了封御清面对他的寡言,他不在意地道:“亦舒说的话,殿下不必多想。您本就没有理由帮他,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末了,他又行了个礼,往马车上走。在要一脚迈入马车之前,封御清却唤了一声:“乔公子。” 乔承煜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说?” “我以为你会帮乔亦舒说话。”封御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斟酌了许久,又道,“于你而言,他才是同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不是吗?” “殿下说的不对。” 乔承煜的指尖无声地捻了捻。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如今的气色倒是比预想中好上许多,但不知是不是由于病痛,似乎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些。 乔承煜对自己小姑的印象大多是听家中人口述,他的记忆里没有乔妃这个人,但却有封御清。 住在椒风殿时,手上满是青青紫紫冻疮的封御清。 被皇后宫人苛待了,找太子殿下撒娇卖惨的封御清。 遇到林於后,被皇上宠爱意气风发的封御清。 这一切,他都作为太子的伴读,在封御清身边默默地看着。他渐渐不明白,乔家人为何只因为克死了生母这样荒诞的理由,便降罪于这个活生生的少女。 但时至今日,他仍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于我而言,和亦舒同样重要。” 他如此说道。 封御清先是觉得意外地看着他,紧接着就是一股无法表述的酸涩爬上心头。 “我本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不求殿下将我当做兄长。只求殿下遇事能想起我,届时,我定助殿下一臂之力。” 乔承煜的语气不算温和,神情也仍旧冷硬,但当那瞳眸定格在封御清身上时,似有浪潮在其间翻滚。 一直到乔承煜离开,封御清都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许久,在元冶唤了封御清一声后,她才抬起头来,怔怔看向他。 “阿元,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封御清的语气比元冶预料之中要平静许多,她看着眼前的人,许多思绪夹杂在一起,似乎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答案。 她并不认为乔亦舒和秦璇之间的关系是错误的,可问题在于乔家不可能接受秦璇,而乔亦舒也不可能为了秦璇脱离乔家。 她的阿璇,本可以在合适的年纪出宫去,寻一良人安稳度过此生……她又怎么忍心看到秦璇到乔府委身做妾? 封御清渐渐垂下了脑袋,就像先前那样,她安静地看着元冶的衣摆被风微微吹起,随后是自嘲的一笑。 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要经历多少痛苦,她不是最清楚了吗? 封御清向前靠了一小步,等待着元冶如平时一般,因避嫌而拉开距离。 然而这次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垂眸,任由封御清无声地将额头抵在他的心口,“别想了,殿下。” 元冶想要抬手,但终究没那么做,只是静静听着封御清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封御清哭了,一点一滴的泪落下,直到哭的累了靠着他睡过去,元冶才终于有了动作,和采苓一起将她送回了屋中。 “找太医来看看。”元冶对采苓道。 在风中哭了那样久,只怕今日过后,她还要在床上躺个几日。 采苓走后,他便支着下颚坐在封御清床边看着她。照顾封御清仿佛成了一种习惯,这种奇异的感觉在黑夜之中滋长,微微让他觉得有些无措。 封御清太娇弱了。前世也是如此。 他还记得,封御清前世身子一直不大好,又黏人,因此三天两头便要到他院中喊疼扮可怜。 想至此处他不禁蹙了蹙眉,他与封御清之间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谨之,我真的好痛好痛。’ ‘你会陪着我吗?’ ‘真的?那你答应我,在我睡着之前,一定一定不能走哦?’ ‘听闻你幼时也卧病在床,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很孤独很难受的。’ ‘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我呢。’ 封御清前世表达情感的方式很是直接,至于现在……她大抵是怕了。 但也变聪明了。 ‘元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封御清倒也真是说到做到,非但没有放过他,还将自己的性命与他牢牢绑在一起。 元冶抬起右手手腕,淡淡的青筋底下有个青黑色的小鼓包,他能清楚看到在皮肤中安静待着的蛊虫——那蛊虫每隔段时间便会爬动,搅得他不得安宁。 忽地,在榻上睡着的封御清微微动了动,半梦半醒地喃喃着:“阿元……” 元冶嗤笑了声,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她白净修长的脖颈,“母死子亡,子亡母仍在?” “我不太信,殿下。”元冶低语着,手慢慢伸向那过分纤细的脖颈,“不如试试吧,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 “是,殿下就在里面……” 采苓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来。 元冶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收回了手。 第29章 落水 如元冶所料,封御清的确在太医的叮嘱下,又在榻上躺了几日。 这几日里,封御清一直心心念念着皇兄能来看她,不过却没能等到。一直到她生辰那日,都没有见到过封御君。 “阿兄,你可知皇兄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吗?”封御清问道,一身云碧色罗裙衬的她莹然生辉。 “太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封御煊露出玩味的笑容,爪子不老实地要往她侧颈上戳,“可是太子殿下近来太忙了,忘了送你生辰礼,伤心了?” “那倒不是。”封御清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拍开他的手道,“前几日差人送了盏屏风来,上面的字还是亲自题的。” 说罢,封御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么?连自己妹妹的生辰都能忘记?” “不都说了几日后补给你吗?”封御煊收回爪子,使劲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我从前送你的箬笠,你不是挺喜欢的?”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封御清嫌弃地看他一眼,随后骄傲地从袖中摸出一块崭新的手帕,指着上面那坨东西道,“喏,母妃绣的蛟龙。” 封御煊收回笑容,垂眸,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坨东西研究起来。 “胡言乱语。”他斩钉截铁道,“瞧这翅膀,分明是凤凰才对。” “我竟不知阿兄何时得了眼疾?”封御清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指着那线条道,“瞧此处,这分明就是蛟龙戏珠。” “那是凤凰的尾羽!”封御煊被她盯得恼怒,“何况你觉得,母妃绣的出蛟龙戏珠那样复杂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的手背便又被狠狠一抽。 “瞎说什么呢,还凤凰……”淑妃怒道,“我呸!你娘我绣的是麒麟!” “这不公平!”封御煊一边往旁边躲,一边指着封御清道,“清儿还说母妃你绣的是蛟龙呢。” “蛟龙就蛟龙,我乖乖崽和你能一样吗?”淑妃抬手又要抽封御煊。 封御清偷笑着躲到元冶身后,以免被这场追逐战误伤。 “阿元。”封御清忽地扯了扯元冶的衣袖,待他低头看向自己时,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摊开。 “嗯?”元冶微微牵起唇角,轻轻在她手心挠了挠。 封御清盯着他看了两秒,“阿元没有为我准备生辰礼吗?” “殿下想要?” “……才没有。”封御清下意识否认,忽而想起前世摔得粉碎的金钗,不免一阵恶寒,连忙道,“我没什么想要的,阿元你什么都不用准备。” 元冶眼中的笑意逐渐危险起来。 封御清怕自己说的话被察觉出异样,又补充了句,“阿元在今日陪着我就好了。” “好啊。”元冶愉快地点头。 —— “殿下,听闻家父也进宫了,不知……”元冶弯腰在封御清耳边询问。 “你去吧,我这边没什么事。”封御清道,目送他远去。 宴席的规模自然不如去年及笄时盛大,但毕竟是在宫中,因此邀请的名门贵族人数众多。 封御煊坐在封御清身侧,见她拿着一小块糕点在吃,随口问道:“好吃吗?” “还行。”封御清舔舔唇边的碎屑。 封御煊于是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随后又嫌弃放下,“太甜了。” 他话音未落,封御清便朝旁边躲去,“别想抹在我袖子上。” “谁要抹在你袖子上?”封御煊捻了捻指尖的渣沫,不屑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封御清懒得搭理他,将视线投向了席间,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并没有看到林於和皇兄的身影,因此心情沉闷。 胸口也闷,大概是病没好透。 她仔细想了想,前世这时候自己在做些什么,最后得出结论——前世因为乔家之变,根本没有举办过这场宴席。 要不回去歇着? 封御清又咬了块糕点,仔细思考回寝殿的可能性。她如今有病在身,估计就是回去了,也没人会怪罪于她。 不……还是去看看元冶吧,顺便偷听一下他同元大人要说些什么。 “去哪?”封御煊叫住了站起身的她。 “不告诉你。”封御清笑着接话,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她溜达到了锦鲤池旁,却仍未见元冶的身影,于是便探着脑袋往锦鲤池里看去,想瞧瞧这御花园究竟还有几尾锦鲤。 “奴婢见过小殿下。” 一道女声在背后响起,封御清转过身,见是秦璇的朋友,掖庭的掌事宫女婉清,点了点头,“你在掖庭可还好?” “殿下糊涂了。”婉清笑着纠正,“奴婢如今调到鸳鸾殿当差了。” 封御清眨了下眼,“哦?鸳鸾殿里如今住着哪位?” “是温容华,就在后头呢。”婉清道。 封御清朝她身后看去,只见那温容华被众多随从围在中间,前拥后簇,出行的排场显然十分僭越。 果真是怀了身孕的人。 “既如此,你快回去吧。”封御清懒得同那温容华浪费时间,收回视线欲离开。 谁知那温容华竟找上门来,主动开口道:“殿下请留步。” 封御清偏头看了她一眼。 温容华笑笑,“殿下莫怪,我这肚子一天天越来越大,怕是不好向殿下行礼的。” 封御清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挑衅,想起入宫请安时发生的事,只怕这温容华是皇后一派的人。 “既如此,温容华还是好好在鸳鸾殿里养胎,少出来闲逛吧。” “本是应当如此的。”温容华凑到了封御清身前,“不过想到今日是殿下的生辰,还是想来恭贺殿下。” 封御清没动,只扯了扯嘴角,“温容华啊,在这宫中若是不好好遵守规矩,怕没那么好过的。” “殿下这话是何意?”温容华探出头,也去瞧那锦鲤池中的鱼。 封御清见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皱了皱眉,正想转头离去,顺便嘱咐婉清将她家娘娘看好些……谁知刚迈出半步,温容华便整个人栽进了锦鲤池中。 封御清想伸手拉,却连衣角都没碰到。 第30章 冤枉 “救命啊——”温容华不断发出叫喊声,慌乱而尖锐。 封御清见温容华在水中扑腾,周围宫人却都无动于衷,二话不说就脱掉外衫想要下水救人,谁知手刚碰到围栏,就被人呵斥住了,“成洛!” 封御清转过头,就看到父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父皇的身旁还站着林於,只是他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 原来林於真的来了她的生辰宴。 “我想下去救人。”封御清怯怯地说。 这锦鲤池不算深,封御清水性又好,经常在里面捞鱼,救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於的眉头紧紧皱着,随意指了几个会水的宫女去将温容华从锦鲤池中救出来。 见皇帝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落水的温容华身上,林於这才将封御清拉到一边低声询问:“方才发生什么可有旁人看见?” “只有鸳鸾殿的宫人……”封御清乖巧答道,不明白他问此事的用意。 “那孩子定是没了。”林於道。 封御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不对。 仔细一想,前世也有宫中妃嫔落水这一出,难怪温容华前世也没生出皇儿来,如今竟全对上了。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这倒霉蛋是封御煊——她如今在外面闲逛,竟是阴差阳错替她阿兄顶罪了! 封御清登时懊悔万分地看向林於,“可是,她肚子里本就……” 林於适时堵住了她的嘴,“殿下,这话可不兴乱说。” 天可怜见!这实在是飞来横祸了! 直到温容华被从水里救起来,众人一同到了鸳鸾殿,召来太医进去查看她的情况,封御清脑子里都一直嗡嗡的。 太医小心翼翼替温容华诊脉,半刻后摇摇头跪下去,那孩子果真是没了。 皇帝将瑟瑟发抖的温容华搂在怀中,轻声问她:“姝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落水的?” 温容华的下身盖着厚厚的被褥,在他怀中抽抽搭搭,闻言小心翼翼地瞥了封御清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一副不敢言的模样。 封御清和林於几乎是同时蹙了眉。 看来这温容华是铁了心要往她头上扣帽子了,封御清想要开口,“父皇……” “啊!”温容华惊叫了一声打断她,又一个劲往皇帝怀里躲。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又问,“姝姝,你且将事情说完整。” 温容华又抽泣了两下,半晌她才磨磨蹭蹭道:“小殿下……小殿下她推了臣妾。” “我推你?”封御清冷冷反问。 温容华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瑟缩了一下,拉着皇帝的袖子又道:“今日是小殿下的生辰,臣妾本想去恭贺殿下生辰快乐的,谁知……殿下非要臣妾行礼,臣妾为了腹中的孩儿不从,她就将臣妾推进了水中。” 说到孩子,她又低低地呜咽起来,“我的孩儿……要怎么样你才能回来。” 皇帝闻言又是一阵心疼,低声安慰了她两句,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封御清,沉声道:“还不给朕跪下。” 封御清觉得憋屈得很,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林於却先挡在了她身前,“陛下莫急,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掌印这是想偏袒于成洛?” “若此事真是殿下所为,臣自然不敢。”林於垂眸道,“不过,陛下不如还是听听宫人是怎么说的?” 语罢,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站在屋中角落的婉清,事发时她离得最近。 封御清见是婉清,稍稍放下心来。 婉清与秦璇素来交好,平日里对她也恭恭敬敬,应当不至于信口雌黄。 “你且照实说便是。”林於道。 “奴婢……”婉清哆嗦着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可是真如温容华所说,是成洛将她推入了水中?”皇帝问道。 “不是殿下的错!”婉清咬了下唇道,不住往地上磕头,“都怪奴婢,是奴婢没有拉好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此话实在是避轻就重了。 她越是将事情前后经过遮遮掩掩,倒越像是忌惮封御清故意包庇似的。 “婉清……”温容华闻言,眼中含着泪花,“不怪你,怪我无能才是,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 “娘娘——”婉清唤了一声,语罢,也跟着低低地啜泣起来。 看着这一场主仆情深的戏码,封御清险些被气笑了,但偏偏皇帝真就吃这一套,冷冷问道:“成洛,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封御清心中烦躁又愤怒,偏偏在宴席上喝了两杯澧酒,现如今酒劲上来,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况如今已没有辩驳的余地了。 是她识人不清罢了,还有什么好说? “儿臣,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皇帝从床边站起身,走过来给了封御清一记耳光,半分力气都没留。 事情发生地太快,太过突然,林於显然也没有想到皇帝的反应如此之大,在这记耳光过后才堪堪又将封御清护在身后,“陛下,小殿下兴许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她如今害死的是朕的亲生骨肉,是同她留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孩子!”皇帝说罢顿了顿,“朕知晓掌印的想法,但你与朕实在太过宠溺成洛,才会使她变成如今这般是非不分的模样。” “陛下……”林於蹙眉。 封御清咳嗽了一声,咳出一嘴的血腥味,因为喝了酒又被不留余力地抽了耳光,她如今几乎疼到两眼发黑,只能虚虚地扯着林於的衣袖才能勉强站住。 皇帝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沉声道:“今日此事,决不能再不了了之。” 疼,疼死了。 耳边混杂着哭声、怒吼声和劝解声,封御清不确定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因为她甚至不确定这些声音是不是她的幻觉。 她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刚一说话便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林於慌忙转过身扶住了她。 “今日谁也不许再管她。”皇帝冷硬的声音响起,他道,“将小殿下送到椒风殿去,此事明日再议。” 第31章 礼物 椒风殿。 朱窗紧闭,春雨连绵。 皇帝那一巴掌扇得不轻,就连他自己手上的隐隐作痛,更不必说封御清脸上依稀可见的痕迹了。 看来父皇这次是真生气了,竟然将她送回到这椒风殿来。 封御清用舌尖顶了顶腮,左边脸颊一抽一抽地疼,她僵硬地抬手在脸侧摸了摸,盯着紧闭的窗口出神。 椒风殿早已空了多年,摆设陈旧,烛光幽幽,即使是在白日里也阴森的可怕。 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八年。 或许不能说是生活,被皇后刁难,被兄弟排挤,被宫人苛待……不过是靠着皇兄每日遣秦璇送来的零散饭食苟活罢了。 就这样坐在地板上实在很冷,封御清微微蜷了蜷修长白净的手指。 椒风殿的确是很冷的,每年冬天都是如此。封御清的两只手上曾生出过不少冻疮,又痛又痒,她每每去挠,越挠越痒,最终还是皇兄亲自监督,每日替她涂抹药膏,这冻疮才总算是好透了。 所幸手上没有留疤……那瓶药她一直带在身上,不久前送给元冶了。 过往桩桩件件杂事如附骨之疽,啃血食肉,痛不欲生,仅仅只是回想,封御清心中都觉得抽痛,脑中更乱作一团。 她早已搬去了兰林殿。 淑妃是宠妃,兰林殿富丽堂皇,有无数山珍海味,珠宝明玉,但在封御清心中,她始终未曾离开过椒风殿。 她被困在父皇亲手打造的囚笼里。 她在这囚笼中扮演着乔妃,她可以娇蛮任性,无理取闹,但偏偏不能恶毒。因为她是乔妃,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偏差。 什么羽国唯一的公主,看上去像是拥有一切,可实际上,父皇不肯给的,她连分毫都不敢奢求。 封御清蜷着身子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一巴掌实在是很疼,疼的封御清在梦中都觉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脸。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有人伸手托住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将茶杯递到她的唇边,喂她把水一点一点喝了下去。 封御清睁开眼,便看见了一截清瘦的手腕,熟悉的很。 她抬眸,果真是元冶。 “阿元。”她唤了一声,感觉有风吹过,这才注意到椒风殿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 “我在,殿下。”元冶答道,他身旁还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专门爬窗进来给她送饭? 封御清实在想象不到,元冶是如何顶着这张波澜不惊的俊脸爬窗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勾起了唇角。 不笑还好,这一笑竟又扯到了隐隐作痛的脸,疼得她“嘶”了一声。 “殿下。”元冶有些无奈,将食盒推到她身前,“先吃些东西吧。” 封御清仰头看着元冶,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吃不下。” “我相信你,殿下。”元冶忽然道。 “你相信我不会做那种事?” “不。”元冶目光沉静,“我只是知道,若是殿下做的,你断不会不承认。” “这算是夸我吗?”封御清问,慢慢凑近他,轻挑地勾住了他腰间的环形玉佩。 元冶在原地未动,只意味不明盯着她泛着笑意的眼睛,“可能算吧。” 元冶身上丝丝缕缕浅淡好闻的香气几乎将封御清整个人包裹其中,使她不由想靠得再近一些,更近一些。 只是很快指尖一空。 元冶慢条斯理将自己的玉佩勾了回去,“既然殿下不想吃东西,那先上药吧。” “谁说不吃——”封御清哼哼了两声,把食盒拿到手边打开,却见里面完好摆着一碟糯米糕。 她一时间愣住了。 前世封御清便知道元冶会做糯米糕,为此求了他许多次,但那时她心悦于他,元冶始终没松口,她也就没有强迫。 “是你做的。”她的语气里没有疑问。 元冶答非所问,“殿下不吃?” “吃。”封御清道。 封御清拿起一口咬了下去,那糯米糕松软清甜,分明是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现如今吃起来与寻常糕点也没什么两样。 她又吃了两个才停下来,盯着元冶道:“不是说要上药?” 元冶挑了挑眉,没反驳,从袖中摸出药瓶。他上药的动作温柔而细致,但抵不过封御清实在娇弱,每当那带着温热的指腹擦过面颊,她就忍不住瑟缩,要将脸转向一旁。 “殿下。”元冶靠的很近,扣着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转了回来,沉声道,“乖一些,擦了药才不会留疤。” “哄小孩似的。”封御清笑吟吟看着他,没再乱动。 “殿下不是小孩吗?”元冶问。 “哭鼻子的才是小孩呢。”封御清不服气道,“我这次可没哭。” “是。”元冶似笑非笑,“也就这次了。” 封御清只觉得自己面子里子都掉了个干净,偏偏还没法反驳。 难得安静了半晌,等元冶给她上完了药,她才自嘲似的笑笑,道:“能在生辰被自己亲爹抽一巴掌,还关禁闭,我也真是这羽都头一个。” 元冶轻嗤了一声,封御清抬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他那双幽深而泛着冷光的眼睛,不明所以。 元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将手伸过来。 封御清听话地照做,只见他轻轻抖了抖袖子,一枚铜币便从袖中抖落在她手心。 “嗯?” 封御清跪起身,将那铜币捧在手心,靠近烛火旁细细查看。 竟是枚两面一致的铜币,但与她之前被皇兄没收的那枚不同,这枚铜币上没有刻字,两面都是背面。 封御清失笑,“你这是从哪找来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封御清就僵硬地顿在了原地。 元冶靠得太近了,少年身上独有的甘冽气息近乎将她缠住,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生辰快乐,殿下。” 第32章 认错 元冶没过多久便离去了,承诺若是明日封御清还是出不来,就再给她带些好吃的。 封御清虽然心里明白元冶不能留下,但听到他说要走时,还是无端生出了某种名为失望的情绪,又强行把这点情绪压了下去。 席地睡了一夜,次日一早林於便打开了椒风殿的门,说要带她去见皇上。 封御清在地上躺的浑身难受,爬起来活动了两下,才跟着他出了椒风殿。 一路无言,直到御书房前,林於忽然停下了脚步,“殿下。” 封御清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林於无言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封御清奇迹般地意会了他的想法,小声道:“元冶昨日进来看过我。” “我又没问。”林於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他倒是胆大。” 封御清顿了顿,“的确。” 分明是林於自己说的话,封御清附和后他却皱了眉,再次看向她,直白问道:“殿下不会是喜欢元冶?” 封御清惊恐地抬眸,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不——不是。” “那还差不多。”林於道。 见封御清盯着自己出了神,半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贴心地给了台阶,“殿下可有什么话想说?” “皇兄给我送来了生辰礼。”封御清道,“但他昨日却没来。” 林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知道太子的行踪?” “皇兄最近很忙吗?”封御清拧着眉。 “算不上。”林於淡定地拢了拢袖子,“我看乔家比他可忙得多。” 这句话实在是信息量巨大。 说起来,昨日的确没看见乔家人,不过封御清只当是那天同乔亦舒不欢而散,所以他们兄弟二人不愿来罢了。 如今看来,此事还另有蹊跷。 除此以外,算不上忙又是什么意思,既然不忙,皇兄又为何不来见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封御清叹了口气,“督主可否详细与我说明?” “我告诉殿下可以。”林於伸出食指,“但殿下得答应我一件事。” 封御清的唇动了动,“你说。” “一会儿见到皇上,收收脾气,态度好些认个错。” “为何?”封御清只觉莫名其妙,一想到昨日那事便心烦,“你明知那温容华根本是没怀上,所以找个人卸货罢了。” “是,但让皇上消气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林於反问道,“殿下还想回椒风殿?” 封御清木着脸没有答话。 “那温容华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过段时间我便处理掉,定不让您白受委屈。”林於耐着性子哄她,“您看成吗,祖宗?” “不成。”封御清道,待林於挑眉,她才皮笑肉不笑地补充,“连着那日鸳鸾殿中的宫人一起,一个也不能少。” “气性真大。”林於哼笑了声,薅住她的领子往御书房前一拎,“进去吧。” —— 封御清也就是在林於面前横一横,见了自己父皇,一改之前那副死不认账的模样,直接跪了下去。 “父皇,先前是儿臣不对,不该冒犯了温容华。儿臣知道错了,还请父皇恕罪,原谅儿臣吧。” 说着,又磕了三个响头。 “如今倒是知道错了?”皇帝问。 “是,父皇。”封御清的额头贴在地面,凉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椒风殿寒冷,儿臣彻夜未眠,还请父皇开恩,别再将儿臣送回去了。” 皇帝昨日扇那一巴掌不轻,本就心有愧疚,只是当时气急了,又碍于面子拉不下脸来查看封御清的情况。 封御清刚进来时,皇帝便看见了那小脸上依稀可见的红痕,现如今又听见封御清态度良好地哭着认错,他的语气瞬间软了不少,“先起来吧。” 封御清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唇角,但却没有起身,只用力在腿上掐了一把,将自己掐出眼泪。 “父皇原谅我了吗?”她小声问道。 直到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封御清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划过面庞,在衣襟上晕染出一片片泪花。 那黯然神伤的模样,实在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别哭了。”皇帝轻轻招招手,“来,靠近些让朕瞧瞧。” 封御清乖巧地照做,挪到皇帝身前跪下,任由他抬手蹭了蹭自己还有些红肿的左侧面颊。 皇帝没错过她眼神中的委屈和埋怨,于是问道:“哭什么,嗯?” “儿臣还以为,父皇不喜欢儿臣了,又要将儿臣关在椒风殿里。” 闻言,皇帝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你是朕放在心尖上的宝贝,若是不喜欢你,怎么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放肆?” 封御清被他捏的生疼,又装模作样落了几滴泪,不做言语。 “上次封尘那事,若不是朕有意护着你,你真以为那么容易解决?” “儿臣知道错了,父皇。”封御清吸了吸鼻子,用气声道。 “本就是你错了。”皇帝松了手,“昨日之事就当给你长个教训,往后别想以此为由头找朕讨要补偿。” “儿臣怎会如此?”封御清震惊抬眸,一副被冤枉的小模样,半晌又低了头,扭扭捏捏地问,“父皇当真不再生气了?昨日父皇还叫那温容华姝姝,倘若她……” “封御清。” 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你倒还试探上朕了?” “……儿臣不敢。”封御清道。 “那温姝姝,同后宫中别的女人都没什么两样,懂了吗?”皇帝用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但是,别以为林於护着你,你就可以在这宫中为所欲为。” “儿臣知道了。”封御清道,在皇帝要将食指收回去时,抬手拉住了他绣着暗金龙纹的衣袖。 “做什么?”皇帝问道。 封御清没答,只拉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父皇……” 皇帝定定看向她。 “林於只是外人。”封御清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手心,“儿臣只有父皇了,父皇千万千万不能抛弃儿臣。” 第33章 赐婚 皇帝的身体前倾了一下,也许是想抱抱封御清或靠近一些,但最终停住没动。 “少来这套。”他淡然收回手,再坐直身子时,眼神完全变了,“身子不好,近些时日就不必去重华宫了,待到这个月祭祖大典后再回去上课。” “祭祖大典?”封御清虽然听过,但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参与的经历。 何况,前世此时羽国因为乔家之变陷入内乱,这次祭祖大典并未举办。 “五年一次,在羽都郊外祭祖,从前想着你身子不好没带你去过。”皇帝道。 “所以,父皇现在觉得我长大了,应该去了?”封御清眨巴着眼睛问。 “却不是。”皇帝否认道,“只是想到此次祭祖大典交给君儿去办了,只怕不带你去,你也是要来求朕的。” —— 元冶到御书房时,正瞧见望眼欲穿等待封御清的林於。 他与林於自然不是初次见面,因此远远地便认出了对方,态度谦恭地见礼,只是对方似乎对他印象不佳,只淡淡瞥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 元冶本就是来等封御清的,索性也懒得自讨没趣,同他拉开了足足六尺的距离,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约莫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被攥成一团的银杏树叶轻轻砸在了元冶的肩膀上。 元冶慢悠悠睁开眼,只见封御清站在林於的边上,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手上还揪着片皱巴巴的银杏叶。 “殿下。”元冶靠近过去。 “阿元等的久吗?”封御清问道,用叶子尖扫他的手背。 “不久。”元冶下意识动了动。 “那就好。”封御清笑道,又瞧了眼林於,“走吧,可以回寝殿啦。” 三人一同回了寝殿,封御清吩咐采苓去泡三杯茶来。 “殿下不是不喝茶?”林於问。 “这时候不喝,显得有些不合群吧?”封御清慢吞吞地道,手上还攥着那片叶子。 元冶与她坐在同侧,她偏着头,用那叶子肆无忌惮地在元冶的手指上,一根骨节一根骨节地扫过。 “两杯就好。”元冶收回了手,“林督主应是与殿下有话要说,我便先回避了。” 封御清见他抽回手有些不虞,正想说不用,却被林於把话接了过去,“劳烦元公子回避了。” 封御清见状也垂下了眼睛,没再说话,待到元冶出去后带上门,她才懒洋洋趴在桌上,将手中银杏叶攥成一团往林於身上扔。 “殿下累了?”林於面不改色将那叶子从自己身上扫下去。 封御清置若罔闻,抬头看了眼没关紧的窗,又重新趴了回去,没有答话。 二人如此安静地待了一段时间。 林於换了个问题,“陛下那边如何?” “哄好了,自然是哄的好好的。”封御清打了个哈欠,“还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呢。” 采苓在这时候敲了敲门。 “进。”封御清坐直了身子,为采苓端进来的茶杯腾地方。 “我今日做的很好吧?”她笑着问林於道,一副求夸奖的骄傲神情。 林於嗤笑了声,不置可否。 等采苓出去,他才问道:“殿下可是想知道太子殿下近日的行踪?” “之前是的。”封御清狡黠一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几乎只微微沾湿了舌尖,她便咂着嘴又放下。 “现在不是?” “不就是筹备祭祖大典么?”封御清啧了一声,“我已经知道了。” 林於闻言没有否认,扯了扯嘴角,“看来殿下是不想知道乔家的事了。既如此,本督先行告退。” 说罢,起身欲走。 “督主且慢。” 封御清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袖子,眯起眼,似乎是在判断他是否真的生气了。得出结论后,她微微笑起来,“我知道错了,督主,快坐下与我好好讲讲。” 林於这才勾着唇角又坐回去。 “还是徽音郡主那点破事罢了,可大可小。”林於幽幽道,“简王府非揪着不放。” 封御清闻言颇有些无奈,“折腾这么久,简王老儿还不死心?” “可不是。”林於慢吞吞地喝了口茶,鼻尖的小痣仿佛被茶水氤氲的热气沾湿,有些模糊,“只怕再过不久,就要将徽音郡主送到乔承煜床上,平白毁人清誉了。” 也不知这句话哪个字戳中了封御清,她捧着茶杯笑起来。 林於喝着茶没搭理她,她笑够了,才顺便骂了两句,“没皮没脸的。要不是那老头子不像乔昇似的是个鳏夫,只怕想自己嫁去乔家当主母呢。” “还是殿下嘴皮子厉害。”林於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句话骂两个人。” “我说的不是实话?”封御清反问。 林於懒得搭理她,她便又问说:“现在此事可是闹大了?” “请陛下赐婚去了。” “这不是莫名其妙吗?”封御清嫌弃地皱了皱眉,“这种事父皇总不能和稀泥。” “配徽音郡主还算不错了。”林於意有所指,“若是乔家相看的门第再高些,皇上才真的不满意。” “身份上虽是大差不差,可那徽音郡主不是容貌有缺吗?乔承煜又是家中嫡长子……乔家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让这种女子做当家主母,何况现在风头正盛。” “这话殿下你都能想得到,乔家人又怎么不知?”林於懒洋洋道。 “所以?” “所以如今被赐婚之人,不是乔承煜,而是……”林於话说了一半。 乔亦舒。 封御清攥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乔亦舒被赐婚是好事吧?应该是的。如此一来他也可以死心,往后不再寻找秦璇,纠缠于她了。 再抬眼时,对面已没了林於的身影,他站在门前道:“过不了几日便是祭祖大典,殿下第一次去行宫,好好准备吧。” “我知晓了。”封御清道。 林於刚一推开门,便对上了元冶平静而没有温度的眼神。 风裹挟着凉意袭来,林於微微哼笑了声,往回看了眼,见封御清仍坐在原地出神,才抬手拉上了门。 第34章 刺客 元冶那琥珀色的瞳眸深邃而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元公子。”林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半晌才冷冷开口道,“看清自己的位置,管好嘴,才能做的好事。” “我清楚自己的立场。”元冶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声音平静而坚定,“只是督主自己做了的事,还怕被人知道不成?” 林於笑得阴气森森,“你当真以为,你说了她便会信你?” “大可以试试。”元冶勾起唇角。 “年轻气盛。”林於哼笑了一声,“既然要装成狗,就仔细看好自己的主人,别让她动乱时受牵连,走丢了去。” “不劳督主费心。” —— 祭祖大典出行时规模浩大,除了随行宫女太监,还有若干重臣以及各自的家眷,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出十几里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封御清的马车被安排在御驾以及太子的马车之后,不太合规矩,想必是封御君在安排时夹带了私货,但皇帝看后没说什么,其他人也不敢妄加议论。 不过尽管挨得很近,由于行程赶,封御清仍是没能与自己皇兄说得上话。 “阿元。”封御清掀开车帘唤道。 元冶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同马车并行着。由于上次冬猎时乔承煜和徽音郡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这次他们没有同乘。 元冶闻声驾着马靠近了些,询问道:“怎么了,殿下?” 封御清扬了扬手腕,上面坠着一条樱花编成的花环。 粉粉的,只是有些蔫了,是昨日春桃编好,托忆恩从公主府送来的,说是公主府的樱花开了,殿下却不在,所以编成花环送进宫让殿下瞧瞧。 “好看吗?”封御清问。 “嗯。”元冶配合地点头。 封御清一见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便想开他玩笑,于是笑着又问,“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哪有拿人与东西相比的?”元冶轻描淡写地道。 “不能吗?” “不是不能,只是……”元冶一时语塞,沉默过后决定给她举个例子,“那依殿下所见,我与……” “你。”封御清道。 元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眸,见封御清靠着窗笑得一脸灿烂,“阿元与什么相比,都是阿元好看。” 呼吸骤然停住,元冶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但那瞬间很快,那口气呼出的瞬间他便已经冷静下来。 这种甜言蜜语上一世封御清就说过不少,何况,她的话向来难辨真假。 “殿下考虑过娶妻吗?”元冶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嗯?”封御清没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回答道,“应当是不会的。虽然和女人在一起也不错,不过我没有磨镜之癖。” 元冶没开口,只是沉默着收回视线。 “等等。”封御清总算反应过来,看着他的目光带着震惊,“你该不会是想说,我那话是用来哄女人的?” 元冶挑眉,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 “我没有!”封御清为自己辩解道,“我从来不哄人——只哄过我母妃——而且,你又不是女人,我哄你做什么?” 封御清倘若是夸他别的,倒真有可能是在哄人,但唯独这个她是不想让步的。归根究底,倘若不是因为元冶这张脸,她何至于与他纠缠两世? 见她急得把脑袋从马车里探出来,元冶勾了勾嘴角,“我知道了,殿下。” “你知道什么?”封御清痛心疾首,“你敷衍我!你怎么总是这样!” “我没有。”元冶果断妥协,“我知道殿下夸我的每一句都是真的,这样好了吗?” 封御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嗯?”元冶眉梢眼角都沾上了笑意,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原谅我吧,殿下。” “这还差不多。”封御清撇撇嘴,“喏,把手伸过来。” 元冶眉梢微动,在她眼前摊开手掌。 封御清眼中含笑,探出手来将那花环戴在了他的手上。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察觉到元冶没有要把手抽开的意思,愈发肆无忌惮,在他手心挠了挠。 末了,还不忘调戏元冶一句,“送给你啦,小美人。” 元冶觉得好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流连,正欲开口说话,便被一声突兀的箭矢破空声打断了。 “殿下当心!” 听到他的呼喊,刚想退回车内的封御清下意识扭头。 一支长箭正巧擦着她的面颊而过。 打眼看去,只见一旁的山上出现了数不清的人,尽数穿着墨色劲装,手中或持剑或持弩,直冲这边队伍而来。 “护驾!” “有刺客!” 随行的护卫军与刺客交战起来。 宫女和太监们手无寸铁,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队伍太长,后方的大臣们不知发生何事,也乱成一团。 “阿元……”封御清浑身的汗毛都竖的整整齐齐,愣愣看向元冶。 瞧这走向,是冲着封御君来的,偏生他们这位置离得近。 元冶盯着包围过来的刺客“啧”了一声,转头看向封御清,“能否借殿下的剑一用?” 话音未落,箭矢的破空声倏然响起,但被元冶贴近马背躲过了。 “快!”他喊了一声。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封御清丝毫不敢怠慢,抽出腰间软剑扔给了他。 元冶稳稳接住了剑柄。 戗! 那软剑在他手中飞舞,从四处飞来的乱箭都断成一截一截落在了地上。 “躲在马车里,殿下。”元冶翻身下马,他的声音沉稳,让人信赖,“千万别出来。” 语罢,他与周遭刺客缠斗起来。 封御清虽然猜到元冶从小卧病在床,闭门不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以为他只是堪堪能对付封尘那种无赖的水平,从没想过他的身手如此不凡。 青天白日,元冶脸上有些诡异的表情清清楚楚,他的眉骨上溅了血,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收割前来性命的无常,站在血泊中,手起剑落。 封御清趴在车窗上,偷偷往外看。 双方持续交战着,地上已经倒了不少人,有刺客,也有护卫军。 封御清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战场的血腥与惨烈,她看得头皮发麻,但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元冶身上移开片刻。 第35章 包扎 元冶的马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他最终还是只能与封御清同乘。 他回来时还微微喘着气,一身白衣被血染的殷红,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伤口。 封御清想要伸手扶他,但被躲开了。 元冶双手捧着软剑还给了封御清,然后随意坐在了马车的角落,屈膝将手搭在膝盖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关系吗,阿元?”封御清问。 “嗯。”元冶应道,他的眸中还带着未褪的冷意,声音却懒洋洋的,“不必担心。” 见封御清仍然皱着眉头,像是怕她多想,元冶又耐着性子补充解释了两句,“太子殿下没有受伤,方才抓了两个活口,现如今正在审问,再过会儿便会继续行进了。” 封御清跟他对视片刻,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蹲下来靠近他,揪着他血淋淋的袖子道:“不是在问这个,阿元,是在问你。” 元冶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目光紧紧盯着她,在她抬起眼睛的瞬间,缓慢地眨了眨眼,“脏,殿下。” “知道脏你还非要去抢护卫军的活?”封御清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不得在他身上再来一巴掌,但最终没狠下心。 “你身上哪里受伤了?”她问。 “不知道。”元冶这次回答的很快。 封御清额头的青筋蹦了蹦。 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元冶打斗的情景,封御清半跪着,拉开了他的领口,果真在他右肩找到了一处流着血皮肉外翻的伤口。 那刀伤不浅,封御清看得牙疼。 元冶被她扯开领口,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反而有种诡异的新奇,他仰着头靠在马车上,任由封御清打量自己。 封御清撩起眼皮,“不疼?” 元冶抿了下唇,侧头瞥了瞥肩膀上那处伤口,“没那么疼。” “让你把血流干死了算了。”封御清瞪了他一眼,站起身,“等着。” 封御清唤来了随行的采苓和齐悦,她知道皇兄身上肯定带着伤药,所以吩咐齐悦去前面要些来。 齐悦应下,转身就要往封御君所在的马车那边去。 “等等。”封御清叫住了她。 “殿下有何吩咐?”齐悦又转了回来。 封御清也不知自己为何叫住她,但她总觉得心下不安,于是道:“采苓去吧。” 齐悦下意识皱起了眉。 “是,殿下。”采苓的目光微微一顿,没多做停留便往那边去了。 “殿下何至于如此?”齐悦忽然问道。 “只是想到皇兄那边的人你并不熟识,让采苓去更快罢了。”封御清道。 “不是。”齐悦神色平静地与她对视,压低声音道,“殿下这话是在说谎。” 封御清微怔,齐悦向来表现得隐忍而克制,她没想到齐悦会如此直接点破,但还是冷静地对上齐悦的目光,“是又如何?” 封御清瞥一眼在马车中的元冶,声音压的很低,反问道:“齐小姐对我说过的话,有一句是实话吗?” 齐悦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没说话,片刻后道:“殿下处处防备猜忌,却还指望旁人真心相待,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封御清神色一冷,“我把你留在身边,不是叫你蹬鼻子上脸的。” “是我求殿下将我留在身边的?”齐悦淡淡反问。 封御清被说得恼怒,齐悦却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神色无惧。两个人对峙半晌,谁也不肯先退让半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人喘不上气。 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是采苓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个小瓷药瓶。 见气氛不对,采苓微微愣了一下。 “给我吧。”封御清从她手中接过了药瓶,瞥了眼齐悦,回了马车上。 元冶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侧脸在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晦暗不明,看不清晰。 他的衣襟领口有些散乱,见封御清神色不对,懒懒恹恹地勾了勾唇角,轻声询问:“殿下可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 “没有。”封御清收敛了心绪,凑近蹲下,微微扬了扬手中的药瓶,轻声细语道,“我帮你?” “我自己来吧。”元冶想了想道,声音有些生硬,“脏。” “怎么又说这种话?”封御清烦躁道。 元冶的身上沾满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封御清见那血迹还未干涸,伸手在他袖子上蹭了蹭,知道手心染上斑驳的血迹才停手,问道:“现在可以了吧?” 元冶有些无奈,但最终没再反抗,微笑着任由她胡作非为。 说是胡作非为,实则封御清替他包扎时很是认真,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她胃里翻滚,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将元冶的每一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并洒上药粉。 随身没有裹带,封御清便将元冶外衣尚干净的部分裁成长条,然后半跪在他身前替他缠上。 封御清正认真投入之时,马车却忽然行进起来,她猝不及防“啊”了一声,重心不稳要从旁倒去。 元冶见状快速扶住了她的腰。 “别乱动!”封御清眼睁睁看着他抻出胳膊,刚包扎好的肩膀瞬间又渗出血来。 元冶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收回手,回忆起刚刚扶住她腰间的触感,不自然地捻了捻指尖,“不疼。” “殿下,您没事吧?”采苓在外焦急问。 “没事,不用进来。”封御清回应了一句,瞪着元冶,“不疼才怪!” 元冶无奈看着她,等她发完小脾气。 “你不乱动就不会渗血了!”封御清数落了他两句,又想替他重新包扎。 “不用了,殿下。”元冶按住她的手。 “真的不用?”封御清仔细又将他的伤口检查一遍,发现除了肩膀上有些渗血,其他地方确实都还算规整。 她第一次替别人做包扎伤口这样的杂事,没想到竟也做的不错。 “现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封御清脸上露出笑容,将小药瓶收回袖中。 “嗯,多谢殿下。”元冶道。 他垂着眸,用袖子上还干净的地方去蹭封御清的手,将她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抹去。 第36章 行宫 “殿下可否把药瓶再拿出来?”元冶忽然问了一句。 “当然。”封御清答应得很快,将那药瓶摸出来递给他,看了眼他满身的血,又觉得疑惑,“你身上还有别的伤?” 封御清担心他伤在了不大方便的地方,于是贴心询问需不需要回避。 “没有。”元冶笑笑,接过药瓶,洒了些药粉在手指上。 封御清皱眉,“那你……” 话音未落,元冶的指尖便贴上了她的面颊,轻轻将药粉在她脸上擦伤的地方揉开。 封御清瞬间屏住呼吸,不知是药粉的效用还是元冶指尖的温度,只觉得脸上发烫。 他的动作很轻,封御清被他弄得发痒,不自觉地耸了下鼻尖,目光紧紧观察着他的神情动作,试探道:“这算什么?” 元冶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后慢条斯理地冲她笑,“礼尚往来吧。” “阿元总是这样,会让人误会的。” “误会什么?”元冶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皱了下眉。 “你其实很在意我。”封御清笑道。 元冶眉梢微动,“我作为殿下的伴读,自然是在乎殿下的。” 他说这话的目的很明确,意在撇清封御清言辞中的暧昧。 封御清哼笑一声,难得没与他掰扯。 认真思考她与元冶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本身就是一件很蠢的事。 扪心自问,她究竟恨元冶吗? 自然是有的。 可这种恨与元冶的恨不同,她恨元冶,却绝没有上升到亡国之恨的程度。 她重活一世,想要阻止一切发生,不是为了什么黎明百姓,更不为什么羽国江山。她只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下去——譬如前世死于战场的封御煊,又譬如动乱之后就生死不明的皇兄。 至于往后会发生什么,她全不在乎。 封御清恨元冶,更恨自己。 恨他身处异国仍运筹帷幄,恨自己重活一世却靡知所措。 恨他冷心冷情,轻易便能将身旁人推向死亡的深渊,恨自己明知如此,却还是不能将无用的情感割舍。 是的,无法割舍。 封御清甚至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将元冶的性命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爱她也好,恨她也罢,总归这一世的元冶,是死是活都得和她拴在一块了。 “好了,殿下。”元冶道,收回了手。 封御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也不管身上罗裙会不会被弄脏,紧紧挨着他坐下。 “我这脸实在多灾多难的很。”封御清感慨了一句,大概是很享受这种亲昵的姿态,“阿元要记得每日替我上药,争取可以在回重华宫之前好起来。” 元冶手上捏着那小瓷瓶,没动,任由她靠着,“好,我知道了。” 群山绵延,高耸入云。 此处行宫建在半山腰,宫门气势恢宏,依山傍水,美不胜收。且不论当今圣上这皇帝做的怎么样,但的确是会享受的。 封御清还是第一次到距离宫中如此遥远的地方,在路上便觉得欣喜万分,哄着元冶到行宫后陪她进山里逛逛。 元冶自然是应了下来。 谁知天公不作美,刚到行宫便下起了雨,山风一吹就带着透心的凉意。 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元冶立即反了悔,将她去年八次着凉三次发热细数了一遍,要她回到安排好的扶荔宫休息。 封御清当然不肯,软磨硬泡了好久,元冶才总算同意替她撑着伞在行宫里遛会弯。 然而遛着遛着,便遛到了封御君所居住的平乐宫前,迎面撞上了南乔。 南乔生得可爱,圆圆的小脸粉粉嫩嫩的,像个小包子,一见到封御清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殿下!” 封御清笑着挥挥手,高兴地与她寒暄,然而没聊两句,却总觉得安静得十分诡异。 她停下想了想,终于发现少了个人,于是问道:“皇兄此次主持祭祖大典,用人的地方应当不少,阿笙为何没来?” “阿笙她啊……”南乔想要上前同封御清说悄悄话,然而刚抬眸,就被封御清身后站着的元冶吓住了。 他的目光中仿佛淬了冰,尽管只落在她身上半秒,就将她死死定在了原地。 “嗯?”封御清浑然不觉。 南乔小心觑了一眼元冶的神色,见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才站在原地开口道:“阿笙前阵子弄丢了太子殿下的东西,所以被罚留在东宫帮太子殿下磨药粉呢。” “倒是她能做的出来的事。”封御清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隔着雨幕,眉梢眼角浸润在愉悦中,“她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是木雕。”南乔答道。 “木雕?” “您忘了?”南乔解释道,“就是太子殿下送您的那对木雕中的一个,殿下本想找机会再让阿笙给您送去,谁知却找不见了。” “原是如此。”封御清笑笑,不知是该无奈于阿笙的粗心,还是该庆幸那木雕在自己殿中还有一个。 那一对木雕小人,是她幼时看皇兄亲自一刀一刀刻好的,后来见她喜欢,皇兄便赠予她做生辰礼,虽然那木雕小人刻法生疏,但却是那时她收到过唯一的礼物。 “能让皇兄生气,她倒也是有些本事。” “生气却不至于,您也知道太子殿下的性子,这次也不过是随便罚了罚,实则没想同阿笙计较。” “皇兄待人良善。”封御清点头,总算想起了正事,“皇兄现如今可在殿内休息?” “您不知道?”南乔有些惊讶地看向封御清,“太子殿下初到行宫,便被陛下召去了,现如今还未回来。” 听她如此说法,封御清完全没了初到行宫的旖旎心思,皱起眉来,“可是因为那群来路不明的刺客?” “这……奴婢便不知晓了。”南乔道,“不过太子殿下吩咐了,若是小殿下来,便请您进去坐坐呢。” 封御清一时没答话,元冶扯着她的袖子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免得她被雨淋到。 “要进去吗,殿下?”元冶低头问道,眼神温和平静。 第37章 出宫 雨下的有些大了,山间弥漫起氤氲的水汽,带着阵阵凉意。 南乔微缩了缩肩膀,疑心是自己受了凉,所以如今眼神也不大好了。 再抬眼看去,那元公子仍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只除了那双眼睛,每当目光落在小殿下身上时,里面情绪便生动起来。 如此看来,却不是自己眼神的问题。 正想着,又被元冶瞥了眼,南乔连忙做贼心虚似的垂下了眸。 “唔。”封御清拢着袖子,觉得皇兄既然那样说定然有他的道理,于是道,“反正无事,那就进去坐坐吧。” “好。”元冶没提出异议,察觉到雨势渐大,将伞又往她那边斜了斜。 他们于是跟着南乔入平乐宫内坐下。 南乔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暖暖身子,随后又去内室鼓捣了半天,这才折返回来,将两个小瓷瓶递给了封御清。 “这是?” “是药。”南乔答道。 “药?”封御清挑眉接了过来,“不是已经给过伤药了?” “殿下说那瓶只是用于止血的,特意吩咐我将这两瓶也给您呢。蓝瓶化瘀,白瓶祛疤。”南乔解释说,还不忘补充道,“殿下听说您受伤,可担心了。” “受伤的哪里是我?”封御清无奈,猜想可能是采苓表达有误,“你瞧,我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呢。” 说着,她将两个小瓶子塞到元冶手中,又将人全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然而元冶早已换上干净的衣袍,从外表并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不用了吧,殿下。”元冶道,那伤于他而言算不上严重,如此实在矫情了些。 封御清咂咂嘴,“皇兄既然给了,不要白不要嘛。” 可那是封御君误以为她受伤了,所以才给的。 元冶想到此处,还想开口拒绝,脚踝却忽然被什么轻轻地碰了一下。他垂眼,盯着封御清的鞋尖出神。 可对方显然对自己暧昧而放肆的行径毫无所察,还在劝说他,“嗯?拿着吧。” 封御清是典型的坐没坐相,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脚腕。见元冶盯着她,她便眨眨眼,笑得像个妖孽。 元冶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两遭,随后听见自己屈服的声音,“好。” 封御清这下满意了,转过头想继续与南乔闲聊,南乔却忽然神秘兮兮地开口道:“说起来,其实让殿下到殿内坐坐,还有别的事呢。” “哦?”封御清来了兴致。 “是惊喜。”南乔眨眨眼,“等太子殿下回来,让殿下亲自告诉您吧。” “就你长了张嘴。”封御清笑骂她,“不告诉我还非得说出来。” 南乔连连求饶,随后将话题扯的天花乱坠,不停逗封御清开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雨势终于减小,最后只剩下轻飘飘被风刮来的细雨丝,殿外也总算传来了动静—— “恭迎殿下回宫。” 封御清闻声看过去,封御君正巧推门而入,“清儿来了?” “皇兄!”封御清眼睛亮了亮,见封御君的确如元冶所说毫发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许久未见,她挨着封御君亲亲热热坐下,絮絮叨叨地想说许多话,不过没一会儿,便被封御君轻声打断了。 “去把人叫来。”封御君吩咐南乔道。 南乔闻言退下,不多时,领着一个素衣女子走进殿内。 “阿璇?”封御清唤了她的名字。 秦璇安安静静地走近,这次她身上的衣衫仍旧不算合身,衬得她愈发清瘦,她抬起头,笑着对上封御清的目光,“殿下。” “拿了我那么多银子,也不知道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封御清有些不太高兴。 “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秦璇笑道,“总不能一辈子管殿下张口。” “什么意思?”封御清抬起眼,“你要出宫去?” 秦璇轻轻点了点头,封御清怔愣片刻,又转头去看封御君,却见他一脸平静,竟是早就知道了,甚至隐约有已经替秦璇安排好的迹象。 “这算哪门子的惊喜?”封御清一脸震惊,看向南乔道。 南乔一脸无辜,把脸转向一旁。 “你为何突然要出宫去?”封御清问。 秦璇一时语塞,“我……” “清儿,这是秦璇的私事,不应由你的意愿来左右她的决定。”封御君道。 封御清被这句话堵的不上不下,很想反驳些什么,然而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得咬牙切齿看向秦璇问:“这当真是阿璇你自己的决定?” “是。”秦璇低着头。 “为何?明明前不久你还……”封御清气闷地盯着她半晌,终于想到了症结所在,“可是乔亦舒来找过你了?” 秦璇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封御清来不及去想乔亦舒为何会知道秦璇在东宫中,就已经被气昏了头,又想起乔亦舒即将和徽音郡主订婚之事,只觉他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恨不得跳起来把乔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直到元冶在桌下轻轻勾了勾她的小指,她才稍稍冷静下来,只是怒意未消,“就因为他离不开你,你就要放弃宫中的一切,甘心给他做妾?” “乔亦舒若是真那么爱你,在你受伤被关押起来之时,他为何不来救你?”封御清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什么是妾吗?就连以后你为他生了儿子,你的儿子也只能管别人叫母亲!” “奴婢都明白,殿下。”秦璇跪了下去,“但殿下有句话说错了,是奴婢离不开乔公子才对。” 秦璇已不知多少年未在她面前自称过奴婢了,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封御清头上泼下,令她从头到脚冷得彻底,久久无法动弹。 “是奴婢对不住殿下,殿下待奴婢的好,奴婢全都记在心里。倘若有下辈子,奴婢秦璇定当全数奉还。” “奴婢与乔公子相识近十年,自知配不上公子,能留在公子身旁做妾,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还望殿下成全。” 语罢,她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第38章 夜梦 “你都说出这种话了……”不知过了多久,封御清才艰难地开口,“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谢殿下。”末了,秦璇又磕了三个头。 “和我单独谈谈吧,清儿。”封御君忽然淡淡开口道。 “好。”封御清垂眸,遮掩住自己眼中的情绪。 直到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封御君才瞥了眼近乎失魂落魄的封御清一眼,慢条斯理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或许如此吧。”封御清听见风吹动窗户的窸窣声,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窗外那叶片在风吹雨打中零落。 “别看了。”封御君屈指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封御清努了努嘴,正要捂着额头喊痛,手心却忽然被塞进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她低头去看,发现是那个按照南乔所说,本该被弄丢的木雕小人。 她心下觉得不对,定睛瞧去,这木雕小人果真与之前那个不同,刀刻更加仔细,比之原来那个精致了不少。 “皇兄如今成了储君,怎么还和从前似的做这种事?”封御清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来觉得形势严峻,皇兄不该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二来又有些感动。 总之,方才的伤感是已经抛在脑后了。 封御君嗤笑,“做了储君,便不是你的哥哥了?” “我没这么说。”封御清将那木雕小人收好,随后黏黏糊糊地靠了过去,同幼时一般攥住他的衣袖,“皇兄,今日刺客一事,可有什么头绪了?” “你觉得能有什么头绪?” “刺客的来历?”封御清试探着问道,“瞧那刺客是冲皇兄你来的,说不定是封御夜那边的人呢。” 封御君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不过是群籍籍无名之辈,不必在意。” 封御清若有所思地点头,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她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封封御夜写给元冶的信,递给了封御君。 “这是?” “是封御夜写给元冶的,我想着或许对皇兄有些作用,所以留存了许久。” 封御君眯着眼问:“你打开看了?” “没。”封御清道。 “你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封御君说着,将那信接了过来。 “我本想着要去父皇面前揭发他,可总觉得不是时候。而且此事,由谁说出来其实都不占理,反倒是将元冶出卖了。” 封御清说着,总觉得这话好似在偏向元冶,于是摇了摇头道:“我听皇兄你的。” 封御君笑笑,将那信置于昏黄的烛火之上,眼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皇兄……” 桌上的烛火堪堪燃尽,噗呲一声灭了,只剩下两缕细烟。 封御清抬眼看去,忽然噤了声。 本就是雨天,再加上天色渐晚,窗外天光微弱,淡淡的光打在封御君脸上,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宽容与仁慈,恍惚间有了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狗咬你一口,你还非得咬回去,那成什么了?”他淡淡反问道。 “皇兄说的是。”封御清下意识低了头。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祭祖大典。”封御君说着,温热的指腹点在她的眉心。 “好。”封御清笑着答应,眨了下眼道,“父皇此次让皇兄主持祭祖大典,定是想重新器重皇兄你呢。” “或许吧。”封御君的指腹下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 先祖的牌位被供奉在山顶,皇帝和太子轮流上完了香,带着众人在旁观礼。 祭祖大典礼节繁冗复杂,祭拜礼服更是重的要命,险些将封御清的脖子压断。 全然不如想象中的有趣,封御清全程兴致缺缺,听着锣鼓和讲经声更是昏昏欲睡,直到祭完祖,她已是累得连手指都懒得动。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封御清瘫在床上道,她原先还觉得父皇说因她身子不好不带她来只是借口,现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有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旁,“殿下,纪王大人邀您到残月湖游玩呢。” “我不要去。”封御清又累又困,闭着眼睛道,“谢家不也在祭祖大典之列吗,叫他找他那心上人玩去,别来烦我。” 元冶轻笑了一声,没答。 不知过了多久,封御清忽然觉得脸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她虽然很想睁眼看一看,但今夜完全没有头痛,又实在困的要命,于是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再睁开眼时,封御清正巧撞进元冶的眸中。 元冶半裸着上身,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封御清几乎忘记了呼吸。他劲瘦的身躯之上,肌肉线条清晰分明,如同精雕细琢的雕塑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肩膀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殿下不是要帮我上药吗?” 他轻轻在封御清耳边低语,拉着她的手要抚摸在他肩头的疤痕上。 细细酥麻自心头蔓延全身,扰人的烛火在空气里氤氲成大片的光晕,就在封御清的手即将触到的瞬间…… 封御清总算清醒过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心有余悸地盯着天花板出神,随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只是个梦而已。 “殿下梦到什么了?”一道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细细观察着她通红的面颊,眼神中满是深意。 封御清被吓了一跳,猛地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裹起来,滚到了床铺最里面,靠着墙,惊恐地盯着元冶看。 “殿下做噩梦了?还是淋了雨发热?”元冶说着,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别动!”封御清呵斥道。 元冶停住动作,盯着她不明所以。 封御清想要质问他为何在自己房中,但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大概就明白了缘由。 她仍是觉得不爽,想要找个理由发脾气,可是一对上元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脑子里便全是梦中那旖旎的画面,于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殿下?”元冶轻轻笑了声,“已日上三竿了,不能再睡了。” “不许笑!”封御清没什么底气地道,不自在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你先出去,叫采苓进来伺候我更衣吧。” 第39章 栽赃 封御清因为那个梦一直心不在焉,磨磨蹭蹭地起了床,磨磨蹭蹭地更完衣,又磨磨蹭蹭地用完了午膳。 “不如,我陪殿下去残月湖走走?”元冶瞧她没什么精神,于是提议道。 残月湖是一座美丽的湖泊。 它犹如一颗明珠,镶嵌在绿意盎然之中。湖的轮廓如同初升的月牙,勾勒出优雅的曲线,因而得名“残月湖”。 湖中的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微风拂过,带动了湖面上的波纹,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阳光透过湖面,洒在湖底的沙石上,形成了一幅绚丽的画面。 湖泊上的石桥蜿蜒曲折,封御清和元冶漫步桥上,抬眼望去,可以欣赏到湖光山色的美景,心旷神怡。 “这里倒确实是个好地方。”封御清道。 因着几日前刺客的闹剧,所以皇帝给她亲自指派了几个侍卫,出行时带着一串人,让她总觉得别扭。 “殿下昨日不是还不想来吗?”元冶笑着问道。 “没有,只是昨日实在太累了,何况我才不想和阿兄同游,他指不定是想出来偶遇那谢小姐呢……” 封御清还没说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有人一边笑着回头一边往这边跑,冒冒失失地被绊倒了。 元冶见状皱眉避让,封御清下意识伸手去扶,随后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扯住了衣袖,对方抬头,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没事吧?”封御清被她扯的有些疼,但还是顺手把她扶了起来。 “没事。”那姑娘同她年纪相仿,约莫是觉得窘迫,红了脸,又见她身后跟着一连串人,于是不好意思地开口,“您是?” 封御清还未答话,就一窝蜂来了一群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问那摔倒的姑娘的情况,人群最后头,还跟了个温容华。 林於不急不缓地跟在温容华身侧,约莫是被皇帝发派来带路的,瞧上去神情很是不耐烦,看见封御清才走快了两步。 “见过小殿下。”林於开口表明了封御清的身份,并不看元冶。他瞥了那姑娘一眼,徐徐问道,“温姑娘可是摔到了?” “没,没有。”那姑娘连忙答话,“臣女温琉璃见过小殿下。” 姓温? 封御清微微敛眉。 “是温容华的庶妹。”林於看出了她的意思,替她介绍道。 “琉璃真的没事?”温容华走上来问道,语气不善。 温琉璃似乎是很怕她,闻言小脸一白,哆嗦着手道:“我没事的,姐姐。” 冤枉人还冤枉上瘾了? 封御清心下有了数,见这温容华在父皇不在时也敢如此放肆,也来了兴致,笑着问道:“不知温容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琉璃是本宫的妹妹,倘若受了欺负,就算是小殿下,本宫也一样要为妹妹讨回公道。”温容华说罢,看着温琉璃缓声道,“琉璃,别怕,你且将事情的全貌说出来。” 温琉璃面色如纸,闻言跪在地上攥紧衣袖,不做言语。 “本宫可怜的妹妹。”温容华低着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道,“你且说吧,皇上定会为你我姐妹二人做主的。” 温琉璃神色凄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封御清,最终目光落在旁边的柱子上,目光一凝。 “拦住她!”林於喝道。 临近的侍卫眼疾手快,将险些撞到柱子上的人拉了回来,限制住她的行动,温琉璃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 周围有的姑娘被吓得跟着哭出了声。 封御清于心不忍,掏出手帕来塞进她的手里,“别哭了。” 温琉璃却如同刚刚摔倒时一般,死死拽住了她的衣袖,只是这次拽的更紧,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封御清看出她本性不坏,她是家中庶女,瞧那模样,恐怕在家中早已受惯了温容华的欺凌,哪怕真的跟着温容华一同栽赃自己,封御清也没打算追究。 只是没想到……她竟如此高风亮节。 只怕刚才寻死,也是因为知道,今日若不帮温容华,便再无容身之处了。 “殿下又在这里装什么假好人?”温容华厉声道,“将本宫妹妹逼至寻死的,不正是殿下你吗?” 来了。 封御清任由温琉璃抓着自己的衣袖,等待着她做出选择。若是此刻她临时反水,便还有机会能够回到温家。 回去吧。封御清在心中默念。 她是如此地厌恶温容华,厌恶温容华将自己的妹妹当做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可她希望温琉璃做出最好的选择,她从没有过家,所以不想温琉璃因为这种荒诞的理由失去自己的家。 “不是……不是小殿下……”温琉璃不断抽泣着,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不断重复,“不是殿下……” 封御清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她闭了闭眼,转向温容华道:“温姝姝,我说过吧?在这宫中若是不好好遵守规矩,只怕是不好过的。” “什么意思?”温容华抬眼,“你若是敢对本宫做什么,皇后娘娘……不,皇上,皇上是不会放过你的!” 封御清舔了舔后槽牙,“是,父皇是因为上次那事打了我一巴掌,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疼呢。” 温容华闻言也来了底气,挺直腰杆。 “可是,不也就只有一巴掌吗?”封御清笑道,“何况那一巴掌是为了他的孩子打的,你猜猜,你值不值他打我一巴掌?” “本宫要去告诉皇上!本宫一定要将你的话告诉皇上!”温容华喊着。 “好啊,等你有命见到父皇,你就去亲自告诉他吧。”封御清瞧了眼林於。 林於心领神会,立即让人押住了温容华,“先带温容华下去冷静冷静。” “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容华!”温容华强行保持镇定,呵斥着,倒真让一旁的侍卫们怔了一怔。 “动手。”林於冷声道。 侍卫们恍然回神。 温容华惊恐地摇头,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压了下去。 “督主会替我解决的吧?”封御清抬起头问,眼神无辜,“督主事务繁忙,还要替我处理这些琐事,我实在于心不忍。” 林於“啧”了一声,“殿下若是真替我着想,就该在放狠话之前问我。” 第40章 误会 封御清狡黠一笑,“就是知道督主会帮我,所以才放狠话的嘛。” 林於懒得搭理她,沉吟片刻后转向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众人。 “今日之事,不过是温容华在游玩时犯了癔病,与诸位小姐无关。”林於开口道,“不过若是有人出去乱嚼舌根,在座诸位,一个都别想跑。” 林於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你们可有异议?” “臣女不敢。”其中一位姑娘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跪下叩首,“谢督主。” 他处理宫中妃嫔尚且如此轻易,要解决她们几个庶女又怎会是什么难事? 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叩首,谢林督主不灭口之恩。 封御清见状也算满意,任由林於去处理这烂摊子,转而看向还没缓过神的温琉璃,“你就别回去了。” 温琉璃一时间怔住了,拉着封御清袖子的手更加用力,眼圈红红,抽抽搭搭的,马上又要哭出声来。 “殿下的意思是,让你留在宫里。” 元冶上前来,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顺势将封御清护在身后,挡住了温琉璃过于炽热的视线。 封御清从他的背后探出头来,笑着道:“对,我是这个意思。” “怎么样,小琉璃?”封御清眨眨眼,“往后便到我宫里来伺候吧。” “可是……嗝……”温琉璃紧张地打了个嗝,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害羞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什么都不会……” “唉,这有什么?”封御清满不在意,指了指元冶道,“你瞧,他也什么都不会。” 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杂耍……封御清细数着,不禁点了点头,觉得元冶的确是什么都不会。 元冶木着脸,懒得反驳她。 温琉璃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小小声地说了句“好”。 封御清高兴地要上前去拉她,结果被人从后面提溜住衣领往后扯了下。 她转头不满地看向元冶,元冶却一脸气定神闲,“殿下不是说,今日要去平乐宫与太子殿下共用晚膳吗?” “有这事?”封御清挠了挠头。 “千真万确。”元冶一本正经地道,“殿下昨夜亲口告诉我的。” 不远处的林於听到“昨夜”二字,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封御清仔细想了想,但昨夜又累又困,记忆实在模糊,只好勉强认了元冶的说法,“既然如此,就去平乐宫好了。” 温琉璃愣了一下,旋即开口问道:“殿下,那臣女……奴、奴婢该去哪里?” “当然是去我宫里了。”封御清说着,将随身带的玉牌给了她,“扶荔宫,别认错路了。你且去找采苓便是。” 温琉璃接过玉牌,“采苓?” “嗯,应当是好认的。”封御清眨眨眼,“同你长得一般漂亮。” 温琉璃闻言腼腆地笑笑,露出两个小梨涡,封御清见状跟着她一起笑。 元冶瘫着脸,再次把又要上前去搂温琉璃的封御清拽回到自己身边,“殿下,还是抓紧些吧。” 温琉璃看他面无表情便有些发怵,不敢抬头去看。 见温琉璃低着头的模样,封御清叮嘱了两句后,仍是有些担心,只好拜托林於送她一程,这才被元冶拖着离开。 “走吧。”等封御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林於对温琉璃道。 温琉璃方才只顾着哭,现如今才觉得这林督主实在是俊美非凡,只是他的眼神冷酷,实在和方才那位公子有的一拼。 “督主。”温琉璃纠结着开口,“奴婢自己去就行了。” “殿下不是说了让本督送你?”林於多看了她一眼,迈步朝前走,“跟上。” —— 走在行宫的小道上,封御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拉着元冶的袖子问:“我当真说过要与皇兄共进晚膳这话?” “我何时诓过殿下?”元冶淡淡反问。 封御清闻言,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其实,在她的视角下,总觉得元冶时时刻刻都在忽悠自己,偏偏她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 “殿下说,许久未见到太子殿下,十分想念,所以想与太子殿下共进晚膳,还说想吃莲蓉糕。”元冶不疾不徐道,越说越真。 封御清被他说得信了大半,他却又开口道:“说起来,今日殿下唤了我的名字。我本是想询问殿下,可殿下……” “停!”封御清好容易才把这事给忘了,现如今又被提起,只觉得脸上在烧,于是手动将他的嘴封上。 “不许再提这件事了!”封御清勒令道,“我相信你说的还不行吗?” 元冶淡笑着,将她的手拉开,只是眼神中仍然带着探究。 封御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哼了两声,装作生气不再搭理他。 两人就这么一路拉拉扯扯,好半晌才到了平乐宫前。 “殿下?”南乔见了他们有些惊讶,“您怎么也来了?” 封御清转头,挑眉,一气呵成,“什么叫我怎么‘也’来了?还有谁在平乐宫内?” “是乔家两位公子,刚来没一会儿呢。”南乔低声道,“我带殿下进去瞧瞧?偷摸的,保准不被发现。” 她这话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了,你带元公子进去吧。”封御清嗤了声,冷不防捣了下一旁的元冶。 “啊?”南乔听她如此说,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这种勾当还是元公子合适。”封御清皮笑肉不笑地对上了元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他属乌龟王八蛋的,坑人没个响。” “殿下……” 元冶的神情有些无奈,想要开口解释,却又被封御清打断了。她朝南乔的方向努了努嘴,“去吧,你不是想看吗?” 南乔再怎么愚钝,这时也知道是他们二人闹了矛盾,于是站在原地未动,不敢替主子们拿主意。 元冶似是叹了口气,看向南乔道:“我与殿下有些事要商议,劳烦回避一下。” 南乔闻言连连点头,退回殿内。 南乔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后,元冶便大步跨过小径,拉着封御清的手腕,把她往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墙边带。 第41章 争吵 封御清揣着袖子靠在墙上,下巴微微往平乐宫的方向扬了扬,道:“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呗,不是你要来的吗?” “我不知道,殿下。”元冶敛眉,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这只是巧合。” “我瞧着不像巧合。”封御清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笑,“你既然想来,直说不就好了,还非得编一大堆瞎话。” “我没想骗你,殿下。” “是,你没想骗我,是我的错行了吧?”封御清气闷地低着头,抬脚在他小腿上踹了一下,“你去吧,我又没说什么。” “殿下,看我。”元冶道。 封御清没抬头看他,也不开口说话。 “殿下……”元冶想要伸手去碰她。 “走开。”封御清往他手背上狠狠抽了一下,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抽得她自己手心生疼,“你觉得忽悠我很好玩吗?” 元冶盯着自己被抽红的手背愣了半秒,随后在封御清面前蹲下身,直接将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封御清被元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叫出声,挣扎着拍打他的肩膀,“你疯了吗?放我下来!” 元冶充耳不闻,扛着封御清往扶荔宫的方向走,“既然殿下不想去平乐宫,那便不去了。” “元冶!”封御清喊着他的名字。 “元冶!放我下来!” “元冶!” “你个混蛋!放开我!” 然而元冶却全然不理会,只扛着她大步往扶荔宫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封御清喊累了,不再挣扎,带着哭腔唤了句“阿元”,又哼哼唧唧地喊疼,元冶才猝然停住脚步,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混蛋。” 她的眼圈红红的,明明瞧上去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却还不忘记仇,在他手臂上狠狠揪了两下。 不仅娇气,脾气还大。 元冶在心里评价道,任由她发泄完情绪,才又同她解释,“我不知道他们会来,殿下,确实只是巧合。” 封御清瞪了他一眼,“你发誓。” “嗯,我发誓。” “发毒誓!” 元冶轻轻叹了口气,认真地看向她,“我以性命担保,殿下。” 见他态度如此诚恳,没有丝毫犹豫,封御清这才有了些冤枉好人的自觉,但又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来道歉。 换作以往她是绝不会因为这种事同元冶吵起来的,她与元冶本就不是什么坦诚相待的关系。 可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又让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会因为可能存在的欺骗感到如此烦躁不安。 这样是不对的。 他们的关系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本质的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是,元冶现如今不能杀了她,仅此而已。 “殿下。”元冶见她出神,轻声唤道。 封御清抬眸看他,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忽而一凝。 “怎么了?”元冶问道。 好一会儿,封御清才抬手指了指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愧疚。 元冶偏头看去,见肩膀处布料的颜色深了些,竟是伤口渗了血。 “不碍事,看不太出来。”元冶垂眸打趣她,“下手没轻没重的。” “还不是因为你……”封御清说着说着噤了声,直觉自己确实不占理,这才扭捏道,“我回去替你上药,好了吧?” 元冶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道:“殿下不生气了?” “嗯。”封御清不好意思地道,闹了这么一出,她就是心中有天大的气,现如今也该熄火了。 “那就好。”元冶点头,虽然伤口渗血并非是他有意为之,但苦肉计这招在封御清面前的确堪称百试百灵。 “那我们现在去哪?”他问。 “去……平乐宫吧。”封御清纠结了半晌还是道,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其实我还是挺想去看看的。” 元冶勾了勾唇角,“都听殿下的。” 倘若封御清提前知道,自己进入平乐宫后会看到怎样的一副画面,她可能就不会踏入这个地方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封御清死死盯住乔亦舒握紧秦璇的手,一时间只觉得胸闷气短,恨不得立刻抽出腰间的软剑把乔亦舒就地正法。 然而皇兄和乔承煜在侧,再加上想到秦璇几日前对自己说的话,她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乔亦舒的折扇别在腰间,见封御清看向自己,他立即拘谨了许多,老老实实收回了握住秦璇的手。 “说吧。”乔承煜淡淡道。 众人齐齐看向了他,他对乔亦舒道:“把你方才对太子殿下说的话再说一遍。” 乔亦舒点了点头,走到封御清身前跪下,“之前您问我的话,我已经想清楚了,殿下。我会一生一世对阿璇好的,还望殿下放心把阿璇交给我……” 后面说的话都大差不差,无非是些海誓山盟,封御清并没有被触动,正当她听得兴致缺缺时,忽然听到乔亦舒来了句—— “哪怕要与家中断绝关系,我乔亦舒今生今世也非阿璇不娶。” “……你说什么?”封御清有些发懵。 乔亦舒以为是她没听清楚,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乔亦舒今生今世,非阿璇一人莫娶。” 不对,这根本不是乔亦舒意愿的问题。 若是父皇已经下旨为他和徽音郡主赐婚,那么他就算脱离乔家,这个亲也定然是要成的。 她原本以为乔亦舒是因为要委屈秦璇做妾,所以才说那么多的甜言蜜语,现如今看来,他却是根本不知道已经被赐婚的事。 “你——”封御清抬眸,眉头拧得死紧。 “殿下。”乔承煜忽而打断了她,“我们出去谈谈吧。” 封御清对上乔承煜的目光,沉默半晌,瞥了跪着的乔亦舒一眼,让乔亦舒起身,随后跟着乔承煜走到宫外。 封御清只走到平乐宫宫门处,便停下了脚步,乔承煜则是多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来抬头看她。 他们就这样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遥遥对望。 “为什么不把父皇为他和徽音郡主赐婚的事告诉他?”封御清居高临下地看着乔承煜,冷声问道。 第42章 羡慕 乔承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本是想说服父亲的。” “说服他什么?”封御清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向他,“由你迎娶徽音?”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乔承煜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虚无,“可是不行,殿下应当也知道乔家人的想法,若是一意孤行只会让事态严重。” 是,乔承煜是家中嫡长子,怎么可能迎娶一个相貌有缺的女子做当家主母? 何况让乔亦舒代替乔承煜成亲,已是乔家人争取后的结果,若是如今反悔,就正着了简王府的道。 封御清抿唇,没有打断他。 “事情发展至此,至少……我希望亦舒这段时间能快活些。”乔承煜慢吞吞地道,他极少做这种无用功,也基本不向他人表露自己的想法,因而显得生疏又笨拙。 “然后呢?”封御清问,“你总不可能瞒乔亦舒一辈子。” 乔承煜心中五味杂陈,知晓秦璇在封御清心中的分量,因而不知如何面对封御清。 “这对秦姑娘的确不公平,再过段时日,我会同亦舒说清楚的。等秦姑娘进门,我会让祖母给姑娘贵妾的名分,地位虽不如正妻,但一定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乔承煜这话说得艰难,说完后皱着眉,又沉默下来。 封御清当然不满意,而且是非常不满意,但她心中知晓,这已经是乔承煜能做的极限了,也是目前看来最好的结果。 她等待了一会儿,见乔承煜没想说下去,才问:“你想好怎么告诉乔亦舒了?” 乔承煜不答。 “抗旨是死罪。”封御清拢着袖子站在台阶上,声音隔着风声飘进乔承煜耳中,“可他若是真就宁死不从……若真到了那时,你又当如何呢?” “不会的,亦舒向来聪明。”乔承煜这次抬了头,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他心地善良,心思单纯,合该得到一切。” “或许吧。” 封御清的声音很轻,但她知道乔承煜肯定听见了,“你在他面前是个合格的兄长,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乔承煜这个人是如此细致,同外表的强势截然不同。 一直以来,都是因为自己的偏见,所以忽略了他温柔的心吗? 封御清开始慢慢相信了,他说过会帮助自己的话。 或许有这样一个表兄也不错。 封御清在平乐宫待到了晚膳过后,临走时,她难得没有同封御君撒娇,封御君嘱咐她返程的事,她也都乖巧地答应了,安分地不可思议。 道别时,是这么多年来封御清第一次与秦璇相对无言。 她久久没有开口,直到乔亦舒笑着打了圆场,再三保证未来会多带秦璇入宫看望她,她才勉强“嗯”了声。 月儿悄悄爬上了树梢。 随行的侍卫被强制遣散,封御清心中烦闷,虽然还记得温琉璃的事,但没有直接回扶荔宫,而是拉着元冶绕了远路。 一直陪着封御清闷不做声地围着残月湖转了三圈,元冶才跨步到她身前,拦住了低着头的她的去路。 封御清一时不察,险些撞到元冶身上,被他抬手护住了额头,“少走神,殿下。若是摔了怎么办?” “还不是你自己挡我路……”封御清嘟囔着,抬眸看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近到她可以清楚感受到元冶的呼吸。 晚风徐徐,温度因他的靠近而陡然升高,连湖边吹来的风都变得粘稠而腻人。 可或许是脑子里的东西太乱,封御清并没来得及生起绮思。 “你在想什么,殿下?”元冶收回手,眼里倒映出她略微失神的眼睛。 “阿元。”封御清盯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没有将人推开,抬起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正好触碰到他已经结痂的疤痕。 元冶僵了一下。 “我觉得很羡慕。”封御清轻声道。 元冶垂眼看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乔亦舒已经足够幸运了。”封御清斟酌了许久,才道,“羽都数一数二的家世,年少成名,人生一帆风顺。可乔承煜仍然对他那样好,甚至替他觉得不够。” “殿下是羡慕乔亦舒的成功未曾历经挫折,还是羡慕他被人所爱事事无需操心?”元冶问道,一针见血。 封御清默然不语。 “是后者吧。”他道。 待封御清的眸子动了动,他轻轻拍了拍封御清的手背,将那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 “殿下。”元冶的眉峰压的很低,说出的话语却出人意料的平和,“人们常常被轻易赋予苦难,弱者被苦难所左右,因而渴望他人伸出援手。” “什么意思?” 封御清定定地看着他,即使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也仍旧让她感受到威胁,使她本能地想要戒备。 “意思是,一个人如果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主宰自己的选择,他人的给予就不过是可有可无。”元冶笑道。 方才刚升起的那点戒备,此时因为他的这个笑,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般倏然溃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封御清常怀疑自己不是给元冶下了子母蛊,而是元冶给自己偷偷下了情蛊。 她不懂元冶的笑怎么这么好看,但她更在意,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 元冶的过去大抵过得不好,可他是如此的冷酷清醒心思缜密,因而就算有这样的认知,封御清也仍旧没办法将元冶与“可怜”二字联系起来。 元冶费尽心思隐藏多年,所以哪怕封御清活了两世,也还是对他知之甚少。 她只知道元冶是南湘太子,南湘被羽国所灭,皇室唯有他一人存活,于是跟着元大人颠沛流离到了羽国,从此忍辱负重。 他那时不过八岁。 羽国便是赋予他苦难的罪魁祸首。 可是,他与元大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为自己的苦难落过泪吗?他在策划复仇之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他已经如方才所说那般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他人的任何给予和帮助了吗? 第43章 归程 封御清仔细观察着元冶的神情,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但是不行,那笑容中没带任何情绪,看不出悲喜。 “阿元。” 封御清用气声唤元冶,得到了他有些含糊的一声“嗯”。 “阿元?”封御清把头往他身前偏了偏,摆出想要靠近的姿态。 “我在,殿下。”元冶没有躲开。 封御清于是踮起脚尖,又凑近了些,“我的脸上好疼,阿元。” 这自然是假话。 她的伤口本就只是擦破了皮,现如今过了两日,又擦了封御君给的药,痕迹早已经淡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即便如此,元冶还是仔细垂眸替她检查了一下那浅淡的伤口,随后哄小孩似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许是还没好透,回去我再替殿下擦药吧。” “不用了。”她眨了下眼,“阿元替我吹吹吧,吹吹就好了。” 元冶拧着眉,想要开口拒绝。 “阿元疼吗?”封御清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又试探着问道。 元冶没吭声,下一秒封御清的手便虚虚搭上了他的胳膊,明显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那我帮阿元吹吹吧?” 封御清说着就要凑近他的肩膀,却一下子被他扣住了手。 “不用,殿下。”他态度冷酷,语气中带着强硬的拒绝。 封御清没管,仍然那样做了。 温热的气息洒在脖颈间,元冶没有用力,但仍然扣着她没松手,好像在固执地提醒着她,现在这个行为的僭越。 “阿元,我想去看月亮,你能带我去吗?”封御清道。 这倒不是在刻意扯开话题。 行宫中四处绿树环合,站在小径中的确是看不见天空的。 元冶久久没有答话。 忽地,他将封御清整个人带了起来。 因为受了白天的教训,所以这次他是用抱的。 封御清只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元冶抱着她轻巧地跳上一旁的树干上,借力时满树叶子簌簌而动,他又是轻巧一跳,最终落在了厚重的宫墙上。 元冶扶着封御清在宫墙上坐下,随后与她隔了一点距离,在她身旁坐下。 封御清的本意只是想和他一起去往空旷的地方,却没成想他会如此直接,竟带她到了宫墙上。 她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又担心自己会失足跌落,于是紧紧攥着身旁人的衣袖,骨节微微泛白。 这是只有在封御清幼时的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她还住在椒风殿中时,每日都幻想着能够跨越那高而厚重的宫墙,却没想过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阿元,没有月亮。”封御清抬头看,笑着对元冶说道,“也没有星星。” 晚风将元冶的衣摆轻轻吹起又落下,他抬头看去,月亮果真不知何时被云遮了个彻底,他于是要站起身,“下次再看。” “不。”这次换成了封御清扣住他的手,“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元冶点了点头,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微凉,挨着她坐着,没有挣脱。 清冷的银光洒下来,他的目光朝前,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封御清说是再待一会儿,但她显然对元冶的兴趣更大。 她偏着头,从眉眼到鼻梁,再到他的下巴,用目光不断描摹元冶的侧脸。 前世封御清也努力想与元冶亲近过,她不断付出着自我感动式的爱,然而如果得不到回应,她便焦虑难安。 可现在她却生起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看着元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就好像仅仅只是这样注视着他,也让她觉得心情愉悦。 真奇怪。 封御清微微笑着,学着元冶之前的样子,动作慢吞吞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后靠着他闭上眼。 —— 采苓向来精明能干,封御清本以为以温琉璃那温吞羞涩的性子会与采苓合不来,现如今看来这担心却是多余的。 温琉璃虽做事不够麻利,但胜在乖巧听话,采苓于是对她多加照顾,两人相处得十分和谐。 早来了几个月的齐悦,现如今倒更像是个外人。 因着那日的不愉快,齐悦总有意无意地躲着封御清。 封御清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与她沟通,索性也就放着她没管。 可以说,除了偶尔在平乐宫瞧见乔亦舒黏着秦璇让封御清气闷外,她在行宫的生活一直愉快且和谐。 温容华的事林於处理得很干净,就连那让人倒胃口的皇后和封御夜,除了祭祖大典那日外,封御清都再没遇见过。 日子快活时,时间就总过得很快。 仿佛只是“咻”的一下,便到了该返程回宫的日子。 封御清颇为不舍,甚至在行进时擅自脱离了队伍,所幸被临时担任护卫军队长的封御煊逮了个正着,及时制止了她如此危险的行为,并交由元冶,将她好好看住。 他们似乎总是因各种原因同乘。 元冶仰头盯着车盖,在心中唾弃自己越来越找不着影的底线。 “……怎么办,阿元?”封御清忽然拉着他的衣袖开口。 元冶没有听清,抬眸看向她。 封御清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木雕小人落在扶荔宫中了。” “是皇兄送我的。”封御清语气中略有焦急,“我想带回去的。” 元冶思忖片刻,道:“我去帮殿下取。” “来得及吗?” “嗯。”元冶应道。 他们现在还未下山,何况队伍很长,行进的速度非常慢,他独自驾马回去取,无论如何都是来得及的。 “就放在枕头下。”封御清道,总觉得不放心,于是提议,“我和你一起去。” “我很快,殿下等我就行。”元冶拒绝了她,想到她大抵不会安分,于是仔细叮嘱,“殿下千万不能离开队伍,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记得让纪王大人帮忙处理。” “我知道了。”封御清点头道,又问,“若是真的遇到麻烦,我可以叫你吗?” 山间的风吹过,卷携起绵延的凉意。 “当然。”元冶推开车门,没有回头地道,“但叫纪王大人更好。我会尽快回来。” 第44章 险境 元冶走了许久后,封御清才后知后觉闹得有些累了,在马车上浅浅睡了过去。 另一边,元冶驾马疾驰,很快便到了扶荔宫。 他如封御清所言,从她的枕头下摸出了那个巴掌大的木雕小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片树叶。 瞧那树叶的形状,应是那日他们看月亮时封御清揪下来的。 她什么都喜欢往枕头和袖子里塞。 元冶盯着那片叶子,也不知是抽的什么风,用叶子把那小人裹起来揣进了袖中。 末了,他便要驾马去追下山的队伍。 然而还没等他上马,就听到小径里传来两个男人的交谈声,口中尽是粗鄙之语,露骨地谈论着宫中妃嫔。 虽然对这两人来行宫的目的存疑,但因为与自己无关,又答应了封御清尽快回去,所以也就没想停留。 直到—— “诶,这边。”其中更矮的那个指着扶荔宫道,“这可是成洛公主的住所。” 那瘦子不以为然道:“成洛公主?一个女人宫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啧。”矮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没见识,金银首饰那不都是钱吗?何况那皇帝老儿疼爱她,宫里指不定有什么呢。” 瘦子傻傻笑了笑,“先进去再说。” 脚步声由远及近,元冶背身躲在了扶荔宫院中的假山后。 “这怎么还有匹马?”矮子嫌弃地皱了皱眉,盯着那骏马左瞧右瞧,想要上马,却被马扬蹄溅了一身土。 “呸!”矮子远远地咒骂,“你主子都活不长了,烈给谁看!” 元冶微微眯起了眼。 “成洛公主会死?”瘦子慢吞吞问道。 “刀剑又不长眼,运气好就活着,运气不好就死呗。”矮子瞧他一眼,“怎么?你还觉得可惜了?” “可不是,听说那公主长得可水灵了,我还没见过呢。”那瘦子嘻嘻地笑。 “再水灵也轮不到你……” 矮子话音未落,膝盖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 “什么人!”瘦子惊呼道,却被元冶夺了手中的刀架在脖子上。 “殿下在哪?”元冶冷声问道。 他周身的肃杀之气将瘦子给怔住了,那瘦子被刀架在脖子上,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哪?”一旁的矮子挥着刀冲了过来,“你去下面找她吧!” 元冶眉间一凝,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那矮子如同断线的风筝,飞出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你——”瘦子愤怒出声,然而下一秒就身首分离,跌落在地上。 元冶靠近时,手中的刀还滴滴答答落着血,那矮子被眼前景象吓破了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别杀我!别杀我!”矮子拼命叫喊着,“我都是胡说的!是胡说的!我只是来拿些钱财!没有杀人!” “殿下,在哪?”元冶重复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 那是矮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 封御清是被一阵骚动声吵醒的,但由于之前的刺杀事件,护卫军人数再次增多,因此她坐在马车中没太在意。 谁知过了段时间,骚动声越来越大,甚至传来了刀剑相撞的戗声。 封御清推开车窗,便见护卫军们彼此厮杀在一起。 护卫军中有叛徒。 封御清立即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还是冲皇兄来的吗?究竟是谁?是谁如此铁了心要将皇兄除掉? “清儿!”封御煊大声喊道。 封御清应声,出去马车,飞身跨上封御煊牵来的马,“情况如何?” “不妙。”封御煊眉头紧皱,“叛军是有备而来,把太子殿下劫持了。” 封御清一听便急了,连忙问:“父皇那边呢?现如今要怎么办?” “父皇那边没动静,情况不明。”封御煊道,挥舞着手中的刀抵挡住飞来的乱箭,“我现在要去寻太子殿下,你先跟着万宁到山中避一避。” 一个骑着马的男子闻言到了封御清身边,“殿下且随我来。” 封御清认识这个万宁,知晓他从前也是万俟琛军中的,于是点点头,跟随他从刀光剑影中穿过。 万宁于是在前面开路。 他的身手不错,轻易带着封御清穿过了人群,前往隐蔽的林中。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封御清不敢回头,一直跟着万宁到了林中深处,她才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他们如此张扬,身后却无一追兵。 这是合理的吗? 封御清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万宁。” “怎么了,殿下?”万宁回头看向她,像一头紧盯猎物的恶狼。 “我想去净手,你可否回避一下?” 万宁玩味地盯着她看,翻身下马,回头要牵她马的缰绳,“既如此,我替殿下牵着马,殿下快去快回。” “驾!”封御清猛地用腿夹了下马腹,撞开万宁冲进了密林中。 “殿下这是何意?”万宁飞身上马,在后面追赶起她来。 飞箭的破空声倏然响起。 封御清趴在马背上躲过了那一箭,性命时刻遭受威胁,她丝毫不敢懈怠,只盼着身下的马儿能再跑快些。 要怎么办? 行进队伍那边的战况不明,封御煊人又不在,此刻回去只怕是自投罗网。 正想着,万宁又在她身后射出一箭。 身下马儿长嘶了一声,封御清来不及多想,便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封御清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擦伤,她疼得直喘气,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然而万宁与她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她只得爬到树后躲起来。 “殿下,快出来吧。”万宁哄诱着,往树后绕,“我不会伤害你的,殿下。” 封御清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反应速度,在万宁绕过来的瞬间将土挥进他的眼睛,趁他暂时失去了视觉,拔腿就跑。 然而林中地势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踉跄着跌在地上。 眼看着万宁彻底被激怒,从腰间拔出剑慢慢朝这边走来。 完蛋了。 没想到元冶前世欠她的一条命,现如今当真要还给她了……封御清有些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走神。 在万宁提剑刺过来的瞬间,封御清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第45章 昏迷 温热的液体迸溅到了封御清的脸上。 她仓惶睁眼,只看见身首异处的万宁,和提着剑的元冶。 元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将剑扔在了地上,抬手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血,“不是说好了,遇到危险要叫我的名字?” “阿元……”封御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惊魂未定,嘴也不太听使唤,“我好怕。” 血腥味不断充斥着她的感官,她本能地想吐,但又吐不出来,只好紧紧地抓着元冶的手,想离他更近一点。 元冶感受到她的颤抖,将她抱起来,飞身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 封御清被放下的时候,整个人还贴着元冶,她的呼吸急促,但没有哭。 元冶被她脸上的血糊了一脖子,但没动,只虚虚抬着胳膊抱着她,时不时在她背上轻拍,等待她冷静下来。 “没事了,殿下。”他轻声道,“有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封御清才察觉到这个姿势有多微妙,吸了吸鼻子,从元冶怀里退了出来。 身上疼,腿疼。 哪哪都疼。 最重要的是,又在元冶面前丢了脸。 封御清索性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扭过头不再去看元冶。 元冶欣赏着封御清因觉得丢人而绯红的耳根,轻笑了声,蹲在了她的身前,“身上都脏了,殿下。” “你还说。” 封御清气恼,抬脚要往元冶脸上招呼,却被他握住了脚踝。 元冶将她的衣裙往上拉。 封御清被他放肆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杀红了眼要趁此时羞辱自己,挣扎着扯住了他的衣领,“你干嘛!” “让我看看伤口,殿下。”元冶被一脚踹在胸膛,没松手,只是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我身上带了伤药。” “那也……不太合适。”封御清嗫嚅道。 “我对殿下已是生死相许,有何不妥?”元冶这话说得黏糊又暧昧。 虽然知道这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可偏偏元冶有替她上药的正当理由,且现在又的确是被追杀的紧急情况,因此封御清咬了咬牙,还是同意了。 元冶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将她的衣裙拉到膝盖处。 看见封御清膝盖上的擦伤,以及四周青紫色的淤痕,元冶眸色沉了沉,只觉方才一剑解决了那万宁,实在便宜他了。 封御清别过眼,颇为羞耻地等待元冶替她上药,可偏偏他慢条斯理,又因为看不到,所以每个动作都将她的感官无限拉长。 “给我。”封御清忍无可忍地朝他摊开手,“我自己来。” 元冶刚想说“快了”,就看见封御清手心处的擦伤,眉头拧得更紧,“手上怎么也受伤了?” 封御清被他的神情唬住,以为他是生气了,于是跟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低下头,乖巧地伸手也让他上药。 见她配合,元冶于是又仔细替她包扎。 “阿元。”封御清乖乖垂着眸,看着他给自己涂药包扎伤口,“不痛了。” “怎么可能就不痛了。”元冶做完所有的事,将药瓶收好。 封御清于是往左边挪了挪,努了努嘴,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 元冶撩起眼皮瞧了眼她,依旧半蹲在她身前,“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封御清想了想,认真看着他道:“护卫军中出现了叛徒,叛军和护卫军打起来后,皇兄被劫走了。” 说到这,她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问:“阿元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早就知道今日会有变数,还是说……” “我不知道,殿下。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将你独自留在这里。”他道,将手腕伸到封御清眼前。 封御清见他手上有伤口,下意识要用刚才剩下的布条给他系上,却忽然看见了他手腕上青黑色的小鼓包。 “是蛊虫?”她第一次看见这蛊虫在元冶身上的模样,好奇地碰了碰。 谁知她刚一上手,这蛊虫就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朝她的方向挪了半寸。 “诶?”封御清震惊,“该不会,阿元你是靠这蛊虫找到我的?” 元冶不置可否。 封御清来了兴致,黏黏糊糊地往他跟前凑,观察起那蛊虫来。 元冶配合地往前挪了挪,笑着任由她胡作非为。 然而这次,不管封御清上手还是吹气,那蛊虫都没有再移动分毫,她有些气馁地抬头,却正对上元冶笑吟吟的眸子。 “你故意唬我?”封御清生气道。 “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元冶笑着解释,“它动,只是碰巧罢了。” “那你伸手给我看什么?”封御清没好气地问,用力将他手上的伤口缠上。 元冶看着她又要笑,却被封御清糊住了嘴,“不许笑了!” 元冶于是敛起笑,拉开她的手严肃道:“我是想给殿下看我的伤口,这是方才在下山路上留下的。因为遇见了采苓,所以她给我指了路。” “好吧。”封御清妥协点头。 元冶见她兴致不高,缓缓眨了下眼,道:“殿下,别生气。” “没有生气。”封御清不敢想自己在元冶心里究竟是个多无理取闹的人,她声音平静道,“我们得快些回去,我很担心。” “担心太子殿下吗?” 元冶的声音有些轻,封御清没多想,道:“是啊,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她说着想要站起身,却被元冶紧紧握住手腕,她被按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元?”封御清这才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你没事吧,阿元?” 她低头去看,却见元冶虽然神色如常,但眼神已有些涣散,呼吸近乎没有,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全是汗。 “你怎么了?阿元?”封御清心下一惊,连忙让元冶靠着她些,然后将元冶平躺着放在地上。 “阿元,阿元……” 封御清呼唤了两声,忽然噤了声。 她完全可以让元冶就这样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死掉。 只要他死在这里,未来的宫乱就不会发生,皇帝不会死,封御煊不会死,皇兄也不会因此失踪。 而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第46章 山洞 这个想法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吞噬掉了封御清方才的所有担忧。 只要他死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封御清用手指死死卡住了袖中的刀片,她俯身靠近元冶,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出神。 她的指尖十分用力,以至于感受到些许疼痛,但这不算什么,她心中清楚,元冶是比她手中刀片更加锋利的刀刃。 这把刀刃时时刻刻悬着,迟早有一日会落在羽国每一个人头上。 四周的风仿佛静止了,封御清能够听见自己急切的呼吸与心跳。 但没那么容易。 她难道不舍得吗?明明最初是没有的。 在封御清刚重生的时候,愤怒与仇恨仍在顶峰,她发誓要让元冶付出代价,只是苦于自己并没有那样做的能力,想借他人之手又并无合理的借口。 可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能够让元冶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办法,她居然犹豫了吗? 元冶所有的好都不过是装出来的,前世今生,他都不过是个骗子。 封御清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拿着刀片的手距离元冶越来越近,就在那刀片距离元冶不过一寸距离的时候—— 封御清将刀片握进手心,微微抬了下胳膊,让那刀片滑进袖中。 “殿下。”元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冲她笑。 封御清看着他的脸,后背起了不知是心虚还是后怕的冷汗,张着嘴,好半晌才发出声音,“你吓我?” “没。”元冶用胳膊肘撑地,起来靠着那块石头坐着,“蛊虫游动时会痛。” “有那么严重?”封御清问。 “还成,平时不这样。”他的脸色仍然白的吓人,“大概是之前的伤口没好透。” “大概?”封御清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谁知道呢。”元冶笑着,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封御清攥紧的衣袖。 封御清被他看得脊背僵硬。 他分明已经知道了自己方才的目的,却看上去毫不在意的样子。 因为觉得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并不急着与自己撕破脸皮吗? “殿下……”元冶的眸子变得有些晦暗。 “下雨了。”封御清忽然道。 元冶没有应声。 “阿元,下雨了。”封御清重复道。 他这次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嗯”了声,用拇指将落在她脸上的雨水抹去,“西侧有个山洞,去那里避一避吧。” 末了,元冶走在前方开路。 封御清慢吞吞跟在后面,她不知道元冶方才是要说什么,只是直觉不会是她想听到的话,所以打断了他。 但此刻看着元冶的背影,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与畅快。 西边的确有个山洞,是元冶在来时发现的,他在洞口停住,往里面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封御清本来离他就近,见他停住堪堪也想停住,一时不稳,撞在了他的背上。 封御清摸了摸被撞到的鼻子,心虚地不敢抬头看他。 “进去瞧瞧。”元冶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场雨已经下得初具规模,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封御清乖巧地点头,仍然跟在他身后。 里面的环境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洞口透进的几分光芒,在里面抬眼可以窥见的只剩黑暗。 所幸,元冶在这种地方的生存经验瞧上去颇丰。 他将方才提前拾来的,未被雨淋湿的木柴扔在地上,三两下便在洞中生起了火。 “阿元好熟练。”封御清见他变戏法似的生出火来,感叹道。 元冶没答,只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在火堆旁坐下。 封御清见他如此,自觉没趣,于是同他隔了一段距离,也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其实,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可以说她的身家性命都是掌握在元冶手中的。 她应该讨好他些。 毕竟像她这样的累赘,倘若不是元冶的命因蛊虫与她绑在了一起,他只怕是早将她丢在山中某处,曝尸荒野了。 不过,封御清是真的没想到那蛊虫发作会那般痛。 想到此处,封御清心虚地觑他,见他已经神色如常,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殿下还在担心太子殿下的事?”元冶忽然问道。 封御清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会没事的。”他说。 “不,可是……”封御清说着手贱地拔了根草捏在手心,“我很担心皇兄,等雨停了我们便回去。” 洞外大雨瓢泼,元冶睨一眼山洞里弥漫的水汽,一时无言。 片刻后,元冶道:“到那时天就黑了。” “天黑便不能赶路了吗?”封御清反问,随即又低低说了句,“你不是在吗?” 元冶微顿了一下,还是不赞同道:“天黑不安全,殿下。” “明日吧,殿下。”元冶见她蹙眉,于是轻声道,“明日就是下刀子,我也一定将殿下送回去。” 见他跟自己保证,封御清心中的气总算是顺了些,点头应下,借着火光给手里那根草打了个结。 元冶见她的动作,这才想起今日他回扶荔宫是为了什么,于是从袖中将那叶片裹着的小人拿出来,递给了封御清。 封御清扔了手中的小杂草,将木雕小人接过来,看清裹着那木雕的是什么东西后,她挑了挑眉,“阿元对它还真不错,还给它盖个小被。” “是。”元冶道,“怕它着凉。” 封御清笑了两声,用那木雕小人指着元冶评价道:“有病。” 元冶也觉得自己最近的行为不太正常,因此没恼,闭上眼躺了下去。 封御清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于是爬到他身旁,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然而元冶却忽然睁开了眼,对上她的目光,“殿下还想再来一次?” 他果然知道方才发生的事。 “没有。”封御清恼羞成怒地在他肩膀上来了一巴掌,“你躺着做什么?” “提前睡会儿,晚上我来守夜。”元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后又叮嘱道,“有事就叫我,别当小哑巴了,听见没?” “哦。”封御清撇嘴回道,“你才哑巴。” 第47章 信任 第二日,封御清是被元冶与齐悦的交谈声吵醒的。 没错,齐悦。 封御清在听出她声音的瞬间,便觉得有些隐约的不爽。 想起齐悦之前对她蹬鼻子上脸的态度,但凡换个别人,早该人头落地了……她也就觉着自己拿她无可奈何,才如此放肆。 封御清叹了口气,睁开眼,坐起身,这才自己身上竟然盖着元冶的外衣。 刚睡醒的茫然与被刺激的感官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没在了熹微晨光与青竹的香气中。 她将那外衣放在鼻间嗅了嗅,愣了半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双颊发烫,连忙叠好拿在手上,走出山洞。 “殿下。”元冶见她出来,从她手中接过了外衣。 齐悦站在一旁,看了眼元冶手中的外衣,又看了眼封御清,略微眯眼。 封御清被她盯得不舒服,想往元冶身后靠靠,又怕自己显出不自在来,到时候齐悦又要觉得她怎么着,于是只能往后退了退,问道:“怎么回事?” “是来寻我们回去的。”元冶温声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封御清眨了下眼,“不过,外面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元冶瞥了眼齐悦,见她没有要开口说明的意思,于是道:“太子殿下已经被纪王安稳救回了,不过护卫军损失惨重,只怕此次事件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结束。” 封御清听到皇兄被救回的消息,瞬间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便可以回去了?” “是。”元冶点头。 封御清这次返程可谓是精疲力竭,昨夜还没睡好,因此刚坐上来接他们的马车,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元冶坐在她的身侧,眼看着封御清睡着睡着,慢慢朝他的方向蹭了过来。 马车颠簸了一下,元冶于是伸手揽住封御清的腰,不知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封御清皱着眉在他怀中动了动。 元冶看着闭了眼的封御清,眼神暗了暗,低头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殿下,你睡了吗?” 封御清睡得死,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就连呼吸都没变一下。 见状,元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袖中的刀片夹在指尖带了出来。 他有些恹恹地耷拉着眼皮,将那刀片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略略调整角度,随后手腕猛地一甩,刀片便顺着手带过去的方向飞出车窗,没入了路边的树干里。 “真叫人生气。”元冶轻飘飘道。 他盯着封御清片刻,泄愤似的在她脸上捏了捏,尽管动作很轻,但还是在她白净的小脸上留下了浅淡的红痕。 封御清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睡梦中,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扒拉她的衣服,于是猛地一脚踹了过去,谁知被那人随意躲过,随后是一声很轻的嗤笑。 封御清坐起身,低头看,却发现自己身上已然被换上了干爽的衣物。 齐悦没开口,给她递了杯茶,旋即转身离开。 “等等。”封御清叫住了她。 齐悦诧异地挑了下眉毛,转过身,“殿下有何吩咐?” 封御清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下次这事,让采苓来做就行了。” “本就是采苓姐姐替殿下换的。”齐悦不太确定地看了她一眼,但仍然没什么表情,好半晌才开口道:“殿下已经原谅我了吗?” “我何时……”封御清一脸莫名其妙,可是看她神情认真,甚至怀疑起自己说梦话的可能性。 不应该啊。 封御清眉心突突直跳,下一秒就听齐悦一本正经地问:“殿下不是与我说话了吗?” “我与你说话能证明什么?”封御清暴躁地想骂人,但又忽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的确,在此之前,她与齐悦一直是冷战的状态,由于齐悦此人在某些事上出奇的坚持,所以她们这么多日来从没说过话。 想通此处关节,封御清懊恼不已,怒道:“我同狗说的话。” 齐悦被如此粗鄙之语惊得说不出话,但又忍不住想笑,憋了半天才绷着脸道:“殿下既然与我说了话,便是原谅我了。” 封御清受不了她霸道的结论,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争辩,“我与你说话,不代表我就不生气了,更不代表我原谅你。” “那殿下想要什么?”齐悦问道。 “我想要什么?”封御清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切齿道,“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吗?你来宫中究竟想要做什么?” 冬猎,已经结束了。 本该由齐悦刺杀父皇,随后引起的一系列事件都没有发生。 可齐悦既没有出宫,也没有做出过任何可疑的举动。 是因为再找不到像冬猎那样制造混乱的机会,还是说他们的计划有变? “殿下为何还在怀疑我?”齐悦问道,但语气中带着的并非不解,而是质问。 “我不能怀疑你?”封御清反问道。 “不能。”齐悦道,“殿下应该信任我。” 封御清顿时皱起了眉,不悦道:“我为何应该信任你?” “我想要留在宫中,留在殿下身边。”齐悦的语气强硬,“所以殿下必须信任我。” 如此不讲道理而又莫名其妙的话,偏偏被她说得理直气壮,封御清简直要被气得吐出血来。 “齐悦。”封御清扯了扯嘴角,头疼地看着她,想了想后决定放弃和她争论这个话题,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身前。 齐悦警惕地盯着她,迟疑了一秒,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随后跪下。 见封御清迟迟不开口,齐悦主动道:“殿下还没说原谅我。” 她对此事的执着程度实在远超封御清的想象,封御清心中麻木,懒得骂她,只盯着那帷幔在风中轻轻摇晃。 “齐悦,我不可能原谅你。” “我把你留在身边,却不愿意给你信任,怀疑猜忌你。这可能是我的问题,但我有自己的缘由,只是没法告诉你。” “其实这点你也一样。你有自己的苦衷,却不愿与我说明。” 齐悦忍不住抬头看她,却被封御清按着脑袋低下头去。 “我说这话不是要劝你向我坦白。”封御清道,这点她已经想透彻了,“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你我保持现在的状态,我就永远也没办法信任你。” 第48章 追究 “殿下可见到太子了?”林於问道。 这话实在是戳封御清的肺管子。 她自行宫回来这三日,因担忧皇兄的情况,日日到东宫求见,然而每次被好吃好喝一顿招待,到头来连皇兄的面都见不到。 看她皱眉,林於安慰道:“太子殿下被劫持几个时辰,恐是受了些伤,不想让殿下看见后担忧。” “话虽如此……”封御清有些难过地垂眸,片刻后眼中亮起光来,“督主,我今日午后想去求见父皇。” “哦?”林於一看便知道她没憋什么好屁,但还是配合地问道,“为何?” “督主前日不是与我说,在叛军身上找到了封御夜的玉佩吗?”封御清问。 “是有此事。”林於犹豫道,“不过……” “既然此事可能与封御夜有关,就绝不能让父皇轻拿轻放。”封御清道。 齐修仪早夭,但齐家手握兵权,家族强盛,皇兄又聪明伶俐,因此从小便备受父皇器重,以至于幼时皇兄可怜自己,时而提供帮助被皇后瞧见,皇后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好景不长,不知为何,从几年前起父皇便开始冷落皇兄,转而培养起封御夜来,甚至于封御夜被外派治水时决策失误,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再加上齐家家道中落,朝廷上这才形成了众人纷纷巴结封御夜,一边倒的局面。 然而皇兄不争不抢,倒更让封御夜跋扈起来,非但每月借着请安的名头去东宫示威,现如今竟还想要皇兄的命。 “我想替皇兄讨回公道。”封御清道。 林於叹了口气,“做事要讲究循序渐进,殿下。” 封御清目光一顿,却听林於又道:“若是操之过急,只怕是要弄巧成拙的。” 此间道理,封御清又怎会不知? 可她等不了了,这件事若是拖下去最后只会被不了了之。 —— “殿下,皇上正忙于政务,您请回吧。”六顺客客气气地对封御清道。 “公公再替本宫通传一下吧。”封御清道,“父皇若是实在抽不出空,本宫便等到父皇有空的时候。” “哎哟,殿下。”六顺面露难色,“真不是奴才要为难您,皇上特意吩咐了,今日谁来都不见,您看您还是……” “殿下。”林於穿着身漆黑的宽袍大袖从御书房中走了出来,他瞥了眼封御清,道,“直接进去便是。” “不是说,父皇今日谁也不见?”封御清盯着林於那张生得昳丽艳绝的脸,扯了扯嘴角,话却是对六顺说的。 “诶,这是……”六顺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攥紧,表情僵在脸上。 “行了。”林於张口替他解了围,“要进去便快去,为难旁人做什么。” 封御清撇撇嘴,也知道这种事六顺是不敢自己做主的,哼哼了两声还是进去了。 封御清进去时,皇帝正坐在桌前批奏折,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又写了狗屁不通的东西,叫他看得直皱眉。 知道是封御清来了,皇帝头也没抬,半阖着眸子问道:“何事?” “儿臣听闻父皇在返程时受了伤,特意来看望父皇。”封御清乖巧道,还不忘撒娇抱怨,“那日情形实在凶险万分,儿臣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时时刻刻想着父皇,父皇却连与儿臣见一面都不肯……” “时时刻刻?”皇帝总算抬起眼来看她,“朕没记错的话,你已回宫三日了。” “父皇此言差矣。”封御清被戳破,却没有半分窘迫,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儿臣前不久又破了相,因为不想让父皇担心,所以才等了三日的。” “来看朕要等,看你皇兄却不用?”皇帝合了奏折,淡淡问道。 封御清眨了眨眼睛,“皇兄担心便担心了,他哪能跟父皇您比呢?” “是吗?”皇帝的语气又淡了几分。 封御清琢磨着自己平时花言巧语说的多了,父皇如今定是不信,于是还想再多说两句补充一下。 谁知她还没开口,皇帝却忽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多久没去重华宫了?” 封御清一时愣住,低着头想了想,才慢吞吞回道:“不记得了。” “明日便去。”皇帝道。 封御清不敢忤逆,连忙称“是”,谁知皇帝却又低头批起了奏折。 “父皇?”封御清迟疑着开口。 “不是说来看望朕的?”皇帝瞥她一眼,“看完了就回吧。” 封御清对上他眼底淡漠的神色,思绪空白了一瞬,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 封御清仔细斟酌了说辞,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认真,“父皇应当知晓,在叛军身上找到了靖王的玉佩吧?” 皇帝笑了笑,“清儿说这话,是觉得此事乃夜儿所为,要朕去追究夜儿的过错?” “儿臣不敢。”封御清垂下眼帘,“只是此事不同以往,倘若他真犯下谋害储君如此大罪,则父皇本该追究的。” “清儿,朕知道你向来聪明。”皇帝意味不明地盯了她许久,随后道,“但是聪明不该用在这种地方,知道吗?” 封御清闻言心一沉,立即跪了下去,“还望父皇指点。” “朕自然不愿看到他们兄弟相残。”皇帝抬手扶额,“可是这种事,清儿你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既然上次如此轻易带过,此次朕又当如何开口追究?” “……”封御清知晓他是在说温容华的事,一时无言。 不是那样。 这两件事绝对无法混为一谈。 一个尚未出生,随时可能夭折且性别不明的孩子,如何能与一国储君相提并论? “朕就算有意要管,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当如何取舍呢?” 封御清安静地跪着,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父皇说的是,是清儿考虑不周了。” 的确,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手心的肉就是比手背要娇贵些。 父皇他既然一定要维护封御夜,她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朕知道你与君儿亲近,心中定然有怨。”皇帝起身,走到她的身前将人扶起来,“只是要怨,总不能怨错了人。” 什么意思? 封御清猛地抬眸。 第49章 劝说 “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封御清问。 皇帝没立即回答她。 “父皇?”封御清以为是他没有听清,于是重复了一遍。 “朕听见了。”皇帝道,轻轻抬手在封御清鼻尖刮了下,她于是讪讪闭了嘴。 “你不是知晓朕受伤之事吗?”皇帝问道,见封御清点头又道,“那玉佩,乃是夜儿舍身来救朕之时落下的。” 封御夜? 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封御清垂眸,掩去眼底的怀疑。 “为何不言?”皇帝连续问道,“难道清儿想说,这一切都是夜儿他自导自演的?在清儿心中,朕当真昏庸至此?” “那怎么可能?”封御清重新跪了下去,“父皇平西疆,灭南湘,攘外安内,肃清朝纲,乃是这世上最神勇英明的君主,又怎会与昏庸二字沾边?” 这通马屁实在是拍得皇帝身心舒畅,他轻轻在封御清肩上拍了拍,“朕知晓你对夜儿颇有微词,但仅凭些风言风语便要怀疑于他,未免草率了些。” “谨遵父皇教诲。” “该长点心了,清儿。下次若是再被人如此当枪使,就不会如此轻易结束了。” “谢父皇。”封御清磕了两个头。 她的眉头紧锁,无论怎么想,只觉得此事蹊跷得很。 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还没等琢磨出点头绪,她便瞧见六顺着急忙慌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说。”皇帝又坐了回去。 “乔亦舒公子求见。”六顺道。 皇帝和封御清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六顺,六顺顿了一下,道:“正跪在殿外,说是想请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封御清瞬间震惊地瞳孔地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 乔亦舒这个蠢货。 抗旨可是死罪。 “父皇。”见皇帝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封御清连忙开口,“乔亦舒与徽音郡主素不相识,不愿如此草率成婚也是情理之中。” “……你何时与乔家人关系如此密切了?”皇帝切入问题的角度相当刁钻。 “哪里。”封御清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中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沸腾的开水即将溢出胸口,“不过同从前一样。” “所以,清儿是觉得朕应该顺了他的意,收回旨意?”皇帝换了个问题。 “儿臣不敢。”封御清否认道,“父皇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清儿是什么意思?”皇帝问道。 什么意思? 封御清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对上父皇的目光,脑海中一片空白,方才替乔亦舒开的那句口仿佛一个笑话。 乔亦舒怎么能如此愚蠢? 他如今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整个乔家。平日里说说也就算了,他竟真要为秦璇做到如此程度,甚至不惜抗旨? 父皇本就有意要打压乔家,他如此行为,无异于是在公开打父皇的脸。 “恳请父皇让儿臣去。”封御清道,“儿臣会让乔亦舒回去的,会让他心甘情愿成婚,还望父皇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封御清,朕才告诉过你,聪明不该用在这种地方。”皇帝冷声道。 封御清在幽微的烛火下攥紧了袖子,“还望父皇成全。” “乔家人的锐气,早该挫挫了。”皇帝的目光沉了一沉,“去吧,下不为例。” 封御清知道父皇能做出如此妥协不容易,所以相当郑重地再次磕头。 她的膝盖几乎跪到发麻,待皇帝扬手让她起身时,她还略微踉跄了一下。 一直到走出御书房,封御清才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没等这口气松到底,她便瞧见了跪在御书房外的乔亦舒。 封御清阴恻恻地磨了磨牙,只恨不得一脚踹在他的脸上,但最终她只是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前,“回去吧。” “殿下。”乔亦舒抬头看她,“殿下早就知道陛下为我和徽音郡主赐婚一事了吧?” 封御清移开视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回去,乔亦舒。你明知这样做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殿下既然知晓,为何要瞒着我?”乔亦舒绷着脸问道,“亏得阿璇一直如此信任殿下,可殿下却和其他人一样,只觉得她应当做妾吗?” 这话惹恼了封御清,她眯起眼,“不想让你知道此事的不是我,是你的兄长;要她做妾的更不是我,是你,是你们乔家人。可你现在却觉得是我的错?” “我并无此意。”乔亦舒警惕地盯着封御清难辨的神色,喉结动了动。 封御清冷笑了一声,“你做错了两件事,乔亦舒。” “第一,你不该用花言巧语哄骗秦璇,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时,给予她无法兑现的承诺。” “第二,你不该在与秦璇心意相通之后,还来到此处想要抗旨。” “倘若你是一个足够负责的男人,这一切本都不该发生。”封御清道,语气陡然阴沉狠厉,“可现在呢?你将相信你的秦璇置于何地?将那般为你谋划未来的乔承煜置于何地?又将乔家置于何地?” “我只是想要坚持自己的承诺。”乔亦舒道,“我不想就此认命。” “你的命还不够好?”封御清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乔亦舒,不是只有你在乎秦璇。可你要为了秦璇的名分,拿乔家上下几百口人来做赌注?” 乔亦舒恍然抬头,声音坚定道:“我乔亦舒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 “还望殿下成全。”他道。 “成全个屁。”封御清有些暴躁地揪住他的领子,恶声恶气道,“乔亦舒,我再说最后一遍,滚回去。你今日若是死在这里,我便送秦璇一起下去和你团聚。” 这话自然不是真心的,出口的瞬间,封御清心口一疼。 “殿下,您何至于如此……”乔亦舒看见她不知是因为悲哀还是愤怒而红了的眼眶,一时无措,最终还是迫于她的威胁点了头。 封御清麻木地阖眼。 半晌后睁开,注意到乔亦舒腰间空空荡荡,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问道:“你那折扇呢?” 第50章 对饮 “啊?”乔亦舒疑惑抬眼。 “那折扇,不是乔承煜送你的吗?”封御清问道,“我记着你一直带在身上。” 乔亦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今日与兄长闹了不快,所以……” “行了。”封御清听懂了,干脆打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眼底霎时寒气四溢。 就为了如此幼稚可笑的理由。 封御清一想到那日与乔承煜的对话,实在替他感到不值。 但这又实在不是她能管的事,于是一撩袍子,拂袖而去。 封御清来御书房本是想替皇兄讨个公道,谁知不仅让父皇耍了一通,还被乔亦舒气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动气伤身。 封御清反复安抚着自己,在温琉璃和齐悦的簇拥下回了宫。 即使一身宫人打扮,齐悦也出挑的很,丹凤眼柳叶眉,只可惜太精明执拗了些,实在不如单纯的琉璃瞧着可心。 不过总还算是美人在侧,封御清闷着的那口气总算是下去了些。 只可惜好景不长,等回到寝殿,瞧见在院中清闲的元冶时,她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凭什么? 她跟个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之时,元冶却在她的寝殿中混吃等死? “去开坛酒。”封御清吩咐前来迎接的采苓道,随即坐在了元冶的对面。 “殿下有心事?”元冶懒洋洋问道,想她定是又在皇帝面前吃了瘪。 “可不是。”封御清瞥他一眼,不满道,“瞧你这副没事人的模样就来气。” 采苓这时将酒拿了上来,封御清挥手让她们都下去,随后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还是头一次见殿下饮酒。”元冶道,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帮她满上,“殿下酒量不错。” “这算什么?”封御清不屑道,又将酒倒满拿起来喝了两口,“封御煊当年离开羽都时,我与他对饮了两坛。” 自然,是两个人一同饮了两坛,并且封御煊喝了大头。 至于后来她是如何发了酒疯,哭着喊着不让封御煊走,又是如何因此着了凉卧床三月的,她是绝不可能提起的。 元冶闻言轻声笑了笑,他笑起来极为好看,如同飘然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安静而又冷冽。 封御清被这笑弄得愣了神,酒香沾了满袖,她窘迫地低头去擦,却又听到元冶笑了声,不过那笑转瞬即逝。 封御清默然无语,目光漫无目的地飘了飘,在发疯和借酒遁逃之间纠结片刻,最后选择了原谅元冶。 “殿下小心些吧。”元冶带着浅笑叮嘱。 “知道了。”封御清的目光重新落在元冶脸上,见他说完便收起笑容,觉得颇为惋惜,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或许是出生在冬天的缘故,元冶的神情总是冷淡的,但不是像羽都的冬天,羽都的冬天过于冷酷了。 封御清想,或许是像南湘的冬天吧。 她前世时每年都给元冶过生辰,但去年重生后却没准备,只在当日让元冶回了元府一趟,至于她自己,则是去了兰林殿,喝了一碗淑妃做的暖融融的腊八粥。 他们就这样在院中坐着对饮,封御清一如既往地话多,自顾自说着。 元冶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外袍,时不时端起杯子喝一口。每当听见她说话时,便抬起眸回应她几句。 这人连眉梢眼角都透着漫不经心的懒意,身上带着同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 封御清又抱怨了两句,抬起手想要去拿酒壶,却见元冶也几乎同时抬起了手,两人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封御清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笑完起身要坐在他的身侧,却忽然瞥到了他腰间的环形玉佩。 封御清眉梢微动,坐下后装作平静地问道:“阿元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的?” 元冶抬头看了她一眼。 明知根本没有这个人,却还要这样发问来试探他吗? 元冶嗤笑了声,沉吟片刻后道:“是像温容华那样的人。” 封御清差点咬了舌头。 温姝姝? 他喜欢温姝姝那类型的? 论长相,温姝姝绝不及淑妃半分;论气质,更是连皇后都不如;难道是…… 内涵? 封御清不赞同地直摇头,她本是想以此来打趣元冶,哪成想却是给自己添了堵。 “殿下有何见解?”元冶问道。 “没。只是觉得你……”封御清斟酌了一下说辞,“略盲。” 元冶挑眉,“哦?” “而且还不识好歹。”封御清道,她已是酒劲有些上头,伸出食指在元冶胸口点了点,“若是换了旁人,如此与我日夜相伴,万不可能喜欢温姝姝那般的人。” 元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开口。 封御清也意识到了这话中的含义有多酸,她皱了皱眉,想坐回去,然而一对上元冶看向自己的眼神,她的理智彻底消散。 封御清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慢条斯理地靠近,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月色下的影子亲昵又若即若离。 封御清一贯如此恶劣,只是这恶劣现如今再次被用在自己身上,元冶总觉得有种无法抗拒的怪异。 因此他坐着没动。 直至封御清将他逼至退无可退,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鼻尖有点凉。 封御清被他一只手像提小鸡仔一般提起来时,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殿下醉了。”封御清听见他道。 “没……”封御清闻言便要反驳,谁知刚一张嘴便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我没有。” 这话实在没有丝毫的可信度。 “嗯,没有。”元冶顺着她的话道,待她垂下脑袋,故意学着她的样子打了个嗝。 封御清果真一下子被惹毛了,脸涨的通红,挣扎着要伸手打他。 元冶于是一边不紧不慢地安抚,一边笑着问她,“殿下怎么……这么小气?” “就小气。”封御清不满地抬起膝盖抵他,却被他单手压制住。 “别闹了,殿下。”元冶若有若无地靠近她,捉住她的手掩进夜色中,“该回去休息了,嗯?” 封御清脑子一懵。 第51章 谋反 袖子上堆叠揉出了不知多少褶子,落了满袍的碎花残叶,然而——元冶仍声音低沉地唤她,“殿下。” 那幽深的眼神近乎要将封御清整个人吞进去,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她却记不清了。 一直到翌日清晨,封御清清醒过来,才又倚在贵妃榻上怀疑起了人生。 元冶此人,定是有让人出丑的才能。 因为怕元冶不喜,她从前,乃至于前世从未在元冶面前饮过酒,可昨日……昨日乃是被乔亦舒给气昏了头了。 不过烦闷归烦闷,头疼归头疼,父皇的话不能不听,该上的学还是得上。 时隔了不知多久,封御清又踏入了重华宫,和那讨人厌的任少卿面对面。 “殿下这一病倒是惊天动地。”封御清左脚刚迈进重华宫,就听见那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讽刺。 “劳烦先生担心了。”封御清嬉皮笑脸道,“一别多日,我可是想念先生得很。” 老头子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转过了身,活像是被她给调戏了。 “清儿莫非只想念先生?”封御夜在一旁接话道,显然是想要恶心她。 只可惜,他实在低估了封御清睁眼说瞎话以及不要脸的程度。 封御清笑眯眯看向他,立即雨露均沾道:“怎么会呢?如此多日来,我时时刻刻都想着靖王大人呢。” “……”封御夜铁青着脸闭了嘴。 封御清于是高兴了,拉着元冶入座。 论阴阳怪气这方面,能与她一战高下的,唯有淑妃罢了。 封御清颇为仔细地用目光在重华宫扫过,没瞧见乔亦舒和乔承煜的身影,以为是他们迟到了,然而直到上课他们也还没来,任少卿却什么也没说。 “殿下可是有心事?”休息时,坐在封御煊身侧的顾兰贞主动寻封御清道。 “得了。”封御煊在一旁不屑道,“就她能有什么心事?方才不还将那任少卿堵的服服帖帖的?” 封御清本就心情不好,闻言立即拿起书朝他砸了过去。 但人倒霉起来,就是喝凉水都塞牙,她刚把书举起来,就听见任少卿的声音,“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我……正与阿兄讨论书本内容呢。你说是吧,阿兄?”封御清讪讪地把书放下来,规规矩矩站好。 “是是是。”封御煊不耐烦地附和。 待到任少卿点过头,淡淡收回视线,封御清就听见元冶的低笑声,她于是用胳膊肘去撞他的腰。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顾兰贞又自然而然地加入到他们的对话中。 封御清从前总觉得此人油嘴滑舌,圆滑世故,今日聊了许多,却觉得顾兰贞此人温和知礼,进退有度,并且不会因为身份的差距而怯场,实在比许多世家公子还要强上许多。 顾兰贞口才颇好,讲话又生动,一直给她讲些她不在之时重华宫发生的趣事,以及各家各户的八卦轶闻。 封御清听得高兴,两人一直从休息聊到上课,被一起罚站后在院中也聊的正欢,最后封御清还留他到自己寝殿中吃了饭。 直到顾兰贞走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与兰贞,实在一见如故。”封御清躺在榻上,同元冶感叹道。 “殿下与谁都这般相谈甚欢。”元冶瞥她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我哪有。”封御清笑着从榻上跳下来,拖着张椅子坐在了元冶身侧,“兰贞不是阿元你的朋友么?依我看,阿元才是同谁都相谈甚欢呢。否则从前一直足不出户,怎还会有如此多的朋友?” “是顾掌柜同家父相识,所以才熟了些。”元冶早已习惯了她明里暗里的试探,开口解释道。 封御清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不悦,果断又开始撒娇打诨,岔开了话题,“阿元,腿好疼,头也疼。” “谁让殿下上课时还随便说话?”元冶没像往常一样立即询问她的情况,而是道,“被罚站就高兴了。” 封御清见状,抬起头眼巴巴地看他,往他身上蹭,“头疼。” 元冶叹了口气,还是抬手替她揉了揉,“因为昨夜喝了酒?” “不是。”封御清闷声道,感觉元冶的指尖同他的鼻尖一样,都凉凉的。 “那是为何?”元冶又问,“没睡好?” “睡了才头疼呢。”封御清小声嘀咕了一句,闭着眼任由他帮自己揉脑袋。 元冶于是没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给她揉了会儿脑袋才想起来问:“殿下可知两位乔公子今日为何没来?” “阿元好奇么?”封御清感受到元冶冰凉的手掌覆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蹭了蹭,“我也不太清楚。本是想去问问皇兄的,可是皇兄也没来。” “太子殿下大抵是受了伤。”元冶道。 “我知晓。”封御清轻声道,“若是按这个逻辑,乔承煜他们不来的缘由也不难猜,无非是为那婚约的事呗。” “或许吧。”元冶没否认。 —— 封御清自以为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被元冶所威胁。 因此,她从没想过会重蹈覆辙。 更绝对没想到,乔家会再次陷入深渊。 是夜,东宫的氛围相当凝重,封御清从未想过,再次见到皇兄会是这样的场面,她也总算是知晓了他们缺席的缘由。 “乔家,为何要反?”封御清头疼地简直要炸开了。 乔承煜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的穿着倒是符合如今逃犯的身份,相当低调朴素。 他是偷偷潜入东宫来的。 封御君瞧上去相当憔悴,甚至比乔承煜更焦头烂额,他替乔承煜开口解释道:“上次返程时遇到的刺客,被查出来与乔家有关,证据确凿。” 就连栽赃嫁祸的手段都一样。 “可是,被刺杀的不是皇兄你吗?只要你不追究……”封御清简直要被逼疯了,说到一半忽然噤了声,又提议道,“既然乔家本就是清白的,为何一定要反?只要好好解释,配合调查的话……” “清儿。”封御君打断了她的话,“事已至此,早已别无他法了。” 第52章 临别 封御清沉默着没说话,求助似的看向乔承煜,期望他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但只是徒劳。 以乔家在羽都的地位,无论什么罪名落在身上都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偏偏是谋反。 “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乔承煜对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道,“反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反,便只能在这羽都中等死了。” “只是……”乔承煜停顿了许久,才艰难地开了口,“实在对不住殿下,无论事成与否,只怕都会牵连殿下。” “真的……是父皇做的吗?”封御清问。 这一切的一切,设计刺杀皇兄,将乔家置于死地,全都是父皇一手策划的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封御君和乔承煜都沉默着,周围仿佛陷入了无限的寂静。 封御清的头部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一直蔓延到心脏和四肢,同前世濒死时的感受一般,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窒息感随之席卷而来。 “殿下!”乔承煜反应极快地扶住她。 封御清强撑着睁开眼,只能看见乔承煜赤红的眼和仓惶不定的神情。 手脚都带上了发冷的麻木,她扯了扯嘴角,试图冲乔承煜笑一下,然后笑着说“没事”,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能这样。 封御清的理智告诉她,这或许是她见到乔承煜的最后一面了。 她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封御清艰难地抬手,抓住了乔承煜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手,她能感受到乔承煜的颤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出不了声。 ‘乔承煜。’ ‘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是我对不住你才对。’ ‘明明多活了一世,却仍不能救下乔家,救下你。’ ‘就连最后一面,也还要你替我担忧。’ 乔承煜手足无措地抱着她,颤抖着喘息着,“不会有事的,殿下,别说话了。” 他紧紧攥着封御清的手,这才想起封御君的存在,抬起头看向封御清,“对,对,还有太子殿下!殿下,您快看看,快……”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感到封御清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于是又低下头。 “殿下?”他的双目赤红。 乔承煜半跪着,仔细而认真地看着封御清,等待她的反应。 “我,没事……”封御清动了动唇,殷红的鲜血瞬间从唇边溢了出来,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吐出这么多血。 乔承煜于是更加慌乱,着急要将封御清带到封御君身前让他查看,然而封御清被他颠簸地咳嗽起来,他于是只得堪堪停下。 “听清儿说完吧。”封御君道。 封御清咳嗽了两声,又吐出许多血来,她尽力想让自己不那么狼狈,然而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 她于是只能轻轻贴近乔承煜的耳朵,“哥……” 乔承煜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胳膊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保重。”封御清冲他笑得十分灿烂,“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我会的,我会回来的。一定会,一定。”乔承煜的声音颤抖着,近乎语无伦次,“殿下也会没事的……求您了,殿下,求您一定要没事。” 封御清还想冲他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前乔承煜的模样逐渐模糊,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 待到封御清醒来时,已是三日以后。 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昔日繁荣昌盛的国公府不知被何人一把火烧成了废墟,乔家先是谋杀储君,后又起兵造反,现如今已是人人喊打。 至于秦璇,按照皇兄的说法,是和乔亦舒一起,随乔家去了。 封御清想要责问他,明知那是死路,为何还要让秦璇纵身一跃? 然而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失了声。 封御君神色凝重地替她把脉,随后道:“身体倒并无大碍,此番如此凶险,乃是心气郁结所致。” 封御清皱眉,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清儿。”封御君看着她,慢慢道,“身上的伤可以擦药,心里的却不行。” 封御清于是耷拉下脑袋。 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是破碎的,他可以一片一片将她捡起来,却无法替她修补。 不知何时起,封御清已经成了一株开到荼靡的花,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看着她渐渐凋零腐烂。 封御君说完,没再言语,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从屋里退了出去。 封御清意识到自己暂时成了哑巴。 至于这个暂时究竟是多久,封御君语焉不详,她心中也没个底。 倒不是觉得恐惧,只是不能说话的确很不方便,并且总让她回忆起一些早已发烂发臭的陈年旧事。 “吃些东西吧,殿下。” 晚膳时间,元冶见她坐在桌上却迟迟不肯动筷,于是出声提醒道。 封御清没觉得饿,慢慢地摇头。 “这样不行。”元冶不赞同道。 封御清皱眉,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再次摇头,表示自己是真的不饿。 “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元冶问。 封御清摇头。 “莲蓉糕呢?”他又问。 这次封御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头。 “殿下是真的不饿吗?” 封御清坚决摇头。 “那殿下吭一声,我就相信你不饿。” 封御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元冶却慢条斯理地盛了碗粥,待她目瞪口呆没有防备之时,拿着勺子往她嘴里一塞,“饿了就吃。” 封御清睁着眼睛他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嘴里的粥咽了下去。 元冶知道她此时没有食欲,毕竟疼得要死的时候,吃什么都恨不得吐出来。 可她不吃不行。 这三日来封御清一直昏迷着,他只喂进了些水,若是封御清再不进食,只怕这心病没治好,身体就又垮掉了。 元冶耐着性子给她喂粥,待到封御清吞咽的频率明显变慢,他才没再给她多吃,盯着她又喝了杯温水。 “今日守夜的是阿悦。”元冶叮嘱道,见封御清皱眉只好又补充,“我知道殿下不喜她,可这殿中只有她身手好些,若是出了什么事好照应殿下。” 封御清眨了下眼,低头想了想,慢吞吞伸手指了指元冶。 第53章 服软 “我吗?”元冶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微笑着道,“恐怕不妥。” 封御清摇头,还想要挽留一下,手中却被塞进一个小小的骨哨。 “声音很响。”元冶慢慢松开手,“殿下一吹,我便来,好吗?” 封御清点了点头,大概是想要试验一下,用唇边贴近骨哨,鼓起腮帮子想吹。 ‘呼——’ 在封御清用力吹气的前一秒,元冶将那骨哨从她嘴里提溜出来。 “?”封御清疑惑抬眼。 “现在不行。”元冶无奈道,“等殿下需要我的时候再吹。” 封御清若有所思地点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低头又要去吹哨子。 元冶再次拿开了哨子。 封御清撇撇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但不知是不是顾忌他肩膀上有伤,力道很轻,跟撒娇似的。 这种小心翼翼的蛮横让元冶哭笑不得,但同时又有些受用,他于是屈指在封御清额头上弹了下,“不是说了现在不行吗?” 封御清黏黏糊糊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气音,这才将那骨哨收了起来。 “殿下一吹我就会来的。”元冶轻声哄她,“我们拉勾。” 封御清虽然吃这一套,但还是装作不屑地扭过头去,坚决抵制元冶用这种对待小孩的幼稚方式来对待自己。 —— 来守夜的确实是齐悦。 自上次谈过话后,她们又再次陷入了冷战,因此封御清有些不大自在。 不过封御清说不了话,齐悦自然也没什么好说,替她洗漱后静静站在一旁。 二人相对无言,只是都有些走神。 封御清醒来后其实想了许多,除了乔家和秦璇外,最多的就是齐悦。 她最初将齐悦留在身边,就是不希望乔家之变再次发生,可如今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将齐悦留在身边的理由。 该让齐悦走了。 否则,她该从假装刺杀的杀手变成日夜监视自己的眼线了。 想通后,封御清在床前敲了敲,又朝她招手,唤她到床边来。 齐悦于是跪在了床前,“殿下?” 封御清把她唤了过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没法说话。 封御清皱了皱眉,实在不觉得自己的手语能表达出这样复杂的内容,于是盯着齐悦默然无语片刻,又摆摆手让她回去。 而齐悦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半跪在地上开口道:“殿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乔家之变的确是皇上所设计的。” 封御清怔了一怔,把头转回来看她,用眼神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殿下一定是认为,齐家只剩下我一人了,对吗?”齐悦笃定道,“但不是的。” “其实活下来的不只有我。”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不好的事,皱了皱眉,认真看向封御清道,“我的弟弟,怀瑾……他是我的命。” 封御清静静地看着她。 “殿下曾问过我,究竟被何人所胁迫,又要为他做什么事。我……” 在齐悦话要出口之时,封御清抬手堵住了她的嘴。 她不能知道。 哪怕早已心知肚明,现在也不能从齐悦口中知道。 她不信什么真心换真心,就算齐悦真要给她,她也兜不住了,所以宁肯不要。 封御清拉过她的手,伸出食指在她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我护不住你——’ 封御清想了想,又写,‘和你弟弟。’ 齐悦脸上没多少表情,应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所以重重在地上磕头恳求道:“我不求殿下能够庇护我们姐弟,但还请殿下不要让我离开。” 封御清眼皮都没抬一下。 “唯有留在宫中,我才有一丝希望能够找到弟弟……求殿下让我留下。” 封御清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于是叹了口气,再次感慨不能说话的麻烦之处。 封御清轻轻点了点头,正想在齐悦手上写字,告诉她可以暂时留下,具体事宜等自己可以说话后再议。 谁知齐悦却忽然梆梆磕了两个头,高声称“多谢殿下”。 “?” 多谢——什么? 封御清挑眉,想伸手去拉齐悦,谁知齐悦达到了目的,直接一个起身躲过封御清的手,问安后还不忘替她拉上床帘。 “……” 都欺负她说不了话是吧? 封御清气呼呼地躺在床上,气呼呼地裹紧被子,随后气呼呼地失眠了。 谁家好人睡了三天三夜还能睡得着? 更何况如今又是夜间,她实在头疼。 失眠向来是很难治的,非要说睡不着该怎么办,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不睡。 于是,封御清果断抱着自己的枕头起了夜,守夜的齐悦不解,想要跟着她看她要去哪,却被她严肃而认真地拒绝了。 齐悦刚刚才向她服了软,现如今拗不过她,只得听了她的指示去休息。 其实,封御清真的没想去什么可能有危险的,乱七八糟的地方。 她摸了摸鼻子,颇为心虚地藏起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这才抱着自己的枕头,慢慢悠悠地绕进了偏殿。 刚进偏殿,就看见元冶负手站于树下,宫灯摇曳,将他的眼神衬得阴暗交错。 封御清悄悄地观察了元冶一会儿,从袖中翻出骨哨来,正想吹一口吓他一跳,元冶却正好抬眸看了过来。 元冶的目光落在封御清怀中抱着的枕头上,给了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封御清被吓的手抖了一下,骨哨差点掉到地上,不知为何莫名地心虚,她于是在元冶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又将骨哨藏回去。 “殿下不睡觉,来我院中做什么?”元冶不紧不慢地走近,问道。 封御清担心他又要说教自己,于是赶在他开口之前皱了眉,像模像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元冶的眼神明显沉了一下。 “头疼吗?”元冶扶着她进了屋里,见她半真半假地皱着眉,又问道,“还是,殿下有别的什么地方也不舒服?” 第54章 刺激 封御清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只安静地仰着头看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 “殿下。”元冶忽略掉那细细密密的恼人痒意,垂眸看她,怀疑她根本只是想在自己这里作乱。 事实上,封御清的理由也差不多。 她其实很累了,乔家的事让她的身心都受到了巨大打击,又刚因为齐悦的事气了一遭……累也累矣,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睡不着,自然也不想让元冶安睡。 于是,封御清果断抱着自己的枕头,霸占了元冶的床铺。 元冶却没什么反应,似是早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只笑笑,便任由她去了,坐在床边轻声哄她睡觉。 封御清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早些睡吧,殿下。”元冶替她扯了扯被子,“我守着你。” 封御清睡不着,不大赞同地摇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勾住了他腰间的玉佩,将他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殿下。”元冶盯着她看,慢慢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夺回了自己的玉佩。 封御清还不死心,却被他按住了手。 “?”封御清盯着他。 元冶勾了勾唇,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殿下若是再不睡,我明日便称病回元府养病去了,待殿下什么时候愿意睡了,我再回来。” 封御清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威胁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震惊,随即慢慢转变成无奈,用“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瞧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眼。 元冶一时间怔住了,竟真有了自己在恃宠而骄的错觉,不过只一瞬,他就把这种诡异的错觉压了下去。 —— 虽然与乔承煜在东宫会面的事勉强算是瞒住了,但封御清病倒三日醒来还失声之事却是没法瞒的。 因此,封御清刚病倒以及醒来后失声时,封御君都及时将情况上报给了皇帝。 不知是不是忙于处理乔家的事,皇帝听后竟也没多想缘由,甚至在得知封御清失声后又给她批了五日的假,嘱咐她可以暂时在寝殿中养养身子。 于是,五日来元冶日日盯着她吃饭睡觉,一刻也不懈怠,然而却没能将她养胖,反倒养的更娇了些。 吃饭要喂,睡觉要哄。 偏偏这偌大的寝殿无一人能代替他做这些,元冶身兼数职,每每都要感慨这寝殿中的宫人不如遣散算了。 封御清没有见好的痕迹。 元冶没在她面前提过乔家的事,不知她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五日后,封御清仍然没法开口说话,他们于是遵着封御君的医嘱回了重华宫。 按封御君的说法,封御清这种情况,没准多见些人,受点刺激,说不定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 元冶总觉得这医嘱不太靠谱。 然而他们刚到重华宫门口,便撞见了侧身而立的封御夜。 元冶顿时挑起了眉,暗道这刺激只怕是有些太大了。 果不其然,这封御夜瞧见他们,上来便是一句,“听闻皇妹病倒三日,现如今真成了哑巴了?” 第55章 幼时 哑巴。 这曾是他对封御清说过最多的话。 封御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封御清的那日,当时的他还很年幼,头上顶了个文韬武略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封御君,因此即使生母贵为皇后,他也并不算受宠。 “为什么!为什么你处处都比不上封御君!”皇后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回答我,为什么!” “儿臣不知……”封御夜低着头答道。 皇后狠狠地瞪着他,猛地站起身,将身旁的茶杯挥落在地,茶杯刹那间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 封御夜被那茶水烫得惊叫,连忙跪在地上认错,“是儿臣不好,母后息怒!”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舒窈这辈子都比不过她林绣莹吗!就连她死了,我的儿子也要被她的儿子压一头!” “母后,儿臣知错了!”封御夜大声地哭喊着,“请母后恕罪,儿臣一定会更加努力,不让母后失望!” 皇后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过了一会儿竟忽然柔和起来,她伸手将封御夜从地上扶起来,语气平和道:“夜儿,别怪母后,母后只是一时太生气了。” 封御夜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母后,似乎对她的情绪转变感到困惑。 皇后却只是微笑着,继续道:“母后只有你了,夜儿。夜儿要好好努力,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男人,保护好母后。为了母后,夜儿一定能做到的,对不对?” “对不对,夜儿?”她问道。 女人不断重复着,直到封御夜讷讷点头,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告诉他今日可以不再念书,去御花园玩一会儿。 封御夜对此感到很高兴,不过得了母后的许可到御花园,他却找不到任何玩伴。 三弟是个杂种,四弟又是个病秧子。 至于太子—— 他面对自己,脸上总是带着无比虚伪的笑容,定然是瞧不起自己的。不过,反正母后也不许自己与他玩。 封御夜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正想着,不知不觉绕到了椒风殿的门前。 封御夜从没进去过椒风殿,不过母后却似乎常常来这里,并且,他还在这里撞见过太子身旁的小宫人。 这椒风殿中,究竟住着什么人? 封御夜有些好奇,但这椒风殿从外看破旧得很,而且大门紧闭,他思索良久,最终决定爬树翻墙进去。 椒风殿旁几乎没有宫人,因此计划实施地很顺利,他动作利落地跳到了院中,正对上一个唇红齿白的女孩。 那女孩比他还要小些,衣衫陈旧,身材瘦小,明明瞧上去不像是能做粗活的样子,两只手上却生了许多青紫的冻疮。 她睁大一双眼睛瞪着他,似乎是被这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吓得不轻。 封御夜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孩子,但见她如此蹙着眉,又怕她会喊叫引来旁人,于是赶忙语无伦次地开口,“别,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没说话,只是仍然盯着他看。 “你是何人?”封御夜见她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为何会住在这椒风殿中?” 这些问题统统没有得到答案。 女孩的目光顺着他的脸逐渐下移,瞧见了他手上被热水烫出的水泡。 “啊,这……”封御夜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 女孩略微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冻疮,又指了指他手上的水泡。 封御夜猜想,这应当是治疗冻疮的药膏,于是想要拒绝,“不是,我手上不是被冻伤的,用不着。” 女孩大概也只是临时起意,闻言后没再坚持,将冻伤药收了回去。 “你为何不开口说话?”封御夜觉得奇怪,“莫非,你其实是个哑巴?” 此话一出,女孩的脸色顿时一沉。 封御夜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想要补救,但女孩却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诶!你别……”封御夜看着她的背影懊恼,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于是只能翻墙离开了椒风殿。 “殿下为何事烦忧?” 是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文心,她见封御夜从御花园玩耍回来后一整日都愁眉不展,于是询问道。 “文心可知,那椒风殿中住的是什么人?”封御夜抬起头问。 “椒风殿?”文心瞧上去很是惊异,她瞧了瞧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进去那椒风殿了?” “没,没有。”封御夜知晓文心最受母后宠信,怕她通风报信,于是扯了个谎道,“是今日不小心瞧见了,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从里头出来。” “哎哟。”文心闻言连忙嘱咐他,“这话殿下可千万别去皇后娘娘面前说。” 封御夜不解,“为何?” 文心斟酌了一下说辞,又道:“椒风殿中住着的,乃是乔妃的孩子。殿下晓得吧,就是那个皇后娘娘最忌讳的乔妃。” 哦,原来那里头住着的是他的妹妹。 封御夜第一次知晓自己还有个妹妹。 “殿下可千万别去椒风殿。”文心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更不能向娘娘提起。” “放心吧。”封御夜点头答应。 只不过,虽然他嘴上答应了,行动上却不是那样做的。 自那日过后,每每自重华宫放课后,他都要偷溜到椒风殿去,同他那小皇妹掰扯上几句。 封御清对于他多次来拜会自己的行为没有制止,但不知是不是还记着上次他说自己哑巴的事,所以固执地无论封御夜说什么,她都不曾开口半句。 只在他询问自己问题时,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你不能从这椒风殿出去吗?”封御夜盯着她看,问道。 封御清头也不抬地“嗯”了声,随手翻了页手中的画册。 那画册瞧上去很新,不像是这椒风殿中的,封御夜估摸着,这肯定是他那清高的太子皇兄给的。 “你没想过偷偷溜出去玩吗?” 封御清没答话,不知在想什么。 封御夜按住了她的书页,待她秀气的眉头微颦,缓缓吐出一句,“那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带你翻墙出去玩怎么样?” 第56章 代价 哥哥? 封御清这次有了反应,她慢慢抬起眼,对上了封御夜带笑的眸子。 “为何这样看着我?”封御夜觉得她的眼神奇怪,解释道,“我是你二哥,你本就应该叫我哥哥。” 二哥? 封御清微微一愣,随即冷冷地盯着他,整个人都戒备起来。 他是陈皇后的儿子,封御夜。 封御清恨透了皇后,自然不会觉得她的儿子是什么好人。 她真是个傻子。 在这宫中,哪有人会真心与她做朋友,日日来寻她玩耍呢? 何况他是皇后的儿子,定是听了皇后的吩咐,趁她放松警惕时要寻她的错处,往后再加倍折磨她。 想至此处,封御清眼神愈冷,合了画册,起身就要离去。 “诶——你要去哪儿?” 封御夜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伸手要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两人不欢而散。 一直到三日后,封御夜仍然想不明白她对自己的前后态度转变怎会这么快。 是因为他说自己是她哥哥? 没道理。 不过想来她住在那椒风殿内,父皇定然对她很不好。她因为讨厌父皇,所以一并讨厌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这还合理些。 封御夜想,自己从没关照过那小皇妹,甚至不知晓她的存在,忽然让人家叫自己哥哥,的确是不大妥当的。 还是今日去带个礼物给她,然后跟她好好赔赔罪吧。 不过还没等封御夜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母后便来找着他,说要带他去御书房给父皇请安。 老实说,封御夜是崇拜父皇的。 但父皇向来威严,又并不宠爱自己,所以他每每站在父皇面前,总是战战兢兢,这次也不例外。 “这是夜儿写的文章?”皇帝问道。 皇后于是赶紧把封御夜朝前推了一把。 封御夜被推的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好,答道:“回父皇,是儿臣写的。” “夜儿年纪尚小,能写出这般文章实属不易。”皇帝评价道。 皇后于是要扬起笑容,然而刚扯起嘴角,皇帝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但比起君儿,还相差甚远。” 皇帝自然不会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从御书房出来,没走几步,封御夜便被皇后一巴掌甩在了脸上,火辣辣得疼,随后是劈头盖脸的谩骂。 封御夜没有哭,这样的事他早已经习惯了,反正母后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处处比不上封御君”或者“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待母后发泄完情绪,封御夜没跟着回未央宫,而是往椒风殿的方向走。 他还记着要去寻小皇妹的事。 若是那日他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虽然他的小皇妹大概讨厌和父皇有关的每一个人,但他其实还挺喜欢她的。 她虽然不爱讲话,但第一次见面便想着给他药膏,不仅可爱又心善,而且从来不会拿他和封御君做比较。 封御夜如此想着,刚想如往常一般从墙上跳下去,却因看见了院中的场景而愣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半分。 是封御君。 他正拿着本书正襟危坐,垂着睫毛,似乎在给一旁的封御清念书听。 封御夜维持着趴在墙上的姿势,一时间无法动弹。 封御夜看见平日里在他面前不说不笑的封御清乖巧坐着,笑着挽住他那太子皇兄的手臂,他听见她甜甜地唤他“皇兄”,撒着娇要他明日再来看望自己。 封御君瞧上去很是无奈,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叮嘱道:“我给你的药膏,记得每日都要抹,别忘记了。” “清儿知道。”封御清答道。 封御清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封御君,从墙上掠过,似乎有一瞬对上了封御夜的眼睛,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 不知是不是由于刚才被母后打的那一巴掌,封御夜只觉得风一吹,脸上便又痛又痒,连带着呼吸都不畅起来。 他再也没法待下去了。 “殿下,殿下……”文心见他回来地匆忙,正想进去伺候,却被关在了门外。 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封御夜发了疯似的,将屋内的装饰摆件通通用袖子挥向地面。 待到目光所及再无一片完好,他才终于停了下来了,在桌前坐下。 桌上只剩下一面铜镜,那是御赐之物,父皇要他以此正衣冠,明是非。 封御夜朝那铜镜里看去,只见自己面颊上清晰的指痕。他扯了扯嘴角,脸颊生疼。 可爱?心善? 她与旁人根本没什么两样,她也认为自己比不上封御君。 封御夜只觉得自己可笑,这么多日的相处,竟然是他觍着脸从封御君那里偷来的,简直可笑至极。 封御君身为太子,瞧不起他也就算了。 封御清凭什么对自己不理不睬? 不过是个没法踏出冷宫半步的,不受宠的公主。 她凭什么? 封御夜的瞳孔里倒映出蜡烛的火光,他发誓要让封御清为自己的清高付出代价。 第57章 选择 冲天的火光将晨光熹微的天空映照得通红,椒风殿走水的喊声此起彼伏。 “走水了?”封御夜抬起眸,露出惊讶地恰到好处的眼神,“怎会如此?” “那椒风殿中住的,可不就只有那位了……娘娘听说后发了好大的火,现如今还让那小殿下在掖庭跪着呢。”文心答道。 封御夜老神在在地点头,毫不掩饰眼里的幸灾乐祸,“我去瞧瞧。” 封御清正跪在掖庭前,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支撑起瘦小的身体,双目微闭,背脊挺直,如同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只是这天鹅瞧上去已经飞不起来了。 封御夜见她脸颊冻的通红,一时竟没觉得心中痛快,走到她身前蹲下。 封御清察觉到动静,微微睁眼,睫毛上沾染的点点雪花被抖落。 “冷吗?”封御夜问。 这一句自然没有得到回应,封御夜嗤笑了声,道:“那火折子是我扔在你宫中的。” 原来是他做的。 封御清闻言,终于微微抬了下眸,不过倒没觉得他来做这事有多稀奇,因而只是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那般亲近封御君,现如今他不也没来帮你吗?”封御夜继续刺激她,“可我不一样,我能烧了那椒风殿,就也能让你从里面出来。” “我会帮你的,皇妹。只要你唤我一声皇兄,从此不再和封御君来往,我自然会护着你。” “如何?”封御夜问。 他观察着封御清的神色,期待她可以做出些反应,点头,笑一下,或是像在封御君面前那样,甜甜地唤他“皇兄”。 但封御清只是皱起了眉,随后将脸转向了一边。 “你——” 封御夜总算被她的态度惹恼了,指着她半晌,拂袖而去。 回了未央宫,一直气到傍晚,封御夜还是没忍住询问了文心掖庭的情况。 “说是……被林督主带走了。”文心答道,语气并不确定。 “林督主?”封御夜愣了一瞬。 新任东厂督主林於,封御夜认得,但只见过一次,实在要说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宦官相貌昳丽,且深得父皇宠信。 封御夜不觉得封御清会和林於有什么交情,所以只觉得大概是父皇的旨意,于是就没再关注。 倘若事情如此发展,那么封御清不过只是他无聊生活的一个插曲。 可事实并非如此。 很快,在林於的推动下,封御清被过继给了冠宠六宫的淑妃,从椒风殿搬去了兰林殿,甚至还得了父皇的青睐,一跃成为人尽皆知的“成洛公主”。 封御夜再一次见到封御清,是在次年年末的宫宴上。 这是封御清第一次参加宫宴,她身着一席浅苏镂金百蝶裙,乖巧地坐在淑妃的右边,稚嫩的脸颊白皙中带着粉嫩,瞧上去被照顾的很好。 不知淑妃同她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清新无暇。 封御夜看得有些出神,就连皇后唤他也未听见。 “夜儿?”皇后提高了语调。 封御夜回神,“儿臣在,母后。” “还不跟上。”皇后看着皇帝身旁的封御君,又看看自己明显心不在焉的儿子,只觉恨铁不成钢。 “是。”封御夜应道,还不忘回头又看了封御清一眼。 这一回头,正对上封御清的目光。 她漫不经心地轻掀眼皮,看见封御夜的瞬间,唇角染上了一抹轻巧的弧度。 那笑扰得封御夜无法集中心神,以至于在皇帝面前出了许多错,只还好是在宫宴,因此皇后即使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在皇上面前也只能强笑着让他先下去。 封御夜在大殿前堵住了要出去透气的封御清,他有很多问题想问。 封御清是怎么认识林於的? 她和林於是什么关系? 林於又为什么要帮助她? 他拉住了封御清的手腕,话还未出口,就被甩开了手。 “让开。” 这是封御清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封御夜不可置信地抬眼,然而女孩的目光冷淡,就像在面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让开。”她微微挑眉,语调不高,听上去并非刻意强调。 “你——” “皇兄可是没听见清儿说的话?”封御煊不知何时从席间溜了出来,一只手搭在封御清肩上,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察觉到身旁人动了动,想要挣开自己的手,封御煊将她死死按在了自己身旁。 封御煊和封御清满打满算也不过相处了几个月,算不上兄妹情深,因此他不是想给封御清出头,只是喜欢给封御夜找不痛快。 “你区区一个异族之后,凭什么如此与我说话?”封御夜质问道。 “是,是,我自然比不上皇兄你身份尊贵。”封御煊冷笑道,“可我瞧着,这身份尊贵的另有其人呢。” 他是在说封御君。 封御清“啧”了一声,懒得参与他们二人的争端,把封御煊的手从自己肩上拉开,转身就要离去。 “成洛。”封御夜叫住了她。 封御清顿住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淡淡的,十分清澈。 “为什么?”他忽然问了一句。 封御君究竟哪一点比他好,为什么封御清不愿意选择他? 他的语意不明,但封御清莫名听懂了。 “我很记仇。”封御清露出笑容,“因为你放的那把火,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椒风殿的火是封御夜放的? 封御煊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封御夜的注意力却全在封御清身上,他道:“可那是在你无视我之后,是你先……” 他说着说着噤了声,又道:“他可以给你的,我也一样可以,不是吗?” 封御清的发色在宫灯下有些偏棕,她似是叹了口气,抿了抿唇,睁着那双大眼睛盯着封御夜。 “可我并不需要。”封御清认真道,“因为那些东西,在你出现之前,皇兄就已经给我了。” 封御夜最后走了。 “你说的皇兄,是太子?”封御煊问。 “是。”她答道。 “你只把太子当你的兄长吧?到兰林殿如此久,竟连一句哥哥也未曾叫过我。” 封御清没接话,他于是又问:“你该不会将我和封御夜划作一类人?” 彼时的封御清尚且年幼,听不出这话中的调侃,被他盯了半晌才撇嘴小声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第58章 纸条 “听闻皇妹病倒三日,现如今真成了哑巴了?” 封御夜问完,还要挑衅似的上来瞧瞧封御清,然而还没到跟前,就被元冶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不等封御夜开口质问,元冶便解释道:“靖王大人见谅,殿下现如今风寒未愈,莫要传染给大人才是。” 封御清原本受了挑衅想要回击,但见元冶主动维护自己又觉得新奇,于是站在他身后没有动作。 “无妨。”封御夜扯了扯嘴角,看向他身后的封御清,“这风寒啊,本就是要传染给旁人才能痊愈。” 他说着要去拉封御清,却被元冶一个侧身挡住了视线。 “看来元公子是铁了心要阻拦本王?”封御夜问道。 “谨之不敢。”元冶笑得清风明月,然而脚步却没有挪动半分。 历经两世,封御清可谓是这羽都中最了解元冶性格的人。 温润平和不过是元冶用来迷惑他人的外表,应该说,他的性格非但并不软弱,反倒相当偏执。 当然,封御夜近年来被人捧惯了,也是不可能轻松咽下这口气的。 两人对峙无果,直到任少卿走进重华宫,才各就其位。 元冶刚一坐下,便见着封御清眉眼弯弯地冲自己笑。 那双桃花眼中仿佛溢满了盈盈秋水,长睫微微一颤,便能激起阵阵涟漪。 封御清朝他眨眼,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张小纸条。 元冶低头看去,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好’、‘当赏’。 话是好话,不过字迹略显潦草。 元冶眼眸微眯,见封御清还在疯狂眨眼,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浅笑,在桌下勾了勾手指,示意封御清摊开手。 待封御清不明所以地照做后,他伸出两根手指立在封御清手心,指节弯曲,作下跪小人状。 ‘谢殿下隆恩。’ 他用口型无声道。 封御清乐得不行,偏偏那任少卿在上方讲得起劲,她于是只得掐着自己手心,克制着不让肩膀颤抖。 半晌,她才终于平静下来,换上个极其冷酷的表情,用指尖戳戳那“小人”的膝盖,随后用口型道:‘平身。’ 元冶蓦然无奈低头浅笑,配合着收回手,‘是,谢殿下。’ 自然,传小纸条此等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 很快,元冶手中那小纸条便被封御清拽了回去,又添上许多细碎的话语。 任少卿在与封御清的多次对弈中败下阵来,现如今已经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只是可怜了坐在前排的顾兰贞,平白无故听了一早上的窸窣声响。 好容易熬到放课,顾兰贞即刻转身,便见元冶将一张纸条绕于指间。 他瞧着那纸条之上写着不少文字,正要仔细去瞧,元冶便快速将那纸条收起,拢于手心。 “见不得人?”顾兰贞挑眉。 “嗯。”元冶大方承认,毫无心虚之感,将手心拢得更紧。 “啧。”顾兰贞嫌弃地转过头,又看向封御清,“殿下可知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封御清目光游移片刻,耸肩,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动作一气呵成,表示自己就算知道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顾兰贞还要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封御煊扯住了后颈,“平日里见你挺灵光,怎么这时候倒是不开窍了?” “殿下折煞我也。”顾兰贞双手抱拳,虚心求教。 封御煊瞧瞧对面相视而笑的两人,又瞧瞧身侧自己这不解风情的伴读,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 “啊?殿下——” “兰贞啊。”封御煊打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道,“总有天会开窍的。” 第59章 感情 五月后。 国内仍然在镇压叛乱,只是叛军已然势弱,只怕不多时便会全军覆没。 封御清依稀记得,前世围剿叛军成功是在正正好半年的时候,但这一世乔家叛乱的契机和时间都有所改变,因此并不能确定。 而且哪怕知晓,一直待在宫中而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让她觉得焦躁罢了。 而这焦躁所带来的,便是现如今将要长达半年的失声。 “殿下。” 在封御君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过后,元冶叫住了他。 封御君挑眉看向他。 “这失声,当真无法可治么?”元冶问。 “此乃心病。”封御君道,意有所指,“心病一日不除,自然一日如此。” 元冶沉默了一会儿,“可有何影响?” 封御君拢着袖子,视线看向远方,“弦绷得太紧,总有断掉的那日。” 元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瞧见一片枯叶翻转着坠入水中。 已是秋日了。 “何意?”他不想和封御君打哑谜。 “不必在意。”封御君回头看他,“待到七日之后,自然就会好了。” “如若她在意的,并非殿下所说之事呢?”元冶与他视线错开,缓缓道。 封御君没有反驳,似乎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语气却轻描淡写,“那她就,永远也开不了口了。” —— 封御清梦到了乔承煜。 是这半年以来的第一次。 很奇异的感觉,乔承煜分明就在身前不远处,她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封御清想要开口叫住他,喊他的名字,或是说些什么别的也好,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封御清心脏一沉,出于自卫的本能,狠狠揪住了那只手。 “殿下,是我。” 她猛地睁开眼,盯着元冶的脸怔愣了半晌,才劫后余生地吐出口气来。 “殿下梦到什么了?”元冶问道。 封御清没反应,只是看着他手上,自己方才掐出的指甲印出神。 “不碍事。”元冶道,半蹲在她床前,又问,“殿下可是梦到了乔承煜?” 封御清的身子明显一僵。 “殿下。”他道,“张嘴。” 封御清动作一滞,被他轻轻捏住了下巴,虽然内心觉得怪异,但还是顺从地张了张口。 “说话。”元冶又道。 封御清皱眉,却陡然对上他专注看向自己的视线。 不知为何,封御清在他注视下感到片刻的无措。为了掩饰这一瞬的不自然,她轻轻拍开元冶的手,又将自己裹进了被窝中。 她背过身,隔绝元冶看向她的目光。 元冶这才迟来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出格了。 是被封御清给传染了? 他无言对着封御清的背影许久,才起身替她将室内的灯熄灭。 屋内重新归于黑暗,他走出房门,将那黑暗关在门后,随后无奈又倦然地叹息。 封御清从前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之时,他只觉得恼人得很,现如今封御清已然习惯了这种沉默,不自在的竟然是他。 封御清可能会永远无法出声。 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念头,他几近茫然地在门前站着,开始怀疑——这分明应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她重活了一世,即使对很多细节并不清楚,也会对将要发生的事产生影响。 譬如,她喂自己吃下的子母蛊。 封御清是他无法把握的变数,如何让这个变数降到最低,才是他应该思考的问题。 然后呢,所以呢? 元冶皱眉,烦躁地“啧”了声,将不断闪过的零碎画面统统逐出脑海。 七日后,叛军首领乔承煜战死,数千人被俘,押回羽都处刑。 林於那边派人传来消息之时,已是天色将晚,封御清正坐在桌前与元冶下棋。 闻言,她手中白子猝然落地。 元冶替封御清将那颗棋子拾起,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反应。 然而封御清只是身子微微后仰,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没哭也没闹。 元冶莫名松了口气。 他知封御清定然没了兴致,于是将桌上物件都收捡起来,然而等他做完一切,封御清仍靠在椅背上没有动静。 “殿下?” 他凑近去看,这才发现封御清双目紧闭,眼尾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看清的瞬间,元冶甚至忘记了呼吸。 封御清再次病了。 但所幸,这次只是看上去吓人,总体的过程堪称平静。 是的,平静。 平静到封御清意识清明,甚至卧病在床之时还能写了张手信,让林於替她去打听乔亦舒和秦璇是否在被俘的人之中。 可她始终没说出过一句话。 两日以后,月色清亮,元冶见封御清瞧上去好些了,于是遣退了旁人,带她到院中呼吸新鲜空气。 元冶一直知道封御清生得好看,即使如今脸上毫无血色,也依旧美得让人心惊。 月光在封御清的皮肤上织出如水般的绸缎,元冶低头,盯着她白皙的面颊片刻,忽然感受到一阵夜风袭来。 有些凉。 封御清出来时没有添衣,下意识要往元冶身旁凑,却听他忽然问道:“如若乔亦舒的确在被俘的人之中,殿下想救他吗?” 封御清暗暗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为何?” 封御清仍是摇头。 元冶注视着她,一时间没有开口。 坦白讲,他对封御清的感情的确发生了变化,这一点无可否认,也没必要否认。 他的性命和封御清绑在一起,最好的解决办法唯有将封御清牢牢拴在自己身边,至于她是否心甘情愿,其实并不重要。 他确实有些在意封御清,并从这种在意中琢磨出片刻的怜惜来。 他不打算为自己莫名的感情找出些理由来,他只是在想,为了这么点虚无缥缈的感情坦白一切是否值得? 他拿不准,然而感性却难得占了上风。 “殿下是因为乔家之变,所以觉得既定的事无法被改变吗?” 第60章 谈判 封御清刹那间心脏骤停。 既定的事? 乔家之变,以及乔亦舒的死,对于元冶来说是既定的事吗? 不,不对,不对。 他也许是早就知道了父皇的计划,从而窥探到乔家的灭亡。 总之,绝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封御清不敢抬头去看元冶的眼睛,她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却被元冶拉住了手腕。 然而元冶却开口打破了她虚妄的幻想,“殿下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封御清变了脸色,她摇着头,退后着想要挣开元冶的手,直到后背靠在了院中的树上,凉意刹那间传遍了全身。 元冶的手没有放松,将她囚在自己身前,继续用言语刺激她,“殿下想救乔亦舒吗?回答我。” 察觉到封御清的颤抖,元冶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殿下在害怕吗?怕我?明明将我的性命攥在手中,却还是怕我?” 他们靠的太近了,一呼一吸间,封御清都能感受到元冶的气息。 “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一开始殿下就该明白,这蛊虫威胁不了我。” 是。 她输了。 院中安静地过了头,封御清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潮汐。 元冶一直都知道,他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看她如何在他面前丑态百出,看她费尽心思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疯子。” 正欲再次开口之时,元冶听见了封御清一声微弱的咒骂。 那声音很细,很小。 还没来得及庆幸,微微低头,满脸泪珠的封御清正哀切地看着他。 元冶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只眼看着封御清睫毛尖上的水珠轻轻落下,却是全落进了他心里。 这大概就是心软。 他们的关系绝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殿下可以等到话说的利索了,再来找我谈判。”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不过,我确实没什么耐心。” 日子照常过着。 很快,林於那边便传来了消息,乔亦舒的确在被俘众人之中。 正在元冶估摸着封御清即将坐不住之时,采苓便来传了话,说殿下请他一叙。 “殿下这两日可好?”他问。 采苓听到这话时脚步一顿,她作为封御清如今的亲信,自然能感受到自家主子和面前元公子之间微妙的变化。 “回公子,一切如常。” “是吗?”元冶没有为难她,进了屋中。 这两日来,封御清仿佛从寝殿中凭空消失了,他能感受到封御清的存在,却见不到她的人,也无法听见她的声响。 他甚至怀疑自己那夜听见的封御清的声音,不过只是幻觉。 “坐吧。”封御清道。 还好,不是幻觉。 元冶在她面前的锦垫上坐下,抬眼看她,她今日穿得素静,却远没有几日前看着憔悴。 看来采苓说的倒是实话。 “殿下想要与我说些什么?”元冶明知故问道。 “说要谈判的是你,你却还来问我?”封御清恼了,恨不得用茶杯往他脑门上砸。 元冶只觉她如今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炸,实在有趣得很。 不过此情此景显然不适合笑,他于是挑了挑眉,露出有些无辜的表情。 “嘁。”封御清蹙着眉装瞎,倒了杯茶推至他的身前,“既然要谈判,自然得说真话。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就我说真话?”元冶适时提出疑问。 确实不太公平,封御清理不直气不壮,只好道:“轮换。” “可我没什么想问的。”他道。 封御清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不可置信地抬眼瞪他,一脸“你怎么事这么多”的表情。 元冶眨了下眼,目不斜视。 他有些后悔坦白得如此之早,封御清对重生过的元冶的态度显然并不好。 “随便什么。”封御清对上他的目光,道,“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不是吗?” “或许吧。”元冶最终妥协接过了茶杯,算是答应了这个提议。 “南湘的太子,所以你应当姓沈。”封御清给自己也倒了杯茶,问道,“你本名就是单字冶?沈冶?” 沈冶轻轻“嗯”了声,没什么反应,不过提及过去,实在让他不是那么愉快。 “好,沈冶。”封御清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重生的?” 沈冶迟迟没有答话,直到封御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缓缓开口,“我以为方才的名字,已经算一个问题了。” “不算。”封御清不讲理,“不能算。” “好吧,不算。”沈冶笑了声,“在你重生之后,大概不算太久。” “凭什么这样说——” 又来了。 沈冶在桌上轻轻叩了叩,待封御清安静后,他问:“你是什么时候重生的?” “去年,及笄那日。”封御清如实答道。 “猜到了。”他道。 封御清这次学乖了,没问出口,只是挑眉,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若是你重生的时候再早些,恐怕会装病躲过那日。”沈冶觉得无奈,但还是依着她的意思解释给她听。 封御清点了点头,还是没忍住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有想过要装吗?”沈冶以问代答。 那倒是没有。 封御清听出他语气中的轻蔑,相当不服气,于是反唇相讥道:“那谁能想得到,你会死的这么早?” 沈冶一时无言。 他盯着眼前的茶杯片刻,自顾自否认了封御清在里面下毒的可能性,随后端起来抿了一口。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还是信任我的。” “这能说明什么?”沈冶垂着眸反问,“不防备不代表信任——” “该我了。”封御清抢白道,懒得与他争论,“你前世是被谁害死的?” “不知道。” “说假话要遭雷劈的。” “是真话。”沈冶笃定道。 他竟然连自己是被谁杀死的都不知道? 封御清仔细观察着沈冶的神色,没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于是只得也喝了口茶,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的真实性。 “那……你是怎么死的?” 第61章 教我 沈冶朝她勾了勾手指,“该我问了。” “刚才的问题答案作废了,不能算。” “现在的问题也一样。” “什么意思?”封御清问。 “我也不知道。”沈冶答。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封御清皱了皱眉,一时间难以理清这其中的逻辑,于是低头闷了一口茶。 有点涩。 她郑重地思考着,沉默半晌才略显沉重地问:“那,你这一世的计划……也和上一世一样吗?” 沈冶不答,她只能暂时先放下了疑问,“行吧,你问。” 沈冶不在意地一笑,几乎没有思考,“如果殿下一开始就知道我重生了,还会在及笄那日选我吗?” 封御清心跳一空,下意识抬头去看他此时的神情。 但是什么也没有,沈冶只是用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仅此而已。 仿佛他只是问出了多么平常的问题。 “会。” 这次轮到沈冶呼吸一滞了。 “如果那时我就知道是你,我还是会把你留下,让你为我的死付出代价。” 沈冶扭过脸笑了笑,笑完又觉得这实在很符合封御清的性格。 “可是没有如果,所以不要问这种问题。”封御清犹豫了一下,问,“你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沈冶不说话,她于是很快改了口,“继续吧,所以,你这一世的计划,和前世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定义是什么?”沈冶反问,“至少这一世,殿下你可以活着,不是吗?” “我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封御清出言讽刺,“我还以为你杀我只是顺手。” 沈冶嗤笑了声,然而目光在空中与封御清交汇,嘴角的笑却忽然凝固了。 她的神情平静地叫人有些惴惴不安。 沈冶犹如雕塑一般愣了几秒,这才垂着眼睑答道:“我没有一定要杀你的理由。” “有啊。” 沈冶抬眸,就见封御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算撇开国恨家仇不谈,那七年来的每一日,不都是我对你的羞辱吗?” 沈冶第一次被自己说过的话噎住。 封御清见他失语,笑得手中茶杯直抖,然而对上他的眼神却渐渐笑不出了,起身要往屋外去。 还未走到门前,便被沈冶牢牢握住了手,“真话游戏结束了?” “是,结束了。”封御清答,“若你有意要骗我,便是继续一辈子,我也听不到一句真话。” 她想要挣脱沈冶的手,然而沈冶却在此之前,更为用力地扣紧五指,将她带进了自己怀中。 “沈冶,你——” “殿下。”沈冶的唇贴到了她的耳廓边,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真的很记仇。” 酥麻的感觉窜上了背脊,她挣扎着想要扭过头,“你刚认识我吗?” 即使隔着衣服,封御清也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她拗不过沈冶,于是只能保持着如此和他依偎的姿势。 封御清将额头抵在他的颈间,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这叫以下犯上,知道吗?” 等封御清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沈冶才闷声道:“教我。” “什么?”封御清抬起头看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沈冶从上往下看去,对上她发亮的瞳孔,慢慢呵出一口气来。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他轻轻捏了下封御清的指尖,表情诚恳,“教教我,殿下。” 第62章 唱戏 封御清安静了两秒,轻声道:“我没理由,沈冶。” “为何?”沈冶问。 “我再怎么不学无术,也知道自己是羽国的公主,与这个国家休戚与共。”封御清提醒他,“哪怕可以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仅存的道德并不接受这种条件。” “再说了——” 封御清伸长了腿,靠在他身上道:“就算你不会杀死我,你觉得我们算什么?” 沈冶被问住了。 半晌,他伸手将桌上的茶杯拿起,把杯子里微凉的茶饮尽,缓缓道:“算伙伴吧,生死与共的伙伴。” 封御清在他怀里笑起来。 沈冶颇为无奈,避开她的笑,将茶杯重新放回桌上。 封御清坐直了身子,回头看向他,“那好,沈公子。” 沈冶挑眉,不明就里地瞧着她。 “请你给自己生死与共的伙伴一个大逆不道的理由,如何?” “殿下想要什么理由?”他问。 “惊心动魄,生死攸关,并且值得一提的理由。”封御清掰着手指道,“总之,要让我的倒戈有价值。” “要求还挺多。”沈冶嗤了声,并没有打算立即做出答复。 他手中握着的筹码有很多。 所以,更需要找出最精准的,足以击溃封御清心里防线,倒向他这边的一个。 “所以,乔亦舒的事殿下怎么打算?” 封御清倚在桌边,支着下巴道:“我以为你会去处理呢。” “我为什么?”沈冶反问。 “这不是才能显示出你和我合作的诚意吗?”封御清问道。 “殿下不是还没答应与我合作吗?” “……这位公子。”封御清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显然,你对自己这一世的处境认知是有问题的。” 封御清将他的右手拉过来,在他手腕处找到了蛊虫并指给他看,“你瞧,现在你的命还握在我的手上呢。倘若乔亦舒和秦璇任何一个人上了刑场——” 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假装掩面啜泣,“那我也只能投井去了。” 沈冶脸上的神色僵了僵,沉声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会。”封御清反驳道,“我为什么不?” “没有人不怕死。” “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也一样。”他道。 “好吧……或许你是对的。”封御清妥协了,“我不会那样做的,但你会帮我吧?” 沈冶没有回答。 —— 封御清最近总是做梦,不过这次梦到的却不是乔承煜。 “为什么要哭,殿下?” “头疼,疼……我想走了。” “去哪?” “去……” “你哪里都去不了,殿下。”沈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把那碗鹤顶红端给她那日一样,有的只是如刀刃般锋利的平静与安宁,仿佛将她的疼痛都撕扯开来。 “留在我身边吧。”他如此道。 封御清总算在头疼中清醒过来。 但同时,她忽然发现了这蛊虫的束缚并非只对沈冶。 所谓同生共死,若是共死也就罢了,倘若同生,沈冶便绝不会放她离开。 否则,知晓蛊虫存在的每个人都会成为潜在的威胁。 知晓的人…… 封御清坐了起来,任由在一旁的采苓为她穿衣束发。 皇兄? 没那么简单。 封御清闲来无事,将放在梳妆台上的两个木偶小人分别拿在手上颠了颠。 似乎是用的木材不同,因此重量不一。 她只颠了两次便放下了。 封御清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杂乱琐碎的猜测,但她其实并不想怀疑自己皇兄,因此只归结于是自己还不太清醒。 然而等推开门见到沈冶的那一刻,封御清忽然就醒了。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问。 问的同时,她的目光将沈冶的整张脸,从额头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从下巴到喉结全都逡巡了一遍。 “五文钱一次。”沈冶的喉结动了动。 “是吗?”封御清移开了目光,想往院中走,“那等无偿观赏了再叫我。” “殿下要去哪?”沈冶让开路来。 “去……唱戏。”封御清答道。 封御清没撒谎,她的确是又要去皇帝面前唱一出好戏了。 无论沈冶救乔亦舒出来的事成与不成,可她若是表现得太过平静,未免不会让皇帝生疑。 因此,她必须让她的父皇感受到,她对即将到来的乔亦舒的死的绝望,要让他相信,最好是甚至有些动摇。 不过,皇帝自然不可能为她破例。 但是都无所谓,只要皇帝摒弃掉对她的怀疑,反而因为母族的衰落对她感到愧疚,从而更加怜惜,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封御清到御书房时,皇帝正不知在思忖着什么,微皱着眉。 不过想来,乔家的事情很快就能得到解决,所以他心情还算不错,就连不耐烦都看上去闲庭信步起来。 “父皇。”封御清怯怯喊了声。 皇帝敏锐察觉到了封御清前来的意图,因而毫不掩饰,“清儿最近来找朕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 “同封御夜相比呢?”封御清问。 “为什么要与夜儿比?” “清儿以为,父皇是要更宠爱我些的。” “既如此,又为何要反复确认?”皇帝勾起唇角,不屑道。 封御清没理会他突如其来的刻薄,反倒跪至他的身前,状似天真地问道:“感情不就是该反复确认吗?” 皇帝对她的示弱很是受用,于是用指腹蹭了蹭她的面颊,“那现在你确认了,想说什么便说吧。” 封御清的视线这才缓缓向上,和他四目相对,“儿臣听说,被俘的人中有乔亦舒……和他的妻子。” “所以呢?”皇帝简明扼要地问。 “他的妻子与儿臣乃是故友。” 封御清隐去了和乔亦舒有关的话题,“可以的话,还请父皇放他们一条生路。” 第63章 抉择 “别去管乔家的事了。”皇帝道。 “为何?”封御清平静发问。 “因为你不是乔家人。”皇帝答道,“你是朕的女儿。” 封御清不可置信地看他,眼底蓦地浮现出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与脆弱来,“所以,父皇是觉得,我应该对您感恩戴德,感谢您没有将我作为乔家人一并处死?” 事实上,皇帝也不知道。 他是爱乔妃的,这爱如今转嫁到了封御清的身上。他对乔妃有愧疚,对封御清也有,至于这愧疚究竟带来了什么,谁也说不好。 将乔家连根拔起的计划很早以前便存在,但那时,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冷宫中的孩子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唯一清楚的是,封御清和乔妃太像了,像到让他心中的天平慢慢开始倾斜,以至于不可能再把封御清送回去。 “这样也好。”他道。 “可我觉得不好。”封御清小声反驳。 “清儿。”皇帝自认为已经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同她解释这个自己觉得再好不过的结果,“乔家人是叛军,是乱臣贼子,死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而且——” 他话锋一转,“他们在祭典之时险些害死君儿,你都忘了吗?你不是最喜欢你皇兄了吗?乔家人对你可不算好,你何必如此为他们说情?” “可是,这与阿璇又有什么关系呢?”封御清眼眶发红,带着哭腔道,“阿璇什么都没做错,她何至于沦落至此?” 封御清握紧了袖子,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将自己不堪的孩提时期宣之于口,“若不是阿璇,哪来如今的我?就在父皇您对我不闻不问的那时候,我早便冻死饿死在椒风殿中了!” 皇帝能感受到她一下下急促而又湿热的呼吸,以至于那一声声的诘问更敲打在他的心中。 封御清双目含泪,看着皇帝颤声道:“阿璇是无辜的,父皇,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人。” 她抬手抱住皇帝,靠进他的怀中,用脸贴近他的胸口,“清儿求您了,父皇,放过他们吧。” 皇帝并没有立即答话,但封御清听见了他微乱的心跳,知晓自己已经赢了。 她轻轻眨眼,让眼泪滴落下来,在皇帝的衣衫上留下水渍,随即低着头,趁着皇帝看不见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朕可以答应你。”皇帝忽然开口道。 封御清愣住了,不过只一瞬,她便压下了眼中的惊异之色,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地看向他,“真的吗,父皇?”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泪痕。 “但只有她一个人能活。”皇帝道,“只有秦璇。” 封御清震惊于皇帝的妥协,虽然只限于秦璇一人,但也足够了,她于是带着满面的泪痕谢了恩。 封御清在宫中活了这许多年,至今无法找到一个词语用于准确地概括皇帝。 他对外是一个相当成功的皇帝,励精图治,宽厚仁慈。 前提是,不去细究他背地里做过的事。 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将一个家族覆灭,可若是说他冷漠无情,他对自己的宠爱又不似作假。 否则,又怎么肯为了她放过一个在众人眼中本该碎尸万段的死刑犯呢? 只能说,他实在是个很难懂的人。 封御清是这样与林於讲述全程的。 “皇上当真许了你放过秦璇?”林於靠在院中的柱子上问,显然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没提出什么别的条件?” “没。”封御清坐在台阶上,背靠着站着的沈冶的腿,问,“你觉得有诈?” “我可没说。”林於缓慢摇头,快速与自己撇清关系。 “你就是那样想的。”封御清评价道,“你就是这种内心阴暗的人。” “得。”林於无所谓道,“再怎么阴暗,殿下不也还是得靠着我吗?” “没啊。”封御清指了指自己身后,意有所指,“我现在不就靠着他吗?” 即使知晓她只是在开玩笑,沈冶眉眼还是多出几分温柔缱绻来,勾了勾唇角,抬起眸子不经意似的看了眼林於。 “我是来与殿下讨论乔亦舒的事的。”林於扯回话题,“殿下不想救他吗?” 封御清没立即回答。 其实她本人倒是没有迫切要救乔亦舒的希望,之前乔亦舒与秦璇是一体的,但现如今父皇发话了,秦璇就一定能活。 至于乔亦舒—— 秦璇爱他,乔承煜也爱他,但她对乔亦舒的感情,更多的只是嫉妒而已。 她若是乔亦舒,定然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拿别人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标准向来是一件蠢事。 事情发展至今,她不想让秦璇再伤心了,因此能救乔亦舒自然是好的。 “督主你有办法?”封御清问。 “殿下想要,我自然会有办法。” 封御清抬起头,正对上沈冶垂眸看向她的目光,一时愣住了。 沈冶会帮她吗? 他答应过自己会救乔亦舒吗? 凭心而论,若是林於真的有办法能救乔亦舒,她其实是更愿意相信林於的。 “你认为呢,殿下?”林於问道,“不如去我府上,我与殿下详细说明如何?” “我……” 封御清听出他是想要避开沈冶,但一时难以抉择,正欲开口,沈冶的一只手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别去,殿下。”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道。 封御清抬眼看他。 沈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继续低声道:“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殿下。” “等回来再说不行吗?”封御清低声问。 “不行。” “我去了也不会影响什么。”封御清质疑道,“还是你担心,林於会说出令你不利的话?” “不。”沈冶道,声音平静而没有波澜,“我只是觉得,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封御清心下疑惑,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林於便再次道:“走吧,殿下。” 封御清的思绪被打乱,抬眼看他。 第64章 利用 “殿下?”林於重复了一遍。 “是,我听到了。”封御清仰头靠在沈冶腿上,下颌拉出一条干净的弧线。 “殿下不想去。”林於肯定道。 “也不是。”封御清连忙否认,“只是乔亦舒之事事关重大,我有些担忧,实在太麻烦督主了。” “我是外人?”林於反问。 封御清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表述的问题,连忙坐直身子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林於毫无动容地打断了她,“既然如此,我便不再管此事了。” “督主,我……” “我知道,殿下。”林於道。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相互利用罢了。 第一次见到,是在掖庭,封御清因椒风殿失火而在冰天雪地中被罚跪。 “督主。”身边不知姓名的小宦官问道,“那是椒风殿中的小殿下吗?” “觉得可怜?”林於问他。 小宦官摸不准他的意思,因而嗫嚅着没有答话。 “既如此,你便去小殿下身边伺候吧。” 林於忘记了自己当时为何说那句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封御清所吸引了。 像,太像了。 即使五官还有些幼态,他也依旧能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当年的羽都第一美人,乔妃的影子。 他将封御清带了回去。 至于那个小宦官,后来的确去了封御清跟前伺候,成了封御清的亲信。 听闻,封御清给他取名叫忆恩。 他曾问过封御清这名字的含义,封御清回答是“永忆知遇之恩”。 “忆谁的恩?”他问。 “督主不知道吗?”封御清露出狡黠的笑容,“那督主不如猜一猜。” 林於早已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并不关心封御清的内心活动或是生活,封御清存在的全部意义,仅仅只是他对过去的追忆和赎罪罢了。 他只要封御清活着,至于其他的,他全都不在意。 所以,即使封御清和他之间产生隔阂,他早已死寂多年的心,也根本不会因此掀起任何波澜。 “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林於问。 但他好奇,好奇封御清为何对元冶这个充满未知之人如此信任,好奇她为何仿佛一夕之间不再依靠自己。 封御清愣了几秒,随后迟疑着问道:“督主不如留下吃个午膳?” “不了。”林於冷酷拒绝。 归根到底,好奇是陷入被动的表现。 林於宁可及时止损。 他瞥了眼偶然落在封御清肩上的落叶,声音波澜不惊,“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殿下还是少惹事的好。” “督主别总是担心我了。”封御清意识到他应当并没有生气,弯了弯眉眼,“我自己还算是有分寸。” 但愿如此。 林於实际上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没打算继续在封御清的寝殿耗下去,跟她叮嘱完便起驾离去了。 于是,寝殿中只剩下了封御清和沈冶二人,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场面一度相当和谐。 谁也没有打算先开口。 在长达一炷香的沉默以后,封御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头看着沈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元大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第65章 家人 “什么意思?”沈冶明知故问。 “就是字面意思。”封御清道,“你不会想告诉我,你真把他当亲爹了吧?” 这个话题其实很危险,毕竟沈冶的亲爹就是被她的亲爹杀死的。 不过话既然出口了,封御清就没打算收回,她凝望着沈冶的眼睛,字字清晰道:“沈冶,说真话吧。” “什么叫做真话?”刹那间,沈冶察觉到自己没办法对着她说谎,所以反问道,“让殿下你相信的话吗?” 封御清摇头,“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阳光映照着封御清灿若星辰的眼眸,沈冶没来由感到一阵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不是前世封御清的及笄礼,而是今生他再次踏入公主府的那日。 那是他第一次得以窥见封御清的内心。 她说,她喜欢春天。 “我早已失去亲人了。”沈冶道,用手拂去她肩上的落叶。 封御清毫不意外,“那么,元大人于你而言算什么?” “家臣。”沈冶客观说明道,“归根结底,他与我不过是利益关系。” “何出此言?”封御清被挑起了兴趣。 “他作为南湘臣子,与我息息相关。”沈冶道,“胜则荣归故里,败则客死他乡。” “不,不是,”封御清反驳,“他也可以揭发你,在羽国戴罪立功。” “他若是如此小人,便活不到今日。” 沈冶的语气如此平常,理所应当到如同太阳每日照常升起,令封御清喉咙发紧,半晌才道:“像他一样帮助你的人,这羽都中不止一个吧?” 她想,应当还有来自羽国的人。 沈冶没答,而是道:“除了无耻的叛徒,我不会让任何人输。” “叛徒?”封御清盯着他问,“你是说,上辈子弄死你的那位?” 弄死这话实在不怎么好听。 沈冶抬起手,轻轻蹭过她的面颊,垂眸低声问:“我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对吧,殿下?” 封御清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别开脸,生硬地岔开话题,“我为你拒绝林於留下,你想与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不,当然不是。”沈冶也不着急,自在地放下了手,“我说过,会让殿下听到有价值的东西。” “但愿你不是只想要挑拨离间。”封御清笑了笑。 “自然。”沈冶道,“进屋说吧。” —— 最终,为了讨论足够绝密的内容,他们将地点定在了封御清房中。 封御清支走了宫人们,半卧在贵妃椅上,笑眯眯道:“说吧。” “说什么?” “林於的坏话。”封御清眨了下眼。 沈冶没有回答,半晌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殿下对于乔妃的死,有多少了解?” 封御清有些意外他会提到这个,但还是接下了问题,盘腿坐起身答道:“难产而亡,这不是羽都人尽皆知的问题吗?” “难产而亡?”沈冶咀嚼着这个叙述,不免觉得好笑,“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要费心去调查?” 封御清被戳穿,稍微怔了一下,很快便压下了心中起伏,痛快承认,“我是有派人查过,不是难产,至于死因尚且不明。” “你接受了?”沈冶问。 封御清嗤了声,“若是你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你也会接受的。” 沈冶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简短评价道:“牵强。” “随你怎么想。” “殿下不想知道乔妃的死因吗?”他又问。 封御清不答,始终阴郁地盯着窗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没那么想,再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沈冶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其实我大概有猜到。”封御清看着他,勾了勾唇角,“你是想说,我母妃的死与林於有关吧?” “我和你不同。”沈冶回眸盯她。 “什么意思?”她问。 “我从没把元朗当做家人。”沈冶答道,“林於,显然和我是一样的人。” 第66章 辜负 “那又如何?”封御清语调渐冷,“我从没要求过他要把我当做家人。” 令她意外的是,沈冶却忽然靠近,将她抵在了椅背上。 “你……”她下意识要把人推开。 但沈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道:“那样最好,殿下。” “……” “我们都是无处可去之人,不该相互猜忌,对吗?”他握住了封御清的手,像是握住了这世上最后一个能与他感同身受之人。 但是只是如此轻易的触碰,他也觉得封御清太过单薄,薄的像烟,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消散。 “不是。”封御清道。 他才不是无处可去。 封御清在心中反驳道。 她闭上眼,然而又觉得自己已经想得够多了,于是不再回避沈冶的目光。 “别这样说,殿下。”沈冶的目光变得幽深,他轻声在封御清耳边说道,像是恳求。 “你少发疯。”封御清推他,“要说事就好好说。” 沈冶哼笑了两声,明明刚刚还说着恳求的语句,现在却仍握着封御清的手腕不松。 “松手。”封御清道。 沈冶盯着她没动。 又来了。 封御清怀疑他是到了叛逆期,因此干脆懒得与他纠缠,自暴自弃地把目光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见封御清不理他,沈冶莫名不太爽快。 他道:“殿下不是要听?” 封御清不答反问:“这就是,你和你生死与共的伙伴的相处方式?” “差不多吧。”沈冶道。 封御清彻底被他的无赖打败了,眼神掠过一旁的烛台,恨不得往他脸上扔。 沈冶及时察觉,“少玩火。” 语罢,他自觉闹得差不多了,松手坐在封御清身边。 心平气和的沟通显然更有利于伙伴关系的发展。 沈冶正色道:“林於曾经是椒风殿里的宦官。” “……嗯。”封御清淡然应道。 或许旁人会觉得,杀母之仇此等大事理应让人有许多戾气,但封御清却不然。 她对乔妃并没有多少感情,并且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皇帝还是林於,他们做过的许多抉择,从来就没有过她。 再者,封御清与林於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林於把她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即使这深渊本就是林於造成的,即使真的了解了过去的真相原委,她也很难从情感上觉得是林於辜负了她。 更何况,辜负本就是人与人之间普遍存在的行为而已。 封御清如此想着。 然而她的心却在这种认知之上感到一股奇异的拉扯,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似的,很不舒服。 “我有一点不明白。”她试图保持理智,强行扯开了这种情绪,“他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事?” “追名逐利也需要理由吗?” “我当然知晓他是在为父皇做事。”封御清咬了下唇,“可,即使那时早已有了覆灭乔家的计划,又有什么杀害一个后宫女子的理由呢?” “如果,乔妃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呢?”沈冶寒声道。 沈冶拿捏人心的技巧向来娴熟,他瞧着封御清的神情从茫然到愕然,随后惊恐地抬眸看他。 “沈家嫡女诞下的六皇子,这样的理由听上去是不是像样多了?”沈冶问道。 “别说了……”封御清打断他。 “你本应有个同胞弟弟。”沈冶没有理会,森然继续道,“可是林於,他为了坐上东厂督主的位置,不仅害死了你的弟弟,还害死了你的母妃。” “是他亲手造就了一切,可他却还恬不知耻地充当救世主。” 说到这里,沈冶顿住了。 他的确是想要在封御清面前,将羽国皇帝和林於的面具狠狠撕落,可看见封御清失落的眼神,他却又一次于心不忍了。 封御清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的瞳孔近乎失神。 不是,这不一定是真的。 她迫切地想要找到林於确认,可又害怕事实的确如此。理智告诉她,沈冶根本没必要用这种极易被拆穿的谎言欺骗她。 该怎么办? 她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位男子,不必被困在深宫后宅之中,亦不必在人前遵守那些繁复琐碎的礼节。 然后现在她才惊觉,自己竟正因着身为女子,才得以存活至今。 正在她恍神之时,沈冶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 目光所及一片漆黑,她用力拧住了对方的手腕,但那人显然不打算松手。 “殿下。”沈冶开口道。 “……” “封御清。”他又道。 封御清想要说自己还没聋,一张口却有些哽咽,只得暗自闭了嘴,从鼻间哼出一声气音算作回答。 “你我生于此间,周围人满腹算计,周遭事难得清静——” “可这并非是你我之过错。” 沈冶轻声道,似是叹息。 话音落下,封御清便不动了,她轻轻眨了下眼,睫毛在他掌心动了动。 沈冶的掌心传来清晰的温润触感,他怔了怔,又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忏悔自己这些年的随遇而安,殿下。” “你不恨吗?”他问,“他们对待你,如此残忍而又虚伪。他们都在欺骗你,可我却不会——我想比起虚无缥缈的同生共死,我们更需要的是共同的敌人。” “这才是我将这些告诉你的理由。” 封御清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将沈冶的手从自己眼前拉了下来。 至于沈冶,则因为极近的距离,清晰地从那双桃花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只是眼睛的主人似乎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因此视线有些朦胧,如同一只迷途的小鹿。 半晌,封御清的眼神总算是聚了焦,定格在沈冶的脸上。 她的眸中仍带着水光,眼眶微微泛红,然而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只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冶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但这显然是个对于封御清来说相当重要的问题,因此他没有叫停。 封御清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皇兄——羽国的太子,封御君,他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第67章 家宴 “这个问题,对于殿下来说是有意义的吗?”沈冶问。 “我倒是希望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封御清神情认真,“但你知道的,这取决于你的回答。” “我拒绝回答。”沈冶站起了身。 “为何?”封御清抬头问他。 沈冶微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用目光描摹着面前人的轮廓,“殿下想从我手中空手套白狼?” “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哪怕只是一句口头承诺?” “你不会想要那种东西的。”封御清受够了沈冶的虚与委蛇,仿佛他真的有多么情深义重似的,“你想让我用什么来交换?” 沈冶几乎没有停顿,“比如,那个给你蛊虫的人。” 封御清瞳孔微微一震,“你想要找到解开蛊虫的办法?” “解开蛊虫?”沈冶眸光幽深,笑意分明,“殿下觉得需要这么麻烦吗?” 沈冶低头靠近封御清,封御清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去,却被沈冶掐住了腰,不允许她畏缩。 他轻车熟路地从封御清袖中摸出刀片来,随后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的左手手腕。 “看见了吗,殿下?” 封御清看见了,那白皙手腕上淡青色的鼓包,是她种下的蛊虫。 沈冶半强迫着她用指尖夹住那刀片。 “你瞧,殿下。”他将封御清的手包裹在手心,任由那刀片在距离那小鼓包不到一寸的空中划过,“只要轻轻来上一下——” 封御清屏住了呼吸。 “我就可以和这蛊虫一起下地狱了。” 虽然尽全力保持着镇定,但当他这句话出口,封御清还是忍不住抬眸看他,然而刚一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疯子。”封御清甩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可沈冶似乎并不在意,他低声笑了起来,凑近用鼻尖蹭了蹭封御清的耳朵,“你可以慢慢考虑,殿下。” 封御清不自在地别开脸。 “我会等的。”沈冶的笑容越发明媚,他直起身子拉开些距离,“不过,殿下和我聊完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是否证明,我的演说不够精彩呢?” “你想要什么样的反应?”封御清白了他一眼,自认为刚才的自己已经足够丢人。 “要我扑进你的怀里哭?” “要我痛骂林於祖宗十八代?” “还是要我现在提着剑溜进御书房当刺客?” 沈冶作思考状半晌,认真道:“第一条倒是可行。” 封御清已经对他感到服气了。 “下次吧。”她敷衍道,“等我去找林於对峙完,或许会有找你哭的那日的。” “我很期待。”沈冶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不过殿下要去找林於对峙,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还是不信任我呢?” “你就非得这么多疑?”封御清泄愤似的,抬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是我贱行了吧?我就非得听他亲口说出来。” 沈冶的眉目间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但却是没再说什么。 —— 中秋那日,由于国内刚经历了半年的内乱,宫中并没有举办宴席。 皇帝这夜照例会宿在未央宫,通俗的讲,也就是“未央家宴”。 的确,对于皇帝来说那才是他的家—— 他明媒正娶的陈舒窈,以及他即将扶持接替他的位置的封御夜。 不过,他倒是还没忘记淑妃。 淑妃正在兰林殿中准备自制手工月饼,听闻沈冶说自己可以帮忙,高兴地拉着他便进了小厨房。 至于什么也不会的封御清,则是和同样什么也不会的封御煊一起,又在院中嗑起了瓜子。 嗑着嗑着,却忽然见六顺带着一众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说是皇帝体恤淑妃,赐下的金银首饰及各种吃食。 封御煊“啧”了一声,懒得理会。 封御清却笑起来,看着六顺问道:“是六宫都有,还是就我们兰林殿有?” 六顺听她这么问,赶紧赔笑道:“自然是只有淑妃娘娘这里有。” “是吗?”封御清没有为难他,看着他走后才敛起笑容,转而看向身旁的封御煊。 他仍然板着一张脸。 也难怪,淑妃明明是个冠绝六宫的宠妃,然后宫中有的却是一个女儿,以及一个连夺嫡资格都不曾拥有过的儿子。 封御清觉得好笑,踢了下一旁封御煊的椅子。 “做什么?”封御煊看她。 “你几年前既然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封御清问。 封御煊讽刺地勾了勾唇角,“父皇召我回来,我还能抗旨不成?” “少来。都已经到了西疆那偏僻地方,死遁对你来说并非难事。” “我从没说过我不回来。”封御煊道。 “才怪,你就是那么想的。”封御清闻言冷笑了两声,“为了什么心悦之人建功立业这种鬼话,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你只是怕死而已,封御煊。” “你怕死在西疆。” “就像你当初因为老四的事,害怕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所以逃去西疆一样,你现在又逃了回来。” “是,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封御煊承认后反问,“可我就算怕死,不想再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又有什么错?” “你当然没错。”封御清呵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他当然错了,而且错的彻底。 他错在不该自顾自去了西疆,叫淑妃为他担惊受怕。 他错在不该只看到自己身份的好处和弊端,而看不到其背后承载的责任。 他错在不该回来—— 前世,他便是因为这个决定,而在沈冶所带领的叛军的铁骑下丧命。 半晌,封御清打破了沉默,“虽然现在问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塞外的风光是什么样的?” “塞外的风光?”封御煊重复了一遍,显然并没有忘记封御清方才对他的羞辱,因此恶劣地笑了笑,“是好是坏,你不也永远都看不到吗?” “嘁。”封御清鄙视于他的幼稚,毫不客气地回击,“那也未必,封御煊——” “你是个孬种,我可不是。” 第68章 月饼 “懒得和你斗嘴。”封御煊道。 “分明就是说不过我。”封御清不屑道,朝他做了个鬼脸。 兰林殿小厨房自制的月饼很快便新鲜出炉,文茵刚把月饼端出来,封御清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其中一个咬上一口。 “瞧瞧你,哪有女孩子家家的模样?”封御煊皱眉道,待文茵把盘子在桌上放好,才伸手拿了一个。 淑妃这时从小厨房走了出来,见封御清嘴里鼓鼓的,于是问:“好吃吗?” 好半晌封御清才咽了下去。 “好吃!”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淑妃又仔细瞧了瞧,随后笑起来,“清儿手里这个,还是谨之做的月饼呢。” 话音未落,沈冶也走了出来,视线落在了封御清手中的月饼上。 “……哦。”封御清讷讷地应道,同他错开目光,又咬了一口月饼,慢吞吞地咀嚼起来。 其实,味道也就一般。 难得的温馨时刻,淑妃温柔地叙说着近来发生的趣事,封御煊边吃着饭还不忘和淑妃顶两句嘴扯皮。 封御清恨不得时间永远停下。 淑妃似乎对沈冶很是喜爱,临走前还拉着他说了几句话。 “清儿。”淑妃转向封御清,从文茵手中接过装好的月饼递给她。 “这是?”封御清疑惑接过。 “是给太子殿下带的。”淑妃看着她缓缓道,“太子每年都一个人在东宫过节,挺孤单的,你记得差人给他送去。” “那母妃自己差人送去不就行了?何必借我的名头。”封御清明白淑妃的意思,但不想做这种顶替功劳的事。 “你这孩子……殿下帮你那么多,你关心关心他也是应该的。”淑妃说教她,“我去送像什么话?” “是,是。”封御清吐了下舌头,直言知道了,这才和沈冶一道回了寝殿。 路上,沈冶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封御清忽然停下了脚步。 沈冶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殿下?” “没有。”封御清笑着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他,待他接过后道,“只是觉得,似乎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沈冶接过,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殿下不回寝殿吗?” “不。”封御清弯了弯眉眼,“还有重要的客人在等我呢。” 沈冶只稍一思忖便知道她想要等的是谁,于是他道:“我和殿下一起去。” 封御清严词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我只听听。” “那也不行。”封御清如今对他的信用度很是怀疑,“再说,也没什么可听的。你快把给皇兄带的月饼提回去。” “殿下。”沈冶靠近了些。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让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然而他吐出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没听过吃人嘴短吗?”他道。 “我就吃了那一块。”封御清不服。 “那谁知道?”沈冶抬起手臂搭在了封御清一侧肩膀上,带着她往椒风殿的方向去,“走吧,我们一起去招待招待你的客人。” 第69章 寂寞 半个时辰后,林於如约而至。 “殿下今日找我来这椒风殿,可是又改变了主意?”林於问道。 他的眼神静默,封御清一时没有开口。 封御清犹记得那日,当她跪在雪中几个时辰,即将意识不清之时,那个出现在她眼前的身影—— 红唇,白肤,然而眼底却如同死水。 那是她对林於的第一印象。 封御清不明白林於为什么要帮她,但她从小接受过的恩惠实在太少,所以无论真假,她都想要抓住。 因此,在林於将那小宦官送到她身边时,她给小宦官赐名为“忆恩”。 她希望记住林於的恩情。 在林於的府上找到乔妃的画像之时,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是失望,她反而觉得无比庆幸。 得到向来只让封御清觉得惶恐,可现在却不同了,她庆幸林於对自己的好并非是空穴来风,庆幸他们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她的接受才更加心安理得。 而正因为有着这种利用,所以林於绝不会轻易抛弃她。 她一直这样相信着,可她终究还是和林於走到了今日——还是在沈冶的眼皮底下——他如今正在椒风殿中。 封御清笑了笑,道:“中秋嘛,我想和家人一起过。” 林於知道这不是在说自己。 封御清还在椒风殿中时,便在这院中给自己母妃种了棵小树苗,后来离开了椒风殿,她也偶尔回来照料。 那棵树早已长得高而茂盛了。 封御清站在树下,指着树干上道:“你瞧,我前几日还在这树上刻了字呢。” 林於顺着她的指间看去,果真在树干上看见了刻的相当整齐的乔妃的闺名。 他一时无言,于是只好将话题转向了旁边似乎刚种下没几天的树苗,“这是给乔承煜种的?” “不,当然不。”封御清摇头,“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刻名字。” “为什么不刻?” “因为不知道刻什么。”封御清装作平静地道,事实上溺水般的窒息感已经快将她淹没了,“毕竟母妃死之前,还没来得及给他起名字呢。”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於第一次从封御清身上感受到如此的距离感,她全都知道了。 “是元冶告诉你的?” 过了许久许久,林於才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他的语气如往常般又清又凉,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封御清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你恨我吗,殿下?”林於的声音低低响起,穿过夜间的风声传到封御清的耳中。 她当然应该要恨。 他害死了她的母妃,害死了她的弟弟。 封御清知道,她应该要像恨自己的父皇那样憎恨林於,她也必须这样做。 “你觉得呢?”封御清低着头,稍微镇静下来,装作冷静,“你毁掉了一个你曾仰慕却遥不可及的女人,却还打算继续欺骗她的女儿吗?” “我不想和你吵。”林於道。 “你承认了?”封御清冷笑道,“你是个求而不得的懦夫,是个卑劣下贱的小人。” “那又如何?”林於问。 封御清忍不住抬头去看,只看到他昳丽的侧脸,明明是那样清越的嗓音,吐出的话语却冰冷刺耳得很,“殿下是聪明人,应当是会权衡利弊的。” “……” “在这宫中,能够庇护殿下的只有我。”林於低声哄诱着,“和我闹掰对殿下能有什么好处?今日过后,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封御清没觉得林於是在舍不得自己。 虽说即使只是狗这么多年也该养出些感情,但她太了解林於了,林於之所以说出这种话,不过是觉得就此断送这么多年建立起的关系不值。 所以她只是悲惨地扯了扯嘴角,“不,我们绝对没办法像从前一样了。” —— “殿下。” 少年的呼吸就在身后,若有形似的落在封御清的耳根和脖颈。 “你留下,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封御清没回头,问道。 “我说不是你就信吗?”沈冶反问,半晌抬起手,从身后强制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只是想安慰你,殿下。我不想让你在这种时候一个人,那太寂寞了。” “我不需要这种怜悯。” 封御清最终将沈冶赶走了。 她愤恨地将那株小树苗从有些松动的泥土中拔了出来,然而树苗还活得好好的,她却先一步如同即将被夜色溺死般喘着气。 她哭了笑,笑了又哭。 最后徒手刨了个坑,小心翼翼地又将树苗种了进去。 沈冶是对的。 封御清说不出话来,甚至再哭不出声了,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 第70章 偶遇 沈冶没有走。 他在阴影中看着,看着封御清坐在地上捂着脸哭,风吹着,仿佛这个椒风殿都在和她一起悲鸣。 沈冶走过去,蹲下来,蹲在她身边。 封御清的身体在发抖,沈冶迟疑了许久都不敢伸手碰她,仿佛只要只要稍微触碰,封御清就会如同一捧轻烟随之消散。 但最后他还是抱住了她,只是动作很轻,轻到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触碰到封御清。 封御清安静下来,好久才推开了他。 “我不会因此感谢你的,沈冶。”封御清站了起来,她满脸泪痕,却仍红着眼不肯服软,“一点也不。” “我没那样说。”沈冶缓缓放下了手。 —— 次日。 封御清照常和沈冶一起吃午膳,宫人们都被遣走了,交流很是方便。 “殿下昨日说了很让人寒心的话呢。”沈冶忽然道,语气不咸不淡。 “是吗?”封御清冷笑,“就是说给你听的。” “这么无情?”沈冶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靠近在封御清耳边低声道,“殿下不是说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疯子。 封御清用手肘将他顶开,不答反问,“你是属什么的?” 她说着,用筷子夹了片肉叼着。 “虎。”沈冶耸了耸肩,靠在椅背上看她吃饭,“年龄没有骗过你,没必要。” “是吗?”封御清慢慢地咀嚼着,直到把那片肉咽下去才道,“我还以为你是属耗子的呢,咬不死人膈应人。” “那不是封御夜吗?”沈冶被她逗笑了,“殿下倒是一模一样。” 封御清是属兔的。 她几乎是瞬间听出他话里的影射,缓慢眨了下自己还有些肿的眼睛,试图摆出凶狠一点的表情。 当然,没有成功。 沈冶倚靠在椅子上,眼角含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封御清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却听他开口道:“我有惊喜想给殿下看呢。” “中秋礼物?” 沈冶笑,“中秋不是已经过了吗?” 他没再多说。 从寝殿出来之时,天气已是有些阴沉,下起了不大的雨。 沈冶撑着伞,和封御清并肩而行,“倒是下得一场好雨。” 封御清却没什么赏雨的心情,只是垂眸跟着他走着,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殿下?” 封御清抬眼看去,一个纤秀的身影在雨中缓缓而行。是德妃,她一身素白,身后只跟着零星几个宫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殿下。” 德妃向来安静,又和皇后亲近,不知为何会突然来与她搭话,但在宫中生活多年,无论封御清心中如何,也决计做不出将喜恶摆在人前的蠢事。 因此她把话接了过来,“是挺巧。德妃娘娘这是要去哪?” “是要去未央宫。”德妃答道。 是去见封御夜吧? 封御煊桀骜,皇兄又性子冷淡,自从老四死后,她能略微亲近的孩子便只剩下了封御夜,因此对他投入了自己全部的关爱。 封御清自认自己虽然渴望关怀,却从未在与淑妃的相处之中将她当做乔妃。 因此她实在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是吗?”她没把讽刺的话语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道,“如此看来,德妃娘娘近些时日倒是过得挺好。” 德妃的神情怪异地怔住了。 半晌,她隔着浅淡的雨幕露出淡淡苦笑,似是在轻叹,“一切如常罢了。殿下看上去却是不太好呢。” 不太好? 她从哪里看出自己过的不太好? 封御清慢慢将目光上移,直到对上德妃的眼睛,她道:“不劳娘娘费心。” 说罢,便和沈冶一起离去了。 一路上,封御清都在思考着德妃那句话的含义。 那女人话语之笃定,仿佛看穿了她的一举一动似的。可封御清惯会做假,她确信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不会传达到脸上,何况她在宫中向来表现得春风得意,叫人恨不得往她脸上踩上一脚。 所以…… 德妃只是因为听说了乔家之事,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吗? 她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沈冶便停下了脚步。 东宫。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封御清问。 她侧过头,因为撑着同一把伞,所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清沈冶那根根分明的睫毛,以及如玻璃般透亮的琥珀色眼眸。 这样的样貌对于男人来说显然过于漂亮了,但沈冶向来很善于利用自己的温和外貌来进行伪装。 “为了告诉殿下答案。”他认真地看向封御清。 “答案?什么答案?” 老实说,自从沈冶同她坦白以后,她倒是自在了许多。因为他几乎知晓一切,所以在他面前什么也不必伪装。 “你不是说想要与我交换?”封御清反问,“现如今倒不怕我空手套白狼了?” 沈冶眼里的光细碎明亮,“嗯,不怕。” “嘁。”封御清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不满地撇嘴,“你是猜到了吧?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告诉我我会更开心的。”沈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上挑,明明生了双含情目,却还总是说些勾人的话。高挺的鼻梁一侧落下阴影,他说完那句话后微微抿着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封御清挑眉,“既然都知道了,我为什么还要再说一遍?” 沈冶微微勾着唇角笑了。 “那就进去吧。”他道,“我猜殿下一定很期待,里面究竟有什么。” 第71章 吾妹 那个封御清觉得该死的,一直想要揪出来的叛徒是封御君,她最亲爱的皇兄。 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封御清不可能冠冕堂皇地斥责皇兄,因为她现在也是叛徒……她只是想不通,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一件事。 皇兄于她而言无异于如月亮,始终悬在触及不到却又抬眼可见的地方。她不否认自己的病态,她守着这颗月亮几十年,对他的依赖也日复一日地加深。 然而这月亮却似乎没有那么皎洁,月光也并非温和平静。 他真的把自己当做妹妹吗? 自己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封御清正想着,她亲爱的皇兄便开了口,“亦舒在院子里,你去瞧瞧吧。” 所幸,封御君还不知道他与沈冶的合作关系已经暴露,只当她是来看望乔亦舒的——至于沈冶为何一定要救乔亦舒,又为何要让她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需要相互猜忌的事了。 封御清要做的,只是演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我还不是想陪皇兄坐坐?”封御清笑着,显露出一如既往的亲昵,“我好久没见到皇兄了。” “才不过几日罢了,少撒娇。”封御君道,“快去吧。” “好,我知道了。”封御清答。 “我随殿下一起。”沈冶道。 封御清没开口拒绝,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去了后院。 不得不说,这失宠太子住的东宫,倒真是个无人在意的,藏人的好地方。 转过长廊,沈冶忽然问道:“殿下心中,已有答案了吧?” “托你的福。”封御清没好气的道。 “殿下。”沈冶顿了一下,“欺骗别人是坏,欺骗自己则是蠢。” 他靠近了些,“你呢,你是什么?” “你觉得呢?”封御清倏地笑了,伸出手,用指尖蹭了蹭沈冶的侧颈。 趁着沈冶愣神的瞬间,她脚下一转越过了他,“等回去我们再慢慢聊?” 沈冶嗤了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随后抬脚跟上去。 乔亦舒被安排住在最偏的屋中,封御清他们进去之时,正撞见他在桌前发呆,身旁的茶杯还氤氲着热气。 到了此时还有心情泡茶? 封御清在门上叩了叩,他被惊了一下,随即回神,愣愣地转过视线来,“殿下?” 封御清只“嗯”了声,然后拉着沈冶在他对面坐下。 一时无言,乔亦舒于是给封御清也倒了杯茶,封御清没动,推给了身旁的沈冶,然而沈冶也只是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见封御清看向自己,沈冶缓缓放下茶杯,“心不静,自是无法煮出好茶。” 他这么一说,封御清倒是好奇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又将那茶杯拿回来小酌了一口,随后咂咂嘴放下。 苦,除此以外喝不出别的了。 见他们的行为如此不分你我,乔亦舒忽而思绪停滞,目光定格在封御清面前的杯子上,但终究没说什么。 没给乔亦舒太多继续思考的时间,封御清随意客套了两句,问起有关乔家之变的细节,其中诸多琐碎,因此乔亦舒只在自己记得清的问题上偶尔回答。 他们聊了许久,封御清敏锐地察觉到,除了在说到秦璇无事之时他的眼睛亮了亮,其余时间都如同一潭死水,除了死寂外再无其他。 看来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现如今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封御清颇觉无趣。 “总之,你在东宫好好养伤便是。”封御清道,“待到阿璇那边好了,我就将她送来与你团聚。” 乔亦舒意识到她这是要走了,连忙道谢,又从贴身衣物中翻出一封信递给她。 封御清接过,“这是?” “是……兄长的绝笔信。” 封御清这才看到信封左上角“吾妹亲启”四个字,君子如玉,字如其人。 她一时竟有些鼻酸,“好,我知道了。” 封御清带着信在东宫拜别皇兄,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那封信,只将那信藏于枕头之下。 直到晚膳时,经沈冶提醒,她才意识到那信中或许会有什么重要内容,随后才独自在寝殿中打开了那封信。 想起见乔承煜最后一面时的狼狈场景,封御清长长叹了口气。 大概是时间匆忙,因此信中零碎而散乱,甚至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纸张。 封御清细细地将那信看了又看。 ——吾妹亲启。 以如此亲密称谓开始的一封信,里面却没有一句问候关心或是埋怨,甚至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对于死亡来临的恐惧。 乔承煜以缜密的逻辑记叙了他离开羽都后,乔家之变的经过及他所预料的结果,他希望这些东西对封御清来说有用,但或许是由于篇幅不够,又或许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这张纸上有所残缺,最终只匆匆以“纸短情长,不尽一一”结了尾。 他没能遵守自己的诺言,没能从战场上回到羽都。 封御清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她越来越无法相信乔承煜就这样死去的事实,又或者说,她不敢相信乔承煜最后留下的话竟会是这样。 这分明是他留给封御清的信,但全文没有一次提到过自己,也没有提到过封御清。 细想来,这信中最为亲昵的话语竟是“吾妹亲启”四个字。 封御清红着眼将那信收了起来。 人死终究不能复生。 若是下次再遇到乔亦舒,便将乔承煜送他那折扇要过来,留作纪念好了——就是不知道他乐不乐意给自己? 她打定主意,站起身来。 此时天色已有些黑了,但她想要去沈冶院中一趟。 通过乔承煜的信,封御清再次想通了许多事,因此,她必须和沈冶谈谈。 第72章 失控 沈冶从外回来时,正瞧见封御清手里提着个小酒壶站在屋外,鬼鬼祟祟地要靠在门边偷看。 沈冶觉得好笑,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身后。 “里面有什么吗?” 他忽而开口,学着封御清的模样探身。 封御清被他突然靠近的气息吓了一跳,往后退却又刚好撞进他怀中,连手中酒壶都没拿稳掉了下去。 “当心点。”沈冶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接住了差点落地的酒壶。 封御清低着头,耳尖红的好像能滴出血来,一副被抓包的羞赧模样。 “偷看可不好。”沈冶拎着酒壶慢悠悠开口,“殿下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 封御清嗫嚅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沈冶这么晚不待在自己院中,去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 该解释的分明是他才对。 心中有了底气,她于是开口问道:“你却还来质问我?现如今天色已晚,你是从何处回来的?” “看来是唬不住殿下了。”沈冶失笑。 “别想转移话题。” “没有。”他微微笑着推着封御清进门,“殿下里面坐吧。” 封御清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哼哼了两声和他一起走进了屋里。 两人各自占据了桌子的一边。 “所以,你去见了什么人?”封御清问。 沈冶点上灯,回头看见封御清倚在桌子上看他,反问道:“我说只是出去透气,殿下信吗?” “少来。”封御清仰起脸笑着,隔着袅袅细烟,她的眼中映出烛光跳动的火焰。 沈冶动作一滞,与她视线错开,将桌上倒扣的杯子提起来给她倒酒,“是东宫那位说是要见我。” “是因为你带我去了东宫,所以皇兄怀疑你了吧?” “谁知道呢。”沈冶将杯子换到封御清手上。 封御清接过,叹气道:“你总是等我问了才肯说实话。” 沈冶被她看似真心的话一堵,内心觉得颇为怪异,但还是道:“坦诚也需要时间。” 封御清顿了顿,“也是。” 她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可真的与沈冶相对又只觉得想法空白,过了许久才干瘪瘪说了句,“我从没见过你喝酒。” 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上次。” 这倒不是假话。 沈冶侧过脸,想要重新打量封御清,却对上了她专注的视线。 “我原以为殿下会不喜欢。”他倒是相当坦荡,“毕竟我也从没见过殿下饮酒。” “哦。”封御清应了声,心烦意乱地收回视线。 前世,她不在沈冶面前饮酒,实则是觉得饮酒是件惯风流的事,不想叫沈冶将自己看轻了去。 当然,如今她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殿下找我何事?” “自是为了皇兄之事来的。”封御清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不过说起这个,你其实比我更紧迫吧?” “事关生死之事,我自然紧迫。”沈冶大方承认,“所以,将子母蛊给殿下之人,的确是太子没错?” 封御清没答,算是默认了。 “此蛊可有解?”他问。 “有解如何?无解又如何?”封御清凝眉问道。 “解开此蛊,对殿下来说并非是坏事。”沈冶耐心诱导,“想要我性命之人数不胜数,对殿下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你把我当傻子哄?”封御清抬起有些发红的眸子看他,眼神中带着故作凶狠的诘责,“倘若解开蛊虫,最威胁我性命之人,不正是你吗?” 这话意外打动了沈冶。 他和封御清之间彼此真诚的交流其实并不多,退一万步讲,封御清的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对他有所保留也属常事。 所以,反倒是她如此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更叫人心安。 沈冶看向她,问道:“殿下当时为什么要给我种下蛊虫?” “为了报复。”封御清答。 沈冶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的真实性,随后又问:“所以说,殿下对现在的结果还算满意吗?” “不……远远不够。”封御清暗自冷笑,随后问道,“那么你呢?如果解开蛊虫,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没那么多。” “别来玄乎的那套,我想听真话。” “是真话。”沈冶盯着眼前跳动的烛火,缓缓开口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好事?既然有我能控制的,自然也会有我所不能控制的。” “我能熄灭眼前的蜡烛,可如果火种点燃了整间屋子呢?” “我无法抓住蔓延的火焰。” 沉默片刻后,沈冶轻声道:“现在就已经如此了。” 封御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倚靠在桌边,郑重地思考着他话中的含义。 是,他说的没错。 这世上的确有能控制的事和不能控制的事,于她而言,她自己的感情以及沈冶显然都属于后者。 她其实没有非要得到某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关于沈冶的一切,她都好奇。 他手掌的温度,他的过去,他的一切经历,以及他的想法,哪怕他的回答只是敷衍,她也好奇。 她希望沈冶能够解开她的疑惑,希望可以信任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衷心地希望着。 封御清为此感到伤心。 她明明不想这样的,但是无法控制,偏偏他们之间剩下的永远都是相互猜疑。 “我没想到。”封御清掀起眼帘,闷声道,“一个蛊虫竟然能让你感慨这么多。” 沈冶注意到她倏而低落下去的情绪,瞧她如此垂头丧气的样子,远远地,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触碰她的发尾。 但他终究没有伸出手来。 “谁说我感慨的是蛊虫?” 第73章 别扭 沈冶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你……”封御清垂眼吸了吸鼻子,沉默了片刻道,“总喜欢说这种话。” “但并不是假话。”沈冶认真道,“我既然说了会让殿下相信我,就不会做对殿下不利之事。这点殿下也知道吧?” “知道和是否相信是两码事。” “知道也很重要。”沈冶语气微顿,不急不缓道,“会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问题,可能有什么样的危险,知道的越多越好。” “可做出判断的,不永远都是你吗?什么对我有利,什么又对我不利,说白了一切只是你在自说自话而已。”封御清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们是伙伴,那么我的想法不也是同样重要的吗?” “这蛊虫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让我能在你身边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难道在害怕吗?这种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你怕我会用蛊虫威胁你吗?” “不。”沈冶否认道,“不是。” “那么就留下它。”封御清道。 沈冶眉梢微动,封御清沉默地盯着他,他也同样沉默以对,半晌后,封御清耐心耗尽,“沈冶?” “是,我知道了。”沈冶眼底翻滚过某些阴暗潮湿的情绪,“那么殿下,就将自己的性命牢牢与我绑在一起好了。” “好啊。” 封御清难得占了上风,但并没有多么高兴,察觉到头部微微传来的刺痛,她起身坐在了沈冶身侧。 沈冶这次伸出了手,得偿所愿地触碰到了封御清的发丝,“怎么了?”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封御清能感受到沈冶身上带着温暖的气息和好闻的味道,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头疼。”封御清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晚上的时候就疼。” “白天的时候不疼?” 封御清摇头,盯着他无声笑起来。 “嗯?”沈冶挑眉。 “和你在一起也不会太疼。” 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沈冶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于是只抬起手,在封御清头顶又揉了揉。 封御清垂下眼,抬手去揪他腰间玉佩垂下来的穗子,问道:“你为什么肯定,杀死你的是蛊虫?” 沈冶笑了笑,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掰开她作乱的手指,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缓缓问:“还有别的可能吗?” 封御清挣了一下,没挣开。 她沉默了片刻,“就算是用蛊虫,可是很难做到吧?” “殿下前世生病,有请太医来看过吗?” “……倒是很少。”封御清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转过去嘀咕了两句。 “什么?”沈冶下意识凑近了些。 “……有入口的药,机会自然很多。”封御清若有所思,“可是你呢?你就算再怎么相信皇兄,也不可能吃他给你的药吧?” “我自然不会。”沈冶想至此处,烦躁地眯了眯眼,收回手。 “发生过什么吗?”封御清扯住他的袖子,“还有不能告诉我的事?” 沈冶沉默了片刻,才目光看着别处语气生硬道:“前世我染上风寒时,殿下不是给我送过药吗?” “啊……是有这回事。”封御清神奇地理解到了他的意思,神情有些复杂,“虽然是皇兄给的没错,可是,那药不是被你扔进院子里了吗?我亲眼看见的。” “……我捡回来了。” “你捡回去了?”封御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抬眼瞧见他别扭还强装镇定的神色,不由想笑,“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沈冶皱了皱眉,有点不爽,还有点恼怒,伸手将封御清挟持在自己怀中,恶狠狠地开口道:“不许笑了。” “不笑你。”封御清轻声道。 “头还疼吗?”沈冶垂着眼睛问她。 封御清叹了口气。 “早就不疼了。” —— 封御清第二天起身时已近午时,好久没去重华宫,作息也跟着乱了。 “元公子可是已出宫去了?” “是。”应声的是齐悦,“辰时公子便回元府探望父亲,说是殿下您允了的。” 封御清这才注意到屋中只有齐悦和温琉璃两人,“采苓呢?” “被文茵姑姑唤去帮忙了,兰林殿又得了不少赏赐,缺人手呢。”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即使窗户关着也冷得要命,厚重的檀香在屋中经久不散。 “把香灭了吧,熏的头疼。”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封御清才扶着额吩咐道。 “是。”温琉璃怯怯地应声,上前挑起了香炉的盖子,然而鼓捣了半天,香不仅没灭,反倒更加呛人。 “阿悦。”封御清一边咳嗽,一边用袖子捂住口鼻。 齐悦得了眼色,立刻夺过了温琉璃手中的东西,干脆利落地把香灭了。 “殿下,我……”温琉璃垂首站着,仿佛要将头低到地底里去。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兰林殿那边不是缺人手吗?快去吧,我留下伺候殿下便是。”齐悦三两句,将温琉璃的解释和封御清可能出口的责备全都堵住了。 “去吧。”封御清本就无心与温琉璃计较,倒是齐悦这个人,她如今倒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温琉璃心有顾虑,但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齐将军的孙女……”封御清扯了扯嘴角,凉凉道,“你倒是比温琉璃这个庶出小姐会伺候人得多。” “祖父从小就教导我,身为齐家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所以他想要当皇帝?” “那是诬陷。”齐悦肯定道。 “就当是诬陷吧。”封御清没有与她争辩,而是道,“我接受你了,这次是真的,但我接受的只是阿悦,而并非齐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是,奴婢明白。”齐悦跪下道,“无论发生什么,都由奴婢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殿下。” 封御清点头,盯着她幽幽开口。 “复仇也好,寻弟也罢,总归都是你自己的事,既然让你留下,你能为我尽心尽力是最好,若是不能我也认了。” “但是欺诈,背叛,我绝对无法容忍。” “齐悦,我不想留下一把会刺伤自己的剑在身边——所以,你可要好好把锋芒对准外边才行。” 第74章 合作 雨还在下着。 封御清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看了几页书,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扭过身问齐悦道:“你与皇兄可相熟吗?” 在寻齐悦之前,封御清曾问过封御君与齐家人的关系,那时得到的回答是并不相熟,她也就没再追问。 可如今看来,她的皇兄对她说的话只怕是真假参半的。 “称不上相熟。”齐悦的回答模棱两可。 封御清知晓无法撬开齐悦的嘴,垂眸思索了片刻又问:“在你看来,皇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悦犹豫了几秒,“奴婢与太子殿下接触有限,自然不比殿下了解,不敢妄自议论太子殿下。” 封御清皱了皱眉,“让你说你便说。” 齐悦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 “啧。”封御清一时有些呼吸不畅,懒得再与她纠缠,木着脸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条缝来。 风雨未歇,半枯的黄叶被雨水打落,晃晃悠悠地飘在水面上。 封御清将一只手伸到窗外,雨水落在掌心,冰冰的,痒痒的。 皇兄为什么要给她喂下蛊虫? 是因为料到了沈冶一定会杀她吗? 皇兄没想过要救她吗?又或者说,难道从沈冶进公主府的那一刻起,皇兄就已经算计好一切了吗? 封御清慢慢伸回手,任由刚才接住的雨水,从已经有些发凉的掌心滴落。 如果说从前的一切都只是假象,如果说夺得天下才是皇兄真正的野心……那么她呢?她从一开始就是皇兄的棋子吗? 不,不是的。 怎么会呢? 谁会无微不至地对待一颗根本不确定的棋子整整十余年呢? 封御清闭上眼,将手紧紧握成拳,直到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股刺痛传达到心口,她才又慢慢松开。 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赤红。 “元冶,也该回来了吧?” —— 沈冶懒洋洋地垂着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勾了勾唇角。 “谨之今日心情不错?”封御君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收回了目光。 “太子难得唤我来。” 沈冶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着,目光落在窗边那道疏离又冷淡的人影身上,停顿良久,对方却仍没有要回眸看他的迹象。 “乔亦舒一事……” 封御君话说到一半顿住了,沈冶也不急,在心中数着数等他再次开口。 “你要插手也就罢了,可为何还要让清儿知晓?”封御君手中把玩着一枚铜币,问沈冶道。 “倘若我说,是故意叫她知晓的呢?” 封御君诧异地挑了挑眉,“即使是为了谋取信任,也未免有些太过了。” “我却没有那么觉得。”沈冶道。 封御君低头看着那铜币,沉吟良久后才抬起头来,神情阴鸷道:“清儿不是那样就会动摇的人。她从一开始就对你有所怀疑,不可能因此轻易改变。” 沈冶抬眸,对上他阴森的眼神,淡定问道:“为何这样说?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所以你足够了解她?”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沈冶歪了歪头,仿佛在真心实意地疑惑,“你有把她当做妹妹吗?” “她将我当做兄长,不就足够了吗?” 封御君的眼神看起来像要杀人,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冶,将手中那枚铜币随意抛向空中。 那铜币落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沈冶定睛看去。 是正面。 ——当然,原本也不可能是反面。 “太子,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沈冶凉凉笑了一声,问道。 “那就是我的回答。”封御君慢条斯理地微笑,将那枚铜币重新收回到掌心,“倒是谨之,你才应该好好想想那个问题。” “哦?” “你又将清儿当做什么呢?” 沈冶没答话,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眸中不见半点光。 “人的欲望向来是无止境的。”封御君轻轻捏着铜币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垂着眼睛微微笑道,“若是不够凶狠,就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现在倒的确有想要的东西。”沈冶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好像在笑,又似乎沉下了脸,“只希望,届时太子您不要舍不得才是。” 封御君敛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 沈冶和封御君刚认识时,封御君还是羽国名副其实的储君,齐家强盛,而他本人也深受皇帝器重。 沈冶自然不会蠢到找他这样的人合作,毕竟任谁怎么看,封御君继承皇位都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羽国的天下不过只是囊中之物,封御君自然犯不上同他合作谋反。 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却不得势的人选,倘若心术不正自然更好——封御夜便是很好的选择。 然而,在沈冶摸清封御夜的行踪后,试图接近之时,封御君却主动找上了他。 “你就是,南湘的太子?” 那是封御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谨之啊谨之。”封御君坐在上位,看着他道,“你说,那老头子什么时候才会死?” “谁知道呢。” 从接触到封御君的第一天起,沈冶就知道他是个疯子,是个六亲不认,薄情寡义之人,而沈冶需要的恰好是这样的人。 封御君对齐家的遭遇视而不见,对自己处境百般隐忍,将一切作为自己的跳板。 可封御君错就错在,不该把他也作为跳板之一。 沈冶没有回头,撑着伞走出了东宫,走进了雾气浓重的雨幕之中。 第75章 揭穿 屋子里有人。 那柄不用的油纸伞被沈冶随意丢弃,歪倒向一旁。 他绷紧神经推开门。 天气阴沉,屋内窗户紧闭,没有点灯,因此光线昏暗。 “谁?”沈冶迈步走进屋内,声音带着某种诡异的冷淡和漠然。 苍蓝的闪电撕裂天际,几乎是在看到人影的瞬间,沈冶冰凉的手就已经将那人钳制住,他用手肘抵住了那人的脖颈。 “真凶。”那人不自在地歪了歪脖子。 沈冶听出了封御清的声音,方才升腾起来的戒备刹那间溃散,还没来得及开口,封御清就先他一步扯开了困住自己的手臂,走到桌边把灯点亮。 烛光映照出封御清唇红齿白的面容。 “殿下。” 沈冶露出一个笑,唇动,眼没动。 “不想笑就别笑。”封御清的神情有些烦躁,还夹杂了点对沈冶如此态度的不悦,“难看死了。” 她坐下来,老神在在地勾勾手,让沈冶到她的身旁,“和皇兄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冶走到她身侧。 他俯身下来,用鼻尖温柔而亲昵地蹭了蹭封御清的鼻尖。 “没说什么,是说了什么?”封御清早不吃这一套了,仔细盯着他漂亮的眉眼,继续发问道。 沈冶不答,抬手抓住她的袖子,将额头埋在了她的颈侧。 封御清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因此没推开他,只是瞥了眼没关紧的门,叹了口气道:“这青天白日的,被采苓她们瞧见可如何是好?” 沈冶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方才已经握住了刀柄,倘若封御清方才不是先开了口,而是挣扎或者反抗,那把刀可能已经划破了她的喉咙。 他微闭着眼,只是依旧抓着封御清的手不放,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声。 漫长的寂静最难熬,封御清任由他抓着,盯着床帏上的流苏出神良久。 半晌,沈冶才深吸一口气退了回去,蹲在封御清身前抬眼看她。 “你就这么恨皇兄?恨他杀了你?”封御清抬手捧起他的脸,问道,“就连只是见他一面,都这么不舒服?” “没有。”沈冶看着她,目光夹杂着某种摇摇欲坠的感情和怅然。 “为什么这么觉得?”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问,声音渐低,“殿下恨我吗?” 封御清闻言,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然而即使是对着他这双足以摄人心魄琥珀色的眸子,竟也说不出半句哄他的谎话。 “我说不恨,你信吗?”她反问道。 “也是。”沈冶垂眸恹恹道。 封御清叹了口气,“我找你有正事说。”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用那信戳了戳沈冶的肩膀。 “这是?” “你不记得了?”封御清将那信拆开,在自己膝盖上铺陈开来给他看,“是封御夜给你的那封信呢。” 沈冶沉吟片刻,“这信,你不是拿去给封御君了么?” “而且被他烧了,皇兄是这样告诉你的吧?”封御清道,“说的也没错,不过烧掉的那封信,是我模仿这封信的字迹复刻的。” “殿下,您还真是……” 沈冶没想到以她对封御君的信赖程度,竟也会做到如此地步,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封御清用指尖抵在了唇边。 “说起来,这的确是封御夜的字迹,近乎是以假乱真了。不过,今日我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封御清指着信中某句话末尾的“之”字,停顿了一下,“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那一笔遒劲有力,力透纸背。 封御清弯了弯眉眼,“百密一疏啊。” 第76章 仇恨 “殿下还真是厉害。”沈冶道。 “是吗?”封御清冷笑了两声,将那封信点着烧了,“我知晓你和皇兄瞒着我做的事很多,定然不止这一两件。” “殿下想要一一计较吗?”沈冶勾了勾唇角,幽幽问。 “那却不至于。”封御清沉默了几秒,道,“铺陈开来说未免太冗杂了,就说最重要的吧。” 沈冶沉吟点头。 “这一世,由于冬猎出了意外,所以父皇才会又安排了从行宫返程时的刺客,用于嫁祸乔家……当然,若是运气好些,还能顺手将皇兄除掉,扶封御夜坐上储君之位。我说的可对?” “的确如此。”沈冶道。 “可是,如此重要之事,怎可能因为疏漏而让皇兄活下来?父皇绝不是如此心慈手软之人。”封御清拿手往他脖子上虚虚一劈,“所以,父皇身边也有你们的人?” “我一定要回答吗?” “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问出口的意义是什么?”封御清啧了两声,将蹲着的沈冶从地上拉起来。 沈冶并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动作站起身,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侧。 “我只是不保证能给你答复。”沈冶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殿下,你的问题总是太复杂太难。” “你只是不想告诉我。”封御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还在怀疑我吗?”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殿下。” 事实上,沈冶也的确没有防备她什么。 封御清现如今与林於撕破脸,又不再完全信任封御君,就算她真的想要揭穿自己,又能去找谁呢? 去找那个设计了一切,将乔家和她逼迫至此的皇帝吗? 正因为封御清足够聪明,所以他敢肯定,她绝不会那样做的。 “你明知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活下去吧,沈冶。”封御清盯着他含笑的眸子,质问道,“你刻意让我知晓蛊虫一事的疑点,不就是为了让我想通这点吗?” 沈冶的笑容逐渐扩大,“我有吗?” “有,而且我也确实明白了。任何人知道蛊虫之事,都只会为了铲除你而让我光荣赴死罢了。” ——包括皇兄。 “殿下是在害怕吗?” “还行。”封御清白了他一眼,“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沈冶顿时笑出了声。 “殿下说得太绝对了。”沈冶笑完,颇有深意地将她打量了一遭,“若是殿下落在万俟琛手中,他兴许是会怜香惜玉的,我也好跟着捡回一条命来。” 封御清没想到他会提起万俟琛,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淡淡道:“然后等他哪天乏味了,便是你与我的死期。” “那也不错了。”沈冶道。 封御清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沈冶于是用眼神询问她。 “沈冶——”封御清冲他懒洋洋一笑,“你是在嫉妒吗?” 沈冶显然是愣了一下,“嫉妒什么?” 他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封御清,其间跃动着火光。 可封御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喜恶,而你就连半分模糊不清的感情都难以启齿。” “殿下。”沈冶沉声道。 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他却没有多少恼怒或是难堪,反倒更觉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心中。 他对封御清有多少在意与喜欢,他自己说不清楚,更不知道封御清看出几分。 “何必如此试探?”他于是只能问,“殿下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我只想活下去。” 明暗交杂的火光闪烁着,封御清的手抬了抬,又生生压了下去,掩进袖中。 “我可以帮你,沈冶。”封御清道,“可我想留下的人,一个也不能死。” 沈冶眸光幽深地望向她,“殿下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封御清缓慢地眨了眨眼,露出不懂他什么意思的无辜乖巧神情。 沈冶沉默良久,最终才在她充满探究的目光中缓慢开口:“淑妃,纪王,还有……封御君。” “唔。”封御清微微笑了下,“谨之真是了解我,猜的分毫不差呢。” 沈冶直勾勾盯着她,周身的气息冷冽又强势,他压低了声音问:“殿下觉得,我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吗?” “谁知道。”封御清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忽然用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就算现在不想答应,也可以再考虑考虑,不是吗?” “殿下会放过杀害自己的凶手吗?” “我现在不正学着放过吗?”封御清勾着嘴角冲他笑,“你知道吧,就算你说我们是同类,可我们的立场就是不同……你偶尔也要学会体谅我。” 沈冶没吭声。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封御清又道,“有些事我不做,你就永远不会明白;有些话你不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 封御清能看到沈冶身上沉重的枷锁,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不敢随意看清人心,更不敢轻易相信。 不管是不是为了她,封御清只是真心希望,他有一天能够真的放下仇恨。 可惜这世上之事,向来不是真心实意就能如愿。 “你需要时间想想吗?”封御清问。 沈冶欲言又止,半晌,慢慢合拢了那只被封御清挠过的左手,感到微微发凉。 他的目光越过了封御清。 封御清转头看去,“你在看什么?” “窗外。” “可窗户分明是关着的。” “开着也没什么好看。” “这倒是实话。”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第77章 冬日 不知不觉,又到了落雪的季节。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落满了整个羽都。 当然,那只是封御清的想象,她所能看见的,仅仅只有白茫茫的宫殿罢了。 这一次封御清没有出去玩雪,然而却同样没能躲过风寒。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端起桌上的药汤一饮而尽,而沈冶眼疾手快,在她皱眉的瞬间便将糖塞进了她的口中。 封御清吸了吸鼻子,将糖咔嚓咔嚓嚼碎了,还是觉得嘴里苦。 “南湘的冬天是不是没有这么冷?”她声音闷闷的。 “不知道……我也记不清了。”沈冶将手伸进她的袖子里,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殿下怎么这么怕冷?” “就是冷啊。”封御清病怏怏地答道,忽而想到什么,于是道,“乔亦舒不是说要带阿璇去南方吗?阿璇会不会水土不服?” “或许会吧。”沈冶答道。 皇帝遵守承诺将秦璇送回到封御清身边后,封御清便在自己皇兄的帮助下将秦璇送出了宫与乔亦舒团聚。 由于他们现如今身份特殊,所以决定不再留在羽都。 封御清虽然不舍,暗自啜泣了好几回,但最终还是故作不在意地为他们送了行,只是偷偷在秦璇的包裹里塞了些银子。 “好难受……明日你去重华宫,就说我这几日都不去了。”封御清打了个哈欠,爬到床上裹紧了被子。 “别睡,殿下。” 沈冶走到床边,要掀开她的被子,却被封御清抓住不放。 “困。”封御清哼哼了一声,将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被子里。 “别睡。”沈冶连人带被子捞了起来,“到时候夜里睡不着又头疼。” “不要你管。”封御清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缩进被子里装死。 沈冶也不恼,用被子将她裹得更紧,放到床沿,强迫她坐起来。 “好难受……” “要不要喝杯热水?”沈冶挑眉问。 “我不想喝热水。”封御清的下巴垫在被子上,眼巴巴地看他。 是在撒娇,沈冶微微愣了一下。 “我倒是想替你喝,殿下。”他笑道,“可我喝没用啊。” 封御清没说话,见她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沈冶又道:“我会去重华宫与任少卿说明的,殿下这几日就歇歇,好吗?” “那你也别去了。”封御清勾住他的手指,“你得留下照顾我。” “有采苓她们还不够?” 封御清不答,只一直盯着他。 “我知道了,殿下。”沈冶叹道,“我什么时候在你生病的时候丢下过你?” 封御清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沉默了一会儿后她道:“真好。” “知道我好,也不知道谢我。” 封御清听了这话后轻轻地笑,细小的尾音挠的人心头发颤,“可是,你想听的又不是谢谢。” “……那我想听什么?”沈冶问。 封御清笑而不语,半晌才幽幽地扯开话题,“上次的事,你还没有答案吗?” “什么事?” “你想装傻吗?”封御清浅浅打了个哈欠,闭着眼靠在他的手臂上,“若是宫宴前你还不否认,我就当你答应我的要求了。” 答应会放过那些对她而言重要的人。 沈冶最终以沉默结束了这段对话。 —— 几日后,封御清再次回到重华殿。 “听闻这次宫宴,阿琛要回来的。”封御煊转过头同封御清说话。 封御清本拿着笔在纸上画些什么,被惊了一跳,墨汁在纸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痕迹。 “你赔我的画!”封御清怒道。 “我也是无心……”封御煊正要解释,看到那纸上即使去掉那痕迹也一言难尽的画不由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倒真是深得母妃亲传。” 封御清气得要将纸揉成一团打他,还好被身旁的沈冶及时制止了。 这实在不怪封御清脾气暴躁,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是封御煊骂的太脏了。 “我早就知道将军要回来了。”封御清气呼呼地道。 “你早知道阿琛要回来?”封御煊挑眉,“你还挺关注他的?” “少来。”封御清瞥了眼沈冶的神色,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才朝窗边努了努嘴,“是皇兄告诉我的。” 封御煊闻言看过去,见封御君正手握文书,在窗边和任少卿谈论着什么。 他点点头,“难怪。” “比起这个……”封御清用手中笔的尾端戳了戳坐在前面的顾兰贞的后背,待他回过头来后问,“兰贞宫宴时要来吗?” “应当是不会的。”顾兰贞思索后答道。 封御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以他的身世是有些够不上。 “那我邀请你来好不好?”她问。 “为何?”顾兰贞笑问,“殿下觉得宫宴十分有趣吗?” “那倒不是。”封御清歪头,“就是因为无聊才叫你来啊。” 顾兰贞被她逗笑了,但还是回答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封御清与他也算是十分熟悉了,知晓他这般就是在拒绝,因此觉得十分无趣,“嘁”了一声后要往桌上趴。 沈冶眼疾手快,在她趴下去之前把纸张抽了出来,以免她的脸上沾上墨迹。 “说起来,我最近似乎没怎么见到你与林督主来往?你又在闹脾气?”封御煊见缝插针问道。 “为什么是我闹脾气?”封御清不满。 “还能是林督主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封御清反驳道。 然而封御煊瞧着她,一副更加肯定了自己猜测的神情。 封御清无言,只好将头扭向一边,“你少在我面前提他。” 封御煊还想问什么,但封御清实在是不想同他解释,再说本来也解释不清,所幸任少卿再次开始讲学,这个话题才得以中断。 前些时日皇兄也问过她这问题,不过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 封御清越想越是气闷,戳了戳沈冶的手肘,“你真的没有痛扁东厂督主的计划吗?” 第78章 拉扯 “这样做能对我有什么好处?”沈冶垂眸看趴在桌上的她,问道。 “你不是看他很不爽吗?” “那是以前。” “现在就不了?”封御清无法理解他的想法,颇为苦闷地道,“可是怎么办?你若是不做些什么,我担心他会长命百岁。” “?”沈冶用眼神询问她。 “祸害遗千年啊。”封御清道。 沈冶淡淡收回视线,宁可面无表情地听任少卿讲学,也不再看她。 “不好笑吗?”封御清凑到他跟前问。 “好笑。” 沈冶毫无感情地捧场,随后微笑着叫她让开,不要打扰到自己听课。 封御清:“……” 毛病,平时怎么不见他这么认真。 封御清也扭过头不搭理他,干脆闭上眼打算在课上补个觉,然而却总觉得有道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慌慌的。 她在心中倒数三个数,做好心理准备睁开眼,果然正对上窗边皇兄的目光。 封御君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几乎是瞬间,封御清从桌上弹起,坐直看向前方,引得身旁的沈冶侧目。 坐直后封御清才后知后觉,自己不应该反应这么快的,这种心虚的行为不是直接给自己课上睡觉做实了吗? 夭寿。 封御清懊恼地扶额,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一巴掌,事到如今,只好掐好时间开溜,不被皇兄逮住了。 半个时辰后,刚一放课封御清就疯狂给沈冶使眼色。 “殿下何时得了眼疾?”沈冶淡淡地瞥她一眼,勾起唇角问。 “你——” 封御清刚想说他两句,然而转念一想,沈冶又不是找不着回去的路,不带他就不带他吧,于是她转身就要跑路。 可还没等站起来,就被一只葱白的手按在了原地。 抬眸一看,封御君的眸色黑沉沉的。 “皇兄……”封御清尬笑了两声,“好巧啊,我刚想找您去呢。” “是吗?”封御君搭白,“为何找我?” 封御清闻言,立即开始满嘴跑火车,“这不是几日没见着皇兄了,我可想念皇兄你呢,昨个儿我还打算去东宫来着。” “听闻清儿偶感了风寒。” 封御清连连点头。 “既如此,为何不来寻我?” 封御清的头僵在了原地。 哪怕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皇兄面前说,是因为她怕皇兄再给她的药里下条蛊虫啊。 封御清用眼神向沈冶求助,然而对方却别开视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答话,“也不太严重,都没怎么吃药,几日就好了,懒得劳烦皇兄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劳烦。”封御君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病了就得吃药,你身子本就不好,拖不得。” 封御清讷讷点头。 “怎么了?”封御君轻笑道,“最近可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倒是称不上亏心事。 也就是你皇妹我,马上要变成和你一样的卖国贼了。 封御清暗自在心中腹诽,但还是撒着娇着和封御君摸科打诨,“我哪有……” 好容易送走了封御君,前排的封御煊转过头来问:“你最近得罪太子殿下了?” “我哪那么容易得罪人?”封御清略显无奈,问他,“你没别的话说了?” “还真没。”封御煊搭腔。 “回去吧,殿下。”沈冶此时站了起来,也不看封御清,径直走到重华殿门口处,才停下脚步,似乎是在等待她过去。 封御煊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封御清,压声又问:“你也得罪元公子了?” 封御清:“……” 顾兰贞:“噗——” 虽然顾兰贞反应迅速,及时用袖子挡住,封御清还是看到他几乎把喝入口中的水全数喷了出来。 “……冒犯了。”顾兰贞垂首道。 封御煊倒是不介意,甚至贴心地为他递上了自己的手帕,虽然看那手帕上乱七八糟的图案,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只是想找个理由将这手帕扔掉。 顾兰贞万分感激地看向他,他只潇洒地在对方肩上拍了拍。 “这实在不怪我。”封御煊解释说,“其余人我不了解,可元公子实在不像会乱发脾气之人。” 像,他可太像了。 封御清别嘴,“谁知道他。” “你以为谁都是我,能受得了你这狗脾气?”封御煊冷嗤一声,“哄哄算了,别舍不得还给人气跑了。” “我才不要哄他。”封御清哼哼道。 话虽如此,语罢后她还是屁颠屁颠去门口找沈冶去了。 “啧。”封御煊撞了撞身旁顾兰贞的肩,真诚开口道,“兰贞你往后,可万万不能变成如此之人。” 顾兰贞只是笑,“手帕,待到明日洗净后我再还给您。” 封御煊抽了抽嘴角,“那倒不必了。” —— “谨之?谨之?” 封御清一路追着沈冶回了寝殿,也顾不上回应采苓她们的问好,将她们一并关在了沈冶的房门外。 “你这是怎么了?”封御清拉住他的手,盯着他问,“理理我?嗯?” 沈冶拖着她靠近,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事到如今,殿下心中竟没有半分对太子的芥蒂?” 封御清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上来就提皇兄,摆明了是想和她一次性说清楚,没打算真拖到宫宴。 “我为何要对皇兄心有芥蒂?”封御清轻飘飘往椅背上一靠。 “那蛊虫杀了你,也杀了我。” “杀了我的不是蛊虫。”封御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你,沈冶。” “杀了我的是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沈冶愣了一下,旋即不悦地眯起眼。 “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地试探我,我说了不想猜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封御清秀眉微颦,“那蛊虫解不开。而且就算能解开,我也没打算找办法解开。” “殿下为何不想解开?”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何想要解开?”封御清反问道,“你我都是为了活命。” “没有蛊虫我也能让你活命。”沈冶沉声道。 “既如此,解不解开又有什么分别?”封御清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上,“你不信我罢了。你不信我,却还非要我信你,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79章 冲突 沈冶眉毛微拧,攥住了她的手,“我没有不信你,殿下。” “是,你没有。”封御清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从没想过和我商量,你只是想摆脱我,不想受我所制。” “我现在就是在和你商量。”沈冶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许久,随后出声道,“解了蛊虫,我便答应放过封御君。” “为何不是等到尘埃落定以后,你放过皇兄,再解蛊虫?” “到那时就晚了。” 封御清其实明白沈冶的坚持,毕竟谁也不会愿意受制于人,何况是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 可她亦是如此。 窒息的感觉过于真切,封御清使劲闭了闭眼,试图找回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从没能忘记那种濒死时的恐惧。 “沈冶——”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蓦然止住了话音。 “又头疼了?”沈冶神色凝重地皱起眉,语气中带着分不确定。 “没有。”封御清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拢进袖中,“那蛊虫是解不开的,沈冶。” “殿下给我下的,的的确确是子母蛊?” 封御清闻言点头。 “子母蛊是可以解开的,殿下。” 油灯晃了两下,分明靠的不近,但沈冶细密的呼吸声仿佛拂在她的耳畔。 “你为何如此肯定?” 沈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顾掌柜——兰贞之父曾被种下过子母蛊,但他身上的蛊已经解开了。” “顾掌柜服下的是子蛊?” “是。” 封御清抬眸看向他,其实关于沈冶判断此蛊已经解开的理由并不难猜,但她还是问了一句,“所以,服下母蛊的那人?” 回答她的只有沈冶的沉默。 “既如此,你自去寻顾掌柜,取得解蛊的方法不就行了。何必还来装模作样地问我?”封御清冷笑道。 “我是有如此想法。”沈冶坦诚道,“可想要解蛊,只怕还需要殿下配合。而且,我觉得殿下需要知晓此事。” “是,我当然需要知晓此事。”封御清倏然眯起了眼睛,“如若不是这样,你又要怎么向我证明,我敬爱的皇兄不过是个对着我满口谎言的骗子呢?” “殿下何必如此揣测我?”沈冶质问道,声音渐冷。 “我揣测你?”封御清的怒火再次被轻而易举地勾起,“倘若你从一开始就向我坦白一切,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揣测你?” “坦白也需要时间。” “但你本可以在最开始就全盘托出,而不是一次又一次来摧毁我的希望!就算你证明他是个骗子又能如何?你指望我因为听信了这些,然后背弃从小照料我的兄长吗?” “事到如今,你还将他当做兄长?”沈冶声音里冷意更甚。 “难道就因为你的兄长欺骗了你,你就要否认你们之间的血脉相连吗?” “我早没有兄长了。”沈冶咬了咬牙道,“封御清,你将他当做兄长,他有把你当做妹妹吗?” 他难得叫了封御清的全名。 “他有吗?”沈冶不断发问,周身冷意弥漫,“你们真的血脉相连吗?你以为他在几年前失宠的理由是什么,还不是因为——” “够了!”封御清喊道。 她双目赤红,死死抓住了沈冶的衣领,眼角渗出一滴泪来。 沈冶见状愣住,不知所措,“殿下……” 暴躁的、尖锐的愤怒像是突然泄了气,封御清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任由那滴泪滴落,缓缓垂下了眼睛,“够了。” —— 他们陷入了冷战。 又或者说,是封御清单方面的冷战。 沈冶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周到、细致,仿佛只是她一个人在闹脾气。 如若不是注意到他偶尔的出神,封御清几乎要以为那日的争吵只是场梦魇。 她其实相当痛恨沈冶这点。 不知不觉就到了宫宴那日,宫内到处张灯结彩,就连来往忙碌的宫人们都带着笑容,一脸的喜气洋洋。 封御清一早便拿出不少碎银,吩咐采苓挨个分给了寝殿内的宫人们。 “殿下给的比去年还多呢。”采苓笑道。 “今年也辛苦你们了。”封御清只是道,随后又将采苓单独拉到一边,额外给她塞了些,“尤其是你,采苓。今日让她们都休息了,唯有你还得留在我身边才是。” “这本就是奴婢该做的。” “就你会说话。”封御清笑了笑,道,“待会儿将我给母妃准备的礼物带上,我们去趟兰林殿。” “元公子那边,要一并叫上吗?”采苓小心翼翼问道。 这问题问得有些僭越。 采苓是封御清的亲信,自然看得出主子之间的矛盾,但自家主子向来喜怒无常,兴许心情好了,就不与沈公子置气了。 她自然是希望两人能早日和好的,因此多问了一句。 “不必了。”封御清淡淡道,“他现在应是不在寝殿中的。” “啊?”采苓愣了一下。 封御清在冰天雪地中仰头,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冰雾。她大概是笑了一声,也可能没有。 半晌,她转过头看向采苓,“元大人也要来宫宴的,今日就随他去吧。” 第80章 烂人 快到兰林殿时,封御清被一个轻快的声音给叫住了,“殿下!” 封御清回过头去,正瞧见春桃那丫头远远地朝她小跑过来。 “殿下,殿下!”她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喊着,到封御清跟前时差点栽倒在地上,所幸被采苓伸手扶住了。 “……多谢。”春桃这才注意到封御清身旁的人,想起刚才自己在人前做的事,忍不住后悔起来。 “这是采苓。”封御清道。 “多谢采苓姐姐!”春桃连忙道。 封御清被她逗乐了,“亏得兰林殿还算僻静,若是被旁人瞧见,只怕又要说我宫中的人如何无法无天了。” “奴婢该s……” 春桃话没说完,却被采苓拽了下袖子,才后知后觉今天是什么日子,抬起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春桃跟着我久了,是个没规矩的,口无遮拦惯了,采苓你就饶了她吧。”封御清开口替春桃找补,随后又问她道,“你今日怎么到宫中来了?” “回殿下的话,忆恩公公身体抱恙,所以托我来替他送东西呢。” “东西呢?” “听殿下的吩咐,送到兰林殿了。” 封御清点头,瞥了她一眼幽幽问道:“当真是因为忆恩身体抱恙?” 春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活泼伶俐,“奴婢实在是想念殿下……” “罢了。本来我也打算着,再过不久向父皇提一提回公主府之事。”封御清本人也是不想待在宫中的,“公主府一切可好?” “好着呢。奴婢跟着忆恩公公,整日吃香喝辣的。” “谁问你这个了?就知道吃。”封御清笑骂道,“从前跟着元公子那二人呢?叫什么砚的……元砚?” “楚砚和楚州?”春桃问。 封御清也记不清究竟叫什么,听她说于是点了点头。 “这奴婢怎么会清楚?”春桃耸了耸鼻子,“他们二人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奴婢实在说不上来他们如何。” 封御清半晌无言。 “奴婢知错,奴婢无能,甘愿受罚。” “我原本想说,叫你拿些银子回去做身新衣裳的。”封御清装模作样地感慨。 “殿下此话当真?”春桃眼睛亮晶晶地问,朝封御清摊开手来。 封御清笑着,抬手拍在她的手心,“既然你甘愿受罚,那当然是算了。” 春桃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连忙抓住封御清的胳膊,“不要!殿下!不是我说的!我要新衣裳!” 被封御清看了眼后,她又只好松了手,眼巴巴道:“殿下……” “出息。”封御清嗤笑了一声,吩咐采苓道,“采苓你带她回寝殿中拿吧,靠墙那面的柜中应当还有银子。” “是。”采苓答道。 春桃闻言立即喜笑颜开,也没了方才面对采苓时的拘谨,挽上了她的胳膊。 采苓微微皱了眉头,但没甩开她。 封御清微笑着目送二人远去。 —— 兰林殿内。 暖炉里烧着炭火,厚厚的帘子将寒意挡在外面,屋中温暖而舒适。 淑妃的目光落在封御清身上,用手上的冬袍在她身前比量着,“清儿瞧着似乎是长高了些,这袍子是按去年的尺码做的,却不知道合不合身。” “若是不合身,母妃再帮我改改便是。”封御清眨眨眼道。 “也是,也是。”淑妃温柔地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本是想给你绣些图样的,可文茵说纯色要好看些,因而就如此了。” “多谢母妃。”封御清嘴上如此说着,抬眸给了文茵一个感激的眼神。 “清儿你才是,每逢佳节都要送不少东西到兰林殿来。你瞧瞧母妃这里,什么也不缺,下次不必如此麻烦,你人来了就好。” “不麻烦。”封御清笑道,“我有的东西,便都想给母妃带一份来。” “是,是,你只恨不得将你那公主府搬空了。”封御煊嗤了声,抬手要拿封御清身前摆着的糕点吃。 然而封御清比他反应更快,用那只干净又漂亮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做什么?” “洗手了吗你就吃?”封御清问。 封御煊“啧”了一声,悻悻收回手,“瞎讲究。” “你以为你还在西疆么?” “我倒宁愿我在——” 封御清抬脚踹在了封御煊的小腿上,强迫他止住话音,随后转向淑妃道:“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宫宴,母妃先去歇歇吧。” 淑妃还想说些什么,现在原地好半天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红着眼眶道:“也好。” 待淑妃去了内室,封御清才转过头。 封御煊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懊恼地闭上眼。 “你今日吃了炮仗?”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他沉默了许久,最后道,“是我的错。” “知道错了,就别把这种事当成玩笑说出口。你自以为自由自在的日子,都是母妃日复一日掰着手指熬过去的。你从羽都逃走的几年,她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你。” “我就是个烂人。”封御煊道。 “烂,你也知道烂。”封御清讽刺道,“所以说,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封御煊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微微思索了片刻,猜测道:“因为谢小姐?她今日也要来参加宫宴吧?就因为所谓的心上人,所以要在这种日子伤透母妃的心?” 封御煊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似乎下一秒就会有脏话脱口而出。 可封御清先他一步,“烂人。” 封御煊倏然抬头。 第81章 墙角 “我不想跟你吵。”封御煊最终只得欲言又止地瞪着她。 “谁稀罕跟你吵?”封御清笑了,笑得一脸温和良善,“你就算不吵不闹,明眼人也都能看出谁对谁错。” 封御煊被她笑得浑身不舒服,只得硬着头皮转开视线,在她越发温柔和善的笑容里,盯着桌上的糕点出神。 封御清嗤了声,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母妃在时,封御清还不觉得这兰林殿焚的香有多么刺鼻,然而此时此刻对着封御煊,这股甜腻味道竟也令人不悦起来。 封御清一脚踹在了封御煊膝盖上。 “好了。”她支起下巴,懒洋洋道,“阿兄活了这么多年,竟越活越回去了?就连新年也要与我置气?” 说着,她把装糕点的盘子推到封御煊身前,“喏。” “你逗狗呢?”封御煊瞬间被气笑了,但身体还是诚实地伸出手,捏了块糕点进嘴。 “一般。”他评价道,慢条斯理嚼完,还不忘擦掉唇边的碎屑,“现在你倒是不骂我没洗手了?” “谁管你吃的脏不脏。”封御清眉梢微动,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我那是担心母妃会吃,怕你吃了把剩下的一并弄脏。” 狗屁温和良善。 封御煊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完,想了想后感慨道:“你还是小时候惹人疼。” “是吗?”封御清笑眯眯偏过头,“我也这么觉得。毕竟那时的阿兄,还能为了我去顶撞封御夜呢。” 至于现在,封御煊总是比封御夜要矮一头的,就连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封御清都想象不出。 她缓缓摇了摇头,见封御煊吃瘪不再开口,于是也安静剥起瓜子来。 封御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你今日,怎么身旁连个伺候的都没有?” “路上碰见春桃,便让采苓带她去寝殿中取东西了。” “谨之呢?” “……” “真是吵了一架不成?”封御清这态度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没。”封御清扯了一下嘴角,“宫宴元大人也要进宫来,就随他自己去了。” “虽说谨之向来稳妥,可你未免也太放心了些吧?宫宴人多事杂,若是惹出些事端,你也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封御清顿了顿,半晌才舍得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声“对”。 “那你还不把人叫回来。” “不要。” “不要你说什么对?”封御煊一脸怨气地盯着她。 “我觉得你说得对,又没说要照做。”封御清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微笑道,“我才不要去管他呢。” “你还说你俩没吵……” 封御煊还想据理力争,却见封御清直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扔了瓜子壳潦草地往后一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 可恶。 封御煊暗暗发誓,下次一定管住自己的臭嘴,绝不再关心封御清的事了。 —— 傍晚。 刚出兰林殿,封御清就被呼啸而来的寒风糊了满脸,冻的浑身发麻。 她默默抹了把麻木的脸,伸手想要叫采苓把披风拿来,谁知不经意瞥过身旁的封御煊,却见他盯着自己闷声笑着,笑到肩膀直发抖,那笑容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封御清气得要掐他胳膊,谁知封御煊却一把扯过采苓手上的披风,揪住她披风上的帽子将人兜头盖住。 “现在不冷了。”封御煊道,“消停点。” 语罢,他伸手去拍封御清的脑袋,封御清抬脚往他身上踹,两人闹了好半晌,直到淑妃回过头来才乖乖站好。 宫宴热闹非凡,宫女太监们端着盘盒鱼贯出入,来往尽是羽都的达官贵人。 随意往殿中瞥去,不是朝中重臣相遇,相互拱手让礼,便是盛装出席的小姐姑娘们三五成群,捏着手帕低声私语。 “你先随母妃入座吧。”封御清低声同封御煊道,“我出去透口气。” “既如此,同去年一般称病不来不就行了?”封御煊瞥她一眼,“左右你说什么父皇都会相信的。” “你少说两句吧。”临走前,封御清还不忘埋汰封御煊两句,“怎么没见你在谢小姐面前这么能说?” “快走吧。”封御煊不耐烦道,将已经笑起来的封御清推出去。 封御清收起了笑容,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不时有认出她的人低头行礼,但她都不予理会。 听着周遭的吵闹声,她快步远离了那种喧嚣,直至走到连廊下才觉出一丝清净来。 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封御清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莫名觉得烦躁,于是垂着眼,用厚重的宫靴狠狠将脚边的石子踢开。 “请您留步——” 封御清踱了几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喊道,她下意识回头,这才瞧见院中的二人,后知后觉那并不是在唤自己。 是万俟琛。 封御清认出了其中一个。 至于对面那人她并不认识,是个同元大人差不多岁数的男人,瞧他身上的衣着,约莫是个地方官员。 他们似乎并不熟悉,万俟琛锐利的眸中泛着幽光,他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微抿着唇,处处透露出戒备。 封御清只能看见那人的嘴一开一合,听见模糊的声音,但并听不清具体内容。 他们还未发觉自己。 虽然不是封御清的本意,但她确认是拐角处的柱子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该死,究竟有什么话非得跑到如此僻静的地方来说? 封御清不喜欢听别人的墙角,也不喜欢被迫听墙角,更别说是像现在一样,被迫听了墙角还听不清墙角。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封御清不确定他们还要交谈多久,又还能眼瞎多久,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走出去无论如何都太突兀了—— 可是……若是她被发现,就绝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如果再给封御清一次机会,她刚刚一定会乖乖跟在淑妃身后。 这是封御清第一次发现宫宴的好处所在,她靠在柱子上,认命地仰头看向头顶的大红灯笼,感到深深的惆怅。 第82章 玉牌 清脆的‘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斗篷里掉了出去,封御清汗毛直竖,不敢细看,下意识躲在了柱子后。 “何人在此?”万俟琛的视线越过眼前人,准确朝拐角处射去。 完蛋。 虽然她敢肯定,只要现在偷溜钻进人群里,万俟琛决计找不出她,可是—— 封御清目光向下看去,偏偏刚才落下去的是她的玉牌。若是万俟琛捡到前来询问,她说是无意掉到此处会被相信吗?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捡起玉牌之时,已然错过了开溜的时机。 暗暗下定决心后,封御清才勉强挤出笑容,从柱子后探出身子,“将军?” 封御清抬眸看去,正瞧见万俟琛在看见自己的刹那睁大的双眼,以及其中陡然绽放的光彩。 万俟琛朝这边快速迈了两步,似是觉得孟浪,怕吓到封御清,复又放慢了步子。 “殿下,好久不见。”万俟琛的嘴角不自觉勾着,但还是端着架子,努力伪装出不怎么惊喜的模样。 换作谁都不可能在目睹了这一幕后无动于衷,封御清也不例外,她被这奇异的慢放麻痹了心神,好半晌才想起回话,“是,将军瞧着又稳重了些。” 万俟琛近乎瞬间红了耳根,想要扭头,目光却又舍不得从封御清身上移开,只得挺了挺腰背,让自己瞧上去更高大强壮些。 “下官袭铭,见过成洛公主。”那人闻言清楚了封御清的身份,因此上前行礼。 袭铭的目光中还带着目睹刚才一切后的诧异,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他垂着眸,不敢多看万俟琛一眼。 封御清于是略略朝他点一点头。 由于袭铭的开口,万俟琛总算后知后觉此时场景的怪异,生硬开口问道:“殿下怎会在此处?” 封御清的心顿时一沉。 但她最擅长的就是睁眼说瞎话,因此顶着万俟琛探究的目光,面不改色蹲下,捡起了自己的玉牌,“我本是来寻我的玉牌的,想是今早来时落在这里了,谁知捡起来却听见院中有人说话,这才又掉在地上。” 她的开口再次让袭铭感到诧异,虽说只有三两句话,可不仅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更是直接了当表明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再结合万俟琛的态度,他意识到,眼前的成洛公主定然与传闻中大有不同。 “下官先行告退。”袭铭没打算停留。 封御清惊异于他与万俟琛的对话被打断,却还这么快就要走,只能猜测说的可能并非是什么要事。 “殿下小时便时常丢东西,怎么现如今还这般不小心。”袭铭走后,万俟琛打趣。 封御清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一笑,将万俟琛的思绪全打乱了,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才道:“既然找到了玉牌,便一起回去吧。” “好。”封御清点头。 —— “殿下可有收到我的留言?”路上,万俟琛忽然开口问道。 封御清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张纸条,连忙道:“收到了。” “这我可不敢弄丢。”她俏皮地眨了下眼,“在我寝殿中收着呢,你若是不信,就改日来找我,我便寻出来与你看。” “好,我信你。”万俟琛心中暗潮汹涌,半晌,他才装作不经意地再次开口,“若是信你,也还能入宫寻殿下吗?” 封御清怔了两秒,随后笑着点头,“那当然,只要将军不忙,我这里随时都是欢迎将军你的。” 人向来是贪心的,只要尝到一点甜头便会想要的更多。 万俟琛下意识要去捞封御清的手,此时身旁正有拿着金丝摆件的宫人经过,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场合,在袖中握成拳。 “那就好。”他笑着回答。 宫宴的开场向来热闹且盛大,封御清他们踏进大殿时,殿内已是鼓乐舞起。 不少人朝他们二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多半又是在臆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和独自一人被打量时不同,与封御清站在一起让万俟琛觉得心痒痒的,然而封御清却早已十分擅长应付这种场景了。 她光明正大地拉着万俟琛到了皇帝面前,随后同他一起行礼。 然而行完礼,皇帝迟迟没让他们起身,封御清纳闷,抬起头来看,正撞上皇帝直勾勾的目光,她只好又低下头来。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响起。 封御清慢吞吞地起身,对上皇帝难以捉摸的神情,一时无措,正欲开口解释,皇帝却早她一步开口。 “清儿何故与西凉王一起?” 第83章 婚事 封御清早已做好皇帝会质问她迟到的理由,或是象征性叮嘱两句的准备,然而就在她思考对策之时,却等来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问话。 周围人们虽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继续赏乐交谈,但实则耳朵早已朝这边竖起,探究的目光仿佛化为实质。 “成洛?”皇帝再次唤她。 封御清犹豫片刻,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确认没有刁难自己的意思,才又垂下眸,乖巧答道:“只是偶然碰见了将军,便闲聊了几句。” 皇帝没发表什么看法,“入座吧。” 万俟琛身份特殊,位置相当靠前,他不舍地看了封御清两眼,才走了过去。 有宫人指引着封御清往淑妃身边留出的位置而去,她瞥了眼,觉得离皇帝太近了。 想到林於的位置向来在皇帝周围,因此她对宫人摇了摇头,转而拢着袖子去坐到了封御煊的身侧。 这位置在大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正在窗边,封御清被冻得浑身发冷。 “做什么?”封御煊瞧她,但还是给面子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位置。 “你管我。”封御清不客气地坐下,她扬起下巴,如此角度正好能将大殿内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林於很快也入了大殿,在众人目光下朝皇帝走去,路过封御清时,他微微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殿下?” 封御清没回应,挑了挑眉,唇边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待林於走远,封御煊才啧啧了两声开口,“也就你敢给他甩脸色了。” “嘁。”封御清懒得理他。 她的目光掠过神情各异各怀鬼胎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坐在元大人身旁的沈冶身上,停顿良久。 事实上,刚进门时她就看见了沈冶。 沈冶似有所觉,抬起头来看她,封御清于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垂了眸。 漫长的宫宴枯燥又乏味,封御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支着头看那些穿得流光溢彩的绫罗舞女,只觉得这风情距离淑妃实在相差甚远。 皇帝及几个中央官员正与万俟琛不知在交谈着什么。 之前未让军队进羽都一事闹得很不愉快,因此这次皇帝是有心要补偿万俟琛的,各方面都招待地很周到。 只是聊着聊着,话题便有些偏了。 “不知西凉王大人,觉得小女如何?”一旁的户部尚书指着自己的嫡幺女问道。 此话一出,周遭家中有未嫁女儿之人纷纷跃跃欲试。 万俟琛地位卓然,又尚未娶妻,是夫婿的绝佳人选。 “尚书大人……”万俟琛看看那娇羞不敢抬头看他的少女,又看看眼前的户部尚书,一时语塞。 “大人可是已有心上人了?”左仆射看出了他的为难,替他解围道。 万俟琛又是一阵沉默。 “既是没有,大人便考虑下如何?”户部尚书再次开口道。 “尚书家小女尚未及笄,便如此急切,可莫要闹了笑话才是。”新上任的中书令讽刺道,“依我看,如西凉王这般男子,唯有与成洛公主站在一起,方才称得上般配。” 林於和坐在稍靠后的沈冶近乎同时抬眸,看向了那中书令。 周遭因此话陷入了安静,除了万俟琛闻言远远地去瞧封御清以外,几人纷纷看向主位上的皇帝,见他没什么反应,反而饶有兴致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掌印以为如何?”中书令问林於道。 林於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他不是户部尚书,自然不会随了中书令的心意当出头鸟。 “殿下之事,我怎敢轻易置评。”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将中书令变成了那不识礼数的僭越之人。 “掌印您这话说的……”中书令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神情有些僵硬。 “行了。”皇帝看戏看的差不多了,适时为即将挑起的争端画上句号,“今日不必拘谨,诸位畅所欲言便是。” “谢陛下。”中书令得了皇帝的肯定,大胆道,“依臣所见,西凉王与殿下本是青梅竹马,现如今殿下既已及笄,自然是天作之合的美事。” “是吗?”皇帝语气不咸不淡。 “臣以为不妥。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易做决定。”林於出言阻止,“更何况,此事还需问过他们二人的意见。” “那是自然。”皇帝说着,看向万俟琛道,“爱卿你的想法呢?” 万俟琛正听得有些飘飘然,忽然问到自己,声音都有些颤抖,“……若是臣能迎娶公主,自然是万分荣幸。” 封御清原本在吃着糕点,忽然见沈冶看了过来,他眼底的不悦一闪而过。 嗯? 封御清莫名其妙,看着他歪了歪头,正觉得奇怪,却忽然见六顺公公朝这边走了过来,他笑着俯身。 “殿下,皇上请您过去呢。” 第84章 奉陪 “父皇寻我来所为何事?”封御清落落大方地走到皇帝身前问道。 “寻你来,是为商议你的婚事。”皇帝道,“你如今已然及笄,该考虑考虑了。” 封御清骤然间听见如此莫名其妙的回答,有些狐疑,然而转眼瞧见身旁似乎是羞赧的万俟琛,她就明白了事情的起因。 倒不是什么难为人的问题,只是顶着林於和沈冶二人骇人的眼神,封御清未免有些汗流浃背了。 尤其是沈冶。 瞧他那冷沉的眼神,仿佛只要下一秒她说句“好”,就别想再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有这么生气吗? 封御清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抬头看了沈冶一眼。 “成洛?”皇帝再次点名,“你今日总是在走神。” “父皇,儿臣……”封御清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斟酌了许久说辞才道,“儿臣暂时还没有成婚的打算,比起成婚,儿臣想更多地陪在您和母妃身边呢。” 众人心怀鬼胎,不过除了万俟琛以外,其余人在闻言后大多都松了口气。 “荒唐。”皇帝板着脸说教她,“朕与淑妃年事未高,身体康健,难不成还需要你的照顾?” “父皇自然不需要儿臣照顾,是儿臣舍不得父皇才对。”封御清笑道。 “胡闹。”皇帝还维持着同样的神态,不过这话其实让他很是受用,“既如此,你又为何还要搬出宫去?” “皇兄他们都有自己的宫殿,儿臣也想要有。”封御清撒娇道,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将话题彻底扯开。 皇帝了解她的脾性,知晓多说无益,因此也没再为难她,让她回了自己座位,将此事当个玩笑话过去了。 送走成洛,皇帝还是对万俟琛解释道:“爱卿守卫边疆有功,成洛虽贵为皇女,可真论起名声品行,只怕是不能与爱卿相配的。何况她如今还是小孩子心性,想来还为时尚早。” 万俟琛的脸色称不上好看,闻言拱手道:“能得陛下如此评价,臣实在惭愧。” 心情微妙地看完了万俟琛的热闹,沈冶才注意到封御煊身旁的位置空着。 又跑到哪里去了? 沈冶叹了口气,同身旁的元大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独自走出大殿去寻封御清的去处。 —— 封御清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大殿。 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却又逛到了椒风殿去。 院子里,一棵茁壮的大树和一棵垂头丧气的小树苗并肩而立。 “你还能活过这个冬天吗?”封御清在那棵小树苗面前蹲下,轻轻将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揪了下来,“春天就快来了。” 小树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在回应她的问话。 封御清沉默着,蹲着,任由刺骨的寒风从她的领口呼啸而过。 沈冶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间究竟又算是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吗? 现在连合作关系也不算吧。 明明是因为重生,因为死亡让沈冶的心中产生了缝隙,她才好不容易得到了这段关系,可她却总是在奢望,或是期待着更深入的关系,最后搞砸一切。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完全信任?亦或是交付性命? 分明是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她却还用来要求沈冶。 封御清竭力地仰起头,不想因为蠢事落泪,然而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就这样在夜色中响起,“殿下。” 沈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封御清的动作僵住,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你……怎会知道我在此?” “我就是知道。”沈冶道。 封御清的目光犹如实质般黏在他的脸上,半晌才想起自己还在与他冷战,于是红着眼眸低下头,不愿理会他。 “原谅我吧,殿下?”他轻声问。 封御清沉默着没有搭理他。 沈冶于是伸出手,动作暧昧地轻轻摩挲她的耳后,“殿下,嗯?” 封御清的耳朵很快泛起了糜丽的红,她气得想打沈冶,但最后只是凶狠地揪住他的袖子,迫使他和自己一样蹲下。 “原谅我吧,殿下。”沈冶将封御清冰凉的手攥在手心。 “向我道歉。”封御清恶狠狠道。 沈冶愣了一下,随后乖巧道:“是的,我很抱歉。” “你根本一点都没有觉得抱歉!” “我是真心的。” “就完了?”封御清不耐烦道。 “那么,殿下现在想去做什么,我带殿下去,算是补偿殿下了?” “什么都可以?”封御清挑眉。 “我能力范围之内。”沈冶补充道。 反正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吧? “我要出宫去玩。”封御清此时还有些气恼,因此故意为难他,想叫他吃瘪。 沈冶的神情有一瞬的古怪,不知是在思考这个提议是否可行,还是在思考用什么理由拒绝她。 多半是后者吧。 封御清旋即嗤笑道:“你真是,惯会说些花言巧语来哄我。” “没有。”沈冶淡淡一笑,静静欣赏着她神情间微妙的变化,眼中的侵略完全不加掩饰。 他朝封御清伸出了手。 “殿下既然想去,我自然奉陪。” 第85章 狗洞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封御清慢悠悠跟在沈冶身后,见他停下便也跟着停下,和他一起盯着那起码五米高的外墙出神。 “殿下不是想出宫去玩吗?我们得在宫宴结束前回来。”沈冶解释道,“总不能直接从宫门走,非但麻烦,还容易被认出来。” “那倒是。” 封御清肯定完他的想法,颇为苦恼地皱眉,“可是,从这里该怎么出去?”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行宫沈冶带着她飞檐走壁的情景,可四下望去,周围却没有可以当做跳板的树,更何况这墙还要高的多。 沈冶没有答话,他手中握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棍,似乎在探查什么。 在这期间,封御清脑中浮现出的想法已经逐渐超越了她的认知,不过秉持着严谨的原则,她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了沈冶一句,“你该不会,是要带我飞出去?” ‘咔嚓’一声。 是沈冶手中的木棍折断了。 沈冶伸手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道:“殿下真应当少看些话本子了。” “不能吗?”封御清失望道。 “你将我当做神人不成?”沈冶无奈道。 “嘁。”封御清抬眸看向他,“我原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到的。” 沈冶喉结微动,半晌眯着眼睛道:“既如此,便试上一试如何?”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封御清于是果断认怂,“这……倒是不必了。” 然而说完后,沈冶却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甚至还想带她一起。 疯子! 封御清是决计不想同他一起被摔得粉碎的,她连忙拉住了沈冶的手,开口促使他打消这个念头,“所以,要怎么出去?” 沈冶盯着她纤瘦苍白的手腕,终于没再坚持,而是用手中还剩半截的木棍轻轻在墙上敲击,找到那处空心的地方,将上面的遮盖物踹开。 随后,他松开封御清的手,指了指那处,示意让她先行。 搞半天,居然是爬狗洞。 “果真是朴实无华的好法子。”封御清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 “过奖了。”沈冶扯了下嘴角。 封御清微微偏过头,朝他笑了一下,“偷偷出去过很多次吧,嗯?我说你整日里哪有那么多事做。” “两次。”沈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不等她继续开口问就答道,“一次是去东宫,还有一次是回元府。” 这样的坦诚多少有些打了封御清一个措手不及,她别扭地道:“我才不信。” 沈冶提着灯在后面照明,封御清于是饶有兴致地要爬狗洞,然而一看清地上坑坑洼洼的泥泞,她差点寒毛直竖。 “我们,一定要从这里过去?” “殿下还想出去吗?”沈冶淡淡问。 封御清于是哭丧着脸给自己打气,闭着眼趴下,一口气从狗洞中爬了出去。 所幸并没有什么异味,从洞里爬出来外面便是雪地,只是手上那湿乎乎的触感实在让人不悦。 沈冶将灯从洞中递过来,随她其后爬出,站直了身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身上似乎没有沾上泥土。 封御清见状又是一阵不爽,抬手用他的袖子把自己的手擦干净。 沈冶虽然哭笑不得,但还是随她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封御清盯着他看,猜测道,“该不会,你每日夜间都不睡,就在此处挖洞吧?” “那怎么可能……”沈冶屈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于是只是问,“谁说那是我挖的洞了?” “不是你挖的?”封御清更加震惊,“如此隐蔽的地方,你竟也能发现?” “不是那样,那个洞是……”沈冶张了张嘴,却在对上她眼睛里货真价实的茫然与澄澈后,刹那间欲言又止。 可封御清却不是傻子。 沈冶在她面前说不出口的名字,无非只有那一个罢了。 “是皇兄挖的?”她问。 沈冶默认了,不答反问道:“殿下已经不生气了么?” “我是炮仗吗?一点就炸?”封御清哼哼了两声,又问,“还真是皇兄挖的?” “怎么?” “没怎么。”封御清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如皇兄那般的人,若是做这种事,果真是十分奇怪的。” “是吗?”沈冶在心中嗤了声,但不想让封御清再不高兴,所以没有出言反驳。 封御君。 他的身世尚且如此不堪卑劣,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如封御清心中那般风光霁月之人? 在这偌大的羽都中,人人都是欲望加身的恶鬼罢了,至于封御君——他恰恰是最不得超生的那个。 沈冶讽刺地勾起唇角,察觉到封御清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他这才半垂下眼睛,声音放轻道:“去街上逛逛吧,殿下。” 第86章 逛街 封御清从未见过夜间的羽都,事实上,她就连出门的机会也少。 却不知是不是新年的原因,今日长街十里,酒肆商铺,四处是小孩玩闹,好友相会,实在热闹非凡。 “去那边瞧瞧——” 封御清高兴地要往人堆里钻,却被沈冶一把拉回来搂进怀中。 “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封御清抬眼瞪他,他却用斗篷将封御清整个人套住,还贴心地打了个结。 “夜间冷。”他解释道。 “我又没说我冷,你怎么跟采苓一样瞎操心,而且……唔!” 沈冶往她嘴里塞了个软糯糯的东西,还挺甜,就是有些粘牙,封御清于是乖巧地闭了嘴,慢慢咀嚼。 “好吃吗?”沈冶问她。 “还行。”封御清咽下去以后道,“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方才宴席上拿的。”沈冶捻了捻指间的碎末,随口答道。 封御清仔细回忆了一下,“骗子,莫非你桌上比我多一道菜不成?” 沈冶闻言笑了下,打趣道:“我桌上不一定会比你多一道菜,不过纪王大人桌上会不会少一道菜,还真不好说。” 封御清愣住了,半晌也跟着他笑起来,“你若是去阿兄跟前说这话,保不齐是会被他打一顿的。” “他打不过我。”沈冶高冷道。 封御清懒得搭理他,目光落在了一旁炒瓜子的摊贩上,她停下脚步来,饶有兴趣地观看。 封御清越看越觉得有趣,却见打隔壁茶馆里出来个老大爷,走到摊贩旁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她于是也有模有样地学。 老大爷眉头一皱,“来个五斤吧。” 那卖炒瓜子的人立即喜笑颜开,见封御清在一旁点头,于是问:“您呢?” 封御清愣住了,可她对五斤也没什么概念,看老大爷这么果断,所以壕气地开口道:“那我要十斤?” “别,殿——小姐。”沈冶咳嗽一声,适时阻止了她,向那商贩解释是自家小姐不懂事,随后在封御清眼巴巴地注视下,这才掏钱给她买了一袋。 然而封御清还想学着隔壁老大爷砍价,被沈冶抓住领子从人群中拽了出去。 “你舍不得给我花钱,我自己买还不成吗?”封御清把热乎乎的瓜子搂在怀里,边走边委屈地瞪他。 “我舍不得就不会买了,嗯?”沈冶眯起眼睛,“十斤瓜子,殿下你从今年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而且会潮。” “可是真的很好吃。”封御清道,又想往回走,“我就再买一点。” “不干不净的,殿下还想带回去吃?”沈冶无奈,再次把她拽住。 封御清终于知道自己的瞎讲究是随了谁,抱着怀里的瓜子,纠结到底去不去。 “给人省点事吧。”沈冶道,在她肩上拍了拍,“你的银票让人摊子掀了也找不起。” “我又不要他找我。”封御清撇嘴道,还是乖巧地没再动弹。 两人没再拌嘴,继续漫无目的地逛着。 正逢有游行,十几个壮汉抬着巨大的花车而来,花车之上,身着华美服饰的女子旋转着翩翩起舞,旋转间轻纱飘动,更显得身姿曼妙。 围观路人无不拍手叫绝。 “真稀奇,还是胡旋舞。”封御清感慨道,“这可比宫宴有意思多了。” 沈冶只粗略扫了一眼,“殿下还知晓胡旋舞?” “是。”封御清应道,“淑妃娘娘从前经常跳呢,她可是那时的西域第一美人,你不知晓么?可惜从没教过我。” “总归是用来取悦旁人的,不学也罢。” “可是……”封御清不太赞同,目光再次落在那花车之上,不由笑起来,用手肘杵了杵沈冶。 “嗯?”沈冶看着她。 “你瞧,她刚刚朝你抛媚眼呢?” “谁?”沈冶闻言抬眸。 封御清笑着要给他指,可又觉得人多不太礼貌,于是只是道:“就那个,长得最漂亮的。” “不都长的一样吗?”沈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道。 “才不一样。”封御清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转过头和颜悦色地问元冶,“那我呢?” “什么?”沈冶瞧着她翘起来的嘴角,问道。 “我也和她们长得一样?” 空气安静了半秒。 封御清的笑容分外明朗,阴暗交织的笑靥间,荡漾着如繁花盛开般的明媚之色。 “不是。”沈冶扬唇轻笑,那笑容极浅极淡,犹如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你不一样。” 封御清这下高兴了,笑吟吟地凑过来,挽上他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不知封御清要玩到何时才能想起回宫,沈冶带着纵容和无奈看了她一样,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头的碎发。 这样并肩从人群中穿过的感觉倒也不错,沈冶已许久未感受到此等宁静祥和了。 “沈冶。”封御清忽然唤他。 沈冶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应了。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她问。 沈冶顺着封御清的目光朝前看去,原是她又被河灯吸引了目光。 “不多。”沈冶说着,抖了抖袖子,将仅剩的四枚油光水滑的铜钱摊开在手心。 封御清见状忍无可忍道:“你同我出门就带四文钱?” “绰绰有余了。”沈冶微微笑道,摸了摸她的头,“等着吧。” 他让封御清待在原处不要走动,自己则挤进了人群中。 没一会儿,沈冶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盏漂亮的河灯,见封御清眼神亮晶晶地瞧着自己,他勾了勾唇,远远地扔了枚铜币过去。 封御清眼疾手快接住了。 “是不是绰绰有余?嗯?” 封御清没理会,而是问:“这铜币给我做什么?” “不知道。”沈冶道,“反正没用了,殿下留着做个纪念吧。” “谁会拿这种东西做纪念?”封御清哼了两声,嘴上说着不稀罕,还是拿着颠了颠,最后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沈冶摇了摇头,装作没看见,拉着她到河边上去放河灯。 第87章 玉佩 “殿下想在河灯上写字吗?” “河灯上要写字吗?”封御清问,“写些什么?” “大概是,新年愿望之类的。”沈冶想了想,解释说。 “和去庙宇里许愿是一个道理喽?” “兴许不太一样呢。” “那也大差不差吧。”封御清伸手扒拉他腰间的玉佩,“阿兄他年年都去许愿,也没见实现过。” 沈冶笑了,捏捏她的手心,“殿下怎知道他许的什么愿,竟从没实现过?” “这还用猜吗?”封御清嗤笑道,“他自从之前在护国寺偶遇谢小姐后,便年年都去护国寺许愿呢。” “那也试试吧,万一实现了呢?” 谈笑间,沈冶已为她从旁人身上借来了纸笔。 封御清接了过来,却迟迟没有落笔,犹豫了许久,她问道:“一定得是新年愿望才能实现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好像没什么新年愿望。”封御清道,“每年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只要是愿望都好。”沈冶安慰她。 封御清于是郑重地落了笔,写完后便吩咐沈冶将笔拿去归还。 待沈冶回来时,封御清的河灯已经慢悠悠朝远处飘去,河流的流速并不算快,可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河灯的光忽明忽灭。 “殿下的愿望是什么?”沈冶拢着袖子站在她身旁,漫不经心问道。 “说出口不就不灵了?”封御清问。 沈冶想了想,“那是寺庙许愿的说法。” “唔。”封御清停顿了一会儿。 倒不是因为她的愿望有多么说不出口,只是太过真实了,真实到,若是说出来就会让今日即将重归于好的关系化为泡影。 “沈冶。” “嗯?”沈冶垂眸盯着她,眼底仿佛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他拥有近乎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能够捕捉到封御清任何一点情绪的动摇。 比如现在。 “说吧,殿下。”他轻声细语贴在封御清耳边,语气中带上了哄诱,“我听着呢。” “我想看到嘉庆二十四年的春天。”封御清紧紧抓着他,低声道,“我想活下去。” 沈冶的呼吸带上了控制不住的战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将面前之人搂在怀中,任由她半阖着眸靠在自己身上。 “灯灭了吗?”她忽然问。 沈冶不答,只盯着那已经顺着水流漂远的河灯没吭声。 封御清于是要自己回头去看,却被他的手托住了后脑勺,更加用力地按回怀里。 “灭了就灭了。”沈冶的声音微微发闷,“若是看不见嘉庆二十四年的春天,便随我一同去看南湘新历二十四年的春天。” “我能活这么久吗?”她又问。 封御清是如此聪明,聪明到不允许他用如此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她将一切摊开,按着他的头逼得他无路可退。 沈冶的眼睛亮的可怕,仿佛总算踏破了迷雾,将所有伪装踩成了一堆烂泥,“我想让你活下去,殿下。” 是,他已经想清楚了。 封御清可以继续利用他,他也同样可以利用封御清,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同生共死,不死不休。 “我答应你,会放过封御君。”沈冶慢慢地吐出口浊气。 少年人的手掌滚烫炽热,贴在她的后颈。 封御清倏然贴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 温热的气息无声扑洒在脸上,沈冶无可奈何地笑,松了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玩意,贴近她的心口,“以此为证。” 那是一个玉器所制的长命锁,色泽温润莹白,封御清伸手接过,手心凉凉的。 “这是?” “长命锁。” “你不说我也知道。”封御清嫌弃看他。 “……”沈冶沉默了一瞬,“与我腰间玉佩出自同源,暂且当做信物吧。” 封御清拨弄了一下那长命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抬起头来笑道:“那玉佩,不是你心上人赠予你的吗?” 沈冶显然是已经忘了还有这一茬,烦躁地伸手将封御清的斗篷拉紧了些。 “你还不承认了?”封御清笑眯眯问。 “唉。”沈冶贴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不如老实承认好了。”封御清的声音带着笑意,“其实根本没这个人吧?” 她还要说话,却被捂住了嘴。 “谁说的。”沈冶青白的指尖按在她纤细的后颈上,近乎咬牙切齿,“有,怎么没有,只不过这物件是我偷来的。” “偷了两个?”封御清愕然于他的满嘴胡言。 “是。”沈冶不要脸道,“偷了两个。” 封御清勾了勾唇角,“她若是知道你偷了两个,还赠予了我,该不会生气吧?” 沈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咬牙切齿,“不会,她最是善解人意了。” “那就好。”封御清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冰凉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脖颈,轻声道,“可我不想要长命锁,想要你的玉佩。” “她的。”沈冶纠正道。 “嗯。”封御清眯着眼睛,“想要。” 沈冶微微凝眉,周围星星点点的灯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愈发冷冽。 嘈杂喧闹的声音如此真切,夜风拂过树梢,发出簌簌声响,封御清盯着沈冶的动静,她猜到那玉佩与他而言大抵很是重要,因此不知他会不会同意。 第88章 邀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殿下。” 沈冶勾着那长命锁,重新收回到袖中,随后半跪下来,将那环形玉佩取下,郑重地替封御清系在了腰间。 “这就是我的答案。”他道。 玉佩下,青色的穗子随风飘动。 “真可惜。”封御清将手轻轻搭在那玉佩上,“若是今晚的月色再美些就好了。” —— 次日,封御清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因为要把玉佩取下这件事而感到不爽。 每当低头,她都能回想起夜色中,沈冶半跪在她身前的身影,亲手为她系上的动作。 那带着温度的掌心和浅淡的笑容,究竟何时变得如此珍贵呢? 珍贵到,让她舍不得将玉佩取下。 可沈冶的玉佩太过深入人心,近乎成了他的标志,若是不取下来,必然有人会认出来,然后传到不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怎么办才好? 封御清将发丝缠在指间绕了两圈,最终在采苓的催促下,她多穿了一件外衣,将玉佩藏在了里面。 她今日要去紫宸殿拜年才行。 如往年一般,封御清是最后一个到的,当然也是因为除她以外,不会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迟到。 封御清到时,正巧碰见了封御煊。 “来的还挺早。”封御煊阴阳怪气道,“太子可都已经回东宫了。” 早料到了,她就是卡着时间来的。 “你也不遑多让。”封御清回敬道。 “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 “哎呀,小殿下来了。”封御煊正说着,被从殿中走出的六顺打断了,六顺迎着笑,“殿下快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封御清没答话,多看了一眼跟在六顺身后出来的封御夜,一如既往的面目可憎,不过,兴许乔家的事对他多少有些影响,因此气焰倒是没有从前嚣张。 “你早就什么?回府?”封御清接了封御煊的话茬,“你是专程等我的?” 封御煊“啧”了一声,“你先进去吧。” 封御清点头,随着六顺进了紫宸殿。 随后便是每年都一样的流程,她进去拜见了皇帝,说些俏皮的吉祥话,最后领些赏赐就可以走人。 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她顺口提了一嘴有关回公主府的事,虽然也是被皇帝含糊应付过去了,但总归说出了口。 出来时,封御煊还站在外头等她。 “今日又没和谨之一起?”他问。 封御清懒得解释,只是说,“我和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得在一起的。” “我却是想时时刻刻和那人在一起的。” “那能一样吗?” “有何不同?” 封御清无言,只好扯开了话题,“所以,你等我是为了说什么?” “阿琛半月后就要回西疆了,我打算在我府上为他送行,所以想让你也来。” “在你府上?何时?” “元宵那日吧。” 封御清闻言蹙了眉。 “怎么?”封御煊问。 “时间上倒是无妨,只是,你觉得以父皇的性子,可能因为这种事放我出宫吗?” “这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同意,让阿琛去父皇面前提一嘴便是了,你也知道吧,阿琛现在……”封御煊微微笑着,忽然看见远处林於的身影忽然出现,及时噤声。 封御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同样看见了那人。 林於缓缓迈步走来,在他们面前停住,“别来无恙,殿下。” “我会去的。”封御清对封御煊道,随后看也不看林於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门前唯有封御煊和林於二人,封御煊也是觉得万分不自在,何况已没有留下的理由,随即拱手道:“既如此,督主,我也便先告辞了。” “纪王大人留步。”林於叫住了他。 封御煊愣愣地站在原地,就连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督主所为何事?” “虽是无什么要事……”林於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既然碰见了,待本督出来之时,纪王大人便随本督去府上一叙吧。” 第89章 要挟 林於府上,封御煊小心翼翼跪着,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然而一抬眸便能看见林於那张昳丽的脸,以及冰冷的眸子。 林於微微勾起唇笑了,“纪王回羽都也是许久了吧。” “是。”封御煊道。 他回羽都这么久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地躲着林於,不给林於任何接触自己的机会,虽然只是徒劳,但总归拖延了些时间。 “你知道我不会无故来找你的吧?” “我不明白督主的意思。”封御煊扯了扯嘴角。 “不明白?”林於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渺远,“既然如此,你就该再躲好一点,永远也别回羽都。” 封御煊咬着牙,“我为什么回到羽都,督主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林於笑着看他,“我?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被陛下召回羽都的吗?” “你——” “封御煊,你也该想清楚了吧?就算你能跑得了,可是你的母妃呢?若是事情败露,你觉得她还能活吗?”林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毒蛇吐信,阴冷又粘腻。 “可你当时分明在场!”封御煊的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愤怒,“你分明知道是他……他威胁我!我根本没想杀了他!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你当然没错,所以我才帮你瞒了这么久,不是吗?”林於微微俯身,将封御煊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柔声细语道,“可重要的是,皇上听了以后会怎么想?” 封御煊瞪大眼睛看向他。 林於如恶鬼般笑出了声,眼底满是嘲讽,“他只会觉得,是你这个杂种杀死了他的好儿子,而你的母妃替你掩盖了罪行。到那时怎么办?这羽都又有谁能救得了你和你的母妃呢?封御清吗?” 封御煊痛苦地闭上眼,感受到自膝盖传来的彻骨寒意,他慢慢开口问:“督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林於再次坐回了高位,露出个森冷的笑容,“这就不劳纪王费心了。” “那么,至少让我知道,督主还要如此威胁我多少次?”封御煊垂首道,“督主想要做生杀予夺者也罢,可我却不想永远做这把匕首。” “匕首?”林於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匕首可能会刺向主人,我要的,是一只让他去死就会毫不犹豫去死的狗。” 封御煊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当然……”林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出漫不经心的承诺,“我不会那样做的,若是现在让你死,不是太可惜了吗?” 林於说着,将手搭在了封御煊的肩上,鼻尖一点红痣妖冶阴邪。 “放手去做吧。这羽都之中供养着如此之多的蠹虫,他们互相猜忌利用,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可你只是想要活下去,同他们相比,你做的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对他们排挤你的一点报复。” —— 元宵这日,封御清去了兰林殿陪伴淑妃,顺便等待着封御煊来接她。 “母妃不能一起去,真可惜。” “你想让去做什么?”淑妃轻轻敲她的脑袋,“你们小孩子的聚会,本宫可不感兴趣,去了也不自在。” “可我喜欢和母妃在一起啊。”封御清笑着轻声嘟囔。 “采苓呢?你不一起带去?” “算了,采苓去了恐怕也不自在。”封御清道,指了指沈冶的方向,“让谨之陪我去就好了,再说反正在阿兄府上,不会出什么事的。” “是,有什么事找你阿兄就对了。”淑妃也笑,“他知晓你要去以后,专门让人多添置了几道甜点呢。” “他有这么好心?”封御清不信。 “当然没有。”封御煊的声音传来,他自殿外走了进来,“若不是阿琛非要你来,本是不用添置的,你得将银子补给我才是。” “我凭什么?”封御清的脸扭曲了一瞬,倒不是在意那几十两银子,“既如此,你就找将军要去。” “阿琛日理万机,身兼重职,这点小事怎能让他费心?更何况,那糕点最后还不是进了你的肚子?而且……”封御煊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是激动。 “狗屁不通。”封御清听了半天,小小声地骂了一句,随后委屈地扑进淑妃怀里,“母妃,你看他!他好不讲道理,仗着我不会骂人理所当然地欺负我。” 淑妃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后颈,“清儿乖,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又折腾了许久,看天色不早,封御煊这才催促着封御清随他出宫。 “走啦,谨之。” 沈冶闻言,默默跟在封御清身后,直到上马车前,他忽然唤道:“殿下……” 他随后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封御清没有听清,于是站在原地,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 “什么?”她歪头问。 “殿下,为何不再唤我阿元了?” 封御清闻言愣住了,她在风中凌乱,神色越发古怪起来。 沈冶这才后知后觉此话出口的怪异,耳根不受控制地变烫,半晌才轻咳了一声,打破这诡异的氛围,“先上车吧,殿下。” “不是。”封御清也反应过来了,在他上车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沈冶没回过头来。 “沈谨之……”封御清下意识抿了下唇,斟酌了半天语句,这才道,“你还记得你其实姓沈吧?” 第90章 闲话 “是。”沈冶垂了眸,“沈谨之。我当然记得,殿下。” 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像是在铺开一张被揉的很皱的纸。 “……那就好。”封御清道。 他们于是上了马车,在沉默中,各自占据马车的一侧。 “好奇怪。” 不知过了多久,封御清忽然开口道。 “什么?”沈冶看向她,然而封御清却没有转头,只是依旧瞧着不远处的虚无。 “我看不懂你,沈冶。明明是你自己伫立墙壁划清界限,可你却还总是如此轻易地越过……” “因为在意吗?”沈冶问道,“所以好奇我的想法。” “不,不是。”封御清否定道。 她忽然就又有些懊恼,不该说这些的。 沈冶的神情似乎有些受伤,但他没说什么,或许那只是装出来的,毕竟他相当擅长做这种事。 封御清在心中猜测。 所幸,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她总算得以摆脱这种莫名的处境。 —— 封御煊的王府是座十分普通的宅子,可以说,在住满了权贵的街道上,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这又是怎么了?”封御煊眼看着率先下了马车的封御清,以及垂着眸跟在她身后的沈冶,十分不解。 不过短短一柱香的时间,这…… “又吵架了?” 说起来,封御煊其实也没见过沈冶同封御清吵架,他直觉沈冶并非是那种会和封御清置气的人,所以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 封御清:“要你管。” 沈冶:“没有。” 两人同时出声。 “……所以是清儿单方面的生气?”封御煊猜测道。 封御清:“那怎么可能?” 沈冶:“却不是。” 再次同时出声。 封御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封御清一把挽住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若是实在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不行吗?” “得,我不说了。”封御煊应道,被她拖着进了院子中。 他这府上院子并不大,不过还好本来邀请的人就不多,除了他们几人外,唯有一个顾兰贞而已。 封御清进门,高兴地与顾兰贞打了招呼,却被府上的丫头领着往万俟琛身边坐,沈冶于是自觉去了顾兰贞身边的空位。 “……”封御清下意识抿了下唇,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这位置定是封御煊故意安排的。 她阴恻恻地转头冲封御煊龇了龇牙,随后狠狠瞪他。 然而封御煊只是无辜地眨了下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丝毫没有半点卖掉了自己妹妹的心虚。 “殿下今日很美。”万俟琛感叹道,语气诚恳。 “是吗?”封御清佯装羞涩地转头,微微笑道,“将军今日也俊逸非凡。” 万俟琛微微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叹息,无奈道:“殿下知道吧?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殿下的赞美所以这样说。” “当然……”封御清干笑了两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解释,可万俟琛似乎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因此她松了那口气,然后闭上了嘴。 宴会并不正规,但能看出主人的用心,尤其是糕点的准备,整整有数十种,看得封御清眼花。 仅仅只尝了两口,封御清就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将银子补给封御煊了——毕竟封御煊并不如她那般富裕,单单是林於赠予她的钱庄,就够她挥霍几十年的了。 伴着管弦之声,几人随意喝酒聊天,当然,大部分时候开口的是万俟琛和封御煊,毕竟他们之间关系最为亲近,且万俟琛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不过他常会主动与封御清搭话。 “今年的秋猎,殿下有参加吗?”万俟琛问,随后又补充道,“现在应该说是去年?” “啊,是。”封御清答道,“去年我倒是没有参加,毕竟那时没什么心情。” 万俟琛对乔家之变自然有所耳闻,毕竟当时镇压叛变也有他军中的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有些无措。 “不过没关系。”封御清适时替他解围,“反正我去了也进不了猎场啊。” “是,还真可惜。”万俟琛顺着台阶下,笑道,“我记得殿下的箭术相当不错。” “比起将军还是差远了吧?”封御清跟着他笑。 “那是自然。”封御煊闻言道,“何况在羽都的秋猎和在西疆可没法比。今年军中也进行了秋猎吧?” 这话唤起了万俟琛的回忆,他高兴道:“今年我还猎了只白虎。” 封御清也来了兴致,“这世间竟真有白虎这种异兽?” “当然有,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我很快便将它放了。”万俟琛瞧着封御清兴奋的表情,笑道,“倘若下次还有这种机会,我定然带回来给殿下瞧瞧。” “好。”封御清笑着应道。 “你还要给她猎白虎?”封御煊失笑,“依我看,给她猎只小兔子回来就不错了。” “若只是小兔子,我自己也能猎到。”封御清撇了撇嘴。 封御煊没与她吵嘴,转而看向万俟琛,缓缓地说:“看来阿琛近来过的不错。” 万俟琛小啜了一口酒,“是,你也知道,率领一群追随我的将士,的确是过的很不错的。只是若是有你在就更好了。” 两个人都笑了。 “若是没有那么多可打的仗,就更好了。”万俟琛道。 “哈!若是没有那么多可打的仗,你岂不是无用武之地了?”封御煊垂眸问。 “那也是好事吧?”万俟琛笑起来。 封御煊回忆起这笑声带来的温暖,回忆起在西疆的那些日子,还真是自在——万俟琛总是给人一种安定感。 “我以前一直没机会说。”万俟琛主动挑起了话头,“阿煊,我说的是真的,若是你能一直留在西疆做我的副将就好了。我当时没能想明白,事实上你在羽都过的并不算好,不是吗?” 第91章 红绳 封御煊静静地看着万俟琛,他没有答话,尽管知道万俟琛说的是实话,他的确在羽都并不好过,但依旧觉得伤自尊。 “抱歉,真的。”万俟琛开口道,“我没有挽留你,至少在当时,在你说要走时我什么也没说。我以为那是你想做的事,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或许留在西疆对你来说……” “不。”封御煊打断了他。 当时的场景早已在封御煊脑海中设想过许多次,他反复琢磨背后的原因,其实哪怕没有林於的介入,他大概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西疆。 他与母妃相依为命,长久的辗转反侧早已让答案变得不假思索。 “那不关你的事,阿琛。”封御煊坚定道,“那是我自己的选择。相反,我其实一直很感谢你。” 在西疆的日子使他的心境产生了蜕变。 封御煊低头看桌上,二人都只吃得很少,显然他们聊得太过投入了。 他抬起目光,与万俟琛四目相对,“为此我向你道歉,当时的我,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搭档。” 有冷风吹过,然而万俟琛的表情却变得柔和,“我只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 “我也希望。”封御煊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 酒过三巡,万俟琛和封御煊的闲聊才有了停下的意思。 可封御清此时已是觉得有些无趣,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后,就停下手来,拿着根筷子沾了水在桌上划拉。 “殿下。”万俟琛忽然在旁边唤她。 “嗯?” 封御清转过头去,正瞧见万俟琛托着腮冲他笑,杯中的酒沾了满袖,“我有话想对殿下说呢。” 他喝醉了啊。 “我在听。”封御清眨了下眼睛,眼底沁出丝笑意,没注意到沈冶投来的目光。 万俟琛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红绳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这是?” “殿下不是说,宫中玉牌常容易丢失吗?我就想……若是挂起来,就不会掉了。”万俟琛温柔道,示意封御清伸出手。 若是平日里,封御清自是会拒绝如此暧昧不清的礼物,何况在宫宴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万俟琛,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亲昵,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封御清于是伸出了手,顺便还将自己的玉牌拿了出来。 万俟琛立即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红绳替封御清套在玉牌上,随后又系在封御清的手腕上。 那红绳上还坠着片小金叶子,衬托地封御清的手腕越发白皙如雪,勾人的要命。 “多谢将军。”封御清收回手,垂眸道。 “真好看。”万俟琛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聚不了焦,半晌,他自顾自笑起来,“真好看,殿下。” 也不知他是在说什么好看。 万俟琛最终还是醉倒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封御清要凑近查看,却被封御煊拦住了,“别管了。” 他随后吩咐着丫头们将万俟琛扶到别院内室里去。 “不用送将军回去吗?”封御清问。 “别闹他了。”封御煊答道,“他明日里醒了酒就得回西疆,就在这睡得了。” “也好。”封御清道。 顾兰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微微拱一拱手,“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兰贞你,今日才同我说了几句话?竟就要走了。”封御清打趣道。 “殿下若是想念我,待到过两日回重华宫进学,便又能与我日日相见了。”顾兰贞也开玩笑道。 封御清一想到又得看见任少卿那老古板便头疼,连忙摆摆手,“你还是少说两句比较好。” 顾兰贞于是笑起来。 封御清看向此时才慢悠悠从座位上走过来,姗姗来迟的沈冶,道:“谨之,你去送送兰贞好了。” 沈冶盯着她的手腕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反驳,迈步和顾兰贞一起往外走。 “对了。”封御煊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封御清往屋子里去。 “你又打的什么坏主意?”封御清问。 封御煊“啧”了一声,没回答,拉着她继续走,直至走到自己屋前,他独自进去,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该不会是三日前买的?”封御清瞧一眼那裹满透明糖衣的山楂,问道。 投喂她三日前的食物,这事封御煊小时候还真做过。 “没有!都说了那次是意外!”封御煊显然也是想起来了,将糖葫芦递给她,恼羞成怒道,“今日刚买的!” 封御清于是笑嘻嘻接了过来,一口咬掉了上面最红最大的那颗。 “不好吃。”她评价道。 “那你吐出来。” 封御清又咬走了第二颗,“我才不要。” 风很凉,封御清慢慢啃着手里的糖葫芦,两人就这样窝在那一小片屋檐下,一站一坐。 没一会儿,封御清便吃完了,她将竹签插进地板的缝隙里,随后用帕子擦手。 “幼稚。”封御煊学着她的语气说。 “切。”封御清闻言,十分嚣张地将那签子又往里按进去了些。 封御煊笑起来,一直笑到笑不出来了,他才撩起眼皮看了封御清一眼,拿自己的脚尖碰了碰她的,问道:“你分明不想同阿琛有什么纠缠,何必接受他的礼物?” 第92章 嫉妒 封御清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出淡淡的阴影。 “阿兄也知道了?”她问,“那日宫宴时发生的事?” “想不知晓也难。你明知他心悦于你,既没有要回应的打算,又何必给他希望?” 封御清低头看着脚边那根插在地板缝隙的竹签,过了好久,才对上封御煊的眼睛,“都是一样的吧。” “什么意思?”封御煊问。 “接不接受他的礼物,结果都是一样的。”封御清道,“人若是一直付出,而得不到回应,迟早有天会心灰意冷的。” 封御清的嘴角轻轻扯了起来,她说这句话的确是真心的。 “我却觉得不然。”封御煊轻声反驳。 封御清瞧着他,又道:“阿兄啊,同你一般,只怕是有些无可救药了。” 封御煊没吭声,看着封御清,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可没等封御清去细看就没了,他又看向别处去。 “我说的不对吗?将军他反正是少年人心性,再过几年热乎劲过去了,自然就会去忙自己的事。”封御清道。 “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也是奇了。”封御煊笑道,“那你又如何?你就敢肯定自己那点小心思不是少年心性?” 的确算不得少年心性,只是一样的蠢。 封御清摇了摇头。 “你觉得谨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封御煊的眼神暗了暗,平静问道。 封御清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没说话。 “谨之……真的是你看到的那样吗?” 淑妃常说元冶的性子温和良善,像极了他的母亲,可封御煊却不觉得,他总认为那温柔之下,隐藏着不一样的内里。 封御煊是压抑着成长至今的,遭受了不知多少屈辱,因此他最清楚,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平静隐忍,这怎么想都是不正常的。 甚至可以说,他沉稳的可怕。 “我都明白,阿兄。”封御清没把话说的太死,她知道封御煊也是在担心自己,因此道,“我并不是白活了这些年,只是,我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 —— 走出府门时,沈冶正靠在墙上等她。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笼罩在墙体的阴影之下,只隐约勾勒出轮廓。 远远地,沈冶掩住唇咳嗽了一声,待封御清又走近了些,才抬起细长的眸子看她。 “今夜很冷吧?”封御清问。 “没有。”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眼底的情绪,仿佛刚才还独自靠在墙边咳嗽的人不是他。 “母妃说你和你母亲很像。”封御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那是在说元夫人吧?她……” “她不是我母亲。”沈冶的喉结动了动,拉过封御清将她往后抵在了墙边,“殿下不也知道吗?我母亲早就死了。” “我不知道啊。”异样的情绪在胸腔里横生,封御清的后背贴着墙,淡淡道。 “是吗?”沈冶笑了一声,气息喷在封御清的颈侧,低低道,“我还以为,殿下故意想说这种话来刺激我呢。” 封御清抬眸,对上了沈冶的视线,那双琥珀色的眸中带着寒意。 “殿下为何要收下红绳?”他问。 “那是我自己的事吧。” “是。”沈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只是在问为什么。” 所能够感知到的温度带着压迫感越发临近,封御清不答反问,“那么,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因为嫉妒所以质问我?” “没有。”沈冶重复道,“我没有。只是你本来可以不那么做,不是吗?既然宫宴上可以拒绝,今日为何不行?” 沉默的气氛诡异地蔓延开来。 “因为我后悔了。”封御清忽然道,“我后悔在宫宴上拒绝他,不行吗?” “你不能那样,殿下。”沈冶道。 他按着封御清细白的脖子,手心炽热的温度近乎将封御清的肌肤灼伤,就在唇边距离她的耳垂还有一寸的位置,封御清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力道不重,很轻,但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入耳。 “少对着我发疯。”封御清皱着眉放下手,她生得娇俏漂亮,即便如此,从沈冶的角度瞧过去,也未见半分狰狞扭曲。 沈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再发疯还打你。”封御清道。 “不痛。” 沈冶评价道,面无表情地用舌尖顶了顶腮,“下次若还有人如此,记得打重些。” 封御清怔了一秒,才出言讽刺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她如此看过来时有种嗔视的味道,但那张脸上实在显不出凶相,沈冶垂眸盯着她,眼神意味不明。 “回去吧,殿下。” 第93章 算了 封御清在马车上困得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寝殿里。 寝殿里有人,她侧目看过去,沈冶正支着下巴坐在窗边,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窗外。 漆黑的深夜,一切看起来静谧又孤单。 “你打算把玉佩要回去吗?”封御清坐起身,忽然问道。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椒风殿的日子,那时的她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等待着一个可以带她逃离牢笼之人。 只是椒风殿远没有这里舒适,那里阴森而寒冷,总是弥漫着浮动的尘埃,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细碎分明。 “我怎么会那样做呢,殿下。”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叹气。 沈冶看了过来,他的目光永远是静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封御清却没法忽略那种莫名的感受。 不需要言语或是表情,只是简单的眼神交错,封御清便已感受到他汹涌的情绪。 “这玉佩是采苓替你更衣时取下的,所以还给了我。”沈冶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没想过你一直带着它,我还以为……” 封御清靠在床头看向他,顿了顿,她还是说,“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那样对我,不是吗?我有对不起你吗?就算前世的我真的做过什么,也早该抵消掉了。” “对不起,殿下。”沈冶道。 “你说这句话,是因为真的实实在在地忏悔,而不是你觉得只能这样说吧?” “不是。”沈冶抿了下唇。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问道。 沈冶只是抬头静静地看向她,那双原本静默的眸子此刻清得发亮,在灯光下映照出澄澈的水光。 “对不起,殿下。”他再一次道。 “道歉不是用嘴说出来的,沈冶。如果你觉得错了,就应该永远记住,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对吗?” 沈冶在她的目光下点头。 “你得保证,从今往后用全新的态度看待我,因为你若遭受的不幸并非是我的错,那样对我来说并不公平。” 沈冶轻声说“好”。 “那么,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封御清道,与他视线交错的时候,顿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 “你将我当做什么呢,沈冶?”她问,“我要做什么事,做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真的信任我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殿下。”沈冶的声音很低。 封御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了又笑,最后问:“那么,如果一切结束,你会放我离开吗?让我离开这里,永远都别让我看见你,你能做到吗?” “不能。”沈冶回答。 封御清于是闭上眼,没再说什么。 “你生气了。”沈冶肯定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封御清睁开眼扯了扯松垮的衣领,看了他几秒,最后仰一仰头,用气声道,“我的头很痛,沈冶……我觉得好冷。” 这话说得很生硬,但沈冶向来很能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因此没有拆穿,而是走到床边,坐在了她的身旁。 两人靠的很近,封御清被笼罩在沈冶的阴影之下,能够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视线向上看去,是他漂亮的侧脸,微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总感觉温度上升了不少,安静的空气变得有些粘糊,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可是,你说我们是伙伴。”封御清道,试图将自己从如此氛围中撕扯出来。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来。 既然沈冶不愿意接受她,又为何不愿意消失在她面前,和她一刀两断? 她确实累了,想不出答案。 “可你明知我不是那样想的。”封御清垂着眸,半晌,她说,“你依旧和从前一样,觉得我的感情很可笑吗?” “不。”喉结滚动,沈冶的声音有些低哑,“一点都不可笑,殿下。” “可那是你自己说的。”封御清慢慢地眨了眨眼,她的眼底如同一泓寂静而凄凉的秋水,道,“那是扭曲的感情,是你说的。直到现在,你也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们只是伙伴,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 沈冶最终沉默了,就在他即将说出今夜的第三个“对不起”时,封御清打断了他。 她轻仰着头叹了口气,“算了。” 沈冶不知道她说的“算了”是指什么东西算了,但他也清楚,封御清的心结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 他们的关系实在像个圈,无论是哪一方不愿意放弃,绕来绕去,终究都还是会绕在一起。 自从那日出宫以后,沈冶都表现得克制收敛,封御清知道他是有意压制着自己,可这一切再次因为万俟琛的出现而被打破。 他什么都没再掩饰,那些无法言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明明他一个字都没说,可封御清就是能感觉得到。 沈冶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目光从她的眉眼和唇边打量而过,他的眼神晦暗不清,最后他伸手扣住了封御清,将脸埋在了她的侧颈边。 封御清轻微挣扎了一下,但被他抱得动也不能动,不知是不是在窗边坐得久了,他身上有淡淡的凉意。 他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和若有若无的风声混杂在一起,恰好封御清愣了两秒,因此没有听清。 可沈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抬起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早些睡吧,殿下。” 从没有这么一刻,封御清迫切地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沈冶是一个极其会掩饰自己的人,但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沈冶……” “很晚了,殿下。” 可沈冶是如此吝啬,铁了心要让她悬浮在迷茫之中,最后封御清只好用额头轻轻触碰他的掌心,以确保他们的确真实存在着。 算了。 封御清这样对自己说道。 第94章 突病 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封御清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脑袋里太过混乱,身体也觉得累,所以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早晨,沈冶离开时她似有所觉,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想要拉住那人的衣袖,但是却没拉住,她便干脆将胳膊耷拉在外边。 没一会儿,沈冶又从外面回来了,他将封御清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别又着凉了。” 封御清转过头想要反驳,然而目光一交汇她就没了底气,憋了一会儿才道:“你出去做什么?” “我们得去趟东宫。”沈冶答道。 封御清诧异地抬眸看他。 “封御君差人来。”沈冶又补充解释道,“说是想见你。” “理由呢?”封御清问。 “许是病了。”沈冶的语气并不确定。 说是病了,可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只是个幌子,或许是怀疑了也不一定。 待封御清收整好后,刚走出来便听见院中起伏的笑声。 来的竟是阿笙。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逗的一旁的温琉璃掩唇笑个不停。 封御清下意识在院中环视了一圈,随后问采苓,“阿悦去哪了?” “今日一早出去了。”采苓回忆道。 这世上竟有这般不巧的事,封御清暗想道,也不知她们见不了面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笙。”她唤了一声。 “殿下!”阿笙愣了几秒,随即高兴地回应,倒是温琉璃像做错了事般,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去忙自己的事吧。”感受到温琉璃的紧绷,封御清轻声细语地道。 温琉璃讷讷点头,封御清于是又跟采苓嘱咐了两句,这才和沈冶一起跟着阿笙打算去东宫看望皇兄。 “皇兄病了?”路上,封御清问道。 “是,太子殿下近来总是咳嗽,一咳起来便咳个不停。”阿笙答道。 封御清抬眼看她,她随即叹了口气,“这几日太子殿下病得更厉害了,有时候还会咳出血来,吃了许多药也不顶用……日夜那般咳嗽,就连听声音都叫人难受,南乔姐姐背地里哭了许多次呢。” 医者不自医啊。 封御清听着,同沈冶交换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没有说话。 她想要一探究竟,然而走到东宫门口时,却又觉得脚下颇为沉重。 出来迎接他们的南乔眼眶通红,封御清难得在面对她时一句玩笑也开不出来,只得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屋子里亮着灯,约莫是南乔刚从屋里出来,所以并没有带上门,里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听得叫人心慌。 他们在门口停住脚步,然而这细微的声响也没能逃过那人的耳朵,又是一阵咳嗽以后,他开口道:“清儿?” “是我,皇兄。”封御清应声,犹豫一下,还是在沈冶的目光中走进去。 封御君正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书,朝门口看了过来。 忽地,他又掩住嘴轻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再抬眼时,细长的眼尾微微泛潮,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黑沉的眸子,也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皇兄,怎么忽地就病了?”封御清的声音放得很轻,但比平日里稍显急促和犹疑的语调揭露了她此时的波动。 封御君抬手,示意她来自己身前。 封御清很快乖巧照做。 “好久没和你待在一处了,宫宴时也没能说上话。”封御君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抬起手替她捋了捋额前细细软软的碎发。 “有么?”封御清近来心情复杂,自然对他避之不及,但听他如此说还是俏皮道,“皇兄想念我了吧?” “是。”封御君静静笑着,看向了门边。 南乔会意,立即替他们带上了门,将沈冶与自己隔绝在了屋外。 “元公子随我去前厅坐坐吧。”南乔道。 沈冶的视线十分缓慢,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两眼,才露出微笑,柔和地如同散落的金色日光,“麻烦你了。” —— 封御君显然是有话要对她说,用不着开口,封御清自己就已经听话地挨了过去。 封御君收回笑容,覆在封御清耳边。 不紧不慢的说话声侵入封御清的感官,封御清撑着右手听他说着,却越发觉得难以理解,不得不靠着合上眼睛来麻痹和控制身体的战栗。 “所以……”封御清的睫毛微微颤动,“皇兄的病,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么?” 封御君摇了摇头,没把话挑明。 “清儿。”那声音很平静,“你说,究竟为什么,人人都要置我于死地呢?” 封御清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想要别开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开视线,因此只能屏住呼吸。 疑问与哀伤充斥了那双眼,封御君将手抚在她的额头上,问:“清儿,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封御清何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哪怕心头存疑,仍是柔软地如同一滩水。 “我不会的,皇兄。”她轻声答道。 然而在垂下眼帘之时,封御清却清楚看到眼前人的唇动了动,不知是想要扬起唇角,还是想要开口说话。 可再抬眼时,一切又是那样平静。 “这病,还能治好吗?”封御清问,问出口后才又觉得多余。 “至多是麻烦了些,但我有我的办法,不必担忧。”封御君答道。 封御清于是除了圆融客套再没别的话说,因此只不痛不痒地叮嘱几句,便借口不再打扰他出去了。 第95章 原谅 一直到封御清回到寝殿,那个画面仍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皇兄那时候……是在笑吗? 还是她看错了? 封御清坐在床沿,勾着挂在自己腰间的环形玉佩发愣。 “殿下。”沈冶忽然叫她。 “怎么了?” “这里……”沈冶顿了顿,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沾了点灰。” 封御清于是用手指蹭了下自己的鼻梁,然而再看指腹却仍干干净净,于是她稍微抬了下头,“我看不见。” 沈冶会意,抬手上前,他的眼神十分认真,细致又温柔地用指腹拂过她的鼻尖。 “好了。”他很快收回手。 “真奇怪。”封御清轻轻歪头,“什么时候蹭上的。” 沈冶没接她的话,而是问:“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没说什么,你信吗?” 沈冶没吭声。 “皇兄他是真的病了,至于怎么病的,我不清楚。”封御清迟疑了一下,道,“按他的话说,是旁人所致。” 床帘在沈冶脸上投出阴影,他的脸半明半暗,唯有那道下颚线清晰分明。他就这样斜斜靠在床尾,莫名生出些散漫。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所以,殿下是又心软了吗?” “……不是。”封御清别开眼。 她的心中很是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问道:“你知道,从椒风殿到东宫有多远吗?” 沈冶没开口,他知道封御清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是仅仅只需要一柱香的路程,可却叫我从清晨一直在窗边等待到日落,那是我在几年灰败生活中唯一的美好回忆。” “我以为,靠着曾经的记忆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可我又不是傻子,其实仔细想想便能发现,他分明和前世的你一模一样,就连口头的承诺都吝啬给予我。” “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封御清恍然,盯着沈冶的脸。 “他借你的手杀了我,也杀了你。分明在你第一次戳穿他时,我就该彻底死心了。我本该有那种觉悟的,可是不行,等到我冷静下来以后,发现自己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想要你放过他时,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倾慕,或是依赖,说是什么都好,我无法摒弃自己的感情。对你也一样。” 沈冶闻言一怔,抬起眸来看她,深潭般的眼眸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殿下,这话是何意?” “意思是我和你不同。”封御清轻声道,“我没办法将自己的感情作为交换的筹码,也不想否认自己的感情。” 沈冶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他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有一轮落日,带着温润的水光,温暖而柔和。 “对不起,殿下。”他缓缓道,声音低的恍若叹息。 “我原谅你了。”封御清吸了口气,尽力保持平稳的语气,“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妥协了,沈冶。我不在意你是否心怀愧疚,我只是想放过自己。” “我原谅你了,沈冶。”她再次说道。 事实上,那七年来过得并不痛苦,她不想否认自己的七年,更不想否认自己的爱,尽管那些爱并没有被珍视。 “就按你说的那样做吧。”封御清觉得眼睛有些酸,但还是抬头冲他笑了下,“我们是伙伴,我愿意相信你。” 沈冶的思绪一直很混乱,直到听到这句话,蒙住他的那张纸才仿佛瞬间撕裂开来,清楚地明白了封御清说的话。 他被原谅了。 这句原谅并没有让他松一口气。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只能徘徊在嘴边。 他知道,这是封御清在寻求解脱。 而他,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他不想那样,不想失去她,不想和她变成什么也不是的关系?可他又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些话? 无数难以启齿的话梗在喉咙里,沈冶的心飘忽不定,短暂的安静过后,才终于哑着嗓子问:“所以,从前的一切都不作数了?” 封御清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料想没有自己的纠缠,他会更加自在,于是肯定道:“对,不作数了。” “我们重新开始吧。”封御清道。 第96章 朋友 沈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静静垂眸站着。 封御清搞不懂他的想法,猜想他也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于是试探着问:“劳烦你给我腾个地,我自己休息一会儿?” 她说着便要拉上床帘,然而却被沈冶扣住了手。 “诶?”封御清回过头看他,正瞧见他眼尾泛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一瞬,封御清只觉得自己真犯了什么对不起他的滔天大罪,然而他扣住自己的手却又那么用力,场面诡异又危险。 封御清实在无法从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中看出什么,只能问:“怎么了?” 沈冶看着她,好半天才淡淡开口道:“能抱一下么。” 很奇异的感觉,不是疑问或者请求,他只是在单纯的陈述,仿佛料定了封御清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小的提议。 封御清眨了下眼,“好啊。” 她对这种事并不抗拒,何况对象是和自己日夜相伴的人,因此爽快答应后便坐在床上伸出手,环住了沈冶的腰。 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封御清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直到感觉他搂住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叫人有些呼吸困难,她才抬起手在人后背拍了拍。 “谋杀啊?”封御清笑着退出来。 沈冶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 “你不高兴。”封御清顿了顿,“为什么?因为今日去了东宫,还是因为我?” “没有不高兴。” “你有。”封御清肯定道。 沈冶妥协了,垂着眼,没什么精神,“那么,殿下觉得我该怎么办?” “嗯?”封御清的思绪运转有些缓慢,她停了两秒,提议道,“或许,说给别人听?” “说给谁听?”沈冶看着她问。 “朋友?”封御清道,“兰贞,或者我?” “我们是朋友吗?”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吗?”封御清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和我做朋友?” 还是说,在沈冶心中,伙伴和友人是不尽相同的含义? “不是……”沈冶别开视线。 其实他想说“是”的,可“不想和你只做朋友”这话太奇怪了,哪怕封御清不会多想,他也根本说不出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冶道。 所幸封御清很体谅他,看出他的窘迫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又重复一遍,“那么,我想休息片刻。” 这一次沈冶没再伸出手。 —— 年后,大大小小的聚会依旧很多,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由皇后主办,在御花园进行的春日宴。 内容很是无趣,无非是众人一起赏花斗草,随后再文绉绉地赋诗作词。 因此,封御清一直等到晚席开始才前往御花园,这是她唯一感兴趣的项目——吃。 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种类的各式糕点,全用特殊培育的奇花异草作为材料,平日里难得一见,很是新奇。 只可惜在场的人实在太多,封御清只得拿了一块在手中,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 她边吃,边注意到有两个人没来。 皇兄,以及父皇。 皇兄是生了病,不来情有可原。 可父皇呢?今日来了许多近臣,又是皇后一手操办的宴会,他若是不出席,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如此想着,封御清想同沈冶讨论讨论,然而偏头时却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封御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站着的人是林於,中书令,以及那日宫宴时她看到过的,和万俟琛在一起的大臣。 叫什么名字来着? 封御清回忆许久也没能想起来。 她不确定沈冶究竟在看谁,不过其实对于沈冶此人来说,来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光是“看”的这个动作放在他的身上,就已经透露出不寻常的意味了。 封御清挑了下眉,转过头来看沈冶的表情,然而他却也已经收回了视线。 “好无聊。”见沈冶看过来,封御清低声对他说道。 沈冶抬手替她蹭掉唇边的碎屑,然后她听见沈冶说:“那,我们逃走吧。” “像宫宴那日一样。”沈冶的语调上扬,他漂亮的眉眼弯了弯,如同一把小钩子,把封御清的目光牢牢勾住了。 他的提议对封御清来说总是很有吸引力,而且他用的总不是问句,叫封御清不知该如何拒绝。 封御清舔了舔嘴唇,刚要回答,却被一个尖细的声音点了名。 “成洛。”是皇后在唤她。 封御清几乎下意识想要皱眉,反应过来随着这声呼唤,众人的视线都朝她的方向投来,才勾起笑容抬头,看向了坐在上位的女人,“娘娘有何事?” “陛下现如今还在紫宸殿中,想来是忘记了时辰。”皇后不咸不淡地开口,“本宫思来想去,唯有成洛去寻,方才不算是打扰了陛下。成洛意下如何?” 这陈舒窈,分明没有要和她商量的意思,故意叫席间众人听见,竟是想直接将这烂摊子丢给自己。 可封御清无法拒绝,她的话逻辑严密,现在这种情况,让众人眼中最受宠的孩子去唤陛下来,显然是合理的。 可谁知道父皇现在在做什么? 就连春日宴也能忘记。 封御清暗暗下定决心,若是一会儿父皇没有因为被打扰而大发雷霆,她定然要去说上两句陈舒窈的坏话。 “好。”封御清咬牙切齿笑道,“儿臣这便去寻父皇。” “如此便好。”皇后以同样的笑回敬她。 第97章 旧颜 皇帝为什么没去春日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揭开了。 旖旎的声音从紫宸殿中传来。 声音不大,但震耳欲聋。 陈舒窈的确是会恶心人的,封御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十分庆幸自己所站的位置听不清里面那女人的呻吟。 事实上,如果能够听清,她会再退后两步,直到完全听不到为止。 倒是和她一起来的沈冶,站在她旁边,和早已习以为常的六顺公公一样面不改色。 “里面的是谁?”封御清总算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回殿下,是前些时日进宫来侍疾的,皇后娘娘的表妹。”六顺很快答道。 “是吗。”封御清翻了个白眼。 给皇后侍疾,竟侍到皇帝床上去了。 正觉得烦躁,里面竟又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封御清的表情简直要扭曲了,她转头看向沈冶,却发现沈冶正在看着自己,眼神称得上专注。 见她瞧过来,沈冶于是挑了下眉,用眼神询问她。 “一会儿陪我进去。”封御清道。 “不合适吧。”沈冶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她自己进去难道就很合适吗? 封御清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六顺,“这几日都是如此?” 六顺面露难色。 封御清点头,表示自己相当理解他的处境,随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打探皇帝近来的情况。 倒是稀奇,皇帝很少会有如此因为后宫中的女人失误的情况,即使淑妃娘娘十年如一日的受宠,也从未有过如此情景。 约莫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里面总算没了动静,六顺于是要进去,临走前还不忘安顿好封御清,“殿下且稍等片刻。” 封御清点头,看向沈冶,发现沈冶仍然在看着自己。 “陪我进去。”封御清道。 这要求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封御清原本不会再说,可现下的确也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封御清只得又提了一遍。 “殿下想让我陪你?”沈冶这次反问道。 “也……没有。”封御清叹了口气,“算了,我就是不想一个人遭罪而已。” 话音刚落,六顺已经快步回来了,果真只让她等待了片刻。 “殿下随奴才来吧。”六顺笑道。 —— 封御清闻到了屋中难以形容的气味,拼命克制自己才总算没吐出来。 她很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是以一进殿便跪了下来,垂着脑袋,没往皇帝以及他怀中的女人身上看一眼。 “清儿怎么来了?”皇帝的声音低哑,语气中带着餍足。 他这话问得十分巧妙,不知是在问封御清来寻他的理由,还是在问为什么来的是封御清。 “皇后娘娘没瞧见父皇您,所以唤我来寻呢。”封御清答道,转过头就卖了皇后,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皇帝没过多计较,而是道:“抬头。” “……?” 封御清僵硬着抬起头,正瞧见皇帝怀里那衣衫不整的女人,她只觉得自己眼睛约莫要瞎,完全不知道将目光往哪放,只得虚虚落在皇帝的鼻梁上——看上去像是在直视他,实际上并没有四目相接。 皇帝瞧上去心情不错,哼笑了一声,“清儿可是在心里骂朕?” “儿臣不敢。”封御清又垂下眼。 “哪有你不敢的。”皇帝嗤道,“朕让你留在宫里,你不也闹着要回公主府吗?” “事出有因……不然儿臣是万万不敢忤逆父皇的。”封御清讷讷地解释,即使抛弃视觉,现在这场景的声音和气息也无一不在冲击着她的感官。 “谁做事不是事出有因?”皇帝淡淡问。 这实在是诡辩,但封御清没办法,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所以干脆利落地低了头,“父皇说的是。” “可还有别的事?” “没有了。”封御清道,“既然皇后娘娘的话已经带到,儿臣就退下了。” 皇帝不轻不重地“嗯”了声,没发表什么看法,封御清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去春日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得了许可,她立即站起身要退出殿外。 然而,在皇帝怀里窝着的女人却忽然抬起头来,在目光触及那女人脸的瞬间,封御清的脊背几乎僵直。 封御清错愕,并不是因为那女人生得有多么风华绝代,倾国倾城,而是因为,那女人的眉眼实在与自己太过相似。 又或者说—— 那女人长得不是像她,而是像那个早已故去多年的乔妃。 “忘了。”皇帝注意到封御清的眼神,撩了下头发,“清儿还不认识吧?” 说着,他将那女人的下巴挑起,转向封御清,以便让她看得更清楚,“这是皇后的表妹,唤作安颜。” 这话的意思是,还并未收进宫中。 被叫做安颜的女人娇羞地又要往皇帝怀里钻,封御清却没这个心思欣赏美人的情态,她的脑子里很乱,不知道皇帝是在同她商量,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意思。 “原是如此。”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既然父皇喜欢,不如早日给安小姐一个名分吧。” “哦?”皇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清儿觉得什么位份合适?” 封御清没办法与他对视,她低着头,用舌尖顶住上颚,好一会儿才松了力,试探着问:“容华?” 是温姝姝从前的位份,不高也不低。 “低了些。”皇帝琢磨了下,道,“不如封个嫔位吧。” 真的是低了吗? 封御清不置可否,“父皇做主便是。” 皇帝从前曾告诉她,温姝姝同后宫中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那么这个安颜呢?这个和乔妃如此相像的安颜,又和后宫中的其他女人是否一样呢? 封御清心中已有了些预料,因此她不想去探究,也不敢开口发问,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快步想要离开紫宸殿。 “等等。” 就在即将踏出殿外的那一刻,皇帝仿佛存心与她作对一般,再次叫住了她。 第98章 等待 封御清几乎想要甩脸色拂袖而去了,大不了就是事后被责骂一通,可皇帝见她迟迟不回头,又唤了她一声,“清儿。” 封御清认命地转回来,“儿臣在。” “听闻最近煊儿对政事很是上心?” 封御煊? “这……”封御清怔了一下,随后立即回答道,“儿臣也不太清楚。” “也罢。”皇帝并没有为难她。 接收到可以离去的信号,封御清逃也似的出了殿外,无数想法在她的脑海中炸开,近乎要将她整个人撕扯开了。 乔妃,安颜,封御煊…… 沈冶在殿外等着,瞧见她出来时面色惨白,皱眉拉住了她的手腕,“殿下?” 六顺见状立即将头转向了一边,装作看不见他们这边发生的事。 “别问。”封御清轻轻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先回去吧。” “回哪去?”沈冶问。 “回寝宫。”封御清答,“不去那边了。” “殿下不是来寻陛下去的吗?” “不管了。”封御清说着抬脚就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然而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堪堪停下,拉着他到六顺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道,“但你得回去一趟,去寻纪王,让他宴会过后来找我。” 沈冶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你不想去?”封御清微微蹙眉。 “没有。”沈冶否定了她的话,转而问,“殿下对旁人也这样吗?” 完全没有任何铺垫的问题,封御清仰着头露出疑惑的神情,沈冶正垂眼看她,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 “哪样?”封御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神,于是问道。 沈冶轻轻笑了下,“什么报酬都不给,就对旁人呼来喝去?” “不会。”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思考,封御清已经料到他后面会说什么,所以赶在他之前直截了当问道,“你想要什么?” 沈冶思索了一会儿,不答反问:“殿下为什么突然想回去?”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封御清。 她再次皱着眉开了一会儿小差,再抬眼时,发现沈冶仍然在看着自己——他的注视总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封御清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算了。”沈冶的手掌在她发顶很快掠过,留下一点余温,“先欠着吧。” —— 父皇是怎样看待乔妃的呢? 如果爱,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如果不爱,又何必苦苦在自己和安颜的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他不是合格的父亲,不是合格的丈夫,却是天生的君主。 他不爱妻,不爱子,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宁可舍身边人的真心,也不愿放过一个可能存在的隐患,他爱的唯有他亲手打下的江山,以及虚无缥缈的万民而已。 可这江山,在前世的最后,却是被他所抛弃的皇兄握在了手中。 封御清只觉得讽刺又可笑。 在席间被沈冶轻拍肩膀时,封御煊还觉得疑惑,不过听闻是封御清寻自己,还是很快离了席。 等他到封御清寝宫时,正看见院中这样的场景—— 宫灯昏黄的光影下,封御清正半睁开眼坐着,嘴里叼着个白玉酒杯,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二人进门的身影。 “阿兄……” “什么事还非得今晚说?”封御煊打断了她的话,也不客气,自顾自坐在她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酒。 封御清没有急着回答。 “需要回避吗?”沈冶问道。 封御煊微微挑眉看了过去,讶异于竟然连他都不知道封御清想说的内容。 “不,不用。”封御清略微思考了一下,“你就坐旁边也行。” 言下之意,听不听都无所谓。 沈冶点头,巡视了一圈没发现有耳目的存在,这才听话地坐在一边充当背景板。 “父皇今日对我说,你近来很是关心政事?”封御清开门见山地道,“你也知道,他这是想利用我敲打你吧?” “尽管如此,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不会说什么的吧?”封御煊端起酒杯。 “或许。”封御清道。 她说的是“或许”,但话中隐约能听出没有余地的意味。 沈冶看着封御清,而封御清盯着封御煊,封御煊手中杯子不稳,有酒洒了出来。 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不知所措,封御煊盯着那洒出的酒看了半晌,但最终只是平静地掏出手帕将自己的手背擦干净。 “你知道那样不行的,阿兄。你没忘记他为什么会让你回羽都吧?”封御清语重心长地道,“倘若他亲自找上你,这件事便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封御煊微微冲着她笑,“别担心,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使自己陷入不利的。” “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封御清蹙眉道,“我不想你跟我一样被永远困在这里,可我也不想你真的越线……乔家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了,我不想你也变成那样。” “不会的。”封御煊只能徒劳地安慰她。 封御清缓缓地垂下了睫毛,她几乎不在封御煊面前露出这样疲惫的神态,她知道封御煊过得已经足够累了,所以向来不想把自己身上的情绪传递给他。 “谢烬羽的事也是,现在也是,你为什么总是在做这种困难的事呢?”封御清轻声道,这般语气与其说是无奈,倒不如说是早已经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中妥协了,“你总是不肯认命。” 封御清不知道,封御煊现有的行动是不是受到了他们重生的影响,可她知道的是,沈冶与皇兄既然前世能够谋反成功,这一世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只要沈冶遵守他的承诺,封御煊便能轻易地在战乱以后活下去,获得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了。 “就这一次,我最后再劝你一次。”封御清看着眼前人,认真道,“再等一等吧,明明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不是吗?最后再等上一等吧。” 第99章 未变 封御清心中焦急,奈何封御煊迟迟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夏夜,封御煊决定要离开羽都的那日。 —— “封御煊!” 少年提着壶酒,正欲踩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从兰林殿的后墙翻越而出,谁知却被逮了个正着。 “哎哟,姑奶奶,你小点声。”封御煊低头看着站在树下的封御清,连忙道,“可别把母妃给吵醒了。” “你先下来!”封御清可不管那么多,她叉着腰站在树下,一副说什么也绝不退让的神情。 “得,我下来还不成吗?”封御煊见她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也只能妥协了,从树上一跃而下。 刚一下来,便受到了质问,“你今日为何要上请去西疆?” “好妹妹,这可是林督主告诉你的?”封御煊问道,“母妃还不知晓吧?” “现在不知道,你去了母妃还能不知道吗?”封御清伸手抓住他的衣领,防止他要开溜,“我与母妃都在羽都,你要上请去那荒郊僻野的西疆做甚?” 封御煊沉默着没有答话。 “这世上哪有自愿离开王城的郡王?” “太子不也曾去过咸城镇压流民……”封御煊努力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佐证。 “那和你能一样吗?”封御清恨铁不成钢道,“那是齐家为皇兄争取到的机会,早已安排好了。可你此番去西疆呢?” 封御煊见她眼眶红红,也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怎的,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道:“好了,我请你喝酒可好?” 封御清撇嘴,“皇兄不许我喝酒。” “就一口,嗯?”封御煊哄着她,“就喝一口,他上哪知道去?” 封御清于是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当然,最后喝的并不止一口。 “就连你都知道我与太子殿下不同,我又怎么可能不知?”封御煊边喝边道,“异族血脉不入东宫……就算我并没有那样大的野心,但我在羽都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他苦笑着,看向封御清,却见封御清用两只手抱着杯子,脸颊早已经通红,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迷茫,约莫是已经喝懵了。 封御煊见状嗤笑一声,逗她道:“你不是与万俟琛很是相熟吗?有没有要同他说的话,我替你带给他。” 封御清轻轻打了个酒嗝。 封御煊又笑起来,“没有?那我可要去告诉他,说你跟他没话好说了?” 封御清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你还真是……” 见她已经是喝醉了,封御煊也没再说什么,仰头躺在了那棵梧桐树下,透过枝叶缝隙看天上的星星。 “对不起。” 封御煊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 时至今日,封御煊的想法仍是一样。 他不想死,不想和老四一样成为权谋的牺牲品,他想活下去,而且要和他的母妃一起活下去。 他不知道封御清说的等待,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又是要等待什么。 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 其实仔细回忆,他和封御清从来都是在等待着的,一直等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已经变了,唯一没变的…… 封御煊看向封御清因喝酒而红了的耳尖,出声笑了笑。 她如今喝酒没从前那般上脸了,但还是能一眼看出已经是喝醉了。 “你……笑什么?”封御清怒目而视。 “没笑你。”封御煊一本正经地收起笑容安抚她,随后转向了沈冶,“我可要走了?这烂摊子就交给谨之你处理吧。” 他说着,也不等沈冶回应他,回头又看了眼封御清,就快步离开了。 封御清见他不仅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还要逃走,站起来就要去追,谁知没迈出两步就被绊住了脚,还好被沈冶眼疾手快托住了腰,才没摔个仰面朝天。 “小心些,殿下。” “别扶我……去把封御煊追回来,快去……”封御清醉得站都站不稳了,还不忘指使沈冶拦住要走的封御煊。 然而封御煊早没影了,沈冶无奈地扶着她,“追回来做什么?莫非殿下还有没说完的话呢?” 封御清已是眼眶通红,“你再不去,他就要去西疆了……” “不会的,殿下。纪王已经从西疆回来了,他不会再走了。”沈冶轻声哄她。 “骗子。”封御清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殿下……” “骗子。”封御清重复道。 沈冶叹口气,放弃和醉鬼讲道理,扶着她要往屋里去。 此时,在门口等待着的采苓已经送走了封御煊,知晓他们谈话结束也来了院中。 刚一进院子,便看见封御清挂在沈冶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让奴婢来伺候殿下吧,公子。” “不必。”沈冶拒绝了,“你去歇着吧,我来便是。” 采苓不疑有他,转身离去了。 封御清被小心翼翼地搂着,送回了屋内,她靠在床边,不时说些胡话,大多是她和封御煊以前的事。 “那时候过得好吗?”沈冶轻声问。 “不好,一点都不好。”封御清赌气道,过了好久,她忽然拉住了沈冶的手,“……这不公平。” “什么?”沈冶垂眸。 大概是吹了风,他的手凉凉的,很舒服,封御清用脸颊贴近他的掌心,话音有些含糊,“你从来不说你以前的事。” “我没什么好说的,殿下。”沈冶捏了下她的脸。 “你都记不清了吗?”封御清看着他,眼神有些涣散,慢慢地一个一个列举,“你从前住在哪里?喜欢做些什么?院子里有些什么东西?或者……” 沈冶安静地听她说着,没有作声。 “你们那里也会下雪吗?”封御清问。 “不会。”沈冶笑了笑,回答道,“我只记得开了满城的樱花,其他都忘了。” “就这样?”封御清漫不经心道,然而眼神里已充满了向往。 不知是不是在想象樱花开了满城的景象,总之她很不专注,没一会儿思绪就又不知飞去了哪里,好半晌,她的眼睛才又重新聚了焦。 “……讨厌他。” 第100章 宿醉 “讨厌谁?”沈冶没听清,摸了摸封御清的脸,弯下腰凑近些。 “讨厌……封御煊。”封御清的神情很是认真,“他离开羽都这么多年,从来不和我说西疆是什么样的,讨厌……” 沈冶有些无奈,但还是轻轻附和她,“是,真过分。” 封御清这次没有喋喋不休,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知是在确认些什么,最后松开了沈冶的手,道:“也讨厌你。” “为何?”沈冶哑着嗓子,“我不是告诉殿下了吗?嗯?” 封御清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 “为什么讨厌我?”沈冶追问道。 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凉凉的,封御清眼底的水光微微发亮,“就是……讨厌你。” 她的话音仿佛是一根羽毛,一下又一下挠在沈冶心里,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挣扎着要涌出来。 “别说这种话。”沈冶几乎想要从她身旁逃离,“早些休息吧,殿下。” 可封御清却并不放过他,“讨厌你。” 她的声调虚虚软软,尾音发着颤,嘴上说着讨厌,可实际上听上去根本是在撒娇,沈冶只觉得自己快被她搞疯了。 “讨厌……” 封御清说着抬起头,然而视线却一暗,她想要退开,却被沈冶扣住了后颈,沉默而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沈冶的吻青涩却强势,他单手搂着封御清的腰,将她压倒在床上,无师自通地撬开了她的齿关。 他尝到了她舌尖淡淡的酒味,凉凉的。 这个吻实在来得突然,封御清仰着头,在一片混沌中被迫接受着,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全身的感官都被身前的人牵引着,只能抓紧他的手臂。 直到沈冶退开时,封御清还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显然,她被酒气冲昏的头脑已经不足以处理眼前的情况了。 就在沈冶再一次靠近之时,她抬起手,捂住了沈冶的唇。 沈冶挑眉。 “头痛……”即使是喝醉的状态,封御清也依然会在面对沈冶的眼神询问时,给自己找好借口。 就是不知道,这个头痛是指哪种头痛。 沈冶闻言,立即抬手帮她揉了揉,然而封御清的精神却仍然涣散着,她呆呆维持着捂着沈冶嘴的姿势没动。 沈冶瞧着她看向自己警惕的眼神弯了弯眉眼,伸出舌尖在她掌心顶了下。 这一下仿佛触到了封御清的开关,她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想要缩回手,却被沈冶强硬地握住。 “殿下。” 他低头亲吻了她的指尖。 “不许讨厌我。” —— 这次是真的头疼了。 宿醉醒来后的疲惫让封御清不禁皱了眉头,她抬起纤细的手臂遮住双眼,试图阻挡外界的光线,然而无济于事,阳光透过指缝洒下,强迫她清醒过来。 封御清懊恼地翻了个身。 “殿下,您醒了么?”采苓的耳朵很灵,捕捉到这点动静,很快在门边问道。 没有得到回应,她身旁的沈冶上前在门上叩了叩,“我能进来吗,殿下。” “……进来吧。”封御清虚弱地应答。 沈冶用眼神向采苓示意,随后一个人走进了屋内,还顺便带上了门。 “殿下还头痛吗?”他走到封御清床边,问道。 封御清扯着被子,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肯定还是否定。 “殿下还记得昨晚的事吗?”沈冶又问。 这一次封御清的答案倒是很明确,她“嗯”了声,然后睁开眼来,不过并没有看沈冶,而是盯着墙边,似乎在回忆。 御花园,紫宸殿,寝宫……画面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和封御煊的谈话。 说起来,封御煊好像还没回答她。 “这意思,就是不记得了吧?”沈冶垂眸看她,嗓音里隐匿着淡淡笑意,“殿下亲了我竟还能忘记,真叫人伤心。” 封御清有个毛病,每次沈冶问她问题时,总是不假思索地先点头,随后再去回想沈冶方才的问题。 这次也是一样。 过了片刻,封御清停住了,她的眼神和身体都僵在了原地。 不是,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封御清仔细回想沈冶的原话,却无论如何只能记起大概的意思,可仅仅只是大概的意思也够她钻一百次地缝了。 封御清呆滞在了原地,“沈……” 沈冶不紧不慢地打断她,“殿下喝醉以后,我就把殿下送回了屋内,然后……殿下不记得了吗?” 他刻意省略了最为重要的部分。 不记得,甚至是完全没有印象,封御清唯一能回想起的画面,是眼前一暗时身前模糊的人影,而她以为那只是做梦……如今一回想竟全对上了。 封御清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想要伸手拉住沈冶解释一下,又莫名别扭地觉得不妥。 “你……”封御清憋了半天总算是憋出几个字来,“忘了吧,忘了。” 沈冶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一副被人非礼后惨遭始乱终弃的模样,就连眼眸深处都闪烁着幽怨。 “别这样看我。”封御清别扭道,“我知道是我错了,那你说吧,你说要我怎么办,我照做就是了。” 沈冶得了好处,也不再逼她,眼帘微低遮住自己的笑意道,“也怪我,早知殿下不记得了,就不说出来让殿下不自在了。” 老实说,沈冶这人每次向别人道歉,脸上的表情都挺好意思的。 封御清呼出口气,移开目光不看他。 “殿下现在欠我两次了。” 沈冶的尾音微微上扬,放在平日里封御清定能听出其中的蹊跷,可如今的她精神涣散,还沉浸在对自己兽性大发的质疑之中,听了这话只能空空应了声“好”。 直到起了身,和沈冶一前一后到达了重华宫,封御清仍然没回过神来。 第101章 闲谈 封御清陷入了凌乱。 课上内容完全没听进去,但由于难得没有睡觉,所以竟然还被任少卿夸奖了。 于是,她更凌乱了。 一天之内,封御清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沈冶交流,在自我怀疑和怀疑沈冶之间反复横跳后,她选择了逃跑。 “所以说,你怎么又跑来兰林殿了?竟然还把谨之打发回去了?”封御煊现在只要在兰林殿瞧见封御清就觉得头大,“你如今都及笄了,别一有事就往母妃这里跑。” 封御清震惊于他的厚脸皮,“可你不也到母妃这里来了吗?” “我……不过偶尔来看看。”封御煊干咳了两声,在封御清对面坐下,“你和谨之究竟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吵架?” “倒不是吵架了……” 封御煊一听她这语气就大概明白了,“既然只是打情骂俏,回你自己寝宫去解决不就行了,还来吵母妃做甚?” “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封御清说着,接过文茵递来的茶,问她,“母妃可是已经睡着了?” “是。”文茵应道,“娘娘正歇着呢。” 封御清于是放心了,打发宫人们下去后,同封御煊大致讲述了一遍昨夜的事,由于实在非常别扭,所以其中掺杂了自己的猜测和杜撰。 封御煊听得微微发愣,总算在大量的修饰和乱七八糟的叙述中拼凑出重点来,“所以,结论是,他非礼了你?” “不是,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我……”封御清觉得极其羞愧,说到最后差点没了声,“……了他。” “那不都一样。”封御煊喝了口茶,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老实说,以你与他平时的相处方式,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 见封御清低着头不说话,他问:“再说,这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好事吧?”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昨天那个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可爱的情况。”封御清扯了扯嘴角,端起杯子闷了口茶,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可什么都没想啊。”封御煊将手搭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他既然没反应,就证明不是需要担心的事吧?” “就是没反应所以才让人在意啊……”封御清懊恼道。 正是因为沈冶太过于平静,所以才会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尽管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太过矫情,但貌似这就是沈冶的问题——他这个人原本就没什么距离感,总是随心所以地温柔对待别人,事后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封御煊仰头感慨道,“就因为这点事情竟然会如此烦恼。” “你觉得,连喜欢的人手都没牵过的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封御清鄙视道。 “……” 封御煊沉默一瞬,“难道,想要评价一个纸鸢还得自己会飞才行?” “歪理!”封御清坚决批判。 “是你阿兄我头脑里的真理。”封御煊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道,“不过你拿我的心上人来做比较,也就是说,你喜欢谨之喽?” 发现盲点了。 见封御清沉默,封御煊脸上的笑容更加猖狂,凑近她道:“被我说中了?” “完全没有。”封御清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大头从自己面前推开。 “没有?”封御煊支起下巴,“我倒是觉得,他这种反应,像是心悦于你。” “拜托你去继续追求谢小姐吧,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了。”封御清道。 “不着边际?”封御煊挑眉,“你还真是变了许多啊。从前你不是还在我面前说着,规矩伦常不过是诓人的假话,自己过得舒心才是真好吗?” “一般这种情况都会被说是长大了吧。”封御清道,叹了口气,“再说,那话本就是说给你听的。” “说给我听的?” “对。”封御清说着摇了摇头,“什么都做不成的人,若是这种事都不随心所欲地去做该怎么才好啊?” “……如果要这么贴心的话,就贴心到底吧,干嘛这种时候说出来。”封御煊头一次,为自己刚刚一瞬间想安慰别人的想法感到无比的后悔。 封御清并没有说谎。 倘若她真的那样认为的话,就不会阻止秦璇将自己托付给乔亦舒了。 可从某种角度说,她其实很羡慕他们二人的勇气,可以抛弃一切奔向对方,换作她是一定做不到的。 “说到这个……”封御煊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谢清河的及冠礼快到了,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谢家的那位公子?”封御清在冬猎时见过那位,因为长相十分俊美所以有几分印象,“什么时候?” “倒是……还有几个月。” 封御清实在是对他无言了,“几月以后的事,你现在就要做出决定了?” 封御煊扶额,“若是你不帮我决定,只怕再给我几年,我也考虑不出答案来。” “那就去吧。”封御清略微思考了一下,“到时候我也去瞧瞧。” “瞧什么?” “瞧瞧谢公子喽,我也得为自己参谋参谋啊。”封御清再次叹了口气,“你知道吧,父皇是那种一旦做出决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 “比起阿琛,你竟然宁肯嫁给只见过两次面的谢清河?”封御煊讶异道。 “我不想耽误将军。”封御清道。 “将军如今是喜欢我没错,可是未来呢?如果有天他厌倦了我,看见我不再觉得欢喜,又或者因为我遭遇了不好的事,到那时,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吗?明知道父皇在想什么,我却还要让父皇如意吗?” 封御煊听懂了她的意思,“你觉得,父皇这样做是为了用你来控制阿琛?” 第102章 祝愿 “不,大概只是试探。”封御清轻轻摇头,“将军没那么蠢,不会为了感情抛弃一切,这点父皇也知道。但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牵制,对他来说也够致命了。” “的确。”封御煊道。 “谢公子那边,也只是权宜之计,希望能借此扰乱父皇的判断罢了。” 封御煊愣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问封御清:“若是如此,谨之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距离够近,够便利,而且瞧上去更可信。” “可信的点在于?” 封御煊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很想说哪里都更可信,但在封御清的眼神威胁下,还是给出了像样的理由。 “朝夕相伴日久生情?”封御煊道,“无论如何,都比一见钟情听起来像样。” “是三次。”封御清忽然道。 “什么?” “我说,下次及冠礼,是我和谢公子的第三次见面。” “好吧,好。”封御煊彻底无言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怎样都好。” “我有自己的考虑,我不想……”封御清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院旁传来的响动,她一下子噤了声。 直觉在这种时候总是异常精准,简直像被人拎住了耳朵一般,封御清唰地站起了身,顺着封御煊的目光转头,朝自己的身后看过去。 是沈冶,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文茵身后,发丝后束,衣袖轻曳,隔着不远的距离与封御清对望。 迎着沈冶的视线,封御清短暂地丧失了思考能力。 大概过了十几秒,直到沈冶转过身,往侧门外走去,封御清才回过神,“谨之——” 沈冶没停下脚步,封御清看了封御煊一眼便追了上去,她追得很急,仿佛再慢几秒就会赶不上了。 看来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因为那人而烦恼。 封御煊当真想骂她一句鬼迷心窍,烦躁地皱了皱眉头,问愣在原地的文茵,“人来多久了?为何不通报?” 文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还是解释说,“是娘娘吩咐的,说若是元公子来兰林殿寻小殿下,不必通报……” “啧。”封御煊一听便知晓,这定是淑妃为了让二人和好特意吩咐的。 只可惜是帮了倒忙。 —— “谨之?”封御清试着又唤了一声。 在即将拐出兰林殿时,沈冶停下了脚步,封御清于是也堪堪停在了距离他三尺的地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该来吗?”他淡淡发问。 “怎么会……”封御清微抬着头,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虽然察觉到他是在生气,但得知道他在气什么才行。 “你听到了多少?”封御清问。 沈冶停顿了一瞬,随后道:“你是想去皇帝面前提与谢清河的婚事?” “……不是。”封御清下意识地否认,可又没法在沈冶面前撒谎,只好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在父皇面前走个过场,换作谁来都是一样的,所以……” ……所以我们的关系不会发生改变,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 封御清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沈冶过冷的眼神硬生生截断了。 “谨之?”封御清抿了抿唇,声音因不知所措而有些飘忽不定。 天已经有些暗了,宫灯的亮光投射下来,映在沈冶琥珀色的眼底,无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沈冶看着她,轻声问:“所以,谁都可以,就我不行,是吗?” “……没有。”担心他会转身离去,封御清拉住了他的袖口,“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道沈冶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封御清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出来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沈冶用指尖碰了下她的手背,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殿下口口声声说我对你有所隐瞒,可殿下做事之前也从未与我商量过,不是吗?” 封御清怔住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如果我们再一次因为这件事纠缠在一起,到那时候该怎么办?你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了吗?” 她蜷起指尖,仰头看向沈冶。 “可我没办法忘记。” “我想要改变一切,想要活下去,想要让我在乎的人都活下去。” “我这样期望着,我不想重蹈覆辙。” 封御清想要幸福,想要自由,她曾试图想象过,可从没发生过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场景注定无法想象出来。 现在的她连自由喘息都做不到。 “我该要怎么办?”她如此问道,但其实并不是在发问,她只是必须说些什么,以此来扼制住那些想法的疯长。 “你先回去吧。”她最后道,转身回了兰林殿,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对话。 直到月亮升起,沈冶仍然靠墙站在原地,他并没有发呆,只是觉得恍然,自己竟然也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事。 沈冶对封御君可谓是深恶痛绝,可到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封御君是对的——感情会麻痹理性,让人做出愚蠢的决定。 他不应该和封御清争执的,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用来欺骗皇帝的谎言。 谢清河的及冠礼吗……沈冶抬头望向天空,望着望着,忽然想起了前世时,他的及冠礼也是和封御清一起度过的。 —— “谨之!”封御清笑得灿烂,月光慢悠悠滑过,落在她白净的脸上,“吃了长寿面,就会福寿安康啦!” “希望殿下也福寿安康。”沈冶笑了,觉得她实在有些吵闹。 “啊?”她眨了一下眼睛,“我才不要这样和别人一样的祝愿。还有别的吗?” 沈冶想了想,“有的。” “希望殿下可以自由。”他看着封御清的眼睛,道,“祝你自由,殿下。” 第103章 平静 用过晚膳,见封御清兴致不高,封御煊便拉着她在庭院中下棋。 然而封御清赢了一局又一局,她的棋路大开大合,过程中仿佛只是在宣泄情绪,眼神没什么着落点。 “……不玩了。”封御煊再一次投子认输,“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封御清却很平静,抬眼无辜地看向他,“知道了吧?以前真的是在让着你。” 封御煊转头不想搭理她,在封御清起身收捡棋子时,他却忽然问:“别院被文茵整理好了,你可要去住?” 封御清回兰林殿向来是住在侧殿,现如今封御煊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怎么回答,不明白他的意图。 封御煊却从容地喝了口茶,看向她道:“你还不知道?那新来的佳嫔,被父皇安排在兰林侧殿了。” “谁?”封御清没听清。 “佳嫔。”封御煊重复道,“佳、嫔。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 安颜? 封御清闭了闭眼,冷笑了两声,“这么疼爱,竟然舍得给人安排在侧殿。” “何出此言?”封御煊问。 “阿兄,你可知我母妃的名讳?”封御清很淡地笑着。 “什么你的我的,不就是……”封御煊的声音戛然而止,意识到封御清是在说什么,沉了声,“兴许只是撞了音。” 封御清摇头,这事她最是清楚,无论是哪个字根本都不重要,毕竟就连她的封号“成洛”,据林於所说,也不过是乔妃从前女扮男装入重华宫进学的表字的谐音罢了。 “你没关系吗?”封御煊问。 “嗯。”封御清顿了顿,尽可能平静地回答,“父皇将她放在兰林侧殿,不就是为了让我安心吗?” “不止是说这个。”封御煊抬头看她,“谨之的事呢,要怎么办?你说不出口的话,要我去替你解释吗?” “不用,没事的。” 封御清不想让他担心,笑了一下,但大概笑得很勉强,因为封御煊挑了挑眉又问:“分开彼此冷静,就是你们解决矛盾的方式?这只会更糟。” “那要大吵一架然后分道扬镳吗?又不是小孩子,都说没关系了。”封御清说着,继续有条不紊地收捡棋子。 封御煊没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在她将要把棋盒盖上时,适时地出声提醒她,“这里还有一颗呢。” 封御清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棋盘的角落,她漏掉了一颗黑棋。 “还说没关系?” “是有些累了。”封御清抹了一把眼睛,将那颗棋拾回来收好,“我先去歇着了。” 封御煊只是点头,没有吭声。 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封御清的心不在焉,可实在拿她没办法——若是她主动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那便不是封御清了。 她向来习惯于勉强自己处理一切问题,倘若不被拎起脖子踩住尾巴就绝不肯主动开口交代。 真不知道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 和以往每一次争吵过后不同,这次封御清只在兰林殿住了一夜,便决定要回自己的寝殿中去。 第二日起身同淑妃道别时,正巧遇见了前来请安的安颜。 这是封御清见她的第二面,毕竟是世家出身,她比温姝姝那个蠢货聪明许多,装束合适,行为举止和礼仪也挑不出错处。 瞧见封御清,安颜很快地做出反应,语气既不亲昵也不疏离,笑容得当。 封御清淡淡地回应了安颜,没有多加为难,毕竟做出此等膈应之事的人是皇帝,她再怎么气闷,也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但目送安颜回侧殿后,封御清还是没忍住叮嘱了淑妃两句,“母妃,还是小心些那位佳嫔为好。” 淑妃只是笑笑,“清儿真是长大了,都操心起母妃了。” “母妃莫开这种玩笑了……” “好了,清儿。”也不知淑妃有没有放在心上,她拍拍封御清的肩膀,“快些去重华宫吧,再晚些又要迟了。” 封御清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一夜的时间,封御清早已平静了许多,因此在重华宫见到沈冶时,她也没做出什么反应便坐在了他的身旁。 沈冶看着她,欲言又止。 二人相对无言地度过了两个时辰,中途休息时,就连顾兰贞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诡异氛围,没有像往常一般寻封御清搭话。 明眼人都能察觉到沈冶观察封御清的时间有多长,然而封御清却仿佛一无所觉,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直到回了寝殿,沈冶才组织好了措辞,想要打破如此的僵局。 “如果你是想道歉,就别说话了。”封御清制止了他,“反正你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沈冶顿时怔了怔。 “我没生气,你也没错,所以不用委屈自己和我道歉,我不想听。”封御清将头往上抬了一点,看着他淡淡道。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封御清如此说,随后将他关在了门外。 他们并没有冷战。 沈冶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梦,他感到恍惚和茫然,直觉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可封御清和他的相处一切如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连那日被封御清攥紧的袖子的褶皱都早已经平整,在纠结的好似只有他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又是春天。 春风和煦,窗外树枝在微风中慢慢摇晃,瓦蓝的天被框在了重华宫四四方方的窗户里,隐约能听到一两声鸟鸣。 “真无聊。”封御煊在阳光下打了个哈欠,转过头对封御清道。 封御清没搭话,懒洋洋趴在桌上。 日子平静地有些异常,就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之时,这份平静却很快再次被打破。 第104章 闲事 “明日不是可以休息吗?”顾兰贞安慰封御煊道,“殿下就再忍忍吧。” “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再来。”封御煊靠在椅背上,忽然想到于是问封御清,“话说,太子殿下的病还未好吗?” 封御清没回答,仍趴在桌上。 “你一点也不担心?”封御煊问。 “也不是。”封御清被他的倦意传染了,也打了个哈欠,“只是担心也没用,皇兄自己有分寸,若是连他都无计可施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倒也是。”封御煊很快被她说服了。 “你今日可要去兰林殿?”封御清问。 “你也要去?”封御煊看向她,“我们最近是不是见面得太频繁了?” “是有些,我都有点反感你了。”封御清开玩笑道,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是怎么办,母妃唤我去商量生辰的安排呢,我总不好爽母妃的约。” 封御煊明显怔了一下。 “你又没准备我的生辰礼物?”封御清挑眉问。 “那……怎么可能。”封御煊嘴硬道。 封御清笑笑,转头看向一旁的沈冶,“今日你先回去吧?” 是问句,但沈冶仿佛在服从某种命令般,短暂地接收后,他道:“好。” 片刻的对视后,封御清平淡地转回头,合上眼趴着继续补觉。 很陌生的反应,致使前排的顾兰贞见状都愣了一下,随后他发现沈冶还在垂眸盯着封御清看。 不知道是封御清和沈冶哪个人的反应更让他意外,总之,顾兰贞这时才后知后觉,封御清之前看沈冶的眼神,跟看旁人的确是不同的,至于现在…… 顾兰贞转了回去,用食指在封御煊桌上点了点。 封御煊看他,他于是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我好像终于悟了。” 是一句十分没头没尾的话。 可封御煊毕竟同他认识了这许多年,因此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用笔杆慢慢在纸上戳了戳,“那你这,悟的时机还挺妙啊。” “过奖……” 放课后,封御清和封御煊同商议好的那样,一同去了兰林殿。 顾兰贞目送他们远去后,便要出宫,然而却被沈冶叫住了。 “怎么了,元大主顾?”顾兰贞笑着转头问他。 “有事要寻你商议。” 顾兰贞没立刻回答,抬头看了眼天空,发现天气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于是道:“不巧,今日是我的休息时间,不如……” “顾祁。”沈冶叫他。 “开玩笑的。”顾兰贞收回视线道,指了指门外,“走吧。” —— 和淑妃聊完,已近傍晚。 封御清的情绪不算太高涨,封御煊送她到门口时,她问:“你做什么非要同母妃说那些胡话?” 封御煊知晓她是在说方才他们讨论元冶的事,于是道:“什么叫胡话?分明母妃也觉得有道理,不是吗?” “那只是你的猜测。”封御清说。 “万一是真的呢?若是他……” “可我不想那样。” 过了会儿,封御清道:“若是真如你所说,他恋慕我,可他自己却不知晓,而还那样对待我,不是更可悲了吗?” 封御煊无言了。 “早些回去吧。”他扯开了话题,“天气转阴了,莫要淋一身雨才是。” 封御清闻言,也抬头看了眼天空,“今日这雨应当下不起来。” 等封御清回到寝殿时,发现今日值夜的是阿悦,于是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推开房门后,屋内空无一人。 封御清暗暗松了口气,她走到窗边,将桌上其中一个小木雕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后又放下,坐在了桌边。 然而,还没等她进屋多久,门就传来了响动,“殿下。” 是沈冶。 虽说也可以装睡,但封御清还是起身去开了门。 “要进来吗?”封御清问。 空气中忽然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了突兀的话,封御清微微皱起眉头,不过不是不悦,只是在懊恼。 “好。”沈冶适时打断了她的情绪,跟着她进去,并关上了房门,“别生气,殿下。” 封御清怔了怔,解释道:“没生气。” 她指引着沈冶往矮几旁坐,然后自己坐在了他的同侧,因为不想一抬眼就看见他。 沈冶没有开口说明来找她的缘由,封御清便也不急,慢悠悠挑出两个茶杯倒水——换作以往,做这事的本该是沈冶。 可他现在和封御清独处时,明显有些不在状态,就连杯子也要封御清提醒才记得伸手接过,但也只是放在了桌上,和封御清的杯子放在一起。 他的指尖触到了封御清的手背,沁着一丝凉意。 他在外面待了很久,封御清如此猜测,但没问他究竟是去见了什么人。 “明日,我想出宫一趟。”沈冶总算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这种事,不用与我说也没关系。”封御清看着他道。 “是吗。”沈冶沉默了一瞬,忽而淡淡地笑了下,是种难以形容的笑,有些遗憾,又有些出神。 封御清摇摇头,警告自己不要再作如此的联想,伸手拿起一个杯子,在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再转头时,却对上了沈冶欲言又止的眼神,她于是“嗯?”了一声。 “那是我的杯子,殿下。” 封御清顿时愣住了,看了眼桌上的杯子,一时间不能确定,好一会儿她道:“没关系吧?反正你还没喝……” 沈冶没说话,朝她伸出手,满脸都写着要让封御清还给他。 “可我已经喝过了。”封御清道。 沈冶总觉得封御清在笑,可她的脸上却没有笑容。 “喝过也是我的。”他道。 “真过分。”这次封御清真的笑了,不是那种客气的,疏离的笑,是带着温度的,真实的,并且离他很近。 “若是明日回来,就去兰林殿寻我。”封御清道,“省得母妃又要留我,住在别院不太方便。” 那笑容稍纵即逝,不过封御清眼底的笑意还在,致使沈冶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能点头,“知道了。” 第105章 遗物 “你最近经常走神……”封御清道。 方才沈冶伸手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手腕上淡淡的青色,是蛊虫。 虽然想尽量装作没有看见,装作平静,不过的确很难,她垂眸沈冶的手腕看了几秒,才缓慢移开视线。 所幸沈冶并没有察觉,他盯着封御清近在咫尺的鼻梁和眼睫,克制地呼吸着,因为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所以有想要伸手捂住她耳朵的冲动。 “殿下,您休息了吗?” 齐悦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低低的。 封御清闻言抬头看沈冶,正与他的视线相交,他的目光太灼热,对视不过两秒,封御清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想要起身去开门,然而不知究竟是有什么急事,没等到屋中回应的齐悦竟然先将门从外推开了。 两人同时抬眸看了过去。 齐悦明显愣了一下,她以为封御清已然睡熟了,所以才推门进来打算把人叫醒,却没料到这屋中竟有两个人。 “殿下,你们这是……” “交流学业。”沈冶含糊道,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封御清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想告诉他桌上的杯子自己也已经用过,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又放下杯子。 沈冶转过头,正看见封御清红了的耳尖,这才也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封御清轻咳了一声,转向齐悦,“寻我有事?” “是六顺公公。”齐悦正色道,“公公方才来,说是陛下召见您呢。” “原是如此。”封御清皱眉。 瞧这架势应当是有急事,可她最近并没闯过什么祸,因此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缘由。 “奴婢与殿下同去。”齐悦道。 “不必了。”封御清回绝了她,站起身来,“既然公公亲自来接,我独往便是。” 齐悦没再坚持,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好像又高了些?”封御清随口一提。 “错觉吧。”齐悦扯了下嘴角,她近来倒是没那么刺头了。 “嗯。” 封御清不在意地往外走,待到她走到门口见到了六顺,并说着些客套话时,齐悦仍然站在那里。 “劳烦让让。”沈冶在齐悦身后道。 齐悦没有立刻让开,她堵在门口压低声音道:“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的眼神收一收。” “你还有闲心管我的事?” “我倒是不想管。”齐悦道,“只怕公子若是继续如此下去,覆水难收,误了真正重要之事。” 沈冶的目光越过她,目送封御清的背影远去后,很淡地笑了下,“不会的。” 齐悦不知道他这个不会是什么意思,是说和封御清的关系不会更进一步,还是不会因此误事? “让开。” 沈冶没给她再次发问的机会。 —— “所以,要寻我的,是谢夫人?” 六顺应声,走在前面道:“夫人现如今在未央宫内。” “公公可知,夫人此次寻我所为何事?”封御清问。 “奴才不敢妄议。”六顺答道。 不是不知,而是不敢妄议吗? 谢家虽是羽都有名的官宦世家,可如若不是有十分要紧之事,也的确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进宫,而且居然指名找她去。 封御清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而这猜测,在她前往未央宫见到谢夫人时,完美地得到了印证。 不知谢夫人是否原本就有白发,可她的状态的确十分憔悴,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 她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肩膀上,看向封御清时,眼底和眉间的哀愁更甚,“臣妇拜见成洛殿下。” “夫人请起身吧。”封御清实在无法受此大礼,连忙道。 皇后也在场,见状吩咐一旁的宫人:“还不扶尚书夫人起身?” 离谢夫人最近的宫女连忙上前将谢夫人扶起,谢夫人已是红了眼眶,“不知殿下,可否与臣妇借一步说话。” “夫人这边请。”封御清上前两步虚扶住她,往未央宫的院子中走。 六顺见状对皇后福一福身,站在了隔开前后殿的连廊处,替封御清和谢夫人挡住了未央宫的耳目。 “多谢殿下肯来……”谢夫人的声音颤抖着,退开两步,竟是又要福身。 封御清赶忙上手拉住了她,将她扶到院中的凳子上坐下。 “……怎可如此?” “夫人莫要推辞,有什么话就这般与我说便是。”封御清道,她向来见不得美人落泪,“我是个不守规矩的,夫人您也随意些就好。” 谢夫人于是更加泪眼朦胧,她大抵也是伤心到了极点,因此即便在宫中,也是真的顾不得是否失仪了。 “我……是有物品想要归还于殿下。” 封御清看着她,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被包裹了许多层的物品递给封御清。 封御清用双手接过那东西,并不重,还带着一点余温。 是什么东西? 光是这样实在是分辨不出,而且,封御清也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东西遗留在谢家——她与谢家人分明没什么交集。 谢夫人是如何得到此物,怎么分辨出这是她的,又为何一定要归还于她? 还没等封御清斟酌好措辞,谢夫人就流着泪,近乎无法呼吸地开口道:“这是,在整理羽儿遗物时发现的。” 第106章 拜访 谢烬羽和谢清河死了,一起死在了东巷,且死因不明。 封御清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这个消息。 这太奇怪了。 为什么? 是有人刻意为之害死了他们,又或者——其实是殉情? 诡异难言的预感在心头浮起,封御清的脑子里忽然冒出那两个字来。 在冬猎时封御清就看出过端倪,他们比起姐弟来说太过亲密,就连那场封御夜曾去参加过的比武招亲也是同样怪异。 这世上真会有因为舍不得弟弟而不出嫁的姐姐吗? 何况谢烬羽是被收养的。 不过,封御清对探寻这其中的真相不感兴趣,她在意的只有两点。 谢夫人交给她的东西是什么? 以及,她是否应该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封御煊。 回到寝殿,封御清遣退了宫人,关好门窗,才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那物品之上的布条一层层揭开。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看上去多么珍贵的东西,那是一个陈旧破损的竹蜻蜓,翅膀已然断裂,尽管瞧上去有许多修补痕迹,不过现如今应当是飞不起来了。 封御清愣住了,直到看到竹柄上刻着的她的名字,尘封已久的记忆才开始复苏。 那是皇兄送给她的。 封御清至今还记得,封御君在椒风殿中用小刀在那竹柄之上,一笔一划刻下她名字的瞬间。 那竹蜻蜓自破损便被她随意放在了兰林殿中,她起初找不到时,还以为是已经丢失了,没想到会辗转落到谢烬羽的手中。 不必想也知道,定又是封御煊拿去借花献佛了。 真埋汰,这种破烂也好意思拿去送人。 封御清仰头倒在榻上,试图将脑海中的所有东西清空。 可是做不到,她终究还是失眠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踏出寝殿之前,封御清还在犹豫要怎样向封御煊说明情况。 天气阴沉,目之所至只有倾盆的大雨。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以至于跟在她身旁的采苓也跟着忧虑起来,“要不改日再去兰林殿吧,殿下?” 封御清只是摇头,她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封御煊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密集的雨点将伞打得止不住地颤抖,兰林殿外,封御煊撑着伞冲封御清抬手挥了挥,“这样大的雨也要来看望母妃?” “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封御煊饶有兴致地笑着。 封御清却笑不出来,只是定定地看向他,“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封御煊。” “这是什么意思?”封御煊问。 “意思是,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一定得好好听着才行。” —— 花枝已经被暴雨摧折地不成样子,顾兰贞坐在约定好的碎雪亭中,等待着他的客人的到来。 许久,厚重潮湿的雨幕中才总算出现个人影,顾兰贞眯起眼睛,透过那朦胧氤氲的水汽去看,不出意外,果真瞧见了那眉梢眼角都透着疏离的人。 不过雨下的太大,那人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竟比平日多出些人气来。 “真难得,还能瞧见你这么狼狈的时候。”顾兰贞伸着懒腰往他身旁走,顺手替他拍了下肩膀上的水渍。 沈冶盯着被他拍过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随他上了马车。 “为了打探那人的踪迹,我昨夜可是一宿没睡。”顾兰贞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辛苦。”沈冶道。 “跟着你成日赚些辛苦钱啊……不过你运气还真不错,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在羽都的。”顾兰贞絮絮叨叨,“说起来,你怎么肯定你想要的东西一定在她手中?早被哪位主顾买走了也说不定。” 沈冶没回答他的话,大概是嫌他太吵,干脆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哈……像这样什么也不说,就会让人办事的人,你还是头一个。”顾兰贞撩了下被水汽打湿的头发,“先说好,就算拿不到东西,也得付全款给我才行。” “说。”沈冶转过头来。 顾兰贞笑了下,伸出两根手指来,“两千两,一分不少。” 沈冶没有答话,伸出手,将他的一根手指压了下去。 “什么意思?你只给一千两?” “一百两。”沈冶道。 “喂,别开玩笑了。”顾兰贞“啧”了声,“我的人力就值一百?” “是根本不值一百。”沈冶幽幽道。 顾兰贞轻嗤,“那我可不管,总之事已经办了,你不给我就当你是欠债不还。” “随你。”沈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后不再搭理他。 到达目的地花费的时间很长,他们所要拜访之人,便是这号称当今世上第一琢玉大师的工匠——杨夫人。 她终其一生都在钻研玉石雕刻,现今居住在羽都北部的山脚下,与世隔绝。 沈冶前世时曾见过杨夫人一面,因此这次也一眼便认出了坐在屋檐下小憩之人。 她身披一袭素净的衣裙,色泽淡雅,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鬓,正阖着眼。 沈冶抬手拦住了还要抬脚的顾兰贞,示意不再向前,随后便与顾兰贞一同撑着伞等在院外,等待杨夫人醒来。 大雨连绵不绝,杨夫人却睡得正熟,直到屋里走出一只白猫,“喵呜”叫着跳到了她的膝上,她才堪堪转醒。 “啊,有客人。”杨夫人一抬眼便看见了院外的二人,她微微笑着在那猫儿的脑袋上揉了揉,随后起身。 她撑起一旁的油纸伞,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过来,宛若空谷幽兰踏着清风而来。 她盯着那分明一脚就可以迈过的,用竹子制成的篱笆的矮门看了会儿,随后笑了,替面前两位俊俏有礼的少年郎将门打开。 “兰贞拜见夫人!”顾兰贞立即笑着拱手打了招呼,“夫人近来可好?” “若你不来打扰,大抵会更好些。”杨夫人露出和蔼的微笑,“你父亲可好?” “他老人家可比我过得安逸多了。”顾兰贞答道。 “是吗?”杨夫人淡淡地笑,看向沈冶,“这位是——” 见她总算注意到自己,沈冶立即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杨夫人,久仰大名。” 第107章 破碎 “如此说来,元公子是想要我三年前制成的玉簪?”杨夫人将他们请进了屋中坐,简单泡了壶花茶,“可你年岁不多,又是如何识得我的?” “却不算识得,只是……” 沈冶说着,将戴在脖颈上的长命锁取了下来,“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听闻也是出自夫人之手。” 杨夫人接过,仔细查看,“的确。” “这长命锁乃是我在南湘时制成的,既然辗转落到你手上,证明它确是与你有缘。”杨夫人笑着,将长命锁还给了他。 “可我记得,和这长命锁同料所出的,还有一块玉佩?”杨夫人问。 沈冶小心将长命锁收起,道:“那玉佩已不在我手中了。” “哦?”杨夫人来了兴致。 沈冶垂眸,微微笑道:“这便是,晚辈今日来向夫人求取玉簪的原因。” —— “你还将你的玉佩给她了?”顾兰贞与沈冶一同从杨夫人的住处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皱着眉问道。 沈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封御清,微微皱了下眉。 “就算是为了哄骗对方也太过了。”顾兰贞有些无法理解,“你从前不是与我说,她说的话你全然不信吗?” “现在也是一样。”沈冶道。 “你又拿我当傻子耍?”顾兰贞不爽道。 沈冶没理会他的质问,感受到马车的颠簸,将手中的妆匣又拿稳了些。 他没有说谎,他的确同从前一样,无法相信封御清说的话,他只是在这段时间清楚了自己的情感,仅此而已。 为了把封御清留在身边,他愿意隐藏自己的本性,纵使生性多疑,并不确信封御清话里的真假,可他希望继续这样下去,所以真真假假并不重要。 他还记得,前世收到这支玉簪时,封御清脸上又惊又喜的笑容。 他希望可以再次看到那个笑容,可如今的他,就连封御清会不会收下这玉簪都不敢肯定——讽刺的是,这局面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 室内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 “别这样。”封御清打破了沉默,知晓封御煊必然无法接受,但还是决定一次性说完,所以将带来的竹蜻蜓也拿了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包裹的布条一层层揭开,“我仔细想过,还是觉得,这东西由你收着最好……” 在目光接触到那竹蜻蜓的瞬间,封御煊突然站起了身。 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立了一会儿后转身跪地干呕起来。他双目通红地喘着气,但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 “纪王殿下!”采苓见状,连忙倒了杯水递上去。 然而封御煊的手却抖得厉害,刚接到手中,那杯子就毫无征兆地摔在了地上,碎片碎裂到四面八方。 封御煊终于被拉回了一丝神志,耳边充斥着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他愣愣地跪下去,一片一片地想要拾起地上的碎片。 “别捡了……”封御清想要伸手拉他。 墙边还有几块碎片,封御煊固执地要去捡起,然而视线却愈发模糊,最后,他被封御清拽住了衣领,“封御煊,别捡了!” 他总算抬起眼来,目光发直,视线相交的那刻封御清愣在了原地。 “我帮你捡。”封御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求你了,封御煊,我帮你捡。” 封御煊没有吭声,他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拉开封御清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往殿外而去。 “封御煊!” 封御清追了出去,却在宫道拐角处迎面撞上一人。 “殿下?”沈冶撑着伞,拉住了被雨淋湿的她,“你要去哪?” 封御清只是摇头,她的视线越过沈冶看向后方,然而却早已不见封御煊的身影。 采苓这时也撑着伞追了出来,“殿下!” “先回去吧。”封御清叹息道。 —— 封御清沉默地靠着屋檐下的柱子,席地而坐,用手帕慢慢擦拭着自己被雨淋湿的脸和手,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一点点照出,她那抹去雨水后白皙的脸和脖颈。 她一边出神,一边重复着擦了许久,才抬起眼,看见沈冶站在不远处,听见他低声对文茵道谢。 随后沈冶走了过来,他俯下身,用手中宽大的沐巾将封御清整个人笼住。 文茵和采苓贴心地退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殿下?”沈冶轻声问。 封御清抬起眸子,他们短暂地对视,她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又低下了头。 “别难过,殿下。”沈冶轻轻拥住了她。 封御清闭上眼,静静地屏住呼吸,直到沈冶松手为止。 “你说,我死后会去哪里?”封御清问他,“会消失,还是像现在一样,从以前开始再来一次?” “从来就没有什么再来一次,殿下。”沈冶用沐巾轻轻替她擦拭着发尾,“即使知道一切,也并不意味着可以改变。” “所以,你也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封御清道,“我一直没问过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前世的你复仇成功了,觉得释怀吗,还是因为在回南湘前夕被害死,而更加痛苦了呢?” 沈冶的动作顿住了,他稍微退开了些,半跪着看着封御清的眼睛道:“复仇曾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在南湘的万人冢前发过誓,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这话说得相当艰难,断断续续。 “任何时候,任何事,于我而言,都是唯一的最后一次。”沈冶道,“所以我绝不想后悔。” 头一次,竟然如此清晰地从沈冶这里得到了答案。 封御清觉得心中有些异样地发痒,但没发表什么看法,转而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今日怎么回来地这么早?” “去见了重要的人,她有些忙。” 封御清点头,“重要的人啊。” “不继续问了?”沈冶问她。 封御清没回答“是”或“不是”,她其实有些想问,不过按照经验来说,只有沈冶愿意说的事他才会回答。 “我应该问吗?”她反问道。 第108章 画押 “不是。”沈冶平静地说,“但如果你想问,就可以问。” 封御清怔了怔,道:“我没想问。” “那就不问。”沈冶继续道。 他安静了几秒,将沾湿的沐巾收了站起身,“进去坐吧,等雨停了我们再回去。” 封御清没急着起身,她看着雨幕,过了会儿突然道:“你——” 沈冶立即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停下动作“嗯?”了一声。 “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封御清踌躇一会儿,还是道。 “刚才?”沈冶的语调变得缓慢,注视了她几秒,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其实很重要。 只是,现在绝不是说那种话的时机。 封御清吸了吸鼻子,不爽道,“你若是不想回答,就别说可以问这种话。” “没有不想回答。”沈冶看她一眼,叹了口气,“本就是想说给殿下听的话,但不是现在。” “骗子。”封御清道。 沈冶有些无奈,想了会儿又跪在她身前道:“殿下,伸手。”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陡然侵入了安全范围,封御清眯眼看着身前的人,默默伸出了左手。 那上面的红绳醒目刺眼,沈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换只手。” “为何?”封御清明知故问。 待沈冶抬眼看向她时,她便投以纯良的目光,直到见面前人迟迟没动静,才大发慈悲地换了右手。 沈冶将一条银链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银链上镶着一颗霁色的晶石,明亮而清澈,很漂亮,像封御清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时他就那么觉得。 他本想用这链子换了万俟琛的红绳,不过……不过算了,他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哪来的?”封御清问。 “瞧着好看,从兰贞那顺来的。”他省略了顾兰贞敲诈自己的过程。 秉持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封御清翻了翻手腕,觉得这手链长度刚好,“所以说,你要收买我吗?” “收买的话,可能不太够。”沈冶笑了笑,“就当我给殿下画个押,刚才说的话,下次一定告诉你。” “好吧。”封御清勉强接受。 ——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谢烬羽? 最后一次离别时模糊的画面不断从封御煊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了回忆里格外清晰的,谢烬羽那张明艳的脸上。 愤怒,痛苦,还有无尽的不甘和浓重的恨意交织在一起,他仿佛是个溺水之人,被窒息感以及濒临死亡的恐惧所席卷。 他绝不相信谢烬羽的死是偶然。 封御煊的眼中溢满了潮湿的阴霾,刚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府门,闯进殿中,就对上了林於冷淡的目光。 “倒是没想到。”林於勾了下唇,“竟还能有纪王主动来寻本督的时候。” “是你做的。”封御煊盯着林於肯定道,近乎咬牙切齿。 “什么?”林於看完了手中只有寥寥数字的密信,扔进了火炉中,看着其间升腾而起的火焰问道。 “是你杀了阿羽。”封御煊双目赤红。 “阿羽?”林於起身,一副被点拨了的神色,“你是在说,谢家那个,你的心上人?” 封御煊沉默着没开口。 林於看了他一会儿,绕过桌案走到他身旁,不紧不慢在他肩上拍了拍,“纪王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如今见了我竟不知行礼。是要我重新教你吗?” “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封御煊粗喘着气,浑身颤抖,“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你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 “为何?”林於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纪王现在,是想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质问我吗?” 封御煊气极,攥住他的衣领,盯住他开口道:“她不是无关紧要之人。” “封御煊。”林於秀气的眉头因他的触碰微微蹙起,已许久无人敢如此对待他了,“你若是继续这般下去,明日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谢烬羽了。” 封御煊咬了咬牙,利弊清晰到根本无需权衡,攥住林於衣领的手骤然一松,然而心中提起的那口气却怎么也放不下。 他的胳膊轻微颤抖着,他退后两步靠在了墙上,闭着眼,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手心。 他是淋着雨来的。 “蠢货。”林於无心欣赏他这狼狈的模样,盯着满地的雨水和衣领上的水渍骂道。 封御煊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虽然就算有,他也根本不可能那样做。 他听见某些细微的声音,但在雨中不甚清晰,他无意探究,也根本不想在此处多留,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 待封御煊走远,一个披着暗色斗篷的男子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是你做的?”林於发问。 那人没有答话,倏然抬起了眼睛,那眸子漆黑而寒凉。 “要去查查吗?”得到答案,林於又问。 “何必。”那人浅淡地笑,“如你所言,只是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第109章 担忧 谢家的事不胫而走。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但谢家一向低调,就连葬礼邀请的人都屈指可数,所以并未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封御君本就因病休息,再加上封御煊也因此事请了假,重华宫的日子算是彻底没了趣——非但没趣,还得面对任少卿和封御夜的臭脸,封御清可谓是身心俱疲。 所幸她和沈冶僵硬的关系有所缓和,再次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不至于让她在寝宫中也无所事事。 “你是不是有点太闲了?”封御清打了个哈欠,支着下巴问道。 “嗯?”沈冶翻书的手顿住,“何意?” “明明是要谋反的人,成日还这么轻松像样吗?”封御清用袖子压住了他的书页,“最近你不是一直在消磨时间吗?” “有吗?”沈冶捏住她袖子的一角,“那想来这种事,也是熟能生巧吧。” 封御清乐了,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 指尖蓦地一空,沈冶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此事不可心急,更何况,能交给旁人之事,何必亲自动手。” “胡说。”封御清戳穿他道,“你分明是想留着兵力,等皇兄像前世那般设好陷阱,随后将他一网打尽吧。” 沈冶没承认也没反驳,只是弯了弯眉眼,“殿下就是脑子转得太快,才会有那么多烦恼。” “脑子转的不快,就没有烦恼了?”封御清反问道。 “却也不是,但总比想的太多来得好。” “……王八蛋。”封御清被他的逻辑打败了,笑着骂他,“就许你算计旁人,还不许我想想了?” 沈冶笑笑,将桌上书本收起,“既然殿下鞭策我,那我明日再出宫一趟?” 说罢,他静静地看着封御清,等待着她的反应。 “何时回来?”封御清问。 “酉时吧。”沈冶满意地回答,愿意问他也算是一个小进步。 封御清却无法共情这种变化,她还有别的担忧,“你真觉得,谢家的事只是意外?” 沈冶顿了顿,“无论是不是意外,都与你我无关,不是吗?” “可前世没发生过此事。” “殿下既然因为变化而如此不安,又为何要在最开始改变它?”沈冶轻描淡写地开着玩笑,希望她能因此想轻松些。 “沈谨之。”封御清喊他的名字。 她实在太不安了。 沈冶渐渐敛起笑意,他喉结滚动了几遭,咽下那点莫名的预感,“不会出事的,殿下。” “你觉得我们是特殊的吗?”封御清问,“如果,还有其他人……” “殿下。”他打断了封御清,“别乱想。” 他说着,轻轻给了封御清一个拥抱,这是个极其小心的拥抱,单纯的不像话,比以往任何一次看上去都要更加疏离。 但莫名的,封御清那根紧绷地快要断掉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如果真的有那个人,该怎么办?” “如果有,我们就把他找出来。”沈冶半垂着眼睛道,“我会想办法查查的,殿下这段时间也小心些,保护好自己,别被旁人发现了。” 封御清没说话,感受到搭在自己后颈的微凉手掌,最后点了点头。 —— “主子!” 楚砚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沈冶,跟个猴似的跳下树来,要往他身上蹭。 “不像话。”楚州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拉住他的后领,连衣服带人拽了回来,随后看向沈冶,“主子。” 瞧着楚砚脸上愤怒又委屈的表情,沈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只道:“松开吧。” 楚州于是绷着脸松了手,沈冶这才发觉楚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瘸着腿竟还要上树。 “这腿怎么回事?”沈冶问。 “就是……不小心磕了下。”楚砚干笑两声,眼神飘忽地答道。 “他贪玩,与那公主府的春桃一同去放纸鸢摔的。”楚州眯着眼一脚踹上去,楚砚的脸色瞬间扭曲了一瞬。 “楚州!”被如此戳穿,楚砚捂着自己的腿,又是别扭又是恼怒。 “行了。”沈冶被他吵得头疼。 “主子!你看他——” “闭嘴。”楚州作势又要抬腿。 楚砚秒怂,单脚跳着退后了两步,发现楚州只是吓他才扭头撇了撇嘴,“嘁。” “元大人不在?”沈冶盯着府门问。 “是。”楚州答道。 “那便不进去了。”沈冶道,“今日是有事要交给你去办。” 楚州垂首,静静等待着他的吩咐。 沈冶声音压的很低,被冷落的楚砚在一旁坐不住了,“主子,主子……” 没人理会他。 “主子。”楚州听罢,“此事……” 他想确认此事的重要程度。 沈冶看了他一眼,“尽力而为。” “是。”楚州道。 “主子!”楚砚更急了,在一旁蹦蹦跳跳没个清净,“我呢,我呢?” “你?”沈冶笑了笑,转头看他,“不是爱玩吗?好好玩着吧。” “啊?”楚砚哀嚎着,“主子——” “行了。”楚州冷声制止了他,见沈冶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主子可还要去别处?” “主子!”楚砚积极举手,“我送您!” “不必。”沈冶回绝道,刚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对楚砚道,“记得给顾掌柜那边送两千两去。” “两千两?”楚砚疑惑道,“到哪弄这么多银两?” “还用我教你?”沈冶问。 楚砚搓了搓手,“嘿嘿,那不能。主子你瞧好吧,我明日就去元大人的私库……” 楚州赶在沈冶皱眉之前,快速捂住了这傻子的嘴,“属下今日就送去。”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也好,你去吧。” 第110章 掌控 沈冶到苑香楼时,在原本约定好的地方瞧见了除顾兰贞以外的人。 定睛一看,竟是封御煊。 二人在交谈着什么,由于不知情况如何,沈冶站在原地未动,只远远地观察着。 封御煊其实与淑妃很是相像,如果是个女孩,大抵会和封御清一个待遇。 他平日爱笑,嘴角总是弯弯的,明朗而又自若,像是阳光拨开云雾,不过如今——却颓丧地仿佛落入了气数将尽的深渊。 “殿下,不打算再回重华宫了吗?”顾兰贞问道。 “即便什么也做不成,总要做了才知道,我不想如此消磨掉时光。”封御煊看向窗外,叹了口气道,“只是,实在觉得颇对不住你。” “殿下莫要如此说。”顾兰贞安慰他道,“倘若不是殿下选我做伴读,只怕我如今不过是与父亲一般的寻常商贩罢了。” “这酒楼不是你家的吗?”封御煊问。 顾兰贞愣了下,“是的。” “坐在羽都第一酒楼,却说你父亲只是普通商贩?”封御煊沉默片刻,嘴角带上一丝笑意,“我们兰贞,分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多说也不多问。” “承蒙殿下抬举。”顾兰贞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说,“只是,兰贞的确不是如殿下所想那般聪慧之人。” 他不过是对自己的身份有清楚的认知,所以不会做出寻根究底的僭越之事。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封御煊笑道。 顾兰贞也笑笑,并不应声。 封御煊于是接着道:“我知兰贞心怀抱负,只是如今这形势,权力大部分集中在内朝,若非左仆射和世家苦苦支撑,只怕连上朝的摊子都支不起来。偏偏父皇对世家深恶痛绝,对东厂和内朝管制松散,现如今即便在外朝做官,恐也难以掀起风浪……” “殿下所言,兰贞全都明白。”顾兰贞瞥了眼在一旁站了许久的沈冶,“只是,正如殿下所说,倘若不去做,又怎会知晓自己什么也做不成呢。” “若有那日,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封御煊轻声道,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纪王大人。”沈冶对上他的视线,躬身见礼。 “不必多礼。”封御煊摆了摆手,“我就道如兰贞这般懒散之人怎会出现在自家酒楼,原是与谨之有约。” 沈冶抬眸瞧了顾兰贞一眼,后者立即会意,“这不是出了新菜品,就想着,带个朋友来尝尝。殿下可要一起?” 封御煊并不是那般没有眼色之人,闻言假装考虑了一会儿,随后拒绝,“不必了,我正打算进宫去。” 临走前,他还不忘关心下沈冶和封御清的相处情况,“说来,清儿前几日可是又闹了脾气?她从前便是如此,若是做了什么无理取闹之事,还要你多担待些。” 沈冶笑了笑,问:“殿下幼时便是如今这般了?” 封御煊面露难色,顿了顿才道:“我只偶尔见过清儿两次,她幼时过得并不如意,可我那时大抵也是大差不差,所以并分不出心来帮她。” “原是如此。”沈冶心中涌上点淡淡的酸涩,说不上来具体是种什么感觉。 “不过现在……也算是好多了。”封御煊道,“想来从前有太子殿下关照,其实也并没那么糟糕。” 待封御煊走后,沈冶才拂了拂宽大的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坐在了顾兰贞的对面。 “心疼了?”顾兰贞问,自打开窍后他所能看出的猫腻越发多了,“既如此,不正该继续下去,救她脱离于苦海么?” “是吗?”沈冶淡淡应道。 顾兰贞挑了下眉,“是。唯有如此,你才能成为主导的那人,不是吗?” “或许吧。”沈冶道。 顾兰贞其实说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和他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现在,他想要的似乎不是这样。 他当然可以捏住封御清的痛处,以此要挟她留在自己身边,可他只要想到封御清可能流露出的神情——难过,失望,又或是麻木接受——这样的结果让他既不高兴也不痛快,只觉得烦躁。 分明缠绕在他们之间的一直是百般算计,可不知从何时起,彻底掌握封御清这个想法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想要的绝不是臣服。 “或许是什么意思?”顾兰贞问。 “谁知道。”沈冶浅浅笑了下,“还是快些将今日的事处理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现如今天色早着呢。”顾兰贞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难道说,殿下会催你回去?” “倒没有,只是说好酉时。” “所以?” 沈冶垂眸,“我要在申时前回宫。” —— 另一边,封御清正瞧着采苓绣荷包,那上边的莲蓬已初具雏形,她笑着夸奖道:“采苓真是心灵手巧,不若你去教教母妃,争取让母妃绣出个图案来。” “奴婢不敢。”采苓谦虚道,“何况奴婢长久未碰针线,手已有些生了。” “是辛苦你了。想来琉璃和阿悦都帮不上你什么,里里外外都得你操心才行。”封御清道,“原本我想说,回不去公主府,将春桃召进宫来为你分担些也好,结果那丫头死活不肯,就想着在府中偷懒呢。” 采苓绣花的手一顿,“能服侍殿下,奴婢不觉得辛苦。” “你有这份心,我也是很高兴的。”封御清坐在梳妆台前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忽然想起来,转头问道,“你近来可还有注意阿悦的动向吗?” “殿下吩咐的事,奴婢自然不敢忘记。” “近来如何?” “一切如常,但……”采苓犹豫了一下,道,“阿悦似乎与元公子有所接触,不过并不算频繁,所以奴婢也不敢断定……” 第111章 自愿 和齐悦有来往? 理论上来说,齐悦的确是如今最大的变数没错,若不是冬猎的刺杀被改变了,她现如今应当已经死了才对。 可以的话,封御清当然希望沈冶是为了这变数和齐悦接触的。 但,如果他还有别的目的呢? 没等封御清留心沈冶与齐悦二人的关系究竟如何,几日后,宫中就出了新问题。 由于这两年事务繁忙,宫中迟迟未添置新宫人,现如今多了安颜这么位主子,又刚升了贵嫔,是以宫中人手不够,说是要各宫择出一两名宫人送去解燃眉之急。 “殿下还没想好?”沈冶收了手中的书,坐在窗前问道。 封御清正觉得头疼,将手中的丝线缠绕成一团,对沈冶抱怨道:“依我看,那安颜分明就是在示威。她从前人手够,现如今升了贵嫔就不够了?区区一个侧殿,还能装下多少人去?” “若如殿下所说,那她必然也不会将各宫的人留太久,大抵是会送回来的。”沈冶道,“因此殿下不必如此担忧,随意择个靠谱的人送去就是了。” 封御清苦恼地将丝线扔到一边,站起身,揣着袖子在屋内走了两步,“这点我也知晓,可除了采苓处事稳妥些,送旁人去我都觉得不放心。” “可殿下舍不得采苓去吧?”沈冶抬眸看着她问道,他将那团丝线绕在指尖,慢条斯理地梳理开来。 “送阿悦去,如何?”他问。 封御清的步子一顿,想说的话在舌尖滚动了两遭,终究说不出口,于是回绝道:“不可。” 其实她管不住齐悦,无论齐悦在自己宫里又或是去了兰林侧殿,大概都没什么差别,只是,她莫名不想让沈冶如意而已。 谁知道他和齐悦是什么关系,背后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呢? “我倒想随便择个人去,可若送的不是自己身边人,难免落人口舌,往后又被借题发挥。”封御清叹了口气,“琉璃……我实在是不放心。” “决定了?”沈冶问道。 有风吹着窗户轻轻响动,封御清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沈冶脸上,半晌才“嗯”了声。 —— 将近傍晚之时,封御清唤来了采苓,她沉默了许久,采苓便一直静静地站着,就连抬眼偷看她神色的动作都没有。 “采苓。”封御清这才缓缓开口,“你应当知晓我唤你来是想说什么吧。” “是,奴婢明白。”采苓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又立刻垂了眸。 封御清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信任你。我知你什么事都能做全做好,是以去了那边佳贵嫔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殿下,奴婢全都明白。若是殿下让琉璃去,奴婢才是真的无法心安……” 采苓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忽然闯进来的温琉璃打断了。 “殿下!” 温琉璃听说封御清要将采苓送走之事,没怎么多想便闯了进来,“恳请殿下多加考虑!采苓姐姐服侍殿下多年,无论如何,该去的都应当是奴婢才对!” “琉璃!不得在殿下面前胡闹!”采苓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耳朵稍通红,伸手拉住了温琉璃。 封御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古怪,旋即连忙道:“无妨,琉璃你且说吧。” 琉璃于是拉开了采苓的手,跪在地上,攥紧了袖口,“奴婢愿意去服侍佳贵嫔。” 采苓还欲劝阻,却见封御清揉了揉眉心,问道:“你当真愿意?” “是,奴婢愿意去。”琉璃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看封御清,“反正,殿下会接奴婢回来的吧?” 封御清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能保证。”她道,“但如果有那种机会,我身边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温琉璃的眼眶有些红了,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封御清却没法说出挽留的话,只能装作没看见,静静地等待着。 “殿下。”温琉璃终于还是落了泪,她重重地对着封御清磕头,“奴婢一直很感激殿下,若不是殿下,奴婢只怕活不到今日。能在殿下身边服侍这么久,奴婢已经很知足了,所以……” “不是要感谢我。”封御清伸出纤瘦苍白的手腕,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你能活到今日,是托自己的福才对,你要感谢的是你自己。” “殿下……” 温琉璃于是哭得更惨,直接靠在封御清腿上哭起来。 春日的衣裳本就不厚,隔着布料封御清也能感受到温琉璃眼泪的温热,她只得慢慢拍着温琉璃的脊背安抚。 直到温琉璃哭累了,采苓才搂着她将她带了下去。 淡金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封御清心中很是复杂,干脆瘫在榻上想要浅浅睡上一觉。 然而刚闭上眼,院内便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清脆又沉闷。 封御清睁眼,坐起来靠在床头,仔细聆听了一会儿,可外边迟迟没有别的动静,她于是有些待不住了,悄悄走到窗边,在窗户的死角站定。 “……人少了不正可以……” “不行。” 她听出是齐悦和沈冶在对话,但声音压的很低,尤其是沈冶。 旁人或许无法察觉,可封御清一下子便听出了沈冶语气里的烦躁,不过,虽然烦躁,但并没有说出什么别的,只是斩钉截铁地将齐悦拒绝,便结束了对话。 “好自为之。”他最后说。 脚步越发临近,封御清来不及想那么多,赶在沈冶走到她门前,敲响房门之前,重新躺回了被窝之中。 “殿下。” 是沈冶的声音。 “殿下还醒着吧?” 第112章 障目 正在封御清犹豫要不要装睡之时,沈冶再次敲响了房门。 不知沈冶刚才有没有发现她偷听之事,但看来是存心不让她睡这个觉了。 封御清不必想也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叹了口气从榻上爬起来,跪坐到案前这才唤他,“进。” 沈冶推开门,见封御清好好地坐在案前,站在门口神色难辨,“殿下方才,为何不回答我?” “我没回答吗?”封御清明知故问,微微偏头,一副准备仔细聆听的模样,“先进来再说吧?” “……好。” 沈冶坐在了她的对面。 “我要将采苓送走的事,是你告诉琉璃的?”封御清率先挑起话题。 “只是希望殿下能考虑得周全些,送走有用之人未免太亏。” “所以,你觉得齐悦是没用的人?”封御清问,“你为何要我将她送走?” 这是她第一次在沈冶面前将齐悦的身份挑明,从前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沈冶既然有前世的记忆,就必然不可能忘记齐悦这号重要的人物。 至于现在则是不得不,她要让沈冶知道,自己也从未忘记过。 “殿下之前不就在怀疑,有同我们一样可以纵览全局之人吗?齐悦现如今行事与前世大相径庭,如若并非全是殿下的影响呢?既如此,殿下自然离她越远越好。”沈冶的解释天衣无缝。 “所以,你就想用这种理由干扰我的决断?”封御清反问道。 她讨厌沈冶的自作主张,尽管他们最近关系还算不错,但既然沈冶已经这样明显地试探,她也不介意亮出爪子警告他一下。 沈冶顿了一下,随后果断改变了态度,“并非如此,只是有些担心,放在如此近的距离,倘若对殿下不利……” 很好,他如今甚至学会了以退为进。 “什么都不打算解释清楚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吗?”封御清不吃这套。 她这话模棱两可,将沈冶晾了起来。 一来一往间,两人很快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只是封御清仍旧觉得十分不爽——他与齐悦之间有自己不知晓的秘密,且这二人都是死活不肯开口的类型。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封御清问。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认是否有那个人的存在。”沈冶分析道,“否则,做什么都只是徒劳而已。” “那倒是。”封御清点头,想了想问,“你和元大人会定期联系吗?” “为何这样问?” “因为,觉得你很信任他?”封御清试探着道,“毕竟,他也是南湘人。还是说,你其实有别的眼线吗?” “再怎么信任,若只听信一人之言,也是会被蒙蔽的。”沈冶道。 “的确。”封御清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我如今不正在被你蒙蔽吗?” 沈冶没接这话,倘若封御清此话是真心的,那么他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反倒多说多错。 至于封御清,她其实也不确定沈冶的想法。 作为同样经历过前世之人,她当然可以助沈冶完成一切,可这一切只是为了身边人可以活下去,并不代表甘愿被沈冶利用。 换句话说,她故意留下蛊虫,未必不是想借此要挟沈冶,可沈冶分明是一副确信她不可能同归于尽的模样,又为何还要在她面前装作言听计从? 有利益牵扯的关系才更安全,可沈冶却一再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如同现在,沈冶分明是在有意引导她的判断,可在她否认后又会果断将决定权交到她的手中。 封御清想不通,她将目光转向窗外。 春风吹得柳枝轻荡,嫩绿的芽叶在风中颤颤巍巍地绽开。 封御煊在自家门前被一辆马车堵住了去路,朝黑楠木制成的车身上看去,一只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了车帘。 “上来。”林於淡淡道。 封御煊站着没动,“督主有什么事传信给我不就行了,我又有什么值得您费心思的呢?事到如今,您何必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你不是想离开羽都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顺手帮我做件事。” “顺手?只怕不是如此简单之事吧?”封御煊嗤了声,“若是我替督主办成了,恐是要和阿羽一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掩藏在车帘后的林於笑了下,“你又如何知晓,谢烬羽一定是真的死了?就凭那面目不明的尸首?” 封御煊倏然抬起了眸子,看不清车内人的神情,但他的理智尚存,“那就是阿羽的身形,我不会看错。” “世上身形一致之人多了去了。” 封御煊咬紧牙关,半晌才开口问道:“做那件事的人,一定得是我?” “只能是你。”林於道,“我会等你的,所以,你可以慢慢考虑。” 语罢,他从车窗外收回手,轻声吩咐前面的车夫,让其驾着马车缓缓从封御煊身旁驶离。 第113章 诡异 “生辰宴?”封御清刚从重华宫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便听采苓说兰林侧殿那边要请她去,“父皇会去吗?” “这个奴婢不清楚。”采苓答道,“不过听闻内务府那边拨了许多银子,瞧着是要大办一场呢。” “父皇比想象中还要疼爱她啊?”封御清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一会儿你去我库里拣个玩意儿送去吧。” “殿下不去吗?”采苓问。 “不去。”沈冶替封御清做出了回答。 采苓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封御清,然而封御清只是看了身旁的沈冶一眼,随即朝她摆了摆手,“先下去吧。” 封御清关上了门,转身看向沈冶,“为何不去?可是有别的要事?” “今日带殿下出宫去。”沈冶道。 “真的?”封御清眼睛亮了亮,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这种时候定不可能是带她出去玩的,于是问道,“出去做什么?” “殿下不是忧心着吗?谢烬羽出事的地方,我已事先去看过,没什么危险,便想着顺便带殿下去瞧瞧。”沈冶顿了下,道,“顺便去趟元府。” 封御清犹豫道:“我去见元大人,没关系吗?” 沈冶“嗯”了一声,却见封御清施施然在梳妆台前坐下,迟迟没再开口说话,定是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能带个人在身边吗?”封御清问。 “殿下想带谁去?”沈冶不答反问。 封御清抿了下唇,“你先说,能不能带人一起去?” 沈冶顿感不妙,只道:“若是带旁人去,只怕会行动受限。” “可是,我想带齐悦去?” 沈冶:“?” “不行吗?”封御清语气中带着无辜,“顺便可以试探一下。” “不是……”沈冶拧眉,一时间不知怎么与她解释,“殿下不如再考虑考虑。” “你就说行不行吧。”封御清转头看他,只拢着袖子笑。 那笑容温柔又好看,沈冶一时间被晃了眼,等回过神时,他已经稀里糊涂地将此事应了下来。 他心中懊恼,偏偏齐悦还要来招他,她抬起手想要搭上他的胳膊,“现在怎么对我放心了?” 沈冶退后两步,同她拉开两步的距离,眉眼沉郁道:“别做蠢事。” 齐悦哼笑了一声,神色坦然道:“有你在旁盯着,我又能做些什么?既然不信我,从一开始就该去找对你百依百顺之人。” “是。”沈冶并不否认,“所以我现在正在反思。” “公子。”齐悦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又不是不懂得对错,如此对待能救你性命之人能行吗?” 封御清从门内出来时,正瞧见了这一幕,尽管沈冶听到声音的瞬间便转过头来,并再次退后拉开了距离,但封御清还是认定他和齐悦的关系的确不同寻常。 “殿下。” 沈冶欲开口解释一下方才的情况,然而封御清只是眨了下眼,道:“快出发吧。” 到了熟悉的狗洞旁,尽管仍旧有些抗拒,但封御清也算是轻车熟路地爬了出去,倒是齐悦在洞前纠结了许久。 沈冶不耐地想要催促她,不过碍于封御清在场,最终没说出什么来。 谢家姐弟出事的地方在东巷,是羽都最为破旧的街道。 街道的房屋残破不堪,墙壁上布满斑驳的裂纹,四周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令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的封御清忍不住皱了眉。 “小心脚下。”沈冶道。 他伸出手扶住封御清,带她走过满是雨水和泥泞的,坑坑洼洼的路面。 而齐悦独自走在后方。 “还有多远?”封御清转头问道。 “快了。”沈冶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前看去。 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已经被大火烧毁的木屋,除了依稀可见的框架外,只剩下覆盖在其上的灰烬和尘埃。 “他们,是因为大火而死的?”封御清疑惑道,“可是,他们怎么会来东巷?” “这点,我带殿下近前去看吧。” 封御清闻言后点头,却见沈冶瞥了眼齐悦,她立即会意,“阿悦,你且在此处等待,我们去去就回。” 齐悦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封御清于是随着沈冶而去,沈冶没有带她进入那座木屋,而是绕过去,前往木屋后的树林。 不过,或许这里已经无法称为树林了。 放眼望去,焦黑的树干和干枯的树枝矗立在苍凉的土地之上,生机被火焰吞噬,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墓园。 “这种程度,未免有些太夸张了吧。”封御清感慨道。 “是,确切来说,这里应该才是他们死去的地方。”沈冶说着,从一旁的树干上摘下一片焦叶,慢慢在指尖碾碎,“分明是如此大火,可他们身上却全然没有被灼伤的痕迹,唯有脸上面目全非。” 封御清的背脊窜上一股寒凉,下意识往沈冶身旁靠了靠,“你非得要在这种地方讲灵异故事吗?” “有吗?”沈冶站着没动,不过由于光线并不明亮,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封御清总觉得他是在笑。 “有的,所以拜托你认真一点。” “我是有很认真在说。”沈冶道,“殿下还记得那次冬猎过后,我说过的话吗?” 封御清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你是指,你说过的,冬猎时遇难后你和他们俩一起经历过的,神神鬼鬼的事?” “嗯,是。”沈冶低头,凑近了些。 这次封御清看清楚了,他的确是在笑着没错。 “我还以为,那只是你为了逗我玩而编出来的谎话?”封御清挑眉道。 “的确,听起来像是那样没错。”沈冶若有所思,“但,如果不是谎话呢?” 第114章 圈套 封御清对沈冶的鬼神言论记忆深刻。 “你以为,仗着我信任你,就可以随意说出这种无厘头的话吗?”封御清问道。 “无厘头吗?”沈冶领着封御清在林中转了两圈,“有你我如此经历之人,该觉得一切皆有可能才对。” “你真觉得这世上会有神仙?” “不清楚。”沈冶转头看向她,“但谢小姐的确并非凡人,这点可以肯定,所以即便真有如我们一般的人,也不可能奈她何。” 封御清这次懂了他的意思,“所以结论是,谢小姐之事同羽都众人并无关联,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 “我想是的。”沈冶这样说着,问她,“殿下觉得可怕吗?” 封御清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下道:“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出树林的路上,沈冶想如来时一般扶着封御清,但却被拒绝了,两人于是无言着,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殿下!”齐悦在屋前招手。 “要去街道上逛逛吗?”沈冶问封御清。 “先去做完要做的事吧,你不是有事寻元大人吗?”封御清思考后回答,“得在明日卯时前回去才行。” 沈冶倒不觉得时间有如此紧凑,“殿下想去就可以去。” “你有些太不务正业了吧?”封御清哼笑了一声,打趣道。 “……”沈冶被她说得噎了下,但只是顿了顿,便神色坦然道,“只是想到,殿下许久未出过宫了。” “我可没那么想去。”封御清道。 不知是不是前世已然经历过一番的缘由,封御清发现沈冶对正事实在很不热衷,她丝毫不怀疑就算明日天要塌了,他也会先把这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做完。 相当具有昏君的潜质。 春意盎然,草长莺飞,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 一踏出那条阴森的街道,封御清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沈冶刚到来羽都时还是逃亡状态,是以元府选在羽都较为偏僻的地方——同东巷只隔了一条街——不过偏僻有偏僻的好处,不必担心会遇见什么熟人。 算上前世今生,封御清见过元朗元大人许多次,这次见面也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比记忆中还要更加亲切和善,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略有迟疑。 聪明如封御清,立即明白了这是她不该在场的谈话,便借口说想逛逛元府要带着齐悦一起去。 “我带殿下去吧。”沈冶道。 封御清抽了抽嘴角,压低声音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还得要你带我去?” 沈冶仍然摇头,“一会儿再去。” “你好好把自己的事做完吧。”封御清不理会他,无情地朝他摆了摆手,带着齐悦转身离去。 元府的确是很小的,封御清她们约莫只逛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将前院后院都逛了个遍。 就连府内佣人也十分零散,好容易寻到一个,问起元夫人,也只是说夫人在房中休息,敷衍了事回答后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封御清累了,于是随意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齐悦则是规矩立于一旁。 元府中并无什么异常,所以,沈冶不想让她单独闲逛的理由是什么? 是因为不想被她发现什么秘密,还是单纯不想让她和齐悦独处? 难道,他怕自己会刁难齐悦不成? 封御清的思绪停了一下,抬眸慢悠悠问道:“你以为,元冶此人如何?” 齐悦的神色明显愣住了,但很快,她平日里冷淡的脸上就晕开浅淡的笑容,“公子是个好人呢。” 这回答,太过笼统了。 而且,封御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于是又问:“如此说来,他平日对你不错?” “……是。”齐悦低头露出羞怯的表情。 齐悦趁封御清不注意时,偷偷瞄了一眼她的神色,随后在她转头的瞬间垂下了眸。 “原是如此。”封御清感情充沛地感慨了一声,“想来你们应当已是认识许久了?” “幼时便熟识了。”齐悦低着头,维持着方才的神态。 封御清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元冶宝贝许久的那个长命锁,竟是你赠予他的么?” 齐悦笑而不语。 封御清忍着笑扭过头。 她最讨厌如齐悦一般喜欢含糊其辞之人,不过既然已经知晓齐悦只是想混淆自己的视听,她也懒得为这种事置气了。 “齐小姐还真是……” 封御清一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远处沈冶前来的身影。 到了近前时,她才看清沈冶额上的薄汗,想来他是快步走来的,于是打趣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只是,有些担忧……” 封御清不知他口中的担忧指的是什么,清了清嗓,道:“和元大人聊完了?” “是,没什么要紧事。” “是吗?”封御清笑了笑,“说起来,阿元之前说,要将长命锁赠予我,现如今可还作数吗?” 那声“阿元”叫沈冶的思绪几近空白,尽管知晓封御清突然如此定是有诈,但还是问:“殿下想要么?” 封御清笑着点头。 沈冶于是要将挂在颈上的长命锁取下,却又听封御清道:“可是,那长命锁,不是阿元心上人的吗?” 沈冶无奈,“殿下明知并无此人……” 事到如今,齐悦自然也知晓自己是被耍了,冷声制止了沈冶的动作,居高临下看着封御清道:“殿下何必如此。” 封御清慢慢勾起唇角,将刚刚未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蠢而不自知。” 齐悦死死盯住她,“蠢而不自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不是你吗——”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短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朝封御清心口而去,千钧一发之际,沈冶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拉,躲过了这一箭。 还没等封御清站稳,从死亡的威胁中缓过神来,锋利的匕首便闪过寒光,扎向了她的脖颈。 第115章 蛊毒 沈冶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将封御清拽进怀里,抬起胳膊挡在她的侧颈。 泛着幽光的匕首深深扎进了血肉里,封御清被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冶,怔愣着无法回神,“阿元……” 齐悦也愣住了,她颤抖着将那匕首拔出来,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沈冶的声音颤抖着,仓促慌乱地用指尖触碰封御清的脖颈,以此确认她的安危,“没事吧,殿下?” “……我没事。”封御清被他急促的语气吓到了,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也顾不得质问一旁的齐悦,只道,“我没事的,没事。” “没事就好。”沈冶抬起没受伤的胳膊,轻轻环住了封御清。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封御清的侧颈,急促而又深切地呼吸着,封御清只感到他的头越来越重。 “殿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封御清听到后,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直到看见元朗脸上恐慌不已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这声“殿下”并不是在唤自己。 这神色和他还真是不搭。 封御清如此想着,但很快她便发现了别的问题——元朗在唤沈冶这声“殿下”时,并没有避讳齐悦。 当然,事后也可以说是在唤她,但她更倾向于认为,这代表虽然齐悦方才是在混淆视听,可的确和沈冶有特殊的关系没错,并且这关系好到,知晓沈冶的真实身份。 更何况,若是无人协助,仅凭齐悦一个在宫里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程度。 原本安排好的人却只射出了一箭,这点也很奇怪。 封御清搀扶沈冶的手紧了紧。 究竟,是沈冶被手下的人摆了一道,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呢? —— “解释吧。”看着倒在榻上面色苍白的沈冶,封御清冷声问道,“匕首上有毒?” 沈冶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在府内的大夫对他的伤口进行处理时,封御清清楚看见了伤口处流出的暗色血液。 齐悦站在一旁嗤了声,“真不愧是成洛公主,现在这种情况,在别人的地盘竟也能耀武扬威……” “齐小姐,慎言。”元朗低声制止。 齐悦将头扭向了一边。 还真是装都不装了。 封御清“啧”了声,仰头看着天花板道:“你又何必装模作样?反正我如今手无寸铁,你若是能杀了我,不早就如方才一般果断出手了?” “要不是因为蛊虫,你……” 她居然连蛊虫都知道? “不对吧。”封御清定定地看向她,“既然如今因为蛊虫无法杀我,那么刚刚呢?刚才又是为什么?” 齐悦冷笑着,“殿下不会以为,这世上精通蛊虫的,只有你那皇兄一人吧?” “也对,如此想来,你也是齐家人。”封御清恍然大悟,“所以说,匕首上不是毒,而是可以解开蛊虫的药?” 封御清思考了一下,又道:“可是,那药是给我用的吧?” 语罢,见齐悦一副吃了黄连的苦楚神色,便知晓自己是说对了。 “他会死吗?”封御清单刀切入主题。 她还记得,沈冶曾说过的话,顾掌柜从前也中过子母蛊,但在那个故事里,子母蛊被解开后死去的是母蛊。 在他们一开始的计划中,死去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所以,对象互换结果会怎样? 齐悦的指甲嵌进手心,她没有开口,但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封御清垂下眸,看向昏迷不醒的沈冶。 他的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缓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很是痛苦。 沈冶知晓吗? 只要她死去,他就可以从蛊虫的束缚中得到解脱。 应当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会找上齐悦。 沈冶不可能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心软,而用性命救下自己? “你既然有办法解开蛊虫,难道会没办法解开他身上的药吗?”封御清问。 “我怎么知道他会做到这种程度?”齐悦的手至今还在颤抖着,“若是知晓他是这种疯子,我……” 所以,就是没办法了。 封御清没再听下去。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口很闷,原本还以为是被耍了所以不爽,可是不是,她甚至说不出话了,仿佛只要一开口,胸腔中的悲鸣便会汹涌而出。 沈冶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行。 可是要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说,就连齐悦这个下药之人都无可奈何,那么还有谁能救得了沈冶? “殿下,可否听臣一言?” 封御清闻言,看向了方才一直站在不远处无言的元朗。 她的眉目轻敛,睫羽凝着水珠,叫人看不清楚她的瞳眸。 元朗微怔了下,便接着道:“殿下,若说现今这种情况还能救……谨之的人,这世上唯有一人而已。” 封御清听懂了他在说的是谁。 除了齐悦以外,唯一可以确认的齐家本家后人,将那个子母蛊交到她手中的,当今羽国太子——封御君。 “你觉得后悔吗?”封御清的声音轻柔,如同一缕清风,“竟然联合外人,将自己的主子害成如今这样。” 元朗自知理亏,无话可说。 封御清原本并不笃定,但瞧他的反应便知自己是猜对了,因而语气愈发平稳,“你觉得,沈冶若是醒来,会原谅你吗?” 元朗沉默了一会儿,问:“殿下会帮忙的,对吗?” 封御清没回答他的问题,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她道:“应当会原谅你吧,毕竟他一向很擅长逢场作戏……不过想必以后,他便再无带我见你的道理了。” 说罢,封御清看也不看僵在原地的齐悦一眼,拂袖而去。 第116章 反复 封御清顺走了元府的一匹马,她出宫时着了男装,因此在街道上行进还算便利。即便已许久未出过宫,可她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易找到去东宫的路。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冰凉的雨水拍在脸上,却不及心中寒凉半分,她没把握皇兄会怎么做,若是从前的皇兄,自是会救沈冶的,可若是遇上最坏的情况…… 封御清不敢去想,只得驱使着身下的马跑得更快些。 —— 东宫前。 “什么人!” 封御清翻身下马,却在雨幕之中被拦在了东宫门前。 “还不让开!”她神色冷淡地呵斥,解开头上束起的湿发,任由其披散开来。 很快有在东宫当差久的侍卫认出她来,唤了她的封号,众侍卫这才要跪下行礼。 而封御清则是没有闲工夫可以浪费,她心中焦急,再加上淋雨后身体不适,只摆一摆手,就连门口的马如何处理都没有交代,便快步走了进去。 她直奔封御君的书房。 东宫中的宫人们本就稀疏,现如今还下着雨,一路上更是畅通无阻。 刚走到后院,便见封御君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件黑色斗篷,靠在连廊的柱子上漫不经心地看雨。 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只是在微微抬眸瞧见她时,眼神中略有诧异。 “清儿?”他一眼认出了来人。 一身男装,披头散发。 封御清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么狼狈,她在来时想过许久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可现如今见到了封御君,一开口便只剩下了哽咽。 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看一眼廊下的封御君,退后两步,竟生出想在此时逃走的冲动,然而没等付诸行动,封御君就上前了,强行将她拉进了屋中。 “就算是偷跑出来,怎会弄得如此狼狈?”封御君温润的眉眼中透着担忧。 被雨淋湿的发丝贴在额头和脸侧,封御清几乎想要直接和盘托出,可碍于屋中有南乔在场,只得眼眶红红地攥紧自己的袖子,将哽咽的话音憋了回去。 封御君拿着手帕替她擦拭脸颊上的雨水,见她面色发白无奈道:“清儿先随南乔去换身干净衣裳吧,如此下去,非得再大病一场不可。” 封御清吸了吸鼻子,瞧着他声音颤抖道:“我……有话要与皇兄说。” 封御君愣了下,面不改色地将手帕塞进她手中,温柔笑道:“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与我听也不迟。” 封御清抓着手帕摇头,“此事十万火急,皇兄……” “清儿。”封御君的神色沉了沉,打断了她,声音冷冽道,“清儿如今连皇兄的话也不听了?” 封御清怔愣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沉默着没再开口。 她想要反驳,可只要一对上封御君那漆黑的眼眸,便没了抵抗的勇气,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中不是滋味。 “好了。不是在教训你,只是担心你罢了。”封御君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下,再次放轻了声音,“先随南乔去更衣。” 封御清的脑袋还懵着,闻言只得僵硬地抿唇,朝封御君笑了下,“我知道的。” 末了,封御清随着南乔去更衣。 “殿下,究竟是发生什么了?”南乔犹豫了许久,才问道。 她在东宫当差的时间很久,封御清平日里很是照顾她,因此见到封御清这副模样,她又是着急又是心疼。 封御清只是摇了摇头。 换了身干净衣裳回到书房,封御君遣退了宫人,唤她坐在自己身侧,封御清听话地照做了。 “现在怎么又这么乖?”封御君打趣。 “我……”封御清张了张嘴,“分明一直是皇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这样也好。”封御君怜爱地伸出手,撩了下她还湿着的发尾,“不是说寻我有话说?怎的如此安静?” 是有话说,可却不是能如此轻易说出口的话。 封御清不自在地躲开他的手,踌躇着问道:“皇兄,子母蛊当真无解吗?” 封御君被问得怔了下,慢悠悠将手放回了膝盖,眉眼沉郁道:“这话清儿不是已经问过我了?” “可是……”封御清垂着眸,不敢看他。 “可是什么?” 封御君轻笑着追问,伸手捧起她的脸,促使她直视自己,“可是有人嚼了舌根,所以清儿现在怀疑我了?” “不是皇兄想的那样。”封御清委屈又不甘地看着他,两个人呼吸挨得极近,就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是怎样?”封御君半垂着眼睛看她。 “我已经都知晓了。”封御清察觉到卡住自己下巴的力道重了些,但并没有停下,“皇兄还记得吧,齐悦。”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我说呢。”封御君稍稍离开了一些,松了手,瞧着封御清脸上因方才过重的力道泛起细微的红,“所以说,清儿如此急切地寻我,是因为齐悦。” “她给你吃了秘药?”他说罢,便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若是那样,清儿应当活不到此时。” 封御清没想过他在欺骗自己过后能如此坦然,但还是解释道:“中药的不是我……皇兄,救救阿元吧,我知晓你应当是有办法的,对吗?” “清儿未免将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封御君笑了下,沉思片刻道,“不妨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皇兄……” “放心,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第117章 不爱 这是一个十分乏善可陈的开头。 世家出身的大小姐被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所救,因此爱上了他。 书生对小姐无意,也不想同世家有所勾连,却没想那小姐竟对他祭出家族的蛊毒,并以此要挟。 书生本就无权无势,现如今连性命也握在他人手中,唯有妥协。 他们避开众人偷偷相会,度过了一段快活日子,可好景不长,很快这件事便被族人发现,举报给了家主—— 也就是小姐的父亲,他当即做了决定,将小姐送进后宫之中。 事情发展至此,二人本该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然而意外却再次发生了。 进宫一月,小姐发现自己有喜了,她很是欣喜,认为这是上天的馈赠,所以满怀希冀地,伪装成早产将孩子生下来。 孩子的眉眼很像书生,看着自己和书生的孩子慢慢长大,她一边暗暗高兴,一边又开始每日战战兢兢。 直到祭祖大典时出宫,她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书生。 可书生却不再是书生了,他放弃仕途选择从商,现如今已是羽都数一数二的富商,负责皇家的酒澧供应。 商人已经娶妻,可小姐却不信,她用尽一切办法,只为听他亲口辩解,然而他们真的见面时,商人却带着已怀有身孕的妻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恭敬地唤她“娘娘”。 直到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面前这人从来都不爱她。 —— 故事讲到此处,封御君忽地顿住了,他抬手端起桌上的白玉杯盏,细细地品了口茶,头也不抬地问。 “清儿知道吧?这个故事中的小姐,便是我的母妃,齐修仪。” 封御清的思绪停滞了一瞬。 之前沈冶也提到过,有关皇兄忽然失宠的缘由,所以她自然对他的身世也有过猜测,但也仅仅只停留在猜测层面,绝没想过是如此复杂的情况。 可是,这个故事,应该还没有讲到最重要的地方才对。 封御清抬起眸来看他,微微皱眉。 天色暗沉,室内烛光幽微,封御君看懂了她的眼神,淡淡道:“她是自刎的。” “她在临死前已是神志不清了,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拉住我,说要让我付出代价,让我和她一起死。” “她差点杀了我,可最后却停住了……她哭了,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她哭着搂住我,说对不起,说要我好好活下去,随后在我面前自我了断。” “你是不是以为,她最后认出我来了?”在封御清安静思考之时,封御君抬起头来,温润的眉眼在烛光下带着肃杀之意,“我也以为。我以为,至少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该是对我说的。” “不是。”封御君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来,“她觉得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顾予。明明已经是个认不得人的疯子,竟然还在临死前解开了蛊虫。” 封御清有些愕然地望着他。 所以,顾掌柜身上的子母蛊是被齐修仪种下,并最终解开的,而皇兄则是齐修仪……和顾掌柜的孩子。 错综复杂的关系总算在此刻串联起来。 “但,她也只是个被困在后宫之中,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罢了。”封御清斟酌后道,“她并非不爱你,只是比起爱你更爱自己,所以选择了解脱。” 这话乍看像是在为齐修仪开脱,可以封御君对她的了解,知晓这是在安慰自己。 他觉得有些好笑,意味不明地盯着封御清许久,问道:“清儿近来应当听了许多传闻,竟还觉得我会在意这种事吗?” “是。”封御清坐着,专注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无论发生什么,对我来说,皇兄都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封御君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这种好是真是假,也不想听别人说,我只知道没有皇兄,我早便饿死在椒风殿中了……那样善良又温柔的人,目睹这种事后怎么可能不在意。” “人是会变的,清儿。”封御君道。 “再怎么变,终归是有感情的人,而并非冰冷的机械,不是吗?” “我把皇兄想得太无所不能,以至于忽略了,皇兄也是活生生的人,会有喜怒哀乐,还会有爱恨。”封御清停了下,又道,“可皇兄却从没跟我说过。” 封御君淡淡瞥了眼封御清腰上的环形玉佩,“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皇兄。”烛光倒映在封御清眼底,“但是皇兄你,又将我当做什么呢?” 封御君听完这话,一言不发,心中掂量着封御清的话中有多少水分。 他幼时救封御清是偶然,但的确出自真心,并非是有所图谋,更不可能料到会形成如今的局面——封御清不过算准了这点,才敢在他面前耍这种心眼。 “清儿当初种下蛊虫是为了什么?”封御君不答反问。 “我和齐修仪不一样,皇兄。我不是她,我种下蛊虫也并非为了那般缘由。”封御清答道,“但无论是什么目的,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绝不是为了让元冶死。” 封御君起身进了内室,半晌后,他带着一个小巧的玉瓶走出,递给了封御清,“想好了,这药虽能救他,可往后这子母蛊也算是彻底解了。” “多谢皇兄。”封御清小心地接过收好,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还不走?”封御君催她。 “皇兄不是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吗?”封御清笑了笑。 她知道封御君不会用这种事骗她,既然确认了沈冶的安危,往后又再无蛊虫束缚他,那叫他疼一疼也好。 “皇兄不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吗?” 封御清再次提及。 “南乔——”封御君这次没再惯着她,将茶水已空的杯盏倒扣在桌上,“送客。” 第118章 傻子 封御清从东宫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门口的侍卫大概以为那匹随意牵来的花脸马是她的,因此在马的头身上盖了略显破旧的毯子用以挡雨。 可偏偏那马还不知挣扎,封御清哭笑不得,走近前去将毯子掀开,露出它被盖住的花脸。 马的视野瞬间开阔,高兴地嘶鸣两声。 “傻子。”封御清评价道,翻身上马,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回元府去。 她知道,在皇兄眼中,自己大抵也是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 他看错了她。 伪装向来是她的专长。 她并非是可以被三言两语蒙蔽双眼的傻子,相反,她已经可以确定,皇兄就是那个重生之人。 温柔,细心,担忧,权衡……这些全都可能是假的,唯独只有那似有若无的防备感,一旦产生就绝不可能不在举止中泄露半分,比真金还要真。 这防备叫人不舒服,可若是能带来有利的情况,那便多多益善——至少暂时,皇兄摸不清这边的情况,会稍微收敛一点。 如沈冶所说,她做的事太过明显,所以皇兄必然也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沈冶却不是。 若是他也确认了沈冶的身份,那么即便往后的计划中有沈冶,现在让沈冶活下去的风险也未免太大了。 就算是皇兄也不可能想得到,在经历过前世那种情况后,她和沈冶还能达成合作,即使怀疑自己对沈冶说了什么,也不可能往沈冶也重生了那方面想。 所以说,站在皇兄现在的角度,能够做出的最佳选择是——控制住她,然后按照前世的计划顺利进行,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用别的方式解决沈冶。 要做到这点有两个办法。 拉拢她,亦或是直接处理掉她。 若是前者还好说,可若是后者……果然还是应该将这件事告诉沈冶? 可他那边也还没有完全可信。 如果知道皇兄就是重生之人,沈冶是会保护她,还是因为彻底摆脱了蛊虫,而干脆抛弃她呢? 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至少要先稳住其中一边。 封御清想着,再次拉紧手中的缰绳。 —— “分明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为何还不醒?”齐悦皱着眉看向屋内,堵在门前问封御清,“你确定封御君不会骗你?” “即便是神药也没有这么快见效的。”封御清冷冷地看着她,“何况他到了生死攸关的程度,你自己心中没点数吗?就算我告诉你他无事了,你就能放心?” 齐悦的脸色顿时如同吞了苍蝇一般,默默攥紧了拳头。 语罢,封御清懒得与她多做纠缠,绕过她径直进了屋内,并带上房门。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封御清走到床边,瞧着人事不省的沈冶问道。 蜡烛摇晃了几下,她皱皱眉,伸手去触碰沈冶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在匀速跳动着,才定下神,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到了大半夜,沈冶的身上出了许多冷汗,就在封御清猜测是不是药起效了的时候,他却开始说起了胡话。 “不……不要……” 他嘟囔了几句,封御清听不清,好奇俯下身凑近去听,然而沈冶却仿佛察觉到什么,拧着眉想要推开她。 封御清震惊于沈冶在神志不清时,戒备心竟然也这么强,然而下一秒就被他扯住了外衣的前襟,“滚。”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但封御清还是愣在了原地。 算上前世今生,也绝无一人对封御清说过这种话,她气得想将枕头糊在沈冶脸上将他闷死,但最终念及他是个病号,只得恶狠狠拉开他的手道:“消停点吧。” 沈冶似乎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安静了许久,才又重新喃喃道:“殿下……” 他没得到回应,便一遍又一遍地唤,直到唤到封御清气消了,不耐烦了,才回应他道:“我在这里。” 沈冶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封御清一眼,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水光,目光却异常涣散,“殿下……难受。” 他的呼吸很不安稳,封御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怎么办?就当是替我疼的。” “……不疼。”沈冶改了口,仿佛睁眼只是为了确认封御清的存在,因此很快又闭上,但却紧紧握住了封御清的手心不让她离开,“殿下,别走。” “不走。”封御清叹了口气。 可惜沈冶只清醒了那么一瞬,就再次昏睡过去,一直睡到天色将明。 醒来的时候,沈冶仍能感受到手臂的疼痛,他歪了歪头,看见了靠在床边睡着的封御清,她的手还攥在自己手心。 他的唇动了动,想出声,却异常艰难。 封御清的睡眠很浅,这轻微的动静弄醒了她,她缓慢地抬起眼看向沈冶,眼下还有着淡淡的青紫。 她的目光停顿了许久,才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沈冶?” 沈冶拧着眉,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水。” 封御清这才反应过来,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她的反应仍有些迟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冶喝水,半晌问道:“是梦吗?” “不是。”沈冶发出还有些干涩的气声。 见封御清不动,沈冶弯了弯眉眼,把水放在床头,伸手想要去触碰她。 “别动。”封御清这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按住他的胳膊,“敷了伤药。” 沈冶没躲开,任由她按着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封御清略显憔悴的面容上许久,才哑声道:“殿下去歇会儿吧。” “我敢在这里歇吗?”封御清苦笑,“在你昏迷的时候,我时刻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来要了我的命……我快被逼疯了,沈冶。” “我为什么非得经历这些不可?” 她问道,然而沈冶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静地等待着封御清发泄。 可封御清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垂下眸,定定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道,齐悦有解开蛊虫的方法,所以才会接近她?” 第119章 难辨 “不全是。”沈冶答道。 不全是,也就是说,有这个原因。 “所以,为什么不将计就计解开蛊虫?”封御清看着他,问道,“若是没有我,局面对你而言不是更明朗吗?” 沈冶沉默着没有回答。 “为什么救我?”她追问道,“你知道,自己差点就死了吗?” 依旧是沉默,沈冶抓住了她的手,这次封御清没躲开,任由他握住自己。 “后悔吗?”她问。 “……不是。”沈冶蹙了蹙眉,攥紧她的手,“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封御清的背僵了下,但没出声,她知道不会有再来一次,所以这话没有意义。 “是皇兄救了你。”封御清道,给他泼了盆冷水,“他知晓了齐悦的事,未必不会怀疑你。” “殿下与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封御清皱了皱鼻子,老实说,她在东宫时一直浑浑噩噩的,现如今也有些模糊了,“无非是如实说了。” “齐悦呢?”沈冶问,“她的事殿下也解释清楚了?” “他没问。”封御清道。 “也是。”沈冶状似不经意道,“太子殿下现今还病着,一时没那么灵光。” “……你觉得我在骗你?”封御清直接点明了他的意思。 “我没那么说。”沈冶看着她道。 “沈冶。”封御清直视着他,“我知晓你疑心重,活在每日尔虞我诈的坏境之下,试探人如吃饭喝水般成了本能,可这一套你也要全须全尾用在我身上吗?” “拉拢齐悦的是你,策划这一切,造成如今这局面的是你的人,你费尽心思将我算计到你身边,最后却要怀疑我?” 封御清甩开了沈冶拉住她的手,抬手抓住他的领口,“是,是我输了,我现在是死是活都得跟你拴在一块,可你我之间真是谁输谁赢这么简单吗?沈谨之……你好歹也有点良心吧。” 这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了胳膊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沈冶皱了下眉,却没空顾及。 沈冶觉得无措,他的确觉得封御清的话有所纰漏,可并没有到怀疑的程度,只是习惯了警惕和猜疑,所以下意识那样做。 他忘记了这可能会伤害到封御清,又或许是,清楚自己的心意后,才会意识到这样的行为不妥。 恍然间,他总算明白了封御清从前制止他道歉的用意。 原来,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道歉反而会变得难以言表了。 “你在想什么?”封御清问。 “……道歉。”沈冶艰难地道,有些不敢看她,生硬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别扭,“对不起,是我错了。” 不是什么动听的话语,可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真诚。 封御清撩起眼皮,像是在笑,又像是沉下了脸,“错了?” “我不该怀疑殿下的。”沈冶抿了抿唇,解释道,“此事并非是我的安排,我也没想到齐悦会……” 他说着,瞥了眼封御清的脸色,见她听到齐悦的名字眸色较深,只好堪堪止住了话头,“不会有这种突发情况了,下次会提前与殿下说明的。” “我不需要这种承诺。”封御清轻笑了声,“齐悦所做之事,不正是你最初的想法吗?现如今你改变主意,是真的舍不得——还是想让我以为你舍不得呢?” “对殿下而言有区别吗?”沈冶从这话中得到了一点希望。 “没区别。反正结果都一样。”封御清淡淡答道,总算注意到他伤口渗出的血,松了手,温和笑着问他,“痛吗?” “不痛。”沈冶颇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庆幸她至少还是关心自己的。 封御清敛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幽幽道:“痛死也是你活该。” 她说罢,站起了身。 沈冶见她要往外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胳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真想死了?”封御清面色复杂地转过头来看他。 伤口疼得沈冶面色发白,他噎了半晌,才问:“殿下去哪?” “出去透口气。”封御清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守了你一宿,还不让人出去了?” 沈冶有些委屈,“那我也——” “原本就是不想瞧见你才想出去的。现如今赶不回宫中,此事定然很快传到父皇那里,届时还不知会受什么责罚。”封御清将他按回床上,“你可好好歇着吧,好容易给你捡回一条命,若是折腾死我找谁哭去。” 沈冶不是很赞同,但对上她的眼睛,最终只得做出了让步,约定一炷香内回来。 封御清微微垂下眼,看着他躺回床上,这才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替他关上房门。 漫长的寂静最是难熬,就在沈冶盯着床帏上的流苏出神之时,一个身形偏瘦的身影从窗户溜了进来。 少年人垂首,不敢抬头看床上的沈冶,“属下无能。” “既知有过,现在为何不跟去?”沈冶坐起身,靠在床头。 “主子……”楚州缓缓地摇了摇头,“公主现今就在门外。” 原来没走远。 沈冶放下心来,揉了揉眉心,尽管知道此处到门边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你要说什么?” “属下无能。”楚州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发现了安插在元府周围的人手,但没能及时处理干净,让人射出了一箭……这才害主子受了伤。” “非你之过。”沈冶道。 此事是他疏忽了,因为提前安排楚州保护封御清,这才应了她的要求带齐悦出来,却没想过齐悦竟然能说服元朗。 楚州没再多话,想退下时,沈冶叫住了他,“你可要去见元朗一面?” 楚州愣住了,他的确每次回到元府时都会去一次,却没想过沈冶会知晓。 “主子,是想要责罚元大人吗?” 第120章 一起 “还记得,你第一次为我做事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楚州没有抬头,答道:“但行其事,不问缘由,不问目的。” 沈冶没吭声,等到风吹动窗户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楚州才反应慢半拍地开口解释,“主子,元大人也是一时心切……您也知晓,大人向来是最为您着想的。”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谅解他?”沈冶的语速缓慢。 “属下不敢。”楚州的头更低。 “此次虽是有惊无险,可若是下次无法如同今日般死里逃生,难道还能用为我着想这等鬼话糊弄过去?” “……不能。”楚州讷讷答道。 沈冶面对楚州看了他一会儿,想起了昨日,那把匕首直朝封御清而去的画面——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救封御清吗?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那时的心情现在还没有平复。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他已是活过一世的人,即使长久以来的计划败露,他也不会如此动摇。 沈冶喃喃自语了句什么,但被窗户的响声淹没,消散在了风中。 “主子?” “无事。”沈冶道,“去唤殿下进来吧。” —— 封御清背靠着房门,深深地呼吸着。 不知沈冶有没有看出来,可她现在是在落荒而逃。 她早已经对沈冶日常的试探习以为常,之所以提出来并非是为了与沈冶闹脾气,而是想要混淆他的判断。 最好能让沈冶暂时忘记皇兄那边的事,她还不想让他们这么快直接接触。 可是,能做到吗? 以沈冶的性子,只怕嘴上说的再好,心中也仍旧有所怀疑。 动作要快,得再去见皇兄一面。 封御清靠在门边整理了一会儿心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想进去,门却率先从内被推开了。 是很眼熟的面孔。 封御清盯着眼前清瘦的少年看了几秒,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楚州?” 她试探着问道。 “殿下,主子请您进去。”楚州垂着眸,毕恭毕敬地道。 封御清不知楚州是何时遛进去的,但料想必然是沈冶的安排,于是没多问。 她点点头,径直走进屋内,便见沈冶穿着里衣坐在床头。 “不冷吗?”封御清问,打了个哈欠,面对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楚州关了门,安静地立在一旁。 “不冷。”沈冶摇头,不紧不慢地道,“有关这次之事……” 封御清一听这话,困意霎时间消散了大半,抬起眼来看他。 “是我的疏忽。”沈冶垂眸恹恹道,“安排了楚州保护殿下,这才大意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 他竟然原本就安排了人手保护自己,难怪外面的刺客只射出了一箭。 封御清松了口气,“既如此,再说这种话也没有意义。” “的确。”沈冶靠在床头道,“不过,还是让楚州留在殿下身边如何?这样一来,我也好放心些。” 只怕沈冶不是想让楚州保护她,而是为了监视她吧? 封御清盯着沈冶的伤口,沉吟片刻后应了下来,“自然可以。” 沈冶听她答应,微微笑了下,又问:“元朗,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他不是你的人吗?”封御清漫不经心道,即使沈冶刻意表现出对她的信任,她也不想将手伸的这么长,“你自己看着办。” “我听殿下的。”沈冶道。 “……别撒娇,我不吃这套。”封御清幽幽道,“再说,站在你的角度,元朗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你受伤不过是意外。” “话虽如此……”沈冶听她这样说,瞧上去很不高兴,“可他的确该罚。” “既然都想好了还问我做什么?”封御清颇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遭,“你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杀了吧。”沈冶懒洋洋道。 楚州一激灵,忍不住想抬眸看自家主子的神色,但最终掐着自己的手心忍住了。 “倒不是不行。”封御清附和了他一句,随后转折道,“可你好歹是未来的君主,若是如此治罪于肱股之臣,未免以小失大。” “依殿下所见呢?”沈冶问。 “依我所见,罚他休沐俸禄通通减半好了。”封御清沉思片刻,“他反正喜爱替你做事,那便能者多劳吧。” “如此甚好。”沈冶笑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你要点脸吧。”封御清无奈道。 以沈冶暗地里的个性,想必直接轻描淡写地把人砍了已是十分宽松的处置方式了。 沈冶在床头端坐,瞧上去颇有明主风范,“我可是这世上最要脸面的人。” 封御清扯了扯嘴角,随即想到别的问题,“齐悦呢?你打算怎么办?” 沈冶眯了眯眼,没有答话,觉得烛火晃得眼睛很不舒服,有些头晕。 “她的身份特殊,保不齐和父皇以及皇兄有什么牵扯,并不能随意处理。”封御清还在冷静分析。 “唔。”沈冶沉思半晌,“是个问题。” “她对你可还有作用?”封御清问。 沈冶沉默着没答话。 “既如此,继续将她留下好了。”封御清叹了口气,“将人放在眼皮底下,总好过出事了都寻不到人问罪。” “可。”沈冶伸手抓了下蜡烛上升腾而起的火焰,“不过若是如此,殿下千万要仔细小心,莫要再与她单独相处。” “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封御清将蜡烛熄灭了,“别玩火了,反正已经赶不上早课,你就再歇会儿吧。” “我还没那么脆弱,殿下。”沈冶说。 “我知道。”封御清抹了把脸,“可我想睡会儿了,待到我醒后再回宫吧。” “好。”沈冶应道,吩咐楚州先出去。 随后他往里靠了靠,在榻上给封御清留出位置,散落的床帏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封御清正有些疑惑,一只微凉的手便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同殿下一起睡吧。”沈冶的声音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第121章 答案 “你还真是……” 封御清说着说着顿住了。 “逾矩”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属实违和,他们二人前世好歹是正经拜过天地的,虽说成亲多年未行过周公之礼,但由于盯着他们的人许多,所以同床共枕并不稀奇。 “行吧。”她有种诡异的抗拒感,但最终还是踢了靴子,躺在了沈冶身旁。 “殿下。”沈冶唤她。 封御清闭着眼,不予理会。 “殿下?”沈冶又唤,用指尖撩起她的一缕发丝。 “做什么?”封御清睁开眼,拧住他作乱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事。”沈冶懒洋洋地笑了下,“只是觉得,好久没与殿下这样待着了。” “你若是安分些,这样的时间自是很多的。”封御清闭上了眼睛。 “是吗?”沈冶用指腹碰了碰她的面颊,眼底夹杂着某些摇摇欲坠的感情和怅然。 “傻子。”封御清评价道,只觉得沈冶有时候真是个糟心玩意,于是转过身背对他,“闭嘴,睡觉。” —— 内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合上。 “小州?”元朗看见楚州有些诧异,但很快回过神来,“殿下交代的事做完了?” “是。”楚州低低应了一声,“可惜没做好,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元朗一听便知晓他是想说什么,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殿下可有责罚你?此事不该怪你才对。” “大人糊涂了。”楚州冷声道,“主子将此事交给我,没做好,自然是我的错。” 元朗闻言再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道:“是,是我糊涂……” “事已至此,大人莫要自责了。”楚州垂着眸,出言安慰道,“依楚州所见,二位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可公主约莫是要宽容些的,大人一定先求公主便是。” “是。”元朗点头,“我知晓了。” 可他一个差点将成洛公主害死的人,又哪来的脸去求她呢? —— 沈冶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凭空多出了楚州和齐悦二人。 他现如今看见齐悦便觉得头大,偏偏封御清明明才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现如今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同昨日还谋杀自己的凶犯共处一室。 沈冶皱了皱眉,“你们先出去。” 封御清挑眉,看了眼纹丝未动的齐悦,嗤了声,起身要走出去。 “殿下。”沈冶拉住了她,“不是说你。” 楚州闻言立即拉开门,至于齐悦,虽然神色略有不甘,但碍于沈冶已经开口,还是只得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门被从外关上,封御清问:“不让我出去,又为什么要让她出去?” “现在最应该出去的就是她。”沈冶沉默两秒,道,“殿下之前不是还应过我,不与齐悦共处一室吗?” “我只说过不与她单独相处。”封御清反驳道。 “都一样。”沈冶道。 “可你不是在吗?何况还有楚州。”封御清反问道,“还是说,你不是在担心我,而是担心我会报复她?” “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封御清被他说得恼了,“既然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又为什么要让她出去?” “我只是,不想让殿下与她待在一起。”沈冶揉了揉眉心,“我难道非得看着在意的人,和会对她造成伤害的人在一起才行?” 封御清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承认与齐悦的关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所以说,你如果是担心我对她做什么,让我出去不就行了?” 此话一出,沈冶也愣在了原地。 他原以为封御清方才只是在装糊涂,想让自己先说出口而已,然而如今才明白她误会了什么,以及这段时间别扭的原因。 “殿下以为,我在意的人是齐悦?”沈冶神色凝重,“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吗?” “自然不是。”沈冶摇头。 他甚至不需要再进一步地说明,因为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如果不是齐悦,那就只能是…… 封御清盯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寻不到欣喜,能够窥见的只有警惕。 沈冶轻轻在心中叹息。 他与封御清半晌相对无言。 历经两世,当他再一次将那支玉簪捧到封御清眼前之时,终于没了以往的从容和冷静,唯余下一颗跳动的心。 “我知晓,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 沈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他本想寻到最好最合适的时间,可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再迟疑了。 “尽管到了今日,我与殿下的立场仍旧不同,可我早已不奢求能被殿下原谅,只求,殿下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他看着封御清道:“若是可以的话,就请殿下,再次收下这支玉簪吧。” 尽管已经做了许多铺垫,可这个问题仍旧让封御清难以承受,她的神情仿佛是下一秒就会从这里逃跑。 因此沈冶道:“不可以逃,殿下。好或者不好,要给我答案才行。” 第122章 回宫 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好或者不好。 这件事对封御清来说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用来思考这个问题了。 “你一定要让我变得这么可悲吗?” 沈冶设想过无数种封御清的反应,也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可没想过封御清会哭。 “……殿下啊,我实在太过固执……该不会,现在……讨厌我了吗?” 他失了分寸,因而语无伦次。 “真的……并不是想要伤害到你……我……” 他想要替封御清擦掉眼泪,可又担心她会觉得抗拒。 就在这迟疑的瞬间,那滴滚烫的眼泪从封御清眼眶滑落,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殿下……” “为何要说这些?”封御清眼尾泛红,她抬起眼来看沈冶,眼中还含着泪水,“你的感情就这么廉价?为了利用我,你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窒息感扑面而来,沈冶如鲠在喉。 “沈冶。” 他没应声。 “你想退几寸,又想进几尺?”封御清动了动唇,声音干涩道,“前世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不是。”沈冶喃喃道。 “别再说了。”封御清的呼吸微微发抖。 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点水渍。 封御清垂眸盯着那点痕迹良久,抬手在脸上抹了把,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沙哑着嗓子道:“回宫去吧。” —— 沈冶自然无法拒绝。 因着在宫外待的时间过久,必然早已被发现,所以他们放弃了步行,转而从元府直接坐马车回宫。 齐悦知晓他们二人不想瞧见自己,因此和车夫一起坐在了前室。 至于楚州,他如今不必再隐藏身份,原本也想坐去前室,却被封御清叫住了,稀里糊涂跟着她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封御清和沈冶就各自占据了马车的两端,反将楚州给挤在了中间。 楚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在封御清的眼神威胁下,这才在心中对不起自己主子过后,坐在了中间,恨不得把自己的头低到马车底下去。 一直到了宫门前,楚州拿了封御清的玉牌去给值守的金吾卫查看,这才算是解放。 沈冶的身体素质很是不错,即使前一天还中毒命悬一线,现如今带着伤却仍然坐得端正,精神已好了大半。 “殿下。”他抿了抿唇,开口道,“回宫中后,我们谈谈吧。” “不行。”封御清回绝道。 马车虽宽敞,但毕竟空间有限。 她闻到沈冶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今日不行。” 马车外传来金吾卫同意放行的声音,沈冶看向封御清,眼神中带着疑问。 “头晕。”封御清对上他的眸子和尚有些苍白的脸,只愣了一下,便从善如流地找起借口来,“肚子疼……冷,恶心,不舒服。” 从车帘泄进的阳光照在手背淡青色的血管上,在封御清看不见的地方,沈冶曲起的手指抓紧了袖口黑色的布料。 他半垂着眸子,看了封御清一会儿道:“好,我知道了。” 封御清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她甚至不愿意去想沈冶想与她谈什么,其实对她来说大概都一样,无论沈冶是否真心,都只让她觉得难堪而已。 她倒宁愿这是一场梦。 可既然没办法让这一切变成梦,干脆等到休息过后再来想好了。 但事情远不如封御清想得那般顺利,等他们下了马车,还未走到寝宫前,就瞧见了那个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人的身影。 封御清下意识想逃,然而林於的声音比她转身要离去的动作更快,“殿下。” “……林督主,这个时辰怎会在此?”封御清皮笑肉不笑地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林於的脸上,咽了咽口水。 林於对她还是有影响的。 这大概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她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林於的下一句话,只好再次开口,“督主?” “殿下去了哪里?”林於盯着她,以及她身后的沈冶,漂亮的眼眸眯起,神色冷静而淡漠,“如何逃出去的?又为何夜不归宿?” “督主一下子问这么多话,是想要我如何解释?”封御清的精神已然十分紧绷,但仍旧维持着嬉皮笑脸。 皇帝定然已经知道了此事,然而,以她对皇帝的了解,那人不可能小题大做地派林於前来,所以,林於是自请来的。 他是想要亲自捉住自己的错处? “那本督便换个问题。”林於冷声道,“是谁胆敢带殿下出去?” 除了封御君外,封御清向来听不得旁人的质问,因此她反问道:“督主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的?我又凭什么解释?” 这话实在很冲。 林於皱了眉,但那神情转瞬即逝,“殿下既然不愿与本督解释,便亲自到陛下面前去解释吧。” 第123章 变心 随着林於来到御书房前时,正碰见从里面出来的安颜,等封御清反应过来时,林於已率先开了口,“贵嫔娘娘怎么在此?” 封御清诧异地抬了下眸,她近来与林於相见,向来剑拔弩张,都快忘记他原本该是个多么圆滑世故之人了。 “督主。”安颜笑着朝他颔首,又看向身旁的封御清,“殿下可算是来了,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 她说着,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说起来,琉璃那丫头本宫用着甚是顺心,还得谢过殿下愿意忍痛割爱才是。” “是吗?”封御清闻言,语气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直到她自觉没趣,福身后远去。 看来,安颜也是觉得自己的地位日渐稳固,藏不住狐狸尾巴了。 “殿下。”林於见安颜走远,低声道,“我早与你说过,帝王的心,是会变的。” 封御清皱了眉,她想要竖起浑身的尖刺来反驳林於,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刚在和沈冶的交流中受挫,现如今听到这话,心中竟涌出些陌生的愤怒和委屈来。 “那么督主的心呢?”她问,“难道不是直到现在也偏向我吗?” 林於未答,绷着脸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伪装久了总会不经意露馅。 “因为督主也清楚,只有回忆里的人才是完美无缺的。即便凭借着相似的长相获得荣宠,也不过是一时。而我——” 封御清对他,也是对自己说,“才是无可替代的,那个人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林於盯着那对熟悉的桃花眼看了一会儿,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殿下真是惯会自欺欺人。” “这话该我对督主你说。”封御清抖了抖衣袖,往前走了两步,转过头来看站在原地未动的林於,“时至今日,督主可曾有过半分后悔吗?” 后悔大逆不道地觊觎自己的主子乔妃,又为了前程将乔妃残忍杀害,亦或是,后悔在做了如此十恶不赦之事后,偏偏还心软救下了跪在掖庭前的她。 林於面不改色地抬手,示意御书房门前的六顺带封御清进去。 “从未。” —— “清儿可知,朕唤你前来是为了什么?”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封御清,冷声道。 封御清深知他的脾性,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皇帝没有出声,只脸色黑沉地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且不论封御清有多么紧张,她的额上已沁出薄汗,然而却迟迟未等到皇帝开口,半晌,她才敢慢吞吞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她早就想好了解释的说辞,可皇帝却没问,见她抬眼才道:“朕不想罚你。” 封御清愣愣地眨了下眼。 “朕早知你不想留在宫中,既如此,不若搬回公主府去。” 闻言,封御清看向皇帝的目光微顿,她的思绪混乱,没听出这话里是否还有别的含义,可又不想错过如此大好的机会,因此沉默了片刻才试探着道:“谢父皇成全。” “不必心急。”皇帝脸上的表情总算有了些微波动,“待到月末,煊儿的烧尾宴过后再搬出去也不迟。” “烧尾宴?”封御清不明所以。 要为封御煊举办烧尾宴? 封御清对朝堂上政事的知悉,从前大多来自林於,如今和林於关系破裂,自然消息没那么灵通。 可,封御煊向来在宫中是个透明人。 若说皇帝是因为有了安颜,所以肯放她出宫去,那么一向不喜封御煊的他,又是为何愿意松口让封御煊做官? “你竟不知?”皇帝的指尖在雕花木椅的扶手上敲了下,“是林掌印举荐的,即日起,煊儿便是雍州知府同知了。” 正五品,难怪。 在羽都尚且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可若是地方官职,以封御煊的身份远去雍州,实在可笑至极。 封御清心下恼火,她不知封御煊为何不听她的劝告,竟搭上了林於的线,更不明白林於为何会帮他。 去做个芝麻大小的地方官,和现如今留在羽都又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封御煊又想要逃跑? “敢问父皇,雍州知府是?” 皇帝敲击着的指尖微顿,随后答道:“袭铭。” 袭铭? 熟悉的名字,她一定在哪里听过。 “觉得熟悉也不奇怪。”皇帝道,“宫宴时他回过羽都,你应当也是见过的。” “原是如此。”封御清点头,并不确定。 “既无事,便告退吧。” —— 封御清从御书房出来,第一时间想寻林於问清楚封御煊的事,然而林於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询问六顺,六顺也只是道,她进去后不久林於便离去了,不知去向。 若是直接去问封御煊,那人多半是不会老实交代的。 可要找林於,又该去哪里找? 封御清默默叹息,抬头看天。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事被连锁反应改变,已与前世截然不同,即使是她也摸不到什么头绪。 因此,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果然还是得再去一趟东宫,干脆和皇兄开诚布公地谈判,兴许还没这么伤脑筋。 不。不对。 在去东宫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第124章 质问 “楚州。” 封御清走到御花园一处无人的角落,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她轻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那薄如蝉翼的刀片,“你若是不出来,我现在就用这刀片划伤自己,去沈冶面前告你的状。” 语罢,周围仍旧安静,就在封御清以为楚州会一直无动于衷之时,他却一个倒挂金钩从树上露出了脑袋。 封御清无言,半晌才道:“既然在,就早些出来啊。” 楚州倒挂在树上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不该唤我。暗卫在明,便无法保护您的安全。” “是吗?”封御清心情复杂。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楚州才从树上下来,恭敬道:“殿下唤我何事?” “我吩咐你的话,你就会替我做事吗?”封御清笑眯眯地问道。 “……我的职责只是保护殿下的安全。”楚州抿了抿唇,“您对主子来说很重要。” 她对沈冶来说很重要? 封御清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 若是楚州知晓前世,她曾经是如何卑微地恳求沈冶多看她一眼,他大概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了。 沈冶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只是因为自己变了,变得不再受他掌控,因此他觉得不甘心而已。 不会了,她不可能再捧着一腔真心任由沈冶践踏。 封御清断绝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可能,问楚州道:“也就是说,我现在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对吧?” 楚州抿着唇没有答话。 “换言之,如果我不配合你的行动,去做危险的事,你会很头疼吧?” “我不会让您那样做。”楚州答道。 “真的?”封御清的唇角勾出一抹笑容,“如果我去父皇面前禀告,说有人跟踪我叫我不得安生,你也还能说出这种话?” 楚州皱起了眉头,“这样对殿下您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封御清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保护我安危的暗卫,而不是一个处处监视我的眼线。”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楚州冷静道,“殿下何必如此防备我。” “因为你是沈冶的人,不是我的人。” “我必须留在殿下身边。” 楚州比想象中还要固执,封御清顺势道:“既然如此,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让你留下,继续完成你主子交给你的任务。如何?” “什么事?”楚州问。 “小事。”封御清笑着道,“你得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绝不能向沈冶透露我的行踪。除非——他自己来问我。” “……我知晓了。”楚州只犹豫了一下。 “是知道了,还是答应了?”封御清追问道,“说到做到?” “是。”楚州道。 封御清满意地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她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相信楚州。 事实上,就算楚州将她的行踪一五一十告诉沈冶也无所谓。 反正沈冶喜欢在她面前演,她倒也想看看,若是沈冶知道了自己隐瞒了他,是不是还能继续演下去。 —— 勉强处理完楚州的事,封御清还是去了东宫,一来是想弄清楚某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二来是想看看封御君对烧尾宴的反应。 “烧尾宴?”封御君看上去很是诧异,倒茶的手一顿,“那还真是要恭喜皇弟了。” “就这样?”封御清挑了下眉,并不相信此事真的与他全无关系。 “清儿还想让我说什么?”封御君微微笑道,将茶杯推至她的身前。 “皇兄忘了,我一向是不喜喝茶的。”封御清看着桌上的茶未动。 “没忘。”封御君拂了拂袖子,淡定地与她对视,“只是想来清儿是有要事相商,喝口茶清醒些也好。” “从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封御清道,“皇兄不觉得奇怪吗?” “怪,是怪。”封御君重复道,“父皇的确从前是不喜皇弟干政的。” “皇兄明知我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何苦还要骗我。”封御清直接道。 她今日来,就是想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封御清看向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半晌,封御君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清儿实在太聪明了。” “不。”封御清否认道,“皇兄和沈冶二人的话,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封御君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转而问道:“沈冶,他为何会把玉佩给你?” 他果然早就注意到了。 封御清也不遮掩,大方地将腰间的玉佩亮出来给封御君看,“皇兄啊,既然知道谁会一刀砍了自己,当然得率先讨好才行。这样一来,就算被灭了国,说不定也能捡回一条命呢。” “仅仅只是如此?”封御君淡淡发问,“我瞧着清儿和他相处得很是融洽,毕竟还特意找我求药。” “谁会和杀害自己的凶手相处融洽?我不过是担心有蛊虫在身,他若死了,难免会对我有些影响,再来也刚好可以卖他个人情。”封御清给出了还算合理的解释,将问题抛回给封御君,“再说,若是皇兄给我的是假药,我也认不出不是?既然是真药,就说明沈冶对皇兄来说很是重要,皇兄还得谢谢我才是。” “是。”封御君轻嗤了一声,“我是得好好谢谢清儿。” “这倒是不必。”封御清话头一转,“比起这个——我倒是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问皇兄。” “哦?”封御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皇兄前世给我种下蛊虫的目的。”封御清笑盈盈问道,“可以告诉我吗?” 第125章 舍弃 “清儿现在是在怀疑皇兄吗?”封御君淡淡笑了下,问道。 封御清避开他的目光,“除了皇兄,还有谁能做到这种事吗?” “你这样说,皇兄可是会伤心的。”他收起了笑容,看向封御清的目光更加凌厉,“不过,清儿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封御清心中‘咯噔’一声。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封御君就率先问道:“沈冶死在你面前了?” 封御清暗暗松了口气,没出声,算是默认了他给出的这个答案。 “这样啊。”封御君叹了口气,“清儿与我生分了。” 他说着抬手,用指腹蹭了蹭封御清的面颊,“为何?是因为清儿觉得我利用了你,又或者,知晓了我的身世,便不再将我当做哥哥了吗?” 封御清的背脊僵硬,感受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没敢动。 长兄如父,她对封御君有仰慕,仰慕之中不乏敬畏,因此即使是从前毫无保留之时,也从未用过“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 “皇兄。”她含糊其辞,“我怎会如此?” “是,我知你定然不会如此。”封御君看着她,又蹭了蹭她的眉心,“所以,我所做之事,亦是并非如你所想。” 封御清没躲,拉开了他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明白,皇兄。” 她比任何人都更想相信封御君,但也同样,比任何人都更怕相信他。 封御君垂着眸子,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我并非是用计陷害了沈冶,相反,他从一开始就知晓此事。” “什么意思?”封御清蹙了蹙眉。 封御君的神色黯淡下来,“我以为,如此便能救下你,却没想过……” 这句话顿住了,许久,他才又说了下去,“却没想到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不信我,更不信什么蛊虫。” 话中的含义显而易见。 是沈冶一意孤行杀死了她,而皇兄仍然是那个光风霁月之人,即使做出种下蛊虫这样的事,也只是为了救她。 如果皇兄的话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她,就可以轻易地在二人之间做出选择。 可是为什么? 沈冶分明一直都扮演着疯子的角色,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中如此怪异? 她并非是不愿意相信皇兄。 “清儿,到我这边来吧。”封御君道。 封御清多么希望,这句话是在前世她漫长的死亡到来之前时听到的。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再相信了。 “我对皇兄来说,还有用吗?”她问。 “清儿……”封御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事到如今,你竟还要说这种话来伤哥哥的心吗?” 他回避了。 是因为不想告诉她,防止她以此去与沈冶做交易? 封御清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竟让他们二人如此忌惮。 恍惚间,她却想到了别的问题,“皇兄,是如何死的?” “这重要吗?”封御君问。 封御清放下杯子倚在桌沿,细细地打量着对面人沉郁的侧脸,直觉自己是问了个好问题。 事实上,她并不好奇皇兄是怎么死的,这不重要,重点是,她得知道重活一世的皇兄想得到的是什么。 在封御君抬眸的瞬间,她朝他露出了甜甜的笑,“这不重要吗?” 封御君不答。 “哥哥?” 听到这一声尾音上扬的哥哥,封御君总算有了反应,像是生锈的机关重新开始运转,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万俟琛。” 意料之外的名字,但还算合理。 “真看不出来。”封御清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道,“将军竟是这样的人。” 前世羽都陷入混乱之时,万俟琛手握兵权却无动于衷,封御清心中一直怀有芥蒂,却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清儿看不出来的事还多。”封御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世上之人但凡能有机会,有几个是不想龙袍加身的?” 封御清沉沉地回望他,没有反驳。 “皇兄想报仇吗?”她平静地问。 “清儿呢?你不想吗?”封御君反问,然而重点却放在了第二个问题,“现在怎么不叫哥哥了?” 这问题太蠢了。 封御清忽略掉他的重音,答道:“想。可那又如何?皇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复仇?因为他杀了我,所以,我也要杀了他吗?” “只是以牙还牙。”封御君简明扼要。 “可我并不觉得他死了,我就会觉得痛快。”封御清道。 这问题她早已经想过了千遍百遍。 “谁知道呢。”封御君毫无讽刺之意地答道,“这种事,等到他真的死了再来烦恼也不晚。” “那就晚了。”封御清伸出两根手指,“我已经活了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三次。” “那也未必。”封御君道。 “可你我之事事小,家国之事却事大。”封御清难得格局打开了一次,“若是如此,羽都还会如前世一般,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不是吗?” “我竟不知,清儿何时开始在意这些?” 封御清无言半晌,最后道:“我只是不明白,皇兄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的羽国,朝廷腐败,兵权旁落,边境动荡,内乱不断……无论前世今生,我都想要改变这一切。” “可……若是如此,皇兄在前世只要将父皇废除不就好了?大可不必让整个羽都陷入血海之中。”封御清不解。 “你还不明白,清儿。” 封御君长长叹出一口气,波澜不惊道:“为了缔结新局面,必须舍弃陈旧的事物。” 不是,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皇兄。 封御清觉得迷茫与疲惫,她看着不远处的封御君,眼中不自觉带上了低落,久久说不出话来。 屋外传来了一声刺耳的蝉鸣。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春天早已经再次结束了。 “那么我呢?”她问,“我也会被皇兄舍弃吗?” 第126章 心事 等不过脑地说完,封御清才意识到这样的表述并不妥当。 这听上去像是在示弱。 她想要说些什么补救一下,然而封御君却仰头靠在了椅背上,下颌拉出一条流畅的弧线,简洁道:“不会。” 封御清被他的话噎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封御君注意到她的反应。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想,封御清前世那般偏爱沈冶,在沈冶的面前,她是否也会用这双微微发亮的眸子看着他? 或许会的。 封御君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个画面。 时间有些晚了,他收回目光,如上次一样,毫无动容地请封御清离开。 “好吧。” 封御清眨了眨眼。 在她即将推门而出之时,封御君问:“这次,怎么不撒娇要留下了?” “皇兄希望我那样做吗?”封御清转回身子,看向椅子上坐着的他,微微笑道,“可是,皇兄反正不会让我留下的吧?” 封御君是喜欢听她撒娇的。 她一直知道。 “是。”封御君的声音波澜不惊。 “那我走了,皇兄。”封御清笑道。 阳光勾勒出她弯弯的眉眼和随风而起的发丝,封御君没来由地一阵恍然,好似封御清还是从前会缠着他念话本的模样。 —— 沈冶靠在封御清的门前站着。 夕阳的光晕将他笼罩起来,精致凌厉的五官线条在朦胧的光线下变得柔和许多。 他在等封御清,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都想不出见到封御清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他试着学会所谓尊重,因此,他不能逼问封御清的答案。 或许,他应该询问封御清去了哪里。 如果仅仅只是去见皇帝,绝不可能待到此时,这显然是十分可疑的。 封御清是他欣赏喜爱,不知能否失而复得的宝贝,可这个宝贝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她的内里长满了尖刺,若是不时刻小心提防,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刺伤。 他曾以为封御清和自己是一类人,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她的其中一面。 沈冶看不懂封御清,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对他而言简直比世上最复杂的阴谋诡计还要难解。 “沈冶。” 风吹乱了封御清的头发,沈冶一眼就看见了她,走上前去,“殿下,你回来了。” “你在等我?”封御清问,娇俏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沈冶有一瞬的愣神,“……是。” 封御清压下想要询问他怎么了的念头,沉着道:“像你说的,我们好好谈谈吧。” 刹那间,沈冶的眸中迸发出一点光亮,他停顿好一会儿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应道:“好。” 封御清太清楚这种反应,以至于某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无论沈冶是真心还是伪装,都让她觉得无比可笑。 曾经她捧着一颗真心请求沈冶给予回应之时,沈冶对她嗤之以鼻,现如今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与沈冶一刀两断,只互相利用,对方却又要和她藕断丝连。 只怕她与沈冶,注定有始无终。 封御清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还是……下次吧。” 她并非是想要戏耍沈冶,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忽然觉得很疲惫。 沈冶的身躯顿时僵硬,在封御清开门进去之前,率先将封御清要开门的手按住,“殿下生气了?”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封御清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不得安生,想从如此被拢住的姿势中挣脱出来。 “殿下,我不是在犹豫。”沈冶的声音清晰传进她的耳中,“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我们谈谈吧,好吗?” 他的姿态放的很低,几乎可以说是恳求,封御清呼吸一凝,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不能被他的三言两语所蛊惑,绷紧声线道:“你先松手。” “殿下……” 沈冶还要说什么,封御清不想再听下去,狠下心往他腿上踢,然而沈冶只闷哼了一声却没松开。 “放开。”她有点恼。 沈冶察觉到她的情绪,再是不舍也只能是松了手,还欲开口,却已被红着眼的封御清关在了门外。 手心还残留着一丝余温,本能的警惕戒备早已消弭无形,那种莫名的别扭再次升腾而起。 封御清越是躲着他,他心中的感受反而愈发清晰。 他刚刚下意识地请求封御清留下,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想与封御清待在一起罢了。 占有和掌控的心思被驱逐到了边缘,取而代之的是想要亲近。 这样的触碰对他来说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可这种渴望却偏偏无法通过任何计谋和算计得到。 这让沈冶感到无比烦躁。 “殿下。”他压下隐约发烫的心事,轻轻叩了两下门,“早些休息。” 第127章 主角 封御清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她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七日,也无法理解沈冶莫名的敞开心扉,以及封御煊所做之事。 但很快便是为封御煊举办的烧尾宴。 她对封御煊的阳奉阴违很是气愤,更何况还是搭上了林於,若不是皇帝点名要她来,她是绝不会来参加这烧尾宴的。 宴会厅内布置得富丽堂皇,长桌上铺着绣有华丽图案的桌布,上面摆放着各式精致的瓷器和银器,盘中盛满了香气扑鼻的佳肴,色泽鲜艳,令人垂涎欲滴。 可,分明邀请了不少官员前来,皇帝竟都不愿在这烧尾宴上露个面。 封御清坐在淑妃右侧的位置,官员们对淑妃表示祝贺,淑妃却笑得异常僵硬。 能不僵硬吗? 自己的儿子刚从西疆回来不久,就又要去山高水远的雍州,而且做的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官。 封御清无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封御煊,见他正被一众官员围在中间敬酒。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旁还站了个时时刻刻替他发表感言的封御夜,在官员之中侃侃而谈,活像他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还演上兄弟情深了。 真闹心。 封御清将口中的蜜酥咬碎,站起身。 “殿下去哪?”坐在她身侧的沈冶问道。 此话一出,连带着位置稍远些的封御君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透口气。”他们俩封御清谁都懒得理会,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沈冶,“别跟过来。” 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她真是一秒钟也不愿多待,顺走桌上的一小碟蜜酥,封御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并没有目的地,因此出了宴厅,只打算在御花园随便找个地方歇着,却没成想在锦鲤池前瞧见了熟人。 “殿下。”顾兰贞笑着唤她,目光辗转,落在她手里的蜜酥上,“好巧。” “是巧。”封御清应道,想着他也是从宴会上遛出来的,毫不吝啬地将那一小碟蜜酥递到了他手里。 “殿下要给我吃?”顾兰贞问。 封御清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皱眉反问道:“那我只是让你拿着?” 顾兰贞笑了下,将一小块蜜酥放进口中,咬碎后道:“很甜。” 封御清没搭腔,靠着锦鲤池旁的栏杆一言不发。 自从知晓皇兄的身世过后,她再看顾兰贞便越能觉出二人容貌的相似之处,因此总有种诡异的别扭。 “殿下怎么没与谨之一起?” “……真奇怪。”封御清歪头看他,“分明你也不在纪王身侧,怎么我就非得时时刻刻与元谨之在一处?” 顾兰贞笑了两声,“纪王殿下是今日的主角,与我在一处恐是不合适。” “他算哪门子的主角?”封御清狠狠翻了个白眼,将一颗小石子踢进了锦鲤池,“不过是场连皇帝都不来参加的烧尾宴,回来的时候一声不响,人要走了他们倒是大张旗鼓地庆祝起来了。” “殿下,慎言。”顾兰贞道。 封御清收了声,低头见方才还聚在水面的锦鲤四散而去,半晌才闷闷道:“却是怪不得旁人,只怕这区区正五品的知府同知,也是他自己上赶着求来的。” 顾兰贞顿了顿,低声道:“纪王殿下的处境,殿下您也是明白的。” 封御清没有立刻接话,但沉默本身也就是一种回答。 她和封御煊终究不同,得益于这张和乔妃出奇相像的脸,她无需刻意迎合或者遵守什么就顺利地度过了这些年。 可封御煊却不行,他是有着异族血脉,不得入主东宫的皇子,在这宫中天生低人一等,就连用命在西疆打出的那点功绩都被父皇无情地抹掉收回。 该和封御煊好好地谈一谈。 可她又能说些什么? 如今事已成定局,她还要让他继续等待下去吗? 封御清没有半点头绪。 封御煊之所以做出如今的选择,本质是他对无法控制的未知的忐忑,又或者说,他本就没有看上去更好的选择。 封御清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呢?封御煊若是走了,你还能留在重华宫吗?” “这个……” 顾兰贞还未答话,一个声音率先插了进来,“你如此关心兰贞做什么?” 封御清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封御煊竟不知何时从官员们的团团包围中遛了出来,只觉得有些头大,“你这样出来,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无妨。”封御煊扯了下嘴角,“反正我也不是聚会的主角不是?” 封御清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扶额道:“封御煊,换作任何一个有修养的人,都不会偷听这么久。” “换作任何一个有修养的人,都不会在背后随意议论旁人。”封御煊回击道。 “这种时候假装不知道才算是礼节。” “是,是,是我不该在你们议论我的时候走出来,是我的错。”封御煊敷衍道,“再说,我什么时候遵守过礼节这种东西?” “你说的话如果能再真诚一点,或许我会相信的。”封御清道。 “是真的。”封御煊说着,从面露难色的顾兰贞手上拿过了一块蜜酥塞进嘴里,“你又不是我,怎知此话不真?” 封御清沉默了,实在不想与他争辩这种“子非鱼”的问题,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顾兰贞手上的盘子已经空了。 “那是最后一块!”封御清一巴掌呼在了封御煊胳膊上,没好气道。 封御煊原本笑得直发抖,一对上封御清的眼神就渐渐笑不出了,将口中那块甜的有些发腻的蜜酥咽了下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别气了,嗯?” “我有什么可气的。”封御清垂眸,自嘲道,“你我这样争执的机会,也不知何时才会有了。” 封御煊叹了口气,“所以说,我们为何非要在争执中了解彼此的想法呢?” “现在说这种话,早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只要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就会知道,不是吗?” “可你又不在乎。”封御清抬起眼,看着他道,“你若是真的在乎,就该早与我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几年前去西疆时同样一意孤行。” 第128章 天命 整个御花园仿佛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只有远处传来阵阵悠扬乐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这本该是一场庆祝的宴会。 “兰贞。”封御清打破了沉默,问道,“你要去哪?” 因察觉到自己在此处的尴尬而退后半步的顾兰贞愣了下,才找了个借口道:“我去替殿下你再拿一碟?” 封御清觉得有些无言,“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好,我知晓了。”顾兰贞颔首应下,没有犹豫便离去了。 锦鲤池前只剩下封御清和封御煊二人。 封御清沉默着靠着栏杆,看空中一片绿叶飘下,落在池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雍州的知府,大抵与将军颇有渊源,倘若被人刁难,你大可求助于将军。”她轻声说道。 “你认识袭铭?”封御煊问道,眼神中略有诧异。 “只见过一面。”封御清道。 那日与皇帝交谈过后,她这才后知后觉回忆起,宫宴时在万俟琛身旁见到的那位官员,正是封御煊未来的顶头上司,雍州知府袭铭。 “听这话,你应当早已认得他了?”封御清转头看向他,自嘲一笑,“如此说来,竟又是我多管闲事了。” 就连她都知晓的人,在万俟琛身旁待了几年的封御煊怎么可能不识得?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封御煊透过她眼中的倒影看到了自己,“清儿,我知晓你的担忧,但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或许我们都需要等待,等待可以毫无保留了解彼此的那日,但显然不是现在。” 封御清没有回答。 随着一声叹息,她将目光重新投回锦鲤池,“你也回去吧,这可是你的烧尾宴,别被封御夜那傻子给抢了风头了。” “清儿……”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却被封御清催促着,“快去吧。” 封御煊的表情再次黯淡下来,最后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远,走回来时人群的喧闹之中。 封御清回过身瞧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她想要叫住封御煊,但最终却没有那样做。 分明在之前,她就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次,她不可能干预封御煊的选择,可到了此时仍是觉得心中空空的,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遗憾还是单纯的怅惘。 又或者是,既没有她想的那样在乎,也没有她想的那样茫然。 有人穿过御花园,走到了她的身边。 “不是说了,叫你不要跟过来吗?”封御清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这个人是谁。 “殿下好不讲理。”那人道,“这锦鲤池莫非是写了殿下的名字不成?” “你——” 封御清转头欲辩驳,却陡然对上了沈冶望向她的,专注的眸子。 “殿下与纪王闹了不愉快?”沈冶问。 “与你何干?”封御清皱着眉。 “就算哭也没关系。”沈冶朝她笑了笑,“我会等到殿下哭完为止的。” “谁要你等?”封御清挺直了脊背,倔强道,“沈谨之,这世上不会有人为了这种无聊的事而哭的。” “嗯,殿下真厉害。” “……还不走开?”封御清看着他道。 然而沈冶却只是心安理得地靠着栏杆,继续专注地盯着她看,仿佛打定了主意要赖在这里。 每每她陷入诸如此类的脆弱之时,沈冶总会变得不听使唤。 封御清有些恼,但更多的是心烦。 这心烦使她短暂地忘却了今日遗留的问题,忘却了皇兄仍在暗中窥伺,忘却了封御煊的一意孤行,忘却了她和沈冶之间尚未得到解决的矛盾。 “死乞白赖。”封御清骂道,学着他的模样也靠在栏杆上。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抗拒与沈冶共处,只要他能够保持安分。 可这份宁静却让沈冶一度被麻痹。 他留下,是因为封御清的眼睛。 他听不进封御清赶他走时的冰冷话语,因为每每这种时候,封御清总是看着他,那时她的目光像是在说—— 不要走。 这听上去实在太过牵强,但心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柔软分量太重,使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就此转身离去。 “封御煊会死吗?”封御清突然问道。 “殿下,人都会死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沈冶知道,封御清想要的是他的承诺,因此他道:“不会的。” “为什么?”封御清追问道。 “因为殿下不想让他死,不是吗?” “可那并不是我可以掌控的。”封御清冷静道,“你不也看到了吗?即使知道一切,有些事也根本无法改变。” “殿下以为呢?” “我不知道。”封御清道,“非要说的话,这大概叫做天命吧。” “我不信天命。”沈冶道。 “倘若殿下指的是乔家之变,那只是因为事情的根源没被改变,不是吗?” 封御清看他,沉默了许久后道:“封御煊的事,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会。”沈冶这样告诉她。 他的眸光宁静而深邃。 后来封御清每次回忆起这日有关“天命”的谈话,都会想起这个让她安定的眼神。 “你不能忘记你说的话。”封御清道。 “嗯,我知道。”沈冶答道。 二人久久相顾无言,就这样一起靠在锦鲤池的栏杆旁,坦然地消磨着时间。 直到封御清的脚站得有些麻了,她才猛然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然后开始想,自己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是为了出来透口气。 其实偶尔和沈冶待在一起,也还不赖。 第129章 隐瞒 在烧尾宴接近尾声之时,沈冶和封御清一前一后回到了宴会厅。 至于封御清晚一步进去的原因,是因为时至如今宴厅内竟还是充斥着封御夜说二十句不带喘气的声音,瞧那模样已经有了原地起飞之势。 封御清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揉一揉被吵得有些疼的耳朵,干脆站在了宴厅门口的位置。 皇帝依旧没来,不过林於却来了。 他正被一众官员团团围住。 这就说的通了,想必他们都是知晓了封御煊被林於提拔之事,今日前来是为了巴结林於。 好巧,她正想着林於的事,一眨眼那人就摆脱众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糟糕的事态发展。 “殿下是与元冶一起回来的?” “这与督主你有什么关系?”封御清确认因为林於而无人敢往这边偷听偷看,才心安理得地讽刺反问。 即便如此,她的唇边仍旧勾着完美的弧度,毕竟让人知晓她与林於关系破裂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并非值得信任之人。”林於道。 “是与不是,该由我来判断。”封御清已经厌倦了他的这套说辞,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倒是督主,你帮封御煊能得到什么?” “不过举手之劳,谈何回报?” “看来督主是不打算告诉我了。”封御清嗤笑了声,没打算和他继续聊下去。 林於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虽然不清楚林於究竟对封御煊有何图谋,但绝不可能是随手帮忙,这话从林於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过可笑。 然而那张阴柔昳丽的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分窘迫,即使被戳穿也懒得做任何矫饰,这种锋利的平静割得封御清头疼不已。 “殿下忘记我教过你的了?”林於温柔地笑,轻叹道,“既然知道是不该探究之事,好孩子就得学会少听少看少问。” 诚实有时是一种残忍。 封御清至今还记得自己幼年时养过的猫,在猫失踪时她找遍了整个兰林殿,最后在林於的带领下,她看见了那被剖开肚皮,死状凄惨的尸体。 林於曾经让她克服了幼稚的本能,一夜之间失去了好奇的心,现如今竟然仍重提此事用于警告她。 多亏他的提醒,封御清再次回忆起这桩令人作呕的往事,她用了两个呼吸才让自己缓过神来,“不想被旁人知晓的龌龊事,就该自己捂好。” “殿下还真是,和陛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以为是。”林於的笑容一成不变。 “说笑了。”封御清轻蔑一笑,“至少有督主你一半的功劳。若不是督主你替我统筹谋划,我哪能有今天呢?” 她顺着林於的话说完,还不忘再补上两句,“更何况,我再怎么自以为是,也不会当坏人当够了,再觍着脸装好人。” “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撒谎才会遭报应。”林於微微欠身,抬脚转身离去了。 但一背过身,他谦逊的笑容就转瞬即逝,替换成令人不寒而栗的狠厉。 封御清在原地神情一滞,反应过来时已有好几个人朝这边看了过来,这让她觉得相当没面子,万分后悔自己没有先林於一步甩脸色离开。 所幸宴会已近尾声,因着林於的离开,不多时,人群就四散而去。 沈冶来到了封御清身前,问:“回去吗,殿下?” 封御清没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一圈已经快被收拾干净的桌面,这才嫌弃地收回视线,“走吧,这地方实在酒气上头。” 沈冶注意到她的神色,没出声,笑吟吟跟在她的身后。 “沈谨之……”出了门口,封御清才压低声音问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殿下说话真是越来越好听了。”沈冶笑道,从袖中摸出用荷叶包好的两块蜜酥,“喏,只剩下这些了。” 封御清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 “怎么?殿下方才不是还想吃?” 封御清被戳穿了,轻咳两声,教育沈冶道:“只有小孩才会从席上顺东西走。” 沈冶瞧了她一眼,将那两块蜜酥塞进她手里,“只有小孩,才会通过不从席上顺东西证明自己不是小孩。” 封御清装作不怎么情愿地将蜜酥拿稳,施施然往前走。 “殿下,走反了。”沈冶站在原地没动,抱着胳膊提醒她。 “谁说的。”封御清也学他抱着胳膊,“在外面吃完再回,否则回寝宫被采苓瞧见又得念叨我了。” 最终他们还是去了御花园中。 其实封御清原本是想到兰林殿瞧瞧的,她有些担心淑妃,封御煊几日后就要启程去雍州,淑妃不知该有多么不舍。 但也正因如此,她也更不想去破坏淑妃与自己儿子的独处时间。 她没有母妃,所以将淑妃当做自己的母妃,可淑妃与她不同,淑妃有自己的儿子,在淑妃与儿子分别的重要时刻,她实在不想这样没眼力见。 还是等封御煊走后再去好了。 封御清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把嘴里的蜜酥咽下去,“沈冶。” 她这些时日,一个人待着想了许多。 “怎么了?”沈冶背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懒洋洋看向她,宫灯在地上投出个挺拔修长的影子,他的小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封御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得近些。 “怎么,殿下?”沈冶乖巧照做,低下头来凑近她笑。 封御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令她觉得危险又别扭。 “沈冶。”封御清的瞳孔里倒映着沈冶微微笑着的脸,问出了那个原本她以为根本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前世,你为何杀我?” 沈冶的神色有一瞬的停滞,他显然有些诧异,收起了笑容,“殿下怎么忽然好奇起这个了?” “我怎么也想不通。”封御清缓缓呼出口气,“若当真如你所说,你并没有杀我的理由,你完全可以不做这种多余的事……” 还是在知晓蛊虫存在的前提下。 如果皇兄没有说谎,那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沈冶再怎么疯,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 他们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第130章 明白 “为什么?”封御清见他不说话,继续追问道,“是真的因为想要报仇,还是说,有别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刚要张嘴就被封御清抬手捂住,“想好再说。” “是。”沈冶深吸了一口气,“可就算殿下猜的没错,可事到如今,殿下觉得还有讨论的意义吗?” “我去见了皇兄。”封御清松了手。 沈冶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且不论这诧异是真是假,封御清沉吟片刻,还是替楚州解释了一句,“是我让楚州瞒着你的。” “所以?”沈冶慢声细语凑到她耳边问,“殿下想说什么?” “皇兄,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此言一出,沈冶果真顿住了,带着热意的呼吸打在封御清的颈窝,好半晌他才面色沉沉问:“他……是被何人所杀?” 封御清早料到他会这样问,她都能想到的问题,沈冶没道理想不到。 “是万俟琛。”封御清道。 沈冶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问题?”封御清以为她说错了。 “不,没有。”沈冶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虽然不知他脑子里又蹦出了什么想法,但这想法显然让他很是愉悦。 “沈谨之。”封御清深呼吸了几下,“你知道我在说正事吧?” “是,我知道。”沈冶笑了下,抬手勾住了她的侧领,“但殿下本来没必要将此事告知于我,不是吗?” 封御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将自己的领子扯了回来。 这代表他说对了。 沈冶收回手,坐在了封御清的身旁,慢条斯理道:“他应当已经拉拢过殿下了,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我知晓?比起我,殿下应当很信任太子吧?” “和你说话真累。”封御清叹气。 “殿下说话不清不楚,我也很是苦恼。” 瞧着他无辜的神色,封御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抓住他冰冷的手指。 “殿下这是做什么?”沈冶立即回握住她,问道。 “闭嘴,听我说。”封御清打断他。 “你与皇兄态度不同,可都对我有所隐瞒,所以不存在我更信任谁的问题。唯有一点,我早与你说过,我对你们争夺的东西不感兴趣,我只要活着,要和我在乎的人一起活着。” “听懂了吗?”封御清问,趁沈冶还在思考时说道,“是这样的,沈冶,如果要事情按我所想那样发展,我更愿意相信你。” 这听上去像是某种承诺。 沈冶垂着眸子,捏着她的手指摩挲了两下,没吭声。 “说话。”封御清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殿下。”沈冶哑声道,他的睫毛有些颤抖,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她,“我太高兴了,殿下。” 沈冶想要再一次握住封御清的手,却被躲开了。 封御清对上他面上失望的神色,忽然想到沈冶在受伤昏迷之时,也像要握着她的手才肯乖乖睡觉。 “会被人看见。”她有些无奈,提醒道。 “那么,在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就可以吗?”沈冶看着她问道。 封御清顿了顿,“再说吧。” “我们回寝宫去吧。”沈冶笑道,喜气洋洋地站起身要往外走。 显然,他将封御清的寝宫划分到了没人能看见的地方。 “你真是……”封御清扯了扯嘴角,实在很难习惯如此坦率的沈冶,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起了身。 沈冶走的很快,封御清方才在席上喝了两杯酒,现如今被夜里的凉风一吹,跟在他身后晕乎乎的,觉得有些头疼。 “等等。”封御清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在风中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沈冶连忙回头询问,却被封御清拽着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好了。”封御清趴上他的背,在他后腰上拍了下,“现在走吧。”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沈冶在原地怔愣了十几秒,这才将她往上掂了掂,轻轻松松地往外走,“殿下不怕被人瞧见?” “无妨。”封御清盯着他袖子上的花纹打了个哈欠,了无生气地开口,“大不了说我喝醉了。” 沈冶的步伐异常平缓,慢到封御清觉得他是在故意拖时间。 但封御清也不急,沈冶的身上有好闻的甘冽气息,和他在一起时,总没那么头疼。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封御清忽然想到,有气无力道。 “什么?”沈冶问。 沈冶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较为轻便的衣物同她贴在一起,以至于封御清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你杀我,是有原因的吧。” “是。”沈冶顿了顿,还是说道,“是为了得到殿下身上的某样东西。” 封御清眯了眯眼睛,她对这种防备向来很敏感,“你不能直接告诉我是什么吗?” “不是不能。”沈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解释起来需要时间,而且,我对那东西并不算了解。” “也就是说,是有旁人告诉了你。”封御清问,“那个人,是皇兄吗?” 沈冶沉默了。 所以,是皇兄种下蛊虫,而沈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枪使了。 即使封御清心中再怎么想要相信她的皇兄,可合情合理的推断摆在眼前,换作是谁都能看出到底是何人在说谎。 “傻子。”封御清评价道,将额头贴在沈冶的后颈,“你为何之前,从来不说?” 沈冶感受到拂过颈侧的气息,喉结下意识动了动,“我说了,殿下便会信我吗?” 不会。 封御清在心中回答道,但还是反问,“你不说,怎知我不信你?” “殿下这话是何意?”沈冶明知故问。 “你听不明白?” “不明白,殿下告诉我吧。”沈冶低声道,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我——” 封御清没给他说完的机会,狠狠咬在了他的脖子上,直到嘴里尝出血腥味才松了嘴,“不明白就别琢磨了,就你那狗脑袋,这辈子也琢磨不明白。” 她趴在沈冶背上没再开口,许久,沈冶才道:“殿下,我是个固执的人,没办法把自己剖白给你看,但我和你一样,如果你能感受到的话,就相信我吧。” 封御清始终没有答话,她的呼吸渐渐变轻,沈冶不确定她是否睡着了,只是将步伐放的更慢更缓,以免惊扰她难得的好觉。 第131章 痕迹 待封御清一觉睡醒,已是第二日清晨。 “殿下,该起了。”采苓低声道。 “好。”封御清应了一声,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现如今神清气爽。 记忆停留在沈冶背自己回来的时候,发了会儿呆,封御清这才想起今日重华宫休沐,因此更衣洗漱后只着了简单的装束。 “殿下今日可要去兰林殿吗?”采苓问。 往日每逢休沐,封御清都是要带些东西去看望淑妃的。 封御清犹豫了一下,“算了,改日吧。” 还是让母妃和封御煊单独相处的好。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半晌后吩咐道:“去唤元公子来。” 待采苓得令前往,封御清的目光慢悠悠落在梳妆台上立得稳稳当当的两个小木雕上,抬手随意推倒了其中一个。 昨夜太过匆忙,所以遗漏了许多问题。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要搞清楚,在自己身上那个皇兄忌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 另一边,被采苓找到的沈冶正在给院中的芍药浇水,听闻封御清唤他,于是收起水壶要随采苓去。 “公子……”采苓瞧着他,似是有什么难处,忽而欲言又止。 沈冶不解,用眼神询问。 采苓的眼中闪动,轻咳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后颈的位置,“入夏蚊虫繁多,公子还是注意些为好。” 沈冶听懂了她的话中有话,抬手盖住了自己后颈的痕迹,微微笑道:“多谢。” 昨夜看见他背封御清回寝殿的宫人不少,如果被人瞧见颈后的痕迹,自然免不了被猜测一番。 沈冶的指尖触到封御清昨夜留下的,若隐若现的齿痕,渐渐有些发烫。 其实,若不是担心会传到东宫引封御君生疑,他真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看见……尤其是那远在西疆的万俟琛。 思至此处,他的神色冷了冷,直到见到封御清才恢复正常。 “殿下昨日睡得好吗?”沈冶问。 封御清不答,而是唤了声采苓,采苓立即会意退了出去,并替他们关好门。 “殿下下次动口,还是小心些为好,若是被旁人瞧去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沈冶慢悠悠地开口道。 “……采苓看见了?”封御清盯着他后颈处看,发觉的确是明显了些,但沈冶的语气和说的话实在不搭。 沈冶只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既如此,为何不遮一遮?”封御清问,“你故意想让我也瞧瞧?” “被殿下看出来了。”沈冶坦然承认。 封御清一时语塞,重新巩固了下自己的心理防线,这才道:“先坐下吧。” 万幸,沈冶没再接着说下去,隔了段距离坐在她的身侧,道:“殿下可是想接着说昨夜的事么?” “是。”听他点明主题,封御清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皇兄想要我身上的某样东西,那究竟是什么?” 沈冶没有立即回答。 “我想了许久,却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筹码……” 封御清继续说道,然而沈冶却垂着眸,连哼也不哼一声。 “你有在听吗,沈冶?”封御清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就算我信任你,可你既然知道,至少应该和我说,又或者,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对殿下并没有什么期望。” “不,你有。”封御清反驳他,“你前世之所以那样做,不就代表那也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这是两回事。”沈冶叹了口气,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更何况,倘若我说想要,殿下便会给我吗?” 封御清沉默了,一时间屋内安静的针落可闻,她透过香炉飘渺的烟雾看向沈冶,见他睁眼,快速移开了视线。 “我并不奢望殿下为我做些什么。”沈冶道,“所以,殿下不用知道反而更好。” “因为你也不想我帮皇兄,对吗?”封御清问,“你还是觉得,我是向着皇兄的,所以担心我知道后会把东西交给皇兄?” “不是。” 不完全是。 沈冶否认后,又补充了一句,“知道的太多,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可实际上沈冶的做法和皇兄如出一辙,这意味着她出卖了皇兄重生之事,却仍然没有得到沈冶的信任吗? 封御清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 她必须做点什么。 “但只要你想,就可以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却无论如何都对你一无所知。”封御清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眸看向沈冶,“我对你而言算是什么呢?” 沈冶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他并没有急着做出反应,而是定定地看向封御清,仿佛在试图看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知道的,我将皇兄的事告知于你,也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中,不是吗?”封御清问罢,将自己的唇抿成一条线,使得这份悲伤更加真实和刺眼,“还是说,你与我说过的话,只是用来哄我的谎话吗?” “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殿下。”沈冶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的话一直作数,只要殿下想,无论殿下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履行我的承诺。” “你觉得这是为我好吗?” “我以为是的。”沈冶道。 “可我不好。”封御清的眸中闪过泪光,仿佛随时都会溢出眼眶,“可我觉得不好,哪里都不好。” “殿下,别这样……” 无论真假,他都不想看见封御清落泪。 沈冶犹豫着,几乎想要握住封御清的手,可封御清却在这之前先一步勾住了他的袖口。 第132章 唯一 她用力很小,猫儿似的,轻轻用指尖勾住了沈冶。 “不要骗我,不要……抛弃我。”封御清双眼含泪地看着沈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拜托,阿元。” 沈冶没有出声,僵硬着没有回应她的拥抱,但封御清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紊乱的心跳声,她知道这已经够了。 封御清在沈冶看不见的地方浅勾起唇角,眨了眨眼,让泪水滴落下来,随后压低声音颤声道:“我们为什么非得这样呢?你明明已经足够了解我了。” 沈冶沉默了,就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封御清没打算乘胜追击,沈冶是很敏锐的人,多说多错,倒不如给他自己留下思考忖度的时间。 “我们聊聊吧,拜托。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不是吗?我不想这样。”封御清闷声道,“你从前在南湘时,是什么样的?给我讲讲吧。” “……那太久远了,殿下。”沈冶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先放开自己。 封御清没动,“我想听。” “殿下。”他的声音恍若叹息。 “我想听。”封御清重复道。 沈冶面对封御清实在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随后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你家中……”封御清想要询问沈冶父母的事,可想到他之前的反应,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可还有活着的兄弟姊妹吗?” “不知道。”沈冶沉声道,“我母后只有我一个孩子,至于其余的,大抵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听了会令人心情愉悦的经历,封御清眨了下眼,像是要安慰他似的,在他后腰处拍了拍。 这举动让沈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反过来安慰她,“已经很久了。” “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他继续道,“那时燕平王率领的军队已经将南宁占领,整个南湘也不过是羽国的囊中之物。我无处可去,只好带着母后留给我的玉佩和长命锁去寻元朗……我到时他院中早已被洗劫一空,他躲在柜中,被我找到时差点吓去了半条命。” 他任由封御清靠在自己怀中,对她娓娓道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事实上,这于他而言,也真的已经是过去了,前世他跟封御君合作覆灭了羽国,大仇得报,现如今回忆起来恍若隔世。 封御清靠着他,静静听着。 燕平王是羽国家喻户晓的大英雄,然而对于南湘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恶鬼,她回忆元朗平日沉稳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发生过什么会让这样的人吓破胆。 “后来呢?”封御清问。 “后来?”沈冶跟着她呢喃了一遍,“也没什么后来了,后来我与他一同北上,混进了羽都。” 沈冶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然而封御清却迟迟没再开口,只吸了吸鼻子。 “殿下?”他察觉到封御清情绪的低落。 封御清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那玉佩是你母后给你的,分明对你很重要,你为何还要……” 为何还那么轻易地给了她? 沈冶愣了下,他没想到封御清会纠结这种问题,扶着她的肩膀,使她与自己视线平行,“殿下,看我。” “我在看。”封御清小声道。 “那玉佩对我来说的确有非凡的意义。”沈冶道,“母后将那玉佩交给我时,曾说,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封御清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 “殿下。”他望着封御清的眼睛,认真道,“你现在也是我唯一的牵挂。” 封御清的嘴唇颤抖着,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但沈冶的温度透过他握着自己的手传来,提醒着她这是真的。 封御清活了两世,第一次成为唯一。 她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怀,在进入兰林殿后,一直想办法讨好着淑妃。淑妃或许是爱她的,待她很好,可淑妃有自己的孩子,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一,更不可能是唯一。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变成沈冶心里的唯一,但都不重要了,事情是如何走到这步,她是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在此时通通都没那么重要。 她睁大着眼睛看着沈冶,只觉得鼻尖有些微微发酸。 “什么叫现在?”封御清小声问道,“以前还有过别的吗?” “怎么这样问?”沈冶看着她。 “我总要知道这个牵挂的分量。”封御清撇了撇嘴。 “若是有别的,还能叫做唯一吗?”沈冶反问道,但还是秉着严谨的态度解释给她听,“牵挂分很多种,殿下,但我牵挂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 封御清呆呆地听着,好一会儿,突然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两下。 “怎么了?”沈冶笑道,语气间流露出放纵的意味。 “我是不是酒还没醒?”封御清又在脸上也拍了两下。 “疼吗?”沈冶看着她问。 “疼。” “那酒醒了吗?” “……不知道。”封御清愣愣地回答,好一会儿才看着他道,“沈冶……但是,我还没有说要原谅你。” “嗯,我知道。” “而且你怀疑我。”封御清道,“我刚刚真的伤心了。” “对不起。”沈冶认真道。 “还很生气。”封御清补充。 “那我要怎么做,殿下才能消气呢?”沈冶配合地问道,抬手蹭了蹭她的面颊,帮她把方才留在脸上的泪痕抹去。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封御清顺势在他指尖咬了一口,“反正我说了算。” 指尖传来微微刺痛,沈冶微微勾起唇角,“好,你说了算。” 第133章 内朝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的话,但封御清很快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殿下想去政事堂?”沈冶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内朝向来是林於一手遮天,若是被发现,恐怕没那么好解决。” 封御清点头,“所以说才让你带我去。” “殿下想去做什么?” “你只要能带我进去就行。”封御清道。 沈冶没再回答。 封御清不敢保证沈冶会不会答应,内朝的确受林於所控,她想去,一是为了摸清林於的大致动向,二是心中仍然对林於帮助封御煊的事耿耿于怀。 林於不是什么会助人为乐的好人,这定然是个阴谋,而这阴谋兴许会在内朝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一直到天色已晚,沈冶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封御清暗想今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因此嘱咐采苓熄了烛火退下。 她是被窗户的响动吵醒的。 沈冶没有点燃屋内的烛火,借着从窗户流淌进来的月光,封御清看清了沈冶修长而挺拔的身形,以及清隽的侧脸,他身着一身玄衣,发丝整齐地束在脑后。 “结果今日就要去?”封御清笑问道,目光在他脖颈和身上流连了几遭。 沈冶忽略掉她放肆的眼神,静静地等待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衣,“殿下寝殿中的守卫,还得加强才是。” 封御清穿衣的手一顿,戏谑道:“是,下次记得让楚州也拦一下你。” “这件颜色未免太过显眼。”沈冶道。 “刚才不说?”封御清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了捋,“既然穿上那就这件了,你肯带我去,必然是有把握的吧?” 沈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认了。 封御清早已不是第一次同沈冶一起夜间外出,知晓他早已将宫中的构造及守卫巡逻的时间摸的一清二楚,因此也不着急,只慢慢悠哉悠哉地跟在他身后走。 自封御清记事起,便知晓内朝的存在,那时内朝已是由林於在主管了,不过即便是她跟在林於身旁的时候,那人也从未让她有机会接触到。 他们停在了一堵高墙前,封御清抬头向上看去,约莫四五米高。 “你在这里也挖了……洞?”封御清问。 话音未落,封御清就感觉脚下一空,随即一阵失重感传来,沈冶带着她一个跳跃,踩着就近的树枝腾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高墙之上。 “好玩。”封御清评价道。 “想不想自己跳下去?”沈冶问她。 “那……”封御清想了想,“你大概只能替我收尸了。” 沈冶低低笑了声,“我会接住殿下的。” “那也不要。”封御清在他怀里道,挠了挠他的下巴,“快下去。” 沈冶应声,带她落了地。 院子不小,其间有棵高大挺拔的榕树,封御清正想四处转转,便被沈冶牵着带进了屋内。 是个还算宽敞的屋子,跟御书房比也小不了多少,到处是成堆的文书。 “时间不多。”沈冶道。 “不能点灯吗?”封御清问,走到隔了道竹制帘子的主位上,开始翻找堆在桌上的诏令和案卷,可月光熹微,实在费眼睛。 “绝对不能。”沈冶告诫她。 封御清点头,她对内朝并不熟悉,因此找的很是费力,而沈冶则跟个没事人一样靠在窗边盯着她看。 过了会儿,封御清的动作停顿,她从文书中抽出一份竹简来。 “找到了?”沈冶问她,但没凑过来看。 “没有。”封御清回答他。 她手中是内朝的部分官员表,大致看了几眼,并没有看见熟悉的名字,于是她夹在方才的文书中又塞了回去。 “你比我更了解这里吧?”封御清问。 沈冶“嗯”了声,自封御君的身世被皇帝发现后,他太子的身份在朝中便十分尴尬,因此前世许多消息都是沈冶来此处探查的。 “那不如你帮我找找?”封御清道,正想让他帮自己瞧瞧还有没有别处藏着东西,却忽然听见‘吱呀’一声。 有人! 封御清的眼睛猛然瞪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沈冶拉到竹帘后的柜下躲起来。 “嘘。”他示意封御清噤声。 “确定是在这里看到人影的?”带头巡逻的士官问道,得到肯定回答后他一声令下,“搜!” 十几个士兵立即分散开来。 柜下空间不大,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封御清的手拽着沈冶的腰带,借着微弱的光线瞧见他皱着的眉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轻声问他:“被发现要怎么办?” 沈冶微微弓着身子,贴近她用气声道:“被发现了,那自然是将殿下扔出去,而我躲得远远的。” “那我会死掉的。”封御清道。 “不会的。”沈冶笃定道,“林於舍不得杀你。” “真过分。”封御清眯了眯眼睛,料定他不敢动作,屈起膝盖顶了他一下。 沈冶始料未及,闷哼一声,后背撞上了柜子,发出细小的动静。 “什么声音!”外面的人也听见了。 “是从那边传来的!”有人举着火把往这边走了过来。 脚步声越发临近,沈冶屏住了呼吸。 “火把小心些!若是烧了掌印明日要看的文书,你可担待得起?”那士官呵斥道,“房梁上也看看!” 士兵连连告罪,只远远瞄了两眼,便不敢再靠近桌边,听从指示去看房梁了。 柜下,封御清感受到伸着刚恢复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往后仰了仰头勾起唇角,眼里带着挑衅。 沈冶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瞧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只觉得心中有些发痒,“殿下想害死我?” 第134章 包容 “怎么会?”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封御清似笑非笑地盯了回去。 沈冶的目光从她的眼睛滑落到噙起笑的嘴角,喉结动了动,“殿下——” “好了。” 封御清用了点巧劲将他推开,从柜下钻了出来,灵活地像条鱼,“不如我们先把重要的事做完?” “殿下还记得有重要的事?”沈冶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故作惊讶道。 封御清气闷,“那当然。” 沈冶笑了笑,站在一旁看她继续翻阅桌上的文书,好一会儿才问:“殿下什么东西都没找到?” “我告诉你的话,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那要看,殿下想找的是什么东西。”沈冶道,“我也不是那么万能的。” “你总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搪塞别人吗?”封御清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试图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不是搪塞。只是,比起做这些事,我的确情愿殿下什么也不做,殿下只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 沈冶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想从他的神态读懂他的心思,这对封御清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你留我在身边,就为了让我什么也不做吗?”封御清反问。 “当然不是,我说过,殿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最好什么也别做,也不用为我做什么。”他如此道。 这简直是诡辩。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为什么还要将她留在身边? 封御清听不懂他自相矛盾的话,她其实很想问沈冶将她留在身边的理由,但却总是觉得,如果知道了什么,就必须立刻付出相应的代价。 封御清是在宫中长大的,利用别人这种事不过如同吃饭饮水一般自然,她现在也想利用沈冶活下去,可不知为何,一旦接受到沈冶的好,无论是否具有目的性,这种好都让她觉得闹心。 说是还没放下他杀了自己的仇恨,只是其中一部分。 更多的是,她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做毫无理由的事。 封御清颇为烦躁地“啧”了一声,她看向沈冶,发难道:“所以,你现在还想要把那根玉簪给我吗?” 沈冶的目光略有惊讶,他没想到封御清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还是放下了手边的文书,认真道:“那本就是给殿下的。” “谁知道原本是给谁的?”封御清听罢,果断将头扭向一边。 沈冶笑了,他道:“殿下知晓吗?我从前养过一只猫,尽管并没有做什么,但它却总是毫无理由地打人。” 封御清皱眉,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沈冶像是一个不会说重点的人,又或者,沈冶明明会说重点,却非要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扰乱她的心智。 “既然总是打人,何必继续养下去?” “因为可爱。”沈冶抬手在她发顶摸了摸,“所以人也只能包容了。” 封御清这下算是听懂了,“你是想说,我对你而言就像是你养的猫一样的存在?” 沈冶停顿了一下,碰了碰她的耳尖,“虽然很想说是,但比起猫,我情愿殿下意识到自己是我的人。” “我不是。”封御清否认说,“我没说自己是。” “真叫人伤心。”沈冶感慨道。 明明就一点也不伤心。 封御清在濒临生气的边缘死死拽住自己的理智,最终没有打他,并在第二日去重华宫之前让沈冶将自己拎回了寝殿。 重华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趣,唯一的改变只是少了个封御煊。 当然,倍感无趣的是前排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的顾兰贞,他大抵是很不习惯,所以连话都少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看封御煊不在了,封御夜也难得地,时隔许久地来挑衅了封御清两句,虽然说的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所以封御清只是白了他一眼。 老实说,自从知晓了前世许多真相后,她对封御夜这蠢货也生不起气来了。 他的的确确是个蠢货,而且是个被皇兄拖出来当靶子耍的团团转,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的蠢货。 “殿下变了很多。”顾兰贞感叹。 见封御清抬眸看向自己,他又道:“我还以为殿下会骂回去呢?” “你何时见过我骂人?”封御清问。 “也是。”顾兰贞笑了笑,拿出两只镯子到桌面上来给封御清瞧,“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生辰,殿下帮我瞧瞧,这两只镯子送哪只好?” 封御清闻言去瞧,只见首饰盒中,两只满绿的镯子在明亮的光线下透出淡淡的光泽,质地细腻,翠色欲滴。 这样好的料子在宫中也不常见,封御清的眸中露出惊艳之色,但转瞬即逝,“既然是兰贞你精心挑选的,只要心意在,夫人定然是会满意的。” 沈冶闻言也将目光转了过来,停留片刻后问:“有何差别?” “唔……这只温润细腻,但颜色未免沉了些。”顾兰贞絮絮叨叨地讲解起来,“至于这只则是质地略逊一筹,但胜在灵动。两只实在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这只。”沈冶道,随意指了离封御清更近的那只镯子。 “为何?”封御清不解。 “不为什么。”沈冶用眼神示意她别再开口,省得顾兰贞没完没了。 封御清眨了下眼,转头见顾兰贞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颇觉得有些好笑,“我大概知道你们为什么能成为朋友了。” “谁说我和他是……” “是挚友。”顾兰贞接过去,“挚友。” 沈冶没反驳,哼笑了声没再开口。 “既然是夫人的生辰,我改日也从府上择生辰礼送去。”封御清道。 “那当然好。”顾兰贞笑着应下,“如此说来,殿下是又要搬回公主府了吧?” “是,约莫就这几日。”封御清点头,“到时我回了公主府,兰贞可要常来我府上玩才是。” “好,只要殿下不嫌弃,我自然是乐意替殿下解闷的。”顾兰贞笑道。 封御清还要说些客套话,沈冶却在桌下戳了戳她的手肘。 第135章 稚童 “怎么了?”封御清转头看他。 “总觉得,若是不阻止殿下,兰贞今日便又要留到晚膳后出宫了。” “那也不错。”封御清揣着袖子慢悠悠地说,“多添双筷子就是。” “不行。”沈冶顿了顿,“今日不行。” 封御清挑了挑眉,没有立即回话。 一旁同样揣着袖子的顾兰贞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在沈冶的眼神胁迫下开口道:“今日我确有些要事去办,还望殿下多担待。” 不知沈冶又是想搞什么幺蛾子,封御清最终笑而不语,没提出异议。 —— “殿下如此悠闲也没关系吗?”林於将一份竹简扔在了院中的地上。 “哦?”封御君没有低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自顾自拉开了手中的长弓,“督主这是带了什么来?” 一箭离弦,正中红心。 他又抽出一箭搭上弓,预备射出。 “是内朝的名册,昨夜被人翻过了。” 封御君没搭腔。 “是小殿下。”林於道。 话音刚落,又是一箭射出,只是这次封御君分了心,那只箭明显偏离了轨道,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何出此言?” “此人极为熟悉内朝,且对宫内情况了如指掌。殿下以为,除沈冶外,可还有第二人选吗?” 封御君放下了手中的长弓,嗤了声,“既如此,与清儿何干?” 林於眯起眼睛,不懂他这质疑是否真心,但还是道:“她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殿下应当比我更加了解。” “所以,督主觉得她会帮沈冶吗?” “殿下以为呢?”林於反问道。 封御君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随即引着他往内室去。 内室之中,一个至多五六岁的幼童正坐在锦垫上把玩着手中的摆件,他生得精雕玉琢,瞧上去很是惹人喜爱。 封御君刚在那孩子身边坐下,那孩子便想要得到夸奖似的,将手中拼好的摆件举到他身前,而封御君则是随意笑了笑。 林於对这场景早已见怪不怪,默默站在了一旁。 “督主说得不错。”封御君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淡淡道,“可正因她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她才绝不会甘心与沈冶为伍。” “是吗?”林於不置可否。 “比起这个。”封御君笑了下,抬起眼来看向窗外,方才还较好的天气,现如今却阴云笼罩,仿佛马上就会下起暴雨来,“督主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清儿真有异心,可沈冶为何帮她?” “是和殿下一样的理由吧。”林於道,他说话还算有所顾忌。 林於并不清楚那孩子的底细及其来历,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封御君,可得到的回答只是“是不能随意对待的人”,仅此。 当他话音落下后,那孩子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般,头也没抬一下。 “倘若不是呢?”封御君问。 林於的脸上有微微僵硬,尽管想到了什么,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道:“还望殿下直言。” “沈冶他,是个心中只有复仇的怪物。”封御君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怪物若是有了感情,会变成什么样?” 林於没有答话。 “是好事吧。”封御君道,“有了感情,也就意味着,怪物有了致命的弱点,这弱点会将他变成什么样?我很期待。” 林於并不想同封御君探讨这样无意义的问题,他只在意他们的计划是否会受到影响,因此他道:“殿下不若先想想计划败露后的对策吧。” 封御君笑了笑,没有说话,直到林於走后,他的目光仍旧投向窗外。 “封。” 那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唤他。 “嗯?”封御君回神。 “需要我帮忙吗?” “是说内朝的事?”封御君笑着看他,“不是说离了古玉,身体还很虚弱?” 孩子微微皱眉,睁着一双大眼睛瞧他,“可,倘若事情被封的皇妹知晓,会变得很麻烦吧?” “不必担忧,以清儿的性子,即便真的知晓了什么,也绝不会匆忙透露给沈冶。”封御君猜测道,“不过,她大抵很快便会来找我求证了。” 那孩子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 “璟?”封御君将他抱在了自己膝上,“不高兴了吗?” “……没。”璟不自在地动了动。 “要出去走走吗?” “会被旁人瞧见的。” “不会。”封御君道,“下雨了。” 他指了指窗外,外面果真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屋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快声响。 “不行。”璟听罢,秀气的小脸皱成一团,“封,不能淋雨,会折寿。” “我本就活不长。”封御君笑道。 “胡言!”璟斥责他,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开口。 “那便这样坐坐吧。”封御君不再逗他,将小小的一团搂在怀中,一大一小坐在窗边听起雨来。 —— 寝宫中,沈冶静静地等待着封御清再次看到那支玉簪的反应。 封御清久久未动,上次情急之下,她并未仔细瞧过这支玉簪,可如今看来,这簪子的外观竟是与前世一般无二。 “你,是如何找到这般相似的簪子的?” 封御清深呼吸了一口,迟疑着将那簪子从妆匣中取出,直到拿到手中的那一刻,她才敢完全确定,这哪里是相似的簪子,这分明就是前世的那支。 “你……”她将簪子握紧在手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同一支。”沈冶道。 封御清瞧着那簪子叹了口气,随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妆匣中。 其实,哪怕并非同一支,要找到如此相像的簪子,何异于大海捞针呢? “这簪子出自杨夫人之手。”沈冶将妆匣合上,递给了封御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很衬殿下。” 这世上何尝有第二个杨夫人? 封御清曾以为这不过是他随意挑选的簪子,并不知其价值,现今知晓了,却并未觉得庆幸,反而困惑。 “你前世时,何苦做到至此?” 第136章 假死 沈冶自己也不明白。 非要说缘由,大抵是因为寻常金玉之器太过俗气,与她并不相配。 “殿下曾送过我许多玩意。”沈冶回忆道,“还记得吗?那只会动的小木鸟,我原以为去年也会收到。” 他说着,似乎颇觉得有些遗憾。 “你还记得?”封御清问道。 虽然也知晓自己曾送了沈冶许多有的没的,但大多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原以为沈冶也是如此,毕竟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他无论收到什么都反应平平罢了。 “自然是记得的。”沈冶微微扬唇说道,随后对封御清送自己的每个物件如数家珍。 从贵重的金玉名器,到寻常的笔墨纸砚,甚至是封御清随手捡起的花枝残叶,他对那些物件的了解令人惊愕,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在心中。 直到说至这一世祭祖大典时封御清送自己的花环,封御清才迟疑着问:“你不会到现在还留着?” “没有。”沈冶低垂的眼睫动了动,“因为保存的时间并不算久,所以只好在彻底损坏之前埋在院中了。” “……也是。” “看来不记得的是殿下才对。” 封御清脸上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只得闷声狡辩说:“谁知道你会记得这些……” “听到的不如看到的多,看到的总不比旁人做的多。”沈冶道。 见封御清低头不说话,沈冶瞧着她细软的后颈,淡定地坐到一旁,慢悠悠地剥起采苓方才送进来的葡萄来,同往常一般递到封御清唇边。 只是这次封御清没有张嘴,她一言不发,将妆匣放在了桌上。 沈冶并不急,他静静地等待着封御清,直到甜腻的汁水顺着指尖流下,他才将那颗葡萄拿回自己身前。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又为何为了一个自己都不清楚的物件杀我?” 封御清第不知多少次提出这个疑问。 明明是在死前从未怀疑过的事,直到现在却越发令人生疑。 任何一条理由都足以记忆中的沈冶对她判处死刑,可是如果,如果她从来都不了解沈冶这个人呢? 如果沈冶的灭国之恨只针对皇帝,如果沈冶从前就怀有和她同样的情感,如果她手中的东西对沈冶来说并不那么重要,若是这所有的如果通通成立……那他还有杀了自己的理由吗? “殿下为何一定要知道理由?心中唯有仇恨之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沈冶慢慢将自己的指尖擦干净。 这是要回避的意思。 封御清的眼皮垂了垂,感受到沈冶的凝视,浑身绷得僵直,“你说不出来吗?” 不得不说,沈冶生了一副适合骗人的皮囊,那双琥珀色的瞳眸中常流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真诚。 但这招已经对封御清没用了。 “沈谨之。”封御清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每次你想躲避我的问题时,都会盯着我的眼睛看。” “是吗?” 沈冶闭了闭眼,温润的神情凉下来。 “……因为我不知道。”他深深地看了封御清一眼,站起身,许久才逆着光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你会死。” 封御清愣住了。 “那是什么意思?”封御清急切地追问。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她会死? 沈冶不答,她便更加急迫,“你——” “殿下。” 沈冶打断了她。 封御清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后颈一紧,沈冶微凉的掌心扣住了她。 这动作大抵称不上拥抱,但成功让怀中的人安静下来。 太近了。 封御清感到骨髓里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情绪缓缓游蹿起来,可眼下显然是更加紧绷的氛围,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沈冶的气息往她的鼻腔里钻,冷冽又清晰。 封御清深呼吸了几口,问:“真正让我死的人,是你吗?” 沈冶垂眸看着她,她的神情很自若,自若且平和,配合着这样的问题很是惊心,可沈冶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注定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没办法说不是。”沈冶如此道。 封御清的脊背僵硬了一瞬。 “……那碗鹤顶红是我端给你的,害死你的正是它。”沈冶沉默了一瞬,“可错就错在,它本该只是让你假死的迷药。” 那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假死,可迷药却被人做了手脚,封御君想要封御清死,又或者说,是想要他和封御清一起死。 凭心而论,他难道真的对封御君以及他们的计划毫无怀疑吗? 封御君的计划又真的天衣无缝吗? 封御君说,想要的只是那件物品,因此封御清在假死后可以任由他带回南湘处置。 多么动听的话语。 可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像封御君这样野心勃勃之人,又怎么甘心将南湘这块宝地完璧归赵? 可他早已被复仇成功的喜悦和即将彻底掌控封御清的欲望麻痹了神经。 归根究底,他会将那碗鹤顶红送至封御清身前,是因为心中的摇摆不定,他既无法接受封御清直白热烈的感情,更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的心出现了裂缝。 “是我害死了殿下。” 沈冶自顾自地下了结论,感受到怀中的人想要抬头,他按住了她,“别看我。” 他怕看到封御清再露出那日的眼神。 时至今日,沈冶再回忆起那日的境况,依旧觉得用灾难形容也不为过。 四分五裂的玉簪,脸上挂满泪痕的封御清,她的眼泪如同刀刃,铺天盖地,将他割得片甲不留,体无完肤,一次次在梦境与回忆中将他浸没。 封御清久久没有言语,她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试图利用沈冶的这份感情,其实并不游刃有余。 七年。 整整七年,她对沈冶的感情早已成了本能,以至于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听他说明一切,可当再次听到他说出,是他害死了自己这句话,仍旧会觉得心痛。 “让我静一静吧。” 封御清听到自己如此说,随后感觉到自己眼眶的酸涩。 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完了。 第137章 长兄 阳光正好,采苓指挥着宫人们张罗搬出宫去的事宜,封御清最初还在旁发表两下意见,慢慢觉出些无趣来,索性任采苓去,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发起呆来。 她被迟来的真相轰得有些发懵,所以直到现在还在思考昨日沈冶说的话。 其实冷静下来就很容易想明白,她不可能因沈冶的三言两语而认定那人多么爱她,所以比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感,沈冶从未有过杀她的想法,于她而言才是个真正再好不过的消息。 但即便如此,还是令人感到心烦。 “殿下。”采苓转头时瞧见封御清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便顺口提了一嘴,“可要将两个木雕一同带回去吗?” “嗯?”封御清回神。 见她没听清,采苓又重复了一遍。 “哦,这个。”封御清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前,一倒一立的两个木雕上,顿了顿。 沈冶昨日的话没有说全。 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之,但尽管如此,封御清也明白那个将迷药换成鹤顶红的人是谁,换句话说,想要利用她杀死沈冶的人,不过只有那一个罢了。 她倒宁愿说谎的是沈冶。 毕竟曾经认定沈冶是凶手的日子,她也独自熬过来了,可,要接受抛弃自己的人是长久以来依赖信任的兄长,却比想象中还要苦涩的多。 “不必,就放在宫中吧。”封御清说着,将那个仍然立着的木雕同样推倒。 它与之前被推倒的木雕不是一对,是封御君后来给她的,比起原来被弄丢的那个做工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封御君亲手一刀一刀刻出的木雕小人了,永远也不会是。 —— 陈舒窈是个善妒的女人,空有皇后的头衔,却没有半分母仪天下的气度。 她恨乔妃,恨这个从出身到容貌都压自己一头的女人夺走了丈夫的宠爱,也因此同样恨着在她还未发泄自己恨意之前,就出现夺走了乔妃性命的封御清。 封御清被迫承受着这份无能的恨意,从记事起便只能学着低声下气地求饶,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可都不过是无用功,因为陈舒窈总能挑出她的错来,所以再多的哀求也只能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惩戒。 这段时间持续的不算久,很快陈舒窈来椒风殿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她大概是腻了,可宫人们对封御清的折磨与苛待却远没有结束,只因谁也不愿伺候一个身份不被承认的主子。 人在无能为力之时,常常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存在,譬如神明。 羽国的冬天太冷,以至于封御清在捂住自己手上的冻疮罚跪,冷到近乎昏厥之时看到想要过来扶起她的封御君,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封御君给她食物,关心她,照料她,治好她手上生了一年又一年的冻疮,甚至教会她读书写字。 封御君不是幻觉,是她的救世主。 虽然同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可他是那般温柔与强大,一直以来都充当着她的庇护所与港湾——直到忽然的失宠,昔日的太子地位一落千丈,反而她这个公主倒成了皇帝膝下的常青树。 封御清讨厌反复无常的皇帝,讨厌因此小人得志的陈舒窈和封御夜,可又觉得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也能成为皇兄的依靠。 可现如今她才恍然大悟,她自以为他们偎依着彼此度过的艰难岁月,原来不过是封御君的蛰伏与阴谋。 也难怪,毕竟封御君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兄妹。 或许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想要利用自己,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这个便宜妹妹比起滔天的权势,分量还是太轻太轻了。 —— “算了,扔出去吧。”封御清不知是在叹息还是什么,“等出了宫,让忆恩一并扔到东宫门前去。” 采苓只是点头,不敢臆测她的心思。 要出宫时,淑妃来瞧了封御清,她才刚从送封御煊走的伤感中缓过神,临了知道封御清也要出宫,差点又红了眼眶。 “我哪用得着这些?母妃自己留着吧。”封御清瞧着从兰林殿大包小包送来的物件,只觉得这阵仗比起自己第一次出宫还要大上不少。 “母妃知晓你那里什么也不缺,可孩子要出宫去,做母妃的哪能不担心?”淑妃说着,拉起她的手,“你小时候身子骨就弱,出宫了也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本想着,这次回宫便不会再走了。” “哪能呢?总不能一直赖在宫中,父皇之前还张罗着替我定亲呢。”封御清开着玩笑道,“母妃且放宽心,再说,不是还有阿元跟着我呢?出了宫我也自在些。” “你这孩子……”淑妃虽然忧心,但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所以没再多唠叨。 沈冶并没有和封御清同乘,和以往每次他们的关系出现裂缝之时一样,他的言行举止并未有所纰漏,可却好似不想给封御清添堵一般,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渐少。 这种改变看似细微,可敏锐如封御清者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沈冶的回避让封御清心烦,因为心中一直堵住,以至于回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公主府,有春桃采苓相伴在身旁,她也同样因为沈冶失了眠。 “你打算与我一刀两断吗?” 忍无可忍之时,封御清质问沈冶道。 这话问得突然,沈冶微微愣了下,随后给出了答案,“不是。” 封御清被他的回答堵了嘴,气得直呼气,所幸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最后只狠狠甩上了自己的房门,“憋死你算了!” 沈冶知道她这是又生气了。 他不擅于表达情感,跟封御清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更是搭不上边,所以向来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比起被封御清理解,他更倾向于直接顺着封御清的心意去做事。 因此,在质问结束后的次日清晨,一束栀子花便出现在了封御清的书桌上。 第138章 苦茶 不知何人掀开了帷帘,封御清硬生生被晨光晃醒,一旁的春桃低声禀报:“殿下,顾公子到了。” 顾兰贞?他来做什么? 封御清凝视着帷幔,神思一时恍惚,便被春桃哄着起身穿衣。 她坐于铜镜前,任由春桃为其束发,视线却不经意间落在桌上的栀子花上,于是询问:“这花是——?” “是元公子一早送来的。”春桃俏皮地眨了眨眼,答道。 这是赔罪来了? 那栀子花娇柔鲜嫩,封御清轻缓地用指尖捻动花瓣,略弯了弯眉眼,思忖片刻后,还是吩咐春桃将那花好生安置。 整理好仪容,封御清起身去了厅堂,只见顾兰贞正散漫坐着,悠哉地喝着热茶,偶尔开口与身旁的忆恩交谈。 “兰贞在我这里还挺自在?”封御清笑着出声道。 忆恩见状连忙带着笑脸迎上来,伺候着封御清坐下。 封御清坐下后,摆摆手,示意他与春桃可以先下去,随后也不拘束,掩唇坐在椅子上无声打了个哈欠。 “殿下瞧着,是刚回公主府还不习惯?”顾兰贞问。 “难免有些。”封御清答,盯着他身前还在冒着热气的茶道,“府内事务杂乱,兰贞你又来得突然,还望没有招待不周才是。” “殿下于我,不必如此客套。” “那便好。”封御清笑笑。 “说来,怎未见谨之的身影?”顾兰贞继续说道。 “你若想见他,我唤他来如何?” “倒是不必,我本是来替殿下取乐的,寻他作甚?”顾兰贞不紧不慢地接话,顺势低头啜了口茶,“不过,殿下可是同谨之闹了矛盾?” “不是什么大事。”封御清道。 顾兰贞见她不愿开口,也不勉强,慢慢将目光移向别处,这厅堂中的摆件五花八门,杂乱中透出一丝有序,倒是十分符合封御清的气质。 他的视线定格在厅堂正中间的墙面上,随意道:“殿下的字写得不错。” 封御清挑眉,也抬眼去看,只见“及时行乐”四个大字,是她年少时写下的,现今看来顽劣得很。 “兰贞实在无甚品味。”她道。 顾兰贞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语气,与她对视几秒,轻声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侃着,时间过得倒也快。 一杯茶见底,瞧着顾兰贞没打算多留,封御清也就没唤人给他续上,预备着将人送到府门去。 半路上,顾兰贞忽然问:“殿下不喜喝茶么?” “苦。”封御清道。 “那倒是。”顾兰贞抿唇笑了下,莫名想起方才厅堂中的四个大字,指尖在腰间玉佩上浅浅摩挲,随后问,“殿下不觉得,谨之此人正如茶一般吗?” “何出此言?”封御清侧目瞧了他一眼。 “众人之情常流于表面,身沉则气沉,轻浮则气燥。可谨之不然。”顾兰贞说道,动作如常散漫,“他就如同方才的那杯茶,一切喜怒哀乐都沉于杯底,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看破尝尽。” 说者有心,全看听者如何想罢了。 封御清没有接话,她微微仰头,从鼻尖舒出一口气。 “和这样的人相处很累,倘若你不说也不问,他便永远也不叫你知晓。” “既如此,兰贞你又为何视他为挚友?” “因为我是商人。”顾兰贞抬了抬手,露出手腕上的镯子,“谁给我的钱多,我便替谁做事。可殿下与我不同,不是吗?” “未必不同。”封御清说话时语调没什么起伏,淡淡的,只是目光肆意审视着,桃花眼中倒映出顾兰贞的脸庞。 他身上带着圆滑,偏偏进退有度,因此说话做事让人并不讨厌。 “……”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兰贞脸上的表情未变,唇角扬起的弧度依旧。 “殿下,沉默会显得人冷漠。” 顾兰贞在走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封御清听罢,在原地站了许久。 可沈冶并不冷漠,封御清知道,他的冷漠都是装的。 她不是傻子,记得沈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知道他摆什么谱都只是空架子,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同他赌气。 沈冶总会来哄她的,却也仅此而已。 指望这样的人进一步太难。 —— 四周阒然无声,封御君微抬起下巴,凝视着手中的木雕小人,神色专注。 忽然,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缓慢侧头看向被轻轻推开的门,浓墨似的瞳孔中藏着暗流汹涌。 “封,是我。” 璟从门缝钻了进来。 见封御君沉默,他又问:“还在想成洛的事吗?” 封御君没有应答,只是握着木雕小人的手骨节微屈,有点用力。 他讨厌陷入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 “既如此,不如唤她来,你们再好好谈一次如何?”璟提议道。 他不愿看封御君如此。 “不。” 封御君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目光寡淡,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小孩子喜欢胡闹,总不能每次都随她去。” 封御清会主动来找他的。 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第139章 无意 屋内,沈冶端坐着,目光深邃,沉声问道:“公主府中,可有何异动?” “哪能呢。”楚砚应道,“主子您又不是不知,府内守卫森严,莫说是人,就连蚊子也飞不进来一只……” 话音未落,一只蚊子便嗡嗡地从楚砚的脑门上飞过。 沈冶挑了下眉,楚砚连忙徒手捏死了那只蚊子,干笑了两声,“比喻,是比喻。” “总之,和主子您在时一样,府内大小事务都由忆恩公公亲自过目,若非是亲信就连殿下的院子也进不去,所以左右不过几个人轮轴转。”楚砚正色道,“属下日日盯着府内动静,的确并无异样。” “还记得交代你的事?”沈冶瞧他,“昨日见你对府内侍女的殷勤样,还以为你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楚砚一下子愣住了,想了会儿才明白,自家主子是在说他昨日帮春桃那丫头擦书柜的事,连忙解释道:“冤枉啊主子,是因那柜顶实在太高,属下看不过去,这才勉为其难帮她的。” “府内的梯子都是摆设?” “这……” “她唤你帮忙的?” “那……倒是没有……” “你还帮了别人?” “……” 楚砚这下彻底没话说了,他那点心思在沈冶面前一戳就破。 “主子——” 楚砚哀嚎着,试图用胡搅蛮缠来蒙混过关,还没等沈冶瞪他,窗边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沈冶抬眸看向窗外,身着藕色襦裙的封御清忽然间闯入眼帘,被发现了也坦然站在原地,她脸上的笑容自然轻快,仿佛等沈冶抬眼这一刻许久了。 “殿下怎么来了?”沈冶起身走到窗边,步伐轻快。 “有人惹你生气啦?”封御清瞧着屋里的楚砚,不答反问。 “殿下都听见了吧。”沈冶无奈道。 “是啊。”封御清弯了弯眉眼,摆明了是蓄谋已久,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这里偷听有什么不对。 “所以,要我安慰你吗?” 封御清唇角含笑,微微仰起头,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见沈冶没回答,她又道:“带你出去玩。” 沈冶的唇线绷得很紧,他近来在封御清面前总是疏于伪装,那双眼看向旁人时过于淡漠,看向她时又欲言难止。 “不愿意吗?” “……不是。”沈冶解释说,“我以为殿下还在生气。” “我小孩儿啊?成天生气。”封御清笑道,“而且,你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 沈冶愣了一下。 “哦,不是道歉?那就是,单纯想把花送给我而已?”封御清靠着窗框看他,分明在用眼神询问他的心,“是这样吗?” 以为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沈冶忽然迎风开了口,“也,算是吧。” 声音有些轻,封御清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沈冶的视线太分明,叫人根本无法忽视。 其实,她也没怎么在意这个答案的。 察觉到自己的耳尖有点发烫,封御清缓慢地眨了下眼,假装不经意地移开目光。 —— “方才说的,可是春桃?”封御清问。 他们并不想引人注意,因此出行没有乘车,就连楚砚也被撇在了府里。 “是。”沈冶瞧着封御清手中摆弄那小摊上的摆件,于是问,“要买吗?” “不买,只是看看。”封御清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又到别的摊位上去瞧,“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他们若是两情相悦,你又何必棒打鸳鸯?” 回来第二日,封御清便从那两人的相处之中瞧出些眉目来,再加上采苓心细,留意到的事全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她,一来二去她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合适,会给殿下添麻烦。”沈冶语罢,才觉出自己话中的不近人情,于是又解释说,“何况春桃对楚砚无意。” “有意无意,岂是你说了算的?”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道:“楚砚他,总有一日是要……” 他忽然欲言又止。 “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羽都的?”封御清替沈冶补充完整,忽而笑了笑,声音又低又轻,因为离得近从而绕了上来,仿佛在咬着耳朵同他说话,“自己都操心不过来的问题,还担心别人?” “……” 沈冶认命般唤了声,“殿下。” “嗯,我在呢。”封御清勾着唇回答他,拿起摊位上的银饰仔细瞧了片刻后,神色略有惊艳,于是张口询问价格。 那商人见他们二人装束讲究,定然身份不凡,立刻堆了满脸的笑,将自家货品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波,盯着封御清的目光抬手比划了个近乎敲诈的数字。 这价格对封御清来说称不上贵,因此双方很快达成了交易。 “小姐可是想送给心上人?”商人问,悄咪咪看了眼沈冶。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封御清心下觉得此人神色有些好笑,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是想挑个生辰礼,原本觉得金银之器太俗气,但摊主您这手实在不错。” 商人被夸得高兴,哈哈笑了两声,“想必定是位品味不俗的公子。” “是。”封御清也笑,“讲究着呢。” 将那银饰收起来,封御清也不再想多停留,听那商人夸张地吹捧了两句,便拉着一旁的沈冶离开。 意识到沈冶沉默得有些久,她问:“想什么呢?” 沈冶没有隐瞒,道:“离太子的生辰,应当是还有些时日,殿下今年为何这样早就做准备?” “谁说要送给他?”封御清反问。 可封御煊却又不在羽都。 沈冶仔细回忆了封御清可能送礼的人,又算了算日子,最后蹙着眉得出最令自己烦闷的结论,“所以,殿下是想送给西凉王?” “啊……” 封御清原本想要开口解释,可瞧他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想再逗逗他,于是眼睛眨一眨将话咽回肚子里,笑着道:“就当是吧。” 第140章 爱恨 沈冶没说话,微微皱眉的表情夹杂着烦闷,瞧上去心情很是糟糕。 他现在倒是相当坦率。 “你不喜欢将军?”封御清故意问道。 “殿下以为呢?”沈冶淡淡地问,表情变得有些危险。 “我没以为……”封御清立刻就怂了,摸了摸鼻子,果断转移话题道,“咳咳……不如,我们去吃城西的烧饼?” 沈冶显然并不买账,淡色的唇线绷直。 “去吧,去吧。”封御清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可好吃了,以前我经常去呢。” 胸膛堵着的那口气被封御清的小动作轻而易举地哄好了,沈冶正要答应,却忽然反应过来封御清说的以前应当是前世。 “以前殿下也不常出府吧?” “唔……那是你以为的。我总不能出去鬼混还让你知道吧?”封御清有些没底气地道,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改了口,“不过,只有有人陪我我才出去的,所以也算不上经常……” 沈冶沉默,几秒钟之后瞬间抓住她话中的重点,发问道:“谁?” 封御清不说话了。 “万俟琛?” 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封御清敏锐地察觉出危险,求饶般眨了眨眼,瞧上去怪无辜的。 沈冶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一言不发地朝她的方向靠了一步。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根本不给封御清反应的时间,距离近到封御清可以数清他的睫毛,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干巴巴道:“这也不能怪我啊,谁让你不陪我出来……” 封御清的神色紧张,如临大敌,然而就在她快憋不住气的前一秒,沈冶却从她发间拿下一片羽毛,约莫是方才沾上的。 “殿下以为我要干什么?”沈冶挑眉问。 说着,在封御清心猿意马的目光中勾住她的肩膀,将封御清整个人掉了个头,“走吧,不是想去吃城西的烧饼?” 他的语气太冷静,可偏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却带着热意,封御清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仿佛要烧起来了,于是再次可耻地怂了,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其实也没那么想吃。 “不想吃了?”他问。 封御清连忙点头。 “和万俟琛一起吃过?” “……” 这话题没完了是吧。 片刻后,封御清才憋屈地小声嘟囔:“没有……吃就吃呗。” 这还差不多。 沈冶轻轻看了她一眼,让她带路往城西那边去。 他当然嫉妒,嫉妒万俟琛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了封御清两世,嫉妒万俟琛可以在自己摇摆不定的时候陪在她身旁。 其实他和封御清之间的关系也缓和过,在那场宫乱发生之前,封御清还同他一起在院中看了樱花。 那时封御清说了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些琐碎的小事,她总欢快地说个没完。 那时的她尚且预料不到这个国家即将走向灭亡,更不曾想过自己的死,当然,彼时的自己也是一样。 他们的运气似乎总是这样糟糕透顶。 到了地方后,封御清将整个城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记忆中那个“卖烧饼的长相凶凶的大婶”找出来。 封御清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买了串糖葫芦,随后拉着沈冶在已经靠近城外的江边坐下吃起来。 “之前我们在这里放过河灯呢。”封御清感叹道。 沈冶只“嗯”了一声。 他还记得,封御清说想活下去。 天色已近黄昏,微风拂过,江面泛起涟漪,那夕阳洒下的金光也随波而动。 “沈谨之。” 不知过了许久,封御清忽然唤道。 沈冶再次应了一声,但没看她,他早知道封御清叫他出来,不可能真是只为了玩。 “你觉得我应该恨你吗?” 封御清斟酌了许久,最后用了“应该”这个词,她把手中的竹签扔进了江里。 “我觉得我应该恨你的,直到现在,就算知道了前世的真相,我也还这样觉得。”封御清并没有想等沈冶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就算你没想杀我,可那碗鹤顶红是你端给我的,宫乱是你和封御君一手策划的,哪怕是为了复仇,可让我国破家亡是真的,让羽都陷入血海也是真的。” “而且,这也害死了封御煊——我该恨你的,本来应该是这样。”封御清咬牙道,“可是我做不到,沈冶,只要遇上你我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沈冶沉默着,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能说些什么,他能感受到封御清的痛苦,可却又无比卑劣地,因为她的做不到而感到一丝侥幸和庆幸。 “还记得吗?你摆在床头的那本兵书,我送你的书签被扔在一旁,书页折了三折。你最喜欢用书桌上从左数第二支笔,我那时候去时,看到了你用它画的画,是一个没有脸的女子,放在中间的柜子里。屋里的香燃了半根,你忘了关门,是我帮你合上的。” 封御清像背书一样复述着记忆中的画面,本以为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可偏偏那日以后,沈冶就再没回来过。 战火燃起,沈冶的身份被揭开,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似乎感到不可置信的只有封御清一个人,她只能不知疲倦地,麻木地在沈冶曾住过的屋内一遍又一遍寻找着更多遗漏的细节。 不久前还一起赏花的二人,竟然一夜之间便隔了血海深仇。 封御清不愿相信。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挺窝囊的,一边痛苦着告诫自己,一边重来一次却还是无法放手。 她给沈冶种下蛊毒,将他的性命和自己绑在一起。 她以为那是恨。 因为恨他,所以要让他和自己一起死。 可当沈冶真的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心便立刻再次溃败,即便可能被皇兄怀疑,即便解开蛊虫后就再无可以威胁沈冶的筹码,她也选择救下了他。 那不是恨。 封御清才明白,她只是爱得太痛苦了。 第141章 拥抱 “我不想承认,沈冶,但以前的我们真的已经死了。”封御清看着沈冶的眼睛,道,“倘若这份联系是死亡都无法斩断的,又还能怎么办呢?” 江上的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周遭静谧无声,沈冶心中惴惴不安,害怕封御清会说出令他难以承受的话语,从而想要逃避,可身体却僵直着无法挪动半分。 “你也恨吧?”封御清问,她知晓沈冶心中的恨之于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冶垂下眸,鸦羽般的眼睫遮住琥珀色的瞳孔,半晌才艰涩地回答出一个轻音。 恨啊,怎么能不恨呢? 他恨羽国的皇帝暴戾恣睢,坑杀他的父母兄弟及无数无辜百姓;恨封御君反复无常,将他与封御清置于如此境地;更恨自己机关算尽,最后却棋差一招。 “我也恨,沈冶。可是没办法,你我生来注定要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人啊,居于高位时身不由己,置于低处时无能为力,不过向来如此。”封御清见沈冶的脸色晦明晦暗,许久,大抵是在安慰他,她道,“都过去了。” “那殿下呢?”沈冶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她,“殿下过去了吗?” 封御清愣了一下,没说话。 没过去,也过不去。 释怀,总是用来安慰旁人的托词。说来轻巧,可做起来谈何容易?经历过背叛,便不可能不怀疑。 封御清凝视沈冶,眼神闪烁,片刻,她鬼使神差道:“我一直很想问。” “齐悦那时……”封御清的话语一滞,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停顿两秒,她才破罐子破摔地继续道,“你挡住齐悦的刀救下我,是真的怕我会死,还是在担心自己会因蛊虫受到牵连?” 她总算还是问出了这个,尽管愚蠢但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问题。 “我不会用自己的命来赌。”沈冶摇头,“更不会用你的命来赌。” 他赌不起,更输不起。 封御清一言不发,沈冶想要叹气,但最终没那样做,他只是收回视线看向被夕阳渲染的金色水面,“殿下不信也罢。” “没有不信。” 封御清说着,轻轻摩挲了下手腕上的银链,其上坠着的霁色晶石闪着光泽。 “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她道,“我只是很怕,怕你对我的感情远没有我想的那般多,怕你会骗我,会抛掉我……” 沈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他的一颗心眼看就要随着封御清的话跌到谷底,封御清却又开了口,将那颗心稳稳地托住了,“所以,既然是你要重新开始,就不能嫌我烦,也不能觉得我矫情。如果我真的是于你而言最最重要的人,你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才行。” 沈冶努力地把这段话听进去,试图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可是做不到,一股酸涩蔓延到鼻腔,他几乎无法呼吸。 “……殿下,刚才说什么?”他的话音有些颤抖,终于失了冷静与克制。 他想要抬手去抱封御清,却总觉得这是场一碰即碎的梦,因此抬起手又放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说,这次我不想逃了。”封御清道,“我的话这么难懂吗?” 不是,一点都不难懂。 沈冶听懂了封御清的意思,她是说——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是真的吧,应该是真的。 “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吗?” “当然。”封御清看着他道。 不可思议,沈冶觉得脑袋眩晕,他再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手抱住了封御清。 “不是梦。”沈冶喃喃道,他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紧紧将封御清环住,将脸埋在她的颈侧。 “不是。”封御清道,“所以,刚才我说的你都答应了?” 沈冶用更紧的拥抱回应了她。 “不许凶我,不能嫌弃我,有什么事都得先告诉我才行。” “好。” 肩颈相连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热意,是沈冶的呼吸。 封御清定了定神,犹豫了一会儿,才颇为生疏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这感觉有些陌生,他的呼吸太过急促,以至于封御清有种下一秒他就会倒地的错觉。 “我又不跑。”封御清的声音软绵绵的,“都被跟着我们的人看见了。” 应该是东宫的人,两个,刚从街市出来时封御清就发现了。 “我知道。”沈冶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好像只有抱得紧一点,才能确认封御清真的在他面前,“楚州会去处理的。” 察觉到圈在自己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封御清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于是安静地由着他又抱了会儿。 “好了吧?” 沈冶不说话。 “干嘛?”封御清轻笑出气声,“不回去了?还是你想就这样抱着我回去?” “也行。”沈冶思考一秒后回答。 “不、行。”封御清抬手打他,虽然对沈冶来说不痛不痒,“快松开我。” 沈冶又哑巴了,他亲昵地蹭了蹭封御清的脸,又蹭了蹭她的颈侧。 “……不许撒娇。” 沈冶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老实说,即便他们前世早拜过堂,可这样的相处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 封御清也同样觉得很不真实,沈冶的目光很是专注,只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她,她便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 她大概还需要一些缓冲时间。 “回去吧。” 时间被拉得很长,他们之间只有彼此。 直到夕阳总算落下山坡,封御清被沈冶拉着手腕穿过人群,她才总算能分出神想些别的事,“其实也不用回去的太早,明日便不去重华宫了。” 沈冶的脚步顿了下,转过头来看她。 “我已旁敲侧击地问过了,父皇既然含糊其辞,那便是应允了。”封御清解释道,还不忘蛐揄任少卿两句,“反正他自从养了那佳贵嫔便不怎么管我,你我干脆也懒得再去受老头子的白眼唾沫了。”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问:“殿下为何不曾与我商量?” 这话并非是质问。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以及隐隐存在的奇怪不安。 “不是不商量。”封御清听出来了,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片刻后才道,“只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你大概不会想听。” 毕竟前世一向如此,封御清遇事自然会想当然地独自做完。 原来在感到不安的不只是他。 沈冶越回想越觉得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有些懊恼,意识到自己需要反省的地方实在很多。 第142章 痒 “殿下……” 沈冶停下脚步斟酌了好一会儿措辞,然而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一滴冰凉的水便正巧落在他的眉心。 封御清比他先反应过来,“下雨了!” 这场雨落得猝不及防,他们二人出门时并未带伞,是以沈冶替封御清挡了一路的雨,回到府中时衣衫已是湿透了,瞧上去相当狼狈,将忆恩他们吓了一跳。 被采苓伺候着换好衣裳出来时,封御清正瞧见沈冶在门外等她,虽然已经整理过仪容,可大概因为发丝还未干透很不舒服,他的神情并不顺畅。 封御清正想开口调笑他两句,谁知话没出口,她便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 沈冶眉头蹙得更紧,“进屋。” —— “其实我的头发没怎么湿。”封御清嘟囔着,懒洋洋趴在贵妃椅上,眯着眼,一副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的模样。 “那也不行。”沈冶没松口,还是拿着布巾替她擦拭垂下的发丝。 他的动作太轻了,痒痒的。 “我哪有那么容易染上风寒?”封御清耳尖有些红,用手臂撑着坐起来,“你就是瞎操心,兴许我只是碰巧鼻子痒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是吗?”沈冶垂眸,用“你确定?”的眼神看她。 这喷嚏来得真不是时候。 封御清自知理亏,只得安静不说话了。 沈冶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说,“殿下在我面前时,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封御清听罢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不去重华宫的事吗?” “是说所有事。”沈冶道,手上的动作没停,“不管大事小事,殿下觉得重要还是不重要,只要想说都可以说。” “不会觉得麻烦吗?”封御清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他。 “不麻烦。”沈冶否认说。 “也不嫌我烦?”封御清又问。 “我喜欢听殿下说话。” 这次他用了肯定句。 这下封御清的脸算是红透了,她低着头,用脑袋在沈冶的腰腹蹭了蹭。 沈冶的站姿蓦地僵了下。 “……擦干了,殿下。”他将布巾收起,微不可察地磨了磨自己的犬牙,压抑住那股蔓延在心口的耐心寻味的痒。 “好啦?” 封御清想要抬头,沈冶按住了她,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别动。” “什么?”封御清没听清,还想要抬头,却被沈冶直接用手中的布巾兜头盖住。 她没抬手把眼前的遮挡取下来,只是乖巧地坐在原地,“这样的话,我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距离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沈冶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封御清忍不住要去拉他的衣袖时,突然听见一声叹息。 接着,她的唇被什么隔着布巾碰了下,很轻,轻到封御清以为是个错觉。 “该就寝了,殿下。” —— 一连几日,府内都是一片美好和谐、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春桃却觉得奇怪。 两位主子之前总是既不亲近又不疏远的模样,又或者说是既亲近又疏远,现在的相处方式分明同从前没什么两样,还是元公子成日哄着自家殿下,但春桃就是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她想不通,于是只好去问楚砚。 “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楚砚怀里抱着剑,故作深沉地道。 春桃还是没懂,又追问起来,楚砚却没再解释,指望春桃开窍简直比指望楚州出任务失败还难,他些微叹了口气,靠在柱子上看不远处陪着公主胡闹的自家主子。 “殿下真要在湖里钓鱼?”沈冶看着兴致勃勃的封御清,实在不懂她,“既然是要钓鱼,何不去江边?” “化繁为简嘛,化繁为简,何况,在自家钓鱼钓不上也省得被人笑话了。”封御清眨眨眼道。 沈冶于是露出一副拿她没辙的表情。 老实说,封御清还挺喜欢看他这样的,她总能从沈冶的妥协中获得一点来源不明的满足感,这种情感十分微妙。 于是,二人一人一根鱼竿,坐在公主府内的池子旁钓起鱼来。 “其实,公主府里的池子比御花园的锦鲤池大呢。”封御清没那么好的耐性,坐得久了便觉得无趣,于是开口同沈冶闲聊。 “同行宫比呢?”沈冶配合地问。 封御清盯着水下的鱼游动,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应当还是行宫的大些。” 正说着,鱼线却忽然被拉直了,封御清惊呼了一声,连忙有些生疏地收线,然而拉起来却是个空钩,鱼饵不知所踪。 封御清大失所望,将鱼竿架回地上。 “看来没那么容易?”沈冶调侃她。 “得怪忆恩,这些鱼本就不懂节制,他还成日喂的这样多,现在它们胖的连鱼竿都拉不回来。”封御清撇了撇嘴,道。 此时宫中,正替封御清跑腿给淑妃送东西的忆恩猝不及防打了两个喷嚏,疑心自己是不是被殿下给传染了。 沈冶只是笑笑,安静了会儿后对她道:“殿下这段时日,还是少出府为好。” “你方才不还问我为何不去江边钓鱼?”封御清挑眉,回忆了一下前世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却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东宫那边有了动静?” “正是没动静,才唤殿下小心行事。”沈冶摇头,“现如今变数太多,无法轻易推测下一步的行动。” “你以为,我们对上皇兄有几分胜算?” “倘若赢,一分便是十分。” 换言之,若是输,输一步也是满盘皆输,根本是没意义的问题。 封御清没反对,却忽然想到什么,所以问:“齐悦原本也是东宫的人吧?你既拉拢了她,往后作何打算?” 沈冶似乎沉默一瞬。 他原本拉拢齐悦的目的是为解开蛊虫,现如今齐悦早没了用处。 “你没想过?”封御清皱眉,“我以为她对你有用才将人留下的,她成日死气沉沉不哭不笑,看的人心中添堵。” “此事牵扯颇多,以他的身份,贸然将人放走并不妥当。” “可她帮你,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图。”封御清如今忆起齐悦想要杀她那日的眼神,仍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你答应了她什么?” 第143章 亲吻 “不是什么大事。”沈冶答道,睫毛被晨光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亮映在他琥珀色的眼底,看上去很是温顺,但封御清知道那里面藏着更深的东西。 “你不说的话,我只能觉得,是你与她有私情了?”封御清似笑非笑,她已经不相信沈冶这张骗子脸了。 “……” 封御清没错过沈冶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张嘴,蹙眉,抿唇,动作一气呵成。 她难得看到沈冶反应这么大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好奇道:“原来你竟这样讨厌齐悦?” “不是。”沈冶欲言又止,拿过一旁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灌了下去,黑着脸思考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她平白帮你本就可疑,你又说不出理由,难道不是有私情所以瞒着我?”封御清微微眨了下眼。 其实她倒只是随口一说。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封御清以为没法得到答案而将目光重新投回水面之时,他转头丢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答案。 “他是个男人。” 封御清被他的话给炸懵了,她微微张嘴,蹙眉,最后抿唇,动作和刚刚的沈冶如出一辙。 恍然间,封御清想起之前每每自己要更衣时,齐悦总能推三阻四找出各种理由让采苓来帮忙,之前封御清只觉得她是使小姐性子偷懒,现如今——她该庆幸自己从前没让齐悦伺候过自己沐浴吗? 沈冶见她表情复杂,凑过去想仔细瞧瞧,却被封御清抬手将他的脸推向一边,“你等一下。” 难怪之前总觉得齐悦越来越高…… 封御清现如今很是凌乱,然而沈冶却没让她等,又接着道:“他叫齐衡,同齐悦是双生子。” 齐衡? 封御清挑眉,没印象。 “齐怀瑾。”沈冶补充了一句。 原来如此。 封御清若有所思地点头,想起齐……衡之前的说辞,大概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说,他是指望你能帮他把姐姐救出来?齐悦现在在谁手里?” “东宫。”沈冶答道,“齐家倒台时他们便投靠了封御君,然而封御君却把齐悦关押起来,以此要挟齐衡替他卖命。” “那现在怎么办?”封御清问。 沈冶扯了下嘴角,没接话。 封御清想也是,齐衡答应沈冶的事出了意外,沈冶自然没有再帮他的理由。 不过,谨慎起见,封御清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倘若不帮他,岂不是将他又往东宫推了?” “不必担忧。”沈冶安抚她,“即便他再次倒戈也无妨,东宫早容不下他了。” 封御清听罢总觉得哪里不对,将他的话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眯起眼问:“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帮他吧?” “殿下说话未免太难听了。” 沈冶用左手捏了下她凑过来的脸。 “嘁。”封御清努了努嘴,暗想沈冶此人实在如同元宵一般,表面瞧上去白净,实则咬上一口里面黑色还流心。 “总之,殿下就当作不知道便是。” “不知道时自然无妨,可既知道了要如何当作不知?”封御清意有所指,“好比我知晓有人觊觎我身上的物件,却不知是何物,自然只能日日想着,时时想着。” 见沈冶没吭声,她又问:“真不打算告诉我?” 沈冶自认自己是个有底线的人,然而对上封御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也没能说出口。 “再让我想想吧。” “好啊。”封御清一口答应下来。 —— 沈冶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相当危险,他不该动摇,不该放松警惕,但纵然竖起高墙,在封御清面前也总是轻易土崩瓦解。 他想过,斩断这段关系。 但越是想要抽离,便越是无法挣脱。 他失败了,所以也妥协了。 他可以容忍封御清这个能够影响他的人存在,但封御清无论做什么都好,唯有一点——绝对不能离开他。 可倘若他将古玉的事告知封御清,封御清或许会借此要挟他,又或者,干脆用古玉与封御君达成交易。 无论哪种都不行,他应该更冷静。 但他大抵早就被封御清动摇了,以至于现在,明知道封御清在他与封御君之间很可能选择封御君,他也还是想要赌一次。 正想着,有人敲响了房门。 沈冶起身去开了门,见是封御清,有些意外她戌时来寻自己,“殿下?” 沈冶粗略打量了一下,封御清的黑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沐浴完,他正欲再问,便猝不及防被抱住了。 他顿时身体僵住,“怎么了?” 他任由封御清抱着自己,退后两步关上门,封御清身上很香,发上的水珠落在了他的脖颈间,惹得一阵躁动。 封御清在他怀中喟叹一声,“阿元。” 看来是逃不过了。 正在沈冶脑袋放空,开始思考要怎么和封御清讲清楚自己知晓的来龙去脉时,封御清却忽然仰起脸,贴着他的唇边吻了一下。 只是近乎于点水般的触蹭,沈冶却觉得自己从头麻到了脚,以至于理智也被这一把火完全烧光。 然而封御清却不怎么满意沈冶的反应,她的心痒痒的,又将自己的唇贴上去,轻轻蹭了一下,亲完还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活像话本里的妖孽。 “亲完了吗,殿下?” 沈冶纤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里暗涌的情绪。 封御清愣了下,随后下意识地点头,然而顷刻间彼此的姿势调转,她被沈冶十指相扣抵在了门边。 “那该我了。” 暗哑压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第144章 心悦 没给封御清反应的时间,沈冶低头吻了下去,贴着她的唇,舌尖顶开她的齿关。 什么都听不见,封御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在猛烈地跳动着——有什么相似的记忆在这瞬间复苏了,同样的夜晚,那个带着酒气的粘腻的吻,但或许实在过得太久,使得这一刻仍然如此陌生。 封御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她与沈冶第二次接吻。 第一次时她喝醉了酒,不知道沈冶的心意,脑子晕乎乎的,然而第二次她知道了,却还是在沈冶的攻势下晕成了一团浆糊。 唇间柔软的触感霸占了封御清的一切感官,意识迷离间,下唇被沈冶轻轻咬了一下,她吃痛,羞愤地想要逃,可沈冶却不允许,将她牢牢按在门边。 在沈冶又一次试图教会她换气之时,她总算找到间隙,抬手捂住了沈冶的唇,“等、等一下!” “等什么?”沈冶见她胸口起伏得厉害,眼角微微垂下,轻笑一声。 明明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还有呼吸的余地,可封御清就是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我有话要说。” “嗯。”沈冶低头认真看着她,薄唇贴近了些,顺势亲吻她的手心,“殿下说吧,我在听。” 他精致的眉眼仍旧平和,可却露出了一丝端倪,是富有攻击性的一面,仿佛野兽扯开了伪装的皮囊,有一瞬间,封御清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吃掉。 “我真的……有正事要说。” “现在做的不是正事吗?”他的唇贴在封御清手心,黏黏糊糊地问。 “……” 迟早有天她要把沈冶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封御清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两句。 “殿下为何吻我?”沈冶沉沉地看着她,明知故问道。 封御清咬着唇没答话,沈冶的眼神太炽热,她实在受不住,于是抬手向上遮住了他的眸子。 “殿下不说的话,今日我便不放殿下走了?”他说着,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将封御清又往身前带了带。 封御清惊呼一声,又怕被府内的人听见,强行压住了声音。 沈冶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 “……我心悦你。”封御清彻底没脾气了,麻木道,“因为我心悦你。” 耳朵红了个彻底。 沈冶又笑了,因为离得极近,声音钻进了封御清的耳朵深处,异常敏感和痒。 “不许笑了。”封御清道。 “不笑。”沈冶收起笑容,问她,“殿下还想知道白日问我的事吗?” “你肯告诉我?真的?” 封御清松了手,沈冶的眼睛露出来,他微微弯着眼眸,好像星子都被揉碎撒进了他的眼睛里,很清,很亮。 “嗯。”他说,“因为我心悦殿下。” —— 沈冶给封御清倒了杯水,递给她时轻声提醒她还烫。 杯口冒着热气,封御清乖巧地接过,轻轻吹了吹,才小口小口地往下喝。 清水润过嘴唇,润过喉咙,却没法让心里的气平静下来,虽然已经努力克制自己,可她的心如同插上了翅膀,早不知道飞到哪片天去了。 “殿下可是将淑妃娘娘带的茶全送到我屋里来了?”沈冶问道。 “反正我又不喝茶。”封御清答,“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自然全给你送来了。” “毕竟是淑妃娘娘带给殿下的……” “我送出去的茶,岂有要回来的道理?”封御清听懂了他的意思,蛮不讲理道,“何况母妃那般喜欢你,带给我和带给你能有什么分别?你做什么这样斤斤计较。” 沈冶被她的逻辑逗笑了,有些无奈,“斤斤计较不是这样用的。” 但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沈冶坐在她的对面,正色问道:“殿下可还对冬猎时发生的事有印象吗?” “唔。”封御清想了想,觉得话题扯的有些远,“不是要说皇兄的事?” “是要说,不过想先从这里说起。” 杯中的热气还在往上冒着,封御清隔着淡淡的水汽看他,“你应该先告诉我,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吧?” “古玉。”沈冶如此说道。 “古玉?”封御清重复了一遍。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沈冶回忆道,“依我所见,是殿下的玉牌。” 封御清舔了下自己的唇,随后用指尖勾着红绳,将玉牌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玉牌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它的表面和纹路。接着,她又试着将玉牌举起来对着光线观察,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实在只是块普通的玉罢了。 “这玉牌是父皇下令为我雕刻的,给我时并未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玄机。”封御清说着,将玉牌递给沈冶查看,“你以为,若它真是皇兄口中所说的古玉,有何效用?” 沈冶有些意外她会如此轻易地将玉牌给自己,稍微停顿一下才接过,那红绳很是扎眼,他将玉牌在手中掂了掂,封御清看到他指尖闪了一下,但没看清。 他将玉牌还给了封御清,“兵权,或者势力。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 “你觉得不对吗?”封御清将玉牌收回袖中,问道。 沈冶摇了摇头,道:“我现在觉得,这玉牌,或许正是你我重生的契机。” 荒诞的发言,和沈冶很是不搭,但作为经历过重生这等奇幻之事的人,封御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了。 她长出一口气,“为何?” “这就要,说回上次冬猎了。” 第145章 轮回 那次冬猎的疑点,其实有很多。 突然发生的雪崩,沈冶所说的神仙,以及并未出宫可封御清却亲眼看见的“齐悦”。 只是最重要的刺杀事件告一段落,所以后来封御清也没再仔细想过。 那次冬猎时的意外使她陷入昏迷,非要说,关于雪崩她唯一记得的,只有沈冶怀中的温度和关切的眉眼罢了。 “我看见了我的前世。”沈冶道。 “什么意思?” “不是你我所知的前世。”沈冶补充说,“是我的前世,换句话说,是五百年前的我的前世。” 封御清没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她的神情中有一丝诧异,但只是一闪而过。 “殿下还记得我曾说过,谢小姐并非常人吗?”沈冶问。 封御清点头。 虽然沈冶没有明说,但她大概能够猜到自己昏迷的原因,那谢小姐定然是专门来寻沈冶的,并且此事与沈冶所谓的前世有关。 可五百年对于人来说实在太久远,即便沈冶的前世曾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痕迹,他也早已消逝在了天地间。 “你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封御清问。 沈冶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三个字来,“捉妖师。” 他并非不想说明,只是涌入他的脑海中的前世的记忆实在没什么特别,深究起来,唯有不断地斩杀妖怪,就连曾经救过旁人的记忆,也是在被提醒之后才回忆起的。可偏偏,他救的那人并非常人,所以才在五百年后找到他的现世,甚至想助他脱离凡间。 但沈冶不感兴趣,前世于他而言,不过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什么得道飞升,他也不甚稀罕。 不死不灭非他所愿,倘若孑然一身,再活上千年万年,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生活。 “这世上竟有妖?”封御清悄声说完,把杯子贴在唇边,“那么,既然能做到这种程度,谢小姐究竟是什么?” 她缓缓呼出口气,做出猜测。 “神?” 沈冶有些惊讶于她的接受良好,顿了顿,道:“从称呼上来说,是的。” 封御清抿了下唇,见沈冶没打算细说,还是没准备刨根究底,只是问:“所以,你发现了什么?” “天神亦是血肉之躯,即便方式有所不同,但与人妖一样,受世间轮回所限。众生皆应如此……可殿下,你我,以及封御君,显然已超出常规轮回之外了。” “你有问过谢小姐吗?”封御清问。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如“神”一般的存在应当可以解答这种问题。 “我不能那样做。” “为何?” “如果这是一场错误呢?”沈冶如此说道,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阴郁,“错误会被纠正,而你我的存在会被再次抹去。” 封御清哑口无言。 沈冶是对的。 他们无法反抗神,所以不能去赌。 “可……皇兄呢?”封御清问。 如果他们如今的现状真的与古玉有关,皇兄是否知道此事呢?若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找寻古玉……这太可怕了。 她没说出口,但沈冶知道她的意思。 他只是说:“若是他想重生,没必要让我们也如此。至少可以证明,他就算知晓,但还无法完全掌控。” 封御清叹息一声,“你怎么想?” “我不能骗你,殿下。”沈冶看向她道,“但我想,我和封御君之间,只能活一个。” “可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知道。”沈冶沉声说。 可如今的局势,早已不像当初他承诺封御清时那样简单了。 “明日我会出城一趟。”一段沉默后,沈冶道,“东宫那边不知何时会有动作,要提前做好部署才是。” “是南湘的残党?”封御清问。 沈冶点头。 “那么,我也要去。” “殿下的身份太敏感,此时前去,并不合适。” “我不会添乱的,拜托。”封御清知道沈冶大概率不会同意,但还是道,“还是说,你直到现在也不愿意给我透点底?” “不行,殿下。”她猜的没错,沈冶的决定向来不会改变,“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可盯着你的人很多,比起做些什么,我情愿你安全地待在公主府。” 封御清泄了气。 —— 沈冶第二日走得很早。 封御清死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好半晌问身旁的楚州:“他真的走了?” 没有回应。 “你也是南湘人?”封御清问。 这次楚州有了动作,他犹豫了一会儿,动作幅度很小地摇头。 他和楚砚都是主子在逃亡来羽都的路上被捡到的,只知道自家主子救了自己的命,而在此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是模糊。 “竟然不是?”封御清有些惊讶,但还是问,“你家主子今日要见的人,你可识得?” 楚州抿着唇,不答。 那就是认得了。 “不告诉我?” “……不合适。” 封御清撇了撇嘴,“你还真是和你家主子一个德行。” 封御清说完便打算往屋中走,可楚州却磨磨蹭蹭的,没像以往那般潇洒离去,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生硬地问:“殿下,生气了吗?” “是啊。”封御清答道。 她当然气,只是气的不是楚州,而是沈冶。 气他总想保护自己,却没问过自己需不需要这种保护,更何况,所谓保护指不定只是他对自己的搪塞。 不过刚好,她也有别的想法。 “那么,他要去的地方有多远,何时回来,这总能告诉我吧?” “黄昏。”楚州道。 “那还行。”封御清算算时辰,估摸着足够了。 楚州在封御清这里吃过瘪,如今瞧她的表情就觉得不妙,还是没忍住问:“殿下又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 封御清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记仇道:“不告诉你。” 第146章 挑衅 东宫。 封御君睁开眼,看着由南乔指引着进入内殿的封御清,她对东宫很是熟悉,如同回自己家般,自然地坐在了封御君的对面。 “不是都将木雕扔了?”封御君微笑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还回来作甚?” 封御清听罢纹丝不动,她眨了下眼,脸上没有无措,而是闪过了野心的光芒,“总之,这次不是为了撒娇而来的。” 封御君轻描淡写地“哦?”了声。 “我知道自己手中有足够的筹码。”封御清等到封御君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落定,才拖长音调继续道,“所以,我想先听听皇兄的诚意——” “既如此,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封御君将话顶了回去。 果然,要把皇兄绕进去可不简单。 所幸封御清也并不心急,她今日还有很多的时间,毕竟在皇兄的地盘上,她不能乱了分寸。 “本来是该那样的。只是,我没有把重要物件带在身上的习惯呢。”封御清说着,轻轻蹙了蹙眉,像是真的在懊恼自己的失误,可惜语气中没有半分从前的亲近。 她太狡猾了。 封御君的表情总算出现了一丝裂痕。 至少在今日以前,他都一如既往地将封御清当成,那个多年前瘦的皮包骨头,手上满是冻疮的小女孩——也许他从心底里就希望她永远也不要长大,这样,她才能够继续迫切地依赖自己的指引。 可现在,即便是封御君也不得不承认,她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了。 “我很想念你,皇兄。” “分明是皇兄先骗了我,可皇兄明知我生气了,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不是吗?”封御清忿忿地说,听上去像个因为没得到心爱玩物而与大人赌气的幼稚孩童。 封御君沉默着,他不知道沈冶同封御清说了多少,而封御清又信到何种程度,所以没着急贸然开口。 “皇兄讨厌我了?”封御清睁着漂亮的桃花眼瞧他,每说一个字,声音便更轻些,“那么,至少将木雕还给我。” “那是我的。”封御君冷冷道。 虽然将木雕扔在东宫门前的事,用赌气来解释也说的通,可明显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挑衅。 而主动挑衅他的人,现如今竟还想把东西要回去。 “可皇兄送给我了,所以是我的。” “但你扔了它们,选择了沈冶。” 有点讽刺。 “没有。”封御清纠正他,“我没有。” 见封御君没反应,封御清不知在想些什么,支着下巴瞧了他一会儿,问道:“皇兄以为,人可能会变吗?” 封御君斟茶的手一顿,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是说人,还是人心?” “都有吧。”封御清笑着道。 “人心自然善变,可人,若已定性,谈何轻易改变?”封御君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静静看着封御清回答。 封御清点头表示认同。 他们之间的这种相处,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那皇兄变了吗?”封御清问。 很蠢,而且幼稚的问题。 封御君嗤了声,没有回答,而是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眸色很深,里面蕴藏着封御清看不懂的东西。 半晌,封御清突然开口,“我可以把古玉给皇兄。” 封御君眨了下眼,他听懂了封御清的这句话,但意识还没能转过来,“什么?” “古玉。”封御清解释说,“皇兄前世就想要的古玉,我可以给皇兄。” 封御君明显顿了一下,他的预设中没有过这种情况,“你想要什么?” 封御清眼神直直地看着身前的人,似乎真的一本正经地在思考自己想要的东西,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了句什么。 地上枝叶被轻轻踩断的声响盖过了她的音量,站在门外的璟没能听清,他皱着眉,最终还是在被发现之前静静地离开了。 “皇妹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封御君面无表情道,视线往门口的方向微微偏移,但很快收了回来。 封御清知道他并非真的不为所动,因此只笑着看他,“皇兄也知晓,我一直以来都是很贪心的。” “要整个南洲,不可能。”封御君道,“你以为,我又是为什么要除了沈冶?” 南洲这块地界,正是被夺取后更过名的南湘。 “可,我对皇兄来说,自然与沈冶不同吧?”封御清笑了笑,似藏了点促狭道,“左右我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皇兄待我这般好,将南洲赠我作封地又有何不可?” “既然知道我待你不薄,却还要如此挑衅我?”封御君眯起眼,“你说我骗了你,可是清儿,我救了你,让你长大至今,你我虽未有骨肉之亲,但我真的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你想去南洲,难道就真的觉得,自己离开了我,便能潇洒自在?你不清楚南洲那块地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那样想,皇兄。”封御清垂眸,语气难得硬气,“诚然,我这条命是皇兄你给的,可皇兄顾得了我一时,又真能如此待我一世吗?我不是原来那个我了,不可能像前世那样等死。” “所以,在你心中我甚至不如沈冶?明知自己离不开我,却宁肯跑到南洲去,都不愿再信我?”封御君质问道。 这实在是一种发泄。 因为他们谁都清楚,封御清重活一世却不再信他的原因。 “不是的,皇兄。”封御清否认道。 说完这句话后,她有些愣神,封御君刚刚说过的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旋,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下意识否认,想否认的又是哪句,因此低着头,久久地沉默着。 “皇兄。” 屋内安静的可怕。 “其实不是我离不开你。”终于,封御清的眼睫动了动,“是你离不开我才对。” 沉默。 随后是杯盏碎裂的声音。 封御清心尖颤了下,抬头看过去,那白玉杯盏已经在封御君的手中四分五裂,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掌心淌下。 “皇兄……”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勉强发出些气声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清儿。”封御君看着她,冷静地说,“别再挑衅我。” 第147章 懦弱 在隐蔽的山谷之中,蛰伏着至今仍然有着反叛之心的,尚未融入羽国生活的南湘的数十个氏族。 自然,这里并不温暖和富足,靠元朗元大人的俸禄养活这么多人也并不现实,他们大多依赖打猎——成年男子尚能维持生计,而剩余的老少妇孺则只能靠着接济,在不知何时就会变得恶劣的环境中生活。 沈冶疲惫地半垂着眼,他刚安排好巡逻的事宜,又帮助着在营地中支起新的圆顶帐篷,这种事只要是有机会,他向来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 “殿下!” 有人拿来些个大的野果,还是新鲜的。 “给孩子吧。”沈冶摇头。 那人抿了抿唇,垂着脑袋没答话,为首的将领看出他的心思,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对沈冶道:“殿下不妨拿着吧?现今不比冬时,食物并不紧缺,种下的麦子也快收成了,大家伙都高兴呢。” 沈冶仍是摇头,微微蹙眉道:“等不到收成的时候了。” 此处的位置封御君是清楚的,现在只是还没到时候,他们必须趁着封御君行动之前转移营地。 “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沈冶开口道,“七日后,你们便开始动身。顺着溪流,往南边走,不出五日便能到坪洲,到时自有人会接应你们。”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皆是一惊,不禁面面相觑。 “殿下……”将领迟疑着,还是开口,“我们在此处驻扎了三年,要在短时间内转移并非易事。何况……” 瞥到不远处的身影,他干裂的唇抿了一下,“莫说是五日,只怕三日都……” 沈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外出采摘野菜的妇女孩童归来了,其间有个又瘦又小的孩子看见了沈冶眼睛一亮,脱离队伍跑到了沈冶面前,“殿下!你看!” 他只堪堪能到沈冶腰间,指尖夹杂着泥沙,仰着头举起篮子,高兴地朝沈冶展示自己的成果。 沈冶认出了他。 他的父亲曾是自己幼时的侍卫,在两年前死于寒潮。 沈冶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便又奋力提着自己的篮子,蹦蹦跳跳地归队去了。 “此事绝无商量可能。”沈冶转头,斩钉截铁道,“懦弱只会让更多人牺牲,周岩,不过才过了十余年,你便已经忘记南宁曾流淌过的血液了吗?” “末将不敢。”周岩垂首,“只是,殿下此番决策实在武断。末将曾向先帝承诺过会誓死守护南湘,是因着殿下才苟活至今,因此,末将绝不想看到殿下因一念之差做出追悔莫及之选择。”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可先帝已经死了。”沈冶警告他,“你从前也是这样弹劾母后的?说她武断?你当真以为母后做那些事只为了自己的野心?” —— 沈冶的记忆,始于一根戒尺。 “如此浅显的文章,竟过了半日还未背下?”身着华服的女子微微抬手,戒尺便重重落在他的手心。 沈冶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冶儿,你是储君,是南湘未来的王。为君者,读书治学不过基本,是以要明辨是非,增智寡过,惟贤惟德,方能服于人。” 比起性格温吞的王,南湘的王后严格而雷厉风行,她仗着宠爱与显赫的身世参知政事,自小便让沈冶在议事堂旁听,并要他在听罢后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不过,有人认可她的存在,自然便会有人心生不满。 周岩便是其中一个。 —— “任何人做事都是为了野心。” “你效忠于先帝也是为了野心?” “可我们过去的失败已然成为事实。”周岩道,“所以,您至少该学着避开错误。” “她错了吗?”沈冶反问他道,“不,周岩,错的是你和你所效忠的懦弱的帝王。我的母后唯一犯过的错误,便是放任那人软弱无能的统治,让他躺在王座上酒池肉林,最后将整个南湘拱手让人。” 不远处溪流汩汩,周岩一时失语。 “你大可以像元朗一样,凭着自己前朝的资历妄图左右我,但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容忍他,是因为他沾了母后的光。”沈冶的声音盖过了溪流,“我从未有一日忘记逝者流过的血液,我会让南湘迎来又一春。” 周岩看向沈冶,他们的太子是个多么坚定而强悍的人,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王后身边见到这位小太子的时候——即便被戒尺抽打的双手红肿,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也从未显出过一丝暗淡。 “末将明白。”周岩以服从的姿态道。 他与他的父母不同,终将引领着南湘走向另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 —— 和皇兄没谈拢,便被赶了出来。 封御清心情不佳,叼着嘴里的狗尾巴草在街上胡乱逛着,想找些乐子,然而将整个街市从头逛到尾,也没能看到有趣的玩意。 直到转过拐角—— “身患绝症、家破人亡?!何其荒谬!你这穷酸道士,竟敢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实乃不知天高地厚!”男子面红耳赤地大声呵斥着,伸手揪住了对面人的衣领。 是算卦的? 封御清默不作声地站定,等着瞧瞧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那道士的斗笠被掀翻在地,露出一张俊美的脸来,他生得剑眉星目,皮肤白里透红,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是同他身上所穿的破破烂烂的暗红色衣袍实在不搭。 他笑起来,却不像是在笑,而更像是把笑这副神态惟妙惟肖地刻画在脸上。 “既然施主您不满意,不妨再抽一次如何?”年轻道士任由自己的衣领被揪着,将签筒举起来。 ‘啪嗒’一声,一根签子掉在了地上。 封御清站的远,看不清楚,只听那道士淡淡道:“是上上签呢,这次。” 第148章 卜卦 最终,这件事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收场——只见那人满脸怒容、青筋暴起,扬起拳头狠狠地挥向道士! 而道士那原本俊美的脸庞此刻也变得惨不忍睹,鼻血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嘴唇。 道士仍然笑着,目送着那人忿忿远去后,他的目光骤然转了过来。 用晦涩不明的目光注视别人显然是十分不礼貌的。 但封御清这次决定破例原谅对方,因为她确定自己也正在用奇怪的眼神观察他,这样想着,她走近到了那道士的小摊前。 “道长怎么称呼?” “袭风。”那道士坐在地上,用手帕捂着鼻子止血,却意外地并不让人觉得狼狈,“姑娘这是想?” 她穿的是男装,见此人直接点出自己的性别,不免高看了他一眼。 “算一卦多少钱?”封御清问,不再压着声音说话。 自称袭风的道士擦干净了鼻血,将地上的签子捡回竹筒,“我瞧着姑娘你与我有缘,既然遇见,赠你一卦便是。” 封御清见他说这话一本正经,不免觉得好笑,想了想还是问:“能算别人吗?” “这是想算姻缘?”袭风挑了下眉,问,“有没有那人长期带在身上的物件?” 要说旁的什么也真是没有。 封御清想了想,把挂在腰间的玉佩拿到袭风眼前瞧,“这个可行?” 袭风没有答话,只是半垂下眼,仿佛正在吟诵颂词般低声念了句什么,封御清没听懂,只见他喉咙里发出奇特的声音,随后手一挥,从那竹筒里落下一根签来。 “空白的?”封御清盯着那签子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袭风似乎因为她的声音而回过神来,他捡起了地上的那根签,神情怪异,不禁低语喃喃道:“怪哉,怪哉。” 封御清心下有不好的预感,正欲问话,袭风就先开口说道:“你与他,本该动如参商,永无相见,可瞧如今这情形……” 他停顿了一下,“竟像是……” 重获新生。 他没说出口。 “姑娘,是否相信命有定数呢?”他问。 “我只想知道答案?”封御清想了想,答道,她有预料这个答案不会是她想要的,所以懒得再周旋下去。 “依我所见?”袭风听出她的不耐烦,抬起眸看了她一眼,将那签子从地上捡起来,拿在手上,“逆天而行,实非良人。” “……” 封御清大概明白方才那人为何打他了,约莫也是得到和自己差不多的结果,所以恼羞成怒了吧?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了。” “我不信。”封御清微笑着道,将自己身上的一个铜板扔给了他。 袭风略一偏头,接住了铜板,“因为不信所以给钱?” “嗯。”封御清回答说,“所以还请道长你收回刚才的话吧。” 她说罢,也没期待得到什么回答,站起身便要走。 “慢着。”袭风叫住了她,“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封御清看他,“此话怎讲?” “虽说是天意,可凡事嘛,总讲究事在人为。”他将手中的铜板在空中抛起,再接住,然后重复,“倘若姑娘愿意将我带在身边,我自有办法助此事水到渠成。” “可你凭什么帮我?”封御清笑了声,在心中暗自评估此人是东宫派来的细作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可没有多余的钱给你。” “不是钱的事。”袭风将铜板揣进兜里,打了个响指,“方才不是说了?姑娘与我有缘,既然遇见已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也勉强算是报恩吧。” 他带着那奇怪的笑容说着,随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问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身相许?” 封御清:“……” 这其实是恩将仇报吧? “这句话也请收回吧!”封御清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铜板全倒在地上,随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江湖骗子的小摊。 地上,袭风坐着没动,只是目光紧紧盯着封御清离去的背影。 他不可能会出错。 他听见了痛苦的呻吟,以及看见那光芒四射的皮囊之下腐坏的灵魂。 “有趣,太有趣了。” 袭风扯出一抹笑来,然而他的思绪才刚起头就被人给打断了,“小师叔!” “我才走了多久,你又惹祸!”珠玑埋怨道,将方才在街上去买的黄纸和香通通往他的脸上扔。 “胡说什么?”袭风被砸了脸,倒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她,鼻血又顺着流了下来。 珠玑被吓了一跳,连忙拿出手帕帮他捏住鼻子,低声问:“小师叔你没发现?方才有人在呢。” “我早瞧见了。”袭风摆摆手,示意她将手帕拿开。 珠玑会意收了手,鼻血已经神奇地止住了,但珠玑的嘴却没停,“小师叔,此人身手不凡,能有这样的人做暗卫,定然是非富即贵,你就别惹麻烦了!再说,你我本就有任务在身,倘若不是你说要回家瞧瞧,本不该在此停留的……” “你的任务,你可清楚?”袭风打断她,问道。 “是你和我的任务!”珠玑纠正道。 “都一样。”袭风摆手,“总之,你就敢肯定,掌门要找的东西不在此处?” “掌门说了,是在南方,定然不可能在羽国的。” “错。”袭风摇头,振振有词道,“羽国虽地处天之大陆以北,可于神隐峰而言,难道不能算是南方吗?” 珠玑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的,“真的?” “还能有假?你师叔我自然也是希望你能早日完成任务的。”袭风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你就好好完成掌门交给你的任务,师叔我呢,另有要事去办。” 珠玑:“可是……” “好好干,不然若是任务失败,回神隐峰我唯你是问。” 珠玑:“可是……” “哎呀行了,大不了给你带伴手礼。”袭风的声音越来越远。 一阵沉默过后。 “可是……” “这不是我们俩的任务吗?” 珠玑总算完整地说完这句话,欲哭无泪地发现吊儿郎当的小师叔早就不见了人影。 第149章 狡猾 自进城,便有人在身后跟着。 是个相当熟练的人,似乎没想过要隐藏自己,他肆无忌惮地尾随,却又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使他们之间不至于近在咫尺。 抓起来,或者直接杀了。 沈冶漫不经心地想着,在城中慢悠悠兜着圈子,随后拐进一条深巷。 他的身影消失地很快,那人也很快穿过人群跟上,然后在侧身进入巷子的瞬间,他的刀柄便被沈冶从身后扣住了。 “真叫人失望。”沈冶看清来人,不紧不慢地松手,“本以为会是更有意思的人。” “殿下要见你。”那人抬起冰冷的眸子,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他似乎全然不觉得惊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不会去的。”沈冶道。 他的目光落在林於腰间的刀上,半晌又移开了视线。 “我说了,殿下,他要见你。”林於不耐烦道,他的手握上了自己的刀柄,倘若沈冶不打算配合,他不介意动用武力。 沈冶瞥他一眼,“殿下只答应了让我今日出来,可没答应让我去见另一位殿下。” “所以她就自己去了?”林於冷笑着反问,语气中带着微妙的尖酸。 “是吗?”沈冶道。 封御清今日去了东宫。 去做什么? 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蒙在鼓里后的恼怒,甚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问:“看来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要见我?”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林掌印还想说点别的?”沈冶微笑着。 “你对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很有信心?还是说,你自以为足够了解她?你算什么东西,沈冶,你以为像她那种人,会为了你背叛她敬爱的皇兄?” “这是林掌印在和殿下决裂后的感言?”沈冶讽刺道。 不需要林於的提醒,封御清是个多么难以掌控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黑了啊。”沈冶看着天色道。 不过没关系。 要是看不清,只要攥在手里就好了。 有铁器上的反光一闪而过。 林於的攻击意图太过明显,但这一刀并没有用十成十的力,只留下了绝对称不上深的伤口。 林於还理智尚存。 沈冶没有躲开,有血从他的胳膊上渗出来,他缓慢地垂眸看了一眼。 “为何如此?”林於问。 “天色太晚了,若是现在回去她会不高兴。”沈冶看着胳膊上的伤口轻描淡写道,“不过,现在就好解释多了。” 林於没说话。 他们都在等待着。 沈冶勾了下唇,抬眸,“原来掌印不是在问这个,是想问,我为何要放弃和封御君看似稳定的合谋,转而要与他作对?” “还想说刚刚那种废话的话,我不介意再帮帮你。”林於道,“满身窟窿地爬回去,她会更愿意相信你。” “我身上没有掌印想要的答案。”沈冶看着他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见识一下呢?从封御君的身上。” 林於没有回答,但将刀收了回去,“看来你对他有很多不满。” “这个说法,倒像是还有同盟的可能。” “那么,你是想做什么?” “掌印觉得我在做什么?” “我觉得你在做蠢事,非常蠢。”林於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近乎盖住自己的半张脸。 “可此事于掌印而言没坏处。”沈冶道。 林於听罢他肯定的语气,扯着嘴角笑了,“你是不是在封御清面前戏演的太多,连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的目的从没变过。” 无论是否与封御君合谋,都不过是想夺回南湘,只是现如今,他想要的多了个封御清罢了。 “掌印大概不在乎究竟谁能吃下南湘这块地,可整个羽国呢?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皇帝,和一个心有城府的统治者对掌印来说却是天差地别吧?” “人人都想当皇帝。”林於的半张脸被兜帽盖着,看不清神情,“可这凡事,都讲究个名正言顺。” 自他发觉当今圣上外强中干,已然时日无多时,便开始着手考虑往后之事了。至于选中不被朝臣认可的太子,也是看中了齐家早已家道中落这点,但接触后的封御君,实与传闻中醉心医术无意争权的孱弱太子风马牛不相及,虽然想过反水,可蠢笨无能,背后还有个陈家的封御夜显然更不是好人选。 “如果我说有呢?” 林於抬起眸。 “先帝宠妃诞下的遗腹子。”沈冶问,“掌印觉得听起来怎么样?” 他们对视,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难怪……我就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周遭的寒气仿佛渗入了林於的话语之中,“你倒是好手段,能借陈家的手将人送到皇帝枕边去。” “比不得掌印你。”沈冶道。 林於没再与他斗嘴,他的手腕轻轻一晃,扣住腰间,将原本已经封住的信件抽出,扔给了沈冶,“打开看看?” 沈冶当然懒得与他假客气。 趁着沈冶低头查看信件内容的时候,林於靠着墙边自顾自地道:“作何感想?” “她会伤心的。”沈冶评价道,将信折好还给了林於。 “你以为她是会在你庇护下安宁度日的猫儿吗?”林於讽刺道,将信收起来,“她没那么脆弱,此事一出,她总要知晓的。” “既如此,掌印何必多此一举。” “我既告诉你,自是希望你做点什么。不过,依我所见,此事你便是亲往也难有变数,毕竟……”林於话说了一半,最终微笑着咽回了肚子里,扯开话题道,“倘若真让你去雍州,只怕你也是放心不下。” 其实不是。 东宫那边暂时不可能会动封御清,看林於的态度也是会偏帮封御清的,何况还有楚州跟着,羽都倒算是安全。 但……此事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沈冶神色沉了沉,“为何?” “为何什么?”林於面无表情地反问。 “为何帮我。” “我可不是在帮你。”林於嗤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不过觉得你的话有些意思,顺便想给东宫那位找点不痛快,当然,主要是因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狡猾。 “这样做才最有趣。” 第150章 画作 暮色渐沉,下人们端着已经凉了却未动几筷的饭菜鱼贯退下,封御清桃花眼半阖,支着下巴在屋中坐着。 不知过了几时,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她才淡淡抬起眸看过去,“倘若再晚个一时半刻,我便要让楚州去替你收尸了。” “殿下。”沈冶唤她一声,在远处站定,右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 封御清瞧出了古怪,娥眉微颦,起身将房门关上,到沈冶身前查看,“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无碍的。”沈冶低低垂着眸,眼尾细细收成一道乖顺的弧度。 “又骗我。”封御清离近了,早闻到血腥味,于是执意扯过他的胳膊查看,果然,今早出府前还完好无损的袖子裂了条大口子,血液凝固在上面,一看便是刀伤。 “这就是你出去要办的事?”封御清问他,要撩起他的袖子,却又担心已和血肉粘在一块,于是只得皱着眉头先细细查看,“你说担心我,却全然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你底下的人呢?他们便是如此看着你受伤的?倘若真有什么好歹,你岂非是要断臂回来见我?” 沈冶没动作,任由她摆弄自己受伤的胳膊,只盯着她的发顶看,“不痛。” “不痛?小伤?”封御清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那你下次干脆等伤好了再回来吧,省得人看了心烦。” 封御清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说完,偏过头去不想与他对视。 “不高兴了?”沈冶捧起她的脸,“殿下可是有担心我?” “是!”封御清气恼道,“那你明知我担心你,却还唔——” 沈冶突然吻了她,将后半句话堵了回去,她愣在原地,只能感到唇上的温热。 然而沈冶并没有继续,只是往后退开一寸,低低唤她,“是我错了,殿下。” 烛光映照着沈冶的面庞,通透似玉,他就这样垂着眼,用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眸子眼巴巴盯着封御清看,惹得封御清有多大的气也发不出了。 封御清知道,面前此人就是笃定了自己会心软,偏偏她还拿他没半点办法。 “行了,先坐吧。”封御清轻叹了口气,妥协道。 她在屋中翻箱倒柜了一番,终于找到许久不用的伤药,还是皇兄从前托南乔送来的,不过如今也没得挑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粘连在沈冶伤口处的衣服剪开去掉,凝视着因受伤时间过久而未经处理的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微微皱起。 “我瞧着你这手臂是真真不想要了。” 封御清给他上完药,打定主意要让他疼一疼,因此包扎时用了点力。 察觉她的用意,沈冶故意“嘶”了声。 “现在知道疼了?”封御清挑眉,手上的力道不减,“你就不能对自己上点心?” 老实说,这般大的豁口对沈冶来说实在算不上受伤,不过是为了看上去夸张些,所以才故意没有处理,没想到差点又把封御清惹毛。 但沈冶很是受用。 “我心中有数。”他解释道。 “你心中有数?”封御清手上力道更重,“什么时候是你心里没数的?前世跟我一起死的时候?” 沈冶于是沉默了。 “你不想杀我,那时候皇兄是怎么告诉你的?说往后我任你处置?”封御清盯着他的伤口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嗯?” 沈冶轻轻舔了下自己的犬齿,没答话。 “总不会是想放我走吧?”封御清问。 她的眼神很是潮湿,眼睫在微弱的烛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瞧上去温和无害,让人轻易地生出坏心思,想要破坏她,击碎她,亦或是—— “让我猜猜。”封御清抬眸看他,眼神晦暗,“是不是想把我关起来?” “关在只有你能看见的地方,到那时,你想做什么都……”封御清在沈冶的神色变得更加危险之前,敏锐地止住话头。 “你知道的,殿下。”沈冶声音压得很低,“我真的会那样做的。” 封御清对上他的目光,缓慢地眨了下眼,没发表什么感言,反而朝他的伤口俯下身去。 近在咫尺之间,沈冶甚至觉得她就快吻下去,却忽然感受到她一丝丝炙热的呼吸,她在还未包扎完全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像安抚孩童似的,然而酥麻的感觉却席卷了沈冶的全身。 “殿下今日做了什么?”沈冶轻飘飘揭过了方才的话题。 “倒是真没做个什么。”封御清替自己的包扎工作收了尾,仔细想了想道,“不过和平日一样,在府里吃了玩,玩了吃罢了。” 嘴里没一句实话。 “是吗?”沈冶盯着她问。 封御清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对了,我今日还画了幅画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到窗边将自己摊在书桌上的画作捧过来给沈冶看,“你瞧!”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是乖巧,虽然这乖巧十分有九分都是装的,但不妨碍沈冶觉得可爱。 他于是认真欣赏了这幅用于掩耳盗铃的画作,“这是菘?” “不是,是狮子。”封御清抿了下唇,“不像吗?” “……” 沈冶虽对封御清的画技早有了解,却也实在没想到她能将狮子画成这样,沉寂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顶着封御清期待的目光违背良心道:“像的。” “那我把这张画送给阿元,阿元明日给我做糯米糕吃吧。”封御清高兴道,“我今日刚差人买了食材回来呢。” “好。”沈冶微微笑了下,那笑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第151章 地下 做糯米糕的程序并不繁琐,对加水的多少以及对温度的把控更取决于熟能生巧,至于沈冶——他的确是个做什么都做到精益求精的人,即便只是蒸糯米糕,也仍旧一丝不苟,熟练地仿佛已经做过成千上万次。 对比起他的严阵以待,封御清就悠哉多了,她愉快地站在一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边趁着沈冶不注意偷吃膳房中预制的小菜。 “殿下平日不是最不喜莱菔吗?”沈冶瞥了眼她因偷吃鼓起来的面颊,突然出声道。 闻言,封御清自以为不易察觉的龟速咀嚼顿住,暗叹失去了偷吃的乐趣,这才看他一眼,坦然将嘴里的小菜咽下去,“不知为何,膳房中的总是更好吃。” 沈冶沉吟片刻,“那么,往后改在膳房中用膳如何?” 既可以改掉封御清挑食的毛病,还能将她养胖些,实乃一举两得。 “那倒是……” 大可不必了。 封御清的话尚未说完,春桃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殿下!殿下!不好了!有人到府上来寻您,他说……” 她大口喘着气,瞧上去很是着急,一抬头看见沈冶,忽而又哑巴了,“说……” “说什么?”封御清问。 春桃的嘴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其间偷摸瞥了沈冶好几眼,支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微小的神态没能躲过沈冶的眼睛,他觉出端倪来,淡淡收回目光。 “总之,殿下您先随奴婢来吧!”春桃低着头道。 “那我……去瞧瞧?”封御清转过头,询问沈冶的意见。 见她的神态有些懵,不似作假,应当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沈冶随即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 仍旧是那身破烂的衣袍,少年老神在在地坐着,他似乎对殿内的金碧辉煌并不感兴趣,支着下巴看窗外正对着的那棵樱花树,独有一副超凡脱俗的气质。 “是你?!”封御清的神情有一瞬扭曲,险些左脚绊了右脚,还好采苓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封御清此话出口,站在门口的忆恩瞬间松了一口大气。 此人一上来便宣称自己是公主的露水情缘,还拿出了一枚正反两面都是背面的铜币说是定情信物,好巧不巧,忆恩从前正瞧见过封御清原本那枚都是正面的铜币,也因此对这说辞信了几分。 忆恩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人只盯着看他几眼,他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可随意放人进来毕竟于理不合,不过既然封御清识得,那么此人方才所说之话应当是坐实了大半,他也才好放下心来。 忆恩于是躬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向封御清说明了经过。 封御清听罢连忙去摸自己的袖袋,意识到沈冶送她的那枚铜币真真是没了踪影,差点两眼一抹黑,吐出一口老血来。 察觉她的脸色越来越黑,忆恩抖了抖,不敢再抬头看她。 “都下去吧。”封御清咬牙吩咐。 直到下人们面面相觑,纷纷恭顺地退出去,袭风这才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看封御清,“别来无恙啊,殿下。” 他着重强调了“殿下”二字。 “道长想要什么?”封御清以商量的口气道,“倘若只是需要钱财,那枚假币实在不值什么钱。” 倘若昨日她还能将此人当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那么今日此人知晓她的身份,甚至寻到她的去向,就连楚州也不曾发现,这一切足以证明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殿下这话真真是无情。”袭风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铜币朝封御清一抛,“好歹有过一面之缘,却还将小道说成是索人钱财的流氓。” 封御清用双手接住铜币,想起方才忆恩露水情缘的说辞,微蹙着眉劝说道:“道长道行高深,何必如此纠缠于我?” “我还以为,昨日已说得够清楚了。”袭风摸了摸下巴,道,“机缘这东西实在可遇不可求,我被殿下回绝心有不甘,这才冒犯找上门来。殿下便行行好,让我留在这府内如何?” 他也知道是冒犯。 “这不合规矩。”封御清道。 她对袭风的无礼有些不快,但察觉到他对自己没有恶意,可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出随意留下来路不明的人这种蠢事。 “谁的规矩?”袭风看着封御清的眼睛,正要故技重施,“殿下你的?”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封御清感到头晕,随后是熟悉的,原本只在夜间出现的刺痛,她挣扎着掐住自己的手心,将意识从袭风那双摄人心魄的眸中夺了回来。 “你做了什么?” 袭风有一瞬的讶异,不过想到眼前人身上的特别之处,又觉得有趣,他于是挤出一个笑容来,“什么?” 封御清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重新考虑袭风的提议了。 “我并无恶意。”袭风没再继续施压,只是轻轻拱手,总算将吊儿郎当的模样收敛一些,“殿下不必忧心,待我在殿下身边待足时日,便会自行离去,绝不纠缠。” 袭风又思索了一阵,说道:“我停留其间,也能顺便帮殿下解决下情感问题。” “不必了。”这三个字从封御清嘴里缓缓吐出,倒像是一句咒骂。 老实说,他不影响自己的感情问题,就谢天谢地了。 “你要留下可以,但绝不可再提起什么露水情缘这等鬼话,最好是装作与我不熟,平日不可在府内露面,且绝不能提起我与你相识的过程。” 总的来说,是绝对不能被沈冶发现。 昨日的行踪,好容易才被她粉饰,倘若被这莫名其妙的人露了破绽,她可不一定能圆回来。 “道理我都懂,可青天白日不能露面,未免太过了些。” “绝对,不行。”封御清强调,“会有人误会你我之间的关系。” 袭风挑眉,“你我能有什么关系被旁人误会的?” 封御清看着他,义正言辞道:“无论什么关系,总之现在,必须是不可与他人言说的地下关系。” 袭风:“?” 半条腿已经踏进殿内,而又猝然顿住脚步的沈冶:“……” 第152章 国师 “殿下……方才说什么?” 待沈冶皮笑肉不笑走到跟前时,没人知道封御清的心跳有多快,她边疯狂回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边干笑了两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不可言说?” “地下关系?” 沈冶淡笑着重复,他的目光越过封御清,落在她身后的人身上,猝然定了一定。 “不是你想的那样……”封御清下意识退了一步,垂下眼帘,没能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我可以解释的,真的。” 她说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 沈冶没说话,只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盯着她看,意思是让她解释。 “其实,前段时日……”封御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殿下。”沈冶打断道,“好好编,别叫我瞧出了破绽。” “……” 分明是已经瞧出破绽了。 不过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封御清当即决定,要将此事编的天花乱坠才行。 在封御清忽悠人的时候,袭风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他认出了对面的小太子,当然,他也确信对方已经认出了他——他并不担心小太子会拆穿自己的身份,毕竟,这种拆穿显然是双向的。 但,果然还是很奇怪。 以成洛公主坊间传闻的受宠程度和跋扈个性来说,要将一个人留在府上,居然需要同自己的伴读解释? 除非,南湘的小太子,才是这成洛公主货真价实的情郎。 袭风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侧目看向正解释地口干舌燥的封御清,不知是不是错觉,缚在她身上的灵力似乎散开了些。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前段时日你背着我遛去府外玩,遇到了十四个刺客,个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就在你被逼入墙角走投无路之时,这位道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你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把我送给你的铜币留给他当做信物,说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来寻你,并且要把他留在府上?” 沈冶说话的同时有些咬牙切齿,尤其是说到那是自己送的铜币之时。 “是……啊。”封御清硬着头皮道。 语罢,袭风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所以,道长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沈冶盯着袭风问,声音冷冰冰的,“倘若是用钱财可以解决的问题,何必如此麻烦?” 封御清生怕袭风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于是侧过身,在沈冶目光没落在自己身上时朝袭风疯狂使眼色。 跟猫似的,脾气也像,只怕要是不顺着她的意,过会儿便要扬爪子了。 袭风又笑了下,“倘若公子愿意给钱财与小道,小道自然不再纠缠。” “一千两。”沈冶道。 袭风挑眉,没想这小太子竟真是不愿让他留下,他存了些戏弄的心思,于是道:“看来殿下的性命,在公子眼中竟只值区区一千两银子?” 跟不上事件发展的封御清:“?” 纠结了一会儿,封御清最后还是心疼这莫名其妙花出去的一千两银子,挣扎着开口:“不是,其实我觉得……” 值不值一千两倒是不太重要…… 沈冶:“三千两。” “……” 好一个散财童子。 “不行!”封御清怒道。 沈冶垂眸看她,眼神中带着疑问。 封御清噎了一下,找了个理由强词夺理道:“阿元就算不想留下道长,又怎能如此随意用钱财羞辱人!” “所以,殿下想留下他?” “他是我的恩人。”封御清抿了下唇,说道,“我既已经应下,不该违背自己所言。” 沈冶的唇紧紧闭着,没说话,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过了会儿,他才叹息着妥协,“我知道了,殿下。” “那么,”他的话锋一转,“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可好?” 封御清没预料到他的妥协,愣了下。 虽然有些担心袭风的嘴把不住门,但只是这样小的要求,若是拒绝实在太蹊跷,所以没怎么迟疑,封御清便点头答应,转头看了眼袭风,随后从殿内退出去,给他们留出谈话的空间。 从踏进殿内的那一刻,沈冶便认出了眼前的人,因为此人分明同十多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就连皱纹也不曾添一根。 这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 只一眼,他便能确认袭风的身份。 可,这世上又怎可能有过了十余年,容貌仍与从前别无二致之人呢? 风暴正在酝酿。 “殿下,别来无恙。”袭风道。 沈冶从沉思中惊醒,抬眸,那一如既往的破烂褂袍映入眼帘,他勾了下唇,“国师也是,别来无恙啊。” 第153章 厉鬼 沈冶偶尔会回忆起在南湘的生活。 他当然也不想折磨自己,但那些本该并不深刻的回忆总是不请自来,所以他只好被迫反复着咀嚼那段已经过去太久的褪色的日子。 他还记得一些人,严苛的母后和昏庸至极的坐在皇位上的男人,以及总是在玩乐的兄弟姊妹,只是他们的面孔大部分已经模糊,唯有一个人他记得清楚——那个给予他“天命之子”头衔的人,生活在天明宫的国师。 袭风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但在南湘颇有威望,因此众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沈冶曾经见过他不止一次。 沈冶始终记得那双眼睛,平静无波,仿佛与世界有着一道无形的隔阂,带着超脱世俗的淡然,这种淡然不是宫廷中的产物。 袭风的预言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如同附骨之殂,现今他已身处敌国,而袭风的身影却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是以他才能一眼认出袭风来。 “国师为何会来到羽国?”沈冶问道。 “并非为了殿下你。至于目的,我已向成洛公主解释过,若是殿下想听,再说一遍也无妨。” “不必。”沈冶回答,他直勾勾地盯着袭风,“有些话骗骗清儿也罢,国师切莫说的自己都信了。” 袭风低头笑了下,他上次见到沈冶时,沈冶还不过是个只到他腰际的孩童,现如今却仿佛能用眼神洞穿他。 “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不会伤害成洛公主,对羽国更没兴趣,因此殿下不必如此防备我。”袭风说着,手从自己腰间摸索着。 他皱眉在自己身上急切地找了一会儿,半晌,才露出释然的神情,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短剑来,划破自己的手掌,任血液滴下来,“以此为誓。” 那短剑的剑柄上,有一轮银月。 沈冶淡淡看着他的血液滴在地板上,没发表什么意见,安静许久,问道:“国师以为,何谓天命之子?” “殿下以为呢?”袭风问。 “至少不该是我如今这副境地。” “我不会出错。”袭风告诉他,“有光自会有影,承载天命,未必意味着一切顺遂,尚未勘破结局,殿下何必妄下论断?” 结局? 国破家亡,客死异乡罢了。 作为重生一世的人,沈冶听了这话只觉荒诞,“所以,包括母后的死和南湘的覆灭,国师认为这一切都是天命所归?” “静婉皇后的死,我很遗憾。”袭风看着他,语气委婉而哀伤,“她实在是个难得开明的皇后。” 袭风感受到沈冶的痛苦,这种痛从他的预言与现实的断层中孕育而生,预言成了诅咒,化作心魔在沈冶体内生根发芽,而他大概能够帮助沈冶脱离这种泥泞。 但袭风没有。 如同从前预料到静婉皇后的死一般,他虽然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从始至终,本不该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他不能如此,更不该如此。 袭风摩挲着剑柄上的银月印记,将短剑收了起来。 “那不该是她的结局。”沈冶的声音中带着决绝,“我会将那些踩在她的尸体之上享乐的人一个个拖下来,扒皮抽筋。” 再一次。 “我原以为殿下不会说出这般话。” “因为你错了。”沈冶冷笑。 “我本不是什么终将得到一切的天命之子,我是从地狱爬出来复仇的厉鬼。” —— 春桃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封御清品尝刚刚出炉的糯米糕,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夸赞道:“元公子可真厉害,什么都会!” “你也好意思说?”封御清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打趣她,“明知我喜欢吃糕点,在公主府闲了这么久,竟也不知与府内的糕点厨子学学?” “奴婢笨手笨脚的,哪能学会这样精细的活计?”春桃眨眨眼,无辜道。 “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学?”封御清眼睛一眯,“前几日我可瞧得明明白白,你送给楚砚的香囊倒很是不错嘛。” 春桃怔了一怔。 “没……那是采苓姐姐教的,奴婢缝的不好,想着之前偶有麻烦他的时候,这才顺手送了出去。”春桃连忙解释说。 “哦?你采苓姐姐没帮过你的忙?”封御清继续逗她,“顺手送出去,却刚好只送他一人?” “不是的!”春桃涨红了一张小脸,“奴婢送给采苓姐姐了!还送了阿悦呢!不是只送了他……不信殿下问阿悦!” 这回轮到封御清愣住了,她眨了下眼,这才抬头看向立于门边的齐衡,“是吗?” 齐衡大抵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提起,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之前春桃傻乎乎笑着塞给自己的香囊,但他顿了下,只说:“不记得。” 春桃不服,“什么不记得?昨日……” 齐衡冷淡地转过身去,“忘了。” 他的声音悦耳,如山涧清泉,虽说大概刻意练习过而让语气舒缓柔和,却也能听出其中些许被掩饰的低沉。 封御清有些后知后觉自己的迟钝,但又或许是明白真相后的恍然大悟,总之她算是彻底没法将齐衡当作之前的“阿悦”看了。 因此在春桃闹着要去拉齐衡时,她还想要伸手阻拦,谁知沈冶却在这时进来了。 “阿元。”封御清舒了口气,“这么快?” 沈冶的形象向来温文尔雅,不过春桃却有些莫名怕他,因此见他进来便不敢再造次,默默和齐衡并排站在一起。 “只是问了些寻常的话。”沈冶道,抬手示意春桃他们离去,关了门,他的视线转到桌上已剩余不多的糯米糕上,“好吃吗?” “嗯!”封御清点头,她拿起一个放在沈冶唇边,笑道,“虽说是你自己做的,但也尝尝吧。” 她的动作很是自然,不过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在意,于是问:“所以,袭道长是要留在府上没错吧?” “是。”沈冶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糯米糕。 甜腻的味道瞬间传遍整个口腔。 只是食之无味。 第154章 手帕 春桃和齐衡一起被打发了出去,刚一出门齐衡就没了影,春桃气不过,本想去找到他问问方才的事,谁知却被半路冒出的忆恩给逮住了,让她去帮着采苓清扫厅堂。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春桃还是乖巧地应下了。 刚走到连廊,便瞧见那个穿着破旧红袍的道士,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春桃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手掌上有不浅的一道伤口,应当是方才弄的,正往外渗出血来。 春桃本想从旁溜走,但那道士已经敏锐地看了过来,她被看得一僵,唯恐自己会被当作偷窥之人,所以赶忙摸出身上的手帕递了过去,“那个,道长您还是擦擦吧。” 袭风倒是毫不讲究,轻佻一笑,直接用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了手帕,攥在手心,手帕被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多谢姑娘,只是不知姑娘这手帕小道当何时归还?” 不知是不是眼花,春桃总觉得他方才伸手的瞬间,手上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 不可能——肯定是看错了。 春桃愣了下,回绝道:“不必归还,道长您用过扔掉便是。” “也罢。”袭风笑笑,“既如此,能劳烦姑娘带小道去侧院吗?方才那位府中的总管,似乎忘了小道不识路。” 这倒不是难事。 春桃正欲点头,一道清冷的声音却插了进来,“春桃还有杂事,不便带您前去。还请道长您沿着连廊直走便是,不多时,穿过小院就到了。” “多谢。”袭风也不纠缠,人模人样地拱手后转身而去。 “采苓姐姐。”春桃见采苓一直盯着袭风远去的身影,小心翼翼扯了下她的袖口。 采苓皱起的眉头缓和了些,想起方才在厅堂瞧见的血迹,总觉得疑窦丛生,于是叮嘱春桃道:“方才那人来历不明,切莫与他有什么接触。” “可是,他不是自称是……” “听话。”采苓道,“走吧,随我去将厅堂再清扫一番。” —— 袭风刚推开门,就正对上一张满是怨气的小脸——而且,是倒挂的。 “啧。”袭风面无表情地转身关上门,“还不下来?” “啊——太过分了!”悬在房梁上的珠玑跳下来,气鼓鼓斥责袭风的无耻行径,“让师侄忙前忙后地去做任务,自己却在这里和小姑娘搭讪,世上哪有这样的师叔?” “谁和小姑娘搭讪了?”袭风将沾了血的手帕随意搭在椅子上,指节屈起来弹了下她的额头,“师兄知道你成日都在想这些吗?” “师父若是知晓我的遭遇,定会为我主持公道的!”珠玑捂着自己的额头道。 袭风笑起来,跟个大爷似的拽得二五八万地坐下,“这叫能者多劳。” “干活的时候就说能者多劳?那师叔倒是将自己的份例也分我一半啊!”珠玑愤愤不平,“莫名其妙跑到这公主府来,还用自己的灵血起誓……” “差不多行了。”袭风打断她,“你要做的事都办完了?” “……没。”珠玑撇嘴道,“再如何强大的神器,在凡间的境界压制下也察觉不到几分灵力,何况这羽都乃是王城,还算凡间少有的灵力充沛之地,要想找出那位的遗落更是大海捞针了。” “我只听结果。”袭风道。 见他正色,珠玑于是止住抱怨,道:“我趁着夜间人少大致在羽都探查了一番,灵力异动的地方只有东宫,以及此处。” “皇宫之内,却是平平无奇?” “师叔是想说天子之气?”珠玑道,“依我看,已是……” 她忽然噤了声。 “不说下去了?”袭风挑眉。 “不敢在师叔面前班门弄斧。”珠玑嘿嘿一笑,“总之,小师叔你在公主府内多加留意,东宫那边便由我去探查吧。” 珠玑说完便俏皮地挥挥手,翻窗离去,而袭风盯着搭在椅子上那块染血的手帕,心中已有了些计较。 今日袭风与沈冶谈话时,他曾试图用控制封御清的办法控制沈冶,虽然只在呼吸之间,但结果和他预料的不同,他成功了,可他不认为自己看见封御清身上黑雾淡去之事是巧合,此事定有蹊跷。 谈话称不上愉快,虽然不知沈冶后来为何妥协,但明显是有所谋划,想要避免横生事端,因此他需得让沈冶放心,才不得已立下灵誓,以求光明正大留在府中。 可光是这样还不够,若要一劳永逸,让小太子彻底放下戒备,他还需要一个和之前随口哄骗成洛公主不同的,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以此调查清楚封御清身上的事—— 当然,最好能顺手完成一下宗门任务,他也好早些回去逗逗月师兄,省得和珠玑那小丫头再满大陆乱跑。 —— “今日怎么又没瞧见谨之?”顾兰贞盯着棋盘思索着,问道。 “兰贞这话,却像是又来当说客的。”封御清见他行棋后挑眉瞧了他一眼,抬手落下最后一子,“胜负已分。” “殿下棋艺精湛,兰贞实在不敌。”顾兰贞微笑着认输,“兰贞倒是愿做个说客,只是殿下本不是兰贞能说动的,而有些事,本也无需多个说客。” “兰贞实在讨喜的很。”封御清随意捏起一颗玲珑剔透的白子在手心把玩,感慨道,“难怪当初阿兄力排众议也要挑你做伴读。” 顾兰贞笑笑,没应下赞赏,只问:“所以,谨之他……” “嗳——莫非你还想同阿元再来上一局不成?”封御清调笑,“他的棋艺却不是你我能比的了。” “这点,我当比殿下更有体会才是。” “那倒是。”封御清抿唇笑了下,将白子放回去,“不过他这几日心情欠佳,兰贞你就别去招他了。” 这话倒不是搪塞。 自袭风入住公主府那日后,沈冶便似有心事,封御清哄也哄了,但左右问不出,也只好任他自己安静去了。 “说来,兰贞近来可是少有空闲?”封御清话锋一转,“没记错的话,我发出邀约已是几日前了。” 顾兰贞盯着那颗落在棋盘上的白子,许久才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第155章 觊觎 “哦?此话怎讲?”封御清问。 顾兰贞思索着怎样将话题切入,“殿下对西域的部族了解吗?” “不甚清楚。”封御清摇头,顿了顿又道,“但,母妃曾是西域金沙一族的公主。” “没错。虽说西域早已有联合部族,但各族间冲突不断,当初金沙一族便是为了寻求庇护,才使淑妃娘娘前来和亲。”顾兰贞点头,问道,“殿下还记得上次西凉王大胜而归吗?” “自然记得。”封御清答。 “我国插手西域内部之事本就让不少部族心生不满,虽说两年前一战大捷,但我国与西域边境的矛盾依旧存在,半月前西凉王曾传回信件,称近日西域对外动作频繁,希望得到物资援助,以备不时战争之需。” “可我不太明白。”封御清稍作停顿,问道,“这与你有何关联?” “殿下忘了?”顾兰贞轻声叹气,随后面露微笑,“顾氏是商贾之首,有足够的物资和最好的车队,是以家父便将这上好的差事揽下来了。”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上好的差事。”封御清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她虽然没见过顾掌柜,但听皇兄说起过他与齐修仪的往事。 他应是一个相当精明之人。 而精明之人不会做无法获利之事。 封御清瞄一眼顾兰贞,见他神情平稳,于是发问:“有人威胁你们?” 事实上,朝廷中的事她就算知晓也难以设法干涉,但顾兰贞毕竟是封御煊的伴读,因此她还是问了一句。 “并非如此。”顾兰贞一边摇头一边道,“此事于顾氏而言本是不必要的开销,家父之所以揽下,是因君上许诺,事成之后允顾氏一个官职。” 这才说的通。 封御清不好说这是不是个合算的买卖,犹豫了一下才问:“是为了兰贞你?” 顾兰贞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 “不是吗?”封御清问。 “是。”顾兰贞笑着摇了摇头,“但这种官我可不做,还是让他自己去吧。” 封御清也笑了,“兰贞不愿做官吗?” 这次顾兰贞没有回答,他笑着轻飘飘揭过,“殿下唤我来,应当有要事吧?” 封御清“嗯”了声,也不卖关子,“是有事想请兰贞帮忙呢。” “殿下且说说看。” 封御清于是将一个锦盒推到他的身前,“事实上……” 她的要求颇为繁琐。 顾兰贞听后稍稍挑了下眉,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回道:“恐怕,能做到殿下要求这等工艺的工匠,整个羽都也难求。” “多少报酬都不是问题。”封御清笑,“只要事情能成,对我来说没差。” “殿下放心。”顾兰贞垂眸,将锦盒小心收好,“此事定然妥当。” —— 封御清送走顾兰贞,去沈冶房中时,他正在矮几旁翻看一本瞧着年岁颇久,连扉页都已消失无踪的书。 听到声响,沈冶抬眸轻笑了下,“殿下盼了兰贞好几日,他竟这么快走了?” “是啊——”封御清叉着腰俯下身同他对视,不满地将声调拖长,“他还忙着呢,左右你也不出来见客,人家自然就走了。” “怪我。”沈冶的唇角没忍住勾了勾,用指腹蹭了蹭她白皙的小脸,算是安抚。 封御清鼓了鼓小腮帮,轻轻哼了声,还是倚靠在他身旁坐下,“不过,他告诉了我别的事呢。” 语罢,她凑到沈冶耳边,轻声细语地将方才顾兰贞说的事与沈冶讲了一遍。 “是吗?”沈冶淡淡问了句。 “是啊。”封御清笃定道,一抬眼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愣了愣,“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没比殿下早多少。”沈冶道。 停了下,他又说:“比起白纸黑字的密信,我更喜欢听殿下与我说的。” 封御清的动作停了一秒。 “……哦。”她的睫毛动了动,随后傲娇地抬了抬下巴,别过脸去,“那你不也早就知晓了吗?真没劲。” 沈冶瞧见她有些发红的耳根,但没拆穿她,只是静静地继续看书。 耳边传来翻动书页的声响,屋内一片岁月静好,不过以封御清的性子,还没撑过一刻,她便觉得乏了,既看不进去书,又磨磨蹭蹭不愿走,只好百无聊赖地靠在沈冶肩膀上摆弄自己手腕上的玉牌。 这场景沈冶早已习惯,正欲开口唤她去休息片刻,便冷不丁瞥见了她手腕上那抹扎眼的红色。 他皱了皱眉。 “殿下一直将玉牌戴在身上?”沈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 “从前戴惯了,现如今成了贵重玩意也放不下,不戴在身上总觉得自己哪里缺斤少两了。”封御清嘟囔着。 见沈冶没答话,封御清低头想了想,总觉得他大概是有别的意思,于是试探着问:“不若,我将玉牌交给阿元代为保管吧?我用的不多,在你那里,我也是放心的。” “不必。” 他拒绝了。 随后是长久的安静。 过了许久,沈冶道:“我不是真的在意玉牌,我只是很讨厌这种感觉。” “你被觊觎的感觉。” 他补充。 “他用绳子套在了你的手腕上。” 第156章 琉璃 封御清于是又愣住了,最近这种直白的直白的表达在沈冶身上似乎变得常见,像是撕开了面具的一角。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收下万俟琛红绳的那日,沈冶也是如此面无表情,只是那时他的目光比现在更加阴鸷,而且——还别扭地不承认。 “你想这么说很久了吧?”封御清歪头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沈冶瞧她这笑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作势要伸手捏她的脸,“知道还问?” “就是知道才问啊。”封御清也不躲,笑着把脸往他手心凑,“我与将军清清白白,你与他争什么宠?幼不幼稚?” “之前不是还谈论过你们的亲事?”沈冶举例说明。 “还不是那群无所事事的老头在乱点鸳鸯谱吗?”封御清赶忙呸呸两声,“有些人上了年纪,平日里装傻充愣,指点起别人的婚事倒是耳聪又目明。” 沈冶被她逗笑了。 “好啦,不说这个。”封御清捏了捏他的手心,“明日我要去宫中呢,母妃唤我去替她择选万寿节的贺礼,你可要同去吗?” “殿下去吧。”沈冶想了想,道。 屋内安静了片刻。 “母妃会难过的。”封御清嘟囔道,过了会儿又说,“我也会的。” 沈冶沉默地看着她。 “因为你有事瞒着我。你有心事,但却不与我说,总在忧虑时对我缄口不言,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我不想你难过,殿下。”沈冶轻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他的答案听上去像是在回答这句话,但也可能是上一句。 “那你就得告诉我才行。”封御清语气笃定,偏不由着他将这事糊弄过去,“你忘记之前答应我什么了?” “没忘。” 沈冶沉默了一会儿,道。 “不是什么大事。”他搂着封御清的腰,任由她将脸埋在自己颈间,“只是计划有变,我得去一趟坪洲。可我很担心,殿下,倘若你独自一人待在羽都……” “就因为这样?”封御清蹭了蹭他。 她总觉得事情不像沈冶说的那么简单。 但她没打算问明白,她其实有些私心,有想要完成的事,觉得如果自己能独自待段时日也不错——前提是,如果楚州不会将自己的行踪依次记录然后汇报给沈冶。 “没有敷衍殿下。”沈冶道,他看不到封御清的表情,还以为她是不信自己的话。 “我知道。”封御清眨了眨眼睛,缓慢从沈冶胸口抬起头,“你说的话我都信。” 她顿了下,“倘若你觉得该去的话,就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再说,不是还有楚州在吗?不会有事的。” 沈冶没着急回答,盯着封御清的眼睛,的确没察觉到她还有生气的痕迹,于是将她的额发拨弄到后面,露出漂亮的眉眼,“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论这个话题吧,殿下。” “嗯。”封御清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 —— 次日,封御清特意拣着上朝的时间入宫去,省得去给皇帝请安,也不必再担心碰见不想碰见的人了。 不过显然,她不想碰见的人不止一个。 “见过殿下。”安颜浅浅地笑,“殿下是来看望淑妃姐姐的么?” “是啊。”封御清淡淡道,“佳贵嫔怎么在母妃的院子里?” “回殿下的话,嫔妾听闻今儿个早上内务府送了几盆珍贵的绿菊过来,想着拿来送给淑妃姐姐,正巧碰上殿下了。” “绿菊?”封御清挑了挑眉,“佳贵嫔可真有心了。” “哪里,臣妾送来的不过是些俗物,比不得殿下。”安颜掩唇轻笑,“殿下深受陛下宠爱,有什么奇珍异宝自是都先送到公主府挑拣的。” “……” 封御清没开口,安颜身后的小宫女却出声了,“娘娘,未央宫那边……” 熟悉的声音,封御清抬眼看过去,这才瞧见安颜身后跟着的竟是温琉璃。 温琉璃怯怯朝她笑了下,又低了头。 “也对,皇后娘娘那边还等着,嫔妾就先告辞了。”安颜听罢微微一笑,“说来,殿下应当也是从未央宫来的吧?” 封御清抿唇,将目光从温琉璃有些脏污的袖口收回,没出声,想看看这佳贵嫔又是唱的哪出。 “毕竟,听闻太子殿下来时,也是先去同皇后娘娘请了安呢。” “是吗?”封御清笑。 声东击西的把戏。 “皇后那边,本宫自然会去,不劳佳贵嫔费心。”她轻描淡写道,“倒是佳贵嫔……倘若连身旁人也苛待,只怕在自己宫中也是无法安心的。” 安颜的神色中露出疑惑,她转头瞧了瞧温琉璃,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殿下可是误会了?方才琉璃帮忙搬了两盆绿菊,是以沾了些污秽。” 温琉璃听见自己的名字,忽地抬头。 “确有此事?”封御清看着温琉璃问。 无人应答。 “琉璃?” “啊……”温琉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小,“回殿下,确如娘娘所说。” 封御清没再问,“皇后既然还等着,佳贵嫔便去吧。” 安颜莞尔一笑,行礼道:“嫔妾告退。” 一直到安颜带着人走远了,封御清仍站在原地,没着急进兰林殿中去。 经安颜一提醒,她才注意到,方才兰林殿外候着的宫人,分明是东宫的人。 只是,皇兄来兰林殿做甚? “殿下。”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佳贵嫔分明就是故意要下您的面子,您何不趁机教训教训她?” 第157章 罗盘 “不过一时口舌之快。”封御清看向春桃,问她,“你可见,佳贵嫔真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吗?” 春桃愣了愣,随后答道:“可是殿下,琉璃不正是被贵嫔有意要去的吗?” “可宫中递出来的信,不也给你看过?她虽从我这要走琉璃,却从未苛待过她。” “既如此,殿下今日为何……” “她想,我便顺着她的想法说了。”封御清嗤了声,“反正即便如此也不会影响我的心情,何不成全她?也好让她少说两句。” “可奴婢就是看不惯旁人欺负殿下。”春桃忿忿道。 凡是招惹封御清的人,在春桃心中都是个顶个的坏。 封御清被她这话逗笑了,眨了下眼。 “旁人要害你,何必大张旗鼓告诉你?何况我们与佳贵嫔并无矛盾冲突,本也不用相互为难。”封御清拍拍她的肩膀,“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别成日替我生这没用的气。走,进去了。” —— 顾兰贞悄无声息走进苑香楼天字一号房时,沈冶正眸色沉沉地望向窗外,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还真如殿下所说,心情不佳?”顾兰贞拿过他手中的茶杯,替他将茶重新添满,饶有兴致道。 沈冶嗤笑,“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顾兰贞盯着杯中的茶水片刻,身体往前一倾将杯子推过去,只当是没听见他的话。 沈冶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指在他面前的桌上点了点,“你与她之间说的话,竟也会有我不能听的?” “你有你的规矩,我自有我的规矩。” 顾兰贞说着,将自己的茶杯也满上,随后如同喝酒般一饮而尽。 沈冶看着他没吭声。 “怎么?”顾兰贞笑,“看不惯?” “不过想起个和你一样忘记自己职责,不愿向我汇报她行踪的下属。”沈冶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你身旁竟还有这样的人才?”顾兰贞稀奇地看他一眼,“改日可得让我见见。” “免了。”沈冶放下茶杯,“嘱咐你的事可已经办好?” “自然,你好歹是我的头号大主顾,你的事我最是上心。”顾兰贞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走,瞧瞧去。” 沈冶于是跟着顾兰贞前往顾氏的马厩。 远远的,便能瞧见那匹毛色最为光亮的骏马,它的鬃毛在阳光下看着如丝般顺滑,随风飘扬,威风凛凛。 “如何?”顾兰贞拢着袖子笑道。 沈冶走近那匹骏马,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它的毛发,那骏马却仿佛感受到他的意图,扭头躲开,转而反客为主用鼻子靠近他的掌心嗅闻。 不过只有片刻,它便甩甩脑袋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温顺。 “咦,真稀奇。”顾兰贞在旁道,“这马唤作麒麟,平日里性子最烈,还以为你驯服它需要些时日。” 沈冶收回手,“不错。” “你觉得不错,那自然好。” 顾兰贞欣慰地看了眼在大主顾面前好好表现的麒麟,谁知麒麟却耳朵向后一贴,将脸转向一边去了。 顾兰贞“啧”了声,没理会那匹白眼马,转而问沈冶:“你如何计划?” “三日内,雍州。” “嗯,既如此,今明两日便……”顾兰贞说着猝然住嘴了,忍不住转头看沈冶,咬牙道,“你方才说几日?” 他怀疑自己大抵是得了耳疾。 “三日。”沈冶重复了一遍。 顾兰贞抹了把脸,“你真不是为了跑死我的马,才找我帮忙的吧?” 直到沈冶淡淡看他一眼,顾兰贞这才叹口气,道:“西域有意挑起冲突,此时正值时局动荡之秋,你又为何匆匆赶去雍州?” “少问没用的事。” 沈冶负手往前走,顾兰贞便在后面追,“又是为了殿下吧?” “你——”顾兰贞想起昨日封御清拜托自己的事,即便知晓自己是僭越了,但还是没忍住提醒了沈冶一句,“你做这么多,可她却未必同你想法相同,不是吗?” 一阵沉默。 “你最近总是在做叫人难以理解的事。” “我没让你理解我。”沈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顾兰贞,片刻后,解下腰间的钱袋递到他手中,“是你非要理解。” 顾兰贞握着手中的钱袋欲言又止,只能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许久,才垂眸叹口气,自嘲似地笑了。 —— “师叔,师叔!”珠玑急匆匆跑了进来,“大事不好了!” 袭风却不答话,只继续自顾自给盆子里的灵植浇水,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悠哉清闲。 珠玑瞧他这样,便气不打一处来,贴在他身旁朝他耳朵喊道:“小师叔——” 袭风皱眉退开两步,但总算是将注意力分给了她一些,不耐烦道:“又有何事?” “师叔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和公主府的灵力异动之事吧?”珠玑斟酌了会儿措辞,问道。 “说重点。” “哦。就是,之前我分明探查到了东宫的异动,可在潜入之时异动却消失了。” “消失?” “毫无痕迹!” 袭风沉吟了一会儿,问:“会不会是你的探查出错了。” “不可能!我一直是用掌门给的罗盘探查的,东宫之前的异动千真万确。”珠玑笃定道,“可潜入进去,罗盘却全无反应。” 她说着将罗盘拿出来给袭风看。 袭风定睛一看,那罗盘指针一动不动。 “诶?”珠玑率先反应过来,“这罗盘怎地在公主府也没动静了?莫非,不是东宫的异动消失,而是罗盘坏了?” “胡言乱语。这罗盘乃是你师父所练,不可能轻易损坏。”袭风说着往罗盘中注入一丝灵力,罗盘的指针果真转动起来。 “那是?”珠玑疑惑地捧着罗盘。 “两种可能。”袭风收回手,看着她道,“东西被人转移了,又或者,东西没动,但我们被发现了。” “但无论如何都说明一个问题。”袭风勾起唇角,“我们应该是找对了。” 第158章 侧妃 “可是师叔,我还有一事不明。”珠玑微微皱眉,捧着罗盘道,“倘若师父的罗盘没失灵,陵光上神的神力该仍在罗盘之内……即便我们被发现了,可这凡界怎会有能压制陵光上神的存在?” 袭风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他抬手,伸出二指覆于罗盘之上,指尖微动,红色的荧光便星星点点地从罗盘中跃出,那灵力仍然强悍非常,带着灼热,升腾成火焰模样。 “天之四灵相生相克,对彼此的感知尤为敏锐,既然能依靠此法寻到对方,便也能相对隐藏自己。”袭风道,将那赤红的灵力压回罗盘中,“若是真的找对了,这几分已然离体的灵力自然不敌。” 珠玑听罢只觉头皮发麻,“那位……竟连鳞片也有自己的意识?” 袭风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她,“就连跟了你短短十年的法器都有灵识,何况是生于那位,在那位身上待了万年的鳞片?” “对哦。”珠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不过,罗盘为何会在两处同时有异,又同时消失呢?”珠玑抱着罗盘想了想,将罗盘收回袖中,深思熟虑过后又扭头问袭风,“难不成鳞片已然被人一分为二,但意识仍然相通?” 这猜测倒有几分意思。 袭风轻飘飘地一挥袖子,珠玑立即感到一阵暖流涌进身体,不禁疑惑地看了袭风一眼。 “罗盘异动未必是感应到了鳞片,不必想这么多。”袭风道,“你且带着我的灵气继续在东宫盯着,若出事我自会察觉。” 珠玑听出这是为了保护自己,高兴谢过,犹豫半晌还是道:“成洛公主那边的事,师叔若探明与任务无关,便别再掺和了。” 袭风闻言眯起眼,“你竟也看出几分?” “珠玑修为不比师叔,自然不如师叔看得深。”珠玑撇撇嘴道,“但天煞孤星这等命格,换谁来也是一看便知。她命里带劫,旁人难解,何况小师叔你现如今与她非是同世之人,若是执意插手,也不过平白损耗自己的气运罢了。” 非是同世之人啊。 袭风随手揪下一片灵植的叶子,笑了笑,忽然问:“你知晓我与你不同,并非在神隐峰长大吧?” 珠玑皱了皱眉,“师叔何意?” “命犯孤星,便注定无法留住一人?”袭风问。 珠玑沉默着,没有作答。 “要不要打个赌?”袭风说着,将手中的叶片递给她,“我如今却觉得,天煞孤星和气运之子,实在合适得很。” —— 封御清随宫人入内时,远远便瞧见封御君在廊庑之下烹茶。 他一身青色衣衫,白色发带,整个人眉眼清秀,气质温润如玉,唯独腰间坠着的一枚铜币尤其突兀。 而淑妃则坐在旁侧的一把摇椅上。 二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她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封御清抿了抿唇,挥退引路的宫人,出声道:“见过母妃,见过皇兄。” “清儿来了?”淑妃笑着看过来。 “清儿。”封御君缓缓抬起眼来,目光清明深邃,“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快些过来坐吧。” 封御清于是坐在矮几旁的锦垫上,封御君的对面,垂眸看他煮茶。 “皇兄今日怎么会来看望母妃?” “嗯?”封御君将煨好的茶倒入壶中,清新的茶香随着雾气四散。 “皇兄一向不喜外出,怎地偏今日进宫来了?”封御清见他不答,追问道。 此话一出,封御君还未开口,淑妃却先皱了眉头,“你这孩子……太子殿下每日的行程还得同你报备不成?” “母妃……” “无妨。”封御君轻提紫砂壶的壶柄,不紧不慢斟了三杯茶,举手抬足间俱是清雅,“清儿也只是关心,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他说着,双手将茶奉给淑妃,“娘娘待我不薄,就连中秋时也惦念着,依着礼数,本是该早些来看望娘娘的……只可惜因病耽误了许久,实在惭愧。” “不过是些寻常糕点,这世上哪有如此礼数?”淑妃接过他手中的茶,解释道,“殿下自小对清儿照顾有加,本宫又是清儿的母妃,是应该如此的。” “糕点或许寻常,心意却不寻常。”封御君垂着眸,轻轻摇头,“娘娘还能记着我,于我而言便已是……” 他的话没说完,却让本就心疼他的淑妃更加动容,端着手中茶杯,竟有些感伤。 封御清冷脸看着这一幕,实在不觉得皇兄进宫来是为了再给自己找个母妃,演一出母子情深。 她端起茶一饮而尽,杯子放回桌上时发出声闷响。 封御君闻声看了过来,觉出她的不耐,温润的眉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说来,此次入宫,的确还有要事要与娘娘相商。” 封御清闻言瞬间抬眸,却正对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殿下但说无妨。”淑妃道。 封御君颔首。 “是关于,纳侧妃的事宜。” 第159章 阿宁 “侧妃?”淑妃脸上的神情停滞了一瞬。 不过显然,一旁被自己呛到的封御清显然更加错愕,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整张脸憋得红扑扑的。 文茵见状连忙递上手帕,不过被封御清回绝了,她抬头看着封御君,“皇兄尚未娶妻,为何却要先纳侧妃?” 其实她还有更想问的。 皇兄不比到处沾花惹草、风流成性的封御夜,从前世到今生,就连一房侍妾也从未有过,侧妃更是无从谈起。 究竟是什么的女子能让清心寡欲的皇兄动这样的心思? 封御君抬眸,那双宛若白山黑水的眼中映出封御清的模样,他缓慢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堪称魔幻。 后来的半个时辰,封御君详细并完整地讲述了自己与表妹齐悦从两小无猜到相恋的全过程,故事极其离奇曲折,但他说得言辞恳切,丝毫没有编造杜撰的痕迹。 是的。 表妹,齐悦。 封御清几乎要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她连灌了两杯苦涩的茶水下肚,仍然神色古怪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和沈冶说的又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此事,皇上可知晓吗?”淑妃皱着眉头问,她同齐修仪入宫的时间不过前后,虽然并不相熟,但齐修仪自缢以及齐家被灭门之事都闹得沸沸扬扬,要说毫无顾虑自然是不可能的。 封御君轻轻摇头,“此事断不可能与父皇商议,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斗胆来求娘娘。” “齐小姐现如今可是在东宫?”淑妃问。 封御君应声,道:“悦儿身份特殊,倘若被人知晓住在东宫难免落人口舌,是以极少出面示人。” 他说着用余光扫了一眼封御清的反应,但封御清仍然维持着方才正襟危坐的姿态,沉默着没有反应。 是怕落人口舌不便示人,还是皇兄根本就没想让她示人? 可,他却又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求母妃。 齐悦,究竟是被金屋藏娇的座上客,还是用来控制齐衡的阶下囚? 她正想着,却听淑妃又问:“可,本宫又能帮到殿下什么呢?” “娘娘只需给悦儿一个身份。”封御君微微颔首,“譬如,兰林殿的掌事宫女。” 于其他皇子而言,宫女这身份自是够不上侧妃,但以封御君做这太子的处境,靖王一党是巴不得如此的。 “这倒不难。”淑妃道。 封御清知晓,她这样说,定然是同意了封御君的计划。 “只是如此掩人耳目之事,做戏还需得做全套才行。”淑妃沉吟片刻,道,“待殿下确定好了时日,本宫便送个人出宫去。” “如此,是否太过劳烦娘娘?” “无妨。”淑妃浅浅朝他笑了下,“碰巧有几个兰林殿的老人想出宫去,如今也算是顺从其美了。” 将此事的细节敲定,封御君再三谢过淑妃,这才毕恭毕敬告辞。 他走后,封御清总算是放松了些,瞧着文茵将茶具收走后,她趴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垂下手,边摆弄旁侧的绿菊,边琢磨封御君和沈冶的话哪个更为可信。 “清儿喜欢?”淑妃笑着走到她身旁,伸出手要摸她的头,“不如带回公主府去吧?” “不合礼数吧?毕竟是佳贵嫔特意送来的。”封御清的思绪被打断,收回手,“说起来,母妃说要送出宫的人,是何许人也?” 淑妃伸出的手蓦然一顿,“清儿怎么忽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奇怪。兰林殿中的宫人,就算不是同文茵一般随母妃从西域来,也大多跟了母妃十余年,早该无牵无挂,竟也会想着出宫……” 封御清说着,竟莫名想起秦璇,觉得心中酸涩,蹙眉抬起头,却正瞧见淑妃迟疑着要收回的手,“母妃?” “哦……啊,清儿说的是。”淑妃回神,“不过,许是有什么苦衷或是未尽的心愿。” 那只迟疑的手最终停顿片刻,转而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令人安心的感觉,熟悉而温暖。 只是,手的主人显然太过奇怪。 封御清于是没有着急附和淑妃的话,而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短暂的对视过后,淑妃果断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封御清,因此挑起话头,“清儿可还记得阿宁?” “阿宁?” 封御清跟着她重复。 淑妃见状松了口气,料想这些事于封御清已然太过久远,但毕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 然而她正欲开口将这个话题揭过,封御清便再次出声道:“母妃糊涂了。”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笑着,几乎是将这句话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方才还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调,现如今却仿佛被冰封住了,唯余刻薄冷硬。 第160章 多事 “是母妃的错。”淑妃垂眸,用那只搭在封御清肩膀上的手将她环住,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安抚道。 她的几缕头发落到了封御清的肩上。 封御清没有开口,静静地闭眼,任由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将自己环绕,仿佛无形的网,能将过往隔绝开来。 “母妃也从未忘记。”淑妃眼神闪烁,朱唇微启又合,许久才道,“母妃知晓你对阿宁有怨,可那些事未必是她从心之举。她这些年过的如何你也知晓,往事无可更改,倒不如放她出宫去。” “我知道。”封御清应声。 “清儿——” “母妃做的已经够了,我没想怪母妃。”封御清叹口气,“只是,母妃忽然将此事提上日程,定是她说了什么吧?” “阿宁她……有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年方十七,本是在羽都做些小生意过活,可前段时日被在城中纵马的简王世子撞成重伤,现如今卧病在床。”淑妃看着她道。 封御清当然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若是别的权贵,兴许便给些钱息事宁人了,可偏偏遇上的是封尘这个纨绔,阿宁和她的弟弟只能自认倒霉了。 淑妃在后宫多年,不会轻易相信旁人所说,因此她既然告诉自己,就证明此事定然已经验证过。 “所以母妃觉得她可怜吗?”封御清问。 淑妃沉默了一瞬。 阿宁本是乔妃的贴身侍女,乔妃去后她便在封御清身边,后来在兰林殿也伺候过封御清一阵,直到封御清和淑妃说起,淑妃才知晓阿宁曾在椒风殿对封御清的苛待,于是将她调去做了苦差事。 一做,便是这许多年。 但要问淑妃是不是觉得她可怜—— “这世上有比她更可怜的人。”淑妃摇了摇头,用指尖触碰封御清神情倔强的小脸,再次放缓语气,“忘了吧,清儿。” 封御清眼神闪烁,看着淑妃没出声。 “别再去椒风殿了。” 她听见淑妃这样说着。 岁月如此狡猾,总是悄无声息将那些过去的回忆美化。 因此人总是喜欢回忆。 但封御清的过去没什么可回忆的,记忆或许会模糊,恨却没法抹去。 封御清难得没在兰林殿留宿。 “殿下。”文茵送封御清回寝殿时,忽然出声道,“最近兰林殿很是冷清。” “不是有佳贵嫔么?” 文茵一时语塞,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殿下,娘娘很想念您。纪王殿下不在,倘若您也不来的话……” 说到封御煊,封御清也“唉——”了声,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让文茵不必担心。 片刻后,她问文茵:“你可知晓阿宁的事?” “应该。” 文茵说话向来严谨。 “所以,你怎么想?” “奴婢与阿宁共同侍奉淑妃娘娘已久,阿宁性子温和,不像恶劣之人。” 封御清哼笑了声,“所以你认为,她是受人指使?” 文茵幅度很小地摇头,慢条斯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既如此,又为何还要如此说?” “倘若这个答案于殿下而言更容易接受的话。”文茵道,“最终的决断在殿下手中。即便娘娘希望您忘记,将阿宁送出宫去,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道理封御清也明白,但这次她什么也没说。 “在外候着吧。”回到寝殿后,封御清吩咐春桃他们道。 “是。”采苓贴心替她关上殿门。 封御清刚一进门便察觉到不对,猛然抬头,就见屏风后映出个挺拔修长的影子,她面色一凛,喝道:“什么人!” 她的脊背绷紧,手指覆在腰间的软剑之上,警惕地盯着那个身影。 有人从屏风后走出,烛光下,一张俊美的脸渐渐清晰。 “是我。”沈冶的声音响起。 封御清愣了下,随即松了口气。 “殿下?”采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听见封御清的呵斥,有些焦急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别进来。”封御清沉声道。 “殿下?”采苓仍是不太放心。 “守在外面就行。” 门外于是没了动静。 沈冶已经走到了封御清身前,他伸出手想要捏一捏封御清的脸,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上有些发凉,“吓到了?” “你还好意思说。”封御清埋怨道。 “抱歉。”他的声音略显低沉,落在封御清眼中,便成了有些自责的意味。 封御清原本还想撒两句娇,可忽然想起沈冶之前说过不放心自己独自留在羽都,因此这点念头也止住了,连忙蹭了蹭他的掌心,“我又没事。” “反正有楚州在,除了你谁也进不来,对吧?”封御清用手臂勾住沈冶的脖颈,顺势扯开话题,“我好想你。” 沈冶当然听得出她的意图。 但偏偏沈冶就是吃这一套,这种招数无论用在他身上多少次,几乎每次都会成功。 他顺从了封御清,低下头,轻轻吻过她的眉心。 “阿宁是谁?”他问。 “你都听到了?” “一半。” 封御清微微蹙了下眉,最终还是在沈冶灼灼的目光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越说,沈冶的脸色越是难看。 “让事情到此为止吧。”封御清道,而后叹了口气,“母妃要送她出宫我没意见,你也别管了,我反而比较担心东宫那边。” “很痛吧?”沈冶压低声音问。 痛,很痛。 跪在地上向他人乞求当然痛,更何况,她乞求的仅仅只是一点足够活命的饭食。 好歹是乔妃从前的身边人,即便是收了皇后的好处,能对一个未懂事的孩童做出这种事,也简直是令人发指。 封御清恨,她不可能原谅阿宁,但更不想沈冶因为这种陈年旧事多生事端。 “别管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封御清道,不知是在安抚沈冶,还是在安抚自己。 “我知道。”沈冶道。 他的声音太冷硬,一听便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你……”封御清启唇,话还没说出口,唇上便突然传来温软的触感,将她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放心。”她的后颈被一只温热的手抵住,沈冶退开些,冰凉的鼻尖相接,微热的呼吸同她的交缠在一处,“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多事。” 第161章 启程 “真的?” 鉴于沈冶总是对她阳奉阴违的前科,封御清对沈冶的话很是怀疑。 “当然。”沈冶用下巴蹭了下她的发顶,“我明日便要启程,这才进宫知会殿下,就算想去找她,也实在分身乏术。” “明日便启程?”封御清有些惊讶,忽而又想起他们昨日的对话,疑心沈冶是不想告诉自己实情所以匆忙离开,“可你不是答应我,待我回府解释给我听?” “我会的,只是要等回来的时候。”沈冶语气中带上些无可奈何,“倘若我不想告诉殿下,直接一走了之不是更好?” 这话乍听上去是没什么问题,但封御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捏住了下巴,再次被温热的唇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张着嘴,一边呼吸着一边任由对方乱亲。 “别想了,嗯?”沈冶垂眸,轻轻在她的下唇上咬了下,“总之,我离开这段时日,殿下保护好自己就行。东宫那边……暂时不用管,齐悦也好,齐衡也罢,任他们自己去便是。” 封御清被吻得有些脱力,几乎整个人挂在沈冶身上,轻喘着气呼吸着。 “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不知道。” 这次他倒是诚实。 “我走以后,恐怕羽都也不会太平,但无论发生什么,殿下都记住,不必担心,不必插手,顾好自己便是。”沈冶叮嘱道,“倘若实在解决不了,便寻楚砚楚州。” “如果还是没办法呢?”封御清问。 沈冶顿了下,“找袭风。” 看到封御清眼中明显露出迟疑,他解释道:“他虽是个无良道士,但的确还算有些道行,护你周全尚可。” 无良道士吗? 封御清忽地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袭风时,他说过的话,忍不住蹙了眉。 逆天而行,实非良人。 这蹙眉的神态落到沈冶眼中成了担忧,他亲昵地蹭了蹭封御清的面颊,试图让她安心,“我会尽早回来的。” “好。”封御清应声,略微犹豫,还是出声道,“阿元。” “我在。” “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个人注定要分开的话,你还会去找对方吗?” “谁?”沈冶问。 “就……别人。” “我可不知道别人是谁。” “不用知道是谁。”封御清看出他在逗自己,瞪着他道,“你回答就是了。” 沈冶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那如果换作殿下,会在分开后认命吗?” 封御清沉默了。 她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倘若换作是一件做了也注定会失败的事,那么她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我不会的,殿下。” 沈冶似乎笑了,哪怕封御清没有继续追问,他也还是认真道,“我绝对不会放手。” 次日清晨。 春桃伺候封御清洗漱时,总有意无意看向封御清的唇,“殿下是不是有些上火?” “啊?”封御清闻言,摸摸自己有些红肿的下唇,眼神飘忽,却又故作沉稳,解释道,“昨日被辣的。” “是这样啊。”春桃恍然大悟,“那今日奴婢去嘱咐两句,让上些清淡的。” 采苓在一旁瞧着,一时不知该不该感慨春桃的天真,她替封御清挽好发,问道:“殿下可要去兰林殿,同淑妃娘娘一同用早膳吗?” “好啊。” 封御清笑着答应,正欲起身,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估摸着这个时间,沈冶应当已经离开羽都了,于是吩咐采苓道:“去知会忆恩一声,在我回府之前,决不允许有人踏出府门半步,尤其盯紧平日身旁伺候的。” 采苓不懂她的用意,但表示自己明白后就退出去了。 天气渐冷,门开的时候,有风从缝隙溜了进来,封御清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将指尖全部缩回掌心。 不插手东宫的事,是不可能的。 皇兄想要引蛇出洞,可她却不会真的傻到放虎归山。 —— “心情不佳?”顾兰贞揣着手问。 虽说坐在马上的沈冶并无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不宁。 “没有。”他否认说,“是你沏的茶越发退步了。” 顾兰贞皮笑肉不笑。 那你也得先喝过再说这话啊。 他想着,但总算没对自己的头号大主顾翻脸,而是勤勤恳恳地汇报自己的工作。 “昨日我连夜查过了,那宫女确是有个弟弟没错,此前一直游手好闲,靠亲戚朋友接济度日,但就在几年前,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金银首饰,靠着这些做起胭脂坊。” “几年前?” 顾兰贞顿了顿,“八、九、十年?” 沈冶同他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结论。 “你打算怎么办?”顾兰贞问。 这些东西的来历显而易见—— 原本椒风殿的宫人们在乔妃死后,私吞变卖她的财产,苛待她的女儿,最后还要轻飘飘来一句不是出自本心,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令人作呕。 “杀了。” 顾兰贞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把当时椒风殿的名册整理出来,交给楚砚,告诉他,一个不留。” 沈冶勒马向前,“不必回报。” 第162章 成双 “这些,都是皇兄送来的?”封御清盯着兰林殿中一院子的藏品,忍不住两眼放光。 她跟着文茵从釉色的钧瓷瓶看到堆叠的古籍善本,欣赏这些目不暇接的藏品,一直到院子最末的古琴前,嘴就没合上过。 “这琴是……碧落云音?” 封御清一眼认出这把曾在书本上见过的古琴,激动地想要上手摸,但又有些不敢,于是偷偷看向淑妃。 淑妃见她一脸期待,微笑着点了点头,“云游歌在西域也有传唱,本以为没机会见到实物了,真没想到……” 得到淑妃的允许后,封御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瞬间,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犹如天籁之音,在兰林殿内回荡。 封御清心中一阵激动,她闭上眼睛,沉浸在这美妙的音调之中。 而此时,站在一旁的文茵,见封御清如此喜欢这把古琴,笑着对封御清说:“公主若是喜欢,不妨弹上一曲。” 封御清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粗通音律,怕是糟蹋了这样好的琴,还是母妃来弹最是合适。” 淑妃则鼓励道:“无妨,难得有如此好的琴,清儿就随意弹奏吧。” 封御清深吸一口气,端坐于琴前,轻拨琴弦。 悠扬的琴声如潺潺流水般在她指尖流淌,婉转空灵,令人陶醉。 曲罢,封御清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淑妃,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母妃觉得如何?” “此曲只应天上有。”淑妃轻笑道。 “不是儿臣的功劳,是这琴实在好,实在好……”封御清重复了两遍,手摩挲着琴弦久久不能移开。 “是锦上添花。”淑妃笑着摸了下她的脑袋,猜测道,“太子殿下既然肯送这些名贵藏品来,定然是对齐小姐用情至深吧?” 封御清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她勉强笑了笑,“皇兄自然是喜爱齐姐姐的。” 话虽如此,封御清的心里却很是怪异。 “唉……”封御清轻轻叹息,将情绪掩盖起来,道出自己心中的盘算来,“其实,儿臣也有要事与母妃商议呢。”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此情此景,此话一出,淑妃就敏锐察觉到她所想,“莫非是,昨日听了那般缠绵悱恻的故事,清儿也想要成婚了?” 封御清垂眸,长长的睫毛掩住瞳孔,非常轻微地点了下头。 淑妃立即喜笑颜开,封御清年岁算不上小,她之前就为此事发愁,生怕封御清也是个和自己倔的像头驴的儿子一样的死脑筋,现如今封御清主动提起,她自然求之不得。 “母妃对你的心上人无甚要求,品行端正,家世清白便足矣,若是对你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自然更好。”淑妃面上欣喜,拉过封御清的手道,“只要你喜欢,母妃便亲自替你去求皇上赐婚,择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也算是了了母妃一桩心愿。” “只怕,最近是不行了。”封御清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弯了弯,“他近日不在羽都,何况有重务在身,只怕父皇便是同意,也不会立即召他回来的。” 淑妃朱唇微张,有些惊讶。 封御清当初及笄时选元冶作为伴读,又有在宫宴上拒绝与西凉王婚事这一出,莫说是淑妃,便是不清楚平日二人关系密切,举止亲昵的旁人,也早认定了他们的婚事,可如今听封御清的意思……她爱慕的,竟然还另有其人? 不过,封御清是羽国唯一的公主,本就得皇上宠爱,倘若她喜欢,便是多要两个驸马又如何? 淑妃如此想着,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既如此,清儿至少要告诉母妃,喜欢的是哪家的孩子?” “母妃真想知道?”封御清问。 淑妃拉着她的手,目光灼灼。 “这样啊……”封御清装模作样地卖了会儿关子,随后忽地话锋一转,“不如,我先陪母妃将万寿节的贺礼选了吧?” “不着急,我们先……” “可!”封御清夸张地打断淑妃,“万寿节将近,母妃再不准备起来便来不及了!听闻皇后早在未央宫中紧锣密鼓地筹备,母妃怎的不知道心急?若是此次万寿节被皇后抢了风头……” “你这孩子,这时候倒想起来我宫中做什么的了?”淑妃听出封御清语气中得逞的欢快,没好气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下。 封御清被这一巴掌拍的住了嘴,一脸无辜地眨眼。 “你如今年岁也不小,母妃……”淑妃的话戛然而止,实在拿她没辙,只得叹口气,招呼她进内室,“行了,母妃不逼你,快来替母妃瞧瞧送什么好。” “诶,就来。”封御清甜甜应道。 淑妃常年得宠,兰林殿中的藏品虽比不上从东宫送来的那些,却也都是稀世珍品。然而母女俩挑挑拣拣了好一阵,也没挑出合适的玩意。 “虽说都是些好东西,可总觉得平平无奇了些。”封御清如实说道。 “这倒是。”淑妃闻言点头,吩咐宫人将面前的物件换一批,随后问,“清儿可想好要送什么了?” “儿臣吗?”封御清歪头看向淑妃,无所谓道,“无非是让忆恩随便挑个玩意,再在父皇面前说两句俏皮话罢了。” “你呀,就是不上心……” 淑妃正要说她两句,便被封御清一声“咦?”给打断了—— “这是什么?” 第163章 绳结 那是两个用红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绳结,做工十分精致。 封御清有些好奇,将其中一个拿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红色的丝线绕过指尖,她感受到其柔软质地和细腻纹路带来的奇妙触感,忍不住开口询问:“母妃,这是?” 淑妃也凑了过来,想了想道:“哦,是前几日飘雨,在兰林殿中无趣时跟佳贵嫔学的,听闻是她家乡的编法,说是可以祈求平安顺遂,清儿便带在身上吧。” 又是佳贵嫔。 封御清任由淑妃摆弄着自己的手腕,心里的诧异还未褪去。 “母妃近来与佳贵嫔很是亲近?” “谈不上。”淑妃抬头笑了笑,“不过她模样有些像你,所以瞧着还算顺眼。” 说着,她弹了下封御清的脑门,“谁让你不来看母妃?” “母妃原谅我吧。”封御清眨眨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即问,“所以,另一条母妃打算给谁?” “怎么?两条都想要过去?” “没……只是忽然觉得,母妃若是将此物作为万寿节的贺礼,许是也不错。” “不妥。”淑妃摇头道,“这样的东西,怎能送到皇上面前?” 她在宫中多年,早不是佳贵嫔这样初入宫的绫罗少女,做这等投机取巧之事,既不合时宜,也不切礼数。 封御清听罢,孩子气地努了努唇。 “好了。”淑妃见她这模样便心软,揉了揉她的小脸,“这小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你就别操心它的去处了,随母妃再好好挑一挑。” “好啦,都听母妃的。” 封御清眯着眼朝淑妃笑,将那红色的绳结又在手中绕了两圈。 —— 淑妃同封御清说说笑笑,再回过神已时候不早,见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便留封御清在兰林殿住下了。 楚州将周围仔细查看,确认一切如常,并无其余潜在的危险,这才看向了那人所在的方向—— “前辈既然已经隐藏了这么久,何必还要让我发现?” “身手不错。”袭风评价道。 “过奖。”楚州淡淡回应,实则早已绷紧了神经,盯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别这么紧张,只是路过,我不是冲成洛公主来的。”袭风这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着,撑起了一把玄色的伞,周遭分明下着大雨,他的身上却奇异地没有沾湿。 楚州未置一词。 “说起来,我来时似乎瞧见了你的……弟弟。”袭风继续说道,“虽不知伤势如何,不过瞧上去像是活不了多久了。” 楚州没有弟弟。 只有个从不让人省心,常常让他提心吊胆的哥哥。 他听出袭风是在说楚砚。 楚州眼神犀利,紧紧地盯着袭风,“我凭什么相信?” 楚砚的事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他有任务在身,除封御清安危以外的事,都不该影响他的判断。 袭风嗤笑了一声,“倘若我真想伤害成洛,在公主府便有无数动手的机会。何必要在她入宫之时,如此大费周章地支开你?还是说你以为——” “你真能拦得住我?” 不能。 如此说来,袭风的确没有骗他的理由,楚州清楚地知道这点,但…… “我可以暂时替你看着成洛,放心,这一时半会儿的,出不了事。”袭风道,“是要继续在此处完成任务,还是回去见你弟弟最后一面?我也很好奇你会怎么选。” 楚州的眸子骤然一凝。 —— 封御清身边能信得过的人不多,采苓留在她身边,去公主府向忆恩递信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春桃身上。 秋风萧瑟,凉意渐起,羽都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春桃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前行,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知过去多久,公主府的大门在视线中慢慢清晰,春桃却猝然停住了脚步,盯着府门前的黑影不敢再向前。 随着雨势逐渐加大,雨滴如珠帘般倾泻而下,溅落在地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楚砚?!” 春桃认出了那个黑影,语气惊愕。 楚砚抬起头来,面色惨白的吓人。 他眯起眼,勉强看清了靠近的人,但很快再次被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手牢牢捂住自己的腹部,抿着唇,再没别的动作。 “你没事吧?”春桃担忧地皱眉,将伞偏过来替他挡雨,“你捂着肚子做什么?肚子疼,还是受伤了?先进去……” 楚砚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下意识扣住了来人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身子一沉,往春桃的方向倒了过去。 “啊——” 春桃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但还是扶住了他,“楚砚,你怎么了?” 油纸伞落了地。 楚砚个子高,春桃扶着他很是吃力,直到拖着楚砚在墙边靠着,她才意识到手上的粘腻触感,似乎不像是雨水。 她抬起手,借着从公主府透出的光亮,只看见一片鲜红。 “楚砚!楚砚!” 第164章 汤匙 ‘楚砚!’ ‘楚砚……’ 楚砚意识混沌之时,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春桃的呼唤。 那样焦急,那样…… 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会昏在公主府门口来着? 哦,想起来了。 是在替主子做事时被人暗算了,顾公子交代,说此事万不能被公主知道。他受了伤,可没别的去处,所以才在公主府门前犹豫徘徊。 没想到会遇到春桃。 春桃…… 楚砚想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上也使不出力气。他心中暗叫不好,看这情形,暗算他的人显然是下了狠手,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会落下病根。 这时,房门被推开,春桃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看到楚砚苏醒,她眼中满是欣喜。 “你感觉怎么样?”春桃关切地问道。 楚砚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微笑:“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无力。” 春桃将手中的碗递给楚砚,说道:“是姜汤。现如今已是深夜,又下着雨,实在找不到可以为你医治的人。” 还好……楚砚连忙道:“我受伤的事,还请不要告诉旁人。” 春桃看他应是不愿解释其中缘由,于是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楚砚松了口气,伸手要去接她手中的碗,可手腕却忍不住地发抖。 有点丢人。 春桃拿着碗没松手,目光停留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上两秒,又移开,不太自在地提议,“要不,我来?” “好啊……啊?”楚砚下意识答应,又突然觉得有些冒犯,“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来吧,不麻烦了……” “那就算了。”春桃暗自鼓了鼓腮帮,将碗放在了他手边。 楚砚的耳尖都红透了,还得强装镇定。 “我没别的意思……” 他的话戛然而止,话赶话说到这里,其实怎么解释都有点不太合适,他正骑虎难下,春桃出声道:“趁热喝吧。” 春桃眼看着,楚砚颤抖着手拿起汤匙,刚喂到嘴边就皱了眉。 “怎么了?”春桃询问。 “烫。”楚砚解释,见春桃还是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于是道,“不信你试试?” 春桃愣了下,楚砚已经将汤匙喂到了她嘴边,唇上猝不及防触上点温热。 “不然……我帮你吹吹?” “开玩笑的。”楚砚若无其事地将汤匙收了回来,自己将那勺姜汤喝掉,仿佛刚刚触到她的嘴唇只是不小心。 春桃抿了下唇,那点有一丝辣意的微热便被卷到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 楚砚只清醒了一会儿,便又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刚才替楚砚处理伤口时,近乎撕裂的腹部触目惊心,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替楚砚更换衣物是多么出格的行为。 春桃盯着楚砚看了许久,这才慢慢退出门外,却没当心碰到了她随意偏倒在墙边的油纸伞。 油纸伞倒地的‘啪嗒’声响几乎被淹没在了雨声中。 “遭了!” 春桃这才想起自己回到公主府的目的,赶紧往忆恩的方向去了。 —— 春桃走后不久,一个黑影翻进了屋内。 那黑影掀开被子,将楚砚的伤口检查了一遍,发现被包扎的相当仔细,这才在床边站定。 “究竟是谁能将你伤成这样?”楚州一向镇定的声音难道有些恼了,他俯身靠近些,见楚砚没有反应,低声质问道,“能和府里丫鬟说话,却不肯和我说话吗?” 睡梦中,楚砚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不过真的只有一下。 “你真没用,哥哥。”楚州埋怨道。 他在床边站了会儿,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伸了手,替床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兄长理了理被褥,希望他能睡得舒服些。 “明天就好起来。” 他低声道。 第165章 异瞳 “春桃还没回来?” 次日,雨仍旧下个没完,被采苓伺候着梳妆的封御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许是被雨给绊住了脚。”采苓安慰道。 封御清眉头微皱,她了解春桃,春桃虽性子跳脱,但向来听她的话,若没有特殊情况,定会准时回来的。 想到此处,封御清起身,“我还是不放心,得回公主府看看。” 采苓赶忙劝说,“这雨下了两日了,您每逢寒凉身体总不太好,要不先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 封御清朝门口走去,“不必,我亲自回去一趟才能安心。” “殿下……” 采苓劝说无果,只得随着封御清去同淑妃告辞,谁知这一去,竟又在出兰林殿之时碰上了安颜。 她最近来找淑妃的频率,显然是不太正常……但封御清没得到春桃的消息,心中焦急,因此只与安颜匆匆擦身而过。 “文茵姑姑,殿下这样急,可是出了什么事?”安颜盈盈地笑着,问出来送封御清的文茵。 “这……奴婢也不太清楚。”文茵只礼貌地微笑,“不知娘娘可是来寻我家主子的?” “昨日兴起缝了几针,想请淑妃姐姐一同瞧瞧呢。”安颜笑着点头,转而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殿下的事,其实本不应多问,不过前几日本宫瞧见有人在兰林殿前鬼鬼祟祟,似是要送什么信件,因此有些担心。毕竟后宫森严,倘若有人要陷害姐姐……” 文茵神色未动,淡淡道:“兰林殿从未收过信件,许是娘娘看错了。娘娘既然来寻我家主子,奴婢这就进去替您通报一声。” 她的话十分笃定。 安颜没有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 春桃和忆恩在公主府的正厅面面相觑。 “说吧。” 封御清匆匆回了公主府,却发现春桃毫发无损,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庆幸。 “那个……殿下……”春桃有些犹豫。 “忆恩来说。”封御清道。 忆恩于是上前,“奴才今日寅时收到消息,便紧急将府上的人数清点了一遍。” 封御清听到寅时便隐隐觉得不对,但没打断他。 “府上共少了五人。” “哦?”封御清挑眉。 “除去因病休养的二人,不见的还有跟在元公子身边的楚砚,被殿下安排在侧院的那位道士,以及——” 忆恩顿了下,“阿悦。” “啧。” 没防住最该防的人。 她早该想到,皇兄若是想引蛇出洞,定然会在让她知道以前,先向齐衡放出消息。 昨日因着之前同淑妃为阿宁的事闹了点不愉快,怕产生嫌隙,这才依着淑妃的意思在兰林殿住了一晚。 该早些回来的。 封御清有些懊恼,但看春桃一脸愧疚,于是决定先了解完情况,朝忆恩道:“我知晓了,你且随便找个借口,不必大张旗鼓寻找这几人。” “奴才明白。” “你先去。” “是。”忆恩见她神色不对,担忧地看了春桃一眼,随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殿下……奴婢昨日确是遇见了急事。”春桃不安地垂着脑袋。 “是什么天大的急事,你且说来听听。” 春桃抿了抿唇,纠结许久也没能开口。 她有些担忧楚砚的伤势,封御清是她最信任的人,按理说,她现在完全寻求封御清的帮助,她也知晓封御清定然会帮她,可她偏偏昨日答应了楚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春桃。”封御清唤了她一声。 春桃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殿下。” “你我主仆多年,我知你不愿说出来定然是有苦衷,但此事对我至关重要,他们几人消失并非寻常,倘若你知晓什么,便告诉我,如何?” 封御清言辞恳切,春桃终于是憋不住说出了口,鼻子和眼睛都红红的,“殿下,您救救他吧。” 她将昨夜的事和盘托出。 她说的越多,封御清的神色便越凝重。 楚砚和楚州都是沈冶的心腹,却因担心她的安危,外出时将两人都留给了她,倘若他们在此期间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沈冶不知是什么反应,就连她也无法接受。 “先别急。”封御清走到春桃身边,轻轻安抚她的情绪,随后吩咐采苓去寻府里的郎中去春桃屋里查看楚砚的伤势,并嘱咐她不许任何人声张。 至于另外消失的齐衡和袭风二人,封御清心中有些忧虑,可也知道此事急不得,只能一边安慰着春桃,一边同她一起等待诊断的结果。 “如何?” 那郎中把完楚砚的脉,皱着眉直摇头,“殿下,这并非是普通的外伤,更像是……中毒。” 封御清挑眉,“此毒,可有解法?” 郎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赎罪。” 封御清的心霎时间沉了下去,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可还有更多一点的信息?譬如这毒的习性,来历?” “这……”那郎中咽了口唾沫,“观此情形,应当是某种蛊毒。” 蛊毒。 这封御清可太熟悉了。 好啊,齐衡。 好得很。 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封御清几乎要捏碎了手里的杯子,她将满腔的火气咽回肚里,转而去寻忆恩。 采苓跟在她身后给她撑伞。 “殿下。”忆恩不敢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只低着头汇报,“清点人数的事已经应付过去,无人有异议。” “派几个人去查阿悦的行踪。”封御清低声道,想了想又补充,“除去女子外,身形相近的男子也都要仔细。” 忆恩垂首听着,没发表意见。 “还有——” 封御清还要继续叮嘱,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她于是转过身。 忆恩也没忍住掀起眼皮看去,却见走廊的尽头钻出一只白猫来,它旁若无人地坐定,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应是意外进了府中躲雨。 所幸不是什么杀手刺客,忆恩长松了一口气,“殿下方才说什么?” 封御清没有发话。 她直勾勾盯着那只看似普普通通的白猫,奇怪地,有种莫名的感觉,但非要说这只猫有什么特别,也只有那对异瞳了。 忆恩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试探着发问,“那,奴才便去安排人手了?” “不——” 第166章 思念 忆恩猛地抬起头看她,却见封御清仍然定定地看着那只白猫。 “不必了。方才的话,全都忘掉。” 多亏了这只突然闯进来的猫,让她总算是冷静下来。 齐衡的目的不是杀死楚砚,否则他没必要多此一举给楚砚种下蛊毒。 他想要借此威胁自己,又或者,想借此威胁……楚州,总之,不必浪费人力去寻找齐衡,越是如此便越会陷入被动。 皇兄急,而齐衡比他更急。 所以她才不能急。 她只需要慢慢地等待,等着齐衡忍不住找上门来。 封御清凝了凝眸,再看向走廊的尽头时,那只白猫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 “……殿下。” 在窗户轻轻被叩响三下之后,楚州出现在了封御清的视线里。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你早就知道楚砚受伤的事了吧?”封御清质问道。 楚州沉默着,没有答话。 “昨日夜里你不在兰林殿。”封御清笃定说,因为她昨日也叩响过窗户,“你是如何知晓的?为何不告诉我?” “楚砚的事……若非有所预谋,寻常人很难伤到他,此事缘由不明,不该贸然牵扯殿下,何况……” “何况你未经允许擅离职守,怕我又以此为借口威胁你?” 楚州本就不善言辞,知道自己不占理,索性又沉默了下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封御清叹了口气,“你不想让楚砚死,我也一样。楚州,不是让我对危险一无所知就叫做保护我,别什么都跟你家主子学。” 楚州没开口,不过微妙地,似乎有点泄气的感觉。 “你知道楚砚为何会和齐衡碰上面吗?”封御清问,“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 楚州轻轻摇了下头。 “这就难办了。” 封御清略微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关于楚砚的伤势,目前还不宜打草惊蛇。今日唤你不是为了让你调查此事,是想让你暂时按兵不动。” 楚州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似乎更泄气了。 是错觉吗? “听不懂?”封御清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齐衡对此事早有准备,他既然能伤到楚砚,就一样能伤到你。” “别做没用的事。” 封御清这样对他说道。 也不知道楚州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在他判断封御清的话说完的瞬间,便自觉消失在雨中。 要是他没听进去,也被齐衡种下蛊毒,事态会更加失控吧? 所以说,她真是讨厌这种闷葫芦。 有雨随着风飘了进来,落在身上,冰冰凉凉的,封御清没忍住瑟缩了一下,抬手将窗户合上些,拢了拢袖子。 要是沈冶在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了? 毕竟齐衡似乎很是忌惮他,而且楚砚楚州对他实在是言听计从。 混蛋。 自己一走了之,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还说什么别管东宫的事……现如今要怎么放任不管? 不管是皇兄,齐衡,冒牌道士,还是楚砚楚州,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封御清慢慢后退,直至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到那颗霁色晶石硌在左手手腕上传来的细小触感,才渐渐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些。 沈冶。 还以为他走了会更自在的,还以为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的温度,就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然而现实却是—— 心情糟糕的可笑。 封御清用力攥紧了手心,但手中空无一物,只有指尖充斥的寒意。 明明只分开了两日,简直要窒息了。 —— “璟。” 封御君的目光深邃而沉静。 “你去哪了?”他问。 璟没有答话,他的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些微潮湿,在封御君靠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靠近,但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退后了两步,“冷。” “没关系。”封御君拉着他进了屋内,他的掌心干燥,带着点暖意。 封御君轻轻地伸出双臂,将璟搂在了自己怀中。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了这个稚嫩可爱的人儿。 璟则安静地依偎着他。 封御君没有说话,但璟能感受到他的隐隐不悦,又或者说,是闻出来的。 “封不想我出去,为何?”璟乖巧地坐在他的膝上,问道。 “你去见了清儿吧?”封御君无视他的问题反问道,抬手捏了下他的小脸,“觉得怎么样?还是说回来是要通知我,以后要去跟着清儿了?” “我不会那样的。”璟努了努唇,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漂亮的异色瞳孔。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璟不会那样。 封御君揉了揉璟的脑袋,以示安抚。 他知道璟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璟对他的依恋如此单纯,以至于让他有些担忧,担忧璟会和封御清一样,见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后发现他并非是最优之选。 “但待在清儿身边也挺好,不是吗?至少,可以离古玉近一些。” 说到此处,璟用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封御君“嗯?”了声。 “古玉,不在封的皇妹身上。” “什么意思?” “到处都感应不到。”璟皱着秀气的眉,“古玉,不在公主府中。我很担心,封。前段时日我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力,所以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可现在……” 封御君认真听着他的话,待他说完,才轻言细语道:“既如此,便别去公主府了。有人寻你,可能是清儿发现了端倪,若是你下次再去,说不定会被抓起来的。” “我不是小孩,封。你没法吓唬我。”璟的眼尾有些红红的,一本正经道。 “没吓唬。”封御君被拆穿也不恼,只是懒洋洋地笑着为自己辩解,“只是告诉你。” “东宫的守卫,会再加强些,不过应该收效甚微,所以你要好好待着,别再外出。至于古玉——” 封御君看着他道。 “不必担心。就算将整个羽都翻过来,我也会替你找到的。” 第167章 逼仄 齐衡联系封御清是在三日后。 秋末的阴雨天连绵而沉闷,唯一的线索只有一张不知何时送到她窗边的字条,上面写着见面的时辰和地点。 封御清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打算要去吗?”楚州问。 “不然呢?”封御清扫了他一眼,“让楚砚继续这样半生不死地躺着?” 楚州沉默了一会儿,他也实在没什么好的办法,但让封御清去涉险显然是最差的打算,“兴许那蛊毒只是看上去吓人,他从前也受过不少伤,躺躺就好了。” 封御清听罢嗤笑一声。 的确是躺躺就好了,毕竟躺不好就可以埋了。 “别说这种违心的话。”封御清道,“你比谁都希望他能好起来吧?” 空气静了几秒。 封御清也没期待他回答自己,只是自顾自对于要不要给自己的安全上重保险陷入了挣扎,片刻后,她还是将那张夹进书页的字条抽了出来,撕了个粉碎。 —— “不能跟进去。”封御清道。 东巷,这是封御清第二次来到这里。 纵横交错的窄巷,逼仄地近乎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字条上特意交代,让她独自前往。 “太危险了,殿下。” “他还要接着利用我。”封御清没理会楚州的话,将准备好的布条拿出来递给他,“别担心,会没事的。” 楚州无可奈何,只能按照她的意思用布条蒙住了她的双眼。 “回去吧。”封御清道。 她在楚州的手背上拍了拍,直至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伸出手摸索着,顺着墙边一路前进。 时间的流逝在黑暗与寂静中被拖得格外漫长,周遭时而会传来说不上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动,由于被剥夺了看的权利,听觉和嗅觉的感官变得尤其清晰,但每一次的细微折磨都只是让封御清虚惊一场。 封御清忍受着这种折磨不知走了多久,好多次她都想要扯开眼前的布条一走了之,可想到在楚砚床前红着眼睛的春桃,以及沉默的楚州,就又生生忍住了。 “齐衡。” 这两个字,几乎是封御清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看来,殿下知道的的确很多呢。” 齐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没再刻意提高自己的音调说话,语气晦暗,不知已经这样看着她多久了。 封御清有些恼怒,想将遮在自己眼前的布条扯开,却被他按住了手腕。 封御清皱了皱眉,“松手。” “殿下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吗?”齐衡平静地拒绝,大概是之前装够了,骤然做回自己,他的态度嚣张且恶劣,“我可不像沈谨之那样温柔体贴。” 手腕被紧紧扣住,这距离暧昧得要命,让封御清无处可躲,在这种莫名的,悬而不决的僵持中,偏偏什么也看不见,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庆幸的是,齐衡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哼笑了声,随后自顾自将封御清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跟好了。” 齐衡的步伐迈得比封御清大的多,再加上看不见,封御清想要跟上他很是吃力。 事实上,在不知道齐衡的真实身份时,她就意识到齐衡出挑的身长,但由于他的长相清秀,身形单薄,人们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均是高挑而并非挺拔,所以根本不会有人往他其实是男子这方向去怀疑。 封御清正走着神,引着他走路的人却停了下来,“抬脚。” 封御清顺从地照做,跨过了并不算高的门槛,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取下来吧。” 身后传来关门声。 眼睛重新恢复光明,骤然有些不适应,所幸窗户被人为地全部封住,烛光并不算太刺眼,封御清眯了眯眼睛,将窄小屋内的格局尽收眼底。 这是一间即便在东巷也称得上破旧的小屋子,屋内的陈设已经残缺不全,墙壁也剥落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窗户上大抵是破碎了几处,所以只能用木板勉强挡住。 “你住在这里?”封御清问。 一声讽刺似的冷笑如同锥子般刺入她的神经,划破摇曳烛光的暗色,格外清晰。 “殿下以为,除了那里里外外被监视起来的齐府,身无分文的我又还能去哪?” “所以?”封御清半耷拉着眼皮看他,微笑,“这是我的错,还是楚砚的错?”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给人带来安定感,恢复视觉的她比方才难缠得多。 “不管是谁的错,殿下不都来了吗?” 封御清收回视线,淡淡道:“你若没这么敏锐,肯定比现在可爱的多。” “被殿下觉得可爱有什么用?” 齐衡扯起嘴角笑,也没管封御清,兀自在桌前坐下,脑后利落的马尾随风而动。 是少年。 却不意气风发,反而讨嫌得很。 “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话说的……”齐衡薄唇开合,“倘若我要殿下背叛沈冶,殿下也能做到吗?” 封御清没答话,在他对面坐下了,她极少在室外待那样长的时间,是以现在才后知后觉喉咙有些干涩,大抵又是风寒的前兆。 “齐公子,先给客人来杯水吧。”封御清道,她说话带了点鼻音。 齐衡并非良善之辈,原本没那么好的耐心,但偏偏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从封御清嘴里说出来的,像极了撒娇讨饶,他于是改了主意,真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他用手指捏着杯子递到封御清跟前。 这破屋子里自然没热水。 封御清接过,入口便是沁人的凉,但她还是强忍着急急吞了两口,直到唇色被沾湿才将那杯子放下。 “我可以帮你救出你姐姐。”封御清感到喉咙里舒畅些,才再次开口,“此事不会被沈冶知晓,你大可以放心。” 齐衡一时无言。 “只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瞧皇兄的态度,是打定主意要将齐悦扣在东宫,并借此引你出来。”封御清替他分析道,“不过,皇兄既然不敢露出让世人知晓她的所在,即便你姐姐真成什么劳什子的侧妃,她的身份也足够我们大做文章了。” “可你觉得,我凭什么相信你?”齐衡似笑非笑地问道。 第168章 武器 “你信或不信,我自然没法左右。”封御清微微侧着头,慢慢地说,“不过你觉得,楚砚对我来说真有那么重要?” 从她的角度,恰能看见齐衡线条清晰起伏的侧脸。 “楚砚不过是沈冶的一条狗,要多少就有多少……但你的姐姐可只有一个。”封御清直勾勾地盯着齐衡,脸上勾出一抹笑,“你要好好想清楚才行啊,齐悦虽然现在性命无忧,可以后呢?往后皇兄发现她已经失去了价值,还会将她好好养在东宫吗?” “你不用激我。”齐衡冷笑,“若是齐悦出了意外,你绝对拿不到解药。” “你觉得,用楚砚能威胁到我?” “那是你该思考的问题。” “你找错人了。”封御清面不改色,“这话你该去对沈冶说。” “所以今日算是谈崩了?”齐衡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殿下请回吧。反正只是条无足轻重的狗,殿下不必冒着风险与我狼狈为奸,不如尽早抽身,指不定还能在沈冶守着尸体的时候装装无辜。” 封御清弯起眉眼,“好主意。” 齐衡站了起来,破旧的椅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拖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捡起封御清方才随意扯掉,扔在一旁的布条,“请吧,殿下。” 封御清用手支着下巴,坐着没动。 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 直到齐衡拿着布条又走近了一步,封御清才笑着叹了口气,眯着眼举起手来,“好吧,好吧,我输了。” “楚砚就算是狗,也是沈冶的狗,不能死在我手里。” 齐衡收回布条,敛起了笑,“他还真是将你哄得晕头转向。” 封御清笑着盯着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我对我的人如何,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齐衡用左手捂住了脸,肩膀抖动,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真遗憾,只可惜殿下做出了选择,恐怕只能对沈冶阳奉阴违了呢。” “还是说殿下对沈冶有什么误解——” 齐衡仍然笑着,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殿下以为沈冶与封御君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对像我和姐姐这种阻碍在他们前进路上之人,只会赶尽杀绝。” 封御清的眸中散发出幽幽冷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当然,对殿下你也一样。” 齐衡将身子压近了些,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低沉,像冰冷的蛇慢慢从小腿将人圈圈缠绕,再缓慢收紧,“殿下,知道楚砚得到的任务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封御清的表情从容,没有一丝破绽。 齐衡笑得更深了,他将从楚砚手中取得的名单交给了封御清,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亡名单,“如今都是些死人了。” “倘若殿下对于沈冶失去利用价值,我保证,你会成为楚砚下一个目标。”齐衡停顿了一下,“当然,前提是楚砚能活下来。” 他期望用这种方式吓到在他眼中锦衣玉食,还未看破人心险恶的小公主。 只可惜,他算错的东西太多。 封御清在看到这个名单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 虽然猜到沈冶会对当年椒风殿中的宫人下手,但真正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封御清尽量克制住自己愉悦的心情,接着以一种极缓极慢的速度,将手中的名单折叠,重新递了回去,“当然,我比你清楚。” 她当然清楚,毕竟她的阿元就连匆匆离羽都,都不忘替她将从前的仇人除干抹净。 待回来得好好奖励一下才行。 齐衡眯了眯眼。 “我说了,我会帮你。”封御清微微扬起下巴,倚靠在椅背上,“沈冶要的太多了。你也知晓吧,他成为我的伴读,从一开始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就算如此,殿下不还是让这个计划成功了吗?” 话语中略有讽刺。 “因为我爱他。”封御清也不恼,真就正正经经地同齐衡解释起来,“我爱他,自然要让他的所想成真。可我再怎么疼他爱他,也全然到不了将羽国拱手相送的程度。这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齐衡没答话,盯着她若有所思。 “如你所言,倘若我与他身份对调,我于他而言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不是吗?”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封御清作势轻声叹气,“他不会杀了我,齐衡。因为他需要我,即便他的爱是假的,他也已经演的极好,好到得心应手,是以依赖着我,在我面前再树不起一丝防备。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呢?” “殿下倒是自信。”齐衡这次难得没存着刻意为难的心思,发问道,“可殿下不也一样吗?你也杀不了他。倘若如此,背叛他可不见得是什么好选择。我怎么知道殿下与我的合作是真心的?” 他依旧不相信封御清的说辞,“你不是傻子,不可能因为我的三言两语背叛沈冶。如果你与沈冶心意相通,又能有什么帮我的理由?” “楚砚的命不是还在你手里吗?”封御清瞪大眼睛,仿佛真就是为了这样看上去无比荒谬的理由。 “楚砚是沈冶的人。” “非得这样说的话,那楚砚还是春桃的心上人呢。春桃总是我的人吧?”封御清想了想道,“你是没瞧见,那丫头在府里哭得可惨了。” 齐衡的神色僵硬了一瞬,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总之他没心情再与封御清扯皮,只冷冰冰看着封御清,“既然你肯定沈冶无论成王败寇,都不会离开你,那你根本没必要冒着和他关系破裂的风险来赌。封御清,你到底想要什么。” “只能说,比你想的还要多得多。” 终于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柔和的光线中,齐衡看见封御清笑了笑。 漂亮到夺目。 一个人生的如此的好容貌,大概可以称之为武器了。 齐衡如此想着,便见封御清朱唇开合,“至于理由嘛——” “倘若皇兄承诺不会伤害你们姐弟,并以待客之礼好好将你们供养起来,你难道就会高高兴兴地在东宫待上一辈子吗?” 第169章 囚鸟 “不会。” 意料之中的答案。 “所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封御清的话语真挚且柔和,“我和你是一样的啊。” “我出生于宫墙之中,被锁在这金砖玉瓦砌成的笼子里。沈冶哪怕真心待我,于我而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他不会为我放弃手中的权利。他若是要将我留在身边,在南宁还是羽都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衡欲启唇说些什么,却见封御清笑着,语气温和道:“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殿下还真是……” 齐衡觉得好笑,眼中复杂的色彩变了又变,“我们可不一样。倘若封御君也愿意替我去死,我自是很乐意待在东宫的。” 齐衡是在说,之前擅自替沈冶解开蛊毒时,沈冶为她挡刀的事。 封御清没有反驳。 她和沈冶与寻常伴侣毕竟不同,知晓对方心中都有自己的谋划,尽管谁也不会宣之于口,但这种身份和立场不同产生的矛盾根深蒂固,再怎么藏,也都不会消失。 封御清倒并不怀疑沈冶的情意。 只是觉得惶恐。 彼时的沈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在面对尚未清楚前世真相的自己面前,许下那般郑重的誓言呢? 他们的纠缠,分明是她先开始的,可自从知晓前世沈冶便有了想将她占据的念头,她便渐渐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情感了。 包括最开始的机关算尽,后来藏在强势之下的怜惜,到步步退让的包容妥协,以及如齐衡所说的自我牺牲,桩桩件件都代表着这段关系中的身份逆转。 沈冶的爱太重,无声无息,稍不留神便会铺天盖地将她包围,把她淹没。 封御清怕了。 她怕总有一日自己会再生不出反抗的念头,甘愿成为他笼中的囚鸟。 “再怎么爱,有些事也是让不得的。”封御清极轻极轻地叹道,抬眸看向齐衡。 她当然也会在某日想过,要与沈冶永远在一起,可她看过太多被后宫吃掉的女人,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枯萎殆尽。 她不想那样。 他们终究都不会为彼此妥协。 “反正他们于你而言都不会是好选择,倒不如与我合作吧?” “……我送殿下回去。”齐衡没答应,不过也并未拒绝。 窗户响了一下,封御清静静听着窗外的动静,聆听外面是否又下起了雨。 “好。” 封御清在做出判断后应答。 她本以为对方的话已经说完,正欲起身往门外走,谁料下一刻齐衡竟贴了上来,少年人的体温灼热,封御清下意识身体僵直。 封御清往后仰,却被拉住了手,她还没来得及抗拒,手心就被塞进了一个触感冰凉的小瓶子。 “不是说了吗?我送殿下回去。”齐衡扯过一旁的布条,扬起来给封御清看。 “你……” 封御清想低头看自己的手心,然而视线猝不及防地被遮挡。 “殿下。”他说,“合作愉快。” 封御清对齐衡的反复无常已经麻木了,在黑暗中长久地沉默着,神游在外。 直到齐衡再一次出声提醒她抬脚跨过门槛,封御清才恍若劫后余生,在抬脚的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 只可惜,这口气没能舒到底。 “你们不是说,楚砚在服下丹药后有所好转吗?现如今已是第五日了,为何他还没醒过来?”封御清质问道。 屋子里,各个号称当世华佗的神医跪了一地,没一个人敢抬头。 采苓给封御清递了杯茶,轻声道:“或许是药效还未完全发作,殿下别急。” 封御清叹了口气。 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可顾念着春桃的情绪,是以没有发作。 这几日来,春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楚砚的床前,然而楚砚却始终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封御清的心情愈发沉重,她开始怀疑齐衡给的丹药是否真的有效。 又或者说,这丹药本就只有缓解蛊毒的作用,而齐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直接将蛊毒的解药给她。 齐衡还没完全相信她。 楚砚的状况虽然没能再好转,但好在逐渐平稳,算是暂时保住了命。 可看着日渐沉默的春桃,封御清心中也不好受。 看来,想要让齐衡心甘情愿地将解药双手奉上,她也不得不拿出点诚意了。 —— “清儿这几日怎么总来宫中?” “自然是想母妃。”封御清趴在淑妃的膝盖上,撒娇道,“母妃近日与佳贵嫔那般要好,都想不起清儿了。” “怎么会?”淑妃点了点她的眉心,“若是清儿不来兰林殿,母妃也是要召见的。” 淑妃对封御清的脾性可谓是了如指掌,一针见血道:“可是又有什么事要寻母妃帮忙?本宫瞧着,这几日谨之都没随你来,可是你又耍性子将人给惹了?” “哈,没有。” 封御清自然不可能说出沈冶的去向,只匆匆搪塞过去,“阿元他病了呢,怕病气冲撞了母妃。母妃也知晓吧,他从前身子便不怎么好,常年卧床呢。” “也是。”淑妃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浮上一丝担忧,“那孩子幼时每每患病,他母亲总愁眉不展。” 这封御清倒不在意。 左右沈冶卧病一事是假的,在元府的母亲也不是真的,估计是和元朗一般的家臣,因此才那般担心自家主子的安危。 “不说这些。”封御清抬起头,睁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淑妃,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清泉,“母妃可还记得,上次我与母妃说,有想要成亲的人选吗?” 淑妃一听,将方才的担忧抛在脑后去,“怎么?清儿这次舍得说与母妃听了?” “可以是可以……”封御清鼓了鼓腮帮子,“但母妃要答应,真的会去帮我向父皇求赐婚哦?” “本宫何时出尔反尔过?” “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儿臣才没敢自己去的。” 封御清抿唇笑笑,示意淑妃将头低下凑过来些,“所以说,就是——” 她轻声在淑妃耳边说了个名字。 末了,也不管淑妃听罢惊愕的神情,只是自顾自说道:“母妃不许笑我哦。” 第170章 亲事 淑妃此人,同表面看上去的娇俏可人不同,顶着西域第一美人的称号,却绝不是只摆着好看的花瓶,就凭她以外族的身份还能在后宫站稳脚跟这点,便足以看出她足够深沉的心思和绝佳出众的能力。 当然,尤其是执行力这点。 封御清刚回宫的当夜,便受到了皇帝的传召,还是林於亲自来接的人。 如此强大的执行力,要不是封御清知晓淑妃身体康健,都要怀疑她是患了重疾,这才急着要给自己找个归宿。 “又长进了,殿下。”林於淡淡道。 “过奖。” 久违地和林於同乘,封御清笑了笑。 “本督依稀记得,前段时日殿下还与元公子如胶似漆,为了元公子拒绝与西凉王的婚事,现今却又要请陛下赐婚……” “原来督主还不知晓?阿元病了呢,现今卧病不出,我也许久未见了。”封御清面不改色地扯淡。 久病未愈? 是去雍州了吧。 林於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 封御清知不知晓沈冶去雍州一事,他不清楚。 但以林於对他们二人的了解,封御清转头又与西凉王订婚一事,沈冶肯定是一无所知,否则那人绝不可能留下封御清一人在羽都,只身前往雍州。 “至于婚事……我很怕寂寞呢,没有阿元陪着我了,正好母妃也一直操心此事,我便想着,将此事早些安排下来也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今边境战事一触即发,陛下再怎么宠爱殿下,也多少得顾及到西凉军的态度,殿下真以为,西凉王在人前那般被拒后,还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桩婚事?” “应该会吧?”封御清一脸天真无邪道,嘴上功夫却没落下半分,“毕竟将军自小心悦于我,虽说在我面前,不如督主在父皇面前那般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左右如今心意相通,应当不会为了面子而赌气。” 林於吸进去的一口气久久未能吐出来。 林於本身是很少生气的,他从最底层的小太监一步步爬到今日,向来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莫说是如封御清一般的“贵人”,哪怕面对的是寻常宫女太监,他也能抱着反正没下次了的心态去容忍。 可偏偏封御清就是个意外。 “督主,您说呢?”她还在喋喋不休,仿佛真有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其实,将军对我也是很不错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可每次都能记着我呢……” 面前的人随心所欲在他的底线上试探,毫无边界感,因为彼此太过清楚对方,封御清轻而易举便能挑起他的情绪。 “督主您说,若是我与将军有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好?” “殿下未免担心的太早。”林於道。 “早吗?”封御清笑着,“其实我最近总想着,将孩子的乳名取作乔乔。” 马车里忽然静了一会儿。 “不好听?我还觉着,这名字无论男女都很适用……毕竟,我不像父皇和督主那般偏颇,不太在意这些。” 林於没了动静,索性无视了封御清。 “督主生气了?” 封御清盯着他看了会儿,总算收起嬉皮笑脸,道:“说笑而已,再怎么样,叫这个名字,总归还是有些不吉利的。” 林於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只是想看看督主的反应。”封御清道,“和我想象中差不多呢。” “是吗?”林於问。 “嗯,故意想让督主生气的。”封御清眯起眼睛朝他笑,难得坦诚。 “……颇有成效呢。” 林於无言,收回了视线。 —— “清儿此次可是想明白了?” 皇帝居中正坐,面色严肃问道。 “是,儿臣想明白了。” “如此甚好,既然你已决定,朕也不再多说什么。至于这婚事能不能成,还是得问过西凉王的意思。” “全凭父皇做主。”封御清叩头谢恩。 皇帝又道:“从前朕没开口,是觉得此事尚还遥遥无期,不过如今既然要定下来,再让谨之住在公主府中,未免不妥。” 封御清早猜到他会提起此事。 “儿臣明白。”封御清道,抬起头来,“只是,此事匆忙,阿元现今卧病在床,怕是缓上些时日。” “不妨事。”皇帝也没打算将她逼急了,“你自己心中清楚,好好处理便是。” 封御清松口气,“多谢父皇。” 事情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十日后,边境便快马加鞭传回了万俟琛的回信,称边境情况好转便即刻返回都城求娶公主。 东宫那边的事尚且无人问津,封御清的亲事便传遍了羽都名流贵人的宴席。 虽说也有觉得门当户对的,但郎才女貌的言论却未曾听到,毕竟这成洛公主的名声和西凉王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大部分人多还是为西凉王感到不平。 封御清倒是不在意,她早已习惯世人的评判,只是估摸着齐衡该有所行动的时候,私下派人去调查了一番,然而将这个东巷排查了一遍,都没能找出齐衡的藏身之所。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齐衡却重新以阿悦的身份回到了公主府。 第171章 心思 然而,这小子回府的第一件事不是寻封御清把事情说明白,反倒去了春桃的屋舍,没找着人不说,还碰见了正在例行巡查,此前因他的事焦头烂额的忆恩。 因着上次封御清的反应,忆恩对齐衡的不辞而别很是在意,对着齐衡好一通盘问,最后还是封御清听闻了此事,亲自让采苓从忆恩那里将人给带走了。 “殿下这样做,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封御清嘱咐了采苓再去同忆恩交代两句,随后让人关了门,屋内只剩下她和齐衡,她问齐衡道。 “毕竟是殿下的心腹,所以才记着殿下的吩咐,若是因着我伤了主仆感情,未免得不偿失。” 齐衡说着,环顾四周,“分明是快要成亲之人,殿下这屋内却是没什么变化呢。” “你明知道我为何一定要成亲。”封御清清楚和齐衡争论只是纯浪费功夫,因此干脆跳过了前一个话题,“如何,这样的诚意你总该满意了。” “当然。”齐衡没理会她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微笑着回答道。 如果不满意他就不会回来了。 他原本只想借封御清之手钓一条大鱼,却没想封御清竟钓上条鲲。 有了万俟琛的加持,纵然封御清往后与沈冶彻底撕破脸,她也有足够的底气能与封御君叫板。 至于从东宫救出齐悦,自然只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过——” 齐衡盯着封御清看了会儿,问道:“殿下怎么能肯定,万俟琛与东宫之间,真的毫无联系呢?” “我就是知道。” 皇兄曾经对她说,前世被万俟琛所杀。 皇兄口中有过许多谎言,但这一点,显然是最没必要撒谎的一点。 又或者说,其实封御清就是笃定,即便这点仍然是谎言,即便他们二人间曾有过协定,万俟琛也一定会选择她。 倒不是只为了那点青梅竹马的情谊。 是继续效忠可能成为新皇的东宫太子,还是借着和她成亲的名头重返羽都,借机夺取权力平分天下? 这并非是什么困难的选择。 封御清一开始便算计好了,知晓万俟琛定然会同意这桩婚事,也一定会帮助她,只是难以实践,所以齐衡找上她,倒也算是替她解决了件烦恼,让她在沈冶面前,好歹能为此事找到借口开脱。 “西凉王那边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至于齐悦的事……最多万寿节,便有眉目。你只要紧着楚砚那边,吊着一口气便是。” “哦?”齐衡揶揄她,“殿下急着要与西凉王定下婚约,竟不是为了治好楚砚?” “什么?”封御清眨了下眼,开始装傻,“我只是担忧贸然急着解开蛊毒,反而造成更大的影响。” 她当然是为了要治好楚砚。 但只能说,不完全是。 封御清如今觉得,拖到沈冶回来再将楚砚治好,也不是不行,毕竟有些事还是让他亲眼看到才好。 否则该因为订婚的事闹她了。 封御清几乎能想象到,沈冶分明气得快发疯,却还要维持着冷静克制质问她的模样,她轻启朱唇,微微向上一抿,嘴角漾起抹淡淡的笑容。 齐衡盯着这抹笑,一时愣神。 要么说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占便宜,封御清这人实在善用阳谋,明明白白告诉你是个坑,还要人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直到封御清再次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说来,其实此事你该高兴才对,反正你在府里待着不痛快,去照看着楚砚,好歹同春桃共处一室,不是吗?” “我与她共处一室做甚?”齐衡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神,将头扭向一旁。 封御清见他神色僵住还有些奇怪,毕竟以她之前的观察来看,齐衡虽然待人冷淡,可春桃恰巧是个没心没肺的,因此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否则,齐衡也不会一回府里就去春桃那屋里寻人了。 “这么绝情?那小妮子前段时日缝的香囊不也记着你的?我瞧你那模样像是收下了,还以为你与她颇为亲近。” 齐衡不出声。 “左右春桃心悦楚砚,日日前去照料,你就当帮她的忙了。” “谁稀罕?”齐衡小声说了句,随即声音板板正正地质疑她,“殿下又凭什么说春桃心悦于楚砚?” “你没瞧出来?”封御清半仰着脸看他,弯眼笑了笑,挺认真地道,“虽然那小傻子不承认,但应该还挺明显的吧?” “殿下以为,如何算是心悦?”齐衡隔了片刻后追问道。 封御清神色顿了顿,没想到齐衡对这个话题如此感兴趣,有些新奇。 “当然是觉得好看。”封御清随口胡诌,“倘若你觉得一个人好看,便是心悦她。” 刚刚还在心中评价封御清好看的齐衡:“……” “肤浅。”他道,“你就因为这个,所以和沈冶好?” “是啊,我就肤浅。”封御清见他眼神躲闪,诚心逗他,嘴边的笑容越发嚣张,“怎么,你不肤浅?你也有心悦之人?” 齐衡总算看出她是在存心拿自己开涮,一猛子退开两步,冷硬道:“少胡言乱语。” “没有便没有,你这副紧张的样子作甚?”封御清轻笑一声,目光落在齐衡身上,上下打量着他。 齐衡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 封御清敛起笑,语气认真,“齐衡,春桃比你想得单纯的多,她和楚砚两情相悦,你真心待她也好,一时兴起也罢,若是将她当做朋友,便不要掺和了。” “她同楚砚不一定合适,但与你更是绝无可能。” 封御清三言两语对他们下了论断。 “你不适合她。” 齐衡听后脸色微变,但仅仅只有一瞬。 他怎么可能心悦于春桃? 他便是沦落到如此境地,也绝不可能做春桃这样区区宫女的姘头。 何况他并不蠢,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如今是借着性别之便才得以让春桃放下戒备,若是恢复原身,就连接近春桃的理由也荡然无存,更遑论有什么可能。 但清楚是一回事,被封御清这样点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齐衡眯起眼。 是不爽的表情。 封御清失笑,“行了,其实也还是有点正事的。” “说。”齐衡的步伐没有挪动。 她坐,齐衡站,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过来些。”封御清抬起头,无奈道。 齐衡看了她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前了一小步。 算了。 不知又哪里惹到这小子,见他实在不乐意,封御清也不再勉强了,转而语气严肃道:“你与沈冶的手下曾有过接触,可曾听闻过袭风的事?” “谁?” 齐衡皱眉,回忆了一下,“哦,你说前段时间你带回来那个道士?说来,我回府后的确没见到他。” “他是和你一起失踪的。”封御清道。 “但与我无关。”齐衡回答,“你若觉得他与沈冶有联系,为何不直接去问楚州?” “倘若你不知晓,他定然也是一样。” 齐衡挑眉,“你以为,袭风比起楚州,更得沈冶信任?” “并非是亲疏问题。”封御清摇头,“沈冶与袭风并不亲近,但他的态度,却像是已认识袭风了许多年。若我猜的没错,沈冶应当是在南湘便与袭风相识。” 她仔细将整件事在心中过了一遍,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想,“楚砚受伤一事,应当也是他告诉楚州的。” 齐衡的眸子眯起来,“可,他分明引开了楚州,却并未伤害殿下。” 封御清点头,肯定了他的话,“沈冶不会留一个可能伤害我的人在羽都。” “所以,沈冶充分信任他。”齐衡道。 “也不是。” 封御清皱眉。 其实,那感觉也不像是多么信任。 “那究竟是为什么?”齐衡问。 封御清垂眸思忖,须臾,抬眼道:“袭风接近我,定然有自己的目的,他知晓沈冶的真实身份,却没有以此要挟。或许……” 第172章 动嘴 “或许,沈冶手中也握有他的把柄。”齐衡替她把话说完了。 封御清哼笑了声,作势给他鼓了鼓掌,“你们齐家人是不是一脉相传的阴暗?” “只是顺着你的话在说。” “又污蔑人。”封御清眨了下眼,没跟他计较,“不过,一码归一码。他离开的时间固然巧合,你回来的时间又何尝不是?” “哦?”齐衡一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是真的将沈冶翻了个底朝天,所以什么都清楚明白,还是说,他离开的消息是有人告诉你的?” “我应或不应,殿下不都笃定了?” 又在跟她打太极。 “没有。”封御清淡淡道,“只是觉得这府里的消息,旁人似乎比我知晓得快呢。” —— 万寿节前夕,万俟琛那边总算定下了回羽都的日子。 而沈冶卧病的消息也传开了。 一时间流言四起,只道是封御清耐不住寂寞,这才重提这桩婚事。 向来沉着的采苓听后都直皱眉,封御清倒是毫不在意,像是为了印证这些传言般,打扮得愈发花枝招展,辗转于各个宴席。 她有自己的打算。 不过,如此一来,也确实容易碰见不想碰见的人。 一次文会上,见封御夜这蠢货写的诗竟也能夺得魁首,封御清当场黑了脸,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半篇,将众人连同文会的主人家骂了个遍,随后扬长而去。 谁知出了门,还能遇见更讨厌的人。 林於姗姗来迟,见封御清从里面出来,走到她跟前,唤了声“殿下”。 风起,树上的枝干被吹得哗哗作响,所剩不多的枯黄的叶片辗转落下,就连二人的外衣下摆也被拂得直晃荡。 封御清懒得理会他,转身就想走。 “殿下还真心大。”身后,林於缓缓道。 封御清猛然顿住脚步,回身,想借着脾气将林於也骂一通,然后看见林於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就心生烦躁。 “督主还挺关心我?”她不冷不热道。 “只是担心。毕竟现在依着殿下在本督面前的脾气,倘若真与西凉王成婚,怕是反倒影响了西凉军与都城的关系。” 封御清不怒反笑,“整个羽国的女子们都向往的梦中情人,现如今成了我的夫君,我哪能有什么不满,倒冲他发起脾气来?” “殿下何必在我面前嘴硬。” 林於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低着头装死的手下们将马车上的随礼先搬进去。 采苓就有眼力见的多,早早便退回了远处的马车内。 直到再瞧不见旁人了,封御清的脸才终于彻底垮下来,不轻不重地哼出声鼻音。 并不怎么凶狠。 听着倒像是在冲人撒娇。 只可惜一张小嘴如同淬了毒,“督主是哪来的脸,觉得自己能与将军相提并论?” “与我相安无事,亦是与西凉王成婚,殿下不都不乐意么?难不成这不乐意还能分个轻重缓急?” “分,自然得分。”封御清冷声道。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林於道,“就为了给他们找不痛快,就要与人成婚。” 这个“他们”实在用的很巧妙。 封御清忍不住笑了一下,“督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 “你小时候比现在乖的多。” “我没你记忆中那么听话。”封御清突然道,“只是你不在乎,因为你和父皇一样,在乎只有我这张脸而已。” 封御清的情绪很平静,“我早看见过那张画像。” 林於怔愣住,皱着眉看向她。 “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不在乎了。”封御清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看上去冷静而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无论对你,还是对他,我的事,你们说了不算。” “是么。”林於目光灼灼。 “我早就……不在乎了。”封御清低头笑了声,避开他的目光,“万俟琛不是你,不会坏事做尽还假惺惺地凑上来。” “至少比和你待一起舒服。”她道,“督主若还有一点良知,便别再打探我的行踪,也别再我面前出现了。当真令人作呕。” 她说着,往马车的方向走。 林於没拦她。 封御清上了马车,待采苓拉上车帘,她闭上眼,缓慢呼出口气来,在林於面前,她向来控制不住自己。 不出十日万俟琛便要回羽都了,她得好好准备才行。 马车晃荡着,回了公主府。 “殿下可要再用些晚膳?”采苓扶着封御清下了马车,轻声问道。 “不必,唤忆恩来一趟,这几日跟着忙前忙后,你也该歇歇了。” “是。”采苓点头应下。 封御清“嗯”了声,刚踏进院中便听到春桃惊慌的喊声:“阿悦!” 是从别院传来的,楚砚养伤的屋子。 封御清皱眉,快步往那边走,听到里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赶忙推开门。 屋内,药碗在地上碎了一地。 “殿下。”春桃扶着快要倒地的楚砚一脸担忧,至于齐衡则是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 楚砚的脸上挂了彩,被春桃扶着,艰难地喘息着。 他比封御清计划中醒的要早,不知该说是楚砚自己身体素质高,还是齐衡照顾他还算用心。 可—— 封御清的嘴角扯了下。 这场面任谁来看,怎么看,都是齐衡朝病重未愈的楚砚大打出手。 齐衡的目光看了过来,他的眼神阴鸷,手上有被药碗碎片划伤的痕迹,封御清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来得快,他还能再给楚砚补一拳。 “殿下……”春桃又唤了声。 “不必解释。”封御清有些疲惫地扶额,“阿悦,出来。” 齐衡又回头看了春桃一眼,可春桃就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还在担忧楚砚,他只得不情不愿跟着封御清走了。 回到封御清房里,关上门,齐衡出声,“你怎么……” “别吱声,冒着火呢。”封御清本来就烦躁,回来还得处理这档子事,看他这样子就来气,“你在这上窜下跳,人家春桃看你一眼了吗?” 齐衡眼珠子一转都不带转的,“她在那拉偏架呢……看给我踢的。” 他说着,挽起袖子要给封御清看。 这小子还委屈上了。 封御清瞥了眼,没看出哪里不对,没好气道:“那你倒是别先动手。” “谁让他先动嘴的——” “人家楚砚躺床上,还能……”封御清正说着,一下噎住了。 “?动什么?” “动嘴。”齐衡道。 “???” 第173章 没良心 封御清噎了半天。 最后除了刚醒就又被打晕的楚砚,另外两个当事人被叫到殿内当场对峙。 春桃支支吾吾,而齐衡也有所收敛,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封御清才从大量的谎言之中拼凑出这“动嘴”究竟是怎么个动法。 齐衡熬好药端来了,正好撞见刚醒过来的楚砚被春桃扶着,贴得极近地说着话,而楚砚不知要做什么,忽然往前靠去,二人的发丝缱绻缠绵。 齐衡当场就炸了。 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他给了楚砚一拳,楚砚还了他一脚,药碗碎了一地。 “殿下,奴婢只是,只是……”春桃一张小脸涨的通红,还想替自己解释。 “好了。”封御清揉了揉眉心。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春桃本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她与楚砚的事封御清本来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封御清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安排的好。 沈冶现如今又不在,封御清也不好直接替他们二人拍板。 再说,这还有个不乐意的。 封御清瞧齐衡那盯着春桃一眨不眨的模样就觉得眼睛疼,她摆摆手,“此事交给你们自己处理,别有下次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谢殿下。”齐衡听这话,脸色好看了一些,向封御清行了个礼,然后拉着春桃走出了宫殿。 封御清对他没规矩的样子也是习惯了,倒是采苓不赞同地蹙了蹙眉,还是没忍住问封御清道:“此事实是不妥,春桃……毕竟还是男女有别,现今闹出这种事,殿下不若换个人照顾楚公子吧?” “知晓楚砚受伤的人本就不多,何况他们你情我愿,何必来回折腾?本就没发生什么,倒显得欲盖弥彰了。”封御清叹口气,“其实,该高兴才对。” 采苓不解地看向她。 “一个你,一个春桃。你们跟了我许多年,若是离了我能寻得好去处,我自是该为你们高兴的。” 采苓抿了下唇,沉默许久,待封御清开始闭目养神,她才走到封御清身后,慢慢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奴婢只想跟着殿下。” “嗯?” 封御清不知有没有听清,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来,要看采苓的表情。 “没什么。”采苓轻声道,“殿下若要休息,回房里去吧,在这容易着凉。” “好。” 封御清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 —— 齐衡拉着春桃走出好远,这才意识到身后人自从殿里出来便一直一言不发,于是转过身要询问。 哪知手一松,春桃便委屈得紧,眼睛红红捂住自己的手腕,可偏偏不说话。 “弄疼你了?”齐衡问。 春桃摇了摇头,越想越委屈,“我与楚砚真的没发生什么,分明是阿悦你先动手打人的……” “你一个拉偏架的,还好意思说?”齐衡见她在自己面前还帮着楚砚说话,简直要气炸了,“便是我先动手的,那他就能亲……踢我了?如此行径算什么男子?” 齐衡原本想说楚砚要亲春桃的事,可亲又没亲上,说了春桃肯定也不认,于是转头批判起楚砚还脚的事情来,毕竟他踢自己这一脚可是实打实的。 虽然楚砚知道自己是个男子,可春桃不知道啊,这事楚砚总是不占理的。 “阿悦你被踢到了?”春桃方才一心一意都在楚砚身上,哪还想得起这细枝末节的,“你没事吧?” “现在晓得关心我了?”齐衡故意将脸转向一边,“前段时日还送我香囊,说喜欢与我待在一起的人是谁?” “……是我。”春桃果真被带跑偏了,软乎乎往他跟前凑,拽住他的袖子拉了拉,“我不是故意的,阿悦,快给我瞧瞧吧,你伤到哪里了?” 齐衡心中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却仍装作生气的模样,“我可是被他踢了一脚,怎会无事?” 春桃急了,“那怎么办?要不让殿下替你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何必,反正又没人关心。” “我错了,阿悦。”春桃眼巴巴道。 “我便是动手,不也是为了你吗?”齐衡眼睛一眯,“你与他什么关系也无,做这种事何止轻浮?就因为他如今卧病在床,你便要由着他轻薄你?” 春桃被他说得窘迫,不敢开口了。 “若是传出去,他一个男子,顶多算是风流。那你呢,旁人要如何看待你?”齐衡将早准备好的台词搬出来,“依我所见,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待你。” “是这样吗……” 见她肉眼可见地有些泄气,齐衡趁热打铁,“我还能害你不成?你若为了这种男子便要重色轻友,便莫要再来寻我了。” 春桃总觉得今日的阿悦有些异样,但非要说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只当她是关心自己,于是讷讷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阿悦,明日我便去同殿下说,我回殿下跟前伺候便是了。” 这就对了。 齐衡见目的达到,又恢复平日不咸不淡的模样,“既如此,你去我屋里帮我上药,我便原谅你了。” “真的?”春桃的眼睛亮晶晶的。 齐衡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正欲装作不情不愿地点头,春桃却犹豫着又道:“可我答应了采苓姐姐,今日要跟她学刺绣呢。” “那就明日再学。”齐衡不容置喙道,拉着她往自己那屋走。 “不行。”春桃板着一张小脸,拉开齐衡的手教育他,“殿下说了,不能言而无信。” “学刺绣比给我上药更重要?” “不是……但我至少要和采苓姐姐说一声吧,不然姐姐一直等我怎么办?”春桃认真道,“阿悦你就在这里等我哦,等我回来就带你去上药!等我哦!” 齐衡看着她一边叮嘱着自己一边远去,简直没话说了,他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口,才忍住没把人逮回来。 等就等吧,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的。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有片枯叶正巧飘到他的头上,他才总算动了,抬起手把那片叶子从发梢取下来。 其实他看上去还算冷静。 如果不是掌心的伤口因为握的太紧又渗出了血的话。 枯叶在他手心沾了血,变成碎片。 “啧。” 等个屁。 她的采苓姐姐等不了,他就能等了? 小没良心的。 什么都比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