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冰》 2、遭打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淮淮缩着脖子立在雪地里,抽了抽鼻涕。 天灰蒙蒙,像是又要落雪了。 咯吱咯吱的踩在雪地里的声响越发的近,淮淮转过头,盯着那白面皮的老太监。 游公公脸绷得死紧,“祖宗,咱家可找到您了,您这傻愣着做啥呢,还不赶快回去,这深宫里头,岂是容你随便乱跑…” 语毕,便伸了一双枯手上来拉人。 淮淮后退了两步,险些摔进雪地里,“回去屋儿里就一个死人,整天跟他呆在一起,忒闷人。” 游公公赶两步上前,抓着淮淮棉袖儿就往一处拉,“您也不是六七岁的孩童,壮的像头牛还这般贪玩,快跟咱家回去。” 淮淮力气大,猛的一挣,便朝反方向跑去。 老太监急的直跺脚,“祖宗!回来!” 朱甍碧瓦,绵延不绝。 淮淮顺着猩红的城墙跑了半晌。 身后的叫喊声越发的远了,不多久就沉入这死寂的深宫里,再没半点动静。 淮淮放慢了步子,盯着眼前的冒出来的梅枝,鼻腔里喝出如烟白气。 那满树的红晕,自这冰天雪地里,如半天赤霞,格外的惊心。 西风呼啸,吹落那一树乱红, 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眼睫上一层冻冰晶,给哈气暖成了水,滴在脸颊上,泪珠一样。 却是冷的。 远远的来了一队人,抬一顶暖舆,十几个太监宫女缩着脖子跟在后头。 一只珠润玉白的手挑起棉帘儿,露出个女人头。 那女人面儿上搽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白的毫无血色,一双桃花眼红肿着,盯着呆立在梅花下的男人,狠狠的皱了一下眉。 “蛛儿——” 轿子旁边的尖脸宫女忙应了一声,“娘娘。” “去那儿瞅瞅。” 尖脸宫女低声应道:“是,娘娘。” 说完了,便快走了几步,以肘捅了捅前头领轿子的总管太监,斜斜眼,音色极低,“瞧见没,娘娘要去见那傻小子。” 话说这位禧妃娘娘刚因自家父亲给革职查办的事,在皇上那边哭了一通,吃了闭门羹,眼下的心情,可不仅仅是不爽利,正攒了火没处发。 总管太监咧嘴露出一口烂牙,“得嘞,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尖脸宫女阴阴一笑,不再作声。 几十人转了向,朝梅园缓缓而至。 淮淮瞧红梅瞧的入神,尚不知自己大祸将至,只觉得手冷,刚想收进袖子里暖着,却忽然后腿一遭力,整个人便跪跟着了下去。 双手恩在雪水里,真真是冰冷刺骨。 头顶上的音色怪里怪气,“大胆奴才,见了禧妃娘娘,竟然还不下跪!” 淮淮一转头,瞧这说话的公公面白无须,嘴唇艳红,像是点了胭脂。 “傻愣着作甚?还不赶紧磕头!” 淮淮一听,不自觉脖子一扬,“磕头?我见王爷都不磕头。”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吼,便径自笑开了, “你快听听他说的什么混话,穿一身太监的衣裳,还胆敢在娘娘面儿前侮辱王室贵胄..” “前些日子光听姑姑们传宫里头有个傻男人,如今见着了,还真是不虚此行..” “可不就是,瞧他那股子傻气,倒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淮淮正想开口狡辩,却见那顶浮翠流丹的八台暖舆稳稳的落了地,先前那些讥笑的宫女都闭了嘴躬身退后,有个尖脸宫女小心翼翼的挑开棉帘儿。 从上面下来的女人,手里捧了个镂空雕花的手炉,披霞带玉,好生贵气。 淮淮看他泛红双目,和毫无血色的白面皮,总觉得万分惊悸。 “蛛儿—” “娘娘,奴婢在。” 禧妃细白的指头自手炉上缓慢摩挲,“上去掌嘴。” “是,娘娘。”尖脸宫女不舍的将手从暖袖里抽出,快走上前,狠狠的抽了淮淮一巴掌, “没长眼的东西,娘娘的脸也是你能盯着看的。” 说话间,又甩第二掌下来。 只可惜攒足了劲儿,却抽了个空。 淮淮缩在雪地里,“莫打..莫打..我跪就是了。” 尖脸宫女些许尴尬,转头去看禧妃。 禧妃垂了一双肿眼,慢声细语,“本宫发现这敬事房是越发的不中用了,青天白日的,一个大男人在后宫里乱跑,成什么体统。” 总管太监知趣的躬身上前,神色谄媚,“娘娘有何吩咐。” 禧妃睨一眼雪地里缩头缩脑的人,“挖了眼睛,撵出宫去。” 尖脸宫女忽然开口,“娘娘,这人撵不得。” 毕竟是自己陪嫁的心腹丫头,禧妃便也没计较,只冷冷的看她一眼, “怎么了?” 尖脸宫女稍稍靠近了禧妃,“娘娘,奴婢听说,这傻子的来历可不小,听说是…” 后面的几句音色极低,虽说这也是宫里头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却是不好当众出口的。 禧妃微微侧头,听完了宫女的话,更是面冷如霜。 那眼底的怨毒,几欲扑出来一般。 “既然本宫撵不得,却总也不能任由他坏了祖宗的规矩。” 禧妃转身,面朝暖舆,一侧的小宫女忙掀开了帘伺候着禧妃上轿。 待坐稳了后,禧妃面向一边的总管太监, “这宫里头,留不得男人,除非嘛…他是太监。” 总管太监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子,“奴才明白了。” 一旁的尖脸宫女面露迟疑,“娘娘,宫里头的太监都是打小就净了身的,这傻子都这么大了,若是没阉好,人死了,怕是不好交代罢…” 禧妃翻了个白眼,“那便好好阉,他要是死了,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总管太监道:“娘娘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说话间,禧妃娘娘摆驾回宫,留几个太监在原地将淮淮围的密不透风。 “都傻愣着干嘛呀——”总管太监怒道:“还不把人咱家带走” 几个人一听,便掳了袖子上前抓人。 淮淮惊怖难耐,就近给了人一拳,将那太监揍了个出其不意,捂着眼珠自在原地晃荡,喝醉了酒一样,最后一头栽倒在地。 “嘿,这小子还敢反抗,给咱家往死里打——”总督太监翘了兰花指,指了淮淮的鼻子,一面叫骂,一面踩着小碎步连连后退。 其余的太监一涌而上。 只可惜舞弄半晌也摁不住淮淮,情急之下连王八拳都使上了,竟也不能奏效。 话说这些个矬子太监干些粗活还行,打架便很是不成。 但淮淮不一样,人高马大,力气也大。 总管太监在远处看的心急,弯腰在地上团了好多雪球,卯足了劲儿,尽数往这边招呼, “一群废物,连个傻子都捉不住,却看爷爷我的…走你——” 只可惜这接连扔出的几个雪球全砸在一个小太监身上。 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成了雪人,僵在原地,只漏了个脑袋, “公公,你倒是瞅着点砸啊,都打咱家身上了..” “滚你娘的兔崽子,若不是你挡着爷爷,爷爷早砸中那傻子了!” “公公,您就算砸中了又如何,这小子好像有些拳脚功夫,咱们根本就抓不住他啊。” “没脑子的阉货,爷爷若是砸中了他的眼睛,你还不知道趁他拨弄眼睛上的雪时,将他摁住么?” “公公当真伶俐,咱家也来。” 淮淮眼见那小太监不再上来抓自己,全都蹲在地上攒雪球,登时喜笑颜开。 蹲在地上划拉了一捧雪,淮淮借着手心热度,在雪球表面儿上捏出一层冰渣,对着总管太监,使劲丢了过去。 总管太监几欲叫差了音儿,“哎呦喂——兔崽子捏了个冰球——砸死爷爷了——” 淮淮哈的一笑,“咱来打雪仗!.” 身侧的几个小太监见状尽数将雪呼在淮淮脸上,“打你爹个卵,蠢驴!” 淮淮抬手正抹眼皮上的雪,却忽然脑袋上一阵乱锤,淮淮两眼一黑,登时就没了知觉。 4、侍寝 淮淮不一会就吃光了手里的瓜子,想着找春宝再要些,便朝外头走。 喜连斜眼看身侧侍卫,“把人送出去,游公公在外头等着呢,将人交给他便可。” 那侍卫答应着,带着淮淮出了门,连哄带骗的塞进了游公公领来的轿子里。 待轿子离的远了,喜将一切处理妥当,回去后,已是暮深霭沉。 翎羽宫。 烛火映金阙,衣袖浸夜凉。 元荆散了黑发,正于龙案前批阅奏章。 他虽生的俊美异常,可一双凤目却是冷意横生,冰封了一般,像那外头的寒天冻地。 喜连瞧元荆阴一张脸,思前想后,还是想等皇上问起来再说今儿的事儿。 立在皇上身侧的研墨太监,低着头,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 喜连跟那研墨的小太监使了个颜色,那小太监便得了救一样的看喜连一眼,小心翼翼朝皇上深鞠一躬,后又屈着身子退下。 话说喜连是打小就跟在元荆身边的太监,当初元荆做王爷的时候,喜连也跟着出宫在他身边伺候,元荆生性冷漠,也就自己能跟他稍微近些,自己伺候的顺手,也见不得旁人提心吊胆的杵在一边,所以,这凡事也都是自己亲自动手。 喜连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接着研墨。 有太监躬身进了大殿,离老远跪在地上磕一个响头, “皇上,侍寝的娘娘过来了。” 喜连立在一边,微微动了下眼,习惯了似得,终究什么都没说。 皇上登基五年以来,未有子嗣,前些年光忙着铲除何党,常年呆在前殿处置政务,极少回后宫,可毕竟登基已久,后继无人而江山不稳。 再者说,先皇们就是个例子。 先帝圣祯暴毙,因无子嗣,其皇叔趁乱登基,定国号太初,执政不过七年便遭了何晏的绊 儿,给其逼宫,这江家一脉到现在就只剩了太初帝的侄子,洛安王江怀瑾,也就是现在的大平天子,元荆帝。 很显然,元荆并不想走叔辈们的老路。 元荆盯着折子,许久才道:“传。” 那小太监叩首领命,垂头退了两步,转身出去通报。 不多久就有两个内监背着一卷东西进来,搁在龙床上,安顿好后,便放下绣龙描金的帐子,躬身退下。 喜连恭声道:“皇上,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着吧…” 元荆搁了折子,目光落在那窑米黄色五足笔洗上头,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发呆。 喜连舌尖干涩,等了半晌,又低声提了个醒儿,“皇上…” 元荆面无表情,“轮着谁了?” 喜连忙道:“回皇上,今儿侍寝的是宁嫔娘娘。” 见元荆不语,便会意的朝周围站立的太监宫女挥一挥手。 两个宫女将内殿高悬的锦帐放下,熄了几只红烛,减弱光线。 内殿里的小太监尽数退出,出了寝宫外候着。 喜连见收拾的差不多,也未吭声,只躬身去了外殿,立在锦帐后,等候差遣。 元荆起身过去,侧坐于龙榻边,盯着那明艳女子。 话说那位宁嫔娘娘是北疆重将宁月关家的长小姐,生的是楚楚动人,面若晓春,可却是个狐媚性子,眼见了元荆近了身,便千娇百媚的贴了上去,甜声唤道:“皇上——” 而后又仰着头,看不够似得,“皇上,臣妾长这样大,从未见过像皇上这样好相貌的…” 元荆那张俊脸像是雕刻出来的,没半点表情,只伸手去揭了宁嫔身上特质的羽衣。 露出底下□□的身子,杨柳细腰,白璧无瑕。 宁嫔以臂环胸,羞赧道一句, “皇上,臣妾冷…” 深黑凤目望定了宁嫔,虽无怒意,却莫名冷得像冰, 宁嫔渐渐凝了笑意,不由得打个寒战。 元荆未再吭声,直接将羽衣扔过去,盖在她头上。 喜连站在外殿的帐子后头,听得那里头宽衣解带,而后静了片刻,紧接着便有压抑娇喘,持续了一阵子,便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三足炉内的一炷香已经燃到了底,只剩的青烟袅袅。 总管内监先看一眼喜连,后又招呼着一帮内监进去收拾,顺便将侍寝的娘娘送回其寝宫。 皇上从不留人过夜,已经成了规矩。 喜连跟着进去,瞧见皇上已经起了,眼下隐隐黑气,给那苍白的面色衬着,像是越发浓郁了些。 身侧的宫人轻手轻脚的收拾床榻,将宁嫔送了出去。 整个寝宫无声的忙碌,像是给风浮动的死水,虽有波澜,却不过还是死水罢了。 元荆忽然开口,“喜连——” 喜连答应着上前,垂手待立,恭恭敬敬。 “那人怎么样。” 喜连虽然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可给皇上这么一问,还是有些惊悸。 有那么一瞬间,喜连总以为皇上已经忘了,可这分明是记得清楚。 “回皇上,已经安顿好了。”喜连道:“幸好去的及时,否则..这人就差点给阉了..” 元荆冷冷一笑,给烛火映着,份外悚人, “谁的主意,倒是不错” 喜连跟着一笑,“回皇上,说是禧妃..” 元荆敛了笑意,漠然道:“禧妃?哪个禧妃?” 喜连道:“就是前天为了给兵部尚书求情,跟皇上面儿前哭的梨花带雨的那个。” 元荆静思半晌,淡淡道:“是她..” “皇上,这人要如何处置。” “他父亲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本就是诛三族的大罪….虽说禧妃在这风口浪尖上又动了这心思,可也罪不至死..”元荆音色平缓,眸若点漆,“不如剥其妃位..直接送到暴室,刑骨醉。” 喜连打个冷战,再也笑不出来。 元荆面无表情,“差人去办吧。” 顿了顿,又极不自然道:“明儿你带朕过去一趟,朕要瞧瞧那疯子。” *** 淮淮回了自己的住处,无趣的躺在床榻上。 觉得地方有些狭促,便侧了身子,将身边的人往里挤了挤。 身边的人由着淮淮朝里推搡,半点声音也没有。 自打淮淮在这宫里头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躺在自己身边这位兄弟。 身长八尺,五官俊朗,一身银灰金寿的纱外套衬的蜜色肌肤,油亮着,硬气却又韧性十足。 只可惜,这人从未睁过眼,整日昏睡在淮淮的床上,占了一大半床。 游公公也不告诉自己这人的来历,便是进来收拾打扫时,也跟未看见一样,从来都不说什么。 算一算,这人已经在这屋子里睡了整整一年。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不吃不喝,无人照看。 死人一样。 却又不是死人。 衣襟上的血渍已然成黑,干涸在华贵的绸缎上,斜歪着,像极了一抹嘲讽的笑。 淮淮跟游公公提起过死人,游公公只是神色哀怨的盯着淮淮,摇摇头,叹口气,便去忙自己手上的活计。 看那样子,像是自己说了什么疯话一样。 久而久之,淮淮便也不再问,整日的跟死人睡在一起,做些个奇怪的梦。 梦里头,那死人可是生龙活虎。 正是穿平日那身衣裳,给群带刀将士围着,饮下了杯中琼液。 而后便是放声大笑,反手将那玉觞摔在地上,片片成碎。 跪在脚边的太监将那碎玉收入木盘里,回去复命。 死人眼望着那太监的背影,忽然挣扎着扑上前去,又给将士们擒住,牢牢的压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双目尽凸,呕出一大滩血来,沾在衣襟上。 那死人一直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满眼含泪,撕心裂肺。 淮淮睁了眼,“江怀瑾….” “江怀瑾?” 昨儿夜里刚下过一场雪,外头天气正好。 到处是银裹枝头,熠熠生辉。 5、相遇 淮淮缩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面朝着那死人,“怎么我总是能梦见你的事,江怀瑾是谁?你媳妇儿?” 死人睡在一边,没半点动静。 淮淮打个呵欠,“兄弟,你占我床榻睡了整一年,连句话都不说,忒不地道。” 等了半晌,见死人没反应,淮淮也懒得再同他说话,便起身穿了衣裳出了被窝。 将自己收拾妥当后,正欲开门,刚巧遇上了端了面盆进来的游公公。 游公公给淮淮一撞,身子一个不稳,黄铜盆儿里的水漾一些出来,浸湿了棉袍。 “祖宗,这大清早的,您是想撞死咱家么?” 淮淮退了几步,眼见着游公公端盆进了屋,腾出只手关上门,“过来洗把脸,饭已经叫小厨房做好了,待会儿就送过来。” 淮淮皱了下眉,“我得去寻春宝。” “明儿咱家同你一起去找,”游公公想着早晨喜公公差人来嘱咐的事,将手巾浸在盆儿里,“眼下你哪里也不能去。” 淮淮不情愿的过去擦两把脸,“整日给圈在这院儿里头,好生无趣。” 游公公道:“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依咱家看,倒是昨个就应该把你阉了,疼上几月,你也老实了。” 淮淮将手巾丢入水盆,想着出屋,给老太监紧紧的拽了衣角,“你且等等,待会早朝过后,有人过来瞧你,就算看在咱家这条老命的份儿上,先老实呆上一日。” 淮淮听的一知半解,“谁过来?” 游公公道:“你无需管那么多,只要能好好呆着,便是咱家的福气。” 两人拉扯间,有个方脸黄面儿的小太监拿了食盒入屋,二话不说,将食盒搁在楠木食案上,揭开了盖子,摆出来两碟点心包子,还有一盅果仁江米粥。 淮淮不再跟游公公拉扯,循着香气便进了里屋,坐在食案前狼吞虎咽起来。 那拿饭的小太监还未走,自食盒最底下掏出一只青釉碗来,搁在淮淮面前。 浓黑的药汁散着淡淡苦气,惹的淮淮直皱鼻子。 游公公总算松口气,“吃完了,别忘记喝药。” 语毕,忙转身出屋。 寻思着趁着淮淮吃饭的空挡将宫门锁了,也省得跟着他后头看着他,费心劳神。 淮淮吃完了饭,顺手将药倒在地角儿的花盆儿里,又在衣裳外头裹了个棉夹袄,推门出屋。 银压青松,回风雪舞。 宫里头的太监宫女儿都忙着扫雪除尘,没人有功夫搭理淮淮,淮淮也乐得自在,四下里张望半晌,瞅着游公公不在,便一路朝着宫门小跑。 *** 早朝。 金銮殿上,天子震怒。 因平军在东南战事上的节节溃败,当场将兵部侍郎拖出去杖毙,下旨令东南总督杨方即刻回京面圣,不容有误。 福寿殿外又是血肉模糊,流了一地的猩红,不多久就冻成了血碴子。 大臣们战战兢兢,垂手俯首,丁点声音也没有。 龙椅上人眉目间杀气半分不减, “退朝。” 一干臣子高呼万岁,伏地叩首,这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九龙金漆座下头的喜连见皇上起身,忙弓腰上前,跟在后头出了大殿。 心里头也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皇上去看淮淮的事儿。 忽然西风大作,吹落翘檐积雪,致使冰晶簌簌飞散。 元荆停了脚步,立在殿外蟠龙的汉白玉柱边,一袭锦缎绣龙的明黄给风吹的翩然欲飞。 喜连抬了头,见那人的脸给日光映着,白的透明。 元荆目光落在远处,面儿上竟完全消去了戾气,多了几分清艳出来。 喜连跟着看过去,只见着这无尽冰白的深宫里头,不知道哪个宫的红梅长势正好,探出了头,火苗一样,烧出了那么几点红来,如血刺目,自风中翩跹成簇。 元荆淡声道:“他现住在何处?” 喜连赶忙垂了眼,“回皇上,人在o羽宫,就是之前莲太妃住的地方,自打莲太妃薨了,o羽宫闲了数载,近些日才打扫出来,让他住进去了。” 元荆道:“去o羽宫。” 喜连一愣,看一眼皇上头顶上的五爪金龙冠,“皇上,恕奴才多嘴,还是换了常服在过去罢,这o羽宫路途遥远,奴才生怕皇上穿着朝服累....” 元荆点点头,不再言语。 上了龙辇,跟喜连回宫换了衣服,后又朝o羽宫而去。 *** o羽宫宫门年久失修,斑驳了朱漆,露出里面的暗木,像极了溃烂化脓的伤。 淮淮从破败的宫墙角处寻了个石块,在那乌黑的锁上砸了半晌。 那铁索给只砸出几个窝子,便再也未有其他坏掉的迹象。 淮淮扔了石块,抬头望着那朱色的宫墙发呆。 不多久便又有了注意。 游公公领着一帮宫人忙活,全然没时间想着淮淮上了哪里,反正那门给铁索锁着,他也跑不到哪里去。 淮淮眼见着游公公端着托盘进了屋,便转到西侧宫墙旁边的大杨树,朝掌心淬一口吐沫,弓腰绷着劲儿,蹭的一下就上了树。 抱着树干小心的朝上移动,淮淮好容易近了树冠,比量着差不多跟宫墙的高度,这才大着胆子,颤颤悠悠的伸了脚过去。 墙上的黄泥瓦片给淮淮踩着,落一片在宫墙外头的地上,砸成了两半。 这雪地的尽头,忽然转出些黑靴来,引着那黄缎帷的龙辇,越发的近了。 淮淮额头冒出些细汗来,只想着如何才能勾着这墙头,全然没有察觉下面的队伍。 一队人抵达了o羽殿门口,喜连叫停了龙辇,抬头望着墙头上的脚,脸上有些僵。 “谁在上头?” 淮淮听得下面喊话,还当是给游公公瞧见了,心一横,闭着眼直接跳道了墙头上。 这一跳可好,墙头上的黄瓦,哗啦而下,尽数砸到了地上,还有几片险些落在拉辇的马匹身上,虽说宫里头的马匹都是训练有素,可也给吓的不轻,刨蹄嘶叫间,龙辇就有些不稳。 喜连登时沉了脸,“大胆!” 淮淮好容易才在墙头上稳住身子,死命的扒着墙砖,朝底下看去。 那一队人马怒目圆睁,尽数望向这边。 给围在中间的马车异常华丽,那锦帘后忽然冒出一只玉白的手来,拨起帘子,露了个人脸出来。 元荆皱了眉朝外看去,正巧对上墙头那人的眼睛。 墙头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也正盯紧了自己,目光灼灼,居然流出自己从未见过的稚气。 却是还是隐隐的有股凌厉强硬。 淮淮愣在墙头,脑子里给火烧过一样。 有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情愫自内心膨胀起来,同于野兽,想要咀嚼,吞噬,一点点的吃了这个人,再或者,想要吃进这个人的身体。 要怎样形容那那轿子里的人呢, 这世上生的好的人极多,可这人的眉眼,却偏偏长到了自己心尖儿上,只一眼便勾起那天雷地火,无法遏制。 帘幕后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也正瞪着自己,转瞬即逝的慌乱后,便是寒冷入骨的深邃。 淮淮很是亢奋,以至于下身搭起了帐篷,抵着那粗粝墙头,好不难受。 元荆心头一紧,垂了眼,放下帘子。 可这细微的变化终是逃不过喜连那双久观颜色的眼睛, “皇上…?” 帘幕后的声音淡漠,却隐隐的含了愤怒,“回宫!” 6、商量 游公公很是奇怪。 本来皇上已经到了大门口,结果连门儿都没进就直接回去了。 好容易将淮淮从墙头上拽下来,这傻子也不吵着出门了。 呆呆的在屋里头坐了一上午,面皮痴傻,眼睛却没个安宁时候,波纹荡漾的,像极了那三月春水。 游公公弓着腰,立在淮淮面前打量半晌,神色复杂。 这淮淮虽说是个傻子,可却生的相貌堂堂,眉宇英气。 淮淮跟游公公看对了眼,神态痴然,“谁家的小姐,竟生的这般花容月貌..” 游公公听言心里头怕的紧,伸手招呼早晨送饭的小太监过来问话, “早晨是你煎的药?” “公公,是咱家煎的,这是怎么了?” “没煎错吧?” “没啊…” “得了,出去干活去..” 游公公挥退了小太监,笑着望向淮淮,满面的褶子, “祖宗,外头天气好,不如咱家带你出去走上一圈?” 淮淮看也不看老太监一眼,自语般道:“此事需找春宝一同商量才算稳妥....” 游公公想了想,“哪个春宝?” 淮淮这才回了神,点点头,“恩,是个小太监。” 游公公一拍大腿,“得嘞,咱家给你找去,省得你在这朝思暮想的,丢了魂似的。” 淮淮自椅凳上蹦起来,“快去!” “你且在屋里老实等着,”游公公道:“不就是个小太监么,咱家在宫里头待了一辈子,想 寻个人还是容易的..” 言毕,便出宫打听去了。 话说这春宝也并非没名儿的主儿,一年前在福寿殿吓成了傻子,这点事在宫里头是人尽皆知,以至于游公公还未走出多远,一提春宝的名字,便将其打听个底掉儿。 都说这春宝因为无亲无故的,年纪又小,也不好就这么直接撵出了宫,便从直殿监分到了御膳房,脑子虽然不中用了,却也还能干些杂役,出些力气。 可毕竟是个傻子,干点活还不够出岔子的,御膳房也正愁没处推这个烫手山芋,听说游公公来要,乐不得的送了出去,又卖个人情,真可谓一举两得。 所以游公公没费多少力气,便将春宝从御膳房要了出来。 春宝吸溜着鼻涕,将那最后一点瓜子卷在被里,扛着铺盖卷儿便跟游公公回了o羽宫。 这一路上,卷在被里的瓜子都洒的差不离儿。 淮淮待在屋里,听得外头有动静,便立刻窜出门儿去。 外头雪地里的立了两个太监,一大一小。 春宝脸蛋冻得通红,搓搓鼻子,“你是谁啊?” 淮淮扯了一下嘴角,“没脑子的东西,昨天你还见我来着..” 春宝‘哦’了一声,抗着铺盖便想进屋。 一边的游公公见状伸手拉了春宝后颈的领子,“你哪能住在正屋,那是主子住的地方,” 话说间,游公公顺手指了偏殿,“那里头你随便挑个床板,自个将铺盖个搁上去得了。” 春宝挠挠头,狠吸了一下鼻涕,“这人阉完了不也是太监么?又装一身太监衣裳,怎的就成了主子..” 游公公照着春宝脑壳来上一鞋底,“蠢驴,废话这么多..” 淮淮不耐烦招呼着春宝,“你将那被子给游公公行了,进屋说话来.” 春宝点点头,将被子甩给游公公后便跟着淮淮进屋。 游公公给那一卷又硬又臭的被头砸的恼火,站在外头细着嗓子骂了春宝半晌,才悻悻的驮着 被子离开。 两个人在屋里头忙活半晌,仔细的检查了门窗,发现无人旁听,这才放了心的聚在一处说话。 淮淮低声道:“春宝..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春宝歪了头,以小指掏掏耳朵,“大点声。” 淮淮皱了眉,“当心隔墙有耳。” 春宝表情木讷,“恩,你说的对。” 语毕,便靠的近些,将耳朵贴在淮淮嘴上,“说罢。” 淮淮道:“我相中了一位小姐..” “宫里头哪有小姐,是宫女罢..“ “既然如此..那便是个宫女罢..”淮淮眯了眼,状似遐想,“真真是天仙啊..” 春宝不可置信,“这么俊俏的姐儿,咋给你碰上了?” 淮淮些许懊恼,“我爬墙的时候看见的,底下的人都笑话我,就这个宫女姐姐一脸的怒气,像是给我打抱不平呢..” 春宝惊道:“真是个好姐姐。” 淮淮点头,“是啊,我对姐姐一见倾心,只想同她喜结连理,这不就想着让你给我出个法子呢..” 春宝一愣,捧腮冥思苦想。 淮淮等了半晌,不见春宝说句话,就有些不耐烦,“你怎么想这样久..” 春宝道:“想出来了。” 淮淮喜道:“说来听听。” “要是想讨好这个美人姐姐,哥哥必然要给美人姐姐留个好念想。” 淮淮点头,“不如我让游公公给我扯点新布,做两身新衣裳来。” 春宝点点头,“也行,我到认识个手巧的小桂子,是给娘娘梳头的,回头让他给你梳个好看的发髻。” 淮淮道:“成,我这就去沐浴。” 春宝一把拉住淮淮,“别走,我还没说完。” 眼看着淮淮重新坐下,春宝又擦擦鼻子,“我听那群老太监说,这宫里头的女人啊,都喜欢皇上那样的男人,估计美人姐姐也不例外。” 淮淮道:“我没见过皇帝,不知道他什么样,这可如何是好。” 春宝有些得意,“我见过啊。” 淮淮很是羡慕,“你这么能耐。” 春宝挑了一双稀疏眉,“去年我上福寿殿擦地见的,皇上可真厉害,想打谁就打谁,底下那些个大臣吓的尿裤子,可神气呐..” 淮淮些许为难,“按你这意思,是叫我去打别人?可这又有谁来给我打呢..” “我啊!”春宝拍着胸脯,“待咱两个一见着美人姐姐,你便动手打我,显的你厉害。” 淮淮很是感动,拍拍春宝肩膀,“忒够兄弟。” 春宝道:“无需客气,只不过到时候你打我要打的轻些,我怕疼。” 淮淮道:“那是自然。” 春宝起了身,搓掉棉袍上的干泥,“你我得想些说辞,能平添许多气势..” 淮淮心生一计,“到那时,一旦见了美人姐姐,你便高喊‘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如何?“ 春宝道:“我倒是觉得‘呆!你这淫贼,竟敢调戏良家!’听着好些,毕竟是为了在美人姐姐眼前表英雄气概,这样说也更威风些..” 淮淮疑道:“说完这些,我便揍你?” 春宝道:“那是自然,给这善解人意的美人姐姐看着了,定会心软,上来劝架的。” 淮淮道:“她要过来劝架,我必然不能继续打你,还如何彰显英雄气概?” 春宝道:“无妨,你若见了美人姐姐求情,定要说‘姐姐心善,在下这便应了姐姐的意,饶他一次罢’,如此,便显得你有情有义。” “春弟实在好学识,在下佩服。”淮淮双手抱拳,深鞠一躬, 春宝腼腆一笑:“我哪有什么学识,不过是因为宫里头的娘娘爱看戏,我就跟在后头看了一出戏,方才说的那些,都是戏文罢了。” “什么戏?竟这样好..” “听公公说,叫什么‘窦娥冤’。” 淮淮双手收在袖儿内,神色茫然,“恩,如此…” 春宝道:“恩..” “好,就这样说定了,”淮淮回过神一样,“我们上哪里去寻那美人姐姐呢..” 春宝也跟着起了劲儿,“这好办,浣衣局里基本上是每个宫女儿都会去的地方,咱们过去天天守着,不信碰不上那美人姐姐。” 淮淮嘴角一弯,笑意满面,“好!” 接连两日,两人都带了饭,整日蹲在浣衣局宫门口等那位美人。 话说这浣衣局离o羽宫并不算远,游公公跟了几次,发觉两人也算安生,便放心的由着两人 去了。 淮淮穿一身簇新的太监服,头发梳的板板整整,立在浣衣局门口,眼露倦意。 身侧的春宝倒是精神的很,通红的小手里攥紧了一只冷透的肘子,正瞪圆了眼啃的发狠。 老远的来了几个宫女,黑发素服,个个白一脸,没半点表情。 春宝停了嘴,油腻腻的脏手抓上淮淮的衣裳,“右边那大个儿是不是那你看中的那个?” 淮淮忙缕缕头发,扯了脖子去看,待瞅清了,眼底登时一暗,“你给油沫子糊了眼了?没看见她天生一张马脸,哪有个美人的摸样..” 春宝嘴里嚼上两下,“挺好啊,看那一双大眼。” 淮淮一撇嘴,“越发像个马。” 语毕,泄气一般蹲在宫墙根儿,面色颓然,“春宝,这是第几日了。” 春宝立在淮淮身侧,将手里的水晶肘子装回食盒内,小心的搁在地上,腾出十个指头数了数, “约莫三日。” 淮淮起了身,拍掉头顶积雪,“三日都要约莫着来,我看你是等的越发糊涂了。” 春宝忙拎着食盒,跟在淮淮后头,“你不等啦?” 淮淮道:“总蹲在此处实在无趣,我去转转。” 7、救美 日朦胧,大雪纷飞。 御书房内铜炉正旺。 喜连立在豆青釉双耳三足炉前,拿了瓷钳伸向小太监端着的木盘里,取了一小块炭搁在香炉里头,接着以细腻香灰掩埋,将那隔火银叶装回去,又舀铑一匙上好的檀香粉在银片上,不一会,整个大殿里便是香风袅袅,低回悠长。 做完了手里的活计,喜连转身上前,抬眼去瞄龙案上的茶盏,见其空着,又撤下来递给那些个小太监,吩咐着再上一盅来。 元荆冷一张脸,拿过朱笔,在手中的折子上画了几个圈。 眉目温和,眼底却是死气浓郁。 “这几个…真白食了朕这么些年的俸禄…” 那鲜红的汁液透了宣纸,伤口一样,醒目而突兀。 外头的太监忽然轻脚跑进来,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叩见皇上….禧妃娘娘…娘娘在外头哭喊半晌…吵着要见皇上。” 元荆微蹙了眉,却未放下手中的笔。 就像是依旧沉浸在那诛杀大臣的折子里,自来就没有什么小太监的出现。 喜连见状,心领神会。 走几步上前,喜连指着小太监的鼻子开骂,“你这蠢物!皇上都已经下了令,她这意思,是要皇上收回成命了?” 小太监吓的面如土色,伏在地上哆嗦着,“奴才…奴才该死…可那禧妃实在是太过凶悍..不依不挠,非要过来..奴才实在是不敢拦啊…” 喜连偷睨一眼皇上,见龙颜淡漠,又继续道:“有何不敢,如今她已是废妃之身,还敢 大闹御前,实在胆大包天,再者说,你们办事不力,竟还敢来奏报,简直昏了头了!” 那小太监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知错!求皇上饶命!” 喜连深弓了腰,转了头去看皇上。 元荆搁了笔,凤目微沉,“将她拖走。” 那小太监吓的脚软,虽叩谢领命,却是无论如何都起不来。 喜连见状,忙将其拉拽起来,怒道: “还不快下去,找几个侍卫将她带走!” 小太监感恩的望了喜连一眼,踉踉跄跄的朝外跑去,好容易到了门口,竟摔了一跤,又慌忙的爬起身来,推门而出。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更衬得门外女人的哭嚎尖利刺耳。 “皇上..皇上…臣妾侍奉皇上多年,此一番也是初犯,还请皇上念在臣妾往昔侍奉皇上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回..” 元荆面皮冷白,毫无血色。 “喜连——” 喜连躬身上前:“奴才在。” “跟朕去一趟梅园,散散心。” *** 朱阙楼榭,朔风吹雪。 春宝拎着食盒跟在淮淮后头,因腿脚较淮淮短上许多,所以在这园子里的大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不费劲。 “咱们上这来干什么?”春宝拍拍棉袍下摆上冻硬的冰碴。 淮淮头也不回,“带你去个好地方。” 春宝以棉袖擦抹淌出的鼻涕,“咱们上那条石子路上走罢,这园地忒难走..” 淮淮忽然停了步子,伸手指着前头,神色欣喜,“看!” 春宝顺着淮淮的指头望过去,也跟着咧了嘴傻笑。 眼前那散着漠漠残香,如霞铺陈的,正是这冬日里应季盛放的红梅。 淮淮转头去看春宝,眼露得意,“如何?不错吧..” 春宝吸吸鼻子,呆看了半晌,“前面像是有人?” 淮淮回头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梅林深处,一队人隐隐约约的穿行与万点浮红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正是那自己心尖儿上的人么。 淮淮喜出望外,“春宝!” 春宝斜了眼,“咋了?” 淮淮道:“你可看见那个穿黛色斗篷的人?” 春宝扯了脖子,“是那个领子带一圈狐毛的么?” 淮淮急步上前,“没错,可让我撞见姐姐了。” 春宝迟疑了一下,眼见着那些人停了步子,正朝这边看来。 最前头的人虽面如冠玉,却含着浓郁戾气,让人瞧一眼上去,不由得打个寒战。 春宝心跳如鼓,怕的发抖。 总觉得这人看上去面儿熟,却死活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再或者,这人是谁。 淮淮朝那群人跑两步,发觉春宝并未跟上前,便回头吼了句,“过来!” 春宝‘哦’了一声,长舒口气,拎着食盒,慢悠悠的上前。 枝头上的红酥琼苞,给雪压的沉了,落几点下来,坠在冻土里,给一双明黄的靴子碾成了血浆一般的烂泥。 元荆冷眼看那人欢喜的跑上前来, 那旧时的红梅傲雪,忽然分外清晰。 喜连面露难色,去看元荆,“皇上…” 元荆面无表情,“回宫。” 喜连应了一声,转身跟后头人摆了摆手,“摆驾回宫——” 语音未落,便见不远处那两人忽然吵嚷起来,不多久便动了手脚。 一干侍卫太监很是惊悸,都别了脸去瞅,想着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这样不要命,当着皇上的面还敢动手。 淮淮看准了时机,一把揪住春宝的衣襟,“呆!你这淫贼!竟意欲对良家施暴,实在恶人!” 喜连瞧那给揪着的太监,不过十来岁的摸样,扯了一下嘴角。 身后的老太监瞧一眼皇上离的远,这才敢捂了嘴笑,低声笑道:“这么小的太监…怕是有贼心也没那贼本事吧…” 春宝攥紧了食盒,正想着跟淮淮说一声把食盒放在地上再打,刚张了嘴,就给淮淮一耳光扇的眼冒金星。 那食盒翻在地上,散出一地的糕饼,肘子。 春宝心疼的紧,想着上前收拾,没等爬起来,未料淮淮照着自己屁股又是一脚, “呆!你这淫贼!竟意欲对良家施暴,实在恶人!” 春宝一头扎紧雪地里,好容易拔出头来,便给淮淮骑在身上,一阵狂捶, “呆!你这淫贼!竟意欲对良家施暴,实在恶人!” 皇上身后那一干人看的傻眼,实在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意欲何为。 喜连回过神,发现皇上已经走远,朝着那队人恨声道一句,“都不想活命啦,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春宝挣扎半晌,想着翻过身来,奈何这淮淮力气实在是大,好几次险些将自己闷死在那厚雪里,最后还是自己抵死反抗,这才稍稍侧了身过来, “出人命啦!” 淮淮的拳头停在半空中,“错了,不该是这句。” 春宝大口喘气,“那..我该说什么..” 淮淮冥思片刻,“本该是那美人姐姐叫我莫要打你,然后,我再道一句‘姐姐心善,在下这便应了姐姐的意,饶他一次罢。’” 春宝浑身酸疼,散了架子一样,“你也不必如此较真,方才总是那一句话,像个蠢卵..” 淮淮到:“那现在怎么办?” 春宝躺在雪地里,“那美人姐姐没说话?” 淮淮这才回过神来,四处看了看,“白忙活了,那姐姐没见着咱们…” 春宝很是委屈,“你倒是瞅着点…害我白挨一顿打…” 淮淮挠挠头,“对不住啊..你我还得重来一次..” 春宝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掉棉袄上的脏雪,“我记得我之前告诉你要轻些下手,若是再如这 般用力,你可莫要怪我不陪你唱这出戏…” 淮淮点点头,“成,咱们快过去吧,不然姐姐走的远,该寻不着了..” 语毕,便拉着春宝尾随而上。 元荆急步而行,眼底不悲不喜,什么都没有。 可跟在后头的喜连,却是一头一脸的汗,毕竟自己跟着皇上这么久,皇上的心思,自己还是能猜中一分的。 有些事,还是两相忘的好。 正寻思这,喜连只听得身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踩着雪,吱呀作响,越发的近。 旁边侍卫忍不住,开口厉喝:“大胆!” 喜连见状,忙递过去一个眼色。 那侍卫看见了,只得生生的将后半句咽下肚里,不再擅自当这差事。 其余人一见皇上身边的喜公公都坐视不管,也都没了动静,都缩着脖子跟在皇上身后,只装着没看见。 淮淮跟春宝跑上前来,再一会近身打斗。 可那姐姐别说过来劝架,就跟未看见一样,只顾着朝前走。 淮淮无奈,只能拉着春宝,一圈一圈的围着这队人,相互追打。 又因怕下的手重了,惹恼了春宝,便极小心的点到为止。 气氛一时间,已是怪谲至极。 跟在后头的人虽面无波澜,可这内心皆是翻江倒海,百般不解。 大平开国以来,要论这性情暴虐,这元荆帝是绝对能入前三甲的人物。 自打他登基,这深宫就跟弥了一层死气一般。 因外头不太平,流贼同北夷并存,朝廷上的大臣砍了一批又一批,这后宫里也不安生,一年内妃子废了好几个,杖毙投井,加上前些日子骨醉的,也以有四五人。 可这两个傻子这般御前失仪,皇上却自始至终的吭都不吭一声,实在叫人费解。 喜连实在有些受不住。 想着两人便是要做戏,也该做的真些,贴身搏斗这么久,竟是谁都没打道谁, 但也不好发作,只能去看皇上的意思。 8、红鞋 元荆冷一张脸,玉琢的人一般,没半点表情。 眼珠子偶尔动一动,都是往看不见那傻子的地方移。 喜连不再窥探,正了脸,瞧着不远处的龙辇,心里已是明白三分。 这发了火又能如何,难不成,再把人砍了? 淮淮同春宝打的汗流浃背,在这冻掉耳朵的天儿里,脑袋上竟然都是一缕缕的白蒸汽。 春宝实在受不住,一屁股蹲坐下去,“不成了,累…累傻子呢..” 淮淮体力尚可,不依不挠,将春宝揪起来,围着皇上又就是一顿演。 春宝早就没了那份热心,死人一样任淮淮拖着跑,手都懒得抬。 元荆加紧步子,朝龙辇而去。身后的太监侍卫都鹌鹑一样缩脖子紧赶出园,掀帘起辇,伺候皇上摆驾回宫。 喜连刚将那黄帐放下,不经意听见里头长舒了口气。 再看一眼失望立在旁的淮淮,喜连只高声道一句“起驾——” 便再无他言。 *** 游公公发现这日淮淮食欲欠佳。 这中午炖的五珍肘子只吃那么一口,就搁了筷子,回屋里儿静思去了。 留下个小太监,立在桌子跟前狼吞虎咽,光高粱饭就吃了三碗。 游公公直撇嘴,“兔崽子,不怕撑死啊!” 春宝一口咬在那肘子上,酱汁顺着嘴巴趟到了下巴上,“折腾一上午,累着了。” 游公公咂咂嘴,面皮儿挤在一起,“哟,咱家可没见你干活,不知上哪里野累了。” 春宝再扯块肉,“淮淮看上个…” 语毕,又赶忙将嘴里的厚肉嚼两下,咽下肚,再扯一块嚼。 游公公歪着头,“看上个啥您倒是言语一声啊,说半截子话叫怎么回事。” 春宝将剩下的饭扣在肉汤里,拿勺子狠命搅着,眼里透出股狠尽儿,一副没空搭理游公公的阵势。 游公公也懒得跟他耗,只呸了一下,“饿死鬼,真会吃。” 语毕,便碎步出屋,剩春宝一个人吃光了桌上的饭食,又将那青瓷宽碗里的菜汤舔干净,这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碗筷,转身去寻淮淮。 淮淮同那死人并排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发了许久的呆。 “兄弟,说个话儿呗。” 接着又侧过脸去看那死人,“我看你长一副猴精的摸样,给我出出主意。” 那人紧闭着唇,略略挑上去,竟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见那人不吭声,淮淮便敞了胳膊腿儿在床榻上,故意砸在那人心口,想着这样总该因受不住而同自己说话吧。 紧实的肌肉下,心脉有力。 任淮淮再怎样用力,也是毫无反应。 淮淮腾的坐起身来,正想着将他摇起来,却刚好对上春宝的眼。 春宝直直的盯着淮淮,半晌不语。 淮淮一愣,“你这是着霉脸了?” 春宝忽然长大了嘴,鼓着眼打出个饱嗝,这才恢复常态,“你不吃饭?” 淮淮躺回去,慢悠悠道:“吃不下。” 春宝道:“莫非是因为那美人没看上你?” 淮淮瞪他一眼,“谁说的!不过是没看见罢了。” 春宝鼻子底下挂出一汪清泉,“淮淮,我怎么觉着那不是个宫女呢。” 淮淮道:“那是个啥?” 春宝将鼻涕缩回去,“我倒觉得该是个男的,你瞧那个头,身段,这宫里头的女人,哪有那么高。” 淮淮眨眨眼,“男的?男的也无妨。” 春宝忽然双手当胸,紧紧护住自个儿的身子。 淮淮眼皮一跳“…你不算个男人。” 春宝释然,长舒口气,“怪不得咱们在浣衣局没遇上他,我之前还想着,接连三日都不见这姐姐去洗个肚兜,忒脏,现在看来,竟是位哥哥。” 淮淮道:“如此,那该再上哪里寻他。” 春宝心思半晌,“这宫里头不该有男人啊…除了太监,就是假太监,莫非他同你一样,也是个假太监。” 淮淮翻身而起,发狠的扯自己的身上的暗纹棉袍,“都是那个老太监给我穿成这幅摸样,若不是他,我还能俊些,那美人也不至于没看见我。” 春宝不知所措的盯着淮淮,“别扯坏了,衣裳若坏了回头只能光着膀子,还不如这样好些呢。” 淮淮停了手,“无妨,我有很多件,穿都穿不完。” 春宝满眼羡妒,“忒阔气,我就身上这一件儿。” 淮淮瞧那两个硬掉的棉袖儿,皱了眉,“看出来了。” 旋即又流出些厌弃来,“衣裳这样脏,你也不知道洗洗?” 春宝低头瞅瞅身上,“我看着还成。” “还成?”淮淮道:“你该去找太医看看眼疾。” 春宝静默半晌,忽然做恍然大悟状,“那位哥哥….不是太监…那该是个太医!” 淮淮跟着一拍大腿:“我就说瞧着你小子聪明嘛!” 春宝很是得意,微直了腰道:“不敢当,不敢当。” 淮淮登鞋下地,“走,上太医院去。” 春宝跟着起了身,“你知道在哪儿?” 淮淮停步转身看他,“你怎会不知?” 春宝道:“没病过,自然就没见着。” 淮淮醍醐灌顶,上前摁着春宝的肩膀,“如此说来,我只有病了,游公公才会请太医过来瞧病?” 春宝点点头:“那是自然。” “那我这就上床躺着去,回头你就告诉游公公,说我发了病,需请太医。” 春宝寻思半晌,“我看不成。” 淮淮瞪了眼,“哪里不成?” “你生病骗得过游公公,却是骗不得太医,若是给他拆穿了,那就是装病,忒丢人。” 淮淮犯了难,“那你怎么看?” 春宝想了半晌,忽然面儿上一喜,“以前在宫里头见多了公公私底下行方便,塞点东西那人就满面堆笑,不如你也这么办。” “送点东西给他,他便会对我徒增好感?” “定是万分欢喜。” “可送点什么好?” 春宝眼睛一亮,“之前我在御膳房呆过,那里面很多上好的糕饼,我去偷些过来,回头你放在食盒里,待他来给你医病时,你便去拿出来。” 后又自赞道:“此计实在稳妥。” *** 三更,西风卷冰碴。 满地冷月砂。 龙床上罩着描金的帐子,浓黑眼睫微微翕动,里面的人,紧抿了唇,梦魇一样。 啼莺窥绣帐,春风寄恨痴。 妍红嫩绿时。 暖风拂过,屋当间的人,黑眸惊惧,满面冷细。 一尺宽的长板凳上绑了个人,寸缕未着,嘴里塞个玉质的口环,以皮带固定,勒在脑后。四肢牢牢给绳子缠在凳腿儿上,那人被迫的沉腰抬臀,想着往出挣,却因绑的实在太紧而逃不出去。 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像匹意欲脱缰的烈马。 他身后的男人似乎万分享受这眼前光景。 热气腾腾的汗液顺着刚劲体魄淌下,何晏双手抓紧了那两瓣臀肉,疯癫般□□。 “你这里真是紧....” 元荆忽然睁了眼,猛的自龙榻上坐起来。 白一张脸,只觉刺骨的冷意。 锦帐外头的当班太监听得动静,屏气凝神,手里拿着火钳,腿脚哆嗦着,像是随时要瘫下去。 元荆低低一笑,猛的掀了龙帐, “来啊——” 那小太监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奴才…..” 手里的火钳滚落几丈远,那炭摔的有些碎,零落一地的烟灰,焦黑丑陋。 元荆微紧了眉,眼底冷光熠熠,“传御前侍卫——” 小太监哆嗦着应了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传人进来。 内殿里忽然空荡荡的,只剩元荆一人。 那喘息和求饶在脑子里余音未歇,竹箭一样,几欲刺穿这死寂深夜。 凤目冰封,元荆攥紧了手。 想那野兽毕竟是野兽,不管变成如何温顺的摸样,日后终是会露出尖厉的爪子来。 软甲裹身的侍卫稳步进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参见皇上。” 元荆音色清冷,“o羽宫今日于梅园以下犯上,败坏风气,朕便赏他‘红绣鞋’,以儆效尤。” ****** 皇宫里昨儿个刮了一整宿的西风。 银雪如毡,铺天盖地。 o羽宫一帮太监聚在宫门口,打扫积雪。 游公公面皮冻的发青,拄着扫帚,脸朝着那路尽头,望眼欲穿。 身后的春宝吸了吸鼻涕,双颊簇红,“公公,都这时辰了,淮淮怎么还未起来?” 游公公眼底一沉,转头骂道:“问这么些干什么,快去扫雪,若是收拾不干净,休怪咱家不给你派饭。” 春宝一听,乱圆了膀子开干,只一盏茶的时辰,就扫出了半条街。 游公公叹口气,却是依旧没半点干活的心劲。 昨晚上淮淮给好几个侍卫带出去,到现在都不见半个人影,若是真出了事,这o羽宫的老小又 怕是又得重新换主子。 虽说是个傻子,可伺候他一年下来,自问在这宫里头,却是再也找不出这样少规矩好说话的主子了。 正寻思着,游公公一抬眼,老远见几个侍卫踏雪而来。 伸了手擦擦眼,游公公忙扔了手里的扫帚,迎出宫门。 身后的春宝见状,也扔了扫帚跟着上前看热闹。 一时间o羽宫的几个青蓝棉袍太监蜂拥上前,自雪地里蹒跚过去,等到近了身,却都停下不动了。 来的是三个侍卫,最后面的一个背了个人,不用仔细看,游公公也知道是谁。 昏死过去的人耷拉着头,整个脸埋在侍卫肩窝里,露在外头的两只脚,炭一样,紫红的痂裂开了,朝外渗着黑血,一看就是遭了宫里头的‘红绣鞋’。 且说这红绣鞋,是先帝想出来的刑罚,用以惩治那些个乱入禁地的宫人。这红绣鞋也并非听上去那般,是女儿家的鞋子,不过是个铁器,烧烫了,穿在脚上,直接上火烤,轻则灼伤皮肉,重则将脚烤熟,可谓怖人至极。 领头的侍卫看游公公一眼,“都是o羽宫里头的?” 游公公点了头,面色如土。 他后头的春宝耸耸鼻子,给那隐隐焦肉的气味熏的直作呕。 9、瞧病 侍卫道:“傻愣着作甚,还不快把人接回去。” 语毕,便直接将淮淮从肩膀上卸下来,交了出去。 这淮淮身高体壮,几个太监费了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将淮淮报上暖炕。 游公公忧心忡忡的叫人燃了炭火,又吩咐春宝端盆儿温水过来,自己则上小厨房取了些麻油和盐,装在瓷盅里,混合搅匀。 昨晚上见了那些御前侍卫游公公心里就清楚,淮淮此番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深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大半夜给叫出了宫,一准儿没什么好事。 眼下淮淮这惨样也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果然是遭了刑。 既然是罪责,便是不能叫太医,只能用宫中的土法子处理一下,能不能挺过去,只能看个人。 春宝端满满一盆水进屋,那水自黄铜盆儿边儿漾出来,春宝却是毫不顾忌,只加紧了步子将盆子搁在梨木雕花的方桌上,嘴里呼哈有声,“公公,水来了。” 游公公将手里的丝绢浸在面盆里头,拧干净后给淮淮净了脚,又将那酱油糊上去,便算完事。 春宝舔舔干裂的嘴唇,“公公,莫非是因为淮淮脚熟了,要腌成酱蹄子么?” 游公公回了身,强压了火气,“滚远点,别让咱家瞧见你,怕生针眼。” 春宝沉思片刻,神色凝重,“莫非公公想一个人吃独食?忒小气。” 游公公上前给了春宝一个嘴巴,“吃吃吃,主子若是有点事,你还得回御膳房出苦力!” 春宝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又不敢问,便怯生生的转身出了屋。 游公公将屋里头收拾妥当,又在铜炉里头搁几块炭,给淮淮盖了个蓝丝亮面的棉被,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屋。 待到了晚膳时间,又亲自端了素淡的小菜粥进屋。 那被子里的人,依旧未醒。 棉被外头的脚,裂开的缝子里酵一层黄脓,黏糊糊的歪在伤口上。 游公公皱一下眉,拿着之前那丝绢,刚擦了一下,便听得耳畔一声低吼,直吓得游公公一个激灵。 淮淮瞪圆了眼,双目尽赤,“哪个狗东西想给我缠小脚?” 游公公搁下手上丝绢,半晌才反应过来。 又咬牙切齿道:“你这狗娘养的东西是说咱家了?” 淮淮咧了嘴,面儿上疼的变了形,“你们这帮太监没个好东西,前些日子打着量尺寸的幌子要阉了我,这会儿又上来给我裹小脚,忒恶毒!” 游公公跳着脚开骂,“白眼狼!你昨个受刑你自个儿不知道么?咱家不过是好心给你清理伤口,却落得你这般怀疑…真真是…” 淮淮经游公公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来似得,赶忙挣扎起来去看自己的脚。 嘴边儿竟漾出一丝笑意, “这么说,我病啦?” 游公公给他问的有些发懵,气也忘了生,“差不离儿。” 淮淮眉开眼笑,“妙哉,妙哉。” 游公公斜了眼去瞧他,僵着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淮淮接着道:“快请太医过来,要那个生的最俊的。” 游公公一翻眼,“竟想美事,哪里来的太医。” 淮淮沉浸在自个儿的心思里,“快将春宝喊来,我有事同他商量。” 游公公看一眼那两黑炭,“不疼啦?” 淮淮急道:“快将春宝喊来,要赶在太医来之前,详作打算。” 游公公叹口气,摇摇头,推门出了屋。 只剩淮淮一个人呆坐在暖炕上。 那脸一点点的抽搐变形。 兀自□□半晌,忽然门栓松动,淮淮抻了脖子去看。 进来的小个太监,不是别人,正是春宝。 春宝栓好门,提了个朱漆食盒,赶步上前,“如何?能吃了么?” 淮淮眼看着这春宝提来的食盒,“莫非你将那上好的糕饼拿来了?” 春宝揭开食盒,掏出两个白面儿馒头,“这两个给你,就这吃,忒香。” 淮淮忍着剧痛拿过那食盒,探头一瞧,里头搁着至少五个馒头,还冒着热气,“这就是你说的上好的点心?你却是当我未见过世面,拿馒头唬弄我么?” 春宝道:“这哪里是什么糕饼,是我拿来就酱蹄子的,好了没?” 淮淮很是不解,“哪里来的酱蹄子?” 春宝将馒头分好,自个儿五个,淮淮两个,都弄妥当了,便去看淮淮的脚,盯着那一滩黄脓,痴痴道:“都酱出油儿了…” 淮淮登时明白过来,恨不能一脚揣在他面儿上,无奈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只能歪在炕上,青一张脸骂,“你去闻闻,你若觉得香便咬上两口…” 春宝得了令,欢喜的凑上前去,刚一猫腰,便给一股子恶臭顶了回去。 春宝熏熏然,“咋这么臭?” 淮淮疼的吸气,“蠢驴!都烫烂了,难不成还香气四溢?” 春宝面露失望,“唉…..好容易托小桂子给我蒸了一屉馒头…” 淮淮懒得同他话闲,“你快去将那糕饼拿过来,待会太医来了,我好相赠于他。” 春宝将装了馒头的一层拿开,从盒底下掏出一碟子点心来,“我晌午去御膳房的时候便一道 儿拿来了。” 淮淮大喜,盯着那点心端祥半晌。 青花釉面儿的食碟儿上,摆了几块小天酥,层层叠叠,样式也很是赏心悦目。 春宝得意道:“这东西可是宫里头的宁嫔娘娘最喜欢的,以鹿肉剁成碎粒,再裹上面粉炸一下,吃起来满口留香,很是美味..” 淮淮点点头,“不错,就这个罢。” 语毕,便将那碟点心小心翼翼的收在炕桌的一个描银镂花的盒子里头。 春宝道:“ 宫里头这么些个人,万一来得不是那俊太医可怎么办?” 淮淮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已嘱咐游公公,说叫最俊的太医来瞧病。” 春宝道:“那便好,虽说现在无需弄虚作假就可寻太医瞧病,可到时候依旧不要忘了点心,你想想这太医一天给宫里头的人瞧好几次病,哪有时间饮茶小憩,待你将这茶点端出来,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啊。” 淮淮脸上挂着笑,等不及似得,“你快回屋吧,待会太医来了,见着你在这里,太煞风景。” 春宝将馒头逐个儿捡回食盒里,讷讷道一句,“我也想顺道瞧瞧眼疾呢…” 淮淮挥挥手,“改日再说,这大晚上的,太医也看不清。” 春宝盖上食盒,将其挎在胳膊上,转身出门。 可刚出了门,便听得身后音色焦急, “春宝!” 春宝赶忙回头,“啊?” “你看看我这发型如何?可还算整齐?” 春宝端详片刻,“兴许是躺了太久,看上有些凌乱,不过整体不碍事。” 淮淮朝掌心淬两口涂抹,揉开了顺着头发朝后缕,“这样如何?” 春宝慢悠悠点头,“油光锃亮,忒板正。” 淮淮又扯扯衣襟,“我这衣裳如何?” 春宝道:“整洁素净,看着不赖。” 淮淮满意躺下,僵着脖子,生怕弄乱了头发,“行,你去睡罢。” 春宝出了屋,反手关门。 淮淮疼的半宿睡不着觉。 直到天色大亮,别说太医,便是连个鬼影都没来过。 晨曦如金,点点浮金。 游公公一早进了淮淮屋儿,瞧见那炕头上的人坐着,头发一丝不乱,脸却黑成了锅底。 “今儿怎么起这么早,”游公公将手里的草药搁在炕桌儿上,“莫非是疼的睡不着。” 淮淮眼底青黑,极度倦怠,“太医还来么?” 游公公一愣,旋即垂了眼,将那包药的粗纸拆开,“上哪里请太医,便是请了,也不见得有人过来。” 淮淮嘴唇渗血,都是昨晚上疼的实在难耐咬唇硬撑过来。 游公公从当中拣出几味药,将其余的重新包回去,“咱家看了,你这脚烫的不重,只是出脓泡,若是料理好了,兴许能保住。” 淮淮口舌干涩,“太医为何不来?” 游公公垂头不语,将那些草药敷在淮淮脚上,又以白布条缠了几卷,便退了出去。 接连几日,因双脚化脓严重,淮淮发了高热,半睡半醒的, 到了也是没见什么太医过来。 可惜了啊一碟子上好的点心,放了小半月后,终是挺不住,生出些白毛来。 春宝心疼的紧,每日探病时,都要偷着将那上头的白毛刮干净,以备后用。 隔了四五天,淮淮高热依旧未退,那给烫伤的双脚溃烂的厉害,全然没点好转的意思。 游公公心里害怕,大着胆子叫了太医。 果不出己所料,接连三日,都是无人登门。 一时间,o羽宫愁云惨淡,只等着作孝入殓了。 谁知到了这第四日,皇上御用的许老太医,竟亲自登门上访。 游公公受从若惊,赶忙将许太医好生迎入宫内。 望闻切问后,许太医开了几副方子,吩咐详细事宜,便起身告退。 淮淮用了几日的药,终于退了高热,脚伤呈大好之势。 春宝毛也刮了数十次,那几块点心几乎薄成了饼。 且说这日,许太医正在诊断,两指刚搭了脉,便听得头上音色迟缓,“你….可是太医?” 游公公先是一愣,旋即哑了嗓子,“祖宗,您可醒了…您都睡了七八天,总算有些活气儿了…” 老太医捋着胡子,慢悠悠道:“脉相平稳,已无大碍,只需按方子每日外敷,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淮淮攒足了劲儿,“没听着!” 老太医手上一窒,接着捋,“无妨,我在同你说上一遍就是,只需每日…” 淮淮双手攥紧了耳朵,“我要换太医,这个的脸像个松树皮,给我寻个俊的过来!” 那老太医是皇上御用的太医,别说淮淮,便是连宫里头那些个贵人都不敢使唤自己,这傻子三生有性,得太医院首席御医瞧病,竟还作出这等冒犯之举,实在不知好歹。 老太医一听,二话不说,收拾好东西,起身便走。 游公公听的心焦,满面堆了笑,追出门外。 老太医气的胡子直翘,“老夫行医这么多年,头一次因相貌而给撵出来..” “你倒也不必劝我,虽说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可这人也欺人太甚..” “….” “且说那相貌生的英俊又能如何,谁还没个年老色衰之时,想我当初,也算是相貌堂堂,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 “罢罢罢!好汉不提当年勇…” “…” “如此,公公便送到这里罢。” 语毕,含恨而跑。 游公公很是委屈,背着医药箱子追在后头喊,“许太医,咱家还什么都没说呢…您药箱子落下了..咱家不过是想给你送来…” 11、唱戏 淮淮愣了半晌道:“太长,记不住。” 春宝叹口气,很是惋惜,“可惜了一出好戏。” 淮淮些许愧疚,“对不住,若是只一句还成,这么长的戏文,若是我到时念不出来,岂不丢 大了人?” 春宝坐回炕头,“倒也是,看来只能再另想个法子。” 说话间游公公便端了新的饭食进屋。 将那盘子桃仁鸡丁搁在食桌上头,游公公看一眼那空空药碗,很是满意,“这次喝的怪干净的。” 淮淮拿了筷子,在盘子里翻动着,没丁点食欲。 一边的春宝盯着那金黄的肉丁,眼底又流出些饿意来。 游公公一筷子戳过去,“瞅什么瞅,还不敢快出去做活,一天天就知道吃。” 春宝讷讷应一声,正要下地,却给淮淮叫住, “别走,还未商量好呢。” 游公公瞟一眼两人,唇边讥讽愈发浓厚,“你们俩能商量个啥..” 淮淮拿了筷子,又在盘子拨弄两下,“这菜有些凉,你去热热。” 游公公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鸡丁,面儿一僵,“这菜才上来的。” 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尝都未尝,只以筷子搅了搅,就能试出来凉热?” 春宝明白淮淮的意思,便开口道:“你未瞧见这菜冷的直冒冷气?” 游公公回头一个白眼,“咱家这便出去,想撵咱家出去直说便是,何必拿这般蹩脚的借口唬弄人。” 语毕,便转身出屋。 春宝见游公公关了门儿,目光落在那盘鸡丁上,“要不,我帮你尝尝凉热?” 淮淮夹一筷子鸡丁,“你还是帮我想想别的法子吧。” 春宝咽咽口水,“你不能唱,总能打吧。” 淮淮吃两口细米,音色含混,“莫非又要像上次那般?” 春宝摇摇头,“我是说戏台上那些个翻跟头绕圈子的,比唱的还要好看几分,那些个御前侍卫定爱看。” 淮淮扒拉几口菜,“翻跟头我不行,绕圈子听上去倒容易。” 春宝撇撇嘴,“是容易,可不如翻跟头好看。” 淮淮搁了筷子,“还是绕圈子罢,我生怕翻跟头将头发翻成鸡窝,实在难看。” 春宝盯着吃剩的鸡丁,“那成,绕圈子吧。” 淮淮道:“你且给我说说,怎么个绕法?” 春宝道:“你吃完啦?” 淮淮看一眼食桌儿上的菜,即刻明白过来,“恩,你帮我尝尝凉热吧。” 春宝闻言,拿了淮淮用过的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淮淮垂了眼,看看自个儿的脚,“我看着脚伤也差不多要好,到时候能下地了,你我选个好日子,在宫里头练上几日。” 油汁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春宝鼓着腮帮子,边嚼边点头。 后又将那瓷盘舔了的锃亮,才不舍的搁下,以袄袖儿擦擦嘴巴,“凉热正好。” 淮淮忽然想起来,“若是去唱戏,总该有身衣裳。” 春宝吃饱了饭,一脸倦容,坐在矮凳上醒食儿,“这可上哪里去弄?” 淮淮道:“你不是见过么,总能弄个差不离的样子罢。” 春宝想了想,“时日久了,我倒也不能记得清那衣服的样式,就记着花花绿绿的,身后背些个旗子,两个大袖子,动不动抖了出来。” 淮淮道:“这花花绿绿的衣裳可上哪里淘换去,我就没见宫里头的人穿过。” 春宝冷哼一声,“你才见了几个人?” 淮淮喜道:“看你的意思,你见过那装扮的?” 春宝摇摇头,“没有。” 淮淮很是失落,“这可如何是好。” 春宝道:“我见游公公屋里头养了一盆子花草,到时候我去偷来些,贴在身上装扮,离远了倒也看不大清。” 淮淮道:“那旗子呢?” 春宝叹口气,“我去叫小桂子给糊上几个罢,上次他给他爹烧纸,让总管太监瞧见了,一脚踹灭了,剩下好些纸头没用呐。” 淮淮双手抱拳,“实在有劳春弟。” 春宝继续道:“至于那大袖子,我是实在没办法,我若有招,早给自己装上几个,到时候来了鼻涕便抖出来擦抹,也不至于棉袖儿硬成这样。” 淮淮耸耸鼻子,“无妨,我衣裳多,回头送你两身便是。” 春宝正要言谢,又是灵机一动。 自凳子上猛的站起来,挑了一双秃眉,“你衣裳多,回头将袖子剪下来缝在一处,不就有了!” 淮淮闻言,拍桌而起,旋即又沉下身子,疼的眼歪口斜, “当真好法子啊!” 春宝继续道,“你给我两身衣裳,我叫小桂子给你糊旗子的时候顺便缝上。” ***** 隔月后 御书房,檀香氤氲。 刚下了早朝,皇上余怒未歇,正同当朝大学士付雪川。 喜连立在一边,小心的伺候着。 付雪川垂了眼,凉意嗖嗖的自脊背上往上冒, “回皇上,老臣算了算,这一百万两军饷,国库确实是拿不出来…” 殿外的风声大作,吹的沙沙作响的,不知是那干枯的枝条,还是地面的石子。 御书房死水一般寂静。 付雪川听皇上没半点动静,这冷汗登时就挂了满脸,又嗫嚅道:“北疆也不安定,连年征战,今年开春又闹了瘟疫,赈灾也花去不少银子,且说着田地赋税减半,入不敷出….” 元荆的脸给日光一映,冷成了冰, 可语气却很是平和,“爱卿的意思,是朕不该将减轻赋税?” 付雪川闻言,噗通的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都僵了, “皇上明鉴..老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皇上体恤民间疾苦,减少税赋,可是大大的好事…” 元荆眼下戾气浓郁,“朕记得去年查抄奸党,抄出来的数目,朕可没忘了。” 付雪川伏地贴面,脸色儿灰成了砂纸。 话说那去年的今天,正是皇上斗倒了何晏一党的日子,接连几个月的血雨腥风,朝廷的官员砍了大半,抄家抄出来的黄金白银,足足千万两。 可大平内乱不止,外贼不息,加之百姓贫苦,到处都是使银子的地方,以至于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国库再度干枯。 元荆神色微沉,“吩咐下面,一笔一笔的给朕查,当间若有中饱私囊者,一律处斩。” 付雪川长舒口气,“微臣谨遵皇上圣谕。” 元荆静了半晌,“国库现在能拿出多少?” 付雪川酝酿半晌,豁了出去,“六十万两。” 元荆敛紧了眉,不再去看他,“下去罢。” 付雪川自地上磕个响头,“老臣告退。” 语毕,才缓慢起来,躬身退出。 喜连接过小太监送进来的炖盅,搁在元荆身侧龙案,轻声问道:“皇上,等会儿去哪里用早膳?” 元荆负手立在一侧,眸光里挥之不去的倦色,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你去查一查,宫里头的内藏库还有多少银子。” 喜连应一声,心里头清楚的很。 这意思,是皇上又要给国库贴钱了。 说话间有小太监进了门,那高兴劲几欲从面皮底下挣了出来,害怕也顾不得了,进了内殿便直接跪在地上, “启禀皇上,奴才奉zu殿娘娘的意思过来传话,说是娘娘有喜了。” 元荆没听清楚,垂眼望着那小太监,“喜?” 喜连赶忙跪在地上,“奴才恭喜皇上,娘娘要给皇上添小皇子了。” 元荆这才明白过来。 “皇子…..”元荆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却是讥诮大过欣喜。“zu殿的娘娘是哪个?” 喜连恭声道:“回皇上,是宁月关的长小姐,宁嫔。” 元荆冲着众人摆摆手,“摆驾,朕去看看她。” 喜连赶忙退到外头张罗,只半盏茶的时辰,一队人便朝着zu殿,浩浩荡荡而去。 *** 后宫某处, 花枝招展的两人猫着腰贴宫墙急行。 淮淮扛着身后的大旗,眼底凝重,“春宝,你怎么也来了。” 春宝捂住衣裳上贴的绿叶,神色凌厉,“我同你练了那么多日,戏比你更加精湛,若是不来,实在可惜。” “好!” “走着——” 两人并肩而行,自后宫跑到前殿,无视一路怪谲的目光,直奔福寿殿而去。 可还未到,便老远的瞧见了一队带刀侍卫,两个人忙蹲在墙根底下,直勾勾的盯着那一队人。 春宝头顶给死人烧的元宝,一身的芦荟,音色压的极低,“那人在里头不?” 淮淮背后绑十杆大旗,动起来很是费劲,“春宝,这小桂子的旗糊的忒大了些吧…” 春宝狠皱了一下眉,回过头瞪淮淮一眼,手指放在唇上,低低的嘘了一下。 淮淮给春宝两个脸蛋儿上的高原红吓的退避三舍,“春宝….你什么时候还给自己涂了胭脂 ?好像有些多罢?” 春宝上去一拳,只可惜因手臂过短而打了个空,“小点声,当心给发现..” 淮淮掏掏耳朵,侧过头,“你说啥?” 春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摸样,大声道:“你倒是小点声,回头给人发现了,便不威风了。” 淮淮伸了头,遥望远处,“看样子,那队人离咱们还有十几丈远,便是你在此地大声呼号,该也不会有人听见罢…” 春宝猛松口气,自个儿给自个儿顺着心口,“你不早些说,我差点憋背了气。” 后又道:“你仔细瞧瞧,那俊侍卫在不在里头?” 淮淮看了许久,“忒远了,看不清。” 春宝急道:“现在呢?” “还是看不清。” “那现在呢?” “就是他!最前头那个…..哎呀今儿真俊!” 春宝攥紧了手,咬着牙,些许紧张,“待再近些,你我就即刻出去,千万别忘了我交你的把式,袖子可要舞起来。” 淮淮点点头,“啥时候出去?” 春宝道:“再近点。” “那现在呢?” “再近点。” “那现在呢?” “走你——”春宝语毕,弩眼鼓腮,如脱缰野马,风一样窜了出去。 才跑了一丈远,身上的芦荟就掉了一地。 淮淮一愣,也做疯癫之势跟上前。 只可惜未跑几步,便踩着了啷当下来的大袖子,一个不稳,连带着背上十杆大旗,整个人栽倒在雪地里。 12、初见 话说这淮淮身上的旗实在太大,以至于他还未露面,护驾的侍卫就瞧见那宫墙后的旗头,同带队统领商量几句后,忙凑道喜连身侧,低声将疑虑尽数道出。 喜连不敢耽搁,躬身赶几步上前。 “皇上,奴才有事奏报。” 元荆肩上的银狐毛针簌簌而动,脸上没半点表情。 步子却是慢了下来。 喜连心领神会,只伸了个手指头,朝前方一点,“皇上,您瞧。” 元荆顺着喜连的指头看过去,眼底微沉。 那自朱红墙头后刺出来的旗头,浮几点灰白,鬼魅一样,又忽然急速而出,跟着那人一同栽倒在雪地里。 元荆给这光景吓的神色大变,不自觉后退两步。 喜连也吓的不轻,手都忘了收,僵着身子立在原地。 且说那淮淮好容易爬起来,十杆大旗断了一半,想着不美观,便反手将那些断的抽走。 完事后又将大袖子撸上去,正想着继续跑出去,抬眼一瞧,那春宝的背影早就跑成了个黑点。 春宝眼瞅着离那队人越发的近了,两只大袖子舞的是行云流水, 口中还振振有词,“锵锵锵…..” 御前侍卫见状纷纷拔刀而出,将元荆围的紧实, “护驾!” 待元荆看清后头跟上来的那人,气的浑身发抖,“给朕抓起来!” 侍卫闻言自动兵分三队,留一队护驾,另外两队,便分别朝两个人奔袭而去。 春宝离得近,自然首当其冲。 十来个侍卫跟在后头撵,眼瞅着就要追上。 春宝却没半点怖色,反而欢喜的紧,只想着这些侍卫慧眼识金,都是过来看自己的戏来了。 正想着转头同淮淮夸自个儿想的办法好,却见着远处的淮淮已然拔了大旗同人打斗,登时急火攻心, 春宝高声喊道:“莫要同人动粗,当心坏了咱的好事儿。” 淮淮手持一杆大旗同两个带刀侍卫比划半晌,心里只想着,这小桂子其实是有远见的, 旗杆子做的这样长,侍卫一时半会砍不完,倒也给自己争取了不少时间。 可这念头还未持续多久,这手里的旗杆就给砍的剩了根儿。 淮淮恼羞成怒,大吼一声, 便给人结结实实恩在雪地里。 朝淮淮跑的春宝一见这阵势,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也顾不得甩袖子,转身便逃。 于是变同身后撵他的侍卫撞了个正着。 那十几个侍卫也很是惊惧,想这小太监忽然迎面而上,实在胆量过人,生怕有什么差池,反倒有些迟疑,只将其团团围住。 春宝有些糊涂,立在雪地里,“莫非,都是学徒?” 领头的侍卫看的明白,上去就一个耳刮子,“学个屁!” 后又觉得不对劲,抬手一瞧,尽是血色猩红,自语道:“抽出血了?不该啊,我并未使多大劲…” 待抬头看那春宝的两个脸蛋儿,才恍然大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给我打!” 春宝给这一下子抽的团团转,头上的元宝萎成了团儿,好容易站稳了身子,又给一顿老拳砸的眼冒金星。 便登时不管不顾,咧了嘴哭嚎起来。 淮淮身后的旗杆尽断,给些个侍卫架着上前。 虽说脖子上架着白花花的刀刃,可淮淮却无半点畏惧之色, 反而欣喜万分。 那侍卫什么也没想,只将人捉过来复命。 以至于元荆一个不留神,那人已经给架到了自己脚下。 淮淮眼瞅那心尖上的人越发的近了,竟有些微微颤抖。 侍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启禀皇上,这人如何处置。” 半晌竟未获圣命,又不敢抬头,只得去看喜连。 喜连腰弓的更深, “皇上…” 风扬青丝鬓发,吹一溪烟柳红葩。 元荆俯视脚边的男人,凤眼幽深 一时间,真的是什么都听不清了。 只有那人眼望着自己,一双黝黑的眸子,带了些痴迷,却怎么都掩不住的刚毅内里。 悠悠往昔,痴痴我心。 那人一开口,无比熟悉, “你…住那个宫?” “…” “不对,你家是哪里人?” “…” “那….你叫什么名字?” 喜连忽然伸手指了那人的鼻子,口中振振有词,周遭的侍卫也眼露出凶光,锋利的刀刃几乎割破那人的脖子。 元荆却独独立在雪地里,些许恍惚,“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人灿然一笑,“淮淮。” 淮水春风,新绿欲滴。 太初一年,洛安王江怀瑾初见当朝一品督师何晏。 那时候,何晏刚自朝廷回乡省亲,而这洛安王府也不过才建了一年。 江怀瑾初次登门拜访,一是为了让他同皇帝美言几句,自己好能看一眼后宫病重的母妃,再者也是深知何晏这等朝廷红人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如若等着他去王府,怕是此生再无尽孝的机会。 话说何晏省亲那几日,门庭络绎。 江怀瑾抵达何府后,下人便将其迎入屋内。 当时何晏正同北疆总督林昌在大堂把玩别人送来的那些个珍稀玩意儿。 见江怀瑾入屋,何晏却依旧懒懒的靠在椅子上,摆弄着一只极金贵的汝窑天青水仙盆,顺道将江怀瑾上下打量个遍。 神色极其傲慢。 倒是何晏身边的林昌还算客气,恭恭敬敬的同王爷道了好,又重新转了头,去观赏那绒红间的一粒明珠。 江怀瑾瞧那人一身滚金绘缘的赤罗裳,脸也生的俊俏,眉清目朗,略略挑上去,透一股凌厉之感。 若不是这般目中无人,江怀瑾对其的印象,本也不会太差。 何晏却是对这小王爷很是刮目相看。 虽说皇家血统优良,可生出这摸样的,也是百年一见。 俊雅美秀,冰肌玉骨,一双深黑的眸子清冽明亮,却又暗含了些许阴冷,颇耐人寻味。 搁了手中物件,何晏自椅子上起来,理好衣摆,双手抱拳, “何晏参见王爷。” 江怀瑾不自觉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道:“何大人实在太过客气..” 何晏盯了他半晌,微挑了眉毛,笑了笑,“王爷躲什么,微臣还能吃了你不成。” 语毕,又凑的近些,“王爷大驾寒舍,却不知所为何事?” 江怀瑾盯着他凑近的脸,微怔片刻后,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儿。 一开口便是求人,江怀瑾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何晏全然没在听他都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就三个字。 美人计。 旋即又一笑,只觉荒唐。 何晏深知这王宫贵胄里男风盛行,自己也本是不好这口的,想想就觉着脏污不堪,但转而 又想,若是换成这个人,自己到一点都不觉得脏, 反而觉得有趣。 只寒暄一会的功夫,江怀瑾便觉那何晏的眼神便越发的怪,偶尔扬唇浅笑,也都是轻薄意味。 江怀瑾实在受不住,便想着打道回府。 正巧赶上何晏家的婆子进了屋,劈头盖脸就喊了一句,“淮淮,老太太寻你呐。” 这婆子是何晏乳母,叫惯了何晏小名儿,总也改不过来,所以无人的时候,何晏也便随他去了。 乳母见屋里有人,愣在一处,忙改口道:“大人,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江怀瑾未料这等人物竟有个这样乖觉的小名儿,便转过头去看何晏的反应。 春风自大敞着的门窜进来,吹动江怀瑾身上月白的罗裳,裹出那修长的身形上,翩然欲飞。 何晏眼瞅着那人望着自己,笑意淡若柳丝,方才给叫小名的怒意凝固了,面具一样,一寸寸剥落, 转而代之的,却是那挠心的热度,顺着心窝猛烈窜起,野兽一般叫嚣,寻求。 何晏一把拉住他,“稍等。” 江怀瑾敛了唇边笑意,眼一看攥在自个儿手腕上的指头,“不了。” 何晏眼底有血色的暮霞,手指加力,暗含着不容拒绝的刚劲, 那唇边笑意,也是越发的深, “今儿个寒舍晚宴,还望王爷赏光。” 元荆眼瞳一紧,视线里白雪簌簌而下,重叠了这同一个人,两个神情。 韶华尽逝,物是人非。 身侧侍卫的辱骂斥责声越发清晰。 淮淮给一干侍卫推搡着摁在地上,一身破碎的衣裳,背后挑出些个断木来,刺一样扎在雪地里,眼睛却死死的听着元荆的脸,傻笑着, “你叫什么名儿?” 元荆似乎听到有东西震了一下,啪的一声,冰裂一样。 “江怀瑾。” 一时间,周遭寂静的,却是只剩了风声, 呼啸而过,像是要将这荒唐刮尽。 13、埋祸 喜连愣了半晌,赶忙跪在雪地里,“皇上….” 其余人一见,也跟着纷纷下跪。 元荆缓缓回了神,隐去眼底惊悸,透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戾气。 “来人。” 侍卫恭声上前,“是。” “拖回o羽宫,禁足。”元荆淬白的面儿上没一点血色,“至于另一个小的,送暴室,打三十大板。” 侍卫一愣,面儿上不动声色,只遵旨办事。 一边的喜连也是心明镜,弓腰垂手,跟在皇上后头转身而去。 走一回,又发觉那并非zu殿的方向,思索半晌,便大着胆子提醒,“皇上,那并非是去zu殿的道儿….” 元荆面儿上黑气弥漫,“回御书房。” 喜连不敢再问,静静的跟在后头,掉头回宫。 淮淮眼瞅着元荆欲走,忽然心急如焚,“别走——” 直直的伸了手,可那人却越发的远,怎么着也够不到。 淮淮攒足了劲儿,想着往出挣,奈何身上的侍卫实在太多,结结实实将自己摁在雪地里,直到脱力。 另一头,春宝给打的缩成了团,又展开身子。 领头的侍卫一抬手,“停。” 身边挥拳踢腿的侍卫生生停下掌风,去看那领队。 领队眼瞅着地上烂泥一样的小太监,眼瞳一沉, “八成死了。” 又踢了两脚,眼见着春宝再次缩成了团儿,才怒道:“胆敢装死!给我继续打!” 春宝眼见着装死不成,又疼的实在受不住,便翻了身子撅在地上,直往那墙根的雪堆里拱。 话说那墙根的雪一般都是直殿监未来得及收起的雪,堆的格外厚,又积压多日,外头冻了一层冰碴,春宝身子瘦小,好容易打了个洞钻进去,确实能顶些事。 领队朝那冰层上猛踹两脚,又收了回去,疼的呲牙咧嘴,“去——寻个物件来,将这雪给我铲了!” 身后的两个侍卫闻言,忙跑出去寻了个两个雪铲过来。 淮淮给拖出三丈远,这才想起春宝,扯了脖子高吼,“春宝——” 不远处,一队人一边扫雪一边打人。 春宝实在是忙的焦头烂额,便是听见淮淮喊自己,也没工夫搭理,只顺着墙角的雪堆不断往前拱,用以躲避拳脚。 可未料竟一头在拱墙角上,两眼一晕,登时晕了过去。 侍卫费好大劲才将那雪铲干净,将春宝拖出来,也不知这小太监是给打晕的,还是累晕的,只能先将其拖回暴室,等醒了再打板子。 一柱香的时辰,这路上就只剩了一地凌乱,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 zu殿。 暖炕上的女人,典雅异常,一身华贵的蜀锦,斜倚在软枕上,端的是天女风韵,似玉如花。 那葱管般尖尖十指抚弄着平板的肚皮,越发的缓慢。 身边儿漆红的食桌儿上,青瓷碟里装着几样精美的糕点,已然没了热乎气儿。 宁嫔斜了眼去看身边的宫女,“紫竹——” 那被唤作紫竹的宽脸儿宫女闻言上前,福一福身子,“娘娘…” “这都一个时辰了,皇上怎么还未到..” 宫女垂了眼,安抚道:“方才小李子说的很明白,皇上得了信儿正往这边来呢,兴许是给什么事耽搁了,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宁嫔细声慢语,“可这也太久了…” 宫女将那绣莲刺鸳的毯子盖在宁嫔的脚上,“娘娘莫急,奴婢这便差小李子再出去打听一趟。” 语毕,便转身出了内屋,还未走上几步,便眼瞧着那大门一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上 跟前的红人喜公公。 宫女喜上眉梢,可扯了脖子也没见着皇上进来,登时心里便明白几分,只恭敬将喜连迎入屋,不再言语了。 宁嫔见喜连愣了一下,旋即掀了毯子起身下地,一边伺候的宫女见了赶忙上去搭一把手,将其从暖炕上伏下来。 宁嫔嗔道:“怎么皇上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说话间,喜连就进了里屋,见宁嫔这般,很是惊悸,“娘娘怎么还出来了?外头冷,奴才扶娘娘回屋。” 宁嫔将指头搭在喜连伸过来的手腕上,这才明白过来,“皇上为何不来。” 喜连扶着她坐下,毕恭毕敬,“本来皇上听说娘娘有孕,心里头惦记着娘娘,想着过来看看 ,可国事繁忙,皇上还未到zu殿就给人叫了回去,这不叫奴才亲自过来跟娘娘说一声,叫娘娘安心养胎,皇上改日再来。” 宁嫔眼底一暗,“皇上繁忙,做嫔妃的自然体谅,还望公公代本宫回皇上,说是本宫身子还算爽利,叫皇上不必担心。” 喜连恭声领命,“娘娘温柔体恤,实乃后宫之福。” 宁嫔阖了眼,抬手微微一挥,“本宫有些乏,先睡会儿,你且去罢。” 喜连应一声,躬身退下,转身回话去了。 待喜连出了zu殿,宁嫔这才缓缓睁了眼,却并非方才那般柔弱温雅,竟多出些许凌厉之色来,“紫竹——” 紫竹凑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宁嫔凤目微眯,“皇上因国事繁忙而不来看本宫…这等蹩脚的借口也想唬弄本宫?打皇上登基以来,后宫里头本宫是第一个怀了龙胎的嫔妃,这于皇上而言是何等的喜事,岂会因政务而不来看本宫…” 紫竹去看宁嫔,“娘娘的意思….” “去给本宫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自打淮淮给禁足在宫里,接连几日都吃了蜜一般,呆在屋里傻笑。 春宝给拖去暴室打了三十板子,整日趴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极少出来走动。 o羽宫里似乎清净了不少。 话说这日游公公进屋儿收拾送过去的碗筷,却发现那饭食只动了几筷子,搁冷了,凝在一起。 游公公垂头收拾,“怎么都不吃?菜不合口味?” 淮淮歪在炕桌旁,痴痴笑着,像是没听见一样。 游公公撇撇嘴,“笑能管饱?” 淮淮道:“江怀瑾….” 游公公先是一愣,旋即青了脸,忙四下里瞅了瞅,又觉不妥,出门看了半晌,直瞧的门口路过的小太监发毛,后又想着该没人听见,这才转身回了屋。 “祖宗…您说这个是要掉脑袋的….” 淮淮目光落在虚空里,“江怀瑾…跟我重名。” 游公公想也未想,直接翻身上炕去捂淮淮的嘴,“你不要命,咱家还想要呢!” 给淮淮挣开了,又继续上去捂,“再者说,皇上的名讳怎么跟你重名了,明摆着不一样罢。” 淮淮道:“江怀瑾同我只差两字,自然是重名。” 游公公听这三个字又是一脸的汗,攒足了劲儿就上去揪淮淮, 淮淮左右摆头,躲着游公公那细枯的手,两人撕扯半晌,淮淮便将游公公攥了个紧实。 游公公手腕上一疼,细了嗓子骂道:“兔崽子——” 语音刚落,便听得身后音色颤抖,“莫要…强他。” 游公公朝身后看去,只见春宝撅着腚立在两人身后头,抖的筛糠一样。 淮淮一听,忙松了手,“你说的啥?” 游公公可是听的明白,下炕就给了春宝一个耳刮子,“再瞎说咱家撕烂你的嘴,你却也不看看咱家多大岁数的人,哪里强的动这头牛?” 春宝给抽的栽歪两下,一个不稳,直接趴在食桌上,盯着那盘腰花,原本晦暗的眼瞳里登时熠熠生光。 游公公将菜色尽数收进食盒内,“瞅什么,今个儿咱家偏要治治你这馋嘴。” 春宝眼底极度失望,身子抖的更加厉害,“疼….” 游公公道:“疼你抖个什么劲儿。” 春宝继续抖,“好像这样能止些疼。” 游公公扯一下嘴角,“你倒是会想办法。” 淮淮瞅着春宝撅着腚,“你腚咋了?” 春宝道:“挨板子了。” 淮淮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好些日子也没见着你。” 春宝很是委屈,“你也不去瞧瞧我,倒是我惦记着你,这两天都想着来这屋看你一眼,可每次都是走到半路,便疼的实在受不住,只能折回去养伤,最近一次都走到了你屋门口,就给疼回去了。” 淮淮道:“你都到了屋门口还回去做什么,进来歇歇不就成了。” 春宝闻言,讷讷道:“可也是…” 游公公听这句疯话后摇摇头,低头想着收药碗,发现动也未动,便睨一眼淮淮,“怎么没喝 ?” 淮淮想起来一样,“搁那罢,我一会再喝。” 游公公提起食盒,“趁热喝,凉了就不好了。” 语毕,便转身出屋。 春宝盯着那浓黑药汁,咂咂舌,心里头馋的紧,嘴上却假惺惺,“我帮你倒啦?” 淮淮道:“正好你腚疼,喝下补补,兴许有帮助。” 春宝满怀谢意,将那碗药汁喝的干净,接着袄袖一抹嘴,“我瞅着那人不像是侍卫,能指挥好些个人,该是个将军。” 旋即又自否道:“该不是,将军是进不了后宫的。” 淮淮想着那人的摸样,面儿上的喜气挡也挡不住,“他还告诉我他的名字呐。” “什么名儿?” “江怀瑾。” 春宝想了半晌,“总觉着耳熟。” 淮淮大喜,“你听过这人?” 春宝思索半柱香的时辰,两个眼忽然放光, “怪不得我觉得熟,原来他竟然跟你重名,不过就差两个字啊。” 14、死人 淮淮很是得意,“可不就是,怪不得我瞧他那样顺眼。” 春宝道:“便是他告诉你的名字,你我也知道他是谁,可这又能怎样,我听游公公说,你在外头闯了大祸,给禁足在o羽宫里头,不让出去。” 淮淮思索片刻,“无妨,等你伤好些,咱们一起爬出墙便是。” 春宝道:“不用等,还好我挨打的是腚,腿脚倒也利索,不很碍事。” 淮淮摇摇头,“那也不成,你先养上两日,总得等到身体灵便些的时候在动身,不然到时候你腚疼误事,还不如不出来。” 春宝点点头,“那我每日过来喝药。” 淮淮吃饱了有些乏,自暖炕上下来,朝床榻而去,“行,我先去睡了,你先回罢。” 春宝侧了脸去看他,“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啦?” 淮淮这困意来的也快,说话间上下眼皮子就直打架,“反正你也不知道,睡醒在说罢。” 春宝讷讷应一声,转身抖出了屋。 **** zu殿。 香炉上薄烟氤氲。 宁嫔伸两只玉琢样的指头,捏一颗酸枣,朱唇轻启,吃的极其文雅。 紫竹拿了火钳朝铜炉里丢了两块炭后,便以白绢净了手,上前给宁嫔掖毯角。 头顶上咚一声细响,紫竹赶忙抬头,发觉宁嫔手里的酸枣自毯子上滚落下来。 再去看宁嫔的脸,紧蹙了一双淡素峨眉,捂着颈子,做欲吐的摸样。 紫竹心细手快,赶忙将角上搁的青花瓷盆递了上去,又回头吩咐身后的小宫女备茶。 宁嫔干呕了几声,将方才吃下的酸枣儿倒了个底儿掉,这才拿了白丝绢擦净了嘴,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花茶。 紫竹将瓷盆递给身后的太监,“娘娘,您这喜害的越发厉害,要不要奴婢寻太医过来瞧瞧…” 宁嫔以花茶漱了口,轻喘口气道:“不必了,许太医每日过来好几趟,本宫见着就烦,倒是皇上..现在都没见个人影儿…” 紫竹垂了眼,接过茶盏,“皇上本身就极少来后宫,这几日没来,兴许是因为太过繁忙。” 接着语锋一转,“反正不来咱们zu殿,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两人静默半晌,便听得那外屋门板细微,不多久小李子便弓着腰进来,鼻尖冻得通红, “启禀娘娘,奴才打听着了。” 宁嫔一时有些想不起来,斜了眼去瞧那太监,“打听着什么了?” “回娘娘,”小李子微抬了眼,面儿上恭敬,“就是前些日子,皇上说来看娘娘,结果半路不来的事。” 宁嫔忽然坐直了身子,“说——” 小李子立在一遍,瞧一眼四周。 宁嫔跟紫竹使了个眼色,紫竹便心领神会的张罗着周遭伺候的宫女太监先退下。 待人走的差不多干净,这小李子才开了口, “奴才给娘娘打听着了,皇上那日未来,确实不是因为政务,反而是半路给o羽宫里头的给劫了,闹的是鸡犬不宁,皇上龙颜大怒,一气之下便不过来了。” 宁嫔听的两眼发直,“快给本宫说说,都闹什么了?” 小李子低声道:“回娘娘,这事儿现在在宫里头是遭了禁的,不让流传,奴才可是废了好大劲儿才打听着,说是那傻子带个小太监扮成了戏子,在皇上面儿前一个劲儿的胡闹,辱没圣听,实在不成体统….” 宁嫔打断了他,两眼放光,“皇上如何处置那傻子的?” 小李子顿了一下, “回娘娘….禁足。” 宁嫔眼瞳一暗,重新倚回软枕,“皇上这时候倒是心软。” 后又赌气的将食桌儿上的镏金托盘掀翻,红了眼睛。 那托盘里的酸枣滚的满桌都是,砸在地上,发出些无力的响声来。 且说这o羽宫在宫里头,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有些事,越是怪谲,越要当成空气,熟视无睹,漫不经心。 最叫人猜不透的,却不是这错综复杂的面皮,反而是皇上的心。 可这宫里头的娘娘,一眼就瞧出那点儿猫腻来。 一边儿的紫竹赶忙上前安慰,“娘娘莫要动怒,当心龙胎…” 宁嫔撇撇嘴,眼睛上蒙一层水气,“我就是不甘心….” 紫竹听不明白,只轻声道:“宫里头没有皇后,娘娘第一个坏了龙胎,保不齐这以后…” 宁嫔忽然抬了头,泪珠儿自娇嫩的脸上滚下,“嬉妃呢?” 紫竹给宁嫔问的一愣,实在想不出宁嫔为何提起那个废妃,又不能不回话,便开口道:“人还在暴室里头呢,半死不活的,倒是可怜…” 宁嫔狠狠蹙一下眉,“这傻子真是讨厌…” 紫竹沉思半晌,面色发白,“娘娘,可不敢…那禧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宁嫔白她一眼,“你当我会蠢到那分儿上?” 后又道:“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个傻子,这么闹下去,总有一日会捅出大篓子来。” “眼下等着便是了。” *** 淮淮放下银钩子勾着的床帐,将那死人朝里面一挤,盖上湖绿缎面的被子,阖上眼睛睡觉。 可也觉得挤的慌,又撅着腚使劲朝里拱。 那死人跟生了根一样,躺在里头,分毫不移。 淮淮依旧闭着眼,“往里去点儿。” 等了半晌,又将棉被尽数卷在自己身上,想着将那死人冻着,就该同自己讨饶了。 可淮淮本就觉得挤,加上这么多棉被都塞在这狭促的地方,更是叫人喘不过气来,淮淮实在难熬,便沉了脸吼一嗓子, “再不往里去,莫怪我将你踢出去。” 一时间,床帐里却是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淮淮屏息等了片刻,起脚狠命的朝里踹。 那死人硬的要命,踹上去咚咚作响,像是在踹里头的床板一样。 淮淮脚尖钻心的疼,睡意也给折腾的全无,只能坐起来看看脚。 脱了长袜,果然是脚趾甲劈了半片下去,可却未完全掉下去,分成两个一样大小的,一如淮淮同这死人一样,平分那一方小天地。 淮淮疼的口中嘶嘶作响,吹了一会,怨恨的去看那死人。 那死人静静的躺在床榻上,闭着眼,若不是鼻翼微微翕动,就真的跟死了一样。 淮淮轻手轻脚的凑近他,有一股子清幽苦涩的冷香窜入鼻腔,很像是平日里喝的那个药香,却又不太一样,似乎更加浓郁些,带着些许酒气。 淮淮的腰弯的更深,盯着那人的脸,吹上去好些暖气。 这人的相貌同平日里见的人很是不同, 有些黑,轮廓鲜明,硬朗而深邃,刀刻一般,带着淡淡的煞气, 似露非露,呼之欲出。 淮淮直起身子,“你不往里去也就算了,整日的装个什么睡,哪有那么多觉?” 后又道:“不如你陪我说说你的事,我定不告诉别人。” 淮淮重新躺下,将棉被盖在两人身上,侧躺着脸朝外,这样还能宽敞些。 待安置妥当后,淮淮目光放空,闲话道:“我先同你说说我的事,我说完了,你再说罢。” 脑子里浮现的人脸,越发的清晰,带着暖色,给那光景镀上一层蜜。 淮淮双目莹亮,不自觉的笑, “我瞧上一个人。” 后又将被子朝上拉一拉,脸上笑意更深, “真真是喜欢呐。” 那死人躺在床榻上,死白的面色,忽然泛起些红晕, 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淮淮浑然未觉,心里面漾出来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说是甜,却带着些苦,明明是笑,却鼻子泛酸, “江怀瑾…”淮淮念着他的名字,眸子温情的几乎化成了水。 那死人的喉咙动了下,咯咯作响。 “江…..江怀瑾!”淮淮猛的瞪大了眼,腾的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惊悸的望着那死人, “江怀瑾…不就是你喊的那个人么…你是谁?” 那死人早就没了半点动静,看上去同平时无异。 淮淮叹口气,“忒不够意思。” 而后又觉得脸上黏糊糊的,抬手一触,莫名其妙的,竟是湿热眼泪。 淮淮想着自己兴许是得了眼疾,赶忙起身叫游公公寻太医过来瞧瞧。 15、梦魇 三更天。 翎羽宫。 烛火通明。 元荆摘了金龙冠,那如墨青丝散在肩膀上,更衬得他面白如玉。 龙案上的奏章依旧堆积如山,自各地而来,无时无刻汇报这这个国家的衰落战乱。 搁在一旁的参茶已然凉透了,却还未有动过。 元荆眉头紧蹙,凤目间掩不住的戾气。 便是皇上摸样这般怖人,喜连却无半点恐惧,只是隐隐的心疼的。 大平自圣桢,太初两个皇帝后,国运衰败,较鼎盛时期早不可同日而语,待到了元荆这里,只剩了个奸佞当道,战乱四起的烂摊子。 可怜皇上日以继夜的批奏折,除奸赈灾,御外安内,可这国家却依旧无法遏制的衰败下去。 皇上日益暴戾,掩住了明君风范,却掩不住疲惫倦怠。 喜连将参茶端下去,吩咐其他小太监重沏一盏过来。 那小太监困盹不堪,强打着精神接了绘龙黄瓷茶盏,躬身退了出去。 喜连抬眼见皇上眼下黑气,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皇上,已经三更了,早些歇着罢…” 元荆不语,拿了朱笔在奏章上继续写字。 喜连等了半晌,后又劝道:“明个儿早朝还要早起….” 那执笔的手一停,元荆眼睫微抬,看一眼外头,这才搁笔起身,给宫女伺候着躺下了。 喜连放下绣锦床帐,灭了几只红烛,挥退当班的小太监,亲自守夜。 透过层层帷幕,隐约可见龙榻上的人,辗转不休,后又静下来,没半点声响。 梦里晦暗,醺眼交错。 何晏将喝醉的江怀瑾抱上床榻,将床帐一掀,把人丢了进去。 红烛高照,映的那人面若春花,眉目如画。 何晏给股子邪火勾的心跳加速,三两下除了裤子,便压了上去。 江怀瑾喝的实在太多,只觉身子一沉,还想着是王府的下人伺候着,眼也懒得睁开,只挥了挥手,便沉沉睡去。 何晏将白天托人从小倌馆淘换过来的攒珠锦盒塞入枕头底下,麻利的将身下的人剥的寸缕不着,以手自身下搓弄几下后,便试图将那硬挺之物顶入, 江怀瑾醉熏熏的,只觉得身子发冷,可下身却给个灼烫的东西戳着,难过的很,于是便想着睁眼瞧瞧是个什么情况。 可这不睁眼还好,一睁眼便直接给眼前光景吓的酒醒。 何晏赤着下身,骑跨在自己身上,自己则被迫的仰面开腿,像个女人一样,实在难看。 江怀瑾目瞪口呆,伸手指着何晏,“你…你…” 何晏反倒将那细白的指头攥入手心,微微挑眉,星眸深邃。 江怀瑾怒不可支,“荒唐!下去!” 何晏非但不下去,反而越发的将他压瓷实,“王爷…这可由不得您..” 江怀瑾凤目含毒,“何晏..我便再不受待见,好歹也是王爷,你竟胆大至此,实在是….…” 何晏将身侧的丝绢塞入其口中,将他翻过身,死死摁住,“王爷,别说是你,就是皇帝现在都要看我何家的脸色行事,他又岂会为了你这么个小王爷,与我何家作对呢..” 江怀瑾趴在床榻上,给何晏反着箍了手,嘴里‘呜呜’做声,说不出半句话来。 心里却也好奇,同为男儿这何晏还能拿自己如何,可等何晏将那饱胀之物抵在身后密处时,江怀瑾这才明白过来男男之间是如何行房的。 简直是奇耻大辱。 堂堂大平王爷,被个男人进了那污脏之处,又压在身下插.干,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恶心感涌上心头,江怀瑾干呕着,给那团东西堵着,吐不出来。 何晏抬眼一笑,“王爷莫怕,不会很疼。” 语毕,便纵腰挺入。 江怀瑾忽然一个冷战,浑身哆嗦着,痛成了一团。 *** 喜连坐在紫檀木凳上,正迷糊着,忽然听得身后细微声响, 即似啜泣,又似呼救,断断续续,像是卡在喉咙里。 猛的睁了眼,喜连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急步朝龙塌而去。 抬手掀了帐子后,喜连松口气。 索性里面只有皇上,并未出什么岔子。 喜连微微俯了身,借着晦暗烛火,端详龙榻上的人。 浓眉紧蹙,惊怖欲绝。 像是梦魇。 “皇上…”喜连声音极轻,“皇上…” 说话间,那紧闭凤目猛的睁开,怨狠之势,竟如毒蛇吐着信子盘旋而出。 喜连给一双手紧紧的扼住脖子,脱力的载歪在龙榻边,面儿上憋的青筋四起。 元荆面色白的尸首一样,睁大了眼,魔障一般,死命的收紧指头。 喜连眼珠外凸,舌头极长,几欲背过气去。 “咳咳咳….皇…皇…” 待看清了眼前人后,元荆这才回神一般,猛的松了手, 却依旧余怒未消,“来人——” 喜连歪在一边,气喘吁吁,“皇上……” 元荆淬白的脸上杀气浓郁,“去——给朕将那o羽宫的拖出来…..活刮!分尸!” 喜连歇过来,拭了下满头冷汗,不自觉道一句, “皇上,不过是梦罢了…” “….” “醒了就好。” 元荆心头一震,喃喃道:“醒了…” 心中却想着方才做的梦,想着那人已经死了,梦魇也过去了。 剩下现在这个,给自己掏空了神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了。 元荆心里像是轻松了许多。 五更天,鸡鸣薄雾。 外头仍旧黑漆漆的。 ***** 春宝养了半月,腚上的伤口总算定了痂,好的差不多。 于是又开始整日的往淮淮屋里窜。 且说这日,淮淮刚用了膳食,春宝便进了屋, “淮淮,我想出来了,” 淮淮正无趣,看见春宝也来了精神,“想出什么来了?” 春宝小心翼翼蹭上炕头,“就是你那心上人啊。” 淮淮很是感动,“春弟,还是你够兄弟。” 语毕,又斜了眼去瞟床上那纹丝不动的死人,阴阳怪气道:“不像有些个人…忒不仗义…” 春宝忽然敛了面儿上笑意,多出些严肃来,“淮淮,其实我不姓春。” 淮淮一愣,“那你姓啥?” 春宝看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姓张。” 淮淮眼皮一松,“你竟叫张春宝…” 春宝摇摇头,“倒也不是,只不过姓张罢了,但是名儿却未想好,‘春宝’是宫里头的公公给取的,唤着舒服罢了。” 淮淮感同身受,“也是,就像我,我姓何,也是未想好名儿,这淮淮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也是唤着顺耳。” 语毕,两人四目相对,越靠越近。 春宝忽然反应过来,护着自个儿的身子,“你不是有心上人么….” 淮淮不过是想着起身整理鞋袜,困惑的看了春宝一眼, “是啊,怎么了?” 春宝明白过来,不再言语,只默默的将桌面儿上的药碗端起来,喝的干净。 淮淮道:“方才不是说你想起来那人是谁了么?” 春宝一拍脑壳,“瞧我差点忘了,我冥思苦想好些日子才想出来,那个人能进出皇宫,且有 那么多侍卫看守,应该是个王爷,此次入宫,定是来看母妃,皇上便下令寻了好些个人看着他。” “竟然是王爷….”淮淮竟有些得意,“我当真好眼光…” 又忽然想起来似得,“那他母妃是哪个?” 春宝继续道:“这正是我寻思的出来的法子,若能找到他母妃所在之处,你我岂不是就能日日都见到了他了。” 淮淮起身下地,“当真好法子。” 语毕,便拉着春宝往外头走,“走,出去找他娘去。” 推了门儿,俩人在瑟缩着出屋,直奔宫门而去,淮淮用力推了半晌也推不开,直觉那门外叮当作响,像是给锁住了一般。 春宝给屋外头的冷风一激,鼻涕登时就挂了出来,“听游公公说,外头都是些把手的侍卫,不让出去。” 淮淮不答话儿,只将春宝扯到了墙根儿,“还真出不去,看来只能翻出去了。” 春宝吸吸鼻子,“这墙外头没人?” 淮淮道:“谁知道,若是有人在,你我再翻回来便是。” 春宝仰着头,眯了眼睛望着那高耸墙头,“忒高了….” 淮淮道:“无妨,我将你举出去。” 17、王爷 转日后。 两人出屋到了墙根儿下,淮淮将春宝抗在肩膀上,春宝踩着淮淮的脑袋,强够着那墙沿儿,待半个身子趴稳了后,淮淮便离开了,猫腰窜上了不远处的一颗树。 可人还未上墙,便听得春宝音色凄厉, “你跑那么远作甚?” 淮淮上了树,以脚去勾墙头儿,“莫急,待我上去后,再挪过去找你。” 春宝惊魂未定,“你快点过来,我畏高…” 淮淮好容易上了墙,一点点朝着春宝蹭 “那….”春宝也想不出其他疑虑,“那接下来呢?” 淮淮道:“跳啊。” “可我畏高..” “不跳你怎么下去?” 春宝闻言,只得深吸口气,缓缓立在墙头,两眼一闭,便跳了下去。 淮淮见雪堆里的人五官都变了形,却生怕打草惊蛇而强忍着不喊出生来,很是佩服, 想着赶紧下去看春宝伤势如何,淮淮站直了身体,可还未来得及跳,便愣在一处。 天光黯淡,苍古宫墙间,竟飘起了星星点点的薄雪。 交错宫墙间,也不知道哪条路上,竟停了一队人。 为首的太监挑了棉帘儿,自轿上下来的人,颀长而立,怀袖收容。 漫天细雪,纷扬不休。 那人也刚巧抬了头,朝这边瞅来。 *** 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元荆总算歇了下来。 给喜连提醒着,想着去宁嫔那里看一趟,好歹是怀了龙胎,也不能太过无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zu殿,刚下了软轿,便是飞雪飘扬。 元荆微微抬头,未成想竟瞧见那傻子立在高处,眼望着这里,痴痴寂寥。 喜连见皇上下了轿子,未有进宫的意思,便弓腰道了句, “皇上,龙体要紧,当心受了凉。” 元荆立在一处,漆黑的眸子自夕照下弥上一层清浅的琥珀色。 zu殿的宫人也尽数跪在薄雪里,俯首垂眼,只静静等着。 zu殿内,宁嫔盛装华簪,等的心焦,给紫竹扶着出了屋。 眼见着宫门口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宁嫔一窒,想着别出什么岔子,赶忙上前。 可还未走几步,便瞧见那门口处的皇上,一动不动,肩膀盖满了细雪。 宁嫔很是疑惑,微微福一福身子,“臣妾参见皇上…” 等了半晌后,皇上也没半点声音,宁嫔便大着胆子循着皇上的目光而去,远处墙头那隐隐约约的,像是个人头,又像是个鬼影。 倒是身边儿的紫竹眼尖,“娘娘….是那傻子…” 待地上的春宝实在受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淮淮这才醒过神来,可接下来的反应,却是朝元荆挥了挥手, “王爷——你且等我一等” 元荆听的模糊,静立不动,依旧盯着淮淮。 淮淮方才那一喊不要紧,守在o羽宫门口的侍卫听着动静,忙循声而去,老远的见着立在墙头的人影,接下来便是抽刀奔袭。 春宝歪头瞅见那侍卫,手脚抽搐着,却怎么也翻不起身来。 淮淮也是急,蹭的一下从那墙头上跳下来,在地上滚了两糟,摇晃着起了身,上去扯春宝。 春宝使了大劲也起不来,“快跑!我装死便是!” 淮淮一把将春宝抗在肩膀上,转身便跑,“他们都看见你活着,又如何装死?” 春宝挂在淮淮背上,呲牙咧嘴,“淮淮,莫要管我,恐连累了你!” 淮淮边跑边道:“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只想着给你造个摔死的假象,你待会可要装的像些。” 语毕,两手一松,那春宝便沙袋一样从淮淮肩膀滚到地上。 春宝应声落地,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淮淮挣了命的跑,心想着那王爷,脚底下生了风一般。 后头的侍卫撵了上来,大部分追淮淮而去,只剩了两个盯着地上蜷缩的小太监。 “死了吧?” “没有,你没瞧见这太监手攥的死紧么,若是死人,哪会有力气攥手。” 侍卫话音刚落,便瞧见那地上的小太监松了手,露出掌心黑泥。 侍卫互视半晌,其中一个道:“怎么办?” “不用管,上头的意思,本也是不许这o羽宫的主子出宫,并未禁足其他人,你我还是去追那人罢。” 语毕,两人便转身而跑。 风卷冷雪,落在春宝紫青的脸上,化成了莹润水珠。 春宝强撑了身子起来,头上的乌纱早就不知所踪,发髻也歪在一边,掉几缕下来,分外憔悴。 幽幽叹口气,春宝强忍这浑身痛楚,“早知道…我就不这样费劲了…” 眼瞅着身后的侍卫越发的近了,淮淮悲从心来。 刚才站的高,正巧能看见王爷,可下了地却全然不知去那里寻他, 跑了这么一会,也只不过是瞎摸罢了。 淮淮呼哧带喘,停在个死胡同前,缓缓转身。 对面儿的侍卫放慢了步子,一点点聚拢过去。 元荆垂了眼,拂去肩上绒雪。 缓步入了zu殿。 众人松一口气儿,跟着入了宫。 耳畔呼声骤起,像是要撕裂这周遭的冷气一样。 “王爷——” “王爷——你在哪儿?” 元荆眼睫微抬,戾气四溢。 喜连认得那嗓音,不由得打个寒战,侧头去看宁嫔。 且说那宁嫔自然心中恼怒,可却不傻,深知皇上的心思,便轻呼一声,端一副胆小柔怯的摸样。 身侧紫竹赶忙扶住宁嫔,一句‘娘娘当心龙胎,’说的也是颇和宁嫔心意。 元荆忽然朝着尽头那明艳动人的妃子温雅一笑,却依旧冷的像冰。 “喜连——” 喜连赶忙上前,“奴才在。” “去将那人逮起来…” 宁嫔盯着元荆,微微张口,屏息而待。 元荆顿了顿,“罚跪三日。” 宁嫔眼底一暗淡,面儿上却依旧巧笑嫣然,将元荆迎入了屋儿。 *** 天黑云低。 淮淮给几个侍卫太监带去个晦暗破败的偏殿里。 青铜炉鼎,佛幡冷香。 淮淮折腾一下午很是困屯,又伤心至极,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给两个太监驾着跪在了地当间的蒲团上,瘫成一堆。 正瞌睡间,却见那几个太监又拿了个蒲团上来。 那几个太监转身退出后,不多久,淮淮又听得外头脚步细碎,夹着沉重的拖沓声。 淮淮打个呵欠,眼底布红。 进来的侍卫右手放在身后,拖着的,是一个人的头发。那人脸儿朝天,衣裳上都是一块块阴湿的水渍,任由那侍卫拖拽而至,跪在蒲团上,耷拉着头,动也不动。 天色太暗,以至于淮淮根本没看清那人是谁,便歪在那人身上,酣然入睡。 梦里头,那心尖儿上的王爷正站在自个儿眼前,一袭华贵,风度翩翩。 淮淮赶忙寻了一处小河洗洗手,在衣襟上擦干,便上去握他的手,“王爷,可找到你啦。” 元荆略弯的凤目里流光闪烁,“找我何事?” 淮淮脸上浮红两朵,心跳如鼓,“王爷,你生的真俊…” 元荆唇角微勾,微微一笑,“是嘛。” 淮淮喜上眉梢,“你看咱俩忒有缘,不仅重名,且我每次出来都能撞见王爷..” 元荆音色温软如玉,“倒也是。” 淮淮闻言,觉得时机已到,忽然跪在元荆脚边儿,紧紧攥着那细凉的手,“王爷,我可喜欢你呐,整日的想着你…” 明黄的长衫给风吹的翩然愈飞,元荆眉宇间清华高贵, “那又如何?” 淮淮仰头望着那人,对上那清亮眸子,只觉心头如饮甘泉,“王爷,你就跟了我罢,我定好好待你…” 元荆神色微沉,“不成,你之前待朕不好。” 淮淮一愣,挠挠头,“之前?哪有的事,我才刚认识王爷啊?” 元荆面儿死气浓郁,“你都忘了…” 后又抽出手,恶狠狠的上来掐淮淮的脖子,“朕可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淮淮起身,猛的将元荆搂进怀里,“王爷,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 元荆一僵,怒道:“胡扯!” 淮淮道:“你看,你竟情不自禁的上来抱我。” “朕那是情不自禁的想掐死你…” “如此,这门亲事便这样定下罢。” “…放肆!” “真真是天作之合,地造一双,到时候□□宝来喝喜酒,让他给你唱一段戏文..” “..滚!” 五更天明。 淮淮闭眼咧嘴,不时憨笑,“妙哉,妙哉——” 又将嘴撅起,朝着那虚空里一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磕的醒了过来。 空气里一股隐隐香灰的冷气。 身边的春宝瘫在蒲团上熟睡,一直空着嘴咀嚼,像是又吃着了什么好东西一般。 18、密谋 淮淮一愣,将春宝晃醒,“春宝?你怎么在这儿?” 春宝揉揉惺忪睡眼,看一眼淮淮, “昨个我从墙头上掉下来,摔的浑身散了架子,却听那侍卫说,o羽宫禁足本不管我的事,我就想着回宫,无奈腿脚不灵便,只能往回爬,可谁知道还没爬出多远,就又给侍卫逮起来,说什么皇上口谕,将跑出来的都抓去罚跪,说我也算跑出来的,就给抓过来了。” 淮淮叹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春宝摇摇头,擦一把鼻下清涕,“这都是命。” 屋外看守的太监听得动静,推门进来吼了一嗓子, “都给咱家跪好了,若是有半点不规矩,那便是抗旨不尊,是要掉脑袋的。” 春宝闻言,忙跪正了身子,待那太监出去后,忽然面露憾色, “坏了!” 淮淮跪好了身子,“怎么了?” “忘了托那侍卫给游公公带话儿,告诉他咱们在这里,不知这罚跪的时日,谁给咱们送饭呐..” “你我这是受罚,岂会有人来送吃食,”淮淮道:“不过也说不定就行,不如待会那看守的 太监进来,你再问他一句便是。” 春宝闻言便扯了脖子□□,直到将那看守太监喊进了屋, “鬼嚎什么,再嚎当心咱家扯烂你的嘴。” 春宝回头看一眼看守太监,“公公,你认得o羽宫的游公公么?” 那太监翻了翻眼,认得又怎样。” 春宝道:“那便劳公公通报一声,说我同淮淮在这里,到时候送饭的时候,多带些过来,若是饿坏了淮淮可不得了。” 看守太监道:“那你是谁?” 春宝瘪瘪嘴,“小桂子。” 那太监先是一愣,后又叉腰骂道:“听你这名儿就知道是个呆子,都到了这地步还想着吃,吃你爹个卵!” 语毕,便转身出屋,那门砰的一声阖上,再无其他动静。 淮淮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我就说嘛….” 春宝忽然绝望至极,“淮淮,咱们得跪几日?” 淮淮寻思片刻,“我被抓的时候,依稀记得有个太监说是三日。” 春宝稍稍缓过来些,“幸好不算太长,我还抗的住…” 后又忽然想起来一样,“咱们为啥要给罚跪?” 淮淮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 春宝叹口气,“真真是祸从天降,好容易跑出来,事儿没办成,反倒又遭了绊儿。” 淮淮道:“我倒觉得挺好,我见着王爷了。” 春宝眼睛一亮,“当真?” 淮淮点点头,“自然。” “说上话儿啦?” “没有,就见了一眼,再就没见着他。” 春宝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法子,你想想,这皇宫这样大,总靠运气撞,实在说不过去,我们该想个法子能常见着他。” 淮淮道:“的确如此,我正想着下次见面儿的时候,问问他住哪里,好能时时去看他。” 春宝摇摇头,“那不成,他也不会整日呆在屋里,总要四处走动,光知道住处是万万不够的,能掌握其行踪,才是制胜关键。” 淮淮两眼放空,“这也忒难了啊….” 春宝道:“别吵,容我好好想想。” 淮淮闻言闭嘴,等着春宝再度开口。 春宝冥思苦想了整日,到了日薄西山,这才开了口。 “成了!” 淮淮双膝酸痛,面露疲态,“怎么想这么久,以往你都是想的很快的..” 春宝摆摆手,“这次我可是想了许多法子,所以就耗费些时辰。” 淮淮惊道:“这么多?” 春宝得意点头,“那可是,我再三比对,逐个摒弃,终从里面选了个最好的法子,保准管用。” 淮淮满眼感激,“春弟这般义重,这可叫我如何报答你…” 春宝道:“不必客气,你不是将你的补药都给了我。” 淮淮道:“到底是什么法子?” 春宝做高深状,“细细想来,此事却也不难,你既然想知道那王爷的行踪,只需一物。” 淮淮盯着春宝伸出的指头,两眼有些发直, “何物?” 春宝压低了嗓子,“之前在宫外我就听说狗鼻子敏锐异常,你我寻条狗带在身边,叫那畜生闻闻不就得了。” 淮淮神色凝重,“我就从没见过这宫里头有过什么活的畜生,更别提狗…” 春宝拍拍胸脯,“我可是在御膳房见过,说是叶妃喜食狗汤,御膳房日日备着活物,我过去偷来一只便是。” 淮淮高兴不起来,“那也需先让狗闻闻王爷的气味,若是他害怕,不让那畜生近身可如何是好?” 春宝道:“我早替你想到了,也无需那狗上前去闻,只需那王爷身上的一个物件儿便可。” 淮淮喜道:“这倒是好主意。” 春宝转而问他,“你如何弄到?” 淮淮不以为然,“下次见了面儿,跟他要不就得了。” 春宝一撇嘴,“这好几次见面你连他的身都没近,更别提要物件了,若是他不给你,你可怎么办?” 淮淮登时萎靡,“可也是啊…若是他不给我,我总不能去抢啊。” 春宝狠狠的皱一下淡眉,“好些时候,人都是被逼无奈。” 淮淮看春宝一眼,“你这意思,还真抢啊?” 春宝道:“只此一次,再无下次。” 淮淮摇摇头,“不成,我若抢了他的东西,他定记我于心,将我当成那种贼人,岂不适得其反?” 春宝道:“有我陪着你呐,到时候你一块将罪责推给我便可。” 淮淮闻言,些许动心,“你且说说,如何抢?” 春宝攥紧了手,神色肃穆,“待那人落了单,我便装疯子,上去扯他头发!” 淮淮望着春宝,“莫非是将他头发扯下来,带回去给狗闻味儿?” 春宝摇摇头,“不是,而是在我扯他头发之际,你趁机上前,将他手绢儿掏出来,到时候你想见他的时候,将那手绢给狗闻上一会儿,便能寻着他了。” 淮淮迟疑片刻,“这样能成?” 春宝坚定道:“我可想了整整一日,定会万无一失。” 后又道:“眼下,便是只等回o羽宫,你的禁足解除后,再伺机而动。” *** 七日后。 御书房。 接连几日未曾合眼,元荆眼下的黑气已是越发严重。 这日,许太医刚来请过脉,跪在地上,皱眉道:“皇上乃是积劳成疾,气息不畅,服用微臣开的方子,再好生养上数月半载,才可保龙体安康。” 元荆面无表情,稍一抬手, “下去罢。” 许太医躬身退下后,喜连拿了方子正要往内医院跑,刚出了门儿,便自门口撞见了三四位兵部重臣,个个瘦的竹竿一样,黑一张脸等着宣召。 喜连心中一寒,刚忙将方子递给身后的小太监,转身回了屋。 几人被宣入殿内,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元荆便是震怒不休。 兵部尚书田崇光带着几个颤颤巍巍老臣的跪了一地,更有甚者,竟当场失控痛哭。 “皇上….东南连失两城….老臣罪该万死…” 元荆立在一处,脚边散一地明黄碎瓷,那药汁蜿蜒四溢,也无一个宫人赶上前去收。 “十万精兵,如此不堪一击…那上百万两的军饷也是有去无回…”元荆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 笑,那笑没一丝人气,冰冷刺骨, “你们这个人…个个当斩…” 喜连不经意瞟见皇上微垂的手指,骨节分明,染了半点猩红,登时跪在地上, “皇上…皇上的手..” 元荆脸上死气渐浓,没听见一样,指着跪在地上的大臣, “全都滚。” 其中两个闻言,便自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的往后退。 年纪最大的那个依旧趴伏在地,哭嚎不休,“老臣只求一死…望皇上成全…” 元荆两指相撮,那猩红越发的浓艳, “你当朕不想取你贱命,该取的时候,朕自然不会手软。” 那老臣俯首贴地,瘫倒一般,分毫不移。 元荆厌恶至极,只觉心口窒闷,便转了身出殿。 喜连跟在后头,却给冷冷回绝, “朕想一个人走走。” 喜连一愣,“皇上,奴才万死,皇上一个人出去…这不合祖宗规矩。” 元荆面无血色,眼睛里空落落的, “若再有劝谏阻拦者,诛。” 19、梅园 zu殿。 红烛高照。 暖炕上的女人,穿一件绯红滚边儿的绵绸长裙,宫髻上别一只镶金坠玉的簪子,越发显妩媚动人。 “兵部调整?那父亲呢?可有被牵连?” 紫竹将炖盅小心的递过去,“这不就是大人拖人稍话儿给娘娘,说的是大人在边疆一切安好,叫娘娘勿要挂念。” 宁嫔姿势优雅的接过紫竹手里的炖盅,闻了闻,浅啜一口,“虽说北疆暂时宁定,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这蛮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了父亲守的城下去了。” 紫竹好生服侍着宁嫔,“依奴才看,眼下娘娘有孕在身,大人又是国丈,皇上总会看几分娘娘的面子而不去动大人的。” 宁嫔轻叹口气,“你懂什么,眼下是父亲那边还算安定,若是真打起来,吃了败仗,纵是本宫有万般能耐,也难救父亲。” 顿了顿,又道:“倒不如趁着现在还无事发生,同皇上求个情,说父亲年老,边关苦寒,给调回来了事。” 紫竹低眉顺眼,“奴婢愚笨。“ 宁嫔将炖盅搁下,“皇上又有日子没过来了,去——叫小李子出去打听一下。” 紫竹纹丝未动,“娘娘,方才刚得了消息,说是皇上正发火呢,撇下好几个大臣跪在御书房,自个儿出去了。” 宁嫔眼底一暗,“上哪儿?” 紫竹自然知道宁嫔的心思,便安慰道:“本来是不叫人跟着的,可那些个人岂能放心,尾随 在后,刚听说皇上进了梅园,谁都不敢进去,只在外面候着。” 宁嫔松口气儿,“这大晚上的,竟没人跟着进去?” 紫竹点点头,“皇上今个儿格外的火气,说是下了令,近身者格杀勿论呢..” 宁嫔正去拿那青瓷小碟里的糕点,却忽然将手停在半空。 紫竹不解:“娘娘?” 宁嫔收了手,眼神复杂,“近身者格杀勿论…保不齐就有那倒霉的过去…” 紫竹见状,将周遭的宫人挥退,“娘娘的意思…” 宁嫔看她一眼,笑意阑珊,“便是傻子,怕也不行罢。” *** 话说这淮淮同春宝在青古殿连跪了几个日夜,跪的脚肿头晕,到了第三日,给o羽宫的宫人抬回去,养了七日,才算彻底恢复过来。 春宝自打能动弹了,便不时的往御膳房跑,想着寻个活狗回去。 可惜那叶妃因天冷畏寒,近一段日子里喜食羊汤,这御膳房已经接连半个月都没个狗影。 春宝等的心焦,眼看着淮淮就能解禁出宫,自己这儿却连狗都带不回去,实在丢脸。 淮淮每日催的紧,春宝受不住,只能趁夜牵回一只羊来顶事。 当天夜里,淮淮见了这羊,眉头一皱,“春宝,这狗有些大罢。” 春宝讷讷道:“个头大也很是正常,这御膳房的狗,必然要肥些,才好吃肉嘛….” 淮淮后退几步,又定睛细看了一会,“再者说,这也不像是狗,像是羊…” 春宝道:“是狗。” 语毕,那羊便咩咩做声,凭空咀嚼着。 淮淮看一眼羊,再瞅瞅春宝,“你这眼神儿忒差了,这都能认错。” 春宝万分坚定,“是狗。” 淮淮扯一下嘴角,“罢罢罢,好歹就是他了,反正羊和狗同属畜生,想来鼻子也未必就会差上许多。” 说话间,忽然听得外面有动静,游公公尖细的嗓子自外头响起,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同人客套。 春宝赶忙将那羊朝里屋儿赶,“可别叫游公公瞧见,若是给他看见,我定少不了一顿打。” 淮淮跟在后头,“你将那狗抱上床,捂上被,便不易给人发现了。” 语音刚落,游公公便同zu殿的小李子推门而入。 那小李子手里拿了个漆红的食盒,搁在角桌儿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样精美的糕饼,香气四溢。 游公公堆出一脸褶子,“李公公怎么还亲自送点心过来,您吱唤一声,咱家就过去取啦。” 小李子斜他一眼,“公公可别想太多,当是宁嫔娘娘差咱家送过来的,这小小的o羽宫,却也入不了咱们娘娘的眼,这时候过来,不过是咱家好奇,想来见见你们主子罢了。” 语毕,便拿眼睛打量淮淮,“这就是你们主子?真可惜了这么副皮囊…” 淮淮拿一块糕饼, “你是谁?” 小李子闻言,恭顺道:“奴才李德胜,这是梅花儿金枣饼,您尝着可还合口?” 淮淮咬了几口,只觉清香满口,“不错。” 小李子接着道:“这可是咱们zu殿小厨房的拿手点心,您瞧那外头的糖浆,是和了梅园里头的梅花,使得这个小饼吃着香味馥郁,看起来也是艳如朝霞。” 游公公跟着赞叹,“宁嫔娘娘到底是得宠,这zu殿小厨房的手艺,却是比那御膳房都不差罢。” 小李子跟着笑笑,“见笑了,不过是个小点心罢了。” 后又盯着淮淮道:“咱家也不能久留,方才来的路上,见着梅园外头围了好些个人,像是戏班子入了宫,当时咱家也未来得及去看看,这不将东西送过来了,人也见着了,便惦记着那里呢。” 淮淮来了兴致,“围了好些人?” 小李子笑容蹊跷,“可不就是,看那样儿,像是皇上也在呢。” 淮淮不再吃饼,只顾着看那太监,“皇上?那王爷呢?” 小李子给他问的一愣,“兴许在吧..” 淮淮即刻将手里的半个糕饼仍在桌面儿上,“我同你一起去。” 小李子赶忙摇头,“那可不成,听说这o羽宫还在禁足…” 淮淮急道:“早过了时日了,我同你一起去。” 游公公见小李子一脸为难,赶忙摁住淮淮,“八字没一撇的事,这又不是初一十五,哪里来的戏班子,天黑路滑,你还是在宫里好好待着,少给咱家添乱了。” 小李子见状,赶忙抽身,“那便劳公公送咱家一程了。” 淮淮正欲同小李子说话,却给游公公一眼瞪了回去。 眼见着两人转身出了屋,淮淮很是泄气,想着回屋,却见着春宝双目赤红,自里屋走出。 淮淮一愣,“怎么了?” 春宝直直的朝着那碟子糕饼过去,“忒香…” 淮淮道:“都给你。” 春宝捡起淮淮扔在食桌儿上的半个糕饼,大口嚼起来。 淮淮望着春宝,沉思半晌,忽然有了主意, “春宝,你同我出去一趟。” 春宝不一会便将那几碟点心吃的干净,含混道:“好。” 淮淮不等春宝喝口茶顺顺,硬将其扯出屋去,趁着游公公一个不注意,便跑出宫去。 *** 风递幽香,雪里红妆。 元荆静立月下,浓长的眼睫上布几点细碎薄雪。 月色尚好,映着那满园银白,混了深深浅浅的红,竟有几分诡谲的意味。 到处都是艳红妖丽的梅,在这繁花落尽的时节里,如火如荼。 元荆冷的透了,却没想着出去,依旧朝梅园深处走。 梅园里没半点动静,风也没有,死水一样。 想着那时的事,自己还是王爷。 有年冬天,那人在窗外头叫他,“江怀瑾,出来。” 自己听着那人的声音,明明怕的发抖,可也不敢无视,只得硬着头皮,披件儿斗篷就推门而出。 当时何晏正站在王府内的梅树下,笑着回头, “想不想当皇帝呐?” 元荆眼睫一抬,停了步子,手脚冰凉。 “谁在那儿?” 那梅林里悉悉索索的动静越发的大,却无人应答。 凤目里戾气重新漫出来,元荆音色冷寒, “出来。” 那前面的暗影晃动,越来越近。 两个人从黑暗中扭出来,一大一小,脸冻的通红,双手暖着耳朵。 元荆屏息凝视,待看清了那人的脸,却惊悸难当,伸了一根指头, “你….你…” 淮淮给这突来的欣喜冲昏了头,一时间暖耳的手竟忘了放下, “王爷,是我啊,淮淮。” 元荆像是忽然明白过来,登时松了劲儿。 望定了对面那双单纯如同孩童一样的眼瞳,音色淡漠, “放肆。” 淮淮继续暖着耳朵,“王爷,你真在这里,我也刚巧经过。” 元荆攥了攥手,想着发怒,却莫名其妙的只微微蹙眉, “这周遭都是御前侍卫,你能进来,该不是‘经过’罢。” 淮淮直勾勾盯着元荆,掩不住的柔情蜜意,“王爷…” 一边沉默半晌的春宝忽然扯了淮淮的手,“你捂着耳朵同王爷说话,能说到一起去么。” 淮淮闻言赶忙将暖耳的手放下,“怪不得,我还奇怪王爷怎么不搭理我呢。” 春宝道:“可别忘了咱俩路上商量的,先从他身上取个物件再说。” 淮淮有些不忍,“你还是别扯他头发了,我先同他要,要是没要着,到时候你再扯罢。” 春宝以袄袖抹一把鼻下清涕“好,要是他不给你,到时候我再装疯。” 元荆立在两人身边,强忍了火,看一眼背对自己的这个小太监,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 春宝转身,仰头看这个同自己说话的人, “御膳房,小桂子。” 淮淮赶忙将春宝拨到身后,吸一口气,“王爷,能给我样儿东西么?” 元荆沉默不语。 淮淮有些羞赧的垂了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儿, “那….你有手绢儿么…” 元荆面无表情的移了视线,“没有。” 淮淮猛的抬头,难掩失望,“这可如何是好。” 春宝见状插一嘴道:“要个别的。” 淮淮又继续道:“那….你能给我个物件儿么?” 元荆静默半晌, 自腰间扯下之前他给自己那块‘虹光璃玉’,递了过去。 淮淮拿了玉佩,却不舍得走。 痴痴的看一会元荆,“王爷,不如你上我屋呆会罢。” 春宝上前给了淮淮一肘,“怎的有这等打算,也不同我商量。” 淮淮却未听见似得,眼望着满面怒容的人,“王爷…我屋里头,又不少好东西。” 春宝闻言,忙跟着道:“可不就是,他屋里有只羊,能喝羊汤。” 淮淮看一眼春宝,“你方才不还说那是狗么。“ 春宝没听见一般,去看元荆,“您就跟他走罢,错不了的。” 元荆实在受不住,杀气浓浓的盘桓在额上,“朕看你们俩简直是活腻歪了!” 语毕,便一头栽在地上。 淮淮愣在一处,在抬头去看拿着大棍的春宝,音色颤抖。 “你…打哪里弄的这棍子…” 春宝道:“就在脚边儿。” 旋即又道:“打晕了扛回去,倒也省事。” 20、劫走 元荆头痛欲裂,攒足了力气抬手,触手却尽是粘腻。 “你们…好大的胆子…” 淮淮心疼的紧,“王爷,对不住..不是我..” 话音未落,便见春宝拿着大棍接着补了一下。 元荆登时晕厥在地。 淮淮狠瞪了春宝一眼,双目尽赤,“你怎么又打?” 春宝一脸委屈,“没打晕便接着打啊..” 淮淮赶忙俯下身子,将元荆扶起来,又以衣袖擦拭元荆脸上雪水,“这回是真晕了,可别再动棒了。” 春宝扔了手里的大棒,跟着弯下腰,“咱们可怎么将他抗走?” 淮淮怒道:“你手倒是快,既然不知如何抗走,为何下手。” 春宝也不气,蹲在地上冥思苦想,便道:“不如你将他抗走罢。” 淮淮道:“废话!” 元荆在雪地里躺的久了,身子越发冷凉,淮淮便将自己身上的夹袄脱下来裹在元荆身上。 春宝见状有了主意,“这外头这么些兵,若是堂而皇之将王爷扛出去,定招人追堵,若是抗个太监出去,该就不会惹人耳目了。” 淮淮目不转睛的盯着春宝,“你胆子太大了罢…竟想阉了王爷..” 春宝一撇嘴,“我的意思,是将咱们的衣裳脱下来给他,装扮一番,好趁夜背出去,你看他这一身明黄,却也太过扎眼了罢。” 淮淮寻思片刻,便将元荆外头的洒线绣龙袍脱掉,换上了自个儿的棉袍,又将夹袄裹在外头,才算完事。 春宝帮着摘下元荆的白玉冠,将自个儿头顶的乌纱扣上去,自语道:“有点小了…” 又从地上那团龙袍内翻出个镶玉的束带,在元荆头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那乌纱也便卡的紧实了。 淮淮背过身,蹲在地上,等春宝将元荆扶上自己的背后,才起了身,朝梅园深处走去。 且说着皇宫的梅园本不过是御花园内的一隅,因生了许多梅树,到了冬天,便自成一派风景。 方才淮淮同春宝从御花园后头穿入梅园,这样一来,只需沿原路返回即可。 夜色如墨。 宫人手里的提灯惨淡晦暗,像是人困顿疲惫的眼。 喜连一行人在梅园外头守到了二更天。 随行的小太监个个冻的嘴唇发青,不自觉两个脚互相磕,抱紧了膀子。 侍卫的佩刀于暗夜里冷光四溢,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极了冻僵的石头。 喜连瞥一眼身后暖手的小太监,声音冷淡, “没规矩的东西..若是给皇上见了你这幅德行,成什么体统。” 语毕,方才还晃悠着取暖的太监这会子都没了动静,低眉垂手立在原地,咬着牙受冻。 前面忽然吵起来,来势汹汹,连通传都没有,只一个人影就直接冲了上来, 喜连赶忙制止了这人, “对不住,大将军,皇上有旨,近身者一律诛杀。” 那臣子直挺挺立在喜连面前,粗声粗气,“劳公公通传一声,东南战事告急。” 喜连脸色一变,很是犹豫,“这….将军实在为难咱家了…皇上方才发了火,眼下正是震怒,咱家万万不敢进去啊…” 那大臣失笑,“这等要命的关头,哪里还怕什么触犯龙威,横竖也是死,若是耽误要事,怕是死了也留不了全尸。“ 语毕,便欲硬闯而入。 门口处把手的侍卫提剑而上,挡了那大臣去路,一时间空气尽是腾腾杀气。 “放肆!” 那大臣忽然长身而跪,大吼一声, “皇上——” 气氛绷得紧了,如弦待发,喜连给压的喘不过气, 再看一眼梅园里头,黑漆漆的,没半个人影。 一干人在外头又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跪在雪里的大臣面色乌青,像是随时要背气过去。 喜连也敖干了耐性,频频朝梅园里头张望,却始终不见皇上出来。 须臾后,就连那御前侍卫也起了疑虑, “公公,进去瞅瞅罢,这么久了,皇上也受不住冷啊。” 喜连给他这一说,脸色一变,紧绷着脸,赶紧往梅园里走。 那些侍卫正想跟着进去,却给喜连拦在外头。 喜连攥了攥手,难掩眼底惊怖,只想着若是真给自己猜中了,这等要命的事,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妙。 大平倾覆动荡,真是再受不住这么一击。 喜连长舒口气,“人多了,怕皇上见了烦,还是咱家去罢。” 语毕,便带着一个提灯的小太监,急匆匆朝梅园深处而去。 园内冷风凄寒,虽不刺骨,却依旧吹的喜连眯起了眼。 眼前混沌浓黑,没有尽头一样,将周遭的东西吞噬殆尽。 那微弱烛火如一把发钝的匕首,切开这密实厚重,却依旧寻不着那个人。 喜连的面白如纸,停在一处。 旁边的小太监缩着脖子,“公公?” 喜连瞪大了眼,盯着地上那一团明黄的蜀锦,如五雷轰顶。 小太监似乎也看出来端倪,脊背发凉,“喜公….公公…” 喜连音色颤栗,“口风紧一点,多嘴的人,总没什么好下场…” 后又道:“去将御前侍卫领队叫进来…记着,出去只说是皇上召见。” *** 春宝轻手轻脚的推了宫门,四处看了半晌,后又回头招呼着,“淮淮,游公公睡了,进来罢。” 淮淮将背上的人向上一颠,赶忙跟着进去,轻声嘱咐春宝,“瞅着点,别让人看见。” 话音未落,却听得暗处的音色干哑, “是不是怕咱家瞧见啊?” 淮淮身子一抖,险些摔了个跟头。 游公公反手关了宫门,扯了春宝就是几个耳光,“咱家刚把李公公送走,回来就不见人影儿,果然是你个兔崽子撺掇主子出的宫,看咱家不打死你!” 春宝给游公公扯了耳朵,疼的呲牙咧嘴,“公公莫要打我,不是我撺掇的,是淮淮拉着我去的。” 游公公松了春宝,盯着淮淮背上的人,“这是谁?怎的你们大半夜的出去,还偷个人回来。” 淮淮愣在一处,“不是偷…是晕了…” 春宝捂着脸,抽泣道:“是御膳房的小桂子,嘴馋喝多了黄酒,醉在路边儿了,我想着这大冷天别冻坏了,就叫淮淮给抗回来了。” 游公公冷言道:“你当这种蹩脚的话儿,咱家也能相信?” 春宝即刻瘫软在地,“公公,我知道错了,其实这人不是小桂子。” 游公公哼一声,“你这点把戏还能瞒的了咱家,快说,这人是谁?” 淮淮垂头丧气,“是王爷。” 游公公笑出声,“少骗咱家了,这宫里头哪有什么王爷,便是有,又岂会给你们两个人劫来?” 春宝道:“公公,就是个不认识的太监。” 游公公一脚揣在春宝心窝上,将其踹的滚了几遭后,便抻着脖子去看那淮淮背上太监摸样的人。 天黑的透了,那人乌纱里流泻下来的发丝,遮了脸,模模糊糊的,只能依稀辨的眉眼清秀,十分面生。 游公公一蹙眉,“没规矩的东西,竟醉成这个样,倒不如冻死算了。” 接着又将宫门锁死,“今晚上先在这儿吧,等天亮了,赶紧撵出去。” 淮淮一听,心中暗喜,加紧了步子,赶忙把人背进了屋。 春宝紧随其后,燃了屋内蜡烛,又拿着火钳自铜路里拨拉了一下炭火,转了身,发觉淮淮已小心翼翼的将那人搁在暖炕上,看那劲头,像是在放一件极心爱的宝物。 春宝搓搓手,“淮淮,啥时候喝羊汤啊?” 淮淮眼里含蜜一般盯着元荆,分毫不移,“你先回罢,我同他说说话。” 春宝撇撇嘴,“骗谁,他睡着呢。” 淮淮顾不得冷,又食桌下面的毯子盖在元荆腿脚上,“无妨,我等他醒来再说。” 春宝依旧不死心,“那正好做羊汤啊。” 淮淮看也不看春宝一眼,只挥挥手,“你先回罢,羊也牵走,都是你的,我只看着他就成了。” 春宝闻言,讷讷的去里屋牵了羊,便上小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窗外忽然风声大作,自窗棂而入。 烛火翩跹,映着那人冠玉之颜,看的淮淮心窝都化出了水儿。 半晌,淮淮才长长出了口气,又接着屏息观望。 那人紧蹙了眉,脸上粘了少许污迹, 便是隐去怒色,眉眼间那股子戾气,却还是挡也挡不住。 严冬时节,屋外头玉屑似的雪片,纷纷扬扬,不情不愿的,坠落在冻土里。 屋外静雪无声,屋内对影成双。 有人目光灼灼,细细描绘着那人轮廓,千遍万遍,不够似的,欲将其刻进骨子里。 莫名其妙的,淮淮只觉得那气息憋也憋不住,火一样的,自胸口里猛烈燃烧,又不敢呼出来,生怕这炽热的呼吸,灼痛了王爷的脸和那微抿的唇。 “你也不怕憋死?”身后的音色,鬼魅一样,暗哑粗重。 淮淮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却,回了头,却见着那死人立在自个儿身后,斜靠在拱门上,双手环胸,正挑了眉望向这里。 那双眼睛,深邃暗黑,寒灯一般,将淮淮看的心头一震狂跳。 淮淮头皮发麻,“你咋起了?” 那死人望着淮淮,凌厉的面容上,竟有种道不明的扭曲, “江怀瑾。” 淮淮很是害怕,赶忙护着身边的人,“我知道你认识他,你别打他…” 那死人微拧了刀锋一样的利眉,透着一种霸气, “打他…他都到了这里…我又岂会打他…” 淮淮难掩惊怖,“你想干什么?” 那死人看淮淮一眼,赶几步上前, “和你一样。” 淮淮一愣,嗫嚅道:“我只想就这么看着他…” 那死人哈的一笑,“你骗不了我。” 接着伸了手,攥住淮淮的手腕, “没用的东西。” 淮淮正想挣扎,却给一股蛮力从炕沿推到地上,摔的四仰八叉。 淮淮僵在一处,眼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给那死人领着衣襟提起来,像被提起的兔子一般,任由那死人将他翻了身,嗤的一声,撕开了衣裳。 伴着锦缎沙沙的断裂声,裹在外头棉袍无力的耷拉在一边,那死人力气之大,连里面明黄的小衣都给撕破了,露出雪白的脊梁,直延伸道下面美妙的腰线。 脊背光裸,肌肤如玉,那人浅浅呼吸勾勒出起伏的背部线条,像个馋人的引诱,只要扑上去,这人便完完全全就是自个儿的。 淮淮脑子里嗡的一声,不知所措的盯着那诱人的肢体。 屋子里忽然就只剩了一个男人孤单的粗重喘息。 22、点火 晨曦炫白,映着天子的脸,湮灭了那浓郁黑气。 喜连听元荆半晌没一点动静,便明白了,朝着淮淮低声道一句, “放肆,皇上一言九鼎,岂有回收圣命之理。” 有侍卫将淮淮手里的水仙打落在地,十来个人一鼓作气,猛的将他拖走。 元荆正欲吐出一句狠话,听得那傻子失声痛哭,到底还是变了主意, “喜连——” 喜连赶忙躬腰,“皇上,奴才在。” “重新安排些宫人过来。” 元荆眼底藏不住的心软, “人也别撵了,在外头也是个祸害。” 喜连应了一声,又轻声道:“恕奴才蠢笨,那这人,打还不打了。” 元荆不语,给一群宫人簇着,缓步出宫。 喜连立在原地,寻思半晌。 皇上待这傻子如何,从头到尾,喜连都是眼看着的。 若是能真的狠下心,哪里还有这傻子。 待想清楚了后,喜连看一眼那些个押着淮淮的侍卫,急急的挥了挥袖子, “走走走。” 侍卫有些傻眼,“公公,那这板子还打不打了?” 喜连翻一下眼,也不好就直接道出皇上的心思,便搪塞道:“以后再说罢。” **** zu殿。 暗香霏霏。 暖炕榻上设这蓝玉抱凤枕,铺了狐毛丝绒毯,六尺宽的沉香木刻食桌上搁着青瓷小碟盛了几样精致糕饼,馥郁袭人。 宁嫔摆弄着手里的绣样儿,缓缓将银线自锦缎中扯出,这才抬眼去看立在一边的宫女。 “整宫的人都赐了死?” 紫竹恭敬的端了金镏托盘,奉上一盏燕窝阿胶。 “可不就是嘛,光白绫就给了十几人份,那o羽宫的哭声,可是离老远就能听得见呢。” 绣花针重新刺入绣盘的锦缎上,宁嫔垂了眼,轻声道:“本宫当真低估了那傻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连将皇上都劫了回去。” 顿了顿,又道:“这等犯上大罪,别说赐死,便是活剐上一千遍,都是轻的。” 紫竹动了动唇角,犹豫道:“娘娘...那傻子没事。” 银制的针尖刺入皮肤,登时扎出一朵血花儿来,宁嫔啪的一声,将那绣样儿扔在身下捶腿的宫女脸上,怒容满面。 那捶腿的小宫女赶忙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奴才该死,娘娘饶命。” 紫竹心里头清楚,忙将绣样儿捡起来,朝那宫女儿骂道:“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那小宫女眼里含了泪,起身福一福身子,“多谢娘娘,多谢紫竹姐姐。” 语毕,便逃一般的躬身退出。 宁嫔紧蹙了一双素淡峨眉,吮掉拇指上的血珠儿,“又傻又呆的,瞅着就心烦。” 紫竹将绣样儿搁在一边的角桌儿上,轻巧的帮宁嫔捶腿,“娘娘莫气,奴婢这便将其送到浣衣局,省得整日杵在这里,惹娘娘心烦。” 宁嫔拿了一边的瓷盏,捏了汤匙搅拌,“本宫是说o羽宫那个。” 紫竹手上动作一停,片刻后又继续捏着,“说是一开始皇上想将那傻子撵出宫来着,可那傻子死活不依,哭天抢地的,惹的皇上动了恻隐之心,才给留下来的。” 宁嫔漫不经心的搅着燕窝,“皇上既然动了那撵出宫念头,想也该是厌了他罢。” 又忽然将汤匙搁下,眸光潋滟, “这样说来,若是他下次再犯,皇帝该不会饶了他罢。” *** 游公公一干人的尸首过了晌午,就给收拾出去了。 淮淮盯着地上那一张张青紫的脸,和自口中窜出的血红舌头,惊怖难掩,逃一样的回了屋,死死的关上门,窝在一处难受。 没想到那王爷发起火来,竟死了这么些人。 想着游公公之前待自己不薄,虽说嘴上刻薄,但也是体贴,还有那些宫女太监,就这么给自己连累了,自己反倒好好的,实在是个混虫。 淮淮狠狠的甩了自个儿两个耳光,低声哭了半晌。 正抽泣着,却听得头上音色嘲讽, “你现在这幅德行,实在窝囊。” 淮淮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后自地上一跃而起,挥了拳头,恶狠狠的朝何晏砸去。 何晏一个侧身,淮淮直接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在地,好容易踉跄着稳住身子,抬头去吼何晏, “要不是你,王爷也不会生气!” 何晏扬唇一笑,“傻子,那不是王爷,你听不出来?” 淮淮正想着扑上去,给他这么一问,反而愣住了,“不是王爷?那能是啥?” 何晏笑着说话,眼瞳刚毅,“他早不是什么王爷了,他现在,可是大平的皇帝。” 淮淮极度丧气,“竟然是皇帝…” 何晏道:“无妨,他怕你。” 淮淮一时间竟忘了想揍他的事,“我可瞧着不像。” 又忽然想起来似的,“你同他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何晏同淮淮挨的近了,语气淡而无味,“我不过常睡他罢了。” 淮淮心口一窒,血色登时就上了脸,“你….忒不要脸。” 何晏一笑,“这算什么,他可很喜欢呐。” 淮淮上前揪了何晏领子,“胡扯!” 何晏冷冷的推开淮淮,“信不信随你。” 语毕,便转身朝里屋走去。 淮淮跟在后头,眼瞅着何晏上了床榻,和衣而卧,不多久,便又像以前那般,成了那副死人相。 淮淮几步上前,想着将其扯起来,可何晏的身子却跟生了根的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便是举了椅子上去砸,也只发出床板坍塌的动静,何晏依旧完好无缺的睡在床榻上,头发丝儿都不乱。 淮淮折腾半晌也累了,肿着眼想着出屋寻口水喝,刚一推门儿,便见春宝哭嚎着进宫。 春宝鼻涕糊成一团,见了淮淮,眼泪一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淮淮——” 淮淮见了春宝,也是鼻子一酸,赶忙上前攥了春宝的手, “春宝,幸好你没跟着回来。” 春宝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只顾着自己嚎,“小桂子,给人拖走了——” 淮淮拿了自己的衣襟儿给春宝擦眼泪,“怎么了?” 春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同….小桂子聊的正好,馒头已经…熟了,小桂子…又炖了肉…” 淮淮道:“是因为小桂子给人拖走了,肉糊锅了么?” 春宝咬着唇,狠抽一下鼻涕,“小桂子给人拖走了,说是要拉去砍头,然后御膳房的人就将我打了出来,馒头和肉都没吃上..” 淮淮道:“那你到底是哭小桂子,还是哭肉啊?” 春宝寻思一会,“还是小桂子罢,咱宫里头还有不少羊肉呢。” 语毕,又擦擦眼泪,“游公公没发现吧。” 淮淮听春宝这一问,心头五味陈杂,心想着都怪那死人无礼,惹怒了皇上,害的o羽宫一群人跟着遭殃。 心里拿定了注意,淮淮恶狠狠蹙了下眉,转身朝自个儿屋跑去。 春宝跟在后头,眼瞅着淮淮进了屋便翻箱倒柜,很是好奇, “淮淮,你找游公公呐?” 淮淮拿了角桌边的镂空银盒,将内里物件尽数倒出来,“找火折子。” 春宝擦擦眼睛,“找火折子干啥?” 淮淮咬牙道:“赶不走那无赖,我便烧死他!” 春宝四下里看了看,“无赖在哪儿呢?” 淮淮只顾着低头找,“里屋儿呢,赖在我床上不起来那个。” 春宝抻了脖子,盯着那空荡荡的床榻望了许久,眨眨眼,“淮淮,我眼疾又犯了。” 淮淮翻了许久,半个点火的东西都没寻找,便直起身,长舒口气, “春宝,你去小厨房寻个火来。” 春宝闻言转身而出,不一会又回来,“昨晚上炖羊,都烧完了,现在火也熄了,找不到。” 淮淮眼底一阵失望,捂头蹲地,“我当真是个废物,竟连这点事都做不成。” 春宝道:“无妨,你我钻木取火便是。” 语毕,便从小厨房拿了个削尖的木桩过来,“这是今早儿没使上的,你搁这个来吧。” 淮淮道了声谢,拿了木桩便朝里屋走。 何晏躺在床上,阖着眼,轮廓精致。 淮淮怒目而视,冷哼一声,俯下身,抡圆了膀子便开始钻火。 春宝立在一边瞪圆了一双眼,死死的盯着,眨都不眨一下。 银月镀宫阙,西风吹枯枝。 天边那几点余晖不多久便消失殆尽。 屋里晦暗不堪,淮淮膀子钻的生疼,可那木尖儿上却没半点火星。 春宝眼珠疼的厉害,这才闭了眼,淌出星点酸泪来,“淮淮,我眼疾重了。” 淮淮满头细汗,两只手呼呼声风, “春宝,太黑了,将灯点了。” 春宝应一声,强睁了眼,跑到烛台前,拿了一边的火折子点了蜡,“妥了。” 淮淮疯狂的钻着木桩,一边振振有词, “无赖!看我烧不不死你!” 23、浴池 养泉宫。 灯影妖娆,水波涟漪。 整个大殿里头温暖如春。 层层叠叠的锦纱外,穿梭的宫女,皓腕上玉镯莹润,环佩叮当,金罐子里盛了馥郁暖汤,那宫女赤足上了汉白玉台,优雅斜身,将那温度适宜的水注入池内。 浸在浴池里的天子,是绝顶漂亮的男子,只是这种漂亮锐利狠毒,带刺一样,勾的人忍不住去看,靠近了,又送了性命。 元荆眉黑如墨,目光落在潋滟水纹上,偶尔的涟漪,上下荡漾,像是那人破晓时脸上扭曲的线条。 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己抽自己嘴巴,却还是压抑不住,露出那久违的眼神来。 元荆打了个寒颤,吓的一边注水的宫女手一抖,那金罐便滚入了汤池内,灌满了,缓缓沉底。 宫女花容失色,赶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奴婢万死,皇上饶命…” 元荆没听见一样,只顾着望着那罐子,几不可闻的叹口气,便随着那罐子一同慢慢沉进水里。 一时间,周遭都是呜咽的水声。 起伏着,手一般摩挲着那具线条精美的身体。 何晏带着暖意的指腹划过他的胸膛,滑向小腹, “打今儿起,你就是大平的皇上了,‘元荆’便是你的年号。” 江怀瑾面色惨白,却又动弹不得,喉咙里的声音经过那堵了口的丝帕,竟有了几分哀怨祈求的意味。 何晏玄色宽袍上有狰狞的蛟龙,以金丝银线交织刺绣而成,像是随时要扑出来一般。 “你要记着,便是你成了天子,也是我的禁/脔。” 【此处删除整改】 何晏身上的衣裳给汗浸透了,插了一会,见其眼底湿凉,便去了他口中丝绢, “你这是哭了么?” 江怀瑾眼睛是水的,润一层浓黑睫毛,呆望着前方, “我不当皇上,你放过我。” 何晏态势十足,高高在上, “当不当皇帝无所谓,放过你是不行。” 江怀瑾咬了牙,“….你不如杀了我” 何晏闻言,忽然冷声而笑, “你当你想死就能死?你人是我的,命自然也就是我的。” 水波暗涌,汤池上头叮当脆响。 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满头乌丝漂浮在水面儿上,元荆忽然自水面而出,面色青白,大口喘气,像是差点溺毙一般。 方才跪着求饶的宫女栽歪着,凸了一双眼球,口中稠黄的汁液自嘴角蜿蜒而下。 该是给吓破了胆。 元荆抹了一把面儿上水珠,眼底戾气满溢, “来啊——” 外头的宫女闻言挑帘近身,待见着那池子边儿上的死人,音色颤栗, “奴婢..奴婢在。” 元荆站起身,音色淡漠,“更衣。” 宫女不敢怠慢,赶忙转身出去取了夹绸衬底的月白金龙常服,伺候着给皇上换好。 紧接着又招呼另外两个小太监,将那死人拖出去。 外殿的喜连已经等候多时,毕竟今个儿皇上破天荒的没去早朝,积攒了很多政务处置,有些大臣实在等不及,便先去御书房候着面圣。 元荆腰间束了羊脂润泽的玉带,容颜极艳。 一双黑若点漆的眼睛里,阴冷潮湿,煞是骇人。 随侍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只静静的跟在后头,直到见着喜连。 连眼见着皇上心情不好,腰身弓的极深, “皇上,兵部尚书田崇光求见。” 元荆却答非所问, “o羽宫,离前宫太远了。” 喜连一窒,屏息待命。 24、规矩 “且再换一拨宫人,怕还会出乱子。”元荆淡雅的眉轻敛起一点,“该寻个人教他些规矩。” 喜连连连点头,“皇上说的是,这傻子不是存心作乱,都是因为没规矩,到时候奴才定寻个得力的公公教他。” 元荆摆摆手,直径走了出去,“就你罢。” 喜连僵在一处,如五雷轰顶。 可又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低应一声,便随着皇上出去。 话说淮淮同春宝钻了一整宿的木,也没钻出半点火星来,倒是那床板上的褥子给钻出个铜钱儿大的窟窿来,棉絮外翻,煞是难看。 春宝歪在凳儿熟睡,微张着嘴,口水淌了一大襟。 淮淮却是毫无睡意,钻的膀子生疼,只将那木桩扔在一处,倒在床上望着帐顶。 烛心燃尽,屋里头黑漆漆的。 淮淮瞪了一双眼,想些往事, 可却很奇怪的,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 身边的何晏连呼吸声都没了,像是真的死了一般。 淮淮有些冷,便扯了里头的被子盖在自个儿身上,双手垫头,继续发呆。 旋即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拿了一床盖在春宝身上,这才放心的躺下歇着。 寻思着休息好了身子,再起来继续钻。 接着淮淮闭了眼,便沉沉睡去。 直到晌午,外头进来一位公公将淮淮吵醒。 淮淮揉揉眼,瞧着面儿前这个太监。 面色枯槁,尖嘴猴腮,生一副狐狸相,吊眼梢,态度还算恭敬, “奴才秀秀,见过主子。” 淮淮腾的起了身,“主子?” 秀秀道:“正是,以后奴才就是这o羽宫的总管太监,接游太监的差,继续伺候您。” 淮淮秀秀翘了兰花指端了一只青釉汤碗,里面满满的都是浓黑药汁。 “这是啥?” 秀秀将那碗药搁在一边儿的角桌儿上,“回主子,这是太医院今儿早上才送过来的药材,说是调理生息,宁神补气的。” 淮淮讷讷盯着那碗,瞅那尺寸,像是比平日里喝药的碗似乎更大了些。 “你搁那儿罢。” 秀秀面皮一动,“奴才已经搁下了。” 淮淮道:“那你先出去罢,这里没什么事。” 秀秀依旧立在原地,“奴才找您有事儿,今儿个早上,喜公公身边的小金子过来捎话,说是等主子醒了,叫过去一趟,皇上口谕,让喜公公教您规矩呐。” 淮淮一听得皇上二字,登时来了精神,赶忙下地,“我这就过去。” 秀秀道:“您倒也别急,先喝了药再说。” 淮淮道:“皇上为何要让喜公公教我规矩,莫非是想着见我?” 秀秀神色如水,语气却不容置疑,“您先把药喝了。” 淮淮开始四处翻箱倒柜,“若是见皇上,我可得寻一件儿威风的衣裳出来,先前他恼我,这回可不能留下忒坏的印象。” 秀秀忍不住,登时面儿上一沉,“快把药喝了!” 淮淮一凛,未料这新来的公公竟是这样的性子。 却也不好发作,便讷讷的过去,端了药碗,开始吹上面的热气儿。 秀秀死盯着淮淮,“不烫了,奴才放了好久,这会子凉热正好。” 淮淮闻着那药汁浓郁的苦气,不由得皱了眉,但因为给秀秀盯着,且周围也没个花盆,也不好直接倒掉。 叹口气,淮淮刚想着喝,正巧一眼就瞅着了旁边儿张嘴睡觉的春宝。 淮淮登时心里头就有了主意,“秀公公,那炕桌上有个银盒儿,里头搁的都是桂花糕,劳公公给我拿过来就些,否者这药实在太苦,我喝不下。” 秀秀嘴角一撇,转了身就过去拿。 淮淮赶忙将一整碗药都灌进了春宝嘴里。 秀秀撅着腚在银盒儿里翻找半晌,“这哪里有什么糕饼?连个渣子都不见..” 淮淮做愁苦状,“不是吧,我都喝了..忒苦..” 秀秀下了暖炕,转了身狐疑的盯着淮淮手里的空碗,在看他身边儿也没个能倒药的地方,只有个小太监歪在一边,空嘴咀嚼着,啧啧作响。 秀秀接过了药碗,“您先收拾着,奴才先出去将新来的宫人安置妥当,过会来接你去喜公公哪里。” 语毕,便转身而出。 淮淮晃晃春宝,“春宝,起了。” 春宝睡眼惺忪,“游公公来啦?” 淮淮不语,寻了很多裤带来接在一起,想着自己要出门见皇上,可得将何晏绑在床上,省得坏事。 春宝舔舔嘴唇,“我这梦做的是越发真实了,梦里头喝菌汤,怎的这醒来后,嘴里头还真有点这个味道。” 淮淮只顾着低头接裤带,“帮着连起来。” 春宝见状赶忙上前帮着忙活。 两个人将十来条裤带连在一起,春宝表情越发凝重, “到底是主子,竟有这么多条裤带。” 淮淮黑着脸摆弄裤带,“那又如何,还不是要给无赖欺负。” 春宝面露心酸:“我就一条裤带,前些日子还弄断了,只能以麻绳缠腰。” 语毕便将衣裳撩上去,露出腰间一圈圈的绳子。 淮淮手一顿,“我正想要绳子。” 春宝摇摇头,“这是我的裤带。” 淮淮拿了那一把裤带,“这些都是你的,你拆了拿走便是,将绳子给我。” 春宝寻思片刻,想着以一条过长的裤带换十条短裤带倒也十分划算,便将腰间的绳子解下来递给淮淮,自己则蹲在一边拆那些打了死结的裤带。 淮淮拿了绳子,看一眼床板上的何晏,冷哼一声,以麻绳将何晏同床板缠的结实 一边儿的春宝死命的想着解开那些死结。 因方才淮淮使了大劲儿将那些裤带系紧,害这会春宝解的眼珠子生疼。 秀秀将新来的宫女太监都安置好了,便回屋去找淮淮。 这刚推了门儿进来,就愣在一处。 那傻子一圈一圈的缠着空床板,面目狰狞,却实在瞧不出因何事愤怒。 旁边蹲了个小太监,裤子都褪到了脚边,光着腚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嘴里呼哧有声。 秀秀反映倒是快,赶几步上前一脚将春宝踹倒在地, “哪里来的没规矩的东西,竟敢在o羽宫出恭,拿咱家当瞎子呢!” 淮淮给吓了一跳,回头见着是秀秀,停了手上的动作,“这是我的玩伴儿,就住这o羽宫里头。” 春宝给踹的四脚朝天,赶忙捂住裤裆,“你是那个?” 淮淮道:“这是新来的总管太监,跟游公公一个差事。” 秀秀冷着面皮,收了脚,看一眼春宝,“什么都没有,你捂个什么劲儿。” 春宝像是给人戳了痛处一般,“生了新肉出来了嘛…” 秀秀立定了身子,朝向淮淮,脸绷的死紧, “走罢。” 淮淮闻言却有些慌,“劳公公等我,我收拾一下便来。” 语毕,又召唤春宝,“快来帮我瞧瞧,哪一身最俊俏。” 秀秀没说话,转身了便走,“这时候正巧皇上早朝,喜公公还有些时间见你,若是再过一会 ,怕是就得等下午皇上读书的时候再去了。” 淮淮一听,连忙扯扯衣襟,“公公,你瞧这身如何。” 秀秀头也不回,直接推门而出。 淮淮顾不得收拾,急匆匆的跟了出去。 外头薄雪给日头一映,竟有几分初融的势头。 天子退朝的钟声,苍劲有力。 朱红的宫阙下,有两个人正急步而行,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淮淮将双手收在袖子里暖着,以往都是自个儿挣命的往外逃,这回可是头一次给人领着朝前殿而去,欣喜至极,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跟在秀秀身后,生怕惹恼了秀秀折返回宫。 不出半柱香的时辰,两个人就到了福寿殿后头的御书房。 秀秀同门口的侍卫打了招呼,便领着淮淮朝里面而去。 还未进屋,光回廊里就已然气派至极。 九重锦帐,层层叠叠。 到处雕龙刻凤,象牙的扶手,金玉的蟠龙,名贵华美,便是两边立着的宫女,似乎都同平日里见着的不同,个个的玉兰斜插,白梅冷香。 可脸却是硬邦邦的,像是不会溶解的冰块,小心翼翼的福着身子,生怕出半点岔子。 秀秀皱了下眉,“奴才得进去唤喜公公一声,你呆在这里,切莫乱跑。” 语毕,又招呼过来一个小太监,趴在其肩头耳语两声。 那太监啄米般的点头,抬眼望着淮淮,难掩的讥诮。 “秀公公放心,咱家看着他便是。” 淮淮听话的立在屋外的回廊处,“秀公公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秀秀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进去寻喜连。 可秀秀刚进了门儿,远处的侍卫太监就开始成片的下跪。 皇帝刚下了朝,驾临御书房。 淮淮眼望着那刺眼的明黄,远远而来。 周遭灰凄凄的色彩一下子鲜活起来,被那人带来的明黄色,映的柔和了许多。 袖口上金龙盘桓,给风吹着,要扑出来一般。 元荆自高大的龙辇上下来,立定了身子,给一群人簇拥着,缓缓的进了御书房。 那人面儿上黑眸冷寒,戾气四溢,却依旧冻不住淮淮心尖儿上的暖意。 淮淮眼瞅着他不经意瞟到这边,目光落在淮淮脸上,又没看见一般,淡漠的转头。 只是手里把玩的珠串却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脆响。 像是清脆的失笑。 从御书房迎出的喜连赶忙上前拾起来,接着递了上去。 有人的窘意,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元荆紧蹙了眉,极生气似的,加紧了步子。 身边的宫人眼见着皇上恼怒,都凝神屏息,跟在后头,战战兢兢。 日照宫阙,冷冷凄凄。 元荆生气的摸样,在淮淮眼里却是万般风情,撩人心弦。 耳边的音色轻缓,自干冷的空气里吹出热气。 “□□的东西。” 淮淮咧着嘴,看的口干舌燥,只嘿嘿的笑,也不说话。 “他这样的人,床笫上明明风/骚入骨,平日里却要做出一副清高样儿,非要让人扑上去弄了他,才算了事。” 淮淮看的如痴如醉,“我瞅着不像呐…” “像不像,试试不就知道了。” 淮淮这才想起来,缓缓敛去面上笑意,侧了头去看身边说话的人。 何晏不知打哪里换了件紫色锦袍,下着青色长筒靴,映着那张脸,端的是英气非凡。 淮淮如陷冰窟,身子抖了两下,“我不是将你绑在床上了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接着又拱手讨饶,“你快回吧,你若在这里,定会惹出乱子,他若恼我将我撵出去,我还不如个死。” 何晏斜了眼看看他,答非所问,“你早死了。” 淮淮愣了一下,瞅着何晏转身离去,冲着他的背影道:“虽说我听不懂你说的啥,可你俩之 前的梁子,能不能就此放下,我给你们做个和事老,打以后起,咱们两个公平竟逐,也算一桩美事。” 旁边的太监惊怖的盯着淮淮,面儿上俱是冷汗。 25、还牙 御书房内。 明衣锦袍的天子,神色冷厉。 那精巧的眉眼间,戾气涌动,如风雨欲来。 喜连心里清楚的很。 忽然撞见这傻子,皇上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方才自己见了秀秀也是大发雷霆,斥责其竟这般没脑子,皇上眼看着下朝,还将这傻子领到这里来,若是撞了面儿,惹的龙颜大怒,可如何是好。 谁料天意弄人,还偏偏给自己说中了。 秀秀立在一边,虽面色发青,倒算沉静。 喜连心里有些发怵,眼见着元荆端坐龙椅内,动也不动。 目光落在那卷未翻完的文书,雕像一样,没一丝人气儿。 喜连抹了抹头上冷汗,虽说元荆还是王爷的时候自个儿就跟在他身边,可有些时候,喜连还是无法摸透这位天子的脾气。 长舒口气,喜连缓缓跪在地上,叩了个响头,“皇上,奴才有罪。” 秀秀见状,赶忙也跟着跪下去,以首贴地,毕恭毕敬。 周遭的宫人一见这皇上最宠的喜公公都跪在的地上讨饶,无形中也是一寒。 一时间,御书房寂静无声,空气里尽是惊惧暗涌。 元荆没听见一般,眼帘微垂,盯着案前的碧玺出神。 面色却莫名其妙的有些缓和。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喜连膝盖酸疼。 却还是跪的纹丝不动,只等着皇上开口责罚,亦或者直径出门,留自个儿在这里,跪到皇上息怒为止。 元荆起初确实是恼羞成怒的,可这么一会,又忽然有了另外的主意。 想自己早先习惯了躲着他,以至于自己已经忘了如今这何晏已不是当初的何晏。 眼下,可是要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 能以牙还牙,倒也不错。 元荆眼睫微抬,回了神,“起来罢。” 喜连听皇上音色平缓,心中一动,很是意外,“奴才犯了错,不敢起来。” 元荆声音淡漠,“你也知道。” 喜连又磕了个头,“奴才知错。” 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自虚空里抬了抬,元荆眼中戾气收敛,神色宁定如水, “都出去。” 周遭的宫人一听,赶忙躬身福身,谦卑的退了下去。 喜连僵了片刻,也自地上起来,跟在秀秀后头想着出去,却给元荆叫住, “你留下。” 喜连转了身,音色谦卑,“是,皇上。” 待人散的干净,这偌大的御书房就只剩了元荆和喜连两个人。 有风自罅隙吹进,幕帐轻起,给这死气沉沉的殿内激起一丝涟漪。 元荆音色冷清,“将那人带进翎羽殿。” 喜连微撑了眼眶,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 翎羽殿是御书房后的宫殿,不留宿后宫的时候,皇上一般是在那里批折子就寝。眼下居然要 把这傻子弄到那种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祖制。 元荆继续道:“将他洗干净了。” 喜连听了,猛然抬头,张着嘴愣在原地。 不敢确定心中所想,便张口轻声问了一句,“皇上?” 元荆回了头,对上他的眼睛, “侍寝。” 自古帝王喜好男风的也不是没有,且这大平开国以来,就有个圣祯帝,也就是元荆的七哥。当初圣桢登基当皇帝的时候,元荆还在娘胎里,圣祯常年宠幸的宫外美人,就是个男人。 喜连重重的吸一口气,憋在胸腹里,“…奴才这就去办。” 推了门,冷风拂面,喜连的眉头紧蹙,灰头土脸。 秀秀见喜连面皮难看,暗自思咐那傻子果然是个扫把星,连喜连这样办事妥当的人都不能免被其牵连,自己日后要更小心些才是。 喜连全然忘了教训秀秀这档子事,直径的走到回廊前头,眼望着那身高八尺的精壮男子, 面色复杂。 想皇上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可怎么驾驭的了这头牛。 但又不能违抗圣旨,只得讷讷开口, “你跟咱家来。” 淮淮知道皇上在里头,便有些不舍,“这里挺好。” 喜连冷哼一声,“在这里岂有你商量的余地,来人——” 御书房外的侍卫见状上前。 淮淮额角的伤还未痊愈,血色尚新,见两个侍卫虎视眈眈的瞪着自己,也是给吓的脖子一缩, “我跟公公走便是嘛…” 喜连只回眸瞟一眼傍边站着的秀秀,“咱家待会再收拾你。” 秀秀闻言,登时躬身弯腰,“公公饶我。” 喜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那带着淮淮朝翎羽殿而去。 翎羽殿,描龙绣凤,雍容华贵。 许多罗衣宫人低头静静的站着,听两人进来的动静,也木偶一样,头也不抬。 喜连将淮淮交给下人伺候着沐浴,便转了身去忙自个儿的事情。 宫中事物烦杂,凡事都需喜连亲力亲为,且皇上也是离不了身,喜连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不见人影。 直到日暮西沉,喜连这才想起淮淮来, 淮淮收拾妥当,生生的在翎羽宫呆了一整日。 待见着喜连,早已是迫不及待。 “公公,你可来了,我还想着你别忘了这事。” 喜连见淮淮身上一件暗紫长袍,露出少许锁骨线条,较平日顺眼许多,倒也满意。 “急什么,这不是过来了。” 语音刚落,喜连吩咐身侧宫女,“掌灯焚香。” 淮淮盯着那点灯的宫女,“公公,莫非我以后就住这儿。“ 喜连道:“竟想好事,这是皇上寝宫,岂是你能久居的地方。” 淮淮忽然大喜,“这是皇上睡觉的地方?那他待会定会过来罢?” 喜连念着早晨皇上交代自己的事,便轻轻嗓子,低声道:“能承圣恩,乃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 淮淮盯着喜连,“啥?” 喜连顿了顿,继续道:“你倒也不比太过紧张,只需放宽心态,以静制动…” 淮淮道:“皇上要干什么?” 喜连看了淮淮一会,哼一声,“你装什么傻。” 接着一窒,又道:“皇上口谕,传你陪侍,也就是你今晚要侍奉皇上就寝。” 淮淮闻言,猛力一击大腿,“可好哇!” 言毕,便将自个儿脱的精光,令人不能直视, “公公快快将皇上带过来,我已是万事俱备。” 两边的宫女见状,顾不得喜连还在,赶忙捂着眼睛逃了出去,只剩下几个小太监盯着淮淮身下的物什,惊叹之余,也是吃吃的忍了笑。 喜连强压了火,“简直是胡闹!” 淮淮见喜连恼了自己,生怕他不将皇上领来见自己,又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裹在身上, “公公莫恼,我穿上便是。” 喜连正欲说话,却听得脚步声且急且轻,一个小太监进了屋,见了喜连,躬腰垂头, “喜公公,皇上正往这边来呢。” 喜连脸色一变,只恨自己办事不利,没时间同淮淮细讲,只得硬着头皮先将准备。 殿外远远来了一队人,元荆给宫人簇拥着到了翎羽殿。 打头的太监声调悠长,“皇上驾到——” 翎羽宫的人皆避身道旁,垂手侍立。 元荆换了绣龙常服,眼下虽隐隐黑气,但精神尚可。 东南战事有了转机,送上来的折子也都是一派道喜之词,较平时省心不少,元荆也得以早些回宫休息。 喜连自翎羽宫里迎了出来,神色怪谲, “奴才叩见皇上。” 元荆挥挥手,静默不语,直径进了宫。 却觉的殿内烛火异常昏暗。 元荆神色微沉,“掌灯。” 跪在两边的宫人闻言,赶忙起身了点灯。 不一会整个翎羽宫便是红烛高照,使得室内不逊白昼。 元荆全然忘了今早上淮淮的事,径自踱到龙案前,等喜连将未看完的奏章送上来。 喜连对元荆的反映也很是费解,只躬身立在一处,静候圣命。 描金帐子里的人等不及,咳嗽一声,煞是生硬。 执笔未落的指头停在虚空,元荆略微惊悸了一下,侧脸朝龙榻上看去。 描金的帐子里,隐约可见内里的肉体精健。 有人跪趴在里头,在这明目烛火的映照下,竟显得有些狰狞。 淮淮面里朝外,等的心焦,“皇上?” 白日里的光景一幕幕逼上脑海,元荆这才想自己今早的打算,再去看喜连,喜连也是一脸的无辜。 轻吁口气,元荆起身缓步而去,离龙床越近,便越是小心。 跪在龙床旁边的小太监垂着头,贴心的将床帐撩开。 元荆瞪一双凤眼,眼望着那正对着自己的臀部,胃里头登时翻江倒海。 喜连一见情形不对,赶忙上前去扶。 “皇…” 元荆面色惨白,一侧身便将胃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 淮淮撅在床上,伸手挠挠腚,百无聊赖。 “皇上怎么还不来。” 何晏坐在龙榻边儿上,音色暗哑,“吓跑了。” 接着又低低一笑, “他就不是那块料。” 26、暴怒 皇城银月,迢迢迤丽。 塞外狼烟,烈烈灼天。 绯袍乌纱的官吏手捏一封奏章,眉头紧蹙,急步朝御书房而去。 烛火阑珊,那人的侧脸在金碧上投下线条优美的影儿。 胃中酸液簌簌而下,元荆呕了半晌,直到再也倒不出丁点东西。 喜连惴惴上前,腰背深躬,将一盏描金的明黄瓷盏举案齐顶。 元荆长喘口气,接过喜连递上来的漱口茶。 喜连盯着靴面儿,“皇上,里面的人如何处置…” 元荆正欲说话,却忽然听得外头脚步细碎,进来的小太监见了元荆,直接跪在地上, “启禀皇上,兵部尚书田崇光田大人求见。” 元荆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喜连举着的托盘里,俊脸一沉, “宣——” 喜连闻言,赶忙转身,将托盘搁下,狠剐了一眼龙床两边的小太监, “将床帐撂下。” 小太监闻言利落的挪了脚步,将龙床外头那层厚重的鲛绡宝罗帐放了下来,将内里的人遮的严严实实,半点都看不见。 淮淮实在是有些冷,腚也凉,便翻过身,直径钻进了软纨黄缎的锦被里。 待缓和过来,这才想起来一样,面儿朝着何晏,怒目而视, “你怎的…” 何晏低低一笑,将手指捂上淮淮的口鼻,将人摁在青玉抱香枕上。 淮淮死命抵抗,大力去抠弄何晏附在自己面儿上的手,那掌心冷凉,同自己的手感无异。 “小点声,”何晏微拧了刀锋一般的利眉,“像是有人进来了。” 淮淮挣扎半晌,好容易露一点缝隙,才费力的蹦出几个字, “我小声些便是,你要闷死我了。” 何晏松了手,侧了头听外头动静。 淮淮裹紧被子,音色极低,“你怎的又来了,快趁着皇上还没见着你,赶紧走罢,若是将皇上惹恼了,他定将你逐出宫去。” 何晏不语,一双黑眸犹如暗夜。 淮淮又道:“你听啥?” 何晏答非所问,嘴里的话也莫名其妙, “听这说话人的动静,像是田崇光,想我当时在朝时,他还是个刑部小吏,未料今日也混到能独得圣上觐见的地步。” 又讥笑道:“这大平果然是无人可用了。” 这兵部尚书田崇光被宣入殿,见了元荆,忙双膝跪地,俯首叩拜。 “微臣叩见皇上。” 元荆略一挥手,算是平身。 田崇光起了身,吸一口气定定神,这才恭敬的伸了双手将折子呈了上去。 元荆斜靠在一张雕龙凿凤的宽椅上,端了宫女新递上来的参茶,面儿上冷漠倦怠。 喜连赶忙上前几步,将田崇光里手里的折子取过来,恭恭敬敬的递给元荆。 元荆翻开那裹锦的奏章,盯了一会,登时脸色大变,满面杀气。 田崇光见天子盛怒,心中颇为忐忑,好在事不关己,倒也不必担心招来杀身之祸,只静静的立在一边,静候圣音。 手指停在茶盏盖上,元荆合上奏章,猛一着力,便是一声碎裂。 茶水阴湿一地,一块块的,如同星点。 周遭的宫人闻声,赶忙跪在地上。 田崇光也跟着下跪,“皇上息怒。” 元荆冷声失笑,“朕还以为是东南战事有了起色,未料这些人竟连军饷都敢私吞,还拿着朕拨给他们的军饷,赠与流贼,贿其缓兵….” 田崇光低眉垂眼,“臣听说,此等风气自先帝时期就有,此一番也是因前线分赃不匀,才将这等丑事捅了出来。” 元荆指节攥的发白,“那军饷还剩了多少?” 田崇光静默半晌,豁了出去:“不到五万两。” 喜连一听,虽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头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国库空虚,皇上将自己的银子都贴了出去,可却那些个给国之蠹虫挥霍个干净,实在是万死之罪。 元荆腾的起身,恼羞成怒,“简直是活腻了!” 急急踱两步又道:“喜连——” 喜连知道这时候皇上想做什么,连忙将宣纸扑好了,滴水研磨。 元荆瞳内暗黑之气浓郁, “拟旨,东南总督连同其麾下副将,参军,窃盗军饷,通敌叛国,心迹险恶,即刻押解回京,年后处斩!抄家!诛九族!” 田崇光紧蹙了眉,虽早已料到皇上定暴跳如雷,可这一下子将前线的人砍空,倒也是有些太过狠力。 无论如何,这仗总是要继续打的,且东南总督驻守临城年月以久,对那里地势万分熟悉不说 ,也暗悉敌军作战喜好,忽然就换了人,该不是件好事。 念及至此,田崇光大着胆子开口, “皇上,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便别讲!”元荆暴怒, “滚出去!” 田崇光哑口无言,登时就是一脑门子的冷汗,颤颤巍巍的谢恩叩首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一边帐子里偷听的何晏忽然轻笑出声, “他将人都砍了,实在是下策。” 淮淮听何晏此言,登时身子一颤,“你忒大声了罢…” 喜连笔尖一抖,那个‘诛’字,便走形的厉害。 元荆缓缓侧头,望向那声音所在, 凤目阴森,刀子一般,似乎要将那紧密床帐撕碎。 “带出来——” 喜连搁下笔,跟两边的宫人使了个颜色,那宫人便麻利的将帐子挂起,喜连则拿了方才淮淮脱掉的衣裳,轻挑起内里那层纱帐,伺候淮淮更衣。 淮淮任由喜连摆弄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帐外那一抹明黄的剪影,看的有些痴了。 身侧何晏则蹙眉凝神,紧盯着那人,眼底情绪莫名。 临了要出去的时候,淮淮没忘了嘱咐何晏, “你呆在这别动,没叫你。” 喜连给淮淮束腰带的手一停,面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 一切都整理妥当后,淮淮跟着喜连出去,眼见着那人的脸越发的近,还正盯着自己,虽是盛怒,淮淮心里却已然拥起满满的爱意,急切的望着他走近。 直到那人白着一张脸将冷哼厉喝, “够了!” 喜连拽着淮淮的衣摆,将他朝后拉了拉,“见了皇上,得下跪。” 淮淮丝毫不受影响,欢喜的跪在地上,仰着头,望着元荆的脸,眼底欢喜。 元荆给他盯的浑身发毛, “放肆!” 一边的喜连赶忙开口提点着,“见了皇上,需垂眼低头,不得抬头观摩龙颜。” 淮淮不情愿的低下头,可眼珠却未变动位置,自眼眶里盯着元荆,翻了许多眼白出来,煞是难看。 元荆凤目里寒光一闪,“来人——” 淮淮赶忙垂了眼盯着地面儿,“你别恼,我不看你便是。” 元荆紧蹙了眉,眼若寒灯,“你方才说的什么?” 淮淮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元荆怒道:“胡扯!朕明明听见你说话!” 淮淮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哦,那是何晏说的。” 喜连闻言,险些咳嗽出声。 淮淮又侧头朝床帐那处招招手,“你快过来招了罢。” 元荆盯着淮淮,静默半晌,露出些异样神色。 掩住了眼底浓郁戾气,多了些许莹亮出来,“那…你怎么看。” 何晏对上他的眼睛,心头只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似恨非恨,却又彻骨缝魂。 元荆望着他,“不想说了?” 何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眉眼浓重, “皇上英明治国,怎的还来问我这等身败名裂的祸国奸佞。” 殿前静雪落,西风无力弱。 元荆黑瞳骤然收紧,口舌干涩,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晏面儿上有讥诮神色。 “皇上这样就将人砍了,不过是致使东南无人防守,平添隐患罢了。” 元荆脸色白的发青,微抿了薄薄唇角。 “朕岂能留这些贪官污吏,继续败坏祖宗基业。” 何晏眸光灼灼,带几分不经意的懒散, “祖宗基业?你这般刚愎自用,只能失人心。为何当时何党遍布朝廷,万众拥戴,那是我给他们的好处,可是看得见的。” “….” “光靠皇上给的那点俸禄,只能去喝西北风。” “….” “这些人腐败已久,忽然给你硬逼着做清官,你觉得行得通么?” “…” 见元荆沉了脸不语,何晏简直要笑出声, “你发了狠的想当中兴之君,可这国家已经烂透了。” 27、喝药 zu殿外,晨曦和煦。 且说这日刚用过了早膳,宁嫔眼下正给紫竹扶着,自院内走动。 银针狐毛自风中簌簌而动,宁嫔发髻上插一只金步摇,手里拿了个雕花镂空的手炉,步履愈发缓慢。 “紫竹——” 一边的紫竹给宁嫔裹紧了她身上斗篷,低低应一声,“娘娘…” “皇上多久没来过了?” 紫竹沉思片刻,讲双手收入袖内暖着,“回娘娘,其实也没多久,这段时日奴婢也未听说皇上宠幸其他娘娘,想来该是因为政务繁忙。” “又是政务繁忙,”宁嫔轻叹口气,腮上滚下一颗晶莹泪珠,“倒也不是本宫不能体谅,只是本宫怀这龙胎已有个把月,皇上就只来看过一次,话也未说上几句就走了,中间隔了这么长的时日,就算是政务再繁忙,若真想来,总也是能抽身过来的…” 紫竹赶忙看看四周,“娘娘,可不敢…” 一只纤纤玉手拭掉泪珠,宁嫔轻吁口气,“皇上来后宫的时日是越发的少,却依旧有一群人翘首以盼,真真可笑。” 紫竹低头答非所问,轻声道了句,“娘娘,外头风冷,奴婢扶您进屋罢。” 宁嫔缓缓转朝殿内而去,不经意道一句, “o羽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紫竹小心翼翼的扶着宁嫔,“秀公公最近忙的很,昨个儿奴婢在去浣衣局的路上碰见他,才说了几句话,秀公公只道近几日皇上差喜公公交那傻子规矩呐,昨个刚去了一趟御书房,同那傻子说了一晚上的话,二更的时候就又给送了回去,” 紫竹顿了顿,面儿上露出些费解,“秀公公还说明个儿晚上得接着去…也不知是不是奴婢听错了..” 宁嫔脸色一沉,“大晚上的,过去干什么,你没问过么?” 紫竹道:“问了,秀公公只说是皇上叫那傻子去说说话。” 宁嫔峨眉微蹙,“跟个傻子又什么好说话的,除了看笑话,难不成是要谈什么军机政务。” 紫竹道:“谁知道呢,皇上的心思,本就难摸透。” 镶金的玉镯子在手间晃荡,宁嫔轻声道:“你回头让秀秀盯着点便是,有什么动静就过来说 一声。” 紫竹道:“娘娘放心,这秀公公对娘娘,可是忠心呐..” **** 淮淮激动的一晚上没睡。 烙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同何晏说说话,可那何晏又成了死人,躺在淮淮身边,阖眼养神,连呼吸声都欠奉。 直到天色微亮,淮淮已是困倦难挡,这才沉沉睡去。 可这还未睡多久,便给进来的春宝晃醒。 “淮淮,起来。” 淮淮朝何晏那边蹭了蹭,将被子拉过头顶,“待会再说。” 春宝吸吸鼻子,“淮淮,大事不好,先起来再睡。” 淮淮将脸埋在何晏衣裳里,“起来还如何再睡。” 春宝红肿着眼,将淮淮的被子掀起。 “你这懒驴!再不起,怕是你我都要给人抓走了!” 淮淮眼皮沉重,以肘击何晏两下,“你起来看看去。” 春宝道:“我都看完过来的,你快快起来。” 淮淮给春宝闹的受不住,只得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揉一揉眼,面色倦怠, “何事?” 春宝眼下青紫,也是一夜未睡,“这o羽宫不太对。” 淮淮打个呵欠,“那里不对?” 春宝看一眼四周,声音压的极低,“我发现,游公公不见了,小田子,春花都没影儿了。” 淮淮道:“小田子和春花都是哪个?” 春宝嘘了一声,“小田子和春花都是o羽宫的太监和宫女啊,你不记得?” 淮淮摇摇头,“我就知道你。” 春宝继续道:“o羽宫竟不知不觉的少了这么些人,且全换成了新人,想着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淮淮明白过来,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其实…春宝…” 春宝紧蹙了一双淡眉,“怨不得我这两日晚上睡觉总觉不对,后才想清楚了,原来竟是身边换了人,以前挨着我睡觉的太监只喜磨牙,却不脚臭,可这回不同,每天晚上都有一股酸腐之气,浓郁不散,害我先前还想着是自个儿被头太臭,就将被头被尾调换一下,那臭气却依旧不减,想来该是旁人的事。” 语毕,春宝又紧紧鼻子,“那人熏我整整一晚,便是现在,还隐隐的有股子那个酸味儿。” 淮淮盯着春宝脖子上那两片布筒,“春宝,你脖子上怎的还挂着长袜,你年纪也不小了,竟连衣服都穿不利索?” 春宝闻言,赶忙低头一瞅,可不正是,便赶忙将脖颈上的布袜取下来,往脚上套,“我还正想同你说有人偷了我的布袜呢,害我生一晚上的闷气,原来竟是这样。” 穿完之后,又吸吸鼻子,“这人心情好了,连臭味也没有了。” 淮淮接着躺了下去,“无事我先睡了,下午还得出去。” 春宝神色凄然:“游公公他们都平白的消失了,你竟这般不上心?怕是这接下来就该轮着咱俩了罢。” 淮淮翻了个身,睡意全无。 只想着事情已经过去,也没必要再惹的春宝伤心,倒不如搪塞过去,就此不提, “不会,你我定会没事。” 春宝眼底莹亮起来,“当真?” 淮淮点点头,脸上不自觉挂出笑意来,“皇上昨个儿还叫我今天过去呐,那该不会再将我撵出去罢。” 春宝一愣,“皇上叫你作甚?” 淮淮腾的起了身,指着身侧何晏,神采奕奕,“说来话长,但可多亏了这位兄弟啊,若不是他,皇上也不会叫我再过去说话。” 春宝眼望着淮淮手指的虚空,揉揉眼,接着眸光一暗, “淮淮,我这眼疾是越发的重了…东西都看不清,这可如何是好。” 淮淮道:“无妨,回头我给你叫太医来便是。” 接着又想起来一样,“之前一直忘了给你介绍,这是何兄弟。” 春宝盯着那团揉乱的被,竭力掩饰自个儿的眼疾,朝虚空处拜了一拜, “见过何兄弟。” 淮淮推一把何晏,“怎么还不起,春宝同你说话呢。” 何晏纹丝未动,面皮上冻住了一般,无分毫的活气儿。 春宝道:“你们两个都竟然都姓何。” 淮淮先是一愣,接着道:“还真是。” 又转向何晏,“你我倒是有缘分。” 春宝狠狠眨几下眼,“我还是去喝些羊肝汤罢,都说是羊肝明目。” 正要走,却给淮淮拽了袖子,“你且等等,我今晚上要去皇上那里,你帮我想想,如何才能叫皇上对我念想好些。” 春宝道:“你去皇上那里到底做什么?” 淮淮道:“应该就是说话罢…昨晚上何兄弟同皇上说了一会,我本以为皇上又会生我的气,未料这何兄弟竟是出口成章,皇上非但没恼,反倒耐着性子听何兄弟说了许久,完了还同我说,叫我今天在过去。” 春宝道:“你这是借了人家的光呐。” 淮淮道:“可不就是,想我之前还那样厌他,倒是有些惭愧。” 顿了顿,又道:“你快同我想想,如何能讨好皇上。” 春宝道:“皇上啥都不缺,若想讨好他,可要费些力气。” 淮淮道:“总能想出来罢。” 春宝道:“皇上不是喜欢同何兄弟说话么,你天天叫何兄弟陪他去说话不就得了。” 淮淮摇摇头,“那可不成。” 春宝不解:“怎么了?” “万一皇上相中他了,我可如何是好。” 春宝道:“若真如此,那他便太不仗义了。” 淮淮沉思半晌,“若真是那样,也不怪他不仗义,本来就是他们两个认识在先,认识我在后。” 春宝道:“你可千万别让这人抢去风头,要处处显得自己比他强才是。” 淮淮长叹口气,“谈何容易啊。” 春宝道:“这有何难,他不过是能说会道罢了,我这就去给你寻些书来,你读了记好,他一开口你便抢着说,兴许皇上也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淮淮很是感激,“春弟,还是你最义气。” 春宝憨笑两声,“到时候你同皇上好上了,别忘了我便是。” 淮淮道:“你却说说你想当哪个差事?” 说话间,秀秀忽然推门而入,将食盒搁在外屋的角桌儿上,掀了盖子,拿出几样精致的糕饼谷粥来,屋里头一时间尽是饭食的香气。 “淮淮,先喝药。”秀秀小心翼翼的将那药碗自食盒底部拿出来,转身端了上来。 春宝眼珠子发直,接着回淮淮方才的话儿,“那到没想,只想着日日都能有吃食便可。” 淮淮思索片刻,醍醐灌顶,“成了,到时候再将你调回御膳房!” 秀秀端了药,阴一张脸,“大白天的做什么白日梦,先喝药。” 淮淮看一眼秀秀,“你先搁在那罢,我吃过饭自然就喝了,若是先喝上这么一大碗药汁,你却叫我还如何吃的下去?” 秀秀嘴唇动了一下,想也没什么不妥,便又转身回去将药碗搁下, “别忘了就好。” 语毕,便转身出屋。 春宝看看那碗药,“淮淮,你多久没喝这补药了?” 淮淮下了床,将衣裳的褶皱拽拉平整,“打你来了就没再喝了,怎么?” 春宝盯着那药碗,“我总觉得这药不太对。” 淮淮只顾着低头穿鞋袜,“哪里不对?” 春宝道:“总觉得这药碗尺寸越发的大了,以往我喝两口就没了,怎的近几次都是干喝喝不完。” 淮淮闻言,便凑上去,拿了喝粥的青花瓷碗对比了一下,确实是比那药碗小几圈不止。 春宝叹口气,端气药碗便开始喝。 淮淮眼瞅着那药碗和春宝脸的尺寸对比,扯了一下嘴角, “春宝,我瞧出来了,这哪里是个碗,分明是个面盆嘛..” 屋外头,秀秀正遵太医院的方子,将淮淮明日吃的草药归拣出来,又自腰带里拿出个纸包来 ,四下里瞅了瞅,将纸包里那几味药加了进去。 29、嚎丧 何晏哑然失声, 很快便眯着眼笑了。 周遭没一点声响,猩红自额上淌下,粘腻温热,于这沉闷里激起一丝血色的涟漪。 何晏简直高兴的要死,比赢了一场硬仗,或是得了一件稀罕的宝物更加高兴。 眼前这个人,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他是真龙天子,手握生杀大权,指点江山。 可那又如何。 到底也是有这么一天,不情愿的在自己面儿前承认他那颗低贱屈辱的心。 便是面儿上是阴戾冷漠的暴君,可心里头却同以往那怕的浑身发抖的小王爷无异。 永远都是个不敢承认的,逆来顺受的懦夫。 “是这样…”何晏笑容满面,“竟然是这样。” 元荆心里头刀割一般,“你想多了。” 何晏笑着望向他,“我可什么都未想。” 元荆怒喝一声,“喜连!” 外头的喜连几乎是跑着进来,脚步一个不稳,直接跌跪在地上, “皇上,奴才在。” 元荆几欲脱力, “将这人拖下去,拖到朕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四更天,西风落雪。 淮淮醒来的时候,头顶疼痛难忍,抬手摸了摸,竟然缠了个白布头。 春宝歪在一边,抱着个罐子打瞌睡。 外头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淮淮腾的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侧了脸去看旁边的空地儿。 竟全然没有何晏的影子。 淮淮思索半晌,登时心头一酸,狠力推了春宝一把, “春宝!快醒醒!” 由于用力过猛,春宝几欲给淮淮推的翻在地上,亏得春宝睡前以脚勾着床板,这才免了人仰马翻。 春宝身子一震,强抱住罐子,“怎的了!” 淮淮哭丧着脸,“莫非是何兄弟死了?” 春宝一脸刚睡醒的倦意,“你怎么知道的?” 淮淮很是伤心,指着自己脑袋上缠的白布头道:“我这都披麻带孝了,定是有人死了啊。” 接着眼底泛红,“何兄弟又不在旁边,虽说他平日不常同我说话,却很少离开这屋子,这样一来,我定是为他才披麻戴孝的,真真是惨啊,我连何兄弟怎么去的都不知道,这人说去就去了…” 春宝更是伤心,“你哪里有我惨,我却连何兄弟的摸样都没见着,何兄弟就去了,这个叫我情何以堪….” 说话间,春宝眼底便滚下两颗泪珠儿来,“我真是没用,竟未赶在何兄弟死之前见他一眼,忒不仗义。” 淮淮叹口气,以手拍其肩道:“春弟果然是性情中人,还未见面便哭成这样,果然值得一交。” 春宝哭的更是厉害,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何兄弟,你死的忒惨啊!” 淮淮见春宝嚎哭不止,心里头竟有些嫉妒,总想也跟着哭一哭,奈何这眼睛干爽的同那风干的腊肉一般,没半点湿气。 只能讷讷道:“你又不知何兄弟怎么死的…至于么..” 春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一哭这何兄弟…就觉得像是在哭你…念及至此…我心都要碎了…” 外头门板忽然一声震动,春宝止了哭声,跟着淮淮一起朝门口观望。 太监面皮青白,眼睛刀子一般盯着这边,像是要从两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大晚上的嚎什么?”秀秀冷声道:“嚎丧呐!” 春宝点点头,“对的呢。” 秀秀脸皮揉皱的纸一样,“哪个死了?” 淮淮道:“何兄弟不见了,我又见着我披麻带孝,心思着何兄弟可能是…” 秀秀音色嘶哑难听,“咱家看你脑子是给打坏了。” 语毕,便转身,嘭的一声合上门板。 春宝盯着淮淮头顶的白布条,惊道:“淮淮,渗血了。” 淮淮赶忙抬手去摸,触手湿热,两指捻开来一瞧,还真是淡色血渍, “谁打我了?我怎么不记得。” 春宝寻思半晌,终得了个结论,“这样说来,何兄弟没死啊。” 淮淮喜道:“可也是。” 又见着春宝怀里的罐子,“这是啥?” 春宝想起来一般,赶忙将罐子递给淮淮,“晚上我见你给几个太监抬进来,一脸一头的血,便赶忙跑到御膳房找小六子讨了半片猪头过来,想着给你补补。” 淮淮道:“这么一说,你早知道我受伤?” 春宝点点头,只顾着垂眼揭了罐盖儿,将那半片猪头取出来。 淮淮继续道:“那你怎的不提醒我,还哭成那个样儿。” 春宝答非所问,“喏,趁着还不是太冷,赶紧吃了罢。” 淮淮接过猪头,只觉冰冷}手,“这也够冷的了,该是趁着未结冰吃才是。” 春宝道:“你不是去见皇上么,怎的还躺着回来的?” 淮淮咬一口猪头,发现还是生的,便又扔回罐子里,“想不起来。” 春宝做同情状,“莫非是一进去就给打晕了?” 淮淮道:“倒也不是,就记得皇上宣我觐见,我就问皇上能不能每天都去..” 冥思片刻,淮淮忽然瞪圆了眼,“我像是抱皇上了。” 春宝惊道:“当真!” 淮淮满眼蜜糖,“好像是…” 春宝难以置信,“该是不行罢…皇上有那么些个妃子,怎的会忽然就看上你了,莫非是你给 他背书了?” 淮淮摇头,“那倒没有,我俩没说几句话,他就伸出条腿来缠我,两人抱在一起,然后就亲了个嘴。” 春宝忽然失声尖叫,以手遮面,“哎呦呦,可别说的这样露骨,怪羞人的。” 淮淮道:“跟你没半点关系,你害羞个甚呐。” 春宝道:“也不是害羞,就是有些害怕。” 淮淮不解:“你有什么好怕的。” 春宝神色凝重,“你想想,皇上要是亲了你,便证明皇上也喜欢男人,本这后宫里头的女人就都是皇上一个人的,现在一看,竟然连后宫里的男人都是。也就是说,皇上若是随时随地瞧见一个太监便可带回去宠幸,我听了自然心头怕的紧了。” 淮淮打量春宝一会,微皱一下眉,“你不用怕,该不会临幸你这摸样的。” 后又道:“这事可别穿出去,管好自个儿的嘴,总是没错。” 春宝点点头,“你还未说你到底是怎么昏的,谁打了你?” 淮淮冥思苦想,“兴许是困了,睡着了磕着头啦?” 春宝叹口气道:“真是个不争气的,回头我给你准备个布兜子,塞上两块羊肝,你去见皇上就带着,眼睛睁不开就吃上两块,再给你弄些驴粪缝在布袋子里,困了就闻闻,有道是羊肝明目,驴粪醒神,保管你见了皇上精神一晚上。” 30、煎药 淮淮摇摇头,“那玩意气味忒大,若熏坏了皇上可不成。” 春宝面露难色,“既然如此,莫非叫你每日生生困着?” 淮淮想了想道:“不如我以后白天都睡久些,到了晚上便能精神。” 春宝道:“万一皇上白天传你过去可如何是好。” 淮淮冥思片刻,“那皇上不传召我的时候,我都在o羽宫养精蓄锐便是。” 边说着,就赶忙拉上被子躺下,“你回罢,我得睡会,以备随时应召。” 春宝应一声,捡了地上的罐子,“那这猪头不吃啦?” 淮淮阖上眼,“不吃了,你拿走罢。” 春宝闻言起身,忽然一个不稳,径自坐在凳子上。 淮淮睁一只眼瞧着他,“怎的还不走。” 春宝锤锤腿,“腿疼呐。” 淮淮另一只眼也跟着睁开,“腿怎么还疼上了,莫非是天冷裤子穿的太少,冻了膝盖,不如你先从我这里翻走两套穿。” 春宝柔柔肩,“兴许是坐麻了罢,算不上疼,就是有些酸麻而已,你先睡罢,见你无事我也放心。” 淮淮闭上眼,“出去将烛火熄了。” 春宝走两步,觉得身子这两日很是不爽利,肌理酸痛,晚上跑一趟御膳房都累的喘气。 抱紧了罐子,春宝只想着兴许是自个儿太过劳累,便推了门儿,朝那一排偏房走去。 月色如银,未扫净的雪上阴影摇曳,挑几条丝线,给风吹的来回晃荡,幽魂一般。 春宝抬了头,瞧见秀秀房门前扯了一根绳子,晾了几株马钱子,张牙舞爪,像是随时要给吹落一般。 春宝靴子给沾满了雪,只缩紧了脖子,加紧步子朝自个儿屋而去。 *** 夜深,床榻上的人翻来覆去,烙饼一样。 淮淮许久也未有一点睡意,脑袋上火辣辣的,肿痛难耐。 朦胧视线里,有个身形挺拔之人立在床榻边,给月色映着,腰线标杆一般直。 淮淮揉揉眼,定睛看半晌,坐起身来, “何兄弟,你怎么不点灯呐。” 何晏的脸浸在夜色里,隐隐约约的,只能见着那两片嘴唇微微的上扬,像是在笑。 淮淮惊悸难当,往后一缩,“怎的弄的这般}人..你方才上哪里去了?” 何晏看一眼淮淮,嘴上笑意甚浓,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 “我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淮淮披了衣裳下床,摸黑寻了鞋袜穿上,“知道什么事?” 何晏喃喃道:“那鸩酒竟是动了手脚的…” 淮淮在暗中摸来火折子,燃着了蜡烛。 淡黄的火苗自黑夜里腾起,映着对面那人的脸,竟是硕大的一块血斑,窟窿一般。 淮淮不自觉手一抖,那火折子便掉在地上,迸出一点火星,又散成了灰烬。 “你那头….怎么都是血…” 何晏笑意淡若柳丝,“他砸的。” 淮淮不解,“哪个他?” 何晏眼瞳里有金铜一般的硬光,“江怀瑾。” 淮淮一愣,“皇上…他为何要这般对你,莫非你又惹他生气了?” 何晏伸手抚摸头顶那片血迹,冷笑道:“皇帝当久了,这人也变得不一样,竟成了个坏脾气。” 淮淮道:“看样子定是你又将他惹恼了。” 接着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白布,“怎么你惹恼了他,我也跟着受打?” 何晏看他一眼,神色讥诮,“你怎么越发的傻了。” 淮淮道:“你这人不好好说话也便罢了,不时羞辱于我,实在太过薄情,好歹也是一个被窝里睡了好久的。” 何晏似乎很不屑同淮淮争论,只瞟他一眼,淡漠道:“罢了。” 淮淮想起来一样,“你还未回答我,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这里傻笑。” 何晏给淮淮这么一问,面儿上又多出些笑意来,“同你说你怕是也不明白。” 淮淮重新回到床榻边,以被裹身,径自取暖,“说些别的也成。” 何晏神色傲慢,透着些许倦怠,“有什么好说的。” 淮淮盯着他,“给我讲讲你同皇上之前的事罢。” 何晏忽然一笑,“你给忘了?” “忘什么?”淮淮愣了半晌,又急忙道:“你快给我说说。” 何晏面色怪谲,“除了日夜云雨,我同他也没别的可说。” 淮淮一僵,“还是别说了罢。” 接着又道:“那你喜欢他么?” 何晏看了他许久,“你说呢?” 淮淮摇摇头,“我哪里看的清。” “你不是又看上他了吗…”何晏淡淡道,那脸给烛火映着,竟生出些无奈来。 淮淮继续道:“是啊…可我瞧他那摸样,该是很讨厌我罢。” 何晏看淮淮一眼,“不如我教你。” 淮淮两眼一亮,“可好啊!” 何晏转了身朝床榻而去,“其实叫他喜欢你也并非难事,你睡他一晚上,他便离不开你了。” 淮淮静默半晌,接着抱拳躬身,很是欢喜, “多谢何兄弟指点,若我下次被召见了,我定照你说的办!” 何晏不再看淮淮,闭眼静躺。 只剩淮淮一人坐在床头,想着明天可得叫秀公公给自己准备个干净的头枕带着,好生沐浴一番,再让春宝给自己讲上两个睡前典故,省得到时候无趣。 转眼又一想,何晏给自己出这样的法子,定是有过切身体会。 可每晚上睡在他身边儿的,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 念及至此,淮淮双手捂裆,赶忙护住自个儿的身子, “何兄弟,醒醒,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 翎羽殿整夜通明。 当班的小太监困的直打瞌睡,给身边立着的太监踩了下脚,这才又精神过来。 龙案后头的人,于那绰绰灯影中,犹如孤雁过境,说不出的寂寥。 元荆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皮上,寒气横生。 执笔挥毫,自那奏折上圈点社稷,不知道又有谁升了官,亦或丧了命。 小太监心里默叹口气,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五更早朝,看来今晚上是连个偷懒闭眼的时候都没有了,只能硬挺过去。 喜公公已经收拾妥当,缓步入殿。 元荆忽然抬头,遥望喜连,凤目刀子一般。 喜连避闪不及,心头微震, 便恭恭敬敬弯着腰,“皇上,该准备早朝了。” 元荆面儿上冰冷依旧, “去给朕问问,o羽宫是哪个人当了煎药的差事,怎么反倒将人喝的越发明白了。” 31、春殇 喜连不敢耽搁,趁着元荆早朝的空挡,便赶忙带了人往o羽宫去。 话说秀秀刚去了淮淮屋里头观摩,发现淮淮还睡着,便也不急着差人弄早膳,只将昨晚上晾晒的那些个马钱子给收了起来,那马钱子虽说有些通络止痛的用处,可也是宫里头的禁药,太医院极少使用的,这都是小李子将娘娘那头的存货翻出来给自己,有些霉湿,也不好大白天的晾在外头,只能趁着夜深人静拿出来给风吹的干爽些,再收起来以备后用。 秀秀阴一张脸,将那两吊马钱子收好后,才去忙其他的活计。 直到日上三竿,才得空儿上淮淮屋里头去催人。 推了门,宫人已经将屋里头的炭火续好,这外头虽是寒天冻地,屋里却是春意融融。 秀秀缓步向里,瞧见锦被里那酣睡的人,轻咳了一声, “该起了。” 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脑袋上的白布滚得松散,几欲遮了眼。 秀秀缓缓弓了身子,提一口气,正想开口,却听得身后叩门笃笃。 “秀公公,喜公公身边的王公公来报,说是喜公公这就要到o羽宫了。”门外的小太监大声道。 秀秀皱皱眉,支起身子寻思半晌,便转身出了屋。 待喜连一干人抵达o羽宫门口时,o羽宫的总管太监秀秀已然在宫门处等候许久,老远的见着喜连过来,赶忙恭敬上前。 面皮上硬扯出些笑意来,秀秀腰弓的极深,“喜公公,o羽宫这样偏僻,您有话差人过来传一声便可,怎么还亲自跑来。” 喜连双手收在袖内,冷冷睨一眼秀秀,“咱家可还有帐同你未算清楚,自然要亲自过来。” 秀秀跟在喜连后头,堆了更深的笑,“那也该小的亲自登门谢罪,这样劳烦喜公公,小的心里头实在过不去。” 喜连冷着面皮,直径进了宫,“你还是卯起劲用在正地儿上,别整天的搞些面上功夫。” 秀秀眼底满满的阴森,脸上却依旧笑着,“喜公公说的极是,小的谨记于心。” 语毕,便将喜连引入o羽正殿旁边的屋里。 喜连进屋伸出手,自铜炉前展开,抬眼扫了跟来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也知趣的上前几步,立在秀秀前头,大声道:“o羽宫现在是谁负责煎药的差事?” 秀秀心头一虚,想喜连亲自过来,定是皇上过问,也不能搪塞,就编了个谎儿道:“是春宝。” 那小太监继续道:“那便劳秀公公将那药拿上来给咱家瞧瞧罢。” 秀秀看一眼旁边暖手的喜连,低低应一声,“喜公公稍等。” 接着便转身出屋,拿了药,麻利的将那药里的马钱子挑干净后才回去,恭恭敬敬的呈给喜连。 喜连眼瞅着小太监从秀秀手里接过了草药,轻叹口气,“你好歹也是一宫总管,怎的还将这样重要的差事交予个傻子去做,实在是糊涂。” 秀秀虽有怨气,却不敢发出,只讷讷的应着,“公公教训的是,以后这煎药的差事,都由小的亲自来。” “可要每日看着他服下,”喜连面色不善,“别的咱家就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罢!” 秀秀连连点头,见着喜连这就要走,心里头很是奇怪,这喜连忽然大清早的来过问这事,又将药拿走,其间定有乾坤,可也不能直问,便装作不经意道, “怎么,喜公公,这就要走了?“ 喜连音色平板,“咱家没功夫收拾你,皇上这眼瞅着就要下朝了。” 秀秀道:“公公怎的还将这药拿走了,这是o羽宫剩下的最后一份,因主子未醒,便就没熬,那今儿这药还喝不喝了?” 喜连裹紧了衣裳出门,“你现在倒是开始操心了。” 语毕,便跨出屋去。 跟着喜连后头的小太监回头看一眼秀秀,提点一句, “你等着罢。” 云浮日光。 太医院门口停了一顶轿子,自上头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都知监总管太监喜连。 且说喜连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到太医院,急匆匆的进院,将那包草药交予太医院使许老太医瞧看。 那许太医撵了胡子,扒拉半晌,音色拖沓,“这朱砂,牵牛子都是损神伤脑的东西,不宜进补,怎么还混道这补药里头了。” 喜连一扯嘴角,“许太医,咱家看您是越发健忘了,这几味药,当初还不都是您亲自配的…” 老太医抬头看一眼喜连,眼里面大雾似的,浑浊暗淡。 喜连那眼珠子转了转,“您忘啦..一年前…皇上除何党的时候….” 老太医这才长长的出口气,“老夫想起来了。” 喜连将身后的人尽数遣散,音色渐低,“可这人怎么喝的越发明白了….” “本不该啊…”老太医将那包药搁在身侧的托盘里,旁边都是密密麻麻的红塞瓶儿,“先搁这儿,待老夫配好了,在给公公送去便是。” 喜连道:“还是那句话,这人可得保住…不能丢了性命..” 老太医低头盯着那些药材,眼角纹络渐深,像是未听见喜连的话一般,以指尖在里头和弄半晌。 喜连目光落在许太医挑出的一味药来,很是警觉,“这是个什么东西?” 老太医捏起那小碎块,心中有数, “这该不是老夫放进去的罢。” *** 淮淮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十分。 头上的白布条松松垮垮的落在脖子上,额上露出个凝黑的血痂来,狰狞丑陋。 起床穿了衣裳,淮淮扯掉白布条,正想着去推何晏,却发现这人又不见了踪影。 正打算出门去寻,可一推门,只听得哎呦一声惨叫,抬眼望去,竟是春宝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咧嘴拧眉,像是疼痛难耐。 淮淮将春宝从地上拉拽起来,“不就是个跟头么,至于疼成这样。” 春宝青一张脸,浑身抖的筛糠一般,“淮淮,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大对劲。” 淮淮打量春宝半晌,“像是较以往更活络了些。” 春宝摇摇头,跟着淮淮进屋,“可也更难过了许多。” 淮淮道:“你身子哪里不好?” 春宝费力的喘一口气,“吃不下,睡不香的,整日里气短胸闷,像是要害大病一般。” 淮淮道:“无妨,我给让秀公公给你叫太医过来便可。” 春宝摇摇头,“莫非是我平日里好吃懒做,使得肌骨孱弱。” 淮淮道:“最近我光忙着前后宫两头跑,确实没顾得上你,可也不知道你整日都做些什么。” 春宝道:“不如你现在同我去遛一番,也好松松腿脚,兴许动一动就好了。” 淮淮点点头,“能做些啥?” 春宝道:“不如斗鸡?” 淮淮起了身,“成,我去叫秀公公准备两只过来。” 语毕,便起身运足了气,“秀公公!” 门口的宫人闻言给秀秀带了话儿,只一口茶的时辰,秀秀就已经站在了淮淮屋里。 “什么事?” “你给弄两只活鸡来。” 那秀秀的脸色一时间很是难看,“你这可教咱家上哪里给你弄活鸡去。” 淮淮急道:“总会有办法,不就是个活鸡么,若是拿不来,那春宝…” 一边的春宝忽然插了句嘴,“御膳房的小六子同我交情还算可以,不如我给他书信一封,劳秀公公跑上一趟?” 秀秀恶狠狠的瞪春宝一眼,转身便走。 淮淮叹口气,安慰春宝道:“无妨,我等会差个宫女儿去便是。” 接着又上了暖炕,寻了纸笔出来,铺在食桌上,“过来写罢。” 春宝面如砂纸,“我不识字。” 淮淮一僵,“那可不好办。” 春宝道:“不如我念你写?” 淮淮道:“也成。” 接着起笔蘸墨,“你说罢。” 春宝寻思良久,待斟字酌句后,便慢悠悠吟一句道:“给我两只鸡来,张。” 淮淮写了几个字后,神色渐肃,忍不住道:“鸡怎么写?” 春宝道:“□□的鸡。” 一边的何晏调子懒洋洋的,“还真是呐。” 淮淮看一眼何晏,“怎么你近日越发的神出鬼没?” 何晏斜倚在暖炕的玉枕上,镶金滚边儿的襟松散着,煞是英气,“我可是一直都在这。” 淮淮将笔递给他,“你来写。” 何晏竟也未拒绝,默声接了笔,蘸了些墨,那一笔笔的铺到纸上的大字,个个都是刚劲有力。 淮淮盯着那字,“怎么你我写的字这般相像?” 春宝瞅淮淮许久,“淮淮,快些写罢,我这脑子像是也不中用了,怎么光看着你在这自言自语。” 淮淮顾不上春宝,眼见着何晏写好了,就赶忙拿出去,随便给了个宫女儿带去御膳房。 那宫女做事倒也麻利,只半柱香的时辰,就带了两只老母鸡回来,只说是小六子想着用鸡炖汤,一会还得再给送回去。 淮淮很是欢喜,“春宝,斗鸡去。” 春宝越发萎靡,强打着精神起身,同淮淮一起出门。 秀秀正黑着脸收拾庭院,眼瞅着春宝将鸡扔在宫墙边,同淮淮两人各搬起一只脚,发疯的互撞起来。 只可惜还未撞上两回,那春宝忽然浑身抽搐,直直的倒在雪地里,将母鸡砸了,扑腾起一地的鸡毛。 淮淮先是一愣,而后呼号撕心裂肺, “春宝!你压着我脚了!” 32、探病 见春宝没一点动静,又俯下身子去看。 石板灰砖上的人,眼窝深陷,面皮青白,横在地上抽搐半晌,嘴角溢出好些沫子,半晌也没得动静。 淮淮心头一紧,便忙将春宝背入了偏室,搁在床板上。 秀秀跟在后头,脸上未见忧色,却是满面狐疑。 淮淮伸手探探鼻息,发现人还活着,这才稍放下心来,趴在春宝耳边喊了几嗓子, “春宝,饭好了,起来吃罢。” 连喊几回,春宝除了眼睫微颤之外,再也无其他反应。 淮淮侧了脸去看身后的秀秀,“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秀秀一双细长眼盯着春宝瞅了一会,再看看淮淮,脑子里面像是有些东西渐渐的明了了,呼之欲出,却又只差那么一点。 这该倒下的未倒下,不该中毒反倒中了毒。 秀秀正纠结着,却听得屋外脚步急切。 o羽宫的宫女急的满面细汗,瞧见秀秀,这才松口气,“秀公公,喜公公在外头等着您呐。” 秀秀皱一下眉,“怎么又回来了?” 宫女道:“看喜公公那摸样,该是心情不好,您快去瞧瞧罢。” 秀秀闻言,板一张脸,便跟在宫女后头出去。 这偏室里便只剩淮淮一个人,对着春宝干着急。 思索片刻,淮淮扯了一床被子过来给春宝盖上,又自觉这偏房里晦暗霉湿,实在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便将春宝扶起来背出门外,直径背进了自己屋里。 将床榻上的被子垫厚实了,这才把春宝放上去,加了一层锦被盖在上头。 忙活完了,却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事。 身边的何晏忽然开了口,“找太医。” 淮淮闻言,略微转身,望着何晏道:“不知道太医院在哪里,你可知道?” 何晏语调冷淡,“我之前又未在这里头住过,哪里知道。” 淮淮道:“那我出去找找罢。” 刚推了门出来,却见喜连同秀秀立在门口,一个怒目而视,一个面白如纸。 秀秀听得身边的动静,转过头见了淮淮,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淮淮,春宝呐?” 淮淮站在门口,给风吹的鼻尖发红,“他屋里阴湿,我就将他背到我屋里去了。” 秀秀忙挂了笑出来,转向喜连,“喜公公,煎药的春宝找找了。” 喜连狠狠剜秀秀一眼,急急的朝淮淮这边来,推门进屋,这才瞧见床榻上的春宝,由于淮淮当时放的急,春宝整个人趴在床褥里,只露出一点点的侧脸来,面皮青白,嘴唇乌青,看光景很是不妙。 喜连这下犯了难。 本以为是这小太监放了那要命的东西,可这样一看,这傻太监也是自身难保。 虽说宫里头明争暗斗经久不衰,喜连也谙熟其道,可这o羽宫竟也受了这股子浊气,实在叫人想不出个缘由。 眼瞅着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是无益,而且又到了皇上退朝的时辰,喜连未有多言,转了身就要走。 还未走上几步,却给淮淮扯了袖子, “喜公公,叫个太医来罢,春宝害了大病,怎么也叫不起来。” 喜连盯着淮淮,“若是他真的没做亏心事,自会多福的。” 言毕,便给一群小太监簇拥着,急忙出宫。 *** 福寿殿,红日东升。 天子移驾,百官跪拜。 元荆一身明黄的绫罗,玉带皮靴,衬得人面儿越发柔和,可那双凤眼依旧冰封了一般,戾气四溢。 高大的汉白玉柱下,立了个干瘦的太监,袖口绣着繁杂的花样儿,随着手臂的动作活跃,飞舞。 元荆瞥见喜连,也未吭声,只轻一抬手,那龙辇便稳稳的停了下来。 喜连恭敬上前,“皇上…” 朔风乍起,吹的元荆衣袖翩然, “朕交给你的事,问的怎么样了。” 喜连缓缓道:“回皇上,都是o羽宫那帮奴才办事不力,竟将那熬药的差事给了个傻太监。” 顿了顿,又道:“且这一回奴才去查,却发现了个岔子,奴才自知事态严重,便不敢隐瞒。” 元荆目光落在远处,容貌极冷。 喜连垂眼道:“那药里还有一味马钱子,这种东西,太医院是从来都未有的..” 元荆听了,眼底不着痕迹的一暗,“那是什么?” 喜连道:“回皇上,那马钱子虽可入药,但毒性极强,使用不当,便可致死,宫里头许多年都不用了。” 元荆直直盯着喜连,“是何人所为?” 喜连赶忙跪在地上,“皇上,恕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只想着兴许是那傻太监所为,可方才去一趟o羽宫,那太监已然不省人事…至此,奴才便赶过来迎皇上下朝了..” 元荆脸映着暖阳,竟万分阴冷。 指头几欲攥进手心,元荆未有多想,“摆驾,o羽宫。” 后又道:“宣许太医。” *** 不出半柱香的时辰,通报的侍卫便敲开了o羽宫的大门。 听说道皇上要来,那开门的宫女直接吓的面无血色。 皇上从不来这样偏僻的地方不说,且上一回来,还是o羽宫整宫赐死的时候。 听得那侍卫传完了话儿后,宫女腿脚都有些不灵便,惨白了一张脸,哆哆嗦嗦的上偏殿,将秀秀喊出来。 “秀公公,秀公公!” 秀秀正在烧剩余那点马钱子,给宫女这么一喊,心头一惧,猛的站起身,险些倒在地上, “喊什么喊,再喊咱家撕烂你的嘴。” 那宫女额上冒着冷汗,“皇上…皇上来了。” 秀秀眼前一黑,惊悸铺天盖地。 支持不住,便登时瘫软在地,两眼发直。 秀秀可怎么着也未料到,这一来二去的,事没办成,反倒惊动了皇上,若是真的败露了,不管供出宁嫔与否自个儿都是死路一条。 正寻思着,却听得外头的太监音调悠长,线一般的勒的人喘不过气。 “皇上驾到——” 那宫女只当秀秀也是想着o羽宫游公公一干人的事,便两眼含泪道:“公公,这可怎么办?” 秀秀朝宫女伸了手,给宫女扶着,借力起了身, “嚎什么丧,不是还没死么。” 宫女掏了帕子擦泪,瘪瘪嘴,眼底又是一串晶莹的泪珠儿。 秀秀将那烧剩下的的灰倒入铜炉内,强撑着出门,带着一干宫人跪在地上,伏地贴面,将皇上迎入宫内, 元荆下了龙辇,心神一阵恍惚。 瞧这朱墙琉瓦,想那晚长夜未央,凤目下那浓郁煞气竟然半点不剩。 喜连正欲引皇上入屋,去眼见着元荆轻门熟路的朝正屋而去。 轻叹口气,喜连闭了嘴,神色宁定。 方才还纳闷怎的一个不省人事的太监,竟能惹的皇上亲自前往,这样看来,原来皇上并非恼怒,只不过是担忧罢了。 元荆急急的推了门,瞧见那床榻上的人,反倒不敢往前走了。 外头跪着一地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只静静的呆着,任由皇上一个人进了屋。 床榻上趴着的人,盖厚厚一床锦被,瞧不出个个数,只露一点灰白面皮,和青紫嘴唇。 阳光涌进来,地上的人影僵了半晌,才极缓慢的朝那边移过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 待靠的近了,玉白的指头轻挑床帐,元荆瞅着趴在床褥上的人,清俊的脸上,是露骨的温情。 耳边一声叹,轻不可闻。 元荆却丝毫未有察觉,只盯着那床上的人,动也不动。 直到有人从后头将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这才惊惧回头。 *** 话说淮淮出去一趟,并未寻见太医院,想着还是先回去守着春宝,再作打算。 好容易摸着回去的路,可又是老远就看见o羽宫门口明黄一片。 许多个侍卫太监立在外头,木桩子一样,毫无表情。 淮淮忽然脸色一变,加紧了步子进去。 见着喜公公站在外头,便怯怯上去问话。 喜连见淮淮过来,也是一惊,“您怎么在外头?快进去。” 接着那干枯的手一用劲,便将淮淮推上前去。 淮淮轻手轻脚进了屋,环视一圈,这才明白喜连的意思。 眼前那人连朝服都未换,戴着金龙冠就过来了。 此刻正微垂了头,眼里温情难掩。 淮淮看的呆了,伸出手,指头掩不住的发颤。 总以为自己是在梦里,直到伸出手搭在元荆的肩膀上,触手有实,才醒过来一样。 瞧见元荆回了头面对着自己,淮淮不自觉一笑,“皇上?” 一时间,元荆实在无法辩解那自心底涌上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淮淮正要开口,却只觉耳边生风,最终停在自己眼前,触手温热,绵软入骨。 何晏攥住了元荆的手,唇角一扬,“怎么还动手?” 元荆恨恨道:“怎么没毒死你。” 方才那凤目含情,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像是做了梦一般,淮淮垂头瞧见自己攥着元荆的手,再去看何晏,已经又没了踪影。 元荆盯着的人,却是自己, “放手!” 淮淮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不放。” 元荆眼角黑气若隐若现,望定了淮淮,“何晏!” 淮淮忽然才想起来,自己也姓何。 脑子里乱成一团的,那层层叠叠的影子,都是他同他。 凤目怨,韶光远, 乱花迷眼。 这一晃,已是六七年。 33、发疯 元荆眼瞅着淮淮神思恍惚,便用力一扯,挣脱了手,转身出屋。 淮淮立在原处,呆了半晌才回过神一样,收起那悬在虚空里的手。 喜连见元荆从屋里出来,急步迎上前, “皇上,许太医到了。” 身后那背着药箱子的老太医气喘吁吁的挤上前来,单膝跪地, “启禀皇上,恕卑职来迟。” 元荆面无表情,没看见许太医一般,只转向一片跪着的宫人,语气淡漠,“哪个是o羽宫的总管太监?” 一时间,周遭寂静无声。 立在一边的喜连转了身朝后看去,那孬种正跪在地上,瑟缩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喜连身后的小太监看喜连嘴角微扯,便识趣的上前,抬脚戳弄秀秀, “还不快上前回话,窝在这里装什么死..” 秀秀干枯的面皮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以膝当脚,费好大劲才蹭上前,攒足了劲儿,全都拿来磕头, “皇上饶命…奴才万死..皇上饶命..” 元荆眉头一皱,盯着秀秀头破血流的脑壳,“你倒是知道…” 秀秀听元荆这么一说,几欲磕碎了头, 但也不确定元荆是否真就已经查出了是自己所为,凡是总还是有些希望的。 元荆冷冷道:“o羽宫出了这样的事,你难逃其咎,出去领五十个板子,待查清楚了,朕 自不会放过你。” 秀秀闻言,得了救一般,长舒口气, 重重给元荆磕了个头,“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 元荆接着道:“都知监喜连听旨。” 喜连闻言,单膝跪地,“奴才听旨。” “后宫无主,此事就交予你彻查,不得有误。” 喜连恭敬叩首,“奴才遵旨。” 元荆目光落在它处,“摆驾回宫。” 喜连闻言,跟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神,那小太监便转身去招呼着那些宫人侍卫准备回宫。 话说一边儿的许太医等了许久也不见皇上发落,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元荆给喜连伺候着,缓步朝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你就留这罢。” 言毕,便给人簇拥着出宫。 许太医俯首垂目,“卑职遵旨。” 小太监的音色绵长,“起驾——” 一行人浩浩荡荡,不多久便没了踪影。 o羽宫的宫人都长喘口气,如获新生。 秀秀更是虚脱了一般,软绵绵的就给两个侍卫架了出去,那腿肚子打着哆嗦,像是随时要瘫在地上。 许太医给个宫女引着进了正屋,“许太医,请——” 两人推了门,进了里屋,床榻边上坐着的人,呆呆的望着一处,木头似得,见许太医进来,这才回过神一般,赶忙起身, “你可是太医?” 许太医倒是记得眼前这高壮男子。 当初因嫌太医貌丑而将自己轰出o羽宫的,不正是这眼前这混小子所为么。 许太医睨了淮淮一眼,“怎的,莫非又要换人?” 淮淮不解其话间意思,只着急的上来拉他, “快来看看春宝,才这么一会,脸都不是色了。” 许太医慢悠悠的搁下肩膀上的药箱,打开了,从中间掏出个绣花香枕来,眼也不抬, “将被掀了。” 淮淮应一声,麻利的将棉被掀开,又把春宝翻过来解衣脱靴,可才脱了一只靴子就听得许太医音色发颤, “还是穿上罢…” 淮淮皱皱鼻子,也给那气味顶的作呕,便屏息将春宝的靴子套上,后退几步。 “太医,你可要好好瞧瞧。” 语毕,还觉得那酸腐浓重,便转身直接出了屋。 只留老太医一个人在屋子守着春宝,捂着鼻子号脉诊治。 外头空气冷冽,凉水一样,将人浸了个透。 淮淮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许太医青一张脸夺门而出。 许太医一路小跑,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折回来,将药方子塞入淮淮手里。 “差人去御药房领百足虫三条,六钱全蝎,一次灌服即可。” 语毕,扭头而逃。 外头的宫女见许太医面色不好,上前阻拦, “太医这般形色匆匆作甚,这大老远的来了,好歹也喝口茶再走。” 许太医怒道:“喝什么茶!老夫于这宫里头行医这么些年,从未受此大辱。” 喘口气,接着骂道:“便是想撵老夫走,说一声便可,怎的还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脱鞋将人熏走,实在下作!” 淮淮只顾着低头观摩那药方子。 看上头那龙飞凤舞,糊成一片的字,没一个看的明白,便叹一句, “可忒难看。” 一边说话的许太医闻言,恼羞成怒,只叹道:“罢罢罢,老夫何必跟个小子计较。” 宫女实在看不明白,“那…让连珠送许太医出宫罢。” “罢罢罢,我自己能走。” 言毕,许太医便恨恨拂袖而去。 淮淮将方子交予连珠,差其去抓药回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见连珠拿了个草纸包进了门儿,却不是自己回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面生的太监,背了个人,昏死过去。 那人的裤子给血浸透了,滴在脏雪上,融出一个个黑洞来。 o羽宫的一个小太监凑上去看了一会,“啊呀,怎的将秀公公打成这样..…” 淮淮默立良久,正要上前,却给人扯了胳膊。 回过头,正是何晏。 冬日里天短,加之风雪欲来,虽时值午后,却已然有了几分暮色的摸样。 何晏脸上暗影重重,些许混沌,只有那一双深瞳,闪着利光,刀刃一样。 “你觉得他惨?” 淮淮点点头,吸吸鼻子,“忒惨了..” 何晏冷笑,“可比不上你。” 淮淮盯着何晏,忽然想起来, “方才皇上喊错了我的名字。” 又纠正道:“也不是,皇上叫你呐,你也不在。” 何晏音色如水,“叫你呢。” 淮淮垂了头,叹口气,“而且…我之前像是也认识皇上,好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皇上。” 何晏的脸越发的暗,像是随时要融在那干冷的空气里, “还有呢?” 淮淮冥思苦想,“再就想不起来了。” 何晏眼底精光四射,“不如我告诉你?” 淮淮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 何晏上前一步,靠淮淮更近了些,那深黑的眼瞳里,竟是许多混杂不清的感情, “你之前是朝廷一品督师,手握重兵,可你给他算计,赐你鸩酒,诛你九族,你从万人之上到了这般田地,又疯又傻,连自个是谁都想不起来…” 淮淮一挥手,“你快算了,我这幅摸样的岂会是万人之上,再者说,我一点都不傻,可比春宝聪明上许多。” 何晏像是没听见淮淮说的话。 只伸手揪了淮淮的衣襟,面貌越发狰狞,“你就该一直恨他,想要宰了他,或者狠狠的□□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到最后竟也成了贱种,求着他,喜欢他。” 淮淮给何晏勒的喘不过气,“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竟说些胡话….怎么还动手..” 何晏没有松手的意思,面皮扭曲着,咆哮着, “你方才不是想起来了么,怎么还想不起来?。” 淮淮给何晏掐的淌出泪来,“快松手…” 何晏眼珠子布一层血红的毛细,“喜欢我又怎样…我饶不了他....你也不能饶了他….” 淮淮疯狂的咳起来,面色青紫,几欲背过气去。 煎好药的连珠端着食盒过来,却瞧见淮淮自个儿狠力掐着自个的脖子,指头嵌进去,淤血斑斑。 青瓷药碗险些砸在地上,连珠赶忙放下药,转身招呼着, “快来人!” 几个太监闻声而来,瞧见淮淮发疯的摸样,一拥而上,吃了淮淮几个很踹后,才勉强将那攥紧的手搬下来。 淮淮嘴角抽搐,一脸的泪珠儿。 “我不信!” “你是看皇上待我好了,嫉妒罢了!” “我待皇上好!皇上也会待我好的!” “无需再讲!我不信!” 这一席话听得旁边的宫女太监直摇头,却也没办法,只能将人捆了,扔到暖炕上,又怕人不老实滚下来,便以三指粗的麻绳拴在窗棂上,这才放心。 床榻上的春宝也开始抽搐,连珠见状赶忙将药灌下去,春宝才算安静下来。 一时间,o羽宫里手忙脚乱,病的病,疯的疯,秀秀给打的腚都开了花,到现在都没醒。 宫人叹口气,都说是皇恩浩荡,可皇上每来一次,这里却变成了炼狱。 冷风剪,碎雪翩翩。 御书房内,檀香沁人。 那成堆的奏章后,天子眉眼冷寒。 “喜连——” 喜连刚巧进了殿,赶几步上前,“奴才在…” 元荆依旧抵着头批折子,“o羽宫呆不得了,把人迁到未央宫罢。” 且说那未央宫在圣桢年间是皇帝的寝宫,自元荆登基以来,因皇上搬到翎羽殿,那未央宫也便闲置下来。 如今给那傻子住,实在是莫大的恩德。 且未央宫离翎羽殿近了许多,有事跑起来也方便。 34、毒毙 转日,喜连到o羽宫的宣旨的时候,淮淮已经大病不起。 虽说昨晚上在暖炕边儿栓了一宿,本不该受冻,可淮淮还是着了凉,近晌午的时候就发了高热。 此时正在炕上迷糊着,滴水未进。 睡在里屋的春宝倒是面色大好,打着呼噜,空嘴咀嚼的老习惯依旧未改。 虽说早上连珠已经过来给自己松了绑,可捆了一宿,淮淮还是手脚发麻。 淮淮蜷在暖炕上,额冒虚汗。 食桌儿上的早膳已经没了热乎气,淮淮扫了一眼,却是再不见以往的药汁。 喜连推门而入,瞅着炕上的人,便转头斥责身边跟着的连珠,“怎么人都这样儿了,还不叫 太医过来。” 连珠挨了训眼底满是委屈,却也不敢顶嘴,只嗫嚅道:“回公公,奴婢一早就过去请了,可许太医死活都不肯过来,奴婢也没办法…” 喜连冷哼一声,“真真是蠢笨的东西,许太医乃太医院御医之首,没皇上的口谕,岂是什么人都请的动的,叫他不成,还不会换个人过来?” 连珠闻言,眼含泪珠,“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去请。” 语毕,便转身而去。 喜连将手搁在淮淮额上,蹙眉道:“这一大早就烧成这个样,到了晚上可怎么是好..” 淮淮靠在软枕上,像是没看见喜连,只斜了眼盯着食桌另一边,就像那里也坐了个人一般。 身边的太监开口道:“喜公公,人病成这个样子,搬是不搬呐?” 喜连收了手,神色宁定,“圣谕岂有不尊的道理。且高热也不是什么大病,未央宫也比这里好上许多,没什么可收拾的,你且叫两个人进来,将人扶上轿子,抬过去便可。” 太监应一声,便出去唤人进来。 喜连叹口气,转身出屋,却听的那炕上的人道一句, “忒荒唐,我便是难过,也不是因为听信了你说的那些…” “我不过是,高热烧的难受罢了。” “我不想去恨他,你多说无益。” *** 宁嫔手里的银匙忽然一抖,落进汤碗里, “什么?皇上要查!” 紫竹面如白纸,眼瞳焦急,“可不就是吗…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青釉汤碗嘭的一声搁在桌子上,溅出些许透明的汤水来。 宁嫔娥眉紧蹙,“狗奴才,办事不利,这么简单个事都能露了马脚..” 紫竹赶忙上前给宁嫔顺心口,手却是抖的,“娘娘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面劝一面心想想若是秀秀真给皇上的人查出来,那阉人没根也便没骨气,自会把宁嫔供出来,到时候自己也难免跟着受牵连,念及至此,手便抖的更厉害了。 宁嫔一把推开紫竹,“将小李子叫过来。” “娘娘?” 宁嫔怒目而视,“傻愣着作甚?不想死就赶紧将他叫过来。” 紫竹闻言,慌慌张张转了身往出跑,刚出了门,便撞到个小宫女身上,那宫女正端了一盅安胎药,给紫竹这一撞,那药盅便翻在地上,砸了个细碎。 宁嫔听得这动静心头一紧,指着小宫女就开骂, “不长眼的东西,晦气!” 小宫女吓的跪在地上,“娘娘饶命。” 宁嫔一挥手,“拖出去掌嘴。” 言毕,那小宫女便哭哭啼啼的给一个年长一点的宫女拖出殿去。 宁嫔伸了一双纤白玉手,轻抵头颅,芙蓉面上怒气横生。 外头的掌嘴生清脆绵延,和着宫女的哭叫讨饶,越发的惹人心烦。 天更阴了,像是要下场雪。 算算日子,皇上已有一整月未有露面。 屋里头妃嫔低垂的眼角微微一动,又滚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儿。 宁嫔长舒口气,竟失声抽泣。 紫竹带着小李子进屋,见宁嫔这幅摸样,吓的齐齐跪在地上。 “娘娘,龙胎要紧呐。” 宁嫔闻言,眼泪更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抬眼去瞧小李子,一字一句, “小李子,若是本宫有事,你们一个个的,谁都脱不了干系。” 小李子头跪在地上大力磕头,“只要娘娘一句话,小李子万死不辞。” 紫竹也跟着红了眼睛,却没忘记跟旁边人使眼色,勒其退下。 待暖阁里的闲杂人等都退的干净,宁嫔这才又开口, “小李子,宫里头还有最后一点马钱子,你将它门全煮了,给o羽宫那狗奴才灌下,若是不成,你也不必回来了。” 小李子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奴才知道,奴才这就去办。” *** 天黑云低,还未入夜,o羽宫已是烛火伶仃。 秀秀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木桌上点了半截红烛。 因为所住的房屋面东背西,待到了这日沉西侧的时辰,就较别的屋里暗上许多。 门板吱呀一声,脚步轻浅,猫一般,小心翼翼。 秀秀趴在床板上,回不了头,只干干道一句, “谁?” 身后的人朝外头看了看,发觉无人,便赶忙阖上门板。 秀秀瞪大了眼,很是警惕,“谁啊?” 可那人依旧未有回应,只是走的近了些,将蜡烛吹熄。 秀秀惊惧难当,强忍着痛撑起身子,回头去看。 小李子的脸死人一样,白的骇人,凑上前来,阴凄凄的笑着,像是阎王意欲索命的小鬼。 “李德胜….”秀秀嘴唇哆嗦着,“你…你..来作甚?” 小李子将手里的食盒搁上了旁边的木头桌子上,将那半截未烧干净的蜡烛挤到地上,滚进床 板底下的黑暗里,再也寻它不着。 “秀公公,听说你挨了打,咱家来瞧瞧你嘛…” 秀秀眼盯着小李子那双干枯的手从食盒里掏出一只细颈宽身的瓷瓶,面上僵死, “..这是…这…” 小李子笑着拔掉那瓶口的红缨,里头的药液还带着温热,散出淡淡的苦气, “这是娘娘赐给你的药,喝了它,公公自会好的快些…” 在宫里当了这些年的奴才,这等要命的关头,秀秀自然心中有数。 顾不得疼,秀秀挣扎着想要下地,却给小李子一把摁住, “秀公公,你伤这样重,咱家看你还是静养的好..” 秀秀唇色暗紫,音色颤抖,“李公公…咱家待你不薄啊…” 小李子捏了秀秀的下颌,头上青筋毕露,“少废话!” 秀秀双目尽凸,死命挣扎,指甲嵌入李德胜的手里,抠出血来。 那浓黑的药汁自嘴角淌下,更多的是流进喉咙,渗入肺腑。 晦暗里的人打斗片刻,终是随着一只手无力的垂下,而归于死寂, 小李子将抽搐的人放下,寻了一块布将那狰狞面皮上的药液擦净,这才趁着天暗,悄然离去。 外头风摇影移,云雪霭霭。 天越发的黑了。 *** 在未央宫忙活了大半天,才将淮淮安置好,喜连喘口气,便往御书房赶。 进了殿,正巧元荆也奏章也批的差不多。 龙案上只剩了最后几个折子,元荆心情看上去不错,和颜悦色,越显清俊。 喜连躬身立在一边,接过奉茶太监托盘上的茶盏,搁在元荆手边儿。 元荆翻看手上的奏章,头也不抬, “挪过去了?” 喜连道:“回皇上,人已经过去了。 思索片刻,又道:“就是身子不太好。” 元荆眼睫微抬,“怎么不好?” 喜连垂眼道:“昨晚上着了凉,一大早就发了高热,奴婢差人叫太医过去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开些汤药服下也便没事了。” 元荆搁了笔,“人好了么?” 喜连一顿,“回皇上,还没有。” 元荆起身,明黄的常服上龙纹若隐若现,轻轻一动,好似波纹潋滟。 “朕去看看他。” 喜连恭敬道:“奴才这就去准备。” 元荆缓步出殿,“不必了,走过去便可。” 喜连应了一声,不再言语,跟在皇上后头便出了御书房。 且说那未央宫,当时建的时候,就极尽华丽,金碧辉煌。 宫人需较些寻常宫里多上三倍才能打理的过来。 奈何淮淮无级无品,分例较那些个嫔妃少上许多,所以分来伺候宫人也不多,这未央宫,竟前所未有的空旷至极。 从未央宫到御书房,无需做轿,只一盏茶的时辰就能到。 可就这么一会,待皇上抵达未央宫,已是天色全黑。 未央宫掌灯的宫女褶裙绰绰,曼妙柔美。 闻得皇上驾到,忙福身叩拜。 随从的侍卫很识趣的留在殿外候着,未央宫的宫人也都尽数跪在殿门口。 唯喜连一人跟在元荆后头进了殿。 锦帐重重,偌大的宫殿里没半个人影,空荡荡的。 元荆止步于隔断边,指尖挑起紧闭的雪白幔帏,那宽大龙床上的被褥是掀开的,却没有一个人。 高大的暗影自那盘龙漆红柱旁的幔帐移出来,盯着眼前玉白的后颈,忽然伸出了手。 元荆腰上一紧,面色发白,身子僵直。 有人从背后环上来,将自己抱的紧了,大力却不失温柔。 元荆眼底阴冷,正欲发作,却听得那人音色暗哑。 淮淮烧的糊涂,滚烫的脸贴在元荆的后颈上,十指与元荆腰前交叠, “…我就盼着你过来呐…” 一边的喜连瞪圆了眼,“没规矩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鼻腔里尽是淡淡的檀香味,淮淮吸吸鼻子,不自觉的笑, “…我知道你待我好,何晏同我说的,都是骗我。” 元荆心口一窒。 本欲扯开淮淮的指头落下来,竟是覆在腰间那一双滚烫的手上。 淮淮迷迷糊糊的觉得触手冷凉,反射性的攥在手心里。 “江怀瑾…” 喜连眼睁睁的见那怒容满面的天子给人拖进了那雕花镂空的隔断后,转身,落帐,具已不见。 红烛高悬,月色如银。 光影之间,未央宫竟给映的鲜丽至极。 元荆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喜连也便不敢阻拦,想着皇上面儿上那复杂的恼怒,即似默许,又不情愿,真真是自个儿平生都未见过的。 喜连呆愣在内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静立了半个钟头,便想开了一般,转身去殿外候着,临了也未忘了吹熄那跳跃的烛火。 候在门外的内监总管,眼瞅着那殿内一暗,自夜色中揉出来的人影,竟只有喜连。 内监总管赶忙弓着身子上前,“喜公公…这…” 喜连垂眼望着那内监总管手上的牌子,“拿回去罢,今晚上…有人侍寝。” 内殿幽静,除了耳边均匀呼吸,就再没其他声响。 床榻上的人,和衣而卧,如胶似漆。 元荆给淮淮抱的瓷实,惊恐的睁着眼,全无睡意。 可身后那熟睡的人,却不同以往,很是安静,偶尔动一动,也是紧紧手指,生怕自己逃了出去。 37、灌药 喜连是给人踢醒的。 强忍着后脑剧痛自地上爬起, 寻了乌纱带上,喜连正要起身发作, 抬了头,却给眼前的光景吓的再度瘫软下去。 皇上就立在自己身边儿, 面色白的尸首一样。 腊月寒天,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裳,站在外殿里,靴都未穿,浑身打着冷颤。 可神情却是高高在上,戾气十足, “走——” 坐在地上的人找了魔一般盯着眼前那手腕上的血渍斑斑, 喜连的全无了平日里的稳重冷静, “皇…皇上…” 元荆垂了眼去看他,“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打点。” 喜连闻言,爬了几步,好容易起身, 赶忙踉跄着出门。 接着伸手狠力一推, 寒风鱼贯而入,吹的殿内白帐翩跹,幽魂一样,翻搅不休。 给掀了一角的衣服下,尽是交错红痕。 喜连别过头,额上一层细冷,跑几步出去, 靴底踩在雪地上的动静,吱呀作响。 像是咀嚼的动静,将这死寂吃了个干净。 外头的值夜的侍卫见喜连惊慌至此,忙握刀上前。 跟来的那些个宫人,早就找地方歇着去了,谁都以为这三更半夜的,皇上该是不需要人伺候。 喜连下意识的拦下最前头的侍卫,嘴唇青白,“且慢。” 领队的御前侍卫很是不解,“公公?” 冷风倒是将喜连吹的有些精神,定神静思片刻后,毕竟事关皇上脸面,总不能就这样冲进去,非礼勿视,惹恼了皇上,反而得不偿失。 倒不如就依着皇上的性子来,先走了再说。 念及至此,喜连长舒口气,“备轿。” 那领头的侍卫朝属下使了个眼色,收刀入鞘,转而退下。 喜连不敢回去,便忍着冻在外头打点半晌,差宫人取了暖炉和衣靴来,待都弄的齐了,这才捧着东西,战战兢兢的进殿。 未央宫里烛火燃尽,黑漆漆的,乍一进去,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喜连定在一处呆了许久,这才看清了一边的皇上,弓着腰过去,伺候着他穿好衣裳。 偶尔触及皇上的皮肤,都是冰冷寒湿。 那血也干涸了,凝在腕上,暗黑狰狞。 喜连脑子里渐渐的清楚了,只觉皇上出奇的平静,默不作声的由着自己给穿衣裹篷,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怒到了极致。 收拾妥当后,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出了未央宫,喜连赶在元荆前头,掀了暖轿前的布帘儿,元荆俯首而入。 那朱红的踏板上,浑浊的粘液,给落下的锦帘蹭掉,了无痕迹。 许太医连夜入宫。 *** 淮淮醒来的时候,四肢酸痛,鼻腔里尽是腥咸淫/靡的气味。 起了身,淮淮盯着那揉皱的床褥,和那上面大块的血渍,一时间,竟是有些愣神。 未央宫里一个宫人都没有。 空荡荡的,冷宫一样。 淮淮坐在龙床上,睁着眼睛想了一会,脸就慢慢的红了。 昨儿个在这殿里头,颠鸾倒凤,翻云覆雨,那光景,越发的清晰了。 那是自己给像是给禁锢在一处,喊不出,也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的由着那畜生肆意的糟践。 淮淮想的心头欲裂,“何晏!滚出来!” 滚下床,鞋也未穿,便朝外头跑, “何晏!何晏!” 寻了半晌,别说何晏,到处都没一个人影儿。 只剩那披头散发的疯子,呼号,奔走,终是累了,坐在地面儿上,默默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他怕是再也不回来了…” 淮淮自言自语,无一人搭腔。 不多久便闻得外头脚步繁杂,抬眼看过去,是些个黑靴太监,一个个白着张脸,后头领着两个侍卫,踹门而入。 淮淮依旧坐在地上,只觉面生,“你们可是新来的总管太监?” 领头的尖脸太监眼角弯了弯,嘴唇上擦一层胭脂似的,摸样很是怖人,“您做什么白日梦呐…这未央宫,一大早已经赐死好几十号人啦..” 淮淮给侍卫架着,从地上提起来,只盯着那太监道:“都死了…所为何事…” 尖脸太监手臂上挎一只黑漆的食盒,枯白的指头移上去,揭开盖子,取出来的,是个闪着冷光的瓷壶。 “还能因为什么…您像是犯了个大错呐…” 何晏目瞪口呆,紧接着仰面大笑, “好,好的很呐…” 那太监双手捧着那羊脂玉壶,跟身后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 “傻站着干嘛呐,还不快上。” “这样活着,倒是个笑话,反正临了也不算亏,”何晏笑不够似的,双目尽赤,“我岂会还怕了他了?江怀瑾,你就这点能耐!” 那太监沉了脸,“直呼皇帝名讳,简直放肆!” 何晏道:“将死之人,还有何惧,倒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来便可。” 语毕,便一个用力挣开身侧的侍卫,拿了那玉壶,酒坛子一样提起来,仰面灌下。 清冽苦涩的药汁顺着嘴角淌下,流过那满是青筋的脖颈上,直到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一切,才算有了了解。 太监盯着那地上片片碎玉,冷哼一声,便领着人出门。 未央宫再次空旷无人。 淮淮躺在地上,眼望着何晏,“你倒是少喝点呐…头忒疼啦…” 何晏歪在另一边,脸上一改往日的霸气,倒很是颓废, “他还这样狠心…我昨晚本就应该弄死他。” 淮淮眼皮极沉,半睁着道:“你没狠下心?” 何晏笑道:“放屁!” 淮淮道:“我也不同你闲扯了,忒困,我先一睡,起了再说。” 何晏道:“你方才还不是满屋子骂着找我吗?” 淮淮阖上眼,“可不就是怪你,害我也跟着受牵连。” 后又道:“你这人就是复杂,何苦要去计较之前那些恩怨,你心想着什么做什么,又有何难..” 何晏不语,定定的忘了盯上金銮,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了。 好像是有点痛,却实在是不知道是哪里痛。 *** 尖脸太监将那空食盒搁在中央,揭开盖子,恭敬退后。 喜连伸着脖子朝里瞧。 想着拿去的时候,还是个完整的瓷器,这回来了,就只剩下一盒子的碎片。 “又砸了…”喜连轻声道,转脸去看那太监,“你给他灌下的?” 那尖脸太监毕恭毕敬,垂手低面道:“回喜公公,不是咱家给灌的,是他自个儿喝的,咱家眼瞅着他喝的干净,接着人就倒下了。” 喜连阖上盖子,“现在怎么样?” 尖脸太监道:“昏死过去了,咱家回来前将其抬上了榻,眼下这人该是还睡着。” 喜连音色缓慢,像是自言自语, “这许太医的药,果然拿捏的恰到好处..” 尖脸太监继续道:“喜公公,未央宫这样大,又一个宫人都没有,没人管没人问的,怕是状况不好..” 喜连抬眼,钉在对面儿人的脸上,“这倒无需你操心,皇上下了旨,叫o羽宫春宝调过去伺候,在加个宫女就成。” 尖脸太监应和着,“一个罪人..有人伺候也就不错..” 喜连叹口气,“此事就交予你打点,快去办吧。” *** o羽宫的宫人都走的差不多,春宝窝在淮淮屋里,四处翻找。 屋子里冷的透了,隐隐的一股炭灰的冷气。 春宝两手通红,吸着鼻涕,好容易掏出个雕花饼盒来,打开来,内里却是空空入也,别说糕饼,便是连渣子也不见一星。 o羽宫小厨房接连好几日未有起火做饭,春宝饿的受不住,将盒子扔在地上,继续翻找起来。 尖脸太监推门而入的时候,倒是给那饿的眼睛发绿的小太监吓了一跳, 不自觉一脚踹在春宝心窝上,“哪里来的贼人,手脚这样不干净..” 春宝呲牙咧嘴,捂着心口哼唧半晌,“公公,忒冤枉,我是这宫里的太监呐…” 尖脸太监道:“那你可知道春宝。” 春宝揉揉身子,“我就是春宝,不知公公寻我何事?” 尖脸太监打量那面貌呆傻的人,皱皱眉毛,“你当咱家是傻子呢..瞧你那蠢摸样,岂是能伺候的了主子的奴才…” 春宝摇摇头,“没有,公公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者您瞅着一点也不傻,猴尖呐,脸也尖....” 尖脸太监翻了翻眼,“嘴还成,反正这里o羽宫里头也没比人,横竖就你了,跟咱家走罢。” 春宝起了身,以袄袖蹭蹭鼻下清涕,“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尖脸太监在前头带路,头也不回,“上未央宫,以后你就在那里当差了。” 春宝跟在后头,些许酸楚,心想着这一别,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着淮淮,念及至此,竟眼生热泪,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面朝o羽宫,狠狠的磕上一个响头, “淮淮,咱兄弟二人,竟然是有缘无分,若有来生…” 尖脸太监又是一脚,将春宝踹倒在雪地里,“率裁矗共豢熳摺! 春宝起了身,抹掉面儿上的雪,双手抱拳,音色凄厉, “来生再见。” 接着嚎啕大哭,做崩溃状。 尖脸太监很是费解,“嚎丧呐,这个哭法儿。” 春宝鼻涕泡哭出来,又吸回去,“临了也没见上一面,总要哭一哭,才算仗义。” 尖脸太监剐他一眼,“行了行了,别哭了,咱家听着心烦。” 春宝生生的憋回泪去,定了定神,又开口问道:“公公,那我到了未央宫,会跟着哪个公公干活呢?” 尖脸太监寻思片刻。 “你该就是未央宫的总管太监。” 春宝大喜,“我小小年纪,竟有此殊荣…” 尖脸太监冷哼一声,“是呐,且也是最清闲的总管太监,只需管好你自己便可。” 春宝未听懂这话间意思,只欢喜道: “那我到了未央宫,要先给小厨房定个规矩,一日八餐,才是正事儿。” 38、习武 zu殿。 暖炕上的妃嫔端庄典雅, 举手投香。 眼下那妃嫔正斜倚在绣凤滚边儿的软枕上,肚子稍稍隆起来, 玉手缓缓抚弄,极是小心。 跪在地上捶腿的宫女攥紧了一双粉拳, 所落之处,劲道不大不小,敲的人很是舒坦。 宁嫔侧脸去看窗外,暖阳当空,屋檐融冰,竟是有些了春意。 “别敲了,”宁嫔摆摆手, “现在肿的也不厉害。” 捶腿的紫竹直起腰身, 又给宁嫔腰后加了个软垫子。 宁嫔起了身,却未有再躺下去的意思,“本宫看外头天气尚可,不如出去散散心, 这人总在暖阁里歇着, 身子反倒是越发孱弱了。” 紫竹闻言,“娘娘,您这身孕才个把月,身子正是不稳的时候,还是多歇着的好。” 宁嫔固执的下了地,“再歇,怕是本宫都要瘫在这殿里头了。” 紫竹拗不过, 只得伸手上前搀扶着,将宁嫔服下了暖炕,又接过身后宫女呈上来的斗篷,抖开了,裹在宁嫔身上。 待一切都弄好了,这才抱了手炉,扶着宁嫔出屋。 久未出屋的宁嫔兴致颇佳,给簇着出了殿,一干人缓步朝外头而去。 暖阳融冰,湿意满皇都。 平日里黯淡的宫墙,给化了的雪水洗刷,很是鲜亮。 宁嫔深吸口气,“这外头的气息,到底是好些,闻多了那香料的气味,也叫人腻的慌。” 紫竹可未有这份散步的闲心,只全神贯注的扶着宁嫔,生怕出半点岔子。 毕竟是宁嫔头一次有孕,不足月份,胎气尚不够稳,且路上湿滑,若是跌了一跤,别说龙胎如何,光是这点失误,就足以使得自己掉脑袋。 这奴才天生的命贱,前些日子还听说未央宫给皇上整宫赐死,听了实在叫人心惊胆寒。 正寻思这,前头的拐出两个小宫女,一身素白的长裙,宫鬏盘的极有韵味,拎了食盒,边走边笑,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这些人。 “这侍了寝后的待遇到底是不一样,昨个我们娘娘侍寝回来,大清早的,各宫过来送礼的太监几乎排出了宫外。” “可不就是,一侍寝就能得宠,若是怀了龙胎,自然是要上天的,到时候在打点,哪里来的及嘛。” “真希望我家娘娘也能怀孕,主子得了势,奴才面儿上也有光不是,你且看看zu殿那个紫竹,眼睛生在脑壳一样,见了人都仰着面走道..” “那是她家的主子争气,头一个怀了龙胎,这后宫又没有皇后,自然顶数怀孕的妃嫔最金贵。” ….. 紫竹听的明白,松了宁嫔正欲赶步上前,却给宁嫔拦了下来。 前头那两个小丫头越走越远。 紫竹红了眼圈,微咬了唇,“娘娘,奴婢倒不是嫌别人在背后讲奴婢的坏话儿,倒是娘娘,怎受得住他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宁嫔倒也不是不生气,只不过更生气的是,皇上好些日子不来看自己,反倒去宠幸其他的妃嫔。 “最近都是哪些宫的娘娘侍寝?怎么本宫都不知道?” 紫竹讷讷道:“回娘娘,奴婢没告诉您,是不想惹您烦心。” 宁嫔语调平淡,“但讲无妨。” 紫竹道:“其实也没几个人,昨个儿是冬贵人,前个儿是莲妃,再往前…” 宁嫔白一张脸,“够了!” 紫竹忙福下身子,“娘娘息怒。” 玉面上怒气横生,宁嫔攥紧了手, “皇上怎么忽然就又变了心性,实在奇怪..” 紫竹思索半晌,眼睛一亮,“娘娘,前几日,未央宫倒是赐死了一批宫人,却也不知两者有无关联。” 宁嫔听紫竹这样一说,脸上映着暖阳,竟生出些疲态来, “希望皇上真是厌了那傻子,便是眼下众多妃嫔争宠上位,咱们可也是有点盼头了。” **** 淮淮睁开眼,抻个懒腰,头痛欲裂。 身边的小太监瞪圆了眼,忽然猛的跳开了, “哎呦哟,诈尸啦~” 淮淮盯着春宝那圆脸看上许久,挠挠头,“春宝?” 春宝惊惧难当,“你都睡了七八日了,呼吸声都极小,我还当你死了呢。” 淮淮咂咂嘴,“怎的口里这样清苦…” 春宝道:“你躺了这些日子,就盈盈给你灌了点稀粥和补药下去,再也没吃别的东西。” 淮淮下地穿靴,“盈盈是哪个?” 春宝道:“.未央宫里的宫女。“ 语毕,又慨叹道:“话说这未央宫实在是大,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走到哪都难见个人影,倒是跟盈盈有缘分,日日都能见着她。” 淮淮道:“七八日…我怎么能睡这样久…” 春宝思索片刻,“最后一次见你,还是在o羽宫斗鸡呐,斗完鸡我就害一场大病,再就没见着你,估摸着你也累着了,才睡到现在罢。” 淮淮恍然大悟,“竟是这样,斗鸡忒害人。” 春宝道:“以后可不敢了。” 接着又闲话道:“我昨个听盈盈说,这未央宫是以前皇上睡的地方,离现在皇上寝宫也近,这样一来,你我岂不是更方便了。” 淮淮侧头去看春宝,“方便什么?” 春宝一愣,“你不是喜欢皇上吗,离得这样近,你我也好去爬墙头看皇上。” 淮淮寻思半晌,“皇上?” 春宝身子一僵,“你不记得啦?” 淮淮点点头,“皇上我自然记得,就是觉得皇上像是厌透了我,可却实在想不起是因为什么。” 春宝道:“莫非又是因为何兄弟?” 淮淮愣在一处,“你是在叫我?” 春宝惊道:“不是有个何兄弟嘛.” 淮淮道:“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春宝瘪瘪嘴,“淮淮,怎么你睡了几日起来,脑子都睡傻了。” 淮淮面露愁色,却是答非所问,“我惹恼了皇上,可如何哄他。” 春宝道:“皇上恼了你,怕是觉得无趣罢,这人总得有一技之长,才能给人看上。” 淮淮闻言,绞尽脑汁,却也没想起来自己长处何在,便讷讷道:“我没有特别之处,怨不得皇上看不上我呐。” 春宝站直了身子,学着宫里头那些总管太监,曲了小拇指,弹一弹那脏兮兮的棉袍, “无妨,我来教你。” 淮淮盯着那棉袍木板一般,给弹的左右摇摆,“你除了饭吃的多,却也没什么长处。” 春宝忽然眼露讥诮,“淮淮,你实在小看我啦。” 语毕,便朝外殿跑去,头也不回。 淮淮跟在后头,见春宝停在一扇窗前,贴上上头听了许久,又跑去另一边,同方才动作如出一辙。 折腾了好半晌,春宝跑的满头大汗,这才算完事。 淮淮面儿上有些僵硬,“这就是你说的一技之长?听房吗?” 春宝给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哪里,我这是怕隔墙有耳,将你我的对话偷听了去。” 接着便将未央宫里的幔帐都放下,盖住了光线。 内殿里一下子暗淡如夜。 春宝拉淮淮蹲在角落,声音压的极低,“我最近…” 淮淮侧着头凑上前,“你大点儿声,听不见。” 春宝剜淮淮一眼,双手抱着淮淮的脑袋,贴在他耳边说话。 “…” 淮淮双耳给捂的严实,“春宝,你捂我耳朵,我更听不见了。” 春宝这才发现,拿了手道:“我练武呐。” 淮淮正了身子,“春宝,真未想到你竟这样有本事。” 春宝很是得意,“你且想想,你若是身怀绝技,皇上定对你刮目相看。” 淮淮盯着春宝好一会,“你怎的忽然想起习武这件事。” 春宝道:“自打害了大病后,我便觉身体康健实在重要,唯有强身健体才是正途,便说练就练起来了。” 淮淮点点头道:“真真是有道理,我最近身子也不好,却是该跟着你练习一番,既能强体,又得一长处,能讨皇上欢心,实在是一举多得。” 春宝微微一笑,“如何,我待你不薄罢。” 淮淮登时双膝跪地,“如此,那我便拜你为师罢。” 春宝神色凝重,“那倒不用,你我兄弟一场,互相切磋罢了,无需拜师学艺。” 淮淮闻言起身,“也不知你练得是刀还是棍?我不太想练棍,忒难看,只有和尚才练那个。” 春宝道:“我起初也是想练刀,可咱宫里头除了菜刀就没别的兵器,且只有一把,若给我拿走了,盈盈就没得菜刀做饭,痛定思痛后,我只能忍痛割爱。” 淮淮很是失望,“那就练棍罢。” 春宝摇摇头,“我空手练的。” 淮淮道:“那也好,空手也可以练的好看些。” 话音刚落,却见春宝竖起耳朵,绷了脸儿听外头的动静。 淮淮见状攥紧了拳,做伏击状。 一时间,两人竟是有些江湖侠士的意味。 淮淮低声道:“莫非屋檐儿上有人?” 春宝阖上眼,细细的听了一会,又兀自睁开,精光四射,“是时候了!” 语毕,便狂奔而出。 淮淮紧紧的跟在后头,“是什么时候?” 春宝道:“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每日闻鸡起舞,方才我听见鸡叫啦!” 淮淮登时血液上头,“春宝!带上我!” 两人跑道院内,春宝头停在未央宫那颗古树底下,扎稳马步,平伸一掌,凝神吸气。 淮淮歪头看着一边,雪地里趴着的鸡咕咕作响,很是焦躁, “春宝,怎么是个母鸡啊。” 春宝未睁眼,“怨不得,这鸡每日早晨都不叫,偏偏下午叫。” 淮淮蹲下身,眼瞅着那母鸡叫个不停,越发急促,待起身挪窝后,雪地里竟是一个鸡蛋。 蛋落,掌风起。 古树参天。 扎稳马步呆在下头的小太监忽然疯狂的单手砍树,嘴里呼哧有声,很是专心。 一炷香的时辰后,淮淮打个呵欠, “春宝,你不换招式也便罢了,倒是换个手啊。” “右手都肿的不像样了。” 39、惊马 春宝点点头, “可也是啊…右手还要拿馍,那便换个手罢。” 语毕, 便换了左手,继续砍树。 淮淮跟在一边比划半晌, 才练几招,只觉身侧香气袭人,转头一看,竟是个鹅蛋脸的宫女。 宫女发髻梳的很是利索,一双杏仁眼黑黝黝的,盯着淮淮,面儿上没一点笑摸样。 手上端了个托盘, 扣了个罩子, 却掩不住的饭香。 “既然起了,就过来用膳。” 淮淮站直了身子,答应一声后,又道:“你是谁..” 盈盈端着托盘, 应付着福一福身子, “奴婢盈盈,是这未央宫唯一的宫女,专门伺候您的饮食。” 淮淮挠挠头,“那便谢谢啦。” 盈盈不语,只转了身,端着盘子朝里走,“过来罢。” 淮淮回头看一眼习武的春宝, 抬手招呼,“春宝,吃饭了。” 出人意料的,春宝竟格外沉迷其中,头也不回,专注砍树,“一会再说。” 淮淮自叹不如,想着春宝这般执着,日后定是一代宗师。 转了身,淮淮便跟着盈盈进了内殿, 未央宫同其他宫里不同,没有暖炕,但整个内殿铺了地龙,一样的暖气融融。 盈盈将几样饭食摆在紫檀镶金的桌子上,青瓷小碟里的菜色虽些许淡薄,却是样样精巧。 淮淮拿了银筷,正欲动口,却见春宝风尘扑扑的进了屋。 额冒细汗,面色潮红。 淮淮转向盈盈,“加一副碗筷来罢。” 盈盈低着头收拾食盒,“太监是奴才,岂能上主子的食桌儿。” 淮淮道:“他是我师父。” 盈盈拎了食盒往外走,“那也不成。” 待盈盈出了殿,淮淮看一眼直勾勾盯着盘子的春宝,“她走了,你坐下罢。” 春宝搓搓手,“这怎么好意思。” 语毕,便寻了个园凳坐下。 春宝伸了右手去抓那碟糖蒸酥酪,可刚碰个边儿,就疼的收了手。 淮淮道:“你看看,我都告诉你别光用一只手。” 春宝左手抓起一块糕饼,张嘴咬掉一半,“淮淮,你看以后日日同我练习如何?” 淮淮吹着盈盈熬的碧粳粥,浅尝了一口,“好啊,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春宝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是未央宫的总管太监。” 淮淮一愣,“这样厉害?” 春宝得意的吃一口糕,“那可是,想来我也是在宫里待了十年的老人儿了,如今总算能混出头来了。” 淮淮道:“忒威风,回头上御膳房跑腿的活计,就可差下人去干了罢。” 春宝点点头,“那倒是,只是这宫里实在忒大,想寻个人忒费劲,到现在,我还未见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太监呢。” 抻着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春宝继续道:“这是你整日在床上躺着,所以并不觉得,若是你也起来四处转悠,怕是我连你也找不着。” 淮淮道:“我又没地方可去,定会整日呆在屋里的。” 春宝道:“不如,我等会带你出宫转转。” 淮淮停了筷子,难以置信,“当真?” 春宝一挥手,正欲说话,却打了个饱嗝。 而后,又平平心口道:“之前游公公同秀公公都管着你,眼下,这未央宫可是我说了算。” 淮淮连忙奉上筷子,“张公公,您请用,这剩下菜色的都是您的。” 春宝接过筷子,“油嘴滑舌的东西。” 淮淮打量了春宝半晌,“别说这人一升了官,就是较平常更有派头些,你若是再说上两句‘当心咱家撕烂你的嘴’的话,那便更像总管太监了。” 春宝咧嘴一笑,露牙上菜叶,“还真是。” 淮淮又道:“就是这身衣裳,寒酸了些,若是能穿的好些,那就更好了。” 春宝道:“不如待会用完膳,你同我去内务府领上一身衣裳罢。” 淮淮点点头,“我已经吃完了,就等你了。” 春宝闻言,做风卷残云之势,将桌儿上的菜色吃的精光,拿了个盘子正想舔,却远远的见盈盈进来,便赶忙放下,起身离了桌儿。 盈盈将药碗搁在桌子上,“吃的倒是挺干净。” 淮淮看那碗药,眉头一蹙,“待会就喝,你先出去忙罢。” 盈盈慢慢的斜了眼,“奴婢奉旨,要日日眼看着主子服药,如若不然,便要以死谢罪。” 淮淮闻言,不情愿的端了碗,怯怯看一眼盈盈,觉无商量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仰面喝下。 倒是将一旁的春宝馋的够呛,咂咂嘴,满口生津。 眼见着淮淮喝完药,盈盈便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利索,端着食盒,转身回小厨房洗刷去了。 淮淮给春宝领着出了宫。 两人习惯的将手收入袖内,一前一后。 残雪上杂乱的脚印上,又给踩了新的两行,朝着内务府而去。 黄昏的日头,虽不灼热,却刚巧直射人眼。 两人走了好一阵子,淮淮给那阳光晃的眯眼,抬起头,眼望着那天际泛红,暮霭旖旎。 那青灰的尽头,远远拐过来一队人,佩刀的侍卫和佝偻的太监中间,明黄的龙袍,素白的长裙,蟠龙绣凤,雍容华贵。 正朝着这里缓缓而来, 那越发近了的脚步,像是温柔的召唤。 两侧的宫人一见皇上驾到,纷纷避让跪拜。 淮淮停下步子,目光越过跪下去的春宝,直直的盯着那人的脸, 镜中水月一般,清晰成形。 翘首以盼的人,什么都不记得,只捧着一颗痴心,化成满满的蜜意,倒又倒不出来,忍也忍不回去。 皇城落日,晕黄繁复。 天仙一般的妃嫔巧笑嫣然,“能陪皇上散会步,臣妾虽感恩戴德,却也并不奢求常能如此。” 元荆敛去眼底戾气,神色和煦,可说出来的话,依旧是冷冰冰的, “莫非是伴君如伴虎。” 莲妃莞尔一笑,“说句不得体的话,皇上在臣妾眼里,是臣妾的夫君,并非那个执掌天下的国君。” 接着莲步轻移,“臣妾爱慕夫君心切,却也知道皇上国务繁忙,能抽空来后宫看臣妾,已是臣妾万福,自然不敢奢求。” 元荆闻言,若有所思,静默不语。 目光落在远处,周遭都是退避下跪的宫人,唯有一人直立着身体,突兀至极。 莲妃正欲说话,瞧见皇黑眸冷寒,直直的望着一处,便顺着其目光看过去。 高大的男人落了一身的余晖,也正望向这里, 神色痴然,莫名的叫人伤心。 喜连倒是眼尖,赶忙跑上前去,将淮淮拉倒宫墙角,低声呵斥, “没规矩,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淮淮给喜连摁着肩膀跪在地上,却依旧望着元荆,分毫不移。 “皇上…别恼我了…我再也不敢了..” 喜连身子一僵,“你这是作死呐,再不闭嘴,当心皇上差人将你打了出去。” 淮淮不去理会喜连。 眼瞅着那人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给个女人陪着,淡漠而去。 那背影也给一群高壮的侍卫挡住了,只剩下一丝隐隐约约的明黄,渐渐远离。 元荆垂了眼帘,听得身边的莲妃开口, “皇上,那个人,倒是胆子大的很呐。” 转过脸,元荆盯着眼前那艳若桃李的妃嫔,“依你所见呢。” 莲妃在宫中呆了许久,也是谙熟这里的道理,便轻声道:“不过是小错,若是罚的狠了,别人也会说皇上暴虐,依臣妾看,只让人警告一声也就是了。” 元荆眸光倦怠,点点头,算是赞许。 喜连叹口气,不轻不重的看一眼淮淮,再未吭声,转了身跟上前去。 周遭的宫人见皇上离的远了,也都纷纷起身抖衣,各自忙各自的差事去。 春宝拉一把淮淮,“走哇。” 淮淮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忽然变了注意,“春宝,我不同你一起去了。” 接着便,朝着方才过去的那队人跑去。 春宝见状也跟在后头,“罢罢罢,我也不取什么劳什子衣服了,我同你一起,也有个照应。” 前面就是御书房。 御马监的人牵一匹青骊马,贴宫墙缓缓而行。 牵马太监老远望见眼前明黄,便反射线的跪地叩拜。 缰绳自手心脱出,那尚未驯服的马匹,便撒了欢,箭矢一般冲了上来。 护驾的侍卫虽善于御人,却也不知如何勒马,面对着那碗口大的马蹄,竟也有些惶恐。 有几个没分寸的,强冲上去,都给撞倒在地,压到了身后意欲冲上来的侍卫。 这一来,反倒惊了马,腾起的双蹄,重重落下,将一个侍卫磕的头破血流。 莲妃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惊呼一声,腿脚一软,便直直的瘫在宫女身上。 喜连面皮青白,“护驾——” 言毕,便以身护住元荆。 话说元荆莲妃的长秋宫距离翎羽殿,不过一盏茶的路程,所以此番出行,喜连也便没带多少侍卫,谁知道半路杀出这么个畜生,惊扰圣驾也便罢了,竟大有伤人的趋势。 正寻思着,喜连见那畜生给侍卫砍的鲜血淋漓,红了眼,狂躁而来。 抖若筛糠的人,咬牙闭眼,欲以命护驾,可却听得耳旁一声钝响,随即面儿上便盖了厚厚的一层马血。 侍卫望着自己空空的刀鞘,呆若木鸡。 千钧之时,手起刀落,利刃入喉。 面色发白的元荆给淮淮拉到一边, 脑子里却还想着,当初看他扬鞭纵马,也是这般豪兴横飞。 淮淮看一眼自个儿手上腥粘淋漓,也很是意外, 转过脸去,对上元荆的眼睛,登时将心中疑惑抛在脑后。 那种佳人在怀的滋味,似酥似麻,销.魂蚀骨,河蟹河蟹。 呆立许久的春宝即刻一跪,双手抱拳,“淮淮,收我为徒罢…” 40、旧识 御马监的太监面色如土, 想着此番若是真伤了皇上,自己定是人头不保。 拼了命的朝前挤, 那太监好容易自侍卫的刀尖儿前挤过去,正欲扯马, 却眼见着一身形高大之人提刀上前,抽刀断喉,干净利落。 皇上给那人拽到一遍,面儿上虽是有些过分的白,倒也宁定。 只是喜公公的脸简直没法看,给马血糊了一脸,眼下正伸手抹着眼皮儿, 恶狠狠的盯着这里。 御马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饶命。” 可皇上却没听见一样,看着身边的人,凤目冷寒。 侍卫麻利的将死马拖走, 花容失色的妃嫔也给人背上了轿子, 送回宫去。 喜连将顾不得将脸抹的干净,先转身去瞧皇上, “奴才万死…护驾不力…还望皇上赎罪...” 元荆给喜连这一嗓子唤回了神,将淮淮推开,音色淡漠, “回宫。” 喜连应了一声,接着又道:“皇上, 那这太监…” 元荆一挥手,“拖下去。” 喜连闻言,转头提了嗓音, “来人——,将这太监送入暴室,等候发落。” 淮淮无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拉元荆,可终究还是放下,垂在一边, 然后给春宝拉住。 “淮淮,你怎么不答应我,你收我为徒罢。” 淮淮看着元荆给人护送着进了旁边的宫殿,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 “那是个什么地方?” 春宝仔细观摩了半晌,“御书房,是皇上整日召见大臣,批折子的地方。” 淮淮道:“离未央宫竟然这样近。” 春宝道:“可不就是,爬墙过去,忒方便。” 淮淮道:“不如你我今晚就过来?” 春宝拉着淮淮往回走,“我这就同你回去准备。” 淮淮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准备什么?” 春宝蹙眉道:“你当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喝稀饭的?去爬皇上的墙头,那可是踩着刀尖儿往上爬,一个闪失,就是掉脑袋的事,定要好好准备才是。” 淮淮也觉得言之有理,便又问道:“那你我准备些什么才好。” 春宝停了步子,却也想不出个头绪,便讷讷道:“总而言之,准备东西定是没错…” 淮淮立定身子,斜眼去瞄春宝,“不是你也未有主意罢?” 春宝很怕淮淮看扁了自己,便道:“爬皇上的墙头,定要准备根棍子呐。” 淮淮思索半晌,“为何要准备棍子,莫非是硬闯的时候用的上?” 春宝故作神秘,却也底气不足,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入夜, 蜡照半笼金翡翠,檀香微度绣蛟龙。 元荆坐于龙案后,执笔蘸丹墨,拿起一只奏本,工整的小楷跃然纸上。 那朱字染透了薄纸,血红氤氲。 喜连静静立在一边,远远的见内监总管端了个托盘过来,停在外殿正盯着自己。 再抬眼去瞧一边的皇上, 眉黑如墨,戾气横生,冰封了一般。 喜连些许犹豫,却还是跟那内监点点头,默许其入殿。 内监总管见状,将托盘举过头顶,腰弓的极深, “皇上,今个儿侍寝的娘娘….” 元荆头也不抬,眼底寒意更重, “无需侍寝。” 内监总管闻言,应了一声,便恭恭敬敬的退身而下。 喜连垂了眼,想着该是国况又不好了,皇上才会这般焦躁,好容易过了几天清闲日子,看着摸样怕是又要熬上几个晚上了。 正寻思这,喜连忽然听得身侧声音淡漠, “去,将兵部尚书田崇光叫来。” “奴才遵旨。”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吼,喜连赶忙转身去殿,差外头的小太监传圣谕出去。 那小太监脸上虽已有了倦态,却也不敢耽搁,裹紧了衣裳就往外头跑,寻一匹快马,带上几个太监出宫到兵部尚书府上传旨。 为方便皇上召见,凡二品之上的大臣府都建在皇宫附近,此一去,倒也不需要多长时间,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人便会到了。 二更天,细雪dd,朔风劲冷。 雪地里的两个黑影,为避人耳目,连灯也不提,轻声轻脚的朝不远处的宫殿而去。 淮淮瞪大了眼,“春宝,今个儿天阴,没月色,这黑灯瞎火的,可怎么找着地方呐。” 春宝缩着脖子,双手收入袖内,“咱们两个这是去爬墙头,你当是游园,还得提着灯笼照亮吗?” 淮淮点点头,“倒也是,可这也忒黑,你记得路吗?” 春宝闷头不语,急急的朝前走,“快些罢,若去的迟了,就赶不上了。” 淮淮背后绑着的长棍高出头顶三尺不止,“春宝,这棍子长了些罢?” 春宝头也不回,“上次做旗剩下的,好在御膳房没给当柴烧了,不然你我就只能空手过来了。” 淮淮不在说话,跟在春宝后头走了许久,眼睛才算是有些适应了,在定睛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周遭一个侍卫也没有,只一个老太监推了门出来,一盆汤水浇在殿前的石板上,腾起如雾热气。 淮淮皱了眉,盯着那宫殿悬牌,“春宝,这是御膳房,不是御书房啊。” 春宝道:“可也差不太多..” 淮淮些许恼怒,扯了春宝往回走,“虽名字只差一字,地方可差的远呐,你却想想这御膳房里哪会又皇上,你我此番受冻出来,还不是为了见皇上一面儿。” 春宝给淮淮拎着领子,低声嘟囔“白走了好一段冤枉路..” 淮淮背上的长棍很是难受,“这还不都是你带的路。” 春宝道:“倒也不打紧,反正去爬御书房的墙头,也得等到夜深人静侍卫都倦了的到时候,才能翻墙不是。” 淮淮加紧了步子,“这眼瞅着就要三更,你我再晚点过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语毕,便扛着棍子跑起来,后头的春宝见状撇撇嘴,却也没说什么,甩开袖子跟在后头跑。 两人跑了好一会,总算到了御书房,远远的见着侍卫成群,就都止住了脚步,靠在一处宫墙根儿上歇气。 淮淮眼望着那些侍卫,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兵,你我可怎么过去。” 春宝道:“兴许都是站着睡觉呢。” 淮淮定睛端详许久,“都睁着眼呐..” “如此…可不好办..”春宝抬头看了看一边的宫墙,“不如就爬这个罢,这个没人。” 淮淮脸一抖,“春宝,这墙离御书房忒远了罢。” 春宝道思索半晌,“不如你我绕道后面去,哪里该是没有侍卫。” 淮淮点点头,正欲同春宝过去,却远远的见着一队人提着灯笼过来。 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色常服,玉簪犀带,面儿上映着昏黄烛色,竟有些怖人。 田崇光双眉紧锁,想着此番皇帝夜召,该又是为了东南流寇势如破竹,连攻两城之事。 身为兵部尚书,田崇光已是许久未睡上一个囫囵觉,整日因外贼内乱忙的焦头烂额,提着脑袋整日混迹朝廷,应对国君,此次倒是希望皇上就此撤了自己的职,可也落得个清闲。 正寻思这,却见宫墙边立了两个太监,身后有突兀之物竖起,煞是怪谲。 田崇光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却简直要了他的命。 领路的小太监走了几步,发觉人未跟上来,便停了步子,躬身回头, “田大人…” 田崇光动也不动,愣愣的盯着其中较高的黑影,静默半晌,才有摆摆手,“灯来——” 淮淮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紧抿了唇,自牙缝里挤出一点动静,“春宝…坏了…” 春宝耷拉着脑袋,声音极低,“闭嘴…” 太监举高的灯笼,映着那人的脸,虽是低垂着眼,却掩不住的狠辣刚毅。 田崇光看的瞠目结舌,额上登时布一层冷汗, “放下!” 淮淮闻言,赶忙反手将身后的棍子扔到地上,抬眼去看田崇光, “放下了。” 田崇光后退几步,面皮灰白,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哆嗦着指着那太监,“灯..灯放下,别照了。” 小太监上前扶住田崇光,“大人,怎么了?” 田崇光抹一把脸上冷汗,闭口不语,转身急急朝御书房而而去。 心里却想着自己该是活见了鬼。 当年皇上下旨赐死何晏的时候,自己可是亲耳听闻,且何晏饮下毒酒后,尸首给抬出朝廷,也是有目共睹。 怎么才过了一年,这人又出现在这深宫里头,还是一身太监的装扮。 莫非是做了孤鬼冤魂,来找皇上索命。 可方才那一撇,那人却是面色红润,活生生的,全然不像个死人,脸说话间嘴里呵出的白气都是真真切切。 若真是如此,那皇上此一番… 田崇光越想越怕,以至于喜连出来宣自己进殿面圣,都毫无察觉。 喜连又叫了一声,“田大人?” 田崇光一脸的死气,这才回过神来,“公公?” 喜连微微的弯了腰,“皇上叫您进去呢。” 田崇光定神吸气,这才又道:“劳公公带路。” 41、刺客 淮淮同春宝绕道了后头,眼瞅着拿两个侍卫靠在一起,酣睡正香,便蹑手蹑脚的绕过去。 淮淮立在宫墙下,登时犯了难。 这宫墙附近连颗树都不见,若想空手爬上去,实在是有些难。 百般犹豫间,淮淮转了头去看一边的春宝,轻声道:“太高了..怎么办” 春宝仰头望着那高耸宫墙,面儿上更是惆怅。 淮淮那样好的身手都上不去,更别提自己这种畏高的人,且自己方才出来的时候,也忘了带先前做的钩子,这宫墙高出自己身体两倍不止,便是长了翅膀,怕是也飞不上去。 两个侍卫垂头缩首,呼吸清浅,睡的尚且不实,偶尔动一动,都是往身边的人身上挤。 这一幕,竟惹的一边的春宝都有了困意。 春宝打个呵欠,淌下些酸泪来, “淮淮,你自己上去罢,我在这睡上一觉。” 淮淮低声道:“这侍卫随时可能醒来,你怎能睡在这?” 春宝阖上眼,“不如我先站着眯一会,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罢。” 淮淮一喜,“这到是个好法子。” 言毕,便将春宝推上墙根,踩其面,攀爬而上。 春宝给淮淮踩的头晕眼花,几欲咬碎了牙根, “娘诶,眼珠子都要踩冒来…” 淮淮顾不得收力,只想着赶紧爬上去。 两手摸到了墙头,一个提气,整个身子也便都翻了上去。 再往下瞅,春宝正陀螺一样原地打转,几欲瘫倒在地。 淮淮朝下伸了手,“春宝,上来。” 春宝乌纱都变了形,凹进去,黑元宝一般,见淮淮要拉自己上去,赶忙摇头, “我在下头给你把风,你自个儿趴着罢。” 淮淮不在说话,正了身子转头向内里看过去。 宫墙里头,尽是把守的侍卫,间隔五步一人,虽时至三更,那些侍卫也都双目炯然,精神十足。 淮淮惊出一身的凉汗。 俯身趴在墙头不敢动弹,生怕给人看见,过了许久,这才大着胆子扯脖子朝御书房那边看过去。 眼前除了一层窗纸,什么也看不见。 淮淮懊恼的朝前拱拱身子,想着往前点兴许还能听见内里动静,未料这一动,身后的长棍划到了砖瓦,竟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剐蹭。 好在下面的侍卫,也都还没什么反应。 淮淮抽出棍子,正想着扔下去,却忽然有了主意。 春宝带这长棍,分明是让自己用来捅窗纸的吗。 淮淮感激的看一眼下头睡觉的春宝,拿了长棍一头,朝窗纸通过去。 立在窗纸下头的侍卫困顿难耐,打个呵欠,眯着眼,便也没瞧见那头顶细长的黑影伸过去,戳了个洞。 待再睁开眼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异常也没有。 墙头上的人早就收回了棍子,瞪大了眼盯着那窟窿。 窗纸给淮淮用棍子捅坏了一角儿,里头的光景,虽远了些,听不见动静,总归能看清。 方才那拿灯笼照自己的大臣,躬身垂首,频频拭汗,像是给骂的不轻。 后又跪在地上,刚说上两句,却给迎面而来的奏章砸了个晕头转向,灰头土脸。 淮淮心里暗自得意,想着皇上忒厉害,那样远的距离,都能砸到脸上,真真是艺技不凡。 下头的春宝冷的受不住,磕着双脚取暖,却忽然给人盖脸打一巴掌。 “大胆!你是哪个宫的太监!” 春宝给这一巴掌扇的精神过来,抬头瞅着面前凶神恶煞的人,愣了片刻,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为何要动手?” 侍卫狠蹙了眉,“御书房岂是你来打盹的地方,这样没规矩,自然要打。” 春宝这才发现面儿前正是方才打盹的侍卫,抬手揉揉眼,很是委屈, “我并非特意前来睡觉,不过是再此路过。” 两个侍卫互看了一眼,想着自睁眼后,见这小太监就一直睡在这里,却也未有任何逾越之行,便冷声道:“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反倒跑道这里来睡,莫不是有什么贼心。” 春宝吸吸鼻子,“主子差我去御膳房取些吃食,这不实在忒困,就挨着这宫墙根上睡了一觉,又碍着谁啦,你两个快别挡我的道,我还要去给主子取吃食过来,若是饿坏了我家娘娘,怕是你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瞧春宝一脸傻呆,倒也不像是说谎之人,对视半晌,就纷纷让了路, “去罢。” 春宝闻言,将头顶乌纱正正,便扬长而去。 墙头上的黑影动了动地方,抻着脖子往想着搜寻皇上的身影,却听得底下一声怒喝, “有刺客!” 淮淮一抖,垂眼朝下看去,一个侍卫正仰面望着自己,拔刀而出。 侍卫这一嗓子自这寂静夜晚里,分外清晰,不多久,几十人便都赶了上来。 淮淮连忙俯下身子,装成墙瓦。 刀尖闪着寒光,刺向天空,意欲撕裂。 为首的领队冷声呵斥,“拿箭来——” 淮淮小心的左右看两眼,发觉这墙头上只自己一个,再无他人,便也不能再装下去,坐起身道:“莫要射我,我下去便是。” 言毕,便从墙一跃而下,在地上滚了两遭后,给人结实的摁在雪地里。 御书房内,龙颜震怒。 喜连立在一边,大气而也不敢出。 散落一地的折子大敞着,无人敢上前收拾。 田崇光跪在地上,两股战战,“皇上息怒。” 元荆沉一双黑眸,慢条斯理的开口,那声音虽再无怒意,却像是丝绸一般勒上来,直叫人心口发闷。 “事已至此,你且说说,该如何是好。” 田崇光重重磕了个响头,“回皇上,依微臣所见,北疆驻兵充足,可调回十万,用以平寇。” 元荆静了许久,竟冷笑出声,你好歹官居一品,竟如此糊涂?” 田崇光嘴唇都有些不利索,“皇上….恕微臣愚钝,可眼下,的确是没有其他办法…东南兵败,两城总兵一死一降,流寇凶悍,眼下的大平精兵唯有北疆铁骑,此一番…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到时候打完了,在调回去不迟。” “简直愚蠢透顶!”元荆拍案而起,“外夷虎狼之势,攻防尚且不力,岂能干撤兵这等自毁长城之事。” 田崇光冷汗如注,“微臣万死。” 元荆面色苍白,“眼下东南兵力多少?” 田崇光道:“回皇上,不足五万。” 元荆道:“流寇北上,有渐逼京师之迹,当务之急,该是竭力防守,你速调南北两京的备操君,充实东南,以备战需。” 田崇光顿了顿,嗫嚅道:“回皇上...两京的备操军…早在两年前,就以有大部分编入北疆铁骑….且剩余人数,臣方才都算在那五万兵马里了。” 元荆脸色发青,音色极冷,“谁编进去的?” 田崇光闻言,忽然全身战栗,容貌万分诡谲, “回皇上….是…是何晏。” 元荆一窒,正要发作,却听得外头忽然声色纷杂,喧嚣不休。 “有刺客!” 喜连心头一紧,赶忙招呼着,“护驾!” 语音刚落,忽然宫门大开,多个侍卫涌入外殿护驾,一时间,御书房人心惶惶。 元荆给这一吓,却也忘了生气,攥紧了手,朝殿外看去。 田崇光依旧跪在地上,纹丝未动,像是死过去一样。 御前侍卫领队躬身而入,旋即跪地抱拳,“启禀皇上,刺客已俘。” 元荆轻松口气,声音淡漠, “带进来。” 侍卫沉声喝诺,转身出去,不多久,便同另一个侍卫将那刺客扭送入殿。 其实倒也不是扭送,淮淮一听得侍卫要送自己进去,简直欢喜的不行,很是顺从跟着进去,顺势跪在地上。 待看清那人的脸,元荆险些背过气去。 喜连心里头清楚,赶忙上前去捂淮淮的脸,“混帐东西,怎么又是你。” 一边的田崇光闻言打了个哆嗦,侧头去看,那人的脸已给喜连捂的严实,看不出一点摸样来。 在去看皇上,漆黑的眸子里寒光熠熠,却无半点杀气。 元荆挥挥手,“你先回去罢,五更早朝再议。” 田崇光得救一样,叩首谢恩,躬身退了出去。 淮淮给喜连捂的难受,挣扎两下,才露出脸来, “皇上,是我。” 喜连见田崇光出了殿,这才放了手,退到一边。 元荆眸光倦怠,“将他带回去罢。” 淮淮闻言,大着胆子道:“皇上,我要留在这。” 元荆冷冷看他一眼,“放肆。” 喜连见状,回头给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 “傻呆着作甚,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小太监麻利上前,使了吃奶的力气去拽淮淮,那人却纹丝不动。 淮淮生了根一般跪在地上,信口胡诌道:“皇上,我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东西给你。” 元荆一愣,“何物?” 喜连会意上前,正欲伸手,却给淮淮一躲,“此物需亲自交予皇上。” 元荆脸色发青,“那便罢了。” 淮淮急的几欲掉泪,“皇上,无需给我松绑,你且过来拿便是。” 元荆注视淮淮许久。 想着人给绑的结实,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便缓步过去。 淮淮道:“皇上,还差的远呐。” 元荆微蹙了眉,朝前一步。 淮淮又道:“皇上,再近些。” 元荆压着火,俯下身子,“放哪儿了?” 冰冷的脸颊给温热的唇覆上,只此一下,如静水涟漪。 风自破露的窗纸而入,吹的烛心跳跃,迷乱人眼,和着透进来的月色,丝丝缕缕的,纠缠不清, 就像是这两个人。 元荆眼帘微垂,视线落在自己攥紧的手指上,静默片刻,忽然间猛一抬手,狠狠抽了那人一记耳光。 却不是恨,像是羞愤。 淮淮给抽的猝不及防,后又正过脸, 四目相投,淮淮笑意纯粹, “皇上,便是你再怎么打我,我都喜欢你。” 42、信物 虽说时日隔的久了,喜连却因见过比这更甚,倒也没什么反应。 可苦了御书房内殿的宫女太监, 没一个人从见过这等场面。 若那人是个妃子也便罢了,可竟是这么个大男人,还说什么喜欢皇上,实在异数中的异数。 元荆耳朵赤红,沉一双黑眸,说不出话来。 喜连明白元荆的苦楚,狠狠剜一眼愣在一边儿的小太监, “疯言疯语的,丢人现眼,还不快将他拖下去。” 后又道:“皇上仁厚,不同个疯子计较罢了。” 小太监使足了力气,却也拉不走淮淮,喜连实在看不下去,便又叫了侍卫进来,将淮淮拽出殿外。 淮淮给人拉扯着,回头去看那面色发白的人, “皇上,你不吭声,我可当你默许了。” 元荆一震,“简直胡闹!” 可在去看淮淮,早就给侍卫拖拽的没了影儿,元荆心里头也是憋一口恶气,想方才那些侍卫木头一样,这会儿反倒是麻利了。 淮淮给两个人押着送回未央宫,松了绑,这才想起春宝来,等那侍卫走远了,想着出门,却刚好跟春宝撞了面儿。 春宝也是一愣,“淮淮,你回来了?” 淮淮瞅春宝乌纱瘪的不成样子,右眼青紫,嘴唇肿胀,便惊道:“春宝,你给侍卫打了?” 春宝吸一下鼻涕,脸蛋红紫,“没有,你没给侍卫揪下来吧。” 淮淮道:“他们想拿箭射我来着,我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自个儿跳墙下来,虽说是摔的够呛,可也不碍事,倒是你,脸怎么肿成这样?” 春宝自袖里伸出一只手,轻触一下眼皮,痛的呲牙咧嘴,“还不是你踩的。” 淮淮摇摇头,“那你可冤枉我了,我光记着我踩你头顶来着,你也不想想,你那脸竖着,我可怎么踩得上去。” 春宝道:“你这呆子,我当你个头够高,只踩我肩膀就成了,未成想你还差那么一块,竟招呼也不打就上去踩头,我就这么一个乌纱,自然心疼的紧,就想仰面儿看你爬上去没,谁料你一鞋底子就碾过来,还在俺眼皮子上钻了一下,真真的疼的我呦…” 淮淮闻言,陪了些笑意出来,“真对不住,回头我将我的补药让给你,算是赔罪?” 春宝抬脚进了殿,“你倒是够意思。” 淮淮跟在春宝后头,“今晚上我屋去说话。” 春宝打个呵欠,“忒困,明天再说不迟。” 淮淮拉着春宝朝主殿而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保准你听了没半点倦意。” 两人进了未央宫,春宝抬手将内殿里的三彩悬灯里的蜡烛点着。 幸好盈盈前半夜将炭火备的充足,春宝此时只需将地中间儿铜炉上的丝罩揭开,以木柄铁铲拨弄两下,使其燃的更旺盛些就得了,待做完这一切后,春宝拥了一床被子,歪在床头, “你有什么喜事?” 淮淮那眼底喜气简直要溢出来,“我跟皇上表了心意,皇上默许了!” 春宝闻言,惊的眼眶欲裂,“当真?” 淮淮得意的仰头,“千真万确。” 春宝登时睡意全无,“淮淮,若真如此,你可要飞黄腾达了,所谓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待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 淮淮哈哈大笑,摆摆手,“那是自然。” 春宝凑上前,“快给我说说,皇上是怎么默许了。” 淮淮兀自笑了半晌,这才又道:“我趴在墙头给人当成刺客喊下来,本来是万分沮丧,想着若是被那些侍卫直接撵出宫去,可忒晦气,未料那些人竟直接将我绑了送到皇上眼前,实在是和我心意。” 春宝忍不住插了一嘴,“如此说来,你若是下次想见而不得时,只需拿着菜刀往里冲便是。” 淮淮眼露不屑,“傻兄弟,哪里还会有见而不得的时候,皇上都已经默许我了。” 后又接着道:“方才说到我给人绑进了内殿,之前在外头看见皇上发火,直朝那大臣脸上扔东西,可一见了我,皇上反倒是没了脾气,只温和的叫人将我领出去罢了。” 春宝咂咂嘴,“皇上倒是对你上心呐…” 淮淮继续道:“我看皇上这般,自然不会同意走,灵机一动,便将皇上叫过来,亲了他一下。” 春宝惊呼出声,双手覆面,“真真是羞人呐…” 淮淮道:“亲完后,皇上摸了我脸一把,我就同皇上说我喜欢他,碍于许多人都在,皇上也不好直接答应,一双美目含情脉脉的望着我,你且说说,这算不算默许。” 春宝听得入神,“自然算了!淮淮,接下来,你就要升官了罢!” 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便将脸凑上前,“淮淮,你的脸怎么这样肿?像是给人打了。” 淮淮摸了摸脸颊,“哪里,皇上摸的。” 春宝很是佩服,“这皇上怕是练过铁砂掌罢。” 淮淮道:“兴许是吧,话又说回来,既然我同皇上已经挑明了,我总的送他样定情信物不是。” 春宝道:“可送什么好?” 淮淮道:“春弟,你见多识广,此一番,还需你拿定注意。” 春宝道:“不如我明儿早上给你寻些差不多的物件来吧。” *** 福寿殿。 早朝。 九龙金漆座上的人苍白而冷,眸子里挥之不去的戾气。 “东南战事告急,谁能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底下静默无声。 东南自圣祯起就连年战火,到元荆六年,换的总督不计其数,砍头,流放,大都下场凄惨,便是打了胜仗的那些总督,也都不能幸免,于此,那东南总督实在是个晦气的差事。 再者说,眼下没兵没钱的,流贼又凶悍异常,这等烫手山芋,自然是谁都不敢染指。 元荆等了许久,压着火道:“王爱卿,依你之见呢。” 那大臣颤颤巍巍的上前一步,弓腰垂首,“皇上,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 话音未落,便听得头顶音色冷寒, “怕惹火上身是罢?” “来啊——” 那白胖的大臣闻言,登时软了脚,“微臣该死…皇上赎罪…” 元荆面无表情,“拖到福寿殿门口,杖责五十。” 有御前侍卫领命上前,将那死猪一样的大臣拖了出去。 不多久外头便是呼号凄厉。 像是掺了些许肉酱飞溅的声响。 大殿里头的人,低眉垂眼,个个面皮青白,蜡人一般,没半点活气。 元荆的脸反倒是有些缓和,“林爱卿,你来说说。” 那林姓大臣攥紧了手,声音洪亮,“眼下国难当前,臣等理当为国荐才,可大平外忧内患,将才匮乏,眼下朝中无人,也只能将从北疆调人过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好一个朝中无人!”元荆闻言,脸色一沉,“你且看看这里的几个武将,莫非他们都是鬼吗?” 大臣双膝跪地,抱拳仰面,“皇上,恕臣直言,能打的将领或镇守边关,或战死沙场,剩下的这些人久居城内,毫无作战经验,如若贸然前去,现了拙,反倒是得不偿失。” 立在一边的田崇光默不作声,心里却极是赞同。 大平将才本就不多,圣祯的时候出了个夏念白,太初元荆年间,也就只有何晏。 只可惜,这两人都未能善始善终,一个流放,一个赐死。 元荆眼底黑气浓郁,静默许久, 后又开口, “就按你说的办罢。” *** 早春的阳光薄凉,映在湿雪上,浮金一样。 未央宫里的两个人凑在一块,较矮的小太监摊开手掌,上头放了许多物件。 淮淮从春宝手上挑了一个,摆弄半晌,“这是个啥?” 春宝道:“陀螺。” 淮淮细细的观摩,“也就这个看上去还成。” 春宝将手里的梳子香囊收起来,“这是个玩物,真真有趣的很呐。” 淮淮道:“可是象牙做的?” 春宝撇嘴道:“你看不出来嘛,是木头的。” 淮淮微微蹙眉,“忒寒颤。” 春宝将梳子递上去,“这个说是象牙的。” 淮淮瞅了那梳子两眼,“还是这个罢,皇上该是不缺梳子。” 言毕,便拿了那陀螺,朝外头走去。 春宝见状喊了一句,“你上哪儿?” 淮淮头也不回,“找皇上去。” 春宝一惊,“淮淮,回来。” 淮淮转了身,“怎么了?“ 春宝道:“这等传情的东西,哪里有人会当面儿给,都是托人捎过去,才有滋味。” 淮淮静了片刻,“那我便拿给喜连去罢。” 春宝一把抓住淮淮,“等等!” 淮淮道:“我还没走呐。” 春宝递给淮淮一个湖绿的丝绢帕子,“将那东西包到这帕子里,显得金贵。” 淮淮将陀螺递上去,给春宝包好了,便赶忙踹在怀里,朝御书房而去。 *** 御书房,茶雾氤氲。 喜连犹豫半晌,躬身上前,“皇上,今早上有人拖奴才给皇上捎个东西。” 元荆换了明黄常服,淡雅的眉轻敛起一点, “不合规矩。” 喜连自然知道是这不合规矩,若是换做别的妃子,也定是婉拒回去。 可这送来的人是淮淮,那就不一样。 皇上的心思,自己虽猜不透,可皇上对淮淮的心思,喜连却是明白的很。 喜连跪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是给那傻子缠了一早,实在受不住…” 元荆闻言,依旧看着手上的书卷,眼也不抬, “拿过来罢。” 43、送信 喜连起了身,将那裹得紧实的帕子搁在掌面儿,双手递上去, “请皇上过目。” 元荆眼睫一抬,瞧一眼那系起来的帕子, “拆了。” 喜连闻言,便小心的将里头的陀螺拿了出来,放在元荆面儿前的龙案上。 元荆盯着那东西看了许久,“这是何物?” 喜连道:“回皇上,是个陀螺。” 元荆搁下手里的书,凤目里难得一见的清冽, “陀螺?” 喜连见状,不自觉笑道:“皇上,这是民间的玩物,宫里头确实是不常见。” 元荆将那东西拿在手里,“怎么玩?” 喜连恭声道:“还请皇上叫奴才给皇上示范。” 元荆默不作声,只将陀螺放在桌案上,后又目不转睛的看着喜连伸两个指头,捻了那陀螺后头的细柄,一个巧劲儿,那小东西便嗡鸣着自桌案旋开,划成一抹影。 喜连听得一声轻笑,便去看皇上的脸, 温雅的笑意,像是暮春的软风,在方才还死水一般的面儿上吹起涟漪。 喜连垂下头,眼睛却是酸的。 元荆笑了两声,“好!” 眼见着那陀螺没了力气,停在一处,又抬眼去看喜连, “再来一次。” 喜连低低应一声,又上前转动了一下。 周遭的宫人都深深的垂了头,咬了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元荆笑意恬然,“不错,镶起来!” 喜连手一抖,“皇上,这要镶在何物上?” 元荆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回头就搁在这笔洗旁边儿,你去办罢。” 喜连收了陀螺,脸有些僵,“奴才遵旨。” 元荆眼瞅着喜连拿走了陀螺,登时变了个人一般,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快去快回。” 喜连躬身出了御书房,立在门口愣了半晌。 一头的雾水。 想着自己带了皇上这些年,皇上性子较常人淡漠,也从未见他有什么喜好,身为皇帝,见过的奇珍异宝也不在少数,如今却偏偏对这么个木头疙瘩上了心,实在罕见。 喜连叹口气,低头去看手里的陀螺,想皇上此一番却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若是镶进玉里,以后这陀螺便不能旋转,若是将金子裹在陀螺外头,未免太过俗气。 正犯难,却见者宁嫔给人搀扶着进来。 喜连赶忙将陀螺收好,躬身上前, “奴才叩见娘娘。” 环佩叮当的妃嫔,典雅高贵,脸上的胭脂衬着那一双如水秋潭,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宁嫔轻抬下手,腕上的羊脂玉镯给日光映的透明,“喜公公不必多礼。” 喜连微微抬了些头,堆了笑意出来,“娘娘身子沉,怎的还跑到御书房来了,有事差人同奴才说一声,奴才一定尽心尽力的给娘娘办。” 宁嫔浑身弥了一股香气,朱唇轻启, “皇上在么?” 喜连弓着腰,“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禀告皇上。” 语毕,便转身进了殿。 可这还未开口,便瞧见元荆拿了个积压的奏章,眼内戾气正浓。 元荆听的动静,抬头见了喜连,反倒是有些缓和, “这么快?” 喜连忙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奴才还未出去呢…” 顿了顿,又道:“宁嫔娘娘求见。” 元荆搁下手里的奏章, “宁嫔?” 喜连抬了头,“就是那个征夷将军宁月关家的长女…” 元荆面无表情,“宣。” 喜连起身退出屋后,恭恭敬敬的将宁嫔映入屋内,这才松了口气儿,加紧了步子,转身退出。 宁嫔给紫竹搀着,单手扶腰,福一福身子, “臣妾…” 元荆看她一眼,“不必多礼,赐座。” 旁边的小太监见状忙搬来一张宽面黄花梨椅,又有宫女细心的在上头铺了软垫,紫竹这才扶着宁嫔坐下。 宁嫔一双美眸里几欲柔出水来,抿唇颔首,“多谢皇上。” 元荆道:“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宁嫔浅浅一笑,“臣妾有孕不足三月,若真有事本可叫喜连传话,臣妾特意前来,其实是因为臣妾许久未见皇上…很是想念。” 元荆静默半晌,后又开口道:“朕却是该去瞧瞧你。” 宁嫔面若桃花,眼睫闪烁,“皇上政务繁忙,臣妾岂会不能体谅,此番前来打扰皇上,还望皇上莫要怪罪。” 元荆道:“无妨。” 宁嫔见元荆一副心不在焉的摸样,很是伤神,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娇嫩一笑,想着法的多呆一会, “昨日臣妾收到家书一封,道的是家母思女成疾,欲来宫里探望,还望皇上恩准。” 元荆道:“准。” 宁嫔闻言,眼底满满的浓情蜜意,脸上的胭脂,像是更浓了一些, “多谢皇上。” 后又道:“家父长年外征,臣妾又久居宫中,家中再无其他兄妹,家母一个人实在是孤单。” 元荆却若有所思,你父亲可是宁月关?。” 宁嫔微微点头:“正是家父。” 元荆望着宁嫔,眼底有捉摸不透的心思, “你父亲久驻北疆,将边城守的固若金汤,实在劳苦功高。” 宁嫔心里一喜,想着这可是求皇上将调父亲回来的大好时间,念及至此,声音就有些不自然的哽咽, “皇上,父亲每次给家里书信,都只道无需牵挂,可那臣妾深知父亲患有肺疾,每岁于寒冬发作,北疆苦寒之地,冬日也较它处更久些,父亲年老不堪折磨,每念于斯,臣妾都恨不能代父受罪。” 元荆凤目微垂,心里头盘算的,却是另外的事。 宁月关几次见死不救,龟缩城内,元荆早就看他不顺眼,因念在他守城有功,且将才匮乏,这才强忍下来。 此一番东南战事告急,这等擅守将才用起来倒是合心。 宁嫔见元荆不语,反倒是有些胆怯,正要开口,却见眼前那双黑眸回了神将人看的心头一阵狂跳。 “朕这便下旨,将其调离北疆,也算是圆了你的孝心。” 宁嫔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后,顾不得身子沉,顺势欲往下跪, “皇上恩德,臣妾穷极一生,无以回报。” 元荆一抬手,眉头轻蹙,“不必多礼。” 见一边的宫女扶住了宁嫔,又淡淡道:“你身体这般不便,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宁嫔感激涕零,福一福身子,“臣妾告退。” *** 未央宫,盈盈忙的焦头烂额。 这殿内还未除一遍尘,却又到了用膳的时辰。 实在是腾不出功夫煎药。 正巧见春宝自旁边路过,便扯了嗓子道:“春宝,过来!” 春宝正想去寻淮淮,听盈盈此言,便停了步子,“作甚?” 盈盈搁了手里的掸子,拭一把额上细汗,“你去小厨房,将主子的要煎了,回头给他送过去。” 春宝哦了一声,便转身朝小厨房而去。 未走几步,又听得盈盈自身后头喊一句,“别忘了盯着他服下,若有闪失,你我可人头不保。” 春宝继续朝前走,却回头喊一声,“知道了。” 语毕,便同淮淮撞了个瓷实。 春宝陀螺一般,自原地蹒跚半刻,如何都停不下来。 淮淮看的发愣,“习武之人,竟这般不抗撞。” 一边打转的春宝听了,很是不爽,登时扎了马步,这才站稳了脚跟。 长舒口气,春宝道:“你这是上哪儿?” 淮淮道:“我去寻喜连。” “为何寻他?” 淮淮道:“我给皇上书信一封,以表思念,这不想着托喜连给捎过去呐。” 春宝难以置信,“你竟会作诗?” “那倒不是,”淮淮转了身,疾步而去,“晚些再同你说,我得先去寻喜连,若是迟了,怕是皇上就该睡了。” 春宝眼瞅着这青天白日,讷讷合了腿,直起身子, “淮淮,这天还亮着呐..” *** 喜连捏了个一寸大的红绒锦盒自内务府出来,面儿上稍稍有了缓和之意。 到底是行家,内务府总管太监寻了个岫玉环凰的底座,将那陀螺嵌在上头,不大不小,浑然一体,咋一看,却像是凤舞龙蟠,既具观赏,也不耽搁把玩,实在是合人心意。 喜连很是满意,小心的将那东西装进盒子里,朝御书房赶去。 才走了半柱香的时辰,便远远的见着那个人。 喜连微咬了牙关,别过头,装着没看见。 反倒是淮淮热情上前,拦了他的去路, “喜公公,我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事。” 喜连迟疑的斜眼看了淮淮,“咱家像是还未问你话罢…” “就知道你要问吗,”淮淮将衣襟里叠着工整的纸条掏出来,塞入喜连手心,“这个皇上见了定会高兴。” 喜连反手一推,“你且饶了咱家罢。” 淮淮又推了回去,“喜公公,你这又是何必,你也知道你若不帮这个忙,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莫非你还是想同上次一般,磨上半日后才肯收下?” 喜连恨的牙痒,正欲将其扔回去,却见淮淮转了身便跑, “多谢喜公公,事成之后,我定好好谢你。” 喜连停了手,长叹口气。 想那前前后后的,总是狠不下心。 那也是个可怜人。 将纸条收起来,喜连正正衣襟,缓步入了御书房,怕将凉气儿带入内殿再惹的皇上着凉,又立在殿外暖了好一会的身子。 才暖了一会,就听得里头音色淡漠, “来人——” 喜连抬手停住那正欲进屋的小太监,躬身跨入内殿。 “奴才在。” 元荆一见喜连,先是愣了一下,“传吏部尚书。” 喜连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差了个小太监出门,刚嘱咐妥当,又听得元荆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喜连闻言,便将那岫玉底座掏出来,搁在龙案上,屏息待命。 元荆盯着那物件看了好半晌,伸手将中间的陀螺拿下来,自桌案上转开。 “挺好。” 喜连松口气,偷瞄皇上一眼,见其笑意清浅,便趁机道:“皇上,还有个东西。” 元荆敛去唇边笑意,凤目微沉, “怎么还有?” 静了一会,又道:“拿来。” 44、约会 喜连将纸条拿出来,小心翼翼的呈上去。 元荆微抬了眼,“书信?” 喜连恭敬道:“那人说是皇上见了,定会喜欢。” 元荆抿了唇角不出声,继续看昨个儿剩下的奏章。 喜连见状,便识趣的躬身退出。 元荆提笔批红,再抬眼,见桌案前没半个人影,才去看那搁在一处的纸条。 给人精心的折起来,却还是有些皱。 元荆拿过来,正欲拆开,却听得外殿的太监前来奏报, “启禀皇上,吏部尚书求见。” 元荆放下手里的东西,“宣。” 小太监弯腰应了一声,缓退两步,才又转身急步而出。 进来的大臣青袍玉带,细眼浓眉,见了元荆忙忙跪拜叩首,“微臣参见皇上。” 元荆轻抬手,“起来罢。” 吏部尚书恭敬言谢后,这才缓慢起身,静待圣命。 元荆语气淡而无味,“新任东南总督的任命,可有人选?” 吏部尚书蹙了眉,“回皇上,微臣正同兵部田大人商量,眼下..却是还未有合适人选。” 元荆面儿上起了寒意,“你们倒是能拖。” 吏部尚书一抖,“皇上赎罪。” 犹豫片刻,又解释道:“微臣深知东南战事迫在眉睫,可北疆外蛮夷凶悍,战事也是一触即发,这等关头,无论调谁都是动一发而牵全身,所以,臣等苦思几日,都是不得其解。” 元荆冷冷道:“宁月关如何。” 吏部尚书静默半晌,“此人所驻之地并非边关要塞,本是在臣考虑之内,可兵部尚书田大人的意思,是想着对东南流贼主战,调守将过去,怕是不能解根本祸患。” “总能抵挡一阵子,延缓些时间出来罢…”元荆继续道:“待有了合适人选,再派个能征善战的督师过去。” 吏部尚书思索许久,“皇上言之有理,微臣这便去办。” 元荆眸光倦怠,“下去罢。” 吏部尚书闻言,躬身退下。 元荆却也没了拆纸条看的心思。 目光落在奏章上,空荡荡的。 心里反复的想着当初自己给那人强带到了边境。 兵临城下,那人翻身上马,披坚执锐。 朔风猎猎,云程万里。 大将军剑指城门,城外有蛮夷,有刀刃。 当时十七岁的小王爷,眼望着城外狼烟厮杀,惊怖欲绝。 可见着那人的背影没入城门外,却又莫名的踏实。 *** 淮淮打个喷嚏,揉揉鼻子,“春宝,我找了你许久…” 待看清了眼前人,又吓退后几步,“怎的你这脸黑的同锅底一般…莫不是摔进了灶坑里?” 春宝黑一张脸,端上来一碗黑药汁,“盈盈忙不过来,便差我给你熬药,谁料这柴火竟放的有些多,浓烟滚滚,呛得我眼泪直流。” 叹口气,春宝将药汁小心翼翼的搁在桌子上,“怕是眼疾又不好了罢。” 淮淮看一眼那墨汁一般的药,狠皱了眉,“今儿这药,颜色较往日更黑了许多…” 春宝道:“兴许是给烟熏得。” 淮淮道:“…我还是不喝了罢,听着怪怕人的。” 春宝翻了翻眼,眼珠给黝黑的脸孔趁的越发的白,“你倒是早说啊,害我给你端过来,早知如此我直接在厨房喝了不就了事。” 淮淮道:“以后都归你。” 春宝端了碗,“那我可不客气了。” 接着仰脖儿,将那药喝的干净,一抹嘴道:“舒坦。” 淮淮道:“春宝,我有事同你商量。” 春宝打个药嗝,“何事?” 淮淮四处看了半晌,低声道:“之前你不是见我写了个书信给皇上么,我这般找你,就是为了同你说这书信之事。” 喘口气,又道:“我在那信里头未有吟诗作对,不过是约了皇上出来见面。” 春宝惊道:“那皇上可有答应?” 淮淮眼里含了蜜一般,“该是不会拒绝罢。” 春宝道:“在哪儿?什么时辰?” 淮淮一拍头,“坏了,我忘了写时辰,只说了在梅园相会,如此一来,若是皇上去的早了,见不到我可如何是好。” 语毕,便要做出宫之势。 春宝赶忙将淮淮拉住,“现在天色尚早,想来皇上该是在用膳,不会去的这样早,再者说,你也未收拾收拾,就这么去了,可不像样子。” 淮淮自我打量一番,“换来换去都是这些个衣服,还有什么好收拾的。” 春宝端详淮淮半晌,“不如给你点个美人痣?” 淮淮点点头,“也好。” 盈盈提了食盒,跨入门槛,“主子,该用晚膳了。” 春宝见了盈盈,登时来了注意, “盈盈,你有画眉的青黛么?” 盈盈斜一眼春宝,“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春宝道:“自然是给主子用,你若是有,便快些拿过来。” 盈盈冷冷的搁下食盒,转身出门,不多久便拿来给春宝,“你伺候主子吃饭,我手里还有许多活未做完。” 春宝应一声,等盈盈走后,便同淮淮道:“你过来,我给你点上。” 淮淮俯下身,伸了脖子过去,“来吧,可要点的标志些。” 春宝一撇嘴,“你这意思,是叫我给你点在脸上?” 淮淮很是费解,“不点脸上,难不成点腚上?” 春宝道:“点脸上太俗气,不如点在特别之处,来的更有新意。” 淮淮寻思半晌,尴尬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春宝将青黛递过去,瞧淮淮转了身,低着头点痣,面就有些红, “淮淮,你这是往哪里点呢?” 淮淮系上裤带,将青黛还给春宝,长舒口气,“点好了,到时候脱了裤子,真真别有一番风景呐。” 春宝神色复杂,“只要别坏了事便好。” 淮淮理理头发,“眼下已是万事俱备。” 春宝道:“不带些东西过去么,光说话,实在无趣。” 淮淮道:“带什么过去?” 春宝看一眼那食盒,“带些吃食过去,边吃边说,吟诗作对,也有力气不是。” 淮淮大喜,“好主意。” 语毕,便揭了食盒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单单装了五味果仁糕, “这糕饼切的倒是精细,就这个罢。” 春宝面露赞许,“且也易携带,着实不错。” 淮淮收拾妥当,“我这就过去,省得皇上到的早,在寻不着我。” *** 二更天,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龙案边,孤影单调。 元荆搁下笔,阖眼宁神。 静了半晌,又忽然想起来一般,抬眼去看扔在一边的纸条。 黄瓷茶盏敞着,余热袅袅。 拆开了,里面断断续续,满篇错字,不过是梅园之约。 元荆静了片刻,恼羞成怒。 将那张纸团了,正想着扔,却又鬼使神差的重新拆开, 反复的看了几遍,才摔在地上。 一边研磨的小太监手一抖,面色青白。 元荆轻吁口气,提笔蘸墨,却无论如何都批不下去。 外头细微一声门板声响,像是有人进来。 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宫人开了门,跨槛而入的太监,鼻尖冻得通红。 喜连低声埋怨,“都开了春,怎的还下起雪来。” 说话间给两个宫女拿了羽拂扫去肩膀上的绒雪,这才缓步进了内殿,才走几步就见了那地上的纸团,喜连心里登时明白了三分。 却只装着没看见,朝元荆福一福身子, “皇上,明个儿还要早晨,还是早些歇息罢。” 元荆见喜连冻得发青的嘴唇,默不作声,搁笔起身。 喜连见状,赶忙招呼着旁边的宫人伺候。 宽衣落帐,灯火阑珊。 外头有劲风呼啸,窗纸嗡鸣震颤。 喜连的极轻的嘱咐值夜的宫人,“地龙再生的旺些,今晚上格外的冷。” 元荆只装着没听见,阖上眼。 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犹记得那年正月初一,何晏凯旋归来,因太初帝亲自出城迎接,为一睹龙颜,外头那人潮汹涌,一波一波的,喧嚣不休。 被藏在暖轿里的王爷,忽然给掀了轿帘,挤进来的人,竟是鼻涕冻的老长。 原本骑在高头马的上的大将军竟受不住冻,钻进来取暖。 可轿子却很是狭窄,互不相让,推推搡搡间,将军的头撞上了轿顶儿,满面煞气道: “我还不是一心挂着你?往里去些!” 外头人们的欢呼越发的近,那狭小的轿子里,却只有他同他。 一个冷颜,一个怒目, 是谁都不肯承认的,也不相知的,柔情蜜意。 元荆起了身,面皮儿依旧是冷的, “喜连——” 喜连正要走,给皇帝这么一喊,反倒有些愣,“皇上,奴才在。” “去梅园。” 三更天。 西风卷冰,红梅傲雪。 半柱香的时辰后,元荆立在梅园外,狐裘锦衾,裹得很是严实。 可风刮在脸上,依旧刀子一样。 “你们再此等候。” 元荆音色淡漠,头也不回。 喜连无奈,只得从命,想了之前的事,很是心悸,便令侍卫将整个梅园围起来,严待圣命。 未走多远,元荆便见着了那个雪人。 淮淮抱着臂膀,立在一株梅树旁,望眼欲穿。 眼见这有人过来,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愣愣的盯着元荆半晌,后才欣喜的跑上来, 眉眼上挂厚厚的一层霜,浑身发抖。 “皇上…你可来了..” 元荆脸色苍白,仿佛夜里的游魂, 正要发火,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禁锢, 淮淮声音有些发抖,“暖和暖和..忒冷了..…” 元荆惊悸难耐,挣出来,后退几步,竟靠在梅树上, 头顶静雪簌簌而下,夹了些许梅瓣。 视线里的人双目炯炯,心口撑着那一只手,是自己的。 淮淮双目明澈,“皇上…?” 元荆音色不稳,“….别过来。” 淮淮道:“皇上放心,我不过去,” 元荆观摩半晌,看那人眼瞳清冽,孩童一样,这才放了心的收了手。 淮淮继续道,“我就在这。” 言毕,便微微探了身子过去。 熟练的,一手扣住元荆的后脑,一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 元荆瞪大了眼。 嘴唇上柔软微凉的吻,越发绵密的纠缠。 45、大病 元荆狠力推了压在身上的人,“滚!” 未料这一下,却很是轻松的就将那人推开了。 眼前的人,未有出现那熟悉的怒容,反倒是呆愣在一处,眼瞳疑惑, “皇上….你生气了?” 元荆凤目微沉,抬步欲走。 可那人却一动不动的,立在自个儿前头,将路挡的严实。 元荆面无表情,强压了火,“让开。” 淮淮很是委屈,“皇上,不是我不想让,是你踩我脚了。” 元荆抬了左脚,眼底戾气浓郁。 淮淮垂头看一眼靴面儿,再抬头,脸上楚楚可怜,“皇上,是另一只脚。” 元荆眼睫一颤,倒也没说什么,往旁边移了两步,转身便走。 淮淮急忙拦在元荆前头:“皇上,你且等等。” 后又道:“怎么才来了就要走?” 元荆眼寒若冰:“太冷。” 淮淮闻言伸了两只手过去,“无妨,我抱你。” 元荆脸色一变,“不得无礼。” 淮淮讷讷应一声,“皇上说的是。” 又将手收入袖内,淮淮痴痴的望着眼前人,“皇上,你陪我说会话成么?” 对面儿的人落了一身的月华,给淮淮拦着,动也不动,“不成。” 淮淮面露颓色,“就一小会。” 元荆神色淡漠,“那也不成。” 淮淮忽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给皇上讲讲我?” 元荆怒道:“朕说不成!” 淮淮欢喜道:“我倾慕你许久,起初并不知道你是皇上,还当你是个宫女姐姐,这些倒也都是废话,其实我想说…” 元荆冷冷打断他,“你也知道是废话。” 淮淮没听见一般,“我想说的,是我身高八尺,擅长登高上墙,若是皇上你跟了我,日后又摘不倒的果子,我都会义无反顾的替你上去,便是你要摘那天上的月亮…” 元荆凤目阴冷,“这也都是些废话。” 淮淮摇摇头,“不是,都是心理话,皇上,便是你要摘那天上的月亮,我也会耐心的说服你,那是摘不到的。” 元荆黑眸冷寒,“朕要走了。” 淮淮赶忙拦在前头,“皇上,我还未说完呐。” 元荆见淮淮冻的面色发青,不自觉道:“冻成这样,还不回去?” 淮淮道:“我不冷,我见了皇上可热的很。” 言毕,便握了元荆的手,“不信你试试。” 元荆愤而甩手,“放肆!” 淮淮道:“皇上,怎的你这首比我竟热上许多...莫非是害了高热?.” 元荆吸一口气,将手上的狐毛暖袖抬起来,“这有手炉。” 淮淮恍然大悟,“怨不得呐…” 元荆盯着淮淮,“这回可到了时辰?” 淮淮急道:“皇上,我还未说完,我平日里喜欢同春宝一起商量如何讨皇上的欢心,说白了,就是喜欢皇上。” 见元荆拂袖而去,又紧紧跟在后头,“却不知皇上喜欢何物?” 元荆不语,面色透了名的白,微抿的唇角,像是欲言又止。 淮淮跟在元荆身边,忽然想起了自己带的那一盒五仁糕,“皇上,天这样冷,我带了东西给你填肚,吃了便会更暖些。” 元荆面儿上不着痕迹的一抖,加紧了步子。 淮淮舍不得离元荆太远,又实在找不着那食盒,颓然道:“寻不着了,不如先吃些雪罢..” 元荆终是受不住,“来人——” 淮淮赶步上前,“我在!” 梅园口的喜连竖了耳朵,听得这动静,心头一紧, “护驾!” 侍卫鱼贯而入,幸而皇上同淮淮呆的地方,并不难搜寻。 远远的瞅着那对峙的两人,便一拥而上,将皇上对面的人围了个密实。 淮淮还未等到元荆回话,便已给人按在了地上。 喜连躬身上前,见了淮淮,气急败坏,“怎么又是你?” 淮淮未听见一样,直直的盯着元荆,“皇上,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元荆神色不动,面儿上一层银月清浅。 “回宫。” 喜连应一声,又道:“皇上,那这人?” 元荆给人簇着出园, “送回未央宫。” 淮淮虽懊恼,却也没法子,给两个人驾着,连拖带拽的带了回去。 待到了未央宫内,已然是四更天。 月黑风高,参天古树下的矮小太监,形影单调。 淮淮这才发觉头有些沉,踉跄着上前,“春宝?” 春宝闭着眼,单手砍树,自嗓子眼里哼出一声,算是答应。 淮淮见春宝乌纱都忘了戴,头顶发髻乱成了鸟巢,想来该是刚起, “你这又是闻鸡起舞?” 春宝不语,手气掌悬,半晌才缓慢砍树一次, “正是,也不知今儿这鸡怎么了,竟是大半夜的打鸣。” 淮淮双臂裹紧了身子,禁不住的颤栗, “哪里是半夜,再过一会就该天亮了,莫非你这次换了只公鸡?” 春宝收手合腿,打个呵欠,“今儿也练的差不多了,该回去歇着了。” 话音刚落,便见盈盈提了灯笼出来,“主子,您可回来了。” 淮淮打个喷嚏,落两行清涕, “恩,忒冷了。” 盈盈肩膀上披了件儿素蓝的夹袄,面儿上睡意甚浓,“你且回屋,我去给你烧些姜汤来。” 淮淮点点头,打着哆嗦进屋,衣裳也不脱,就直接钻进了那黄缎锦被里。 脑子里想着之前的事,禁不住的笑逐颜开。 盈盈端了姜汤进屋的时候,床榻上的人已经熟睡过去。 汗湿的鬓发帖在面儿上,面色潮红,触手之处,煞是滚烫。 盈盈将铜炉移的近了些,又喂给淮淮一些姜水,全没什么成效。 正巧赶上春宝困的糊涂,走错了屋,盈盈忙急声唤春宝去请太医。 话说淮淮这一病,竟是足足折腾了七八日,太医院先是过来个御医,用了几次药也不见好,消息传到了皇上那里,便下令将先前的药也停了,命许太医亲自调理,这才渐渐有了些起色。 这一日,春风和煦。 宫里的雪都融的差不多,淮淮翻了个身,揉揉眼,神色枯槁。 一边的老太医正阖眼号脉,捻了胡须,振振有词, “脉相平稳,想来已是毫无大概,老夫也便放心了。” 盈盈看一眼淮淮道:“啊呀,醒了。” 许太医闻言,忙收手起身,转身欲走,又想起来一般,将床榻上的脉枕收了起来。 淮淮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整日以稀粥填腹,人都脱了一圈,这会见了许太医,竟有些恍神, “你是谁?” 许太医手里的药瓶自桌面儿滚下,砸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药汁儿。 盈盈斜眼看过去,“许太医,这…” 许太医面无表情,连药箱也不收,冷哼一声,拂袖出屋。 待到了门口,又气不过一般,恶狠狠回头骂上一句, “白眼狼!老夫救了你这么多次,竟然还不记得。” 又走一步,抬脚边磕在门槛上,险些绊倒, “罢罢罢,老夫又何苦同个痴呆小儿计较。” 盈盈赶忙追出去。 淮淮也跟着起了身,却又因太过虚弱而重坐在床上,“盈盈,你忘了带那人的箱子。” 盈盈头也不回,扯了裙角朝外急走,“许太医,忘了开方子啦。” 淮淮闻言,寻思半晌,也很是焦急。 毕竟自己若是不快些好起来,便没体力去寻皇上。都说是趁热打铁,自己却在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白白耽误了大好时间。 淮淮挣扎着起身,穿好了衣裳,缓步出宫。 想着去追那太医,却连盈盈的影儿都不见。 淮淮叹一口气,咬着牙出宫去寻。 暖阳融冰雪,和风暖楼榭。 宁夫人得了皇上的恩准,准备良久,终能于今日入宫探女。 发髻半盘半编,斜插了一支祖母绿簪,宁夫人双手交与水红的宽袍前,露出手腕上的金银丝线。 前头的几个宫人引着宁夫人,缓步朝zu殿而去。 初次入宫,老夫人虽说心里觉得新鲜,可也不敢抬头,毕竟能入宫探望,已是皇上莫大的恩德,切莫不能出了岔子。 正寻思这,便听得前头音色甜腻, “奴婢紫竹,见过宁老夫人。” 宁夫人微抬了眼,笑意恬然,却只点点头,未有多言。 紫竹本在宁府的时候便是宁嫔的贴身丫头,因伺候的周到,人也伶俐,此番提前过来,倒也叫人倍感亲切。 几人行了许久也未见个人影,眼瞅着要到了zu殿,前头却转出个男人来。 宁老夫人不经意抬眼,登时面色煞白。 垂了头,总觉得不该是那人,却又实在不敢抬头再看。 紫竹未觉有异,眼瞅那傻子过来同自己道一句, “这位姐姐,可有见过许太医?” 旁边的宫女闻言,皆垂头抿唇,忍了笑意。 紫竹绷了一张脸,“没见着。” 宁老夫人听见那人的动静,更是遭了雷一般,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淮淮。 淮淮也望定了那老夫人,给看的浑身发毛, “你…可有看见?” 紫竹正欲将他撵走,转脸儿却瞧见老夫人面如砂纸,喃喃道: “何大人….你不是..不是…” 且说这宁老夫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没机会见朝廷的官员。但当初宁月关还是京官的时候,有一日与家中会客,可巧的是宁夫人并不知道,端了碗参茶进去,刚好撞见自家老爷跪在个年轻人的脚下,满面细汗,两股战战,那年轻人见有人进来,眼睛刀子一般,吓的宁夫人一碗参茶登时砸在了地上,后来才打听着那人便是权倾朝野的红人何晏,宁夫人还为此挨了宁月关好几次骂。 再后来听说何晏被赐死抄家,宁老夫人心里也是暗暗的解一口气。 可谁料又碰上这等事,青天白日的见了鬼,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紫竹虽不解,却也知不合规矩,忙上前提醒, “夫人…” 宁老夫人这才回了神,逃一样的避开了淮淮。 46、何党 淮淮到了也未能寻见许太医。 自未央宫外转了一圈,反倒精神了些。 待回了宫,刚跨进门槛,淮淮却瞧见春宝正立在宫墙根儿底下,单手击墙。 淮淮一愣,“今个儿鸡倒是叫的早。” 春宝纹丝不动,嘴里呼哧有声,中了蛊一般,反复推砍墙壁,再去看那赤红的砖面儿上早已印出五个指印子,倒也不是春宝力大透墙,只是手的灰将墙弄的有些脏污罢了。 淮淮四下里瞅了一圈,别说鸡,便是连个鸡毛的影子都没有, “春宝,怎么今日还砍起墙来了,那古树也未见倒,怎么又不去砍了?” 春宝侧过头,眼神呆滞,“你说啥?” 淮淮道:“你怎么不砍树了?” 春宝正头定睛看了那宫墙许久,收了手道:“我还当这是树呐,乍一看挺像,这仔细一瞧,竟然不是。” 淮淮嘴唇一抖,“这两样东西可是差的远了些罢..” 春宝未接话,自顾自道一句‘忒渴’后,便直起身子,单手拎了放在脚边的白瓷罐子,捧住了,仰头灌了几口。 浓黑的药汁顺着下巴淌到大襟上,染透了一片衣裳。 淮淮赶忙伸手将春宝手里的罐子夺下来,“你这喝的是什么东西?” 春宝一抹嘴,“补药啊。” 淮淮皱眉,“怪不得我看你较以前呆傻了许多,这补药虽是好东西,可也不能当水喝啊,是药三分毒,你不怕喝出毛病?” 春宝道:“你病了好些日子,那药材积压了许多,我每日偷着喝了一些,可还剩下不少,这不怕坏了可惜吗,就一块煎了装进这罐子里,习武时喝一些,也省得走火入魔不是。” 淮淮将罐子里剩余的药渣破到地上, “药材都是些干物,又哪里会坏,我看还是你脑子坏了。” 春宝心疼的紧,嘴里啧啧作响,“忒败家。” 淮淮提着罐子,转身回屋,正巧碰上盈盈捧了一摞衣物正想进殿。 见了淮淮,盈盈微微福一福身子,面儿上依旧是冷的, “大病初愈,怎的还跑外头去了,当心受凉。” 淮淮将罐子随手搁在地上,“我记着之前还冷的要命,怎的这两日竟这样暖和了,我方才出去转了一圈,宫里的雪可是化了不少。” 盈盈道:“这开春已有好些日子,除了那日下了场雪,再往后你躺在床上这些日,可是一天比一天暖和。” 淮淮看一眼盈盈手上的衣物,“你不是去追许太医了么,怎么方子没拿回来,反倒是拿了这些东西回来?” “追上了,许太医只说无需用药,静养几日便可,”盈盈继续道:“内务府前些日子给各宫派了好些薄料子过来,我寻了手巧的姑姑给主子赶制了几件新衣裳,这不回来的半路上正巧碰见姑姑,便将衣服取回来了。” 淮淮闻言很是欣喜,上前拨拉两下。 几拢玄衣,暗纹云袖,样式很是华贵。 淮淮瞪圆了眼,“怎么不是太监衣裳了?” 盈盈摇摇头,“前几日内务府送过来的,奴婢也正纳闷。” 淮淮捧了进屋,“我这便换上。” 盈盈冷冷的蹙眉,“才好了就穿薄衣裳,当心再冻坏了。” 见淮淮跑的没影,又不好进屋,只在外头喊一嗓子,“好歹在外头加个夹袄。” 淮淮拿了新衣裳高兴的紧,一路跑进内殿,将那衣服丢在床榻上,正想着换,却觉得不对劲。 有人立在蟠龙漆金的主子旁,目光灼灼。 淮淮顿了顿,却未回头,自顾自脱了旧衣,露出精紧胸腹。 伸手拎了暗纹浮隐的锦衣,裹上修长的身体,熨着皮肤,最后束上玉带, 名贵华美,衬的人英姿勃发。 是许久未有的。 外头院晒太阳的小太监,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声响,面儿上越发的痴傻了。 淮淮转了身,对面的男人立在阴影里。 阳光自窗纸透进来,淡黄的光晕里只映着一张脸,流连顾盼,间或眼瞳阴霾。 淮淮道:“你是谁?” 那人笑意怪谲,“当真想不起来?” 淮淮静立良久,跟着咧嘴一笑,露了森白牙齿, “何兄弟。” *** 三日后。 尚书府。 田崇光忙欠了身子,将地上的人扶起来, “宁大人,你这可是折煞晚辈啊。” 宁月关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田大人,你若是不答应老夫,老夫只能在大人府上长跪不起。” 田崇光收了手,垂了眼帘, “宁大人,你这又是何苦…” 宁月关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且说他此番给从北疆调回来,本以为是沾了宁嫔的光,能离开苦寒之地得以静养晚年,可未料这自己府上的床板还未睡热乎,竟一张调令下来,叫自己去东南御贼。 那等棘手的差事,别人都避之不及,无奈自己驻扎边关多年,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同天子近臣打交道,以至于在朝廷上人脉尚弱,使得这等倒霉的差事落在了自己头上。 想着之前自己官居侍郎时,同田崇光还算打过几次交道,且待他不薄,眼下也没其他人可求,便硬着头皮登门造访。 毕竟眼下战乱四起,兵部尚书的一句话,在朝廷还是很有分量的。 宁月关声色哀怨,“ “田大人,你也知道,皇上谕令叫老夫回来,还不是体恤老夫年老体弱,恐不能守北疆之固,为防患于未然,才将老夫调会,此一番,怕是也违了皇上的心意啊..再者,明眼人都看得清,老夫并非擅攻的良将,实在不是南下剿贼的最佳人选。” 田崇光面儿上诡异,“宁大人此言差异…” 宁月关心下一惊,抬头去瞧田崇光,见他欲言又止的,含着笑意,像是有些不忍心全盘托出。 便又道:“田大人但讲无妨,老夫前两日刚给皇上加官进爵,官居二品竟给人挤兑到东南抗贼,天上地下,须臾之间,早已是没什么受不住的了。” 田崇光端坐了身子,抬手去摸茶盏,却未端起来,指尖于杯子盖儿上打着圈儿,音色轻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又道:“不过是宁大人久居边塞,不大熟悉朝廷的办事规矩罢了..” 宁月关跪的膝盖发麻,面色难看,“田大人,到底是何事?” 田崇光抬了眼,“宁大人,你却想想,以皇上的性子,若当真不合心意,又岂能准了这档事?” 宁月关静思片刻,竟瘫坐在脚上,“莫非,皇上此番调我回来,竟是早就想好了….” 田崇光温言道:“宁大人,快请起,倘若跪坏了身子,崇光实在是担待不起。” 话音刚落,便起身上前,将宁月关自地上扶起来。 宁月关双目失神,“既然如此,那老夫却也是无话可说。” 见田崇光不语,又忍不住道:“朝廷上下人才济济,为何皇上偏偏叫老夫过去?实在叫人费解。” “宁大人此言差异,”田崇光笑道:“正因为缺人,皇上才叫你去抵挡一阵子。” 宁月关道:“这样说来,此番南下剿匪,并非老夫自己?” 田崇光静静点头,“说是如此,可眼下良将难求,实在是比不得当初….” 言毕,神思竟有些怪诞,面皮发青,像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宁月关瞧田崇光那摸样,心里很是明白。 那个人的名字,如今已成了禁忌,提不得。 念及至此,又忽然想着昨个自家内人回来说的那些个话,登时也是脊背发凉,面儿薄汗涔涔。 径自寻思半晌,竟是越想越怕。 宁月关常年出征在外,不如久居朝廷的臣子那样隐晦含蓄,凡事肚子里装不住,便没由来的道一句, “老夫听说,宫里头像是闹了鬼,大白天的竟有人见了何…那人的亡灵…” 田崇光抬眼去看宁月关,面白如纸。 如此说来,何晏还活着这事,该是八九不离十。 想当初何党遍布朝野,皇上筹谋许久,一举连根拔起,却也只限于朝廷。 可那边疆十六城的总兵,哪一个不是何晏亲自带出来的心腹。 当初皇上彻查何党的时候,想来该是碍于大局,未保边疆宁定,才未有下手。 可这一年来,那些‘漏网之鱼’的待遇,明摆着皇上还是是心中有数。 这些人若是打了胜仗还好,还能苟活几日,若是战败了,凌迟杀头,不过迟了一年罢了。 宁月关当年依附与何晏,是人尽皆知。 因在边疆守城,才在清除何党的时候捡了条命。 可自己起初还在刑部当小吏的时候,就已经是何党这件事,却是没几个人知道。 便是连皇上疑心这样重的人,都未有察觉。 田崇光盯着宁月关,忽然笑的别有深意, “宁大人,这世上,又哪里会有鬼呢…” *** 御书房,又到了掌灯的时辰。 喜连奉了茶水搁在龙案上,后又躬身退下。 堆积如山的奏章后头,天子眸光里挥之不去的倦色。 元荆停了笔,目光落在案头边儿摆着的陀螺上,竟有些郁郁寡欢意味。 这些日子,这宫里头实在清净的有些过分。 47、改变 “喜连——” 喜连躬身上前,“皇上,奴才在。” “叫许太医。” 喜连应一声,后退两步,转身出殿后差了个小太监出去传话。 过了约莫了一盏茶的时辰,许太医才跟在小太监身后姗姗来迟,见了皇上,正欲行那三跪九拜的大礼,却见元荆挥一挥手, “免了。” 许太医垂首而立,静待圣音。 元荆手里摆弄着那镶在玉里的小物件,“他这些日子以来可有好转?” 许太医自然明白皇上关心的是谁,便毕恭毕敬答道:“回皇上,眼下已是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自可痊愈。” 元荆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欣喜之色,“人可醒过来了?” 许太医道:“前些日子都是昏昏沉沉的,偶尔醒来须臾又睡过去了,今个卑职离开未央宫之前,正巧赶上未央宫主子醒来,人看上去精神尚可,还…特意下地送卑职出宫。” 元荆静了半晌。 后又道:“之前的药,多加几味补身体的进去。” 许太医一愣,轻声道:“卑职明白。” 元荆轻一抬手,许太医便知趣的躬身退下。 喜连眼瞅着那老太医出殿,想着这些日子皇上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召见太医问话的次数,却是较往常多上许多。 外人不清楚,还以为龙体抱恙,这宫里头的许多娘娘都自暗地里同自己打听。 可谁有知道,皇上哪里是身子不好,不过是快心病罢了。 念及至此,喜连怜悯之意油然而生,“皇上,批了好几个时辰了,还是歇歇罢,当心累坏了身子。” 元荆望着那陀螺,明显的神思恍惚。 喜连轻咳一声,“皇上?” 元荆回过神去看喜连,出人意料的,竟轻叹一声。 喜连不敢点透,只顺着道:“皇上可是因国事烦忧?” 元荆摇摇头,并未言语。 喜连笑道:“不如奴才陪皇上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元荆拿了一边的奏章,继续批阅,“不必了。” 自上头写了几笔,又忽然想起一般,“有空去未央宫看看,药别出了岔子。” *** 暖阳入屋,纱笼残烛。 未央宫一大早就给人敲开了门。 院子里的小太监呆立一处捶墙,蒙头垢面,眼下青紫,像是一宿未睡。 盈盈加紧步子迎出去,开了门,进来的人竟是皇上身边的喜连。 盈盈是个聪明人,见喜连过来,心里就已然明白三分。 想来该是为了主子生病喝药的事。 话说那喜连趁着皇上早朝的空挡过来,本也未想多呆,便直接开口道:“太医院送药过来了?” 盈盈同喜连福一福身子,“回公公,昨个晚上就送过来了。” 喜连道:“药煎了么?” 盈盈迟疑半晌,“奴婢方才做了早膳,想着待会在煎。” 喜连双手收在袖里,“皇上百忙之中却也还惦着这事,你若是办不好,当心小命不保。” 盈盈面色发白,“奴婢知道,喜公公放心。” 喜连道:“知道就好。” 言毕,便转身离去。 盈盈长喘口气,回小厨房将太医院送来的药材,逐个分包,裹在粗纸里。 想这事还是不能交予春宝,这几日他越发的呆傻,眼瞅着人就不中用了。 且未央宫里的活可以慢慢干,这等要命的差事,却是不能有半点差池的。 盈盈进厨房生了火,将那药材搁在罐子里头,舀了水进去,以文火煎熬两个时辰,又晾了半晌,以纱布滤掉药渣,那药汁浓浓一碗,恰好入口,不凉不烫。 想起来淮淮畏苦,又配特意了一碟糖酥糕饼,待都弄妥当后,盈盈便提着食盒朝主殿而去。 *** 未央宫内殿, 日光透进来,落在那失神的瞳里,恍若黑色的碎晶。 彻夜未眠的人坐在床榻上,呆呆的望着雕花的窗棂,仿佛那里斜靠着一个人,英姿挺拔,面带笑意。 “当真?”淮淮道,“你再也不会逼我?” 何晏注视了淮淮许久,“我只会帮你。” 淮淮狐疑的看着何晏,“为何要帮我?” 何晏笑着说话,“你想得到他,我想出去,你若得了手,自然也能帮我。” 淮淮摇摇头,“假的。” 后又垂下头,“你不是也喜欢皇上么。” 何晏倚在窗棂旁,脸上镀一层虚幻的金,“我喜欢他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他把玩,还是权利更实在些。” 淮淮猛的抬头,“你想当官儿?” 何晏笑的眼中波纹荡漾,“其实不想。” 淮淮面露不解,“那你想干什么?” 何晏微俯身子逼视他,“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淮淮正欲说话,却见何晏脸色一沉,朝外殿望过去,淮淮也跟着看过去,那脚步声稳缓,款款而来的,竟是宫女盈盈。 将食盒搁在桌面儿上,盈盈朝里探一探身子,“淮淮,该用膳了。”待看清了淮淮身上的衣裳,又不由得微蹙了一下眉毛,“到底还是穿上了…” 淮淮起身出屋,可瞅着那青色的碟,黑玉的碗,反倒愣在一处。 盈盈端了那碗药过来,“先喝了,待会该凉了。” 淮淮左顾右盼,“春宝呢?” 盈盈不假思索,“兴许是还睡着,喝完了奴婢给您叫过来。” 淮淮端了碗,狠一皱眉,“忒烫。” 盈盈撂了脸道:“喝。” 淮淮商量道:“我等会一定喝。” 盈盈不假思索道:“上头有令,奴婢必须眼瞅着主子喝完。” 淮淮手一抖,想着逃不过去,正欲仰头灌下,却给人摁着手搁了药碗。 盈盈眼瞅着淮淮换了个人一般,眼底掩不住的惊悸。 正欲后退,忽然给淮淮掐了脖子,反手摁在桌子上。 踢打抓挠的人颤栗着,喊也喊不出声,面皮上蹦起了青筋,死死的盯着身上的人。 何晏面无表情,像是毫不费力。 淮淮茫然无措的立在一处,眼瞅着何晏将那一整晚药灌进了盈盈嘴里,又呛了大半出来。 直到那碗见了底,何晏这才松了人,顺手将药碗扔在桌子上。 盈盈捂着喉咙滑在地上,狂咳半晌,口鼻下汁液蜿蜒。 淮淮去看何晏,“这..怕是不太好吧…” 何晏却不理淮淮,只盯着盈盈,音色极冷,“不过是个奴才,便是给人指使,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盈盈眼泪淌了一脸, “奴婢…奴婢知错..” 何晏道:“你大可去将今日之事告诉那人,到时候再看看是你是先死,还是我先死?” 盈盈大口吸气,神色惶恐。 皇上虽不常来未央宫,可前些日子对未央宫的关心,自己心里可很是清楚,便是此一番淮淮抗旨不尊,到时候真追究下来,真正倒霉的这是底下这些做活的奴才。 盈盈擦一把颈间粘腻,“主子饶命,奴婢不敢。” 何晏一挥手,“滚!” 盈盈闻言东西也顾不得收拾,转身便跑了出去。 淮淮瞥一眼何晏,“盈盈待我很好,你为何这般凶他。” 何晏眼皮一抬,“你不是不想喝么?” 淮淮撇撇嘴,“..不过是嫌那苦了点罢了..” 再又瞧见桌面儿上那帖子糖糕,更是自责,“你瞅瞅,她还特意给我带了糕饼就着。” 何晏冷哼一声,“她强叫你喝药,那药明显的有问题,你不怕死?” 淮淮道:“怕什么..可那是补药…” “笑话,你且看看外头那捶墙的小太监,都呆傻成了什么样子?”何晏不耐烦的打断了淮淮,直直的盯着他,“眼下,这宫里头,只有我不会害你。” 淮淮一愣,“春宝?你怎的知道?莫非你昨个上午偷看我同春宝说话。” 顿了顿又作欣喜状,“你走这些日子,春宝日日念着你呐,我这回给你们两个引见,眼下正是春暖花开,桃花盛放之际,到时候咱们三个寻个桃园义结金兰,也不枉你我在宫中交情一场。” 何晏怒道:“你真是没救了!” 淮淮上前拉了何晏的手,耐着性子道:“何兄弟,我早就想同你说了,你却也该改一改这性子,这凡事都要讲求个以和为贵不是么。” 何晏甩手出殿,“够了!” 淮淮看一眼桌面儿上的膳食,犹豫片刻,还是跟了出去,“何兄弟,你上哪儿?” 何晏头也不回,“御书房。” 淮淮心头一紧,“你上哪里作甚,莫非又要过去惹事。” 何晏不再看他一眼,“你且放心,我再不去招惹他。” 淮淮到底是不放心,跟在何晏后头出了宫。 幕冬早春,本应是春光无限好,可这宫里头却依旧弥了一股子阴晦之气,挥之不去。 软风轻拂。 红梅凋谢,桃花含苞。 前头的男人的背影,标杆一般直,同这周遭垂首弓腰的宫人全然不同,刺一样的扎在这深宫里,刚劲凌冽,叫人不能直视。 直到远远的那片明黄来了,才生生的掩住了男人。 伴着冷香白雾,华服锦袍的天子给一群人簇在中央,眉眼模糊不清。 淮淮脸上的笑意如万花齐绽,正想着跑上去,却忽然想起来一样,侧身去抓何晏。 何晏睨他一眼,未有吭声。 淮淮道:“你可别犯傻。” 数十双眼睛朝这里看过来,除了皇上。 淮淮立在一边,身侧路过的宫人跪了一地。 淮淮死死的盯着何晏,生怕他坏了事。 何晏静立在一处,垂了眼,那波墨般的浓眉,不知怎的竟给人一些心事重重的感觉。 淮淮放了心,再抬起头的时候,皇上已经走到远了。 想着追上去,去见何晏满面冷漠,朝反方向而去。 淮淮一狠心,跺脚撵了上去, “何兄弟,你到底上哪?” 渐行渐远的另一端,是怒容满面的皇上。 元荆攥紧了手,越想越火。 怎么这人今天这般清高,竟装着没看见自己,实在可恶。 念及至此,便开口道:“喜连——” 喜连赶一步上前,“奴才在。” “折回去。” 48、回赠 淮淮追上何晏,“何兄弟,怎么走这样快。” 何晏道:“别回头。” 淮淮回头看一眼,刚好对上后头喜连的眼。 赶忙正过头,淮淮僵着脖子,“咱两个怎么走到了皇上前头?” 何晏狠狠皱一下眉,“不是告诉你别回头么!” 淮淮扯一下嘴角,“我不回了。” 何晏怒道:“方才不是回过么!” 淮淮讷讷道:“我下次不回便是。” 跟着何晏急走两步,才又想起方才未说完的话,“咱们两个怎么到了皇上前头?莫不是你使了轻功?” 何晏冷哼一声,“蠢物,自然是他折回来了。” 淮淮拉一拉何晏衣袖,低声商量道:“何兄弟,你能否慢慢走,我好也能同皇上说两句话不是。” 何晏加快了脚步,“你若现在跑起来,他定会捉你过去问话。” 淮淮急道:“当真?” 何晏道:“废话。” 淮淮闻言,拔腿便跑。 后头那一队人眼瞅着就要撵上了,可未料那傻子竟跑开了 喜连有些傻眼,抬眼去看皇上。 元荆眼似寒灯,怒气难平,“捉!” 喜连登时明白过来,转头去看一边儿的侍卫,“还不快将人逮回来。” 淮淮跑的耳旁生风,偶有迟疑的念头,念及何晏方才说的话,便挣命的往前跑,可不多久,又听得身后铁器叮当作响,刀鞘撞击的声响越发的近了,淮淮猛的停了身子,身侧便超过去好些个侍卫。 淮淮哈哈大笑,“停不住了罢?” 言毕,便给后来的侍卫摁在地上,吃了两口泥。 元荆看淮淮自地上蹭的灰头土脸,倒是狠解了一口恶气,可一见侍卫带着他上前,一时间反倒有些手无足措。 正要开口喝退,却见那人极高兴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讨好至极, “皇上,你差人捉了我,可是要我跟你回去?” 元荆闻言险些背过气去,正欲发火,却听的喜连尖声呵斥, “皇上面前,不得无礼!” 淮淮低头审视自己半晌,“公公,我跪着呐。” 喜连一愣,“胡闹!方才你又跑什么?” 淮淮转而望向元荆,满眼蜜意,“自然是因为想见皇上。” 元荆这才明白过来。 想刚才自己如何如何的鬼迷心窍,当着这些人的面儿跟那傻子置气,后又如何念着他,跟在他后头…未料自己竟上了那傻子的当,这样一来,自己的心意便是显而易见。 元荆一时间难堪至极,耳朵上起一层赤红,许久说不出话来。 喜连瞧见了,忙开口厉喝, “大胆狂徒,胆敢戏弄天子,该当何罪!” 淮淮眼里全然容不得他人,见了元荆的窘相,越发觉得他清俊可人,“皇上,之前我送你的东西,你可喜欢?” 元荆心中郁结难当,静了好一会,才稍稍平复,冷声道: “扔了。” 报复一般。 淮淮笑了笑,答非所问,“皇上既然喜欢我送的东西,下回也送我一个如何?” 元荆脸色发青,一挥手,“来人——” 侍卫沉声和诺。 “将这傻子送回宫去!” 言毕,便带着一队人逃一样的朝御书房而去。 喜连在元荆后头跟的有些气喘,可又不能离皇上太远,只得咬着牙加紧了步子,直到后头那傻子的侍卫给拖的没了影,这才稍稍松懈了些。 元荆放慢了步子,眉宇轻蹙,隐隐的心事。待入了殿,坐定了身子,盯着那龙案前的陀螺看了许久。 眼下怨气越发的浓郁,却是一副想丢又舍不得的摸样。 喜连狠抿了下嘴唇,将笑意含起来,只装着没看见。 果不其然,过了半晌,就听得元荆音色冷清, “这笔不大好。” 喜连抬眼看过去,元荆正微拧了眉,摆弄着手里的硬豪。 那硬豪通体以羊脂玉雕琢而成,顶端是极好的羊豪,温润得体,实在是上品。 喜连琢磨片刻,正欲说话,却又听元荆自顾自道:“丢了倒也浪费,不如就送那傻子罢。” 喜连岂敢质疑,忙垂首应和,“皇上说的有理,反正也不是好东西,不如赏给那傻子,也算是礼尚往来,皇上身为国君尚且待人如此,也能因此而赚得美誉,实在是一举多得…” 元荆有些听不下去,将笔扔给喜连,“行了,拿去吧。” 喜连身子弓的极深,“奴才这就去办。” 元荆未吭声,想着读书习字,可顺手摸过去,平日里隔笔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得恼怒伸手, “笔。” 喜连忙自笔架上重新取了一支,恭敬递上去。 元荆接了笔,这才想起来自己临时折回了御书房,可那田崇光还在前殿候着,便冷声道: “将田崇光叫到这里来。” *** 淮淮眼瞅着侍卫出了未央宫,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回头,正巧见了何晏拢了双手立在后头,脸上一派肃穆。 “何兄弟,你怎的跟回来了?” 何晏劈头就道:“我倒是想走,可你给人绑回来了不是。” 淮淮眼露暖意,“何兄弟,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何晏道:“够了。” 淮淮上前执了他的手,“何兄弟,你方才给我出的主意,真是好法子,皇上撵不上,还特意寻人将我带过去,我瞧他双颊泛红,像是害羞至极,真真是喜欢我喜欢的紧。” 何晏甩手冷笑,“那倒是真的。” 淮淮一池清池般的眸子望定了何晏,“何兄弟,我以后都听你的。” 何晏思索片刻,“那你以后在人前别同我说话。” 淮淮不解,“那是为何?” 何晏道:“给人看见了,只会轻视于你。” 淮淮道:“何兄弟这样一表人才,且聪明伶俐,力气也大,我同何兄弟站在一起,可觉得面儿上有光呐。” 何晏满眼戾气,“我可觉得你不怎么样。” 淮淮一挥手,“你当我会信?你若不喜欢我,岂会日日跟着我?” 说话间,竟见远处来了几个白面儿的太监,见淮淮立在门口,推了笑上来, “主子,这是皇上赏赐给您的。” 言毕,便侧一侧身子,后头的小太监走几步上前,双手高抬,手心里捧着的是个金丝楠木制的长条盒子,淡雅均整,纹络浑然天成。 淮淮大喜,“皇上赏我的?” 那太监脸上一僵,“主子,您得下跪谢恩。” 淮淮顺势跪在地上,“多谢皇上赏赐。” 那小太监奉上木盒,后又退了几步,这才直起身来。 几个太监立在未央宫门口同淮淮寒暄许久,说的尽是些道喜的话,可那淮淮却不答应,只痴痴笑了半晌,起身跑入宫内。 留一群等着打赏的人在外头干瞪眼。 淮淮揽了何晏进殿,“何兄弟,皇上赏我东西啦。” 何晏冷冷打量那盒子几眼,“打开看看。” 淮淮一歪头,“那不成,你先猜。” 何晏道:“信不信我给你砸了?” 淮淮没听见一般,喜笑颜开,“皇上竟真的以物传情…” 何晏转身欲走,“没功夫跟你这犯浑。” 淮淮刚忙拉了人,“别走,我打开便是了,你这人..真是呆板的很..” 接着又放了手,小心翼翼的将那金丝楠木盒打开,那躺在红绒间的,通体透白,竟是一支玉柄硬豪。 淮淮欢呼一声,“皇上念着我写不好字,这是在督促我呐。” 何晏斜他一眼,“不就是支笔么?有何稀罕?” 淮淮将那笔拿在手里,嘴里啧啧做响,“真是好东西,竟这样白。” 何晏拿过来,端详半晌,又扔回盒子里,“做工不错,也是上好的羊脂玉,倒是值两个钱。” 淮淮忙上去捂住那盒子,“当心摔坏了,这可是皇上给我的。” 何晏周身恶寒,几步出屋,却是想离淮淮更远些。 淮淮见何晏出去了,犹豫片刻,忙将笔好生搁回去,塞入锦被里,这才又转身撵了出去。 “何兄弟,你这又是作甚?” 何晏头也不回,“碰碰运气。” *** 早朝后,喜连就给田崇光传话叫其在福寿殿候着,可这眼瞅着晌午,却是半个皇上的影子都不见。 田崇光一身大红的朝服,立在巍峨宫殿外头,腹诽半晌。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远远的瞧见一个老太监过来。 老太监走的近了,便弓着身子上前, “田大人,皇上传您到御书房。” 田崇光吸一口气,声音温缓,“有劳公公。” 老太监垂首躬身,“大人,请——” 红墙绿瓦,深宫绵延。 田崇光跟在带路太监身后,约莫一炷香的时辰,眼瞅着就到了地方,可竟在御书房外头出了些意外。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 猩红的宫墙下,男人的眼睛,如同拉满弦的弓箭,直直的望了自己,全然未有那日夜里的仓皇无措,反倒是久违的硬气,蓄势待发。 淮淮眼瞅着何晏盯着那个官儿,正想说一句话,却想起来何晏先前嘱咐自己的事,才将到嘴边的话咽进肚儿里。 何晏老远的见着田崇光,静思片刻,决定赌一把。 最坏也不过是再死一次。 老太监并未察觉,只顾着垂头领路。 田崇光血液上头,眼见那人冲着自己动了动嘴,却未发出一点声音。 可田崇光却看的的清楚。 何晏说的, “我等你出来。” 田崇光目瞪口呆,给老太监领入了御书房。 49、纸条 何晏趁着田崇光觐见皇上的空挡,回了一趟未央宫。 淮淮跟在后头道:“不是要去御书房么,怎的又回去了?” 何晏神色倦厌,“闭嘴。” 淮淮四下里看看,“旁边又没人。” 何晏不再答话,直径进内殿寻了纸笔出来,蹙眉沉思片刻,便将心底的念头一笔笔的铺在纸上。 只半盏茶的时辰,便已提笔落定。 立在殿外的宫女犹豫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将午膳端了进去。 盈盈全无平日里的悠然自得,虽冷着一张脸,却是面色煞白,眼眶红肿。 淮淮只想着伸头去看何晏写的那简短书信,便也没功夫去看盈盈。 盈盈福一福身子,将那几样精致小菜纷纷摆上桌面,待收拾妥当了,才慢腾腾的将那碗药拿出,刚搁在桌面儿上,却连食盒都来不及收,逃一样的转身出殿。 何晏眼皮一抬,音色极冷,“站住。” 盈盈停在门槛处,声音有些抖,“奴婢在。” 何晏看一眼那碗药,再去看盈盈,瞳内幽黑如渊。 盈盈触目惊心,忙上前将那碗药收入食盒,恭恭敬敬的端了出去。 淮淮看的发愣,转而道:“你又吓她。” 何晏低头不语,只将纸叠了收入袖儿内,正要出去,却给淮淮拦住, “不吃饭了?” 何晏头也不回,“走。” “上哪?” “去便知道了。” 淮淮看看饭食,却也不觉得饿,便道: “这回便依你罢。” 两个人刚出了主殿,正瞧见盈盈将那一碗乌黑的药汁泼在地上。 殿外的小太监呆立在一处,眼巴巴的瞅了片刻,忙上前阻止, “姐姐且慢,这可是好东西。” 盈盈给春宝一推,险些绊了一跤,正想发作,可抬头瞥见淮淮,竟生出几分怯意来, “你想要,日后都给你。” 春宝闻言忙抢了碗过去,将剩下那丁点儿药汁喝的干净,咂嘴舔舌,好一个稀罕。 盈盈眼底失神,挑了唇角笑一笑,“疯了可也好,到时候败露了,皇上差人来砍我的头,你也不怕受牵连。” 言毕,便转身没入了小厨房的门口。 春宝抱着碗啃了半晌,这才依依不舍的搁下,再想着找盈盈,却连个人影都寻不见。 何晏停在宫门口,忽然拿定了注意一般,同春宝轻抬了下手, “你过来。” 春宝讷讷的转头,静了片刻,眼底才有些光亮, “淮淮?” 淮淮笑道:“怎的还不认识我了。” 春宝几步上前,扑了上来,“我像是许久都未见着你了。” 淮淮闻着春宝身上的酸气,禁不住蹙眉,“我天天在啊。” 春宝的乌纱抵在淮淮身上,“淮淮,我昨个习武的时候…” 何晏冷声打断了春宝,“你同我出去一趟。” 淮淮看何晏一眼,“叫他出去作甚。” 何晏道:“叫这太监帮我送点东西。” 说着便将袖儿里的纸条拿出来,盯紧了春宝,“这个东西你收好,若是掉了,我定卸了你的腿。” 春宝闻言后退了两步,双拳当前,摆出阵势来,“你且放招过来罢。” 淮淮见着忙上前圆场,“何兄弟给你东西呐,并非要同你比武。” 春宝收了招,“何兄弟?” 淮淮想起来一样,指着身侧何晏道:“忘了给你引见,这便是何兄弟。” 春宝揉揉眼寻了半晌不见人,只糊里糊涂的对着淮淮所指之处躬身一鞠,双手抱拳,“在下姓张,见过何兄弟。” 淮淮转过头,正欲开口,却见何晏早已出了宫门,只留的衣角翩翩,自虚空里划出个暗影儿。 淮淮不敢耽搁,拉着春宝就往出追。 待近了御书房,两个人立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便远远的见着那绯袍玉带的大臣给个老太监引着出来。 何晏转头去看春宝,“纸条呢?” 春宝抹一把嘴上清涕,“啥?” 何晏强忍了火,将春宝拉的近了些。 又从春宝身上将纸条摸出,塞入他手心,接着指指着前头, “可见了那穿红衣服的?” 春宝顺着望过去,点点头,“恩。” 何晏道:“你拿好这纸条,待会上前问他是不是小桂子。” 春宝歪头去看何晏,“小桂子诈尸啦?” 何晏抬手给了春宝一下,“随便,小李子也成,你只记住了这样问他便可。” 春宝乌纱又给砸了个坑,捂着头道:“知道了。” “到时候你再将这纸条塞进他手里,说是他昨个答应了王宫女,帮她出宫带些脂粉回来,明细都在这纸条上。” 春宝道:“我那还有一盒,不如贱价卖给王宫女?” 何晏满眼杀气,“你再多废一句话我就宰了你。” 春宝撇嘴埋怨,“淮淮,你怎么竟变的这样凶。” 淮淮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呐。” 又侧头去看何晏,“何兄弟,你快来说两句…我忒冤枉啊…” 何晏面无表情,眼看着田崇光越发的近,便推一把春宝, “去!” 且说那田崇光给元荆叫过去问了半晌的话,眼下正是心绪难平。 宁月关昨日南下,可东南的局势并不喜人,方才刚得了战报道的是流贼又占一城,正巧是宁月关要上任的地方,元荆得知后勃然大怒,勒令自己今日就将东南督师的名单呈上去,着实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田崇光眉头深锁,长叹口气。 百般思索间,却给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 淌着鼻涕的小太监伸一双脏兮兮的手,揪紧了自己的朝服,“你可是御膳房的小六子?” 那领路的老太监一愣,转而见是春宝,忙上来拉扯, “蠢驴!朝廷命官岂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戏弄的,快快松手。” 春宝给老太监打落了乌纱,头上的发髻有些发散,可想着为了淮淮,却依旧咬着牙将纸条塞入田崇光手心, “隔壁的宫女姐姐给你的,让你给她捎的东西都在上头呐,回头一起给你银子…” 老太监抬手就是几个耳光,打的春宝面颊红肿,又因沾了一手的青鼻涕,惹的老太监又多给了他几个窝心脚,踹的春宝蜷在地上起不来。 田崇光给春宝一闹,僵在原地半晌后,才想着寻个侍卫过来帮忙,可这一来二去的张望,侍卫没见,却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 闪着寒光的利剑一般,直直的插在自己心里。 何晏望定了田崇光,想着只要给这人瞧见了,那事便成了一半。 毕竟自己还未死这事给田崇光撞破,元荆若是知道了,想必心情不会太好。 所以说田崇光为求自保,必定会为自己保密。 田崇光垂头看一眼那纸条上的字迹,笔力刚劲,明白的写着给北疆总督林昌。 林昌同何晏的关系,那可是当年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年若不是林昌战绩卓越,又恰逢北疆蛮夷紧逼,才使得元荆在清剿何党的时候放他一马,这些一年来,也是边疆饮风,好个清苦。 何晏的意思,田崇光还很是清楚。 朝廷里的没了同党,眼下边关的弟兄便是他最后的出路。 此一番,便是在赌自己愿不愿意馓嘶胨 念及至此,田崇光惊骇的张了嘴,喉咙给堵住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一赌,何晏是胜券在握的。 在深宫里看见死而复生的奸党之首,自己已是一只脚跨入鬼门关,苏饣胨 田崇光额头细汗密布。 再去抬头看何晏,似是笑了笑,吃透了自己的心思一样。 因两人却还未走出御书房多远,有两个侍卫听得声音嘈杂,便赶了上来,瞅着地上的小太监给那老太监打的连滚带爬,便转身抱拳而上, “大人受惊了,我等护送大人出宫。” 田崇光这才回了神,手心的纸条竟有些发湿, 将纸条牢牢攥好,田崇光拱手道:“有劳两位。” 50、池边+52求药 喜连将一盏上好的君山银针搁在龙案上。 再转头去看皇上,正阖眼养神,面容较之前更苍白了些。 想着近些日子因两地战乱不休,送过来的奏章堆满了桌子。 皇上每晚批折子都要到三更天,第二天下了早朝还得继续处理积压的奏章,以往还有时日读书写字,眼下却是连用膳的时间都是紧着来,皇上也不是铁打的人,几日下来人也清瘦了许多。 元荆虽闭着眼,满脑子却都是北疆的事。 北疆战况胶着一年,前两日林昌忽然上了折子,道的是北夷凶悍难挡,白城一战虽退敌百里,却是损失惨重,恐余兵力不足以防,此一番是想募兵二十万,请百万军饷。 同时,宁月关也抵达中省,为固守城池,也请增兵五万,军粮三百万石。 朝廷上的文官对此等消息的反应,意料中的两极分化。 一边主张攘外必先安内,先批宁月关的,一边主张外贼强于流寇,当为供需之首。 不过说到底都是要给的。 太仓无粮,可同百姓征收,国库空虚,户部便跟只能跟皇帝伸手。 毕竟皇帝自己的藏库还是有钱的。 可元荆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 不但将此事搁置两日有余,还任由朝廷上一群大臣轮番游说,就是迟迟不批。 其实元荆并非心疼那几百万的银子,此一番,却是另有打算。 宁月关同林昌当初同何晏联系甚紧,都是何党名薄上靠前的人物。元荆之所以留着他们的命,是眼下大平还需他们平乱退敌,且扩充兵力为国效劳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对于这些奸党余孽,元荆的底线便较平常低了些。 太初帝养虎为患,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这些人早晚都要处理,元荆不会给其中任何一个人壮大的机会。 可内外交困,国况岌岌,却也不能一直对此置之不理。 元荆睁了眼,瞳上布一层血丝,再次提了笔。 喜连实在看不下去,便躬身上前,“皇上….恕奴才斗胆。” 元荆头也不抬,“说。” 喜连道:“皇上批折子已经批了整整五个时辰,奴才看着都累。” 元荆神思恍惚,“竟这样久了。” 喜连道:“眼下御花园的桃花开的正旺,不如奴才陪着皇上过去看看,散散心,回来再批不迟。” 元荆闻言,确实觉的疲惫不堪,便搁了笔,站起身来。 喜连见状,转身出了外殿准备,只一盏茶的时辰,便准备妥当,簇着皇帝出了御书房。 御花园,□□融融。 青苔蔓石板,樱瓣浸长廊。 兴许是天气大好,逛园子的娘娘也不少,这才走了不多久,便遇上莲妃和叶贵人。话说后宫的妃子也是好些日子未得圣宠,这眼见着元荆,都使了浑身解数的想留在元荆身边。 无奈元荆正心绪烦乱,对那些个上来献媚的妃子,都只是淡而无味的应一句,全无并肩而行的意思。 喜连不声不响的在皇上后头跟了许久。 见皇上停了下来,正想着又是遇见哪宫的娘娘,喜连抬头看过去,皇上身前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娘娘的身影。 元荆停了步子,眼望着前头那一池碧水,描岸边桃花灼灼。 云水间,那人的背影,形影单调,成墨一点。 淮淮站在解冻的池边儿,心不在焉的朝池子里丢手里的石子。 “何兄弟,为何不陪我去爬墙头,非要来这鬼地方丢石子。” 何晏黑瞳泛一层硬光,“你日后少给我丢人现眼。” 淮淮道:“我哪里给你丢人啦,爬墙头也是一门手艺不是,你还不会爬呐。” 何晏冷声道:“我那是不稀罕。” 淮淮叹口气,“我好些日子没见皇上了。” 何晏也跟着丢了一颗石子出去,在水面击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有什么好见的。” 淮淮道:“我同你不一样。” 何晏寻思片刻,挑了挑眉,“倒也是。” 淮淮道:“你整日只想着如何才能同宫外的人联络,想着出宫,可我却想留在这里,日日陪着皇上,就呆在他住着的寝宫旁边,一直喜欢他。” 何晏狠簇了眉,“没点出息!” 淮淮静了片刻,“昨晚上那太监给了你什么?” 何晏低声道:“是个好消息。” 顿了顿,又道:“他们已经开始集兵了。” 淮淮锁着脖子,朝两边看看,又凑上前去,“莫非你想造反?” 何晏闻言一笑,摇摇头,“火候还差得很呐。” 淮淮怒道:“你不能害皇上。” 何晏静了许久,轻笑两声,却未有开口。 眼睛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繁杂。 淮淮埋怨道:“你都说了帮我找皇上过来的。” 何晏开了口,“你找不找他,他都会过来找你,你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淮淮道:“胡扯,这都多少天了,别说皇上,连喜公公都没影。” 何晏若有所思,“他该是正为两地的战事发愁呢。” 灰燕呢喃,池面浮金点点。 元荆愣了许久,见那人孤零零的扔着石子,像极了当年雨后江南,西子湖畔。 自己也如这般远远的立在一边,眼望着当地的巡抚讨好谄媚的同何晏说话,何晏侧过脸,给那老臣逗的哈哈大笑,眼瞳深邃,立在一群弓身颔首的人中间,实在是光彩夺目。 江怀瑾看的呆了,起了身,从那避雨的小亭子出来。 身前的侍卫伸手拦住了去路,“王爷,何大人说了,叫您在这里呆着。” 江怀瑾一身白衣,给凉风吹的翩然欲飞,“他叫你们看着我,无非是怕我跑了,周遭都是他的兵,你见我能跑的掉么?” 侍卫不语,手却不放下来。 江怀瑾眸若点漆,“我不过是过去看看。” 侍卫明白过来,恭声道:“王爷请——” 待江怀瑾再看过去的时候,湖边就只剩了何晏一个人。 像是在思索什么,有一下没一下的丢石子,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靠近。 暮霭瑰丽,烧红了半片天。 蜜色的泥土上,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湖面波光潋滟,那人的影子碎成流水,久久的凑不起来。 江怀瑾忽然想着若是就此将何晏推下去,是不是便能就此解脱。 念及至此,江怀瑾朝那精壮的身躯伸了手,犹豫半晌,又将手收回来。 想半晌这人如何的作恶多端,谗佞专权,便咬着牙一鼓作气。 可还是不成。 如此反复。 何晏许久都不回头。 直到将手里的鹅卵石丢的干净,却依旧临水而立,筹谋天下。 背后的小王爷伸了手又拢回袖,再伸了手又拢回袖。 最后受不住,将头抵在何晏背后,脸上湿淋淋的, 却并非冷汗。 喜连轻声开口,“皇上?” 元荆清澈明亮的凤目渐渐变深。 回了神,淡淡道一句,“在这等着朕。” 言毕,便朝那人而去。 淮淮扔掉手里最后一颗石子,也是一动不动。 元荆脚步越发的轻,待近了身,刚伸了手,却见淮淮一个转身过来,抓了元荆的手,满面笑意, “我就说后头有人嘛,未成想竟是皇上。” 元荆目瞪口呆,手给淮淮攥的紧实。 五指交叠,缱绻缠绵。 淮淮欢喜的很,“皇上,你终于来找我啦?” 见元荆不语,又继续道:“皇上,你手怎的这样凉?” 元荆垂了眼,想起那面目全非了的,竟毫无预兆的音色颤抖, “朕很累,陪朕走走。” 淮淮笑道:“好。” 元荆收了手,转身而去。 淮淮跟在后头,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头去寻何晏。 何晏依旧立在池边,像是要融入那一汪清泉里一般。 淮淮正欲开口,想着何兄弟对自己的嘱咐,便不再说话,跟着元荆离去。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淮淮高兴的很,反倒是元荆,心事重重的,一路上都未有吭声。 直到日落西沉,银月暗淡。 一干人抵达了未央宫门口,再往前去,便是御书房。 淮淮忽然拉了元荆,“皇上,别走。” 身后的侍卫宫人见淮淮这般,都纷纷垂了头,不敢直视。 元荆想起那积压如山的折子,叹口气, “不行。” 淮淮急道:“那我同你回去?” 元荆望着他,语气却是隐隐的迟缓, “…不行。” 淮淮继续哀求道:“就一小会,你看这天还未黑,等天黑了你再走不迟。” 元荆直直的盯着着淮淮。 想眼前这双目单纯的孩童一样的人,却是怎么也不像是当年那个目空一切的男人了。 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权利,自己跟在他身后,眼看着他吞噬着一个个阻挡他青云直上的人 从来不像现在一样,日日说喜欢自己,要待自己好。 见元荆不语,淮淮实在是等不及,心一横,大着胆子拉着元荆进了未央宫。 喜连一愣,跟着进了宫,却给淮淮吼了出去, “你别跟着进来。” 喜连正欲发火,见皇上不语,便也没了脾气,幸好天气不算冷,呆在院儿里登上一时半刻,倒也不十分碍事。 银月同夕照交映,落了一地的清冷余辉。 未央宫内殿还未掌灯,地上到处都是窗棂交织的影子,明明暗暗,层层叠叠。 淮淮阖上门,面容浸在暗处,眸光灼灼。 “皇上…” 近在咫尺的人,呼吸越发的重,元荆未有躲闪,只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 “你可能听不懂,但我确实是有些后悔。” 对面的人的确是听不懂,脑子里叫嚣着,血脉喷张,强忍了心性。 淮淮试探靠前,一如野兽细嗅蔷薇, “皇上…可以么?” ****************************************************** 元荆细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未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淮淮等了半晌。 空气里的呼吸声,清晰可鉴。 淮淮实在等不下去,便小心的将人抱在怀里,双唇轻轻的磨蹭着那人的耳畔,面颊。 唇瓣柔软,鼻尖微凉,一寸一寸的熨着皮肤。 有人试探,犹豫,憋着火却依旧不敢逾越。 元荆恍恍惚惚的,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想着兴许自己真是累糊涂了,竟在这里同个疯子做这等荒谬至极的事。 像是自己也疯了。 淮淮见元荆未有反抗,忽然收紧了臂膀。 元荆一个激灵,反射性的抬手,将淮淮推开。 “不行。” 淮淮愣道:“为何不行,皇上,莫非你不喜欢我?” 元荆正欲转身而走,听得这话,却不由得一僵。 身后的人再度缠上来,“皇上,我可喜欢你。” 元荆侧头,瞧见淮淮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里的东西,便是自己之前都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乞求。 元荆有些心软。 接着就给淮淮扳过身体,摁在门板上,深吻下来。 同之前在梅园不同,这一回,元荆却是心甘情愿。 不知不觉回吻过去的人,勾了那人的脖子,旋即腰上一紧,给那人蛮力抱起,转身朝内殿而去。 皓月当空,清辉满院。 喜连立在院子里,叫住了正欲推门而入的盈盈。 “你干什么?” 盈盈拿了火折子,本欲进去点蜡,忽然听得暗处这一嗓子,竟吓的面无血色,转过头,待看清了是喜连,更是惊疑难当, “喜公公…你怎么在这?” 喜连冷声道:“咱家来的久了。” 盈盈几步上前,“未央宫里里外外都由奴婢一人操持,方才奴婢正忙着在后殿收拾,未能出来迎接喜公公,还望公公海涵。” 语毕,又想起来一样,“外头寒气重,喜公公随奴婢进殿罢。” 喜连闻言,赶忙拉住盈盈,“别进去!” 盈盈一愣,“这灯还未点..” 喜连眼望着那黑黝黝的宫殿,“点什么灯,看样子,是不需要了罢。” 盈盈听的一知半解,在伸了脖子看见宫门口那一队侍卫,这才明白过来,是谁在主殿里头。 盈盈登时冒了一头冷汗。 幸好喜连眼神儿好,若真给自己闯了进去,怕是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多谢喜公公提点。” 喜连一挥手,“无妨,你去给咱家寻个手炉过来。” 月色入殿。 有风自窗缝窜入,吹起那龙床前的一角儿罗帐,露出那搂抱在一起的身体。 【此处删除】 头颅似乎要裂开,淮淮闭了眼,再睁开,眼睫上尽是汗液。 元荆发丝披散,脸上似有艳丽的神色,待再定睛去看,却是痛苦不堪。 淮淮脑子里乱成一团。 欲/念来临,汹涌澎湃。 来回切换的人,可怜的维系着,生怕自己变了摸样。 何晏埋头猛力抽/撞,不出一盏茶的时辰,便是大汗淋漓。 定定神,淮淮长吸口气,忽然停下来, “皇上……我是谁?” 元荆身上布一层薄汗,带着微微冷香, “何晏..” 淮淮摇摇头,“什么?” 元荆脸颊发烫, “何晏。” 何晏笑一笑,“是我。” 元荆这才看清了那虎视眈眈的双眼,想要起身,却又见那人的瞳孔渐渐褪却冷寒,只剩清亮。 淮淮道:“不是何晏,是淮淮。” 元荆心口一阵钝痛,未有吭声。 *** 时至二更。 许府有人登门造访。 老太医像是早有准备似得,给下人叫起来,却也不多问什么,只披了一件衣衫,径自去厅堂里会客。 府上的丫头贴心的燃了几块木炭,给两人奉了热茶出来。毕竟许太医年老畏寒,比不得年轻人身体康健。 来者躬身长鞠,“小的奉田大人的话,过来跟许太医取方子。” 后又顿了顿,“田大人说昨个都同太医说好了的。” 老太医的脸给烛火映着,面皮枯树一般,撇一眼那人微翘的小指, “你是宫里头的?”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又白着脸笑,“许太医见过咱家?” 老太医得意的一哼,慢悠悠道:“见倒是没见过,只不过是老夫同宫里人接触的久了,只几个动作,老夫就看的出来。” 那太监堆了笑出来,“许太医当真好眼力。” 许太医叹道:“未想这田崇光倒是本事,人脉都铺到了宫里。” 太监道:“宦官自古就为文臣所不齿,田大人却是个例外,救过咱家一命,且又待咱家格外恭敬,所以咱家才甘愿铤而走险。” 老太医喃喃道:“你却也知道此事凶险呐,老夫倒是想不通,他官至兵部尚书,却何苦要来馓嘶胨! 太监道:“此事,咱家也有同样的疑虑,可问田大人,田大人只道他先前就对那人就敬佩有加,何况那人本就命不该绝,这样一来,兴许能救国。” 老太医道:“这里头的道道,岂是你我这局外人能参透的。” 太监点点头,“许太医言之有理,想来这人也是个神人,都疯了还能求人给自己医病,而且身处那种境地,竟也能使得田大人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 老太医咳嗽两声,转而望向一边的丫头,“取纸笔来。” 那丫头低低应了一声,不多久便拿了笔墨出来,铺在桌案上,又多点了一盏灯过去,给老太医照亮。 老太医颤颤巍巍的拿了笔,蘸几下墨汁,“诸躁狂越,皆属于火,当初是老夫给他下的药没错,那几味药材伤脑损神,可他竟心智错乱至此,却是意外之事,想来该是心性使然,这几味药,不过是养神修精,但能不能痊愈,还要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那太监笑道:“咱家会转告田大人的。” 老太医搁了笔,叹道,“真真是世事弄人,是老夫给他下的药,却轮到老夫来解。” 那太监将方子收起来,揣入衣袖儿里,“多谢许太医,咱家就此告辞。” 老太医打个呵欠,淌出两行浊泪来, “老夫老了,活不了几年,本想着隔两年便告老还乡,可这一回,怕是要死在这京城里了。”言毕,又裹紧了衣裳,缓步朝里屋移动, “田大人是老夫的恩人,你且转告他,至此一回,日后再无相欠,也不要再来找老夫。” *** 春风冷寒,吹落一树桃花簌簌。 龙床锦帐后,【此处删除】 淮淮身上汗涔涔的。 垂下头去轻吮身下精巧的锁骨,难掩的温柔。 元荆忽然开了口, “你还是这样的好。” 51、求药(修细节) 元荆细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未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淮淮等了半晌。 空气里的呼吸声,清晰可鉴。 淮淮实在等不下去,便小心的将人抱在怀里,双唇轻轻的磨蹭着那人的耳畔,面颊。 唇瓣柔软,鼻尖微凉,一寸一寸的熨着皮肤。 有人试探,犹豫,憋着火却依旧不敢逾越。 元荆恍恍惚惚的,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想着兴许自己真是累糊涂了,竟在这里同个疯子做这等荒谬至极的事。 像是自己也疯了。 淮淮见元荆未有反抗,忽然收紧了臂膀。 元荆一个激灵,反射性的抬手,将淮淮推开。 “不行。” 淮淮愣道:“为何不行,皇上,莫非你不喜欢我?” 元荆正欲转身而走,听得这话,却不由得一僵。 身后的人再度缠上来,“皇上,我可喜欢你。” 元荆侧头,瞧见淮淮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里的东西,便是自己之前都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乞求。 元荆有些心软。 接着就给淮淮扳过身体,摁在门板上,深吻下来。 同之前在梅园不同,这一回,元荆却是心甘情愿。 不知不觉回吻过去的人,勾了那人的脖子,旋即腰上一紧,给那人蛮力抱起,转身朝内殿而去。 皓月当空,清辉满院。 喜连立在院子里,叫住了正欲推门而入的盈盈。 “你干什么?” 盈盈拿了火折子,本欲进去点蜡,忽然听得暗处这一嗓子,竟吓的面无血色,转过头,待看清了是喜连,更是惊疑难当, “喜公公…你怎么在这?” 喜连冷声道:“咱家来的久了。” 盈盈几步上前,“未央宫里里外外都由奴婢一人操持,方才奴婢正忙着在后殿收拾,未能出来迎接喜公公,还望公公海涵。” 语毕,又想起来一样,“外头寒气重,喜公公随奴婢进殿罢。” 喜连闻言,赶忙拉住盈盈,“别进去!” 盈盈一愣,“这灯还未点..” 喜连眼望着那黑黝黝的宫殿,“点什么灯,看样子,是不需要了罢。” 盈盈听的一知半解,在伸了脖子看见宫门口那一队侍卫,这才明白过来,是谁在主殿里头。 盈盈登时冒了一头冷汗。 幸好喜连眼神儿好,若真给自己闯了进去,怕是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多谢喜公公提点。” 喜连一挥手,“无妨,你去给咱家寻个手炉过来。” 月色入殿。 有风自窗缝窜入,吹起那龙床前的一角儿罗帐,露出那搂抱在一起的身体。 皇帝光裸的脊背,线条起伏,有只手自上面抚过,像极了是在爱抚一匹质地上好的绸缎,滑下去,停在河蟹那河蟹所在。 深宫晦暗,喘息压抑。 伸进去的指头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嘴里含着的唇齿间忽然发出一声细吟,即似求饶,又似诱惑。 淮淮将元荆压在底下,撑起身子,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头颅似乎要裂开,淮淮闭了眼,再睁开,眼睫上尽是汗液。 元荆发丝披散,脸上似有艳丽的神色,待再定睛去看,却是痛苦不堪。 淮淮脑子里乱成一团。 欲念来临,汹涌澎湃。 来回切换的人,可怜的维系着,生怕自己变了摸样。 何晏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河蟹,不出一盏茶的时辰,便是大汗淋漓。 定定神,淮淮长吸口气,忽然停下来, “皇上……我是谁?” 元荆身上布一层薄汗,带着微微冷香, “何晏..” 淮淮摇摇头,“什么?” 元荆脸颊发烫, “何晏。” 何晏笑一笑,“是我。” 元荆这才看清了那虎视眈眈的双眼,想要起身,却又见那人的瞳孔渐渐褪却冷寒,只剩清亮。 淮淮道:“不是何晏,是淮淮。” 元荆心口一阵钝痛,未有吭声。 *** 时至二更。 许府有人登门造访。 老太医像是早有准备似得,给下人叫起来,却也不多问什么,只披了一件衣衫,径自去厅堂里会客。 府上的丫头贴心的燃了几块木炭,给两人奉了热茶出来。毕竟许太医年老畏寒,比不得年轻人身体康健。 来者躬身长鞠,“小的奉田大人的话,过来跟许太医取方子。” 后又顿了顿,“田大人说昨个都同太医说好了的。” 老太医的脸给烛火映着,面皮枯树一般,撇一眼那人微翘的小指, “你是宫里头的?”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又白着脸笑,“许太医见过咱家?” 老太医得意的一哼,慢悠悠道:“见倒是没见过,只不过是老夫同宫里人接触的久了,只几个动作,老夫就看的出来。” 那太监堆了笑出来,“许太医当真好眼力。” 许太医叹道:“未想这田崇光倒是本事,人脉都铺到了宫里。” 太监道:“宦官自古就为文臣所不齿,田大人却是个例外,救过咱家一命,且又待咱家格外恭敬,所以咱家才甘愿铤而走险。” 老太医喃喃道:“你却也知道此事凶险呐,老夫倒是想不通,他官至兵部尚书,却何苦要来馓嘶胨! 太监道:“此事,咱家也有同样的疑虑,可问田大人,田大人只道他先前就对那人就敬佩有加,何况那人本就命不该绝,这样一来,兴许能救国。” 老太医道:“这里头的道道,岂是你我这局外人能参透的。” 太监点点头,“许太医言之有理,想来这人也是个神人,都疯了还能求人给自己医病,而且身处那种境地,竟也能使得田大人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 老太医咳嗽两声,转而望向一边的丫头,“取纸笔来。” 那丫头低低应了一声,不多久便拿了笔墨出来,铺在桌案上,又多点了一盏灯过去,给老太医照亮。 老太医颤颤巍巍的拿了笔,蘸几下墨汁,“诸躁狂越,皆属于火,当初是老夫给他下的药没错,那几味药材伤脑损神,可他竟心智错乱至此,却是意外之事,想来该是心性使然,这几味药,不过是养神修精,但能不能痊愈,还要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那太监笑道:“咱家会转告田大人的。” 老太医搁了笔,叹道,“真真是世事弄人,是老夫给他下的药,却轮到老夫来解。” 那太监将方子收起来,揣入衣袖儿里,“多谢许太医,咱家就此告辞。” 老太医打个呵欠,淌出两行浊泪来, “老夫老了,活不了几年,本想着隔两年便告老还乡,可这一回,怕是要死在这京城里了。”言毕,又裹紧了衣裳,缓步朝里屋移动, “田大人是老夫的恩人,你且转告他,至此一回,日后再无相欠,也不要再来找老夫。” *** 春风冷寒,吹落一树桃花簌簌。 龙床锦帐后,敞开的双腿间,是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被迫抬起的长腿摇晃着,承受着那人的横冲直闯,玉白的指头在身上人的腰脊收紧,嵌入肉里,留下几条淡淡红痕。 元荆脸色发白,一头的冷汗。 给河蟹了半宿,身子实在有些吃不消,好在那人终又出了河蟹,这才得半晌消停。 淮淮身上汗涔涔的。 垂下头去轻吮身下精巧的锁骨,难掩的温柔。 元荆忽然开了口, “你还是这样的好。” 52、膏体 五更天。 月冷星稀,天色晦暗。 内殿里的天子,金龙冠,蟠龙袍,好一派威严华贵的气度。 一群宫人将皇帝收拾妥当后,便簇着皇帝出门朝福寿殿而去。 春寒甚重,元荆却未有乘坐龙辇,步行上朝。 喜连跟在后头,觉得皇上平时走的就慢,怎的这回竟慢的出奇。 可也不敢吭声,只跟在皇上后头慢悠悠的走。 直到天色大亮,元荆才到了福寿殿。 朝廷上文武百官屏息而立,已等候多时了。 临上朝前,元荆忽然侧身同喜连说了几句话。 喜连听的疑惑,“皇上,恕奴才愚钝,这种东西,宫里头是听都未听说过。” 元荆沉一张脸,欲言又止, 最后冷冰冰的扔一句,“出宫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语毕,便转身早朝。 喜连犯了难。 皇上说的不明不白,自己却又不能不办。无奈便领了那出宫的腰牌,换了身便装,寻出宫去。 皇城脚下,民众熙攘。 喜连自街坊间打听许久,才终于明白皇上要的是个什么东西。 也打听到了买此物的去处。 *** 且说京城的相思廊是这一代出了名的倌馆,底下的红牌楚楚谡谡,冠绝四方。 这日相思廊刚开门,便迎了一位奇怪的客人。虽衣着低调,却难掩华贵,这客人抬起脸,面白无须,一双狐狸眼透着精明。 “这位客官看着面生,想是头一回来罢?”堂里的人迎出来,笑的满脸细纹。 喜连点点头,好奇的环视着堂子里的装饰。 到处都是纱灯幔帐,点缀了许多玉兰海棠,有人挑起了湖蓝的帘子,出来的是个俊俏的少年哥儿,同喜连看对了眼,娇笑上前, “这位客官,好生俊俏啊…” 喜连险些连隔夜饭都喷出来,想自己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老树皮一样的脸,哪里还能俏的起来。 再看眼前这白嫩的小哥儿,举手投足,却是比太监还太监。 少年媚笑着上前,“我就喜欢你这摸样的,看着踏实。” 喜连拿掉肩膀上的手,“少跟咱家动手动脚的。” 少年一愣,旋即抿唇,“你这伯伯还怪讨人喜欢的…” 喜连周身恶寒,开门见山,“这里可有一种冷香馥郁的膏脂么?就是那种外头的盒子镶了些珠子….” 那少年自然明白喜连说的是何物,便掩着脸,轻捶喜连一下, “客官忒坏…这大白天的,寻那玩意儿做什么。” 喜连扯一下嘴角,“咱家…我寻这东西怎么啦?怎的就见不得人?碍着你事啦?” 少年拉了喜连的手,“客官火气真旺,来来来,同小莲进屋,小莲好好给客官消火。” 喜连听得那‘小连’二字,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竟脱口道一句, “放肆!没规矩的东西!” 小莲见喜连是真的动了怒,忙松了手,后退几步。 京城王宫贵胄来相思廊找乐子的人倒也不少,可眼前这客人虽说不上气度尊贵,却也隐隐的有种威态,估摸着来头不小,还是小心为妙,省的得罪人。 喜连怒道:“到底有没有那个膏脂?” 小莲翻了翻眼,转身嘀咕着,“上这地方不买/春却买这种东西,您真是头一份儿。”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要多少?” 喜连寻思片刻,“都要了。” 小莲听喜连要包圆,登时变了脸,想着兴许是同行过来搅局的,欲将那膏脂买光了,再将这相思廊里的小倌都疼死。 念及至此,小莲忙转身去寻了老板出来。 那老板是个矮胖的生意人,慢悠悠迎出来,打量喜连半晌,发觉面儿生,想来该是个老□□,卖给他也不打紧,但也要供着堂子里的用度,便只卖了一百盒给喜连。 喜连长舒口气,拿了这一百盒膏脂回去复命。 待到了御书房,皇上刚巧下朝,眼下正执笔蘸墨,处理昨晚上积压的奏章。 喜连弓着身子拿了一盒上去,打开了,搁在皇上眼皮底下。 元荆写几行字,轻扫了一眼, “恩。” 喜连恭声道:“奴才备了一百盒。” 元荆闻言,笔尖一抖,抬眼看着喜连。 凤目里情绪异常,像是畏惧。 喜连给元荆看的脊背发凉,便解释道:“这是个稀罕物件,比较难找,所以奴才就多备了些。” 元荆垂眼去看奏章上的墨点, “都送去未央宫。” **** 未央宫一早就来了许多宫人。 新来的总管太监,带着一干宫人洗刷除尘,将未央宫收拾干净。 盈盈脸上也终于挂了些笑意出来,领着宫女太监到偏殿安排住的地方,完事又在每个角落拉了线香熏烧,一时间未央宫竟是器明地净,檀香浓郁。 不时有太监过来宣读圣旨,蜀锦珍玩一箱箱的朝里搬,两个宫女跪在地上清点半晌,满面的喜气。 这人手多了,就连未央宫后殿的那个蓝田玉池都给人收拾出来,挂红灯,系青帐,很是华美秀丽。 内殿里的人几个宫女来回的收拾,莲步轻巧,耳环叮当。 淮淮寻了个清净的角落,望着窗外头打墙的小太监,痴痴的笑。 何晏烦躁不堪, “怎么弄这么些太监宫女过来,实在惹人厌。” 淮淮托着腮,笑了笑, “皇上…” 何晏目光落在远处,“田崇光这小子还算不赖,是个可塑之才。” 淮淮虽睁着眼,可眼前却全都是昨晚上的光景, “皇上呐….” 何晏簇了眉,冷冷道:“但他却也是太过尽心了,竟事事都答应的这般爽快,办起来也麻利,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淮淮忽然捂了眼, “真真是羞煞我也…” 何晏起身一脚,“够了!” 淮淮给何晏踹在地上,爬起来,弹掉衣摆上的灰,“何兄弟,你这脾气可得改改,动不动就出手,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何晏冷声道:“少废话。” 淮淮忍不住笑道:“这里忽然来了这么些人,是不是皇上往后夜夜都要过来了?” 何晏神色微沉,“兴许是罢。” 淮淮咧嘴一笑,“皇上也喜欢我!” 何晏漫不经心道:“你才看出来。” 说话间,那总管太监小心上前,手上提了个食盒,见了淮淮,先恭恭敬敬的弯了腰, “主子,奴才顺顺,是未央宫新来的总管太监。” 淮淮一愣,“不是春宝么?” 顺顺道:“春宝是哪个?” 淮淮趴在窗口朝外头望了半晌,转过头道:“就是方才还在拍宫墙的那个小太监。” 顺顺见淮淮如此,心里很清楚,便也不多言,只低声道:“奴才受人嘱咐,给主子带了些东西过来,等主子想起来的时候,再来寻奴才也不迟。” 何晏眼底一亮,“是药么?” 顺顺正欲转身,听得何晏这一声,便抬头道,“正是,奴才昨晚寻许太医开的房子,自宫外头抓了药,已经煎好了。” 何晏淡淡道:“别同那副弄混了。” 顺顺将那食盒搁在窗下的角桌上,“奴才办事,还请主子放心。” 而后就转身退下。 淮淮开了食盒盖,拿出一只银质的粗针来,“簪子。” 何晏拿在手里,再去看那食盒里放着的东西,竟是一个塞了红缨的瓷瓶。 想来那太监放了银针,是为了叫自己放心。 淮淮拿了那瓷瓶出来,拔了顶端红缨,小心的嗅了嗅,面皮扭曲,“忒苦。” 何晏冷声道:“喝了。” 淮淮道:“你怎么不喝?不是说了给你嘛?” 何晏道:“都一样,少废话。” 话说太医院每日都送药材过来,盈盈照常的煎好了,然后差其他人给淮淮送过来, 这不淮淮刚仰脖喝了那一瓶药汁,就赶上另一个小宫女端了药过来, “主子,该喝药了。” 淮淮呲牙咧嘴,正欲反驳,竟听得何晏道:“搁那吧。” 小宫女不敢多言,将药碗放好,顺手又收了角桌上的食盒,躬身退下。 淮淮惊道:“怎的还有一壶,没完了呐…” 何晏不语,见那宫女走的远了,拿了药碗将药泼出窗外后将空碗搁回去。 淮淮笑道:“还是何兄弟聪明,只是方才那点怎么不倒掉,也省的我受苦..” 外头忽然吵吵嚷嚷的,先前那送药的小宫女忽然欢喜的跑上来,福一福身子, “主子,皇上又赐东西过来了。” 何晏冷冷应一声,“恩。” 小宫女道:“宣旨的公公说了,您得过去一趟。” 何晏道:“将那太监叫进来。” 小宫女犹豫道:“这….” 何晏一挥手,“快去。” 小宫女点点头,木着脸转身出去。 淮淮也想着跑出去看,却给何晏拉了袖子, “急什么,不就是个物件吗。” 淮淮道:“皇上送我这么些东西,都没叫我亲自去接,想来这次该是个稀罕玩意。” 何晏松了手,微微抬头,“这人不过来了么。” 宣旨的太监匆匆的进了屋,见了淮淮,虽面色有些难看,却也还硬撑着推出笑来, 托盘上放着的东西,不过是个攒珠锦盒儿。 太监宣读圣意后,便将托盘呈上去。 淮淮跪在地上谢了恩,接了东西。 宣旨的太监说了些吉祥话后,就给小宫女引着出了殿。 淮淮将那小盒子拿在手里,打开盖子,里头膏体玉白,气味芳菲,清冽幽远。 淮淮惊道:“胭脂?” 何晏一顿,接着怒火中烧,还想着那人将自己当了妃子,正欲将其砸在地上,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又观摩片刻后,何晏忽然失声而笑。 淮淮道:“笑什么?莫非你忒喜欢这胭脂?” “这哪里是什么胭脂”,何晏笑意盎然,“分明就是顺滑用的香脂嘛” “他还挺会心疼他自己的腚呐。” 56、不要买 漭漭清江, 滔滔蜿蜒。碧水旖旎,妍和浩荡。溯渊幽壑齐岳山, 峥嵘地势毓重峦。倒影翠峰壁垂立,迂回峡谷赛桃源。洗刷夹岸旷古纷尘, 激进画舫与时征帆。廪君故地,勤劳巴先,智慧渗透,余韵展现。沛然葆青,潋滟跌宕。 世代垦固,济生灵于甘泉,承泽沐浴;千秋摇篮, 乐躬耕于垄亩, ?基开创。盐女飘逸傲于夷水,以期天时;蔓子精诚名于金石,而归地利。溟?肱特ǎ?杳晌秩簟d射赴俅? 葳蕤绵延。风云翱翔凌嵩仞, 鹤鹏奋飞聚群山。红尘难掩千般绿,化作蓊森始远流。磅礴腾龙问沧海,仙居代代裕心头。莫当万军雄浑,灌丘岚与桑田;浪击千里明澈,展经纶于人间。 武陵绵绵,群山崔巍,化育先贤, 披荆斩棘。金宇亮星斗,福宝启玉龙。都亭?f峭穆穆,景阳屏嶂□□。恩施峡谷,仙踪起伏;香柱擎空,石鼓竞鸣。无垠显身手,苍茫富硒源。澄碧托映座座玉峰,清波涌起道道银滩。激岸环旋白雪调,??萃襁?舸呵?d??毯??兀?蠕壬?龈杖帷a颁裘骶坏囱??荡魇?榉绻狻j笨仗跃≈癖陈ǎ?奥?爬洗?担悔淠爸逦仆?檀??揉?h骰曰汀s腻淠锥?汕澹?略度俟饪捎ǎ蛔姹哺?畔m??币窳魈史曳肌?br> 娇莺唱竹坞,溪水绕葱篁。灵性百草,黍米丰粮。猿猴喧谷,金澜咆哮。山谣水咏擢秀,瀑湍乐响赫声。滂湃丛林清如许,弥彰松涛风雨桥。混沌深蕴,看不够,土司藏古风,万籁迷离;原始生态,悟不透,巨猿直立人,画意婉转。韶光乐游景?艳,秧歌飘出稻花香。清风牵衣袖,缤纷挺翠竹。迎亲小蹊路,唢呐悠悠扬,卡普阿哥送红帕,编织四姐西兰梦。崖畔杜宇花,嫣嫣绮馥;远映五彩霞,新浴芬袅。深林穿碧水,幽径漫馨香。茶姑欢笑,巧手裁剪春茗妆;渔翁弄网,俚语舒畅绿绫罗。喊起巴山魂,聆听哭嫁歌。向王半只角,切吹撒尔嗬。龙船情结一川惬,花鼓响遍旷野芳。山寨最美弯弯道,田埂踏出好时尚。招徕半峡香炉石,竹筏固仓衙江舟。支支思乡曲,惊动绵山岗。处处牛铃铛,摇醒晓故乡。虚怀吊脚楼,韵味油茶汤。清泉水磨,笃诚细琢。茅溪篝火,驱逐邪恶。秀丽山川,游旅赞叹。眷恋清江,百年夙愿。闯滩号子,激昂震撼,长长画廊,恢宏壮观。 岁月水中曲,朝暮夷世流。马连扬惠风,帆影顺渔峡。苍崖峙壁,栈道干阑。钟离探索玄冥脉络,三里鉴证岁月沧桑。扑朔悬棺石窟,凤翥圣境天堂。浩渺引龙舟,高坝平湖畅。融融绿水翠珠,青青田畴荣昌。锦苞护节蕃青士,?o溪玲珑厚渥然。淑景逶迤,长阳潜起。姝丽穹昊,晔晔蔚然。风津郁郁掩古巷,雨润坦坦以图强。?渖铰藓奖辏?硕架龀そ?h庇癖儒??寄钔?痪。?属秤蒲?讳烊魃疋??看ㄉ筒欢希鹣椤c览銮褰??筱蠛婪牛?丛读鞒ぁd蒌萸褰??咸向暄选1趟?届唬??秃频础k菰ㄓ嫩制朐郎剑?酷傻厥曝怪芈汀5褂按浞灞诖沽?鼗叵抗热?以础o此12邪犊豕欧壮荆?そ??秤胧闭鞣?b蘧?实兀?诶桶拖龋?腔凵?福?嘣险瓜帧e嫒惠崆啵?蜾俚?础?br> 世代垦固,济生灵于甘泉,承泽沐浴;千秋摇篮,乐躬耕于垄亩,?基开创。盐女飘逸傲于夷水,以期天时;蔓子精诚名于金石,而归地利。溟?肱特ǎ?杳晌秩簟d射赴俅ǎ?谵?嘌印7缭瓢肯枇栳载穑?着舴芊删廴荷健:斐灸蜒谇o懵蹋??鬏钌?荚读鳌0蹴缣诹?什缀#?删哟??p耐贰d?蓖蚓?刍耄?嗲疳坝肷l铮焕嘶髑Ю锩鞒海?咕?谟谌思洹?br> 武陵绵绵,群山崔巍,化育先贤,披荆斩棘。金宇亮星斗,福宝启玉龙。都亭?f峭穆穆,景阳屏嶂□□。恩施峡谷,仙踪起伏;香柱擎空,石鼓竞鸣。无垠显身手,苍茫富硒源。澄碧托映座座玉峰,清波涌起道道银滩。激岸环旋白雪调,??萃襁?舸呵?d??毯??兀?蠕壬?龈杖帷a颁裘骶坏囱??荡魇?榉绻狻j笨仗跃≈癖陈ǎ?奥?爬洗?担悔淠爸逦仆?檀??揉?h骰曰汀s腻淠锥?汕澹?略度俟饪捎ǎ蛔姹哺?畔m??币窳魈史曳肌?br> 娇莺唱竹坞,溪水绕葱篁。灵性百草,黍米丰粮。猿猴喧谷,金澜咆哮。山谣水咏擢秀,瀑湍乐响赫声。滂湃丛林清如许,弥彰松涛风雨桥。混沌深蕴,看不够,土司藏古风,万籁迷离;原始生态,悟不透,巨猿直立人,画意婉转。韶光乐游景?艳,秧歌飘出稻花香。清风牵衣袖,缤纷挺翠竹。迎亲小蹊路,唢呐悠悠扬,卡普阿哥送红帕,编织四姐西兰梦。崖畔杜宇花,嫣嫣绮馥;远映五彩霞,新浴芬袅。深林穿碧水,幽径漫馨香。茶姑欢笑,巧手裁剪春茗妆;渔翁弄网,俚语舒畅绿绫罗。喊起巴山魂,聆听哭嫁歌。向王半只角,切吹撒尔嗬。龙船情结一川惬,花鼓响遍旷野芳。山寨最美弯弯道,田埂踏出好时尚。招徕半峡香炉石,竹筏固仓衙江舟。支支思乡曲,惊动绵山岗。处处牛铃铛,摇醒晓故乡。虚怀吊脚楼,韵味油茶汤。清泉水磨,笃诚细琢。茅溪篝火,驱逐邪恶。秀丽山川,游旅赞叹。眷恋清江,百年夙愿。闯滩号子,激昂震撼,长长画廊,恢宏壮观。 岁月水中曲,朝暮夷世流。马连扬惠风,帆影顺渔峡。苍崖峙壁,栈道干阑。钟离探索玄冥脉络,三里鉴证岁月沧桑。扑朔悬棺石窟,凤翥圣境天堂。浩渺引龙舟,高坝平湖畅。融融绿水翠珠,青青田畴荣昌。锦苞护节蕃青士,?o溪玲珑厚渥然。淑景逶迤,长阳潜起。姝丽穹昊,晔晔蔚然。风津郁郁掩古巷,雨润坦坦以图强。?渖铰藓奖辏?硕架龀そ?h庇癖儒??寄钔?痪。?属秤蒲?讳烊魃疋??看ㄉ筒欢希鹣椤c览銮褰??筱蠛婪牛?丛读鞒ぁ?br>  漭漭清江,滔滔蜿蜒。碧水旖旎,妍和浩荡。溯渊幽壑齐岳山,峥嵘地势毓重峦。倒影翠峰壁垂立,迂回峡谷赛桃源。洗刷夹岸旷古纷尘,激进画舫与时征帆。廪君故地,勤劳巴先,智慧渗透,余韵展现。沛然葆青,潋滟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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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水中曲,朝暮夷世流。马连扬惠风,帆影顺渔峡。苍崖峙壁,栈道干阑。钟离探索玄冥脉络,三里鉴证岁月沧桑。扑朔悬棺石窟,凤翥圣境天堂。浩渺引龙舟,高坝平湖畅。融融绿水翠珠,青青田畴荣昌。锦苞护节蕃青士,?o溪玲珑厚渥然。淑景逶迤,长阳潜起。姝丽穹昊,晔晔蔚然。风津郁郁掩古巷,雨润坦坦以图强。?渖铰藓奖辏?硕架龀そ?h庇癖儒??寄钔?痪。?属秤蒲?讳烊魃疋??看ㄉ筒欢希鹣椤c览銮褰??筱蠛婪牛?丛读鞒ぁ?br>  蔚然。风津郁郁掩古巷,雨润坦坦以图强。?渖铰藓奖辏?硕架龀そ?h庇癖儒??寄钔?痪。?属秤蒲?讳烊魃疋??看ㄉ筒欢希鹣椤c览銮褰??筱蠛婪牛?丛读鞒ぁ 57、调人 早朝。 福寿殿。 户部尚书眼珠子几欲掉了出来, “什么?北疆总督再度请银两百万两!” 田崇光垂了眼,“正是如此。” 户部尚书听的两眼发直, 全然顾不得礼仪,“老夫没听错罢。” 田崇光静默不语, 早料到了一样。 寂静片刻,朝廷里再度炸了锅。 “这林昌实在胡闹,昨儿个才押运过去一批银子,虽说眼下还未到,可他竟敢再度伸手要饷,他却当这国库是他家开的么?” “不就是仗着自己打了几个胜仗,就轻狂成这个样子, 国难当前, 财政吃紧,这人要起银子来,倒是毫不客气。” “大人此言差异,先前北疆那几战哪里算是上是胜仗, 不过是尽本分守住城池罢了, 且军报里称的是我方伤亡惨重,比北夷死伤人数,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伤亡惨重,所以才要银子募兵啊,未有直接请兵,就算很不错了。” “罢了,我索性同你讲, 北疆战局胶着,兵力损耗严重,想必林总督三番两次请银也是逼不得已,且战场瞬息万变,此一番是请银募兵,也是未雨绸缪,到时候赫连一族忽然攻势大涨,大平总还有人抵挡不是?” “这道理谁都懂,可眼下国家发不出军饷来,若是银子富足,便也不会斤斤计较了。” …… 凤目底下黑气浓郁,元荆一挥手, “此事明日再议,容朕想想。” 方才还争论不休的众人听元荆此言,全都静了下来,一时间,朝廷上竟是异常宁静。 内阁大学士见状,略略站定了身子,“启禀皇上,臣有本奏。” 元荆微蹙了眉,“讲。” 内阁大学士道:“依臣之见,这南北战事告急,集兵存粮,致使边疆将领手握一方重兵,但边将与朝廷不同理念,此乃国之隐患,为保朝廷稳固,皇上当派督师随军讨贼,传达圣意。” 元荆闻言,静默不语。 话虽这样讲,可督师辖几省之兵,掌各地总督巡抚,实权之大,为一般官职所不能望其项背。 且当时何晏便是以此职广充羽翼,直到后来自朝廷上呼风唤雨,把持朝政,挟控天子。 所以,铲除何晏之后,此职位元荆只觉心有余悸,未有设立。 再者说,朝廷上也未有适合的督师人选。 田崇光任职兵部尚书,本该是最佳人选,可平时为人处世过于谨慎严密,缺乏杀伐决断之魄,尚不能任。 正思索间,只见田崇光抬步上前,躬身垂首, “臣以为,督师之事,事关重大,当从长计议。” 元荆音色淡漠,“以卿之见呢?” 田崇光道:“臣以为,这任职督师的人,纵观朝廷百官,无人能当。” 这一句正好得了元荆的意,元荆却也不好直接答应,只淡淡道:“朕看你敬终慎始,处事就圆,可当此大任。” 田崇光登时单膝跪地,微微仰首,眼含诚色,“并非臣妄自菲薄,而是臣自知太过小心谨慎,凡事都需三思而后行,并非战场上决断之材,若是真挂督师上阵,恐将误军。” 话虽如此,可田崇光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码事。 若是自己就这样虽军而征,那筹谋已久的事便只能搁置,再者说自己的确不是那督师的料,与其出去身败名裂,倒不如留下来运筹帷幄。 可惜这兵部侍郎却偏偏不能会其意,反而上前道,“臣看田大人国之栋梁,实为督师不二人选。” 田崇光眼角一抽,正欲反驳,又听得六卿争论骤起。 “田大人莫要推辞,万万不要浪费了皇上一片好意。” “我倒觉得这督师一职,还是暂时空缺的好,有谋无勇的人,的确误事。” “你这意思,可是在暗讽我兵部无人,田大人乃胆小怕事之辈?” “大人多虑,卑职不过是平心论事,全无影射之意。” …… 元荆脸上浮出一丝怒意,“够了!” 待群臣安静了,又道:“既然田爱卿百般婉拒,那朕也便不强求。” 田崇光赶忙道:“臣辜负皇上垂爱,还望皇上赎罪。” 元荆继续道:“督师分内事宜,暂由京官下放代为督管,也便是随兵督军,此事由吏部同兵部协商共办,限后日将名册递上来,朕再做定夺。” 田崇光暗松口气,想元荆方才也是深思熟虑,这样一来,既监管了地方军权,又避免个人势大,也是一举两得。 元荆看一眼田崇光,“起来罢。” 田崇光拱一拱,“谢皇上。” 待起身立定后,田崇光却未有松开手,“臣还有一事启奏。” 元荆道:“讲。” 田崇光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一句,“翰林院斐清,才兼文武,脑有沟壑,臣欲将其纳入兵部,为国效忠。” 元荆未有多想,只淡淡道:“准。” 田崇光恭敬应一声,眼底隐隐喜色。 元荆见众人皆垂首闭口,再去看时辰也差不多,便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齐身跪拜,“恭送皇上。” 可等了半晌,却听得上头没半点动静,有那些个胆大的,抬头偷睨,只见元荆青着脸,缓慢起身,才迈了一步,便脚软的朝下跌去。 众臣心悬一线,唏嘘乍起。 “皇上…”幸而喜连反映极快,赶忙上前扶住了人,“当心…” 百官心声敬意,众口相赞。 道的是皇上兢兢业业,连身子都累坏了。 元荆却忽然面红耳赤,推开喜连,蹒跚而去。 *** 风过桃花,樱瓣绰绰。 落在那人的厚实的肩膀上,给手抚下,又坠入地里,任人踩踏。 何晏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住。 转过头,身边的小太监摸样呆傻, “淮淮,一同去看春花可好?” 春宝吸了鼻涕,脑袋上早没了乌纱,露着脏乱发髻,上头落了几瓣桃花, “淮淮,我从小六子哪里寻了些好吃食出来,留着等你一起呐。” 何晏神色漠然,一个用力,抽出手来, “不去。” 春宝跟在后头,不依不挠,“淮淮,你许多日都未同我说你跟皇上的事了,我昨个想了个好法子,这一招定讨皇上的喜欢…” 何晏略一凝神,“以后都不用了。” 春宝喜道:“莫非你同皇上已经..喜结连理..” 后又叹道:“哎…想你当初,狗一样的追在皇上后头,能有今日,到底是天道酬勤..” 何晏狠攥了手,面露寒色, “我看你可是活腻歪了?” 春宝忙退避三舍,后又悠然而去,“只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莫要辜负了当初你我那一片真心..” 何晏瞧那傻子装圣贤的欠揍摸样,实在受不住,正欲上前将那小太监扯回来,却见顺顺迎面过来, “主子,有消息了。” 何晏松了攥紧的拳头,心头一喜,“进屋说。” 言毕,便同顺顺两个人进了殿,顺顺自袖口里掏出个蜀锦香包,寻了剪刀剪开来,香料里竟然裹着一颗小蜡丸。 何晏捏碎那蜡丸,拉出里头的薄纸。 上面道的是,斐清已调入兵部。 何晏低低一笑,“这样一来,我以后该是要换做姓斐了。” 身边的太监低眉顺眼,拿了药瓶出来, “主子,是时候用药了。” 何晏拔了那瓶颈红缨,未有饮服,目光落在他处,似有心事, “得想个法子早日出宫。” 顺顺四下里望了望,压低了嗓子,“想叫皇上应允此事,可是有些难。” 寻思半晌,又道:“想先帝年间有过宫人负罪出宫修行的例子,可咱们皇上性子阴厉,若是真犯了错,也大都送到暴室,或残或死,主子万不可冒然施行。” 何晏垂眼端详手里的瓷瓶儿,冷声道一句,“要走便大大方方的走,给人押着出来,还不如留在这里头。” 抬头喝了药后,将瓷瓶儿随手丢进食盒,“待我想想。” 顺顺应了一声,收拾好食盒,躬身退下。 何晏负手立于蟠龙绘风的屏障后头,斜了眼去看那藏匿在帐子后头的人, “怎么你还在?” 淮淮讷讷道:“何兄弟,你不要我啦?” 何晏看他一眼,“你不就是我么。” 淮淮垂了头,撇撇嘴,“也是。” 何晏道:“想明白了?” 淮淮摇摇头,“想不明白。” 何晏脸色微沉,“无妨,反正我也要好了。” 淮淮未有听见一般,眼神清亮,“我想不明白的,是你要出宫,可我却想留在这里,你这样厌恶皇上,我却喜欢他喜欢的紧。” 何晏眼神游移望向别处,“那是你心性简单,可我同他之间的事情,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淮淮道:“忒复杂。” 后又想起来一般,怨道:“怎的你总在皇上面前装出一副我的摸样来?实在下作!” 何晏挑眉,“你当我想,有种你就出来,也幸苦我去装。” 淮淮泄了气,“只怪当初我不应该同春宝学唱戏,到头来竟成就了你,还是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晏一僵,想起先前同春宝在雪地里那一出,恨不得寻个地裂子钻进去, “别提这一茬,你若日后再提,我定将那小太监的皮扒了。” 淮淮叹口气,“我还是去睡一会养养神罢,兴许晚上能再见着皇上一面。” 言毕,便转身朝龙床而去。 何晏眼瞅着淮淮躺下,再一眨眼,又是毫无踪影。 58、配药 皇城深宫, 草长莺飞。 宁嫔给紫竹搀着在御花园里散心。 桃花极盛,已有颓败之势。 紫竹小心翼翼的扶着宁嫔, “娘娘,咱们在外头晃了这么久, 还是回去歇着罢。” 宁嫔纤指一挑,撩了鬓边儿步摇,“人都要呆傻了,好容易开春出来转转,还要给你一遍遍的劝着回去。” 紫竹不再言语,眼见着宁嫔依了玉栏下头的石凳坐下。 宁嫔掏出嫩黄的帕子拭去额头细汗,不经意揉了揉腿。 紫竹忙识趣的蹲下身子为宁嫔捶捏。 说来一干人在御花园逛了一下午, 宁嫔就是迟迟不愿回去, 又打扮的那样花枝招展的,这其间心思,却也不难猜。 粉拳轻巧得力的落在宁嫔腿上,紫竹心里头叹口气, 宁嫔怕是想皇上想的紧呢。 这宫里头的妃子倒也都耐得住寂寞, 偏偏宁嫔就不是个安生的主子,三天两头的长吁短叹,怨皇上不来瞧自己,差下人去御书房晃荡拿话点拨喜连,道的是自己身子不适,腰酸腿疼。 可也不知是皇上太忙,还是太狠心, 数月都未再来看过一眼。 宁嫔自宫里闷了些许日子,今个忽然心血来潮,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许久,换了一身水红华服来逛园子。 只可惜眼瞅着太阳都要落山,别说皇上,就连喜连的影儿都没见着。 宁嫔叹口气,“别锤了。” 紫竹闻言停了手。 宁嫔伸手出来,搭在紫竹手心儿里,借力起身,“出去转转。” 紫竹将宁嫔扶起来,“娘娘,您身子不便,不如奴婢给您叫个软轿过来?” 木兰花样零星点点,随着那长裙的盈动,竟有飘荡之态,宁嫔长舒口气, “多什么嘴,只跟着本宫走便是。” 身后的小李子见紫竹这么一会就给宁嫔训了两回,缩脖着脖子强忍了笑,半点声响也没有。 紫竹狠狠剜过去一眼,红了脸,不再出声。 一行人刚转出了御花园,却不是朝回宫的方向,紫竹心里头清楚,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过几个转口,便是御书房。 迎面过来的人,姿表英气,浓眉如墨。待走的再进些,却见那双黑瞳里全无往日的呆傻之态,反倒隐隐的透那么一股子刚坚凶狠。 跟在何晏身后的顺顺见了宁嫔,忙笑着上前头,俯首叩拜, “奴才叩见宁嫔娘娘。” 宁嫔不语,冷眼盯着顺顺身后的男人。 果然是今非昔比。 这人受了宠,连身上的衣裳也不同以往,料子是上好的蜀锦,束以玉带,煞是俊朗。 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来探望自己,就道此人非等闲之辈,多余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肯多说,当时自己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母亲的话却是一点没错。 生的一幅堂堂男儿相,没想到这媚主的劲儿,却是一点都不比女人不差。 近些日自己也没少听说皇上同未央宫主子那些风流韵事,说的是两人夜夜春.宵,吸干了皇上身子,使得皇上人越发消瘦,熬的面皮苍白。 虽说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帝王好男色,但宁嫔也是很是好奇,待终于问明白了那男男行事的地方,简直脸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念及至此,宁嫔杏眼掩不住的鄙夷,“放肆,不过是个皇上找乐子的男宠,怎么见了本宫竟也不下跪!” 何晏正欲同顺顺去太医院办事,半路遇上这位娘娘,也不想惹事,只侧身俯首,未料竟招来这等揶揄。 何晏那是受气的主儿,见宁嫔这般盛气凌人,反倒给激起火来,冷了脸甩袖便走。 剩下顺顺跪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宁嫔怀了龙胎之后就风头极盛,又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这一下登时气血翻涌, “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本宫拿下!” 身后的太监闻言,皆掳袖攥拳,自何晏背后包抄上去。 何晏低低抱怨一声,“真是麻烦。” 话音刚落,便一脚踹翻了扑上前头来的太监。 那太监瑟缩在地上,面色扭曲,像是痛极了,其余人一见,便也都不敢上了,只围着,半晌不见一个人动手。 宁嫔自后头挑了眉毛厉声喝道:“一群废物,再不上,就别怪本宫送你们去暴室受刑。” 紫竹心里头直叹气,也不知是不是有孕在身的缘故,这些日子宁嫔越发的嚣张跋扈,全然未有之前的宁定缜密。 顺顺吓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宁嫔娘娘饶命,宁嫔娘娘饶命。” 何晏这才听得‘宁嫔’二字,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就是宁月关的长女?” 宁嫔给他这一问,反倒有些愣,“嚣张的东西,父亲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提的!” 何晏漠声道:“宁月关是个软骨头,未料生的女儿倒是有几分硬气。” 宁嫔给何晏盯的浑身汗毛都乍了起来,伸手指了那人眉心,“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了喜连紧一张脸过来,“怎么回事。” 宁嫔赶忙收了手,生怕给皇上瞧见自己盛气凌人的摸样,低垂着头,做楚楚可怜之态。 见宁嫔放低了身架,围在何晏周身的小太监也赶忙退回原地,垂头等命。 喜连给宁嫔行了礼,“奴才叩见宁嫔娘娘。” 宁嫔抬了头,却见喜连身后根本就没什么皇上,些许下不来台,“怎么就你自个儿?” 喜连回道:“奴才奉了皇上的命,去未央宫传人过去,未成想半路竟碰见娘娘。” 宁嫔忽然眸光盈盈,“喜公公来的正好,若是再晚些,怕是本宫都要给这人气的小产了。” 何晏听得宁嫔越发的不像话,实在不屑同妇人斗嘴,便垂眼去看地上的顺顺, “起来,走” 宁嫔见何晏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是委屈,“喜公公,你瞅瞅这…” 喜连微蹙了眉,“淮淮,皇上传你过去呢。” 何晏头也不回,“等会罢。” 说话间便丢下宁嫔同喜连,不管不顾的离了那口角之地。 走了许久,顺顺擦一把面儿上细汗, “主子,就这样走了,恐与宁嫔结怨。” 何晏眉宇心事繁复,只随口道一句,“不用管。” 顺顺继续道:“主子不去管宁嫔也便罢了,方才给喜连看见了,想必皇上那里便会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会有损主子在皇上面前的声誉。” 何晏琢磨半晌,忽然神色狡黠。 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我正愁寻不着人,那女人倒是陪我唱了一处好戏呐。” 顺顺一愣,“这是…” 何晏道:“眼下出宫事宜,便全靠这位娘娘了。” 顺顺一头雾水,却也未有多问,只带着何晏去了太医院。 雕栏巧护,烘药走香。 老太医正坐在梨木宽椅上,慢悠品茗,又时不时拿了银匙拨弄烘炉上的药渣,很是惬意。 门板轻叩,老太医抬了眼,见年轻的太医立在门槛处,声色平缓, “许太医,顺公公过来,说是找您有要事相谈。” 老太医搁下紫砂茶盅,“叫他进来。” 见那年轻的太医转身,又道一句,“别同他人提起此事。” 年轻的太医点点头,出去唤两人进来。 老太医还当顺顺此番又是为了田崇光的事而来,正寻思着推脱之词,再一抬眼,就见了那张惹气的脸。 何晏笑一笑,“许太医,好久不见呐。” 老太医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生生咽下去,但还是有几缕顺着嘴角而出,好不尴尬。 何晏看一眼顺顺,“你且看这人都老的不能自理,能成事么?” 顺顺最知道许太医好脸面儿的性子,忙事示意何晏别说话,又掏了帕子上前,“许太医,对不住,我家主子性子直,您多担待。” 老太医气的浑身哆嗦,一把推开了顺顺,以袖当帕,颤巍巍的擦嘴, “老夫不能助你们成事,您请回罢。” 顺顺心头一紧,“许太医,好歹看点田大人的面子..” 老太医挥挥袖子,“老夫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日后不要再来找老夫。” 何晏寻了个地方坐下,扬了嘴角,“许太医,既然已经卷进这事里来,岂是你想抽身就抽身的?” 老太医虽老,脑子去不糊涂。 自己既然帮了忙,就别想将自己瞥干净,当初想田崇光该拉不下脸来要挟自己,未料今日却遭了这小子的道,给他掐了死穴。 看何晏气定神闲,老太医沉了脸道:“你还想干什么?” 何晏笑道:“许太医果然是识时务者。” 老太医气的胡子直翘,“你快说便是,??率裁础!?br>  何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劳你给我配一副药,此药至昏,却不至死,若能口吐鲜血,那便更妙。” 老太医斜何晏一眼,“老夫倒是能给你配一副下/体流血的药。” 何晏轻笑一声:“许太医莫闹。” 老太医摔了手上的干灵芝,“罢罢罢,我这就给你配了药带走,老夫一把年纪,实在受不住这等屈辱/调/戏。” 言毕,便转身去了药方配药。 顺顺缄魔了半晌,“未想许太医竟答应的这般痛快。” 何晏敛面儿上笑意,“在宫里头混了这么些年,官居太医院之首,自然是一点即透,不必多费口舌。” 顺顺道:“主子配这药,意欲何为?” 何晏只淡淡道一句:“你到时候便知道了。” 且说那屏障后头的老太医将药材配好,搁在银盘上称足了,正欲包进纸包里,却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狠狠的抓了一把泻肚药,丢进配好的药材里头。 老太医眼底冷光熠熠, “兔崽子,拉不死你。” 59、陷害 何晏同顺顺拿了药后从太医院出来, 已是日落西沉。 顺顺将那一小包药收入袖儿里,“主子, 这回得去御书房了罢。” 何晏悠悠道:“还不急着过去。” 顺顺恭声道:“既然如此,奴才先陪主子先回未央宫罢。” 何晏侧了脸, 面儿镀一层暖色夕照,“你同宁嫔宫里头的人能说上话儿么?” 顺顺道:“奴才同??殿里的李公公还算熟。” 何晏点点头,“不错。” 顺顺抬了头,“主子有何吩咐。” 何晏道:“回宫再说。” 待两人回了未央宫,已是暮天雁断,皎月初斜。 未央宫的宫女白裙摇曳,燃了那九曲玲珑灯里的红烛, 焚了檀香, 冷烟袅袅。 见何晏回来,都纷纷福了身子。 何晏一摆手,“都下去罢。” 后又转身吩咐顺顺,“下去将拿来的药煎了, 别忘了留一点出来。” 顺顺一愣, “留一点作何之用?” 何晏道:“回头寻个机会,塞到??殿李公公身上。” 顺顺这才明白过来,低声应一句,“主子放心。” 何晏缓步踱到里头,低头去看躺在龙床上的人,“你怎么一副要断气的摸样?” 淮淮尸首一样横在床榻上,“真真是时势颠倒, 想当初你整日赖我床上不起,这回反倒换成了我赖你床上了。” 何晏道:“你可较我运气好上许多,这是龙床,不像?o羽宫那旧床板都掩不住的霉味。” 淮淮摸摸肚子,“一天没吃东西了,忒饿。” 给淮淮提这一嘴,何晏倒是有些腹胃发酸,想自己一整日疲于筹谋,好几次都错过了用膳的时辰,到了这个时辰,不免饥肠辘辘。 “待会叫顺顺拿些点心过来就是。” 淮淮喜滋滋的自床上坐起来,“再来些厚肉肘子就更妙了。” 何晏蹙眉,“膳食要吃的精细,你打哪里听来的这些粗鄙菜色。” 淮淮咽了口水,“同春宝一起吃过。” 何晏听那两个字便冒火,转身自内殿里寻了半晌, “就没个得力的物件么,不给那小太监点教训,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外殿的锦帐忽然悉嗦作响,脏兮兮的小手扒在漆红的柱子边儿,探出头的人,圆脸上挂着青黄的鼻涕。 “我在这儿呢。” 何晏一惊,“你什么时候潜进来的?” 淮淮忽然道:“春宝,莫非你武功练成了?” 春宝见淮淮一脸关切,百感交集,“淮淮…” 淮淮眼眸莹润,“春宝…” “淮淮…” “春宝…” 何晏恼羞成怒,“够了!” 言毕,便将眼泪汪汪盯着自己的小太监提起来,悬在空中。 春宝给揪起的领子卡的满面通红,“淮淮,你莫不是喝药喝的神智不清了,怎的一会一个样儿?” 何晏狠声道:“你当初害我丢尽了脸面,我今日定不饶你!” 正要下手,却听得外头的太监音调悠长, “皇上驾到” 悬在半空中的小太监,鞋都掉了一只。 春宝歪着头,淌下一行浊泪两行清涕,目光失神, “淮淮,我练武百日,竟不能敌你一招,今日能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正说着,却忽然打个喷嚏,那一大滩黏糊糊的鼻涕便尽数糊上了何晏手背。 何晏胃里翻涌不休,触了火一样,将人扔在地上, “快滚!” 春宝爬起来,将掉下来的头发绕几圈在发髻上,后又抱拳道:“你虽饶我不死,但实在伤我颜面,眼下只求相忘于江湖……” 何晏一拳将其闷倒在地,“少废话。” 喜连进了屋,见地上的小太监鼻孔淌血,赶忙唤门口的宫女将其拖了出去, “怎么竟动了这样大的肝火?” 何晏拿了桌角上搁着的软布净了手,“没事。” 喜连道:“皇上在门口呢,出来迎驾罢。” 何晏应一声,便跟在喜连后头出了宫。 龙辇上下来的人,抬起头朝何晏微微一笑,凤眸漆黑,看的人心神恍惚。 元荆声音且轻且淡,“你生气了?” 何晏眉宇依旧紧蹙,“我生个什么气。” 元荆眼底隐隐黑气,“你寻个铜镜照照。” 何晏转了身,“我一个大男人,没事照什么镜子。” 元荆跟在后头进了殿,“莫不是因为下午的事?” 何晏道:“那个宁嫔?你消息倒是快。” 元荆静了片刻,“不是给喜连撞见了么。” 待二人进了屋,里头的淮淮见了皇上,豹子一般扑上来, “皇上..我可实在是想你..” 元荆凤目里蕴了浓浓愁色,但更多的,却是温情。 “方才叫你过去,你也不去,就只好朕来了。” 何晏冷眼见淮淮将元荆拉倒一处,亲密的说话。 那如胶似漆的摸样,含笑的凤眼,直叫何晏心声妒恨。 却并非恨淮淮,而是恨那人曾那样狠心,如若不然,眼前这一切,本该是真心实意。 何晏回了神,却发觉是自己坐在了元荆对面,攥了那细冷的指头,看他笑魇如花,眉目如画。 一边儿喜连见元荆如此,很是欣慰。 整日的国事缠身,算计度日,皇上真是许久未有这般轻松了。 元荆敛尽唇边笑意,言语温和,“又怎么了?” 何晏眼望着他,松开手,“没事。” 顺顺刚巧端药进来,“主子,是时候用药了。” 元荆忽然变了脸,半晌不语。 何晏起身将药接过,正欲服下,却听元荆开口, “这药..也不必日日都喝。” 何晏垂眼去看元荆,“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好东西,我岂会不喝?” 言毕,便将那药液一饮而尽。 元荆手指震了一下,盯着何晏, “住手。” 何晏对上他的眼,“什么?” 元荆垂了眼,“你以后都不用在喝了。” 一时间万籁俱静的,又岂止是这浮华红尘。 何晏只觉自己心都停了一下,“谢皇上。” 香炉里紫雾白烟,催情药一般,映着天子俊秀眉宇,暗潮涌动。 真是诱惑。 何晏盯着元荆,胸腹/热/胀。 将那人拉起来吻上去,狠力的吞噬,要嚼进腹中一般。 喜连见状,识趣退下。 元荆后退两步,碰掉了桌子上的翡翠薄玉。 一声碎裂的东西,就同人心一样,再也补不回来。 元荆嘴唇吃痛,又尝得些许腥咸,星星点点的,洒了一地。 何晏忽然松了自己,倚在桌边儿,面色青白。 元荆看一眼地上的红点儿,再抬头去看何晏,“这….” 何晏顾不得嘴角淌血,捂着腹部, “茅…..” 话未说完,竟登时昏死过去。 外头的喜连听得动静不对,赶忙进了内殿。 元荆手无足措,“快传太医” 只半柱香的时辰,许太医便背着药箱子到了宫门口,又给人一路催着进殿。 待见了元荆,已是止不住的气喘吁吁, “老臣..老臣..参..参见…” 元荆只道:“不必多礼,过来看看。” 老太医抬眼见了那龙床上的死人,恨不得上去两手将其捏死。 自己下的药,大半夜的还得自己来解,溜来溜去,简直要了这一把老骨头的命。 可皇上在此,许太医也不好拒医,只得装模作样的号了半晌的脉,捻须道:“这是中毒之相啊…” 元荆静了片刻,忽然面儿上戾气四溢, “将未央宫总管太监叫过来!” 喜连赶忙将顺顺叫了进来,顺顺跪在地上,面儿一层细汗,“奴才顺顺,叩见皇上。” 许太医缓声道:“他今日可有服用过什么东西?” 顺顺道:“主子这一整日,什么都没吃过。” 许太医眼底落寞,真真可惜了自己那一大把泻药,到头来竟是无物可泻。 喜连跟着搭话儿,“方才不是还喝过一回药么…” 元荆冷声道:“将那副药的药渣拿来。” 喜连转身差了个小宫女去将那药渣取过来,以青瓷碟盛装,搁在许太医眼皮底下。 许太医凑上去尝闻了半晌,转而面向元荆, “皇上,这里头有一味瓜蒂,此物苦寒有毒,主入胃经,方才他口吐鲜血,想来该是伤了胃。” 顺顺闻言,忙连连磕头, “皇上,奴才冤枉,奴才一直按照太医院给的药煎,这一味毒药,奴才万万不知是从何而来啊。” 元荆面皮冷寒,“今天可有外人来过未央宫?” 顺顺哆嗦着抬头,寻思半晌,“??殿的李公公倒是来过一趟。” 元荆默不作声,抬眼去看喜连。 喜连明白元荆的意思。 今儿下午那俩人刚刚拌了嘴,不料这宁嫔也是蠢,干这种没脑子的事,竟给人逮了个正着。 “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元荆道:“将那李姓太监拖去暴室,好好问个究竟。” 许太医写了方子,未央宫的宫人拿去煎了药,给何晏灌下后,便见其面色稍稍大有缓和,闭目凝神,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元荆见其没事,便折回御书房继续批折子。 可是苦了??殿的小李子,大半夜突然给拖去施刑罚,皮鞭加钉板打了整整一宿。 又被人从衣裳里搜出了一小包瓜蒂,证据确凿,眼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给屈打成招也便罢了,竟连先前毒害秀秀的事也供了出来。 喜连拿了供词只吸冷气,未料这一审实在是收获颇丰。 60、得逞 灯花压的极低, 偶尔滴下来的蜡油,血水一样。 一双葱白的手拿了外头的灯罩, 小宫女以簪子拨弄两下烛芯,那灯又重新明亮起来。 喜连将那薄薄一页纸递上去, 后退几步,静静的立在平日待着的地方。 元荆暂放了手里的奏章,扫一眼那页薄纸, “都招了?” 喜连恭声道:“回皇上,都招了。” 元荆头也不抬,“刑梳洗。” 喜连听得那‘梳洗’二字,不由得打个冷战。 话说这梳洗可并非女儿家平日里的梳妆打扮, 而是将开水自犯人身上浇上两遍, 在以铁刷子刷去熟肉,直至皮肉刷尽,露出白骨,每每此时, 受刑人便早已受不住, 气绝身亡了。 定神半晌,喜连又接着道:“除了这一回,那李德胜还招了别的。” 元荆微蹙了眉,端详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讲。” 喜连道:“先前皇上交予奴才查出?o羽宫总管太监秀秀毒毙一事,奴才愚钝,未能尽职, 谁料那事实正如皇上当日所言,秀秀果然并非畏罪自杀,而是给李德胜灌的药。事情的缘由是秀秀是受了宁嫔指使给淮淮的药里下了几味马钱子,谁知道后来东窗事发,宁嫔生怕事情败露,便指使李德胜解决了秀秀,李德胜是个软骨头,用刑不多久,便全都招了。” 元荆面儿上寡淡,抬手翻了一页纸。 喜连微微抬头,“皇上,这宁嫔可还有五个月的身孕呢..….” 提笔自奏章上写了几行字,元荆神色冰冷依旧,开了口,却自语般的, “宁月关镇守东南,倒也尽心尽力..” 喜连闻言心明镜似得,“奴才明白了。” 虽说宁嫔罪无可赦,可眼下大局为重,为稳住宁月关,皇上必然不会杀宁嫔。 元荆道:“宁嫔禁足??殿,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喜连躬了腰,“皇上仁慈。” 元荆一抬手,“下去宣旨罢。” *** 何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盈盈正巧端了一碗白粥过来。 搁在食桌上后,却一个转身却跟何晏看对了眼,骇的盈盈不由得一颤, “您醒了…” 何晏自床上坐起来,胃腹些许绞痛,“顺顺呢?” 盈盈毕恭毕敬,“顺公公昨晚上给押到暴室问话,今儿早晨才给送回来,也是挨了几鞭子,还好伤势不重,这会正在偏殿擦药呢。” 何晏扫一眼桌面儿上的白粥,“昨晚上都发生什么事?” 盈盈道:“您吐了一口血,把皇上吓的够呛,后来许太医过来,说是那药里给人多下了一味□□材,皇上大怒,便下旨将顺公公和??殿的李公公都逮起来审问,公公这才回来,奴婢也未来得及多问。” 何晏道:“等他擦完药,你且将他叫过来。” 盈盈福一福身子,“奴婢遵命。” 何晏给两个宫人伺候着起床净面,刚坐下用了两口白粥,便见顺顺白一张脸自外殿进来。 脖侧上开裂的鞭痕上涂一层紫草药,那伤口百足虫一般挂在枯黄的肌肤上,煞是恶人。 何晏搁下瓷匙,顿时毫无胃口。 顺顺小心翼翼的躬了腰,“奴才听说主子正寻奴才。” 何晏挥退身侧的宫人,“辛苦你了。” 顺顺强堆了笑出来,“劳主子挂念,不过是几鞭子,奴才还受的住。” 后又道:“倒是那李德胜给打的惨了些,整个人都脱了形,不过这一顿皮鞭可一点读不冤枉他,竟连先前的坏事都招了出来。” 何晏道:“宁嫔怎么处置?” 顺顺微微吸口气,“听说是禁足,李德胜昨晚上就给刮了。” 何晏音色平板,“宁月关征战沙场,他处事倒是小心…” 顺顺道:“奴才蠢笨,实在想不透主子为何忽然要嫁祸宁嫔?” 何晏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脸色发青,颤抖着起身出殿,待顺顺回过神来,屋里已是不见半个人影。 太医院的许太医此刻正悠哉品茗,好个快意。 一边磨药的年轻太医笑着侧头,“许太医,到底是什么好事让您这样高兴?” 茶雾氤氲,老太医眼角褶皱越发的深, “兔崽子,叫你整日欺负老夫,你躲的了一次,不见的能躲的了第二次…” 何晏一早上连跑了三四趟,腿脚都有些发软,强打了精神用了些午膳后,服下许太医昨晚上给开的方子,又开始没玩没了的跑茅房。 直到日落西沉,便是像何晏底子这样厚的人都撑不住,倒在龙床上话都说不出,任人端茶递水,都只摆手挥退了事。 *** 御书房。 田崇光进了内殿,俯下身子拜了拜,“微臣叩见皇上。” 元荆不动声色的忙着批奏章。 田崇光见元荆不语,便也习惯了似的跪在地上候着。 不多久,便听得脚步轻缓,一双黑靴停在自己眼前,再抬头,便是喜连紧绷着的一张脸, “田大人,皇上给您的。” 田崇光双手接了奏章,打开扫一眼,那上头说的不是别事,正是北疆林昌再度请饷事宜,上面的批红触目惊心,写的是准奏。 元荆头也不抬,“上次押运饷银用的可是京城驻军?” 田崇光揣测片刻,“回皇上,正是。” 元荆又道:“这一回你打算怎么押运?” 田崇光微微抬头,见元荆凤目低垂,眉宇间戾气盘桓,手心竟有些汗湿, “回皇上,还同上次一样,挪用京师五千…” 元荆抬眼,黑眸里冷光一闪,“糊涂!” 田崇光手一抖,那奏章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还望皇上明示。” 元荆怒道:“京师乃国之根本,江山动荡,你又将稳固京城的兵力都调去运银,是何居心?” 田崇光面皮渗汗,“皇上赎罪,罪臣愚钝,眼下国家兵力吃紧,除了挪用京师,却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 元荆道:“待上次押饷的五千人回来再送第二次。” 田崇光心底一沉,想皇上倒也不好糊弄,可眼前也实在想不出个借口,只得开口应道: “罪臣遵旨。” 元荆提笔,“下去罢。” 田崇光这才自地上起了身,双膝发麻,“微臣告退。” 眼见田崇光退下后,喜连想着香炉里香料不多,正欲转身出殿差人取些进来,却给元荆叫住, “未央宫那边怎么样了。” 喜连闻言忙转了身,恭敬回话,“回皇上,今个儿下午奴才去看了一次,奄奄一息的,说是在床上躺了一整日,滴水不进。” 元荆搁下笔,“怎么还未好。” 喜连道:“下午又传了一次许太医,道的事人现在已无大碍,再养两日就能好过来了。” 元荆起身,“去未央宫。” *** 未央宫内殿晦暗不堪。 顺顺燃了玲珑灯罩里的红烛,攥紧香囊朝龙榻望去。 里头黑影蜷缩着正睡的死沉,也看不出个端倪。 顺顺将香囊搁在床榻边,正想唤何晏起来,便听得宫门口那一声‘皇上驾到’。 熟睡的人眼睫一抖,依旧未有醒来。 顺顺赶忙出殿迎接。 元荆进了殿,瞧见那内里孤灯,微微蹙眉, “怎么这样暗。” 顺顺赶忙道:“回皇上,主子睡下了,要奴才唤他起来么?” 元荆道:“不必了,朕只来看一眼。” 龙床里的人缓缓的翻了个身,先前顺顺落在床榻上的香包刚好给碰掉在地。 细长的指头轻挑一点帘幕,元荆微微屈身,却不是坐下,反而是拾起了地上的香囊。 顺顺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弓着腰强装无事,可眼珠子就受不住管似得,直勾勾的盯着那香囊瞅。 元荆却只将香囊搁在床边,正欲转身,又听得龙床上的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梦呓, “宫里头….待不得了…” 元荆缓缓别过了脸,垂眼去看何晏。 何晏微微蹙眉,梦魇一样,“….待不得…” 顺顺见状,心里登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便状似随意道:“主子又做噩梦了,这一整日都在念叨这句话。” 元荆轻放帘幕,转而去看喜连,音色极低, “这后宫…的确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喜连道:“皇上,奴才这就给您出去寻个宅子去,到时候再派兵把守,却是比呆在宫里头清净许多。” 元荆静了半晌,“去办罢。” 言毕,便摆驾回宫。 未央宫一行人叩首送驾,眼望着龙辇没了影,这才起身各自忙活手里的活计。 顺顺回了殿,笑着上前, “主子,皇上走了。” 明黄锦帐后的人影坐起来,拿了龙榻边儿的香囊,微扬了嘴角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顺顺道:“奴才虽然伺候主子时日不长,但值过几次夜,从未听过主子说梦话。” 何晏笑笑,“这回可还用我同你解释,我为何要唱这一出苦肉计了?” 顺顺递了剪刀过去,“奴才明白了。” 何晏接过剪刀,剪开香囊, “到时候出了宫,再叫田崇光将守在外头的兵换了,那便真的是毫无拘束了。” 61、出宫 说话间, 何晏费力捏碎了手里的蜡丸,自里头拉出一页薄纸, 细细端详。 上头道的是林昌请饷事宜,皇上的意思, 为稳固京师,只由着那五千人马使用。 何晏微蹙了眉,心里头有了应对的法子,却实在懒得再次写信给田崇光。 毕竟顺顺出宫也不方便,每次盘查也紧,反正自己也离出宫的时日不远,待到了外头, 再见面商谈不迟。 顺顺在一边候了半晌, 见其无事,便转身退下。 灯火阑珊,那躲帐子后头的双眼,却是不同以往的清澈, 反而青蛾一般蜇人。 “何兄弟, 你要走了?” 何晏侧头去看,方才淮淮立着的地方却是空荡荡,除了冷风徐徐,便是什么都没有。 将手里的纸条攒成了团儿,何晏垂眼去看地上的影儿,孤零零的,也只一个人。 一更天。 未央宫外头的小太监又起来练拳砸墙, 嘴里呼哈作响,听着叫人心悸。 何晏正襟危坐,眼望着那桌案上烛火跳动。 淮淮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挠着心窝。 “若是走了,就不能日日见着皇上了。” “你先前不是日日都盼着皇上真心实意的喜欢你么…” “你这样骗皇上,皇上知道后定又同你生分..” “想你当初,不也想着要改么…” 坐在龙床上的人忽然揪了自己的领子,咬牙道:“别同我提当初。” 淮淮涨红了脸,“何兄弟…” 何晏盯着那清凉眸子,又闻着自己身上的浓郁药味,想着自己再也不想看见这样的眼睛,还有这样的自己了。 收紧了指头,何晏额头绷起青筋,“滚…” 淮淮挂了一脸的冷汗,面色大变,那双眸子也由先前的单纯,便的越发的阴厉,毒蛇一般吐着信子, “何兄弟,我再也不同你一起了。” “你走你的,我留我的。” …. 何晏眼前一黑,便倒在床上。 只剩脖子上一道狰狞紫红,直到出宫那一日,也未能消退。 **** 数日后,翎羽殿。 太监弓着腰往里头走,过了一扇扇雕花漆红的大门,再往里走,尽是点头福身的宫人,面无表情的赶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到了内殿,刚瞥见那明黄的一角儿,喜连便赶忙垂头俯首。 “皇上,宅子奴才已经寻好了,就在皇宫边儿上,前天奴才又雇了些下人进去,眼下屋子已经收拾出来,可以住人了。” 金鼎上薄香缭绕。 那攀龙附凤的龙案后头,年轻的皇帝正蹙眉抿唇,执了玉柄毛笔自奏章上圈圈改改。 喜连等了半晌,微微抬头,“皇上?” 元荆凤目低垂,“皇宫边上可是有许多一品大臣的宅邸。” 喜连自然明白这话间意思。 何晏是已死之人,若在外头给那些大臣瞧见了,到时候流言四起,动摇朝纲,那便是砍头的大罪。 幸而自己早有预见,便是给元荆这一问,也心绪宁定,“皇上放心,奴才寻地方的时候,特意打听好了,那宅子建在皇宫后城门,地方很是隐蔽,且一般的臣子都喜设府与皇宫正门处。” 元荆放下手里的书卷,“调三十护城军过去,昼夜交替把守,没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喜连道:“奴才遵旨。” 元荆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批折子。 喜连正欲转身而去,却魔障一般,转了身,说了一句自个儿都意外的话, “皇上,恕奴才多嘴。” 元荆神色漠然,头也不抬,“讲。” 喜连顿了顿,“那未央宫的人像是好些日子都没吵着要来瞧皇上了,想以前皇上也是整日的忙,他却可缠奴才缠的紧,变着法的要奴才给皇上稍东西,可这一回,却是连续几日都没半点动静。” 元荆道:“他不是病了么。” 喜连欲言又止,“皇上,兴许是奴才多心了,总觉得他同以往不太一样。” 元荆停了笔,心头也是乱麻一样。 只愣愣的望了那案前的镶玉陀螺道:“他不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人了么。” 喜连大着胆子,“奴才不懂。” 元荆淡淡道:“虽说这人的脑子时好时坏的,可总归也好不回去了。” 喜连点点头,“那倒是,奴才多虑,只怕皇上吃了亏。” 元荆轻吁口气,“还能吃什么亏,以前朕只想着扯平,可后才发现,还是当时吃亏的时候更好受些。” 顿了顿,又道:“可这人心,偏偏就喜欢分的清楚。” *** 元荆五年。 何晏最后一次入宫。 那时候满园的梅花,如火如荼,红透了半边天,枝头给花压的沉了,落几片在白雪地里,压出的痕迹,看似很浅,却是极深。 一行黑靴踩在上头,成了一串串脏污的脚印。 银灰金寿的衣裳,绣着金色图腾,落了一身的清晖,衬的人英气俊逸。 何晏给一群太监侍卫恭敬的迎入了翎羽殿,现在想来,当时那太监青白的面皮,和侍卫手里攥紧的刀,该是早有预示。 可当时的何晏并未察觉,进了殿,转过身,却没能看见那凤目温雅的男子,反而是那冷冰冰的朱漆大门,关上了便再也未有打开, 整整三天三夜,与世暂隔的人,却猜的到那外头的翻天覆地。 重见天日的时候,映进来的,也并非和煦暖日。 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刀尖儿对着自己,喜连自后头挤上来,跪在自己脚边,将那琼觞高举过头顶。 赐毒酒,诛九族。 真是恨啊,铺天盖地的怨恨。 外头的红梅又纷纷扬扬了一地,掩盖了一些东西,又显露了一些。 有东西落在地上,透明的,又给很快猩红掩盖。 待再醒来之时,一切都成了事不关己的怪梦。 ?o羽宫床板上的傻子,呆呆的睁了眼,转向虚空, “江怀瑾?是谁?” 皇城落月寂,楚河,汉界。 暮春花已尽,物是,人非。 *** 睡梦里的人,攥紧了手,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水渍。 旁边的顺顺瞧着不对,便走上前,稍一摆手,“拿灯来?太暗。” 盈盈赶忙接过小宫女手里的坐灯,稍稍的往龙床那边靠了些去。 何晏给光亮一晃,登时睁了眼,“怎么了?” 盈盈吓的赶忙收了灯,抬眼去看顺顺。 顺顺弓腰退几步,“主子,您晌午躺下,竟直接睡到现在,方才又像是梦魇了一样,奴才担心…” 何晏坐起身,瞧着那一屋子的人,神色微沉,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宫人们听得何晏开口,赶忙跪了一地, “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说是主子今日要出宫,奴婢们特来给主子送行。” 话说那宫人不跪便罢,一跪倒显出来个怪人,脏兮兮的小太监一个人站在边儿上,擦着鼻涕,给旁边的宫女拉了一下,依旧站着, “淮淮,江湖之大,有缘自会再相见的。” 何晏听得头皮发麻,腾的起身,“赶紧走!” 顺顺跟在何晏后头,“奴才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却也不需要带什么,不过是几身衣裳和之前皇上赐的金银细软罢了,那府里头什么都有,喜公公说那用度也同宫里头一样按月发放,主子只需坐马车过去便是。” 何晏头也不回的往出走,“知道了。” 顺顺又道一句,“主子,咱们是不是去一趟御书房…” 何晏脸上冷冰冰的,“不必了。” 说话间两人刚出了宫,还未来的及上车,便已远远的见了一串提灯。 天色晦暗不堪,那人的眉眼便也不很清晰。 “皇上驾到” 顺顺赶忙跪在地上,“奴才叩见皇上。” 何晏正要屈身,却听得前头音色冷清,“不必多礼。” 喜连凑上前来,笑意盈盈,“淮淮,皇上可是特意抽功夫过来送你。” 何晏垂了眼,违心道:“我正想着过去呢。” 元荆一笑,“倒是巧了。” 接着又递过来一只腰牌,镀金刻麟, “想回来的时候,凭此物便可畅通无阻。” 何晏伸手去接,却是握住了那人的手。 皇帝浅黄的袖口上,绣着五爪金龙,自袖地下透出来的指尖,冰凉绵软,同以往一样,没半点不同。 何晏默立良久,叹口气,“谢皇上。” 却还是不松手。 冷风吹拂,那一排排灯笼摇曳着,如江面浮光,太监不苟言笑,垂首立在一边儿,木偶一般,态度恭谨的宫人也跟着低了头,眼底那一丝费解,不过是稍纵即逝罢了。 元荆身子僵直,微微低头。 交握的手却是越发的紧了,缠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指头。 喜连轻咳了一声,元荆赶忙将手抽出来,留了腰牌在何晏手里, “拿好。” 何晏攥了那腰牌,这才抬头看对面儿的人一眼。 勾勾唇角,“恩。” 上了马车,鞭声乍起,车轮辘辘。 红墙绿瓦,残夜孤灯。 具已远去的,又岂止是那一座的皇宫。 一年前,给人簇着进来的人,意气风发,却终落了个孤身赴死。 一年后,伶仃马车上的人,装疯卖傻,挑帘儿遥望那渐近的京城,重新运筹千里。 62、筹谋 三更天, 大堂里亮一盏油灯,明明灭灭, 像是随时要熄了似的。 手边儿的茶水早就凉透了,田崇光坐在梨木宽椅里, 些许犯困。 暗处的脚步声且轻且急,随着门板吱呀一声,迈入门槛的小厮反手阖上门,凑了上来, “大人,可以过去。” 田崇光微抬了眼,面皮给烛火一映, 多了那么几丝阴凄, “你可看清楚了?那守在外头的人,可是王统兵?” 小厮闻言点点头,“大人放心,小的看的很清楚, 还上前同王统兵打了招呼, 定错不了。” 田崇光闻言起身,屈指弹了弹衣袍上的褶皱,“走。” 小厮跟在田崇光后头,神色谄媚,“大人,轿子小的早已经给您备好了。” 田崇光缓步出屋,“可是平日那顶大轿?” 小厮何等的伶俐, “大人,小的给您备了一只青呢小轿,任谁也不会多加留意…” 田崇光眼角起了些许褶皱,“不错。” 小厮脸上笑意的更开,赶忙伺候着田崇光出门上轿,后又将两手收入袖儿内,跟着一起,朝那皇宫后城门而去。 且说这一趟出行的人,算上轿夫一共四个,连灯笼也未提,摸着黑,跌跌撞撞的绕到了皇宫后门。 循着小路往前,未用多久,那屋檐高耸的宅邸便在眼前了。 轿子落的地方离宅邸还有些距离,小厮一挑儿棉帘儿,田崇光探身而出,眼望着那四角高悬的灯笼,竟莫名其妙的头皮发麻。 小厮见状,便会意的上前,将王姓统兵叫了过来。 那统兵芝麻大的小官,受上级的指示,不过是个跑腿的角色,所以并也不知道田崇光的身份,只知道是个大官儿,上来就单膝跪地, “叩见大人。” 田崇光退到晦暗处,往两边看了半晌,“你便是王田?” 王统兵抱拳仰首,“正是。” “之前的人都换了?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 “换去哪里了?” “上头发话,说是人数不多,恐生意外,便先都收押牢中,等候大人发落。” 田崇光依旧不能放心,“那里头,可有皇上安插的眼线?” 王田一顿,“都审了一遍,只说是从宫里头跟着过来一个太监,卑职这几日正准备下手。” “那太监叫什么?” “顺顺。” 田崇光长吁口气,“不必了,是自己人。” 言毕,便给那小厮引着进了旁边的暗门。 庭院里黑漆漆的,偶有飞鸟掠过,更显得阴森恐怖,下人们已经睡了,田崇光循着那黑夜里微弱光亮,只身到了偏殿,屏息轻叩门板。 开门的太监正是顺顺,先前已经打了招呼,此一番见了田崇光,倒也不意外,只赶忙将人迎了进去, “大人快请。” 田崇光心口些许发闷,理了理衣襟,走了两步,腿脚竟些发颤。 虽说同何晏传了好些日子的密函,可这面对面儿坐在一块说话,却是头一回。 想之前自己还在刑部当个抄书小吏时,这人便已经叱咤朝廷,可是从未正脸儿瞧过自己一眼。 田崇光攥了攥手,垂首上前,待到了那光亮之处,才轻一抬头, 那一盏豆大的油灯前端坐着的人正是何晏,锋锐英挺,眉宇凛冽。 田崇光不自觉俯下身,“大人…” 何晏见田崇光如此,霍然起身,上前来扶,“田大人实在客气…” 田崇光一时间百感交集,声色竟有些哽咽, “崇光未成想有生之年还能同大人共同议事….” 何晏失笑道:“我哪里还是什么大人,田大人却是太过高抬在下了。” 田崇光自觉失态,静了片刻,又意味深长的道一句, “斐清斐大人,现在可是官居兵部主事,前途不可估量…” 彼此相视一笑,何晏微微抬眉,“我虽也很想见见这个人,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田崇光道:“我同这人相处也有几日,调来兵部,的确可惜了他一手的好文章。” 何晏道:“想来你也该费了一些周折罢。” 田崇光道:“眼下兵部基本由我一手掌控,安插此人,却也不太麻烦,等到大人顶替斐清这人的名分重返朝廷的时候,皇上便也不至于太难做。” 顿了顿,又道:“眼下唯有韬光养晦,只等那…兵不刃血。” 顺顺提一壶热茶而来,注入茶盏的水流声,自寂夜里格外清晰。 田崇光盯着那青瓷盏,轻叹口气,“幸而之前同大人一起征战的林总督还在,如若不然,可实在是无人可用。” 何晏抬头,面儿上给烛火镀了一层狞黄, “付雪川该是还在。” 田崇高有些傻眼,“….还在,眼下已官居内阁大学士。” 何晏轻描淡写,“改日将他叫过来便可。” 田崇光张了嘴,又闭上。 面儿上掩不住的恐惧。 这付雪川本是当年少数敢同何晏叫板的铮铮傲骨,自何晏倒台之后,此人也因此而官运恒通,一年内竟进了内阁。 便是想破了头,这人也不该同何晏有瓜葛。 何晏见田崇光僵一张脸,自然知道其心中所虑,便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这付雪川自一开始就为我控,我也总得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作出那副样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田崇光低垂着眼,手心寒湿。 何晏继续道:“赵逸可还在吏部?” 田崇高擦一把额上细汗,“现在已是官至吏部侍郎。” 何晏笑道:“这些人,都还用的上。” 田崇光静了片刻,又禁不住问道:“这些人竟也是何党….之前实在是没看出来…” 何晏道:“这朝廷上又有哪个官员能干净的了,一但尝了甜头,任谁也清廉不起来。” 屋外风声大作,吹的门板作响。 屋檐上的积了一冬的陈冰终于摇摇欲坠,自高处跌落,密密麻麻的落了一地的碎冰。 两个人闭口不言,皆循声而去,顺顺见状忙推门儿出去观摩,待在外头问清楚了,又折回来, “不过是块高处的冰给风吹落了。” 田崇光心头微沉,继续道:“本来想着借由林昌请饷一事挪用京师,可皇上却小心的很,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何晏听着外头落冰的声音,沉默良久。 眼睛黑黝黝的,藏着深不可测的光, “这有何难,运银每次用五千京师,待这五千人都到了北疆,再叫林昌将这五千人都换成自己人,如此反复几次,掏空京城半数驻军后再换个统兵,如此偷梁换柱,京师也便成了自己的兵,省得日后又要千里迢迢的从边城调人。” **** 春深薄雾,露湿花钿。 御书房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喜连闻声便探了头,循声望去。 青灰的石板路尽头转出来的,不过也是个太监,捧着厚厚的一摞奏章,正朝正殿而来。 外头日光正盛,映着厚重的宫殿,流光熠熠,一派生机。 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缝了一只大红的风筝,飘浮入云,越过深宫侯院,自由自在。 细不可闻的叹息自耳边响起,喜连讷讷的缩了脖子,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死气沉沉的内殿里,皇帝的脸是病态的白,眼下正提了笔,目光落在门口,眼瞅着那太监将新的奏章捧进来,又重新垂眼落笔。 喜连赶紧上去帮着腾地方搁置,心里却想着其他的事。 自打那日淮淮出宫,算到今日,却是有足足半月未见人影儿。 且不说皇上,就连喜连没事都盼着他回来。 正寻思着,旁边小太监手捧着的一摞奏章不小心都翻到了地上,散乱一片。 小太监赶忙跪在地上,慌乱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息怒…” 细瘦的指头搁下笔,元荆微沉凤目,掩不住的倦态虚弱。 喜连上前踹了那太监一脚,“蠢东西,还不快滚…” 那小太监感恩戴德,连滚带爬的出了殿。 地上的奏章给风翻过,哗啦啦作响, 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索命的手一样,正把这年轻的帝王拉向深渊。 喜连同内殿的宫人跪在地上收拾奏章,时不时也抬头偷睨那坐着发呆的人。 “喜连” 喜连听得这动静,竟是激动的音色发颤,“皇上…” “你可有出去看过?” 喜连道:“去过两次,像是又受了风寒,每次奴才去的时候,人都是睡着的。” 元荆音色淡漠,“腰牌莫不是丢了?” 喜连一窒,欲言又止,却也不敢欺君,只低声道一句, “没有。” 新绿渐浓,莺啼不倦。 苍翠松柏高耸入云,何晏的周遭,可并非那皇宫后头一角四方的幽闭天地。 付雪川揭开那桌案上的玄色的锦缎,笑意阑珊。 何晏微眯起眼。 盯着那玄铁的甲,挑着红缨的盔,沉静锋锐,尽是自己当年用的东西。 只不过,眼下已是抄家的脏物。 何晏却毫不在意,伸手去摸那积灰剑鞘。 观摩许久后,又出其不意的一笑拔剑, 势如江河,豪兴如昨,使得那四月的轻柳软花都骤然离远。 63、怀疑 晌午, 浓云薄雾。 付府。 吏部侍郎赵逸给小厮迎入前厅内。 匾额高悬,那下头端坐的瘦小老者, 便是当今朝廷的内阁大学士付雪川了。 且说这赵逸与付雪川虽同朝为官,却也是老师和门生的关系, 当年赵逸刚入国子监的时候,付雪川正自那里任职。等到赵逸中了二甲,进了翰林,仕途坦荡之余,却也多亏这位恩师提点,眼下赵逸虽官居侍郎,可在付雪川面儿前依旧是格外的谦卑恭谨, 言听计从, 所以这付雪川也便视其为心腹,凡事都尽心照顾。 那赵逸此番前来,正是因为何晏之事。 忽然得知何晏死而复生,想着先前因付雪川有先见之明, 连带着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死里逃生一回,这次若再度依附何晏,那可便实打实的成了乱臣贼子,心有疑虑之余,便趁夜来寻恩师商讨。 两人见了面,也无需寒暄,各自落座后, 便开门见山。 赵逸欠了身子向前,“先生可有见过何晏?” 付雪川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浅笑道:“见了,四肢健全,生龙活虎的,看样子在宫里头待的不赖。” 赵逸心下吃惊,“待在宫里头…学生没听错吧…” “他这一年,可不就一直待在宫里,”虽说春寒已消,可付雪川依旧畏寒,只见他缓慢的摩挲掌下暖炉,音色平缓,“何为神人,老夫有生之年终是见着了一个。” 赵逸瞪圆了眼,“学生不解,皇上明摆着恨其入骨,连九族都诛了,为何还要造个赐死的假象留他一条性命,养虎为患…” 付雪川眼角笑意更深,“恨其入骨?就冲这句话,只能说你道行还浅呐….” 赵逸微显窘迫,抬手挥开了前来奉茶的丫头,“学生愿闻其详。” 付雪川缓缓道:“你可还记得,去年冬天,皇上重揽大权时,何党都是些个什么下场?” 赵逸闻言,面色陡然青寒。 想这朝廷上的臣子,任谁也不会忘记那天,福寿殿外打的白肉横飞,满殿都是血腥和尿骚味,大臣们吐的吐,晕的晕,说是还吓傻了一个太监。 寒冬飞雪,地上的血迹擦都擦不净,自石板上生了根一般,赵逸每每上朝都要绕着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付雪川音色自寂静里格外清晰, “活着的人全部凌迟,抄家,诛三族,已经死的了,挖出来,戳尸…” 见赵逸眼底惊怖,音色却是越发温和,“爪牙尚且不愿留全尸,死人都不放过,可为何这罪魁祸首,却偏偏只赐了毒酒呢?” 赵逸许久才道:“学生明白了。” 付雪川道:“朝野博弈,生死之间,皇上竟还有所不忍,实非成大事者之魄,便是眼下何晏略显颓势,可却是注定的赢家,假以时日,必定能东山再起,你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又赚了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赵逸躬身长鞠,“先生高瞻远睹,学生自愧不如。” 付雪川面儿上似笑非笑,“为人臣的,最善于揣测人心,为何何晏眼下还能一呼百应,想来是大家都看的清楚这个道理。” 顿了顿,又继续道:“经此一事,反倒叫人看清了,这人最大的靠山并非那北疆的百万铁骑和往昔人脉,竟是那天底下最惹不得的人,得势如此,你且说说,谁还能轻视与他。” 赵逸眼底些许疑虑,“虽说皇上之前受制与何晏,可现在他毕竟是独掌朝廷,皇位也坐的稳如泰山,再者说,皇上在他势大时尚能捕而囚之,又岂会容他反扑?” 付雪川微微一笑,指尖沾了桌边冷茶,写了两个字。 赵逸伸头去看。 那黑灰桌面儿上略深的水渍,不过是‘根基’而已。 “何家三代高官,到了何晏这里,朝廷上的关系早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皇上登基前不问世事,登基后又有五年为何晏所控,只剩这一年,却又能有多少亲信呢?” 春雷滚滚,像是风雨欲来。 立在庭院里的人,烟衫玄袍,背脊挺直,孤竹一般刚劲寂寥。 右手掩在袍袖中,左手却拧捻一物,黑眸冷凝。 立在身后头的顺顺忽然开口,“主子,像是要下雨了。” 何晏没听见一样,垂眼去看自个儿的手上物件。 顺顺看一眼那腰牌,心里猜到了七八分,“主子打出宫到现在都未有回宫看过,奴才斗胆,这样怕是不妥。” 何晏音色淡漠,“不是称病了么。” 顺顺恭声道:“可总这样‘病’下去,却也不是个办法。” 何晏攥了攥那腰牌,“莫非皇上起了疑心?” 顺顺摇摇头,“喜公公同奴才打探过几次,皇上虽有疑虑,却因国务繁忙而疲于应对,只是您‘病’了这样久,许太医那里同皇上实在不好交差..。” 何晏默不作声。 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忙于打通路子,也没点闲暇时间,可每每午夜梦醒,念及那深宫里的人,心却是冷的几欲缩起来。 不过,若为顾全大局,自己却实在不应该再这般任意施为,若真是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念及至此,何晏抬起眼,声音低沉,“备马车,进宫。” 顺顺应一声,便转身去准备。 御书房, 天儿越发的阴了,这还未入夜,内殿里就点了灯。 淡黄的晕环里出现两张脸,一个流连顾盼,一个冷若冰霜。 元荆搁下笔,眼睫微抬。 面儿前单膝跪地的人,抱拳不起,“皇上,恕臣直言,京师乃朝廷稳固之根本,眼下竟出了这等怪事,兵不识将,实在叫人胆寒心惊。” 元荆望着赵立,“除了田崇光,可还有其他人调动?” 赵立静思片刻,“回皇上,近些日子调用京军往南北运饷,送粮,次数之多,堪比以往之共。” 元荆黑眸微沉,“下去罢。” 赵立一怔,心急火燎的还欲再说两句,可见元荆面儿若霜寒,便生生的闭了嘴,叩拜退身。 天边隐隐的闷雷,墨云风烟, 龙案上烛心迷眼。 元荆目光落在那镶玉陀螺上,忽然心口发闷,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似的。 想这前前后后,总觉得那傻子该不会同此事有任何关联。 兴许只是田崇光别有居心,亦或者,是臣子们蝇营狗苟所致罢了,不过,无论如何,此事都是要查个清楚的。 “来人” 垂首静立一侧的小太监赶忙弓身上前,“奴才在。” “传大理寺卿。” 小太监越发小心,“奴才遵命。” 后又缓缓退两步,这才转身而去。 刚推了门,却跟迎面而入的喜连撞了个满怀。 喜连面有笑意,却也不太计较这小太监的鲁莽之行,话儿也不多说一句,便拨开面儿的小太监,急急朝里内殿而去。 “皇上,来了…”说完了,喜连才想起来行礼,便又躬身垂首,“奴才冒失,皇上赎罪。” 元荆却似根本不曾见有人进来一般,只自顾自的想着心里的事。 这有些念头一旦起来了,便怎么看都觉得疑点重重。 喜连默立良久,喜气已然退去七八分。 直到门口的太监进来通报,这才又回过神一般,轻声提醒,“皇上?” 元荆猝然清醒,抬眼去看喜连, “皇上,淮淮来了,人就在门口候着。” 元荆愣了半晌。 唇边笑意不自觉散开 “恩。” 喜连笑道:“那奴才这便迎他进来…” 话音刚落,却见面儿前的人陡然变了脸, “不见。” 何晏同顺顺立在外头,深吸口气,心绪烦乱。 顺顺抬眼见他黑一张脸,便禁不住小声提醒,“主子若是这幅摸样去见皇上..怕是不成..” 正说着,便见喜连木一张脸自门后出来,走上前,叹口气, “皇上正忙,不如改日再过来。” 顺顺心头一悸,脊背发凉。 心里只祷告着各路神仙,千万别是皇上察觉有异,才拒而不见的。 正焦急,可不经意瞥见何晏,却是吓的倒退一步。 何晏全无了往日沉静宁定,那神情分明的火冒三丈。 本来还不稀罕来,来了竟吃了闭门羹。 何晏怒道:“不见?我还非要见着不可!” 可也不好直闯进去,只得压了火在外头等。 喜连只当是这傻子又犯了浑,也不同其一般见识,便低声哄道:“你说说你可是,这么多日也不来,难不成,还叫皇上去请你?” 何晏狠皱了眉,“进去传话便是,少在这里??隆!?br>  喜连一愣,狠狠剜其一眼,“…架子还够大的…” 言毕,便进屋传话去了。 这一去,人就未再出来。 可这外头的天儿不等人,两人才站了半柱香的时辰,这雨便下开了。 顺顺拿了伞出来,撑在何晏头顶, “幸好出来的时候想着带了,如若不然,主子怕是要给淋病了…” 内殿里,喜连望着窗外头,重重叹一口气, “这雨可真大…” 元荆自行拿了奏章审看,眸光似雪水。 静了片刻,喜连又大着胆子,“皇上,人还在外头站着呐,奴才方才出去瞧,像是未有带伞。” 元荆没半点反应,反倒是身边的小太监侧了头去看喜连,眼露惑色。 喜连干脆豁了出去,“皇上….打雷了。” 元荆冷冷抬眼,“再废话,当心朕割了你的舌头。” 外头忽然列缺飞光,寒芒四射,紧接着雷声滚滚,有丘峦崩摧之势。 撑伞的顺顺给下了一跳,手一抖,那腰牌便掉在地上。 何晏也给磨的没了性子,长舒口气,“走罢。” 正打算转身,却见那扇雕花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内向打开,那开门的人,竟是元荆。 何晏身子笔挺,立在伞下,双目粲粲如星。 再去看元荆,只瘦的下巴尖削,面无血色,一双冷冽凤目正恼怒的去看喜连。 喜连给瞅的头皮发麻,双膝跪地,“奴…奴才该死..没看见他带了伞…” 元荆往后一退,“关门!” 何晏却上前一步,单脚迈入门槛,“等等。” 两边关门的小太监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挤断何晏伸进来这只脚。 只这一个闪神间,那人便迎着皇上三分恼怒七分惶恐的眼眸生生的挤了门儿。 顺顺立在外头,见那门板阖的严实了,再没有人出来。 春雨如油,绵长不休。 不多久,门板轻动,喜连灰头土脸的自里头出来。 顺顺赶忙将伞罩上去,“喜公公,怎么不在里头避雨,反倒出来了。” 喜连轻叹口气,“咱家真是许多年都未有受罚了。” 接着又看见地上腰牌,弯腰拾起来,“这腰牌怎么还给掉在地上?” 顺顺小心收好了,“奴才知错。” 喜连道:“回头我在同皇上提一句,给你多备上几个便是,也省的不小心掉了再进不来宫。” 顺顺道:“多谢喜公公,奴才自会小心保管。” 喜连道:“那怎么成,咱们做奴才的,就该有这心思,重要的东西,定要多备上一些才是…” 顺顺道:“喜公公教训的事,可这腰牌也不过是寻常腰牌..” 喜连道:“多嘴,叫你备上便备上,哪里来的这么些废话..” 正说话,便抬头见外头立了个人人,竟是给淋的褪毛鸡一样。 大理寺卿摸一把面儿上雨水,“大理寺卿杨连奉旨前来,望公公予以传告。” 顺顺同喜连互看了一眼,竟异口同声, “先回罢,改日再来。” 64、洞察 何晏给夹的脚板生疼。 本来是忍着怒的, 可这一进了内殿,同那人拉扯半晌, 方才上头的血,竟只奔着下身汹涌而去。 小别重逢, 这肌肤一触,便勾了天雷地火。 元荆凤目低垂,避开面儿前人的视线,“…你这是做什么?” 何晏深吸口气,音色暗哑,“皇上,我可什么都没干呢。” 元荆不受力似的, 给他一下摁坐在内殿床榻上, “..别扯袖子…” 何晏见他黑眸惊悸,哪里还忍的住,手上的动作也跟着越发的利索, “没扯啊, 我不过是脱你衣服。” 元荆耳朵上起一层赤红, 眼看着何晏将身上的衣裳一点点褪了下来,略微惊悸了一下,脑子渐渐的明白过来, 本来还想着同他说说话,可这人刚进了屋,便猴急的欲行那云雨之事。 元荆不轻不重的推了何晏一把,“等等…” 何晏闻言动作须微放缓, 想的是兴许元荆察觉自己同往常有异,不敢用强,却也舍不得就此下来,只装出一脸温顺,低声央求,声音模模糊糊, “皇上…等不了…” 灼热气息呼在元荆耳畔,如羽鸿轻挑, 元荆不经意朝后一缩, “…朕有话问你..” 何晏自然看的出那凤目情动,抬手撩起元荆垂在精巧锁骨上的黑发,垂首去含那玉白锁骨,“你说便是,我都听着呐…” 元荆正欲开口,却很快给那人无赖的拧了下巴过去,敲开牙齿,缠了舌尖。 方才脑子里那一闪而过的疑虑,在那人掺着雄浑呼吸的吻里,给碾碎,埋葬,一点点消失。 纠缠交锋,止不住的亲吻。 周遭的宫人见状,全都识趣的退与外殿守候。 惯了自己单方面的攻城略地,何晏此刻,却是很不习惯。 想着自己疯之前盼也盼不到的光景,眼下却实现的这般容易。 天意弄人。 不知不觉,何晏便松开了那生涩迎合自己的人。 面儿前的黑眸怔怔的望定了自己,染了情/欲,如潮暗涌。 何晏见元荆如许,眼底寒芒褪去, 张了嘴,不自觉道一句,“江怀瑾....” 元荆一愣,并未责怪,语气却是柔婉,“恩?” 何晏听得自己心里头的话,很是挫败,摸了摸脸,径自笑开了。 一句对不住,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若叫眼前这人起了疑,到时候千刀万剐,功亏一篑,可便再无翻盘的机会。 元荆凤目隐有江波之色,毫无征兆的道一句,“对不起。” 阴差阳错的说了自己心头所想。 何晏敛了面儿上笑意,微微寒战着说不出话来。 元荆却只以为他听不懂,便自顾自道:“是朕先前做错了事,你记不起来而已。” **** 这赵立刚离开皇宫还没多久, 田崇光很快便得了信儿。 且说这田崇光当时正用晚膳,听得这消息,饭也不顾上吃,挥手叫下人收了桌子,抬腿便朝大学士府而去。 雨落如珠帘。 轿夫不时抹一把面儿上雨水,又生怕摔了大人,便较平日更为小心。 一行人顶雨走了一个时辰,却也还未有抵达付雪川府上。 轿子里虽宽敞绵软,可田崇光却是如坐针毡,时不时的抬手去挑那身侧帘幕,雨水潲进来,打湿了那绣银绘纹的厚垫儿,一块块的,成了色泽极深的脏污。 田崇光再度挑起帘子,朝外头张望。 这一回却是迟迟未有放下手。 那大理寺卿杨连打着顺顺给的伞,自宫门里出来。 脸给雨水泡的发青,唇色寒白,正哆嗦着同自家的车夫招手示意。 待那马车过去,身后的太监弓腰推笑,小心翼翼的伺候杨连入轿。 田崇光放了帘儿,眼底沉凝,思索半晌。 自己方才知道赵立进宫告了兵部的黑状,紧接着便在宫门口看见大理寺卿觐见回府。 仔细的想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手心不由得又捏一把汗。 看这意思,皇上定是起了疑心,已经准备动手。 念及至此,田崇光登时冷汗上头,猛然起身,掀了正面门帘, “快走!” 那轿边儿打伞的小厮见田崇光神色狞厉,也是给吓了一跳,慌忙去催轿夫, “快着点儿,大人发火啦。” 轿夫闻言赶忙加紧了步子,好容易赶到付府,田崇光急急下了轿子,连礼仪都顾不得,不请自入,直奔正厅而去。 此刻付雪川正自后屋养神品茗,给家丁唤起来,道的是兵部尚书田崇光人已经到了正厅。 付雪川疑虑片刻,却也是脸色一变,衣裳都没换就起身迎了出去。 毕竟田崇光平日为人宁定稳和,并非鲁莽急躁之辈,眼下这样焦急,定是出了大乱子。 田崇光按耐不住,自原地踱步,这抬头见了付雪川,便几步上前,拉了付雪川的手道:“付大人…付大人…” 付雪川见他双眉紧蹙,也跟着锁了眉,“怎么了?” 田崇光道:“下官得了信,说是赵立今早已经知道了京师被换…” 付雪川稍稍放了心,打断道:“他早晚也会知道..” 田崇光双目莹亮,“可他今日已然进宫面圣..” 付雪川失声道:“什么?” 田崇光继续道:“而且刚才下官过来的时候,正巧见了大理寺卿杨连自宫门而出,想必也是刚被皇上召见。” 付雪川心头一抖,如坠冰窟,双腿脱力,竟跌坐入凳,幸而田崇光双手一扶,这才勉受跌磕之痛。 旁边的下人赶忙帮着稳住付雪川,扶其慢慢坐下。 田崇光面儿有颓色,“大人,眼下可如何是好?” 付雪川定神半晌,缓缓抬眼去看田崇光, “如此一来,清除剩余奸党,不过朝夕之事。” 顿了顿又道,“眼下,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田崇光闻言,静默许久。 倒也不是畏惧,总觉得不太妥当。 付雪川见其不语,便转头看一眼自己府上的小厮, “过来” 那小厮猫着腰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付雪川道:“去,将那人接过来。” 那小厮自然知道这人是谁,心领神会间,便转身出门。 田崇光这才又开了口,“大人,依下官所见,此事却还有些余地,若仓促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付雪川这时候也冷静不少,抬头看他,“有何余地?” 田崇光轻吁口气,“京师不稳,下官罪责首当其冲,可皇上却未有叫下官过去问罪,反而叫大理寺卿前去,想必是要彻查此事,既然要查证,总归还需些时日..” 雨疏风骤,险些吹熄了丫头刚燃的蜡烛。 付雪川面色越显灰黄,摇摇头,“肉在砧板,岂容屠夫等你?再者说,老夫方才却也并非要即刻动手,而是意在未雨绸缪,省得皇上忽然动了手再杀你个措手不及,你是个聪明人,也该想的清楚这期间道理。” 且说先前出去寻何晏的小厮眼见着自家大人焦急,来往快马,不过几盏茶的时辰就转了回来,匆匆下马后,将缰绳往迎上来的老奴手里一塞,便赶几步进了厅堂。 身上淌下的雨径自与地面成了一汪浅泊,小厮抱拳弓身, “大人,那人不在府上。” 田崇光回身去见那淋透了的下人,“人去哪了?” 小厮道:“听他府上的下人说,他今个下午进宫去了。” 付雪川惊道:“可是皇上召见?” 小厮摇摇头,“说是自个儿去的。” 厅堂里静了许久。 田崇光负手而立,缓缓斜了眼,转而面向付雪川,“大人…” 付雪川微微抬头,“怎么?” “你可有想过,为何皇上先前会放过何晏么?” 付雪川神色怪谲,“呆在宫里头么,那自然是….” 田崇光忽然一笑,“大人,下官有一妙计。” **** 潇潇雨,灯花结蕊。 御书房内殿只留了一个小太监,跪在锦帐后头,垂首低目。 平日里都是喜连在里头伺候着,可今儿人给皇上撵了出去,这差事便落在了这小太监头上。 内殿里轻抽深送的交.合淫.声,直听得小太监面红耳赤。 有东西滚在地上,啪的一声,小太监心头一悸,抬眼盯着滚到面儿前的小空盒儿,中了蛊一样,缓缓的循声偷睨过去。 龙榻上抵死纠.缠的人,黑发流泻,落在光裸的脊背上,遮不住点点情.欲红痕。 给压在下头的人,双腿修长挺直,分开了趴在床上。 一条腿垂下床边,足尖刚能触地,却因冲撞不休而频频划蹭。 小太监心自暗叹,皇上威武,淮淮那么大个头的人都给干成这个样子,实在功夫了得。 正寻思着,抬眼去看那上头狠力抽.顶的人,却是淮淮。 再瞅他身底下白一张小脸的皇上,给插.干的连连呜咽,足尖却是绷的比那弓弦更甚。 此处河蟹 雨停,事毕。 外头天色依然全黑,分不出个端倪。 内殿的烛火也一直未有人来添,周遭都黑漆漆的,无穷无尽,像极了渺不可测的深渊。 阴影里贴合的身体,喘息不定。 何晏俯下身子,紧紧的贴着元荆汗湿的背, 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不远的过去。 仅隔一年而已。 全部的风花月雪也就这一个人而已。 65、变数 再去看元荆, 眼睫蝶翅般的低垂著,像是睡着了。 待气息平复后, 何晏起身穿衣裳。 元荆忽然翻了个身,目不转睛的盯着何晏。 “要走?” 春深夜长。 烛火映着那人的脸, 格外的沉静平和。 何晏想了想,又摇摇头。 身上的汗液早就蒸干,元荆抬手去扯里头的锦被,有气无力。 何晏系好最后一颗盘扣,将锦被拉过来,盖在他身上。 元荆缩在里头,朝一边儿蹭了蹭, 腾出些地方来。 见何晏没有过来的意思, 便开口道: “要走?” 何晏咬了牙,转头却强挂了笑出来, “…..不是说了么,不走。” 元荆音色淡漠, “方才你只摇头罢了, 谁知道你是不走,还是不留呢。” 何晏见他寒一张脸,凤目微沉,似怒非怒的摸样很是可心,便不自主道:“自然是不舍得走。” 元荆微蹙了浓眉,径自生出些不怒而威的气势, “胡扯, 若当真想留,你还穿什么衣裳。” 何晏见他说了这样的话,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儿,便无奈笑道:“..我不就才穿了中衣么,你总不能让我光着睡罢。” 元荆登时坐起身,“那朕也要穿上。” 言毕,便想去够那扔在榻边儿上的衣裳,可才伸了手,便给人摁了回去。 何晏道:“我脱便是了。” 接着三两下除了衣裳,掀被躺下,“往里去些。” 元荆又往里蹭蹭,“这回呢?” 何晏道:“你倒是躲的太远了些罢,再过来些。” 元荆再度挪了地方,“这回呢?” 何晏道:“又有点挤。” 元荆冷声道:“下去!” 何晏闻言道:“这回刚好。” 接着眼望着元荆,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两人都未有吭声,各怀心思,却是掩不住的情深入骨。 元荆肌肤退了微红,又白的透明,润一层浓长眼睫,神态格外柔软, “你在外头住着,可还好?” 何晏默然良久,涩声道:“恩。” 元荆道:“那为何生病。” 何晏一顿,“谁知道。” 元荆道:“总觉得你同前些日子大不一样。” 何晏扯一副笑面出来,“没有罢。” 元荆斥道:“不许假笑。” 何晏毫不避讳的直视着他,“…是真的。” *** 二更天,月如玉钩。 付府。 田崇光已经走了多时。 付雪川端坐与厅堂之上,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只想着方才田崇光笑意深沉, “既然是那种关系,这入宫面圣可便成了一件极好的事。” “此话怎讲?” “付大人呐….俗话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一旦染了那无用的东西,这人就较平日迟钝许多。” “你这意思,是叫何晏…” “乱其心智,暗度陈仓。” 付雪川微微颔首,“好…好一个暗度陈仓…” *** 跪在帘子后的小太监早就受不住困,睡的熟了。 床榻上的人相视交谈半宿,却依旧不够似的,低声软语,笑意纯粹。 何晏有些熏熏然,全然没了起初那沉郁的心思,听元荆说朝廷上大臣的趣事,也不由得笑的展颜一笑, “那皇上定是要笑死了罢?” 元荆道:“没有,他一腔忠血,便是言辞愚钝,也不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他的面,朕只安慰他一句,顺道在心里偷笑罢了。” 后又道:“倒是喜连,脸都憋的发红,浸血一样。” 何晏似笑非笑,“这样说来,皇上是明君?” 元荆一顿,全无笑意, “不是。” 何晏静了片刻,“我可觉得皇上像。” 元荆即刻否认, “不是!” 言毕便微拧了刀锋一样的利眉,在对面人的眼里,竟莫名的生出些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何晏心头一动,忍不住凑的近了,在那淡色薄唇上轻啄了一下。 黑眸些许诧异,元荆垂了眼帘,转过身,默不作声的回绝。 何晏见元荆肩脊清瘦,心里情愫莫名,便狠狠的触上,自那脊背上烙下一串胭脂吻迹, 元荆觉着身后人气喘和燥热“…别了…腿疼。” 何晏捏了那紧致细腰,将人一把揽入怀里,“不该罢…就腿疼?” 元荆面皮发热,“你…..” 何晏微微扬唇,细长手指顺着臀/缝而下,摁在那幽/密之处,陷了进去。 “既然这里无事,不如在来一次?” 元荆怒道:“滚!” 旁边打盹的小太监,给皇上这一声厉喝惊醒。 还想着自己服侍不周,赶忙跪正了,狠磕了头,正欲道一声‘奴才该死’,就又觉得不对劲。 这皇上才骂了一句,内殿里便只剩了唇舌相缠,纵/情交/欢的声响, 小太监叹口气,抬头朝外殿看去,瞧着宫人都退的差不多,只剩了几个值夜的。 心想着皇上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这眼瞅着就要去早朝,却还在这里连夜宣/淫,累坏了自己不说,还害的旁人连个安生觉也睡不不了。 御书房外,喜连抱着膀儿,面皮青白。 顺顺倒是知道好歹,眼看着入夜人还未出来,便回未央宫去睡了。 只可怜自己在外头守一晚上的夜,也不见皇上消气。 *** 直等到了五更鸡鸣,东方鱼肚,这才有人唤喜连进去。 躬身进了殿,喜连眼下青黑,直接跪在地上, “皇上息怒,奴才该死。” 元荆此刻正给几个宫人伺候着,金冠龙袍,已经收拾妥当。 “起来罢。” 喜连磕两个响头,“谢皇上。” 接着站起身,毕恭毕敬的跟在元荆后头,缓步出殿。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睁开眼。 许是还未睡熟,何晏醒了,便不欲在待下去。 旁边的宫女太监瞅见人醒了,也不敢怠慢,恭敬上前服侍。 待净面擦牙后,顺顺也到了殿外。 给人服侍穿衣的空挡,何晏抬了眼,去看龙案上堆着的奏章。 昨晚上元荆虽给说了点朝廷上的事,可都是无关紧要,半点用处都没有。 面儿前的宫女将何晏腰间的玉带束好,福一福身子,“主子,妥了。” 何晏没听见一样,径自拿了个折子端详。 一边儿的宫人见其不动声色,便也不再立在一边候着,各自去忙了。 顺顺在外头等了足足一柱香的时辰。 正寻思着何晏在里头磨蹭什么,抬眼却见者喜连过来,面皮倦怠,像是一宿未睡。 喜连见了顺顺,赶几步迎上去,“咱家正想着找你呐。” 顺顺恭敬颔首,“却不知喜公公这样早寻奴才,所为何事?” 喜连自袖儿里掏出几个腰牌来,“给你家主子收好了,以防万一。” 顺顺点头收下了腰牌,“奴才知道。” 喜连微侧了头,朝里殿里头看去,“人还没起?” 顺顺摇摇头,正欲否认,却听得身后声音漠然, 回过头,只见何晏眉眼寒凛。 “顺顺,回府。” *** 福寿殿。 东南告急,宁月关苦守城池,眼瞅着便要箭尽粮绝。 朝廷上争吵不休。 “皇上,只守不攻,待粮草耗尽之际便是流贼破城之时,依臣所见,眼下只能北将南调,且北疆林总督身经百战,定能退寇。” “皇上,万万不可啊,北将南调无异于饮鸩止渴,蛮夷虎狼之势,前两日还攻城而不得,若是真调走了北疆总督,后果不堪设想!” “迂腐!若真坐视不管,折损宁月关事小,失了大平半壁江山事大!” “赵大人此言差异,京城距北疆不过千里,若真失了边城,则大平于蛮夷再无障碍,到时候蛮夷来犯致使京城失陷,天子蒙羞,这种罪名,赵大人可担当的起?” 那人气急,嘴唇哆嗦着,“你….” 元荆烦不胜烦,面上戾气横生, “你们这些个人,国难当前没一个能为国选材亦或清兵出战,就只会推卸争吵,实在该杀!” 言辞一出,方才还吵成一锅粥的众臣,顿时静如死水。 元荆眼若寒潭,去看立在九龙金漆坐下绯袍玉带的大臣, “田崇光。” 田崇光心头一悸,“微臣在。” “你怎么看?” 田崇光顿了顿,“臣以为,京城都统赵立赵大人可当此重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元荆许久未有说话。 田崇光垂了头,额涔细汗。 方才众人争论之时,田崇光就于心底筹谋许久。 东南战事告急,这消息再自己听来却是喜忧半掺。 喜的是,眼下除了赵立,朝廷却是无人可用,若是真的去了,对自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忧的是其实这赵立也并非合适人选,大平前景甚忧,再者,皇上早就对自己起了疑心,未必会同意。 元荆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思索片刻,便拿定了注意, “准” 田崇光暗喜,正欲谢恩,却听得头顶音色冷寒, “田爱卿行思谨慎,国之栋梁,不如便随性督军,一同南下罢。” 田崇光一愣,抬头正对上元荆阴厉目光, “拨京师五万,随你们一同而去。” 田崇光掩不住的惊骇。 皇上快刀斩乱麻,可谓狠辣绝然。 且别说皇上信谁与否,这一下谁都不用京城待着,自己费尽心血安插的那数万北骑,看来也难逃调动之命。 前功尽弃,实在出乎自己料。 田崇光却也无话可说,毕竟圣命难违, 只得跪地道一句,“…臣遵旨。” *** 暮春,繁华落尽。 软风将雪白樱瓣吹落,落入桌案上青花白瓷的笔洗里,缓缓的打着转儿。 落在笔架上的羊毫,是当初元荆送何晏那一支。 何晏折好信件,递给顺顺。 “去田府候着。” 顺顺低低应一声,揣起来,转身而出。 何晏负手立于窗前,看外头落英缤纷,春/色大好。 面儿却寒冬一样,冷冽如冰, 今儿早上在龙案上翻了几个折子,最后一个,便是赵立的密奏。 66、对弈 如此看来, 想必元荆早就嗅出了这其间猫腻。 方才书信一封,却并非给田崇光, 而是拖他交予北疆林昌,毕竟他职权再手, 往北疆送信较自己而言要方便许多。 正寻思着,忽听得外头脚步细碎,抬眼看过去,竟是顺顺绷一张脸折了回来。 何晏微了蹙眉,“怎么回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顺顺后头跟着进来个人,绯袍乌纱, 匆忙的朝服都未有换下。 顺顺这才开了口, “奴才在去田府上的途中碰上了田大人,正巧大人也想过来…” 田崇光神色沉郁,开门见山,“大事不好…” 何晏转身, “屋里说。” 田崇光同何晏进了屋, 来不及落座便将赵立之事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何晏静立于桌案旁,面无表情,“这个我今早已经知道了。” 田崇光一愣,“莫非是付大人告之于你?” 何晏摇摇头,“我一早看了赵立给皇帝的折子。” 田崇光叹道:“本还想叫您帮着拖延些时日,我等好筹备应对之事,可时势突变, 宁月关那里出了些乱子,皇上今儿早朝已经将赵立指派南下了,连带五万京师,我随行督军,这一回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何晏神色微沉,“堂堂兵部尚书,未有授衔而南下督军,如此…皇上该是对你起了疑心。” 田崇光眼露苦涩,“京师有异,前些日子又多为我调度,皇上自然会怀疑我。只不过未有证据,我尚心存侥幸,谁料到皇上竟指派我去督军,这回京城虽无防固也是隐患全无,谁知我这一去,还能不能回得来。” 何晏道:“你可看了我给你的书信?” 田崇光摇头,“还没有。” 何晏道:“倒也不是给你的,是拖你差人稍给林昌。” 田崇光自袖中拿出折叠工整的一页纸,小心拆开,自上头扫了几眼,登时神色惊悸, “调兵?” 何晏道:“事已至此,岂能任人磨刀?当先发制人。” 田崇光犹豫道:“…可这未免太过仓促…” 何晏冷冷道:“依你所见,是想拖到什么时候?” 后又道:“朝夕之间就已是京师空虚,一品大员发配地方,这变数还不够快么?” 田崇光寻思片刻,“可赵立也跟着一同南下..” 何晏冷哼一声,“将你调走,皇帝可便有大把时间查你的底细,我却觉得你不必担心能不能回来,反当担心你是不是能到的了东南。” 田崇光闻言,遍体汗毛都乍起来,“大人所言极是。” 何晏道:“既然京城空虚,那也就无需太多兵力,” 说话间,便拿了田崇光手里的密函,撕成碎片,“只要三万精兵,足以成事。” 田崇光面皮灰黄,沉默不语。 何晏看他一眼,“你怕个什么劲儿。” 田崇光擦一把额角细汗,“总觉得不够妥当。” 何晏道:“时间不等人,幸而皇帝独揽朝政才区区一年,若是时日久了,别说你,便是手握重兵我也不敢了。” 田崇光又道:“调动北骑这样大的事,哪怕是林昌刻意隐瞒,边城压着不报,可那沿途县令巡抚必然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一封奏章过来,快马加急,可比行军快上许多。” 何晏提笔铺纸,“这个方才在信里我便已提醒,提醒林昌尽避繁城,择荒野之路行军,这北疆距京城不过千里,城池比不得江南繁密,虽说总也要经过几处要塞,不是还有付雪川么。” 田崇光立在一边,接过顺顺手里的墨研,缓缓研墨, “付大人门生众多,倒是可以处理此事。” “只盼北疆宁定,林昌能抽出这三万人过来,”何晏垂眼重新书信一封,“这才不至一腔心血付东流。” 写完又后,便递给田崇光, “尽快送出去。” 田崇光将信函收好,恭声道:“您放心,我定在启程前送出,只不过,待我走后,还望您多保重。” 何晏漠声道:“你临走前将那个斐清安排妥当便是。” 田崇光道:“您放心,我寻个时间去找赵逸说妥了,皇上虽对我起疑,可赵逸是吏部的人,同我面儿无半点瓜葛,由他来安排,想来不会惹皇上注意。” *** 皇城细雨。 这一回大理寺卿杨连可带了伞,将雨具留在外头,正襟理袍,给门口的太监唤进去。 恭敬叩拜后,杨连静候圣命。 元荆正盯着龙案上的奏章出神, “起来罢。” 杨连缓步起身,沉声言谢。 元荆默不作声,抬手将其中的一张折子递给喜连。 喜连会意的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又将折子送到杨连手里。 杨连双手接了折子,打开一看,竟是赵立的奏章。 那里头的小字,触目惊心,字字刀刃。 元荆音色淡漠,“此事便交予你彻查。” 杨连微仰了脸,“皇上,恕臣斗胆。” 元荆神色倦怠,“讲。” “皇上今早不是将田大人同京师都南派了么,如此,微臣如何查证。” 凤目里寒光熠熠,弥一层戾气, “田崇光官居高位,没理由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朕叫你去查的,并非这里头给换了多少兵,而是换走的兵都去了哪里,如此,顺藤摸瓜,便可知幕后主使。” 杨连醍醐灌顶,“臣明白。” 元荆轻一抬手,“下去罢。” 杨连闻言叩拜,起身而退。 可人还未转出御书房,便见赵立迎面而来。 两人互视片刻,微微颔首,心照不宣。 赵立进了御书房,单膝跪地, “参见皇上。” 元荆面色苍白,提笔落字,头也不抬,“赐座。” 喜连闻言,便差一边的宫人搬来一张宽面文椅来。 赵立抱拳言谢,起身上座。 檀香氤氲,幔帐雕栏。 面前的天子面皮苍白,眼下黑气浓郁,掩不住的疲态。 却还是兢兢业业,一刻也不肯闲下来, “南下三百里后,留精兵二万于临城,以备京用。” 赵立一顿,“臣遵旨。” 元荆自奏章上圈点片刻,“启程之前,你将那两万人先分出来,要确保每一人都是你的兵。” 赵立自然知道元荆心中所虑,“皇上放心,臣定尽心尽力。” 顿了顿,又道:“皇上,臣以为,既然皇上想备京需,又为何不将这两万人留在京城,反倒要退避三百里。” 元荆停笔抬眼,黑眸里宁定平缓, “宁月关苦守城池,兵力折损,早就元气大伤,仅仅你二人前去,有将无兵也难成事,这千钧一发也只能挪用京军助你南下平寇。可朝廷祸患包藏,有人连京城驻军都敢换,其居心可窥一斑,所以,将这两万人留两地之间,可勤王,可援兵,乃万全之策。” 赵立自椅子上起身一撩官服,屈身跪拜, “皇上英明,微臣自叹不如。” 元荆淡淡道:“只盼你凯旋而归,莫要辜负朕对此役的一片期待。” 赵立领命而去,转身出屋,却心胸郁结。 殿外落霞漫天,越显江山壮丽。 可一想了那两处狼烟,遍地饿殍,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河川。 朝廷里不太平,阴谋险恶,尔虞我诈,也是火上浇油。 再去看那熬的剩一层皮的皇上,直叫人唏嘘嗟叹,感慨万千。 是夜,兵部灯火通明,连夜筹谋。 京城军营也是通宵达旦,彻夜点兵。 深宫幽闭,夜风起,芳草凄凄切切, 一顶轿子自御书房落定,旁边的太监一掀帘儿,屈身而出的,竟是个八尺男儿。 姿容英宇,目若悬星。 顺顺抬步进里头禀告通传。 何晏立在外头,落一身的银月。 想着自己日后该长呆在皇上身边,这样一来,便是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知道的快些。 宫墙外头过去一行太监,领头的提一盏灯笼,映的人脸青白,硬邦邦的,冰块一样。 顺顺自身后过来,“主子,皇上宣你进去呐。” 何晏正要转身进屋,却听得那队太监里头一声惊呼, “淮淮?” 何晏一顿,回身望着那窜上来的小黑影,些许惊悸。 手腕上扒着的指头冰凉,带点粘腻触感,像是许久未洗过了。 春宝带了哭腔,“淮淮!当真是你!” 顺顺皱眉,正欲阻拦,却听得何晏音色温缓, “恩。” 春宝淌下两行泪来,“淮淮,我寻你好些日子了,我可有事要找你呐。” 何晏依旧给春宝拉着手腕,“什么事?” 春宝道:“那日我在御书房外遇上皇帝,还同皇帝说了两句话呢?可真三生有幸。” 何晏一愣,“说的什么?” 春宝道:“皇上说的‘放肆!’接着便有侍卫拿刀架我脖子上,将我拉走,说什么我挡道了。” 何晏脸一黑,赶忙将手自那傻子攥着的指头里抽出。 春宝毫不察觉,继续道:“我就想着,既然皇上这样赏脸,同我这等地位低下的奴才说话,我也不能不是好歹,便高喊了一句‘皇上,淮淮可喜欢你呐’作为回报。” 顺顺寒着脸,转头去看身边的侍卫, “还不将这傻子带下去。” 何晏一抬手,却是盯着春宝,面有疑色, “…然后呢..” “接着皇上就笑了,笑的可好看,还叫侍卫放了我,”春宝擦了腮边泪珠,“我可记着先前皇上光恼你,这一回,怕是喜欢了,就想着将这等喜事告诉你,好叫你也高兴高兴。” 何晏静默许久。 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顺顺提点一句,“主子,快进去罢,皇上等的久了。” 那提灯的太监狠力的拉扯春宝,“磨蹭什么,回去还许多活呢。” 春宝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淮淮,改日一起斗蛐蛐啊,我捉了两只,给你留一个呐。” 何晏未有吭声,转身进宫,到了门口,又给喜连迎入内殿。 那雕栏玉屏后头的人,一身梨花白的锦衣常服,未有同往常一样批折子,反倒立在一处,背对着自己,不知摆弄什么东西。 有东西掉在地上,镶了玉,内里包着木质,看着眼熟。 喜连赶忙屈身去拾,元荆稍一侧身,这才瞧见了何晏, “你来了。” 何晏微蹙了眉,瞧他眉眼都含着笑,不可方物。 忍不住心头一动,上前扯了元荆的手,攥入掌心。 “来了。” 67、谋逆(捉虫) 接连许多日, 何晏都留宿翎羽宫。 赵立同田崇光抵达东南,战况稍有缓和, 却未有明显成效。 朝廷上,兵部主事斐清授怀远将军, 官居三品,提升之快令人侧目。 池绿春去远,花红夏意深。 皇宫,暮霭沉沉。 何晏接了一颗蜡丸,便急忙带着顺顺出宫。 顺顺不解,想主子便是有事,也都白日里处理完了, 晚上定留在皇宫, 可今儿倒反常,在御书房陪着皇上批了一下午的折子,眼瞅着皇上能歇息了,却又寻个借口回府。 却也未有多问, 默不作声的跟这何晏出宫, 自马车上挑了帘儿超外看,却也不像是回府的路。 待一行人道了付府上,已是皓月当空。 何晏刚下了马车,就给候在门口的下人迎入府内。 烛心如豆,映着老人两鬓霜花,枯树皮一样的脸,满是肃穆。 付雪川音色凝重, “京城两百里处,驻精兵两万,皇上在这上的用意,该是显而易见。” 何晏闻此消息,神色镇定,“你我还算走运,林昌那三万北骑距此也不过三百里 付雪川忽然一笑,拱了拱手,“临危不惧,果然是天生的枭雄,老夫佩服。” 何晏眼底漠然,“你叫我来,就只为此事?” 付雪川道:“有个人想见你。” 何晏扬眉,“莫非是他?” 付雪川笑道:“您去了就知道了,老夫已在外头为您备马。” 后又塞了一块玉牌给何晏, “凭此物从北门而出,老夫都以打点好。” 何晏拱手言谢,转身出屋。 策马北向,绝尘而去,一直到城外北郊。 男人负手立于凉亭内,月眉星目,风尘仆仆, 眼瞅着前头的人勒马顿足,洪声道一句,“你是人是鬼?” 何晏端坐高头马上,冷一张脸, “废话!” 那人迎出亭内,“兄弟,鬼门关上走一遭,你竟还改不了这脾气。” 何晏翻身下马,“怎么你还亲自跑一趟。” 那人道:“兄弟有难,林昌必然两肋插刀。” 何晏怒骂一句‘胡扯’,面儿却是笑的。 林昌笑这上前,“我虽认得你的笔迹,却也怕其间有诈。” 何晏冷声一哼,“这个倒是实情。” 林昌攥了何晏臂膀,拍打不休,眼底些许湿意, “这一年,怕是不好过罢。” 何晏厌烦的扶了他的手去,“该是比你强些。” 林昌哈的一笑,“也是,你那小皇帝这一年可是没少给我小鞋穿,便是没有你,怕是我也要反了。” 何晏道:“那是我的人,你敢反!” 林昌摇头叹气,“罢了罢了,这不留给你反么…” 何晏斜林昌一眼,“没个正经。” “…正经话也不是没有,”林昌正色道:“那几万人约莫三四日就能抵达,我提前过来,也是为了同你共筹大计。” 见何晏沉了脸,又道一句, “只要你想好了,只要见了你本人过来,我等便即刻攻城。” 何晏沉默许久, “不必攻城,我有腰牌。” *** 三日后。 御花园,芳花接天,林漏疏光。 立在池塘边儿上的人,石青缎,水墨纱,束了五彩丝挂玉的腰带,掩不住的英华之气。 站在其身后的太监,低眉顺目,却面露倦意。 昨晚上在北城门处等了何晏一宿,顺顺自然疲倦难掩。 何晏将手里的石子丢入面儿前的池子里,涟漪散开了,再敛不起来。 顺顺微微侧头,眼瞅着那渐进的一片明黄,音色极轻, “主子,皇上来了。” 何晏扔掉手里的石子,转了身,看那人一袭绛纱飞鱼袍,月容玉颜,缓缓而来。 喜连知趣的停了步子,由着皇上一个人上前。 顺顺见状,躬身叩拜后,也跟着退到了喜连身边儿。 何晏打量元荆几眼,继续笑出声,“怎么今儿穿的跟个新娘子似的?” 元荆一愣,垂眼看一眼身上的衣裳,“不就是个朝服么,哪里像新娘子。” 何晏道:“你且看看,你这衣裳的颜色,却是比这花还要娇艳几分。” 元荆淡淡道:“穿黄穿腻了,就换个颜色。” “我看你整日忙的焦头烂额,未成想你也有这闲心思。”何晏笑意颇有深意,“莫非是,女为悦己者容?” 元荆脸一沉,“你可是越发的放肆了。” 何晏轻笑道:“皇上恕罪。” 凤目蕴怒,元荆转身而去, “朕这就去将衣裳换了。” 何晏拉了他的手,音色暗哑,“甚好,寻个去处,我帮你换。” 元荆正欲发作,却见有太监从侍卫中挤上前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皇上,东南急奏。” 元荆闻言,微拧了刀锋一样的利眉, “拿来。” 何晏敛去唇边笑意,眼见喜连恭敬的将太监举过头顶的奏章转交到元荆手里。 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跑的满面细汗,强忍了气喘, “启禀皇上,大理寺卿杨连在御书房等皇上,说是务必要见到皇上。” 元荆垂眼端详手上的奏章,面儿上戾气渐深。 “回御书房。” 后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何晏一眼,“朕去去就来。” 何晏不语,只微微颔首,算是了事。 顺顺自然而然的跟在喜连后头,走了半晌,却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却发现全无自家主子的影踪。 止了步,顺顺回头看了半晌,又折回去, “主子,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晏面无表情,遥望了那人远去,直到那身影没在那萋萋柳绿里,再也看不出个个数。 大理寺卿这样急着面圣,斗胆差人叫皇上回去,除了查出来谋逆之事,该也不会有别的。 这一去,再见之时,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顺顺立在旁边等了半晌,“主子?” 何晏道:“出宫,快。” 顺顺道:“回府?” 何晏道:“回不去了,出城。” *** 御书房。 杨连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虽时值暮春初夏,周遭都是热气蒸腾,可这人却是一身的冷汗。 深宫帷幕,氤氲死气。 元荆许久不语。 杨连心一横,开了口,声色凄厉, “皇上…微臣万死…说林昌有谋逆之心并非危言耸听!” 元荆指尖冰凉,微微抬眼, “北骑到了哪里?” “回皇上,距京不足百里。” 元荆轻吁口气,“下去罢。” 杨连傻在一处,还想着自己莫不是听岔了,便不肯走,依旧跪在地上, “皇上?” 元荆轻一抬手,不欲再听其说。 杨连垂首叩首,起身后退的时候,也是双目圆睁,满面惊悸。 待人走了,喜连白一张脸,转头去看元荆, 方才听了谋逆,只想着淮淮之前也是名将,便道一句, “皇上,恕奴才多嘴,不如奴才将淮淮叫过来罢。” 元荆提笔一顿,眼底讥笑若有似无。 “不必了。” 再去看那东南兵败,急需援兵的奏报,便提笔自那白绢上写一行小字。 事毕,又交予喜连, “拿去给建威将军,叫他持此密令,去临城领那两万人,南下援军去罢。” 喜连也未有多想,只双手接了密令, “奴才遵旨。” 元荆又道:“自宫中抽三百带刀侍卫,将何晏捉回来。” *** 是夜。 暗处行兵,鱼贯而入。 御书房外头,忽然灯火如昼。 兵戈相见,杀伐不休。 小太监面色死白,竟是连跑带逃, “皇……皇….皇上….” 喜连一愣,转过头怒目骂道:“蠢东西,莫不是见了鬼了?还有点规矩没有?” 那太监完全顾不上喜连,忘了下跪,只哆嗦着立在外殿, 缓缓转头望了那紧合的门板,眼底忽然涌一丝怪谲之色。 紧接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几声钝响,那门板生生给撞开了,开了一条缝,露出如墨夜色。 沾血的侍卫瞬时撞进来,跌在地上,面皮狰狞,眼布死色。 外殿的宫人登时炸了锅,包头鼠窜。 却未有一人高呼护驾。 这护驾的人都死了,还唤谁来护驾,还是自个儿逃命要紧。 内殿里嘭的一声,小宫女手上的茶盏砸在地上,瘫软倒地。 喜连僵在一处,像是不能适应这突来一幕。 整个内殿里,最镇定的反倒是皇上。 低眉顺目,搁下批了一半的折子。 端坐静候。 喜连瞪着眼,见何晏缓慢自门后移出,织锦华服,神色淡漠。 喜连眼底浮出些喜色,正欲上前求救,可这念头一起,又马上明白过来。 何晏目光越过喜连,静静盯着里头的人,再无任何举动。 方才来的路上,斩杀三百侍卫,正是去捉自己的。 千钧一发,幸而自己先行一步。 身后的士兵提刀而入,寒光熠熠,虎狼之势。 喜连心口似给一击,气血翻涌。 元荆笑道:“淮淮,你也会起兵造反呐?” 何晏对上他的眼,说不出的滋味, “不是淮淮,是何晏。” 方才瞪着眼的喜连,伸了手指,嘴唇哆嗦。 “你…你…白眼狼…” 接着便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不小心撞翻了琉璃熏炉,腾起的香灰漫漫,却像是那一年西子湖边儿波纹潋滟。 暮天雁断。 江怀瑾抵在何晏身后,双手攥紧了那人的衣角,泪珠儿晶莹。 何晏转过头去看江怀瑾,无奈浅笑, “别哭。” 将人抱在怀里,夕照弥了一身,地上的影子缠在一起,分不出个彼此。 现在想来,那真真是最后的纯粹。 自此之后,几度起落,再无往昔风流。 元荆淡淡的望着何晏,依旧未有吭声。 何晏却恨不得他此刻掉几颗泪下来,揪着自己,或打或骂,都比现在强上许多。 一双冷眸钝刀子一样,戳不透,却疼的透了。 元荆却是如释重负。 想着他曾一骑骢马剑九州,千杯不醉指王侯。 又想着他临水迎风笑回头,为君赴宫饮鸠酒。 的确不适合当个疯子。 静默许久,元荆才又开口, “你好了..” 何晏口舌干涩,“恩。” “装的挺像。” “不像,你没看出来罢了。” “你竟然骗朕?” “你没骗过我?” 元荆笑道:“我算计你一回,你又算计我一回,扯平了。” “扯不平。” “你也可以给我毒酒,诛我九族。” “你没九族可诛。” “总还有一条命。” 何晏眼望着他,四目相对,“我没想让你死,本也没想逼宫。” 凤目里隐隐怒意,“那你这是来请安?” 何晏不自觉道:“咱们能不能像以前一样,你听我的,我去平贼。” “以前?”元荆全身一颤,后又失声而笑, “你当我是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都是真的。”何晏道, “我怨你,爱你,都是真的。” 68、醉酒 福寿殿。 距上朝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辰, 九龙金漆座上依旧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禅钟苍冷, 消融在空气里,叹息一样。 百官依旧缩着脖子留在原地, 没一个提前退朝。 昨晚上发生的事,不胫而走,虽未有人提及,却都是心照不宣。 此刻便是等不到皇上,总还也能有个结果不是。 *** 风过,吹的房檐儿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厅堂里的男人眉头一簇, “还出不去?” 面前的小厮垂着头, “少爷, 门口的兵越发的多了,小的方才去看了一眼,是真出不了门。” 斐清正一下头顶乌纱,神色微沉, “我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将臣, 没有圣谕,竟给这样不明不白的围了一早晨,不知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天子脚下胡闹,且看我出去同他们理论。” 小厮闻言,声色疑虑,“少爷…还是别了罢, 我看那些人可是凶的狠,刀尖儿雪亮,别在伤了少爷…” 斐清甩袖而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人的刀尖儿敢往我身上招呼!” 奴才的眼自然是极尖利的,看的出外头的人杀气腾腾。 生怕自家少爷出去遭了乱子,小厮好说歹说拦不住,便心一横,两个膀子箍紧了斐清的腿,索性坐在地上。 两人正拉扯间,外头的大门却是不拉自开。 硬木门栓因外力断成两截,砸在地上,给进来的无数黑靴儿踢到一边。 斐清狠力踢开脚边儿的人,望着进来的官兵,满面雷霆, “私闯官宅,你们好大的胆子!” 小厮见状不对,也顾不得斐清,逃一样的朝后院窜。 走在前头的侍卫寒着脸,全然未看见斐清一般,直奔那小厮而去。 手起刀落,一杆鲜血赤箭一般直射出来,溅了满墙斑驳粘腻。 这一回,斐清才彻底静下来。 从门口迎面而入的男人一身朝服,玉珠帽,补绣狮子,想来该是一品武将,可却是自个儿在朝廷上从未见过的。 男人虎目鹰眉,唇角笑意盎然, “还真是挺像,田崇光倒是会挑人。” 言毕,便回头去看跟在身后进来的人。 待看清了后来人的长相,斐清登时面皮扭曲,抖的像是风里的叶子。 早就听说自己同那奸贼生的像,本还慨叹着仕途无望,可这些日子莫名其妙的加官进爵,眼下再来看这么一张脸,却是茅塞顿开了。 何晏望着斐清头上的金帽顶,“你现在是三品?” 斐清嘴唇哆嗦着,却实在说不出话。 一边的林昌笑道:“长的虽像,性子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呐。” 斐清攥了攥手,平复半晌后,一张嘴却还是结巴, “你…你们…想干什么?” 何晏冷声道:“把朝服脱了。” 斐清面色恶寒,“你…” 可话还未说出口,就给上前的士兵将除下乌纱玉带,连靴子也没放过,只他留了一身中衣。 林昌抽刀,转脸去笑何晏,“你倒是想的周到,生怕坏了衣裳你上不了朝。” 言毕,便抬手将刀尖捅入斐清心口。 一泓鲜血滴落,在日头底下竟显得色泽诡异。 林昌瞧见斐清裂眦嚼齿,便又开口道: “哦,方才忘了同你说,杀你的人叫何晏,你到了地下同阎王爷告他的状便是,千万别来找我,同我没半点干系,我不过是个帮忙的。” ** 日上三竿,福寿殿依旧未有一人离去。 满朝文武虽面上宁定,可眼底却是掩不住的惊惧。 又过了片刻,喜连白一张脸过来宣读圣旨。 百官朝拜,心想着该是退位诏书。 可听了半晌,自喜连口中宣读出来的圣旨竟是斐清才识俱优,至性忠直,特升兵部尚书,授一品督师,辖北疆东南,望为国尽忠,不负任使。 众人愣在一处,也不知这又是唱的是哪一出。 读完了圣旨,喜连微微抬眼,去看那空出来的位置。 忽然有人自殿外而入,眸光冷硬,却神态落落。 众人面面相觑,似晴天霹雳。 喜连面色惨白,凝神气息,攒足了劲儿道: “斐大人,接旨。” *** 待得知临城那两万京师尽数南下,林昌也便放了心,三万精兵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等了四日,看皇帝毫无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当夜于斐府一聚。 入夜,斐府灯火如昼。 把盏相邀,奉承不休。 “恭贺斐大人荣升督师,这般平步青云,可真古今未有..” “斐大人文武全才,胆识过人,下官不胜钦佩。” 有人喝的满面绯红,盯着何晏瞅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何…斐大人,经此一事….您能握权实乃众望所归!” 边儿上众人却是心明镜的,听得出这话间隐意,都赶忙上前拍抚,“醉矣,醉矣。” “莫说混话…” “斐大人老夫敬你一杯…” “斐大人莫要推辞..” 林昌见状轻叹口气,拨开那群人,把里头的人揪了出来。 何晏冷一张脸,神态极其消颓,醉的连酒盏都拿不住。 林昌将人拖到外头,寻了一处清净地方。 凭栏而立,得夜风醒酒。 林昌以袖当布,擦净何晏手上酒液,“这可是传说中千杯不倒的何大人?怎的如今竟这样作践自己,喝的脸都不要啦?” 何晏面颊醺红,一言不发,浑身酒香浓烈。 林昌笑道:“为了小皇上?” 何晏依旧默不作声。 林昌冷哼一声,“你那点心思我还瞧不透?” 何晏看他一眼,眼内布一层血色。 林昌这才又道:“…诚然,我是猜的。” 何晏却忽然开了口,声色极轻,“是。” 林昌叹道:“竟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瞧何晏低垂了眼,又笑道:“我当你难受个什么劲儿,原来是怕伤了那人的心?你我相识数载,我竟没看出你是个情种。” 笑了半晌,见何晏眼底杀气渐浓,便正色道:“这皇上是生的俊,可惜心太狠,你且看看他是如果作践你的,若不是你命硬,想来你我早已是天人永隔,眼下我正给你往坟头浇酒呐。” 何晏心里顿时一轻,后又双目尽赤,“他竟算计我…” 林昌斜了眼笑道:“就是,他这样手段狠毒,你要他作甚?再者说,这外头姿容俊丽的小娘皮多得是,你又何必非在一颗树上吊死。” 上前拍拍何晏,林昌道:“罢了罢了,知道你喜好男风,回头兄弟给你寻个绝妙的□□花,定比这个强…” 何晏蹙眉凝眸,端的是神色郁郁,“可我也算计他…” 林昌叹口气,“你可有听我说话?” 何晏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给我一坛酒。” 林昌不经意后退两步,“你明知我不胜酒力,莫非是想灌我这一坛,然后取我童子身泻火?” 何晏转身欲走,奈何步履不稳,竟险些跌在地上。 林昌看他这副摸样,实在受不住, “真是丢人,你且留在这里,我给你取来便是。” 言毕,便转身回屋。 片刻后,便单手拎一坛馥郁花雕,夹两只宽口酒盏,急步而出, “得,我今儿也豁出去,咱们两个一醉方休!” 何晏看林昌半晌,“你是谁?” 林昌瞠目,“你不会喝傻了罢?” 何晏自语一般,“林昌….帮我备马。” 林昌怔怔道:“要马做什么?佐酒?” 何晏道:“你去便是。” 林昌无奈,只得抬手唤过来个侍卫,叫其将自己的坐骑牵来。 何晏拿整只酒坛,仰头一倾,豪兴满饮。 林昌转而依在栏杆上,“借酒消愁?” 何晏喝光了坛中酒,“不是借酒消愁,是壮胆。” 林昌见何晏衣襟前酒渍斑斑,“兄弟,你壮胆也便罢了,不至于将自己喝成这幅德行…” 何晏摔破空坛,脸色晕红,扯了缰绳翻身纵马,烟一样的,转瞬便没了影儿。 林昌想着那马鞍上还挂了自己的佩剑,只愿这小子别是去弑君,可也不放心,便又寻一匹马,撵了上去。 十几道宫门大开,两匹快骑,风影急行。 翎羽宫,檀香冷凝。 烛火笼一层薄光在那人脸上,更衬得其轮廓俊美清雅,可一双凤目却冷冰冰的,戾气难挡,平添许多阴郁。 宫女热了几碟精巧的东西,端给喜连。 喜连接好托盘,小心翼翼的过去, “皇上…吃些东西罢…” 元荆却玉雕的一样,纹丝未动,连话也欠奉。 喜连声色一颤,跪在地上,“皇上…这都好几日了…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住了…” 九曲玲珑灯内忽然火光暴涨,灯花噼剥作响。 外头杂音大躁,还未等喜连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进了内殿里。 此刻醉醺醺的望向这边,黑眸酷烈如刃。 喜连擦了眼角的泪,冷一张脸自地上起来。 却是招呼也不打。 整宫的宫人都屏息而待。 林昌抬手搭在何晏肩上,“别乱来。” 何晏依旧直直的盯着元荆。 元荆神色平静无波,似乎就从来就未有人进来,亦或者,这周遭就没个人在。 林昌蹙眉,想着小皇帝这幅不咸不淡的摸样,照何晏这暴烈性子,怕是要上去砍人了。 念及至此,却见何晏果不出己所料,大步上前。 林昌暗呼一声不妙。 毕竟弑君就坐实了乱臣贼子的恶名,眼下何晏根基不稳,如此一来,定是全国举而讨之。 正要出手拦截,却见何晏直直的跪在元荆脚边儿,抱着元荆的腿脚就不撒手。 林昌自觉脸皮够厚,可见何晏这幅摸样,都臊的面皮发烧。 何晏醉的有些神智不清,话不经脑, “江怀瑾…我是淮淮,我没好,你饶了我罢。” 69、出征 也不等元荆开口, 只一个劲儿的哀求讨饶,语言零碎。 可又不像是胡言乱语, 倒是有条有理。 “我这样都是迫不得已….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宫里…说出来又怕你再给我喝药..” “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你要这样狠心…” “即便是我起初对你差些, 可你也不至于这样祸害我….” “我这辈子钟情于你,何家以后怕是没后了,你叫我断子绝孙也便罢了,也不给我家留半点香火…”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当什么皇帝。” 林昌实在看不下去,黑了脸,转身而退。 灯火趋于平稳, 阴阴影影, 看着虽是对影成双,那人却是暗自孤零。 元荆轻侧过脸,浓长眼睫下,淡影如墨, 何晏趴在元荆腿上, 含混哼一声, “…江怀瑾…说句话...” 元荆道:“以后别再过来。” 喜连一滞,微微侧头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何晏抱紧了元荆,安静的依附在他腿边,阖着眼,眼下少许清浅。 默不作声,像是睡着了。 元荆神色平静, 深深望一眼何晏, “你醉了,你饶不了我。” “况且,我也不想饶了你。” *** 睁了眼,何晏头痛欲裂。 一边的顺顺见他醒了,这才松了口气, “主子,您可醒了。” 何晏自床上坐起身,想着自己昨晚上像是去了一趟皇宫,可看着周遭的摆设,该是已经回了府。 坐着寻思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念及至此,何晏侧头去问顺顺, “我昨晚上可是自己走回来的?” 顺顺正差下人去打温水过来,听见何晏问话,转身恭敬道:“大人,你是给林大人扛回来的,晚上还吐了两遭,这被褥都换了两回了。” 何晏眼底布一层血丝,“林昌呢?” 顺顺道:“林大人今儿早晨来过一趟,见您没起便自个儿早朝去了。” 何晏不语,给下人伺候着更衣洁面,正想着出门,却瞥见林昌一身大红的朝服抬步入门。 跟何晏打个照面,林昌竟直接笑开了,“起了?” 何晏不去看他,“昨晚上有劳了。” 林昌几步上前,一撩官服,寻一处坐下,“你竟记得是我送你回来,我当你早不省人事了呢…” 何晏淡淡道:“顺顺说的。” 林昌微微斜眼,“不记得也好,一想昨晚上你那光景,我都替你害臊。” 何宴静了半晌,一幅欲言又止的摸样,“我昨晚怎么了?” 林昌拍腿作势,“你精虫上脑,将那小皇上强了。” 何宴冷哼一声,“我当什么是大不了的事….” 林昌撇撇嘴,“你想什么呢,我话还没说完,是强行下跪。” 何晏面皮一僵,“他竟给我下跪?” 林昌摇摇头,“不,是你给他下跪。” 何晏强笑一声,“给他下跪?你当我会信?” 林昌道:“你若不信,回头去问喜连,他一个奴才总不至于诳你。” 后又到:“我认识你这些年,还真头一回见你这副摸样,你求他的头几句话就我听不下去,便去躲去外面,不多久就给喜连叫进去,我起初还以为你能干出一番什么大事来,结果那样快就睡在皇上脚边了。” 何晏恍若未闻,脸色一丝怒容也没有,却也让人胆寒心惊。 林昌敛了唇边笑意,抬眼窥探着何晏的神色, “照你那么说,之前的事,就这么算了?” 何晏定定的站着许久。 开了口,心不在焉,“今天早朝皇上可有过去?” 林昌见其不欲再说,便也不强求,“没有,倒是下了一道圣旨,叫你去东南督军。” 何晏到:“好。” 林昌看他一眼,“你不怕这其中有诈?” “能有何诈?京城外数万精兵,内里禁卫军也已为我掌控,加之朝廷上兵部吏部连同内阁又都是自己人,他这一年积聚的实力薄弱,便是将我支走也难再翻盘。” 林昌到:“我的意思,是怕你离京南下,途中恐生意外。” 何晏摇摇头道:“不会,你且想想,他明知道你领兵过来,还将临城那两万人派去援军,宁舍帝位不舍东南,所以说,没人比他更想解决寇患,朝中无将,眼下也就我还能用,如此,他必定会在此事上保我万全。” 林昌自心里斟酌半晌,“可我今日听付雪川说,皇上是在我抵达京城当天下的密令,也就是,皇上知道时为时已晚,倘若皇上提前得了信儿,你我现在是在这里谈笑风生,还是午门侯展都还是未知。” 何宴道:“宁月光镇守东南要塞,倘若此一番失守,流贼定成离弦之箭,到时候大平半壁江山恐落入贼手,眼下却是再无犹豫疑虑的时间,” 林昌到:“北疆危局也是刻不容缓,我也不能在京城就留,到时候你我都自沙场搏命,京城空虚....” 何宴一摆手,不欲再听其说,“便是皇帝不下旨,我自请东南,至于京城,不是还有付雪川谨慎行事应对万变罢。” 顿了顿,又道:“你手底下一共有多少兵?” 林昌一愣,“..十万。” 何晏道:“说实话。” 林昌垂了头,“北疆八城,佣兵三十万,前两日刚下了军饷募兵,可能数量还会多。” 何晏道:“给我十万。” 林昌登时自椅子上蹦起来,“凭什么!没有!” 后又颇为恐惧的打量何晏,“这三十万可是要守住我大平北疆的兵,平均到每个城池尚不足用,你说要十万,那就是三座城池无兵可用,开什么玩笑!” 何晏笔直静立,看林昌发了狠的牢骚半晌。 林昌言辞咄咄,“我此番带了三万人回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这还多亏你我命大,蛮夷平军暂时相安无事。可又给你编作京师,三万人有去无回,我这正愁如何补这么大的空缺,你竟还同我要人,我且告诉你,要人就我一个!多了没有!” 何晏望着林昌,“说完了?” 林昌一歪头,“还有许多,直到你走了也说不完。” 何晏微微蹙眉,“你能守住,东南没兵不行。” 林昌置若罔闻,“恕难从命。” 何晏道:“我官居督师,你不过是个总督。” 林昌一回头,“你….” 何晏道:“我借我半月,我定如数奉还。” 林昌寻思片刻,“半月长了些,七天如何?” 何晏道:“半月,十万人,就这样定下,你着手调兵去罢。” 林昌梗在喉咙里一口血,“你这人,自来都只会给我添堵…” 何晏道:“我知道你行。” 林昌怒道:“那是你不知守城多难!逼着我空城计都唱了数十回,这一回怕是不能再奏效了!” 何晏皮笑肉不笑,“你都唱了十回了,也不多这一回。” 林昌眼角突跳,挥挥手,“罢了罢了,我给便是,少在这里拿我寻开心。” 自捋了半晌心口后,继续道:“你当真只借七日?” 何晏道:“是半月。” 林昌道:“半月就能了东南战事?” 何晏道:“孙膑再世也不行。” 林昌疑道:“那你这是…” 何晏音色冷冽,“这十万人是用来退贼百里,等稳住局势,我在想法子从当地募兵。” 林昌很是好奇,“那也太快了些罢。” 何晏眼底些许狡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 接连数日,元荆都未有早朝。 如此,国家政务也便都成了奏章,源源不断的朝宫里递送。 何晏许久未有进宫,只在外头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元荆也准了调兵的折子,眼瞅着那十万人就要到京城,出征在即,何晏却也是不得不进一次宫。 且说这一日,何晏拿了请饷的奏章,进了宫朝御书房而去。 等到了御书房,何晏抬手,正欲推门而入,却正巧里头有人出来。 喜连看何晏一眼,弓腰垂首,不假思索道: “大人,皇上已经睡下了,有事改日再议。” 何晏收了手,面无表情,“这样早,睡在这里?” 喜连表情极不自然,“大人有何吩咐,奴才定尽心传告。” 何晏道:“我要见他。” 喜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望大人体谅。” 四月夕照,落入狭长的眸子里,竟造出一股冷冰冰的温情。 目光越过喜连,何晏朝着那敞开的门板里瞧去。 殿里黑漆漆的,还未点灯火。 谁知道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一张脸又白的不像样子。 何晏轻叹口气,心底隐隐酸麻。 “罢了,将这个交予皇上。” 喜连闻言仰头,竟早就紧张的眼眶泛红,“多谢大人体谅。” 何晏将请饷的奏章递给喜连,“此番前去平寇,却也需些响银,皇上不必太过为难,能有便好,若是不够,我自己想办法。” 喜连接过奏章,“奴才定一字不漏的转告。” 见何晏迟迟不走,便大着胆子道:“大人请回罢。” 何晏见喜连如此,心头一凉。 垂了头,褪去悍霸之气,竟是颓态。 “皇上这些日子吃东西了么?” 喜连起身欲走,听的何晏这一句,便又转了身, “回大人,皇上这几日好多了。” 何晏道:“身体可好?” 喜连道:“回大人,皇上龙体还算康健。” 何晏深吸口气,“既然如此,出征之日,望皇上能来送行。” 喜连低声一应,“奴才知道了。” *** 元荆六年夏,当朝一品督师斐清南下平寇。 元荆帝亲自于城外为斐清践行。 京城外陈师鞠军,金戈铁马,气势如虹。 朝廷文武衣冠济济,垂首立于城门西侧,拱手抱拳,声声道珍重。 何晏黑甲肃杀,领十万精骑,端坐高头马。 石道鸣沙,隐隐风雷之声。 远处那龙辇姗姗来迟,可终究还是来了。 何晏背对晨阳,五官都浸在阴影里,却掩不住的傲气分明。 待龙辇落定,华服的太监躬身上前,喜连轻一挑帘儿,自里头探身而出的天子,绛纱玉面,端的是无双风华。 百官叩拜,可在何晏耳朵里,却依旧是寂静无声。 只眼望着对面儿的元荆越靠越近,一双黑瞳寒灯似的,戾气横生。 何晏眼底近乎冷酷,却是暗藏炽热,见元荆走的近了,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元荆立定身子,垂眼去看跪在脚边而的人。 凉风乍起,吹乱了人额前细碎的发丝,和那蟠龙腾云的锦缎,欲飞虚空;眼前是无尽闪着寒光的刀尖儿,硬声嗡鸣,绵延不休。 一边儿是衣炔翩翩,一边儿是红缨猎猎。 元荆冷声道:“望你凯旋而归。” 何晏漠然道:“臣,遵旨。” 70、对战 而后, 何晏翻身上马。 旌旗飘扬,上面如血纹绣, 却是大大的一个‘斐’字。 何晏走了许久,忍不住回头, 却见那龙辇依旧未有折回。 元荆立定一处,也正望向这边。 马蹄声声,那人刀锋不见。 落花簌簌,那人眉眼渐远。 **** 连夜行军三日,总算抵达。 流贼闻大平援军将近,恐背腹受击,安营三十里外, 伺机而动。 宁月关两鬓霜白, 盯着何晏愣了好半晌, “斐….斐大人?” 田崇光见了何晏,却是长舒口气,“何大人, 你终于来了。” 何晏摘了盔, 递给身后副将,“怎么不见赵立?” 田崇光道:“赵大人,前两日战死沙场。” 何晏冷冷道:“如此,也便免了寻他算账了。” 宁月关怔怔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田崇光转头去看宁月关,“宁大人,我不是同你说了那事情原由了么, 怎么见了人,还称斐大人?” 宁月关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抱拳,登时老泪纵横, “将军,你可来了。” 话说太初年间何晏领兵北上是,宁月关还是其手下副将,这些年过来都如此称呼,何晏早已见怪不怪。 倒是何晏见了宁月关就想起他那凌人的女儿,态度很是冷淡。 田崇光愁云满面,“何大人,你只身南下,就不怕朝廷不稳?” 何晏道:“不如我同皇上递个折子,将你调回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田崇光在东南待这些时日,整日里担惊受怕,也是熬不下去,听何晏此言,掩不住的欣喜,可须臾之间又有些迟疑, “话虽如此,但皇上不见得能同意…” 何晏一挥手,“久了不敢说,现在他应该还算老实。” 宁月关独自伤神许久,见何晏没半点反应,也哭的倦了,便以衣襟拭干眼角, “将军,皇上太过暴戾,哪里比的将军众望所归,且将军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只在朝夕。” 何晏这才看他一眼,“你还这还有多少人?” 宁月关道:“眼下约莫一万。” 何晏惊道:“那两万援军这样快就给你糟践没了?” 宁月关眼有尴色,“将军,贼人每一回攻城,都死伤无数,能撑到现在,已属奇迹。” 何晏道:“城外头有多少敌军?” 田崇光道:“约莫二十万。” 何晏面儿微沉,“上城墙。” 宁月关一愣,“将军,不成啊,城墙上箭太多。” 何晏道:“拿盾上城墙。” 宁月关不知道何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绷一张脸,也不敢多问,只差人寻了几只铁盾来,捂着上了城墙。 待三人上去后,何晏一把拨开前头拿盾的士兵,单手搁在粗粝的墙头上,遥望敌营。 远处白帐点点,隐于苍翠之中,间或袅袅炊烟。 田崇光见何晏无事,便也大着胆子上前,“何大人?” 何晏手指虚空,“可有看见那些军帐?” 宁月关扯了脖子,“看着了。” 何晏一皱眉,“看这摸样,那二十万大军想来也是号称。” 田崇光思索片刻,“诚然,看那帐篷数目,却也不像是有很多人。” 宁月关道:“总比咱们多。” 何晏道:“你号称三十万,也能震慑敌心。” 宁月关道:“卑职已经对外号称三万..” 何晏斜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 田崇光道:“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出击?” 何晏冷哼一声,“出击?摸不清贼人的底细,我定不会冒然出征。” 田崇光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何晏道:“龟缩不出。” 宁月关稍稍侧目,“将军,怎么你也同老夫一样。” 何晏道:“贼人长途跋涉,北上攻城,必然比你我更耗不起,我等先示弱贼寇,待其忍不住主动出兵,再试探虚实。若强则分股而退,若劣则乘胜追击。” 田崇光些许迟疑,“何大人,卑职前日还收到林总督密函,道的是你答应借兵半月,望你一言九鼎,到期如数归还,这样一来,咱们也拖不起…” 何晏面无表情,“不用管他,我同他说话从来不算数。” 宁月关连连点头,“这个老夫能作证,说实在的,林总督守城可是更胜老夫一筹。” 田崇光动动嘴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自心里暗暗替林昌扼腕。 何晏转而面向田崇光,“接下来除了防固城池外,再挑两队人出来,日夜与城外宣传告示,道的是皇上龙颜震怒,指派三十万挥军南下,誓平东南。” 田崇光颔首应一声,“卑职这边去办。” 且说流贼知平军三十万援军已到,不敢贸然出击。 直到六月荷莲尖尖,莺鸣燕转。 流贼这才终于受不住,为防有诈,便派一万精骑前去试探。 何晏却是早就磨刀霍霍,只等一试。 宁月关守城半年有余,首次城门大开,何晏领精兵两万,直冲敌阵。 北疆,朔风苍鹰。 边城墙头立一将首,看一眼城外弯刀铁骑,仰天悲啸,道的是何贼误我,天神共愤,早死早超生。 也终知当日那一句自有办法,归根结底,唯‘骗’字而已。 然无奈守城数月,日日写奏章,口诛笔伐,弹劾何督师有借无还。 奈何奏章这一去,尽数石沉大海,了无信息。 御书房。 元荆看了林昌的折子,未有翻开,直径扔在一边。 何晏要的饷银总算凑了大半,前两日正押运出京,往东南而去。 喜连端上来一盏清茶,搁在元荆手边儿,后又躬身退下。 有小太监自外殿赶几步而入,恭声垂首,“启禀皇上,兵部侍郎求见。” 元荆搁了笔,“宣” 小太监应一声,转身而出,不多久便将那大臣迎入内殿。 兵部侍郎跪在地上磕个头,声色发颤, “启禀皇上,东南大捷!接连几役,平军势如破竹,杀贼十万余人,退敌三百里。” 元荆静坐半晌,眼底全无平日戾气,竟是满满的不能置信。 那大臣见其不语,便将战报举过头顶,“皇上,臣刚得了信儿,实在等不及写折子明日在奏,就赶着来同皇上报喜了,此番大胜,斐大人可是居功至伟啊。” *** 田崇光总觉得自己赖在东南不回京,还是颇有价值的。 这几月算是彻底见识了这人如何的狡诈用兵。 待首战探清对方虚实后,接下来便是反复的折磨。 敌退则追,敌攻则逃,最可恶,兵分两路,敌睡偷袭,敌醒痛击,不出一个月,那半数流贼捆了被子撤兵,任人撵都撵不上。 可这才刚退了敌,何晏却急着将那十万人调回北疆。 田崇光虽不解,眼底还是掩不住的敬佩, “何大人不怕流贼卷土重来?” 何晏叹道:“怎么不怕,可若这兵再不还,怕是就真不用还了。” 田崇光道:“也是,算起来大人借兵已有整整一季,想来林大人该为此而受不少苦头。” 何晏轻点了头,后又沉声道:“趁着贼人暂退,我等也需加紧募兵。” 后又想起来似地,“临行前请的饷还未到?” 田崇光惊呼一声,连连拍头,“我竟将这事给忘了,昨个儿饷银已经到了,大致点过,约莫一百万两。” 何晏一愣,“这样多?” 后又静道:“他倒有几分贤内助的摸样。” 71、回京 流贼退兵三百里, 回守丰城,筹谋反攻。 隔天, 田崇光领十万大军北上回京。 何晏留守东南,以百万军饷就地募兵。 时入七月, 城内拥甲举刃,城外绿荫离离。 宁月关整日里愁云密布。 每日都要上趟城墙,远眺东南,生怕流贼有丝毫重来之势。 这一日也不例外,宁月关看了半晌无果,又转了身,俯身朝城内望去。 玄黑铁弓, 于烈日下迸出精光, 钝芒如刃。 一个士兵攒足了劲儿将其提起,面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 十丈开外,箭靶环环, 却只零星几支羽箭。 旁边的士兵双臂抱胸, 交头接耳, “此弓造工颇为精巧,也不知是谁从贼人手里缴获过来的,看样子,该是将首之物。” “你我驻守此地半年有余,这流贼虽出身山野,却是不乏骁勇之将, 这弓重约三十斤,岂是人人都能单手提立的?” “怨不得朝廷败仗连年,你且看看咱们那些当官儿的,除了贪污征税,狠命捞银,又有几个将心思放到这战事上。” 旁边的士兵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回打了胜仗,还不是因为北疆铁骑在这。那林总督手下的三十万铁骑乃大平兵力精髓,数年磨一剑,国家大部分的军饷都花在养他们身上了,自然同东南那些山贼军无法相提并论,实力悬殊至此,哪有不赢的道理?” 另一个叹口气,“这回北疆铁骑也走了,那贼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平军却只有这么一点,想想就觉得胜望渺茫。” “一点点兵?宁大人不是早就募兵了么?” “我看你是傻了吧,没看见那新兵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么,市井流氓,这帮人欺负老百姓是一个顶两,可用来上战场,只会聚众斗殴,是万万不行的。” “倒也有理。” “没见着宁将军脸都愁成什么样儿了么。” “如此一来,大平可真是….无药可医了” “哎哎哎..他来了…小点声..” 那拉弓的士兵正欲放箭,忽然听得身后喧嚣全无,一派寂静。 这一个闪神,箭竟脱出两指,与三尺外扎地。 回过头,一群忍笑的脸前立着的人,竟是斐督师。 何晏将手里马鞭交给身后侍卫,伸一只手, “给我。” 士兵面儿上一热,赶忙双手将弓正放入何晏手中。 城墙上的宁月关正想寻何晏,见他在,正欲过去。 可当见形势有变,又忙停了脚步,伸头朝下看去,眼角细褶渐深。 城下之将端立一处,身姿英挺。 手指刚劲修长,搭箭上弓,劲角弦鸣,流矢中红心。 旁边士兵先是一愣,而后欢呼有声。 落弓,何晏随手将弓扔给方才那说话的士兵,直砸的接弓人连退两步, “这弓倒也没什么稀奇,多练几回就妥,也省得长敌威风灭己士气。” 那两人面色冷白,登时跪在地上,“督师饶命。” 宁月关见底下完事,,便赶忙下了城墙, “将军,卑职正要寻你。” 何晏缓步朝新兵营而去,“何事?” 宁月关下来的急,虽未着软甲只一身轻巧罗衫,却还是热的满面细汗, “将军,卑职正想同你商量,新兵之事。” 顿了顿,眼内忧虑难当,“眼下新兵不服管教,难以驾驭。” 新兵之事,何晏虽早有耳闻,可听宁月关亲口提及,便是满面恼火, “这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宁月关面有愧色,“卑职也是无可奈何,近些年东南战事扩大,平军死伤惨重,致使军队募兵越发频繁,百姓不愿参军,常备军早就没有了,先前也多是雇佣军和不少充军囚犯,短短数月能募到这些人,还是多亏皇上给批了不少银子,要不然…” 何晏打断他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说。” 后又道:“这一月练的如何?” 宁月关垂头叹气,“效果甚微。” 何晏狠蹙了眉,“朝廷来了消息,说是林昌失一处要塞,边城吃紧,叫我过过去看看。” 宁月关一听,登时面色大变,“将军不能走!虽东南近些日相安无事,可流贼驻守的丰城距此地不过百里,反攻过来也不过是几日的事。” 何晏冷声道:“北疆战况吃紧,我已给朝廷回了折子,过几日就动身。” 宁月关见何晏下定决定,也不敢多言,只得讷讷的跟着到了新兵营地。 烈日底下,就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嘴里呼号有声。 宁月关转身去看身边副将,“差人去看看,莫不是聚众斗殴了?” 那副将沉声和诺,跟旁边的士兵递了个眼色,那士兵便赶步上前,挤入人群中。 周遭有不少人正蹲坐地上啃干粮,眼瞧见这边几个衣着华丽的将首,也只好奇打量,无人行礼。 宁月关恶声骂一句,“毫无军纪!将教头寻来!” 何晏黑一张脸,眼望着方才出去探信儿的士兵折回来,弓腰抱拳, “启禀大人,他们在…赌博” 宁月关急火攻心:“简直反了天了!” 正巧赶上那教头过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阵斥骂, “依我大平法律,军内严禁酗博,你倒是怎么教的这些人,光天化日,简直放肆!” 何晏静立一侧,望着不远处那群人,忽然有了别的心思。 那教头给宁月关骂的脸色青白如死,半晌也插不了一句话,待宁月关说的累了,这才委屈道一句, “大人,这些人不听管教,小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何晏忽然微一扬眉,“去市井寻几个赌千过来。” 宁月关难以置信,“将军,您寻老千过来,岂不是会助长赌风?” 何晏道:“正是。” 那教头讷讷起身,虽不能解,但见宁月关询问无果,也不敢再多言,起身便去办事。 何晏对前头那群赌徒熟视无睹,转而出营。 宁月关跟在何晏后头, “将军此一番,不知用意何在?” 何晏若有所思,“正当管教不成,自然就只能靠歪门邪道,我叫这些老千过来,自然是用来骗光他们的钱的。” 宁月关一愣,“赌徒输光了,也不见得就不赌了。” 何晏看一眼宁月关,“输光了,总得还赌债罢?” 宁月关见他黑瞳狡黠,便低声探一句,“那…将军的意思?” 何晏道:“等他们输光了银子,你便鼓动其勇猛作战,说是胜仗重重有赏,到时候真打了胜仗,你再将老千收上来的银子还给他们便是。” 宁月关醍醐灌顶,“将军英明,卑职自愧不如。” 何晏又道:“这些人虽多为流氓强盗,可我看大多体态高壮,如此,便是无正统练习,战场上也不会差多少。” 宁月关轻吁口气,“这样一来,也了解卑职心头一桩大事,将军也可放心北上了。” *** 京城七月,阴雨连绵。 早朝后,百官退拜。 不过须臾,偌大的福寿殿内便只剩了元荆自己。 喜连远远的立着,抬眼看看元荆,不敢出声。 方才早朝的事,自己一个奴才都听的明明白白。 接连好些日的战报都是北疆失利,损兵折将。 战乱连年不停也便罢了,今年春天又爆发了饥荒,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过半年又是淮水泛滥,饥民遍地,又因时值盛夏,瘟疫爆发,此事若放于太平盛世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眼下正是大平内外交困之时。 元荆自龙椅上静坐许久,眼望着那琉璃瓦上时雨如线,斜侵入殿。 水滴落地,如珠落玉盘,清脆叮当。 红尘琐事,似水而逝。 凤目似是布了一层氤氲水气,元荆起身,音色淡漠, “喜连” 喜连恭声应和,“奴才在。” “陪朕出去走走。” 喜连恭敬道:“皇上累了许多天,也是该歇歇,不如奴才陪皇上去宁嫔哪里转转罢。” 元荆微一侧头,“宁嫔?” 喜连点点头,“回皇上,就是一直给禁足在??殿那位娘娘,奴才前些日子得了??殿门口侍卫的话,说是宁嫔眼瞅着足月,生产在即了” 元荆眉眼间暗潮涌动,静默许久,才开口道:“好。” 喜连应一声,躬身退几步出去准备。 这喜连刚转了身,便见殿外的小太监垂头跑进来,高举战报,双膝跪地, “启禀皇上,北疆战报。” 喜连忙折回去,将那太监手里的折纸接过来,递到元荆手上。 元荆身子明显一震,可也避不得,只得接过来,屏息翻看。 喜连远远的站着,着了魔一样的自心里默念着只希望是好消息。 等了半晌,却见元荆面儿上戾气渐重,便也猜出个一二来。 元荆将折子扔回太监身上,“一群废物!” 那太监吓的连连叩首,“奴才该死,皇上饶命,奴才该死,皇上饶命…” 元荆重出口气,“将田崇光给朕叫去御书房。” 那太监两股站站,“奴才遵旨。” 后又从地上爬起来,腿脚都有些不利索,颤颤巍巍的朝殿外而去。 喜连闻言便出门打点回御书房,刚将元荆迎出来,就又给两个人拦在一处。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和侍卫互瞅了一眼,谁都未有吭声。 喜连见元荆没反映,便面朝那小太监道:“你什么事?说罢。” 小太监愣了愣,很快就道:“启禀皇上,斐督师今日抵达京城,眼下正在御书房外头求见。” 喜连一顿,偷睨一眼元荆。 元荆动了动唇角儿,些许无措。 这时侍卫又开了口,“启禀皇上,??殿里的宫人出来喊话,说是娘娘生产,出血甚多,请皇上过去看一眼。” 72、生子 喜连见元荆半晌不语, 便低声问道:“皇上,咱们先去哪儿?” 元荆神色冷凉, “先去看宁嫔。” 后又道:“该也用不了多少时辰。“ ??殿。 内殿里女人哭嚎不休,乳母稳婆端水接生乱作一团。 许太医也得了圣旨过来, 眼下正自外殿执笔写方子,额涔细汗。 紫竹哭的眼睛红肿,从内殿端了一盆血水出来,交给外殿的宫女后,想着吩咐小厨房熬些银耳红枣备着,又转出殿外。 这刚出了门,却见那宫门大开, 进来个小太监却是高呼一声 “皇上驾到” ??殿一干宫人赶忙放下手上的活计, 齐刷刷跪了一地。 半盏茶的时辰后,元荆便给喜连迎入宫内东殿里。 元荆刚入了殿,几个小太监便将许太医引过来。 老太医刚瞄见了那明黄人影,便赶忙跪在地上。 “老臣..参见皇上。” 元荆轻一抬手, “怎么样?” 旁边的小太监机灵的上去搭把手, 老太医便颤颤巍巍的自地上爬起来, “宁嫔娘娘是一直以来都心性不佳,使得气血逆转以至难产,老臣方才已经给娘娘开了方子,吩咐宫人煎了给娘娘服下,可这行不行,还是要看娘娘自己…” 喜连斜许太医一眼, “许太医贵为太医院之首,竟没点办法?” 老太医深深看喜连一眼,咳道:“喜公公有所不知,便是华佗在世,这女人生产之事,也并非我等男儿能帮的上忙的…” 元荆这才又开口道:“里面怎么有人在哭?是谁?” 老太医面皮一僵,“回皇上,自然是宁嫔娘娘…” *** 话说下朝后,田崇光刚到了兵部,朝服也来不及换下便得了小太监过来传的话,说是皇上口谕叫自己即刻过去。 虽心知有免不了一顿责骂,可皇命难为,田崇光也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雨停,天未晴。 皇城水汽氤氲, 田崇光刚到了御书房,就远远的见一人立在外头,背影挺直,竹箭一样。 待走的近了,瞅那人肩膀上布一层绒绒水珠,显然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田崇光心里一热,抱拳上前,“斐大人….” 何晏缓缓侧头,“怎么是你?” 田崇光赶步过去,“皇上口谕,叫卑职道御书房外等候。” 何晏心下一沉,“皇上叫你过来,他怎么不在。” 田崇光却顾不得这些,面上忐忑不安,“大人,前些日子给您的谕令是北上督军,怎么忽然回了京城,可有皇上旨意?” 不待何晏回答,便又急忙道一句,“若无旨意私自回京,那可是大罪..” 何晏看田崇光一眼,“旨意?我看你是犯了浑罢?” 田崇光这才明白过来,微欠了身子, “…恩…想来皇上该也不会太介意…” 何晏继续道:“从东南北上正巧路过京城,我想着顺便来看一眼,晚些便走。” 田崇光微微点头,“停留一天,也不打紧。” 话音刚落,再抬了头,神色竟有些怪谲。 何晏只觉的腰身一沉,垂了头,便见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自后头环上来,扒在自己腰间,接着后背一热,像是有人贴上来, 小太监的声音拖了哭腔,“淮淮,蛐蛐都死了,你才回来…你来晚了…” 何晏周身恶寒,抓了那小太监的手,将人提到身前来。 青黄的鼻涕挂了两行出来,春宝哭的满头大汗,再度朝何晏怀里扑, “淮淮….你玩儿不着了…” 何晏一个闪身,“不用太客气,替我多谢那死蛐蛐。” 春宝扑了个空,险些摔进泥地里, “淮淮,你这些日子都上哪里去了,总也见不着你。” 何晏见田崇光满面惊悸,实在是有些挂不住,赶忙将春宝拉的远些,也省得他在田崇光面前道自己的丑事。 春宝衣襟给提的老高,被何晏拽出了几丈远,后才停下来。 春宝也顾不得理变形的衣裳,只拉着何晏的袖子, “淮淮,总看不见你,我这心里头忒不踏实。” 何晏道:“看见你我才是真不踏实。” 春宝又道:“你还未说你这些月都上哪里去了?” 何晏冷声道:“在外头督军。” 春宝叹口气,面有嗔意,“淮淮,你上战场怎么能不带上我呐..” 何晏强压了火气,“为何我非要带上你?再者,你那一脸惋惜是什么意思?” 春宝撇撇嘴,扯了何晏的袖子,“你同我来便是。” 何晏甩了袖,“上哪?” 春宝重新扯了过来,“到了你便知道。” 何晏看田崇光正望着这边,想皇上不知道又躲到哪里不肯见自己,怕是一时半会也过不来,再者说同小太监寻个僻人的地方总好过在这里拉扯丢人。 春宝见何晏不再挣扎,欢喜的将人一路拽到了未央宫。 当初何晏那一走,未央宫的宫人便给遣散分配它处,眼下早已是空空荡荡,沉寂无人。 唯古树依旧,从冬日里的霜雪满枝成了如今的浓翠遮天。 何晏轻吁口气,感慨良多。 春宝立在一处墙根边,转过头朝何晏笑, “淮淮,快来瞅。” 何晏眼望着那墙壁上少许裂缝,“看这墙?” 春宝道:“你没见这墙同别的地方不同么?” 何晏俯身端详半晌,“不过就是多了些缝子..” 春宝几欲跳起来,“这缝子都是我每日练武打的!” 何晏直起腰身,“你打了半年有余,这墙还未榻,你有何自豪之处?” 言毕,便转身欲走。 春宝赶忙上前拉了人,“淮淮,这是我昨晚上打的。” 何晏一回头,“你给我看这个想做什么?” 春宝吸吸鼻子,“我这样有能耐的人,你还不带我出征啊..” 何晏被他一番话说得力气全无,“你真是傻的不轻,且不说你是个太监不能私自离宫,就算你就力可碎墙,我要你又有何用?” 春宝思索片刻,“我可替你攻城!” 何晏一挥手,“你当我傻?” 春宝垂了头,“我不过是想跟着你么,你走之后,我便再也未寻见一人同我如此合得来的。” 何晏转了身,“再会。” *** ??殿东殿,香炉里紫雾白烟。 外头雷声阵阵,风雨欲来。 殿外的宫女穿梭不尽,沉默无声。 湿风吹拂,正殿里头的呼号声像是片片裂帛,却叫深宫别院的妃嫔心生记恨。 喜连听的心悸,转身去看立在一边的皇上。 元荆面白如纸,目光落在一处,心事重重的摸样。 忽然内殿婴孩啼哭不休,隐隐喜声。 喜连松一口气,转身跪在地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元荆眼底黑气不减,心绪复杂,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不多久,稳婆也抱了孩子过来,福一福身子,“恭喜皇上,是个皇子。” 说话间,便将那裹在雪白锦缎里的婴孩抱上前。 “这小皇子眉眼生的极好,到底是皇家血统…” 腥气淡淡,星星点点,婴孩的小脸微微发青,哭声轻细。 元荆怔了半晌,眼望着那么一小团东西,伸出一根指头,想着摸摸。 谁料竟给那婴孩攥住了,含在嘴里吮吸。 元荆登时红了脸,“这….” 稳婆恭敬道:“…不打紧,皇上拿出来便是..” 喜连笑道:“皇上初为人父,自然生疏,以后就能好些…” 元荆半晌才恢复宁定,小心翼翼将手拿开, “去看看宁嫔。” 喜连应一声,正欲同其出殿,却见紫竹急急才跑上来,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皇上,不好了,娘娘大出红..” 喜连一惊,“许太医呢?” 紫竹哭道:“奴婢已经叫了许太医号脉,可许太医只看了一会,就转身到了外殿叹气,说是将皇上叫过去见最后一面儿。” 喜连些许迟疑,“这个时候过去,那内殿定是秽腥之气太重,皇上怎么好…” 元荆不欲听其再说,轻一摆手,“去看看。” 曲径通幽,内殿已是红烛高招。 陷在重重锦被里的人,枯槁苍白,脱了水一般,毫无往昔奕奕神采。 紫竹在宁嫔身上加了好几重锦被,掩住了底下缓缓而出的血,却掩不住这人的将死之态和满屋子的血腥之气。 宁嫔叫紫竹给自己插一双玉簪,拢了拢头发。 听得有人进屋的动静,挣扎着想着坐起来,却还是跌了回去。 宁嫔睁大了眼睛,待看清了面前人后,本还想着笑,却还是忍不住, 眼底滚出一颗一颗的泪珠儿来, “皇上…可来了…” 元荆坐在床榻边儿,觉得有异,垂眼去揭开最上头的湖蓝锦被,指尖触到的却是整张被血浸透的床褥。 还带着温热,但不多久就会变冷。 元荆抬了眼,“别哭。” 宁嫔闻言,顾不得仪态,竟捂着脸失声痛哭, “皇上,对不起,臣妾再也不惹皇上生气,求皇上饶了臣妾…” 元荆心下一软,摇摇头,“是朕对不起你们。” 后又道:“朕晋你为妃,你要好生养病。” 宁嫔拿了手,一双晶莹澄澈的眸子望定了元荆, “臣妾…不想当妃...” 后又伸出手,“只要皇上常来看臣妾…” 元荆笑一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好。” 殿外雨落延绵,羞怯冷寒,打落了??殿前的一丛花瓣,碎屑如粉,提前凋谢。 入夜,??殿宁妃娘娘薨。 何晏从未央宫回来后,也等到了入夜。 田崇光又令在身,也不敢擅自离宫,只得咬牙撑一把伞自外头等着。 黑夜沉郁,淅淅沥沥,淋透灭了人最后一点炽热的心性。 何晏轻叹口气,转而面向田崇光,“我不等了,这便启程北上。” 田崇光满面疲惫,拱一拱手,“大人保重,恕卑职不能远送。” 何晏转了身,摆摆手,“早知如此,我就该先走,也省得你在外头挨浇。” 田崇光先是一愣,后揣测半晌,也只无奈摇头。 何晏刚走不久,田崇光就看见着那御驾远远而来。 倒是真应了何晏方才那句话。 元荆下了龙辇,如墨黑发隐隐湿气,抬眼看见田崇光,先是一窒, “他人呢?” 田崇光恭敬叩拜后,后又起了身,“皇上可是说斐大人?” 元荆未有吭声,算是默认。 田崇光音色平缓,“回皇上,斐大人刚走。” 元荆面色冷白,张了嘴,欲言又止。 一边的喜连见状道:“皇上,可要奴才差人将其唤回来?” 元荆黑眸潋滟,“不必了。” 73、战事 何晏刚走出不远, 摸了摸腰间铜牌,却发觉那出城用的腰牌竟不知掉在何处。 兴许是同那小太监拉扯时掉的。 夜里没有腰牌, 便是何晏这等人物也不好出宫,无奈只得折回去寻。 雨水落地, 地上水泊涟漪点点,不多久,又归于平静。 何晏收了伞,眼瞅着御书房门口点灯火连连,人影绰绰。 田崇光正弓腰垂首,跟在喜连身后进殿。 最前头一袭明黄的人,正是元荆。 元荆莫名其妙的, 不经意侧头, 便见着那立在暗影里的人。 青灰石板,那人于水墨静夜里,扬唇浅笑,身姿英挺。 喜连见皇上迟迟不进宫, 偷偷抬眼, 这才发现何晏回来了。 数月未见,这人虽黑了不少,却是越发的精壮了。 眼瞅着何晏赶步上前,元荆轻一侧头, “都先进去。” 田崇光心明镜似的,低应一声,赶忙给两人腾出地方来。 喜连犹豫半晌, 跟后头宫人侍卫挥挥手,正想着进殿,却给元荆唤住, “你留下。” 喜连止了步子,远远的退到一边候着。 元荆这才抬眼去看何晏,“不是走了么。” 何晏敛尽唇边笑意,“忘了腰牌,回来找。” 元荆侧头,“喜连,给他拿一个来。” 喜连恭敬应和,转身便去寻腰牌。 何晏见他神色冷淡,也没好气道:“这么久不见我,你就没点笑摸样?” 元荆微蹙了眉,“宫里刚没了个人,笑不出来。” 何晏道:“谁?” 元荆微启了唇齿,“宁妃。” 何晏冷哼一声,“她死了你伤心成这样?怕是我死了你也不见得如此罢?” 元荆听的何晏话里锋芒,也懒得同他计较,只淡声一句,“不是伤心,而是自愧。” 顿了顿,又道:“想我这些年,对不住的人太多,杀的人也多,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 何晏心头一软,面儿上也跟着缓和下来,“无妨,有我在呐,我护你平安。” 元荆眼睫一抬,望定了何晏,“你?护我?” 何晏给他盯的些许心虚,沉吟片刻, “我是说以后。” 元荆黑眸氤氲,未有吭声。 喜连正巧拿了腰牌出来,双手奉上,“皇上,找来了。” 元荆望向何晏,“自己动手拿。” 何晏将腰牌收好,“我就是顺便来看你一眼,这就要走了。” 元荆道:“走好。” 何晏静了半晌,虽心有不舍,但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便幽幽的转了身。 元荆看那人慢悠悠的离开,正想着回殿,却又见何晏猛的转身,来不及反映,自己就给一双有力臂膀固在原地。 “你…” “忘了件事儿…” 说话间,何晏双手捧着元荆的脸,轻啄两下那淡色的唇瓣,后又深吻下去。 舌贴着舌,吮/吸/舔/拭,唇含在一起,却依旧掩不住细碎的粗气和无意的哼/咛。 男人的眼瞳和亲吻如猛兽席卷。 状似疯狂,可这真正疯了的人,却并非在面儿上。 元荆阖上眼,放松了,什么也不敢想。 温顺的给何晏拥在怀里,任其攻城略地,蚕食吞噬。 银月流泻,拨云撤雨。 喜连静静的立在一处,盯着地上缠在一处的暗影,实在是有些看不透。 不知道是恨,还是爱,是针尖麦芒,还是如胶似漆。 何晏松了元荆,长吸口气, “我们找个地方罢…” 元荆凤目失神,“何晏,我就那么没有心么?” 何晏一愣,“行了罢,你将那些人遣开是什么意思?再者说,方才你不是也很爽么” 元荆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你要我将让到什么地步?我可以一件一件的忘,可你总该给我点时间。” 何晏怒道:“这是何意?” 元荆挥挥手,“你走罢。” 何晏道:“那…我怎么办…” 元荆头也不回,“喜连赐斐大人一只空心玉。” 何晏黑了脸,“不必了。” 言毕,便转身而走。 青骊马,离别夜,皇城灯火渐远。 何晏策马北上,却心悸的厉害。 莫名其妙的,想起元荆,总觉得自己该带走他。 **** 七月末的东南炎热难当,可北疆却有了几分秋凉。 何晏抵达边城,未有歇息便直接给人迎入了军政要府。 林昌同许多副将正对沙盘筹谋,锁眉沉目,听得身后动静,一回头,先是一愣。 后又将手里的树枝丢入沙盘,赶步上前,竟是眼含热泪, “我都丢了两座城了,你咋才来呢…” 何晏风尘仆仆,斜他一眼,“没点出息。” 林昌一拳砸在何晏左肩,“枉我千里迢迢南下逼宫救你,你倒是来这里说风凉话。” 何晏正欲还手,却见林昌肩膀上缠了厚厚一层布条,血迹斑斑,颜色已然黯淡。 但依旧上去捅了一下,“挂彩了?” 林昌呲牙咧嘴,“这赫连一族甚是凶悍,前些日子夺城的时候,我给一百多人围着砍,能跑出来又只中了一箭,这还是多亏苍天怜我。” 旁边的副将这才得空纷纷抱拳行礼,何晏微微点头,拧了一双浓眉, “赫连一族三度起落,到如今,竟是成了气候。” 林昌道:“可不就是,想当年不过是个蛮夷小族,给夏念白杀的丢盔弃甲,连国玺都缴获了,谁知道经历了圣祯太初二帝后,竟壮大至此。” 何晏道:“现在局势如何?” 林昌叹口气,垂眼去看沙盘,“战局至此,已然没什么阴谋诡计,只剩了硬碰硬,说句难听的,这北疆边城失陷,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 何晏闻言,未有恼火。 毕竟凭自己对林昌的了解,此人虽状似懒散内里却极度刚韧,用兵狡猾,迂回而取,手段却不失烈悍,每每绝境逢生,也从未见他说过一次丧气话, 这一回,怕是真的不行了。 林昌挥退了府内军将,屈身而坐,面色沉郁, “六年前你我大破敌贼,接下数年北夷都沉寂无声,可道了今时今日,我才明白赫连一族这些年并非一蹶不振,而是隔远观望,看透了我方外强中干,便自暗地积聚实力,瞅准时机发狠攻城,这一回八城每处外都有数万赫连骑兵,眼下除了硬碰硬也没别的办法。” 后又道:“我粗粗一算,敌人兵力较我军而言,可不止两倍,而且勇猛善战…” 何晏道:“够了。” 林昌继续道:“我听说淮水泛滥,瘟疫横行?这么一来,近一年军饷能不能发下来都是个问题,到时候敌人没攻下城,自己的兵反倒哗变了。” 何晏怒目而视,“行了。” 林昌见何晏真是动怒,便转了话道:“东南怎么样?” “情况不好。” “那你怎么还敢过来。” “我不过来,你岂不是要骂娘?” 林昌脸上些许笑意,“我已经在骂娘了。” 何晏转身,“那我走了,” 林昌伸手拉住何晏,“哎哎哎,等等,我又没骂你。” 何晏睨一眼林昌,“那你骂的谁?” 林昌胡编一嘴,“皇上啊。” 何晏道:“这还差不多。” 后又到:“天灾人祸,也不能怪他。” 林昌正色道:“元荆帝也算不错,先帝留给他那样的烂摊子,你又祸害他五年,他还能撑到现在,算是有点本事。再者说元荆年间虽连年战乱,可饥民还不如圣祯年间多,我听我爹说过圣祯年间,饿殍满城,百姓流离,可是现在远不能比的。” 何晏道:“只可惜元荆运气太差,一年两灾,实在要命。” 林昌道:“先前我去京城,听不少同僚提及这个人,毁誉半掺,虽说是此人暴虐无常,但却勤勤恳恳,很是幸苦。” 何晏不欲再说,只盯着沙盘道一句, “眼下战况如何?” 林昌起身,踱道何晏身边,“眼下北夷五万骑兵将此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内约莫四万余人,虽说暂时不会打到这边,毕竟此城战线靠南,蛮夷用兵循序渐进,想来不会冒险硬攻。” 何晏道:“迅速渐进?分明就是知道你兵力不够,无法调遣部队,只将你兵力分割堵围,再逐个击溃,所为坐以待毙,也就如此。” 林昌道:“赫连冲阴毒至此,我实在无可奈何。” 何晏心头一沉,“朝廷也不不知道会不会有援兵过来。” 林昌点点头,“可不就是,我折子都递上去个把月了,一点动静没有,我看难。” 何晏思索良久,后才开口,“我倒是有个法子,兴许可以一赌。” 林昌望着何晏,“什么法子?” 何晏不紧不慢道:“既然赫连冲将咱们整体切断围着打,咱们也可效仿着来。” 林昌道:“此话怎讲?” 何晏微微挑眉,“将边城全部兵力冲出城去,绕道敌军背后,给他个意欲夹击的假象。” 后又道:“至于城里有没有兵,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夏去秋来,东南北疆颓势连连。 征了秋收,元荆即刻赈灾。 可因瘟疫死人过多,依旧民生怨道,偶有暴起。 北疆暮秋,朔风苍鹰。 赫连冲再得一城。 领四万人南下,加之先前围城那五万人,足足就九万大军围攻边城。 破晓。 紧闭的城关忽然门户大开,领头的将手,秣马厉兵,旌旗猎猎,大大的一个‘林’字。 北疆名将林昌,亲自出战。 赫连冲得此消息也是热血冲头,两人博弈数年,此一战终能了却彼此刀剑相向心愿。 但恐防有诈,赫连冲不敢轻举妄动,只派麾下第一大将凯闽领两万精兵迎战。 秋风萧瑟,边城脚下厮杀震天。 何晏立在城墙上,眼瞅着底下林昌以一万强退凯闽两万人马,几欲攥碎了城楼砌石。 林昌铠盔浴血,领一千人退回城中,翻身下马时,已然体力不支。 可见了何晏却是豪爽大笑, “差点死在外头。” 何晏笑不出来,“下次我来。” 林昌收了笑意,“到时候可没援兵去救你。” 何晏见其如此,眉间反倒宽了几分, “无妨,我自有分寸。” 转日,何晏出战,旗帜上依旧是‘林’ 如何晏所言,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姓,举谁的都一样。 这一回反倒换成了林昌在城墙上急的直跳脚。 何晏领走了边城最后的三万人,可对面敌军却是数倍与己。 依何晏的意思,是冲破敌军,绕道其后方,平军接连两次胜仗,赫连冲必然心生惧意,且前头都是平军,怕也是背腹受敌,定会就此撤兵。 只要冲破敌方阵营,便稳操七分胜券。 残阳如血。 边城外何晏先被六万骑兵包围,不断的朝外冲,一次次的被对方的弓弩手逼退,马背上翻下的平军不计其数。 已经看不出哪个是何晏。 赫连冲已然傻眼,本想着先派出六万人一试深浅,未料这六万人未能灭敌于阵前,反倒是把平军都逼成了狼,竟大有反扑之势。 入夜,战事依旧胶着,边城外三十里火光冲天,杀伐染血,如凤凰盘涅。 林昌立于城前,整宿未眠。 直到转日,青烟孤直,袅袅消散。 马尸残肢遍地,扎入地面儿上的旗帜,烧的只剩了木杆,看不出是哪方旗帜。 对面北夷仍在,却再没有何晏。 万籁俱静,生死线间。 林昌石雕一般,立于城墙,眼看着赫连冲退兵,半日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军马,奔腾有序,如黑云压境。 再看那铠甲兵刃,明显的是自己人。 林昌瞠目结舌,摸了摸眼睛,不敢相信。 直到何晏立在城门下喊话,这才如梦初醒,连跑带嚎的下了城墙。 北疆终于一胜。 林昌劫后余生般,眼泪簌簌而下,“我还当看的是你们的冤魂。” 何晏脸上两道血印,胸腹铠甲零碎,半片衣袖给血浸透了,好个狼狈, 见林昌这幅摸样,眼底掩不住的讥诮,“本来还想着冲不出去了,结果刚巧来了援兵,这回赫连冲怕是有日子不会再来了。” 林昌瞪圆了眼,“援兵!怎么会有援兵!” 何晏身后的副将闻言,抱拳上前,“启禀总督,末将杨力,奉圣旨前来援城。” 何晏转而去看林昌,“这回知道了罢?” 林昌闻言,面东而跪,叩首连连, “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何晏冷哼一声,“之前不是还在骂娘么。” 林昌忙道:“以后再也不骂了。” 起了身,扑掉身上灰土,又没头脑来一句, “你贤内助真不错啊,哪骗的这么些人来充数?” 76、不要买 城。 细雪纷扬。 何晏抵达的时候, 林昌正于府内享妻儿之乐,在听得侍卫来报的消息, 连福也顾不得享,即刻将膝上儿子抱下便起身迎了出去。 待见着何晏, 林昌刚要扑上去,却在看清了他身后的人后,吓的脚底板一个不稳,生生跪坐在地上。 何晏垂眼看他,“早也没见你在他面儿前这般殷勤,怎的今儿竟跪的这般麻利?” 林昌瞪大了眼盯着元荆,“皇上…..” 元荆给何晏搭一把手下车, 听林昌这一句又侧头去看何晏, “我不是姓江么?” 何晏低声一笑,只开口哄道:“你且先随喜伯到里头去,我先跟这人说说话。” 旁边的侍卫闻言识趣道:“林总督早就给大人收拾好了地方,不如小的引您过去。” 何晏淡声道:“也好。” 后又转而看向元荆, “去罢。” 元荆未有开口, 只微微点头,很是乖觉。 林昌自地上爬起来,眼瞅着喜连同皇上给侍卫引着朝里走,面儿上越发的僵硬, “这小皇帝怕是不大对罢….” 何晏眼望着那渐远背影,“疯了。” “疯了?”林昌一愣,再转回头去看元荆, 那背影没入那晦暗门内,如白鸿沉渊。 何晏继续道:“自己喝了鸩毒,若不是我事先给换了,怕是你现在连我也见不着了。” 林昌叹口气,“真是个可怜人。” 后才反应过来,“见不着你?你这意思,莫非是要随他而去?” 何晏给林昌问的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眼底怒色一点点烧起来, “胡扯!你当我会那么没出息!我不过是要为他处理后事罢了…” 林昌斜何晏一眼,“是啊,你可是顶有出息的人,先前北疆边城你宁舍我而去,也要带着我的兵回去勤王…” 何晏笑道:“那是我知道你不是愚忠之人,定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你跑的倒是比我想象中还快。” 林昌冷哼一声,“你一走,赫连冲便领兵攻城,前线后朝都不得消停,我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真就这么战死了,国亡了怕是连个追封都没有,莫不如领兵逃窜还能留条活命,后来又想了这个地方,就直接过来了。” 何晏道:“这个地方选的好。” 林昌一扬眉,“那可是,这地方易守难攻,最易休养生息。” 何晏眼底狡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林昌一窒,“这不想着来问你嘛。” 何晏道:“流贼源自天靖,北夷出于胡狼,两边都是外族,短时间该不会成气候。” 林昌点点头,“倒也是,中原之人又岂会这般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江山拱手相让,接下来怕是要混战许久了。” 何晏注视着林昌,“你可想接着打?” 林昌静默片刻,摇摇头,“我只想妻儿康健,不求荣华富贵。” 何晏笑道:“你这不是想的挺好。” 林昌一抬头,目有惊色,“我还当你会嫌我?” 何晏怅然叹道:“若非你叫我来,我也只想同他闲云野鹤,一生平安。” 林昌道:“你不怨他了?” 何晏淡淡道:“他都不记得了,我又可苦去计较这些,只要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这也就够了。” 林昌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将兵遣了?” 何晏微微一震,“你动作这么快做什么?” 林昌提了嗓门道:“不是你说的想归隐么?” 何晏沉吟片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昌给风吹的双颊起一层细疹,“进屋接着说。” *** 羌城官邸。 雕花廊缦,翘龙檐牙。 厅堂内也是古朴雅致,别有一番北疆韵味。 缓步进屋的女人脸上薄薄一层脂粉,配了素雅的玉簪,得体大方。 莲月听得何晏带了家眷,一个人在屋里头也是闷得慌就想着来说说话,念及至此,便直接领着小儿子就过来一探究竟。 暮风寒凉,厅堂里燃了炭盆,却依旧掩不住的一股冷清。 一盏烛灯,一个人指尖冰冷。 待看清了那端坐一旁的人,莲月着实愣了好一阵子。 元荆听得有人进来,搁下手中暖手的茶盏,瞥一眼过去,黑眸清艳。 莲月这才反应过来,面露尴色,“妹妹真是好相貌,姐姐多有失态,还望不要见怪。” 元荆不语,面上冷冷清清的,没半点表情。 纤长指头轻搭木椅扶手,莲月屈身而坐,又自衣襟别扣处扯下一条丝绢帕子,拂去肩上细雪, “何大人同我家夫君生死之交,姐姐起先还奇怪,何大人一表人才怎的迟迟未有佳人相伴,今日见得妹妹天资如许,也真是不枉何大人寻觅至今。” 言毕,便听得身后一阵猛咳。 转头看去看,竟见一阴柔男子难掩狂咳,怀里婴孩正啼哭不止。 喜连刚进屋听得莲月这一番话,简直哭笑不得,正想提点,反倒见莲月起身迎上来, “怎么还给个男人带孩子?” 说话间莲月就将婴儿接了过去,熟练的摇哄半晌。 喜连见元荆没反应便也未有阻拦,只同莲月轻声道一句谢,又转身去端热茶过来。 林昌的小儿子在屋里头玩了半晌才瞧见元荆,端详许久后,竟老实的停在元荆面儿前,仰着头,将自己手里的糖块递过去 “这个给你…..” 莲月些许尴尬,“麟儿…你方才舔了好半天的东西,怎好再送人。” 那小麟儿没听见似得,继续将手里东西往前递一递,“给你,可甜…” 莲月笑着叹气,“真是胡闹…” 且说何晏同林昌说了好久,早就听的不耐烦,给他引着回了住处,正寻思着如何才能甩掉林昌,可刚迈进了门槛,就见着那三岁的小子一个劲儿的献殷勤。 煞是厌人! 林昌双手收在袖儿里,瞧见莲月后,面皮一紧,“怎么你也在这。” 莲月倒也宁定,“女人家过来说说话罢了,瞧你紧张的。” 林昌听得这句‘女人家’登时口舌干涩,抬眼去看何晏。 未料这人正立在自家小麟儿身后,眼底火焰奋力而燃。 林昌暗呼一声不妙,刚想上前去将麟儿抱走,去见何晏先伸了手过去。 “不要” 林昌音色竟隐隐几分凄色。 莲月白他一眼,“怎么了?” 元荆见何晏同自己伸手,脸上漾一抹浅笑,如花轻绽。 只五指交缠,却是掩不住的唧唧我我,情意绵绵。 莲月见状笑道:“还以为妹妹性子寡淡,原来竟是见了你才有点笑摸样。” 林昌音色暗哑,“快些闭嘴罢。” 何晏攥了元荆的手,“天不早了,先进去了。” 言毕,便将人拽到里头去。 那小麟儿转头去看自己爹娘,竟嚎啕大哭。 莲月眼瞅着元荆站起来跟着何晏进去,脸色僵的难看。 方才这人给银狐斗篷遮了全身,看不出端倪,这一回再去看那个头和靴儿面,怎么着也不像个女人。 “这……” 林昌忙将麟儿抱过来,又看一眼莲月,“男人呗…” 莲月傻了眼,垂头去看自己怀里的孩子,“那….这….” 林昌道:“你先带着罢….” **** 城。 细雪纷扬。 何晏抵达的时候,林昌正于府内享妻儿之乐,在听得侍卫来报的消息,连福也顾不得享,即刻将膝上儿子抱下便起身迎了出去。 待见着何晏,林昌刚要扑上去,却在看清了他身后的人后,吓的脚底板一个不稳,生生跪坐在地上。 何晏垂眼看他,“早也没见你在他面儿前这般殷勤,怎的今儿竟跪的这般麻利?” 林昌瞪大了眼盯着元荆,“皇上…..” 元荆给何晏搭一把手下车,听林昌这一句又侧头去看何晏, “我不是姓江么?” 何晏低声一笑,只开口哄道:“你且先随喜伯到里头去,我先跟这人说说话。” 旁边的侍卫闻言识趣道:“林总督早就给大人收拾好了地方,不如小的引您过去。” 何晏淡声道:“也好。” 后又转而看向元荆,“去罢。” 元荆未有开口,只微微点头,很是乖觉。 林昌自地上爬起来,眼瞅着喜连同皇上给侍卫引着朝里走,面儿上越发的僵硬, “这小皇帝怕是不大对罢….” 何晏眼望着那渐远背影,“疯了。” “疯了?”林昌一愣,再转回头去看元荆,那背影没入那晦暗门内,如白鸿沉渊。 何晏继续道:“自己喝了鸩毒,若不是我事先给换了,怕是你现在连我也见不着了。” 林昌叹口气,“真是个可怜人。” 后才反应过来,“见不着你?你这意思,莫非是要随他而去?” 何晏给林昌问的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眼底怒色一点点烧起来, “胡扯!你当我会那么没出息!我不过是要为他处理后事罢了…” 林昌斜何晏一眼,“是啊,你可是顶有出息的人,先前北疆边城你宁舍我而去,也要带着我的兵回去勤王…” 何晏笑道:“那是我知道你不是愚忠之人,定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你跑的倒是比我想象中还快。” 林昌冷哼一声,“你一走,赫连冲便领兵攻城,前线后朝都不得消停,我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真就这么战死了,国亡了怕是连个追封都没有,莫不如领兵逃窜还能留条活命,后来又想了这个地方,就直接过来了。” 何晏道:“这个地方选的好。” 林昌一扬眉,“那可是,这地方易守难攻,最易休养生息。” 何晏眼底狡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林昌一窒,“这不想着来问你嘛。” 何晏道:“流贼源自天靖,北夷出于胡狼,两边都是外族,短时间该不会成气候。” 林昌点点头,“倒也是,中原之人又岂会这般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江山拱手相让,接下来怕是要混战许久了。” 何晏注视着林昌,“你可想接着打?” 林昌静默片刻,摇摇头,“我只想妻儿康健,不求荣华富贵。” 何晏笑道:“你这不是想的挺好。” 林昌一抬头,目有惊色,“我还当你会嫌我?” 何晏怅然叹道:“若非你叫我来,我也只想同他闲云野鹤,一生平安。” 林昌道:“你不怨他了?” 何晏淡淡道:“他都不记得了,我又可苦去计较这些,只要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这也就够了。” 林昌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将兵遣了?” 何晏微微一震,“你动作这么快做什么?” 林昌提了嗓门道:“不是你说的想归隐么?” 何晏沉吟片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昌给风吹的双颊起一层细疹,“进屋接着说。” *** 羌城官邸。 雕花廊缦,翘龙檐牙。 厅堂内也是古朴雅致,别有一番北疆韵味。 缓步进屋的女人脸上薄薄一层脂粉,配了素雅的玉簪,得体大方。 莲月听得何晏带了家眷,一个人在屋里头也是闷得慌就想着来说说话,念及至此,便直接领着小儿子就过来一探究竟。 暮风寒凉,厅堂里燃了炭盆,却依旧掩不住的一股冷清。 一盏烛灯,一个人指尖冰冷。 待看清了那端坐一旁的人,莲月着实愣了好一阵子。 元荆听得有人进来,搁下手中暖手的茶盏,瞥一眼过去,黑眸清艳。 莲月这才反应过来,面露尴色,“妹妹真是好相貌,姐姐多有失态,还望不要见怪。” 元荆不语,面上冷冷清清的,没半点表情。 纤长指头轻搭木椅扶手,莲月屈身而坐,又自衣襟别扣处扯下一条丝绢帕子,拂去肩上细雪, “何大人同我家夫君生死之交,姐姐起先还奇怪,何大人一表人才怎的迟迟未有佳人相伴,今日见得妹妹天资如许,也真是不枉何大人寻觅至今。” 言毕,便听得身后一阵猛咳。 转头看去看,竟见一阴柔男子难掩狂咳,怀里婴孩正啼哭不止。 喜连刚进屋听得莲月这一番话,简直哭笑不得,正想提点,反倒见莲月起身迎上来, “怎么还给个男人带孩子?” 说话间莲月就将婴儿接了过去,熟练的摇哄半晌。 喜连见元荆没反应便也未有阻拦,只同莲月轻声道一句谢,又转身去端热茶过来。 林昌的小儿子在屋里头玩了半晌才瞧见元荆,端详许久后,竟老实的停在元荆面儿前,仰着头,将自己手里的糖块递过去 “这个给你…..” 莲月些许尴尬,“麟儿…你方才舔了好半天的东西,怎好再送人。” 那小麟儿没听见似得,继续将手里东西往前递一递,“给你,可甜…” 莲月笑着叹气,“真是胡闹…” 且说何晏同林昌说了好久,早就听的不耐烦,给他引着回了住处,正寻思着如何才能甩掉林昌,可刚迈进了门槛,就见着那三岁的小子一个劲儿的献殷勤。 煞是厌人! 林昌双手收在袖儿里,瞧见莲月后,面皮一紧,“怎么你也在这。” 莲月倒也宁定,“女人家过来说说话罢了,瞧你紧张的。” 林昌听得这句‘女人家’登时口舌干涩,抬眼去看何晏。 未料这人正立在自家小麟儿身后,眼底火焰奋力而燃。 林昌暗呼一声不妙,刚想上前去将麟儿抱走,去见何晏先伸了手过去。 “不要” 林昌音色竟隐隐几分凄色。 莲月白他一眼,“怎么了?” 元荆见何晏同自己伸手,脸上漾一抹浅笑,如花轻绽。 只五指交缠,却是掩不住的唧唧我我,情意绵绵。 莲月见状笑道:“还以为妹妹性子寡淡,原来竟是见了你才有点笑摸样。” 林昌音色暗哑,“快些闭嘴罢。” 何晏攥了元荆的手,“天不早了,先进去了。” 言毕,便将人拽到里头去。 那小麟儿转头去看自己爹娘,竟嚎啕大哭。 莲月眼瞅着元荆站起来跟着何晏进去,脸色僵的难看。 方才这人给银狐斗篷遮了全身,看不出端倪,这一回再去看那个头和靴儿面,怎么着也不像个女人。 “这……” 林昌忙将麟儿抱过来,又看一眼莲月,“男人呗…” 莲月傻了眼,垂头去看自己怀里的孩子,“那….这….” 林昌道:“你先带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