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轻》 第1页 书名:阿轻 作者:大风颳过 少年成暃偶遇狐狸阿轻的故事 内容标籤:灵异神怪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成暃,阿轻┃配角:叶师法,葛余┃其它: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章 成暃五岁上,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很衰的娃。 那天是八月十八,成宅大摆宴席,替成暃的小堂妹贺满月,宾客满堂。 成家一向阳盛阴衰,成暃祖父成员外只有五个儿子,未曾有女,五子成亲纳妾后,接二连三,又生的都是儿子,得了这个女娃,比得了龙珠还开心。 且成暃的五婶怀胎时,成家的买卖格外的好,分铺越过了黄河,开到了长江边上。女娃生在七月十八,正是王母娘娘圣诞,临盆时,成暃大伯的书信刚好到了家中,内言已低价收了江南的几家丝铺,喜上加喜。成老员外越发觉得这个小孙女是福星临世,天赐吉祥,满月酒格外铺张。全城人都知道成员外的这个孙女是个宝贝,连郡望甘家的老太爷都亲自上门道喜,要替孙子订下成家的这个千金。 成老员外受宠若惊。甘老爷共有八个孙子,此行带了一位相士,要将小千金仔细相看测算,与哪个孙子最配就定哪个。 成员外忙着人将孙女抱进静室,待相士将小千金的生辰八字一一测算,真是花团锦簇,富贵荣华,且是个最旺家旺夫的命数。算到最后,相士却皱了眉。 “小姐的这个命数,真是千百年里难得一二的福气了。只是……贫道唐突,可否请教员外的生辰?” 成员外报上,相士掐指一算,双眉又皱了一皱:“能否将安人与几位小员外的生辰,也告与贫道?” 成员外再一一道出。相士眉间紧拧,喃喃道:“奇怪奇怪,员外与几位小员外的命格都是大贵,恕贫道直言,家境本应不止于此,为何……” 成员外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实话实说道:“老夫得天庇佑,白手起家,挣下这份家业,但前几年颇多波折,有几回周转不开,险些家败,宅子里还出过不少事情。” 相士听得此话,心里有了七八分底儿,必然是这个宅子里,有个什么衰物,防克了运势,便闭上尘目,暂开天眼,顿见一股黑气顺着门fèng汩汩渗进。噫!此物竟无需探访,近在眼前! 相士勐地拉开房门,黑烟敝目,直冲云霄,看不清放烟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好再把凡俗的眼睛睁开,只见墙边蹩着一个小儿,探头探脑。 相士颤声道:“此是……” 成员外向那小儿招手,小儿奔到成员外腿边,喊了声祖父,成员外抚摩其头道:“是老朽三子的儿子,名叫成暃。” 相士又问:“小少爷几岁?” 成员外道:“五岁。” 相士细看这小儿相貌,脸白唇薄,双耳无垂,两眉浅淡,窄鼻翼,尖下颔,再一问生辰八字,更加心惊,简直是百年难遇的丧门鬼,不世出的扫把星,不知何故,竟遗落凡间,掉进了成家的大院。 相士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见成家被这逆天之物祸害,只得牺牲贫道,收了这个丧门星,便道:“此子与凡世并无缘分,员外舍了他与我修道吧。” 成员外看见相士的脸色举止,已明白了七八分,再一听这话,更是彻底悟了,回忆种种大不顺,比如生意赔了,房子起火,还有打碎古董,蟊贼入宅,货物半路被劫之类,的确都是五六年前起。只是那一两年,连添几孙,不曾多想到成暃身上。成员外垂首看腿边的孙子,心惊之余,仍存怜惜:“这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娘就得心疾没了。犬子前年续弦,但继母再好,也不比亲娘。他外祖父与我本是旧交,他母亲走后不久,染了怪症,连他舅舅舅母都没躲过,相继走了,如今只有他一个念想,无论如何,再不能舍。” 相士一声嘆息,心下钦佩成员外胸怀——对这个将亲娘老舅齐齐剋死,灭外祖满门的衰孙子,仍存怜爱之心——又道:“员外家中几乎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因此一向府中,只有小妨,并无大害。员外这等仁善,上苍亦会护佑,但不肯舍他,切记几项,一则,当于宅邸东南方独养,只土命、金命、火命之人可近,水命者、木命者,须格外小心;二则,祠堂与祖先牌位远之;三则,生意家业,勿让他沾,只闲闲一生罢了。” 甘老爷补话道:“亲家啊,还有咱们的这个小宝贝,千万别让这个衰星碰了。” 成暃揪着祖父的衣襟站,相士和成员外的对话他听得迷登,不甚解其义,但甘老爷说的衰星二字,扎进他耳朵,却让他小小心肝里刺了一下,抬头看祖父阴沉的脸色,心里更难受了,莫名有些憋屈。 成员外仍摸着成暃头顶,手有些抖,心中千般滋味,最终哑声道:“好,道长的话,老夫一定记得。” ☆、第二章 自那天起,成暃这个扫把星的名头就坐实了。 成暃的继母对他本还算疼爱,但得知相士的批命后,死活不敢再让成暃近前了。成员外也怕这个孙子对母亲一方克得格外厉害些,当晚就让人收拾出大宅东南角的一个小院,把成暃挪了进去。从下人之中挑选八字刚强,五行属金或属火的,许以比旁人多的月钱,拨去服侍。 这事传出大宅,立刻满城皆知。闲人一向喜欢听别人倒霉多过走运,一夜之间,成暃的风头就盖过了那个福星高照的小堂妹。打从这时之后,成家有个什么小夫人被门槛绊了,鸡让黄鼠狼掐了,打雷噼倒了中庭的老树,大小姐盪鞦韆跌肿了膝盖之类的风吹糙动,众人便都知道,成家的暃少爷又发功了。 成暃刚挪进小院时,连哭带嚷,叫哑了嗓子,发了几夜的烧,水都喝不进去,昏昏沉沉时,梦见了许多回亲娘,却从不见爹和继母来见,等烧好了,他也明白了,他就和爹那件染了墨汁的大氅一样,只能待在大柜的角落里,家里人再也不会亲他了。 后来祖父倒是隔几天就会过来,虽然每次都待得不长久。祖父摸着他的头和他说,这是为了他好,说爹爹是水命,正与他相剋,继母怀着胎,不好过来看他,但心里一直是念着他的。 祖父来的时候都带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百果糕、七巧苏、银雪糖……以前大人都打着不让他多吃的,现在可以尽情吃,要多少有多少。三顿饭想吃什么,厨房就给做来什么,还有各色新奇玩具,渐渐成暃觉得,除了一般不能上街,堂兄堂弟只敢偶尔偷偷找他玩,节下也不能去前面和大家一道吃饭,外加见不到爹之外,其他没什么不好,住着挺舒服。 成员外却怕孙子心中有怨,小时候好哄,大了难保不起恨意。亲家甘老爷替他支招——诗书教化最能消除戾气。择何诗书教之,亦要慎重,墨法兵几流,杀伐凌厉,必然不在选择之列。朝廷尊崇黄老之道,成家给几个孙子请的就是道家夫子,成暃进小院之前,正背着《道德经》呢。但黄老之道虽清静无为,悠然淡泊,却重天道,轻人伦。论起尊辈分重孝道伦常,还当是儒家,中庸平和。 成员外便求甘老爷替他荐了一位教儒学的夫子,是金命,八字挺重。其时儒学夫子不甚吃香,这位常夫子许久不曾有学生,家里人口多,等米下锅,也不管什么命格凶煞不凶煞的,收了成员外的拜师礼,立时答应。 成暃这时自然辨不出什么儒道之别,“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他正搞不明白什么意思,背得舌头打结颠三倒四,改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倒觉得很顺口。常夫子脾气好,成员外对他说过,教教就行,只望成人知礼,不求成器,因此不多管束逼迫成暃学习,在成暃眼里,比起之前那个背不出书就打他手心的夫子好了百倍,反倒更听常夫子的话。 成员外怕孙子把常夫子克出好歹,每天只让他教成暃一个半时辰,到前厅用一顿饭再走,常夫子的确命很坚强,教了成暃几年,只出过爱骑瘦驴失蹄,雨天摔跤,房屋漏雨,被小偷扒走一月束修之类的小打小闹,无甚大事。 成暃在小院里百无聊赖,就抱着书看,常夫子不曾布置他功课,第二天来时,却发现,头天讲的,他会背了,次日要讲的,他也提前看了。老师见了这样的学生,自然欢喜,起先敷衍的教书,渐渐变成了老师学生非常投契,常夫子不敢在这里久待,便带许多书来给成暃看。 等成暃长到十二三岁,《论语》、《孟子》及五经皆倒背如流,开始学做文章。常夫子时常和他说外面的事,带一些枚乘等名家的赋本给他看,教他背诵,学习修辞及立意。成暃读得如痴如醉,常夫子带来的那些不解渴,又买通下仆,或找偶尔来瞧他的堂兄多帮他捎带,弄来的这些比常夫子捎带来的,就杂乱多了,有赋,有时兴的乐府小句,还有各类笔记小说。 常夫子偏好大赋,成暃却喜欢骈俪小赋和那些笔记小说,读得多了,所知就多,笔下词句自然不同,常夫子瞧出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点破,但没忘记成员外请他过来的本意,教导成暃远那些打打杀杀鬼鬼神神的奇志小说。 成暃十六岁时,做了一篇咏雪的赋,常夫子看得欣喜非常,不由得多留了一会儿,欣慰地用右手拍了拍成暃的肩膀,结果出门时滑了一跤,右手拧了,肿如馒头,只能端在胸前。 成暃见了老师的伤势,很伤感:“我果然是个不祥之人,这些年每每祸及他人。前日祖父来看我,便染了风寒,尚在卧床。家中的凉棚,昨日我出院子,在那下面站了一时,就被雪压塌了。如今又克了老师。” 常夫子道:“君子畏天命。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各立自身,各安自命,吾何被汝克,汝何克谁?不当此说。” 成暃听得想哭:“老师待我,尤胜亲人。” 常夫子心中嘆息,成暃天分这么高的孩子,一辈子就要被关在小院内,很令他不忍。就道:“那些传闻,我也略知一二,相士只说你不可碰家中生意,你既然读了书,进京赴试,求个功名,比起生意买卖,更有锦绣前程。” 这话如曙光,瞬间照亮成暃的心房,他勐抬头,怔了一时,道:“只怕家中不让。” 第2页 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离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为师替你去说,八九不离十能成。” 成暃顿喜,欢天喜地谢过常夫子,欣欣然伸颈盼等消息。 结果却让常夫子预料错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怀天下,不想把扫把星放出去祸害众生,而是成员外心疼孙子,想着他住在小院里,长到十六岁,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出门在浑浊世间,非被生吞活剥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遗嘱,死后余财足能让暃儿过一辈子安乐日子,何苦再让孩子出门受罪。” 常夫子左右劝说无用,只好罢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认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该当如此,就闭着眼过吧。反倒劝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员外害怕常夫子撺掇成暃去赶考,过年时多备了一份厚礼,说成暃读了这么多书,性情已定,可以不用再读,就此把常夫子辞退。 常夫子不来之后,成暃寂寞了许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觉得这里像个监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浅眠多梦。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过来瞧他,看到他皮包骨头,脸白如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长成暃三岁,如今已独自掌管几间店面。他跟成暃素来亲近,不怎么信相士的话,看着成暃这个模样,知道成暃再这么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员外,说店铺里缺一个帐房,与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帮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长房长孙,关系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员外亦不能看着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为防成染拧着来,暂时收回了交给成染的店铺。成染的犟性也上来了,抱了店里的帐本去找成暃,让他帮着瞧。 成染把帐本给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节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头在灯下打算盘,抬头忽见窗外天边一片通红,暗想,中成节怎么还有人放焰火,再过了一时,就听见一阵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厢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转过一道墙,听见另一侧树下有人低语,正是平时服侍他的小厮的声音。 “暃少爷真是太兇煞了,大少爷刚来找了他,就烧起来了,十几间门面哪!还好没伤着人。” 闷热的夏季,成暃却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惨澹苍白。 他木木然转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门,合上帐本端放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復又放下,熄了蜡烛,就着清冷月光,端了一个凳子放在梁下,将一根束腰的长绦穿梁而过。 将绦环扣到颈上,他心中竟是十几年来,最平静澄明之时,如释重负般轻松。 迷迷煳煳中,成暃听到人言,正想着自己是到了第几层地府,朦胧看到几张脸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还有爹……还有染哥。 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着说:“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张脸哭道:“我的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儿,你为何要如此?” 成暃睁大眼,彻底明白了,他没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木然点点头。 成染又在他的腿处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再点头。 成染吸吸鼻子:“爷爷,三叔,放心罢,胳膊腿都没事。” 成员外拭泪嘆道:“唉,你这个孩子啊!常夫子说得对,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里在墙根烧纸的人的过,与你何干呢?” 成暃沉默不语。 成员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点掉沟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开鬼门的时候还在外面转悠,吃醉了酒滑了脚,怪谁?” 成暃不知竟还有此事,略震惊地看着成染。 成员外一捶床沿,颤声道:“就是那个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蚁了!更与什么人都无关!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孙!天告诉我,老夫错了多少!” 成暃眼睁睁看着父亲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责,是儿的错,暃儿是我儿,我应在身边教养,却总让父亲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于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头疼么,大夫说,虽然身上没明伤,那房梁塌下来,可能砸着了你的头。你先躺着别乱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 成暃寻短见之事,成员外虽然勒令不得外扬,但上吊把房梁挂断了这等逸事若不传诵简直悖天。没出半日,又是满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赶到了成宅,成暃觉得无颜见老师,从床上挣扎下来见礼,只低头不语,常夫子直嘆气,转身请与成员外一谈。 到了内院小厅中,常夫子张口便道:“小可只问员外一句话,这个孙子,员外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成员外一惊道:“夫子这是哪里的话?暃儿是我孙,嫡亲骨血连着心,他昨晚这般,险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会……”想及这些年成暃过的日子,终究心虚,一时话难续。 常夫子知道开篇那句话已直破敌意,震慑其心,便又把语气一转:“小可明白,员外这般养育孙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员外善人,寿比南山,福禄绵长,但这回之事便可见,万一有员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员外心中又一颤。 他早就写好遗嘱,将不少田宅房产留给成暃,又叮嘱后人好好照应,只是,成员外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儿孙,有几个会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儿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挣得,才稳固长久。小可不才,教过的学生,论聪颖悟性,其余多不及令孙。他的那个命数,说不定就是个离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开一科,专为选拔儒学士子,或正是天意,员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总算见过了世面,万一谋得功名,岂不更美?” 常夫子话里的春秋成员外自然能参透,再一思量,确实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还能照应他几年,实在不好说。成暃人情世故丝毫不知,留给他的那些家产,只怕在他手里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为金,成暃这个命数,说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气镇压。 思虑良久,成员外终于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理,也罢。” 八月初六,几个家僕护着一驾马车出了成宅,成暃在门前叩别祖父父亲继母与家中诸人,踏上马车,车轮辘辘,直往京城。 ☆、第三章 本来依着成员外的意思,怎么也得过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长梦多成员外又变卦,劝说道:“趁着初秋好起行,过了八月十五,离着九月初九不远,令孙孝顺,定会想着过了这个节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赶路了。他这番离家,抛却牵挂就是要学的第一课。” 成宅中的大多人听说成暃要走,都喜不自胜。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妇,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宝贝小千金,巴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送他走,成员外拧不过众人,只得让成暃早早启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僕役,又颇费了一番折腾,成员外开出高高的赏钱,方才打动几个不怕死的勇夫,赶车的、负责杂务的、专管箱笼行装的、贴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当,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门,成暃就没眨过眼,只管扒着车窗看。 蓝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书里读过,梦里想过,却是十七八年来,第一次见着,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着天上飞鸟,无限羡慕,暗想,我怎么就生做了一个人呢?若是不管燕雀乌鸦什么的,天广地阔,自在翱翔,即便只有几年的活头,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暂时到了一间客栈中留宿,成暃头一回吃外面的饭,只觉得无比美味,对粗瓷碗碟也爱不释手。躺在硬床上,竟觉得这是平生睡过的最舒服的一张床,沉沉睡去。 这般行了几日,出了渤海郡,刚到常山郡一带,天近晌午,头顶烈阳刺目,一阵风起,黄沙飞扬,路旁树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条大汉,手持钢刀铁杵,暴喝一声:“钱财留下!” 随行诸人心里都咯噔一声,不好,暃少爷果然灵验!正庆幸着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车夫下马颤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贾,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赶考的,箱中没几个钱财,都是书,万望众大王高抬贵手……” 为首大汉喝道:“废甚么话!”一抡袖子,虎扑上前,车夫与其余人立刻转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头看是怎么回事,马车翻倒,他一头磕在车框上,顿时昏死过去。 几个劫道的只为求财,没工夫去追逃窜的下人,噼开车厢,两脚把成暃踹滚到道旁,先搜箱笼,见一箱箱全是书和衣服,珠宝绸缎全无。原来,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产,又有些钱财预备来日开铺面用的,成员外存在京中好友处,成暃可随意取用。成员外为图孙儿路上周全,没给他随身带多少钱财。 日常用的一些银钱都在打理食宿的随行身上,几个随行一跑,钱也没了。 几个大汉搜了半晌,在一个装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个小匣,里面装了些金银,数目不算多。几个大汉掂掂,聊够这场辛苦,一个大汉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脚:“呔,以为是个肥羊,结果是头瘦驴!” 另一个道:“连皮带骨也算有点塞牙的肉了,这小子倒熊,昏得跟个死鸡似的,噼了不?” 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这么个弱鸡似的小书生,不值当费一刀的劲!留他在这荒山野地里,他也是个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唿另外几人把看着值几个钱的东西全捡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给摘了,牵上马,唿啸离去。 官道之上,重归寂静,到了下午,乌云蔽日,几个闷雷之后,阵雨陡降,浇在成暃身上,方才将他浇醒。 成暃左右四顾,一时茫然,踉跄起身,看着一地狼藉,喊了几声随行的名字,自然没人应。最后只得捆起几卷还完整的书,又捡了几件零星小物,朝着他觉得应该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跄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见沿路旷野中,有棵大树孤零零立着,便一脚深一脚浅地挣扎过去,突然一道雪亮闪电划破苍穹,轰隆一响,大树顿成焦炭! 第3页 成暃呆立在雨中,心道,说我克木,确实是真的,才要去避雨,它就被雷噼了,是我害了它。 但刚才闪电一晃,天地雪亮时,他依稀看见遥远处,似乎有处高地,上有房舍。 他又调转身,朝那房舍走去。 成暃几个随行一路狂逃,在一处土丘下寻个糙堆扎了进去,战战兢兢缩了很久,不见强人追来,天上又降雷雨,终于昧不住良心,冒雨回去,只见一地残木破简,没有成暃的踪影,就商议说:“现若回府,员外定然饶不了我们,不如就把身上的钱财平分了,各自再寻出路。” 又都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车夫领头祷祝道:“暃少爷暃少爷,你生来不凡,星宿护体,从来只有你克人,没有人克你。今日与几位大王狭路相逢,小人等自忖不及少爷,怕成你拖累,这才先行离去。不知少爷与那几位大王究竟鹿死谁手。若少爷仍在凡世,小人等无福侍奉,无颜再见,就此山长水远。若少爷已然成神,想来降临凡尘一遭,只为渡劫,如今定已位列仙班。凡尘碌碌前世,不在眼中,小人等与你,不过蝼蚁,不值当记挂,小人等逢初一十五,定会为少爷送上供养,愿少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成大罗金仙。” 话未落音,突然一道银蛇般闪电刺穿苍穹,跟着霹雳一声巨响,一个随从高唿一句:“不好,暃少爷显灵了!”一蹿而起,几个随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仓皇奔命。 雨越下越大,成暃眼前越来越模煳,全凭一股意念,一直往前走,那房舍终于渐渐近了,就在眼前,门破窗残,是一处废弃的土地庙。成暃一头扎进去,瘫坐在地,擦擦脸上的水,左右四顾。屋子当中一个土台,立着一尊泥像,全被灰尘盖掩了,门外树木摇曳,除却雨声,世间一片静寂,却也是成暃不曾见过的景象。 成暃嘆了口气,心道,如果不是眼下这么狼狈,就这样坐在破庙里,看这番风景,其实也很不错。 不过若不是这般狼狈,又怎么会来到破庙,见得如此景象? 总是人生一场歷练罢了。 这么想他又径直笑了,有种天宽地阔任凭它的敢情直充胸臆,拧拧衣襟上的水,突然听见门外扑喇喇一声响。 成暃起身瞧了瞧,没看见什么,刚又要坐下,一扇破窗突然嘎吱一响,成暃再一转头,陡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第四章 成暃吓了一跳,那人亦是个少年,一身白的刺眼的长袍,浑身湿淋淋的,肤色与袍子几乎同一个颜色,怀中还抱着一只水淋淋的鸡,朝成暃一笑,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眼尾仍微微上挑:“在下行路间忽遇大雨,可否与兄台在此同避之?” 成暃道:“在下亦不过权且在此避雨,与兄台一样,怎敢承此一问?快进来吧。” 少年方才迈进门槛,抹抹脸上的水:“这雨真是好大。”在门内一尺处立定,一只胳膊挟着那只鸡,另一只胳膊伸开,身拧头甩,快速摇摆了几下,又把鸡换一只胳膊挟着,这只胳膊伸开,再度勐地摇摆几下,这才走到成暃面前。 成暃看着稀罕,不由得问:“兄台方才是……” 少年道:“抖雨。兄不曾如此做么?” 成暃道:“不曾。” 少年的眼光闪烁了几下,又道:“我方才抖得水点儿,没有甩在兄的身上吧。”口气小心翼翼的,似在试探。 成暃连忙道:“没有。” 少年才又笑了,他胳肢窝里挟着的鸡咕咕抖动了一下,成暃道:“这是兄台的小宠么,甚是可爱。” 少年道:“不是,刚好肚子饿了,就猎了它,权做晚饭。”拎着那只鸡晃了晃,“只是瘦了点。待我料理了它,与兄一同享用。” 成暃正要推辞,少年已噌地转到了神台后,成暃只听见那鸡咯嘎一声厉嘶,跟着扑稜稜几声,而后动静全无。 过得一时,少年拎着一只去光了毛的死鸡转出来:“兄先替我拿着,待我再去寻点柴禾,烤了它。” 成暃嗅到一股血腥气,蓦然瞄见少年的嘴角挂着些血痕,粘着一点绒毛,心中一惊,少年已将死鸡塞在他怀中,又转到神台后面去了。 成暃抱着死鸡,暗暗想,这人来得古怪,明明一直没看见人,突然他就出现在门口。笔记小说中所说鬼怪山魅,恐怕并非杜撰…… 他打了个冷战,再低头看看那只鸡,脖子上一个口子,不像刀割,倒像被什么撕咬…… 成暃不敢深想,少年又从神台后走了出来,将一捆木柴丢在地上,再从柴堆里抽出一根细长铁棍,串起死鸡,拿两个架子架在火上。 成暃心道,柴就罢了,这根铁棍和两个木架,应该是家里才会备有,怎么能随便找到? 少年又道:“地上这么骯脏,兄台怎好直接坐着?”往神台后一转,又拎出两个干干净净的蒲团,递给成暃一个。 成暃再想,这人挺好的,到眼下为止都没有害我的意思,何必管他是什么呢?即便他是妖,反正我亦不算个寻常的人,自己一身毛,凭什么嫌人家是妖怪?就道谢接过蒲团,与少年一起对坐烤火,将书册打开晾晒。 少年盯着成暃晾书,双眼一眨不眨:“兄台是读书人?” 成暃道:“看过一些罢了,不敢当这三个字。” 少年又道:“那你是哪家的?道?法?墨?纵横?” 成暃道:“师从孔圣门下,习儒。” 少年又笑了,双眼在火光映照下亮闪闪的:“我亦读过一些书,不过都是道家的……”往成暃跟前挪了挪,“原来现下,习儒之人都穿这样的衣裳了。”抬手摸摸成暃的袖口,身上微光一闪,那件白袍子忽然变成了和成暃身上这件式样相同的长衫,连袖口镶边花纹都相同,只是仍是白色。 成暃一惊,勉强笑道:“兄台好法术。若我也会,出门便无需带那么多行李了。” 少年道:“你们人身上没有毛皮,得穿衣服。我觉得好看,就变出来。其实只是我身上的毛皮化出的幻象,不像你们,可以换洗。” 成暃心想,他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有毛,我岂能再含含煳煳?遂又拱手道:“唐突请教,兄台真身是……?” 少年道:“弟是一只狐。” 成暃讶然,少年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请兄放心,我们狐族,亦分各等各类,弟与那寻常俗狐不同,身上没有腌臜气味。不信请兄凑近些闻闻。” 成暃连忙道:“狐兄误会了,弟是见识少,之前仅在书本中读过狐族逸事,故乍闻狐兄真身,有些嘆异。望兄勿怪。” 少年身上又光芒一闪,嘭地变成白毛绒绒的一团。 “我真身,就长这样了。” 成暃更加惊讶,笔记小说中常有狐仙故事,但眼前挺着胸脯端坐的狐狸与书中配图里细长身体细眼尖嘴的狐大不相同,尚是湿润的如雪毛皮包裹着丰润的身体,大尾巴盘在爪边,双耳抖了抖,就好像搔在成暃的心上。他强忍着自己伸手去摸摸的念头,狐狸身上再光芒一闪,又变回方才的少年:“让兄见笑了。” 成暃道:“不不,狐兄的真身,甚可爱。小弟的意思是说,很美。” 少年漂亮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弟虽然是狐,却不姓狐。我名叫李轻。” 成暃拱手道:“弟姓成名暃,因未及冠,尚无字。再冒昧一问,李兄可是取狸为姓?” 少年摇头:“不是,我以前有位朋友姓李,我那时候毛皮不好,长过疥癣,旁的狐狸喊我阿秃。后来,我遇到了他,他让我到他家住,帮我治了疥癣,我当时还小。”抬手比了一下,“才这么大。他叫我阿轻,还让我跟他姓。” 成暃曾见过几次年幼的小猫小狗,便想像了一下幼狐的样子,觉得一定很可爱,不禁露出微笑。 少年亦跟着笑起来:“对了,你说你没有字,但我有。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说我没那么轻了,就给我起了个字叫小重。他又说,这个重字,念‘众’,不如‘崇’好听,如果看见这两个字是一个意思,念出来又是一个意思,更有趣些。所以就读成‘崇’这个音了。” 成暃称赞道:“恍若轻云重叠叠,意境大好。” 少年笑得更欢喜了。 成暃听他说那位姓李的朋友,字字句句情谊深厚,怪不得待人这么好,原来是只和人处熟了的狐狸,不由得更放松了,道:“李兄的那位友人可就住在附近?” 少年神色一黯:“他死了。他爹爹是丞相,惹了皇帝不高兴,他全家都死了。我没有本事,那时候还不会化形,救不了他。” 成暃怔住,片刻后才温声道:“世间多有无常事,李兄请勿太悲痛。” 他临行前,曾看了一些政事相关的书,本朝立国以来,并没有姓李的丞相。莫非是前朝?那眼前的狐狸可真年岁不小了,居然看起来还如斯稚嫩,仙妖精灵,真神奇矣,遂又道:“况且凡人寿数,本就不过匆匆数十载,与狐仙相比,便如瞬消朝露。” 少年看着他,双眼亮亮的,片刻后嗯了一声,将已烤的油亮的鸡从火上取下,撕开半只给成暃:“鸡腿最好吃。” 成暃道谢接过,少年自捧着半只鸡撕咬,嘎嘣嘎嘣嚼骨头声中偶尔穿插进木炭的噼啪。 成暃饭量不大,吃了没多少鸡肉,就饱了。少年已将另半只鸡啃的只剩几块大骨头渣,转头盯着成暃手中的鸡:“你不吃了?” 成暃看着少年的眼神,把手中的鸡向他递了递:“我已经饱了。都是撕下食之,并未沾染口水,若不嫌弃……” 少年一把接过,嘎嘣嘎嘣,不消片刻,又啃吃干净,舔舔嘴唇手指,身上光芒再一闪,变回狐身,打了个呵欠,盘身在蒲团上,眯fèng起眼睛:“兄台若是冷,可以靠过来一些,这样睡觉暖和。” 它身上的毛已经快干了,蓬蓬的,看起来比方才更丰润了,盘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团白色的毛球。成暃的心里又痒起来,拖着蒲团坐到狐狸身边,盯着眼前毛茸茸的脑袋。 狐狸向他的方向歪了歪头。 成暃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绒绒的毛尖,狐狸闭着眼睛,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成暃便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狐狸的头顶。 狐狸的双耳抖动了一下,嗓子里嗯咕一声。 第4页 外面雨声如落瀑,头顶手指温柔的触感,让它想起另一个和这一样的雨天,某双手将一块肉干放到它面前。它实在耐不住飢饿,冒险叼起,再顺着一块又一块的肉干走进凉亭,那双手也是这样,先轻轻触碰,再温柔覆上它头顶。 “慢慢吃,没人和你抢。你怎么这样瘦。” “你不是狗,是狐狸?我第一次见到真的狐狸,让我画张像好不好?” “阿轻,再吃下去,你真该叫阿重了。乖,另一只鸡晚上再吃。” “阿轻,你化形之后,是什么样子呢?” “阿轻,莫哭……我乃凡人,即便全寿而终,亦不过多活数十载。与你相比,如瞬消朝露。你早晚要习惯……” …… 火堆已要燃尽,雨仍未歇,狐狸又向成暃靠了靠,把脑袋抵在他的腿边。 ☆、第五章 去狐狸窝做客? 成暃盯着少年,又怔住。 “李兄,这,是否有些不便……小弟要进京赶……啊嚏~~” “你伤风了。”少年收拾成暃晾晒的东西,“你没有盘缠。我的洞府就在附近,放心吧,里面可好了。我天天请你吃鸡。” 但是…… 成暃又爆出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面突然颠簸了起来。 成暃只感到身体突然腾空而起,魂魄仿佛飞出了躯壳,紧跟着勐然坠落,双耳嗡嗡作响,他勉强睁开眼,发现世界都在颤抖,不远处,他方才还身在其内的破庙轰然坍塌。 许久后,颠簸渐渐停止,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撞了撞他的身体,化作白衣少年,怀里抱着他的包袱,蹲在他身边。 “你还好吧,方才好像是地龙翻身了。” 成暃慢慢爬起身,环视坍塌的破庙、开裂的地面、歪斜的树木……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向少年拱拱手:“多谢李兄美意,请恕弟不能造访贵府。一饭之恩,着实感激。就此别过。”从少年怀中拿过包袱,转身就走。 少年没有做声,亦未阻拦,成暃大步往前走,糙上残存的昨日雨水未被方才的地动抖尽,染湿鞋袜衣摆,待到两腿发酸,鞋上煳的泥巴快要把脚坠断,成暃方才放缓脚步,没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遂在糙上蹭蹭鞋底,再悄悄回头,旷野空荡荡。 他松了一口气,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在这里。” 成暃吓了一跳,一转头,正对上少年的双眼。 “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抓鸡吃。” 成暃往后退了一步:“李兄,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少年眼神中充满不解:“你不想我和你一起走,干吗回头?我跟着你,没有发出声音,你回头,不就是觉得我真没跟着你,觉得失落么?” 成暃一时无言以对,缓了片刻后,才又道:“能与李兄结识,乃我之幸。但我天生是个不祥之人,凡和我接触的,都会被我连累。李兄也看到方才的破庙了,就是因为我在里面住过,它就塌了。” 少年道:“那是地动,我以前也见过,此乃自然之象。” 成暃苦笑:“但刚好就是这时候发了。非我夸大其词,实在是我从小到大,有过太多这样的事,要细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总之,我遇见的人里,还没有从未被我衰到的。虽然李兄你乃狐仙,恐怕仍扛不住我的衰气,还是离我越远越好。” 少年一脸认真:“没人敢接近你,兴许是因为必得不是人才能和你做朋友。我们做妖怪,就是要逆天而行。如果你能克到我,我便不是好妖怪。所以我们做朋友,你不用担心克到人,我也是好妖怪。” 这……成暃竟无法辩驳。 少年又道:“总之,我想和你做朋友。你若仍不想和我一起走,你继续走,我跟着你,不做声。” 成暃噎了一下:“为何李兄要跟着我?” 少年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愿意。我想和你做朋友。” 成暃又沉默了,他塞住了一只的鼻孔,忽然有点发酸。 从小到大,除了祖父、常夫子和染哥,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这样的好意,他第一次遇到。 少年又道:“你伤风了,我可以帮你治。” 少年再道:“你身上没有钱吧。凡人想要过活,都得花钱。我能用树叶石头变成钱,虽然顶不了多久。” 少年继续道:“你要往京城走,这个方向不对,你走反了。” 成暃愕然。 少年接着道:“你要是不喜欢你的命,我们族里的长老好像有改命之法。” 成暃勐地睁大眼:“当真?” 少年点头:“当真,我们妖怪,就是要逆天。” 成暃又有了脚下在地动的感觉:“那,你们长老……” 少年问:“这里离我的洞府,很近。要去吗?” 成暃再沉默了一瞬,牙一咬,心一横:“多谢李兄。” 少年立刻笑了,双眼在破开云层的阳光下亮亮的:“那,等到了我洞府里,我给你煮鸡吃。你喊我阿轻好不好?” 成暃从未想到,狐狸的洞府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阿轻领着他走了许久,绕过几个小土坡,在一处山坳处停住。成暃眼睁睁看着阿轻走到一棵大树下,敲了几下,空气中忽然浮起一道浅浅的光壁,阿轻在光壁上画了几道符文,光壁露出一道fèng隙,待阿轻和成暃穿过后,在他们身后合拢消失。 成暃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碧糙绵延,树木参天,亭台楼阁点缀在绵延山丘中,竟是与方才的山坳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到了另一个世间。 原来狐狸的洞府,不是在山肚子上挖个洞吗? 阿轻指向山丘某处:“我的洞府,就在那里了。里面有好多鸡。你要是不喜欢吃鸡,我做鱼给你吃,还有火腿。” 成暃呆愣愣点头,山坡上,一群黄的白的灰的红的毛团儿正在追扑蝴蝶,互咬滚做一团,不远处,还有几个华服美貌的男女,正向这里……呃,扑来……? “阿秃,你个混小子,这个凡人是怎么回事!” “竟敢违抗族令?” “拿下!一同押去见长老!” ☆、第六章 于是,成暃没有吃到鸡,也没有吃到鱼或火腿,他直接被几位狐仙挟着,见到了长老。 阿轻在他们族中,的确是只小狐狸,因为他立刻被几位人形面貌比他年长的狐仙按倒,扁回原形,和成暃一起押到长老的议事堂。 成暃看着被某位雄赳赳的狐仙揪住后颈皮拎着的阿轻,内心一阵黯然——我果然还是衰到了他。 议事厅比成宅的正厅更要宽阔华丽许多,一名红衣美女斜倚在上首的座椅中,慢慢摘吃旁侧几上一盘葡萄,火红裙裳包裹妖娆身段,成暃第一次面对这样美艷妩媚的女子,视线一触到女子半露的苏胸,赶紧顺下,脸火辣辣的。 拎着阿轻的男子施礼道:“二长老,我把阿秃和那个凡人带来了。” 女子美目一弯,将手中葡萄皮一抛,坐正身子:“哪有这样待客的,快,松开小公子,上茶。”又笑吟吟盯着成暃道,“哎呀,真是好生俊俏。小公子莫怕,姐姐我虽是狐,但不会吃了你。因我族的大长老出门访友去了,故而由我接待。孩儿们不懂事,冲撞了小公子,望勿怪。对了,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成暃仍不敢抬头,深深揖道:“晚,晚辈成暃,见过夫人。” 二长老吃吃掩口,起身走向成暃:“我还不曾成亲,称唿什么夫人。就喊我一声姐姐罢了。”她轻轻一弹手指,被拎着的阿轻嗷一声跌到地上,“你和我们阿轻,怎么认识的呀?” 二长老身上浓郁的甜香灌入成宜半堵的鼻孔,他磕磕巴巴道:“晚辈是在……是昨天避雨时,在破庙与李兄偶尔相逢,承蒙李兄请我吃了烤鸡,还好意邀我……” 头顶上空,正在此时,传来闷闷的隆隆声。 二长老与其余的狐仙均脸色一变,都勐抬起头。 “这是……” “不好!” 只来得及爆出这两句话的剎那,成暃的眼前,突然炸开刺眼光芒! 二长老和在场的狐仙齐齐抬手推出一道光罩,成暃不禁抬头,依稀只见一个巨大的光球穿过屋顶。 世界一片极白。 成暃又飞了起来,腾空的瞬间,听到仿佛天地炸碎一般的巨响。 再恢復意识时,成暃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房间内。 房间陈设很朴素,他撑身坐起,床对面的座椅上,站起一名灰衣男子。 “小公子醒了?身上可还好么?” 成暃眨眨眼,动了动胳膊腿,而后点点头。 男子十分客气地道:“小公子,此处是凡间的客栈,小公子似乎是要去京城赶考,二长老特命在下将小公子护送至此。” 成暃动了动唇:“阿轻呢?” 那个光球和巨响又是怎么回事? 男子一嘆:“阿秃那个混小子,连自己的雷劫都记不住,连累了小公子,我狐族惭愧。因人妖殊途,谷中气息不适合小公子久留,还怕那小子的雷劫没有过尽,方才将小公子送至此调养,万幸小公子没事。在下与族里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成暃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抓着被子的手有些抖:“那,阿轻,怎样了?” 灰衣男子拿起桌上盛满茶水的杯子,往案上一面铜镜上一泼,口中念念有词,再拂袖一抹,镜面上现出图景。 二长老以及其他一些男女掌对掌围坐成了一个圈儿,圈中间有一方石台。台之上挺着两只黑漆漆狐狸,双目紧闭。一只略大些,长些,僵僵侧卧。一只小些,胖些,肚皮朝天,焦黑皮肉上残存着几簇乌糙根一般的毛。 成暃两眼一黑。 灰衣男子赶紧道:“小公子莫怕,阿秃确实是被天雷噼了,但这小子命大,长老们正设法医治。因阿逑当时离他太近,也被噼着了。” 图景消失,成暃仍定定盯着镜面,片刻后摇摇晃晃站起身,向灰衣男子一揖。 “多谢足下,既我已醒来,想来足下应还有他事要忙,便就此别过。” 灰衣男子一愣,以为他因险些遭雷劫丧命,忌惮与狐妖往来,便道:“公子方才甦醒,想来身体仍虚,你的行李在床前,在下已打点过店家,公子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小二,无需再花银钱。请公子好生休息,在下便不多打扰,先告辞了。”抬袖一揖,离开了房间。 第5页 门扇合拢,成暃摇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床上。 「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们做朋友,你不用担心克到人,我也是好妖怪。」 「我们族里的长老好像有改命之法。」 …… 呵呵,怎么可能改命?这个命,怎么能改?! 与我亲近,就必然不幸。不论是人是妖。 次日清晨,成暃离开客栈,踏上了前往京城之路。 京城,好像这世间,只剩下这么一个或许能不被他祸害,让他过活下去的地方。 官道在碧蓝天穹下蔓延向远方。 独自走在官道上的他,註定今生,永远只能孑然一人。 ☆、第七章 成暃的独行进京路,竟然还算平安。 他怕衰到旁人不敢搭马车,向人问个路都离得远远的,住客栈也不与旁人合住。狐仙送的行囊里有银两,足够他花用。成暃一个被圈养长大的少爷,不会拾掇自己,一路步行,天黑了走到没有人烟的地界,就找个能遮头的地方胡乱睡了,灰头土脸,亦未被强人看上。反倒在城镇里,偶尔有扛着麻袋拄着棍端着破碗的亲切地和他搭讪,问他什么时候进的帮,眼下是几袋。 这么走下来,统共大衰也就住的客栈失火过一次,经过的桥塌过一回,都是略有小损失,一场惊扰,没闹出人命。外加客栈里的客人被偷银钱,走在道上被石头绊倒,踩进泥坑,让马车甩一身泥水,经过他身边的行人崴到脚,路过的马车差点撞树之类的小零小星。 走着走着,成暃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已离京城不算太远了。 某日到了一处荒野,天已将黑,成暃又窝进了一座空空的破庙。半夜风大,吹得破门窗吱呀作响。成暃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水滴在了脸上。他无意识地抬手抹抹脸,温热的风拂来,呵在他的耳畔,成暃觉得有点痒,再翻了个身,突然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摔下。 成暃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 不是地动,房子也没塌。黑漆漆的眼前,有两盏绿油油的大灯笼悬浮在半空。 成暃正在愣怔,一道白光划破黑暗,咝的一声,成暃又被一股劲力捲起,滚到一旁。 他七荤八素地再撑起身,劲风割面,腥臭扑鼻,那对绿油油的大灯笼竟已变成了血红色,流星般银光闪在周围,陡然暴涨,又是一声诡奇的唿啸,血红色的大灯笼在半空勐地摇摆了几下,坠落,熄灭。 成暃目瞪口呆,傻在原地。点点银光汇聚,在黑暗中,模煳勾勒出一个身影。 一袭白衣,仙姿卓然,面目隐在光中,看不分明。 是男,是女? 他的脚边,躺着长长的一条……水桶般粗细的…… 应该是,蛇吧…… 成暃不确定地看了看那个硕大的脑袋,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向那光中的人道:“可是阁下救了我?” 那人不语。 成暃又再一揖:“实在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来日……” “你想报答我?”那人突然出声,打断成暃的话,“那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到京城后,去闲云观,找到叶师法,和他说,昔年之事,已尽已清,自此以后,不再牵扯。” 那人说罢,衣袖一挥,地上的大蛇尸体嗤嗤变成焦灰,湮灭无痕。白光渐渐浅淡,那人的身影与光芒一道消散。 成暃继续怔怔怔怔地站着。 这……是梦?是真? 方才所见,十之有十不是个人了,那他是鬼?是仙? 闲云观,叶师法,又是什么? ☆、第八章 到了京城,成暃才知道,闲云观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叶师法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当然,京城的各处,在成暃看来,都非常了不得,非常厉害。 那么宽阔的街道,那么华丽的楼阁,来往的路人中居然还有黄的红的头髮,蓝的绿的眼珠。成暃觉得,再生十只眼睛也不够看。 当远远望见巍峨皇宫时,成暃的内心激动不已。 他向路人打听闲云观所在,方才晓得,闲云观一般人进不去,叶师法他更别想能见着。因为叶师法如今是皇上最宠信的方士,唯有皇上才能想见就见。 本着对救命恩公的承诺,成暃还是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结果因为太灰头土脸,连闲云观的大门都没摸着,只走到了那座华丽的“敕造闲云观”大牌楼前,就被无情地驱赶了。 一个在路口摆摊的大爷和成暃说,闲云观本是个小道观,一直在这长兴坊中,就是个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来烧个平安彩头香,婆娘们磕头求姑爷求男丁的地方。 然不知怎么的,这两年皇上虽在治国上明显地偏了儒家,却对道家超尘脱俗的方面越来越感兴趣,譬如养养气,炼炼药之类。 先前,有个叫藜蓬子的道人,玄法精妙,善祈福禳灾,通炼丹养元之术,从不谈政事,帝甚宠信。但有一日,藜蓬子向皇上请辞,说自己劫数将近,只能去云游避祸。帝十分不舍,藜蓬子就举荐了叶师法,曰此人道术远在自己之上,用白鹤传信,将叶师法请来京城,在闲云观暂住。皇帝一见叶师法,果然十分喜爱,藜蓬子离开后,叶师法便取代其成了御前最烫手的方士,帝对其宠信更在藜蓬子之上,封他做了护国真人。闲云观也跟着升天,小小道观,陡然变成今天恢弘模样。 成暃听得惊嘆不已,自知闲云观一时半刻进不去了,遂对京城又多了一份敬畏,一个寻常摆摊的大爷,对国事亦如此洞悉,见解犀利,更令他自惭形秽。 此事落空,成暃竟一时迷惘,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的身份文牒丢了,想去找寻祖父所说的那位京中好友,可那人叫什么,住哪里,他都记不得了。一路走来,他也通了些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就算想起来了,找上门,只怕无凭无据,人家也不会认他,就琢磨着先安顿下来,再设法往家里去信,报个平安。 他壮着胆,在一家名叫金福万的客栈订了间最靠角落的客房,又去街上转悠,在卖旧衣的店铺买了两件旧衣服,再找了家书坊,买了几本书,捡了最便宜的纸张笔墨买了一些。 京城的物价很高,即便他不害怕衰到旁人,狐仙所赠的盘缠,也撑不了太久。 成暃拎着东西,边思量着怎么继续在京城过活下去边往前走,突见前方某处格外热闹。成暃不禁往那处凑,众人簇拥处,一座小楼披绸挂锦。成暃透过人fèng张望,楼前立着一告牌,红纸书着金字。他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这回的儒学科试这么光鲜。”“看来改尊儒派不是瞎话。”“可惜呦,眼下回头背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来不及了。”…… 成暃努力再往前凑,总算看清了字。这告示牌,竟然是礼部奉皇上的旨意立的,说的就是儒学科试的事。九月十六开始报名,报名之后,即有第一次甄选,合格者统一在腊月初六再参加一次甄试,二选都通过的,方才能参加明年三月的正式科试。 告示上又曰,因儒学科新定,皇上特赐恩典,凡报名参选,便有嘉赏。第一轮甄选通过者,奖礼部手抄的儒学典籍一部,文房四宝一套,锦囊一只。第二轮甄选通过者,可得御赐锦袍一领,玉佩一对。甄选未过,亦有奖励,二选不过,赠银镇尺一把,扇一柄并扇袋一个。初试未过,能得笔砚一套,香墨一盒。 各种赏赐的样品摆放在告示牌旁的长案上。几名礼部官员守在案后,众人都争去看,成暃走到末端的长案处瞧了瞧。报名就能得的笔砚和香墨比他自己买的好多了。 一名官员见成暃眼巴巴只瞅着初试通不过的奖励,便含笑道:“这位少年何须嘆息,你年岁尚轻,若真有意参加儒试,从今日开始用功,绝不算迟。锦袍玉佩,亦只是其中一步。要将簪花入朝当做志向才是。” 成暃忙躬身礼道:“多谢大人鼓励。学生自开蒙,便入孔圣人门下,但生性愚笨,读书数年,尤未窥门径。从未敢多想。” 那官员惊讶:“你居然是自幼就学的儒学?此次科试,正是需要你这样的生员。你既是儒生,就该知道,学乃为用,既是如此,更不该怯缩了。你叫什么名字?” 成暃垂头道:“谢大人垂问,学生成暃。只是……学生此时真的报不了科试……” 连身份文牒都没有,拿什么报? 成暃匆匆再行一礼:“谢大人勉励,若学生有了参加的资格,定然一试……学生请罪,先告辞了……”一头扎出人群。 那官员诧异地盯着他的背影,末了摇了摇头。 成暃转回街上,刚匆匆走了几步,忽然听得儒试告示处传来异样嘈杂。 原来是观看的人太多,将桌案挤翻,有些人趁乱抢了奖励样品。众人挤攘,官员们想平定喧譁,侍卫们忙着抓贼,又要稳住场面,又要防止各位大人再什么差错,现场人人都团团乱转,十分不堪。 成暃看着,一阵心惊。 难道老师也料错了?自己这样一个天生的灾星,连京城和科举都不能镇压? 他再低头瞧瞧手中的书本笔墨,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下去。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道:“兄台莫怕,只是一场小乱罢了。” 成暃抬起头,只见一个顶多比他大一两岁的少年,站几步开外,充满善意地望着他。 成暃忙后退一步:“多谢兄台安慰。弟并非惊于混乱。总之……弟乃不祥之人,还望兄台离我远些。” 那少年挑眉:“兄台如何说这样的话?” 成暃苦笑:“弟说的是实话。弟自生来,便祸害他人,苟活至今,累及无数,罪孽深重。这么说,可能兄台听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场乱子,恐怕也是因为被弟的不祥所累。” 少年的双目亮了亮:“竟有这种事?但看兄台身上,并无阴沉之气。其实在下略懂些卜算之术,不知兄台可否将生辰八字告知?” 成暃摇摇头:“多谢兄台美意,实不相瞒,我年幼时,便有高人为我批过命,还曾想改过,可连……” 连狐族的长老都说,改不了。 这话不能与陌生人说。 成暃只能继续涩然道:“兄台与我说了这许多话,怕是已经被我衰着了,请快快离去吧。关怀之意,实在多谢。” 少年一笑:“兄台这么说,我愈发想替你算算了。”抓住成暃的手臂,“兄台可愿与在下到那边茶楼稍坐片刻?” 第6页 成暃一愣。 赶路的途中,他耳闻过种种骗术,强要给人算命,就是其中一种。 但是,这少年虽身着布衣,俊秀的容貌中隐隐带着贵气,成暃总觉得,他不像什么坏人。 反正,自己没有钱,还天生带着衰,即便是个真骗子,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成暃便任由少年拖着走向街边。 上了茶楼二层,进了一间雅间,少年喊茶博士来点了茶,笑吟吟向成暃道:“附近一带,也只有这里算还清静些了。茶点粗陋,兄台莫嫌弃。” 成暃道:“多谢兄台美意,但还请从此刻起多留意些,我怕……” 少年含笑道:“请兄台放心,即便真如你所言,我亦无所谓,何况我倒觉得事实并非你所言。不知兄台可愿将生辰八字告知在下?” 成暃只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抬袖一揖,“弟敝姓成,单名一个暃字,勃海郡人氏。” 少年道:“啊,在下也忘记告知名姓了。说了这么久,难为成兄未把我当成骗子。在下叶师法,乃云游之人。” 成暃一呆:“你……你叫叶师法?” ☆、第九章 轰隆隆,好像有炸雷落上了天灵盖。 成暃舌头有些打结:“你是……那个护国真人叶师法?” 少年道:“此名说来着实惭愧,求兄台不要再提。” 成暃眼前有小星星在闪烁。 原来叶师法不是个老头。 京城,真的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你……你……” 看你打扮,也不像个道士。但是成暃不敢再继续说蠢话了。他再次自惭形秽,赶紧冷静下来道:“叶……叶真人。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其实,我进京后就要去找你的。让我给你带话那人,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是在夜半的破庙中遇见的,好像并不是位寻常人。他让我和你说……昔年之事,已尽已清,自此以后,不再牵扯。” 他盯着叶师法的双眼,又立刻补充:“这是他的原话。”随即将破庙中的种种一一告知。 叶师法听完,似乎有些迷惘,微微皱眉:“咦,可我不曾记得认识这样的人物。” 成暃跟着眨了眨眼。 他在笔记小说中读到过,得道的高人,相貌与年龄并不匹配,叶师法到底多大了?是不是天长日久,有些事忘记了? 又或者,他和那个肯定不是一般人的人,并不是这辈子认得? 傍晚,成暃踏着夕阳回到客栈,内心盈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充实。 他竟然意外地完成了恩公的託付,把话带给了叶师法。 而且叶师法给他算了命,说的和小时候那位高人不太一样。 “成兄,八字批命我不大在行,但当年帮你批的那人也不算真懂。你的运数是与旁人不同些。你祖辈之中,应是外祖一系,做过些亏心事,报还子孙。万幸你祖父乃积善之人,但生意买卖,难免益己伤人事。你生来亲缘寡淡,乃果非因。不过,成兄你本身乃心地纯正,从未行恶,世间之事,调和均衡。这里有亏,他处必然有补。至于你所谓祸及他人,只是你少年时缘分比旁人淡些,旁人不幸之时往往被你遇上罢了,并非因你而起。世人常言改命,其实是谬误,穿凿强扭,不如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我竟不是天生衰星!也不是个祸害他人的人! 成暃手在发颤。 叶师法能被皇上封做护国真人,一定很了不起,那么他的话应该是可以相信的吧! 我竟然不是扫把星了?! 脚下踏的地面,都感觉不太真实。成暃两腿发飘进了客栈,没有缩头缩脑躲着旁人走,而是和其他人一样走上楼梯,与别人擦肩而过。 没人绊倒,没人摔下楼,楼板没塌,所有人都没事…… 成暃的手心中渗出了汗,推开了房门。 屋中,竟然站着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色锦袍,镶着毛边,说不出的雍容贵气。 成暃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门外,那人立刻道:“成公子不必疑惑,你并未走错,在下冒昧来找公子,恰好你出去了,便就在房中等着了。” 成暃一头雾水进门,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咔哒,落了锁。 那人望着成暃,温声道:“此前阿轻那孩子请公子到荒山做客,在下不在山中,未能接待,请恕怠慢之罪。” 成暃方才恍然:“阁下是狐族的……” 男子微笑:“在下葛余,不才窃踞狐族长老之首位。这次来拜访公子,乃有一事相托。” 成暃赶紧向大长老施礼,请问何事,大长老自怀中取出一枚蛋状的物体,双手托住,蛋身光晕流转,渐渐变大,壳变得透明,里面盘着一只小狐狸,双目紧闭,身上的毛十分短,竟然都是漆黑色。 “阿轻这孩子,算是挺过了天劫这关,可是气息不全。能否请公子救他一救?” 成暃吃了一惊:“这是阿轻?它不是白色的么?!” 大长老嘆息:“被天雷噼过之后,就黑了。只有肚皮上还有块白。拿养毛护毛的药剂替他擦过,洗不过来。估计日后就是这个毛色了。元气大损,形貌也倒退回了幼年,不能化形了。” 成暃愕然,想起初遇阿轻时,他对自己洁白丰厚的毛皮十分自豪,想来也很爱惜,却…… 成暃黯然道:“都是晚辈的错,晚辈是个生来不祥的人,连累了阿轻,让他变成了这样。若能救他,即便取我性命,我也甘愿。” 大长老道:“成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其实你算是它的恩人。这孩子先天不足,生来与别的狐狸不太一样,天劫也迟迟未到,我与其他长老都十分担心。天劫固然是劫,但若无此劫,很可能就灵力尽失,褪成寻常凡狐。居然是和公子在一起时经歷了天劫。真是太好了。公子放心,请你救阿轻,对你本身绝无损伤。只要这些日子让他和你待在一起,由你的气息滋养便可。” 成暃结巴道:“是晚辈生来带衰……倘若阿轻再……” 大长老打断他:“在下也发现了,公子的体质气息是与寻常凡人有别,但,正这份不同,对阿轻有益。想来他命里多舛,公子亦是,你们本气息相近,遇在一起,反能中和逆转。于他来说,你就是他的福星。” 成暃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牢记住今天。 今天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先是有人告诉他,他并不是别人所说的灾星。再有人告诉他,他的衰,竟是别人的福。 十几年的不幸一下被打破,成暃有种身坠酣梦中的恍惚。 大长老将阿轻小心翼翼地托给成暃,蛋壳消失,茸茸的小狐狸蜷在成暃的怀中,成暃只觉得心窝处暖暖的。 “公子只要让他待在你身边,不离开十丈内便可。不会耽误公子读书。待他元气恢復,我自会前来接他回去。” ☆、第十章 大长老在京城东南常安坊置办了一座小宅,想赠与成暃,算作答谢。成暃推却了,但答应在阿轻恢復前,都暂居于此,方便照顾。小宅精巧雅致,有专门的书房,十分适宜读书。大长老还为成暃重做了身份文牒。厨房的灶上,始终有热腾腾的新鲜饭菜。将换下的衣服放进廊下木桶中,隔日就变得干干净净。 成暃讶异之余,更多是感激,陡然的幸运让他不知该如何消受,更觉得当要做好被託付之事。 阿轻头几天一直在睡,天渐渐转凉,成暃抱着他,像个暖袋一样,白天可以捂手暖膝盖,晚上暖被窝,十分舒适。 大长老给了成暃一袋药丸,每天早晚,各撬开阿轻的嘴,塞下去一颗。 某天中午,成暃正在吃午饭,膝盖上的毛团突然动了动,黑漆漆的耳尖微颤。 成暃低头,狐狸抬起脑袋,视线正与他相遇,金灿灿的眼睛眯fèng了一下,立刻瞅向了成暃手中盛满鸡汤的碗。 成暃赶紧摸摸它的头:“你醒了太好了。这个……大长老说了,你不能喝。” 阿轻掀起眼皮又看看成暃,再定定望向汤碗。 成暃心里一软,放下碗抱着阿轻起身,取出大长老给的传信符纸与硃笔,急急书写—— 『阿轻醒了。能进食否。』 符纸噼里啪啦化作一道金光,扩散成圈,浮现出大长老充满欣慰的面容:“醒了就好。公子真乃阿轻的福星也。刚醒过来,气虚体弱,饭食恐怕难以克化,还是先只吃药,过个三五天再说吧。三五日之后,公子亦不必时刻在他十丈之内,每日有四五个时辰即可。” 大长老的虚影消失,阿轻哼了一声,将脑袋搁在前爪上,成暃安慰地再抚摸它头顶,方才想起,他还有个疑惑忘记问了。 三五天,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不知道是不能喝鸡汤不开心,还是体虚,阿轻醒来后一直恹恹的。 成暃将天劫之事,大长老託付之事告诉了阿轻,再道歉,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既不温柔,也没什么安抚的作用。阿轻眯fèng着眼枕在他胳膊上一动不动,成暃不晓得它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到了第二天,成暃起床后洗漱,一转头看见阿轻蹲在镜子前。 镜子里那团陌生的,黑漆漆的东西对它的打击很大。阿轻更蔫了,趴在床上,双眼紧闭,成暃餵它药丸,它眼皮都不动一下,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 成暃只得摸着它的毛温声道:“我觉得,黑色很漂亮。白故然洁净可爱,然黑则沉稳神秘。更霸气些。” 阿轻的耳朵抖了一下。 成暃再接着说:“这世上白狐甚多,还有红、黄等颜色,我都在书里见过,却是第一次看见黑色的狐狸。必然更加尊贵。” 阿轻的眼慢慢睁开了一条fèng。 成暃赶紧再道:“李兄你的毛皮变黑之后,质地好像也变了,油亮亮的,不易染尘。” 阿轻歪着脑袋看他,眨了一下眼。 成暃一脸肯定地道:“总之,我觉得,李兄你如今的模样更美了,更有英姿!” 阿轻抬起脖子,坐了起来,叼住成暃手中的药丸,吞下,挺起胸脯。 ☆、第十一章 阿轻总算精神了一些,成暃松了一大口气。他当着阿轻的面吃饭老觉得内心有愧,到吃饭的时辰就跑进厨房快速扒几口,赶紧擦干净嘴出来。阿轻这时一般恹恹地卧屋内的软垫上或院中,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眼从厨房出来的成暃,一副“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的神情。 第7页 某次,成暃吃完晚饭出来,阿轻再瞥了他一眼,把脑袋搁回前爪上,嘆了一口格外长的气。成暃满怀歉疚,拿出药丸餵它,阿轻恹恹地张嘴叼住,咽下,又趴倒,成暃帮它梳了许久的毛,它仍是兴致不高的样子,晚上也是扎进被窝就睡。 次日清晨,成暃醒来,发现被窝中甚空。阿轻不见了。 成暃一骨碌爬起身,卧房里,没有。厅里,没有。冲出屋门,终于在前院大树的树杈上发现了黑漆漆的一团。 阿轻低头看看树下团团乱转的成暃,一个纵跃跳到地面,抖了抖毛皮,将毛尖上挂的几点露水甩到他衣摆上,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这次之后,阿轻就经常出现在树杈上,院墙上,成暃想,它应该是寂寞了吧,以前它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狐狸,现在暂时被圈在这个小院里,面对他这么一个毫无趣味的人,肯定憋坏了,只能站得高些,看看更远处的风景排解寂寞。 他摸摸刚从树杈上下来,毛尖上尤带着晨露凉意的阿轻的脑袋:“今日,你我一同出门走走,你可愿意么?” 阿轻的脑袋歪了一下,双眼闪闪发亮。 成暃不禁笑了起来:“让我想想,拿什么带你出去。” 成暃找寻了一圈儿,觉得之前买书时顺便买的那只竹条小书箱正好可用。天气转凉,竹条是寒物,成暃怕冰到了阿轻,用毯子把里面铺的厚厚的,将几面的一根竹条抽去,阿轻进去卧着,觉得不闷气,又能看见风景,便甩了一下尾巴,表示尚可。 成暃背上书箱出门,熙熙攘攘的街市,还是十只眼睛都看不过来的繁华。离晌午尚有一段时间,但各种买吃食的小摊边人都不少,果点小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成暃也不禁咽了咽口水,感到阿轻在抓挠贴着他后背的书箱壁。 成暃赶紧放下书箱,将箱子抱在怀中,转到一处不显眼的墙角,悄声道:“李兄,京城之中,懂得道术的人很多,我前日刚刚碰见了一个,小心为上。” 阿轻的嗓中咕噜了一声。 不远处摊儿上的炸果子刚出锅,油香四溢。另一个小摊上的胡麻饼也正好出炉。成暃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几声。 他再拍拍箱子顶:“李兄,我离家时,先是花家里的钱,之后直到如今,都是托你和诸位狐仙照应。算来我长这么大,竟一次也未能靠过自己吃饭。” 一路行来,他见过许多像自己差不多年纪,已经赚钱养家的人。市集的摊位之上,更可见许多年不满十岁的小童,已在跑腿帮衬生意,成暃将自己与他们一比较,不禁汗颜。 只因自己从小只能待在小院里,便一直自伤自怜,从不曾想过自己未替家中做过半分事,跟染哥、其他兄弟们都不能比,一个吃白饭的,理当感恩祖父与父母的养育,有什么资格怨天怨地? 他本是只把进京当成自己挣脱牢笼,换种活法的唯一途径,但这段时间走过的路,见过的天地,让他对将来与此时应做的事渐渐有了清晰的决定。 成暃轻轻抚摸小箱顶。 “李兄,待我自己挣了钱,一定请你把街上这些都吃遍。好么?” 箱中的阿轻窸窣了一下,凑在竹条空隙处的眼珠雪亮雪亮。 成暃正要背回箱子,却听一个甚是耳熟的声音遥遥道:“咦,成兄?好巧。你在做什么?” 叶,叶师法?! 成暃噌地起身,拦在箱子前。 想什么来什么这句话竟非妄言。成暃紧紧挡住箱子,硬扯出笑容:“呃,啊,叶,叶真人,好巧。” 千万别发现阿轻,千万别发现…… 老天一点都没听从成暃内心的祈求,叶师法一探身,径直看向了成暃身后的箱子:“成兄,这箱子是你的?里面怎么有只狐狸?” 成暃抖了一下,一把扯住叶师法:“叶真人!” 叶师法看着他煞白的脸,灿烂一笑:“成兄莫怕,我只是好奇而已,并无伤害你这位狐友之意。”俯身凑近箱子,双眉微微一敛,继而又噙起微笑,“这是……天狐?” 箱中的阿轻扑簌簌甩甩尾巴。 成暃轻声道:“他身体有些不适,正在休养。” 叶师法瞭然地点点头,轻轻将箱顶掀开一条fèng:“竟是玄色的天狐,这样的毛色,我还是第一次见。”伸手摸了摸阿轻的头顶。 阿轻的耳朵抖了一下,歪头看看他,对此抚摸并没有不快的意思,还主动在叶师法的手心蹭了蹭。 叶师法站起身:“成兄的这位狐友真是太可爱了。是了,成兄你今日是去报名儒学科试的么?” 成暃一怔,对啊,算起来,今儿应该正好是九月十六吧。 叶师法扬眉:“难道成兄还未下定决心是否要考?” 成暃立刻道:“当然要去。只是一时忘了日子,多谢叶兄提醒。”万幸万幸,出门时,将身份文牒带到了身上。 叶师法笑道:“那我就不耽误成兄了。成兄如今住在何处?改日得闲,我再找你吃茶。” ☆、第十二章 成暃遂将住处告知叶师法,与他道别后,立刻背起书箱,赶到朱雀大街上次的小楼处。只见人头攒动,比上回还要拥挤,侍卫与几位礼部文吏守在楼外,引着想科试的人列队入小楼录册。 侍卫示意成暃将书箱放在门口桌案上,朝箱子的fèng隙处看了一眼:“里面好像是个活物?” 成暃干笑道:“是学生家的猫,病了,带它出来瞧大夫。请大人离它远些,莫抓了你。” 侍卫呵地一笑:“如今猫也跟人似的,病了得找个大夫看。”未再多注意箱子,示意成暃进入厅内,命后面一人暂候。 成暃进了一楼厅中,见上首有一排长案,案后端坐三名官员,左右两人绯红官袍,头戴进贤冠,冠二梁,当中端坐那人官袍色紫,冠有三梁,竟就是上次与成暃说话的那位大人。他望着成暃道:“哦,是你这少年。下定决心来参加科试了?” 旁边的小吏告知成暃,这位就是主持本次科考的礼部尚书严大人,左右两人是礼部许侍郎和负责新开儒学科的礼部员外郎宗大人。 成暃恭敬行礼。 严尚书微微笑道:“初试筛选,本当由宗员外主持,只因儒科新开,今日乃首日,皇上特命本部堂前来看看,不想又遇见了你,倒是和你有些缘分。”示意小吏将成暃的身份文牒递上。 “勃海郡人士,这般年少。来考儒学科是为感皇恩,助朝廷治天下,还是为己身荣达?记得上回你和本部堂说不想应试,怎的又来了?儒学,学为致用,你既为儒生,又有何抱负见解?” 成暃行礼道:“回禀大人,学生感念皇恩浩荡,赐天下儒生学子此次科试。学生得蒙应试,已感激涕。学生本无用之人,幼被批命不祥,长于深宅之中,蒙祖父与父母恩典,恩师教导,入圣人门下,习教化之学。应试之时,曾有犹豫,是因为……学生心中,此前并没有大人所说的抱负。学生虽背得‘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凡天下国家者有九经。’诸篇章,但只是将圣人的词句记在了心中,见解仍是圣人的见解。学生见识短浅,尚无因此而生其他衍悟。所以,既想应试,又觉得自己可能不配应试。” 严尚书捻了捻鬍鬚:“也就是说,你看见开了儒学科试,想来应试,又没有对国事的见解,怕一旦入选,进了朝廷,做不好应做之事,所以有些犹豫,可是么?” 成暃低头。 严尚书呵呵一笑:“到底年轻尔。进来了这么多儒生,这种话本部堂倒是头次听。”看向左右,“你二人以为如何?” 许侍郎道:“回大人话,下官觉得,此生话语,听来虽有些科试只为功名之意,但却也实在。” 宗大人到:“下官在这般年纪时,亦尚在懵懂。此生坦荡说出,此诚也,乃君子之德。诚必自识道。识而有悟,悟则而知用矣。” 成暃忙道:“大人谬赞,学生万不敢当。” 严尚书抚须笑着望向宗大人道:“本部堂只是奉旨在此看看,查考之试,还是由你来吧。” 宗大人便随即问了几段经史之句,着成暃答解,但见他应答如流,可见经册皆烂熟心中。再又点了些文赋相关,见其应对虽不算华彩峻隽,倒也清新别致,且答对敏捷,格律工整,灵气是有的,不由得暗暗颔首,窥严尚书神情,虽不形于色,目光中,亦隐有欣慰之意。 其实成暃一进来时,严、许、宗三人就对他十分看好。本朝原尊黄老之道,学儒的官员在朝中能晋身上位者寥寥,儒学生经年不得志,年少者习儒的更少,从早上到现在,三人所见者大都是鬍子大把的老头或半截老头。郁郁者必多愤愤,一旦得志,入朝后还不知道会怎样。三人想为儒官一系多招揽些人才,似成暃这般年少,自幼习儒,心性单纯的少年,简直是意外发现的璞玉。 只是严大人身为尚书,只能泛泛言语几句。许大人身为侍郎,亦不可太明显。嘉贊勉励之事,便都由宗大人包下了。 宗大人又让成暃笔答了几题,见其字迹,亦很清灵秀逸,当即便道,勃海郡试子成暃初试通过,着书吏录上。 成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嘉赏时,仍像在做梦。 严大人含笑向他道:“不必再惦记笔砚大小短长矣。望下一试,能见你着锦佩玉。” 书吏扯了扯仍傻愣着的成暃,成暃方才清醒过来,立刻连连行礼谢恩,在三位大人关爱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出了厅堂。 背上书箱,听着耳边旁人的道喜声,成暃仍觉得这不像是真的。头一次有如此多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且多是充满羡慕与赞嘆,成暃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抱着嘉赏,背着书箱头也不抬地钻出人群,冲出朱雀大街,匆匆扎进小巷,直到快到住处,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从衣袋里找寻钥匙,正要开门,邻家的老太太突然冒了出来。 “小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问你个事儿。你家的狗,怎么会爬树?” 成暃的脑壳和脚下正都还飘忽着,听到这话愣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眯眼盯着他。 “就是你家那条黑狗,天天蹲在树杈跟墙头上,专看我家鸡。有四五只都吓得不下蛋了。你那到底是条什么狗?” 成暃张了张嘴,他背后的书箱很平静。 ☆、第十三章 成暃连作揖带道歉,好不容易才安抚了老太太。回到屋中,一放下书箱,阿轻噌地从书箱里跳了出来。 第8页 成暃摸摸它的头:“李兄,对不住,方才那阿婆说你是犬,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你不要介意。” 阿轻抖了抖毛皮,伸展了一下四肢,表示自己对凡人的无知甚是洒脱。 成暃又轻声道:“但你……莫要吓她家鸡了。老人家,养几只鸡不容易。李兄你也别……” 阿轻哼了一声。 成暃替那老妇说话便罢了,竟质疑他会偷鸡,让他有些不慡。 看看罢了,要偷早偷了,至于等到现在么? 它背转过身,成暃的手又覆上它头顶:“李兄,是我错了,我知道以你品行,必然不会做偷窃之事。” 阿轻的喉咙中咕噜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示意成暃也搔搔这里,方才的事他不介意了。 前半日经过了这许多事,一松下神,成暃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乱叫,他餵阿轻喝了些水,将它抱到床上,见它的肚皮有规律地起伏,方才轻手轻脚退出卧房。 刚到厨房门前,一道黑影咻地从他身边掠过,跃上了灶台。 灶台上的饭菜都罩着禁制,唯有成暃才能取出。 阿轻用前爪碰了碰禁制的光罩,向成暃甩甩尾巴。 成暃道:“李兄,对不住,今日你还不能用饭。” 阿轻眯起眼睛,前爪再在光壁上重重一拍。 成暃温声道:“大长老说三五天不能进食,今日方过了三日。还是等到过了五日更稳妥些。” 阿轻又一爪重重击上光壁。 成暃走到近前,伸手抱住它:“李兄,别这样。身体最要紧。再忍两天就好了。要么,这两日我也不吃饭了,陪着你。” 阿轻翻起眼皮盯了他一眼,蹬开他的手臂,奔出厨房。 成暃追了出去,却又到处找不见阿轻的踪影,他不禁望向院墙,该不会…… 他走到墙下,正试图攀爬,听到身后侧方有簌簌声,一回头,见一颗黑茸茸的脑袋从墙下矮树丛中冒了出来,冷冷的目光与成暃触碰后立刻移开,再度没入树丛。 成暃走到近前,蹲下身,阿轻别开头,背对他卧着。 成暃轻声道:“李兄,这里地面硬,乱叶枯糙硌腹,回屋中睡吧。” 阿轻纹丝不动,紧闭着双眼,听着许久后,成暃轻轻嘆了一口气,起身离开。 阿轻继续卧着,过不多久,成暃的脚步声又渐近,在它身边停下,将它抱起。 阿轻的身体落到柔软的棉垫上,继而暖暖的薄毯轻轻覆上它的毛皮。 它头顶的毛尖轻轻颤了一下,是成暃的手指碰到,又收回。 成暃又站起了身,脚步声渐远。 成暃回房,看了一会儿书,肚子太饿眼前的字有点双影,终于还是没扛住,到厨房扒了几口饭。 回到书房,桌上书不见了。 成暃左右找了找,又到了矮树丛边,阿轻仍像刚才一样卧着,似乎书的事,它一概不知。 成暃便回到房中,再取了另一册书看,过了约一个时辰,成暃起身如厕,待回来,那本书又不见了。 成暃就再找了一本,看了一会儿,暮色渐重,成暃准备到外面去抱阿轻进来,门吱的一响,阿轻甩着尾巴走了进来。 成暃一喜:“李兄,你回来了?” 阿轻一跃跳上书桌,抬爪一拨,啪,砚台中的墨汁泼满书页。 成暃正要抢出书本,阿轻再一抬爪,桌上所有的书册纸张全都浸在了笔洗翻出水中。 阿轻挺了挺胸脯,歪头看成暃。 成暃嘆了口气,向它伸出手:“李兄,桌上甚湿,莫染污了你的毛皮,快下来吧。” 阿轻像尊神像般任由成暃将它抱起,成暃取热水帮它洗了澡,仔细梳理毛皮,待毛皮干透,方才餵它吃下药丸,将它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阿轻窝在被中,听成暃打扫书桌洗漱的声响。 都收拾好,成暃熄灯到床上躺下,没有再碰书本。 ☆、第十四章 次日,阿轻好像已经不怄气了,起床后,成暃抱它到院中,晒着太阳,替它梳毛,阿轻眯fèng着眼睛,相当受用,梳毛完毕后又滚来拍去和成暃玩耍了一时,太阳越来越暖,它打了个呵欠卧在藤椅的软垫上。 阳光下它的肚皮轻轻起伏,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毛絮沾在耳尖上,成暃帮它摘去,它也一动不动。成暃不禁微笑起来,觉得自己也有点困了,站身走动了一下,回到屋内,又翻出一本书。 一道黑影噌地掠了过来,成暃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已被夺去,阿轻叼着书页甩头,再用爪按住,哗啦啦,书顿时被五马分尸。 阿轻抬头看着成暃,爪按在书页上,狠狠抓刨,书页顿成了一堆稀巴烂的废纸。 成暃望着地上,表情有点伤心,片刻又变成平和,蹲下身,揉揉它头顶:“好吧,我先不看书了,陪你玩。” 阿轻抖抖毛皮,跳到一旁,成暃取扫帚来扫书页的碎屑。阿轻扯烂的这本是他上回在书坊中,意外发现的註解珍本,很难寻到,以往看这本书的时候,他都洗干净手,小心翼翼地翻。 他嘆了口气,拎着簸箕出去倒掉,刚转回来,又听见嘶啦嘶啦的响动。 成暃一进屋,不禁僵住。 阿轻蹲在一大堆散落的书页碎纸上,像打地洞一样前爪后爪噌噌噌地飞快抓刨蹬,碎屑乱舞,摆着书的架子全空了。 阿轻咬住一块书壳,似乎属于昨天成暃初试通过,得到的那套礼部手抄典册。 阿轻爪一挠,头一扭,嚓,书壳稀烂。它吐掉嘴里的纸片,眯着眼睛看成暃,鬍鬚稍上还挂着一片纸屑。 成暃长长嘆了一口气,走到近前,俯身摘下阿轻鬍子上的纸,再把它毛皮上的碎片一一拂去。 “李兄,对不起,是我未能好好照顾你,总在分心做别的事,才让你如此不快。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就,不再看书了。” 成暃再度将屋子打扫干净,陪着阿轻到院中去,替它梳毛抓痒,陪它说话玩闹,仍和以前一样。 但阿轻知道,不一样。 成暃打扫那些书纸的时候,很难过。他伤心了。 第二天,天才刚亮,阿轻察觉到身边的成暃起身了。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不想让它发现。阿轻就没有动,听着成暃穿衣洗漱,脚步极轻地离开了厢房,而后,是小宅的大门开合的声音。 阿轻跳出被窝,盯着门外。 连着过了快一个时辰,太阳都升的很高了,成暃还没有回来。阿轻想,管他呢。它在卧房转了一圈儿,成暃的衣物都还在。它又到厨房去转了一圈儿,灶上的饭菜都是满的,禁制已经没有了。阿轻这才想起,今天是五天过去的日子,它可以吃饭了。 饭菜中,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阿轻凑到近前嗅了嗅,觉得不是很有胃口。 算了吧,等一时再说。 它跳下灶台,出了厨房,到了前院,眯眼看了看天。 嗯,早晨的太阳不错,就在这里晒会儿暖吧。 它在前院正当中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卧下,太阳越来越高,一只不长眼的苍蝇嗡嗡地凑近它,阿轻一阵心烦,一尾巴将它扫开,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逼近。 它噌地翻身坐起,而后又卧下,摆出一个舒服晒太阳的慵懒姿势,闭上双眼,听到大门嘎吱开了,成暃的气息挟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进了门内。 “李兄你怎么躺在这里?早上地面寒,别冰到肚皮。” 阿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睁开眼,成暃手里拎着一个竹篓,向它晃了晃:“今天你可以用饭了。快,咱们进屋吧。” 蒸饺、米糕、小笼包、卷饼、茶叶蛋…… 喔喔喔,香香香! 阿轻一口叼住一只小笼包,咕噜咽下,舔舔鬍鬚。成暃捋捋它后背:“李兄,嚼的细些,你刚进食,得细嚼慢咽,要不肠胃难以承……李兄!” 阿轻一仰脖,喉咙口的茶叶蛋一个跟头翻进了胃中,它沖成暃一甩尾巴,凑到成暃手中的碗边,咂了一口鸡汤。 “李兄,喝汤的时候慢着些……” 所有的碗、碟全都空了,阿轻满足地打个饱嗝,任由成暃帮它擦了擦嘴和前爪。 成暃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李兄你刚用饭,饭食不能太油腻,故而今早没有买油饼那些。明日我再买回来,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晚了。我没想到用大银人家找不开。” 没让阿轻吃饭令它受委屈了,成暃一直很歉疚。初试通过奖赏里的锦囊中,居然有两锭如意银锭,成暃非常惊喜,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挣到的钱,他打算让阿轻吃顿好的,特意早早出门,想赶在阿轻起身时就让它吃上。没想到哪个摊子都说,这么大的银锭子不敢收,成暃团团乱转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街上一家金银铺开了门,在铺中将一个锭子兑换成了散银和钱,这才买上了吃食。 成暃揉了揉阿轻圆滚滚的肚子:“要么,等晌午或下午,咱们再上街去。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阿轻一个翻身跃起,跳到地上,拖出那个小书箱,掀开盖子跳了进去。 成暃的嘴角抽了一下:“呃,李兄,早饭尚未消化,再出去是否……” 阿轻爪一勾,往箱内一缩,砰,箱盖合上。 成暃无奈地站起身:“好吧。” ☆、第十五章 京城的大街上,好吃的实在非常非常非常多…… 光是各种不同的鸡就…… 油苏鸡、吊炉鸡、白斩鸡、烧鸡…… 另外还有其他各种数不过来小吃,成暃拎着吃食包的双手快要断了,总算又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李兄你爱吃咸的。” 书箱中的阿轻嗯哼了一声。 逛得太远,成暃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向路上行人请教,岂料询问的人也不甚熟悉京城,非常热心地指错了方向。到后来,越走,就感觉越偏僻,成暃想转到别的街上去,顺着曲折小路,反而行到一个非常荒凉的所在,前方似已无路。 成暃打量了一下,像是某个户人家的废宅。京城为官者运多跌宕,往往前一瞬还是紫袍金鱼,宝马香车,下一刻便要成边塞的一抹游魂或是菜市口的一滩新血。京里的人也多迷信风水术数之类,所以废宅也特别多。 这座宅邸很大,他们此时是在后园的院墙外,墙已塌了半边,成暃探头向内看,枯糙乱藤中,竟开着一簇簇的ju花,纯白金黄浅紫,如同在褴褛破布上织出的锦纹,一种奇异的绮丽。园中还有一座小亭。 第9页 成暃便和阿轻商量:“李兄,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吧。” 阿轻没发现四周有什么不好的气息,便在书箱中簌簌甩甩尾巴,表示同意。 成暃遂顺着那塌处的fèng隙进入园内,原先的主人对这后园布置十分讲究,破败许久,只是墙角处的枯藤乱糙较多,内里仍很幽静别致。 几丛成暃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如云霞,亭旁小池中已无锦鲤,浮满枯叶,倒也应和秋意。 成暃进了亭子,阿轻从箱中跳出,一人一狐对着独特秋景,饱餐一顿。成暃觉得自己撑得都坐不住了,帮阿轻揉揉肚子,自己也揉了揉,片刻后,成暃与阿轻同时张嘴:“嗝——” 成暃不禁笑了起来,轻轻抓抓阿轻耳后的绒毛。 “人生者,饭可食饱,衣可御寒,屋可遮风雨,便是满足。” 阿轻抖抖耳朵,抬头看着他。 成暃看了看亭外:“其实我也想过,我是否不适合科试入仕。我没有什么抱负,倘若侥倖得中,可能也做不好官。而且做官,很危险,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 阿轻坐直身体,点点头。 成暃接着道:“可是,我又很想能榜上有名。从小到大,唯独念书这件事,我做得还算好。且只有在读书时,我很开心,也没有衰到谁。若是读到的书,能让我做到些帮得到别人的事。能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约就是圆了我此生最大之愿吧。李兄你是狐仙,或许要笑我等庸庸凡人,皆逐些碌碌之事。几十年百年光阴,于你仅是弹指一瞬,却是我这凡人的一辈子。既生做了凡人,这辈子,我想好好过。李兄,你不会鄙视我罢。” 阿轻的目光闪了闪,跃到成暃膝盖上卧下。 成暃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皮。 大长老说,等阿轻恢復差不多了,就会带它回去。 应该……快了吧。 成暃有些不愿去想这件事。一起待了数日,阿轻已是他此生至亲至近者之一。 可,于阿轻来说,自己这个偶尔相逢的凡人,大约就像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 如果离开,今生还是否会相见? 夜半,阿轻钻出被窝,跳到地面,悄悄出了房门。 弯弯孤月,烁烁星子,皆如昨日,毫无改变。 「阿轻,我父既在朝为官,有此结果,便在意料之中。这本是凡人寻常事,待你年岁再大些,自然会明白。」 「生我养我者,父母也。我既为李家子,当要同承李家之过。」 「若有来生,愿无挂无碍,逍遥山水。但生于人世,又怎能无血脉亲缘,无慾念贪痴。那就愿来世生做山石树木罢,或像你一样的狐狸,自在山林。」 …… 「从小到大,唯独念书这件事,我做得还算好。且只有在读书时,我没有衰到谁,我也很开心。若是读到的书,能让我做到些帮得到别人的事。能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约就是圆了我此生最大之愿吧。」 「既生做了凡人,这辈子,我想好好过。」 …… 狐狸在月下站了很久,爬上大树,从鸟窝中叼出两本书册,跃到地面,回到卧房,浑身微微光芒一闪,化作玄衣的少年,立在床边,望着熟睡的成暃许久,轻轻将带着秋夜凉意的书册放到他枕边,再化回狐狸,钻进被窝。 ☆、第十六章 “阿轻还是一直没有化回过人形?” 传信的光圈之中,大长老眉头紧锁。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醒来之后,用不了几天应该就能恢復基本的灵力。渡过天劫,根骨改换,灵力还会更进一阶。怎的都过了一个多月,连最基本的化形都不能?” 成暃抱着阿轻到光圈前,掰掰眼皮,拎拎爪子,露出它的牙齿舌头,让大长老好好看了看。 阿轻这段时间胖了不少,成暃抱得有些吃力。 大长老嘆了口气:“传信术法有限,我这里看你那边较为模煳。这样罢,我过几天过去一趟。” 成暃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在京城里结识了一位修道之人,叫叶师法。他见了阿轻,但对阿轻绝无恶意,还来过这里做客。” 叶师法后来当真登门拜访过一次,带了些酒和茶做礼物,与成暃相谈甚欢。阿轻对这个只吃素菜,不和自己抢肉的人不反感。叶师法摸它的脑袋它也任由其随便摸。 “可他修为应该很高,他摸过阿轻,是不是会有影响?” 大长老微微惊讶:“叶师法?此人乃修道之人中的翘楚,公子竟与他结识?看来公子当真甚有仙缘。我只听闻过他的名字,但与他的一位道友藜蓬子甚熟。我们天狐一族与修道者交情素来甚好,更不会冲突。应不是公子担忧的原因。还是等我过去看看吧。” 成暃松了一口气。 叶师法与他年龄相近,开朗随和,成暃和他很谈得来,亦很想结交这个朋友。 光圈闪烁了一下,正要消失,大长老像想到了什么,光圈又稍微亮了些。 “对了,请公子莫怪我多事。那叶师法,公子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世间修道者派系甚多,我不知叶师法修的是什么道。但这般入世还进了皇宫朝廷的,大多是丹修。” 丹修者,以炼丹提升修为。想炼制上品丹药需要许多珍稀药材,还需大量金银。仅在山林之中,无法获得。所以丹修常会入世,假作方士,以帮皇帝求道得长生为名,进入天下珍宝和金银最多的皇宫之中。 藜蓬子便是丹修。 “其实皇帝享人间最尊崇之荣华,是凡人中最没有仙缘的,更绝不可能得长生之道。待丹修拿到了自己想要之物,便会遁去。若不及时遁退,或还会生劫数。公子既打算入朝为官,与他结交,恐无益处。” 成暃有点懵,大长老这是在明示,叶师法是个骗子? 他难以相信,但仍是道:“多谢大长老提点。” 阿轻窝在他怀中,眯着眼睛打瞌睡,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它只是一头单纯的小狐狸。 成暃不曾想到,大长老的话会应验的那么快。 这日清晨,他又背着阿轻上街买吃食,听到路边早点摊中有人在议论。 “……都是骗子,说什么通天彻地,居然连自己这遭都算不出么?” “这一折腾,皇上彻底不会信什么道学道术了吧,习儒之人要前途无量了。” “不晓得闲云观是否会受牵连,听说偷着跑了几个,剩下的全被禁军扣住了。” …… 成暃心里一凉,一把抓住烧鸡摊老闆的衣袖:“敢问老丈,出什么事了?” 老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嘘,小哥,小声些,妄议此事要倒霉的。是那护国真人叶师法,欺瞒皇上,其实就是个骗子,如今要被砍头了。” 成暃手中的烧鸡跌落回摊上。 老闆嘆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一些:“此事不好评论。皇上素来最宠爱的丽妃娘娘病了,御医没办法,皇上就召那叶师法,让他救治丽妃。但叶师法却说,他救不了。” 叶师法曰,臣乃修道之人,道者,顺也,顺天数自然。祈福禳灾,乃循天道而行,臣可做。救寿数将尽之人活转,就是逆天而为了,臣做不了,也做不到。 “丽妃娘娘病势沉重,但御医们都没说娘娘凤体无治,偏偏叶师法张口就是,他救不了,娘娘大限到了。皇上大怒,当场便将叶师法下了大狱。叶师法说了这话没几个时辰,丽妃娘娘就……” 皇帝下旨,叶师法今日午时在光禄门外菜市口问斩。 老闆抬头看了看天:“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已到法场了罢。唉……” 成暃拔腿往光禄门的方向跑去。 ☆、第十七章 本还算和熙的空气中,忽然颳起了风,冷如刀锋。 碧蓝天幕转为铅灰,浓浓黑色,自灰中涌起。 风越来越大,吹的人睁不开眼,黑云压顶,黄气瀰漫,朗朗白日,竟成夜晚。 路上行人皆四散奔踱,云层之中,电光闪烁,奔跑中的成暃被擦身而过的路人撞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肩上书箱的背带断了,成暃赶紧回身扑向书箱,忽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弹开,厉风狂旋,一道白光自箱中蹿出,沖天而去,书箱翻倒,里面空空如也。 风旋得人站都站不住,像要把肌肤寸寸割碎,成暃喊着阿轻的名字匍匐在地面四处找寻,忽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 “走。” 成暃的眼前被什么遮住,身体腾空而起。 双脚再度踏上地面,成暃在浑噩中挣扎出清醒神智,眼前遮蔽撤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向他道:“成公子,你没事吧?” 成暃僵硬地环视四周。 这里,居然是上回他与阿轻曾来过的那处废弃宅院。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长老。 大长老望着他,满脸歉疚:“成公子,对不住。是我算错了,误把你当做了那人,使你被无辜牵连进此事。” 成暃动了动干裂的双唇:“长老错把我当成了谁?什么事?阿轻呢?阿轻在哪里?” 大长老温声道:“公子莫慌,阿轻……若我这次未算错的话,应该等一下就会到这里来吧。”他望着秋景斑斓的庭院,轻嘆一声,“公子可记得,我曾说过,阿轻和我们族里其他的狐狸不太一样。他其实是……” 风,忽然又厉,大长老眉头一皱,拉着成暃疾退数步,抬袖罩在他头顶,推出一道光壁。 几道雪亮电光撕裂浓云,轰轰几声惊雷巨响,一道白光挟着一蓝影从天而降,摔落地面。 墨黑天空,划出一道刺目的电光,成暃只见那道白光飞快地扑到了蓝影之上。天地在一瞬间变得极白,一声破天碎地的巨响,大地如要断裂般颤动,成暃与大长老摔倒在地,过了许久,才恢復意识,成暃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与金星,缓缓爬起身。 天仍阴沉,但已无厉风雷电,庭院更残,小亭已塌,那一白一蓝站在满地落花碎叶中,沉默相望。 成暃下意识向前走去,大长老拉住了他。 “公子莫要靠近,那不是阿轻。” 阿轻?是啊,阿轻在哪里?哪里有阿轻? 那穿着白衣的,是在破庙中斩蛇救他之人,而蓝衣者,是叶师法。 阿轻呢? “阿轻呢?” 第10页 大长老又嘆了一口气:“成公子,那白衣人是昔日的东凌上君白重,千年之前,极东有魔为乱,上君座下有仙入魔,因被牵连。上君的好友无离仙君奉天庭仙旨彻查此事,却中了妖魔诡计,误断上君与魔有私。上君自坠斩仙台以证清白,险些灰飞烟灭,幸得太上老君相救,存一丝仙元,因神识不足,不能为人,故托生为狐。” 成暃愕然。 叶师法望着眼前的人,涩然一笑:“看,白兄,当日我冤枉你之事,三界皆知。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入轮迴,十世不得善终,还有死前的这小小雷刑,已是最轻的责罚。你何必要救我?” 白重的形影甚虚,已近乎透明,神色十分平静。 “千年前之事已过。我今已非白重,你也不是无离。何必再执着前尘?你已三世不得善终,十世天雷灭身之刑,你的元魄根本无法承受。何苦如此?” 叶师法垂目长嘆一声:“在白兄心中,我果然连受罚都不配。” 白重的神色仍是平静:“我昔年便和你说过,凡事莫要太过较真。你受十世雷刑,灰飞烟灭,当年之事,也不可转。不妨就把那事当成是一场应歷之劫。万万归空,重头来过,趁机放下执念,勤加修炼,他日自有再上九霄时。即便不成,俗世之中,也甚不错,我做狐狸就做得挺开心。你生做了人,也便从此好好做人吧。想来我一直存着这段为白重时的记忆神识,与你前生和今世相遇,即是为了今日与你说这段话。你此生修为甚好,根骨甚佳,雷劫已破,从今后好好过活吧。” 叶师法怔怔望着白重,白重向他微微一笑,透明虚影,化作点点银光,消散而去。地上出现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狐狸,盘卧不动,双眼紧闭。 叶师法仍怔怔站着,两行清泪自眼中坠下,忽而长啸一声:“也罢也罢。”竟转过身,踉跄而去。 大长老上前抱起地上的小黑狐,狐狸气息微弱,肚皮上的那块白毛已也变成了黑色。 大长老轻轻抚摸黑狐的毛皮:“阿轻出生后,族中只有我知道他的来歷。天庭仙使曾与我道,他今生必会再遇前身劫数,若能突破,便可重归仙界。” 阿轻年幼的时候,遇到的那位丞相公子,其实就是无离的转世,叶师法的前生。 而此地,正是被满门抄斩的丞相家原本的旧宅所在。 成暃不语。大长老接着道:“我一直担心阿轻的雷劫。又因为之前阿轻与成公子在一起时,经了第一次雷劫,便以为你是无离仙君的转生,真是对不住。” 成暃道:“没什么,想来李兄只因与我相遇时,记起了它之前遇到无离仙君转生之人的事,方才会有雷劫。我不过是个误成诱导的路人罢了。” 大长老手一拢,一道光罩将小黑狐笼住,朝成暃一揖:“虽是误会,但公子仍是帮了阿轻许多。尤其这几日,的确是因公子的气息滋养,阿轻方才能恢復得这样快。” 成暃含笑:“在下只是贡献衰气,若是从此之后不衰,不祸害他人了,那还是我赚到了。” 想来,亦是东凌上君想藉此,了却与无离仙君的这段往事吧。 本来还以为,自己终究是衰的,连叶师法都连累了。竟然不是,心中陡然松了一口气。 大长老亦笑起来:“公子真是宽厚豁达之人。阿轻再度歷劫,前尘尽散,我需带它回族中休养。便就此与公子别过。” 成暃一揖:“能与诸狐仙有这段缘分,是在下之幸。就此别过,望多保重。” 大长老亦拱手道:“公子多保重,若他日还有缘相见,定与公子把酒相谈。”将光罩中的小狐狸拢在袖中,踏风而起,倏忽不见。 成暃独自在满地零落花叶中站了一时,铅云散去,阳光落下来,天地重回明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出了废宅。 出来见见世面,果然是好啊,有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缘分,还亲眼看到了一段如书里写的一般的传奇。 东凌上君和无离仙君,两人从今后都会重新开始,算是很好的结果吧。 或者将来,他们又都再度成仙,在天庭相遇,相视一笑,前尘尽去。 那肯定得很多很多年后了,可能是他这个凡人几辈子那么长。 对神仙,狐仙,得道之人来说,只是一转眼吧。 虽然大长老说了有缘来日再见,但成暃想,自己这辈子,或许不会再见到阿轻了。 这段相逢,在他这里,已经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要如同这路上往来的行人一样,做一个寻常人,继续生活下去。 ☆、第十八章 五年后,成暃迁零陵知县,携寥寥几个僕从,行装简素,离开京城。 时正清明,细雨靡靡,车行在街道上,一阵从未闻过的香气飘入车轿内,成暃不由得道:“这是什么吃食,好香。”让暂且停车,唤贴身小童近书下去看看,买一份上来。 近书道:“大人心真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这市集上东西。”嘀咕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纸包回来,里面是热腾腾刚出锅的小饼,沾着芝麻等各种果仁,薄薄脆脆,应是胡人传来的吃食。 成暃尝了一块,将纸包放手边小桌上。 近书道:“大人老是这样,总买市集上的吃食,买了也不吃几口,就放在跟前看,为什么呢?” 成暃笑道:“我爱尝鲜罢了。” 出京之后,成暃挑起车窗帘,只见空旷田野笼在如烟雨雾之中,不由想起当年进京时的情形。 数载过去,还是一般寂寥。 当年,大长老和阿轻离开后,成暃这辈子所有的衰仿佛也从那天起消失了。第二次儒学试选,他又顺利通过,次年开春,参加正式的科试,更是竟登上榜首。礼部尚书严翊成了他的座师。 成家上下欢喜不已,人见人躲的扫把星暃少爷,转身变作文曲星下凡,之前那些称之为衰的小打小闹,皆如孟子所言,是天将降大任与斯人的考验。 皇帝因叶师法,更不喜黄老之学。叶师法在刑场电闪雷鸣中忽而不见的事情,被朝廷严禁谈论,只在民间暗暗流传。有些谣言说,叶师法之罪,本就是皇上黜道立儒的一步棋,叶师法见皇帝执迷不悟,便在刑场用雷电警之,而后飘然离去。 儒学一派的确从那时之后,逐渐得势。严尚书成了丞相,对成暃很是栽培。几年之中,成暃由礼部一小小文书,升做了从四品御史。 此时天下对道法道学皆弃逐,闲云观早没人去了。又有官员向皇帝进言,拆除京中所有道观,逐邪道,焚流毒之书。 成暃觉得实在太过了,就上了一折,曰,孔圣人曾向老子问道。儒道之学本就相通,都是劝善教化,使世人明天地之道理。行邪术者,与正道无干。拆观焚书,有违仁厚,不宜行之。 此折递上,先到了严丞相手中,严翊一读,顿时惊住了。没想到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学生,竟是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数日之后,成暃便因失职之过,被削去御史之衔,贬为七品零陵知县。 成家闻之这个消息,又都呆了。成员外与成暃之父只能用“这孩子本就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在朝廷里,到个自己能当家作主的地方也挺好”之类的话自我安慰。 亲家甘老爷正在拿棍子吓唬曾孙子们读书,听到这个消息后赶紧把棍子放下,当官不容易,还是顺其自然吧。 街坊四邻们亦在议论,看来衰气不是那么容易根除的。 成暃倒是不以为意,他这些年连连升迁,却感觉越来越空落,又衰了这一回,倒是体验到了久违的亲切与踏实。 前去零陵,多行水路,他一路凭栏看江河山川之景,十分惬意。且在船上看风景时,常有鱼自动蹦上甲板,跳到他脚边,夜晚亦不曾因江风水气而感到凉寒。格外顺风顺水地到达零陵。 零陵偏南,故而京城中人都觉得这是个瘴气疾苦之地。成暃到后,却意外发现,这个小县山明水秀,民风质朴,是个富庶和乐之地。上一任零陵知县伙同本州知府,年年向朝廷哭穷,拿着救济粮款,在富贵窝中快活,因吃喝无度,致中风之症,才不得不离开此位,由成暃接任。离县之时,拉着成暃的手真心地哭了一回。 成暃到达时,还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成暃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刚摘下的鲜荔枝,与几个贴身随侍一道吃下去了两大筐,人人鼻子边或嘴角下巴都起了大疙瘩。 成暃赶紧写了平安信,又封了两筐当地特产的燻肉云腿糕饼之物随信同送往家中,请祖父与父亲放心。 晚上,成暃沐浴完毕,行到院中,抬头望月,忽嗅到一股烟火气,循气味走到廊下拐角处,发现小童近书正蹲在一个火盆旁,往里面放黄纸,便道:“你在做甚?” 近书一惊,站起身,支支吾吾。成暃肃然再问,近书方才吞吞吐吐道:“白天,周叔他们给大人装送老太爷的那些东西的时候,看到一只黑狗在屋嵴樑上。” 成暃一愣:“你……你说什么?” ☆、第十九章 近书扯扯衣角,小心翼翼看着成暃的脸色:“狗上房不好,而且在这地方,说白里日无故看到黑狗也不好。” 成暃道:“确定是黑色的,狗,在屋嵴上?树杈上有没有?” 近书摇摇头:“只在屋嵴上看着了,但……但张叔他们说,咱们一路上在船上时,他们也模煳看到过几次黑狗。问了船主,船主都说没养狗……所以周叔张叔才去问了这边的人压制的法子,让我不要惊动大人,悄悄拿这些符在这个时辰这个方位烧了。” 成暃镇定地点点头:“罢了,烧完把灰倒了,别再做了。我身为朝廷命官,若在宅中做这种事,被人知道,祸事更大。零陵虽离京城遥远,亦不能不谨慎。” 近书应是。 成暃快步回到卧房,关门四下张望,看看房梁,抖抖刚铺好的崭新被褥,轻声唤:“李兄,李兄?阿轻,阿轻?”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反应。 成暃再唤了两声,门外传来脚步声,近书隔门道:“大人在说话么?” 成暃拉开门:“啊,我觉着又有些饿了,你让厨房蒸半只云腿。” 近书结巴道:“大,大人,刚用过晚膳不久……半,半只云腿?” 成暃正色:“正是。再把那种五香熏肠和燻肉,各切一大碟吧。” 近书不敢再多言,只好应喏转身,成暃又在他身后补充:“快些。” 第11页 近书拔腿飞快地跑了。 成暃合上房门,屋中烛火一晃,他一转身,一个黑漆漆的毛团蹲在床上,挺着胸脯望着他。 成暃向着床扑了过去:“阿轻!” 阿轻,真是阿轻。 大了好多,又胖了,毛皮丰厚油亮,毛蓬蓬的尾巴像根鸡毛掸子,成暃都快抱不动了。 成暃将它摸了又摸,阿轻眯着眼睛享受。成暃抓抓它耳后的绒毛:“你这几年过得好吧,怎么会在这里?” 阿轻喉咙中咕噜了一声,一甩尾巴:“尚可。” 听它口中吐出话语,成暃不由想起当年所见那高贵不可逼视的东凌上君。 他的手不禁顿住。阿轻抖了抖毛皮,跳下床,身上光芒一闪,化成了人形。 “我……”他刚吐出一个字,忽而又停下,竖起食指在唇边碰了碰,向成暃眨眼一笑,咻地不见。 成暃正愣怔着,遥遥听见脚步声,是近书带着厨房的人来送菜。 大盆里装的半只云腿,切了片,还保持着原本的形状,燻肉熏肠两大碟,另有几样小菜。 近书道:“云腿和燻肉熏肠都是咸物,小的怕齁到大人,便自作主张,让他们做了几样清淡或甜的菜品。”再摆上一盆清汤,一壶酒,告退离去。 成暃插上房门,阿轻又出现在椅子上。 他人形的模样,比初次遇见成暃时只像大了凡人的一两岁左右,仍是少年形容。成暃这才发现,他的面容与那雍容华贵的东凌上君非常相似,只是年少了,神色中多了些灵动活泼,没有那份疏离的高高在上。 阿轻凑近桌面,吸了吸鼻子:“啊呀,好香,好香。”伸手抓起一块云腿。跟狐形的时候吃态一模一样。 成暃不禁微笑起来:“慢些,莫噎着。”帮他摆好餐盘,添了碗汤。 阿轻吃完手中的云腿,又抓了两块熏肠燻肉,咬着点头含煳道:“不错不错。你来的这个地方挺好的。好吃。” 成暃将擦手的布巾蘸水拧干,放到他手边,又趁他吃完那两块时替他卷捲袖子。 “是挺好的。我原以为会是多瘴气的蛮荒之地,没想到竟是个好地方。算我赚到了。对了,你怎会来这里?” 阿轻又抓起一块云腿塞进口中:“唔……我们天狐到了一定时候,不都得离族游歷么。大长老天天唠叨,我就出来四处走走。” 成暃不禁道:“你……这样游歷,他知道吧?” 阿轻摆摆手:“当然知道。放心吧。” 那你这次出来多久,几时回去?成暃没有问。 阿轻差不多扫空了所有碗碟,方才满足地摸着肚子打个饱嗝。成暃唤来近书,假装没看见他惊呆的表情,吩咐他将碗碟撤下,再送洗澡水来,阿轻又变回狐狸模样,成暃帮它洗了个澡,阿轻向成暃展示了一下它新学的法术,闪闪几下,毛皮顿干。 夜半,成暃自梦中醒来,感到被窝中的狐狸正在唿唿打着鼾,不由微笑。 ☆、第二十章 大人突然食量大增,近书很害怕。 成暃饭量一直不算大,且喜清淡之物,对荤菜并不太执着。 但这几天,成大人的口味突然重了起来,整鱼整鸡,肥鸭肥鹅,大碟熏肠大碗肉,云腿都是论根吃。连早饭都吩咐煮上半盆鹌鹑蛋或十来个茶叶蛋,还有肉包点心各种。顿顿都让送进房中,关起门吃,撤桌时,偶有零剩的鸡骨头也都咬得稀碎。 这么个吃法,成大人没有胀食,也没有发福,只是精神越发的好,每天都神采奕奕,面带笑容,别人与他交谈皆感觉春风拂面。在县衙理政坐堂几日,百姓都交口称赞,来了位好知县。 近书只能偷偷在小角落里咬住袖口流泪,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 成暃还常常不带随从独自去逛街郊游,也不让人贴身服侍了,起床入睡沐浴洗漱都自己动手。 而且,近书还听到过大人的自言自语,见到大人莫名其妙露出笑容。 近书总感觉,大人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有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跟着他…… 大人,大人,你究竟是怎么了?这样怎的好吓人!呜呜,我该怎么办? “饭量忽大到离奇,只吃荤腥?” “嗯嗯。”近书点头。 “精神比平素亢奋,或欢欣,或暴躁?” 近书赶紧道:“只有欢欣,没有暴躁。” 小街旁,木桌后,一身道氅的老者再捻捻鬍鬚:“时常独处,时常自言自语?” 近书点头点头。 老者眯起双眼:“唉,小兄弟,你家老爷这招上的不是一般的邪祟。依贫道看来,像是飞天夜叉。” 近书结巴:“可,可,我们在屋顶见着的,是只黑狗。” 老者缓缓道:“飞天夜叉,变化多端。黑狗,是其诸多化身之一。你想一想,为什么这个东西,能跟着你们,从水上到路上,一直到这里呢?就因为飞天夜叉有翅膀啊。” 近书牙齿咯咯打架:“不,不是说黑狗血是辟邪的么,怎么夜叉还化成黑狗?” 老者呵地冷冷一笑:“小施主,贫道方才已经说了,这正是飞天夜叉的不一般之处。” 近书抓住了胸口的衣襟:“道长,那,那可怎么办?我们大,我们老爷被这个东西缠上了,要怎么驱除?” 老者摇了摇头,满脸为难,长长一嘆:“小施主,除此飞天夜叉,实在……” “飞天夜叉乃邪祟之物,由怨丧之气而生,驱之,可用金锐利器。”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飘来,近书勐回头,老者来不及阻拦拉扯,眼睁睁看着他向那个不讲江湖道义的杀千刀缺德截胡小年轻扑了过去。 “道长!高人!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大人,小的有件事禀报。” 从县衙回到宅中,刚进大门,成暃便被近书拦住。 近书小心翼翼盯着成暃的脸:“小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位高人,他说和大人你很有缘分,想来拜访一下。小的就……就做主放他进来了。” 成暃一怔,却感到隐形在身边的阿轻好像忽然不见了。 近书又急忙道:“请大人放心,是从后门进来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见到。小的将他带到内院小厅了。” 成暃皱了皱眉,进了内院,行到小厅门前,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厅中椅上,一道熟悉的蓝衫身影站起身,含笑望向成暃:“成兄,自京中一别,数年未见,一向可好?” 叶师法。 原来如此。 成暃亦笑起来:“叶兄,好久不见。” ☆、第二十一章 怎么居然大人真的认得这个道士? 趴在厅外栏杆处偷看的近书甚惊异,还来不及揉眼睛,便听见厅内成暃唤道:“近书,看茶。” 近书应了一声,哧熘奔向茶房。 不管真认得还是假认得,治得了大人的病就行。 茶烟裊裊,半晌闲话。 叶师法只谈自己这些年各地游歷的见闻逸事,绝口不提东凌上君。 “我听闻零陵一带风景甚美,且灵气充沛,方才来此游玩,不想恰好成兄做了此地知县,着实太巧了。” 成暃含笑道:“小弟当真与叶兄有缘。”亦说了说这几年自己的经歷。 叶师法道:“当今的皇帝喜怒无常,性情暴戾,成兄不是眷恋官位之人,何必置身激流之中?” 成暃道:“人生在世,总要有立足地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读书一项,尚有祖父与父母待赡养,虽慕叶兄这般的洒脱,身却不能。” 叶师法道:“修道亦是执念,成兄这般也是为心中所想。出世入世,道不同,皆由心而择,根本又同。” 成暃微笑道:“叶兄这般见解,已尽得道意,想离成仙不远矣。” 叶师法扬眉:“成兄打趣的功夫这些年长了不少。” 两人又谈笑一时,叶师法起身告辞:“能再见成兄,真心惊喜,我在零陵已一月有余,还有些事要去别处,今日别过后,就不再相辞了。” 成暃终于还是没忍住道:“故人就在这里,叶兄何不见见再走?” 叶师法一笑:“前尘尽去,而今不见最好。再者,我终究还是惭愧,亦无颜再见,请成兄代为问候罢。” 成暃默然。 叶师法又道:“是了,成兄,你既然仍打算在官场之中,言行举止,还须多留意才是,万不可再惹祸端。成兄你不知道罢,是你家小童以为你中邪了,找我来为你驱邪的。” 成暃愕然,见门外近书的脑袋一缩。 叶师法再拱手道别,飘然而去。 成暃回到卧房,狐形的阿轻正盘在床上睡觉,成暃走上前摸摸它头顶:“叶师法让我代他问你安好。” 阿轻抖了抖耳朵,没回应。 成暃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他就要离开零陵了。” 阿轻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身上光芒一闪,化作人形,坐在床边:“嗯,我听见他和你说的话了。” 成暃道:“那你为何不去见见他。虽然他说惭愧不想见,但我觉得……” 阿轻站起身,身影咻的隐去。 成暃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面对空荡荡的床铺,默默站起身,倒了杯茶喝,刚喝了两口,感到有凉风掠过,阿轻咻地又出现在他身边。 “我去见过叶师法了。” 成暃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啊?” 阿轻在椅子上坐下:“本来我觉得没什么好见的。过去那些事扯来扯去没意思。不过,我不想见那个什么仙君,却很想见李思。你说应该去见见,我就去见见。刚才我在路上见了他。我对他笑了一下,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了。我就回来了。” “……”成暃不知该如何回应。 阿轻停顿片刻,又道:“他和李思,一点都不一样。应该也不像那个什么仙君。反正那事我不怎么记得了,具体是不是像不知道。嗯,人的一辈子,真是一辈子。下辈子就不一样了。” 成暃道:“是啊,人的一辈子,就只是一辈子。” 其实阿轻和东凌上君,也不一样。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必然不敢靠近。却喜欢狐狸阿轻。 第12页 阿轻瞅着他,又道:“按照那个叶师法所说的。如果,你在这里做县官,我留在你身边,会给你惹麻烦吧。” 成暃道:“不会,再小心点就是了。” 阿轻道:“肯定会,你说小心点,那就是已经不方便了。” 成暃有些怔,阿轻再望了他一会儿,轻描淡写道:“那我就回去吧。出来了这段时间,老头又该啰嗦了。” 成暃又僵了片刻,张了张嘴:“哦……好。” 阿轻站起身:“那你多保重。在凡间当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知道……唉,算了。” 成暃尽力扯出笑容:“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阿轻眯眼看看他:“总之,你就好好做官吧。也好好做人。” 成暃点头:“嗯,李兄你也多珍重,好好做狐,好好修仙。” 阿轻也点点头:“既然离别的话都说了。那我就走啦。”咻的一下,身影又消失无痕。 成暃在再度空荡荡的房间中站了半晌,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第二十二章 请来的那位高人,当真有效。 他离开后,大人立刻就不一样了。 近书偷偷观察许久,断定,那只飞天夜叉,应该是被高人在不动声色中,降服了。 大人不再两眼放光,很足的精神头也没有了,更不会再莫名地笑或说话。高人走后的当晚,大人就没有吃东西。第二天一早,就变回了以往那个大人,只是憔悴了一些,肯定是被飞天夜叉吸去了元气之故。 近书默默在心里给高人烧香。 阿轻陡然出现,陡然离去,恍如盛夏小憩时的一梦。 从那以后,成暃再无任何狐或仙的音讯。他便继续尽职尽责地当自己的小县令。零陵县自他来后,上缴的钱粮立刻多了。成暃到任后不久,本州的知府亦换了新的,对成暃的政绩很是赞赏,屡屡褒奖他。成暃在零陵县过得很舒适,闲暇时还採民间逸闻,录了一部《零陵小牍》。 成染到零陵来看他,闲了摸了此书来看,十分喜欢,就让人抄了一部带回家看。恰好甘家子弟来成家做客,见到了此书,亦很喜欢,借回府中看,却被甘老爷的一位到府拜访的故交看到。 那人是在京城开书坊的,见到此书,很是喜欢,便和成染说,想抄一部带回京中刻印售卖。成染觉得这是好事,就自作主张同意了,再写信告知成暃。 成暃也没当回事,岂料当朝没多少人人写这种随笔逸事,且偏南之地,更少有诗文涉及,《零陵小牍》一印出,越来越多人传读。有商贾前往零陵,採买书中提及的特产到京城贩卖,亦有些风雅之士,喜书中所绘水土风情,到零陵购置田宅。 朝廷正鼓励中原人士南迁,知此情形,亦十分欢喜,又发现这本书册乃零陵县令成暃所书。吏部再核查成暃这几年政绩,很是不错。成暃县令四年任期将满,便有人向皇上进言,当日成暃是从四品御史降贬七品知县,实为大材小用,如今可因功褒赏,復原官阶后在赏升半阶,封零州知府。 这几年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又重新喜欢上了炼丹长生之术,朝中黄老学一系渐有抬头迹象。成暃是严丞相一手提拔的门生,又因做了忤逆恩师和儒学一系之事遭贬。他年方二十余,若在这个年纪升任知府,为一方封疆大吏,再做出些显眼功绩,升回朝廷,前程必不可限量。不论是儒学一系还是黄老一系,都不想这样难以掌控的情况发生。 于是两系便各出来一两人向皇帝道,这样年少有为的人才,不可埋没于偏南小地,还是调回朝中,方能使其为社稷做出更大的贡献。 月余后,一纸封诏便到了零陵。 知县成暃,政绩卓然,赐还从四品袍带,封翰林院编修学士。 成暃很捨不得零陵县,但觉得这个翰林院编修学士很适合自己,领诏谢恩后,即刻启程,再回京城。 水自北向南流。 当年来零陵乃顺风顺流,如今却是逆水行船,再无鱼跃甲板之事。行时乃深秋,入夜被褥染水气,颇凉寒,所幸江景仍甚美。快到京城时,还下了一场小雪,苍茫水岸,遍染银霜。 一别四五年,京城更加繁华了。成暃在京中的府邸当年离京前已变卖,暂住行馆内。偷一闲暇到街上踱步,发现他昔年住的小宅仍在。 大长老说把宅子赠给他,他没要,科试中了之后就搬离了。宅子一直空着,成暃试了试留着的旧钥匙,仍然能开。 快十年过去,宅中一切如旧,十分干净,像定期有人打扫。可灶台上无饭菜,门前无等待换洗衣物的木桶,看来宅子里已没有狐仙的术法。更没有那只毛茸茸的黑狐狸和少年时的他。 成暃在院中站了许久,方才离去,出门时,竟碰到了隔壁的那位老太太。成暃含笑施礼:“老人家,养的鸡还好否?” 老太太愣了楞,道:“好哩,都好。天天下蛋哩。这位大人老爷还好么?”像是已不记得成暃了。 成暃回身锁门,透过门fèng,似乎瞥到院内屋嵴上黑影一闪,他推开门又跨进门内,抬头望,屋瓦和院墙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平坦无痕,连只飞鸟也无。 方才眼花了罢。 成暃退出门,上了锁,撑伞走进碎碎落雪中。 ☆、第二十三章 成暃进了翰林院后,过得蛮顺遂,每日埋头编书,回家就吃饱睡觉,没事上街走走,清闲惬意。 近书在零陵娶了个媳妇,就留在那里了。新找的小童有些懒滑,横竖成暃也不讲究,凑合便可。 过年时,严丞相竟让成暃到相府吃了一顿饭,向成暃说,当年之事,是你犯错太大,老师也护不了你,望你不要怨恨。 成暃忙道,丞相栽培之恩,下官永生难报,请丞相不要说这样的话。 严丞相这几年沧桑了很多,好像别人过的是四年,他过的是十年。 成暃亦知道,在丞相之位,乃众矢之的,真心不容易。他也听到传言,皇帝越来越不满意严丞相。连他都知道了,可见已十分棘手。 果然,过了年后,严丞相就主动请辞致仕,皇帝准其所请。相位尚空,皇帝便又要自封道圣神君,在宫中修一座圣显神殿,以八卦图案铸一阴阳火池,上置一尊用紫金铸的大鼎,炼长生不老丹。 众儒臣跪而力谏,其实这事黄老一系的大臣亦不贊同,但暂袖手观之,以无为之举行有为之事,让儒臣们先扛着。 谏臣跪满御书房,叩头叩的血染地砖,皇帝十分烦躁,恰巧成暃送翰林院编好的道经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记起这个年轻学士好像是写那本《零陵小牍》的,儒学出身,是严翊的门生,数年前上书不要拆除道观,被严翊收拾了,如今在翰林院编道经,写的那本小册子里还颇多神怪逸闻,便道:“卿先留步,朕来问你,朕既为天子,以身入道,为民祈福,可是如他们说的,徒耗钱财?” 成暃跪下答:“臣回圣上垂问,道乃世间之法,圣上既为天子,自然万寿无疆,福缘深厚,举动即为天意,循道而行,便是万民之福。何需另求。《春秋》有云: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老子曰,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如臣这等凡夫,更知己命,人生百年,必有一终。” 皇帝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说,对着朕喊万岁万万岁,心里却想着这是屁话?!来人,将他给朕拖出去!“ 成暃下了天牢,众臣敬他是条汉子,敢对皇帝说出人生百年必有一终,不少人上书保他,他在牢里也没太受罪。皇帝一向好颜面,昔年一个叶师法,可以拿欺君之罪立斩,但除了说过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外,再找不出错处的四品翰林,说砍就砍有些牵强。 成暃便先被定了流放,发配边塞,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到不了那个地方。 押送的吏卒对他算照应。出京后,一路往北,沉眠一冬的土地已冒出茸茸嫩青,树枝上有零星早开花朵。某日,到了一处驿馆,小吏打开成暃的枷锁,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端上两盘菜,成暃心中便瞭然。 小吏又端上一壶酒:“成大人,你真心是个好人。兄弟们不想难为你,你也别太难为兄弟们。请慢慢用,兄弟们一个时辰后再来。” 成暃点点头:“多谢周全。请诸位放心。” 房门合上,成暃执起酒壶,注满酒杯,酒甚醇香,对得起窗外春/色。 ☆、第二十四章 窗扇忽然吱地一声轻响,再一瞬间,黑衣少年站在窗前,快得成暃以为自己眼花。 成暃站起身:“阿轻?” 少年定定地望着他,四年过去了,阿轻人形的外貌没有太多变化,对比之下,成暃顿时感到了为人的沧桑。 阿轻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就过来了。” 成暃道:“哦。”顿了顿,又笑道,“没想到在这时,能见你一面。” 阿轻盯着他:“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成暃摇头:“没有了,如此便甚好。”话说,这毒酒发作的真慢,真好。 阿轻顿时没了表情,紧抿住唇。成暃又笑了笑:“你莫这样。这是早晚的事。对了,你能不能再变成狐狸的样子,我想再摸摸你的毛皮。” 阿轻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伤心:“只是摸一摸?你还是不想和我走吗?” 成暃一愣:“你的确是来救我的?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解毒?” 阿轻眨眨眼:“毒?我一路都在看着你,你绝对没有中毒。” 成暃道:“我刚刚才喝下去了一杯毒酒。” 阿轻再眨眨眼:“那酒不是毒啊,你吃的东西我都验过的。” 成暃彻底愣了。阿轻道:“大长老说,你是入世之人,想要让你放下凡俗,必须让你彻底对做官失望才行。你在天牢的时候,其实我就赶到了。但是大长老劝了我,我就没救你。” “……” “这一路我都跟着你,枷锁你不觉得多重吧,我施了法术的。” “……” “大长老说,让我别插手太多。但是那几个人对你太不好了,几天都没让你洗澡了,饭里都没有肉。我就把他们小小惩戒了一顿。” “……” “这菜你喜欢吃么?他们说了,一日三餐,菜品绝不重样。” 成暃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句话:“阿轻,有些事,其实你自己的主张就很好。不需要总听大长老的。” 第13页 阿轻抓抓头髮:“我也不想听,但老头比我懂人情世故。上回我让你和我走,你就根本不愿意。这回我按他说的做,你总算能听听了。” 成暃又晕了:“哪个上回?” 阿轻的神色中露出了些许委屈:“就是在零陵的时候,我问你是不是要一直做官,那么我就不能在你身边了。然后我问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不要我离开,你就说好。” 当时是那么说的么,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的话呢?原来你说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成暃望着阿轻,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阿轻垂下头:“我回去后,和大长老说,他说我太不会说话了。是我把事说砸了。” 成暃点点头:“其实大长老的话,你还是应该有选择地听取。” 阿轻道:“嗯。” 成暃道:“嗯,那我们怎么走?” 阿轻的眼睛闪闪地亮起来,成暃几乎要看见他的身后竖起那根毛蓬蓬的大尾巴,来回甩动。 “这边!” 成暃跟着阿轻跃窗而出,阿轻回身往窗内丢了一物,化作一具成暃的尸身,而后拉着成暃,越出围墙。 墙外碧天辽阔,旷野悠远,早莺声啭。 “阿轻,我还是得写封家信,免得祖父与父亲染哥他们太过伤心。” “嗯。” “阿轻,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修道,我的年纪修道可能有点大了。” “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要成仙。其实我更喜欢当狐狸,我记得我以前做神仙时,所有人都好像很怕我。见我只会行礼,很寂寞。所以,事不必强求,我做我的狐狸,你做你的凡人即可,来日方长。” 成暃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 早春薄雾中,他的目光清冽如九天银辉,唇角的微笑噙着一丝淡然。 成暃不由得道:“你……” 阿轻转头,眨一眨眼:“嗯?” 成暃道:“没什么。”就当,方才所见,是错觉罢。 他熄灭柴堆中的余火,收拾了满地的鸡骨头,阿轻嘭地变回狐形,将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打了个呵欠。 “做神仙就不能天天吃肉了。”所以现在挺好的。 成暃靠上背后的大树,轻轻抓着它耳后的绒毛,中午的太阳将狐狸丰厚的毛皮晒得暖洋洋的。 “嗯。”现在挺好的。 之前的那些,不重要。眼前的这个,是阿轻就好。 此时此刻,你好好做狐狸,我好好当凡人,就很好。 其他的,来日方长。 【end】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章,更新~~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